=================   《覆水可收》作者:南冥的鱼   文案:   武侠-前世今生-破镜重圆-受宠攻   上辈子,任杭之被家族培养也被家族束缚,最后被迫害死了他心爱的人。   这辈子,他对所有牵绊束缚都避之不及,父亲死后就脱离了门派,一个人在江湖上东走西逛,以看戏凑热闹为己任。   结果遇到了他心心念念两世的人,他唯一想要的牵绊。   -   任杭之: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杀我的话,我完整的这一生赔给你,你看是不是第二个选择更合算。   秦与峥:你是说对谁更合算?   任杭之:……又能活命又能在你身边,当然是对我合算。   -   阅读指南:   1、秦与峥(于骁)x任杭之(傅杭之),桀骜冷酷攻x温和潇洒受。   2、前世朝堂,今生江湖。两世背景完全无关,攻受带有前世记忆。   3、前世受被迫背叛攻,导致攻自杀be;转世he。   4、本文主线以转世为主,受追攻。   ================== 第1章 “一苇杭之?如果不考虑出处,倒是个潇洒的名字,很称你。”   清晨,刚开张的裁缝铺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来人身材颀长,走路姿态随意,落在地上却没有一点声音。   店家听步伐便知这是江湖人士,边打量边迎上前去,开口问道:“这位公子要制什么衣裳,是自带布料,还是用我们这儿的?”   “我有一匹上好的红绸,长一丈尺宽三尺,想拿来为我娘子做一件嫁衣。“   “那么嫁衣有什么要求?”   来人长眉上扬,仿佛觉得这番对话很有趣一样,对道:“腰绣彩云霞,胸缀凤尾纹。“   店家拱了拱手,客气道:“公子看起来面生,既然对得上我教暗号,请问来此何事?”   “在下任杭之。“任杭之一面腹诽覆月教暗号听起来一点都不气派,一面微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过去,“先父任弘来,年轻时和贵教前任教主秦渊曾是至交,他去世后留下了一柄秦渊以前用的剑,希望我代为交还。我在这封信里大概写了情况,不知是否方便当面把剑交给秦渊。”   “我会尽快传达此事,请问之后如何联系公子?”   “我这几日都住在龙门客栈,把回信留给小二就好。”任杭之说着,在店里围着布料架子转悠了起来。   “公子?”这种报了覆月教暗号来传信的人,往常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店主见他逗留不走,怀疑还有什么要事。   “啊……无事。多谢传达了。”任杭之本想着来都来了,顺便给自己做两身新衣服。然而这里男子的布料都是黑白灰三色,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于是随意冲着店家一点头,转身离开了裁缝铺。   任杭之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在父亲去世后便自作主张改成了它。他生来便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自己曾经叫傅杭之。   他讨厌傅这个姓,却很喜欢杭之这个名字,因为曾有人漫不经心地评价:“一苇杭之?如果不考虑出处,倒是个潇洒的名字,很称你。”   可惜他上辈子最后也没能做个潇洒的人,反而活成了它的反面,被困在家族这处狭窄的浅水里不得动弹。   幸好这一世他不再有什么家族,只有从小教他武功的父亲。父亲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里担任长老,和门派其他人也算不上亲近。   他在父亲去世后出了几次任务,算了算还清了门派给过自己的资源,便迫不及待地脱离了那个门派,准备一个人在江湖逍遥自在。   任杭之这次来找覆月教的人,一是想要满足父亲生前的心愿,二则是对这个教派怀着点好奇的心思。   覆月教虽然算不上魔教,但和正统门派相比,教众更加我行我素无所顾忌,也出了几个行事风格知名狠辣的人物。   他和一个覆月教普通小卒把酒言欢过几天,在他喝醉时得知了这个裁缝铺的暗号,恰好便利用上了。   当然说是暗号,其实也并非什么严格限制的秘密,通常只作为更快的一个传信通道,比起正儿八经去覆月教门前递拜帖效率高了一些,否则也不会被人喝几口酒就随便泄露了出来。   一天后,裁缝铺的消息传到了覆月教。主管外事的林堂主看着手下送上来的信,思索了片刻。   林堂主年事已高,从秦渊刚继任教主时便辅佐他了。任弘来这个名字倒不算陌生,说他是秦渊年轻时的至交也不为过,如果不是后来一些原因,他本来也该是覆月教的人。   不过秦渊退位之后行踪不定,只有他的儿子,也就是现任覆月教教主秦与峥能联系到他父亲。   林堂主在覆月教后山的梅林处找到了秦与峥,覆月教教主喜欢在梅林处练剑,倒是与他冷肃的性格不那么相符。   “任弘来?我知道了。”秦与峥听完林堂主的汇报,只当是家父故友之子的平常拜访,打算找时间传信给父亲便罢了。他挥手准备让人离开,突然顿了一下。   “你刚才说,他儿子叫什么?”秦与峥慢慢问道,声音里无端带了一丝冷意。   “他叫任杭之。怎么了,教主?”林堂主有些诧异于教主突然而来的情绪。   “没什么,你退下吧。”   林堂主离开后,秦与峥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任杭之……杭之。他一挥手,泛着寒意的剑光闪过,三尺远处一棵梅树拦腰倒下,带起远处一阵鸟雀拍着翅膀起飞的声响。   杭之……啧,真是让人反感的名字。 第2章 似曾相识是故人   五天后,任杭之从客栈小二那里收到了消息,称秦渊请故友之子来覆月教一叙。任杭之从从包裹里拿起一把通体纯黑的剑,目光落在剑旁边的信上半晌,把它留在了原处。   他几周前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意外发现了这柄剑,剑身古朴大气,剑柄处用银漆龙飞凤舞刻着一个字:渊。   当时剑旁边还放着一封信,任杭之透过纸背看出是父亲的笔迹,又没有题头标明是给谁的,便干脆拆开看了。信的口吻像是父亲的自言自语,如果说自言自语有个对象的话,那人便是秦渊。   任杭之大概知道秦渊和他父亲的过往,无非是至交好友分道扬镳的常见故事,因为尚不到反目成仇的程度,在江湖上大抵连个说书戏码都算不上。   秦渊和任弘来少时意趣相投结为好友,然而意趣相投是体现在喝酒闲谈、看书比剑上的,而不是更深层次些的行事观念上。   秦渊出身覆月教,如果说现在的覆月教只是行事多有出格,彼时的覆月教和魔教也没有太大区别。而任弘来曾是天清派的外门弟子,核心武功没学多少,正统门派一板一眼讲究仁慈的理念倒刻在骨子里了。   随着两人在江湖行走日久,矛盾也越来越明显。后来秦渊成为覆月教教主,刚接任时并不服众,为此做了几件手腕狠辣的事,其中一件牵扯到了任弘来在天清派时熟悉的师弟。任弘来终于无法接受,和秦渊大吵一架后再也不相往来。   然而在那几个月之前,任弘来偶然结识了一个隐世许久的铸剑高人,拉着秦渊一起把两人的剑交给他打磨重铸了。秦渊佩剑不能离身,送去的是自己剑法初学成时的第一把剑。铸剑师只有任弘来的联络方式,秦渊的剑便也留在了他这里。   任杭之声称把剑交还给秦渊是任弘来的遗愿,其实也不准确。任弘来的那封信表意很含混,有对年少时不懂理解好友处境的后悔,有对于自己做事原则的坚持,也有看着秦渊逐渐使覆月教被江湖所接受的欣慰。   任弘来最后也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以剑为借口在双方都日暮之年时再见秦渊一面,就因为一场伤寒突然去世了。   任杭之没那么多顾忌。他读得出父亲那封信绕来绕去的话背后,透露出来的全是对故友的怀念。既然没什么深仇大恨,怀念谁就去找谁。父亲没来得及,他可以代替父亲去做。   但他临行前还是没带走那封信,那里面有太多父亲私人的想法,他可以替人去点到即止地说一句怀念,却不能越俎代庖地剖析他每句心声。   任杭之来到覆月教所在的山下后,拿出剑说明了一声,便被人带到了大堂处。   大堂里有两个人在等候,一人坐在正前方的高座上,鬓角斑白,脸上却没有丝毫老态,双目还是炯然的。另一人站在高座不远处,上半身后倚在墙上,双臂抱肩,分明是闲散随意的姿态,由他做来却自有一股桀骜逼人的味道。   高座上的自然是秦渊,能在他旁边这样随意放纵的,只能是他的儿子秦与峥了。任杭之在心里简单判断了下,上前几步,拱手对着上座的秦渊恭敬作揖:“秦老,在下任杭之。”   他的话音刚落,秦与峥豁然抬眸,目光如锋地射了过来。任杭之迎着目光顺其自然地望过去,第一次看清了秦与峥的面容,顿时愣在了当场。   ……于骁。怎么会。   两辈子,完全不同的世界,竟然有人如此相像。   任杭之一时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忘了礼貌不礼貌的问题,近乎贪婪地盯着那个人,贪婪到指尖都颤抖了,直到秦渊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任公子?”   任杭之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把目光从那人身上拽走,恭恭敬敬地落回了秦渊身上:“抱歉,我失礼了。”   “不碍事。不过任公子方才神色有异,之前是见过与峥?”秦渊的温和的声音里带了点探究的意味。   任杭之摇摇头,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继续向秦与峥看去:“秦教主的长相与家父的一个子侄有些相像,方才认错了,多有冒犯。”   秦与峥轻哼了一声,不冷不淡道:“你的名字和我的一个仇人也有点像。大概见的人多了,总有谁和谁相似的时候。” 第3章 覆月教的邀请   被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任杭之只当是这位教主不满有人盯他看这么久,也没把话放在心上。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道:“幸好只是名字相像,如果脸也相似,我还真不敢出现在秦教主面前。”   任杭之说完双手捧剑,重新转向秦渊:“秦老可要看一下您过去的剑?”   秦渊略微示意了下,秦与峥走到任杭之身边拿过剑,扑面带来一股铁刃般的冷峻之感。任杭之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了会神。   于骁年少接任将军,性格虽还带着少年人的不羁,装束却是一丝不苟的,头发规规整整地高高束起,衣着简练没有多余花纹和饰物。秦与峥则并未束发任其随意披散,黑衣胸前袖口都绘着云纹,腰间悬着一柄长剑。   但除此之外,两人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五官轮廓深陷,脸型瘦削,剑眉入鬓,双目凌厉。甚至气质也相近,初识时于骁也是这样,站在人身边就像出鞘的利刃。后来他看于骁的眼光加了太多主观情感,也就不好说是什么气质了。   那边秦渊已经接过了剑,他慢慢将剑从鞘中拉出,动作庄重而仔细。   一道锋锐的剑光映在了他的脸庞。这柄剑经过高人打磨,时隔数十年仍然锋利如初。   秦渊注视着剑柄处的“渊”字许久,缓缓叹了口气:“弘来可有跟你提起我?”   任杭之斟酌了一会,答道:“父亲曾说您年轻时成为覆月教主,多有难处。后来也将覆月教带领得很好。”   “多有难处……”秦渊喃喃了一遍,从中多少品味出了故友时隔多年后的愧疚。他看了任杭之一会,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任弘来的影子,却失败了。   任弘来在哪儿都是身正挺直面容整肃的样子。任杭之此时站在大堂正中,上身礼貌地略略前倾,动作却是能放松的地方绝不用力,不说话时脸上也带着点随性的笑意。   秦渊摇摇头,半自嘲半释怀地笑了一下,问:“任公子难得来一趟覆月教,是否愿意多留几日?教中事务现在都是与峥在管理,我这几日难得回来看看,你空闲时也可来陪我聊聊弘来这数十年的经历。”   任杭之眨了眨眼,心想,太愿意了。他本来就对覆月教有兴趣,何况眼下见到现任教主和上辈子的于骁长得一模一样,能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不过面上还是要矜持一些,以免被人觉得是对覆月教甚至覆月教主图谋已久了。   任杭之客气地一拱手:“叫我杭之就好。恰好晚辈这几日空闲,能得到秦老邀请是我的荣幸,自然是愿意的。”   秦与峥蹙眉盯了拱手作揖的人一会,莫名从他客套的语气里品出了几分雀跃。   高座上秦渊转头看向秦与峥:“杭之和你年龄差不多,又是我故友的孩子,这几天先暂住在你旁边,你有空时多照看一下吧。”   秦与峥点点头,走到任杭之身边冷冷道:“任公子走吧,我带你去住处。”   任杭之默默想,这语气和脸色有点像要带我去刑场。他敏锐地察觉到秦与峥对自己没什么好感,不知是因为自己刚到时冒犯了他,还是像他说的,真有什么仇人和自己名字相似,恨屋及乌了。   但冲着那张脸以及和于骁相似的气质,任杭之对秦与峥是很有好感的,走在去住处的路上便开始试图搭话。   “秦教主,令尊之前可有提过先父?”   “偶尔。” 秦与峥惜字如金。   任杭之拿出独身走江湖时和各种陌生人搭话的精神,再接再厉道:“不知令尊是否有埋怨过先父年少时的做法?”   秦与峥微讶:“埋怨?”他理了理这几天听到的传闻,大概猜到任杭之在指什么,多解释了一句,“家父讲过和任弘来年少时比武之事,称任弘来在轻功方面是不世出的天才。至于之后为何没有来往,他没有提过。”   任杭之有点意外,猜想秦渊是不愿当着儿子的面提起这种事,大致讲了一番秦渊和任弘来过去的事。最后感慨:“明明没什么仇怨,却为了这点做事理念的不合分道扬镳,想来也是一辈子的憾事。”   秦与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每个人都有一些坚持着分毫不能让的东西,你没有吗?”   任杭之懒洋洋道:“什么理念什么是非,我无所谓啊。如果我认为一个人是朋友,那他做什么都自有道理,也都是对的。”   秦与峥微怔,脑海中回响起一个悠然的声音:“阿骁,朝堂上天天在争的这些,说实话我是不在乎的。如果我非要支持什么的话,就支持你认为是对的事好了。”   那个声音很久之后成了他反感甚至痛恨的存在。但此刻,或许是回忆里的那个画面太过温柔,或许是任杭之身上那点惬意感染了他,秦与峥没再排斥这种熟悉感,嘴角难得提起了一点弧度:“那你或许会适合覆月教。” 第4章 前世   任杭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秦与峥的话就是字面意思。覆月教是个很自由的组织,除了基本的几条教规,例如不可奸淫妇女、不可杀害孩童,并不限制教众的行事方式,因此适合他这样的人。   虽然明白了秦与峥的意思,任杭之还是故意自作多情地回了个玩笑:“教主的邀请我收下了,日后来投奔时可不要说话不算话。”   秦与峥并不真的想把这个人收到他的覆月教里,敷衍地哼笑了一声,没正面应承这个玩笑,把人送到住处后便转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或许因为见到了和于骁莫名相似的秦与峥,任杭之久违地梦到了前世,这一次难得是个好梦。   几年前任杭之几乎每日都梦到上辈子的事,十有八九都是噩梦。有时是于骁对他拔剑相向,眼里曾经的光亮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恨意;有时则是于骁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明明还有意识,却闭着眼一点不肯望向他。   他自虐一般地享受于骁试图杀他的那些梦,尽管于骁眼里的冷意让他心痛,但那至少是更合理的结局。在真实的上一世里,他未能亲眼看到于骁的死,于骁也并没有机会报复他。   而这次的梦里,没有鲜血和背叛,他和于骁策马在原野上奔跑,于骁还是少年时的样子,意气风发,傲慢张扬。上辈子名叫傅杭之的他,在于骁身边时的笑容格外放纵。   于骁仰头看着高原边际上大团的云卷,声音在呼啸的风中空旷起来:“如果在傅家呆得不开心,就来找我吧。我父亲只管军事,家里都是我做主。”   而傅杭之拖长音喊道:“暂且忍着吧——不开心的时候想到你就开心了。”   傅家在周国世代为官,家业越久也越小心谨慎,家里规矩颇多。傅杭之的父亲傅方是当朝右丞相,他作为嫡长子,从小便是被当成下任家主来培养的,承担着傅家下一代未来的希望。   傅杭之不喜欢规矩礼节,也不喜欢长辈们每天念叨的对皇上尽忠对百姓尽责。但他在傅家生来养尊处优,亲人寄托厚望也给予关爱,感情是有的,也只能叹一句既来之则安之,在长辈和皇上面前装出一副标准的傅家公子的样子。   同傅家来的子弟也大多出自同一个模子刻出的世家,那样的环境下,于骁是唯一和真正的傅杭之意气相投的人。于家并非世家大族,于骁的父亲于定远出身平凡,在周国和蛮族作战时脱颖而出,后来一路胜仗升到了骠骑大将军的位置。   于骁在军营里长大,看长风听马嘶远多过琴瑟诗书,他有将门子弟惯有的那种平定天下的抱负,但更多是对赢得战争的渴望和对来自高堂束缚的本能反感。   傅杭之的目光落在于骁身上的时间越来越久,即便人不在面前,心也总有一部分跟着他远在塞外天边。年少时分不清感情也懒得去追究,而后来一切急转直下,更没有精力放在这样缱绻的心思上。   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于骁在曾和傅杭之闲聊时满不在乎地说:“皇宫巴掌大地方,半支军队就足够踏平了。” 吓得傅杭之里里外外查了好久,确定他们帐篷外是空旷的草原,没藏什么居心叵测偷听的人。   当然于骁并没有认真谋反的意思。他平日要么跟父亲打仗,要么在家里练武,大多数时候不觉得头上还有个宫廷压着。何况他和父亲都丝毫没有当皇上的意愿,管一个国家听起来就让人折寿。   可惜宫廷里高坐的那位并不这么想。   任杭之从难得的美梦里醒来,眼角眉梢都还挂着笑意。他坐起身环顾四周,迟钝地想起自己现在姓任,身在覆月教,而傅杭之和于骁都已是梦里才能得见的人了。   窗外的天空仍然昏沉,任杭之怔忡了许久,疲惫地倒回了床上。方才的梦和白天的经历交织在一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升起。   既然他能够转世,那么上一世的其他人呢?那么……于骁呢?   不同的两个人真能够那么像吗,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气质乃至说话方式,虽然他只和秦与峥说过几句话,但已经有预感他和于骁的性格也不会相差多少。   任杭之被这个念头迷住了,他的心狂跳起来,手心不知不觉被紧攥的拳头划出了红痕。幸好有秦渊的邀请,他能够名正言顺地留在覆月教几天,接下来需要想办法更多地接近秦与峥。   如果……如果秦与峥真的有可能是于骁的转世……   任杭之苦笑一声,上天会对他仁慈到这个程度吗。 第5章 招惹   覆月教后山的梅林旁,秦与峥停下了手中的剑,冷冷问道:“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任杭之应答如流:“秦老说了,我们年龄相仿,让教主有空照看一下我。我倒不需要照看,跟着你学学剑术也是……”   任杭之话音未落,秦与峥已经挥剑径直刺了过来。他足尖点地向身后掠去,然而泛着寒光的剑仍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只好认命地变换身法闪躲起剑锋。   几招之后,秦与峥收了剑,任杭之在不远处从容站定,喘气声都没有重上一分,身后梅花在剑气侵袭下簌簌飘落。   秦与峥眯了眯眼:“轻功还说得过去。”   任杭之耸耸肩,丝毫不介意面前人一言不合就出手的行为:“我剑术只学了个皮毛,也就和父亲学的轻功还不错,至少能用来逃命。”   “哦?你经常需要逃命吗。”   “啊……我喜欢凑热闹。有时不小心就招惹了不那么该招惹的人物,只好走为上计了。”任杭之思考了一会最近的事迹,举了个具体的例子。   “上次有个朋友看上浩然盟副盟主的女儿,副盟主禁止他们来往,我就替朋友给那位小姐送了封信,出来时不小心暴露了行迹,被追出几里远。”   当今江湖大大小小门派组织近百个,浩然盟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数十年前西域邪教入侵,是浩然盟带领武林众人将邪教逼退的。那段时间江湖统一听浩然盟号召,后来也便成了习惯,形成了现在以浩然盟为首的武林格局。   江湖架构不可能像朝堂一样等级分明,浩然盟也并未真的尝试领导武林,但它对江湖的影响是不可小觑的。   它主持召开的武林大会每年都几乎是全员到齐,浩然盟盟主也始终是每届武林大会的冠军。江湖有门派纷争时会以浩然盟的意见为最终决断,它有时请门派帮忙参与围剿邪教余孽等事,也基本不曾受到拒绝。   江湖上不是没有门派反感这种暧昧的领袖组织,公开拒绝被浩然盟调遣,而它们也都渐渐被边缘化了。   任杭之在江湖上通常独来独往,浩然盟的触角碰不到他。但任弘来生前谈起浩然盟,曾判断其高层有皇室成员的身影。由于前世的心理阴影,任杭之对一切皇室相关都避之不及,自然也就对浩然盟没什么好感。   秦与峥听到浩然盟这几个字时轻轻蹙眉,随即点评道:“那你轻功还是再多练练为好。”   “是是,要为哪天招惹了秦教主你提前做准备。” 任杭之笑眯眯应道。   “那你的准备多半没有用。”   没有用是因为不会招惹到,还是准备了也逃不走,任杭之觉得自己还是不细问为好,他望着身旁的梅树半晌,突然问道:“听小厮说这处梅林是秦教主下令种的?”   “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秦教主喜欢梅花。”   秦与峥对梅花没什么特别的偏好,上一世他母亲喜欢梅花,于府也就载满了梅树。这一世身边人物风景皆换了,他便让人种片梅林保留一点熟悉感。当然这些细节不必向刚认识的人解释,他随意点了点头,简单道:“梅花很香。”   接下里的几天里,任杭之尽可能地往秦与峥身边凑。   秦与峥练剑,他在一边飞花摘叶地练暗器;秦与峥散步,他飞快地赶到另一条路,在岔路口和人相遇说一句好巧;秦与峥心血来潮在树下而不是房间里小憩一会,醒来都能看到任杭之挥挥手说中午好。   秦与峥一开始的冷面相对,到后来勉强习惯了任杭之的存在。任杭之对着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再刺人的话也只是四两拨千斤地轻轻绕过去,永远一副含笑的样子,有点烦心,但也讨厌不起来。   他不想深究自己对任杭之的纵容,有多少是因为任杭之让他想起了上辈子一切都还风平浪静时的回忆。虽然回忆里的另一个主角后来狠狠捅了他一刀,但他一贯爱憎分明,不屑于否认自己对于那段时间是万分怀念的,那段属于傅杭之和于骁的时间。 第6章 于骁   在覆月教住的几天,任杭之也和秦渊闲谈过几次。或许是从教主之位退下后心态平和了,也或许有把对故友怀念寄托在子辈身上的缘故,秦渊大多数时候面对任杭之像个和善的长辈。   他们聊任弘来生前的事,也聊江湖几次变故几个杰出人物,随着任杭之对秦与峥的探究欲增强,他开始有意把话题往秦与峥身上引,秦渊很快就发现了。   “杭之似乎对与峥很有兴趣?” 秦渊问这话的时候语气仍然是温和的,锐利的目光却少有地透出一股压迫感。   “是的,我对秦教主……大概算是一见如故吧。我很想和他交好,所以忍不住多问了些他的事,请您见谅。”任杭之尽量保证自己的回答虽不完整,但并不含什么虚假的成分。他知道以秦渊的阅历,面对面看出人说话的真假是不难的。   秦渊凝视了任杭之一会,忽地面色一松,甚至开怀地笑了几声:“我少年时对弘来一见如故,如今你对与峥一见如故。或许真是缘分。”   他放下怀疑,聊起秦与峥小时候的事,讲他明明作为覆月教少主无忧无虑,却从小就是严肃冷峻的性子;讲他在剑术上格外有天分,已经超越了秦渊在和他同龄时的高度;讲他外出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人结交都化名秦骁。   “秦骁……是他自己取的吗?”任杭之轻声问道,他用了浑身力气来保持声音和面色的平静,心里已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对,他好像很喜欢这个化名,有时和江湖好友书信来往,署名也都是一个骁字。”   和秦渊道别后,任杭之魂不守舍地回到住处,心里几个名字来回翻滚。于骁,秦与峥,秦骁。   同样的相貌,同样的气质和性格,同样喜穿黑衣……于府府上载满了梅花,覆月教山后的梅林是他下令载的……秦渊一看就是疼爱孩子的父亲,又是覆月教少主,他却从小就性子冷峻……化名是他自己取的,天下字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取一个骁字?   任杭之慢慢闭上眼。此时窗外风声飒飒,鸟雀啼鸣,他却仿佛置身于万籁俱寂的真空世界里,听得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它们从四肢从五脏六腑涌到心口,留下颤抖发麻的躯壳和眩晕的大脑。   秦与峥就是于骁,是带着前世记忆的于骁。   任杭之自嘲地想,初见那天秦与峥说自己的名字和他的一个仇人一点像。原来隔世再提起,傅杭之在他口中已经成了仇人。   他静静站在房间里许久,等不知所措、惊讶、苦涩等所有混乱的情绪一一平静后,被包裹在最核心的情绪泛滥开来,并且牢牢地占据了他。   是由衷的喜悦。   原来上天真的对他仁慈至此,转世一遭后还有机会遇到他深爱至极也亏欠至极的人。   任杭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嗡嗡乱响的大脑平静下来。他不能太早地暴露身份,秦与峥有可能会直接杀了他。他不介意死在秦与峥手下,但是能多赚一段时间的相处总是好的。   这一世秦与峥想要做什么,他又能帮他些什么呢?他和父亲相处得很好,作为教主在覆月教内也没有掣肘。他剑术出众,会对高深的剑法有兴趣吗?那天提到浩然盟时他面色有异,也是,以他的性格,恐怕不甘于听什么组织的调遣,何况这个组织里还有皇室的干涉……   任杭之沉浸在混乱的思绪里,回味着这几日和秦与峥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话语里的停顿,神色中的细小暗示。既是出于失而复得的喜悦而要将这些都当作珍宝一样刻印在记忆力,也是想从中窥探出秦与峥这一世的目标,以能找出自己可以为他做的事。   太阳缓缓垂落,窗口透进来的阳光逐渐染上暮色。坐在房间里苦思的任杭之猛然摸了把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水满面。 第7章 一见如故   第二天任杭之照常来到梅林,远远看到秦与峥靠在树上,垂目擦拭着手中的佩剑,秦渊在他身旁面色严肃地说着什么。他脚步一顿,刚要退后几步确保不被人觉得是在偷听,秦渊余光已经看到了他。   “杭之。正好,你过来一下。”   既然得人允许,任杭之施施然走过去,对秦渊行了个礼。   “八天后是浩然盟举办的武林大会,我正在和与峥商量带教里哪些人过去。”   任杭之正琢磨着如何找借口多留在覆月教几天,闻言双眼一亮,紧跟道:“我原本也打算离开覆月教后去参加武林大会,这样看来似乎正好可以和你们同行?”   秦渊笑道:“我明天就要走了,武林大会的事都是与峥在决断的。不过既然是同一个去处,你们倒不妨一起过去。”   任杭之一脸期待地向秦与峥望去,秦与峥别开眼,冷飕飕道:“腿长在你身上,我还能打断它让你跟不去吗。”   去武林大会的事就这么定了。   武林大会每年六月在洛阳举办,全武林几十组织和江湖上有名的独行客都会收到邀请,任杭之的父亲还在世时,他跟着父亲所在的门派去参加过几次。后来独自一人又算不上知名人物,也就没再去过。这次跟着覆月教一起,有幸见识了大门派出行的麻烦。   从覆月教过去大概三天时间,按惯例要早到几天,负责筹备外出事宜的曾管事要计算所带物资,考虑侍从安排,联络一路停留的站点,考虑车队顺序,很快就忙到脚不沾地。   教主肯定是要坐在队伍正中的马车里,前后是随同出行的护法,侍从骑马开路和殿后……但今年的任杭之是个特殊情况,他是秦渊请来的贵客,但又在教中没什么职位。曾管事揉揉额角,打算去问下教主。   曾管事在后山找他时,秦与峥正负手站在一处深潭边,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教主。”曾管事躬身行礼,在秦与峥允许后问道:“请问这次出行时任公子的位置该怎么安排?”   “任杭之?你直接问他吧。”秦与峥微抬下巴向一旁的树林示意。   任杭之讪讪笑了一声从树后走出来,他不意外秦与峥知道自己来了,来时也没有掩饰脚步声,否则就是偷窥而非正大光明的招惹了。   曾管事疑惑地看了任杭之和秦与峥几眼,觉得两人的表情都有点微妙,但随即就抛之脑后,向任杭之问道:“覆月教人明日启程,请问任公子是想坐马车还是骑马?”   “骑马。” 任杭之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和秦与峥乘一辆马车的企图是不可能实现的,与其隔着不知多远的车队坐在两辆马车里,不如骑马跟在他的马车旁边自由些。   秦与峥斜了他一眼,好像看穿他在想什么似的:“从这里到洛阳要三天,骑马会很累。”   “没事,我在军……我在江湖各地游荡惯了,经常骑马。” 任杭之险些说漏嘴,在心里给自己捏了把汗。他上辈子高中状元后,皇上允许他做监军跟着于骁去过一次边塞,在马背上呆了三个多月。   “随你。曾管事,按他说的给他备匹马。”   曾管事道了“是”后离开了。两人沉默了一会,远处偶尔响起一声鸟啼,只衬托得潭水旁的空气更为宁静。   任杭之轻咳一声,刚要开口,被秦与峥打断道:“想好怎么搭话了?”   任杭之噎了一下,刚想好的搭话内容被这一打岔忘掉了。秦与峥望着他,黑眸在阳光下反射出些微墨蓝色的光,像旁边的深潭一般引人沉溺。   “任杭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与峥天生就不喜欢也不需要绕圈子。   任杭之叹了口气,在心里说,想补偿你,想亲近你,想……追求你。可惜他并不想冒着被踹进潭水的风险,于是只好又搬出面对秦老时的说辞,声音认真而诚恳:“我对秦教主一见如故。”   秦与峥挑挑眉,心说真是毫不意外的回答。他上下打量了任杭之几眼,不为所动道:“但我对你几见都很普通。”   任杭之丝毫没被打击到:“所以我会努力在去武林大会的这一路上多表现自己。”   “嗯,比如赢得武林大会的冠军,那确实会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秦教主的眼界之高让人叹为观止。”   秦与峥懒得再和他闲扯,摆摆手道:“去准备东西吧,明天一早启程。”   “哎。” 任杭之高高兴兴地应了。心里念叨着这可是他跟秦与峥转世的第一次出行,要多做准备万无一失才好。   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没被秦与峥发现自己身份之前,能多开心一天就是赚一天罢。 第8章 不速之客   两天后,覆月教的车队出行了,随行有左右两位护法,三五武功高强的教众,和几个侍从婢女。毕竟教主和堂主养尊处优惯了,路上也需要有人打点服侍。   任杭之在秦与峥所在的马车旁边骑着马,满怀羡慕地看着时而出入马车帮教主添衣送水的婢女。他也想给秦与峥端茶送水,能帮他按摩几下当然是最好的。   可惜秦与峥对他颇有几分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极少撩起帘子来看看风景,也就让他没法看看秦与峥。   覆月教旁边最近的大城市是开封,出行的第一天晚上,车队在开封的鸿达客栈处停下休息。鸿达客栈是覆月教的产业,吃饭的包间和最好的上房早已提前预备好了,只等教主到来。   用餐的包间里有三张桌子,人数最多的侍从们占了一张,普通教众占了一张,秦与峥和两个护法走向了最靠墙的一张。   任杭之站在门口看着人群陆续坐下,犹豫了一会。他当然想坐到秦与峥那边,但又担心他们饭间要聊什么机密的事,自己贸然过去太不识趣。   他这几日想尽办法接近秦与峥的同时,在其他事上尽量做得滴水不漏,碰到秦与峥和其他人谈话时从来绕路几米远,写着字的书信纸张一律避之不及。他对秦与峥是完全私人的感情,生怕被人怀疑是和他的教主身份有什么相干。   任杭之正打算迈步朝教众坐的桌子走去,已经坐下的秦与峥扫了他一眼,抬手在桌上点了点自己对面的空位:“站着做什么,等人请你?”   任杭之眉开眼笑地坐过去。吃饭过程中两个护法偶尔聊几句武林大会的事,因为有前面秦与峥的示意,也没特意避讳任杭之的存在。   任杭之听了几句,觉得都是教内小事,和秦与峥没什么关系,一边吃饭一边专心数着自己抬眼看秦与峥的次数,频率高了会惹人心烦,少了又觉得自己亏了。   这时楼下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喧哗声,秦与峥听了半晌,放下筷子道:“有人来了。”   他话音落后不久,包间门被敲响了,三重两轻,是教内人士的敲门方式。左护法看了下秦与峥的眼色,扬声道:“进来。”   客栈的小二推门进来,单膝跪地道:“教主,两位护法。开封知府手下的人来了,说请我教把邱华森交出来。”   “开封知府?”秦与峥低低重复了一声,右手食指轻敲桌沿,“让他们等着,没看到我们在用餐吗。”   “是。属下打扰了,请教主见谅。” 小二致歉后转身离开了,覆月教众人又恢复了正常的用餐。秦与峥年纪轻轻,却在教内威信很高,他既然说了让人等着,教众自然该怎么继续吃怎么吃。   “邱华森招惹了开封知府?” 秦与峥转向负责教内事务的左护法问道。   “邱华森和一个叫陈杰的签了生死状,在武斗场打死了他。这个陈杰的妻子是开封知府的表妹。为了避免被开封知府的人找到,邱华森销声匿迹有一段时间了,我们也不清楚他在哪儿。再说,这种情况覆月教一向是不干涉的。”   秦与峥冷笑一声:“签过生死状死了还用官府的力量来找事。知道了,继续吃吧。”   楼下的事丝毫没影响众人吃饭的胃口,这里作为覆月教产业之一,饭菜都是上好的佳肴。大家不紧不慢地吃完后,秦与峥喝了杯茶,起身带了左右护法下楼去会见开封知府的人。   任杭之知道没自己出面的份,坐在包间里调运起内力凝神听着楼下的动静。   秦与峥几人下楼后,楼下先是一个温和的声音开口,并未因为秦与峥晾了他半天而动怒:“秦教主。在下王石,是开封知府大人的手下。贵教的邱华森前些日子打死了知府大人的亲戚,我们一直寻不到人,又不便去覆月教打扰。正好覆月教途径开封,特来请你们帮忙找到邱华森,在下也好向知府大人交代。”   秦与峥的嗓音响起,隔着墙听起来比往常冷漠几分:“陈杰死于签了生死状的武斗,我教教规里,没有武斗场里不能杀官员亲属这一条。如果能找到邱华森,怎么报仇是你们自己的事,如果找不到,那也和覆月教无关。你找错人了。”   “邱华森能藏到现在,分明就是靠你们教的庇护!”一道刺耳的指责声插进来,听语气里的激愤之情,大概是陈杰的什么亲戚。   这一次是右护法带着杀气的回应:“我教教规也允许对先挑衅的人出手,死伤不论,你要试试吗?”   “陈勤。”又是那个姓王的声音,他制止了之前的人,客客气气道,“在下理解贵教的意思了,会回去向知府大人禀报。希望贵教在开封做客愉快。” 第9章 变故   不速之客走了。任杭之啧了一声,不再凝神去听下面的动静。长时间把内力集中在耳部让他有点疲惫,他微合眼靠上后墙,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来人最后那句话。希望贵教在开封做客愉快——总觉得里面有种“你们愉快不了了”的意思。   邱华森这个人他听说过,江湖人大多有点自己的爱好,喜欢喝酒的赌钱的找姑娘的,他的爱好有些麻烦:喜欢杀人。不过他是个有理智的人,知道过分满足喜好会让自己成为江湖的众矢之的,因此成了武斗场的常客。   别人去武斗场是出于各种原因想决斗或者靠比武挣钱,邱华森专找签了生死状的人通过决斗来杀人。像他这样杀人成性,虽然不至于被人围剿,正统门派为了声誉是不敢收的,唯独覆月教无所顾忌,收了一批行事出格的人。   这些人只要不违背基本教规,平日尽到了贡献的责任,即便惹了天大的麻烦,覆月教也不会把人交出去了事,还会提供一定的庇护。   但是被官府找上门来应该还是少见的。任杭之撇撇嘴,心说陈杰既然娶了知府的表妹,多半在官府也有个一官半职,这种人哪门子想不开跑去武斗场学人签生死状。江湖和官府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默契地不跨过那条潜在的边界线。一旦有人跨过去,就是个麻烦事。   轻微的开门声响起,任杭之睁开眼坐回原位的秦与峥,即便了解了事情始末仍然习惯性搭话:“官府的人来做什么?”   秦与峥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眼皮都没掀一下:“你刚才难道没想办法偷听?”   “咳,这也不算偷听吧。”任杭之见秦与峥手里的茶杯快空了,干脆起身到一旁拿了茶壶给人倒满,岔开话题道,“听那个手下的意思,开封知府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秦与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静了片刻,转头对左护法吩咐道:“在他们的地盘上,的确会有些风险。让大家尽快休息,明天一早离开开封。”   “是。”   当天夜里,一个一身书卷气的年轻人被刚结识的好友带着来到了一处府邸的会客厅。会客厅门关处悬挂着贝壳制成的门帘,影影绰绰可见屋内端坐着一个身影。   好友让年轻人先在门关处等一会,自己进去呆了片刻,出来笑道:“不巧,林少爷正在回一封紧急的信函,刑兄可能要稍等片刻。”   姓刑的年轻人满口答应,略微出神地看着好友。好友肤色白皙,眉眼轮廓柔和,在大厅四周摇晃着的烛光映照下,含笑的面容温柔而神秘。   好友被年轻这样盯着看,似乎略有不适,微微偏头把脸侧在背光的阴影里,温声道:“林少爷刚才让我叫管家过来一趟,我先去找管家,马上回来。”   “好好,你先去吧。”   年轻人望着好友的背影,心里感叹同龄男子里少见身材这样纤细的,或许是小时候营养摄入不太好?   年轻人叫邢书来,上个月刚来到开封,整日在茶楼书会里流连。几天前和他这位好友结识,两人在诗词上的见解相仿,很快就成了相见恨晚的朋友。   今天好友说自己认识林少爷,开封大多数茶楼都是林少爷家的产业,他对诗书词赋也颇心得,经好友引荐,想要见一下刑书来。邢书来自然愿意,虽然觉得不在白天而在夜晚拜访人家有点奇怪,但好友说林少爷白天要巡视自家产业,通常在晚上会友,邢书来也就接受了这个理由。   此刻百无聊赖,邢书来四处张望了一番,门关处的器物摆设、门帘缝隙间透出的房屋装潢无不透出这处宅邸的大气庄重。他内心嘀咕着明天要去了解一下这个林家,又有点奇怪好友过了许久还没回来,林少爷那边也没动静,刚要出声唤一下人,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呼。   “你是谁?为什么在林府?” 来人一身侍女装扮,满眼疑虑地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有些发窘,刚想解释自己是被人引荐来见林少爷的,那侍女已经绕过他撩开帘子,探头望向会客厅,随即爆发出一声尖叫。   “来人啊!!死人了!” 第10章 不速之客去而又返   第二天一早,覆月教一行人用完早餐,在一楼三三两两地坐着喝茶闲聊。秦与峥前一天晚上和左护法聊武林大会的安排,因此下来时,所有人基本都到齐了。   任杭之今天穿的是一身松绿色的衣服,腰间松松挂了条浅金色的腰带,比之前几日的烟紫色,今天的他坐在一群黑衣灰衣为主的覆月教众人之间更为显眼。   秦与峥走下楼,对着起身行礼的众人微微点头后,目光落在任杭之身上:“你怎么每天穿得像花孔雀一样。”   任杭之看看周围人再低头看看自己,有点无奈:“我没有这种素色的衣服。”   他从上辈子就喜欢颜色灿烂的事物,身上的衣服,家中的挂饰,眼前的于骁……于骁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但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比世间的一切都灿烂了。   秦与峥眉头皱了皱,任杭之身上这种和上辈子故人相似的细节让他忽然有些烦躁,难道名字对人有决定作用?那他应该离任杭之远一点。   他冷冷道:“你要继续跟着覆月教,就别让自己这么扎眼。”   任杭之察觉到面前人突然变差的心情,困惑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衣袖。于骁当年没有对自己的穿衣风格有什么意见啊?难道是因为当时两人亲近才给自己面子?   算了,什么颜色的衣服不是穿,黑白灰的衣裳还容易买呢。任杭之安慰完自己,抬头跟人诚恳保证道:“今天路上我就去买几套黑色的衣服,坚决和覆月教融为一体。”   ……融为一体就不必了。秦与峥压住那股突然涌上来的烦躁感,环视了一圈,见众人都在了,道:“走吧,早点去洛阳。”   可惜天不遂人愿,客栈门打开之后,迎面对上一张王石那张令人生厌的脸,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   秦与峥视人如无物,抬脚就要绕开他,王石在他身后和声道:“秦教主请留步,在下这次来是有其他事。昨日晚上开封知府在林老爷家抓到了一个人,涉嫌杀死林老爷家的小厮。嫌犯已经押解送入大牢,明日升堂审讯,按例要通知家属。”   王石顿了顿,迎着秦与峥泛着寒意的目光,补充道:“这个嫌犯名叫刑书来,声称自己是贵教右护法的弟弟,因此在下特来通知一声。”   “书来?”右护法握紧腰间的剑柄,寒声道,“他连鸡都不敢杀,别说杀人了。谁抓的他?”   秦与峥的脸色也沉下来,昨天刚拒绝了交出邱华森的要求,今天就出了这样的事,而且邢书来性格软弱杀不了人他是知道的,不用细想就知道是开封知府做的局。   王石道:“是林老爷家的下人来报的官,事发时只有邢书来和那被杀的小厮在现场,人证是林老爷家的侍女。按照律法,第一次升堂前家属不得见嫌犯,请刑护法见谅。”   右护法名为刑风来,覆月教两位护法一个主管教中事务,一个专注武功修炼,刑风来天赋又高,在教主之下算得上别无敌手。然而弟弟邢书来和他截然相反,为人性子天真,对武功毫无兴趣,只爱吟诗作赋,平日和右护法并不亲近,他甚至不知道邢书来此刻就在开封。   右护法刚要继续问话,秦与峥微抬手拦住了他,他问王石:“明日几时升堂?”   王石道:“巳时三刻,衙门就在三条街外。”   秦与峥道:“你的话带到了,也给开封的知府带句话。就说这份礼覆月教收到了,未来会礼尚往来如数奉还的。”   王石像听不出话中威胁之意一般,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离开了。   他走后,右护法单膝跪下,语气充满歉意:“别让舍弟耽误教主的行程,请教主和覆月教其他人先走,属下在这里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秦与峥淡淡道:“怎么解决,你想去劫狱?”   右护法咬咬牙道:“是。一个知府衙门的大牢,属下是能劫的。”   “且不说官府知道我们有可能劫狱是否会严加部署,劫狱之后呢,和你弟弟一起成为通缉犯?江湖上杀人动武朝廷的确不管,但劫狱是跟官府明着叫板。”   右护法一时语塞,低着头不说话了。   秦与峥没有责怪的意思,他抬手道:“起来吧,这件事能解决,多留一天耽误不了什么。”   秦与峥说完,唤来了客栈里的伙计询问道:“王石口中的林老爷是谁?”   “回教主,林家是开封这边势力最大的经商世家,本地的不少茶楼、书馆、客栈都是林家产业。林家虽无人做官,却和官府关系亲近。这一代的林老爷只有一子一女,林大少爷还在去年因病去世了,林府新一辈只剩下一个林舒玥小姐。”   刑风来喃喃:“只有一个小姐,书来怎么会跑到林家去?”   秦与峥沉吟片刻,交代伙计去让覆月教在开封的手下全部出动,了解一下此事的来龙去脉。他余光瞥见任杭之一脸想说话又不觉得轮不到自己开口的样子,干脆道:“有话就说。”   任杭之:“你昨天下午才拒绝了开封知府,昨天晚上就发生了这种事,临时安排未免太仓促了,恐怕早有准备。既然案发地点在林家,事先的安排恐怕和林家脱不了关系,在查探消息时或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秦与峥点点头,吩咐道:“注意查一下林家什么人前一段时间和开封知府的人有交集。”   伙计犹豫着说:“林家虽是商贾世家,这些年却和江湖人士走的很近,据说府邸里安插了不少武功高超的侍卫。我教在开封的人手以做生意跑腿为主,恐怕很难潜进去。”   秦与峥:“你们先从林家出来的外围下人入手,如果有需要我会派人去林家的。”   “是。” 第11章 查案   任杭之回屋放下行囊,思考自己能做点什么。既然不能劫狱,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明天升堂时拿出不是邢书来杀人的证据,那就需要先查明所谓的杀人案是怎么回事。覆月教在开封人手众多,邢书来常去的茶楼书馆这些地方想必都有人去查了,用不着他多此一举,不如溜进林家探探消息。   他出门时在大堂碰到秦与峥,秦与峥扫了他一眼,懒得开口,但眼睛是询问的意思。   任杭之解释道:“我轻功和隐匿身法都还不错,打算去林家探探消息。”   秦与峥挑眉:“你是觉得覆月教无人了,需要你去做?”   “当然不是。”任杭之认真道,“但多一个人总是好的。何况覆月教高手大多集中在本部,开封分部的人未必能不留痕迹地潜入林家。至于你这次带来的人,马上要去武林大会了,保持精力体力都很重要。而我一个闲人去武林大会也是凑热闹,倒不如现在发挥点作用。”   秦与峥看了他一会,这人作为外人来管覆月教的闲事,给出的理由倒是一条又一条。他摆摆手:“随便你,被抓了别想我派人去救你。”   任杭之眨眨眼:“不过我需要点帮助……有没有林府的地图?”   覆月教在开封做生意过程中,还真买通过一个林家的下人制作过一封林府的地图。地图制作并不精良,但几处重要的院子位置都标注了。任杭之看了几遍,确认把地形图都记在脑海里,出门先去先去布庄买了身新衣服。   换了一身最朴素无奇的灰色衣裳后,任杭之颇为嫌弃地拍了拍衣袖,觉得比上辈子一成不变的官服还丑,这世上能把这种乏味色彩穿好看的也只有秦与峥了。   林府离此处就在几条街外,他一路不紧不慢,走过林家府邸周围时也面色步速皆如常态,余光仔细打量着林家外墙的结构。   和普通大家宅邸相似,林府正门前的门梁廊柱修得恢弘大气,四面则是略矮于正门门檐的砖瓦墙。以任杭之闯过浩然盟的经验来看,白天正门门后反而不会有几个守卫,毕竟趁白天闯正门的是极少数。护卫力量多半集中在两面墙交接处、宅中的主要通道交叉口和家主、少爷小姐房间附近。   任杭之思考了一会,觉得自己恐怕要潜在林家许久,难免会碰上什么人,最好找一身和林家小厮相似的衣服。他混在人流里在林家门口街上四处游荡,默默等着机会。   终于,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从林家门口出来,急匆匆地拐向旁边的街上。任杭之连忙动身跟上他,这个小厮并不会武功,完全没注意身后跟着的人。在他经过一个僻静的街口时,任杭之几步上前,左手按住小厮的肩膀,沾过麻药的右手捂上了他的口鼻。   小厮缓缓倒下,任杭之四处看了看,抱着小厮来到了离此处最近的一个供覆月教人接头的商铺。他来之前特意找左护法问过开封城内有哪些地方是覆月教管理的,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   “这位客官……”店主迎上来,打量了任杭之几眼,有点摸不清他是来做什么的。   “眼下秦教主应该已经吩咐过你们打探邢书来的案子了。这个是林家的小厮,我等会去林家探情况需要穿他的衣服,你们看一下他,保证明天升堂前他回不去林家。”   任杭之手头没有效力长达一个日夜的麻药,也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取人性命。为了避免小厮晚上跑回林家说了自己被迷晕的事引人防备,还是找人看守一下为好。   店主之前已经接到了教众的通知,他常年在开封,认得林家大多数常出门的下人,此时他认出这个昏迷的人正是林家的小厮,便对任杭之的话信了八分,拱手问道:“请问您是?”   “在下任杭之,是……”任杭之犹豫了一下,他准确的身份应该是秦渊故友之子,但这么说总觉得不太甘心,于是接着说,“是贵教教主的朋友。”   在得到店主应承会看守好这个小厮后,任杭之迅速换上了他的衣服,把自己的衣服打包放在一边,让店主随便找身衣裳给昏迷的小厮换上。   穿着小厮的衣服大模大样地回到林家门前,任杭之回忆着林府的地图结构,绕着林府四面走了一圈,在经过侧面墙中间位置时脚下一蹬,轻松地跃进了围墙。   ————   下午申时三刻,任杭之穿着新买的灰衣走回了客栈。刚进客栈,小二便跑过来行礼说:“教主吩咐,任公子回来后直接去二楼包间。”   任杭之走进包间,见秦与峥和两位护法都坐在桌边,自觉地去坐了剩下一个空位。   秦与峥:“怎么样?”   任杭之手肘撑桌双手交叉,是个冥思苦想的模样:“大概有点思路,可以先说一下覆月教的手下都查到了什么吗。”   秦与峥无可无不可地给了右护法一个眼神,右护法开口道:“书来这几日都流连在望山茶楼,据说和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走得很近,互相称朋道友。那日晚上也是和这个朋友一同从茶楼离开的。但这个人的容貌没人说得清,只说肤色像女子一样白。”   右护法捏了捏眉头,在大牢里的是他弟弟,他大概是最为此心烦意乱的人了:“这个朋友一定有问题,之后再也没出现在茶楼里。我的手下买通了当日衙门的一个小捕快,说那天去抓人时,书来声称是被朋友领来见林少爷的,后来朋友不知怎么就不见了,林府也没有其他人见过。可是林府的少爷一年前就过世了,他这个说法只是加重了自己的嫌疑。”   任杭之突然问道:“买通的捕快有没有说林府那个小厮是怎么死的?”   “一刀捅在胸口,死在林府会客厅的座椅上。”   任杭之笑了起来:“我今天在林府只得到了两个消息,但是加上这两个消息,或许可以推出一条完整的线来。”   秦与峥不咸不淡道:“直接说,别炫耀了。”   “是是。”任杭之从善如流地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消息,林府死的这个小厮在林少爷死前是他的贴身随从。第二个消息,林少爷生前对林家二小姐林舒玥很不好,非打即骂。”   秦与峥思索了片刻,很快跟上了任杭之的思路,低声笑道:“你这条线还差一个信息,刚才右护法没提到。开封知府的表哥是开医馆的,曾经给林少爷看过几次病,对林少爷的身体情况一清二楚。”   任杭之笑眯眯地一拍手:“那就全了,既然知道林少爷的身体情况,在他生病时多下或者错下几味药加重病情不是什么难事。”   秦与峥淡声接道:“开封知府即便和林家有什么龃龉,也很难有动机去杀林少爷,和林少爷有仇的是林舒玥,找开封知府表哥帮忙的也多半是她。”   任杭之:“开封知府不至于怜香惜玉,既然帮了林二小姐,必然是要有后续回报的。正好覆月教招惹了他,右护法的弟弟又在开封逗留,让林舒玥提前做好准备,只要覆月教拒绝交人就可以动手陷害。”   秦与峥:“下人跟着主子颐指气使是常见的事,小厮在林少爷欺负妹妹时很可能没有置身事外。林舒玥选择杀死林少爷的贴身随从,既是还了开封知府恩情,也补报了自己之前的仇。”   任杭之慢悠悠地轻声说了最后一句:“邢书来新结识的朋友身材娇小,肤色很白,究竟是像女子一样,还是本来就是女子?”   他说完和秦与峥对视了一眼,笑得眉梢眼角都灵动了几分。秦与峥别开视线,唇角却忍不住微微弯起。   左护法和右护法也对视了一眼,双双沉默了一会。他们虽然没像秦与峥一样在任杭之补充完信息后立刻串起了整个故事,也在两人的一来一往中理清了线索。但是任杭之和秦与峥刚才对话时莫名有种外人插不进话的氛围,让两人都有些古怪的感觉。 第12章 结案   右护法轻咳一声,把注意力转回救自己弟弟这件事上来:“虽然背后的故事大概是这样,但明天升堂时还是需要证据来证明的吧。”   任杭之笑道:“都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了,大概不需要什么证据。”   秦与峥转向左护法,冷声道:“直接去找林舒玥,威逼也好利诱也罢,让她解决此事。开封知府的情她可以以后再还,一个经商家族和覆月教作对,呵,也不担心自己一家性命。”   左护法领命后离开了。任杭之见问题基本解决,人也放松下来,懒洋洋地倚在座位靠背上,好奇地问:“开封知府那边呢?”   右护法回道:“之后会让开封这边的人手注意,找时间给他和他家人一个教训,一般不会出人命。”   任杭之惋惜地摇摇头:“这个知府大概当官不久。一般来说,只要没过界,官员不会主动去招惹江湖里的大门派。”   秦与峥掀起眼皮,冷不丁问道:“你对官府的行事方式很熟悉?”   任杭之噎了一下,他转世十几年,感觉这个世界大致结构和前世的周国差不多,便习惯性把前世的经验拿来用了,当下只好否认道:“……没有,道听途说罢了。”   秦与峥没继续问,转而说道:“你这次带来的林家消息很有用,以后可以找覆月教帮一次忙来偿还这次人情。”   任杭之心想,不必了,以后还得多帮几次,都记在账上等你知道我是谁时候少捅我几刀就好。   “这点打探消息的事你们的人不是不能做,我闲着没事抢过来做罢了。何况——”任杭之拖着长腔,满眼带笑地看着秦与峥,上身略略向他的方向前倾,“能帮上你一点忙是我的荣幸。”   秦与峥面无表情地把人推直:“那就算了。都回去休息吧,明天升堂带出邢书来以后就出发去洛阳。”   第二天早上的升堂很顺利,左护法威胁过林舒玥并承诺之后覆月教会出手帮她一次后,林家的一个家仆主动出现在衙门,声称自己因琐事争吵杀了死者,并易容后来到茶楼骗邢书来去林家以能嫁祸给他。   这个家仆对林舒玥忠心耿耿,原本就是听她的命令杀死了林家小厮。此时说起杀人过程事无巨细,所讲述的小厮死亡姿势和刀插入胸膛的深度都和实际情况别无二致,甚至拿出了那死者身上沾血的手绢,声称是自己当时慌乱中带走的。   开封知府全程脸色黑如锅底,倒是跪在地上听审的邢书来看着这个家仆喃喃了一句:“你长得不像……”被一旁作为亲属旁听的右护法踹了一脚,终于住了嘴。   理所当然的,邢书来被当堂释放,右护法带着他走出衙门时,遇到了等在门口的林舒玥。   林二小姐一身绿裙风姿绰约,纤手向前递给邢书来一个香囊,柔声道:“下人作乱,让邢公子受惊了,舒玥代表林家特来致歉。”   邢书来望着林舒玥沁着水光的柳叶眼,怔愣了片刻,右护法已经一挥手把香囊甩到了地上,寒声道:“林二小姐就不必在这里装腔作势了。” 说罢拉着不省心的弟弟转身离开。   林舒玥站在原地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香囊,抬头正对上邢书来挣扎着回头看过来的视线。她浅笑着,双手扣于腰侧微微俯身,柔柔弱弱地行了个道别礼,然后直起身毫无留恋地走了。   她从记事起便在林府步步为营,已经太久没见到那样天真而带着善意的人了。而她努力攒出来的善意凝聚成的,也不过是一个明知道送不出去仍连夜绣好的香囊,掉地上了,也便罢了。 第13章 武林大会   邢书来被右护法托付给开封驻守的教众,让他们带他离开开封,避免再被知府找茬。由于耽搁了一天多时间,覆月教车队到达洛阳时,距离武林大会的召开仅剩一天了。   洛阳大街上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大多数行人一看装束打扮便知是江湖中人。各大客栈饭铺也都习惯了一年一度的盛会,熟练地拉拢起客人来。   覆月教自然在洛阳也有自己管辖内的客栈,掌柜提前接到消息,在武林大会期间拒绝接待外客,只等迎接教主一行人的到来。   