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 作者:三千大梦叙平生 文案: 镇远侯府满门抄斩,小侯爷云琅逃了五年,一着不慎,落在暗卫手中。 云琅跪在法场,对着寒光闪闪的铡刀,情急之下,一口咬定自己怀了琰王的儿子。 据传,琰王萧朔父母早逝,性情残暴嗜血,手上不知多少冤魂人命。 与镇远侯府有不世血仇。 2. 云琅胡言乱语死里逃生,被从刑场扛回了王府。 烛光下,萧朔神色阴鸷,眉目冰冷吩咐:“找间上房,拨下人丫鬟,为小侯爷延医用药。” 云琅不好意思,刚要跟他客气,冷不防听见最后一句。 萧朔:“让他生。” 云琅:“……” *要么生,要么死。 *少年侠气。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六州歌头·节选》贺铸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琅;萧朔┃配角:《辣鸡总裁》剧中剧衍生,请勿在评论区提及其他文,鞠躬。┃其它:he 一句话简介:我临死前自称怀了他儿子 立意: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作品简评: 这是一篇古风耽美文,讲述了两个因为世事作弄、被迫背负了血海深仇的少年的故事。两人一个曾经是金尊玉贵、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一个如今成了世人口中残暴嗜血的阴鸷王爷。可他们却又从来坚定不移地彼此相信,彼此守护,在诡谲朝堂中寻出一条生路。这篇文章文笔细致流畅。虐中有甜,泪中带笑,人物形象刻画生动真实,角色丰满立体,都有出人意料的侧面。剧情流畅情节丰富,有许多细看才会发现的有趣细节,既有虐点又有燃点,有情深不易,也有家国情怀,是个值得一看的故事。 第一章 嘉平元年,冬月,朔日。 汴梁,御史台。 雪是昨夜停的,凛风卷着啸了半宿,将京城白茫茫压了一层。 御史台人来人往,已经忙碌了整整一个早上。 “卷宗,案册。” 御史中丞亲自带人安排,忙得焦头烂额:“都要齐备,不准错漏一样!囚车镣铐用新的……没有就去找!” 有人小跑着呈上了副镣铐,中丞拿袖口一蹭,又扔回去:“怎么脏成这样?去擦!白布试三遍,不准见一点土锈!” “这一早上,囚车都换三回了。” 一个侍御史低声道:“什么阵仗,皇上要来法场监斩?” “噤声。”旁人悄声道,“还没被骂够?快去擦就是了。” “这东西有什么好擦?”侍御史实在一头雾水,抱着铁镣嘟囔,“擦得再干净,还不是一刀的事……” 前朝囚狱设在大理寺,本朝以为不妥,于立国之初改制。将地牢留在大理寺,天牢分迁到了御史台。 寻常犯人不入天牢,进了御史台狱的,不是位高权重,就是罪大恶极。 御史台送走了不知多少囚车,出了门走北街,不出一刻就到闹市法场。今天这等阵仗,还是头一回。 “跟圣上没关系。” 老文吏走过来,俯身将案卷归总:“今日问斩的,是内监关着那一位。” 侍御史愣了下。 任谁脚不沾地忙了一早上,脾气也好不了。说话工夫,场院当中,御史中丞的火气已经压不住地掀了房盖:“历来囚车也没有簪花的!没有!!”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寻声望过去。 换了三次的囚车拾掇得整洁,车轼都擦得干干净净。 囚车里的犯人也被吼得有点懵,从木枷里把手撤出来,揉了揉震得不轻的耳朵。 内监专门拘押凶悍恶犯,等闲人见不着。从半月前人被绑得严严实实,连夜押进来,侍御史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位传闻中“极端凶恶、杀人如麻”的悍犯。 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眉目生得英气疏朗,身上只套了件单薄的囚衣,浆洗得格外干净。 丝毫看不出刚提了要在囚车上插花的过分要求,犯人刚揉着耳朵,不甚在意地安抚了中丞大人,正无所事事地倚着干草堆打哈欠。 “这是什么人物?” 自己辛辛苦苦翻晒了三天的干草,侍御史一眼就认了出来,瞪圆了眼睛:“将死之人,如何还这等做派?” “这几年才来京城吧?”老文吏放下卷宗,“那是云小侯爷。” 侍御史不解:“谁?” 老文吏叹了一声:“知道镇远侯吗?” 京城最荒败的地方,不在京郊村落,不在道观野庙。 在镇远侯府。 当年镇远侯谋逆兵变、构陷皇子性命,满门抄斩,侯府也从那时起就跟着荒置了下来。 一晃五年,门上的封条早已破败不堪,分封的王爷诸侯换过一茬,这座侯府也依然没能易主。 “当年有人诬陷端王谋逆,害得端王殁在了天牢。” 这是天大的事,侍御史自然记得:“先帝震怒。彻查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这个镇远侯胆大包天,妄图谋逆,又构陷皇子。” 老文吏点头:“镇远侯是皇后亲侄,却闯下这等滔天大祸。皇后陡闻这等变故,连惊带痛,没多久就也薨了。” 侍御史心惊肉跳:“果然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不错。”老文吏点点头,“镇远侯府,正是云府。” 侍御史愣住:“那这位云小侯爷——” “那年冬月初一,先帝亲自下旨,将镇远侯府满门抄斩。” 老文吏道:“封城十日,殿前司将整个京城翻了一遍,尽斩云府上下五十余口。天罗地网,唯独跑了一个。” 老文吏:“便是云府的长子嫡孙。” …… 侍御史听得撼然怔忡,抬头望过去。 云琅打好了哈欠,掸了掸囚车上的浮雪,把手塞回木栅。 “云小侯爷。” 御史中丞自打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已经不错眼盯了他半月,一双眼盯得通红:“御史台不曾亏待你。” 云琅拱一拱手:“是。” “酒杯是琉璃的。” 御史中丞:“菜蔬和肉纵然平常,也都十足新鲜,一片隔夜的笋尖也没有。” 云琅诚诚恳恳:“有劳。” 御史中丞:“一共三坛竹叶青,大理寺上元时送的,一滴不剩。” “酒其实不好……” 云琅低叹一声,迎上中丞阴森森视线,改口:“破费。” 御史中丞:“仁至义尽。” 云琅心服口服:“确实。” “只剩一个时辰。”御史中丞:“阁下若越狱,下官一头撞死在这囚车上。” 云琅:“……” 时辰未到,御史中丞一屁股坐在地上,牢牢盯着他。 镇远侯府满门抄斩是五年前的事,云小侯爷逃了五年,也不是一次都没被抓到过。 五年间,地方郡、县围剿十余次,京城殿前司封城三次,千里追袭七次,一无所获。 云琅身手超绝,又常年提兵征战,在北疆边境滚出一身生死之间的恐怖直觉,哪怕一时被擒住了,稍有疏忽便能借机脱身。这些年来,因着云府一案被罢官免职的官员已不下五指之数。 御史台接了人,御史中丞就没完整合眼过一宿,予取予求,务求伺候得云小侯爷不再跑一次。 云琅被他盯得无奈,揉了下耳朵,正要说话,眸光忽然微动。 一队格外齐整铿锵的马蹄声停在了门外。 - 依本朝律例,凡罪大恶极者伏法,一律北街游街、闹市问斩。 震慑宵小,以儆效尤。 精锐骑兵黑压压摞在门口,将云琅重枷铁镣锁进囚车,押出御史台,离午时尚有半个时辰。 “什么来头?”侍御史抱着卷宗,悄声同老文吏打听,“殿前司还有这等兵马吗?” 老文吏:“不是殿前司,是侍卫司。” 侍御史不解:“押送犯人不是殿前司的事,今日怎么改了侍卫司?” 老文吏望了一眼,将他往后扯开几步,摇了摇头。 本朝京中驻兵八万,分殿前司与侍卫司,侍卫司下又分步军骑军,各自都有都指挥使。二司三衙,共为禁军,负责京城内外防务。 此次拿获云琅的是侍卫司的骑军暗卫,来提人的正是侍卫司骑兵都指挥使,高继勋。 御史中丞亲自交接,扶着囚车送出御史台,上前拱手:“高大人。” “御史台吃斋念佛了?” 高继勋神色倨傲,没受御史中丞那一礼,照囚车扫了两眼:“此等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之辈,中丞倒是厚待。” “御史台只管看押人犯。”御史中丞道:“审判定罪,是大理寺卿的职分。” 高继勋被他不软不硬一顶,神色骤沉:“妄言!” “妄言,妄言。”御史中丞随口附和,一手牢牢把着囚车,“都指挥使还是看好人犯,小心生变……” 高继勋冷嘲:“罪臣余孽!侥幸逃脱几次罢了,能有多少本事?” 殿前司屡次缉拿犯人不力,已被圣上一再斥责处罚,这个差事才落到了侍卫司头上。 整个侍卫司枕戈待旦,鸡犬不宁地折腾了大半年。高继勋亲自带人爬冰卧雪埋伏了数日,才终于寻到破绽,将云琅一举拿住。 高继勋为捉人吃尽了苦头,眼看云琅衣着整洁囚车舒适,更觉无端刺眼:“停车!” 御史中丞上前一步:“高大人!” “我朝惯例,罪大恶极之辈,游街、示众、枭首。” 高继勋眯起眼睛,慢慢咬字:“在这囚车里遮遮掩掩,如何算得示众?如何彰我朝纲、以儆效尤?” “大人。”中丞拦在车前,“午时将至,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高继勋斟酌半晌,忽然冷笑道:“你是怕多生事端,还是感念旧恩、暗中照拂?” 御史中丞脚步一顿,没出声。 “你想叫他死得干净体面。” 高继勋负手俯身,悄声贴近中丞肩头:“可我拿的是圣旨,奉得是皇命。” 御史中丞脸色微变:“何至于此!世人皆知,少侯爷与云府明明——” 高继勋阴沉沉道:“明明如何?” 御史中丞硬生生刹住话头,脸色苍白下来,不再出声。 “来人,将云小侯爷栓在战马后头,拖行北街。” 高继勋直起身,睨一眼云琅,意味深长笑道:“记得,拿绞了铁丝的牛皮绳索,往勒筋见骨了捆,免得小侯爷说不定上天遁地又逃了……” 两个凶神恶煞的兵士扑上来,抄着牛皮绳,就要勒云琅的双腕。 御史中丞还要阻拦,被侍卫司雪亮刀光一拦,长叹一声,失魂落魄退了几步。 “依我看,那些流言也不过以讹传讹。” 侍御史远远跟在囚车后,低声同老文吏道:“这云琅哪有那般厉害?落到人家侍卫司手里,不也老老实实?” 老文吏叹了一声,侧过头避开视线。 侍御史不解,还要再说,忽觉一道厉风自耳畔掠过,寒毛陡竖,一声惊呼憋在了嗓子里。 那两名兵士尚自威风不已,嘴上不干不净地呼喝训斥,手中皮绳不及捆上云琅手腕,已被两支精钢劲矢狠狠射穿了肩膀。 变故陡生。 高继勋脸色变了变,佩刀出鞘,厉声道:“什么人!” 囚车正在御史台外侧巷,要绕过两条街口才到北街,此处背靠天牢,两侧高墙林立,半个人影都不见。 十余道黑衣蒙面身影冒出来,无声无息自高墙掠下,拦在路前。 “你等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高继勋好歹也打过仗,一眼看出这些人身上血浸的森森杀气,冷汗顿生:“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宵小放肆!” “高大人。”御史中丞扯住他,“不可。” 高继勋被他一拉,脑子骤然清醒。 他如何也想不到有人敢在京城劫囚,有心趁此机会折辱磋磨云琅,带的人并不多,又特意挑了个僻静的地方。 侍卫司离得太远,纵然支援,也要些时间。 这些人周身杀意凛然,一眼便看得出久在沙场杀人如麻,若真不顾一切豁出去,什么亡命行径都做得出来。 “诸位。”御史中丞定定心神,拱手道:“京城劫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等都是亡命徒,无家可抄。”为首一人嗓音怪异沙哑,听在耳中也像是砂砾摩擦般难受不已,“放了少将军,留你们一条狗命。” 御史中丞咬了咬牙,拦在囚车前。 黑衣人喝道:“放人!” 御史中丞额角已满是冷汗,闭上眼睛,负手站直。 两个黑衣人再按捺不住,抽刀纵身扑上。高继勋本能拔刀相抵,却只刀刃一交便被震得半掌发麻,不及反应,雪亮刀光已袭至面前。 御史中丞闭紧双目,依稀觉得刀锋寒气劈面而至,电光石火间一声清脆磕碰。 寒意偏开,顺着脸颊狠狠扫了下去。 御史中丞怔了怔,愕然睁眼。 云琅轻叹一声,握着手腕揉了揉。 沉重木枷被他随意扔在一旁,精铁铸造的锁扣虚合着,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被解开了。 两名黑衣人手中仍握着刀,刀身上尚有白痕。 两枚白石子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停在墙角。 “少将军!”为首黑衣人扑上前,“快走——” 云琅冷叱:“胡闹!” 黑衣人一滞,俯身跪倒。 “高大人。”云琅并不理会,转向高继勋,“我救你一命,怎么报答我?” 高继勋刚想示意身边卫兵叫人,便被刀锋牢牢逼住,冷汗淌下来:“你……你要如何?” “不难。”云琅笑笑,“你尽可以将我游街、示众、带上法场,以儆效尤。” 高继勋脸色惨白,抬头牢牢盯住他。 “今日。”云琅俯身,拾起木枷,“没有劫囚。” “少将军!”黑衣人扑跪上前,抱住他双腿,“跟我们走!去北疆,弟兄们不怕死!纵然死也护着你!那鸟皇帝——” 云琅抬腿,重重踹在他胸口。 黑衣人不闪不避,被他踹在地上,哽声:“少将军……” 云琅阖了下眼,拎着那副木枷,朝囚车走回去。 黑衣人膝行上前,扯住他衣角。 “这位……义士。” 御史中丞定定心神,上前道:“少侯爷随你们脱身之日,便是北疆将士获罪之时。” “少侯爷再逃下去,只能逃到北疆……圣上早对北疆疑虑。”御史中丞回头看了看,“朝堂议政,已经提了削减军费粮草。” 黑衣人周身狠狠一颤,愕然抬头。 御史中丞低声道:“少侯爷……求仁得仁。” 黑衣人目色惶恐,来回望了望,抬头看向云琅。 云琅拎着那副重枷,回了囚车。 刚叱退了旧部,他神色平淡,一身叫人不寒而栗的凌厉气势却还没来得及敛净,坐没坐相地懒洋洋倚在干草堆里,偏偏叫囚车都像是变成了战场挥斥拼杀的战车。 黑衣人眼底希冀一点点灭了,咬死牙关,握紧刀柄正要转身,忽然听见身后云琅出声:“刀疤。” 黑衣人狠狠打了个激灵,霍然转身。 “谁说我是去求仁得仁的?” 云琅笑笑:“我——” 云琅:“……” 云琅揉揉额头,拍拍忽然牢牢抱住囚车的御史中丞:“我不越狱。” 御史中丞不信,死死抱着囚车门抬头。 “少将军!”黑衣人眼中迸出惊喜光彩,“你不会死,是不是?你早有办法——” 云琅颔首:“自然。” 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谁都不准去法场,那边那位高大人现在不敢出声,一旦脱身,就会全城通缉你们。” 云琅给自己扣上木枷:“不要急于出城,四散匿下去,在京城里躲几天。内城防务归殿前司管,高大人不敢闹大,没办法在皇上眼皮底下大肆搜捕。” 高继勋神色变了又变,偏偏不敢造次,恨恨咬紧牙关,向后退了几步。 “等风头过了,自己想办法出城。”云琅回头朝他和和气气一笑,转回车前,不紧不慢道:“若是混不出去,也不必回北疆等我了。” 黑衣人们早已一扫颓色,齐齐朗声应是。 为首的一个又上前,紧攥着囚车追问道:“少将军,你有万全之策了,是不是?” “放心。” 云琅成竹在胸,笃然笑道:“倘若没有万全之策,我又如何敢来自投罗网呢?” 第二章 罪臣伏法,当街问斩。 囚车绕到菜市口,已至午时二刻。 菜市口人头挤挤挨挨,一早就开始热闹,过了午时,已支起了几个茶摊。 御史中丞抢上几步,赶在兵士前,伸手扶住车辕。 云琅扫一眼那几个兵士手中的杀威棒,低头笑笑,不以为意,带了枷锁走下囚车。 驻守北疆的是朔方军,沿革了几朝的悍勇铁骑,有名的军纪森严法令如山,军令既出莫敢不从。 少将军下了明令,谁都不准来法场。那些军中莽汉无法无天、敢奔袭千里潜入京城劫囚,可纵然给他们十个胆子,也决不敢靠近法场哪怕半步。 云琅向人群里大致一扫,正要上法场,被御史中丞按捺不住拦下:“少侯爷——” 云琅朝他囫囵抱拳:“酒真的不好。” 御史中丞定定望着他,张了下嘴,没能出声。 云琅自觉不是挑事的人,想了想,诚恳奉告:“大理寺送的是假酒。” 御史中丞:“……” 法场是临时搭的,难免草率,阶下还是一片杂草砖石,刮着囚衣格外粗粝单薄的布料。 云琅振落牵衣蓬草,举步踏上石阶。 台上人高高坐着,眼皮也不抬:“犯臣何人,犯下何罪?” 御史中丞尚未及开口,高继勋已上前一步,抱拳俯身:“回老太师,犯臣是云府余孽云琅,犯得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御史中丞晚他一步,怒目而视:“你——” “怎么?中丞接手云府一案,熟读文书卷宗,莫非以为……” 高继勋侧头看他,冷冷笑道:“以为我说得不对?” 御史中丞胸口起伏几次,扫过台下指指点点观斩人群,没再说话,向后退开半步。 午时二刻,太阳正是刺眼的时候。云琅眯了下眼睛,抬头往台上看了一眼。 监斩的是当朝国丈、太师庞甘。 三朝老臣,头发胡子都白透了,拄着御赐的龙头拐,颤巍巍路都走不稳。整个人倒还老而弥坚地捧着诏书,念得抑扬顿挫:“天生民,而立之以君。夫君者,奉天养民者也……” 云琅向来对这些之乎者也颇感头痛,找准根木柱,跪坐下来靠着,闭目养了阵神。 太阳当头,既无云又无风,哪怕是冬日,跪听圣旨也有几分苦晒。 不少人恭敬伏地,跪得难熬,也已偷偷换了好几次腿。 庞甘不紧不慢念了一炷香,终于念到最后:“圣上继位,感天承运,奉先帝之遗诏大赦天下……然,谋反大逆、罪大恶极者,皆不在此列!” 不少人被慑了一跳,本能抬头。 “云府之罪,罪无可恕!”庞甘放下圣旨,沉声道:“云琅,你可知罪?” 云琅起身:“知道。” 云府抄斩满门、夷九族,是五年前的旧事。 佑和二十七年,先帝尚且在位。上元节当晚,宿卫禁军宫变,杀校夺兵,直逼寝宫。 这是本朝最惨烈的宫变。先帝抱剑亲守宫门,先皇后舍命护驾,宫人削发死战,殿前司赶来时,血已染红了白玉石阶。 宫变震动朝野,六皇子奉皇命,将八万禁军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凡是有些含糊可疑的,一律下狱彻查。 人太多,连御史台带大理寺的牢狱都被塞满了,刑场的铡刀也砍得卷了刃。 年头过得不久,人们还都记得清楚。京城里稍年长些的,都能历历数出那时的弥天血气。 当时的禁军统领,正是端王。 禁军哗变,端王难辞其咎,也被下狱彻查。 只是谁也没能料到,不等案子彻底查清楚,到第三日,端王就无故暴毙在了天牢之中。 端王妃闻讯,只身携剑入京,闯宫自尽。 圣上震怒,令六皇子雷厉风行彻查始末。才查出来了竟是镇远侯意图谋逆、又借机灭口,意图尽数将哗变罪行栽赃端王。 如此滔天大罪,镇远侯府一朝倾覆,满门抄斩,也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你却公然逃罪乱法,罪加一等!” 庞甘居高临下,厉声:“你可伏罪?” 云琅点头:“伏。” 他答得太过痛快,庞甘凝起的气势无处着落,虚晃一着,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四周愈静。 庞甘语气愈沉了几分:“隐匿之后,你逃去了什么地方?” 云琅想也不想:“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庞甘追问:“都做了什么?” 云琅笑笑:“亡命之徒,自然是逃命。” 庞甘紧迫不舍:“何人助你脱身?” “众叛亲离。”云琅叹道,“孤家寡人。” 案问到此处,便再问不下去。 庞甘仍不甘心,拄着拐杖缓步上前,欺身低声:“云琅,你如今已命悬一线,该说些什么,心中总该有数……” 云琅笑一笑,在刑台前盘膝坐定。 庞甘看着他。 五年前一场变故,整个京城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全城戒严,禁军里三层外三层把京城包了个结实,云琅逃出城,不可能无人相助。 庞甘一心要追出同党,一并问罪论处。却不想这宫中养尊处优、钟鸣鼎食骄纵出来的少年纨绔,到了生死之际,嘴竟仍紧得半个字也撬不出。 庞甘再要说话,一旁监斩官低声道:“大人,时辰……” 庞甘脸色沉了沉,拂袖回了高台。 御史中丞再忍不住,急道:“少侯爷!” 他站得离刑台近,声音压得虽低,云琅却听见了,跟着回身望了一眼。 御史中丞脸色涨红,牢牢盯着他。 云琅被他盯了半个月,一阵头疼,下意识保证:“我不越狱……” “少侯爷那时说得什么?!”御史中丞有官阶,不被禁军阻拦,激切哑声道,“万全之策——” 云琅失笑。 他这一笑,御史中丞背后忽然腾起寒意,整个人怔怔立在原地。 云琅被侍卫司暗卫拿获,押进御史台,就已不能再逃。 圣上与端王兄弟情深,对镇远侯府余孽从未放松。朝中已有云琅逃往北疆的流言,再逃下去,流言早晚要变成怀疑。 北疆苦寒,将士爬冰卧雪死守燕云朔方,粮草是命。 半点经不起动荡。 黑衣人劫囚时,御史中丞听云琅说法,以为云琅当真心中有数,还多少松了口气。这一刻,御史中丞却忽然想明白了。 云琅从没想过什么万全之策。 云琅现身被擒,是来赴死的。 “老太师。”监斩官低声禀道:“时辰已至,监斩大臣只剩琰王告病未到。” 庞甘神色冷峻:“开斩。” “是否不妥?”监斩官犹豫,“琰王毕竟奉命监斩,可要派人去请一请?” “不是告病么?” 庞甘没能从云琅口中逼出同党,正连恼带怒,冷然嗤道:“真当皇上处处护着他?有了今天没明天的短命小儿,来看监斩,再叫血气冲撞了,一不小心一命归西,是谁之过?” 监斩官稍一迟疑,硬着头皮道:“可是皇上——” “皇上如今忙着处理北疆之事,早已不胜其扰!”庞甘厉声,“我等为臣,岂不正该替君分忧!” 监斩官额头尽是冷汗,不敢再开口,称是后退。 云琅原本阖眸盘膝静坐着,不知听见哪一句,睁开眼睛。 “琰王萧朔?”侍御史在刑台下,悄声问老文吏,“可是端王那个……” 老文吏沉声:“噤声。” 侍御史脸色也跟着变了变,低下头闭紧了嘴。 人群原本议论纷纷,听清台上声音,一瞬竟也静了静。 有人探头探脑看了看:“这琰王什么来头……” “不可说!”一人急声打断,“被琰王府上人听见了,要割舌头的。” 那人愕然:“天子脚下,如何竟容得下这般残暴行径?” “新近来京城的吧?” 有老者离禁军卫士远些,低声叹息:“当年乱得很,先帝只说要把端王下狱,没成想奸人作梗,竟害得端王一家死于非命。” “先帝痛悔,彻查后,就让端王的小儿子把爵位给袭了。” “听说是因为端王幼子那时尚且年少,先帝不想他伤心,便下旨将封号也改了。” “新赐下的封号,正是琰字。” “因着这一层,先帝和今上都对他格外宽容。” 老者拍拍那人,悄声道:“琰王冷酷残暴,没什么做不出来的,咱们京城私下里都叫他活阎王。” “可不是。”一人点头附和:“他割了你的舌头,也不会有半点事,最多闭门思过几日罢了。” 那人半惊半疑,脸色也跟着白下来,牢牢闭上嘴。 “虽说凶险,但那阎王府大门常年不开,说是抱病闭门谢客。” 有人悄声道:“这两年连他们府上的人也见的少了,倒是松快许多。” “不是告病了?”又有人道:“听说是父母族人死得太惨,留他一个,哀思过度,说不定这两年真是病得不成了……” “云氏余孽。”庞甘看向刑台,“谋逆作乱、残害忠良,满门抄斩,并脱逃之罪,今认罪伏法——” 云琅出声:“且慢。” 庞甘脸色骤沉,又当他临死吓得改了念头,打算供出别人来保命,压着脾气等他说。 云琅好奇:“你们说的那位琰王,便不来了吗?” “放肆!”庞甘怒火冲顶,厉声叱道,“来与不来,与你何干!?” 已经看出云琅打定了主意不配合,庞甘再不由他打岔,寒声道:“开斩——” 云琅:“与我有干。” 他嗓音清冽明朗,压着庞甘苍老浑浊的嗓音,吐字格外清晰笃定。 庞甘脸几乎气成了猪肝色,死死瞪着他。 云琅被人按着,躺在铡刀底下,神色诚恳:“此事说来话长,尚得慢慢理顺。老太师若有闲暇,还请饮一杯凉茶败败心火,寻个僻静之处坐稳当,屏退闲杂人等……” “云公子。”监斩官小心打断,“时辰紧迫,长话短说。” 云琅:“我怀了琰王的儿子。” 第三章 整个法场都跟着静了静。 监斩官扶得慢了半步,老太师眼睛瞪得溜圆,没能坐稳,险些一头栽下了监斩台。 御史中丞张口结舌,看着云琅:“小,小侯爷……” 二十三年前,先帝佑和十年秋。司天监报西方白虎异象,参下三星动,临昴毕、伐天街。 第二天,内监来报,镇远侯府得了长子嫡孙。 此事传得极广,京城没人不知道,云小侯爷是星动而生,命犯白虎、不同常人。 街口专给人看相算命的先生还说,这白虎命格是克身大凶,主血光横死,灾煞怕克,福少祸连绵。 但先生没讲,白虎命格还有些别的特异能耐。 比如怀孩子。 …… 还是琰王的孩子。 刑台之下,百姓路人议论纷纷。 “真是孩子?不是别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 “琰王那般凶恶,传言阎王府的侍妾都有命进没命出,更是一个子嗣都没留下来,这云小侯爷怎么就平平安安怀上了?” “且不论这个,云小侯爷又不是女扮男装,怎么能怀孩子?” “莫非是这白虎命格?” “说不准,小侯爷天赋异禀……” “荒唐。”一个年轻书生实在听不下去,“子不语怪力乱神,天道有常,人伦不可逆,岂有乾坤颠倒之理?” 他话音未落,边上立刻有人摇头:“别人不一定,云小侯爷可不一样。” “正是,这白虎命格邪乎得很。” 有人插话:“你们记不记得?前些年……” “得有二十来年了,那时候侯府刚得了嫡孙子,先皇后喜欢,叫给抱进了宫。” 一人道:“宫里头给看了,说小侯爷灾祸绵延,只怕体弱多病多灾多难,三岁都活不过。” “正是。”又一人点点头:“结果小侯爷五岁就掀了紫宸殿的房顶盖,宫里传召工匠坊,还是我爹和我大哥去给修的。” “还有十多年前,云小侯爷染了病,命在旦夕。太医院说九死无生,无论如何也是救不过来的了。” 边上站着医馆的坐诊郎中:“谁知小侯爷昏睡十日十夜,起来要了口水喝,竟彻彻底底好了。” 郎中摇摇头,抚着胡子唏嘘:“结果太医羞愧难当,上了辞呈告老还乡,才开了我们这家医馆……” “佑和二十三年。”人群中有太学的学子,低声道,“谏议大夫上奏,说云小侯爷目无纲纪无法无天,再在京里待下去,迟早要闯下大祸。” 这些都是坊间故事,年轻书生闻所未闻,听得愣怔:“后来呢?” “次年春祭,有契丹使节居心叵测、借大典之际行刺生变。” 那学子整肃神色,拱一拱手道:“幸亏云少侯爷恰好在京中,将使节贡车拦下,才将一场滔天大祸消弭在了无形之中。” …… 京城的茶楼酒肆,云小侯爷的奇闻轶事向来是最多的。 白虎命格百年难得一见,大劫至凶,可也正因九九之数都逼到了极处,反而会生出意料之外的变数。 云琅十六岁领兵征战,京城没人以为一个金尊玉贵钟鸣鼎食的少年纨绔能打仗,捷报却一封连一封地送回了汴梁。 禁军号称至精至锐、水泼不进针扎不出,谁都以为云琅在重兵封锁下劫难逃,五年前偏偏叫他平平安安逃出了京城。 旁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敢想的事,叫云琅做来,便未必不能成。 念及往事,众人莫名便信了不少,再抬头时神色都已有些不同。 “荒谬……荒谬!” 侍卫司奉命护卫法场,高继勋听着众人议论,怒声呵斥:“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云琅枕着铡刀底座,仰头见他气得面红耳赤,好心关怀:“高大人饮一杯凉茶,败败心火……” “住口!”高继勋上前一步,“时辰已至!老太师不必听他妄言,尽快行刑——” 云琅抬了抬手,拿木枷卡住铡刀:“且慢。” 高继勋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云琅。 “云氏一族,滔天大罪。知罪逃亡罪加一等,合该当街处斩,以儆效尤。” 云琅叹息一声:“然,稚子何辜。” 御史中丞站在法场边上,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 “这段话有些文雅。” 云琅怕侍卫司的高大人不懂,卡着铡刀,好心解释:“意思就是说,虽然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没有罪的。” “我听得懂!”高继勋几乎恼羞成怒,“少在这故弄玄虚!就算你身怀异数,也不过是个杂种余孽——” 云琅奇道:“莫非高大人认为,昔日冤案虽然早已平反多年,琰王却还有罪不成?” 高继勋正要呵斥,话到嘴边,忽然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五年前那一场冤案,正是圣上死穴,朝野上下至今却仍然讳莫如深。 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上和端王兄弟情深,却因为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端王获罪入狱。后来端王平反、镇远侯获罪,如今的圣上那时尚是六皇子,监斩时尚且一度哀痛过甚、吐血昏厥。 没能救下端王,皇上始终心怀愧疚,对端王遗子的厚待已到了不论规制不讲道理的地步。 平日里私下说说便也算了,此时众目睽睽,若是真被云琅绕进去、顺着话头说了,难免要惹皇上雷霆之怒。 高继勋惊出一身冷汗,闭了闭眼定定心神,沉声道:“琰王……自然无罪。” “这就是了。”云琅叹息一声,“孩子是他的,自然也是无罪的。” “纵然我有心伏法,却不该牵连无辜。” “若是孩子已经足月,我舍了这条命,剖腹取子,也算对得起琰王。” 云琅慨叹:“偏偏他尚不足月,却要随我一尸两命,幼子何辜。可怜端王血脉飘摇,竟自此断绝……” 铡刀悬在半道,被木枷卡着落不下来。刑台上下听着云琅唏嘘慨叹表完了心迹,一时都有些茫然怔忡。 衙役愣愣扛着铡刀,抬头看向监斩官员。 “大人……稍坐。” 监斩官出声,勉强恢复神智:“云小侯爷,此事实在离奇,本朝也无此先例。时辰已至,恕下官——” 老太师庞甘忽然出声:“且慢。” 监斩官愣了下,转过头。 “云琅。”庞甘扶着拐杖上前,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紧盯住他,“依你所说,你与琰王……关系匪浅?” 云琅点头:“自然。” 庞甘看着云琅,心中一喜。 他始终欲从云琅口中逼问出同党,不想云琅此刻竟自己露了马脚,当下不动声色,缓声追问:“是何关系?” 云琅有些莫名:“老太师不知道?” 庞甘冷笑一声,正要开口点破这两人的勾当,云琅已经继续说下去:“我爹害死了他爹,害死了他娘。” 云琅稍坐起来,耐心给他讲:“他爹一清二白,罪名是我爹诬陷的,谋逆是我爹栽赃的。” 庞甘原本还凝神听着,却不想竟又被他戏耍一次,怒气冲心,咬牙呵斥:“竖子!你——” “端王府上下四十余口回京奔丧,途中又遭山匪截杀,手段残酷非人。” 云琅缓缓道:“端王血脉,只剩他一个。” 庞甘盯着他,枯瘦肩背起伏,脸色隐隐发青。 “我与琰王。”云琅帮他总结,“生死血仇。” 当年旧事被这般赤裸提及,极端惨烈慑人,刑台上下一时都跟着静了静。 云琅没再往下说,抬头向云边看出去。 天色阴沉,眼见着还要落雪,厚重云层一叠接一叠蔓到山头。 隐约可见一线天光。 御史中丞定定看着云琅,心口跟着一紧,背后冷汗涔涔透出来。 “黄口小儿,谎也编不圆!”庞甘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坐回监斩台,冷笑,“既然血海深仇,你又如何能与他搅在一起?还不是矢口狡辩!” “这有何难。” 云琅失笑:“这种事,无非灌灌酒下下药。我对他倾心已久,潜进他府里,寻个月黑风高良辰日,趁他半醉半醒神混沌时……” 御史中丞天翻地覆咳嗽起来。 云琅没能说完,有点惋惜:“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御史中丞:“……” 人群尚在愣怔,鸦雀无声。 御史中丞站了半晌,实在不忍再看下去,按着额头往角落退了退。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老太师庞甘气得胡须打颤,抖着手指他:“天子脚下,岂容此等恶行!” 监斩官听云琅说得信誓旦旦,云里雾里间竟已不知不觉信了七八分,犹豫劝道:“老太师,毕竟稚子……” “何来稚子?分明孽种!”庞甘厉叱一句,抄起斩签,劈手摔下监斩台,“荒唐至极!午时三刻已至,速速行刑!” 亡命牌落地,铡刀必须见血。刽子手屏息凝神,咬牙正要行刑,忽然听见清脆蹄声。 两匹飞马破开人群,人立嘶鸣,堪堪到了监斩台下。 劲风擦身而过,亡命牌被墨羽箭当中射穿,死死钉在木柱上。 马上是两个身形剽悍的黑衣人,其中一个手中弓弦仍在轻震,神色漠然,沉默立马。 人群一阵骚动,有见识过的,忍不住低呼出声:“玄铁卫!琰王府的人……” 庞甘脸色变了数变,落在那两个冷硬如铁的黑衣护卫身上。 玄铁卫是端王留下的亲兵,朔方军里的精锐,饮血无数杀人如麻,没一个是好惹的。 皇上怜惜琰王少年失怙,特准玄铁卫在京城内城持刀纵马。纵然是当朝大臣权贵,也没人愿意同这些只知道护主奉命的杀胚对上。 “本朝律例,从无死囚赦免一说。” 庞甘勉强压下怒火,上前道:“琰王既然告病,法场便该由监斩大臣处置……” “我家王爷养病,听闻有子嗣流落府外。” 其中一人冷冰冰道:“遣我二人前来寻回。” “子虚乌有,不过垂死挣扎、胡编乱造罢了!” 庞甘:“琰王何必当真——” “我家王爷说,端王一脉,子嗣艰难,血脉凋零。” 另一人道:“不能放过一个。” 庞甘一时被噎住,还要再说,那人已下了马,将自铡刀下将躺得溜扁的云琅提起来,扛下了刑台。 “我家王爷吩咐,琰王府借去十月,验看血脉。” 先前说话的玄铁卫探向怀中,摸出一方生铁令牌,抛在刑台之上:“十月之后,要杀要剐,把人剁成几段,随你们就是了。” 第四章 云琅被从铡刀下扛出来,囫囵塞进了马车。 侍卫司不得号令不敢妄动,人群向来畏惧琰王,讷讷向两侧退让出条路。 玄铁卫漠然沉肃,护持着马车缓缓出了闹市。 云琅还想矜持,拿脑袋把帘子顶开一小半,看着越来越远的刑台:“诸位稍待……” 为首的玄铁卫稍勒马缰,看了他一眼。 云琅不太好意思,清了下嗓子:“能再回去一趟,让他们帮我把枷锁摘下来吗?” “不是为我。”云琅有理有据,很客气,“枷锁刑具五行属金,是大凶之物,主肃杀,对养胎不利。” 玄铁卫并不理他,扶着身侧长刀,催马前行。 云琅灌了口风,咳嗽两声,倚着车厢:“端王血脉要紧。” 他扶着车窗,往外找了找,看着为首那个依然不为所动的玄铁卫:“连大哥——” 雪亮长刀倏然出窍,停在他颈前。 云琅停下话头。 “再提端王名讳,刀下见血。” 为首的玄铁卫盯着他,神色终于不再漠然,嗓音冰冷:“忘恩负义之徒,该被千刀万剐。” 云琅静静坐了一阵,笑了笑,将那把刀轻轻推开,坐回车里。 一声鞭响,马车缓缓前行。 云琅放下车帘,叹了口气,不知从哪摸出截机巧铁钎。摆弄两下,熟练摘了镣铐,随手扔在一旁。 这条路他再熟不过。 京城内城自朱雀门始,出了金水门就是外城。 沿金水河向西北走,再向南,过了金梁桥,就是端王府。 云琅少时没少惹祸,每次祸闯大了,不能靠耍赖糊弄过去,就往端王府跑。 端王执掌禁军,把他塞进房间里藏严实,叫殿前司在京里声势浩大地搜云家的小兔崽子。 禁军也早都跟他混得熟透,一本正经地一通乱找,拖到老御史们堵不到人、气得哆嗦着胡子回去,再把云琅悄悄放出来。 云琅在京城长到十五岁,出入端王府的次数,远比那个镇远侯府更多。 冻透了尚且不觉得,这会儿在车里暖和不少,寒意反而从四肢百骸往外钻。云琅打了个哆嗦,把暖炉整个抱过来,舒舒服服揣进了怀里。 马车里拾掇得很舒适,大概是琰王平日里自用的。 车厢都钉了棉布,帘子严严实实遮着风。厚厚垫着上好裘皮,备了暖炉,还熏了檀木香。 车走得极稳,不用细看,听蹄声就知道是匹上等的大宛马。 好马不驾辕,云琅揣着暖炉,操心地叹了口气。 两年征战,五年逃亡。七年没见,小皇孙手底下没谱的毛病还是一点没改。 拿汗血宝马拉车,简直暴殄天物。 云琅已经几年没碰过好马,手痒得很。尽力压了压心动,慢慢活动着手腕,耳不闻心不烦地闭目养神。 一路缄默,马车再停下,已到了琰王府门外。 - 端王过世后,先帝让端王幼子萧朔袭爵,爵位份例供享一律不变,唯独改了封号。 王府被下旨重新精心修缮过,向外扩了一条街,围墙高耸,比以前气派了不少。 云琅自觉套上了木枷,被押下马车,站定抬头看了看。 琰王府的匾额是先帝亲笔写的,苍劲饱满,气魄雄伟。将作监找了雕正大光明匾的雕工,金丝楠木作底,刻好字后还嵌了层足金,礼部尚书亲自作了颂。 无上的殊荣恩宠。 云琅上次看见这块匾,还是它刚被挂上去的时候。 常年闭锁,正门已厚厚积了层灰,足赤金的匾额也难逃例外,早变得灰蒙暗淡。 云琅站在府门前,多看了几眼,视线被玄铁卫牢牢挡住。 云琅抬头,朝他笑笑。 为首的玄铁卫姓连,叫连胜,端王给起的名字。 玄铁卫都是是端王亲兵,从朔方军时就跟着端王。后来端王从朔北回京,连胜也跟着回来,进了禁军殿前司,做过三年的殿前指挥使。 云琅老往端王府跑那些年,没少被老御史暴跳如雷地堵门,多半都是靠连胜替他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正门不能走。” 玄铁卫凝注他半晌,侧开头,向旁边一指:“西门入。” 云琅点点头,朝西门走过去。 待斩死囚,在监牢内必须铁镣重锁。御史台纵然尽心尽力,也摘不掉云琅的铁铐。 镣铐都是上等精铁打造铸成,冰冷粗砺,沉甸甸压着手脚。 云小侯爷和那些皮糙肉厚的死囚差得远,逃了五年,身形又早比当年京城里锦衣玉食单薄了许多,腕间已被磨得伤痕累累。 他手腕白皙瘦削,被木枷牢牢禁锢着,宽大囚衣下腕骨清晰分明,衬得伤处血色格外显眼。 西门的仆从去禀报王爷,玄铁卫停在门外,沉默良久,霍然出刀。 云琅不闪不避,凌厉刀风劈面掠下,狠狠刮过眉心,臂间紧跟着微微一沉。 木枷应声碎开。 仆从从府里小跑出来,将门敞开。玄铁卫收刀还鞘,挥手领属下牵过马车,进了王府。 - 府里远比想的清净得多。 当年重修王府,先帝一再升格规制,礼部尚书三代老臣脾气古板,险些气得辞官告老还乡。京城传说,琰王府白玉作底琉璃为瓦,屋里堆得全是奇珍异宝,地上铺的都是铜钱金子。 自端王过世后,云琅就再没进过王府。只当坊间传言夸张离谱,一路走过来,才发觉传言也有传言的道理。 雕梁画栋都还在,前府后园,一进富丽堂皇,二进秀丽幽深,曲廊亭榭,远比寻常王府气派。 云琅被人领着,穿过大半个王府,带到了处格外不起眼的偏殿。 “王爷说,他还有棋局未了,脱不开身。” 下人引他入门,在殿中坐下:“请云公子在此稍待。” 室内暖意融融,大概是烧了地龙取暖。云琅顺手换了个暖炉抱着,正在研究太师椅的木料,闻言抬头:“什么局?” 下人一板一眼:“棋局。” “打搅一下,你这里真是琰王府?” 云琅撑着桌沿,向窗外看了看:“琰王萧朔。从玉,炎声,琰琬的琰,意思是美玉的那个……” “不是。”下人道:“琰圭的琰。” 云琅微顿,收回视线。 下人朝他一拱手,出了门。 云琅扶着桌沿,站了一阵,低头笑了下。 他放下暖炉,捞住镣铐叮当作响的铁链,攥在手里,慢慢坐回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 琰圭九寸,专伐不义。 有背德、弃义、行卑、信劣者,使诛讨之。 云琅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从御史台到刑场铡刀底下、再一路到琰王府,他脸上始终带着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淡了。 他向后靠进椅子里,抬手捏了捏眉心,肩背又撑了几息,也一点点、无以为继地松懈下来。 琰王府很安静,偏殿就更安静。窗外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和越来越凛冽的风声。 云琅侧过头,隔着窗纸向外看了看。 暮色已经极浓,天阴沉得动辄能扑面压下来,灯笼下面已经隐约能看见细碎雪粒,被风卷得毫无章法。 这场雪已经憋了几天,迟早是要落下来的。 云琅未雨绸缪,把暖炉往怀里抱了抱,扯了条厚实的裘皮搭在腿上。 他认识萧朔的时候,人们还不会或恭敬或畏惧地叫一声“琰王”。 先帝还在,先皇后还是云家实际的当家家主。他从小被抱进宫里养着,仗着先帝先后宠爱无法无天上房揭瓦,那天刚好看见了端王带进来的小皇孙。 先帝为人宽善,又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其实并不太过要求诸皇孙学业。但萧朔不知天资不好还是开蒙太晚,即使在皇孙之中,也全然算不进中上。 不要说下棋,书都读不好。半点没能随着父亲的天赋过人、骁勇善战,涨红着脸在大殿之中站了半晌,磕磕绊绊背了篇《孟子》,勉强练了一套军中拳法。 练到一半,脚下踩着个栗子没站稳,一头栽在了地上。 云琅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没绷住,笑了一声。 小皇孙粉雕玉琢,穿着鼓鼓囊囊的厚实夹袄,摔得灰头土脸茫然怔忡。 故人往事,依稀还在眼前。云琅唏嘘一阵,往囚衣夹层里摸了摸,翻出个从御史台搜刮的栗子,正要捏开抛进嘴里,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云琅捏着栗子,张着嘴,愣了下。 门外,甲兵卫士漠然森严。 天已黑透了,掌了灯,光从廊间投过来,在屋内落下分明人影。 一别经年,琰王身形轩峻,墨衣压着层叠金线,血红内衬映在灯烛下,翻出一片黑峦一片血海。 萧朔背着光立在门口,眉目阴鸷,视线冷冷落在他身上。 第五章 云琅手一松。 栗子掉在地上,滚了两滚,落进暗影里。 这不是他第一回 看见袭爵后的萧朔。 当年端王殁后,萧小王爷被接回京,先帝亲自给行的冠礼。禁军围拱、文德殿前百官朝贺,声势传遍了整个京城。 云琅趴在钟楼顶上,远远看见了一眼。 皇族加冠不按年纪,出阁方能开府主事,萧朔那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 旦夕惨变,端王府一案后,小王爷第一次现于人前。立在一片升平歌舞奉承恭贺里,被层叠繁复的华贵礼服压着,漠然由着礼官指引。 眉宇间已透出分明冷郁。 云琅回神,把暖炉往怀里揣了揣。 他抱着暖炉,在怀里焐了一会儿,重新坐直,目光落在萧朔身上。 佑和二十七年。 端王平反,萧朔袭爵,皇后惊痛忧思过度离世。 京城漫天飞雪、滴水成冰,六皇子奉皇命彻查端王冤案。 萧朔封闭府门,不迎拜访不受贺礼。他在王府外站了三天,拎缰上马,掉头回了北疆。 都是那一年的事。 第二年,端王案沉冤昭雪,镇远侯府一朝倾覆。云琅从京城脱身,潜回朔北,经潼关一路逃进茫茫秦岭。 那之后的五年,云琅再没回过京城。 …… 云琅揉了揉手腕,放下暖炉,捞住腕间坠着的镣铐锁链,撑起身。 知道萧朔就是那个京城谈及色变的“阎王爷”,云琅忧心了一路,生怕小皇孙这些年出落得青面獠牙、眼似铜铃。 如今看来,倒也变得不多。 萧朔天赋异禀,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十来岁时就比他高出半个头,眼下看只怕也没差出多少。 单论相貌,变化也并不大。 轮廓更锋利了,气息更薄凉了,无波无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茫茫一片冻雪苔原。 云琅在冻雪苔原里站了一会儿,往后挪了挪,有点想把那个刚放下的暖炉摸回来。 手一动,玄铁卫长刀霍然出鞘,厉声:“不准动!” 云琅收回手。 玄铁卫身手了得,不容他喘息,刀风凌厉,烛影跟着一晃。 薄薄血刃泛着寒意,已经抵在了颈间。 云琅举起双手,苦笑:“我还带着镣。” “世人都知道。” 萧朔站在门前,凝注他良久,缓声开口:“云小侯爷身手绝伦,暗器功夫了得。” 云琅有点不好意思,抱拳客气:“世人谬赞……” “佑和二十八年。” 萧朔看着他:“潼关守将报,云麾将军擅离军营,抗旨闯关。” 云琅张了下嘴,抬头,放下手。 萧朔的语气平,神色也淡漠,冷意却依然潜在暗影里,丝丝缕缕透出来。 他并没斥退持刀挟持云琅的玄铁卫,缓步走过去。 “二十九年,江南西路报,飞骑尉查获叛逆踪迹,一无所获。” 萧朔翻了页密函:“次年,江宁府报。三百精兵围堵数日,轻车都尉被暗器击落马下,功亏一篑。” 云琅低头笑笑,右手张开,一把莹润光滑的飞蝗石洒在地上。 “两年前,你的踪迹在党项。” 萧朔:“一年前你在大理。” 玄铁卫死死盯住云琅,刀刃抵着他颈间皮肉,血色隐约沁出来。 “王爷……心细如发。” 云琅将开锁的铁钎也放开,落在桌上:“京城传说琰王体弱多病、封府避世,如今一见,就叫人放心得多了。” “京城也传说。” 萧朔看着他,示意玄铁卫将刀收起:“云小侯爷知罪悔罪、自觉羞愧无颜见人,畏罪自尽。” “我原本也想。”云琅咳嗽一声,轻轻叹气,“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端王血脉——” 萧朔合拢密函,放在桌上:“云琅。” 云琅怔了下,抬头看他。 “你这些年的踪迹,禁军、皇上清楚的,我知道。” 萧朔缓声:“禁军、皇上不清楚的,我也知道得十之八九。” “你猜。” 萧朔倾肩,冷戾眉眼没进烛影里:“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小王爷话音轻缓,杀意像是日暮薄雪,随着暗影悄然覆落下来。 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云琅看着他,轻扯了下嘴角。 他动了下唇,要说话,神色忽然微变,骤然抬手袭向萧朔胸肩。 电光石火。 玄铁卫尚且来不及反应,云琅已将萧朔纵身扑倒。 几支暗箭破窗而入,狠狠扎在了两人方才站的位置。 “什么人!”玄铁卫厉声呵斥,拔刀破窗而出,“防卫,有刺客!” 窗外有人快速跑动,夜色寂静,兵器碰撞声格外响亮。 云琅很识时务,没站起来当靶子,还在窗户底下溜扁趴着。 这一下砸得太结实,哪怕底下有萧朔垫着,也撞得金星直冒。 云琅眼前一阵一阵地起雾,晃了晃脑袋,捯过口气,才来得及告罪:“事急从权,冒犯王爷……”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云琅被他一冻,也觉得自己趴在王爷身上告罪确实不大合适,用力撑着翻了个身,坐在地上。 萧朔起身。 “不用谢,举手之劳。” 云琅长话短说:“王爷若是方便,不如帮我把镣铐解开。” “云琅。”萧朔掸净衣摆尘土,“经年不见。” “是。”云琅点点头,帮他算,“六、七年了。” 萧朔:“你还是这样恬不知耻。” 云琅:“……” 萧朔走过去,将那几支箭逐一拔起,看了看。 箭从窗外进来,虽然扎在两人立处,要取得却显然只是云琅性命。 云琅不躲,在窗口挡着,伤不到萧朔。 云琅要躲,往哪扑都一样,偏偏带着十几斤的镣铐结结实实把萧朔一块儿砸在了地上。 云琅摸摸鼻子,张了下嘴,轻咳一声:“差不多……” “我原本以为,日日恨不得杀你的只有我一个。” 萧朔走过去,将刺破的那一扇窗户推开:“现在看来,你找死的本事也不比当年差。” 灯烛都在窗口,萧朔走到窗前,整个人就彻底站在了光下,可整个人也并没添上多少暖意。 云琅还有点晕,晃了晃脑袋,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当年你在朔方军中,已有三次刺杀。” 萧朔又拿起那封密函:“这些年来,暗杀无数,如影随形。” 云琅揉了揉额头,尽力让心神清明些,抬头看他。 ……虽然这么说对小王爷有些冒犯。 但他确实忍不住觉得,琰王府闭门不出,不涉朝政,这些年的公事可能都干在了自己身上。 玄铁卫久经沙场,训练有素。外头埋伏的刺客大约已受了伤,原本便跑不快,没隔多久便传来惨叫声。 “但你始终警惕机变,狡兔三窟。”萧朔道:“那些杀招,也都被你逃过了。” 云琅咳了咳,跟他谦虚:“运气好……” “我想知道。” 萧朔并不理会他,在桌边坐下,拿起暖炉把玩:“要你性命的人,是血海深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是血海深仇。”云琅盯着他的暖炉,试图插话,“王爷,能不能——” “比如。” 萧朔:“因为当年旧事,或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秘辛。” 萧朔揭开暖炉看了看,将只剩余温的冷炭泼在窗外:“想灭你的口。” 云琅:“……” “云琅。”萧朔随手扔下空暖炉,“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不比小王爷多。” 云琅苦笑:“我有些冷,劳驾小王爷帮我再添个暖炉,好歹——” 萧朔:“好歹你怀了我的孩子?” 云琅张了张嘴,戛然而止。 萧朔坐在灯烛下,偏了偏头,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他神色平淡,这样微微歪头,几乎将那一身冷戾杀意尽数粉饰干净,隐约透出些极具误导的旧时神色。 云琅看着他,不自觉怔了下。 大约是冷糊涂了,他脑海里一瞬恍惚,又腾起来萧朔少年时的样子。 粉雕玉琢的小皇孙长到少年,厚积薄发后来居上,学问做得好了不少,可依然一点也没有端王风范。提兵战阵不必说,被端王往手里塞了把匕首,连兔子都不敢杀。 还割破了自己的手。 玄铁卫将刺客尽数绞杀,入门回禀。云琅撑着地,使了几次力气起身,让到一旁。 他方才扑过去的时候,萧朔的袖箭也在瞬息间破窗而出。 其中一个刺客,喉间钉着的正是那支精铁袖箭。 “云琅。”萧朔并不看他,“你想逃去北疆,是不是?” 云琅正打算摸口茶喝,手一顿,停在杯沿。 “你若越狱,会牵连御史台。刑场劫囚,朔方军危在旦夕。” 萧朔淡声道:“从我这里走,无论琰王府如何分辩,外人都会以为所谓逃走不过是个幌子。我将你接入府中养胎是假,对外说你脱逃,其实早已为了泄愤将你凌虐打杀、挫骨扬灰。” “后几个不大方便。” 云琅人在屋檐下,干咳一声,适当退让:“小王爷实在生气,凌一凌虐倒也……” “当年。”萧朔道,“镇远侯构陷谋逆、戕害栽赃时,你的思虑也是这般周全么?” 云琅顿了顿。 萧朔身后,玄铁卫原本垂手肃立,闻言倏而抬头,冰冷视线牢牢钉在他身上。 云琅静了半晌,低头笑笑。 “打杀——” 云琅拂袖:“也可。” 云琅抬头,闭上眼睛:“麻烦王爷,留个全尸。” 玄铁卫眸光骤然冷冽,上前一步,被萧朔抬手止住。 屋内静了半晌,萧朔忽然笑了一声。 云琅背后隐约发凉,睁开半只眼睛,悄悄瞄了瞄。 “好歹。” 萧朔将那封密函拾起,随手撕碎,抛进火盆:“小侯爷怀了我的孩子。” 玄铁卫:“……” 云琅:“……” 玄铁卫低头:“是。 “收拾了罢。” 萧朔扫了一眼那几具刺客尸首,吩咐:“去拿个暖炉。” 玄铁卫应声,正要出门,又被萧朔叫住:“还有。” 玄铁卫回身,候着他吩咐。 “找间上房。”萧朔抬眸,看向云琅,“拨下人丫鬟,为小侯爷延医用药。” 云琅不好意思,刚要客气:“倒也不必……” 萧朔:“让他生。” 云琅:“……” 第六章 屋里屋外都跟着静了静。 云琅张了下嘴,清清喉咙,欲言又止。 ……小王爷盛情难却。 王府的下人动作很快,说话间,新的暖炉已经填好兽金炭,重新送了上来。 云琅眼睛一亮,把话暂且咽回去,伸手去接:“谢王爷……” 萧朔饶有兴致:“谢?” 云琅抬头。 “你最好生得出来。”萧朔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下,“云琅。” 云琅抱着暖炉,目光落在萧朔身上。 六年不见,如今的萧朔和当初相比,当然已经很多地方都不一样。 但一笑起来,就变得更多。 平时尚能掩饰,冰冷笑意掠过眼底,翻腾戾意就沾着血,压不住地溢出来。 “怀胎十月,我会等足。” 萧朔起身,语气不带半点温度,落在云琅耳中:“十月之后……” 萧朔:“任选,一尸两命。” 云琅:“……” 小王爷文采斐然。 同门七年,讲文章的师傅换了八个,没见有这么用的。 任选。 要么他生个儿子两命。 要么他自己一个人尸。 云琅揣着有点烫手的暖炉,算了算十个月自己能恢复到什么地步,有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跟萧朔改口,说自己怀了个哪吒。 没等他下定决心,玄铁卫已推门而入,同萧朔低声说了几句话。 声音极低,云琅心里惦着哪吒的事,隐约听了个大概。大抵是查过了那些刺客的尸首,发现些特异处,要萧朔亲自辨认。 刺客是朝着自己来的,云琅有心帮个忙,撑着桌沿起身。 玄铁卫时刻提防他,云琅一动,立时有刀跟着出鞘。 萧朔交代到一半,抬眸看过来。 云琅扶着桌沿,被刀抵在颈间。 烛火下,云琅脸色隐隐泛白,微阖着眼睛晃了晃,勉强站稳。 为首的玄铁卫怕云琅又有什么计俩,正要上前,被萧朔举手止住。 云琅驱散眼前黑雾,缓了口气,皱起眉。 情形不对。 虽说从法场下来,他就自觉有些畏寒不适,可也该没多严重。 当年京城惨变,一年沙场五年逃亡。几次命悬一线,病得只剩一口气,嚼嚼草药就爬起来了,也没这么风一吹就倒。 更不要说站都站不稳。 云琅靠着桌子,警惕抬头:“暖炉里下了毒?” 萧朔淡声道:“兽金炭。” 云琅找了一圈:“茶水?” 萧朔:“龙井茶。” 云琅仍觉得手脚颇发沉,呼出的气也灼烫,心头越发不安:“那只怕是小产,中了红花,孩子要保不住了……” 萧朔耐心彻底耗尽,打断:“云琅。” 云琅还在愁,忧心忡忡抬头。 萧朔看着他。 屋内茶香氤氲,烛火轻跃,玄铁卫漠然肃立。 “六年前。”萧朔走到窗前,“也是今日。” 云琅手轻轻一顿,无声攥实。 萧朔背对着他,窗外呼啸风雪。 云琅胸口起伏了两下,将咳意憋回去,慢慢撑着站直。 “这六年,每到今日给父亲上香,我都会将一卷密函也烧掉。” 萧朔缓声:“告诉他,我还在找你。” 云琅闭了闭眼睛,低头笑笑。 “这些年来,每每想起过往。” 萧朔道:“我最后悔的,就是以你为友。” “我甚至还将你带回了王府。” 萧朔转回身,视线落在云琅身上:“我父亲教你骑射轻甲,教你提兵战阵。” “母亲每次置办点心衣物,无论何等精细,都有你一份。” “府上管家下人,都与你熟识,任你来去自如。” 风雪凛冽,屋内静得慑人。 萧朔逐字逐句,声音冰冷:“是我告诉了你,禁军虎符放在什么地方。” 云琅屏住呼吸。 他撑着桌沿,肩胛绷了绷,喉间漫开一片血腥气。 “我若要你的命。”萧朔缓声,“绝不会是下毒这么舒服。” 云琅静立半晌,抬起头,轻抬了下嘴角。 萧朔不再与他浪费时间,抛下柄钥匙,带玄铁卫出了门。 - 不出半柱香,屋内已彻底清净下来。 云琅扶着桌沿,尽力想要站直,胸口却依然疼得眼前一阵阵泛黑。 他抬起手,攥住衣料缓了缓,每喘一口气却都如同千斤重锤,高高举起,结结实实砸下来。 云琅有些昏沉,撑着慢慢滑坐在地上。 视野被冷汗沁着,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云琅靠着墙,闭着眼缓了一会儿,低声开口:“刀疤。” 窗户被猛地推开,一道身影跃进来。 风雪盘旋半宿,也总算寻到机会,跟着打着旋往窗户里灌。 黑衣人想去扶云琅,又怕他着了冷风,手忙脚乱去关窗户,被云琅叫住:“透透气。” 刀疤咬牙,半跪下来。 云琅咳了两声,不甚在意地抹了抹唇角,拭净了殷红血色。 刀疤再忍不住,怆声:“少将军!” “死不了。”云琅深吸了口气,一点点呼出来,“刺客是哪来的?” 刀疤跪在地上,沉默半晌,摸出一块沾血的侍卫司腰牌,放在他面前。 云琅了然,点点头:“怪不得。” 他才到了萧朔府上,就有人急哄哄来灭口,无疑是怕他说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该做的事。 当初一场惨变,盘根错节、牵扯太广。 为了灭他这最后一个活口,已经上天入地折腾了五年。 刀疤双目通红,跪了片刻,又去使蛮力掰云琅腕间手铐。 云琅试着挪了下胳膊,实在没力气:“不必费事……” 刀疤哑声:“少将军若再逞强,勿怪属下鲁莽,动了少将军胎气。” 云琅:“……” 云琅一阵头疼:“你怎么也——” 刀疤骤紧眉抬头。 “……算了。”云琅指指桌边,“钥匙。” 刀疤愣了愣,扑过去拾起那把钥匙,替云琅开了锁。 自从进了御史台,云琅已经被钉了大半个月的镣铐,终于拿下来,手脚陡轻,忍不住松了口气。 云琅活动着手腕,察觉到刀疤神色,哑然:“这就要哭了,沙场上受的伤不比这个重得多?” “沙场杀敌,岂是这般折辱!” 刀疤压不下激切:“少将军,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对你?!那个琰王——” 云琅睁开眼睛。 刀疤被他淡淡一扫,慑得呼吸微摒,本能闭上嘴,埋头跪回去。 “当年之事。”云琅轻声,“于他而言,我该挫骨扬灰。” 当年端王被投入狱中,禁军察觉有异,一度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去圣前请命、闯御史台救人。 云琅拿了兵符,死令禁军不准妄动,叫朔方军水泄不通围了陈桥大营。 风雪刺骨,云琅深吸口气,又一点点呼出来。 有声音在他脑海里,盘踞不散。 “……让我们去救人!那些人定然要陷害王爷!” “是我们自行请命,不牵累旁人……” “放我们出去!” “镇远侯觊觎禁军统领已久,莫非就是你们云家捣的鬼?” “监守自盗,卑鄙小人!” “云琅。” 云琅闭上眼睛。 六年前,也是风雪夜。 禁军陈桥大营,内有云琅拿来的虎符死镇,外有云琅带来的重兵围守。 连胜站在他面前,殿前指挥使的腰牌掷在地上。 “忘恩负义之徒,该被千刀万剐。” …… 云琅咳了几声,随手抹净唇角血痕:“去,帮我做件事。” 刀疤埋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云琅有些头疼,撑着坐直,缓了些语气:“好事。” 刀疤闷声:“自从少将军回来,没一件好事。” “……”云琅近来越发糊弄不了他们,想抬腿踹人,实在没力气:“帮我去买些棉花,棉布也要。” 刀疤愣了愣:“做什么?” 云琅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有些犯愁:“保胎。” 刀疤:“……” “叫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云琅没了耐性,摆摆手:“去吧,你们几个都给我藏好,少来王府晃悠。” 少将军脾气向来大,刀疤不敢反驳。低声应了是,关严窗户,又小心扶着云琅起身,坐回椅子里。 云琅算算时间,估计上房丫鬟应当都备得差不多了,往外轰人:“快走,看着就头疼。” “少将军什么时候回了朔北。”刀疤小心抱过绒毯,替他盖上,“我们天天让少将军头疼。” 云琅失笑,抬腿虚踹。 刀疤不闪不避,由着他踹了一下:“少将军。” 云琅抬头。 “当初的事……”刀疤沉默半晌,“为什么不跟琰王说实话?” 云琅呼吸轻滞,静静坐了半晌,低头一笑。 他垂了视线,将暖炉揣在怀里,往椅子里靠了靠。 刀疤知道他脾性,没再追问,悄悄翻出窗户,没进风雪里。 隔了良久,云琅终于睁开眼睛。 歇了这一会儿,他也攒了些力气,撑起身,从香炉中取了三支香。 云琅把香拿在手里,轻轻攥了攥。 屋内空荡,风雪呼啸。 云琅回忆着来时路径,找了找方位,朝旧时端王府的祠堂跪伏在地,无声拜了三拜。 雪夜寂静,云琅额头滚烫,用力抵在地上,闭紧眼睛。 第七章 京城的雪下了一整夜。 雪霁天明,御史中丞奉圣旨,一早就匆匆赶到了琰王府。 御史中丞在正门外锲而不舍地候了两个时辰。 终于在叫人搭梯子、准备一头撞死在先帝亲手题的匾额上的时候,被从房檐上请下来,进了王府侧门。 萧朔在书房,披着件玄色外袍,正专心致志打着棋谱。 “琰王。” 御史中丞双手奉着圣旨,在门前站满了一炷香,终于再忍不住:“圣上有旨——” 萧朔点点头:“放下罢。” 御史中丞看得诧异,还要说话,被边上的传旨太监笑呵呵拉了一把。 太监接过圣旨,朝萧朔恭敬俯身,承到了桌案上。 御史台奉命监察官员行止,御史中丞晾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违礼破例的条目一条一条往上加,不由皱眉:“公公……” “大人头一回来这琰王府,不明白里面的规矩。” 传旨太监笑笑:“皇上对琰王宠爱有加,这些小事,一律都是不管的。” 街头巷尾传说的那些,最多只是寻常人眼中的表面文章。在朝里宫中,厚待更是有增无减。 有朝不必上,有错不必审。一应贡品份例俱由琰王先挑,大宛进贡的汗血宝马,禁军和朔方军都没轮到,先给了琰王府。 御史台上了弹劾的条文,圣上看都不看,就拨付给龙图阁烧了火。 哪怕和几个皇子比,琰王的恩宠也是独一份。 御史中丞听得隐约心惊,眉头蹙得反而愈紧:“长此以往,岂不——” 太监笑道:“大人。” 御史中丞醒神,忙刹住话头。 “前几任御史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都过来了。” 传旨太监与他私交尚可,顿了一顿,又低声道:“敢来府里的,都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扔出去。非要弹劾的,都去补了冷清闲缺。” “中丞是佑和年间榜眼,不涉党派,底子干净。”太监悄声,“前程无量。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御史中丞听得怔忡,站在门口,看着萧朔掌中棋子。 太监不再多说,笑吟吟告了罪,由府内下人领着出了殿门。 萧朔打完了一副棋谱,落下最后一枚黑子,拂乱棋局。 那封圣旨被晾在桌旁,萧朔看了看,随手搁在一旁:“中丞还有事?” “下官……”御史中丞定了定神,拱手道,“有些私事。” 萧朔点点头:“来人。” 御史中丞刚听了朝堂密辛,心头一紧,往后退开半步。 萧朔抬眸,似是觉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 他眉眼薄凉,不笑已足够慑人,一笑便更叫人心中发寒。 御史中丞看了看两侧玄铁卫,下意识要再退,又听见萧朔出声:“不必找柱子。” 御史中丞抱着门框,愣愣抬头。 “原来靠这个办法,就能困住他不跑。” 萧朔饶有兴致,拾了两枚棋子:“中丞这半个月,撞了几次?” 御史中丞脸涨得通红,松开手,飞快整理衣冠:“此事与王爷无关!” “佑和二十六年榜眼。” 萧朔今天难得的好兴致,并没计较他言语冒犯,看着下人分拣棋子:“你是那个刚赐了琼林宴,族中就有人触法抄斩,被他保下来的?” 萧朔言语间已提了两次“他”,御史中丞来不及装听不懂,咬牙低头:“是。” “他那时还同先帝说,一家之人也有同室操戈,一样血脉未必同气连枝。” 萧朔道:“一人犯罪抄斩全家,十分不好。” “只可惜,先帝当时并未当真……笑谈几句,便罢了。” 下人分拣干净棋子,重新摆正棋盘。萧朔拾起一枚黑子,在手里掂了掂。 御史中丞越听越皱眉:“王爷,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巧的是,他与他家,关系也势同水火。” 萧朔道:“镇远侯不曾养过他一日,连爵位也没留给他。父子冰炭不能同器,真论起来,早和决裂差不多。” 镇远侯家事,京中知之者甚多。 御史中丞入仕虽晚,却也清楚这些密辛,看着萧朔,慢慢站定。 “镇远侯不喜正妻,当初他才生下来,就被放逐偏院自生自灭。再过几年,连正妻也殁了,更无人看顾。” 萧朔:“若不是被先皇后抱进宫里养着,说不定连命也没了。” 萧朔拈着那枚黑子,落在天元星位上:“镇远侯想干什么,疯了才会同他商量。” “既如此。”御史中丞抬头,“王爷如此,岂非与迁怒无异——” 他话音未落,余光瞥见玄铁卫冷戾目光,不及反应,刀锋已抵在颈间。 御史中丞身形不动,咬牙站直。 炭火噼啪一响。 萧朔偏了偏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有趣的话:“迁怒?” 御史中丞想要说话,被他眼底冰寒一慑,没能立时出声。 萧朔看了片刻,轻笑一声。 他显然已没了谈兴,随手挥了挥叫人送客,再要去拿白子,忽然被人抢在了前面。 “王爷。”御史中丞牢牢攥着白子,胸口起伏,“王爷同小侯爷究竟有何恩怨,下官确实不知。可下官还是要说——” 御史中丞将那枚白子落在角星,抬起头:“进御史台狱的第一日,小侯爷同下官要了三样东西。” 萧朔:“飞虎爪、夜行衣、蒙面巾?” 御史中丞:“……” “这是三日后才要的!”御史中丞连气带恼,拂袖沉声,“小侯爷整整三天,都没说要逃!” 萧朔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可自豪的,看了御史中丞半晌,稍一颔首,又落了一子。 他与云琅实在太熟,几乎不用细想,便能猜出十之八九:“太师椅、龙井茶、兽金炭?” 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这是七日后才要的!王爷——” 萧朔按住棋盘,笑了笑:“说罢。” 面前琰王实在阴晴不定,不知碰上了哪句话,眼下竟又似和缓了几分。 御史中丞警惕看了他半晌,摸起枚白子,放在棋盘上。 “人是大理寺狱连夜送来的。” 御史中丞道:“送来的时候,铁锁重镣,一身病伤。” 萧朔神色不动,又拾了枚棋子。 “当夜,侍卫司并太师府提审三次。” 御史中丞:“太师府主审,侍卫司动刑。一问端王当年暗中行止,二问……昔日脱逃同谋。” 萧朔看着棋局,手中棋子轻顿,敲了下桌面。 “胡言乱语!”一旁玄铁卫怒喝,“端王之事,分明已早有定论——” “两夜一日,手段用尽。” 御史中丞:“小侯爷只要说了同谋,就能免去一死。只要揭发端王……” 玄铁卫再听不下去,又要出刀,被萧朔抬手止住。 御史中丞定定看着萧朔,脸色煞白。 “揭发端王。”萧朔道,“如何?” 御史中丞:“下官不知道。” 萧朔放下棋子,视线落在他身上。 “问到第二日。”御史中丞道,“小侯爷和下官要了三样东西。” 萧朔:“什么?” 御史中丞:“毒酒,宝剑,三尺白绫。” 烛火一跳,屋内静了静。 玄铁卫立在窗前,胸口起伏目眦欲裂。 “下官常恨登科太晚,入朝之时,同戎狄和谈已毕,战火已熄。” 御史中丞抬手,又落了一子:“那一日,下官终见少将军风姿。” 幽暗天牢,云琅靠在干草堆里,身前是那三样要命的物事。 神色平淡,偏偏带了一身叫人不寒而栗的凌厉气势,沙场铁血淬出的一身冷冽锋芒,叫天牢都像是变成了中军的营帐。 哪怕稍微一动,都会被强弓硬弩瞬息穿喉。 “小侯爷写了封血书。” 御史中丞深吸口气:“与下官说……” 御史中丞:“他若真死在牢中,就叫下官去殿前撞柱死谏。” 室内愈静,落针可闻。 萧朔拈着棋子,视线落在窗外。 几个玄铁卫沉默对视,又垂下视线,一人上前,替御史中丞看了座。 “京城安宁久了,禁军多年没打过仗。” 御史中丞敛衣落座:“那些人是暗中来的,怕圣上知道,怕犯人身死交不了差,又心虚胆怯……” 萧朔静坐良久,忽然出声:“哪只手?” 御史中丞愣了愣:“什么?” 萧朔看他半晌,笑了一声。 昔日对弈,云琅棋力便远胜于他,行事向来步步缜密。他已足够提防,却没想到云琅能布局到这么远。 困在府中,还能叫御史中丞来编故事求情。 若是不多此一举,连写血书这等故事都编出来,说不定当真能唬弄过他。 “他写血书。” 萧朔昨夜看得清楚,除了腕间血痕,并没见云琅手上有伤,不动声色落了一子:“哪只手?” 御史中丞:“下官的手。” 萧朔:“……” 御史中丞正气凛然,昂首抬头。 萧朔放下棋子,按了按额角。 “他用你的手。”萧朔道:“写了血书。” 御史中丞坦坦荡荡:“是。” 萧朔:“让你去殿前撞柱死谏。” 御史中丞问心无愧:“是。” 萧朔坐了一阵:“来人。” 王府主簿就在门外候着,小跑进来,跪下听命。 “今日起,继续探听朝野消息。” 萧朔道:“近几年入朝为官的,身份来路,多查一查……” 萧朔抬头:“神智。” 御史中丞不料他这等事竟也做得毫不避人,愣愣听到最后,不由怒从心中起:“下官神清智明!王爷——” “送客。” 萧朔道:“这副棋子,送给中丞。” “小侯爷受侍卫司私刑,伤在脏腑。御史台尽力调理,众目睽睽,收效甚微!” 御史中丞还想求见云琅,被连人带棋往门外推搡,奋力挣扎:“下官受小侯爷大恩,冒死一言,别无他意!王爷不必忌惮下官立场——” 萧朔原本也并不在意他立场:“病因不清,本王怕传上。” “……”御史中丞气得手脚发抖,来不及说话,已被人请出了门。 文人一怒,祢衡击鼓。人已被拖得远了,还能听见遥遥传来的捶柱怒斥声。 王府不见人不迎客,老主簿这些年不曾见过此等阵仗,有些迟疑:“王爷……” 萧朔起身,走到窗前。 老主簿小心跟上去:“王爷……可还要探查百官?” 萧朔推开窗户,从袖口摸出包精细黍米,随手洒在窗外。 雪后鸟雀无处觅食,正是饥饿的时候,没多久便密密匝匝聚了一片。 老主簿候了一阵,不见回音,低声:“……是。”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主簿向后退了几步,正要出门,又听见萧朔出声:“那个中丞。” 老主簿停下脚步。 萧朔手上仍剩了些黍米,有胆大的云雀饿得狠了,迟疑着凑过来,扑棱了两下翅膀。 “跟着。”萧朔伸手,让云雀跳上来,“盯准他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王爷还有所怀疑?”老主簿愣了下,“中丞大人神智虽然有些反常,心性大抵——” “他信不过我,也清楚我不会对他心软。” 萧朔淡声道:“不可能只布了这一步棋,定然还有后招。” 老主簿听到最后,才反应过来萧朔口中的“他”不是御史中丞:“您是说……云公子?” “是云公子特意让中丞来说的?”老主簿有些愕然,“这么说,云公子来咱们府上,难道也是早计划好的?只是利用王府,设法脱身……” 萧朔抬眸:“不然呢?” 老主簿原本几乎还有些期待,闻言叹一口气,低下头。 萧朔:“……” 萧朔不打算细问老主簿期待的内容,垂下视线,看着掌中幼雀。 他又添了些谷粒,看着那只云雀一点点吃干净,振翅飞远。 “云琅心思,远比你们缜密得多。”萧朔道,“留他在府里,是为了弄清他身后的人。” 老主簿有心相劝,瞄见萧朔神色,咽回去:“是。” “御史中丞来说不动,他会再想别的手段。” 萧朔神色平淡:“装病耍赖喊委屈,都是他用惯了的,无非要人要东西,不必心软。” 老主簿低声:“是。” “日夜着人把守,围墙上嵌一层钉板,尖头朝上。” 萧朔:“门口多放几个猎户用的兽夹。寻个能容人的竹笼,吊在门上,有人推门就掉下来。” “……”老主簿:“是。” 王爷心思同样缜密,老主簿不敢再说,低声告退,快步出门。 走到门口,又听见萧朔出声:“还有。” 老主簿停在门前,屏息凝神等王爷吩咐,还要再怎么对付云小侯爷。 “城西医馆。” 萧朔:“有个致仕的太医。” 老主簿等了半晌,小心翼翼:“叫来拿针扎云公子吗?” 萧朔:“……” 萧朔深吸口气,闭了闭眼。 老主簿猜错了,不敢说话,守在一旁。 “叫他来,就说有人胎气不稳,要他来对症下药、调理身子。” 萧朔拂开窗前雪色,将剩余谷粒尽数撒下去,拭净掌心:“闹得人尽皆知些,琰王府月前有喜,为保血脉,阖府闭门不出、精心调理……” “偏在半月前,去御史台喝茶,叫侍卫司的人打了。” 萧朔眸色冷了冷,淡声道:“不给说法,御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会对他心软。” ——小·让他生·王爷 第八章 琰王府,独门小院。 云琅醒来时,已经好好躺在了榻上。 琰王府的人看起来对子嗣颇看重,说上房就是上房,收拾得干净整洁。王府当初盖得精巧,直接将墙壁中间砌成空心,添炭的口放在外墙廊檐底下,烟从墙里走,半点也熏不着。 云琅忍了半个月的火盆干草,难得寻回几分旧日舒适懒倦,展开手脚摊在榻上。 雪彻底停了,阴云散净,日色正好。 云琅躺在明暗日影里,懒洋洋眯了会儿眼睛,长舒口气,轻轻咳了两声。 昨夜端王忌日,云琅一时不察,有些失态,趴在地上跟端王他老人家聊了半宿的天。 唠得太晚,雪停香尽,云琅也一头栽在地上睡死过去。 后来又出了些什么事、怎么到的这间屋子,就已一律全然不清楚了。 云琅仰面躺着,回想一阵,往怀里摸了摸。 刀疤昨晚截下的那块侍卫司令牌,还好好揣在怀里,流苏位置同昨晚的一样。 没被动过。 云琅放心了,松了口气。 令牌没动,说明他只是被人抬到这间屋子,没被扒衣服。 没被扒衣服,说明他还没被验明正身。 没被验明正身…… 儿子就还能再怀几天。 云琅决心好好利用这几天,往身上仔细又摸了摸。确认了裤子也还在,撑身下床,蹬上了鞋。 身上彻底暖和过来,蛰痛就跟着一并复苏。 云琅撑着桌沿,低咳了几声,按按胸口,蹑手蹑脚走到窗前。 意料之中,重兵围守。 云琅有心理准备,不急不慌,沉稳绕到背阴一侧,往窗外望了望。 …… 意料之中。 云琅深吸口气,咬着牙环顾一圈。借墙角桌椅发力纵身,扒着房梁,推开天窗。 …… 新雪明净,日色清亮。 风被晒了半日,携着细细雪雾,吹面不寒。 云琅抹干净唇角血痕,坐在琰王府的房顶上,看着下面重重围守水泄不通的玄铁卫,俯首沉思。 当初在刑场上,事急从权。 他就躺在铡刀底下,恰好萧朔又不在。 千钧一发,灵机一动。 云琅实在没想到,这个孩子对琰王府而言,竟已重要到了这个地步。 云琅咳了几声,看着严阵以待的玄铁卫,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他虽说不是个轻信流言蜚语的人,可要是萧朔真的如传言一般……有些暗疾,不是很行。 偏偏又信了这个,心中有了期待。 要是萧朔把他们家传宗接代的重任,真放在了他的肩上。 要是萧朔真想要个儿子…… “……小侯爷,怎么又跑到房顶上去了!” 云琅还在进退维谷,听见下面喊声,怔了下,往下探身看了看。 老主簿奉命请来了城西医官的退休太医,好说歹说把人拽来,一眼看见坐在房顶的云琅,急的团团转:“快下来!刚下过雪,摔着怎么得了……” 云琅回神,静了两息,笑笑:“庞主簿。” 云琅遥遥拱手,语气客气疏离。老主簿一手拽着太医,站在檐下仰着头,不自觉愣了愣。 王爷吩咐了不少东西,都要临时采买购置。 老主簿刚看着人扎好竹笼,还没来得及挂在门上。好容易请来的太医进了府门,一听说是要医治云小侯爷,又死活不肯再走一步。 老主簿一手拉着人一手拖着竹笼,怔然良久,才忽然记起这已不是七八年前、云小侯爷在府里上房揭瓦的时候。 云琅单手一撑,轻轻巧巧落在地上:“这位——” 云琅仔细看了看,有些讶然:“梁太医?” 太医:“……” 太医身形微僵,草草拱手作礼,掉头就要走。 “云公子——认识?” 老主簿回过神,连忙把人拽住:“认识就更好了,这是王爷请来的,替云公子调理身子,顺便看看伤……” 云琅正发愁,格外热络,拉住了送上门的太医另一只手:“自然认识。” “可是当初在宫里,曾替云公子看过病?” 老主簿高高兴兴:“若是曾经看过,再看定然有把握得多了。” “正是。”云琅拽着太医,热情点头,“十多年前,我不小心身患重疾。多亏梁太医切了脉,说我九死无生……” 老主簿:“……” 酒肆茶馆的说书唱曲,这段轶事早是固定折目,京城里的小儿几乎都会背。 云小侯爷染了病,命在旦夕,太医院说九死无生,不必再救。 命格特异,天意垂怜。 小侯爷昏睡十日十夜,喝了口水,不药而愈…… “老夫不曾说过不必再救!” 梁太医一提就恼,气得胡子直往起飞:“小侯爷十日后只是醒了,又喝了半月的药才能下地!” 梁太医年纪也已不小,老主簿生怕他气出好歹,好生安抚:“是,巷间流言实在可恶……” “小侯爷那也不是病,是伤!谁从三丈高的山崖上掉下去砸在寒潭里也是九死无生!” 梁太医这些年饱受议论,怒气勃发:“那水是端王府百年山参熬的!若不是——” 云琅靠在廊下,目光扫过院角,轻咳一声。 老主簿倏地回神,连忙插话:“梁太医,此事不提。” 梁太医气得须发皆张,还想再提,已被老主簿牢牢捂住了嘴。 昔日惨变后,端王府无疑已成禁忌。老主簿不敢让王爷听见,连拉带拽,将太医拖进了云琅房间。 云琅不急着进门,靠着廊柱站了一阵,不知想起什么,低头笑了笑。 屋内纷乱了一阵,老主簿安抚好了太医,悄悄出门:“云公子……” 云琅撑起身:“有劳。” 老主簿欲言又止,伸手替云琅挡着门,等他进去,才悄悄离开。 云琅进了屋内,在桌前坐下,挽起衣袖,将手搁在脉枕上。 十五年前,戎狄犯边,夺了燕云十三城。端王临危受命、率军守边。 两军拉锯三年,朔方军死战拒敌,终于逐渐占了优势。可夺回五座城池后,京城竟忽然发现了戎狄细作。 为保京城安宁,不得已才将端王调回,做了禁军统帅。 云琅闭了闭眼睛,向后靠进椅子里。 第一拨戎狄细作,阴差阳错,是被两个偷偷牵了府上汗血宝马出来的皇族子弟撞破的。 云琅自小喜欢马喜欢枪,听说端王府新得了匹汗血宝马,心心念念惦记了三个月。总算寻着机会,把小皇孙和马一并骗了出来。 京城里纵不成马,两人去了京郊,放开了肆意催马飞驰,一时忘了形。 误打误撞,竟发现了戎狄扎在京郊的据点。 戎狄都是狼崽子,不会心软留活口。两人被追到崖边,无路可退,面前是强弓劲弩,脚下是深渊寒潭。 …… 云琅坐直,咳了一声:“梁太医。” 梁太医一听他说话就头疼,还诊着脉,警惕抬头。 “您看……”云琅清清嗓子,示意,“我这脉象。” “确实不好。”梁太医道,“外虚内亏,损耗过甚,况且——” “不是说这个。” 云琅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红,低声暗示:“与常人……可有什么不同?” 梁太医费解:“虚成这样,与常人哪有一点相同?” “……”云琅深吸口气,更进一步:“太医听没听过,京中近日有些流言?” 梁太医凛然怒斥:“老夫从不信流言!” “有些不妨信一信。” 云琅按按额头,循循善诱:“比如……法场附近传的。” “有关琰王府,亦或是琰王。” “亦或是……小琰王。”云琅字斟句酌,“小小琰王。” “什么小不小的?” 梁太医听的云里雾里,不耐烦道:“老夫不擅打机锋,小侯爷有话直说——” 云琅:“您诊出喜脉了吗?” 梁太医:“……” 云琅:“……” 梁太医勃然大怒,拂袖起身,气冲冲就往外走。 云琅眼疾手快,将他扯住。 “乾坤阴阳,老夫尚能分清!” 梁太医气得哆嗦,抬手指着云琅鼻子:“当年替你请假,老夫什么病情都编过了!你长到十五岁,百日咳得了八次,出痘出了十七回,得了七十二次伤寒!” “……”云琅轻咳一声:“有劳太医,只是——” 梁太医怒发冲冠,正义凛然:“只是这孩子,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来!” …… 云琅揉揉额头。 太医这些年不容易,他原本不愿使这一招。 但现在看来,也只好事急从权了。 云琅撑着,坐得正了些:“千真万确,我生不出孩子?” 梁太医慷慨激昂:“自然!” 云琅好奇:“您怎么知道的?” “何必知道!”梁太医冷声,“只消一看——” 云琅轻叹一声:“当年,我躺在榻上,不成人形,您也说只消一看。” 梁太医:“……” 梁太医一生行医无数,唯独这一件事栽得太狠,僵了下:“老夫,老夫诊脉亦可——” 云琅喟然:“当年,您几次诊脉,也说绝无生机。” 梁太医莫名其妙就被他绕了进去,茫然立了半晌,磕磕绊绊:“自,自古至理——” “自古至理。”云琅唏嘘:“重伤至此,断无生路。” 梁太医晃了晃,恍惚着立在原地。 云琅好声好气,扶了太医,耐心引着他坐下:“万事,都并非只有一定之规的。” “古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说得就是这个。” 云琅:“人,一旦被放在了死地,在生死之间走得多了,纵然一开始不能生,渐渐就也变得能生了……” “纵然——” 梁太医几乎被他说动,隐约只剩一线神智,讷讷道:“也总要同房,行房事,另一方怎会不知……” “我对琰王用情至深。”云琅这些年藏匿民间,没少翻看话本,张口就来,“情难自已,趁他醉倒,自己动的。” 梁太医神色怔忡,无话可说。 云琅朝他笑笑,伸出手:“您看,我有喜脉了吗?” - 屋外院中。 老主簿战兢兢躬身,不敢出声。 萧朔神色冷清,沉声:“只此一次。” “是。” 老主簿忙保证:“今后定然盯紧,不让云公子乱跑。” 檐下新雪原本明净平整,云琅从房顶跳下来,踩出了几个脚印,被仆从重新洒扫干净。 萧朔看了一阵,收回视线。 老主簿在边上候了半晌,犹豫着小声道:“王爷,当初救了云公子的,可是咱们府上的那株至宝血参?给您保命的……” “他是为救我。”萧朔淡声,“无非还他情分,不亏不欠罢了。” 老主簿在府里三十余年,一直管着府上账册库房,竟直到今日才知道宝贝早没了,心如刀绞:“是。” 萧朔静了一阵,又道:“我本该死在那天。” “您胡说什么?”老主簿吓了一跳,“死生之事,岂可轻言……” 萧朔不再开口,转向廊下雪色。 从崖上跳下去的时候,两人都以为必死无疑。他原本害怕,看见云琅朝他笑,心中竟也莫名释然。 然后,他被云琅扯住了手臂。 云琅那时的身手远胜过他,他不清楚云琅做了什么,只记得从冰冷刺骨的寒潭里醒过来,天色已然半晚。 云琅垫在他身下,半个身子浸在冰水里。 他一动,护在背后的手臂跟着滑下来,砸开一片淡胭水色。 …… 曾几何时,他纵然不计代价,也想信得过云琅。 “看着。”萧朔不再多想,回身朝院外走,“他若不胡言乱语了,可以放出来透透气。” “您不等太医回禀了?” 老主簿愣了愣,小跑着追上去:“云公子身子怕是不好,我看他从房上下来,缓了好一阵才有力气进门……” 萧朔道:“不必,他——” 话未说完,梁太医已摇摇晃晃自屋里飘了出来。 “正说您呢。”老主簿一喜,忙将人扶住,“云公子如何?” 梁太医勉强站定,看了萧朔半晌,神色复杂。 萧朔被他看得莫名,蹙紧眉:“有话就说。” 梁太医欲言又止,又细看了看。 萧朔有些烦躁,拂袖要走。老主簿忙扯着太医,低声道:“快说,王爷听着……” “恭喜琰王。” 梁太医张了张嘴,道:“云公子……是对龙凤胎。” 老主簿:“……” 老主簿:“?” 作者有话要说: 琰王:信个鬼。:) 第九章 老主簿不敢去看萧朔神色,把太医往远请了请。 这些年来,虽说众人确实都盼着府里有个子嗣,可府中上下,向来对王爷深信不疑。 既然王爷已说了,云公子是为脱身才进了他们府上,那定然是这么一回事。 请太医来,无非是验一验御史中丞说的话,看看侍卫司手段。 “太医……可定得准?” 老主簿悄声:“王爷不曾说过,何时出的事?如何怀上的?” 梁太医怔怔站着,照着云琅的话:“他对王爷用情至深,情难自已,趁王爷醉倒……” 梁太医是正经人,实在说不出最后一句,憋了半天,磕磕绊绊:“乘虚而入,夺了……王爷清白。” 老主簿瞪圆了眼睛,一把捂住太医的嘴,悄悄回头看了看。 萧朔站得稍远,垂眸看着廊下,神色晦暗不明。 看情形,大抵是没听见他们的话。 老主簿稍松了口气。 如果是当年的小王爷,酒后不查被人占了便宜倒,也尚有几分可能。 可如今的萧朔,无疑已同旧时彻底不同了。 当初先王殁在狱中,王妃携剑闯宫自尽,府中无人主事,一度人心惶惶。 丧礼过后,萧朔跪在宗庙前,接圣旨袭爵受印。 自此往后,府上就只剩了琰王。 “万万不可乱说!” 老主簿亲眼看着萧朔一步步走到今日,清楚王爷脾气,沉声低斥:“我们王爷的清白,岂是旁人随随便便夺得去的?” “不一定的。”梁太医轻叹,“此等事,每每天有不测风云。” 梁太医的晚节清白已经不保,对旁人的清白也颇为感怀,恍惚叹息:“原以为守住了,遇到个人,一不小心便没了。” 梁太医顿足:“遇到个孽障,再小心也保不住……” 老主簿听他越说越离谱,几乎怀疑梁太医也已经被御史中丞传上,瞄了瞄萧朔,眼疾手快将仍在慨叹世事无常的太医送出了王府。 梁太医命不好,被个煞星折腾了十来年,失魂落魄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件事:“还有……” “我们王爷清清白白!” 老主簿离萧朔远了,底气足了不少,沉声道:“纵然酒后乱性,也是云小侯爷酒后,我们王爷——” “不是这个。”梁太医被怀孩子的事纠缠了半日,走到门口才稍许清醒,“是正事。” 老主簿怔了怔。 梁太医拉住他,低声说了几句。 老主簿越听越皱眉,半晌点点头,交代下人守好王府,跟着匆匆去了医馆。 - 琰王府,独门小院。 云琅盘着膝,坐在从天而降的铁笼里。 哄走太医后,云琅试了不少办法脱身,没想到萧朔这些年精进不少,竟都被结结实实堵了回来。 云琅不信邪,潜心谋划调虎离山,终于一举突破。 走到院门口,松了口气。 被笼子扣了个结结实实。 王府下人不少,时不时有小侍从抱着东西经过,偷偷瞥上一眼,不等他招呼,战战兢兢拔腿就跑。 玄铁卫沉默一如往日,牢牢以院门为界,既不后退一步、让云琅有机会出院子,也绝不向前一步,干涉云公子坐在铁笼子里赏雪。 热茶是被从笼子缝颤巍巍递进来的。上好的龙井,梅花瓣上积的新雪,小丫鬟拿毛笔一点点扫下来,拢在花瓮坛里,细细煮出来的三道茶汤。 斗篷是狐裘的,极保暖,绒毛洁白内衬大红,层层叠叠绣着精致章纹。 云琅坐在被从笼子缝塞进来的蒲团上,裹着从笼子缝塞进来的斗篷,捧着茶,问候了第二十七遍萧朔的六大爷, “王爷有令,云公子不出院门,便算是守规矩。” 玄铁卫被他拿雪球一砸一个准,仍岿然不动,守在院前:“一律不得干涉。” 云琅递过去杯茶水,脾气很好:“帮我把笼子打开,不算干涉。” 玄铁卫顶着脑袋上的雪,坚如磐石。 云琅诚恳道歉:“做假人放在窗前,迷惑你们,是我不对。” 玄铁卫巍然屹立,稳如泰山。 云琅:“三番两次扔小木条,触发机关,让你们徒劳结阵御敌了九次,也是我不对。” 玄铁卫不为所动。 云琅长这么大没道过这么多次歉,深呼深吸,压压脾气:“把太师椅拆成小木条,也是……” 玄铁卫打断他:“云公子。” 云琅没压住脾气,一个雪球飞过去,砸了他一脸。 玄铁卫抹干净脸上的雪,一丝不苟:“我等奉命在此驻守,要做什么,都要报给王爷定夺。” 云小侯爷已经困在笼子里赏了一个时辰的雪,豁出去了,铁骨铮铮:“那就去报!我还能把你们王爷怎么——” 玄铁卫:“侍卫司的人来了,王爷正在书房会客,不准人进。” 云琅微怔,抬了下头。 玄铁卫静了片刻,又道:“御史中丞来过,同王爷说了些话。” 玄铁卫:“那些话,是云公子叫他说的吗?” 云琅静坐一阵,笑了笑,拿起茶杯抿了两口。 玄铁卫静等一阵,不见他开口,想回到值守位上去,忽然听见云琅出声:“自然。” 玄铁卫皱了皱眉,看着他。 “我替你们府上挨了顿揍。” 云琅在蒲团上坐得累了,伸直双腿,往后靠在笼子上:“就白揍了?总得告诉你们王爷吧?” 斗篷毕竟不严,一动就跟着灌了满腔的风。云琅咳了两声,抹了抹唇角:“真像那些话本里说的,为他平白受了苦、遭了罪,还无缘无故憋着不肯说,自己忍着委屈?” 玄铁卫抬头,怔了下。 “近来话本都是这个调子,还有一夜风流,被风流的反倒心虚不占理、带着孩子东躲西藏的。”云琅嗤之以鼻,“有什么意思?就该找上门叫他负责,不能惯着。” 玄铁卫脸色变了变,俯身跪下来。 云琅没在意,他五年没和人好好聊过天了,不在乎对方是站是跪:“还有最近那些,鲜少风月,都是相顾无言泪千行,无聊得很……” 话音未落,忽然觉出不对。 云琅撑了下蒲团,别过头,正看见萧朔负手立在他身后。 一个坐在笼子里,一个站在笼子外。 相顾无言。 萧朔身后跟着面色焦灼的老主簿,再往远点,还跪了个瑟瑟发抖的侍卫司校尉。 云琅:“……” 萧朔不知听了多久,似是觉得有趣,仍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云琅喉咙有点痒,轻轻咳了一声。 萧朔看他一阵,慢慢道:“哪种不——” 云琅一迭声咳出来,抬手掩了下,仓促打断:“王爷怎么进来的?” 云琅的笼子就堵在院门口,里面的人进不去,外面的人出不来,这才敢和门口的玄铁卫聊天。 一来,萧朔过去的轻功始终不如他。 二来,萧朔毕竟是王爷,在自己的王府里,从全是钉子碎玻璃的围墙翻进来,显然不很合适。 云琅心思斗转,暗自斟酌萧朔如今身手进益到了什么地步。 他早晚要走,玄铁卫护卫王府尚可,机变却毕竟弱了,难以放心。倘若萧朔自身也有一战之力…… “走到后墙。”萧朔道,“恰巧看见一个窟窿。” 云琅:“……” “岔口尚新,像是被人扒的。” 萧朔饶有兴趣,不紧不慢:“可惜有碍观瞻,进来后,便叫人堵上了。” 萧小王爷长这么大,第一回 见墙上的洞,有些新奇:“堵上不要紧吧?” 云琅费尽艰辛大号土拨鼠一样扒了两个时辰,深吸口气,慢慢磨牙:“不要紧。” 萧朔点点头,抬了下手。 两个玄铁卫将那个侍卫司校尉拽过来,扔在雪地上。 云琅低头,看了看,轻蹙了下眉。 “侍卫司来人,说——” 萧朔慢慢道:“经查证,此人与你有仇,为泄愤,曾潜入狱中对你动用私刑。” “侍卫司说,将此人交予琰王府,任打任杀。” 萧朔:“冤有头,债有主。” 云琅握着茶杯,眉峰一点点蹙起来,抬头迎上萧朔漠然视线。 回京之前,他已六年没见过萧朔,也清楚对方和自己记忆里定然大不一样。 他在萧朔眼底寻不到丝毫温度,幽深岑寂,冷得像是深渊寒潭,连水花都激不起来半个。 “……替罪而已。”云琅转了转手中茶杯,收回心神,“算不上债主。” 萧朔:“谁算得上?” 云琅心中微沉,倏而抬眸。 萧朔神色平静,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问了个什么要紧的问题,看了看他神色,叫过玄铁卫:“打开笼子。” 云琅一时看不透他,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扯了下嘴角,撑着站起来:“侍卫司那么多人,过了这么多日,记不准了,哪知道谁算得上……王爷问个别的。” 萧朔抬眸看他:“别的?” 云琅很大方:“对。我知无不言。” 萧朔看他半晌,笑了笑:“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云琅拍胸口保证:“只要——” 萧朔看着玄铁卫挪开铁笼,不经意道:“那日你将我灌醉后,做了什么?” “……”云琅:“啊?” “景王叔年纪大了,府上人丁始终不旺。” 萧朔道:“听闻我府上添了对龙凤胎,甚是艳羡,问我诀窍。” 云琅:“……” 萧朔:“环王叔也想知道,还特意遣了房事嬷嬷来学。” 云琅:“……” 萧朔不紧不慢:“卫王叔——” 云琅咬牙,一瞬几乎想厥过去问问先帝,没事给萧朔生这么多皇叔干什么。 “既是替罪,直接砍了,平白增府上杀孽。” 萧朔话锋忽而一转,回了正题:“不该无端喊打喊杀。” 云琅心说你还知道,也不看看京城琰王能止小儿夜啼的传说是怎么来的。深吸口气,抓紧时间点头:“烫手山芋,不如——” “不杀。”萧朔垂眸,打量着脚下校尉,“我又不高兴。” 云琅莫名其妙,瞪了他半晌,才发觉萧朔像是没在开玩笑。 虽然不清楚缘由,侍卫司找麻烦,受刑拷问的是他,不高兴的确实是萧朔。 云琅扶着笼子,静静站了一阵,胸口蛰得微微一疼。 “要怎么……” 云琅耐着性子,缓了语气:“要怎么,王爷才能高兴?” 萧朔看他一阵,道:“那一晚——” “……” 云琅无话可说,转头就走。 从回京被擒,一直到送去法场砍头,云琅就连萧朔的影子都没见着。 萧朔要是有心帮他,含混糊弄过去也就是了。要是打算揭穿,也犯不着这么折腾,以琰王府眼下在在皇上那儿的恩宠,一句话自己就能被剁成八段。 云琅现在就有点想被剁成八段,不理拦阻的玄铁卫,拨开刀剑朝院外走出去。 走了两步,被老主簿堪堪拦住。 “云公子。”老主簿急得不行,小心扶住他,“您不能再折腾了,太医说——” “还有一夜风流,被风流的反倒不占理的。” 身后,萧朔忽然慢慢道:“有什么意思?” 云琅冷不防听见自己挥斥方遒的话本点评,脚底不稳,绊了下。 琰王耳聪目明,过耳不忘:“就该找上门叫他负责,不能惯着。” 云琅磨了磨牙,咽下去一口血。 他今天折腾了整整一日,也就在笼子里赏雪这一个时辰歇了歇,眼下被萧朔一激,胸口血气又隐约翻覆。 “云公子,就哄哄王爷。”老主簿急得不行,匆忙扶住他,“您那天晚上干什么了?挑一件行不行?挑一件随便说说,这事就过去了,您得回去歇着……” “没有那天晚上!”云小侯爷脾气最多能压到这儿,忍了一天,怒气再按不住,咳着将他甩开,“都是编的!萧朔他大爷——” “那您就编啊!”老主簿急道,“随便编一个不就完了吗!” 云琅:“……” 老主簿说得竟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情节安排上,萧朔那时候醉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做什么,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云琅站了两息,从院门口转了回来。 萧朔稳稳站在原地,视线仍落在他身上,眸色不明。 云琅摩拳擦掌,慢慢撸起袖子。 他欠萧朔的算不清,无非用命来还就是了,今天这一茬,萧小王爷无论如何得让他揍一拳。 左右以后他死了,萧朔爱找谁不高兴找谁不高兴。 “那一晚……月色正好。” 云琅深吸口气,暗中运着内力,朝他走回来:“琰王月下独酌,我蹲在墙头上,见色起意。” 萧朔听着,忽而笑了一声。 云琅皱眉:“笑什么?” “没事。”萧朔淡声道,“你见色起意,然后呢?” 云琅近来一动内力就胸口疼,压了压血气,信口继续道:“寻了个机会,将酒动过手脚。待琰王喝到半醉,便——” 萧朔还听得饶有兴致,云琅深吸口气,一拳朝他砸过去。 玄铁卫骤然警醒,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云琅一拳砸上了萧朔面门。 萧朔抬眸,不闪不避。 云琅隐约也觉得自己拳风软绵绵的全无力道,心下正狐疑,胸口蓦地一绞,内力没能续上,眼前骤然暗了下去。 “王爷!”老主簿急得跺脚,“云公子内伤甚重,气血瘀滞不畅,恐有性命——” 萧朔握住云琅失了力气的拳头,向旁侧轻轻一带,伸手将他接住:“畅了。” 老主簿:“?” 萧朔握住云琅脉门,试了试,将他手腕放下。 云琅昏昏沉沉,苍白伏在他肩头,哇的一声,呛出一口被琰王爷活生生气出来的血。 老主簿从来不知道还能这么治气血瘀滞,有些不知所措,愣愣站在原地。 萧朔仍揽着云琅,看着衣襟上染的血色,没动。 一旁玄铁卫也愣怔良久,小心翼翼上前,将无知无觉的云公子接了下来。 屋内已经被云琅拆得没法住人,一名玄铁卫将人背起,换到了紧邻的院子,仔细安放在榻上。 老主簿去了趟医馆,带回了不少药方,已叫人去抓了药。王府里也有医官,见云琅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唇色淡白呼吸清浅,忙各司其职,医治起了连伤带病的云公子。 老主簿忙着安排半晌,才发觉萧朔仍站在原地。 王爷的衣服被血染了半身,老主簿犹豫半晌,小心凑近:“您……去换件衣服吗?” 萧朔垂眸,静默不动。 当年从先王爷陵前出来,老主簿第一次见他这般,不敢再打扰,放轻脚步想要离开。 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萧朔开口:“记下来。” 老主簿怔了下:“什么?” “《云公子夜探琰王府》” 萧朔道:“那晚月色正好,云公子见琰王月下独酌,蹲在墙头上,见色起意。” “……”老主簿没想到他们王爷甚至还起了个名字,神色复杂:“是。” 萧朔继续道:“寻了个机会,将酒动过手脚。待琰王喝到半醉,便——” 萧朔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身上怵目血色。 侍卫司刑讯手段,伤骨不伤肉,伤腑不伤皮。 云琅扑倒在他肩上,身上被斗篷裹得温热,气力已竭意识昏沉,一只手去拽他的衣袖。 萧朔曲臂,虚护了下,静静站了一阵。 萧朔:“投怀送抱,入我怀中。” 第十章 云琅一口血呛出来,猝不及防,苦撑半月的心力跟着骤然泄了,整个人便全然没了意识。 他连年逃亡,遇上病沉伤重的关口,晕过去也不止一两次。 却从不像这次一般,自内而外乏得昏昏沉沉,半点力气都攒不出来。 梦境变幻,走马灯一样来来回回,没头没尾地没入黑寂暗沉里。 云琅沉在梦里,隐约想起人说,见了走马灯就是要活到头了。 云琅昏着,含了恨咬牙切齿。 跟琰王爷的梁子结在这,他今天就算死了,也要化成厉鬼,天天半夜蹲墙头砸萧朔他们家窗户。 “不行……已进不下药了。” 医官们围在床边,守着紧咬牙关的云小侯爷,忧虑低声:“怕是病势沉疴……血气虽已通了,若不用药,迟早反扑……” 老主簿束手无策,急惶惶回头。 屋子里乱成一团,人来人往闹得不成。 萧朔去换了件衣服,远远坐在窗前,正垂了眸随手翻书。 老主簿实在无法,纠结半晌,壮着胆子过去跪下:“王爷。” 萧朔抬眸,朝榻边扫了一眼:“你们倒是上心。” 老主簿跪在地上,心说再上心也没上心到续写话本,终归不敢顶嘴,低声道:“云公子进不下药了,医官说情形危急……可要再把梁太医请来?” 萧朔翻了页书,低头:“不必。” “王爷!”老主簿急得不成,“云公子这伤是刑伤,好歹也跟咱们府上有些关系,岂能坐视他就这么命归黄泉?!” 萧朔不以为意,又将书翻过一页。 老主簿焦灼道:“王爷!” 萧朔被吵得看不进书,将书合上,抬头看了看。 榻前乱糟糟围着人,火急火燎,诊脉熬药。 云琅一动不动躺得安静,意识混沌牙关紧咬,气息时断时续。 眼看命悬一线。 老主簿失魂落魄望了半天,看向萧朔,欲言又止。 萧朔垂眸,再度翻过一页书:“他在骂我。” 老主簿:“……” 救人要紧,老主簿管不了云公子,只能忍着头疼搜肠刮肚,勉强凑上句民间俗话:“打是亲,骂,骂是——” 萧朔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他同我有什么可亲的?” 老主簿合上心中话本:“是。” 这些人烦得实在头疼,萧朔合上书,淡声道:“他不是进不下去药。” 老主簿愣了愣:“那是什么?明明——” 萧朔:“是骂我骂得太狠,咬牙切齿,没功夫喝。” “……”老主簿心情复杂:“哦。” “去他耳边,说一句。” 萧朔想了下,道:“琰王夜里骑马,失足跌进了水沟。” 老主簿:“……” 萧朔抬头望了一眼,不再多管,随手抛下那本书,出了屋子。 老主簿进退维谷,站在原地,无声挣扎了半晌。 老主簿一步一步挪到榻边。 老主簿附在云公子耳边,悄声说了句话。 …… 王府,独门小院。 云小侯爷垂死病中惊坐起,朗笑三声,夺过碗痛痛快快干了药,倒在榻上睡熟了。 - 云琅用了药,病势渐稳,昏沉沉睡了两日两夜。 他已太久不曾好好睡过一觉,听闻萧朔骑马掉沟,实在畅快欣然,心神也跟着不觉松懈。 睡得太好,难得的做了梦。 云琅裹着被,在榻上来回翻覆了几次。 什么梦都有,比走马灯乱了不少,零零碎碎搅成一团。 御史台狱,铁蒺藜寒光闪闪。浸了水的厚皮子撵在胸口,慢慢施力,压出最后一口气。 他咳着,耳畔断断续续有人同他说话:“同党……供出琰王,就能活命。” “当年……在端王府行走自如,半点谋逆罪证……替你们家翻案……” 法场,太师庞甘步步紧逼,浑浊双目死盯着他:“你与琰王,关系匪浅。” 琰王府,风雪夜。镣铐坠着手脚,刑伤旧疾磨着人,从外向内彻底冷透。 刀疤扑跪在他面前,凄怆嘶哑:“少将军,为什么还不说实话!” …… 云琅隐约觉得这一段没有这么慷慨激昂,咳着睁开眼睛,缓了缓,迎上刀疤几近赤红的双眼。 云琅:“……” 云琅摸了摸额头,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觉。 “少将军!”刀疤唬得不成,一把扯住他,“少将——” 云琅睁开眼睛:“没死呢。” 刀疤怔怔看着他,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云琅睁着眼睛,看了半天房顶,叹了口气。 看端王手下那些玄铁卫,他当初其实就该想到。 从这群只会埋头打仗、听命冲杀的朔方军里头挑亲兵,确实不很靠谱。 照这个在琰王府大呼小叫的架势,他一点都不怀疑,哪天这几个人就能被萧朔随手抓起来。 …… 然后萧小王爷又不高兴,想杀人。 除非他讲那天晚上的故事。 云琅现在一气还胸口疼,深呼吸着念了几遍不生气不生气萧朔半夜掉沟里,撑着勉力坐起来:“你怎么又来了?” 被灌了两天两夜的药,他总算不再一动就咳血了,气息却还很不很畅。 云琅挨过一阵眩晕,忍不住咳了几声。 刀疤小心扶着他,跪在榻边,微微发抖:“少将军……” “哭一声。”云琅道,“收拾东西,回北疆。” 刀疤打了个哆嗦,死死闭住气,将头深埋下来。 都是军中刀捅个窟窿不当事的铁血壮汉,云琅向来受不了这个,僵持两息,到底心软:“算了算了哭一声也行……” “少将军!”刀疤哽声:“侍卫司做出这等卑鄙行径,少将军如何不告诉我们?若是我等早知道——” “如何。”云琅淡声道,“劫囚那日,就一刀捅了高继勋那狗贼?” 刀疤要说的话被他说完了,愣愣跪着,闭上嘴。 云琅想踹人踹不动,合上眼,又默念了几遍不生气。 拥兵自重,朝野大忌。 朔方军几代传承,只知将领军令、不知君王圣旨。 已是眼中钉、肉中刺。 云少将军反复斟酌了几遍,依然想不出怎么把这段话解释给这些只知道打仗的杀才,深吸口气,言简意赅:“……都他娘的找死!” 刀疤不敢应声,扑跪在地上。 “离开北疆,私自上京,秘密集结,劫御史台死囚。” 云琅一样样数落,压着翻覆咳意,劈头盖脸沉声骂:“哪个出的王八蛋主意!怎么不把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你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了也不怕,想没想过朔方军的兄弟?!”云琅厉声道,“有多少还有父母兄弟,还有一家老小!” 前几日生死一线,云琅原本没把握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打算先好话好说,把这些夯货给哄回去,别跟自己一块儿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眼下看着能顺利赖在琰王府,云琅强压着的火气窜上来,按都按不住:“不要命了!都争着当无定河边骨!有梦里人吗就争?!一个个家都没成,没点出息……” 刀疤怕他牵动气血,低声:“少将军。” 云琅一口气撑到这儿,也已彻底续不上,撑着床沿翻天覆地的咳嗽。 刀疤替他倒了盏茶,小心翼翼扶着云琅,看他一点点喝下去。 云琅头晕目眩,靠着他缓了缓,冷了脸色坐起来,自顾自靠回榻边。 “少将军,属下知错……” 刀疤担忧他身体,踟蹰半晌:“少将军要打要骂,万万不可动气伤身。” “下次再犯蠢,自己动手,每人二十军棍。” 云琅骂过了,看他战战兢兢,压了压火:“说吧,今天又来干什么?” 刀疤怔了下:“少将军不是要棉花、棉布?” “我要——”云琅险些忘了干净,闻言愣了愣,蓦地想起来:“……” 险些忘了。 他还怀着萧小王爷万众瞩目的一对龙凤胎。 云琅沉吟良久,撑着坐直,约莫着往肚子上比划了两下。 “还有。”刀疤将买来的棉花棉布给他,跪在榻边,“弟兄们在京中打探,听说了些传闻。” 云琅还在估量大小,头也不抬:“什么?” “有关当年的。”刀疤道,“同当时的情形……差出很远。” 云琅微蹙了下眉,放下手抬头。 “他们说,当初端王被冤在狱中,少将军受镇远侯指使。” 刀疤嗓音愈哑,静了半晌,才又道:“为断端王后路,领着朔方军围了禁军陈桥大营。” 云琅怔了下,失笑:“我当是什么,这说法当年就有……” “镇压禁军后,少将军抗旨逆法,杀进御史台狱。” 刀疤涩声:“御史台老吏亲见,少将军进去一趟,端王……就殁了。” “老生常谈。”云琅笑笑,“这也早有人说过了。” “端王府亲眷那时都在庄子上,回京奔丧,说是被山匪截杀,可有人见了云字家徽……” 刀疤越说声音越低:“九死一生,脱险到了京城,端王妃守丧一夜,只身携剑进了宫。” “萧小王爷大概是察觉了什么,又拦不住王妃。端王府那时尚未洗清嫌疑,也没人敢帮忙。” 刀疤:“小王爷走投无路,不肯信京中流言,连夜去了朔方军京郊大营。” 云琅正叠着棉布,手上稍顿,没说话。 “那时少将军不在朔方军。” “小王爷寻了一宿,找到镇远侯府,被守门家将赶出了门。” 刀疤哑声:“家将说,小侯爷有话,叫人转告……” 云琅神色平静,理好棉布:“说。” 刀疤:“再见面,刀必见血。” 云琅静静坐了一阵,抬手掩了下,咳了几声。 他喉咙又有些不舒服,伸手去拿茶杯,喝了两次,才发觉已喝空了。 “当年旧事,纠葛太深。” 刀疤低声:“太多事口说无凭,误会至此,哪怕是个好人也未必肯信,何况琰王……” 刀疤咬牙,伏跪在地:“少将军在此处危机四伏,还是随我们走得好。” 云琅尚在病中,他原本不想说这些惹少将军心烦,却也不得不说。 当年云琅根本顾不上这些,后来从京城去了北疆,就更没处再打听。 于琰王而言,当年血海深仇倘若已到了这个地步,随时心念一动就能要云琅的命。 朔方军众人商议一宿,无论如何不敢再把云琅留在琰王府,这才悄悄潜了进来。 “谁说我不想走了?” 云琅现在想起自己费心费力在墙上掏的洞还心疼,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而反应过来:“你是一个人来的?” 刀疤愣了愣,摇头:“还有四个,在外面望风。” 云琅问:“没碰着机关?” 刀疤摇摇头。 “门前挖土坑,陷阱上铺稻草,门上栓铃铛。” 云琅:“走到院门口,正好有个铁笼子掉下来。” 刀疤:“……” 刀疤听得胆寒,更不放心:“此地如何这般险恶?少将军还是随我们走!多待一日——” 云琅摆摆手,撑着坐起来,由他扶着下了地。 云琅走到门口,伸手推开房门。 刀疤愕然,用力揉了揉眼睛。 几个黑衣人被藤网高高吊着,动弹不得,下面是两排钉板。 钉尖朝上。 密密麻麻,寒意森森。 云琅捂着胸口,咳了两声,轻叹口气:“多待一日罢。” “少将军!” 刀疤急着救人,又不放心云琅,皱紧眉:“多待一日做什么?” 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去见小王爷。” 云琅把棉布叠好,罩着衣服,屏息凝神垫在小腹前:“给他讲那月色正好的故事。” 第十一章 云小侯爷光棍一个,全无顾忌,脾气上来抬手就能揍琰王,可朔方军却容不得意气用事。 本朝有律,凡驻边军队,不奉明诏一律不准擅离职守。朔方军奉命北疆,进了函谷关就是死罪,更不要说竟然一路跑到了京城。 琰王一个不高兴,就能掉一排脑袋。 云琅没有十足把握救人,见萧朔前,特意做了些准备。 在院子里忙活了两个时辰,云琅揣着个锦盒,背着两根木头,叫了玄铁卫引路,找了老主簿转圜。 敲响了琰王雕花镂空的檀香木书房门。 “他又折腾什么。” 书房内,萧朔靠在案前,翻着棋谱,“要我放了那几个人?” “是。”老主簿弯着腰,有些心虚,“云公子带了重礼,负荆请罪……” 萧朔放下书,抬眸看过来。 老主簿上前一步,拿过云公子千叮咛万嘱咐的锦盒,双手承放在桌上。 “负荆请罪。”萧朔没急着打开锦盒,“他哪来的荆条?” 老主簿不敢瞒,如实禀告:“拆了两根椅子腿……” 萧朔:“……” 老主簿冒死替云小侯爷传话,怕王爷恼火属下欺瞒,忙一口气说完:“上面裹了层宣纸,用墨写满了‘荆’字!” 萧朔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还……还是留云公子一命。” 老主簿战战兢兢,溜着边劝:“问出当年的密辛,幕后主使……” “是。”萧朔眸色愈冷,“不能直接拆了他。” 老主簿硬着头皮:“对,您——” “不能把他捆上爆竹,当炮捻子点了。” 萧朔低声,冷然自语:“十月未到,不能开膛破肚,剖腹取子。” 老主簿不很敢问他们王爷平时都想了些什么,躬着身,噤声侍候在一旁。 萧朔自己给自己劝了一阵,呷了口茶静心,打开锦盒。 老主簿屏息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小心道:“云公子……送了什么?” 萧朔:“栗子。” “……”老主簿:“啊?” “剥好的。”萧朔合上盖子,“整整三颗。” …… 老主簿心情复杂,站在这份暗流涌动的平静下,不很敢动。 云琅当初纵然是千宠万纵的小侯爷,逃亡这些年,手里紧巴,珍宝不多,也是难免的。 可也多少还有些私藏。 这次走后门,老主簿来传话,就被热情地拉着手硬塞了块大理的翡翠。 老主簿生怕刺激萧朔,往后挪了挪,把翡翠又往袖子里小心藏了些。 萧朔垂眸,看着那个锦盒,周身气息一时冰寒一时阴鸷。 指尖捻着枚棋子,有一下没一下,慢慢敲着棋盘。 老主簿年纪大了,挨不住,告了声罪就要悄声出门,忽然听见萧朔轻轻笑了一声。 老主簿打了个激灵,去袖子里摸翡翠:“王爷息怒,云公子送的其实是这——” “叫他进来。”萧朔道,“看座。” 老主簿颤巍巍守着门,原本还打算硬顶一顶,说是自己拿错了,闻言愣了愣:“啊?” “不是有事求我么?” 萧朔拿起那个锦盒看了看,收在一旁,饶有兴致:“叫他进来。” 萧朔慢慢道:“当着我的面,求给我看。” 老主簿:“……” 老主簿心说那云公子怕是能当着您的面和您打起来,终归不敢顶嘴,讷讷:“是。” 萧朔摆了下手,又将那本棋谱拿起来,随手翻了两页。 老主簿守了片刻,见他不再有吩咐,行了个礼,悄悄转出门,把话递给了背着两根纸糊木棍的云小侯爷。 …… 云小侯爷听到“当着面求”四个字,抽出背着的木棍,一棍子擂开了书房门。 萧朔正随手打棋谱,听见响动,抬眼看过来。 云琅抄着椅子腿:“……” 人在屋檐下。 那几个夯货的命还在萧朔手里,云琅深呼深吸,把棍子插回背后:“王爷。” 萧朔看着他,似笑非笑,眼底还透着未退冷意。 云琅站在大开的书房门口,迎上萧朔视线,忍不住皱了皱眉。 “云小侯爷。”萧朔靠回案前,又落了颗子,“有事?” 云琅心说有你大爷,站了一刻,还是没立时出声。 救人要紧,如非必要,他眼下还不能多生事端。 传言大多夸张,但总归有几分根由。琰王如今喜怒无常,弄不清碰上哪一句,就触了逆鳞。 云琅揣摩一阵,合上书房门,慢慢走过去。 萧朔倚在案前,自己同自己照着棋谱落子,正走到黑子第十七步。 云琅站在边上,找着茶壶,给他倒了盏茶。 “头道茶。”萧朔道,“不净。” 云琅能屈能伸,把一壶茶倒净,取了布垫着红泥火炉,重新洗了两次。 云琅又倒了盏茶,放在桌边。 萧朔看也不看:“不香。” 云琅:“……” 什么乱七八糟的破茶。 给王爷用的东西,都能糊弄成这样,也不知道王府采办中饱私囊了多少。 云琅皱了眉,看着萧朔,一时倒生出些恻隐之心。 这些年,云琅在外面东躲西藏,辗转打听过几次,都说琰王飞扬跋扈、无上恩宠。 说得信誓旦旦有鼻子有眼,越传越离谱,越说越夸张。把个萧小王爷传成了能吃人的阎王爷。 喝的茶还不如御史台。 云琅有大量,不同他计较,端着茶具找了个墙角,自顾自铺开了架势。 萧朔落了几颗子,放下棋谱,抬头看过去。 来求人的云小侯爷埋头跟茶叶较劲,被腾腾热气熏着,脸色难得比平日好了不少。 这几日灌下去的药终归起了些效,人有精神了,便显得疏朗。 这些把酒弄茶的风雅事,做得行云流水。 云琅烫到第三次,终于堪堪逼出些茶香。抬手抹了把额间薄汗,正迎上萧朔视线,没好气:“看什么?” 萧朔指了指他手中茶盏。 茶实在太次,折腾半天,也只攒了一盏。 云琅不与他计较,端过来:“给——” 萧朔:“不喝。” 云琅沉稳端着茶水,正准备抡他脸上,萧朔又不紧不慢道:“府上近来,寻了个茶叶蛋的方子。” 云琅:“……” “用民间寻常草茶煎成茶汤,再煮蛋类,比之白水,可添茶香。” 萧朔不紧不慢道:“我看了,觉得有趣。” 云琅:“……” 萧朔接过那盏茶,看了看:“可惜。” 云琅默念了几遍萧朔掉沟里,清心明目,按着自己的腕脉探了探。 他来找萧朔,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了,来之前特意服了粒碧水丹。 这东西只大内御医坊才有,服一粒能顶三个时辰,保人心力不散。 三个时辰,他好歹要把人从萧朔刀下弄出来。 云琅时间有限,自己哄了自己一句不生气,抢了茶撂在桌边:“那就不喝。” 萧朔抬眸,似是觉得好奇,看着他。 云琅站在桌边,迎上萧朔目光,闭了闭眼睛。 这些年,他四处亡命逃窜,疲于奔命不假,却也有些收获。 凿壁偷光,囊萤映雪。 悬梁刺股,韦编三绝。 ……这般苦读之下,总归有些进益。 萧朔不知他要说什么,也不催,放下棋子等着他。 云琅深吸口气,呼出来。 “那一晚。”云琅道,“我心生歹念。” 萧朔:“……” “你醉死了,人事不知。” 云琅敲定背景,信口胡诌:“我在旁看着,本不想乘人之危,你却伸手撩我,说我身上太凉,要暖我一暖。” “月夜寒凉,你身上却暖得发烫。” 云琅这会儿豁出去了,回想着这些年苦读的话本,很流畅:“我一时忍不住,抬手卸开你衣带,将你翻了个个儿。你要挣开,偏不自知,反倒叫我拥个正着……” 萧朔打断他:“云琅。” “太长,中间略过。” 云琅言简意赅,示意自己微凸小腹:“于是,我有了这个孩子。” 萧朔:“……” 云琅想起自己漏了设定,很沉稳,改口:“这两个。” 萧朔抬手,按了按额角。 云琅已经被萧小王爷定性了恬不知耻,心安理得,坦坦荡荡看着他。 萧朔静了一阵,忽然笑了一声。 他这些年性情越发孤僻寒戾,这样一笑,就更有不加掩饰的薄凉淡漠自眉宇间溢出来:“不好。” 云琅几乎怀疑琰王今天只会说两个字,皱了皱眉:“哪里不好?” 萧朔看着他,慢慢道:“感情……” 萧朔抬眸,唇角挑了挑:“苍白,流水账,应付了事。” 萧朔:“不够真挚,不够动人。” 云琅:“……” “再编。”萧朔来了兴致,靠在案边,“编到我满意了,便放一个……” 云琅莫名其妙看着他,火气压不住,腾地窜起来:“你也知道是编的!你还——” “我知道啊。”萧朔轻笑,“编的,便不能听了吗?” 云琅一怔。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萧朔这句话,指的仿佛不只是他的即兴创作。 更像是指得某个更久远的雪夜,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刀迎面劈落,烫出怵目狰狞血痕。 云琅看着萧朔,胸口沉了沉。 萧朔收了笑意,眸色阴冷,不带温度地落进他眼底。 “还有个不是风月的话本。” 云琅静了良久,缓声道:“讲的……是另一天晚上。” 萧朔看着他。 云琅轻呼了口气。 刀疤说,萧朔那一晚一直在找他。 父亲新丧,母妃自刎,一夜之间全家惨变。 少年萧朔不信流言,从朔方大营,找到镇远侯府,找了他整整一夜。 “那天晚上,有个……”云琅顿了下,“小皇孙。” 云琅没看萧朔的神色,继续说:“他父亲被奸人陷害,关在了天牢里……” 萧朔静了一阵,蹙起眉:“你要从这一段讲起么?” 云琅还在酝酿情绪,闻言微怔:“啊?” “禁军那时若动,只能坐实谋反。你进御史台是去救人,阴差阳错,没能救成。” 萧朔替他说完:“我家人被山匪截杀,有人见了云字家徽,是你的亲兵假作家丁,前来驰援。” 云琅张了下嘴,轻咳:“啊。” “母妃携剑闯宫,自尽伸冤,你不出面相助,是因为你被意外耽搁了。” 萧朔皱眉:“你家家将离间挑拨,不怀好意。” 云琅:“……” 萧朔看他半晌,忽然懂了,轻笑一声。 屋内安静,萧朔声音清冷,寒意不加掩饰泄出来:“云琅。” “你以为我信了京中那些流言。” 萧朔带了笑,玩味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会信这些萍水谣言的人,是不是?” 云琅越发看不透他,皱了皱眉,没说话。 萧朔不再看他,回手去拿棋谱,随口逐客:“我累了,你走罢。” 云琅上前,按住那本书。 萧朔眸色骤冷,抬手袭他肘间。云琅改按为抬,拈着书页抛起来,正要接,又被萧朔截住。 案前地方原本就不大,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云琅身形微晃,偏了几分,袖口正好刮着了搁在案边的茶盏。 萧朔抬手去扶,忽然察觉云琅不对,抬手将人接住,已来不及再护茶盏。 滚热茶汤一点没浪费,全洒在了云小侯爷的肚子上。 萧朔扫了一眼云琅忽然苍白的脸色,神色沉了沉,出声:“来人——” “不用。”云琅有棉布垫着,其实没烫着,咳了两声,勉力扯住他袖子,“我那几个人……” 萧朔看着他,声音彻底冷下来:“云琅。” 云琅动惯了手,没留神就提了内力,空耗之下一阵心悸,半昏半醒抬头。 “这也是从话本学的?” 萧朔目光阴沉:“你以为靠如此装模作样,便能叫我心软放人了?” 云琅莫名被激起了胜负欲,一把推开他,堂堂正正坐在地上:“不然靠什么,靠您那刚被茶叶蛋的茶汤泡了的一对龙凤胎吗?” 萧朔被他噎得一顿,蹙紧眉看着云琅。 …… 云琅铁骨铮铮,自己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掀了桌案棋盘。 萧朔神色骤然沉下来,正要唤人,云小侯爷清完了场,顶天立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 萧朔:“……” “你醉了,却还未沉,恍惚间认错了我,将我当成心悦故人。” 云小侯爷能屈能伸,兢兢业业重编:“揽我入怀,同我说话。我陪着你,挽住你的手……” 云琅探手,把锦盒拽过来打开:“张嘴。” 萧朔一阵愠怒,冷然厉声:“你究竟——” 云琅眼疾手快,把三颗栗子结结实实塞进萧小王爷嘴里。 “人给我放了吧,小王爷。” 云琅仁至义尽,也彻底没了力气,推开不知道被没被栗子噎死的萧朔,挪了挪,跟他并排坐在榻上:“他们是朔方军。” 萧朔垂了眸,慢慢嚼着咽了,神色不明。 “欠你的命,迟早还你。” 云琅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很快,别着急了。” 第十二章 碧水丹的药力差不多到了头,云琅阖着眼,坐在榻上静静歇了歇。 萧朔的书房比起从前,差得其实并不很多。 窗边就是软榻,榻上放着一案方桌,边上常年备着笔墨纸砚。 推开窗户,就是个不大的小花园, 景色雅致,又很幽静,书读累了便能赏一赏景。 云琅想起窗户外头的花园,咳了一声,悄悄压了压嘴角。 前些年,还在端王府上的时候,他没少跳窗户来烦萧朔。 萧小王爷没能随了端王的英武善战,书却读得很好,又肯用功,很受先生夫子们的喜欢。 云琅那时已将整个禁宫的瓦片都揭了个遍,还无聊,就趁着龙图阁的老学士午睡休憩,偷着给人家的白胡子编辫子。 老先生气得麻花辫胡子直翘,拎着云琅数落,张口闭口都是要他学学萧朔的持重斯文。 云琅被数落烦了,就想方设法把萧朔从书房往外拐。 萧朔起初几次还能被他唬出去,后来察觉出来端倪,再不上当。任云琅怎么蹲外边拿石头子砸窗户,都岿然不动。 再过了些时日,实在被烦得不行,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陷阱设伏。 那时候,云琅进萧朔的书房还从不走门。半夜拎着刚买的蟹黄包兴冲冲砸开窗户,一脚踏空,整个人结结实实坐在了土坑里。 萧小王爷书读得好,挖个陷阱也周到,还在陷坑里给他厚厚实实垫了好几层的棉垫裘皮。 云少将军身经百战,一朝翻车。坐在垫了裘皮的坑底,抱着两屉蟹黄包子,满腔感慨仰头。 正看见窗户推开,“沉稳内敛”、“持重斯文”的萧小王爷探出大半个身子,捧着满怀不知哪弄来的栗子,百般解气地瞄准了他的脑袋。 …… 云琅终归没绷住,笑了一声。 知人知面不知心。 萧朔装得好,在先生夫子们面前进退有度、宅心仁厚,其实明明也记仇得很…… 一念及此,云琅忽而顿了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当初萧小王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书房里何止清静,站在窗外都不知里头的人是死是活。 如今……再怎么说,也不该这般没动静了。 云琅沉吟半晌,慢慢睁开一只眼睛。 云琅:“……” 云琅不着痕迹,右手慢慢藏到背后,捻了捻袖口藏着的三颗拿来防身的飞蝗石。 他自觉没说错什么话,既没拿棍子抡萧朔,也没忍不住骂萧朔他大爷。 无非就是为了加强话本的情景感,叫人身临其境些,坐了下萧小王爷的大腿。 萧朔身上的凌厉杀气,就很没有道理。 云琅看着他,审时度势:“王爷?” “欠我的命。”萧朔被他叫了一声,敛了眸,语气平静,“用你的命还?” “对啊。”云琅不知道萧朔在气什么,有些迟疑,“毕竟您的龙凤胎刚被茶叶蛋汤泡了……” 萧朔笑了一声。 不知为何,萧朔眸底的戾色已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浓,神情阴鸷,寒意薄出分明锋刃。 云琅心下沉了沉,正要先下手为强,手腕忽然猝不及防一疼。 萧朔攥着他右手腕,手臂一较力,身形骤旋,将云琅死死按在榻上。 云琅怒从心中起,抬腿就踹。 他身上没力气,碧水丹的药力又眼看着快尽了,一下没能踹动,回手就去摸背后的椅子腿。 摸到一半,萧朔已察觉了,将他左手一并牢牢扣住。 “再动一下。” 萧朔淡声道:“我就传令玄铁卫,杀你手下一人。” 云琅被他压制着躺在榻上,不动了,琢磨怎么一口咬死萧小王爷。 “这样写。”萧朔想了想,慢慢道,“倒也不错……” 云琅磨牙霍霍到一半,愣了下:“写什么?” 萧朔:“《云公子夜探琰王府》” 云琅:“……” “方才那段。”萧朔顿了下,点评,“尚可,情节勉强,用词过白——” “……”云琅再忍不住,咬牙切齿:“萧朔!” 这一声喊出来,两人都微微一怔。 自从被从法场运回王府,云琅还不曾当面叫过萧朔名字,此时一吼通身舒畅。趁着萧朔垂眸出神,甩开压制,逼出最后一股力气抱住萧小王爷的腰,一并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萧朔被他骤然挟制,正要格挡,不知想起什么,手跟着顿在半路。 云琅借着这一摔反客为主,反肘压制住了萧朔,正准备一个头槌送小王爷睡他娘的,忽然听见萧朔声音:“云琅。” “没门!” 云琅胸口起伏,没好气:“你他大爷的醉死了!醉死了知道吗?再怎么改,也是我轻薄的你——” “……”萧朔神色复杂,看着他:“我不知道,这个话本对你竟然这么重要。” 云琅险些被他拐走,回过神,气得眼前都有些发眩:“你——” “你的人。”萧朔道,“我不会放。” 云琅闻言微怔,堪堪从谁睡了谁的大事上扯回心神,皱起眉仔细想了想。 萧朔躺在地上,并不动,视线落在他身上。 “不放。”云琅静了半晌,“便不放吧。” 云琅体力已隐约告罄,阖了下眼,凝聚心神,低声道:“他们都是端王带出来的,你哪怕念着旧情,也该照应一二……” 朔方军打仗没得说,来了京城,却无异于龙潭虎穴。 落在萧朔手里,还能来犯浑要一要人。哪天不小心折在别的什么地方,他豁出十条命也护不住。 放在琰王府,总比在外面乱跑安全。 云琅眨去睫间冷汗,咳了两声:“万一哪天,有人查着了,你就说是我带来的,藏匿在你府上……” 云琅:“撇干净,不牵连你。” 萧朔眸色晦暗,没应声。 云琅已没有余力再多思虑,道了声谢,撑了两次勉力站起身,扶着桌沿往外走。 萧朔坐起来,看着云琅背影,眉峰愈锁愈紧。 萧朔霍然起身,几步过去,一把扯住云琅。 云琅站住,皱了皱眉:“又有什么事?” “这话该问你。”萧朔盯着他,冷声道,“你吃了什么东西?” 云琅靠着门边,以牙还牙:“春药。” “……”萧朔怒极:“云琅!” 云琅扳回一局,咳了两声,抬手抹了下嘴角。 他刚才光顾着安排后事,这会儿缓过神,想起来两个人的架还没吵完,不屈不挠站直。 萧朔眸底戾色翻腾,看着云琅煞白唇色,阖了下眼。 “朔方军……”萧朔道,“与我无干。” 云琅愕然:“你——” “不放心他们。”萧朔漠然,“你自己看着,少打琰王府的主意。” 云琅方才心神已然松弛,无论如何凝不起神,掐了自己一把:“我能看住,还来找你?” 但凡激发精力的虎狼之药,其实都是透支自身,药力过后,只有一觉睡透才能补回来。 云琅这会儿已经有些睁不开眼,脑中浆糊成一团,站都不很站得住。 他看着萧朔,心神模糊,又升起些恻隐同情:“我知道,当年你在朔方军,被揍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对他们心有芥蒂。” 萧朔:“……” 萧朔深吸口气,沉声:“云琅,你——” “当年,端王叔给你起名朔,就是想让你长大了也进朔方军。” 云琅看着萧朔,念及往事,不由得有些心软了:“可你连只兔子都不敢杀。” “端王叔再三勉励你,殷殷嘱托,你鼓起勇气,闭着眼睛一刀下去。” 云琅:“把端王叔的脚给扎了。” 萧朔:“……” 萧朔怒火攻心,闭了闭眼,按下当场叫人扛起云小侯爷装麻袋扔野地里的念头:“云琅。” “我懂。” 云琅轻叹一声:“往事已矣。” 云琅伸手,大大方方揽住萧朔,在背上拍了拍:“不哭。” 萧朔用力按了按眉心,没心情再追问云琅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扯着他拽开,要去叫府上医官。 云琅被他扯着,脚下不稳,晃了晃,顺着门边滑坐下去。 “起来!”萧朔冷声,“你以为如当年一般,胡搅蛮缠一通,我就——” 他话音蓦地停顿,蹙紧眉峰,看着坐在地上的云琅。 刚还拉着他拍后背的人,这会儿坐在地上,阖着眼,已彻底连最后一点精神头都没了。 萧朔垂眸盯着云琅,眸底一片晦暗。 站了两息,萧朔伸手,将云琅架起来,放在窗边榻上。 云小侯爷大发神威掀了桌案,棋盘棋子乱糟糟摊着,留的地方并不大。 也不知逃亡时都睡过些什么地方,当年明明不是雕花楠木的大床都不肯睡,眼下因陋就简,居然真从乱七八糟的狼藉里找了个空,就这么不管不顾睡死了。 萧朔没立时去叫医官,在榻边站了一阵,俯身将棋子拨开,桌案挪到一旁。 云琅意识昏沉,不知身边变化,仍半蜷着。 萧朔看着他,站了一阵,在榻边坐下:“云琅。” 云琅咳了两声。 “你我的账,还没了结。”萧朔眸色阴沉,“我说过,会亲手找你讨回来。” 云琅翻了个身,全无防备摊开手脚,将脖颈命门尽数亮在他眼前。 萧朔抬手,虚扼住云琅喉咙。 他瞳底戾意无声翻覆,垂眸坐了半晌,将手挪开。 云琅有点冷了,皱了皱眉。 萧朔扯过条薄毯,扔在云琅身上,随手抽出份已颇陈旧的卷宗,翻开首页。 当今圣上、当年的六皇子奉命查端王案,大理寺协查,将所查获罪证移交圣裁。 镇远侯有不臣之心,图谋不轨,挟禁军生变于宿卫宫中,凌犯乘舆。 云麾将军云琅,暗中勾结助力,知乱纵乱,又挟私心作伪,栽赃无辜推诿罪责…… 萧朔翻看一阵,将卷宗合上,重新放好。 云琅睡得并不安稳,气息凌乱短促,翻来覆去折腾,间或夹着咳嗽。 “想要那几个蠢货活命。” 萧朔看着他,冷声道:“你就再想想,究竟该怎么做。” 云琅躺得不舒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手臂。 萧朔坐了一阵,起身拿了个枕头塞在他脑袋下面,把云琅扯开放平,抻了薄毯盖上。 萧朔伸手,拭了云琅脸上淋漓泪痕。 俯身下来,单手揽住云小侯爷,拍了两下。 第十三章 云琅睡了大半日,醒来时,已被人送回了自己的独门小院。 外头没了玄铁卫巡逻的金铁交鸣声,格外清净。屋子里的香换过,改了宁神养心的沉香木,香炉袅袅腾着白烟。 碧水丹后劲十足,云琅仍有些头晕,躺了一阵,心神渐渐清明。 那群夯货落进府里圈套,被玄铁卫拿了。 他备了礼,负荆请罪,去找萧朔要人。 萧朔点评了纪实体风月话本,吃了栗子,不知为什么忽然生了气,还对朔方军心有芥蒂…… 云琅心下微沉,倏而起身:“来人。” 话音未落,已有人快步从门外进来。 云琅暗骂了一句自己偏在这时候不争气,硬撑着起身,要叫人扶着自己再去找萧朔,余光扫见进来的仆从,忽而微怔。 云琅起得急,挨过一阵眩晕,仔细看了看:“……刀疤?” 刀疤换了身衣服,背着正经带刺的荆条,埋头跪在他榻前。 “干什么……起来。” 云琅愣了半晌,失笑,俯身拉他:“起来。” 刀疤神色羞愧,仍伏在地上。 军中壮汉都能同牛较力,云琅拽不动,靠在榻边歇了歇:“怎么穿成这样,我睡着的时候又出了什么事?” “玄铁卫……以那几个兄弟为质。” 刀疤低声道:“我等不得不现身,束手就缚,全被捉了。” “我当是什么。”云琅不以为意,摆了下手,“不碍事。”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总归是要人,多要一个两个,区别不大。 云小侯爷已经看开得差不多,熟能生巧,摇摇晃晃起身:“碧水丹呢?再给我一颗,多弄点栗子,再备一份棉花棉布……” 云琅忽然觉得不对,刹住话头:“你穿的什么?” “府内仆从的衣服。” 刀疤神色愈疚,低声道:“琰王让我等在府中为仆,跟着采买办事,还说——” 云琅皱了皱眉:“还说什么?” “少将军再昏过去一次,就将我们脊杖二十。” 刀疤:“再逃一次,就……割我们一个脑袋,吊在府门口。” 云琅:“……” 刀疤无地自容:“是我们无能,连累少将军。” “不急。”云琅抬手,“让我想想。” 刀疤不敢出声,跪回榻前。 云琅有些冷,随手拿了件衣服披了,靠在榻前细细琢磨了一阵。 萧小王爷嘴上不饶人,终归对朔方军有旧情。把这群只知道战场冲杀的夯货拘在府里,省得出去属人耳目,倒也是个办法。 只是采买办事难免走动,虽说这些人在京城面生,也有仆从身份遮掩,总归有几分隐患。 藏匿北疆逃兵这等罪名,哪怕是千恩万宠的琰王也未必担得起。 “从今往后,少出门惹事。” 云琅沉吟一刻,打定主意:“万一被人察觉你们身份,只一口咬定是我指使。” 刀疤愣了愣:“指使什么?” “我因满门抄斩,对琰王含恨在心,意图报复。” 云琅想了想:“逼你们逃军入京,改头换面、假作下人潜入琰王府,行刺琰王。” “不可!”刀疤心头一紧,“此等大罪,倘若追究——” “左右我都要被砍头了。”云琅算了算,“再严重也无非腰斩、车裂、凌迟……” 云琅心里有数,拍拍他:“放心,到时候我自震心脉,肯定比他们快,受不了苦。” 刀疤也受不了他说这个,死咬着牙,一头磕在地上。 “无非以防万一,行下下策。”云琅笑笑,“好了,起来。” 负荆请罪不是拿来罚沙场将士的,云琅解了绑绳,连他背上荆条一并扔在一旁。 萧朔的安排已经很全,云琅没什么再要补的了,只是仍有些头疼:“只不准我跑也就算了,还不准我晕,是什么道理?” “再说。”云琅总觉得这些人小题大做,“我不就是吃了颗药。睡一睡的事,怎么就又变成昏过去了?” 刀疤不敢顶嘴,想着云琅被送回来时的情形,埋头半晌,低声道:“总归……少将军好好喝药,好生休养。” 他不说喝药便罢,一提起来,云琅心头火又起:“那个梁太医,是不是蓄意报复?哪个病的方子要三斤黄连来熬的?!” “太医开的,想必有好处。”刀疤不懂这些,楞着头劝,“别再逞强,尽快把身子养好就是了。” 云琅被念叨得脑仁疼,摆了摆手。 如今玄铁卫盯得紧,不便再从王府脱身。刀疤仍担心云琅安危,稍一犹豫,又道:“少将军,那些传言……” 云琅也在想这件事,摇摇头:“他没信。” 刀疤愣住:“琰王原来已经知道实情了?那——” “也不知道,只是不信。”云琅揉揉额头,“他要知道实情,我还能好好躺在这儿?” “不会。”刀疤耿直摇头,“会把少将军剥了衣服捆在榻上,此生再不叫少将军踏出府门一步。” 云琅:“……” 云琅不太想问刀疤从哪学会的这些,深吸口气,道:“此事先不提。” 刀疤遵命闭嘴,替他倒了盏茶。 云琅不很渴,慢慢喝了两口,捧在掌心里暖着手。 当年……他并非没想过,要告诉萧朔实情。 五年前,镇远侯府满门抄斩,他命悬一线逃出京城,正赶上戎狄动乱。 野郊城隍庙里,侍卫司刀剑森严,兜帽严严实实遮着的黑衣人给了他个承诺。 他带着自己知道的事去北疆,平乱之后,把性命丢在沙场上。 阴谋彻底粉饰干净,没人再翻扯过往,没人再追根刨底。 ……萧朔就能活着。 云琅那时已不剩什么可牵挂,一路风餐露宿到北疆,暗中平了戎狄之乱,原本是想找个好风景的山崖跳下去的。 偏在那个时候,听京里来的参军说起了琰王府的斑斑劣迹。 当街纵马,市井杀人,骄横跋扈,能止小儿夜啼。 宫里不止不管,反倒极尽纵容,拨仆役侍女,还特意赐了拂菻国进贡的上好药材。 云琅在山崖边上蹲了三天,叹了口气,放出去只信鸽,一头扎进了茫茫秦岭。 …… “少将军。”刀疤替他拿了暖炉,放在云琅手里,“我们偷着查过了,琰王府没有御米。” 云琅靠在榻上,点点头。 “也没有侍卫司的暗卫。” 刀疤道:“他们手上都有兵茧,行走也不同,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琅抿了口茶,点头。 刀疤:“也没有专修媚术的胡姬。” “……”云琅木然:“哦。” 刀疤:“也没有屁股大好生养的丫鬟……” 云琅忍无可忍:“一起说!” “还有!”云琅实在想不明白,拍案而起,“我叫你们查他府上的威胁!胡姬丫头威胁什么了?跳个舞美死他?!你们——” 刀疤愣愣回禀:“我们以为……她们威胁了少将军。” 云琅:“……” “眼下少将军尚能平安,是因为怀了琰王的孩子。” 一群人特意商议过,想得很周全。刀疤跪在地上,实话实说:“万一此时,府中又有人怀上,岂不……” 云琅被这些人气得头晕,咽了咽翻腾血气,深吸口气:“闭嘴。” 刀疤不敢说话,伏在地上半晌,讷讷又道:“况且……少将军,仿佛颇……” 云琅奄奄一息给自己把脉:“颇什么?” “颇关怀琰王。”刀疤低声道,“端王昔日所托,是叫少将军看护幼子五年,如今早已满了。” 云琅有点恍惚:“……如此说来,我五年之期一满,就该一刀捅死萧朔的吗?” “不是。”刀疤忙叩首,“我们又听说,有天夜里,少将军对琰王见色起意……” 云琅松开手,给自己喂了颗清心败火的丹药:“你们是不是看了《云公子夜探琰王府》?” “少将军也知道?”刀疤愣了下,忙道,“那上面说少将军坐在琰王腿上,琰王那般暴戾,万一趁机对您动手怎么办?您——” 云琅:“闭嘴。” 刀疤不敢再说,低下头。 云琅深吸口气,一点点呼出来。 “我关照他,不止是因为同端王有五年之约。” “当年。”云琅道:“我赶去御史台,终归晚到一步,端王已服了毒,回天乏术。” 刀疤目光骤然一紧。 云琅胸口又有点疼,慢慢吐纳平复了气息,闭了闭眼睛 当年,当年…… 那些事,不止萧朔不知道。 幕后那些阴谋主使,大抵知道十之七八。跟着他的贴身亲兵,知道三四。御史台奉命承办旧案,接了大理寺卷宗,又主管刑狱天牢,约约莫莫能知道个一二。 苦心谋划,圈套已成,只差那天夜里最后一步。 禁军为救端王哗变,彻底坐实谋反罪证。 只要一人,携刀剑出营一步,原告打成被告,端王再洗不清私调禁军的罪名。 云琅那时刚率朔方军回京,还在京郊,骤闻变故,来不及做别的,先率军围死了陈桥禁军大营。 平了肘腋之患,云琅赶去御史台救人,却被蒙面人围死在了半路上。 夜色寂静,风雪逼人。 森寒刀剑围着他,为首的人蒙着面,嗓音嘶哑低沉:“云小侯爷现在退回,只当无事,各自相安……” 云琅呼了口气,攒起些内力,慢慢推行周天。 当时那些蒙面人的身手不弱,云琅已在军中打磨锤炼过些时日,对方却毕竟人数占优,拼杀在一处,吃了些亏。 一场拼杀,云琅弃了随身战马,借轻功勉强脱身,鲜血淋漓杀气腾腾,闯进了御史台。 …… 终归晚到一步。 “少将军。”刀疤看他脸色,有些不安,“可是旧伤犯了?我去叫医官——” “不必。”云琅阖着眼,不以为意,“肺脉瘀滞罢了,多走几圈内力,一样的。” 刀疤不敢打扰他,悄悄打开窗户,替他通了些风。 云琅咳了两声,内力撞向胸口瘀涩隐痛。 伤是那场拼杀里受的。 蒙面人剑招狠辣,云琅晚退上半分,胸口就能多出两个通风的洞。 伤不致命,虽不好受,倒也能忍。云琅没工夫包扎,连端王尸身也没顾得上收,重重磕了三个头,夺了匹马抢出御史台。 斩草除根。 端王家眷回京,必遭截杀。 禁军已被围死,府上有私兵的不多。云琅猜到了负责斩草除根的人是谁,让亲兵换了云府的衣服去沿路接应,自己没跟着去,拎着剑回了镇远侯府。 镇远侯已点好私兵,看着他闯门,神色陌生忌惮:“往常不管你,今日少来坏事……” 云琅单人只剑,拦在门口。 在沙场滚了一圈,云少将军没被军旅磋磨半点,倒叫沙场铁血淬出一身鲜明的冷冽锋芒。 “皇后无子,争储愈烈,侯府总要有所投靠!” 镇远侯被他周身血气慑得发怵,硬挺着寒声:“今日之事不做,将来全府都要遭殃!让开!你这不孝逆子——” 云琅照四周私兵一扫,随手弃了剑,照一人腰间抽出长刀。 镇远侯神色微变:“你要干什么?” 云琅往周身看了看,照着尚完好的左臂,一刀直没到底。 “你的血脉,还你。” 云琅掂了掂刀,低头看看如注血流:“够不够,用不用再来一刀?” 镇远侯虽是武将,却并无提兵战阵之阅历,看着他悍然一身鲜血淋漓,脸色白了白,本能退后。 “你和你的私兵,出门一步。” 云琅将刀调转,抵在胸口:“这把刀就会捅下去。” “你同侯府恩断义绝。”镇远侯面露讥讽,“还用你的生死威胁我?整兵!开府门——” “我不是在用我的生死威胁你。” 云琅笑了笑:“这是侯府的刀,上面有云字家徽。” 镇远侯定定看着他,脸色变了变。 “我是云麾将军,既不曾挟禁军谋反,也不曾祸乱朝纲,正要领朔方军回京,领赏受封。” 云琅慢慢道:“倘若我死在侯府,胸口插着你侯府的刀,你猜会如何?” 镇远侯咬紧牙关,含恨死盯着他。 “我来之前,已同御史台说过,要回镇远侯府。” 云琅淡声道:“也说了,我与侯府素来不和,全无父子情谊。若是哪天没了命,多半是侯爷下的手。” 云琅抹了把血,朝他笑笑:“来日侯府遭殃,还是过几天领罪削爵,镇远侯,选一个吧。” …… 云琅咬牙冲开肺脉,咳了数声,慢慢坐直。 他在府里,与镇远侯对峙了整整一日一夜。终于等到亲兵,听闻圣上已然知情,震怒出手,外面诸事已定。 他一口气松下来,不知人事,昏死了三天三夜。 再醒来,才知道端王妃也殁了。 “端王临终。” 云琅道:“临终……将妻儿家小托付于我。” “家臣护卫被奸人围剿,救援不及,死伤惨重,是我有负所托。” “王妃闯宫,携剑自刎,是我看顾有失妥当。” 刀疤听不下去,哽声打断:“少将军,明明——” “端王一脉,坎坷艰危,就只剩下这么一个。” 云琅道:“可怜他没有长辈,少年失怙,举目无亲。” 刀疤:“少——” “举目无亲。” 云琅道:“既无母亲疼爱,也无父亲教导。” 刀疤:“……” “我。”云琅轻叹一声,“就是他父亲的托孤之人。” 刀疤哑口无言。 云琅看他,神色和蔼:“听懂了吗?” 刀疤张了张嘴,讷讷点头。 刚看到《云公子夜探琰王府》这种东西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很生气,同琰王府那群玄铁卫打了一架。 双方互不相让,争执了半日,说不清云少将军对萧小王爷究竟是少年情谊,还是真心倾慕。 ……万万不曾想到。 刀疤看着父子情深的少将军,不很敢再问,应声:“知道了。” 云琅还沉浸在往事里,唏嘘间,抬手挥了挥:“去罢。” 刀疤给他行了个礼,重新续满茶水,悄悄出了门。 第十四章 云琅打发走刀疤,又运了几圈内力,呛出口发暗的淤血。 他没在意,摸了块帕子拭净,仰面倒在榻上。 被那群蒙面人在胸前捅的一刀,当时没来得及处置,后来的事太多,也顾不上好生调养。 京中生变,边境不宁,没多久他就率军回了北疆。 再察觉的时候,新创已成了旧患。 云琅低咳了两声,闭上眼睛,扯着薄毯盖到头上。 伤了这么些年,该习惯的也早习惯了,无非遇上阴天雨雪难熬些,没什么要紧。 难得提及旧事,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城隍庙的黑衣人。 端王在狱中冤死,端王一脉的争储势力也随之消散。斩草除根,萧朔的性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幕后之人丢车保帅,抛出镇远侯府顶了全部的罪名。萧朔若是也信了这个,不追根刨底谈个究竟,只将镇远侯府当成灭门的罪魁祸首、活着的人里只恨云琅一个,要活下来还能容易些。 那时云琅平了戎狄之乱,在北疆转了十来日,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个风景极好的悬崖。 云少将军蹲在悬崖边上,心里还想着,自己左右也要死,死了换萧朔能活着,十分值得。 ……转头就听说宫里有人往琰王府送拂菻国上贡的御米。 吃这东西的人云琅见过。起初确实能治头疼,又能解忧抒怀,可多吃几次就再离不得,人只知道高卧榻上,体力日衰,一旦没了便痛不欲生。 云琅受端王所托,自觉有管教萧朔的责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边叹着操心的气边一头扎进秦岭,就这么连窜带跑东躲西藏了五年。 …… 云琅所求也不多,无非一桩北疆安定收复燕云,一桩萧朔消消停停、像寻常王爷那么活着。 可萧小王爷眼下这个不配合的架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翻扯出来杀身之祸。 困在府中,城里朝中的情形都不清楚,北疆形势如何,也难以探听得到。 云琅躺不住,撑着坐起来,敲了两下窗子。 刀疤就在窗外守着,听见声响,悄悄进了门:“少将军。” “御史中丞近来忙么?” 云琅道:“帮我给他带句话,叫他有时间来一趟。” 刀疤看着他,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不方便?”云琅蹙眉,披衣起身,“怎么回事,御史台出了什么变故?” “没有。”刀疤忙摇头,“他上次来,被王府当神志不清轰出去了。” 云琅:“……” “琰王说,怕离得近了,被他传上失心疯。” 刀疤道:“从此不准御史中丞进府门一步。” 云琅:“……” “中丞说。”刀疤跟着出去采办,确实见过御史中丞一次,想了想,“少将军要见他,他可以踩着梯子,半夜扒琰王府墙头……” 云琅不太敢细想那个场景,按按额头:“……算了。” 好好的御史中丞,深更半夜,趴在琰王府墙头上跟自己说话。 一旦叫萧小王爷知道,刀下没准都要见血。 说不定还会觉得这面墙都不干净了。 把墙扒了,祭御史中丞英灵。 云琅振作精神,拿了盏茶,一气灌下去:“拿纸笔过来,我给他写信。” 刀疤替他翻出笔墨宣纸,迟疑了下,叫他:“少将军。” 云琅打着腹稿,随口应了声:“怎么?” “少将军要见御史中丞,是要打听琰王的事吗?” 刀疤铺开宣纸,替他磨墨:“上次中丞说,御史台攒了百十份弹劾琰王的奏章,少将军要看,都能送来。” 御史中丞一口气说得太多,刀疤记不住,囫囵道:“还有礼部的的,工部的,好几个部的……” 云琅听得头疼:“这是结了多大的仇?” “京城里,对琰王都颇有微词。” 刀疤不很懂这些文人酸词,回想着给云琅复述:“只是圣上纵容,都忌惮退让,不敢招惹罢了。” 云琅按着额角,坐了一阵,点了点头。 先帝虽然优柔寡断,却毕竟为人宽厚,向来仁慈。对萧朔的纵容厚待,七成歉疚三成怜惜,倒没有旁的心思。 只是……这份厚待,到了旁人手里,便成了把刀子。 拦在萧朔身前,替他跋扈骄纵,替他四处伤人。 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把刀调转过来,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收割萧朔的性命。 “当年。”云琅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京郊城隍庙,那个黑衣人你可还记得?” “带着人围了我们,说有话要说、只能少将军听的?” 刀疤点头:“记得。他脚步虚浮,气息也不深厚,身上没什么功夫。” “谁管他有没有功夫。”云琅失笑,“你记得他穿得什么?” 刀疤愣了愣,摇头:“夜太深了,只看见一身黑。” 云琅写好了简信,搁下笔,将纸细细折起来。 的确是一身黑衣,却又不只这么简单。 赤白缥绀织成大绶,游龙衣摆,结二玉环。 瑜玉双珮,通犀金玉带。 不只是皇子的形制。 当时先帝身子已日渐不好,皇后无所出,其余嫔妃所生皇子出息的不多,一文一武。 三皇子萧钺,受封端王,曾掌朔方军,血战燕云平定北疆,骁勇善战。 …… 六皇子萧钦,性情风雅广交宾朋,处事周全,颇得人心。 云琅向窗外看了看。 他记得,当年六皇子受的封号,是贤王。 “少将军认得那个人?”刀疤微愕,“那当时怎么——” “认出了,也总要装一装。” 云琅失笑:“他要不亲自来,说的那些话,我也根本不会听。” 整件事并不复杂,尤其他在局破局,两方的情形,他一个人都知道了大半。 是什么人搅动风云,什么人害了端王,什么人不顾手足之情痛下杀手。 谁是萧朔真正的仇人。 他自然从来都知道。 “到了那个份上,报仇什么的,都暂且顾不上了。” 云琅很清楚自己当年干了什么,也毫不意外萧朔恨自己,静了半晌,低头笑笑:“先得活着……” 云琅咳了两声,按下又搅起来的旧伤,靠在桌边缓了缓:“那么多人。” 那么多的人。 他一个都没拉住,一个都没能救得回来。 “少将军。”刀疤扶着他,低声劝,“别想了。” “的确不该想。”云琅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我想给萧朔下点药。” 刀疤:“……” 刀疤愣愣听着,不是很明白他们少将军的心路历程:“什么药?” “管他什么药。”云琅道,“让御史中丞找,黄连、木通、龙胆草,苦参,穿心莲……” 刀疤眼睁睁看着他挑得一样比一样苦,小心询问:“少将军可是药喝苦了,要设法报复琰王?” “巴豆也行。”云琅意犹未尽,“番泻叶是不是不够劲?” 刀疤瞪大了眼睛。 “当初在城隍庙,我拿出端王灵位,逼着那个黑衣人立过誓。” 云琅坐下来,又附了张纸,把传闻中最苦的几大药材全列了上去:“杀兄弟、害手足,纵然享了九五之尊,夜里也是要睡不安稳的。” 据云琅所知,半年前,新帝还找几个西北藏医进宫看过夜惊失眠的症候。 有着这一分亏心,至少眼前,萧朔还不会被明火执仗地针对。 没有明枪,却绝不会少暗箭。 萧朔的身手比过去好,玄铁卫也警惕,有刺客大体都能应付。 云琅想了一圈,还是有点担心,萧朔哪天会被下点什么药。 “所以……”刀疤欲言又止,“少将军决心抢在他们前面,做第一个药了琰王的人吗?” “左右我困在他府上,又没事可做。” 云琅很看得开:“替他演练几次,长长记性,遇上真要紧的药也能应对。” “再说。”云琅扔了笔,往后靠了靠,“来日我终于死了,他也——” 刀疤咬牙,粗声打断他:“少将军!”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云琅收了向往,轻叹口气:“去吧……对了,还有。” 刀疤走到门口,停下等他吩咐。 “城东。”云琅稍一回想,“过了龙津桥直走,观音院背后,有条甜水巷。” 刀疤头一次在京中执行任务,有些紧张,牢牢记了三遍:“是有我们的暗桩吗?” 云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是条卖甜水的巷子。” 刀疤:“……” 刀疤俯身:“哦。” “巷子尽头,有家甜汤铺子,没有招牌。” 云琅道:“他家的梅花汤饼,还有脆青梅、荔枝膏、樱桃煎,每样买两份。” 刀疤愣愣问:“为什么是两份?” “废话,我自己不还得吃一份?”云琅懒得同他多说,挥了下手,“快去快回,少耽误工夫。” 刀疤原本还想问那第一份是买给谁的,被云琅一催,不敢多话,同他行了个礼,快步出了门。 - 书房,玄铁卫说完,俯身行礼:“就是这些了。” 萧朔靠在窗前,随手拨弄着棋子,垂眸出神。 “怎么就忽然提起这个了?” 老主簿站在边上,皱紧了眉:“云公子提起御史中丞前,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别的,你们没听见?” “是。”玄铁卫面有愧色,“那些亲兵结阵十分厉害,我等轻易不能靠近。” 玄铁卫是早先那一批朔方军,龙虎营出身,跟着端王打仗,大开大合拼杀惯了,结阵是后来护卫王府才练的。 比之云少将军手里千锤百炼折腾出来的精锐云骑,若不见血,还是有些不足。 玄铁卫技不如人,如实禀报:“若不是后来家老叫他们出去买菜了,只剩为首的一个,我们连剩下的也听不到。” 老主簿轻叹口气,瞄了瞄萧朔神色,示意玄铁卫悄悄出了门。 两人在门外站定,老主簿低声道:“你听清了,云公子确实说的是城隍庙的黑衣人?” “是。”玄铁卫稍一犹豫,“还……说了别的。” “既然说了别的,怎么刚才不跟王爷说?” 老主簿皱紧眉:“说什么了?” “云公子想给王爷下黄连和巴豆。” 玄铁卫道:“我们想着,云公子大概……少年心性,气王爷欺负他。” 当初御史中丞在王府大骂,说了云琅在天牢里为护端王名誉受刑,这些玄铁卫就已隐隐动摇,平时也对云琅多有退让。 这种事报了,王爷多半又要发怒,云公子身子不好,多半经不起折腾。 “当什么事。”老主簿哑然,“这倒不要紧。” 左右府上始终提防着饮食,采买后厨都是信得过的人,这些年来也确有几次暗中下毒的事,都没能得手。 云琅谋划的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药,无非多小心些就是了。 “论年纪,云公子比咱们王爷还稍小些呢。” 王府有些年没被云琅折腾得鸡飞狗跳,老主簿颇感怀念,摇头笑笑:“年纪小,行止幼稚些,也不算什么。” 玄铁卫俯身:“是。” “要知道他们说什么了,也不一定要听墙角。” 老主簿传授经验:“多同云公子的亲兵聊聊天,转圜些,套套话。” 玄铁卫目光一亮,恍然:“知道了。” “去吧。”老主簿道:“我去回禀王爷。” 玄铁卫应了声,快步退下了。 老主簿回了书房,见萧朔扔在出神,倒了盏茶,放轻脚步过去:“王爷。” 萧朔抬眸。 “云公子口中那个黑衣人,倒和咱们查的能对上。” 老主簿道:“监斩那日,六皇子心痛激切呕血昏迷,却被殿前司撞见,竟在深夜乔装改扮悄悄出宫……” “现在看来。”老主簿悄声,“这深夜出宫,便是去见云公子了。” 玄铁卫只能听见对话声,知道云琅用端王灵位逼着黑衣人立了什么誓,便不再清楚其他。 老主簿回想着这些年查到的,尽力揣测:“按着咱们的推想,他去见云公子,应当是为了封云公子的口。” “既然镇远侯府参与其中,当初的事,云公子再怎么也知道一些。要想稳妥,要么就是让云公子永远闭嘴。” 老主簿有些迟疑:“要么——” 萧朔淡淡道:“杀了我,永绝后患。” 老主簿脸色变了变,低头不敢出声。 “没什么不能说的。”萧朔不以为意,“六年前,不就都知道这件事了么?” “往事已矣。”老主簿低声劝,“您少想些这个……” 萧朔道:“我不曾想。” 老主簿愣了愣。 萧朔看了看手中茶水,忽然道:“当初赐下来的御米……” “王爷万万不可提这个!”老主簿慌忙道,“信上说的,王爷忘了?!若吃久了那东西,轻则如坠梦中浑浑噩噩,重则神魂俱丧再无人形……” 萧朔静坐半晌,敛净眸底血色,笑了一声。 …… 他不曾想过往事。 是过往撕开斑斑血迹,日日逼人,夜夜入梦。 “不论……不论怎么说。” 老主簿悄悄拿走了他手里的茶杯,低声道:“云公子心里是想着王爷的。” 萧朔蹙眉:“他想不想,与我何干?” “不相干。” 老主簿脾气很好,点点头,帮他们王爷完善当时的情形:“当年,您暗中开城门放了云公子后——” 老主簿顿了下,侧侧身避开萧朔倏而冷沉的神色,跳过这一段:“云公子跑到城隍庙,定然是同乔装打扮的……那人,做了个交易。” “这个交易,多半是对我们有好处的。” 老主簿细细分析:“甚至于咱们府上这些年能平平安安,只怕都同当年云公子的所作所为有关。” 萧朔喝了口茶,放下茶盏,看向窗外。 今日天色又有些阴沉,到了这个时辰,风愈冷冽,眼见着要落雪了。 “您看,您书房的窗户老是忘了关。” 老主簿很操心,帮他把窗户合上:“每次关上没多久,您就又给打开了,也不怕着了凉。” 萧朔看着他关窗,垂了眸,分拣开棋子:“城隍庙。” “哦,对,城隍庙。” 老主簿险些忘了,点点头:“云公子那时候,已经认出那人是谁了,生死之间,却还是逼他立了誓。” “您想。”老主簿道,“城隍庙破败,灯烛却都还亮着,案上有供品,墙上有塑像。” “那人……定然带了不少兵。” 老主簿尽力烘托气氛:“云公子刀剑加身,面不改色,拿出端王灵位,奉在灯烛供品前……” 话音未落,外面有玄铁卫求见:“王爷。” “等一下。”老主簿道,“拿出端王——” “确有急事。”玄铁卫耿直道,“我们问着了,云公子还说了别的。” “拿出端王灵位,奉在灯烛供品前。” 老主簿彻底忘了自己要说的,重重叹了口气:“说了什么?” “云公子说。” 玄铁卫隔着门,一字一句,字正腔圆:“端王已殁,从此,他就是王爷的父亲。” 老主簿:“……” 萧朔:“?” 第十五章 老主簿看着萧朔,眼前一黑。 千算万算。 不曾想到云小侯爷有如此勃勃雄心。 萧朔静坐了一阵,扔了手中棋子,敛衣起身。 “哪来的胡话!” 老主簿抢在他前头,一个箭步拉开门,严厉训斥玄铁卫:“不是早同你们说了!凡事不可轻易断言,一律打听清楚再来——” “打听清楚了。”玄铁卫忠心耿耿,学以致用,“按您教的,设法转圜、乘机套话。” “……”老主簿按着胸口:“怎么转圜的?” “问了管事。” 玄铁卫:“管事问了掌厨,掌厨问了采办的杂役,杂役问了守门的家将,家将问了厨娘。” “厨娘问了丫鬟,丫鬟送暖炉时,问了云公子的亲兵。” 玄铁卫保证:“每个人都说,不曾听错。” 老主簿:“……” 老主簿一把年纪,扶着门框,颤巍巍呼了口气。 云琅那天来救手下亲兵,曾同他说过,这些出身朔方军的夯货很靠不住,千万不能放手叫他们自己乱跑。 老主簿当时还一笑置之,觉得云小侯爷未免有些忧心过度。 现在看来,玄铁卫不出错,几乎全仰仗王府这些年来平平安安没生什么大事。 萧朔立在窗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走出书房亲手掐死云小侯爷。老主簿暂且没时间多考虑,把书房门一把拍在玄铁卫脸上,快步过去:“王爷……” 萧朔抬手,推开窗子。 冷风转眼灌进来,老主簿不敢出声,自己过去,把炭火拨了拨。 萧朔像是不知道冷,负手立在窗前,漠然神色半隐在烛影里。 他长得同端王并不相似,眉眼更像端王妃。只是狠戾凉薄太盛,叫人平白生畏,不敢哪怕丝毫接近。 老主簿也有些胆颤,徘徊一阵,还是打点起精神,倒了盏茶放在他手边。 夜色昏沉,暮雪将至。 萧朔看着窗外,忽而轻笑了一声。 “王爷断断不可!”老主簿几乎听出了这一声笑里的杀气,吓得扑跪在地,“且不论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小侯爷纵然真说了这话,想来也无非不肯服软,口头占个便宜——” 萧朔垂了眸,淡淡道:“你也信了八成。” 老主簿:“……” 老主簿低着头,磕磕巴巴:“是……是。” 毕竟这一句话,听着就十分像云小侯爷能说出来的。 当年云小侯爷在府上的时候,掉进萧朔挖的坑里,压坏了捧着的点心。 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 也曾短暂当过萧朔的大爷和爷爷。 …… 后来还是因为萧小皇孙的爷爷不能当,才没再每次掉进书房窗外的同一个坑里,都岔着腿懒洋洋坐在坑底放声大喊“劳烦贵府来个人把爷爷捞出来”。 “云……公子,洒脱不羁。” 老主簿方才心神激荡,说错了话,艰难改口:“有口无心。” 老主簿低声:“绝非有意冒犯先王……” 萧朔不语,视线落在廊间风灯上,眸底冷意蔓延。 老主簿站在边上,横了横心,两害相权取其轻:“您若实在气不过,就亲手去打云公子一顿,清清心火。” “六年前,我曾发过誓。” 萧朔淡声道:“不会再对他动手。” 老主簿心下沉了沉,低了头不再出声。 若只是这一句倒好了,只可惜……萧朔并没把这段血誓说全。 六年前,王府巨变,翻天覆地。 府中众人四处奔走,忙得心力交瘁,很多事都已顾不上。终于熬到勉强安定下来,已过了个把月。 先王与王妃一并殁了,举丧入殓一项跟着一项。府上无人主事,萧朔按礼暂袭王爵,只身主持了丧礼。 府上整理登府悼亡的名录,才发觉这月余时间,云琅竟一次都没来过。 那时尚且没人知道栽赃害人的是镇远侯府,王府同云琅向来亲厚,有不少人因为这个,一度颇有微词。无一例外,都被小王爷狠狠驳斥了。 禁军风波未平,京中流言纷纷。不少人暗中揣测诋毁云琅,到萧朔面前,也尽数毫不留情轰了出去。 世人都以为,萧朔是自那一场家变起恨透了云琅。就连云琅自己,只怕也多少这么觉得。 “那时候……您进宫。” 老主簿实在忍不住,悄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便同云公子立下那等惨烈血誓……” 萧朔漠然站了一阵,伸手关了窗户。 风雪被一并严严实实掩在屋外,烛火一跳,重新亮起来。 萧朔垂眸:“我去求先帝,重查端王冤案。” 老主簿自是知道这件事,点了点头:“当年第一次查案,大理寺糊弄,草草拉了个侍卫司的指挥使来顶罪,说他偷了虎符意图不轨……” 内有宿卫宫变,外有亲王冤死。大理寺卿奉旨查案,查来查去,竟只查出来个小小的指挥使。 整个京城都知道定然不对,却无人敢多说半句。 结案卷宗送来,萧朔在宗庙跪了整整一夜,谁也劝不动。 次日一早,萧小王爷一身素白斩衰孝服,只身递牌子入了宫。 “要向先帝证明那人不过是个替罪傀儡,只要查证虎符不就是了?” 老主簿那时候在宫外,不清楚具体情形:“当时镇压禁军,虎符明明就在云小侯爷手里,他——” 萧朔道:“大理寺在那个顶罪的指挥使身上,搜出了虎符。” 老主簿怔住。 萧朔立在窗前,阖眸敛下眼底血色。 滔天冤情。 眼看就要草草结案,少年萧朔进宫跪求重新查案,在白玉阶下跪了一日一夜,一下接一下,叩了不知多少次首。 求来了先帝、参知政事、开封尹、大理寺卿。 也求来了平乱有功的云麾将军云琅。 自去岁云琅随军征战,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 一个身着御赐披风,侍立在先帝身后,一个素衣孝服跪在阶下,额间一片淋漓血痕。 “是云小侯爷把虎符给他们,用来推那个都指挥使顶罪的?” 老主簿有些不敢信,皱紧眉:“怎么会?小侯爷明明——” “先帝走下阶来,扶我起身,对我说。” 萧朔慢慢道:“朕知道你的苦楚。” 他说起这些时,语气依然极平淡,像是事不关己:“又问我,此事不查了,行不行。” 老主簿喉咙发紧:“您——” “我又跪回去磕头。”萧朔道,“那几个大臣,便也轮番来劝。” “后来,太傅也被请来了。” “父亲的旧部,冠军大将军,怀化大将军,归德将军,殿前司都指挥使。” 偌大的文德殿,满是人,空空荡荡。 少年萧朔一身素白,跪在阶下,一下下沉默着叩首出声。 “云公子。”老主簿低声,“云公子他……” “我磕得昏沉了,不知叩了多少次。殿里的人见劝不动我,纷纷告退,又只剩下原本的几个人。” 萧朔道:“先帝重重叹了口气,带着那几个大臣走了。” 萧朔垂眸,看了看掌心:“他走下来,跪在我面前。” …… 少年萧朔独自苦撑王府,一连月余,心力体力都已到极限,视野模糊,撑着染血玉阶抬头,还要再叩下去。 云琅伸手扶住他,将他托起来。 边上的内侍不敢多话,小心着劝:“小侯爷,地上太凉……” 云琅冷声:“退下。” 内侍噤声,屏息悄悄退出殿外。 云琅看了萧朔半晌,攥了袖口,抬手替他拭了拭额间躺下的血痕。 萧朔意识已近昏沉,攥住他的手腕,胸口起伏,眼底死死压制的激烈血色翻腾起来。 “没有外人了。”云琅轻声,“你要对我动手,不用顾忌。” “云琅。”萧朔耳畔嗡鸣,听见自己嘶哑嗓音,“父王母妃,覆盆之冤,尸骨未寒。” 云琅像是冷了,微微打了个颤,垂眸不语。 “重查冤案,不牵连你。” “端王府自取其祸,怪不得你。” “你与镇远侯府无干,查出你家。”萧朔视野里一片血红,死死攥着他手腕,“端王府辞封爵,自请去封地,我用爵位保你。” 云琅仍不出声,避开他视线,手上用力,想扶萧朔起来。 萧朔膝行退了两步,朝他重重叩拜下去。 …… “现在想来。”萧朔笑了一声,“那时简直愚笨透顶。” 端王之难,事涉争储。 除了他,剩下的人说不定都猜着了是怎么一回事。 先帝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纵然心中再猜到过往始末,也难以下得去手、去往死里再查另一个。 “怎么能怪王爷?!” 老主簿哽声道:“哪有这等道理?纵然先帝为人父,先王也是他的儿子!难道就这么白白——” 萧朔道:“罢了。” 老主簿打着颤,低头闭上嘴。 “先帝宽仁,却失于公允,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萧朔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先帝身体已每况愈下,储君之位一旦空悬,朝野必乱。” 老主簿不懂这些朝堂之事,只是仍咬牙道:“云,云公子他——” “第二日,他带着让我行冠礼袭爵的圣旨,来祭拜父亲。” 萧朔道:“劝我就此罢手,不再翻案。” 老主簿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我应了。”萧朔淡声,“但只有一条,让他说清楚,事情究竟始末。” “他依然不说,只把匕首交给我。” 萧朔笑了笑:“自缚双臂,站在我面前,叫我只管解气。” 少年萧朔攥着那把匕首,在漫天风雪里立了三刻,放声朗笑,将袍袖霍然斩断。 割袍断交,恩尽义绝。 端王府自此闭门谢客,封府不出。萧小王爷立下血誓,再不与云麾将军动手,除非—— “除非。”萧朔神色淡漠,抬手拨了下烛花,缓缓道,“他日再见,我亲手取他性命。” 老主簿黯然无话,静立一旁。 “那时年少,只知道满腔怨恨,滔天不公。” 萧朔道:“我原本想,无非豁出去查个清楚。不论此事同镇远侯府有没有关系,都同他无关。” “犯了天威也好,丢了爵位也罢。”萧朔垂眸,“大不了就要一块穷山恶水的偏远封地,如果真牵扯了他们家,就把爵位交出去,换了他,一并带走。离京城远远的,再不回来。” 老主簿胸口酸涩,低声:“王爷……” “镜花水月罢了。” 萧朔道:“我如今只庆幸,他那时不知被什么耽搁了,没来得及插手。” 知道家中生变那一刻,他就在怕云琅出手。 镇远侯府的少侯爷,没承半点祖恩,真论起来,反而是侯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云琅要插手,势必不能全身而退。 求重查冤案时,他跪在白玉阶下,看见云琅好好披着御赐披风,心里并不觉得恼火,反而终于放了心。 “他原本。”萧朔淡声道,“也不是我的什么人。” 云琅离开京城,领兵回了北疆的那一年里,萧朔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 云琅同王府,说到底并没什么关系。 不必把自己绑在王府的战车上,不必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帮他请求翻案,也不必帮他。 云琅自可以选择保住侯府,一点污名不沾,好好当他的少将军,立下赫赫战功。 功垂竹帛,青史传名。 想通后,琰王府便叫人撤了大理寺的状子。 “可究竟……怎么一回事。” 老主簿低声道:“咱们府上前脚才撤,没过多久,竟然就出了镇远侯府谋逆的证据?” “若不是那些证据太过昭彰,不容推诿,也不会逼得先帝重查当年冤案。” 老主簿道:“虽然令六皇子主审,可抛出了镇远侯府,也算是狠狠折了他的一臂,勉强给了咱们个交代……” 萧朔垂了眸,泼净一盏冷茶。 再翻案时,他已没了当年那些念头,从头至尾不曾管过,也并未留意过往始末。 他只是……难以自制地恨云琅。 听说云琅在法场胡言乱语,一口咬定对他倾心已久的时候。 知道云琅昏了头跑去威胁储君,对着灵位立誓,不对他痛下杀手的时候。 …… 当年侍卫司满城搜查镇远侯府余孽,开了城门把云琅放走,看着一身布衣的云琅头也不回没进稀薄暮色的时候。 萧朔胸口起伏,阖了眸,敛尽眸底戾深杀意。 老主簿守在边上,看着他气息不定,心惊肉跳:“王爷……” “去小院。”萧朔道,“看看他。” 老主簿还没想清楚云公子当初为什么要站在奸人那一头,闻言吓了一跳,还是本能护着:“您先缓缓,云公子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 “我折腾他做什么?” 萧朔淡声道:“白捡了个父亲,我莫非不该去问问他,我同那一对龙凤胎的辈分该怎么算?” 老主簿:“……” 老主簿心说您看起来分明就是要去掐死您白捡的父亲,不敢多话,躬身道:“既如此,叫玄铁卫来——” “自己府上。”萧朔随手拿了件披风,“不必。” 老主簿努力道:“掌灯——” “廊下有风灯。”萧朔道:“麻烦。” “……”老主簿看着不带人不掌灯的王爷,愁得有些恍惚:“您要去听墙角吗?” “他什么都不说。” 萧朔不解:“我去听听墙角,有什么不行?” 老主簿无论如何不曾想到他们王爷这般坦然,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夜深风寒,雪虐风饕。 萧朔推开门,只身没进风雪,去了王府一排等着被拆的独门小院。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伙伴说弄不清萧朔的感情,其实很正常,因为小王爷自己现在也并不清楚。他必须靠恨点什么来活着。当初的事,云琅不肯解释,他不知道真相,只是信云琅有隐情,又恨云琅自己扛着不肯说,恨云琅不顾身体性命往死里折腾。 说到底,小王爷恨云琅,其实是恨当年云琅面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小侯爷已经没有生志,只希望萧朔能一直恨他,这样小侯爷就能放心赴死。等他打消这个念头,就会好好说出来的。 第十六章 王府,独门小院。 云琅打发刀疤出了趟门,找到御史中丞,悄悄弄回来了许多东西。 有些过于多了,林林总总,装了整整三只楠木箱子。 云琅披了件衣裳,坐在床榻上,看着摞起来比床榻还高了不少的木头箱子,心情有些复杂:“怎么把这些全弄进来的?” “抱着不方便。”刀疤如实回禀:“两人一组,抬进来的。” 云琅:“……” 云琅想问的倒不是这个,琢磨半晌,实在想不明白:“琰王府没有哪怕一个人……拦你们一程吗?” “这箱子都能装人了吧?”云琅比划了下,“要是我偷着运进来杀手刺客呢?要是我趁机运进来些税收官银,诬陷端王贪墨呢?” 云琅想不通,让亲兵扶着起身,抚着半人高的大木箱:“要是我忽然想弄点鞭炮,送萧小王爷上天呢?” 刀疤不曾考虑到这一层,愣愣想了想,看着神色分明很是跃跃欲试的少将军:“……” “划掉。”云琅也只是想一想过瘾,轻叹口气,“不是叫你们真弄鞭炮。” 刀疤摸出匕首,在随身备忘木牌上划了这一条:“是。” 云琅坐回去,咳了两声,忍不住皱了皱眉。 御史中丞回信说得清楚,云琅心里大致有数,这三个箱子少说有两个半都是御史台帮忙誊抄的、这些年各层御史言官弹劾琰王的奏折副本。 乍一看,倒真有些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架势。 这几年情势紧迫,云琅都在离京城一两千里的地方颠沛,能关注到不准琰王吃御米已是极限。 不曾想到,竟疏忽了这一层。 “既然旁人都这么说,琰王这些年行事,只怕也确实暴戾失常。” 刀疤忍不住说了一句,拿来软枕给云琅靠着:“少将军已尽力了,对得起端王当年嘱托。” 云琅打开只木箱,取出份奏折翻了几页,闻言笑笑,随手扔在一旁。 刀疤看他神色,迟疑皱眉:“属下说的不对?” “倒是和端王没关系。” 云琅很想得开,摆了摆手:“端王妃当年自殁,其实还给我留了封遗信,嘱托我千万规劝、匡正小王爷……” 刀疤心情复杂,看着既年纪轻轻、当爹又当娘的少将军:“……” 云琅拿过茶盏,喝了两口。 旧伤作祟,一到风雪天,胸肺间便憋闷得厉害。 云琅靠着软枕,又闷咳了几声,咽下喉间翻覆血气。 云琅闭上眼,靠在床头歇了歇。 端王妃…… 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王妃总是向着他们两个。 明明是端庄柔雅的王府主母,也会在云琅闯了祸、被禁军追着搜查的时候,拿帕子尽力掩着嘴角笑意,悄悄招手示意房顶上的云琅,替他通风报信。 萧朔替将门蒙羞,不敢杀兔子,一剑下去扎了端王叔的脚,回来也没挨骂。 端王叔单腿蹦着暴跳如雷,要动手揍儿子,被王妃叫人架出去,点着脑袋训了一句活该。 又吩咐府上丫鬟,给世子买了一窝雪白的小兔子,教着他们两个念,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 “罢了。”云琅被劝熟练了,不等刀疤开口,自觉宽慰自己,“往事已矣。” “落雪了。”刀疤扶着他,低声劝,“少将军,躺一会儿吧。” “躺下了又要咳。”云琅嫌烦,摆摆手,“我的山家清供檀香雪水蜂蜜绿萼梅花汤饼呢?” “……”刀疤艰难听懂了个汤饼,拎出两个食盒,放在桌上。 云琅都打开看了看,挑了份看起来量大些的,重新盖上:“给小王爷送到书房。” 刀疤愕然:“现在?” “废话。”云琅又去拿剩下几样点心,一样样挑,“等他去了书房,你还送得进去?” 云琅给萧朔投食惯了,经验很丰富,提前教导手下:“他窗户前有个坑,多大不一定,看他心情。窗棂上可能搭了碗水,进去之前,先推一下试试……” 刀疤还记着云琅下药的宏愿,捧着食盒,迟疑道:“少将军不先下些巴豆吗?” 御史中丞人在府外,听了云琅的计划,对这件事兴致格外的高。 刀疤翻出个纸包,又将剩下那几个一字排开,依次介绍:“这是黄连,这是苦参,这是番泻叶……中丞怕小侯爷不好下手,特意都磨成了粉,磨了两次。” “那也不能往这东西里面下。” 云琅看着这群手下,叹了口气:“人家好好的做生意,精心细意煮了份汤饼,把王爷吃拉了肚子,回头怎么说?” 刀疤愣了愣:“这个……属下不曾想到。” “如此一来,分明是我要折腾他,却因为倒了一次手,罪名就到了店家身上。” 云琅拨弄了两下烛花,慢慢道:“若是此事闹大,旁人说得多了,会不会觉得那家店实在过分,竟这般不怀好意、折腾食客?” 刀疤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时又想不透彻,怔怔听着,点了点头。 云琅又展开份奏折,随意扫了几行,抛在一旁。 琰王府的名声差成这样,萧朔自己放纵传言、甚至说不定还不怕事大火上浇油,只是一层。 真正的根源,并不在琰王府上。 这些弹劾,有多少是萧朔真做过的事,又有多少是借琰王府的势侵吞利益、排除打压异己。 到头来一转手,推到琰王头上,择得干干净净。 云琅靠在榻前,阖目凝神,细细思虑了一遍朝中局势。 刀疤不敢打搅他,打着手势,示意几个兄弟悄悄退到一旁。 云琅沉吟着,指腹轻轻捻了捻。 刀疤倒了盏茶,蹑手蹑脚过去,放在他手里。 云琅喝尽了一盏茶,睁开眼睛,长叹口气。 “少将军想好了?”刀疤满心仰慕,“如何行事?我们——” 云琅:“一头雾水。” 刀疤:“……” 云少将军越想越心累,扔了茶盏,仰头倒在榻上:“我又不清楚朝里都有什么官!” 没出端王府的事前,云琅在宫里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皇上皇后的掌上明珠,在军中是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戎狄无不闻风丧胆。用不着懂这些,在京中不单能横着走,上房顶也行。 出事后,云琅无暇自顾,更没机会再琢磨体会。 “想不出来。”云琅叹了口气,“我要是能想出办法,这次也犯不上回京……” 刀疤心头一紧,用力扯住他。 云琅愣了下:“干什么?” “少将军这次回京,真是回来送死?!”刀疤哑声,“将士们说了多少次!朔方军死守北疆,只要少将军活着——” 他这时候竟反应这么快,云琅没有准备,皱了皱眉,撑着坐起来:“好了,嚷什么……” “少将军!”刀疤不听他的,“当初端王殁后,少将军从京城回北疆的那一年,就不要命一般,每仗都往死里打!” “我们那时候还当少将军是急着收复燕云!” 刀疤再忍不住,怆声低吼:“活着不好吗?少将军谁也不欠,犯不着把命赔出去!这次若不是中丞大人同我们说了,我们还不信——” “刀疤。”云琅打断他,“好了。” “没好!”刀疤红着眼睛瞪他,“少将军——” 云琅犯愁:“少将军胸口好疼。” 刀疤:“……” 这一招少将军用了少说百十次,刀疤张了张嘴,涨红着脸胸口起伏,闷着头把话尽数咽回去,跪在榻前。 云琅揉了揉额头,轻呼口气。 还当这群夯货出门撞了脑袋,忽然开了窍……原来是御史中丞话太多。 云琅闭上眼睛,磨了磨牙,准备找机会给御史中丞先下点巴豆。 “我那时……” 云琅不知该怎么解释,又拉不起跪在地上的亲兵,静了片刻才道:“确实是急着收复燕云。” 燕云陷落,端王回京之前,只收复了五座城池。 剩下的疆土驻兵再多,只是死守,不彻底收复,永远成不了铁板一块。 本朝重文抑武,京城的禁军安宁日子过久了,根本打不了仗。朔方军连年苦战,拼杀得千疮百孔,更何况京中有人自毁长城。 本朝军制原本就不利于征战,新皇登基,枢密院侵夺了兵部军权,连从一品的枢密使都是文人充任。 千里之外仗要怎么打,一律按京中枢密院送来的阵图行事,不准有丝毫更改。 连年排挤,政令不一,募兵混乱,禁军经商。 民间有谚语: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 端王临终前,纵观满朝文武,能打仗的居然只剩了云少将军一个。 “燕云十三城,端王打下来五座。这些年陆陆续续,又夺下七座。” 云琅道:“朔州城,雁门关。” 雁门关拿下来,长城为界。 朔方军驻关镇边,无论京中如何折腾,还能阻戎狄三十年。 朔方将士日日拼杀,这些刀疤都听得懂,哽咽不能言,扑跪在地上。 “好了。”云琅笑笑,“起来。” “打下朔州前,我不会有事。”云琅俯身,拍拍他肩膀,“等该做的事做完了,你们总该叫我歇歇。” 他原本……早就能休息的。 故人所托,不能辜负,昔日恩情,不敢背弃。 这次那位深宫里的九五之尊,不惜自毁长城,用朔方军逼他回来送命,云琅也以为自己能就此索性歇下。 阴差阳错,又要多熬些时日。 刀疤听得遍体生寒,看着云琅眼底释然向往,张了张嘴,半句话也说不出。 “不提这个。”云琅摆摆手,把食盒推过去,“你去——” 云琅蓦地停住话头,同刀疤对视一眼,神色微变,一齐朝窗外看去。 暮雪皑皑,风灯昏沉,几道人影身法奇诡,一闪而过。 “是刺客,少将军不要出来!” 刀疤反应极快,一把推开窗户,纵身跃出:“结阵!后列翼护,前列御敌——” 雪夜风寒,凛冽寒风瞬间迎面灌了个结实。 云琅呛了两口,咳得几乎站不住,不想叫这些人替自己担心,勉强扶住窗沿:“上面三个,有机关弩!小心——” 话音未落,云琅拧身让过,一排弩箭已死死钉在了他刚站的地方。 对方有备而来,远比上次刺杀凌厉凶悍。亲兵被他提醒,堪堪避过箭雨,依然有几个被擦出了血痕。 刀疤急声道:“少将军快回去,避到屋角!” 云琅弯着腰,咳了几声。 他攒的内力都在刚才那一下耗尽了,眼下要躲,也已没了力气。 箭雨泛着冷铁乌光,转眼已再度换了方位。云琅半跪在地上,不及抹去唇角血痕,忽然被扯住手臂,狠狠拽回了墙角。 云琅跌得重,眼前黑了黑,刚缓过口气,就被身上的人砸没了大半。 “……”云琅躺在地上,隐约觉得自己看见了走马灯。 法场之上,他坚称怀了萧朔的孩子。第一次来琰王府,椅子都没坐热,就遇见了刺客那天。 云小侯爷三分本能、七分成心,带着十来斤的熟铁镣铐给萧朔来了个结实的见面礼。 万万想不到,这种事竟然也能还回来。 云琅闭着眼睛,还在回想自己的短短二十余年,肩膀忽然被人用力攥住:“云琅!” 云琅睁眼,气若游丝:“君子报仇,十来天不晚……” “闭嘴。”萧朔眼底仍一片凛冽,胸口起伏半晌,沉声,“你从哪招惹来这么多麻烦?” 云琅躺在地上,咳嗽着侧过头,看了看萧小王爷招来整整两个半箱子的麻烦,觉得这话怎么都该自己先问。 外面拼杀声愈烈,玄铁卫也已赶来,箭雨终于渐疏。 冷风仍打着旋往里灌,萧朔看了一眼云琅,起身要去关窗,被云琅拽住:“再等等,还有第二拨。” 萧朔蹙紧眉,低头看着他。 “信我。”云琅被追杀多了,经验丰富,闭着眼睛顺裤腿往上摸了摸,“怎么全是湿的?” 云琅想了想,忽然明白了,欲言又止,看着萧朔。 虽然知道萧小王爷当年不敢杀兔子,但他也不曾想到这一层。 被逼到绝处的几次,云琅甚至还想过,萧朔毕竟也算是将门虎子。 实在不行,给萧朔留封遗书,托萧小王爷领兵收复朔州。 …… 云琅看着裤子湿了的将门虎子,神色复杂:“倒也不用这么害怕,这里是死角,箭射不到……” “……”萧朔敛眸,字字冰寒:“云琅。” 云琅占了个便宜,挺高兴,撑着胳膊挪了挪,自己靠着墙坐起来。 箭雨的死角就这么大点,云琅扯着萧朔浸了雪水的裤腿,把他往回拽了拽:“王爷在哪赏雪,站了这么久?” 萧朔漠然一阵,解下披风,劈头扔在他脸上。 云琅正好冷,也不客气,抱着披风扯了扯,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好:“看雪的成色,很像我这个院子屋后墙角。” “……”萧朔深吸口气,压了压腾起的无声杀机:“云琅。” “近来确实不警醒了。”云琅叹息,“被人听了墙角,竟然也没发现。” 云琅作势按了按小腹:“什么时候来的?其实该进来坐坐,孩子们也该见见……” 萧朔听不下去他满嘴胡扯,打断:“在你说‘少将军胸口好疼’的时候。” 云琅:“……” 萧朔低头看他:“我也不曾想到,云少将军这般铁骨铮铮。” 云琅:“……” “王爷来的还真——” 云琅咳了一声,把对萧朔大爷的问候咽回去:“真很是时候。是担心我拆墙角吗?放心,这处院子我打算从门拆起,毕竟窗户已经拆得差不多了……” 萧朔淡声:“云琅。” “活着呢。”云琅高高兴兴应了一声,“有时间能再送来把椅子吗?现在这把只剩两个腿了,不是很稳——” “你说再多的话。” 萧朔道:“我也听得出,你气息乱得续不上了。” 云琅微怔,靠着墙抬头。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已近惨白的唇色,眼底戾意无声暗涌。 他没办法……不去恨云琅。 恨他只身远走,恨他单骑独行。 恨他苦撑朔方军,恨他什么都往身上背, 恨他眼底分明早无生志,还要操心不够,管这管那。 恨他混不吝装成个没心没肺模样,一看不住,就要把命交出去。 …… 恨他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还一句不肯解释,一声不肯辩解。 “云琅。” 萧朔扳住云琅颓软肩背,运起内力,抵在他背上:“你当初劝我,让我不要翻案。” 萧朔:“是为了燕云吗?” 云琅气息散乱,趴在他臂间闷着头咳嗽,听见这一句,呼吸悄然滞了滞。 “倘若执意追查,丢车保帅,镇远侯府会第一个被推出来。” 萧朔替他疏通经脉,淡声道:“一个端王爵位,保得住你的命,保不住你的云麾将军。” “没了你,朔方军再无支撑。” 萧朔:“朝中无人主战,意图让出燕云,与戎狄求和,年年岁贡。” “戎狄狼子野心,中原地产丰富财货富饶,长此以往,必图南下。”萧朔道,“迟早有一日,祸及破国。” 云琅静了一阵,笑了笑,低下头。 萧朔语气格外冰冷:“你以为,当年纵然和我说了这些……我也听不懂?” “在你眼里,我纵然知道了这些,也抵不过家恨血仇,是不是?” 他不想同云琅吵,终归压不下胸口激烈恨意,一字一顿:“即使知道了,我也一定会不顾大局、不管国本,非要犯浑胡闹死查到底——” “倒也不是。”云琅扯扯嘴角,“我只是……说不出。” 萧朔怔了怔。 “我说不出。”云琅抬头,朝他笑笑,“萧朔,我爹害死了你的父亲。” “我说过。”萧朔沉声,“你——” “但凡我那时候再仔细些,不那般任性,只住在你府上,多回几次侯府。”云琅轻咳两声,“那些勾结行径,未尝不能看出端倪。” 云琅看着他:“我的家人让你没了家人,我什么都没能护得住,什么都没能变得了。” “到最后……我来告诉你,为了大局,为了我,你放过他们?” 云琅:“我要怎么说?” 萧朔胸口起伏,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隔了良久,他放开云琅,阖上眼。 “我那时……眼界便不及你。” 萧朔:“我本该看出来。” “我本该看出来。”萧朔缓缓道,“却只知眼前血仇,不知——” “没有。”云琅有点不好意思,“我当初也没想那么远。” 萧朔蹙眉,抬眸看他。 “那时候……” 云琅实在没了力气,挪了挪,靠在萧朔臂间:“我闯进天牢,终归来不及。” “我只知道,那两年先是我跟着王叔打仗。” 云琅轻声道:“后来王叔回京,执掌禁军,就变成了我一个人打仗。” 云少将军那时才十七岁,凭着天赋屡战屡捷战功赫赫,看不到其下暗藏的累累危机。 彼时京中,唯有端王力主血战戎狄,端王身死,主战一派再无扛鼎。 云琅:“我与端王之交,原本该义无反顾,刎颈同死。” 萧朔:“……” 云少将军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刎颈之交”用错了辈分,咳了两声:“可王叔不准。” “端王叔说,一来,他死后,家小必被牵连,要我照顾。” 云琅:“二来,朝中能领兵征战的,只我一个。” “他不准。” 云琅闭了闭眼睛:“彻底收复燕云前,不准我生退意,不准我心灰意冷,不准……” 萧朔:“不准你死。” “是。”云琅苦笑,“好累。” 萧朔眸底倏而轻颤,死死盯住他。 “王爷。”云琅轻叹口气,“我想起来走走。” “……”萧朔一言难尽,回头看了看窗外血肉横飞的刀光剑影:“现在?” “是。”云琅也觉得不太合适,不很好意思,低咳两声,“我也不想,只是……” 他话音愈轻,萧朔皱了皱眉,低头要问,目光蓦地一凝。 云琅原本靠在他臂间,这会儿不再废话了,也不再怎么咳,静得连原本杂乱急促的气息都听不清。 身子慢慢滑下来,肩头抵着他胸口,额头落在颈间。 萧朔半跪在地上,伸手堪堪拦住云琅。 四周愈寂。 像是又回了当初在大殿前,他跪下来,被先帝亲手加冠赐爵的时候。 举目繁花锦簇,眼前无上尊荣 不见故人,不见归途。 萧朔抬手,碰了碰云琅眼睫。 “……”云琅觉得应当提醒他,“小王爷,我还没死。” 萧朔狠悸了下,一把抄起云琅,抢到榻前:“要用什么药?” 他从后门进来,扫见过桌上那几个像是装了药材的纸包,摸了几次,打开一个:“这是什么?” “……”云琅张了张嘴:“咳。” 萧朔凛声:“说话!” 云琅没见过萧小王爷这般几能噬人的架势,没办法,实话实说:“巴豆。” 萧朔:“……” 萧朔闭了闭眼睛,死死压住火气,一手稳稳架着云琅,去拿另一包。 云琅愧疚:“黄连。” “……”萧朔咬牙切齿:“云、琅——” 云琅眼睁睁看着他去拿第三个,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番泻叶……” 萧朔抬手,牢牢封住了他这张嘴。 云少将军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他打翻了自己那份山家清供檀香雪水蜂蜜绿萼梅花汤饼,有些难过:“呜。” 萧朔不管他呜,把人抱起来,扯起斗篷裹严实,自后门一头闯进了茫茫风雪。 第十七章 云琅被萧朔抱着,心力终归再熬不住,渐渐昏沉。 雪夜太冷,披风隔不住寒意。 云琅苦撑太久,被冷风一激,微微打了个颤。 经年逃亡,常在破庙林间避风雪,已攒了不少经验。云琅正要蜷起手脚身体保暖,格外有力的手臂忽然从背后圈回来。 “不用。”云琅低咳,勉力推他,“还有刺客,分心——” 萧朔垂眸,淡淡道:“再动一下。” 萧小王爷周身的杀意能活剐了刺客,云琅审时度势,觉得这句只怕九成九是反话,老老实实收回手。 萧朔赶了几步,停下来低了头,看着云琅安安静静在他臂间阖了眼。 不再说话,畏寒似的往披风里缩了缩。 不动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忍起的,这会儿心力彻底散开,意识混沌无力自持,血才从云琅虚抿着的唇角沁出来。 茫茫雪色,一滴一滴、悄无声息点染晕开。 …… “王爷!” 连胜带玄铁卫心急如焚赶过来,一眼看见他怀间抱着的人,愕然:“云公子——” “叫医官。”萧朔道,“去请梁太医。” 连胜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半句话不敢多说,打手势示意其余玄铁卫四周翼护,自己掉头扎回浓深夜色。 萧朔抱着云琅,进了书房,放在榻上。 老主簿带人找了王爷半宿,循着动静匆匆赶过来,被萧朔身上血色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刺客——” 萧朔解开披风,一点点拭净云琅唇角血色:“没事。” 老主簿看两个人都全然不像没事,掌了灯,再细看云琅脸色,心下猛地一沉。 萧朔伸手,去摸云琅的腕脉。 雪里待得久了,指尖冻得冰冷麻木,几次都摸不出。 萧朔眉宇间溢出难抑烦躁,手上的动作却仍一成不变,再度探向云琅脉间。 “王爷。”老主簿心惊胆战,小声叫他,“连统领去请梁太医了。” “刺客来得突然,府上有些乱,刚稳下来。” 老主簿:“医官也叫了,很快……” 萧朔像是不曾听见,蹙紧了眉,盯着榻上无知无觉的云琅,眸底一片暗沉。 老主簿不敢再说,噤声缩在一旁。 当年家变后,王爷的性情就变了许多。 并不是像外界所说那般残忍暴戾,云小侯爷来府上前,萧朔其实不常发怒,也很少像京中那些衙内,动辄将夺人性命挂在嘴上。 可京中无论谁家纨绔、孰府膏粱,都从不敢与萧朔对上。 不只是皇恩浩荡,更因为萧朔几乎像是从死地走出来的人。 从死地走出来,什么都不剩,所以什么都不在乎。 萧朔敢肆意妄为,敢行止荒谬,不是因为宫中回护、皇上放纵。 是因为早已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也不想留住任何一样东西。 老主簿摒着呼吸,战兢兢看着王爷几乎同归于尽一般的凛冽架势站在榻前。 老主簿挣扎半晌,横了横心,冒死开口劝:“王爷——” 老主簿看着眼前情形,忽然怔住。 萧朔解开衣襟,半跪在榻前。 他眸底还是冷的,看不出神色,人凝得像是冰冷的黑色雕塑,伸手握住了云公子的手腕。 一点一点、什么都没惊动地,把云小侯爷冻得苍白的手焐进了怀里。 - 云琅躺在榻上,难得地做了个不是被咒着该千刀万剐的梦。 汴梁雪夜的元宵灯会。 冷是真冷,也确实是好光景。 汴梁是古都,沿着黄河建的城,正在运河枢纽上。京城繁荣,店铺沿着坊墙一路搭到河边,从早到晚热闹不休,拦也拦不住。 到了先帝一代,彻底废除宵禁,汴京彻底成了不夜城。 自小长在宫里,又不用按着皇子的严苛起居,云琅没少在夜里偷着溜出宫,跑去汴梁的夜市解闷。 值守的侍卫早同他熟,没人拦他,管得最松的时候,云琅能骑着马一路出内城。 过了金水门就是外城,沿金水河向西北,西北水门走船,可以走卫州门出京。不过横桥一直往南走,过了金梁桥,就是端王府。 夜里的汴梁城灯火通明,满眼繁华,夜市沿着龙津桥走,一直到子时也歇不全。 云琅蹲在端王府的房顶上,惦记着夜市,一颗石头接一颗石头地砸萧小王爷的窗子。 砸到第二十三颗,里头的人终于一把推开了窗户。 萧小王爷站在窗前,手里还攥着没读完的书,皱紧眉:“又胡闹什么?” 云琅向来看不惯他这般少年老成的做派,把石头子换成了栗子,砸在他脑门上:“看不看灯?” “不看。”萧朔坐回去,“要去你自去。” “书有什么好看?” 云琅跳下来,没踩窗前陷坑,在假山石上借了下力,一撑窗沿掠进屋内:“快走,今日灯会,错过明日可就没了。” 他身法轻巧,奈何这一串路线还是有些奇诡,落地时呛了口风,咳嗽了两声。 萧朔往后拉了些桌案,蹙了眉,看他落地站稳:“你过来。” “我不。”云琅威武不能屈,“你榻前定然有个陷坑。” “……”萧朔自己下了暖榻,一把拽住云琅手腕,按住腕脉。 “噫。”云琅探头跟着看,“你还会把脉?” “别出声。”萧朔屏息凝神,试了几次,“刚学,一出声就摸不着了。” “怎么还钻研起医术了。” 云琅大为好奇,探过他身,看了看桌上那本书:“肘后备急方……治胳膊肘的?” 萧朔被他气得磨牙,口不择言:“治疯狗咬的。” 云琅:“……” 萧朔紧皱着眉,按着云琅把了半晌的脉,终归没摸出端倪,将他手腕扔开。 云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胳膊被丢回来,绕着萧小王爷转了半个圈,伸手晃了晃:“就完了?” “摸不出,我来日再去太医院问问。” 萧朔抿了下唇角,沉声:“你伤还未好全,这般乱跑擅动内力,落下病根怎么办?” “落不了,我注定没病没灾长命百岁。” 云琅不以为然,随手拿了他桌上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今日灯会,不去岂不可惜……” 云琅琢磨一刻,忽然明白过来,拿过那本医书抖了抖:“你这几日闭门不出,就为了研究这个?” 萧朔一把抢回来:“给我。” “你不敢上阵杀人,王叔已经很想揍你了。” 云琅真心实意替他担忧:“再宅心仁厚,学了治病救人,王叔岂不气到上房……” “除了你,没人上房!” 萧朔年纪毕竟尚浅,被他三番五次调侃,终于压不住火:“谁叫你伤老是不好!?天知道那些御医靠不靠得住!一个个尸位素餐!前些天还说——说你断无活路……” 云琅被他劈头盖脸地训,有点懵,端着茶杯眨了眨眼睛。 萧朔咬牙,把书仔细收好,又回头瞪他一眼,背过去藏在了枕头底下。 云琅没弄清楚萧小王爷忽然发的什么脾气,看他眼眶通红,犹豫一会儿,过去碰碰他:“欸。” 萧朔冷着脸色,转过身不理他。 云琅又碰碰他:“萧朔。” 萧朔被他烦透了,夺过云琅手中茶盏,把里头的凉茶倒干净,换了杯热的撂在桌上。 云琅其实不很爱喝热茶,看萧小王爷大有“你不喝就把这一壶怼你嘴里吨吨吨吨吨”的架势,犹豫一会儿,拿起来喝了。 “不能——不能怪人家太医。” 云琅到现在也觉得挺对不起太医院的,小声跟他讲道理:“好歹我也是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没摔碎都是好的……” “我们从崖上掉下来。”萧朔低声,“你为了护着我,才会摔在山石上。” “差不多。”云琅含混着糊弄,“我身手比你好,自然得罩着你……” 萧朔身上发颤,不听他说,闭紧眼睛。 他们明明只是在京郊跑马,阴差阳错,不知怎么就撞破了戎狄的探子。 戎狄人潜进京城,一旦被发觉就是灭顶之灾,自然对他们穷追不舍。 他是皇孙,外头的罩衣刮破了,露出的石青色龙褂,有双螭补五色云。 戎狄认得形制,朝他往死里下杀手。云琅不肯扔下他,才被一路逼到崖边。 为了护着他,才会在那般要紧时候将他扯住,垫在他身下,几乎摔没了性命。 “就为了这个,萧小王爷就要弃文从医了?” 云琅坐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没压住笑:“这是什么道理?你不该知耻而后勇,先练练武……” “武自然也会练。”萧朔闷声,“近来都会很忙,你少来找我,多在榻上躺着。” “闷都闷死了。”云琅道,“你家的药有奇效,我都好得差不多了。” “真的,你不知道宫里多闷得慌。” 云琅:“除了柱子就是房梁,要喝杯茶,在榻上叫一声,外头就传‘要茶——’,然后就等着。” 云琅绘声绘色:“十来个内侍宫女,击鼓传花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外喊,倒好了茶,再一个接一个传回来……都冷透了。” 萧朔蹙紧眉,将信将疑看他半晌,又道:“那……我递牌子,去宫里找你。” “你来找我干什么。”云琅一心把他忽悠出去,一阵头疼,“站门口喊第一声要茶,然后最后一个把冷透的茶喂我吗?” 萧朔是小皇孙,平日里长在端王府,只在年节入宫请安,进宫其实并不多,从不知道原来宫里规矩是这样的,听得愕然:“岂会如此?” “就是如此啊。”云琅理直气壮,“你听没听过,皇上的菜要人试毒的?” 这个萧朔知道,点了点头。 “要试三次,过水一次,银牌一次,赐尝一次。” 云琅道:“御膳每顿有一百二十道菜,每道菜都得这么试一遍。” 萧朔微愕:“那要试到什么时候?” “总归等试完,饿也饿饱了。”云琅道,“还有,为了防人下毒,每道菜只准尝三口……” “一百二十道菜。”萧朔摇头,“每样三口,也要撑死的。” “……那大抵。”云琅从善如流:“是我记错了,每顿饭二十道菜。” 萧朔:“……” 云琅:“……” 萧朔抿着唇角,看他半晌,终归没能绷住,低头笑了一声。 “不生气了吧?” 云琅弯腰看了看,碰了碰他:“不生气就陪我出去,我是真快憋死了,殿前司三队人马轮流看着我……” “你是偷跑出来的?” 萧朔心里一紧,又要皱眉:“你——” “我是正大光明走出来的,只是一不小心,恰好走了条没人看见的路。” 云琅提前抬手,按住他眉心:“陪不陪?不陪我自己去了。” 云琅对花灯兴致其实尚可,一心惦记着夜市上的民间吃食,探头看看月色,不打算再耽搁:“磨磨蹭蹭,要不是我一个人吃不了,还犯得上来找你……” 萧朔静听着云琅抱怨,眼看云琅要走,忽然抬手拦他:“城东——” “城东有什么好玩的?”云琅莫名,“除了庙就是寺,黑咕隆咚,又没有灯。” “过龙津桥,观音院背后,有条甜水巷。” 萧朔低声:“有家铺子,汤饼很不错。” 云琅没听清楚:“什么?” “汤饼。”萧朔平素向来不沾这些,咬了咬牙,低声,“点心……点心也很好。” 他随母亲去上香,想起云琅说整日喝药喝得冒苦水,不知怎么,就去绕了绕。 原本是想等再过几日,去买些回来,趁着进宫请安给云琅送去的。 “当真?”云琅怕他唬自己,“出来是找乐子的,你不要又嫌人多心烦,故意把我往僻静冷清的地方领……” “当真。”萧朔肩背绷了下,低声,“我,我想去吃。” 云琅沉吟一阵,伸手摸了摸小王爷的额头。 萧朔挪开他的手:“别闹。” “我想去吃,一份给的分量太少,不很够吃。两份……” 萧朔并不看云琅,垂着头,虚攥了下拳:“一个人吃不完。” 云琅看着萧朔,心情复杂,伸手拍拍他:“不用说这么详细。” 萧朔:“……” “回头万一叫端王叔听到。”云琅道,“定然说你吃饭没够打架净挨揍。” 萧朔:“……” 云琅在榻上一动不动躺了半个月,终于找人斗足了嘴,长舒口气,把窗临风,胸襟舒畅。 正月十五,月色正皎洁。 窗外薄薄积了层新雪,映着廊下风灯,格外明净。 小王爷脸上滚热通红,垂着头坐在榻边,不知出的什么神。 “行了。” 云琅看他半晌,绷不住乐出来:“带路。” 萧朔怔了下,抬眸看他。 “姑且信你一次,若是味道不好。” 云琅惦记吃的,随手摸了件萧朔的披风,搜刮了个暖炉揣进怀里,抢先一步敛衣出门:“定然找你算账。” …… 梦境难得极安宁,云琅扯了下嘴角,昏昏沉沉地,双手竟真同梦里抱着暖炉一般暖和起来。 那一日,他同萧朔踏雪寻梅花汤饼,寻了半宿,终归没能吃着。 天有不测风云,虽然买着了两份,可放得晚了些,已经冷了。 小王爷怕牵扯他伤势,坚持要拿回府里叫人去热,不论谁来说怎么劝,都是一句“冷了、不准他吃”。 两个人争执半天,只得一人拎一个食盒,冷冷淡淡往回走。 雪覆得薄,路就极滑,夜色又浓。 萧朔一下没踩实,眼看着要摔,他下意识去拉,也跟着脚下不稳。 …… 也不知萧朔从哪修炼来的机变反应,竟一把死死将人抱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半点也没让重伤初愈的云小侯爷再摔着。 只可惜两个食盒,都翻得吃不成了。 再回去问,售空估清,刚好是最后两份。 云琅在梦里轻叹口气,习以为常地熬着胸口时而尖锐时而粗砺的疼,难得的,生出点平日里从不屑的矫情劲。 打翻了,就没了。 再变不了、改不成、逃不脱。 覆水难收。 一阵激烈痛楚伴着血腥气翻涌上来,云琅知道这时候决不能呛,挣着翻身,昏天暗地将血咳净。 眼前由昏至明,一点点重新清晰。 他躺在萧朔的书房,榻边放着水盆,药气浓得发苦。 刀疤双目赤红,死死扶着他,梁太医手里捏着银针,老主簿忧心忡忡守在榻边。 云琅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平复气息。 从来都是他照应架都不会打的萧小王爷,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如非必要,云琅依然不想让萧朔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不知道昏着的时候被灌了什么药,口中尽是苦涩余味。云琅被刀疤扶着,漱了漱口,仍乏得很,重新闭上眼。 正要靠回去,书房的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 微凉雪意才稍稍拂过,就被尽数掩在门外。 云琅怔了怔,抬头看过去。 萧朔立在门口,并不看他,将披风交给玄铁卫,走到榻边坐下。 云琅茫然低头,看了一会儿他手里拎着的食盒。 屋子里原本就静,这会儿更被王爷震慑得没了人声。老主簿犹豫一会儿,留下梁太医,把剩下的人连拖带拽扯出了书房。 云琅看着食盒,没立时出声。 萧朔垂眸,沉默着坐了一阵,冷声:“你——” “王爷。”云琅:“您是要喂猪吗?” 萧朔:“……” “这个分量。”云琅忧心忡忡,“是把他们家饼包圆了吗?还有汤吗?还好吃吗?还……” 云琅干咽了下:“还能吃吗?” “云琅。”萧朔静了良久,伸手去拿调羹,“你不必勉强自己说话。” “没事,我胸口不疼了。”云琅很洒脱,“不耽误说——” “你不用靠说话。”萧朔道,“一样能气死我。” 云琅:“……” 云琅咳了一声,小心试探:“真的?” 萧朔打定了主意不受他激,拿过个干净的药碗,分出些汤,舀了几个格外精致的梅花饼搁进去。 “他们家的汤里放了檀香。” 萧朔:“可以消热清肺,止心腹痛。” 云琅张了张嘴,没出声,扯了下嘴角。 “但你不能吃。”萧朔道,“你肺脉旧伤,浸阴寒之气过甚。吃性寒药材清热,当时燥气发散,会好受些,过后却定然反复,只会疼得更厉害。” 云琅不曾想到他竟真学出了些门道,愣了愣,回想一阵:“怪不得……” 萧朔阖了下眼。 他还不知道云琅有这一处旧疾,也不清楚是怎么落下的。但太医反复诊脉,伤势耽搁太久,又兼自行用药多有不妥,沉疴之势已起。 这个疯子,这些年不知胡乱吃了多少药。 不知藏了多少伤。 “这一份不加檀香。” 萧朔不看云琅,将无边恼恨戾意压下去,语气平淡:“你可吃些。” 云琅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搭在榻边的手挪了挪,去接调羹。 萧朔像是没看见,自顾自舀了一勺,停在他唇边。 “……”云琅:“王爷。” 萧朔不为所动。 “我们现在这样。”云琅想了想,尽量说得委婉,“特别像我久病在床,你不堪烦扰,想一碗药毒死我。” 萧朔压压怒火,沉声:“云琅——” “是真的。”云琅犯愁,“民间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萧朔:“……” “放心。” 萧朔知道云琅有心抬杠,铁了心不被他绕进去:“我若想杀你,不下毒,直接一剑捅穿了事。” 云琅松了口气:“那就好。” “况且。”萧朔静了片刻,又道,“你若久病——” 云琅好奇:“什么?” 萧朔闭了闭眼:“无事。” 他不想说这个,看云琅依然没有要张嘴的意思,有些不耐,蹙紧眉:“还等什么?” “等。”云琅看着唇边调羹,沉吟,“王爷能这么举多久。” 当年萧朔掰手腕从没赢过他,如今举着勺子这么久,竟仍稳得纹丝不动,看来确实颇有进益。 云琅想抬手戳一下,实在没力气,继续掐着心跳数时间:“稳住,再坚持一会儿,我看看……” 萧朔忍无可忍,扔下勺子,将药碗一并扔在一旁。 云琅看着他冷峻神色,松了口气。 汤饼是无辜的,云琅攒了些力气,悄悄挪了挪胳膊,想要自己去拿调羹。 不及成功,萧朔已将那一碗拿起来,自己吃了。 云琅:“……” 云琅觉得自己仁至义尽,挣着坐起来,磨牙霍霍:“萧朔——” “冷了。”萧朔淡声道,“你不准吃。” 云琅张了下嘴,忽然怔住。 萧朔又从食盒里分出些尚温的,重新搅了搅,舀起一勺,递过去。 云琅怔怔看了半晌,勉强抬了下嘴角,低声:“小王爷……” “你尽可以再拖延。”萧朔道,“他家今日的虽被买完了,明日还做,后日还做。” 云琅干咽了下,讷讷:“倒也没有这般爱吃……” “滚他娘的售空估清。” 萧朔冷声,慢慢咬字:“泼一次,我再买一次。” 云琅胸口蓦地尖锐一疼,想规劝萧朔不要骂人家店家的娘,抬起头,正迎上萧朔视线。 满腔怨忿,无边戾意。 森森白骨,冻雪苔原,蔓出蜿蜒血藤,死死将他扯住。 云琅慢慢闭上眼睛,站在正可安眠埋骨的沼泽边,心肺生疼。 “云琅。”萧朔看着他,“你我还活着。” “还活着。” 萧朔逐字逐句,落在他耳边:“就少给我想什么覆水难收。” 第十八章 云琅猝不及防, 仓促闭上眼睛。 他垂着头,静静坐了半晌,攒出半分心力, 笑了笑:“小王爷……” 云琅低声:“好不讲理。” 萧小王爷从没打算过讲理, 漠然不语,重新舀起一勺,举在他唇边。 好端端一把勺子,瓷质通透,细腻莹白, 官窑第一等的上品。 硬生生被拿出了提刀抄剑的凛冽架势。 云琅怕他拿勺子捅死自己,静了片刻,老老实实张嘴吃了。 萧朔又喂他几勺,将碗搁在一旁。 云琅意犹未尽:“没吃饱。” 萧朔抬眸, 不冷不热扫他一眼, 径自盖上了食盒。 云琅没想到琰王府竟还有了不给人吃饱饭的新规矩, 有些愕然, 目光追着食盒, 被萧朔一路拎走:“欸——” “回来。”梁太医适时冒出来, “你如今伤势未稳, 脾胃虚弱, 吃得多了不能克化。” “还不稳么?”云琅愣了下,按按胸口, “已经好受多了。” 梁太医被这两个煞星怀疑了半辈子的医术, 近日里已渐超脱, 从怀里掏出银针,照着好受多了的云小侯爷扎下去。 云琅措手不及,疼得眼前一黑:“……” “伤原本不轻, 这些年还失于调养。” 梁太医诊了诊脉:“肺连心脉。心肺耗弱,又有积郁不散,长此以往,自然气不御血。” 梁太医要替他行针,示意云琅解开衣襟:“第一次咳出血是什么时候?” 云琅不知萧朔走没走远,眼睛转了转,斟酌:“三——” 梁太医一针扎下去。 “……”云琅闷哼一声:“六年前。” 梁太医:“伤又是什么时候受的?” 云琅这次不说话了,只是笑,低头轻轻揉了揉胸口。 梁太医看着他,皱了皱眉,向缓和些的穴位又下了几针。 云小侯爷当年在宫中养得精细,这些年被糟践的差不多了,瘦得筋骨分明,连新带旧落了不少伤痕。 尤其胸口那一道刀伤。 狰狞横亘在心口,纵然看起来早已痊愈了,也依然显得格外怵目。 军中铠甲有护心镜,伤到这等致命处的机会不多。离了沙场,以云琅的身手,轻易也不该受这般几乎夺命的伤势。 他不肯说,梁太医也不再问,避开陈旧疤痕,将针尽数下完:“忍两个时辰。” 云琅仰卧在榻上,愕然起坐:“这么久……” “你拖着这伤不治的时候,怎么没说这么久?” 梁太医毫不心软,押着他躺回去:“琰王说了,不将你这旧疾尽数去根,琰王府出五十个人,在整个京城的茶馆酒肆讲老夫当年那没治好你的故事。” 云琅:“……” 云琅干咽了下,想起此前听得有关琰王诸般传言,心情复杂:“还真很是……凶恶暴戾。” 梁太医身心沧桑,叹了口气。 “牵累……”云琅扯了下嘴角,“牵累您了。” 好好的太医,就因为牵扯上自己,不只信了龙凤胎,现在连名声都保不住了。 云琅一片好心,替他想了想:“您喜欢江南气候吗?我在那边有些旧部,凑一凑钱,还能再开个医馆……” 梁太医瞪圆了眼睛:“你也不信老夫能治好你?!” “不是。”云琅苦笑,“我——” “你什么你?!”梁太医怒斥,“你就留在琰王府上,好好养着精细调理,又不是没有盼头!” 云琅张了张嘴,低头笑笑,没再出声。 “你这旧伤,七分确实凶险,剩下三分,在你自己糊弄。” 梁太医看他半晌,稍缓了些语气,沉声道:“老夫不知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有病不理有伤不治,还是看得出的。” “你这样的,老夫也没少见过。” 梁太医道:“觉得自己没几日可活,便不遭那个治病的罪了,只管挑着自己高兴的事做。拖到死期,闭眼蹬腿了事。” 云琅咳了咳,小心劝:“您声音稍微轻些……” “现在知道怕人听见了?” 但凡医者,向来最气这等病人。梁太医扫他一眼,收拾东西:“行针是通你肺脉,若要效果最好,得站起来走。” “……”云琅被他扎了一身,低头看了看自己仿佛拥抱了头豪猪的架势:“就这么走?” “自然。”梁太医莫名,“不然如何,蹦着上房吗?” 云琅咂了下嘴,猜出老太医只怕在萧朔那受了十肚子气,不再找骂,安安生生闭嘴听训。 “不破不立,引发旧伤再通血脉,比现在疼上十倍不止。” 梁太医生着气站了一阵,看他不说话,才又道:“不能用麻沸散,要你自己推行血脉。” “或者你就这般躺着。”梁太医道,“再如何行针,无非理气排淤,止一止疼罢了。” 梁太医:“老夫言尽,你自己衡量。” 云琅哑然,抬手同他作谢。 梁太医一世声名尚且拿捏在琰王手里,还要找办法治云琅的伤,没工夫同他客套,匆匆走了。 云琅自己发了会儿呆,撑着胳膊,边轻轻抽着凉气边躺回去。 梁老太医一着不慎误上了贼船,医术却是分毫不差的。 一组针行下来,疼归疼,始终盘踞在胸口的压抑闷痛却散去不少。 云琅趁着心神清明,合了眼躺平,在心里慢慢盘算。 事出突然,他自顾不暇,还没能顾得上细想昨夜刺客的来路。 他进了琰王府,在等闲外人看来,无异于自寻死路。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琰王手刃了以泄心头之恨。 还不放心,急着要他性命的,无非实在忌惮。 要么是怕他被逼急了,玉石俱焚,不管不顾说出当年全部真相的。 要么…… 云琅又想起那几箱子誊抄的奏折副本,心下沉了沉,无声蹙眉。 萧朔当年就能跪求重新查案,从来不是任人欺瞒哄骗的脾气,避箭雨时同他说的那些话,无疑早开始暗中调查。 这些年,他四处逃亡保命,把萧朔一个人扔在京里,也不知道查出了多少端倪始末。 虽然传言多少有些偏差,萧朔并非当真那般既残暴且嗜血,日啖小儿三百个。但论起行事手段,一个偏激狠厉、无所顾忌,总是占着了的。 长此以往,幕后之人越发忌惮,早晚要痛下杀手。 当初那一批侍卫司的杀手追过来,云琅就有此一虑,此时更坐不住,吸了口气:“刀疤。” 刀疤始终守在外头,应声进了书房,快步走到榻前。 云琅撑着胳膊,坐起来些:“昨夜行刺——” “应对及时,兄弟们跟玄铁卫伤了几个,都不重。” 刀疤怕他费力气,不等云琅问完,一口气禀报:“只是院子毁了大半……还被放了把火。” 云琅所料不差,蹙了蹙眉。 “那时少将军已被琰王带走了。”刀疤道,“玄铁卫以为琰王还在里面,还吓得不轻。” “刺客见了王爷进我的院子。” 云琅沉吟:“才放的火?” “是。”刀疤细想了下,点头,“王爷将少将军从窗前扑开,那些人定然看见了。” 云琅越想越头疼,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原本是件挺简单的事。 他再熬一熬,把北疆的事了了,对得起端王交托的遗志。 就此放手,潇洒快意。 …… 竟又牵扯出许多麻烦。 “少将军不放心琰王?” 刀疤看他神色,猜测着道:“那些刺客不只冲着咱们,也冲琰王府吗?” “你都看出来了。”云琅犯愁,“怎么放心?” “……”刀疤硬着头劝:“琰王想来能自保的。” 刀疤不想让云琅再添担子,扶他靠回去,低声道:“少将军当初不是说——那些事,只要您什么都不说,就能保琰王不会有事……” 云琅敢作敢当:“我说错了。” 刀疤:“……” “不行。”云琅重重叹了口气,咬牙起身,“扶我起来走走。” 刀疤骇然:“就这么走?” “不然如何,蹦着上房吗?” 云琅甫一踏在地上,眼前就跟着黑了黑,晃了下堪堪站稳,看着愣在原地的刀疤:“还不快来扶我?” 刀疤回神,忙过去将他扶稳。 老太医说的不假,气血一动,旧伤跟着翻天覆地搅起来,几乎比当年那一刀捅进来更疼。 云琅疼得直抽气,狠了狠心,慢慢推行血脉。 “少将军!”刀疤不知他在做什么,眼见着云琅冷汗涔涔,一阵慌张,“这是要折腾什么!躺下歇歇不好吗?” ……自然好。 云琅两条腿都在打颤,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逼自己迈步。 原本是能躺下歇歇的。 原本也不非要治什么破伤,无非再养几日,好些了就设法脱身去打了那一仗。 原本再撑一撑就行了的。 也不知道萧朔拎回来那个破食盒,里头装了什么迷魂药。 “我得看着他……” 云琅疼得抽冷气:“先……再撑五年,看看……” 刀疤愣了愣,猛然抬头盯着他。 云琅眼前白茫,仍凭一口气死撑着,抬手抹了眉间冷汗。 云小侯爷打小金尊玉贵,小时候在宫里乱跑,被桌角磕了一下,先皇后都要叫人去把桌案四角全砍成平的。 就是那一次从悬崖上掉下去,险些摔散了架,也是麻沸散镇痛汤轮着来。 什么时候受过这个气。 云琅忍着疼,低声骂骂咧咧,翻来覆去问候萧朔的大爷们,较着劲一般在屋里迈步。 刀疤扶着云琅,肩背颤了颤。 他没出声惊动少将军,咬着牙深深低头,用力擦了下眼睛。 - 书房窗外。 萧朔漠然静立,身形如铁。 云小侯爷对萧朔叔伯辈的问候十分丰富,老主簿听得心惊胆战,讷讷:“王爷……” 萧朔抬眸。 老主簿生怕他发怒,悬着心抬头,忽然怔了怔。 书房窗子被拆来拆去改过几次,如今不止没有插销,隔音也十分不好。 萧朔转身,接了盏灯提在手里,朝园子里绕进去。 妄议皇室,终归不妥。老主簿迟疑了下,跟上王爷:“可要提醒云公子一二?” 萧朔:“提醒什么?” 老主簿绞尽脑汁:“不,不必这般——心直口快……” “在我府上。”萧朔寒声,“如今连骂个人,都要仰仗他人鼻息了?” 老主簿:“……” 老主簿心服口服:“不用。” “昨夜刺客。”萧朔不想再多提此事,停下脚步,“还有几个活口?” “两三个,服毒前叫咱们把下巴给卸了。” 老主簿想了想:“还照老一套办法处置吗?” 往年府上没这么多刺客,可也不少来各路暗探。没完没了除不净,野草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下一茬。 后来萧朔没了兴致,但凡落在玄铁卫手里的,审也不审,一律攒着四肢绑起来,吊在王府外墙上。 有愿意扛走的,也就连夜灰溜溜扛走了。 萧朔蹙眉,静了片刻:“不放,审清楚。” “是。”老主簿目光一亮,忙点头,“玄铁卫自有手段,审戎狄斥候的,定然能问出来。” 萧朔心中烦乱,站了一阵,又沉声道:“慢着。” 老主簿愣了愣:“还要再加些手段吗?” “不。”萧朔道,“放了。” “……”老主簿:“?” “打到半残。”萧朔道,“再装作看不住,放跑几次。” 老主簿听得愕然:“还要……几次?” “三次。”萧朔道:“设法把人追到书房外,喊打喊杀,多弄出些动静。” 老主簿听的云里雾里:“为了锻炼玄铁卫的身体素质吗?” 萧朔:“……” 萧朔阖眼,压下无端烦躁,按了按眉心。 云琅久经沙场,这些年又是在刺客堆里杀出来的,警醒早埋进了骨子里。 纵然把人困在书房,看不见外面情形,这般作势……也未必能糊弄得住。 做得太真了,引动云琅手下亲兵,又要让云琅平白担忧,麻烦更多。 …… 萧朔漠然立着,胸口郁气瘀滞盘桓。 他闭着眼,脑中一时是云琅说累时的苦笑,一时是云琅彻底没了意识时,额头靠在他胸口,很释然地叹出那一口气。 将云琅放在榻上时,萧朔已经几乎没了半分知觉。 云琅背着的太多,已累得身心俱疲病骨支离,不愿再熬下去。 他拦不住,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拦。 梁太医没被连人带被从床上挖来王府、医官也还没赶来那一会儿,萧朔跪在榻前,看着云琅气息渐弱,看着云琅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淡下去,甚至动了要不要就这么放云琅解脱的念头。 可云琅昏在榻上,偏偏拽住了他的袖子。 被暖和过来的手,没那么苍白了,昏昏沉沉的没意识,一点一点把他的袖子往手心里拽。 …… 布料纠葛在指尖,缠得拽也拽不开。 萧朔眼底沥着血气,看着云琅扯着他的那只手,心肺被千斤巨石碾着,一点点逼出无边怨怼不甘。 云琅没试过与人并肩,没试过说出知道的事,没试过把身上的担子分给旁人。 没试过将他拉上。 “连见色起意……” 萧朔眸色愈冷,咬牙:“怀个龙凤胎,他竟都不准我动。” 老主簿不了解他们王爷的心路历程,吓得脸色变了数变,谨慎抬头看了看。 “那些刺客,放了再多追几次。”萧朔冷声,“只从书房外那一条路跑,跑到窗口就喊,追不上了。” “是为了叫云公子听见吗?” 老主簿终于隐约懂了:“叫云公子以为,咱们府上护卫不力,其实没能抓住刺客。云公子放不下心,就不舍得走了?” “可是……云公子会信吗?” 老主簿有些迟疑:“万一云公子非要出来帮忙,恰好看见我们一边大声喊一边来回跑……” “不然还能如何?”萧朔冷声,“要么说句累了就撒手不管,要么还没好全就要跑去北疆送死,如何能看得住?!” 萧朔蹙紧眉,终归压不住怒意,凛声道:“莫非要我把他扒了衣服绑在榻上,锁住手脚、往他嘴里灌药,求他活下去不成!” 老主簿:“……” 老主簿干咽了下,心说您求人的方式恐怕稍微有些许狂野。 萧朔神色冷峻,显然仍在盛怒之下。老主簿不敢触他霉头,含混应了一声,要回去交代玄铁卫,脚下忽然一顿。 “还磨蹭什么!”萧朔冷声,“去提那几个刺客!跑不动就拴绳子,拖着——” 老主簿举着灯笼,有些心虚,讷讷回头:“王爷。” 萧朔:“……” 另一头,在屋子里蹒跚走了百十个来回、终于决定出来透透气的云小侯爷披了件萧朔的衣服,裹着萧朔的披风,由亲兵扶着,站在假山石后。 云琅神色复杂,看了看要把自己扒了衣服绑在榻上、锁住手脚求自己的琰王。 先下手为强。 云琅没叫人扶着、自己攒了攒力气,蹒跚着一步步过去。 从袖子里摸了摸,翻出块加好了巴豆的点心,郑重放在了萧小王爷的手里。 第十九章 老太医心狠手辣, 云少将军方才在书房里撑着一口气,叫刀疤扶着铁骨铮铮走了百十个来回,疼得头晕眼花, 再没了力气。 跌在榻上歇着的时候, 亲兵正往书房运从院子里抢出来的东西,恰好有包巴豆粉。 云琅看着巴豆粉,闲来无事,心念一动。 顺手加在了桌上的点心里。 …… 不曾想竟用上得这么快。 云琅看着萧朔,神色复杂, 欲言又止。 萧朔一时激愤失言,胸口窒闷,原本不欲再多说,偏偏被他看得心烦意乱:“有话就说!” “小——”云琅顺口叫了半句, 想了想, 改口:“王爷。” 萧朔看着眼前晃晃荡荡站都站不稳的人, 忍着脾气, 没立时拆了他, 冷然抬头。 云琅借着风灯光线, 抬头看萧朔线条凌厉的侧脸。 …… 这几日, 不知是因为住在府上, 还是两人终于慢慢说上了些话,他一不留神, 时常能从萧朔身上寻到当年的影子。 冷峻了些, 脾气不如当年好, 时时压着郁气。 也确实喜怒无常了一点。 可被萧朔裹着披风抢出来,昏沉恍惚间,云琅还是想起了两人当初从崖上一块儿落下去的情形。 月黑风高, 山风呼啸。 还是少年的小皇孙,跪在他身边,身上拼命发着抖。 云琅垫着他,大半个身子在冰水里浸了半宿,冻得僵了,其实不觉得疼。 不止不疼,心神都奇异地混沌昏沉,反倒格外舒服。 连被小皇孙连拉带拽、死命咬着牙背到背上,都只想着就这么倒头大睡过去。 萧朔偏不准他睡,背着他,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绊摔了就再爬起来。 一路走一路摔,云琅趴在他背上,听着都跟着磕得慌。 那时候云琅还没跟上过战场,可也常去军营厮混,不少听人说,到了这时候人就多半要没命了。 背着个死人走夜路,正合官鬼化死地,爻不上卦,背运受克。 不利财运仕途,不利后世子孙。 云琅怎么想怎么亏,扯着萧朔的头发,一下一下拽:“欸。” 萧朔闷声不吭,小心翼翼把他背得更稳,咬着牙走。 云琅接着拽他:“萧朔。” 萧朔发着抖,低声:“别说话了。” “再说一句。”云琅体贴地不烦他,小声打商量,“把我放下吧。” 萧朔停下脚步。 他趴在萧朔背上,看不清楚小皇孙神情,只听见急促到几乎凄厉的粗重喘息。 “你放下我,一个人出去,走得也快些。”云琅好声好气哄他,“找着人了,回来救我也一样啊。” 萧朔哑声:“我一个人?” “放心。”云琅保证,“我就在这儿等你,哪儿都不去……” 他气力不足,越说声音越低。萧朔不敢再不看他,回了身,把云琅屏息小心放在树下。 萧朔跪下来,扶他靠稳树干:“哪儿都不去?” 云琅心说扯淡,戎狄狼崽子满山搜人,小爷等快死透了就一头滚沟里,喂鱼也不叫他们抓着。 这种话定然不能和分毫不懂兵家战事的小皇孙说,云琅倚着树,半靠在萧朔手臂上,信誓旦旦点头:“嗯。” 萧朔跪在他面前,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月光底下,小皇孙一路走一路摔,跌得灰头土脸到处擦伤,比他还狼狈出了不少。 云琅没忍住,抬了几次手,终于替他把夹在凌乱发间的碎叶片摘了下来。 …… 不及回神,手腕猛地一疼。 萧朔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只会读书拿笔的手,迸出的力气几乎能将他的腕骨生生捏碎。 云琅自觉本来就快碎了,不消小皇孙帮忙:“别别别捏——” “云琅。”萧朔眸底赤红,盯着他,一字一顿,“我还活着。” “……”云琅点头:“是,我看得出来……” 萧朔将外袍撕成布条,用力打成死结,绕过他,同自己绑在一处。 “我活着。” 萧朔咬牙发狠,把人牢牢捆在背上:“你就永远都别想着,我会把你扔下。” …… 云琅收回心神,轻叹口气。 萧小王爷长大了。 已经不只是攥着人手腕放狠话,知道把人扒了衣服、锁起手脚捆在榻上了。 或许当年拿布条绑他,就是个暗示。 迟早有一天,会到这个地步的。 改不成,逃不脱。 今日这么对他,来日小王爷真的长大成人、同人成了家。入洞房的时候,只怕也会这么对房中人。 云琅身负王妃遗愿,看着萧朔,欲言又止,斟酌着是不是该在房中术上规劝谏言琰王一二。 “没话要说,就回去躺下歇着!” 萧朔被他看得愈发烦躁,沉声:“谁知道那个太医靠不靠得住!你——” “靠得住。”云琅都想替梁太医跳起来打他,“我好很多了。” 萧朔蹙紧眉,将信将疑盯着他。 “真的,不骗你。”云琅想了想,伸手让他把脉,“你摸摸?” 萧朔垂眸看着,眼底阴晴不定,立了半晌,冷声:“袖口掀起来。” 云琅断然摇头:“不。” “……”萧朔一阵恼火:“我不会真扒你的衣服!你整日里究竟都想些什么?这些年——” 云琅这些年饱读话本,对萧朔这个套路十分熟悉,被他戳破,有点不好意思:“咳。” 萧朔却不再说,压着怒意站了一阵,让老主簿叫了人。 云琅不知他要做什么,跟着茫然抬头。 “暖轿过一刻便来。” 萧朔背对着他,淡声道:“你不信我,在我身边不自在,便回小院去住。” “……”云琅想了想刀疤口中烧得断壁残垣的院子:“天当被,地当床吗?” 云琅又不是第一回 睡在萧朔书房,都叫人把东西搬过去了。这会儿忽然被轰走,怎么都颇落面子,不大情愿:“都烧没了,我不睡。” “王府有一排空院。”萧朔不为所动,“布置都是一样的。” 云琅:“……” “原本预计是拿来叫你拆的。” 萧朔道:“未雨绸缪,正好用上。” 云琅磨牙,心说绸你大爷的缪:“我东西都搬来了,要回小院,那些东西也得叫人给我重新搬过去。” 萧朔:“好。” 云琅得寸进尺:“你房里那个珍宝架,我看上了,一并给我搬走。” 萧朔抬眸看他一眼,神色不明。 “这也不舍得?”云琅存心找茬,“偌大个王府,缺一个珍宝架——” 萧朔:“钉在墙上的。” 云琅:“……” 萧朔看他半晌,笑了一声,淡声吩咐:“给小侯爷掰下来。” “……”云琅干咳:“不必。” “偌大个王府,不缺一个珍宝架。” 萧朔从容道:“还要什么?” 云琅张了下嘴,看着萧朔孑然一身立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心里忽然有点软了。 当年端王叔殁在狱中,云琅自此没了资格再多想任何事,奔走搏命,都是为了端王遗愿。 交出禁军虎符,换回来了端王府阖府安稳。 回北疆重整朔方军,打回来了被戎狄吞下的七座城池。 留下证据、暗中安排,设法戳破当年旧事,逼先帝重查端王旧案。 ……每一桩每一件,都顾不上、也容不得考虑萧朔半分。 就连当初,端王征战北疆,随军带的也是他。 萧朔一个人,守着偌大个王府。 云琅忽然生出些良知,不太好意思再赌气,看了萧朔半晌,伸手碰碰他:“欸。” 萧朔抬眸。 “那个……”云琅咳了一声,“点心。” 云琅:“还我吧,我再给你一块。” 萧朔蹙了下眉:“你从我府上,拿了块点心给我。” 云琅心道不止,不很好意思说,含混应了:“唔。” 萧朔早熟透了云琅脾性,依然不曾想到他能理直气壮到这一步,费解地看着他:“现在还要我还你?” “为你好。”云琅难得良心发现,急着催他,“别问了,给我——” 萧朔淡淡道:“不给。” 云琅:“……” “云琅,你记着。”萧朔看着他,沉声,“从今以后,无论你给了我什么,我都不会还你。” “……”云琅讷讷:“我以前给了你东西,时常要回去的吗?” “是。”老主簿藏了良久,终归忍不住,冒出来帮腔,“当初送王爷的马,小侯爷喜欢,第二天自己给骑走了。” 云琅愕然半晌,摸摸心口。 “送王爷的匕首,小侯爷说削铁如泥,拿来扎脚太糟蹋。” 老主簿道:“后来小侯爷上战场前,也顺手摸走了。” 云琅仔细想了想,诧然自省:“对。” “送我们王爷的玉佩,有天小侯爷在街上,看见有售卖菜人的,气不过。” 老主簿:“一把从王爷腰间拽下来,当成银子把人赎了。再要当回来,已叫当铺卖走了。” 云琅从未这般审视过自己,回忆良久,喃喃:“我竟是这种人……” 萧小王爷当真宽容良善。 云琅心情复杂,偏偏那块点心又不能不要回来,咳了一声:“今后……今后不了。” 云琅扯扯他袖子,伸手去够:“只是这块点心——” 萧朔收进袖中,漠然:“不会还你。” 云琅垂着头,心事重重:“哦。” 云琅仁至义尽,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法再劝,只得暂且不提:“那些刺客,叫我来审罢。” 话转得太快,萧朔看他半晌,蹙了下眉:“你审什么?” “这批人下手狠辣,冲的不只是我。” 云琅道:“豢养的死士,只用审戎狄斥候的法子,什么也逼不出来。” “我恰好——”云琅笑笑,“恰好知道些手段。不大见得了光,就不让你看了。” 云琅:“问出来了,自然同你说。” 萧朔眸底簇然一凝,牢牢盯住他。 “别打听。”云琅提前拦住,“放心,事关你性命,我不会儿戏……” 萧朔半分不在乎刺客,看着云琅唇边清淡笑意,神色愈冷,伸手握住他手腕。 云琅怔了下,抬头看他。 萧朔看着云琅淡白唇色,阖了下眼松开手,淡声:“好。” 云琅稍松了口气,把手缩回来,正要叫人扶着上暖轿,忽然听见萧朔在身后问:“疼么?” “倒不很疼。”云琅心神方松,一时不察,顺口道,“只是——” 云琅答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站在暖轿边上,看着萧朔眼底压抑戾色,哑然:“王爷。” 萧朔不语,看着云琅在披风下仍瘦削支离的肩背。 军中拼杀征战,教不出来当真狠辣阴毒的审讯手段。 云琅走了一趟御史台狱,同侍卫司照了一日两夜的面,从哪学来的这些,几乎不必多问。 御史中丞说,人从大理寺送来,铁索重镣,一身病伤。 “不是什么大事。”云琅笑笑,“总不会比你那时候更难熬了。” 云琅是真不愿萧朔因为这些事介怀,觍着脸,胡言乱语:“真过意不去,不如对我好点……” 萧朔:“好。” 云琅怔了怔,抬头看他。 萧朔静静站着,难得的既不冷戾也不躁郁,恍惚间几乎又透出些少年时的影子。 萧朔替他紧了紧披风,将手中灯盏搁下,自袖中摸出那块云琅给的点心。 掰了一半,递在云琅唇边。 云琅:“……” 第二十章 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 云琅咳了一声,看着萧朔手中的点心,心情有些复杂。 萧小王爷手很稳当, 仍举了点心在他唇边等着, 抬了眸,眼里透出些无声询问。 “不——”云琅干咽了下,“不妥吧?” 云琅退了半分,谦让:“梁太医说,我脾胃虚弱, 不能多吃东西。” “些许无妨。”萧朔道,“我手上有分寸。” 云琅心说你手上有的哪里是分寸,分明是巴豆,盯着点心:“我……现下不想吃。” 萧朔微诧:“你还有不想吃的时候?” 云琅:“……” 若不是牵动气血实在太疼, 云琅现下十分想跳起来, 亲自揍琰王一拳。 萧朔显然不曾看出云少将军的宏愿, 静站了一阵, 又道:“云琅。” 云琅依然盯着点心:“什么事?” “有些事。”萧朔道, “你不说, 我可以暂且不问。” 云琅咳了一声, 暗道你最好永远别问, 回头茅房相见,只当你我兄弟命里有缘。 他不答话, 萧朔也并不在意, 继续说下去:“当初, 父王过世,母妃自尽。” 云琅蹙了下眉,抬起头。 “我混沌懵懂, 不堪托付,将所有担子都架在了你一人肩上。” 萧朔淡声道:“事到如今,你若觉得我可堪同路。该同我说的,到了适当时候,便该同我说。” 萧朔垂眸:“你若仍不信我,觉得我愚鲁驽钝、不堪造就……” 比起人前琰王的性情暴戾,云琅更不愿看他这么妄自菲薄,皱了皱眉,插话:“你——” “我也只能将你绑起来。” 萧朔缓缓道:“想知道什么,便设法逼你说什么了。” 云琅:“……” 云琅木然:“哦。” 萧朔看他神色,笑了一声,将点心收回来,打开纸包放了进去。 云琅愣了下,下意识:“等——” 萧朔将纸包重新裹好:“加了什么东西?” “巴豆。”云琅讪讪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二次给你,你还不肯吃。” 萧朔道:“依你的脾气,倘若这东西没问题,你不止要吃,还要跳起来咬我的手。” 云琅:“……” 萧朔抬眸,好整以暇。 云琅绷了一会儿,终归压不住,低头笑了:“什么跟什么……” 他都打定了主意威武不屈,宁可把点心吞了也不服软,这会儿胸口忽然没来由地酸了下。 有什么仿佛始终坚不可摧的东西,不知不觉松了松,倦怠跟着悄然浸出来。 云琅呼了口气,整整披风:“王爷。” 萧朔看着他。 “没事的话,我回院子了。” 云琅道:“刺客给我送过去,审明白了,都告诉你。” “就别追着满府跑了。” 云琅失笑:“放心,我眼下哪也去不了,还等着梁太医拿针来扎我呢。” 萧朔默然片刻,颔了下首,回身吩咐了玄铁卫。 “还有。”云琅好心嘱咐,“你屋还剩了几块点心,也都别吃了。” “……”萧朔:“加了什么?” “能加的都加了。”云琅不大好意思,轻咳一声,“你也知道,药粉这东西,太容易洒,不很好保存……” 萧朔深吸口气,不同他计较,一点点呼出来。 云琅见好就收,朝他抱了抱拳。 裹紧披风,叫亲兵扶着,一头钻进了暖轿。 - 一夜过去,玄铁卫从别院回到书房,带回了刺客的供词。 “竟审得这么快?” 老主簿拿着数页纸张,有些愕然:“用的什么手段?竟真撬开了嘴,问出这么多……” 玄铁卫眼中仍带余悸,迟疑片刻,俯身跪下。 萧朔坐在窗前,淡声道:“说。” “是。”玄铁卫道,“云公子不准我们看,只叫我们在院外等候。” “我们将人送去前,不信还有更多手段,也用军中法子试过了。” 玄铁卫:“那些刺客硬得很,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玄铁卫道:“我们将人绑起来,送进了云公子的院子。不出两个时辰,在院外,听见里面喊声……” 萧朔:“喊的什么?” 玄铁卫低声:“求死。” 萧朔放下手中供词,静坐了一阵,看向窗外。 “云公子用的……都是当初在御史台狱,侍卫司拿来对付云公子的手段?!” 老主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心头一紧:“那些刺客训练有素,都只挺了两个时辰……云公子被审了一日两夜!” 老主簿心头发寒,不敢细想:“得怎么熬过来……” 萧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几碟点心。 先帝膝下,云小侯爷向来最为受宠,自从被抱进宫按皇子份例娇惯养着,就没再受过半点苦。 他们最相熟那几年,萧朔尚在少年,看云琅的吃穿用度,还一度用君子一箪食、一瓢饮规劝过几次。 把云琅劝烦了,抱着一箪珍馐一瓢美酒,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云少将军在沙场上,都金贵得半点委屈受不得。 枪要最好的,马要大宛良驹,马鞍要挑最上等的皮子。 千里奔袭打一场仗,都要叫人把御赐的三个厨子扛在马上带着。 朝中主战议和拉锯、同戎狄和谈的时候,正是大雪封疆。云琅带兵坐镇边境,嫌边境苦寒,一度险些压不住脾气。 要不是先帝千里迢迢赐了至宝白狐裘,勉强把人哄住了,云少将军说不定直接带人去抄了对面老巢。 “王爷。”老主簿缓过神,犹豫半晌,“云公子那边……” “他不说。”萧朔道,“就是不愿叫旁人知道。” 老主簿也明白,只是心里终归堵得慌,低声:“是。” 萧朔手臂垂在身侧,静了良久,缓缓松开攥着的拳,敛净眼底无边冰寒杀意。 云琅审出来这些东西,直接叫玄铁卫给了他,说明刺客口中撬出的东西格外紧要,不能耽搁轻忽。 “这些年下来,咱们府上遇过的。”老主簿低声数,“侍卫司,枢密院,大理寺,太师府……” 萧朔逐字逐句看完了那几张纸,搁在火盆上,点燃了一角:“还少一处。” 老主簿怔了怔:“哪家?” 萧朔看着那几张纸烧起来,松开手,尽数落进火盆里。 老主簿愣愣看着,忽然回过神,低声:“今——” “刺客是太师府来的。” 萧朔淡声道:“供出了几处他们的暗桩眼线,都是京中商铺,有几处还牵扯了当年的事。” 老主簿已太久不曾听他说过这些,忖度一刻,目光亮了亮:“王爷要……动一动了么?” 萧朔:“来人。” 老主簿看着他,胸口无声发烫,连连点头,小跑着折身去叫人。 琰王府封门不出,既不与朝臣走动、也不同外人来往,几乎已在京中避世而居。 琰王不招祸,祸却从来不断。近乎绝命的险局死地,这些年也遇了不止一两次。 老主簿悬心吊胆,终于等到了萧朔愿意再设法谋划、出手反击。 老主簿连紧张带激动,叫了家将候着,快步回来:“人叫来了,您——” “这几处。”萧朔写了张纸条,扔下去,“今夜去烧了。” 老主簿:“……” 萧朔抬眸。 “您——”老主簿犹豫着劝,“是否再,再谋划斟酌……” 当年端王卷进夺嫡之争时,老主簿看在眼里,大致也是知道的。 都是苦心谋划、步步为营。 在诡谲朝局中扩张势力,此消彼长较量手腕,明争暗斗。 …… 不曾有过上来第一步就跑去烧别人的铺子。 “父王步步为营。”萧朔道,“不也保不住性命?” “……”老主簿一时竟不能王爷话里挑出什么错处,愣了半晌:“是,只是……” “琰王府行事嚣张,肆无忌惮。” 萧朔淡淡道:“我越悖逆,他们越觉得放心。” 老主簿怔了下,一阵黯然,低声:“是。” “况且。”萧朔垂了视线,“我越悖逆——” 他越悖逆乖张,不堪造就,云琅就越可能活下去。 这些年琰王府看似避世,其实几乎被各方盯死,不能与朝局有丝毫牵涉。 尊荣已极,其实不过无根之木。 能否搏出一条生路,萧朔并没有十分把握。但倘若琰王府当真彻底倾覆,罪名越多,越罄竹难书…… 云琅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大。 朝中缺个能领兵的将军,如今北疆不平,迟早战火再起。 要将那些不堪往事彻底埋干净,杀了云琅,其实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侍卫司对云琅用刑,也正是为了这个。 逼云琅翻案,逼云琅牵扯琰王府,只要毁了琰王,云琅仍能当他的朔方将军…… “王爷。”老主簿看他神色,隐隐心惊,“如何就先想起了这一步?” 老主簿小心道:“您若出了事,云公子当初在牢里,岂不是白白受了那些罪……” 萧朔狠狠咬牙,阖目调息,再度压了数次。 他从方才起便已尽力压制,再压不住,凛冽怒意终归翻腾上来,一把掀了棋盘:“谁叫他受那些罪了!” 老主簿瞬间噤声,缩在一旁。 “平日里的无赖劲哪去了?!” 萧朔寒声:“这种时候倒乖了!让受刑就受刑,若是有人再以此拿捏威胁,要他的命,他是不是把命也要给出去!” 老主簿有心提醒云公子其实险些就给出去了,但一不小心怀了您的龙凤胎,看着暴怒的王爷,干咽了下,闭紧嘴躲在角落。 福至心灵的,老主簿忽然想起了云公子被抓回京城、投进御史台狱的那一天。 萧朔一个人在书房里,闭门不出,砸了一整个珍宝架的宝贝。 老主簿犹豫了下,小声问:“您那天气的,其实是云公子……” 萧朔起身,拂袖出门。 老主簿吓了一跳,把杀气腾腾出门的王爷拼死拦住:“您要去哪儿?” “去给他长长记性。”萧朔冷声,“学不乖,就该受些教训。” “是该教训!”老主簿忙帮腔,又小心溜缝,“只是云公子身子不好,您多少留些情……” 萧朔冷嘲:“我留情,让他再在哪个我看不住的地方,滚回来一身伤?” 老主簿不敢说话了,拼命朝门口下人打手势,让去给云公子通风报信。 萧朔这一股火已压得太久,前几次都被意外岔过去了,这次被侍卫司手段激得怒火攻心,数罪并发,绝不好相与。 老主簿一路忧心忡忡跟着跑,眼睁睁看着萧朔杀气肆意,推开云小侯爷的院门,径直进了屋子。 老主簿不敢跟进去,躲在门外面,偷偷往里面看。 屋内昏暗,只点了一盏灯,静的很。 云琅躺在榻上,被萧朔拎着衣领狠狠扯起来。 …… 云琅勉强睁开眼睛,从梦里醒来一半:“萧朔?” 萧朔眸色阴沉,定定看着他。 云琅打了个呵欠:“你也被关进来了?” 萧朔蹙紧眉:“什么?” 云琅睡得迷迷糊糊,一时还不很清醒,拍拍他:“没事。” 今日审那几个刺客,云琅心知不容手软,照着记忆里自己被折腾得法子走了一通。 收效很好,只是躺下歇息时,梦境里又翻腾起天牢中的情形。 一时是扑了水的纸一层一层蒙在脸上,一时又是拿棉布罩着,一桶水一桶水狠狠泼下来。 云琅躺了一刻,实在睡不踏实,起来吃了剂安神助眠的药。 起先的梦很不错,梦着梦着,不知怎么就梦着了萧朔。 梦着了萧朔……就更不错。 云琅对梁太医的药格外满意,察觉萧朔身上冰凉,顺手抄起被子,连他一并裹了:“来,暖一暖。” 萧朔满腔怒火,被云小侯爷一张被裹了个结实:“……” “别折腾。”云琅道,“快睡。” 萧朔不等立规矩,先被他理直气壮训了,冷了神色正要开口,眉峰忽而蹙了蹙。 云琅睡得舒服,眉宇舒展开,大抵是屋内暖和,脸色难得不似往日那般苍白。 因陋就简,被萧小王爷拎在榻边角落,也就顺势蜷了,拽着他:“过来点。” 萧朔神色阴晴不定,看了一阵,确认了云琅是真的不曾醒透,慢慢放开手。 “地方不够,别折腾了……” 云琅困狠了,折腾了几回,把萧朔怎么都碍事的那条胳膊拿起来,放在背后:“将就点,抱着吧。” 萧朔肩背微滞。 他屏息静坐了一阵,手臂挪了下,想让云琅靠得稳些。 云琅皱眉嘟囔:“别动。” 萧朔:“……” 云小侯爷睡惯了厚绒暖裘,觉得这张垫子也勉强合意,没再挑剔,不管不顾睡熟了。 …… 老主簿生怕王爷动怒,一时不察把云公子拆了,带着玄铁卫,战兢兢把窗户纸捅了个洞,往里看了看。 屋内昏暗,唯一那一盏灯搁在桌上,光点如豆。 来立规矩的王爷坐在榻上,身形铸铁一般,纹丝不动。 不知为什么,身上裹了层被子。 怀里静静躺了个睡得昏天黑地、四仰八叉的小侯爷。 第二十一章 云琅一觉睡得踏实, 醒来时,周身气血自觉又比睡前通畅了几分。 “我睡后有人来过?” 云琅没叫人扶着,自己撑坐起来:“谁点的折梅香?” 刀疤听不懂:“什么梅香?” “就知道不是你……”云琅揉着脖子, 哑然, “没事。” 京城里香铺虽多,要论熏香,向来还要以点香阁为最。尤其卧苔折梅两种,香气极雅,余韵清幽, 最为难得。 可惜步骤繁琐,材料难求,制出来的又极少,辗转托人都不见得能买到。 云小侯爷少时不喜那些乱七八糟的香料, 只青睐这两种, 常拿折梅去熏衣摆。 丁点香料就要花上几两银子, 点个热闹就什么都不剩了。小皇孙读诗书经义、受圣人教诲, 很看不惯, 总训他铺张挥霍。 “少将军不是说, 琰王手下才没有谱么?” 刀疤不解:“少将军被抢回琰王府, 连拉车用得都是上好的大宛马。” 征战沙场, 战马向来极重要。 大宛马勇猛强悍,不畏生死, 与主人极为配合。疾驰起来如风如雷, 最适长途奔袭。 朔方军这些年如同被朝中彻底忘了干净, 已多年不曾接到问询,粮草都只勉强续得上,兵马早断了补给。 刀疤替他倒了杯茶, 低声抱怨:“这般奢靡跋扈,咱们朔方军都没有几匹了……” “我回头讹他。”云琅笑道,“他倒不是奢靡,不识货罢了。” 小皇孙虽然懂得一箪食一瓢饮,但自小养在王府里,既不逛街市酒楼,也不去坊间夜市,向来不知东西价格贵贱。 当初那次京郊遇险,两人都才不过十来岁。云琅的伤足足拖了大半年才好全,看着萧朔往他那儿捣腾的家底,一度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那时候云琅甚至还有些庆幸,好在自己只养了大半年。 要是再拖个把月,好好个端王府,说不定掏空到连给年终走动的人情礼物都凑不出来了。 “也不知后来挨没挨端王叔的揍……” 云琅自己想得有意思,笑着念了一句,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个。” 他睡前审了那几个刺客,撑到将供词整理好,自觉心力不济,当即就决定倒头先睡一觉。 越睡越稳当,一觉睡透了醒过来,竟就已到了这个时辰。 “我睡前,叫你们出去找的那几个人。” 云琅打了个哈欠,慢慢活动着筋骨:“可都有回话了,说了什么?” “有,都回信了,等少将军拆看。” 刀疤应声,看了看云琅神色,迟疑了下:“少将军……不问问琰王那边吗?” “我问他做什么。”云琅失笑,“供词不都叫玄铁卫送过去了?” 刀疤点点头:“是。” “那就行。”云琅道,“他知道怎么做。” 刺客是太师府所出,半点都不值得意外。 老太师庞甘,执掌了三朝的政事堂,两任太傅,先帝御赐横匾“中正纯臣”。 “纯臣……”云琅不以为然,喝了口茶,“太师府那点事,他应当比我更清楚。” 端王一案,盘根错节、关联颇多。 这些年,萧朔在京中多有不便,只能暗中探查,未必能把所有幕后之人揪出来。 但要连太师府都揪不出,就太不像话了。 别家姑且不论,太师府做的事,背后永远都还有另一只手。 只是始终隐匿在最深处,从不显露,不为人知。 萧朔虽然面上漠然冷厉,这些年两人又被家仇血痕深深亘着,但彼此之间的默契,再怎么也还是在的。 “他始终知我。”云琅笑笑,“我……亦从来知他。” 云琅:“至知至交,无非世事弄人。” 刀疤听不懂,只莫名觉得难过:“少将军……” “打住。”云琅唏嘘够了,不准他多话,扯了件衣服披上,“问问也无妨,琰王那边都有什么动作?” 刀疤:“琰王派人,烧了那几家京城暗桩铺子。” “他这些年多有不易,你们若闲着,也多帮帮他……” 云琅顿了下,匪夷所思抬头:“烧了什么玩意儿?” “铺子。”刀疤道,“那些死士供出来的,埋在京城的暗桩。” 云琅:“……” 刀疤:“还砸了两家,抢了不少东西回来。” 云琅:“……” 刀疤看着他:“少将军?” 云琅心情复杂:“我……不知他。” 经年不见,萧小王爷行事作风越发野了。 “少将军让我们多帮琰王。” 刀疤不懂这里面的关窍,倒很喜欢这种朝堂之争,耿直道:“下回再有这种事,我们——” “不准去!”云琅按着胸口,“扶我起来,拿披风……算了。” 云琅衡量了下,觉得自己走得未必有暖轿快,顺手抄了个暖炉:“备轿,去书房。” 刀疤忙伸手扶他:“王爷行事不妥吗?” “太不妥了。”云琅心累道,“怎么不把太师府的匾卸了,趁庞太师睡觉的时候,直接抡他脸上?” 刀疤怔了怔,不及再问,云琅已提前开口:“不准记上!” 刀疤遗憾地收起了备忘木牌:“是。” 云琅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 这些天来,萧朔渐同他有所交流,两人虽还有许多事不曾说明白,但彼此心里总归大致已有了数。 尤其萧小王爷看起来,分明也没有传闻中那般荒唐恣睢、举止无状。 云琅一时不察,放松了警惕。 “这种事都叫他做出来了。” 暖轿候在门外,云琅上了轿子,还想不通:“偌大个王府,就没有哪怕一个人觉得不对,来告诉我一声吗?” 好歹当年,萧小王爷一度打算把府门口镇气运保平安的御赐石狮子扛来给他的时候,府上还是有不少人舍命死谏,又哭着来抱他的大腿的。 “是他不听劝,下人不敢多言。”云琅不放心,“还是如今王府行事,已连这种事也不觉得不妥了?” 刀疤跟着暖轿小跑,迟疑道:“倒都不是……” “在京里久了,几时也学了吞吞吐吐的毛病!” 云琅心中发急,沉声:“怎么回事,有话就说!” “主簿其实来过,想同少将军商量。”刀疤道,“叫玄铁卫拦回去了。” 云琅怔了下,想了想,一阵哑然:“我不都说不跑了,怎么还叫人看着我……” “倒没不准少将军出去。”刀疤摇头,“是拦着外头的人,不准进来。” 云琅微诧,轻皱了下眉。 “我们出去替少将军送信,想回院子禀报,都被拦了。” 刀疤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如实禀道:“等了两个时辰,天黑透了,才放行的。” 云琅蹙着眉,靠回去,静坐了一阵。 云琅撑着,慢慢坐起来了些:“停轿。” 暖轿应声停住,刀疤跑过了几步,退回来:“少将军,怎么了?” 云琅捻了捻袖口布料,挑开轿帘,看着廊下零星风灯。 琰王府当初修得阔气宏伟,府上满打满算,总共只有萧朔一位主人,真住人的地方其实不多。 云琅住的独门小院,离书房十分远。眼前是处杂院,夜里不掌灯,一片清冷寂静。 静得慑人。 云琅咳了两声,摩挲着怀中暖炉。 无论起因为何,中间又出了多少变故、生了多少事端。 他与萧朔,总归已有六七年不曾好好见过了。 萧朔坚信他有事隐瞒,当初情势那般混乱不堪,依然死认他定有苦衷。说不感怀,无疑是假的。 可……萧朔毕竟,已不是当年那个既无城府也无心机、一眼便能看穿的小皇孙了。 云琅近日来,已时常有揣摩不透他心思的时候。 “琰王……莫非还信不过少将军?” 刀疤此前不曾细想,这会儿忽然反应过来:“玄铁卫守着,是有意不叫人报信给少将军知道,要瞒着您?” “何必如此!”刀疤皱紧眉,“莫非琰王仍在试探,看少将军是不是编了谎,其实还同那些人暗中——” 云琅笑了笑:“倒不是。” 刀疤放不下心:“怎么就一定不是?” “我只知道,定然不是这个。” 云琅道:“剩下的,我也一时猜不透。” 云琅细想了想:“大抵……要么是不愿叫我插手,要么是不想叫我管他。” 刀疤皱紧眉,守在轿旁。 云琅垂了视线,靠回轿内,将暖炉往怀里揣了揣。 当初在京中,他也曾听人提过。 少年人长到一定年岁,哪怕再乖巧听话的,也会忽然离经叛道些,添上不愿叫父母师长管教约束的毛病。 性情会有变化,敏感多思,易躁易怒。 越是管教,越不听话。 …… 倒也不是本性出了什么问题。人之常例,因势利导循循善诱,再过个几年,自然就好了。 云琅自己没被管教约束过,对这一段倒没什么感觉,但眼下却忽然有些隐忧。 萧小王爷的叛逆年岁……来得比旁人稍许迟了些。 “可要去同琰王说清楚!”刀疤忿忿,“这般待少将军,是何道理!明明——” “不可。” 云琅道,“徐徐图之。” 刀疤愕然:“少将军不是说,如今情势紧急,步步维艰么?” “再紧急也要有章法,贸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 云琅叹了口气:“你们下次出府,帮我看看。” 刀疤忙屏息静听:“是。” “各家书铺。” 云琅按着额角:“有没有售卖《示宪儿》、《教子经》之类的。” 刀疤:“……” 刀疤:“?” “多买几本回来。”云琅道,“精装平装不论,只要能看。” 刀疤:“……是。” “教养三五岁小儿的那种,便不要了。” 云琅沉吟:“至少十岁。” 刀疤站了一阵,一言难尽地收了备忘木板:“是……” “行了。”云琅已然尽力,松了口气,“就这些。” 刀疤依言记下了,迟疑片刻,又低声问道:“还去书房吗?” “还得去。”云琅道,“到底是大事,他听不听得进去,也要同他说。” 总归萧朔也不会吃了他。 云琅定了定心神,坐在轿中,凝神盘算了一阵:“刀疤。” 刀疤立时应声:“少将军。” 云琅还是愁:“你养过孩子吗?” “没有。”刀疤耿直摇头,“我们当初商定要砸了御史台劫囚,挑人时,有婆娘儿子的先被划了。” 云琅:“……” 云琅静默良久,挑不出错:“……很周密。” “少将军要养孩子?”刀疤不知他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个,说到现在,却也听懂了一二,“养孩子容易,有什么可愁的?” 云琅头疼:“你没养过,哪里知道。” “没养过,听也听会了。” 军中风气向来粗放,刀疤想不出养个孩子要花什么心思:“给他吃给他喝,教他做事。不听话就揍,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子……” 云琅听得哑然,正要叫他不必再说,忽然心中微动:“甜枣子?” “就是哄。”刀疤解释,“做点叫他高兴的事,对付戗毛犟驴最好用。” 云琅若有所思,慢慢靠回去。 做点……叫他高兴的事。 两人年少时,云琅从没费过这个心思。纵然吵架,最后认错服软的永远都是萧朔,少不得还要赔上些礼,诚心诚意地哄个三四五天。 小皇孙也没脾气,真因为什么发了火,云小侯爷纡尊降贵给讲个笑话,没两句就逗乐了。 事到如今,云琅竟真不知应当怎么哄萧朔。 少时萧朔倒是还会喜欢些古籍字画,看如今的架势,多半也没了这个雅兴。 栗子给过了,再剥总显得诚意不足。 从琰王书房掰回去那个珍宝架,倒是放了不少东西,还有云琅惦记了十来年的鲁班锁、孔明车、诸葛机关弩,做得极精致机巧。 可再要拿从琰王那儿抢走的东西过来,掉头送给琰王……八成也并不很合适。 况且云琅记得,萧朔也分明是对这些个东西一窍不通的。 当初云琅从工部弄来了个九连环,十分喜欢,整日里摆弄,兴冲冲拿去考萧朔。 还特意承诺,萧小王爷只要能拆开,就答应他一件事。 结果不消一天,小王爷就把九连环掰碎成了整整九段。 …… 暖轿已到了书房外,云琅仍没能想出个头绪,愈想愈纠结:“难不成真要把我绑上……” 刀疤扶他下轿,听见半句,吓得心惊肉跳:“少将军?!” “不成。”云琅摇头,“太险了。” 刀疤忧心忡忡:“少将军究竟要做什么?这般风险重重,怎么——” 云琅摆了下手,不叫他说下去:“在外头等我。” 刀疤低声:“是。” 云琅轻呼口气,向后倚了墙,忍着疼,阖目推了会儿气血。 等自己看起来气色更好些,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第二十二章 萧朔尚不曾就寝, 靠在书房窗前,正听着玄铁卫的回禀。 见云琅进门,玄铁卫怔了下, 迟疑:“王爷……” 萧朔合上手中名册:“下去吧。” 玄铁卫低声应是, 给云琅行了个礼,快步出了门。 云琅不曾想到萧小王爷勤勉持此,侧身让过出门的玄铁卫:“这么晚了还忙……有要紧事?” 看玄铁卫方才神色,分明话未说尽,欲言又止。 说不定是有什么不能叫外人知道的事。云琅有心哄他, 自觉退让:“你若有事,就先办,我回头再来。” “没什么要紧的。”萧朔淡声道,“睡醒了?” 云琅有些不好意思, 咳嗽一声:“嗯。” 白日埋头大睡, 半夜四处乱跑。 若非萧朔恰好有事, 不曾就寝, 简直平白扰人清梦。 好歹是在琰王府上, 云琅难得自省:“今日一不留神, 睡得沉了……乱了时辰。” 萧朔将桌案上卷宗名册拢到一旁, 随口应了, 叫人:“上茶。” “不用。”云琅道,“我来找你, 是——” 萧朔放下卷宗, 抬眸看他。 云琅下意识停了话头, 靠在门口,暗自思索。 他终归是来设法哄萧朔的,眼下看来, 萧小王爷尚不像有要立时就寝的意思。 书房与小院毕竟隔得远了些,难得来一次,总该做点事再回去。 云琅没立刻说下去,合了门,走到榻边坐下:“你不一向是亥时便歇的么?” 萧朔看他:“亥时?” “我记错了?”云琅怔了下,“当初你同我说,若要找你,好歹在亥时之前……” 萧朔仍看着他,神色不明。 云琅轻咳:“不是?” “好歹。”萧朔道,“在亥时之前。” 云琅点头:“对。” “我每日四更天起。念完了书、习过了武、给父母请过了安,才躺下一个时辰。” 萧朔:“亥时还没睡死,能爬起来去坑里捞你。” 云琅:“……” 少时,云小侯爷向来随心而动。 解衣欲睡了,看见月色入户,想起古人风雅行止,就欣然起行来端王府寻小皇孙。 云琅不是皇子,既无起居注日日盯着,也不受宫规约束,向来不拘什么时辰。苦了萧小王爷,晨昏定省日日不落,半夜还要起来叫他折腾。 云琅这几日时常反思过往行径,诚心诚意歉然:“是我……疏忽了。” 萧朔似是好奇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靠在窗边,饶有兴致看着他。 “往后……”云琅说了两个字,又觉得不妥,笑笑,“罢了。” 云琅放下暖炉,接过老主簿送进来的茶具,搁在桌上,亲自封壶分杯,倒了杯茶递过去:“以茶代酒,赔一桩罪。” 萧朔并不抬头,静默一刻,顺手接了。 云琅好奇:“看什么?” “这些年。” 萧朔看了看手中茶盏:“想你大抵过得不错,这一手诓人的本事,竟仍不见生。” 云琅自小养在皇后宫里,宫中随侍,向来不失雅意。他日日耳濡目染,琴棋茶道这些事都做得从容,颇得心应手。 两人同去坊间赏舞听曲,少侯爷的一身风流雅韵,一度迷了不知多少京城待字的闺中姑娘。 云琅怔了怔,搁下茶杯,笑了笑:“自然。” 这次好歹不再是煮茶叶蛋的粗茶,茶香腾起来,袅袅袭人。 云琅将茶盏罩在手中,不自觉拢了拢,指尖嘘着升腾热气,看向窗外:“你还不知道我?向来不受委屈的。” 萧朔眸底晦暗,伸手合上窗户,放下了手中那一盏茶。 云琅尚在赏玩王府夜景,冷不防被他关了个结实,愣了下:“怎么了?” “太冷。”萧朔道,“冻手。” 云琅:“……” 经年不见,萧小王爷不止年岁到了,活得有些叛逆。 火力也眼见着要不行了。 云琅拽了一旁薄裘推给他,想了想,又把自己的暖炉也塞过去:“这种情形有多久了?” “……”萧朔坐在榻前,眼睁睁看着云小侯爷再度熟练地把自己裹了个结实:“什么情形?” “心情不好,夜里睡不着,虚热畏寒。” 云琅:“多半是肾阴亏损,肾水不固。” 萧朔:“……” 萧朔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 “下次梁太医来,叫他也给你看看。”云琅很操心,“防微杜渐,若是肾水长久亏损,万一累及子嗣……” 萧朔沉声:“云、琅。” 云琅愣了下。 萧朔阖眸,将火气尽数压制下去,把那个暖炉推回云琅身前,连薄裘一并抛回去。 刚把人带来府上时,萧朔一度以为云琅思虑周密,只是借王府落脚、谋求逃生。 隔了些时日,又以为云琅是插科打诨装傻充愣,存心气他。 …… 如今才知道。 这人竟是当真对自身之事,没有半点自觉。 “云琅,你是当真不清楚。”萧朔冷声,“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云琅微怔。 “积伤积病,气不御血。” 萧朔语气愈沉:“不卧床,不静养,半夜来书房找我,连个披风也不带,坐在窗口吹冷风。” “心脉耗弱成这样,这茶浓厚提神,你喝得下去?” 萧朔夺过他手中茶盏,尽数泼了:“不能喝便不喝,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样子!我若再不拦,你是不是便咬牙喝了,回去又胸口疼得睡不着!” 云琅张了下嘴,看着他,不自觉咳了两声。 萧朔冷声:“说话!” “不是。”云琅讷讷,“我刚准备趁你不注意,假装喝一口,全倒你坐垫上的。” 萧朔:“……” 萧朔深吸口气,在屋里转了几圈,忍着没抄顺手的东西拆了云琅。 一旁老主簿听得心惊,忙撤了茶具,叫人端走:“王爷,下人们不知道,以后定然不上这个了……” “这屋的香也是提神的。”云琅悄声跟他补充,“快撤了,一会儿王爷气得把香炉吃了……” 老主簿愁得横生白发,看了一眼云琅,心说一会儿不气得王爷把您吃了就是好的,终归不敢多说:“是是,这就撤。” “上些参茶来。”云琅看了看萧朔,替他吩咐,“不要老参,太补了,我眼下还受不住。” 老主簿忙记下:“是。” “还有点冷。”云琅拢了拢袖子,“再上两个火盆,窗户关着不通风,用兽金炭。” 云琅探头瞄瞄萧朔,想了一圈:“府上有唱曲儿的吗?我想听醉仙楼……” “没有!”萧朔忍无可忍,厉声,“你少得寸进尺!” 云琅松了口气:“够了?” 萧朔冷了神色,并不理他,拎了个座靠,扔在了云琅坐的位置。 云琅没忍住,漏了一点笑意,飞快朝老主簿打手势。 老主簿不迭点头,眼疾腿快溜出门,一并吩咐去了。 云琅自己动手,拿软枕垫着座靠,抱了暖炉倚上去,扯着薄裘裹好。 想了想,又伸手扯了扯萧朔。 萧朔被他扯着,坐回榻上。 攒着的怒气泄去泰半,萧朔转回来,摆正桌案,眸色重归平静淡漠:“还要什么?” “下不下棋?”云琅问,“我听他们说,你近来钻研棋道,颇有小成。” 萧朔蹙了下眉,看着他。 “不耗心力,随手落子而已。” 云琅保证:“连下三盘,把我放出去,一样能跑能跳。” 萧朔不知他又搞什么名堂,抬了眸,看着云琅舒舒服服暖暖和和靠在榻前,没有立时出声。 云琅靠得舒服,打了个哈欠,也不等他回话,自伸手去拿棋盘。 “我先落子。”萧朔静了片刻,沉声道,“不会让你。” 萧小王爷的棋盘还在老地方,云琅熟练摸出来,大方点头:“你执白。” 萧朔看了他一阵,垂了视线,将棋盘摆正。 府中清净,月上中天。 廊下灯火昏黄摇曳,书房窗户合着,窗下爆开烛花,落子有声。 老主簿悄悄进来送了几趟东西,欣慰地看着云公子气色尚佳,倚座凭窗随手落子,悄悄送过去了一盏参茶。 “如今京中的情形,你当比我清楚。” 云琅自觉已把人哄得差不多,打量着萧朔神色,似是随意道:“侍卫司,枢密院,大理寺,太师府……” “沆瀣一气。”萧朔看他一眼,“枢密院谋兵,大理寺谋权,侍卫司谋一家做大,掌控禁军。” 云琅微讶,抬头看他。 “……”萧朔垂眸落子,尽力不去因为云琅身上不知哪来的和蔼欣慰发怒:“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我在外头跑久了,朝堂之事,捕风捉影知道些。” 云琅松了口气,道:“今日谋权,昨日党争,一脉相承罢了。” 大理寺与御史台共管刑狱,长此以往,连主审裁夺的职分也一点点从开封尹挪过去,彻底凑齐了生杀予夺之权。 兵部与枢密院,原本一个内掌禁军、一个外执募兵。 近些年禁军疲软、不堪一战,倒是当年已被打残的朔方军,经端王与他两代整肃,渐成中坚。 侍卫司同殿前司的恩怨也由来已久,高继勋贪生怕死、急功近利,倒是最好对付的一个。 权也势也,起初还是倾轧夺权,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党争。 争朝争野,争战争和。 争那一个九五之尊。 云琅胸口又有些发闷,不再多想,呼了口气:“这些先不论……我想同你说的,是太师府。” 萧朔抬眸。 “老庞甘努力了大半辈子,熬了三朝,熬走了两位皇上。” 云琅索性不拽词了,直白同他说:“总算把闺女嫁成了皇后,直上青云,位封一品太师。” 云琅沉吟了下,总结:“很……不容易。” “……”萧朔:“我该给他捏捏肩吗?” “倒是不用。”云琅摆手,“当年,他是朝臣中最早投诚贤王的一个,也是唯一将全副身家都压上、孤注一掷押宝的一个。” “如今来看。”萧朔冷笑,“倒是赌赢了。” 云琅扯了下嘴角,没接话:“所以,凡是他说的话,做的事——” “都是皇帝的意思。” 萧朔彻底不耐烦:“所以呢?” 云琅还没排比完:“开的铺子……” 萧朔:“……” “对。”云琅点头,“都是皇上的意思。” 平白就砸了,不论怎么说,总归有些不合适。 皇上远在深宫,未必会立时做出什么明面上的反应,但终归是记下了一笔。 若是等到将来清算,这一笔,又不知道要怎么划账,才能满足他们那位九五之尊的胃口。 云琅拿不准萧朔如今脾气,稍一沉吟,继续道:“你平日行事,多多少少,总归避讳一二……” 萧朔原本捻着一粒白子,坐了片刻,忽然想明白了,笑了一声,随手将棋子扔了回去。 云琅轻蹙了下眉。 “你要对我说。”萧朔道,“庞甘的一举一动,背后都是皇帝支持,甚至干脆就是在替他做事。” 萧朔看着云琅,语气平静:“我烧他的铺子,就是打了皇上的脸,损了皇上的利益。早晚要被划账清算,是不是?” 云琅看了他一阵,放下手中的棋子,坐正了抬头。 “我知……”云琅静了下,捻了捻衣角,缓声道,“琰王府如今已被各方盯死,一旦涉足朝政,只怕又会一朝倾覆。诸般动作,极为受限。” 云琅还没买到《教子经》,凭着直觉,尽力措辞:“但也……总有谋划。同我说了,多少能帮你,不至……” 萧朔起身:“云琅。” 云琅停下话头,抬了目光。 “你今日来找我。”萧朔静静道,“原来就为了这个?” 云琅看着他,心说不然我为什么不在院子里好好玩我的诸葛小连弩,隐约觉得萧朔神态不很对,干咽了下,没应声。 萧朔垂眸,看着桌上棋局。 云琅随军征战,两个人就不曾再对过弈,回头看时,竟已过了七八年。 离云琅最后一次深夜跑来找他,不由分说扯着他胡扯,也已有六七年。 一时恍惚。 他几乎真以为,云琅只是比过去身子弱了,翻不动日日开着的窗子,难得走了门…… “你以为。”萧朔缓声道,“我留玄铁卫在你院外,是怕他们将此事告知与你?” 云琅张了下嘴,没出声。 “是。”萧朔笑了一声,“你自然该这么想。” 萧朔不看他,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强压了不发怒,轻声:“可惜……云小侯爷运筹帷幄、料事如神,这次却猜错了。” “我可没有这般替你着想。” 萧朔冷嘲:“我是怕你又胡言乱语,编来一堆故事骗我。其实和那些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来探我的虚实,故而令玄铁卫戒备你……” 老主簿听得愕然:“王爷!您明明——” “这些日子。”萧朔道,“我也不过是同你演戏,放松你的警惕。” 萧朔寒声:“毕竟云氏一族,素来——” 萧朔顿了下,看着云琅,没有继续往下说。 云琅撑着手臂,低头苦笑了下:“素来什么?” 萧朔静看他半晌,漠然转过身,走到书架前。 老主簿急得团团转,一会儿看看云琅,一会儿看看萧朔,焦灼低声:“云公子……” “萧朔。”云琅轻声,“若是我有力气,眼下应当把你抡起来,镶在你正看的那个书架上。” 老主簿:“……” 萧朔仍背对着他,不以为意:“求之不得。” “是我糟蹋了你的心意。”云琅闭上眼睛,坐了片刻,“我睡着的时候,你来过了?” 云琅一时不察,没想到这一层,撑着下榻起身:“你留下玄铁卫,拦着人不准进,并无他意,只想让我睡个好觉。” “是我误会了。” 云琅胸口又有些疼,稳了稳,轻声:“不仅没领情,来找你,还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萧朔眸底晦暗不明,转过身来,冷冷看着他。 云琅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 云琅闭了闭眼睛,压下翻覆气血,缓了缓。 “就因为这个。”云小侯爷睁开眼睛,“你就跟我发脾气?” 萧朔:“……” 老主簿:“……” “王爷!”老主簿眼前一黑,扑过去抱萧朔的腿,“云公子罪不至死——” “动手就动手!”云琅彻底豁出去了,一把掀了棋盘,“打一架!” “你照顾我,又遮遮掩掩的叫我猜,我猜错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云琅吼他:“我猜错了,你好好告诉我不就行了,能怎么样!非得撂狠话,把疤翻出来撕烂?当初割袍断义,没断够是不是!” 老主簿一条命被吼没了大半条:“……” 萧朔站在原地,却并没像老主簿担心的那样过去立时掐死云琅,只是身形凛冽几乎锋利,沉默得冷硬如铁。 “来来,我这儿还有。” 云琅咬牙,几步过去,扯了袖子往他手里塞:“割!再断个百八十回!” 萧朔肩背绷了绷,垂了眸,静静看着云琅气得发抖的手。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砸的上一个珍宝架,都是当初攒了送给我的宝贝!” 云琅:“你砸它干什么啊!?给我啊!” 云琅那时根本什么也顾不上,自投罗网,却也不曾想到琰王府里有人往死里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云琅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来气:“你——” “我以为。”萧朔轻声,“你不会被捉,侍卫司奈何不了你。” “侍卫司当然奈何不了我!”云琅磨牙,“那帮废物——” “只这一次,我没派人跟着你。”萧朔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我以为,你回京城,是……” 萧朔侧头,看着合上的窗户,没再说下去。 他静静站了一阵,又道:“那三日,我都睡在了书房。” 云琅怔了下,看着他。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 萧朔:“你回京城,并非寻人,而是寻死。” 云琅无声蹙了下眉,看着他,胸口起伏几次,把血气硬咽回去。 萧朔立在烛影里,隔了一阵,眼底情绪渐归平淡漠然,抬眸:“云琅。” 云琅扶着桌沿,慢慢站直。 “我与当年,已无半点相似之处。” 萧朔慢慢道:“脾气性情,处事手段,心志秉性。” “而你。”萧朔看着他,“往后,若再要试探我,也不必故作往日之态。” “……”云琅一阵气结:“我不是试探你,我——” 萧朔不说话,静静等着他说完。 云琅站了半晌,本能觉得同萧朔讨论子女叛逆教养之事不很合适,掐头去尾:“只是……想叫你高兴点。” 萧朔神色复杂:“于是你就来随手跟我下棋,赢了我二十三目?” “我哪知道你练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个臭棋篓子!” 云琅冤枉死了:“我不过是走了走神,再看就来不及了!” 云琅想不通:“我回过神就把棋盘掀了,你什么时候数的……” 萧朔不想同他多说这个:“总归。” 云琅皱眉。 “你不必同我讲理。” 萧朔道:“我本就是个行事荒唐,悖逆无度的王爷。” 云琅自忖当年自己已够不讲理,如今竟然半点比不上这一句的气势,心服口服:“哦。” “今日之事。”萧朔道,“该你反省。” 云琅:“……” 云琅有点想把王爷钉墙上:“我怎么反省?” “就在此处反省。”萧朔道,“想不清楚,不必出门了。” 云琅:“?” 萧朔不同他再多废话,叫来玄铁卫守在门外廊下,拂袖出了书房。 云琅把窗临望,看着萧小王爷没入夜色,心情复杂:“玄铁卫。” 窗外甲兵磕碰,有人快步过来:“云公子。” “萧朔小时候,读书太用功,常常误了睡觉的时辰。” 云琅靠着窗沿:“王妃疼他,叫人改了这间书房,同后面厢房连在一起,加了道暗门。” 玄铁卫道:“是。” “从那以后。”云琅道,“这么多年,他都是在书房读书,夜间便去厢房歇息。” 玄铁卫道:“不错。” “所以我每次掉他窗外陷坑里,只要放声大喊。”云琅,“他就会闻声出来。” “那么浅的坑。”玄铁卫耿直道,“但凡会些轻功,一蹦就上来了。” “这倒不重要。”云琅不想提这个,看着窗外,“现在你们王爷把我关在这儿……反省。” 云琅问:“他去哪睡?” “此事不消云公子多管。” 玄铁卫尽职尽责,如实转达:“王爷说了,整个王府都是他的,无处不可去,大不了天当被、地当床。” 云琅:“……” 云琅心情复杂:“这般……威风吗。” “正是。”玄铁卫道,“云公子还有吩咐?” “没有了。”云琅按着额头,关上窗子,“守着吧。” 玄铁卫应声行礼,回了值守位置。 云琅深吸口气,裹着薄裘靠在榻上,自袖子里摸了摸,翻出个格外小巧精致的檀木九连环。 将还热着的参茶一口一口喝净,随手摆弄着,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三章 琰王行事悖逆, 荒唐无度。 深更半夜,外袍也不曾穿,只身出了自己的书房。 老主簿抱着外袍披风, 领着原本守在书房的下人, 不敢出声,埋着头在后面悄悄跟着。 萧朔被追得烦了,神色愈沉了些:“跟着我做什么?” “王爷。”老主簿忙跟着停下,“夜深了,天寒露重, 您——” 萧朔垂眸,视线落在廊间积雪上。 他心中烦乱,眸底冷意更甚,静立了一阵, 挥手屏退了下人。 老主簿不敢多话, 低头候在一旁。 “他在府外。”萧朔道, “立了三日三夜。” “什——”老主簿怔了下, 反应过来, “您说云公子?” 当初端王出事, 宫中不准重查旧案, 滔天冤屈如石沉大海。 先皇心中愧疚, 恩宠数不尽地降下来,赐爵加冠、兴建王府, 竟转瞬将府中深冤血仇冲淡了大半。 萧朔受了封, 袭了爵, 不再折腾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闭门不出的那些日子里,老主簿唯一拿不准、去禀过王爷的,就是云小侯爷的拜帖。 可惜帖子送进了琰王府, 整整三日,终归不曾得来半点回音。 “您那时……” 老主簿斟酌着,轻声道:“不也在府里,守了云公子整整三天吗?” 两人一个在墙外一个在墙内,一步都不曾动,就那么在风雪里静立了三日三夜。 老主簿带人守在墙头上,愁得肝肠寸断,险些就带人拆了王府的围墙。 往事已矣,老主簿不敢多提,低声劝:“云公子那时,煎熬只怕不下于王爷。风雪里站一站,身上固然难熬,心里却当好受些……” “他心里好不好受,与我何干。”萧朔冷声,“我想的不是这个。” 老主簿回头看了看灯火温融的书房,又看了看衣衫单薄立在凄冷雪夜里的王爷,不敢反驳:“是。” 萧朔静立了一阵:“梁太医走时,如何说的?” “说云公子伤势初成之时,失于调养,又兼寒气阴邪趁虚而入。盘结不去,终成弱症。” 老主簿背得熟,一口气应了,忽然愣了愣:“您是说,云公子是那时候在府外——” 萧朔没有应声,闭上眼睛。 他越不发作,老主簿反而越胆战心惊,讷讷道:“可这也拿不准……战场凶险,说不定云公子是征战时落下的旧伤呢?” 端王久经沙场,身上大小战伤不下几十处,几乎夺命的伤势也是受过的。 当初在府里时,每逢连绵阴天、雨雪不停,王妃也常叫请太医来,替王爷调理沉伤旧患。 老主簿见得多了,知道云琅身上有旧伤,半点都不曾多想。 “云公子身上的伤,您也未必都清楚啊。” 老主簿道:“说不准是哪次,沙场刀兵无眼——” “他身上的伤。”萧朔淡淡道,“哪一处我不清楚?” 老主簿愕然抬头。 老主簿悄悄咽了下,再看萧朔,目光已有些复杂:“您是怎么清楚的?” 萧朔被他看得愈生烦躁,一阵恼怒:“少胡思乱想!” 老主簿实在难以做到,低头应声:“是。” “他……当初。” 萧朔沉默一阵,低声道:“父亲教他,男儿本自重横行,身上有几处伤、落几个疤,都是男儿荣耀。” 萧朔咬牙,逐字逐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老主簿明白了,“云公子向来敬重端王,自然会深以为然。” 老主簿还有一点不很明白:“这种事,不该去同端王炫耀……” 老主簿看着王爷的神色,把话及时咽了回去。 “父王征战沙场,一身沉伤。”萧朔阖了下眼,“他觉得去炫耀没意思,就来找我。” “云家出身将门,世代簪缨。所擅的是千里奇袭、一击枭首。” 萧朔道:“并非大开大阖拼杀,原本就没有那么多受伤的机会。他自小在金吾卫中滚大,身法又非常人能及。” 老主簿大致听懂了:“这样说来,云公子要受个伤,还很不容易。” “但凡流了点血,破了处皮,就恨不得在我眼前绕十趟八趟。” 萧朔含怒道:“有次他肩膀中了一箭,高兴极了,一回京便直扑到我榻上,扒着领口非叫我看……” 老主簿讷讷:“那您看了吗?” “我如何能不看!”萧朔冷声,“他那般折腾,伤口裂开怎么办?!我只得将他衣服扒了,按在榻上,重新上药包扎好,才叫他走的。” 老主簿一时竟听不出有什么问题:“您……做得对。” 萧朔想起往事便更生气闷,不愿再多说,拂袖连主簿一并屏退,心烦意乱闭上眼睛。 少时,云琅受了丁点大的伤,明明……都是会来呼天喊地折腾得阖府不宁的。 不知从哪养成的这一身破毛病。 同他折腾,同他装模作样。瞒着伤不告诉他,撑到站不稳了,还要把血气咽回去。 分明都已没了力气,就为了叫他能高兴些,还要撑着如旧时一般跟他吵架。 “……”老主簿一言难尽:“云公子为了让您高兴,故意同您吵架?” “不然如何?”萧朔冷声,“以他如今的气力,直接将我轰出去,锁了门窗,不言不语冷着我几日,岂不更省力解气?” 老主簿张了张嘴,没话说了,点点头。 老主簿纠结半晌:“那您……高兴了吗?” 萧朔神色愈沉,静立在廊下,侧开头。 老主簿愕然看了半晌,心服口服,悄悄过去,把云公子特意从窗户扔出来的披风替王爷披上了。 老主簿悄悄走开,扯着下人提醒:“王爷今日高兴,不准来打搅,温些酒送过来。” 下人不解:“王爷同云公子吵赢了吗?” 老主簿:“……没有。” 下人恪尽职守:“王爷今晚回厢房睡吗?” “……”老主簿:“不,厢房连着书房,云公子住了。” 下人还想再问:“王爷——” 老主簿一把捂了下人的嘴,声色俱厉,低声恐吓:“话再多,就去廊下铲雪。” 下人闭紧了嘴,行了个礼,小跑着去热酒了。 老主簿松了口气,打发了剩下的人回去书房候着,陪着披了披风的王爷,去了府上空着的待客偏殿。 - 云琅奉命反省,在书房吃了一碟点心、两只果盘,又喝了一小盅性极温的暖热黄酒。 他如今气血耗弱,原以为白日睡透了,夜里定然生不出困意,在书房暖榻上靠了一刻,竟也不觉睡得沉了。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云琅坐在榻上,看着送过来一应俱全的温水布巾、晨间餐点,一时不禁有些许沉吟。 老主簿来看他,帮忙端着一盅山蜜糖霜渍的汤绽梅:“云公子可还有什么事?” “无事。”云琅拿过盏茶,漱了漱口,“我若一直反省不出来,就得一直被关在这儿吗?” “那是自然。”老主簿点头,“王爷昨夜那般生气,您想不通,只怕等闲是走不了的。” 云琅想不通:“那我就不走了啊。” 王府书房有吃有喝,一应照料精心周全,就算闲得无聊了,还有满满一书架的书。 玄铁卫又换回了管出不管进,除了拦着他不准他出门,刀疤等人来回禀复命,也半点不受阻碍。 云琅一时有些摸不透萧朔的心思,摩挲着几本崭新的《教子经》、《示宪儿》,顺手藏在了坐垫底下。 “您还是反省一二。”老主簿低声,“毕竟——” 云琅好奇:“毕竟什么?” “毕竟。”老主簿为难道,“您反省了,王爷也好回来。” 云琅:“……” 老主簿:“……” “哦。”云琅按着额头,“把他忘了。” 老主簿一阵心累,回头严厉告诫了几个侍奉的小仆从,绝不可把这话转告给王爷半个字。 云琅回到榻前,推开窗子坐下:“该怎么反省?我知错了,今后定然不辜负他心意,不误解他初衷,凡事多想几次,不误会,不——” 云小侯爷从小反省得熟练,文思泉涌张嘴就来,格外流畅地说了一大段,老主簿才反应过来:“云公子……等等。” 云琅停下话头:“要写的?” “不是。”老主簿忙摆手,“王爷真恼的……怕不是这个。” 云琅好奇:“那是什么?” “此事王爷虽然不悦,但云公子那时愿意同他吵架,他便不气了。” 老主簿自己都觉这话实在莫名,硬着头皮说了,又道:“王爷恼的,是您有事瞒他。” 云琅怔了怔,没立时答话。 “昨夜,王爷提起……” 老主簿心知此事只能徐徐图之,谨慎迂回道:“六年前,漫天大雪,您曾在府外立了三日三夜。” 云琅一阵哑然:“经年旧事,干什么提这个。” “那时候,王爷并非不想见您。” 老主簿低声:“是……虔国公来过了。” 云琅蹙了下眉,没说话,轻轻捻了下衣袖。 虔国公裴笃,也是三朝老臣,也曾执掌禁军。 如今虽然去朝致仕,也仍是一品贵胄,开府仪同三司。 端王妃,正是虔国公的独女。 “出事时,虔国公碰巧不在京中,星夜兼程赶回,终归没来得及。” 老主簿道:“纵然震怒,也已回天乏术。” 老主簿看着他,小心翼翼:“那之后,虔国公……也去打听了些事,问了些人。认定了——” “认定了镇远侯府。”云琅道,“与此事定然脱不开干系。” 老主簿低声道:“是。” “只怕还不止。”云琅稍一沉吟,“大抵还听说了,我兵围陈桥挟制禁军,以致救援不及。闯入御史台,逼迫端王。派出府上私兵,在半路围剿端王府回京亲眷……” “云公子!”老主簿失声打断,皱紧了眉,“您怎么——” “怎么了?”云琅笑笑,“不打紧的。” 他神色平静,向后靠了靠,看了看窗子外头的景色:“我要是把这些全放在心上,早该活不下去了。” 老主簿满腔酸楚,低声:“怪我,不该提这个。” “不妨事,我原本也奇怪,萧朔怎么把那一段说得那般熟练。” 云琅咳了两声,拿过汤绽梅尝了一口,忍不住蹙眉:“太甜了。” “这就换。”老主簿忙叫人来收拾,“井水沉浊,要加雪水还是……” 云琅笑了:“井水也无妨。” 老主簿忙摇头:“云公子在外流离,定然受了苦。如今既然回京,该用好的。” 云琅怔了下,靠在窗前,垂眸扯了扯嘴角。 刀疤曾同他提过,萧朔不肯信京中那些流言,从朔方大营一路找他到镇远侯府。 他来要人时,试图给萧小王爷讲个血海深仇的话本,也被打断了。 书房里,萧朔一样一样替云琅找着能解释的理由。泄愤一样,恨恨问云琅,是不是以为他也会如旁人一般,信那些萍水谣言。 云琅闭了闭眼睛。 “我们都知道,当初的事定然有苦衷。” 老主簿怕他牵动心脉,忙道:“王爷同我们说过,当时云公子去御史台是救人,阴差阳错。山匪之事,是为驰援——” “我知道。”云琅笑了笑,“就是这一段,他背得……行云流水。” 这些年,萧小王爷也不知同多少人,争辩了多少次。 “虔国公是武人,这些年骑不动马、上不动战场了,脾气是不会变的。” 云琅不想再多说这个,将话头扯回来:“知道了这些,定然视我为生死仇敌,欲伺机诛之而后快。” 老主簿欲言又止:“没有……” 云琅竟料错了:“没有?” “没有……伺机。”老主簿实话实说,“虔国公知道这些,当晚提着刀就去您府上了。” 云琅:“……” 云琅有些余悸:“然后没拿动刀吗?” “然后王爷去拦了。”老主簿低声,“追到门口,拦住了虔国公。” 云琅无声蹙了下眉。 “虔国公震怒,当街痛骂王爷悖逆不孝,枉为人子。” 老主簿:“激愤之下……动了手。” 云琅倏而抬眸,撑了下,不防扶了个空,硬坐起来:“伤了何处?” “倒不重。”老主簿忙扶他,“老国公毕竟心疼晚辈,手下有分寸……” 云琅气息续不上,咬牙沉声:“伤了何处!” “王爷不还手,被老国公一刀扎了肩膀。” 老主簿只得如实道:“见了血,老国公终归下不去手……又气又恼,带人走了。” 云琅被他扶着,胸口起伏,闭了眼睛。 “确实伤得不重,只是皮肉伤,不出半月就好全了。” 老主簿生怕他伤及心神,忙保证:“只是老国公那几日一直都在府上,王爷想出去见您,又怕国公对您不利。” “虽不曾出去。”老主簿轻声,“王爷在府中墙内,也陪您站了三天……” “我知道。”云琅阖目,慢慢调息,“我那时一身功夫好歹还有十之八九,一听就知道,他在墙对面站着。” 老主簿愣了愣:“您知道?” “我本来就想站一天的。”云琅磨牙,“那个憨货一直站着,我也不好意思走。” 老主簿:“……” 老主簿不太想知道这一段,勉强开口:“王爷,王爷也不知——” “罢了。”云琅轻呼口气,睁眼重新坐直,“忽然同我说这个,是要问我的伤吗?” 老主簿一腔心思被他陡然戳破,讪讪低头。 “我那时底子尚可,又在宫里好生养了月余,立三日风雪,没什么的。” 云琅道:“是战场苦寒,我自己又折腾……叫他不必胡思乱想。” 老主簿还想问,看了看云琅脸色,低头将话尽数咽回去:“是。” “至于这伤的来处。”云琅慢悠悠道,“只靠你们还问不出。要想知道,叫你们王爷来把我扒了衣服、绑在榻上,亲自问我。” “……”老主簿身心震撼:“您不怕王爷当真这么做吗?” “怕。”云琅当晚回去就琢磨了一宿,计划得很周全,“所以我会在他揪住我衣领的时候,因为受了惊吓旧伤发作,胸口疼得喘不上气。” 老主簿:“……” “倘若他还要继续。”云琅道,“我就会昏死过去,人事不省。” 老主簿讷讷:“您是……打定了主意不告诉王爷,是吗?” 云琅心安理得:“是。” 老主簿尽力了,拿过座靠垫好,扶着云琅靠上去歇了歇。 “虔国公……” 云琅原本没想过这一层,被主簿提了一句,倒有些意动:“如此算来,琰王府在朝中,倒也不全然算是孤岛一片。” “话虽如此。”老主簿苦笑,“这些年,虔国公也不收府上的东西,两家形同陌路,已许久不走动了。” “凡事总在人为。”云琅沉吟,“我若负荆请罪去一趟……” “万万不可!”老主簿忙摆手,“不等您说话,老国公定然已一刀将您劈成两段了。” 老主簿记得听刀疤提过,稍一犹豫:“您是不是有王妃的遗信?若能拿出来……” 云琅淡淡道:“烧了。” 老主簿微怔,迟疑了下:“先王——先王信物呢?” 云琅:“埋了。” 老主簿:“……” “当初——当初您在京郊城隍庙,以所知内情与先王灵位一并逼那位立誓,要保我们王爷。” 老主簿道:“誓言口说无用,您……” “焚成灰烬,混血成酒。” 云琅:“喝了。” 老主簿哑口无言。 云琅还在盘算虔国公的事,敲窗叫了亲兵进来,随口吩咐了几句话。 老主簿怔立半晌,忽然察觉出哪里不对,皱紧眉插话:“这诸般凭证,都尽数毁了干净。您当初就没想过,倘若有今日,如何解释——” 云琅摊手。 老主簿喉间紧了紧,哑声:“您,您没想过解释?” 老主簿愈想愈后怕: “若是我们王爷不信……” “不信就不信。”云琅笑笑,“我又不是几岁小儿,受了些委屈,就哭着要人抱。” 老主簿说不出话,替他奉了一盏热参茶,轻轻搁在云琅手边。 “他受的伤。”云琅到底惦记主簿说的那一刀,“确实好了,也没留什么遗症?” “确实没有。”老主簿忙摇头,“这个不瞒您,确实只破了皮肉。” 将心比心,云琅为什么不肯说出这处伤的来由,老主簿其实也大致猜得到:“若是严重到了您这个地步,纵然您亲自问,我们也不会说的。” “怎么就我这个地步……” 云琅失笑,撑着胳膊坐起来:“我想见见你们王爷。” 老主簿怔了下:“现在?” “就说我反省过,知错了。”云琅点点头,“叫他今晚别睡偏殿,回书房来吧。” 老主簿:“……” 云琅:“……” 云琅自己也觉得不很对:“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大抵。”老主簿艰难道,“自小如此,您和王爷……都习惯了。” 每次吵架,都被云小侯爷暴跳如雷轰出书房,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 从书房夺门而出这条路,他们王爷走得异常熟练。 “不合适。”云琅最近时常自省,决心知错就改,“现在叫他回来。” 老主簿有些迟疑:“现在王爷只怕还没消气……” “不妨事。”云琅道,“就说我没睡好,胸口不舒服得很,怕是旧伤发作了。” 老主簿进退两难,犹豫地看着云琅。 “放心,一到门口就告诉他实话,承认其实是我叫你们说的。” 云琅拍胸口:“后头的事我担着。” 老主簿横了横心,应了句是,舍生忘死地带人跑着去叫王爷了。 屋内无人,一时安静。 云琅撑着床沿,慢慢弯了腰,伏在膝上静静歇了一阵。 隔着一堵墙,分立在王府两侧的那三个日夜,忽然不讲道理地从记忆深处翻扯上来。 最后一日,雪其实已停了,天高气爽,风清云净。 三日的大雪,彻底埋净了京城最后一丝血色,将一切都深埋在明净的新雪之下。 他靠在墙外,听着墙内的动静。 年关将至,不远处的街巷有人在喜气洋洋地放着新鞭,爆竹的气息混着街角的新酒香。 在雪后的新年里,像是从不曾发生过任何一件事,从不曾失去过任何一样东西。 云琅拄着榻沿,低低咳了两声。 丝缕痛楚顺着血脉搅动,恍惚带出风雪的刺骨寒意。 云琅阖了眼调息,将翻腾起来的不适压下去,抬头想活动活动、通一通气血,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萧朔立在门外,气息不定,视线牢牢落在他身上。 云琅等了一会儿,往门外看了看:“老主簿呢?” “年纪大了,腿脚太慢。” 萧朔沉声:“又不舒服?” “没有。”云琅轻咳,“吓唬你的。” 萧朔:“……” “是找你有事,怕你不过来。” 云琅不给他发火的机会,招了招手:“关门,过来坐,跟你商量一下。” 萧朔神色不明,盯了他片刻,反手合了书房门,走过去。 “再过些时日,就该到除夕了。” 云琅打点精神,坐起来:“守岁宫宴,外放的王侯也要回京,我记得虔国公在涿州,按例也要回来……” 云琅低头,看着被萧朔拉过去的胳膊,咳了一声:“我没事,你不用动不动就给我把脉。” “我放不下心,无心听这些。” 萧朔淡淡道:“不必管我,说你的就是。” 云琅张了下嘴,看着萧朔,四肢百骸忽然绞着一疼。 老主簿说,那一日,萧朔听闻虔国公提刀去侯府寻仇,当即便追了过去。 那时……他其实已不在镇远侯府。 同镇远侯对峙那一日一夜,为保清醒,云琅屡次以内力强震心脉。事了之后倒头昏死过去,再醒来,就已躺在了宫中。 先皇后将他接进宫里,逼着他卧床养伤,搜出了他身上的禁军虎符。严令不准云麾将军踏出宫门一步,不准传进半点外头的消息。 太医院绕着他,砸下去的药方子叠了厚厚的一摞。 云琅养了半月,才从榻上下来,受了一领御赐的披风,陪驾去见一个闯宫的世子。 …… 萧朔去拦虔国公,应当也是那之后的事。 云琅已奉皇命去劝了萧朔,就在端王的灵前,劝他就此作罢,劝他受封袭爵。 到这一步,两人之间,已不剩半点当日情分可讲,再无半句多余的话可说。 云琅闭了闭眼睛,低低呼了口气。 他想不通,究竟为什么,直到了那个时候……萧朔竟还是信他的。 不由分说,不讲道理。 没有半点寻得到的凭证,没有任何能转圜的端倪。连云琅自己接了旨,去做那些事的时候,都偶尔会恍惚,自己是不是已变成了和那些幕后阴谋者一般无二的人。 陈年往事,旧伤沉疴,一并翻搅起来。 云琅阖着眼,心底生疼。 “怎么回事?”萧朔蹙紧眉,“你先调息,理顺气血——” 云琅低声:“萧朔。” 萧朔看着他,皱眉不语。 “你肩膀。”云琅终归不放心,再度确认,“确实没事?” 萧朔不知老主簿同他说了什么:“什么肩膀?你如今心脉不稳,先闭嘴——” “没事就好。”云琅不多废话,拿过他的胳膊,护在自己背后,“待一会儿。” 萧朔眸光狠狠一凝,落在他身上。 云琅闭上眼睛,抵在在萧朔肩头,不着痕迹蹭去了温热水汽。 “又是哪儿学来的?”萧朔神色骤冷,“真愿意叫我写话本是不是?我不知你这些年学了什么,堂堂云麾将军——” “闭嘴。”堂堂云麾将军靠在他颈间,“别动。” 萧朔:“……” 云琅低低呼了口气,肩背一点点松懈下来。 “小王爷,我委屈。” 云琅靠着铁铸一般纹丝不动、半声不吭的琰王,阖着眼,声音格外轻:“抱我一会儿吧。” 第二十四章 云琅靠得安静, 一动都不曾动。 他伤后体虚,气力不济,又兼心神波动未宁, 撑不多久便支持不住, 大半力道都压在了萧朔肩上。 …… 竟也没有多少分量。 萧朔静坐着,听着云琅气息由急促散乱一点点归于平复,又慢慢换回了内家功法的调息敛气。 “好了。”云琅缓过些许,轻咳了一声,“你——” “你这些年。”萧朔道, “就是这么过来的?” 云琅怔了下:“什么?” “累了便撑着,撑不住了就熬着。” 萧朔淡淡道:“实在熬不住了,倒在哪算哪,歇口气缓过来, 好再往死里逼自己。” 云琅肩背微滞, 静了一阵, 失笑:“什么跟什么……” 萧朔垂了眸, 不理会他废话, 抬手去解云琅衣襟。 云琅:“……小王爷。” 萧朔蹙眉:“干什么?” 云琅看着萧朔, 咳了一声, 抬手攥上衣领。 同老主簿设想的时候, 倒是已盘算好了。 萧朔若是真敢上手扒他的衣服,他立时先装病后装死, 力求把萧小王爷三魂七魄吓飞九条半。 可眼下的气氛……又大抵不很合适。 他刚调息妥当, 气色也比方才牵动心事时好了不少, 再一头昏过去,萧朔也无疑不会信。 “当真不要紧了。”云琅谋划时运筹帷幄,此时只能向后靠紧窗户, 牢牢将衣领攥在手里,“伤也早好了,不用看,你——” 萧朔神色沉了沉,眼底一片晦暗:“你少时,倒没有伤了不准人看的毛病。” “我现在有了啊。”云琅刚反省过,愣了下,“你不是说,不让我为了哄你,故作往日之态……” 萧朔:“……” “故而。” 云琅知错就改,死死拽着领口,格外坚定:“叫你看伤是万万不能的。” 萧朔已决心今日不同他生气,忍了忍,沉声:“放开!” 此前刺客夜闯王府,太医行针时,云琅躺在榻上悄无声息,血止不住地自唇边往外冒,眉宇间却倦成一片轻松释然。 彼时萧朔立在榻边,耳畔空茫,分不出半点旁的心思。 如今终于将云琅从死线边上堪堪拽回来了些许,无论如何,再由不得他这般蒙混耍赖。 萧朔压着怒意,看着云琅此时眼底难得的一点真实活气,强忍着不同他计较:“不想同你动手……自己解开!” 云琅听得心惊,暗道萧小王爷果真今非昔比,仍坚决摇头,不着痕迹向后瞄了瞄半掩的窗户。 萧朔看着云琅戒备神色,胸口凌厉杀意翻搅起来,手有些颤,向后背了背。 云琅……变成如今这样,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 有多少事压到过云琅肩上,死死压着,半点喘不过气,将他一路逼进有去无回的死路里去。 咬碎牙合血吞,忍了多少剖心剜骨的疼。 萧朔扫过书架上的卷宗,死死压住对幕后那些主使者的滔天杀意,身形凝得冷硬如铁:“云琅——” 云琅一把推开窗子,踩着窗棂,头也不回往外跑。 萧朔:“……” 云琅身法精妙,当年曾在宝津楼前折枝摘桂,此时跳个小小的窗户易如反掌。越过窗外玄铁卫,踏雪腾挪,轻轻巧巧翻上殿沿。 玄铁卫拦之不及,齐齐错愕仰头,愣愣看着房顶上的云小侯爷。 云琅蹲在房檐上,仍攥着衣领,格外警惕向下望。 萧朔也自窗户出来,挥退玄铁卫,抬头:“下来。” 云少将军铮铮铁骨,往后挪开两步:“我不。” 萧朔垂眸,静立片刻,将心念自旧日往昔里强抽出来。 “看出你比刚回府时好很多了。” 萧朔道:“光天化日,不成体统,下来。” 云少将军敢作敢当,又挪了几步:“我不。” 萧朔看着他蹲在殿沿,胸口虽稍许起伏,却终归不曾再一动便咳血,阖了下眼,耐着性子:“你未穿外袍,房顶风凉。” “刚好透透气。” 云琅打定了主意跟他硬刚到底,衡量着萧朔隐在腕间那一副袖箭,缓缓后退:“早知你真会练这东西,当初便不该送——” 话音未落,云琅不及防备,脚下忽然一空。 玄铁卫吓了一跳,扑上去要接,被萧朔抬手止住。 云琅一时不察,没发觉脚下那块瓦片竟是被人提前掏空了的,跌下来时已不及反应。 他本能双臂交合护着头胸,预备好了摔个伤筋动骨,却才一跌到地上,就又蓦然向下一坠。 …… 坑底松软,垫了棉布厚裘。 云琅坐在垫了裘皮的坑底,心神感慨,恍如隔世。 萧朔缓步走到坑边,低头看他。 “小王爷……”云琅实在想不通,“这些年,还有人踩你的房顶吗?” 萧朔淡淡道:“没有。” “有人来书房刺探消息?”云琅揣摩,“你记起旧时手段,学以致用……” “若防刺客。”萧朔道,“你眼下便该穿在削尖了的木桩上。” 云琅:“……” 经年不见,小王爷心狠手辣。 “那你这五年。”云琅实在想不通,“不仅修缮王府,连这些陷坑,也一起时时修缮整理了吗?” 云琅有心提醒萧朔,留神一二府上开销,查一查那些修缮的银子究竟都花到了什么地方:“你府上——” 坑外,萧朔却已从容道:“是。” …… 云琅身心复杂,一时竟有些想回去翻一翻刚买回来的《教子经》。 “这些年。”萧朔撑了下坑沿,半蹲下来,“这底下的棉垫裘皮,半月一换。你右手边有一处暗坑,埋了一小坛竹叶青。” 云琅刚要说话,忽而怔了怔,轻蹙了下眉。 “月余之前。”萧朔好整以暇,慢慢道,“我刚叫人重新修整了府上房顶,隔几处便抽空一块瓦片。” 萧朔垂眸,平静看着他:“你自可以多踩几个房檐,探一探每个坑里装得都是什么酒。” 云琅愣了半晌,没绷住,扯扯嘴角轻笑了下。 他低着头,探了两次,慢慢摸索出了那一个格外精致的石青色小酒坛。 “来人。” 萧朔不再同他多废话,起身叫人:“把云少将军捞——” “萧朔。”云琅撑着坑底,抬头看他,“我回京时,原本想过来你府上。” “捞上来。” 萧朔眸底凝了凝,神色依旧漠然,向下说:“换身衣服——” “徘徊三日。”云琅苦笑,“终归无颜见你。” 萧朔胸口狠狠起伏了下,豁然回身,低头看着他。 “先帝大行后,近一年里,单只为寻觅我踪迹,朔方军筛子一样过了六七遍。” 云琅道:“曾暗中助我脱身的,存疑者,一律停职查办。若有实据,带回京城,交由侍卫司刑审。” 云琅静了片刻,轻声道:“再没回来的,有七八个。” 萧朔眸底冷凝冰寒,示意玄铁卫屏退一应人等,围死书房,静静听着他说。 “参军……景参军,端王叔的幕僚,帮你养兔子的那个。” 云琅轻声道:“被带回京城审讯,再回来,只剩了块染血的铁牌。” “枢密院权势愈盛,禁军已尽收纳,四境募兵,只剩朔方军仍归兵部节制。” 云琅:“如今兵部全无实权,尚书之位至今空悬。军粮物资,一日亏似一日。” “端王叔当年遗愿,一则护朔方军不散,一则护你不失。” 云琅咳了两声,苦笑:“朔方军被我护成这样,你——” 云琅握着那一小坛酒,说不下去,笑了笑。 月余前,萧朔特意叫人修了房顶。 这些年萧朔都死盯着他踪迹,听说他回京,叫人抽空了瓦片,往坑里埋了酒,书房窗子日日夜夜开着。 云琅轻呼口气,闭上眼睛。 萧朔如今,确实已与过往大不相同了。 当年那个少年老成、古板到小老头似的小皇孙,如今喜怒无常性情恣睢,像是被倒空了根基,又灌进去滔天恨意。 可他却仍止不住想,时隔五年,知道了自己终于回京的三天夜里,萧朔坐在书房的样子。 身形定然比少时锋利得多了,说不定还冷得慑人,有打扰的,就要被拉出去吊在墙上。 偏偏一动不动,守着那扇开着的窗子。 守来了他在侍卫司面前现身、自愿就缚的消息。 “云琅。”萧朔盯着他,戾意压不住地翻涌,冷声,“你若打定了主意用旧日情分,在这里糊弄——” “上不去。”云琅抬头,“没力气了。” 萧朔肩背狠狠一悸,眼底几乎洇开怵目血色,胸口起伏不定,死盯着他。 像是藏了无边暴戾杀意。 “有本事。” 云琅拂开杀意,慢慢向下说:“就下来,将小爷捞出去,你我棋盘上见真章……” 萧朔厉声:“云琅!” 云琅扯了下嘴角,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尚不曾靠实,萧朔已下到坑底,抬手封住他的嘴,将云琅死死抄回了臂间。 - 老主簿喘着气跑到书房,云小侯爷正躺在榻上,被琰王慢慢解开了最后的一层衣襟。 老主簿吓了一跳,愣愣道:“王爷——” 萧朔眸底冰寒,杀意仍氤氲吞吐不定,冷冷扫他一眼。 老主簿打了个激灵,悄悄往门边缩了缩,小声招呼:“云公子?” 云琅躺平在榻上,安详同他挥手:“许久不见。” 老主簿:“……” 眼前情形实在难以捉摸,老主簿不大放心,硬着头皮:“如何……便到这一步了?” 云琅明明说得笃定,铮铮铁骨,宁死也不叫萧朔看伤。 老主簿看云公子此时眉眼间,竟隐约有了几分看透世事、超脱随缘的意思。 老主簿心惊胆战,看着神色阴鸷几能噬人的萧朔,苦心劝:“王爷,云公子他身子不好,经不起……” 萧朔不耐烦,蹙紧眉冷声:“我不曾打他。” 老主簿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这种事打了……总是不合适的。” 当初盛怒之下,萧朔亲手写的话本,此时如何不知道老主簿在想什么,含怒愠声:“少胡思乱想!我不曾动他,是——” 萧朔咬了咬牙,本能地不想把云琅在坑里坐着、服了软要他抱出来的事说给这些人听。 同在他肩上片刻的那一歇不同,他伸手去抱云琅的时候,是察觉到了云琅臂间的力道的。 仍被什么横亘着的东西牢牢隔着,却又能察觉到的,挣扎又微弱的力道。 云琅不止扯住了他的袖子,更……主动伸手,握了下他的手臂。 萧朔阖了下眼,不去叫自己想这些,冷声道:“是他自己愿意的。” 老主簿:“……” 萧朔:“……” 萧朔被看得越发恼火,几乎便要发作,云琅已及时探出脑袋:“是是,我自己愿意的。” 老主簿接了个台阶,忙不迭点头:“是是,云公子自己愿意的。” 云琅帮他说了句话,自认仁至义尽,在榻上躺得溜扁,高高兴兴看着萧朔。 “……”萧朔死死压着火气,不顺手掐死云琅,吩咐老主簿:“去……熬些参汤,要温,二十年份,薄切三片煎成一盅。” 老主簿不敢触霉头,飞快应了,下去吩咐。 萧朔转回来,不理云琅撩闲,垂眸看着他心口陈旧伤势。 是处明显到全然不容忽略的刀疤。 隔了这么久,面上无疑早已痊愈了。狰狞刀痕盘踞在心口,几乎不消细想,也能想出当时的惨烈局势。 “你这伤。”萧朔静了一阵,又道,“自己挣裂过几次?” 云琅就不想被他盘问这些,偏偏想着那时书房里的萧朔,一时心软,已到了这一步,只得含糊道:“不记得了,有三四次……” 萧朔坐在榻边,拿过浸了热水的布巾,拧得半干,替他细细拭过旧创。 云琅被他静得心虚,迟疑了下:“五……五六次?” 萧朔不理他,取过药油,在掌心涂了些,焐了焐。 云琅斟酌:“七八九次……” 他那时被关在宫里,不准出去,又心焦萧朔那边到底情形如何,一有机会便豁出命往外跑。 从榻上挣起来已不易,连躲带闯,被按住了再死命的挣,伤便干脆不曾收过口。 在宫中养了月余,也数不清挣开多少次了。 云琅不惧萧朔身上戾气杀意,这会儿见他静默不语,气息敛得分毫不露,反而不很放心:“小王爷?” 萧朔抬手,覆在他心口,慢慢推开。 掌心温温热意烙下来,云琅措手不及,闷哼一声,仓促忍住。 “别忍着。”萧朔道,“疼便出声。” 云琅不很乐意:“那多丢人。”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那时候不也是?”云琅忽然想起来,“咱们两个偷跑出去看除夕焰火,叫太傅捉了,打你的板子,你也忍着一声都没吭……” “……”萧朔想不明白他怎么能这般理直气壮:“是你生拉硬拽,点了我的迷走穴,将我偷着扛出去看的焰火。” 云琅讷讷:“是吗?” 萧朔不与他计较,阖了下眼,继续专心推揉药油。 云琅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太傅审你,你却死不承认,一口咬定是你拖我出去的。” “翌日便是三军殿前演武。” 萧朔看他:“我不替你挨了,堂堂云麾将军被打二十下屁股,蹲在马上受阅?” 云琅张了下嘴,一时忍不住细想了想,没撑住,吸着凉气笑了一声。 萧朔静看了他一阵,手下缓了几分,顺着骨隙肌理,缓缓推开云琅郁结气血。 “虔国公的事,那时候没同你说完。” 云琅见他神色隐隐有所缓和,挑了件正事,缓声道:“好歹是你外祖父,若有机会,你设法同国公缓和了罢。” 萧朔那时急着诊脉,不曾细想,此时才细听云琅说的什么:“不必。” “萧朔。”云琅耐心劝,“琰王府如今局面,你比我更清楚,孤立——” “此事无从缓和。”萧朔道,“并非我不想,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思。” 云琅停住话头,无声沉吟。 萧朔不想同他多说这个,拿过热布巾拭去药油,又换了一种倒在掌心。 “虔国公。”云琅道,“是要我性命吗?” 萧朔倏然抬眸,牢牢盯着他。 “没说完,别着急。”云琅按着萧朔,不叫他发作,“老国公嘴硬心软,说是要我赔命,我真边吐血去抱着他的腿哭,他也不舍得下手……” “……”萧朔冷冷道:“你会去?” “不会。”云琅实在想不下去,扶着额头,“太丢人了。” “既然知道,便不必想这些。” 萧朔收回视线:“我在朝中,也并非如你所想,孤立无援到那个地步。” “你有人脉?”云琅微愕,“哪一家?如何走动的?” “不必多问。”萧朔将他按回去,“你如今只管祛病养伤,我既然打定主意要动一动,自然不会只烧铺子——” 云琅猜着了:“刑部?” 萧朔手臂微顿,背过身去,拿过布巾拭了掌上药油。 云琅看着他,半晌胸口无声一热,侧过头在枕上埋了埋。 “我那时……”云琅咳了一声,压压笑意,“若不是福至心灵,感而有孕,是不是还会出别的事?” “铡刀被做了手脚,落不下去。” 萧朔道:“铡刀不落,必有冤情。刑部虽已被架空多年,却仍有一桩旧权——” “凡刑案复审,一律先交归刑部,再批大理寺御史台。” 云琅轻声问:“刑部天牢,是你的人?” 萧朔静了一刻,并未否认,不冷不热望他一眼:“可惜我人在府上,喜得贵子。” 云琅绷不住,笑得呛了口风,撑着身子咳得险些岔了气。 “刑部如今也已被架空大半,并无实权,除了设法把我淘换出来,剩下的只怕不很够用。” 云琅撑着翻了个身,避了避风,边咳边笑: “你——你还是理一理朝堂,来日你我盘一盘……” 他话未说完,眼尾被指腹轻轻一按,不自觉怔了下。 “毛病太多。”萧朔看着他,眸色不明,“想哭便哭,也嫌丢人?” 云琅屏息静了下,垂眸笑笑,敢作敢当:“是。” 萧朔难得的并未动怒,伸手替云琅掩上衣襟,站起身。 老主簿恰好捧着参汤进来,见萧朔像是要出门,愣了下:“王爷,您去哪?” “我在,他歇不舒服。” 萧朔拿过披风:“刚推过气血,静卧两个时辰,我再过来。” 老主簿一时几乎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进退维谷,迟疑着想要找条地缝,萧朔已径自出了门。 老主簿追悔莫及,捧着参汤,看向榻上云琅:“云公子——” “嘘。”云琅虚虚比划了下,侧耳细听一阵,朝窗外打了个手势。 老主簿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目光一亮:“是是。” 王爷听墙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主簿放了心,乐颠颠把参汤分出一碗,给云琅端过去。 云琅没急着喝,掀开坐垫,取出了《教子经》。 老主簿:“……” 刀疤把书送进来时,老主簿虽然诧异,细想之下,揣摩着云琅大抵是要假戏真做、将怀胎之事演得更逼真一些。 …… 却不曾想,云琅竟真是买来看的。 老主簿隐约生出些不祥预感,放下参汤,悄声道:“云公子,您看这个……” “他如今性情不定,敏感多思。” 云琅摆了摆手,悄声:“我看看要怎么办。” “……”老主簿眼睁睁看着云琅翻到了“幼学之年·小儿教养心得”一页,眼前黑了黑,勉强站稳:“您……从这上面找吗?” “还有几本,我回头再看。” 云琅借着油灯,屈指算了算:“《礼记》上说,人生十年曰幼,学。这幼学之年就是十岁罢?” 老主簿年纪大了,头晕目眩,往窗外看了看。 云琅凝神细看了几页,心中大抵有了成数,将书合上,塞回枕头底下。 书上讲,此时小儿方离父母、始学文,探知世事,初生自立之心。 正是心性敏感,别扭要强的时候。 此时若教养,可设法托其做些力所能及的简单小事,做成之后,多加褒扬。 云琅藏好书,四下里找了一圈。 他的气血已尽数推过了,如今胸口既不闷也不疼,连日作祟的旧伤也被药油烘得隐隐发热,不复往日蛰痛难熬。 屋内被收拾得细致尽心,暖榻舒适,靠垫柔软,案上灯烛都既不暗也不晃眼。 甜汤在红泥小炉上煨着,点心搁在桌上,十八种馅,甜咸都有。 云琅:“……” 办法虽好,萧朔竟没给他留什么施展的余地。 “云公子。”老主簿实在觉得不妥,按着胸口,颤巍巍劝他,“三思……” 云琅正在三思,沉吟着点点头,恰巧看见榻边参汤,心念一动。 …… 萧朔着了披风,不叫玄铁卫跟随,走到书房窗下。 窗内安稳,灯烛暖融。云琅靠在榻上,隔着窗户,隐约能看见个影子。 活着的,碰上也不会消散的影子。 萧朔站了一阵,胸口起伏渐缓。低了头,看着手臂被云琅扯住的地方,凌厉肩背慢慢放松,伸手轻碰了下。 屋内,云琅好好的在榻上,同主簿说话。 不是梦,也不是什么荒唐妄念。 折腾大半日,天已渐晚。冬日风寒,萧朔立在残阳暮色里。 他阖眸站了良久,重新抬头看着书房安稳烛火,从无边暗沉血色里挣脱出来。 萧朔垂眸,自己试着缓了缓神色。 他早已忘了该如何和缓,试了几次,依然不得其法。烦躁又涌上来,索性作罢,走到窗前。 云琅正同老主簿说话:“这参汤真好,不浓不淡,颜色鲜亮。” 老主簿:“是。” “二十年这个年份,选得也好。” 云琅:“再久些,我受不住,虚不受补。再短些,却又没有效用了。” 老主簿:“是。” “薄切三片,也很妥当。” 云琅:“切多了,药力空耗。切厚了,又不能将药力彻底逼出。” 老主簿:“……是。” 窗内人影动了动,坐起来,靠在窗前。 萧朔静立一阵,眸色渐缓,靠在窗下。 “只是。”云琅道,“太烫了。” 老主簿:“是……” 云琅终于找到了萧朔力所能及的小事,字正腔圆,谈吐清晰:“我能请琰王回来,帮我吹一吹吗?” 第二十五章 老主簿站在书房内, 眼前一黑。 云琅自觉没有半分破绽,端着参汤,用萧朔无论如何都能听见的音量说完了话。 万事俱备。 只等萧小王爷从窗外绕回来, 重新进了书房门, 接过他手中的参汤。 “云公子。” 老主簿看着云琅笃定神色,艰难迂回:“如此,如此行事,是否不很深思熟虑……” “熟虑了。”云琅深思,“可是这事挑得还不够大?” 老主簿心说这事可挑得太大了, 看着云琅仍端端正正拿着汤碗,终归不敢多劝,过去要接:“您身子还没好,先放下罢。” “无妨。”云琅向后靠了靠, “这样庄重些, 一会儿等他进来……” 话未说完, 背后先一空。 书房的窗子没有插销, 云琅一靠之下, 竟猝不及防靠了个空, 一头朝窗外栽了出去。 老主簿慌得险些扑上去:“云公子——” 云琅仓促间怕洒了参汤, 本能举高了, 再要自救,背后忽然被手臂稳稳一拦。 萧朔站在窗外, 单臂架着云琅, 抬手接了他手中汤碗。 老主簿:“……” 云琅:“……” 萧小王爷接过参汤的流程, 简化得有些许多。 甚至不曾离开窗外,先绕回来,重新进书房的门。 老主簿清楚府内所有墙角都是他们王爷的, 却也无论如何想不到王爷的墙角能听得这么近,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噤声藏在了暖榻底下。 萧朔将掉出来的云麾将军从窗户塞回去,看了看那碗参汤:“烫?” “有。”云琅咳了一声,“有一点。” 这些天相处下来,萧朔如今的脾气,云琅也已摸清了大半。 若是堂堂琰王觉得吹汤这等小事落了面子,发怒叱责,令他弄清楚分寸,倒还能叫人放心些。 此时萧朔神色正常,语气平淡,云琅反而觉得有些不对,悄悄探头看了看:“小王爷?” 萧朔立在窗外,视线落在他身上,眸色不明。 云琅心中不很有底,向后避了避。 书上说,这种事万不可操之过急。一次不成,便再设法多试几次,徐徐图之。 云琅深以为然,知难而退,伸手去接汤碗:“算了,其实也不很——” 萧朔低头,吹了吹手中参汤。 云琅张了下嘴,怔在半道。 说烫…… 自是胡扯的。 王爷亲自吩咐,下人们哪敢不尽心,参汤既不烫又不凉,刚好正能入口。 不烫又不凉的参汤,被琰王四平八稳端着。 映着月色,吹起来了一点儿清凌涟漪。 “好了。”云琅看着他月下眉宇,一时晃了下神,伸手去接,口中仍按着书中教导照本宣科,“吹得真好,就不烫了……” 萧朔并不给他,端着汤碗,自己含了一口。 云琅:“……” 萧朔含着参汤,好整以暇,抬眸看他。 云琅束手僵坐两息,耳后轰地腾起热意。 在外五年,云小侯爷饱读话本,对这些情节说不莫名熟悉,无疑是假的。 可也……太过不妥当了。 云琅虚拦了下,干巴巴道:“不,不用这般——” 萧朔将参汤咽了:“这般什么?” 云琅憋了半晌:“事必……躬亲。” “你我,你我肝胆相照。” 云琅干咳:“按理虽说——我曾在月下轻薄过你,可毕竟事急从权,也是无奈之举……” “……”萧朔:“你轻薄我,还是无奈之举?” “自然。”云琅讷讷,“算起来,你毕竟吃了亏。故而当初拿此事调侃,还写什么话本捉弄我……便也罢了。” 云琅横了横心:“嘴对嘴喂,实属不妥。” 萧朔:“……” “怀胎之事,你知我知。”云琅低声劝,“平日里玩闹归玩闹,你早晚要成家立业,纳妃生子……” 萧朔:“云琅。” 云琅脸上仍滚烫,停了话,勉强抬头。 “方才替你推宫过血。” 萧朔道:“又一时不察,同你说了许多废话。” 云琅细想了下:“是。” “推宫过血,手上占着。” 萧朔:“话说多了,又费口舌。” “确实如此。”云琅讪讪,“有劳小王爷,所以——” “所以。”萧朔面无表情,端着自己接下来、自己吹凉了,只喝了一口就被拦下的参汤,“我渴。” 云琅:“……” 老主簿从榻下出来,叹了口气,接过参汤,给窗外的王爷奉了一盏凉茶。 - 事闹得乌龙,云小侯爷抹不下脸,一连避了琰王三天。 “跟的几个人,今日都有动静了。” 玄铁卫已习惯了来偏殿回禀,将蜡封密信呈递给萧朔:“刑部卫侍郎回话,说朝中如今情形,大致全在信上。” 萧朔接过来拆开,大致看了看。 “枢密院和政事堂,如今分管军政。财政归三司分管,户部只掌地方与京中特产往来。” 老主簿当年便跟在端王身边,对这些政事仍熟悉,在一旁低声解释:“三省六部虽然还在,可几乎也已只剩了个空壳子,有名无权,只怕……帮不了多少。” “有用无用,总该先理顺。” 萧朔看过一遍,搁在案旁:“誊一份,给书房送过去。” “是。”玄铁卫应声,“还有,书房那边传话,说云公子的旧部,暗中联络上了几个。” 云琅的亲兵也带过来了誊抄的信函,玄铁卫一并取出来,交给萧朔:“云公子说,此事机密,决不可叫外人知道半点,叫王爷看完便烧了。” 萧朔点了点头:“知道了。” 玄铁卫禀完了事,有些迟疑:“王爷……” 萧朔搁下手中信函,等他说话。 “这般两处传信,还要誊抄递送。” 玄铁卫实在想不通:“王爷为何不能去书房,直接同云公子——” 老主簿眼疾腿快,过去牢牢将人捂了嘴:“他说事已禀完了,请王爷审详。” “……”萧朔阖了下眼,并未动怒,抬手按按眉心:“去罢。” 玄铁卫愣愣的,还想再问,已被老主簿囫囵推出了门。 玄铁卫出身军中,个个生性耿介,这几日已有不少愣头来问的。老主簿常年随侍王爷左右,相机行事,能拦的都拦了。实在拦不住的便直接推出门,到今日也已推出去了五六个。 老主簿已推得熟能生巧,料理妥当,从门外回来,探看萧朔脸色:“王爷……” 萧朔神思烦乱,坐了一阵,将手中信件搁下:“他用过饭了么?” “吃了。”老主簿忙道,“只是吃得不多。我们猜……大抵是这几日又要落雪,云公子身上不舒服,没什么胃口。” 萧朔蹙了下眉,看向窗外阴沉天色。 “梁太医来行过针,说除了旧伤惨烈,累及筋骨脏腑。” 老主簿稍一迟疑,继续向下说:“还有一桩麻烦。” 萧朔倏而抬眸,沉声:“为何不曾同我说过?” “云公子不让。”老主簿道,“梁太医说,云公子体内气血亏空,并非只源于伤病所累。” 萧朔神色冷了冷,按着并未发作,等着主簿向下说。 “支取过当,空耗太甚。” 老主簿低声:“又有郁结思虑盘踞不散,日积月累……” 云公子虽不准说,可这些早晚要叫王爷知道,老主簿也不敢瞒得太死:“真算起来,并非是这五年逃亡……反倒是当初,云公子去北疆的那一年。” 萧朔静坐不动,身形凝得暗沉无声。 当初一场惨案震惊朝野,一桩事叠着一桩事,叫人心惊胆战得半点安稳不下来。 故而世间所传,其实也多有模糊疏漏。 当初镇远侯府满门抄斩,声势太过浩大。几乎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从端王冤殁在狱中,到镇远侯被推出来抵罪、云氏一族满门抄斩,中间其实隔了一年。 一年的时间,朝中发出过五道金牌令,传云麾将军回朝。 云琅不奉召不还京,领着朔方军,在北疆浴血抢下了七座边城。 “虽说咱们已基本能定准了,当初忽然放出来、逼得重查旧案的那些证据,大抵是云公子临走前有意留下的。” 老主簿迟疑道:“可为何偏偏是那时候放出来?若是当时叫云公子把最后一座城打下来——” 萧朔缓缓道:“他就会死在战场上。” 老主簿打了个激灵,脸色变了变,看着萧朔。 萧朔眸色阴沉冰冷,却仍静坐着纹丝不动,隔了良久,才又阖目哑声道:“先不管刑部了。” “兵部那边,我们的人并不多。” 老主簿隐约猜到萧朔的心思,轻声道:“贸然动作,万一引来宫中疑虑忌惮——” “迟早的事。”萧朔不以为意,淡声吩咐,“备几份礼,今年年关,我去拜会父亲旧部。” 老主簿皱紧眉:“王爷!” “当初……那几位大将军。” 老主簿咬紧牙关:“来劝您受了爵位、不再翻案,可与云公子立场半点不同!一个个只是想息事宁人,生怕再被牵扯连累……” “明哲保身,无可厚非。” 萧朔拿过纸笔,铺在桌上:“无非走动一二,不提旧事,没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们如今也一样被当今皇上忌惮,个个身居闲职。” 老主簿想不通:“去见了又能如何?那几位将军有职无权,在枢密院一样半点说不上话的。” “探听些动静罢了。”萧朔提笔,“那时他在刑场上,听见了些话,忽然便不想死了……那些话是怎么说的?” 老主簿不料他忽然提起这个,怔了半晌,低声道:“玄铁卫易装潜在人群里,听得不全。” 老主簿细想了想,硬着头磕磕绊绊:“只听见老庞甘说您告病,有了……有了今日没明日。又有人说您素来体弱,只怕病体沉疴……” “不是这些。”萧朔道,“还有。” 老主簿愣了下。 “皇上如今忙着处理北疆之事,早已不胜其扰。” 萧朔手上写着拜帖,慢慢复述道:“我等为臣,岂不正该替君分忧。” 老主簿几乎不曾留意这一句,愣了愣,抬头看着萧朔。 “拿我的事拖着,让他操心,让他思虑,让他撒不开手。” 萧朔道:“只能勉强拽着他,叫他病病歪歪活着。” “梁太医说了,精心调理个三五年,再好生休养,是能好的。” 老主簿听不得这个,低声:“到时候,云小侯爷就算再闲不下,有王爷领着他,游历山水也好,纵马河山也罢……” 萧朔静静站着,不知听到哪句,笑了一声。 老主簿不敢再多说,噤声低头。 “当年妄念罢了。” 萧朔写了几次,笔下始终不稳,抛在一旁:“如今朝中无将,除却朔方军,剩下无论禁军募兵,一律兵羸马弱,不剩一战之力。” “此事非旦夕所至啊。”老主簿皱紧眉,“要改,也非一朝一夕……” “正是改不了。”萧朔道,“他也清楚。” 常年征战沙场,执掌朔方军,云琅比任何人更清楚如今朝中军力如何。 这些年,萧朔派人盯着云琅天南海北的跑,心中其实清楚他是在做什么。 “您是说……”老主簿愕然,“云公子四处逃亡,还要设法试探四境兵力吗?!” 老主簿心有余悸:“如何这般艺高人胆大?!万一失手——” “他若能试探出任何一支兵力,能调度有章、围他不失,将他缉捕归案,自然可放心刎颈随我父王而去。” 萧朔道:“今日,你我便碰不着活人了。” “……”老主簿眼睁睁看着王爷就这么接受了辈分,张了张嘴,无力道:“王爷……” “我能勉强拖他活着,有件事,却随时随地能要他的命。” 萧朔走到窗前:“无论何时,一旦北疆有失,朝中又无将。你猜他会如何?” 老主簿从未想过这一层,怔怔道:“云公子,大抵——” “他会偷了我的马,回府去拿他的枪。” 萧朔垂眸:“云少将军规矩大,大概还要设法弄来身像样的衣服,花言巧语骗他那些亲兵留在京城护着我,单人独骑回北疆。” 老主簿脸色煞白,错愕愣住。 “然后,他会打一仗。” 萧朔笑了笑:“酣畅淋漓的打一仗,把这些年背着的、记着的,在心里死死压着的,全发泄干净。” 萧朔抬手推开窗户:“你当初在城隍庙,血誓是怎么立的?” 云琅靠在窗外,脸色隐约淡倦泛白,看他半晌,勉强笑了下。 老主簿万万想不到听墙角这等习惯竟也传的这么快,看着窗外:“云公子?!” “他答应你保我的命,你答应了他什么……将过往密辛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萧朔并不看云琅,继续道:“应当不止。