第二天,武林大会在洛阳城的中心召开了。场地正中是一个适于承重的栗木擂台,两侧柏木漆柱高耸,上挂黄底红字的大旗,龙飞凤舞写着武林大会几字。   擂台前巨大的半圆形场地便是留给到场武林中人的观战处,众人按门派自觉割占了场地,独行客则蜂拥聚在最侧边。   按往年武林大会惯例,每个组织可以自行在武林大会中派出2到5人,同门派之间不得对打。大家可以自由上台,每轮胜者需留在台上,直到输给下一人或者连胜三常后选择下去休息。一方认输或被打下擂台后另一方胜出,认输后双方都不得再出手。到最后没人再上台时,最后还站在台上的人胜利。   武林大会宣扬以武会友,虽然参与的组织们都怀有借机巩固地位或扬名立威的打算,但武林大会本身不排名次不设奖励,只要自己人胜过几场打得漂亮便罢了,很多人连胜三场下台后便也直接休息不再上台了。   只有一点,近几年来的武林大会,最后站在台上的,永远都是当任的浩然盟盟主。是各组织给举办方一个面子,还是浩然盟主的实力的确一骑绝尘再无敌手,江湖上各有说法没个定论。每年各组织都有数一数二的高手上台后被浩然盟主打败,但也有不少组织的首领从未上台,也就在实力上无从比较。   任杭之虽然脱离之前门派后便没再来过武林大会,但出于对江湖中事的好奇,每年都在打听消息。他知道右护法刑风来在武林大会上连续几年都是连赢三场后便不再上台,而教主秦与峥则从未上过场。   眼下任杭之和秦与峥一同站在覆月教队伍的末端,努力伸长脖子观望着台上对打得激烈的两人。此时武林大会已经进行了一多半,覆月教上过三个人,一个胜两场负一场,两个连胜三场后下了台。台上现在的两人都是江湖有名的高手,一个使鞭一个用剑,风格大相径庭,打起来十分有观赏效果。   秦与峥盯了他一眼,任杭之今天又换成了他一贯的穿衣风格,大红开衫配绛紫内衬,要多招摇有多招摇。但秦与峥盯他的原因倒不是这个,只是余光里看到任杭之不断试图抬高下巴有点碍眼,他头也没转地扔了个问句:“想看清楚为什么不站到前面去?”   任杭之听见秦与峥的声音,立刻对台上的打斗没了兴趣,转头微笑道:“我又不上台,前面当然是让给要上场的人观察对手。”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想站你旁边,他在心里补充。   秦与峥没回话,他借着高半头的身高优势看起台上来毫不费劲,此时眼见上一场已经分出胜负,沉苏谷的谷主施施然走上台去,眼角微微一眯。   现场也响起细微的窃窃私语声,沉苏谷谷主以往只派手下,从未登过擂台,今天还是第一次公开参与比武。   任杭之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打量了下秦与峥的神色,轻声道:“陈宗行开场时说的那番话,看来果然是有备而来。”   陈宗行去年继位浩然盟主,这是他第一次在武林大会上出现,是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子,寡淡的五官挂上笑意时倒是显得十分亲和。   今天开场时他除了惯常的客套话,还在结尾温文尔雅地加了一句:“是否上台当然随大家开心,不过许多高手从未登过台,武林大会着实少了些风采,在下觉得十分可惜。希望今年这届武林大会能有更多英雄上场,毕竟也是个展示各位门派实力的好机会。”   从未登台、登台后能够展示门派实力的高手,暗示的无非是许多组织里从未登台的首领。陈宗行话里话外推各组织首领上场,不知是不是想通过打败他们来坐实浩然盟主天下第一的实力。   任杭之一直用余光观察秦与峥,清楚地看到陈宗行那句话落后,秦与峥脸色微沉,整个人气势更冷了几分。   眼下任杭之试探着感叹出这句话,想确定秦与峥对浩然盟究竟是什么态度。秦与峥听到后挑了挑眉,侧头看了他半晌,任杭之赶紧回以诚恳真挚的笑容。   片刻后,秦与峥淡淡道:“这才是第一个,下定论为时过早。”   沉苏谷谷主理所当然地连赢了三场,接着陈宗行上场了,他的对手是天清派二长老的首徒,在他手下却只撑了十六招。   一掌把对方打下台后,陈宗行对着台下天清派的位置拱手,客客气气地道了句:“得罪了。”   天清派的弟子连忙把人扶了回去,天清派掌门年近五十,须发皆白,容颜却看起来仍是中年人的样子。他没被弟子的惨败影响,面色平静,隔空微微颔首还礼:“不愧是浩然盟盟主。”   秦与峥突然沉声道:“那个天清派弟子刚才有一瞬间状态不太对,就在陈宗行一掌刺向他脖颈的时候。”   他前面站着的左护法也开口了,声音严肃:“按照陈宗行的功力,正中脖颈的一下应该能把对方打昏,但那个天清派的人只是后退了几步,而且那几步的动作很呆滞。” 第14章 登台   任杭之愣了一下,陈宗行的第二场比武已经开始了,对手是另一个门派的弟子。他仔细观察着台上两人的动作,见到六七招后,陈宗行一掌打在对方手心,那个弟子神色恍惚了一下,脚下也微微一滞,几息后才恢复正常比武节奏。   的确不对劲。任杭之拧着眉头转身去看那个天清派二长老的首徒,见他侧头和门派其他人交谈着什么,面色有些苍白,神色却并无异常。   是他们多想了吗?任杭之狐疑地收回目光。一旁的秦与峥和左护法也没再评价什么,似乎对自己的怀疑也并不确定。   台上的弟子只撑了十招就自己认输了,下一个上场的竟然又是沉苏谷谷主。他和陈宗行的比武持续了几十招,在场人看得目不转睛,终于在一次四掌相对后,陈宗行后退了一步,沉苏谷谷主则后退了两步半。他颇有风度地一拱手,回身跳下了台。   这是自己认输了。   台下议论纷纷,倒没有人因此嘲笑沉苏谷主什么,那几十招看得出双方几乎势均力敌,只最后一步半分出了胜负。对陈宗行的夸赞之声倒是频频响起,不少人惊叹他尚不到而立,却已有如此功力。   后来的几场比武里,从未登台过的掠风派掌门、落霞教教主也相继上场,擂台一时间几乎成了各门派首领的专场,等到又一个掌门在台上输给陈宗行时,秦与峥低声道:“第九个。”   第九个往年从未参与比武今天却上场的首领,同时也是第六个输在陈宗行手下的首领。不过这些首领和陈宗行对打时,并未再出现最开始两个门派弟子比武过程中出现的些许异样。   左护法犹疑地问:“浩然盟主的几句话能够鼓动这么多人?”   任杭之叹了口气,轻声道:“最开始的沉苏谷谷一定和陈宗行事先通过气了,第二第三个可能也是。只要有三四个组织首领打破常规上台,其他组织的首领也会下意识地赞同他那句展示门派实力的话,跟着上场了。”   秦与峥冷笑:“浩然盟盟主每年都是武林大会之首,即便输给他也并不丢人,倒是显得不上场的人是怯了场一样。”   眼下江湖上地位较高的组织首领,只有他、天清派掌门以及秋水派掌门没有上台了。秦与峥并不怕陈宗行,但他骄傲惯了,对于隐隐为江湖之首还动辄让各组织配合任务的浩然盟素来反感,当下更是不可能被这种造势逼上台去。   此时陈宗行又一次连胜三场下了台,右护法翻身跃到了台上,轻松地赢过了落霞教的一个堂主,随后和另一个门派的人打起来。他的剑法显然快于对手,对方身上已被剑气划伤了几个口子。   任杭之在覆月教时见过几次刑风来和其他教众练剑,对他的招式已经熟悉了。当下便也没什么观赏兴趣,头虽还正冲前方,注意力却全集中在用眼角余光看身旁站着的秦与峥上了。他看着看着,发现秦与峥忽然眉头一皱,紧接着耳边响起了左护法的低呼:“陈宗行好像要上场。”   任杭之定睛一看,陈宗行已经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擂台右侧台阶处,显然是打算等右护法的对手落败后上台。   不能让他上去……任杭之在心里喃喃。方才那两个门派弟子的异常还没有弄清,不知道陈宗行是不是在比武中用了什么手段,一无所知的右护法和他打起来风险太大了。但按武林大会的规则,胜者要么输下一场,要么连胜三场才能下台,此时要刑风来下台未免太过刻意。   任杭之大脑快速运转,忽然下意识拉住秦与峥袖子,急促道:“我去上台输给他。”   秦与峥愣了片刻,垂眼看了下被拉住的袖子,难得没有拽出来,而是低声道:“有劳。”   任杭之嘴角微翘,刚想趁机嘴上占几句便宜,就看到右护法的剑已经架在了对手脖子上。   输给右护法的是个年轻人,他天资不错,平时算得上门派里年轻一派的佼佼者,此时二十几招就败给刑风来,咬咬牙道:“我认输。”   他说完话,正准备下台。身旁掠过一阵衣袖翻飞声,一个衣着鲜艳的男子轻轻落到了身边。   这么急做什么?年轻人撇撇嘴跳下台,身后刚上台的男子含笑开口:“在下任杭之,特来向覆月教右护法请教。”   准备规规矩矩从擂台台阶上去的陈宗行眼睁睁看着任杭之抢了先,眼角抽搐了一下。他注意到任杭之是从覆月教的看台方向飞身上台的,当即反对道:“武林大会中同门派不得比武,任公子既然也是覆月教的,这样做似乎不合规矩。”   任杭之眨眨眼,一脸真诚:“陈盟主误会了。在下一个江湖独行客,只是碰巧和覆月教同行,并没有加入他们。你看看我穿的衣服再看他们的衣服,怎么可能会是同门?” 他说着,还晃了晃自己红色的衣袖。   秦与峥望着台上从容对答的人,再看看陈宗行难看的脸色,忽然觉得一身红衣笑如艳阳的任杭之顺眼许多。 第15章 落幕   陈宗行吸了一口气,深深看了任杭之一眼,平和道:“那祝任公子比武顺利。” 说罢退回到浩然盟看台的位置,和身旁的副盟主低声交流起来。   刑风来默默在一旁看了出戏,自然猜到任杭之是在避免让自己和陈宗行比武。虽然还不清楚为什么,但既然教主默许了这件事,一定是有合理原因的。之前在开封任杭之出了不少力帮了他弟弟,他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打算等会尽量手下留情避免伤了对方。   比武开始后,双方一攻一守的风格差异很快体现出来,刑风来的剑招大气沉稳步步紧逼,任杭之则身法轻灵以躲避为主。   任杭之长于轻功和暗器,他不想让台下人觉得是覆月教内部对打做戏,尽可能认真地对待这场比武。他的指间薄刃寒光闪烁,几次擦中右护法的肩膀和大臂,留下轻微的血痕,与此同时,刑风来的剑并没有伤到他分毫。但场下观众都清楚,这并不能说明任杭之占了上风,恰恰相反,划中刑风来的伤口并不影响对方行动,而任杭之但凡被剑刺中一下就会直接落败。   任杭之一边打一边被刑风来的剑势所逼,尽管闪转腾挪间并未被剑气所伤,脚下却不断后退直到擂台边缘,他见时机成熟,从容地向后一跃停在台下,拱手道:“在下认输,右护法好剑法。”   右护法也立刻收了剑,客套道:“承让。”然后跟着跳下了台,赢下任杭之是第三场,他可以不必再上台了。   两人一起走回了覆月教的位置,站到秦与峥身边,左护法回头向他解释刚才的事:“刚才陈宗行和别人比武时似乎有用什么手段,我们注意到前后有两个弟子在皮肤与他的手接触后神色恍惚。”   右护法恍然点点头,想到如果不是任杭之及时跳上去,他就要毫无防备地对上陈宗行,后怕地向任杭之微微躬身道:“多写任公子帮忙。”   任杭之连连摆手:“这几天吃你们住你们的,算起来还是我欠得多一点。” 覆月教当然不缺他这一点吃喝,不过帮覆月教的人就是帮秦与峥,自从知道秦与峥就是于骁后,他唯一的心愿原本也只剩下找出秦与峥想要什么并让他开心了。   一旁秦与峥低沉的嗓音响起:“知道就好,以后记得继续还。”   任杭之略微诧异地看了秦与峥一眼,没错过对方嘴角轻微的弧度,他轻轻笑起来:“当然,以后慢慢还。”   他亏欠于骁的,本来就一辈子也还不完。   当陈宗行战胜了第十四个组织首领后,已经没有人再跳上台和他比武了。他负手站在台上扫视一圈,下巴微微抬起,享受着台下大多数人敬仰的目光。历年每一任浩然盟盟主都是武林大会的第一,但在不少人未登场的情况下并不那么名正言顺,今天诸多门派掌门都败在他手下,他天下第一的身份从此便可光明正大地宣扬出去。   ……只是还有那么点缺憾。   陈宗行的目光忽地投向了尚未上台的天清派掌门,他笑道:“丘掌门难得来一次,不上台赐教一下吗?”   天清派掌门平静道:“比武是年轻人的事,老夫就不参与了。恭喜陈盟主夺得武林大会之首。”   陈宗行遗憾地点点头,也不好再强求。他又望向覆月教的方向:“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见到秦教主出手?”   秦与峥眼皮都没掀一下,目光平视着前方左护法的后脑勺,面无表情道:“没兴趣。”   陈宗行的笑脸僵了一下,天清派掌门虽然拒绝了,至少态度是客气的,末尾还恭维了他一下,秦与峥则把不愿搭理几个字从脸色贯彻到语气。今天的多数计划基本完成,大多数组织首领也如他所料上台并输在了他手下,偏偏在覆月教这儿出了两次意外,不严重,但是给他心里留了个疙瘩   陈宗行看了覆月教一行人几眼,把两个护法、秦与峥和任杭之的脸都记在了心里,然后面向全场朗声道:“既然无人再上台,在下便侥幸成为今年武林大会的第一了,多谢各位武林同道前来赐教。今晚洛阳城几处主街所有饭铺酒庄免费开放,浩然盟希望大家玩得愉快。” 第16章 夜谈   浩然盟当天在洛阳城中心宴请武林好友,覆月教自然没去凑热闹,众人回客栈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在大厅三三两两地聚坐在一起,喝酒谈天起来。   任杭之在一楼没找到秦与峥,倒是看见两位护法和其他几个教众猜拳玩得正开心,犹豫了一会走上二楼。这处客栈架构巧妙,二楼走廊尽头有个伸出去的平台,正朝着客栈后院,向远处看则是连绵的群山。   秦与峥背对走廊坐在平台围栏上,抬头看着山尖斜挂的月亮。他听见脚步声,淡淡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咳。”任杭之走上前来,拍了拍眼前的围栏,想判断它能否承得住两人的体重,他试探着问:“我可以坐这儿吗?”   秦与峥侧头抬起下巴,他喝过酒,身上散发着微醺的酒气,双眸在醉意的作用下更幽黑了:“我不同意可以把你推下去?”   任杭之俯身向下看了一眼,判断自己从这个高度摔下去也不会受什么伤,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那你推下去以后我还能爬上楼再回来吗?”   “……” 秦与峥顿了一下,嗤笑道,“那我还费这功夫做什么。要坐快坐,我不喜欢仰视别人。”   任杭之赶紧翻过围栏坐了上去,侧身靠在一边的梁柱上,能少花点力气的时候他总要少花点力气。   秦与峥懒洋洋问:“明天我们就要回覆月教了,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任杭之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武林大会结束了,他好像没有理由再跟着覆月教了。一路上事情太多,他又一直在想浩然盟的覆月教的关系,竟然忘了准备新的留在秦与峥身边的理由。   秦与峥听他好一会没说话,忽然明白了什么,哼笑了一声:“怎么,还想继续缠着我们?”   没有们,只有你,任杭之默默想道。他一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忍不住用头轻轻撞了几下旁边的柱子,破罐子破摔道:“我还记得初见时秦教主说我很适合覆月教,才过了十几天,这个邀请不能作废吧?”   秦与峥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当时那句话完全没有邀请他加入覆月教的意思:“且不说我并没有邀请你,即便有,我教的邀请也是当日过期不候的。”   任杭之:“那我现在自己申请加入覆月教呢?”   秦与峥:“不行。”   任杭之觉得不公平:“我哪条不符合覆月教标准了。   覆月教收人其实没什么标准,只要合眼缘,以往行径不违背基本教规,武功超过本部教众的一半即可。任杭之所擅长的轻功和暗器在擂台上不适合发挥,但在实际用到时不论以自保还是杀人为目的都排得上武林前列,自然够得上覆月教的标准。   秦与峥:“不符合最重要的一条,教主同意。”   任杭之再接再厉道:“那教主怎么才能同意呢?”   秦与峥沉默了一会儿。他清楚自己在对任杭之的态度上很矛盾,一方面允许他接近自己和教中事务,一方面又本能排斥他的进一步接近。任杭之和傅杭之的许多相像之处让他既怀念又厌恶,有时他甚至会冒出离奇的念头,觉得既然自己能够转世,眼前的任杭之是否就是上辈子故人的转世。   但这个念头令他本能地抗拒,很快就会被扔回思绪的深海中,仿佛去想这个可能性就代表着他希望再见到傅杭之一样。   当然希望再见到一个人未必是出于善意的目的,小说话本里就有许多转世想方设法找仇人复仇的桥段。   但是秦与峥更决绝一点,他觉得转世了还想着复仇,说明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刻印太深,走过一遭地府都冲不掉,他不想自己身上有这种刻印。   于是他把对傅杭之的怀念和恨意一齐斩断,不想再花一丁点情绪波动在这个人身上。诚然如果傅杭之就站在他面前,他可能会一剑捅死一了百了,但如果没有,也不该花多余的时间去想这个人是否也会转世。   任杭之还在一边等着答案,秦与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刚才的问题,加上想到前世的事让他有点烦躁,便干脆道:“教主不同意。”   任杭之上来前在楼下也喝了点酒,精神上有点松弛,没多想就玩闹似的继续问:“那教主怎么才能同意呢?”   “教主不同意。”   “那教主怎么才能同意呢?”   ……   来回几次后,秦与峥眯了眯眼,一字一句道:“你太吵了。” 说完抬手放到任杭之背上,直接把人从栏杆上推了下去。   任杭之在听到他危险的语调时就已经有了预感,肌肉绷紧做好了缓冲落地的打算,唯独没想过要闪身躲开或者反抗。他在空中调整好动作后平稳落地,站定身子,下意识抬头看向仍坐在二楼围栏上的人。   秦与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张嘴做了个口型,疏淡的月色下他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冷冷的。   任杭之认出那个口型是说“不许上来”,委屈地叹了口气。他四处张望一圈,觉得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只好百无聊赖地走进一楼的热闹喧腾中。 第17章 暗巷话别   或许是因为晚上难得与秦与峥单独相处了一阵,当天夜里,任杭之又一次梦到了前世。   于骁十九岁时,父亲于定远和陈国作战期间在自己的军营里被敌方间谍刺杀,于骁年纪轻轻就接任了将军的位置,曾经张扬跳脱的少年气一点点沉下去,骄傲的性子却越摩越锋利。他对自己父亲的死始终心存怀疑,一边替周国作战,一边暗中派人查当初的刺杀。   探查情况证明了于骁的怀疑。他派去的人多方查问,发现当日那个间谍并非是陈国人,而是周帝手下的死士。   周帝眼见着于定远屡战屡胜威望日高,性格又高傲不羁,经常违背自己指令,终于放不下这根横在心头的刺,派人假装成敌国刺客杀了他。   于骁知道真相后,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了要复仇。他和那些世家子弟不同,没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概念,报杀父之仇天经地义,即便对象是皇帝也一样。   他开始着重培养自己的亲信,背着周帝壮大自己带领的军队,慢慢减少回京复命的次数,直到最后盘踞在东部边陲,不再返京,只等时机成熟攻入京城。   而在做这一切之前,他先和傅杭之见了一面,任杭之梦到的便是那次的场景。   梦里他和于骁在一处暗巷见面,深夜的巷中寂静无声,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他和于骁曾经在朝堂并肩而立,曾经长风起处的草原上策马驰骋,而今却只能在这样无人注意的小巷里悄悄见一面。   于骁和他面对面,头却转向侧面巷口的方向,看着冷风拍打着地上零落的秋叶:“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要做的事太危险,顾及不了你。”   傅杭之沉默地盯着于骁身后的墙面,那墙体历经风吹雨打,不少砖石的表层已经脱落,墙面变得斑驳不堪。   于骁说的是顾及不了他,其实是不想牵连他。他身后还有傅家十几人,由不得他有任何的意气和冲动。   于骁见他的表情太过难看,低低地笑了一声,走上前去双手环住他的肩膀:“如果我死了,替我好好活着,做你想做的事,开心一点。”   傅杭之僵硬地靠在于骁怀里,紧咬牙关直到下颌肌肉都酸涩起来,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如果你死了,我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也不会再开心了。”   于骁叹了口气,低下头轻轻亲在了他的额头上。   傅杭之愣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于骁,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于定远、周帝等所有事情,全身所有感觉都集中在那轻轻的一触上。   他和于骁从未对对方说过喜欢,少年时总觉得时间还长,糊里糊涂地享受在一起的时光就好。这是于骁第一次亲他。   于骁的声音把他带回了现实:“如果周帝死了,随便什么人来做皇帝,我们一起躲起来,只有我们两个人。”   傅杭之咬了咬嘴唇,没问另一种可能里又要怎么办。他凑上前去,吻在了于骁的嘴角上,轻声道:“好。”   那天于骁告诉了傅杭之所有事,周帝做了什么,以及他想要做什么。为了傅杭之的安全他们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疏远彼此,但于骁完全地相信这个和自己约定了以后的人。   可是于骁信错了他。   那天之后,于骁和傅杭之再也没私下里说过话,朝堂上见面时也只是互相客气地问好。与此同时,于骁拼命地发展自己的势力,收拢更多的士兵让他们听命于于骁,而不是听命于周帝。   但当周帝察觉了于骁私下里的行动,下令召他回京也不再有回音时,他仍然想到了傅杭之。   傅杭之本来以为自己会面临逼问,面临审讯,然而他等来的,是回家时下人惊慌的汇报,说老爷和夫人进宫面圣,一直没回来。   傅家世代为官,像一只被五花大绑在朝廷这条船上的蚂蚱。傅家的成年男性全都在朝为官,傅杭之的妹妹是刚入宫不久的妃子。   周帝给他的选择很简单,一边是傅家十几口人的性命,一边是同意亲笔给于骁写一封信,信里称自己想要跟于骁走,希望他来遥城的一个宅院处接自己。   遥城差不多位于京城和于骁所在的东部边陲中间,离京城太近会让于骁怀疑,遥城往东民风愈加野蛮,常有拦路劫匪,傅杭之一个背着父母出逃的书生停在遥城也情有可原。但同时遥城以东毕竟还属于周帝控制范围,如果于骁不想立刻开战,就不能带一大支军队过来接人。   周帝和蔼可亲地说:“你说你和于骁两年前就不来往了,那这封信他也不会当真。你只要写了,你全家人都不会有事。”   傅杭之在皇宫的暗房里枯坐了许久。直到他的妹妹、他的表哥、他的叔叔全都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他的父母在不远处,没有说话,但是含泪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   四个时辰后,傅杭之同意了周帝的要求。 第18章 终结   信函的一字一句都必须按照周帝的命令来写,墨水是傅杭之房间里翻出来的墨水,周帝手头有一大批傅杭之呈过的公文来做对比,字迹有颤抖有变形都要撕掉重写。   一封信短短三行字,傅杭之被逼着重写了十二次。   周帝派了很多人去遥城的住宅院里埋伏,傅家的人都被放了出来,傅杭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两年多没有任何交集的时间里于骁已经把他抛之脑后。   三天后,周帝派人来告诉傅杭之,于骁被抓到了。   行刑前,傅杭之去大牢里见过于骁。他在朝廷大牢外隔着栏杆和于骁对视,曾是周国人心中骄傲的少年将军此刻被困在狭小漆黑的大牢里,囚服上的血迹一层一层地凝结起来,英挺的脸上也有几处泛着血丝的淤青。于骁曾经闪耀的双眼此时黑到吓人,一丝光也照不进去。   他望着傅杭之,嗓音沙哑而平淡,慢慢道:“我以为你至少会不去参与这一切。”   傅杭之心痛到五脏六腑都缩在一起,差点喘不过气来,可他没有脸在被他害成这样的人面前表示什么情绪,只能用最后的力气维持住平静的神情,轻轻地说:“我是傅家人。”   于骁嗤笑了一声,说了他此生对傅杭之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我祝你傅家和周帝百年好合。”   第二天,傅杭之从他的父亲那里听说,于骁自尽于监牢。   他听完后呆怔了一会,没有哭,只轻声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傅方沉声道:“他是叛贼,早晚有这个下场。”   傅杭之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他本该颠覆这个朝代,坐到最高的位置上,享受最好的一切。”   而他把于骁推进了深渊。   傅杭之当天晚上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傅家,他先在客栈里暂住了一天,然后在东边的一个小城里买了处宅院。   他离开家的时候只带了不多的银两和日常换洗的衣服,买完宅院后银两只够一个人两三年的生活起居,但他没有在意。   在那个狭窄的小院里,傅杭之过着死水一样的生活,除了置备必要的生活所需外从不出门,只每天坐在家里呆滞地看着墙面,或是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天空。   城里的天空灰蒙蒙的,远没有他和于骁曾经望过的草原上的天空那样清透辽阔。   他几乎每天都从噩梦里惊醒,梦中于骁被抓的时候他也在,于骁看他的眼神充满恨意,目光几乎化作千万利箭把他钉在原地。   而现实里于骁行刑前见他的那一面,漆黑的眼里几乎照不出他的影子,里面没有恨意,只剩下一片死寂。   傅杭之死在一年半后,如果有医师来看他的身体,会说他是大恸之后心力憔悴而死。他觉得自己活该生不如死地活下去,所以没有在于骁死后立刻自尽,但一点点把自己折磨死也是他停不下来的事情。   傅杭之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他何其有幸遇见于骁,可如果于骁没有遇见他该多好。 第19章 遇袭   任杭之醒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摸到了湿透的枕巾。他草草用帕子擦了下脸,起身倚着床头对着窗外发起呆来。   此时夜已过半,早些时候还零星透出的月光现在已经被密布的黑云吞噬了,往下看倒有一团泛黄的微光,大概是一楼客栈门口的油灯。   傅杭之死前希望于骁没有遇见过他,可是转世真的再遇上于骁,任杭之只想把天上地下所有神仙都拜个遍来感谢。   他上辈子郁郁而终,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带着记忆转世后,又慢慢做回了前世于骁面前傅杭之的样子。他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喜欢佳肴美酒,喜欢凑热闹看戏,他尽可能地享受意料之外的这一次人生,但潜意识里又不那么珍惜活着这件事。   任杭之和秦与峥提起过自己曾在副盟主的眼皮底下给他女儿送信,其实类似的事他还做过不少。他潜入过落霞教教主的房间顺走她的手链,乔装成门派一员溜进过两个门派的决斗现场,还单骑抢走过匪帮刚刚劫下的财物,又一路随手散给了沿途的乞丐。   这些冒险的事说来也没什么目的,但没有于骁的一生本就没什么目的,活着的时候随性而为,哪一天失手死了也就罢了。   但是他遇到了于骁,即便是带着前世记忆视他为仇人的于骁,也让他这一生有了期望和牵挂。   任杭之打了个哈欠,对前世的回忆让他格外疲惫。他把湿了的枕头扔到一边,重新躺回了床上。   第二天,覆月教一行人启程准备返教。左护法站在车队外,看着侍从们把行礼搬到马车上,教众们一个个翻身上马,然后看到任杭之若无其事地牵出自己那匹马,极其自然地骑上去等在一边,一副要跟他们同行的样子。   左护法欲言又止,心想任杭之不是来看武林大会的吗,既然武林大会结束了,似乎也应该各走各的路了,为什么一副要继续跟着他们的样子?   这时秦与峥走出客栈,经过任杭之的马时冷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径直上了自己的马车。左护法摸摸下巴,觉得既然教主都默认了,他也不必多嘴问什么了。   于是任杭之成功地赖在了覆月教的车队里,直到打头的人马开始走了,他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秦与峥默许了他跟着他们回覆月教,至于之后怎么办,可以路上慢慢想了。   途中他们又在路经城市的客栈停顿了一夜,由于到达客栈时已经入夜,大家很快就休息了。任杭之在秦与峥门口绕了两圈,觉得还是不要在这个时机惹到他比较保险,如果直接被人赶出车队进不去覆月教就得不偿失了。   安分了一夜后,第二天离覆月教不远时,任杭之还是没忍住,策马凑近秦与峥的马车车厢,弯腰敲了敲车窗。   秦与峥冷淡的嗓音响起:“编好继续赖在覆月教的理由了?” 他没掀开窗帘,也知道教众找他是会规规矩矩地叫声教主再敲车门的,能冷不丁来敲他车窗的只有一个人。   任杭之路上已经盘算过这个问题了:“我按规定领取任务,不要覆月教的庇护,不学你们的功法,也不要俸酬,怎么样?”   秦与峥:“听起来像图谋不轨来覆月教潜伏的间谍。”   任杭之扪心自问了一下,觉得自己还真算得上图谋不轨,只不过图谋的是教主本人。他笑了笑,刚要说话,突然看到右前方丛林里隐约有人影晃动,下意识低呼了一声:“小心!”   车队最前方的右护法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不对,他大喊了一声“有敌人!”,便策马向右前方的丛林冲去。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然后数十支长箭破空而出,一半飞向了车队各个位置,另一半径直刺向秦与峥的马车。任杭之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单手扯下旁边车厢的窗帘,拧身向前甩去。   大半箭支被拦腰一截,冲劲减减缓落到了地上。与此同时后方一声闷响,秦与峥破开车厢顶部直接跃出,挥剑挡开了漏过去的箭支。   马匹受惊后短促地嘶叫了一声,失控地拔腿带着马车向前方跑去。秦与峥落在地上,瞥了一眼紧张靠过来的任杭之和他手里的窗帘,意味不明道:“没带兵器还不会躲吗?”   任杭之没有惯用的兵器,仗着自己身法快喜欢轻身出行,反正遇到袭击都能躲得开。但刚才想到自己身后就是秦与峥的马车,即便清楚以秦与峥的武功完全能够应对这种偷袭,忧心之下仍然没敢闪开,只能扯了块窗帘来迎击。   此时被秦与峥一问,他干笑着扔掉了手里的窗帘,从怀中摸出几把暗器道:“我去前面帮右护法。” 第20章 阿骁   见第一波攻势不成,埋伏的杀手都跳了出来,在大路和灌木丛的交界处和右护法等人缠斗了起来。杀手有七八人,统一蒙面穿着灰色紧身服,身手高于覆月教的一般教众,但秦与峥这次出行所带的都是教中的高手,因此很快占了上风。   任杭之在外围找机会放着冷箭,比正面迎击的教众多了些余裕,此时见杀手们渐渐不支,心里有些疑惑。在这个地方埋伏,显然是知道覆月教去武林大会的事,理应调查过覆月教都带了什么人,为什么会只派七八个杀手过来。   他皱眉环视着周围的灌木丛,忽然心头狠狠一跳,回身往秦与峥所在的方向赶去。伴随着他衣带翻飞声的是四周衣服擦过树叶的窸窣声响,两旁灌木丛忽然涌现出十几个人影,飞速冲向秦与峥所在的位置。   方才多数人都在和道路前方的杀手缠斗,秦与峥身边只留了左护法和另一个教众,很快就淹没在十几个人的包围里。之前的杀手此时开始了只攻不守的打法,拼着重伤也要拦住右护法等人,一时间除了先一步反应过来的任杭之,其他人都被拖在了原地。   任杭之赶到秦与峥身边后,顺手拾起已经被打倒的杀手身上的剑刺向最近的敌人。他的加入让之前三人的压力轻了一些,但由于人数差距悬殊,仍然应付得较为吃力。这时对面五个人突然暴起,放弃自己本来面对的对手,一齐拿剑攻向秦与峥。   任杭之余光瞥见这一幕差点疯了,顾不上面前杀手砍向自己的剑,回身向秦与峥的方向扑去,口中下意识蹦出变了调的喊声:“阿骁!”   即便是以秦与峥的武功,面对突然暴起的五个杀手也有些艰难。他挥剑逼退三个人,紧接着便被人撞到了一边,伴随着一声破了音的“阿骁”,他整个人的身形停滞了一瞬。   任杭之扑的速度太快,只来得及用身体挡住刺向秦与峥的剑。他右肩和腰部各被刺了一剑,加上刚才扑过来的惯性,身体晃了一下便向前倒去。   秦与峥抬手拽住了他,深深看了他一眼,单手揽着任杭之的左肩应对起敌人。他心里带着怒气,剑势愈加狠辣起来,每一剑下去都能在对面人身上见血。   此时远处的七八个杀手都已经死在了覆月教众人的剑下,右护法等人赶回来加入了战斗,局势瞬间倒向了覆月教一边。   任杭之眼见覆月教的人控制住了局面,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感,但随即就意识到秦与峥的手横在他后颈,刚刚放下的心又砰砰跳起来。   他刚才还能支撑住自己的腿突然就软了,顺势往秦与峥身上靠去,得意洋洋地想着秦与峥看在自己受伤的份上大概会容忍他一下。   秦与峥的确没推开他,反而顺着任杭之的动作把揽着他的手移到腰部,任杭之的脸往反方向侧去,嘴角的笑都快压不住了,突然听到秦与峥一声很轻的问话。   “你刚才叫我什么?”秦与峥揽着他腰侧的动作还是温柔的,脸色却比剑刃上的寒光还冷。   ……坏了。   阿骁是他前世叫秦与峥的称呼,刚才情急之下居然脱口而出了。   任杭之大脑嗡得一声,他失血后本来就有些眩晕,此时确定秦与峥没有了危险,又无法面对这个问题,干脆放松绷紧的神经昏了过去。   秦与峥看着一垂头昏迷的人,暗色双眸里诸多情绪翻涌。他空闲的右手蹭过任杭之的侧脸,食指微微用力,一道血痕出现在上面。他闭了闭眼,把手收了回去。   “教主。来袭击的人死了十个十九,活捉两个。” 左护法赶上前单膝跪地报告道。   秦与峥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个起身的手势,淡淡道:“把人带回教里审问。还有,给任杭之包扎,如果他醒来立刻通知我,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离开覆月教。” 他说完,把怀里的人往左护法的方向一推,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左护法手忙脚乱地接住失去知觉的人,略感诧异地望着秦与峥的背影,之前教主提到任杭之时虽然常常是不耐烦的,但从未像这次一样充满寒意,好像在说自己的仇人一样。   他困惑地摇摇头,放弃弄懂这个转变,努力地把任杭之塞进另一个马车车厢,接着叫来了随队医师替他包扎治疗。   回到覆月教后,刑堂堂主连夜审讯了活捉的杀手,但这些人显然经过专门的严刑拷打训练,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秦与峥收到汇报时并不意外,而且这样训练有素的杀手本身就缩小了对其背后主人的猜测范围。   他简单道:“既然没用,杀了吧。” 顿了顿,又问,“任杭之醒了吗?”   “还没有,腰部的贯穿伤很严重,他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但还在昏迷中。”   秦与峥:“等他醒了再通知我。还有,你立刻派人去查一下,任杭之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江湖中的,他是生来就叫这个名字吗。去他父亲生前所在的门派查。”   “遵命。”   查一个人是否有曾有名并不困难,何况还知道他曾经所属的门派。当天晚上,下属的传信就送到了教主桌案上。   秦与峥垂眼看着手中的纸条,手指从纸条上“两年前开始自称任杭之”这几个字上缓缓划过,纸条瞬间化为了齑粉。   同样的性格,同样的穿衣风格,初见时失控的愣神,脱口而出的“阿骁”,还有……自己改名为杭之。   一个有前世记忆的傅杭之。   秦与峥清楚自己的长相同前世一样,性格作风也没多少改变,如果有心的话,任杭之大概早就猜到自己是于骁了。   那么这段时间一直刻意接近和讨好自己,今天还要为自己挡剑,他是想做什么呢。无论想做什么,都真让人恶心……和愤怒。   秦与峥闭上眼,前世临死前的一幕幕带着血色浮现在脑海。   知道傅杭之就在遥城后,他不是没有犹豫过真假,但是信上每一笔一划都确确实实是傅杭之的字迹。   虽然傅杭之嘴上说着讨厌世家的束缚,但于骁知道傅家是傅杭之的根,是培养和塑造了傅杭之这个人的地方。如果傅杭之挣脱了自己的根来找他,那他不能把人丢在遥城,而且遥城往东的路那么危险,他不敢想象如果傅杭之等不及真来东部边陲找他怎么办。   何况那时的于骁……在和心爱的人只能点头致意连视线都不敢交错的几年后,也的确疯狂地想念那个人。   于是他只带了几个亲信就悄悄去了遥城,愚蠢地落尽了周帝的陷阱里。   案几咯吱咯吱的轻响把秦与峥带回现实,他看到自己手上不知觉间骨节突起,青筋毕露,桌案在他外泄的内力下难负重力地轻晃。   “教主。” 一个侍从在门口问好后刚想进来,便被屋内杀气逼人的氛围吓得后退了两步。他喘了口气平定下情绪,走进门单膝跪地道,“任公子醒了。”   秦与峥及时收回手,避免了桌子在他听到任杭之名字的一瞬间像先前的纸条一样粉碎。他抬起眼,声音很轻缓,却让身前的侍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让他等着我。”   看着侍从战战兢兢行礼后迅速离开了这个房间,秦与峥站起身走到剑台前,手指轻轻擦过回来后就放在上面的佩剑,雪亮的利刃反射出他隐隐泛着血光的漆黑双眸。   他静立了一会儿,把佩剑重新挂回了腰间,转身向门口走去。 第21章 对峙   任杭之醒来的时候,先为伤口的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费力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两处伤口都被悉心包扎过了,再看看周围熟悉的陈设,明白自己是回到了在覆月教之前的住处。   他正过头来放松身体,重新闭上眼,打算继续睡过去,接着整个人剧烈地一抖,倒吸了醒来后的第二次凉气。这次倒吸得太猛烈,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嗽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但疼痛眼下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任杭之瞪大眼,整个大脑跑满了一个念头:秦与峥可能知道了,怎么办?   就算可以辩称自己是从秦渊那里知道了秦与峥曾用过的化名,也很难解释为什么情急之下会叫阿骁这种亲密的称呼。加上其他的诸多细节……秦与峥不是傻子,不可能瞒得过他。   怎么办……他这些天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接近秦与峥,却下意识忽略了去思考这个更致命的问题:如果秦与峥知道了他的身份要怎么办。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背后每一条都是死路,潜意识里恐惧去想这件事。   秦与峥会是什么反应,会杀了他吗?还是赶他走?两个结果对他来说其实没多少区别,在明知道于骁就在这里的前提下不能见到他,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躺在床上的姿势让任杭之的思绪有些迟缓,他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痛起身下床,慢慢踱步到门口打算放进点新鲜空气,开门后却意外地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侍从。   一个侍从见到他开门转身就走了,另一个躬身客气道:“教主有令,请任公子醒来后不要离开这里。”   任杭之怔了一下,转头看向离开的侍从的背影——那人走的方向是秦与峥的住处。   秦与峥是怕他醒来后逃走吗……可是秦与峥在这里,他又能去哪儿呢。任杭之心里蔓开一阵苦涩,他低声道:“知道了,我等你们教主过来。”   “多谢任公子理解。”   任杭之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靠在侧墙上,整个人闭着眼睛微微颤抖起来。他不怕死,甚至不怕被折磨,就算没有意外泄露身份,有朝一日他还是会告诉秦与峥他是谁,算清他亏欠于骁的账的。可是这一世他和秦与峥相处的时间太少太少了,他还不想失去这一切。   任杭之脑海里回放过他知道秦与峥就是于骁后的一幕幕,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能够在转世遇到于骁,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只可惜他还没能真正为于骁做些什么。   窗外依稀传来脚步声,任杭之睁开眼,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口,指尖绷紧到几乎抽搐。   门开了,秦与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任杭之还没看清他的脸,就已经感受到了逼人的杀气。他张了张口,看着秦与峥关上门一步步向他走来,终究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秦与峥停在他面前,轻轻道:“第一次见面你说我长得像你父亲的一个子侄,不如你带我去见一下。”   任杭之微愣,随即想起自己最开始见到秦与峥时候失控地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找借口说是秦与峥像他父亲的子侄。   他有过这么多破绽,秦与峥却直到听见那句阿骁时才确定下来,大概是因为潜意识并不想再和他相见吧。   任杭之苦笑了一声,认命地慢慢说道:“没有什么子侄。阿骁,我就是傅杭之……啊!……”   傅杭之三个字一落,秦与峥的剑已然刺了过来。任杭之没躲,那把剑径直刺穿了他的左肩,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秦与峥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冷笑一声收了剑。   任杭之摇晃了一下,他之前的伤本就没愈合,如今又添了新伤。他支撑不住地顺着墙慢慢滑到地上,整个身体的重量后靠在墙上。   他费力地抬起右手按在肩膀上,秦与峥那一剑没刺到致命的心脏,可能还有话要问他,他不想死于失血过多。   秦与峥面无表情地看着任杭之的动作。刺出去的那一剑多少缓解了他知道任杭之身份后就一直沸反盈天的怒意。此时他看着任杭之双肩和腰部都带着伤,面如白纸地倚在墙上,忽然觉得很乏味。   他并不想再到这个人,可偏偏在不知情时候和这个人同行了那么久,甚至几乎要把他当朋友。   “回来的路上你救了我一次。现在你滚出覆月教,以后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任杭之摇摇头:“当时就算没有我,你多半也能应付剩下两个人,就算应付不了也只会受轻伤,不算是我救了你。”   秦与峥怒极反笑,他弯腰掐住任杭之的下巴,直直看到他眼里,寒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应该杀了你?”   秦与峥用的力气很大,任杭之觉得自己下颌骨快碎了。不过他现在身上疼的地方太多了,也无所谓再多一处。   他迎着秦与峥黑沉沉泛着血光的双眸,目光里有愧疚和痛苦,但没有恐惧:“如果杀了我能让你开心一点的话,杀了我吧。”   秦与峥冷笑:“如你所愿。”   他说完,捏着任杭之下巴的手向下移动几分到脖子上,慢慢施力。   任杭之没有反抗,他怔怔看着秦与峥幽黑的眼睛,那里面透出些微的恨意,但更多的是冰锋雪刃般的冷漠。   是他一厢情愿地出现在人面前,勾起前世那些不堪又痛苦的回忆。   只可惜重逢的时间仍然太少,尽管他拼命要把每个相处的细节刻在脑海里,恐怕也不够临死前的走马灯过一遭的。   窒息的痛苦越来越重,任杭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胸口由憋闷导致的胀痛蔓延开来,本就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青色。   “教主!”   随着砰得一下撞门声,一个黑衣的蒙面人闯了进来,他仿佛看不到门里的情景一样,径直跪地低头道:“属下的小队因故在外滞留二十余天,现在大半人积毒发作,请教主赐荼阳丹。” 第22章 协商   秦与峥甩开手直起身来,任杭之身子一软倒在一边,随即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缺氧的感觉残存在身体里,他隐约听到秦与峥跟来人说了什么,但在嗡嗡的耳鸣声里一句都听不清。   咳嗽牵动了全身的伤口,他疼得浑身发抖,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手撑在墙上咬着牙坐起身,脱力地倚在墙上。   关门的声音响起,那边黑衣人已经离开,屋子里重新只剩下秦与峥和任杭之两个人。   秦与峥没再动手,他扔下一句“现在的你是死是活都和我没什么关系”,转身就要走出房间。   任杭之张了张口,声音却小得自己都几乎听不到。他抬手狠狠按了一下伤口,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聚起一点力气,轻轻叫了一声:“阿骁。”   这句呼唤带了一点泣音,又被死命压住了。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声音,不想崩溃在秦与峥面前。   他还没有得到报应,还什么都没有补偿秦与峥,又凭什么无用地做出一副悔恨万分的样子。   秦与峥不为所动地看着任杭之强忍悲痛,心里平静地冒出一个念头,前世在大牢里见最后一面时,这个人也是这样的。明明痛苦到整个人的身体都轻微颤抖了,还是要拼凑出一副冷静的样子。   他和傅杭之相识十几年,即便最后两年时光只能用擦身时一错而过的视线相较传递一点心声,再相见时于骁还是能够轻易看穿傅杭之强压下去的情绪,甚至连他是因为过于愧疚反而更觉得没资格在自己面前示弱都知道。   他们那么了解对方,几乎一个眼神对视就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于骁偏偏没料到傅杭之会为了傅家把自己推到地狱里。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要出卖他呢。   在牢里万念俱灰的于骁只隐约觉得是和傅家有关,傅杭之当时回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而具体是怎样的过程,当时的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再去细想。   就当是给前世爱过傅杭之的于骁一个交代吧,秦与峥这样想着,淡淡问道:“当初周帝威胁了你什么?”   任杭之晃了晃脑袋,激烈的情绪波动加上伤口的失血让他的头昏昏沉沉的:“他说如果不写那封信,我全家人都要死。”   所以于骁确实是输给了傅家,秦与峥心想。傅杭之喜欢他,不喜欢傅家,可是到了最后的选择关头,还是选择了他不喜欢的那一边。   一连串的打岔让两人间的气氛没那么紧绷了,空气中的沉默膨胀起来。   任杭之垂下眼,瞥见左肩伤口处的血已经从指缝渗了出来,殷红刺目,他抿了抿唇,突然道:“如果你现在不杀我的话,可以给我块纱布吗?”   秦与峥从窗边了拿小半卷大概是医师来包扎时留下的纱布,直接扔到了任杭之肩膀的伤口上,同时嘲讽道:“口口声声不怕死,还要什么纱布。”   任杭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缓了片刻后艰难地抬起手把伤口勉强包住,至少避免血再继续流了。他靠着墙歇了一会,晃神地想起刚才中断的话题,想说如果你如果觉得杀我不够,把我送到刑堂去用刑好了,张了张嘴,又觉得无从说起。   他的受苦并不能让于骁当年的痛楚少一点,不过是用来缓解几分自己的愧疚罢了。   能去为秦与峥做些什么才算是有意义的补偿。   一个念头突然撞到他脑海里,任杭之心剧烈地跳起来,试探道:“那天来刺杀你的人,很可能是浩然盟派来的。那些杀手的武多半是大众路数,但最后暴起突击的时候,有几招剑法很眼熟,我闯浩然盟总部的时候见过。”   秦与峥嗤笑了一声:“这时候说这个,是想证明自己对我还有用?”   任杭之把方才的念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眼睛慢慢亮起来:“浩然盟名义上没有领导武林,实际却方方面面干涉着各大组织的行动。这段时间下来,我知道你想要覆月教摆脱浩然盟的控制,这总是需要人手的。”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你可以随便把我用在九死一生有去无回的计划上,如果你想做的事成功了不再需要我而我还没有死,到时候要杀要剐都随你。”   他所说的设想里明明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死路,声音却几乎是雀跃的。   秦与峥冷冷道:“覆月教不缺死士,更不缺不可信的死士。”   任杭之在身份暴露前就仔细盘算过自己能帮得上秦与峥什么了,开始一条条认真地列起自己的优势:“你应该听说过,浩然盟高层里有官府的影子,江湖和官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对于官府想做什么又是什么做事风格,武林中会比我更了解的人屈指可数——当然除了你。”   “我之前救过神偷空空儿,从他那里开锁和破机关都学过一些,加上轻功,溜不进去的地方和偷不到的东西应该不多。而且我……唔……”   秦与峥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对面这人开始列起自己的本领了,很快就听得不耐烦起来,干脆提着任杭之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捏着脖子把人抵在墙上让他闭嘴。   刚才险些被掐死的心理阴影浮上心头,任杭之本能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卸去力气顺从地被按在墙上,一双眼满含愧疚又掺杂了些期待地望着他。   秦与峥拧眉盯着任杭之看了半晌,手掌不自觉地收紧,眼见着任杭之脸色白得吓人,几乎泛出青色,才缓缓收了手:“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必痴心妄想了。”   任杭之大口喘了几次气,随即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续的缺氧让他的头晕晕沉沉的,他靠在墙上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唯一能说动秦与峥的机会了,垂在一边的手拼命攥紧,努力调动起所剩不多的力气。   他再次能够开口时声音很虚弱却也笃定:“是,我想帮你,想呆在你身边,也想死在你手下。”   秦与峥冷笑:“上辈子你想保护家族,这辈子你想挽回我。我凭什么给你第二次机会,让你两辈子都如愿以偿?”   任杭之低声道:“我不指望挽回你,只想尽我所能地帮你。你知道我多少是能帮到你的,就当是个免费的死士吧。”   秦与峥:“我不相信你。”   任杭之沉默了一会,脑子里飞速转过了各种可能,最后一字一句道:“覆月教家大业大,总有能控制死士让人忠诚的药吧。” 第23章 服药   那天最后,秦与峥扔下一句 “你不要后悔”,转身离开了任杭之的房间。   他离开后不久,覆月教的医师就过来为任杭之包扎了。任杭之留心观察了一下,医师待他态度无异,还叮嘱了几句要避免沾水,避免大幅度运动,似乎并不清楚伤口的成因。他猜测秦与峥多半没把这件事告诉覆月教的其他人,毕竟事关前世,解释起来太过困难。   医师走后,任杭之疲惫地倒在床上,脑海中不断重现着之前的场景。如果不是他恰好在暴露身份前替人挡了一剑,秦与峥要杀的时候是不会手软的,能够争取到以这种形式继续呆在覆月教,已经是他之前不敢想的最好结局了。   第二天一早,任杭之被请到了议事厅,秦与峥已经等在那里,见他来后扔给了他一个药瓶。   任杭之打开药瓶,见里面是一颗通体纯黑的药丸,心下了然,把药倒出来两指捏着,颇为好奇地观察起来。   大些的教派都有自己豢养的死士,或是仇敌的后代,或是有求于这些教派而卖身乃至卖子。死士往往被用于最危险的任务上,极少能够善终,靠人对门派的忠诚是信不过的,于是控制人的药物应需而生,大多是具有成瘾性,不定期服用就会丧命的。   任杭之以前所在的门派不养死士,他对这类药物一直有耳闻却没亲眼见过,眼下第一次得见,忍不住先是放在手心捏了捏,又拿起来在鼻前闻了一下。   很光滑,没有味道,至少不会难吃。任杭之在心评估道。   秦与峥:“一旦吃下此药,每个月内必须再服用一次,否则超过三天就会全身经脉断裂而死,解药……”   他话还没说完,任杭之已经把药扔到嘴里吞了下去。   ……秦与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凉凉道:“没有解药。”   任杭之没当回事地耸耸肩:“反正不难吃,以后每个月都要吃也不算什么。”   他原本就觉得这条命给秦与峥也无所谓,能用这种方法让秦与峥充分信任他,是零本万利的好事。   荼阳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昨天闯进来的人似乎提到过,看来是没及时拿到药的暗卫……也幸好那个人闯进来,否则或许他已经死在秦与峥手里了。   秦与峥:“制作这种药的药师只听教主的命令,存放它的地点也只有我知道。”   “嗯?”   秦与峥深深地看着他:“所以,如果我意外死了,你第二月就会全身经脉断裂而死。”   任杭之脱口而出:“那这算是我给你殉情了?”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配合嘴角向上弯出一点弧度。   秦与峥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和覆月教几十个死士一起。”   由于教主出行时经常会派死士跟随,这种规定也是为了确保死士能够拼出性命保护教主。   任杭之瘪了瘪嘴,小声嘀咕:“那不一样,他们都不是自愿的。”   秦与峥本来想再说几句既然你非要留下来,我也不会对你留情之类的话,眼下见任杭之的态度,也懒得再多说。想必即便他说了,眼前人也会自得其乐地应下来。   一夜过去,任杭之身上已经见不到那样悲痛而愧疚的阴影了,反倒是回到了身份还没被揭穿之前对他的态度,百般容让而又乐在其中。   不过相比之下,他还是看这个样子舒服一些。摆在脸上的愧疚对他而言没什么意义,谁也会不喜欢天天对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他允许任杭之活着留下来,是认可了任杭之所说的自己对覆月教有用这件事,如果有需要,也不会吝惜让他去送死。   