他生性多疑,只这样不够。” “你应当是应了他,带着这些秘密死在北疆。” 萧朔道:“如今你既活着回来,其实就已算是背誓了,是不是?” “……萧朔。” 云琅哑然:“你若实在心中不痛快,出来打一架……” “你当初立的什么誓。”萧朔神色漠然,偏了下头,“是万箭穿心,还是马革裹尸?” 云琅肩背微绷了下,张了张嘴,无声垂眸。 萧朔看着他,眸底一片冷戾,择人而噬的凶兽像是随时都能撞破出来:“你走之前,把证据留给了先皇后,是吗?” 云琅扯了下嘴角:“是。” “先帝急召你回来,不是因为不信任你。” 萧朔:“是因为你再打下去,就会把这条命生生耗死在战场上。” 云琅站得累了,倚在他窗边:“是。” “先皇后选在那个时候引发旧案,是因为一旦开始彻查旧案,无论你是不是愿意,都必须回来。” 萧朔:“有些事,只有你回来了才能继续,才能还我一个交代。” “都是过去的事了。”云琅抬头,“王爷——”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件事,能把你从战场逼回来。” 萧朔缓声:“我也不能。” 云琅眸底轻颤了下,侧过身,看向廊间雪亮月色。 他的脸色已比来时更不好,整个人淡得能消融进月影里,却又摸索了下,去握萧朔的衣袖。 “如今,北疆战事若起。”萧朔道,“无论京中如何,无论你身子养到何等程度,你还是会——” 云琅笑笑:“我还是会去。” 老主簿再忍不住,失声道:“小侯爷!” “我还是会去。”云琅静静道,“萧朔,我不为忠君报国,不为建功立业。” “我出身贵胄,自幼钟鸣鼎食,受民生供养。” 云琅靠着窗棂,慢慢给他数:“燕云十三城,后面便是冀州。冀州有五万户,在册二十六万八千三百七十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乐业……” “这些话。”萧朔道,“你当初为何不同我说?” 云琅微怔。 “云琅。”萧朔看他半晌,轻轻笑了一声,“你到现在,依然觉得我会逼你选一条路,是不是?” 云琅张了张嘴,没出声,立稳身形抬头。 “你从没想过带上我。” 萧朔看着窗外,语气极淡:“如今……我也懒得再让你改这个破毛病。” “从今日起,我探听到的所有消息。兵部的,枢密院的,北疆的。”萧朔道,“一律给你。” “征战沙场、克敌制胜,我天生愚鲁,学不会。” 萧朔:“可驻兵死守,拦着后方的废物自毁长城。就算是条狗拴着馒头,也该会了。” “……”云琅干咳一声,讷讷道,“倒也不必这般……” “云琅。”萧朔缓声,“那日你说,你我肝胆相照。” 云琅自己几乎都已不记得,怔了下,隐约想起来当时被参汤所惑,一时竟口不择言:“我——” “既然肝胆相照,我便与你交句实底。” 萧朔抬眸:“你若举兵,我必随之。” 云琅终归没能拦住他这句话,胸口悸了下,肩背一点点绷紧,垂下视线。 “生死而已。”萧朔道,“你来挑。” 萧朔:“同归,共赴。” 第二十六章 萧朔说完了话, 便自窗前支起身。 云琅仍握着他衣袖,倏而回神,正要松开手, 却见萧朔已褪下了身上外袍。 不等云琅反应, 仍透着温温热意的外袍已翻转过来,覆在了冻得发木的肩背上。 “你——” 云琅出声,才觉嗓音哑得过分,清了两次,低头扯扯嘴角:“走, 先去书房。” “今日不去。”萧朔道,“进来。” “不是同你胡闹。”云琅笑笑,“你既……我说不过你。” 云琅方才不自觉摒了呼吸,眼下胸肺间阵阵隐痛, 咳了一声:“也下不去狠心, 真动手揍到你回心转意。” 萧朔脱了外袍, 右腕戴着的袖箭机关便全无遮挡的亮出来, 抬眸扫过云琅身上大穴。 “……”云琅眼看着萧小王爷要把自己钉在树上, 眼疾手快, 伸手按住:“不必。” 萧朔立在窗前, 眸色仍漠然得不冷不热, 在云琅眼底一掠,依然纹丝不动伸手等他。 “总得商量一二。” 云琅呼了口气, 将被萧朔一番话搅起的无数念头压下去, 稍撑起身:“你也知道, 方才你说的,该是最简单的办法。” “的确简单。”萧朔神色平淡,“少将军选共死?容我一月, 打点好府中上下,遣散仆从——” “我没力气,少同我抬杠。” 云琅懒得跟他吵,径自堵回去:“你既要换法子,总该想办法商量。” 如今在朝中,云琅寻摸了整整三日,能找着几个旧部已是极限。 云氏一门尽皆倾覆,当初镇远侯留下的旧人,都和昔日六皇子一派关系匪浅,半个都不能用。 端王当初平反得利落,萧朔的情形比他稍好些。可能搜罗出来的,却也无非都是些被贬谪冷落的闲官,派不上多大用场。 “听见你叫人给我抄朝中局势了。” 云琅倚着窗子,扯扯萧朔:“别费事了,拿过来我看。” 萧朔蹙眉,看了他一阵,回身将那封密信拿了,连盏热参茶一并搁在云琅手边。 “枢密院架空了兵部,三司抵了户部,中书门下这两年,也把吏部的事干得差不多了。” 云琅展开,大略扫了几眼,摸过茶盏喝了一口:“刑部明面上还和御史台、大理寺共掌刑狱,实际用途,大抵也就剩一个把我捞出来……” 云琅喝了两口,觉得不对,低头看了看:“你怎么也喝起参茶了?” “那日没喝够。”萧朔拿了盏灯,搁在窗边,“刚刚吹凉,只喝了一口,便有人——” “……”云琅耳后蓦地一烫,磨着牙瞪他:“萧朔!” 萧朔不等他问候自家伯父,像是没见云琅在窗外摩拳擦掌,自顾自转身,进了内室。 “这几天,王爷在偏殿日日都备着参茶。” 老主簿忙快步过来,小声同云琅解释:“虽不喝,也拿小炉隔水温着。” 老主簿瞄了瞄内室,悄声道:“一日没动,隔天便倒了再换一壶,都是新的。” 云琅还没从面红耳赤中缓过来,咬牙切齿:“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是京郊那几座庄子平日里采制,挑好了送来的参片。” 老主簿忙保证:“不劳烦农夫。” 云琅:“……” “玄铁卫困在京城施展不开,平日操练,也会去庄子上。” 老主簿暗中揣摩,只道云公子这些年实在颠沛,看这些东西也自然金贵珍惜:“不少是他们采回来的,不花银子,您——” “……知道了。”云琅按着额头,“农夫不饿。” “是是。”老主簿连连点头,“您先进来吗?” 云琅同萧朔说了这小半日的话,都已看上信了,人还在偏殿窗外。 老主簿看着王爷亲自挪到窗边的一应物事,既犹豫要不要再端个火盆过去,又仍惦着把云公子请进来:“夜间风寒,外面着凉便不好了。” 云琅原本可进可不进,无非只是身上太乏,一时翻不动窗户,才在外头磨蹭了这一阵。 偏偏萧朔哪壶不开提哪壶,云小侯爷被激起了脾气,也较上了劲:“我不。” 老主簿满腔愁结,一时几乎想带人把王府的各处窗户也拆了。 “你方才说,玄铁卫会去庄子上。” 云琅从好胜心里脱身出来,稍一沉吟:“京郊那几座庄子,他可还去么?” “王爷不去。”老主簿摇摇头,迟疑了下,低声道,“当初——” “我知道。”云琅道,“他不愿意去。” 当初端王蒙难,府上家小恰在温泉庄子上过冬,并不在京中。才会有赶回不及、盗匪截杀的一应后续。 云琅曾听过去支援的亲兵说过,萧小王爷提着剑,一身淋漓血色,仍死死护在王妃身前。 这等地方……如今,萧朔自然是不会再愿意去的。 “他不去,有人会去。” 云琅道:“那几处庄子,可有人来往?” “倒是有。”老主簿想了想,点头,“都是进不来王府的,又想疏通咱们王爷的门路,去庄子上设法走动……” “咱们萧小王爷。”云琅问,“有什么门路可疏通?” 老主簿微怔,没能立时答得上来。 “找个靠得住的心腹,去仔细盘查一遍,尤其走动人情送的那些东西。” 云琅道:“看有没有什么不合礼制的,私占贪吞的,夺权谋逆的……” 老主簿听得骇然:“云公子!” “怕什么,谋逆这顶帽子都栽了几个人了。”云琅不以为意,“都是他们用滥了的手段,没什么可避讳的。” 老主簿此前尚不觉得,眼下听云琅说起,只觉背后发凉,忙道:“是。” “有些事。”云琅边说,边看那封密信,“我知道他不想理会,不爱管,也不爱听……” “云公子,切不可如此说。” 老主簿连连摆手:“端王向来不涉这些,王爷又远离中枢,纵然将府上看得严,却总有疏漏。” “幸好有您懂得这些,帮着提醒。”老主簿道,“不然纵是这些最寻常滥用的阴诡手段,也未必全提防得住。” 云琅扯扯嘴角:“我原本也——” 老主簿刚要去叫人,听见他说话:“什么?” “没什么。”云琅笑笑,“阴差阳错……倒也很好。” 既然已打定了主意,自然该做的都要做,该懂的都要懂,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到了这时候再闹些别别扭扭的架势,他自己看了都牙酸。 云琅拿起热参茶,几口喝净了,递回去:“再来一杯。” 老主簿忙替他续了一杯,悄悄看他神色:“云公子……” 方才一时不察,老主簿虽是无心失言,却也隐约觉得自己怕是说错了话,一阵后悔:“不是,不是说您擅阴诡……” “知道,不矫情这个。” 云琅打点起精神,拿过灯油,将那封密信点着烧了:“如今情形,与过往不同。他——” 云琅:“……” 云琅看着屋内:“他……” 老主簿不解:“怎么了?” 云琅抬手,揉了揉眼睛:“与过往不同。” 老主簿还在凝神静听,眼看着云琅反应,有所察觉,跟着回头:“……” 老主簿站在窗前,心情有些复杂:“王爷。” “愣着做什么?”萧朔从容道,“替少将军披上。” 老主簿心说云少将军只怕不很愿意身披棉被站在窗外,甚至不敢问王爷从哪寻摸出来的一床绣了大花凤凰的被子,讷讷:“只怕不妥,云公子风雅……” “他风雅他的,我吩咐我的。” 萧朔颔首:“来人,窗外风寒,把暖榻给云少将军抬出去。” 老主簿:“……” 云琅:“……” 云琅实在丢不起这个人,盯了半晌萧小王爷怀里的棉被,咬牙撑着窗棂,纵身翻了进来。 他在外头站久了,其实不觉得冷。屋内温暖,透进周身的寒意反而衬得尤为明显,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云琅不想服软,压着咳意,扶着桌沿站直了:“有什么,当我不敢进来?你——” 萧朔不同他废话,走过去,把那一床棉被径直撂进了云琅怀里。 云琅不及反应,险些被棉被压了个跟头,咬牙探出个头:“自己的东西,自己抱。” “我知道。”萧朔点点头,“你自抱你的,我自抱我的。” 云琅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眨了下眼睛。 萧朔握住他手腕,连人带被打横抄起,在老主簿惊恐瞪圆了眼睛的注视里,径直进了卧房。 老主簿:“……” 事出突然,老主簿一时不知该进该退。站在内室门外,听着屋里分明拳脚较量的动静:“王爷……” 屋内,萧朔似是闷哼了一声,淡淡道:“外面候着。” 老主簿叹息:“是。” “我与云公子。”萧朔一句话被打断了几次,“秉烛夜谈,商议朝中局势。” 老主簿愿意信:“是。” “屏退闲杂人等。”萧朔隔着门,向下说完,“如无要事,不必回禀。” “是。”老主簿自觉将自己也一并屏退,想了想,临走又多嘱咐,“王爷,参茶还在外屋温着,炉火未灭……” 静了片刻,萧朔才在门内不耐烦道:“知道了。” 老主簿不敢多留,屏退一应闲杂的仆从侍者,只留玄铁卫守在屋外,悄悄出了偏殿。 - 卧房内,云琅胸口散乱起伏,跌坐在榻上,霍霍磨牙瞪着萧朔。 “我只想将你抱进来。” 萧朔立在一丈远处:“你的反应,叫我觉得我是要拿棉被捂死你。” 云琅就很想用棉被捂死举止无度的萧小王爷:“我走不动路?你平白乱抱什么,很顺手么?” 萧朔看了一阵自己臂弯,缓声道:“在坑里,你便耍赖,叫我抱你上来。” 云琅:“……” “在榻前。”萧朔道,“你也说委屈,叫我——” 云琅恼羞成怒:“闭嘴。” 萧朔此时脾气倒比在外间时好些,并不同他针锋相对,垂了眸不再开口。 云琅从耳后一路滚热进领口,手脚几乎都放不利落,撑着榻沿稳了稳。 彼时在坑里,他是想起萧朔竟一直在府里等他,被望友石的萧朔一时惑乱了心志。 至于心中委屈,又无处排解,自然要找个什么抱一抱。 这五年萧朔不在,他也不是没找棵树、找块石头,找只野兔设法抱过。 如何到了萧朔这里,便成了随时想抱就抱了?! 云少将军向来极重颜面,当初从崖上掉下去,好好一个人险些摔成八块,不是实在伤得太重爬不起来那几日,也是从不准人抱来抱去的。 也不知萧朔从哪添的新毛病,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年萧小王爷长大成人,也在别的什么事上添了手段、长了见识。 “今后再胡来,定然要同你狠狠打一架。” 云琅搜刮遍了四肢百骸,实在攒不出力气,拿眼刀铆足了劲戳萧朔:“过来,说正事。” “今日不说。”萧朔道,“你身上难受,先好好睡一觉。” “要等我不难受,今年都不用说了。” 云琅撑着胳膊,给他勉强挪开了个位置:“过来,我同你说,你那个庄子——” “京郊猎庄,凡一应人情往来、走动礼数,都记在册上。” 萧朔道:“那几个庄子,如今都是当初父王身边的幕僚看着,他们几个的身份,我不曾对外宣扬。” 云琅微怔,抬头看他。 “此事敏感,不必同府上人说。” 萧朔走过来,在榻边坐下:“他日万一王府出事,知道的越少,受牵连便越少。” 云琅蹙了下眉,看着萧朔依旧格外平淡的神色。 “太傅说过,你于断事明理、见微知著,天赋远胜于我。”萧朔道,“确实不虚,只听主簿一句话,你便猜得到庄子隐患。” “可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勾心斗角。” 萧朔缓缓道:“阴谋诡计之事,终归非你所长。” “你如何知道?”云琅静了良久,低头扯了下嘴角,“你我已五年不见了……” 萧朔理顺衣襟,轻笑了一声。 云琅问:“笑什么?” “你我五十年不见,我也知道。” 方才扭打,萧朔挨了好几拳,都结结实实。此时理好衣服,顺手揉了下:“你可知道,父王当初受人陷害,是为什么?” “方才把你打傻了?”云琅愕然,伸手探他额头,“自然是立储之事,端王叔连年征战,军功无数,威胁到了贤——” “一个只知道打仗,战功累累征伐沙场的皇子。” 萧朔道:“如今被调回京中,不再执掌朔方军。虽然手握禁军,也无非只是奉命宿卫宫城,何况禁军又实在暗弱,全无一战之力。” “这样一个皇子。”萧朔抬眸,“有什么可威胁的?” 云琅怔了怔,慢慢蹙紧眉。 “他那时尚只是六皇子,在朝中已人脉极广,更得人心。”萧朔道,“就因为父王身上军功无数。就让他不惜搭出去一个世代军侯、皇后本家,不惜铤而走险兵挟禁宫?” 云琅仿佛被当头一棒,胸口狠狠滞了下,血气翻搅,又压下去:“是……” “当初,我便同你说过。” 萧朔看着他,慢慢道:“端王府自取其祸,并非无妄之灾。” “端王叔当时……”云琅轻声,“定然也已参与了夺嫡。” 云琅闭了闭眼,反复思虑:“彼时朝中主战主和打成一片,先帝仁慈,却毕竟优柔寡断,贤王一派日日游说,彻底议和岁贡是迟早的事。” “王叔夺嫡,不是为了大位。他若是永远只做个征战沙场的皇子,依然无力主宰朝局。” 云琅哑声道:“若是不争,皇位落在贤王手中,朔方军下场,就如今日……” “你看。”萧朔扶住他,让云琅靠在榻边,“时至今日,你听了这个,第一桩思虑的还是这些。” 云琅怔了怔,在他臂间抬头。 “你不是行阴诡权谋之事的料子,看了些沾了些,以为自己也学得同那些人一样了。” 萧朔淡声:“其实在我眼中,你与当年,并无一分不同。” 云琅张了下嘴,没能出声,胸口起伏两下,低头笑笑。 “父王当初决意夺嫡,无论缘由为何,都定然已经有所动作,且有所成。” 萧朔起身,去替他拿参汤:“正是因为已有所成,才逼得敌方不得不兵行险着,玉石俱焚。” 云琅心神仍定不下来,靠在榻边,怔怔出神。 萧朔去了外间一趟,灭了炉火,将参汤提进来,分出一碗晾着:“我原本不愿同你说这些。” “你还是……得同我说说。” 云琅勉强笑了下,伸手去接:“我这些年荒废久了,确实差出太多——” “什么叫荒废。”萧朔淡声,“不会行阴私权谋之事,不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就叫荒废了?” 云琅抬头,迎上萧朔眸底玄冰般的深寒凛冽。 “父王当年遇害,身畔助力,自然隐入暗处。” 萧朔道:“这些助力,有些被发觉了,打压排挤、架空在朝堂之外。有些还不曾被察觉,甚至还有些,仍在朝堂的中枢之内。” “当初父亲夺嫡,孤注一掷,为保家小平安,也并不曾将这些讲给我。” 萧朔蘸了桌上茶水,在案上慢慢写下几个名字:“这些年,我旁观朝堂纷争,隐约摸出几个人,只是还不能全然确认,要再试探甄别。” “我来。”云琅稍微缓过一阵心口麻木,撑起身,“叫我这么一闹,该察觉的,心中当有些决断。” “端王叔当年既然已卷入夺嫡,虽然下狱仓促,却不会毫无准备。倘若是端王叔一派的心腹,定然被王叔特意嘱咐过,我虽出身镇远侯府,却是无论如何都能信得过的。” 云琅记下了那几个名字,低声:“他们若有心思,第一个想找的……应当是我。” “王府太显眼了,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只说我在府中饱受折磨,命在旦夕,将我拉出治伤……梁太医那个医馆便不错。” “你……你教教我。”云琅扯了下嘴角,“我学东西一向很快,等学会了,便替你甄别……” 萧朔端过晾着的参汤,低头轻吹了吹。 云琅:“……” 云琅心底仍纷乱着,看他动作,哭笑不得:“说正事呢,你——你先别做这个。” 萧朔莫名看他:“我连参汤也不能吹了?” “……能。”云琅耳朵发烫,干咳一声,“我看不顺眼。” 云琅仗着带伤,胡搅蛮缠:“你转过去吹。” “罢了。”萧朔抿了一口参汤,试了试冷热,“同梁太医说好了,过几日便将你抬去医馆。” “好。”云琅撑起身,“你何时——” “但对那些人,应当如何分辩甄别、试探算计。” 萧朔:“我不会教你。” “这时候,你还赌的什么气?”云琅无奈,“是是,小王爷天赋异禀,小王爷冰雪聪明,当初我不该拿栗子砸你,说你榆木脑袋不开窍……” “你到了医馆,只管躺在榻上养伤,帮我分析局势推断利弊,谋求大局。” 萧朔道:“算计人心、驱虎吞狼的手段,你学不会,也不必费脑子学。” 云琅静了片刻,低头苦笑:“萧朔。” “当初,父王不曾把你托付给我,先皇后也不曾把你托付给我。就连你自己寻死路,也不知道来托付我。” 萧朔试好了温度,将参汤抵在云琅唇边:“于是,我也只好自己把你托付给我自己。” 云琅闭了一会儿眼睛,抬了抬嘴角,慢慢一口一口将参汤喝了。 “等去了医馆,我会以怕你潜逃为由,派人贴身看管你。” 萧朔不想叫他再多费力气,一臂揽住云琅,稳稳端着药碗:“到时候,自然有人甄别他们。” 云琅倚在萧朔臂间,诸多念头纷杂混乱,说不出话,含混应了一声。 萧朔看着他喝净了参汤,将碗放在一旁:“现在,少将军的正事议完了?” “你少这么起哄。”云琅失笑,虚踹他一下,“寒碜我?还少将军,我统哪家的兵?” 萧朔拿过帕子,递到他手里:“统我家的兵。” 云琅微怔,抬头看他。 “既然正事议完了,我也有件事要问你。” 萧朔不同他费话闲扯:“你那日忽然让我吹参汤,是闹得什么毛病?” 云琅还在想夺嫡的事,险些没跟得上:“啊?” “从哪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 萧朔想要叱责,看看云琅脸色,尽数压回去了,只冷声道:“还有当初胡扯的什么‘自己动’、‘这样那样’……” “小王爷。” 云琅愣愣看着他:“您自己写话本,自己平日里都从来不看的吗?” 萧朔一时被他噎住,险些发作,狠狠瞪他一眼:“少东拉西扯!” “我东拉西扯——” 云琅一阵气结:“你点评得像模像样,还说我苍白流水账,不真挚不动人,莫非自己其实一本都没看过?!” “看过封皮。”萧朔沉声,“没看过便不能点评了?我要点评御膳,自己还得去御膳房观摩不成?” 云琅从没见过萧小王爷胡搅蛮缠,一时竟被他堵得无话,按着胸口:“……” 云琅心服口服:“萧朔。” 萧朔蹙紧眉:“说话!” 云琅:“你大爷。” 萧朔:“……” 云琅拿过那床大花凤凰的被子,蒙在萧朔头上,自己倒回去,自顾自和衣面壁躺下睡了。 萧朔溢着冷气坐了一阵,将被子扯了,抛在一旁:“你说,这些都是同话本上学的。” “废话。”云琅都懒得同他说,“我还能怎么学,去青楼转两圈,看有没有官兵来抓我在床?” 萧朔静了良久,久到云琅几乎犯困睡过去,才又道:“当初你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不是我说的。”云琅打了个哈欠,“有个叫韦庄的说的。” “你还立志。”萧朔道,“等你满了二十,及冠那日,要睡遍天下青楼。” 云琅:“……” 云琅撑着胳膊,翻了个身。 萧朔仍冷着神色,定定看着他。 “萧朔。”云琅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我二十岁的时候,不在青楼,在吐蕃躲追兵。” “二十一岁时,我在党项吃土。二十二岁,我在大理滚沟。” “五年间,以京城为轴心,我划出去少说两千里路,兜了三个半的圈子。” 云琅想不通:“你不都一直派人追着我跑吗?” “你行踪隐秘。”萧朔沉声,“到了一处,要找到你,也要花些时日……” 云琅:“……” “这些时日。”云琅深吸口气,字正腔圆,“我也在专心逃命,不曾到过青楼。” 萧朔神色不动,依旧在榻边岿然坐了一阵,肩背似是缓了缓,起身道:“睡罢。” “慢着。”云琅扯住他,“这么大的人,你当真一本话本都——” 他这语气萧朔极熟悉,一听便知道云琅又要设法嘲笑捉弄自己,拂袖冷然:“自然看过!无非设个圈套,试探于你罢了。” “当真看过?”云琅狐疑,“看过哪句?可知道自己动什么意思么?” 萧朔被他戳破,眸色愈寒,咬牙道:“你那句……叫我吹一吹参汤,便是话本里的,我亲眼见过。” “……”云琅轻叹:“真会挑。” 萧朔皱紧眉:“什么?” “无事。”云琅没出卖书房枕头底下的《教子经》,施施然点头,“知道了,小王爷博览群书。” “云琅!”萧朔含怒道,“你少戏弄于我!倘若——” “没戏弄你。”云琅枕着胳膊,看着怒气冲冲的小王爷,实在忍不住,“我想看那本写了吹参汤的话本。” 萧朔:“……” “我不是被托付给你了?” 云琅伸手,拽拽他袖子:“小王爷,想看。” 萧朔:“……” 云琅压着笑,轻咳一声,还要再捉弄他一二,萧小王爷已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匆匆出了卧房。 第二十七章 王爷半夜传唤府内, 叫在书房共议正事。 为保稳妥,特意亲手写了重点详情,叫左右分发下去, 在心中反复默诵清楚。 “王爷……” 老主簿捧着王爷手书, 心情有些复杂:“您当真要寻这个?” “怎么。”萧朔看着窗外,神色漠然,“我不能找?” 老主簿忙摇头:“不是不是。” 深夜忽然得了传讯,老主簿还以为是什么极要紧的正事,大半夜急匆匆跑来, 特意带了府上几个最机敏伶俐、忠心耿耿的家将。 …… 老主簿侍立在一旁,看着多半是同云公子吵输了嘴的王爷,欲言又止。 萧朔被他搅得越发心烦,沉声道:“有话就说!” “王爷。”老主簿低声道, “不瞒王爷, 咱们府上大半家将仆从, 都是当初朔方军退下来的旧兵。” “我知道。”萧朔蹙紧眉, “那又如何?” “打个架、烧个铺子, 自然能行。”老主簿道:“斗大的字是识不到一箩筐的。” 萧朔:“……” “识字的。”老主簿道, “都按吩咐, 去分拣盘理府内这些年的书信卷宗了。” 萧朔抬手, 用力按了按眉心。 “人手……不够。” “不能,不能去每个书铺。” 老主簿讷讷:“找里面写了替人吹参汤的话本……” 萧朔阖着眼, 死死压着火气, 冷声道:“罢了。” “倘若王爷确实急着要。”老主簿怕王爷吵输的次数太多, 一时激愤去办了云小侯爷,咬咬牙,“老仆拼了, 亲自去——” “罢了!”萧朔叱了一声,看着老主簿眼中忧虑关切,尽力缓了缓语气,“叫他们……也下去。” 老主簿忙应了是,小跑回去,遣散了终于从说文解字里翻出第三个字的仆从下人。 萧朔坐在窗前,周身寒气四溢。老主簿不敢太扰他,悄声:“王爷……” 萧朔沉声:“你也下去。” “这几日都是云公子住书房,诸般摆设,也是按云公子顺手的布置了。” 老主簿轻声:“外面留了人,王爷若用不顺手,便叫他们。” “不必。”萧朔道,“没什么不顺手的。” 老主簿忙俯身应了是。 “前些年,他没完没了往府上跑。” 萧朔看了看老主簿,皱眉:“那时便将书房折腾得像是蝗虫过境,动辄找不着东西。笔用完就丢,书看完便塞到枕头底下,我也忍了。” 老主簿看着萧朔神色,一时有些困惑,不知该不该表扬他们王爷:“是……” “他还嫌我的棋不好。” 萧朔坐了一阵,又沉声道:“换了汉白玉的,也没见他夸一句。” 老主簿心道棋子无辜,云小侯爷大抵嫌得是您的棋艺。此时不便多说,顺着道:“云公子实在过分。” “嫌点心不好,也按他口味做了。”萧朔越想越气,咬牙寒声,“病得站都站不住,站起来第一件事,是给我下巴豆……” 老主簿估摸着王爷这股火也憋了不短时日,只是碍着云公子身子不适,不便发作,当即连连点头:“确实太得寸进尺了,当给云公子些教训。” 萧朔闭目静坐了片刻,身上冷意反而渐渐散了,靠在窗边,睁开眼睛。 老主簿小心看着他神色,试探道:“王爷?” “拿纸笔过来。”萧朔淡声道,“研墨。” 老主簿忙点了头,没叫下人帮忙,将被云公子折腾到屋角的桌案搬回来,又铺开了宣纸。 砚内还有些残墨,是云琅攻读《教子经》时做笔记剩下的。云琅离了书房,去偏殿听墙角,也没来得及叫人收拾。 老主簿拿清水洗了,重新细细磨墨:“您要写什么,教训云公子的章程吗?” 萧朔执着笔,原本尚蹙眉沉思,闻言抬头:“什么?” 老主簿以为说错了话,不迭摇头:“没什么……” “不必害怕。”萧朔道,“说得有理。” 老主簿愣了下:“啊?” “正烦恼写什么。”萧朔铺开纸,重新提笔,“没规没矩,的确应当教训。” 老主簿还没回过神,立在一旁,悄悄瞄了一眼。 灯光昏暗,看不清王爷写了什么,隐隐约约像是个云字。 老主簿实在按捺不住,放轻动作掌了灯,想要再细看,萧朔已盖了那张纸:“去罢。” 老主簿满腔遗憾:“……是。” 萧朔将灯挪近,蘸了些墨,重新落笔。 老主簿收拾好王爷随手用的东西,点上支清心明目的卧苔香,轻手轻脚出了书房。 - 云琅在偏殿准备一宿,该备的东西都叫亲兵连夜备齐了,次日却还是没能去成梁太医的医馆。 不止没能去,玄铁卫还特意跑了一趟,把梁太医从医馆请回了王府。 “就是一点风寒。” 云琅被一圈人盯死在榻上,头疼不已:“昨晚在窗外吹风,一不留神吹凉了,不碍事……” 萧朔坐在窗边,随手翻书,头也不抬:“碍不碍事,不由你说了算。” 云琅气结,瞪着眼前只知道添乱的人:“不是正好?我去医馆——” “病都还未好。”萧朔蹙眉,“去医馆干什么?” 云琅:“……” 梁太医:“……” 云琅躺在榻上,眼睁睁看着梁老太医拿着针的手气得直发抖,心惊胆战:“消消气,您老消消气,千万瞄准了……” “老夫开得是医馆!”梁太医实在恼怒,不理云琅,瞪了眼睛,“治病救人,医者仁心!” 云琅被医者仁心的老太医扎得闷哼一声,识时务一动不动,在榻上躺得溜扁。 “把人拉过去,还能给你治坏了?!” 梁太医瞪着萧朔,气得直喷白胡子:“若是信不过老夫,你自去寻好大夫!能保证把人给你治好,老夫医馆便白送他了!” 云琅有点意动,摸了个纸团砸萧朔,悄声:“快找找……” 梁太医怒气冲冲回头:“闭嘴!” 云琅轻叹口气,老老实实闭了嘴,重新躺平。 屋内原本的人更多,嫌堵得不通风,尽数被老太医轰出去了。 老主簿领着人在屋外,站得远些,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格外紧张地探头探脑向里望。 “你们在谋什么事,算计什么,老夫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梁太医自己消了会儿气,沉声道:“老夫只管治病救人,既然有病,当然要救。” 萧朔在窗畔坐了一阵,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 “宫中的那些纷乱,老夫又不是不曾见过。”梁太医扫他一眼,“两个臭小子,要拿老夫谋划便自谋划。能摘得出去,来日记得将老夫摘出去便是。摘不出去,掉个脑袋,又不是什么大事。” 云琅苦笑:“您老也不是有八个脑袋……” “活到这把年纪,要十八个脑袋有什么用。” 梁太医恶狠狠瞪他一眼,扯开他衣袖,继续行针:“真怕死,当初你们王爷说府里有个人欠拿针扎,不来不就行了?” 云琅不知该说什么,抿了下嘴角,垂眸笑了笑。 “你们两个小辈,还不比皇上的几个皇子大。” 梁太医依次下了针,隔了一阵,又低声道:“他们这个年纪,个个可都是跨马游街、风流意气的。” “我也风流。”云琅有心气萧朔,轻咳一声,“等来日我好全了,便去青楼看看……” “少说话。”梁太医瞪他,塞过去一碗汤药,“你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没有数?要想好全——” 云琅端着汤药,喝了两口,苦得呛了一迭声翻天覆地的咳嗽。 梁太医面色复杂,看他半晌,重重叹了口气“府内会再安排几日。”萧朔似是不曾察觉两人端倪,淡声接话,“并非信不过太医,是宫中送出消息,这几日风紧些。” 云琅刚按下气息,闻言抬头,轻蹙了下眉。 “同我们所谋之事,倒是并无多少干碍。” 萧朔道:“冬至快到了,要排冬仗。” 云琅没听明白:“什么?” “……”萧朔按了下额角,把他手里的碗接下来,递一盏参茶过去:“你每次趴在大庆殿房顶上,看得那场热闹。” 云琅:“……” 云琅端着参茶,讷讷:“哦。” “自古有例,冬至阳气生发、君道滋长。” 萧朔看着他,不紧不慢:“文武百官当齐至大庆殿前朝贺,以宣朝堂之礼,正君王之威……” “想起来了!”云琅恼羞成怒,“背礼部的奏折干什么!” “你趴的房顶太多,怕你记不准。” 萧朔淡声:“冬至朝会,仅次于元旦大朝。等这一次朝会过去,便该休朝了。” 云琅多少记得这么一出,印象却不深,细想了想:“是不是文武百官都要去?” “有爵位便要去。” 萧朔点头:“你当初长在宫中,身上却没有官职爵位。后来封云麾将军,那两年冬至日却都又镇守北疆,一次都没能赶得上。” 云琅不想他竟记得这般清楚,扯了下嘴角,笑了笑:“可惜。” 萧朔并不觉得可惜,拿过薄裘,替他搭在身上。 “今日是初二。” 云琅顺手裹了,算了算:“今年冬至在十六,不还有些天么?” “虽然还有时间,但冬至前三日,皇上就会移驾大庆殿就寝。今年是新皇登基后首次,要十五日。” 萧朔道:“诸皇子晚辈按例,应在夜间轮流于外殿值守。” 云琅看着他平淡神色,没接话,把喝空了的茶盏塞回去:“再来一杯。” “你气血不稳,虚不受补。”萧朔搁下茶盏,“这几日,朝中在议我该不该去。” 云琅一手垂在身侧,虚握成拳,轻攥了下。 这种外殿值守,说是皇子晚辈,其实也并不严格,非要是皇上自己的儿子。 本朝皇室子嗣向来不旺,只要同皇族沾亲,都会来走个过场,云琅是皇后本家孙辈,当初人头不够,都被硬拉去守过几次。 “这有什么可议的。”梁太医久在宫中,知道规矩,“你是端王血脉,皇上的亲侄子,为何不能去?” 萧朔:“大庆殿是祭祀明堂、恭谢天地的地方,行国之大礼。” 梁太医莫名:“那又如何?” “我少年失怙,满门不幸,身上有怨恨盘踞、弥天血气。” 萧朔不以为意:“不吉。” “什么道理?!”梁太医按捺不住,恼火道,“从来也没有这等乱七八糟的说法!你——” 云琅没摸着茶,有些无奈,干咳一声。 梁太医皱眉:“我又说错话了?” “您老年纪大了,又因为我,平白被折腾一趟。” 云琅好声好气劝:“就先回去休息,我这里收拾妥当,一定去医馆找您治病。” 梁太医才听了个开头就被往外轰,还要再问,忽然醒悟,看了一眼屋内一坐一立的这两个小辈。 云琅气色虽不很好,精神却显然不差,笑吟吟朝他拱手。 萧朔立在榻边,神色淡漠,一手扶着云琅背后,塞下了个不软不硬的枕靠。 “罢了罢了。”梁太医知道自己不能再听,拂了下袖子,“老夫走就是。” “隔两个时辰,找府上医官起针。”梁太医收拾了药箱,“开的药记着喝,不准叫苦,自己找的病……” “是是。”云琅保证,“我一口气干三碗。” 梁太医原本还有些火气,被他哄得不上不下发不出,瞪了云琅一眼,匆匆走了。 云琅看着老太医出门,一口气松下来,向后靠了靠。 他是半夜察觉到的不对,原本想着不要紧,压着没叫人,早上却没能起得来。 原本惦着试一试瞒过萧朔,糊弄着去医馆,不出所料的半步没能走成。 “我着了凉,你来干什么?” 云琅磨牙:“不怕我过了病气给你?” “装得好心。”萧朔扫他一眼,“你恨不得叫我也染上,同你一块儿咳嗽。” “……”云琅被他戳破,有些讪然,干咳了一声,“虽然,然而——” “不同你计较。” 萧朔看了看他背后,抬手挪了下软枕:“咳了半宿,为何不同我说?” “说不说也要咳。”云琅身上乏,舒舒坦坦靠了,阖了眼嘀咕,“老太医说过,这些毛病算不上事,吃药七天病,不治病七天……” 萧朔看着他,眸色沉了沉:“真该把你绑上。” 云琅没太听清:“什么?” “无事。”萧朔道,“前些年,我也都未曾入宫值夜,先皇并不曾管我。” “先帝整天提心吊胆,怕惹你伤心,勾起你陈年旧恨。” 云琅扯了下嘴角:“你能好好的便知足了,如何还会管你去不去值夜。” “况且。”云琅想了想,“这等夜里值守,原本就是皇子一辈的职分,皇孙外戚,过去都是凑数的……” “这一次,争得便是这个。” 萧朔点头:“皇上膝下只有两个皇子,值十夜定然不够。” “咱们这位皇帝。”云琅还惦记着萧朔的一排王叔,“子嗣还真是单薄……” “皇后独宠罢了。” 萧朔并不愿多说,随口提了一句,便又绕回正事上:“按照惯例,皇子不够,便会从其他皇族王室里挑同辈的补上。” “这样算,便不能再如之前那般含混糊弄了。” 云琅摸过个点心,吃了一口:“如何……可争出个结论没有?你进不进宫?哪日——” 萧朔:“今日。” 云琅:“……” 云琅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什么时辰?” “虽然是夜里值守。”萧朔道,“却不能夜里才去。” “……”云琅:“我知道。” 萧朔给自己倒了盏参茶,喝了一口:“戌时。” 云琅又向窗外看了看,按了按额头。 云琅吸了口气,默念着扎了针不能动手,坐正了些:“是离现在满打满算,只怕还剩半个时辰、再磨蹭就连半个时辰也没了的那个戌时吗?” 萧朔徐徐道:“是。” 云琅一阵气结,咬着嘴里的点心,盘算起了能不能一口咬死萧朔。 “又不是什么正事。”萧朔全然不理他脾气,又抿了口参茶,“你如今觉得如何了,若是躺下,还喘得过气么?” “我喘不喘得过气,有什么要紧?” 云琅头疼:“你再不去,说不定就不能好好喘气了——” “无妨。”萧朔笑了一声,“这些年,比这更悖逆狂妄的事,我做得多了。” “我如今只觉得后悔。”萧朔道,“最该悖逆的时候,我竟听了话。” 云琅怔了下,看着他,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大半,一时没能出声。 “关你什么事?”萧朔抬眸,扫他一眼,“虽然悖逆狂妄,但这些年,我也不曾去过青楼。” “……”云琅:“小王爷,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并无关系,说给你听罢了。”萧朔起身,“你比我了解他,我去见皇上,当如何说?” “就说恨我,挫骨扬灰,食肉寝皮。” 云琅收回心神,撑着榻沿想了想:“不能叫我这么痛痛快快死了,还要再百般折磨拷打,讨回当年血债。” 萧朔背着他,静立在日影里,默然不动。 “他忧心的无非是我将事实告诉你……”云琅沉吟,“你只说,我经不住刑,竟一夜便吐出血来,人事不省。如今病势渐沉,昏昏醒醒,睁眼也认不得人。” 萧朔呼吸蓦地滞了下,身形凛得几乎生生破开屋内暗影。 “说得越惨,他越放心,回头将我送去医馆也越方便。” 云琅不曾察觉,越说越来劲:“断胳膊断腿不合适,你就说我已内外交困药石罔顾,只勉强吊着条命,不定什么时候便没气了……” “他为示宽仁,会劝慰你几句,说不定还会替我求一求情,叫你适可而止免增杀孽。” 云琅道:“你若装得出,便撕心裂肺披头散发吼几句。若装不出,也就演出个心如死灰的架势,磕个头出来就行了……” 萧朔沉声:“够了。” “知道你不爱听。” 云琅自己也不爱说,无奈失笑。他话说的多了,喉咙有些干涩,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小王爷。”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仍不转过来,静了良久,攥死的拳才缓缓放开。 “什么时候你若腻了,招呼一句,咱们两个去北疆,灭了戎狄那群狼崽子。”云琅喝了两口水,轻声,“也好得很,岂曰无衣,与子——” “我不爱听的,不是这个。” 萧朔道:“不必胡乱猜测,从朝局里翻扯出一条生路,我比你心志坚定。” 云琅静了半晌,终归忍不住意动:“那你会在驾前披头散发地大哭吗?” 萧朔:“……” “你若要哭。”云琅实在想看,“我就去房顶上趴着。你放心,那些路我熟透了,没人看得见我……” “云琅。” 萧朔仍在想他口中那些惨状,脸色差得吓人,猛地回身,牢牢盯着他:“你若想看见我哭,一头撞死,不必等魂飘出来就能看见了。” “……”云琅干咽了下:“哦。” 云琅闹不清哪句话没说对,就惹了萧小王爷生气,有些迟疑:“你不恨我,我知道。” “我如何不恨你?”萧朔冷嘲,“我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食肉寝皮。” 云琅看了半天,心道萧小王爷这般上道,竟然此时便开始酝酿情绪了,当即顺势点头:“正是。” 萧朔眸底一片晦暗冰冷,看他一眼,便往外走。 老主簿候在门外,见萧朔出来,忙小跑过去:“王爷……” “更衣,备车。”萧朔漠然道,“入宫。” 老主簿不敢多问,一连串吩咐了,帮萧朔换上朝服,备好了入宫的东西。 备好马车,老主簿叫车夫等在门口,带着玄铁卫去书房找人:“王爷,都收拾妥当了。” 萧朔立在桌前,昨夜的宣纸铺在桌上,笔墨淋漓铁画银钩,不知写了份什么。 老主簿几乎从字迹见看出隐隐杀气,心惊胆战:“王爷——” “收拾了。”萧朔道,“我这便去。” 老主簿俯身:“是。” 萧朔写了这一阵,周身几乎破开四溢的戾意淡了些许,扔了笔,径自出了书房。 老主簿替王爷收拾东西,向来从不多看,此时实在按捺不住满腔念头,壮着胆子瞄了一眼。 “王爷写什么了?”玄铁卫交接了防务,悄声问,“奏折?” “不是。”老主簿心情复杂,摇摇头,“若是奏折,王爷岂会不带着?” “也是。”玄铁卫点点头,“朝堂谋划、来往书信?” 老主簿缓缓摇头:“也不是。” 玄铁卫实在想不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什么?” “你说。” 老主簿神思不属,扇着风吹干了墨迹,把纸折上:“云公子若是知道了……咱们王爷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写了一边吹参汤一边把他绑在床上狠狠打屁股的话本,还会信王爷是真的从没去过青楼吗?” 第二十八章 老主簿实在放不下心, 将王爷亲手撰写的话本小心收好,去探望云小侯爷时,还特意仔细看了看云琅的神色。 “还有话?” 云琅刚起了针, 掩着衣襟撑坐起来:“可是宫中有什么不方便的, 叫我在外照应?” “不是不是。”老主簿忙过去拦了下,“您还病着,再多躺躺……留神再着了风。” “大惊小怪的,早好了。”云琅不当回事,“王爷进宫了?” 老主簿点了点头:“酉时三刻进的宫, 咱们府上离宫里近,脚程快些,不出一刻便到了……” 云琅笑笑:“我知道。” 老主簿怔了下,看着云琅仍不以为意的平淡神色, 自知失言, 一阵后悔:“是……要论这条路, 最熟的就是您了。” 就连端王在时, 带了世子往宫里去请安, 也没有云小侯爷从宫里来得勤。 从宫里到府上, 有几条路、几家房顶, 怎么走能躲开禁军巡查, 怎么走最繁华热闹,云琅都熟得根本不必细想。 “正是。”云琅倒没细想, 仍靠在窗前, 心算了下, “眼下几时了?” “亥时,王爷大抵已在大庆殿了。”老主簿愣了愣,“您有什么安排吗?” “自然。”云琅推开窗子, 敲了两下,“刀疤。” 老主簿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刀疤扛了个不知身份的生人,应声自窗外翻进来,落在了暖榻边上。 老主簿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惊呼出声:“什,什么人——” “不是人。”云琅及时打断,“是个幌子,您老当没看见就行。” 老主簿来不及抠眼睛,失魂落魄站在墙角,看着刀疤将云琅扶起来,又将扛着的东西平放在榻上。 窗外昏暗,变故又突然,老主簿一时间看得不很清楚。此时细看,才看出竟只是个不知棉花还是稻草制成的假人。 “您——您弄这个做什么?” 老主簿有些不安,颤巍巍道:“王爷走时有话,说叫您安安生生躺在榻上,若是乱跑,定然,定然……” 云琅靠在一旁,看着刀疤细致将假人安置在榻上,活动了几下身手:“定然怎么?” 老主簿不敢说,偷瞄了一眼云公子的尊臀。 “我如今一推就倒,一碰就碎,他定然不敢真动手。” 云琅从刀疤手中接过个小玉瓶,倒出颗碧水丹嚼了,很有把握:“最多拿东西撒撒气。他砸的时候,你们别往边上凑就是了。” 老主簿有心说王爷只怕今非昔比,看着云琅笃定神色,干咽了下,迂回着劝:“外头的事,王爷说有他,不要您跟着折腾。” 老主簿身负重责,不敢轻忽。一心二用守住门窗,尽力劝道:“您前几天,不也好好的躺在榻上吗?” “前几天,我若出去找人,便是去寻死路的。” 云琅不同他避讳:“叫小王爷知道,我也的确怕他一时激愤,亲自捅了我。” “……”老主簿年纪大了,按着胸口:“您,您说些温和的……” “今日的便很温和。”云琅伸手扶了主簿,朝他笑笑,“他要同生,我去找活的法子,是不是正经事?” 老主簿讷讷:“虽说,可——” “您也见了,王爷盯着,我哪儿也去不成。” 云琅好声好气:“他身负爵位,又在明面上,四处盯死步步掣肘。” 云琅轻叹:“想做些什么,翻遍府内,竟也没什么人帮得上。” 老主簿一箭扎心:“是……” “而如今,虽然我们已有所谋划,意指朝中。” 云琅:“但他究竟如何想的、做了哪些打算,就连您这个看着他长大的主簿,也知之甚少。” 老主簿愣愣地反被他劝,一不留神听懂了,越发失落怅然:“我等无能,竟也不能替王爷分忧……” “也不怪您。”云琅耐心安抚,“怪他,有什么事都自行处置,也不同你们商量。” “这事如何能怪王爷!” 老主簿全然被他一席话拐走了,跌足道:“朝中险恶,步步杀机,王爷分明是不愿牵连府内众人!” “正是。” 云琅适时颔首:“可纵然明白这个道理,心中怅惘愤懑,是少不了的。” 老主簿胸中无限怅惘愤懑,说不出话,立在原地。 “怅惘的,是这些年王府上下,看似荣宠万丈,实则如履薄冰。” 云琅唏嘘道:“愤懑的,是眼看着王爷临于深渊,却徒有心力,无从相助。” 老主簿咬紧牙关,含着热泪:“正是!小侯爷——” “我如今回来了。”云琅握住老主簿的手臂,“是不是该帮一帮他?” 老主簿哽咽不能言,点点头。 “我要帮他,”云琅笑笑,又缓声道,“您是不是该帮帮我?” 老主簿老泪纵横,用力点头。 “那我现在要出去,拿这个当幌子,替我在榻上躺一躺。” 云琅循循善诱:“您是不是该帮我拿被子把它盖上,就说我身子乏、不能吹风,喝了药便早早睡下了?” 老主簿抹了把眼泪,抽泣两声,去榻前铺被了。 云琅松了口气,朝听得呆若木鸡的刀疤打了个手势,趁着老主簿还没缓过来,飞快溜出了卧房。 - 过了亥时,府外天色已然黑透。 廊下风灯掩映,映着月色,风高人静。 亲兵早闻讯候着,云琅换过了夜行衣,拿过蒙面巾系上:“都打探清楚了?” “清楚了,就是此前同您说的那些。” 刀疤低声问:“如何改了今夜就要去?不是定了,过些时日,等少将军稍好些……” “我也不想。”云琅站了几息,阖目催动碧水丹药力,“这两夜……情形变得有些大,有些事要重新谋划。” 刀疤知道他在推行血脉,示意几个亲兵,屏息立在一旁。 云琅将内力运转了几个周天,呼了口气,睁开眼睛:“朝中祭典仪礼,我当初一向都胡闹过去,只顾着朝外跑,竟记得不熟。” 云琅拿过第二颗碧水丹,想了想,又加了颗护心丹:“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们若还存着叫我多歇歇的心思,有意不提醒我,便不必跟着我了。” 刀疤脸色变了变,扑跪在地上:“少将军——” 云琅并不看他,服下两丸药:“在朔方军,蓄意瞒报延误军机,该是什么处置,你们比我清楚。” 刀疤咬牙低声:“是。” “若非我将老主簿设法劝住,今夜耽搁了,还要重罚。” 云琅淡声道:“此次算了,下次再有,一并自领。” 刀疤应了是,要过去扶他,被云琅随手推开。 药力已彻底推开,云琅不用扶助,将蒙面巾系上,借力腾身,轻轻巧巧掠过了王府围墙。 玄铁卫巡视府内,要不多久就要过来。刀疤不再耽搁,带了人翻墙出府,跟在了云琅身后。 “少将军怎么劝住的老主簿?” 边上的亲兵趴在窗外,看着少将军顺利出了门,身心敬佩:“琰王走的时候,可凶得不成……” 刀疤亲眼目睹了全程,眼睁睁看着老主簿被忽悠得找不着窗户,心中一时有些复杂,含混应付:“晓之以理。” “就出来了?”亲兵讶异,“前日玄铁卫还说,主簿只听王爷吩咐,从不通融的。” 刀疤近日替云琅传话,学了些文绉绉的词,咬牙道:“动……动之以情。” 亲兵还想再打听:“如何动的?我们出来的时候,还听见老主簿在哭……” “问什么问!”刀疤恼道,“叫少将军听见,小心军法处置!” 在北疆时,云琅治军向来极严。亲兵叫军威一慑,不敢多话,当即牢牢闭上了嘴。 刀疤训了一通属下,看着前头丝毫没有要缓行意思的云琅,咬咬牙,还是加快脚步赶上去:“少将军。” “一会儿到了。”云琅道,“别都跟进去,留几个在外面。” “是。”刀疤稍一犹豫,还是低声问道,“此人……当真信得过?” 他们奉了命,去给少将军仍在京中的旧部送信的时候,便已被云琅点出的人吓了一跳。 刀疤心中不安,悄声道:“好歹是执掌金吾卫的将军……” “不知道。”云琅摇了摇头,“只是……我有些东西还在他手里。” 刀疤愣了下:“什么东西?” 云琅并未回答,在街角停下,隐进一处阴影里。 后头跟着的亲兵立时跟着噤声,悄然没入夜色。隔了几息,一队奉命巡逻的侍卫司挑着灯笼,自前街齐整经过。 “原本我也准备试探一二,徐徐图之。” 云琅立了一阵,推算过侍卫司布防的时辰路线,转入一条隐蔽小巷:“可我们这位皇上如此执意,非要把他弄进宫,我不放心。” 刀疤不解:“琰王不是依例奉命进宫吗?” 云琅摇了摇头,稍稳了气息,再度拐入了条新的石板路。 论起朝中的势力对抗、博弈手段,云琅不很清楚,萧小王爷也霸道蛮横得很,竟不准他学。 可若要论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若不是有所图,他该是这世上最不愿见琰王的人。” 云琅心中有数:“就算没什么血气凶煞不吉的说法,也会因为琰王体弱多病、不宜守祭之类的缘由,让他老老实实在府上待着。” “这么说,皇上分明就不想见琰王,这次还偏偏把人叫进宫了。” 刀疤听得云里雾里:“为什么?” 云琅停在一处院墙外,闻言笑了笑,站定平复着气血。 刀疤没得着回话,犹豫道:“少将军?” 云琅坦荡荡:“不知道。” 刀疤:“……” “在这儿守着。”云琅指指院墙,“我替你们去问问。” - 云琅服了两丸碧水丹,眼下心力体力尚足,不叫人跟着碍事,翻进了金吾卫将军府。 金吾卫左右将军有两人,他来找的是其中的一个,叫常纪。 抡起来,常纪倒也不尽然算是他的旧部。云琅当初去朔方军前,曾领了禁军的骁锐营练手,常纪那时是营中校尉,领的也无非是守城门之类的职分。 这层关系实在太浅,故而当初筛子一般将京城过了一遍,也未曾翻出什么端倪来。 云琅已有些年不曾见过此人,如今不敢全然放心,叫刀疤守在屋外随时接应,摸出枚石子砸在了书房的窗棂上。 金吾卫奉命护卫皇上左右,向来极为警醒,稍一有动静,便有人一把将窗子推开:“谁!” 云琅将剩下的飞蝗石收好,解开蒙面巾,从容抬头。 屋内的人错愕震惊地盯着他,面色变了数变,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常将军。”云琅笑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常纪堪堪回过神,匆忙自窗前让开。 云琅单手一撑窗棂,掠进屋内。也不同他见外,自顾自坐了,拿过茶杯倒了盏茶。 常纪定定望着云琅,咬紧牙关,缓缓伸出手,将窗子关严。 他眼眶通红,仍说不出话,回来一头重重磕在地上。 “好了。”云琅抿了口茶水,单手扶他,“缓一缓,我有事找你。” 常纪胸口起伏几次,低声道:“少将军稍待。” 他站起身,在书架上摆弄几次,扯出了个暗格。 刚打开,云琅已在他身后笑道:“我不是来要东西的,坐。” “为何不要?” 常纪攥着暗格内的东西,怔了下:“如今难得有空档施为,若错过了——” “我当初叫人将这东西给你。” 云琅不紧不慢道:“一并带到的,应当还有句话。” 常纪静默立了良久,低声道:“是。” 云琅:“如今可还记得?” “这是先帝所赐免死金牌。” 常纪哑声:“他日若时局有变,将此物……并血书,假托端王名义,交给萧小王爷。” 常纪忍了忍,终归压不住急意:“可如今琰王分明恩宠正盛!少将军身负逃犯罪名,险些便被处斩,为何不用此物——” “我命大。”云琅笑笑,“用不着这个。” 常纪皱紧眉,还要再说,被云琅抬手止住。 “你方才说。” 云琅润了润喉咙,便将茶水放在一旁:“琰王恩宠正盛?” “这些年都是,皇子们也不如他。”常纪就在皇上左右护驾,看得清楚,“今日皇上特意召他进宫,垂询时何等宽容殊待,我们也见了……” 云琅没忍住好奇:“他以头抢地大哭了吗?” 常纪愣了下:“什么?” “无事。”云琅有些遗憾,“你接着说。” “皇上问他身子如何,连府上是否缺人、年尾缺些什么东西,也一一亲自垂问了。” 常纪顿了下,有些吞吞吐吐:“还,还问到了……” 云琅轻敲桌面:“我?” “是。”常纪垂着头,不敢看他,“琰王说,他将您……” 这段是云琅亲自编的,倒不用他细说:“我大致知道,然后呢?” “琰王回禀时,身上恨意杀气是做不得假的。” 常纪才从宫中回来,记得分明:“他跪得远,倒是不曾冲撞皇上。但字字说得沥血,加上周身噬人戾意,观之仍极怵目慑人……” “皇上后来都已听不下去,亲自降阶,将琰王掺了起来,开解了几句。”常纪边想边说,“皇上还说,纵然您当年忘恩负义、罪无可恕,却也不愿叫琰王再添杀孽。” 云琅所料大抵不差,多少放了心,点点头:“他倒有些天赋。” 常纪愣了愣:“什么天赋?” “无事。”云琅笑了笑,“后来呢?” “后来皇上怜惜琰王,不想他因此事太伤心神,又劝慰了几句,便叫人送他回前殿歇息了。” 常纪尽力回想:“送琰王回去的人回禀,说琰王大抵是恼皇上替您说话,余怒未消,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常纪当时在御前伴驾,已听得忧心忡忡:“琰王说您已被拷打得碎成一地,不成人形,如何——” “……”云琅:“碎成一地这般惨吗?” “琰王一时激愤,说得惨烈了些……我们也记不很准。” 常纪忙将剩下的咽了回去,看着云琅仿佛尚好的面色:“您是如何脱身的?” 云琅静坐了片刻,笑笑:“侍卫司暗中助我,送进琰王府叫他拷打泄愤的,是个与我八分相似的替身。” 常纪恍然:“原来如此……” “我在京中无处可去,索性暂且藏身在琰王府中,尚无人发觉。” 云琅来时便已打过腹稿,编好了始末,缓缓道:“今日琰王入宫,我寻了个空,便出来见你。” 常纪闻言不疑有他,松了口气,保证道:“我安排下去,少将军就藏在我府上,断不会有失。” “不必,琰王府闭门久了,不通世事,也没那么凶险。” 云琅看了常纪一阵,将手中飞蝗石轻轻放下:“你如今已是金吾卫右将军,不必搅进来。” “六年前,我兄长父亲俱在禁军军中。若非少将军死镇陈桥,不准禁军冲出大营请愿,定然要被扣上个哗变的罪名。” 常纪摇头:“少将军救我父兄性命,此恩没齿难忘。” “陈年旧事罢了。”云琅哑然,“不提这个,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托你办。” “少将军请讲。”常纪半句也不多问,“我能做的,断无推辞。” “不是什么有风险的事。” 云琅笑了笑,不动声色看着他的神情,缓声道:“你也知道,琰王如今,还并不清楚当年情形……” 常纪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云琅凝神看他一阵,稍松口气,继续道:“可皇上看起来,已有些要回护我的意思,是不是?” “是。”常纪细想了下,“皇上今日还开解琰王,说您当初只是年纪小,被父亲蒙骗裹挟了,又不得不保自己的前程,才会做出那些事,并非有意要害端王。” 云琅失笑,点点头:“劝得真好。” “可惜琰王满腔怨恨,哪里听得进去。”常纪叹了口气,“皇上这么一说,琰王反而更怒气攻心,硬生生吐了口血出来……” 云琅尚在走神,闻言蹙紧眉,稍沉了声:“什么?” “琰王这些年身子都不很好,老是生病,听说城西致仕的那位梁太医隔三差五便要去府上。” 常纪以为他不清楚,解释道:“皇上也赐了不少上好药材,还时常派阁老去探问呢。” 云琅一时有些拿不准,心中不安,几乎起身便要走,强压着坐回来:“此事先不提。” 云琅虚攥了下拳,摸过茶水,抿了一口:“如此说来,依你们所见,琰王确实对当初情形一无所知,是不是?” “是。”常纪点点头,“皇上和琰王殿下应当都不知道,当初是您出手,救了端王府上下的。” 常纪迟疑了下,又悄声道:“可要我们暗中提醒一二?若是琰王知道了,或许对您——” “不必。”云琅道,“接下来几日,琰王大抵还要常在宫中行走。你们只要多看顾些,不要叫他再如今日这般,冒冒失失冲撞皇上就是了。” 常纪欲言又止,埋头应了:“是。” “那块金牌,你依然收好。”云琅道,“一旦有变,就叫人同血书一并扔进琰王府里,其余的不必多管。” 常纪点头:“是。” 云琅急着走,没心思再多说,匆匆起身:“再有什么事,我会叫人给你传信,不必送了。” 常纪已多年不见他,心中又积了不少费解疑惑。急追了几步,还要再说话,云琅已抬手推开窗子,没进了茫茫夜色。 书房外,刀疤守在窗下,被云琅匆忙身形吓了一跳:“少将军!” 云琅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晃了下堪堪站稳,靠在他身上歇了歇。 “少将军,怎么了?”刀疤有些不安,扶着他走得远了些,悄声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无事。”云琅咬牙,“出去再说。” 刀疤不敢多问,点了点头,将云琅一臂架在肩上,一路翻出了将军府。 亲兵奉命在墙外警戒,也被两人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可是碧水丹用得太多,药力——” “足够。”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吓着了,有些心悸……没事了。” “可是他们说,琰王吐了口血的事?” 刀疤在窗下,大致听见了,忍不住皱眉道:“少将军,您要是怕吐血……都要叫自己吐的血吓死了。” “这怎么能比。”云琅哑然,“我不放心,进宫去看看。” “……”刀疤:“现在吗?” “一颗碧水丹,三个时辰药力。” 云琅莫名:“两颗六个时辰,我去哪儿不行?” “自是行的。”刀疤硬着头皮道,“只是——皇宫大内,戒备森严……” “我只进去看一眼,他若无事,我掉头就走了。” 云琅常年在宫里来往,不以为意:“放心,我上个月刚回京城,去宫里绕过两圈呢。” 刀疤愕然:“满城搜捕,您去宫里干什么?!” “废话。”云琅重新将蒙面巾系上,“我又没有银子,去不成酒楼,还不能去御膳房吃口好的吗?” 刀疤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宫里的路你们不熟,先回去,不必跟着我。” 金吾卫将军府离宫城不远,云琅打点精神,算了算时辰:“我若寅时尚不曾回来,只怕就是……” “就是出事了吗?!”刀疤抄紧腰刀,“我等可要杀进皇宫,去劫少将军出来!还请少将军先留一幅皇宫地图——” “……”云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只怕就是被小王爷扣下,押进轿子抬回来了。” 刀疤:“……” “下次。”云琅道,“你们行动之前,先默念十遍开封尹颁布的汴梁良善之民行止范例。” 刀疤:“……” 云琅:“还有《宋刑统》里,所有掉脑袋和可能掉脑袋的刑律法条。” “……”刀疤:“是。” 云琅拍拍他的肩,看见刀疤身上琰王府下人的腰牌,随手扯了塞进怀里,掉头直奔了巍峨宫城。 作者有话要说:老主簿在府中,哭着往床上铺了第十八层被子。 第二十九章 宫中, 大庆殿。 琰王刚吐过了血,精力不济,被扶着卧在榻上, 几个内侍躬着身蹑手蹑脚退出了偏殿。 “当真凶戾得很。”落在最后的小太监紧跑几步, 压低声音,“方才我进去奉茶,喘气都不敢。” “没听说?前几年好像就有个伺候的,因为咳嗽了一声,就被砍了脑袋。” 内侍悄声道:“这些年宫里宫外打杀的, 听闻一半都是惹了琰王府……” “我也听了,琰王府里头有口枯井,专扔打杀了的侍从下人。” 又有太监悄声道:“说是他家里人都没了,脾性就跟着变了, 专爱将人绑起来, 凌虐致死。” 小太监听得心惊胆战:“他家人没了, 就要祸害别人吗?那别人的家不也跟着散了?” “可不就是爱看这个?” 内侍低声:“他自己没了爹娘, 就看不惯旁人其乐融融地活着, 非要毁了才高兴。” 有人向后望了一眼:“多行不义, 这不就遭了报应?看这架势, 怕也活不了多久……” 几个太监内侍躲在墙角嘀咕, 话音未尽,听见一声咳嗽, 立时闭紧了嘴低头站定。 有胆大的, 硬着头皮低声:“洪公公。” 才进来的老宦官拎了药盅, 扫过几人,将仍滚热着的药盅搁在一旁:“在宫里伺候,什么时候还添了嚼舌头的职分了?” “公公, 那琰王实在可怖。” 小太监才进宫不久,怕得站不稳,壮了胆子哭道:“我们不敢伺候,求您放我们出去罢……” “琰王打杀下人。”洪公公慢吞吞道,“你们谁亲眼见了?” 小太监一时被问住了,仍脸色惨白,哆嗦着回头望了望内侍。 “越发离谱,这两年连枯井都编出来了。” 洪公公拿过药盅,拿帕子垫着,试了试凉热:“琰王已有三四年不曾进宫住过,请安也是磕了头便走。这宫里的人,他是特意赶进来打杀的?” 内侍张口结舌,讷讷道:“可,可旁人都说——” “旁人说什么,同咱们没关系。” 洪公公掀了眼皮,淡淡扫他一眼:“在宫里伺候,要想不掉脑袋,靠得不是嚼哪个王爷贵人的舌头。是把嘴巴闭紧了,少说话,明白吗?” 内侍不敢顶撞,低头应了,退在一旁。 洪公公已是宫里的老人,侍奉三代,受了内东头供奉官,正经有俸禄的八品衔。几个太监内侍都没胆子顶嘴,规规矩矩站着,噤声受了教训。 洪公公看过这几个人,将药盅扣好,摆了下拂尘:“罢了,都出去吧。” 几人如逢大赦,忙不迭行礼,抢着逃出了殿门。 洪公公立了片刻,轻叹一声,将萧朔紧闭的房门轻轻推开。 屋内寂静,掌了盏半暗的灯。 窗户不曾关实,冷风携着月色灌进来,映出隐约人影。 萧朔并未在榻上休息,立在屋角,正用盆里的清水净手。 “琰王殿下。” 洪公公放下药盅,低声道:“那几个不长眼乱嚼舌头的奴才,已申斥过了……这些年宫里越发不像话。” “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编出这些子虚乌有的话来传。”洪公公说着话,留神看他神色,“是我们管教的不严,您切莫往心里去。” “没什么可往心里去的。” 萧朔拿过布巾,擦了擦手:“他们说的,也不尽然便是子虚乌有。” “殿下又说赌气的话。”洪公公哭笑不得,“老仆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您的心性,如何还不清楚?就是当年——” 洪公公话头一顿,自知失言,将手中药盅放下:“总归,先帝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晚辈……也就是云小侯爷和殿下了。” 萧朔蹙了下眉,伫立良久,周身冷意稍淡了些许。 他擦净了手,将布巾放在一旁,又换了盆清水,重新将手浸进去。 洪公公察言观色,稍稍松了口气:“您同云小侯爷说上话了?” 萧朔垂眸:“说过了。” “那就好。”洪公公放心道,“您在殿上说的那些,不说皇上,老仆都险些被唬得信了……” “那些话。”萧朔神色阴沉,冷声道,“也不尽然是子虚乌有。” 洪公公愣了一刻,忽然反应过来:“云小侯爷当真受了拷打?!可是被送进御史台的时候?可御史台分明——” 洪公公迟疑半晌,又试探着问:“小侯爷如何……可还好么?” 萧朔阖了眸,将手拿出来,又换了块布巾擦净。 “您……” 洪公公看着他,心中终归难过,过去拦了拦:“老奴知道,您见了当今圣上,心中……不好受。” “可也得提醒您一句。”洪公公悄声道,“您查着的那些事,心中有数便是了,万不可拿来质询陛下。往事已矣,故人已逝,先帝端王若尚在世,定然只愿您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萧朔脸色漠然,看着眼前清水:“我知道。” 洪公公怕他再没完没了濯洗下去,亲自端了水,出门倒净了,又拿了个暖炉回来。 药已温得差不多,洪公公试了试,一并端过来:“殿下,这是静心宁气、养血归元的药,老奴看着太医熬的。您今日牵动心神,竟在殿前吐了血——” “喝什么药?”萧朔蹙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洪公公怔了下,细看过他气色,松了口气:“那就好。” “您这些年都假作身子不好,年年请梁太医去府上。就是为了哪天小侯爷回来,能顺势叫梁太医替他调理这些年在外奔波的伤损亏空,不惹人耳目。” 洪公公笑吟吟道:“梁太医的医术精湛,如今小侯爷终于回来了,好好调理,定然能养好的。” 萧朔不置可否,看了看那个暖炉,随手搁在一旁。 “原以为云小侯爷这次回京,正巧能赶上您今年生辰的。” 洪公公在宫内,不尽然清楚内情,将药盅合上,叹了口气:“谁知天意弄人,偏偏您生辰那日,小侯爷叫侍卫司抓着了。那之后折腾月余,如今才好算到了府上……” 侍卫司那些手段,洪公公只一想,都觉骨缝发凉:“定然受罪不轻,也该好好养养。” 萧朔不打算多说话,他看了看才被皇上握着拍抚的手,还想再去洗,被洪公公侧身不着痕迹拦了回来。 萧朔看向窗外,眼底无声涌起些烦躁戾意。 “您歇一歇,明日出宫便好了。” 洪公公扶着他坐下:“这是上好的药,用得都是进贡的药材,质性最是温平补益。既然您用不着,给云小侯爷带出去,也是好的。” 萧朔正要叫人将药扔出去,闻言蹙了下眉:“他正用着药,药性可相冲?” “这是补药,专给皇上娘娘们用的,同什么都不相冲。” 洪公公笑道:“您若不放心,再叫梁太医看一看。若是外头,还寻不着这些好药材呢。” 萧朔皱紧眉坐了一阵,没再开口,闭上眼睛倚在榻前。 洪公公知道劝不了他躺下歇息,悄悄拿了条薄毯替萧朔盖上,正要去关窗,便听见萧朔沉声:“别关。” “您这不关窗户的毛病,都找了多少次风寒了。” 洪公公无奈失笑,替他将薄毯覆严实:“这是宫里。如今的情形,云小侯爷就算再艺高人胆大,又如何能进宫来跳窗户找您?关上也不妨事的。” “不必。”萧朔仍阖着眼,静了片刻才又道,“关了窗子,我心不实。” 洪公公微怔,停下手上忙活看了看他,终归没再多劝,轻声:“是。” “有劳您了。”萧朔身形不动,“去歇息吧。” 洪公公看他半晌,轻叹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尽数咽回去,悄悄出了门。 萧朔靠在窗前,盖着薄毯,眉峰渐渐蹙成死结。 要在皇上面前做戏并不容易,他这几年自知没这个好涵养,从不进宫来惹得彼此相看两厌,今日却已不得不来。 云琅到了他府上,就是扎在皇上心中致命的一根刺。 他要留住云琅,叫云琅在府上安安生生养伤、活蹦乱跳地气他,就不得不来这一趟。 暮间时分一场做戏,已将心力耗去不少。宫中用的安神香也是上好的,月上中天,袅袅地牵人心神。 萧朔靠着窗户,胸口起伏几次,脑海中盘踞的仍是那个坐在龙椅之上的皇上含着泪走下来,握着他的手,说着“云琅被蒙骗裹挟,为保自己前程,不得已为之”的样子。 为保前程……为保前程。 云琅为保前程,把自己保得满门抄斩、不容于世,把自己保得隐匿五年一身病伤。 倒是这位当年慷慨激昂“拼上个贤王的爵位不要、定然要替皇兄雪冤”的六皇子,一路坦途,凭替皇兄翻案的功劳成了太子,先帝驾崩后,顺理成章成了九五之尊。 萧朔阖了眼,压下心底滔天恨意。 今日殿前做戏,心力耗得太多。他眼下才稍许放松,安神香便乘虚而入,神思一时凝沉一时混沌。 萧朔不自觉做了梦,侧了侧头,额间隐约渗出涔涔冷汗。 ……是两人少时跑马,被戎狄探子逼得坠崖的梦。 在冰水里醒过来,他背着云琅,把人死死绑在背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 云琅没力气说话了,同他约好,不舒服便扯他的袖子。 萧朔怕他握不动,把袍袖裹在云琅手上,边走边搜肠刮肚地同他说话。 平日里白看了那么多的书,真到了该讲的时候,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萧朔不想叫他费力,却又怕他睡过去,只能漫无边际地想起什么说什么。说了半日,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才忽然察觉云琅已很久没了动静。 云琅软软趴在他背上,凉得他彻骨生寒。 他发着抖,不敢回头看,又不敢把人放下。 萧朔陷在梦魇里,微微发着悸,肩背绷得死紧,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出来。 他背着云琅,一路慢慢往前走,却走不到头。 两人走着走着,竟渐渐已不再是少时模样。 他不敢把人放下,小心地碰了碰枕在他颈间的云琅。 云琅彻底没了意识,不想叫他知道,还本能抿紧了唇。被他惊扰,跟着轻轻一晃,殷红血色溢出来,落在他身上袖间。 萧朔恍惚立着,叫了一声。 不见回应,云琅伏在他背上,软而冰冷,每一步迈出去,只剩安静的耳鬓厮磨。 …… 萧朔急喘着,死咬了牙关,拼命要从不知多少次找上门来的梦魇里挣出来。 这场梦已缠了他五年。老主簿忧心忡忡,四处寻医问药,镇惊安神的药一副副吃下去,从来不见效用。 加上临入宫前云琅教他的、他亲口在御前说的,甚至……还比过去丰富了不少。 萧朔被困死在地狱一般无尽血色的梦魇里,想起云小侯爷躺在榻上没心没肺的架势,都被气得没绷住笑了一声。 夜深风寒,沿着窗缝向里灌进来,将他裹挟着,往更深的黑沉缓缓拖曳进去。 萧朔胸口一时滚热一时冰冷,被狰狞痛楚翻绞着撕咬,心神反倒渐渐平静。 倒也没什么不好。 云琅既然累了,一并沉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总归云小侯爷闹腾惯了,真沉进一片虚无里,若是没人作陪,定然要无聊得翻天覆地。 萧朔肩背慢慢松缓下来,身上知觉一分分消褪,几乎要没入那一片安宁静谧的深黑里,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不及反应,一捧雪冰冰凉凉,半点没浪费地尽数糊在了他的脸上。 萧朔:“……” 拽着他的人丧心病狂,不等他缓过口气,又一捧雪结结实实照着脸拍下来。 萧朔不及睁开眼睛,已凭着多年养成的习惯,抬手握住了来人手腕,顺势向窗外隔档,把一捧雪尽数泼在了窗外。 他咬了咬牙,睁开眼睛:“云、琅——” 云琅坐在窗棂上,松了口气,抬起只手:“快快,这是几个手指头……” “十八个!”萧朔死死压着火气,一把将他拽进来,关严窗户,“你来干什么?!” “看你。”云琅没坐稳,被他一拽,半点没防备地坐在了萧小王爷腿上。 他也顾不上在意,忧心忡忡拽着萧朔,把那只手往他眼前怼:“怎么会是十八个?皇上给你吃药了?你再看看——” 萧朔方自从梦魇中挣出来,身上叫冷汗浸透了,半分力道也没有,有心徒手拆了云琅,终归有心无力,狠瞪他一眼。 云琅看他目色清明,稍稍松了口气,抬手去摸他额头:“怎么这么烫?你——” 萧朔懒得解释,扯过云小侯爷冻得通红的手,把暖炉塞进了他手心。 云琅刚捧了两捧雪,掌心正冰凉。陡然一碰暖炉,竟也烫得吸了口气,不迭左手倒右手:“嘶。” 萧朔胸口起伏不定,眼底戾意喷薄呼之欲出,死盯了他一阵,把暖炉抢下来。 云琅不太舍得:“欸——” 萧朔解开衣领,把云琅双手拉过来,贴在肋间。 云琅一僵,张了张嘴,耳朵不自觉一热:“小……小王爷?” “别动。”萧朔冷声,“如今算是知道,你这阴寒之气是怎么入体的了。” 云琅讷讷反驳:“我不曾与戎狄打雪仗……” 萧朔心神未定,周身杀意仍凝而不散,凛眸横他一眼,把云琅剩下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云琅被他暖着手,安静了一会儿,就又忍不住,弯腰细看了看萧朔神色。 同金吾卫将军说过话,云琅实在不放心,特意进宫看了看。 虽说两人心里都大致有数,萧朔的身子自然没什么大碍,做什么都是特意给那位皇上看。但也难保萧小王爷就后来居上,把内力修炼到了自震心脉的地步。 云琅原本只想看一眼就走,在窗外一探头,却正好迎上了陷在梦魇里的萧朔。 “梦见什么了?” 云琅碰碰他:“你爹娘?放心,他们时常到我梦里来,跟我说他们如今过得很好……” “……”萧朔看着他:“这些年,我数次拜祭,都不曾梦见过父王母妃。” 云琅:“……” “哦。”云琅干咳一声,“那大抵,大抵是你我身份不同。” 云琅一时失言,颇为后悔,干巴巴安慰道:“王叔王妃也是来看……我有没有将你照顾好。” 萧朔身上虽暖和,却被冷汗飙透,衣物都是潮的。云琅摸了摸,不很放心:“有替换的没有?” “不必。”萧朔神色沉了沉,按住云琅四处乱摸的手,“常有的事,早惯了。” 云琅看着他,蹙了下眉。 “少用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糊弄。” 萧朔顶不愿看他这般神色,不再多说,把云琅从腿上挪下来:“你究竟来做什么?不是已同你说了,宫里的事,我来走动——” “我知道。”云琅顺势在榻边坐了,拿过他手腕,“就只是来看你。” 萧朔眸底无声凝了下,抬头看着他,身形依然不动。 云琅摸了几次,找准萧朔腕脉,诊了诊。 萧朔冷嘲:“云小侯爷如今也通岐黄之术了?” “不通。”云琅又按着自己的脉,仔细比了比,松了口气,“行,不一样。” 萧朔微怔,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云琅没能寻着替换的衣物,把暖炉塞进萧朔怀里。想了想,又上手替他把外袍脱了,拿薄毯披在了身上。 久病成医,云琅虽然不知道种种脉象都有什么说法,却已能分辨出不同。 萧朔心脉稳定有力,又同自己靠碧水丹激发心力的脉象有所差别,想来定然是无事的。 “你那口血是怎么吐的,事先含了假的吗?”云琅实在想知道,忍不住打听,“都瞒过去了?他……” 云琅话头一顿,看着自己被萧朔反过来执住的手腕,咳了咳:“小王爷。” 萧朔看着他,原本的冷意戾气一丝一缕敛净了,眼底冰冷,只剩下一片不见喜怒的漠然。 云琅向来最怕他这个架势,皱了皱眉,把手往回收了收:“萧朔。” 萧朔不给他糊弄过关的机会,握住云琅的手腕,去按他腕脉。 “我……就是来看看你。” 云琅轻咳一声,翻了下腕起身:“如今既看见了,就该走了,你好生歇息——” 萧朔看着窗外,语气极轻:“云琅。” 云琅顿了顿,立在榻前,抿了下唇角。 “我在宫中,曾听过一种药,叫碧水丹。” 萧朔道:“服下之后,便能激发人心神精力,哪怕伤病之人服了,也能一同往常。” 萧朔:“透支自身,狼虎之药。” 云琅抬眼瞄了下窗户,不着痕迹,向后退了半步。 “几颗?”萧朔抬手栓了窗子,“别让我去拷打你的亲兵,逼他们开口。” “就只吃了一颗,确实有些要紧事。” 云琅含混道:“当真,你既知道碧水丹,这不还没到三个时辰么?” “上次你来给我讲话本,吃的是一颗。” 萧朔道:“你这些年,大抵已吃了不少罢?” 云琅心说讲你大爷的话本老子上次分明是来要人,不很敢在这时候同萧小王爷耍横,干咳一声,低了头没说话。 “这种药吃多了,药力会越来越弱,能撑的时间也会越来越短。” 萧朔语意清冷:“可于身体的损伤,却半点不会少。” “我知道。”云琅哑然,“可——” “可你如今还要用,甚至不惜叠加药量。” 萧朔缓缓道:“云琅,你若想要我的命,犯不着用这个办法。” 云琅胸口轻滞,定定看着他,扶着稳了稳身形。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以自己回去,慢慢想清楚。” 萧朔语气格外平淡,身形依然冷漠不动,却已有悍然戾意盘踞伺机而出:“既然你不长记性,也的确该教训一二,立立规矩。” 云琅咽了下,摸出颗飞蝗石,算了算出去要花的步骤:“怎么教训?” 萧朔起身,收拢袖口:“过来。” 云琅莫名觉得不祥,宁死不屈:“我不。” “殿外有洪公公守着,他是当年侍奉我父王的太监,受先皇所托,知道我们的事。” 萧朔看着他,不急不缓道:“有他在,这里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进来看。” 云琅:“……” 云琅看着灯下仿佛能吃人的萧小王爷,摇了摇头,向后又退出半步。 萧朔耐心彻底耗尽,伸手去拿他手腕。 云琅看得分明,边欣慰萧朔这些年果然有所长进,小擒拿使得这般得心应手,边及时侧身闪过,飞蝗石脱手,直奔窗户上拴着的插销。 萧朔不给他空档,箭步去拦。云琅一石头砸开插销,终归比他快上几分,伸手推开窗户。 萧朔追之不及,寒声:“云琅!” 云琅松了口气,踩着窗子要腾身掠出去,一不留神,却叫窗外凛冽冷风迎面灌了个结实。 萧朔自他身后赶上,一把将云琅手臂握住,再不留情,拧在身后牢牢按住。空着的手扯了腰间系带,将双手利落反捆在身后,打了个死结,死死按在榻上。 “既然只靠说的,你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今日便给你个教训。” 萧朔神色冷鸷:“省得你再不将自己当回事,动辄拿命往上填。” 云琅被他按着,扯了下嘴角,低声:“萧朔……” 萧朔压不住滔天怒意,死死阖了眼睛,胸口起伏。 直到现在,云琅竟还改不了动辄垫上这条命的毛病。 不计代价地用虎狼之药,透支身子,透支性命,能走到哪一步就走到哪一步。 走不动了,就找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头倒下去。 云琅挪了挪,轻声叫他:“萧朔。” 萧朔身形铁铸一样,纹丝不动。 云琅方才叫一口风呛得眼前发黑,此时方缓过来些许,听着萧朔粗砺喘息,胸口蓦地疼了疼。 “你教训吧。”云琅静了一会儿,拿额头贴了贴萧朔手背,“我长记性。” 萧朔从没见他服过软,将信将疑,皱紧了眉盯着他。 “今日……在宫外,听人说你吐了血。” 云琅被他按着,扯了下嘴角:“我才知道,确实不好受。” “我打了不知多少仗,危如累卵、生死一线的,也不少打过。” 云琅有点自嘲:“从没这般乱过方寸。” 纵然知道原本情形,大体怎么回事也能推测得出,可听常纪说起那些传言,还是一时几乎没了主意。 “当年。”云琅低声,“你总是叫我对镜自省,我也没听过。” “你何止不听,还将我屋里所有的铜镜,上面都用匕首划了字。”萧朔寒声道,“父亲恰巧来问我学业,查了半年‘吾日三’的意思。” “谁叫你老叫我吾日三省吾身的?”云琅没忍住,笑了一声,轻呼口气,“教训吧。” 云琅当初在军中,也不是没见人挨过军棍,无非脊杖,倒也不很打怵。 云少将军敢作敢当,直溜溜趴在榻上,闭紧了眼睛准备挨揍。 萧朔咬紧牙关,将脑中几乎炸开的翻绞疼痛压下去。自坐在榻边,一把扯了云琅,将人恶狠狠撂在腿上。 云琅:“……” 云琅:“?” 萧朔扫了一眼欠教训的地方,半分不受他服软蛊惑,冷声:“他日若再犯——” “等会儿。”云琅趴在萧朔的腿上,“小王爷,你要打什么地方?” 萧朔眉宇间一片晦暗,掀了他外袍:“你不必管,领罚就是。” 云琅愕然:“我如何能不管!” 萧朔打定了主意要给他个教训,不容他胡搅蛮缠,厉声:“不准动!” “还不准我动?!”云琅身心复杂,“经年不见,小王爷玩得这般野吗……” 萧朔自幼被端王亲手教训,从不知道打个屁股有什么不对,被云琅的反应引得皱紧了眉,手仍悬在半空。 “还说你没看过话本,什么都不懂?” 云琅满心怀疑,艰难拧着身看他:“分明是太懂了……” “胡说什么!”萧朔被他闹得心烦意乱,“你若心中不知错,不想叫我教训,也不必这般胡搅蛮缠——” “我胡搅?”云琅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眼看就要按在腿上打屁股了,平白攒了满腔冤枉。还要再说,神色忽然微动,抬头看向门外。 “殿下,可是歇得不安稳?” 洪公公守在外面,听见动静不放心,悄悄推门进来:“可要安神汤——” 洪公公:“……” 云琅:“……” 洪公公一把年纪,在宫中见多识广,咳了一声匆忙低头:“打,打扰殿下了。” “什么打扰?”萧朔被这群人扰得头疼,“他——” “小侯爷竟还真摸进宫了……” 洪公公认得云琅,向外看了看,悄声嘱咐:“小声些,老奴守在外头。” 萧朔隐约觉出不对,皱紧了眉:“我——” 洪公公暗骂着自己没眼色耽误事,笑吟吟给两人作了个揖,关紧门,回外面去守着了。 萧朔被乱七八糟折腾了一通,胸口怒意也消了大半。静坐半晌,动了下手,去解云琅捆着的双臂。 云琅趴了半晌,忽然琢磨过味来,按住他:“小王爷。” 萧朔不耐:“干什么?” “你没看过话本,竟还这般懂行……” 云琅拧了个身,大喇喇躺在他腿上,枕着萧小王爷的肘弯:“快招,青楼什么样,里头好不好玩,这些年见了几个漂亮姑娘?” 第三十章 云琅恃病生威, 折腾得没分没寸。萧朔怕他滑跌下去,伸手堪堪将人拦住,皱紧了眉:“胡说什么?” “如何就是胡说?”云琅抓了他的把柄, 很是得意, “房事嬷嬷可不教这个,你既这般熟练,总不会是天赋异禀……” 闹到这时候,萧朔再不谙此道,也已能大致听得懂。他素来不沾这些, 被云琅气得咬牙,沉声训斥:“住口!” 云琅闭上嘴,稍撑起身,满腔好奇地眨了眼睛看他。 “再……胡言乱语。”萧朔尽力压了压脾气, 冷声道, “纵然你身上病着, 我也不对你会有半分留手。” 云琅摇摇头, 叹息一声。 萧朔被他莫名盯着, 越发不自在, 连恼带怒便要发作, 云琅却又主动扑腾着翻了个身。 “打吧, 不必留手。” 云琅折腾半天,大致弄清楚了萧小王爷的胆量, 潇潇洒洒枕着他的腿:“此间唯有你我二人, 不必端着。” “月下良辰, 风高人静。”云琅轻叹,“想绑我就绑我,想把我按在腿上就按在腿上, 想打屁股便打屁股。” 萧朔:“……” “可惜你我身陷世事囹圄。” 云琅看得话本太杂,咳了几声,像模像样:“纵然有此一晚,一样不能挑琴夜奔、当垆卖酒,不能墙头马上、青梅垂杨……” 萧朔:“……” “后一个讲的是银瓶记,白乐天写过的。” 云琅怕他不懂,特意注解:“前一个叫《凤求凰》,说得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他们两个见了一面,听了一曲琴,卓文君就跟着他跑了。司马相如是前朝辞赋大家……” “我知道!”萧朔忍无可忍,“当年先生教《子虚赋》,罚你抄写百遍,还是我写的!” 云琅张了下嘴,轻咳一声:“我以为……你不喜好这些。” 萧朔尚有事要做,不能眼下便任由他气死自己。打定了不再与云琅多费半句话,将人往回扯过来,去解他腕间绑着的布条。 “要叫我说,卓文君亏得很。”云琅趴在他腿上,也忍不住点评起了话本,“家财万贯不要,就跟着个书生夜奔,还要去卖酒。” 萧朔先前盛怒之下打的死结,解了几次不得其法,将人翻了个面:“卖酒有何不好?” “有什么好?”云琅诧异,“小王爷,你若遇上个一见倾心的穷光蛋,愿意放着王府不要,跑去跟他浪迹天涯酿酒卖吗?” 萧朔静了片刻,依然去解他腕间死结。 “况且这故事后来也不很好。”云琅道,“司马相如发达以后,就去流连花丛,还要纳妾,不再喜欢卓文君了。卓文君还写了《白头吟》,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萧朔蹙紧眉:“的确不好。” “也都是话本清谈,做不得准。”云琅打了个呵欠,“说不定人家过得很好,只是世人妒忌,胡乱编造附会的……小王爷。” 萧朔还在想着他说的,闻言收拢心神:“怎么?” “就解个布条。”云琅都被他翻过三面了,一度觉得自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你是要解一晚上吗?” 萧朔肩背滞了下,重新将他扳着挪了些,还要再试,膝头忽然一空。 云琅已坐起来,将充作绳子捆缚双手的腰带递还给了他。 萧朔怔了下,抬头看向云琅。 “不闹了,说正事。”云琅撑着胳膊,靠在榻边,“据你所见,皇上今日叫你进宫,究竟有什么盘算?” 萧朔看着他,肩背绷了下,伸手去握云琅腕脉。 “以常理推之,应当是要看你对我的态度,也试探我落在你手里,究竟说没说什么不该讲的话。” 云琅手腕翻转,轻轻巧巧回握住他来诊脉的手,按在榻上:“但我总是觉得,只为了这个,他无需亲自见你。” 萧朔看着云琅泛白的指尖,静了片刻,低声道:“是。” “我去试探过皇上身边的金吾卫。”云琅道,“今日之事,皇上对你应当并未生疑,甚至几乎已大略放心了……此事反而叫我有些不踏实。” “你这些年虽然韬光养晦,却毕竟不曾真供他驱使。” 云琅扯过条厚实裘皮,搭在腿上:“以我们那位皇上多疑的性情,不该就这么放心,你是——” 萧朔起身,去拿温着的药盅:“是。” 云琅皱了皱眉,撑了下坐起来:“他下的套子,没那么好踩,你做了什么?” “我们这位皇上,生性多疑,只有将人变成棋子才能放心。” 萧朔缓缓道:“你此次回京,落在侍卫司暗卫手中,消息没过两日,便传遍了京城。” “他特意把消息放给了你知道?”云琅咳了两声,摇摇头,“叫你知道干什么?让你来吃了我……” 萧朔:“是。” 云琅:“……” “我这些年四处搜寻你的消息,皇上非但知道,甚至刻意放纵。” 萧朔拿着药回来,向他身后垫了个软枕,将窗子重新插严:“这一次,更是暗中叫人松了手,让我联系上了刑部。” “这么说。”云琅心底微沉,“你打算暗中弄坏铡刀,借此打回刑部复审,将我弄出来的事,皇上心里也大略清楚?” 萧朔点了点头,将药盅掀开盖子,搁在一旁。 云琅靠在窗边,垂首沉吟:“如此一来,无论那日我怀不怀你的孩子,其实都会在刑场上出岔子,最后落到你的手里……” 萧朔正替他吹凉药汤,闻言神色沉了沉,横他一眼:“说正经的。” “很正经。”云琅抚了抚小腹,轻叹,“这两个孩子,竟来得这般不是时候。” “……”萧朔压下脾气,打定了主意再不被云琅无端拐远:“总之,从你回京城起,到落在我手里,每一步背后,都有皇上的影子。” “那日你在刑场,忽然胡搅蛮缠,虽未在各方意料之中,却也殊途同归。” 萧朔道:“我想要你,皇上也想让你落在我手里。” “你想要救我,所以要把我抢到府上。皇上却以为你这些年恨我入骨,借此机会暗中放纵,想让我在你手里死透……” 云琅哑然:“你如何叫他相信,你是真恨我恨到要拆骨剥皮生吃了我的?” “我不必叫他相信。”萧朔淡淡道,“我原本就恨不得将你蘸酱吃了。” 云琅:“……” 云琅咳了一声,讷讷:“没有威风点的吃法吗?” 萧朔不同他废话,看了看云琅面色,将药仔细分出一小碗,自己尝了一口:“但你这一通胡搅,阴差阳错,也打乱了皇上的部署。” “他原本想放纵我暗中偷换刑部死囚,先把事情闹大,再作势彻查,查到我头上。” 萧朔道:“把我叫进宫里,劝上几句不痛不痒的风凉话。一来激得我更恨你,二来,也是借机施恩。” 云琅静听着,心底忽然动了动:“在刑部偷换死囚,是不是也是死罪?” 萧朔吹了吹药汤,递过去:“你可分得出药性?药信得过,只是不知相不相冲——” “我那时若不闹一场。”云琅看着萧朔,“你真从刑部将我换出来,便会有一个把柄落在皇上手里。只要他还在位,随时可以用这个把柄来拿捏你……” “此事不必你管。”萧朔不欲多说,又将药碗向前递了递,“你只管喝药。” 云琅看他半晌,拿过来,浅尝了一口:“温胆益气汤……没什么玄奥的,就是用得药材好些,效力大抵也比外头的强。” 萧朔抬眸,示意他将药碗接过去。 “如今于我没什么用,你喝了罢。”云琅笑笑,欠了欠身,“皇上……不会这般便作罢了。” “我知道。”萧朔听他语气渐微,蹙了蹙眉,伸手扶住云琅肩膀,“很不舒服?” “冷。”云琅呼了口气,“不碍事……我在想,皇上为何非要拿捏住你的一个把柄。” “他拿捏我,有什么奇怪。”萧朔看着云琅,不动声色揽住他,“别费心力了,回头再说。” “斩草除根,直接找茬杀了你不更干净?” 云琅靠在萧朔臂间,歇了口气:“我不……不很懂这个,可兵法中有驱虎吞狼。你想一想,朝中,可有势力是要你制衡的……” “别说话了。”萧朔沉声,“再废一句话,我直接掐昏了你,你我都省力。” 云琅闭上嘴,他药力耗得差不多,身上不自觉地发冷,摸索着攥住萧朔袖子,很周全地往身上盖了盖。 萧朔:“……” 云小侯爷半阖着眼睛,皱了皱眉:“太薄。” 萧朔拿过厚裘皮,将云琅囫囵裹了,拿暖炉焐着,叫人靠在肩上。 云琅靠着他,闷闷咳了两声:“萧朔……” “宫里知道我心神激荡吐了血,只说我睡了一夜,越发不好了。暖轿直接从宫里出去,洪公公会安排。” 萧朔不想叫他费力,凑在云琅耳边,低声道:“你不必担心。” 云琅点了下头,又尽力想了一圈:“你那时梦里——” 萧朔抬手,虚扼在他颈间。 “……”云琅静了半晌,低声嘟囔:“会玩。” 萧朔被他气得眼前黑了黑,咬牙低声:“你究竟——” “我活着,萧朔。”云琅摸着他的手臂,一点点握住,“别害怕了。” 萧朔气息狠狠一滞,胸肩轻悸,低头看着安静苍白的云琅。 云琅气血太虚,冷得厉害,往他身上偎了偎:“就是药力差不多了,睡一觉,还会醒的。” 萧朔静了良久,低声:“还会醒?” “会。”云琅保证,“很快。” 萧朔右手微微发着颤,使了几次力气,硬稳住了,将自己的袖子塞进云琅手里。 云琅低头看了半晌,轻轻笑了一声。 萧朔胸口起伏,定定看着他,将人一点一点藏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 云琅被萧小王爷扣下,押在轿子里,抬回了王府。 “怎么还去见皇上了?!” 梁太医早被请到府上,抄着药箱火急火燎跑出来:“不是说就在偏殿值夜吗?又做噩梦了没有?先别说话,把安神汤喝了,我扎几针……” 萧朔下了轿子:“不妨事。” “怎么不妨事?”梁太医朝他瞪眼睛,“上次你从宫里回来,接连几日陷在梦魇里,心神失守,险些醒不过来,不记得了?” “您老就别提这些了。”老主簿忙着劝,“请您来只是不放心,劳您帮忙看看。” 老主簿被云琅哄得找不着窗户,在府上搬了一宿的被子,这会儿总算缓过来,低声道:“如今云公子回了府,与我们王爷这几日越发亲近,王爷不跟着也好多了……” “哪亲近了?”梁太医皱着眉,“我看分明还是水火不容。再说他这是心病,谁回来了管什么用?过来,诊诊脉——” 萧朔俯身,探进轿子,抱出了个由厚裘皮严严实实裹着的人。 梁太医:“……” “他又用了碧水丹,此时有些发热,要劳您替他诊一诊。” 萧朔将云琅抱稳,叫他靠在肩上:“您方才说什么?” 梁太医:“……” “既无事,我便先带他去书房。” 萧朔暂且不剩什么心思管别的事,吩咐老主簿:“闭锁府门,只说我在宫里吐了口血,如今病得越发沉了,不能见人。” 老主簿忙点头,去交代了玄铁卫。 梁太医看得目瞪口呆,拽着老主簿,往回拖了拖:“他二人……几时又这般要好了?” “不知道。”老主簿讷讷,“此前我说云公子同王爷亲近,也无非是王爷把每日默念三百遍不拆了云公子,减到每日一百次罢了……” “那大抵……是事急从权。”梁太医悄声道,“用完碧水丹,人会气血两虚、混沌沉睡,是叫不醒的。若是不用抱着,扛回书房,也不很得体。” “正是。”老主簿连连点头,忍不住又瞄了一眼王爷不知为何皱得厉害的腰带,“定然,定然不是……” 梁太医压低声音:“不是什么?” “定然不是。”老主簿用力摇了摇头,“我们王爷行得正走得直,既不看话本,也从不去青楼的。” 梁太医:“……” 老主簿劝服了自己,安排玄铁卫去将府门锁死,追上萧朔正要回禀,又听见两人间隐约动静。 云小侯爷睡得暖暖和和,被轿子外的风一吹,皱了眉含混:“冷。” “就不冷了。”萧朔将裘皮裹严,“我们回府。” “什么府?”云琅睡得沉,想醒却又醒不过来,格外不情愿,“不去镇远侯府……” “不去。”萧朔轻声,“回端王府,回家。” 云琅满意了,埋在他胸口,低声嘟囔:“王叔。” 老主簿看着云小侯爷睡得踏实,心底酸楚得说不出话,带人悄悄迎上来:“王爷,叫我们——” 萧朔摇了摇头,任云琅在怀里迷迷糊糊折腾:“嗯。” “王叔。”云琅咳了几声,“好疼……” 萧朔已走到书房门口,肩背倏而绷得锋锐,停下脚步,低头定定看着他。 云琅实在不舒服,苦着脸,低声抱怨了几句。 萧朔阖眸立了一阵,示意老主簿推开门,抱着他进了书房,小心放在榻上。 “小侯爷大抵也是在宫中牵动旧事,想念先王了。” 老主簿不敢惊动,守在一旁:“要叫梁太医来看看吗?” 萧朔坐在榻边,看着云琅蹙了眉翻来覆去折腾,慢慢握了他的手:“等一刻再叫。” 老主簿忙低声应了,放轻动作退到边上。 “歇一歇——” 萧朔尽力回想一阵,照着记忆里父亲的语气,摸了下云琅的发顶:“歇一歇便好了。” 云琅扒拉开他的手,蜷着转过去。 “我帮你揉。”萧朔扳住他的肩,叫他躺回软塌上,“胸口疼?” “哪都疼。”云琅难受得心烦,很不高兴,嘟嘟囔囔地,“让萧朔揉。” 没想到云小侯爷和端王的刎颈之交还有自己的份,萧朔怔了下,静坐了一阵,轻声道:“好。” 萧朔伸手,替云琅慢慢揉着胸口积淤。 老主簿大气不敢出地守在边上,看着王爷周身凌厉冷鸷竟被揉得渐渐消泯,几乎说不出话,屏息悄悄退到屋外。 云琅躺在榻上,他气息不稳,其实并不舒服,但有人哄脾气就好了不少:“渴。” 萧朔应了一声,起身要去叫人,老主簿已眼疾手快,接了下人端来的参茶送进来。 萧朔接过来,坐回榻边。 云琅咳得肺疼:“让萧朔倒。” “好。”萧朔替他倒了一盏茶,将云琅稍扶起来,喂他喝了两口。 云琅神思昏沉,凭着本能折腾人,其实并不能喝多少下去。萧朔拿过布巾,替他仔细拭净了唇角水痕。 老主簿看着眼前情形,老怀大慰,抹着眼泪搬过来两床被子。 萧朔不知府上哪来这么多被子,看了一眼,揽着云琅坐稳,叫人将被子垫在云琅身下:“还要萧朔做什么?” 云琅上身被垫起来些,气息顺了不少,混混沌沌摇头:“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的。”萧朔淡声,“他欠你的,应当偿你。” “他欠什么。”云琅睡昏沉了,这件事倒还分得很清,“我才欠。” 萧朔不欲同云琅争辩,静坐了一阵,摸摸他的头:“他很想你,想让你高兴。” 云琅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茫然:“什么?” “无事。”萧朔道,“还要他做什么?” 云琅被照顾得舒服了,躺在榻上已很知足,沉吟着折腾了两个圈。 老主簿又是心酸又是高兴,一心要帮上些忙,屏息凝神,悄悄探近榻边。 云琅高高兴兴:“让萧朔穿小姑娘的衣裳,给我跳个舞。” 老主簿:“……” 第三十一章 萧朔坐在榻边, 深吸口气,分几次慢慢吐息。 老主簿哭不出来,满腔复杂地立在榻边。 萧朔将云琅放下, 他胸口起伏, 眼睛都已有些发红,死死按着火气:“去,弄一套……” “王爷!”老主簿失声劝道,“不可!” 萧朔眉峰拧得死紧:“有何不可?” “小侯爷……这些年是太苦了。”老主簿愁肠寸断,“又是被咱们府上所累, 您自是该多补偿他。可纵然再宠,也不能……” 老主簿横了横心,进思尽忠:“您也知道小侯爷的脾气,无非想一出是一出, 过后自己都未必记得。可您若当真穿了, 先王在天之灵看见, 又当是何心情?” “父王看见。”萧朔面无表情道, “会将我关在屋里, 叫玄铁卫将门窗尽数严锁。” 老主簿忙点头:“正是——” “不准我跑, 叫上母妃。”萧朔道, “一起来看。” 老主簿:“……” 老主簿细想了半晌, 竟当真如他说得一般无二,一时痛心疾首, 跌足长叹。 “况且。”萧朔坐了一阵, 不急不慢道, “我何时便说,寻来给我穿了?” 老主簿还在搜肠刮肚地找话劝,闻言愣了下:“您不穿吗?” 萧朔莫名扫他一眼:“我疯了?” 老主簿张口结舌,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讪讪作揖。 “近日里,云小侯爷时常反躬自省。”萧朔道,“曾对我说过,他于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上,差得实在太多。” “小侯爷如何想通的?”老主簿骇然,“您按着他狠狠打屁股了吗?” “……”萧朔:“总之。” 萧朔弄不清一样刑罚如何能扯出这么多事,烦躁一阵,抛在一旁:“总之,他曾对我说,要我时时提醒他一二。” 老主簿不明所以,愣愣跟着点头。 “今日之事,你来作证。”萧朔道,“你亦亲耳听了,是他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老主簿被他们王爷的文采惊了,不敢反驳,低声:“是。” “他既然要作弄我。”萧朔淡声道,“我便当真弄来这么一身,伺机叫他推人及己,穿上试一试。” 老主簿欲言又止,立了半晌,小心试探道:“若是……您一让云小侯爷穿,小侯爷就受了惊吓、旧伤发作,胸口疼得喘不过气呢?” 进宫这一夜,已有不少分拣出来的旧日卷宗堆在书房榻边。萧朔拿过一份,皱紧眉:“他又不是文弱书生,岂会半点经不起吓?” “平时自然经得起,您一让小侯爷穿那等衣裳,说不定就会经不起的。” 老主簿谨慎措着辞,迂回渗透:“若是还要跳舞,小侯爷还会昏死过去,人事不省……” 萧朔:“……” 老主簿亲耳听了云琅的周密计划,忠心耿耿同他保证:“真的。” 萧朔原本不曾考虑到这一层,闻言细想,面色又沉了几分,将手中卷宗抛在一旁。 “您——您不是知道,小侯爷哪里怕痒么?” 老主簿帮忙出主意:“云小侯爷装晕,定然不能乱动。您若能伺机呵他的痒——” “都已年纪不小,又不是弱龄稚子。”萧朔冷声,“如何能这般不成体统?” 老主簿这些天看着府中上下折腾,险些忘了这两人都已不是弱龄稚子,干咳一声:“是。” “罢了……寻来挂在他院里,日日叫他看着。” 萧朔自宫中折腾一夜,身心也多有疲惫,用力捏捏眉心,不耐烦道:“再蹬鼻子上脸,便拿来放在他面前,叫他赏玩半个时辰。” 老主簿眼睛一亮,忙应了:“这个法子好。” 萧朔吩咐妥当,又回到榻边,细看了看云琅气色。 云琅自小便有这些毛病,越是不舒服越要没完没了地折腾。如今不闹人了,睡得气息平缓,想来已缓过了最初的一阵难受劲。 安安稳稳,倒像是半分过往也不带。 只不过是哪天日色太好,贪杯饮多了甜酿,晕头转向,翻窗子进来一头栽在他榻上。 萧朔抬手,替云琅将发丝拨开,慢慢理顺。 “您也定然累了。”老主簿悄声道,“可要歇息歇息?这便叫太医过来……” “不必。”萧朔道,“让他来便是,我将这些卷宗看完。” 老主簿应了是,不再烦他,悄悄去叫梁太医了。 萧朔拿过一份卷宗,翻了几页,终归静不下心。抬手按按眉心,又看向云琅。 他的袍袖一直塞在云琅手里,云琅还未出宫心神便模糊了,手上没力气,几次没能握得住,都被萧朔重新塞了回去。 纠葛得次数多了,云琅总算不胜其扰,混混沌沌扯住了萧小王爷的袖子。 扯到这时,也不曾再放开。 萧朔坐了一阵,伸手握住云琅已攥得有些泛白的手,搁在掌心停了一阵,一点点握实。 他拢着云琅的手,等到暖了些,又一点一点揉开发僵的指节,将袍袖从云琅手中抽出来。 抽离那一刻,云琅身子跟着一颤,气息忽然乱了几分,伸手去够。 “在。”萧朔将自己的手给他,“不曾走。” 云琅胸口些微起伏,他醒不过来,却又睡不实,皱了皱眉,将掌心微温的那只手慢慢握紧。 萧朔正坐在榻前垫上,握回去,轻声叫他:“云琅。” 云琅心神模糊,眼睫勉力翕动几次,终归无以为继,闷咳了两声。 “那些事。”萧朔空着的手覆过来,落在云琅额顶,“没有一桩是你的错。” “世事造化而已,你从不欠我。” 萧朔缓缓道:“你因我殚精竭虑,因我颠沛出一身病伤。如今你被我困于府中,竟连一场痛痛快快的仗也打不成。” “你若在心里怪我。” 萧朔:“就去多喝些解忧抒怀的汤药。” 拽着梁太医,守在门外的老主簿:“……” “稍稳妥些,我便送你去医馆。” 萧朔静坐一阵,慢慢阖了眼,低声道:“你若不怪我,便……允我一梦。” “不必说话,不必做事。” 萧朔道:“暮春闲卧,对坐烹茶。” 云琅睡得嚣张,一向扯着什么便往怀里拽。攥着萧小王爷的手,对大小没分没寸的,依然自不量力,囫囵着整个往怀里囤。 萧朔由着他胡乱拉扯,肩背无声绷紧一阵,慢慢伏身,抵在榻沿。 梁太医向屋内张望,细细望过了这两个不叫人省心的小辈气色,轻叹一声,扯着老主簿悄悄出了书房。 - 萧小王爷一诺千金,云琅睡了两日,还不及全然醒透,便被马车大张旗鼓拉去了梁太医的医馆。 “这般雷厉风行。”云琅躺在医馆偏厢的榻上,心情复杂,“好歹也是出府远行,都不来同我道个别吗?” 天快黑时被运出的王府,走得还是侧门,连个灯笼都没打。 云琅被来回抬着折腾,中间昏昏沉沉醒了一次,让厚裘皮劈头盖脸蒙上,再醒来就躺在了医馆。 云琅反复琢磨,总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扫地出了门:“我昏过去前,让萧小王爷驮着我骑大马了吗?” 老主簿跟在车外,心惊胆战:“您还想了这个?!” “倒不曾。”云琅道,“我小时候唬过他的事里头,这件是最惹他生气的。” 两人从小性情便截然不同,云琅精力旺盛,一向闲不下来,嫌萧朔无趣,没少找茬借引子捉弄颇受先生太傅们喜爱的小皇孙。 萧朔自诩比他大一年,听了书里的孝悌教诲,总要做出个兄长的架势,动辄便不与她计较。 云琅算过,十次里能将人惹火一两次。这一两次再攒到十次,大略能有一次是让萧小王爷咬着牙自不量力追着要揍他的。 不像现在,两个人吵了这么多次,萧朔竟一次手都不曾同他动过。 云琅躺在病榻上,念及往事,一时几乎有些怀念:“他如今可真是太无趣了……” 老主簿不知他在想什么,稍松了口气,低声道:“您往后……最好少唬王爷一些。” “怎么。”云琅忍不住好奇,“他终于要亲手揍我了吗?” 老主簿忙摇头:“倒不是。” 老主簿有些心虚,看着云琅,干咳一声:“总归是为了您好……” 云琅不明所以,他才醒不久,也攒不出多少力气,胳膊一松躺回去:“知道了。” 老主簿终归心有余悸,将锦被替他细细掩实。 毕竟……就在今早,王爷已下了决心。 无论云琅以后有什么欲壑难填的妄念,都要先让云小侯爷推己及人,自己先试上一回。 老主簿特意找来的衣裳,如今就挂在小院墙上。若不是云琅这两日都睡在书房,定然早就看见了。 “我们对外说,是您伤重得快不行了,眼看要在府里断气,故而抬来了医馆。”老主簿悄声道,“势虽然做得足,头一两日却还可能会有人探虚实。” 老主簿不敢细想云小侯爷看见后的情形,清心明目,转而说起了正事:“梁太医会设法周旋。到不可为之时,您只管吃了那一剂药,其余的都不必管。” 云琅在府里已听得大致清楚,点点头,捻了下袖中的小纸包:“知道。” “梁太医是杏林妙手,医馆开在城内,轻易又不出诊,高官显贵也多有来登门拜访的。” 老主簿低声道:“即便有找您来的,也不会叫人生疑,只管放心。” 云琅轻点了下头,将那一小包药粉往袖子里塞了塞,侧身道:“正好,我也有些事。” 老主簿向外看了一眼,点头:“您说。” “当初情形紧迫,他为了保我,将破绽卖给了皇上。” 云琅这几日心神都不甚清醒,好容易等到脑子清楚些,撑着坐起来了些,垂首沉吟道:“虽说阴差阳错,不曾干出刑部换死囚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来,可一个私通朝廷官员、营私结党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老主簿闻言微愕,细想一刻,脸色跟着变了变:“我们当时情急,确不曾想到这个……” “他大抵能想到,无非不当回事罢了。” 云琅拿过参茶,喝了一口:“也不尽然是坏事。” “如何不是坏事?”老主簿忧心忡忡道,“您大抵不知道,咱们府上这些年本就被盯得紧,又被泼了不知多少脏水。若是以此事发端,牵扯过往……” 云琅笑了笑,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老主簿微怔:“您笑什么?” “没事,挺久没听您说过‘咱们府上’了。” 云琅不以为意,摆了下手说回正事:“府上这些年情形不好,我是知道的。” 老主簿一时不察,怔怔看着云琅风轻云淡,跟着无端生出满腔酸楚,没立时出声。 “虽说以此发端,牵扯过往,的确能叫咱们小王爷吃个狠亏。” 云琅像是很喜欢这等说法,照着说了一句:“但终归不是什么掉脑袋的大罪。端王遗泽尚在,皇上还不曾彻底将他养废,养得天怒人怨世人得而诛之,是不会在这等时候便下手除掉他的。” 云琅静了一刻,又道:“况且……” 老主簿忍不住道:“况且什么?” “没什么。”云琅捻了捻那包用来假死的药粉,“此事以后再说。” 老主簿迟疑了下,看着云琅神色,不再追问:“是。” “以如今皇上的性情,既然不能一举得手,干净利落斩草除根,一时便不会动他。” 云琅靠在榻边,指腹慢慢摩挲着杯盏,缓声道:“可那一日,太师府的刺客还是朝他下手了。” “正是。”老主簿这些日子也始终忧心此事,“太师府与皇上……姻亲联系,如同一体,您也是知道的。” 老主簿皱紧了眉,低声道:“既然太师府的刺客对王爷已有杀心,我们怕皇上……” “我原本也以为,太师府与皇上如同一体。” 云琅道:“但去宫中之前,我去找了一趟京中旧部,同他问了些事。” 老主簿微怔,不明就里停下话头。 云琅也不再向下说,拿起参茶吹了吹,尝了一口。 “您问了什么?”老主簿急道,“可是同王爷有关的?太师府——” 云琅虚抬了下手,看向合着的屋门,笑了笑:“景参军,既然到了,何不进来听呢?” 老主簿愕然回神,匆忙站起来,转向屋外。 屋门被推开,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士立在门外,定定看着云琅。 “朝廷千里执法,将龙骑参军带回京城,审讯拷问……只送回来了块染血的铁牌。” 云琅细看他半晌,一笑:“原来是帮小王爷养兔子来了,甚好。” “将军。”景谏静立半晌,进了房门,“当日蒙琰王搭救脱险,情形所迫,未及传信,请将军见谅。” 云琅看他隐约提防神色,释然一笑:“无妨。” 景谏并不多话,将门合严,立在一旁。 老主簿隐约不安,来回看了看,迟疑出声:“小侯爷……” “我去见过京中旧部,问着了些事。” 云琅喝了口参茶,道:“若我不曾猜错,如今太师府与宫中,只怕也并不像我们所见那般同心协力。” “一来,皇后庞氏专擅后宫,至今竟只有两个嫡生的皇子留了下来。皇上尚是皇子时,要借势太师府,须得隐忍不发,如今既然已登大宝,不会再一味纵容下去。” 云琅:“皇上登基一年,选了几次妃了?” 老主簿守在王府里,不尽然清楚这些,支吾了下:“此等事——” “两次。”景谏道,“一次七夕乞巧,一次岁暮补位。” “太师府大抵也察觉到,皇上对皇后已有厌拒之意。” 云琅点了下头:“二来,当年这位皇上曾对支持他的人做过什么,老庞甘看得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您是说……镇远侯府?” 老主簿隐约听懂了点,迟疑道:“若是来日再出了什么事,太师府也会如镇远侯府一般,被皇上随手推出去除掉吗?” “于皇上而言,倒不尽然,要看来日出了什么事。” 云琅有些冷,顺手将暖炉拿过来,在袖中拢了拢:“可在老庞甘而言,他只怕已然这么想了。” “皇上最怕的事,无非当年陷害端王的行径被公之于众。” 景谏静了片刻,看着云琅,接话道:“若是有人将旧事尽数翻扯出来,于皇上而言,最顺手的办法便是再推出一方顶罪。太师府与侍卫司所畏惧的,正是此事。” “不错。”云琅笑笑,“所以老太师和侍卫司那位高指挥使,都铆足了力气想叫我当时就死透,大家干净。” 景谏视线微凝了下,神色隐隐复杂,落在云琅身上。 “所以您刚到咱们府上时,才一再来刺客?” 老主簿终于听懂了:“比起皇上,他们才更怕您把当初的事说出来。因为纵然真相被翻出来,皇上一样可以再如当年那般重查一次,将他们推出来抵罪,自己择得干净……” “是。”云琅道,“或者……他们干脆就以为,我这次回京,是为了翻案回来的。” 老主簿微愕:“翻什么案?” “……”云琅失笑:“我姓云,您说翻什么案?” 老主簿从不曾想过这一层,愣愣立在原地。 “恐怕不止他们。”云琅把冷了的茶盏搁在一旁,“还有些人,也是这么想的。” 老主簿接了茶盏,替他换了一盏热参茶,闻言心底微动,回头看向景谏。 “王爷说……”景谏缓缓道,“云将军不擅权谋,如今一看,只怕并不尽然了解将军。” 云琅笑笑:“这些都不懂,仗也不必打了。” “先王当初便不懂,一样守住了燕云边境,可惜时运不济,为奸人所害。” 景谏盯着他:“云将军,我知你向来懂得取舍,为了做成事,轻易便可舍弃旁人。” “景参军!”老主簿在府中也曾见过他,跟着皱紧了眉,“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当初那般情形,你让小侯爷怎么护住你?你——” “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在军中职权低微。”景谏语气冷下来,“朔方军……没了七八个。” “我们被关在大理寺地牢审讯,一遍一遍地问,问不出便扒一层皮。” 景谏牢牢盯着云琅:“轻车都尉叫人拖来了十来张草席,干净的给我们睡,一张最破烂的,裹他自己的尸首。” 云琅垂眸静坐,神色不动。 老主簿再听不下去,沉声:“景参军!” “听不下去了么?”景谏冷嘲,“云将军想来不曾受过这些苦楚,只怕也想不出——” “我在想。”云琅慢慢道,“这些话,你们从没同琰王说过?” “琰王信将军至深。” 景谏漠然道:“说这些给王爷,无非惹得他暴怒叱责……” “把他们都叫来。”云琅抬了下手,示意老主簿不必插话,“我在这儿,叫你们痛痛快快地骂。” 景谏蹙紧了眉,牢牢盯着他。 “心中有怨气,判断便会有失分寸。” 云琅道:“如今我们所谋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你等既然替他甄选分辨,一旦还积着旧怨,难保什么时候不会出错。” “我等不会意气用事。”景谏错开视线,“如今——” “当我是回来替云府翻案的,对我百般提防,千般警惕。” 云琅靠在榻边,看了看手中茶盏,在桌沿磕了磕:“甚至觉得我为了翻案,会牺牲掉你们王爷……” 云琅扬手,将茶盏重重掼在地上:“还说不会意气用事?!” 景谏脸色变了变,一时被他慑住,怔忡抬头。 “时至今日,还满脑子旧日恩怨!” 云琅厉声:“若是来了个当初明哲保身,如今良心发现的,你们当如何?把人轰出去?如今琰王府是个什么情形,心中莫非没有数么!” “小侯爷。”老主簿吓得手足无措,伸手去扶他,“您不能动气。王爷也只是叫他们居中传话,到时如何,还是叫王爷亲自决断……” “居中传话,靠冷嘲热讽来传么?!”云琅撑坐起身,“一个个在京郊庄子待久了,沙场学的那些东西,都就饭吃了是不是!远交近攻,你们倒好,还未开战,把助力先往外推!” “你们想没想过,若是我因为这般一通贬损挤兑,记恨了琰王,起身走了,你们当如何?你们再存着怨气,把哪句话传得换了个语气、变了个意思,叫他体会错了,又该当如何?” 云琅眸色凛冽,语意凌厉雪寒:“将来在朝在野无人照应,不要脑袋闯进皇宫里造反么!” 景谏被他劈头训斥,面色隐约涨红,一时竟半句话也说不出。 “我真是疯了,当年把他一个扔在京城。” 云琅手有些不稳,扶在榻沿,咬牙冷声:“这般凶险,身边竟一个长脑子能商量的人都没有,无怪他被逼成如今这般脾气。” 老主簿不敢再说话,扶着云琅,替他小心顺着胸口。 “你们若能替他好好办事,过来想骂什么,我今日尽数受了。” 云琅胸口起伏,将老主簿隔开:“若是不能,便自回庄子去守着,我自去想办法……” “小侯爷。”老主簿眼看他气息不稳,惶恐低声,“您先平平气,他们——” 云琅只觉得胸口血腥气逼得烦闷欲呕,闷咳几声,仓促抬手掩了,呛出一片暗红血色。 老主簿目眦欲裂:“小侯爷!” “不妨事。”梁太医推门进来,“叫他侧躺,别呛了血。” 老主簿忙扶着云琅躺下,急道:“您怎么进来了,医馆不用坐诊么?” “吵成这样,若是坐诊,满京城都知道有人来砸医馆了。” 梁太医坐在榻边,展开一卷银针,“他血气不畅,老夫当初从琰王那里学了一招……” 老主簿满心余悸,苦笑道:“再这么来几次,气血虽畅,我们小侯爷只怕撑不住了。” “他这些年,胸中积了不知多少这般郁气。” 梁太医扶着昏昏沉沉的云琅,等他将血咳尽,示意老主簿将人放平在榻上:“旁人往他身上加的,他自己往自己身上加的,故人长绝,咬牙往下吞的……盘踞不散,积郁成疾。” 老主簿听得不安,看了看仍紧咬着牙关的云琅。 “你们王爷,关心则乱。”梁太医道,“从不肯正经同他反目,不准他内疚,不准他自责。” “原本也不是小侯爷的错。”老主簿急道,“岂能叫他背负——” 梁太医一针落下去:“可他自责。” 老主簿怔忡立着,不知该说什么,怅然低头。 “侍卫司拷刑分三层,一层是为撬人嘴,二层是为封人口,三层是为断人气。” 梁太医悠悠道:“有人辗转打听问过,他在牢里,三层走过两整轮。此等旧伤并郁气纠结,若不发散,迟早要出大事。” 景谏不知这些,愕然立在一旁。 “你们王爷要我说这些,原本便是给你们听的。” 梁太医道:“不想你们脾气这么急,琰王爷还没到,你们便来兴师问罪了。” “还有什么……嘉平元年二月。” 梁太医被迫背了不少,慢吞吞道:“广南东路报逆犯云琅踪迹。三月,荆湖南路报重兵围剿逆犯,伤其一箭,无所获。四月,湖北路江陵府报逆犯出没。五月,夔州路围捕失手……” 景谏心下微沉,细想了半晌,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惶然看向云琅。 “京中听说逆犯在各府流窜,消息又这般准确密集,便也集中精力去设法围剿,渐渐不再管什么朔方军勾结之事。琰王府趁机出手,将人保了下来。” 梁太医背到这里,仁至义尽,将银针一一取出,示意老主簿扶起云琅:“骂了一通,发泄出来,可觉得好受些了?” 云琅面色淡白,靠着墙缓了缓,扯了下嘴角:“说这些干什么。” “你们王爷押着老夫,一个字一个字背的。” 梁太医拿过碗药,递给云琅:“还以为你见了他们,心里会高兴些。” 云琅失笑:“我如何不高兴……” “高兴归高兴。”梁太医道,“我看你心中仍有郁气不平,不妨再骂几句出出气。” “骂什么。”云琅淡声道,“叫他们回去罢。” 景谏打了个颤,悔之不及,哑声道:“少将军——” “你们回去想清楚,再来回话。” 云琅撑着坐起:“如今我信不过你们,我有事找萧朔,要自回去一趟。” 云琅并不看他,朝梁太医道:“您可有叫人有些力气,又不像碧水丹那般虎狼的药?” 梁太医不怕事大,示意手中汤碗。 云琅问也不问,接过来一饮而尽。抹净唇角道了声谢,扯了一领萧朔叫人带来的墨色披风,推开窗子径自出了医馆。 - 琰王府,萧朔坐在书房,放下手中卷宗。 “夜深了。”玄铁卫低声道,“王爷可要就寝?” 萧朔并无睡意,摇了摇头:“再拿些过来。” “老主簿临走,说您这几日不合眼守着云小侯爷,如今该睡觉。” 玄铁卫一板一眼:“您若不好生休息,云小侯爷只怕也要生气——” 萧朔不以为意,正要叫他退下,神色忽而微动,起身走到窗前。 “有人?”玄铁卫豁然惊醒,“什么人,出来!” “怎么回来了?”萧朔看着浓暗夜色,捡起窗前飞蝗石,“可是有急事?” 云琅坐在他房顶上,不冷不热:“生气。” 玄铁卫提防半晌,堪堪听出是云小侯爷:“您看——” “先下去。”萧朔道,“守在外面。” 玄铁卫迟疑半晌,还是低声应了,退到屋外。 窗外依然没什么动静,隔一会儿便砸下来一颗飞蝗石,骨碌碌滚过几圈,停在窗棂边上。 “下来。”萧朔探身,“究竟出了什么事?” 云琅一撑房檐,掠下来,立在窗外。 “你见着他们了?” 萧朔侧身给他让开些地方,叫云琅进屋:“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 萧朔蹙了下眉,看着云琅映在月下的脸色,沉声:“怎么回事?” 云琅由窗户翻进来,自顾自坐在榻上,摸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咬牙切齿嚼了。 “他们……”萧朔已猜出了怎么回事,神色蓦地沉下来,“我已叫梁太医带话,他们竟还是不听?” “听了。”云琅道,“小王爷当真好心,送得一份好礼。” 萧朔定定看着他疏离神色,手轻颤了下:“你——” 是他派去的人。 他亲自下令瞒着云琅,想叫云琅看见旧部安好,能高兴些。 若是那些人当真敢阳奉阴违,明里不对他说,暗中仍对云琅迁怒,又不听解释…… 萧朔这些天各方筹谋,又日夜不休守着云琅,未及想过会出这种事。喉间一时有些发紧,涩声道:“我……并不知道。” 萧朔从未在云琅身上见到这般神色,周身冷得几乎发木,闭了下眼睛,哑声:“是我的过失……” “难不难受?”云琅磨着牙,把他揪过来,“你这些天,就是这么吓唬我的。” 萧朔头疼得厉害,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皱了皱眉:“我——” “躺下睡觉。”云琅眼刀黑白分明,狠狠刮他一眼,“人我帮你训完了。” 萧朔被他扯在榻上,胸口仍起伏不定,抬头定定看着云琅。 “你不要因为他们是我的旧部,就对他们宽容到这个地步。” 云琅都不知该怎么训他:“如今你是在做什么?放纵他们这般添乱,出了岔子你受得起?你——” 云琅眼睁睁看着萧朔抬手,忘了防备,被他用力揽进怀里:“干什么?!” “抱歉。”萧朔低声,“我不知道。” “没因为这个怪你……你放我下来。”云琅被他箍着,抬手扒拉,“你以为我误会成什么了?你故意叫他们来气我?不明就里,几句议论罢了……” 萧朔将他拉进怀里,死死圈紧。 云琅皱了下眉,被他胸口热意暖着,原本的力道一点点松下来,抵在萧朔颈间。 “若是生气。”萧朔低声,“就骂我。” 云琅静了片刻,闷声道:“骂你干什么。” 萧朔抬手,落在他背上,慢慢抚了两下。 “你知道吗?景谏说轻车都尉给自己找了条破草席,拿来裹尸首的。” 云琅有些发抖,低头在他领口蹭去些水汽:“沙场将士,要死也是马革裹尸。他们都是无辜之人,我——” 萧朔:“你也是无辜之人。” 云琅狠狠打了个颤,扎在他肩头静了半晌,长呼口气:“我走了。” “夺嫡的是我父王与当今圣上,昔日惨案,从犯是太师府、侍卫司和镇远侯府。” 萧朔并不放手,继续道:“朔方军是被牵累的,六部是被牵累的,还有……你。” “你天生贵胄,十六岁上马统兵征战沙场,战无不胜。若无当年之事,你一成年就会被封侯,与镇远侯同爵同级。” “被无辜牵累的人是你。” 萧朔抬手,覆在他额顶:“云麾将军。” 云琅打了个激灵,眼眶通红,胸口起伏着硬侧过头:“什么歪理。” “你若生我的气,天经地义。” 萧朔道:“我一直在等你报复我,可无论如何激你,你都从不曾出手。” “你等着。”云琅闷声嘟囔,“我迟早……” 萧朔低声:“什么?” “不迟早了。”云琅狠了狠心,一咬牙,“转过去。” 萧朔微怔,轻蹙了眉:“干什么?” “转过去。”云琅冷声,“让不让人报复了?” 萧朔静了片刻,顺着他的意放开手,起身背对着云琅站定。 “你如今身子未好。”萧朔道,“纵然发泄,也当看顾自己,不要——” 云琅一把拽开他的腰带,把萧朔的外袍扯开,狠狠撩了起来。 萧朔:“……” 萧朔:“云琅。” 云琅一言不发,照着萧小王爷的屁股狠狠扇了五个巴掌,踩着窗棂就跑,一头没回了茫茫夜色。 第三十二章 雷霆闪电, 一击即中。 云少将军抬腿就跑,头也不回,一路翻窗户回了医馆。 老主簿忧心忡忡守了半宿, 将人接回榻上, 匆忙拽来了梁太医。 汤药的药力不如碧水丹,云琅时间不多,撑着榻沿拽住老主簿:“那几个人给我看好,别急着放出去,平白添乱。” “您放心。” 老主簿扶着云琅, 忙答应下来:“等您醒了,将他们教训明白再说。” “府上的几个庄子,出纳进项、年末给各府的礼单,也给我整理一份。”云琅道, “照他们这个脾气, 说不定还有多少暗中疏漏。” “他们是我的旧部, 王爷总狠不下心训斥管教。” 云琅缓了口气, 接过梁太医递过来的药, 一口灌下去:“往年也就罢了。今年各府联络、人脉往来, 容不得有半分私情夹杂……” “明白。”老主簿听得清楚, 点头应道, “王爷也是这么吩咐的,等下头回报上来, 便给您也抄一份。” 云琅放了些心, 闭了会儿眼睛, 细想一圈:“还有,去告诉你们王爷,此事非一时之功, 急也急不得。叫他该睡觉就睡觉,别事还未成,先耗干了自己……” “这话说得好,就该抄下来,让你自己先每日念一百遍。” 梁太医接过药碗:“交代完了没有?” 云琅咳了一声,看着梁太医手中闪闪发亮的银针,讪讪一笑,“您老高抬贵手,还差一句。” 梁太医吹着白胡子冷哼,撂了药碗,毫不留情一针扎下去。 云琅闷哼一声,头晕眼花倒在榻上:“今夜之事,叫他别多想……” 老主簿守在榻边,心里紧了紧:“多想什么?” “什么都别多想。”云琅撑着一线清明,“走到这一步,我同他没什么不能交托的。今日去找他,无非一时气不过……” 云琅咳了几声,实在头晕的厉害,看向梁太医:“您给我喝的什么药?” “蒙汗药。”梁太医把他按回去,“站着劳力,躺着劳心,干脆放倒了省事。” “我如何不省心了?”云琅失笑,好声好气哄他,“您老放心,我交代好便不折腾了。让喝药就喝药,让扎针就扎针……” 梁太医挑着白眉毛:“当真?” “自然当真。”云琅在他面前躺得溜平,信誓旦旦保证,“绝不像当年——” 梁太医瞟他一眼,一针朝他穴位扎下去。 云琅疼得眼前结结实实黑了黑:“……” “既然不像当年,就好生闭嘴躺着。”梁太医虎着脸,“这次疼了,可没人在榻边管帮你揉三天三夜。” 云琅扯了下嘴角:“未必……” 梁太医作势还要再扎,云琅已及时闭紧了嘴,躺平牢牢阖上眼。 汤药的效力已开始发散,云琅缓了两口气,周身气力却仍丝丝缕缕散尽。 他心中终归还有事未了,侧了侧头,想要再说话,意识已不自觉地陷进一片混沌暗沉。 老主簿守在榻边,惊慌失措:“小侯爷——” “不妨事,只是疼晕了。”梁太医道,“他应当是曾经因为什么事,屡次以内力强震过心脉。” 梁太医找了几处穴位,逐一下了针,试了试云琅腕脉:“后来虽拿救逆回阳的上好药材补了回来,却毕竟还是落了暗伤。再用银针刺激此间穴位,比常人要疼上百倍。” “怎么回事?”老主簿微愕,“小侯爷当年在府上,也不曾受过这般严重的伤……” 梁太医也不清楚,摇了摇头,凝神下针。 老主簿屏息在边上守了一阵,见云琅气息渐渐平缓绵长,总算稍许放下了心,轻手轻脚退出了门外。 玄铁卫奉命护送云琅回医馆,一路上险些追丢了几次,好不容易跟到医馆,还在外间平喘理气。 老主簿按着云琅吩咐,仔细安置妥当了,拽着跟回来的玄铁卫:“小侯爷同王爷说什么了?可吵架了没有?” 玄铁卫堪堪将气喘匀:“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老主簿皱紧眉,“小侯爷刚还说,叫王爷别多想,他今日只是气不过。” “平白便被误会指摘,这事换了谁,不也要生一场气的?”老主簿越想越闹心,“王爷看在他们是小侯爷旧部,屡加宽容,谁知一个个竟藏得这等心思!若早知道——” 老主簿说不出过火的话,自己恼了一阵,重重叹气:“一番好意,如今却只怕平白两生误会……说了什么,你当真什么也没听见?” “抱得太近。” 玄铁卫如实禀报,“不曾听清。” 老主簿:“……” 老主簿听得也不很清:“什么?” “小侯爷扯住王爷的衣襟,将王爷扯在榻上,凑近了说话。” 玄铁卫分不出哪句是该说的,细想过门外所见情形,从头给他讲:“王爷坐在榻上,伸出手,抱住了云小侯爷。” 老主簿恍惚立着,揉了揉耳朵。 “小侯爷挣扎,王爷却抱得更紧。” 玄铁卫:“小侯爷挣了一会儿,便不动了,伏在王爷怀里,王爷还摸了小侯爷的背。” “……”老主簿每句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含义:“王爷摸了……小侯爷的背?” “摸了好几次,小侯爷便埋进了王爷颈间。” 玄铁卫耿直道:“王爷又摸云小侯爷的头,此时两人已离得太近,说的话不止听不清,而且听不见了。” “这般……知道了。” 老主簿年纪大了,一时经不住这般大起大落,按着心口:“就是这些?” 玄铁卫:“还有。” 老主簿一颗心又悬起来:“还有什么?!” “小侯爷对王爷说,‘不迟早了、转过去’。”玄铁卫道,“这一句声音比别的大,故而听清楚了。” “不用解释!”老主簿火急火燎,“然后呢?王爷就转过去了?” “转过去了。”玄铁卫点头,“小侯爷扯开王爷的腰带,撩起了王爷的外袍……” 老主簿听不下去,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向外走。 “之后究竟做了什么,被王爷挡着,我等未曾看清,小侯爷紧接着便从窗子走了。” 玄铁卫尽职尽责,将话禀完,“王爷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忽然回神,急令我等追上护送。我等一路追过来,便到了医馆。” 玄铁卫耿直道:“如今小侯爷可有什么话,要带回给王爷的?” “没有。”老主簿心神复杂,“先叫王爷安生睡一觉。” 玄铁卫:“是。” “虽然不知你听漏、看漏了什么。”老主簿终归有一点理智尚存,缓了缓,“但想来……事情真相,定然不像你说得这般。” “主簿不信?”玄铁卫不服气:“我等亲眼见的,句句属实。” 老主簿没力气同他争,摆了摆手:“总之… …此事止于你口。” 玄铁卫平白受了怀疑,郁郁道:“是。” “记住。”老主簿低声道,“除非王爷亲手写成话本、吩咐下来,供府内传抄诵读,否则切不可同外人说起。” 玄铁卫应了,又不甘心:“若是云小侯爷的亲兵问起——” “也不能说!”老主簿满腔心累,“小侯爷的亲兵去哪儿了,今日怎么没跟来?” “奉命去找什么人了。”玄铁卫也不很清楚,“说是机密之事,不能细说。” “既不能细说,便也不要问。” 老主簿点了点头:“就如此事,也决不能同他们细说。” 老主簿回头望了一眼屋内,近了些低声道:“人家小侯爷的亲兵都能把话藏住,你们莫非不能?” 玄铁卫被激起了斗志:“能!” 老主簿颇感欣慰,拍拍他肩:“小侯爷如今病着,亲兵不在无人护持。那些人若是再惹小侯爷生气,当如何做?” 玄铁卫赳赳道:“叫他们闭嘴!” 老主簿放心了,又交代了几句,回头看了看静静躺在榻上行针的云琅。 梁太医不准人再进内室,眼下景谏等朔方旧部都守在外间,人人面色复杂,时而有人想向里望,却又只看了一眼,便倏而低下头。 老主簿看着这几人,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更容不得外人再多说。老主簿多守了一阵,等到梁太医拿布巾拭了汗,替云琅掩上衣襟,终于从容出来,点了下头。 老主簿稍许放心,也朝他施了一礼,趁着夜色,悄悄带人出了医馆。 - 云琅再醒过来,天色已然大亮。 刀疤已办完了事回来,寸步不离守在榻边,云琅气息一变,便立时跟着起身:“少将军!” “不妨事。”云琅撑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只四五个时辰。” 刀疤扶着他,又忙去拿软枕:“梁太医在外面坐诊,说等少将军醒了,记得要喝一碗药,再有事便去找他……” 云琅被行过几次针,自觉胸口淤积缓解不少,没让人扶活动了几次,舒了口气:“拿过来吧。” 刀疤忙过去,将仍在小炉上熬的药拿下来,分在碗里,小心端到了榻边。 云琅拿过软枕靠着,接过药碗,低头吹了吹:“景参军呢?” 刀疤张了下嘴,没答话,不吭声低头。 “问你话。”云琅失笑,“他们几个人呢?叫过来,我有事还要细问他们。” “现在怕是……叫不来。”刀疤闷声道,“弟兄们跟他们打了一架,没下狠手,可也有碍观瞻,怕碍了少将军的眼。” 云琅只这一件事没能嘱咐到,一阵错愕,抬手按了按额角。 他才醒,神思还不曾全然理顺,想了想:“玄铁卫呢,没拦着你们?” “没有。”刀疤道,“玄铁卫的兄弟帮忙望的风。” 云琅:“……”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云琅匪夷所思,“此前不还互不相让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里总约着墙外打架——” 刀疤勉力忍了半晌,再忍不住:“少将军!” 云琅话头一顿,抬头看了看他,喝了一口药,将碗搁在榻沿。 “那些人——”刀疤咬紧牙关,“您当初几次不计生死冒险现身,刻意露出踪迹,为的分明就是声东击西,好叫王爷在京里能救他们!” “这些年京里乱七八糟,谁不是生死一线,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刀疤实在压不下这口气:“他们便不想,若是当年您不出手,端王谋逆之冤坐实,朔方军只怕都要毁于一旦!如今只是——” 云琅淡淡道:“只是没了七八个,有什么可愤愤不平的,是不是?” 刀疤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跪在榻前。 “学得不错,连声东击西都会了。” 云琅缓缓道:“看来近日不少看兵书、揣摩朝局,连战友之情同袍之谊都——” 刀疤极畏惧他这般语气,也已察觉了自己失言,仓促拜倒:“属下知错,请少将军责罚!” 云琅静静看他一阵,并未将诛心的话说出来,几口喝干净药,将碗放在一旁:“下去罢。” 刀疤重重磕在地上:“少将军!” 云琅并不应声,阖了眼,靠着软枕推行药力。 刀疤跪在榻边,一时追悔得几乎不能自处,还要再磕头,已被玄铁卫在旁拦了起来。 “少将军!” 刀疤双眼通红,挣开玄铁卫,膝行两步:“属下只是一时激愤失言,绝不敢忘战友袍泽。要打要骂,属下自去领军棍,您——” “他并不是生你们的气。”在他身后,有人出声道,“是要叫你们长个记性。” 刀疤愣愣跪了两息,忽然醒过神,转回身看着来人。 云琅靠在榻上,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激愤之语,难免失当。” 萧朔脱下遮掩形容的兜帽披风,交在一旁玄铁卫手中:“可落在他人耳中,便是利刃刀匕。” “你今日所言,若叫他们亲耳听了。” 萧朔道:“他日再如何弥补,嫌隙也无从化解。” 刀疤才想到这一层,追悔莫及,低声道:“是。” “属下……心中绝非是这么想的。”刀疤看着云琅,终归忍不住道,“都是朔方军,云骑的是兄弟,龙营如何便不是?若不是叫奸人所害,今日哪会这般——” “能说出这句话,心里便还算清楚。” 云琅抬眼看他:“与敌方本就实力悬殊,还未交手,自己人便先打起来了,仗怎么打的赢?” 刀疤怔怔听着,一时只觉愧疚悔恨,低声道:“是属下之过,叫私仇蒙了心……” “私仇也好,旧怨也罢,一笔勾销。” 云琅道:“今日之后,若是还放不下,便去琰王府庄子上养兔子,等事了了再回来。” 他语气缓和,便是已将此事揭过。刀疤哽咽着说不出话,伏在榻前,用力点了点头。 玄铁卫扶不起人,有些迟疑,抬头看萧朔。 “一律吩咐下去。”萧朔淡声道,“依云少将军吩咐。” 玄铁卫忙点了头,用心记准,出去给自家兄弟传话了。 “去罢,这句话也说给他们听。” 云琅撑坐起来:“打了几个乌眼青?” 刀疤愣了半晌,憋了话回去,干咳道:“没,没几个——” “你们下的手,我还不知道?打了几个,便去煮几个鸡蛋,给他们敷上。” 云琅作势虚踹:“人家都是参军幕僚,就算从了军也是文人,你们也真出息……” “我们这就去赔不是。” 刀疤彻底放了心,憨然咧了下嘴:“日后谁再提往日私仇,谁就去庄子,再不准跟着少将军了。” “去吧。”云琅失笑,“一个个的不长脑子,跟着我是什么好事?什么时候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要掉脑袋……” 刀疤:“跟着少将军,就是好事。” 云琅顿了下,没说话,不耐摆了摆手。 刀疤行了个礼,扯着玄铁卫出门,张罗着外头的弟兄煮鸡蛋去了。 屋内转眼清净下来,云琅撑在榻沿,垂了视线静坐半晌,侧头看了看窗外日影。 萧朔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替他理了理背后的软枕。 “萧朔。”云琅扯了下嘴角,低声道,“若有一日……” “不会有那一日。”萧朔道,“我也不会替你照应他们。” 云琅被他堵得结结实实,一阵气闷:“先帝干什么给你个琰王的封号?就该叫铁王。” 萧朔拿过外袍,替他披在肩上:“什么铁王?” “铁铸公鸡铜羊羔,玻璃耗子琉璃猫。”云琅磨牙,“一毛不拔。” “……”萧朔将窗子关了一半,又将云琅榻上被子扯平整:“我真不知道,你这些年都读了些什么书。” “多了。”云琅心安理得看着他忙活,向后靠了靠,“不说这个,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派的人不合用,我只能亲自来。” 萧朔慢慢道:“况且……我还有些事,要亲自问你。” 云琅张了下嘴,后知后觉想起些忘干净了的事,干咳一声。 “昨夜。”萧朔道,“你来寻我。” “……”云琅:“萧朔。” “做了些事,叫我一时错愕,不及反应。” 萧朔:“待回神时——” “王爷。”云琅扯着他的袖子,在榻上郑重抱拳,“旧怨私仇,一笔勾销。” “此事难销。”萧朔不急不缓,将喝空了的药碗移在一旁,“昨夜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始终不曾想清楚一件事。” “你先想着。”云琅病急乱投医,想起什么说什么,“我昨晚也没能寐着,想起来一件事。你可记得,我问你皇上要拿你制衡谁?” 萧朔尚在酝酿,闻言抬了眸,看他一眼。 “先帝给你生的这几个嫡亲王叔,如今的几位京中亲王,不止生不出龙凤胎,也都不是成大事的料子,不足为虑。” 云琅干咳一声,将自己腰带系牢了,飞快道:“也是因为这个,当年端王叔殁后,先帝便没得选了。” 他说得凛然正经,萧朔皱了下眉,也跟着坐正,点了下头:“我知道。” “想来想去,我这几日忽然冒出个念头。” 云琅扯着他:“当初我们两个去京郊,为何就偏偏那般凑巧,让我们撞上了戎狄探子?” “与此事有关?”萧朔沉吟,“当时先帝将父王调回,接掌禁军,将京城内外翻过一遍。查出是戎狄暗探密谋入京,意图不轨,便尽数铲除了。” “你也清楚,我对朝中关系所知不深。” 云琅点了点头,又道:“可有件事我知道……他们戎狄首领的那片营帐,我亲自带人,也未必探得进去。” “当初跟着端王叔打仗的时候,我曾带人摸进去过一次。换了他们的衣服,处处小心,还是叫他们察觉了。” 云琅道:“两族之人,习性不同民风迥异。要混进来已非易事,更何况还千里迢迢混进了都城——” “此事暂且不提。” 萧朔蹙眉:“你几时又带人去探了戎狄大营,回来为何不曾告诉我?” “小王爷,咱们说的是正事……”云琅一阵头疼,伸手去摸茶水,“我不过是去看看,不也回来了?” 萧朔不受他糊弄,将茶盏举起来,端在一旁。 云琅伸手够了几次,竟都差了一丝没能够得着,气急败坏:“萧朔——”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云琅静了片刻,一阵泄气:“丢人的事,同你说干什么。” 那次探营是违令擅处,两军在大雪里僵持了个把月,粮草兵械都已不足,端王又接了封退兵回朝的圣旨。云琅实在按不住脾气,带着亲兵连夜钻了对面的营帐。 虽然将错就错一把火烧了戎狄大营,却也没能逃得了端王的军令责罚,云琅原本就很不愿提:“非要问这个?不同你说,自然是不好意思……” 萧朔有了印象:“你瘸着回来,我送了匹马也不见你高兴,还一坐下就喊疼的那次?” 一坐下就喊疼、屁股被打了五板子的云少将军:“……” “如此说来。”萧朔若有所悟,“你昨夜行径,原来是积怨已久。” “怎么又提——” 云琅一阵气结,生拉硬拽扯回来:“总归……你该知道,戎狄进京若无内应,绝不会这般容易。” “我曾有所怀疑。” 萧朔道:“只是此事极机密,父王当初是否查着了,我并不清楚,这些天遍查府内往日卷宗,也一无所获。” “你查的也是这个?”云琅眼睛一亮,“我这几日遍观你这些王叔,卫王叔一心练字,环王叔流连风月,你那个小叔叔整日里沉迷削木头,一心要做鲁二班,只怕都不是做这种事的料。” “……”萧朔按了下额头:“景王也是你的长辈,好歹尊重些。” “先帝老当益壮,萧错还没大我五岁。” 云琅不以为然:“你当初不也不肯叫他叔叔?” 萧朔压了压脾气,不与他计较,转而道:“既然如此,内应只怕另有他人。此人势力,当初便能威胁京城,若尚未铲除,今上也要忌惮。” “我若猜不错,我们这位皇上又要用驱虎吞狼的老办法。” 云琅道:“先对你施恩,倘若你当真被他的恩惠所惑,便将你扶持起来,去替他铲除肘腋之患,若是能同归于尽简直再好不过……” “若是两败俱伤。”萧朔道,“他再动手,也不必费力气。” 云琅点点头:“故而我说,也不是坏事。” “他要扶持我,便会叫我揽权做事,平时也会多有恩宠纵容。” 萧朔试了试茶水冷热,递过去:“过几日便是冬至大朝,大抵会有施恩加封。” “你就受着。”云琅懒得动手,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碰了碰萧朔手背,“再生气,咱们回家砸东西骂他,当面做一做戏……” 云琅看了看萧朔神色,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小王爷?” 萧朔回过神,抬头迎上云琅视线。 “怎么了?”云琅扯着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实在不愿意,咱们也不是不能换个法子……” 萧朔摇了下头,将茶盏搁在一旁:“想起了过往的事。” 云琅微怔。 “此事不必再商量。” 萧朔淡声:“这些年,我连恨你都能恨得世人皆信,没什么不能做的。” 云琅张了下嘴,胸口不自觉烫了下,笑了笑:“过几日……让我去见见虔国公罢。” 萧朔看着他,蹙紧眉。 “你既没什么不能做的,我又如何不行?” 云琅放缓了语气,耐心劝他:“虔国公生我的气,无非是旧日之故。他是王妃的父亲,是你的外祖父,自然……也是我的长辈。” “王叔王妃,待我若子。”云琅道,“给外祖父磕个头,跪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此事不提。” 萧朔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好争执,按着云琅靠回去:“你若觉得我们一定要虔国公助力,我便去给他磕几个头,无非为当初的事认个错罢了。” “认什么错。”云琅扯扯嘴角,“当初虔国公查出冤案是我家所为,提刀来找我索命的时候,你从父母灵堂追出去阻拦……你要认错,莫非是那时不该不还手,任凭虔国公一刀捅了你的肩膀?” 萧朔面色倏地沉下来:“何人同你说的?” “那夜中秋,月色皎洁,我见色起意。” 云琅心知不能卖老主簿,张口就来:“揽你入怀,扒了你的衣服,正看见肩头有个旧日疤痕……” 萧朔向来看不惯他这般信口开河,坐起身,眼中已带了怒气:“云琅!” 云琅眼疾手快,抬手戳在他肋间软肉上。 萧朔:“……” 云琅愕然,又依着旧日记忆,戳了几次萧小王爷最怕痒的地方:“你如今不会笑到这个地步了吗?” 萧朔阖了眼,默念着他身上尚有伤病,按住云琅往自己外袍里伸的手:“你既开始胡闹,想必正事已说完了。” “没有。”云琅还记着重点,“你叫我去见见虔国公——” 萧朔全然不理他,漠然道:“昨夜,我有一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云琅眼疾脚快,掀了被子就要往地上跑。 “你打了五次。”萧朔将人稳稳抄住,翻了个个儿,按回榻上,“我辗转一晚,依然想不明白,你如何竟打得这么快。” “……”云琅讷讷,“小王爷,你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吗?” “想不明白的事有许多。”萧朔道,“这是最要紧的一个。” 云琅想了半天,自暴自弃胡言乱语:“想来是我练成了少林摘花无影手,这个你学不会,是武当山底下扫地那个老和尚的独门秘籍,我去帮他买梳子,花了三文钱换来的……” 萧小王爷一向分不出胡说八道,还在蹙了眉细想武当山下的和尚为什么要梳子。云琅伺机奋力一挣,鹞子翻身拧开背后钳制,趁乱把人五花大绑抱住,伸手去呵他痒。 萧朔这些年并不比他懈怠,将人按在榻上,一手垫在背后护严了,以眼还眼,探进了云少将军的外袍。 “嘶——”云琅没有他的好定力,忍不住抽着气乐,又想方设法挣着还手,“小王爷,你这些年是不是专练怎么忍着不笑了?” 萧朔淡淡道:“我不必忍。” 云琅不自觉怔了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起眉。 萧朔的手仍在他肋间,抬眸望了一眼,轻轻拨弄了下。 云琅被他拿捏得极准,痒得绷不住笑,连咳嗽带吸气:“难受呢,别闹……” 萧朔不为所动,低头一丝不苟地照顾着云小侯爷身上怕痒的地方。 他这些年几乎已忘了该怎么笑,看着云琅蜷在榻上笑得喘不过气,静了片刻,唇角竟也跟着微抬了下。 梁太医说云琅仍需卧床,不能太过折腾。萧朔还了昨夜的五个巴掌之仇,便收了手,揽着云琅坐起来:“好了,平平气。” “平不了了。”云琅奄奄一息,蔫在他肩膀上,“仗也打不了了,权也谋不了了,你把我扛回去吧……” 萧朔轻声:“好。” “……”云琅:“啊?” “你躺着,我寻些方子。”萧朔道,“去酿酒卖。” 云琅:“……” 云琅一时有些不放心,抬手摸了摸萧朔的额头:“发热了?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荒唐妄念而已。”萧朔挪开他的手,“虔国公那里,你不准去。” “你拦得住我?”云琅靠在他肩头,低声嘟囔,“我要跑,十个你也抓不住……” “我知道。”萧朔低声,“别跑了。” 云琅微怔,没再跟他胡闹,伸手轻轻拉住萧朔。 两人都太久不曾这般折腾,云琅依着少时习惯,在他背后呼噜了两下:“做噩梦了?” “时常做。”萧朔道,“已不觉得难受了,有时候几乎觉得,最坏的那一种反而是最好的。” 云琅慢慢皱紧眉,看着他一身漠然萧索,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抱住拍了拍:“别老想这些了,你做得最好的梦是什么?多想想这个,心中便能宽松些……” “无事。”萧朔挪开他的手,“你这又是从哪学的?” 云琅一顿,急中生智:“你昨夜不也是这样?当时你觉得我心中不舒服,便这样安慰我的。” “我那时只是见你气闷,在你背上抚了几次,帮你顺气。”萧朔道,“不曾这般拍来拍去。” 云琅:“……” 云琅讷讷:“书上说,放缓力道拍抚,效果要好些……” 萧朔:“什么书?” 云琅把特意带来的《教子经》往枕头底下藏了藏,干咽了下,摇头:“这些年看的,百家杂谈。” “罢了。”萧朔看出他着意隐瞒,也不追问,“你我如今皆有秘密,不愿说也无妨。” “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琅讪讪:“你……不必总当我有所图。” 云琅:“如何想的,大大方方同我说,我也定然好好答应你……” 萧朔理好衣物,视线落在他身上:“这般简单?” “是啊。”云琅有些莫名,“这有什么复杂的……” 萧朔闭了下眼,低声:“好。” 云琅一时竟有些紧张,飞快理好了自己的衣物,撑着坐直。 “你……是否觉得。”萧朔道,“我如今不会笑了,便不招人喜欢,甚至叫人反感畏惧得很?” “……”云琅矢口否认:“没有。” “我平日里,不纵着你肆意胡闹。” 萧朔道:“你觉得约束,在我面前,总不自在。” “不是。”云琅没想到他能误会出这么多,苦笑道,“我若烦你,在哪儿被抓不一样?干什么千里迢迢回京,就为了半夜趴墙头看你一眼……” 萧朔眸底颤了下,倏地抬起目光,牢牢钳住云琅手腕。 云琅一时失言,悔之莫及:“没看着,趴错墙头了。” 萧朔胸口起伏,深深凝注他半晌,一点点松开手,低声道:“我会笑。” 云琅:“……行。” 云琅拍拍他的手背,抬手抱拳:“我信。” 萧朔静坐良久,凝神记着此前感受,朝他抬了下嘴角。 云琅看着他,眼底没来由酸楚得厉害,侧头用力眨了几下,深吸口气胡乱哄:“好好,看见了,小王爷笑得真好……我不去找虔国公了,你去给他磕头吧,我在府里躺着等你回来。” 萧朔轻声:“就是这个。” 云琅怔了下,转回来看他。 萧朔伸手,替他掩了掩被角:“我出去做事,愿意的,不愿意的,左右将该做的都做了。” “我去同皇上虚与委蛇,供他驱使,由他利用。我去请外祖父宽赦,要打要骂,何等斥责,都叫我来担承。” “我去谋朝,去争权,去探出一条我们能活下去的生路。” 萧朔抬起头,他这些年已惯了这般,尽力缓和几次,终归仍一片漠然:“你在府里躺着,等我回来。” “闹完了?”梁太医敲了下门,探头望了一眼,“工部尚书来看病,说今日闲暇,要顺便探望医馆里的客人。” 萧朔敛衣起身:“这便去。” 梁太医点点头,吩咐小童去引路,自己回了前堂坐诊。 云琅尚不曾缓过神,还在想萧朔那几句话,拿了衣服披上,跟着下了榻。 萧朔走到门口,淡声道:“云琅。” 云琅抬头。 “方才同你说的。” 萧朔迎上他的目光:“便是我做过最好的梦。” 第三十三章 梁太医过来一趟, 说过了工部尚书到访,就自回了堂前坐诊。 内室清静,云琅在榻前站了一阵, 慢慢套上外衫, 还在想萧朔出门前的那几句话。 “您怎么起来了?” 老主簿进了门,见云琅起身,吓了一跳:“梁太医说了,碧水丹耗元气,这几日得好生将养……” “也不能老不动弹。”云琅收回心神, 笑了笑,“不妨事,无非见个人、说几句话。” 老主簿刚送过王爷见客,扶了云琅:“您是要去见工部尚书吗?” 云琅借力站稳, 就抬手谢了他搀扶, 在屋内自己走了几步。 碧水丹后劲十足, 加上梁太医昨晚的那一碗汤药, 他此时身上还格外乏力, 心神也跟着一时不宁。 云琅深吸口气, 抬手按按眉心, 轻呼出来。 萧小王爷这等愿景…… 少年时锦衣玉食养着, 自然不知道整日躺在榻上有什么好。 云琅在宫里时,一向最不喜欢躺着, 能练武就不看书, 能上房便不走路。偶尔安生一日, 都能叫太傅扯着司天监的人夜观星象,看白虎星是不是被什么凶煞给犯了。 后来他闹着要打仗,去了朔方军, 能折腾的事便更多。 端王知人善任,向来把千里奇袭、一击枭首的军令扔给云少将军,只要能不让他在帅帐里待着,便绝不让他有一刻闲着无聊。 云琅一时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没忍住笑了下,拿过盏茶喝了两口,放在一旁。 大抵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嫌他太能折腾,索性让他折腾了个够。 这些年跑下来……他竟真有些累了。 在荆湖南路,肩膀上扎着半支硬撅断了的羽箭、一路甩了追兵,倒下去再站不动的时候…… 云琅死死咬着块木头,枕着破庙的烂门槛,自己给自己往外拔断箭。一瞬也曾想过,若是能高卧榻上痛痛快快一睡不起,该是何等逍遥。 云琅恍了下神,按按眉心:“还不行……” 老主簿没能听懂,跟着愣了下:“什么不行?” “没事。”云琅打起精神,“等那天到了,我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两人如今还有太多事要做,不能就这么把一口气给松了。 萧朔这些年非但能独力支撑王府,甚至还能替他救下旧部、暗中派人护持于他,心力智计定然是不缺的。 可萧小王爷身在朝中,被各方盯死,依然有太多事不方便做,必须有人在暗中转圜周全。 “如今的工部尚书是谁?” 云琅将念头按下:“还是孔泽?他还没辞官吗?” “应当还是……工部如今是个闲职,我们也不曾多留心。” 老主簿道:“当年先帝在时,工部好歹分管了些事。如今屯田交予枢密院,盐铁给了三司使,只剩下水部和虞部了。” 云琅这些日子补了不少朝中规矩,按按额头,回想过一遍:“虞部是山泽桥道、舟车草木,水部管得是治水和漕运。” “正是。”老主簿欣然道,“如何便说您不通政事?这不也全知道得明明白白……” “沦落到这个地步。”云琅想不通,“他还来找我干什么?” 老主簿:“……” 老主簿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迟疑道:“或许,或许是他常年受排挤,心中也有不满……” “琰王如今没有朝职,我是个待斩的钦犯,他工部还能管的,就只剩下修路、治水、造桥。” 云琅:“三相投契、一拍即合。一路挖个地道进到皇宫里,趁半夜把皇上给偷出来打一顿?” 老主簿被云琅的设想吓出了一身冷汗,忙摆手:“不可不可——” “只是无聊,闲来一想。”云琅给他倒了杯茶,“与逆犯相通是要掉脑袋的。他既来医馆找我,定然还有别的事。” 老主簿捧着茶杯,战战兢兢:“您千万想些别的事……” 云琅不以为意,摆了下手。 昔日朝中纷争,他人在宫里,倒也隐约听过一二。 官制倾轧、夺利分权。御史言官不再有谏君之权,文臣彻底压制住了武将,将六部的职权分得干干净净。 如今六部大都赋闲,最有用的一个刑部,能做的事加起来,就只是做足了准备要将他从狱里偷出去。 “他既来了,多半是冲着我的,还是得出去见见。” 云琅大略有了主意:“如今外头盛传,我被琰王拷打得碎成了一地。只叫萧朔出去见他,未必能问出什么真话回来。” 老主簿心有余悸,再不敢多话:“您去。” 云琅走到门口,被冷风一吹,咳了两声,又绕回来拿了萧朔那一领披风。 梁太医的医馆连着药堂,他躺得这一列内堂,多半是拿来安置垂危的病患的,同药堂之间夹了一小片杏林。杏林深处,便是几间拿来会客的静室。 云琅裹着披风,由小药童引着穿过杏林,一时有些好奇:“这些树结果子么?” 小药童七八岁,抱着师父的医书,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云琅轻咳一声:“我不摘。” 小药童早听了梁太医教诲,根本不信,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不结,春夏秋冬都不结的。” 云琅有些惋惜,将披风紧了紧,压下胸口咳意,将心思从郁郁葱葱的杏林上收了回来。 小药童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句师父吩咐的话,转回来道:“这片杏林与别处不同,每隔三年,开一次花。” “果子能吃又能砸,再好玩不过。” 云琅遗憾:“花有什么意思……” “这片林子今年才开过花。”小药童道,“师父说,你若能活到下次花开,想摘什么都行。” 云琅脚步顿了下,静了片刻,好奇道:“那我若是长命百岁,岂不要将这片林子摘秃了?” 小药童有些迟疑,又生出提防,努力护着身后的杏林。 “放心。”云琅按着他的脑袋,揉了一把,“我定然努力,将这片林子摘秃。” “也不要摘秃。”小药童受师父教导,念着治病救人,却又不舍得杏树,苦着脸道,“你若好了……我送你个杏果儿,你拿去送你家的王爷。” “你师父乱教。”云琅失笑:“那么大个王爷,如何成了我家的?” “你莫非不想与他死同穴么?” 小药童有些不解,茫然道:“我师父说,不是一家人,是不能埋在一个坑里的。” 云琅:“……” 云琅只比萧朔小了大半年,亲眼看着水灵灵的小皇孙一路长到如今。再看眼前稚气天真的小药童,一时推己及人,竟有些不忍心把人交给梁太医糟蹋。 “我不能与他死同穴。”云琅格外耐心,半蹲下来,“他是皇室血脉,有皇陵,要和他爹娘埋在一块儿。” “再说了。”云琅道,“他将来还要有王妃,还要有子嗣。百年之后,这些都是要入皇陵的……” “可今年入冬时,你家的王爷明明就还来找过我师父,浑浑噩噩的,问他知不知道风水最好的陵寝,要双人合葬的那种。” 小药童少年老成,记得清清楚楚:“我师父一个行医救人的,如何知道这些?他却又说,我师父治了这么多年病,总有治不好救不活的,说不定便从头至尾尽数管了。” 云琅听着,心底不知不觉沉了沉,蹙起眉。 “我师父听完,气得拿头发顶着帽子,当时便拿针把他扎出去了。”小药童道:“他又不依不饶来了几日,直到府上来了什么人同他说话,才匆匆走的。” “那叫怒发冲冠,是个虚指……” 云琅扯了下嘴角,揉揉他的脑袋:“不能随意乱用。” 小药童愣了愣,有些失落,偷偷记下了:“哦。” 云琅胸口又有些发闷,蹲了一阵,撑着站起来:“我知道怎么过去,多谢你带路,回去罢。” 小药童点点头,抱着医书转身往外走。 才走几步,又被云琅叫住:“等等。” “什么事?”小药童转回来,“我知道了,那个王爷不是你家的。” “不是此事……”云琅按按额角,笑了下,“给你师父带句话,说不止三年后的花,三十年后的,我也定下了。” 小药童懵懵懂懂,一时有些心疼杏花,看他神色格外郑重,还是迟疑着点了下头。 “杏花苦温,主补不足,可惜我用不上。” 云琅缓缓道:“我记得,杏仁泻肺解肌,能治咳逆上气……” “但肺虚而咳者禁用。”小药童生出警惕之心,飞快道,“你也用不上。” 云琅一怔,不觉笑出来:“可惜。” 小药童将医书药典背得熟,挺了挺胸,扬头看着他。 云琅倚在廊下,一时压不住念头,又想起萧朔还是个走路都会摔的小皇孙的时候。 王府里出来的小世子,粉雕玉琢,打扮得整整齐齐,腰间坠着漂亮的双鱼玉佩。 按着礼官的吩咐,一板一眼,朝他拱手作礼。 今日牵动心神,云琅止不住地想起旧事,垂头笑了笑,轻捻了下衣角。 那时候他们才第一次见,端王在宫里被先帝问话,小皇孙一个人在外面等,同他行礼,肩背都端正笔直。 小云琅比他年纪还小,却已在宫中蹿得熟透,早不用人领,眼睛发亮地盯着玉佩:“真好看。” “是父王在北疆打仗,缴来的和田玉。” 小皇孙出了大殿,初见皇祖父的紧张褪去了,一板一眼吐字清晰:“给母妃做首饰,剩下的叫人做了这个给我。说将来等我成人,便以此物赠予——” “给我罢。”小云琅兴冲冲一把扯过来,“我拿玉麒麟跟你换。” 小皇孙死死护着,皱紧了眉:“皇宫重地,不可胡闹。” “我的玉麒麟也是好东西。” 小云琅从不觉得皇宫是什么重地,好声好气同他商量:“他们说我命凶,姑祖母特意叫工部寻了匠人给我做的,叫大和尚开了光。坠红绳,眼睛上还嵌了小金珠子。” 小云琅往袖子里摸了摸,攥着拳头,得意洋洋:“想不想看?” 萧朔年纪小,却已被父王教足了规矩,用力抿了嘴,摇头道:“既是皇祖母所赐,等闲岂能看得……” “真不看?”小云琅换了两手捂着,张开条缝,“不看我就藏起来了。萧错他们我都不让看的,肃安要看,让他爹狠狠揍了一顿。” 小萧朔终归按捺不住好奇,被他张罗得忍不住探身,跟着望了一眼。 小云琅眼疾手快,将玉麒麟塞进萧朔怀里,一把扯了萧朔腰间玉佩,踩着砖石飞快爬上了殿角。 …… 云琅如今回想,都觉得自己当时实在皮得欠揍,忍不住抬手揉了下额角。 先帝生的孩子里头,最小的是萧错,如今封了景王,也比他大出了四五岁。 那几年,正都是被太傅先生们揪着耳朵念书的时候。 小云琅在宫里,没有同龄玩伴,见着了端王叔带进来的小皇孙,高兴得不成。作势抢玉佩,也只是因为萧朔太正经了,想寻个由头逗弄他玩。 那玉佩被他好好捧着,半点儿也不曾碰坏,转手便完好无损还回去了。 反倒是玉麒麟没塞稳,在小皇孙那儿磕了一下,掉了个翘出来的小尾巴。 先皇后反复拎着云琅嘱咐过,玉麒麟是镇他命里煞气的。 司天监翻遍古籍,命犯白虎关煞,多发血光之灾。若是不用吉物镇着,又遇不着与他相合的吉神命宫,轻则道路刀剑、官家横祸,重的说不定要夭折短命。 云琅从小就听先皇后说,配了玉麒麟克煞帮扶,白虎占君子位,就是阳金命格。 命格向来吉凶相依,凶煞之气镇牢了,自能主征战杀伐。将来刚烈勇猛、光明磊落,当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小萧朔此前不曾见过玉麒麟,没看出磕着了,又不知这些门道。将玉佩抢回来收好,气得脸色发红,咬着牙沉声斥他不成体统。 自己先闹的人家,总怪不得旁人不小心。小云琅弄坏了从小戴着的玉麒麟,又平白被人训了一顿,攥着摔断的小尾巴揣回了袖子,怏怏走了。 后来事情叫先皇后知道,小云琅被先皇后的侍女按在榻上,由先皇后亲自结结实实揍了五个巴掌,又找人拿上好赤金细细镶牢补好了玉麒麟,拿丝绦给他栓在了脖子上。 可惜……几番颠沛,也已找不回来了。 也不知先皇后泉下有灵,会不会夜半入梦,回来揍他。 云琅牵动过往,在原地静立一阵,平复下了胸口涩意。 直至今日,他其实也没能想得明白,就是抢了块玉佩,如何便成了不成体统。 只不过再那之后,两人再如何打闹,云琅也长了记性,没再碰萧朔那宝贝玉佩一下。 后来两人又长了些年岁,萧朔已不将玉佩随身戴着了。云琅实在好奇,找机会问过几次,也没问得出来。 再后来,萧朔大抵是被问得烦了。云琅领兵去北疆前,半夜被萧朔莫名从榻上拽起来,往怀里塞了件金丝甲,说等他打赢了仗回来,便告诉他那玉佩的下落。 两人还信誓旦旦约了,再下一次打仗,云少将军就找架马车把萧小王爷拉过去,见识见识战场杀伐。 云琅还调侃过,若是萧朔去了,定然专拿大宛马拉车,给足萧小王爷的风头…… 屋外风凉,云琅咳了两声,低头笑笑,紧了紧披风。 那一场仗戎狄来得早有预谋,极为凶险。云琅率朔方军寸土不让,迎面痛击来犯之敌,也确实胜得威风凛凛。 云麾将军奉旨回京领功受封,紧赶慢赶,特意在萧小王爷生辰前班师回了朝。 班师回朝,一路走了月余。 才到了汴梁城外,尚未扎营,便听说了端王谋逆的案子。 …… 云琅轻呼口气,心神落定抬头,才看见小药童仍抱着医书,拧了眉头看着他。 “怎么还不走?” 云琅缓了缓神,有些好奇:“可是还有事找我?” “你方才没说完。”小药童道,“杏花你用不成,杏仁你也吃不了,要怎么办?” 云琅失笑:“你不是说,要送我个杏果?” “一个能做什么?”小药童嘟囔道,“师父根本不会种树,果子又酸又涩,难吃死了……” “果子酸涩,正好酿酒。” 云琅道:“约好了,到时候你给我个杏果儿,我回去酿酒喝。” 小药童狐疑:“你会酿酒吗?” “术业有专攻,我只管躺着数钱。”云琅拍拍他脑袋,“回去罢,我要去见那个管酿酒的了。” 小药童还不曾喝过酒,半是提防半是期待,将一瓶护心丹塞给他,嘟嘟囔囔背着杏果酸涩可酿酒走了。 云琅看了看那瓶护心丹,低头笑笑,倒出一颗扔进嘴里,当炒豆慢慢嚼了。 他没再耽搁,敛神定心,进了林中静室。 第三十四章 静室内, 工部尚书额头冒着汗,正磕磕绊绊应对着琰王的问话。 “今日前来,当真只是看病。” 工部尚书恭谨道:“梁太医说有人要见下官, 到了此处, 才知道竟是琰王殿下……” 萧朔靠在案前,合上随手翻阅的书,搁在一旁。 