对面任杭之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让我来议事厅,是等会两个护法要过来一起商量返程中刺杀的事吗?我昨晚整理了一下武林大会中浩然盟的表现、之前在江湖上的听闻,大概有一些猜测。”   ……前世傅杭之跟着他去边塞的时候,也是这样随时揣摩他的想法,想办法为他出谋划策的。   门口脚步声传来,秦与峥看着走进门来的左右护法,思维轻轻飘忽了一下。   他不再对这个人心软,但或许多少还是怀念的。 第24章 盗宝   “今天叫你们来,是想谈一下返教途中刺杀的事。” 秦与峥见人都到齐了,开门见山道。   左护法点点头,他听说刑堂那边的审讯并不成功,已经派人画了杀手的画像散发出去,希望能得到一些线索,今天本来是打算向教主禀报的。不过——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请问任公子……?”   教主只叫了他和右护法两人,而非当天经历刺杀的所有教众,说明要讨论的事是有一定保密性的。那为什么任杭之也在这里?如果任杭之以后要长期留在覆月教,并且有资格接触教内的机密,那他作为总管教内事务的护法需要通知其他人了解这一点。   秦与峥简单道:“他之后会留在覆月教,但不用管他,他基本不会和你们共事。以后如果有和他相关的事直接向我汇报。”   左护法揣摩了一下,觉得这话很微妙,基本不会和他们共事,所以任杭之是一直跟着教主的?这听起来像暗卫,但教主的语气又不像……不过既然说了不用管,他也就不必多操心了。   “我把那天来刺杀的杀手发向了各情报机构,但目前没查到任何消息。能养得起这么多几乎不在江湖行走的专业杀手,加上他们受过专门的严刑拷打训练,背后应该是相当庞大的组织。符合这个标准的门派里和我们结怨的有三个。”   秦与峥:“落霞教只收女子,几率很小。听雷阁阁主之妻刚刚过世,他们甚至没来参加今年的武林大会,应当也没这个功夫来找我们。”   右护法接道:“这样来看,剩下的只有浩然盟了。我们之前对于他们的调遣经常置之不理,又刚刚在武林大会上落了他们的面子。”   ……果然就算没有他,覆月教也完全能推出刺杀的幕后主使。任杭之为自己没能起到作用默哀了一下,很快又为秦与峥带领出的人骄傲起来,他补充道:“而且那天其中一个杀手暴起时的有几招剑法,和我见过的浩然盟弟子剑法很像。”   秦与峥淡淡道:“正好,就算没有这件事,覆月教也不会继续容忍他们明里暗里想做江湖的首领了。”   自从秦与峥接管覆月教以来,就一直反感浩然盟的存在。他自己对统一江湖没兴趣,但也不喜欢有人试图来干涉他的组织。但浩然盟在江湖的声望太高,盟主又一直是武林大会的第一,很难明面上直接反抗。这几年覆月教的情报组织重心之一就是收集浩然盟相关的信息,同时也陆陆续续派了一些死士前去卧底。眼下,也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左护法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他来之前就把浩然盟相关的有用信息誊抄下来了:“教主之前说过,要重创浩然盟的地位,首先要打破他们的声望。近期和他们相关的大事,一个是武林大会,另一个就是阳湖鉴宝了。”   阳湖鉴宝同样是浩然盟牵头发起的,三年一度,各门派将自己的奇珍异宝送往浩然盟,由他们评选后在阳湖旁边展出,排名前三的宝物所属门派会收到浩然盟发放的金银珠宝乃至珍贵剑谱。   在阳湖鉴宝结束后,各门派再把自己的异宝带回去,浩然盟为了保证安全,会额外派出人马护送各门派的队伍。   今年的阳湖鉴宝早就结束了,由于赶上浩然盟盟主更换,加上后面的武林大会,这几天浩然盟才有足够的人马护送宝物一一送还给各个门派。   左护法解释道:“举办这些活动潜移默化地让许多组织习惯了以浩然盟为首,如果这些奇珍异宝丢失,会大挫他们的威望。阳湖鉴宝期间浩然盟的护卫太多,但各个门派位置不同,护送各门派的队伍会导致浩然盟的人马分散,更容易下手。”   秦与峥接过左护法递过来的纸,看到上面写着不同宝物所属的门派和护送人马、所走路线,觉得自己在情报上支出的钱没白花。他点了点上面几件宝物:“这三件你们派三波人马,想办法在途中偷走,同时尽量伪装成是浩然盟的手下。”   右护法探头看了看,疑惑问道:“这件阳湖鉴宝时候排名第三的秋水绫还有一定价值,另两件虽然材料珍贵,但本身并非少见的异宝,在阳湖也没取得名次,为什么选它们?”   任杭之早就凑到秦与峥身边一起看了起来,此时听到右护法问话,替人解释道:“这三件宝物所属的门派都是中小门派,到时护送的队伍想必主要是浩然盟的人手,失窃以后他们责任更大。至于为什么选贵而不珍奇的这两件……”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继续道:“比起自己门派的宝物被偷走后好好供起来,发现它们流落到商人中转卖,转卖过程中还损毁了几处,是不是更屈辱呢?”   秦与峥瞥了他一眼,没对他的解释评价什么:“排名第二的这幅书法是沉苏谷的东西,他们自己应当会派出不少人来护送,丢了也怪不到浩然盟。第一的这块天山雪晶所属的天山派是个小门派,浩然盟甚至派出了自己的副盟主来保护它。它如果丢了,浩然盟一定会面临不少非议。”   任杭之笑眯眯道:“又是浩然盟副盟主呀?他有个红颜知己,在一次中毒后就武功尽失,天山雪晶据说能帮人重塑经脉,听起来正像是他监守自盗的。”   右护法沉吟道:“浩然盟派了不少武功高强的人护送天山雪晶,偷起来难度想必会很高。”   秦与峥点头:“这边我负责。”   “我之前和神偷空空儿学过点开锁的技巧,正好适合这种难度高的任务。” 任杭之嘴上说得正经,不停冲着秦与峥眨巴的眼睛却很直接地表达着一个意思:好想和你一起去。   秦与峥冷冷道:“你当然要去,证明不了你所说的技巧也就不用回来了。”   任杭之的眼皮瞬间耷拉下来,决定今天回去就找几个锁加紧练习一下开锁的能力。 第25章 赶路   定了人选之后,下一步就是选择时机来盗宝了。浩然盟护送天山雪晶的人马浩荡,拦路去抢是不现实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等护送队伍中途休息时找机会偷出雪晶。   天山雪景对存放环境有极高的要求,需要尽力压缩途中的时间,根据情报,浩然盟所选的路线也是从阳湖到天山最短最快的一条,只需要两天就可以到达。   秦与峥几人在地图上画了半天,最后一同把目光放在了莱县上。它是护送队伍的必经之地,位置基本在阳湖和天山之间,最重要的是,这个县城里的几大客栈、酒楼都是浩然盟的产业,知县和浩然盟高层也沾亲带故,整个县城几乎都在浩然盟的掌控之下。   莱县再往前不远处就是山路,连夜走山路非常不安全,如果浩然盟想要中途停顿,这个县城是最安全的选择。   简单收拾好东西后,秦与峥和任杭之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向着莱县的方向赶去。一路上任杭之的嘴几乎没停过,从偷天山雪晶的计划细节说到第一次去莱县该吃点什么。秦与峥惜字如金,对待计划相关的事才正经回答几句,诸如吃什么玩什么之类的闲话一律当做过耳的噪音。   任杭之并不气馁,恰恰相反,他愉快到骑马的动作都大摇大摆了几分。上一次去武林大会时身边那么多人,这次却是他和秦与峥单独出行,就算对方不怎么说话,一路看着他的背影也是让人雀跃的。   “人家花前月下,我们这是风中马上,听起来也差不多。”任杭之想得开心了,嘴上没留神把正在想的说了出来,声音还不低。他赶紧住了嘴,紧接着便看到前面路过树丛的秦与峥扬手一挥剑,几根树枝瞬间从树干上被勾下,冲着后面飞刺过来。   ……!   任杭之猛得一拉缰绳,把马头向右边用力一拽,上身飞速向着同一边侧弯下去,堪堪躲过左前方刺来的树枝,随即被紧随其后的另一根树枝擦中了左侧肩膀。   任杭之嘶了一声,余光瞥见肩上新添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苦中作乐地想,秦与峥还刻意对准了不会影响等会行动的左肩,真是用心良苦。   他见前面秦与峥骑马的速度不变,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只好放着新伤准备让它自己愈合,闭上嘴乖乖骑马跟在了人斜后方半米远的地方。   快到莱县的时候,秦与峥抬手截住了一只鸽子,鸽子右腿泛篮,是覆月教的标记。他拆开鸽子带来的纸条看了一眼,面色微沉:“莱县戒严了。”   戒严?任杭之眉毛一挑,很快反应过来,相当乐观地说:“至少说明我们对于他们会在莱县休息的推测是对的。”   戒严通常指把守住城的出入口,严查往来人员。莱县在这个时候戒严,恐怕不仅是严查,而是根本不允许人出入了。   秦与峥拿出地图看了一会,判断道:“从阳湖过来的方向只有两个入城口,其中一个过于狭小,浩然盟的队伍恐怕通过不了,我们去另一个入城口守着。”   任杭之叹了口气:“从附近山路溜进莱县倒是不难,但戒严时期城内的酒楼客栈怕是都不接收外来人了。我们怕是只能守在入城口附近的山里餐风饮露了。”   秦与峥嗤笑一声,内力微吐,隔空做了个抓取的手势,任杭之背后的包裹径直飞到了他手中:“你去餐风饮露吧,我吃这个。”   任杭之来之前就猜想到莱县可能戒严,以防无处吃饭,提前准备了两人的口粮,本来是想趁机拿来邀功的,见此情况只好干笑一声:“你看到了?”   “本来打算准备食物,听说你找过东厨了就没去。” 秦与峥边说边顺手打开了包裹,见里面包得整整齐齐的肉干,微微愣了一下。   外出时为了方便,所能带的食物除了面饼就是肉干。但同样供一顿食物,肉干比面饼重了几倍,因而大多数人通常会选择更为轻便的面饼,尤其是傅杭之这种出门为了减轻点重量,恨不得水壶都是空的渴了再去河里灌的人。   倒是秦与峥由于前世行军时吃面饼吃了十几年,实在厌烦了那个味道,宁可背沉一点的肉干。他前世跟傅杭之抱怨过自己不爱吃面食吗?不记得了。   他微微垂眼,抬手把包裹扔了回去:“自己背。” 然后策马向入城口骑去。   任杭之不明所以地接过包裹,一边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晚上怕是要在山里等浩然盟的人到了。在同一座山上过夜,和在同一间房里过夜,似乎也没多少区别?   马蹄声听着都悦耳起来了。 第26章 七巧锁   当天夜里亥时一过,浩然盟的车队便出现在了莱县的入口。任杭之两人不敢离得太近,只能远远缀在后面,沿山路向车队入城后行驶的方向追赶。幸好车马声音喧哗,即便隔了很远的距离,也能判断车队的路线。   浩然盟的人马最终停在了一处三层的客栈前,紧接着便是卸货声和人语嘈杂声。一直等到客栈的大门砰得一声响,秦与峥和任杭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几个连跳逼近客栈后墙。一个停在一楼,一个抓着窗框向外的凸起把自己固定在三楼,将耳朵贴在了墙上,仔细听着客栈里的动静。   待一切复归寂静后,三楼窗外的任杭之轻身跳下,两人一同退到离客栈远一些的地方,低声交谈起来。   任杭之:“天山雪晶需要被保存在天寒地冻的地方,存放它的箱子里一定放满了冰,是个很沉的箱子。”   秦与峥:“抬箱子的人脚步声会更重,这个脚步到了二楼也没有停,是去了你所在的三楼。”   任杭之点点头,抬手指了一下三层最南侧的窗户:“那个脚步声在南边的窗户那里停了,听声音房间里至少进了五个人。”   秦与峥凝视着眼前的人:“据覆月教最新传信,天山雪晶存放的箱子外装的是七巧锁,以箱子的重量我们不可能搬走。你对开七巧锁有几分把握?”   七巧锁由七个齿轮构成,每个齿轮可以转动四下,对应天地玄黄四个方向,只有七个齿轮全都指向的正确的位置,才能够开锁。   任杭之深吸了一口气:“旁边没有人干扰的话,六分。”   破解七巧锁的关键是在转动齿轮时听内部零件的细微声音,来判断正确的卡槽位置。他从神偷空空儿那里学过辨音的方法,但是七巧锁需要判断二十八次声音,稍有差错就需要从头再尝试一次。空空儿有十分的把握,而他只学来六分。   秦与峥从包里拿出两根迷香递给任杭之:“副盟主一定会守在天山雪晶旁边,如果他在,以他的警惕性,迷晕屋里其他人的困难程度会挺高不少。我会去拖他一盏茶的时间,你抓紧时间迷晕其他人进去开锁。”   任杭之张了张嘴,随即又放弃地闭上,伸手接过了迷香。他虽然担心秦与峥一个人怎么在全是浩然盟的人的客栈里拖住副盟主,但也清楚秦与峥说了能拖一盏茶就一定能,方法说不定和覆月教的机密有关,他不想多此一举地去问。   “浩然盟知道你和覆月教关系匪浅,如果偷不成,底线是别被他们抓住,活的死的都不能。” 秦与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任杭之望着眼前的人,忽然笑了起来,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摇了摇:“我带了化骨粉。”   无论多紧急的情况,毁掉自己的脸再自尽还是来得及的。   “……” 秦与峥本想说以你的轻功难道逃不走吗,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带化骨粉是极端情况下的万全之策,向来只有最忠心耿耿又行事狠决的人才做得到。   前世的傅杭之虽然性格跳脱,时而特立独行,本质仍然是个书生。书生对上帝王时难免会有软弱的一面,会退缩,也会屈从。   他一直觉得隔了一世,任杭之除去换了个姓学来一身轻功,别的什么都没有变,原来到底是变了一些的。   那厢任杭之已经纵身飞往了客栈三层的方向,秦与峥压下多余的念头,从包里拿出一张人皮面具和一身浩然盟的衣服,换好后来到客栈一层的窗户边,用剑尖顺着窗缝挑开插销,打开窗户跳了进去。   这间房他方才听客栈内声音时就确认了,里面并没有人。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一路来到了三楼副盟主所在的门前,敲了敲门。   “周大人,属下仇行知,有要事找您。”   此时的他声音低哑浑厚,和浩然盟副盟主的心腹仇行知相差无几。   覆月教安插在浩然盟的暗线里,有一个人和仇行知走得很近,把他声音学得十成十后教给了秦与峥,还制作了人皮面具。这次出行队伍里恰好副盟主和仇行知两个人都在,这面具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吱呀一声,门开了。浩然盟副盟主周苏然名字温文尔雅,本人却是个身材魁梧面相凶煞的人,他沉声道:“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仇行知”赔笑道:“刚刚收到了本部的飞鸽传信,事情紧急需要立刻回信,不得不打搅您。” 他向门内张望了下,压低声音试探道,“和我们运输的那批货有关,您要不要……出来说?”   周苏然拧眉看了“仇行知”半晌,回头对里面的人吩咐道:“我出去片刻,你们看好天山雪晶。” 然后跟着心腹走到了三楼走廊上。   早早就扒着屋檐悬在三楼窗外的任杭之听见房间门口有轻微说话声,然后副盟主的脚步声就离开了房间,知道是时候动手了。他用刀片将窗内的插销拨开,轻轻将窗户拉开一道缝,把划燃的迷香送了进去。   副盟主走后,房内还剩下四个人,两个人恰好坐在窗边,很快就头一歪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另外两个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慢慢靠着墙滑到了地上,另一个诧异地看着同伴:“你怎么……不好!”   他余光瞥见窗户旁的两个同伴已经不省人事了,心知出了问题,挣扎着就要大喊一声叫副盟主回来。然而刚出了一点气音,后颈的睡穴便被一道飞刺而来的暗器击中,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去。   扔暗器跳进窗一气呵成的任杭之飞速冲过来,伸手接住了倒下的人,没让他摔到地上发出声响。他把人往旁边随手一放,几步跑到房间中央的檀木箱面前,侧耳贴在了七巧锁上。 第27章 得手   这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房门一关便将外面副盟主和人说话的细语声挡在了外面,屋内只留几道轻微的呼吸声。跳进来时敞开的窗户外隐隐传来簌簌的风声,任杭之判断了一下觉得不会干扰到自己,便没有去关上。   他深吸一口气,耳朵和箱子贴得更紧了一点,闭上眼开始慢慢旋转起齿轮,凝神分辨着七巧锁内部细微的机关转动声。   一个,两个,三个,当他把手放在第四个齿轮上时,微微颤抖的手指上的汗渍瞬间浸湿了齿轮。   太慢了。任杭之在心里喃喃。   由于他需要留心时间和身后的动静,无法把全部心神放在辨认机关声音上,解锁的速度较正常慢了一些,眼下半盏茶时间已过,他却才确定了三个齿轮的位置。   任杭之抿了抿唇,放弃了计算时间和警惕身旁的环境,全神贯注地扑在第四个齿轮上。这个做法很冒险,如果身后突然有人出现,沉浸在解锁中的他会等到来人逼近身旁几寸时才能注意到,再去应对未必来得及。   但秦与峥说了一盏茶,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给他争取一盏茶的时间。   上辈子他和于骁在边境时意外陷入过流匪的围追堵截中,慌忙中躲进了一个山洞里。于骁让他藏好,自己出去找援军,说自己两个时辰内会回来。   那天外面阴沉沉的,闷雷一声响过一声,傅杭之在山洞里焦虑不安地等待着,却先等来了两个过来搜寻的匪徒。   当时的傅杭之只学过一点基本的防身术,却拼了命地抓着山洞里的岩石不让自己被匪徒拖走。后来匪徒被激怒了,把他按在地上殴打起来,他蜷缩在地上一门心思护着身体的要害处,心里出奇地冷静。   两个时辰快到了,于骁会回来的。   下一刻,那两个人先后被石头砸中脖子昏了过去,傅杭之看着山洞口出现的人还没来得及露出微笑,浑身是血的于骁已经摔在了地上。   后来他从赶来援救的将领口中得知,于骁逃脱流匪的包围圈时已经受了重伤,找到边境守将后硬撑着不肯治疗,不顾伤口崩裂一路飞奔赶了回来,最后比守将带的人到得还早。   任杭之对于骁的信任胜过他对自己的信任。所以现在只要他能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把锁打开,秦与峥就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他。   当手摸上第七个齿轮时,滴到眼睫上的汗水已经让任杭之的视线有些模糊了。他的心飞快跳动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整个胃都因紧张而蜷缩在一起。由于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他并不完全能确认现在还在一盏茶的时限内,或许浩然盟副盟主随时会回来。   相比起被发现后能不能脱身的担忧,任杭之其实更害怕自己拿不到天山雪晶。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参与覆月教的事务,如果不能证明自己有用,他不知道怎么继续留在秦与峥身边。   终于,第七个齿轮转动好了位置,任杭之屏住呼吸拨下了锁扣,牙齿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饮。   “啪” 得一声轻响,锁开了。   任杭之顾不上高兴,迅速打开箱盖把包袱口往箱子中心晶莹剔透的球状物上一兜,刺骨的凉意顺着袋子传来,一整箱寒冰散发出的冷气将他脸上的汗珠凝结成霜状。   这时,原本寂静的门外响起了骚动,紧接着传来了剑与剑交错的金石碰撞声。任杭之砰得把箱盖合上,手在七个齿轮上飞速划了过去,将齿轮全都拨乱了位置,然后拉开窗子窜了出去。   在从三楼跳下去的同时,任杭之用力将窗户一关,窗户撞在窗框上发出巨大的声音,窗上几块玻璃应声而碎。   客栈里的秦与峥听到这个声音后,剑眉微挑,一边应对着面前四五个人的夹击一边向客栈门口退去,找机会向后一挥剑破开门板,回身向着外面无人的街道上冲了出去。   副盟主周苏然望着跑走的 “仇行知” 目眦欲裂,但他方才也听到了三楼的声响,更担心天山雪晶的安全,命令其他几人继续追击后,自己返身跃上了三楼。 第28章 怀疑   任杭之毫不停歇地一路赶回莱县入城口旁的山上,停下脚步略有些焦虑地回望着客栈的方向。他离开前特意制造出声响,不仅是通知秦与峥可以离开,也希望借机调走几个浩然盟的人让他们去三楼查看而不是追赶秦与峥。   秦与峥最后怕是应对了许多人的围击,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顺利离开?   任杭之来回踱着步,一下下踢着脚下的土地,不知不觉铲出了一个小坑,不少泥土飞溅到他的衣服和鞋子上也没注意。   忽然,远处隐约响起破风声,任杭之双眼一亮,紧紧盯着一道黑色身影迅速驰来,最后停在了自己一米远处。   “拿到了。” 他不等秦与峥发问,抢先抬起手里的包袱挥了挥。   秦与峥随意点了点头,短促地说了句“走”,便向城外他们暂存马匹的地冲去。莱县作为浩然盟的实力范围,想必很快就会开始地毯式搜索,不能久留。   两人赶到城外翻身上马,顺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直到把几个城县甩在身后,确认远远脱离了浩然盟的势力范围,才稍微放慢了骑马的速度。   任杭之呼了几口气,终于有功夫开口问他最关心的问题:“你有没有受伤?”   “一点小伤,回去处理。”   任杭之松了口气,接着又为他没机会给人处理伤口而失落了一下。他顿了顿,忽然转头望着秦与峥,没头没尾地说:“七巧锁挺难解的。”   秦与峥扬眉,从任杭之话音和亮闪闪的眼里都感受到了明晃晃的几个字“夸我夸我”,他嘴角微微抬了下,却没遂人的愿:“说明你功夫不够,回去多练。”   “……哦。”任杭之扁扁嘴,闷闷不乐地往马背上趴了趴,身后的包袱随着他的动作颠了一下,原本被食物隔住的天山雪晶挨到背上,冰得他龇牙咧嘴。   他调整了一下包袱的位置,忽然想到了件事:“这东西我们拿回去有用吗?”   “暂时没用,你想用它做什么?”   任杭之慢条斯理道:“原定计划的下一步是在江湖宣扬浩然盟弄丢了阳湖鉴宝的多件宝物。同时排名低的那几件可以丢到黑市上,再想办法让苦主门派发现它们的宝物被转卖损坏了,不过这只能让人们觉得浩然盟护送不力,还不足以联想到监守自盗的层面。”   秦与峥思索了下,很快心领神会道:“你之前说过浩然盟副盟主有个红颜知己,在一次中度后武功尽失,我们可以假借周苏然的名义把天山雪晶送给她,再引人发现这宝物在她手里。”   “只要一件宝物证实了是监守自盗……那丢的其他几件自然也令人怀疑。”   秦与峥补充道:“在把宝物卖到黑市上时也可以用浩然盟弟子的身份,太明目张胆会显得假,不过留一点线索让有心人查出来还是可行的。”   任杭之刚要说什么,余光注意到右前方不远处的一家名字眼熟的酒铺,顺口问道:“我们到覆月教还有大半天的时间,要不要先把天山雪晶存在你们那个酒铺,再让他们运回去。他们那里应该有足够的冰。”   秦与峥抬眼望见那家覆月教名下的酒铺,声音迅速冷了下去:“你对覆月教的各处站点倒是很熟。”   任杭之初见他时的惊讶,说明他那时还并不知道自己是于骁,也就没有理由因自己而对覆月教有多余的关注。那他为什么会知道覆月教这么多信息?   任杭之抿了抿唇,忽然开始列道:“落霞教名下的产业有鸿盛客栈,秦山镖局,成昆酒楼;浩然盟名下的产业有小林茶馆,问卷书馆,晨曦客栈;沉苏谷名下的产业有……”   他一口气列了江湖上几大门派的产业,然后苦笑道,“这些信息算不上特别机密,有心人想交换想购买都是可以得到的,我想覆月教应该对这些信息也有数,不需要我去提供,所以没特意提过。这几年我在江湖上闲着无事,为了好玩关注了不少这种情报,不只是熟悉覆月教。”   秦与峥沉默了一会,他清楚任杭之说得合理,也和对方之前表现出的对各组织小道消息的熟通对得上。事实上如果对方不是任杭之,他自己简单思考一下就能得出结论,并不会下意识地产生怀疑。   无论是什么原因,是他做出了不合理的判断。   秦与峥慢慢说:“我道……”   “不用的。” 任杭之脱口而出,截住了秦与峥没说完的道歉。   他耸耸肩,迅速从刚才短暂的低沉情绪中走了出来:“让你不怀疑我是我需要去努力的,不是你需要的。” 他想了想,又开玩笑道,“而且现在我吃了那个——那个黑不溜秋的药叫什么来着?”   “……荼阳丹。”   “而且我吃了荼阳丹之后,无论第一反应是什么,你最后关头还是会相信我的,所以也不会影响遇到事情时候的判断。当然——也许几年后,也许十几年后,有一天即便不考虑药的事,你也会相信我的。”   秦与峥望着嘴角带着一抹笑侃侃而谈的人,心想,上辈子他就什么事都能往好处想,现在这个特点似乎更明显了。   他垂眼不去对上任杭之真诚明亮的眼神,淡淡道:“如果你能活到那时候吧。”   “……” 任杭之又一次扁着嘴趴到了马背上,觉得转世后的于骁打击人的本领真是与日俱增。 第29章 闭关   浩然盟在护送途中丢失数件宝物的消息不胫而走,武林中渐渐起了风声,说浩然盟自恃江湖第一,不把其他门派放在眼里,并没有对护送宝物的事上心,才致使阳湖鉴宝惨淡收场。   几天后,天山派的两名弟子赶赴一场酒会的途中,马匹被不知什么东西一绊,撞翻了路旁一辆马车,车里的东西滚了一地。两人讪讪地帮忙去捡,却在被撞开的一个箱子里,看到了缩小了几圈的天山雪晶。   而这辆马车的主人,正是浩然盟副盟主的红颜知己岑雪岚,她借助天山雪晶的帮助,武功刚恢复了些许,面对天山派弟子的质疑慌了神,称是周苏然拿独家剑谱同天山派换来了雪晶,又转送给她。   天山派自然对此不依不饶,要向浩然盟讨个交代。这消息被他们放到江湖上,作为失主的另几家门派猛然意识到另一个可能性,开始有意识地去搜查他们的宝物,最终在黑市上找到了几经转手边角都磕碰过的宝物,又听闻黑市中人讨论说近几天曾见浩然盟弟子经过此地,更坚信了浩然盟自导自演的揣测。   浩然盟监守自盗的声音愈演愈大,不少门派原本就对浩然盟指手画脚心存不满,逢此机会自然无心去探明实情,反倒巴不得多泼几层脏水。   “苏然,此事你真的不知情?” 浩然盟总部,盟主陈宗行坐在书案后,双手十指交叉撑在桌上,微抬头温文尔雅地看向周苏然。后者听完下属禀报后刚刚砸碎了一方砚台,此刻听到盟主质问,脸色铁青地一拳砸到旁边墙壁上。   “我说过很多次,天山雪晶丢了是我看护不力,但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到雪岚那里去的!”   陈宗行起身绕过桌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我自然相信你。” 他维持着一贯的谦和,心里却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周苏然这种四肢发达的蠢货,也就能背地里偷运点浩然盟的金银财宝,解开七巧锁盗走天山雪晶这种事,他怕是做不了。   周苏然眼神闪了闪,别过头避开了陈宗行温和的视线。他喜好花天酒地,红颜知己又遍布江湖,就算作为副盟主也难免资金紧张,借运货的名义从浩然盟银库里多拿过不少东西。此时听陈宗行说相信他,不免有些愧疚:“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陈宗行轻哼一声,不紧不慢道:“丢失东西的那些门派,补偿几本剑谱就够他们赚的了。只要我的武功还是武林第一,浩然盟的地位就动摇不了。不过……” 他声音一沉,带出几分寒意,“这么多件宝物一起被劫,背后一定有大门派的手笔,接下来需要派人去查一查。”   在武功重要性的问题上,上千里外的覆月教,有人和陈宗行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覆月教议事厅内,秦与峥右手轻抚过案上的长剑,对着面前的几人宣布:“我接下来要闭关一段时间,突破七杀剑法第六层。”   左护法沉吟道:“教主突破第五层才一年半,眼下打算突破下一层,是因为浩然盟的陈宗行?”   “不错。之前武林大会观战时,我自认和台上的他可以打个平手。但想必他在台上是留了手的,那么我需要更进一层,才有机会胜过他。”   左护法:“的确。浩然盟的地位论到根基上,是靠历届浩然盟主的实力维护的,如果教主能打破这一点,它们的神话也会崩溃得更快。”   右护法沉思起来:“突破七杀剑法第六层,怕是需要不少死士去护法。我这就着手在教内选出合适的人。”   一旁的任杭之忍不住问:“需要死士来护法?”   右护法请示地看了秦与峥一眼,见教主没打算阻止,解释道:“七杀剑法突破第六层时,会导致内力的真空状态,需要有人在旁边及时注入内力,让修炼者将突破的剑法招式稳固,否则剑法境界会跌回第五层。而需要死士是因为彼时修炼者的状态极不稳定,被注入内力后容易导致短暂的走火入魔乱剑伤人。”   “那修炼剑法的人会有危险吗?” 任杭之只关心这个问题。   “这是要用多个死士的原因。走火入魔也是耗散内力的过程,护法的人在躲避攻击的同时继续注入内力,直到修炼者内力恢复如初,剑法招式稳定在第六层,才能脱离异常状态,否则就有走火入魔到发疯的危险。上任教主秦老突破第六层时,八名在一旁护法的死士死了五个。”   “万一护法的人死完了,他岂不是有危险?”任杭之蹙紧了眉头,干脆道,“你们要选八个人是吧,算我一个。”   两个护法神色古怪地对视了一眼,又莫名其妙地一同望向教主,眼见秦与峥神色难明没有开口的意思,左护法干咳了一声:“这任务一向是死士做的。”   “躲避攻击无非是靠轻功和身法,顶着死亡的风险继续注入内力不逃走是靠忠诚或者药物。” 任杭之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论轻功身法,普通死士多半比不上我。至于忠诚,荼阳丹我吃过了,你们教主死的话,我会跟着死得很惨。”   左护法在一旁为任杭之居然服过荼阳丹诧异地睁大眼,随即识趣地闭上了嘴。右护法却没反应过来后面的话,仍然犹豫道:“但是……刚才也说过了,上次护法的人里死了五个。”   “让他去。” 秦与峥蓦地开口打断了右护法,他扫了任杭之一眼,后者冲他做了个灿烂的笑脸,“你们去选另外七个。” 第30章 护法   突破七杀剑法的时间定在了第五天辰时,为了更好地参透剑法,需要提前几天便开始闭关。秦与峥进入修炼的石室前,右护法呈上了即将为他护法的八个死士名单,他随意扫了一眼,任杭之的名字白纸黑字写在第一个。   “死在这次任务的人亲属可得犒赏,提前让他们留个受赠人吧。” 秦与峥说完,脑海里忽地飘过一个念头,不知道任杭之会留谁的名字。   随这个念头一起浮起的是另一个清晰的认知,任杭之是可能死在他的剑下的。为走火入魔的修炼者护法这件事,不仅需要武功,也需要运气。即便轻功再高身法再巧,只能守不能逃的情况下也一样可能死在乱剑攻击里。   秦与峥推开石室的门,迎面扑来空旷而清冷的气息,他静静想,如果任杭之真的死在这次任务里,也算是他自己求仁得仁,一切终结于此,不必再有什么后文了。   “死于任务的犒赏?” 任杭之正对着草丛挑挑拣拣,研究哪个形状的草叶更适合吹出笛声。   秦与峥闭关后他不用天天琢磨着怎么偶遇他并和他搭话,时间一下子空落下来。听见右护法传达的消息,他扔下手里刚刚揪下来的薄叶,起身无奈道,“你们提前来问这个,不会让人更觉得自己要死了吗。”   右护法有板有眼地回答:“死士的命原本就是属于覆月教的,随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有这样死后还能拿到犒赏的任务是他们的幸运。”   “那我就不必了,给你们教主省点钱吧。” 任杭之连连摆手,坚定认为这个钱拿了是在诅咒自己。放心不下要去给秦与峥护法是一回事,能不死还是不要死是另一回事。   他那么矛盾,一边求死一样地主动来参与护法,一边又从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如果现在死了,秦与峥大概很快就会把他抛之脑后吧。或许对秦与峥而言是好事,可他毕竟是不甘心的。   五天后的辰时,任杭之连同另外七人一同聚在了石室门外。之前右护法已经叮嘱过,以内力见长的人第一批进入,主要负责在教主内力真空时注入内力;以轻功见长的人第二批进入,负责在教主走火入魔后吸引教主的攻击,确保第一批人能够继续找机会注入内力。   八人此时便是按照四人在前四人在后的位置站的,隔着厚重的石门,他们已经能感受到门内隐隐的气流波动,威压一层层蔓延开来,让人不由得屏息凝神。   辰时一刻,三刻,七刻。   石门内传来的威压愈加明显,门底的地面微微颤动起来,石缝间细碎的石子砂砾晃动着发出碰撞的声音,任杭之紧紧盯着石门,默默倒数着时间。   巳时一到,砰得一声,石门爆裂炸开,崩出的飞石四散射去,众人闪开后迅速冲进石室,看见一身黑衣双手持剑竖立的秦与峥在石台中心闭目端坐。   最先冲进去的四名死士率先赶到教主身边,各自站定一个方向伸掌按在教主肩上,他们的的掌心刚一接触到秦与峥的肩部,便感受到自己的内力飞速被面前人吸去,其中两名死士不一会就变得面色苍白。   任杭之连同另外三个进来得晚些的死士紧张地站在一边,盯着秦与峥的神情和动作。   “啪”得一声,一个死士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秦与峥紧闭的双目霍然睁开,周身爆发出一阵气流的波动,剩下三个站在他身边的死士被这股外散的内力弹飞到空中,还未来得及反应,其中一人已被飞身而起的秦与峥一剑劈断了手臂。   “引开教主!” 第二批的一个死士叫了一声,四人一同冲到秦与峥身边,做出攻击招式让秦与峥的注意力集中过来。   此刻并无神智的秦与峥右手执剑,双目冰冷,一脸漠然地环视了一圈,在入眼充斥的黑色间选择了最刺眼的一抹红色,挥剑刺了过去。   任杭之迅速运转身法闪躲起来,他上次对上秦与峥的剑还是初来覆月教时的简单过招,那时他从从容容毫发未伤,现在才意识到那是当时的秦与峥多么漫不经心的结果。   “嘶。”任杭之勉强躲过刺向心脏的一次杀招,剑锋擦着他的肩膀划过,留下了不知第几道血痕。   秦与峥身后的几个死士仍在努力隔空注入着内力,他知道注入过程一旦被打断,再重新开始就要空费不少时间和内力,所以最理想的方式是他能够一直缠住秦与峥,让他没有精力攻击其他死士。   幸好他穿了红衣,在吸引杀意这方面有先天优势。任杭之捂住流血的左臂,咬牙闪开斜里刺来的一道剑光,苦中作乐地想。   受伤失血让他的动作无可奈何地慢下来,接下来是更多更重的伤。最初还只是无关紧要的部位,后来连要害处的攻击也只能避开些许不伤到动脉。   任杭之的衣裳在血色的映衬下愈加鲜艳,他望着回身准备攻向其他死士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射出一枚暗器。   暗器擦着秦与峥的腰部飞过,连外衣都没有划透,却足以让他回头冷冷举剑,径直向着一身刺目红衣的人脖颈挥去。   ……啊,躲不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任杭之出奇地冷静。他一瞬间停了所有的动作,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秦与峥刺来的致命一剑。   那些无穷无尽的噩梦里,于骁也是这样,双眼冰冷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脖颈或者心脏。   也许这就应该是他的结局罢。   任杭之没有闭眼,想要在生命最后一刻把秦与峥的身影留在眼底。   脖颈传来刺痛,混沌的黑色色块在眼前浮散开,任杭之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来最后的黑暗。   然而一切停止了,痛感没有再加重,剑锋的冲势被硬生生止住,擦着侧颈停了下来。   任杭之愣了愣,拼命眨了几下眼,在晕沉沉的混沌缝隙间望见了一双仍然泛着血光却分明清亮了许多的黑眸。   恍惚中听见一个冷淡的嗓音:“不是说过不要穿得这么显眼吗。”   但是你说过我穿红衣很好看的……虽然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任杭之模模糊糊地在心里反驳了一句,随即身子一软,失去意识向前倒了过去。 第31章 骨雕   任杭之陷入混混沌沌的梦里,许是受昏迷前的一点怨念影响,梦里他站在一个书摊前,穿了一身火红的锦袍,衣袖翻转间滚过烫金的孔雀纹,满脸期待地四处张望着。   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集会,按周国惯例,大商小贩会把平日收集的最珍奇的物品摆摊贩卖。傅杭之向来对各种奇巧玩物兴趣满满,提前十几天就央求了于骁陪他来逛中秋集会。   “又穿得这么招摇?” 于骁走到书摊附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间那个格外显眼的身影。   “平日上朝和做公务都没机会穿的,不好看吗?” 傅杭之熟练地扁起嘴眼巴巴地看着来人。   “不会,而且很方便我找到你。” 于骁看了看书摊周围来来往往的一众素衣书生,摇摇头笑着说。   那就是好看了。傅杭之自动把于骁的话理解成自己想听的样子,满意地拽着人的袖子开始了采买之旅。   这个西域奇石串成的风铃晶莹剔透叮当作响,买;那个东海贝壳雕成的摆件小巧精致别具一格,买;原版还带了前朝知名大学士批语的典籍,一年难得一见,当然要买。   眉开眼笑背着满满当当包裹的傅杭之停在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摊前,好奇地看着桌上孤零零唯一的物品,是一个雕刻成剑形的配饰,半个拳头大小,色泽偏棕又隐隐反射出暗红的光,看不出什么材质。   他经过摊主允许拿起这个配饰,随即竟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意从剑锋处顺着掌心皮肤传到骨骼深处。   “哇,店家,这是什么做的?”   摊主是个矮小精瘦的老人,一双眼隐没在皱纹起伏的脸上,声音低沉嘶哑:“是虎狮之王最贴近心脏的骨头。虎狮是北边草原的霸主,几十年前,那些草原的领主们会佩戴虎狮骨头做成的饰物来保佑自己在战场上的厮杀。”   “那要多少钱?” 傅杭之兴致勃勃地问。   “一百两白银。”   “啊?” 傅杭之睁大双眼,满是不可置信。他作为三品官员,一年俸禄也不过一百二十多两银子,这次集会上一路走来装满了包裹的奇珍玩物加起来尚且不到十两。   老人语气平平地继续说道:“如今北境被中原人占领,草原部落相继没落,虎狮数量稀少无法成群。这一块怕是最后一个虎狮之王的骨头了。”   傅杭之询问地看向于骁,于骁轻轻抚摸了一下这块骨雕,懒洋洋道:“我幼时同父亲见过一位年迈的草原领主,他所佩戴的骨雕给我的感觉和这一块的确很像。不过一百两白银够你连吃一个月春满楼了,你确定要花在这种东西上?”   傅杭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语重心长道:“虽然人生的乐趣在于美食,但为了不太发胖,我可以忍痛割舍一下——老板,这是一百两白银,这个我要了。”   于骁哼笑了一声,慢悠悠嘲讽道:“说漏了几个,你的人生乐趣在于好吃的,好看的还有好玩的。”   傅杭之拿起包好的骨雕,啪得一下拍到于骁手里,笑眯眯接道:“还有你。”   我的人生乐趣是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加上你。   傅杭之顿了顿,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眼前人,认真说道:“你下个月又要去边境了,当我买个自己的心安吧。周国最年轻英勇的将军一定会在战场摧枯拉朽,无人可敌。”   傅杭之依稀记得那一天于骁惊讶后郑重地收下了骨雕,后来也一直贴身佩戴在身上。   他那么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平安,然而佩戴着那把骨剑也的确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的于骁,最后却死于他背后捅的致命一剑。   任杭之醒来的时候,梦里情景已经忘了大半,只隐约记得是和于骁在一块的场景,唇角还残留着笑意。   他下意识动了一下,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回想起来昏迷前自己中了不少剑,伤口多半还没有恢复。   门外小厮听到他醒来的动静,敲门进来送了水和米粥,又传达了医师的留信,称任杭之腹部和左臂两处严重的伤口需要静养,三五天内尽量避免任何运动。   任杭之勉强喝了点米粥,长叹一口气倒回了床上,感慨自己来了覆月教以后好像总是徘徊在受伤和养伤的过程里,覆月教的医师大概都认识他了。   他在床上无聊地来回翻了几下身,把自己疼得呲牙裂嘴,只好苦着脸盘算起接下来几天在床上养伤的日子该怎么度过。 第32章 偶遇与蹲守   任杭之开始了枯燥无味的养伤生活,依照医嘱,最大活动范围是在屋子里兜圈。   期间右护法来看过他,说由于他吸引了大多数的攻击,这次为教主突破剑法护法的人只死了两个。   右护法说起此事时心情不错,为了确保教主能够顺利突破,这次派去的都是死士里轻功或内力顶尖的,能少牺牲几个自然是好事。   任杭之没想到自己的加入还有这种间接效果,啼笑皆非地摇摇头,转而问道:“那天之后我就昏迷了,你们教主怎么样,从走火入魔的状态里恢复以后应该就没什么风险了吧?”   “当然,教主已经开始找人测试突破剑法的成果了。” 右护法说着,心有余悸地揉了揉额角。   他作为覆月教秦与峥之下武功最高的人,自然是首选的测试对象。七杀剑法突破第六层后,教主的剑法于凌厉狠决中又添了一丝诡秘,突破前他尚能和对方不相上下地对打几十招,现在却是从二十招起就力不从心了。   任杭之放心下来,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他现在很忙吗?”   “嗯?”右护法疑惑地反问了一声,不明所以地回答,“这几天教内外都风平浪静,应该没什么很忙的事。”   “这样啊。” 任杭之随意应了一句,语气平平和和的没什么情绪。   右护法离开后,任杭之靠在床头发了会呆,嘴巴慢慢扁起来,用后脑勺磕了几下墙。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秦与峥果真没来看他还是会有些失落。前世他几次受伤都是和于骁一起在边境的时候,每次醒来都会有身旁的小厮第一时间跑去通知于骁,然后就会看到那人的身影冲进营帐,冷着脸装出吓唬人的样子骂他又不小心受伤了。   傅杭之并不是身在福中不自知的人,他小心翼翼地珍视于骁带来的一切,最后却还是弄丢了。   任杭之吐了口气,拍拍额头让自己从悲哀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说到底他现在留在覆月教是借着死士的身份,原本也没有死士受伤了还需要教主去看望的道理——这么想的话,覆月教这么多死士每天都在受伤,秦与峥还是统一不去探望比较好,不然也太累了。   他漫无边际地乱想起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做教主是很辛苦的,不要劳烦他。   这么想的任杭之迅速翻身起来喝光了之前嫌苦放在一边没喝的疗养药。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快点恢复身体才能主动去见秦与峥。   带着这种心情像听圣旨一样谨遵医嘱的任杭之五天后就得到了出门的许可,覆月教头发花白的老医师看完他的伤口,略带诧异地感慨:“哪怕在练武的年轻人里,你的伤口愈合能力也算是最快的一批。”   任杭之知道自己体质有点特殊,最初习武时和其他弟子受同样的伤,却能早于别人许多天恢复如初。   只不过他以往散漫惯了又没有要务在身,受伤了也不急着恢复,从来把少出门走动、吃清淡食物这些叮嘱当耳旁风,仗着身体好尽情折腾自己,最后和其他人恢复速度不相上下。现在有了要事来做,愈合能力的优势也便体现出来了。   他谢过医师,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换衣服一边思考着去哪里偶遇秦与峥。   练功场?几天过去,应该已经测试完剑法效果了,练功场大概不是个正确地方。议事厅?一般开完会就离开了,一天中在那的时间是少数。思来想去,任杭之决定循规蹈矩地去风云堂碰碰运气,那处厅堂临湖而建,抬眼便可以望见湖水粼粼梅影婆娑,秦与峥不练功时通常喜欢去那里处理教务。   他随手拿了一卷话本,步伐轻快地一路走到风云堂外不远处的一棵树旁,席地而坐煞有其事地读起书来。   书里讲了一个富家小姐和穷书生的悲欢离合,任杭之一边读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地点评着,不停地嫌弃这书生没有魄力。只会写那些文绉绉的示爱诗有什么用?先考取功名家财万贯了才好来娶人家小姐啊。   从日悬中天到日垂西山,他从两人初遇读到书生金榜题名婉拒了皇上的指婚,风云堂外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出入的动静。   他揉了揉眼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决定明天换个话本再接再厉,却见一个黑衣的挺拔身影走出了门。   !   他姿势冷静脚下飞快地走过去,将将和正准备拐弯的秦与峥面冲面对上,愉快地挥了挥手里的话本:“好巧。”   秦与峥睨了一眼那个封面花里胡哨透着不务正业的话本,面无表情道,“你在这儿坐了快三个时辰了,巧在哪儿?”   他中午透过窗户见任杭之坐在树下时懒得去管,没想到黄昏要去吃晚饭了还能见到他。   任杭之面不改色地说:“我出门散步,看这儿风景不错就坐了一会,时间过得可真快。”   “你住处在最西边,风云堂在最东边,散步散一整个覆月教?”   “咳,医师说我呆在房间太久了,应该多走路锻炼一下。”   秦与峥挑了挑眉,不想继续跟人废话,慢条斯理地把剑抽了出来:“既然要锻炼就彻底一点,我正好在找人测试剑法。”   “……” 任杭之干笑着后退了一步,他最多恢复到使用最基本武功的程度,现在去应付秦与峥的剑怕是要多躺十天,太不合算了。   秦与峥和他想到了一块去,他脚下没有动,周身的气势却牢牢锁在了任杭之身上:“我觉得你还是躺在房间里的时候比较顺眼。”   任杭之嘴角抽动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反驳:我躺着的时候再顺眼你也没来看一下。他盯着秦与峥蓄势待发的动作,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拼着伤口崩裂用轻功逃走,这时身后传来了左护法的声音。   “教主,秋水派顾长觅、楚瑜求见。”   秦与峥手中剑气微吐,任杭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身上几处刚愈合的伤口被剑气震裂,鲜血顷刻浸开了纱布,在他浅绿的衣衫上开出艳红的花。   他收了剑,抬手拎住疼得龇牙咧嘴准备趁机开溜的任杭之衣领,后者在他有动作时就乖乖站住了:“既然赶上了就一起来议事厅,有你的任务。”   “啊?哦!” 任杭之叹了口气,只好放下了去处理伤口的打算。   他跟在秦与峥身后,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对覆月教的医师百般感激。幸亏对方当时多此一举地包了多层纱布,现在渗出的血才只是透过纱布露出了一点,不至于直接流到衣服上,不然血淋淋地去议事厅也太难看了。   他胡思乱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刚才左护法话里的内容,脚步顿时慢了几拍,疑惑地喃喃自语:“楚瑜?他怎么来覆月教了。” 第33章 秋水派   议事厅两侧的椅子上,一侧坐着两个束发执剑的篮衣少年,另一侧坐着覆月教的教主护法等人。任杭之坐到了最边上的椅子上,身子刚正过来,对面就响起了一个清朗的讶异声。   “任杭之?”   “楚瑜,好久不见。” 任杭之笑着冲对面扬了扬眉。他一年前和楚瑜偶然相识,结伴同行过一段时间,也算是故友了。   “你的伤?” 楚瑜惊讶地盯着任杭之身上几处明显是被血浸红的地方。   任杭之若无其事地一摆手:“刚才练功崩开了,等会就去处理。”   对面的楚瑜张嘴还想说什么,被旁边坐姿端正的顾长觅一个眼神制止了,他抿了抿唇,起身拱手道:“在下秋水派顾长觅,感谢贵教之前伸出援手。”   对面的楚瑜张嘴还想说什么,被一旁坐姿端正的顾长觅一个眼神制止了,他抿了抿唇,起身拱手道:“在下秋水派顾长觅,感谢贵教之前伸出援手。”   楚瑜连忙也跟着站起来作了个礼:“秋水派楚瑜。多亏碰到你们,不然我和师兄不知道怎么制止王远了。”   嗯?任杭之侧身向着身旁努力发射着疑问的眼神,秦与峥接收到后颇觉碍眼地扭头移开了视线,左护法轻咳了一声,见教主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担当起了解说的责任。   “上午在覆月教附近的一个小镇碰到了几位秋水派的弟子。他们中的一人不知为何忽然发狂,拼命攻击见到的所有人,楚公子和顾公子不想伤害同门,又无法在不让人受伤的情况下制住他。恰好我当时带了几个人,就帮他们控制住了发狂的弟子。”   楚瑜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当时王远疯了一样地攻击我和师兄,怎么叫他都没反应。幸好碰到你们了。”   顾长觅客客气气地接道:“制住王师弟后,左护法称他或许知道王师弟发疯的原因,我和师弟方才过来叨扰贵教。这个原因现在可否告知我们?”   左护法:“二位公子之前回忆说,王远发狂之前,附近曾响起过尖锐的笛声。由声音引发的狂乱,能否联想到什么?”   顾长觅皱眉:“是蛊?但是王师弟离开秋水派后就一直和我们一起,没有可疑的人接近过。”   秦与峥冷淡的嗓音插了进来,他觉得两人文绉绉对话的速度太慢了,开门见山道:“或许不是这次离开后,而是上次返回前。一个月前的武林大会中,王远上台和浩然盟盟主陈宗行对打过。我们当时注意到他在和陈宗行掌心相接时,神色恍惚了一下。当然这个猜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等会覆月教医师诊治时你们可以旁观看看他体内是否有蛊虫的存在,如果确实有,再商议往后的事。”   顾长觅没料到一下子接收了这么多信息,神色复杂地和楚瑜对视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师弟隐隐担忧的眼神。他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叹了口气慢慢道:“没想到此事可能会牵扯到浩然盟,怕是需要等见过陈师弟诊治的情况后再做判断。”   秦与峥微微颔首:“晚饭后会安排医师过去,你们可以暂时在客房休息。”   楚瑜离开时回头冲着任杭之挤眉弄眼了半天,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任杭之请示性地望了秦与峥一眼,见人不耐烦地朝门边抬了抬下巴,便起身跟了出去。   “你怎么会在覆月教?” 出门后楚瑜立刻好奇地发问。   “机缘巧合,我现在算是半个覆月教的人吧。” 任杭之沉吟片刻,捡着方便说的部分解释了一下,同时也间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哦——” 楚瑜拖着长腔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知道无法从任杭之这里问出覆月教的情况了。他个性跳脱莽撞,却在细节处反应极快,明白任杭之这么说便是不会背着覆月教的人多透露什么信息的意思。   “你呢,秋水派远在东北疆外,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能说吗?”   楚瑜歪头看向顾长觅,后者微笑道:“这没什么可保密的,稍加打听也能知道。在下姑母之前身陷重病,最近痊愈又恰逢生辰,因此宴请亲朋好友去庆贺。”   任杭之在脑海里调转起自己在江湖四处打听过的八卦传闻,在对上人名后下意识嘶了一声,努力维持着友好平静的声音问:“令姑母是顾晚蓁?那令姑父是……”   “浩然盟上任盟主,古成至。” 顾长觅温和地接完了整句。 第34章 前往敌方大本营   任杭之从无数个人名和江湖传闻中,艰难地拎出了秋水派和浩然盟恩怨情仇的那条线。   秋水派地处偏远,门人大多潜心练剑,极少参与江湖是非。这一代掌门的妹妹顾晚蓁来中原游玩时,遇到了刚刚接任浩然盟盟主的古成至。古成至大她近十岁,两人却意外产生了情愫。   秋水派掌门顾泽宇极力反对他们的关系,他性格冷硬,向来看不惯浩然盟在江湖指手画脚的做派。   然而顾晚蓁态度坚决,最后远嫁到地处洛阳的浩然盟,再也不曾返回过秋水派。顾泽宇也从此旗帜鲜明地拒绝浩然盟的一切调遣,除了武林大会时为了锻炼弟子会派出一些人,其他浩然盟组织的活动概不参与。   一年前古成至因病去世,顾晚蓁也跟着病倒了。现在痊愈后顾长觅千里迢迢去探望,多半也是代表着父亲的意思。   至于顾泽宇为什么不亲自去——大概仍有心结未解吧。   不过原本算是和解之行,却突然听到与自己沾亲带故的拜访对象可能是下蛊的幕后黑手……任杭之控制住自己没用同情的眼神看向顾长觅,体贴地岔开话题道:“两位先去用膳吧。”   楚瑜满怀希望地问:“覆月教有饭后甜点吗?不会像你一样一点甜食都不沾吧?”   秋水派在江湖走动不多,名声也不大,反而有一个古怪的特点流传甚广,就是由于他们所修炼的功法在体内运转时会消耗糖分,门下所有弟子都极端嗜好甜食,几乎每餐后都要额外加甜点。   任杭之多次腹诽,幸好习武人士运动量充分,否则秋水派早成了培养肥胖的温床了。   反观他自己则从前世起就不喜甜食——巧的是,秦与峥同样不喜甜食,任杭之心里有张清晰的表列着秦与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上到下梳理下来,他们在私人喜好上常常完全相反,这是难得共同的特点。   不过以左护法做事的细心程度,秋水派的这个偏好他想必会叮嘱厨房的。   任杭之:“放心吧,饿不到你。”   晚饭果然如他所料准备了不少蛋糕一类的甜点,顾长觅心事重重只简单用了餐,倒是楚瑜吃到嘴边沾满奶油,连声说一路住客栈下来,许久没吃到这样美味的食物了。   饭后,几人一同去了王远所在的房间,医师在他的关键经脉上摸索了片刻,又用银针点了几处穴位,许久后摇头叹息道:“这个蛊太过诡异,我怕是解不了。”   顾长觅眉毛紧蹙,他略通医术,方才覆月教的医师施针时,他亲眼见王远皮肤下有弯曲扭动的凸起,伴随着人加重的喘息声,正是蛊虫被驱动的迹象。   他不得不相信王远的确中蛊了。此次出行他们三人始终未曾分开,秋水派中几乎是绝对安全的,再往前就只有武林大会的那次接触。虽然王远与陈宗行对打时的神情恍惚只是覆月教的一面之词,但当他扪心自问时,发现自己的确是在怀疑浩然盟的。   现任盟主上任后,浩然盟的野心太明目张胆和不加掩饰了。而蛊毒这种西疆的惯用手段,江湖中大多数门派都知之甚少,偏偏陈宗行加入浩然盟前,就是西疆的一个小教派出身的。   左护法见顾长觅神色凝重,适时开口道:“天色已晚,两位公子或许可以先我教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那么有劳贵教了。”   不知顾长觅和楚瑜回去后又进行了多少讨论,总之第二天几人再在议事厅就坐时,两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顾长觅称自己会写信给父亲告知此事,原本前去浩然盟的计划照常,希望能借此机会查到王远所中蛊的解药,如果能探明浩然盟究竟在谋划什么是最好的。   “只是王师弟还在昏迷……” 顾长觅为难道,“秋水派太过偏远,如果送他回去,怕是无法正常赶上姑母的贺宴。”   左护法:“王远可以暂时由覆月教照料,但我们有一个请求,一个互利互惠的请求。”   “请讲。”   “我们希望派人以秋水派弟子的身份一起去浩然盟参加贺宴。”   