工部尚书下意识噤声,瞄了一眼琰王神色,讪讪低头。 这些天来, 自从云小侯爷下狱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已有不少人在暗里悬了心盯着琰王府。听闻云琅被送到了医馆,当夜便有人按不住,还是熬了一宿, 才将他推过来看看情形。 工部尚书壮着胆子来了, 却不曾想竟在医馆遇见了萧朔, 一颗心悬在半空, 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多说。 “尚书有什么话, 直说就是。” 萧朔已在屋内坐了一刻, 听着工部尚书东拉西扯的打太极, 在云琅那里攒的耐心已近耗尽:“不必遮掩避讳。” 工部尚书低着头, 擦了擦汗:“下官岂敢……” 萧朔抬眸,视线淡淡落在他身上。 这些年琰王在外多有酷戾名声, 工部尚书被他扫了一眼, 脸色又白了几分。 “大人是佑和二十五年进士, 负责殿试的便是先王。后来琼林宴上,受世家子弟挑衅,也是先王出手解围。大人入工部后, 曾与父王多有来往,府中尚留有昔日拜帖。” 萧朔缓缓道:“昨日将人送来,今日大人便碰巧生了病,不辞辛劳来了医馆,竟……无半句有用的话可说。” 萧朔随手推开窗子,透了透风:“莫非是觉得本王这些年自寻死路,实在不堪托付?” “王爷说得什么话!”工部尚书忙起身,“您金尊玉贵,福寿绵长,如何便自寻——” 工部尚书不敢说,看了看萧朔脸色,小心翼翼道:“您近些年……虽然有几次,举止稍有出格,可并非您本心所愿,我等是知道的。” “只是……有些事。” 工部尚书干咽了下,错开视线:“您知道了,却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萧朔眼中显出些讽意,轻笑了一声。 “这些年朝中纷乱,情形难测。您韬晦避朝,实是无奈之举。” 工部尚书小心试探:“前几日,王爷入宫已得了圣上眷顾,正是乘此机会更进一步、以求圣心的时候,又何出此泄气之语呢?” “圣上眷顾。”萧朔念了一遍这几个字,神色平静,“大人教我,如何该更进一步?” 工部尚书愣了愣:“这——” “我见了血海深仇的故人,将人囚在府中泄愤,打得半死。” 萧朔慢慢道:“再听从了皇上开解,知道他原本也不想下手。只是为名为利、为保前程,被逼无奈才忘恩负义的……” 萧朔好奇:“这样便能得了圣心么?” 工部尚书失声道:“王爷!” 萧朔不以为然,偏了下头望着他。 “王爷……如此之想,无可厚非。” 工部尚书怔坐了半晌,眼底渐透出些心灰意冷,向后退了一步:“我等无话可说。” “只是他……终归并非主犯,纵然卷入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工部尚书低声道:“王爷若泄够了愤,还请念一丝故人之情,抬一抬手。免得来日知道了些别的事,徒生后悔……” 萧朔像是全然不曾听见,替自己添了盏茶,轻吹了几下浮沫。 工部尚书看他半晌,终归忍不住一拂袖,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殿下好自为之,下官告退。” 萧朔笑了笑:“请便……” 他话还未完,忽然若有所觉,抬了下头,放下手中茶盏。 “怎么,王爷莫非还埋伏了耳目,要举告下官么?”工部尚书见他神色有异,被满腔寒凉悲怆顶着,沉了语气道,“如今工部也已是个闲职,做官不如不做。王爷举告,下官正好告老还乡……” 工部尚书边说边回身,正要径自出门,忽然一怔。 “孔大人未满四十,心老人不老。” 云琅扶着门沿,抬手相让:“左右工部无事,再坐一刻。” 工部尚书愣愣看着云琅,脸色一连变了数变,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 云琅合了门,看向萧朔,揉揉眉心:“我不过同别人说了句话,晚来了一会儿,看看你都说了些什么……” “朝中纷乱,情形难测。” 萧朔淡声道:“此时来访,难保不是皇上派他来套话试探。” “下官尚不至这般龌龊!”工部尚书才回神,正听见萧朔所言,一阵气恼,“少侯爷——” “你要装样,也装得像些。” 云琅将萧朔推开些,找了个地方坐下:“孔大人犯颜直谏,说了这么多冒犯的话,竟也没被你找人绑起来打一顿。” “……”工部尚书:“少侯爷。” 云琅笑笑,将萧朔那盏茶推开,重新拿茶水烫洗过杯盏,滤去浮沫,替三人分了茶:“坐下说话。” 工部尚书看着两人,蹙紧了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王爷不曾对我动手,也不曾把我打得碎成一地。” 云琅将茶盏推过去,耐心解释:“我入京后,得王爷搭救,藏匿在他府上。年关将近,我二人合计,想要借此动上一动。” 情形陡转,工部尚书仍有些惊疑不定,看了看一旁的萧朔:“可宫中——” “宫中流言纷纷,真假难辨。”云琅道,“大人若承端王旧恩,行走说话,要多留些心思。” 工部尚书被他戳透心事,凝神看了两人半晌,彻底撂下心,慢慢走了回来。 “王爷……既然不曾动手。” 工部尚书定了定心,看向萧朔:“有意说那些话,是为了试探下官来意么?” “实属无奈。”云琅拱手,“冒犯大人了。” “岂敢称冒犯。”工部尚书摇摇头,同萧朔欠身赔礼,“朝局晦暗,在所难免。是下官心胸狭窄,误解了殿下。” “不必。”萧朔道,“本王原本——” 云琅不动声色,借着披风遮掩,结结实实踩了萧小王爷一脚。 萧朔:“……” 萧朔静坐一阵,阖了下眼:“尚书请坐。” 工部尚书谢了坐,回了桌旁坐下,又细看了看云琅气色。 “我不妨事。” 云琅笑道:“大人今日冒险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急着告诉我们的?” “确实情形紧急,不容拖延。” 工部尚书点了点头,看向萧朔,却又有些迟疑:“只是此事凶险……王爷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无妨。”云琅道,“只管说就是。” 工部尚书仍有些疑虑,坐了半晌,终归叹了口气:“是。” “少侯爷也清楚。”工部尚书起身,亲自将门窗闭紧,回了桌前,“今年冬至大朝,照例拟在大庆殿,文武百官、各方使节齐至,圣上降阶。” 云琅半点不清楚,记了句降阶等着问意思。刚默念一遍,便被萧朔好整以暇望了一眼,一阵着恼,当即照着萧小王爷又踩了一脚。 工部尚书心事重重,浑然不知桌下风波,喝了口茶,又低声道:“朝礼后,依例在大庆殿前要搭楼台,于台下广场演武、编排百戏,以期冬去春来、万物生发……” 云琅不少翻上楼顶看热闹,倒是清楚这个:“工部就算再清闲,修缮宫殿、搭筑楼台总还是分内本职,大人如何竟有此闲工夫?” “不瞒少侯爷。”尚书苦笑,“就连此事,今年也已移交给三司派人专管了。” 云琅闻言微怔了下,并未说话,慢慢解了披风,拿过自己面前茶盏,在手里焐了焐。 “工部只管搜寻材料、招募匠人,银子是三司出的,东西也要尽数供应给三司。” 工部尚书道:“连下官也是今日随着踏勘,才第一次见了今年搭起来的这座承平楼。” “大人不必绕这么大圈子。” 萧朔看了看云琅,径直道:“楼有什么不对,违制破礼还是偷工减料、有垮塌之患?” “都不是。”工部尚书苦笑道,“若只是这些事,下官何不直接参他一本?左右工部如今已成了清水衙门,还怕再惹一惹三司么?” 云琅同萧朔对了个视线,不着痕迹蹙了下眉。 工部尚书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口气,长呼出来:“不瞒少侯爷,下官看准了,那楼下有扇暗门,不在修建图纸之上。暗门之后,竟能藏下十来个人。” “此等故事。”工部尚书定定看着云琅,“佑和二十四年春祭……少侯爷可觉得熟悉?” 云琅轻吸了口气,静坐片刻,搁下手中茶盏。 佑和二十四年,契丹使节居心叵测,借春祭大典拟行刺圣上、纵乱京城。 端王带禁军照常巡视,察觉端倪,要请旨再拦已来不及。 云琅揣了一口袋爆竹炮仗,兴冲冲蹲在紫宸殿房顶上,等着埋伏一无所知的萧小王爷。被端王一石头砸下来,往怀里插了支令箭。 云少将军奉了军令,当街纵马,抗旨硬拦使节贡车,搜出了一车藏匿其中的契丹死士。 “三司水泼不透,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下官不知。” 工部尚书低声道:“只是……此事若能运作得好,或可有一线生机……” “怎么运作。”云琅问,“我悄悄潜进宫里,再去救一次驾。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百官为我求情,说不定便能功过相抵?” “如何便是说不定!” 工部尚书急道:“虽不知何人谋划,但行刺之事几成定局。本朝又不是没有先例,先帝在时也有虽满门抄斩、却因功深恩厚,被特赦免罪的!” “少侯爷当时并非主谋,纵然是按着所谓胁迫胁从的说法,也不算罪不可恕。” 工部尚书与他人谋划良久,总算找着这一个机会,压低声音道:“若是能于行刺之时力挽狂澜,此等大功,难道还抵不过一个株连之罪么?” 云琅替他续了盏茶:“孔大人,此事不急……” “少侯爷!”工部尚书咬紧牙关,“死生之事,如何不急?” “好,那便有话直说。”云琅道,“大人应当也知道,皇上要我的命,是因为只要我在一日,他这皇位便一日来路不正,坐不稳当。” 工部尚书不曾想到云琅竟直白至此,一时愣住,没能说得出话。 “皇上早欲除我而后快,无非有所顾忌,不便亲自下手而已。” 云琅缓缓道:“要多大的功绩,才能叫他心甘情愿赦我无罪,放我天高海阔?” “也……不必皇上心甘情愿。” 工部尚书咬了咬牙:“那等场合,百官齐至,万朝来贺。此等大功,皇上莫非还能不赏?只要替少侯爷请命的人多些,群情汹涌——” “群情汹涌。”云琅道,“大人们要逼宫么?” 工部尚书打了个激灵,倏而清醒过来,紧紧闭上嘴。 “如今朝局,三省挂空、六部闲置。” 云琅喝了口茶:“京中禁军,侍卫司马步军牢牢把持在圣上手中,殿前司中立,屡遭打压排挤。吏部的职权给了审官院,刑部束手,御史台噤声,官员升迁贬谪,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事到如今。”云琅抬头,神色渐沉下来,“大人莫非还以为……如先帝在时一般,得罪了皇上,只要认认错、闭门反省几日就能了事?” 工部尚书脸色隐约发白,静了半晌,低声道:“大不了……免官去职罢了。” “免官去职。”云琅笑笑,“大人饱读诗书,总该知道疑邻盗斧。” 工部尚书心下沉了沉,没说话。 “既然大人有这个把握,想来我若照做了,殿前替我说话的大抵不止一两个。” 云琅道:“我的性命,压着皇上一桩心病。但凡有人要替我说话,都要被他怀疑……是否与昔日端王一案,有些蛛丝马迹的牵连。” “诸位大人这些年为官,再廉洁奉公、克己复礼的,也总有顾不全的地方。何况当年先帝宽仁,为官任事罢了,本就没那么多讲究,找出一两件差池总不是什么难事。” 云琅轻声:“大人想知道,我朝有哪些穷山恶水、寸草不生的地方么?那些州府县衙,可都正缺被下放的京官……” 工部尚书心底生寒,失魂落魄坐了半晌,低声道:“如何……竟将官做成了这个样子。” “朝局不宁,使忠良隐迹。” 萧朔平静道:“非为官之过。” “是……我等太想当然。”工部尚书勉强笑了下,“今日之事,二位只当不曾听过吧。” “如今这般朝局,也确实再无计可施。” 工部尚书撑身站起:“不论如何,今日来了,见殿下与少侯爷同心同德,我等也多少安心……” “也不尽然无计可施。”云琅道,“大人回去,亦不必再提此事,只当不曾发觉就是了。” “如何能当不曾发觉?” 工部尚书苦笑:“好歹也有他国使节,就放手不管,真叫那群蛮夷看我朝君主三番两次被行刺的笑话么……” “我与王爷会设法处置。大人今日来说的,于我们谋划之事,一样有用得很。” 云琅笑了笑:“大人三日前进宫,今日才报上去,落在皇上眼中,一样是要被忌惮猜疑的。” 工部尚书怔怔立了许久,怅然一叹,抬手作礼。 云琅起身作陪,送他出门。 进门时被披风遮着,尚且看不出身形。此时云琅起身,一览无余,外衫整洁利落,却仍遮不住清瘦得近乎锋利的肩背线条。 工部尚书走到门口,忽然低声道:“少侯爷。” 云琅抬眸,静等着他说话。 “下放也好,贬谪也罢,我等……亦并非不曾想过。” 工部尚书道:“只是纵然如此,纵然不可为,真到那时,也还有那么四五个会站出来的。” 云琅怔了下,笑笑:“何德何能……” “端王当初决议夺嫡,朝局渐艰,已知生死难料。” 工部尚书道:“王爷有一日,忽然同我们喝酒,曾说过件事。” 云琅立在原地,轻攥了下拳。 “王爷说,夺嫡之事愿赌服输,若有一日不幸丢了性命,其实不担忧世子殿下。因为家里还有个整日里欠揍的臭小子,不用交代,也会豁出命护着小王爷。” 工部尚书低声道:“王爷还说……可那个混小子,从来做事不知轻重,说不定哪天就把命真豁出去了。” 云琅就没能从端王那儿得来几句好话,不禁哑然,笑了笑:“就不能有个好听点的叫法……” “王爷同我们说,镇远侯府从来不是他的家,先帝先后年事已高,也不知能护他多久。” 工部尚书垂了首,照原话同他转述,“可这个小王八蛋,早就是他们家的人,将来也是要跟着小王爷一块儿,埋进家里祖坟的。” 云琅正要说话,猝不及防胸口轻滞,愣了片刻,伸手摸索着扶了下身旁桌沿“端王醉了,硬要给我们行礼,我们受不住,匆忙跪了一地,应了王爷一件事。” “真到不可为之时,不必强求。各自散去隐在朝中,先保性命身家安稳。” 工部尚书道:“若有余力……便去盯少侯爷。” “不受他托付,不听他狡辩。” 工部尚书立在门边,逐字逐句:“看见那个小王八蛋把自己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不论为什么,连打带踹,也要生拉出来。” 云琅扯扯嘴角,终于无以为继,轻呼口气,闭上眼睛。 工部尚书说完了话,拱手深深一躬,出了静室。 屋内宁寂,门被缓缓合严。云琅仍立在原地,扶着桌沿,静默得像是不会呼吸。 萧朔起身过去,握着云琅手臂,不动声色,慢慢将人引到榻前坐下。 “小王爷……”云琅缓了缓,低声道,“降阶是什么意思?方才孔大人说……” “降阶之礼,天子见番邦首领、王旌使节,要自台上走下来。” 萧朔道:“立了大功的将军,代天巡狩的臣子,回朝时为表恩泽,也会降阶。” “就是从台阶上下来?”云琅平白想了半天,有些茫然,“小时候,先帝常从台阶上下来抱我啊。” “大礼之时,与平日不同。”萧朔耐心同他解释,“你每次打胜仗回来,先帝也会降阶相迎,只是你自己没留意罢了。” 云琅细想了一阵,终归没什么印象,摇摇头:“的确不记得了。” “不记得便不记得。”萧朔道,“没什么要紧的。” 云琅靠在他臂间,轻轻笑了下,理了理心神:“孔大人这几日无权入宫,他若忽然说了,定然要被猜疑。” “我回头找个由头,入宫一趟,不小心发觉此事。”萧朔道,“觉得不妥,去报给皇上知道。” 云琅点点头:“他若有什么赏赐恩泽……” “便都受着。”萧朔道,“拿回家来给你砸。” 云琅平白被他一个字戳了心,弯腰平了平气,失笑:“给我砸什么。” 云琅静了一阵,打定主意:“好歹是孔大人发觉的。他那个工部快穷得只剩穿堂风了,趁着过年,给他们分分……” “不必。”萧朔道,“如今工部受不起礼,这份情欠着,来日设法还上便是。” “也是。” 云琅想了想,点点头:“你比我周全,工部寒酸久了,忽然被送了份礼,又要惹人耳目。” 萧朔揽着他,看了看云琅气色,拿过只手按在脉间。 “不妨事,一时搅动心神,缓缓就好了。” 云琅翻转手腕,收回身侧:“你说……如今盘算借大典行刺的,又是什么人?” “契丹当年已打残了,如今尚且缓不过来。” 云琅常年征战,对疆土之外的一圈都很熟悉:“回鹘式微已久,辽人环伺,但尚不敢擅动……” 萧朔不勉强他,将披风拿在手中:“你如何便知道,一定是外面来的?” 云琅微怔,心头跟着轻震:“你是说——” “是你说的,当初戎狄探子进京,进得这般轻易,怕是在朝中存有内应。” 萧朔道:“而如今皇上对我有意施恩,就是要扶持我,叫我替他同那股势力斗得两败俱伤,他再一举吞干净。” “会是哪家?”云琅心中隐隐划过不少念头,一时却都抓不住,气息不觉微促,“能下这般大手笔,你若对上他,会不会……” “云琅。”萧朔道,“你听了父王遗愿,就是这个反应?” 云琅怔了怔:“什么?” “我父王让他们拽着你。” 萧朔看着他:“你就努力刨坑,把自己往土里埋。” “……”云琅无奈笑笑:“我又怎么了?不过躺在你这儿,随便想一想事情,既没上房又没揭瓦……” “既然是随便想事情。”萧朔拿过披风,将他裹上,“你便也想想别的。” 云琅怔了下:“想什么?” “年关将至,送我什么礼。”萧朔将披风仔细拢严实,把人抱起来,“你自己数数,已经几年没送了。” 云琅:“……” 萧小王爷这个动不动把人抱来抱去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当年被王妃惯得无法无天,满王府养兔子的时候落下的。 云琅有心戳他一指,潇洒跳下来。偏偏心悸得没什么力气,磨了磨牙:“不是送了么?” 这次轮到萧朔微怔:“送什么了?” “欠你五年,五个巴掌。”云琅敢作敢当,撑着昂首,“我知道,你这些年都想让我揍你,正好乘此机会,一了夙愿……” 萧朔淡淡道:“你怎么知道?” 云琅措手不及,一时有些语塞,愣了愣抬头。 “我这些年,的确都很想你回来,亲手揍我一顿。” 萧朔道:“我一定接招,使出浑身解数,将你按住绑上。” “……”云琅实在忍不住担心,扯他袖子:“你这些年究竟都看什么了?怎么就一心要弄这些个……” 云琅放不下心,还打算问问清楚,一不留神,竟眼睁睁被萧朔抱着推开房门:“干什么?!” “这里没有暖榻,你不冷?” 萧朔扫他一眼:“指尖都冻白了,硬撑着便能暖和过来?” “那也不能——放我下来!” 云琅从没这么丢人过,平白闹了个大红脸,咬牙切齿挣扎:“多大的人了!成何体统啊萧小王爷?!胡闹什么……” 萧朔按不住云琅,被他往穴位上反肘磕了下,吃痛松手。 云琅还在胡乱扑棱,措手不及,一屁股结结实实坐在了萧小王爷脚上:“……” 萧朔束手立着,垂了眸:“是你先不成体统的。” 云琅还坐在萧朔的脚上,心情有些复杂,没能听清:“什么?” “无事。” 萧朔从容俯身,替他拍了拍土,“软和么?梁太医刚让人松过土,你还可把自己往下再埋埋。” 云琅来去都莫名被人戳了心,纵然已吃了护心丹,这会儿也觉得手脚乏力,挣了几次竟没能挣起来。 萧朔这会儿竟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任凭他吃力折腾,连手也不曾搭上一把。 云琅气得眼前发黑:“萧朔……” 萧朔看着他:“有事?” “你……扶我起来。”云琅人在屋檐下,闷声嘟囔,“我没力气,胸口还疼。” 萧朔:“……” “真的。”云琅抬手,隔着披风按了按,“刚才就疼了。” “你当年。”萧朔俯身半跪下来,将他重新揽进怀里,“倒是没这么容易撒娇。” 云琅被他说得牙酸,心说撒你个大兔子腿的娇,面上还得忍着:“不用抱,扶我一把就行。” 萧朔摇了摇头。 “小王爷。”云琅被他气乐了,“你除了抱就只会松手吗?” 萧朔不为所动,将云琅自顾自护在怀里,替他理了理披风。 “爱扶不扶,不扶我自撅一根杏枝,爬也爬回去了。” 云少将军脾气上来,拿树撒气:“松手,小心我当真咬你——” “梁太医说了。”萧朔道,“碰坏一颗嫩芽,便多扎你一针。” 芽蕴雪下,经冬藏枝。云琅扶着杏树枝条,看着上面生机勃勃的一枝嫩芽:“……” 时也命也。 云琅长叹一声天要亡我,坐在萧朔脚上,壮烈闭了眼睛。 萧朔半跪在云琅身侧,替他挡着风,静了一阵又道:“你不会入我家祖坟。” 云琅怔忡半晌,回过神,长长松了口气:“好好,我也觉得这样很不合适……” “我家祖坟要入帝陵,与如今的皇帝同根同源。” 萧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 “……”云琅张了张嘴,干咳一声:“倒也不是因为这个……你比我还不喜欢吧?” 萧朔静静道:“是。” 云琅看他半晌,心底终归软了软,重重叹了口气:“小王爷。” 萧朔抬眸。 “没力气了。”云琅伸手,“抱我回去。” 萧朔看他一刻,将人抱起来,细心拍净尘土,挡着风穿过了杏林。 “其实要是能在地下跟我们这个皇上见面,也算过瘾。” 云琅靠在萧朔肩头,摩拳擦掌:“到时候就没什么谋反了,我纠起支兵,把他狠狠揍一顿,端王叔肯定也帮忙……” 萧朔低头:“你想入帝陵?” 云琅想起先皇后的巴掌,干咳一声:“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入。”萧朔道,“所以在外面找了块地方,风水很好,是太阴之地,我陪你埋下去。” 云琅一阵头疼:“小王爷,太阴之地能叫风水很好吗?” 两人当初玩闹时,萧朔便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又说风水运势是虚无缥缈之事,向来不喜这些。如今来看,也没有半点长进。 云琅犯着愁,给他讲:“太阴是金神,阴金之地。若是埋进去了,来世犯小人不说,子嗣后代也多有暗昧阴私、奸邪淫乱的,很不吉利……” “我又不会有子嗣。”萧朔不解,“怕这个干什么?” “你为什么——” 云琅话头一顿,看着萧朔,神色忽而有些微妙:“小王爷。” 萧朔蹙了下眉。 “我来京城时,曾听说了些传言。” 云琅道:“说皇上给你赐的……都没什么后来。” 云琅知道这种事不便大张旗鼓说,咳了一声:“你——” 萧朔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怀疑神色,压压火气,沉声道:“我没什么问题。” 云琅讷讷:“哦。” “赐的那些人,我从没受过。”萧朔道,“府都不曾入,抬一圈便送到庄子上去了。” 云琅怔怔的:“送庄子去干什么?” “自然是改个名字、自找去路。”萧朔沉声,“还要我替她们许配人家吗?” 云琅茫然片刻,心底微动,忽而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能被这般施恩赐下来,多是家里养不起、留不住,被迫舍弃的,纵然有意,也再回不去。 与其还顶着原本的身份躲躲藏藏,倒不如换个身份,去重新过活。 世人说琰王杀人如麻,也不知有多少被这么“杀”没了不堪过往,改换头面,自找去路的。 云琅看着萧朔,一时又犯了心软的毛病,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萧小王爷平白被人怀疑了行不行,尚在恼怒,冷声:“干什么?” “你是不是打听过了。”云琅轻声,“太阴之地为酉,酉是阴金,镇阳金白虎命格,来世就能化去命里凶煞戾气、主征战杀伐,成将佐之才?” 萧朔蹙紧了眉不语,抱着他回了房,放在榻上。 “这般合适,你把我埋下去就行了。”云琅不同他闹,好声好气,“你跟下去干什么?” “你一个人躺在土里,不见天日,不识五感。” 萧朔替他解了披风,拿过替换的衣物,漠然道:“四周都是黑的,眼前便是棺材板。” 云琅:“……” “你动也动不得。”萧朔道,“既没人陪你说话,也没人与你胡闹。” 云琅:“……” “你就孤零零躺着,四下逼仄,既无故人,更无挚友。” 萧朔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想找个人狠狠打你一巴掌,都找不到……” “萧朔。”云琅听不下去,躺在榻上举手,“你打我一巴掌吧。” 萧朔莫名:“好端端的,我打你做什么?” “怪……怪瘆人的。”云琅背后发凉,讪讪的,“我怕我今夜做噩梦。” “你做什么噩梦?这是我的。”萧朔替他倒了杯参茶,搁在榻边,“歇一刻,把这个喝了,睡两个时辰。” 云琅微怔,抬起头,看着萧朔格外平静的神色。 他静坐了半晌,半句话也没再说,安安静静歇了一刻,撑起来,把参茶一口口喝干净。换好衣服,老老实实躺下睡足了两个时辰。 - 夜深人静,府里仍点着灯火。 萧朔靠在书房暖榻上,放下手中几份卷宗,喝了口茶。 “王爷。”老主簿接过来,仔细收好,“过了子时,该歇着了。” “还有些不曾看完。”萧朔道,“一并拿过来。” 老主簿欲言又止:“王爷……” “明日要设法进宫,应对总该得体些。” 萧朔并无睡意:“礼部章程,也找出来一份。” 老主簿劝不动他,低声应了句是,转身出了门。 萧朔阖眼靠了一阵,睁开眼睛,正要再提笔,忽然有人自窗外一头跳进来。 外头还有玄铁卫巡逻,来人显然极有经验,沉稳地绕开窗外数个点哨,兔起鹘落临危不乱,一脚踢翻了榻上的书堆。 老主簿还没走远,听见屋里动静,吓了一跳:“什么人?!” 萧朔低头,看着怀里抱着脚疼成一团的云少将军:“……” “无事。”萧朔道,“一只野兔。” 老主簿隔着门愕然:“府里哪来的野兔?!可要府上厨子——” “半夜不好好睡觉,跑来的。” 萧朔把人从书堆上拎起来:“不必,去拿章程罢。” “您应对得了吗?” 老主簿仍不放心:“野兔不比家兔温顺,急了会咬人的。” 萧朔把人放下,被疼到恼羞成怒的云少将军一口叼住了手腕,从容道:“应对得了。” 老主簿半信半疑,忧心忡忡去了。 萧朔关严窗子,把书册拨到一边:“你来做什么?” “睡不着。”云琅松口,瞪着他,“都怪你讲得什么破梦……” “你睡不着,不是因为我讲的梦。”萧朔道,“是你昨晚睡了五个时辰,白天又睡了两个时辰。” “……”云琅磨牙霍霍,“小王爷,那只手伸过来,缺个牙印。” 萧朔还要留一只手写字,沉着背到背后:“梁太医若知道你来,定然要把你扎成筛子。” “你不会不同他说?”云琅皱眉,“我这次就摸出了医馆,从医馆到王府这么远的路,我都叫刀疤找的暖轿。” 云琅细细养了一天,暖暖和和坐着轿子过来。翻了围墙,躲了玄铁卫,信心满满避开了窗前的陷坑。 ……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你开着窗子,干什么往这儿堆书?” 云琅看着那一堆精装的书册,咬牙切齿:“定然是早算准了我会来。” 萧朔垂眸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 云琅瘆得慌:“笑什么?” “守株待兔,我的确算准了你会来。” 萧朔轻声:“只是不知你哪日来,只好日日守着等。” 云琅张了下嘴,皱了皱眉,抬头迎上萧朔视线。 “既睡不着,便帮我看卷宗。”萧朔直起身,“你——” 云琅盘在榻上,拽着他袖子:“小王爷。” 萧朔看他:“又有事?” “卷宗日日都能看。”云琅不信,“你今日说的那些,自己就不怕?” “你不是向来怕鬼吗?”云琅道,“小时候王爷一讲奇谈诡事,你就扯着我走——” “我扯着你走,是因为若不将你扯走,你吓得一宿睡不着,一宿都要在外面砸我的窗子。” 萧朔把袖子拽出来:“父王就是愿意看这个,才会老是讲山村野尸、古庙枯井。” 云琅打了个激灵,面色愈苦:“别说了。” 萧朔奇道:“你如今还怕这个?那你这五年里,遇上古井的时候——” “萧朔。”云琅阴森森,“你信不信,今晚便有个白衣厉鬼扑上来咬死你。” 萧朔看着云小侯爷一袭干干净净的雪白锦袍,终归没能压住,嘴角跟着微微挑了下。 云氏厉鬼被他所惑,一时愣怔,没能回过神。 “好。”萧朔道,“就今晚。” 云琅:“……” 萧小王爷的道行越来越深,云琅深呼深吸,恶狠狠磨着牙准备给他个痛快,忽然被胸肩迎面覆下来,温温一揽。 云琅僵在萧朔胸口,恍了恍神,抬起头。 “我在。” 萧朔神色从容,看着他:“你不必怕这些,从今日起,到你百年之后,枯骨成灰,我都会在。” 云琅咽了下,一时觉得这话不很对劲,一时却又莫名推不开,摸索着握住萧朔的胳膊。 “我在,云琅。” 萧朔拥着百战百胜的云少将军,将人护住,在他背上轻抚两下,“别怕了。” 第三十五章 老主簿回了书房, 来送礼部的条陈章程,被暖榻上多出来的云小侯爷吓了一跳。 “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老主簿不及准备,忙搁下手里的东西, 出去叫人备参茶:“可是医馆出了什么事?这些玄铁卫也是, 怎么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云琅坐在榻上,刚被顺着背抚了两下,此时整个人都有些没缓过神:“医馆无事,不怪玄铁卫。” 老主簿把参茶端过来:“这般懈怠,如何不怪他们?” 云琅不比旁人, 如今各处尚得精细得很。他底子太虚,稍不留神着了风受了凉,再不留神,动辄便又要生病。 老主簿亲自安排, 向来照应得仔细, 只是这些日子云琅要留在医馆, 这才不曾日日备着暖炉参茶:“太不像话, 您从哪条路回来的?” 云琅干咳一声, 不动声色, 扯过条薄些的软裘:“……” “云少将军。” 萧朔接过参茶, 吹了两下, 自己先试了凉热:“月夜奇袭,追捕野兔, 从窗子进来的。” 云琅抱着薄裘:“……” 老主簿这才想起野兔的事, 拍了下脑袋:“对了!那兔子可抓着了?” “抓着了, 只是没抓稳,被咬了一口。” 萧朔看着云琅:“您说得对,的确野得很。” “可要紧么?野兔子不只会咬人, 还会蹬人的。” 老主簿吓了一跳,一阵担忧:“要不要府上医官——” “不必。”萧朔被云琅在薄裘下结结实实蹬了一脚,神色不动,将人连腿按住,把参茶递过去,“不曾破皮见血,只是叫它跑了。” 老主簿松了口气:“那便好……跑了就跑了。” “回头也同玄铁卫招呼一声,看能不能再抓着。” 老主簿也曾随端王射猎,想起旧事,笑道:“野兔子比家兔香得多,在外头整日跑,竟也不见哪里狼狈,又好摸又好抱。烤起来也好吃得很,尤其后腿与屁股……” 云琅刚喝了一口参茶,猝不及防,呛得咳了个昏天暗地。 老主簿茫然,看着自家府里的云小侯爷:“老仆说错话了?可有什么不妥?” “说得不错。”萧朔淡然道,“您回去时,去账房领十两银子。” 老主簿天降横财,虽然不明所以,却仍高高兴兴谢过了王爷:“是。” 萧朔搁下手中卷宗,看着快红透了的云少将军,牵了下唇角:“去歇息罢,我同小侯爷说会儿话。” 老主簿看着两人好好地在一块儿便觉欣慰,忙应了,退出书房外,又特意拎着门外下人仔仔细细吩咐了夜里该送的暖炉点心。 萧朔起身将门合严,绕回榻边。 云琅奄奄一息化在榻上,从头到脚几乎烫手,心神混沌但求一死。 “现在知道难为情。”萧朔隔着薄裘,伸手拍了拍他,“咬我的时候,倒是使了十成力气。” “萧朔。”云琅恼羞成怒,“再多说一个字,你今晚便知道什么叫二十成力气。” 萧朔看着云琅半晌,笑了一声,不再逗弄于他,将桌上灯烛罩得暗了些。 云琅有所察觉,把裹着的裘皮扒开个小口:“你熄灯干什么?!” “……” 萧朔只想叫屋里暗些,免得打搅云小侯爷休息养神。看着云琅十二分的警醒神色,顺手将灯罩扣严:“府上灯油不够,要节省着用。” 云琅不信:“小王爷,那日我从你书房掰回去的珍宝架,你府上少说还有十个——” “十七个,都是宫中赐的。” 萧朔闲道:“赐得太多,砸又砸不完。” 云琅一阵气结,掀了薄裘看着他,心说幸亏工部尚书不在这儿,不然只怕要跳起来打断你的腿。 “盖上些。”萧朔扫他一眼,“折腾一身汗,回头又要着凉。” 云琅这些日子被他管习惯了,不很情愿,还是将薄裘重新扯回来,闭着眼睛蒙在了头上。 萧朔拿了文书,借着昏暗光线坐回榻边,将榻上裹成球的柔软裘皮扒开了个透气的小窟窿:“没事了,睡罢。” “睡了醒醒了睡,再睡都睡昏了。” 云琅不高兴,翻了个身:“我不睡。” “这些年你都不曾好好睡过。”萧朔随手翻过一页文书,“如今多睡些,又怎么了?” 云琅微怔,从小窟窿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榻前的萧小王爷。 灯光被罩子压得昏暗,窗子好好合着,漏进来依稀月影。 萧朔靠在窗前,并不理他,慢慢翻着手上文书。 “我这些年确实没怎么睡。”云琅看了萧朔一阵,撑坐起来,“你睡得也不很好吧?” “我有什么可睡不好的?” 萧朔搁下文书,抄录下来几句:“你满门抄斩,我加官进爵。你被当成忘恩负义、利欲熏心,我是天下公认的无辜苦主。” “你在破庙的古井里打水喝,我在王府里锦衣玉食,酌金馔玉……” 萧朔轻嘲:“我凭什么睡不好?” 云琅看着萧朔漠然无谓的神色,半晌咬了咬牙,侧过头咳了两声。 他不愿显出不适,终归难受得心烦,忍不住抬手用力锤了下胸口。 萧朔蹙了眉,扔下文书要探他腕脉,被云琅抬手推开。 “萧小王爷。你看工部尚书不顺眼,气一气他倒也无妨。” 云琅坐稳,呼了口气:“若再这么气我,你那太阴之地的上好新坟,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胡说什么。”萧朔沉声,“你不愿意听,我不说就是,不必说这种诛心之语——” 云琅失笑:“谁诛心?” “这些年咱们两个谁比谁好过了?你我心里谁不清楚?” 云琅都不想和他吵,把那只手一把扔开:“好话不能好好说,你就非得闹别扭,非说这些话叫人难受是不是?” 萧朔肩背无声绷了一阵,眼底神色变换几次,低声:“对不起。” 云琅还不舒服,拧了个身不理他。 “我说这些话,并非着意气你。” 萧朔坐在他背后,静了一阵,又继续说下去:“我这些年,每日对自己说恨你,其实恨的也并不是你。” “你恨你六大爷,我知道。” 云琅叹了口气,压了压性子不同他计较,转回来:“咱们不是想办法对付他吗?如今看来是难了些,可也不是全无办法,一点点来……” “我的确憎恶当今圣上。”萧朔垂眸,“可还有个人,远比他更可恨。” 云琅蹙了蹙眉:“什么人?” 萧朔并不答话,替云琅掩了下盖着的裘皮:“没事了,我不会再说这个。” “你还恨什么人?”云琅拽着他,不依不饶,“萧朔。” “此事与你无干。” 萧朔挪开云琅手臂,起身道:“也不会误事,你不必多管……” 云琅反手将他按回榻上,沉声:“萧朔!” 萧朔鲜少被他这般吼,动作顿了下,抬起头。 “你恨你自己,是不是?”云琅死死按着他,“你自己有什么好恨的?王府出事、王妃自殁,难道是你的错?我家倾覆,是你的错?你若是实在找不着什么恨的了,自去找个木头小人每天扎三次,少在这儿——” “我不恨这些。”萧朔慢慢道,“我恨我当年,竟懦弱至此。” 云琅看着他,慢慢蹙紧了眉。 萧朔垂眸:“不过一个破玉佩,便不敢与你说明白。” “将你放出京城,看着你打马远走,竟不敢去追你,与你一起走。” “明明知道你有太多话瞒着,没同我说。”萧朔低声道,“看你披着先帝御赐的披风,那般没了生气、行尸走骨的样子……竟真的就不敢问了。” “怎么就行尸走骨了。”云琅堪堪反应过来,“我肉呢?” “行尸走骨,出自张君房《云笈七签》。”萧朔看他一眼,“虽位极人臣,皆行尸走骨矣。” 云琅:“……” 萧小王爷过目不忘。 云琅不同他计较这个,扯了下嘴角,向后靠了靠:“我那时真这么狼狈?” “你那时候,满脸写着只盼我一剑捅了你。” 萧朔看着他:“你我自幼相识,我每日看着你,英飒张扬锐意凌云。从不曾见过云少将军像那天一般心如死灰。” “你每日看我干什么。”云琅牙酸,“不说这个,你那时跟我跑什么,陪我逃亡?” 萧朔坐在灯下,声音轻忽:“有什么不好?” “哪里好了?你又不会轻功,我还得扯着你上房,有追兵,我还得拽着你蹲草稞子。” 云琅一想就头疼:“我原本只要弄一个人吃的东西,有你拖累,还得给你弄一份……” “一只野兔,两条后腿都给你。”萧朔道,“我只吃剩下的就够。” “……”云琅按着右手,忍着没一指头戳倒他,“再提野兔,今夜你我定然有一个人要断条腿。” 萧朔垂了眸,抬了抬嘴角,没再说话。 “别捣乱……”云琅说得正认真,看他来气,隔着薄裘踹了一脚,“你跟着我逃命,且不说有多拖累我,偌大个王府不要了?” “玄铁卫都是端王叔的亲兵,没有你护着,还不让侍卫司拆干净了?” 云琅喝了口参茶,剐他一眼:“老主簿跟着王叔这么多年了,忠心耿耿。一觉醒过来,府上小王爷跑去跟个逃犯浪迹天涯了。” 云琅都不忍心想老人家得被吓成什么样:“说不定哪天,咱们俩隐姓埋名卖酒的时候,看见一位背着包袱找王爷的老人家……” 萧朔轻声:“我知道。” “既然知道,有什么好恨的。”云琅就看不惯他这个劲,“我当时跑了,是不得已。你困守王府,也是不得已。” “都是不得已,谁也不比谁好过,自然谁也不比谁委屈。” 云琅摸了摸萧朔手背,把薄裘分给他些,把人一块儿裹上:“来,再笑一个。” 萧朔静了片刻,竟当真依他所说,又牵了牵嘴角。 云琅吓了一跳:“好乖。” “云琅。”萧朔不容他得寸进尺,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缓声道,“你大可再多说一句。” “罢了罢了,这个也不训你了……” 云琅气力不够,一时还打不过他,能屈能伸:“你那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萧朔淡声道,“只是原本想送你,却不想阴差阳错,没来得及。” 云琅惦记了十来年,还想追问,看着萧朔平静神色,竟没说得出话。 那时候,他忙着准备出征,萧朔忙着替他送行。 云少将军向来闻战则喜,战事越凶险便越兴奋,兴冲冲提兵出征,连别也不曾额外多道一句。 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挨得太紧,压得太沉,一桩连一桩当头砸下来。 多年后再回头看,竟只剩了一句阴差阳错、没来得及。 “你今日训得好。” 萧朔也转了话锋,不再提此事:“往事已不可追,是我囿于昔日,徒增烦恼。” 云琅正徒增烦恼,被萧朔无端戳破,没好气横他一眼。 “我这些年,的确睡不很好。” 萧朔道:“说那些话,不是为了叫你听了难受。” 云琅闷闷道:“是为了叫你自己听了难受。” “是。”萧朔道,“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夜深人静时,一想到你孤身在外,便只盼有人狠狠骂我几句,心里尚可好受些。” “只是我既无长辈教导,又无挚友在侧。”萧朔缓声,“只能自己同自己说些狠话。” 云琅:“……” 云琅越听越不对劲:“小王爷,你这是故意说了叫我心疼的吗?” “是。”萧朔极坦然,“我今日说错话,惹恼了你,若不说些话叫你心疼,你又要同我怄几日的气。” 云琅张了张嘴,佩服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朝他抱了抱拳。 “我已知错,今后再不会说这些话,叫你心里难过。” 萧朔:“你若还生气——” “不气了。” 云琅叹了口气:“你忙你的,我帮你研墨。” 萧朔静静凝注他半晌,坐回案前,重新提了笔。 云琅也跟着过去,扒拉个地方坐了,拿过墨锭慢慢研磨:“我在金吾卫有个认识的人,叫常纪,是右将军。你若有紧急处,可以找他。” 萧朔点了下头。 “编什么理由,如何设法周旋,用不着替你操心。” 云琅边想边说:“常纪是伴驾的金吾卫,我怕他掩饰不过,并未同他说实情。只骗他说送了个与我八成像的替身,给你拷打泄愤,自己趁机脱了身。” “你若与他说话,记得小心些。”云琅道,“切莫露了馅。” 萧朔写下几行字:“好。” “那时我不舒服,没来得及细想。”云琅慢慢磨着墨,“你说这场刺杀未必是外面来的,的确有理……可若是从朝中来的,又是哪一股势力?” “目前尚不知道。”萧朔摇摇头,“先帝朝时,你我年岁尚幼,许多内幕密辛都不清楚。” 云琅看着他,蹙了下眉,没说话。 “你一味要修复同外祖父的关系,我原本不赞同,如今看来,却有道理。” 萧朔道:“我去给外祖父请安时,设法问一问,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消息。” 云琅将墨锭扔在一旁:“萧朔。” 萧朔抬眸:“什么?” “你好好说话,我反而觉得不对劲。”云琅探了探他额头,“怎么回事?” “……”萧朔搁了笔:“我冷嘲热讽,你说我气你。我好好说话,你又觉得不对。” 云琅咳了一声,讷讷:“对。” 萧朔:“你还来问我,是怎么回事。” 云琅也觉得自己有点不讲理,有些不好意思,把人往回按了按:“你接着说,我——” “我不过说错了几句话。” 萧朔咬牙:“你就这般不依不饶,非要再打我几巴掌才出气?” “……”云琅:“啊?” 他只是见萧朔像是仍有心事,不大放心,半点没想过这一层,闻言愣了愣:“我——” “既然你不依不饶,我也与你说实话。” 萧朔再写不下去,将文书用力推到一边:“你问我,这些年是不是也睡不好的时候,我几乎受宠若惊。” 萧朔冷声:“你当真看不出来?” 云琅看着阴鸷得风雨欲来的萧小王爷,干咽了下:“可能有些……看不出。” “我以为你只会问我朝堂之事,问我北疆军情。若非听说我吐了血,你纵然去自寻死路,也不会来见我一眼。” 萧朔死死盯着他:“当年便是这样,你只想让我活着,不管我会不会活得生不如死。” 云琅细想半晌,竟然无从辩驳,苦笑:“我——” “这句是气话。我知道你并非不在意,只是要你照应的事太多了。你左支右绌,实在顾不上,有心无力。” 萧朔眸色阴寒,几乎冷凝成冰:“只是气疯了,说得欠揍的胡话。我明知你听了难受,还说这些,是我对不起你。” 云琅:“……” 云琅不很难受得起来了,摸了摸胸口:“哦。” “可你今日。”萧朔咬牙切齿,“竟只因为怕我睡不好,便特意从医馆回来找我。” 云琅看着他,心底禁不住软了软,握住萧小王爷的手摸了摸。 萧朔肩背绷得死紧,几乎隐隐发抖:“你还摸我的手。” “……”云琅不好意思摸了,要收回来,未及撤开,忽然被萧朔反手用力攥住。 云琅一时吃痛,压了压闷哼,轻声叫他:“萧朔。” “我不知自己怎么回事。” 萧朔死死攥着他:“越想好好说话,反而越说不出。” “我知道。”云琅伸手揽住他,轻轻拍了两下,“你太久没和人好好说话了,你一个人在京城,身边的人要么信不过,要么靠不住……” 萧朔恍若未闻,垂了视线胸口起伏:“我那时原本想说……的确睡得不好,若是你在,就能好很多。” “我想开口让你留下。”萧朔狠狠嚼着这几句话,几乎沥血,“想告诉你,我梦里冷得很,难过得很。” “我知道啊。”云琅轻声,“不要紧的,你不说我也知道,咱们两个——” “可到了嘴边,就都变成了伤你的话。” 萧朔用力闭了闭眼睛:“我明明发过誓,绝不再叫你生气。” “你什么时候发的誓?”云琅愕然,“那你一天也没做到啊……” “既做不到。”萧朔阖了眼,“你要罚我,天经地义罢了。” “……”云琅那日就是心血来潮,倒也不是太想每天揍萧小王爷的屁股,咳了咳:“不罚了,行不行?” 萧朔冷然:“有功不赏,有过不罚,云少将军就是这样领兵的?” 云琅按了按眉心,打算明日同梁太医要一剂解忧抒怀的方子,找萧朔一块儿干个杯。 “从今以后,若我再犯这般讨人厌恶的毛病。”萧朔起身,“你自可来罚我,不必管我说什么。” 云琅张了张嘴:“倒是……也可,只是——” 萧朔不觉得有什么好只是的,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腰带,脱下外袍。 “萧小王爷。”云琅从榻上蹦下来,牢牢抱住他,“不妥。” 萧朔蹙紧眉:“你那日便是这么做的。” “是,我那日便应了一个典故。”云琅叹气,“叫‘自作孽,不可活’。” 萧朔外袍才脱到一半,被他抱得严实,冷声:“放开。” “不放。”云琅摇头,“你先别急……缓一缓。” 云琅从背后牢牢箍着萧朔,摸索了几次,给他慢慢拍胸口:“我知你着急,可这事有什么好急的啊?我又跑不了,就在这儿等着……” 萧朔被他抱得严实,后心的冷汗贴上云琅焐得暖暖和和的胸膛,瞳底激烈冲撞着的情绪隐约渐缓,低声:“别生我的气。” “我若真生你的气,一句话都不同你说,转身就走了。” 云琅久病成医,手法练得很好,帮他慢慢揉胸口:“你并非有意气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好好说话、不知道怎么与人交心了。” “知道。”萧朔沉声,“暂且不记得罢了。” “好好,不记得。”云琅点了点头,飞快顺水推舟,“今日之事,就此揭过吧?” 萧朔静立了半晌,被他慢慢胡噜着胸口,伤人伤己的冷硬肩背一丝丝松下来。 萧朔阖了眼,低声:“你……” 话才到开了个头,老主簿端了两碟煮得嫩滑香甜的酥黄独,高高兴兴进来:“府上新做的,趁热——” 老主簿话头一顿,愣愣看着眼前情形:“趁热……” 云琅没穿鞋,站在地上,抱着解了衣带、外袍脱到一半的萧小王爷:“……” “是这样。”云琅咳了一声,探出头,“小王爷说,他做错了事,所以该挨揍。” 云琅如实道,“故而,王爷让我揍他。” 老主簿:“?” “我与王爷相交甚厚,于心不忍。” 云琅襟怀坦白,诚心诚意:“故而急着阻拦。” 云琅:“如您所见,我正在设法劝阻、开解王爷。” 老主簿:“?” “当真。”云琅说得尽是真话,“我二人正互通心意,尽释前嫌……” “不必说了。”萧朔听不下去,将云琅还在自己胸口的胳膊挪开,走过去,“有劳,您去休息吧。” 萧朔:“明日去账房,领罚十一两银子。” 老主簿:“??” 萧朔接过两碟点心,塞进云琅嘴里,将老主簿亲自送出了书房。 第三十六章 老主簿回了房, 想起云小侯爷与王爷秉烛夜谈,若没些占着嘴的东西,只怕一言不合又要吵架。便吩咐后厨, 细细做了两碟时兴的点心。 一时不察, 净亏了一两。 老主簿年纪大了,人也反应得慢,尚不曾从所见所失中缓过来,便被送到了门口。 老主簿立在门口,看着外袍都不曾穿好的王爷, 又看了看屋里的小侯爷,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出了书房。 云琅才把两碟子酥黄独拼死咽下去,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 追了两步:“您等等, 还没说完——” 不及出门, 身子一轻, 已被人径直端了起来。 云琅坐在萧朔胳膊上, 心情复杂, 看着臂力见长的昔日挚友:“……” “小王爷。”云琅有些怕摔, 揪着他衣领, “你是觉得只把我抱来抱去很是无趣,又找了别的姿势吗?” “地上凉, 你此时折腾, 明日又要不舒服。” 萧朔不理他, 自顾自把人端回榻上,将暖炉塞进云琅怀里:“你刚吃了东西,容易积食, 若困了便靠着我睡。” 云琅根本全无睡意,很是头疼:“我不困,你不要一看见我,除了让我吃就是让我睡——” 萧朔理好衣物,视线映着烛火,从容落在他眼里。 云琅话说到半截,不自觉一怔。 萧小王爷大抵是难得同人好好说过了话,此时心情难得的不错。平日里的尖刺没了,深黑眸底映着烛火,竟透出几分难得宁静安稳的意味。 安稳得……没有半点生死存亡、朝不保夕的样子。 不成体统。 云琅静坐半晌,没忍住笑了一声:“两碟点心,给咱们俩一人一份的,你干什么全塞我嘴里……” “早吃也是吃,晚吃也是吃。” 萧朔将薄裘扔过去,闲倚回窗前,将方才弄乱的文书理整齐:“你若吃着喜欢,不用我塞,第二份也要抢走的。” “……”云琅平白遭了指控,想了半天无从辩白:“那,那我万一不喜欢——” 萧朔好奇:“云小侯爷还有不喜欢吃的点心?” 云琅:“……” 云小侯爷恼羞成怒,隔着薄裘踹了萧朔一脚,抢了份卷宗挪到榻角,自去看了。 萧朔靠在窗前,随手翻了几页文书,搁在一旁,抬起头。 云琅在医馆被看得严,时时有梁太医盯着,稍有折腾就是一针,再不服,一剂蒙汗药下去直接睡透。 不只比前些日子有精神折腾,气色也分明见好了。 翻个卷宗都能翻出惊天动地的气势。 萧朔有意不理会,听着云琅全无章法地哗啦啦来回翻页,果然不到一刻,身边便又凑回来个人。 云小侯爷裹着薄裘,不情不愿:“渴了,倒茶。” 萧朔依言倒了盏热茶,递过去。 “有茶沫。”云琅挑剔,“不好喝,涩口。” 萧朔将茶收回来,拿茶杯盖细细拨了拨。 云琅一向都是整杯倒了、滤去浮沫重斟一杯的,看着萧小王爷半点不风雅的架势,忍不住道:“如此糊弄……” “不然。”萧朔从容道,“我帮你将浮沫喝了?” 云琅:“……” 云琅一把抢过茶杯,一气喝净,推回去:“再来一杯。” “这茶是提神的,你不能多喝。”萧朔道,“夜里睡不着,又要折腾我。” “谁折腾你?”云琅不服气,“我不能彻夜研读卷宗吗?” 萧朔看他良久,笑了一声,重新低下头,翻看着手中文书。 “笑什么?”云琅就知道他准没想好事,扔了卷宗,摩拳擦掌过去呵他痒,“谁没有点长进,我就不能看看这些?你这人——” “别闹。” 萧朔握住他探进衣服里的手:“我这人无趣得很,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真无趣就好了。”云琅两只手都被他制住,没好气念叨,“看着正经,全是蔫坏。” “不错。”萧朔点了点头,将云琅身边乱扔的卷宗拿过来,合上收好,“你看不进去,不必非迫着自己硬读这些。” 云琅仍不服输,对着封皮盯了一阵,总归泄气:“如何这么多废话。” “朝堂公文,就是这般。”萧朔松开手,叫他坐回去,“题头要谢奉天承运,收尾要感朝政清明,看着骈四俪六文采斐然,有用的其实不过三句。” “整日看这些,谁还会说人话。” 云琅天生极不喜这些,自知帮不上他的忙,怏怏坐回去:“你看吧,我不烦你了。” 云琅平白招他,也无非只是担心萧朔仍被心事所扰。如今细看半晌,见他神色并无不妥,也就放了心。 看情形,萧小王爷一时只怕还不打算睡,他再在书房待着,也是平白添乱。 “你看着。”云琅自知坐不住,向外看了看,“你那园子不错,我出去绕绕。” 云琅就不曾走过几次书房的门,披上衣服,顺手推开窗子。 才迈出条腿,便被拽着腰带,径直扯回了榻上。 暖榻铺得软和,云琅倒是不曾摔疼,只是一阵犯愁:“又怎么——” 萧朔仍扯着云琅腰间系带,垂了眸:“你不是怕我梦魇,特意回来看我的?” “是啊。”云琅气结,“可你都不睡觉,哪儿来的梦魇?” 萧朔轻声道:“醒着也会有。” 云琅一时拿不很准萧小王爷是不是又故意叫他心疼,摊在榻上,皱了皱眉。 “你坐在这儿,闹也很好。” 萧朔道:“若实在无聊,来招我也没什么。” 云琅不解:“我这么折腾你,你莫非还能看得下去?” 萧朔搁了手中文书,静静看着他。 云琅被他看的不自在:“怎么了?” “你我相识十余年。”萧朔道,“你从小折腾我,这些年过去,终于想起了问我这件事,有些感怀。” 云琅:“……” “十年前。”萧朔喝了口茶,“太傅要考《中庸》。你比我开蒙得早,早背下来了。我那时候却尚是第一次学,还念不熟。” “陈年往事。”云琅讷讷,“就不提了吧?” 萧小王爷显然很想提:“我在书房内反复诵读,你也难得用功,在边上反复乱背。” 云琅咳了一声,把茶杯拿过来,给他拨了拨茶沫。 “我背第一句,你便接第三句。我背第二句,你便接第五句。” 萧朔看着他:“如此一夜,循环往复。” “我只是想去看赛龙舟,你偏不陪我。” 云琅讷讷:“再说了,第二日你背不上来,被太傅留堂罚抄,我不也暗中替你解围了吗?” “确实。” 萧朔点了点头:“你趁太傅闭目养神,替太傅给胡子编了五股麻花辫。” 萧朔:“太傅忙着满学宫揍你,的确顾不上罚我了。” 云琅没忍住,乐了出来:“少装正经,你那时分明也偷着笑了……” “总之,这般锤炼下来。” 萧朔不同他争论,垂了下视线,继续道:“纵有一日,你在我边上穿着女子的衣裳跳舞,我也能看得下去书。” “我凭什么——” 云琅全然不记得自己昏沉时的胡话,一阵气结:“你整日里都想些什么?!” 萧朔有老主簿作证,不怕他不认账,气定神闲:“来日你便知道了。” 云琅就觉得萧朔如今很不对劲,被拽着出不去,拿过墨锭,闷不做声埋头磨墨。 萧朔看他一阵,抬了下唇角,将文书拿过来:“云琅。” 云琅头也不抬:“睡着了。” “昔日你胡乱折腾,整日拽着我捣乱。” 萧朔慢慢道:“我有时受不了,的确说过一时的气话。” 云小侯爷心比天大,半句都没记住,一时茫然:“你说什么了?” 萧朔静望他一阵,摇了摇头:“你只需知道,那些都是气话,绝非我本意便是了。” 云琅蹙了下眉,按上他手臂,稍稍使力。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腕间被镣铐磨破又痊愈、至今仍未褪去的淡痕。 在他做的那些梦里,也有些起初其实不那么绝望的。 云琅天资极好,看什么都只一遍就能记住,略想一想便能融会贯通。 太傅先生看着凶,其实最宠他,细细挑了君子之基、立世根本的典籍教导,至于那些朝堂花样官场文章,从不让云琅多看一眼。 一来二去,云琅要背的东西自然就比他们少了一大半。 小萧朔坐在书房里,埋头吭哧吭哧地啃为臣之道。听着小云琅有一句没一句地捣乱,头疼到不行,把人往外轰:“快走快走,少来烦我。” “没处去。”小云琅坐在榻上,剥着栗子往嘴里扔,“我把福宁殿的房顶踩漏了,皇后娘娘正让宫女抓我呢,要打十下屁股。” “不回宫,你便没处去了?”小萧朔气极,“我要背书,你就非要来我书房里?” “对啊……不然呢。” 小云琅愣愣道:“我还能去镇远侯府吗?” “不去侯府,也有的是地方。” 小萧朔一篇《谷梁传》背了三天,哪句都不挨着哪句,一气之下沉声道:“君子立于天地,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去?” 梦里,小云琅怔了半天,忽然一笑:“也是。” “你怎么了?”小萧朔一时气昏了头,见他反应有些奇怪,扔下书皱着眉道,“我不是轰你走,只是叫你安生些,你——” “天大地大。”云琅潇潇洒洒挣开他,“何处不能去。” 小萧朔心底一紧,抬手再去抓,云琅却已推开窗子,跳出了书房。 追上去时,那扇窗子竟不知何时被彻底锁死,再推不开了。 …… 萧朔抬手,握住云琅按着自己的手臂。 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在那些梦境里醒来,躺到天明。 有时他也会想,究竟哪来那么多非要看的书,哪来那么多非要背下来的东西。 哪有那么多一定要做的事。 “真能醒着做梦啊?” 云琅被他引得不安,伸手在萧朔眼前晃了晃:“回回神,咱们两个快拧成麻花了。” 萧朔收回心神,将手放开。 “你愿意叫我在书房,我待着就是了。” 云琅坐回榻上:“你看你的,我——” 萧朔道:“不看了。” 云琅愣了愣:“啊?” “困,不想看了。”萧朔低声,“想睡觉。” “哦。”云琅点点头,心说萧小王爷这睡意来得着实突然,“那……老规矩,你睡里间,我睡暖榻?你收拾一下,把你这堆书抱走——” 云琅话未说完,眼睁睁看着萧朔俯身,把自己端了起来:“……” “小王爷。”云琅指了指,轻咳一声,“书在那儿,抱错了。” “你睡里间。” 萧朔看了一眼窗子:“我向来不愿睡里面。” 云琅撇了撇嘴,心说王妃当年亲手给你缝了个枕头,就放在内室,你当年分明喜欢得很,怕王爷说没有男儿气概,日日都要进去偷着抱。 时势倒转,云琅不同他计较,没翻扯往事:“你还有多少折梅香?” “不少。”萧朔俯身,摘了他腰间玉佩,“做什么?” “这东西定神安眠,最治夜梦不宁。” 内室地上铺了厚实绒毯,云琅很怀念自己的腿,蹦下来走了两步:“你这些年都没点过吗?” 萧朔蹙眉:“一月只产三两,若是我再挥霍了,你回来如何够用?” 云琅张了下嘴,莫名被萧小王爷一句话戳在心底,半晌没能再说得出话。 书房与偏厢虽处两室,中间也有连通,点一支香两边都能闻见,倒也不算挥霍。 萧朔出了门,将折梅香取出来点上,插在香炉里,搁在了两室中间。 他做得极仔细,不出一刻,清幽香气便袅袅散了进来。 云琅张开手臂摊在榻上,躺了一阵,看着帘外模糊人影,轻轻呼了口气。 萧朔只在书房外间,并不进来,也当真不再看那些看不完的文书。只叫了一次热水,便熄了灯。 云琅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歇过了那一会儿,撑坐起来,看了看这间内室。 与记忆里变化不大,萧朔小时候开窍比旁人慢,走不稳当,七八岁了还一推就摔。王妃特意叫人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两人无论怎么闹,都半点儿不必担心。 王妃手制的枕头还搁在榻上,大抵是年头久了,看着虽然破旧了些,却还浆洗得格外干净。 云琅不敢擅动,捧到一旁仔仔细细放好了,精心理好枕形,掸了掸灰。又去内室供奉灵牌的小阁前,静静跪了一阵。 月上中天,夜色愈宁。 云琅在灵位前磕了三个头,回了榻上。他如今精力尚弱,此时已隐约觉得疲累,翻来覆去了一阵,便不知不觉睡熟了。 外间,萧朔在榻上翻了个身,将玉佩握在手中,静静阖了眼。 第三十七章 翌日一早, 萧朔按商定好的进了宫。 云琅醒来时,书房外间已只剩下了老主簿在收拾。 老主簿理好文书,听见内室动静, 轻敲了两下门:“小侯爷?” “他已见皇上去了?” 云琅披着外袍, 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几时去的?” “寅时刚过。”老主簿道,“说是随宗室年终祭祖,要连着去几日。” 这个云琅倒是知道,本朝旧例,年终既要祭谢天地, 也要在宫内设坛祭祖。只是每年时日都要由礼部着人推算,挑选黄道吉日,倒并非固定哪一日。 萧朔虽不及他在宫中的时日多,但当年也受太傅悉心教导。进退之道、周旋起来倒是用不着担心。 云琅与他谋划过几次, 心中大略有数, 点了点头, 又将桌上的几本书翻起来看了看。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老主簿候在边上, 已看他四处翻找了半天:“用不用叫下人来帮着找?” “不用。”云琅看了一圈, “我戴的那块玉佩, 今早醒来没看见, 说不定掉在什么地方了。” 老主簿闻言有些着急:“这如何能不找?” 云小侯爷身上戴的东西就没有便宜的, 说不定又是什么前朝的古玉、大理送来的上好翡翠。 “是什么样的?” 老主簿不放心,当即便要叫人帮着找:“也不知怎么回事, 近来府上总是丢玉佩, 说不定是——” “萧朔总戴那个。”云琅干咳一声, “我看着好看,拿来戴了两天。” “……”老主簿已带人找了两天王爷丢的玉佩,闻言心情有些复杂, 立在原地:“这样。” “昨晚闹得没分寸,不一定掉在什么地方了。” 云琅索性不找了,将衣物穿戴整齐,收拾妥当:“我先回医馆,免得梁太医举着针来王府扎我。” “您等一等。”老主簿回神,忙拦着他,“王爷吩咐了,不叫您上房,府上套车送您回去。” 云琅原本总觉得马车慢慢吞吞晃晃悠悠,坐起来实在磨人。近来坐多了琰王府的马车,竟莫名觉得舒服得很,倒也无不可:“也好。” 他还惦着萧朔,想了想,终归不很放心:“若他回来了,便派人告诉我一声。” 老主簿还在想昨晚的事,看着云琅,又不很敢问:“是。” “还有,告诉他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 云琅笑道:“我又不是日日有精神头折腾,他夜里睡不着,实在想去医馆找我,去就是了。” 老主簿:“……是。” 云琅细想了一遍,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妥当,放了心:“就这些,我走了。” 他还要回医馆挨扎,当下不再耽搁,起了身便要出门。 走到门口,窗外忽然生出一阵骚动。 琰王府向来极清净,下人也进退有度,不会无故慌乱。云琅蹙了下眉,心头微沉:“怎么回事?” 老主簿也变了变脸色,正要出去问,迎面已急匆匆跑来了个灰头土脸的玄铁卫。 “横冲直闯,像什么样子?” 老主簿将人拽住:“慢慢说!” “蔡太傅来了,一定要进王府,门将拦不住。”玄铁卫只得站住,慢慢道,“谁拦骂谁,骂了一路,如今已闯到了书房外面……” 老主簿:“……” 云琅眼疾手快,把两人一并扯进来,严严实实关上了书房的门。 玄铁卫不知所措,还愣愣站着。云琅把人戳在门口堵门,拽过老主簿:“堵上耳朵。” 老主簿怔了下:“为什么?” “别管。”云琅蹲在窗下,牢牢堵住耳朵,“先堵就是——” 话音未落,窗外已平地炸了一声厉喝:“萧朔,给老夫出来!” 老主簿反应不及,震得恍惚半晌,晃悠悠蹲在地上。 云琅借着空档,飞快扯了条宣纸,揉成两团,严严实实塞在了耳朵里。 蔡老太傅名叫蔡补之,是学问大家,清誉满门,到本朝已连做了三代太子太傅。 老人家早已过了古稀之年,身子却仍硬朗得很。今上登基,本想致仕颐养天年,却仍被皇上几番诚请,加授大学士虚衔,留在了天章阁内。 云琅少时在宫中,同萧朔一块儿念书,受得便是这位老太傅教诲。那时学宫里便没几个消停的,一群不大点儿的皇子皇孙乱哄哄胡闹,老人家从不给半点天家血脉的面子,一嗓子就能震懵一大半。 “把门堵严。”云琅自小和蔡太傅斗智斗勇,很熟悉,“不论说什么,绝不可打开,老太傅是练螳螂拳的,说不揍人,戒尺都能抡出三段残影……” “把门打开!”蔡太傅怒道,“老夫又不会揍你!” 玄铁卫:“……” 玄铁卫不敢说话,严严实实堵在门内。 “这些年看在你年幼失怙,老夫从不曾多管教你半句……任由着你折腾!” 蔡太傅堵在门外,厉声呵斥:“你口称恨云氏满门,老夫当你是说给别人听。你举止荒谬无度,老夫当你是韬光养晦,藏锋隐芒。你四处追捕云家小子,老夫当你名为寻仇,其实心念旧情,暗中设法保他性命!” “老夫始终以为知你懂你,才放手任你施为。” 蔡太傅怒火中烧:“却不想竟一时不察,高估了你!” 云琅一步走得慢了,被堵在书房里,蹲在窗户下身心复杂:“太傅这些年……没在别的地方这么喊过吧?” “没有没有。”老主簿忙摇头,“这些年蔡太傅都在天章阁内不问世事,今上下了几次旨,想请太傅教导两个皇子,都被他以‘残躯老迈、有心无力’为由婉拒了。” “那就好……” 云琅松了口气:“若是在宫里这么喊一段,我们两个也不必折腾,直接隐姓埋名逃命去算了。” “不可。”老主簿吓了一跳,“天大地大,能逃到哪儿去?” “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云琅隐蔽起身,从门缝朝外瞄了瞄,朝老主簿悄声道:“您撑一阵,我跳窗户走……” “休想跳窗户,老夫知道你在里面!” 蔡太傅气得白发三千丈:“你蹲下前,老夫在窗户上看见你的影子了!” 云琅:“……” 老主簿:“……” “老夫原以为,你虽然口中说那些发狠的话,心里其实比谁都惦着云家小子!” 蔡太傅怒气冲冲,牢牢堵在门外:“可你竟真下得狠手,将他活生生打成了肉泥!!” 老人家气得手抖:“老夫从来想不到,你竟是这般心狠手辣、昏庸混沌之人!昔日家变,竟让你被仇恨所惑,糊涂至此……” 云琅眼看着自己从碎成一地越来越惨,一时越发懂了什么叫三人成虎,心情越发复杂:“下一次我会变成包子馅吗?” “不可说。”老主簿忙摆手,“您长命百岁,哪会是什么包子馅?” 云琅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身上衣物,理得端正齐整,凝神推宫过血,叫脸色看起来好了些。 老主簿看着他,有些不安:“您要见太傅吗?此时现身,是否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云琅扯了下嘴角,“叫老人家这么劈头盖脸训萧朔一通,小王爷听着如何先不论,我听见了,要难受死的。” 老主簿愣了下,看着他,心底一阵酸楚:“多谢……多谢您了。” “和我说什么谢。”云琅呼了口气,示意玄铁卫开门,躬身行礼,“太傅——” 蔡太傅正训到激烈处,见人出来,看都不看,将左手一把扯过来,一戒尺狠狠打在了手心。 云琅:“……” 蔡太傅疾言厉色,还要再训斥,甫一抬头:“……” 老主簿耳朵里塞着纸团,讷讷倒茶:“您坐。” 云琅不止替萧小王爷挨了顿骂,还挨了一戒尺,看着掌心,颇为怀念:“一别经年,您老功力分毫不减……” “怎么——怎么回事?”蔡太傅牢牢拽住他,上下看了几次,“你如何死里逃生的?” “以后景王爷给您带的话,都不必听。” 云琅扶着他坐下,好声好气解释:“我好好的,没被琰王酷刑拷打,前些日子萧朔把我从刑场抢回来,就藏在府上了,我们两个——” 蔡太傅充耳不闻,反反复复看着他,哆嗦了几次,伸手摸了摸云琅的额顶。 云琅一张嘴,眼眶倏地红了,低头笑了下,直直跪在他膝前。 蔡太傅拽了几次,没能把人拽起来,将云琅死死护在眼前,老泪纵横。 书房静得落针可闻,老主簿倒好了茶,悄悄将玄铁卫扯走,仔细合严了门。 “您看,我活着呢。” 云琅仍带了笑,跪在地上,抬手替老人家拭了泪:“您别训萧朔,他经不起骂了。” “老夫何曾不知道……” 蔡太傅说不下去,咬牙扯着他:“跪着干什么?起来。” “您教训,我替他听着。”云琅温声道,“这些年,叫您挂心了。” “教训就教训,你几时还学会跪着听训了!”蔡太傅瞪他,“地上凉,你如今身子究竟怎么样?不可任性——” “我们两个……没什么可跪的长辈了。” 云琅轻声:“您让我跪一会儿,心里好受些。” 蔡太傅手颤了下,红着眼睛看他半晌,重重叹了一声。 云琅看着老人家的白胡子,抬了下嘴角,膝行两步,给他奉了杯茶。 “你怎么知道是景王来说的?” 蔡太傅接过茶水,喝了一口:“萧错那小子风风火火的,同老夫说起此事,只说你被打成肉泥送去了城西医馆,老夫原本还不信……” “今日却见了琰王同宗室祭祖,颇受恩宠。” 云琅道:“您心下便生了疑虑,又在宫中四下打听了一番,是不是?” “看来此事……也是你们两个算好的。” 蔡太傅总算想明白,气哼哼道:“你二人谋划朝堂,为何不找老夫帮忙?” “谋划朝堂,自然要做见不得人的事。”云琅苦笑:“您是当今名士,满门清誉,何必——” 蔡太傅举着戒尺:“来,再多说一句虚头巴脑的混账话。” “……”云琅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怕您骂我。” “若是不先骂了他一顿,散了火气,定然还要狠狠骂骂你。” 蔡太傅狠狠点着云琅脑袋:“怎么就这般想不开?啊?你才多大,家国天下就不要命地往肩上扛,那是你扛的东西么?” 云琅任他教训,低头笑着不说话。 “若是先帝先后在,定然——” 蔡太傅叹了口气:“行了,你没跪够,老夫看够了。” 蔡太傅将人硬扯起来:“坐下,说你们打算干的事。再有隐瞒,一人五十下戒尺。” 云琅掌心火辣辣的疼,往袖子里藏了藏:“不敢。”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蔡太傅冷斥,“是怕老夫这些年变了心性,去帮如今这位皇上来对付你们了?” 多年师生情谊,云琅倒不至于这般丧天良,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 云琅:“……” 云琅看着蔡太傅高高举起的戒尺,把话咽了回去:“如今朝局情形晦暗,今上忌惮至此,只退不进,博不出生路。” 如今两人在宫中根基太浅,一味固守着不牵连他人,倒是把旁人都摘出去了,却也只怕也再难走得下去。 蔡太傅久负盛名,性命早已不是皇上轻易能动得了的,若是真被牵连,无非去朝归隐,于老人家倒也不是坏事。 云琅静坐一阵,定了定心神,将工部尚书所言捡出重点,大致说了一遍。 “此事不可不管,却也不能叫工部尚书出头。” 云琅缓声道:“若是不管,一来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三番五次叫人行谋刺之事,而朝中竟无能为力。如此疲软,定然招致外敌环伺,当年戎狄乱京之事,只怕难免重演。” “二来……现下,皇上也不能出事。” 云琅拿过茶壶,替太傅将茶盏续满:“如今皇上刚即位一年,一旦出事,朝局定然动荡。朝局动荡,边境必乱。” “如今北疆不宁,朝中除了我能统兵迎敌,再无一战之将……” 云琅静了片刻,低头笑笑:“此事我终归有私心。国难当头,竟因一己私欲有所犹疑……故而耻于相告。您要罚,还请换只手打。” 蔡太傅静坐良久,长叹一声:“你原本毕生都该是征伐沙场的良将,如今被迫要懂这些朝堂纷争,才是国中之耻。” 云琅笑笑:“我毕生都会是征伐沙场的良将。” 蔡太傅眼底倏地一颤,看他半晌,不再多说:“罢了,此事不准再提。” 云琅低头,温声应了句是。 “你们如今是要博得皇上信任,叫皇上觉得如今朝中,宗室内只有萧朔可用。” 蔡太傅道:“此事可有用得上老夫的?” 云琅还在反复思量此事,闻言稍一沉吟,静了片刻又道:“太傅可愿意再出一次山,教教如今的皇子宗亲们?” “一群木头。”蔡太傅拉了脸色,“老夫懒得教。” “正因为是一群木头。” 云琅笑了笑:“皇上如今有两个皇子,资质都平平。如今皇上正值盛年,又是刚即位,他们来不及动争储的念头,也不曾开始招揽幕僚。” “这不正好?”蔡太傅茫然道,“宫中上下,谁不知道他们资质平平——” “皇上还不知道。” 云琅静了静,慢慢道:“自己的孩子,纵然知道,也总觉得是只是还未开窍罢了。” 云琅轻攥了下拳:“除非,这个资质平平的定论是您下的……” 蔡太傅想了片刻,豁然开朗,一拳砸在掌心:“正是。” “不在你这儿耽搁了,老夫回去就说要教皇子宗亲。” 蔡太傅匆匆起身:“教个几日,就去骂他们都是一群木头,不堪造就……叫皇上知道,这群宗亲里只萧朔一个聪明蛋。” 云琅轻扯了下嘴角,仍垂了视线,静坐在桌边。 “还有什么可想的?”蔡太傅看着他,“你出的主意,你自己还有犹疑吗?” “如今朝局动荡,被扣上个平庸的帽子,暂不出头,也未必是坏事。” 云琅摇了摇头,笑了下:“我只是——” 云琅不着痕迹按了下胸口,轻吸口气,慢慢呼出来:“太傅,我很想回去痛痛快快打一仗。” 蔡太傅立在桌边,看着他,慢慢皱紧了眉毛。 “胡乱矫情罢了。”云琅笑笑,“府上有马车,送您回去。” “跟老夫一块儿走,老夫要先去梁太医那个医馆一趟,问问你如今的身子究竟怎么样。” 蔡太傅虎着脸看他:“什么都往心里压,也不想想你若积郁成疾,萧朔那小子要怎么独活。” 云琅干咳一声:“您来时不是这么说的,还觉得萧朔把我打成了肉泥……” 蔡太傅恼羞成怒,举起了手里的戒尺。 “……”云琅能屈能伸:“您教训得是。” “你不就是被拘在这儿整日里盘算这些,心里不痛快,想找人打架?” 蔡太傅想不通这种事有什么难的:“拿纸笔来。” 云琅隐约生出些不祥预感:“做什么?” “老夫要带你走,等不了他回府。” 蔡太傅沉声:“给他留张字条。” 云琅干咽了下,抱着桌子摇头:“我不。” “利索点。”蔡太傅横眉冷目,“别磨蹭!” 云琅就知道定然不是好话,宁死不屈:“不。” 蔡太傅为人师表,深谙有教无类的道理,春风化雨地举起了手里的戒尺。 云琅:“……” 云琅屈打成招,起身拿了纸笔,一个字一个字按着蔡太傅教的写完,放在了桌案最醒目的地方。 蔡太傅急着去医馆,没叫王府管饭,把人拎上马车,匆匆走了。 - 萧朔从宫中回来,已过了晌午。 宗室祭祖要过大庆殿,经过承平楼时,萧朔暗中使了个绊子,叫大皇子萧泓一脚踏空,摔了十来个跟头,一不留神撞开了暗门。 萧泓摔得鼻青脸肿,气急败坏,当即要申斥负责护卫的殿前司。闹了半日,连金吾卫也引来了。 萧朔冷眼旁观,静待事情闹大。按着云琅的嘱咐,找到金吾卫的右将军常纪,说了几句话,不着痕迹办成了这件事。 宫里尚不见反应,可也不会太久,大抵一两日之后便会有回音。 事已至此,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还要两人再商议妥当。 萧朔落轿回府,一路进了书房:“小侯爷回医馆了?” “回去了。”老主簿忙道,“您还好吗?” 萧朔轻点了下头。 他昨夜睡得好,醒时又看见云琅睡得安宁,进了宫中斡旋半日,竟也不觉得太过难熬。 萧朔摸了摸袖子里的玉佩,拿过茶水,喝了一口:“备车。” “没有车了。”老主簿讪讪,“车被蔡太傅带走了,说大宛马拉车,暴殄天物。” 萧朔蹙了蹙眉:“蔡太傅来过?说什么了?” 老主簿低着头,不敢说话。 “不说也罢,左右是来骂我的。” 萧朔淡声道:“可留了什么话?” “蔡太傅没留……可小侯爷留了。” 老主簿替他把桌上那张纸拿起来,战战兢兢:“您看看吗?” 萧朔半分没能照顾好云琅,并不想见太傅,一时有些心烦:“念。” 老主簿缓声劝:“您自己看的好……” “府上如今念个纸条,也怕隔墙有耳了?”萧朔一阵烦躁,“念!大声些。” 老主簿还想劝:“您……” 萧朔没了耐心,沉下神色抬头。 “小侯爷说。” 老主簿飞快抄起纸条,逐字逐句:“他不过来咱们府上睡了几觉,最珍惜的东西便没了。” 萧朔:“……” “什么东西?!”萧朔皱紧了眉,“他几时——” 老主簿结合当时情形,觉得蔡太傅逼云琅写得“最珍惜的东西”,应当是统兵为将的潇洒纯粹、坦荡胸襟。 但云小侯爷没写明白,老主簿也不敢擅加注解,横了横心念道:“于心不甘,郁郁不平。” 萧朔:“……” “决议……同您打一架。” 老主簿心事重重:“定于今夜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时。” 萧朔用力按了按眉心,深吸口气,强压着呼出来:“什么地方?” 老主簿讷讷:“王爷,您——” 萧朔平白被人怀疑“趁云小侯爷熟睡之际、夺了云小侯爷最珍惜的东西”,冷气四溢抬眸。 老主簿哆哆嗦嗦闭上眼睛:“医馆……” 萧朔沉声:“念完!” 老主簿:“榻上。” 萧朔在桌前,纹丝不动静坐了一阵,霍然起身进了内室。 老主簿不敢出声,悬心吊胆趴在门口,眼睁睁看着萧小王爷把王妃当年亲手做的、上头绣着云琅名字的枕头狠狠按在榻上。 不出声音,咬牙切齿揍了今年的第三百六十七顿。 第三十八章 医馆榻上, 云琅躺得端端正正,虚心听着两位老人家的教训。 “半夜偷跑,到了行针的时候还不回来。” 梁太医叫来小药童, 把一盆黄连倒进了药炉里:“再有一次, 就把你绑在榻上。” “您放心。”云琅真挚认错,“再不偷跑了。” “好好的身子,竟叫你糟蹋成这样。” 蔡太傅满腔怒火,站在榻边瞪他:“如今竟还这般不知心疼自己!” “知道了。”云琅诚恳保证,“定然心疼自己。” “这话听你说了千百次。” 梁太医捏着银针, 一句扎一针穴位:“不卧床,不静养,不宁神,不静心。” 云琅点头:“是……” “不像话!”蔡太傅气得胡子乱飞, “看看你如今的情形, 比肉泥强出多少?!” “……”梁太医放下银针:“话不可乱说, 如何就不如肉泥了?” “他当初何等扛揍?那时你说他九死无生, 不也都好利索了!” 蔡太傅仍在气头上:“如今这般缠绵病榻, 身子弱成这样, 如何是乱说了?” 梁太医最烦有人提当年九死无生的事, 拍案而起:“说了千百次!他那时原本就是绝命的伤势, 运气好命大罢了!你这老竖儒——” “江湖郎中!”蔡太傅瞪眼睛,“你若治不好他, 老夫自去找人给他治, 免得再重蹈当年之事!” …… 小药童头一回见眼前阵仗, 抱着黄连罐子,愣愣立在一旁。 云琅躺在榻上,眼睁睁看着两人吵成一团, 伸手把人往榻边拽了拽:“来,一会儿就要扔东西了。” 小药童有些紧张:“会扔什么?” “捡着什么扔什么。”云琅侧头,上下打量他一圈,“放心,你长大了,你师父扔不动。” 当年在宫中,梁太医尚是御医,受他所累,便同蔡太傅结了旧怨。 云琅那时被萧朔从崖底一路背上来,一条命已去了大半,躺在榻上生死不知。老太傅急得暴跳如雷,将太医院说他活不成的都轰走了,给有旧交的隐世名医写了一圈信,日日亲自来看。 有了萧朔从王府里偷拿出来的保命药,又有四方名医、杏林圣手相助,硬是将他一条命拉了回来。 太医院毕竟心虚,来行针用药也都讪讪的。云琅躺在榻上昏昏醒醒,病恹恹的,都隐约记得梁太医同蔡老太傅吵了不知多少次。 旧梦重现,云琅一时有些怀念,侧头看了阵热闹。 他那时年纪尚小,稍有些力气便躺不住,身上又难受,忍不住想折腾,其实很不配合。 先帝心疼得团团转,云琅说什么是什么,半点狠不下心管他,若没有梁太医隔日行针、一碗接一碗的药硬逼着他灌下去,说不定便要损了根本。若不是蔡太傅整日里盯得紧,再难熬绝不准他乱动,断骨痊愈时难保要长歪几处。 两位老人家各有各的脾气,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倒也吵出了些交情。 云琅本以为这些年过去,情形总该好些,却不想竟还是见了面便要吵架。 “老友叙旧罢了。”云琅扯着小药童不受波及,悄声安抚,“吵不出大事。” 小药童苦着脸,看着被扔出去叙旧的精巧暖玉雕花小药杵,心疼得直吸气。 “怪我。”云琅大大方方:“再给你买一个。” “你有银子吗?”小药童有些担心,“若是乱花钱,那个不是你家的王爷知道了,会不会动手揍你?” 云琅咳了一声,细想了想:“不会,他还怕我揍他呢。” 小药童看着云琅瘦削单薄的肩背,有些不信,看了看他,把自己的小药罐偷出来抱着,蹲在了榻边。 云琅无从证明,一时有些高手孤独的落寞,轻叹了口气,顺手摸了条薄毯拽过来,平平整整搭在了自己身上。 他如今用的药有不少安神助眠的,动辄便容易犯困。打了半个时辰的瞌睡,一觉醒过来,刚好听见两人吵完。 梁太医本就因为当年的事抱愧,论起口舌之争,也远不如饱读诗书的当朝名士。怒气冲冲扔下一句“竖儒不足与谋”,扯着小药童夺门而出,去扎蔡太傅的小人了。 蔡老太傅出了满腔恶气,从容敛衣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梁太医医术精湛,当年也只是在宫中做事,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将话说满而已。” 云琅刚被起了针,撑着坐起来了些,无奈笑笑:“您也不要老是提起此事……” “我与他的事,你个臭小子少来管。” 蔡太傅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喉咙,又细看他脸色:“你如今觉得如何,平日里可还难受的厉害么?” “偶尔乏力,躺一躺罢了,没那么难熬。”云琅笑笑,“不用您偷着给我买泥人玩儿……” 蔡太傅被他平白戳穿,虎了脸:“谁说是老夫买的?” 云琅咳了两声,笑着应了是:“这等玩物丧志的东西,绝不是您买的。想来定然是我梦中祈愿,天上掉下来,藏在了我枕头底下。” 蔡太傅抬手作势要打,看他半晌,又重重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如今身上哪还有个容得教训的地方。” “右手。”云琅实话实说,“左手就算了,刚替萧朔挨了您一戒尺……” 蔡太傅早被他气惯了,瞪了云琅一眼,伸手扶着他的背,向软枕上小心揽了揽。 云琅又有点不争气,低头抬了下嘴角,将眼底热意按了回去。 “你小时候最是怕疼。” 蔡太傅扶上他脊背,才觉云琅背后已叫冷汗湿透了,忍不住皱了眉:“当年打戒尺,人家萧朔闷声不吭,你喊得坤宁殿都能听见。” “所以您就不敢打我了,怕我是因为开弓练剑磨得手疼,经不住戒尺。” 云琅咳了一声:“像他那般实心眼,不就被您从小打到大?” 蔡太傅如何不知道他这些小花样,瞪了云琅一眼:“后来端王来告诉我,开弓练剑手上会有薄茧,打着一点不疼。” 云琅微愕:“您知道?那您还——” “还不是那个实心眼的小子。” 蔡太傅没好气:“他老子刚走,他就进来求我。说你要上战场,手疼了拿不稳马缰,跑不快,便要被人家欺负。” 云琅头一回听这个,一时好奇:“他还说了什么?” “老夫又不是不好商量,不打手板,罚个禁闭半日潜心读书,总不伤你。” 蔡太傅道:“他却又说,你在外行军风餐露宿、奔波劳顿,身子有所亏空,难得有些歇息的时候,不该被禁闭再占去半日。” “老夫气得不行,只得对他解释,老夫并非有意罚你,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若纵着不管,你早晚能闹上天。” 蔡太傅越说越来气,喝了口茶:“他却说若你闯了祸,只管罚他,他再来劝诫管教你。” 云琅不知此事,顿了片刻,失笑:“什么道理……” “正是,老夫教了这些年的书,如何有这等道理?” 蔡太傅想起往事,仍觉头疼:“当即便问他,能管你一时,莫非能还管得了你一世……” 云琅怔了怔,低声问道:“那他——” 蔡太傅又好气又好笑:“他竟对我说,能。” 云琅靠在榻前,心底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跟着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那两年他跟着端王打仗,去学宫的机会本就少了许多。偶尔闲下来,又要跟着练兵习武、演练战阵,其实已不怎么能见着萧朔。 有几次,萧朔好不容易将他堵在学宫,板着脸立了半晌,又只是训他荒怠学业、不知进取。 云琅不喜欢挨训,还当萧小王爷是哪里看他不顺眼。自问惹不起躲得起,闲暇时便多去了宫里,不再如幼时一般,整日里有事没事往端王府的书房跑。 那之后……他和萧朔再见面的次数,一双手竟都能数出来了。 “罢了,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蔡太傅不再说这个,摆了下手:“你如今的情形,在宫里可还瞒的结实?若真到不可为之日——” “只信得过的人知道。”云琅点了点头,“纵然有一日瞒不住了,我也保得下萧朔。” “谁问萧朔了,老夫问的是你。”蔡太傅皱眉,“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云琅平白又被训了一顿,干咳一声:“我……也有脱身之法。” 这一次云琅在京城现身,自愿就缚,是为了保住朔方军不失。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跑,十个侍卫司也未必捉得住他。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多得是,真到不可为之时,要找个没人找得着的地方,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云琅定定心神:“只是如今诸事未定,未进先思退,非取胜之道。” “倒是比老夫有豪气。” 蔡太傅看着他眼底未折心气,隐约放了心,笑着倒了杯茶:“这话说得对,老夫自罚一杯。” “您是长辈,忧心的是我们两个安危,惦着的是我二人性命。” 云琅笑了笑,以参汤略一作陪:“不能比。” 蔡太傅懒得同他多说酸话,眼底浸过温然,照云琅脑袋上一敲:“除了去教训那几个宫中的木头,可还有什么要老夫做的?” “此时没有。”云琅摇了摇头,稍一停顿,又道,“不过有件事,我一时还不曾相通,想请教太傅。” 蔡太傅有些诧异,挑了眉毛:“还有你小子想不通的事?” “您这是教训我。” 云琅失笑:“等日后诸事稳妥,我定然日日去天章阁受教,让先生打手板。” 蔡太傅假意瞪他,半晌自己先绷不住了,摇头失笑:“你这张嘴……罢了,要问什么?” “朝局关系、公室宗亲,实在错综复杂,我并不熟悉。” 云琅道:“我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施恩于萧朔,要扶持他,却想不通皇上是要靠扶持他来对付谁。” “环王叔卫王叔自不必提了。萧错这个景王当得自在逍遥,虽然聪明,可也半分无意于朝政。我前日叫御史台将百官疏送来一份看过,朝臣几乎铁板一块,各家军侯勋贵,也没有势力大到值得皇上忌惮的。” 云琅沉吟着,轻捻了下袖口:“我一时还想不通,是什么人叫皇上如此忌惮,不惜冒险扶持萧朔……” “此事倒并非怪你想不通。”蔡太傅道,“你二人年幼,不知道罢了。” 云琅微怔,抬了头:“太傅知道?” “隐约知道些,不很拿得准。” 蔡太傅点了下头:“老夫当年很不喜欢这些,故而虽然听见过些风言风语,知道的却并不详尽……你方才说朝中铁板一块,是谁告诉你的?” “御史中丞信里所说。”云琅有些迟疑,“中丞秉性方正,想来——” “何止是秉性方正,那就是个榆木疙瘩。” 蔡太傅听他提起,便止不住皱眉:“他倒没什么异心,迂得发憨罢了。” 云琅想起御史台狱中那半月,险些没压住嘴角,咳了一声:“是。” “你若问他,朝中自然是铁板一块。” 蔡太傅喝了口茶,不以为然:“御史台这几年都被打压排挤,不论弹劾哪个,不是被申斥就是搁置不理。在他看来,朝堂当然是块铁板,是个官他就撞不过,只能去撞柱子……” 云琅没绷住,一连咳了数声,尽力压了压:“依您所说,如今朝堂……其实并非尽在皇上掌握之中。也有不同势力,只是御史台一样都惹不起罢了?” “正是。”蔡太傅道,“就不说别家,三司若是叫皇上牢牢把持着,偌大个禁宫,就真能让人这般堂而皇之修一条行刺的暗道出来?” 云琅心头跟着一动,抬了头,若有所悟。 “你二人不缺心思谋略,对朝政不熟而已。” 蔡太傅点到即止,看看时辰,起身道:“老夫既然打算重新教一教宗室子弟,琰王便也在其列。有事没事,让萧朔去我那儿几趟。” “是。”云琅回神,见老人家要走,忙撑身下榻,“您——” “躺着!”蔡太傅横眉立目,“别让老夫亲自动手。” 云琅无奈,只得坐回榻上:“是。” 蔡太傅最气他不知自惜,瞪着云琅:“若非如今情形紧要,还不如把你轰回去,让琰王建个屋子,把你藏进去算了。” “……”云琅听过这个典故,清清喉咙:“这也是萧小王爷和您说的吗?” “是。”蔡太傅被这两个小子烦得不行,“你刚跑了那一年,他来找老夫,喝醉后说的。” 云琅一时有些想不通:“他来找您……是怎么喝醉的?” “他说他想烂醉一场,想了三个月,一个能安心醉死的地方都没找着。” 蔡太傅好好在家做学问,大半夜被学生带着一车酒堵了院子,也憋屈得很:“老夫说了不喝说了不喝!他还非要让,第二日可真是头疼……” 云琅一时哭笑不得,竟不知心底是酸是疼,静静坐在榻上,垂了视线,轻揉了下衣角。 “躺下歇着吧,老夫回宫里,再去替你们打探别的事。” 蔡太傅不准云琅再送,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下次见你,定要要给老夫活蹦乱跳地上房顶,知道吗?” 云琅牵了下嘴角:“是。” 老太傅向来利落,不再耽搁,拂了衣袖,匆匆出了门。 云琅坐正了抬手作礼,目送着老人家走远,敲了两下窗子,叫刀疤套车送太傅回去。他又倚在榻边,歇了一阵,慢慢撑着靠回枕上。 小药童探头探脑了半日,进来送了碗药,垫着脚悄悄关了门。 药香苦涩,云琅阖着眼半躺在榻上,端过来一口气灌下去,咳了几声。 这些年,他其实不曾想过几次……萧朔在京城是怎么过的。 是不是吃得好,是不是睡得着。 书房没人闹腾了,是不是就能清心明目、好好念书,夜里睡个囫囵觉。 是不是还生他的气,万一哪日运气好,在孟婆汤的摊子边上见了面,是不是还要劈头盖脸训他。 …… 不能想。 原本身上就够难受了,一想起来,心里也跟着翻绞折腾,半步再走下去的力气都没有。 云琅把药碗搁在一旁,慢慢调息。脑海里一时是少年的萧朔跪在太傅面前,求太傅允准、替他受罚,一时是两人分道扬镳后,萧朔拉着一车的酒在老太傅的院子里,醉得不省人事。 胸口又有些蛰痛翻扯起来,云琅无论如何都躺不踏实,辗转几次,撑坐起来:“小兄弟?” 门应声开了条缝,小药童抱着膝盖坐在门口,一板一眼探进来个脑袋:“何事。” “劳你帮我买些东西。”云琅摸出一锭银子,朝他笑了笑:“先给你自己买个小药杵,剩下的去醉仙楼,五年往上的花雕,帮我买几坛回来。” “这么多银子?”小药童皱了眉,“能买好多酒,我抱不动。” 云琅帮他出主意:“说是你师父用来酿药酒的,今晚前就要,他们家自然会给送了。” 小药童仍有些犹豫:“可——” “两个药杵。”云琅道,“另一个是我送你的,你自己挑,挑最好看的。” “当真?”小药童终归挨不住意动,“有很多种,我最想要那个刻了字的,看着很有学问。” 云琅笑了笑:“当真,你买回来,我也想看看。” 小药童站在榻边,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接过银子:“不是你喝罢?师父说了,你此时喝着药,不宜饮酒。” “不是。”云琅保证,“我连桃花酿都不喝。” 小药童放了心,点点头,将银子揣进怀里,一溜烟跑出了门。 - 京中酒楼少说也有百十来家,新酒陈酒各有妙处,论最好的终归还是醉仙楼。 醉仙楼在饱有盛名,屹立多年依然不倒。掌柜的财大气粗,听闻是城西医馆的梁太医要用来酿药酒的,当即叫人套了车,拿稻草细细垫着,将十来坛酒没磕没碰地好生送到了医馆。 云琅拿小药杵贿赂了小药童,再三同梁太医保证过绝不沾一滴,把酒尽数搬到了自己的床底下。 小药童尽心尽力,帮他搬得整齐。只是十来个比脑袋还大一圈的坛子,再怎么藏,依旧实在太过惹眼。 夜半时分,萧小王爷应邀赴约,都被眼前的情形引得莫名蹙眉:“你要炼蛊?” “……一时大意。” 云琅坐在榻上,扼腕叹息:“没想到银子这么值钱。” 云小侯爷自幼不曾亲自亲手花过银子,看什么好就拿了,身后自有人付账。后来浪迹天涯,经手的都成了铜板,最大的一粒碎银子,也只有瓜子仁那么大。 纵不论这个,醉仙楼的酒也是有价的,一锭银子从来没道理买来这么多。 云琅已想了一下午,无论如何想不通:“我买酒的时候,如何便没有这般物美价廉?” “京城酒楼都是这个规矩。” 萧朔看着榻边整整齐齐的一排酒坛子,一时竟有些无处落脚:“一样的酒,卖给富人勋贵,便用上好的坛子装了,红泥蜡封,精致好看得很。” 云琅细想半晌,愕然拍案:“确实如此,莫非这些也是要钱的?” “……”萧朔站了半晌,只得走过去,亲手挪开了几坛:“不止要钱,比酒还更贵些。” 云琅从不知店家竟能黑心至此,一时有些受挫,匪夷所思按着胸口。 “不说这个。”萧朔蹙眉,“你买这么多酒,又要折腾什么?” “一会儿再说,先说正事。” 云琅看了看萧小王爷,心道自然是折腾你,信心满满按下念头:“你今日入宫,情形如何?快同我说说。” “找了你的那个金吾卫右将军,已将此事传到了御前。” 萧朔被他扯了几次,坐在榻边:“我来找你前,宫里派人出来传话,让我明日入宫,皇上有话要同我说。” 情形同两人所料不差,云琅点了点头,稍一沉吟又道:“他向来多疑,若是施恩一次,你便受着了,反而又要生疑。” “我知道。”萧朔有些心烦,压了压脾气,“虚与委蛇罢了。” “伺机给工部尚书带句话,无论谁要见你我,近几日都要按捺得住,先不要再多有往来。” 云琅想了想:“朝中局势变化,皇上不可能不细查朝臣,若是贪图冒进,反而容易露出端倪。” “此事我知道,已吩咐过了。” 萧朔看着云琅身上单薄衣物,伸手关了窗子,拿了个暖炉给他:“你同太傅说了些什么?” 云琅接过暖炉,笑了下:“没什么,我只是托太傅重新出山,教导宗室子弟……替你造造势。” 老人家一路骂进了王府,云琅倒是不意外萧朔会知道此事,稍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下去:“聊了聊往事,说了几句闲话。” 萧朔不很相信,坐在榻边,不置可否看着他。 “真的。”云琅道,“老人家还说,你我对朝中所知不多,叫你有时间便多去请教请教他……” 萧朔沉了神色,低声道:“不去。” “为什么?”云琅愣了愣,“你和太傅吵架了?” 萧朔垂了眸,一动不动静默半晌,又道:“我性情顽劣,不堪造就,太傅看了我便避之不及,何必上门招他心烦。” 云琅看了萧小王爷半晌,还是觉得老太傅见了他便避之不及,是怕再被堵在院子里,不由分说灌一顿酒。 听太傅所言,两人应当并没什么真正过节。云琅略一思忖,碰碰萧朔,准备说几句软话:“太傅今日还提起你,你——” “我当年同他承诺的,并没能做到。”萧朔道,“原本也无颜见他。” 云琅想起太傅说过的话,看着萧朔平淡神色,心底跟着无声揪了下,低声嘟囔:“哪儿没做到啊?这不是好好的……” “太傅最不放心的便是你。” 萧朔不意外蔡太傅已和他说了这个,侧回身,将灯拨得亮了些:“我说过要管你,却将你管成这个样子,他定然极生我的气。” 云琅知他素来易钻牛角尖,耐心开解:“太傅是让你管着我,叫我不上房揭瓦……” “不然呢?”萧朔蹙眉,“你看我管住了吗?” 云琅:“……” 云琅一腔关爱生生错付,咳了咳,讪讪的:“哦。” “你何曾少折腾过一日?” 萧朔是来找他算账的,被搅和一通,几乎忘了来意:“还留的什么纸条?!都写了些什么?什么不过睡了几觉……” 萧朔越想越恼,沉声斥道:“我何曾夺了你最要紧的东西!” 萧小王爷没受过这个委屈,咬紧牙关,怒意难当:“不过就是趁你歇下,拿了你的玉佩罢了,也值得你这般——” “不是我要写的!”云琅简直撞天屈,“老太傅举着戒尺……那么宽一把戒尺!紫檀木的!” 云琅左手心现在还肿着:“他盯着我,说一个字我写一个字,写错了都不行!” 萧朔蹙紧了眉,将信将疑抬眸。 “真的,不信你去问太傅!我疯了才没事写这个……” 云琅正要发誓,忽然回过神,往他腰间看了一眼,伸手去够:“我今日没找着那玉佩,是叫你拿走了?” 萧朔倏而冷了神色,将玉佩按住:“你的东西,我不能拿?” “本就不是我的啊。” 云琅莫名:“是我从你腰上拿的,你忘了?” 当年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因为一块双鱼玉佩弄得不欢而散,还弄坏了小云琅的玉麒麟。 云琅后来便长了记性,凡是萧朔随身的东西,除非是自己送的,否则无论再如何胡闹,也一律规规矩矩半点不碰。 也就是这些年两人始终没见,那些规矩都淡了不少。云琅仗着自己有伤,才开始得寸进尺、蹬着鼻子上萧小王爷的脸。 萧朔前几日戴了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极温润的羊脂白玉,镂刻成了精美的流云形状,被蟠螭纹细细密密环锁着,坠了深竹月的络子,漂亮得很。 云琅在萧小王爷的脸上,一时得意忘形,顺手扯过来,就戴在了自己身上。 后来去了医馆,也没来得及再还回去。 “确实是好东西,我还怕又给弄丢了。” 云小侯爷自幼锦衣玉食,玉佩从来都是戴着玩儿的,倒也不拘非要哪一个:“没丢就好,你戴着也好看,还你——” 云琅看他神色不对,伸手晃了下:“小王爷?” 萧朔看着他,面沉似水:“玉佩虽曾在我腰上,却是你亲手拿走的。” “……”云琅有些摸不清头脑:“我拿了,然后呢?” “你既拿了。”萧朔眸色晦暗,牢牢盯着他,“凭什么不是你的?” 云琅:“……” 大抵……这便是天生的气势。 皇子龙孙,天家血脉。 萧小王爷说这种冤大头的话,都能说得霸气四溢铿锵有力。 云琅由衷敬佩地坐了一阵,压了压念头,又细看了一眼萧朔。 小王爷坐在灯前,脸色又有些不对,眼看着竟像是又要发脾气。 云琅一阵后悔,心说果然玉佩这东西一块儿也碰不得,干咽了下,握着他的手摸了摸。 萧朔向来抵不住他这个,手臂颤了下,绷紧了,没挪得开。 “有什么不一样啊?” 云琅握着他的手,缓和了语气轻声问:“就按你说的,它……曾经短暂地,不着痕迹地,属于了我一下。”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声音冷得象冰:“两天。” “属于了我两天。”云琅改口,“现在让你拿走了,不就又是你的了吗?” 萧朔定定看着云琅的茫然神色,凝坐半晌,侧开头。 他握着那块冰冷的玉佩,眼底漫开些血色,白日在宫里的安心彻底冷透了,只剩下嘲讽的余烬。 他就只是想要一块云琅的玉佩,随身戴着。 …… 竟都不行。 云琅不要他的玉佩。 曾经的那一块,他当时不肯给,云琅现在便什么都不要了。 萧朔静静垂着视线,眼底血色翻涌,闭上眼睛。 他想给云琅的。 想着等云少将军威风凛凛打完那一仗,一回京,马上就给云琅的。 他特意求了母妃,寻来了京城最好的玉匠,将那块双鱼玉佩重新改过,一点点在鱼身上镂了极精细的勾云纹路。 云卷着玉,雕得极漂亮,云琅定然会喜欢。 他那时还想着,当初云琅大概不曾仔细看过双鱼玉佩,他便厚着脸皮骗云琅,说是上面本来就有勾云纹,注定该是云小侯爷的。 …… 云琅早不想要了。 哪一块都不要了。 萧朔阖着眼睛,将胸口翻涌的激烈情绪死死按回去,一丝一缕,尽数收敛干净。 萧朔不看云琅,睁开眼睛起身,平静道:“你说的是。” “该说的已说完了,若有什么事,叫人知会我就行了。” 萧朔拿过披风,他的手有些抖,拿了几次才攥稳,低声道:“我回去了。” “萧朔。”云琅看着他起身,皱了皱眉,“你别这样……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你不曾说错。”萧朔背对着他,哑声喃喃,“是我不给你,是我先不肯给你的……” 萧朔自嘲一般,低低笑了一声:“我竟还恬不知耻,反倒同你来要。” 云琅放不下心,下了榻追过去:“你先别走。” “地上凉,你去榻上歇着。”萧朔仍垂着头,伸手扶他,“府上有事,我——” 云琅横了横心,将人猛地往回一扯,顺势借力拔地而起,凌空掉在了他身上。 萧朔:“……” 云琅:“……” “小王爷。”云琅拿祖传的流云身法干这个,今天的脸已经丢尽了,讷讷,“你最好接一下,我要掉地上了。” 萧朔被砸得有些懵,站了半晌,抬手将人托住。 “你现在……衡量一下。” 云琅深吸口气:“要么回榻上,咱们俩把话说明白,要么你就这么走出去。” 云琅拽着他的衣服,稳了稳身形:“只要你不怕丢人……” “我怕不怕,姑且不论……” 萧朔实在忍不住,低声道:“你不怕么?外面都是你的亲兵。” 云琅细想了下,眼前一黑:“……” “你若还有话未说完,我便不走。” 萧朔走回来,将他轻轻放在榻上,拍了下背:“松手。” 云琅还在盘算对策,猝不及防,被他这般曲臂温温一揽,从耳根飞快热进衣领:“哦。” 云琅收了手,盘坐在榻上,为防万一,仍扯着萧朔衣袖:“说罢,那块玉佩究竟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没怎么。”萧朔平静道,“原是我去年要送你的,你又没回来,我只好自己戴着。” 云琅微愕,低头细看了看,捞起来:“照这么说……这本该是我的?” “你既不要,便不要了。”萧朔道,“我只是……” “萧朔。”云琅及时道,“你若不想再让我误会下去,就把话说完。” 萧朔原本已不想再说,被他训了一句,静了片刻:“我只是想有一样你的东西。” 云琅看着他,胸口不觉跟着轻悸,张了下嘴,没说出话。 “你走后,我将府里翻了几次,反复叫人对账盘点。” 萧朔道:“才发觉,你来了我书房那么多次,竟从来只往外拿、不往里送。” 萧朔几乎有些想不通:“你拿得太过理直气壮、心安理得,我竟也一时大意,不曾发觉。” 云琅:“……” “你的弓和佩剑,被大理寺当证物封存了,要不出来。” 萧朔看着他:“你的枪在镇远侯府,他们不准我进去,怕我一把火把那个府烧了。” “你还没烧吗?” 云琅干咳:“荒败成那个样子,我以为你都烧了三轮了……” “你在宫里住的地方,被侍卫司搜了几轮,只剩了些你抄的兵法残篇。” 萧朔并不理会他,慢慢说着,神色沉了沉,咬牙道:“太傅全抢去了……竟一张也未曾给我。” 云琅想了半天两人哪儿来的过节,万万没想到这一层,心服口服:“……哦。” 云琅看他半晌,拉着人拽了拽,轻声:“那你方才难受的——” 萧朔敛了眼底沉色,淡声道:“就只是这个。” 云琅探了下脑袋:“只是这个?” “不错。”萧朔将玉佩从他手里扯回来,“话说清了,你放我走罢。” 云琅皱紧了眉,打量他半晌,仍拽着他衣袖:“不放。” 萧朔已尽力同他耐心,竟仍走不脱,烦躁一时涌上来:“放手,你——” “你这衣服。”云琅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厚着脸皮道,“是我的,脱了再走。” 萧朔:“……” “你说的。”云琅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我既拿过,便是我的。” 萧朔的确亲口说过这句话,一时竟反驳不出,匪夷所思看着榻上欲壑难填的云少将军。 “你这玉佩我也拿过,拿了好几次了,我的。” 云琅搜罗一圈:“你这披风,我穿过好几回,我的。” “……”萧朔咬牙道,“云琅,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这胳膊,我拽过。”云琅胡言乱语,“你这腿,我摸过。” 云琅顶着张大红脸,视线飘了飘:“你这屁股……” 萧朔盯着他,寒声:“云、琅!” 云琅熟透了,热腾腾坐在榻上,低声道:“你……” 萧朔厉声:“干什么!” 云琅闷着声嘟囔了一句。 “说话!”萧朔平白被他从头调戏到屁股,气得发抖,几乎想去和老太傅借戒尺,“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是你的——” 云琅讷讷:“你啊。” 萧朔怒意已冲到头顶,正要发作,被他一句话砸得晃了晃,立在榻边。 云琅干咽了下,屏息抬头。 不及反应,萧小王爷已俯身将他狠狠按在榻上,半分不留情面,照着屁股重重打了三下。 将人翻过来一把抄起,扛在肩上,径直出了医馆。 第三十九章 云琅一时没能忍住, 嘴快了些,占了一句萧小王爷的口头便宜,再要后悔已全然来不及。 萧朔力气比少时大得多, 云琅一时不察, 屁股上已火辣辣地疼了好几下。 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萧朔真同他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云琅挨了揍,愕然在榻上,尚未回神,竟叫萧朔一把扛了起来。 “干什么——”云琅轰一声红了脸, 咬牙切齿,“放我下来!” 萧朔一声也不吭,将他扛在肩上,拿披风草草裹了, 径自穿过杏林向外走。 云琅走投无路, 死死扒着医馆大门的门框:“萧朔!” “喊。”萧朔面无表情道, “喊得再大声些。” 门外就是亲兵, 云少将军丢不起这个人, 僵了下, 将声音死命压下来:“你这又是……哪儿学来的?!” “简直胡闹!” 云琅早怀疑他去过青楼, 如今见了这般蛮横强抢的架势, 更无端一肚子火气,压低了嗓子:“长本事了啊萧小王爷?如此熟练, 这些年抢了几家姑娘?!你——” “不曾抢过。”萧朔格外平淡, “今日第一次。” 云琅愣了下, 静了片刻,别过头低声道:“那也不行……像什么样子。” “士可杀,不可辱。” 云少将军铁骨铮铮, 埋着头闷声:“你要揍,就在这医馆里动手,不准出去……” “你整日都惦记些什么?”萧朔蹙眉,“我不会对你动手。” “这可怪了,我竟觉得屁股疼。” 云琅又好气又好笑:“敢问可是萧小王爷拿脚打的吗?” “那是替太傅管教你!”萧朔冷声驳了一句,咬着牙,尽力缓了缓语气,“长些教训,免得你日后再胡乱说话。” 云琅被他扛着,悬空使不上力,充耳不闻,苦大仇深地往下挣。 “你现在自可衡量。”萧朔垂了眸,慢慢道,“要么老老实实不动,我趁夜色将你扛到车上。要么我便这么直走出去。” 风水轮流转,云琅趴在他肩上,硬生生气乐了:“小王爷饱读诗书文采飞扬,连强抢个人,都只会套用我说的来威胁不成?” 萧朔举一反三:“我又不曾强抢过人,哪里知道该如何威胁?” 云琅被他堵的无话可说,一时气结:“……” “夜色浓深,门口便是马车,他们看不清。” 萧朔低声:“别闹,带你回去。” 云琅心说去你个玉佩穗穗的别闹,正要气势汹汹咬萧小王爷一口,猝不及防,叫后一句戳的胸口轻滞,竟没能立时说得出话。 萧朔也不再多说,拿披风将人严严实实裹紧了,一路扛上了马车。 琰王府。 年尾将至,各府难免有所走动,老主簿正带着人拾掇门庭。 “白日弄太喧闹,趁晚上多干些。” 府内事太多,老主簿处处操心,边收拾边嘱咐:“小侯爷在医馆,王爷这些日子,夜里大抵也不会回来。” “小侯爷要治伤,不回来也就算了。” 玄铁卫不解:“王爷为何竟也不回来?” “问这个干什么!”老主簿横眉立目,“这个月不想要银子了?” 玄铁卫愣愣的,不清楚问一句同本月的月例银子有什么关系,迟疑着闭严了嘴。 “王爷这些日子,大抵比以往不同。” 老主簿严格教训:“若是不想招事,便少看少说话。” 老主簿:“不论进哪个门,都要先敲三下,等里头应声了再进去。” 玄铁卫:“……是。” “这几日府上应当有只野兔子。” 老主簿又想起来件事:“带人找一找,看是不是钻去了哪个偏殿,别把东西咬坏了。” “京城又非远郊荒野。”玄铁卫茫然,“哪来的野兔子?” “管它做什么?王爷说有就有。” 老主簿怕这些玄铁卫太憨,四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不要问。王爷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想去哪便去哪,想——” 老主簿话未说完,眼睁睁看着送王爷出去的大宛马不用人赶,自己拉着车,慢悠悠回了府:“……” “王爷没带着护卫,把云小侯爷从医馆带回来了。” 玄铁卫眼力出众,隐约瞥见一眼车内情形:“也不能问吗?” “……”老主簿扶着门框,横了横心:“不能。” “今夜……你等什么都没见着,也不知道王爷回府。” 老主簿道:“不用伺候。” 玄铁卫也知近来府上情形,一阵紧张:“王爷可是要同小侯爷做些不可叫人知道的事?” 老主簿心说何止不可叫人知道,只怕还不可叫人听见,压了压念头:“府上总比医馆可靠些……都下去吧。离书房远些,明日再收拾。” 玄铁卫齐齐点头,噤声去了。 老主簿亲自合了王府大门,严严实实上了门闩。又去嘱咐了一遍府内下人只在外头候着、绝不可去书房打搅,也悄悄回了屋子。 书房里,被王爷带回来的云小侯爷躺在榻上,裹着王爷的披风,面红耳赤但求一死。 萧朔坐在榻前,寸步不离地牢牢盯着他,眼底神色仍变换不明。 “你还盯着我干什么。” 云琅被他扛了一路,颠得几乎散架,无可奈何:“我连鞋都没穿,难道还能光着脚从你府上一路跑回医馆去?” “你若要跑。”萧朔慢慢开口,听不出语气,“纵然什么都没穿,也是能跑的。” 云琅:“……” 云小侯爷好歹要脸,耳后热了热,干咳:“那……恐怕不能。” 幸而这些年负责抓捕他的,无论府兵还是侍卫司,都只知道对他铁铐重镣,最丧心病狂的也不过是吊着手腕拴在房梁上。 但凡有一个像萧小王爷这般敢想敢做,什么都不给他穿,云琅说不定当即就听天由命了。 萧朔若有所思,看了云琅一眼,起身将窗子合紧了,拿过摞书严严实实抵在了窗沿。 “小王爷好手段。”云琅看着他堵窗户,心服口服,“你怎么不再在窗户外头放个捕兔子的兽夹,一有人踩就自己合上呢?” “你没穿鞋。”萧朔蹙眉,“若是伤了,如何让梁太医给你治?怎么说伤情?” 云琅没想到他考虑得这般长远,张了张嘴,一时甚至被说服了:“……” 萧朔并非不曾想过这个办法,他一路将云琅扛回来,被这人几乎嶙峋的骨头硌得心烦:“你若实在想要,等养好了,换回你那光明铠牛皮靴,我自给你放一排兽夹就是了。” “我想要这个干什么。”云琅讷声道,“先别折腾了,过来坐……你是要把屋子里的书都垒在窗户前头吗?” 云琅撑着坐起来,看着萧朔已摞了整整两排的书,实在忍不住,抬手用力拽住了萧小王爷的衣摆。 萧朔被强行扯着立住,看着云琅与自己衣摆纠结的手指,没动弹。 他立在榻前,并不去看云琅。侧脸被灯烛映着,看不清神色。 “怎么了?” 云琅向来看不得萧小王爷这个架势,皱了皱眉:“想什么呢,不能同我说?” “也没什么。”萧朔平静道,“只是不曾想到,将你抢回来,竟是这般容易。” “……”云琅默念着不能动手,拽着他坐下,忍着没一拳砸在萧小王爷脸上:“是我太配合了,不够刺激,不够叫小王爷过瘾?” 云琅摩拳擦掌:“我当时是不是就该咬你一口?还是你再走一步,就立刻咬舌头抹脖子,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萧朔被云琅拉着坐下,他方才心神激切,此时眼底仍隐隐带着血丝,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低声:“我本以为……” 云琅探过来:“以为什么?” “本以为。”萧朔道,“会如你说的这般。” 云琅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那你还敢硬抢我走?胆子不小啊萧小王爷,我若是当时便咬了舌头——” “自然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萧朔静静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你若自找……倒不妨一试,看看咬着的会是什么。” 云琅怔坐着,被他清冷视线在嘴唇处一扫,没来由一阵心慌,匆忙摇头:“不了。” “你平日里……究竟都想些什么,怎么连这个应对之策都想过?还想了多少种如何折腾我的办法?” 云琅忍了半晌,到底忍不住:“择日不如撞日,左右今日的脸也丢尽了,你都用了罢……” 萧朔眸色隐约晦暗,立了半晌,看他一眼:“今日不行。” 云琅想不通:“怎么,还要择良辰吉日?” “你都在我府上了,何日不是良辰。”萧朔淡淡道,“你如今身子未好,一碰就散,禁不住折腾。” 云琅才叫他前半句引得怔神,冷不防听见后头半句,跟着打了个激灵,干咳一声:“哦。” 萧朔今夜简直莫名其妙,两人气氛从在医馆时便不对劲。云琅不很舒服,皱了下眉,自己摸了个软枕垫着,闷闷不乐扯过条薄裘。 “我既抢你回来,便知你会不高兴。” 萧朔起身,去替他倒了盏茶:“你若实在生气,骂我两句,打我两拳也无妨——” 云琅抱着薄裘,不高兴地坐了一会儿,将他扯过来,一口咬在了肩膀上。 萧朔肩背微绷了下,敛了眸,抬手护在云琅背后。 云琅皱了皱眉:“干什么?” “你不肯同我动手,是因为你知道,如今你的拳风根本绵软全无力道,不想叫我难受。” 萧朔道:“让你骂我,你又担心我如今性情偏执、易钻牛角尖,怕哪句话说不好,戳了我的心。” 云琅一时被他戳穿念头,脸上热了热,松了口忿忿坐回去:“胡扯,我分明是嫌打不过瘾、骂不痛快。” “云琅。”萧朔仍扶着云琅背脊,低声道,“方才我将你带回来,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身量要比云琅稍高,这样不收回手,便像是将人整个揽进了怀里。 云琅不很习惯这个姿势,听着萧朔微促的心跳,没立刻挪开:“什么事?” “抢你回来,竟然这般容易。” 萧朔垂了眸:“我这些年……一直都在干什么。” 云琅忽然响起老太傅的话,胸口跟着轻滞,抬起头。 “不知何时起,你在学宫里总躲着我。” 萧朔空着的手垂在身侧,慢慢攥紧了:“那时我不明所以,既惶恐,又不知是何缘故,不知要怎么办。” “……”云琅才弄明白:“所以你就惶恐地来训我了吗?” “我并非训你,只是想劝诫你一二,叫你多去几次学宫。” 萧朔低声解释了一句,静了一阵,又道:“可你……反倒去得越来越少了。” “扯淡。”云琅磨牙,“你那也叫劝诫?将我堵在墙角,拽着我的衣服领子——” “我堵了你三日,好不容易见你一面。”萧朔蹙了蹙眉,“不拽着你,你上房怎么办?” 云琅张了张嘴,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气得给萧小王爷的袖子打了个结。 “我想了数日,不知是否哪里惹恼了你,叫你看我厌烦。” 萧朔道:“还是你觉得我无用,不能陪你出征,不能在战场上,与你并肩杀敌。” “你都胡乱想些什么?”云琅一阵头疼,按着额角,“我那时候还想呢,萧小王爷犯的什么毛病,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看我不顺眼了……” “我思来想去,又想到参军也是文人,一样能随军的。” 萧朔像是不曾听见他的话,继续慢慢说下去:“我既学了医术,想来也能跟着去。只是我若跟着你,又无半点武艺傍身,岂不叫你无端受旁人指点议论。” 云琅听得愕然:“想得这般周全吗……” “此等事,如何能不想得周全。”萧朔道,“我练了大半年的袖箭,终于有了准头,很高兴,想等你回来便给你看。” 接下来的事两人都清楚,云琅扯着萧朔手臂,低声打断:“射得很准,我见识过了。” “那之后……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你我身不由己。” 萧朔忽然停了话头,抬眸:“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教你难过。” “我没难过啊。”云琅愣了下,“我——” 萧朔抬起手,微暖指腹在他眼尾轻轻一按,拭去了一片水汽。 云琅胸口跟着翻天覆地绞着一疼,闷哼一声,急喘了口气,怔怔地抬头。 “我不知道。”萧朔看着他,“对不起。” 云琅胸口疼得几乎说不出话,一时又不知自己究竟哪儿难受,张了几次嘴,低头勉强扯了扯嘴角:“对不起什么……” “我不知道……原来这么容易。” 萧朔声音愈轻:“你其实很想回王府。” “这儿才是你的家。镇远侯府与你无关,宫里先帝先后再温和慈爱,也终归隔了一层。你想回王府,我那时分明已扯着你的衣领了……” 萧朔看着他:“明明只要将你扛在肩上,硬带出学宫,你就会跟着我回来。” “不情不愿,不高不兴的。”萧朔垂着视线,嗓子有些哑,“躺在榻上,支使我干这干那,看见我什么东西好就摸走。给我捣乱,扯着我出去玩,让我训一顿,再磨磨蹭蹭起来陪我念书。” 云琅有些听不下去,咬紧下唇,仓促闭了眼睛。 “你不常回来王府了,是因为那时父王要谋朝夺嫡,不能与你牵涉过多,怕将来出事会将你牵扯进来。所以不准你整日地往王府跑,不准你再与府中众人交从过密。” “你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父王不让你常来了,又因为父王吩咐,不能明着同我说。偏偏我又训你,你以为我见了你生气,故而连我的书房……也只能避着了。” 萧朔低声:“跟着伺候你的人说,有时候夜深了,你在外面晃到没处可逛,会去醉仙楼要个雅间、叫上一屋子的丝竹歌舞,自斟自饮一宿。” “我那时……竟还以为你是荒怠学业,不思进取,学了那些纨绔子弟的荒唐习气。” 萧朔闭了眼睛:“你分明是想回来的,可父王不准你说,我竟然就真蠢到半点也看不出。” 云琅张了张嘴,自己都从不曾察觉留意的疼忽然死命搅起来。 “我后来明白过来这些,反复想过,那究竟该是种什么滋味。” 萧朔嗓子哑透了:“你宁可打仗,宁可去北疆的帐子里爬冰卧雪。汴梁夜色繁华,到处都是人,哪儿都能盘旋流连,哪儿又都不是你的家……” “别说了。”云琅死死咬着牙,“小王爷,我不曾这般揭你的短。” “天大地大,无处可去。” 萧朔的手也有些抖,看着他,眼底渐渐红了:“连我这里,竟也不再是你的归处。” 第四十章 云琅脑子里嗡的一声, 血气在喉间翻涌几次,生生咽下去。 他撑着榻沿,努力想将骨子里的寒冷战栗压下去, 又喘不上气,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云少将军不肯丢人,最烦这等没出息的矫情样子,咬紧了牙关想要将胸口瘀滞驱散,却被格外有力的温热臂膀牢牢困住。 云琅被困在萧小王爷胸口,疼得走投无路, 一口死死咬住了他的肩膀。 “用力。” 萧朔揽着人不放,任他下死力气咬着肩头皮肉:“咬下来也是你的。” 云琅伏在他肩头缓了半晌,尽力搜刮着周身气力,攒了几次, 终于松开口, 狠狠抹了把脸。 萧朔扶住他, 轻握了云琅仍悸颤的冰冷手腕:“罚得轻了。” 云琅冷得厉害, 被他掌心烙得缩了下, 垂眸半晌, 笑了一声:“我又不是野兔子。” “我知这等过错, 叫你咬碎了也出不尽气。” 萧朔叫他靠在身上, 拿了温水沁过的帕子,细细替云琅将脸上泪痕拭净了:“既然我已是你的了, 你几时想咬, 张嘴便是。” 云琅当时不过贪图嘴上便宜, 一时嘴快罢了,看他竟说得全然郑重,不由失笑:“你如何——” 云琅静了一阵, 莫名没能将后头的话说出来。 他此时已乏得厉害,打不起精神同萧朔拌嘴,莫名被萧小王爷伺候得很舒服,侧了侧脸:“这边,再擦一下。” 萧朔拿着帕子,看着心安理得蹬鼻子上脸的云琅:“……” 云琅舒舒服服靠着他,半阖了眼,扯着袖子盖在自己身上。 萧朔看他半晌,伸出手,将人向怀里揽了揽。 云琅心力尚不济,也不逞强,任由他折腾,在萧朔肩头衣物里胡乱蹭了两下。 萧朔呼吸微顿,揽着他靠稳当:“还要什么?” 云琅还觉得有些冷,埋在萧小王爷暖烘烘的衣领里,嘟嘟囔囔的:“想喝花雕。” “你如今不能喝。”萧朔静了片刻,定定心道,“我叫人同梁太医说了,那些酒送他入药,酿成补身子的药酒。有哪种你能喝的,赏你两口。” “怎么就送他了?!”云琅微愕,睁开眼睛,“那是给你喝的!” “……”萧朔将帕子投进温水里,拧干了,沿着云小侯爷的侧脸慢慢拭过:“那十来坛?” 云琅买的时候也没料到有这么多,干咳一声,硬着头皮:“对啊。” 萧朔好端端的,实在弄不清云琅为何平白要灌死自己:“此时朝中正是要紧时候,我进退尚需思虑,喝酒干什么?” 云琅今日已矫情过一次了,不大好意思,闷声含混:“还不是老太傅,说你当初想醉一场,找不着人……” “我不过是找不着你,去同太傅喝了顿酒。” 萧朔蹙了眉:“也值得你这般处心积虑报复,要我一口气把十几坛酒灌下去?” 云琅已是浑身长嘴说不清,憋了半晌,兀自泄气:“罢了罢了,便宜梁太医了!总归也是从你府上拿的银子……” 萧朔:“……” 云琅:“……” 云琅现在本就身无分文,赖在萧小王爷怀里,理直气壮:“……记着账,来日还你便是!” “记什么账。”萧朔悠悠道,“云小侯爷拿了的东西,便是云小侯爷的。” 萧朔细看了看云琅面色,见他已彻底缓过来了方才那一阵心悸,才将按着云琅腕脉的手不着痕迹挪开:“况且,你当年借先帝之手倒腾给我那些赏赐,原本也还没花销完。” 云琅愕然:“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先帝同我说好了的,不告诉你——” “先帝的确不曾告诉我。” 萧朔看着他:“只是你大概从没发觉,这琰王府里,有一半的殿瓦梁柱、配额用度,其实都是一品军侯的规制。” 云琅的确从没发觉,身心复杂,按了按胸口。 …… 妄议先帝,实属不妥。 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咬牙切齿:“回头咱们俩先别急着埋你那块新坟,回帝陵,去找先帝他老人家聊聊天。” 萧朔依着他说的情形想了想,将不合情理处按下,点了点头:“好。” “既还没花完,你再给我支些银子。” 云琅没好气:“我要用。” 萧朔并不问他要做什么,点点头:“好。” “我饿了,想吃东西。”云琅四下看了一圈,蓄意找茬,“这般寡淡,怎么连点香味儿都没有?点支香,抠抠搜搜的,这东西又不能带下去点……” 萧朔将几个软枕细细摞好,扶着云琅靠上去,取了支折梅香回来插上:“吃什么?” “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油饼。” 云琅磨着牙:“群仙炙、太平毕罗、假圆鱼假沙鱼、柰花索粉……” 萧朔开门,叫了外面远远侯着的下人:“煮一碗笋蕨馄饨,嫩菊苗泡清口茶,小侯爷饿了。” 云琅:“……” “你纵然把御宴菜单背一遍,先帝也不会回来收拾你。” 萧朔合上门:“一会儿便要睡下,不宜吃难克化的东西。” “谁要睡下了。”云琅不情不愿的,“我还能聊一两银子的天。” 萧朔看他一阵,唇角轻抬了下,过去坐了:“你聊。” 云琅不料他竟这般配合,愣了半晌,泄气道:“算了……不想聊这个。” 萧朔微怔:“什么?” “朝堂之事。”云琅闷声道,“就今晚,不想聊这个。” “那便不聊,我自会谋划。” 萧朔道:“你放心,我过几日便去拜会蔡老太傅。” 云琅摆弄着他的袖口,撑着眼皮,胡乱点了下头。 下人的动作很快,热腾腾的小馄饨转眼便被送了上来。萧朔叫人退下,舀起个馄饨,轻吹了两下:“张嘴。” “不用。”云琅不自在,“我自己吃……你不饿吗?” 萧朔并不勉强他,摇了下头,将调羹递过去:“我晚间用过饭,你吃就是。” 云琅是真有些饿了,接过来自己慢慢吃了两个,抬头看看萧朔,又拿过茶水,磨磨蹭蹭喝了一口。 萧朔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有话就说,你我如今还要这般遮掩吞吐,有什么意思?” “不是。”云琅咳了一声,忙摇了摇头,“不好意思。” 萧朔上次刚被云少将军不好意思地点了霓裳羽衣舞,他知云琅此时心里终归难受,不愿计较,耐着性子:“说就是了!若是出格的,我未必依你。” “倒不很出格。”云琅耳朵热了热,垂着视线,拿勺子来回拨馄饨,“你今晚……能不能也来里间睡啊?” 萧朔眸光一凛,倏而凝在云琅身上。 “里头那张暖榻那么大,我试过了,地方够。” 云琅干咳:“就跟小时候一样,抵足而眠就行……” 他只是被萧朔提起旧事,心里实在难受。若自己一个人去里间睡,又要忍不住去王妃灵前跪着,说不定还要不争气地哭一鼻子。 云琅自小不喜欢一个人,屋子里空些都难捱得发慌。他拽着萧朔习惯了,此时倒也知道不很妥当,面红耳赤的:“不行就算了。” “云琅。”萧朔凝注他半晌,阖了下眼,低声,“我有时宁肯希望……你是什么都懂,有意试探捉弄我。” 云琅皱了下眉:“好好的,我捉弄你干什么?你——”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侧过头:“可你我从小一块儿长大,你一转眼睛,我偏偏连你要上哪个房顶都知道。” 萧朔掀开榻上两层绵褥,拿出底下藏着的《示宪儿》,扔在他面前:“云少将军,敢问拖着别人一块儿睡,是哪家的教子之道?!” 云琅被抓了包,难以置信抬头:“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儿了?” “你可知我为何不叫你躺外头的暖榻?” 萧朔咬着牙:“你这本书有两寸厚……两寸!” 萧小王爷照顾着挚友心情,想不着痕迹拿出来再放回去,又怕不能彻底同原样一般,叫见微知著的云少将军察觉。 萧朔忍了几日,都假作不查,硌得整宿睡不好,越想越气:“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塞褥子底下!?” 云琅张了张嘴,一时心虚:“……” “你这些年背负的太多,又受父王母妃嘱托,待我之心早已成了习惯。故而一时扳不过来……我不怪你。” 萧朔把书扔在一旁,扯平褥子:“可你若有时间,便好好想想,来日你我合葬,碑上究竟要怎么写。” 云琅只是想找个人陪自己睡觉,不及反应,便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他本就神思疲倦,心神一时也跟不上,舀着笋蕨小馄饨愣愣听着,看着萧小王爷咬牙切齿一肚子火气,下意识将勺子里的馄饨递过去。 萧朔已懒得同他生气,拿过来咯吱咯吱嚼着吃了,搁下碗筷,起身去内室拿出了样东西。 “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云琅记得清楚,一扫便认出来了:“这不是你那不能碰的宝贝双鱼玉佩……不对,我记得当时没有勾云纹啊?” 云琅把手背在背后,自觉地一下不碰,探了脑袋仔细打量:“什么时候又重雕过了?” “没有。”萧朔一阵来气,沉声道,“原本就有勾云纹,你记差了。” “不可能,我当时还抢过来看了。” 云琅摇摇头:“你忘了?你那时说这东西不能轻易给人,叫我还回来……” “没有。”萧朔咬牙,“我那时说的是,上面有勾云纹,同你的云字相称,本就该是你的。” 云琅:“……” 云琅看着睁眼说瞎话的萧小王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哦。” 云琅想不通:“那……是我当时非不要,塞还给你,两相争执之下,还不小心摔了——” 萧朔蹙眉:“摔了什么?” 云琅从不曾告诉他自己那玉麒麟摔过,把话收回去:“摔了一个屁股墩吗?” 萧朔攥着玉佩,掌心已将凉润玉质握得微温,肩膀板了板,横了心沉声:“是。” 云琅点了点头,心说那我可真是太有病了:“这样……” “总归。”萧朔不看云琅,侧过头一口气道,“如今再给你一次,你若……若戴了这玉佩,便能与我同榻了。你若实在不愿意要,拿去扔了砸了,随手送人,如何处置随你。” 萧朔语气生硬:“怎么,云少将军不敢要,怕这玉佩有什么蹊跷——” 云琅连萧小王爷都敢要,自然不惧一块玉佩,顺手接过来,端端正正戴在了腰间。 萧朔垂在身侧的手虚攥了下,视线落在他身上,不动了。 “和小王爷同榻抵足而眠。”云琅低着头,仔细理好流苏,“还有别的流程吗?” 萧朔深深看他一眼:“……没有。” “那就快点儿。” 云琅已睁不开眼睛,拿过清口茶漱了漱口,自暴自弃,熟能生巧地盘在了萧小王爷的身上:“困死了。” 萧朔静了半晌,抬手将他抱实,护进怀里。 他抱着云琅,竟无论如何再放不开手,将人结结实实护着,草草吹了灯,将香炉移进内室。 云琅静了不知多久,到萧朔几乎以为他已睡着了,才终于又出声:“小王爷。” 萧朔低头:“怎么了?” 云琅埋头扎在他肩上,抿了下嘴角:“你想让我懂什么,就教我。” 萧朔脚步顿了顿,立了一阵,低声道:“你懂不懂……都很好。” “不好。”云琅手臂慢慢收紧,低声,“当初端王叔要夺嫡,试探过我几次,见我不懂,他就不准我总回府里了。” 云琅不服气,偷着跳了几次围墙,竟都被那些幕僚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再后来,连出入王府的腰牌也被拿回去了。 萧朔胸口狠狠疼了下,将他放在室内暖榻上,自己也坐了,收紧手臂将人护实。 “你们要我懂什么,告诉我,我去学。” 云琅平时宁死说不出这话,今日不知怎么,再忍不住了:“别再赶我走了。” “醉仙楼那个雅间,窗户对着王府。” 云琅笑了笑:“我夜里喝酒,看着王府的灯亮了又熄,知道是你读好书睡下了,心里难过得很。” “我不曾睡下。”萧朔手臂颤了颤,低声,“你几时来,我几时迎你。” “我刚回京时,知道是你的生辰,很想来看看你,可又觉得你大抵不会想见我。” 云琅低了头,碰了碰那块双鱼玉佩,扯了下嘴角:“我在御史台狱,想着你只要能没病没灾、不生我的气……该多好。” 他攥着萧朔的衣带,摆弄了一阵,同自己的打了个结:“可后来当真见了你好好的,又不知足,想让你有话就同我说,别老冷嘲热讽地说那些刺人的话。” “你有话便好好同我说了,我又不知足,觉得你能朝我笑笑就好了。” 云琅:“等你笑了,我又贪得无厌,想多跟你待一待,想扯着你跟小时候一样睡觉……” 萧朔安静听着,慢慢抚着云琅的背:“你若知道我心中妄念,便知你这远算不上贪得无厌。” “你能有什么妄念?无非同生共死罢了,我应你。” 云琅洒脱道:“还有什么?我都应了。” 萧朔叫云琅靠在身上,替他脱了外袍,揽着轻缓躺下:“什么都应?” 萧小王爷的动作格外稳妥轻柔,室内安稳,折梅香气氤开月色,将人温柔地往黑甜乡里浸。 云琅被睡意拥着,带了些鼻音,含混应了一声。 萧朔摸摸他的额顶,不再扰他,坐在榻边,静看着云琅在月色里安稳睡熟。 烛火轻跃,噼啪打了个灯花。 萧朔护着云琅,静望了一阵,俯身将人拢住,在眉心落了个极轻的吻。 第四十一章 萧小王爷身上暖暖和和, 云琅被他拢着,身心安稳,做了个梦。 梦里, 他竟又来了醉仙楼。 醉仙楼的清净雅间, 琴曲悠扬丝竹柔美,灯火朦胧着隔在纱帘后。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原本是合该一醉的美景良辰。 本朝律例,朝中官员凡成年有官职爵位,一律不准夜宿酒楼。云麾将军还差几年及冠, 难得例外,不受朝规约束,已在醉仙楼逍遥了整整三日。 云少将军倚在窗边,眼前摆着花雕酒, 手里慢慢剥着热气腾腾的栗子。 “只听曲子, 到底太冷清了, 是酒楼照应不周。” 酒楼老板恭敬得很, 亲自来赔罪:“小侯爷可要换间雅室?另一头热闹些……” 云琅已半困不困, 打了个呵欠:“不必。” “小侯爷有所不知, 此处在西北角, 位置不好, 赏不着半点夜景月色。” 酒楼老板有些迟疑,委婉劝道:“平日里没人来的。” 云琅抛了个栗子在嘴里:“月色碍眼, 我倒觉得这景致很好。” 酒楼老板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实在看不出半分能赏的景致:“可——” “怎么。”云琅蹙了下眉, 撑坐起来,“连这里也不能让人睡一觉,也要轰我走?” “自然能睡!”酒楼老板是生意人, 被云麾将军扫了一眼,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您只管待,夜夜在此都无妨,岂敢轰您走呢?” 云琅心里烦闷,侧过头,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酒楼老板擦了把冷汗,悄悄叫了人来,把冷透了的菜肴撤下去,换上了几碟精致的糕点夜宵。 云小侯爷以往难得一来,酒楼老板亲自来请人移驾,自然不是为了赶客。 京城这些酒楼,醉仙楼的地段最好。每每天才擦黑,出入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夜越深,客人越盈门,把酒凭栏,赏月摘星,通宵都有人热闹。 唯独这一间静室,因为位置太差,从来无人问津。一直闲置着,竟连个风雅名字也不曾取。 酒楼老板生怕照应不周,惹来云少将军动怒。本想将人请到那些美人歌舞齐全的雅间,好生伺候,却不想反倒触了霉头。 见云琅俨然没什么好兴致,酒楼老板不敢再打搅,轻手轻脚退到门口。正要出门,却忽然被人匆匆拦住。 酒楼老板刚要斥责,听那人低声说了几句,神色微变。 来人还有些慌张,也堪堪停在门口,抬头看了看云琅,欲言又止。 云琅被动静招得心烦,扔了酒杯:“怎么了?” “端王府的世子……萧小王爷来了,说要见您。” 酒楼老板咽了下,有些忐忑:“您要见吗?” “他来干什么,学宫里训不够,还追到酒楼来训我?” 云琅皱了皱眉:“不见。” “只怕不见……也不行了。”酒楼老板讷讷,“世子已一间一间找过来了。” 萧朔是堂堂皇孙,又是当今禁军统领端王爷的儿子,酒楼老板哪个也招惹不起,苦着脸守在门口:“我们拦不住,世子说我们不告诉他,他便自己问,一定要将您带走。” 云琅目光一亮,反倒来了兴致:“他要把我带去哪儿?” “这个着实不知道。”酒楼老板忙摇头,“您既不愿见他,可要我们将人唬走?” “唬走干什么?去个人,告诉他我就在这儿。” 云琅抬头望了一眼:“这雅间叫什么?听荷轩?问月阁……” 这间雅室就不曾启用过,酒楼老板也不知道叫什么,干咽了下,心虚道:“少侯爷难得喜欢,不如您起一个,我们——” 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些嘈杂动静。 酒楼老板回头看过去,不及反应,萧朔已叫人候在外面,自己进了雅间。 云琅眼睛发着亮,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挑,偏偏还努力绷着个脸,坐直了道:“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向来看不上这声色犬马的地方么?” “自然是来寻你。”萧朔面沉似水,看着他,“你这几日究竟在折腾什么?” “我折腾……” 云琅被他气得一乐,扬了下手,一个栗子砸过去:“是我要折腾吗?你自回府去,问问端王叔那几个幕僚——” 萧朔蹙紧了眉:“他们怎么了?” 云琅话说到一半,停了半晌,泄了气靠回去:“没事,我看他们来气。” 萧朔见他打定了注意不肯说,只将此事牢牢记下了,过去一把将人扯起来:“不说就算了,走。” “去哪儿……”云琅一时不察,被他扯了个趔趄,“干什么?” 萧朔沉声:“跟我走,莫非你就喜欢这种地方?” 云琅站稳了,很不乐意:“我又不看小姑娘跳舞,无非喝几杯酒,听听曲子,你气得什么。” 萧朔早听人说酒楼里歌舞升平一片靡靡之音,一路走来所见也尽是这般,半信半疑盯着他。 “确实如此。”酒楼老板忙出言帮腔,“小侯爷在这儿待了三日了,只喝酒吃点心,并未点过别的。” 萧朔听了,眉头反而拧得愈紧:“他在此处三日,就只喝酒吃点心?” 酒楼老板低头:“是是……” “整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正经饭菜也不吃。” 萧朔脸色已难看的很,寒声道:“你们便由着他这般胡闹?!” 酒楼老板开了几十年酒楼,看惯了形形色色胡搅蛮缠、酒后失态的客人,头一次知道不好好吃饭已算是胡闹,愣愣道:“是……” “这种地方,如何待得!”萧朔拉着云琅,“跟我回府。” “我不。”云琅闷声道,“跟你回去,端王叔定然也不让我进门。” 萧朔从不知府内有这等事,蹙眉看了一眼云琅,并没放在心上:“你又闯了什么祸,惹了父亲生气?” 云琅自己也不知道,想起此事便一阵心烦,又被端王告诫过了不准说,闷闷不乐坐回窗边。 “你既然不去府上,总该回宫里。” 萧朔耐着性子,过去低声道:“你如今已是云麾将军,朝中这几日还在议,等你功勋再多些,便要加封你一品军侯。你此时更该注意行止,免得平白遭人闲话议论,如何还能这般荒废放纵——” “萧朔。”云琅终于忍不住,“你如今见了我,就只会训我吗?” 萧朔被他看了一眼,心底倏地沉了下,一时没能说出话。 云琅笑了笑,扔了手里的一把栗子,抬手推开窗子。 …… 梦到这儿,云琅就有些不愿意再梦下去了,蹙蹙眉翻了个身。 他那时赌气从窗户翻了出去,萧朔轻功远不及他,仓促从酒楼追出去,却也没能找得着人。 云琅坐在酒楼房顶上,看着萧小王爷带着人找了一圈又一圈,把顺手抄出来的一杯冷酒喝净了,就这么在房顶上睡了一宿。 少年时总觉得时日长的很,偏要好强赌气,从来不知道有话好好地说。 云琅轻呼口气,准备同梦里的自己商量商量,换个好点的梦做。 还不及挑好,腰带忽然被人拽住了,狠狠向后一扯。 …… 梦里,蹬在窗子上的云少将军没反应过来,被萧朔扯着狠拽回来,愣愣的摔在榻上。 萧小王爷不知从哪练出来的身手,解了自己的衣带,将他双手利落反捆在背后,死死打了个结。 云琅不知为何,竟隐约觉得这段有些熟:“萧朔,你敢——” “我有何不敢?” 萧朔沉着脸色:“你敢来酒楼,这便是教训。” “我来酒楼吃栗子!”云琅委屈死了,“又没听歌又没看舞,一个小姑娘都没找!我惹着谁了!” 萧朔低声道:“惹着我了。” 云琅还以为萧朔会说他惹着了不容亵渎的圣贤先哲,一时没回神,怔了下。 “你宁可来酒楼,也不去找我。”萧朔按着他,“我心里烦闷得很,几日都没睡。” “终于忍不住了,来酒楼找你。” 萧朔将绳结又系了一圈:“你竟不跟我回去。” 少时的萧小王爷绝没这么坦白,云琅已觉出来不对,不太放心,干咽了下:“你……要干什么?” 萧朔神色阴鸷,将他翻过来,在屁股上狠狠揍了三巴掌云琅:“……” 萧朔丝毫不理会他,将人硬扛到肩上,拿不知从哪变出的鸦色披风牢牢裹了,出了酒楼。 …… 云琅趴在萧小王爷肩膀上,扪心自问,自省己身。 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萧小王爷扛着他气势汹汹往回走,他一路走一路颠,头晕眼花的,竟还有点高兴。 是萧朔把他强抢回去的,王叔总不能训他了。 云琅压不住嘴角,怕萧朔扛不动,走一段便要松手,索性手脚并用牢牢扒着他:“小王爷。” 萧朔肩背绷了下,低声:“干什么?” “我有个玉麒麟,你还记不记得?” 云琅趴在他背上:“给你吧,你戴着玩儿。” “尾巴上镶了金子那个?”萧朔蹙眉,“不要,皇后说那东西是你的命。” “对啊。”云琅嘟嘟囔囔的,“给你了。” 萧朔脚步微顿,扯着他的手紧了紧,没出说话。 “我平日里又没个老实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丢在哪儿找不着了。” 云琅耳根红了红,小声道:“给你吧,你素来比我稳重,帮我看着。” 萧朔静了良久,低声:“好。” 云琅心满意足,又忍不住好奇:“对了……你为什么不愿我看小姑娘跳舞啊?” “乱人神思,惑人心志。”萧朔冷然道,“有什么好看的?” “可别人都有得看啊。” 云琅想不通看个跳舞又怎么了,有些惋惜,小声嘀咕:“不然……你穿上小姑娘衣服,给我跳——” “云琅!”萧朔忍无可忍,“你怎么整日惦记着这个?!” 云琅想不起自己还什么时候惦记过,趴在他肩上,愣了下。 “你……把身子养好。”萧朔咬紧牙关,“养到能活蹦乱跳,长命百岁的时候,你要我穿什么、跳什么都行。” “我身子几时不好了?”云琅当即便要给他活蹦乱跳一个,“你看——” 他一动弹,才觉周身竟酸疼乏力得厉害,胸口也隐约蛰痛。正错愕时,穴位上忽然针扎般狠狠一刺。 云琅不及防备,疼得呻吟一声,大汗淋漓睁开眼。 榻前竟已有不少人,梁太医举着银针,细看了看他面色,松了口气:“……不要紧了。” 萧朔跪在榻边,一手垫在他背后,空出的右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眼底尚有几分未退的狠厉狰狞。 “你以后再要同他互诉衷肠、开解心结,先同老夫知会一声。” 梁太医收好银针:“如今他身上的生机尽是无根浮萍,满腔心事未了,拖着吊着,反倒能叫他这一口气松不下来。” “我以为……” 萧朔嗓子哑的厉害,慢慢松开了云琅的手,低声道:“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忽略了这一层。” “其实不行针也不要紧。” 梁太医慢悠悠道:“你今早看他叫不醒,只不过是这些年太累,心底压得事又太多。如今陡然放松,一觉睡透罢了。” 梁太医直起身,看了一眼云琅:“没心没肺的,你叫他睡个三五日,饿急了就知道醒了。” 萧朔:“……” 云琅隐约听明白了怎么回事,躺在榻上,想不明白:“既然没事,那您特意来扎我一趟,是为了医者仁心吗?” “是为了你们王爷。” 梁太医神色不明地看着他:“我不过是叫你们王爷同你说说话,牵住你的心神,叫你不至彻底昏睡。你听听你这都说了些什么……” 云琅:“……” 云琅一时不察,以为不过是个梦,半点没想到人间竟然险恶至此,失魂落魄一脑袋撞在了床头。 萧朔抬手垫住,将云琅轻轻放在床上,抽出手沉声:“劳烦您了。” “他若好全了,你当真会穿那些个衣服?”梁太医一把年纪了,实在忍不住,“以这小子的秉性,说不定还要叫人一模一样画下来,日日鉴赏的。” “这是我二人的事。”萧朔心烦意乱,蹙紧了眉,将云琅严严实实挡住,“若是他看一眼……便当真能立时活蹦乱跳。我——” 老主簿隐约觉得小侯爷为了看这个,是真的能豁出去立刻下床活蹦乱跳的,及时出声:“王爷!” 萧朔打了个颤,从偏执念头中醒神,咬紧了牙关,回头狠狠瞪了云琅一眼。 老主簿松了口气,驱散了无关人等,客客气气将太医请出了门,又亲自在门外将门牢牢关严了。 萧朔脸色仍难看得吓人,站了一阵,慢慢坐下来。 云琅躺在榻上,冤得六月飞雪:“我哪知道不是梦,还有这么多人听着?!” “此事再说。”萧朔压了压火气,将外袍理好,“你下次若再睡得不舒服,先叫醒我。” 云琅这一觉睡得舒服得很,就半点没觉出来不对劲。他张了张嘴,看着萧朔眼底仍未散去的余悸,心底也跟着缩了下,终归没说出来。 云琅别过头,委委屈屈的:“哦。” 按照梁太医说的,他昨晚大抵正是睡得太过安心了。 多年的心结一朝解开,有家可回,有处可归,一口气松得彻彻底底。 若是不叫他,囫囵睡个三五日的,也总能醒了。 只是萧小王爷一觉醒来,见他躺在身边,竟叫不醒,只怕是结结实实吓飞了三魂七魄。 “当真没事,太医不也说了。” 云琅其实睡得极好,这会儿已有了不少力气,自己坐起来:“我又不是纸糊的,你也不要什么时候都这般担心。” 萧朔看着他自己折腾,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下,抬起来想帮忙。 “不用。”云琅信心满满,自己拿了软枕,抱着被子屈膝舒舒服服靠了,“你看,这般逍遥。” 萧朔抬眸,看着云小侯爷得意洋洋的面色,到底没能凝起气势,只得虚瞪他一眼作罢。 云琅没忍住,先笑出来,逍逍遥遥找茬:“上茶,如何这等没眼色?” “忍着。”萧朔淡声道,“醒来便忙活你,哪有心思煮茶。” 云琅不服气,在屋里四下看了一圈,竟真连茶盏也没能看着一个。 只要他不在,萧小王爷的卧房向来都极齐整,今日乱得像是蝗虫过境,竟隐隐有了几分当年云少将军来过的风姿。 云少将军有些怀念:“不骗你,上次睡这么好的一觉,大抵都已是七八年前了。” 萧朔仔细看他半晌,眼底神色渐渐松了,握住云琅的手,替他理了理背后软枕。 “下回若没有急事,你就先不必叫我,让我睡过瘾。” 云琅打了个哈欠:“对了……几时了?你今日不是该去宫里,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你就这样躺着,叫也叫不醒。”萧朔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去宫里,怕忍不住一剑捅了皇上。” “……”云琅拱手:“你下次再有这等念头,请务必叫上我。” 萧朔只是一时激愤,闪念罢了,闻言莫名:“叫你干什么?” “自然是劫你。”云琅想得很周全,“以咱们那位皇上怕死的程度,你去刺驾,定然是成不了的。到时候金吾卫围着你,我单枪匹马杀出来,扛了你就跑。” 萧朔原本还想斥他胡言乱语,听了一阵,忍不住道:“跑去什么地方?” “跑就完了。”云琅洒脱道,“跑到哪算哪,跑不动了让人家一箭直接串个串,掉到地上滚两滚沾点土,就算埋骨同归……” 萧朔抬了下嘴角:“这般畅快。” “……”云琅万万想不到萧小王爷好这一口,生生刹住,扯着袖子将人拽回来:“我就这么一说,你别信这个。” “我也只这么一听罢了。” 萧朔看他一眼,平静道:“宫里来催过一次,我说府上有事,借故推了。回头怎么解释,你可有主意?” “解释什么?”云琅想不通,“就说早上太冷,在榻上起不来,不想入宫啊。” 萧朔坐了片刻,抬头看他。 “怎么了?”云琅有些茫然,“我以前逃宫里的那些个早朝,都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 萧朔压着脾气:“为此,御史台还弹劾过你。” “御史台监察百官,谁都弹劾。”云琅记得当年那个老古板的御史大夫,“不用管,先帝半夜吃了两个蛤蜊,他们还要说太劳民伤财呢。” “……”萧朔咬了咬牙:“我那时不信,想你定不会如此懈怠,同监察御史大吵了一架。” 云琅始料未及,干咳一声。 “还立下赌约。” 萧朔切齿:“第二日的早朝,若你按时到,御史台便同你赔礼认错。若是又来晚了,我便替御史牵马坠蹬。” 云琅就没好好上过几次朝,缩了下肩,讷讷:“谁赢了?” “谁也没赢,你争气得很,来得既不早也不晚。” 萧朔瞪着他:“第二日早朝,你根本就没来。” 云琅:“……” 这种事实在太多,萧朔根本同他计较不过来。接过老主簿亲自敲门送进来的茶水,倒了一盏,塞进他手里。 “总之……你现在学会了。” 云琅同老主簿道了谢,接过茶水,抿了两口:“不过就是没及时去宫里,有什么可解释的。” “先帝是被我唬了,总觉得少年人长身体要睡足,才不曾管我。如今这位皇上处心积虑要将你养废,你不知勤勉,早上起不来床,岂不正合他的意。” 云琅才发觉两人的衣带竟都还不曾解开,捞过来,顺手解着系扣:“你照常入宫,只说早上睡懒了,赔个罪便是了。” 萧朔低头扫了一眼,将衣带按住:“解这个干什么?” “换衣服啊。”云琅向旁边看了一眼,“主簿还在呢,我总不方便直接脱……” 老主簿眼疾腿快,当即抛下手中托盘,消失在了门外。 “……”云琅想不通,看着牢牢关上的门:“为什么?” 萧朔抬眸,扫了云琅一眼,将两人缠在一块儿的衣带一并抽出来。 他早起已换了衣物,倒没什么,云琅眼睁睁失去了自己的衣带,一瞬门户大开,仓促抬手按住:“干什么!?” “你方才说,主簿还在,故而不方便脱。” 萧朔攥着衣带,对着空荡荡的内室,慢慢道:“现在——” “也不方便。”云琅恼羞成怒,“你背过去。” 萧朔倒并不同他争这个,背过身,坐在榻边。 云琅身手矫捷,飞快摸了自己的衣物,囫囵套上:“对了……还有件事。” 萧朔仍背对着他:“什么事?” “当今三司使是什么人,有些什么关系,你清楚多少。” 云琅理好衣襟,扳着肩膀将人转回来:“我可认得么?” “潘晁。”萧朔道,“祐和二十年进士,你应当不至一眼都不曾见过,只是不曾在意罢了。” 云琅的确没什么印象,皱了皱眉:“哪家的人?” “在明面上,他并没什么背景。”萧朔道,“原本是分管盐铁的,这些年一步一步升上来,祐和二十九年任职三司使,执掌三司。” “三司总管全国财政,下辖盐铁度支,是整个朝廷的钱袋子。这样要紧的职位,谁都要眼红。” 云琅沉吟:“我听太傅的意思,这个三司使未必各方不靠……你再查查,看能不能查出什么。” “好。”萧朔道,“祐和二十年,主持进士试和殿试的主考是集贤殿大学士杨显佑。他已致仕多年,我找个时机,去问问他那些门生。” 云琅愣愣听着,止不住的油然生敬:“这些乱七八糟的,你都背下来了?” “……”萧朔平了平气,不与他一般见识:“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门生故旧,还只是最不隐晦繁杂的一层。除此之外,还有谁是谁的姻亲,谁是谁的同乡,哪个与哪个府邸挨得近,出入时难免交集。” 云琅讷讷的:“哦。” “你既没睡过瘾,再睡一觉便是了。” 萧朔起身道:“杨显佑还做过末相,他的门生如今大都在下面做官,尚在京中的不多。我进宫见了皇上,便设法去问,你不必操心这个了。” “萧朔。”云琅还操心别的,从朝堂琐事的繁杂震撼里回过神,堪堪扯住他,“你发觉了那藏刺客的暗道,告诉了皇上,皇上定然觉得放心欣慰。” 云琅看了看萧小王爷的神色:“若是他……勉励你,你怎么办?” “忍着听。”萧朔面无表情道,“不顶撞,也不说不该说的。” 云琅放了些心:“若是他要给你赏赐呢?” “受,拿回来给你。”萧朔道,“砸了听响。” 云琅平白多了个体力活,想了想,倒也没什么不行:“若是他提起当年往事,试探于你,你怎么回话?” “信他说的那些鬼话罢了。” 萧朔知道云琅是好心,忍着烦躁,逐一答话:“是他昔日替父王鸣冤复仇,又保住我家爵位。我心中感怀此恩……” “换个说法。”云琅横了横心,“不这么说。” 萧朔蹙了眉:“那要怎么说?” “你……先显得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 自蔡老太傅走后,云琅就在盘算此事,已大致有了主意:“皇上定然心中生疑,追问你是怎么回事。此事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任谁碰了都要疼上一疼,你既有所隐瞒,不明明白白说出来,他是不会放你走的。” 萧朔知道云琅定然不只这一层盘算,抬了视线,凝神听着他说。 云琅扯他,神神秘秘的:“附耳过来。” 萧朔看他一眼,坐回榻边,“你在府上,也担心隔墙有耳?” “不担心。”云少将军坦荡荡,“说悄悄话,显得我出的计谋格外厉害。” 萧朔:“……” “真的。” 云琅一直惦记着这般高深一次:“若不是怕露馅,我就给你写个锦囊,叫你在皇上问话的时候偷偷打开了。” 萧朔一言难尽,没说出话,被云少将军拽过去,在耳畔格外神秘地低语了一刻钟。 “……就是这样。” 云琅信心满满,撑坐起来:“你只管这么说。” “如此应对,兵行险着,只怕不妥。” 萧朔细想了一阵,低声道:“我也就罢了,若是皇上因此疑心你,定要先灭你的口——” 云琅将枕边玉佩仔仔细细戴好了,单手一撑,轻轻巧巧下了榻。 萧朔尚要入宫,不太想让他这时候活蹦乱跳,有些提防:“做什么?” “你可见过端王叔那些幕僚,是如何跟随王叔的?” 云琅兴致勃勃:“我在军中时见过,心向往之,倾慕得很。” “你又不是我的幕僚。”萧朔不耐道,“不必学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虚礼,你——” “我知道,故而我细想过,自己改了改。” 云琅点点头:“既然你我已把话说开,该有个规矩。” “我将你带回来,岂是为了这个!” 萧朔根本不想同他立什么主仆一般的荒唐规矩,一阵着恼,拂袖沉声道:“少胡闹!我急着入宫,你若困了,就自去再睡一觉,待我回来——” “萧朔。”云琅道,“今日起,我便是你琰王府的人。” 云琅:“我说回府,便是回你琰王府。我说回房,便是要来你的书房,睡在你的榻上。” 萧朔肩背轻悸了下,倏而回身,定定看着他。 “我说回家。”云琅静了片刻,看着他慢慢道,“便是要去找你。在朝也算,在野也算,活着也算,死了也算。” “从此,我是你琰王的少将军。” 云琅还记得萧朔当时说的话,垂了视线,轻轻一笑:“统你琰王府的兵。” 萧朔胸口近于激烈地起伏几次,凝眸看他,终于慢慢俯身,替云琅将玉佩戴正。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云琅轻振了下袖子,从容理顺,潇潇洒洒:“我命印白虎,生而为将,还没打过会输的仗。” 萧朔看着他,静立半晌,敛了下眸:“好。” 云琅立在榻前,朝他半调笑半正经的一拱手。 云少将军这些年不曾亲自统兵,风姿气度竟半点没变,一身的明朗通透,眼里带了未战先知胜的笃定傲气。 萧朔看他半晌,眼底一瞬恍惚,敛眸低声道:“云琅。” 云琅好奇:“什么?” “先别急着行礼。”萧朔握住他的手,“总有一日……有你要拜足次数的时候。” “你我早晚,还有一场礼要结。” 萧朔低声道:“你还有事欠我,所以……别那么早就把这口气松了。” 云琅想了一圈,一时竟没想出什么礼竟还要拜好几次。 他欠萧朔的多了,债多不压身,干脆问都懒得问,被萧小王爷牢牢攥着手腕,愣愣点了下头。 萧朔深深看了他一眼,尽数压下诸般念头,匆匆转身,快步出了书房。 第四十二章 萧朔出了书房, 一言不发,径自上了马车。 王爷要入宫,老主簿向来放不下心。叫人仔细套好了马车, 安排妥当, 跟着一路送出了王府。 “车就在宫外候着。” 老主簿跟着车,压低声音:“您见完了皇上就出来,咱们直接回府。” 老主簿不敢提入宫的事,尽力挑着萧朔有些兴致的说:“梁太医说了,小侯爷如今可以慢慢用些药膳, 调理滋补。方子都已抄下来了,回头便叫后厨去试验……” 萧朔阖眼靠在车内,握着腰间玉佩,静了片刻:“药膳滋味古怪, 他一向不肯吃。” “可药膳毕竟滋补, 于人大有裨益。” 老主簿犹豫半晌, 小心道:“若是……您想些办法呢?” “他不吃的东西, 硬撬开嘴也塞不进去。” 萧朔蹙眉:“我能想什么办法?” “小侯爷嘴虽刁, 却愿意跟您学啊。”老主簿帮忙出主意, “您不曾发觉吗?什么事, 但凡您做了, 小侯爷便也定然要跟着做的。” “当初在府上,您开蒙得晚些, 先王请了先生来专门教您。” 老主簿道:“小侯爷早背过了, 又分明最不爱学这个的, 看见您去先生处听课,竟也日日跑去趴窗户。” “还有,您那时练拳, 身上磕伤了好几处,要用通筋活血的药。” 老主簿:“小侯爷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谁劝都不行,也一定不依不饶要喝一口。” 萧朔也记得此事,他被引着想了一阵这些,心底松快不少,微抬了下唇角:“父王无法,给他尝了一勺,他便苦得飞上了房。” “正是。”老主簿笑道,“先王拿此事笑话了小侯爷好些年。” 老主簿看着两人长大,记得清楚:“还有那块双鱼玉佩,先王命人做了,是给您将来的世子妃定亲当纳礼的。上面用暗文藏了您的生辰八字,小侯爷不明就里,竟也闹着非得要……” 萧朔平静道:“我已给他了。” “您向来惯着小侯爷,可这玉佩毕竟与别的不同,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主簿应了一句,忽然回神,愕然站住:“您将那定亲的玉佩给了小侯爷!?” “若无当年意外,他早已该是一品军侯。” 萧朔神色沉了沉:“我知这般草率,到底折辱了他。可如今形势太过不利,纵然我想按规矩纳采问名、请期亲迎,也不容太过张扬。” “不是……不是问这个。” 老主簿干咽了下,讷讷:“小侯爷——” 老主簿一时竟也不知自己想问什么,跟着马车,心事重重闭了嘴。 “此事我早已打定主意,当年也去求过父王母妃,得来了回话。” 萧朔有些烦躁:“今日与你等说清,劝我纳妃生子的话,便不必说了。” “不是不是。”老主簿忙摇头,“小侯爷——小侯爷好得很。” 萧朔这些年的心思,王府是个人便看在眼里。 当初两人年纪都还小,小云琅没事便来府上捣乱,扰得萧朔读不好书。端王看儿子整日气得磨牙,半开玩笑地作了势,说要叫人把云家小子扔出去,再不准进来。 小萧朔听了消息,急得当时便扔了书,跑出了王府去找云琅。 云小侯爷不过是去了趟庙会,回来才知道世子竟就这么活生生跑丢了,踩着房顶找了大半宿,才把人从京郊一路扛了回来。 后来两个人各自年纪长些了,先帝实在喜爱云琅,有心替云少将军成家开府,叫先皇后请端王妃去帮忙相看。 王妃看着云琅长大,自然也跟着高兴。挑了好几家门当户对、既懂事又伶俐的,想让云琅自己来挑,却一连三日都没找着人。 云琅平日里来王府一向勤快,王妃疑惑,派人去找,找了一圈,才在世子的书房里找着了已来了整整三日的云小侯爷。 萧朔的书房向来不准云琅乱翻,弄乱了当即便要叫人收拾。王妃带人去时,房里却已几乎没了原本的样子。 书房地上,满满当当堆了山川流水、丘陵营盘。 隐约看得出是拿木头削的,尽力上了色,只是仍显得格外粗糙。 朔方军帐有套沙盘,端王叫人做的。匠人手制的微缩景致,模拟北疆,做得极逼真,拿来给将军们讨论临阵战法。 云琅看得眼热,嚷了几年要亲手做一套,却又没这个耐性。终于有了机会,已废寝忘食兴高采烈的摆弄了三天。 “娶什么小丫头片子……不要。” 云少将军听着王妃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不以为然:“小姑娘又不能陪我骑马,不能半夜陪我出去。” 云琅拿着木头雕的粗糙小战车,按着兵书上的演练战阵,专心致志:“又不会刻这个,您看,这个车轱辘还能转……” 府上的幕僚并未插手帮忙,王妃不知这些东西是哪来的,有些讶异,在书房里找了一圈自家的儿子。 少年萧朔靠在榻边,手上仍攥着小刻刀,握了块雕到一半的木头。 他三日未睡,眼底熬得尽是血丝,神色却极平静。 半刻也不肯阖眼,视线落在云琅身上,一下一下,慢慢刮着手中的木头野兔。 …… 王妃立了一刻,带人悄悄走了,再没提要替小侯爷议亲的事。 老主簿看了这些年,虽然不及预备,真到了这一日,操心的却全不是自家王爷这头:“这玉佩是干什么的……小侯爷知道了?” 萧朔肩背绷了下,一阵心烦,蹙紧眉侧开头。 “您还没告诉小侯爷。” 老主簿心情有些复杂:“就把定亲的玉佩……直接挂在了人家腰上吗?” “他自己要的!”萧朔咬了牙,沉声道,“我说过了,扔了砸了都无妨……他不肯,非要戴着。” “是是。”老主簿忙点头,“不论怎么说,总归是小侯爷自己要的,又不是您设了圈套,设法诓小侯爷戴上……” 萧朔:“……” 老主簿:“……” 老主簿愁得横生白发:“您……还是诓着小侯爷戴上的?” “小侯爷那个脾气。”老主簿有些担心,“您不怕他生气,不让您回书房睡觉吗?” “不必说得这般不堪。”萧朔听不下去,不悦道,“我只不过找了个由头,与他商量了几句罢了。” “他如今已是我的人,便要奉我的令。” 萧朔刚受了云少将军的礼,攥了下拳,语气生硬:“我纵然不解释……叫他戴上,他便要戴上。叫他不准生我的气,他便不能生我的气。” “是。”老主簿顺着他的思路,讷讷,“叫他同您成亲,他便要同您……” “不必说了!”萧朔冷声,“他还不知道,此事不准再提。” 老主簿心说那您只怕迟早要被轰来偏殿睡,看着令行禁止、军令如山的王爷,将话咽了回去,低声:“是。” 萧朔忍无可忍,烦得不行,抬手关严了车厢的窗子。 老主簿满腔忧虑不敢言说,陪着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口。眼看着王爷神色冷沉地下了马车,带着一身的阴云匆匆进了宫。 - 先帝高寿,新帝继位不过一年,宫中的各处布置改动还并不很大。 新帝在兄弟中行六,比端王小出几岁。只是常年在京中,不曾四处统兵征战,娶妻生子都要早些,如今的两个儿子都要比萧朔年长。 同骁勇善战的兄长迥异,新帝显得尤为和善,当年尚是皇子时,便已因为敬才礼士,在朝中广有贤名。 皇上是在御书房见的萧朔,一见人进来,便笑着放下了正做御批的朱砂笔:“快过来坐。” 萧朔停在门外,行了面君的礼数,随内侍进了御书房。 “你来见朕,哪用得着这些虚礼。” 皇上叫人撤了桌案,让萧朔坐在榻前,又特意吩咐,叫人换了暖身子的姜茶:“这几日天冷,如何不多穿些?” 萧朔谢了坐:“习惯了,并不觉得冷。” “你们少年人,身康体健,血气总归还是要旺些。” 皇上已惯了他漠然寡言,不以为忤,耐心道:“只是也不能仗着这个,便任意糟蹋身子,知道吗?” 萧朔垂目道:“是。” “晨间时,朕叫人去问过一次,你府上说是你有事。” 皇上温声询问:“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没什么。”萧朔按着云琅教的,“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早上贪睡,没能起得来。” 皇上微讶,视线落在他身上一阵,失笑道:“也对……民间有言,睡不醒的冬三月。朕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恨不得不去晨练早课。” “冬日养神,也是常理。” 皇上看着萧朔,神色愈和蔼了几分:“日后若是起不来,随便派个人,来宫里回一句就是了。” 萧朔低下头:“是。” 内侍送了姜茶来,细细斟了两盏。 “来,暖暖身子。” 皇上亲自推了一盏过去:“冬日苦寒,还把你叫进宫,朕向你赔不是。” 萧朔双手接过来,道了声谢,将姜茶拿在手里。 “你心中大抵也清楚,朕不得不叫你来,是为了那承平楼下……暗门之事。” 皇上静了片刻,苦笑一声:“朕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撞开扇暗门,闹了半日,竟只知责骂随从护卫,对肘腋之患视若罔顾。” 萧朔漠然听着,并不接话。 “你能发觉此事,又愿意同朕来说。” 皇上看着他,缓了缓语气,又道:“朕心里……十分感怀。” “陛下于臣,恩深似海。”萧朔道,“臣发觉此事,自然要同陛下说。” “那暗门隐患已处置妥当,侍卫司也已暗中调查。朕吩咐了政事堂,按一等军功赐赏。” 皇上格外欣慰:“今日叫你来,是还有些事要亲自同你说……” “一等军功是攻城克池、三军之中斩将夺旗。” 萧朔语气微沉:“臣无功,不敢受禄。” “如今四境平安,哪来的攻城夺旗。” 皇上笑道:“你立了此等大功,朕难道还不能赏了?只管受着就是,御史台若再说闲话,只管来告状,朕替你教训他们。” 萧朔眸底冷得像冰,垂了眸,并不答话。 皇上看了他一阵,放下茶盏,轻叹口气:“朕知道。” “上次你入宫,朕替云琅说了几句话,难免惹得你不快。到了现在,竟还和朕堵着气。” 皇上叹息道:“朕与你父亲,虽非一母同胞,却自幼如嫡亲兄弟一般……云氏一族与朕,何尝不是血海深仇?” “只是当初血案,毕竟是镇远侯云袭一手策划。” 皇上缓缓道:“云麾将军……与镇远侯,素来亲缘淡薄。至多也只是为保功名前程,不得不从旁协助罢了,若说主谋,其实怪不到他身上。” 萧朔右手垂在身侧,慢慢握紧了身侧玉佩。 他尽力叫自己不去细想这些话,胸口些微起伏几次,将诸般念头死死压回去:“是。” “朕这些年,每次一同你说这个,你便很不爱听。” 皇上道:“只是……朕仍想让你明白。当年之事,总归有太多不得已,太多人被裹挟牵连。今日抓了一个云琅,他日说不定又牵扯出哪件事,牵涉了别的什么人。” 皇上看着他:“朕希望,你能分得清主次,不要一味迁怒冤恨……” “别的什么人?” 萧朔神色冷然,静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是,比如——” 皇上蹙了下眉:“什么?” “没什么。”萧朔放下手中姜茶,跪下行了个礼,“臣告退。” 皇上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萧朔冷嘲神色,心底竟莫名沉了沉:“慢着。” “臣府上还有事。” 萧朔站起了身,并不抬头:“若陛下要闲聊,臣改日再来伴驾——” “站住!”皇上沉声叱了一句,又强自压了压语气,尽力和声道,“回来……坐下,朕还有话未同你说完。” 萧朔神色无谓,像是不曾听见皇上失态,回了榻前落座。 “朕……方才发火,并非冲着你。”皇上闭了闭眼,“只是此事于朕,也非同寻常。” “当初朝中便有说法,只靠镇远侯一家,做不成这等惊天大案。朕也曾再细查过,却终归一无所获。” 皇上盯着萧朔,缓声道:“你方才欲言又止,可是听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些风言风语罢了。”萧朔道,“不值得陛下烦心。” 皇上眼底隐约透出些厉色,在萧朔身上一落,敛得重新不见端倪:“纵然是风言风语,倒也不妨一听。” “你也知道,朕为此事,这些年来都夜不能寐。” 皇上慢慢道:“若是还有主犯逍遥法外,诛杀惩戒,仍有疏漏……又岂对得起你的父王母妃?” 萧朔低着头,似是被他的话说动了,静坐半晌:“当年之事,臣偶然听见些别的说法罢了。” 皇上目光一凝,神色不动:“什么说法?” 萧朔握住腰侧坠着的流云玉佩,让微凉玉质贴在掌心。 直到这一步,皇上的反应……都同云琅的推断丝毫不差。 云少将军向来用兵奇诡,喜欢险中求胜。今日给皇上下这一个套,便是要赌皇上的反应。 他心中其实并无把握,但行到此处,也再容不得犹豫退却。 “有人同臣说,臣这些年,其实都恨错了人。” 萧朔垂眸道:“当年血案罪魁祸首,既非镇远侯,也非云麾将军。” 皇上坐了一阵,语气有些沉:“既然如此,主犯又是什么人?” 萧朔神色平静:“不知道。” “不知道?”皇上牢牢盯着他反应,“此人既然这般故弄玄虚,同你说了这个,竟不告诉你罪魁祸首其实是谁么?” “他对臣说,要想知道当年谋害父王的主犯究竟是谁,要先替他做件事。” 萧朔道:“臣没有做,自然也无从知晓了。” 皇上蹙紧了眉:“他让你做什么?” 萧朔并不再说下去,侧过头,看了看那杯冷了大半的姜茶。 皇上倏而想透了,霍然起身:“那道暗门——” “臣平日里又不入宫,哪会留意到承平楼,更何况什么暗门。” 萧朔平淡道:“他让臣做内应,替他往那暗门里运送□□。臣不敢做,思来想去,只能叫萧泓堂兄去摔一跤……可惜。” “臣在边上,看着堂兄骂了半日的人,竟无一人留意暗门,只得横了横心扯了个金吾卫。” 萧朔道:“如今宫内宫外,只怕都已知道了。那人恨臣还来不及,更不会告诉臣更多的事了。” 皇上愕然看着他,半晌终于将整件事连起来,摇了摇头:“竟是这样……” “朕原本心中还有些奇怪,你难得入宫一次,竟就这般凑巧,发觉了此等要紧大事。” 皇上苦笑:“原来你是有备而来,特意为了叫朕知道。” “谋逆行刺,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皇上缓声道,“那人既然叫你配合,定然还许了你极丰厚的报酬罢?” “掉脑袋的事。”萧朔回想着云琅说的,摇了摇头,“再丰厚,臣也不敢拿。” “你如何是不敢?分明是惦念与朕骨肉亲情,下不去手。” 皇上握了他的手,轻叹道:“你父王便素来忠义,你是他的儿子,自然也不会做这等事。” “想来是朕前日替云琅说话,叫你以为朕忘却血仇,心寒意冷,争执得激烈了些。” 皇上一颗心彻彻底底落下来,无奈笑道:“在旁人看来,便是你与朕离心离德,想趁虚而入,将你拉过去为他们所用了……” “可当年罪魁祸首,臣也的确很想知道。” 萧朔死死压着胸口烦闷躁意,并未挣开,低头道:“陛下对此事并不意外,莫非早知道那人身份?” “纵然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皇上摇摇头,“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反倒危机重重,再难得安生。” “再说,朕若是告诉了你,你莫非打算直接问到他眼前去么?” 皇上拍了拍他的手,半开玩笑:“他要拉拢你,你却坏了他的好事,就不怕他下手报复?” “若他说的是实话。”萧朔冷声,“就算死,臣也要问清楚。” 皇上看了萧朔一阵,眼底凝着的神色反倒渐渐松了,静了片刻,又道:“你猜得不错,朕的确有些事瞒着你……” 皇上语重心长:“可你要知道,朕瞒着你,是为了你的安危,不想叫你再如你父亲一般涉险了。” “小小年纪,也不准再提什么生生死死的。” 皇上温声道:“若是照顾不好你,朕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萧朔肩背冷硬,强行逼着自己退开半步,俯身行礼。 “去罢,此事你不必再管了。”皇上稍一沉吟,“那些人手段向来狠辣……你府上防卫可还够?” 萧朔点了点头。 “这几日留神提防着些,若是不够应对,便同朕说。” 皇上关切嘱咐:“切不可掉以轻心。” 萧朔匆匆点了下头,低声:“臣告退。” 皇上见他一味急着走,也不再强行挽留,赐了一领厚实披风,叫内侍送着萧朔出了宫。 - 一出宫门,老主簿便匆匆迎上来:“王爷……” 萧朔面色极不好,他在宫中不得不与皇上周旋,已烦躁得几次险些失控。全靠死死握着玉佩、反复回想临走时云琅说的话,才将胸口几欲择人而噬的冰冷恨意强压下去。 此时只怕尚有宫中耳目,萧朔不欲多说,上了马车,低声道:“走。” “好好。”老主簿忙点头,招呼前头驾车的人,“回府——” “不回府。”萧朔阖了眼,用力按着眉心,“去醉仙楼。” 老主簿愣了下,半句不敢多问,忙又传话让改了道。 萧朔靠在车厢里,欲呕的躁郁烦闷一阵接一阵向上翻腾。 ……一品军功。 云琅豁出去大半条命,几乎毁了根基绝了生路,一口气打下七座边城。 也没能挣来的一品军功。 萧朔看着双手,一时只觉嘲讽至极。 他看了看腰间的流云佩,还想再去碰一碰,又觉得这双手被皇上握过,实在恶心得很。 车内照例备了清水,只是在外头等的时间太长,已格外冰凉。 萧朔拿了皂角,不知凉热地反复搓洗过几次,擦干垂在身侧,逼了自己合上眼睛。 马车慢吞吞向前走,萧朔愈増焦躁,沉声道:“快些!” 老主簿不知怎么给车夫传的话,隔了好一阵,才又壮着胆子回来,讷讷道:“您这么急去醉仙楼……要做什么?” 萧朔做了这么多年的琰王,不知什么时候去个地方竟也要解释了。他还在想朝中如今的荒唐赏罚,眼底透出些冷嘲,寒声道:“管弦丝竹,美人歌舞,什么做不得。” 老主簿面色愈苦,纠结半晌,还是放了车帘去前面传话了。 马车非但不曾加快,没走出多远,忽然晃了下,竟径自停在了半道。 萧朔再压不住火气,厉声道:“怎么回事?!” “醉仙楼……花雕酒,都被买完了。” 老主簿从车前绕回来,哆哆嗦嗦掀开车帘:“您愿意去医馆……杏林里喝吗?” 萧朔只想去云琅当初常去的那处雅间,自己静上一宿,待缓过来再去见云琅。 他胸口一片冰冷,本就难受得厉害,此时耳边几乎都已嗡鸣起来:“怎么,如今我要去哪儿,竟也不能自主了?” “可能是……不很能自主。” 老主簿心惊胆战,频频回头:“您再想想……” “想什么?” 萧朔语气一片寒凉嘲讽,神色冷得慑人:“本王刚受了皇上恩赏,如今只想去醉仙楼逍遥快活,有什么不行的?” 老主簿已尽了力,绝望地退到一旁。 萧朔用力阖了眼睛。 他分不清自己恨得究竟是谁,只觉得恶心得厉害,脑中一时是皇上的脸,一时又是自己在谢恩。 只凭着几句媚上的话、顺了几句皇上的心思,就换回来沙场将士豁出命也挣不到的丰厚赏赐。 车内烦闷得人几欲作呕,萧朔头疼得厉害,昏昏沉沉撑身下车,却被一只手牢牢扶住。 “放开!”萧朔抬眸,厉声呵斥,“本王如今说话——” 萧朔:“……” 老主簿缩在边上,苦着脸,不敢出声。 来赶车的车夫扶着他,掀起严严实实遮着脸的斗笠,看着要去醉仙楼逍遥快活的琰王殿下:“如何?” 萧朔死咬着牙,立了半晌:“……不算数。” “那就好。” 云琅放心了,点了点头,“醉仙楼……” 萧朔眼底仍一片暗沉,眉宇冷戾,低声:“不常去。” 云琅姑且信了:“花雕……” “云琅!”萧朔寒声,“你不要得寸进尺,如今这般危险,你这么跑出来——” 云琅按着胸口,嘟嘟囔囔的:“诶呀好疼。” 萧朔:“……” 萧朔用力闭了闭眼睛:“不喝。” 老主簿站在车外,身心敬服,看着军令如山倒的王爷被云少将军三下五除二塞回了车厢里。 云琅身形矫健,将赶车的斗笠鞭子扔给老主簿,利利索索一块儿钻进车厢:“回府。” “不回!”车厢里,王爷气急败坏厉声,“云琅,你适可而止——” 云少将军胡乱一捂,疼得应付至极:“诶呀。” 王爷:“……” 车厢内闷响了几声,隔一会儿便没了什么大动静。 老主簿守在车旁,凝神听了听,隐约听见几句极低的“怎么哪都不舒服”、“何曾那般用力”。 语气冰冷,听起来格外不耐烦。 看影子,却分明已替云少将军揉到了前些日揍疼的屁股。 …… 老主簿松了口气,乐呵呵戴上斗笠,严严实实将车帘掩上,去前头抖了下鞭子。 马车晃了晃,踩着暮色,慢悠悠往琰王府回去了。 第四十三章 先前萧朔一个人进宫去面圣, 云琅留在府里,等了小半日,不知萧朔在宫里的情形, 又放不下心。 他如今尚且不宜大张旗鼓在外头露面, 本想寻个机会进宫逛一圈。悄悄出来,才跟守在宫外的老主簿打了个招呼,就被老人家心惊胆战牢牢抱住了两条腿。 云琅闲着没事做,索性彻底遮严实了,抢了车夫的活计。 却没想到王爷才出宫, 竟就要去醉仙楼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了。 “我几时说——” 萧朔一阵气结,按着脾气:“不过几句话,你不要借题发挥、不依不饶。” “那可是醉仙楼。”云琅可还记得此前的事,“我不过是去吃两颗栗子, 小王爷都不准。” 萧朔:“……” 云琅跟他翻旧账:“还将我从酒楼训出来了, 说我不学好, 来这等乱七八糟的地方。” 萧朔咬咬牙, 扫了一眼他腰间玉佩:“……云琅。” “一转头。”云琅有些怅然, 像模像样扼腕轻叹, “王爷就要去逍遥快活……” 萧朔实在听不下去, 自车厢一侧摸索了下, 打开个暗格,拿出块精致的点心塞进了云少将军这张嘴里。 云琅不及防备, 满当当塞了一嘴, 使了半天劲干咽下去:“怎么还有吃的?” 萧朔蹙了蹙眉:“是你要的。” “我几时要的?”云琅一阵茫然, 他极喜欢这些机巧的小东西,倒也顾不上计较,板着萧朔的手臂凑过去看, “怎么打开的?再按一下我看看……” 萧朔看了云琅一眼,抬手按住那块盖板,向内推进半寸,又掀了一次。 那暗匣设计得极精巧,接缝毫不起眼,在外头几乎看不出。内里是个锦盒,小白玉托盘里放着几样点心,都做得可爱巧思,上面扣着剔透的琉璃罩。 “有专人替换,都是新鲜的。”萧朔道,“你若饿了,自己拿出来吃。” 云琅正在兴头上,随口应了一声,自己按着盖板,一推一开试了好几次。 “你那边也有。”萧朔将人戳回去,“自己找,里头放了糖蒸酥酪。” 云琅目光一亮,当即仔仔细细摸索了一圈,果然也发现了个小巧的暗匣。 “这是谁做的?”云琅兴致勃勃,将酥酪颤巍巍小心端出来,“这等巧思,当赏一赏……” 萧朔看着他各处翻腾,阖了下眼,神色也跟着隐隐和缓,轻声道:“赏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 云琅自小爱吃这些甘甜不垫饥的零嘴,舀了一勺搁在嘴里,:“既是要赏,定了赏什么哪还有意思?” “既然是赏,自然得叫人家自己挑。”云琅耐心教萧小王爷,“合了心意,才算赏得对地方。” 萧朔静坐了一刻,将话记下,点了下头。 “这酥酪做得不错,你也吃点。” 云琅给他推过去:“甜香滑嫩,比宫里的差不出多少……” “宫中各处路径,你虽了如指掌,也不可太过大意,动辄往里面跑。” 萧朔正想说此事,他并无胃口,摇了摇头,将调羹递回云琅手里:“我今日看宫中防卫,虽不至水泼不透,却也比当年防备得严密许多。” 萧朔看着他,缓声道:“我不过是进了趟宫,皇上一时不会动我,你不必太过担心。” 云琅被他戳穿,咳了一声,讪讪的:“几时担心了?我是来盯着你的。” “若是我不来盯着。”云琅怏怏不乐,“你定然要去醉仙楼,点上一百个会跳舞的小姑娘。” 萧朔听得莫名,实在忍不住:“为什么要点一百个——” “你看!”云琅恶人先告状,“你都没问为什么要点小姑娘!” 萧朔:“……” 云琅终于抓了琰王的把柄,目光灼灼,按着萧朔不准他跑。 萧小王爷罕少遇着这般胡搅蛮缠的,平白遭人指控,一时几乎有些没能跟得上情形。 车在路上,终归不很稳当。他被云琅牢牢按着,看着云少将军几次晃悠悠要撞到车顶,下意识抬手垫了下。 “揉脑袋这等计俩,早不管用了。” 云琅等了半天,不见那只手落下来,自己向上踮了踮,胡乱蹭了两回:“是要王爷找个时机,和我痛痛快快喝醉了酒骂一场,才能好的。” 萧朔尚未回神:“骂什么?” “我怎么知道。”云琅皱眉,“你因为什么不高兴?我们骂一通不就行了,你不让我进宫,我又没法趴在房顶上听……” 萧朔静了片刻,抬手覆在云琅背上,阖了下眼。 这些年,萧朔有时甚至觉得庆幸,云少将军生来疏旷,心胸明朗襟怀坦彻,从来不知什么叫自寻烦恼。 有时……却又恨得想将人捆起来,怎么求饶卖乖也不理,结结实实教训一次。 此前不过打了三巴掌,已被小侯爷讹诈到了现在。萧朔将念头驱散,臂间稍稍施力,低声道:“云琅。” “在呢。”云琅低头,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去不去喝酒?” 萧朔低声道:“不想去。” 云琅也不勉强他,尽力搜刮一圈:“那就不去……想不想回家砸东西?” 萧朔静阖了眼,摇头:“不想砸。” 云琅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去摸萧朔的手腕,才一碰上,便落进了萧朔掌心。 云琅由他握着,皱了皱眉。 才一进马车,便觉得萧小王爷的手凉得简直过分,缓了这些时候,竟还没能暖和彻底。 云琅索性同他学,将萧朔的手扯过来,抱着焐了焐:“想不想揍我……” 萧朔:“……” 萧朔想不通,睁开眼睛:“云琅,我在你心里便是这般样子么?” 云琅怔了下:“啊?” “喝酒,砸东西,打人。” 萧朔将他放开:“我几时竟已变得这般不可理喻了?” 云琅被他一总结,竟也才觉出蹊跷,愕然半晌:“不对啊……” 萧小王爷分明还同旧日一般,一逗就恼一哄就忘,好欺负得很。 云琅难得体贴一次,竟平白将琰王的名声糟蹋成这样,一时很是歉疚:“是我不对。” 萧朔还在自省,闻言蹙紧了眉:“什么?” “哄你的办法不对。”云琅直起身,细听了听着外头的动静,“停车。” 老主簿刚将车赶过旧宋门,听见后头吩咐,忙停下马车:“小侯爷?” “到景德寺了吗?”云琅拿过萧朔的披风,顺手披上,仔细系好,“先停一停,等会儿再走。” 老主簿探身仔细看了看:“到寺后的空场了。” 景德寺这些年的香火都不很不旺,寺后空场交兑给了禁军屯田,却也并没什么人细致打理。 如今一片杂草,落在黑透了的天色里,映着庙宇的遥遥香火,几乎已有了些清冷荒芜的意味。 此处平日里便很是僻静,向来少有人走。老主簿不明所以,探身道:“可是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去做就是了,您——” “等着。”云琅将萧朔按在车里,自己跳下了车。他目力向来出众,在杂草丛中凝神找了半晌,终于盯准了要找的东西。 萧朔下了车,并未回应老主簿询问,静看着他。 云琅右手一扬,变出来柄匕首,牢牢扎进树干寸许。他提气纵身,踏了下匕首借力,拧腰旋身伸手一探,握住了个什么东西,右手抄着树枝一扳一晃,已稳稳落回了地上。 这套身法,云琅自己都已许久不曾用过。此时使出来,尚有些气息不平,扶着树干稳了稳。 老主簿不放心,忙要去扶,被萧朔抬手止住。 云琅自己喘匀了气,朝萧朔一笑,攥着拳过来:“伸手。” 萧朔定定望着他,迎上云少将军眼里的明朗月色,无端烦扰竟一时散净了。 他知道云琅抓的是什么,抬起双手,包住了云琅仍虚攥着的那一只手。 汴梁城中,只在景德寺后,尚有一眼未干透的温泉。 山寺桃花始盛开,泉温地热,四时景致都跟着有所不同,隆冬时节尚有花草。 本该成蛹过冬的萤火虫,也会偶尔被地热所惑,以为春暖花开。破土而出,提前长成。 萧朔接了那一只晕头晕脑出错了时节的流萤,张开手,看着被掌心热意引出来的星点亮芒。 “运气好,还真找着了。” 云琅被夜里寒风引得喉咙发痒,咳了两声,高高兴兴探头看他:“不生气了吧?” 冬日本就没有流萤,纵然此处特殊,能碰上一个也是难得。两人小时候,不论萧朔因为什么不高兴,拿这个都是能哄好的。 “话本上说了,这东西吉利。”云琅像模像样,在萧小王爷脑袋上施法,“亮一下诸事顺利,亮两下一年平安,亮三下心想事成——” 萤火虫被掌心暖了一刻,昏昏沉沉爬起来,振了几次翅,摇摇晃晃飞了起来。 “欸!”云琅还没念完,忙跟着蹦起来,“快抓——” 萧朔抬手,握住了云琅的手腕。 “抓它!抓我干什么?!”云琅愁得不行,“你还没心想事成呢!” “已成了大半。”萧朔牵着他,慢慢道,“我没事了,回府去罢。” “你不是一直喜欢这个?” 云琅惋惜得不行,回头尽力找破土的痕迹:“算了,等回头有时间,我再来给你捉几只……” 萧朔摇了摇头:“我喜欢的不是这个。” “装。”云琅啧啧,“也不知谁小时候弄丢了一只,心事重重了一个月。” 萧朔劝不动他,索性将人从地上拔起来,抱稳当了,一并进了马车:“的确不是这个。” 云琅自小便被养在这附近的偏院,是幼时四处乱跑,无意间发现的这片地方。 萧朔第一次被他带来,是夏日最明朗的时候,月色远比今日好得多。 两人都只七八岁,小云琅被先皇后收拾得格外仔细,穿着一身缂了游龙暗纹的银白锦袍。 一身通透明净,连发带也是纯白的,只颈间坠了条细细的红线,拴着压命的玉麒麟。 小萧朔立在树下,看着云琅探手摘了一点流光,笑吟吟从树上跃下来,将手递在他眼前。 …… 萧朔自车窗外收回视线,看了看这些年都只会拿这一手撩拨他、偏偏浑然不觉,这会儿竟还念念叨叨着惋惜萤火虫的云小侯爷。 他闭了闭眼睛,将云琅按回身边,拽着胳膊牢牢看住了。 近日来第七次,将不知为何、仍想把人栓在榻上,再结结实实揍一顿屁股的荒唐念头按了回去。 - 回府后,萧朔屏退旁人,将宫中的情形同云琅大致说了一遍。 “与你所料不差。” 萧朔关了窗子,叫人送了参茶过来,将云琅塞在暖榻上:“皇上听说我知道了些别的事,脸色便变了,险些没能装得下去。” “他最怕这个,脸色如何不变。”云琅被他裹了两层,哭笑不得,“我就是下去逮了只虫子,还不至于被冻成这样……” 萧朔不为所动:“有备无患。” 梁太医应了要治云琅,这些日子都在奔走找药,连云琅不回医馆,也无暇日日盯着管教。 纵然有蔡老太傅帮忙,再找一回当年那些杏林旧友,要将人彻底治好,只怕远不如看着这般容易。 萧朔盯得严,从不给云琅折腾的机会:“等你好了,跳进汴水里游十个来回,我也不管你。” 云琅想不通:“我去游汴水干什么?水里又没有萤火虫。” “……”萧朔将他彻底裹严实,拿了条衣带捆上:“我按你说的,只说有人以当年真相作饵,诱我配合行刺,竟当真骗过了他。” 云琅被他拐回来,细想了一阵,点点头:“这么说……咱们这位皇上应当已经很清楚,是什么人谋划着要他的命了。” “虽然侍卫司还没查清楚,但他心里定然已有了答案。” 云琅沉吟:“所以纵然你说得模棱两可,他也自然而然,在心中替你补全了整件事的始末。” 萧朔点了下头,将参茶吹了吹,自己试了一口,递给云琅。 云琅的确有些渴了,一气饮尽了,将空杯子递回去:“你那时猜得不错,看他的态度,这场刺杀的确不像是外面来的。” 萧朔接过来,又替他添了半盏:“只是这主使之人,直到最后,他也不曾与我说明。” “他要驱虎吞狼,怕你一听就吓跑了,自然不会事先同你说。” 云琅笑笑:“等你替他做了几次事,敌对之势已成、再无退路的时候,就会告诉你了。” 萧朔冷笑了下,拿过铁钎,慢慢拨着红泥火炉下发红的炭火。 “此事已过,暂时不必想了。”云琅被裹得行动不便,解了半晌,好不容易恢复自由,挪到他边上,“有件事……我还不放心。” 萧朔抬眸:“什么?” “马上就是冬至大朝了。”云琅道,“若是再有人趁乱刺杀皇上,该怎么办?” 萧朔眸底倏而转寒,晦暗一瞬,侧过头。 “你今日去看宫中防卫,不也是为了这个?” 云琅按着萧朔手臂:“如今看来,咱们这位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韬晦了。此事他非但不会彻查,还会假作有心无力,叫对方稍微得一得手。” “自毁长城。”萧朔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仍压不住满腔厌恶,“今日他竟还对我说……四境安宁,无城池可夺。” 萧朔语气极沉:“醉心权谋,半点不想若是此时示弱,叫京城显出疲软之态,一旦落在边境那些戎狄部族眼中——” “此事……”云琅扯了下嘴角,静了片刻,“你早晚要做准备。” 萧朔眸底倏而一凝,牢牢盯住他:“什么意思?” “当年我便有些担心这个。” 云琅道:“你也知道,朝中一直有种说法……与其穷兵黩武,不如与边境部族国家议和,予其岁币,换四境安宁。” “此事我知道。”萧朔冷声,“近几年来,朝中已定好了规制。说是给各国的赏赐,给银子给茶绢……只是勉强盖了块遮羞布罢了。” 云琅点了点头,握着他的手,轻按了两下。 “有话就说。”萧朔看不得他这个样子,看着云琅的眼睛,“漏了什么事,我还不曾想到?” “倒也不是不曾想到。” 云琅笑笑:“你对北疆那几个部族不很熟悉,他们与别处不同,部落个个悍勇善战,极有野心。” 云琅垂了视线,慢慢道:“只是银子和财货,喂不饱他们。他们世代游牧,逐水草而居,塞外气候恶劣……” 萧朔牢牢盯着云琅,静坐了一刻,倏而起身。 云琅一把扯住他:“萧朔!” 萧朔咬紧牙关,他看着云琅,一时竟说不出话,像是被盆冰水当头浇下,自骨缝里向外透着彻骨寒意。 “我先同你说了,是怕冬至大朝时提起此事,你事先没有准备,仓促之下——” 云琅一时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攥着他手臂,清了下喉咙:“应对……应对得未必得体。” “如何得体。”萧朔闭了下眼睛,“叫他们把你拼死打下来的城池,交给那些戎狄人,当做议和的筹码么?” 云琅肩背绷了绷,侧过头。 萧朔将云琅扶回榻上,静望了他半晌,低声道:“此事不必说了。” “萧朔。”云琅低声,“你信我,我能打下来一次,就能再打下来第二次。” “等朝局稳定了,你帮我看好朝堂,让我没有半分后顾之忧。” 云琅看着他:“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仗该怎么打,你相信我,燕云早晚还会是我们的,你——” “云琅。”萧朔垂眸,“今日我进宫,你出来找我,为什么会带了匕首?” 云琅不想他竟还注意了这个,心口微跳,肩背滞了滞,没能说得出话。 “你出了这个主意,叫我险中求胜,既不怕皇上因此疑心你,也不怕皇上会逼你送命。” 萧朔道:“但你怕我应对不妥,怕皇上看出我们的谋划,怕我在宫中冲动。” “所以你揣着一把匕首,等在了离我最近的地方。” 萧朔抬起视线,落在云琅身上:“你那时说的话,不是玩笑。若我出事,你的确会将我拼死劫出来,能跑出多远便跑多远。” “说这个……干什么?” 云琅手指有些僵,慢慢挪了下,扯扯嘴角:“真的就是为了给你抓个萤火虫……” 萧朔看着他嘴硬,并不反驳,继续向下说:“这次也一样。” “我的确说过,真到必须抉择的时候,恨你从没选过我。” 萧朔看着他:“但我那时也对你说了……这是句气话,不是叫你下次遇到这种事,真的违心来选我。” 云琅低了头,讷讷:“可我不——” 萧朔:“什么?” “没有。”云琅耳根一热,不自在地侧了头,抿了下嘴角,“你说。” “没什么可说的了。” 萧朔扫他一眼:“此事我绝不会点头,皇上若执意要割地求和,我便去撞大殿的柱子。” “……”云琅心情有些复杂,把人牢牢扯住:“你不要老和御史中丞说话了。” “父王执掌朔方军,镇守燕云。” 萧朔并不理会,坐在榻前:“我宁死不同意割地,并不会叫人觉得奇怪。” “话虽这么说。”云琅低声,“你这样明面上逆着皇上干,我终归……” 萧朔淡声道:“你怕我会如父王一般——” “胡说什么!”云琅压着不安,定了定心神,“举头三尺有神明,能不能说点好的?” 萧朔并未说下去,静了片刻,又道:“若是不割边城,以你看来,北疆那边会如何反应?戎狄可会兴兵来犯?” “我已尽力将他们打散了,一两年内,小仗或许有几场,大战不会。” 云琅细想了下:“三年之后,不可预料。” 萧朔点点头:“足够了。” “北疆纵然守得住,可皇上呢?” 云琅仍不放心:“若是皇上因此恼了你,你在朝中,只怕处境要难受不少了……” “他既然要利用我,便不会同我彻底撕破脸。” 萧朔不以为意:“恩威并施,罚一罚而已,不会真如何的。” 云琅实在想不出还能劝他的话,静了半晌,兀自泄气:“哦。” 萧朔抬手,才碰了下云琅的肩,云小侯爷便已一头倒在榻上,赌着气一声不吭,将被子严严实实蒙住了头。 “云琅。”萧朔看着他折腾,轻声道,“若将边城让出去,最难受的不是你。” 云琅一时担心萧朔会被罚跪,一时又怕他被皇上杖责,心烦意乱地不理他,自顾自往榻角挪了挪。 萧朔给他扒开个小口,好往里透气:“你这样堵着气,不同我说话,最难受的倒是你。” 萧朔:“没人烦我,乐得清静。” 云琅:“……” 萧朔拿过本书:“点心都叫我吃了,也不必给你留。” 云琅:“……” 萧朔将那本书翻了一页:“我自去醉仙楼,看丝竹歌舞,也不带着你……” “萧朔!”云琅一把掀了被子,磨着牙坐起来,“你怎么又去醉仙楼?!” “我心中烦闷,无从排解。” 萧朔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将被子挪开,替云少将军理了理衣襟:“我不止没能守住你,如今竟连你打下来的城池也守不稳当。” 云琅坐在榻上,被他慢慢理顺着衣物,闷了半晌,小声嘟囔:“你别……总在意这些个。” “这不是……城也在,我也在么?” 云琅不太知道怎么正经开解人,瞄着萧朔神色:“别去醉仙楼了,我给你吹个笛子?” “你会吹笛子?” 萧朔看他:“当初你吹了三天,也没能把笛子吹出响,最后恼羞成怒,劈开做弹弓了。” 云琅咳了一声,“那弹琴,弹琴我总会……” 萧朔:“你学了半月的琴,先皇后派人在宫内找了半个月,是何人在弹棉花。” “……”云琅拍案而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看上醉仙楼什么了?!” 萧朔看着云琅仍泛红的耳根,不知为何,心底竟跟着微微动了下。 他其实并没真准备去什么酒楼,对所谓的丝竹歌舞,也全然不感兴趣。 此事没什么可生气的,云琅同意也好,不赞同也罢,他都不会将云琅亲手打下来的城池交出去半寸。 既然没必要争执,更不必再为此生一场气。 但……云少将军,还欠他一件赏。 云少将军亲口说过,那马车上装点心的暗匣做得好,准他自己挑的。 萧朔静坐一阵,垂了视线,低声说了句话。 “……”云琅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喜欢这个?!” 萧朔蹙了蹙眉,轻攥了下拳。 他也知道这念头实在荒唐无礼,只是一经冒出来,便再按不下去:“不行便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行的……”云琅看他半晌,“等着。” 萧朔抬眸,不急开口,云琅已从榻上跳下来,利落出了门。 - 老主簿听闻书房情形不对,匆匆赶过来的时候,云小侯爷正坐在书房的窗棂上。 衣摆撩上来别着,撸着袖子,一手拿着蒲扇,熟练地对着烤全羊扇风。 萧朔衣着齐整,坐在假山石上,面沉似水。 “王爷说什么了?” 老主簿躲在角落,看着眼前的诡异情形,一时有些瘆得慌:“如何便到了这一步?” “王爷对小侯爷说。”玄铁卫想了想,“想吃小侯爷亲手做的东西,让小侯爷亲手喂他。” 老主簿:“……” 老主簿一时竟挑不出什么问题:“于是小侯爷就弄来了只羊吗?” “起初是想去打一头野猪的。”玄铁卫道,“太耗时间,运回来也不易。” 老主簿心情复杂:“……哦。” “醉仙楼的厨子做好了菜,还会有侍女端上来,喂食客吃么?” 玄铁卫有些好奇:“王爷说他喜欢这个,小侯爷若不给做,便去醉仙楼了。” “怎么可能?!”老主簿只觉荒谬至极,“王爷一向不准别人近身,别说那般荒唐行径……纵然是旁人布的菜,王爷都从不动一筷子的!” 玄铁卫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回去尽职尽责地帮云小侯爷给烤羊翻面了。 老主簿大致清楚王爷的心思,想了半晌,隐约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悄悄探头看了看。 云琅在边疆没少烤这些东西,指挥着玄铁卫和亲兵一块儿帮忙,不断翻着羊均匀火力。他自己熟练地抄了匕首,在羊身上隔些距离便扎几刀,细细涂了调料蜂蜜。 云琅腰间坠着玉佩,做事不方便,又担心流苏叫火燎了。忙得来不及看顾,索性要了块布巾仔仔细细擦了手,将玉佩摘下来穿了根细绳,戴在颈间,沿着领子贴身塞进了衣服里。 老主簿看着那块玉佩,再看看坐在一旁的王爷,轻叹了口气:“去……拿些西域进贡过来的葡萄酿。” 老主簿看着大马金刀烤羊的小侯爷,绞尽脑汁,尽力营造气氛:“拿最好看的琉璃杯子装,放两块冰,冰要剔透的,葡萄酿只取最澄澈那一层。” “还有,府上找个会弹琴的。” 老主簿:“弹个好听些、风雅闲趣的曲子,要似有若无,能听见些,细听却又听不清,像是在脑子里自己响的那种。” 老主簿特意嘱咐:“藏好了,千万别让小侯爷看见。” 玄铁卫不明就里,依言尽数安排了,又弄来澄澈带冰的葡萄酿,交到老主簿手里。 老主簿端着刻了暗纹的檀香木托盘,托着冰凉酸甜的葡萄佳酿,听着似有若无的缥缈琴声,屏息凝神,小心翼翼过去。 刚走了两步,便看见小侯爷一撩衣摆,塞在腰间,扛着烤全羊潇潇洒洒地坐下。 切了块最肥嫩的后腿肉,细细吹了吹,在事先磨制妥当的蘸料里凝神滚了几滚。 拿匕首一把扎起来,尽数怼进了他们王爷的嘴里。 第四十四章 老主簿眼看着那块羊肉的大小, 生怕萧朔被噎出好歹。躲在暗处悬心吊胆看着,见王爷食肉寝皮般狠狠嚼着咽了,才终于稍放了心。 晚了一步, 气氛已然再救不回来。 老主簿自问已然尽力, 看着叼着匕首撸袖子分羊肉的云少将军,叹了口气。 叫来玄铁卫,将琉璃杯子拿走,换成了粗瓷大碗。 把托盘收好,换成了铺地的硬挺毛毡。 琴师被玄铁卫扛着, 在房顶缥缈又不缥缈地弹琴,颤巍巍的,紧闭着眼睛弹了半曲,便被好生扛下来送回了家。 “烤得仓促了, 都不入味。” 云少将军还不很满意, 在热腾腾的大块羊肉里挑着:“羊也不够好, 肉质半点不紧实, 一看就没在戈壁上跑过。” 萧朔险些被他一块羊肉紧实地噎死, 扫了一眼, 淡声道:“来日去北疆, 我陪你去捉。” “好。”云琅来了兴致, 随手将匕首插在肉上,“等我把燕云全打回来, 便带你去跑马。” 云琅少年征战, 早在北疆跑得熟透, 不比京城差上多少。 他潇洒惯了,近来在京城待得久,终归处处觉得约束, 总放不开:“就是大宛马,也要在那里撒开了疯跑,才能看出点汗血宝马的意思。” “冬日下了雪,便更好看。” 云琅兴致勃勃给他讲:“雪拥秦岭,四境素裹,山上险峻得很,马都不敢走……” 萧朔静听着,替他倒了碗葡萄酿,递过去。 云琅难得见了酒,有点受宠若惊:“我能喝这个?” “不醉人,酸甜爽口罢了。”萧朔垂眸看了看,“他们不都说,沙场该喝这个。” “葡萄美酒夜光杯?”云琅念了句诗,“那大抵是临行前送出征的,真到了地方,喝的都是烧刀子。” 云少将军饮惯了烈酒,若是搁在几年前,不要说葡萄酿,花雕都觉得绵软没趣。 这些日子叫身边人看得太紧,云琅能屈能伸,接过来端着,细斟慢酌品了两口:“回头我叫刀疤弄来些,也给你尝尝。” “放心,咱们两个谁跟谁。” 云琅极大方,拍拍萧小王爷的肩:“我有的,定然都叫你也有一份……” 萧朔摇了摇头:“你只是没能拿羊肉噎死我,想拿酒再呛一回,看我能不能醉死在榻上。” 云琅一眼叫他看穿,有些讪讪,咳了一声:“这般……明显吗?” 萧朔早摸透了他的脾气,懒得与云琅计较,将匕首自他手中接过来,将羊肉重新分成适合入口的小块。 云琅坐在边上,看着萧小王爷埋头切肉,也挪过去:“我要这个。” 萧朔按着云少将军的北疆风俗,拿匕首戳了一块切得最好看的,递过去。 云琅叼着吃了,又看了一圈,挑了块最满意的:“还有这块,带皮的,皮烤酥脆了的最好吃……” 萧朔抬眸扫他一眼,将那块肉扎起来。 云琅心安理得张嘴等着,眼看萧小王爷将肉递过来,探头去接,竟接了个空。 萧朔将肉扔进蘸料,换了筷箸夹着,来回沾了几次,自顾自吃了。 云琅措手不及,愕然看了他半晌:“小王爷,就是一块肉,也值得你这般放下身段跟我抢吗?” 萧朔平静道:“这羊不是给我烤的?” “虽说是……” 云琅讷讷点了下头,看了看少说三十来斤的烤全羊:“你……都要吃完吗?” “吃不完,便叫人拿去熏制了,放起来存着。” 萧朔道:“等逢年过节,再拿出来慢慢吃。” 云琅:“……” 萧小王爷当真勤俭度日。 云琅此前没想过这个,此时看着,竟隐约有些不忍:“王府可是银子不够了?面上风光,内里其实只能吃糠咽菜,点完的蜡烛把蜡油刮下来,用火融了灌进杯里,戳根捻继续用……” “……”萧朔阖了下眼:“不是。” 萧朔被云琅教了几次,已能分辨肉质。夹了块香嫩些的,细细蘸了料,搁进瞎操心的云少将军嘴里:“府上银子够用,你不必担心。” 云琅想不通:“那——” “那也不行。”萧朔道,“若是明日我从朝中回来,这羊叫你分干净了,我当即便去再买十只。” 云琅:“……” 他才转了这个念头,话都还未说,便被萧朔堵了个结实。 云琅端着葡萄酿,看着眼前料事如神、敢想敢说的萧小王爷,一时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角。 “我说这句话,只是为了威胁你,怕你瞒着我将羊分了。” 萧朔静了静心神,慢慢道:“不是真的要买十只羊。” “我知道。”云琅轻叹,“不然呢,我在王府摆摊卖烤全羊吗?” 萧朔扫了一眼他颈间,没说话,抬手替云琅理了理衣领。 云琅怕弄坏了玉佩,烤羊时便穿上绳子戴上,塞进了衣服里头。 玉佩戴得贴身,在外面虽看不出,却能看见条细细的红线,若隐若现地藏在颈间。 萧朔看了一阵那条红线,也一并仔细理顺了,轻声道:“多谢。” “谢我什么。”云琅不知他这句话从何说起,由着萧小王爷亲手伺候,忽然想起件要紧事:“对了,我比起那醉仙楼如何?” 萧朔将手收回来,看着他。 “快说啊。”云琅兴冲冲道,“我比之醉仙楼——” 萧朔:“云小侯爷。” 云琅听了这四个字,就觉得后头没好话,当即囫囵起身:“罢了罢了,若不是夸我的,就不听了。” “是夸你。”萧朔淡淡道,“你当年也曾打马游街、把酒临风。” 云琅听着他夸自己,仍觉不对,干咳:“那又如何?” 萧朔:“也曾缓带轻裘,买桂载酒。” “你直接损我罢。”云琅讪讪,“再吟诗酸词,我要上房了。” “好。”萧朔看着他,“你不妨一想。若是醉仙楼有一日忽然烤了只羊,一整头扛上雅室,将客人按在地上,切成肉块,挨个塞进嘴里……” 云琅听不下去,遮着眼睛:“……不必说了。” 萧朔涨了见识:“人,不可貌相。” 萧朔设想了不知多少种情形,也想过纵然云小侯爷不会做饭,去拿些后厨蜜渍着的梅花,用热水一冲,当成汤绽梅端来给他。 总归不失风雅闲趣。 一时不查。 花前月下,萧小王爷坐在十分硌屁股的假山石上,看着云琅,身心敬服:“我的确不曾想到,你竟还有这一手。” 云琅有些心虚,端着还剩半碗的葡萄酿,挪着坐过去:“小王爷。” “既是我自己挑的人,便也认了。”萧朔语气沉了沉,“可你烤好了,竟然还想着分下去。” 云琅心说这么大一头羊,纵然熏制挂上,只靠你我二人慢慢吃,还不知要吃到哪年。 要哄小王爷也是门本事,云琅如今长了记性,腹诽一句便将话咽回去,扯了扯萧朔的袖子。 萧朔垂了眸,身形不动。 云琅好声好气:“不分,都是你的。” 萧朔静坐了片刻,低声道:“你也能吃。” 云琅失笑,想要说话,心底莫名酸软了下,将葡萄酿递过去:“喝一口。” “花前月下,这般难得。” 云琅小声:“我已算是焚琴煮鹤了,不喝酒岂不是对不起月亮?你帮我喝一口,给这美景良辰赔个礼。” 萧小王爷只要被哄对了路子,便格外好说话,就着云琅的递过来的瓷碗,低头喝了口酒。 云琅将酒碗放下,深吸口气长呼出来,伸开腿,坐得舒服了些。 萧朔将羊肉切好了,放下匕首:“你若累了,便靠着我。” “倒还不累。”云琅笑笑,“只是……忽然就觉得,这样倒也很好。” 萧朔蹙了下眉,抬起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我原本总觉得,受了王叔王妃托付,就要看着你,把你看周全了。” 云琅随手摘了几片叶子,比了比,挑了片最好看的:“凡事先衡量上一圈,哪种做法最有利,我便去做哪个。” 云琅静了片刻,轻声:“可做了之后,你难不难受,憋不憋屈,心中又是如何想的,我竟全然——” 萧朔打断他:“我那时说的这句话,也是气话。” 云琅张了张嘴,失笑:“是是,萧小王爷最是善解人意,知道我一身苦衷,有心无力。” 萧朔净了手,拿过布巾,递给云琅:“你纵然再说好话,今夜也给我活烤了一整只羊。” “……”云琅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竟没能绕得过去,一阵头疼:“回头再给你做别的还不行?别去醉仙楼了,没什么意思。” “真的。”云琅擦干净了手,扯着萧小王爷的袖子,尽力诋毁,“他们家卖酒还坑人钱。” 萧朔原本便不想去,看着云琅指间纠缠的布料,神色缓了些许:“你接着说。” “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云琅咳了一声,耳后莫名热了热,扯了下嘴角:“我方才烤羊时,仔细想了半天,我真心想要的……定然不只是你活着。” 萧朔眸底凝了下,落在他身上,半晌没有出声。 “将心比心。”云琅低声道,“有些事做了,其实未必是当下最好的那一种……可你若这么做了,便能比过去觉得开心些,倒也很好。” 云琅卷着那片叶子,他向来说不习惯这种话,只觉得格外不自在,清了下喉咙:“故而……往后也是,你有什么想做的,直接做就是了。” 云琅:“我说的话,你若觉得听不进去,是不必照做的。” 萧朔轻声:“什么话都算?” “对啊。”云琅不明白话与话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你若不爱听,就当我在唱歌。” 萧朔静坐良久,点了下头:“好。” “话说回来,与戎狄议和、边境划定的事,倒也不必非要争出个结果。” 云琅说了一句,看着萧朔忽而沉下来的神色,伸手按住他:“你先听我说。” 术业有专攻,云少将军在这件事上远比旁人内行,稍一沉吟又道:“有几桩事情,我们得立即去办。” 萧朔看他笃定神色,沉默一刻,点了下头:“你说。” “朔方军无将,只能守不能攻。戎狄也定然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来趁火打劫。” 云琅道:“如今举朝避战,要叫他们不打我们的注意,朝廷是靠不住的。得设法叫他们自己乱起来。” “北地苦寒,若非乘机袭我边城,大都不愿在冬日有所动作。” 萧朔摇了摇头:“要在此时挑起各部族纷争,并不容易。” 云琅不知萧朔竟还时时关注着这个,怔了下,笑笑:“是。” 云琅扔了叶子,撑着胳膊坐正了些:“虽不容易,可也还有些办法。” 萧朔蹙了眉:“你当年回朝之前,在北疆仍有布置?” 云琅端详他半晌,抬手扯着萧小王爷的脸,抻了两下。 萧朔将他的手攥住,按在一旁:“胡闹什么?” “看一看。”云琅一本正经,“你这些年要看着朝中动向,要四处找我,还去盯着边境动向。想得这么多,如何竟半点不见未老先衰。” 萧朔没心情同他插科打诨,压了压脾气,拿披风将人裹住:“接着说,你布置了什么?” 云琅没能研究出来,有些遗憾,收回念头:“他们的腹地,我曾叫人暗中引水,挖了条渠。” “戎狄不通引水修渠之法,只当是天然水源,自然沿水有了人烟。”云琅道,“这些年下来,附近已渐聚了不少人。” “……”萧朔静默了片刻:“你若要下巴豆,府里——” “不下巴豆!”云琅恼羞成怒,“你能不能改改这记仇的毛病?!” 萧朔看了一眼那头烤全羊,不置可否:“接着说。” 云琅想咬他一口,磨了磨牙,压着脾气:“一条水渠,下药有什么用?且不说有伤天和,他们又不缺别的水源,再找就是了。” 萧朔知道他定然还有后话,点了下头,将云少将军的手拉过来。 云琅不及防备,被他拉过去暖起了手,耳根一热,不争气地没了脾气:“又不冷。” 萧朔闲应了一声,并未放开,反倒将他的手又向袖子里拢了拢:“既然不是为了下药,这条水渠又有什么用处?” “水是地下暗河,从阴山脚下引出来的。” 云琅道:“那一片水草丰盛,冬日又有阴山阻隔风雪,是三个部落的腹心之地。” “那条水渠是活水,冬日里冻不上。你派人带两箱子金沙,暗中混在水底浅沙里,一日倒下去一些。” 云琅道:“隔个三五日,找个没人出来的风雪夜,叫人去阴山背后。随便找一片山石炸毁,装作山石塌方……” “再将金沙一股脑倒下去。”萧朔缓声,“凡有金矿的地方,定然会有细碎金沙逐水。戎狄见了,自然会以为是山石塌方塌出了金矿,去阴山背后寻找。” 云琅点了点头:“若是游牧逐草的时节,倒也未必能成。但此时隆冬严寒,任哪个部族,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萧朔心里已然有数,不用云琅再细说,一颔首:“知道了。” 云琅笑笑,也不再多废话:“第二桩,你想办法……把殿前司要过来。” “做什么。”萧朔冷嘲,“到不可为之时,我带着八千禁军去北疆打仗?” 云琅细想了半晌,居然觉得也无不可:“倒也行,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被记上,父子三人死社稷,八千壮士守国门,青史传名……” “别闹。”萧朔低声道,“如今宫内有金吾卫,宫外有侍卫司,殿前司被死死压制,我要来又有什么用?” 云琅收了调侃,握了握他的手。 当初的事,他也只是听长辈说起。虽是陈年往事,如今物是人非、故人不在,可毕竟还有些东西留了下来。 若是利用得当,未必不能再派上用场。 云琅看着萧朔,稍一沉吟才又道:“你知不知道,当初端王叔刚去北疆时,朔方军军力其实远不如现在,军心涣散,已经吃了好几次败仗?” 萧朔记事时,朔方军便已是骁勇善战的铁军,闻言蹙了蹙眉:“多少有些耳闻,但那时年纪太小,不曾亲眼见过。” “是。”云琅点了点头,“端王叔整顿军制,将朔方军彻底打散重编,定了分明赏罚,以新军法训练作战,才将军中风气整肃一新。” 云琅给他数:“那时候,骑兵有骁锐、宁朔、云翼。步军有广捷、雄威。除此之外,还有最精锐的一支——” 萧朔:“龙虎营。” “正是。”云琅笑了笑,“景参军那时在军中,就在龙虎营。” 这些都已是二十余年前的旧事,云琅只知道大概,也不再细纠:“后来燕云战火暂熄,京中却又不安宁。不得已,才将端王叔调回京城,做了禁军统帅。” “端王回京时,带了一支五十人的精锐亲兵,都出自龙虎营。这队亲兵被编入了禁军,夙夜护卫京城,后来便成了殿前司。” “你是端王叔的儿子,戎狄天然会畏惧你。” 云琅看着他,缓缓道:“若是你领了殿前司,在朝中人看来,虽然未必有什么感触,但当年那些叫龙虎营打惨了的戎狄人,只怕余悸仍在。” 萧朔静了片刻,眼底先出些冷冷自嘲:“也好,左右还算有用。承祖荫——” “况且,连大哥也同我说过了。” 云琅轻声打断:“你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若国境生变,纵然我没有回来找你……没有你我今日之事。” 云琅攥了下拳:“我去了北疆赴死,你也一样会去死守那些边城。” 萧朔神色冷了冷,将人牢牢扯紧了,视线凝落在云琅身上。 “就是打个比方。”云琅缓了下心神,干咳一声,“我人不都在你府上了吗?” “连比方也不不必打。”萧朔咬紧了牙关,盯他半晌,森然道,“你该庆幸……” 他的声音太低,云琅没能听清,怔了怔:“啊?” “无事。”萧朔压下了建个屋子、将人彻底锁起来的疯狂念头,“你要我统领殿前司,震慑戎狄。我知道了,也会设法运作周旋。” 云琅坐在假山石上,不知为何,没来由打了个激灵。 今夜无风,烤全羊的炭火还未全熄。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又着凉了,茫然不觉地往暖暖和和的萧小王爷身边凑了凑:“唔。” 萧朔眸底晦暗,盯了他半晌:“还有什么事?” “还有……那几个你救下的幕僚。” 云琅想了想:“我知道,你这几日没再叫他们来,是不想让我因为这个心烦……” 萧朔被他挤挤挨挨地贴了几下,看着已不自觉蹭到身边的人,眸底冷色稍减:“此事不必说了。” “还是说一说。”云琅缓声打着商量,“如今能统兵打仗的,有一个算一个,能保住已很不易了。” 云琅知道萧朔的心思,特意没提那些烦心的事:“他们总归算是我的旧部,叫我带些日子。将来放出去打个仗、统个兵,还是靠得住的。” “再说了,我也没那么容易欺负,动不动就叫人戳心捅肺。” 云琅看着萧小王爷沉得能滴水的面色,胸口无端热了热,笑着拍拍他:“按这个说法,你看见皇上,不也恨得想咬桌子吗?我不也给你出主意,叫你去和他虚与委蛇……” “我不曾想咬桌子。”萧朔蹙紧眉,“当年没打过骁锐的都尉,气得回来直咬桌子的是你,不要算在我头上。” “那就是我推己及人了。” 云琅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胡搅蛮缠:“我自小牙痒痒,见了什么都想咬一咬……” 萧朔看他半晌,抬手覆在云琅颈后,慢慢揉了下。 云琅打了个激灵,格外警惕:“这又是什么新招式?!” “捉咬人的野兔子。” 萧朔按着他后颈,顺手拎着披风一裹一兜,将人抄了起来:“夜深了,先回房。” “怎么又——” 云琅这些天都很怀念自己的腿,仓促反应过来,拽住萧小王爷的衣裳:“等会儿,羊还没吃完呢!” “有人收拾。”萧朔道,“你既累了,便先歇下,有什么话在榻上说。” 云琅觉得这句话莫名不对,刚要说话,已有一队玄铁卫迎面走了过来。 王爷严令过,每当此时,不论出了什么事,都切不可看上一眼。 玄铁卫军容整肃,不容云琅反应,已鼻观口、口观心目不斜视,齐刷刷地面朝着院墙站了一排。 云琅:“……” 云琅不争气地从头红进了衣领,当即狠狠蹦到了萧小王爷的脚上:“萧朔!你若再胡来,莫怪我日后——” 萧朔气定神闲:“如何?” 云琅搜肠刮肚想了一圈,竟想不出半点能拿来威胁的东西。 唯一一个醉仙楼,居然还被自己先不遗余力诋毁了一通。 云琅气得磨牙,口不择言:“日后再遇着什么事,定然不再像今天这样,什么都不管了,居然忍不住想先叫你高兴……” 萧朔停住脚步,回身看着他。 云琅脾气一上头就藏不住话,反应过来,一时追悔莫及,整个人又极丢人地红了一层。 “我那时对你说,遇到这种事,不用你违心选我。” 萧朔看着他,声音轻了轻:“可你今日选了我,其实既不是违心,也不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云琅面红耳赤站着,说不出话。 萧朔声音极低,几乎只看得见嘴唇轻动:“你是真心想让我高兴。” 云少将军羞愤交加:“这种事你反应这么快干什么?!” 萧朔仍看着云琅,他素来惯了不动声色,此时反倒做不出什么更激烈的反应,只是抬手,握了云琅的手臂。 云琅深吸口气,决定萧小王爷若再没眼色地废话一句,当即抬腿蹬了他上房。 萧朔垂了视线,静立半晌,自语一般道:“有件事,我曾对你有气。” 云琅愣了愣:“啊?” “你今年回京,到了京城那日,正是我的生辰。” 萧朔轻声:“我在书房等了你一整夜,怕你翻不动,叫人搭了梯子,还将围墙下面挖的坑都填实了。” “怎么你——”云琅心情有些复杂,“围墙下面都挖了坑吗?下雨将地基泡松了,倒了怎么办?” “倒了便倒了。”萧朔不知是不是真听进去了他的话,仍自顾自低声道,“若没有这墙,你在府外那三日,我只一抬手,就能将你留下来。” 云琅胸口酸了酸,没说出话,抬手扯了扯萧朔的袖子。 “我那时没有等到你,很生你的气。”萧朔由他牵着袖口,静了片刻,轻声道,“想着你若有一日,能彻底明白我的心思,定然先揍你一百下屁股。” 云琅:“……” “听你说这个,我很高兴。” 萧朔试着抬了下唇角,他每到这时仍有些不得要领,却仍仔细体会着,尽力叫语气轻松愉悦了些:“今年生辰礼,就算你送过了。” 云琅还想问他一百下的事,看着萧小王爷站在面前,努力又生疏地做出少年时的样子,心底忽然猛地一疼:“萧朔。” 月色正好,美景良辰。 云小侯爷站在皎洁月色里,看着眼前的人,想了几次,竟没能再说得出话萧朔忽然好好地朝他笑了笑。 云琅打了个激灵。 他恍惚了下,心底不知为何,竟忽然莫名腾起些这些年从未察觉、或是曾在某个时候一闪即过,不及明悟,便已被接下来一桩连一桩变故死死压着,狠狠碾成齑粉的念头。 云琅看着他,喉咙轻动了下。 萧朔走近了两步,照着少时的惯例,在云琅肩上轻捶了一把。 他尽全力叫自己做得与记忆里无二,将手收回来,转身便走,匆匆没进了漆黑夜色。 第四十五章 这之后, 云琅堵了整整三日,都没能堵着萧小王爷。 “我就不信了。” 云琅坐在书房的房顶上:“怎么我去了医馆,他偏偏恰好回府, 我回府就赶上他刚好出门?” 老主簿进退两难, 愁得白发都添了几根,好声好气哄着云小侯爷先下来:“王爷这几日要忙的事多……” 云琅气乐了:“他就算再忙,也总得睡觉吧?” “不回书房也就罢了,我去东边找他,他在西边, 我去了西头,他又到北面去了。” 云琅已在王府里游荡了三个晚上,竟一次都没能逮着人,无论如何想不通:“萧小王爷是躺在了辆绕着王府转圈的马车上睡的觉吗?!” 老主簿欲哭无泪, 扶着梯子不敢说话。 “我打了这么多仗, 还从没抓个人都抓不住过!” 云琅就只是有些事想问清楚, 周旋了这三天, 要问什么已抛在了脑后, 被激得满腔斗志:“您告诉我, 他究竟又跑哪儿去了?” “再等几日。” 老主簿硬着头皮, 低声道:“您再等上几日, 王爷定然给您个答复……您先下来。” 云琅不很高兴,抱着屋檐铜制的瑞兽:“先叫萧朔过来。” “王爷此时的确过不来。” 老主簿按着王爷的吩咐, 从箱子里拿出了个极精致的木制小战车, 垫着脚举高高:“您下来, 这个就是您的。” 云琅:“……” 老主簿:“……” 老主簿也觉得这法子很不靠谱,迎着云少将军的视线,讪讪的将小木头车收了起来。 这几天下来, 云琅满王府地堵萧朔,老主簿满房顶地追云小侯爷,已追得身心俱疲。 王爷不准旁人多劝,打定了主意不见小侯爷的面。老主簿就只在烤羊那天晚上没时时跟着,弄不清两人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格外担心:“您——” “那木头车又是谁做的。”云琅探出头,往下看了看,“萧错吗?” “怎么会?”老主簿微讶,“虽说的确请教了景王,这都是王爷自己做的……当年书房里那个沙盘,也全是王爷自己一点点做的啊。” 云琅皱了下眉,单手一撑,人已轻巧掠在了地上。 老主簿叫他吓了一跳,一边忙叫人盖严了那一盒子的木头玩具,一面急着要了领披风捧过来:“您如今尚在养身子,还是仔细些……” 话虽这么说,云琅如今见着,却分明已比刚来王府时的情形好出了太多。 梁太医盯得严,每天喝药、日日行针。蔡老太傅虽不曾再来,那些稀有难得的药材、各色医家妙手不肯轻示于人的方子,都如当年一般,被陆续送进了府。 老主簿虚扶了下,看着云小侯爷随手拎了披风抖开系上,都止不住跟着欣慰:“好好,您再多养一养,就能跟王爷在榻上打架了……” “打架就打架,去榻上干什么。”云琅没工夫细想,挥了下手不叫人跟着,进了书房,“您帮我望个风。” 老主簿过去没少替他望风,几乎已成了惯性,当即熟练挥退了侍从,虚掩了门,立在门口。 屋里没什么动静,老主簿守了一阵,忍不住好奇地向里望了望。 云琅在屋内反复走了几次,找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地砖,蹲下来敲了敲,翻出匕首插在砖缝里,来回撬了几次。 老主簿看得诧异,不敢出声,悄悄瞪圆了眼睛。 云琅撬松了四周边缝,摸索着试了试,将匕首抛在一旁,又摸出了两个形状奇异的薄铜片。 地砖已经松动,云琅将铜片沿着缝隙顺进去,来回晃了几次,卡着向上一用力,便将那一整块石头提了出来。 老主簿帮忙望风,眼睁睁看着云琅熟练地拆书房,一时不知该不该劝:“小侯爷——” 云琅伸手摸索了几次,拿出来了个锦盒。 老主簿愕然:“您几时藏在这儿的?!” 云琅松了口气,径自坐在地上,拍了拍盒子上积的灰尘,放在了地上。 这处地砖底下是何时挖开的,他自己其实都记不大清了。 少时小云琅到处乱跑,看见什么都觉得有趣。有天迷了路,阴差阳错看见了端王叔藏宝贝的地下密室。 端王府从不将他当外头的孩子,半点儿也没避讳,还把小云琅扔进去,让他自己翻捡了大半日。 小云琅对珍宝没什么兴致,挑了把最好看的匕首。他总在书里见暗格密室,觉得有趣,心心念念了好几日,也想要个自己的藏宝库。 王妃惯着他,笑吟吟叫了人来,跟着云小侯爷一本正经在府里踏勘了三圈。 云琅忆及往事,也觉得自己太淘,干咳一声:“王妃说了,既然是密室,就得挖在最安心的地方。” 老主簿看着地砖:“所以……您干脆就把王爷的书房挖开了吗?” 先王和王妃素来惯着云琅,老主簿其实清楚,可也没成想惯到了这个地步。 “王爷竟还全然不知道。” 老主簿百思不得其解:“先王和王妃是怎么把这件事瞒住的?” 云琅亡羊补牢,把那块石头盖回去,轻轻拍了拍土:“他那时在宫里念书,不是日日都能回府……挖个放盒子的大小,也用不了一天工夫。” 当初在王府,小云琅也只是爱凑热闹,见了什么都觉得好玩有趣,并不是真非得要了不可。挖了个几寸见方的小藏宝库,埋进去了个锦盒,已知足得高兴了好一阵子。 原本这东西打开并没这么麻烦,王妃给他做了个机关,就藏在书房的珍宝架上。是个格外不起眼的花瓶,一转一拧,就能打开了。 小云琅搜刮来的好东西,不舍得玩、怕人惦记,金贵着生怕碰坏了的,全藏在了这小密室的锦盒里头。 老主簿懂了:“后来,王爷以为您走了,竟什么东西都没留下,叫我们从里到外反复翻了三遍书房,还拆了珍宝架。” “几番折腾。”老主簿一时百味杂陈,“这花瓶的机关……就不好用了。” 云琅点点头,轻叹了口气:“天有不测风云。” 老主簿心有余悸:“此事您切不可告诉王爷……” “告诉他干什么,让他来找我在榻上打架?” 云琅打开锦盒,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了个木制的小玩具,擦干净递过去:“您看一眼,这也是萧朔自己做的吗?” “如何不是?!”老主簿万万不曾想到这东西云琅竟还留着,瞪圆了眼睛,“王爷对您说是景王做的?” 云琅将木头拿回来,摸了摸嵌得还不很对称的红宝石:“他说找萧错帮我做了这些,时间仓促做得不好,若是不喜欢,便去找萧错算账。” 景王萧错是先帝幼子,按辈分比两人大一辈,按年纪却只大了云琅不过五岁,从小便不幸被扔在了皇孙堆里。 萧错整日被差不了几岁的一群侄儿按在榻上揍,从来没听见过一声叔叔。大抵是揍得太多了,硬生生揍没了心气,对文韬武略都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声色犬马,唯独醉心木工,立志要与公输班比肩。 手艺差得太过悬殊,云琅当时其实便不很信,只是无论如何套萧朔的话,都没能套出来。 “我还想,会不会是他太缺人夸奖,需要些自信。” 云琅摩挲着手里的温润木质:“还追着他夸了三天,这猫当真做得很好。” 老主簿讷讷:“可这是只兔子啊。” 云琅:“……” 老主簿:“……” 老主簿看了看神色错愕的云小侯爷,又看了看云琅手中的木雕,终于大致弄清了王爷死不肯承认的原因。 老主簿从一开始就知道始末,先入为主,觉得王爷雕得其实也有几分相似:“当真……看不出来是兔子?” “您这么一说。”云琅托着木雕,心情有些复杂,“倒也有些神韵。” “可不是。”老主簿松了口气,“只是耳朵短了些,尾巴长了些。” 云琅点了点头:“是。” “后腿雕得稍许消瘦了,不如寻常兔子那般肥硕有力。” 老主簿:“又因为太急着给您,没来得及漆成白色。” 云琅:“……是。” 老主簿说不下去了,双手捧着王爷雕的小木头猫,恭恭敬敬放回了锦盒里。 云琅看着老主簿仔仔细细盖上锦盒,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头。 那时的事,云琅其实印象已不深,只隐约记得萧朔急匆匆将自己拉进书房,却又无论问什么都不肯说。 他那时心比现在还大,没能问出来,又忽然见了一屋子的木头沙盘,兴奋得什么都忘了,当即沉迷进去了整整三天。 期间又有些什么事,就都印象不深了,只记得王妃似乎来过,同他说了几句话。 王妃走后,萧朔便通红着眼睛,摇摇欲坠一步三晃地走过来,将这木头做的小猫递到了他面前。 “我接过来,他一头就倒了。” 云琅对这件事倒格外印象深刻,说起时仍觉余悸:“我被吓了个半死,还以为他得了什么不能治的绝症,最后的愿望是弄个沙盘看我玩三天。” 老主簿不知该怎么明示,斟酌着劝:“您……还是多看些正常的话本,不要总是看这种……” 云琅干咳一声,摸摸鼻子:“总之,医官来看了,说不过是几日不曾阖眼、心神消耗过甚。我不放心,就又陪了他一天一宿。” 老主簿心说才不是,那是因为小王爷纵然昏睡过去,也死死拽住了您的手腕,您不舍得剁手,又狠不下心把我们小王爷的手指头掰断。 这等话自然是不能讲的,老主簿听着,点头附和:“是。” “再醒过来,我夸了一句这木猫雕得灵动,他就死不承认了。” 云琅轻叹:“后来我才知道,那几日正好替我选媳妇,偏偏到处都找不到我……” 老主簿尚在走神,听见这一句,心头倏地一紧,霍然抬头。 云琅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可是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不是……”老主簿干咽了下,讷讷,“您,您知道给您议亲的事?” 云琅失笑:“给我议亲,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老主簿心下发虚,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心事重重低了头。 “前人不是都说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云琅道:“我觉得说得很好,故而先皇后同我提时,便尽数给辞了。” 他还记得当时的情形,笑了笑:“听说好几家在抢我,打了好些日子。虔国公的孙女……” 云琅蹙了下眉,话头忽而顿了下,没再继续说。 老主簿有些不安:“您——” “虔国公是不是来京城了?” 云琅收了眼底轻松神色,静坐了片刻,抬了头:“来几日了,为何没人告诉我?” 老主簿奉命瞒着云小侯爷,半点没想明白怎么竟凭空联系到了此处的,一时不知该不该说:“此事……” 云琅神色微沉了沉,敛了衣摆起身,走到窗前。 虔国公是王妃的生父,论亲缘,是萧朔的嫡亲外祖。 若没有他梗在当中,两家如今是最该彼此支持、走动亲近的。虔国公是三朝老臣,开府仪同三司,若有国公府为后盾,萧朔这些年也不必独自苦撑王府。 自然会有长辈看顾、有本家扶持。 “他要见虔国公,是为了朝会。” 云琅这一会儿已理清了思绪,缓声道:“虔国公也曾执掌禁军,又是先帝倚重的老臣,虽然如今致仕了,在朝中说话也仍有些分量。” “若是能得了虔国公出面支持,哪怕只有小半朝臣附议,议和的事也要先压下来。” 云琅低声道:“只要能拖到戎狄那几个部落打起来,不攻自乱,便没工夫再来折腾我们了。” 老主簿理在他身后,翻来覆去将自己说过的话回想了一遍,仍没能想明白是哪句露了馅。 云琅却已不用他多说,掸了掸衣摆灰尘:“备车。” “您不能去!”老主簿最怕这个,匆忙上前拦住,“虔国公如今仍不能释怀往事,听不进劝,只认定了您也是当年血案的凶手。若是——” “虔国公还认定了琰王包庇我,想一剑捅了萧朔呢。”云琅向外走,“怎么不拦着他?” 老主簿何曾没抱过王爷的腿,只是终归拦不住,堵着门满心沧桑:“当真不可……” 云琅平了平气,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连日阴沉,已两天没能看见月亮。 昨夜云间遮蔽,忽然有了月晕,月晕则有大风。风自北面来,今日大抵要有场暴雪。 “备车,车里多放些厚裘皮,放几个暖炉。” 云琅收回视线:“虔国公住在哪儿,还是京郊那处庄子吗?” 老主簿已知终归拦不住,挣扎片刻,不再说话,点了下头。 “车走得慢,我先骑马过去。” 云琅去摸碧水丹,攥到玉瓶,在掌心停了停,却又放了回去:“梁太医留的方子,照着给我熬一碗药,我喝了再走。” 老主簿低声应了是,正要跑去忙活,又被云琅叫住。 “府里还有多少萧朔攒给我的酒?挑最好的,一块儿装在车里带过去。” 云琅道:“再给我来条绳子。” 云琅被麻绳绑多了,想了想滋味,终归没狠下心:“有天蚕丝没有?若是不够,软和些的布料也行,只是要长些,能连成两三米最好。” 天蚕丝珍贵,寻常勋贵能得一匹已极不易,又岂会有裁了做成布条的。老主簿不知云琅要拿来干什么,尽力想了想:“绸子行吗?太长的也实在没有,要几条接起来……” 云琅点了下头:“有劳您了。” 老主簿忙摇了摇头:“府上的酒都带吗?大抵有几百坛了,都是小坛子的,有丰乐楼的眉寿,忻乐楼的仙醪,还有方宅园子正店的琼酥,中山园子的千日春……” 云琅静了片刻,压了压胸口的念头,低声道:“挑好的,带上……十坛罢。” 云琅按按额头:“熏羊腿就不带了,是萧小王爷的,不给别人吃。” 老主簿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下去忙活准备了。 云琅在屋里坐了一刻,去老主簿带来的那个箱子里翻了翻,拿出据说是要给自己的木制战车,细看了看。 这些年萧朔当真长进,雕得已不比景王差多少,战车不止轱辘能动,几扇精致的小门都能打开,上面还特意留了插战旗的地方。 云琅拨弄了几次,将小战车也放在那锦盒里仔细收好,没再放回几寸见方的“密室”,端端正正摆在了萧朔榻前的书架上。 又将那只颇具神韵的木头兔子捡出来,细细擦拭干净了,揣进了袖子里。 - 行军布阵,看天气是最基础的本事。云琅带了亲兵赶去京郊庄子,走到一半,已飘起了雪。 “少将军,这雪只怕不小。”刀疤顶着风追上来,“咱们——” 云琅紧了紧披风,再度催马:“快些,雪下透前赶过去。” 刀疤稍一犹豫,还是没再说话,应了声是。 云琅已有几年不曾这般跑马,刀疤原本还不很放心,见他在马上仍与过往全无不同,才稍放了些心,调转马头回去传令。 云琅伏低了些,避开愈冷冽的风头,扯着缰绳,抄进了草木茂盛的小路。 京郊不像京城那般繁华,林子里虽难走些,却能避风避雪,又是条难得的近路。 原本该近半日路程的猎庄外,不过一个时辰,已多了一队马蹄印。 “记得扫尾,抹去痕迹。” 云琅辨了辨方向:“府上的庄子也在附近,向东见的第一个,你们先过去避避雪,喝碗热姜汤。” 刀疤应了声,吩咐下去:“少将军,你呢?” 云琅四下里扫了一眼,随手扔了缰绳,偏腿跳下马,大步走了过去。 雪下了个把时辰,目力所及已一片银白。刀疤不曾留神看,竟几乎没看见庄门口立了个人,一时愕然。 云琅走过去,将萧朔一把硬扯了过来。 萧朔被他拽得晃了下,睁开眼睛,蹙了蹙眉:“你来干什么?” “你说呢。”云琅被他气乐了,胡乱拍了萧小王爷身上积的雪,“你在这儿站了几天了?” “你给我派了那么多事,我还能站几日?” 萧朔淡淡道:“今日才来的,前两天去拜访了几个父王旧部,并非故意躲着你不肯见。” 云琅还不曾盘问他,先被堵严实了话头,没了脾气:“罢了……此事回头再审你。” 雪实在太大,萧朔身上冻得冰凉。云琅越摸越皱眉,忍不住抬手要解披风,被萧朔抬手按住。 “死心眼。”云琅皱紧了眉,忍不住训他,“老国公不给你开门,你就不会翻墙?就在门外站着?” “……”萧朔看着他:“云少将军,我们现在是在谋划朝局。” 云琅自然知道现在是在谋划朝局:“废话,我知道——” “我来见虔国公,是希望在朝堂上能有坚实助力。” 萧朔:“此事要细加商议,反复揣摩。你要我骑在墙头上,拜托他在大朝时助我一臂之力,再上谏言,不向戎狄割地求和?到时候史书怎么写,骑墙之盟么?” 云琅张了张嘴,咳嗽一声:“……” “无非卖一卖惨,效仿古人府门立雪,叫外祖父于心不忍罢了。” 萧朔站到现在,好不容易被雪埋得有了些效果,就让云琅拍了个干净:“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云琅看着萧朔,有些心虚:“雪还够,我再给你埋上?” 萧朔阖了下眼:“……不必了。” 他算了时辰,虔国公每年此时都回去祭典女儿,再过一刻就要出门。 看见他在雪地里站着也就罢了,再不愿见他,至多无非是训斥几句,将他强行轰走。 若是开了门,正看见云小侯爷在门口拿雪埋他,三个人少说也要打出去一条半的命。 此事再如何处置,也要翻扯出往日旧怨。萧朔本不想叫云琅掺和进来,却不想老主簿竟还是没能将人瞒住。 风雪愈寒,萧朔眸底暗了暗,将云琅向避风些的地方拉了拉,侧身替他挡了挡风。 云琅陪他站了一会儿,也有些发愁:“我若在门口跪着,能把门跪开吗?” “能。”萧朔扫了他一眼,“你若跪了一刻,仍没有人开门,我便会再忍不住,过去将你扯起来。” 云琅凝神听了半天,愣了愣:“可门还是没开啊。” “你我扭打时,只要有一个人站不稳,便能不小心撞开这扇门。”萧朔道,“滚进去时,记得伸出一只脚,把门卡住,放另一个人进来。” “……” 云琅总觉得萧小王爷这些年嘴上功夫见长,面无表情打消了念头,捧了一捧雪攥实,砸在了萧小王爷的脸上。 萧朔从容抹了把脸:“府上的庄子也在附近,向东见的第一个,你——” “先过去避避雪,喝碗热姜汤。” 云琅泄了气,蹲在他身边:“我不去。” 萧朔压了压脾气,半跪下来,替云小侯爷系严实了披风:“你在这里有什么用?若是外祖父不愿见你,你在此处,反而给我添乱。” “我怕外祖父揍你。”云琅不情不愿,低了头,嘟嘟囔囔的,“外祖父要揍你,你定然不躲,我只好扑上来,抱着你给你挡……” 萧朔静了片刻,摸了摸他的发顶:“羔羊跪乳,乌鸦反哺。” “……”云琅几乎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什么玩意儿?” “我替你挡了那么多次,终于教会了你这个。” 萧朔道:“可此事你的确挡不得。” 萧朔格外仔细,将云琅脑袋上顶着的积雪尽数拂净了,收回手:“外祖父要教训的是我,恼的也是我。你没有做错事,不该挨罚。” “管他该不该,你不知道马上将军原本的力气,若是不留手——” 云琅看他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又攥了个小雪球砸在门上:“还有个办法,你听不听?” 萧朔蹙眉:“什么办法?” “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宫里,激切时吐了口血。” 云琅往他身边凑了凑,低声说悄悄话:“哪儿来的血?是血包吗?给我一点儿。” 萧朔静了下,抬眸看着云琅:“给你?” “你的身子到底怎么样,虔国公是知道的。” 云琅计划得很周全:“你吐血能瞒得过皇上,虔国公却未必信。可若是我来,无论他气不气我,对我的情形应当大抵有数。” 云琅拽着萧朔,信心满满:“我吐一口血,倒在地上,你抱着我哭,求他救命。” 萧朔眼底隐约带了些冷沉,侧过头:“不行。” “这都不行?”云琅想不通,诧异抬头,“依着我以前的脾气,都不跟你商量,直接运内力自震心脉,先吐了血再说别的了。” 云琅自觉已改了不少,想不通萧朔是哪里不情愿:“又不是真的,只是装一装——” “云琅。”萧朔轻声,“你放过我,我好不容易才不再做这个梦。” 云琅怔了怔,心头也跟着微微一扯,一时竟没能说得出话。 “再说……那血,也不能分给你。” 萧朔垂眸:“这个主意不好,你换一个。” “不好不好,再不用这个主意了。” 云琅囫囵摇头,握了萧朔的手,又挪得近了点,把自己身上的暖和气分给他:“你看看,我活蹦乱跳的。” 萧朔被他热乎乎握着,阖眼静了一阵,撑了下地支起身。 云琅也跟着站起来,他虽穿得暖和,体质却毕竟不如萧朔,此时已冻得有些发僵,跺着脚活动了几次。 “如何不带马车来?”萧朔将他拉倒檐下,“若是冷了,也能回车上避一避雪。” “马车走得那般慢,我哪等得及。” 云琅往掌心呵了口热气:“你放心,我不逞强。” “就是来看看你。” 云琅知道他的心思,格外配合:“能陪你一会儿是一会儿。若是撑不住了,我自去咱们府上庄子里等你,喝热姜汤,躺在暖榻上睡大觉。” 萧朔难得听他说了句顺心的话,神色缓了缓,伸手将人牵住,试了几次腕脉。 “就是血行不畅,老毛病了。”云琅看着萧朔,嘴上依旧闲不住,高高兴兴凑过来,“小王爷,给我畅一个?” 萧朔被他平白调戏了一回,不为所动,按着腕间细细诊过了脉:“好,如何畅法?” 云琅自小欺负萧朔到大,靠得就是萧小王爷不经逗,稍一撩拨就要跺着脚咬牙切齿骂他成何体统。 两人眼看年岁渐长,云琅一时不察,竟被他举重若轻般接下了话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我——” “你若说不出。”萧朔道,“就由我来挑。” 云琅张口结舌,隐约觉出些不祥预感,退了两步:“萧朔。” “你方才同我要血,我却说不能给你。” 萧朔道:“不是不想给,而是不方便。” 云琅愣了两秒,忽然反应过来,耳后倏地滚烫:“我不用了!你——” “我那时在皇上面前,若不示弱,无从取信于他。” 萧朔慢慢道:“情急之下,索性将舌根咬破,呛出了口血,瞒天过海。” “不用说细节!”云琅悔之莫及,“你舌头好了没有?好了就闭嘴……” “接连几日都吃的清淡,也用了药,原本已快好了。”萧朔道,“三日前,被人请了顿烤全羊,这几日便又有些上火灼痛。” 云琅:“……” 萧朔这些日子将话本夹在朝堂卷宗中,一心二用苦读,此时这般直白说出来,耳后竟也不自觉烫了烫。 他静了片刻,回想着书上的句子,一板一眼照本宣科:“想……劳烦阁下,帮我看看。” 云琅:“……” 萧朔定了定神,上前一步。 云小侯爷轰一声熟了,气血畅得直冲头顶,走投无路转了两个圈,飞进了虔国公猎庄的围墙。 第四十六章 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 云琅仗着比萧朔读的话本多,时常没个正经,寻个机会便要逗弄萧小王爷。 不想后来者居上, 竟一朝叫对面翻了身。 萧朔比他横得下心, 敢说未必不敢做。云琅走投无路,脚底下没了方向,一时顺腿,飘进了虔国公猎庄的围墙。 云少将军家学渊源,自小身法奇绝。好容易从面红耳赤里缓过来稍许, 回过神,人已在墙对面彻底站稳当了。 “什么人?!” 院内,家丁正四处巡逻,听见动静立时抽刀出鞘:“出来!” 云琅不曾想到前国公府的家丁竟这般悍勇, 当即收敛气息, 蹲在了墙角草垛后。 不过几息, 已又有人赶过来:“可找着了?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道。”有人道, “还是和方才一样, 只听见响动, 其余的都没看见。” “莫非是雪压塌了围墙?” 有人猜测:“今夜这雪实在太大, 咱们这处猎庄久不修缮, 说不定是哪处损毁了……” “若是压塌围墙,倒也罢了。只怕有奸人潜入, 如今情形, 不可大意。” 为首的家将扫了一圈, 沉声道:“快搜,定然要找出来!” …… 云琅按着额头,借风雪遮蔽, 向角落躲了躲。 国公府的家丁不少,四散开来各处搜寻,一时众目睽睽盯着,再要翻墙出去已来不及。 云琅一时无法,尽力矮了身形,绕着围墙边找人:“萧朔!快点儿,回我一声。” 萧小王爷既然来找虔国公,向来多少已有周全计划,这时候把老国公府上的家丁无缘无故打一顿,不论如何都不很合适。 云琅不知萧朔安排,不打算添乱,用力敲了几下墙,压低声音:“你那边究竟什么安排,抱着虔国公的腿哭行吗?” 虔国公的这一处猎庄,他们两个少时也跟着王妃来过几次,围墙并不算很结实,里外都能隐约听见对面的动静。 隔了一阵,萧朔也已在墙外听见了他的声音,寻过来:“静观其变。” “再静就观不了了!”云琅有点着急,“快点儿,拿个主意,要么给我扔进来几根荆条背上。” 萧朔在墙对面,大抵是摇了摇头:“天寒地冻,荆条都拿去烧火了。” 云琅愁得不行:“那怎么办?” 家丁正在四处搜索,云琅不能待在一个地方,贴着墙根慢慢走,尽力回忆听人说过的过堂法子:“立风雪也立过了,还有什么赔罪的办法,滚钉板行吗?脊杖,自断一臂,穿小姑娘衣裳跳舞,三刀六洞……” “……云琅。”萧朔静了片刻,终归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能把这件事这般自然与别的掺在一起?” 云琅顿了顿,干咳一声:“古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彩衣娱亲……” 萧朔一时不察,竟被他引经据典说通了些许,在墙对面沉吟了一刻。 “能不能快点拿主意?!”云琅回头扫了一眼家丁,又向前挪了些,边走边说,“在我前头好像还有一个蹲墙角的,已经惊动了他们。眼下到处都在搜人,你要是再想不出来,我就——” 萧朔不得不跟着他,在墙外绕了大半个圈:“什么?” 云琅:“……” 萧朔没能听见他回应,敲了两下围墙:“云琅?” 萧朔隔着墙,不知里面情形,放不下心:“可是搜着了?不要同他们动手,你先设法出来。” 云琅蹲在墙角,讷讷:“……我不动手。” 萧朔心下沉了沉:“你面前有几个人?” 云琅身心复杂:“一个。” 只一个家丁,云小侯爷一扇子都能顺手敲晕过去,此时不出手,只怕是被什么给绊住了。 萧朔蹙了下眉,沉声道:“你应付不来?先设法自保,不可教他们伤你,我去叫门——” “你叫得大声些,把门拆了也可。”云琅喃喃,“最好把所有人都引过去,多牵制一阵,我这里有些不方便……” 萧朔听的云里雾里,越发焦灼:“云琅!” 云琅叹了口气,借着柴草垛遮掩蹲在墙角,看着眼前面色同样格外阴沉的虔国公。 …… 彩衣娱亲,卧冰求鲤。 云小侯爷屏着呼吸,颤巍巍伸手,帮老人家摘了眉毛上挂的一根稻草穗穗。 - 琰王来拜会外祖父,在猎庄外顶风冒雪立了大半日。 终于如传言一般,不由分说,甚是凶悍地叫人拆了猎庄的围墙与半扇大门。 家丁不敢动武,一时尽数围了过去,连劝带拦地阻了半日,总算盼来了已不知所踪了大半个时辰的国公爷。 “表少爷带了人,说这门不好,硬要全拆下来。” 家将没能劝住,灰头土脸跪下:“是属下护卫不力,老爷——” 家将愣了下,看着跟在老国公身后的云琅,错愕半晌,慢慢瞪圆了眼睛。 虔国公负着手,扫了一眼遍地狼藉,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向室内走过去。 云琅一眼瞄见萧朔,蹑手蹑脚要过去,听见背后一声沉叱:“滚过来!” 云琅脚步一顿,老老实实转了回来。 萧朔蹙紧眉,伸手将云琅牢牢拽住,几步上前:“国公。” “多年不见,你倒越来越长本事。” 虔国公扫了两人一眼,面色冷然:“不止知道和老夫对着干,胆子也越发大,已不必认我这个外祖了。” 萧朔不知云琅为何忽然叫他拆门,此时却打定了主意,半句不提,过去俯身跪下:“外祖父。” 云琅贴着边过来,也想跟着跪,被萧朔抬手拦住。 云琅有点着急,想和他说话,弯下腰低声:“等会儿,你听我说——” “此事不该你说。” 萧朔淡声道:“你的亲兵拿来了暖炉厚裘,你先去暖一暖,缓过来再说话。” 云琅欲言又止,徘徊半晌,还是过去抱了暖炉,蹲在了萧朔边上。 “今日之事,怪我不知轻重、与他调侃胡闹,以致一时失了分寸。” 萧朔收回视线:“怪不得云琅冒犯。” 虔国公转回来,负了手看着他:“又是怪你?” 萧朔低声:“是。” “老夫不过闲来无事,沿围墙散心,凭空便从墙上掉下来个人。” 虔国公几乎有些匪夷所思:“莫非是你给扔进来的?!” 萧朔扫了一眼云琅,攥了下拳:“是。” 云琅:“……” 虔国公没想到他竟真敢答应,愕然瞪了萧朔半晌,冷笑:“好,好。” “你就打定了主意,什么事都护着他,是不是?” 虔国公是军伍出身,脾气上来,照四下里一扫,顺手抽了条寸许粗的木棒:“既然找打便跪着!” “外祖父年事已高,动气伤身。” 萧朔跪得平静,将人牢牢护在身后:“您要打要罚,只吩咐便是。” 云琅蹲在边上,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这些年祖孙两人便不曾好好说过几句话,一地的家丁都看熟了这等事,不敢劝,心惊胆战悄悄散了,抱着柴草尽力堵上了门。 风雪愈寒。 萧朔垂了眸,仍油盐不进地跪着。 虔国公气得咬了牙,举了棍子便要打,却还不及落在萧朔身上,面前已又多跪了个人影。 云琅跪得郑重,将暖炉搁在一旁,伏在雪地上,给老人家叩了个头。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给老夫来这套,你也要替他挨揍?” 虔国公面色冷了冷,沉声冷嘲:“真以为老夫会心软——” 云琅膝行两步,低声:“外公。” 虔国公脚步一顿,花白的眉毛死死蹙紧了,冷然挪开视线。 “我不替萧朔挨揍。” 云琅老老实实道:“风雪这般大,太冷了,我想先进去。” 虔国公:“……” 虔国公有些年头没见识过云家小子的不见外,眼看着云琅蹬鼻子上脸,一时竟叫他气乐了:“你倒敢说话,不怕老夫一刀劈了你?” “劈就劈了。”云琅小声,“还能给外公听个响,解解气。” 虔国公张了张嘴,竟不知该怎么接,百思不得其解瞪着他。 云琅总算弄清了这对祖孙怎么吵到了今日,牢牢按着萧小王爷,绝不准他再多说一个字:“您先揍萧朔,我进去喝口茶,暖暖身子就出来。” “不过些许风雪,也好意思说受不住。” 虔国公看了云琅半晌,冷然回身:“你们两个昔日可没这般娇贵,想来这些年——” “这些年,萧朔只身支撑琰王府,背负血仇韬晦转圜,劳心伤神。” 云琅主动接话:“我四处逃命,破庙睡过,山沟滚过,弄来一身伤病,到现在都没好全。” “这般糟蹋下来,都不如少时那般康健。” 云琅轻叹:“自然也不能履围墙如平地,视风雪作等闲……” 虔国公在墙边蹲了小半个时辰,亲眼看着云琅从围墙外如履平地飞进来,掉在的地上。 他有些年没见过这般信口开河的,看着云琅,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驳斥起:“你——” “我翻进来,都费了很大力气。” 云琅唏嘘:“可惜偏偏无人看见,没人能替我作证。” 云琅看向右边:“家将大哥,您看见我进来了吗?” 家将防卫不力,面露愧色:“回国公爷,属下未曾看见。” “可惜。”云琅叹了口气,看向左面,“这位家丁大哥,您看见我进来了吗?” 家丁只听见了声音,有些愣怔,摇了摇头:“不曾……” 云琅点了点头,扼腕惋惜:“他们都没看见。” “自然……您是堂堂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云琅:“也是绝不会大雪天里用敛息术避开自家护卫,蹲在自家猎庄墙角,偷听我们在外面说话的。” 云琅诚诚恳恳:“也不会因为不小心惊动了护卫,引得一群人四处搜寻,不得不躲在了柴垛后面。” 云琅:“故而,您也绝不会看见我进来。” 虔国公:“……” 虔国公怒从心中起:“混小子,莫以为老夫真不敢揍你!你——” 云琅要说话,不留神呛了口冷风,一迭声咳起来。 他如今身形单薄,瘦得衣物都有些空荡。这阵咳嗽缓不下来,力气不济,单手撑在了雪地上。 云琅面色苍白,压着咳意,努力朝他壮烈笑了笑:“您放心揍,我绝不跑,叫您揍过瘾……” 虔国公巴掌举得老高:“……” 萧朔再忍不住,抬了头,想要将他拦在身后。 云琅跪在雪地里,摇摇欲坠的,不着痕迹把人一脚踹回去:“不瞒您,如今我二人在朝中步步维艰,原本也累得快撑不下去了。” “前阵子,萧朔已找好了块风水好的墓地,只等着什么时候有幸一块儿丢了性命,埋下去一了百了。” 云琅垂眉低声:“您将我们揍散架了,便就此撒手,什么都不用再管……” “胡说八道!”虔国公再听不下去,怒气攻心,“才几岁的黄口小儿,就满口生死之事!” “不就是朝堂里那些破事!叫人欺负到头了,觉得心灰意冷了?” 虔国公气得双目圆瞪:“一个两个的有骨气,只知闷头钻挠,不知道借外头的助力,不知道去找人帮忙!现在跑来喊委屈,早些年——” 云琅撑着雪地,慢慢跪坐下来,低了头。 虔国公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他。 云琅还想再没边没沿地哄老人家几句,将此事轻轻揭过,话到嘴边,攥住了袖子里的木头小兔子,竟没能说得出。 云琅坐了一阵,跪伏下来。 他阖了眼,额头静抵着冰凉的雪地,不再出声。 虔国公眼底通红,胸口起伏几次,冷着脸色转过身。 云琅终于在心底松了口气,阖了眼,将眼中热意慢慢敛回去,回手摸索几下,扯了扯萧朔的袖子。 萧朔拧紧了眉,将他从雪地上扶起来。 云琅按着约好的,没再不管不顾倒在萧朔面前,朝他笑了下,轻声道:“没事。” 萧朔握住他的腕脉,将人护进怀里:“少说话。” “外公好歹也曾是禁军统领,在朝中待过这么些年。虽说当时悲愤交加,受人蛊惑,过了这些年,早全都想明白了。” 云琅靠着他,指指点点:“还不是你,半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每年照例来气人找打。” 萧朔肩背无声绷了下,垂了视线:“是我的过失。” “也不怪你,你一个人支撑着琰王府,众矢之的。处处都死盯着你,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云琅大声嘟囔:“你不敢与外公走得太近,是怕他日你出了事,再牵连虔国公府。” 萧朔不欲他再多说,拿过暖炉放在云琅怀里,又用厚裘将人裹严。 云琅这会儿是真冷了,咳了两声,压了压气息:“外祖父没有服软,也不是想见你又不好意思见,故而今日,也并没躲在墙内,悄悄探听我们在墙外的动静。” 云琅靠在萧朔怀里,字正腔圆,好心强调:“家丁大哥们找了半日,也并非因为外公偷听见了我说你吐血,一时紧张,踩翻了一处柴垛……” 虔国公再听不下去,大步走过来疾言厉色:“老夫听得见!” 云琅心安理得,把萧朔推出来:“揍他。” 虔国公:“……” 虔国公看着萧朔,一时甚至有些想不通,今日为何不在见着云琅的第一眼便将这小子攒了手脚捆上扔出去。 好不容易缓和了两边气氛,云琅来回看了看,抓紧时间扯萧朔,无声做口型:“快,说几句好听的,叫外公心疼……” 萧朔抱着他,阖了下眼:“外祖父。” 虔国公已被云琅气得不知该怎么生气,回头看着萧朔,虎了脸沉声:“干什么?” 萧朔低声:“您……疼疼云琅。” 虔国公:“……” 云琅:“……” 云琅就少说了一个字,快被他愁死了:“叫外公心疼你……” “您疼疼他。”萧朔闭上眼睛,“求您……替母亲对他说,不要叫他再难过了。” 云琅话说到一半,愣了愣,转过头。 虔国公慢慢拧紧了眉毛,看着云琅茫然无措的神色,静立半晌,沉声道:“先进去。” 萧朔膝行两步:“外祖父——” “进去!没看见他冻成什么样了?” 虔国公狠瞪一眼,咬牙道:“去熬姜汤,拿虎骨酒过来。” 家丁回过神,忙送着两人进了会客的外堂,又依言跑去准备。 虔国公冷眼旁观,看着萧朔小心将云琅安放在榻上。他立了半晌,走过去,半俯了身牢牢盯着云琅。 云琅刚把老人家蹲墙角的事抖落干净,一时有些心虚,咳了咳:“外……” “乱叫什么。”虔国公寒声道,“谁是你外公?” 云琅微怔。 当初两人年纪都还小,成天跟在王妃身后到处乱跑。他看着萧朔有这么多亲眷长辈,很是眼热,也跟着乱叫。 除了爹娘没叫在一块儿,什么都是跟着萧朔叫的。 后来出了事,云琅其实自知,已早不该再这般觍着脸张口。 他摩挲了下袖子里的小木雕,垂眸静了片刻,尽力笑了笑,从容道:“国——” “当初老夫的孙女要许给你。”虔国公冷然瞪着他,“你为何不要?!” 云琅:“……” 萧朔手臂一紧,倏而抬头。 云琅一时不察入了套,干咽了下,讷讷:“前人……前人说的,戎狄未灭,不让成家。” “定亲你也不要!” 虔国公这口气憋了好些年:“叫你相看相看你都不肯,前人说了戎狄不灭不让看小姑娘吗?!” 虔国公只这一个宝贝女儿,便宜了端王,剩下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唯独长子生的闺女看着水灵,很肖似端王妃的性子。 虔国公看着云琅长大,当初不由分说,在一群要嫁自家女儿孙女的老臣里硬抢来了云琅的生辰八字。 结果云琅从头至尾,不要说相看,连面都没朝,拎着枪就火急火燎去了北疆。 虔国公森然盯着他:“亦或是……你眼界太高,嫌弃老夫的孙女,觉得配不上?” “定然不是!”云琅矢口否认,“您老的孙女,定然极像王妃,岂能用嫌弃二字!” 云琅越说越义愤,拍腿而起:“谁嫌弃,我便去揍他!” 萧朔被他一巴掌拍在腿上,蹙了蹙眉,低声道:“我家表妹,要去也是我去,你添什么乱?” “你妹妹,不就是我妹妹。”云琅大包大揽胡言乱语,“有什么不一样。” 萧朔听他说了这一句,脸色反倒好看了些,揉了揉被云小侯爷一巴掌拍麻了的腿,垂了视线,又不说话了。 虔国公看着这个闷葫芦一样的外孙就生气,看云琅便更气,含怒翻旧账:“我听说先帝亲自叫人问你,你竟然还信誓旦旦说,是端王妃偷着给你挑好了……” 云琅缩了下脖子,一阵心虚。 他当时对这些实在没兴趣,烦得很,又被追得没完没了。索性两头堵实,对着先帝信誓旦旦说端王妃给挑好了,对上端王,又一口咬定先皇后那儿有了属意的人家。 两边又不能对峙,都以为他这儿已大致定下了,一拖二拖,就这么给糊弄了过去。 云琅不知虔国公家的小孙女现在如何了,生怕还未许配旧事重提,硬着头皮嘴硬:“王妃,王妃的确给我挑好了啊。” 虔国公冷眼看着他编:“挑谁了?” 云琅一时已想不起当时都挑了什么人,戳了戳萧朔,示意他尽快帮自己想一个。 虔国公看着两人眉来眼去,扫了一眼萧朔,沉声:“你替他说,你母妃给他相看的是哪一个。” 萧朔攥了下拳,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云琅一时气结:“你——” “少扯他。”虔国公牢牢按着云琅的脑袋,“哪个?快说!” 云琅咬牙切齿,想不通这般要紧的时候,萧小王爷为何竟半句话不帮自己说,一阵赌气:“他。” 虔国公愕然:“谁?” “就他。” 云琅豁出去了,摸出那块玉佩,硬着头皮编:“这就是定亲的纳礼。” 虔国公扫了一眼,眼睛彻底瞪圆了。 云琅根本不知道这块玉佩是干什么的,又有些什么名堂。事急从权,他横了横心,靠着这些年看过的话本,磕磕绊绊胡编乱造:“您看这双鱼,其实是同心结。这里的刻花,是子孙满堂。” 云琅胡乱一指:“这些镂空的地方,您看见了吗?这是暗文,是萧朔的生辰八字……” 玉佩就是虔国公当年受端王所托、亲自找玉匠刻的,虔国公实在听不下去:“老夫知道!” “这勾云纹,是——” 云琅还在编,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啊?” 虔国公原本还觉得定然是云琅胡说八道,此时见了这块玉佩,纵然再不信,一时竟也生出了七、八分的疑虑。 虔国公费解地看着萧朔,又看了看云琅,又看了看两个人腻歪在一块儿、纠缠不清的衣摆,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萧朔从方才开始便没了动静,云琅不知这人是不是冻傻了,一时顾不上他,干咳一声:“国,国公——” “叫什么国公。”虔国公恍惚道,“不是一直叫的外公吗?” 云琅心说这也未免太过朝令中午改,偏偏此时气氛莫名诡异,他竟也不很敢反驳,乖乖改口:“外公。” “你那时,被人押去法场。” 虔国公一时有些拿不准,仔细看了看:“曾说你……怀了老夫的重外孙。” 萧朔:“……” 云琅:“……” 虔国公神色复杂:“还……在吗?” 云琅自己都快忘了龙凤胎的事了,眼前黑了黑,一阵头疼:“您怎么也知道了?” “都是胡编的。”云琅那时无非只是觉得死前无聊,想折腾出些热闹看看,此时追悔莫及,“没有这回事,我也没这个本事……” “不尽然。” 虔国公死盯着玉佩:“不然……这块玉佩,也不该给了你。” 虔国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云琅,字斟句酌:“老夫这些年,并非真生你的气。只是死要面子,知道误会了你,又不知该如何对你赔礼,你不要因此记恨老夫。” 云琅失笑:“您说这话,要折死我了。” 虔国公:“也不要因此……迁怒老夫这个外孙。” 云琅:“?” “和。”虔国公横了横心,“老夫的重外孙、重外孙女。” “没有这回事!”云琅愁得不行,“我当真生不出来!” “生不出来就生不出来,你二人——” 虔国公来回看了看,他戎马惯了,此时对着自家外孙明媒正娶、有定亲纳礼的王妃,竟不知该摆出个什么架势:“鸾鸾和鸣,琴琴同谱。萧朔的母妃最喜欢你,看见你们两个好,心里定然高兴。” 虔国公训斥外孙:“今后,不可将人从墙外扔进来。” 云琅还在“鸾凤和鸣、琴瑟同谱”的新用法里震撼着,一时不知自己是不是点了老人家什么穴,抬手按了按额头。 萧朔静了半晌,低声道:“好。” “萧朔的母妃最想看见的,便是你们两个高兴平安,好好长大。” 虔国公忍着心里绞疼,深吸口气,替萧朔的母亲教导:“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萧朔低声:“好。” 虔国公看了看云琅,他一向将云琅当子侄小辈待,糙得很,此时忽然转换了身份,竟格外不适应:“你……娘,最怕你钻了牛角尖,把什么都怪罪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把萧朔托付给你,钉牢了你的最后一口气。” “故意不对你说明,就是为了拖着你,不叫你什么时候扛不住了,就轻易把命也扔了不要。” 虔国公看了一眼云琅,低声道:“你往后别因为这个难过了。” 云琅胸口疼木了,没说话,低头笑了笑。 “既然是……回来省亲的。”虔国公起身,让了让,“进去说话。” 眼下情形未免太过诡谲,云琅虽未从老国公那一番话里缓过来,依然本能觉得有些不对。 他向四下里看了看,拽着萧朔还想低声商量两句,已被萧小王爷连根端起来,稳稳进了内室。 第四十七章 家丁忙忙碌碌, 满猎庄收拾了半天,终于将围墙勉强修好,又端来了热腾腾的姜汤和虎骨酒。 内室暖融, 榻上铺了三层软垫五层厚裘, 火盆不要钱地拢了一排。 平日里挂在墙上的虎皮狼头尽数收起来了,换了不知从哪淘换来的字画,灯烛拿细纱朦胧隔着,尽数藏在帘后。 家将不敢多问,按着国公爷的吩咐, 翻遍内外府库,焦头烂额捧来了最好看的暖炉。 …… 云琅看着眼前情形,不太敢动,谨慎扯着萧朔:“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萧朔静看他一阵, 摇了摇头:“说得很对。” 云琅:“……” 这一家子只怕都很不对劲。 此番来是有正事的, 云琅设法东拉西扯, 是有心帮萧朔先把老国公哄好, 把事办妥了再说。 一时不慎, 眼下竟偏出了不知多远。云琅坐不住, 低声道:“外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去解释解释, 当真没有重孙女……” “没有便没有。”萧朔拿过姜汤, 滤去细碎姜末,吹了吹, “外祖父方才特意同我说, 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萧朔试了姜汤冷热, 递过去:“只要你我和睦,没有也很好。” 云琅接过姜汤,食不知味咽了两口。 不知为何, 话虽没什么问题,听起来却格外不对劲。 尤其方才老国公拽着萧朔,嘀嘀咕咕说话的时候,看他的神色都显得与往日格外不同。 云琅才硬推了人家虔国公府的孙女,此时心中格外没底,拉着萧朔:“外公会设法叫我放松警惕,趁我不及防备,把我捆了直接扔进洞房,逼我成亲吗?” 萧朔神色有些复杂,抬头看了云琅一眼,拿过簪了花的暖炉,搁进他怀里。 云琅心中警惕:“当真?那我先去避避,你——” “放心。”萧朔道,“我不会逼你。” 云琅心说关你什么事,他终归心里没底,抱了暖炉,挪得离萧朔近了近:“若是情形不对,你要帮我。” 屋内避风,云琅喝了姜汤,又抱着暖炉,身上早暖和过来不少。 萧朔被他热乎乎靠着,垂眸轻点了下头:“好。” 萧朔看着云琅颈间玉佩,坐了一刻,低声道:“你早知道——” 云琅愣了下:“什么?” 萧朔理顺了念头,摇了摇头,替云琅将玉佩放回衣领里,理了理:“没事。” 云小侯爷看着潇洒,其实最不会应付这些事。当年听见要议亲,吓得当即跑去打翻了戎狄的三个部落,把戎狄的首领一路追到了阴山背后。 若是真知道这玉佩是做什么的,定然不会收得这般痛快。 更不会到哪儿都要拿出来显摆,烤个羊都要摘下来几次,生怕别人看不见。 大抵……的确只是情急之下,随口编的。 萧朔垂了视线,看着仍格外警惕、挤挤挨挨跟自己贴在一块儿的云少将军,抿了下唇角,伸手覆了他的发顶:“编得很好。” 云琅不过是信口开河,有些费解:“哪儿好了?” “哪里都很好。”萧朔替他理好衣襟,“外祖父来了,你坐正些。” 云琅怔了下,一眼看见门外的魁梧人影,当即收敛心神,跟着正坐在了榻上。 - 虔国公忙活了一通,堪堪恢复神智,想起在墙角听见两人的话,才记起了萧朔此来怕是还有正事。他知道轻重,屏退了众人,叫家将守在门外,特意放缓了神色,只身进了内室。 萧朔起身见了家礼,云琅也要跟着起来,被虔国公一把按回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去暖和着!” 老国公宝刀不老,云琅被生按回榻上,哭笑不得:“方才说得是吓唬您的,我倒也没病成这般……” 虔国公充耳不闻,拿过他没喝完的那碗姜汤,径自怼过去。 云琅张了张嘴,干咳一声,暗中踹了一脚萧朔。 萧朔起身,去替他拿了个汤勺。 云琅:“……” 盛情难却。 云琅被两个人盯得严严实实,蔫巴巴回了榻上,端着姜汤,一口一口往下硬灌去了。 “你喝这个。”虔国公把虎骨酒撂在萧朔面前,“说罢,今日来究竟什么事。” 萧朔道过谢,端起虎骨酒,抿了一口:“朝中同戎狄议和,有意割让燕云三座城池。” 云琅同他说时,尚且只是推测。萧朔这两日借着在外面奔走,见了几个昔日的端王旧部,终于彻底问得清楚:“不止如此,还要将朔方军驻地后撤三十里,其间当作飞地,只能放牧,不可耕作居住。” “朝廷疯了?” 虔国公已久不问国事,闻言错愕半晌:“朝中就没人反对,一致觉得可行?枢密院也就罢了,兵部,御营使,诸阁——” 萧朔道:“并非无人反对,只是不成势。” 当年滔天血案犹在,有太多人仍记得清楚。如今朝中各自为政,纵然有人有心反对,也不敢擅自走动联络,生怕被扣上一顶勾连的帽子。 若是到时再无人领头,纵然再多人心有不满,此事只怕也难免要就此定下。 “你要老夫领头?”虔国公摆了下手,“自无不可,冬至大朝说句话罢了……” “您已致仕养老,无权理政。”萧朔道,“若要反对,只怕会被政事堂驳斥。” “那你说怎么办?总要有个人——” 虔国公忽然反应过来,看着萧朔:“你要自己出头?当年你父王是怎么出的事,你莫非不记得了?!” “不止我记得。”萧朔平静道,“皇上和朝臣们也记得。” “废话!”虔国公一阵窝火,扫了一眼云琅,尽力压了压脾气,“他们记得,你竟还敢做这等事,不要命了?” “云琅劝过我,让我妥协一时,日后再设法将边城打回来。” 萧朔搁下手中酒碗:“是我不同意。” “于私,这是他打下的城池,我一寸疆界、一抔土也不会让。” 萧朔道:“于公,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皇上与朝臣其实都会疑心。” 虔国公听着,慢慢皱紧了眉。 “我若韬晦,他们会忌惮我是否暗中谋划,我若顺从,他们也一样会怀疑我是不是假意作伪。” 萧朔神色平静:“既然早晚要怀疑,拖得越久,这根刺便扎得越深。不如索性借机发作,提前将此事引发出来。” “这有什么不同?”虔国公不解,“你立足未稳,此时便强出头,一旦引来朝中忌惮——” 萧朔这几日已盘划周全,摇了摇头:“正因为立足未稳,才不易招来忌惮。” 他如今才与宫中稍许缓和,受了些赏赐,却仍不曾领来什么职分。 此时顶撞冒犯,最多只被当作年少冲动、不知天高地厚,并不会被当成是挟权相迫。可若是将来手中有了权兵,再有半句话说不对,都要招来是否有不臣之心的怀疑。 虔国公默然半晌,叹了口气:“你既已有了周全打算,还要老夫说什么?” “大朝之时,礼制繁琐。若要朝堂驳辩,不能贸然为之。” 萧朔看了一眼云琅,缓缓道:“今日前来,是想先同外祖父商量……” 虔国公面无表情,看着这个外孙:“说人话。” 萧朔:“……” 云琅总算喝净了那一碗姜汤,松了口气,搁下碗:“外公,萧朔写了篇稿子,要您背下来。” 萧朔:“……” “这不就结了?拽那么多词,得什么酸儒听得懂。” 虔国公一拂袖子:“拿来,老夫去背。” 萧朔向来不知该如何同虔国公说话,坐了片刻,取出早备好的几张纸,双手呈递过去。 云琅没忍住乐,拿过盏茶假作漱口,小声教他:“少说废话,捡要紧的说……” 萧朔扫了云琅一眼,抿了下唇角:“你既说得清,由你来说就是了。” “还能次次都让我说?” 云琅趁着老人家没工夫理会,低声传道受业:“外公是武人,讲究干脆利落。” 云琅悄声:“外公说什么,要是愿意,就直接说是。” 萧朔又不是连话都不会说,被他这般乱七八糟地教,忍不住皱了眉:“我知道,若是不愿意,便直说——” “直什么直。”云琅心说就是你这个脾气,才会同虔国公僵了这么些年,“你要是不愿意,就跪下磕头。” 萧朔蹙眉,低声道:“外祖父不让。” “不让你就不磕了?” 云琅自小在长辈中游刃有余,对着眼前的萧小王爷,格外恨铁不成钢:“你就照着撞晕了磕,谁拉都不好用,看到时候谁心疼……” “剩下的你们两个不必管了。” 虔国公埋头看着那几张纸,忽然想起件事:“带他去家庙,给你娘的牌位磕个头。” 云琅刚朝萧朔偷着眨眼睛,冷不防听了这一句,呛得一迭咳嗽:“……” 虔国公抬头,朝他瞪眼睛:“你不该磕头?” 云琅自然也很想同王妃待一会儿、说说话。 可虔国公府的家庙,是给同宗族亲眷子弟祭拜用的,他纵然再常去端王府,同萧朔关系再好,也终归不便进去。 好不容易才哄得老人家缓了脾气,云琅张了张嘴,斟酌着要再开口,已被萧朔握住了手:“是。” 云琅:“……” 虽然教了萧小王爷愿意就说是,可云琅也没想到,竟还能这么学以致用。 云琅心情复杂,合上嘴转过来,瞪着萧朔。 萧小王爷久经磨砺,视眼刀若无物,拿过披风替他系上。 虔国公看了看两个小辈,很是满意,挥手:“去罢。” 萧朔替云琅系好披风,拿过簪了花的小暖炉,放在云琅怀里。 牵着人下了榻,给虔国公行了个礼,出了内室。 - 家庙离猎庄不远,风雪愈大,虔国公还是特意叫人备了车。 国公府的马车显然不如琰王府气派,云琅挤在车厢里,愁得不行:“你怎么什么都答应?” 萧朔扶着车厢,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你们家的家庙,我怎么进去?” 云琅闹心道:“简直胡闹,一会儿到了,你自进去磕头,我在外面拜就是了……” 萧朔轻声道:“云琅。” 云琅皱了皱眉,抬头看他。 “若是——” 萧朔挑开些车帘,看着外面茫茫风雪:“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必多想。” 云琅听得莫名:“我多想什么?你说就是了。” “若是当年,不曾有过这一桩血案。” 萧朔慢慢道:“你我一同长大,从未分开过,你做你的少将军,我当我的王府世子。” “如此五年,你已开府成了云麾侯,替父王了却心愿,收回了燕云十三城。” 萧朔缓声:“我也已读好了书,在朝堂领了官职。” 云琅听着,胸口无声揪着一疼,扯了扯嘴角:“那老国公一定最想揍你。” 云琅侧过头,勉强笑道:“王妃出身将门……虽不习武,可也性情淑真不拘。端王叔更是久经沙场,英武不凡。怎么两人加在一块儿,偏偏就生了你这么个说话都要拽词的外孙……” “外祖父原本也最想揍我,没什么不同。” 萧朔平静道:“我想问你的不是这个。” 云琅喉咙轻动了下,隔着衣服,不自觉摸了摸那块玉佩。 云琅静了下,低声嘟囔:“那你要问什么?直接问就是了……七拐八绕的。” “若是这些年,什么意外都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 萧朔不再绕圈子,看着他:“今日,我们回来见外祖父,我带你去家庙,你还会不肯去吗?” 云琅打了个激灵,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看着萧朔,脑中却空得一片茫然,马车轧雪的辘辘声都像是凭空不见了,胸口被暖炉温着,偏偏察觉不到半点温度。 云琅愣愣坐了半晌,竟不知自己想要说什么,血气涌上来,在喉间隐约弥开。 萧朔阖了眼:“……我知道了。” 萧朔倾身,将他拥进怀里,低声:“对不起。” 云琅怔怔被抱着,急促喘了两口气。他摸索着去找萧朔的袖子,努力想要攥住,却又偏偏使不上力,几次都叫布料从指间滑了下去。 萧朔将自己的衣袖交过去,拢着云琅的手一并握住:“是你的,你牵着。” 云琅手指冰凉,静了半晌,侧过头低声:“我不去。” 萧朔看着他,点了点头,轻声:“好。” 萧朔掀开车帘,要吩咐外头的车夫掉头回府,却又被云琅扯着袖子,用力拽回来。 “你……干什么。”云琅皱了眉,垂着视线低声,“这些年了,你莫非不该去看看王妃?你可知她有多惦念你,你如今长大成人了,理当——” 云琅实在说不下去,用力抿了下唇角,低声:“你进去,我在外面磕头就行了。” 萧朔半蹲下来:“我进家庙,留你在外面?” “对啊。”云琅皱紧了眉,低声道,“你带我进去算什么?成何体统……” 萧朔摇了摇头:“我不带你进去,才是不成体统。” 云琅胸口起伏几次,攥紧了指间布料,怔看着他。 “你我已过了明路,有父母长辈首肯。” 萧朔道:“我却不带你进家庙,只教你在外祭拜。举头三尺有神明,见我举止这般荒唐,视礼数为无物,要遭天谴。” 云琅:“……” 云琅学《礼经》那会儿嫌无聊,跑去找骁锐的都尉打架去了,并不如萧朔学得这么透彻,干咽了下:“这般……严重吗?” “是。”萧朔平静道,“母妃大概还会入我梦来,亲自教训我。” 云琅觉得萧小王爷多半是在胡扯,一时找不到确切证据,摆弄着衣角,将信将疑皱了眉。 “父王与母妃那般恩爱,如今魂灵想必也在一起。” 萧朔道:“见到母妃训我,父王一定会在旁喝彩助威,加柴添火。” “虽然如此。”这个云琅倒是相信,看了他一眼,好心开解,“如今你都已长大成人了,王叔想来……不至于再将你扒了裤子打屁股的。” 萧朔细看着他脸色,眸底缓了缓,抿了下唇角:“虽说不会,总还是不挨训的好。” “也是。”云琅纠结半晌,小声问,“我若是随你进去,便没事了吗?” 萧朔点点头:“不止,还会因为高兴,在梦里赏我们些好东西。” 萧小王爷分明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云琅有心戳穿,终归不舍得,失笑低声:“能不能自己要?” “能。”萧朔轻声,“要什么都行。” “那我想让王妃回来,给我也做个枕头。” 云琅低声嘟囔:“我看你那个枕头好,早就想要了,你偏不给我。” “……”萧朔:“的确不便给你。” 云琅就知道,抱着暖炉转了个圈:“行了,知道你喜欢,天天半夜还偷偷抱着睡觉。有天端王叔给藏起来了,险些急死你……” 萧朔:“……” 萧朔只想说些能哄他高兴的,一时不察,竟绕到了此事上,有些后悔:“你还想要什么别的?我帮你同母妃求。” 云琅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摇摇头:“没了。” 萧朔微怔:“没有了?” “的确没了。”云琅呼了口气,扯扯嘴角,“我如今就觉得够好了,想要的都有,想求的都应。” 云琅自问,若放在半年前,有人对他说半年后他要过的是这般日子,他只怕宁死都不会信。 “我没什么想求的,你就求个平安顺遂吧。” 云琅给他出主意:“这个不算太难为人。你若是求了别的,母妃做不到也就罢了,王叔做不到,只怕还要恼羞成怒,再揍你一顿。” 从端王府到虔国公,一家子不服就揍的火爆脾气。云琅从小看着萧朔被揍大,心里其实很是同情。 家变之后,云琅再没想过去能萧朔的家庙。一时有点压不住高兴,话多了些,拉着萧小王爷拍了两拍:“不过也不妨事,王叔要是梦里来揍你,你就大声喊我。我当即打你两巴掌,醒过来就好了……” 萧朔静听着他的周全计划:“于是,便由父王来打我,换成了你亲自动手。” 云琅不料他反应这般快,轻咳一声,强词夺理:“我来打你,自然……同别人打得不同。” 萧朔抬眸:“有何不同?” 云琅:“……” 萧小王爷如今灵台清明,段数眼看越发高了。 云琅答不上来,顿了下,磕磕绊绊:“自然,自然是——” “你打我,便不是教训。” 萧朔已翻了数册民间话本,大致知道了云少侯爷这些年苦读的内容,照本宣科:“这打也分几种,若是直接动手,轻重拿捏不好,不成意趣。有房内秘术,要用红绸将人绑缚上,不至太松,不至太紧,还要有美酒佳酿,要凉的,不能热,虽说用来入口,却并不真喝下去……” “别说了!”云琅溃不成军,“小王爷,你知道这些说的是什么吗?!” “暂时还不知。”萧朔平静道,“那本只讲到此处,绑上后打了会怎么样,与普通打法有何不同,为何要绑上再打,要美酒做什么,都在下册。” 云琅按着胸口,命悬一线:“下册你也买了?” “下册违禁,朝廷有令,不准书坊印发售卖,只在民间有零星传抄。” 萧朔道:“府中有人在找,尚未——” 云琅眼前一黑:“不必找了。” 萧朔看了云琅一眼,他其实仍想再往下看,但此时不欲与云琅争执,点了下头:“好。” 马车到了地方,萧朔起身,朝他伸手:“去见母妃。” “等会儿,举头三尺。”云琅恍惚道,“你方才想的……都忘了没有?” “只不过是将人绑上斥打罢了,有什么可想的?” 萧朔原本就不明白,如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越发不解:“我这些年,也时常既想揍你、又想将你绑上。” 云琅:“……” 萧朔看他像是有些发热,蹙了蹙眉,伸手试云琅额头:“不舒服?” 云琅自作孽不可活,一口血噎在胸口,奄奄一息:“太舒服了。” 萧朔不放心,叫人在车外等候,回了车上,拉过他腕脉。 云琅的脉象向来虚浮,十次有九次要叫人悬心。萧朔凝神诊了半日,蹙紧眉:“你又服了碧水丹?” “看你像碧水丹。”云琅面红耳赤,咬牙道,“就喝了一碗汤药,效力早没了。” 萧朔将信将疑,又细诊了几次,仍觉无端急促:“那又是怎么回事?” 云琅把胳膊连袖子一块儿扯回来,他实在没脸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进去见王妃,怏怏坐了半晌:“没事……我下去凉快凉快。” 萧朔不放心,随他一并下了车,叫人在避风雪的廊下设了座。 暮色愈沉,风雪呼啸着低鸣,几步之外便已看不清人。 云琅坐了一阵,尽力想了一圈不相干的,捡了件始终在意的事:“对了,我那时候问你三司使的事,那个叫潘晁的。” 云琅想了想:“你那时候说,他是集贤殿大学士杨显佑的门生,是不是?” 萧朔点了下头:“那天之后,我也托人试着拜访过他的几个门生,有所试探,却都没摸出什么端倪。” “我见了老国公,忽然想起件事,不知你记不记得。” 云琅道:“当初你那妹子……就我险些娶了的那个,她父亲,是不是曾和人起过冲突?” “……”萧朔平静地看着自幼没什么像样亲眷的云小侯爷:“在家里,我一般叫他舅舅。” 云琅:“……” 云琅恼羞成怒:“我算不清楚辈分怎么了?!我就愿意这么说!” “我表妹的父亲。” 云小侯爷自然愿意怎么叫怎么叫,萧朔点点头,替云琅倒了盏茶:“的确曾同人起过冲突,还被捅到了开封尹,只是后来各退一步了事了。” 萧朔那时尚且年幼,对此事知之不多,只模糊知道个大概:“我表妹的父亲与杨阁老也有关?” 云琅捧着茶:“……” “你舅舅和杨阁老倒没什么关系。” 云琅喝了口茶,敛了心神:“我只是忽然想起,那时候我在集贤殿闲逛,曾见到端王叔去走动过。” 端王一向不愿与文臣走动,总嫌礼数太麻烦、讲究太多,云琅头一回见他来这几个编书的文殿,很是好奇,还特意在门口埋伏起来,绊了端王一跤。 “不能怪我……端王叔前几天刚把我从房顶上踹下来。” 云琅被萧朔看着,多少有些心虚:“再说了,也没能绊成。端王叔身手敏捷,踉了两步看见我,顺手就把我从窗子扔出去了。” 萧朔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只是庆幸,父王被我气狠了,竟只会打我的屁股。” “你小时候不太会武,走路都摔,收拾起来总要有顾虑。” 云琅自小被端王满天扔惯了,如今想来还有些怀念,喝了口茶:“不提这个……那时我听王叔说了一句,是家中有事要去开封尹走动,但走不通。” 开封尹叫卫准,是先帝朝的探花郎。人长得温和儒雅、一身斯文,沉默少语,讲话声音都不很高。 先帝看着很中意,就派去做了开封尹,专管京城治安。 “谁知道这位卫大人六亲不认,只要有证据,谁都敢关、谁都敢砍。” 云琅从小在宫里,没少听这段故事:“先帝那时候有个妃子,本家的弟弟犯了法,先帝不过试着帮忙说了几句话,便被开封尹直言面谏了大半个时辰……” 萧朔也听过此事,他心念素来转得利落,云琅尚不及铺垫完,便已将诸事联系起来:“那时候父王去集贤殿,是想托阁老的关系,疏通开封尹。” “自然后来也没成。”云琅已习惯了他的反应,点了点头,省了后头的话,“但那时的情形下,王叔既然能去找那位杨阁老,这两人只怕也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 萧朔派人查访时,并未查出杨显佑同开封尹有什么关系。闻言点了点头,将此事记下:“我知道了。” 云琅尽力想了一圈,也再想不出更多的,揉了揉额头,无奈笑笑:“王叔也是,当初把咱们护得太严,一点儿也不叫你我沾上,如今事事也只能从头摸索了。” 萧朔抬眸,望了他一眼。 “怎么了?”云琅微怔,“你别多想,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不曾多想,只是觉得你的胆子实在很大。” 萧朔看着他:“我们在家庙外面,一会儿要进去见父母,你现在竟还敢讲父王的坏话。” 云琅一时不慎,竟忘了这么回事,打了个激灵,后知后觉闭严了嘴。 先王王妃英灵在上,云琅合掌,心诚则灵:“不是我,萧朔说的。” “……”萧朔懒得同他计较,将冷茶泼了,起身:“好了,进去罢。” 云琅跟着起身,特意仔细理了理衣物。 他还不曾正经进过家庙,一时几乎有些忐忑,跟在萧朔身后亦步亦趋,小声叨叨:“王妃看我这么进来,真不会生气?” 萧朔停步看他一眼,轻抿了下唇,牵住了云琅的手。 云琅被他牵着,心里踏实了很多,忍不住又有点儿高兴,耳朵红了红:“有没有什么要念诵的?祈福求缘?诚心祷祝……” 萧朔摇了摇头:“心中想的什么,认认真真反复想就是了。” 云琅怔了下:“就这样?” “不然如何。”萧朔不解,“每次进家庙,先在门口背三段经文?” 云琅又没进过家庙,小声嘟囔了几句,红着耳朵不肯走了。 萧朔回身,轻声道:“怎么了?” “我想让王妃跟先王生生世世都在一块儿,要是还没走,就多去几个地方逍遥,不用老是看着我们……” 云琅掌心有些凉,微攥了下:“要是这么说,王妃会不会生气?” “怎么会。”萧朔垂眸,“母妃若是生气,我替你挨训。” 云琅攥着他的手,欣然道:“那要是王叔生气——” 萧朔温声:“你自己挨揍。” 云琅:“……” “你若实在太闲。” 萧朔就没见过有人在家庙里话也这么多的,将人引了引,去拿了两支香:“就想想红绸和酒的事,待你我回去,还要再细问你。” 云琅好不容易忘了这一回事,绊了下,咬牙切齿低声:“你提这个干什么?!” 已经进了家庙,云琅不敢高声不敢动,站在一众牌位前半点不敢造次,恨不得生吃了萧朔:“什么红绸什么酒……我不懂,也不知道,你别提这个了。” 萧朔扫他一眼,将手中香点燃了,分一支过去。 云琅接过来,反复念了告罪,鼻观口口观心清心明目。 “不必这般紧张。”萧朔覆上他颈后,揉了两下,“这些都是我们的长辈。随心所欲,不逾矩即可。” 云琅一时不察,被他这一句结结实实戳了心,没说出话,跟着瘪了下嘴。 萧朔引着他,在牌位前上了香,依次跪拜过。 这些年,萧朔也不曾这般正经地祭拜过。他阖了眼,潜心念了几句,起身时,云琅尚不曾动。 庙内昏暗,烛光闪烁。 云少将军仍伏在地上,肩背微微打着颤,静得能听见筋骨微栗。 萧朔安静陪着,直到云琅抹了把脸,红着眼睛长呼口气站起来,才又伸出手。 云琅不知这是不是也是家庙的礼数,把手交出去仍叫他牵着,跟在萧朔身后:“我跟王妃说了好多话。” 萧朔点了点头:“母妃定然听得见。” “我还跟王妃保证。”云琅有点高兴,小声道,“一定百年之后,才和你去找她。” 萧朔脚步顿了下,牵着云琅,继续向外走。 这几年下来,直到今日,云琅还是头一次这么想长命百岁好好活着,脚下都跟着轻快,扯了萧朔兴致勃勃念叨:“王妃定然就在庙里,看着咱们两个,你——” 他话头忽然停在半道,萧朔从心神中抽离,抬头跟着望了一眼。 家庙外停了辆马车,格外眼熟,一眼便认得出是琰王府的。 车辙比平日里看着清晰很多,大抵是装了不少东西,这一路走过来,都沉甸甸得格外压分量。 萧朔不曾叫府里派过马车,大致猜出了怎么回事,看向云琅:“你叫来的?” 云琅脚程太快,没想到这辆车能来得这么慢,几乎给忘干净了:“是……” “大抵是送到了猎庄,外祖父以为我们两个有用,便叫赶过来了。” 萧朔过去,掀开车帘:“装得是什么?” 云琅心情复杂:“是……” 萧朔俯身,拿出来了一小坛美酒。 云琅:“……” “不是那一回事。”云琅生硬道,“是我怕你挨骂,想送给外公的。” 萧朔点了下头,将酒放回去,翻了翻,扯出一截红绸。 王妃有灵,还在庙里看着。 云琅同手同脚过去,抢过来:“也不是那一回事,是我怕你不肯跟我商量,非要跪在门口不走,准备拿来绑你的。” 萧朔信了,点点头:“你说的那一回事,这些应当怎么用?” 云琅抱着大红绸缎,眼前一黑。 萧小王爷看话本不看全,根本不知道自己打开了什么,还很有兴致,等着他展开讲解。 云琅深吸口气,端过一坛酒,郑重抱在胸前:“当真想知道?” 萧朔点了下头。 云琅把那坛酒递过去:“抱着。” 萧朔伸手接过来。 云琅:“顶到脑袋上。” 萧朔顿了下,还要开口,已被云琅把酒坛放在了头顶。 云琅转身回了马车,暗匣里翻找几次,拿了块点心,塞进了萧朔嘴里。 萧朔蹙眉,含混道:“你——” 云琅拿着红绸,转着求知若渴的萧小王爷绕了百十来个圈,在他胸前打了朵格外醒目的大红花,咬牙切齿上了马车。 第四十八章 虔国公难得见一次晚辈, 很舍不得。见两人不知为何竟各自从家庙回了猎庄,索性一齐扣下又住了一宿,才将人放回了琰王府。 再过一日, 就到了冬至大朝。 “见机行事, 也别太勉强。” 云琅一宿没能睡踏实,翻来覆去,醒得比萧朔还早:“若是说不通,也别死咬着不放。” 萧朔掀了被,自榻上下来:“知道。” 云琅还是不放心, 拿过玉佩贴身戴好,理了理衣襟:“左右还有些时间周旋,只要能拖下来,我们再从中设法, 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 萧朔拿过衣物, 看着穿戴得比自己还齐整的云小侯爷:“是我上朝, 不是你上朝。” 云琅身形微顿, 欲盖弥彰挡了挡, 将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我就不能跟着热闹热闹?” “要怎么凑热闹随你。” 萧朔不上他当:“若是我在大庆殿的房顶上看见你, 当时就罢朝回府, 带上全副家当去卖酒。” 云琅:“……” 萧朔收拾妥当, 过去掀开枕头,没收了云少将军的贴身小匕首。叫来老主簿, 锁进了王府专放奇珍异宝的密室。 云琅悻悻跟着, 眼看匕首就这么回了最初拿出来的地方, 忍不住感慨:“世事轮回,天道有常……” 萧朔没听清:“什么?” “没事。”云琅犯愁,“你就跟卖酒杠上了?” 萧朔扫他一眼, 没翻云少将军把自己给他攒的酒送了人的旧账,锁严密室,将云琅拎回了书房。 下人知道王爷今天要上早朝,特意早备好餐饭,摆在了桌上。 云琅挑了块最好看的点心,不急着吃,好声好气塞给萧朔:“我不去大庆殿,就在承平楼上远远看一眼。” 萧朔接过来,用油纸包了收好,依然不为所动:“今日凶险,承平楼下说不定就有刺客,你去凑什么热闹。” 云琅闷闷不乐:“你不也说了,今日凶险……” 依他们推测,皇上虽说已封了那承平楼下刺客出入的暗门,对方却未必就会这般作罢,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 既然皇上有意示弱,说不定还会让对方多多少少得一得手。 “你又没应付过几次刺杀围剿。”云琅不放心,“到时万一磕了碰了,刮破了相,我如何向王妃交代?” 萧朔喝了口粥,觉得淡了,又加了些糖霜:“我破了相,云副掌柜嫌我难看,便不要我了?” 云琅一时不察,险些没能拿稳调羹,咬牙切齿:“能不能有点正行?!” “我是怕你破相吗?” 云琅辗转反侧了一夜,看这人不以为意的架势便来气:“刀剑无眼,皇上定然自保。这次又没有玄铁卫跟着你,若是有个什么意外……呸呸。” 云琅自己没再往下说,将话头硬扯回来,抬头瞪他:“云副掌柜又是怎么回事,你又给咱们俩五十年以后做什么新安排了?” “既然我已揽了酿酒卖酒,总要给你找点事做。” 萧朔从容道:“你挑一挑,看开馆子还是客栈。” 云琅被他引着,不自觉走了走神,刚要答话,倏而反应过来:“说正事!” “没什么可说的。”萧朔平静道,“我的正事无非是你,你在府里等我,我岂会不回来。” 云琅猝不及防,愣愣看着近日来突飞猛进的萧小王爷:“……” 云琅心情有些复杂,甚至想去问问老主簿,这些天究竟买了多少话本给王爷看:“那……你自己留神,多加小心。” 萧朔点了下头,搁下碗筷起身,要吩咐人准备车马,又被云小侯爷扯着衣摆拽了回去。 玄铁卫刚要听吩咐,眼睁睁看着迈出书房半步的王爷消失在了门口,见怪不怪,又去忙活了。 萧朔被扯回房里,理好衣摆:“又做什么?” “你以前送我出征,磨磨叨叨,能叮嘱一天一宿。” 云琅叹了口气:“如今将心比心,我才知道若不憋着,三天也说不完。” 萧朔看他半晌,没有答话,也轻叹一声。 云琅莫名其妙:“你叹气干什么?” “后悔。”萧朔淡声道,“早知能这样将心比心,我一定十五岁考进士试,十七岁就勤勉不怠,日日去上朝。” 云琅:“……” “只是可惜,刺客不能天天有。”萧朔慢慢道,“不过先帝向来对我们这些晚辈很好,我若去求,说不定能叫金吾卫陪我演几出戏,三天一行刺,五日一围剿……” “行了。”云琅实在听不下去,“小王爷,你下次要讲笑话,劳烦也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配合着立时捧腹。” 萧朔蹙了下眉,看他一眼,没再说。 云琅将他右手拉过来,拆了原本的袖箭机扩:“当初我送过你一个袖箭,只是后来我逃命急着用,便顺手牵走了,竟也没给你留下。” 萧朔被他扯着右手,低头看了一眼:“你那时危机四伏,有袖箭傍身,我还放心些。” “你是不是还叫人加固过?装得箭也比从前多,救了我好几命。” 云琅点点头,将崭新的云纹袖箭替他戴上,仔细扣好:“这是你今年的生辰礼,往后别老出去嚷嚷……说什么我拿句话糊弄你,就把你的生辰给糊弄过去了。” 萧朔看他半晌,低头看了看腕间格外精致的云纹护腕,伸手轻触了下。 “去罢。”云琅笑笑,伸手拍他肩背,“我在府里榻上,睡大觉等着你。” 萧朔似乎仍未回神,顺着他的力道走了几步。 “怎么了?”云琅伸手晃了两下,“受宠若惊,喜极而——” 萧朔蹙了蹙眉:“我讲笑话,当真这般无趣?” 云琅:“……” “我练了好些次。”萧朔低声道,“原以为已差不多了。” “实不相瞒,也就是你我年少相识,彼此知之甚深。” 云琅拍了拍他的肩:“换一个人,定然看不出你在设法逗我高兴,又尽力哄我放宽心。” 萧朔肩背绷了下,扫他一眼,不欲再多说,匆匆出了书房。 云琅总算扳回一城,扶着门,探出半个肩膀:“萧掌柜,你谋划一下,我想楼下开馆子,楼上开客栈。” 萧朔没回头,走得更快了些。 “你我搭配,干活不累。”云琅扳着门框,兴致勃勃,“你管打尖我管住店,你管干活我管收钱。萧当家的——” “云琅!”萧朔斥退听得错愕的玄铁卫,咬牙沉声,“又不是在房里,胡闹什么?” “如何胡闹了?” 云琅常年行走江湖,见识远比萧小王爷广:“自古生意规矩,谁出钱谁当家。分成你七我三,书房里我说了算,书房外还听你的。” 萧朔匪夷所思,看他半晌,转身便走。 “就走了?” 云琅忍着笑,热络招呼:“萧掌柜,萧老板,萧当家的,萧大官人……” 萧朔脚下打了个绊,头也不回,仓促上了马车。 - 琰王入宫上朝,过了一刻,虔国公府的车驾也遥遥进了宫。 天还未亮透,琰王府的人没叫酒菜、不用陪客,定下了醉仙楼位置最差的雅间。 “小侯爷。” 老主簿拎着食盒进来,看着云琅,仍有些为难:“王爷不愿您来醉仙楼,咱们吹吹风,热闹热闹便回去了……” “他不愿叫我来,是不想让我勾起旧事,心里难受。” 云琅坐在窗前:“这儿什么时候定的名字,可是后来又有别人来过了?” 云琅当初总来醉仙楼的时候,醉仙楼的老板都还不知道这间雅室该叫什么,每次都要磕绊好半天。 这次过来,才看见房门上添了个格外风雅的牌子。 云琅看了好几次,有些好奇:“松阴居,是什么典故吗?” “这就不清楚了。”老主簿摇摇头,无奈笑道,“没别的人来……这间雅室早就叫咱们府上包了,王爷偶尔来坐坐,就顺手给定了个名字。” 老主簿怕云琅误会,特意强调:“王爷也很少来,每次来只吃点心,从不喝酒,也不叫丝竹侍女。” 云琅按按额头:“我也就是同他闹闹,没当真不准他看小姑娘跳舞……” 老主簿微愕:“那王爷若是来点上一屋子的丝竹歌舞,您也不在意吗?” 云琅一时没留神,被反将一军:“我——” “这醉仙楼的歌舞,可是京中一绝。” 老主簿绘声绘色:“人家别的纨绔子弟,都是温香软玉、美人在怀,更有甚者左拥右抱,一个喂栗子,一个喂葡萄……” 云琅:“?!” 老主簿抱着点心匣子,诚恳地望着他。 “……”云琅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府里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连蜡烛油都得接在杯子里插根捻继续用了,他来点一屋子的丝竹歌舞干什么?!” 老主簿从不知王府什么时候要蜡烛油了,看着小侯爷耍横,压了压嘴角,连连点头:“是,王爷从不挥霍的。” “吃什么葡萄?!”云琅霍霍磨牙,“要吃栗子不会回府,我少给他剥了?昨晚还剥了整整四颗!” 老主簿心说可真是太多了,不迭附和:“是,我们小侯爷亲手剥的栗子,四颗顶人家四百颗。” 云琅出了一口胸中恶气,坐回窗前,又向外看了看。 “这窗子外头有什么吗?” 老主簿倒了梁太医送来的药酒,搁在云琅手边:“王爷每次来,也老往窗外看,可也没什么好风景……” “是没什么风景。”云琅还在气葡萄的事,“不过是京城视野最好的地方罢了。” 老主簿也跟着向外望了望,隐约辨认出来:“那边不就是咱们王府?这边——” “西北边是琰王府,正北是宫城。” 云琅扯了颗葡萄,扔进嘴里用力嚼了,闷闷不乐:“这里是最高的地方,由此看出去,一览无余,哪里出了乱子都能照应。” 老主簿微怔,立了半晌,悄悄出门,给云小侯爷叫了一碟子葡萄。 云琅不爱吃这东西,总嫌酸,吃了几颗便没意思了,撂在了一边。 老主簿在一旁陪着,犹豫半晌,才又试探道:“当年……镇远侯府被定了罪,满门抄斩之后。” “先帝原本年事已高,身子便已不好。郁结之下,病势越发沉重,开始由贤王理政……对王爷的刺杀,也是从那时候来的。” 老主簿看着云琅,低声:“府里没应对过刺杀,慌乱得很。起初那一个月,每次都是先不知为何见了焰火,紧接着才见刺客慌乱撤出——” 云琅已有些日子没提这个,难得老主簿提了,沧桑长叹口气:“我与端王叔刎颈之交,故人遗孤,自然理当照应。” 老主簿现在听见刎颈之交就头疼,一阵后悔:“……” “可惜,你看看如今这萧朔,分明到了大不由管的年纪。” 云琅很是记仇:“不准我担心,不要我盯着,嫌我管得烦,竟连匕首都给我没收了……” 老主簿好心提醒:“您在这儿说几句过过瘾,叫王爷听见了,连飞蝗石也要给您没收的。” “知道。”云琅能屈能伸,很是唏嘘,“此一时,彼一时。” 老主簿原本还想再说,话头被岔开得结结实实,看着云琅仍寸步不离地坐在窗前,将话尽数咽了回去。 那些刺客来得极难捉摸,要么是三更之后,要么是日出之前,都是人最疲倦松懈的时候。 府上几次被刺客惊扰,再精锐的玄铁卫也已扛不住,轮班都已有些难以支撑。 可每一次,但凡有刺客夜袭,定然先有焰火示警。 就这么死死对着熬了一个月,各方刺客终于扛不住了,又约好了似的,齐齐收了手。 老主簿其实想不出,那时候的云琅外交内困、身心俱损,是怎么死守了琰王府这一个月的。 “陈年旧事,提着没意思。” 云琅还是觉得栗子好,剥了一颗,扔进嘴里:“我今天来,倒不光是为了盯着宫里头有没有什么变故。” 老主簿怔了下:“还有别的事吗?” “我当年被全城通缉,硬是在这醉仙楼安安生生藏了一个月。” 云琅笑笑:“您便不觉得奇怪?” 老主簿愕然半晌,忽然醒悟:“醉仙楼的老板当年也与您是旧识?!当年便设法暗中照拂——” “……”云琅自觉人缘不错,倒也没不错到这个地步:“我拿刀比在他脖子上,威胁他叫一声就掉脑袋,给他吃了颗药。” 老主簿:“……” 老主簿一时有些替王爷担忧,讪讪点头:“哦。” “其实只是护心丹,我唬他是我云氏独门断肠散,没有解药一个月就要丧命。” 云琅当初虽然年少,行事却很是周全,沉稳道:“反正我家就剩我一个了,信与不信,他都无处查证。” 老主簿按着心脏:“……哦。” “那时候,我托他帮我做了两件事。” 云琅道:“一件是叫我在此处藏身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留下解药便走。还有一件,是帮我设法,给某个人传了封信。” 老主簿愣了愣:“您那时候还见了旁人吗?是谁——” “没见到。”云琅道,“我那封信里写的东西太过骇人,哪怕只传出去半句,都是会是掉脑袋的重罪。” “若是这封信给了旁人,只怕要么当即举报见官,要么连夜惶恐烧掉,只作从未见过。” 云琅缓缓道:“但朝中也有六亲不认、刻薄寡恩,只知公理不识时务的耿介之臣。只是当时的情形,终归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云琅好整以暇,抛了手中的栗子壳,拍拍掌心抬头:“所以……我觉得,今日再约一次,卫大人不论如何都该来。” 老主簿全无所察,顺着云琅视线望了一眼,匆匆过去将门拉开。 门外,一身灰衣的中年文士目光复杂,落在室内。 “开封尹。”云琅理了下衣物,从容起身,“坐下说话。” 第四十九章 宫中, 大庆殿。 萧朔漠然跪在殿前,虔国公躬身不退,身后站了七八个三品以上的将军武官。 朝臣有的紧张有的观望, 有人不安, 窃窃低语:“今日琰王疯了?这是干什么……他与虔国公不是素来水火不容的吗?” “水火不容也要看什么事。” 又有人悄声道:“如今要同戎狄割地,无疑是打朝中武官的脸,虔国公是武将一系,自然要出头。燕云是当年端王带兵守的,琰王又岂肯答应……” “要说此事, 也的确仓促了些。” 翰林学士皱眉:“如今究竟是怎么个章程,凡是打仗的事,枢密院定了,便不用朝堂再议了?” 一旁的官员指了指前面:“此事连政事堂都不知道, 竟也能直接提到大朝, 没看参知政事气成了什么样子。” “如今朝中官制实在太乱, 冗官冗政, 各署的职权又有混杂交错, 太多事都不知该找哪家。” 御史低声道:“这种事早不是第一桩, 无非今日琰王少年气盛, 忍不住出头, 才有机会借机发作罢了。” “虽说各方分权牵制,的确能防一家专擅, 可弄成今日这般, 也有些太过……” 朝中议论纷纷, 一时难定,却也无人敢高声,只格外紧张瞄着皇上脸色。 “虔国公年事已高……扶去一旁歇息。” 皇上紧皱着眉, 沉声道:“与戎狄重议边境,并非如众卿所想一般,只是割地。如今百姓苦战已久,只一味兵戈不断、劳民伤财,又有何益?” “劳民伤财。”萧朔垂眸道,“正该一举歼灭,永绝后患。” “蠢话。”皇上失笑,看向他时,神色和缓了许多,“你没打过仗,年纪又还小,自然将此事想得简单。” 皇上摆了下手:“跪着做什么?给琰王赐座,起来说话。” 朝中都知道皇上对琰王格外偏爱,两个皇子也从没有过这般厚待,一时各有揣测,纷纷将念头压下不提。 有内侍来摆了御赐的座位,又上了前,俯身恭敬去扶萧朔:“琰王爷,您先起来……” 萧朔跪得纹丝不动:“这些年,朝中如何,臣从未多说一句。” 皇上扫了他一眼,显出些无奈神色,笑了笑: “你是要逼朕亲自给你让座么?” “不敢。”萧朔磕了个头,“臣只请不割边城。” 皇上看着他,眼底神色方沉,一旁虔国公已寒声道:“老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的朝堂已到了要议割地求和的地步。” “不是割地,只是重议疆界。” 枢密使脸色极难看:“还请虔国公慎言。” “慎言?”虔国公嗤笑道,“重议疆界,把已经打下来的城池全划出去,把戎狄放马都不要的死水荒滩划进来,一个个还觉得自己于社稷有功不成?!” “若是皇上觉得,朝中将军武官实在不堪托付,不能领兵打仗,索性全叫告老还乡裁撤了便是!” 虔国公推开搀扶的内侍:“武将都是硬骨头,学不来这般文人治国——” “虔国公!” 皇上脸色彻底沉下来:“朝中议政,不是无端攻讦。若再有此言,便不必说了。” 虔国公还要说话,被萧朔不着痕迹望了一眼,冷哼一声,朝枢密使一拂袖,退回了班列之内。 皇上平了平气,扫了一眼各怀心事的朝堂:“此事今日只是初议……尚未定准。” “今日冬至大朝,是祈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本不该提此兵戈之事。” 皇上沉声道:“交由枢密院与政事堂再议,复朝后再说罢。” “皇上。”枢密使急道,“今日起休朝会,要到正月十五才复朝,若是邻邦因此以为我国怠慢——” “邻邦。”萧朔跪在地上,嗓音冰冷,“原来如今,戎狄已是邻邦,我们倒会怠慢了。” 枢密使被他嘲讽,连怒带赧,再忍不住:“琰王爷,大家同朝为官,为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昔日端王与戎狄征战日久,可打出了什么名堂?还不是劳民伤财、怨声载道——” 话音未落,萧朔已霍然起身,抽出一旁金吾卫腰刀,抵在了枢密使的颈间。 朝堂转瞬慌乱,金吾卫左将军上前一步,厉声呵斥:“圣上驾前,不得放肆!” 萧朔眸色冷冽,漠然持着刀,眉宇间戾意压不住地溢出来。 皇上扫了一眼萧朔身上的失控暴戾,反倒不着痕迹松了口气,缓缓起身:“是谁放肆?” 金吾卫左将军不敢多话,扑跪在地上。 “看来真是朕刚即位不久,连规矩也荒废了。” 皇上看了一眼枢密使:“一位战功赫赫的王爷,就在朕的朝堂之上,竟被人如此诋毁。” 枢密使今日已被围攻了大半日,闻言咬牙,再忍不住:“陛下!” “既然当不好这个枢密使,便回家去歇一歇,若想不明白便不必再来复朝了。” 皇上不再多说,亲自下了玉阶,去握萧朔手臂:“此事朕会给你个交代,你——” 话音未落,惊呼声又起。 趁着他走下玉阶,离开了金吾卫护持,一旁竟又有侍卫持刀暴起,径直扑向了皇上。 金吾卫原本便已在防备萧朔,察觉有意动,瞬间反应,将皇上扑护开:“有刺客,护驾!” 冬至大朝是在殿内,又有侍卫内外护持,竟在此时出了刺客,殿中一时乱成一团。 金吾卫训练有素,立时扑下来,同殿外闻声赶进来的侍卫司一并,将那几个刺客卸下兵器,按翻在了地上。 朝臣心有余悸,各自噤若寒蝉,仍各自战战兢兢避着,不敢擅动。 皇上被金吾卫护着,脸色铁青,立在僻静安稳处,视线落在萧朔身上。 乱成这个地步,已再谈不上什么朝会。一旁中书舍人心领神会,上前道:“今日大朝已结,请诸位大人回府,侍卫司自会护送……” “护送什么?个把刺客罢了,一个个当真吓破了胆子。” 虔国公冷嘲一声,拂袖便朝殿外走:“怪不得要赶着去认戎狄当老子。” 他话说得糙,却并非全然不在理。方才慌乱闪避的几个枢密院官员面露愧色,也不要侍卫司护送,埋头匆匆走了。 有人带头,朝臣也陆续向外鱼贯而出。 偌大个宫殿渐渐冷清,萧朔垂眸,扔了手中长刀,重新跪回在了皇上面前。 皇上这一次却并未去伸手扶他,神色隐晦复杂,立了半晌,由金吾卫护进了内室。 隔了一炷香,枢密使终于灰头土脸进来,咬牙闷头跪在地上。 “你今日办得好差事。”皇上扫他一眼,“朕当年应允你,替朕做了那些事,便保你一个枢密使,可也不曾想你如此竟不堪造就。” “陛下!”枢密使急道,“与戎狄重划疆界,纳贡岁币,在朝堂之上攻讦端王昔日苦战劳民伤财,哪个不是陛下的意思?如今为何反倒——” 皇上放下茶盏,冷然看了他一眼。 枢密使打了个激灵,生生将话咽回去,一头磕在地上。 “但凡你们有一个尚可造就,朕也不必指望……” 皇上敛去眼底寒色,静了片刻,淡声问身旁的金吾卫:“依你那时所见,萧朔可与那些刺客有关?” “倒没什么关系。” 陪进来的是金吾卫右将军常纪,他受云琅所托,闻言稍一沉吟,摇了摇头:“我们计划的,原本是借机示弱、叫刺客闹上一闹,来让那些人以为我们无力防备,放松警惕。那时琰王爷分明是不知此事的。” “若是琰王爷同那些人一处,事先知道要有刺客,反而不会去持刀胁迫枢密使大人。” 常纪道:“那时琰王夺刀,金吾卫就已有了提防,再来刺客,岂会不及反应?到时若再想要得手,就更难上加难了。” 他说得有理有据,皇上蹙紧眉思索一阵,脸色稍缓:“纵然如此……他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剩下的事已不是金吾卫能多嘴的,常纪稍一犹豫,还是退在一旁,不再开口。 “陛下纵然要驱使,也当先给他些教训。” 枢密使被萧朔当朝胁迫,越发羞恼,咬牙道:“若再这般放纵下去,岂不又是一个端王?来日——” 皇上沉声:“不必说了。” “皇上。”侍卫司都指挥使高继勋立在一旁,闻言插话,“人和马一样,若要降服,只要熬就是了。” 皇上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他看重什么,就拿什么打熬他。” 高继勋低声道:“他当年宁死也要查清真相,拖到如今,不也不再挣扎了么?非要死心塌地护着他的那些人,也已差不多剪除干净,只要那个云琅再死透,便一个都不剩了。” 高继勋道:“他若有傲骨,跪废了便是……有什么难的。” 常纪有些听不下去,忍不住插话:“琰王只是脾气犟些,若哪里不合皇上心意,教训教训也就是了,何必如此……” “常将军没降过烈马。”高继勋冷声道,“烈马要驱使,是先要熬废了的。哪怕存了一线仁慈、给它留下一丝心气,叫它得了个空,都要把你狠狠掀下来。” 常纪皱紧眉:“可是——” “不必说了。” 皇上止住两人争论,静了片刻:“不论怎么说,朕这些年的确太放纵他了。” 高继勋掩去眼底阴狠,俯身低声:“是。” “你去替朕同他说。”皇上按了按额头,阖了眼,“今日之事,朕对他很是失望。” 皇上缓缓道:“让他想清楚,朕厚待他,是念在血缘亲情,是因为难舍与他父亲的手足之情。” “若想明白了,便理当为朕分忧,而不是如今日一般,轻狂放纵,肆意妄为。” 皇上道:“若是想不明白,便跪着,想清楚再说罢。” 高继勋志得意满,当即应声:“是。” “还有……纵然知道刺客来路,明面上,还是要查。” 皇上稍一沉吟:“开封尹呢?” “此事要交给开封尹查吗?”枢密使愣了下,“大理寺——” “大理寺卿替你帮腔,被裴笃骂了整整一盏茶,还来查什么?!” 皇上呵斥:“一群没用的东西!朕若不是在朝中尚未立稳,还指望着你们……” 皇上压了压火气:“开封尹呢,为何不见他来?” “如今开封尹由卫准代理,只管事、不掌权,他的职分是从三品,不能进殿内,跟着朝拜过就出去了。” 常纪道:“陛下可要叫他来?臣去——” “罢了。”皇上一阵心烦,“你去传个话,叫他查就是。” 常纪忙应了是,稍一犹豫,又道:“那琰王——” 皇上寒声道:“就叫他跪着。” “今日跪不明白,便跪到明日,明日再想不通,便跪到后日。” 皇上起身,扫了一眼外殿:“让他知道,他能依靠的只有朕,也只有朕还会对他有所牵挂,念着他的死活。” “若是没了朕。”皇上慢慢道,“他才真的是举目无亲、孤家寡人。” 常纪不敢再说,低声应是。 皇上敛了冷漠神色,传来内侍,摆驾回了文德殿。 - 开封尹,辖京中民政狱讼。凡京中大小案件,小事专决,大事禀奏。 秉公持正,明镜高悬。 卫准开门见山,取出一封信,在案前展平:“这封诉状,是云将军所写么?” “怕牵连大人。”云琅拿过来看了一眼,随手团了,抛进炭盆里,“是我口述,府中人代笔。” 卫准要拦,已来不及,眼看着那封信落进火里,皱了下眉。 云琅拿过铁钎,将炭火拨了两下:“我如今已不是将军,大人——” “本朝官员论罪,要先免职、下狱、按律定准。” 卫准坐回原处,摇了摇头:“云将军当初不曾免职,按照本朝律法,品级仍在,你我该是同僚。” 云琅被他驳了话头,不以为意,笑了笑,看着纸团在火盆里慢慢燃尽。 大朝按例百官朝见,萧小王爷是一品王爷,想出也出不来。从三品以下的官员却进不去大庆殿,拜了天地君王就要出来。 云琅算过时间,叫亲兵守着宫门数轿子,瞄准了特意送的信。 开封尹断案,只问真相,不管情由。有些事叫萧小王爷来说,只怕未必能说得清。 “你在信中说,是当初血案亲历之人,知道始末情由。” 卫准看着他:“还说镇远侯府并非主谋,背后其实另有人主使。此人位高权重,等闲判之不得。” 云琅有些好奇:“开封尹不知此事?” “不很清楚。”卫准道,“下官所辖只是京城民政,凡涉官员宗室,案归大理寺及御史台。” 当初端王在狱内遭人陷害,大理寺卿奉旨查案,查出是个侍卫司的指挥使偷了虎符,意图不轨。 按照章程,本该就在那时候结案昭告。 偏偏第二日萧小王爷入宫,跪求重查幕后主使。宗室阶前鸣冤,凡有关的大臣,刑部、御史台、开封尹,都被牵连着召进宫内,议定案情。 “说是议定案情,在政事堂内议的,无非只是该如何安抚端王世子。” “大理寺卿说,世子只是悲痛过度伤了心神,宜回府用药静养。” 卫准尚且记得当年之事:“刑部侍郎说,若世子不依不饶,便再查得稍清楚些,总归给出个能说得过去的应对。” 老主簿侍立在一旁,听到此处,忍不住皱紧了眉:“竟当真——” “下官那时尚不知案情,只是同属刑狱一系,被召进宫,也听得匪夷所思。” 卫准看了一眼云琅:“想来,此中始末,云将军应当清楚。” 云琅哑然:“这段始末……倒不很重要。” “这段不必细说。” 云琅按了额头:“大人接着说就是了。” “下官心中疑惑,不及细问,忽然听见外面云将军闯进来。” 卫准并不追问,继续道:“先帝忽然变了神色,厉声斥退金吾卫,起身去迎。” 卫准道:“云将军撑着进门,便栽倒在地上。先帝急去扶了,见将军身上血色,又急传太医——” “这段也不用细说。” 云琅堪堪回神,出言叫停,一阵头疼:“这段始末更不重要……卫大人,你该知道我不是问的这个。” 卫准住了口,默然片刻,言简意赅:“后来,太医走了,先帝与云将军说了半晌话,赐了将军一领披风,带将军与下官等人去劝端王世子。那之后,便叫下官回了府邸,不准再过问此事。” 云琅按着额头,慢慢揉了揉:“于是,大人便再不曾查证过这桩案子?” 卫准静了良久,缓缓道:“不曾。” 老主簿低声问:“开封尹明镜高悬,惩恶扬善,也不管此事?” 卫准垂下眼睛:“不管。” 老主簿微愕,费解看着他。 卫准神色漠然,将那一盏茶盖上,重新推回去。 “原来这就是所谓清官纯臣。” 老主簿终归忍不住,咬牙道:“如今朝中——” “刑狱诉讼,自有规程。” 卫准道:“这桩案子并非民政,镇远侯府倾覆后,也再无人鸣冤翻案——” 云琅打断他:“我并非要劝谏大人,怎么选才是对的。” 卫准顿了下,望着云琅,没再说下去。 “历代开封尹,有冤必伸,有罪必昭。” 云琅道:“玉石俱焚,一查到底就是了,纵然去官免职、获罪下狱……总归对得起天地良心。” 卫准坐了半晌,慢慢攥紧拳,沉声道:“下官——” “集贤殿大学士,杨显佑杨阁老。” 云琅问:“是不是就是这么训大人的?” 卫准打了个激灵,错愕抬头。 “我同琰王殿下都很好奇。”云琅推了盏茶过去,“卫大人不是杨阁老的门生故吏,似乎也没什么故交姻亲……” 卫准咬了咬牙,出言打断:“云将军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有人比我管的更宽。” 云琅笑了笑:“先暗中扶持皇子相争,除去了一个最能征善战的。再排挤朝臣,把朝堂搅得乌烟瘴气。” 云琅道:“原本正直不阿的,不是丢了官就是免了职,原本能做事的,心灰意冷退避三舍。” “只剩下官这般,贪恋权位且惜命的。” 卫准已听了不知多少斥责,几乎能背出来,漠然冷嘲:“得过且过,苟且至今……” “唯独开封尹,执掌汴梁民政民生。”云琅尚未说完,“必须于夹缝中死撑,半步也退不得。” 卫准微愕,蹙紧眉抬头,定定看着他。 “玉石俱焚容易,大人只要追查当年旧案,坚持要为无辜者平冤昭雪,就能触怒朝堂权贵,罢官免职。” 云琅喝了口茶:“然后无非就是换个新的开封尹。至于这个开封尹会不会也如当今朝堂风气一般,醉心权术、各方勾结,叫汴梁百姓有冤无处伸,与清誉何干?自然不必理会。” “如此一来,问心无愧。”云琅缓声道,“清官纯臣,青史留名。” 卫准咬紧牙关,静坐良久,闭了下眼睛:“当年云将军背弃挚友,与奸人沆瀣……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们是说卫大人,同我没什么关系。” 云琅笑了笑:“我没那么多讲究。” 云琅看着他,语气轻缓:“大人禀性嫉恶如仇,向来不平则鸣,却要逼着自己对冤屈视而不见,替汴梁百姓死守开封,远比玉石俱焚四个字难熬得多。” “云将军今日找下官来,若只是为了替琰王说些好话,拉拢下官,便不必麻烦了。” 卫准垂了视线:“如今朝堂,各方自身难保,党派立场,开封府一律不能沾,也不能管。” 云琅不意外,重新换了盏热茶,搁在案前。 “若有一日,当真能整肃朝堂一洗污浊……换个干净的开封尹上来。” 卫准视而不见,敛衣起身:“下官自当升堂,审权知开封府事卫准见冤不伸、渎职懈怠之罪。” 他言尽于此,转身就要出门,看清门外配了长刀的玄铁卫,稍一怔忡,倏地回身。 云琅不急不忙,将那盏茶推过去。 “云将军!”卫准一阵愠怒,“这是何意,莫非见好话说不通,便要如此逼下官就范么?!” 卫准寒声:“下官自知渎职之罪,可如今尚不到认罪的时候!朝中已乱成这般,若云将军对无辜百姓尚有半分垂怜——” “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只能靠开封尹伸冤。大人守着开封,便不算渎职。” 云琅从窗外收回视线,站起身:“我原本也不打算拉拢,借大人一用罢了。” 卫准紧皱着眉:“何意?” “派人去给杨阁老带句话。” 云琅拿过琰王府令牌,递给玄铁卫:“开封尹被琰王府请来做客。什么时候,府上见了琰王平平安安从宫里出来,什么时候自然将人好好送回去。” “小侯爷!”老主簿听他话音,心头一紧,“王爷今日在朝中,可是有什么危险?” 云琅并不多说,示意老主簿替卫准看座:“顺便告诉他,不要以为琰王没有亲族长辈护持,王爷回不来,府里便无人主事了。” “云将军。”卫准坐了半晌,咬牙低声,“你威胁错了人。琰王若被困在宫中,该是皇上有意施威,想要趁机彻底降服琰王,并非——” “这我不管。”云琅笑了笑,“我只管让琰王回来。” 卫准不料他竟这般不讲道理,有些诧异,没说得出话。 “我不管他背后是谁,要做什么,同当今皇上如何博弈较力,驱虎吞狼。” “我自幼统兵征战,弄不清楚朝堂中那些权谋门道。只知道琰王一日回不来,我便扣下他一个人。琰王受一分委屈,我便从他那儿讨回来十分。” 云琅从容道:“若有一日,琰王有了意外。我就先斩了这群混账拜天,再去宰了戎狄那些狼崽子拜地。收拾完了,再去找他。” 卫准被他话中之意慑得一时无言,静默半晌,叹了一声,慢慢坐回去。 云琅:“我同他过了明路,拜了家庙,注定了要同去同归。” “有我在一日。”云琅平静道,“琰王府内,便不是孤家寡人。” 第五十章 玄铁卫拿了令牌, 形色匆匆去了。 云琅合了门,叫老主簿守在门外,捡了几颗栗子拿在手里, 重新坐回窗前。 “当今圣上……仍有要驱使琰王处。” 卫准坐了片刻, 垂了视线道:“小惩大诫,想来手段不会太过。” “朝中如今大半执政官员,皆是受当年党争余荫,真有政才、能做事的寥寥无几。” 卫准道:“皇上又醉心牵制平衡之术,宰相被枢密院牵制, 枢密使掌军,招兵却要听政事堂的,钱粮军费又都在三司手里。” 卫准低声道:“如今朝堂之上,官职差遣全不在一处。人人只管扫门前雪, 互不通气, 职权又多有繁冗重叠……” “故而皇上如今手上, 其实没几个人真正可用, 只能打起了琰王的主意。” 云琅收回目光, 朝他笑了笑:“这些我们倒是知道。” 云琅叫人撤了两盏冷茶, 又斟了第三盏, 推过去:“卫大人与杨阁老走得近, 可还知道些我们不清楚的?” 卫准攥了下拳:“下官并非——” 他静了片刻,苦笑一声, 叹了口气:“我与杨阁老走得并不近, 只是如今仍忝列着开封尹职事, 守着汴梁腹心之地,被他们格外重视些罢了。” 云琅剥了个栗子,搁在桌边, 视线落在他身上。 卫准道:“云将军知道‘试霜堂’么?” “大略知道。”云琅这几年走遍各处,闻言点了下头,“取‘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之意,是出资扶助寒门的,只要有心读书科考,缺钱给钱,断粮管饭。” 卫准闻言怔了下,失笑:“但凡试霜堂,一律开在官府都探查不到的穷山恶水,找是找不到的,只有重病半死、只剩一口气的,才会被抬去救治安抚。” 卫准不料他连这个也知道,若有所思:“云将军连这个也知道,看来琰王这些年虽然看似闭门不出,也有自己探查的办法。” 云琅不以为意,笑了笑:“大人接着说。” “试霜堂专救几乎没有生路的寒门学子,延医用药,将人救活后考较学问。若是实在不开窍、书读得不扎实,便扔出去自生自灭。” 卫准道:“若是书读得好,又有天资,就如云将军所说,只要有心读书科考,三餐用度皆有供应。” “凡是入了试霜堂的学子,皆有名师悉心教导,待学问好了,便送去应试科考。” 卫准苦笑道:“这些人来时已几乎没有生路,再造之恩、再生之德,如何能不设法报答?纵然此后察觉出端倪,也早已来不及脱身了……” 云琅静了片刻,实在忍不住:“救活后考较过,抬了扔出去的那些人里,难道就没有书也读的很好、脑子其实也很聪明的?” 卫准愣了愣:“什么?” “……没事。”云琅平了平气,又剥了个栗子:“卫大人也是被这‘试霜堂’送入朝中的么?” “是。”卫准低声道,“试霜堂受杨氏一门教导,为避嫌,便不能参加阁老主持的春闱,故而自然也不算是杨阁老的门生。” 云琅点了点头:“世人都说杨阁老有教无类,从不拒寒门子弟,原来是这么个‘不拒’法。” 萧朔这几日已叫人查清了杨显佑的家族亲眷,云琅看过一遍,大致记得差不多:“杨氏一门……他那两个儿子,也在试霜堂教书?” “杨阁老说,他已在朝堂之中位极人臣,家族子弟无论如何都要承祖荫,于他人实在不公,理当避讳。” 卫准稍一停顿,又道:“故而但凡嫡系子弟,没有一个入仕的。” 云琅笑了笑:“避讳……也不知避讳的是什么。” 卫准今日已破例说了太多,不再置评:“云将军想问的,下官大致能猜得出。但下官所知,的确已尽数相告。” “其他的事,杨阁老大抵也不会告诉大人。”云琅大略猜得到,“卫大人这个脾气,在杨氏门下,只怕也不算是多受青睐的。” 卫准苦笑:“何止不受青睐……故而由下官说,云将军选下官来做人质,选得其实并不好。” “不妨事。”云琅攥了攥手腕,并不着急,“汴京向外,京西南路、淮南西路,我知道他几个试霜堂的地方,大不了带人赶去抄几家解解气。” 卫准微愕:“将军如何会知道——” 他下意识问了一句,忽然回过神,看着云琅,神色微微变了变。 “三家试霜堂,都把我抬着扔出来了。” 云琅终归还是压不下火气:“我就这么不堪造就?!” 在学宫读书的时候,云琅虽然三日一罚抄、五天一禁闭,可大都是因为揪疼了太傅的胡子,薅秃了少傅的毛笔。但凡用心学的东西,便没有学不会的。 云琅想不通自己差在了哪儿,越想越来气:“怎么挑的人?!怎么就不开窍了……” “试霜堂考较的是帖经、墨义和诗赋,都是科举要考的。只考强记博诵,至于其中内涵义理,却说学之无用,不准深究。” 卫准忙道:“将军所学,只怕不精于此。” 卫准看他半晌,终归忍不住:“云将军这些年,为何竟凶险至此?当初先帝明明已给了将军免死金牌、豁罪明诏——” “诏书叫我拿出去换别的了。” 云琅摆了下手:“免死金牌倒还留着,他日卫大人若真见了,若尚可自保,还请帮忙说句话。” 卫准看着他,慢慢蹙紧了眉,静坐半晌,伸手拿过了那一盏茶。 云琅看着窗外宫城,手上仍不紧不慢剥着栗子,面前桌案上已整整齐齐列了一排。 “云将军。”卫准低声道,“心悦琰王么?” 云琅手里拿着个刚剥好栗子仁,忘了放下,搁在嘴里自己慢慢吃了。 他静了一刻,回过神,失笑:“大人怎么忽然问这个?” “此事始末,将军说不很重要。” 卫准端着那盏茶,抿了一口,搁在一旁:“时隔多年,将军大抵也忘了,这话本不是下官问的。” 云琅空攥着拳,坐了半晌,轻按了下胸口,将未剥完的栗子搁在一旁。 “那时琰王尚未袭爵,以世子之身,在宫外跪求,原本无权面见先帝。” 卫准低声道:“是云将军替他出头,只身闯宫——” “我就住在宫里,从后头冲出来罢了,什么闯宫。” 云琅失笑:“也不是替他出头,是我自己想要个说法。” 卫准并不反驳,静了一刻,又道:“那时先帝问将军,是不是不要命了。” 云琅自觉那时候太过犯浑,不很听得下去,掩面犯愁:“别说了。” 卫准不再牵动他心神,收住话头,缓缓喝净了那盏茶。 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那时候……萧朔来得其实不巧。 他那道旧伤刚不知第几次堪堪封口,结了血痂,被结结实实绑在了榻上。 云少将军躺在榻上犯浑,不给解开就自震心脉,把守着的公公吓破了胆,颤巍巍解了绑绳。 云琅一路闯进文德殿,已站都站不住,一头撞进先帝怀里,人便昏昏沉沉软在了地上。 先帝气得要命,将他按在御榻上,一面传太医,一面问他是不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 云琅被几个重臣七手八脚慌乱按着,死命地挣:“不要了!” 云少将军马上征战练出的身手,几个文臣都只知道寒窗苦读,又不常做这等差事,纵然云琅伤得重,也根本按不住。 云琅死咬着牙关,冥顽着犯浑:“端王府那么多条命!你们都不赔,还逼他认!放开!我自去赔给他……” 先帝抬手想打,颤得落不下去,颓然立了半晌,竟一阵头晕,向后倒下去。 云琅吓慌了神,慌乱撑起来,不挣了。 “不干你的事,是旁人……” 先帝被仓促扶住,阖眼缓了一阵,由内侍搀着坐在榻边,摸了摸云琅的头:“别怕。” 