顾长觅和楚瑜对视了一眼,没有表露出惊讶。他们对覆月教的态度和目的已然有了猜测,而这个请求也的确对他们是有利的。   怀着现在的目的,浩然盟对他们而言已经不是掌门妹妹所在的另一个家,而是龙潭虎穴的阴暗处。两人虽然在秋水派武功顶尖,但面对庞大的组织时心里还是忐忑的,等秋水派再派人又实在来不及,有覆月教的人参与是再好不过的事。   顾长觅沉吟片刻,回答道:“这个建议确实互惠互利,不过此次前行是以参加宴会的名义,带太多人恐怕不妥,覆月教派两人大概便是上限了。”   左护法:“两人足够了,这次我们教主会和……” 他停顿了一下,等着秦与峥接话。   昨天秦与峥只说如果顾长觅同意的话他会亲自去,如今多了一个人选,他一时不知该派哪个人合适。   “和我。” 任杭之顶着秦与峥冷淡刺人的视线,飞快地填补了左护法停顿的空白,坦然自若道:“教主和我一起去。”   “教主和我”这几个字念得极其顺口。   他说完后心虚地转过头望着门外蓝蓝的天空,没敢看秦与峥眯起的眼睛,在心里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驳:前天秦与峥叫他一起来议事堂时,亲口说了有他的任务,所以是秦与峥自己提前把任务交给他了,天地可鉴。   “……” 左护法茫然地看向秦与峥,见教主虽然面色冷漠,但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好重复了一遍,“嗯,教主会和任杭之一起去,你们意下如何?”   顾长觅笑道:“有覆月教教主亲自同行,这位任公子听师弟说也是武功绝佳,自然是在下和师弟的荣幸。”   出行的事就这么定了,四人第二天一早便准备启程。   当天晚上,任杭之晃悠到负责收拾行李的曾管事身边,想确认一下都带了哪些东西。   以秋水派弟子的名义出行自然比不上教主出行的排场,用于享受的物品一律不带,每人背一个包裹也就够了。   因此任杭之对着面前空荡荡的马车,相当困惑地发出疑问:“大家应该都骑马吧,为什么需要马车?”   曾管事:“是给任公子准备的。”   “啊?不不,我要骑马。” 任杭之连连摆手拒绝。在马车里多不自由啊,太不方便在路上和秦与峥搭话了。   曾管事为难道:“但是……”   一个冷淡而锋利的声音插了进来:“要么坐马车,要么别去。”   “?!” 任杭之先是被吓得后退了一步,见到秦与峥站在不远处的拐角后,第一反应就是笑容挂上了眼角眉梢,几步走过去,愉快道:“好巧。”   这次居然是真的偶遇,不是他蹲守来的。   秦与峥没被他脸上的笑容感染,淡淡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要么坐马车,要么别去拖后腿。”   任杭之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他身上的伤才好了一半,一路三四天的时间,相比起骑马,坐马车显然是几倍有利于养伤的。这次他们去浩然盟不是做客的,如果他身体不能尽快恢复到最佳状态,出了事难免要牵连其他人。   他这些年习惯了怎么折腾都是自己承担后果,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想明白过来的任杭之叹了口气,乖乖道:“我明白了,会坐马车的。”   秦与峥随意一点头,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就听到任杭之在身后重新雀跃起来的声音:“那个,就算没有受伤,骑马也是更花精力的,为了在到浩然盟前充分养精蓄锐,我们其实可以一起坐马车……”   “我不介意等会去跟秋水派说你因重伤需要换人。” 秦与峥凉飕飕地截断了任杭之热情澎湃的建议。   “……我是说,明天见。” 任杭之委屈地做了个封住嘴的手势,站在原地望着秦与峥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彻底融入黑夜里。   他在簌簌的风声里站了一会,抬起手体会着微风流淌过指缝的感觉,一切情绪仿佛都被晕染得愈加柔和了。   半晌,他抬头对着清朗无星的夜空露出了一个欢欣的笑容。   又会是好多天能和秦与峥相处的时光。真好。 第35章 住宿   第二天晚上,几人停在一处客栈前准备用膳休息。   由于秦与峥和任杭之都戴了人皮面具装作是秋水派弟子,他们没有去覆月教名下的产业,而是随意找了一家客栈进去。   楚瑜尝了一口端上来的菜,苦着脸小声道:“平均水准偏下,我好怀念覆月教的饭菜。”   顾长觅摇摇头笑叹:“现在是游人最多的时节,怪不得其他客栈几乎爆满,只有这家还能找到一两个位置。”   任杭之无可无不可地重复着夹菜吃饭的动作,余光一直观察着秦与峥的表情,见人用膳时神色如常,却在将酒杯送入口中时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放下酒杯继续夹起菜来。   “稍等一下,我出去买点东西。” 任杭之说完,转身跑出了客栈。   于骁前世对吃穿都不怎么上心,唯独对酒的质量要求很高,还私下跟傅杭之嘲笑过朝廷某个大臣家里提供的酒宛如马尿。因此傅杭之自己虽对喝酒没什么偏好,却熟知酒水的各个种类的档次的判断标准,同时对名副其实的酒楼们了如指掌。   这个习惯被他带到了这一世,来的路上他除了欣赏秦与峥的背影,也分出一点精力观察了附近的店铺。这条路西头有一家酒楼,是人们口耳相传赞颂的招牌。   秦与峥自己可能不想为了一点喜好多折腾什么,但他愿意替他折腾。   晚饭期间正是人多的时候,那家酒楼排的队一直延伸到对面的街。任杭之没这么多时间,直接从刚买好酒的人手里以三倍价格买了过来,顶着那人看傻子的眼光走回了客栈。   “这儿的酒质量太糟糕了,我们喝这个。” 他笑眯眯挥了挥手里的酒壶。   “哈太好了。” 楚瑜迫不及待地泼了杯子里的劣酒,顺手把顾长觅的酒也泼了。   任杭之从善如流地从楚瑜到顾长觅挨个倒上新酒,很自然地转到了秦与峥面前。   秦与峥扫了他一眼,抬手倒掉了杯子里原本的酒,看着醇香的酒水汩汩从壶口流淌到杯中。   晚饭的气氛总体是愉快的,秋水派远在疆外,许多生活习惯都和中原有细微的不同,嗜好甜食是最明显的一点。顾长觅和楚瑜捡着能说的介绍起来,任杭之偶尔插上几句话,秦与峥则安静地在一边喝着酒。   酒饱饭后几人订房时,掌柜告知他们眼下只剩下两间上房了。   秦与峥皱了皱眉:“通铺呢?”   “不好意思啊客官,今天我们这儿爆满,通铺早就没了。这两间上房还是有人临时退掉的,就算您去别的客栈,恐怕也不会有更多房间了。”   顾长觅:“我来时观察过,其他客栈的确更人满为患。上房床铺很大,实在不习惯还可以打地铺,不然就将就一晚上?”   任杭之忧人所忧,犹豫着要不要说自己去其他客栈看看有没有通铺——秦与峥自然是不想和他睡在一个房间的,估计连他在他房间打地铺都难以容忍。但当着不知情的秋水派弟子,这样说又好像把他们的尴尬关系摆在明面上了。   这时秦与峥开口了:“可以,就这样吧。”   任杭之一言不发地跟在秦与峥身后进了房间,刚一进门就拎着包裹走到了窗边,自觉道:“你休息,我出去再找地方。”   秦与峥毫不意外地一点头:“不错,省得我开口了。” 显然是说就算任杭之没主动提也会直接赶他出去。   任杭之蹬上窗台,倒转过身来有点恋恋不舍地看了秦与峥一会。   秦与峥走近几步,淡淡道:“我们在这家客栈的第五层。”   “嗯?” 任杭之疑惑着为什么秦与峥突然走过来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旧保持着手撑在窗框上的姿势。   秦与峥瞥了一眼窗外的草丛,又见人近距离盯着自己看的眼神闪闪发亮实在碍眼,干脆不再废话,伸手在任杭之肩膀上毫不留情地推了一把。   肩上的伤口骤然疼痛起来,任杭之哎呦一声,撑着窗框的手一软,整个人顺着推力翻了下去。他在空中挣扎着踩了几下二三楼凸起的窗沿作为缓冲,随即蜷着身子摔在了楼下的草丛里。   上次在二层秦与峥推自己下去时还提醒了一句,这次毫无征兆地就从五层被推下来了。   也不对,秦与峥提醒说他们在客栈第五层时,已经是在威胁了,可惜他自己没反应过来。   任杭之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又晃了晃发胀的脑袋。带着伤使他没能在空中好好借力,即便是摔到草丛里,五楼下来的撞击感仍然使他疼得倒抽了几口气。   再抬头时秦与峥房间的窗户已经关上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闭合的窗户轻轻说完了在屋子里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做个好梦,阿骁。 第36章 宴会   恰逢游人络绎不绝的时节,时候又晚,任杭之试探着问了几家其他客栈,一连碰壁后干脆随便挑了一家进去,跟掌柜商量着付点钱在大堂里呆一宿。   掌柜先是声明自己无法对大堂里的客人安全负责,看到任杭之满不在乎地表示不用担心,也就收了钱随他去了。   半梦半醒地在大堂里趴了一宿后,任杭之赶在第二天太阳刚刚冒出头时溜回了最开始留宿的客栈,恰好和晨起下楼的顾长觅打了个照面。   “任公子,这么早。”   “顾公子早。” 任杭之笑眯眯打了个招呼,庆幸自己回来得够早,不然被人碰见背着包袱从客栈大门外进来还要再编理由解释。   秦与峥和楚瑜也很快从楼上下来了,楚瑜睡眼惺忪地抱怨:“本以为上房的床很大,结果并排睡两个男人还是太挤了,我一夜没敢翻身。”   唉,我也想和阿骁这么挤。   任杭之在心里惋惜地想,面上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放心吧,浩然盟一向财大气粗,到了那儿就有你的安慰觉睡了。我和顾兄刚才已经叫了早餐,趁热吃吧。”   用餐后,几人继续向着洛阳出发了。去洛阳通常要走三日,万幸当天晚上落脚的小城没有那么多外客,四人定了四间上房,各自舒舒服服睡了一晚,按期在第三日上午到达了浩然盟。   呈上拜帖后,很快有浩然盟的小厮带几人来到了会客厅。会客厅的装潢朴素大气,并无多少繁琐的雕饰,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大厅的梁柱都是上好的紫檀木,大厅四角摆放的瓷瓶也都是前朝有价无市的古玩。   会客厅里有四五个圆桌,不少客人已在其中落座,看神情并不拘束,热闹的交谈声连成一片。任杭之打眼一扫,见其中不少是和古成至同龄的江湖人,心知多半是浩然盟趁此机会,也同与前盟主交好的人巩固一下往来。   小厮领着几人往会客厅中心走心,最中间的圆桌上宾客年龄明显低了不少,其中近半是女子,想必是同顾晚蓁交好的朋友。   任杭之的目光依次从这些宾客脸上略过,心情愉悦地做了一个判断:阳湖鉴宝中丢失宝物的门派,这次没有一个派人来的。而据他所知,其中几个里面要么有人和古成至是好友,要么和顾晚蓁熟知。本该来却没有来,也暗示几分了它们的立场。   中间圆桌主位上坐着的女子一身浅灰长裙,肩上披及腰的雪白狐裘,本就轮廓柔和的眉眼在苍白脸色的衬托下更为浅淡,眼神却透着一股坚韧。   她侧头听小厮说了几句,神色先是一怔,随即抬头冲着几人露出一个有些复杂却相当真挚的笑来:“长觅,好久不见。”   “见过姑母。” 顾长觅行了个礼,在顾晚蓁的示意下走了过去。   楚瑜下意识地抬脚也跟了过去,顾晚蓁右侧已经坐了个红衣女子,左边有两个空位,正好坐下顾长觅和楚瑜两个人。   顾长觅向顾晚蓁介绍:“这是我师弟楚瑜,那两位是我师伯的弟子王远和宋时,一起过来看您。”   顾晚蓁几年前离开秋水派时,王远和宋时还不是秋水派弟子,冒充这两个身份的风险要小许多。   顾晚蓁轻轻颔首,冲着还站在原地不疾不徐道:“这桌都是我的至交,你们随意找位置坐吧。”   不用坐在顾晚蓁身边是件好事,她自小从秋水派长大,尽管来的路上顾长觅和楚瑜已经讲了秋水派的不少事,真交谈起来仍有不少暴露的危险。   任杭之和秦与峥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来,准备一边凝神听四周江湖人士的对话探听消息,一边在一路客栈里粗糙饭食的折磨后享受一下浩然盟的佳肴。   浩然盟的饭菜的确美味,然而很快两人就怀念起客栈的菜品来。因为正餐上完后,这桌所有人的面前都摆了一碟糕点,三瓣乳白色的桂花糕拼出莲花的形状,上面点缀着淡粉的糖丝,在空气中散发清甜的香味。   很快有人打趣道:“晚蓁离家这么久,还是无甜不欢。”   “是请皇宫里刚退下的糕点师做的。” 顾晚蓁微笑着说完,侧头对着顾长觅眨了眨眼,“可以试试比不比得上你父亲请来的那些糕点师手艺。”   这是顾长觅在她身边坐下,东拉西扯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闲话以来,她第一次正面提到顾泽宇。   顾长觅在发现王远的中蛊可能是浩然盟的手笔后,心里就一直沉沉地堵着一大块石头,此时这块石头虽然还没有碎,却切实地从石缝间涌入一股柔软的细流。   他的母亲很早就病逝了,他愿意相信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眉开眼笑逗他玩的小姑和这一切对秋水派的算计无关。   一旁的楚瑜早就狼吞虎咽吃完了桂花糕,一边觊觎着身旁师兄的碟子一边对大厨的手艺赞不绝口。而桌子另一边的任杭之见没有人注意,若无其事地夹走了秦与峥碟子里的一块桂花糕,机械地嚼了几口努力咽下去后正准备从人碟子里夹走第二块,被秦与峥用筷子轻轻拨开了。   秦与峥顾忌着周围其他人没有开口,只微微蹙眉看着他。就像傅杭之知晓于骁的种种私人喜恶一样,于骁对傅杭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一清二楚。   他清楚记得傅杭之有次参加公主的庆生宴后回来大吐了很久,因为宴席上有不少精致的甜品,而出于对皇家的尊敬,傅杭之不得不吃了几块。当时于骁还感慨他自己不吃这些东西只是个人喜好,傅杭之能把自己吃吐也是少见的体质。   任杭之困惑而无辜地看了秦与峥一眼。他们顶着秋水派弟子的身份前来,为了不引人怀疑,甜点是一定要吃完的。秦与峥不喜糕点,那当然顺理成章地要替他吃掉。   秦与峥面无表情地对上他的目光,半晌,缩回了筷子没再理他。任杭之飞快地夹光了旁边碟子里的糕点,又努力吃完了自己的部分。他大口灌了几口水冲下去嘴里的甜味,悄悄揉了揉肚子,庆幸这辈子习武后身体强了不少,不至于把自己吃吐影响之后的行动了。   午餐快结束时,顾晚蓁起身对大家说了几句场面话,同时致歉说按理盟主和副盟主也该到场,但他们临时有事耽搁了,今晚多半能够赶到,届时大家再一起享用晚餐。   陈宗行和周苏然都不在?任杭之沉思起来。难怪来时觉得浩然盟里走动的人员比上次偷偷潜入时少了许多,大概是都被带走执行什么任务了。   这样说来……任杭之和秦与峥对视了一眼,确认了接下来的打算。以陈宗行的谨慎,和蛊毒相关的资料很可能会放在自己房间里,那么晚餐前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就是最好的机会。 第37章 探秘   宴会结束时,几个侍女出现将众来宾带往休息的房间。顾长觅见顾晚蓁恋恋不舍的眼神,干脆提议道:“姑母下午可有事?许久不见,长觅再陪您说会话好吗?”   顾晚蓁神色柔软下来:“当然,你先去放东西,半个时辰后我叫人去接你。”   秋水派的弟子被安排在同一个套间,里面是一个前厅加上四间独立的卧室。侍女走后,任杭之上前关上门,回头冲楚瑜和顾长觅二人道:“下午我们打算去东院探一探。”   顾长觅神色微动,问:“为什么不去西院?”   来之前几人一起看过浩然盟内部结构的地图。这里正正方方,分为东西南北四院。北院是对外开放的区域,大型宴会在这里召开,外来客人也在此居住休憩;浩然盟普通弟子和侍仆住在南院;高层管理者住在东院;西院的建筑则有许多高手严加看管,那里存放了浩然盟珍贵的功法秘籍和稀世兵器。   秦与峥:“当年西域邪教入侵后,蛊毒成了中原江湖的忌讳。如果王远中的蛊毒果真与陈宗行有关,那么此事想必即便在浩然盟内部也知之甚少。西院存放的典籍和兵器固然珍贵,但常有长老和有功的弟子进去挑选,相关信息放在那里并不安全。”   楚瑜:“那么东院陈宗行本人的住处便是最可能的地方——你说的有理,师兄等会要去陪顾前辈,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秦与峥忽然看着顾长觅开口道:“我们这次前去陈宗行房间,难免会留下痕迹,陈宗行晚上回来后必然会追查。我们可以提前逃走,但顾晚蓁怎么办?”   任杭之愣了一下,随即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之前也想到了这点,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在他心里为了秦与峥的计划,即便有牵连到顾晚蓁的风险此去也势在必行。他有意避开此事,没想到秦与峥直接点了出来。   顾长觅有些意外地看了秦与峥一眼,他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宴会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如果给王远下蛊事的确和浩然盟有关,它便是打算与秋水派为敌,我会劝姑母和我一起离开。”   秦与峥略一点头:“如果有什么意外,秋水派远在疆外,覆月教随时可以庇护你们。”   “多谢秦教主。”   任杭之垂下眼静静想,覆月教在江湖的名声亦正亦邪,但秦与峥骨子里果然还是那个对自己原则分毫不肯让的少年将军。   半个时辰后,顾晚蓁派的侍女接走了顾长觅,任杭之从包袱里拿出几套浩然盟小厮的服饰和新的人皮面具,示意楚瑜换上。   楚瑜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床上的衣服和面具,心里嘀咕着又是地图又是衣服,覆月教这是对浩然盟图谋已久啊。   不过眼下有装备是好事,他识趣地没多话,几人各自去自己房间换好了衣服戴上新的面具,顺着门缝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无人,迅速打开门悄悄溜了出去。   由于陈宗行带走了大多数浩然盟高层,东院此时静悄悄的,有几个房间外站着侍卫模样的人,路上间或有几个小厮和侍女路过,任杭之三人走在其中也并不显眼。   快走到地图上陈宗行的房间时,秦与峥忽然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需要多久?”   这一问没头没尾,楚瑜下意识 “嗯?”了一声,任杭之心领神会地远远望了一眼紧锁的大门,回道:“不到半盏茶。”   楚瑜反应过来:“是说开锁吗?任杭之你开锁水平有提高啊。”   任杭之心说,以前纯粹是学来炫技玩的,他又不靠偷东西为生。现在秦与峥随时可能需要这一技能,没事的时候当然要多练。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他们对视一眼,同时身形闪动晃到了门口的三个侍卫身前。陈宗行房门前守卫的人武功并不算低,但由于他们穿的是小厮衣服,经过此处时并未引发警惕,此时有心算无心,几个侍卫先后被击中,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任杭之迅速凑到房门锁前,在其他人经过这条路前成功过打开了锁,避免再放倒一个的需要。   进门时几人把侍卫的身体拖了进去,任杭之飞快地小声说:“我们要快一点,随时可能有人注意到本来该守卫的侍卫不见了。” 第38章 密室   陈宗行的房间陈设简洁得一目了然,一进门正冲着桌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木床位于东侧墙边,西侧则是一排书柜。屋内除了墙角一只半人高的瓷瓶和书柜中零星的木雕摆设外,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   楚瑜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景象,感慨道:“乍一看这盟主过得相当朴素啊,我们先看这些书?”   任杭之皱眉看着书柜中密密麻麻的书目,粗略一扫,从经史子集到功法心得都有,若要一本本翻开细看,恐怕太花时间了。   秦与峥若有所思地盯着西墙看了一会:“这面墙的位置不对。”   任杭之的目光向墙面投去,瞬间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他们是从西面走过来的,从外墙的砖印缝隙来看,这个房间与旁边房间的隔墙不应该在这里,而应该在更靠西一点的位置。   他不等秦与峥继续说话,几步走到书柜前:“我以前遇到过这种夹层的房间设计,我来找开关吧……你们往旁边让一下。”   这类设计,如果房间主人有心防范,打开开关的时候可能会有暗器射出,就算明知这种危险相当有限,他也不想让秦与峥来开。   余光瞧见另外两人依言退到了门边,任杭之小心翼翼地依次摸了摸柜子里摆放的几个木雕,在碰到倒数第二个时手指一顿,握紧那只木象的头向右微微用力,同时屏息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   “咔嚓”一声齿轮转动的声响,西北角两面墙衔接处裂开了一道缝隙,紧跟着的是几道破空的风声。任杭之脚跟蹬地向右侧滑去,身子一拧,上半身顺势后仰弯下,几支木箭分别从他的头顶和侧颈擦过,径直插入了背后的床褥中,发出几声闷响。   楚瑜探头望了望由于冲力仍在兀自摇摆的几支箭羽,轻轻咋舌:“陈宗行岂不是每开一次门都要换一次褥子。”   任杭之轻轻吁了口气,方才暗器的速度又快方向又刁钻,他躲出来一身冷汗,下意识顺着楚瑜的话稍稍思考了下:“熟悉了箭的走向后可以徒手接住,还是能节约床褥的。”   秦与峥对陈宗行每天换几次床褥的问题并不关心,直接走到暗门微开的缝隙前准备推开它。一直站在墙边的任杭之微微侧步挡住了他,抢先伸手把门缝推大了一点,虚虚往里迈了一步,见没有什么新的暗器攻击,才谨慎地放步走了进去。   秦与峥轻轻挑了挑眉。   覆月教出任务时侍卫自然是要挡在教主身前,但教主身份很多时候是个累赘,非公事时他也并不喜欢前呼后拥一大波人。更多时候他化名秦骁隐去身份在外行走,由于武功最高,向来都是第一个探路的。   ……不过任杭之自己说过要做覆月教的死士,死士替教主探路天经地义。   秦与峥简单评估完毕,心安理得地跟在人后面走进了墙背后的密室,迅速扫了一圈里面的环境。   这是个长条形的空间,南北间距与外屋相似,东西之间则十分狭窄,勉强容得下两人并排而立。   房间里东西很少,只有一张躺椅,一个到人腰部高的矮柜,和墙边十分显眼的一个箱子。   任杭之在箱子前蹲下身,研究了一会箱体和上面的大锁:“箱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虽然可以暴力拆下来,不过最好不要冒险。这个孔明锁——” 他眯眼看了看九根榫卯交错啮合的黑锁,“改良过,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秦与峥点点头:“我跟楚瑜先看看这边的柜子,同时注意外面的动静。你专心开锁。”   任杭之轻轻嗯了一声,已然沉浸在开锁的状态里。   楚瑜从善如流地和秦与峥一起研究起柜子里的东西,他外出时习惯了听从师兄的吩咐做事,眼下另外两人明显比自己经验丰富,正好不用操太多心思。   柜子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东西,有些里面是粘稠浑浊的液体,有些里面则密密麻麻爬满了虫子。秦与峥眉心紧蹙,这些虫子多半和养蛊有关,而那些液体……幸运的话或许会有对抗蛊毒的东西,但如果没有相关资料,他们无法弄明白具体的用途。   楚瑜小声道:“这些瓶子和蛊虫放在一起,里面会不会有蛊毒的解药,我们要带走一些吗?但是这样陈宗行回来后会有所察觉……但是我们以后不一定还有机会再进来了。”   狭小的空间使他精神有点紧张,忍不住一边思考一边把想法说出来,一会儿的功夫否定了自己两次。   秦与峥一如既往的平淡声音响起:“刚才那些箭射到了床上,陈宗行怎么都会注意到的。既然来了,这里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带走。”   刚才暗门打开时,他本来想试着住那些飞出的暗器。但飞箭的路径太过诡异,若非提前预判,能像任杭之一样毫发无伤地躲开已经不容易,第一次遇到不可能完全接住。眼下既然消除他们来的痕迹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也就不必为此烦心了。 第39章 困局   两人开始把柜子里的瓶瓶罐罐往自己的包裹里装,在放到其中一个瓶子时,秦与峥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缩回了自己的手。   不知是不是上次没有扣紧,瓶口处残留了一点液体,正好蹭到了他的手指上。   楚瑜发出了一声轻呼:“你看这个罐子!”   他所指的那个透明罐子里,本来无规律蠕动的虫子突然疯狂撞击着瓶壁,似乎被什么刺激到了。   秦与峥顿了一下,试探性地把手指凑近瓶口,那些虫子立刻改变了方向,向瓶口处拼命挤动着。   这种液体是用来诱导蛊虫的?但刚才那个瓶子上面有残留的液体,为什么没起作用?   是血。   秦与峥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昨晚在窗边不小心的擦伤,心下了然,提醒另外两人道:“不要碰这个瓶子,它的瓶口上沾了一些东西,和血液混合后恐怕会产生吸引蛊虫的气味。”   他见任杭之听到这儿一脸紧张地回头,不想耽误开锁的进程,多解释了一句:“蛊虫都在瓶子里,这个液体目前看起来对人体没有其他影响,我出去再处理。”   任杭之拧着眉头抽出了倒数第四根榫卯,手指由于捏着锁木的力气过大而卡出了红印。   这个密室狭小昏暗,仅有暗门处一人宽的空隙勉强流通着室内外的空气,呆得越久越有股不知来源的忧虑在心里滋长,秦与峥沾上诱导蛊虫的液体一事更加剧了这种不安。   “咦?” 楚瑜正准备拿柜子高层的瓶子时,瞥见头顶的墙上有一个把手一样的凸起,由于它和墙面是同一个颜色的,他们进来时没有注意到。   他抬头望着四周,轻轻把那个把手向下掰了一下,便看见不远处的暗门正随着他的动作合拢。   “这个好像是门内的开关。” 他担心暗门彻底关上后会无法打开,又向上抬动把手将暗门开回了原先的位置。   “嗯,大概是为了避免意外,陈宗行在门内也设计了开关。”   秦与峥刚说完,随着一声轻响,锁打开了。   任杭之的手放在箱背上,迟疑了一下,抬头道:“我开箱子,你们先出去。”   这房间太狭小,一旦开箱门的动作也连接了什么暗器装置,三个人在里面闪展腾挪都不方便。   他见楚瑜正要说话,心知对方恐怕是不好意思继续让自己来冒险,摆了摆手:“这不过是以防万一。即便真有什么机关,一定和外面的飞箭一样,是陈宗行自己打开箱子时能够躲开的机关。我一个人在里面完全能避开。”   他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最靠外的秦与峥抬腿迈出了暗门,然而蹲在柜子旁的楚瑜正要起身时,一阵机械转动的声音轰然响起。   “小心!” 秦与峥低吼了一声,眼见着近十根箭矢铺天盖地朝密室里剩下的两人射去。   任杭之一跃而起,半空中借力踏了几下墙面,反身落到了密室另一头的柜子上。由于任杭之跳到了高处,地面的空间勉强够楚瑜一个人闪躲。飞箭是从暗门的方向射过来的,他干脆冲着反方向就地打了个滚,避开了大多数暗器,只有其中的两根擦伤了肩膀。   “这鬼机关怎么突然……” 楚瑜的抱怨声停止在一声玻璃脆响中。   糟了,是那个装满蛊虫的玻璃瓶。   任杭之头皮一麻,毫不犹豫地拍下了墙上的开关。与此同时,恰好被箭射中的玻璃瓶砰得一声彻底碎了,嗡嗡的翅膀煽动声冲天而起,无数密集的小黑虫在半空中混乱了一瞬,就冲着即将彻底闭合的暗门方向飞去。   “阿骁你离门远一点!” 任杭之破了音的嘶吼淹没在蛊虫躁动的声响里。   “怎么办,这个开关好像卡住了!” 一边的楚瑜没看到刚才任杭之的动作,以为机关触发后暗门自动合拢了。此时见被关在门里的蛊虫群在门缝处徘徊,随时可能调头冲向他们,心急地拍打着没有反应的开关。   任杭之冷冷盯了一眼楚瑜的动作,心想,幸好是门关上后就打不开了,不然他恐怕会直接对楚瑜动手阻止他开门。他不能让这些蛊虫飞出密室,否则手上沾到了诱导液体的秦与峥就会成为最大的靶子。   他狠狠闭了下眼,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玻璃瓶碎的那一刻排山倒海的恐慌压倒了他,身体应激性的颤抖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幸好刚才秦与峥先出去了,他才来得及直接切断开关阻断这些虫子。   “它们要过来了!” 楚瑜惊慌的声音强行把任杭之从后怕的恐惧情绪里拽了出来。他向暗门处望了一眼,见那些蛊虫渐渐停止了向门缝里挤的动作,有几只甚至开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飞动,幸好它们似乎对人体的气味并不敏感,没有诱导剂时近乎于无方向的缓慢移动。   现在该怎么办……他带的暗器不够多,不可能杀死所有蛊虫,一旦它们填满这密室的各个角落,只要有一只没有防住,他……他就再也见不到秦与峥了。   任杭之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大脑飞速转动起来。   不能让他们四处乱飞,需要引到某个地方。   那边楚瑜已经退到了离暗门最远的墙角处。任杭之猛得跳下柜子,捞起那个装着诱导液体的瓶子,一把拧开瓶盖后扬手把里面的液体泼向暗门处。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黑压压的蛊虫群已经在密室里散开了,嗡嗡的声音越逼越近,最前面的几只几乎就在伸手碰到的位置。   他迅速退到楚瑜旁边,咬破了另一只手的指尖,微微用力,几滴血从指尖被逼出,径直飞到了那些液体上。   几息之间,漫无目的飞散在密室里的蛊虫呼啦一下铺散在暗门上,几滴鲜红的血液瞬间被蠕动的黑色填埋。   “呼……现在怎么办?” 楚瑜顺着墙面滑到了地上,惊魂未定地盯着暗门上密密麻麻的蛊虫。   任杭之疲惫地靠在墙上,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里他连着躲了两次暗器,又在蛊虫冲天而起时整颗心浸泡在对秦与峥安危的恐慌里,眼下终于有了片刻安宁的时间。   “等一会吧,秦与峥应该会想办法开门的。”   楚瑜揉了揉额角,郁闷道:“刚才你还没开箱门,怎么突然就触发机关了。”   “是体重。” 任杭之踩了踩脚下的地板,“我刚反应过来,陈宗行准备这种密室,平时大概都是一个人进入的。这个密室的地板下恐怕装了相应的机关,承重超过一定数量、超过一定时间就会自动触发。”   任杭之的话音刚落,靠着的墙居然动了一下。他瞬间紧绷了身体,刚准备退开,却见这面墙向外打开了一人宽的缝隙,秦与峥的脸从中露出来。   任杭之飞快看了一眼对面的暗门,见那些扑在上面的蛊虫没有活动的迹象,方才放下心来:“你的手……”   “洗过后用大蒜泥包住了。” 秦与峥打断了他的问题,脸色比平时还要冰冷几分。   见楚瑜已经顺着打开的门缝走了出去,任杭之飞快打开了箱子,这次的动作并没有触发新一轮暗器。箱子里躺着一本蓝色封皮的薄册,封面的字体已经有些模糊,只依稀可见最后一个字字形有些奇怪,像是古体的“蛊”字。   他把薄册扔到包裹里走出了门,这个密室居然两侧都是暗门,他们现在所在的房间在地图上标明的是储物室,位置恰好在陈宗行房间西边。   两人都出来后,秦与峥转动一个花瓶关上了门。通往陈宗行房间的门在被关上后从内外都打不开了,秦与峥试着进入了这个储物室,果然找了另一个开关。   “北院不能回了,直接走。楚瑜,你有办法联系顾长觅吗?” 第40章 吃一堑长一智   顾晚蓁的房间内,顾长觅正温言细语讲着自己一路从北疆到洛阳的见闻,余光看到窗外远处的天际升起一道深绿色的烟。   他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讲完最后一句,试探道:“姑母……”   顾晚蓁没看他,侧头望着远处那道绿色的长烟,打断了他的话:“你果然并不是来看我的。”   她容色淡淡,仿佛看着窗外出了神,话音却轻得像一声叹息。   顾长觅一窒,凝视着对面人毫无波动的侧脸,一咬牙说了实话:“父亲派我出门时,的确只是因为听到姑母身体好转。但是路上我派弟子出了意外,长觅怀疑和浩然盟有关,才不得不改变原计划来此探听情况。”   “和浩然盟有关?” 顾晚蓁喃喃了一句,她转过头来,一双温柔又沉静的眼注视着面前和父亲容貌五分相似的少年。   “是,眼下情况尚未明确,请恕长觅无法全盘告知。但方才的信号弹表明,他们的确发现了浩然盟现任盟主对秋水派的不轨之谋。”   顾晚蓁微微点头,手轻轻摩挲着臂上狐裘的绒毛,一时没有说话。   她在等什么?顾长觅思索了片刻,想起自己和她闲话这一个多时辰以来,每次提到父亲都会被她岔开话题,心里一动。   他不再解释浩然盟的事情,反而说道:“父亲房间里挂着两幅画像,一幅是母亲的,一副是您年轻时的。您在秋水派的房间也一直保持着原先的陈设,仆从每日打扫,回去的当天就可以住下。”   顾长觅呼了一口气,郑重问:“陈宗行既然对秋水派有所图谋,我们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您在这里太不安全了。姑母,您愿意和长觅一起回秋水派吗?”   顾晚蓁目光闪动了一下,脸上一直平静的神情活泛起来,最后归于眼角一点轻微的笑意:“近来浩然盟一直在联络成至和我的故友,陈宗行……他不敢动我。你走吧,左右我一下午都在和你闲话,其他秋水派弟子做了什么,又同我有什么相干。”   顾长觅见人相信了自己,先是欣慰地放下心,继而苦笑道:“姑母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父亲会骂我的。”   顾晚蓁轻轻摇头:“北疆啊,太远了。”   秦与峥一行人在之前约好的洛阳城外一处山脚下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到顾长觅匆忙赶来的身影。   楚瑜见他身后没跟着顾晚蓁,皱眉道:“顾前辈呢?我们刚才闹出了很大动静,陈宗行回来后立刻就会知道的。”   顾长觅叹了口气:“劝了很久,她不愿跟我走,大概有自己的考量吧。你们查得怎么样?”   楚瑜指了指任杭之和秦与峥身后的包裹,眉飞色舞道:“收获不小,陈宗行果然偷偷在密室里研究蛊虫。”   秦与峥:“洛阳城外仍然在浩然盟的势力范围内,不宜久留,先回覆月教再说。”   几人在附近的马行里租了马匹,当天晚上便赶到了几十里之外的一个小城,便在当地客栈里先行休息。   这次的客栈房间充足,任杭之在自己床上翻来覆去了几圈,白天经历的后遗症发作,闭上眼脑子里都是密密麻麻嗡嗡作响的蛊虫群。   他心有余悸地坐起来,仔仔细细摸了一遍自己的胳膊、脖颈和脸颊,确认没有被漏网之虫叮咬过的痕迹。   折腾完后,睡意也散了干净,任杭之索性爬起来下楼走出了客栈大门,准备去外面晃荡几圈。   外面夜色已深,大街上空空荡荡,黑色的夜风从长街这头畅通无阻地呼啸到另一头,几家客栈前的油灯摇曳出一圈圈昏黄的亮色。   他漫无目的地沿街道踱步了一个来回,在飒飒的风声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冲着自己住的客栈往回走,然后在客栈门口和冻着脸一身冷意的秦与峥撞了个正面。   任杭之揉了揉眼,没想到在自己没有处心积虑的情况下,还能夜深人静孤男寡男地碰上秦与峥,眉开眼笑地站在门外:“你也睡不着?”   秦与峥凉凉道:“被风声吵醒了。” 然后当着他的面砰得关上了门,在门内把锁挂了回去。   ……秦与峥的房间在一楼,而他走的时候忘了关门了。   任杭之对着面前紧闭的大门呆了一瞬,愧疚地摸了摸鼻子。接着纵身一跃顺着几处窗沿攀回自己房间,打开房门冲到楼梯口连跳几次,一气呵成下来,终于在秦与峥走回自己房间前停在了他背后。   他轻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意外碰上秦与峥却没说几句话,觉得太可惜了。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该说什么,秦与峥就冷不丁开口了。   “你今天为什么关上密室的门?”   当时楚瑜没有注意,他却在回头准备应对蛊虫时,看到了任杭之拍下开关的动作。   “嗯?” 任杭之困惑地歪了歪头,“你当时手上沾了那个液体,不能让蛊虫飞出去碰到你。”   秦与峥冷冷道:“密室里有两个人,空间狭小。而我在外面完全躲得开蛊虫,至少杀得死它们。”   他一贯觉得集体行动的时候,做出对更多人有利的选择才是合适的,何况以他的武功并非对付不了蛊虫,那么当时任杭之直接把自己和楚瑜关在门里就是相当愚蠢的决策。   “但是他不重要,我也不重要。” 任杭之说这话时斩钉截铁,仿佛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秦与峥皱了皱眉,隐约预感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他并不想听的话,正准备制止,任杭之已经苦笑一声继续说了下去:“吃一堑长一智。阿骁,这一辈子,连同我本人在内,不会再有对我第二个重要的人了。”   在江湖行走以来,和人结交时他始终刻意要比对方付出更多一点。神偷空空儿教过他开锁,他救过对方两次命;楚瑜刚离开秋水派时并不懂中原江湖的规则,他多次替对方解过围。   他小心翼翼计算着自己不亏欠任何人,也不真正付出什么感情,这样一旦再有需要选择的时候,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去选自己真正在乎的人。   而在发现阿骁同样转世之后,他疯狂地庆幸自己近乎未雨绸缪地这样做了下来。   这种方法的确偏激又愚蠢,但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烈,他不能保证自己永远胜券在握游刃有余,至少要保证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和秦与峥被放在同一杆天平上了。   他们连秦与峥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秦与峥站在门口,静静听完了任杭之脱口而出的话,也感受到对方凝视着自己浓烈又悲伤的目光。   他发现连日相处以来,他似乎已经不怀疑对方能够说到做到,却也并没有被这话引发多少波动。   最后,他只是低头打开房门,一边走进去一边平平淡淡道:“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咔”得一声,秦与峥轻轻关上了门。 第41章 布局   任杭之伸出去想要阻挡关门的手在半空中蜷缩了一下,无力地收了回去。   他闭上眼,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脑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秦与峥那句波澜不惊的回答反复回响。   他恨不得连心带皮骨全都奉上去来补偿秦与峥,可是对方已经不想要了。   前世的于骁,一旦决定放下什么人,便是情意和恨意全都割舍,一丝情绪波动也不再为对方牵动的,对待背叛自己的属下如是,对待任杭之……自然也如是。   爱也好恨也罢,他都不屑于再给了。   任杭之其实很清楚,这些天秦与峥默许自己的靠近,不过是因为权衡后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覆月教有利。只要不打扰到他,他也懒得在乎任杭之内心是怎样一番情思。   可当这一点明晃晃地拍在他脸上,就像那扇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关上的门一样,仍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任杭之在秦与峥的房门口浑浑噩噩地呆坐了很久,直到被一阵从窗缝里溜进来的冷风刺了一下,才打了个寒战忽然惊醒。   他可不能这样在人门口睡着,没洗脸没换装一身憔悴,明天秦与峥出门第一眼看到这种形象,印象岂不是跌到低谷。   任杭之强行忽略自己在人心里大概印象已经没法再跌的事实,拍了拍脸爬起来,回到自己屋里撑着睡意和疲惫洗漱完,四仰八叉地瘫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早上,秦与峥来到大堂时,见其他三个人已经坐在了桌边,桌上热腾腾的小吃摆了一圈:百味羹,水晶饺,笋肉团。   都是他前世爱吃的东西。   他懒得多问,坐下来准备动筷,那边楚瑜却开口了:“这几样好像都是几里外那条小吃街上才卖的?任杭之你什么时候对早餐这么上心了,大早上不睡觉跑出去买这个。”   任杭之美滋滋拿起筷子夹了个水晶饺——前世常跟着于骁一起吃,他的饮食偏好也被传染了,顶着两个青灰色的眼圈面不改色道:“昨天睡得早今天醒得也早,反正等你们也是等。”   这家客栈的早餐内容他看过了,都是些简陋的面食,阿骁哪个都不爱吃,真是没品位的客栈。   秦与峥慢慢搅着汤羹散热,头也不抬地接道:“原来丑时过半算睡得早,以后覆月教的夜巡任务你都接了吧,夜巡回来还可以继续早睡。”   任杭之想起自己昨天半夜没关门把人吵醒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心虚地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笋肉团,努力憋下去了一个即将打出的哈欠。   早上大脑清醒过来以后,他简直想打昏昨晚的自己,在这种时候上赶着剖白心思,不是自讨没趣吗。他所求的本来就是留在秦与峥身边尽己所能地为他做点什么,他能允许自己去做就谢天谢地了,在不在乎自己的心思又有什么所谓。   ……其实是有所谓的,但是他可以努力让自己也不在乎。   回到覆月教后,左护法迎了上来:“顾公子,你走之前送往秋水派的信有回音了。”   出发之前,顾长觅担心自己此行有什么意外,提前写信通知了父亲他们路上发生的事和对浩然盟的猜测,此时他拆开信快速浏览了一遍,微讶道:“父亲说他会把秋水派的事务安顿好后交给副掌门坐镇,不日将前来拜访覆月教。”   楚瑜探头凑上去和师兄一起把信读完,感慨道:“掌门都多久没离开过秋水派了,居然会为这件事来中原。”   顾长觅思索了一会,叹了口气:“父亲一直对浩然盟心存芥蒂,何况姑母现在算是浩然盟的人……他听说此事和蛊术有关,大概放心不下。”   左护法:“教主这次前往浩然盟有什么收获吗?”   秦与峥:“确认了浩然盟盟主和蛊术有关,但解药方面还没有太多头绪。”   他们在客栈休息时翻看了一遍那本锁在箱子里的薄册,里面用西域古语介绍了几种蛊毒。由于西域邪教入侵过中原武林,中原教派普遍对其讳莫如深,因此只有出身北疆的顾长觅和楚瑜对这种语言略有了解,勉强能读懂大意。   他们猜测王远中的应该是书中称作迷炀蛊的一种蛊毒,施蛊者自己体内放有母蛊,通过内力可将子蛊送入他人体中,中蛊者听到特殊的笛音后即陷入狂乱状态,会无差别攻击母蛊持有者以外的所有人。   而对于解蛊方法,书中语焉不详,只说需要用最纯净的雪水,最芳香的花瓣,最炽热的火焰和最强大的血液,同一些珍稀的西域特产的材料混合制成。   这几个形容显然各自代指一样东西,但是他们对西域之事并不了解,并不清楚它们的本意。   秦与峥问:“我们教里可有对西域之事熟悉的人?”   左护法沉吟道:“是有一个,叫周本钧。他出身西域有名的世家,和家族反目后来到中原,加入了覆月教。但是他行踪不定,上次完成任务还是几个月前,很久没见到他的踪影了。”   “想办法找到他。”   “是。”   任杭之:“我认识一个人,他精通医术,尤其以解毒见长,对西域蛊毒也有了解。”   秦与峥微微颔首:“先找本教的人,如果行不通再从你这边认识的人入手。”   浩然盟明面上毕竟还是江湖上默认的领袖,他们闯了陈宗行房间拿到资料这件事,最好还是保密在覆月教范围内。   左护法:“除了找周本钧,我们下一步还需要做什么?”   秦与峥淡淡道:“联系天清派。” 第42章 天清派   深夜,天空阴云密布,将平日的星光遮得干干净净。守卫三三两两靠在围墙上的雁足灯旁,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   “那边顾前辈的房间好像有点动静?”   “现在没有了,大概是起夜吧。”   房间内,和衣站在窗前的顾晚蓁眼神清明,不避不闪地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陈盟主深夜潜入女子房间,似乎不合礼数。”   陈宗行盯着眼前明显有所准备的女子,额头上青筋跳了几下。   他昨晚回来后,立刻发现自己的房间被人闯入过,贴在密室外还能听到蛊虫翅膀煽动的声音,可见闯入者不仅发现了密室,还放出了蛊虫。   为了防止研究蛊术之事泄露,他干脆烧掉了自己的房间,对外声称是仆从打翻了煤油灯导致大火后畏罪自尽。   私下派心腹调查时,他很快发现下午到来的宾客中,秋水派的四名弟子在晚宴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名弟子……据他所知,此次派来宴会的秋水派弟子,应该是三人。可恨他当时在外被其他事耽搁,否则早就能困住不知死活来他浩然盟作乱的那几人。   陈宗行阴沉着脸,话语几乎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我的房间下午被人闯入,当晚秋水派弟子就消失了,顾前辈对此事可有解释?”   顾晚蓁不紧不慢地说:“陈盟主可有证据证明此事与他们有关?即便有关,秋水派几个孩子年少顽劣,多半是出于好奇闯进了你的屋子,又不是西院的藏宝阁,陈盟主如此勃然做怒,可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说完,牵了牵嘴角,又轻飘飘补了一句:“可惜陈盟主的房子当晚就被人烧了,怕是没什么证据,又或者——正是不想让人知道丢了什么东西?”   陈宗行握紧的拳头上青筋凸起,努力压下了烧到喉口的火气,挤出一丝冷笑:“顾前辈莫忘了自己还是浩然盟的人。为了避嫌,还请您这几日不要出门走动了。”   离开顾晚蓁的房间后,陈宗行避着外面的守卫悄悄回到了自己暂住的房间,在门口等待已久的心腹见人回来,单膝跪地汇报道:“盟主,下的毒起作用了,那天抓住的人全都招了。”   几周前他为了试验自己下蛊控制人的效果,在外面吹奏了特制的笛子,却听到附近有人被惊动的声音,连忙命令下属抓住了对方。   “他看起来略通蛊术,是谁的人?”   “他叫周本钧,是覆月教的人。”   “那里的确离覆月教不远。哈,真是凑巧” 在武林大会和刺杀失败后,覆月教早就成了他眼里最大的钉子。陈宗行露出了两天来第一个带着喜色的笑容。   “去联系周苏然那里的眼线,让他想办法告诉周苏然,浩然盟抓到了一个覆月教的人,发现他正在研究蛊毒。”   ——————————————————————————————   覆月教内,左护法略有些困惑地重复了一句:“联系天清派?”   任杭之轻轻扬眉:“要跟他们说门派弟子有人中蛊的事?”   上次武林大会中,他们观察到两个人在和陈宗行交手后神色有异,一个是秋水派的王远,另一个就是天清派二长老的徒弟。   秦与峥:“陈宗行回去后发现房间被人闯入过,想必会立刻有所反击。我们需要尽快拉拢更多门派,但是……”   任杭之看到秦与峥眉头微蹙,心思一转道:“你是担心蛊虫未发作时未必能诊断出来,因而无法让天清派相信?”   秦与峥静静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像是沉默地表示既然问题你都猜到了,干脆也想办法解决好了。   任杭之轻笑了一下,从善如流地继续说:“先父年轻时曾是天清派的外门弟子,后来去世后有几位在天清派时交好的人来悼念过。我和他们闲聊了解到,其中一位天清派的医师,机缘巧合下获得过几本蛊术的典籍,对此有一定了解。加上我们手头有那迷炀蛊的介绍,想必能够证明体内潜伏的蛊虫。”   秦与峥:“那天来悼念的人里,似乎还有现任天清派掌门?”   任杭之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想起自己身份暴露时,秦与峥大概派人查清了自己所有的信息。不过他本来也无意在对方面前隐瞒任何事,倒不如说又是一个他可以发挥作用的机会。   “是的。虽然先父去世后我便与天清派的人不再联系,但恐怕仍然是覆月教里最能和天清派扯得上关系的人了。”   天清派作为传承最悠久的江湖正统门派,虽然由于并无野心而没有浩然盟这样的统领地位,武林中声望却是极高的。覆月教还在秦渊手里时和它发生过几次纠纷,虽然秦与峥接任后没再起过冲突,但到底是格格不入相看两厌。   右护法犹豫道:“任公子有这层关系,的确更容易获得天清派的信任,但你加入覆月教时间不长,只身前去恐怕很难代表覆月教。”   秦与峥:“他当然代表不了,明天我会一起出发。” 第43章 结盟   以任杭之名义寄去的拜帖很快得到了回复,五天后,秦与峥和任杭之拿着邀请信来到了天清派的议事阁。   天清派的掌门连同几位长老已经在议事阁里就坐,两人进门后行过礼,秦与峥便单刀直入地切进了主题:“浩然盟盟主陈宗行正在研究蛊毒,据我们观察,你们二长老的首徒上次武林大会和他交手时已经中了蛊。”   天清派几人对视了一眼,神色肃然。虽然先前的拜帖上已将大致信息写明了,否则天清派身居高位的重要人物也不会一起等在这里,但浩然盟盟主研究蛊毒甚至对武林同道下手一事非同小可,一旦传出去必定会导致整个江湖震荡。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沉声道:“我的徒儿自武林大会后言行举止一切正常,你们说他中了蛊,还是陈宗行下的手,可有什么证据?”   任杭之:“我们在浩然盟密室里找到了一本薄册,上面是对几种西域蛊毒的讲解。长老弟子所中的多半是其中叫迷炀蛊的一种蛊。我临行前将它的介绍抄写在了这里,贵教想必有医师对蛊术有所了解,对照介绍与长老弟子的情况来看,应当能发现他身体的问题。”   他说完,取出一张撰写着迷炀蛊介绍的牛皮纸交给了二长老。   根据薄册上的介绍,迷炀蛊中蛊者在听到按特定节奏吹响的骨笛声后,会失去神智无差别攻击看到的一切事物;而骨笛按特殊手法打磨后,就可以借笛声控制失去神智的人。   薄册上并没有详写这种特殊手法究竟是什么,任杭之猜测陈宗行那里应该有更完整的资料。他既然选择下这种蛊,想必是有控制人行动的把握。   二长老低头看了几眼纸上的文字,对着“可用笛声控制中蛊者”一行字眉头紧锁,又问:“即便我的弟子的确身中蛊毒,如何证明是陈宗行下的蛊?”   任杭之清了清嗓子,准备条分缕析证明一番这只能是陈宗行下的手,然而刚一开口就被秦与峥截断了。   秦与峥淡淡道:“他近几个月的行动路线,谁有下蛊动机和能力,浩然盟自从陈宗行接任以来的相关情报——相信天清派有这个能力查明情况。”   人往往更相信自己推论出的结果,他们又何必劳心苦力地免费提供一大堆信息来求人相信。   议事阁一时间陷入沉默,片刻后,天清派掌门颔首道:“秦教主说得有理,蛊毒是大事,我们自然会尽快查明情况。如若我派弟子真的中了蛊,便多亏有二位专程来提醒了。不知天清派有什么可以回报的?”   秦与峥:“回报就不必了,陈宗行偷偷研究蛊毒甚至向其他门派下蛊,掌门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会波及自身,覆月教也不会来蹚这个浑水。”   天清派掌门会意道:“如若结果证明真有此事,天清派会联合其他门派一起向浩然盟要个交代。”   秦与峥眼见达到此行的目的,略一点头便要起身离开,被天清派掌门拦住了:“天色已晚,返程恐怕不便。不如秦教主和任公子在此休息一晚?如果今晚我们查到了什么信息,也可明日再汇集一次情况。”   秦与峥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跟着一旁的侍从走出了门。任杭之落后几步,刚要抬脚踏过门槛,便听到身后天清派掌门意味不明的一声慨叹:“弘来生前和秦渊的事我略有耳闻,没想到他的儿子最后加入了覆月教。”   任杭之脚步一顿,回头客客气气行了个礼,温和而坚定地回道:“覆月教这些年的转变先父看到了,想必掌门也看到了。”   他说完,没再等掌门回话,几步向前赶到了秦与峥身边。   此时暮色已深,油灯又尚未点起,昏暗天光下只余一点夕阳的黄晕,秦与峥平日冷硬的下颌轮廓仿佛也被晕染得柔和了几分。   脚下是一条铺满落叶的小径,任杭之一边刻意踩在叶片上听着簌簌轻响,一边用余光盯着身边人,嘴角越牵越高,只觉得如果忽略几尺外带路的侍从,便是难得的幸福时刻了。   “眼睛如果不用来看路就别留着了。” 秦与峥一路都能感受到身侧投来的强烈视线,碍于附近有其他人忍了又忍,终于受不了地冷声开口。   他把声音控制得很轻,前方侍从一无所知地继续向前走着,受到警告的任杭之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四处打量起天清派的风景来。   比起覆月教这儿一处林子那儿一汪潭水的随心所欲,天清派的景色明显规整许多,眼下他们走的道路两旁参天的梧桐树笔直挺立,道路尽头是一排白砖黑瓦的径直房屋。   “就是这里,这是房门钥匙,请两位在此休息。”   侍从在那排房屋门口停下,一人给了一把钥匙,鞠躬后转身离开了。   那边秦与峥已经头也不回地开门进了自己房间,任杭之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走进自己那一间。   天清派的侍从真是不懂事,一起来的两个人为什么不开一间房呢。 第44章 怀疑   覆月教内,左护法一脸凝重地听完下属的报告,确认道:“你是说这几日附近的小门派里,出现了多起弟子突然发狂伤人的事件?”   “是的,据说都是外出归来的弟子,毫无征兆地陷入狂乱状态,无差别攻击身边的人。这些门派正在联合召集医师进行会诊。”   陷入狂乱,无差别伤人……这与先前秋水派中蛊的王远症状一致,会是巧合吗?还偏偏都在覆月教附近。   左护法思绪飞转,尽管一时无法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心头却被一片不详的乌云笼罩了。   “通知各位堂主和右护法,还有秋水派的顾长觅和楚瑜,说有要事商讨。”   由于秋水派掌门称自己要来覆月教拜访,顾长觅和楚瑜便暂时留在了这里,顺便照顾昏迷的王远。   “是。”   “等等。” 左护法叫住领完命正要离开的下属,沉声吩咐道:“在通知他们之前,先派一队暗卫立刻赶去天清派附近待命。”   如果按照最坏的推测,这些门派弟子都是和王远一样中了浩然盟下的蛊,那么浩然盟近期恐怕会有什么大动作。   教主和任杭之两人昨天刚去了天清派,虽然他暂时想不到这之间是否会有什么联系,但以防万一还是多派一些人马在教主附近以供调用为好。   >>>   第二天早上,秦与峥和任杭之走进议事阁时,敏锐地察觉天清派高层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任杭之疑惑地扬了扬眉,秦与峥的目光扫过对面几人隐约透出怀疑和探究的面孔,平淡道:“你们应该连夜查过那个弟子的身体,也收集过信息了,有什么不对吗?”   昨天没开口的一个长老不紧不慢道:“昨晚我们按照那牛皮纸上写的节奏吹响竹笛,那名弟子听到笛声后便陷入狂乱,晕倒后经医师查看的确身中蛊毒。他在武林大会后没有执行过外出的任务,一直在天清派修炼,时间上也和你们说的对得上。但是——”   他的语气古怪起来,继续道,“我们刚刚收到了一个消息。近日有几个小门派的弟子发生了失去神智攻击他人的情况,经医师诊断是中了蛊毒。浩然盟的副盟主恰好在其中一个门派做客,他和几个门派一起抓住了那个下蛊的凶手,这个人秦教主多半认识,叫周本钧。”   周本钧?任杭之心思急转,从记忆里提取出了这个耳熟的人名。几天前左护法提到过,这人出身西域世家,和家族反目后加入了覆月教。   他和秦与峥对视一眼,看到对方蹙紧了眉神色冷肃,心慢慢沉了下去。   不需要理清楚来龙去脉,就能猜想到这背后是浩然盟的手笔。也是,他们闯进陈宗行的密室还闹了那么大的动静,他发现后怎么可能没有反击。   既然天清派听到了消息,恐怕其他各大门派也听到了。浩然盟先发制人,一个周本钧下蛊害人的先入印象或许会给整个覆月教蒙上阴影。以后他们再想揭露私下研究蛊毒的是陈宗行,就会更多一层难度。   秦与峥嗤笑一声:“周苏然说他是凶手便是凶手吗。天清派同样中蛊症状的弟子见过周本钧?”   二长老冷冷道:“你们一直说我徒儿中蛊是在武林大会,当时和我徒儿有接触的,可不止陈宗行一个人。他虽未见过周本钧,却在武林大会中和覆月教的其他人交过手。”   这便是暗示周本钧下蛊不是个人行为,而或许和整个覆月教有关了。   秦与峥冷下脸,他没有给人长篇大论解释来去的耐性。   一直在观察他神色的任杭之轻咳一声,识趣地接过话头:“之前交给你们的那张纸上关于迷炀蛊的信息皆可验证,如果此事真与覆月教有关,保密会是第一要务,我们又何必专程赶过来提供信息。”   首先要撇清和整个覆月教的关系,至于周本钧——既然秦与峥上句话潜在的意思是说他并非凶手,那他就不会是凶手。眼下秦与峥懒得继续开口,任杭之干脆连同这点一同否认了。   “如教主刚刚所说,那几个门派弟子中蛊症状和天清派弟子症状相符,多半是同一种蛊毒,如果周本钧真是下蛊凶手,贵派弟子从未接触过他,又是如何中蛊的?   何况我们前脚闯入陈宗行的密室,后脚就接连爆发了中蛊事件,抓住周本钧的还恰巧是浩然盟的副盟主,谁会相信这仅仅是连番的巧合?”   二长老:“闯入陈宗行密室只是你们单方面的说辞,谁知是不是因为周本钧下蛊之事暴露,你们才刻意来这里祸水东引的。”   任杭之好笑地摇了摇头:“天清派今早才收到消息,恐怕周本钧是昨天才被指认成凶手的。如果我们事先知道,自然会想方设法阻止那些门派,哪有功夫跑来这里。   至于密室……天清派有自己的消息网,想必已经听闻几天前浩然盟盟主住处突然失火,时间上刚好在我们离开浩然盟后,这也算是对密室之说的侧面印证吧。”   “好了。”一直沉默的天清派掌门抬手拦住还想说什么的二长老,起身缓缓道,“蛊毒一事关系重大,无论是牵连覆月教还是浩然盟,天清派都需要更多时间来查清。   眼下贵教的周本钧被指认成下蛊的凶手,想必两位也需要回去处理此事。后续的情况便再通过信鸽交流罢。” 第45章 围攻   “你觉得天清派信了我们几分?” 走向驿站的路上,秦与峥侧头看向身边的人。   任杭之叹了口气:“原本应当是全信的,偏偏传出周本钧被指认成下蛊凶手的消息。你认为不是他?”   “不是。” 秦与峥淡淡否认了,又补充道,“他在心上人死于蛊毒后就和家族反目了,发过誓此生不会再用蛊。”   “那这蛊应该是陈宗行找人下了,又栽赃到周本钧身上的。那些飞出来的蛊虫留在了密室,陈宗行肯定知道他研究蛊毒的事已经暴露。不过我们当时顶替的是秋水派的身份,陈宗行现在选择周本钧来栽赃,会是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吗?”   秦与峥摇摇头刚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凛,劈手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信号弹。   任杭之脚下一停,原本因为走在秦与峥身边而悠悠荡荡的心立刻绷紧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劲,周围太安静了。   他们来时也走过这条路,四周时而响起蟋蟀鸣叫和鸟雀振翅声,如今却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只余半空中一道紫烟袅袅高升。下一秒,道路两旁的草丛中窜出十几个黑衣的蒙面杀手,瞬间包围了两人。   秦与峥抽出剑,冷冷环视了一圈,低声说了一句“右边”,便举剑向右前方的黑衣人劈去。   任杭之心领神会,他们不可能打得过十几个人敌人,必须寻找包围圈里最薄弱的位置突围。   他借着秦与峥的攻势,腿一蹬地腾身跃起,几道飞镖劈空射向右侧最外围的敌人。   锵铛数声后,第一波飞镖尽数被剑挡下。任杭之拧身跳起向后一扫腿,踹倒了攻向他后心的杀手,心里默念“一,二。”   在飞镖掩护下毫不起眼的毒针一一点中咽喉,刚刚忙着躲过飞镖的几人无声无息地倒地。   两人见势同时飞身向右侧暂时露出的缺口袭去,然而两边的杀手迅速反应过来,疾风骤雨般的刀剑夹击下,两人不得不回身挡住攻势,脚下不由慢了几分,刚刚漏出的包围圈缺口瞬间又被堵上了。   任杭之的心慢慢沉下去。   人数相差太大了,现在这些人有了防备,方才的暗器恐怕无法再次起效。   突破包围圈的思路是没错的,但是必须要有一个人应付杀手,才能让另一个人找机会逃脱。   任杭之躲过凌空砍来的利刃,手臂斜里向上一刺,身旁的杀手大臂一麻,手里的剑已经被任杭之劈手夺过。   他冲到秦与峥身边,一剑挑开刺向对方的兵器,斩钉截铁道:“你先走,我掩护你。”   秦与峥面色不变,仍然专心应对着身前的杀手。他的剑法愈加狠辣,每一剑劈下都能带起一串飞溅的血花。   任杭之急了,语气激烈了几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拖死!你先往外撤!”   秦与峥心里飞快盘算着,他在察觉有异时就点燃了信号弹。覆月教最近的站点离这里不远,但是召集人马赶来需要时间,未必能赶得及。   他不走的话两人还能至少撑半刻钟,而如果任杭之要掩护自己离开……十几个杀手的攻势下,不出几招他一定会死。   秦与峥手上维持着滴水不漏的剑势,内心深处却囫囵地冒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念头。   一个让他感到诧异和迷惑的念头。   他好像并不想让任杭之死。   任杭之截住砍向秦与峥后背的长刀,由于动作太大来不及回防,没能挡开右后方的另一个杀手,硬生生挨了一剑。他“嘶”了一声,咬牙吼道:“你走啊!反正你死了我也是要殉情的!”   秦与峥要应付敌人攻击,要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同时还要听着身边人的聒噪,一时心烦到极点,一剑刺穿攻到眼前的敌人胸膛后语气冰冷道:“你再说一句我现在就让你殉情。”   ……你死了我再死才叫殉情,你直接杀了我的话叫谋杀。   就算是紧要的生死关头,任杭之仍然百忙之中抽出空在心里反驳了一句。   秦与峥忽然目不斜视地说了三个字,用的是削金断玉般的决然口气。   “半刻钟。”   以现在的情势来看,半刻钟后在任杭之替他掩护的情况下,他仍有余力离开。   作为覆月教教主,他必须要活下来。如果到时候还没有援兵到达的话……   那就算任杭之运气不好吧。   任杭之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深深看了秦与峥一眼后,闭上嘴不再劝什么了。 第46章 有惊无险   天清派外不远处,暗卫统领抬头看了眼远处半空中的紫烟,脸色瞬间变了。   “糟了,是教主的信号弹,快。”   他们这一队人马是左护法临时派来的,本来计划先去覆月教在附近的站点待命,不料临近天清派时看到了只在危急时刻才会点燃的信号。   暗卫小队原本就是尽快赶来的,眼下更是拼命提速,一路马蹄声与劈啪的抽鞭声轰响,终于用最快速度赶到了紫烟升起的位置。   暗卫统领一眼便看到了杀手包围圈中黑衣执剑的教主,路上就高高悬起的心险些跳出嗓子,低吼一声就从马背上飞身而下,一刀斩向了最近的一个杀手脖颈。   秦与峥几刻之前就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此时离他所说的半刻钟将将过了一半时间。他见暗卫队加入了战斗,心下松了口气,手腕一翻收剑入鞘。   三四个暗卫围在秦与峥身边,保护着他脱离了战局。他见任杭之毫无停手的打算,平时和风细雨的脸上此时表情狰狞,一副势要在杀手身上多砍上几刀的样子,也就懒得管他,兀自倚在附近的山石旁微阖眸休息了半晌。   一刻钟后,所有杀手尽皆毙命,暗卫统领单膝跪在秦与峥脚下,歉疚道:“属下无能,本想留下几个活口,却没能拦住他们自尽。”   秦与峥睁开眼,不以为意地摆手:“都是训练过的杀手,留下活口也问不出什么。”   何况这个时候最想杀他的是谁,不用问也猜得到。   远处任杭之抹了把脸上蹭到的血,快步走了过来,眉头紧蹙地盯着秦与峥胳膊上的一道划伤:“你受伤了,覆月教在附近有联络点可以疗伤吗?”   他说话时还没从砍人发泄的状态里恢复过来,胳膊上溅了大片血迹,声音相比平时和秦与峥说话的口气冷硬许多。   杀手的武功路数和上次埋伏他们的人相似,这个节骨眼上不用想也知道是浩然盟派来的。   第二次,这是他们第二次试图杀秦与峥了。   任杭之盯着秦与峥胳膊上的划伤,在心里把陈宗行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秦与峥瞥了瞥胳膊上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划伤,又扫了眼对方身上深深浅浅五六个伤口,哼笑了一声,没理这个话茬,转头问暗卫统领:“你们原本是在覆月教总部的吧,怎么过来了?”   任杭之见秦与峥不搭理他,干脆跑到旁边拎起战斗刚开始就丢到一边的包袱,从里面翻出了纱布和疗伤药,蹲到秦与峥身边仔细地处理起伤口来。   他受伤后一向愈合很快,不理会也没什么。但秦与峥平时总被保护着,他几乎没见对方受过伤,所以胳膊上的小伤也是要好好处理的。   暗卫统领奇怪地看了任杭之几眼,见教主没什么反应,低下头回话道:“左护法听说覆月教附近的门派出了集体中蛊的事,担心其中有什么阴谋,特派属下带人来保护教主。”   难怪可以及时赶到。幸好左护法派了人,否则等附近站点的手下召集好人马,恐怕就来不及了。   秦与峥颔首:“做得不错,回去全体领赏。”   “多谢教主!”   在暗卫队赶来后,秦与峥就点燃了蓝色的信号烟,通知附近站点事情已经解决,不必再派人过来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回去处理周本钧被指认成凶手的事,秦与峥耐着性子等任杭之给自己包扎完,便下令赶回覆月教。 第47章 恍然   返程的路上,暗卫们分成两队,将教主的马匹夹在中间。   任杭之已经从怒火中烧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了。   之前他结合覆月教线人提供的信息研究过陈宗行的习惯,这个人出门时都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偶尔单独出门时身法诡异很快就能甩掉跟踪的人,以牙还牙的刺杀是成功不了的,只能一步步以摧毁浩然盟的方式摧毁陈宗行。   反正他们和浩然盟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不差这几天。   他一边想一边本能地驱马来到秦与峥的旁边,听到人冷不丁开口:“为什么浩然盟会知道我们在天清派?”   任杭之的思绪一顿,顺着秦与峥的问话想了下去。   他们来天清派一事并没有大张旗鼓,为什么浩然盟能够及时派人埋伏在这里?   他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握着马缰的手僵硬起来。他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两天的细节,低声道:“来的路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唯一分开的时间是昨晚在天清派休息的时候。天清派对我们并不信任,住处旁边一直有弟子巡逻,我没有机会……”   秦与峥面无表情地看了任杭之一眼,打断了他啰嗦的解释:“没怀疑你,想点有用的。”   任杭之黯淡的脸色瞬间神采飞扬起来,说话的语调轻松了许多:“知道我们来天清派的只有那天覆月教参与议事的几人和天清派的长老,顾长觅和楚瑜虽是秋水派的人,但他们如果暗中与浩然盟有交易,我们那天不会这么顺利闯进密室。”   秦与峥点头同意了他的想法,又补充道:“左护法和右护法都无需怀疑。”   “那就只剩下天清派了,其实能准确知道我们是今早而非昨晚离开的也只有天清派。不过知道我们来意的只有掌门和几位长老,以他们的位置,按说不会有勾结陈宗行的动机。”   秦与峥摇头:“从我们的拜帖送达到今早离开,中间走漏消息的机会太多了。至少几位长老的弟子多半是知道此事的。”   任杭之努力回忆了一下天清派哪些弟子较为可疑,最终失败在浩瀚的信息量下:“那恐怕需要回去以后结合天清派长老弟子的信息筛选一遍了。”   秦与峥没再回话,脱离了紧急的生死关头,他开始思考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丢下任杭之一走了之。   诚然他没有把同伴的命不当命的习惯,如果和他一起迎战杀手的是左护法、右护法,或者覆月教下属中的任何一个,他都会在保留离开余力的前提下,和人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   只不过比起其他人,任杭之多了一层前世仇人的身份。换做几个月前,他会心安理得地直接离开,放任对方死在浩然盟的围攻下。   然而他这次却犹豫了。   自重逢以来,任杭之几次三番舍命相护,他不可能因此就当前世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或许——   秦与峥若有所思地想,但或许,他到底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   浩然盟的一间暗室内,陈宗行和一个中年人面对面站着。他明明比对方高几寸,却有意垂头矮着身,避免俯视对方。   中年人样貌普通,平平无奇的五官拼凑起一张丢到人群里毫不显眼的脸,他坦然受着陈宗行恭敬的姿态,眯眼打量了对方半晌,开口道:“陈盟主如今已经是无人质疑的武林第一了,殿下让我来问你,你的承诺何时能兑现?”   陈宗行微微躬身,低声道:“原本想要不着痕迹地渗透控制各大门派,然而最近出了些纰漏,为了以防夜长梦多,恐怕需要采取更激进的方法来掌控武林。”   中年人蹙眉:“有之前提供的财宝和秘籍,加上下蛊的推动,竟然还需要再用冒险的方法?   陈宗行:“不少门派已经妥协归顺,但仍有一些江湖组织冥顽不灵,在下会尽快想办法解决。”   “六个月后就是万寿庆典,届时殿下需要一些成果来得到圣上欢心。再给你五个月时间,如果到时候还不能拿出让人满意的结果……” 中年人没继续说下去,未竟的威胁之意已然足够明显   陈宗行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腰却弯得更低:“在下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中年人点点头,身影向门缝处一闪便消失了   陈宗行在只剩自己一人的房间里站了很久,确认对方已经离开后,青着脸将桌上的茶具灯盏尽数扫到了地上。   哐当砰啷,一地狼藉。 第48章 解药   回到覆月教以后,左护法立刻迎了上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刚得到消息,周本钧死了。”   秦与峥霍然停下走进房间的脚步,目光如箭射向左护法:“原因是?”   “周苏然说他被关押期间畏罪自杀。”   左护法声音干涩,脸色也很差。他和周本钧接触不多,但同门有过数面之交的人如今背着凶手的骂名丧命,他自然心下郁愤。   秦与峥沉默半晌:“去查他有没有亲人在世,尽量提供帮助。”   任杭之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他听得出秦与峥平淡语气里隐而未发的愤怒。   根据他们的推测,周本钧多半是替陈宗行背了黑锅。浩然盟没必要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过不去,他们刀锋指向的是周本钧背后一直在针对浩然盟的覆月教。   周本钧因此而死,阿骁当然会生气的。   左护法沉声道:“周苏然恐怕很快就会联合那几个门派昭告江湖,由于数十年前的西域祸乱,武林各界都对涉及蛊毒的事讳莫如深,这一定会影响覆月教的声誉。”   “昭告江湖?” 秦与峥冷笑着重复了一句,他心里压着火,周身气势可怖,整个人如同一支出鞘的利刃,“我倒要看看谁敢拿编造的胡言乱语昭告江湖。”   任杭之:“那几个出现中蛊者的门派是什么立场?”   左护法:“是覆月教周围的几个小门派,位置也挨得很近。其中石门帮的帮主和周苏然熟识,另外的狂刀门、雁行派、华衣派这几个组织以前没有和浩然盟来往过。”   任杭之松了口气,他对素未谋面的周本钧没什么感情,但秦与峥显然不想让他死后都不得安宁。既然这几个门派并没有依附浩然盟,应当也只是不知情的受害者,有说服他们来还周本钧清白的可能性   “雁行派。” 秦与峥低喃了一句,吩咐道,“通知曾管事和几位堂主准备一下,两个时辰后出发去雁行派。   左护法领命离开后,秦与峥坐到桌案后抽出一张信纸,俯身写了起来。只剩下两人的房间里一时只余清浅的呼吸声,任杭之靠在墙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难得秦与峥没想起来赶他离开,他才不要自己走。   然而灼灼落在秦与峥身上的目光到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皱着眉抬头,刚要赶走房间里多出来的人,忽然想起了什么。   “算了,你出去在门口等着。”   任杭之听话地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了。任杭之又往外走了几步,既然秦与峥让他出来,大概是有什么不希望他看到的东西,那他还是站远一点为好。   过了一会儿,秦与峥打开门,凌空扔过来一个药瓶,简单道:“喝了。”   任杭之扬手接住,打开瓶口一饮而尽——反正秦与峥要他喝的东西,就算是穿肠毒药他也不会犹豫的,喝完后他咂咂嘴,评价道:“有点苦。” 接着晃了晃空瓶问,“里面是什么?补药,毒药?唔,总不会是春药吧。”   最后一句话语调上扬话音含笑,颇有点期待的意味   秦与峥面色平静:“荼阳丹的解药。”   任杭之愣了一下:“你当时不是说没有解药?” 随即反应过来,兴冲冲地凑到秦与峥身前,眼里扑簌簌地落满笑意,“这是开始信任我的意思吗?”   他留在覆月教后,每个月初前几天,管事会交给他当月的荼阳丹服下。这药听起来恐怖,无非是为了防止死士背叛以及如果教主出了意外要被迫陪葬,他既不可能背叛,秦与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所以完全无所谓被药物控制。   但秦与峥把解药给他,意味着他终于得到了那么一点信任,这才是弥足珍贵的。   秦与峥没应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靠近,然后砰得关上了门。   荼阳丹只要定期服用就无害,但也偶尔发生死士出现意外情况超过一个月不能返教,从而拿不到下个月剂量毙命的情况。因此只有敌人之子和有事相求而卖命给覆月教的死士才会吃,普通的下属是不需要的。   秦与峥向来对自己坦诚,以前他不在乎这点可能性,任杭之如果碰上只能怪他运气不好。现在既然发现自己不想让人死,也已经不再怀疑他,那就没必要继续用这种药物增加意外风险了。   不过他不打算去给人解释这些想法,何况他什么也不说任杭之就会自己往最乐观的方向解读去了   此刻对着紧闭的门笑得花一样的任杭之其实并没有解读出多少,毕竟秦与峥开始信任他这一个认知已经让他欢喜如狂了。   他怕打扰到门内的秦与峥,走到附近的一棵树旁全身靠在上面,长吐了几口气来平定兴奋的心情。   一阵风拂过树冠,奏响叶片哗啦啦的乐章。   树下的任杭之闭着眼靠在上面,嘴角仍然扬得极高,眼角却慢慢渗出几滴湿润。   他曾经和阿骁并肩站在同一个山尖,却愚蠢地让自己摔到了谷底。而如今,他终于在这座陡峭的山上落稳了第一个脚印。   他会竭尽所能让阿骁一直站在山顶,而他自己,即便峰岩嶙峋山风如刀,也最终会爬回那人身边。   他此生别无所求。 第49章 雁行派   雁行派坐落在覆月教附近小镇的东北角,作为一个小门派,只占据了一栋三层的塔楼。塔楼四角飞檐上盘龙舞凤,檐角孔雀蓝的琉璃瓦折射着清透的光泽,是栋精心铸就的建筑。   刚刚接到信的舵主袁平乐站在塔楼正门前,见覆月教一行人过来,笑容满面地迎到秦与峥的马前。   “阿骁,来得这么快啊。”   秦与峥身后的任杭之眼角抽搐了一下,捏着马缰手紧了紧,差点把皮绳拽断。   来的路上秦与峥提了一句,雁行派的舵主和他有一段交情。任杭之听秦渊说过秦与峥化名秦骁在江湖行走,这个袁平乐多半是那时候结交的。   但是他居然这么称呼秦与峥!他这一世都没敢叫过阿骁几次,只能在心里悄悄叫几声   跟着袁平乐进门的路上,任杭之表面维持着来人家地盘做客必要的和气笑容,实则暗地里挑剔地打量着对方   袁平乐是个面向和气的中年人,眼角已经爬上了些许细小的纹路,称得他笑起来时更加亲和,不像是一个门派的舵主,倒像是招呼人来自家吃饭的邻家长辈。   ……长辈啊,任杭之心情略微平复下来。   前世于骁冷淡桀骜,但对自己敬重的长辈是相当守礼的,加上人又天资出众,当时和于父交好的几位长辈都很喜欢他,经常小骁阿骁的叫。   但前世于骁最亲近的总归是他,现在别人能叫的他不能叫,也就难免心堵了   任杭之望着秦与峥在几步外挺拔冷峻的黑色背影,耷拉着眉眼,嘴里小声反复嘀咕着:“阿骁阿骁阿骁阿骁……”   等到终于勉强抚平了内心的郁结,任杭之已经坐在了议事阁里。他把注意力拽回正事上,听到秦与峥问:“我刚从外面回来,之前具体发生了什么?”   袁平乐已经从刚刚收到的信里知道了他们的来意,沉吟片刻,从数天前门下一个弟子突然发狂说起。   几天前,那人正和其他弟子一起在饭馆里用餐,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尖促的笛声。其他人只觉得笛声刺耳,然而那人突然起身,对着旁边的同门就是一掌。饭馆顿时陷入混乱中,其他人手忙脚乱地联合起来制服了发狂的弟子,为了避免他再伤人而打晕了他,然而之后那名弟子便一直身处昏迷中。   他们把昏迷的弟子抬回雁行派,询问下来无人听说过这种症状,医师也对此束手无策。只有一个懂些偏门知识的长老犹豫着提到,这似乎是中蛊了。   雁行派的长老和袁平乐本人闻言皆是心头巨震,而随后发生的事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石门帮的帮主找上门来,称附近几个门派都出现了弟子发狂昏迷的情况,又说浩然盟的盟主周苏然恰好在门上做客,帮忙抓住了下蛊的凶手。   这个凶手就是周本钧。   石门帮出事后,周苏然抓住了在围墙外鬼鬼祟祟徘徊的周本钧,而石门帮当时和那名中蛊的弟子一起外出的人回忆后,发现自己当日确实在附近见过这个人,还因为对方神色诡异而多看了几眼。   如果说一个石门帮算是巧合,那么其他几个门派都有人声称在门内中蛊弟子的附近见过周本钧,就很难称得上是巧合了。   加上他们调查后发现,周本钧本人的确出身西域世家,他是下蛊凶手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周本钧自己当然不承认,但问起那几日的行踪,他又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像是凭空少了段记忆一样。在石门帮附近徘徊则是因为他收到了故友的信,约他那附近见面。   这样的说辞自然无法被弟子出了事怒火正盛的几个门派接受,但他背后的覆月教毕竟让人忌惮。于是严刑拷打也不是,一放了之又不甘心,周本钧就被暂时关押在了石门帮的地牢里。   直到今日,他被发现将外套拉成长绳,在地牢里悬梁自尽了。 第50章 论亲昵称呼(番外,注意看预警)   1.这是今天第二更注意前面还有一章。2.本章时间背景为几年后两人已经和好在一起,基调纯甜,介意的小伙伴可以等完结后再来看。   “峥峥!”   任杭之刚做完任务赶回来,意外见到树下静立的一道清俊身影,眉梢眼角立刻挂上喜色,快步走过去贴到了秦与峥身边。   两人一起往议事堂走去,任杭之三天没见到人,憋了一肚子的想念。等会进了议事厅就要说正事了,他抓紧走过去这几步路的时间,邀功似地捧出一个雕工精致的木盒,里面放着几枚刀型的古币。   “上次你说想看看以前流通的刀币是什么样的,我托人买来了。”   几个月前闲聊时秦与峥偶然提到史书上记载,曾经有个朝代的流通货币是刀币,可惜漫长的朝代变迁后所剩无几,只剩书本上模糊的图片了。   秦与峥捏起一枚刀币放在手心端详着,刀身尖首凹刃,刀环圆润平稳,青铜在手心触感冰凉,散发着湮没百年的清寂。   他轻轻把刀币放回盒子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如今市面上根本没有流通的刀币,仅剩的几枚都被保护在皇宫和淮阳王府的宝库里。”   任杭之干咳一声,避开秦与峥探究的目光,低头把木盒放回了包裹里:“皇宫我还是不敢闯的……淮阳王宝库的防卫水平不比浩然盟强多少,做好准备就可以了。”   弄到到淮阳王府的地形图,买通小厮知道宝库门锁的构造,拿以前收藏的宝物作为交换找神偷空空儿教他开那种锁的最快方法,统共几个月时间而已。   他理直气壮地补充道:“淮阳王当初也掺和过浩然盟的事,我拿点补偿是应该的。”   秦与峥知道劝人也没什么用,心里判断了一番以任杭之的能力去淮阳王府偷个东西确实没什么危险,便顺他的心意道:“我很喜欢,回去放我书房吧。”   “哎。”任杭之满意地想着应该给人再添点什么收藏,嘴上又漫无目的地扯起其他闲话来。   “阿骁阿骁,我昨天终于买到了咸口的芝麻酱饼。之前那些做甜麻酱饼的商家是不是存心来害人的?”   “横刀门的人居然是用剑的,他们为什么不叫横剑门?那些人也喜欢穿黑衣服,不过都没有阿峥你好看。”   “峥峥你上次说秦老最近会来一趟,他确定是什么时候来了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议事堂门口,秦与峥一边推门一边无奈道:“你这个一句话换一次称呼的游戏还没结束吗?”   前一阵他们路过雁行派去拜访了一次袁平乐,回来后任杭之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变着花样怎么亲昵怎么叫他,甚至有一次叫了峥哥哥。他觉得自己耳朵被污染了,一个时辰没让人近身,任杭之才委委屈屈克制住了自己,然而还是挖空心思叫着各种肉麻的称呼。   任杭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叫人,当然要尽可能地行使自己的权利,他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小骁,骁骁,峥峥,阿峥……”   然后在瞥见秦渊的一刻戛然而止。   ……   为什么阿骁没告诉他秦老已经来了?   任杭之尴尬地闭上嘴,迅速收起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嘴唇抿成一条线走到秦渊面前躬身:“秦老。”   秦渊一脸和煦地跟他问好寒暄,心里却疯狂震动。   与峥从小就比同龄人成熟,几乎没经历过孩童天真烂漫会缠着父亲撒娇的时期,刚刚这个孩子叫与峥的……   好像他都没这么叫过。   看来江湖上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啊。   秦渊悄悄瞪了泰然自若站在那儿的秦与峥一眼,对方回了他个平淡的眼神,他却看得出里面蕴藏的笑意。   也罢。   这两人的事他多少听说过一些,有人能以这样的心待与峥,无论是什么性别,他都是欣慰的。   秦渊拍拍任杭之的肩膀,微笑道:“以后不要叫我秦老了。”   任杭之愣了一下,将将按捺下去的笑意立刻重新熠熠生辉:“父亲!”   这一句叫得掷地有声,秦渊又被震了一下,莫名感受到秦与峥被变着花样称呼时候的无奈。   这个孩子是够热情的。 第51章 破局   袁平乐说完后,秦与峥面沉如水,立即发问道:“周本钧的尸体现在在哪儿?”   “还停在石门帮那里。”   袁平乐见秦与峥急着赶过去,安抚了一句:“雁行派的副舵主已经过去了,此事和几个门派都有关,没有我们这边的同意,一时半会不会下葬的。”   秦与峥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你觉得凶手不是周本钧?”   袁平乐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他,以你的性子不会专门赶来一趟。何况这一连串事发生得太快,怎么看都是有疑点的。”   秦与峥站起来微微躬身,郑重道:“多谢。”   他和袁平乐虽称得上是忘年交,但袁平乐作为舵主自然要以雁行派的利益为重,能够将经过事无巨细地告诉他,还派人去拖住周本钧的尸体下葬,已经称得上是情分了。   袁平乐摆摆手,苦笑道:“找到真正的凶手,才有可能救回我派中蛊的弟子。这件事牵扯过多,雁行派并不想参与进来,等你去了石门帮,恐怕我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已经足够了。”   去石门帮的路上,秦与峥转向身后一个丹唇柳眉、容貌妖艳的女子:“花堂主,人死之后还能查出中过蛊的迹象吗?”   花堂主出身毒药世家,偏偏醉心于医术,算得上是医毒双修。因此尽管武功并不出众,仍然在覆月教担着堂主之位。   花堂主秀眉轻蹙,幽幽道:“我对蛊毒了解不多,周本钧总躲着我,不肯多教我点蛊毒的事。不过据我了解,如果蛊虫还未离体,研究此道的医师应当是能探出体内的蛊虫的。”   任杭之插嘴道:“你是认为周本钧恰巧能被几个门派的人在出事地点看到,是因为当时中了蛊?”   “没错,迷炀蛊的介绍里,说如果吹奏笛声的骨笛按特殊手法打磨,就可以控制失去神智的人。周本钧这么巧地出现在每个事发地点,还都被人看到了,被审问时又说自己失去了记忆,太像是被人控制了。”   花堂主:“还有他的死。他喝醉时曾说自己答应过,要心里装着死去的爱人走遍中原,经历人间乐事。周本钧不会自杀的。”   花堂主说这话时语调平缓,微眯的眼角却闪过一丝狠戾。   秦与峥沉思了片刻,忽然停住了马。他身后的人马都跟着停住了,看着他从包袱里拿出纸笔,趴在马背上写了几行字。   任杭之注视着秦与峥的动作,心思转了几转后试探着问:“是给天清派写信吗,要不要加几句说我们刚离开就遇到了围攻?他们看重自己作为正道的脸面,知道自己那儿走漏消息牵连了我们,出于愧疚应该会有所表示的。”   他说完,又想到当时十几个杀手围攻的险境,忍不住磨了磨牙。   天清派自己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导致秦与峥陷进浩然盟杀手的包围圈里,何止应该表示愧疚。要不是现在覆月教打算和天清派联合,他真想冲进去砸烂他们的大堂。   秦与峥笔尖停了停,他确实是在给天清派写信。要证明周本钧生前中过蛊,需要有了解蛊术又能得双方信任的医师,已经通过气的天清派是最好的选择,而任杭之的建议的确会为他的请求添一个砝码。   秦与峥思索了一下,就采纳了这个建议,把自己离开天清派后受围攻的事补充了上去,折起来交给了暗卫,让他用最快速度寄到天清派。   >>>   “盟主,探子传信,秦与峥带人离开了覆月教,看路线是要赶往石门帮。”   “继续跟进他们的情况。”   跪在地上的心腹抬眼小心地觑着陈宗行的神色,试探着问:“蛊虫死后还留在周本钧的体内,有心人是能查出来的,是否需要去提醒一下副盟主?”   暗室内只点了一豆烛火,而陈宗行坐在离光源最远的墙角处。他听完心腹的问话微微抬起脸,被遮挡的烛光在他脸上投出摇晃不定的阴影。   “呵,那个蠢货还真以为蛊是周本钧下的,提醒了他又能做什么?”   但如果覆月教揭穿了周本钧是被人陷害之事,副盟主岂不是要背上嫌疑?   这句话在心腹肚子里滚了一圈,到底没敢问出来   心腹走后,陈宗行扬手隔空挥灭了烛火,暗室陷入完全的昏暗中。   他喜欢黑暗,也喜欢独处,这让他不必满心防备,戴上各种面具来面对其他人。   他思量了一会目前的现状,觉得一切慢慢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握中。   他并不指望能通过周本钧拉覆月教下水,秦与峥没这么无能,这最多能给对方添个堵。   之前他的密室被人闯入,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这个秘密散播出去,他只能抢先一步让蛊毒重现江湖,扰乱武林中人的视线。   就算最后这视线又落到浩然盟身上——   陈宗行牵起嘴角,满意地想,那个强行把无辜者指认成凶手的周苏然,怎么看都比他可疑罢。 第52章 西域   在石门帮的交涉很顺利,袁平乐帮忙提前把其他几个门派的人都叫了过来。   除了周苏然和做惯了浩然盟附庸的石门帮帮主,其他涉事的门派长老原本就对这一系列过于蹊跷的事将信将疑,在临时被请来的天清派医师做出周本钧尸体内有蛊虫的判断后,周本钧是真凶的可能性更是降到了最低。   听完天清派医师的诊断后,周苏然就一言不发地坐在位子上,目光冷峻面色阴沉。   他原本是来石门帮做客的,当时恰巧抓住在石门帮外鬼鬼祟祟的周本钧,又拿到出事地点都见过周本钧徘徊的证词,加上这人出身西域世家,指认周本钧是凶手再昭告天下给覆月教泼盆脏水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想到出了这种变故,反倒弄得他下不来台。   石门帮帮主知道近来浩然盟和覆月教之间有龃龉,此时见周苏然神色阴郁,帮腔道:“如果说体内有蛊虫证明周本钧是受人控制,那么最有机会对他下蛊的,不就是覆月教的同门吗?”   任杭之好笑道:“选自己教的人下蛊,连带着把覆月教推到风口浪尖,什么蠢货能干出这种事?”   “但是真凶杳无踪迹,依覆月教的意思,现在应当如何处理?” 另一个门派的长老面带忧色地发问。   当然是带走周本钧的尸体安葬,然后替他的死报仇。他们眼下没有证据证明此事背后是陈宗行的手笔,但这些账加起来,迟早都是会算的。   覆月教这边思考了半晌,就被周苏然接过了话头。他压下脸上外露的不快,重新摆出一副公正平和的样子,起身对四周几位长老拱了拱手。   “除了寻找真凶外,当下我们最关心的,其实应当是几位中蛊昏迷的弟子该如何救治。即便周本钧被人下过蛊,此事最后的线索仍然断在他这里,实在还应当从他身上查起。”   “周本钧的尸体,我们今天就会带走。” 秦与峥向前迈了一步,他没看向在场的任何人,目光径直落在房间尽头一道白色幕布隔开的房门上。   那边停着周本钧的尸体,他不可能放着覆月教弟子的尸首在这种地方让人查来查去。   秦与峥声音不高,但绝非是商量的口吻,房间里一时陷入寂静。片刻后,周苏然忧心忡忡地开口,仿佛他是真的关心那些中蛊昏迷的弟子:“但几位长老门下受害的弟子该怎么办呢?”   秦与峥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在场几个门派的长老,他们大多避开了与他对视,但脸上的神色分明是赞同周苏然的。   周本钧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如果覆月教带走周本钧退出此事,他们还活着的弟子怎么办   “周本钧死于此事,覆月教不会放过真凶。至于你们那些中蛊的弟子……三个月之内,我们会找到解药的下落。   秦与峥宣告完后,不再管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几个暗卫直接跑到对面的房间里,将白布盖在周本钧的尸体上,小心翼翼将人抬了出去。   每个门派前来大厅议事的只有一二长老,石门帮掌门也仅带了两个侍从过来。只有覆月教之前连番被刺杀,来石门帮时在厅外还留了一小队黑衣执剑神色冷峻的暗卫。现在他们要将尸体抬走,覆月教教主也做过承诺,自然没人再能阻拦什么。   于是秦与峥勉强冲四面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认为几方已经达成了共识,转身直接离开了石门帮,眼里只有秦与峥的任杭之转身紧跟着他的脚步走了。   左护法不得不留在最后,应和着秦与峥的意思和几个门派的长老客套了几句,努力塑造了一番覆月教爱护弟子又愿为蛊毒这种武林大事出一份力的形象,才心神俱疲地出了门。   刚一离开石门帮的范围,左护法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们手头虽然有陈宗行那里偷来的薄册,但上面对迷炀蛊解药的介绍含混不清,教主说能在三个月内找到下落,可有什么思路?”   “我打算去一趟西域。” 秦与峥语气波澜不惊,像在说一件平常至极的事。   左护法瞪大眼,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一拽,差点带着马撞到旁边的树上,他慌忙稳住身下的马匹,急切道:“当年击退西域入侵的邪教后,中原武林和西域已经断交几十年了。我们对西域教派的情报几乎是空白的,您去那里太危险了。   秦与峥不为所动:“要战胜陈宗行手上的蛊毒,西域之行是早晚要去的。而且周本钧无辜被牵连,我们有责任通知他的家族。”   左护法:“您是希望从周本钧的家族那里得到蛊毒相关的情报?但他似乎已经和家人反目,他们会愿意为了给周本钧报仇而帮助我们吗?”   策马跟在后面的花堂主听到这里,犹豫地咬了下唇,还是插话道:“他在覆月教住处的箱子里,应该放着一串他离家时带走的项链。”   “他说过这是他家族很重要的传承,当初不该气急之下带走,但又没机会还回去。我总觉得——他和家人的关系也并非是完全恩断义绝的。”   她说到这儿断住了话音,摇头讽刺地一笑,眼角金箔点缀的花钿在艳阳下闪过一点亮光:“不过人都死了,当年是非恩仇的还有谁在乎呢。”   秦与峥平静道:“活着的人是在乎的。”   花堂主垂下眼睫,她怔神了半晌,突然道:“教主,我……   秦与峥打断了她:“西域教派错综复杂,他们的武功也诡谲难防,以你的武功不方便过去。”   任杭之:“去西域来回一趟不知多久,但凡教内有职务的恐怕都不方便。再考虑武功和对西域的了解,我看我带几个暗卫过去是最合适的。”   任杭之直接把秦与峥也排了出去。他前几年在江湖广交朋友,也认识一两个出身西域教派的人,出于兴趣打听过不少西域的情报。   那里由于地形崎岖,并未形成中原这样统一平和的风格,每个教派独占一方土地。他们多半性情喜怒不定,做事风格也远比中原人毒辣。   他虽然想抓紧一切机会和秦与峥相处,但绝对不希望他前往这种到处危机四伏、稍不留神就命悬一线的地方。   秦与峥冷淡道:“你怎么看很重要?”   任杭之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语气委婉了八个度,脸上挂着诚恳的笑:“完全不重要,不过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听听覆月教其他人的意见啊?”   他就不信覆月教的人敢放心让他们教主去西域这种龙潭虎穴。 第53章 出发   任杭之没想到,覆月教的其他人虽然也不放心,却相当轻易地被说服了。   秦与峥的理由很充分,此去一是拜访周本钧的家族并归还他带走的信物,二是询问将来会牵扯到整个中原武林格局的蛊毒情报,他理应以教主的身份前往。   何况他修炼的七杀剑法在突破阶段经常面临走火入魔的挑战,反而令他本人在神志清醒时不易受术法和毒物的操控而迷惑心智。   他在教内威信向来说一不二、威信极高,既然态度坚决,左右护法和几个堂主也就不再反对了。   剩下的讨论重心就变成了谁陪教主一起去西域。   任杭之没能赢得上一场争论,重整旗鼓势如破竹地从武功、人脉、过往经历、对西域的了解等角度论证了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成功敲定了第二人选。   他并不放心自己一个人能保护得了秦与峥,忧心忡忡地提议:“要不要多带几个高手过去,再加上两队暗卫?”   秦与峥翻了个白眼:“这是打算昭告西域,中原武林进军吗?   西域对他们而言纯粹是陌生的地盘,就算真发生了意外,想以人数优势取胜也是不现实的,倒不如说去的人各自想办法逃掉才是上计。   这次右护法支持了任杭之的提议:“至少需要派几个暗卫去保护教主。”   西域之行的队伍最后由秦与峥、任杭之和五名暗卫构成。临行前他们去了一趟周本钧的房间,由花堂主找出了存放他家族信物的箱子。   任杭之对着挂着铜锁的金属箱子默念了一句“得罪了,我们会替你归还信物”,随即拿铁丝拨了一会锁芯,就听到咔嚓一声。   箱子里放着一串构造复杂的项链,由十几个不同部件构成。有通体锋利、尖端沁血的狼牙,有打磨精细、镶银描金的牛角,有泛着暗蓝光泽的小块蛇皮。更多部件无法被辨认是什么,它们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古朴、神秘、幽寒。   承载着一个西域部落挣扎厮杀的历史。   任杭之小心翼翼将这串项链用丝绒包起来放入木盒再装进包裹,另一边秦与峥对左护法做着临行前的交代。   “现在天清派对我们应当是信任的,想办法借助他们的声望联合更多组织。上次阳湖鉴宝丢失宝物的几个门派对浩然盟已生龃龉,应当可以利用。”   任杭之正迈出门准备去酒库选几壶酒背上——西域风行的那种葡萄酒太甜了,秦与峥肯定不喜欢,听到这里回身探头进来,插嘴道:“还需要提醒天清派筛查他们内部的奸细,从当时谁知道教主和我去了天清派查起。”   他不打算听秦与峥一一交代教内事务,提醒完他最耿耿于怀的这件事,就晃着包裹走到了酒库,倒了两壶秦与峥最喜欢的酒,又在脑内过了几遍他平时观察秦与峥的细节,把膳房和藏书阁都逛了一遍。   去中原其他地方不用带太多东西,想要什么再买就行。但西域的吃穿用行都和中原有差异,加之地势广阔人迹稀寥,并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   于是等到了出发时间,秦与峥眼看着任杭之背着正常所需大小两倍的包裹出现,嘴角抽搐了一下问:“你是准备去郊游?”   任杭之背着沉甸甸的包裹轻松翻身上马,顺手拍了拍马背,在马匹嘶鸣声中笑道:“都是必备的。   覆月教奔赴西域需要五六天时间,前几日尚在中原境内,吃喝住宿有覆月教名下的客栈商铺一应照顾。   然而一旦离开兴庆,再往西人烟明显稀少了起来,伴随着沿途开始间断着出现辽阔的荒漠和连绵的山丘。空中的浮云愈加低垂,穿透云朵倾洒下的阳光明亮而刺眼。   这便是覆月教势力所及范围之外了,城镇散落地分布在山地与沙漠之间夹生的平原上,吃住都没了挑剔的余地,毕竟一个城镇能有一家接待外客的客栈就算幸运了   用餐时任杭之得意洋洋地从包裹里拿出酒壶,把当地提供的劣质葡萄酒推到一边,挨个给人倒上了醇香的酒液   秦与峥心安理得地等人倒完酒后端起酒杯,从前世起他对酒的品质就有那么点要求,不过出行偏远的时候也无意为此增加包裹重量,但任杭之会为此折腾也不是会出乎他意料的事了。   然而任杭之卯足了劲要出乎他意料,晚上各自进自己房间入睡前任杭之递过来满满的一包裹东西,他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然后听到对方一板一眼地介绍。   “我问了曾管事,覆月教平时出行远路要给教主准备的东西,不太大方便背来的我就都带上了。”   秦与峥按了按接过来的包裹,根据摸出来的轮廓默默地想,所以他时常反复翻阅的几本书、符合他口味的几种小食、甚至他习惯用的枕垫都被对方背过来了。   他挑挑眉:“所以是让我明天多背这么沉的一包东西?   任杭之理所当然地说:“明天你走后我收拾了继续背啊,我从小练轻功习惯负重的。”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秦与峥拎着包裹转身准备回房间,余光瞥见任杭之仍然笔直地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落在他身上,于是手撑在门框上懒洋洋问:“还有事?”   任杭之眨巴了几下眼睛没说话,最后卡在他不耐烦的边界飞快说道:“好好休息,明天见。   “嗯。” 秦与峥简单应完,毫无停顿地关上了门。   外面的任杭之盯着紧闭的门站了许久,幽怨地叹了口气。   这是客栈唯一一间上房,应该住双人的,能让他进去打地铺也好啊。   不过想来也知道秦与峥不可能同意,过于急切只会像上次深夜表衷心一样起到反效果。   任杭之努力按捺下蠢蠢欲动的心,劝了自己半天来日方长,才拖着脚步离开了门口。 第54章 努尔族   穿过玉门关后,就彻底离开中原进入了西域。沿途城镇里的人皆衣着鲜艳、头戴花帽或彩巾,为了不引人注目,秦与峥几人也都换上了当地的服饰。   而城镇与城镇间刮着风沙的小道上,有时骑马驰骋一天也见不到人影。只偶尔听见驼铃声时,能见到几个牵着骆驼沉默赶路的商贩。   西域的城镇相对闭塞,商家普遍对中原人态度冷淡,加上两地通行的语言虽然整体相差不远,口音和个别用词却区别较大,交流起来并不通畅。   幸而任杭之前两年对此有兴趣,和西域过来的朋友互通有无,基本能用当地口音应付日常对话,多少避免了不必要的纠葛。   出发后的第五天下午,几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周本钧出身的努尔族位于葱岭以南的平原,这里错落分布着山丘与河谷,划出自然的边界,几大世家各占一块地区,分治这片土地。   根据地图上标好的位置,几人驱马来到了努尔族的城门前。说是城门,其实并不像中原的城门一样分成三重三楼,只是一道石质的拱门横在面前,拱门上方雕刻着风火水月的象形花纹。   两个守卫模样的年轻人从门前跑来,说话带着浓厚的西域腔调:“你们是谁?”   秦与峥:“我是覆月教的教主。贵部族的萨迪克离开西域后,加入了覆月教。他最近因故身亡,我们希望达成他的遗愿,特来送还贵部族的信物。”   萨迪克是周本钧在努尔族时的本名。送还信物当然只是他们前来的目的之一,不过作为跟守卫的交代也足够了。   两个年轻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将右手放在左胸前微微躬身:“请客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知族里的长老。”   一刻钟后,几人被迎进了拱门。拱门后像是一个小型的城镇或村庄,方形房屋错落有致,大多在横梁和屋顶上刻有雕花,来来往往的人看起来互相熟稔,时而互相拍肩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他们被带到一座圆形的建筑前,这座建筑比起周围的房屋明显更为雕工繁复,屋顶由蓝花白底的琉璃砖铺成,砖瓦上的回形花纹在日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彩。   建筑内不出意料绘满了彩色的壁饰,任杭之边走边拼命用余光扫视周围富丽堂皇的彩绘,他原本就喜欢一切美丽绚烂的事物,这种西域部落贵族的建筑装饰可不是随时有机会看到的。   中央大厅的正前方端坐着几位衣着华丽的老人,来的路上任杭之特意教过一遍西域人面见长辈时的行礼方式,此时几人站定后便一起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鞠了一躬。   行礼过后,大厅就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中。站立和端坐的人数目相对,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直到正中央坐着的长老沉声问:“萨迪克身故了?”   没有任何寒暄地直切主题,任杭之在心里飞速判断着,除了西域人本身不喜欢弯弯绕绕,看来他们对于叛出家族的周本钧多少是挂念的。   秦与峥肃声道:“是的,我很遗憾。他活着时曾说过后悔带走了家族的信物,希望有机会还回来,因此我们现在代为还回。”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任杭之从包裹里拿出木盒,交给了走上前来的侍从。   座上的长老接过木盒,拿出项链时细碎的哗啦声成了屋子里的唯一声响。他缓缓摩挲了信物片刻,忽然目光如炬地望向秦与峥:“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秦与峥毫不避让地迎着长老凌厉的目光,淡然道:“您不先问一下萨迪克是如何身亡的吗?”   长老冷冷道:“背离努尔族的人,我为何要在意他是如何死的。”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座上几位长老投来的目光并不友好,大厅内没有点灯,只有侧墙顶部的格窗透下来熹微的天光,使得四周护卫手中持的剑更显得寒光逼人。   任杭之皱了皱眉,轻轻向秦与峥的方向迈了一步,全神贯注地留心着旁边护卫的动作,确保如果有人出手他能第一时间为秦与峥挡下攻击。   然而数道目光汇集中心的秦与峥仍然泰然自若地站着,虽然维持着习惯使然的挺直站姿,身体却是相当放松的。   他来之前来之前已经教内和周本钧熟识的人谈过,了解了他当初离开努尔族的原因和后来的行踪后,对于努尔族的态度也有一些猜测,否则也不会贸然把自己放到敌众我寡的局面里。   他像是对周围凝重的态势浑然不觉一般,微微一笑道:“去年送到努尔族门口的粮食,长老应该很清楚是谁送来的。”   听到这句话,努尔族长老冷漠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他双眸眯起,打量着秦与峥轻松的神情,右手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木盒。   片刻后,他慢慢松开手,仍然保持着质问的姿态,语气却到底和缓了几分:“当时送来的粮食,萨迪克有受到覆月教的帮助吗?”   “他通过覆月教的消息渠道得知努尔族面临饥荒,借助我们的人手沟通了商贩,又提前拿了一年的俸酬来补充粮食的钱款。不过他同样为覆月教做出了等价的贡献,这并非帮助,只是互利互惠。”   秦与峥说到这里,抬眸直视着努尔族长老的双眼,一直不卑不亢的语调终于锋锐了起来:“我们并非来此索要回报,只是希望他关心的家族同样关心他的死。” 第55章 旧怨   秦与峥的话音落地后,对面的几位老人沉默了很久,正中央的长老迟迟没再开口,最后一位坐在边上的长老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问:“那你告诉我,萨迪克,我的侄儿,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长篇大论的讲解任务被交给了任杭之,从陈宗行的图谋一直讲到他们在石门帮将周本钧的尸体搬走。   不同于秦与峥对身边每个人都多少心存顾念,任杭之除了表面上的情意能做到位外,打心底里对和阿骁无关的人事悲喜都无动于衷。   因此他讲述这段过程时虽也满面忧愁嗓音低沉,真正忧愁的原因却是,他和这一世的阿骁重逢以来原来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了,他仍然连在阿骁房间打地铺的资格都没有。   等到任杭之讲完,自称萨迪克长辈的老人立刻问道:“萨迪克的尸体被埋在了哪里?”   “在临安的一片花海旁,他说自己的爱人来自临安,曾多次同他讲起那片湖畔旁的花海。”   听到爱人这个词,老人不悦地蹙眉,遂又无奈地放开,他转头望向正座上的大长老:“你看如何?”   大长老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迅速抓住了覆月教一行人的动机,缓缓问:“所以你们是想要得到蛊毒相关的情报,来扳倒那个浩然盟?”   “是。” 秦与峥清楚坦诚是最好的沟通方法,他干脆将覆月教的打算也一并告知。   “萨迪克的身亡与陈宗行有关,我们希望从贵部族得到一些情报。但如果你们不愿意提供,覆月教会找其他方法,陈宗行想借蛊毒来统领江湖,我不会听之任之。”   大长老凝视着大厅中央身姿如剑眼神笃定的年轻人,半晌,摆了摆手:“蛊毒种类繁杂,最初每个部落承袭了不同的蛊术,又经后人的不断改进,你们要的情报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提供的。”   “把那个盟主密室里找到的蛊毒介绍留下来,你们且先在努尔族住几天。”   很快有侍从走到几人身前做手势要带他们出去,任杭之转身时顿了一下,迅速扭头朝大厅左前方的角落望去,那边阴影站着一个身穿铠甲的护卫,阔面虎须,身形比周围其他人都高大几分。   他察觉到任杭之的目光,毫无躲避之意,阴鸷锐利的鹰目冷冷回视过来。   此时秦与峥已经走远几步了,任杭之没再停留,收回目光快速跟上秦与峥离开了大厅。   他们离开后,上座的大长老叹息了一声,冲着左前方那个护卫劝道:“哈吾勒,萨迪克已然身故,你也该放下了。   哈吾勒向前一步走出了阴影,他仰起头,似要穿透屋顶一直看到遥远的穹顶:“大长老,只要月亮还挂在天上,我就无法忘记死去的阿依慕。   “数十年前中原西域一战,双方都元气大伤。如今即便为了西域的和平,也不该让歹人借用我们的蛊术为祸中原。哈吾勒,这不只是为了萨迪克报仇。”   哈吾勒双手交叉恭敬地行了个礼,态度却没有丝毫退让:“我无法阻碍长老们的决策,但长老们也无法改变我的内心。”   他说完,转身直接离开了大厅。大长老凝视着他坚决的背影,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低声吩咐道:“让人想办法提醒覆月教的客人,同时也告诉他们,哈吾勒是我至交的孩子。”   >>>   在任杭之提醒了秦与峥努尔族似乎有个护卫敌对态度强烈后不久,他们就得知了哈吾勒的身份。他是大长老早年去世的至交之子,也是阿依慕的哥哥。   周本钧当年和来西域游逛的中原女子温遥相爱,拒绝了族里青梅竹马的阿依慕的求婚。努尔族虽少有和外人通婚的情况,但也并非严令禁止。长老劝过周本钧,见他和温遥情深之至,只好转而劝阿依慕另寻良人。   然而阿依慕不肯。   她在温遥和周本钧之间下了一种断情绝爱的蛊,子蛊在温遥身上,她如果仍然对周本钧动情,三个月后就会死于蛊毒。   那是种无解的蛊,阿依慕劝周本钧告诉温遥他爱上了自己,让温遥彻底死心离开西域,那蛊虫也就对人体没有任何伤害。   然而不知是最后周本钧透露了真相,还是温遥宁愿爱着移情别恋的人,她没有离开西域,三个月后死在了周本钧怀里。   周本钧答应恋人的遗愿,要带着对她的爱活下去,走遍她的家乡,行遍中原各地。   他亲手杀了阿依慕,然后离开努尔族逃去了中原。   任杭之听完这个故事的第一反应是:“现在周本钧已经死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秦与峥:“前些年周本钧常常受到刺客的追杀,覆月教庇护过他几次。现在想来,他在中原并未和人结仇,那些杀手大概与哈吾勒有关。没有覆月教,周本钧势单力薄,多半已经死于哈吾勒的报复。”   任杭之烦闷地拿头撞摇椅的链子。他们暂住的房子自带庭院,院子里的葡萄藤架上挂着双人摇椅。这在中原不多见,他没事就喜欢坐在上面一晃一晃地看着藤蔓间隙里跳跃下来的光斑。   “他妹妹和周本钧本来就是一命换一命,现在连周本钧也死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摇椅上的铁链被任杭之撞得嘎吱作响,秦与峥听得直皱眉,忍不住道:“别制造噪音了,下来。”   