云琅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定定看着先帝,摇了摇头。 “你知道的,朕也知道。” 先帝静了良久,揽着云琅肩背,低声道:“可朕来不及了,你明白吗?” 云琅垂着头,胸口起伏几次,别过头慢慢坐回去。 “其余几个皇子……没有堪造就的。” 先帝低声说着,不知是说给云琅,还是说给自己:“朕原以为,他们兄弟两个一文一武,一个守着朝堂,一个威慑边疆……” “有忠臣良将,有伉俪偕老,有两个成器的儿子,有朕的小白老虎。” 先帝笑了笑:“朕原以为,朕是这天下最好运的人。” 云琅说不出话,太医匆匆赶过来,要替他处理胸口伤势,却扳了几次也没能扳动。 云琅手指冰冷,僵得掰不开,死死攥着先帝龙袍的衣袖。 “你受蔡补之教诲,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该明白如今情形。如今忠臣不再,良将折戟。这场党争的遗害不会到此为止,若是朕再处置了他……” 先帝静了片刻,敛去眼底血色,低声道:“朕如今,竟无路可选。” 云琅僵坐良久,抬手慢慢替先帝拭了脸上水色,低声道:“皇爷爷。” “优柔寡断,为君大忌。” 先帝摸摸他的脑袋,缓声道:“皇爷爷知错了,可如今已来不及……江山社稷,不能无人托付。” “如今四境强敌环伺,内外不安。新君如果暗弱无能,朝中定然生乱,苦的是黎民百姓。” 先帝看着他:“你是朕的云麾将军,这些你也该能懂的。” “我知道……” 云琅咬紧了下唇,坐了半晌,终于低声道:“皇爷爷别生气,我不去暗杀六王爷了。” 先帝哑然,摸了摸他的脑袋,替太医让出些位置:“你心悦端王家的孩子,是不是?” “不悦。”云琅闷闷不乐低声,“他这两年都不理我,还老训我。” “不是这个心悦……罢了。” 先帝哑然:“但凡你早开窍些,朕也不会拖到现在……终归耽误了你们两个。” 云琅怔了怔,皱起眉抬头:“什么?” “朕原以为,纵然一时不挑破,等你慢慢想透了,懂了人事再明白过来,也没什么关系。” 先帝轻叹:“总归还有的是时间,朕的小老虎会立下本朝最显赫的战功,做最年轻的一品军侯……再带着全副家当,憨头憨脑地往人家府里送,硬要挤进人家别人的家庙里头。” “朕都替你准备好了,若是朕那个木头孙子敢犯别扭,就把你们两个捆在一块儿关进屋里,自己去想办法。” 先帝苦笑一声:“如今竟都成空了。” 云琅整日里忙着打仗闯祸上房顶,从没想过这些,怔怔坐着,胸口忽然死命揪着一疼。 他从没有过这等感触,哪怕在醉仙楼被萧小王爷拎着教训,在端王府被幕僚客客气气送出府门,也无非难受那一阵便过去了。 云少将军生来心宽,从不记这种不高兴的事,转头便不知抛在哪儿,自去找能找的乐子。 云琅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喘不过气的疼法。 像是忽然被剥夺了原本分明就等在那儿的、只要走下去,明明就该到达的那个未来。 本该注定了的,顺理成章的未来。 “是朕对不起你。”先帝轻声道,“心里实在难受,就哭一场,朕陪着你。” 云琅心里空荡荡一片,胸口起伏着,茫然摇头。 “哭不出来么?”先帝看着他,轻叹口气,“也好。” 先帝将手放开,看着太医重新包扎好了云琅的伤口,又替云琅将衣襟整理妥当:“云麾将军云琅,听朕口谕。” 云琅看着自衣襟处收回的手,静坐一阵,撑了下,跪在榻上。 “端王府世子萧朔,举止无状、冒犯朝廷礼数。” 先帝缓声道:“你陪朕,将他劝回去。” 云琅心底疼得厉害,喘了几口气,低声:“我不去……” 先帝看着他:“朕的旨意,你也不遵了?” “不能查……有不能查的难处,不能翻案,有不能翻案的缘由。要劝世子回去,有说不出的苦衷。” 云琅跪了良久,慢慢伏下来,额头抵在手上:“我——臣明白。” “臣明白。”云琅肩背悸颤,“臣不舍得。” 云琅喉间砺出隐约血气,颤得跪不住,几乎是在哀求:“皇爷爷,您让我将命赔他。死在战场上也好,云家的罪,我替姑祖母赎……” “云家所为,与你和皇后没有半分关联。皇后自入宫那日起,便是官家的人,至于你——” 先帝低声道:“你记着,朕早叫人将你的生辰八字取出来,入了皇家玉牒,你过继在皇后膝下,是过了明路的皇后养子,不是云家子孙。” 先帝逐字逐句说完了这一段话,站起身,吩咐道:“来人。” 内侍快步过来,躬身等着吩咐。 先帝慢慢道:“云麾将军带着伤,不宜见外人,拿一套干净外衫,再取一领披风。” 云琅撑着扑下榻,踉跄磕在地上:“皇上!” “是朕逼你做的,你要恨朕,要活着恨朕。” 先帝半跪下来,扶着他的肩,凝注进云琅的眼底:“你们两个都要恨朕,要活得长命百岁,恨朕一百年,知道吗?” 云琅张了张嘴,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抬手去扯先帝衣袍,却扯了个空。 先帝起身,朝殿外走出去。 朝臣们早在外等候,跟着去劝说端王世子咽下血仇、吞净家恨,去袭那一份皇恩浩荡的爵位。 端王府的世子跪在殿外,风雪凛冽,白玉阶上沁着怵目的淋漓血痕。 室内烛火安静,云琅跪了不知多久,恍惚撑了下,慢慢起身。 在他眼前,规规矩矩放着一套外衫、一领御赐的披风。 第五十一章 大庆殿内, 烛光幽暗。 萧朔撑了下地,稳住身形,睁开眼睛。 跪了半日, 殿内静得空无一人, 与过往悄然相映,他竟极短暂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抵着殿前风雪,跪求先帝重查血案。 他拜伏在冰冷的白玉阶上,再起身时, 神思恍惚,却像是一瞬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文德殿内,只身跪在地上的少年将军。 胸口新换的绷布,眼看又隐约透出新的血色, 脸色苍白, 衬得眼睫漆黑。 眼底是格外安静的空茫。 他从没见到过这样的云琅, 云少将军矫捷明朗, 灵气溢得藏也藏不住, 无论在哪儿, 都能轻易叫人挪不开眼睛。 不该像现在这样, 被困在碰不见的地方, 淡得像是下一刻便会消散干净。 萧朔忍不住蹙紧眉,要伸手去拉他, 云琅却已动了动, 拿过地上叠着的外衫披风。 光芒一点点从云琅的眼睛里褪去, 渐次熄灭,或是藏进了更深的地方。 云琅站起身,像是彻底与外界隔绝, 慢慢将外衫穿戴齐整,又系好了那领披风,朝门外走出去。 萧朔跪在地上,过往与现实叠合,有某种几乎无声的情绪自他胸口生发,沿着血脉,将他彻底箍牢。 这领披风,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认得。 萧朔静了一阵,撑着地起身。 …… 金吾卫奉皇命在此监管,常纪守在殿外,与悄悄寻过来的洪公公低声说话。 “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的,竟当真听信了那些胡话。” 常纪皱紧了眉,低声道:“看如今的情形,琰王爷只怕难免要受些罪……” 常纪受云琅所托,也有心照应萧朔,只是终归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只能叫人暗中在殿内拢了几个火盆。 他接过洪公公带来的食盒汤药,不着痕迹在身后藏了:“您当年是侍奉端王的,看着琰王长大,能不能劝劝王爷?同圣上服个软……” 洪公公立在殿口,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常纪也知道萧朔性情,没再说下去,重重叹了口气。 皇上已传了旨,叫琰王跪在大庆殿内反省,若是萧朔一日不回心转意,便要一日在此处跪着。 到了这个地步,究竟要不要同戎狄割地、文臣武将的连年积怨、枢密院与政事堂的职权冲突,其实都已不是最要紧的。 皇上要的是个彻底听话的琰王。 倘若萧朔想不明白这一点,或是纵然想通了,却不肯去做,只怕不能轻易再从此处出去。 常纪心中黯然,正要将食盒拎进去,忽然错愕:“王爷?您怎么——” 常纪眼睁睁看着萧朔自殿内出来,吓了一跳,匆忙侧身挡了:“可是有事?下官自可传话。圣上有旨,封闭大庆殿,琰王不得擅出……” 萧朔并不理会,看向洪公公:“您手中还有胡蔓草么?” 洪公公顿了下,慢慢皱紧了眉。 萧朔朝他伸出手。 洪公公退了半步,摇了摇头,躬身道:“此物早不用了。殿下再忍一忍……受些委屈。” “皇上今日是有意施威。” 洪公公静了片刻,低声劝:“如今殿下在朝中,尚有不可替代的要紧之处。皇上只想给殿下个教训,不会太过……” “我有急事,要回府一趟。”萧朔打断,“不必太多。” 洪公公伛偻着身子,一言不发,只一味摇头。 “胡蔓草……可是钩吻,民间俗称断肠草的?” 常纪隐约听过这个,跟着不安:“这东西能要人命,王爷要这个干什么?” “民间以讹传讹,毒性并不如传闻凶险。”萧朔平静道,“适量用些,病况脉象皆可以假乱真,事后以三黄汤灌服解毒即可。” 此时不比当初,皇上还要假意维持对他的纵容恩宠,咬破舌根,用一口血便能半真半假糊弄过去。 若再闹出些病,借故回去,定然会交由太医院诊脉甄别。 他若有云琅的家传功法,运功自震心脉就是了,也不必还在此处耽搁这些工夫。 萧朔压不下脑海里翻覆的念头,尽力耐了性子,朝洪公公伸手。 洪公公扫了一眼常纪,走得近了些,悄声:“殿下……总该想想小侯爷。” 洪公公低声道:“是药三分毒,殿下用了此物,若叫小侯爷知道了,只怕……” “不会叫他知道。”萧朔紧锁着眉,“出宫后寻个机会,将解药灌了就是。” 他今日出门时,已与云琅约好了回府,到了时候,便必须回去。 若是再耽搁下去,云琅定然要在宫外想办法。 萧朔此时心绪太乱,一时理不顺云琅会选哪一种,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让云琅用一次碧水丹。 好不容易才拦住他,好不容易养得有了些起色。 好不容易……才叫那双眼睛里,隐约重新有了些光亮。 不能再留云琅一个。 萧朔心中纷乱,他已有些时日不曾犯过头疼,此时脑中又全无章法地尽数翻绞起来,越发烦躁:“快些,不必磨蹭了。” 洪公公进退两难,还要再劝,忽然听见人声,皇上身边的传旨太监竟带人急匆匆走了过来。 常纪神色微变,将两人挡了,过去将人拦住:“这么晚了,可是圣上又有吩咐?” “圣上口谕,琰王虽然不知进退、悍然搅乱朝堂,却毕竟是为国事,行虽无状,情有可原。” 传旨太监被他拦在殿外,见常纪没有让开的意思,也只得站定了,低声道:“小惩大诫……便不再另行处置了,叫回府禁闭,自行反省。” 常纪听得半喜半忧,拦在殿口,反倒不敢立时全信:“圣上可有明旨诏书?” 传旨太监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口谕,圣上旨意下得急……” “没有旨意,如何放得?” 常纪见过宫中手段,仍不放心:“若是今日叫琰王回去了,明日又说琰王不遵皇命,擅离了皇宫怎么办?” 此事无人佐证,传旨太监虽然是皇上身边的人,但叫琰王在殿内反省是过了明诏、叫起居舍人记下来了的。 虽不至有人胆大包天,在宫里假传圣旨,可朝令夕改实在突兀。若是皇上真有意再拿此事打磨臣下一遭,也够琰王一受。 传旨太监只是奉命来递话,也不知就里,一阵为难:“可皇上确实就只是下了口谕,将军再要,也编不出明诏来啊。” “令牌、令箭呢?”常纪皱了眉,“哪怕有样凭证,能代圣命,末将也好开门放人。” 传旨太监也是头一遭什么都没带,被他追问,才觉的确反常:“也没有……” 两人一时僵持,立在殿口,竟谁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常纪并非不想让琰王回府,只是事出突然,终归怕此中有诈。尚在踌躇,洪公公已自殿角拐了出来。 宫中伺候的太监内侍,彼此都认得。传旨太监见了他,眼睛一亮:“您老怎么在这儿?” 传旨太监头一回传这样的旨进退两难地卡着,难受得很,拉着洪公公不放:“您帮着劝劝常将军,此事虽说不合规制,可琰王莫非不急着回去?大家都行个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也就过去了?” 洪公公被他拉着,笑吟吟点了点头,却又自袖子里递了个极精致的玉把件过去。 传旨太监愣了下,又惊又喜:“可是有什么事?如何就劳动您这般……” “咱们在宫中伺候的,哪有这些好东西?” 洪公公笑了笑:“这是琰王给的。” 传旨太监倒也常收朝臣的礼,清楚章程,扫了一圈四下无人,匆忙收好了:“琰王要问什么?” “公公替皇上传的口谕,琰王在里头听见了。”洪公公压低声音,“叫问一句,皇上传口谕前,可还见了别的什么人。” 传旨太监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曾见什么人,倒是收了张条子。” 洪公公神色微动:“什么条子?” “里头写了什么,咱们哪里知道。只知道这条子应当是集贤殿里出的,混在了刚送来的典籍里头。” 传旨太监侍候得远,知道得并不详细:“至于是哪位大学士、阁老大人写的,写了些什么,也不清楚了。” 能说到这一步,已是宫里内侍的人情。洪公公不多问,又添了颗玛瑙珠过去:“今日常将军阻拦,也是不得已之举,就不必回报烦圣上的心了。” “这个不用公公嘱咐,如今早不是先帝时候那般宽松光景了,咱们心里如何不清楚?” 传旨太监连连点头:“您放心,定然不会乱说的。” 洪公公退开半步,朝他拱了拱手。 传旨太监将东西仔细收好了,又朝洪公公与常纪拱手作别,转身快步没进了夜色。 常纪立在殿门外还礼,看着传旨太监走远,屏退了手下绕回来:“此事究竟是喜是忧?皇上是何用意,我心里实在没底……” “琰王殿下叫问这个,也是为了弄清楚。” 洪公公收了笑意,拢了袖子绕回来,压低声音答了一句:“若是集贤殿那边有了动静,便不是圣上本意,能放心回去。” 常纪有些莫名:“又同集贤殿有什么关系,那不是给年事已高的大人们编书养老的地方么?” “殿下说,只要集贤殿有动静,就是家里人在外头有安排了。” 洪公公也不很清楚,只是依吩咐行事,过去打开殿门:“殿下府上可有人等候?天色晚了,可要老仆去安排车马……” “不必。”萧朔垂眸,“他既有办法迫使皇上不得不放我出来,便不会让我自己走回去。” 常纪听得云里雾里:“谁?” 萧朔已不剩半分耐性,不再多说,不用金吾卫护送,掸净衣物匆匆出了宫。 - 宫外,一辆马车隐在墙角树荫下,已静等了大半日。 老主簿从日落守到月出,在车下焦灼徘徊,不知走了多少个圈。 宫门开了又关,次次出来的都是不相干的人。老主簿听见宫门处动静,叹了口气,抬头张望了一眼,忽然瞪圆了眼睛。 萧朔自宫内出来,被老主簿快步迎过去,匆忙扶住:“王爷!” 萧朔蹙紧眉:“他呢?” 老主簿稍一怔忡,回头望了一眼车厢。 萧朔没耐性多问,尽力压了压念头,快步过去,挑开车帘。 老主簿拦之不及:“王爷——” 萧朔:“……” 开封尹卫准坐在车里,边上挤着梁老太医,虔国公贴着车厢,咬牙生着闷气,蔡太傅面沉似水,冷了脸色坐在了另一侧。 云琅裹着厚裘皮,靠在角落,气息清浅,像是睡得正熟。 萧朔站在车外,挑着车帘,清醒了一刻,抬手按了两下眼睛。 卫准执掌开封多年,也不曾见过这等情形,背负着双手,干咳一声:“琰王。” “虔国公和太傅要进宫面圣,叫小侯爷拦在了宫门口,又不肯走,一定要等您出来。” 老主簿匆匆跟过来,低声解释:“卫大人……是小侯爷关在这儿的,说是用来牵制杨阁老的人质,不能放回去。” 萧朔阖了下眼,扶着车厢,看向梁太医。 “老夫没来添乱,老夫一开始就在这儿。” 梁老太医举着银针:“他怕你跪久了血脉不通,腿上落什么暗伤,叫老夫帮你扎一扎。” 老主簿也是第一次知道府上的马车这般能装,讪讪的守在边上,试探道:“不若……您也进去试试,看能不能装得下……” 萧朔沉声:“再叫一辆马车,送诸位大人回去。” 老主簿:“是。” 萧朔用力按了按额头,看着仍睡得安稳的云琅,蹙紧眉,伸手要去试他腕脉。 “一车的故人排队训他,念及往事,牵动心神。” 梁太医悠悠道:“叫老夫扎了几针,一时还动弹不了。” 梁太医原本安安稳稳坐在车里,眼看闹到了这一步,看热闹半分不怕事大:“别看他如今活蹦乱跳,便以为沉疴尽除了。他如今旧伤不过只养好了两三分,根基未复,胸中也尚有郁结未解,不过是力疾从事,你们竟还来添乱……” “老夫何曾训他!”虔国公压不下火气,“老夫不过是要揍这个外孙一顿,几时说要牵连外孙媳妇了!?” “什么孙媳妇?”蔡老太傅冷冰冰道,“仗着你家王府国公,便这般仗势强抢……” “什么强抢!他们两个家庙都拜了,还有红绸子……十坛美酒!通红通红的大绸子!你们都没看见!” 虔国公被这个老儒生气得火冒三丈:“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这小子还没开窍?没开窍跟着叫我外公,没开窍这般死心塌地护着他?老夫不管,今日必须说明白……” 蔡老太傅心疼学生,硬挤过去,拿棉花堵了云琅的耳朵:“吼什么,显你嗓门大?” 虔国公:“……” 开封尹卫准坐得端正,负着双手,向车厢角落挪了挪。 老主簿守在车外,战兢兢看着虔国公撸袖子,忧心忡忡:“王爷,如今——” 萧朔撂下车帘,抬手捏了捏眉心。 出宫前,他虽然想过宫外情形或许复杂难测、或许扑朔迷离。 却仍半分也不曾料到。 扑朔……迷离至此。 云琅还在车里,此时动弹不得,说不定要被老人家们肉搏牵连到。 萧朔终归不放心,要去将人抱出来。 一车的人,实在动作不便。萧朔探身,刚将人揽住,冷不防听见虔国公沉声道:“开封尹都说了!” 好歹也是在宫城之外,虔国公咬牙切齿,尽力低了嗓门:“先帝分明问过云小子,是不是心悦我家这个外孙!他不也答了话?岂会全无所觉……” 萧朔手臂微顿,胸口像是被什么扯着,倏忽一紧。 “他怎么答的?”蔡太傅淡声道,“不悦,萧朔老训我。” 自己的学生,心肺脑子是怎么长的,蔡太傅比谁都清楚:“他当真知道什么叫心悦?无非以为是先帝问他,喜不喜欢同端王家的孩子一起玩儿,见了萧朔心中高不高兴。” 蔡太傅顿了一刻,扫了一眼萧朔,补刀道:“更不要说,他答的还是不高兴……” 虔国公恼羞成怒,险些便要动手。 蔡老太傅能文能武,一柄戒尺使得出神入化,半分不怵:“当年……的确谁都觉得,他们两人合该在一块儿。之所以不挑破,无非等云琅再想明白些罢了。” “可世事无常。”蔡太傅架着虔国公的胳膊,看向萧朔,缓声道,“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明白吗?” 萧朔垂眸:“不明白。” “冥顽。”蔡太傅斥道,“如今这般情形,你二人如何还能在一起?” “有什么不能的。”萧朔没有诊脉,将云琅的手径自握在掌心,“我要同他长相厮守,何人拦得。” 萧朔的话说得极平静,话外近于无法无天的冷意渗出来,却平白慑得人心头一寒。 蔡太傅蹙了蹙眉,看着他,没再说下去。 “他喜欢怎么样都无妨,要做挚友,就是挚友,要当兄弟,便当兄弟。” 萧朔缓声开口:“他当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他本该能想清楚的,可当年之事,剜心蚀骨,枷锁一样死死压着他。” 萧朔伸手,抚了下云琅的眉峰:“我又混沌无知,一再误解疏离,又是一道镣铐。” 萧朔揽着云琅,静看着他:“我本以为,他回来后我作势冥顽昏聩,他会因此生我的气,能想明白,其实最该委屈的分明就是他。” “我想过许多次,哪怕他因此与我反目,大吵一架也好……可他竟还觉得对不起我。” 萧朔轻声道:“他竟觉得对不起我。” “你……二人间,不该有什么对不起。” 蔡太傅忍不住道:“真要论,又岂非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无能……可老夫要说的,不是这个。” 萧朔护着云琅,抬眸:“您要说什么?” 蔡太傅道:“按本朝律例,女子入宫若有位份,则不再按本家宗牒,一律归为官家之人。” 这条律例当初定下,本是因为高门权贵家大业大,旁支众多,常有送入宫中的秀女年龄相仿、辈分却不同的情形,设此一条免得徒增混乱,倒没有更多的用意。 但有旧例可寻,却也有幸有所转圜,不曾叫云氏一门的罪过株连到先皇后身上。 “据开封尹所说,先帝已叫先皇后养了云琅,收为义子。不知是否已入了起居注,有了皇家玉牒。” 蔡太傅道:“此事我等尚未来得及查证,还要去设法弄清楚。” 萧朔:“……” “你以为我们吵了这半日,吵得是什么?” 虔国公皱紧了眉:“难不成还有别的能拦住你们?” 从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虔国公闹心得不行:“如今这辈分已然彻底乱套了,若是云琅真成了皇后养子,虽说年纪比你小些,按辈分也是你的叔叔……” “你要想清楚。”蔡太傅看着他,“若是先帝当年手快,将他的玉牒改过了身份——” 萧朔静了片刻,心烦意乱:“我就去烧了祖庙。” 蔡太傅:“……” 虔国公:“……” 开封尹负责京城治安,卫准还坐在车里:“琰王。” 萧朔面色沉静,眸底黑得不见波澜,定定看着仍安静阖着眼的云琅。 蔡太傅终归坐不住:“不必叫车了……老夫去找宗正寺。” “老竖儒!”虔国公追着他,匆匆下了车,“老夫的外孙媳妇,老夫同去,免得你做什么手脚!你站住——” 蔡太傅被他烦得七窍生烟:“什么孙媳妇?老夫的学生若非时运不济,该是堂堂一品军侯!纵然要论,也该是你那外孙子进他的侯府……” 两位老大人吵嚷着走远,一路递牌子入了宫,直奔了管理宗室玉牒的宗正寺。 老主簿刚把另一套车牵过来,愣了愣:“可……还要用么?” “不急。”梁太医很有眼色,从容道,“琰王爷的腿疼不疼?若是疼,老夫便来扎几针。” “不过是跪半日,疼什么。” 萧朔心神仍乱,紧蹙着眉:“无事。” “那便好。”梁太医撩起衣袖,“叫他躺平。” 萧朔看着无声无息的云琅,心底沉了沉:“做什么?” “起针啊。” 梁太医茫然道:“老夫不是已告诉过你了,他叫老夫扎了几针,如今虽清醒着、听得见,却不能动么?” 萧朔:“……” 开封尹就在车上,明察秋毫,忍不住皱眉:“您不曾说过云将军清醒着、听得见。” 梁太医一拍脑袋:“大抵忘说了,不妨事。” 萧朔:“……” 梁太医听完了琰王爷的肺腑之言,很满意,过去将云琅扳过来,逐一起了穴位上封着的几处银针:“好了,起来罢。” 云琅仍静静躺着,不见半分反应。 “给他暖一暖。”梁太医道,“这套针法若将穴位封全了,便是假死之法。如今虽然只封了一半,只怕也不好受,还要有人替他推行血脉。” “若不是眼见着他自己钻自己的牛角尖,眼看着又要伤及心腑,也用不着这般冒险。” 梁太医拍了拍云琅:“行了,起来。” 云琅安静躺着,身上颓软冰冷,叫他一碰,手臂便跟着滑落下来。 梁太医怔了下,又去试了试云琅鼻息,蹙了眉。 萧朔心头倏地绷紧,将人抱紧:“云琅!” 梁太医不曾察觉到半点气息,心中也难得慌了,手忙脚乱又翻了银针:“你别光抱着他……替他诊诊脉!” 萧朔坐在原地,像是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心肺寒透了,稍一动弹,又有冰棱刺穿脏腑扎出来。 他胸口起伏了几次,去摸云琅的腕脉,却不知是没能摸准地方还是别的缘故,竟察觉不到半分搏动。 “先别急……老夫看看。” 梁太医不知用了多少次用这套针法,头一回竟出了事,焦头烂额:“快快,把人放平……你也来搭把手!” 梁太医拆了一包参片,掰开云琅的嘴,放在他舌下:“把银针给老夫递过来,动作快些!” “……”开封尹低声道:“恕下官……” “恕什么恕?!” 梁太医急道:“人命关天!就叫你动动手帮忙——” “恕下官动不了。”开封尹无奈道,“云将军将下官的手捆上了。” 梁太医:“……” “布条在云将军在手里攥着……那只手,被裘皮挡着的。” 卫准已尽力了半晌,让出牢牢捆着双手的布条:“下官一动,云将军就用力扯我,下官拽不动。” 梁太医:“……” 云琅一阵气结,扒拉开萧朔的胳膊,吐了参片睁开眼睛:“卫大人,你是只会说实话吗?” 卫准歉然道:“自入朝为官之日起,下官便立誓,明镜高悬,此生绝不说半句假话……” 云琅被他气得磨牙,扔了攥着的布条,扯着梁太医掰扯:“他不懂您也不懂?这时候不该有人嘴对嘴给我度一口气,别叫我背过气去吗?!” 梁太医:“……” 梁太医心服口服:“老夫懂,老夫只是不曾想到,一个实在太想进别人的家庙,为了这个甚至都能绞尽脑汁去当别人义父的人,居然才开窍了一个时辰,便已肖想到了这一步。” 梁太医把银针收起来:“先帝当初问你,想不想进萧朔的家庙。你发现自己很想,于是你就偷着来找老夫带路,入了陵寝,擅自和端王的在天之灵拜了把子……” 梁老太医怎么都想不通:“你怎么不直接跟先帝拜把子呢?” 云琅愣了两秒,后知后觉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侧过头。 梁太医唏嘘着摇头,收拾东西自觉下了车。 云琅不很敢看萧朔,咳了一声,徒劳拦他:“您……先别走。” 梁太医为了这两个人,自觉少说已短命了两个月,摆了摆手,脚底溜烟上了新拉来的马车。 云琅隐约觉得不妙,拦之不及,眼睁睁看着老太医绝尘而去。 背后的萧小王爷死死抱着他,手臂仍半僵不僵,人默然坐着,胸口的起伏却已愈加激烈。 云琅干咽了下,看向另一头:“开封尹……” 开封尹卫准两只手还被绑着,朝他一躬身,自觉跳下车,端端正正坐在了马车的车底。 第五十二章 车里车外总算空荡下来, 静得不见半分动静。 人少得有些不习惯,云琅清了下喉咙,不很敢回头看, 尽力从容寻常、不着痕迹地悄然往马车外挪。 萧朔闭上眼睛, 按了按额头:“云琅。” 云琅才挪开半尺,扶着车厢,顿了顿。 此前梁太医一针扎倒了他,云琅的血脉方通,身上还乏得很, 只觉得没一个地方不难受。 云琅原本就使不上力气,听见萧朔语气里的余悸,就更挪不动了。 萧朔阖着眼,并不拦他, 声音仍低得反常:“云琅。” 云琅皱了皱眉, 撑身转回来。 萧朔心中有难解的梦魇, 云琅知道, 这回特意没弄出血来吓唬他, 眼下看萧朔的反应, 心里却又有些没了底。 云琅不太放心, 握住萧朔的手臂, 探头看了看:“小王爷?” 萧朔静坐着,没有回应。 云琅摸了摸他的腕脉, 不大能摸得明白, 又看了半晌萧朔的脸色。 云琅将手收回来, 有些后悔。 他守在宫外,不清楚朝堂上下都出了些什么事。却也不必细想就知道,归根结底, 定然不会有半分叫人好受。 不论为何……都不该在此时跟萧朔胡闹这个。 云琅反省了一刻,清心明目,低声道:“你的腿……” 萧朔打断他:“没事。” “当真没事?”云琅自己也跪过,时间一久,起来后就难受得很,几天走路都不顺当,“你仔细点,麻了疼了都是不对劲,要叫大夫看的。” 萧朔此时不想说这个,蹙紧了眉,低声道:“当真没事,别管了。” 云琅到底不放心,去掀他衣摆:“不行,你先脱了裤子叫我看……” 萧朔低了头:“……” 云琅:“……” 萧朔看着云小侯爷,心中一时百味杂陈,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云琅。” 云琅面红耳赤,咬着牙:“你若没好话,便不必说了。” 萧朔静了片刻,挪开他的手,把自己被轻薄了的衣摆盖回去:“倒没什么,只是我肖想你已久。” “自你我少年起,我便已有此心。故而有时难免生出些冒犯轻薄的妄念,每到此时,便觉分外对不起你。” 萧朔看着他,忍不住感慨:“却不想……云少将军用兵突飞猛进,开起窍来,竟也一如——” 云琅恼羞成怒,一口结结实实叼在他手腕上。 云少将军的牙口也一如往昔,萧朔腕间刺痛,不动声色,俯身将人捞回来:“难受得厉害?” 云琅从耳后滚烫进了领口,皱着眉,咬着他口齿含混:“什么?” “我这般捉弄于你,你竟都没力气同我动手,将我撂翻了扔出去。” 萧朔将人放在膝上,按了腕脉,仔细诊了一阵:“下次再有此事,先同梁太医说,不要封你膻中穴。” 云琅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 萧朔没能听清:“什么?” 云琅看着他,心说你是没挨过梁老太医的夺命连环针,还敢不让封膻中穴,天灵盖都给你封上。 身上还格外不舒服,云琅不想叫他担心,随口应了:“行,我跟太医说。” 萧朔细看了云琅气色,将他放下来,侧身让出马车的一侧坐榻:“躺下。” “不好吧?”云琅有点拘谨,坐得端端正正,同他客气,“开封尹还在车底呢。” “……不必管了。”萧朔按了按额角:“主簿自会送他回去。” “府里这般多马车吗?还是雇的?” 云琅有点心疼银子:“你今日同皇上对着干,日后圣恩只怕就没过往那般隆重了,好歹省着些……” 云小侯爷自小便是这个脾气,越是害臊不自在,话反倒越多得停不下来。 萧朔知道云琅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索性收了手,仔细端详着他。 云琅被端详得更不自在:“看我干什么?” “果然不同。”萧朔道,“以往替我败家,恨不得下狠手坑死我,如今刚过了明路,便管着我不准乱花钱了。” 云琅:“……” 云琅气血通了一大半,挣扎着撑起来,磨牙霍霍准备立时下狠口咬死萧小王爷。 萧朔看他动作吃力,眸底无声暗了暗,伸手将人拢住,展平放在坐榻上。 云琅跟他犟着力气,呛了下,咳了几声:“小王爷,有些事我才想通,有不少细处,可还没来得及想得透彻清楚。” 云琅看的书多,很是警惕:“你不要以为趁我不备,诓着我过完了明路,就能顺理成章,先婚后那什么……” 萧朔放开手,用力按了按额头:“后什么?” 云琅都不好意思说,一把攥住衣领:“你还真是诓着我过完了明路?!” “……”萧朔挪开他的手,替云琅把假模假式攥皱了的外衫剥开,细致脱下来。 他早不是第一次替云琅推宫过血,这些事都做得格外熟练,将脱下的衣物叠好,搁在一旁。 云琅这些日子在府里养得精细,虽说仍没改见了点心就不好好吃饭的毛病,总归也补回了些分量,不再像刚回府时那样瘦得惊心。 只是气血长久不畅,这般折腾了半晌,竟也没能暖和过来多少。 萧朔将云琅放平,替他按了几处大穴,察觉到云琅筋骨下匿着的隐痛微栗,无声阖了下眼。 云琅的气血不足,根基不稳,梁太医不会不知道,本不该封住他的膻中、太渊两处穴位。 既然明知道,却还是下了狠手,只会说明云琅当时的情形实在太凶险。 刀剑加身面不改色、生死都能等闲笑谈的云少将军,险些叫故人长辈们几句话硬生生戳乱了心脉血行。 “又自己在那儿想什么?” 云琅缓过一阵穴位牵扯的酸麻痛楚,看着萧朔脸色,扯扯他袖子:“有话说话,每次见你这般脸色,我都要想一遍,是不是又在什么地方不小心欺负了你。” 萧朔不曾想到云小侯爷也会反省这个,扫他一眼,去暗匣内拿护心丹:“我也有些事情,尚不及想透彻清楚。” 云琅正要说话,闻言微怔,抬了头看着他。 “时至今日,我仍定不准,所求的究竟是对是错。” 萧朔背对着他,将丹药自玉瓶内倒出来,又将玉瓶仔细封好,搁回暗匣:“你我已彼此交心,并无半分疏离怀疑,其实并不必强求太多。我有时也会想,纵然这般下去……” 萧朔攥了药转回来,正要同老主簿清水,扫见云琅脸色,一把将他牢牢扶住:“怎么了?” 云琅说不出话,借力坐稳,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下。 他心悸得太厉害,哪怕不诊脉都看得出。萧朔不及多想,将护心丹喂到云琅唇边,低声道:“先咽下去,我帮你推行血脉,将药力散开。” 云琅有些累,只想好好歇一会儿,摇了摇头,阖了眼靠回去。 萧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紧了眉,低声:“云琅。” 云琅倚着车厢,压了压纷乱心神:“你怎么还……” 云琅生性说不出这般矫情的话,静坐了好半晌,终归一笑:“无妨,既然这样,你就先想清楚。” 云琅摸了摸贴身戴着的玉佩,将心悸硬压回去,笑了笑,洒脱道:“左右咱们俩也已绑在一块儿了,做兄弟挚友不错,做父子叔侄也很好……” 萧朔蹙了蹙眉:“这般宽泛么?” “宽泛些好,有得辗转腾挪。” 云琅很是熟练,大方教他:“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兄弟挚友做不成,总还有别的……” 萧朔伸出手,覆在云琅嘴上,将剩下的话尽数敛去。 云琅怔了两息,抬了眼睛看他。 “自小你的脾气就急,我有三句话要说,说到一句半,就要抬头在房顶上找你。” 萧朔探身,吩咐了马车回转王府,坐回车内:“这些年了,也不见你有半分要改的意思。” 云琅愣了半晌,匪夷所思挪走他的手:“小王爷,你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说话慢?” 两人一块儿长大,云琅最不怕翻旧账,跟他掰扯:“是我一个人听不全你说话吗?端王叔听全过?王妃听全过?整个王府就只有老主簿能等你把话说完……” 萧朔摇了摇头:“父王母妃想来已神仙眷侣、相伴逍遥,没时间听我叨扰啰嗦。” “如今我想说的话,只会说给你一个人听。” 萧朔淡淡道:“故而,你也该设法克服一下。” 云琅深吸口气,忍着不咬萧小王爷慢慢呼出来,用力按了按额头。 “方才,我的话就并没说完。”萧朔道,“我刚说到,你我已彼此交心——” “不疏离不怀疑,不用强求,这么下去也行。” 云琅实在愁得不行,替他总结:“你直接往下说行不行?” 萧朔静了片刻,缓声道:“不行。” 云琅:“……” “就这般下去,总归你稀里糊涂,也会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我原以为,这就够了。” 萧朔道:“但……就在方才,我才知道不行。” 萧朔抬眸:“我不甘心。” 云琅怔了半晌,侧过头抿了抿嘴:“怎么就是稀里糊涂了?” 他自觉机警得很,并不算好骗,低头不情不愿嘟囔:“死同穴不就是讲义气同生共死吗?生同衾是你半夜说你冷,府上炭火又不够,老主簿不给你暖炉……” “……”萧朔心平气和,看着机警的云少将军:“我若下些狠手,你如今不止与我同进同退,只怕早同榻同房、同进同出,龙凤胎都有三对了。” 云琅从没想过萧小王爷竟还有此等野心,愕然半晌,难以置信抬头。 “只是打个比方,我知道你生不出来。” 萧朔同老主簿要了清水,将护心丹递到他唇边:“张嘴。” 云琅还没回神,下意识跟着张了下嘴,便被萧小王爷行云流水将药塞进去、灌了口水,按着嘴不准吐,沿喉间穴位反复顺了几次。 云琅不由自主咽了药,心情复杂:“……” “你不必担忧,也不必心存半分怀疑不安。” 萧朔缓声道:“你我之中,我才是那个日日忐忑惶惑、夜夜辗转反侧,怕一不留神就要被抛下的。” 云琅半点没看出来:“你实在太忐忑,以至于动辄将我气得冒烟、吓唬我要去醉仙楼吗?” “是。”萧朔承认,“我装模作样久了,藏得深些。” 云琅被萧小王爷坦然得没了话,心服口服,同他抱了抱拳。 萧朔静坐一阵,继续低声说下去:“我原本觉得,只要你不走,愿意同我生死一处,纵然一直这样装傻下去……” “萧朔。”云琅咬了咬牙,“随你怎么想,我是不是装的,你——” “纵然你一直这样,真傻下去。” 萧朔不和他拧,改口:“也没什么关系。” 云琅:“……” 云琅:“?” 萧朔见他无论如何不肯躺好,索性握住云小侯爷乏力到软绵绵挠过来的胳膊,将人整个端过来放下:“我如何不知,这些年的事,一桩一件,你都背在身上,算成了自己的错处。” 云琅身上正冷得难受,隔了衣物,被他温热胸肩护住,不自觉怔了怔。 “油煎火烤,日日凌迟。” 萧朔低声:“你如何还准自己想别的……如何还敢想别的。” 萧朔叫他靠在自己身上,狠了狠心,替云琅一点点碾摩周身大穴:“那日我带你去家庙,曾试探过你,若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会不会高高兴兴同我进去。” “只问了这一句。”萧朔哑声道,“便叫你疼到那般地步。” 云琅此刻疼得也半点不轻,被他按着穴位,冷汗涔涔渗出来,咬牙尽力忍着:“你轻点……” “轻了不见效用,寻常人这些穴位都不该疼,最多只是酸麻胀痛。”萧朔道,“一处煎熬,便蛰着一处旧伤。” 云琅筋骨微栗,下死力气忍了,别开头紧阖上眼。 “不必忍着。”萧朔将空着的手递过去,“疼就咬我。” 云琅已忍了半晌,叫他硬生生气乐了:“我虽说命犯白虎,也不是这个犯法……” “我不知太傅与国公说了什么,竟这般硬逼着你开了窍。” 萧朔却不打算再说这个,将话头转回来:“我只知道,你终于想明白该怎么进我家庙的这一个时辰里,百味杂陈郁结于胸,只怕没多少念头是值得高兴的。” “但凡长辈,没人不说你生性豁达。” 萧朔看着他,伸手拢上云琅后颈:“可我知你自苦。” 云琅在他掌下微微一怔,肩背无声绷紧,闭上眼睛。 “没想通这些时,你抱愧的是当年之事,你力不能及。” 萧朔替云琅推拿肩颈穴位,他怕云琅疼的太厉害,将人圈在怀里一并担着,几乎是贴着云琅耳畔,轻声道:“想通后,你又止不住想,是否辜负耽搁了我这些年。” 云琅已分不出身上心底哪一处更疼,伏在他肩头,在冷汗里苍白笑了笑:“小王爷,你不如先将我敲晕过去,你我都省些力气……” “积年累月沉下的旧疾。”萧朔缓声道,“要治,就要先发散出来。” 云琅讳疾忌医,闷着头扎进他臂间:“不等治好,我先疼死了。” 萧朔低下头,静看了一阵致力于在自己怀里挖个坑钻进去的云少将军,眼底一寸寸暖了,伸手将人护住:“我在。” 萧朔护着他,在背上慢慢拍抚,耐心等着云琅肩背隐约松缓下来:“你可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让醉仙楼那间雅室叫松阴居。” “现在知道了。”云琅就是因为这个开的窍,低声嘟囔,“太傅叫开封尹给我背了,前人的词,叫《 殿前欢》。” 云琅嗓子有些哑,静了一阵,慢慢给他背:“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 萧朔眼底深了些,不再按压推揉穴位,将云琅愈向怀里揽了。 云琅少时嫌诗词小曲有些矫情,从来只挑几首喜欢的,大略记个半句,竟从没记过这一首:“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 萧朔垂眸,轻声背完:“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云琅气息窒了下,勉强笑了笑:“我……那时候刚对着太傅告完状,说萧小王爷没有心。” ……紧接着便接了这当头一棒。 开封尹学问虽好,却不解其中意味,好好一首词念得平板无趣至极。 云琅对着这一首无趣到顶的词,怔坐了一刻,胸口不觉得疼,一口血却忽然呛出来。 一车的故人长辈,当即吓飞了半车的魂。幸亏梁太医在,眼疾手快按了他一针放倒,裹了厚裘扔回去慢慢平复血气。 还没平复彻底,萧小王爷就回来拉着他的手,不容他拒绝地坦白了心事。 …… 萧朔听完始末,点了点头:“于是你心想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已到了这一步,覆水难收,不如让萧朔亲我一口……” 云琅还在怅惘恍惚,一盆水被他泼醒了:“你干什么?!” “我都这么难受了,要点儿糖缓缓怎么了?” 云琅自觉一万分有理,气势汹汹磨着牙,切齿瞪他:“这才哪到哪?话本上写的多了!不光有这个,还——” 萧朔到现在也没能找到下册:“还有什么?” 云琅几乎就要给他背一遍,倏而回神,堪堪刹住话头,不可置信:“你连这种话都要套我的?” “我有什么办法。”萧朔蹙眉,“这些年,我最荒唐的妄念,也无非只是叫你七天七夜下不来床。” 云琅:“……” 云琅看着狼子野心的萧小王爷,张口结舌半晌:“这句里为什么会有‘无非’和‘只是’?” “我只知道,有办法能叫你七日七夜都在床上。” 萧朔说起此事仍觉暗恨,沉声道:“具体的办法,却被书铺删减了,都在下册的增补版里。” 云琅讷讷:“……哦。” 云琅摸了摸传言暴戾恣睢的琰王爷的手,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尽力代入他的心思:“所以你肖想了我这么久,竟然什么都不会?” “京城书铺管得这么严吗?”云琅有点心疼,“那时候我刚回府,你非逼我写话本给你看,不是为了捉弄我,是为了暗地里偷师学艺?” 萧朔肩背绷了下,沉声:“云琅,你不要——” 云琅心疼极了,伸手拦住萧小王爷,拍了拍:“我懂。” 萧朔:“……” “这件事……你多少有些误会。” 达者为先,云琅倒不介意真教他些,当即撑坐起来:“七天七夜只是个结果,你要做的那些事才是目的。” 小王爷的手法甚是精妙,被提拉碾按过一遍穴位后,云琅已觉周身松快了不少:“你也早已成人,纵然府上一个丫鬟没有,也没有晓事嬷嬷,总该知道心底有时候忍不住的念头罢?” 云琅有了点精神,就又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高高兴兴坐在萧朔腿上,侃侃而谈:“这七天七夜,便是说一个人本事极大、手段极多,能叫另一个半点也反抗不成,只能躺平了任他折腾……” 萧朔蹙了眉:“还要折腾?” “你不懂。”云琅耳后红了红,实在没法说得再细致,干咽了下,“折腾才是最要紧的,叫折腾得起不来了,才能有七天——” 萧朔摇了摇头:“那便算了。” 云琅还在斟酌该怎么说,闻言怔了怔:“啊?” “我不想折腾你。”萧朔道,“只想让你好好歇着。” 云琅有些犯愁,一时甚至想去帮他找找下册:“本就不冲突啊,我该歇着自然还能歇着,你……” “我的妄念,无非是叫你安安生生躺在榻上,能不必操心、不用思虑,惬意逍遥地想睡多久睡上多久罢了。” 萧朔不知其中内详竟是这般,拧紧了眉,不愿再听:“什么手段、折腾之类,我并无半分兴趣。” 云琅呆若木鸡半晌,讷讷:“……你还真是半点也没看过。” 萧朔:“什么?” “没事。”云琅记牢了这句话,等着将来在榻上还给萧小王爷,“你也将我想得太过懒散,就算惬意逍遥,我又哪里睡得了七天这么久。” 云琅想了想那般情形:“这不是睡昏了,是干脆睡死了罢?我就不信,我若有天倒头睡上七日,你不担惊受怕……” “若能让你歇透。”萧朔垂眸,“担惊受怕也无妨。” 云琅愣了半晌,眼睁睁看着没有下册、却将上册研读精深的萧小王爷,一时有些遭不住,按着胸口揉了揉。 萧朔察觉到他的动作,心下微沉,要去查看,被云琅握着手按下来:“没事。” 萧朔看他一阵,那只手轻攥了下,慢慢收回来。 收到一半,被云琅扯着袖子拽住了。 “萧朔。”云琅一点点往回扯,把萧小王爷整个袖子扯过来,慢慢在手里攥实了,“按话本里讲,你我此时已通了心意、互诉过了衷肠。” 云琅懂得多,萧朔交由他安排,点了下头:“只是什么?” “只是——” 云琅静了半晌,忽然泄了口气,苦笑道:“只是我不知为什么,还是难受。” “难受得厉害。” 云琅垂了头,他不很熟这种滋味,试了闲扯试了胡闹,竟都遣散不净:“想要的都有了,没想过的也得了,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萧朔静望着云琅,将皱得不成的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 云琅攥了个空,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虚攥了下拳收手:“没事,我——” “你早该难过。”萧朔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掌心贴合着,无声握实,“你比谁都该难过。 云琅被他握着,肩背微微一悸,怔忡抬头。 马车晃了下,停在了琰王府门口。 萧朔不假人手,拿裘皮将云琅裹了,自马车上仔细抱下来。 玄铁卫和亲兵都已自觉低头,对着墙根站成一排。云琅反倒越发不自在,尽力攒出些力气,想挣下来:“没那么严重,你扶我一把就是了……” “你看的话本里没说过?”萧朔淡声道,“《礼经》里都有,两人初次表白心意后,当由家里做主的一方抱另一个回门。” 萧小王爷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沉稳,云琅被他唬了两息,反应过来,眼睁睁被抱着进了门:“……” “难过时,这般便能好些。” 萧朔将他一路抱进书房,来到榻边,低声道:“别乱动,你如今分量沉了些……” 云琅恼羞成怒,一脚踹了萧小王爷,蹦在地上踉了两步,自窗户翻了出去。 萧朔已很习惯这套流程,不用老主簿找人,随着翻出窗子,走到假山石下:“下来。” “不下。”云琅抱着石头,怏怏不乐,“我如今分量沉了,萧小王爷抱不动,再给我摔地上。” 萧朔还未来得及说完,缓声道:“早同你说了,改一改,不要只听一句半。” 云琅:“……” 云琅饱读群书,想不出这句话后头还能接哪句:“那你原本想说什么?” 玄铁卫还在花园里面壁,萧朔扫了一眼,缓声道:“下来,回去同你说。” 云琅跟他犟:“不下。” 萧朔平了平气,不同他计较:“在此处说了,你又要觉得我乱说话。” “你还能乱说什么?”云琅眼看着他连七天七夜也不懂,坐在假山上,很是不以为意,“你不说我便不下去,总归——” “你如今分量沉了些,不再像刚回来时那般消瘦支离,抱着比此前温软柔和,更趁手得多。” 萧朔拿他无法,只得继续道:“我毕竟早已成人,纵然府上一个丫鬟没有,也没有晓事嬷嬷,心底有时也总有忍不住的念头。你若再乱动,有些不该贴蹭的……” 云琅烫熟了,脚下没谱,在花园里乱撞了几次,踩着窗沿飘回了书房。 萧朔替他拦了下窗棂,也翻回去,关了窗户:“莫怪我忍不住。” 云琅从头一路滚热到脚,转了几个圈出不去,扎在榻上:“不用说了!” 云少将军朝令夕改,萧朔停了话头,将人翻了个面,替他在颈后垫了个枕头。 云琅枕着枕头,奄奄一息:“……” 萧朔坐在榻边:“方才,你同我说心里难过。” “不了。”云琅拱了拱手,“有劳萧小王爷,我如今好得很,也不难受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气血也通了……” “不必强撑。” 萧朔道:“你每次都逼着自己将这些压下去,积年累月,发散不出,才会熬成沉疴累及心脉。” 云琅愣了下,按按胸口,有些困惑:“可我是真觉得不难受了……” 萧朔懒得同他再费功夫讲道理,静坐一刻,挑了个词:“家庙。” 云琅:“……” 萧朔不疾不徐:“我早心悦你。” 云琅:“……” 萧朔望了他一眼:“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小王爷。”云琅摸出匕首,拍在他手里,“请立时一刀捅死我。” 萧朔蹙了蹙眉,将匕首收起来:“怎么又拿出来了?” “这把趁手,那个藏宝库我去得比你还多呢,门口小狮子尾巴就是我掰掉的。” 云琅脸上还热,他好不容易缓过那一阵了,如今被萧朔翻扯出来,很不高兴,翻了个身嘟囔:“你不说当挚友兄弟也好?那就劳烦挚友替我吹个灯,我困了,要睡一觉……” “这是前半句。”萧朔看着他,“我后面还说了,今日才知自己原来不甘心。” “……”云琅没细听全,怔了下,有些讪然:“是吗?” 萧朔早习惯了,不与他计较,将门窗关严,吹灭了桌上那一盏油灯。 云琅自作孽不可活,眼睁睁看着萧小王爷关门落锁,一阵不安:“等等,我反悔了,重来——” “落子无悔。”萧朔道,“云琅,谁都会委屈,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不必在我面前也硬逼自己藏起来。” 云琅不及回神,胸口忽然跟着一绞,喉咙动了下,没能出声。 “你不藏着,我才知道。” 萧朔轻声:“我知道了,才好哄你。” 云琅静坐了半晌,被心底不知来处的疼煎着,苦笑了下:“可我也不清楚。” “当初……先帝问过我一次,那之后我其实想了几日,后来便不敢再想。” “这些年,我不曾再想过这些事,也没觉得还能与你有什么后来。太傅硬给我开了窍,我……疼归疼,不骗你,叫梁太医扎倒了的时候,心里其实有些盼着你回来。” 云琅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握了下拳,轻声道:“后来又听见你说,觉得只相守也很好,不知为何便疼得难熬,却又觉得好像也没错……” “我原以为,能相守便知足。”萧朔看着他,“今日才知我不甘心。” 云琅尽力笑了下:“那时我性子急,没听全,现在知道了。” 云琅不想再掰扯这个,握着萧朔的手臂拍了下:“不早了,睡罢——” “不甘心你我百年之后,纵然同穴,却不能合葬在一棺、不能日日相伴。” 萧朔缓声说完:“不甘心夜夜同衾,却不能名正言顺,以心相抵,换你入我襟怀。” 萧朔:“我不甘心,后人提起你我时,名姓竟不在一处。 云琅悸颤了下,心底像是被忽然蛮不讲理豁开了个口子,死死压制着的无数情绪呼啸而出,将他淹得喘不过气。 经年累月,泛滥成灾。 云琅胸口疼得厉害,他本能觉得焦躁,抬手想用力捶一拳,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云琅仓促反握回去,死死攥紧,压着喉咙里分明的血腥气,逼着自己张嘴:“我——” 屋内熄了灯,萧朔在清冷月色里跪下来。 萧朔跪在榻前,拥住他,吻住了云琅的全部声音。 第五十三章 云琅打了个激灵, 仓促闭了眼睛。 滚烫热意被尽数往眼底敛回去了,云少将军生性傲气得很,眼睫已被泪意蛰得悸颤, 仍牢牢阖着不肯睁开。 萧朔抬手, 覆住云琅的双眼。 掌心干燥,暖暖贴着睫下敛着的湿意。 几乎只隔了一息,水汽忽然再拦不住,没有半点声音,近乎发泄地涌成难抑汹涛。 萧朔右手不动, 替他遮得严实,伸出左手将人抱实。 两人年少时,云琅最不喜欢见人哭。 每次拉他逃了课业出去,在汴梁街市上闲逛, 云小侯爷见到被父母训斥责骂了、坐在地上耍赖大哭的小孩子, 都格外看不惯。 不论那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云琅总要甩了他, 不耐烦地去买上一兜杨梅糖, 一颗一颗把人家砸到破涕为笑, 跟着爹娘高高兴兴抱了糖回家为止。 少年萧朔心中不解, 回府后去问母妃, 是否要规劝云琅一二。王妃却只是无奈笑笑,敲了下他的脑袋。 那之后, 端王妃再给儿子添置衣物、做点心甜酿, 便都带了云家的孩子一份。 “你刚回来时, 我有意气你,说后悔将你带回府。” 萧朔收拢手臂,将云琅更深地圈进怀里:“心中想的其实是……当初若不带你回来, 便不必牵累你。” 萧朔闭了闭眼睛,唇畔磕碰厮磨,嗓音低得像是私语:“说后悔告诉你虎符在什么地方,是因为你那时若不知此事,便无从插手,至今仍该是所向披靡的少将军。” 云琅喉咙哑得不成样子,侧了侧头:“我知道……” 他其实不曾想过这些,萧朔那时说了什么,也并未多真切地记在心上。 云琅心里欠着的,萧小王爷那几句铆足了力气、自以为狠绝到了极处的气话,根本不能囊括得清,更远算不上刻薄伤人。 可萧朔却像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再叫他有半分能委屈的地方,仍死死揽着云琅,格外固执地低声解释:“我说后悔以你为友,是因为——” 云琅自己攥着袖子擦了几次,抹净了脸上泪痕,吸吸鼻子乐了一声:“是因为……你本来也不想以我为友。” 云琅侧过头,咳了两声:“你若早知道我这般不开窍,当初就奏请先帝,把我直接绑上扛回去拜天地,当晚就入洞房了。” 萧朔要说的被他说完了,静了片刻,又低头在云琅唇上碰了碰。 云琅靠着萧朔胸肩,被暖意结结实实裹着,困意悄然翻上来。 他今日在醉仙楼约见开封尹,看似成竹于胸,其中要耗费的心力却不比打一场仗轻巧。 卫准这样的人,不能用施恩胁迫、不能以言语拉拢。若非将旧伤陈疤撕开,将和着血的情义剥出来给他看,只怕仍会游离着两不相靠。 蔡老太傅知道学生的用意,有心帮忙,却没想到云琅自己竟一时险些没能撑得住。 云琅见萧朔平平安安出了宫,一颗心便已落下,此时念头也落定,心神便也跟着悄然涣开,眼皮渐渐坠沉下来。 萧朔拢住云琅的手,握在掌心,再碰上云琅唇畔,呼吸却蓦地一窒。 他倏而撑坐起来,才要起身,被云琅抬手扯住:“没事。” 云琅向来能忍,萧朔蹙紧了眉,仍被方才隐约察觉的血气引得心底不安:“去叫梁太医看看,你——” “就只是积的淤血,今天吓唬开封尹,不愿露怯,故而强压下去了。” 云琅半阖了眼,仍拽着他:“这会儿吐出来就没事了,我有数,用不着紧张。” 萧朔眼底一片晦暗,他尽力不去让自己想云琅这些年究竟过得什么日子,能把这句话说得这般寻常,压着性子坐下来:“云琅。” “亲得正带劲。” 云琅挺不高兴:“你这便跑了,又找了旁人来添乱,我才要活生生怄出三升血……” 萧朔终归拗不过他,只得自行诊了云琅脉象,眉头仍未彻底松开:“不必憋着,都咳出来。” 云琅在他袖子里摸了半天,翻出块帕子,痛痛快快咳净了压着半日的血气。 萧朔牢牢扶着他,递过盏茶,抵在云琅唇畔。 云琅懒得半分也不想动,借着他的手含了口茶,漱了漱吐在空盏里:“梁太医都说了,这是郁结开解、沉疴消散,你别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云琅想了一圈,倒又想起件事:“倒是你,回头记得看一眼腿,千万别跪出暗伤……五十年后,你我好歹得有一个活蹦乱跳的。” 萧朔细诊他脉象,静了良久,确认了云琅不是信口胡说,才将手轻轻放开:“为何不是你活蹦乱跳?” “五十年后,你我都七十来岁了,跟蔡老太傅一般年纪,眉毛这么长,胡子到这。” 云琅匪夷所思看他一眼,在胸口比划了下:“我为什么要活蹦乱跳?我要德高望重、仙风道骨。” “……”萧朔看了看仙风道骨的云少将军,不忍叫醒他:“好。” 云琅很高兴:“你那时候腿脚应当很好,背着我去醉仙楼,点上一屋子跳舞的小姑娘……” 萧朔决心叫云少将军醒醒,将人圈住肩背,重新吻下来,细细检查了一遍还有没有残余的血气余疾。 云琅尚在畅想来日逍遥快活,话还未完,便再没了音。 萧小王爷手中拿到的上册,纵然没有七日七夜,看起来倒是不缺脖子往上的部分。 萧朔拥着他,用上了十成固执又克制的力道,箍牢了云琅不准他再跑。 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稍许凌乱的温热气流里,萧朔一点一点碰着他的唇,格外细致又轻柔地吻他。 云琅耳后热得厉害,后知后觉,不自知地抿了下。 唇齿轻轻磨蹭,留下暖玉似的柔缓温度。 萧朔阖了眼,稍撤开些,叫云琅慢慢喘匀了气,又纹丝不动地拥了他一刻,松开手起身。 云琅顶了张大红脸:“欸——” “你如今身子还未好……当浅尝辄止。” 萧朔俯身,在他眉心落了个吻:“我出去一趟,一炷香便回来。” 云琅想得倒不是这个,他只想再问问宫里的情形,此时被萧小王爷这般拢着柔声哄,很不争气地发觉自己竟格外吃这一套:“……哦。” 云琅咳了咳,把袖子还给萧朔,清了下喉咙。 他自小长在先皇后宫里,连父母是怎么过日子的都不清楚,后来去了民间乱跑,全凭话本开窍,大致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云琅面红耳赤坐着,想了想互诉衷肠、抱着亲了之后的流程,横了横心:“大半夜的,出去干什么?你我既然……我也不是不能帮你,你——” “……”萧朔看着他:“云少将军,这些事并非一蹴而就,非得在一日。” 萧朔原本还觉得梁太医多少有些不留情面,此时看起来,竟还说得轻了:“照你这等进度,你我明日便该带着一对龙凤胎,携手归田园居……” 云琅自己都已说不下去,抢先恼羞成怒:“闭嘴。” “况且。”萧朔静了片刻,“一炷香,在你心中我——” 云琅磨着牙,抬起条胳膊,哇呀呀揍了萧氏登徒子一拳。 云少将军身上带伤,连羞带赧,力道使得越发不足。萧朔从容抬手,接了他软绵绵的一挠:“命犯白猫。” 云琅愕然:“什么?!” “白兔。”萧朔从善如流改了口,将他那只手还回去,“今日事多,没顾得上用饭,我只是出去要些吃的。” 云琅向来不留意这些,听见他说才忽然醒神,一阵后悔,将念头尽数抛了:“你一天没吃东西?!那还在这儿和我磨蹭?还不快去!” 萧朔倒不着急,摇了摇头:“我进了宫,原也没什么胃口。与你在一处,便觉舒服些,才觉出饿。” 他不欲叫云琅跟着着急,要了几样简单吃食,转回榻前:“今日朝中情形,与你我预计大致不差。皇上有意磋磨我,其实并非坏事,你实在不必太过紧张。” “我何尝不知道?”云琅闷声道,“他弄这一出,就是想彻底驯服了你,好把殿前司给你辖制。” 云琅也知道今日就让萧朔在宫里跪着,跪上一夜再出来,效果才最好:“可我——” “你知我,并不亚于我心中知你。” 萧朔缓声:“此事不必多说,我自知何其有幸。” 云琅静了片刻,覆上萧朔手背,笑了下:“好。” “只是你担心得不错,今日之后,怕要添些麻烦。” 萧朔道:“你若有时间,府上防务——” “已经安排了,把我的亲兵跟玄铁卫混在一块儿。” 云琅点了下头:“宫中、太师府、侍卫司都不足惧,这个你放心。我所想的,是集贤殿那位杨显佑杨阁老一脉。” 云琅理了下思绪,大致将从开封府尹口中知道的事简略总结,同萧朔说过一遍:“如此施恩,笼络牵制寒门学子,是为动摇朝堂吗?” “是为分权。”萧朔稍一沉吟,“如今朝中,官员子弟荫补成风,几乎与科举录取成对半之数,为了腾出位置,有不少职官重复,已有庸官泛滥之像。” 云琅被他一点,也明白过来:“寒门苦读不易,一旦入仕,定然惕厉警醒,一扫颓唐庸怠之风。” 云琅想通此事,举一反三,也大致明白了那时蔡老太傅所说的:“这个时候又有职官重复,相当于各占一半。对上那些承祖荫的官员子弟,甚至可能一举反制……” 萧朔点了点头:“虽然讽刺,却大致不差。” “依开封尹说,这些寒门子弟,也未必便全都甘心被挟制驱使。也有一心为国为民的,仍苦撑不退。” 云琅道:“他已答应了帮我们甄别鉴选,回头你看一看,是否信得过。” 萧朔拿过盏茶,喝了一口:“好。” “饭怎么还没好?”云琅看了萧朔半晌,皱了皱眉,忽然扯开话头,“催一催,上些点心也行……” “点心不能当饭吃。”萧朔有心板板他这个毛病,以身作则,“我也并不很饿。” 云琅不服气:“怎么不饿,你都饿得喝茶了。” “……”萧朔将手中茶盏放下:“我若水米未进跪上一宿,明日顺理成章昏在殿内,自然会被他延医用药、安抚施恩,只要顺势低头,殿前司的都指挥使便能落在头上。” 云琅挑刺:“你都饿得开始说正事了。” 萧朔平了平气,看着云琅:“是谁先要说正事?看来你也饿得不轻,该与我一道吃些。” 云琅心说谁要吃这个,耳朵红了红,不再胡闹:“你是说,如今我不由分说将你弄出来,便又添了波折……” 云小侯爷有心找茬,好话从来不能好好说。萧朔心平气和望着他,抚了下云琅发顶,温声道:“你忍不下去我受折辱、折心志,替我周旋,助我脱身。” 云琅被他掌心暖着,一时没找出新茬来,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抿了下嘴角。 “此事一出,驳了皇上的面子事小。” 萧朔道:“今日由杨阁老出面,硬保我出宫。如今皇上是否会因此忌惮于我,以为我是他的人,此事还要你来衡量。” “不会,聪明人最爱怀疑来怀疑去。”云琅笃然道,“你可记得当初开封尹受罚?在开封府前被明诏申斥,杨阁老也不曾管。” “在我们这位皇上眼里,但凡已是他们一方的人,杨阁老是不会出面保举的。” 云琅道:“他们保你,恰恰因为你不是他们的人,有意施恩、拉拢于你。” 萧朔沉吟片刻,点了下头:“原来你计划在了此处。” “我和他拉锯这些年,该看的都看了个遍,总不能一点后手也不留。”云琅笑笑,“当初暗门行刺之事,只你一个口说无凭,皇上还可能不信。如今杨阁老的恩已施到了脸上,他再不急……多半是装的。” “在府上等着就是了。” 云琅挪过去,把萧朔往外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着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大印自己掉你脑袋上。” 萧朔被他催得无奈,敛衣起身,要出门去问。 “给我带半份雕花蜜煎,我要金桔嫩笋的,还要半碗甘豆汤。” 云琅见缝插针:“还要半盘子的熟笋肉淘面,这个是正经吃食,你别总训我。” 萧朔看他半晌,唇角抬了下,停住脚步:“府上都只有整份整碗,没有半份的。” 云琅硬邦邦地清嗓子:“我如今脾胃未复,吃不下一整份。” 萧朔点了下头,从容道:“吃不下便搁着。” 云琅就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一阵气结,照着萧小王爷申斥:“成由勤俭破由奢,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我素来不解风情,你若想和我一起吃,直说就是。” 萧朔压不下笑意,从容回了榻边,缓声道:“若再大半夜背这个,连半份也没有了。” 云小侯爷来了脾气,不吃便不吃,铮铮铁骨:“饱时省一口!饿时得一斗!兴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 萧朔看着他雄赳赳乱背,清了下喉咙,低头轻声笑出来。 云琅还在搜肠刮肚,看见萧小王爷眉宇间的轻松柔和,心底猝不及防地一戳。 萧朔只是陪他胡闹,倒不真缺云小侯爷这一口吃的,正要起身叫人去弄,见云琅面色有异,心中一紧:“不舒服?” 云琅啊了一声,按着胸口一头倒在榻上。 萧朔不知就里心底骤沉,过去要查看,忽然被云琅扯着胳膊,一把拽翻在了榻上。 萧朔仍担心着他伤病,结结实实摔下来,仍一手牢牢将云琅护了,蹙眉沉声:“胡闹!” “没这等不结实。”云琅不以为意,腾挪了个身,绞着萧小王爷的胳膊便往榻角怼,“别还手,我练的是战场搏杀,回头不小心卸了你的膀子……” 萧朔一腔担忧被云小侯爷喂了大宛马,咬紧牙关,顺势拧身辗转,钳制住云琅,去卸他的衣带。 云琅万没想到萧小王爷这一手竟已如此纯熟,一时大惊,回手便去护着裤子:“我伤势未复!哪里都疼!一动就吐三升血!你冷静些,不可与我计较——” 萧朔半分不与他计较,径直将云琅衣带卸下来,按着双手制在背后,扯了薄裘三两下裹严,结结实实拿衣带绑在了一处。 云琅被他反制,捆了两只手撂翻在榻上,身心复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身上是斩将夺旗的功夫,怕伤着我,不敢与我动真章。” 萧朔拿过软枕,裹了毯子垫在云琅身后,免得压住背后缚着的双手:“我却不必顾忌,故而比你占了便宜。” 云琅动了动手腕,感觉着布条下头还严严实实垫了一层的柔软裘皮,心说这可真是太没顾忌了,捉兔子只怕都比萧小王爷下手狠了十倍。 他挪了挪,索性换了个舒舒坦坦的姿势,面上仍撑着嘴硬:“知道占便宜,还不放开我,你我重新公平一战?” 萧朔淡声道:“你我之间,连命都在一处,何须公平。” 云琅莫名瞪圆了眼睛,既觉得萧小王爷好不讲理,却又被这话里全无掩饰的偏袒亲近戳得反驳不出,一时竟说不出回话:“我——” “你要吃雕花蜜煎,金桔嫩笋的。”萧朔道,“金桔要今年十月的,用盐梅卤,红浆里要浸腊梅金桂提香。雕成花球,还要拿蜂蜜渍过的嫩笋雕出来嫩叶。笋要冬笋,三日内新采的……” “打住。”云琅刚训完萧小王爷,被他赧得面红耳赤,“我当年原来这么烦人吗?” “你自小跟着先皇后用膳,先皇后又宠你,但凡有好的,第一个叫你来尝。” 萧朔道:“这些门道你并不清楚。只是若不这么做,你就嫌味不对,平白污我手艺不好。” 云琅错愕半晌,坐起来看着他:“我当初不过是挑了挑,说你做得不如醉仙楼的大师傅,你就记仇到了现在?” “你这是还去醉仙楼,把人家的秘传菜谱都给抢来了吗?” 云琅有些费解:“你这些年是不是光拿本子记,日日翻扯我当初都干过些什么了?” “我若不记。”萧朔轻声道,“如何熬得到现在。” 云琅一时不查,又被萧小王爷一句话戳穿了心肺,胸口跟着扯了扯,没说出话。 “这话也是故意说来叫你心疼的,免得你记恨我绑你,半夜又将我捆上。” 萧朔去吩咐了,叫厨下按着云小侯爷的口味准备:“你方才盘算的,其实还不够。” 云琅还在想萧朔那句话,勉强回神,抬了头:“怎么不够?” “你我一块儿吃,放在话本里,都只是前三回的手段。” 萧朔已看过不少上册:“我已整理过了,还有要我亲手喂你的,要我含在口中,要你上来自己吃的,要你先吃了,我再从你那里尝——” “小王爷。”云琅盘膝坐着,神思恍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肩颈往上,允许各书铺撰写印刷。” 萧朔看他半晌,起身接了下人送来的点心甜酿,不叫人在屋外伺候,合严了门:“我若不知道,为何要将你绑上?” 云琅:“……” 云琅干咽了下,不着痕迹往后挪:“我当初的确告诉过你,练要动手的东西,不能光是将诀窍死记硬背,还要勤加实践。” 萧朔:“自那之后,我日日谨记。” 云琅悔之不及:“但我那时说的,是你那一箭射飞了端王叔帽子的暴雨梨花箭术,还有你一枪扎穿了端王叔袖子的乱披风枪法……” 萧朔点了点头:“这些也都在练。” 云琅当机立断,将手从布条里转瞬脱出来,扒开书就往窗外跑:“老主簿!劳您带人过来!我有急——” 话音未尽,已被重新合上的窗户彻底掩了个结实。 …… 如今形势不比以往,老主簿正按照云琅白日里给的布防图,带着玄铁卫重新布置王府防卫。 走到花园处,恰好隐约听见了随风吹来的缥缈喊声。 玄铁卫不曾见过云琅这般语气,有些紧张:“可是云小侯爷有什么危险?要不要去看看?” “不要。”老主簿心中高兴,乐呵呵摆了摆手,“云小侯爷正同王爷在榻上打架。” 玄铁卫愕然瞪圆了眼睛:“这要帮哪一边?我等——” “帮什么?这是王爷和小侯爷自己的事。” 老主簿恨铁不成钢,指了下窗户上映着的隐约人影:“王爷刚要了吃的,一会儿便会亲自喂小侯爷。等小侯爷含着一口咽了,便不给下一口,等着小侯爷自己来要。” 玄铁卫听得悬着心:“小侯爷若是要了呢?” “若是真想要吃,就自己来想办法。”老主簿笑呵呵道,“等小侯爷想出来了办法,王爷便会制住小侯爷,叫他不能乱动,去尝小侯爷吃的可有什么不同风味……” 玄铁卫听得越发紧张,悬着心压低声音:“然后呢?王爷还会怎么做?” 老主簿笑吟吟:“然后——” 话音未落,书房里已叮咣响了一通。一道矫健白影踩着窗棂,拖着根不知是做什么的布条,掠过假山,转眼没了踪影。 这之后隔了片刻,才又有一道身影在屋内榻下站起身,自窗沿翻出书房,四处望了一圈。 老主簿:“……” “然后。” 老主簿举目张望了一阵,有些惋惜,叹了口气:“王爷就要叫我们过去,满王府找云小侯爷。把人哄回来,自己去偏殿,睡这明了心迹后的第一个晚上了。” 第五十四章 表明心迹的第一日, 琰王带着玄铁卫在府内找了半宿,终于在王府围墙上寻到了云少将军。 琰王不假于人,亲手将少将军哄下来, 送回了书房。 次日一早, 琰王自偏殿起身,用了半份金桔嫩笋的雕花蜜煎、半碗甘豆汤,半盘子的熟笋肉淘面。洗漱收拾妥当,读了一刻的书,被圣上亲派来的传旨太监恭恭敬敬请进了宫。 “听公公的口风, 应当是要同王爷提殿前司辖制的事。” 老主簿怕云小侯爷担心,特意过来报信:“您料的真准,当真是王爷好好睡了一觉、好好吃了顿饭,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大印就掉下来了。” 云琅坐在墙角, 捧着茶杯:“我知道。” 老主簿细心道:“与戎狄割地的事, 说是如今尚且没能明朗, 但皇上已经有意搁置了。按您和王爷的布置, 年后大抵就有回音。” 云琅抿着茶, 叹了口气:“这样。” 老主簿:“别的应当也没什么, 王爷说了, 事妥了便回来。” 云琅心事重重:“好……” 老主簿有些担忧:“您可是还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倒谈不上。”云琅看着围着窗户忙忙碌碌的玄铁卫, 心情有些复杂,举起了个桌上散放着的木制零件, “您能告诉我, 这是什么吗?” “这个?”老主簿仔细看了看, “您常翻窗子,可能不曾留意过,这个通常装在窗户上, 叫插销……” 云琅:“……” 云琅:“我知道,我还知道窗户上开的那个叫插孔。” 老主簿怔了下:“那您——” 云琅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桌上还有一模一样的十三个?!” “不用挡,我看得见!” 一大早玄铁卫就带着钉锤木锉来了书房,云琅看了一早上:“他们已经往窗户上装了十七个了!我一个一个数的!” 老主簿咳了一声,讪讪又挡了下:“您不用管这个……” “萧小王爷不是亲口说了,无论到什么时候,永远给我留一扇窗子吗?!” 云琅拍案而起:“还说府上所有窗子的插销都拆了,就只为了有天我能回来,来去自由!”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云琅切齿,“干什么一个窗户上装三十个插销?我又不会跑!我——” 老主簿昨晚还帮忙扶了梯子,挡着玄铁卫,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云琅张着嘴:“……” 云琅咬牙撂了茶杯:“我又不会跑远!” “是是。”老主簿心说若非您已跑远到了围墙,王爷也不会不得已行此下策,有备无患,“您惦着王爷,如何还会再走?是咱们王爷关心则乱,太过紧张了。” 云琅被人点破,闷闷不乐坐回去,顺走了两个还没装上的插销。 老主簿看着这两位小主人长大,很是熟练,当即又拿了一箱子过来:“小侯爷收好了,等王爷回府,便拿这个砸王爷出气。” “……”云琅平了平气,坐正了推开:“这倒不用,我们两个都早不是三岁稚子——” 老主簿抱着插销箱子,义愤填膺:“在榻下撒一地,王爷想上床,就自己踩着走回来。” 云琅手一顿,有点迟疑:“不必……” 老主簿放下箱子,一拍桌案:“塞到被子下头,硌得王爷睡不着觉!” 云琅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过来抱起装插销的小箱子,找了一圈,扒拉着藏在了床头的锦盒里。 老主簿看着云小侯爷烟消云散的郁气,压了压嘴角,飞快给玄铁卫打手势,趁机往窗户上牢牢装好了最后几个插销。 - 宫中,文德殿。 萧朔坐在殿外,脊间莫名凉了下,低低打了个喷嚏。 “王爷可是着凉了?” 常纪守在边上,关切道:“这几天是最冷的时候,要格外当心些,熬过去就好过得多了。” 萧朔身体并没什么问题,垂了眸:“无事。” 常纪看了一眼殿内:“皇上正同外臣说话,实在推不开,并非有意晾着您,等说完了,自然就请您进去了。” 昨天情形那般凶险,幸而勉强含混了过去,却也未必就能高枕无忧。 常纪担心萧朔再与皇上起什么争执,犹豫了下,还是低声劝道:“如今皇上既然有意,您也不妨顺势而为,免得让有些人……” “常将军慎言。”萧朔打断他,“将军照应,本王心领。” 常纪怔了下,不及开口,殿外已响起了侍卫司都指挥使高继勋请见的通报声。 常纪一身冷汗,立时闭牢了嘴。 高继勋脸色阴沉,不管内侍太监仓促阻拦,进了殿便径直要往内殿里闯。 常纪奉命守在门口,忙过去拦:“高大人,圣上正见外臣,不便相见——” “什么外臣?”高继勋沉声道,“昨日皇上怎么说的!如何今日又忽然变了卦?!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子,这些年分明都空悬无人,我与太师府举荐几次,说是太过要紧,也没一个允下来的!” “高大人!”常纪低喝了一声,咬了咬牙,“琰王就在此处,大人说话多少看些分寸。” 高继勋神色格外倨傲,扫了一眼旁侧静坐着的萧朔:“原来琰王在这儿,本将军竟没看见……失礼了。” 高继勋语气不屑:“多说一句,琰王若要节制殿前司,只怕如今这点本事——” “高大人好胆色。”萧朔淡声道,“当初琰王府搅乱法场,侍卫司无一人敢阻,高大人噤若寒蝉。想来也是因为本王派的人太不起眼了,高大人竟没看见。” 高继勋被他反诘,一阵恼怒:“住口!” 高继勋咬了咬牙关,打量他一圈,慢慢压了火气,冷笑道:“你莫非还以为,自己能如过去一般,仗着圣上撑腰有恃无恐么?若有一日圣眷衰迟,恐怕你——” 萧朔抬眸:“恐怕如何?” 高继勋神色讥讽,扫了他一眼,不再多说,回身朝常纪道:“我得了些消息,是集贤阁杨阁老那边的事,急着要见皇上。” “的确不行。”常纪摇摇头,“皇上如今当真见着人,纵然要召见,也要有先来后到……” “放肆!”高继勋沉声呵斥,“我来是有正事!皇上说了,但凡那边的消息,一律不可耽搁,你一个金吾卫将军也敢做主拦人?” “非是末将擅自做主。” 常纪拦在门口,静了片刻才又道:“此时里头坐着的人,正就行刺一事给皇上个交代……大人想好了要进去么?” 高继勋愕然抬头,脸色变了变。 常纪看他一眼,转身回去,合了外殿的门。 “慢着。”高继勋一把扯了常纪,皱紧了眉,“怎么会……他不是从不入京的吗?皇上又未下诏,如何——” 常纪摇了摇头:“我只奉命护卫皇上,其余的事纵然知道,也一概不明就里。高大人找我商量,还不若去找太师。” “况且。”常纪被他拽着,看了一眼,低声道,“琰王就在此处,您若不知忌讳,自可嚷得再大声些……” 高继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紧牙关,退开几步松了手。 正僵持时,内殿终于开了门,内侍躬身走了出来。 “公公!”高继勋眼睛一亮,快步过去,“皇上可见完人了?我有要事,急着面见皇上。” “方才见的来客,已由金吾卫护送着,由侧厢送走了” 内侍行了个礼,不急不慢道:“皇上要见琰王,请琰王即刻进去。” 高继勋愣了下,有些错愕:“可是——” “高大人。”内侍道,“皇上命您好好想想,‘若有一日、圣眷衰迟’是什么意思。” 高继勋立在原地,他不曾想到这一句竟也能立时传在皇上耳中,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一时几乎满背冷汗,半句话也再说不出。 内侍不再多说,客客气气将萧朔请进了内殿。 萧朔起身,随着内侍进了内殿。入眼清净,已早不见了那位“外臣来客”。 皇上正靠在御榻上,由两个年纪轻些的宫人慢慢揉着额头。 萧朔停在门口,俯身要跪:“臣——” “好了,跪什么。”皇上惫声道,“朕昨日气糊涂了,你也跟朕一块儿糊涂?” 萧朔静了片刻,并不说话,起身走过去。 有内侍布好了座位,将桌上茶水杯盏撤净,尽数换了全新的,悄然退在一旁。 “昨日之事,是朕罚得重了。” 皇上缓缓道:“可你也的确不懂事,给朕添了不少的麻烦……你心里可清楚么?” 萧朔垂眸:“不清楚。” 皇上看他半晌,眼底神色一闪而过,语气微沉:“你还真是很像你父亲……” “微臣愚鲁。”萧朔道,“皇上若不将这句话说明白,臣便当褒扬听了。” 皇上顿了下,倏而醒神,失笑:“看你这话——原本也是褒扬,叫你想到哪儿去了?” 萧朔并不反驳,仍垂了眼,坐得漠然不动。 皇上方才心中烦躁,又被萧朔这幅冥顽不灵的样子所激,一时竟险些漏了真意。他此时方回过神来,定了定心,压下念头:“罢了……你与朝堂一窍不通,倒也不能全然算是你的错。” 皇上示意内侍,倒了盏茶递过去:“说罢,你心里如何想的,朕也听听。” “臣没想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割让燕云边境罢了。” 萧朔道:“父王的英武才干、赫赫威名,臣半分也没能守得住。若是再连父王打下的城池也守不住,只怕无颜再苟活于世。” “胡说什么。”皇上皱了皱眉,轻叱了一句,“你又听了什么人乱嚼舌头?” 萧朔低头:“臣妄言。” 皇上叹了口气:“朕不是训你……你要守边境也好,赞同重订边境议和也罢,都并非最要紧的。” 皇上看着他,蹙了眉道:“千里之外的事,纵然要紧些,又何必这般激切,在朝堂之上吵得不死不休?区区边境,去也好留也罢,不妥再议就是了。这般全无章法闹成一团,又是在冬至大朝,岂不是令皇家颜面扫地、整个朝堂也难免蒙羞么?” 萧朔眼底冷了下,敛目掩净了,低声道:“原来陛下说得是这个,臣明白了。” “你虽有品级,却还未入朝掌事,这些事都无人教导。不懂这些,倒也不该苛责于你。” 皇上笑了笑,神色无奈:“昨日之事,是朕处置得偏激了,朕同你赔礼。” 萧朔摇了摇头:“跪一跪,叫臣长个记性罢了,又没什么事。” 皇上见他总归识趣,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喝了口茶,又笑道:“朝堂之上不比以往,朕再偏袒,若半分也不处置你,总归不妥。你能体会朕的心思,朕便觉得甚是欣慰。” “至于你方才所说,没能守住你父亲的威名,也不过是你如今年纪尚幼,不曾掌事罢了。” 皇上道:“若再有人拿这个刺你,你只管来同朕说,朕替你撑腰。” 萧朔躬身行礼,应了句是。 皇上摆了摆手,叫来内侍,拿过一块腰牌:“不过朕倒也被提了个醒,你如今的年纪,也该管些事,不能随着性子想逍遥便逍遥了。” 萧朔抬眸,看着皇上手中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腰牌。 那块腰牌是纯金制的,已显得颇陈旧。沉甸甸压在手里,其下坠着的红穗也已褪了大半颜色,只在几处有格外深的痕迹。 “朕原本想给你做个新的,后来想想,你大抵更想要这个。” 皇上缓声道:“你应当也知道,自朕当年替先帝代理朝政起,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便始终空置着,这些年来,就只有都虞侯代管。” 萧朔看着那块腰牌,繁复朝服下的肩背绷了下,袖中的手无声紧攥成拳,重新垂下头。 皇上的声音仍响着,像是隔了层薄雾,落在他耳边:“当年之事,你知道的大抵就没这般清楚了。这殿前司,本是由你父王节制的。” “后来京中事多,禁军、朝中事务繁忙,你父王管不过来,就把殿前司分给了朕。”皇上慢慢道,“自那之后,这块腰牌便一直放在朕这里……谁也不曾想到,后来竟出了事。” “那时朕也如你今日一般,只是个管不了什么事的闲王,人微言轻。本想豁出去,索性命殿前司去救人,却被人拦了。” “殿前司险些叫朔方军当场扑灭,就连这块腰牌,也一度被镇远侯的余党所夺。” 皇上道:“还是高继勋去调了同属禁军的侍卫司,及时赶到,才得以解围。” 皇上叹道:“那时侍卫司中暗卫远不如今日多,战力不足,纵然合力围攻,却也只拼死伤了他当胸一剑,夺回了这块……” 萧朔倏而抬眸,眼底利芒几乎破开压制,又被死死拦回去。 皇上有所察觉,蹙了下眉:“怎么了?” “臣今日才知道……此中始末。”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将血气硬生生逼回去:“一时失态,冒犯陛下。” “冒犯什么,朕当时只怕比你更失态。。” 皇上哑然:“朕也时常想,若是那时候,殿前司仍在你父王手中,朔方军又如何拦得……” “陈年旧事。”萧朔哑声道,“皇上不必再说了。” 皇上细看了他一阵,见他眼底怆然不似作伪,放下心,温声道:“你不愿听,朕便不说了。” 皇上握着萧朔的手,将那块腰牌递在他手里:“今日起,殿前司便交由你辖制,由你替朕守着皇城。” 萧朔慢慢攥紧了那块腰牌,静坐一阵,跪下谢恩。 “朕已传了殿前司的都虞侯,叫他带你去陈桥大营,熟悉熟悉军务。” 皇上道:“今日起休朝,正月十五开朝时,朕便要考评你这都指挥使做得如何了。” 皇上看着他:“那时,你便不是朕的内侄,是朕的臣子。朕在朝堂之上,也会按君臣之礼来管束你,知道了吗?” 萧朔:“知道。” 皇上终于满意,点了点头:“去罢。” 萧朔起身,由内侍引着出了内殿,又由常纪率金吾卫护送,一路出了文德殿门。 “殿前司这些年,几乎都没什么大的变动。” 常纪陪着萧朔,给他透风:“都虞侯职权都低了一级,被侍卫司高将军压得很死,进退两难卡了这些年,盼着来个都指挥使还来不及,不会为难王爷。” 萧朔握着那块腰牌,阖了下眼,抬手用力按了下眉心。 “皇上将殿前司交给王爷,也是因为这些日子京城只怕不安生,一个侍卫司左支右绌,力所不及。” 常纪悄声提醒:“往常京城里被烧了几家铺子、砸了几处店面,都是寻常小事。如今若再出这些事,只怕都是要被申斥责罚的。王爷这些日子万不可懈怠,少说要打点精神,撑过十五再说……” 常纪低声说着话,一眼扫见萧朔袖口沾的隐约血色,心头一滞,停下脚步。 萧朔垂了视线,格外平静:“多谢常将军提点。” “王爷。”常纪道,“当年之事——” 萧朔打断:“不必说了。” 常纪默然了半晌,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是。” 萧朔只想回府见一见云琅,却又要去见等着的都虞侯,心中压着的念头纷乱翻扯,又被格外冰冷地尽数牢牢压制回去。 “殿下。”常纪送他出门,身形交错时,终于将话说出来,“皇上……已与殿下有了嫌隙,将此物给殿下,诛的是殿下的心。” 常纪俯身,低声道:“殿下留神,切莫入套。” 萧朔闭了下眼睛,慢慢攥紧了那块殿前司的腰牌。 殿前司。 陪着云小侯爷胡闹,满京城装作找人、又悄悄留着后路把人放跑的殿前司。 封城三次、千里追袭,将京城翻了几遍。被挤兑了多少次,一再罚俸叱责,也睁着眼睛找不着逃亡的少将军的殿前司。 萧朔垂眸,看着在陈桥大营外饱浸过云琅的血、又在狱中送端王辞世的腰牌。他攥着袖子,慢慢拭净了上面割破掌心留下的血迹,理顺流苏,慢慢系在腰间。 常纪终归不能再多说半句,躬身行礼,目送了萧朔出门。 第五十五章 殿前司的都虞侯守了半日, 终于等来萧朔,没半分耽搁,将人领去了陈桥的驻兵营。 “兄弟们早盼着殿下能回来执掌。今日听了些消息, 个个坐都坐不住。” 都虞侯引着萧朔, 边走边道:“只可惜这些年,殿前司这些年几乎闲置,旧部也都被打散重置,要整顿起来怕也需些工夫。” 都虞侯笑了笑:“殿下大概已不记得末将了。末将叫秦英,是连胜连将军的部下, 当初也曾在朔方军中待过一年,做到过都尉……” “记得。”萧朔道,“你是宁朔的骑兵都尉,打过好水川之役。” “中九箭, 斩首十七人, 带所部歼西夏左翼铁箭营。” 萧朔扫过一圈破败营房, 敛回视线:“随军回京养伤, 领军功入的殿前司。” 秦英愣了下, 有些诧异:“殿下如何连这个也——您已调了枢密院的归档不成?” “只是有人曾将你们托付给我, 当时一并附了些卷宗罢了。” 萧朔问:“殿前司这些年, 被克扣了多少军饷银两?” 秦英立了一刻, 自嘲扯扯嘴角,低声道:“原来……当真还有人记得殿前司。” 秦英很识趣, 清楚萧朔不愿在此事上多说, 也并不多问, 随着他往前走:“军饷银两欠了多少,早算不清楚。纵然不罚,大半也都还没到我们手中, 便叫层层剥净、榨干了油水。” “熬不住的都走了,或是找门路去了别处,或是还乡做些小买卖。街口那家卖环饼煎茶的铺子,就是咱们一个散祗候回家开的。” 秦英笑道:“这些年,弟兄们倒也习惯了这等情形。总归糊口尚够,有家室的,大家便都帮衬着些,过得倒也不差。” 萧朔听着他说,停在演武场外,看了看里面正训练骑射的兵士。 “这些话殿下只听听,心中有数就是。” 秦英看他神色,忽然想起件事,忙又道:“若是军饷上受了委屈,切不可与枢密院再起冲突了。” 京畿之地,向来没什么事能瞒得结实。冬至大朝的争执早在城里传开,说法虽然纷纭,却总归大致差不出太多。 这几日京中百姓议论得最多的,就是琰王与虔国公为了同戎狄议和的条目,竟在大朝之上,当着皇上的面便同枢密院那些官老爷吵翻了天。 “弟兄们……听说此事,高兴得夜里个个睡不着。” 秦英低声道:“殿下不失先王爷昔日风骨,是家国之幸。只是……” 萧朔看着演武场中:“只是什么?” 秦英静了片刻:“当……先自保。” 萧朔眸底暗了一瞬,没说话。 他方才便看见了某样东西,此时彻底看清,径直绕过木栅,朝演武场里走过去。 “此次是皇上不与殿下计较,反倒将殿前司还给了殿下。” 秦英咬了咬牙,追上去:“若是往后,再有这等冒犯天威之事,当真惹怒了皇上,岂非又是一场当年——” 萧朔停下脚步,漆黑眸底被什么猛地一撞,隐隐泄出些如刀的凛冽杀意。 秦英叫他周身冷冽一慑,心头一跳,下意识驻了足。 “我心中有数。”萧朔低声说了一句,走过去,拿起剑台上的一柄无锋重剑,“此事不必再提。” 秦英低声道:“是。” 秦英出身行伍,也不少在沙场拼杀,竟仍被方才那一瞬所撼。他此时心中仍有些余悸,在一旁站定,又特意细看了看。 萧朔端详着那柄剑,方才的杀机一闪即逝,此时已只剩下了平日里的冷淡漠然。 若是不细看,几乎要以为那一瞬只是眼花的错觉。 “殿下喜欢这柄剑?” 秦英压压心中念头,走过去,接过剑看了看:“这是宫里将作监特制的,仿的是古剑巨阙,虽然看着寻常,其实比普通长剑重得多,禁军也只制成了两柄。” 萧朔看了看,伸手去碰剑锋。 秦英神色变了下,忙将他拦住:“殿下不可!” 秦英取过剑鞘,将剑仔细扣好,接过来:“这剑看着没开过刃,其实只是蘸火时额外加了一道,锋利得很,是专门拿来击杀重犯的。” 萧朔垂眸:“侍卫司那一柄,在何人手里?” “不好说,他们那边有暗卫,身手比寻常禁军高绝许多,谁用都是一样的。” 场边就有稻草假人,秦英握牢剑柄,出剑刺在草人胸口,借势一送一拧:“殿下看,剑刃有倒钩血槽。若是一击得手了,这样先拧转再回拉,不死也能去半条命。” 殿前司这些年没接下什么缉凶杀犯的诏命,这柄剑闲置着无用,又实在太过凶悍凌厉,索性就拿来镇了演武场。 秦英叫人将剑收好了,回来时却见萧朔仍立在稻草人前静静出神,有些不解:“殿下?” “将各班直、步骑诸指挥名录找出来,兵案、仓案、骑胄案的过往账册,法司卷宗,一并送去我府上。” 萧朔道:“明日寅时,演武场点卯。” 秦英一时几乎没能回神,错愕半晌,看着他没说出话。 萧朔淡声:“有难处?” “没有。”秦英倏而回神,摇了摇头,“只是——” 秦英静了片刻,低头咧嘴笑了下:“只是觉得,殿下此时的样子,竟叫末将想起了一个人。” 萧朔敛眸,将视线自草人被绞开的狰狞豁口上收回,朝演武场外走出去。 秦英跟上他:“殿下。” “父王掌兵,向来只叫属下姓名外号,从不说这些话。” 萧朔道:“你想起了谁,本王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秦英滞了下,攥了攥拳,还是追了几步:“殿下……听末将一言。” 萧朔被他扯住衣物,蹙了下眉,停在原处。 “当年之事……错综复杂。我等只是武人,一腔血气之勇罢了,许多事想不清楚。” 秦英垂头静了半晌,低声道:“可当年那个案子,唯独对殿前司和端王府,是全然不同的。” 萧朔眸底黑沉,像是不见底的深渊寒潭:“有何不同?” “当初云少将军究竟做了什么,为的是什么……于旁人,或许是一场冤案,一场阴谋,一场算不清的糊涂血账。” 秦英道:“可唯独对端王府与殿前司……这是场家变。” 秦英哑声:“自此一案,家破人离。” 萧朔立了一刻,转过身。 “谁对谁错,谁忠谁逆,我们都不知道,也分不清。” 秦英眼眶慢慢红了,哽了半晌,慢慢道:“可我们——” 秦英闭了眼,跪在地上:“还请殿下……对少将军,高抬贵手。” 萧朔背对着他,不见回应,身形漠然。 “云少将军是自家的人。”秦英膝行几步,“自家的人,打断骨头也有筋连着,有什么恩怨,关起门来好好问清楚……” 秦英咬紧牙关,一头死死磕在地上。 此处清净,少有人经过,除了风声过耳,就只剩下零星虫鸣。 不知隔了多久,他再抬头,眼前已不见了萧朔的影子。 - 琰王府早得了消息,回府的马车一早便守在了陈桥大营外。 老主簿不放心,特意亲自跟着车来接王爷。眼睁睁看着萧朔掀开车夫的斗笠检查了半晌,又在车厢上下内外,尽数一丝不苟地审视了一圈。 “王爷。” 老主簿跟着转了一圈,试图劝阻:“小侯爷的确没跟着车来,当真没藏在什么您看不见的地方……当真不在您给小侯爷做得那个暗匣子里头。” 老主簿看着王爷掀暗匣盖子,瞄了一眼只有五寸见方的暗格,小心提醒:“有些许小,小侯爷怕是藏进不去……” “……”萧朔合上暗匣,心平气和:“我知道。” 老主簿闭了嘴,守在车边,神色仍有隐约担忧。 “我不是——” 萧朔有心解释,按了下额头:“罢了。” 只是话本上说,两人里的一个出去做事,在上了回家的马车时,大都会发现些藏着的糕糖点心。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算是彼此间的小雅趣。 云少将军向来洒脱不羁,从来留神不着这些细节。不然也不会当了三年京城闺阁女儿的思嫁榜首,身边却只端王府世子一个,旁的半个人也见不着。 萧朔无心多解释,上了车阖目养神,静坐一阵,又吩咐道:“过龙津桥,观音院背后,绕甜水巷一趟。” 老主簿当初常走这条路,一听便想起来了:“您要带些点心回去吗? “他这几日又琢磨着糖水蜜饯,大抵是嫌药苦了。” 萧朔翻过那块腰牌,碰了碰:“街头那家的荔枝膏和糖丝线,没能要来方子,府上做不出味道。” 老主簿尚且记得当初的事,笑道:“当年咱们府上四处搜罗点心方子,闹得满京城都不得安生,好几家点心铺子去找先王主持公道。” “先王那时候还以为,您是要立志开家糕点铺。”老主簿道,“气得满王府追着您揍,结果一不小心,掉进了拿来装小侯爷的坑里,崴了脚三日才好……” 萧朔静了片刻,慢慢道:“父王那时追着我揍。” 老主簿心说莫非是因为您说话实在太慢,不敢擅言,顺势接着问:“是为了什么?” 萧朔:“是因为我的确立志要开家糕点铺。” 老主簿:“……” 老主簿从不知自家王爷志向这般广大,愣了半晌,一时竟颇有些余悸:“您那时总归也是王府世子……好好的,怎么想起了做这个?” “少时钻牛角尖罢了,没什么。” 萧朔闭着眼睛:“后来又想开酒铺,如今才知道,他要开的原来是带馆子的客栈。” “……”老主簿张了张嘴:“小侯爷吗?” 萧朔点了下头,垂眸道:“我若开了客栈,他会叫我当家的,还会叫我官人。” 老主簿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没忍心叫醒王爷:“这样。” 萧朔将云琅扒着门乱喊的情形提出来,细细想了一阵,抬了抬唇角,静静靠回去。 老主簿始终担忧他的心神,一时竟看不出半分不妥,反倒有些忐忑:“王爷?” 萧朔睁开眼睛:“何事?” “您今日心情不错么?”老主簿小心道,“皇上没同您说什么?小侯爷——” 老主簿回了神,忙闭上嘴,顿了顿又道:“小侯爷与我们在府里,还惦着宫中情形……” 萧朔点了下头:“皇上给了我父王当年的腰牌。” 老主簿心头狠狠一沉,跟着马车,没说得出话。 萧朔入宫后,老主簿带人在府上钉窗户,看着小侯爷忧心忡忡在书房里磨了几百个圈,担心得就是这个。 那块腰牌沾着过往淋漓的血,也载着太过幽沉的过往。 皇上那日没能靠罚跪折了琰王的心志,今日就会顺势赐下这一块腰牌,翻扯出过往从未痊愈的沉疴痼疾,来刺萧朔的心。 “谈及此事时,又说起了当年朔方军兵围陈桥大营的事。” 萧朔道:“我才知道,云琅的伤竟是他叫人下的手。” 老主簿愕然站定,脸色白了白。 “是种很古怪的剑,伤人后的创口看着不大,内里却会被剑刃倒钩搅开,又有暗槽引血,伤得极深。” 萧朔垂眸,看着腰牌流苏上早已洗不去的暗沉痕迹:“我看了在草人上刺出的伤口,若是高手施为,一剑便能去半条命。这等伤要彻底养好,少说也要卧床静养、一动不动躺上两三个月。” 萧朔道:“伤口挣开一次,便是前功尽弃,又要重新再慢慢调养。” 他越平静,老主簿反倒越不安,哑声道:“王爷,您心里难过,不妨发泄出来,别这般迫着自己……” “什么?”萧朔看了他一眼,将腰牌倒扣回去,“我不难过。” 老主簿放不下心,仍看着他。 “每次都是这样,我入宫,或是勾起心中怨愤,或是知道了些当年旧事,心思动荡六神不守。” 萧朔道:“然后他便要来开解我,使劲解数,设法哄我高兴。” 老主簿心中沉涩难解,却还是忍不住想了半晌,迟疑道:“您说的可是云小侯爷故意同您吵架,上赶着来碰您的瓷、说被您打疼了屁股,给您在后花园烤了头烤全羊,拿匕首扎着喂您,至今还剩大半头没吃完……” “是。”萧朔蹙了下眉,“莫非这些还不够叫他费心?” “……”老主簿无话可说:“叫。” 萧朔点了下头:“正是。” “我将他留在府里,要过得不是这等日子。” 萧朔道:“不是日日替我担忧,天天惦着我是不是这里牵动了旧事,那处翻扯了过往。自己一身病伤,还要来照顾我的心神。” 老主簿静了半晌,低声道:“您如何能这么想?小侯爷与您本就是相互扶持的。您困在府里,熬了这些年,如今小侯爷好不容易回来了……” 萧朔:“自当良辰美景,翻云覆雨。” “……”老主簿:“您知道翻云覆雨的意思吗?” “不知道。”萧朔从容道,“他懂得多,来日我再问他……如今我要做的,便只是眼下的事。” 老主簿想说话,抬头望了一眼,神色微变了变,堪堪闭上嘴。 “眼下要做的事,还有几桩。” 萧朔道:“如今我既已节制了殿前司,理当设法震慑戎狄,也该整顿殿前司这些年混乱的军制粮饷,重新恢复殿前司战力。” “此一项,只怕还要他来帮忙。” 萧朔不叫自己走神,凝神静思着:“今早皇上见的人,向来并非等闲。虽然身份不明朗,说得却是‘外臣’。” “京中所说外臣,不是地方官,便是藩属王爷。本朝王爵不世袭,亲郡嗣公,层层递削,不奉召不准进京,是藩属郡王以上才有的禁令。” 萧朔停了话头,敲敲车厢:“听懂了没有?我不知你哪些地方不清楚,若是一知半解,便自己打断问。” 老主簿微愕,忙扭头看了看:“王爷,您怎么——” “看你才是野兔子。”云琅刚掠到马车上偷听,头昏脑涨听了满耳朵的朝堂密辛,气急败坏掀了车帘,“不是在想事么,耳朵怎么还这么灵?” “我不曾听见,你的影子遮了一角窗户。” 萧朔静望他一阵,神色缓了缓,温声道:“进来。” 云琅颇不服气,看了看那一角窗子,想不通:“就这么点一小块!你如何知道就是我?若是随便飞来只家雀——” “那便显得我格外沉稳风雅,以草木花鸟为友,同只家雀也说得上话。” 萧朔看着他:“史书上那么多谋臣,又不是个个习武耳聪目明。你以为身手功力皆不如你的,平日要如何装得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云琅从不知这些诀窍,一时愕然,身心震撼按了按胸口。 “这几日冷,进来。” 萧朔抬手,将他自车厢外扯进来,在额间摸了摸:“等了我多久?” “谁等你了?”云琅匪夷所思,“我看了一个早上的玄铁卫安插销,又在榻上睡到现在。出去溜了个弯,恰好看见你的马车,便过来蹭了会儿马骑。” “……” 马车上的窗子只有布帘遮掩,封不住,萧朔不打算在此处同他谈这个,将云琅被风吹透了的外衫剥开:“既然这样,我车里的点心大抵是叫野兔子偷了。” 云琅:“……” “我今日特意买来,想回去的路上自己吃些。” 萧朔:“方才看,一片都没了。” 云琅:“……” 萧朔轻声道:“那酥琼叶,我一向最喜欢吃。前人诗作说,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 “停。”云琅尽力想了半天,“哪个是酥琼叶?” 萧朔不解:“野兔子吃的,你问什么?” 云琅张了会儿嘴,干咳一声,红了耳朵咬着牙:“那,那野兔子偷吃完了,同我聊了会儿天。” 云琅硬着头皮,豁出去了:“我格外沉稳风雅,以草木花鸟为友,尤其擅与兔子说话。” 萧朔看他半晌,唇角抬了下,伸手将云琅揽住,拥回冰冷胸肩。 “等会儿。”云琅撑着他,“酥琼叶到底是哪个?” 云琅今日跟着马车过来,在车厢里蹲守萧朔,不知不觉蹲饿了,便顺手摸了暗匣里的小零嘴吃。 这些东西都只能解馋、不能垫饥,云琅吃着吃着摸了个空,才发觉竟全吃光了,一时追悔莫及。 想要再去买,却忽然又遇上了桩有些要紧的事。 办妥了再回来,萧小王爷竟就这般同他翻起了旧账。 “你同我说说。”云琅耳根发烫,磕磕绊绊道,“我……同那野兔子商量商量,叫它还你一份。” “难买吗?是哪家的独门点心?用不用排队?”云琅暗自盘算,“我明早和野兔子准备去殿前司的演武场看看,正好去帮你买了……” “我自去便是。”萧朔抚了下他的额顶,静了片刻,又道,“殿前司的人很惦着你。” 云琅不料他忽然说起这个,怔了怔,低头哑然:“是,殿前司就没一次抓着我的。我那时自房顶上滚下来,就掉在他们面前,他们一个个死瞪着我,硬说没看见叛逆。” “那时天黑透了,火把烧得烫人。” 云琅声音压得极轻:“他们将我推走,对我说……快跑,往家里跑。” 萧朔眸底微微颤了下,肩背微绷,抬眸看着他。 “但仍不能叫他们知道。” 云琅扯扯嘴角,笑了下:“我如今平安无恙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凡不相干的一律决不能透露。” 两人早商定了这些,萧朔心中有数,闭了下眼挪开视线:“殿前司纵然是父王旧部、纵然这些年都对你暗中回护,却毕竟人太多,眼太杂。哪怕只混进去一个半个的宫中眼线,此事一旦交了底,也势必后患无穷。” “等诸事了了,我去请他们喝酒。” 云琅随手扯了块布,往上头划拉着记了个提醒,敛回心神,笑道:“正巧,我也有件事要和你说。” 萧朔很想知道自己的袖子还能做哪些事,将袍袖敛回来,晾干墨迹拢好:“什么事?” “你说今日皇上见了个外臣,中间没听懂,最后这外臣大抵是哪家藩王。” 云琅: “是不是?” 萧朔眼看着云少将军破罐子破摔,静了片刻,忍回去了重给他讲一遍的念头:“……是。” “不奉召进京的藩王,别的路子只怕查不到。”云琅沉吟,“今日侍卫司放进城里的马匹商人,明日你带殿前司接管城门防务时,再挑出来,暗地里排查一遍。” “排查的时候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他们的马鞍下面全藏了利剑劲弩。” 云琅道:“那些全是千锤百炼的战马,这种马离不开主人,主人若死了,也会跟着绝食而死。既然今日有马队,定然还有精锐府兵走别的路进了京。” 萧朔静听着,缓声道:“你便是去追查这个了?” 云琅险中求胜惯了,被他一问,才反应过来,下意识便有些心虚:“我跟得隐蔽,他们定然不能察觉……” 萧朔望着他,扶着额角,用力按了按。 “虽然有点小破剑小破驽,也没多吓人。”云琅尽力找补,干巴巴道,“我一撅就能撅折。” 萧朔按着额角,阖上眼。 云琅自投罗网,咳了一声,不等萧小王爷越练越熟地抬手绑人,掉头就窜出了马车。 老主簿吓了一跳,忙追了几步:“小侯爷!慢些,留神伤着——” 云琅已掠出了马车几丈远,警惕回头,却仍没见着半分动静。 老主簿神色也有些茫然,来回望了望,悄悄朝云琅做着口型询问。 云琅不很习惯,绕着马车徘徊了一阵,慢慢绕回来:“萧朔?” 车里静悄悄的不见回应,云琅咽了下,又往回挪了几尺:“萧小王爷?” 老主簿满腔忧虑,又不敢贸然掀了车帘打搅王爷,急得团团转。 云琅横了横心,抬手就去解腰带。 “小侯爷!”老主簿肝胆俱裂,“不至于此!” 老主簿牢牢按着云琅,沧桑桑白发横生:“您这是干什么?还没回府,虽说此处僻静……” “自缚双手啊。”云琅莫名,“我外衫方才被他脱了,衣带在车里呢。” “那也——”老主簿守着两位一个话本没看全、一个话本没看懂的小主人,愁得跺了跺脚,“那么多法子,如何不能想些风雅闲趣的……” “我如何不想风雅闲趣!”云琅委屈死了,“怪我?!他不告诉我酥琼叶是什么!” 老主簿愣了下:“酥琼叶,您不知道?” “我如何知道……还嚼作雪花声,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般风雅?” 云琅咬牙:“我弄个雪球,压成饼塞他嘴里行不行?” “只怕不行。”老主簿低声道,“酥琼叶是将隔夜的馒头切成薄片,涂上蜂蜜、牛乳、熟油制成的芡料,在火上烤酥,再散去火气……” 云琅:“……” 老主簿:“?” “烤馒头。”云琅道,“嚼作雪花声。” 老主簿张了张嘴,咳了一声:“……是。” 云琅抱拳:“知道了。” 老主簿一时拿不准萧朔心思,忧心忡忡看着云琅戴上斗笠掩去头脸,解了匹拉车的大宛马,一路绝尘而去。 少了匹马,马车走得比方才更见慢腾。 老主簿跟着马车,屏息走了一炷香的工夫,远远见了个策马回转的人影,眼睛一亮:“小侯爷——” “卖没了,换了一个。”云琅随手扔了缰绳,掠下马背,片刻不停地钻进了车里,“快,张嘴。” 萧朔头疼得厉害,靠着车厢,正尽力敛着心神。他已下了决心,绝不再叫云琅替自己有半分担忧,闻声蹙了蹙眉,撑着睁开眼睛:“你——” 云琅眼疾手快,从纸袋子里摸了个东西,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抬手牢牢捂住。 萧朔及时撑起身,堪堪没被云少将军徒手噎死:“什么?” “炒黄豆,刚炒的。” 云琅总算弄懂了他们风雅贤士的套路,举一反三,郑重扶着萧小王爷的肩:“快点,嚼出惊雷响了吗?” 第五十六章 马车停在府外, 琰王殿下匆匆下车,匆匆进了府门。 玄铁卫少有见到王爷这般行色匆忙的时候,有些纳闷, 要警惕防备时, 云小侯爷已自车厢里跳了下来。 没穿外衫,左腕缠着条微皱的衣带,右手攥了个散着炒豆香气的纸包。 身法干净利落,追着王爷,一路撬开门进了书房。 玄铁卫彼此对视一眼, 纷纷释然,蹲着墙根悄声谈论几句,各自忙活手上的事去了。 …… “我说酥琼叶,的确是为了捉弄你。” 萧朔被云琅在书房里堵了个结实, 坐在榻上, 靠着装了整整三十个插销的窗子:“但你手中的东西, 也确实吃不出雷声。” 萧小王爷自己吩咐的将插销锁严, 推不开窗户, 咬了咬牙:“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 云琅气乐了, 他屈膝抵着榻沿, 严严实实拦着萧朔, 把人按在榻上不准跑:“我不过给你买点零嘴,你就要把我绑上!” 两人一个硬要塞、一个硬不肯吃, 在车里打了一小仗。 车厢再宽敞, 终归不够辗转腾挪。云琅仗着身法灵巧占了些便宜, 正要趁机还手,马车便好巧不巧地停在了府门前。 当着玄铁卫不好胡闹,云琅有心给琰王殿下留些威严。一不留神, 手上一松,就叫萧朔一路匆匆避进了书房。 “不行,让我绑回来。”云琅又气又笑,扯着萧朔不准动,“还想把门插上!王爷当真好威风……” 萧朔要挡,视线落在云琅挣乱的领口,眼底微凝了下,抬起的手慢慢放下来。 云琅眼疾手快,趁机拿着衣带将萧小王爷攒着双臂,五花大绑了个结实。 他绑人绑得熟练,向来顺当得不必细想一气呵成。手上就要打结,扫了一眼萧朔,顿了下,探头望了望:“就让我绑啊……真这么不威风?” 萧朔垂眸,低声道:“我原本便没什么威风。” “谁说的?我看你小时候就带劲得很。” 云琅松了手,他向来看不惯萧朔这个样子,有心哄萧小王爷高兴高兴:“你记不记得?有次我翻墙出府,难得叫侍卫司给堵了,叫他们围着不让走。” 王府后面就是汴梁夜市最近得一条街,翻墙抬抬腿就能到。要走正门,就要走官道过金梁桥、绕朱雀大街,过了小御街再经东榆林巷。 云琅一向懒得好好走路,更没耐性绕这般远,向来有多近抄多近的路。 往常都是殿前司巡街净道,对云小侯爷夜游汴梁从来视之不见。有时候碰巧赶上了,还会拉云琅一同回陈桥,分些自家手作的米酒煎茶,就着夜宵一同吃喝。 那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云琅从书房顺手拿了两锭银子,前脚落了地,后脚就被侍卫司围了个结结实实。 “我和侍卫司的人不熟,那些人还真当我是飞贼,非要拧我去见官。” 云琅还记得清楚:“我没和兵痞打过交道,不知道原来还能这般胡搅蛮缠,被他们困了一阵,多亏你来解了围。” 萧小王爷素来没什么架子,每日只埋头读书,若不是他拉着,平日里连府门也不常出,从来也不在汴梁百姓避之不及的那张纨绔衙内单子上。 偏偏那天的萧朔,连云琅从也没见识过。 端王府世子带了府兵,神色冷沉不怒自威,将云琅牢牢护下,厉声斥退了纠缠不休的侍卫司。 那时的侍卫司都指挥使还是镇远侯的人,硬着头皮狡赖,死抠着朝中的律法规程,要带云琅去见官说清楚。 萧朔充耳不闻,叫玄铁卫将人轰出王府十丈远,近一个扔一个,将云少将军强抢回了王府。 “当真好生威风。” 云琅笑了笑:“也是运气好,我那时正要领兵,出了这种事平白晦气。若非你凑巧出来——” “不是凑巧。”萧朔静了片刻,从他手里接了炒豆子,搁在一旁,“我急着赶出去,是因为知道了件事,正急着找你。” 云琅好奇:“这世上还有事,竟能比小王爷背书还要紧?” “……”萧朔平了平气:“你走后,我查看钱匣,才发觉里面的银子不对。将府上下人紧急查了一遍,果然混进了外人,暗中与侍卫司传信对付你。” 云琅才知道,愣了愣,没立时说话。 此事萧朔原本没法同他说得出口,此时说了,静等着云琅反应,却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你如今知道了,便没什么想问的?” “有啊。” 云琅莫名:“往你们家府上插探子对付我?他们怎么想的?” 萧朔微怔:“什么?” “我是常往府里跑,可也不是天天日日都在,尤其后来——” 云琅没多说,顿了下:“总归往端王府插探子已是不易,这般大费周章,就为了在墙下堵我一回?他们就不怕我不回府吗?” “不然如何。”萧朔蹙眉,“你根本不去镇远侯府,要他们往先皇后的宫里派个宫女,夜里穿着纱衣给你跳舞看么?” 云琅:“……” “我都没用过宫女,宫女在姑祖母那儿,我住偏殿,伺候我的都是嬷嬷。”云琅不太自在,干咳一声,“你别老提这个。” 萧朔难得提起一次,看着每日三想跳舞小姑娘的云少将军,不与他计较:“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萧朔道:“他们要设法对付你,又寻不到机会,只能设法将人安插在王府上。你从我那里拿的两锭银子,叫他们特意暗中偷换过。” 云琅出宫随心所欲,忘带银子是常有的事,常从萧朔那儿顺手借了救急。萧朔平日里没什么花销,索性单给他备了个小钱匣,云琅何时要用,只管自己从里头拿。 谁也不知道,这钱匣里头的银子什么时候竟被人换成了王府内库受赏的、还没来得及熔炼的官银。 “无论官员民间,都不可私自流通官银,是砍头的大罪。” 萧朔道:“侍卫司特意在墙下堵你,便是要将此事坐实,赃你一个盗窃王府库银的罪名。” “还是不对。”云琅皱了皱眉,“要栽赃我,不如不在墙下埋伏,干脆让我把官银花出去。直接砍脑袋,岂不更方便利索?” 两人各管一摊,萧朔并不着急,抬手将云琅自身上挪下来,在榻上放好,给他慢慢解释:“你若是招惹了掉脑袋的罪名,先帝定然要动雷霆之怒,命大理寺与开封尹彻查到底,还你清白。闹到最后,反而是他们半分讨不了好。” “不如折中,叫你受个不轻不重的罪名。” 萧朔道:“先帝先后定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多训你一两句不小心,不会多留意。他们却能利用此事,在适当时候引发,来污你名声、阻你前程。” “好费力气。”云琅哑然,“我又没去挡谁的路。 这般一通折腾,平白对付我干什么……” 萧朔起身倒茶,闻言抬眸,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云琅抬手,在萧朔眼前好奇晃了两下:“小王爷?” “少将军。”萧朔倒了一盏参茶细细吹过,搁在他手里,“你才是当真不知道,自己当年究竟有多威风。” 云琅尤其爱听这个,当时便不困了,高高兴兴坐起来:“多威风?” 萧朔:“……” “快说说。”云琅兴致勃勃,“我当初怎么威风了?你看着也觉得厉害么?你那时候——” 萧朔按按额头:“云琅。” 云琅扯着他袖子,循声抬头,作好了势准备凝神细听。 “你少年英杰,一身载誉功成名遂,按理早该听过赞誉无数。” 萧朔实在想不通:“为何从没见你谦虚谨慎些,夸你两句,就能把尾巴翘到脑袋顶上?” 云琅张了张嘴,不服气:“我几时——” “时时。”萧朔抬手,覆在他头顶,“翘到这了。” 云琅被他平白揉了脑袋,有点要抬嘴角,却又忽然听见了萧朔的话,一阵气结:“……” 云琅捧着参茶坐了一阵,不太高兴,挪到墙角去生闷气:“不夸就不夸,我也不觉得你少时威风了。” 萧朔蹙了下眉,看着云小侯爷真心实意的闷闷不乐,走过去:“云琅。” 云琅小口小口喝茶,背对着他转了半个圈。 萧朔立了一阵,过去在新装的珍宝架上找了找,从一尊广口花瓶里摸出个木头削的精致云雀,半蹲下来放在他面前。 云琅:“……” 云琅瞄着萧朔蹲在榻边摆弄,眼睁睁看着木头小鸟随着机关转动扑棱翅膀张嘴,眼睛几乎黏上,牢牢按着自己的手:“不想要,你不要从小到大都是这一套——” “云琅。”萧朔轻声道,“我并非不肯夸你。” “你几时夸过我半句?” 云琅向来不会憋火,忍了半盏茶便再忍不住,把茶杯撂在了萧小王爷的脑袋顶上,“我当初拿着课业来找你,说先生给我评了甲上等,你夸我了吗?!” “那次我的课业得了丙下。”萧朔垂眸,“你抱来的那只兔子将我最后两页纸啃了。” 云琅:“……” 云琅咳了一声,讷讷:“是,是吗?” 云琅一阵心虚,有点不好意思,碰了碰那个小木头鸟:“那我趁着你生日,特意攒了半年的炮仗,全在后院给你放了……” “那次我的确准备夸你。” 萧朔道:“可惜院墙震塌了,父王又抓不着你,气得满王府揍我出气,我自顾不暇。” 云琅:“……” 云琅顶着张大红脸,把木雀摸进了袖子里,搜肠刮肚:“那天呢?我好不容易受了个箭伤,王叔非要笑话我,说碰破了点油皮还好意思蹦跶,我特意来找你……” 萧朔看着他,眸底至深处绞着一沉,阖眼敛净。 屋内忽然静得异样,云琅隐约觉得说错了话,不太自在,清了下喉咙:“罢了罢了,这个其实也用不着你夸,不说此事了。今日我同你说那马队——” “云琅。”萧朔低声道,“我知你心志,向来恃险若平地,倚剑凌清秋。” “夸完了。”云琅向来极容易哄,也不管萧小王爷化用了前人的诗,心满意足喜滋滋记了,“一句就够,不用背别的了。本将军向来谦谨……” “我自幼见你,一眼便已记牢。” 萧朔道:“你天赋绝伦,明朗通透,本不该被世事束缚半分。你该做你想做的事,你不知那一年里,我曾去过北疆。” 云琅微愕,倏而直坐起来,定定看着他。 “你收的最后一道金牌令,是我送的,传你回去。” 萧朔道:“我在远处,见你薄甲银枪直插战阵,只取贼首,连挑戎狄三名大将。燕云之地,两军对峙,你枪指之处即是分界,你立马之土便是边城。” “那天,我本想将金牌令毁去,同你说清,以生死祭朝暮。” 萧朔垂眸:“阴差阳错……我去寻你,却比朝中消息晚了一步。” 云琅怔怔听着,心底微沉。 打下瀛州城那一日,他听闻镇远侯案发,连夜安置妥当驻兵,带着亲兵,昼夜不停回了汴梁。 阴差阳错。 “朝暮不可祭。”萧朔道,“我转求百年。” 云琅难得听萧小王爷这样坦诚胸怀,耳后热得发烫,张了张嘴,轻咳一声:“百年容易,无非朝暮复朝暮复朝暮复朝暮……” 萧朔看着他低着头小声念念叨叨,眼底叫暖意一熨,缓了深滞沉涩,伸手将云琅抱进怀里,去解他的衣襟。 云琅的外袍已在马车上交代给小王爷了,这会儿被他细细解着內衫,有点儿紧张:“这回不一蹴而就了吧?” 萧朔将他衣襟剥开,视线落在隐约亮出来的狰狞伤痕上,轻声道:“什么?” “见色起意啊。”云琅脸上发热,含混嘟囔,“亲都亲了,我记得是这个进度的……” “……”萧朔放下手,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云少将军是放得开还是放不开:“你既然已进度到了此处,上次又为什么会跳窗户逃出去?” 云琅烫得迷迷糊糊,被他问住,张口结舌:“我——” “罢了。”萧朔阖了下眼,不与他翻扯,“今日不说这个,我虽然扒了你的衣服,不准你乱动,却不是要对你行什么不轨之事。” 云琅被萧小王爷按在腿上,被剥开了两片衣襟,眼睁睁看着萧小王爷正襟危坐眸正神清,叹了口气:“我若不是听你说了八百次这句话,定然不信你这话是真心的……” 两人少年时也没少见这一出,云琅习惯了,自觉咸鱼般躺得溜平:“你今日又学了什么推拿的手法,还是又看出了我哪处旧伤没好全,还是又发觉我受了新伤瞒着你——” “今日去殿前司。”萧朔道,“我看见了那柄剑。” “哪柄?”云琅没反应过来,还舒舒服服枕着萧朔的胳膊,懒洋洋往下淌,“你什么时候也喜欢剑了?殿前司没什么趁手兵器,回头——” 云琅话头一顿,蹙了蹙眉,迟疑了下:“皇上同你说什么了?” 萧朔静坐着,掌心覆上云琅胸前狰狞伤痕。 疤痕硬涩,怵目盘踞。几乎不用再细问,今日看见那柄剑在稻草假人上留下的创痕,他就已清楚了云琅当时的伤势。 这种伤势,哪怕静养三月,都要日日换药精心护养。 云琅已猜出他知道了什么,撑着坐起来了些,想要将衣襟掩上。 才一动,萧朔已握住了他的手腕。 “萧朔。”云琅猜着他要说什么,侧过脸低声,“你要为这个跟我啰嗦,最好趁早闭嘴。” 云琅不想说这个,一腔旖旎散干净了,不耐烦皱着眉:“那时的情形有多乱,没人比你我更清楚。 你如今也知道了,我早惦记着你们家家庙,若是咱们两个还要桩桩件件算清楚,我——” 云琅的话还未完,忽然怔了怔,慢慢瞪大了眼睛。 萧朔垂眸,拿衣袖给他攥着,将云琅裹进怀里,摸了摸他的发顶。 云琅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不算。”萧朔轻声道,“不说。” 云琅肩背悸了下,死死攥了他的衣袖,抿紧了唇角别过头。 “你改一改这个脾气,好歹稍慢些,容我说一句话。” 萧朔抬手,覆在他旧伤处:“我只想问你,这一处还会不会疼。” 云琅都已做好了任凭拷打坚贞不屈的准备,闻言愣了愣,眼睛悄悄转了下:“自,自然不会——” 萧朔点了点头,挪开手轻叹一声:“可惜。” 云琅愕然:“什么玩意?” 他的确极不想让萧朔来矫情翻扯这个,可再怎么两人也相伴相交,知道了这些往事,萧朔难受难受倒也没什么。 云琅都做好了反过来安慰开解萧朔的准备,这会儿竟有些转不过来,坐直了:“这就琴琴不调、镜分鸾鸾了吗?” “这么大个疤!” 云琅霍霍磨着牙,准备照旧伤的大小给萧小王爷啃个圈:“怎么不疼还可惜了?!你这人——” “我这些年,一直在各地寻散淤通血、固本培元的良药。” 萧朔道:“府中有处地方,正好能修汤池。” 云琅:“?” “此前你身子太虚,承不住。” 萧朔:“昨日梁太医说,你能泡一泡药浴,调理旧伤了。” 云琅:“??” “泡汤池时最好辅以特制的药油,要在掌心搓热,一寸寸推揉开,以渗进肌肤筋骨,药效才会最好。” 萧朔道:“此时,身在水中,又要推开药力,故而两人皆不能穿……” “我知道!”云琅面红耳赤打断,“你干什么不早说?!” 云琅隐约觉得萧小王爷是故意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刚才那句话吃回去,火急火燎改口:“疼!天天疼,阴天下雨就更疼,还痒,连酸带麻百蚁噬心,经脉在这儿也不通畅,每次运气到胸口都要疼一下。我当初只要有地方借力,能上几丈高的房顶,如今这口气每次都断在这儿,续不上,就只能跳上去七八尺,一着急就觉得肺里痒想咳嗽……” 伤在自己身上,云琅自然一清二楚,色急攻心一口气招干净了,拽着萧朔:“能泡汤池了吧?” 萧朔静听着,伸手将云琅揽进怀里,阖了眼。 云琅趴在他怀里,后知后觉:“……萧朔。” 萧朔缓过胸口那一阵激烈痛楚,覆着他的颈后,慢慢揉了两下:“能,我这便叫人去建,你允我几日。” 云琅:“……” “空手套白狼!”云琅活生生气乐了,“小王爷,你原来都这么会的吗?还说自己不懂,我看你分明——” “我觊觎你日久。”萧朔低声道,“研读医书时,不知为何,情难自禁。” 云琅心说研读医书能研读出这个,孙思邈李时珍华佗扁鹊怕是要组团来扎你。 他有心同萧小王爷算算账,看着萧朔神情,到底硬不起心:“行了……你若真打算弄,我还知道先帝有几块暖玉藏在什么地方,回头一块儿弄来。” 云琅自己也忍不住意动,压了压念头,把衣襟掩上:“有件正事,比汤池要紧,你明日得去看看。” 萧朔蹙了下眉:“什么?” “方才你说官银,我忽然想起件很要紧的事。” 云琅道:“我当初逃亡前,回了一次府,拿了送你那个护腕走。” “此事我知道。”萧朔道,“你还拿了我的一件衣服、一条发带。” “这个不论……”云琅干咳一声,“不算这些,我还扛走了你们府上的两箱银子。” 萧朔:“……” 萧朔:“?” “我逃亡。”云琅强词夺理,“不要盘缠吗?” “两箱官银,是你拿的?”萧朔道,“一箱一千两,我不知你原来这般……气盖世。” 云少将军力拔山兮,干咳了下,谦虚恭谨:“一斤十六两,一千两六十斤,两箱子也不过一百二十斤……” “你既进了府库。”萧朔问,“没发觉箱子边上,其实就放着一摞千两银票吗?” 云琅:“……” 云琅旧伤有点疼,按着胸口缓了缓气:“不说这个。” 那两箱银子不全是他要用,其中一大半,其实都托人设法熔炼过了。 银子磨去官银印记,由黑市炼银好手改成不起眼的碎银纹银,由已散在各地的朔方旧部一手倒一手,千里迢迢送进了朔方军。 云琅当时忙着八面补漏,能兼顾到这件事已是极限,此时再回想,便记起当时的一处不对劲来:“我不方便找京城的地下钱庄,只能在周边找,当时找的那个暗庄,本不愿接这单生意。” “地下钱庄虽然有赃银流通,但这等掉脑袋的事,等闲暗庄不愿做,倒也没什么。”云琅道,“可那一家回绝的,给的答话却是……手上的官银太多,忙不过来。” 萧朔静思一刻,神色微沉:“马队。” “正是。”云琅点头,“那时候京中混乱,朝堂严加整肃,官员束手,商旅凋敝。忽然要大笔银子的,就只有那一单生意。” 西域马商每年不远千里,自玉门关迢迢赶过来,最好的大宛马。 倘若没有意外,这批马理该顺顺利利卖给禁军和金吾卫。 “偏偏当时出了乱子。”云琅道,“这批马最后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这件事和当时的风波比起来,实在太小了,故而也没人注意……” “你当时找的。”萧朔点了下头,“是何处的钱庄?” 云琅:“京西南路,襄阳府。”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隐约有了念头。 云琅坐不住,当即便要起身,被萧朔拉回来,一屁股坐回了萧小王爷腿上:“干什么?” “明日你我出门,各自忙活。” 萧朔道:“今日晚了,先歇下。” “晚上好做事。”云琅这些年昼伏夜出惯了,拍拍他手臂,“我大致知道马队去了什么地方,先去探探路,你放心,定然不会有半点事。” 萧朔垂了眸,扣住云琅脉门,抬手按了他心经穴位,稍稍施力。 云琅猝不及防,疼得眼前一黑,几乎栽进他怀里:“怎么回事?!” “照你说的旧伤情形,大致能推出你伤损在了什么地方。”萧朔道,“这一处若疼得厉害,便是你今日休息不足、内有亏空。” 云琅匪夷所思,半信半疑抵着萧朔心口那处穴位,又敲又按了半天。 “好了。”萧朔握住他的手,将人扣下,“我比你康健得多,你——” 云琅看他半晌,轻叹口气。 萧朔蹙了蹙眉:“怎么?” “你说的这个我不懂,不知真假。”云琅道,“可我知道,这处穴位在武学之中是各脉之会。按方才的击打力道,纵然是个好人,也该内气漫散,心慌意乱,重则心神失守、昏迷不醒。” 云琅攥着袖口,一点点擦干净了萧小王爷额头的冷汗:“你若疼,也该告诉我,别自己忍着咽了。” 萧朔肩背微绷了下,阖了眼,低声道:“我——” “往日都是你照料我,今日换一换。” 云琅不再惦着往外跑,握了萧朔的手臂,缓声引他躺下:“歇一会儿,我也在呢。” 萧朔几乎不知该如何歇息,尽力将肩背松下来,却又忍不住睁开眼睛:“我很好,不用折腾这些。” “好好。”云琅随口答应,“躺平。” 萧朔不愿与他拧着来,蹙紧眉沉默一阵,无声躺好。 “知道你难受。” 云琅有样学样,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别绷着,再躺平点儿。” 萧朔被云少将军威风凛凛地呼喝着,静了片刻,慢慢躺实。 “行了。”云琅估摸着差不多,按着萧朔的眼睛,“那儿疼?” 萧朔:“……” “不用扭捏,说话。”云琅拍拍他,“你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萧朔静了片刻:“的确不体面。” 云琅莫名:“有什么不体面?直说就是。” 萧朔:“腰脊之下,髋腿之上。” “……”云琅:“什么玩意?” “臀。”萧朔顿了顿,“也可称尻,民间俗话——” “好了!”云琅听不下去,一阵崩溃,“让你缓缓心神!好端端的,屁股疼什么?难不成——” 云琅话头一顿,张了张嘴,忽然沉吟。 萧朔也不知自己好端端的,为何便疼在了这一处,单手撑起来,在被褥间摸索了两次。 “没有。”云琅早把这事忘干净了,欲盖弥彰,堪堪拦他,“你我换个地方,去内室——” 萧朔拿出一个早被藏好的插销,放在云少将军面前。 云琅:“……” 萧朔又拿出了一个,摞在上面。 云琅:“……” 老主簿出的好主意,云琅对着窗子上的三十个新插销越看越来气,一时没忍住,往榻间藏了半盒子。 一天没回来,忘得干干净净。 “好了……”云琅心虚,伸手去拉他,“别找了,你我去内室,我——” 萧朔已慢慢摞了七个插销,莫名竟也觉得很是解压。抬眸看他一眼,专心致志,又摸出来一个,仔细摞在了上面。 刚放稳,被云少将军的袖子一带,哗啦啦散了一地。 云琅:“……” 萧朔:“……” 云琅站了半晌,干咳一声,捡起一个插销,端端正正摞在了萧小王爷的脑袋顶上。 第五十七章 次日一早, 书房递消息,又要了一百个插销。 老主簿带人装满了三个箱子,瞄着王爷出府, 亲自送过来, 屏息敲开了书房的门。 云琅收拾妥当,已同王爷一处早睡早起,用过了早饭。他还没到出门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桌前,沉吟着研究桌上的插销塔。 老主簿抱着箱子, 小心翼翼:“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一言难尽。”云琅试着捏住一个,挪着往外抽了抽,“府上有夜行衣吗?劳您帮我弄一套,我晚上要用。” 老主簿愣了下, 瞬时抛开旁杂念头, 紧张道:“您要去什么地方?可有什么危险吗?王爷——” 云琅摆了下手:“不妨事, 只是去探个路。” 云家以武入仕, 有家传的轻功身法。云琅从小练得熟透, 还嫌无聊, 又去金吾卫里滚过一圈, 同先帝手下暗卫也常有较量讨教。 战场拼杀讲究的多是大开大阖, 云少将军武功路数矫捷轻灵,其实有些相悖, 真上了沙场并不很顺手。 当初刚进朔方军时, 云琅总要被端王拎着教训几番。不能在马背上坐不住, 不能嫌马慢跳下来自己跑,也不准蹦起来打人家对面将军的脑袋。 云琅被端王按着打磨了好几年,才终于堪堪适应了战场马上搏杀的身法。但他毕竟不长于此, 去朔方军时又年少,筋骨还未长成,力气天然不是强项。莫说和端王在马上拼斗,真对上全副披挂的重甲骑兵都尉,也要想些办法才能智取。 可若是不用打仗,要论潜进哪个地方探一探路、摸些消息,京城内外找遍,也翻不出来几个能比他自出手更靠得住的。 云琅琢磨着插销塔,险些抽塌了一次,堪堪扶稳:“这几日的拜帖里,可有集贤阁那位杨阁老一系的?” “有几张,只是都搁置了。” 知道云琅夜里才要出门,老主簿稍一怔神,忙道:“有,礼部和礼仪院的人来过,国子监也有人来,特意留了帖子。” 云琅接过帖子,大略扫了一眼,搁在一旁:“压下去,再等。” “是。”老主簿低头记下,“是要等再有些分量的官员吗?” “国子监司业,倒也不是一点分量没有。” 云琅已记清了萧朔整理那份名单,摇了摇头:“只是这些人,都还只是他明面上的门生。” 萧小王爷在明,原本便被皇上打定了主意扶成活靶子,拿来和对方玉石俱焚。 如今对面势力虽隐在暗中,却已隐约摸出端倪,双方在皇上眼皮底下暗中较力,拼得是谁更坐得住。 不能进不能退,这位被他们蒙对了、又不讲道理不按套路逼出来的杨阁老,如今只怕才是最难受的。 “开封尹立场,他心里大概也清楚。卫准的脾气,最多只能作壁上观,不会任他驱使。” 云琅摸出了敲门,自层层叠叠的插销塔中慢慢抽出来一个,搭在最上面:“按我被试霜堂捡回去的次数,他手下可使唤得动的寒门子弟,只怕不下数十人。” 老主簿听不懂这些,只是想起试霜堂那些密辛,心里一阵难受:“哪怕为了王爷,您也切不可再叫自己伤成那样了。” 云琅失笑,摩挲着桌边茶杯,慢慢转了个边。 老主簿没得着他回应,心头不由一紧:“小侯爷?” “我自知道轻重。”云琅道,“不打紧。” 老主簿看着他,反倒越发不安,快步过去,将书房门牢牢关严。 “……”云琅回神抬头,看着眼前情形,一时甚至有些敬佩:“咱们府上是人人立志,要将我关上捆起来吗?” “若是将您关上捆起来,便能叫您平平安安的,我们纵然挨骂受罚也做了。” 老主簿低声道:“如今情形的确凶险,可真遇上要衡量抉择的时候……” “我也会先考虑他。”云琅道,“我方才走神,是去想别的了。” 老主簿怔了怔:“想什么?” “我如今情形,身上旧伤,未好全的还有总共七处。”云琅沉吟,“经脉不畅,一是血气虚弱、不能时时推行,二是当初受了伤,未加处置,放任着落了病根。” 老主簿一颗心骤然悬到了嗓子眼:“您怎么忽然说这个?” 云琅伤得重,府上自然没人不知道。可老主簿这些日子亲眼看着云琅被梁老太医扎成刺猬,躺在榻上宁死不屈,从没见过云小侯爷招供得这般痛快。 事出反常,老主簿反倒满腔忧虑,上去急扶他:“可是旧伤又发作了?!您先别出门,我们这便去请梁太医——” “不是。”云琅将人按住,“旧伤罢了,我如今康健得很。” 老主簿忧心忡忡:“您上次也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咳了半盆的血。” 云琅被人翻惯了旧账,如今已然不知道惭愧,认错得格外顺畅:“上回是我胡扯,太不像话。” “这次确实不是虚言。”云琅拉着他,诚恳老实,“您信我。” 老主簿仍满心迟疑:“您上上次叫我信您,下了榻,还没出门就旧伤发作疼昏了。” “这也着实过分。”云琅反省,“旧伤发作了,如何还能胡乱折腾?小命不要了?得关上绑起来。” 小侯爷今日的态度实在太好,老主簿反倒尤其没底,一时有些担忧王爷的房顶,牢牢守着门:“既然……您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云琅等了半天这句问话,清清喉咙,高高兴兴:“萧朔说要弄个药池,陪我一块儿泡。” 老主簿愣了下,忽然想起来:“府上说要修汤池,是用来做这个?” 老主簿日日盼着两人多读书,如今竟已突飞猛进到这一步,格外欣慰:“好好,您放心。我们定然照着这个用途修,修得舒舒服服、宽宽敞敞的。” 云琅对汤池要求倒不很高,里头有水、能装下两个人就够,点了点头,兴致勃勃道:“照他说的,哪儿受过伤,就要沾了药油按摩那个地方。” 云琅耳后有些热意:“我没睡着,琢磨了半宿,觉得我伤得有点少。” “……”老主簿刚欣慰到一半,“什么?” “伤得少啊。”云琅很惋惜,“满打满算,还没好全的也就七处,还都是前胸后背肩膀上的。我自己摸着都没什么肉,硬邦邦有什么意思。” 老主簿一时几乎没回过神,磕磕巴巴道:“所,所以……” “我在想。”云琅已琢磨了半宿,此时还纠结,捧着茶杯,“现在往屁股上捅一刀,来不来得及。” 老主簿:“……” “又怕汤池几日就修好了,我这伤却还没好。” 云琅考虑得周全:“到时候下了水,还没干什么,倒先见了红,凭小王爷看过那几本小破话本只怕跟不上……” “小侯爷。”老主簿实在忍不住,犯颜直谏,“恕老仆直言,您的话本……看得只怕也没比王爷强到哪里去。” 云琅莫名:“我什么都看过,哪里不比他强?” 在外头东奔西走的时候,云琅躲在山间破庙里养伤,无事可做,全靠看这些东西打发时间。 山高皇帝远,地方的书局书铺管辖不如京城这般严格,话本远比京城野得很。单一个温泉,就有少说十来种二十种写法,醒着的昏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各有各的妙处,远不只京城里这些情节手段。 云琅这次回来的急,又是奔着死路来的,还有些随身的东西没带回京,留在了半道上。 若是萧小王爷再找不到下册,只怕就该琢磨琢磨怎么带话给地方旧部,把他自己珍藏的几本话本设法托人送回来了。 老主簿听着,心情复杂:“您是说……外头的话本花样繁杂,什么都有。” “是。”云琅没好意思说得太直白,见老主簿说了,索性也承认,“的确比京里面的丰富。” 老主簿:“光是温泉,就有二十种写法。” 云琅点点头:“是。” “您看了二十种写法。”老主簿道,“现在为了让王爷揉一揉……决心自己扎自己一刀。” 云琅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这二十种写法里,有要动刀子的吗?纵然有……是这么用的?就生往上扎?不都是在烛尖烧热了,沾着蜂蜜——” 老主簿堪堪顿住话头,咳了一声:“总之,又哪有一种是像您说得这般的?” 老主簿活了几十年,头一次见两人能把日子过成这样:“您幸亏是在这儿说了,要是您一时上头,去找王爷说……” “我没忍住,同他说了。”云琅淌在桌上,“您猜这一百个插销是做什么的。” 老主簿:“……” “我还当我天赋异禀,想出了第二十一种。”云琅有些怅然,叹了口气,“原来与前二十种还这般不一样。” 老主簿一时有些想给王爷送碗定心安神汤:“您往后……有什么念头,先同我们商量商量。” 老主簿知道插销是做什么的了,叫来玄铁卫,叫给书房每道门窗各安上十个:“切莫直接去找王爷了。” 云琅看着一屋子叮叮当当的玄铁卫,怏怏不乐,趴在桌子上:“知道了。” “您的匕首是不是又被王爷收走了?” 老主簿看他手中空空荡荡,已猜出了是怎么回事,“王爷睡个好觉不容易,您先别去拿了,若是实在没有趁手兵器,老仆去开府上兵器库……” “倒不用。”云琅摸了摸袖间飞蝗石,“我爱用那一柄,就是因为它好看。” 云少将军自小惯出来的毛病,用什么都要用最好看的。每次随军出征,宁死不戴笠子帽,不穿四五十斤的步人甲,银袍银铠银枪,枪头上还要簪一簇正红的枪缨。 挑匕首,趁不趁手姑且不论,自然也要先挑个花里胡哨看着便极贵极值钱的。 云琅吹着参茶,忽然想起件事:“他是不是说过,我的枪和箭都在大理寺?” 老主簿一时没能跟上云琅的思绪,愣了下,点点头:“王爷的确说过……想来应当不差。” “当初事情出得急,各方都没来得及反应。” 老主簿道:“那时是当今皇上、当年的六皇子兼执着大理寺。大理寺卿查得雷厉风行,当日定罪,当晚便将府里的东西尽数抄没了。就连王爷后来去要,也只是被客套话给送出了门。” 云琅大致知道这些,点了下头,回想了下:“如今的大理寺卿,还是姚厚么?” “是。”老主簿道,“就算如今论起来,朝中这些旧官故署,大理寺也是最早跟着当今皇上的那一批心腹。” 老主簿还记得当时情形:“当年六皇子初封贤王,开始崭露头角,便是藉由大理寺协审的一场大案,硬生生扳倒了上代三司使……” 云琅正走着神,忽然出声:“三司使?” “是啊。”老主簿点了点头,“是个盐行的案子,当时闹得很大。” “上代三司使是江陵王萧延平,据说是下头的官员与他勾结,一夜屠了人家盐行满门。” 老主簿那时还未入王府,细想了想,给云琅大略讲了讲:“盐行的人上京告状,开封尹派人下去查案,竟在下面受了重伤,险些没能回得来。” 这个案子当时闹得满城风雨,京中几乎没人不知道。只是时间太久,已过去二十五六年,渐不被人提起了。 如今朝中,还有记得此事的,也要么年事已高,清闲养老不问世事,要么尚在埋头钻营、各谋出路,没人再闲谈这个。 “此事官官相护,按得极死,求告无门。” 老主簿给云琅续了杯茶,继续道:“上代开封尹争了半年,心灰意冷,竟当堂辞了官职告老还乡。先帝派人去追,没能追得回来。” 老主簿道:“开封府无人主事,朝中又无储君兼任。只得按照祖制,在皇室子弟中选出一位,代领开封府……” 云琅问:“就是咱们如今这位皇上?” “是。”老主簿点了点头,“后来——” 云琅搁下茶杯:“为何不是端王叔?” “怎么会是先王爷?”老主簿停住话头,愣了下,“先王爷是战将,于情于理,也该找个从文的皇子啊。” 云琅思量着此事下藏着的深意,摇了摇头:“二十五六年前,端王叔还没开府,就知道自己要打仗了?” 老主簿是开府后跟着端王的,这么多年过去,回头看自然不觉有什么不对。 可那时的朝中皇子里,资历足够、年龄合适的,原本就该是端王。 “按本朝祖制,若开封府尹空悬,则由储君兼任,若朝中未定储君,则由成年皇子兼领开封府事。” 云琅这些天都在背本朝律法条例,屈指轻敲着桌面,心算了下:“当今皇上,那时应该还未及冠。” “是。”老主簿被他点醒,“的确还差了半年,当时京中也有人议论此事,但朝里好像有德高望重的大人作保……” 云琅:“是谁?” 老主簿从未想过,一时顿住。 云琅敲了下窗子,想顺手推开,看着三十个插销一阵头疼:“……刀疤。” 窗外立时应声:“少将军。” “去给御史中丞送个信,叫他帮我查些事。” 云琅隔着窗子,思量着缓声道:“查二十六年前,开封府主审、大理寺协审,扳倒了三司使的那一桩盐行旧案。” “是。”刀疤应了一声,又问道,“还有别的——” 云琅颔首:“有,查当年荐六皇子兼理开封府事的,德高望重的朝中官员。” 云琅顿了一刻,又道:“是不是杨显佑。” “杨阁老?!”老主簿屏息听了半晌,听到了个最不可能的名字,一时错愕,“可——他不是第三方的人吗?如今皇上扶持咱们王爷,不就是为了对付他们……” 云琅:“倘若当初,这位六皇子也是被扶持起来的那个呢?” 老主簿倏而醒神,怔忡立着,没说出话。 “驱虎吞狼,远交近攻,战场用烂了的办法。” 云琅示意刀疤先走,敛衣起身:“我一直奇怪,如今朝堂没多大的乱子,是什么让我们这位皇上如此不安,宁可叫朝中乌烟瘴气,也要把各官各署牢牢攥在手里……如果真是这样,便好懂得多了。” “您是说——当年有人为了夺权,扶持了六皇子,想要觊觎皇位。” 老主簿低声道:“却不想六皇子羽翼丰满后,竟反摆了他们一道,抢先坐上了这个位子?” 云琅点了点头:“我去大理寺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您现在去?”老主簿吓了一跳,“如今尚是白天,只怕——” “晚上排满了,没时间。” 云琅活动了两下筋骨,摸出副与送了萧小王爷那套一模一样的袖箭,戴在腕间:“再说了,我是要去大理寺翻卷宗,夜里点着蜡烛翻,不是告诉别人我在偷看?还不如白天翻得方便。” 老主簿仍觉不安,为难道:“话虽如此,毕竟太过凶险了。” 老主簿尽力拦云琅:“如今虽然休朝,大理寺却惯有人驻守。若是再遇上巡逻的禁军,如何是好?” “侍卫司?他们能碰着我片衣角,都是我那天崴脚了。” 云琅不以为意:“除非——” 老主簿:“什么?” “应当不会这么巧。” 云琅摸摸下颌,思量半晌:“我去去就回。您若实在不放心,就给我派个帮手。” 老主簿才想起他已将刀疤派了出去,看了一圈,横了横心:“小侯爷,老仆跳不动……” “您在府里,帮我看着他们造汤池。” 云琅及时按着他:“让连胜大哥和我同去。” 老主簿有些错愕,抬头看向云琅。 连胜是端王的贴身亲兵,被端王救过命,当初险些便自戕随先王殉葬。 后来没能死成,血案之后,便一直留在了琰王府内,率玄铁卫日夜护卫。 云琅从刑场回府,便是由连胜带人领回来的。 那时府中人尚不知当年实情,有些坚信着云琅有苦衷,处处设法暗中照拂,可也有些如连胜这般,脾气拧直不会转弯的,没少对云琅冷言冷语。 后来误会解开了,再见难免难堪。连胜这些日子都在外围,罕少有往书房来,到现在都不曾露过几面。 老主簿有些为难:“您若实在缺帮手……” 云琅无奈笑笑,好声好气:“您帮帮我,叫连胜大哥陪我去。” 老主簿眼看着他长大,此时看着云琅与少时一般无二,心底竟有些发涩:“您……是为了王爷吗?” 连胜当年随着端王回京,就曾统领过殿前司,如今的都虞侯还是他的旧部。 如今萧朔执掌殿前司,若是能有连胜在旁辅助,处处都要得心应手不止一倍。 “王爷……也曾问过。”老主簿低声道,“连将军说了,只想在王府内做玄铁卫……” “他问?” 云琅清了清嗓子,站直了板着脸,学着萧小王爷的语气:“如今我已执掌殿前司。旧事未改,昔人如故,你若还想回去,便同我说。” 老主簿当时就在现场,此时眼睁睁站着,竟一个字不差的又听了一遍:“……” 云琅都替琰王爷愁:“早说了,换个人都听不出他这是在同连胜道歉。” 老主簿跟了萧朔这么些年,半句没听出来,一时错愕:“这是在道歉?好端端的,王爷道什么歉——” “谁知道,总归有事就往身上揽。”云琅道,“没能护住殿前司,没能护住这些忠心耿耿的王叔亲兵,昔日肝胆相照、热血相报的殿前指挥使,如今只能在王府里,日日消磨……” “……”老主簿一时竟不知该是何反应,心中复杂:“这般……多的意思吗?” “他这人,好话就不会好好说。” 云琅现在想起来还挺不高兴,摸了颗偷着说萧小王爷坏话:“昨夜也是,非要训我。” 老主簿有些头疼:“或许——想必是因为您要用刀扎自己……” “不就是不能用这种?好好说就是了。”云琅闷闷不乐,“我还会二十种呢。” “对。”老主簿及时鼓励,“您就从这二十种里挑一个,好好给王爷些教训,让王爷长长见识。” 云琅摩拳擦掌:“定然。” “就按着话本里说的,绝不用再改什么。”老主簿难得见他对了些路子,生怕两人里有一个再偏出去,“您只管照着挑出来,剩下的我们去准备。” 云琅斗志昂扬:“知道。” “这边对了。”老主簿欣慰道,“您和王爷如今都已是大人了,就该有大人的样子,做些大人该做的事……” 云琅受他鼓励,翻着脑中存货,正要挑个最带劲的,书房外忽然传来了通报声。 随着萧朔出门的玄铁卫回来了一个,行色匆匆,手里捧了个食盒。 “王爷叫送回来的?”老主簿接了,有些担忧,“可是外头有什么事,叫小侯爷设法照应?” “没有。”玄铁卫摇摇头,“外面的事很顺利,王爷已在陈桥点过卯,如今正整顿殿前司,今日巡了第一次城。” 巡城时,恰好经过了一家茶餐铺子。 铺子里卖了好些吃食,王爷看了一会儿,挑了几样,装好叫人送了回来。 此事便很是有几分年长者的风范,老主簿格外欣然,忙张罗着清了桌子,一样样拿出来:“都是给小侯爷吃的么?” “是。”玄铁卫道,“要听着小侯爷吃完。” 老主簿正收拾桌子,闻言愣了下:“怎么是听着?” “不知道。”玄铁卫只管传话,不明就里,摇了摇头,“有四样。” 老主簿端着一碟子酥琼叶:“……” “这一碟,叫落雪声。” 玄铁卫指了指,又拿出另一碟糖脆梅配糖豌豆:“这个叫风雷响。” 云琅:“……哦。” 玄铁卫端出一碗三鲜大熬骨头羹:“这个叫西窗听雨……” “听他大爷的雨!”云琅实在压不住火,“这么粗的骨头!这要能叫人想到窗栏杆,我都能把大宛马拉上树——” “小侯爷,小侯爷。” 老主簿堪堪拦着,焦头烂额,匆忙催最后一样:“那个是什么?看着很是精致可爱,可是如今汴梁的新品?” “这是牛乳酥酪做的,里头填了琥珀蜜。” 玄铁卫将最后一碟端出来,仔细平稳着放在桌上:“由手极巧的匠人,趁着酥酪将凝未凝时,嵌上蜜豆做眼睛,再顺势雕成玉兔的形状……” 老主簿好歹松了口气:“王爷可是看了这个,才叫停下的?” “正是。”玄铁卫有些奇怪,“您在府里,怎么知道?” 老主簿瞄着云小侯爷的神色,稍松了口气,按着云琅坐回桌边:“胡猜的,王爷向来很留意这些……” “确实是先见了这个,才停下挑了另外三个。” 玄铁卫点了点头:“王爷说了,酥酪放不住,叫小侯爷先替他将那半份也吃了,回头再还。” 萧小王爷长这么大,这般会说话的时候屈指可数。 云琅耳后热了热,坐在桌边,尽力板着脸,压了压险些绷不住的嘴角。 “不劳王爷,回头府上叫人去学。”老主簿看着云琅,也放下心,点点头笑道,“这一道点心叫什么?” “雪、雷、雨。” 玄铁卫:“还差一个霜。” 霜字性偏寒,又极洁净,向来不拘刻意搭配,已显清雅高洁。 就算京城小童人人会背的一句“疑是地上霜”,也已到了写月色的极致。 老主簿十拿九稳,长舒口气:“霜什么?” 玄铁卫:“霜落兔跳墙。” 老主簿:“……” “化用了‘霜落熊升树’。” 玄铁卫好容易背下来这些,一板一眼道:“王爷说,见了这个,就想起小侯爷——” 老主簿眼疾手快,牢牢捂住了玄铁卫的嘴。 云琅坐在桌边,神色沉稳,一指头戳翻了萧小王爷好不容易摞起来的插销塔。 老主簿按着胸口,把玄铁卫拖出门,叫人给云小侯爷熬了碗护心理气舒脾养神汤。 第五十八章 云小侯爷端着汤碗, 坐在桌前,咬牙切齿啃完了琰王特意叫人带回府的那一碟霜落兔跳墙。 “等王爷回来,定然好好算账。” 老主簿守在门口, 搜肠刮肚, 尽力设法哄他:“咱们也做道菜,就叫林空鹿饮溪……” “太风雅了。”云琅磨牙,“林空萧朔半夜掉沟里。” 老主簿有心提醒云琅五言绝句和九个字的不对仗,瞄了一眼小侯爷,当即拍板:“就叫这个!” 云琅平了平气, 神色稍好了些,又嘎嘣嘎嘣嚼了颗糖脆梅。 玄铁卫将食盒送到,便自回去复命了,眼下已不在书房外。 云琅喝净了那一碗护心理气舒脾养神汤, 向外望了望, 看准了没有萧小王爷留下的人, 扔了碗起身:“我先出门, 账回来再算。” 萧小王爷乱买东西, 甜咸口都对不上。云琅端着碗三鲜骨头羹, 绕了一圈, 塞进老主簿怀里:“您帮我把这碗西窗听雨收好, 搁在蒸笼里温着,等我回来……” “小侯爷。”老主簿抱稳了碗, 忙出言打断, “这话不可说。” 云琅莫名:“怎么不能说?” 老主簿迟疑片刻, 低声道:“他们都说,这话说了,叫不该听见的听见, 便是插了杆索命旗。” 老主簿看得书多,很是操心,特意放轻了声音:“您还没看出来吗?凡是定了再见的,回头多半见不着。凡是约了重逢的,后来多半逢不见。凡是一个出远门、一个在家留守,说回来便成亲的,后来定然有一头要出些事……” 云琅看话本向来囫囵吞枣,被他一提,竟真想起不少对得上的,忍不住蹙眉:“当真这么玄乎?”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主簿端着碗,“您快说一句不着调的,把这旗拔了。” 云琅:“等我回来,就把这碗羹藏萧朔坐垫底下。” 老主簿顿了顿,心情有些复杂:“……好。” 老主簿看着想都不想、对答如流的云小侯爷,下了决心,等出门就叫把王爷的坐垫全撤干净收起来:“老仆去找连将军,您出门时多小心些。” 云琅利索应了,蹲在萧朔榻前摆弄两下,拉出个暗匣,从里面取出了几样东西。 “您… …千万小心。” 老主簿停在门口,立了一刻,终归忍不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在,就什么事都还没到头……” “知道。”云琅笑了笑,“您放心,我如今有了家室,哪敢乱来。” 老主簿眼底一热,低声应了是,快步出去叫人准备了。 云琅拿了两颗碧水丹,装在玉瓶里贴身收好。他盘膝坐在榻上,凝神推转过气血,将几处尚不稳妥的旧伤尽数压制妥当了,又取了三枚参片,在袖子里仔细藏好。 屋内清静,云琅坐了一刻,又回了桌边,将插销重新搭成了个与原本一般无二的小塔。 有些话不能明说,白日硬闯大理寺,倒不尽然是因为夜里还要去探大宛马队的虚实,实在排不开。 殿前司与侍卫司同属禁军,职分一样是护卫京城。但其中再细分,则是白日里殿前司巡守全城、侍卫司只游查机动,夜里再对调过来,日日往复。 换言之,虽然都一样是日夜巡逻,可白天城中若乱,便该由殿前司擒获捉拿,夜里出了事,则由侍卫司应对。 云琅这几日一直在同萧朔摸朝堂风向,此时心里大略有了猜测,却仍拿不准大理寺的虚实。 若是大理寺当真不如面上那般,从始至终都坚决跟当今皇上站在一处,他这次去大理寺,说不定便要不大不小地闹一场。 侍卫司从将到兵都暗弱无能,脱身不难,因此再招惹冲撞,给萧小王爷找了麻烦,却不值得。 云琅搭好了插销塔,依然闭目推行了一阵气血。听见老主簿轻轻敲门,才起身出了书房,朝门外人影笑着一拱手:“连将军,有劳了。” - 在王府住了这些日子,云琅已有些天没能见到连胜。 王府不小,玄铁卫四处巡逻,他与萧朔大多时候却都在书房。要碰不上,其实也不算太难做到。 云琅这次准备得充分,大略易了容貌。走在汴梁的青石街道上,余光扫过身旁沉默如铁的玄铁卫统领,终归无奈:“连大哥。” 连胜应声驻足,静了片刻:“少侯爷吩咐。” 云琅哑然:“连大哥还生我的气。” “少侯爷。”连胜皱紧眉:“我并非——” “并非生我的气?”云琅一本正经地猜,“那就是还见我心烦,想让我老实点儿,别老到处蹦跶……” “不是……” 连胜从来争不过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当初之事,连胜有眼无珠。” 云琅抬了下眸,没说话,不动声色往前走。 “当年在陈桥大营,有奸人鼓动,叫殿前司替……先王请命。” 连胜攥紧了拳:“是我蒙昧,竟未看出兵出陈桥,形同哗变逼宫。” “少侯爷相劝不成、阻拦不住,才令朔方军硬围了禁军营。若是那时便叫我们没头没脑冲出去,但凡有心人借题发挥,谋反罪名尽数坐实。不止端王府难以平反,阖府上下,就连世子也性命难保。” “后来……少侯爷在刑场,实在走投无路,才终于牵扯王府。” 连胜低声:“我奉命带少侯爷回府,却又因陈年旧怨,一再为难。” 云琅笑了笑,停在路边,摸出几个铜板,自卖磨喝乐的摊子上买了一对格外讨喜的小泥人。 连胜随他停下,静等着云琅自摊边回来,才又跟在了他侧后半步。 云琅将泥人揣在怀里,仔细收好,继续寻摸着街道两旁的摊位。 “好坏不分,是非不明。” 连胜走了一段,哑声道:“当年便险些害了先王爷与世子,如今又做出这等负义行径,如何还有颜面见王爷和少侯爷……” 云琅点点头,笑笑:“说完了?” 连胜皱紧眉,闭上嘴。 云琅站定了看着他,缓声问:“想说的都说了,可觉得好受些?” 连胜微怔:“什么——” “萧小王爷定然从不听这些。” 云琅都不用猜:“但凡说了,便要用‘前尘过往、多说无益’打断了,不准再提。” 连胜错愕半晌,低了头苦笑。 云琅好奇:“猜错了?” 连胜摇摇头:“少侯爷果然……与王爷相交至深。” “至深个兔子腿。”云琅提这个就生气,“成天就知道训我,没趣得很。” 连胜不明就里,不敢多置喙,沉默着闭了嘴。 “萧朔的脾气,他不愿说的事,就是真不放在心上了。” 云琅压了压对萧小王爷的怨气,收敛心神,回了正题:“可在旁人看来,有些话不说开,就总在心里积着,越积隔阂越深。” 云琅看着连胜,慢慢道:“将军总是回避王爷,是否其实也是因为……在心里隐约觉得,王爷仍因为此事介怀?” 连胜心头微滞,一时说不出话,连羞带愧咬牙低头。 “人之常情,没什么的。” 云琅摆了下手:“他向来不会好好说话,这几年没有我在身边替他解释,能懂的就更没几个了。” “过往之事历历在目,在谁心头都是一把刀。”云琅缓着语气,边走边道,“可人得往前走,得带着故人的份走。将来见了故人,也好有个妥当交代。” 云琅抬头,朝他笑笑:“还有……我回府时,连将军帮我砍了那副木枷。后来刺客上门,连将军又带人来救我的命。于情于理,我早该道谢。” 连胜哑声:“少侯爷再说谢,是要折死末将。” “我不打算说。” 云琅神色从容:“毕竟当年我替王府奔走,也没得来连将军一句谢。” 连胜愣了下:“末将——” “现在归账。”云琅淡淡道,“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连胜怔忡半晌,忽然明白了云琅是在做什么,立在原地,没说得出话。 云琅大笔一挥勾销了旧账,负着手,抬头笑了笑。 他易了容,并不是本来容貌长相,一双眼睛却还没有半点变化。 清明坦荡,恩仇尽泯连胜被他看着,胸中早磨得殆尽的血气竟一点点激起来,低声:“少侯爷——” “我是你琰王府的将军。”云琅道,“称军职。” 连胜闭了下眼睛,喉间滚热:“少将军。” “你家王爷如今执掌殿前司,初来乍到,多有不顺手处。” 云琅攥了下手腕,将袖箭紧了紧,抬头望了一眼大理寺的高墙:“如今缓过来了,自去找点事做,少窝在王府消磨意气、虚度时日。” 连胜听出他言下之意,心头倏而跟着一紧,上前一步:“少将军,你要一个人进大理寺?” “大理寺里,有座玉英阁,放的是最机密紧要的卷宗文案。” 云琅取出了颗碧水丹,在指间转了几次,还是捏碎了,将一半放回玉瓶:“里面有些机关,带着旁人反要碍事。” 连胜咬牙:“少将军!” “奉军令。”云琅将剩下半颗碧水丹服下,“我有分寸,自然去去就回——” “末将尚未入军就职,难奉军令。” 连胜上前一步:“玄铁卫奉的王命,是守着少侯爷。若少侯爷执意要孤身闯大理寺,末将便不得不先冒犯了。” 云琅头一回遇上这般难对付又唬不住的,被连胜拦着,抬手按了按额头。 带连胜出来,是他已看着府里僵了这些日子,有心借这个机会把人骗出来,开解好了送给萧小王爷打帮手。 为了这个,云琅还特意算了算从琰王府到大理寺的路程,特意在中间停下买了点东西。 刚好到了地方,把话说尽、各自分道。 运筹帷幄,潇洒从容。 潇洒从容的云少将军站在大理寺墙根,头疼得不行:“我就带了一套飞虎爪,这墙太高了,蹦不上去……” 连胜低着头:“末将自己带了。” 云琅在朔方军久了,难得遇上带脑子的部下,几乎有些不习惯:“我不认得大理寺里面的路,只能使轻功走上面。” “末将认得。”连胜道,“这里原本也是禁军值守巡逻的范畴。” “……”云琅平了平气,实话实说:“我自己进去,闯多大的祸他看不见,便没有倚仗来训我。” 连胜蹙眉:“王爷岂会训斥少将军?” “何止训斥?他还揍我。” 云琅绘声绘色:“一言不合便要将我绑了,亲自上手揍。还要我趴在他的腿上,自己数着,数一声打一下,打一下数一声……” “少将军不可乱说。”连胜低声劝谏,“王爷素来疼惜少将军,不会行此荒唐之事。” 云琅没了法子,靠着墙,一阵泄气。 “末将认得里面的路,若是遇上禁军巡查,也知道如何转圜。” 连胜道:“不会给少将军添乱……今日回去,末将便自去殿前司录名。” 他说得并非全无道理,云琅此刻进大理寺,本就不是提前谋划,并没有十足把握。 若非猜测的事一旦查实、有了证据,便能替两人挣来一张结结实实的保命底牌,甚至还能设法以此反制皇上,云琅也未必会这般急着来这一趟。 云琅沉吟一阵,姑且折中:“不必特意护着我。你我未搭过手,自顾自尚且顾得过来,彼此援手,反倒乱了阵脚。” 连胜在军中拼杀了十余年,自然懂得:“是。” “若是拿着了我要的东西。”云琅道,“叫你先带出去,送给萧小王爷,你便必须去送。” 连胜皱了下眉,低声:“末将——” “我自有脱身的办法,决不会有事。” 云琅笃定道:“此事不比平常,若是探探路、打听个消息,我定然准备周全,不会这般冒险。” 大理寺在明面上始终是皇上的得力臂膀,这些年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立功无数,不知打压了多少朝中重臣。 就连朝堂之争,也因为站在侍卫司一方,被老国公当堂叱骂得险些无地自容。 两人当初实在年少,太多密辛都来不及触碰。如今各方势力都已沉入水下,眼前一片风平浪静,要摸清楚暗礁,就只能冒险。 正是此事太不引人注意,才留了尾巴不曾处置彻底,叫他察觉到了端倪。如今已将集贤阁阁老杨显佑逼在了明面上,保不准哪一方便会因此警觉,将当初留的尾巴再细扫一遍。 晚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 “若我耽搁住了,一时回不来。” 云琅道:“我的亲兵带回来的消息,还有今日之事,就都一并去叫王爷知道,他听了自然明白。” 连胜攥紧拳,立了片刻,低声道:“是。” “若是你我平平安安出来了。”云琅威胁,“今日之事,胆敢告诉萧朔一个字,我就趁夜里去掀了琰王府的房盖,把那碗汤倒他脸上。” 连胜:“……” 连胜欲言又止,低声道:“是。” 云琅难得有个长脑子的帮手,想了一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摸了摸怀里刚买的两个小泥人:“还有——” 连胜:“什么?” “没事。”云琅记得老主簿教的,没说不该说的话,“我自己给他。” 连胜跟了端王多年,极知道分寸,垂首立在一旁,并不多问。 云琅把泥人贴身收好,静了片刻,笑道:“还有,连大哥,你之前说错了话。” 连胜怔了下:“什么话?” “说我与他相交至深。” 云琅道:“我们两个不是相交至深,真要论交情,不止不深,其实也没好到哪去。” 连胜皱了皱眉,低声:“少将军莫说气话——” “不是气话。”云琅神色认真,“他在书房榻上,其实已对我将话说透,说了朝暮,说了百年。” 云琅坦然道:“我面皮薄,总张不开口。应归应了,亲也亲了,到现在也没给他个确切回话。” 连胜听着一句“亲也亲了”,回想了下云琅要把汤半夜倒王爷脸上的雄心壮志,又隐约记起了当初刑场,云琅信誓旦旦侃侃而谈的“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连胜从入军旅起便跟着端王,早知道分寸。对着自称面皮薄的云少将军,没敢出言质疑,低声道:“……是。” “他知道我的脾气,纵然我不说,他也明白我已应了。” 云琅没忍住,乐了一声:“可我也知道,他那个脾气……定然盼着我也能有一句交代,给他过过明路。” 不然也犯不上这几日都盯着他,没话找话,也要扯着他多说几句。 萧小王爷面上沉稳清冷,自表明了心迹便等着他回话,等了这几日都没等来,难免心火旺盛,昏了头写出些“霜落兔跳墙”的欠揍文章。 就该喝点名字没记住的骨头羹,清清心火、想想和汤池有关系的正事。 “对着旁人,总比当面好说出来些。”云琅敛了心神,笑道,“天鉴之,我和他相交不深,交情也不好。” “我同他……无非生死一处而已。” 云琅道:“不论百年,不算朝暮,我心里装着他,于是便活着两个人的命。” “我自己的身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我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云琅道:“能慢慢调理,找到办法养痊愈了自然好。纵然养不好,我也定然找出来最舒服、最逍遥的那一种往下活。哪怕有天再上不了房,出入都要他抱着了,也没什么关系。” “有一口气就算。” 云琅:“他活一个时辰,我便不敢早进坟茔一刻。” 连胜怔住,定定立在原地。 云琅不再多说,取出飞虎爪拿在手里,瞄准了大理寺的高耸后墙。 第五十九章 大理寺, 玉英阁。 藏得是本朝最机密、最不能为人知的文书卷宗。 云琅收好飞虎爪,在高墙下站定,扫视过一圈。身后草丛轻轻一动, 连胜已跟上来, 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了两人留下的零星痕迹。 “这是地牢,玉英阁在东边。” 连胜指了个方向,悄声道:“少将军随我——” 云琅抬手,止了他的话音。 连胜心中警惕,立时噤了声, 隐没在墙下暗影里。 云琅不擅这般滚地隐匿,借力腾身,在树上悄然藏了,抬手拨顺枝条。 下一刻, 已有巡逻卫兵自墙角绕了过来。 白日里负责京城总巡防的是殿前司, 侍卫司只负责派出小队游走, 在京中各紧要处抽查, 机变应对。 来的这一队兵士身穿鸦色劲装, 腰坠铜牌, 是侍卫司来例行游走抽查的装束。 连胜伏在草丛中, 等人走净了, 又隔了一阵才起身。确认过安全,朝树上打了个手势。 云琅掠下来:“侍卫司的人?” “是。”连胜道, “刀头镶螭吻, 是骁骏营。” 卫兵向东巡视, 不便再直朝东去。连胜引着云琅向另一侧穿插,低声道:“侍卫司最有战力的几个营,骑兵骁骏、藩落, 步兵保捷,都是高继勋亲辖的营盘。” 侍卫司本就不负责白天巡视,两人刚刚潜进大理寺,居然就遇上了骁骏营的人游走抽查,也实在太过凑巧。 云琅绕过地牢高墙,抬手摸了下:“未必。” 连胜怔了下:“少将军是说,未必只是凑巧?” 云琅摇摇头,他尚且没有定论,眼下在大理寺内,也不打算轻举妄动:“先去别处看看。” 连胜循着记忆,辨认了下四周方向:“先向北,过了衙堂再向东,绕到头折返。侍卫司若是抽查,不会盘桓太久,耽搁出些时候,他们大抵也就绕过去了。” 云琅点了下头,又摸了摸地牢的青砖高墙,仰头望了一眼。 连胜当年在殿前司任职,对京城各处早记得熟透,引着他走:“大理寺地方不少,少将军为何一定要进玉英阁,可是那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云琅收回手,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连胜微愕,驻足看他。 “大理寺,玉英阁。”云琅道,“连将军可知道,为什么这里是满朝最机密的地方?” 连胜摇摇头:“末将只知道,此处机关重重,等闲人若要硬闯,只怕有命进没命出。” “御史台监察百官,弹劾朝堂。” 云琅道:“于是在前朝,曾出过御史与人结仇、利用职务之便,捏造罪状罪证陷害同僚的冤案。后来,为了钳制御史台的权利,本朝开国时便下令,由大理寺单分出一署,只监察御史台。” “后来,就从专审宗室的龙渊堂分出一署,取‘清水有黄金,龙渊有玉英’,叫了玉英阁。” 云琅自小长在宫里,对这些八卦密辛极熟:“当初负责监造玉英阁、设计阁中机关的,是太宗胞弟,那一代的襄王。” 连胜听得不解:“既然如此,这里头放得不就是监察御史台的东西么?” “起初是这样。”云琅笑了笑,“但是后来……就有些人开始发觉,往里面藏东西,好像也安全得紧。” “玉英阁平日不开,只在奉命监察核实御史台时开启。又机关重重,杀机四伏。” 云琅道:“皇上手中,有一枚可开玉英阁的金牌令。但这枚金牌令要插入总机枢内才能开阁,若是有一日,这枢纽被人毁了,或是暗中偷换了,将机关排布改了别的……放进去的东西,就连皇上也拿不出。” 连胜听得心惊,低声道:“此时,若是再骗过了大理寺卿……” 云琅慢慢道:“或是再拉拢了大理寺卿。” 连胜一时无话,背后透出冷汗,脚步跟着缓下来。 “我猜……如今皇上也在想这件事。所以这次的刺杀案,才交给了开封尹审理,并没交给大理寺。” 云琅道:“只是皇上如今没有得力可用的人,实在掣肘。苦于没有凭据,既不能发作大理寺卿,也不能派人擅入玉英阁,打草惊蛇。” 连胜:“那少将军——” “我不用凭据。”云琅淡淡道,“有三分揣测,就值得涉险一试。有三分把握,此事我就一定要做。” “方才将军问我,里面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云琅道:“我探玉英阁,要找一份血誓。” 连胜心中愕然,低声道:“少将军当初立得那一份,不是——” “我那一份的确烧了。” 云琅道:“当初山神庙立誓,算是我逼的皇上。我那时逃得急,身上只带了几颗炮仗,被我藏在了砖缝墙角,骗他说埋了火药。” 云少将军最擅出奇兵,火药玩得熟透,没少炸得戎狄找不着北。 纵然已经沦落得只剩一人一马一口气,手里捏个不明所以的引线,山神庙内外竟也一时无人敢轻举妄动。 “我要找的不是这一份,只是藉由此事,想起一句话。” 云琅思忖着,缓缓道:“那时我知瞒不久,一再逼迫那位当年的贤王。他被我迫得急了,曾脱口说了一句‘你如今命在旦夕,竟也来拿这一手逼孤’。” 那时双方对峙,情形近于搏命,半分容不得走神。 云琅攥着个唬人的爆竹捻,心神都在山神庙内外蓄势待发的强弓劲弩上,也没来得及再细琢磨这一句话。 “如今我回头想。”云琅道,“这个‘也’字,其实不对。” 连胜尚且被他寥寥几句里透出的凶险震得无话,闻言理了一阵,才终于跟上:“少将军是说,此前还有人逼皇上立过血誓?” 云琅点了点头:“不止逼过,应当也没烧成灰,掺在酒里喝下去。” “……”连胜始终想不清楚云少将军明明出身贵胄、长在宫里,为什么对这种歃血为盟一样的山大王行径心心念念:“以死相挟立的誓,为何偏要烧了?若是留下,今日岂不也能拿出来,去了这杀身之祸……” 云琅无奈:“可我逼他立的誓,也没提我的杀身之祸啊。” 连胜怔了怔,没立时说得出话。 “况且……逼一个快封储君的王爷立誓,说穿了,也无非就是赌一口气。” 云琅道:“如今他已登基,生杀予夺都在手里。我拿个写过的血誓,莫非就能逼他照着做了?咱们这位皇上的脾气,倒说不定会连人带誓一起烧了——” 电光石火,云琅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个念头,倏而停下脚步。 连胜跟着停下:“少将军?” “不对。”云琅沉声,“走,去玉英阁。” “此刻只怕还有些紧。”连胜皱眉,“按方才所见,那些卫兵的脚程,只怕恰好刚到——” “不能叫他们到。” 云琅咬了咬牙,四处扫了一圈,大致认准了方向,踏着门口石狮掠上房檐:“我先过去,自找路跟上!” 连胜尚不及回应,云琅已找准那一处格外醒目的楼阁,片刻不停,直赶了过去。 大理寺内,暗流汹涌。 连胜身法不及云琅,不能高来高去。凝神一路隐匿着赶去玉英阁,察觉各处异样,竟几乎隐隐心惊。 如今已是年关歇朝,大理寺不需理政,又不像开封尹那般,为了审理刺客案仍要开府运转。本该是极冷清安静、人烟寥寥才对。 可这一路过来,竟在各处俱有人影闪动,行色匆匆。屋角堆着的东西拿油毡掩着,连胜经过时大略扫了一眼,竟都是干透了的薪柴和满罐猛火油。 连胜赶到玉英阁外,一眼看见侍卫司的骁锐营,急矮身躲避时,背后已被人拽着用力扯了一把。 连胜借势躲开巡逻卫兵视线,堪堪站定,看着隐蔽处的云琅:“少将军!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这一路——” “尽是柴薪火油,我看见了。” 云琅低声应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神色愈沉:“是我料差了一步。” 萧朔曾对他提过,受皇上召见时,前面还有个不明身份的“外臣”,叫高继勋和金吾卫都忌惮不已。 云琅其实已大致猜出了这个“外臣”的身份,只是那时尚不知大理寺的根由,并没细想皇上与之会面,究竟都说了什么。 “听着。”云琅低声道,“我说一句你背一句,能背多少背多少,背不下也要硬记。” 连胜心头愈紧:“少将军——” 云琅不等他,已自顾自飞快向下说:“以我所推,当年京中忽然出了戎狄的探子,就是襄王暗中作祟,与戎狄勾结,意图以此颠覆朝纲、篡取皇位。偏偏皇子里出了个天生的战将,戎狄暗探被端王叔带禁军连根剿净,这是襄王府第一次受挫。” 云琅道:“于是,襄王察觉到不可硬夺,只能徐徐图之。便决心扶持一个刚成年的皇子,作为幌子,先除掉最要紧的对手。” “当年三司使舞弊勾连,做下的盐行灭门案,正好给了他们一个绝妙的机会。” 云琅理了理思绪,低声道:“集贤阁大学士杨显佑在明,保举六皇子代开封府事,大理寺在暗,扶助六皇子,将三司使一举扳倒,换上了杨显佑的门生。” “而六皇子经此一案,锋芒初现。又在襄王府扶持下,一路结交朝臣……直到宿卫宫变。” 云琅一时还拿不准宿卫宫变的根由,定了定神,不在此处纠结:“那之后,就如襄王府要的一般,血案一桩迭着一桩。端王叔殁在天牢,禁军分崩离析,朝中人人自危,朔方军被排挤在朝堂之外,成了孤军。” “唯一叫襄王没料到的,是他扶持的傀儡,竟然忽然挣脱了他的操控,坐上了皇位。” 云琅低声道:“或者……这才是先帝当初所说的‘没得选’。” 若是扶了个平庸些的皇子,只怕皇位早晚要落到襄王手中。以襄王这些年的行径,到时候京城内外,只怕又是一场血洗的政变。 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先帝心中如何作想。 六皇子韬光养晦、与虎谋皮,隐忍多年,盯准了这一个机会,终于螳螂捕蝉,反摆了黄雀一道。 如今黄雀找上门来,最便于拿出来威胁的,就该是当年立下的血誓。 “襄王的大宛马队,不是给皇上看的。” 云琅咬牙低声:“此时他应当在召集他隐于朝中的人,比如大理寺卿……他们不会等,今夜大抵就会来拿誓书。” “既然要拿,何必再烧?”连胜皱紧眉,“看这架势,少说要烧干净大半个大理寺——” “不是他要烧。”云琅沉声,“是皇上。” 连胜被他一点,倏而醒转,脸色白了白。 皇上受襄王威胁,要将昔日立下的誓书大白于天下,也已猜到这誓书十有八九、就藏在灯下黑的玉英阁。 襄王今晚拿誓书,皇上进不去玉英阁,最便捷的办法,就是一把火烧干净。 “我去找殿下!”连胜当即便要动身,“如今还未烧起来,殿前司若调度及时——” 云琅沉喝:“站住!” 连胜被他喝止,皱紧了眉:“少将军,大理寺若是烧起来,殿前司罪过只怕不小!” “京中白日纵火,殿前司拱卫不力,杖二十。” 云琅道:“内城,杖十。伤人,杖十。毁物,杖十。有趁乱哄抢、民生骚乱,杖三十。累及朝堂威严,杖五十。” 连胜咬牙:“少将军分明知道,还——” “我知这一百三十杀威棍下来,要把萧小王爷打成琰王馅。” 云琅扔下空玉瓶,起身:“可若是火还没烧起来,殿前司就到了,如何解释?是与贼人内外勾结、有意纵火,还是干脆就有谋反逆心,自行纵的火?” 连胜未曾想到这一层,愣怔在原地,冷汗彻底透了衣物。 “我们这位皇上,自己是扮猪吃虎上来的,最怕的不是无人可用,是有人在他掌控之外。” 云琅低声道:“萧朔此时,不该知道大理寺的事。” 连胜胸口起伏,哑声道:“可难道——就要这么认了栽不成?这火一旦烧起来,便再无可能以人力扑灭,只能设法阻隔,等天降风雪……” “大理寺这一烧,已成定局。”云琅道,“琰王府事,尚有转圜。” 连胜急道:“如何转圜?” 云琅已推过了药力,轻舒口气:“听令。” 连胜一怔,看着云琅扔过来的王府令牌,咬牙道:“……是。” 云琅抬头:“寸步不离,在此等我。” 连胜心中焦灼,上前要拦:“少将军——” 云琅脱了外袍扔给他,只剩一身精干短打,紧了紧右手袖箭。不再回应,借力腾跃几次,身形已掠进了玉英阁。 - 一时三刻,玉英阁内先有了火光。 “怎么回事?!” 侍卫司骁骏营的统领一阵焦灼,回头看更漏:“命的是未时起火!怎么现在就点了?谁在阁里!” “阁里的人都撤出来了。” 一名营校灰头土脸跑过来,慌忙道:“咱们的金牌令被改了,只能进去下三阁。上头的都是要命的机关,没人敢碰,布了火油就撤了,此时不该有人……” 统领抬头数了数,目光一紧:“不好。” 火光在第五阁,若非是火油提前烧了,只怕就是有人触动了机关。 “定然是襄王府的人,得了消息,提前来抢那东西的。”统领厉声,“快追上去,不可叫他脱身!” 营校稍见识了三阁向上的机关,一阵胆怯:“大人,那里头步步死路……” “步步死路,也要拿人填上去。” 统领寒声道:“襄王府的人懂里头的机关,玉英阁内自有密道,哪怕在外面围死了,也保不准有脱身的办法……那东西若丢了,所有人都要掉脑袋!” “传令!”统领拔了刀,“皇上给了旨意,若是叫襄王府抢先,纵然我等将这玉英阁凿平,也要连人带书留在这!” 营校不敢多说,快步跑去传令整队,不多时已将玉英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侍卫司人手有限,暂且放下了各处引火之物的布置,全身披挂的重甲兵顶在前面,往玉英阁里涌了进去。 云琅在玉英阁五阁二层,半跪在地上,缓了口气。 当年的襄王监造玉英阁,抱得是何种心思,早已不可知。只是历代下来,阁中机关又在原先基础之上重新修整调试过不知多少次,水磨工夫,竟已成了京中一处飞地。 真监察御史台的文书卷宗,都在下三层。到了这一层,机关已繁复得处处皆是杀机。 方才的机关,云琅确实是有意引发,一来牵制侍卫司,二来试试威力。谁曾想竟然说炸就炸,若不是走得快,自己都要被掀在地上。 火药余波引得胸口血气未复,云琅按了两按,低咳了几声,就地一滚让开了机关弩透着寒光的铁矢。 五阁一层是空的,五阁二层也是空的。 云琅指间微动,已拿稳了一段百炼钢丝,插在机关锁孔处,轻微碰触试探。 试到第三次,咔哒一声,机簧挑开。 云琅不急着进去,瞬间收手团身闪开,让过了密雨一般爆射出来的细小暗器。 暗器上泛着阴森冷光,多半是淬了毒。云琅仔细避开,向内走了几步,神色微动,忽然提气纵身硬生生拔起尺余,一吊一扳翻上房梁。 脚下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尽数塌干净,狠狠扎出一片怵目的铁蒺藜。 云琅蹲在房梁上,扫过一圈空荡荡的三层,向上摸索,掀开一层踏板。 与萧朔为了他硬啃公输班的遗作不同,云少将军是真喜欢这些东西,但凡机关秘术九宫八卦,都多少钻研过,借着身份便宜,也得了不少秘传指点。 这些机栝他认得,一层叠着一层上去,应了八门卦象,生死惊休、杜景伤开。下三层已将休、生、开门占全了,四阁泽地萃,应惊门有惊无险,五阁火泽睽,应伤门血光难避。 云琅在六阁一层站定,缓过口气,扫过一圈片刻不停,再往上赶。 踏上台阶,脚下忽然隐约晃动。 侍卫司的人在底下,有他已趟出了大半机关,一层人命铺着一层,已渐追了上来。 云琅体力有限,此时已有些不支,内力运转要撞心脉,走到一半忽然回神。 他被追出了习惯,每到这时都靠这个提神,如今再撞一回,辜负得是萧小王爷日夜不眠煎熬的心血。 云琅咬了咬牙,硬将内力平复下来,低声问候了两声萧小王爷他六大爷。 还未到绝处。 云琅打点心神,仔细绕开这一层可见的机关,特意留着不曾触发,将四处搜寻了一遍。 仍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只零散放了些当年旧案的卷宗。 云琅蹙紧了眉,压了压胸口被内力搅扰的翻覆血气,正要再向上走,心头忽然一动。 六阁中平,排到山泽损挂,是半吉的景门。 景门宜筹谋、拜职,火攻。 居南方离宫,主万物闭匿。 云琅心里被一个“匿”字牵着,竟又转回半步,将那些卷宗翻了几遍,却仍不曾看出什么端倪。 身后隐约传来了喊杀声,侍卫司追兵已越来越近。 云琅定了定心,仍立在原地沉吟。他在书房陪着萧小王爷,没少偷偷将萧朔的卷宗藏起来,只觉得这东西寻常至极。此时眼前尽是卷宗,一时竟无从下—— 云琅手上忽然一顿。 他摸索了几次其中一份卷宗的封脊,寻到凸起处,一把扯开。 一张泛黄的纸页,自夹层间飘飘摇摇掉落出来。 纸页日久,已脆得叫人不敢乱碰。云琅半跪下来,自怀里摸了摸,翻出张牛皮纸,稳着手将那张纸仔细叠了,外面用牛皮纸和油纸各裹了一层,捆在袖箭上。 捆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凌厉破空声。 云琅心中警惕,闪身让开,竟是侍卫司的雪亮刀光。 皇命难违,侍卫司的人悍不畏死地往上冲,大半机关都被云琅解开了,此刻已豁出命追了上来。 云琅不欲缠斗,手上再无半分留存力道。将纸包塞进怀里,击退了最先追上来的一波兵士,就要设法脱身。 身后统领传令:“放箭!” 云琅心中一沉,一眼扫见身后侍卫司的强弩营,厉声道:“收弓!此处不可轻动——” 侍卫司的利箭雨一样追过来。云琅一手扯了布帘,尽力绞飞一轮箭雨,纵身扑上六阁二层。 终归晚了半步,箭雨乱撞,碰了阁内蛰伏着的机关引线。云琅贴在墙上,听见“咔哒”一声。 数不清的机关暗器,一时齐发,漫天爆射下来。 云琅狠狠咬在舌尖上,借着疼提起心力,袖箭连发磕飞了迎面夺命的暗器,非但不退,又逼出力气向上掠身。 身后暗器落尽,就传来隐约火雷声。灼烫撵着后背,隐约传来格外不祥的火药气味。 云琅扳上三层门沿,踉了下,抢出半步站稳,心底终归沉下去。 机关已叫乱箭触发,将油灯点了火。此处的火药味道,他只消一闻,也该知道有多少。 此时人已将下去的路彻底堵死,他要拼杀出去,找到连胜,只怕已来不及。若是赶到窗前,以袖箭将纸包送出去,叫连胜转交萧朔,尚可有转机。 云琅横了横心,不管窗外埋伏了多少劲弩营的弓箭,赶在火药彻底被引燃前,合身照窗户扑过去。 灼烫已逼在身侧,身后忽然遥遥一震,轰鸣声转瞬爆开。 只差一步。 火药连环引爆,一层接一层,向上炸开一片烟尘血肉。 那些刚被翻过的卷宗文书叫火舌一舔,转眼化成齑粉,烧得一干二净。 云琅被气浪震得眼前黑了黑,心道不好,还要在四肢百骸攒出一份力气,要往窗口扑,却忽然自烟雾中被人牢牢扯住手臂。 云琅尚且不打算死在此处,铆足了力便要挣脱,回身时却愕然一怔。 萧小王爷今日去校场点兵,穿的是利落薄铠。微凉的战甲硬邦邦硌着他,裹挟着云琅就地一滚,将人死死圈在怀里。 火药炸在咫尺,眼前一片晃眼的亮白。强横气浪重重铺开,被萧朔肩背拦了个结实,卷着两人,滚了几滚撞在墙上。 云琅眼前半晌堪堪见人,耳畔嗡鸣。 他缓了口气,察觉到肩头手臂仍死死扣着自己,力道竟不似清醒,心头一紧:“萧朔!” 火药有多凶险,云琅比谁都更清楚。方才那一下,萧朔几乎替他承了七八分的冲撞。 此时六阁已震塌了大半,侍卫司的人被塌下来的木梁砖石封住了,一时上不来。云琅心中焦急,硬从僵得几乎不似生人力道的手臂间脱出来,嗓子哑透了:“萧朔!醒醒,是我——” 他此时耳边尚且嗡鸣,头也仍昏沉,一时想不出萧朔怎么赶到了此处。却也顾不上许多,将人硬翻过来,平放在地上。 萧朔静躺着,面色苍白,如同安眠。 云琅手脚凉得发麻,几次都没能摸准他的脉,贴在他颈间摸了几次,也察觉不到半分搏动。 云琅咬紧牙关,眼前隐约迸出金星,将喉间血腥气压下去。 他俯了身,垫起萧朔头颈,僵硬地迫着自己碰上萧朔双唇,将一口气尽力度进去。 再一口气。 度到第三口气,云琅已彻底失了力气,晃了晃,脱力栽倒在萧朔肩上。 他喉间哑得厉害,身上疼得几乎喘不上气。将人慢慢抱住,摸索着攥住萧朔衣袖,咬牙哽声:“别这样……” 被他抱着的人动了动,伸手揽住他脊背,抚了抚:“好。” 云琅:“……” 云琅:“??” 萧朔睁开眼睛,撑坐起来:“长记性了……” “长你大爷的记性!”云琅一拳狠狠砸开他,咬紧了牙关,眼底几乎烫得承不住水汽,“萧、朔!” 云琅站不稳,肩背都僵得几乎动不成,嗓子哑透了:“这时候你和我胡闹?!你以为很好玩是不是!你知不知道——” 萧朔肩背绷了下,不闪不避挨了云少将军铆足了力气的一拳,伸手硬将人抱住。 云琅抖得不成,自筋骨到四肢百骸都在不自控地悸栗。他心神凝了这大半日,此时大悲大喜撞得意识模糊,死撑着一点心力不肯懈,胸口仍压不住地激烈起伏。 “抱歉。”萧朔低声道,“并非与你玩闹,只是——” 云琅闭上眼睛。 “只是我今日带人查到了大宛马队的消息,本想赶在你前面,替你去探襄王府虚实。” 萧朔知道此举的确太过分,并不强迫云琅理会,低声道:“却撞见了大理寺卿与襄王私会,商定要在今晚取走玉英阁的一样东西。” “你出王府时,有人告诉我。”萧朔道,“我猜你大抵有所察觉,才来了大理寺。” 萧朔垂了视线,慢慢道:“我听闻他们要取东西,便猜皇上要一把火烧了玉英阁。又想起你在大理寺,只怕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带殿前司来,不便解释,我叫殿前司待命,只身赶过来。” 萧朔道:“晚了一步。” 云琅缓过了那一阵激烈心悸,侧过头,攥了攥堪堪恢复知觉的右手。 “少将军。”萧朔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如今该知道,我赶到玉英阁下,听见连胜说你已入阁,看见阁外强弓劲弩,阁内刀剑拼杀、火药连环,是何心情。” 云琅比他先理亏,这一阵缓过神来,咬了咬牙,低声:“那你何必这般吓唬我?!” 云琅此时仍余悸得厉害,手指冰凉,在萧朔掌心动了动:“要我度气,一口不就够了……” “我那时的确——” 萧朔解释到一半,浅浅笑了下,摇摇头:“罢了。” 云琅听出他未尽之意,皱了皱眉,伸左手去摸萧朔腕脉,被他一并握住。 萧朔摸了摸他的发顶:“总之……我醒过来,听见你趴在我身上,拽着我的袖子哭。” 云琅:“……” 云琅不难受了,霍霍磨牙准备咬死萧小王爷:“来,脖子伸过来——” “待回去,咬几口也由你。” 萧朔手臂回揽,将云琅温温圈进怀里,阖了眼:“我只是从未这般高兴,一时失态,便忘了场合,同你胡闹了一刻。” “高兴什么?”云琅皱了皱眉,“两个人都快被炸飞了,现在还堵在这儿下不去,侍卫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路重新推开……” 萧朔轻声:“高兴我此番追你,竟来得及。” 云琅手一顿,喉咙轻动了下,没能说出话。 “你今日实在胡来,按例该罚。” 萧朔道:“我今日去殿前司,学了些规矩,准备用在你身上。” 云琅莫名其妙:“殿前司的规矩,凭什么管我?” “我套用来了,如今是琰王府的规矩。”萧朔道,“专管琰王府云少将军。” 云琅:“……” 云琅有些后悔:“我现在不当了——” “晚了。” 萧朔道:“擅自涉险,半杖。不惜安危,半杖。背后与旁人过我的明路,却不叫我知道……” 云琅还等着他的规矩,愣了半天,没忍住乐了:“这个也罚?!” “自然要罚。”萧朔垂眸,“当时情形紧急,连胜来不及细说,我只听了半句。” “好好,罚。” 云琅面皮薄,听不了这个,摆摆手:“半杖都出来了,琰王殿下这般小气?要打就打,从军的谁怕这个……” “我猜你怕。”萧朔道,“故而设得轻些。” 云少将军一身傲骨,大喇喇坐在萧朔腿上:“啧。” 萧朔不理他啧,将人抱过来,满满圈进怀里,仔细抱实。 云琅贴着他的胸口,被薄甲下的沛然体温暖着,怔了下,忽然被殿前司都指挥使横放在了腿上。 “自己数。”萧朔道,“打一巴掌,数一下。” 云琅:“??” 萧小王爷军令如山,铁面无私。 结结实实,一巴掌打在了云少将军的屁股上。 第六十章 云琅瞪圆了眼睛, 匪夷所思拧回来。 萧朔不为所动,将人按回去,又加了背后偷着与旁人过明路的两下。 硝烟方尽, 断木残垣支离着, 人声在封死了的通路之外,忽远忽近。 萧朔按着云琅,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打得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云少将军头一回在这种情形下挨揍,再心大也终归不自在, 咬牙低声:“胡闹什么?眼下是什么情形,还在这儿耽搁功夫……” “你若走得动。”萧朔道,“自可起来,设法脱身。” 云琅不服气, 梗了下要还嘴, 撑到一半眼前便突兀黑了黑, 没能出声。 他方才已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若不是萧朔那时候堪堪赶到, 只怕要叫那一场爆炸直接掀出去。 纵然还有命在, 也难免伤筋动骨, 结结实实受些皮肉之苦。 云琅伏在萧朔腿上, 撑着地搜刮遍四肢百骸,竟攒不出半丝气力。 “歇一刻。”萧朔将他翻过来, 让云琅枕在膝上, “磨刀不误砍柴工。” 云琅险些被他气乐了:“小王爷读书读的真多, 这句竟还能这么用……” 萧朔见他脸上隐约复了些血色,神色也松缓下来,笑了笑。 云琅此刻力竭, 内不御血气息不稳,说了几句就觉心慌。他不欲叫萧朔知道,挪了挪想要调气通脉,忽然被一线直觉扯回来:“不对。” 萧朔低头看他:“怎么?” “往日我走不动,你都直接将我端起来的。” 云琅扯着他:“是不是方才伤着了?叫我看看,你不知那火药凶险,留神伤了经脉内腑。” 萧朔倚了墙静坐着,扫了一眼云琅支起身都隐约打颤的手臂,将他轻按回去:“无事。” “萧朔!”云琅皱紧眉,“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你——” “确实不妨事,我只是一时震了个正着,险些背过气。” 萧朔顿了下,视线落在云少将军身上:“多亏你替我度气,很及时,力道也拿捏得很好。” 云琅:“……” 萧朔静了一刻,觉得云琅大抵还要些褒扬:“我那时虽意识模糊,却也尚有知觉,察觉得到凉润和软,只是第一下磕得有些疼。” 云琅:“……” 萧朔看着仍不言不语的云琅,静默半晌,尽力道:“稍有些干,要多喝些水——” “够了!”云琅险些就地红烧,面红耳赤,“现在是什么情形?还胡闹……” “我的情形,无非两种。”萧朔神色平静,“你在,你不在罢了。” 萧朔慢慢道:“此刻你在。生死而已,还不算凶险。” 云琅向来接不住萧小王爷的直球,按着胸口闷哼一声,卸了力软塌塌化成一摊。 “我一时站不起来,不是因为方才那一下。” 萧朔抚了抚他的额顶:“我赶到玉英阁外,侍卫司不认腰牌,并不准我进来。” 云琅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了他这话的意思。 “幸而这些年叫你扯着,零零碎碎,总练了些防身的本事。这阁内机关,也已叫你事先毁去大半。”萧朔缓声,“我今日去校场,难得穿了件铠甲,竟也派上了用场。” “一路闯上来,刚好赶得及。”萧朔道,“只是这口气泄了,便觉力竭,一时不支。” 云琅此刻稍缓过来些,才察觉萧朔胸肩虽尚温,掌心却已同他一样冰冷潮湿。他知两人此时情形,没开口问,看了看萧朔额间冷汗,自袖口摸了片薄参递过去。 要冲破豁出命的侍卫司,又是最善战的骁骏营,他为拖延时间,还留了不少机关未动。 凶险至此,萧小王爷艺高人胆大,竟真敢一路硬往上闯。 “我方才含了一片,此时还不能再用这东西。” 云琅见萧朔不接,索性抬手捏他下颌,径直塞进去:“闭上嘴,细细嚼一百下。” “……”萧朔被他填鸭似的喂了参片,只得闭了口,慢慢咀嚼,又重新握住了云琅方才挣开的手。 云琅失笑:“我又不跑……跑也跑不动。” 两人此刻一个也走不动,纵然不想在此处修整片刻,只怕也没旁的半点办法可选。 云琅摸了摸怀间纸包,想拿出来,看了一眼萧朔的神色,还是暂且按下:“正好,我叫连将军背给你那一段,你听见了没有?” 萧朔看着他,摇了摇头。 “猜你也来不及。”云琅笑了笑,索性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推行血脉游走周天,好快些攒出力气,“我也只是这几日始终觉得奇怪……查刺客这样一个差事,怎么就给了开封尹,没落在大理寺手里。” “开封尹从不涉宫内朝中。” 萧朔伸手,在云琅背后垫了下:“我那时以为,皇上是有意叫他接手。开封尹虽然秉正,却不得不求全以自保,该知进退,不会硬查清楚。” 云琅点了下头:“我那时也这么琢磨,故而一样没太放在心上。” 偏偏话赶话,聊起了当年旧案。 “也是碰巧。”云琅笑笑,“我听了那案子,便觉不对劲。说是大理寺卿当年扶助六皇子,自然也没错,可为何偏偏扳倒的是三司使?他心机深沉,若是亲手扳倒了这般紧要的关窍,定然不会甘心换上个别人的棋子。” 萧朔道:“不算碰巧。” 云琅有些好奇:“怎么不算碰巧?老主簿若不提这个案子,我还反应不过来。” “你这些天殚精竭虑,耗费的是暗中的心神。凡是能问的、能知道的,你都会搜罗来。大海捞针,也总能捞到一枚。” 萧朔将手掌覆在云琅旧伤处,按了按:“伤在心脉与肺脉交行处,心神不宁,终归难以痊愈。夜里抱着你睡,我知你其实还会疼。” 云琅原本还被他说得颇不自在,冷不防听见中间一句,险些呛岔了气:“小王爷,你如今也能把这种话这般自然地插进正事里说了吗?” 萧朔不理会他打岔,替云琅将胸肩垫高了些,察觉到云琅手臂上附和的力道:“有力气了么?” “跑不动,走几步还是行的。”云琅吐了口气,支着起身,“回去再一口气歇着。” 萧朔细看他脸色,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听我说。” 云琅微怔,回了头看着他。 “我追踪马队,一路查出襄王私见大理寺卿,隐在暗处听了他们交谈。” 萧朔道:“如何解阁内机关,我听得不明就里,如今大抵也已用不上,但还有一句。” 萧朔仍倚墙坐着,抬眸看着云琅:“他说,七阁杜,八阁死。” “杜门小凶,也为中平。” 云琅正拿不准上面两阁的分布,听他所说,眼睛一亮:“虽说主闭塞不通,事多不利,但唯独适宜判狱避灾……该是条生路。” 萧朔静听着他叽里咕噜念经,眼底松下来,唇角牵了下:“你既听得懂,我赶来便还算有用。” “少来。你若不挡一下,我就被抬出去了。” 云琅在心里推演着各门阁卦象,一心二用,将最后一片薄参撕成两半,自己含了半片:“知足吧,先代襄王讲究,这阁好歹是按着九宫八卦之数建的,还有得推演。若是胡乱堆建一通,你我眼下最好直接跳楼……” 萧朔摇了摇头,并没接:“出去后,你先去找开封尹。他奉命监守京城治安,大理寺着火,也有他一份。” 云琅嚼着半片参,看着萧朔,慢慢蹙起了眉。 “你如今身份不便,尚不能出面。”萧朔道,“找了开封尹便回府……” “萧朔。”云琅打断他,半跪下来,硬攥着萧朔肩膀将人扯进怀里,将手探进薄甲里摸了摸。 萧朔拦不住他,神色无奈:“……云琅。” 云琅神色冷沉,掌心碾着萧朔早透了衣物的淋漓冷汗,细细摸索过一遍,在萧朔腰侧停下。 一枚袖镖,触手冰冷,深嵌在皮肉筋骨里。 血被镖身封着,流得不多,浸出的已濡湿了一片。 “我有官职,身负爵位。” 萧朔道:“以追捕……匪类为由上来,有得分辨,他们奈何不了我。” 萧朔被他触到伤处,激痛掀起一阵晕眩,阖了下眼轻声:“你先走——” 云琅像是没听见,俯身将萧朔一臂搭在自己肩上,硬将他拖起来。 萧朔低声:“云琅。” “这东西带着倒钩,不能拔。一旦中了,越是奔走动弹,便向里走得越深。” 云琅一摸就知道,神色平静,话音已浮起薄薄一层煞气:“小王爷少说忍着钻心剜骨的疼跑了两层楼,这会儿莫非怕疼走不动了?” 萧朔勉强站定,被云少将军的滔天怒意卷着,无奈道:“你松手,我自己走。” “再叫你自己走一层,疼也疼晕了。” 云琅早没了带止痛草药的习惯,摸了一圈,越发焦灼恼火,咬了牙将人扶稳:“借我的力,蹦着走。” 萧朔轻叹:“不成体……” “再说一个字。”云琅磨牙,“当场咬死你。” 萧朔只得闭了嘴,尽力逼回清明心神,配合着云琅的力道迈步。 两人被火药震开的气浪卷了一遭,真遭重创的还是侍卫司,拖到此时,才开始有人声重新陆续汇聚。 云琅听着背后侍卫司搬动重物的动静,算了算时间,卯足力气,将人拖上了第七阁。 侍卫司的手段,云琅比谁都清楚。这枚袖镖好巧不巧,瞄着铠甲缝隙下手,又伤在背后,无疑是趁着萧朔交涉上阁时,派人暗里下黑手偷袭的。 萧朔说得轻巧,真把萧小王爷撂在这儿,落在死伤惨重的侍卫司手里,不死也要扒层皮。 袖镖的倒钩极锋利,又不止朝着一个方向,不能贸然取出来。可拖得久了,血也一样止不住。萧朔无疑也是明了这个,才不愿将此事叫他知道。 云琅心中焦急,尽力把萧朔的力道卸在自己身上,在第七阁站稳,四下里扫了一圈。 空空荡荡。 “若是有密道,直通楼底,此刻怕已被炸毁了。” 萧朔像是知他心情,慢慢道:“不论是建阁的先代襄王,还是后续修建填补的人,都该知道这阁里藏着多少火药,不会将密道设成这般。” 云琅被他缓声引着,从纷乱心神中勉强抽离,狠狠阖了下眼:“是。” “杜门是东南巽宫,五行属木。” 云琅团团转了两圈,咬牙低声埋着头背:“与西北开门相对,是后天八卦。先天八卦合九,后天合十,应地数,巽四乾六五为中宫……” “小侯爷。”萧朔道,“你若这么背,我便没法陪你聊了。” 他此时连话带语气,都同少年时一般无二。云琅张了张嘴,不知该气该笑地瞪他:“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没到什么时候。” 萧朔缓声道:“侍卫司人手被炸去大半,要些时候才能再追上来。最坏不过你先走,我牵制他们,受些折腾,等此处的消息到了文德殿,便有办法。” “我的确不要紧,只是遭人暗算,一时疼得没力气。” 萧朔看着云琅,摸了摸他的发顶:“你心里该清楚,是你自己乱了心神。” 云琅肩背一绷,静了半晌,侧过头闷声:“是就是……你先坐着。” 萧朔将手自他肩上挪开,撑了身,倚着墙靠稳:“我没事,静心。” 云琅用力阖了下眼,将心神强自归位:“此处的确怪得很…… 不是寻常后天八卦位。” 萧朔静了片刻:“这句我也听不懂。” “听不懂便不懂,叫个好就行了。” 云琅嫌他烦,摆了下手,按着方位绕了一圈:“杜门属木,居坤宫入墓,居离宫泄气,居坎宫受生。可你看,这坎宫位的机关形状,分明就是暴雨梨花针。” 萧朔拭了额间冷汗,抬眸跟着看过去。 “就不触发给你看了,近来叫梁太医扎多了,怵这东西。” 云琅皱着眉:“我倒是能看出不少机关,可每个都是凶位,不像给咱们留了活路……” “你方才说,后天八卦。”萧朔道,“有明天八卦么?” “……” 云琅站直了,看着饱读诗书的萧小王爷:“有先天八卦。” 萧朔:“……” “我按先天八卦位也排了,二兑五巽,一样没用。”云琅道,“可能的话,我也想按昨天八卦排一排……” 萧朔被他怼得咬牙,半晌沉声:“你自己排,休想我再给你叫好。” 云琅没忍住,终归乐了一声,心神隐约落定。 论生死绝境,他经历的远比萧朔多。论这一份心境,竟还不如萧小王爷一半。 “我方才在想,杜门主隐匿,并不一定是生路。” 云琅避开各处机关,走了一圈,抬手摸了摸桌上兽首:“这头狴犴蹲在这里,又总叫我分神。” “狴犴是龙子,平生好讼,主秉公明断。”萧朔总不至于不知道这个,“大理寺处处都有。” “也主刑狱,雕在牢狱门口。” 云琅道:“它还蹲在辰巳位上。” 萧朔看他一眼,走过来:“要我做什么?” “搭把手。”云琅伸手扶了他,让萧朔也在桌边站稳,“帮我把它掰下来。” 萧朔神色有些复杂,抬头看了一眼云少将军。 “快点儿,一会儿追上来了。” 云琅听着下头侍卫司的声音,深吸口气攒足力气,掰上兽首:“使力,一二三——” 萧朔见他不似胡闹,也伸手扶上去,一并使力。 若是平日,两人任谁单手也能挪动这些机关。此时云琅气力已竭,萧朔不牵动伤处,力道反比他足些,一寸寸挪开了那一尊锈迹斑斑的铜兽。 眼前未见变化,脚下先轰隆一声,震得晃了晃。 竟像是开了什么通路,下面的人声静了一瞬,忽然嘈杂,竟隐约清晰了不少。 云琅原本已有七八分笃定,此时脸色不由微变,回头望了一眼。 “先开下阁密道,你推得不错。” 萧朔握住云琅的手:“再回拉。” 云琅被他掌心覆着,咬了咬牙,阖了眼一并使力。 力道一分分使足,像是忽然扣合了某处机关,咔哒一声,那狴犴竟从桌上卡扣脱离,掉了下来。 两人面前,一堵石墙跟着缓缓推转,露出其后黑黢黢的一条密道。 身后人声愈近,萧朔抄住云琅微趔身形,低声:“走!” 云琅晃了晃脑袋,将那铜兽抄进怀里,扯着萧朔几步冲进密道。 石墙仍未停下,缓慢转过半圈,自两人身后徐徐扣合。 密道倾斜,几乎垂直下落,极难站稳。云琅脚下踉了半步,记着萧朔伤处,将飞虎爪抛出去勾牢,在萧朔身上利落扣牢。 萧朔扯住飞虎爪的铁索,堪堪稳了身形,伸手去扯云琅。 云琅借着他的力道,将兽首脱手扔了下去。 萧朔缓了口气,手上使力:“上来。” “不用。” 云琅闭了眼,凝神听坠落的动静,已大致测出下头情形:“向下一丈半是空的,再向下有实地,应当是稻草……很厚,歇会儿跳下去就行了。” “原来玉英阁背后,通的竟是地牢。” 萧朔扫了一眼四周情形:“两处若走路,要绕一圈。殿宇层叠掩映,将这处毗邻的后墙遮住了。” “又是刑讼,又是隐匿的,也就大理寺监牢最合适。” 云琅撑着嶙峋石墙,歇了歇,甚至有些余悸:“还好还好,幸亏盖楼的人也喜欢九宫八卦……” 萧朔淡淡道:“你若记恨我当年训你玩物丧志,还请直说。” 云琅咳了一声,没忍住乐了,伸手给萧小王爷顺了顺气。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在胸口乱摸的手,静阖了下眼。 云琅常走这些凶险,此时心神彻底松下来,单手抹了把汗,抬头朝萧朔笑出来:“敢不敢跳?” 萧朔抬了下唇角,将身上搭扣松开,不作回应,径直放了手。 云琅一时大意,竟叫他抢了先,当即将飞虎爪收了,紧跟着提气掠下去。 这条密道无疑不是给外人背的,下面的稻草干爽松软,分明日日晾晒换过。 两人一先一后一头栽下来,不止半点没摔着,被稻草盈着裹了个结实,甚至都不自觉舒服得放松了几分。 云琅是当真确确实实不剩了半点力气,摊开手脚仰在草堆里,舒了口气。 萧朔歇了一阵,撑坐起来,伸手去扶他。 “歇会儿,晕。” 云琅动都没力气动,半阖着眼:“没这么害怕过。” 萧朔没有出声,静了片刻,握住云琅的手。 云琅难得没听见萧小王爷废话,有些离奇:“怎么了?” “我在想。”萧朔道,“你素来闻战则喜,越是凶险,越沉稳镇定、临危不乱。” “……”云琅气结:“你若是想嘲笑我慌得团团转,埋头乱背九宫八卦,就不必劳烦了。” “不是。”萧朔轻声,“我只是……才知我在,会扰你心神至此。” “你见我追来,便已乱了方寸。” 萧朔看着他:“知我受伤,已彻底乱了心神。” “这伤放在你身上,你看都不会多看,可伤的是我,你便再难凝神冷静……方才情形纵然凶险,若你一个人,生死也当等闲,可涉了我的命,你便再定不下心。” 萧朔垂眸:“直到方才,你借故摸过我心脉气息,知道我的确无碍,才终于如故。” 云琅猝不及防被他揭了底,张了张嘴,耳后滚热恼羞成怒:“就你长嘴。” 萧朔摇了摇头:“我只是——” “小王爷。”云琅预先堵他,“你若要送我走,先掂量掂量有没有人看得住我。” “我的确想过,但终归不妥。” 萧朔道:“你我系在一处,我不想叫你替我担心,也只好从我自己身上下功夫,少受些伤、招些祸事。” 萧朔是皮肉伤,恢复得比云琅快些,护住他的肩颈,将人抱起来:“我只是才知道,我当初说错了话。” 云琅微怔:“又说错了?哪句——” “负气时,我曾说你将桩桩件件,都排在了我的前面。” 萧朔将云琅揽住,俯身轻碰了下云少将军干涩冰凉的嘴唇:“是我昏庸顽钝,不知好歹……却来怪你未曾开窍。” 云琅被他体温裹着,肩背轻悸了下,失笑:“我当什么,是说这个……” 云琅眼底热了下,过往纠葛与方才余悸一并搅着掀起来,竟忽然没能说得下去,阖了眼埋进萧朔胸肩。 萧朔低头,轻轻亲了亲他的眉睫,将人往怀里护进来。 云琅缓了一阵,轻声道:“小王爷。” 萧朔将袖子给他,静等着他向下说。 云琅接过来,在手里攥了,扯扯嘴角笑了下:“往后不必老翻旧账,谁没气疯了的时候?我又不记你的仇……” “你该记着。”萧朔道,“来日慢慢与我讨要。” 云琅好奇:“能讨什么?” 萧朔看他一眼,语气仍平静坦然:“我如何知道?下册是你看的。” 云琅:“……” 萧朔一手垫在云琅后心,数着他的心脉气息,将人愈揽起来些:“你我如今在地牢内,不是长久之计,还需设法出去。” 云琅几乎怀疑萧小王爷是故意在这时候说正事,无奈身上没半点力气,只能以眼刀暗杀他:“大理寺地牢历经几代,牢牢连环,越向下越深。这是宪章狱,专锁要案重犯,等闲不用。” 萧朔蹙了下眉:“照此说,你我尚需多留些时候。” “等闲不用,等闲也不锁。” 云琅终于趁机摆了萧小王爷一道,学着他咬字,慢吞吞道:“是要多留些时候,你我有一个能站起来,就拿脚走出去。” “……”萧朔搁了手,平了平气,低头看他。 云琅干咳一声,好好说话:“出地牢不难,外头情形如何了,你可有数?” “大致有数。”萧朔道,“我命连胜留守,若半个时辰仍不见我出来,便先点了火,再持我令牌,去找开封尹出面。” 萧朔揽起云琅半身,叫他气顺些,继续道:“闹成这样,殿前司也已有说法介入。我留了话,若见大理寺火光,便立时以镇乱为由,兵围大理寺。” 云琅细听半晌,舒了口气:“的确。这火注定要烧,皇上既然已费尽心思将大理寺清场,我们也不能事事都要插一手……” 云琅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最要紧的事,忙将那个纸包摸出来:“对了,这个你拿着。” “你我在一处,仍由你保管便是。” 萧朔接过来,放回云琅怀里:“火一烧起来,无论哪一方都再进不来大理寺。你我在此处避火,正好歇足了力气,应对脱身。” 云琅琢磨半晌,笑着摇头:“奇不奇怪?生死之间,我竟觉得从没这般安稳舒坦。” 萧朔看着他,眸底和暖,伸手覆住云琅颈后,慢慢抚了抚。 “行了,趴过去。” 云琅正愁没地方替萧朔处理伤势,此刻勉力撑着,颤巍巍坐起来:“我替你取了那镖。” 萧朔知道轻重,并不和他推让。解了盔甲,从怀中取出些伤药,摆在云琅面前。 云琅诧异一瞬,忽然反应过来,强压了嘴角笑意,伸手取过一小囊烈酒。 “你若要笑,不妨笑出来。” 萧朔背对着他:“这般忍着,我更恼火。” 云琅尽力压了半晌,终归压不住,笑得呛咳:“早跟你说别随身带着这些乱晃,不吉利,没伤自找伤……如今怎么说?” 萧朔淡淡道:“怪力乱神。” 云琅不管他怪不怪力,乐起来就再止不住:“你怕我受伤,火急火燎弄了这些好东西。见我用不上,急得当即自己受了个伤……” 萧朔被他再三捉弄,咬了咬牙:“云琅——” 云琅三两句扯走了萧朔心神,嘴上依然戏弄不断。他手里薄刀极利落,擦干洗刃烈酒,贴着袖镖倒钩果断下手,右手白绢按上去掩住血色,轻捷迅速,已将没入大半的袖镖拨了出来。 萧朔绷紧了的肩背跟着一松,晃了下,压住喉间溢上来的闷哼。 云琅手上不停,洒了一层药粉,又掂量好分量用了止痛的乌头草,第二层止血药粉铺上去,转瞬包扎妥当。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缓过眼前白光:“有劳。” “没完。”云琅终于有机会,照着萧小王爷后头拍了一把,“趴着。” 萧朔蹙了蹙眉:“还要做什么?” “伤在活动处,要疼一阵。” 云琅将掌心覆上他那处伤:“药粉最好快些化开,别动,我替你暖一暖。” 萧朔被他覆在腰侧,静了一阵,阖了眼伏在稻草上。 云琅手太凉,搁回怀里又暖了暖,覆上去替他焐着:“疼不疼?” 萧朔摇了下头。 “这伤究竟是怎么受的。”云琅问,“侍卫司有人敢对你这般明目张胆下手?” 萧朔阖了眼,缓过一阵疼,摇摇头:“我赶到阁外,说得了消息,必须立刻上去捉拿……盗匪。” 云琅失笑:“用不着忌讳,盗匪也是专盗你萧小王爷。” 萧朔顿了片刻,抿了下唇,继续道:“侍卫司那时已乱成一团,却仍死命拦阻。僵持之时,我心中焦灼未曾留神,着了一道。” 云琅大致猜到了:“侍卫司还假模假样,帮你找伤了你的盗匪?” 萧朔颔了下首。 “就没些不阴私的手段。”云琅摇摇头,“趴着罢,我看了,没有毒。” 萧朔身份毕竟特殊,侍卫司再想下手,也不能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 趁乱伤了一镖,八成还是为了阻萧朔上阁。 却没想到萧小王爷这般能忍疼,一路闯上来,竟半分没阻得住。 云琅胸口微烫,不想在萧朔面前露怯,将眼底热意压回去:“歇一会儿,药粉化开就不疼了。” 萧朔依言阖眼,伏在稻草上。 云琅歇了这一口气,不着痕迹搜刮过经脉,汇拢了零星内力,慢慢替他暖着伤处。 上面隐约传来人声,大抵是侍卫司追上来,又触发了什么机关。 密道极高,石墙合拢后一如之前,看不出端倪。襄王的人被堵在外面,侍卫司纵然徒手拆了第七阁,也发觉不了他们在此处。 虽说久留不成,在此歇一歇,倒也是最稳妥安全的地方。 萧朔失了不少血,半晕半睡地缓了一阵,慢慢恢复知觉,睁开眼睛。 伤势虽凶险,却终归是皮肉外伤,不累筋骨脏腑。他被云少将军暖了一阵,痛楚在药粉镇压下已淡去不少,撑了下:“好了,你——” 他回过头,顿了下,噤声慢慢起身。 云琅替他焐着伤处的手滑落下来,仍靠着身后石墙,陷在松软干爽的稻草里,已睡沉了。 分明仍未缓过余力,气息清浅短促,另一只手扯着他的袖子,眉宇却极舒展安稳。 分明是个高枕无忧、不管不顾的甩手架势。 萧朔静望他一阵,唇角跟着轻抬了下,坐起来,将人裹进怀里。 云琅被他一晃,脑袋磕在萧小王爷的肩上,竟也没醒,不满意地蹙了眉张嘴就是一口。 云少将军大抵是馋肉了。 萧朔将手腕递过去,替了自己的肩膀,将人慢慢调整了个舒服放松的姿势,握住云琅的手。 这场火烧起来,烈火干柴、油浇风燎,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昔日王府一朝惨变,也有一场滔天的大火。那之后世事无常,徒劳奔走,咬牙挣命,竟已有五六年。 到了今日,步步走在刀尖上,处处蕴着夺命杀机,反倒觉得世事安稳,生死关也走得欣然。 不知脚下薄冰,不见身侧深渊。 萧朔向来不信神佛,揽了云琅,看了看那个被云琅随手抛下来、端端正正戳在稻草里的铜兽狴犴。 他坐了一阵,终于阖了眼,默念着祷祝一声。 不拜过往,不求来日。 这一个时辰,该叫云少将军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第六十一章 云琅睡得不止安稳, 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在大理寺狱,只是身下的干草没这般松软舒服,是铁链重铐、湿淋淋的水渍和冰冷的条石。身侧无人, 心里也远不如现在从容安宁。 大理寺狱, 牢牢连环,越向下越深。 宪章狱,专锁要案重犯。 这一处地牢虽然不常启用,前阵子却还被紧急用过一晚,拿来装了侍卫司刚拿获的镇远侯府云氏余孽。 云琅逃亡五年, 身上背着的是当初不为人知的秘辛。于当今皇上而言,威胁的是皇位的稳固,于这大理寺和背后的主子,却是把极得力的刀。 只要用得好, 这把刀亮出来, 就能精准扎在皇上最致命、最不想叫人知道的症结之上。 大理寺眼疾手快, 趁着各方没反应过来, 先抢了云琅下狱。 如今看来……这只怕也是襄王的意思。 云琅蹙了蹙眉, 想要换个梦做, 没能换成, 蜷着翻了个身。 当年春猎, 云琅伴驾时也曾见过襄王萧允。 襄王射猎只捕凶禽猛兽,先囚在笼中日日折磨, 再折翅、断牙、碎爪、废筋骨。 等到折磨得彻底没了反抗的念头, 再亲自出面, 予以食物清水,延医用药。 慢慢驯化,以为己用。 云琅为保朔方军, 回京在侍卫司的暗卫面前献身,束手就缚,被投进大理寺狱。不曾待得一刻,先叫投进了水牢。 水牢没有坐处,一刻也无法休息,人一倒下来,自然没入水中溺毙。 这等刑罚本已因太过残酷非人,叫先帝下旨尽数拆除了,大理寺牢底却仍留了一座。 云琅将自己绑在墙边铁栅上,熬了三日三夜,一句未曾松口。 被从水里捞出来,投进了宪章狱。 那时候,这宪章狱里还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们如今在的是外狱,将外狱锁死,用来锁人的内狱长宽不过五尺,高却有一丈六七尺,狭小气孔高耸得够不着。 漆黑死寂、空无一人。 算不出具体时辰,触目所及,尽是四方高墙。 前朝有位战功赫赫杀敌无数的大将军,就是被关了三日,活活逼疯在了这幽闭之地。 云琅刚从水牢出来,湿淋淋躺在地上,没管幽闭不幽闭,先一头无知无觉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发起了高热。 灼烫气息烤着喉咙,心肺的热意却被牢里的寒意侵蚀净了,只剩下彻骨的冷。 有日光将浮尘映成一束,触不到底,就已被深黑牢底吞噬干净。 云琅烧得动弹不得,躺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数着那一束光里的浮尘有多少粒,数到混沌,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醒来就再数,数累了合眼就睡。 他已的确觉得疲倦,有这样休憩的时候,竟也没觉得多难熬。这样混混沌沌不知躺了多久,睡的时候终于远多于醒着,纠缠着的痛楚折磨竟也渐渐淡了。 只消再多撑些时候,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一两日,大抵也就能干干净净走得什么也不剩。 偏偏天意弄人,知觉已淡得叫人轻松释然时,油灯的光亮撕开了四周的深黑沉寂。 嵌着狴犴兽首的内狱牢门被打开,有人将他拖出来,撬开他的嘴,强行将水和药灌下去。 还有人气急败坏地怒吼,对着这些日全未动过的饭菜,将狱卒骂了个狗血喷头。 云琅那时的意识已全然不清,被人拉来扯去的摆弄,擦干净头脸,勉强摆在椅子上。 狱卒偷着拿来麻绳,将他堪堪捆缚住,不至滑脱下去。 大理寺卿刚痛骂过了狱卒,自己却也因为险些眼睁睁叫犯人绝食自殁,受了一通严厉斥责,灰头土脸过来,咬着恼恨揪起他:“你是以为……你想死就能死了?” 云琅想做的事,已有太多做不成了,想不通怎么连着一桩也不行。他已累得很,看了大理寺卿一眼,又阖了眼。 一旁狱医颤巍巍道:“大人,他如今命只剩一丝,只怕碰狠了都——” “说!”大理寺卿压着火气松了手,寒声道,“你回京是为的什么,受了谁的指使?!” 云琅跌回椅子上,垂了眸,慢慢蕴着内力。 “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大理寺卿步步紧逼:“你是为了替镇远侯府翻案,才潜回京城的吗?还是为了向皇上复仇……” 云琅身上内力已极稀薄,零星汇聚了,朝心脉撞过去。 狱医在边上盯着,眼看云琅胸肩微微一颤,唇角溢出血来,心惊肉跳:“大人!不可,快叫人封住他内力——” 大理寺卿目光一紧,厉声道:“来人!” 云琅睁开眼睛,看着应声上来的黑衣人,咳着血,戾意压都压不住地溢出来。 既然哪条路都不准他选,这条死路,总是他自选的。 他早就该死,在当年的文德殿,受了那一袭披风,跪下来劝萧朔的时候,就该把命还回去。 苦熬了这些年,如今竟连死都不准。 云琅肩臂较劲,硬生生挣开了本就绑得仓促的绳索,身形轻掠,已握住一个黑衣人手中匕首,朝自己胸口直扯过来。 “拦住他!”大理寺卿高声道,“快拦住他,封他经脉穴道——” “他已自行散了护心内劲。” 黑衣人牢牢攥住匕首,同云琅两两较劲:“封他经脉,一时三刻就会气绝。我现在将他击倒,制在地上,力道稍有差错,他也会死。” 大理寺卿尚不能叫云琅就这么没命,来回看了看,急得变了脸色。 云琅抵着匕首,抬眸朝这群人笑了下。 他面色苍白,涔涔冷汗反倒衬得眉睫轩秀如墨,嶙峋傲色再不压制,倾身往匕首尖刃直撞上去。 黑衣人急挡,反肘架住云琅胸肩。 两相僵持,一旁始终默然立着的青衣老者忽然徐徐道:“云小侯爷,可还记得琰王?” 云琅眸底一颤,神色不动。 “你可知,琰王如今体弱多病,封府避世,只怕天不假年。” 老者缓慢道:“御米,也叫罂子粟、阿芙蓉。少量食之,可以祛病,日食一合,可以解忧……” 云琅肩背无声绷了下,护心内劲有限,他眼前已有些模糊,眨去冷汗哑声:“他不曾吃。” “你远在他乡,又如何能肯定呢?”老者走到黑衣人身后,“京城中,这些传言到处都是。你若是心中没有半分牵挂,又为什么会特意回京就缚?” 云琅喉间弥开血气,闭上眼睛,沉声:“他不曾吃。” “当年的确,有你暗中拦阻,皇上没害得了琰王。可如今已过了五六年,说不定他已不知不觉着了道,却还不自知。” 老者嗓音嘶哑,说的话却毒蛇一样追着他:“这御米是能叫人成瘾的。上瘾的人若是没了这东西,便会痛不欲生,凡是能给他这东西的人,叫他做什么都行。长此以往,慢慢失了人性,只剩本能,变得连个人都算不上……” “够了!”云琅厉声,“他不会,纵然——” “纵然他着了道,也会不计代价忍着,逼自己戒掉么?” 老者笑了笑:“看来……云小侯爷当真对琰王所知至深。” 云琅打了个激灵,倏而抬头,牢牢盯住他。 “可惜。”老者轻叹,“皇上也正是因此,对他日复一日,越发忌惮,如今只怕……” 云琅绷了下:“只怕什么?” “以琰王如今势力,尚不在我们眼中,此前并未细加探查。你唯有活下来,才有命知道。” 老者垂了视线,慢慢道:“你要知道,你对我们很有用,主上并不想叫你死。这一点上,也非不能容忍。” 云琅气力已竭,耳畔声音忽远忽近,混沌成一片,只能隐约听见些词句。 他气息不定,此时心神猝不及防一乱,肩背忽然不受控地痉挛了下,又咳出一片血色。 黑衣人趁机夺了匕首,远远掷出去,将云琅架着放在地上,侧过头免得呛血。 狱医立时赶过来,慌乱埋着头设法救人。 “原来要降服你,关窍在他。” 老者蹲下来:“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按照我们的消息,你二人分明早已反目了,琰王萧朔……” 云琅被这两个字刺得一悸,意识终归再无以为继,昏沉沉坠入混沌。 …… 做个梦也不得安生,一时冷一时热,灼烫扰得人分外心烦。 云琅胸口生疼,低咳了两声,不舒服地蹙紧了眉,嘟囔着含混骂了几句。 这些人好生心烦,还来管他和萧朔是什么关系。 就算是父子叔侄关系,那也是他要罩着的人,还扯什么体弱多病骗他,分明就动辄把他端来端去…… 分明一听就知道是唬人的话,他竟还真小傻子似的给唬住了,死撑着没敢死。 恼意尚未尽,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要将他拉起来。 云琅正窝了一腔火气,抬手就去隔挡。对方顿了下,让开他来势,又去握手腕,被云琅顺势反手擒住,二话不说结结实实按在了地上。 困着人的梦魇晃了晃,跟着烟消云散。 云少将军虎虎生威地按着来犯之敌,手上再要用力,忽然察觉到不对,干咳一声,松了手。 萧朔:“……” 云琅:“……” 云琅讷讷伸手,仔细护着萧小王爷的伤处,把人从干草堆里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沾的草屑:“早和你说了,我睡着的时候容易乱来,不能乱碰……” “我知道。”萧朔静了片刻,自己理了理衣物:“但你睡着时乱来,大都是非要向我怀里钻。” 云琅还在捯气,闻言愕然,停下来抬头。 萧朔知道云少将军好面子,原本不愿揭他这个短,看他一眼:“还整夜喊着哪个地方疼,叫我给你揉。” 云琅悚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萧朔:“揉重了,你嫌疼,揉轻了,又嫌没有感觉……” “够了。”云琅面红耳赤,恨不得一头钻进稻草里,“今晚分床睡。” 萧朔:“……” 萧朔同他说这些,本意绝不是这个。他顿了下,揣摩着云琅的意思,尽力昧着心改口:“是我——我向你……” 云琅听不下去,给萧小王爷捏了捏胳膊,拿起他的一只手,封牢了萧小王爷的嘴。 萧朔的确不想在今夜分榻,抿了下唇,抬眸望着他。 “我睡觉……当真这么放得开吗?” 云琅从没这个自觉,愣怔回想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那时候说,你夜里抱着我,知道我胸口还是疼——” 萧朔蹙了蹙眉:“正是夜间实情。” 云琅平白想多了,咳了一声,讪讪的:“哦。” 萧朔将他拉过来些,摸了摸额间热度,又伸手探了脉。 “没发热,羞的。”云琅往脸上扇了扇风,愁得不行,“我天生面皮薄,听不了这等虎狼之词,一时心神激荡……” “……”萧朔平了平气,不与他翻扯龙凤胎莫非是自己去刑场上编的,将云琅揽过来:“梦见了什么?” 云琅心虚,立时含混摇头:“没什么。” 萧朔眸色沉了沉,按着他的腕脉,没说话。 云琅潜心体会了一阵,隐约察觉到自己心脉的确虚弱混乱,事急从权,强词夺理:“心脉也是,我想起夜里的事,就觉得分外不好意思,这心就乱跳……” 萧朔阖了下眼,不同他胡搅蛮缠,缓声道:“你方才魇在梦里,我叫了你几次,你都醒不过来,身上却越来越冷。” 云琅一怔,抿了下嘴角。 “若是不愿说的事,不说也罢。”萧朔道,“只是四肢厥冷,敛气闭息,于气血不利,所以才急着叫你。” 云琅没细听他说什么,看着萧朔神色,皱了皱眉,去摸萧朔的手。 方才云琅被自己夜间威猛赧得浑身发烫,还没来得及察觉,此时热意褪去,才觉出萧朔身上有些反常的温度。 透过衣料,不是平日的沛然暖意,反倒有几分叫人不安的灼烫。 云琅心头一紧,要坐起来,被萧朔握住手臂,拉回了眼前。 “怎么发热了?”云琅皱紧了眉,伸手去探萧朔额头,“这般烫,怎么一句都不知道说!?” “……”萧朔看着如此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的云少将军:“你平日里受了伤,都不会发热么?” 云琅自然会,还没少在荒山野岭里烧晕过去,一时语塞,还按着萧小王爷滚烫的脑门:“我同你如何一样了……” 萧朔轻声:“有何不一样?” 云琅耳后滚烫,半晌说不出话,摇摇晃晃往起站,要去找个墙角自己蹲着。 好容易站到一半,被萧小王爷拽着衣服,一屁股坐回了稻草上。 “一样一样一样。” 云琅在他面前就说不出深情款款的酸话,气急败坏,终于破罐子破摔:“你我一模一样,两只眼睛四个嘴,回头给你也画个疤……松手,我去运功推会儿气血,省得小王爷嫌我手脚冰凉。” 云少将军每次真害羞了,就越发张牙舞爪地不讲理。 萧朔静看着他口不择言,唇角抬了下,轻声道:“我醉死了,人事不知。” 云琅:“……啊?” “你在旁看着,本不想乘人之危。” 萧朔握着他的衣物,慢慢背道:“我却伸手撩你,说你身上太凉,要暖你一暖。” 云琅此刻是真有些担忧萧小王爷烧糊涂了,折腾回来,伸手触他额头:“什么玩意……” “你刚回王府。”萧朔握住他的手,微烫掌心贴着云琅的,帮他回忆,“手下亲兵落在我手中,你来同我讨要他们。” 云琅:“……” 云琅万万想不到,震撼莫名,看着他:“给你编了几个小话本。” 萧朔:“是。” 云琅模模糊糊还有个印象:“那一晚,我心生歹念。” “这是第一句。”萧朔道,“后面便是我说的,你那时倒了茶,与我说——” “可以了。”云琅叫停,看着萧朔,身心敬服,“我敢编,你就敢往下记吗?” 萧朔淡淡反问:“你说的话,哪句我不曾记住?” 云琅被他诘住了,一时没能说出话,喉咙轻动了下,抿了抿嘴。 “况且。” 萧朔静了片刻:“那一段,编得其实也很好。” “真挚动人,并不苍白,并不流水账。”萧朔道,“但的确应付了事。” 云琅被他提醒,隐约也记起了自己都胡诌过些什么,听着萧小王爷的真实点评,极不自在:“……哦。” “下面我也仍记得。” 萧朔给他背:“月夜寒凉,我身上却暖得发烫……” 云琅彻底听不下去,扎在萧小王爷胸口,只求一头立时撞死。 萧朔停了话头,抬手环住他。 云琅奄奄一息抱拳:“小王爷,看在往日之情,给个痛快。” “那天的茶叶。”萧朔轻声,“是我派去追踪你的人,在你走后,去了你藏身的地方,见你用来喝的。” 云琅愣了愣,细细回想了下:“你说用来泡茶叶蛋,茶汤洒了咱们俩龙凤胎一身那个?” “……”萧朔揽着他,将身上热意分过去,慢慢暖着云少将军几乎冷透的四肢百骸:“是。” “味不对啊。”云琅咂摸两下,“我当时还觉得,那茶叶其实已不错了……” 萧朔缓声:“我那时自欺欺人,硬要叫自己相信,你这些年过得其实不错……直到那一日,再骗不下去。” “那我帮你骗。”云琅大大方方,“我现在过得不错。” 萧朔看他一阵,没再说下去,凝神听了一阵:“火比方才更烈,还要烧些时候,再歇一阵。” 云琅对萧小王爷听墙角练出的本事很信任,正好身上凉得厉害,索性不客气,展开了挨上萧朔热乎乎的胸肩。 萧朔掌心也烫,贴着他背后,仔细护牢了脊柱心脉。 这般熨帖着,四肢百骸慢慢攒起热意,温温烙进心底,舒服得不成。 云琅近些年病追着伤,少有这般惬意的时候,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打了个哈欠。 萧朔低头,亲了亲他的眉眼:“再睡一刻。” “不困了,还得琢磨一会儿出去的办法。” 云琅折腾半天,挑出来了个彻底舒坦的姿势:“你好说,我得有个缘由……” “我带护卫缉捕盗匪。”萧朔慢慢道,“追到第七阁,盗匪——” 云琅看他费劲,笑着替他补上:“炸碎了,拼不起来,血肉模糊认不出人,然后呢?” 萧朔深深望他一眼,静了片刻,继续道:“我二人困在七阁,眼看危急,竟误触了机关,栽进密道,一头掉了下来。再醒来,已在了此处。” “好归好。”云琅揉揉肩膀,“可惜人家侍卫司有眼睛,看着你单枪匹马、没带护卫。” 萧朔平静道:“我也有眼睛,看着奸人以袖镖暗害。若擒之,必亲手诛杀,以泄心头之很。” 云琅倒没想到这一层,闻言怔了下,细想了一阵:“也是。” 侍卫司手中虽说有些把柄,萧朔腰上却还插了个货真价实的袖镖。 两边都有见不得人的事,真在明面上掰扯起来,倒是谁也不方便攀谁。 “这话拿来对付开封尹,自然能行。” 云琅琢磨了一圈:“到皇上面前,你如何说?” 萧朔淡声道:“到时候再说。” “……”云琅肃然起敬:“这般想得开吗?” “我能闯上来,全赖机关被毁,却也难免伤损。” 萧朔道:“火灭之后,殿前司四处搜索,终于在此处发现了我和我的护卫。急上前时,才见两人都已重伤昏迷,不得不回府救治休养。” 萧朔:“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才能清醒。” “这个好。”云琅眼睛一亮,“我们如今已将京中平衡搅乱了,进退都凶险,不如不动,先看他们如何做。” 萧朔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事情不都安排妥了。” 云琅看他神色,有些莫名,伸手晃了晃:“还有什么可想的?” 萧朔看他片刻:“你一时忍不住。” “……”云琅摸了摸他的额头:“啊?” 萧朔:“抬手卸开我身上衣带,将我翻了个个儿。” 云琅:“……” 萧朔垂眸:“我要挣开,偏不自知,反倒叫你拥了个正着……” 云琅咬牙切齿:“萧、小、王、爷!” 云琅没想到他竟还纠结这个,又气又乐:“这东西你背这么熟干什么?京城书铺不让印的,你抄下来也只能自己看……” “我为何不准自己看?”萧朔道,“这分明是我五年都未做过的好梦。” 云琅被他当胸一刀,没说出话,立在原地。 “可惜。”萧朔比他还想咬牙,低声切齿,“你说到这,后面便是‘太长,中间略过’……” 云琅干咳一声,摸了摸萧小王爷的胸口。 “……罢了。”萧朔侧过头,压了压念头,“此处也不是胡闹的地方,你胸口暖得差不多了,自己翻个面——” “等一会儿。”云琅清清嗓子,“你先闭上眼睛。” 萧朔微怔:“做什么?” “让你闭你就闭,你管我做什么。” 云琅向来没耐心,扯了萧小王爷的衣带,径直将他双眼蒙上:“别动。” 萧朔蹙了蹙眉,原本想开口,又停下来。 按照云少将军此时雷厉风行的做派,他若是再问一句“为什么不能动”,只怕就要被绑上。 萧朔负了手,在衣带下闭上双眼,依言不再动弹。 云少将军豁达疏旷,是最明朗干净的心性。看着胡闹,其实被先帝先后与太傅教养得极敦厚守礼,百八十种花样从来都只在嘴上。 当初两人被萧错糊弄,骗去酒楼,叫舞姬离近了三步之内,云琅都要立时弹开,手忙脚乱扯他在前面挡着。 纵然两人如今已坦白了心志,萧朔心中也清楚,云琅只是凭着本能同他亲近,并不会那些口中说得天花乱坠的事。 萧朔知他面皮薄,并不着急,静等了一刻,轻声道:“云——” 话音未落,云少将军已僵着胳膊按住他,一头撞在了他的脑门上。 萧朔:“……” 云琅全不知章法,此刻自己下手,胸口更是起伏得快停不下来,木偶一样抡着胳膊,哐当一声抱住了萧小王爷。 “……”萧朔心中感怀,低声道:“好了,我知道。等回去……慢慢来。” 云琅等不了回去,他陷在往日梦魇里,醒过来就看见了萧朔,胸口滚热得早按不住。 有些话他说不出,可他还是想告诉萧朔。 不论用什么办法告诉。 萧朔摸索几次,找到云琅的背,揽着拍了拍:“不急,我们这次会有很长时间,一定会很长,我来想办法。” 萧朔知他克己,温声道:“等回家……” 话音未落,凉润触感已带着慷慨赴死的架势,颤巍巍贴了上来。 萧朔话头一顿,气息忽滞。 敦厚老实、克己守礼的云少将军紧闭着眼睛,贴着萧小王爷的唇畔,脑中空白僵了半晌,灵机一动,响亮地嘬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云少将军:mua。 第六十二章 萧朔被衣带遮住视线, 一手护着云少将军腰背,静在原地。 云琅热腾腾坐着,伸手解了他覆眼衣带, 浑身滚烫磕磕绊绊:“带, 带劲吗?” 萧朔:“……” 萧朔阖了下眼,睁开,将云琅展平在干草上。 云琅尚不及防备,眼睁睁看着自己就地躺平,当即攥紧了衣领:“干什么?!” 好歹也还在大理寺的地牢里, 云琅也只是想跟萧小王爷做些话本上有趣的小事,倒也不曾洒脱到就在牢房里这般坦诚相见。 云琅攥着领口,被萧小王爷揽着肩背,格外紧张:“我方才亲得这般好?烈火焚身, 情难自禁……” “……”萧朔撑在他身侧:“你看的话本里, 情难自禁都是这样亲出来的?” 云琅被他噎住, 心虚嘴硬:“左右总有几本……是又如何?” “倒不如何。”萧朔道, “来日我自与审文院说一声, 该查封一批信口开河、篡文窃版的地下书铺。” 云琅:“……” 萧朔静了片刻:“你该读些正经话本, 虽说没有下册, 但总归流程并无太大差池……” “我看过!”云琅恼羞成怒, “谁说看了就要会的?” 云琅咽不下这口气,扯着萧小王爷攀比:“你当初也看了千八百遍的军中枪法, 还带着图的!学会了吗?!” 萧朔常被他翻旧账, 已能当做等闲:“达者为先, 我当初不通枪法时,自知不够开窍,日日夜夜同你请教钻研。” 云琅眼看着琰王爷段数愈发高明, 被“日日夜夜”、“请教钻研”吓了个激灵,张了张嘴没出声。 萧朔按过他几处穴位,看了看云琅的脸色,将云少将军垫着翻了个面:“春宫图是宫中秘传,本朝律例,并不在民间刊发。你若想看带图的——” 云琅面红耳赤,几乎一头扎进稻草里:“不看!” 萧朔看着他,压了下嘴角笑意。指腹一寸寸碾过云琅单薄衣物下的脊背,找出几处背后穴位,慢慢推开阻滞的经脉。 话本上所说的,其实也不尽然准确。 这般硬邦邦乱来,按理实在形同胡闹,扯不出半分后续发展。可方才云少将军卯足力气亲了个带响的,从耳后烫进衣领,暖乎乎热腾腾地坐在他怀里,却平白激得人气血一撞。 若不把云琅放下去,几乎就要见微知著、耳聪目明的云少将军叫有所察觉。 两人这些日子寝食都在一处,萧朔已大致摸清了云琅管撩天撩地不管泻火的脾气。将这一处软肋交出去,保不齐哪天云琅便会心血来潮嘬他一口,掉头得意洋洋上了房看热闹。 云琅此前耗力太过,方才又被梦魇着不自觉闭了息,纵然偏门旁道激了气血,经脉也仍阻滞不通。萧朔按了几次,激起筋骨间隐着的酸麻隐痛,已叫他渗出了一层冷汗。 “不必忍着。” 萧朔伸手,替云琅拭净了额间冷潮:“若是实在——” “实在不想。”云琅紧闭着眼睛,压着心里痒痒,坚贞不屈,“带图的有什么好看……不看。” 萧朔:“……” 萧朔本以为此事已聊过去了,他不愿见云琅强忍,只是想叫云琅疼就叫出来,此刻也不由停了手:“当真?” “当……”云琅坚贞到一半,自己先泄了气,“好看吗?” 云琅虽没少在宫里翻腾,奈何先皇后管得太严,对这些东西向来只闻其名,一眼都没睹过:“比话本还刺激?什么样的……” 萧朔平了平气,将忽然来了精神的云少将军按回去:“我也不曾看过。你若想看,我去找萧错借。” 云琅失笑:“怎么又是他?什么都找他,你当年的木雕还人家了没有……” 两人不过闲聊,云琅枕在胳膊上,不知闪过哪个念头,心思忽然微动:“对了,萧错这些年都干什么了,怎么没听见他的动静?” “没做什么。”萧朔道,“与少时差不多,封了景王,整日里四处逍遥闲逛,做了木雕便四处送人。” 云琅若有所思,点了下头,沉吟着埋回了胳膊里。 萧朔:“他也与此事有关?” “算,也不算。” 云琅摇摇头:“说跟他有关,倒不如说跟先皇后有些关联。” 萧错大了两人四五岁,论辈分虽然是个叔叔,却因为年岁摆着,从没享受过做叔叔的半分威严。 当初云琅养在先皇后膝下,就住在延福宫里。萧错在皇子里年岁最小,因为机灵讨喜,也没少被带去给皇后打趣解闷。 “他自小就喜欢摆弄木头机关,也有天赋。” 云琅由萧朔通脉拿穴,平了平气,在臂间衣料里蹭去冷汗:“你见我在这玉英阁内得心应手,其实是因为这里面的大半机关,我都曾亲眼见过。” 萧朔手上微顿,蹙了蹙眉。 “见归见过,没这般凶险要命。” 云琅笑笑,踹了踹他:“过去的事了,我如今还全胳膊全腿的,担心什么。” 萧朔垂眸,扫了一眼云琅肌肤筋骨下蛰伏着的不知多少暗伤,没答话,重新按住他竹杖穴,使了三分力一推。 云琅闷哼一声,生咽回去了,继续道:“你也知道,延福宫不在宫墙之内,是单独分出来的所在……” “前朝宦官谄媚,为扩建皇城,将内城北的禁军兵营迁走,建了延福宫。本朝承之,改为帝后休憩颐养之所。” 萧朔道:“凿池为海,引泉为湖,殿宇楼阁争奇斗巧,尽是异花奇石、珍禽走兽。” “倒也没这么……”云琅不大好意思,“奇花异石有些,蔡太傅当年教你们这段的时候,珍禽走兽说的是我。” 萧朔顿了下,手上不由停了,低头仔细看了看。 他素来不信怪力乱神,看着趴得溜扁的人形云少将军,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再细问。 “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不是白虎吗?” 云琅讷讷:“先皇后还给了我个玉麒麟。你知道,宫中向来爱瞎传什么异象……” 萧朔:“麒麟上房,要换屋梁?” 云琅张了张嘴,干咳一声。 萧朔的确听过不少,只是心中始终觉得云琅风光霁月,从没同他联系起来:“麒麟摆尾,阁塌殿毁……” “可以了。”云琅听不下去,“总归——太傅烦我折腾,老拿这个取笑我。你们背得朗朗上口,我总不能站起来自己承认。” 云琅伏在干草上,横了横心,若无其事接着向下说:“只是毁了阁这件事,也不能光怪在我头上。” “多年前,先皇后曾叫萧错督监,在延福宫内造了一座阁楼。” 云琅道:“延福宫原本就多奇巧楼宇,在里面再建一座,倒也不算多奇怪。故而无论内外,都并没人多注意此事。” 云琅那时已常年跑朔方军,难得回来一趟,也是隔了半年,才看出来住惯了的宫里拔地起了座楼。 楼外看着平平无奇,偏有金吾卫日夜巡守,隔些时候便围得密不透风,频繁有人进出。 云琅自然好奇,没少绕着设法研究。 “可惜金吾卫围得死,说什么都不让我进去看。” 云琅道:“我央了姑祖母几次,也不准,只说不干我的事。” 萧朔收回手,静听着他说。 “我不明就里,还因为这个很是牵挂了一阵,也去找过萧错,可他竟也装傻充愣闭口不提。” 云琅道:“于是我——” 萧朔:“便越发忍不住,索性趁着夜黑风高、寂静无人,悄悄摸进去了。” “……”云琅回头,对着他磨牙:“小王爷,君子不揭人短。” “君子也远庖厨。”萧朔从容道,“我今后不替你做点心了,你自去买。” 云琅一时甚至有些后悔放任萧朔这五年修炼嘴上功夫,屏息平气,隔着干草结结实实踹了萧小王爷一脚。 他这一下力道已比方才足了不少,萧朔眼底稍安,掌心隔着早透了冷汗的衣物,覆在云琅脊背上:“你接着说。” “我——”云琅一时气结,怏怏趴回去,“忍不住,趁夜摸进去了。” 云琅埋着头,低声嘟囔:“下三门休生开,再向上,开始见着机关,暴雨梨花针……” 萧朔听懂了他的意思:“那座楼其实是仿着玉英阁建的?” “应当就是玉英阁最原本的图纸。”云琅点了下头,“至于后来,又如何改造调整,是大理寺与襄王勾结暗中所作。宫中不知,故而也没能及时跟着变动。” 云琅那时尚不知这些,只知道楼里风险重重,处处都是机关。他见猎心喜,越遇上这等情形越觉兴奋,实在忍不住,又试着向上闯了几阁。 四、五层还有不少遭人硬闯破坏的痕迹,到了六层,痕迹便已格外稀疏。 到第七层,几乎已同刚建成一般,不见半点新旧创痕。 “后来我想,那些痕迹大抵是先帝先后派金吾卫试着往上硬闯,才留下的。” 云琅道:“那时先帝大抵就已知道了大理寺的事,也有了提防。在延福宫内复刻一座,适当减去威力,若有人能凭身手破开机关硬闯上去,来日不可为之时,便也可能闯进玉英阁。” “你那时所见。”萧朔道,“无人能上第七层?” 云琅点了点头:“我这次也不敢上去,因为按照原本不曾调整的那份图纸,第七层该是死门。” 萧朔眼底一凝,抬眸看着他。 “大抵是大理寺琢磨了下,发觉第八阁设成杜门,这条密道就实在太高了。跳下来纵然有这些干稻草接着,也要摔出个好歹。” 云琅笑了笑:“只好七八两层对调,将出口设在了第七层。若是没发觉这个埋头往上闯,反倒是自取死路……怎么了?” 云琅看了看萧朔神色,抬手晃了下:“我又没察觉,说漏了什么嘴么?” “你的确喜欢机关暗器,趁夜闯阁,也并不意外。” 萧朔道:“但你从来知进退,并不会明知死门,还硬要往里冲。” 云琅被他挑出破绽,一时顿住,转了下眼睛:“萧错——萧错出言激我,说我上不去第七阁,就是没爪的瘸老虎。” “你不受激。”萧朔道,“当初与戎狄对阵,对面骂阵三日,无所不用其极。朔方军不动如山,最后寻得时机一击溃之,成就云骑第一场大胜。” 云琅咳了一声,尽力搜刮:“萧错骗我,说七阁里有好东西……” “你一向怕鬼神之事,太傅罚你一人在黑透了的房间内反省,都要吓得你拿火石将房子燎了。” 萧朔道:“既然它叫死门,纵然有再好的东西,你也不会碰一下。” 云琅:“……” 云琅无论如何诓不过去,撑身坐了起来,叹了口气:“你送我那件金丝甲,我不小心掉在门里了。” 萧朔蹙紧眉:“金丝甲该贴身穿,你如何会掉在门里?” 云琅被他问住,吞吞吐吐:“碰巧……” 萧朔:“如何碰的巧?” 云琅一时语塞:“我,我一个鹞子翻身,被暗器撬开了搭扣,又被两柄镖掀开了袖缝……” 萧朔看着他:“然后被暗器们扶着,脱了金丝甲,挂在了榻边。” “……没有。” 云琅心知自己编不圆,泄了气:“我揣怀里了,没舍得穿。” 萧朔几乎匪夷所思,深吸口气,按了按额头:“那是件护甲——” “我管他是件什么!”云琅咬牙豁出去了,“刀剑无眼!我就喜欢,怕碰坏了,行不行?!” “……”萧朔被云少将军气势如虹地吼了一通,有些没能缓过来,静了片刻:“行。” “刀剑匕首,那般锋利!一抹一个血口子!” 云琅不得理也不饶人:“我穿在身上,回头给我划花了怎么办?!” 萧朔:“……” “你还问我!送我那么不好拿的东西,揣着都费劲!” 云琅来了劲,气势汹汹:“逃亡也不能带着!被抓了也不能带着!你就给我个能藏着能攥着的能怎么——” 萧朔听着云琅胡搅蛮缠地发泄,心里跟着一疼,阖了下眼。 云琅最怕他这个架势,好不容易起来的气势兀自软了三分,皱了皱眉:“……怎么了?” “我就那么一说……别往心里去。” 云琅探着脑袋,绕萧小王爷转了一圈:“你给我什么我也带不了啊,我那个小玉麒麟都不小心丢了,现在也没找着呢。” 云琅犹豫了下,拢着萧朔的手,往他怀里挪了挪:“不是凶你,我就是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一不好意思就不讲理……唔!” 云琅自投罗网,被萧小王爷亲了个结实,睁圆了眼睛。 萧朔揽着他的背,唇齿轻缓厮磨,细细吻净了沁着铁锈味道的血气。 云琅被他碰着了舌尖伤口,微微打了个激灵,有点想以牙还牙咬萧小王爷一口,终归没舍得。闭着眼睛老老实实被亲了半晌,含混着轻叹了一声。 萧朔轻蹙了眉,要查看他情形,被云琅扯回来,手脚并用抱住。 萧朔还发着热,胸肩都微微灼烫,透过衣物,烙在胸口。 也像是透过已恍如隔世的时空,无声无息,烙在那一束触不到底的日光尘灰上。 云琅眼底酸涩,滚热水汽忽然就涌出来,始终尽力压制着平稳的内息猝尔一乱。 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萧朔察觉到异样,稍稍分开,看着云琅抵在他胸口,打着颤全无章法地尽力蜷紧。 “我知你梦见了大理寺狱。” 萧朔收拢手臂,将云琅护在怀间:“你若知我,便不必忍着。” 云琅肩背悸栗得愈深,最后几乎是微微发着抖。像是有某些被强行锁住了的、长久不曾关照过的情绪,一经解封便汹涌没顶,不由分说地封住了他的口鼻。 漆黑的水牢,死寂的宪章狱。 缓慢剥夺着生机的湿冷触感,封鼻溺口,狰狞着漫开冰凉死意。 云琅阖着眼,用力攥住了萧朔衣袖,指节用力得几乎青白:“他们说你吃了御米,我……放不下心,我……” 萧朔抚了下他的额顶,轻声道:“我的确吃过。” 云琅胸腔狠震了下,倏而抬眸。 “那半年,我常被召进宫去伴驾,问些读了什么书之类的闲话。” 萧朔道:“每次都会赐一盏姜茶,那姜茶同母妃沏的很像,会令我想起些过去的事。” 云琅只想着防备萧朔府上不被趁虚而入,全然不曾想到还有这一处,脸色愈苍白下来。 萧朔朝他笑笑,轻声道:“放心,早没事了。” “我只防备了府上,没能防备这一层。” 萧朔道:“先帝那时又尚在,我也没想到,他竟能将手伸到这个地步……” “等发觉时。”萧朔道,“已多少着了些道,幸而毒性不深,倒也都来得及。” 云琅掌心透出涔涔冷汗,虚攥了下拳。 萧朔握住他几乎痉挛的手指,慢慢理顺松开,拢在掌心:“此事隐秘,连我府上的人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们审我时……为了激我。”云琅蹙紧了眉,低声,“我那时心神混沌,所听所想都不很清楚,如今想来,那青衣老者只怕就是杨显佑。” 云琅垂了视线,迫着自己细回忆那时情形:“那老者还说,只有先设法降服我,才能将我当成一把刀,捅在皇上的死穴……” “你我不是他人手中刀。” 萧朔圈住云琅,捏着他心脉,从怀中取出枚药,喂到云琅唇畔:“君若成刀,我自为鞘,不受人降。” 云琅也不问,张嘴将那药吃了,含混嘟囔:“好生黄暴……” “……”萧朔顿了顿:“云琅。” 云琅飞快咽下去:“什么药?” “吃了才知道问。” 萧朔看他一眼:“引你入套,分明比我容易得多。” “你不也说了?我嘴刁,一桶姜茶里混了一滴御米汁也能尝出来。” 云琅失笑,他心底仍余悸,尽力不显露出来,握了握萧朔的手:“你那时……” “我那时着了道,被先帝关在文德殿内殿,让我强忍。” 萧朔道:“忍过三日,可进水米,忍过十日,可停药石。忍过十五日,余毒尽清,再无干碍。” 云琅抿了下嘴,看了看萧朔:“怎么不说还得拿铁链锁铐住手臂,无论如何痛苦挣扎,也绝不可有人进门……” “你之所以这么怕我碰御米,不正是因为这个。” 萧朔平淡道:“他不能叫我察觉,并不敢下狠手。我的毒性不深,只是发作时多少有些想喝姜茶,随意熬一熬就过去了。” 云琅:“……” 云琅看着萧小王爷,心情有些复杂:“你这口味……还这般奇特吗?” “我那时在外面跑,看见有人做姜糖的,险些就给你买了。” 云琅唏嘘:“要不是我没有钱……” 萧朔看他一阵,笑了笑,伸手覆在云琅颈后:“丁点罂粟毒罢了,你无非总觉得自己理当照顾我,却不必拿这个折腾自己。” 云琅受了他这一抚,心底跟着稳了稳,耳根一热:“什么叫觉得?我本就——” 云琅忽然顿了顿,凝神聚了聚内劲,蹙了下眉:“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你如今一身旧伤,虽不肯说,见你活动时处处收敛,就知今夜有大风雪。”萧朔道:“火已熄得差不多,大理寺卿知道暗门通地牢,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进来。” “我不是问这个!” 云琅有些焦灼:“这是什么时候,你给我吃化脉散?一会儿若能叫你糊弄过去,也就罢了,若是糊弄不过去,还要打一场——” “你豁出命,带我杀出去。”萧朔道,“然后呢?” 云琅一时语塞,咬了咬牙。 “你我要装作重伤垂死,纵然有连胜带殿前司周旋,也未必能保万全。最稳妥的,还是叫望闻问切出来的也以假乱真。” 萧朔看着他:“你原本计划的,是一掌打晕了我,自己闭气敛脉,龟息假死。” 萧朔:“至于带着内伤闭气敛脉,会不会加重内伤,会不会伤及哪处经脉、再添一处你这里一样的伤,你都不曾想过。” 云琅被他掀了个底掉,张口结舌:“我——” 萧朔将手掌自云琅胸前移开,架住他已隐约颓软的身形:“我想尽办法,教会了你要活着。如今又要再绞尽脑汁,一点点教你不止要活着,还要设法叫自己平安。” 萧朔垂眸:“冥顽至此,束脩便要两样算了。” 云琅被他堵得结结实实,忽然听见这一句,一阵错愕:“什么束脩?!” “束脩,出自《礼记》。”萧朔道,“民间俗称,也叫学费,常为十条腊肉……” “我知道!”云琅想不通,“这东西怎么还要学费,你教我学不就行了吗?” 萧朔摇摇头:“我教你,费尽心血,你不可不还。” 云琅眼看就要被萧小王爷一颗药放倒,哭笑不得,破罐子破摔:“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看上那块肉了,你自己割……” 萧朔垂眸,在他唇上碰了碰,轻咬了下。 云琅:“……” 端王英灵在上。 他终于把萧朔教歪了。 云琅此刻内力寸寸化去,手脚颓软无力,徒劳动嘴:“小王爷,我这嘴还得拿来亲人,还请口下留情……” 萧朔耳后此时也一样滚热,抬眸扫他一眼,贴了云琅唇畔,低声道:“来日再讨。” 云琅长舒口气:“好好,你自算利息。” “觉得疲倦,就不必硬撑。” 萧朔抬手,覆在他心口:“你该学着将诸事交给我,信我能处置妥当。” 萧小王爷一次教的太多,云琅打算过一刻再学,尽力撑着心神:“没信不过你……” “先皇后既然遣景王修建机关阁,定然已有所察觉,既然如此,延福宫内一定还有我们要的东西。” 萧朔道:“这些日子,我会设法叫人去探一圈。” 云琅意识一寸一寸混沌,咳了咳:“还有——” “景王看似闲散,只怕手中也有些先皇后留的遗诏。” 萧朔道:“我伺机去拜访。” 云琅张了张嘴,仔细想了一圈:“还——” “你那小玉麒麟。”萧朔将他揽了揽,抱进怀里,“若是掉在了延福宫里,我掘地三尺,也会帮你找出来。” 云琅:“……” 云琅彻底没了可担心的,闭了嘴咂摸半晌,将脸埋进萧朔衣料里,扯了嘴角笑了笑:“也不用三尺,两尺九寸就行了。” 萧朔垂眸看他,也抬了下嘴角:“给你亲个响?” 云琅老大不好意思,干咳:“不用不用,按你的……” 他说着话,气息已不自觉弱下来,眼皮坠沉,身上也跟着软了软。 萧朔将他抱紧,贴在云琅唇畔,声音轻缓:“安心。” 云琅安心了,在他怀里合上眼睛。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躺在他怀间,眼底神光涣散,尽力掀了几次眼睫,努力朝他聚了半个笑影,终归无以为继安静合拢。 有人在地牢外高声喊着,盔甲碰撞的声音自牢门口传过来,在青石砖墙上磕碰,汇成格外刺耳的嘈杂。 萧朔静坐了一阵,胸口些微起伏,脸上血色一寸寸褪了,单手撑住地面。 一路闯上来,将云琅从爆炸中扑出去,要毫发无损自然不可能。幸而云少将军处处藏碧水丹,他今早出门,在枕头下面还摸出来一颗。 云琅气力已竭,又被梦魇慑了心神,状况太差,竟也没能看得出来。 萧朔低咳了两声,没再压制,叫血腥气冲上喉咙,不受控地溢出来。 他原本已备了假死的药草,真到不可为时,拼上伤些身体,总归有稳妥退路。 如今倒是正好用不上了。 些许震伤,总比假死损伤小些,卧床调理几日便能养回来。 萧朔已有妥当主意,将云琅护在身后,听着门外动静,撑了稻草起身。 殿前司都虞侯叫连胜引着,压着侍卫司,咬牙急赶过来:“殿下!” 萧朔抬眸,深望他二人一眼。 都虞侯微怔,身旁连胜已瞬间领会,高声道:“琰王与护卫找到了,都受了重伤!生死不知,快去找医官过来!” 都虞侯也跟着反应过来,忙出去高声唤太医。萧朔晃了下,被连胜扑过来扶住:“殿下,少将军——” 萧朔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回头看了云琅一眼。 连胜死死压着心底焦灼,看着苍白安静的云琅,再看萧朔脸色,咬牙低声:“您放心,定然将少将军与您一同平平安安送回府里,出了错,连胜提头来见……” 萧朔阖了下眼,又垂眸示意。 连胜哑声:“殿下!” 萧朔目色严厉,显然不容他再多说一句。 连胜立了半晌,终归横下心咬紧牙关,凝神拿捏着分寸,一掌不轻不重击在萧朔胸口。 萧朔一口血呛出来,垂头昏死过去。 连胜眼眶通红,跪下来将他堪堪扶住。下一刻,大理寺卿已带着黑衣护卫,慌张冲到了宪章狱的门口。 第六十三章 冬日干冷, 天干物燥。 不知何处蹦出来个火星,转眼燎着一片,扑之不及, 烧没了半个大理寺。 大理寺卿匆匆带人赶去玉英阁, 对着一片火海椎心泣血地顿足。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不知何事,掉头冲去地牢,一路直奔了宪章狱。 “大理寺——大理寺失火,毁了要紧证物,不可轻忽。” 大理寺卿看清眼前情形, 脸色苍白,上前拦住连胜:“幸而琰王殿下在,本官还有要事想问……” “我家王爷带护卫缉凶,都受了重伤, 如今不省人事。”连胜冷声道, “大人要怎么问?撬开嘴逼人说话么?” 大理寺卿被他一顶, 一阵恼火:“你是何人?胆敢在此放肆!来人——” “大人。”都虞侯忙将人拦下, 上前躬身道, “这是琰王府的侍卫统领, 见琰王重伤, 故而激愤之下有所失态。” 都虞侯示意殿前司入狱, 将人小心安置在担架上:“今日之事,我等都要在御前给说法, 不如暂且后议, 人命关天, 才是要紧处。” 大理寺卿脸色变了数变,看向萧朔,走过去试着叫了几声, 又在鼻下探了探。 “左右送回府养伤罢了。”都虞侯趁热打铁,低声道,“大人有话,去琰王府上问不也是一样?” 大理寺卿仍不死心,想要使蛮力晃醒萧朔,才一伸手,却被身后黑衣护卫猛然一扯。 大理寺卿不懂武功,踉跄着摔开。黑衣护卫拦在他身前,手中亮出匕首,牢牢架住了连胜的腰刀。 “放肆!”大理寺卿吓出一身冷汗,脸色惨白咬牙切齿,“这等狂妄之徒!给本官拿下……” 黑衣护卫等连胜收刀,撤了匕首,回头冷冷看了大理寺卿一眼。 大理寺卿被他一扫,竟忽然打了个激灵,立时噤了声。 耽搁这些功夫,医官已被紧急扯了来。 大理寺离宫城尚有些路程,来的是殿前司与侍卫司的军医。这些军医替护卫看伤,也常处置京中突发事务,比宫中太医见识广些,匆匆告了声罪,各自埋头去诊了脉。 黑衣护卫仍立在原地,提防着连胜,向狱中扫了一眼。 琰王情形尽皆可见,多半是在玉英阁内近距离遭了震伤,伤及脏腑,跌下来便没了意识。 若是不被人搜到此处,再在宪章狱内无知无觉地昏上几日,说不定便要有性命之虞。 军医诊了半晌,情形大致如此,躬身恭敬道:“此等伤势,当尽快回府先安置妥当,延医用药,卧床静养……” 大理寺卿心中惶恐,仍筛糠似的抖,借官服掩饰勉强遮了,仍不甘心:“可——” “既然伤重,便劳殿前司将人送回去,请琰王府自行处置。” 自他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给殿前司让路。” 大理寺卿愕然回头,一阵气急败坏:“卫准!此处关你开封尹什么事?!” 卫准站定:“京内失火,几时不干开封府的事了?” 开封府总掌京师民政、司法、盗乱,另辖徭役赋税,只要是京中失火,自然在所辖之内。 大理寺卿被他噎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又看了一眼黑衣护卫。 “你大理寺招来的祸事,开封府和殿前司都逃不了干系,到时大家一起在御前请罪。” 卫准仍如平日一般,冷冰冰生人勿进,负手分开纷乱人群:“我两方尚不曾怪你,你倒来抢先胡乱指责撒泼。” 大理寺卿惦着玉英阁里的东西,此时心中早乱了方寸,看着默然立着的黑衣护卫,咬咬牙道:“既然……既然有开封尹到场判理,本官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大理寺卿侧了侧身:“待琰王回去,将养几日,清醒之后,本官再行拜访……” 卫准与连胜对视一眼,稍颔了下首,不着痕迹示意。 连胜紧握着的腰刀松了松,带了殿前司将人抬起,正要出狱,却又被拦在牢门口:“慢着。” “侍卫司骑兵都指挥使,也有见教。” 卫准回身,看向高继勋:“莫非本府处置,尚有偏颇失当的地方?” “开封府断案,我等哪敢置喙。” 高继勋笑了一声:“琰王素来体弱,却自不量力硬要闯阁。我侍卫司阻拦不成,只得放行,既然此番伤重,抬回去养着也就罢了。” 他已听了手下禀报,一双眼睛牢牢盯住云琅:“只是不知……琰王分明只身闯的玉英阁,这护卫又是哪里来的?” 连胜心头一紧,又握上腰刀。不及开口,身后殿前司都虞侯已平静道:“这倒奇了,琰王殿下离开殿前司时,身旁的确带了个护卫,我等俱亲眼所见。” 高继勋原本已十拿九稳,不料竟被横插一杠,一阵恼火:“胡扯!明明只琰王一个——” “明明还带了护卫。” 都虞侯垂头恭敬道:“倒不知高大人如此指黑道白,是何用意。” 高继勋被他一激,咬了咬牙根,冷冷嗤笑:“想不到,萧朔才执掌殿前司,就能叫你们替他卖命到这个地步。不惜欺君罔上,也要帮他说话。” “欺君大罪,岂敢轻认。”都虞侯道,“只是眼见为实,也不敢任凭大人随心涂抹。” 两人皆各执一词,僵持不下,狱内一时竟又焦灼起来。 卫准神色平静,不理会连胜催促目色,在旁听了半晌:“二位吵完了?” 都虞侯俯身:“不敢。” 高继勋眼底沉了沉,正要厉声叱责,已被卫准冰冷平淡的声音打断:“好。” “既然吵到本府面前,便是要本府断案。”卫准道,“你二人谁有证据,尽可拿出来,当堂对质。” 高继勋脸色微变,咬牙道:“本将军有人证——” “人证还不容易?”都虞侯道,“我等也是人证,只有眼见,并无实证。” 高继勋被他二人先后堵了个结实,立在原地,面色几乎阴鸷。 卫准缓步过来,扫了一眼云琅:“俱无证据,难以宣判,又因被举证之人伤重,允以监外待提。” 卫准抬头,看向高继勋:“大人可有意见?” “既然连开封尹都有意偏袒,自然无人敢有意见。” 高继勋立了半晌,冷声道:“只是这护卫是真伤重,还是假垂死,本将军要亲自看看,才能甘心。” 卫准是文人,并不知此中轻重,稍一沉吟:“可——” “慢着。”连胜沉声打断,“在下小人之心,怕高大人趁把脉时,暗中做些别的不堪之事,不敢叫高大人亲自触诊。” 高继勋已蕴足了内力,只等一击致命,被他当场说破,脸色愈加难看:“等闲内功深厚的,都能瞒过医官,假作伤重之象。不准触诊,此人便仍有盗匪嫌疑,恕本将军不能放人。” 连胜心中焦灼,却无论如何不敢将此时的云琅交到他手里,寸步不让,摇了摇头。 高继勋耐性耗尽,手扶在刀柄上,几乎就要动怒。 千钧一发间,卫准已大致懂了几人针锋相对之处,稍一颔首:“既然如此,不如挑个大家都放心的人。” 卫准抬头,朝大理寺卿一拱手:“姚大人,借您护卫一用。” 大理寺卿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黑衣护卫,欲言又止。 连胜皱紧了眉,倏而转头,看向卫准:“大人!” 卫准神色平静,视线仍落在大理寺卿身后那一个黑衣护卫身上。 静了片刻,黑衣护卫点了下头,走过来。 连胜看着他,心中骤悬。 云琅虽然已易了容,看不出本来样貌,但体内经脉内力都是云家特有的功法。内行上手一探,自然能知端倪。 连胜在外悬心吊胆地守了半日,找来了开封尹、提前点了那一把火,却终归不知王爷与少将军都做了多少准备,是否提前应对了这一层发展。 连胜心中不安,上前一步想要说话,已被高继勋拦了个结实。 黑衣护卫半蹲在狱门前,像是不知众人各怀的心思,将云琅虚垂手腕拿过来,执住腕脉云琅身上冰冷,阖眼静躺着,脸上不见血色,只鼻间还有隐约气息。 黑衣护卫凝神诊了一刻,起身道:“内劲全无,经脉瘀滞,应当是力竭昏迷之象。” 高继勋拦着连胜,原本得意的神色忽然变了变:“怎么会?!” “在下与诸位无冤无仇,不必说假话。” 黑衣护卫看他一眼:“高大人家传的清明煞,碎经脉毁丹田、废人根基是把好手,若用来诊脉,只怕不如在下。” 高继勋脸色瞬间沉冷,寒声道:“放肆!你——” “高大人让让,下官是文人,听不懂什么清明谷雨。” 卫准道:“既已查清,便送回琰王府。是延医用药,是入宫请太医出诊,由琰王府自行处置。” 高继勋惯了在朝中借势仗势、一呼百应,此时竟被这些人围堵,步步维艰,一时竟没了底气。 卫准目色平淡,静静负手,立在他面前。 僵持半晌,高继勋咬紧牙关,慢慢挪了半步。 连胜没心思同他计较,朝开封尹与大理寺卿施了礼,压下心中无限焦灼,带殿前司匆匆将人领出了大理寺地牢。 - 琰王府正门严严实实关了三日,第四天傍晚,终于重新见了人进出走动。 漆黑夜色里,廊下风灯叫雪埋了大半,又被劲风割开雪层,剥出烛火的融融亮光。 书房内,梁太医擦去额间汗水,长舒口气。 老主簿悬着心,屏息看了半晌,蹑手蹑脚过去:“您看……” “这个不碍事了。” 梁太医起了最后一枚针:“把他弄醒,老夫去看另一个。” 老主簿喜不自胜,忙不迭应了,正要小心将王爷唤醒,萧朔已睁了眼,单臂自榻上撑坐起来。 “王爷!”老主簿忙扶他,“您小心些,伤还没收口——” 萧朔扯动腰侧伤处,阖眼压了压:“不妨事。” “不妨事。”梁老太医坐在边上,学着他的语气,气得吹胡子,“一个两个都拿碧水丹当糖豆吃,回头老夫不替你调理,叫你们自己熬,看妨事不妨事。” 碧水丹药力凶猛,能保人心力不散,但若是用了便放置不管,却后患无穷。 萧朔不常服碧水丹,对药力敏感,又在服药时震伤了脏腑。若非及时回府休养、以针灸药石纾解,保不准还要再多躺十天半月才能养好。 “这不是多亏您在?妙手回春,医者仁心。” 老主簿如今一个两个哄得熟透,笑呵呵朝太医拱手:“如今谁若再敢怀疑您医术,琰王府第一个不答应……” “别急着说。”梁太医被哄得顺心,理了理胡子,“还躺着一个呢,若是治不好那个,你们琰王府还是头一个不答应。” 老主簿被他说中,讪笑了下,给梁太医奉了杯茶。 萧朔坐在榻上,缓过了那一阵目眩,睁开眼,看着梁太医。 “看老夫做什么?”梁太医呷了口茶,“你的伤没事了,这几天别动气,别争吵,别上房。没事就多活动活动,也别老躺着。” 梁太医嘱咐顺了嘴,看他一眼,恍然:“对,你不上房,是里头那个……” 萧朔被再三捉弄,平了平气,出声:“梁太医。” 梁太医扫他一眼,迎上萧朔黑沉眸底压着的情绪,莫名一顿,没再扯闲话:“放心,你不是给他吃了化脉散?” 两人一并被送回王府,梁太医早让老主簿请来了在府上坐镇,紧赶慢赶,一手一个诊了脉。 萧朔的外伤被处理得格外妥当,梁太医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只能叫人及时换药,不叫伤侧受压。内伤搅和了碧水丹,虽然麻烦些,可也尚能处置。 云琅的情形,则多多少少要麻烦些。 “若要就伤治伤,倒也容易。”梁太医道,“他此次伤得不重,只是气力耗竭,按理早该醒了。” 萧朔蹙了蹙眉,接过老主簿端来的热参汤,一饮而尽,视线仍落在梁太医身上。 “偏偏他内力深厚,早能延绵不绝。少有像这次一样,将最后一点也彻底耗尽的时候。” 梁太医说起此事,还觉得很是来气:“叫他设法耗干净了给老夫看看,他又嫌累,每次都叫唤胸口疼。” 治伤时老主簿也看着了,小心替云琅解释:“小侯爷的确是胸口疼,不是叫唤……” “他那伤日日都疼,月余就要发作数次,五六年也等闲过来了,怎么如今就不能忍一忍?” 梁太医吹胡子:“就是叫你们府里惯的,娇贵劲儿又上来了,受不了累受不了疼的,吃个药丸都嫌搓得不够圆。” 老主簿无从辩驳,只能好声好气赔礼,又给梁太医续了杯茶。 梁太医拿过茶喝了一口,又继续道:“如今正好赶上内力耗竭,你又给他用了化脉散,错过这一次,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梁太医道:“不破不立,正好趁此机会下下狠心,将他伤势尽数催发出来,一样一样的治。” 老主簿已忧心忡忡看了三日,终于等到梁太医愿意解释,忙追问道:“能治好吗?” “怎么就治不好了?” 梁太医发狠道:“病人不信自己能治好,大夫再不信,岂不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梁太医重重一拍桌案:“就叫你们王爷想办法!这些天不叫他下榻,叫他听话,疼哭了也不准管他……” 老主簿刚潜心替王爷搜罗来一批话本,闻言手一抖,险些没端稳茶,仓促咳了几声。 梁太医这三天都操心操肺,凝神盯着这两个小辈,生怕哪一个看不住了便要出差错。此时见萧朔醒了,也放了大半的心:“那个怕吵,躺在里头,你若想看便进去看。” 萧朔仍坐在榻上,虚攥了下拳。 他能临危笃定,此时太过安稳,却反倒没了把握。静了片刻低声道:“他——” “这两天难熬些,老夫给他灌了麻沸散,估计一时醒不了。” 梁太医苦云琅久矣,难得有机会,兴致勃勃撺掇:“你在他脸上画个猫。” 萧朔:“……” 梁太医仁至义尽,打着哈欠起了身,功成身退。 老主簿叫来玄铁卫,将这几日寄宿在府上的太医送去偏厢歇息,转回时见萧朔仍静坐着出神,有些担心:“王爷?” 老主簿掩了门,放轻脚步过去:“可是还有什么没办妥的?交代我们去做,您和小侯爷好好歇几天。” “无事。”萧朔道,“他这几日醒过么?” 老主簿愣了愣,摇摇头:“哪里还醒得过来?小侯爷那边情形不同,太医下的尽是猛药,我们看着都瘆得慌。” “您嘱咐了,小侯爷怕疼,叫我们常提醒着太医。” 老主簿道:“太医原本说左右人昏过去了,用不用都一样,真疼醒了再说。我们央了几次,才添了麻沸散……” 萧朔点了下头,手臂使了下力,硬撑起身。 老主簿忙将他扶稳了:“王爷……可还有什么心事?” 萧朔摇摇头:“余悸罢了。” 老主簿愣了愣,不由失笑:“开封尹同连将军送王爷回来的时候,可没说余悸的事。” 此事闹如今,只消停了一半,尚有不少人都悬着烤火,等琰王府有新的动静。 开封尹在府上坐了一刻,还曾说起琰王从探听到襄王踪迹、到赶去玉英阁处置,不到半日,竟能将各方尽数调动周全,原来韬晦藏锋至此。 如今朝中,侍卫司与殿前司打得不可开交,开封尹与大理寺每家一团官司,诸般关窍,竟全系在了这些天闭门谢客的琰王府上。 “明日上朝,我去分说。” 萧朔道:“他——” 萧朔抬手,用力按了眉心,低低呼了口气。 调动周全。 哪里来的周全。 要将人护妥当,没有半分危险,再周全也嫌不够。萧朔拼了自伤,逼连胜将自己击昏过去,梦魇便一个接着一个,缠了他整整三日。 一时是开封尹赶得不及,叫大理寺卿设法搜身,困住云琅不放。一时是连胜护得不妥,让侍卫司找了什么机会,暗地里再下狠手谋害。 此刻醒了,见诸事已定,反而如堕梦中,处处都透着不尽真实。 “您忘了?” 老主簿扶着他,低声道:“回府时您醒过一次,问了小侯爷……我们说了没事,您还不信,一定要叫我们将您抬去看一眼。” 老主簿平平常常送了两位小主人出门,战战兢兢把人接回府。脚打后脑勺地带人忙活,眼睁睁见着王爷被扶到榻边,碰了碰熟睡的云小侯爷,强压的一口血终于呛出来,栽在榻下再没了声息。 老主簿守在边上,几乎被王爷吓得肝胆俱裂,一时已做好了两人化蝶归去、将王府一把火点了祭二人英灵的准备。 火把都找了几根,才被梁太医一碗水泼醒,扯着领子揪回来,紧急去找了要用的银针药材。 “下回再不可这般吓人了。” 老主簿比萧朔更后怕得厉害,苦着心劝:“若不是梁太医说了,您那是强压的淤血,昏过去是因为体力不支,我等都要——” 萧朔阖了眼:“都要什么?” 老主簿没敢说,生怕再叫王爷受了惊吓:“您先坐下,喝一盏茶缓一缓。” 萧朔并未拒绝,由他扶着坐在桌前,接过滚热茶水,在掌心焐了焐。 此次大理寺纵火、玉英阁焚毁,他与云琅虽是其中关窍,却也一样并非自主,是被形势卷进其中。 皇上打草惊蛇,惊动了襄王,才会有开阁取誓书之事。襄王派人取书,才逼得皇上派人先下手为强,一把火烧了大理寺。 若非云琅当机立断,他安排得再周全,也拿不到那份各方争抢的血誓。 若不是他见了那大宛马队,忽然生出念头,抢在云琅前面追查,不叫云琅另行涉险,也来不及赶去周旋,设法脱身。 丝丝入扣,步步踩在刀尖上,哪一处差了半分,都搏不出如今这般结果。 亦或是……这也仍是场梦。 萧朔用力攥了茶杯,牵动伤处,额间薄薄渗了层冷汗,闭上眼睛。 这些年下来,他早已成了习惯,凡太好或太坏的都是梦魇,要将他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他也做过云琅回来的梦,也梦见过两人坦诚相见,梦见过诸般是非落定,府外雪虐风饕,府内灯烛安稳。 也梦见过两人对坐烛下,闲话夜语,把酒问茶。 …… 不可沉迷,不可没入。 萧朔胸口起伏,低咳了几声,无声咬了咬牙。 倘若眼前诸般景象,竟也只是个梦,在梦里试图俘获他的魇兽未免太过高明。 若随老主簿去了内室,见了云琅躺在榻上宁静安睡,他便更无可能再挣脱出去。 “王爷?”老主簿终于察觉出他不对,皱紧眉,“您可是又不舒服了?” 老主簿跟了他多年,清楚萧朔情形,当即便要再去叫梁太医,被萧朔抬手拦住:“不必。” 老主簿有些迟疑,半跪下来,仔细看着他脸色:“王爷。” “府上可寻着了烧刀子?” 萧朔静了静心:“给我一碗。” “小侯爷那次说的,上了战场喝的那种烈酒?” 老主簿一阵为难:“还不曾,那酒酿得粗劣,汴梁是不卖的……” 萧朔闭了闭眼,用力靠向椅背。 “王爷,您伤处尚未收口,不可受压。” 老主簿忙拦他,有些着急:“这不是梦啊,您的确同小侯爷拼出了如今这般局面,那誓书叫开封尹看过了,是真的,给藏小侯爷的密室里了。您护住了小侯爷,殿前司和咱们府上都没事。什么也没弄丢,一个人都没出事,都好好的……” 萧朔阖了眼,低声冷嘲:“我几时竟有这般好运气。” 老主簿话头一顿,被萧朔的话牵动心事,胸口蓦地满溢酸楚,竟没能说出话。 “如今府外。” 萧朔道:“朝中是何态度?” 老主簿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个,一怔,揣摩着道:“不很明显,皇上——” 萧朔平静道:“皇上拿捏不准,一时竟也没了处置。只将诸事搁置,说是大理寺不慎走了睡,叫开封尹草草结案了事。” 老主簿张口结舌,看着这几日都不省人事的王爷:“正是,您如何知道的?” 萧朔:“京中无事,反倒比前阵子更为平静。府外的确有些探子徘徊,但玄铁卫严阵以待数日,却无一人来探。” 老主簿瞪圆了眼睛:“正是……” 萧朔用力按了下眉心:“大理寺卿日日来问,前几次递的还是自己的名帖,今日终于横了心,送了一份集贤阁阁老杨显佑的手书。” 老主簿错愕无话,竟不知该不该应声,愣怔在原地。 “桩桩件件,都如我所愿。就连他的旧伤,也已有了转机。” 萧朔咬牙:“叫我如何不觉畏惧,怕自己仍困在梦中?” 老主簿几乎已被唬住,骇然琢磨半晌,竟也不很肯定了:“那您再愿一个,老仆看看对不对……” 萧朔强压下焦躁,沉声道:“还有什么可愿的?无非他仍老老实实躺在榻上,好好安睡养病。” 他一向不放纵自己沉湎,终归再忍耐不住,几步过去,掀开内室窗前布帘:“就如这般——” 萧朔:“……” 老主簿:“……” 老主簿大惊失色:“小侯爷?!” 按梁太医说的,云琅此时就该老老实实躺在榻上睡觉,好好安睡养病。 老主簿寸步不离守在外屋,就这么活生生守没了人。对着空榻一时慌手慌脚,团团转着在外屋找了几圈。 萧朔心头骤悬,顾不上许多,抬手推开门,快步进了内室。 才踏进门,一盆化了大半的雪当即被带翻下来,当当正正扣在了萧小王爷的头顶。 老主簿没在床榻夹层里找着云小侯爷,惊慌失措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 萧朔叫雪扣了个正着,湿淋淋透心凉立在门前,摘了头顶的盆,看了看。 梁上原本半蜷了个人影,被底下动静吵醒,跟着一晃,半睡半醒间,脚下踩了个空。 老主簿蹲在外屋,吓得一颗心活生生碎成十八瓣:“王爷——” 萧朔松了手,叫盆掉在地上,上前两步,抬手朝人影回护着接稳。 云琅脚滑,一跤结结实实砸在萧小王爷怀里,眼前冒着星星,昏沉沉咧嘴一乐。 萧朔低头,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王爷。”老主簿颤巍巍道,“您——” 萧朔:“醒了。” 老主簿:“……” 老主簿看着眼前情形,不太敢问,磕磕巴巴:“云小侯爷……” 萧朔此时不能动气,用力阖了下眼:“叫他下不了榻,叫他乖,叫他哭不出声。” 老主簿隐约觉得王爷记错了梁太医的医嘱,匆忙追了两步:“王爷!等——” 琰王殿下不准备等,抱着天下掉下来的云小侯爷,几步进了内室,砰一声重重合上了门。 第六十四章 云琅掉得突然, 眼前星星冒了一片,终于隐约清醒。 他已习惯了叫萧朔动辄搬来搬去,咂摸一阵, 忽然回过神, 打了个激灵就要往下窜。 萧朔手上使力,将人毫不费力箍了回来。 云琅被仰面翻了个个儿,枕在萧朔臂间,清了下喉咙:“小王爷……” 萧小王爷脑袋上还有零星雪花,尚干的袍袖隔开了身上的冰冷湿漉, 面沉似水,低头看着他。 云琅当机立断:“……雪是连大哥帮我弄的。” 萧朔:“……” “盆是御史中丞托开封尹带进来的。” 云琅毫不犹豫,卖得干脆利落:“梯子是外祖父帮忙找的。” 萧朔:“……” 云琅:“太傅帮忙扶着,工部尚书设计的机关, 刑部尚书望的风……” “……”萧朔无论如何想不到这里还有蔡老太傅的份, 走到榻边, 将云琅放下:“谁出的主意?” 云琅张了张嘴, 轻咳一声。 大理寺这一场闹得不小, 举朝皆震, 各方心中都无限疑虑揣测, 来琰王府探伤问事的车马就没断过。 老主簿按着王爷尚清醒时的吩咐, 封闭了正门,严格由侧门数着放人。两三个来试探口风的朝臣里, 不着痕迹混着一个真火急火燎来探伤的, 亲自悄悄引去了书房。 萧朔用了碧水丹, 虽然昏睡不醒,却只是要卧床恢复。外伤处理的及时,也不算太过凶险。 来得都是靠得住的人, 老主簿迎来送往,仔细解释过王爷情形,又每每特意嘱咐了小侯爷不可惊动,才将人轻手轻脚送进内室。 …… 梁太医在外间操心,老主簿以为云琅不能打搅,始终在外面兢兢业业守着。半点不知道进了内室的人都被忽然醒来的云小侯爷扯着,做了哪些准备。 萧朔静听着云琅招供,换下湿透了的衣物,拿过布巾,擦着头面上的冰水。 云琅坐在榻上,终归心虚,决心日行一善:“过来,我帮你擦……” “不必。”萧朔道,“你手里只怕还藏了个雪团。” 云琅百口莫辩:“我——” 萧朔将冰水擦净,看他一眼,合理推测:“假作替我擦雪,趁我不备,将雪团塞进我衣领里……” “早化了!”云琅被堵得没话,一阵气急,“刑法尚且问迹不问心!你这人——” “问迹不问心。”萧朔道,“我就该再去接一盆雪。” 云琅张口结舌,一时竟无从反驳,愣在榻上。 萧朔不准备叫他糊弄过去,扔了布巾,走过来,伸手扯了窗幔帷帐。 云琅一阵警醒,反射抱头合身,一头便往床下滚:“慢着,你那伤不还没好……” “不碍事。”萧朔将云少将军自床底捞回来,“老实些,梁太医不准你下榻。” 云琅愕然:“不准到这个地步吗?” “既是医嘱,便该遵守。” 萧朔将他翻了个面:“医嘱还说——” 云琅听着萧小王爷说这一段了,刚刚对上,匪夷所思:“叫我乖,叫我哭不出声?!” 萧朔静了片刻,垂了视线,算是默认。 云琅一时已有些怀疑梁太医本行是治什么的,被萧朔单手按在榻上,徒劳扑腾:“等等,我觉得这医嘱不对,你再问问……” 萧朔并没看出医嘱有什么差错,坐在榻边,解了云少将军的领口,掀开他两片寝衣衣襟。 云琅打了个激灵,不会动了。 萧朔坐在榻边,用力阖了下眼。 他终于从与梦境交错的现实中彻底抽脱出来,心神明晰,看着榻上热乎乎的云少将军。 灯火是暖色的,带了温度的光透过纱幔渗进来,混着窗外的凛冽寒风、夜雪呼啸。 风卷雪,啸上穹苍浩瀚。 暖的光柔和安静,落下来,覆着榻间眼前人。 真真切切,处处与梦魇不同。 云琅不止耳后,整个人都热得发烫,紧绷了一阵,终于下了决心,闭上眼睛。 萧朔看着他胸前伤痕,拿过暖炉,看着云琅:“做什么?” 云琅干咽了下,讷讷:“做……” 萧朔覆着暖炉,将手暖透了,探进云琅衣物内。 云琅打了个激灵,扑棱一声绷直:“干什么?!” 萧朔手下一顿,低头看着他。 云琅心知这话问得不合适,奈何终归缓不下来,压了压眼前黑雾,面红耳赤:“慢——慢一点。” 云琅熟读话本,知道这摸了便要抱,抱了便要脱,脱了便要行会被封禁的苟且之事。 同萧小王爷行这个……倒也没什么。 两人已交心,自然再不忌讳这些。云琅不说盼着,心中其实也多少期待紧张,还特意总结了温泉热汤的二十式秘籍。 只是眼下多少有些不是时候。 云琅太多沉疴,身上经脉无一不伤、无一不滞。此前叫萧朔散了内力,又被梁太医拿住机会,灌下去一碗碗不知是什么的猛药,到了此时仍半点内力搜刮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若无内力支持,只凭如今的身体状况,萧小王爷这边稍刺激些,只怕都撑不住。 “你……把握些分寸。” 云琅浑身赧得滚烫,咳了咳,含混道:“要是把我亲晕过去了,又要吓着你……” “……”萧朔蹙紧眉,静了片刻:“我不是要做这个。” 云琅还在紧急复习颠鸾倒凤十八摸,闻言愣了下:“?” “你如今的情形,我是疯了,还是生怕自己心魔不够重?” 萧朔看他一眼,将云琅按回去:“躺平,不可乱动。” 云琅:“??” 萧小王爷此刻的言行,未免多多少少有些相悖。 云琅不很敢在这个时候胡闹,咽了咽,小声道:“不能动的吗?” 不能动的云琅也看过,其实不太喜欢,总觉得被人绑上,极不自在,心中也无论如何不能安定。 只是……若萧朔偏偏喜欢这个,觉得如此这般,便能安心些。 云琅纠结半晌,咬咬牙根,壮烈阖了眼。 萧朔眼睁睁看着他一副刀剑临身、英勇就义的架势,停下动作,蹙了眉:“又干什么?” “你——” 云琅用力抿了下唇,定定心神:“没事,你是我家小王爷,不必忍着,我乐意罩着你。” 萧朔微怔,迎上云琅视线。 “只是也别太不准我动了。”云琅讷声道,“你多抱我些,你一揉我脖子后面,我就安心,你也多揉揉。” 云琅把手腕亮出来,由他束缚:“你说情话我听着也好,你多说几句,哄哄我,免得……” 萧朔听了半晌,忽然明了,眸底跟着一颤,忽然再忍不住,俯身将他拢住:“云琅。” 生性骄傲的云少将军,千宠万纵娇惯着长大,乐意干什么、不乐意干什么,不会有人比萧朔更清楚。 要迫着云琅,要云琅做不愿做的事,萧朔其实从未想过。 但云少将军此时宛如献祭的壮烈架势,却还是灼得他心底滚热。 萧朔收拢手臂,将云琅抱起来,叫他伏在胸口。 云琅已叫他褪了寝衣,胸肩一合,心跳促得气短,最后一句只剩了气音:“免得——我忍不住揍你……” 萧朔轻轻笑了一声:“好。” 云琅颤巍巍叫他抱着,将手搁在腿底下牢牢压了,还不放心,接着念叨:“不然你将我绑上罢。” 萧朔没有出声,亲了亲云少将军一路哆嗦到顶的眼睫,抬手覆在他颈后,温温一抚。 云琅没忍住,舒服得低叹了口气,身上果然松缓了些许。 萧朔抵上他额头,声音轻缓:“抱着我。” “不了吧?”云琅不太好意思,“我怕我一紧张,抱着你拔地而起,一个过肩摔撂到地上……” “无妨。”萧朔道,“若是疼了,便立时喊我停下。” 云琅一阵愕然:“还能停下的?!” 萧朔将他向怀里护了护,从容道:“自然,你看的话本里都不能停?” “不能罢?”云琅细想了下,“都是不给停的,最快的也要三天三夜……” 萧朔:“……” 云琅咳了咳:“不对?” “无事。”萧朔道,“你自看着解闷,我明日上朝,便谏言审文院封了那些篡文窃版的地下书铺。” 云琅:“……” 萧朔见云琅仍紧张兮兮的不动,索性拉了他手臂,环在自己身后。 云琅不很习惯这般撒娇似的架势,脸上涨得通红,小声道:“我八岁起就不这么抱人了。” “你今后尽可这般抱我。”萧朔道,“待万事了了,我便守在你一伸手能抱到的地方,寸步不离。” 云琅愣了半天,自己想得满脸通红,扯扯嘴角小声嘟囔:“小王爷做的一手好美梦。” 萧朔眼底一热,收拢手臂:“不会只是美梦。” 云琅被揉了脖颈,又听了好听的情话,心满意足。他如今精力十分不济,打点起心力配合着萧小王爷,将人手脚并用牢牢抱紧,舒服地咕哝一声,闭了眼睛。 萧朔阖眼,潜心找准他穴位,拿捏好手法,沿经脉施力推开。 云琅打了个激灵,在他颈间闷哼一声,别过头强忍了,背后已瞬间飙出一层薄汗。 萧朔低声:“疼就出声,不必忍着。” “不出。”云琅咬着牙较劲,“话本上人家都不出。” 萧朔:“……” 萧朔有心同他说实话,被云少将军满心期待抱了满怀,终归说不出口,抚了抚云琅发顶:“那便咬我。” 云琅宁死不屈:“不咬,我又不是野兔子——” “咬出疤来,便是记号。” 萧朔道:“忘川河,幽冥关,彼此认得,再不会散。” 云琅一怔:“真的?” 萧朔近来常试着自行写话本,静了片刻,镇定道:“真的,你若不信,我来日拿来了给你看。” 云琅一向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连敬带畏,尚在犹疑,背上穴道叫萧朔一拿,几乎疼得眼前一道白芒,一口咬在萧朔肩头。 萧朔抱住他,温声慢慢哄:“忍一忍。” “我知道。”云琅喘着粗气,叼着萧朔肩头皮肉,声音含混,“第一次都疼……” 萧朔哑然,将云琅愈护进怀里,以胸肩裹牢。 此前两人独处,一有闲暇,萧朔也不少替他推穴理脉。可毕竟各方不便,都是隔着衣物,有时还要隔上几层。 云琅有护体内劲,哪怕再信任他,内力也会自行抵抗。萧朔认穴再准,十分效果也只能余下一、二分。 梁太医此次下了狠手,要将伤势发散出来,这一套理脉的手法,才第一次真正使到点上。 云琅疼得发抖,眼前一阵阵昏黑,哑着嗓子:“这是前戏吗?话本不是这么写的……” 萧朔迫着自己不准心软,一个穴位接一个穴位推拿,低声道:“如何写的?” 云琅渗着汗,尽力回想:“那公子将手探进衣物,彼此赤诚,再无阻隔……” 萧朔点了下头。 云琅一顿,接着向下:“自背后起,一寸一寸,辗转抚遍。” 萧朔点点头,又换了下一处穴位。 云琅错愕半晌,喃喃自语:“摩挲推揉,牵拉提扯,无所不用。” 萧朔牵扯他腰间大穴,手上推拉使力,借机替云少将军正了正骨,将隐约错位的几处关节利落矫正。 云琅:“……” 云琅骇然:“就是这么写的!” 萧朔静了半晌,将手抬起,拭了云琅眉间淋漓冷汗: “你的确半分不通床帏之事。” “通还用你?”云琅被他戳了软肋,老大不高兴,“我有时间通吗?醉仙楼的小姑娘……” 将来到了耄耋之年,两人开客栈卖酒,云副掌柜翻旧账,只怕还忘不了醉仙楼的小姑娘。 萧朔趁他说话分神,将云琅护牢,借引穴的力道,沿脊柱经脉推开。 云琅还在想着“凤帐烛摇红影”,只察觉温热掌心自下至上一寸寸碾过,猝不及防一阵酥麻脱力,眼前蓦地一片白芒,彻底再没能说得出话。 萧朔抬手,揽住无声无息软倒的云少将军,阖了下眼,吻了吻他的眉心。 云琅气息清浅,乖乖伏在他怀里,静得不动。 萧朔没有立时再寻穴位,按着云少将军饱读的话本,慢慢摩挲安抚,散去方才积起的沉伤蛰痛。 云琅脱力软了几息,终于缓过口气,睁开眼睛:“到哪儿了……” “……”萧朔摸摸他的发顶:“床帏之事,不必当战事一般,迅急紧迫到这个地步。” 云琅耳廓发烫,咳了一声虚张声势:“我自然知道。” 萧朔点点头,并不戳穿:“既然如此,你我如今到哪一步了?” 云琅一时语塞,飞快倒着自己读过的内容,找了一圈没能对上,强自镇定道:“到萧小王爷亲少将军了。” 萧朔微怔,抬眸看他。 “室内烛火暖融,只是念头焚身,反倒灼人。” 云琅热气腾腾,揪着记忆尚新的一本乱背:“此时不知为何,竟有清凉雪意覆面,中间忘了,总归正好滚做一处,床帏自坠……” 云琅背到一半,忽然回神,后悔不已:“不对,这是个灵异的话本,叫《黄蛇传》。” 萧朔前几日恰看过这本,压了压纠正云少将军那蛇颜色的念头,低声道:“你为了这个,特意弄的雪?” 云琅露了馅,肩背一绷,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太傅是最后一个走的,按梁太医的说法,过不了一刻,萧朔就能醒过来。 云琅蹲在梁上,兴致勃勃守着萧朔进门,一守就是小半个时辰。 硬生生把自己守得睡了过去,雪也大半化成了冰水。 云琅只觉得自找没趣,坐在萧小王爷腿上嘟囔:“本来以为你难解相思……” 他的声音太低,听着已极含混。萧朔蹙了下眉,轻声问:“什么?” “难解相思!” 云琅耳根通红,豁出去了,大声嚷嚷:“醒来第一件事,定然要冲进内室,同我讨束脩!” 到时候好歹烛影暖融,雪花飘飘,他再从梁上蹦下来,给萧朔亲个带响的。 定然带劲得很。 计划得极妥当,这会儿全变成了一盆冰冰凉的雪水。 两人从小到大一路吵过来,从来谁先生气谁占理。云琅眼疾嘴快,趁着萧小王爷没缓过神,立时不高兴:“雪都化了!” “……”萧朔看着他:“我知道。” 云琅咳了一声,虚张声势坐得笔挺。 萧朔不止知道,还被化了的雪扣了个结实。 进门时,他分明已想好了要货真价实教训云琅一次,绝不心软。此时叫云小侯爷抢先倒打一耙,坐在榻前蹙了蹙眉:“如此说来,此事怪我?” “不怪你?”云琅硬撑着,“若是你早进来,我一盆扬了那雪,纷纷扬扬,跳下来蹦在你面前……” 萧朔听着云琅翻扯,抬手按了按额角。 云琅身上气势转眼一软,老老实实:“知错了。” 萧朔摇摇头,低声道:“你所言不差。” “……”云琅心说萧小王爷未免太好糊弄,伸手攀住萧朔,“跟你胡搅蛮缠呢,当真干什么?” 萧朔由他握着手臂,抬起视线,落在云琅眉睫间。 云琅缓过了方才那一阵疼,胸口还起伏着。他难得这般害臊,耳廓还泛着隐约淡红,气色难得比平日里好了不少。 云琅没听见回应,看着萧朔神色与平日有异,抬手按上萧朔太阳穴,稍使了些力道,缓缓按揉:“又头疼了?” “无事。”萧朔摇了下头,向后坐了坐,“你——” 云琅够得实在费力,索性拿过萧朔手臂,也有样学样环在背后,大喇喇靠了,专心致志替他揉。 萧朔气息微滞,静了片刻,抬手将人环住。 “我问了梁太医,这毛病同罂粟毒也有关。” 云琅道:“这东西毒性特异,极伤人心神。拔毒后,虽然毒性除净了,但损伤仍在。” 萧朔头疼的症候是这几年添的,与所经之事、所失之人自然脱不开干系,但也只怕不尽然是心里的毛病。 云琅问过几次梁太医,还是这次阴差阳错,问出来了当年御米之事,才想起了这一层。 萧朔中毒是在宫中,拔毒也是在宫中。此事瞒得严严实实,老主簿都不知晓,梁太医听说时,险些气得吹飞了胡子。 如今萧朔用的药,大都添了宁神补益的,只要妥帖进补些时日,自然能缓解大半。 “梁太医说,若你早几年说,对症下药,早不碍事了。” 云琅特意学了按揉的手法,头一回用,力道斟酌得极谨慎:“我若早知你头疼,定然不同你胡闹。” 萧朔握了他的手,低声道:“多亏你胡闹。” 云琅一怔:“什么?” “没事。”萧朔不欲多说,摇了下头,“只是偶尔觉得头疼,并不碍事。你方才说得不错,若我及时进来……该很好。” 云琅只是没理搅三分,闻言反倒赧然,咳了一声:“唬你的,这你也信?” “本就很好,风雪虽然凛冽,也能清心明目。” 萧朔道:“我站在门边,你若自跳下来,便应了一个典故。” 云琅自己都没想出来这般雅意,闻言愣了下:“什么典故?” 云琅靠着萧朔,忍不住猜:“萧门立雪?雪中送炭?何当共剪西窗烛,玲珑骰子安红豆……” “……”萧朔看着他:“守株待兔。” 云琅:“……” 萧小王爷这脑袋只怕还不够疼。 云琅磨着牙,看着萧朔总算不烫了的脑门,很想再给他来个更响的过过瘾。 “是拿你玩笑,寻开心。” 萧朔温声说了一句,揽在云琅背后,将他拢进胸肩裹牢:“你我劫后余生,已经幸甚。我只是想,若如你说的那般,该更高兴。” “日后我会记住。”萧朔道,“醒来第一件要紧事,便是见你。” 云琅被萧小王爷一记戳心,没能出声,面红耳赤往萧朔的寝衣布料里埋了埋。 萧朔拥着他,烛影下身形不动,气息拂在云琅颈间。 温暖轻缓,浸着融融体温,像是将周遭一切尽数隔绝干净。 云琅陷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宁静里,微微打了个颤,想要不着痕迹沉稳掩饰过去,却已被萧朔抬手护住肩背:“你睡不实,是因为没有内劲护体,还是我不曾醒?” 云琅一愣,咳了一声,转了转眼睛飞快盘算:“是因为——” “那便是都有。”萧朔道,“我不曾醒,你心中不安。你没有内劲护体,便不敢睡在榻上,在梁间反倒安心些。” 云琅颇不自在,兀自嘴硬:“谁说的?我就爱睡梁上。你没听说过?江湖上正经的武林高人,半夜还睡绳子上呢。” “是我疏忽,差了这一句。”萧朔道,“下次我会同梁太医说,无论如何,将你我安排在一处。” “还要什么下次?一次就够了。” 云琅不以为然:“咱们两个行此下策,是因为手上什么把柄也没有,虽有高位,却无实地。再来一回,你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萧朔静了片刻,抬起视线,迎上云琅目光。 “如今实地已成。” 云琅道:“你拿捏稳了侍卫司,也有了正经的朝臣助力。玉英阁里的东西咱们拿了,两方博弈,中间的平衡交接处咱们占了,将来你在御前周旋,我同襄王转圜,都有倚仗。” 云琅看着萧朔,半开玩笑:“萧小王爷可是被磋磨得没了这个心气,路走得越顺,胜仗打得越多,反倒心里越虚?” 萧朔平静道:“自然不是。” “当真不是?”云琅绕着圈看他,“叫我看看,小王爷——” “你不必设法试探我。”萧朔握着他的手,覆上云琅掌心冷汗,“你担心我,便大大方方说出来。” 云琅一顿,肩背僵了下,没说出话。 萧朔道:“我知你这些天,不怕我计谋不妥,不怕我周旋不开,唯独怕我屡经世事磋磨,所护之人护不住,所做之事做不成,折了心志。” “人之常情,其实不必掩饰。” 萧朔焐着云琅的手,察觉着他掌心慢慢转暖:“你当初打仗,父王看着放心,其实也辗转反侧,几次夜里实在睡不着,揍我解闷。只怕你万一初战折戟,一旦打了败仗,会损毁了你的锐气。” 萧朔抚上云琅后颈:“你担心我,自可明说。” “同你说什么?是我自己担心,又不是你叫人担心。” 云琅闷着头:“我自己胡思乱想,觉得担心,是我自己的事。” 萧朔听着他绕来绕去,不禁哑然,轻声道:“你担心我,还不干我的事?” 云琅咬牙:“不干。” 萧朔怔了怔,抬眸看他。 “我这叫关心则乱。”云琅难得较真,“我觉得担心,和萧小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心志如何、性情什么样,都没关系。” 云琅说得极慢,耳廓滚热,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至于……萧朔这个人。不摧不折,外有峰峦岿然,内有静水流深。” 云琅:“我要同他求百年,不是因为过往之事、故人情分,不是因为如今形势所迫,相濡以沫。” “我知他信他。”云琅抬头,不闪不避迎上萧朔视线,“见他风骨,心向往之。” “求同进,求同退,求寸步不离。” 云琅道:“求推心置腹,求披肝沥胆。” 云琅朝他一笑:“琰王殿下,过个明路。” 萧朔肩背猛然一悸,迎上云少将军清冽眸色。 他胸口激烈起伏了几次,眼底至胸口一路发烫,滚热炽烈,驱散了最后一丝盘踞阴云。 萧朔伸臂,揽过云琅头颈,吻得极尽郑重,近于虔诚。 云琅还不满意,尽力侧了侧头,含混:“回话——” 萧朔阖眼:“求之不得。” 云琅像是被他这四个字烫了下,微微一颤,闭上眼睛。 萧朔找到他的手,交拢着细细握实。 一吻终了,两人气息都有些不平。 云琅一样浑身滚热,强压了几次心跳,别过头平了平气。 他坐在萧朔腿上,最后一点志气已全交代了出去,再开口已磕磕绊绊:“现在……你自行反省一下。” 萧朔敛去眼底涩意,清了清喉咙:“什么?”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糊弄我。”云琅道,“我觉得不对劲。” 萧朔:“……” 云琅摸索着身上,凝神品了品。 虽说经萧朔一番折腾,此时经脉筋骨都舒服了不少,但总归不是那一回事。 云少将军虽然未经人事,又在该有人引导的时候去忙了别的,可总见过战马打架,并不全然懵懂:“虽说每句都对得上,但定然哪里出了岔子……你是不是趁我不懂,设法哄我了?” 萧朔身形微顿,静了片刻:“是。” “真哄我了?!”云琅刚剖白完心迹,一阵心痛,“哄了多少?从哪儿开始哄的?” 云琅向来自诩饱读话本,一朝让萧小王爷坑了个结实,扯着他袖子:“不行,从哪儿开始不对的?快告诉我……” 萧朔拗不过他,默然一阵,贴在云琅耳畔说了实话。 云琅:“……” 萧朔:“……” - 老主簿正在外间收拾,看着王爷披衣出门,一阵愕然:“这是怎么了?!” “我与少将军剖白心迹。” 萧朔坐在桌前,低声道:“说好了从此要彼此坦诚,肝胆相照。” “这不是极好的事?”老主簿匪夷所思,“您这是怎么——” “于是我便与他坦诚,说了实话。” 萧朔道:“除开最后,其实都不对。” 老主簿没听懂,茫然一阵,试探道:“于是您便又要来外间睡了吗?” “只是今日。”萧朔蹙了蹙眉,莫名很不喜欢老主簿这个语气,“我明日照回内室去。” 老主簿心说那可不,每个今日您都这么说。他看看王爷神色,不敢顶嘴,点头:“是是。” “那些话本。”萧朔道,“给小侯爷送去,小侯爷要看。” “怎么是给小侯爷?” 老主簿操心道:“小侯爷看了,您看什么?恕老仆直言,您学会了,大抵要比小侯爷学会更要紧些……” 萧朔皱了皱眉:“我自然也会看,他看是要——” 老主簿忧心忡忡:“要做什么?” “无事。”萧朔静了片刻,不再多提此事,“还有木头么?同刻刀拿过来。” 老主簿为难:“有归有,您已给小侯爷刻了一套生肖加一只猫,还刻了一整套的战车,下次再哄,怕是没什么可雕的了……” 萧朔蹙紧眉:“那要怎么办?” 两人吵了架,他自幼也只会给云琅雕东西、买点心。如今云少将军的胃口叫府上如愿以偿地养刁了,对点心也已不很在意。 萧朔此番自知行径孟浪,有心赔礼,更不知该如何着手。 老主簿看了看室内,悄声道:“若是有机会同小侯爷说说话,可会好些?” “他不同我说话。”萧朔道,“也不想见我。” 老主簿心说好家伙,又向屋里望了望:“小侯爷如今走上一两步,要不要紧?” 萧朔摇摇头:“我替他理过脉,稍许活动无碍。” “好。”老主簿年纪大了,见多识广,沉稳点头,“您先坐稳。” 萧朔不知他要做什么,莫名坐回桌前。 老主簿酝酿一阵,瞄了瞄两边路线,挪走了中间隔着的木箱书桌。 萧朔蹙眉:“做什么?” “有些碍事。”老主簿道,“清一清,方便小侯爷冲过来。” 萧朔越发莫名:“什么——” 老主簿深吸口气,放声急呼:“王爷!快来人!王爷吐血了,喷泉一样冒哇!止不住,快拿盆来……” 萧朔:“……” 萧朔叫他赧得几乎动怒,咬牙沉声:“胡闹什么?!吐血几时还要盆了,谁会信?噤声——” 话才说到一半,内室的门砰一声打开,云小侯爷已一头撞了出来。 撞得太急,没能刹住,一溜烟顺腿飘上了床边暖榻,气力方竭,一屁股坐在了王爷腿上。 老主簿笑吟吟功成身退,轻手轻脚走出书房,替两位小主人严严实实合了门。 第六十五章 烛影轻摇, 月色宜人。 少将军只穿了寝衣,脸色通红,坐在据说喷泉一样冒血的萧小王爷腿上, 咬牙切齿:“好家伙……” 萧朔堪堪抬手, 将他揽住。 老主簿事了拂衣走得急,竟没了人证。萧朔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顿了下,低声道:“我——” 云琅:“喷泉一样,噗嗤噗嗤咕嘟咕嘟吐血。” 萧朔:“……” 他有心纠正云琅, 老主簿原话并没说得这般形象。迎上云少将军黑白分明的眼刀,将话咽回去:“没有。” 云琅这般轻易被诓了出来,很是记仇:“好大一桶,一尺宽一尺深。” 萧朔:“……” 云琅万万想不到萧小王爷学得这么快, 痛心疾首:“一桶复一桶, 一缸……唔!” 云琅没了音, 错愕睁圆了眼睛。 萧朔素来说不过他, 低头吻住了云少将军的满腔怨气, 手臂使力, 将云琅向怀里揽了揽。 云琅被他亲了几次, 仍缓不过来, 轰的一声,整个人便又烫了一层。 外间不比内室, 没到半点声音都被毡毯融净的静谧安宁, 窗户虽销得牢, 仍能听见外面的风雪声。 风雪呼啸,灯在檐下轻晃,时而有玄铁卫巡逻, 踏雪踩过。 在这里做这种事,莫名便添了层难以名状的天知地知。 萧朔只为叫云琅消气,察觉到臂间身体微僵,向后撤开,轻声道:“不喜欢?” 云琅清了清喉咙,讷讷:“……喜欢。” “只你我。”萧朔道,“不会有人来打扰。” 云琅自然清楚,挪了个舒服的姿势,朝脸上扇了扇风:“知道。” 萧朔静看他一阵,拿过薄裘将两人一并裹了,摸了摸云琅的额头。 室内有暖榻,其实不冷,云琅身上却仍凉得厉害。 脸上热意稍许褪去,额间薄汗冰在掌心,湿冷就显得格外明显。 “不要紧,多吃两顿饭就好了。” 云琅不以为意,扒拉开萧小王爷的手:“你那药浴的汤池修得怎么样了?若是刚垒了个边,我来日便跳进荷花池里头自去泡……” “大致修妥当了。” 萧朔不受他激,顺势将云琅的手握了,暖在掌心:“我刚醒,府内事只大略知道,你好歹允我一日,不必这般急着举身赴清池。” 云琅被他从容噎成了孔雀,挂在东南枝上,一时语塞:“……” 萧朔拿了备着的点心,挑了云琅喜欢的,掰了一半,递到他唇边。 云琅悻悻低头,慢慢嚼着点心,忽然觉得不对:“以后莫非我次次吵不过你?” 自小两人吵架,萧朔便没能占着半点上风。纵然闹到了王爷王妃面前,小皇孙也因为措辞太严谨、说得太慢,往往还没说完,已被云琅抢先告完了状。 如今没了长辈裁夺,云琅便已失了先手。萧小王爷这些年过来,竟也修炼得越发灵台清明、辩口利辞。 云琅吃了暗亏,胸中气不平,一口咬下去:“好生耍赖。” “要在朝堂周旋,自然要练言辞面皮。” 萧朔及时收了手,没叫云小侯爷咬个正着,将点心自己慢慢吃了:“你将就些,待汤池修好,坦诚相对时,我自不会同你说这些。” 云琅隐约觉得这个“坦诚相对”用错了地方,不及细想,已被萧朔揽着抱了起来。 云琅一晃神,拽住他袖子:“又要去哪?” “回内室。”萧朔耐着性子,“你如今没了内劲护体,气血既虚且怠,自然会觉得极疲倦。” 按梁太医推测,云琅此时本不该醒,少说也要再昏睡个两三日。 云琅已用了麻沸散,又被他设法推拿过穴位经脉,应当不至于疼到睡不着。在他身边却还不肯睡,多半是仍安不下心。 “明日我去上朝,无非走个过场。” 萧朔抚了下他的额顶,将云琅轻放在榻上:“到不可为之时,假作伤势发作、顺势退回府中就是了,不必担忧。” 云琅倒是清楚这些,展平了躺下去,躺了一阵:“我只是在想……襄王一派是不是消停过了头。” 云琅枕着胳膊,皱了皱眉:“事事都按着咱们的心意走,处处都和所料的一样,我反倒觉得不安稳。” “问过这几日情形,我也有此一虑。” 萧朔道:“本想明日上朝,去探探虚实,回来再同你商量。” “若是有什么坑挖好了等着,等你探出虚实,人也已在坑里了。” 云琅失笑:“如今你我命都金贵,谁也不能轻易出去趟险……你这毛病记得改。” 萧朔坐在榻边,将云琅一只手握了,静了片刻,轻点了下头。 “襄王处心积虑,看玉英阁内里机关调整,已非一朝之力。” 云琅沉吟:“如今回头看,凡是我们觉得奇怪的地方,只怕处处有这一股势力的影子。” 云琅已盘算了许久,此前在狱中未及细说,侧了侧身:“戎狄的探子入京,借观礼刺驾,宿卫宫变……” 云琅话头顿了下,刚要将最后一句咽回去,萧朔已缓声接上:“宿卫宫变,禁军叛乱,只怕不尽然是栽赃陷害,而是确有其事。” 他语气平静,云琅细看了看萧朔神色,轻扯了下嘴角:“是。” “当年襄王为夺权谋朝,先扶持一个年纪轻些的皇子做傀儡,以为尽在掌握,却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 萧朔道:“虽然如此,手中积存的实力,却只怕比皇上更深厚得多。” 云琅点了点头,细想了一阵:“襄王一派,可有什么人来过?” 萧朔替他抻平薄裘,将人裹得严了些:“大理寺卿来过几次,挡回去了。” 云琅皱眉:“递得谁的名帖?” “前两次大理寺,最后换了集贤阁。” 萧朔道:“若我料得不错,此番上朝,杨显佑大抵找我有话要说……怎么了?” 萧朔扶住云琅,握了他腕脉,蹙了下眉:“此人不对?” “他对不对,不算紧要。”云琅道,“你不可去集贤阁。” 萧朔原本也不准备去,此刻见云琅神色,却觉仍有内情:“可是有什么地方,我仍想得疏漏了的?” “不算疏漏。”云琅道,“襄王此人,你不了解。” 云琅当初落在大理寺内,不知这是襄王势力,只觉得一味逼迫,实在反常,混混沌沌撑着一口心头血熬下来,回头看时才觉出端倪。 当时在大理寺狱,那青衣老者提及萧朔时,说得是“尚不在我们眼中”。 如今琰王手中握了殿前司,分明有意谋朝,又与皇上立场天然相悖、不死不休。 “杨显佑在襄王帐下,不必管出谋划策,不必管朝堂周旋,事事置身事外,寻不出半点错处。” 云琅道:“此人唯一的用处,便是替襄王挑选鹰犬。” “试霜堂是鹰犬,三司使是鹰犬,至于你我……” 云琅抬头,视线落在萧朔身上:“我先不论,他们若要降服你,用得绝不是金银财宝、高官厚禄。” 萧朔眸底微动,扶住云琅脊背:“用得是什么?” 云琅几乎要说下去,忽然察觉出自己仿佛被套了话,生生咽回去,抿紧了嘴瞪他。 萧朔垂眸,目光扫过云琅单薄衣物,静静敛回。 其实已不必问。 云琅身上的旧伤,体内盘踞不去的寒疾,每一处可见或不可见的伤痕,喝的每一碗药,已将答案说得清清楚楚。 “不是叫你翻旧账的。” 云琅瞪了半晌无果,只得作罢,怏怏道:“你提防着些,若落在他们手里,我还要杀进去劫你。” 萧朔轻声道:“放心。” 云琅仍放不下心,又翻了个身:“拿出来那份血誓,的确没错?” “大理寺卿丢了此物,急得火上房。开封尹趁机套话,假作要替他找,从他口中问出了誓书的大致情形。” 萧朔道:“趁来问案情,两相对比过,与大理寺卿所说一致。” 云琅点了下头,抬手按按太阳穴,低低呼了口气。 “如今看来,寻不到什么破绽处。” 萧朔道:“我知你心事,事情越顺利,反倒像是疏漏了哪一处。” 云琅硬撑着脑袋,埋头苦思:“莫非是那誓书上其实涂了无色无味的毒,谁碰一下,就容易被别人空口白牙糊弄……” 云少将军已困得开始说胡话了,萧朔单手罩在他眼前,轻声道:“明日我去探看探看,会听你的,不入杨显佑的套。” 云琅低声道:“找个像样的借口,转圜一二,别硬邦邦回一句不去。” 萧朔覆着他眼前:“知道。” “他惯会用大道理堂皇压人,开封尹因为这个,被他套得死死的。” 云琅听卫准抱怨了几次,已理出规律:“你说公务繁忙,他说你只知埋头做事,不知动脑。你说要去钻研朝堂,探讨国政,他说你只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如何能成朝堂栋梁。” 萧朔点点头:“我寻个周全的说法。” 云琅左右晃了几次脑袋,没能避开,裹着薄裘骨碌碌转了两圈。 萧朔见他仍不肯睡,索性起了身,除下外袍,叠在了一旁。 “干什么?”云琅眼前倏而没了遮蔽,睁开眼睛,还记着仇,“自去外头睡,今日太刺激,我还要缓缓……” 萧朔回了榻间,依着边沿躺下,揭开他攥着的薄裘,伸手将云琅裹进怀里。 云琅已冻得手脚发木,此时被覆上来的体温暖得一颤,没说出话。 “外面睡不成。”萧朔静了片刻,尽力汲取老主簿留下的经验,举一反三,“窗户坏了,雪夜风冷。” 小王爷敢胡说,云琅都不敢信:“你那个安了八百个插销的窗户?” “正是。”萧朔道,“漏风。” 云琅张了张嘴,油然生出敬意:“好生耍赖……” “容我赖一夜。”萧朔收拢手臂,抚了抚他的脊背,“明日向少将军赔罪。” 云少将军极受不住人顺毛捋,好容易撑起来的气势没了大半,抿了抿唇角,红着耳廓没出声。 他气血太虚,没了内劲护体,更觉难熬。撑了一阵,终于向热乎乎的萧小王爷身上慢吞吞挨了挨。 萧朔与他磋磨这些年,终于找着了诀窍,拢着云琅肩颈脊背,一路慢慢顺毛抚了:“云琅。” 云琅被他胡噜得舒服,不自觉低叹了口气,往萧朔肩头埋了埋:“嗯?” 他心里其实仍隐约不踏实,但萧朔身上实在太暖,稳定心跳透过衣料,落在他的胸口,又像是什么都用不着担心。 云琅勉强留着一丝清明,不坠进静谧深渊里去:“有话说话……” 萧朔收拢手臂,轻声道:“抱歉。” 云琅意识已大半混沌,兀自警惕:“抱谁?” “……”萧朔吻了吻他眉心:“抱少将军。” 云琅满意了,在萧朔衣料和薄裘的纠葛里刨了刨,给自己挖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心没肺睡沉了。 萧朔护着他,阖上眼睛。 - 次日一早,琰王自榻下沉稳起身,将睡熟了便张牙舞爪的云少将军塞回厚实暖被里,收拾妥当入了宫。 本朝惯例,冬至后休朝,直到十五之前,有事都只开小朝会。 小朝会一律在文德殿,不必着朝服,也没有三拜九叩面君之礼。说是上朝,倒更偏于奉诏入宫议事。 大理寺失火一案后,小朝会已连着开了三日,终于等来了重伤方醒的殿前司都指挥使。 “王爷伤势如何了,可还要紧?” 金吾卫奉命值守,常纪引着他入殿,低声道:“吵了三天了,各执一词。王爷进去后,难免遇上强词夺理、无端攀咬的,切莫动气……” 萧朔垂眸:“有劳常将军。” 常纪只是金吾卫将军,论职权进不去文德殿,道了声不敢,停在门口:“王爷。” 萧朔停了脚步,等他向下说。 常纪低头犹豫片刻,还是横了横心,低声道:“皇上知道,王爷并没带人进阁。” 萧朔脚步微顿,静了片刻:“知道了。” 常纪提醒了这一句,已是极限,不再多说,朝他拱手施礼。 萧朔神色仍平淡,稍一还礼,敛衣进了内殿。 殿内从失火那日吵到今天,仍各执一词,一片乌烟瘴气。 大理寺与侍卫司争得不可开交,太师府煽风点火,三司使拉东扯西。殿前司请了三日的罪,开封尹呈报了结案文书,便再不发一言,在边上看了三日的热闹。 大理寺卿被这群人咄咄逼得冒汗,看见萧朔进来,眼睛一亮:“琰王殿下!” 萧朔闯阁之事,其实可大可小,倒是有人趁机质疑抨击大理寺监守自盗,反倒棘手得很。 大理寺卿往琰王府递了一摞拜帖,此时见了萧朔,竟都已觉松了口气:“王爷,当日情形我等都是清楚的,您也见了……” 萧朔并不理会他,走到御前,俯身行了礼。 本朝尚简,不准宫殿豪奢。殿内暖榻不旺,为照应几个年事已高的老臣,才又拢了几个火盆。 凉气刺着双膝,冷冰冰地一路向上。 皇上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迟了片刻才缓缓道:“都指挥使有伤,赐座。” 内侍搬来座椅,小心过去,要扶萧朔起身。 萧朔垂眸,仍纹丝不动跪在地上:“臣有话,要对陛下说。” “有话就说。”皇上道,“这几日谁不是有话便说?将这议政之地吵成了闹市卖场,吵得朝堂威仪扫地,也不差殿前司都指挥使一个。” 萧朔静了片刻,摇摇头:“臣这些话,想只说给陛下。” “怕是只能欺瞒陛下罢?”高继勋立在一旁,忽然出声冷嘲,“琰王殿下,末将实在弄不清,你指使一个小小的都虞侯欺君罔上,究竟有何用意,又动得什么心思?” 萧朔垂眸,跪得纹丝不动,迎着皇上审视。 “臣不敢瞒皇上!那日正是琰王只身闯宫,我侍卫司劝阻不成,碍于身份,只得放行。”高继勋道,“偏偏到了地牢,便成了两个人,而那真要抓的贼人,却被炸得无影无踪!” “更离谱的,此人可疑至此,竟然不能提审、不能佐证,叫琰王府护得严严实实。” 高继勋早做足了准备,咄咄逼人:“谁会不觉得蹊跷?若真如琰王所说,此人只是你的护卫,你又何必回护他至此?还是说那人其实就是贼人,受你指使,闯阁要偷什么东西……” 他步步紧逼,皇上的视线也跟着越发冷沉,落在萧朔身上。 萧朔不为所动,漠然叩首:“臣有话,要对陛下——” “皇上!”高继勋抢道,“琰王出身宗室,末将本不敢贸然顶撞,只是此事实在容不得草草了之!” 萧朔撑起身,淡声道:“如此说,高将军是一定要我在朝堂之上说了。” “琰王殿下。”一旁太师庞甘终于出声,缓缓道,“陛下英明决断,从不偏私。你若有话,当堂说了,又有何不同?为何非要单独面君呢?” 萧朔不为所动,抬眸看向御作之上。 “朕早已对你说过,朝堂之事,不论宗室亲眷。” 皇上皱紧了眉,沉声道:“既然有话要说,当堂分辨,朕不会偏袒你。” 萧朔静了片刻,点了下头,缓声道:“臣三日前,带殿前司例行巡守,在京中发现了可疑的马队踪迹。” “寻常时候,也有马商将成群的大宛马赶入京城,设法售卖。” 萧朔道:“但臣所见马队,蹄声铿锵,匹匹骁勇,品相极佳。不用人特意驱使,便能自行成列。” 他的话一出,朝堂之上,已有不止一人脸色忽变。 大理寺卿面色惨白,失魂落魄晃了下,勉强站直。 皇上原本面沉似水坐着,闻言心头猛地一沉,冷然扫了高继勋一眼:“慢着——” 萧朔如同未闻,继续道:“臣心中疑惑,又怕打草惊蛇,故而命殿前司继续巡逻,带人跟去探听,竟意外探得了一座贼窟。” 萧朔静跪着,语气平静:“这贼窟之内,有两人正在商议,要偷取玉英阁内一件要紧之物。臣知此物与当年宿卫宫变有关,难以坐视,故而匆匆赶去。” 高继勋万万想不到他竟真敢当堂说这个,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琰王说这个,无非解释了闯阁缘由,那所谓护卫——” “臣离开殿前司时,身旁的确带了随行护卫,故而都虞侯并未诓瞒陛下。” 萧朔道:“但臣闯阁时,也的确是一人上去的。” 高继勋一喜:“陛下!他如今已自行招认了,陛下——” “住口!”皇上厉声呵斥了一句,蹙紧眉,看了萧朔半晌,“先不必说了……你身上有伤,坐下缓一缓。” 萧朔不为所动,黑沉眼底一片冷嘲:“万一臣与那贼人有勾结,还要再跪下,不如说完罢。” 皇上被他这般冒犯,脸色难看了一瞬,强压下去:“朕并非怀疑你……你多少也该知道,丢的东西事关国本,此事不容小觑。” 皇上压了压火气:“朕是为了你好,这罪名是你担得起的?你——” “臣自知有罪,不敢申辩。” 萧朔道:“方才臣已说了,不止知道此物事关国本,也知道它与昔日端王府血案有关。” 皇上皱紧眉,低头看着他。 高继勋沉不住气:“你知道这些又如何?那护卫——” “那护卫是臣派去的。”萧朔跪得平静,“臣也想窃取此物,派了心腹去盗,阴差阳错,竟与贼人撞了个正着。” 话音落定,整个内殿都跟着静了静。 高继勋原本已十拿九稳,笃定萧朔解释不清,没能想到他竟能另辟蹊径至此,一时错愕:“你——” “可惜臣的护卫晚了一步,叫那贼人拿了东西。臣追上去时,侍卫司乱箭齐发,触动了阁内机关。” 萧朔道:“臣其实并未看清贼人情形,当时险些丧命在火药之中,被护卫扑开,才寻得生路。” “侍卫司以袖镖暗害臣,又在臣即将追到贼人之时,忽然痛下杀手,与那贼人一并砸在了断壁残垣之后。” 萧朔神色平静:“臣不敢下阁,不得已向上摸索,误坠入了密道之中……” 高继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胡言乱语!明明——” 萧朔磕了个头:“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皇上此时神色已极难分辨,视线暗沉,在殿内扫视几次,眉头越皱越紧:“开封尹。” “刑法论迹不论心。”开封尹出班,俯身行礼,“按琰王所供,既未盗得财物,又未触发阁内机关,没有能处置的律例。” “怎么会?!”高继勋匪夷所思道,“擅闯玉英阁,不算罪名?” “原本是罪名,该杖七十。” 开封尹道:“但佑和二十五年,云麾将军擅闯玉英阁,只为探寻阁内机关,以破解西夏机关阵。先帝谅其报国之心,便免了这一条。” 高继勋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大人若对刑律有兴趣,下官这里有法典。” 开封尹道:“至祐和二十七年,总共删改十九条,条条在册。若本朝再有增改,还请翰林院着笔,政事堂审议明印。” “改了就算?!” 高继勋咬牙:“先帝改得多了!当街纵马不算罪,毁坏宫殿不算罪,捉弄朝中重臣也不算罪,条条都是为了——” 皇上一阵心烦,沉声道:“此事罢了。” 高继勋心头一寒,急道:“皇上!” “琰王之事,情有可原,不再另行处置了。” 皇上不看他,看了一眼萧朔,用力按按眉心:“今日到此,散了罢。” 高继勋急追了几步,仍想分辨争论,皇上已由内侍扶起,离了内殿。 殿内静了静,渐有人开始低声议论,时不时有视线飘过来。 萧朔撑了下地面,蓄了蓄力,慢慢站起身。 殿角安坐的青衣老者从容站起,走到大理寺卿面前。 大理寺卿打了个哆嗦,低声道:“杨阁老,下官公务繁忙,无暇去集贤阁叨扰……” “恕老夫直言。”老者面目和善,一双眼却极锐利,亮芒一闪即逝,“大人只怕正是忙于做事,无暇动脑,才犯下这般滔天错处。集贤阁有清心苦茶,不妨去静一静心。” 大理寺卿分明极畏惧他,欲言又止,只得咬牙道:“是。” 老者颔了下首,转回身,扫了一眼开封尹卫准。 卫准抿了嘴,静立片刻:“下官去揣摩——” 开封尹总与集贤阁拧着行事,卫准不止一次受他教训,索性也不浪费工夫,停了话头自己背:“下官有揣摩朝政的功夫,不如去集贤阁跪一个时辰经,日日只知蝇营狗苟,如何能成朝堂栋梁。” 老者见他识相,不再多说,缓步走到萧朔面前。 萧朔抬眸,敛去眼底刀锋般冷意。 杨显佑,襄阳人,官至末相,致仕后赐集贤阁大学士。 襄王帐下,主招揽人手,降服朝臣。 云琅在大理寺狱的那些日子,身上落的每一道伤,都有这位杨阁老的手笔。 杨显佑穿着一身朴素青袍,鹤发矍铄,朝他拱手道:“琰王殿下,老夫奉旨坐镇集贤阁,有规劝百官、勉励朝堂之责。” 萧朔垂首道:“我有急事,急着回府。” “殿下既入朝堂,当知上进。” 杨显佑慢慢道:“埋头做事、不求甚解,亦或是整日只知钻营,都非为官之道。” 杨显佑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殿下是——” “都不是。” 萧朔道:“本王出来,未与同榻之人打招呼。” 杨显佑立在原地,一阵错愕。 他自先帝朝起为相,后执集贤阁,用为官之道规劝了不知多少朝中官员,从未见过这般理直气壮的,一时竟没能接上。 萧朔:“我夜夜睡在内室,与他一处。” “老夫知道。”杨显佑勉强道,“此乃内帷之事,殿下——” “昨夜他将我踢下了榻。”萧朔道,“大抵是因为我睡前未亲他,叫他不悦。” 杨显佑:“……” “今日寒冷。”萧朔道,“我急着回府,要去抱他。” 杨显佑:“……” 萧朔一拱手,朝愕然立着的开封尹颔了下首,匆匆出了文德殿。 第六十六章 宫中, 内廷。 老太师庞甘坐在旁侧,参知政事垂首不语,枢密使左看右看, 坐立不安。 金吾卫守在暖阁外, 常纪进来,俯身道:“陛下,侍卫司骑兵都指挥使跪在殿外,求见皇上。” 皇上靠在暖榻上,一阵心烦:“叫他跪着。” “是。”常纪忙应了声, 迟疑了下,“高大人说,有事要同皇上说,十分紧要……” “什么要事, 又是琰王疑似同襄王一派勾结, 还是琰王意图谋反, 有不轨之心?” 皇上沉声道:“不过是给出去了个殿前司, 就值得他整日追咬着一个琰王不放!” 若非前几日高继勋信誓旦旦, 说已掌握了萧朔有心谋逆的证据, 皇上也不会不理萧朔所请, 令其在殿上分说。 却不想这般笃定的情形, 竟叫萧朔理据分明地翻了案。 皇上已压了半日的怒意,寒声道:“若能咬出个名堂来也罢了!如今竟反被人家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朕要他何用, 给朕添堵么?!” 常纪不敢多话, 低了头半跪在地上。 “依臣所见。”一旁参知政事忽然出声,“此事只怕未必这般简单。” 皇上倏而转过视线,皱紧了眉。 参知政事坐正, 慢慢道:“依琰王所供,当时情形,是侍卫司一路追捕琰王与护卫,那贼人反倒趁乱没了踪迹。至于是死是活,是否拿到了那东西,则并不清楚。” “各执一词罢了。”枢密使皱紧眉,“当时玉英阁内情形,就只有阁内之人清楚,琰王自然能这么说……” “不错,当时阁内情形,外人皆不清楚。” 参知政事垂着视线:“故而,琰王可能说谎,侍卫司也可能说了谎。” 枢密使心下微沉,跟着坐正了,还要再开口辩驳,皇上已沉声道:“一个一个说!” 这几日朝堂纷乱,已扰得人心神不宁,只觉事事蹊跷处处可疑。如今只剩了这几个心腹,竟还吵个不休。 皇上压着烦躁,扫了一眼参知政事:“依你所说,侍卫司竟也有可能不干净?” 参知政事静了片刻,低声道:“皇上切莫忘了大理寺之事。” 皇上被他戳中心头痛处,脸色骤沉,“大理寺卿跟了皇上这些年,看不出半步错处。论才平庸,论德尔尔,无非断案勉强不出错罢了,任谁也不会生出怀疑。若非景王那日无心一句,我们竟仍一无所查。” “如今再回头看,这些年大理寺卿所报对诸御史的监察、对朝中官员的弹劾,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参知政事道:“以此反推,便更叫人不由得想,这些年来,又有多少其实忠于陛下的,却被或发配或流放,或是断送在了暗卫手中——” “好了!”皇上厉声打断,用力按了按眉心,“此事……不必再提。” 皇上神色晦暗,眼底变换了半晌,低声喃喃:“侍卫司……” 枢密使坐在边上,眼看皇上竟有所动摇,再忍不住:“副相今日翻扯此事,无非是记恨你那学生当年被大理寺卿弹劾,在发配路上一病不起,与侍卫司何干?” 高继勋执掌侍卫司,是军中一脉。如今军中权力分属本就动摇,经不起再生变故。 枢密使不能坐视,急道:“侍卫司忠心皇上,无非办事不力罢了,值得副相这般费尽心思?!” “提及此事,并非翻扯旧账。” 参知政事眼底沉了沉,又尽数敛下了:“只是侍卫司如今情形,实在与大理寺相似,由不得人不生怀疑。” “你诘责侍卫司,无非是因为当初与戎狄和谈之事,跳过了你政事堂。” 枢密使咬牙:“你我政见不合,直对枢密院来就是,何必牵扯下属禁军统领!” 参知政事神色冷然:“照大人所说,当年与本相政见不合,冲本相来便是了。为何要与大理寺卿勾连,构陷政事堂?” 枢密使被他驳得面色青白,含怒起身:“你——” “都给朕闭嘴!” 皇上厉声呵斥:“什么时候了,一个个还在这里为了点旧怨私仇,互相攻讦!” “若非朕当年被压制得太死,难以淘换出得用的人,也不会在今日捉襟见肘,连外人也要拿来借势!” 皇上再压不住火气,语气冰寒:“只你们几个勉强得用,如今竟也在这里各怀心思,攀咬个不停……” 参知政事不再开口,起了身,跪下叩首请罪。 枢密使仍觉不安:“陛下!臣——” “都给朕回去闭门思过!”皇上重重拂袖,起身出门,“叫脑子清醒清醒,再来说话!” “陛下!” 枢密使追了几步,追之不及,眼睁睁看着皇上出了门。 枢密使心中焦迫,再看向一旁安坐的老太师庞甘,急道:“太师,侍卫司与我等素来一体,您就什么都不说吗?!” “说什么?” 庞甘扫他一眼,慢吞吞道:“琰王受的伤是假的,还是侍卫司朝琰王动手是假的?” 枢密使被问得一愣,无从反驳,急道:“纵然如此,可侍卫司绝非襄王一党!岂容这般平白怀疑……” 庞甘起身:“皇上最忌讳官官相护,你若再替侍卫司分辨几句,就不止侍卫司可能是襄王一党了。” 枢密使如遭雷击,怔忡立住。 庞甘不再多说,由内侍扶着,缓步出了内廷。 枢密使立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还是咬牙快步出门,上车回了枢密院。 - 琰王府内,虔国公坐在书房里,喝了一盏茶。 “真是奇了。” 虔国公搁下茶杯:“萧朔去宫里受审,被斥责的是侍卫司,禁闭的又成了参知政事和枢密使……” 云琅捧着药碗,笑了笑:“此事倒不奇怪。” 虔国公看了一眼裹得厚厚实实的云琅,索性把手里的暖炉也塞过去:“怎么回事?你给外公说说。” 云琅失笑,踹了下一旁的萧朔:“小王爷——” “他说的太文绉绉,听不懂。” 虔国公皱眉:“一听他拽词就想动拳头,也不知他娘和端王的脾气,怎么生出了这么个书呆子。” 萧朔搁下茶盏,刚要开口:“……” 云琅一迭咳了几声,压压嘴角,把萧书呆子王爷往后拦了拦:“前些年,枢密院的几项条陈叫政事堂驳了,两家因为这个结了仇……恰好那时候,枢密使同大理寺卿关系不错。” 当初襄王扶持六皇子,杨显佑的身份是摆明了的,大理寺却是步暗棋。 越是平庸无能,反而越不叫人留意。大理寺卿靠这个,竟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安安生生做了这么些年。 这几年来,依着襄王授意,大理寺卿伪造证据、弹劾了不少朝臣。如今朝中官员或昏聩无能、或明哲保身,与此事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云琅尽力挑着老人家能懂的说了,喝了口药:“被弹劾的官员里,就有参知政事最得意的一个学生。” “此事老夫知道。”虔国公想起来,“参知政事原本还想招他当女婿,两家都已相看下了聘帖,这人就叫大理寺弹劾定罪,发配出京了。” “不巧的是,此人命短,病亡在了发配的路上。” 云琅点点头:“从这以后,参知政事便同枢密使势同水火。遇到什么事,都要彼此攻讦一番。侍卫司是军中派系,参知政事自然不肯放过。” “不过今日,还多亏小王爷沉稳。” 云琅有心替萧朔讨些长辈夸赞,扯扯萧朔袖子,一本正经道:“接了当头一锅,临危不乱,转手便砸了侍卫司一个跟头……” 虔国公凝神听了半晌,大致领会了,扫了萧朔一眼:“还算有些出息。” 萧朔微怔,起了身要道谢,被云琅眼疾腿快踹中腿弯,不由自主坐回了榻上。 云琅自小极熟练这个,把药碗塞进萧朔手里,笑吟吟挨过去:“这般有出息,您夸夸他。” “……”萧朔按了下额角,将云琅端回来,低声:“不必了。” 云琅置若罔闻,把人扯开,拉了虔国公衣袍:“他这些年都不容易。外公,您夸他一句,就说他做得不错。” 虔国公训惯了这个外孙,一时被云琅扯得不自在,硬声道:“有什么可夸的?他是他爹娘的儿子,本就该——” 云琅低声:“外公。” 虔国公一滞,看了看萧朔肖似端王妃的眉宇,静了半晌,伸出手。 云琅旁观萧朔挨揍惯了,下意识一撑榻沿,拦在了萧朔身前。 虔国公:“……” 云琅:“……” “老夫是要拍一拍他的肩膀!” 虔国公一阵气恼:“莫非老夫次次抬手,都是要揍他?明明——” 虔国公顿了下,难得反思半晌,有些错愕:“老夫怎么次次抬手,都是要揍他?” 云琅心说当年端王心中只怕也有此问,咳了一声,一点点挪着,让开了半个身位。 虔国公罕少有这般回头细想的时候,此时才觉得似乎的确苛刻过了头,看了萧朔半晌:“老夫这般苛责,你如何不知道说?” 萧朔这些年都被训斥着过来,自觉早已习惯,只是不愿拂云琅的好意,垂首道:“外祖父是对孙儿有所期许,自然要求严厉些,岂敢怨怼。” “什么叫岂敢怨怼。”虔国公皱眉,“哪天你敢了,就要怨怼了?” 萧朔:“……” 云琅好心归好心,若叫外祖父动了火气,揍起自己,免不了要波及无辜的云少将军。 萧朔不着痕迹,离云琅稍远了些,起身告罪:“外祖父——” 话音未尽,虔国公已走过来,揽着他肩背,慢慢拍了两下。 萧朔话头忽顿,怔在原地。 他向来生疏这些,也不觉得有多少必要,此时才被拍了两拍,胸口却忽然腾起些极陌生的感触。 虔国公身形魁梧,立在萧朔身前,静看着他,低声道:“外公知道。” 萧朔肩背微颤,仓促阖了眼。 虔国公毕竟说不出更多,深望了他一眼,不再开口,匆匆出了书房。 室内安静,不见风雪。 萧朔静了良久,才终于将诸般心绪压下去,回了榻前,照云少将军脑门上敲了个响的。 云琅捧着自己的小药碗,看得正带劲,一时莫名:“打我干什么?!” “打你看热闹。”萧朔道,“你如今该在榻上睡觉,不睡也就罢了,总该安心养病,费这个心做什么?” 云琅难得见萧小王爷恼羞成怒,捧着碗,啧啧称奇:“噫。” 萧朔:“……” 云琅如今没有内劲护体,彻底没了个能下手的地方。萧朔压了压脾气,拿过药碗,舀了一勺抵在他唇边。 云琅老大不情愿:“你尝尝,放了几车黄连。” “良药苦口。”萧朔道,“你这般拖着,等凉透了,还要更苦。” 云琅自然知道,只是一勺一勺喝更无异于熬刑,横横心夺过来,一仰脖喝下去。 萧朔将人揽过来,自榻前锦盒摸了颗蜜枣,塞进云琅嘴里。一手利落封了口,一手按他喉间穴位,助云琅将药咽实。 云琅含着蜜枣,被萧小王爷熟能生巧地按着灌了药,心情一阵复杂:“……” 萧朔等他尽数咽了,松开手:“怎么了?” 云琅恨不得咬他一口:“当年你就这般喂我药,如今还这么喂?” “当初试的办法也不少,这一种最好用。” 萧朔起身,去给他倒茶:“如今有何不同?药里好歹还放了甘草,主簿同梁太医磨了一天。” 云琅心说废话,人家话本里都是嘴对嘴喂的,喂完了还要腻歪一阵亲一口,一人吃半颗糖。 虔国公毕竟才出门不久,又是白日里在书房,云琅终归不好意思说,面红耳赤坐了半晌,忿忿咽了剩下半颗蜜枣。 “还不曾问你,请外祖父来有什么事?” 萧朔将茶端回来,吹了吹,自己试了下冷热:“方才忘了拦,你若有话,我再去请一次。” “没什么事。”云琅自己给自己想得好不自在,照脸上扇了扇风,“只是请过来一趟。” 萧朔稍一沉吟,已明白缘由:“你想得比我周全,我如今对外称伤重,外祖父的确不该不常来。” “什么比你周全。” 云琅失笑:“你今日坑侍卫司这一遭,我都没想得到。” 朝堂之事,云琅已大致知晓。玉英阁一案已彻底搅乱了京城这一潭死水,各方都在揣摩阁中情形,自然难免生出猜忌。 若是能抓住时机,甚至还能再叫这两家都更不好过些。 “只可惜高大人是真不聪明。” 云琅和高继勋打过几次交道,对此人多少了解,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如大理寺卿,还能勉强算是大智若愚,高大人干脆连前三个字都能省下……” 云琅道:“皇上之所以不疑心他,无非也是因为这个。你若要坑他,要留神些,别将事情做得太有脑子,反露了破绽。” 萧朔点了下头:“知道。” 今日常纪提醒得突然,他在朝堂上同侍卫司发难,就已做好了接下来的准备。 各方势力汇聚,朝中官员又各怀私心,至此乱象已成。 纵然高继勋再不情愿,此事过后,也要狠狠栽个跟头。 至于剩下的,此番过后,再按着云琅的伤,一桩一桩、逐个清算。 萧朔不欲同云琅多说这些,压下心底念头,起身道:“你该歇着,回内室再睡一阵。” “对了,下朝之后,杨阁老可来拦你了么?” 云琅还不困,精精神神又想起件事:“说的什么,你如何应付的?” 