任杭之乖乖从摇椅上跳下来,闲不住地又跑去拨弄架上垂下来的叶片,这次小心地没弄出声响,自问自答了之前的问题:“一直想杀掉的仇人没死在自己手里,现在族里还要为了给他报仇提供帮助,大概仍然心有不甘吧。”   他嘴上说阿依慕是自己做错了事,哈吾勒的仇恨并无道理,其实心里很理解他。   对有些人而言,如果珍爱的人死了,滔天的恨意是不需要是非对错来支撑的。   身后的秦与峥没有回话,任杭之一扭头,见对方已经坐在了他刚跳下来的摇椅上,正懒洋洋抬头望着天际的流云。   任杭之:“……那是双人摇椅。”   秦与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赞同道:“所以一个人坐在上面挺舒服的。”   任杭之无奈地放弃了上去和人一起晃悠的愿望,继续讲起正事:“其实先杀了哈吾勒以防后患也是个方法,但大长老说哈吾勒是他的至交之子,我们杀了他恐怕会有麻烦。”   秦与峥摇头否定了这个建议:“我们毕竟是来请求帮助的,冲突能避免就避免。这几天尽量小心,借他们的膳房自己生火做饭,不要和任何人肢体接触以免被下蛊,等拿到情报后就立刻离开这里。” 第56章 疯狂   第二更,前面有一更注意   任杭之原本因为要见到秦与峥而隐隐挂在脸上的笑意僵成了诡异的表情。   他大脑嗡得响了一声,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头顶明亮的阳光突然极端刺眼,他努力要看清侍从的口型,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光。   耳边隐约传来“任公子……任公子!”的呼声,他推开了上前来想要扶他一把的侍从,弯下身手撑在大腿上站了一会,等到大脑飞涌上来的晕眩感散去了少许,才重新直起身来。   任杭之的视线穿过侍从,对着漫无边际的虚空自言自语一般轻轻说:“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一定是弄错了。我现在就去大堂。”   侍从看着眼前人发抖的嘴唇和手指,识趣地闭上了嘴,一路沉默着把任杭之带到了大堂。   任杭之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在正常的人间了。   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是晃动的,擦肩而过的行人面容扭曲地冲他阴笑,耳边每句聒噪都带着回声。   好吵,为什么这么吵。   任杭之摸到怀里的暗器,想要随便投射出几把让周围安静一点,利箭触手的冰凉感却让他冷静了几分。   他把掌心连同五指狠狠按在怀里数把暗器的尖端,直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腕流出,才迟缓地感觉到痛意。   还没有确认阿骁出了什么事,他不能失去冷静。   等到站在大长老面前,他按惯例双手交叉行了个礼,听到大长老吃惊的声音:“你的手怎么了?”   他在问什么?任杭之迷惑地想。他居然在关心我的手,我的手又没有断。   任杭之随意甩了一把手上的血,歪头盯着大长老的双眼轻声问:“秦与峥怎么了?”   大长老斟酌了一下词句,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秦与峥前往的部族叫阿吉族,几周前阿吉族按族规处死了一个私自给人下蛊的的族人。那个族人相依为命的弟弟对做了这个决定的贵族们满怀怨恨,而与他在集市上相识的哈吾勒,最近送给了他两枚炸药。   一心报仇的弟弟趁着阿吉族几位长老会见覆月教的人时,冲进去点燃了自己身上的炸药。   大长老艰难地解释:“哈吾勒时常不在族中,我们没想到他会和阿吉族人有交集,更不清楚他怎么买来的炸药。”   任杭之闭了闭眼,听到血液奔涌进颅腔的声音,他问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道。” 大长老看着任杭之鲜血淋漓的手猛得握紧,重重叹息了一声,“真的不知道。此事牵扯甚广,如果我们知道他在哪儿,是不会放过他的。”   任杭之嘴角轻勾,像是同意了他的说法一样,没再追问,只哑声说了一句:“我要去阿吉族,给我准备匹最快的马。”   他环视了一圈四面富丽堂皇的彩绘,心里静静想,等一等,还不是时候。   他要先去阿吉族看一看,炸药……前世他们叫它震天雷,战场上不是没遇到过,这东西从点燃到爆炸是有时差的,他不相信阿骁会死在这上面。   如果阿骁真的死了……   任杭之浑身疼得颤抖了一下,轰然作痛的大脑疯狂抗拒着这个想法。   他需要时间先杀掉哈吾勒,然后才是努尔族这些间接把阿骁推入绝境的人。   任杭之走出大堂,外面明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眯起眼,抬手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水渍。   他仰头回望着这座宏伟的圆形建筑,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如果阿骁真的死了,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马匹很快就备好了,为了方便和阿吉族的人沟通,努尔族还派了两个族人跟着任杭之一起过去。   任杭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路上这两天时间的。   他的大脑始终是混沌的,走马灯一样不停循环着前世今生他和阿骁在一起时的种种画面。   他看到秦与峥当时对着地图随意指了个更近一点的阿吉族,而他拿手指在地图上描描画画,满心想着来回赶路都要快一点,能早些回来看到阿骁。   ……   是啊,他为什么没选自己去阿吉族,为什么没能调查出哈吾勒和那个阿吉族人有来往。   是他的疏忽害死了阿骁。   任杭之疼得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仿佛绞在了一起。他左手拉着缰绳确保不会耽误赶路的速度,右手下意识按到天灵盖上,手指蜷缩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他从混沌的思绪里勉强拽出来一道清晰的声音:他要先做完该做的事,不能再懦弱地只知道去死了。   到了目的地后,由努尔族的人交涉,阿吉族很快就派了个年轻人带他们去棺材停放的位置。   炸药炸死了十几个人,多数是阿吉族的护卫,加上覆月教一行人,反而是长老们因为坐的位置离那人冲进来的门口最远,只死了两位,剩下的伤势不一。   任杭之只看了一眼棺材就转过身去靠着墙发抖,旁边阿吉族人不忍心地解释:“大堂内有不少装饰用的挂毯和丝织物,爆炸后烧起了大火,我们赶来时……已经这样了。”   多数尸体已经被烧得焦黑,身上的衣服也都化成了灰烬,辨清身份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任杭之茫然地心想,既然认不出人脸,阿骁或许没死。   可如果没死,为什么不回努尔族?如果是受伤了不方便移动,为什么不给他传信?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任杭之发疯一样地找遍了附近所有客栈、酒家、乃至能临时落脚的庙宇。   没有,都没有,阿骁都不在。   第三天晚上,他跪在客栈的房间里崩溃地把头往墙上撞,鲜血顺着脸颊流到嘴里,满口腥甜。   阿骁不在了。   他痛恨整个世界,包括他自己。 第57章 复仇   任杭之把伤口包扎好后,当天夜里就开始传信给附近自己认识的人。   他虽未深入过西域,却在中原和西域交界的地段停留过一段日子,那时认识了西域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没结下什么深情厚谊,但如果只是想要查一个人的行踪加上买点东西,钱足够就可以了。   他用了几天时间,拿银票买到了需要的一切,又承诺他们之后会拿银两来兑换。   虽然他恐怕没有命去兑现承诺了。   任杭之在一座丛林密布的山上找到了哈吾勒。   他在树后看了对方许久,紧咬的牙关挤出喀喀的声响,按在胳膊上的手不自觉地掐出几道血痕,终于在哈吾勒背过身时找到机会,扔出几枚暗器的同时从树后拔剑刺了过去。   哈吾勒躲过其中两枚,大腿和手臂各中了一箭,咬牙抽出腰间的环首刀迎上了任杭之的攻击。   刀剑相击后发出刺耳的铮鸣,树林里的鸟群应声振翅而飞。   任杭之的剑法并不出众,但哈吾勒受伤在先,任杭之又是用的不惜以伤换伤的打法,拼着自己被砍中也要尽可能在对方身上多刺几剑,两人身上很快就裂开大大小小的伤口。   几十招后,任杭之对哈吾勒劈向自己腰腹的一刀置之不理,挥剑趁着哈吾勒向前冲的攻势刺穿了对方的喉咙。   鲜血喷溅。   哈吾勒下意识捂住喉咙,向后倒退了一步,砰得摔到了地上。   腰上中了一刀的任杭之同样跪到了地上,他紧紧盯着面前的哈吾勒,漆黑的眼中一丝光亮也无,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样,对着面前已经无力反抗的人继续一剑一剑地捅下去。   剧烈的痛楚和大量失血下,哈吾勒的神智已经模糊了。   他漫无边际地想,阿依慕,我终于要去见你了。   哈吾勒九岁时,阿依慕出生在一个满月之夜,父母以月亮为她命名,而他的妹妹也的确像明月那般皎洁耀眼。   阿依慕十八岁时,满心欢喜地来找他,说她爱上了同族的萨迪克。   那时院子里开满了海棠花,阿依慕一边形容着萨迪克如何打动了她的心,一边信手摘下花瓣,聚了一捧后就扬手散到空中。   她乌黑圆亮的双眸中似有星光闪烁,明月下洁白的海棠花落在她身上。伴着阿依慕婉转的笑声,哈吾勒在心里说,妹妹是月亮送来的精灵。   后来萨迪克和中原来的女人相爱,他眼睁睁看着妹妹逐渐枯萎,眼神却越来越执拗。   阿依慕有一天抱着他哭了很久,哭完自己擦了擦眼泪,轻声呢喃:“我好像做了错事,但是萨迪克会和我在一起了。”   他不在乎妹妹做了什么错事,只是替她开心她能和爱的人在一起,那是他最耀眼最璀璨的妹妹,无论是谁,和她相处后都会爱上她的。   然而他错得离谱,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三个月后,他外出回来,等着他归家的只有棺材里冰冷的阿依慕。   月亮送来的精灵,又回到月亮上了。   罪魁祸首逃到了中原,而安静躺在棺材里不会说话不会笑的阿依慕,成了他近十年的梦魇。   阿依慕害死温遥,周本钧杀死阿依慕,他没能亲手杀掉周本钧,满腔的恨意无处着落,只好投向多次阻碍他复仇如今又跑到努尔族来碍眼的覆月教。   直到现在他死在这个双眼一片死寂的男人手里。   他隐约记得那日在议事厅中,这个男人站在覆月教教主身边,警惕地打量着他。   也罢。   恨意是不会凭空消亡的,它只会借助刀光和鲜血无休止地蔓延下去,把一个又一个原本活在阳光里的人推进深渊。   这是他情愿选择的归宿。   直到哈吾勒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任杭之还在机械地维持着捅剑的动作。   他的眼睫上溅满了血液,同眼里的泪水一起将视线模糊成一片暗红的混沌。仿佛过往无数的噩梦里,世界被鲜血浸染,而他一人绝望地跪在血液里,颤抖地伸手探向阿骁的尸体。   他知错了。   这辈子也真的拼命悔改了。   为什么还要让他再一次失去阿骁。   “呲溜”一声,手中的剑柄由于浸满血液而打滑脱手。任杭之下意识地重新捡起剑,却因为这个意外的停顿而清醒了几分。   混乱不清的心里有微弱的声音在叫嚷,他不能在这里发狂,还有事情要做。   任杭之晃了晃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哈吾勒几乎被他捅烂的尸体,随手把长剑扔到一边,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拿出纱布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一下,先回到客栈把脸上的血迹清洗掉,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骑上马匹向着努尔族奔去。   两天的路程很长,他在路上把到了努尔族后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   努尔族的侍从早在前几天就被他甩掉了,现在回去说要代表覆月教继续进行交易,同时追究他们的不谨慎导致教主死亡的责任,应当可以顺利把长老们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   他需要全神贯注地去思考,才能暂时从凌迟一样的痛苦中偷得清明。   幸好,他就快解脱了。   他说过会给阿骁殉情的,但他一个人太少了,他想拖着更多人一起陪葬。   到努尔族后的情形如任杭之计划一般,他向努尔族人提出追究教主死亡一事责任的要求,说话时他尽量保持态度平和,却仍然被对方担忧地看了好几眼。   他不知道在对面的努尔族人眼中,眼前人脸色青白双目幽深,说话间似乎试图挤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却因面部肌肤僵硬而凝成一个阴冷的神情,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不过这个努尔族人并没有多想,只当是他失去同伴后过于悲伤,很快就传消息请他到议事厅商谈。   任杭之深吸了一口气,走入了圆形建筑的大门。这一次四面华丽灿烂的彩绘,在他眼里都蔓延成了血色。   他摸了摸怀里冰冷的铁罐和火折子,边走边出神地想着等会点燃炸药的步骤,没有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   随着一声闷响,任杭之毫无反抗地被击中后颈,失去了知觉。 第58章 归来   任杭之醒来时,发现自己头顶是熟悉的雕花藻井,意识到他正躺在之前暂住的努尔族房间里。   后颈仍然隐隐作痛,他费劲地揉了几下,昏迷前的记忆慢慢涌回脑海。   他之前好像是被人打晕了?   任杭之揉后颈的动作停滞住,随即猛得坐起身,慌张地摸向怀里,发现里面的炸药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立刻警惕地望向四周,确认这个房间里的确只有他自己。   是努尔族的人发现了他的意图打晕了他吗?可是他对周围的动静一向敏感,就算心思再混乱,也不可能注意不到附近的脚步声。   能接近他而不被他发现的只有一个人,因为他对那个人的气息本能地毫不设防。   任杭之的身体因为这个念头僵住了,他一时心跳如擂鼓,飞快地跳下床要冲出门去,却因为太急切而没看到地上的一个矮凳。   由于昏迷后刚醒来还没恢复好平衡,任杭之被绊倒在地上,痛楚带来的晕眩感重新涌到头顶,他不得不趴在地上缓了片刻,刚要撑起身来,就听到咔嚓一声。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秦与峥站在门口,垂眼看着地上的他,静静道:“醒了?”   任杭之愣愣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又抹了一把眼睛,整个人的呼吸都暂停了。   半晌后,他用最快的速度爬起身来,却不敢走过去,站在原地轻轻说:“阿骁,是你吗?”   声音轻得仿佛怕稍高一点就打碎了这个梦境。   秦与峥关门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他身旁。   任杭之抬起颤抖的手想要去摸秦与峥的脸,看到对方皱眉避让的神情,手指蜷缩了一下,没去碰那张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面孔,小心翼翼地下落触碰到秦与峥的胳膊。   没有消失。   任杭之深深吸了几口气,低下头抬手捂住了即将从唇齿间泄露出来的哭声,也控制住自己想要扑上去拥抱秦与峥的冲动。   阿骁看起来是不想让他碰的。   许久,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沙哑着嗓子问:“你没事吗?”   “嗯。” 秦与峥简单解释道,“那个人冲进来时我注意到了他手里有炸药,在他点燃的时候撞碎窗户冲出去了,只受了点轻伤。”   前世的战场生涯救了他,他瞥见那个熟悉的黑铁罐的一刻,大脑尚未想清楚,身体已经本能地冲向了窗户。   “太好了。” 任杭之神经质一样低低重复了几遍,“太好了……太好了。”   秦与峥像是受不了这样的场景一样,很快切换了话题:“我看到你怀里有炸药。”   他在阿吉族附近的黑市听说最近有人在高价急收炸药,留心打听了一下,立刻就确认那个人是任杭之。   幸好他赶在事情不可挽回前阻止了这个疯子。当时时间太过紧急,他怕任杭之看到自己再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只好打晕了他,又对努尔族人解释了一下自己没死,而同伴过于激动晕倒,才顺利把炸药的事掩盖了过去。   “嗯?” 任杭之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混乱中,停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从认识的西域朋友那边买的,想杀完哈吾勒以后带着它和努尔族的人同归于尽。”   “和努尔族有什么关系?”   任杭之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俊朗又凌厉的眉眼,觉得自己怎么也看不够,直到那刀削似的眉峰不悦地挑起,才不知所措地给出回答。   “如果不是大长老护着哈吾勒,我们早该杀了他的……哈吾勒和阿吉族人私下的交易他们也没查到……我……”   他慢慢反应过来,苦笑着摇头:“没什么过得去的理由。你死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想要杀很多很多人。”   秦与峥凝视了他一会,突然问:“前世我死了以后,你呢?”   前世啊……   那是没有奇迹发生,阿骁的的确确被他害死的结局。   任杭之垂下头,低声回道:“活不下去,一年多后死了。”   “哦,自尽了。”   秦与峥并不意外。间接害死了于骁的傅杭之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算是吧,啧,一事无成就去死了。” 任杭之嘴角讽刺地勾起,眉眼间尽是对前世自己的厌弃。   他曾经居然是那样懦弱的人,害死了于骁后就只知道跟着去死   于骁死后傅家在朝中的权势仍然如日中天,他是有办法进宫见周帝的。   他没有于骁那样颠覆王朝的能力,至少可以韬光养晦想办法刺杀周帝,就算成功的可能性极低,也好过毫无意义地死去。   秦与峥心想,任杭之平时看起来一点都没变,重活一世还是随性又跳脱的个性,然而前世傅杭之作为书生不可避免的软弱的确已经消失殆尽,转化成了隐在漫不经心背后的狠决与执拗。   不过……   觉得前世一事无成,所以这一次就要尽可能拉更多人去死吗。   秦与峥懒得评价这种思维,又转向另一个重要的问题:“火药在西域是天价的商品,你哪来的钱?”   任杭之嘴巴微张,脸上方才因想起前世而浮现的戾气一下子散了干净,尴尬地别过脸去。   当然是用的秦与峥留下的银票,他当时人几乎疯了,也没想过自己会活着回去把钱还给覆月教。   他窒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有一些积蓄,回去会还给你的。”   直到说完这句话,任杭之好像才真真切切有了点现实感。   阿骁是真的回来了。   他悄悄低下头,抿着唇傻笑起来。   阿骁还活着,不管是钱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所有一切,都是随时随地可以全部给出的。   只要阿骁还在他身边。 第59章 伤害   阿吉族人带着炸药冲进来时,秦与峥已经和他们的长老谈完交易拿到了蛊毒资料,因此尽管中途出了这样的波折,他们来西域的目的也算是完全达到了。   秦与峥和努尔族确认完交易最后的细节,又写信发给阿吉族,通知他们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同时保证之前的约定会按计划进行下去。   任杭之知道秦与峥挂念覆月教,不愿再在西域耽搁下去,第二天就声称自己和哈吾勒对战时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坚定地要启程回去。   秦与峥见他确实一夜之间就元气大满活蹦乱跳,心里难得涌上了点羡慕的情绪。   这人恢复得也太快了……怪不得能活到现在。   回去的路上,秦与峥解释了一下他从阿吉族那里拿到的迷炀蛊信息。   他们最开始从陈宗行密室那儿得到的信息,对于迷炀蛊只有基本介绍,在解蛊方式上尤其含糊不清。除了作为辅料的几种西域材料有准确的名字,可以直接用钱来买,四种主材都不知指代何物。   任杭之好奇道:“所以,最纯净的雪水,最芳香的花瓣,最炽热的火焰和最强大的血液,分别都是指什么?”   “葱岭旁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天池里的水,幽灵兰花瓣,北边山谷地火后残余的灰烬,和帝王蛊虫的血液。” 秦与峥哼了一声,对那故作玄虚的介绍相当不屑。   “只要知道是什么,这些东西都可以在西域收集到。毕竟迷炀蛊不是什么密不外传的蛊毒,它的解药不会刻意为难人。其中最困难的帝王蛊虫血液,阿吉族长老作为人情直接送给我了。”   任杭之犹豫道:“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在西域收集完剩下的三种药材再回去?”   秦与峥:“它们所在地都离阿吉族不远,我已经收集完了。”   任杭之忽然紧握了一下手中的缰绳,他闭了闭眼,终于平静地问出了重新见到秦与峥后的第一眼就盘旋在心头的问题:“这些天,是故意不告诉我你还活着的吗?”   他这话问出口后,两人间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天地中一时只剩下规律的马蹄声,嗒嗒地响彻在漫天风沙之中。   爆炸后及时逃出去的秦与峥,最开始由于不清楚事由没敢贸然露面,戴上人皮面具留在阿吉族附近观察着情况。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场爆炸的始作俑者只是普通族人,而且已经当场炸死。他戴着人皮面具悄无声息地潜回努尔族,恰好赶上任杭之听说他的死讯,疯了一样地骑马冲出大门赶往阿吉族。   那一刻,一直安静蛰伏在心底深处的恶意,终于冒出了头来。   这一世的任杭之,好像只要在他身边就坚不可摧,无所谓身体的伤害,不在意他态度好坏,连生死也可以轻描淡写置之度外。   那么如果失去他,到底会让这个人多崩溃呢。   他想看一看。   于是他没有拦下任杭之,而是隐瞒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先将解药需要的材料收集完,才回到阿吉族附近。   找到任杭之的行踪并不困难,他为了避免秦与峥受伤后联系不到自己,在四处都留下了显而易见的痕迹,也一直住在同一家客栈里。   他再一次远远地看到任杭之,是他杀了哈吾勒下山后的时候。任杭之脸上和身上都溅满了血污,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周围行人胆战心惊地躲得远远的,他却仿佛一无所觉,脸上只余下死寂般的空白。   秦与峥没阻拦任杭之杀了哈吾勒,那人提供的炸药虽然没能炸死他,覆月教的五个暗卫却无一幸免,理应以自己的命来偿还血债。   然而听说任杭之买了炸药后,他知道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立刻赶回努尔族,阻止了惨剧的发生。   为什么没有告诉任杭之他没有死?   大概前世在狱中万念俱灰的于骁,始终是想知道的。   失去我,你会有多痛苦呢。   会有于骁被你背叛那么痛苦吗。   长时间的沉默已经代表了默认,任杭之笑了一下,轻声说:“我知道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不必去问。   以为秦与峥死去的那几天里,他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却又因为需要报仇而逼着自己不能去死。   但既然阿骁想要伤害他,无论以什么形式,他都罪有应得,也心甘情愿。   任杭之安静地转过头,任由眼泪慢慢被风吹干。   一路无话。   半个时辰后到了客栈,任杭之跳下马,转头看秦与峥时已经是一如往常的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一边给秦与峥推开门,一边热情满满地介绍:“我之前认识的人在这儿做庖师,他做的肉丝糕是你喜欢的那个味道,出发前我传信让他准备上了。”   秦与峥不无诧异地盯了他片刻。   眼前人眉梢眼角挂着笑意催促了一句:“我们进去吧,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刚出锅。”   这个人其实已经给出答案了。   一个人经受的痛苦是无法抵消另一个人的痛苦的,任杭之固然心甘情愿接受痛苦作为惩罚,但同时又觉得这样并不足够,想要尽可能地给他其他东西来弥补。   秦与峥心想,何必折腾呢,任杭之想要给,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就好了。   他扔掉了脑海里种种复杂情绪,信步跟了进去。   “肉丝糕吗?听起来不错。” 第60章 突破   吃完来西域后第一顿称得上佳肴的饭后,两人踏上了回覆月教的归程。   秦与峥始终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任杭之试图挑起了几次话题,见人比平时更惜字如金——具体表现为回答从以前的十个字之内变成两个字之内,猜想他在思考什么要事,识趣地闭上了嘴。   百无聊赖的任杭之只好一会儿扭头看看风景,一会儿看看身旁策马驰骋时身姿也比一般人潇洒几分的秦与峥。   至于为什么不能一直看秦与峥,当然是因为长时间落在对方脸上背上的目光太灼人了,会导致秦与峥骑马往前十几米拉开距离。   这样自娱自乐了一路后,终于在第五天下午到达了覆月教。   早就得到消息的左护法上前来迎,见去的时候有七个人,回来却只有秦与峥和任杭之两人,不禁紧张地凑上去打量着秦与峥:“出什么事了,教主有受伤吗?”   秦与峥跳下马,边向议事厅的方向走边吩咐道:“我没事,五名暗卫有家人的记得去补发犒赏。”   看来没回来的暗卫都死了。   左护法暗自叹息一声,心道这趟西域之行果然不太平,幸好教主安全回来了。   议事厅里,两个护法和几位堂主各自汇报完近期负责的教务后,左护法开始讲起和各门派结盟的进程。   说是结盟,其实只是挑出信得过的门派,提醒他们陈宗行在研究蛊毒,可能要为祸江湖。   由于阳湖鉴宝后丢失宝物的种种传闻大挫了浩然盟的声誉,加上一向声望极高的天清派旁加佐证,大多数被联络的门派都相信了此事,剩下的也至少是半信半疑,声称以后会对陈宗行相关的事多加警惕。   当然,这也得益于事先充分的调查。为了避免陈宗行知道他们的行动,在选择联络的门派方面他们十分谨慎,宁可漏掉再多,也要排除掉任何看起来和浩然盟有瓜葛的门派。   左护法讲完结盟进程后,立刻严肃地拿出一张黑底金纹的牛皮纸,指了指上面“武林新秀大会”几个雄健浑厚的大字。   “还有一件事,这是昨天收到的请帖,我打听过,浩然盟向各门派都发送了。上面说要举办江湖新秀大会,还会提供精良兵器、绝世剑谱等奖品给前十名的新秀。”   江湖新秀大会和武林大会的流程类似,只不过限制参与者为弱冠之年以下的男子和桃李年华以下的女子,因此称为新秀。   新秀大会按惯例是有奖品以示鼓励的,只不过以往举办的规模都比较小,这次浩然盟召集的新秀大会,可想而知会是和武林大会相当的规模。   左护法请示道:“挑这个时间特意把武林聚集在一起,想必不怀什么好意,我们要不要直接拒绝?”   秦与峥摇头:“如果陈宗行想借这次大会施行什么计划,恐怕会影响整个江湖,我们不能躲。”   一边任杭之偷闲幻想了一会秦与峥弱冠时如果参加这种大会,必定是一骑绝尘满座惊艳。可惜接任覆月教前的秦与峥相当低调,现在想来应该是嫌少主身份碍事,所以通常化名在江湖行走,也就没留下什么声闻。   太可惜了,他错过了二十余年秦与峥不同年龄的样子。   任杭之放任了片刻浮想联翩的思绪,很快就努力把自己拽回正商谈的要事上来。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张精致的牛皮纸上半晌,突然道:“为什么署名是周苏然?”   周围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请帖,一个堂主摸了摸胡子,有点摸不着头脑:“请帖一般是由主办者来署名,但怎么会是副盟主?”   之前和周苏然几次接触的画面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任杭之在凌乱的线索背后隐约察觉到一个模糊的可能,却又一时理不清楚。   他喃喃道:“周苏然虽然敌视覆月教,但我觉得他好像并不知道陈宗行的阴谋。上次在石门帮,他看起来真的相信周本钧是凶手。”   秦与峥:“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过这个问题暂且放一放,新秀大会我们是要去的。在此之前有两件事。”   他从包裹里拿出三本书册和几包在西域购买和采集到的药材,其中有一个封装了多层的玻璃瓶,里面装的正是帝王蛊虫的血液。   他把东西都放在桌上,冲着左护法说:“这上面有迷炀蛊解药的具体制法,需要的药材也都在这里,等会你安排人把解药制好,交给有弟子中蛊的几个门派吧。 ”   左护法点点头,安心地笑道:“这样对于我们关于陈宗行的说辞,他们应当基本可以相信了。”   “另一件事。” 秦与峥说这话时声音沉了几分,“我要闭关修炼七杀剑法最后一层。”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右护法惊讶地瞪大眼,立刻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七杀剑法最后一层突破的难度极大,稍有不慎就会爆体身亡,您确定要去修炼吗?”   刑堂堂主也忧心忡忡地跟着附和:“近三十年内但凡修炼七杀剑法的人,没有人成功突破第七层,连秦老也因为太过危险而至今停留在第六层。教主如今的武功在江湖想必已经并无敌手,何必去冒这个险?”   任杭之咬下嘴唇,默默盯着一脸冷静的秦与峥,难得没有因为对方要去涉险而试图开口劝阻。   阿骁一贯是这样的,如果有心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攀至无路可攀的顶峰。   前世他们一同在书院上课时,他自己也算得上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对于每一个问题几乎都能对答如流。   但于骁不止于此,他感兴趣的内容,一定会日夜琢磨、反复与先生辩论,直到让世家大族高价请来的教书先生也哑口无言甘拜下风。   所以他后来才能那么年轻就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回来的路上秦与峥一直在陷在沉思里,大概就是预感到和浩然盟的大战将至,在考虑是否要选这个时间点突破第七层。   但不论如何,七杀剑法既然有第七层,无论如何他都会去尝试突破的。   任杭之艰涩地开口问道:“突破第七层的要诀有相关记录吗?”   右护法回答道:“三十年前有一位剑神留下过突破第七层的记录,只说需要在极寒之地闭关修炼,而突破过程外人无可帮助,只能凭借自己的悟力和意志。”   所以他帮不上什么忙。   任杭之的手狠狠攥紧,指尖深深掐进皮肤里。   秦与峥食指轻敲桌面,不容质疑道:“我已经决定了。右护法,你负责在北边找一个适合闭关的极寒地区吧。我处理完必须的事务后,过两天就启程过去。”   “是。” 右护法知道再反对也没什么用,只好补充道,“虽然突破过程只能靠教主您自己。但按照那位剑神的记录,刚突破后会由于体力耗尽而极度虚弱,需要有人照顾。我会派几个医师和一队暗卫过去,以备不时之需。”   任杭之:“我也要去。”   秦与峥撩起眼皮看他:“你又不是医师,去了有什么用?”   任杭之努力让语气缓和一点,但内容实在缓和不了:“就算你不让我去,等你出发那天我也会悄悄跟过去的。”   就算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他也不可能在这么危险的时候不在秦与峥身边。   秦与峥移开视线,淡淡道:“随你。” 第61章 险境   注意是今天第二更   迷炀蛊的解药制出来后,先就近给了仍在覆月教暂住的秋水派一行人。中蛊后昏迷至今的王远在服用解药后悠悠醒转,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秋水派掌门顾泽宇在秦与峥回来前就来到了覆月教,此时收到弟子醒来的消息,特意到秦与峥面前郑重地道了谢:“秋水派今后定会做出回报。”   秦与峥坦然一点头:“覆月教会应邀前去武林新秀大会,掌门的安排呢?”   “楚瑜和王远都还未至弱冠,加上长觅。浩然盟不是好地方,就不再让人从北疆过来了。” 顾泽宇说到浩然盟时,面色阴沉了几分。   秦与峥瞥了眼对方的表情,转身离开前留下了一句话:“新秀大会上随时会出现意外,到时顾晚蓁身份尴尬,掌门如果担心,最好早做安排。”   他本无意管他人闲事,但毕竟上次潜去浩然盟是利用了顾晚蓁的生辰宴。之后他派人打听过,由于秋水派弟子当天集体消失,顾晚蓁被陈宗行迁怒,软禁了很久才为了结交上任盟主的朋友而将她放出。   这次新秀大会,陈宗行恐怕会图穷匕见不留情面,如果顾泽宇没有动作,他会想办法派人把顾晚蓁带出来。   顾泽宇神色复杂地看着秦与峥的背影,又抬头凝视着南边浩然盟方向的天空,仿佛要穿过天穹看到那个温婉而执拗的身影。   此刻天空上阴云密布,似乎风雨将至。他看了一会儿,垂下眼喃喃自语道:“晚蓁,你还怪我吗。”   >>>   右护法的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找到了适合秦与峥闭关突破的地方,是北境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附近人迹稀疏,山顶完全符合当年剑神记录里对于极寒之地的要求。   曾管事兢兢业业地收拾出几车厢的物资,虽然马车上不去雪山,但幸而山下只是普通寒凉的程度,可以将备用的物资都暂留在山脚,需要时再下山去取。   也因为雪山上的环境实在恶劣,这次派去的都是有一定武功和内力的医师,不然医师在极寒中生了病,还要再浪费人手去照顾。   两天后,一队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雪山脚下。明亮的阳光下,眼前的山体晶莹剔透,半山腰往上皆覆盖着皑皑白雪,高耸的山顶则隐入缥缈的云气之间,看不分明。   暗卫们陆陆续续将物资从马车上搬下,空了的马车被人骑走带到十几公里外最近的村庄里,毕竟不能将马匹留在空无一人的山脚下。   对于会武功的人来说,即便背着大包小包,爬山也比一般人轻松许多。不多时,一行人便站在了雪山的山顶,这里已是吐气成冰的极寒环境,即便披着厚厚的棉衣也能感到四周切肤刺骨的冷风。   秦与峥走进了山顶靠下一段距离的一个山洞,这山洞天然形成,可容八人左右,正是适合修炼的大小。从半山腰运上来的石头也被规则地堆在山洞门口,以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避免突破时被外面的风雪打扰。   一切准备就绪后,其他人在山洞附近一个平缓的地带搭起了帐篷,开始了不知多久的漫长等待。   根据记录,三十年前那位剑神突破第七层用了八天。但由于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信息,没有人能确定自己需要等多久。   任杭之清醒时的所有时间都在石门外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试图缓解内心的焦虑。即便夜里不得不回到帐篷中入睡,也始终控制自己保持在浅眠的状态,确保一旦有动静可以立刻醒来。   以至于被外出起夜的其他人吵醒了不知多少次。   第七天晚上,一声巨大的轰响震醒了所有人。   任杭之直接撞破帐篷顶部的兽皮冲了出去,看到山洞口的石门已然粉碎。洞中一道挺拔的黑色身影执剑而立,周身萦绕着凌厉逼人的剑气,仿佛随时会化成蕴藏寒光的利刃,将整座山峰劈得粉碎。   秦与峥听到洞外的声响抬眼望过来,漆黑冷漠的双眸宛如头顶的夜空一般,世间万物映照进去,仍旧清寒得不起一丝波澜。   任杭之呼吸停了一瞬,脚下的步速却没慢上半分,在其他人刚出帐篷时便冲进山洞站在了秦与峥面前。   他心惊胆战地伸出手挥了挥:“还好吗?还认识我吗?”   ……   秦与峥无言地走到石壁旁靠在上面阖上了眼,半晌后再睁开时,便从剑法刚突破后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眼神虽然仍是冷淡,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疏离而空寂。   此时其他人也都赶了过来,一个暗卫小心翼翼地请示道:“教主,要扶您下山休息吗?”   秦与峥微微摇头,只说道:“食物和水拿一点过来。”   他的声音由于多日几乎滴水未进而沙哑了几分,事实上在修炼过程中用掉了所有体力、突破时又挥出那惊人一剑的他现在浑身无力,需要靠石壁支撑自己才能维持站姿。   但性格使然,只要还站得住,他就不想被人扶着出去。   任杭之侧身给准备回帐篷的暗卫让开路,忽然听到山顶方向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他奇怪地走出山洞向山顶瞧去,稀疏的星光下,只见一大片白蒙蒙的雪海正飞速向下滚落。   他愣了一下,电光火石间回忆起之前闲来无事时翻过的一本杂书,上面记述着种种山林奇观,其中一种格外危险,记述者称为雪崩。   任杭之的心立刻跳到了嗓口,他一边飞快地冲向秦与峥的位置,一边急切地大喊了一声:“危险!向山两边跑!”   等跑到秦与峥面前,任杭之径直把人拦腰抱起。秦与峥在他怀里下意识挣扎了一下,但由于着实用不上力气,没能成功挣脱开任对方的手。   任杭之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如何更快在雪海到达之前冲到安全地带上,顾不上再解释什么,只好更用力地揽紧秦与峥的肩膀,避免他掉出怀里。   根据那本杂书的记载,雪崩的速度极快,即便轻功绝佳的人也很难胜过,往山两侧跑离雪崩的范围是最好的选择。   任杭之把轻功发挥到极致,疯狂地向山侧冲去,然而毕竟怀里多了一个男人的重量,身体无法像平时一样轻盈。远处的崩塌声轰隆不绝,且越逼越近,迎面扑来的风也比平时更凛冽,刀片一样刮在肌肤上。   终于,在余光看到汹涌的白色已经近在咫尺,脸侧几乎感觉到冰凌的刺痛时,任杭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秦与峥向远处扔去,自己也脱力地扑倒在地上。 第62章 逃脱   作话涉及一点剧透,不想看的请跳过   迅疾的雪片和碎冰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任杭之试图摆脱身上的雪片跳起来,却很快就被下一波雪海的冲力砸了下去。   或许是已经身处雪崩的边缘,他只有下半身全部被压在沉重的雪下,到头部时积雪已然是薄薄一层,几乎影响不到呼吸。   但是刚才那波雪海里夹杂着几个巨大的冰块,他感到左腿似乎是被砸伤了,一用力就剧烈疼痛,现在无法用上全身的力气,更难以挣脱身上的束缚。   任杭之一边努力想要支撑起上身,一边慌乱地心想,刚才那一下有没有摔疼秦与峥,有没有扔到足够远的距离,秦与峥现在身体虚弱,躺在雪地里会不会冻伤。   巨响声终于慢慢止息,雪不再继续崩落了。就在任杭之默默聚攒着力气,准备拼命破开积雪时,一道剑光扫过,身上的雪花顷刻散了大半。   任杭之趁机用内力震开了剩下的积雪,勉强坐起身来,惊讶地看到秦与峥站在茫茫白雪中,身后尚有零星的飞雪飘落,头顶是不知何时升起的一轮圆月。他垂下眼,面无表情地冲任杭之伸出了手。   呼啸的寒风中,任杭之如同置身春日暖阳下,他恍惚地想,这是重逢以来,秦与峥第一次对他伸出手。   他近乎虔诚地握住那只手,却小心地没有从上面借一丝力,他看得出秦与峥是强撑着站在这里的。   任杭之另一只手撑了下地面,完好的那条腿一蹬地,顺利地站了起来。   他刚站稳,秦与峥就迅速抽走了手。任杭之留恋地握了下掌心,只握住一缕虚无清冷的风。   “教主!” 远处有几个暗卫跑了过来,他们都在听到了任杭之的吼声后第一时间冲向了山侧,因此要么避开了雪崩的范围,要么只被浅浅的积雪砸中,雪崩停止后自己就能脱身。   然而派来的医师武功都不高,还有少数几个反应不及时的暗卫,他们消失在了铺天盖地的雪海里,在偌大的山上搭救他们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任杭之松了口气,他并不在乎这些人的命,当时喊那一句只是希望能多几个活下来,以免如果自己受伤甚至死在雪崩里,没人能照顾秦与峥。   现在也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   他担忧地看了眼秦与峥在月色下格外苍白的脸色,问道:“要去把帐篷挖出来吗?那里地势平缓,崩落的积雪缺乏冲力,应当埋得不深。”   为了方便修炼,秦与峥只穿了修身的单衣,就算练武之人有内力可以维持热量,雪山顶部的夜晚也太冷了。任杭之有心想将自己的外衣给他,但清楚他是不会接的,只能去把帐篷里储备的冬衣挖出来,何况秦与峥也需要食物和净水补充体力。   秦与峥反问:“你记得路?”   现在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漫无边际的白雪,仿佛覆盖了整个天地,掩埋了一切人暂居过的痕迹,任何指路的标记都无从谈起。   “记得。” 任杭之指了指远方露出来的一点岩石痕迹,笃定地说,“那里是被雪覆盖的山洞,从那里出发我可以找回帐篷的位置。”   这几天他在心里描画过无数次从帐篷到山洞的路线,确保睡觉时听到动静可以走最快的捷径赶到秦与峥面前。因此即便平时走的路都被一望无际的白雪覆盖,他仍然确信自己能找到正确的位置。   秦与峥略略点头:“那带路吧。”   任杭之刚才被砸伤的左腿在走路时不可避免的剧痛,他心知现在不是养伤的时候,更不想当着秦与峥的面示弱显得没用,只好咬牙维持着正常走路的姿势,步速却不得不放缓了很多。   几个暗卫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走得这么慢,迷惑地悄悄看了教主好几眼,见对方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只好按捺着慢慢走在雪地上。   任杭之根据记忆里的路线,顺利地从山洞走到了帐篷所在的平坡上。他指了指方向,暗卫们迅速挖开积雪,露出了被埋在下面的一个存放物资的帐篷。   披上大氅吃了点干粮后,秦与峥脸上终于恢复了点血色,很快就下令下山返程。任杭之把支撑帐篷的木棍拆下来,作为走路的支撑,虽然样子有点丑,但至少能加快些脚程。   上山时一路轻松,下山时却因为秦与峥和任杭之都施展不起轻功,只能乖乖沿着坡路走下去。幸好皎洁的月光将一切照得晶莹,让人不至于迷失在山腰处的丛林里。   先一步用轻功下山的暗卫已经将马车从附近的村庄里骑回,秦与峥没再继续逞强,钻进了马车车厢里,他很不习惯浑身脱力的感受,急需休息来恢复到最佳状态。   清朗的夜空下响起车轮滚动的轱辘声,巍峨的雪山静静沐浴在月光中,目送着远方渐行渐远的车队。   迅疾的雪片和碎冰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任杭之试图摆脱身上的雪片跳起来,却很快就被下一波雪海的冲力砸了下去。 或许是已经身处雪崩的边缘,他只有下半身全部被压在沉重的雪下,到头部时积雪已然是薄薄一层,几乎影响不到呼吸。 但是刚才那波雪海里夹杂着几…   展开   之前只是在评论回复,不过因为反复被问干脆在这里说一下。   这篇文会在结尾最后一章HE,HE指的是攻受重新只有彼此地在一起,在此之前有各种推动感情线发展的情节但都不会直接导向HE。正文完结后会写几个撒糖的番外,番外相处模式和论亲昵称呼那章番外类似,是双向箭头。   会看所有评论也希望大家都喜欢,但是大纲已经全部写完了,不会被评论影响。   评论里有人希望快点甜有人希望多虐一些,反正也不会影响文章走向嘛,所以看到和自己想法完全相反的评论请不要追评吵架(虽然还没发生过但有点心惊胆战)   大概就是这样啦,非常感谢追连载的读者,希望你们看文愉快~ 第63章 皇室   秦与峥从雪山修炼回来后,右护法又陷入了苦恼之中。同上次突破后一样,作为覆月教内除教主外武功最高的人,陪教主试剑的任务他当仁不让。   但是他真的不想和突破了七杀剑法顶层的教主对打啊。秦与峥如今的剑风表面看古朴平淡,实则却处处蕴藏玄机,杀招时更是一剑封喉。他虽然知道对方会及时停住攻击,应对时扔然时刻提心吊胆,被杀气逼得一身冷汗。   右护法苦闷不已,只好朝自己手下的暗卫发泄,于是训练场一时成了覆月教内最灰暗的地方,里面经常七七八八躺了一地力竭的暗卫。   任杭之的伤势一如既往地迅速恢复了,他不用操心覆月教的日常事务,一门心思地考虑起不久之后恐怕无法避免的和浩然盟的大战来。   在写下所有线索一一梳理后,他注意到了一个之前被忽略的问题:陈宗行的行动,似乎一直是瞒着浩然盟大多数人的。作为副盟主的周苏然不知道,作为前盟主夫人的顾晚蓁也不知道。   其实这也合理,当初谷成至带领的浩然盟,尽管因明里暗里想要做江湖领袖而让不少门派颇有微词,但总归是打着正义旗号的正统组织,这奠定了浩然盟的整体行事风格。   如今陈宗行想要借蛊毒控制江湖,是冒武林之大不韪的做法,即便他是盟主,也很难在浩然盟中得到多少支持。   但是培养蛊虫也好,培养专门听命于自己的人来刺杀秦与峥也罢,都是需要耗费金钱和资源的。包括当初武林大会上帮助陈宗行造势的几个门派掌门,如果没有足够的资源笼络,他们不会做这种长别人志气的事。   那么在背后给予陈宗行支持的,如果不是整个浩然盟,又是谁呢?   任杭之找到秦与峥阐述了这个困惑后问他怎么想,秦与峥言简意赅地把问题抛了回去:“你的猜测?”   任杭之迟疑道:“早就听说浩然盟同官府关系暧昧,如果陈宗行背后有支持者,恐怕是当朝官员?”   秦与峥挑起嘴角,不无讥讽地回道:“恐怕还要再往上一点。”   “……是皇家的人?”   秦与峥把手里的一封信丢到桌面上,指尖点了点信封上的署名,是秀气圆润的两个字:舍月。   舍月?任杭之默念了几遍这两个字,一张小巧柔婉的脸浮现在脑海,略有些意外道:“林舒玥的信?”   “嗯,她现在搭上了大皇子的线,负责为他收集情报。” 秦与峥声音里有几分赞许之意,半年多前林舒玥还只是商人世家里一个小心翼翼经营自己势力的二小姐,如今居然能搭上皇室的线。   “开封的事了结后,她一直暗中和覆月教有些情报上的往来,最近送来了这个消息。”   在和覆月教往来的人里,能和皇室成员扯上关系的恐怕也很少,这已经属于相当机密的信息了,秦与峥现在却能轻描淡写地主动告诉他   任杭之按捺住微微上扬的嘴角,努力让自己集中精力在眼前的要事上。他拿起信拆开后扫了几眼,从中提取出了最关键的信息:“二皇子的心腹曾出现在浩然盟附近,你觉得他就是陈宗行背后的支持者?”   “对,根据你的推测,陈宗行背后必定有人,而且身份不低,能调动大量金钱和物资。结合林舒玥提供的这条消息,最可能的就是二皇子。”   任杭之喃喃道:“如今皇帝尚未立太子,二皇子这是想通过陈宗行的手控制江湖,拿江湖安定向皇上邀功啊。”   “能将以武犯禁的江湖控制在手中是每个帝王的愿望,不过——” 秦与峥眯了眯眼,拐弯的话音中不无讽刺,“如果因此导致武林动荡、剑锋直至朝廷,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任杭之放松地笑道:“对二皇子来说,能拿得出统一江湖的功绩自然最好,但紧要关头时,首先要避免自己背上引发江湖动乱的罪名。到了这种时候,陈宗行对他来说就是弃子。”   虽然眼下还用不上这个情报,但到了关键时刻,或许叫破二皇子的身份能起到重要作用。   秦与峥思索了一会儿目前的情况,回过神来时见任杭之还在他书房,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问:“还有事?”   刚才正努力想来着,但没能成功编出来。   任杭之叹了口气,挥挥手识趣地走了出去,心里盘算着下次要提前想好一堆正事,再过来找秦与峥。 第64章 新秀大会   今天第二更   覆月教出发前,秦与峥收到了一封他等待已久的信笺,信上只有潦草黏连的四个字:已归江城,署名是沈未酒。   秦与峥在地图上点了点江城的位置,又从江城一路描画到洛阳,沉吟半晌,脸上的神情放松了几分,将一张江城的地图放到了包裹里。   几天后,覆月教连同秋水派的人,一起来到了洛阳。   浩然盟充分节约资源,举办新秀大会用的是武林大会的旧场地,只把擂台上的大旗换成了新名字。不过前来的江湖组织仍然人群熙攘,簇拥着挤满了擂台前的半圆形空地。   对于覆月教事先联合过的门派来说,既然明知这场新秀大会背后有阴谋,那不如做好防备迎上来,好过暗地里不知道何时就有弟子被下了蛊;对于一无所知的门派来说,新秀大会前十名的奖品也足以吸引人了。   覆月教踩着时间最后进场,任杭之走进来时环视了一圈,和记忆里的一张张面孔比对了一遍后目光微动,小声对旁边的秦与峥说:“沉苏谷、掠风派、落霞教的人都没有来,还有几个小门派,都是近几年和浩然盟走得非常近的组织。”   秦与峥面色不变,淡淡应道:“意料之中,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们应该会站在陈宗行那边。”   等覆月教站好后,新秀大会便正式开始了。开场白居然是周苏然来做的,他上台后意气风发地俯视了下面一圈,似乎对自己能站在万人瞩目的位置非常自豪。   接下来他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此次新秀大会希望看到有潜力的少年们,浩然盟也会提供合适的功法帮助他们更上一层楼云云。   任杭之在下面全程神游天外,只有旁边人都叫好的时候才凑热闹跟着一起叫两声。直到场地周围忽然冒出来许多端着托盘的侍从,在各门派间穿梭着,动作利落地把一杯杯酒递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台上周苏然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酒杯,里面盛满晶莹的酒液,他高举酒杯朗声道:“为了武林更繁荣的未来!”   下面各门派的人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为了配合气氛还是应声聚起酒杯,一饮而尽。   的确是美味佳酿。   任杭之在拿到酒杯后就眼疾手快地拿出两张手帕,又向旁边塞了一张。秦与峥顿了顿,伸手接了过来,将酒杯凑到唇畔的同时将杯口倾斜,酒液全部倒在了手中的帕子上。   他们事先研究过从西域拿到的资料,常见的下蛊方式无非是通过肢体接触或者将蛊虫毒液放入食物和水中,他们就此提醒过联合的其他门派,自己当然也不会去喝浩然盟的提供的酒。   不过如果接到酒水应当倒在哪里这个问题,只有任杭之闲来无事去想了,还专门准备了手帕——总比倒在衣服上湿淋淋的强。   周苏然带着大家喝完酒后,心满意足地走下了台,新秀大会正式开始。   任杭之饶有兴趣地看了几场比斗,很快就无聊起来。这些少年人身上虽然锐气勃发,一招一式到底尚显稚嫩,看久了难免缺乏观赏性。   他余光一扫,见刚才还站在覆月教旁边的秋水派几人已经失去了踪影,默默为他们祈祷了一下。   顾泽宇最终决定放下先前的种种恩怨纠葛,在意外发生前就把顾晚蓁接出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动手时机选在了新秀大会当天,也就是现在。   毕竟新秀大会刚开始,整个洛阳城人满为患,浩然盟里许多侍卫也被派到现场,内部防卫应当是最薄弱的时候。   当任杭之打完第七个呵欠时,上午的新秀大会结束了。浩然盟在场地旁边的一个庄园里摆了十几桌席,宴请到场的所有武林同道。   宴会上大家沸反盈天地讨论着上午的比斗,哪个门派的姑娘将对手打得七零八落,哪个少年又在最后惜败一招。不时有人兴致勃勃地以筷做剑,顺手比划起某个精彩的招式来。   覆月教一行人仍然没有动餐桌上的任何食物,只喝了点自带的茶水。幸好人多菜杂,只要把盘子扒拉一番,做出杯盘狼藉的样子,倒也并不显眼。   任杭之表面上面带笑意听着众人闲侃,实际却集中全部心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除了晚上入睡,用餐期间是人们最放松的时候,而且介于来客们并不在浩然盟住宿,这是陈宗行想做些什么的最好时机。   他悄悄打量了下身旁的秦与峥,对方正懒洋洋地晃着杯里的酒液,察觉到他的目光后斜着回视了一眼,又淡淡移开。   这就是实力足以碾压后的气度啊,任杭之在心里不无骄傲地感叹了一下。   酒过三巡后,宴席也接近尾声,门外忽然进来一队黑衣人,旁若无人地穿过宴席,一路走到大厅的正前方。   台下人陆陆续续放下碗筷,好奇地打量着这一队黑衣人,以为是浩然盟安排的余兴节目。   走在最前面的领头人精瘦高挑,上半张脸被一个凶煞的鬼怪面具遮住,他信步走到正前方的高台上,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请安静,我要宣布一件事。”   这人的声音对现场所有人来说都是陌生的,戴的面具也让人望而生寒,用的还是居高临下的命令语气。大家被突如其来的内力传音震得安静下来,数十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刻变得尖锐而不快。   面具人像察觉不到自己处于众矢之的一样,见人们安静下来,露出个满意的笑,自顾自地往下说道:“从今往后,在座的所有门派都要听浩然盟调遣。请各位掌门现在写下自己门派核心武功的要诀和弱点,用毒的写下对应的解药,稍后我会派人来收。”   现场陷入了彻底的死寂,方才还隐约响起的动筷碰杯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句话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语调却完全平铺直叙、顺理成章,大多数人不知作何反应,一时都在面面相觑,想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而事先收到过覆月教提醒的门派此刻都绷紧了神经,不动声色地盯着台上泰然自若的面具人。   “啪” 得一声,后排坐席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将手里的酒杯掷到地上,站起身冷笑道:“哪儿来的小贼在这儿大放厥词,赶紧滚下来道歉。”   面具人瞟了那人一眼,讥讽地笑了笑,幽幽道:“越岭派掌门看来很不服气,那我就证明一下,为什么你们要按我说的做。” 第65章 金鳞蛊   第一更,后面还有一更   宴会所在庄园的庭院里,周苏然疑惑地望着坐在石凳上的陈宗行:“为什么叫我来这里?”   陈宗行不答反问:“主持新秀大会的感觉怎么样?”   周苏然的脸上立刻涌现出喜色:“多亏你抱病在身,把这个机会让给我了。啊抱歉,我不是庆幸你生病了。”   “无碍。” 披着大氅的陈宗行微笑着摆摆手,轻轻咳了两声,“我们是一起领导浩然盟的,你当然也应该多露几次面,让江湖人都记住你。”   周苏然愉悦地笑了一会,看了看这个位于庄园最角落处、此刻空无一人的庭院,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不过……”   “稍等一会,有位尊贵的客人要过来,他的身份我现在不能说。放心,我还能骗你吗?” 陈宗行打断了他的问题,温和地招了招手,“过来坐吧,我刚泡了茶。”   >>>   面具人说完,轻击了两下掌,身后的黑衣人整齐划一地拿出一个六角银环,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铃铛。   “叮铃……叮铃……”   银环被一齐晃响了,连绵不绝又诡秘异常的铃铛声潮水般涌进整个大厅。   “啊!……”   很快有人吃痛地叫出声,更多人连声音都发不出,就浑身冷汗地捂着脑袋蜷起了身子。方才站起身的越岭派掌门砰得摔到地上,不停地倒抽着冷气。   面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惨象,不紧不慢地又击了一次掌,恐怖的铃声应声而止。大脑里细密又尖锐的疼痛感褪去,立刻有人怒不可遏地要冲上来杀了这个人,却发现自己经脉中空空荡荡不剩一丝内力,连站直身体都勉强。   面具人慢悠悠地说:“诸位不要急,金鳞蛊发作后,十二个时辰内你们是用不上任何武功的。”   底下有人咬牙切齿道:“堂堂浩然盟居然给我们下蛊。”   “论实力,浩然盟本就是武林第一的江湖组织,理应当之无愧地统领江湖,这也是双赢的事。可惜在座各位掌门太过清高,逼不得已,我们也只好用点手段。”   面具人说到这里,走下台踱步到最靠前的圆桌旁,顶着这桌人惊恐又愤怒的眼神,伸手一拽桌布,上面的杯盏盘碟都掉了下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他俯身撑在空下来的桌面上,慢条斯理地环视了一圈,下令道:“好了,就从这桌开始吧,现在开始写你们门派的核心武功,给你们一炷香时间。”   几个黑衣人走上前在桌子上摆好了笔墨纸砚,手拿银环站在了外围,形成沉默的威慑。   大厅中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这张桌子身上,就在第一个人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拿纸笔时,远处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   “够了。”   秦与峥右手持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银环摇响后,他为了确认来的这队人马有多少后招,装着中蛊的样子,模仿周围人趴在了桌子上。在领头人说那些废话时,他凝神听了很久,确认陈宗行很信任这个蛊毒的效果,屋外并没有其他埋伏,便懒得再伪装了。   面具人凝视着秦与峥,饶有兴致地挑起嘴角,不慌不忙道:“居然有人既没喝早上的酒,也没动这里的饭菜。不过——就算是覆月教教主,我倒要看你一个人怎么应对我这些人。”   他带来的这十几个人是陈宗行手下最好的杀手,整个江湖没有人能够独自赢过这些人。   任杭之一边向秦与峥的方向挪了一小步,一边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恐怕不止一个人哦。”   他和秦与峥本来就是邻座,这样站起身时,几乎就和人肩膀贴着肩膀了。   场面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数十人呼啦啦站了起来,几乎是全场人的一小半了,他们事先被叮嘱如非紧急情况尽量不要轻举妄动,因此一直等到现在秦与峥开口才站了出来。   面具人终于露出了惊慌的神情,他向后退了一步,咬牙道:“上!”   他带来的杀手们经过地狱般的训练,的确武功高强,放在整个武林也是最顶尖的一批。   但在场没中蛊的人里,多的是各大江湖组织里的高手乃至掌门,加上人数本就占优,这些杀手实在不够打的。   一刻钟后,大半的桌椅要么掀翻在地,要么被刀剑劈成几块,中蛊后无力自保的人们早就在一开始就瑟瑟发抖地躲了出去,避免了被战斗波及。   还活着的黑衣人都失去了战力,秦与峥手中的剑抵在面具人喉前,冷冷道:“带我们去见陈宗行。”   在泛着寒光的剑下,面具人露出的半张脸面色惨白,他僵了一会,从牙缝里颤抖地挤出几个字:“陈盟主,盟主已经中毒被软禁起来了。让我来这里的,是,是周盟主啊。”   秦与峥顿了一下,随即眼神愈加凌厉,剑锋向人颈侧一逼划出一道血痕:“你是说周苏然?”   “是,蛊毒也是他命令我找人下的。事成之后,他让我去别院报告。”   秦与峥手中的剑向下一挥,径直挑断了对方右臂的筋脉。他不等面具人惨叫完,便收回剑命令道:“带我们去你说的别院。” 第66章 闹剧   第二更,前面还有一更   庭院里,陈宗行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牙关微微咬紧,又按捺着放开。   到现在还没有心腹来报告计划成功的消息,多半是出事了。他心里一团乱麻,眉心突突直跳,面上还要强撑出淡然的神色,额角渗出了几丝冷汗。   “你怎么了?啧,那位客人怎么还没到,要不你先进屋休息?” 周苏然看在陈宗行进来帮了自己不少忙的份上,努力关心了对方几句。   陈宗行摆摆手,装作身体不适的样子低下头,掩住了眸中阴鸷的光。   如果计划成功,他会直接杀掉周苏然。浩然盟乃至全江湖说一不二领导大权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而如果计划失败……周苏然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替罪羊。   陈宗行耳朵微动,隐约听到了庭院外的脚步声。   很多很杂,不是事先约定好的三重一轻的脚步。   陈宗行的心彻底沉下去,随即就是滔天的怒火。他猛得握紧双手,两条胳膊上青筋暴起,险些失控地将石桌锤碎。   都是废物!该死,他殚精竭虑这么久,现在不得不去走那条艰难坎坷的后路了。   卡在第一声脚步准备踏入庭院门之前,陈宗行抱起桌上的茶壶茶杯,足尖点地向后一跃,从后墙轻松地翻了出去,丁点没有患病虚弱的迹象。   周苏然同样听到了脚步声,以为是那位客人终于到了,走出门去准备迎接,却惊讶地见到外面浩浩荡荡足有几十人,个个面容冷肃。一个戴着诡异面具的人被从后面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到他面前,慌张地说:“盟主,盟主对不起,计划败露了。”   发生了什么?什么计划?   周苏然惶然地回头,发现刚才还坐在石凳上的陈宗行,居然已经失去了踪影。一瞬间他的背上冷汗淋漓,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隐约察觉到自己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阴谋里,却丝毫摸不到头绪。   他大口喘息着,转过头来刚要说话,却见地上跪趴着的人目露凶光,配合着凹凸扭曲的铁面,真如恶鬼一般。那人张开嘴,一根细针从中吐出,急速地射向了他。   周苏然又急又气地抽剑试图挡开细针,却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居然一丁点力气都用不上了。   在细针刺入体内的那一瞬间,周苏然茫然地回想,刚才陈宗行递过来的茶水,他自己是不是没有喝?   惨叫声响了起来,却不是出自周苏然的口中。   周苏然手中的剑直直刺入那面具人的胸口,他仰躺在地上,左手颤抖地握着剑,断断续续呻吟道:“盟主,您……您为什么这么对我?”   最后一个字音刚刚落地,秦与峥脱口吼了一句:“闪开!” ,同时挥剑将人击飞了出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面具人口中吐出的银针,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入了周苏然的胸膛。   周苏然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嘴巴一张一合,却只发得出模糊的气音,他的手无助地在空中抓了几下,终于闭上眼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先前被秦与峥击飞的面具人砸到地上的肢体抖动了一下,便没了声息。形状可怖的铁面从他脸上滑落,露出一张柔和清淡的面孔。   谁都没料到这样的发展。   由于角度问题,没有人看到面具人嘴中吐出的第一根银针,也没有人看到是他用左手握住周苏然无力垂下的剑锋捅入了自己的胸口。   在旁观者的视角里,就是周苏然因为被心腹供出而气急败坏地用剑捅死了对方,自己也死于对方的报复之下。   秦与峥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懊恼地冷下脸,暗怪自己在发现请帖的名字是周苏然后,没有想到他会成为替罪羊的可能性,也就没能第一时间阻止刚才这场戏码的上演。   如今事情演变成这样,他几乎可以料想到陈宗行的说辞了。   任杭之立刻察觉到了身边人的负面情绪,他抿了抿唇,侧过头低声道:“没关系的,即便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我们也可以找机会对陈宗行出手。”   秦与峥闭了闭眼,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冷静地想,没错,这次他会把所有事情了结在洛阳,无论是否有人支持。   天清派掌门走上前来,对着两具尸体叹了口气,开口道:“秦教主,不管怎样,我们先去找陈盟主吧。”   “对啊,现在看来,这一切恐怕是周苏然搞的鬼,我们可能误会陈宗行了。” 旁边有其他门派的人附和道。   “走吧。” 秦与峥没对这个说法做出回应,他将剑收回了腰间,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刺目的鲜红,转身离开了这里。   由于整个庄园里都没有陈宗行的踪迹,众人决定直接前去浩然盟,之前中蛊的人现在毫无战力,便继续留在庄园里休息。   秦与峥和任杭之在西域收集的蛊毒资料中包含面具人口中的金鳞蛊,中蛊之人听到特定的银铃声后内力会飞速流失,大脑中的经络随之抽搐,宛如被无数只毒虫啃噬,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   解药配方他们手里也有,但是现在给这些门派难免要经受各种质问甚至指责,只能等解决完陈宗行那边的事再做考量。 第67章 预备   双更之一   众人在浩然盟的一间密室里找到了陈宗行,他正合衣躺在床上,见外面忽然来了一大群人,惊讶地坐起身来,先捂着胸口低低咳嗽了两声,才虚弱地开口道:“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天清派掌门走上前拱了拱手:“陈盟主可以告诉我们,这是发生了什么吗?”   接下来,陈宗行讲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当初陈宗行无意中发现,周苏然才是在石门帮等几个门派下蛊又陷害周本钧的真凶,却被因一时不慎被对方打伤,软禁了起来。这些天送上来的饭菜里都下过慢性毒药,因此他现在虚弱不堪。   至于新秀大会,陈宗行声称自己只知道周苏然主持举办了这样一个大会,对于现场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这个说法对得上目前所有线索,也几乎没有任何疏漏。旁听的不少人都一边听一边点头,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秦与峥抱臂靠在墙边,冷眼看着陈宗行苍白瘦削的脸,在他说完后讥讽地笑了一下:“按照这个意思,顾晚蓁生辰宴那天,我们在你房间找到的蛊虫和蛊毒资料,也是周苏然放的?”   “我的房间?”陈宗行半边眉梢诧异地挑起,迷惑地反问了一句,随即若有所悟地拍了下床铺,“顾前辈生辰宴那天?我和周苏然那一排的房子都起了火,难道是你们放的?”   由于情绪激动,他说了两句就捂着胸口急急地喘息了几下,等气息平稳下来,才紧蹙着眉反问道:“我和周苏然的房子是紧挨的,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哦……弄错了。” 秦与峥敷衍地重复过一遍,惫懒地压下眼皮,没有再和他争论。   陈宗行手扶着床头勉强站起身来,对着面前的众人和声道:“我知道大家现在对我有很多疑虑,这很正常,不过你们看我现在的身体……”   他低下头苦笑了一声,又继续道:“今天可以让我先休息一下吗?我会一直呆在东院,你们可以派人把守。明天等我好转一些,必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周苏然惹的祸,浩然盟会为此负责的。”   大家互相看了看,觉得这话挑不出什么毛病。   秦与峥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发现自己进来的时候还是太过大意了。   这个密室的墙面异常坚固,即便习武者恐怕也无法破墙而出。而石门的构造可以轻松从外推开,却无法从内打开。   陈宗行扶着床头的手未免太紧绷了,仿佛随时准备发力一样。而他所站位置的那块地板和周围地板之间的夹缝明显更为粗糙,似乎经常产生摩擦。   如果床头那里有什么机关,可以同时实现打开地板和关闭石门的话……   他来得及在陈宗行发动机关前将对方毙命吗?   密室另一侧的任杭之察觉到他的视线,神色严肃地冲他微微摇头。   秦与峥在心里叹了口气,搭在胳膊上的手指轻敲了两下,对上陈宗行恰好看过来的视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就按你说的办。”   一行人陆续从石门离开,最后一个人踏出石门后,陈宗行才缓缓松开扶着床头的手,那里一个木雕的虎头上,已然满是汗渍。   鸡飞狗跳了这一通后,太阳已经完全从西边垂落,覆月教的人谢绝了其他门派共进晚餐的邀请,径直回到了客栈里。   刚一关上门,任杭之就开口道:“我们今晚动手吗?”   事情发展到现在,陈宗行的意图昭然若揭,企图用蛊毒直接强硬控制整个江湖的这种险恶用心,近几十年里都闻所未闻。   他们原本想先等对方的计划败露在众人面前,再顺理成章地粉碎掉。但现在看来,陈宗行的后路准备得太充分,想由武林各门派光明正大清缴他恐怕并不容易。   而且刚才他们进入那间密室后便处在了被动位置,一旦动手,如果陈宗行发动机关,可能会集体被困在里面。   “嗯。不能再拖了。陈宗行做的事一定有其他痕迹,等杀了他再找也不迟。” 秦与峥斩钉截铁地说完,看了眼窗外将将升起的新月,沉声道,“现在分头去试探一下其他门派的想法,无论能聚起多少人,子时一过,在东院后门附近汇合。”   >>>   陈宗行房间的密室里,一个中年人掐着他的脖子抵在了墙上,寒声道:“现在全都搞砸了,你怎么向殿下交代?”   陈宗行狼狈地喘着粗气,脸上由于缺氧和屈辱涨得通红,他垂在身边的右手紧攥成拳,却克制着丝毫不敢回击。   少顷,中年人丢开手,把人甩到了一旁。陈宗行踉跄着撞到侧面的墙壁上,他掩住眼中的戾气,努力放低姿态道:“现在一多半人已经中了金鳞蛊,他们早晚需要来求我。请殿下再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 中年人恼怒地重复了一遍,“万寿庆典在即,哪有什么时间,最迟明天。明天他们来找你的时候,必须想办法让他们都被蛊控制。”   “否则……让殿下失望是什么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 中年人冷笑了一声,从密室的门缝里闪了出去。   “砰” 得一声,陈宗行的拳头砸在了墙上,震下扑簌簌的尘埃。他深吸了一口气,眼角泛起一抹阴狠的红色。   “去布置五阴琴,同时通知沉苏谷他们做好准备,现在就去。” 他对着跪在墙角的心腹冷声命令道。 第68章 混战   双更之二   当晚子时,之前联络过的门派来了约有一半。身穿夜行衣的顾晚蓁跟着秋水派一同出现,她步态袅袅地走在最边上,是离另一侧的顾泽宇最远的位置,中间夹着一脸尴尬笑容的顾长觅三个年轻人。   令秦与峥略微惊讶的是,天清派的人居然也来了。他们一贯以周正温厚自居,照理说这种并不完全正大光明的行动,是该能避则避的。   天清派掌门对上秦与峥讶异的目光,叹息着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长须:“看人的能力老朽还是有的,陈宗行的话不可信,白天时的那间密室也有问题。他有这般狼子野心,天清派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   秦与峥微微颔首,没再做多余的寒暄:“进去吧。” 他说完,一剑挥开了东院的后门,率先走了进去。   早就听到了外面声响的陈宗行已经站在了门后,他知道现在没有了善结的余地,彻底摘掉了平时谦和有礼的面具,双目赤红、神色阴鸷,白天时的虚弱一扫而空。   他眼见着天清派掌门走进来,自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原来自诩为江湖正统的天清派,也玩这种人多势众的把戏。”   秦与峥掀起眼皮扫向陈宗行背后高耸矗立的建筑,那建筑的大门正敞开着,宛如欲择人而噬的黑洞。   他语气平平,像是颇觉无趣一样:“人多势众的,是你们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陈宗行背后鱼贯而出了一大队人马,每个人都手持兵器,虎视眈眈地看着前方。   其中除了浩然盟里被陈宗行收做心腹的部分人,竟还有许多是其他门派的高手乃至掌门。   天清派掌门从中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疲倦地叹了口气:“沉苏谷谷主,掠风派掌门,落霞教教主,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做。”   被点到名的人或是别开头,或是低下了眼,不肯面对天清派掌门沉痛的视线。   沉苏谷谷主从牙缝里低低挤出了几个字:“我也是身不由己。”   最开始陈宗行拿着金银财宝和密功心法前来示好时,他不是没有警惕过。可他修炼的武功 当时处于瓶颈,已经数年没有进展了,而有了陈宗行提供的心法辅助,居然轻松突破到了下一境界。   于是他心怀感激地听从陈宗行的指令,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又引他见了谷中其他长老。   他房间里的金银财宝越堆越多,武功也日益进展,陈宗行又成了其他长老的座上贵客。等他反应过来时,整个沉苏谷已经和陈宗行密不可分地绑在了一起。   他终于慌了神,想要砍断和陈宗行之间的关系,于是彬彬有礼互惠互利的假象被击碎了,露出了背后地狱般的陷阱。   陈宗行得意洋洋地告诉他,日复一日在沉苏谷来去自由的时间里,沉苏谷的高层几乎都被他下了蛊。   他们的武功、神智、乃至性命,都被陈宗行操控在了手心里。   他们别无选择。   大战,在黯淡无星、阴云密布的夜空下开始了。   陈宗行彻底掌控的有七八个门派,这些门派的高手几乎倾巢出动,加上浩然盟里陈宗行培养起来的势力,数量远比秦与峥这边的人多。   但同时,除了这些门派的掌门外,其他人的武功在江湖里只能算中上水平,而他们的对手却有不少人武功顶尖,能够以一当十。   所以战斗一开始,反而是秦与峥这边的人显著占了上风。   然而不久后,东院外冲进来二十余个蒙面的灰衣人,加入了陈宗行这方。他们武功路数和在场所有人都不同,冲进东院后就分成了几个小队,多人联合围攻一个高手,彼此配合默契训练有素,不像是江湖人,倒像是武艺高强的士兵。   形势立刻大幅逆转,秦与峥陷入了十余人的围攻中,他手中的剑快得几乎出现重影,闪烁的寒光连成一片,时而夹杂着飞溅的血花。   局势变得艰难起来,顾泽宇挡开砍到胸口的铡刀,刚要乘胜追击刺穿对方,又被下一个扑过来的敌人缠住。他一边打一边用余光向右侧看去,差点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映入眼角。   顾晚蓁纤细的身影淹没在五六人的共同围攻中,显得左支右绌,就在顾泽宇望去的那一瞬间,她正忙着应付面前的两个敌人,没注意身后一柄剑泛着寒光,直直刺向她的后心。   那一瞬间,顾泽宇忘了自己同样身陷刀剑夹击里,他疯狂地向着顾晚蓁方向扑了过去,长剑毫不犹豫地劈下,砍断了那只试图偷袭的手。   顾晚蓁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刚要对帮了自己的人露出一个微笑,就见到顾泽宇闷哼一声弯下了腰。   半截剑尖从他捂住腹部的指间穿出,剑上一抹鲜红的血色刺痛了顾晚蓁的双眼。   顾泽宇咬着牙回身击飞了敌人,踉跄着向后倒去,落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任杭之注意到这边的困境,飞身跳过来替抱住顾泽宇的顾晚蓁挡开了攻击。他知道秦与峥对探访密室时连累了顾晚蓁心存愧疚,打斗中除了留意秦与峥能否从容应对,就是挂心于顾晚蓁,没想到刚移开视线一会儿就出了事。   顾晚蓁跪倒在地上,颤抖地伸手试图捂住哥哥的伤口,然而怎么也挡不住喷涌如注的鲜血。   顾泽宇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他仰头痴痴地望着数十年未见的妹妹,她离开时明亮而执拗的双眼此时盛满了慌乱的泪水,长发乱蓬蓬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因痛苦而皱缩起来的面庞。   他费力地抬起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将顾晚蓁散落的鬓发拨到耳后,轻轻说:“晚蓁,我当初只是觉得,洛阳……太远了。”   顾晚蓁怔了怔,一直悬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垂落,她紧紧抱着闭上眼睛的顾泽宇,崩溃地哭出了声:“哥哥,我一直很想你……对不起。”   任杭之焦急地在黑夜里一个个缠斗的人影之间搜寻着,想要找到这群灰衣人的头领。   现在的局面撑不了多久了,必须让新加入的这群人撤退。作为覆月教教主的秦与峥是敌人的首要关注对象,从开战起就一直被缠住脱不了身,只能由他来想办法扭转形势。   终于,任杭之的目光锁定在一个正和天清派掌门打得不相上下的中年人身上。   那人不仅武功是这批中最顶尖的,偶尔还会下达口令给周围的灰衣人。   此时顾晚蓁已经将失去气息的顾泽宇安置在了墙边,顶着通红的双眼重新加入了战斗,招式比先前更加诡谲狠辣。   任杭之找准机会从包围圈中一跃而起,空中点过几个人的头顶,直接逼近至那个中年人身侧,几乎贴着对方耳际低低抛下了一句话:“圣上如若知晓二殿下纵容手下与江湖人武斗,甚至引发针对朝廷的武林祸乱,不知作何反应?”   他说得又急又快,最后一个字刚从口中脱出,人已飘然向后掠去,躲开了鬼魅般贴至胸前的剑刃。   中年人一击不中,抽回后横剑在身前,冷冷逼视着任杭之。   天清派掌门同样听到了那句话,意识到情况可能会有转机,立刻停手立在一边,沉默地注视着这个武功可以比肩各大门派掌门、却谁都未曾见过的中年人。   现场杀声震天,兵器相击的铮鸣声混合着不时响起的惨叫充斥了整个东院。唯有任杭之这边三人相视而立,形成一个诡异的沉默空间。   任杭之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充满杀意,淡然自若地补充道:“这里才有多少人?即便你们把所有人杀死在这里,武林是不会覆灭的。我想二皇子并不希望整个江湖都知道他做了什么。”   中年人压下唇角,阴森森问道:“如果我的人撤退,谁能保证你们会保守秘密?”   任杭之欠了欠身,温声道:“如非逼不得已,谁会愿意和皇室为敌?江湖事江湖了,我们来这里,只是针对陈宗行的。”   在知道二皇子是陈宗行背后的支持者后,任杭之问过秦与峥是否要报复对方,被秦与峥否定了。   他不想点燃朝廷和江湖之间的仇恨。   只要解决掉陈宗行,让二皇子乃至高堂中的帝王知道自己控制不了武林,反而可能适得其反,就能让两边继续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中年人慢慢点了点头,压在喉咙里的一字一句听来阴沉可怖:“很好,你应该知道违背承诺的后果。”   他说完,拿出一个哨子嘟嘟吹响。清脆尖锐的哨声穿透了现场的所有声响,原本奋力拼杀的灰衣人齐齐停手,退潮般消失在了东院墙外,中年人自己也纵身一跃翻出了围墙。 第69章 五阴琴   陈宗行眼看着中年人抛弃自己离开了这里,愤恨地捅穿了身前的敌人,险些将牙齿咬碎。但事已至此,他没有任何退路了。成则一统江湖,败则尸骨无存。   局面迅速翻转了。   二皇子的手下撤退后,方才疲于保命的人们重整旗鼓,将亲友倒下的痛苦和愤怒尽皆发泄在敌人身上。   倒地的人越来越来多,有人血流不止缩在墙边呻吟着,有人失去意识昏迷在场地中间,成为他人踩过去的垫脚石。   陈宗行双眼充血地盯着两侧的灌木丛,心里反复咒骂着手下的速度。   终于,以一道尖利的拨弦声开头,琴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在空中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音网。   平日里的琴声要么悠扬低回,要么荡气回肠,然而这一刻响起的琴声鬼气森森,又尖利异常,如同千万鬼魂地狱里游荡而出,伏在人耳边不怀好意地阴笑。   起初众人只是讶异,但很快就察觉到了异常,那琴声轻而易举地钻入大脑,将清明的思绪搅得混沌不堪,让人一时间忘了自己置于何处又所做何事。   “咣当。”   一把把剑从松开的手里掉了出去,众人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随即就连意识也模糊起来。   最早反应过来的人飞速扯下碎布堵住耳朵,可琴声会抓住一丝一毫的缝隙爬入耳朵。武功高强一些的人试图运功抵御这诡异的琴声,然而不多时就发现自己已然不知该如何运用内力。   一刻钟后,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陈宗行负手站在空地中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一张张定格在惊恐神情上的脸。   五阴琴是他家族密不外传的阵法,需要五把特制的琴摆成星形,每把琴奏出自己的旋律,却又交相呼应。除非修炼过特殊的功法,否则琴阵一成,即便武功再强的高手也只能束手就擒。   唯一弊端是使用前要求特殊的仪式养润琴弦,需要漫长的准备时间。   陈宗行原本计划白天等这些人来东院找他时,再奏响五阴琴控制住所有人,没想到他们夜里就杀了过来。幸好他提前吩咐人去准备了,才赶在情势不可挽回前发挥了琴阵的作用。   被五阴琴控制的人需要十个时辰才能恢复清醒,现在他有充分的时间准备新的蛊毒,等这些人醒来,只有俯首听命于他这一个选择。   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这么久,对着二皇子那个该死的心腹做小伏低,如今武林首领的宝座终于近在咫尺,他只需要轻轻迈上那么一步。   陈宗行抬脚踩在旁边不知是活人还是尸体的身体上,扯出一个疯狂血腥的笑容。   “你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飘入耳际,而铺天盖地的琴声也倏然停止,陈宗行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可置信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秦与峥平静地站在那里,他随手甩掉剑上几个弹琴者的鲜血,寒光四射的剑锋遥遥指向陈宗行的咽喉。   七杀剑法修炼至顶层后,不会被一切夺人心智的术法所惑。   “秦与峥。” 陈宗行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挟着欲把对方碾碎成泥的怒火。   他按捺下隐隐浮起的心慌感,挤出一个倨傲的冷笑:“现在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就算你还醒着又能怎样?”   秦与峥没有和他争这个口舌之快,他在空地上轻踏几步,纵身飞到陈宗行面前,一言不发地挥剑袭去。   陈宗行立刻举剑应对,然而十几招后,他惊怒交加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打不过这个人。   怎么可能。   陈宗行越打越慌,他身上被凌厉的剑风多次划伤,虽不致命,可足以让他急乱的剑法显出更多漏洞。   他自认对各派武功悉知一二,然而秦与峥的剑风他从未见过乍一看平平无奇,实则滴水不漏。他只能狼狈地防守,没能在对方身上留下任何伤口。   从始至终,秦与峥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仿佛对付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陈宗行的心理防线被击溃了,他加速几剑逼得秦与峥后退半步,转身就想要逃离这里。天下之大,他早晚有机会东南山再起。   然而秦与峥并没有放过他,那恐怖的剑又一次贴了上来,使他不得不回身应对。   在陈宗行腹部被狠狠刺中后,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意识到今天自己或许真的会命丧于此。   凭什么,凭什么他吃了那么多苦,用了各种又恐怖又恶心的方法,废寝忘食地修炼,还是打不过一个比自己小的年轻人。   陈宗行恶狠狠地盯着秦与峥,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几个含着血腥气的字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你不放过我,我也不放过你。”   秦与峥心里升起了不详的预感,他猛得止住攻击,疾步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陈宗行面目狰狞地将浑身内力逼至右肩,左手五指成爪扣在上面,随着青筋暴起,右肩皮肤下出现了一块扭曲的凸起,弯弯扭扭地向心脏方向移动着。   陈宗行疼得大汗淋漓,仍然没有停止动作,他感觉到刚才被秦与峥划伤的伤口在飞速失血,满脑子只剩下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   几个转瞬后,浑身暴血披头散发的陈宗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了秦与峥,剑速和功力竟都有了显著提升。秦与峥心知对方已是强弩之末,无意缠斗,只想快速脱身,然而这次穷追不舍的人换成了陈宗行。   十余招下来,秦与峥身上多添了数道伤口,他心思急转思索着脱身的办法,却见陈宗行的表情诡异地僵滞了,下一瞬,竟是全身爆裂,无数道鲜血从他的身体和四肢飞溅而出。   秦与峥拧紧眉头向后飞掠,然而他之前和陈宗行离得太近了,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淋了一身血。他嘴唇抿成一条线,刚要把外衣脱下扔掉,忽然停止了动作。   刚才有什么东西,混在血液里钻了进去。   肩膀倏得一痛,麻痹感随之蔓延开来,秦与峥摔在地上,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沾血在地上留了模糊的几个字:蛊、包、地图、沈,便沉入了黑暗之中。 第70章 求援   夜空下,几率黯淡的星光从阴云间穿过,洒在躺了一地的人们身上。其中一个身影忽然挣扎着动了起来,先是指尖轻微的移动,随即是一条手臂,最后猛得睁开眼,一蹬地跳起了身。   任杭之曾在黑市里碰到过一本让人在极端情况下保持心智的心法。那门功法遗世已久,残缺不全,中原又许久没有出现过惑人心智的武功,因此摆在那儿许久都无人问津。然而他对这种奇奇怪怪的偏门武功很有兴趣,买回来把能看懂的部分修炼了下来。   那诡异的琴声响起时,他急急运转起心法,在混沌中保持了一丝清明。然而不知是因为他修炼不完整,还是那门心法原本也并非上乘,他仍然失去了五感和对身体的控制,只能凭借着仅剩的一丝清明努力恢复被扰乱的心智   后来他隐隐感觉到,外在的扰乱停止了,于是集中精力寻找破除混沌的突破口,直到刚才才抓住那一点缝隙,击碎了封住心智的迷雾,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站在横七竖八躺倒的人群中,任杭之紧按着仍感到眩晕的额头,目光飞速从昏迷的人们身上掠过,心头狂跳不已,紧张到几欲呕吐。   琴声已经停了,一定是秦与峥做了什么。他曾说过七杀剑法能帮人抵御迷惑心智的术法,现在他突破到顶层,应当能够保持清醒。   可他为什么没有看到阿骁?陈宗行一身功法诡谲,阿骁对上他有没有受伤?   任杭之没有在周身看到熟悉的面孔,捂着因为紧张而皱缩在一起的胃勉强运起轻功,期间几次踩在地上其他人的身体上借力。看不到阿骁,他没有精力区分人和地面的区别。   几息之后,任杭之在后门旁边看到了闭着眼睛的秦与峥。   血……阿骁身上,好像有很多血……   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从半空中直接跌到地上,慌乱地爬到秦与峥旁边检查他的身体。   有几个伤口,但是不严重,不可能流这么多血。   任杭之仔细地拿纱布把那几个小伤口都包了起来,抬头在周围环视了一圈,看到不远处陈宗行的尸体。   那尸体呈现可怖的惨状,上面皱皱巴巴地裂开了无数道口子,露出里面令人作呕的白肉。而旁边的地面上溅落了许多血珠,看形状和秦与峥身上的一样。   看来这些的确不是阿骁的血。   任杭之一口气还没松完,就看到秦与峥身旁几个模糊的字,他努力辨认出字的内容,顿时如堕冰窟。   阿骁中蛊了。   任杭之仿佛被人劈头狠狠打了一棍,大脑因胀痛而眩晕不已。他痛苦地撑住头,立刻抽剑在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当时从西域带回来的资料他都翻过,里面没有一种蛊的中蛊症状是这个样子,这应该是他们目前不知道的蛊毒,只能找了解此道的人帮忙。   秦与峥不会无故留下这几个字,后面的内容看意思多半是需要去找一个姓沈的人。是可以解蛊的医师吗?包……地图……要去找秦与峥的包裹。   任杭之急忙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秦与峥抱在怀里,运起轻功冲出浩然盟,回到了他们所住的客栈中,一脚踹开了秦与峥房间的门。   房间内有换洗的衣物,他先帮秦与峥把沾满了陈宗行血的外衫换下,又急忙在对方包裹里翻找起来,最后挑出了一封信和一张路线详细的江城地图。   信的署名是沈未酒,上面说自己回到了江城,而江城的地图上也的确标明了一个清晰的位置。   任杭之深吸一口气,从知道秦与峥中蛊后就一直颤抖的手紧紧捏住那封信,像是落水后捏住救命的稻草。   阿骁留下沈未酒的名字,应当是信任他的,现在只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沈未酒,或许就可以救回阿骁了。   不,不是或许。任杭之手上一用力,信封在他手中化成了齑粉。   他必须能够救阿骁。   覆月教的所有人都在琴声里昏迷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醒过来。洛阳作为浩然盟的地盘,覆月教也并没有在此设下站点。   任杭之斟酌片刻,决定自己带秦与峥去找沈未酒。他简单打包了一些物品,在客栈外停着的马车里选了一辆最豪华的,让秦与峥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在里面,啪得打响鞭子,在黎明的微光倾吐前离开了洛阳。   从洛阳到江城正常需要五天时间,然而任杭之几乎是不吃不喝不休地在赶车,饿了渴了就简单在马上啃几口干粮,夜晚只有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在秦与峥旁边闭眼浅憩半个时辰。   他不敢停下来,不敢让自己有空暇时光,哪怕在赶路的时候也一直逼自己把精力集中在“哪条路更快” “这个石头能不能直接越过去”这种琐碎的问题上。   他怕一旦让大脑空下来,就浮现出沈未酒告诉他自己救不了秦与峥的场景。这个画面第一次出现在脑海里时,他差点失控地纵马踩翻路旁的行人。   没有时间多想,更没有时间发疯了。他必须保持清醒,才能更快一点把秦与峥送过去。   任杭之隔几个时辰就会用剑在自己胳膊上划一道血痕,一天多下来,上面已经横纵交错着数道伤疤。他需要疼痛作为刺激,来意识到自己还身处现实,而不是哪个疯狂要救阿骁最后却只找到他尸体的噩梦里。   第三天太阳当空高悬时,任杭之已经驱车接近了地图上的位置。   他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舔舔干裂的嘴唇,露出三天来第一个轻微的笑容。 第71章 转移   任杭之小心翼翼地抱住秦与峥,施展轻功一路攀至顶峰,入目是一片泛着雾气的草圃,草圃尽头两棵乌桕树并肩挺立,一间木屋在层层叠叠的叶片后若隐若现。   任杭之盯着那片雾气思索了半晌,怕它对秦与峥有害,没敢直接走进去,站在草圃外用内力传音高叫道:“前辈,我是秦与峥的朋友。他中蛊了,您可以救他吗?” 说完拿出那张信纸举起来挥了挥。   他的声音落在山顶猎猎的风声里,半晌,乳白的雾气逆风涌动起来,一个缥缈的声音仿佛被雾气送入了他的耳中:“带他进来吧。”   任杭之舒了口气,手又一次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等见到沈未酒,就知道最终的答案了。他抱起秦与峥,没忍住把脸埋进对方颈窝里,红着眼睛轻轻说:“阿骁,马上你就可以醒来了。”   快步穿过草圃后,路尽头一个面若冠玉、乌发披散的男子映入眼帘,他面容看起来已然年纪不小,星眸却还透着一股少年式的天真。那人扫了一眼秦与峥的样子,眉头轻蹙,飞快道:“带他进屋。”   按照沈未酒指示秦与峥放在一张木床上后,还没等任杭之开口,沈未酒便一边仔细检查着秦与峥的情况,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他中蛊前都发生了什么?”   任杭之把自己醒来后看到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遍后,从嗓子里挤出一直萦绕在胸口的问题:“您知道是什么蛊吗?有办法救他吗?”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不知道的蛊。” 沈未酒先是略带不悦地回了一句,接着认真打量了几眼任杭之。   面前人眼睑乌青,眸中布满血丝,说话时声音沙哑发颤,垂在身旁的手甚至在不自然地抖动。   他从身后的桌上拿起一杯茶水递了过去:“刚才不确定你和秦与峥的关系,喝了吧,门口的雾气有毒,这是解药。”   任杭之怔了怔,脸上透出一丝怒意,他拧紧眉毛望向床上的秦与峥:“那他呢?”   “他早就服过解药了,外面的毒对他无效。”   “啊……哦。” 任杭之脸上的怒气立刻散了干净,他道了谢接过茶杯饮尽,又掐住手心迫不及待地问,“您说可以救他?”   “嗯,根据你的描述和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他中的应该是那个陈宗行的本命蛊。本命蛊在陈宗行体内可以辅助他修炼,危机时候还能催发潜力,但是到了其他人体内,就成了催命的剧毒。”   沈未酒坐在床边,面带忧色地将手放在秦与峥心脏位置:“中蛊五天后,等蛊虫爬到他的心脏位置,他……”   “有什么方法救他?” 任杭之打断了沈未酒的话,他眼里的血丝愈加鲜红,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转移蛊虫。” 沈未酒没有生气,干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需要足够的血液加上一些引诱蛊虫的药水,后者我可以调配。到时候一个人和他两掌相对,我在他背后用内力去逼,就可以把蛊虫转移到其他人体内。转移完后残留毒性会自行消解,他很快就会醒过来。”   他看着眼里骤然迸发出光亮的任杭之,补充道:“蛊虫转移后毒性和活性都会有所减弱,需要三个月才能爬到心脏,而且有解药可救。不过——”   沈未酒说到这里顿住了,他单手撑在太阳穴上,苦恼地犹豫了一会儿:该不该告诉对方每个本命蛊的毒性都不一样,找到相应的解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告诉他了,他不肯救秦与峥怎么办?自己的性命才是最宝贵的,这人不答应也情有可原。但中蛊后只有五天时间,他们过来就用了三天。据他所知江城这里没有覆月教的站点,没时间通知其他地方的死士过来了。   然而任杭之对沈未酒停顿后的空白并不关心,他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趁机憋回去了眼眶里的泪水,转瞬间就恢复到了平时和风细雨的表情。   他冲着沈未酒深深鞠了一躬,坚定地说:“请您尽快配置解药,我随时可以接受蛊虫的转移。”   沈未酒迟疑完,决定还是要保护自己作为天下第一解蛊高手的尊严,避免对方死了以后去地府污蔑他的名声:“能在三个月内通过研究血液找到合适解药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你可以理解成转移蛊虫后必死无疑。”   “嗯,我知道了。” 任杭之眼睛都没眨一下,他诚恳地看着沈未酒,温和催促道,“您现在可以配置药水了吗?”   沈未酒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耸耸肩拿起桌旁的竹篓:“我现在就去后园采药,对了,你叫什么?”   “任杭之。” 任杭之边说边拿起床边的薄被,轻轻盖在秦与峥身上,又把被角塞在对方肩下。这破木屋四面漏风,人昏迷的时候身体弱,别让人受凉了。   沈未酒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撇撇嘴心想,哪有练武的人会怕这点风吹的。但他到底没说出口,拎着竹篓从后门离开了房间。   >>>   沈未酒的效率很高,他当晚就配好了引诱蛊虫的药水,让任杭之涂满了左臂和掌心。接下来他仔细讲解了一遍转移蛊虫的过程。   “我会用内力从他背后把蛊虫逼至右手掌心,你不需要发力在他身上,但是需要在掌心划个十字伤口,转移过程中要保证伤口处的血液一直流动。明白了吗?”   任杭之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您能先出去一会儿吗?”   沈未酒打量着他的神色,没问什么,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任杭之坐到秦与峥身边,凝视着这张两世以来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阿骁闭上眼时,平时锐利的轮廓仿佛柔和了些许,然而仍显得冷淡而倨傲。紧抿的唇线仿佛随时会扯开,溢出一声淡淡的嗤笑。   任杭之心头滚过千言万语,但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低低的一句话。   “希望你一辈子万事顺遂,开心如意。”   阿骁那么好,即便一命换一命,他也仍然是亏欠的。可惜没有更多时间去偿还了。   他俯下身贴到秦与峥颈侧,神色温柔地仿佛三月春风,迟疑了一瞬,到底只是在唇角轻轻地一触即分。   他直起身,眷恋地抿了抿唇,似叹似嘲地摇头笑道:“还是不要趁你睡着占你便宜了。可惜两世加起来,我都没有真正亲过你。”   任杭之说完这句,站起身不再回头看床上的秦与峥,对着屋外扬声叫道:“前辈,请进来吧。”   沈未酒走进来后,把秦与峥扶成坐姿,自己也坐下来在背后撑着人的身体。他冲任杭之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在手心划个口子,然后坐他面前和他手掌相对。”   任杭之依言照做了,他将左手和秦与峥紧紧相贴,凝视着眼前双眸紧闭的人,低声道:“开始吧。”   沈未酒双手一紧,内力源源不断地灌输到了秦与峥体内。与此同时,任杭之小心地调动着力量,既要不停地冲破手上的伤口让血持续流淌,又要避免力量过强作用到秦与峥身上,导致内力的对冲。   汩汩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两人相贴的手掌,一滴滴垂落到床铺上,晕成一大片红渍。   三人的衣袍无风自动,长发也飞扬到空中,木屋的墙壁仿佛感受到屋内强烈的力量涌动,横木之间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   任杭之的脸色逐渐因为失血而苍白,额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面上却没显露半分痛苦,双眼始终灼灼闪亮,紧盯着秦与峥右臂上缓缓移动的扭曲凸起。   或许是由于蛊虫在体内被迫移动,秦与峥原本平和的剑眉向中间蹙起,微微显露出难受的神情。   任杭之看在眼里,自己的眉头也随之皱起来,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道: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要再让阿骁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未酒的口中爆发出一声轻叱,双掌收回又重重拍在秦与峥背上。   “砰”得一声,屋内的一个花瓶炸裂开来,碎片四散落了一地。   任杭之原本已经疼到麻木的手心猛得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地钻了进去。麻痹感随即从手心飞速蔓延,转眼间一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大脑紧跟着混沌起来,任杭之缓缓向后倒去,最后一眼落在秦与峥似乎舒缓了些许的眉心上,嘴角轻轻扬起。   如果来世我等上几十年,还能有幸再次遇到你吗。 第72章 幸运   秦与峥睁开眼时,先闻到了熟悉的混着木香的草药味。他怔忡片刻,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原本凛冽的双眸慢慢和缓下来。   他翻身坐起,看着房间另一侧正低头捣药的人微笑道:“多谢。”   沈未酒头也没抬,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头的药草。   秦与峥对此习以为常,知道对方钻研起药来六亲不认,自顾自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沈未酒是他前些年结交的朋友,出身西域一个隐世的蛊毒世家,然而比起下蛊他觉得解蛊更有挑战,成年后就来到中原一心钻研各种奇毒的解法。   或许是心无旁骛以及热情不减,他的容貌和心态都远比实际年龄年轻,连秦与峥也不确定对方到底多大了。经过这么多年的钻研,加上本身天赋和家族的底蕴,沈未酒当之无愧算是当世针对蛊毒的第一医者。   只不过这个人常年周游各地寻找合适的药草,一年里呆在住处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之前秦与峥急需迷炀蛊的解药,只好放弃沈未酒这边绕远跑去西域。   幸好大战前他收到沈未酒的信说自己已经回到江城,才在昏迷前留下了去找对方的提示。   不过……那天所有人都晕倒了,是谁把他送来的呢?   那边沈未酒把捣好的放进药瓶里封装好,又一一记录下刚刚配置不同药材的比例,才站起来走到秦与峥身边:“和我预计的时间差不多,怎么样,还有不适吗?”   秦与峥运气让内力从体内周游了一圈,放松道:“没有了。”   “对了。” 他抬眼看向沈未酒,问道,“是谁送我来的?”   “他说他叫任杭之。” 沈未酒说着,引秦与峥走到另一个房间门口,指了指床上躺着的人,“正好我跟你说一下他的情况。”   啧,又是任杭之。   秦与峥意识到自己在发问时,就已经对答案有所预料。   他昏迷前只来得及留下最简单的提示,周围所有人都在琴声中失去神智,洛阳离江城那么远,沿途又几乎没有覆月教的势力。   数个不利因素叠加,他却还是在沈未酒的木屋里安全醒来。   不假思索地,任杭之是他想到的第一个可能。   秦与峥跟着沈未酒走到房间门口,扫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眉心轻蹙:“他怎么了?”   “你中的是陈宗行的本命蛊,经年累月融合了不知多少种蛊毒,初次进体是无药可解的,五天内把蛊虫转移到其他人体内才能得救。” 沈未酒说着,耸了耸肩,“蛊虫只能转移一次,接受转移后几乎是死路一条,他倒是一点也没犹豫。”   秦与峥沉默了半晌。   并没有任何意外感,一命换一命,是任杭之做得出来的事,甚至说不定是对方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他垂眼望着床上的任杭之,这人即便陷入昏迷,唇角也还残留着一点笑意,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凑过来一样。   昏迷前还带着笑,以任杭之一贯的性格,多半是在想,这样一来就可以期待下一世的重逢了吧。   秦与峥好笑地摇摇头,很快把不着边际的思绪拽了回来。他回忆了一下沈未酒刚才的话,抓住其中的暗示问:“你说初次进体无药可解,那么蛊虫转移之后呢?”   “毒性和活性有所减弱,理论上有调配出解药的可能性,不过本命蛊是复杂得独一无二的蛊毒,基本是没希望的。”   秦与峥知道对方在不确保能否救人前喜欢把希望压到最低,以免最后救不回来有损他的名声,干脆地直指核心:“怎么实现这个理论上的可能性?”   他问话时的语气很平稳,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无所谓结果的医术问题。   能救自然是要救的,这一世纠缠到现在,他已经很清楚自己并不想让对方死,何况是在对方刚舍命救了自己的情况下。   但如果连沈未酒也束手无策……   便算是两清了罢。   沈未酒摊手道:“除非能知道陈宗行到底是用哪些蛊虫搏杀养成了本命蛊,又摄入了什么蛊毒。这样我只要提取任杭之体内的血液研究,再把每种蛊毒原本的解药按一定方法调配,就可以把他救回来。”   秦与峥怔了怔,嘴角浮现出一抹叹息似的笑意。   任杭之的运气似乎一直都这么好。   他说:“我们之前拿到过一本资料,应该是陈宗行所知的所有蛊毒,而且这些蛊毒的详细资料和解药配方也都有。这样范围缩小了很多,你能配出解药吗?”   “太好了,那当然可以。” 沈未酒惊喜地一拍手,他第一次有机会彻底救回中了本命蛊的人,对此兴致勃勃,随即忍不住补充道,“只要有蛊毒的名字就可以,它们的详细资料我本来就知道。”   “嗯。” 秦与峥习惯了他时时刻刻要展现对自己医术的骄傲,没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刚才说初次进体后要五天内把蛊毒转移出来,那现在配置解药是不是也有时间限制?”   “如果不做处理的话,三个月后蛊虫就会爬到心脏回天无力。不过现在既然大概知道本命蛊是由哪些蛊毒融合的,我可以先配出一些减缓毒性的药拖延一下。”   沈未酒看了眼墙上的日历,二十余日后的数字上被人随手画了个圈:“我在这儿呆不了多久,配这个本命蛊解药所需的材料里有些也需要收集。人你带走,我会定期过去观察,一年内解药就能完全配好。”   “你有多少把握?”   沈未酒抬了抬下巴,眼里流露一股倨傲之意:“你知道但凡少半分把握,我也不会说自己能救。”   “那好。” 秦与峥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从任杭之带上来的包裹里,翻出了他们在西域拿到的几本资料递给沈未酒,“这是陈宗行手头有的蛊毒相关信息,之后需要什么再传信到覆月教就行。”   沈未酒接过资料,边翻看边挑剔地指指点点起来:“这几处解药多了好几种不必要的材料,虽然不会影响药效,但会让人腹痛好几天;这里对蛊毒原理的介绍根本不对,原因和结果都搞反了……”   他嫌里面的信息碍眼,翻了几下就收起来放到一边:“我按你以前留下的方式通知过最近的覆月教站点了,他们应该过几天就会到。然后你快点带人走,我要专心研究这种本命蛊的药方了。” 第73章 洛阳闲事   秦与峥没有慢慢等覆月教的人过来,以任杭之的性子,看见他中蛊后恐怕无论什么都抛之脑后了,他需要回去看看洛阳的情形。   他留了张字条大致说明了情况,叮嘱覆月教的人到了以后把任杭之带回去安顿好,便离开了沈未酒的住处。   事实上,那天任杭之带着秦与峥一走了之,的确让剩下的覆月教众人一度陷入了恐慌和焦虑之中。   那一夜后的白日,之前出于各种原因拒绝一同来围剿陈宗行的各门派决定来探听一下情况,等待他们的是东院的满地横尸,还活着的人也陷入了叫不醒的诡异昏迷中。   他们对着眼前的场景心惊肉跳,只好先把自己认识的人抬进房间,又在浩然盟里四处搜寻,想知道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于是另一件令人迷惑的事出现了:整个浩然盟空空荡荡,除了东院以外竟是一个人也不剩了。   虽然东院躺着的人里有一些浩然盟的面孔,但远非全部,那么其他人去哪儿了?   在翻遍了所有空无一人的房间后,有人试探性地去了地牢,结果在里面找到了几十个奄奄一息的人,大多是浩然盟的弟子,甚至还有几个长老。   长老们口中的话佐证了覆月教的说法。   陈宗行担心在新秀大会前浩然盟内部生变,对于他不信任的人,要么以任务为借口支到了外地,要么在平日接触里被悄悄下了蛊。而中蛊后仍不肯顺从的人,就被他丢到了地牢里等事情结束后再做处置。   先前众人已经在东院的后门墙边发现了陈宗行凄惨可怖的尸体,现在既然知道他就是一系列事情的罪魁祸首,之前的种种担忧也就可以一扫而空。   待解决的只有两个麻烦:昏迷的人是怎么了,中蛊的人又该怎么办。   第一个让人一头雾水,第二个让人一筹莫展。   幸好到了第二天夜里,五阴琴的效力便渐渐消退了。昏迷的人们悠悠转醒,此时陈宗行那方还有战力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很快就悉数被控制住了。   刚醒来的人和没参与大战的人交换了一番情报,左护法斟酌了一下教主的意思,慷慨表示:蛊毒资料和解药药方我们都有,拿钱来换就可以。   于是两个麻烦全部迎刃而解,陈宗行又已身死,本是皆大欢喜应当竞相欢庆,覆月教众人却惊慌失措地发现,他们教主不见了。   那天突然响起的诡异琴声必然和陈宗行有关,而七杀剑法有抵御这类术法的能力他们也是知道的。现在陈宗行已死,多半是输给了没受琴声迷惑的秦与峥,但是秦与峥为什么会突然不见?   教主不可能不留下任何信息就离开,除非他不是自愿的。   这个想法让左右护法和几个堂主都心急如焚,他们在浩然盟里外四处搜寻,几个时辰过去,没有任何秦与峥的踪迹。   最后左护法抱着一丝希望回到东院细细搜查,终于在陈宗行那让人一眼都不愿多看的尸体旁边,发现了几个模糊的血字。   尽管血液已经干涸黯淡,左护法还是从那熟悉的勾划中认出了是教主的字迹,他惊惧地一拳砸在地面上,低呼道:“教主中蛊了。”   其他人纷纷围过来,一一辨认出了剩下的几个字,林堂主平日经手过不少送到教主那边的信件,此时在心里涌上无数个名字,他从中抓住了记忆最新的一个:“沈……是沈未酒?出发前教主收过他的信。”   左护法认同道:“我知道这个人,教主说过他算得上整个江湖解蛊能力第一的神医。”   “可是教主现在失踪了,难道是有其他人先一步醒来把他带去找这个神医了?”   左护法环视一圈,心里渐渐有了底:“任杭之也不见了,我刚才没看到他的尸体。”   左护法摸不透任杭之这个人,他和教主的关系也相当奇怪。但从前几次经历来看,他对教主的保护欲清晰可见,如果是他带走了教主,那算是比较理想的情况了。   他按了按紧锁的眉心,站起身道:“留一部分人继续在浩然盟和附近寻找消息,剩下的人跟我回客栈看一下。教主的意思应该是包裹里留有沈未酒地址的地图,如果不见了,那很大可能是被人带走去找沈未酒了。”   他们回到客栈后,映入眼帘的就是教主房间入口处躺在地上的大门,和墙边被翻得底朝天的包裹,而包裹里面早就没了地图的踪影。   左护法在倒下的大门旁捡起了一粒翠绿的萤石,终于舒了口气:“任杭之来过这里,是他带走了教主。”   任杭之刚来覆月教时每天穿得张扬明艳,后来换成了素色的衣服,不甘心似的在腰带上零散地缀了许多彩色鲜亮的莹石。萤石很小,离远了倒也看不见什么,他有一次和任杭之过招时剑从对方腰际扫下来一串,才注意到这点。   还好任杭之有这个诡异的兴趣。   左护法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来一半,剩下一半因为仍不知去哪里找秦与峥而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   他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任杭之做事未免太不周全了,不仅一点信息都没给他们留,带走地图前也不想着重抄一份。现在他们只能紧急发动覆月教所有的情报口去找沈未酒身处何地。   其实任杭之虽然走得急,还是考虑了很多东西的。他怕车厢里颠簸,带走了房间里所有的褥子,担心秦与峥在路上受凉而拿了条毯子,又装了一件轻薄的外衫以防南方温度过高。   总之,和秦与峥有关的事他不厌其烦地考虑了一遍,至于其他人醒来后是什么反应,甚至能不能醒来,就半点也没能占用他的精力了。   几天后,江城附近的覆月教站点收到沈未酒发来的消息,又紧急传信给洛阳,覆月教众人知道教主中的蛊已解,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左护法留了几个人在洛阳以备不时之需,带着剩下的人马火急火燎赶去了江城。   刚好和正返回洛阳的秦与峥擦肩而过。 第74章 两清   秦与峥到达洛阳后,先回到了自己先前居住的客栈。打头迎接他的是地上落满尘土的大门,他嘴角抽动了一下,走进去就看到被乱七八糟的房间和只剩下一层木板的床。   覆月教把这间客栈包了一个月,老板被叮嘱不能上楼,其他人也顾不上收拾这里,于是秦与峥之前的房间经过濒临崩溃的任杭之翻了一波,心急如焚的覆月教人又翻了一波,此时和被土匪反复劫掠过的地方没什么区别。   秦与峥静默了片刻,转头回到走廊里,就听到背后传来惊讶的叫声:“教主?”   林堂主原本是留守洛阳处理后续事务的,没想到左护法带人火急火燎去了江城,教主倒是自己回来了,他快步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秦与峥:“您没事吧?身体恢复了吗?”   “我没事。” 秦与峥说完,郑重地补充了一句,“给我换个房间。”   林堂主探头看了眼房间里的现状,尴尬地连声道:“好的好的,我这就去找掌柜拿串新的上房钥匙。”   换到整洁干净的新房间后,秦与峥从林堂主那里得知了他昏迷后洛阳发生的事,发现虽然中间略有波折,但整体上都圆满解决了。   他们带来的蛊毒资料被任杭之带走,又留在了沈未酒那里,不过覆月教里留了许多抄本,再拿一份卖给中蛊的那些门派就好。   左护法定了个很合适的价格,满打满算不仅收回了他们在西域收集资料时花的成本,还能加上任杭之买炸药用掉的银票。   对,任杭之还没把钱还给他。   浩然盟经此浩劫后,正副盟主尽皆毙命,不少被陈宗行笼络的高手也死在那日的大战中。浩然盟元气大伤,推举了一位长老暂时担任盟主的职位,未来几年内大概都不会再有领导江湖的企图。   何况他们积攒的声誉被陈宗行毁得彻底,心有余悸的其他门派也不会再听从浩然盟调遣了。   秦与峥确认过这点后,对浩然盟失去了关注的兴趣,几天后就返回了覆月教。   往后的一年比起先前的时光可以算是平淡如水。   朝廷那边,根据林舒玥的情报,皇上大概是对二皇子的这番折腾有所耳闻,在朝堂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说要维持朝廷和江湖互不侵犯的局面。   江湖这儿,由于覆月教在陈宗行引发的祸乱中起到的作用有目共睹,原本因行事不拘一格而隐隐被孤立的覆月教开始被许多门派有意拉拢,经常收到各种宴席的请帖,甚至碰到两门派产生纠纷,也有人提议请他们来主持公义。   秦与峥一律回绝掉了这些邀请。   他一直看不惯试图统领江湖的浩然盟,可不是由于自己想取而代之,他又没有替天下操心的爱好。   由于七杀剑法已经修炼到顶层,他开始在各种剑谱里挑挑拣拣,打算再选一门和前者剑风相异的剑法来修炼。   沈未酒偶尔会来覆月教做客,既是送来新一阶段的解药,也是观察昏迷中的任杭之身体情况。   秦与峥有空时就陪他一起去看一眼,没空时就派个人跟着沈未酒,毕竟这人能在深山老林里找到需要的药草,来了不知多少趟覆月教却还是会迷路。   秦与峥一个人时从未想过要去看任杭之,他做不来这么伤春悲秋又毫无意义的举动。   任杭之害过他的性命又救了他几次,毁过他的复仇之路又成了他对付浩然盟路上至关重要的助力,加上这次几乎是以命换命,该平的大概也平了。   那么两不相欠之后呢?   直到十一个月后,秦与峥看着沈未酒把最后一瓶解药喂到任杭之嘴里,才恍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过往后要如何。   旁边沈未酒半是讲解半是自夸起来:“毒性反应和恢复速度和我预料得一模一样,三天后他就会醒过来,到时候记得叫我来接受他的感谢。”   秦与峥敷衍地一点头,垂眸盯着任杭之躺了一年后略显苍白的面容,眼中难得浮起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向来反感优柔寡断左右为难,一贯是看清自己想要什么便全然接受它背后的得失,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但原来从接受任杭之留在覆月教起,他其实并未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心知任杭之已经还清了前世的种种,届时又该如何对待这个人。   时至今日,既然盛放恩怨的天平最终摇摇晃晃地走向平衡,在任杭之身上,他究竟还想要什么呢?   秦与峥闭了闭眼,强行切断了思绪。   天平之外,尚有无法被称重的迷雾,从以秦与峥的身份睁开眼决心享受这一世的人生起,他便不愿意再去触碰了。   秦与峥淡淡移开目光,没理会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的沈未酒,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身后沈未酒止住了话头,瞅着秦与峥的背影小声抱怨道:“居然救活了就不关心余毒了啊?发作起来还是很疼的。”   ……算了算了,怎么说也是我负责的人,等他醒来了我再想办法解决好了。沈未酒在心里叹了口气,小跑出去跟上了秦与峥的步伐。   三天后的下午,秦与峥收到侍从通知,任杭之醒了。 第75章 离开   任杭之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   如果有机会,他相信秦与峥是会救他的。但既然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沈未酒都说希望渺茫,他也就做好了自己就此结束一生的准备。   至少是比前世有意义得多的结局。   但他居然又一次醒来了。   任杭之扶着床头把自己撑起来,根据屋内的摆设风格辨认出了自己身在覆月教。他龇牙咧嘴地伸伸手蹬蹬腿,暗道自己这是躺了多久,浑身肌肉僵硬得像一年没动过一样,活动腰时都隐约听到咔嚓咔嚓的声响了。   门外的侍从听到动静,探进头来惊讶地看了他好久,直到任杭之好笑地招了招手,才回过神快步走进来:“任公子你醒了,需要水和食物吗?’   “嗯,请帮我拿点水吧。”任杭之回想着对方刚才惊讶的表情,好奇地问,“我在这里多久了?”   “快一年了,所以刚才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侍从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转头出门去给人拿水了。   一年了啊……任杭之怔怔地靠在床头,大梦初醒般的恍惚感逐渐散去,迟来的喜悦缓缓攀爬上心头。   上天真是待他不薄,让他还能再一次看到阿骁。   侍从把沏好的茶水端了过来,任杭之道了谢接过茶,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起来。   不知道这个点阿骁会在哪儿?希望他还在覆月教。任杭之盘算了一会儿,忽然紧张地凑在自己颈窝闻了闻,确认并没有什么异味后才放心下来。   看来身体是有人定期擦拭的,接下来只需要尽快恢复身体的灵活,就可以继续帮秦与峥做事了。   他当机立断地起身出门,准备去找一片空地活动身体,险些撞上准备进门的秦与峥。   任杭之倒退两步,刚醒来不灵敏的身体差点儿摔到地上,他揉了揉眼,确认秦与峥居然主动来找他了,立刻眉开眼笑道:“好久不见。”   秦与峥像是被他的笑意晃到眼似的皱了下眉,接着略一点头道:“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秦与峥说完就转身往外面走,任杭之连忙跟在后面,心里迷惑地猜测着,是覆月教又出了什么事吗?   两人在屋外不远处的潭水边站定,秦与峥直直看进他眼里,语气平淡无波:“你离开覆月教吧。”   ……什……么?   任杭之见到秦与峥起就一直挂在唇边的笑僵在了脸上,他迷茫地睁大眼,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   秦与峥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你离开覆月教吧。”   一时间,周围原本充盈清新的空气仿佛都被潭水抽干吸尽了,任杭之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痛苦地吸了几口稀薄的空气,不知所措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你说想要补偿我,现在也补偿完了,所以你该走了。”   秦与峥的话平静而顺理成章,仿佛这是天经地义无需反驳的事。   任杭之疯狂摇头,原本就由于晕眩感而隐隐胀痛的大脑被晃得更疼了:“我欠你一条命,可我还活着,怎么能算补偿完了呢。”   “那是你的想法,和我无关。”   秦与峥浑不在意地说完,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任杭之。”   秦与峥说话时转头看向幽邃的深潭,此时天朗无风,深不见底的潭水表面一丝褶皱也无,“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既然你我之间已经两清,你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任杭之紧紧咬住嘴唇,轻声道:“我想要什么呢?我只想你心想事成一辈子过得开心如意。”   “如今浩然盟解散,官府和江湖相约互不干扰。再没有什么人可以限制覆月教,我能够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又有什么不如意的可能?”   任杭之一窒,他可以说自己对秦与峥有用,但也当然没有到了非他不可的程度。如今作为心头大患的浩然盟已经解决,既然秦与峥没有他也可以逍遥尽兴地过这一生,他又有什么理由非要陪在对方身边?   秦与峥:“我再问一遍,你想要什么?”   任杭之狼狈地闭上眼。   那么长时间以来,他一心只想着要弥补阿骁,让对方这一世方方面面都能如愿以偿。这是一场各得其所的交换,他得以留在秦与峥身边,而秦与峥坦然地接受他的补偿。   他觉得自己欠阿骁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也因此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念想。但拨开无尽的愧疚背后,他的心无法自控也一刻不停地在奢求着。   他想要秦与峥这个人。   任杭之的心紧紧揪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最后的审判。审判者和囚犯之间本应刀光剑影,可他在秦与峥面前永远只能溃不成军。   任杭之凝视着眼前让他心心念念了两世的人,明知结果也仍然郑重而虔诚地把心捧了出去:“我想呆在你身边,以任何身份。”   秦与峥毫不留情地笑了一声,满是嘲讽的意味,目光居高临下地投过来:“即便我以后娶妻生子,和心爱的人花前月下举案齐眉?”   任杭之踉跄地后退一步,被这句话逼问得眼圈都红了几分。   他当然不想,即便只是秦与峥口中的一个可能性,他的心都要被妒火吞噬了。   他可以不在乎秦与峥把他留在身边当什么,几个月,几年,一辈子,他等得起。但一切的前提是秦与峥身边不能有其他人。   他说得光风霁月大公无私,只要秦与峥这辈子过得称心如意怎样都好。可追根到底,他想要对方的称心如意是他给的,而不是别人。   心疼到极致反而麻木起来。   任杭之狠狠掐住手腕站稳了脚步,逼自己去思考现在说什么是最有可能打动对方的。   生死一线时强求的冷静也不过如此,而幸亏这辈子他的确是经过了许多次生死一线的考验的。   半晌,任杭之深吸一口气,盯着秦与峥波澜不惊的侧脸,轻声问:“那你想要什么呢?”   平地风起,虽是细缕微风,原本平滑如镜的潭水仍泛起了清浅的涟漪。   秦与峥沉默了片刻,才静静回道:“这与你无关。”   或许阿骁自己也没想清楚。   任杭之缠成一团乱麻的思绪里隐约蹦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垂在身侧轻轻发抖的手腕上被掐出了数条血痕,慌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大脑却仍保持着高速的转动。   阿骁恐怕是觉得,既然他们已经两清,他又给不了自己想要的,理应拒绝自己继续单方面付出。   但他们之间两世的光阴,又哪里是放到天平上一称就可以简单得到答案的事。   其实阿骁会问他想要什么,已经是弥足珍贵的转变了。他最初拼命要留在覆月教时,阿骁的态度分明是只把他当作可用的工具的。   只要能留在对方身边,他并不在乎是什么身份。只是这样的转变……毕竟让他在这样堪称绝望的处境下,窥得了一线希望。   任杭之被咬得青白的嘴唇慢慢扯出一个轻微的笑。   他心想,自己真的太了解阿骁了。   而阿骁其实也同样了解他。   最终,任杭之揉了下酸涩的眼角,睁着泛红的双眼望向秦与峥,留下了当天的最后一句话:“好,我会离开这里,因为我现在给不了你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阿骁,你知道的,我是不会放弃的。” 第76章 重门岛   “闻清山庄请您去参加新任庄主的继任庆宴。”   “等他退任再说吧。”   “沉苏谷和磐石帮的人在争一本剑谱,特请江湖有识之士……。”   “沉苏谷沦落到和没听过名字的帮派争东西了?下一个。”   “钟绫邀请江湖豪杰前往重门岛,解决三十年前她师父重门岛主被杀之谜,谢礼是……”   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秦与峥微微睁开眼,轻声重复了一句:“重门岛的钟绫。”   林管事见教主终于有了兴趣,清了清嗓子介绍道:“重门岛世代隐世而居,不参与江湖纷争,只求剑术上的登峰造极。三十年前上任重门岛主离奇被杀,他的两个亲传弟子钟绫和钟井也从此销声匿迹,重门岛所有人都被遣散。直到二十年前浩然盟举办第一届武林大会,钟绫和钟井一同现身。”   “钟绫在比武台上杀了她师兄后就从武林大会上消失了,白白让那届的第一落到了当时的浩然盟盟主手里。” 秦与峥懒洋洋接道,他手指在腿上轻敲了几下,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林管事手中的请帖,“时隔三十年请人去破解被杀之谜……破解出来的谢礼是什么?”   林管事望着手中的请帖,略带惊叹地念道:“是灭锋剑法的剑谱。”   秦与峥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脚一蹬地坐直了身子。他双手交叉撑在桌上,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真巧。”   灭锋剑法作为重门岛的核心剑法,只有岛主弟子有资格修炼。比起招式繁多眼花缭乱的各种其他剑法,灭锋剑法如同它的名字般孤注一掷,并无多余的修饰。旁观者往往只觉得是平平无奇刺出的一剑,然而剑锋落处必定有人殒命。   杀人是灭锋剑法的唯一目的,二十年前钟绫杀死师兄时便是用的这套剑法。   秦与峥前段时间一直在找和七杀剑法剑风相异又算得上顶尖的剑谱,但这类剑谱基本都被锁在各大门派的密室宝箱里,他自然无意夺人之宝,只能暂时放下这个打算。   二十年前的那次武林大会后,成为重门岛唯一传人的钟绫始终行踪诡秘,独行侠一般偶尔管管江湖是非、主持一下武林正义,渐渐地便彻底不知去向,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带着灭锋剑法出现。   “怎么确认是钟绫本人寄的请帖?”   “我们情报组织手里有钟绫以前写过的信件,比对过字迹。而且根据探子的情报,一个月前起,重门岛又有了人烟迹象,有人在那附近的码头上甚至见过钟绫本人。” 林管事有条不紊地回答道。   那此事在真实性上应当无须担忧,而以钟绫在江湖中的声名来看,也不是会出尔反尔甚至兴风作浪的人。   秦与峥琢磨了片刻,决定放弃疑神疑鬼。他原本就对当年重门岛的事心怀兴趣,还曾专门派人调查过,现在又有当之无愧是稀世珍传的灭锋剑法作为谢礼,没有不去的道理。   “备好东西,我明天出发去重门岛。”   “是。”   >>>   两天后的清晨,秦与峥按约好的时间来到了请贴上标明的码头处。   迎面是苍茫辽阔的大海,汹涌的潮水卷着银白的泡沫,一波波冲击在岸边的礁石上。秦与峥在浩荡的海风中眯着眼环顾四周,见延伸入海数尺的码头旁停着一只小船。   小船旁站着一个船夫打扮的中年人,确认过请帖后便客气地掀开帘子请秦与峥进去。船舱里已经坐了四人,见又有人进来,数道打量的目光立刻落在他身上。   秦与峥礼尚往来地扫视了一圈,其中两人的脸他有印象,在用剑的年青一辈中算得上是佼佼佼者,那两人也认出了秦与峥,面色微变后齐齐颔首示意。   另外两个则是陌生面孔,其中一名红衣少女正托着腮冲他笑,另一个白衣男子全身没骨头似得倚靠在船舱上,在他进来后只歪了歪头算作打了招呼。   钟绫在信中有提到,灭锋剑法需要在而立之年以前开始修炼,而且和部分门派的核心功法有冲突,因此她只选择了江湖中配得上这门剑法也能够修炼的年轻人寄送请帖。所以他倒是不意外自己熟识的那些掌门都没出现在这里。   外面的船家开了口:“请秦教主就坐,诸位都是钟岛主的客人。现在人已到齐,在下准备开船了。”   红衣少女和白衣男子旁边都有空位,秦与峥稍一思量,坐在了后者身旁。随着剧烈的一下晃动,船迎风驶入了海雾之中,呼啸的风浪声拍打在船身上,船内却是一室静默。   “船家叫你秦教主,你是覆月教的秦与峥吗?” 秦与峥身旁响起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打破了船舱里的沉默。   秦与峥瞥了主动搭话的人一眼,对方已经坐直了身子,然而不同于另外几人略带戒备的坐姿,这个人浑身上下毫无戒备的姿态,摆出一副任人观察的模样。   “对。” 秦与峥惜字如金地回道。   “久仰大名,我叫江遥。”   “嗯,没听说过。”   对面的红衣少女噗嗤笑出了声,江遥毫不在意地耸肩:“正常。家父和钟岛主有点交情,我才有幸被邀请过来,否则我连踏上重门岛的资格都没有。”   秦与峥没再搭腔,江遥面不改色地继续笑道:“其实我不怎么用剑,对灭锋剑法也没兴趣。只是好奇三十年前的岛主被杀之事真相,所以大可放心,我不会跟你们争功的。”   红衣少女眨眨眼,晃着腿踢了踢自己的座位:“这个说法听起来像逗小孩玩的。”   不远千里跑到重门岛上,忙活十几日时间,却声称自己对作为谢礼的剑法不感兴趣,就好像有人说只想要那个华美的木匣,里面的珍珠则任人取之——哪儿有这么傻的江湖人?   “总之,我是来看热闹的。灭锋剑法嘛……祝你们成功。” 江遥丝毫没把对方的质疑放在心上,懒洋洋回完这句话就转身趴在舷窗上,欣赏着船外汹涌澎湃的波涛。   他说的大概是真心话,秦与峥心想。   江遥是船里唯一一个没有随身带剑的人,他身上也没有用剑者惯有的那份锐意。何况不远千里只为了看热闹这种事……秦与峥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闲人。   啧,江湖里最近频出这种人吗。   秦与峥捏了捏不自觉皱起来的眉心,船刚刚驶向重门岛一刻钟,他已经在认真考虑,有没有可能请船家调头回岸边送自己下去。 第77章 合作   无论船上五人怀着怎样各异的心思,半个时辰的航行后,船终于停在了重门岛的岸边。   秦与峥环视了一圈,这岛上草木繁茂,漫无规律地肆意生长着。间或有几条供人行走的小径,也只是草草清理过,石板的缝隙里仍然绿意盎然。   看来三十年前重门岛众人忽然被遣散一空后,这里的确荒废了许久。   码头已经有侍从在等了,在几人下船后行过礼,恭敬道:“几位客人请跟我来,岛主已经在会客厅等候多时了。”   跟着侍从穿过一路的草木横生,终于在临近岛中心的位置,见到了几座未被植物覆盖的建筑。   和秦与峥去过的所有门派相比,重门岛的建筑可谓是最朴实无华的,普通人家里的民居也不过如此。大概正如传闻所言,他们全副精力都放在剑术上,甚至无心将厅堂修筑一番。   会客厅内已经有了五个人,其中四人零散地站成半圆状,围着正前方一位鹤发的老人。   秦与峥的目光落在那位老人身上,怔了片刻。从眉眼来看,她与画像上的钟绫别无二致,站在那里仍是傲然玉立的姿态,一双杏眼也锐利有神,但容貌已然苍老了许多,数条皱纹出现在那曾经婉约动人的脸上,刻出数十年的光阴。   习武者,尤其是钟绫这样在剑术一途登峰造极的习武者,本不该有这样苍老的面容。   秦与峥回想起覆月教当初针对重门岛调查出的那些传闻,无声地叹了口气。   见人已齐,钟绫缓缓开口:“今日邀请诸位,是希望你们能够帮我找到三十年前家师死亡的真相。稍后我会将自己所知的与此事相关的细节一一讲述,有其他想知道的信息也可以再来问我。   “那日之后,除了师父的尸体被我安置在冰室以外,所有房间的摆设再也没有变动过,之后你们可以自行前去,会有侍从给你们指路。”   有人扬声道:“请问钟前辈如何判断该把灭锋剑法的剑谱交给谁?”   “如果有相关推测,随时可以单独来找我,只要我认为谁所说的便是那日的真相,就会把剑谱交给他。”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圈,最终无奈地认可了这个标准。找到尘封多年的真相本就像是天方夜谭,去充分证明它更是无从谈起。   在场虽然都是年轻人,却也或多或少见闻过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大家心知肚明,钟绫如今所求的,无非是化解那个让重门岛就此没落、让她一代高手自绝于江湖的执念,自然只以能说服她自己为标准。   接下来钟绫所讲的事,和覆月教探查出的情况相差不远,只是补充了一些仅有当事人知道的细节。   上一代的重门岛主收养了两个孤儿作为徒弟,分别取名为钟井和钟绫。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亲密无间,剑术也相差无几。   重门岛主却在某一日宣布,灭锋剑法还有最后的第十式,没有记在剑谱上,只有最后继任岛主的人才有资格修炼,他会在三日后传给两人中的一位。   在钟绫口中,她和师兄在剑道一途中有天资也有热情,却并不像师父那样将整个人的全副身心都系在剑尖上。因此对于师父最后会将那秘密的第十式传给谁,两人都是全无所谓的态度。   然而两天后的早上,她按惯例去师父那里请安,发现师父的卧房空无一人后便又去书房寻他,迎接她的是散落了一地的剑谱,和血泊中师父的尸体。   在其中一本剑谱旁的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血字“十”,师父的手便垂落在不远处。他明显是毫无防备时被人一剑毙命,只在喉间有一道切口,那是灭锋剑法才能造成的形状。而整个岛上,除了她和师兄以外,没有第三个人会这种剑法。   最后击溃钟绫的,是尸体旁掉落的一个挂坠。那是她在上元节送给师兄的,钟井一直百般珍惜地戴在脖子上。   在发现钟井消失后,钟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师兄为了得到第十式而对师父下了杀手。悲痛欲绝的她遣散了重门岛所有人,闭关进行了长达十年的修炼。   十年后,当时声望如日中天的浩然盟举办了武林大会,钟绫如愿以偿地在擂台上见到了阔别十年的师兄,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死斗。   钟井武功同样提升了许多,仍然和她不相上下。然而当两人不约而同使出灭锋剑法第九式,那孤注一掷必决生死的一招时,钟井偏了剑擦着她的脖颈划了出去,而她手里的剑直直刺入了钟井的喉咙。   钟绫不知道为什么师兄会在最后关头放过自己,她重新审视起当年师父的死亡来,渐渐意识到一个她不敢面对的事实:当初会灭锋剑法的人,或许不只是她和师兄。   她翻阅了师父书房的资料,发现师父和他的师弟仍然保持着信件联络,师叔偶尔会来重门岛做客,只是从来没被她和钟井遇到过。如师父所言,灭锋剑法第十式只有继任岛主的人才能修炼,那师叔岂非也会对此有所企图?   而另一个可疑的人,是跟了师父许多年的贴身侍从钟木。   她在钟木的房间里,发现了灭锋剑法内容的誊抄,而她分明记得,她在发现师父被杀后曾试图去找钟木询问情况,却完全没有找到这个人。只是那时她满心都是对师兄的恨意,并没有把钟木的消失放在心上。   然而如今师兄已逝,她寻遍江湖也没能找到钟木和师叔,最终放弃了寻找,从此在武林中消失。   钟绫讲述这一切时的语调很平稳,但谁都清楚,如果不是出于经年不散、纠缠不休的痛苦,是不会在时隔三十年后还想要去寻一个答案,甚至不惜以重门岛密不外传的剑法作为谢礼的。   钟绫离开后,众人很快就各自散去,秦与峥心里有几个隐约的猜测,打算先独自去钟井的房间验证一下。   事与愿违,他刚走出会客厅几步便停下来,头也没回地冷淡发问:“何事?”   从会客厅门口悄悄探出头的江遥快步走过来,挂着一脸如沐春风的笑意:“我可以和你一起探查吗?”   “不可以。”   “因为家父和钟岛主有些交情,我查过许多重门岛的相关情报,包括那位师叔和钟木。我想你清楚,虽然大家从钟绫那里得到的信息相同,但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竞争。”江遥说这话时郑重其事起来,显得格外诚恳。   的确,钟绫虽然声称愿意分享自己知道的所有内容,但她作为当局者,在回忆里混乱庞杂的信息群中,其实并不清楚哪些是至关重要的——这尚且是钟绫没有刻意隐瞒的前提下。   虽然来这里的人大抵都对重门岛主之死做过调查,但江湖风闻的传言其实一直指向是钟绫和钟井中的一人杀死了那位岛主,连秦与峥自己也没有关注过重门岛主师弟和贴身侍从的存在。   秦与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江遥这个人来,对上他的目光,江遥难得正色的表情又被眉梢眼角的笑意替代了:“所以考虑一下吧?”   半晌,秦与峥问:“为什么选择我?”   江遥摊了摊手:“因为当时在船上只有你相信我对那个剑谱没兴趣。这说明你慧眼识……说明你擅长观察,跟着你更有希望发现当年的真相,而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真相。”   秦与峥沉默了一会儿,松口道:“如果能拿到归一剑谱,作为回报,只要覆月教能提供的,都可以给你。”   “好。” 江遥没说自己想要什么,只是面上明晃晃的笑意更灿烂了几分。 第78章 枯骨   秦与峥按之前的计划,先来到了钟井的房间里。   根据钟绫所说,这些房间在上任重门岛主死后就一直原状保存,有人定期来清扫灰尘时也会注意不改动房间里摆设原本的样子。此时门外也有侍从静静看着他们的动作,大概是随时准备把他们动过的东西复归原位,避免影响之后来查看的人。   秦与峥的目光很快被钟井的床铺吸引过去,那里被子掀起了一半,随意地堆在靠墙的一边,床单上还留有人躺过的褶皱。而房间里的其他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连脏衣篮里准备换洗的衣服都被妥帖地折叠放好了。   江遥从书柜最内侧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来翻了几下,笑道:“真有情趣。”   秦与峥正掀被子模拟着人起床时的动作,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江遥把铁盒里的东西倒在桌上,那是一叠信笺和纸条,署名都是钟绫:“每天在岛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要互相写信,少年人的情趣啊。”   秦与峥走过去拿起几张来看了看,基本都是一些日常琐碎的记事,钟绫年少时活泼灵动的情态跃然纸上。   “下次过招时不要让我了,你看师父的眼神都要杀人了。”   “今天中午的菜真难吃,我们一起去向师父抗议吧。”   “……停。” 秦与峥制止了江遥兴致勃勃还抑扬顿挫念信的行为。   江遥从善如流地停下来,一边继续翻阅信纸一边感慨道:“看来钟绫和钟井的感情很好,唔,对她师父的感情也不错。不过这个前任岛主,当年在江湖上可是凶名赫赫,跟钟绫真不像是师徒。”   他所说的事秦与峥有所耳闻。当年江湖还没有统一的武林大会,只有各地小范围举办的比武,但凡是那位岛主参加的比武,他都是站到最后的胜者。然而伴随着他被推往顶峰的声名,种种非议也甚嚣尘上,因为许多场比武的对手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那时还没有比武台上不可取人性命的规定,但极少有人会在分出胜负后仍下狠手,何况是一连多条性命。   而这样一个把自己和他人性命都系在剑尖上的人,最终离奇死在了自己门派的传世剑法之下,成了数十年的未解之谜。   秦与峥收起思绪,在钟井房间转了一圈。整个房间摆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铺、一套桌椅和墙边的书柜。柜中的其他书都是正儿八经的读物,里面偶有钟井针对书中内容的批注,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看了一眼还在阅读信笺的江遥,开口道:“我去上任岛主的书房看一下,你……”   秦与峥皱了皱眉,停住了后面的话。江遥不是他的下属,以两人目前的合作关系,他不适合直接安排对方做些什么。   江遥闻声回头看他,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我会把这些钟绫写的信都看一遍,再去钟绫房间找找钟井回给过她的信相互比对一下。整理完信息后去书房跟你说。”   “……那好。我不在书房的话就去岛主卧房找。”   秦与峥出门时正迎上另外两个准备进钟井房间的人,互相点头致意了一下,便沉默着擦肩而过了。   到岛主书房的路上要先经过他的卧房,秦与峥干脆先进了这间。   如果钟井房间算是简洁有序,那么岛主的卧房就堪称简陋,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放置杂物的矮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虽说前任岛主有自己的书房,但卧房对人来说是更私密舒适的空间。一个只满足了最基本的睡眠需求的卧房,可想而知他的主人过着怎样单一刻板的生活。   而且……秦与峥凝视着铺叠整齐的床铺,暗道了一声不出所料。   得到了需要的信息后,他没再多留,径直走向前任岛主的书房。   尸体自然早已被搬走安置,地上的血迹也基本清除了。但当时被翻出来的剑谱仍然散落在地上,铺满了书柜前的大半空地,那个写着“十”的血字没被擦掉,经年日久洇成了暗红的色泽。   秦与峥蹲下身随意翻阅了几本剑谱,发现都是相对基础的剑法,难怪被人翻找时胡乱地仍在了地上。他起身来到书桌旁,正打算找一找钟绫口中前任岛主和他师弟通信的记录,就听到身后书柜的响动声。   江遥不知何时进了屋,正站在书柜旁摆弄着里面的书本,察觉到他的目光,放下手里的东西笑道:“看你在忙。这对师兄妹写给对方的信我都看完了,方便听一下结论吗?”   “说吧。” 秦与峥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房门,他所站的位置在房间最内侧,确实和房门有些距离,但能够走到书柜那儿都没让他听到脚步声——被邀请来岛上的人里,恐怕没有几人身法在这个江遥之上的。   那厢江遥已经开始讲他从钟绫信里得到的结论了,秦与峥深深看了他一眼,暂且把心头的疑惑按了下去。   “第一,钟绫和钟井对师父的感情都很深,信件里提到过前任岛主练功受伤后,他们研究了几天怎么请岛外的人来医治,平时他们出岛游历时也都会给另一方和师父带礼物。”   “第二,前任岛主对他们在剑道上的态度并不满意。他似乎希望他们的剑更有锐意和杀气,而钟绫认为除非必要,用剑时理应点到即止,钟井更是在过招时习惯于防躲,一下也不肯伤了师妹。”   “第三,从信里来看,钟绫说她和师兄都对那个灭锋剑法第十式没有兴趣,应该是真的。一时的反应可以作假,长期交流里反应出的想法却很难。他们的互相写信持续了两三年,看得出两人身负天资却有点得过且过的意思,没什么攀登剑术顶峰的追求。”   “第四,唔……这个大概和我们要查的事没什么关系,这两个人多半都对彼此心怀情意,只是碍于师父没有点透。”   秦与峥将他话中的信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对自己先前的推测更确认了几分:“这样看来,是钟井的可能性很小。”   江遥思索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我直接就过来了,你已经去前任岛主的房间看过了?”   “对,那一晚他并没有在房间睡过。”   江遥倚在书柜上长长叹了口气:“前任岛主还未入睡就死在书房了,钟井的床铺明显有睡过的痕迹,加上信件里透露出来的情报……他不太可能为了剑谱弑师,大概和钟绫一样,去书房时看到的就是师父的尸体。连我们都能意识到这点,钟绫清醒过来后大概早就想明白了。”   只是那时师兄已经死在了她手里。   秦与峥把感慨压在了心里,他重新审视起目前的局面。不是钟井,从信件内容来看,是钟绫的可能性也很低,剩下的可疑人只有前任岛主的师弟和那个贴身侍从。   不。或许……   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脑中盘旋着,但目前作为支撑的依据还太少了,他暂时无法从迷雾中将这个猜测的全貌提取出来。   他沉思的同时,目光漫不经心地在江遥倚着的书柜旁边逡巡着,忽然定格在了一个位置。   “这是什么?” 秦与峥边说边走过去,蹲在了书柜靠墙的侧沿旁边。   在柜脚和地面、墙面形成的夹角处,有一抹细微的痕迹。乍一看像是污渍或者柜子上没抹匀的油漆,然而在江遥拿袖子把上面击落的灰尘清除掉后,那道痕迹显露出了暗红的本色。   根据钟绫的叙述,现场并没有打斗的过程,前任岛主喉间只有一道切口,毫无反抗地倒在了书柜前面。那么书柜侧面的角落位置,怎么会有血迹?   秦与峥和江遥对视一眼,意识到对方和自己有同样的推测,两人一起动手把书柜抬到了旁边。书柜底部并没有露出更多的血迹,秦与峥没有失望,用手指在地板上敲击了两下。   空旷的笃笃声响了起来,下面显然是空的。   既然另有空间,下一步就是寻找打开地板的开关了。   两人各自在附近摸索着,秦与峥很快注意到其中一块地板旁的缝隙里,有一块微小的凸起。他正准备拨动一下,就被旁边的江遥拦住了:“哎,我来吧。我还没开过这种地下的密室呢。”   没开过这种密室算什么理由?但是江遥说话时已经不着痕迹地把秦与峥挤开了,整个人牢牢占据了那块地板。秦与峥只好向后退开,看着江遥小心翼翼地拨下那块凸起,脚尖一点快速掠到了几步之外。   咔嚓一声轻响,几块地板缓缓移开,露出下方黑洞洞的空间,紧接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腐烂的恶臭。   秦与峥下意识运功屏息,皱着眉走到密室上方,借着窗外倾洒进来的光线向里望去。   下面的空间并不大,像是一个小型的地窖,里面放置的却不是酒糟石罐,而是一具枯骨。 第79章 真相   随着几声衣带翻飞,旁边的江遥居然不声不响地跳了下去,轻轻落在了地窖里,周围早已沉积了厚厚的灰尘,却没被他的举动带起分毫。   江遥在鼻前扇了几下,像是被里面的气味刺激到了。他单手捂着鼻子凑近那具枯骨,上下打量了一圈,扬声道:“我把他搬上来吧。你让一让别碰到了,挺脏的。”   他说完,拿出一块带花边的素布草草裹住了那具枯骨。秦与峥回头看了眼光秃秃的窗框,发现江遥不知什么时候把人家书房的窗帘扯了下来。   江遥在地窖的墙壁上借了下力,顺利地跳了出来,这一次衣服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不少灰,在雪白的底色上煞是显眼。他刚把手里的枯骨放在地上,抬头和听到奇怪动静走进来的侍从对上了眼。   那侍从显然没料到会迎面撞见一具尸体,惊恐地倒退了一步,颤声道:“这……这是?”   秦与峥淡淡道:“去通知钟岛主吧,就说我们在书房的地窖里找到了一具尸体。”   江遥看着侍从落荒而逃的背影,摇摇头叹气道:“被迫信息共享了啊。钟绫知道了,其他竞争者很快也会知道了。”   秦与峥不在意地摆手:“在钟绫来之前先观察一下吧。”   “不用,刚才我在地窖里看过了,他应该就是钟木,前任岛主的贴身侍从。” 江遥边说边四处张望着,终于看中了书柜后的位置,“咳,稍微等一下。”   刚才他们随后把书柜搬到了另一侧墙附近,书柜后方和墙之间留了一部分空间,刚好能进去一个人。江遥一闪身把自己挡在了书柜后,随即是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几息之后,江遥走了出来,俨然又是一身衣带飘舞、纤尘不染的白衣。   ……   怪不得他没像其他人一样顺手把包裹留在会客厅那边。秦与峥忍住了出口评价的欲望,把注意力拽回到正事上来:“你怎么知道这具枯骨是钟木?”   “他穿的衣服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了,但看得出和当年重门岛上侍从的服装是一样的。而且我来这里之前调查过钟木,他早年因故和人结仇,左手小指被砍断了一半。” 江遥说着,指了指地上那具枯骨的右手,已经腐烂成骨的左手上,小指的确比正常人短了一截。   原来钟木已经死了,而且还被藏在了恐怕连钟绫都不知道的地窖里。既然钟绫说钟木是第二天早上才消失的,他的死亡时间恐怕和前任岛主相差不远。现在可疑的人只剩下钟绫的师叔,但是偶尔才做客一次的人,真的会知晓重门岛主书房的秘密地窖吗?   “还有另一条信息,之前一直在研究这几个房间,我没来得及说。” 江遥的声音隐隐带着兴奋,似乎也觉得快要触碰到最后的答案了。   “是钟绫师叔相关的情报?” 秦与峥想起江遥提出和自己合作时,说自己调查过钟木和那个师叔的情况。   “对。钟绫的这个师叔,在江湖上一直没什么声名。早年和他有关的记录,都是和他师兄也就是上任岛主一同外出历练时的记载。在上任岛主继任后更是干脆隐居过起了普通人生活。而且从他几次出手记录来看,他似乎连灭锋剑法第九式都没有掌握好。”   这样一个人,又何至于突然为了所谓的第十式,去杀了自己的师兄呢?   秦与峥眯了眯眼,忽然道:“十是满盈之数,物极必反,极盛必衰,其实并不符合习剑之人无穷无尽攀登高峰的追求。”   他这话说得毫无前因后果,仿佛只是一句不相关的感慨。江遥闻言却双眼一亮,他轻轻倒吸了口气,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意:“我剑术一般,剑谱还是翻过不少的。七式、九式的剑谱都很常见,我却从未见过哪种剑法有第十式的。”   迷雾逐渐散去,掩藏在种种猜测背后的那个可能性露出了自己狰狞骇人的轮廓。   如果灭锋剑法,从头到尾都只有剑谱上的九式呢。   秦与峥缓缓吐了口气,走到书案边开始翻找前任岛主的所有信件。这个猜想过于惊骇,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   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钟绫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听到消息的人。   江遥迅速拖着钟木的尸体往离书案远的方向挪了一段距离,挥挥手把人都招到枯骨这边,希望能让书案旁的秦与峥抓紧时间,免除打扰地寻找支持自己推想的证据。   他煞有其事地咳了一声,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两人是怎么发现血迹、推测出地下有密室、又打开密室发现枯骨的。   钟绫低头看了一会儿地上溃烂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垂下眼呆怔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她才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是钟木。”   她当然也知道钟木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   钟绫目光如炬地望向江遥,声音里带着几分迫人的威严:“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江遥彬彬有礼道:“有完整的推测后会第一时间告诉您的。”   钟绫身后有其他人忍不住了,插话道:“现在看到钟木的尸体,我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是什么了,现在可以和您单独说吗?”   “江遥,走了。”   身后忽然响起秦与峥冷淡的声音,江遥向钟绫行了一礼,微笑道:“钟前辈,我先离开一会。”   他说完便立刻转身跟上秦与峥往外走的步子,钟绫凝视了他的背影片刻,转身对着刚才说话的人颔首道:“去会客厅吧。” 第80章 是你   刚走出书房没几步,江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有找到什么证据吗?”   “在前任岛主刚继任时的一封信里,他师弟提过这样一句话:灭锋剑法虽只有九式,在师兄的手里却可以幻化出千百变化。”   江遥一拍手,满意地笑道:“所以钟绫的师叔根本不知道灭锋剑法有第十式,也就不可能为了它去杀自己的师兄。要么是上任岛主的师父没有告知自己另一个弟子,要么……这个第十式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高。   当年的真相慢慢在秦与峥脑中拼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圆。   前任岛主的全部人生意义就是攀登剑道的高峰,在他年事已高后,便将对剑术的狂热追求转移到了两个徒弟身上。然而钟绫和钟井的剑风与他相去甚远,从来都缺少那份出鞘即见血的锐意,也就无法成为顶尖的剑客。   在无数努力最终失败后,他孤注一掷地采取了最后的手段。   伪造一个所谓的第十式,找人用灭锋剑法杀死自己,留下指向明显的字迹,逼两个弟子反目成仇,最终走向了以命相搏的厮杀。   既然钟木已死,动手的应当是前任岛主的师弟。而钟木之所以被杀,多半是撞见了当时的情况。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位岛主不惜付出性命的计策成功了。武林大会上的钟绫和钟井彻底继承了他们师父的剑意,剑锋一往无前招招毙命,如果不是钟绫中途退出,她本该是那年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亲手杀了心爱之人后大半辈子死水无波的天下第一。   秦与峥想起钟绫苍老的面容,忍不住摇了摇头:“其实我们查出来的这些,钟绫如果想查,又何尝查不到。”   只是过了二十年,她仍然不敢亲手去发现这个事实。   江遥叹了口气:“他们发现师父尸体时还太小了。否则即便这个计策做得更天衣无缝,也不必走到后来的结局。”   秦与峥抬眼看他:“你是说即便认为是对方为了剑谱杀死了师父,也不必反目成仇?”   江遥理所应当地答道:“当然,杀了谁又怎样。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那他做什么都自有道理,也都是对的。”   秦与峥猛得停住了脚步。   任杭之刚来覆月教时和他聊起任弘来与秦渊的往事,对此评论过一模一样的话。   从第一眼见到江遥起,莫名的熟悉感就挥之不去,且随着他和江遥的相处时间增长而愈来愈浓。最初是不愿疑神疑鬼,仿佛见到哪个相似的人都要想到任杭之似的,后来……   后来他按下了怀疑,下意识没有再仔细去想过。   其实世上怎么会有第二个人,跳脱随性,轻功绝顶,仿佛对一切都轻描淡写毫不在意,言行举止却又处处以他为先。   江遥跟他一起停住了脚步,隔着数尺远的距离,安静地望着他。   秦与峥收敛起所有情绪,淡淡地感叹了一句:“你居然请得动钟绫。”   那可是三十年前惊鸿一现、名动江湖后便销声匿迹的武林前辈。   他收到请帖时本觉得赶在自己搜寻剑谱时送上门有些凑巧,后来想到任杭之再怎么人脉通达,也不至于认识早就隐居的钟绫,才放下心应邀。没想到背后还是有这个人的影子。   “以前机缘巧合下救过她隐居后收的一个徒弟。不过就算有这份人情,她也没同意把剑谱给我,提的条件是谁找到当年的真相剑谱就归谁……我觉得灭锋剑法算是配得上你。”   江遥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与峥的神色,半是劝解半是祈求地说,“真相基本是你自己推出来的,我只是帮了点小忙。都走到这步了,去找钟绫吧,别让其他人抢先了。”   绞尽脑汁要送出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剑谱,却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   秦与峥垂眸站了半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到底没能把“以后别再来找我”这句话说出口。   他没看到身后的江遥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舒了口气,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眸中,闪烁着细碎的亮光。   阿骁没说以后不能找他,所以他还可以故技重施许多次。   真是心满意足的一天。   秦与峥离开后独自去找了钟绫,在将自己的推测和所有证据告诉她后,这个历经了悲喜与沧桑的老人怔怔地站了许久,杏眼中原本锐利有神的光悉数黯淡下来,落成一片死寂。   她像是极力忍耐着,不愿在小辈面前袒露太多情绪,可终究没能忍住,干涩的嗓子吐出一句低不可闻的轻喃。   “师兄到死……都以为是我杀了师父啊。”   钟绫说完这句,把怀里的剑谱随手扔在桌上,低着头仓皇离开了房间。 第81章 殊途同归【正文完结】   接下来一段时间,任杭之顶着江遥的身份,明目张胆地一次次出现在秦与峥身边。   明明秦与峥已经猜到了江遥的真实身份,任杭之也对此心知肚明,两人却谁也没有主动戳穿过,像在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   鉴宝大会上,江遥孜孜不倦地给他做了宝物讲解,还硬是把他多看了几眼的前朝将军佩剑送到了他手上;   泰山论剑中,江遥把出言挑衅他的天清派三长老首徒打得落花流水、又讽刺得落荒而逃——他懒得理会一个年轻人的冒犯,本想给浩然盟事件里合作过的天清派留个面子,结果江遥显然不觉得自己和秦与峥以外的人有什么情分;   后来他帮沈未酒去南疆寻药的时候,江遥又瞒着他把长在最危险的瘴气林中的药先采了一遍,振振有词地说自己体质更好更应该冒险。   如此种种,等几个月后秦与峥和江遥一起坐在密不透光的暗室里,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和对方见面的次数,不比任杭之还在覆月教时少多少。   秦与峥是化名成秦骁来到这里的。   暗室位于覆月教的一个下属门派里,这个门派近段时间换了首领后,和当地官府勾结起来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一些年轻人原本愤起反抗,却哪里打得过习武的江湖人。   几次爆发的武斗都以当地人的惨败结束后,这个门派声称要当地人派代表来谈和,否则就要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但可想而知被派来的人等不到真正的谈和,只会成为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官府倒行逆施归皇上管,但自己下属门派欺凌手无寸铁的百姓,覆月教却是要管的。正巧秦与峥就在附近,听说此事后便主动跟当地人说要来做这个代表,想借此确认情况,半路又碰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江遥。   他们到了门派后便被带到了这个暗室里,大概是想制造一些心理压力。此时秦与峥淡然地坐在凳子上,江遥干脆踩着凳子一晃一晃地玩起平衡游戏来。   一炷香后,门吱呀一声响,走进来两个中年人。   他们居高临下地盯着两人,其中一个拿出两杯酒,冷笑着递到前面:“想来谈和?先喝了这杯酒。”   然而他说完后,发现面前的两人眼皮也没抬一下,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捏着酒杯的手青筋凸起,寒声道:“怎么,不怕你们的父老乡亲后半辈子都受苦了?”   酒散发着刺鼻的古怪气味,里面加的毒恐怕还挺剧烈。江遥瞅了眼身旁的秦与峥,不确定他化名来此是想做什么、需不需要继续伪装下去,接了酒准备喝完一杯再快速把另一杯也灌下去。   他抬手刚要送到嘴里,秦与峥劈手夺过酒杯扔到地上,站起来冷冷道:“任杭之,够了。”   他化名来此只是方便观察情况,不暴露身份原本就不是重要的目标,怎么会有人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要去喝明显会严重伤身的毒酒。   任杭之愣了一下,跟着站了起来。在他们心照不宣的几个月里,这是秦与峥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这个门派里的人武功不值一提,两人轻松地从暗室杀到正门口,留下了一地横七竖八昏迷不醒的弟子。秦与峥写了封信通知最近的覆月教机构来清理这个门派,头也不回地骑马离开了镇子。   任杭之连忙骑马跟在后面,他在马上卸掉了易容的装束,因而慢了几步。等找到秦与峥时,对方正站在一处山崖边,黄昏时猎猎的风鼓起他的衣袍。   “任杭之。”   秦与峥听到对方走过来的脚步声,没回身淡淡叫了一句,随即便是长久的沉默。   任杭之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定,声音被萧瑟的山风送到秦与峥耳边,显得格外空旷失真。   “江遥和我的性子一模一样,但重门岛初见时,你并不反感江遥接近你,这几个月以来,也不讨厌和我相处,不是吗?”   “我想要在你身边,你虽然并不是非我不可,但你想要的人生里,加上我只会更加如愿以偿。”   “我们想要的,原本就是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啊……   秦与峥莫名想起初来覆月教的任杭之,笑吟吟说他对自己一见如故。   那时他会这么说,多半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一见如故这个词并没有用错,前世在无聊的宴会上第一次相遇的他们,乘兴夜聊至两人都哈欠连连时,才发现已然是丑时三刻。   其实抛开那些鲜血与仇怨,他从来都不讨厌这个人在自己身边。   任杭之上前了几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一下秦与峥的袖子,见对方垂下眼没有避开,才更大胆地握上手心抓紧了袖口,方才说话时的笃定转瞬间一扫而空。   “做下属,做朋友,都可以。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想有亲密接触我就忍着。但是……让我在你身边,你也不要有别人,好不好?”   罢了。   秦与峥看着天边绵延如火烧的云霞,心里忽得一片澄亮。   既然于骁的怨恨已然清偿,又为何不能彻底享受作为秦与峥的一生。   他转过身凝视着任杭之,低声道:“于骁永远都不会原谅傅杭之。”   凉意瞬间浸透了任杭之的心脏,他苦笑一声,正要松开手,却听到下一句低沉而坚定的嗓音。   “但是,秦与峥愿意和任杭之重新开始。”   任杭之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他猛得向前扑过去,紧紧把秦与峥箍在怀里,像抱住自己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秦与峥僵了半晌,终于抬起手,慢慢回抱住了怀中不停颤抖的人。   残阳如血,山风浩荡,断崖上黑衣与红衣重叠相映,在艳丽的余晖里描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