萧朔静坐一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怎么会。”云琅特意跟开封尹打听过,“这位杨阁老贼得很,话都叫他说了,忠君报国为朝为民,你说什么都要叫他挑出破绽。” 云琅好奇:“你报国还是报民了?” 萧朔:“……” “说说。”云琅一片好心,往萧小王爷身边凑了凑,“开封尹快烦死了,叫他也学学。” “……”萧朔将云琅抱起,放在榻上:“今日还有药没喝么?” “什么?”云琅一愣,“都喝完了,我现在一晃都能往外冒苦水……” 萧朔定了定神:“再喝一碗。” 云琅:“?” 萧朔出门,去要了碗补气安神的药,端回来搁在榻边。 “好端端的,干什么再喝一碗?” 云琅格外警醒:“我不喝,你先说杨阁老——” 萧朔肩背绷了下,耳廓返上一抹热意,含了一口药,吻上云琅唇畔。 云琅:“??” 萧小王爷垂了眸,抵着云琅额间,每个步骤都极仔细,将药含得不烫了,一点点喂着云琅咽下去。 安神的药没那么苦,些微苦涩绽在舌尖,轻轻一碰,拂开一片热意。 云琅从未领教过这般喂药的法子,细品之下竟觉濡湿温软、柔和流连,心头一慌,顿感不妙:“等等……” 萧朔拢着他头颈,向后稍撤开,拿过颗糖果子,慢慢咬下一半。 云琅自觉已有些扛不住,按着心口,囫囵摇头:“不要了不要了。” 萧朔静了静,揽着他肩背:“还想问什么?” 云琅自小记性好,浑身发烫,昏昏沉沉混混沌沌:“今日上朝,杨阁老……” 萧朔静了片刻,轻叹口气。 云琅:“???” 萧朔含着糖,拥住云少将军的肩背。他也是头次做这些事,耳后一样滚热,闭眼横了横心,在云琅舌尖轻轻一咬。 细细小小的疼,几乎更近于酥麻,混着沁甜,电流一样绞着向上一扯。 胸口簇然一沸,蒸出分明热意。 云琅闷哼了一声,软绵绵化成一摊,顺着萧朔手臂淌下来。 萧朔拥着他,低声道:“杨阁老——” 云琅奄奄一息:“杨阁老是谁?” 萧朔抚了抚云琅的脊背,将半颗糖喂给云少将军,将人抱起来,送回了内室。 第六十七章 内室安稳, 灯烛温融。 云琅一时不察,被亲得彻底忘了自己要问什么,躺在榻上混混沌沌意识不清。 萧朔合了门, 正看见化在榻上的一滩。他顺手拿了条薄裘, 将人裹实了放回去,握了云琅腕脉。 云琅还没缓过劲,当即抬手:“够了够了……” “……”萧朔坐在榻边,看着前两日还心心念念颠鸾倒凤十八摸的云小侯爷:“那些话本,你莫非都还不曾看么?” “看了!”云琅一阵气结, 面红耳赤要坐起来,“真上阵同话本能一样?!” 这种事与打仗不同,云少将军向来纸上谈兵,如何知道不过亲个嘴、喂个药, 竟就能刺激至此。 云琅身上仍绵软, 折腾半晌没能挣动, 气息奄奄:“好生凶险。” 萧朔看着他, 没将更凶险的汤池进展报给云少将军知道, 握了他手腕放回去, 将人捞起来:“今日小朝会, 虽有意料之外, 但与你我所推情形大体不差。” 云琅隐约记得自己要问件有关小朝会的事,奈何脑中仍一团浆糊, 只得暂且作罢:“皇上气冒烟了没有?” 萧朔哑然:“虽不曾生烟, 只怕也已冒火了。” 蔡老太傅来王府时, 曾同云琅提过,说朝堂并非铁板一块。 萧朔这几日不便去拜访,派了人往返传递消息, 再看朝中情形,果然与局外所见不同。尤其这几日所见,只怕朝局不止不是铁板,还左支右绌得厉害。 “如今看来,当初襄王便有意窃国。扶持皇子,是为了暗中清除异己、掌控朝堂。” 萧朔拿过软枕,替云琅垫在背后:“却棋差一招,叫他寻着空子,抢先坐上了皇位。” “也不算他寻的空子,襄阳府毕竟离得远,京城这边若准备万全,那边终归反应不及。当年……” 云琅顿了下,没立刻说下去,静了片刻:“当年——” “当年先帝忍着锥心之痛,咬碎牙和血吞,选了社稷稳定。” 萧朔缓声接道:“此事不必忌讳,我只是不喜被蒙在鼓里,既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便不会介怀。” 云琅缓过神,笑了笑,一本正经地朝萧小王爷抱拳:“君子之风。” 萧朔看他一眼,难得的并未接话。 云琅拱了半天手,有些莫名:“哪里不对?” “你日后夸我,选别处下嘴。”萧朔坐了一阵,握着云琅的手,塞回薄裘之下,“免得——” 萧朔肩背绷了绷,神色镇静,不着痕迹敛去耳后热意:“免得……我日后对你不君子时,不好解释。” 云琅微愕,咂摸一阵,忽然明白过味来,愕然瞪圆了眼睛。 萧朔蹙了下眉,错开视线。 他本不准备说这些,总觉多少轻薄孟浪。偏偏老主簿极力撺掇,只说云小侯爷定然爱听这个,甚至不惜赌咒发誓,不听便倒赔十二两银子。 萧朔被云琅瞪着,几乎已有些不自在,静了一阵:“戏言罢了,你若不喜——” 云琅一把攥住他,目光灼灼:“再说一句。” 萧朔:“……” 云琅原本还半困不困,看着萧朔端肃冷清地坐在榻前,一字一句说这种隐晦撩人的情话,只觉立时精神了五六成:“快,如何不君子的?同我细说说……” 萧朔看着半分不长记性的云少将军,默然一阵,将软枕挪了,自己替过去:“休要胡闹。” 云琅兴致勃勃:“怎么是我闹?明明你先——” “如今朝事繁忙,我只得空看了三本,学的不多。” 萧朔按住来了精神的云少将军,横了横心,低声道:“要叫你老实,还是只会给你喂药。” 云琅:“……” 萧朔作势起身:“药炉——” “你方才说朝堂。”云琅一屁股坐在萧小王爷腿上,强自镇定,一口气道,“并非铁板一块。因为当今皇上是襄王扶持起来的,要在襄王眼皮底下运作,设法掌控朝堂,并不容易……” 萧朔被结结实实坐回榻上,揽稳了云琅,仔细放回去:“是。” 云琅靠在他手臂上,缓了缓眼前金星:“大抵……如何分成?” “各半。”萧朔道,“但如今看来,我们这位皇上能掌控的朝臣,彼此间只怕也不尽融洽。未与敌抗,先自行打成一团,一团散沙罢了。” “若不是一团散沙,也没有我们的机会。” 云琅琢磨半晌,呼了口气:“接下来的事,你又作何打算?” 萧朔静了片刻,握住云琅手腕,叫他稍躺下来,舒展胸肩:“先帝已然尽力,能做的却仍有限。原本襄王与皇上明争暗斗,互相倾轧,算是平衡之势。” “偏偏我们插了进来。”云琅道,“三方势力,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谁都要做渔人,也都当另外两方是鹬蚌。” 萧朔抚了抚他颈后:“我打算去喝皇上的姜茶,先与你报备一声。” 云琅心头一悬,倏而撑身坐起来。 “洪公公会替我看着,若有异常,立时暗中替换。” 萧朔道:“他既要驱使我,我便设法叫他驱使得更放心些罢了,不必担心。” 云琅皱了眉,看着萧朔平静神色,抿了抿嘴:“此事不易,你——” “我会尽力。”萧朔道,“如今形式不同,说些软话,叫他安抚几句,还是受得住的。” 萧朔垂眸:“若要我边哭边感激他,我便回来同你商量,一把火烧了汴梁城。” 云琅:“……” 萧小王爷今非昔比。 不止会笑,还会开玩笑了。 云琅憋了半晌,终归没忍住乐,大包大揽:“只管找我,放火点炮这种事,我可太熟了……” 萧朔牵了下嘴角,扶着云琅展平躺回榻上,摸摸他的额头:“闭眼。” 云琅原本还担心萧朔心境,此时见他已破除昔日心魔,悬着心放得突然,神思跟着恍惚一瞬,正觉晕得慌,索性依言阖了眼。 烛火一晃,静静灭成一室宁静,暖融体温覆下来,将他安稳裹住。 恼人的晕眩被温韧胸肩熨帖着,淡了不少。 “今日,你苦心借外祖父之事开解我。”萧朔道,“为的什么,我总还清楚。” 云琅被他戳穿,老大不自在:“清楚就清楚,用不着提这个。” “我再入宫,与皇上周旋,心中会记着外祖父。” 萧朔道:“有长辈关切慈爱至此,他再诛心,也难令我动摇。” 云琅:“……” 萧朔低声:“怎么?” 云琅闭着眼睛,忍不住回头想了想萧小王爷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被虔国公照后背拍了两巴掌,居然就已关切慈爱至此了。 若是他再设法撺掇撺掇,哄虔国公替萧朔做主,寻个机会,给两人主持个过明路的礼数…… 萧朔不明就里,见云琅不语,以为他仍担忧,抬手抚了抚云琅额顶:“放心。” “我如何放心?” 云琅压下念头,咳了两声,随口扯道:“你总躺这么靠边上,一不小心,又要滚下去……” 萧朔有心揭穿昨夜格外敦实的那一脚,听着云琅话尾倦意,姑且不同他掰扯:“我只躺一躺,你睡着了便走。” “已这般忙了?”云琅被梁太医关着治伤,除了喝药就是行针,闻言蹙了蹙眉,睁开眼睛,“有我能帮的么?北疆——” 萧朔抬手,覆住他双眼:“北疆传信回来,初有成效,戎狄各部落已以淘金沙为生计,为划分河沙区域,甚至已有过几次部族冲突。” 云琅细想了想:“洒金沙的时候,有意此多彼少些,人不患寡患不均。” 萧朔轻声道:“好。” “我们此前商量的,殿前司的军威要立起来。” 云琅摸索着了萧小王爷的袖子,握了握:“戎狄使节回去时,记得给个下马威。” 萧朔:“好。” 云琅仍觉畏寒,向他臂间偎了偎:“侍卫司……” 萧朔静等了一阵,没能听见下文,挪开手:“什么?” 云琅低低咕哝一句,咳了几声,将脸埋进萧朔肩头衣料里,不再操心唠叨了。 萧朔收拢手臂,看了看终于支撑不住睡熟的云琅,手掌贴在他后心处,护着缓缓推拿按揉。 …… 侍卫司。 伤了云琅当胸一剑,又将功劳尽数吞净,摇身一变成了平叛主力,一路追杀不死不休。 在御史台狱,以私刑提审云琅,两夜一日、手段用尽。 桩桩件件,逐个清算。 热意由掌心熨透衣物,落在后心,散及空荡荡的经脉百穴,重新将筋骨焐得暖热。 云琅睡着,舒服得叹了口气,含混嘟囔了一声。 萧朔知他夜里睡熟了便好哄,将人揽实,贴近轻声道:“怎么了?” 云琅攥着他的袖子,一点一点往怀里团。 萧朔不愿叫云琅再折腾,本就躺得贴着榻沿,一动便要掉出去。此时被云少将军胡乱拽着,戾意散尽了,无奈低声道:“莫乱动。” 云少将军从不听这个,乱动着将人拽住,睡得香沉,胡乱往上亲了一口。 萧朔:“……” 云琅学以致用,瞎蹭两下,咔嚓一口咬下来。 萧朔:“……” 床幔半垂,榻间朦胧。 萧朔放轻动作起身,将尚在咂着嘴仔细回味的云少将军放回榻上,掩了薄裘,又将床尾的一床被铺开盖实。 “王爷。”老主簿轻敲了下内室的门,悄声禀报,“开封尹托人带了条子,御史台有信,蔡太傅说有要紧事,明日令您去一趟。” 萧朔低声道:“知道了。” 老主簿有些犹豫:“小侯爷睡安稳了么?若是没有,倒也不急,您再躺一会儿也不迟……” 这几日云琅调理旧伤,没有内劲护体,麻沸散和安神药也不要钱一样往下砸。按梁太医的推断,本该比往日精神差得多,一日少说也要睡上七、八个时辰。 可云琅纵然已尽力配合,就只安卧榻上好好睡觉这一条,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惯了警醒,越是体弱体虚、无内力傍身,心头越丝毫不肯放松。日夜煎熬下来,早成了本能。” 萧朔道:“药石不可医,不必勉强,我多回来几次便是。” 老主簿也多少猜测得到,一阵黯然,低声道:“是。” “他已睡安稳了。”萧朔道,“如今看来,身子也已有所好转,力气很足。” 老主簿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悬了心:“您同小侯爷在榻上打架了吗?!” “……”萧朔:“不曾。” 老主簿揣测:“您又被踹下床了?明日我们叫人将内室的卧榻改宽敞些……” 萧朔只跌落榻下一次,很不喜他这般说法,蹙了蹙眉:“没有。” 老主簿一阵茫然:“不曾打架,又没跌下来,您如何知道小侯爷力气很足……” 萧朔不愿多说,取过支折梅香点着放好,抬手推开内室屋门。 带着鼻尖被云小侯爷气力十足、在梦中一口咬出来的通红牙印,神色冷清,翻阅搜罗来的朝中消息去了。 第六十八章 老主簿挂心着两位小主人, 特意端了清心解忧的煎香茶送来。停在书房门口,对着王爷鼻尖的牙印错愕半晌,飞快退出去, 将茶往廊下尽数泼了干净。 转眼年关已至, 接下来的几天,京中显而易见多了人走动。 汴梁街头,大小勾栏五十余处,百八十酒楼,处处热闹非凡。 新酒启封, 屠苏酒香从街头溢到巷尾。每到此时,大醉街头者不少,加上口角斗殴、趁乱打劫的,禁军日夜巡守京城, 忙得焦头烂额。 萧朔执殿前司, 受命巡逻, 又要入宫面君, 尽力寻回府的机会, 竟再没得空。 王府书房内, 玄铁卫引来了提着年画的开封尹。 “大理寺的事, 竟就这么了结了。” 开封尹搁了手中纸页, 敛衣落座:“这几日连小朝会也歇了,皇上不问, 朝中不查……若不是几位大人还在府中禁闭, 这场火倒像是从未烧过一般。” 卫准执掌开封, 奉命查这一桩纵火的案子,这些天日日来琰王府,已将路走的熟透。 今日照例来琰王府问案, 卫准进了琰王府书房,坐在桌前,同老主簿道了谢,接过了一碗热腾腾的盐煎面。 云琅靠在暖榻上,看着曾经冷淡刻薄的开封尹,心情复杂:“案都结了,卫大人是拿什么借口来府上蹭吃蹭喝的?” “皇上受侍卫司蛊惑,那日当着百官苛责了琰王,担忧琰王心有芥蒂。令下官以问案为由,设法体恤。” 卫准:“杨阁老未能将琰王引去集贤阁,为弄清那日情形,另寻他法,令下官前来试探。” 云琅揣着暖炉,面对黑白两道从容游走的开封尹,一时竟横生敬意:“如此忙碌——” “……况且。” 卫准道:“下官几日前拜访琰王,见琰王鼻间印痕,很是艳羡。” 云琅:“……” 阁老日日垂训,卫准这几日都在设法不去集贤阁,眼看着琰王用“脸上受了些小伤、不便露面”的说法回了杨显佑,也很想学上一学。 榻上无人,卫准静坐三日,没想出妥帖的办法:“下官请教琰王,琰王又不肯明告。” 云琅:“……” 卫准诚心请教,理正衣冠:“故而,来贵府同云将军取经……” “……”云琅耳廓通红,咬牙打断:“再给卫大人加碟酥琼叶。” 老主簿笑呵呵应下,吩咐后厨烤馒头片去了。 卫准说清了来意,朝云琅一拱手,又坐回桌前,端了那一碗盐煎面,接了下人送来的竹箸。 食不言寝不语,开封尹有了筷子,再不提府外情形,只管埋头吃面。 云琅被梁太医一套针法扎倒在榻上,此时不便动弹,抱着暖炉,思索一阵:“大人可知,大理寺卿有何额外处置?” “监管不力,罚俸三月。” 卫准吃净最后一根面,搁下碗筷:“事发之时在休朝期,大理寺卿又不在场,失职之责免半,合律法。” 云琅沉吟着,向后靠了靠。 卫准看着云琅神色,怔了怔:“此事可有不妥?” “论律法,倒没什么不妥。” 云琅道:“但论此事,却未免放得太轻了。” 卫准原本也有此一虑,被他提起,点了下头:“确实。” 纵火那日,看大理寺地牢中的情形,各方反应都焦灼不定、蠢蠢欲动,显然擅闯玉英阁是件极要紧的事。 偏偏这些天下来,竟都无端来了默契,倒像是没人再记得阁中那份几乎能要命的、当今皇上曾与贼人结盟定约的誓书。 云琅端过碗药,喝了一口:“我疑心过誓书真假,也想过玉英阁是否只是个幌子,实则另有谋划。” “跪经时,琰王倒是曾叫下官寻着机会,鼓动大理寺卿问过一次,‘那东西便不要了么’。” 卫准道:“只是阁老答得滴水不漏,寻不出端倪。” 云琅蹙了下眉:“如何说的?” “事已至此,纵然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木已成舟。”卫准逐句复述,“又能如何。” 卫准将此话带给萧朔时,也曾觉得奇怪过:“襄王一脉明明钻营已久,如何竟这般容易灰心,说退让便退让了?下官也反复思虑,想来大抵是阁老忌讳,不愿明说,故而拿这些话搪塞罢了。” 云琅这几日始终觉得有地方不对,只是一时尚且捉不住闪念,搁下药碗,点了点头。 “罢了,总归年关将近,过了年再说。” 卫准到底不通这些,勉力想了一阵,终归作罢:“殿前司实在雷厉风行,开封狱眼看又要塞不下,下官还要再回去升堂,不叨扰少将军。” 云琅哑然:“如何捉了这么多人?” “每年这时候开新酒,都有当街大醉的。” 卫准焦头烂额:“醉了便要吵,吵了便要动手。有人真醉,有人装醉,趁着此时不肯讲理、只管胡来,又能如何?无非在开封狱里清醒一夜,教训几句,罚些银两,遣人送回家看着罢了。” 往年汴梁这时也有不少当街斗殴浑闹的,开封府自己的衙役巡街,一向管不过来,只能挑打得太凶狠过头的,狠狠罚上几个,姑且以儆效尤。 今年年关,殿前司接管了京城防务,有醉卧失态者一律依法收监,再不留半点情面。 卫准纵然有只知律法不识时务的名头,一个个审下来,也已将升堂木拍得手疼:“将军见了琰王,多少劝上一劝。那些书生文人打架,一只手便能拉开,拉开便是了,何苦要一路拉到开封狱去?” 云琅几乎已想出来了萧小王爷的铁面无情,清了清喉咙,压下嘴角笑意:“我劝劝他。” 卫准拱手道谢,又谢过了老主簿招待,将新烤好的酥琼叶以油纸仔细敛成一包,提着匆匆走了。 云琅靠在窗边,慢慢喝了两口药,又凝神理了阵思绪。 天要落雪,他胸口又有些闷,拨拉开了百十来个插销,要偷偷开窗透一透气,忽觉不对。 回神抬头,便正迎上了横眉立目的梁太医。 云琅这些日子已被盯得严透,咳了一声,当即躺下:“我绝对不曾乱动。您见了,地都没下过,一直在这暖榻上……” “你人倒是不曾下地。” 梁太医瞪他:“心怕是已飞到汴梁街头的殿前司了。” 云琅信誓旦旦保证:“定然没有,才出了王府,溜达出金梁桥……” 梁太医叫他气得直吹胡子,将人按住,不由分说起了封着穴位的几枚银针。 云琅闷哼一声,缓过眼前白光,奄奄一息原地散架:“……回来了。” “叫你睡觉,你连眼睛都没合过。” 梁太医横看竖看他不顺眼:“当初谁对老夫说,若是得了空,定然高卧不起,睡上三天三夜的?” 云琅躺得溜平,他这会儿当真有些想念汴梁街头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咳了咳,挺不好意思:“独守床榻,空枕难眠……” 梁太医已被这两个小辈折磨了多日,早练得金刚不坏,不为所动,重新在气海穴下了针。 云琅还在回味昨夜萧小王爷在榻边躺得那一炷香,猝不及防,身子一绷,没了声响。 老主簿守在一旁,他已不少见云琅治伤,却还是被眼前无异于受刑的情形骇得心头一紧,快步过去:“小侯爷——” 云琅胸口起伏几次,冷汗顺着鬓角淌落,眼睛反而亮起来:“不要紧。” “如何不要紧?”老主簿看着他煞白脸色,心疼得团团转,“您每次行针都避着王爷,如何得了?总该叫王爷抱着……” 云琅眉睫间尽是涔涔冷汗,神色反而从容,握住榻沿,任梁太医埋头行针:“今日之后,就能叫他抱着了。” 老主簿一阵茫然:“为何偏偏是今日?年节未过,王爷今日只怕还要忙……” “同你们王爷没关系,是他自己的毛病。” 梁太医依次捻过诸枚银针,抹了把汗,将银针一枚枚起出来,瞪了云琅一眼:“矫情。” 云琅受他一训,嘴角翘了翘,单手一撑,已自榻间利落掠在地上。 老主簿在旁看着,忽然回神,心头骤喜:“小侯爷,您的内劲复了!” 云琅敛了衣物,朝老主簿笑了笑,好声好气哄梁太医:“杏林圣手,医者仁心……” “你们琰王府是不是没一个人想过第三句?” 梁太医瞪他一眼:“原本还该再封个几日,彻底养养你这经脉气海……还是算了,若再叫你躺上七天,你当真能给老夫撑着七天不睡觉。” 梁太医行医多年,也是头一回见着这般的病人。 安神助眠的药量已加到了极限,除非真想把人药傻了事,否则断不可再加。 云琅给什么药喝什么药,叫不准下榻就足不沾地,也配合得很。 偏偏就是睡不着。 萧朔什么时候回了府,在榻前短短陪上一阵,云琅也就能睡上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但凡门前窗外有半点声响,哪怕只是玄铁卫巡逻走动,也能叫他瞬间警醒,睁开眼睛。 “不肯叫你们王爷抱着行针,想来也是因为这个。” 梁太医接过老主簿递的茶,一口喝净了,没好气道:“没看他这些天打蔫得厉害?罢了罢了,自己慢慢调理去,总归好生养个几年,也是一样的。” 云琅不辩解,由梁太医点着训,虚心赔礼认错:“劳烦您了,定然好好养……” 梁太医佯怒着又瞪他,看着云琅分明好了不少的气色,终归没提起气势,摆了摆手:“行了,出去散散心罢。” 老主簿在一旁凝神听着,闻言微愕,不放心道:“才好了些,就能出去了吗?” “旁人若是受了他这等伤,自然不能,他出去逛逛,倒也无妨。” 梁太医懒得多管,收拾药箱:“但凡习武的,冬练三九夏三伏,练得太狠,根基多多少少都有损伤。故而虽比寻常人扛得住伤,真触及根基,自然疾如山倒……他却不同。” “你问问他,当年太医院那些滋补的名贵药材,都叫谁吃了?” 梁太医说起此事还觉来气:“偌大个太医院!要找个二十年的老参,竟还得去府库撸袖子翻……” 云琅不料他还记着这一桩旧账,轻咳一声,给老太医捶了捶肩:“叫我吃了。” 梁太医扫了云琅一眼,拉过他一只手,将一匣益气滋补的玉露丹拍在云琅掌心。 云琅自小练武,先帝心疼,不想叫他这般辛苦折腾,却架不住云琅自己格外喜欢。 先皇后与先帝不同,觉得男儿本自重横行,不该娇生惯养,就该摸爬滚打着长大。 在宫中时,每每小云琅练得精疲力竭浑身是伤,先皇后都不准人说情,只将上好的滋补药材做成药膳,叫云琅不知不觉吃下去。 日日锤炼,又有药力滋补护持,云琅的根基远比寻常人深厚得多,才能禁得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变故。 “他只是伤得太狠,缓不过来,如今既已有了起色,自然能慢慢好转。” 梁太医道:“闷得厉害,就出去透透气。你心肺瘀滞虽有旧伤牵扯,大半却在思虑过重,长此以往,老了有你一受……” 云琅早被教训成了习惯,人在榻前老老实实听训,一颗心已飞过了金水河,溜达上了龙津桥:“是。” “榻间事也该有节制。” 梁太医操心操肺:“你此前仗着底子,养了些时日,外强中干罢了。如今彻底倒了过来,若是气血波动,小心吓晕你家王爷。” 云琅一颗心溜达过了桥,上了街市,在醉仙楼的屠苏酒前绕了三圈:“是是。” 梁太医了解年轻后生,知道什么该紧要强调,合上药箱:“真节制不住,到情动时,倒也不必太忍着。那玉露丹是滋补心脉的,若是缓不过来,服上一粒,调息一阵自然好了,不要大惊小怪地来找老夫。” 云琅一颗心吨吨吨痛饮了三坛屠苏酒,躺在房檐上美滋滋晒太阳:“是是是……” 梁太医:“……” 梁太医唠叨了他半日,看着心早飞了的云氏竖子,一阵头疼:“给老夫出去!” 云琅依言,三两下利索收拾好自己,易了容貌,迫不及待出了府门。 - 汴梁富饶,百姓乐业,街巷坊间人头攒动,处处一派热闹气象。 云琅已有些日子没痛痛快快透口气,出了府门,反倒不急着去哪一处,只沿街溜达,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 “少爷,慢些走!” 老主簿搜罗了一圈,叫谁跟着云小侯爷都不放心,索性亲自带了人,抱着一领披风追上来:“披上这个,免得着了风……” 云琅接过来,笑着道了声谢。 这一领披风也是萧小王爷特意找人做的,在府里精细搁了几年,这几天才叫人拿出来。 外层是上好的缎锦,掺了天蚕丝,白狐裘为里,银线缂着层叠流云纹,格外轻便厚实。 云琅系了披风,没接老主簿递过来的暖炉:“您帮我拿着,冷了我便朝您要。” 老主簿愣了愣,细看云琅气色,终归忍不住跟着高兴,点了点头:“好,好。” 这几天云琅内力空耗,虽然看起来同平时差不多,同王爷相处时也觉不出什么异样,可一人静坐着时,身上就总带着挥之不去的淡淡疏离。 老主簿心里清楚,每每在一旁看着云小侯爷,都在心里暗急,偏偏无从下手。 如今看云琅眼中神采,那份潇洒写意分明又回来了,才真叫人喜不自胜。 老主簿压着喜悦,跟着云琅,心中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您要去找王爷吗?此时殿前司沿城巡逻,要想碰上,怕是要找一找……” “不用。”云琅摇摇头,“只是透透气,不扰他办正事。” 殿前司如今正是立威的时候,老主簿细想一阵,也觉妥当,忙点了头:“也好,总归等与侍卫司交接,王爷便能回府了。” 云琅点了点头,深吸口气,压着肺间叫寒意蛰得隐约刺痛,慢慢呼出来。 屠苏酒香飘十里,混着新雪的明净气息,掺上点心甜香、爆竹隐约发呛的余烟,酿成辞旧迎新的汴梁。 汴梁。 朝野势力勾心斗角,暗潮涌动,百姓无知无觉,安居乐业的汴梁。 将士们爬冰卧雪镇守北疆,誓死要守住的汴梁。 云琅慢慢念着这两个字,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件事,好奇道:“您方才叫我少爷,府上如今给我的是什么身份?” 老主簿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个,一时语塞:“这个——” 云琅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借此一转,已想起件始终萦在心头的蹊跷:“府上倒不紧要,至少在朝堂上,我明面该是琰王派去玉英阁窃书的护卫……不对。” 老主簿怔了下:“什么不对?” “反应不对。” 云琅道:“那日在玉英阁的人,萧朔被当朝诘问,侍卫司被处罚至今,为何没人来找我?” 老主簿这几日随着萧朔整理朝中情形,大致知道情形,闻言细想一圈:“找您与找王爷,有什么不同么?” “自然不同。”云琅道,“对萧朔处处有顾忌,对我则可以用刑,可以逼供,可以强审。” 老主簿皱紧眉:“少爷……” “我只是一说。”云琅笑笑,“不是真要去叫他们审。” 此前两人在狱中,萧朔提起安排,云琅其实也想到过这一层,只是当时情形,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萧小王爷密不透风地护着他,云琅其实已做好了到不可为之时,干脆下点药放倒萧朔,去走一遭提审刑讯的准备。 “侍卫司手段,本就不拘昏了还是醒着,只要人尚有一口气,都能逼出要问的话。” 云琅道:“纵然萧朔坚称我伤重昏迷,若是皇上执意,也能将我提出来,用药物促醒,再拷出始末。” 老主簿听得背后发寒,眉头皱得更紧:“您……受过这个?” “此事倒不紧要。” 云琅不是想聊这个,此前困在榻上,他念头也不尽通达,叫冷风一吹,却忽然连起前后的反常来:“只是皇上对萧朔,宽容得似乎过了头。” 按理说,一份足以叫皇位变得名不正、言不顺的血誓,如今就这般消失在了玉英阁里,无论哪一方都该无所不用其极,尽力追查。 可他与萧朔不过只昏睡了三日,这三天里,凶神恶煞要逼出真相的各方势力,竟然就达成共识般消停了下来。 “襄王一派明知那天并未派人窃书,却不一味紧逼,反倒仍设法招揽萧朔,是已决心将此事揭过。” 云琅踩着雪,一步一沉吟:“皇上不为难萧朔,由他说什么是什么,也是已决心将此事揭过。” 云琅蹙了眉,低声问:“有什么缘故,能叫他们宁愿揭过这件事?” 老主簿知他是在思索,只是要人搭个话,想了想道:“总归不会是忙着过年……” 云琅失笑,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脚步一停,一道闪电忽然自脑中划过。 老主簿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云琅心头轻震,平了平气息,站稳道:“只怕就是忙着过年。” 老主簿:“……” 老主簿忧心忡忡看着云琅,欲言又止,悄悄摸出了梁太医塞过来的玉露丹。 云琅阖了阖眼,静心思索。 他此前身在局中,始终将心思放在誓书之上,总觉得要么誓书有假,要么是玉英阁是个幌子,是有心人设的什么套子。 种种缘由,尽数想尽,偏偏寻不着半点线索。直到此时才忽然惊觉,忘了最简单的一种可能。 各方都宁愿将此事揭过,是因为有件更紧要、更迫在眉睫,绝不容分心的大事。 “开封尹说,那时候问了杨显佑。” 云琅道:“杨显佑的原话是‘事已至此,纵然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是啊。”老主簿费解道,“这话不就是说,皇上都已经登基了,纵然有办法揭穿他当初行径,毕竟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 云琅抬眸:“谁说杨显佑这话,说得一定是当今皇上?” 老主簿一阵愕然,怔立在原地。 “这封血誓搁在我们手中,有无限用处。只要将它收好,就能在必要时刻要挟皇上,甚至是一条保命的退路。” 云琅问:“可襄王府拿着它干什么?只凭一个杨显佑,就能要挟皇上做不愿做的事,把萧朔从文德殿捞出来,何必一定要一张血誓?” 老主簿心头骇然:“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要把这封血誓,拿给世人、拿给不知道它的人看。” 云琅道:“看了之后呢?就坐在襄阳府,等着皇上乖乖下罪己诏禅位?” 前后的蹊跷反常,忽然在这一刻尽数连起来,成了一条明显得不容人忽略的线索。 襄王今年反常进京,醒目到招摇的剽悍战马。 大理寺盗誓书,对萧朔的反常厚待,对他的轻轻揭过。 各方看似平静得近乎诡异,其下暗流汹涌,只怕险滩已至。 “倘若襄王的盘算,是先亮出誓书,揭穿皇上曾与贼人相与谋朝,再发动兵马,行逼宫之时,名正言顺夺位。” 云琅道:“如今……丢了誓书,偏偏逼宫之势已成,兵马已齐,时机迫在眉睫,容不得再分心寻找。” 云琅抬眸:“杨显佑对心腹同僚,会怎么说?” 老主簿细细一想,心头悚然:“事已,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云琅眸色清明锐利,慢慢道:“纵然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老主簿心头巨震,立在原地。 “两次行刺,皇上置若罔闻,不惜折损国威对戎狄示弱,为的原来是这个。” 云琅扯过条雪下枯枝,看了看:“时局已乱,不进则退,禁军虎符该收回来了。” 老主簿喉间干涩,咽了下:“可要同王爷商量……” “自然要叫他商量。” 云琅失笑:“可惜,屠苏酒一时半刻只怕喝不成了。派个人去找琰王殿下,说他府上——” 云琅觉得这说法格外有趣,饶有兴致,慢慢咬着字:“他府上那位少爷,心血来潮,有事找他……” 老主簿刚要应声,忽然见着一道人影远远策马过来,怔了下:“连胜将军!” 连胜快马赶到两人面前,下了马,朝云琅行了个礼。 大理寺一案后,连胜就入了殿前司。他早有执掌殿前司的经验,跟随在萧朔身侧,已将各部署雷厉风行整饬了一遍。 如今他亲自来找人,无疑是萧朔有要紧的急事。 “殿下有事找少将军,末将回府,府上说少将军出来了。” 连胜平了平气,对云琅道:“殿下说,是比喝屠苏酒更要紧的事……请少将军立即过去。” “看来小王爷也有发现。” 云琅笑笑:“正好,我们两个对一对,互通有无。” 老主簿压不住心头喜悦,连连点头:“好好,您与王爷一同谋朝,定然万无一失了……” “谋朝?” 云琅捻了捻枯枝节间嫩芽,轻轻一弹,松开手:“我没打算谋朝。” 老主簿微愕,抬眼看过去。 云少将军回身,披风掀开冰凉的细碎雪粒,旋身上马:“皇上引以为傲的侍卫司暗兵靠不住,除了我,没人能领兵平乱。真到不可为之时,给也要给,不给也要给。” “给御史中丞带话。” 云琅单手勒着马缰:“想办法,我在大理寺的弓剑,镇远侯府的枪,三日内备齐。” 老主簿胸口竟激起无限热意,强自定了定心神,低声应是。 “本该是他的东西。” 云琅:“桩桩件件,逐个清算。” 云琅:“有我在,就要一样一样尽数抢回来。” 第六十九章 殿前司巡街巡到醉仙楼, 听见马蹄声响。抬头看时,已有人利落下马,将缰绳顺手抛在了萧朔手中。 近来侍卫司不少伺机找茬, 都虞侯见他脸生, 心头一紧,横刀上前拦阻:“放肆!什么人——” “无妨。”萧朔握稳缰绳,“撤下罢。” 都虞侯愣了愣,仍握着刀,回头看了一眼。 萧朔将马交给身后护卫, 迎上来人,细看了看:“不妨事了?” “早该不妨事。” 云琅有些天没活动过筋骨,放开马跑了一段,神清气爽:“有没有屠苏酒?要新开的, 拿冰镇上……” 萧朔看着蹬鼻子上脸的云少将军, 抬了下嘴角, 将人拎进酒楼:“有参汤。” 云琅一不留神, 叫他照颈后轻轻一按, 清了下嗓子, 声音不情不愿一低:“……喝够了。” “再给你加碟酥酪。”萧朔笑了笑, “上去等我, 有事同你说。” 都虞侯跟着萧朔这些日,没见琰王殿下有过半点笑意, 此时眼睁睁看着他眼底温然, 一阵愕然, 又悄悄照云琅仔细打量了几眼。 云琅有了零嘴吃,心满意足,朝都虞侯一拱手便上了楼。 都虞侯看他举手投足, 竟觉得隐隐眼熟,心中莫名跟着牵动:“殿下……” “本官巡视至此,觉得疲惫,恰逢午时休憩,上去坐坐。” 萧朔道:“带人巡视,不得疏忽。” 都虞侯忙收回念头,低头道:“是。” 萧朔解了腰牌递给他,略过醉仙楼酒博士的热络招呼,径直上楼,进了琰王府素来定下的松阴居。 - 雅间内,云琅已摘了披风,照旧坐在了那一扇窗前。 他认得萧朔的脚步声,仍看着窗外景致,不用回头,将手里刚剥好的栗子抛过去。 萧朔听见风声,扬手接了云少将军堪比暗器的栗子仁,合上门:“梁太医说,你经脉旧伤累累,还该再调理几日。” “我天赋异禀。”云琅顺口胡扯,“现在生龙活虎,力能扛鼎,一顿饭能吃八个馒头……” 萧朔已有数日不见他这般有精神,看了云琅半晌,点了下头:“好。” 云琅还在乱讲,闻言一愣:“好什么?” “我去让酒楼置办。”萧朔道,“一尊鼎,八个馒头。” 云琅:“……” 萧朔神色坦然,回身就要出去吩咐。 云琅眼睁睁叫他将了一军,偏偏又生怕萧朔真能干得出来,眼疾腿快,过去将人面红耳赤拽住了:“干什么,听不出玩笑?胡闹……” “你也知道胡闹。”萧朔道,“才好转些便迎风骑马,若着了凉,有你好受。” 云琅穿得厚实,又暖暖和和裹了披风,知道萧小王爷只是操心成瘾,不同他计较,将人一并拉到窗前坐下。 萧朔被他扯着,敛衣坐了,拿过暖炉搁进云琅怀里。 云琅由着小王爷操心,乖乖接了焐着手,又看了一眼窗外的繁华街景,将视线扯回来。 “忽然找你,是有些事同你商量。” 萧朔拨了拨炉中炭火:“本想回府寻你,巡街到一半便回去,总归太过惹眼。” 云琅饶有兴致:“琰王殿下巡街,定然没有敢找茬惹事的。” 云琅才从府里出来不久,他受卫准托付,想起还在开封府大堂上苦哈哈拍惊堂木的开封尹,咳了两声,压压嘴角:“新官上任三把火,尽忠职守,好生威风……” “是你说的,叫我扬殿前司军威。” 萧朔淡声道:“如今不用了?” “用。”云琅不怕事大,“再多抓些,把开封狱塞满了,还有左右军巡狱。” 萧朔不受他撺掇,扫了云琅一眼,拿过热腾腾的茶壶,倒了两盏参茶,将一盏细细吹了递过去。 云琅接过来,小口小口抿着喝,抬头正迎上萧朔视线。 云琅既不曾给小王爷那杯加巴豆,也不曾把参茶偷偷倒在萧朔坐垫上,被萧朔这样看着,一阵莫名:“看我干什么?” “不做什么。”萧朔道,“只看看,喝你的茶便是。” 他这几日忙得团团转,分身尚且乏术,回府也只是略停一停,等云琅睡熟了便要再走。 此时清清静静坐了,说上几句闲话,看一看云琅,奔走操持的疲累就已散了大半。 云琅一愣,迎上萧朔视线,忽然明悟,笑了笑:“闭眼。” “不必。”萧朔蹙眉道,“有正事,你——” 云琅向来没耐性,扯过披风,给萧小王爷当头罩了个结实。 萧朔:“……” “磨刀不误砍柴工。小王爷,几天没歇息了?” 云琅欺近过来,拿了个坐靠放在萧朔身后,将他按回榻上:“知道你有要紧事,恰好我也有事,理一理,慢慢说。” 萧朔叫他一按,坐回暖榻,没再开口。 云琅回身,催了酒楼伙计将饭菜酥酪尽数上齐,将门锁上,又要了盆热水。 萧朔叫云少将军蒙得结结实实,向后靠进座靠,静心理着念头。 云琅的披风是他特意找人做的,厚实保暖,搁在内室香格旁,染了层极淡的折梅香。 眼前一片暖融寂暗,萧朔阖了眼,肩背慢慢放松,太阳穴的胀痛也像是跟着隐约淡了些许。 “我见了开封尹,同他说了几句话。” 云琅的嗓音混着捧水声,比平日安稳了不少:“回头再同你细说,总归我眼下觉得,年关时要有翻天大事。” 云琅与萧朔待久了,知道怎么说话最叫萧朔放松,不同他打趣浑扯,慢慢道:“你我须得提前准备,摸清襄王在京中布置,联络助力。” “按他一贯作风,只怕不止京中那些战马铁骑。” 云琅道:“襄阳府太远,据守尚可,应当不能作为呼应。我来时想了一圈,如今戎狄使臣迟迟不去,盘桓京中,只怕除了窥探我军备实力,还另有所图……” “的确另有所图。” 萧朔歇了一刻,掀开披风:“我找你,便是因为这个。” 这几日殿前司例行巡查,执法铁面无私,纵然有新官上任的杀威棒,却也是有意震慑戎狄,以镇北疆形势。 此前几天,巡查时已隐约见了端倪。今日萧朔命人佯做放松,果然引得戎狄坐不住,开始在京中四处活动。 云琅细听了,眼睛一亮:“你都跟了?” “不便打草惊蛇,跟得不紧。” 萧朔道:“摸出一家兵器铺子,一家药铺,两家茶肆。余下的大致还有三到四处,警醒得很,叫他们甩脱了。” “我的亲兵借你,他们干这个在行。” 云琅拿过布巾,擦净了脸上清水:“如此说来,你早怀疑襄王要反?为何早不同我说?” “只是隐约直觉,既非推测,也无实据。”萧朔静了片刻,“况且——” “况且你也不想叫我插手,是不是?” 云琅笑道:“小王爷,打仗这么好玩的事不叫上我,算你一次不仗义。” 萧朔哑然,不用云琅找茬,拿过参茶自罚了一杯。 这话虽不能说给云少将军知道,但平心而论,他的确动过与梁太医合谋,设法让云琅将这一场风波睡过去的念头。 襄王谋反,虽说底牌尽数在襄阳,此次未必齐出,却也定然做了周全准备。 云琅战力不必有丝毫顾虑,身体却未必经得起动荡。 “你今日有意易了容,当着人骑马过来。” 萧朔搁下茶盏,抬头道:“我便知你不肯坐视——” 他一怔,剩下的话已叫人结结实实堵住。 云琅一手撑在他身后,同所看的话本一个字不差,单膝抵在榻前,将萧小王爷威风凛凛亲没了音。 酒楼的暖榻太高,萧朔看着云琅踮了脚摇摇欲坠,伸手将人扶了:“撤了易容做什么?” 云琅洗净了脸上易容,露了本来眉眼,才看得出原本气色。 这几日养得妥帖,云琅脸色已比此前好了不止一点,用热水洗过,更显得清朗明净,睫根像是还盈着润泽湿气。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云琅格外俊秀的眉睫间。 “我锁门了,此处清净,叫你看个真人。”云琅热乎乎站直,“放心,我做这个最熟,临走再易上就行了。” 云琅展了展肩背,清清嗓子,仔细揣摩着话本分寸:“罚参茶有什么意思?你我之间,自然得罚这个……” 萧朔定了定神,抬手揽住云琅,将人放在腿上:“好。” 云琅:“……” 萧朔抬眸,将怀抱再度收拢,一臂护在云琅身后,擎住云琅脊背肩颈。 云少将军这些天泡在药里,撬开唇齿,舌间还含着清苦药香。 醉仙楼前,看见云琅一路打马过来,他才忽然醒悟,自己的私心全然用错了地方。 云琅要的不是安稳躺在榻上,不能动内力,不涉险地,不伤性命。 “的确该罚,来日同你赔礼。” 萧朔稍稍放开,叫云琅缓一缓气息,低声道:“只此一次,绝不再犯。” “什么?”云琅被他亲得神思不属,热腾腾坐在萧小王爷腿上,昏沉沉犯迷糊,“你这是第几本的?好生厉害……” 萧朔:“不在书里,你若要看,我写下来。” 云琅悚然一惊:“不用了不用了……” 萧朔看他半晌,不动声色压了下嘴角。 幸而有云少将军衬托,他这几日虽没抽出空读话本,虚张声势,尚能应付得来。 萧朔碰了碰云琅滚热耳廓,定了定神,慢慢道:“此处……可也要吹一吹?” 云琅轰的一声:“……” 萧小王爷段数一骑绝尘,云琅无从抵挡,张口结舌半晌,按了胸口一头栽倒。 萧朔将他捞住,塑回人形放在榻上,从头到脚捏一遍:“长了些分量,养得很好。” 云琅:“……” “这些天我做了几件事,与你报备一声。” 萧朔不再与他胡闹,轻声道:“前日我入宫面圣,皇上对我仍有戒备,但不算深,更多是招揽试探,大抵也有蔡太傅在宫内助力之故。” “襄王出来的不是时候,却未必全无用处。” 萧朔道:“皇上如今虽不再提起你,却无非只是忌讳我,仍以为我与你势不两立罢了,还不是万全之策。有襄王掺和,事情便有有了转机。” 云琅烫得神思不属:“什么鸡?” “……”萧朔端过一道五味炙小鸡,给云少将军细细拨了些在小碗里,配上焯过的清脆笋丝,用刚烙好的薄饼仔细卷好了:“张嘴。” 云琅咬住卷饼,慢慢咬着吃了,定定心神坐起来:“接着说。” 萧朔收回手,继续有条不紊替他布菜:“除此外,我还去了趟延福宫,只是翻来覆去搜过几遍,没能找到什么东西。” 萧朔停了下,又道:“找到了你在御花园亭柱上刻的字。你几时在那上面刻字骂我的?听延福宫的宫人说,你将那柱子起名萧朔,动辄回来拿袖箭戳着泄愤……” “……”云琅咳了一声:“时时。” 萧朔手上顿了顿,抬眸看他。 “年少不懂事。”云琅讷讷,“你不准我下河,戳十下。你不准我去冰上钓鱼,戳二十下。你不陪我去看灯……这个没戳,你后来给我买了个小走马灯,特别好看,我给挂那亭子上头了。” 云琅说起这个,还有点惦记:“走马灯还在吗?上头的画是不是都不清楚了?那东西尤其金贵,风一吹就掉色,娘娘当年老是叫人帮我重画……” 萧朔静了片刻,掌心覆上云琅颈后:“我会再给你买。” 云琅一怔,明白过来,笑了笑:“……也好。” 当年搜他住处的是侍卫司和大理寺,一面要翻出凭据攀咬他罪证,一面要搜他手中有没有什么保命的倚仗,哪家也不会手软。 云琅潜进皇宫的几次,也本能避开了延福宫,没去看破败荒草、举目狼藉。 “不该叫你去翻的。” 云琅有点后悔:“想想也是,先皇后就算有遗诏,应当也是交托给了什么人,不会放在宫里,等人去这样翻扯……” 萧朔原本便不是去翻遗诏的,只是想替云琅找到那个丢了的小玉麒麟,仍没能寻到踪迹,便也不同他提:“你要什么样的灯?” 云琅一时不争气,挺不好意思,飞快偷走了萧小王爷新卷好的几张饼:“什么都行……不说这个了,矫情。” “好。”萧朔看他眼底微红,没再说下去,又道,“我还去找了景王。” “你一个人当了几个人用?” 云琅正悄悄吸鼻子,闻言微愕:“杨阁老看着你这么在宫里乱跑,没气得举着竹简砸你吗?” 萧朔摇了摇头:“杨阁老如今已不想见我了。” 云琅:“?” “我去找了景王。”萧朔镇定绕过,将话头引回来,“他不信我,不与我交实底,说只有见了你才肯说实话。” 云琅好容易跟着绕回来,听得感慨:“他就这么原话同你说的?” 萧朔点头,静了片刻又道:“当年他也这么说。” 云琅一怔:“你当年也去找他了?” “去过。”萧朔压了几次,终归忍不住沉了脸色,“你拿来砸人的白石头,都让他偷着藏起来了。” 云琅心情复杂:“你们连这个都要收着吗?” 况且……别的不论,萧小王爷当年在宫内宫外,未免被欺负得过了头。 叫蔡太傅横刀抢了一次也就罢了,竟还能叫萧错抢在前头。 云琅实在心软,拉过小白菜一样的琰王,顺着后背,好心安抚:“说不定他也没几颗,还要留着上香……” “他拿了十七颗。” 萧朔因为这个,本就极不想去见景王,偏偏云琅嘱托不便不去,咬牙低声:“我同他商量,给我一颗,他竟都不肯。” 云琅:“……” “我同他说。”萧朔记恨,“给我半颗,我谢他五年,铭感五内,死了也会记着来找他。” 云琅:“……” “小王爷。”云琅问,“你也是这么原话同他说的吗?” “是。”萧朔垂眸,“他不知为什么躲进了宫,五年都没再见我。” 云琅坐了良久,身心敬服,同萧小王爷抱了抱拳。 “此事揭过。”萧朔提起此事便心烦,不想多说这个,“总归我此次去……做了些事,也算报了昔日之仇。” 他找云琅来,要紧的是襄王之事。偏偏两人不谋而合,已想到了一处去,不必再多说,心里也已有数:“我听皇上口风,发觉大理寺是襄王一脉,是因为景王一句无心之语。你若去见他,需谨慎些。” “好。”云琅心里有数,将家伙什摸出来,“择日不如撞日,过会儿你我一起出去,你去巡街,我就去问问景王。” 萧朔道:“此时不妥。” “为何不妥?”云琅茫然,“我自然不用这个样子去,你放心。” 云琅带了家伙什,利落重新易容过,看看与此前差的不多,将披风拿起来:“你不也该巡街了?你我各自忙活,夜里榻上再碰头商量。” “的确不妥。”萧朔静了片刻,将他按住,“你我不可一同出去。” “你不是对大理寺给我过明路了吗,说我是你家护卫……” 云琅蹙眉:“我今日来得不合适?” 萧朔摇了摇头:“你今日特意张扬,纵马前来,是为了叫人知道,我对身边这个护卫极为信任亲厚。他日若有战事,我统兵即是你统兵,只要我为将,手下便任你调动。” 云琅心说这岂不是非常妥当,看了看萧小王爷脸色,系上披风:“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没有。”萧朔尽力镇定,起身道,“不妥的并非此事。” 萧朔按住云琅,低声道:“我先走,你在楼上等一刻再出去……” 云琅心中愈生疑窦,索性扯了萧朔,一并出门风风火火下了醉仙楼。 酒楼外,殿前司都指挥使所属的一队兵士还在,正凑在茶摊上,悄声议论。 云琅看着萧朔脸色,不准他过去,两人不着痕迹隐在了茶摊角落。 “方才上去的是谁?” 一个副尉低声道:“是前阵子大理寺审讯,说的那个王爷的护卫吗?探玉英阁那个……” “不是。”另一人白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是琰王府上的少爷。” “哪来的少爷?”副尉茫然道,“琰王府不是只有一个王爷么?” “王爷不能在外面行走,不能遇上兄弟知己?” 第三人道:“若是遇上了带回府,以客礼款待,不就成了少爷?” 副尉恍然,连连点头:“是是是……” 云琅隐在茶摊后,听得还听舒坦,看了一眼萧小王爷,摸了个早买的小泥人塞给他。 萧朔在手里仔细握了,喉咙轻动了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云琅好奇,他还很喜欢这个说法,笑着打趣,“不是挺带劲?你琰王府的少爷,琰王的贴身护卫……” 话音未落,茶摊边上,校尉已实在听不下去这几人胡扯:“懂什么?那不是少爷,也不是护卫。” 云琅:“……” “那是什么人?” 副尉愕然:“莫非是殿下失落民间的幼弟——” “不是!”校尉沉声,“端王与王妃恩爱不疑,不准胡扯此事。” 副尉也只是顺口一说,察觉失言,忙自掌了嘴。 校尉刚与金吾卫喝了酒,静了片刻,低声道:“那是殿下的……同榻之人。” 副尉骇然:“真的假的?” “自然真的。”校尉道,“那日殿下上朝亲口说的,金吾卫就在边上。” 副尉来了兴致,他们方才也只见了来人身影,只觉潇洒得紧,与琰王殿下的确般配,忙凑近了:“快说说……” 校尉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拿过茶盏喝了一口。 …… 萧朔静坐片刻,看着扶了额头的云琅,低声道:“以讹传讹。” “千真万确。”校尉低声道,“殿下夜夜睡在内室,与他一处。” 众人凝神听着,瞪圆了眼睛。 校尉悄声:“殿下做错了事,还要去榻底下睡觉。”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日杨阁老不是找殿下么?” 校尉道:“殿下若是晚回去一刻,就不让进家门了,必须回府……” 众人骇然,齐齐低“哇”了一声。 萧朔再听不下去,将云琅拉过来,低声:“空口乱传罢了……” “空口无凭,方才王爷与同榻之人进了酒楼。” 校尉低声:“我奉命在外面值守,不知为什么……里面忽然要了热水,还锁了门,不准人打扰。” 副尉不解:“要热水做什么?” “能做什么。”校尉瞪他,“难不成还能是那位同榻之人心血来潮,要锁上门洗个脸吗?” 萧朔:“……” “热水送进去,门就锁了。” 校尉抱拳拱手:“以我揣测,王爷出来,只怕还要一两个时辰。” 萧朔:“……” “做殿前司的,就要有这份眼力。” 校尉自豪道:“我毫不犹豫,当即便头也不回,下来喝茶了。” 萧朔眼前一黑,按了按抽痛的额角,想要解释,手中衣袖猝不及防一空。 云少将军面红耳赤,扯回了自己的袖子。流云身法使到极处,踩着房檐向上拔了几番,自墙外扎回了那一间雅室。 第七十章 格外有眼力的校尉刚出茶摊, 便被都指挥使撞了个正着。 擅离职守、私下议论不实传言。校尉受罚了一顿茶钱,哭丧着脸闭牢了嘴,带人沿街拖醉汉去开封府了。 云琅烫得站不住, 摊在窗前, 缓了缓耗空的内力,扒着窗沿向外看。 殿前司混在热闹人群里,一路巡街,执法果决干脆,已渐渐走得看不见影。 云琅看了半晌, 抓了把窗前新雪按在脸上,叹了口气。 萧小王爷好没趣,竟分毫不在意“一两个时辰”的要紧事。 看着他回雅室,竟也不跟上来, 就这么去严厉训了属下成何体统, 叫人领了罚。 好歹上来喝一个时辰的茶, 聊一个时辰的天, 中间再趁机亲两口……也行啊。 云琅烫归烫, 认定了与萧朔结百年, 自然百无禁忌, 纵然不好意思, 却没什么一定不能做的事。偏偏萧小王爷饱读话本,融会贯通、学以致用, 能将他亲得不分东南西北, 竟还古板到了这个地步。 这等大好机会, 竟也不知坐实一下。 叫人知道了,以讹传讹,也不知京中又要有哪些坊间逸闻。 云琅还记着当年有关琰王是否于床帏之事有亏的传言, 很是忧心了一阵萧朔的名声,尽力散了脸上热意,又在雅室里坐了一刻,打叠精神起身。 他才要出门,忽然被窗外一处勾栏引了视线,在窗前看了一阵,悄悄下了楼。 - 汴梁街上人头攒动,由早至晚不歇。天暗下来,就又添了卖灯烛花火的,酒楼又有歌舞声飘出来,街道坊间越发热闹。 殿前司巡了一日,过到金梁桥,恰好到了交接的时候。 “殿下可要先回去?” 都虞侯看着萧朔神色,试探道:“天色已不早,今日那位少爷……” 萧朔蹙眉:“纵然晚了,他也不会不准我回府。” “……”都虞侯才听了部下议论,忙收了心思,低声道:“是。” 都虞侯迟疑半晌,小心翼翼道:“那不准您睡在榻上……” 萧朔沉声:“也不曾。” 都虞侯欲言又止,看了看萧朔,垂手照往前走。 萧朔这一日都被看得烦躁,再忍不住,停下脚步:“你们想得都是些什么?我与他——” 都虞侯尽力体察琰王心思:“清清白白,只是寻常友人见一面,断无关系。” “不是!”萧朔蹙紧了眉,“我与他两情相悦,莫非就只能睡在榻下、不准进门?!这是哪家道理,哪处话本上是这般写的?” 都虞侯几乎不能将王爷同话本联系起来,愣愣挨了一通训,也觉不妥,忙闭了嘴。 萧朔自觉方才失态,皱了皱眉,压了压语气:“我与他……虽两情相悦,却不曾有那般狎昵叛道之事。” 他声音并不高,四周亲兵护卫听了,却都眼睛一亮,忍不住飞快竖起了耳朵。 都虞侯身兼重任,横了横心:“是是,能与王爷两情相悦,定然极知进退、识大体。” 萧朔脸色好看了些:“不错。” 都虞侯:“绝不会同王爷胡闹,把王爷关在门外、赶出卧房。” 萧朔默然片刻,看云琅并不在四周,咬牙道:“……正是。” 都虞侯摸对了门路,松了口气,笑道:“纵然因为什么事与王爷生了气,也定然妥当解释、好生商量,不会胡搅蛮缠,动辄不讲道理……” 萧朔:“……” 都虞侯愣了下:“王爷?” 要巡的街已只剩最后两条,到了陈桥便能交接。萧朔不再与这些人闲聊,翻身上马,自朝前去了。 天色见晚,月上梢头,街边的灯笼也已尽数亮了起来。 上元节祭祀太一神,汴梁素来有风俗,自年前便开始筹划,到十五那一日,满城都会是璀璨花灯。 外城正中,那一架鳌山已隐约假造出了端倪。 十余丈的竹架高挑,以牛皮筋绑缚,中间两条鳌柱直通上去,有金龙攀附盘踞。等到上元节那天,龙口会点上最亮的两盏长明灯,鳌山挂满的灯也会一起点亮,万灯千盏,熠熠生辉。 萧朔驻马,静看了一阵,重新抖缰催马,继续朝陈桥大营过去。 走了一段,他忽然稍稍勒马,向旁侧看了一眼:“去过景王府了?” “还没有。”云琅拎了缰绳,同他闲闲并辔,“方才看见些热闹,跟去看了一会儿。” 萧朔微怔,看了云琅一眼。 “没去闯祸。” 云琅看他提防神色便忍不住乐,从袖子里摸出个张纸条,攥成小团弹过去:“别急着交接,这几个地方,你派人去查查。” 萧朔不着痕迹,将纸团隐在掌心:“你发觉了剩下那几股戎狄暗探的踪迹?” 萧小王爷向来心思敏锐,云琅很是没趣,转头看灯:“你着重查有刀剑兵器、能八面迎客的地方,自然不错,只是还疏忽了一处。” 萧朔问:“什么地方?” 云琅有意不急着说,向上指了指:“这灯你认不认得?” “……”萧朔平了平气,看他一眼:“槊绢灯。” 云琅不想他竟还认得,颇诧异地看了萧朔一眼,抬头道:“这灯以百炼钢作骨,灯弦全是细韧铁线。外面蒙一层厚实绢布,风一吹回转如飞,有横槊的金铁之声。” 萧朔似有所悟,抬头扫了一眼。 “我在楼下勾栏,见了一伙杂耍伎人,耍的是万点流星。” 云琅道:“就是将火药填在精致绢布里,点燃药线,叫火星烧开绢布四溅,点点流萤一般,煞是好看。” “灯骨灯弦,全仗绢布绷成形状。” 萧朔道:“若是里面藏了火药,绢布烧毁,自会散开迸射,伤人远胜刀剑。” 云琅点点头:“我跟去大略摸过了,找着些端倪,剩下的藏得太严,还要慢慢追查,就退出来找了你。” 萧朔听他说得轻巧,蹙了蹙眉,又细看了一眼云琅。 “看我做什么?”云琅道,“几个戎狄暗线,若还能叫我伤着,我也不必领兵了。不如回府只管设个温柔乡,将你往榻底下哄……” “胡说什么?”萧朔低声,“不可妄言。” “是我先妄言的吗?” 云琅还没翻他旧账,先挨了萧小王爷教训,硬生生气笑了:“纵然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也得先有个起头的才行吧?琰王殿下,你究竟是怎么回的杨阁老?同我说说?” 萧朔被他戳中软肋,肩背绷了下,没了动静。 云琅张望一圈,没看见那个校尉,看着萧小王爷面沉似水,满心好奇:“都指挥使铁面如山,给人家的处罚令还没撤下来?” “他今日往开封狱送了十七人。” 萧朔道:“开封尹将他扣了,叫他在大堂边上,帮忙拍惊堂木。” 云琅一顿,心服口服:“……” 汴梁每到新年,直至上元节,按例都会举城狂欢。像这般巡街时扯走的,大半都是真喝得烂醉、当街斗殴的,虽未必全都破法,却毕竟违律,送去开封狱倒没什么不对。 正逢冬季,夜间寒冷。任凭这些醉鬼横卧街头,只怕要在雪地里倒头昏上一夜。 不如去开封狱睡一宿,醒透了酒,警训告诫一番打发回家,反倒更稳妥些。 于民有利,于律法无伤,唯一受罪的便是拍惊堂木活活拍疯了的开封尹。 御史台最严苛的御史来了,也寻不出半点能弹劾萧小王爷的错处。 云琅看热闹不嫌事大,压了满腔幸灾乐祸,朝萧朔拱手:“若开封尹半夜去砸咱们家门,千万叫我看热闹。” 萧朔知道云琅有心揶揄,却终归叫那一句“咱们家门”熨帖了心肺,扫了云琅一眼,不与他计较:“回府等我,今日事了,我自会同他们说清缘故。” “这种事急什么?” 云琅还挺想同萧小王爷寻个机会,试试两个时辰的事,闻言失笑:“无非几句闲话,说说怎么了?我也没小气到这个地步,一句也不准人讲……” 萧朔道:“不准。” 云琅愣了愣:“啊?” “你的事,不容世人嚼口舌。” 萧朔不愿多说这个,蹙了眉道:“天不早了,回府去等我。” 云琅怔了半晌,看着萧朔叫灯火映得有些冷厉生硬的侧脸,心底反倒像是探进只手捏了捏,跟着无端一软。 萧小王爷能容他上房揭瓦,能容他纵马来寻,容他有意在人前张扬晃悠、设法抢了来日掌兵之权。 偏偏沾了点狎昵轻佻的意味,才偏了半点,就分毫容不得了。 云琅拎着马缰,走在汴梁街头。回头看时,竟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恼他这古板迂腐的脾气,还是其实一早就已因为这个,才会动辄设法胡闹招欠。 就只为了叫萧小王爷冷着脸、将自己从街上一路揪着领子,连拖带扯地拽回端王府去。 云琅有滋有味想了一阵,决心不与萧小王爷计较,侧头看了看汴水。 夜灯璀璨,光华流转,汴水映着流火,一派繁华。 良辰美景。 想……当街伺机轻薄萧小王爷一口。 云琅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忙摇摇头:“罢了罢了,我走。” 萧朔看他脸色变来变去,皱了皱眉:“什么?” “没事。”云琅有贼心没贼胆,清心明目,热乎乎摇头,“我不想在开封府大堂拍惊堂木。” 他前言不搭后语,萧朔听得莫名,还要再问,已被云琅当胸扔了盏灯过来。 最寻常的莲花灯,汴梁人人都会做。将竹子破成细条,系牢两头压弯,用纸糊上,层层叠压,成莲花形状,能放在河里飘上很远。 云琅扔来这一盏,却又与寻常的有些不同。 萧朔将灯拿在手中,借着路旁灯笼看了看,看清了这一盏并蒂莲河灯灯芯的潇洒字迹,心底竟跟着不觉一热。 “你我几年没赏过灯了?” 云琅扯扯嘴角:“托襄王老贼的福,今年的灯怕是也赏不成了,寻个机会,把这个往汴水放了罢。” “上面只写了你心悦我。” 萧朔将花灯收进袖中:“我尚未回应,不算至诚,要写完才可敬河神。” “你敬河神,河神不敬你。”云琅叹了一声,“只望今年萧小王爷放河灯,切莫再一失足连人带灯掉进河里,要我去捞。” 萧朔:“……” 云琅看他缓和下的眉宇,颇觉有所成就,笑吟吟道:“好了,你且忙你的,我去景王府看看。” “慢着。”萧朔道,“府上——” 云琅向来随心而动,借了匹马来寻萧小王爷。说了话给了东西,功成身退,在鞍上一踏,身形已没入夜色。 府上托连胜带消息过来,说汤池已修好了,今夜便加热水药浴,都是梁太医叫人研磨的上好药包,头次最见功效。 萧朔有心叫云琅早些回府,话说到一半,眼前已没了人,手中只剩下条云少将军扔过来的缰绳。 黝黑骏马由他牵着,背鞍上空空荡荡,茫然打了个响鼻,凑过来,当街叨了一口萧朔那匹马的厚实马鬃。 第七十一章 景王府一样就在京中, 只不过景王是个正经闲王,府邸远在南熏门边上。御街走到头,过了国子监与贡院, 还要再过看街亭, 才能隐约看见外墙。 华灯碍月,直到御街尽头,一路的琳琅花灯才少下来,重见了清净月色。 云琅敛了披风,自树影里出来, 停在景王府门外。 四下夜色冷清,就只有景王府灯火通明,花灯满满当当挂了一墙,中间还添了不知多少上清宫请来的纸符, 尽是招福招财多子多孙。 云琅大略绕过半圈, 寻了个顺腿的地方, 落在景王府内, 往怀里顺走了两张丹砂符纸, 扫了一圈府中大致路径。 观景亭内, 月色正好。 景王萧错拎了坛屠苏酒, 悄悄溜出了卧房, 不叫人伺候,坐在亭栏间美滋滋边品边吟诗。 刚喝到第二杯, 雪亮匕首已自身后贴上来, 横在颈间。 景王骇然一惊, 酒意瞬时散了大半。 月下人影看不清,乌漆墨黑,嗓音低得听不出音色:“要脑袋么?” 景王吓出满背冷汗, 叫夜风一吹,透心冰凉:“要要要……” 匕首向下压了压,身后人又道:“大理寺卿之事,你如实说来,留你一条性命。” 景王一滞,干咽了下:“什么……大理寺卿?” “王爷一句无心话,叫襄王失了一张要紧底牌。” 身后人低声道:“如今莫非是想说,话皆是胡说的,其实不认得大理寺卿?” 景王心头生寒,一时脑中空白,僵坐着不敢动,却越发闭紧了嘴。 匕首冰凉,贴在他颈间皮肉上,力道拿捏得极稳,稍进一分便可见血。 景王咽了咽,颤巍巍道:“壮壮壮士……” 身后沉默一刻,匕首作势向下一压。 “义士!”景王当即改口,“潇洒临风!皎若玉树!举觞白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身后人静了片刻,似是抬手按了按额头,撤了匕首。 景王心头一喜,闭紧眼睛壮足胆子,哆哆嗦嗦抱起酒坛要砸。 他文不成武不就,胆识又不过人,酒坛才勉强举过头顶,已被来犯的义士刺客稳稳接了下来。 景王一阵慌乱,睁开眼睛匆忙要跑,借了月色,隐约看清来人: “……” 云琅拎了酒坛,捡了只没动过的琉璃夜光杯,倒满尝过两口,蹙眉泼了:“什么破酒?” 景王:“……” 景王叫王妃管得严,好不容易设法出来偷口酒喝。此时见他这般挥霍,眼睛几乎瞪出来,心痛难当哆嗦着指他:“你你你——” 云琅倚栏坐了,好整以暇抬头。 景王你你你了半晌,看着云琅手里把玩的雪亮匕首,默默怂了,过去自找地方坐下:“你不是叫萧朔打成肉泥了么?” 坊间皆传言,云琅叫人从刑场抢进了阎王府。那琰王半分不怜惜自家血脉,将人拷打得几乎碎了,拼也拼不起来。 碰巧有人见了,某天夜里清净时,琰王府出了辆马车,勉强将人抬去了致仕那位梁老太医的医馆。 如今是死是活,都不很明了。 有的说还吊了一口气,日日在后头静室躺着。也有人说早趁月黑风高,拿破草席卷了,埋在了杏林深处那片无主的坟茔。 景王打听得详细,一度很是紧张惶恐,还特意跑去告诉了蔡老太傅。 “……”云琅看着他:“不曾,蔡太傅没再找你?” “自然找了,还打了我二十下戒尺,罚我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景王怏怏不乐:“我这手心都打肿了。” 云琅看他半晌,叹了口气,将来时的念头尽数遣散干净了,把酒坛扔回了景王怀里。 景王忙将酒坛牢牢抱稳,莫名其妙:“干什么?” “没事。”云琅揉揉额头,“想多了……喝你的酒。” 来景王府前,他特意去了趟金吾卫右将军的府邸,同常纪问清了大理寺卿之事。 照常纪所说,皇上原本极信任大理寺卿,甚至在云琅回京就缚、又被投进大理寺狱后,也未生出疑虑。 直到那日,景王入宫伴驾,闲聊时忽然提了一句,大理寺卿与三司使的秀才试竟是同年同乡。 景王奉命修天章阁,收纳朝中官员籍贯履历,看见这个倒也并不奇怪。只是他说者无心,皇上听者有意,反溯推查,竟查出了不少蛛丝马迹。再联系起大理寺将云琅仓促抢了下狱,这才挖出了大理寺卿这一桩深埋着的暗棋。 此事前因后果,虽全说得通,却毕竟太过凑巧。 以景王的脾气秉性与天资,能做出这种事、说出来这般巧妙的话,只怕八成是背后有人支招。 虽说当年交情不错,却毕竟多年不见,知人知面难知心。云琅不欲冒险,才假作刺客唬他,想要设法替萧朔试探景王一二。 “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 云琅按了额头,静坐一阵:“那句话……是先皇后教给你的?” 景王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云琅看他一眼,耐着性子拿过酒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了一口。 ……先皇后。 自回京后,他始终尽力不叫自己想这个,有时几乎生出错觉,仿佛就能这么不再记起来了。 此时叫景王这个夯货牵扯出来,才知不仅半分没忘,反倒记得清清楚楚。 “确实是先皇后教的。” 景王坐在他对面,大抵也知此事不容声张,声音压得比平常低,随夜风灌过来:“当年你走以后,先皇后便将我叫去,教了我这句话,叫我背牢。” “先皇后说,贤王当局者迷,轻易不会怀疑一个有从龙之功的下属,但贤王也生性多疑,只要一句话,就能叫他察觉出端倪。” 景王背诵道:“还说……这话不能早说,也不能晚说。早说了,新帝势力还不足以同襄王抗衡,只怕要动荡朝局,晚说了……” 云琅静听着,见他不往下说,抬了下头:“如何?” 景王握了握酒杯,看了一眼云琅:“你知不知道?我这天章阁修了五六年了,就那么一个小破阁,拆了盖盖了拆,御史台弹劾了我十二次。” 景王说起此事,还觉格外恼火:“那个御史中丞怎么回事?简直一块石头!咬都咬不动,世上怎么会有人迂腐到这般地步……” 云琅眼看他拐远,轻咳一声。 景王叫这一声咳嗽提醒,收了心思,将话头拐回来:“总归……先皇后说了,叫我不论要不要脸,必须一直拖着,拖到你回来。” 云琅垂了视线,静坐一阵,抿了口酒:“等我回来做什么?” “你要么不回来,若是回来,定然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景王叹气:“要么是萧朔,要么是朔方军,要么是萧朔和朔方军。” “为了他们,你迟早会自愿就缚,到时候多半要落到大理寺的手里。” 景王道:“先皇后说……你生性骄傲凛冽,一身锐意,宁死不折。襄王降服人的那些手段,使在你身上,只能得到一个死了的云将军。” 云琅慢慢攥紧了手中酒杯,眼底一搅,又尽数敛进深处。 景王看着他神色,犹豫了下,又低声道:“先皇后还说……” 云琅笑了笑:“还说什么?” “还说……先帝有先帝的打算,为祖宗江山,为朝堂社稷。” 景王道:“有些事,她虽不尽赞同,身为皇后执掌六宫,却必须要与先帝站在一处。” 景王看着云琅:“那时先皇后将你硬押在宫中养伤,又搜出你身上虎符,交给大理寺硬结了案,其实清楚你有多难过……” 云琅哑然:“我从没因为这个生气。” “先皇后知道。”景王道,“先皇后说,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所以不生她的气,也不生先帝的气。可你难过,于是这一桩桩事就都变成了刀子,叫你自己生吞下去,一刀一刀剖穿了心肺脏腑。” 云琅如今与萧小王爷交了心,已不愿再困于这些过往,笑了笑:“心肺脏腑也早长好了。” 他弄清了景王的立场,心中便已落定大半,并不打算再多耽搁,起身道:“喝你的酒罢,我还得回府。回去晚了,萧小王爷说不定要疑你将我扣下,来你府上要人。” 往事已矣,云琅少有归心似箭的时候,没了耐性多留,起身出了观景亭。 “先皇后说!”景王被押着背了少说几页字,急追了几步,扒着亭柱飞快囫囵背,“你若因为没赶上丧礼,没能回来守孝,总耿耿于怀,便是叫端王家的孩子染了迂腐古板的破脾气!莫怪她看你来气,去梦里打你的屁股……” 云琅背对着他,微微一顿,重新站稳。 “端王是叫人以全府性命威胁,为保妻儿,才会自殁于狱中,不怪你救援不及。端王妃自尽宫前,也全不是因为先帝昏聩不理,而是贤王早交代了镇远侯,将嫂嫂拦死在宫门外,更要以携剑闯宫为名污她与端王有谋逆之心,要将端王府满门抄斩!” 景王知道云琅脾气,深知话头一停他便要走,大口深吸气:“还有……还有云家!证据是先皇后亲手掀的,案是先皇后亲手翻的,镇远侯府举族投了贤王,无辜者早除了籍事先遣散,有罪者明正典刑,没有枉死的!累累血债一分一毫也不在你身上!” 景王喊得眼冒金星,仍不敢停,追着云琅喊:“还有那个大理寺卿!先皇后说了,叫你莫怕,谁敢欺负你,她便趁夜入梦,亲自去找那人算账……” 云琅扶了假山石,静听着景王一口气当胸连捅十八刀,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知道了。” “还有!”景王摸出一方明黄织锦,追上来,递给云琅,“这个是先皇后给你的,说若有一日襄王谋逆,刀兵相见,你该用得上。” 云琅头也不回,将那方织锦接了:“还有么?” 景王立在原地搜肠刮肚,尽力想了一遍:“……没了。” 云琅点了点头,将织锦仔细叠好,揣进怀里。 他已没了半分心思多留,四下里一望,草草寻了处顺眼的围墙,径直出了景王府。 - 夜色愈深。 老主簿带人烧好了热腾腾的汤池,只等着两人回来下药包,守着门张望了半个晚上,终于见了回来的云琅。 “小侯爷!”老主簿忙迎上去,“您不同王爷在一处吗?连将军回来了一趟,将您的亲兵带走了,说是有要紧事,可办妥了没有?” 云琅叫他拦住,定了定心神:“萧朔在办,怕要晚些回来。” 老主簿一怔,借着风灯光亮,细看了看云琅神情。 云琅被他看了几眼,有些无奈,笑了下:“饿了。有吃的么?劳您大略上些。” “有有,后厨一直备着。”老主簿忙点了头,略一犹豫,又试探着扶了云琅,“可是在外头遇了什么事?王爷……” “不关王爷的事。” 云琅道:“我去内室歇一歇,劳您帮我守着,不要叫人打扰。” 老主簿应了声,仍神色不安:“不论什么事……都不准扰吗?” “不论什么事。”云琅笑道,“小王爷回来,叫他在窗户底下蹲着。” 老主簿不再追问,替他扶了门,低声应了是。 云琅稳稳身形,进了书房内室,和衣躺下。 老主簿悄悄进来了几趟,照王爷素来的吩咐,点了一支折梅香,将灯熄得只剩一盏,轻手轻脚放在了桌案上。 暖融静夜迎面覆拢下来,云琅在沁了暗梅香的月影里睁开眼睛,躺了一阵,又重新闭上。 ……先皇后。 先帝宽仁慈祥,自小便纵宠他,相较之下,先皇后反倒是更严厉的那个。 小云琅的天资再高,练武也是水磨工夫,须得日日打熬筋骨,难免有耐不住无聊、忍不得枯燥,累得爬不起身的时候。 先皇后从不准他耍赖,每每将小云琅轰出去,伤了疼了便上药,上过药缓过来,又将他接着拎回演武场,再往腿上绑了铁块去走梅花桩。 云家以武入仕,先代家主随开国太祖皇帝打天下,由贴身侍卫一路拼杀到了镇国大将军,受封镇国公。 本朝没有世袭罔替的规矩,若后人不能再凭本事挣来功劳,袭的爵也要随之降阶。传到先皇后一代,已只剩了镇远侯的爵位。 先皇后是家中长姊,将几个弟弟连拉带拽管教成人,惯了雷厉风行,从不知心软为何物。后来入了宫,一时不慎叫家里出了个不肖子已很是糟心,绝不准云琅再如他老子一般不争气。 小云琅听这段家族履历的时候,正叫先皇后按在榻上揍屁股,疼得一嗓子从延福宫喊到了文德殿。 先皇后太过严厉,小云琅一度还很是叛逆,收拾了小包袱抹着眼泪,决心今后都去找先帝一起睡。 …… 后来先帝的确偷偷将他藏起来,让小云琅在文德殿睡了三个晚上。又和小云琅一起老老实实坐着,叫先皇后训了半个时辰。 云琅想了一阵,扯扯嘴角,轻呼了口气。 现在想来,还很是怀念先皇后的巴掌。 先皇后只在读书习武上对他严厉,逼他不准懈怠,不准学纨绔子弟的荒唐习性,却从不在别的事上苛责他。 小云琅淘气,在宫里到处乱跑,剪了先皇后的袍子去扑鸟雀,过了几天才叫宫人发现。 先皇后知道了,不止没训他,还特意叫人拿了竹筐树枝,带着小云琅在宫门口洒了黍米,拿丝线系住树枝、撑着竹筐,教会了他第一个诱敌深入一举擒之的陷阱。 那天捕来了三只家雀,小云琅不舍得玩,兴冲冲揣在怀里跑去找端王叔的小儿子,叫门槛绊了一跤,尽飞散了。 萧小皇孙平白受了无妄之灾,按着往日习惯不论缘由先同他赔了礼,还连着给云琅送了好几天母妃亲手做的点心。 云琅想着软乎乎茫茫然的小皇孙,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先皇后当初其实不大喜欢萧朔,嫌端王的孩子太迂直刻板,又不知为什么老是跟着小云琅,轰也轰不走。 后来萧朔渐渐开了窍,先皇后勉强看顺眼了,却又不知为什么,每每看了便来气,总想拎过来拍上两巴掌。 ……现在想来,大抵先皇后才是最先看出萧小王爷那些心思的。 看萧朔不顺眼,总觉得端王家的小子心怀不轨,要将云琅拐走的是先皇后。 遂了云琅的执念,亲自毁了一手拉扯的云家,给了端王府一个交代的,也是先皇后。 宿卫宫变,先皇后年事已高,却仍能亲率宫人死守,护卫禁宫,灭敌杀贼。 可那之后……就再分不清谁是敌、谁是贼。 端王殁了,端王妃殁了,云琅身心伤透,药倒了绑在榻上挣命,萧朔跪在文德殿前,一身缟素,浑身血债。 血脉相连的镇远侯府,投了心思深沉的六皇子,六皇子身后,还蛰伏着心思更深沉的襄王势力。 半步都无从选,半步都选不得。 先皇后搅在其中,苦苦撑了一年,听着边疆一封连一封拿命换来的捷报,终于和着血狠了心,亲手将镇远侯府推上了死路。 云琅用力喘了几口气,侧过身,攥住胸口那封明黄织锦,无声蜷紧。 镇远侯府获罪,他牵连其中,尽力安排妥了诸般事项,再拖不下去,只能潜出城逃命。 萧朔替他开了城门,他在城郊破庙与六皇子定了血誓,一路赶去北疆平叛。 第三日,京师戒严,鸦雀无声钟鼓不鸣,直到凌晨,城内寺庙宫观忽然响起长鸣钟声。 三万钟声,帝后崩。 云琅骑在马上,听着绵延钟声,心中恍惚,竟没能逼出半分知觉。 不眠不休走了三日,看见树下稚子嬉闹,拿树枝支箩筐,洒了黍米诱捕鸟雀。 云琅扯着缰绳,慢慢走到无人山涧处,想要摘几个野果,忽然一口血呛出来,一头栽下了马。 …… 云琅躺在榻上,闭紧眼睛,尽力压着乱促气息,无声蜷紧。 先皇后最烦人矫情不争气,最喜欢看小云琅持枪勒马,威风凛凛统兵打仗。 他自小受先皇后教养,最听先皇后的话,将心力尽数放在与萧朔一同挣命上,从不准自己松下来半口气。 如今终于熬过那一场噩梦,走到云开见月,他同萧朔合力,借先帝遗泽与旧臣合力,已将能窒死人的浓雾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已不必再进退维谷、不必再一定要选一个、舍一个了。 想护的人已能设法护住,原本该有的东西,也能设法夺回来了。 他已让御史中丞取回自己的枪和长弓,做回先皇后最喜欢的少将军,如今矫情起来……先皇后就该夜来入梦,亲自教训他一顿。 就该来看看他。 云琅疼得微微发抖,他不愿叫别人看见这个,死死咬了下唇,将哽咽用力吞回去,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极轻叹息。 “小王爷。” 云琅忍着疼,轻扯了下嘴角:“你该在窗户下头蹲着。” “今夜大雪,我蹲了半个时辰,叫雪埋了。” 萧朔合了门,将身上雪色掸净:“况且……我有要事。” “什么要事?”云琅背对着他,闭了眼睛尽力笑笑,“明日再说,我今日累了,要睡觉。” 萧朔静看着他,摘了披风,搁在一旁。 他回来时,听老主簿忧心忡忡说了云琅情形,已大致猜出缘由。 先帝,蔡太傅,虔国公,父王母妃……虽也都是长辈,却毕竟有所不同。 云琅养在先皇后宫中,受先皇后教养。这一身叫旁人艳羡的深厚功底,千里奔袭一击枭首的打法,都是先皇后一点一点亲自打磨出来的。就连恩仇快意、凛冽潇洒的脾性,也受先皇后耳濡目染。 云琅自回来后,每每提起先皇后,向来将那一段过往藏得严严实实,轻易不肯触碰半分,他也看在眼中。 “我不知景王会同你说这些。” 萧朔道:“若早知道,拆了他府上围墙,也会陪你同去。” 云琅失笑:“景王招谁惹谁……” 萧朔平静道:“招你,惹我。” 云琅一顿,叫萧小王爷说得无言以对,埋进枕头里,闷头乐了一声。 他不愿在萧朔面前矫情这些,胡乱蹭了蹭脸上不知有没有的水痕,打点精神,撑坐起来:“好了,别惦记人家景王府的墙了……先皇后的确有东西留给我们两。” 云琅自怀里摸出那一方织锦,也不看,甩手掌柜递过去:“你看罢,说若是襄王谋逆了便用得上,我猜大略是什么朝中势力、各处准备。” 云琅翻了翻老主簿送来的点心,掰了一块,嚼着咽了:“我素来没耐性看这些,你看完了,再给我讲——” 话未说完,萧朔已伸手将他温温一揽,裹进怀里。 萧小王爷叫雪埋了半个时辰,身上还未暖和过来,明净的新雪气息扑面覆落,将他裹牢。 云琅一顿,没了动静。 “你已约束了自己这些年。” 萧朔轻声道:“如今纵然觉得难过,先皇后也不会怪你。” 云琅在他肩头静了良久,闭上眼睛,笑了笑:“那怎么行?” 云琅声音格外闷,埋在萧朔微凉的衣料间,一点点攥了他的袖子,扯扯嘴角:“不怪怎么行?我刚还求先皇后,今天夜里来打我的屁股……” 萧朔回护住他,静了一阵:“今夜不妥。” 云琅:“……” 云琅:“啊?” “今夜不妥,你与先皇后商量商量。” 萧朔道:“换明晚行不行。” 云琅心情复杂,吸吸鼻子,红着眼圈坐起来,摸了摸多半是冻傻了的萧小王爷。 “并非唬你。”萧朔握了他的手,从额间挪开,“今夜……先皇后若来了,怕要索我的命。” 云琅:“??” 萧朔拭净他睫间水汽,抚了抚云少将军的发顶,顿了片刻:“我曾反复想过,为何先皇后无论如何看我不顺眼。后来发觉蔡太傅也看我便来气,便多少想通了。” 云琅还在想索命的事,看着萧朔,心事重重:“想通什么了……” “想通我的确活该。” 萧朔垂眸,在云琅唇角轻轻落了个吻:“他们最疼的孩子,叫我抢回了家。” 云琅猝不及防,叫他一句话彻底戳透了,自前胸豁疼到后心。 云琅仓促屏了息,再扛不住,眼底湿气决堤一般涌出来。 “你若实在太想先皇后。”萧朔轻声道,“便今晚求先皇后入梦,不做旁的事了,我守着你。” 云琅止不住泪,气息叫咸涩水意搅得一团乱,尽力平了几次:“若不然……呢?” 萧朔摇了摇头,将他护进怀里。 云琅这一场伤心忍了太久,追其根由,当初云琅身上的浓深死志,有一半都来源于这一场进退皆维谷的死局。 这是云琅心底最后一个死结,如今形势好转,终见转机,又被景王误打误撞捅破,才终于发泄出来。 昔日先皇后大行,萧朔其实就守在榻侧,已代云琅尽过了孝。清楚先皇后从没怪过云琅半分,尽是歉疚牵挂,满心不舍。 只是云琅自苦,郁结经年难消,将自己死死困在症结之下。 走不出,挣不脱。 萧朔不愿叫云琅再有半点委屈迁就,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了……” 话音未落,老主簿急匆匆跑过来:“王爷,汤池的药泡好了,照您的吩咐,还给小侯爷备了冰镇的葡萄浆——” 云琅:“……” 萧朔:“……” 萧朔将云琅拢住,回身道:“不必——” “慢着。”云琅讷讷,“必。” 萧朔微怔,低头看了一眼伤透了心、走不出挣不脱的云少将军。 “先皇后。”云琅闭眼诚心,“明日再来揍我。今日萧小王爷拖我去泡汤池,到时连他一起揍。” 萧朔:“?” 云琅心诚则灵:“先揍他,后揍我。” “……”萧朔想不通:“为什么?” 云琅有心细解释先揍后揍在力道上的分明差别,想要再打点起精神,迎上萧朔静沉黑眸,心头一口气松了,竟倦得再坐不起来:“回头……再同你说。” 萧朔看他神色,将云琅伸手圈过,稳稳带起:“好。” 云琅扯了下嘴角,朝萧朔尽力一乐,索性彻底卸了力,闭上眼睛。 萧朔诊了诊云琅腕脉,听着云琅的呼吸渐转平复清浅,放轻力道,想要将他放平。 云琅幽幽叹息:“汤池。” 萧朔:“……” 云琅记仇:“葡萄酒。” 萧朔本以为他已不支昏睡,揽住云琅后颈,拭了他额间薄汗:“先皇后若当真入梦,前来揍你,如何分说?” 先皇后只想他活得好,云琅其实明白,只是这一层无论如何翻不过去,此刻终于揭过,云开月明,侧了脸含混嘟囔:“不分说,我想她。” 萧朔抚了抚云琅额顶,吻了吻云少将军的清俊眉宇,将人连薄裘一并抱起,严严实实护在怀中。 由刚带人备好汤池的老主簿引着,出了书房。 第七十二章 老主簿带人修了数日的汤池, 尽心尽力,若不是梁太医见势不对拦得快, 险些便叫人挂了朦胧纱幔、点了旖旎灯烛。 此时将两位小主人引过来,老主簿还很是遗憾,自觉气氛还远不到位:“可要些丝竹琴曲?似有若无,缥缈又不缥缈……” “……”萧朔扫了一眼兴致勃勃要起哄的云琅:“不必。” 老主簿同云小侯爷对视一眼,皆惋惜地叹了口气。 “送一碗牛乳来。”萧朔道,“要热的,加些蜂蜜。” 云琅自十岁起就再没碰过这种哄小孩子的东西,老大不情愿,打了个哈欠:“萧小王爷几岁了?我不喝。” 云琅叫薄裘裹着, 已察觉到温泉热烘烘的润泽水汽, 与肌骨间匿着的寒意两相对冲, 微微打了个激灵。 他已将那一阵乏歇过去了, 叫冷热一激,清明不少:“好歹泡汤池, 也不搭些带劲的, 麻饮小鸡头,旋炙猪皮肉, 冰雪凉水荔枝膏……” 萧朔由他胡乱点菜,将人轻轻放下:“谁说只是拿来喝的?” 云琅张了张嘴,不急开口,迎上萧朔温静黑瞳, 脑中念头不自觉顿了一瞬。 老主簿侍候在汤池边上,正要出门叫人准备, 听见这一句, 心头骤悬:“王爷不可!梁太医说了, 小侯爷如今底子弱,扛不住太野的,当即便会晕过去……” 云琅:“……” 萧朔:“……” 萧朔不知老主簿整日都在期待些什么,将云琅扶稳,抬头道:“是叫他先垫一垫胃,葡萄酿喝着不觉,其实性烈,免得明日又喊胃痛。” 老主簿愣了半晌,干咳一声,讪讪低了头闭紧嘴,快步出去吩咐了。 萧朔知道主簿关心则乱,并不追究,扶着云琅,叫他在被热水烘得微烫的石板上躺好:“歇一刻。” 云琅还在惦记一碗牛乳的野法,热乎乎往毯子里缩了缩,心猿意马点头。 萧朔在他额间摸了摸,拿过暖玉枕,垫在云琅颈后。 “我是来泡汤池的。”云琅由他摆弄,低声嘟囔,“又不是来汤池边上睡觉的……” “你如今体虚,内寒胜于外温,不可直接下去泡。” 萧朔道:“要缓一缓,否则下去也不会好受。” 云琅不知原来还有这些说道,悻悻躺平了,在微烫的干净石板上来回翻面烙了几次。 萧朔看他折腾,有些哑然,伸手握住云琅裹着的薄裘。 “别捣乱。”云琅专心致志烙自己,“暖一暖……” 翻到一半,叫萧小王爷伸手捞了个满怀。 云琅身不由己,一头翻进了萧小王爷臂间,格外想不通:“这是捣乱的时候吗?还不赶快叫我暖和暖和,好跟你鸳鸳戏水?” 老主簿尚未回来,此时四下无人,云琅顶着张大红脸,放肆着胡言乱语:“醒时同交欢,醉后不分散,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鸳绣被翻红浪……” 萧朔眼看他篡改前人诗句,终归听不下去:“若蔡太傅此时在,只怕要拿戒尺打你十下手板。” 云琅难得这么豁出去,被他抱得结结实实,心荡神摇:“蔡太傅除了听我乱背诗,是看不见咱们俩抱在一块儿腻歪吗?” “……”萧朔抬手,捂住了云少将军这张嘴,单手剥开他衣襟。 云琅仍想说话,在萧小王爷的掌心底下动了动嘴,不情不愿:“呜。” 他只知道闹,全然不知这般轻轻磨蹭,热意搀着唇片凉软,贴在掌心是何等感触。 萧朔气息微滞,看了云琅一眼,挪开手:“少说几句。” “少说几句就睡过去了。”云琅还心心念念盼着葡萄酿,“我若睡在汤池里,那还能做什么……” 萧朔静看了片刻掌心,攥了下,慢慢道:“也可——” 云琅听见他出声,回神:“啊?” “无事。”萧朔道,“你急着暖身子,此事不该找石板。” 云琅愣了愣,不及反应,已叫萧小王爷细细剥了外袍,整个揽进怀里。 云琅不及防备,贴上他胸口热意,微微打了个激灵:“怎么这么烫?” 萧朔视线在他唇畔停了一瞬,托着云琅肩颈,叫他尽数卸了力。 云琅还不放心,要去摸萧朔是不是在雪地里冻得发了热,好容易挪着抬起只手,便被萧朔握住:“没事。” 云琅觉得分明不像没事:“胡闹,我看看——” 他一动弹,身上大半分量落进萧朔怀间,身体相贴,忽然一顿。 萧朔盘膝坐定,单手揽着他,轻叹:“少将军。” 云琅:“……” 萧朔慢慢道:“你——” “知道了!”云琅恼羞成怒,“这汤池里是不是下了淫羊藿?” 萧朔看他半晌,将全无自知之明的云少将军稍挪开些:“只有舒筋活血的,你我还用不上这味药。” “你既管杀不管埋,好歹收敛着些。” 萧朔道:“我若叫你杀透了,情难自禁时,你再晕过去……” 云琅眼下已烫得几乎当场晕过去,走投无路,面红耳赤地向后挪了挪。 萧朔眼看他几乎要挪进汤池里,伸手将人扯回来,叫云琅靠在池边,贴着肩臂半近不近地偎了:“我今夜调了你的亲兵,去查了那一伙杂耍伎人。” 云琅此时正想聊点正事,如逢大赦,松了口气:“查的如何?” “追出两处据点。” 萧朔道:“其中一处不是戎狄人。” 云琅目光亮了亮:“是襄王派人联络的地方?” “离陈桥很近,是一家书铺,已开了好些年。” 萧朔点点头:“全城铺开搜查,近在咫尺的,反倒不曾发觉。” “灯下黑,越近越找不到。” 云琅常遇上这种事:“我当初千里追袭、剿灭敌首,都跑出去快百里,才发现跑过了,那个戎狄头子还在我后面呢。” 襄王平素不入京城,在京中的联络据点定然极隐蔽,既要稳妥,不能有分毫张扬醒目,却也要能递出消息,不使京中诸般事务无人主持。 能在禁军陈桥大营边上扎根这些年,安稳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核查,定然极不容易叫人察觉。 “能藏这么久,当真艺高人胆大。”云琅好奇道,“究竟如何传的消息?” “那书铺老板极谨慎,除了接消息,从不与襄王或戎狄任何一方接触,故而难查。” 萧朔道:“每隔十五日,他会去进一批书,按特定摆法上在架上。” 云琅此时不愿动脑,懒洋洋靠着萧朔,打了个哈欠:“书名第一个字拼起来是一句话?横着一排……” “……”萧朔看着他:“他日若有消息要传递,叫旁人来做,你切莫插手。” 云琅听出他这不是好话,恼羞成怒,拍萧小王爷大腿而起:“怎么了?!排成一排多有气势!戎狄识中原字本来就少,一进门看见一排书,头还不够大的!” 萧朔点了点头,顺着他说:“于是殿前司巡查时,看见书铺架上,一横排书名首字连起来,竟是一句‘我是襄王,今夜造反’。” 云琅:“……” 萧朔慢慢道:“于是,殿前司决心反击,将下面一排摆成了‘做你伯父的梦’。” 云琅:“……” 老主簿轻推开门,端来加了蜂蜜的热牛乳,又加了几碟精致点心。萧朔接了,让老主簿回去歇息,又吩咐了守住暖阁,不准旁人进来,有事在门外通报。 回头时,云琅已经乐得眼前一黑,一不留神掉进了汤池里。 萧朔一眼没照应到,看着漾开水纹,心头一悬,和衣跳下泛着药香的水里:“云琅?” 汤池的水已染上醇厚药色,滚热蒸着,雾气朦胧,看不清其下情形。 水纹渐平,仍不见人。 萧朔蹙紧眉,在水中摸索:“你挣一挣……云琅!” 药池为泡药浴,泡全才不亏药性,修得并不算浅。 起身时虽没不过胸腹,可若是失足滑跌了,不及防备呛了水,惊慌时却未必能站得起来。 萧朔心中焦急,再顾不上揶揄云琅,自水中仔细寻找。走到池边,衣摆忽然被人用力一拽。 不及回神,已被蹲在池底憋了半天气的云少将军拽牢,带着一身热腾腾水汽,迎面扑了个结实。 萧朔不及防备,退了半步,仓促将人牢牢护住。 “就是藏起来吓唬你,吓傻了?” 云琅压不住乐,抬起只手,在萧小王爷眼前晃了两晃:“当年咱们两个去放河灯,不也这么玩……” 萧朔惊魂甫定,一手揽在云琅肩背,慢慢收紧:“当年这般玩闹时,我便叫你吓得惊悸了三夜。母妃问过太医,做了个枕头叫我抱着,才渐睡好。” “……”云琅记头不记尾,轻咳一声,讷讷:“是吗?” “你那个宝贝枕头是这么来的?” 云琅忽然想起来:“我都没敢碰过,你不是向来极稀罕?怎么这些日也不见你捏捏抱抱……” 萧朔心跳仍剧,闭了闭眼睛,稍平下气息,将云琅抱过来,从头到脚细细捏了一遍。 云琅:“……” 萧朔停了片刻,重新握回他胳膊,捏了捏:“瘦了。” “瘦你伯父。”云琅切齿,“流云身法是要身轻如云的,你再这么喂我,也不必叫什么流云拂月,改叫乌云盖顶算了。” 萧朔受他一记怨气,心头反倒定了,替云琅解了一身湿淋淋衣物,搭在一旁。 “当真吓傻了?” 云琅见他不开口,弯腰看了看萧朔脸色:“这个也不行?罢了罢了……下次不同你闹了。” 云琅扯着萧朔,胡噜他后背:“收收惊。你也不必这般紧张我,我水性你还不知道?扎个猛子、游上一两个时辰,都是等闲小事,哪会在这种地方呛着?” “水性再好,该担心还是要担心。” 萧朔看他半晌,慢慢道:“若是你跌下去时一时不慎,崴了左足,又因慌乱,右腿抽了筋,两只手扑腾时磕在了一处,头撞上池底……” 云琅:“……” 云琅半点温存念头没了,松开手看着萧朔,心情复杂:“小王爷,你那些梦魇要都是这么咒我的,我可就不帮你治了。” 萧朔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凝眸看了云琅一阵,将他揽过来,轻轻吻上眉宇:“若是……你醉了酒,偏要去河里放替别人祈福的河灯,一失足却踩了空。” 云琅心头一跳,愕然抬头。 萧朔拿过热腾腾的牛乳,扶了云琅坐在池边,将碗抵在他唇边。 云琅想通了是怎么一回事,坐了半晌,终于再忍不住切齿:“先、帝……” 他顾不上的那几年,明明瞒得好好的事,也不知道先帝到底跟萧朔唠叨了多少。 萧朔抬眸,静看着云琅咬牙低声嘟囔,抚了抚他的额顶。 云琅面红耳赤坐了半刻,横横心重回九岁半,闭上眼睛就着他的手吨吨吨喝净。 胃里暖热,便比之前妥帖得多,四肢百骸冷热冲突的隐隐酸痛竟也像是跟着缓了不少。 云琅舒舒服服叹了口气,抬手要拿布巾,萧朔已拥住他吻下来。 与此前的那些吻都有些不同,萧朔身上仍是烫的,掌心也烫,贴着他的后心,将热流一点点沿着脊柱激上来。 微促的气息喷洒下来,碰上一处,便在一处染上热意。 萧朔拥着他,手臂几乎已是某种忍耐不住的禁锢姿势,力道偏偏极克制,仍只松松圈着他。 只要云琅一挣,便能顺势脱开钳制,顺道把萧小王爷顶个跟头。 云琅泡在泛着药香的热水里,叫琰王殿下这般介于行凶与被行凶地试探吻着,动了动,轻叹口气。 萧朔肩背微绷,胸口起伏几次,向后撤开。 云琅扯住他,照萧小王爷结结实实咬了一口,抬手紧抱上去。 他入京前,满京城都说琰王暴戾恣睢、为所欲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隐约已有无法无天般架势。 如今看来,萧小王爷这个脾气,却分明是要活活将自己忍死了事。 当年变故后,云琅在宫中养伤时,的确在上元节偷跑出去过。他本想去看看萧朔,却不敢去,一个人喝得大醉,去汴水放了祈福的河灯。 金吾卫不敢离他太近,远远坠着护持。见云琅竟坠进了汴水里,吓得神魂俱裂,飞扑过去将人救出来,送回了文德殿。 “我的身手,就算醉成泥,还能失足掉下去?” 云琅瞒不住,索性半点不瞒,攥着萧朔的衣领,咬了牙低声:“傻子,我是醉昏了头,想去捞你。” 萧朔呼吸骤然一窒,抬眸定定看着云琅。 汤池滚热,雾气蒸腾,两人身上都是淋漓水意,一搅就是满池涟漪。 云琅松开手,闭紧了眼睛,摸索着把萧朔的衣物往下扒。 萧朔叫他扯开衣襟,抬手要拦,叫云琅反制住手臂一把扯开。云琅身手极利落,身形交错,已将他外衫一把抹下来。 萧朔用力阖了下眼,火花在胸口噼啪灼过,又被狠狠压下去:“云琅。” 萧朔低声:“我并非……你如今身子承不住。” “因为这个?”云琅问,“我身子好了,你就敢把我按翻在榻上,把我捆起来,对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你要等我不害羞,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萧朔叫他戳中心事,静了片刻,轻声道:“你曾劝谏我,房中之事,不可沉迷捆绑束缚——” 云琅愁死了:“我那时候又不知道房中之事归我管!” 萧朔:“……” “你自己琢磨。” 云琅压着火,扯了自己的衣带,将萧朔眼前牢牢缚住了,又去扯萧小王爷的衣带。 萧朔想要拦,腰间一扯一空,已叫云琅抢了先手。 萧朔静默一阵,不再出声。 云琅看他不挣扎,皱紧了眉:“你不害怕?” “怕。”萧朔道,“你话本练到第几册了?” 云琅:“……” “怕只怕……云少将军看了不少,却全未领会贯通。” 萧朔道:“只怕云少将军比我的胆子大,勇武到这一步,下手捆了人,却只能抱着没头没脑乱亲。” 云琅:“……” “你如何知我不敢冒犯你。” 萧朔被衣带覆着双眼,垂了头,慢慢道:“我好容易将你一条命扯回来,金贵些、不敢磕不敢碰怎么了?等你好了,只怕我敢,你却又——” “谁说我不敢!”云琅咽不下这口气,硬着头皮,“站直了!” 萧朔轻叹一声,配合站直。 总归云少将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会,纵然捅破天,大抵也做不出什么事。 萧朔有心叫云琅过一次瘾,并不拦他,立在汤池里,将双手背在背后,等着云琅来捆。 水流无声轻搅,随着水中人的动作,轻缓流动,拨触着泡在水中的身体。 酥酥痒痒。 萧朔等了半晌,双手仍空着,蹙了蹙眉:“云琅?” “没好呢。”云琅没好气含糊道,“叫我干什么?” “叫你一声。”萧朔道,“看你是不是偷偷擦了水、换了衣物出去,叫我这般在池水里站上三天,自己先将襄王之乱平了。” 云琅:“……” 萧朔不知他在做什么,抬手要解眼前衣带,被云琅拦住:“慢着。” 萧朔停下动作,等云少将军吩咐。 “你……帮我把那一碗蜂蜜牛乳也拿来。” 云琅道:“最后一下,我壮壮胆。” 萧朔大略记得位置,摸索几次,将仍温热的沁香蜜乳端过来,喂云少将军一口气豪饮干了。 云琅心满意足,叼着什么东西用力一咬:“行了,看看。” 萧朔已隐约猜出了些大概,解下衣带,沉默看着眼前情形。 萧朔静了静,心情有些复杂:“你——”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虽说与预料截然不同,但平心而论,云少将军也的确很敢作敢为。 萧朔一手端着空碗,将衣带随手散进水里,按上额角,用力揉了揉。 …… 云琅已琢磨了好些天,费了大力气,拿衣带将自己捆了,自力更生五花大绑地坐着。 威风凛凛,打了个奶嗝。 第七十三章 水汽袅袅, 热意氤氲。 萧朔沉默半晌,搁了手里的碗,半蹲下来, 摸了摸云琅的发顶,喂了他一颗酥酪夹心的琥珀牛乳糖。 …… 云少将军被摸了头, 含着糖,愕然看着琰王殿下:“这都不下手?你究竟是不是当真――” “你这个绑法。”萧朔拢过他颈后, “要我从何处下手,在水里顶着你翻跟头么?” 云琅:“……” 萧朔抬眸,看了一眼滚烫的云少将军, 在池水里将捆成球的人揽住, 圈在怀中。 “不是……这么绑的?” 云琅叫他抱了,好不自在, 热腾腾低头:“绑这个同捆俘虏犯人还不一样么?不就是拿绳子捆上, 打个结, 如何还有这么多说道……” 萧朔听着他小声嘟囔,眉宇缓了缓,温声道:“你若要学, 我去寻春宫图。” 云琅听见这三个字都脸红心跳,偏偏还格外有兴致, 挣扎半晌,贼心终于压过了贼胆:“好。” 萧朔心底其实隐隐有些忧虑,担心以云少将军在此事上的天分, 纵然看了春宫图, 只怕也未必开窍、或是又将窍开到了什么旁的地方。 ……自家的少将军。 萧朔用力按了几次额角, 不留太多期许,将人揽过来, 细细摸索绳结。 水中感触与平时不同,云琅微微打了个激灵,横了横心,正要昂首挺胸引颈受戮,已被萧朔在背后轻拍了一巴掌。 云琅一阵气结:“怎么还打――” “老实些。”萧朔道,“勒红了。” 云琅向来潇洒,生死受伤都算等闲事,实在半点在乎不起这个:“又不疼……” 他看看萧朔神色,犹豫一阵,还是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顺着萧朔的力道放松下来。 萧朔扶着云琅,掌心护着他身上被衣带绞出的微红痕迹,稍稍好奇:“今日怎么这么听话?” “怕你心疼。”云琅今日豁出去了,索性放开了些,不嫌热地同萧朔挤了挤,“你是不是不愿意看我绑这个?” “要论怎么绑。” 萧朔看他半晌,静了一刻:“若是这般,五花大绑捆了,只等上称……” 云琅看他沉吟,就知这人又要揶揄自己,恼羞成怒:“你说不出好话是不是?” 萧朔轻叹,改口道:“你我一同上称。” 云琅端着架子,不冷不热的:“好端端的,上称干什么?” 萧朔:“称了斤两好卖,卖的钱买话本,回府一同看。” 云琅颇受他这般乱七八糟哄,又将架子端了一刻,咂摸得差不多,没绷住一乐。 萧朔静看着云琅,将明净笑意揽进眼底,拢了拢他温热后颈,继续替他解身上的捆缚。 云琅捋顺了毛,舒舒服服靠着,倦意又上来,打了个呵欠。 “歇一刻。”萧朔扶着云琅,让他枕在自己肩上,“你今日搅了心神,若觉得累,便不必迫着自己说话。” 云琅怔了一刻,笑了笑:“倒不是。” 方才折腾半晌,浑身都已湿透了。云琅叫萧小王爷揽着,露在水面上的地方有些冷,向萧朔胸肩愈靠近了些。 云琅闭了眼睛,放松下来,在萧朔颈间埋了埋:“自回了府,我每日见你,都忍不住想同你多说些话。” “有用的也好,无用的也罢。” 云琅道:“平日里也能见旁人,不知为什么,只想同你多说些。” 萧朔微顿,抬手护住云琅,慢慢揉着他的颈后。 云琅很受用这个姿势,呼了口气,又挪了挪。 萧朔肩背微微一绷,低声道:“你――” 云琅微怔:“什么?” 萧朔扶着他,用力阖了下眸:“……无事。” 云少将军管杀不管埋到了极点,贼心大得能装下一套春宫图,贼胆一戳就跑,碰一碰都能赧得面红耳赤化进水里。 偏偏又全无自觉,浑然不知这样坦诚相贴,任何一分感受都与平日不同,几乎被放大到了极限。 这样低声说话,胸腔贴着轻轻震颤。气流拂着颈间皮肤,酥痒微麻,比体温还要热些。 些许的热意凭空逸散,混着未干水迹,隐约凉润,又叫池水的蒸汽柔和包拢。 云少将军死结打得精妙,萧朔摸索良久,终于解了衣带,松开手,叫温热池水带着散开:“梁太医可说过,若到情难自禁时,有什么处置办法?” 云琅一愣,他隐约记得梁太医说过,只是当时心思早飞了,半句没能记住:“仿佛大概似乎也许……” 萧朔看他眼神飘忽,一阵头疼,低声道:“罢了。” 若是来日当真在床帏之事上有什么变故,只怕大半也是被云少将军这样折磨之下,硬生生磨出来的。 萧朔静了心神,尽力将心思清了,将云琅放下,叫他暖洋洋泡在池水里。 药性难得,第一次泡效果最好,要趁此时将旧伤发散出来,免得积在筋骨之下,日复一日再难剔除。 池水里加了上好的镇痛草药,云琅泡了这一阵,大抵也已慢慢生效,不至像前几次那般疼得锥心。 萧朔留云琅坐稳,去拿了早备好的药油,连冰镇着的葡萄酿一并端过来。 云琅百无聊赖拍着水,见了葡萄酿,眼睛一亮:“准我喝几杯?” “平日不准你饮酒,今天给你破些例,不醉即可。” 萧朔道:“你在景王府饮了屠苏酒?” 云琅兴致勃勃坐起来,冷不防叫他戳了痛处,咳了咳:“就只三口……” “不是训你。”萧朔道,“他家的酒不好喝,叫我掺了水。” “……”云琅万万没想到这一层,“什么时候?” “那时同你说过,当年结的仇,我用我的办法讨了。” 萧朔道:“几日前,我叫人将醉仙楼的屠苏酒买来,掺了水,装成酒坊马车在他府门口叫卖,卖了他五十坛。” 云琅:“……” 云琅想不通:“景王都没去报官,说自己叫人讹诈了吗?” 萧朔倒了杯葡萄酿,递在云琅唇边:“他觉得那酒不好喝了?” 云琅叫他问住,细细想了半晌,一阵匪夷所思:“没有……” “他自诩风雅,却一杯就倒,半分不懂酒,只知道买最贵最好的。” 萧朔道:“我这酒他能一气连喝三碗,何等气魄,凭什么报官?” 云琅叫萧小王爷问得无言以对,愕然半晌,心服口服拱了拱手,就着萧朔的手风卷残云吸了大半杯葡萄酿。 “今日不说他。”萧朔想起此人便心烦,蹙了蹙眉,“他牵动你心神,来日还要找他算账。” “好,不说他。” 云琅痛饮了葡萄酿,浑身舒畅呼了口气,想了半晌忽然失笑:“不过你我一同长大,我倒还真不知道……萧小王爷原来这般知酒。” “我不知酒,只知你。” 萧朔从容道:“无非回想一番,凡你喜欢的,皆是上品罢了。” 云琅不及防备,叫他一句话当胸戳中,按着心口:“啊。” 萧朔已叫云琅胡闹习惯了,不作理会,拿过瓷瓶,在掌心倒了些药油:“过来。” 云琅几乎已忘了药池是做什么的,此时见萧朔手中拿了个颇为可疑的小瓷瓶,心头一悬,困意散了大半:“什么东西?” “你不是怕疼。” 汤池边修了坐处,萧朔坐下来,搁了瓷瓶:“用这个,能叫你不疼些。” 云琅:“!!” 云琅在话本里见过不少脂膏,很懂这个,看着萧小王爷手里那据说用了就能不疼的东西,很是警惕:“当真不疼?” “多少仍会有些。”萧朔道,“总归难免,你忍一忍。” 云琅干咽了下:“话是这么说……” 话虽这么说,可小王爷竟半句话也不安慰,实在冷酷霸道得紧。 云琅也看过这一类的,细想了想,竟又有了些心事:“我疼了能喊出来吗?” “为何不能?” 萧朔此前也替他理过旧伤,从没见云琅像现在这般,有些莫名,停了手上工夫:“你若不好意思,我叫外面离远些。” “自然不好意思!” 云琅面红耳赤,咬牙道:“这哪是能给人听见的?” 萧朔当年入宫请安,中间隔了个御花园,都听见过云琅气壮山河的惨叫声。此时见他竟也知道不好意思,越发奇了:“你那时不还从延福宫一嗓子喊到了文德殿么?” “那怎么能一样――” 云琅气结,起身就要同他掰扯,忽然反应过来:“……” 云琅张了张嘴,干咳一声,讷讷道:“这是……药油?” 萧朔看着云琅,举过去叫他闻了闻。 “我不闻!”云琅彻底想歪了,面红耳赤没脸见人,“一个破药油,装这么漂亮的瓶子干什么?!” “给你用的,怕你挑不好看。” 萧朔抬手,及时将顺水淌走的云少将军捞回来:“你当是什么了?” 云琅恼羞成怒,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萧朔了然,点了点头:“放心,我若想对你不轨……” 他静了片刻,又觉得这话实在冒犯不端,并不说完,将云琅揽在怀里。 云琅扯着耳朵听了半天,没听见下文:“然后呢?” 萧朔自觉狎昵太过,摇了摇头,开口道:“你――” 云琅眼疾嘴快,结结实实将他嘴封上:“就想听这个,快说。” 萧朔:“……” 萧朔静坐一刻,将云琅那只手挪开:“若想对你不轨,这瓷瓶装的脂膏……只怕不够。” 云琅自作自受,轰的一声:“……” 萧朔耳后也颇热,不再多说,慢慢道:“有些疼,抱着我。” 云琅烫熟了,动弹不了,奄奄一息往下淌。 萧朔将人捞住,吻了吻他的眉心,将云琅覆在自己胸前。 烛火轻跃,柔暖流光从壁上提灯处洒下来,落在云少将军新伤叠着旧伤的身上,淌过仍消瘦的两扇肩胛。 萧朔擎住云琅肩背,半揽着他,叫他坐稳,一处一处仔细量穴。 推拿松解,按摩穴位。 平日里做惯了的事,此时坦诚得过分,水流声里,竟平添了不知多少暧昧。 云琅呼吸微促,抱住萧朔,无声收紧手臂。 “若有不适,立时同我说。” 萧朔道:“不必忍着。” 云琅含混应了一声,吸着气笑了笑:“你帮我擦擦汗。” 萧朔两只手都沾了药油,索性将人抱稳,轻吻上云琅汗湿的额间。 一点一点,轻得仿佛蜻蜓点水,暖得像微风拂面。 云琅缴械,溺在温存到极点的吻里,眨去眉睫间的隐约湿气,闭上眼睛。 萧朔吻他的眼睛,吻他轻颤的睫根。蒸腾的热气里,云琅额发湿淋淋散下来,紧闭着眼睛,显得比平日里更年少些。 恍惚间,相隔的这些年也跟着模糊,隐约竟像是被凭空抹净了。 他将假酒卖给景王,坑了景王的银子,拿回来给云琅买葡萄酿。 他们一并偷着将府上能装人的大花瓶扛出去,也不懂行情,叫瓷器贩子称好了按斤两卖。换来的钱给云少将军买话本,叫云琅高卧在榻上,逍遥遥翘着脚看。 云琅跑去坊市上闲逛,回来的时候兴冲冲攥着成对的泥人,翻进端王府找他,怀里还揣了上好的脂膏。 …… 先帝先后尚在,端王府未毁。有长辈亲族,有三两友人。 闲时弄剑,醉卧斗茶。 云琅胸肩轻悸,忽然落下泪来。 “我们自己去挣。”萧朔由他发泄一般地狠狠落泪,吻上被咸涩水意沁得冰凉的唇畔,并不深入,温柔轻触,“都挣回来,再去见他们。” “见了他们,你再告状。” 萧朔收拢手臂,轻声道:“告我没能照顾好你,合该领罚。” 云琅囫囵摇了摇头,仍紧咬着牙关,将哽咽尽数吞回去,将脸埋进萧朔肩窝。 萧朔替他推过了背上穴位,要将云琅拥着翻过来,才一动手,已被他握住了手臂:“萧朔。” 萧朔低头,静听着他说。 “别忍了。”云琅咬紧牙关,“我不甘心。” 萧朔蹙了蹙眉,低声道:“什么?” “我早该进你的府门,早该入你的家庙,叫你扛回来捆着成亲。” 云琅胸口起伏,用力抵住萧朔肩头:“早该用不着为这么点事不好意思,早该同你在榻上打了八百架,早该知道脸皮比城墙厚,知道到底该怎么绑……” “……”萧朔摸了摸他的后颈:“倒也未必――” 云琅紧攥着他,横了横心,激将法使到极处:“你若再忍,我便当你不行。” 萧朔:“……” 云琅豁出去了,抹了把脸上水痕,铁了心讹住了进退维谷的琰王殿下。 萧朔静坐半晌,终归扛不住云少将军的威胁,轻叹一声,将人揽回来。 滚烫处一硌,云琅措手不及,睁大了眼睛。 萧朔抵着他额间:“云琅……” 热意自心神深处激出来,噼啪点燃火花,一路向上,灼得呼吸都煎熬着像是上刑。 “你知我若不忍。”萧朔慢慢道,“会对你做什么?” 云琅引颈受戮:“爱做什么做什么,由你,我――” “我会将你制住。”萧朔道,“不用绑的……到那时候,你身手再好,也逃不脱。” 萧朔胸肩起伏,拢着云琅肩颈,垂眸道:“你该知道脂膏怎么用……你说疼,我便吻住你,不让你出声。” 萧朔的嗓音有些哑:“吻你时,不会如现在这般。你会喘不上气,我却不放,任你将我咬出血……” 云琅脸红心跳,眼前一阵阵泛白,不自觉讨饶:“别说了。” 萧朔被他天天撩拨,此时竟还有了“不上了云将军便是不行”的凭空污蔑,冤得五月便能飞雪。 他终归不放心云琅的身子,有心给云琅个不轻不重的教训,立立规矩,由云琅扯着手臂,将人揽实,低头在他唇畔贴了贴。 云琅今日气血已翻腾到极处,一个激灵,仓促抬手,不及按上胸口,已一头栽下去。 萧朔扯住他手臂:“云琅?” 云琅阖着眼,脸上血色褪尽,唇色淡白,无声无息滑进水里。 萧朔蹙紧眉,一把将人揽住,自水里捞出来。 云琅湿淋淋滴着水,软绵绵挂在他胳膊上,没了动静。 - 书房内室,日色暖融。 云琅平躺在榻上,眼睫翕动了几次,忽然睁开,一个激灵蹦了起来。 老主簿守在门外,听见动静,忙迎进来:“小侯爷――” 云琅悬着心:“我睡了几日?” “什么几日?”老主簿愣了愣,“您昨夜被王爷抱出来,用了玉露丹便睡熟了,只睡了一夜啊。” 云琅微怔,坐回去,按了按已平顺的心口。 他已习惯了自己一昏过去便是几天几宿,如今看来,虽说从头开始治费时费力,却分明已见成效。 云琅坐了一阵,想起昨夜的事,脸上热了热,颇不自在:“小王爷……没说什么?” 老主簿摇摇头:“王爷昨日出来,叫我们急去请梁太医。” 老主簿知道云琅面皮薄,不抬头,尽力说得隐晦:“我见您情形,猜测着大抵是您与王爷……情难自禁,王爷又太过火了些。便先叫王爷给您服了玉露丹。” 昨夜云琅只是一时心血所激,背过了气,含服玉露丹理顺后,自然便无碍了。 萧朔不放心,在榻边坐了一夜,守到云琅睡得安稳,才去了殿前司大营。 “都怪王爷,不知分寸!” 老主簿哄惯了小主人,当即替小侯爷说话:“王爷对您做了什么?” 云琅坐了半晌,心情复杂:“亲了一口。” “这种自然不能算。”老主簿道,“还做什么了?定然要提醒王爷,今后不可这般胡来……” 云琅:“……” 老主簿愣了愣:“小侯爷?” 云琅:“没了。” 老主簿:“?” 云琅有些唏嘘:“小王爷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老主簿一时分不清云琅说的话是真是假,犹豫半晌,点了点头,拿出一柄缂了金丝的白绢玉骨扇:“王爷说,叫把这个给您,叫您时时看着,提醒自己……” 云琅大略猜得到上面写得是“慎言”、“克己”之类的,讷讷收了,揣进了袖子里头。 老主簿还要给王爷报信,见云琅醒来无碍,忙吩咐了后厨将热粥端过来,又叫玄铁卫去寻了王爷。 云琅拿激将法激了萧朔,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这般不争气,怅然坐了一阵,摸出扇子打开:“……” 老主簿安排妥当,端了饭食回到内室,见云琅竟已利落洗漱穿戴妥当:“小侯爷,您今日也有事吗?” 云琅咬牙:“离府出走。” 老主簿:“??” 云琅决心离府出走一整天,收拾好了包袱,系上披风,从老主簿端着的托盘里拣了几块喜欢的点心包上。 走到门口,又转回来,捡起了榻上扔着的折扇,唰的一声合上,气冲冲揣进袖子里。 老主簿替小侯爷收着王爷的礼物,只知道是王爷写给云小侯爷日日自省的话。始终不敢打开,此时忙探出脑袋,趁机看了一眼。 白绢做面,鎏金缂边,暖玉为骨,坠着格外精致的淡色流苏。 扇面上,王爷亲笔饱蘸浓墨,端端正正写了两个大字,赠言给了云少将军。 不行。 第七十四章 开封尹攥着惊堂木, 困得睁不开眼,晃悠悠回到后堂,叫端坐桌前的人影吓了一跳。 “云将军?” 开封尹回头, 看了一眼门外全无察觉的衙役:“如何――” “不必看,我走的窗户进来。” 云琅坐在桌前, 倒了杯茶,沉着脸色自斟自饮:“借卫大人处待一日。” 卫准一怔, 看他神色,斟酌着一同坐在了桌前。 云琅喝了半盏茶,摸摸袖子。想要再拿出那把扇子细看一眼, 想起上头的字, 咬牙切齿又塞了回去。 他先激将,又叫琰王殿下一口亲晕了过去, 自然是他理亏。 …… 可萧小王爷年纪渐长, 也实在越发得理不饶人。 云琅越想越气, 解了包袱,恨恨咬了一口带出来的点心。 “云将军与琰王……有了嫌隙?” 卫准为官刻薄,除非公务, 从不与同僚走动闲谈。此时叫云琅逼到眼前,只得尽力道:“当此之时, 不同以往。” 卫准已从萧朔处大略得知了襄王之事,这几日留神盘查汴梁,竟惊觉处处危机四伏, 绝不可同往日而语。 殿前司这几日行踪诡异, 查探的情形并未与任一方通气, 不止侍卫司蒙在鼓里,连开封府衙役巡街交接, 也显然有所保留。 卫准隐约猜出缘故,昨晚整夜未眠,将开封府各处防务思量了一遍。 “明日便是年关,若有变故……只怕就在明晚。” 卫准望了一眼云琅,低声劝道:“襄王蛰伏太深,皇上探不清深浅,以为凭侍卫司暗兵便能相抗,其实――” 卫准顿了一顿:“到时怕是只有琰王与云将军能力挽狂澜,此等关键,纵然稍有嫌隙,也该暂放在一旁,先精诚合力才是。” “如何放在一旁?” 云琅揣着扇子,一阵气结:“罢了。” 云琅与这等连同榻之人都没有的说不通,压了压耳后滚热,喝了口茶:“方才大人说,襄王蛰伏太深,是知道些什么?” 卫准一怔,皱了皱眉,闭上嘴。 “若不曾记错,大人此前,还连杨阁老背后是谁都不知道。” 云琅暂且不去想如何折腾萧小王爷,将点心就着茶水,慢慢吃了:“如何才过了这些日……对襄王蛰伏的情形,竟就这般清楚了?” 卫准自知失言,悔之不及,沉默一阵:“将军要知襄王处情形,下官知无不言。” “襄王情形,我大略知道。” 云琅笑笑:“就只好奇卫大人。” 卫准僵坐着,握了茶杯一言不发。 “当初我闯玉英阁,小王爷去救,我二人一同落进大理寺宪章狱。” 云琅看他一阵:“听连大哥说,高继勋当堂发难,一定要叫人测我脉象,否则便不肯放人。” 此事蹊跷,云琅始终记着,奈何开封尹滴水不漏,如今终于寻着机会:“并非怀疑大人,只是如今朝野情形难测,在我与小王爷这里,非友即敌。” 云琅看着卫准,慢慢道:“若有卫大人的朋友,潜在襄王身侧,暗中仗义出手帮了我。来日见面却认不得,不慎伤了……” 卫准被他这句话牵动心神,神色变了变,倏而抬头。 “我直问了。”云琅道,“那日给我把脉的黑衣护卫,大人可认得?” 卫准怔坐半晌,叹了口气:“云将军心思缜密。” 云琅不急着开口,喝了口茶,仍静看着开封尹。 “下官心中知道,此事牵扯甚广,不该隐瞒。” 卫准闭了闭眼:“只是下官入朝,便再未留退路,搭上此身此命也可……唯此一件,难解私心。” 云琅看他神色,蹙了下眉:“此人不是大人下属,叫大人派去,暗中潜在襄王身侧的?” 卫准微愕:“将军以为――” 卫准错愕半晌,迎上云琅视线,恍然明悟过来,按着额头苦笑:“下官关心则乱……审了这么多人,竟先不打自招了。” 他先入为主,以为云琅能看到这一步,又亲自来问,定然是已知道了那黑衣护卫的身份,只等着自己承认。 却不想云琅竟当真只是为保稳妥,来问清敌友的。 卫准先乱了阵脚,愿赌服输,轻叹道:“既已不打自招……下官只能如实以告。还请云将军看在朝局晦暗、党争不断,高抬贵手。” 云琅无非心血来潮,来探一探开封尹是不是早就知道襄王之事,埋了这一招暗棋。此时眼看他不打自招招出来一串,竟不知该不该听:“不然你去找小王爷说?” 卫准:“……” 云琅看他神色,就知只怕有一段理不清的孽缘:“若是太跌宕怅然,便不必说了。” 云琅看多了话本,向来喜欢青梅竹马白头偕老,最狠不下心听这些个误会错过、造化弄人:“大人只报个名字,来日见了,彼此留手……” “此事云将军知道的好。” 卫准静坐半晌,苦笑一声:“下官……也的确想与人说一说。” 云琅心道完了,看开头只怕就要虐心虐肺,一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倒了杯茶,给开封尹塞过去。 卫准道:“云将军可知,参知政事与枢密院素来不和,甚至冰炭不能同器,是何缘故?” 云琅微怔:“知道,与这个还有关?” 卫准握住茶杯,点了点头。 云琅不止知道,当初虔国公来,因为参知政事与枢密使互相攻讦、一同被罚了府内禁闭,还曾聊起过此事。 政事堂与枢密院党争,牵连了参知政事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叫枢密使伙同大理寺栽赃弹劾,获罪发配出京,还没到地方,便病亡在了半路上。 云琅对此事有印象:“听虔国公说,参知政事还想招他做女婿,都已要相看了……” 卫准道:“叫他回绝了。” 云琅一怔,皱了皱眉。 “他对参知政事说,只想设法激浊扬清、整肃朝纲,尚安定不下来,没有成家的念头。” 卫准慢慢道:“参知政事叫他驳了面子,因此生了些气,有段时日故意晾着他……便叫人钻了空子。” 云琅问:“襄王不曾试图降服于他?” 卫准摇了摇头:“他是世家子弟,性情刚烈不识变通,又并非试霜堂出身,不好钳制。” 云琅摸索了下茶盏,抿了一口,没说话。 “枢密使伙同大理寺,栽赃他私收贿赂、涉及党政。” 卫准道:“那时先帝病重,已不能理事。当今皇上监朝,判流放三千里,并一道密诏,令押送时暗中处决。” 云琅心念微动:“既然还有命在,是叫谁插手给救了?” 卫准道:“下官不知。” 云琅:“……” “他被人扔在开封府外。”卫准道,“下官设法替他延医用药,休养妥当,便将他送出了京城。再见时,他竟已易容潜在襄王身边,成了襄王护卫。” 云琅听了半晌,干巴巴喝了口茶:“你同他……都没说几句话?” “云将军入玉英阁那日,琰王遣亲兵来找下官,叫下官适时出面。” 卫准道:“他来见我,也是那日,对我说了襄王有不臣之心,叫我莫要掺和进来。” 云琅看着分明掺和得积极的开封尹,顺着话头,尽力揣测:“于是大人以天地君亲师……大义凛然,当即斥责了他?” “……”卫准看着云琅:“下官昏了过去,险些没能赶上与琰王约的时辰。” 云琅此前有关少年挚友、世事磋磨的揣摩尽数淡了,按按额角,勉强捧场:“哦。” 云琅理了理思绪,看着开封尹:“大人不知是谁救了他,不知他这些年做了什么,不知他为何会到襄王手下。” 卫准沉默良久:“……是。” 云琅:“见他第一面便昏了过去,这之后,也再不曾有公务外的半点交集。” 卫准:“……” 云琅:“大人方才摆出一副时运无常、棒打鸳鸯的架势,是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心有所属吗?” 卫准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咬了牙沉声:“云将军!下官敬他为人罢了,何曾――” 云琅白等了半天,叹了一声,索然坐回去:“他叫什么?” 卫准叫他堵了个结实,颓默半晌,低声道:“商恪。” 云琅将名字记牢,点了点头,起身拱了拱手:“不叨扰大人,打搅了。” “云将军!”卫准皱紧眉,一把扯住他,“如此急着走,要做什么?” “卫大人当久了开封尹,当谁都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听了个逃犯就要去举报?” 云琅失笑:“我自己还逃着,难兄难弟罢了,难为人家做什么?” 卫准觉出自己失态,低声赔了句礼,松开手。 云琅摸了摸袖子里那柄扇子:“放心,我急着走,无非从大人这个故事里想通一件事。” 卫准微怔:“什么事?” “不该赌气,时不我待。” 云琅道:“我要去找萧小王爷,关上门亲亲热热交个心。” 卫准:“……” 云琅忽然想起来:“大人还没找到同榻之人?” 卫准:“……” 云琅好心道:“快些找,时不我待。” 卫准不擅调侃,面上红了红,忍了气拂袖拱手:“不送。” 云琅欺负过了人,将受萧小王爷欺负的气尽数出了,神清气爽一拱手,翻出窗子,轻轻巧巧掠上了房檐。 - 陈桥军营边,车马熙攘。 萧朔叫殿前司照例巡逻,换了寻常布衣,坐在书铺不远的茶摊上,静看着人来人往。 积雪踏得微微一响,身旁忽然多了个人。 萧朔抬眸,看着多出来的人大喇喇过来,将他手中茶水捞走,顺势坐在了椅子上。 “看我干什么?” 云琅记着自己易了容,迎上萧朔视线,仍颇不自在:“你若提那扇子,我撂挑子就走。” 萧朔轻叹,看了看分明不行的云少将军,将茶杯自他手中拿回来:“冷,上楼去。” 云琅叫萧小王爷将了一军,虽是来和解的,也仍不服气:“你叫我上便上――” 他话头顿了顿,眼睁睁叫萧朔抬手在颈后轻轻一按,登时面红耳赤:“……” “主簿派人送信,说你离府出走。” 萧朔道:“我吓了一跳,心中极后悔,偏脱不开身,才在这里吹一吹冷风。” 云琅向来好捋顺毛,不自觉蹭了下萧朔暖热掌心,喜滋滋道:“真的?” 萧朔看他神色,眸底温融,垂在身侧的左手动了动,将刚写完的一份《讨云少将军不行檄文》不着痕迹敛进袖底:“是。” 云琅欣然起身,一路上了茶楼。 陈桥常年驻扎禁军,虽是大营,但因本朝军制松散、长年疏于征战,军中从商的比比皆是。 此处离陈桥最近,靠近京郊,本该地广人稀。却因这些军爷日日养着,颇为繁荣,甚至已隐约有集市成型。 云琅进了茶楼包厢,看着下头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景象,只觉闹心不已:“这是军营?” “来日掌了禁军,由你整肃。” 萧朔不叫茶博士打搅,带了茶水进来,合严包厢门,凭窗落座:“先皇后留下的那方织锦,我已大略看过,标注了几处我们难谈查到的所在。” 萧朔沾了茶水,在桌上简略画了一方地图,将几个紧要处标出来:“战事若起,可有说法?” “成掎角之势,彼此支援。” 云琅看了一眼,已了然于胸,拿过布巾将水色一把抹了:“一旦势成,退可牵制兵力,进可两相夹击……你不必管了,这个交给我。” 萧朔点了下头:“无论宫中情形如何,你也不必顾虑,先将城中稳住。” 云琅打惯了大仗,多艰险的形势也见过。如今京中时事压着,双方明争暗斗施展不开,战力本就受限,要率兵平了这一场叛乱,并不算难。 萧朔垂眸,泼了那一杯茶,拿过只新杯子:“要收回禁军辖制,有我设法,不必以战局相挟。” “放心。”云琅笑笑,“定然护好百姓民生。” 萧朔静坐一刻,倒了杯茶,搁在云琅面前。 两人心念向来想通,他猜得到云琅的心思,要放弃先机,在战局危急时再出面,逼皇上拿出禁军虎符。 可如此一来,却无疑又要添上一层危险。 萧朔不担心云琅护不好汴梁百姓,只怕云少将军再兵行险着。 “皇上身在局中,处处浮云遮眼。” 萧朔道:“襄王一派本就隐于暗中……你我不曾着意隐藏,他只怕已猜出你就是玉英阁中的护卫。” 云琅倒不意外:“要得就是叫他们猜出来。你放心,襄王降服我之心不死,不然当初也不会派人来拦我……” 云琅话头一顿,忽然想起件事,蹙了蹙眉。 萧朔看他:“怎么了?” “连大哥说过,你我在大理寺狱中时,有个黑衣护卫虽然看着像是襄王手下,却暗中放了我一马。” 云琅沉吟:“我忽然想起,当初大理寺对我动刑……也有个黑衣人。” 他那时已绝了生志,只一心求死,夺了匕首要送入心口,却被对方硬夺了。 那时若下狠手,以虎狼之药断他经脉,也能留下云琅一命。无非从此变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反倒更易降服驱使。 大理寺卿叫来医官,八成便是为了这个。偏偏那黑衣人说他命在旦夕、一碰便会断气,才将大理寺卿硬生生吓了回去 “听开封尹说,他就是参知政事当年那个最得意的学生,叫商恪。” 云琅道:“我若没猜错,他如今隐姓埋名蛰伏在襄王身边,大抵也有自己的打算……只可惜交情太浅,不能走他的路子。” 萧朔蹙了下眉:“商恪?” “是,叫大理寺判了流放三千里那个。”云琅好奇,“这人的亲眷师承,莫非你也背了?” “不曾背过。” 萧朔道:“他是我放出来的。” 云琅端了茶水要喝,闻言一阵错愕,抬头看着萧朔。 ……他在外头跑的这些年,萧小王爷还真是一点也没闲着。 捞了禁军困在大理寺的亲兵,救了朔方军叫大理寺关押的将领,还暗地里放了大理寺流放三千里的罪臣。 云琅心情有些复杂:“小王爷,你这么忙,大理寺卿知道吗?”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 萧朔不以为意:“皇上有旨,凡弹劾我的,一律打回扣押,不必呈递文德殿。” 萧朔:“这几年的奏本,御史台弹劾我的,一律叫大理寺驳回,大理寺弹劾的,都叫御史台拖走烧火了。” 云琅:“……” 云琅心服口服,同他拱了拱手:“好端端的,你如何会想起来插手此事,救了参知政事的学生?” 萧朔静坐了片刻,淡声道:“闲来无事罢了。” 云琅心有疑虑:“大理寺流放那么多人,怎么就闲着了这一个?” 萧朔蹙眉,看他一眼:“不提此事,你――” “小王爷。”云琅心生警惕,装模作样醋了,“你若不说,今日难得善了。” 两人从小就没容下旁人,长大了虽阴差阳错分别一段,再见面却还一样相知相惜。 圆满归圆满,多少无趣了些。 云琅难得来了机会,一本正经,绕过来同萧朔挤着坐了:“快招,此人与你是何关系?何时认识的?你同他吃过几顿饭,喝过几杯茶……” 萧朔被云琅迫得无法,低声道:“我不认得他,只是……那日出城,恰好见他获罪流放。” 萧朔道:“开封尹步步相送,送出了几十里路,与他饮了一碗酒。” 云琅就知道这两人准定有事,来了兴致:“之后呢?” “没有了。”萧朔道,“他与开封尹道别,上了路,开封尹望着他走远,在原处立了一整夜。” 云琅听得唏嘘,叹一口气,喝了盏茶。 萧朔静了片刻,又道:“那之后,开封尹不知为何屡次冲撞朝堂,被责举止不端,由集贤阁申斥,停了开封府事。” 萧朔道:“我夜里自宫中出来,无意撞见他站在井边,神神叨叨,大略是要跳下去。” 云琅哑然,听得又心酸又好笑:“怎么就……” “我听人议论,才知是宫中下了密诏,要暗中处死商恪。” 萧朔道:“他怕淹不死,赶不及,还在脚上绑了石头。” “我同他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忘川河、幽冥路,都是子虚乌有。” 萧朔道:“他原本失魂落魄浑浑噩噩,听见这一句,忽然疯了,爬起来要同我拼命。” 云琅想不出开封尹歇斯底里与人拼命的架势,坐了一阵,扯扯嘴角:“你……何必说这个?他那时正难过,听了难免――” 萧朔寒声:“我就不难过?” 云琅微怔。 “那时我中了罂粟毒,解毒与否,与先帝起了争执。” 萧朔道:“先帝在病榻上,硬坐起来骂我,指望子虚乌有的缥缈愿想,懦夫罢了。” 萧朔低声:“我原本听不进去,看见开封尹那般狼狈,忽然想通了……凭什么?” 萧朔咬紧牙关:“我没能留住你,凭什么就不能去把你找回来?寻死觅活算什么本事?我寻死觅活了,你就能活得好些?就能睡个安稳觉,能舒舒坦坦的吃口饭?” 云琅静了静,覆上萧朔手背,低声道:“我不问了,此事――” “故而。”萧朔咬牙,“我便将开封尹打了,又将他推到了井下。” 云琅:“……” 云琅:“?” 宫中传闻,琰王专爱往井里扔人,如今看来竟不是信口开河。 云琅一时有些愧对开封尹:“之后呢……又如何了?” “自然是捞上来。”萧朔蹙紧眉,“他呛了几口水,醒过来,我对他说,这就算是死了一次,该去做什么,自去做什么。” 云琅:“他便开窍了?” “他便昏过去了。”萧朔道,“我看着心烦,叫人将他抬回去,何时醒的,我不知道。” 云琅:“……” 萧朔那几年胸中郁结太盛,滔天戾意压不住,却又被迫死死敛着,经此一事,忽然决堤了个口子。 “世事既然磋磨你我。” 萧朔牵扯往事,眸底冷意又起:“我便去磋磨世事。” “世事要逼人死,我便抢下来。” 萧朔凛声:“世事要教人认命,我便将命数也一把搅了,搅成一团乱麻,尽数扯回来。哪怕这里有一条线,系着的路能与你通上……” 云琅胸口一阵疼,抬手将他揽了,低声道:“这条便通了。” 云琅贴了贴他的额头,慢慢攥着萧朔的袖子,拢在掌心,轻声道:“你救的人,拽回了我一条命。” 萧朔胸中一震,收紧手臂。 云琅笑了笑,在萧小王爷背后胡乱抚了几下:“既立了功……功过相抵,扇子的事不找你算账了。” 云琅呼了口气,松开萧朔叫自己揉成一团的袖子,跳下来要开窗透透气,忽然看见萧朔袖子里掉出一张纸:“什么东西?” 云琅弯腰去捡,慢了萧朔一步,隐约看见个“檄”字:“檄文?讨谁的?” 萧朔:“……” “皇上?早了点。”云琅道,“襄王……用不着咱们罢?皇上手下一群翰林院院士摩拳擦掌等着呢。” 云琅细想了一圈,实在没想出来:“讨伐谁,用得着你亲自动笔?” 萧朔:“……” 萧朔静坐良久,将纸折了,收进袖口:“云琅。” 云琅好奇:“何事?” 萧朔:“信我。” “不信你信谁。”云琅失笑,“你说什么我不信了?” 云琅不知他藏什么,戳了戳:“究竟讨伐谁的?神神秘秘……” 萧朔阖了下眼,定定心神。 “讨伐。” 萧朔攥紧那张纸:“这……世事命数。” 云琅:“?” “噫吁健! 萧朔将《讨云将军的确不行檄文》藏了,将手背在背后,镇定背诵:“什么玩意,一团乱麻。” 第七十五章 萧小王爷书念得好, 在学宫时,文章策论向来最得太傅赏识。 唯临场现编一项,远逊少将军云琅。 云琅被他拦着, 眼看萧朔拼尽全力胡编乱造,心情复杂:“什么玩意?” 萧朔硬着头皮道:“随笔……罢了。” 云琅更莫名了:“你在这里盯着书铺, 盯着盯着忽觉世事无常,义愤难当, 越想越气,于是随笔写了篇檄文吗?” 萧朔耳后微热,横了横心:“……是。” 云琅不知萧小王爷如今已这样能屈能伸, 诧然看他半晌, 抬手摸了摸萧朔额头。 多说多错,萧朔向窗外看了一眼, 见殿前司已来接管, 就势起身:“来人了, 走罢。” 他心神不定,不及提防,已叫云琅寻了破绽, 一把攀住了空着的右臂。 云琅一手擒着萧朔,射出颗飞蝗石击落门栓, 将门闩严,将人结结实实撂在了窗前暖榻上。 萧朔仓促在云琅腰背处护了下,挡住桌角, 看着身手越发利落的云少将军, 一阵头疼:“云琅!你――” 云琅就为了看一眼那封檄文, 果决利落摸了便走,松开了萧朔, 远远立在屋角打开:“……” 萧朔:“……” 云琅举着檄文,反反复复看了三遍:“好,好,好。” 萧朔听语气,大抵能听出只怕十分不好。他先调侃了云琅,自知理亏,撑了下手臂由榻上坐起来,闭了眼睛,听凭云少将军处置。 云琅咬牙切齿半晌,撸了袖子,气势汹汹过去。 萧朔阖目静等,过了一阵不见反应,睁开眼睛。 云琅立在他眼前,攥着扇子,照着萧小王爷的掌心瞄了瞄,恶狠狠打了十个手板。 将那张檄文团回成团,当当正正搁在琰王殿下脑袋顶上,一把拉开窗子,掠出去没了人影。 - 不知为何,都指挥使再带人巡街时,总有些心神不宁。 “殿下?” 都虞侯靠得近了些,警惕着四周,低声道:“可是又发觉了什么机关暗火?” 萧朔静了静心:“不曾。” 都虞侯一怔:“那……是发觉了戎狄崽子的暗桩?” 萧朔蹙眉:“不曾。” 都虞侯越发茫然,与身后几个校尉面面相觑,细看了看这几日越发威严整肃的殿前司队伍,一时竟想不通烦从何来。 萧朔兀自烦闷了一阵,攥了下仍火烫的掌心,定了定神:“你们可成家了?” 萧朔平时沉默严厉,罕少与众人闲谈。都虞侯愣了半晌,才意识到都指挥使在问什么,不由笑道:“都已这般年纪,不成家哪还像样。” “殿下如何问起这个。” 都虞侯看着他,有些好奇:“莫非殿下烦恼,竟还与家中之事有关么?” 殿前司大都知道,有位不知名的白衣公子与琰王殿下格外交好,只是不能提,提了便要去帮开封尹拍惊堂木。 都虞侯尽力避开这几个字,谨慎道:“可是那一日,策马来寻殿下的……” 萧朔低声道:“是。” 都虞侯松了口气:“殿下与他吵架了?” 萧朔倒宁愿云琅同自己吵架,闻言愈用力按了下眉心,又将各处房顶扫视过一圈。 云琅惯了高来高去,从前便不肯好好走路,如今身子稍养回了些,更不耐烦坐马车软轿。 今日气跑了,再想找人,不止要将汴梁各街道坊市筛一遍,只怕还要向上再细查一圈。 自两人少年起,萧朔便择日搜一遍汴梁城,此时想起云琅甚至还可能易了容,越发头痛:“是我举止无端,狎犯了他……惹了他恼火。” 都虞侯跟随萧朔这些日,无论如何想不到琰王竟也能调戏旁人,听得骇然,瞪圆了眼睛。 萧朔心烦意乱:“他便跑了。” 都虞侯尽力想着琰王殿下的凛然气势,一时有些担忧那位白衣公子的安危:“用……腿跑的吗?” 萧朔:“……” “自然是用腿跑的。”都虞侯当即改口,“殿下为人仁爱,待人和善,定不会为难他。” “错在我。” 萧朔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东西,出言打断,低声道:“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认错赔礼,哄他消气。” 都虞侯隐约听出来了端倪,与身后几个校尉低声讨论一番,大略有了主意:“那公子可住在王爷府上么?” “今日之前还在。”萧朔蹙眉,“过了今日,不可预料。” 都虞侯:“……” 都虞侯不曾想到他们王爷竟严谨至此,顿了顿,点了下头:“那便… …也算。” 自古至理,床头吵架床尾和。大半个殿前司都道王爷那白衣公子潇洒疏旷,想来定然胸襟豁达,不会计较一星半点的不快。 “既然住在王爷府上,与王爷便是一个家门里的人,关起门来好好说便是了。” 都虞侯看着萧朔神色,宽他心道:“若是王爷理亏,也不妨买些东西,回去小意周全些,赔个不是。” “这些都已用过多次,只怕难有效用。” 萧朔眉峰紧锁:“你们平日里哄房内人,都是如何做的?” 都虞侯平日都是顶着酒坛子跪算盘,到要紧处,拿大顶翻跟头也是有的。此时看看王爷凛然不可侵的架势,不很敢说,干咽了下:“大抵……” 话未说尽,听得一阵喧哗。看过去时,几个半大稚子追着乱跑嬉闹,眼看冲散了人群。 其中一个跑得太快,没看清路,脚下一滑,竟一头向河堤下栽了下去。 此时天寒地冻,汴水虽未冻实,却也尽是细碎冰碴,寒意刺骨逼人。若跌进去,纵然运气好保住了一条命,只怕也要寒气入骨,狠狠生上场病。 殿前司离得太远,出手已来不及,都虞侯心头一紧:“留神――” 众人头顶,不知哪处屋檐掠下一道人影,捞着那孩子,朝萧朔劈手扔了过来。 兔起鹘落,电光石火。诸人还来不及反应,萧朔已将人稳稳接住,扔在都虞侯怀中。 云琅捞了人,脚下便已失了着力处。他轻功再好,也总归不能平白生出翅膀飞起来,横了横心打算去汴水里游一通,刚屏气闭眼,忽然听见风声。 萧朔摘了腰侧刀鞘,脱手掷出去,正抛在他脚下。 云琅还跟他堵着气,磨了磨牙,心道萧小王爷好歹还有些长进,踏了那刀鞘一借力,身形卷到对岸,稳稳落地。 一场变故,瞬息落定。 孩子吓破了胆,在都虞侯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汴水两岸的游人百姓却已长松了一口气,再忍不住,纷纷喝起彩来。 萧朔知道云琅内力情形,眉峰未散,沉了沉神色,快步走到河边。 云琅耗力过甚,眼前冒了几圈星星,堪堪站稳。 他无意在人前显露卖弄,此时已见有人兴冲冲围过来,也不多留,当即朝萧朔一拱手,转身掠上房檐,朝城西去了。 萧朔握紧了身侧无鞘佩刀,蹙眉追出两步,叫汴水一拦,看着云琅身形没在了错落房檐之间。 - 事出突然,河边纷乱半晌,总算散了围观的层层人群。 殿前司将余下的行人疏散,将孩子交给了闻讯匆匆赶来的大人,训了盯严看准不可乱跑。几个校尉理顺了路上秩序,回来碰头时,仍不可置信:“可看见了?好俊的功夫……” 众人白围在岸边半晌,没一个看清救人的人,各自散去悄悄议论,有说是游侠,也有说是隐士高人。难得有靠谱的,猜测是不是哪家府上藏着的隐卫,立时被一群人围着嘲讽,莫非没能看见方才那般潇洒的风姿气度。 人群议论纷纷,都虞侯眉头反而越拧越紧,不知想了什么,忽然道:“殿下……” 萧朔不知云琅是不是去了医馆,心中不宁,沉声道:“何事。” 都虞侯看他神色,欲言又止,又回头望了一眼。 旁人不知道,可这样的身手,都虞侯却曾经有幸得见过一次。 离现在已有些年头,先帝时的一年春祭,宝津楼下金明池前,禁军祭春演武,折柳摘缨。 往年这种事都顺遂,侍卫司辖制暗卫,总有几个身手超绝的,能在这等祭典上一显身手,以彰禁军战力,扬禁军军威,震慑四方宵小。 偏偏那一年,京中戎狄暗探活动愈频,端王殿下决心一窝铲除去根,将大半心力都放在了京中防务上。 侍卫司骑兵都指挥使代执祭典事,不知为何,派出来的人竟频频失手,不仅未能射中红缨,连柳叶也没能摘下来一片。 演武出了何等意外,一应都由禁军统领承担。偏偏端王去剿除戎狄探子老巢了,竟不在百官之列。他们这一群人站在禁军殿前司列中,干着急却无法,恨不得去折了那柳条红缨。 正焦灼时,伴驾的云小侯爷懒洋洋站起来,将外袍脱了抛在随侍手中,下了宝津楼。 “小侯爷不披挂,不试弓,马未就鞍。” 都虞侯记得清楚,埋着头往前走,低声道:“三箭连环,箭箭破开前一支白羽箭尾,正中靶心,射穿了红缨,又拨马去折御道旁新柳。” “寻常只用折插在地上绑住的柳枝便可,小侯爷却直奔新柳。那柳条叫风一吹,莫说在马上,站稳了也握不住。” 都虞侯攥了攥拳,捏着掌心冷汗:“我们俱都捏了一把汗,眼看着小侯爷按住马颈,身形不知怎么便腾了起来,照最高那一条柳枝伸手一捏……又不差分毫,稳稳落回了马上。” 都虞侯道:“小侯爷手里,摘了最高的一叶新柳嫩芽。” 萧朔静听着他说完,淡声道:“故而?” 都虞侯一愣:“故而――” 话到嘴边,都虞侯张了张嘴,竟没能问得出来。 有人将坠入河底的刀鞘捞了上来,送回了殿前司。萧朔入刀还鞘,神色反倒比此前更平静,沿着街道向前巡视。 都虞侯咬了咬牙,细想着方才所见的奇俊功夫,念头越发分明,再忍不住:“末将知道,小侯爷纵然无恙,要身份明朗、光明正大,终归只是奢望。末将不求殿下明话,只想――” 萧朔心念微动,一道念头忽然闪过脑海,停下脚步。 都虞侯怔了怔:“殿下?” 萧朔道:“你说的不错。” 萧朔与云琅如今也都已身在局中,竟从未想过这一层。此时叫都虞侯无心点破,才忽然察觉,若当真能狠下心冒些险,只怕未必不能趁机再进一步。 只是……不能叫云琅知道。 云琅生了他的气,方才偏偏事出突然,仓促出手乱了内息,朝城西走,多半是找梁太医去了。 云少将军好强得很,每到内力空耗、需卧床调息时,素来连他也不愿给看,今夜多半会在医馆歇下。 这一桩意外出得不早不晚,时机恰到好处。若能运作妥当,虽要冒些险,收获却无疑极值得。 都虞侯不明就里,看着王爷默然不语,只当萧朔默认了,再压不住欣喜,容色都跟着亮起来:“当真是――” 都虞侯深知此事不能声张,立时将话咬碎了咽回去,只扶了萧朔马辔:“当真是?!” 萧朔看他不掺半点假的狂喜神色,心底终归替云琅一暖,阖了下眼,微微点头。 都虞侯喜不自胜,团团转了两个圈,眼眶红了红:“好好好……” 萧朔静了一阵,又出声道:“此事――” 都虞侯忙道:“定然咽在肚子里,绝不同人提起半个字。” 萧朔摇了摇头,摩挲了下刀柄,慢慢道:“我原本恨他,将他当作仇人,恨不得食肉寝皮。接来府中,也是为了亲手折磨复仇。” 萧朔道:“只是……后来又听了些事,才知竟误会了他。” 都虞侯不知他为何当众说起这个,神色变了变,低声提醒:“殿下――” 人群里有几道影子,自方才小儿落水时便坠上来,此时仍不远不近跟着。 萧朔余光扫过那几道人影,像是不曾察觉,继续道:“我有心待他好些。” “殿下。”都虞侯焦灼道,“此事如何能――” 萧朔驻足,看着那几个侍卫司暗卫匆匆掉头回去报信,将佩刀解下来,递给都虞侯:“若我今夜进了宫未出来,明日便不动,静观其变。” 都虞侯接了佩刀,隐约有所察觉,皱紧了眉欲言又止。 此处已到了那一架鳌山,花灯被挂上了大半,仍有工匠上下忙碌。 四周行人热闹熙攘,殿前司整肃立在灯下,无人再能靠近。 萧朔垂眸:“殿前司内,有多少人有家小?” 都虞侯胸口一烫,哑声道:“不必问家小!若为少将军与殿下,殿前司上下,生死等闲!只是殿下安危――” “我答应了他,便不会拿你们的生死作等闲。” 萧朔道:“活下来的,命都金贵。” 都虞侯咬了咬牙,将涩意吞回去,站定了等他吩咐。 “明晚大抵要有一场厮杀。” 萧朔道:“禁军多年未曾有过实战,战力疲弱,这几日虽经整顿,却仍凶险异常。” “有家小、家中独子的,心中畏战的,不做强求。”萧朔道,“今夜明日,将可靠能战的尽数整理出来,明日云少将军要用。” 都虞侯终于从他口中听见这几个字,眼底滚热,强自压了气息,皱紧眉低声道:“王爷……为何此时说这个?” 都虞侯听他话音,竟隐隐有交代吩咐的意思,心中终归不安:“方才王爷在街上,人多耳杂,偏偏有意提起……” “我想起件事,有意试一试,若成了,于后来有好处。” 萧朔道:“其中有些风险,不必叫他知道,待我回来再哄他。” “……”都虞侯这才想起来,讷讷,“您说同您吵架、负气走了的,也是小侯爷?” “是。”萧朔蹙眉,“怎么了?” “您惹了小侯爷生气。” 都虞侯干咽了下:“现在要趁着小侯爷负气出走,去做一件很凶险的事。” 都虞侯:“还不准我们告诉小侯爷。” 萧朔:“……” “殿下。”都虞侯太清楚云琅的脾气,攥了攥拳,壮着胆子,“若是来日,小侯爷真叫您彻底气跑了,殿前司又要到处爬房顶,往房顶上放好酒好菜……” “方才还说生死等闲。” 萧朔叫他戳中心底隐忧,一阵心烦意乱,沉声道:“这些事莫非也做不得?” 都虞侯绝望闭眼:“做得。” “到时再说。” 机不可失,萧朔用力按了按眉心,不再多想:“此事容不得任性,他若明事理,便不该……太过生我的气。” 都虞侯心说您若有胆子,这句话便不该加上个“太过”。 军威凛然,都虞侯敢想不敢言,将话默默咽了:“是。” “你们家中,若同榻之人不肯同你说话、处处与你为难,将房顶捅了个窟窿。” 萧朔默然一阵,终归耐不住:“应当如何哄?” 都虞侯小心翼翼:“您说的……这是小侯爷不太过生气的情形吗?” “自然。”萧朔心底烦躁,低声催促,“快说。” 都虞侯不太敢问小侯爷气疯了的情形,横了横心,深埋着头:“床头……床头吵架,床尾和……” “这话说过了。”萧朔沉声,“看似有用,实则废话罢了。” “不尽然。”都虞侯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那要分……如,如何从床头到床尾的……” 萧朔:“……” 都虞侯:“……” 都虞侯心知已冒犯出了死罪,闭紧了嘴,一头磕在地上。 萧朔静立一阵,用力按按额角:“罢了。” 云琅毕竟不行,与其轻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终归不如好好将人领回家,关窗锁门,对他仔细解释清楚。 少将军喜欢烟花,明晚那一场终归搅了,此事过去,赶在上元佳节补上。 前人有诗,星转斗,驾回龙,紫禁烟花一万重。 萧朔握了握袖中那一枚烟花,将念头暂且压下,毫不意外地迎上快马疾驰过来提人的金吾卫,一并入了巍巍禁宫。 第七十六章 文德殿内, 皇上正召见近臣,忽然接了侍卫司暗卫密奏。 皇上听过密奏, 勃然变色,令金吾卫右将军领口谕,急召琰王入了宫。 “殿下可知道……今日是为了什么事?” 常纪快马来提人,引着萧朔过了宫门,低声道:“看皇上脸色,只怕是暗卫说了什么话。” 常纪心中不安,悄声提醒:“殿下进宫,吉凶难料,须得小心打算。” 这几日萧朔进宫问安, 进退有度, 再不曾有过顶撞悖逆, 君臣间已缓和了不少。 皇上叫侍卫司撺掇, 那日小朝会时为难了萧朔,有心找补, 对萧朔也不复严厉。昨日还对翰林院提及, 殿前司恪尽职守,理当拟旨褒赏。 偏偏今日一反常态, 急召萧朔入宫,甚至还调了侍卫司暗兵,只怕不会是为了犒赏琰王“克己奉公、连日辛劳”。 萧朔将腰牌递给巡宫禁军,神色平静:“多谢常将军。” “殿下!” 身在宫中, 常纪不敢发作,焦灼低声:“末将并非危言耸听, 今日凶险, 还请殿下多加提防……” “我知今日凶险。”萧朔道, “敢问常将军,这两日凶险的,可是只有本王一个?” 常纪叫他问住,脸色微变。 金吾卫守在宫中,日日伴驾,如何不知道明日会有何等大事。 襄王谋逆,宫中早预先知晓,暗中已做足了准备。玉英阁各方掺和,谁也没能抢到半分先手,要定胜负,就在除夕一夜。 若宫中胜了,襄王便是实打实的谋逆。当年那些不可见人的阴暗过往,累累血债,都能在明晚汴梁城的一场大火里尽数烧净。 自此皇位稳固,后患尽除,再无一人能够动摇。 兹事体大,常纪不知该不该说,又生怕说多了牵累萧朔,咬了牙关欲言又止。 萧朔静看他一阵,颔首:“有劳。” 常纪一半心虚一半焦灼,急追上去:“殿下——” 话音未尽,已到了殿前。 萧朔朝他一拱手,敛了衣摆,随出来迎候的内侍入了文德殿。 常纪眼睁睁看他进了殿门,正无措时,余光忽然一顿,视线落回萧朔刚站立的地方。 原本空荡的玉阶上,竟凭空多了枚不起眼的袖箭。 - 萧朔由内侍引着,入文德殿内,听见身后殿门一声轻响。 殿内冷清,皇上靠在暖榻上,神色晦暗不明。 太师庞甘坐在殿角,耷拉着眼皮,似在假寐。高继勋久违的重新得了宣召,扬眉吐气,披挂了守在御前。 侍卫司守在殿门口,沉重殿门实实关着,密不透风。 萧朔像是不曾察觉殿中气氛,略过高继勋的得意神色,照旧见礼:“参见皇上。” 皇上视线落在他身上,眼底冷了一瞬,仍沉默坐着。 萧朔没听见免礼,垂眸不动,依旧跪在御驾前。 “朕听闻。”皇上看了他一阵,坐起身,慢慢道,“你今日在街上,带人救了个险些落水的稚子,可有此事?” “臣奉命巡守汴梁。” 萧朔道:“震慑宵小,扶助百姓,本在殿前司职分之内。” 高继勋听他应对,冷笑一声:“职分之内?明明——” “高将军。”皇上寒声,“朕叫你插话了?” 高继勋一愣,神色变了两变,想要说话,终归怯懦着闭上了嘴。 皇上目光冷厉,看向榻前跪着的萧朔,静了一刻才又道:“你说得不错,扶助百姓,的确在殿前司职分之内……只是朕听闻,助你一同救人的,却仿佛并非是殿前司内的人。” 萧朔闻言,漠然抬头,扫了高继勋一眼。 他神色平静,眼底锐芒一拂,在深沉寒潭里撩起点水杀意。 高继勋也正盯着萧朔,脸上半是得意半是阴狠,与他视线一撞,竟平白打了个颤,神色不由变了变。 “臣救了人,不过一刻。” 萧朔收回视线,平静道:“几盏茶喝不了的工夫,竟已上达天听,臣不胜惶恐。” 高继勋听他明里暗里相刺,再忍不住,咬牙上前一步。 皇上严厉扫过一眼,拦住高继勋,视线转回萧朔:“是朕叫侍卫司派的暗卫。近日京中颇不安宁,本意是怕你遭人偷袭陷害,暗中护你周全。” 皇上审视着他:“只是阴差阳错,发觉了些蹊跷。侍卫司不敢擅处,来报给了朕知晓。” 萧朔伏地的手轻攥了下,仍按规矩跪好,纹丝不动。 皇上看着他的动作,神色更冷,语气反倒平和下来:“今日那义士,虽无官职,却仗义出手护朕百姓子民,朕心甚慰。有心叫你引来,加官封赏。” 皇上缓声道:“如今朝中,正是人才凋敝之时,百废待兴……你是一品亲王,有保举之责,手下既有此等良才,为何不将他引荐来殿前?” “此人身份特殊。”萧朔道,“臣不敢引荐。” 皇上眼底透出些利色:“如何特殊?” 萧朔再度闭上嘴,跪伏在地上。 各方沉默,文德殿内静得几乎凝滞,只有烟气袅袅,缭绕散尽。 高继勋几乎要被这份沉寂逼得耐不住,要再开口,想起皇上的两次严厉斥责,终归咬紧牙关,强咽回去。 “琰王殿下。” 气氛几乎窒到极处,太师庞甘忽然缓声开口:“你要知道,皇上问你此事,是想替你探一探那个人的虚实。” 他不说话,殿内几乎已没了这个人。此时忽然出声,格外突兀,几乎叫高继勋打了个激灵。 庞甘垂着眼皮,半眼不看高继勋,仍对着萧朔道:“若当真是志士良才,加官封赏,又有何妨?可若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叛贼逆党,靠几句花言巧语,设法蛊惑了你……” 萧朔蹙紧眉:“他并非叛贼逆党。” “既非叛逆。”庞甘道,“有何不能说的呢?” 萧朔像是叫他逼得无路可选,肩背绷了下,攥了攥拳,沉声道:“此人无非府中一个护卫罢了,他生性淡泊,不愿为官,只想逍遥度日。” “又是护卫?” 庞甘有些好奇,笑了笑:“琰王殿下的护卫还真多。” 庞甘看着他:“不知今日这位身手了得的护卫……与当日大理寺内,神勇异常、闯了玉英阁的那一个,又是什么关系?” 萧朔似是叫他问住了,咬了咬牙,沉默不语。 “琰王府有私兵?端王留了暗卫?” 庞甘慢慢说着,眼底却分明锐利:“还是——他们原本就是一人……” “是又如何?”萧朔沉声,“本王便用不得一个趁手的人了?” 庞甘笑道:“自然用得。只是老臣不解……一个身手了得的护卫罢了,有什么不能叫来给皇上见一见的呢?” 萧朔攥了拳,顿了一刻,咬牙道:“他在玉英阁内受了重伤,今日仓促之下,出手救人,牵涉伤势不能走动——” 皇上原本还冷然听着,此时再忍不住,厉声:“萧朔!” 萧朔倏而停住话头,跪伏回去。 “大理寺玉英阁之事,你当真以为一句护卫、一句巧合,就能将朕糊弄过去!?” 皇上寒声:“朕已再三纵容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莫非是逼朕审你不成!” 近来朝中重臣屡屡出事,一个与戎狄的和谈章程,竟便引得文臣武将一片混战,彼此攻讦不停。集贤阁一改往日韬晦,三番两次干政,大理寺狼子野心方露,玉英阁一场火烧得扑朔迷离,襄王又步步紧逼。 正宫善妒,嫔妃无所出,后宫就只两个嫡出的成年皇子。蔡补之亲自出山考较过,一个比一个愚笨不堪,几句策论便诘得支支吾吾,竟无一个可堪用的。 桩桩件件,竟都仿佛正隐约脱离掌控。 如今侍卫司暗卫来报,竟又说再度见到了那个本该死得差不多的云氏余孽。 高继勋立在一旁,专心体察圣意,见势忙补上一句:“带人过来!” 几个暗卫自侍卫司中走出,跪伏于地。 皇上脸色铁青:“你等今日所见,尽数报给琰王,叫琰王亲自听上一听!” “我等奉命暗中护持琰王。” 为首的暗卫磕了个头:“见几个稚童追逐,其中一人跌落河堤,叫一白衣人救了,转手抛给了琰王,又借琰王所抛刀鞘脱身。举手投足,极为默契。” 暗卫道:“我等不知其人身份,又因近来京中不宁,担忧琰王安危,近前守护。碰巧听见琰王对属下说起……” 暗卫有所迟疑,侧头看了萧朔一眼,停住话头。 “不必忌讳,只管说!” 高继勋立了这一桩大功,踌躇满志:“给皇上做事,莫非还能遮遮掩掩、暗怀心思不成!” 暗卫忙道不敢,如实转告:“琰王说,‘我原本恨他,将他当作仇人,接来府中是为折磨复仇。只是后来听了些事,才知竟误会了他,故而有心待他好些。’” 暗卫道:“此时紧要,不敢妄自揣测,只敢如实转报……”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必遮遮掩掩了。” 太师庞甘开口,苍老的眼底忽然透出分明锋利寒意:“琰王殿下,你昔日将云氏余孽自法场劫回府中,究竟是为的什么?” 萧朔肩背僵硬,垂着视线慢慢道:“太师听见了,是为折磨复仇。” “好一个折磨复仇。”庞甘嗤笑,“他在法场上时,老夫亲见,伤病累累,已是风中残烛。怎么叫殿下这一折磨,竟还能闯玉英阁、当街救人了?” “依太师所说,他当年逃离京城时,就已伤病累累、风中残烛。” 萧朔沉声:“怎么侍卫司捉了这么多年,还叫他‘神勇异常、上天入地’地跑了?” 高继勋祸从天降,被萧朔一字不差地念出了当年的请罪奏折,一时愕然,气急败坏:“是审你不是审我!你莫要胡乱攀咬——” “是我胡乱攀咬,还是高大人信口栽赃?” 萧朔冷声道:“昔日玉英阁内,我并非不曾卖大人的人情!如今这般穷追猛打、不死不休,莫非是打算斩草除根,再借皇上之手除了本王么!” 内侍慌乱,噤声缩在一旁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殿中一时竟吵得愈发激烈。 皇上眼底原本已蓄起冷然杀意,看着太师庞甘与高继勋夹攻萧朔,全无章法地吵成一团,却慢慢皱紧了眉。 “皇上!”高继勋急道,“琰王暗藏逆犯,显然蓄意谋逆,狼子野心已然昭彰,不可放过——” 萧朔神色冷嘲,在驾前轩挺跪着,忽然轻笑出声。 高继勋越发恼怒:“你笑什么?!” “笑本王愚鲁。”萧朔道,“狼子野心昭彰,今日进宫凶多吉少,也不知埋伏一支精兵,不知披挂佩刀,就这么空着两手,来给高大人拿刀劈着解闷。” 高继勋从不知他这般能言善辩,一时愕然,盯着萧朔,几乎从他身上看见另一个恨不得置之死地的影子。 宫中与襄王遥遥对峙,侍卫司本该首当其冲,偏偏前几日皇上不知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竟冷落了侍卫司,将金吾卫尽数调入了内阁。 高继勋这几日都披挂齐整,是为抢夺功劳,一旦宫内有变,便能立时赶在金吾卫前出手,重赢圣心。 他知皇上向来多疑,却不想萧朔竟在这里等着他,此时有口难辩,咬紧牙关:“禁军御前行走,拱卫宫城,本就有披挂佩刀之权!你莫要血口喷人——” “高大人忠心耿耿,自然可以佩刀。” 萧朔平静道:“这殿外,自然也可以埋伏强弓劲弩,将本王射成筛子……” “胡言乱语!” 高继勋激怒攻心,几乎一刀劈了他,生生忍住了,“皇上就在殿内!箭矢无眼,本将军岂会调强弩营——” 皇上再坐不下去,厉声斥责:“都给朕住口,成何体统!” 高继勋咬牙:“皇上!” 皇上眼底一片晦暗,看着殿外侍卫司精锐的森森刀兵,再看高继勋身上的齐整披挂,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寒意。 参知政事的确说过,侍卫司如今情形,与大理寺实在太过相似,叫人不得不生疑。 玉英阁内情形究竟如何,到现在仍各执一词,一片乱象。 可如今看来,那日进了玉英阁的竟是云琅……如今却仍没有半点异状,极不合情理。 皇上皱紧眉,视线牢牢落在萧朔身上。 这些年,萧朔几乎是在他日日监视下长到如今,心性如何,他不该料错。 若是当真知道了当年实情,清楚了罪魁祸首,便不该压得住滔天恨意,还在驾前这般徒劳斗气一般争吵申辩。 若是真与云琅拿到了那封血誓盟书,便不该至今仍能隐忍得滴水不漏,能咬碎血仇生生咽下,不在激愤之下兵挟禁宫。 如今萧朔越与这两个人吵,反倒越像是仍蒙在鼓中,并不知情。 “朕问你。” 皇上心中寒了寒,面上不露声色,沉声道:“你听说了什么,才知误会了……云家的遗孤?” 萧朔蹙眉:“陛下不知道?” “荒唐。”皇上沉声,“你不说,朕如何知道?” 皇上此时对侍卫司心中生疑,那一份狂怒反倒隐隐褪去些许,再联系始末,更觉处处不对:“不得虚言,与朕说实话,是何人与你说的,说了什么?” 萧朔扫了一眼高继勋,静了片刻,才又慢慢道:“臣昔日叫仇恨蒙蔽,一心要将云琅食肉寝皮……却受皇上教诲,知他有苦衷。” 萧朔垂眸:“皇上那时还对臣说,当年之事,有太多不得已,太多人被裹挟牵连,叫臣不要太过记恨于他。” 皇上被他翻起旧账,一时僵住,脸色愈加晦暗了几分,沉声道:“朕只是不想叫你叫仇恨蒙蔽了心志,故而尽力劝你几句,你又何曾听得进去……” “臣回府静思,听进大半。” 萧朔道:“想去见见云琅,与他了结昔日恩怨,才发觉臣这些天折磨的竟只是个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替身,他早已趁机逃了。” 皇上倏而抬起视线:“你说什么?!” “臣自知,叫死囚脱逃,乃是重罪。” 萧朔道:“故而四处搜捕,终于查到他踪迹,一路寻找,竟窥见了襄王与大理寺卿密谋。” 萧朔垂眸:“那时臣便力求,屏退众人,单独禀告皇上。” 萧朔淡声道:“偏偏……叫高大人搅了。” 高继勋神色忽变:“你——” 高继勋只为逼死萧朔,万万想不到这一场局竟从这一步便已布下,脸色越发苍白下来,扑通跪下:“皇上!臣冤枉!臣那时不知他是要说这个……” “住口!”皇上厉声叱了一句,神色冷沉,看着萧朔,“你接着说。” “臣虽不清楚皇上谋划,却也知道,有些事不能拿来朝堂之上公然议论。” 萧朔道:“故而那时连襄王名讳尚不敢明告,又如何敢说这些?故而自此开始……便有避讳隐瞒。” “照你所说。” 皇上拧紧眉:“你撞破襄王阴谋,是为追踪云琅……云琅自去的玉英阁,不是受你派遣?” “臣追上玉英阁,再度见了云琅。” 萧朔道:“他对臣说了实话,当年是襄王主使,镇远侯合谋,暗中陷害我父王。他试图阻拦,却已拦之不及。” 皇上静听着,眉峰锁得死紧,眼底杀意却一分分淡下来:“他说……当年之事,是襄王主使的?” 萧朔垂眸:“是。” “胡言乱语!”高继勋已彻底乱了阵脚,慌乱道,“他怎么会说是受襄王主使!当初明明——” 萧朔好奇道:“明明是什么?” 高继勋几乎便要脱口而出,一旁喝茶的老太师庞甘忽然像是叫茶水呛了一下,一迭声咳嗽起来。 高继勋打了个激灵,冷汗飙透后背,死死闭上嘴。 “他说得有理有据,臣信了大半。” 萧朔看了高继勋一阵,收回视线,垂眸道:“后来在阁中,高大人要对臣下杀手,他又舍命相救……我二人跌入密道,捡回条命。” “这之后,臣屡次入宫请安,想找皇上说明此事,却都有侍卫司环伺在侧,寻不到合适时机。” 萧朔道:“只是臣不明白,今日臣与属下闲聊时,分明也说了这些……为何到高大人的暗卫口中,就只剩下了这般寥寥几句?” 高继勋眼睁睁看他胡扯,一时气急,哆嗦着抬手指着萧朔,说不出话。 皇上神色愈沉,再坐不住,霍然起身便要叱责。尚未开口,殿外忽然响起一阵骚乱。 人声嘈杂,常纪自殿外一头撞进来:“陛下!” “急什么?”皇上怒意攻心,寒声道,“有话说话,成何体统!” “侍卫司调来强弩营,末将不知情由,不敢放行!” 常纪重重叩首:“请皇上旨意——” “胡编乱造,血口喷人!”高继勋脸色惨白,“你也与他勾结!云琅!都是云琅!你们都是他的人……” 常纪跪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地面,手中攥紧了那一枚掉在白玉阶上的袖箭。 皇上再压不住滔天怒意,冷冷扫了高继勋一眼,眼底只剩厉色:“给朕拿了!” 高继勋心神大起大落,此时百口莫辩,竟失了神志一般,疯癫大笑起来:“都是云琅的人!都是,都是……” 他看着萧朔,眼底几乎显出分明怨毒,拔刀便狠狠劈下去。 常纪目光一紧,扑过去要拦,差了一步:“王爷!当心——”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劲风击破窗棂,竟是强弩营与金吾卫冲突,不知哪个失了手,射进来了一道流矢。 好巧不巧,高继勋竟刚好扑到窗前,叫那支箭当胸穿透。他一心要将萧朔当场劈杀,踉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在血泊里抽搐几下,再没了动静。 殿中一时混乱,内侍惊呼着四处躲藏,再没了半点章法。 皇上看着眼前刺目血色,脸上也失了血色,勉强镇定着沉声道:“乱什么!调集金吾卫,令侍卫司交兵……” 常纪忙应了声,磕了个头,匆匆出去平定事态了。 萧朔仍静跪着,视线落在那一支白羽箭上。 “流矢无眼……”皇上心神不宁,扫了一眼,低声道,“是他自取其咎,天理不容,收拾了罢。” 萧朔垂眸:“是。” “今日……委屈了你。” 皇上道:“先平定眼下情形,朕有话……要与你说。” 萧朔道:“是。” 殿外殿内乱作一团,内侍匆匆扶了老太师与皇上进内殿暂避,萧朔撑了下地面,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 都虞候说,小侯爷不披挂,不试弓,三箭连环,箭箭破开前一支白羽箭尾。 萧朔捡起砸开窗闩的那一枚飞蝗石,敛进袖内,轻叹了一口气。 常纪捡了他那一枚袖箭,猜出萧朔用意,紧急去假传军令调来了强弩营,彻底封死了高继勋的退路。此时兴冲冲进来,见萧朔叹气,不由一愣:“殿下还有心事?” “没有。”萧朔道,“常将军。” 常纪神色茫然,应了一声。 萧朔静了片刻,攥了攥那一颗飞蝗石:“府上……” “殿下有用得到的,只管说。” 此时乱成一团,常纪不受侍卫司监视,松了口气,远比此前爽朗:“末将定然知无不言……” 萧朔道:“认识补房顶的么?” 常纪:“……” 常纪:“?” 第七十七章 强弩营箭在弦上, 混乱之下,屡屡有流矢惊弓。 文德殿内殿,皇上由内侍扶着落座, 听着殿外一片喧哗混乱,神色格外阴沉。 一刻前, 侍卫司暗卫禀报,琰王当街与人过从甚密, 又几乎亲口承认了那人的身份。 皇上这些天本就已有疑虑,听过禀报,心中几乎已认定了萧朔私匿逃犯、勾结云家余孽, 更多半已知晓了过往之事。 倘若萧朔已清楚当年真相, 偏偏赶在与襄王一党生死博弈,难保不会叛向襄王, 与朝廷倒戈相向。 召萧朔入宫, 本就是为了将其设法软禁。若再无挽回余地, 纵然多少要留些后患,也要当即诛杀。 可此时情形,竟又如昔日大理寺玉英阁一般, 硬生生扑朔迷离起来。 “是否可能……琰王其实已知当年真相?” 太师庞甘叫内侍扶着坐下,躬了身, 迟疑低声道:“或是从一开始,琰王将云家余孽抢回府中,便是使了个障眼法。其实并非要将人带回去折磨凌辱, 而是暗中相救……” 皇上皱紧了眉:“不会。” “朕看着他长大, 若他有这般城府, 又岂会放心将云琅交到他手里。” 皇上阖了眼,用力按着眉心:“这些年来, 朕屡屡试探他,那般恨意戾气是装不出来的。” “话虽如此。”庞甘小心道,“琰王这一番话,撇的也未免太过干净。” 太师府早同琰王水火不容,单是这些年的刺客暗杀,便已不知凡几。 萧朔若有一日得了势,绝不会轻易翻过作罢。 庞甘不能坐视萧朔这般蛊惑圣心,垂着眼皮,低声劝道:“毕竟养虎为患,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他究竟藏了什么打算?依臣说,皇上当年就该狠下心,斩草除根……” “是朕狠不下心么?”皇上沉声道,“当时的情形,朕莫非还能有别的办法?” 昔日能扳倒端王府,大半都是借了襄王暗力,博弈之后,各方力竭神疲,已都无力再追击半步。 毁了一个端王府,还能咬死了不认,尽数栽在襄王一派上。若是连萧朔也不留,纵然先帝病得再重,再顾念社稷稳定,只怕也不会再忍他。 “还有云家那个余孽,死死护着他,竟还敢威胁朕――” 皇上压了压烦躁,敛去眼底寒意,重重按着额角:“罢了,过往之事,还提它做什么?莫非现在后悔,还能回去将人杀干净了不成?” 皇上定定心神,眉头紧皱:“只是那个云琅……” 他的确不曾想到,云琅竟会诓骗萧朔,说昔日血案都是襄王一脉暗中谋划。 倘若萧朔并不知过往真相,或许尚可驱使…… “陛下不可!”庞甘急道,“琰王便也罢了,莫非皇上连云琅也信得过?!” 庞甘隐约看出皇上动摇,再坐不住:“那云氏小贼何等奸猾,又尽知当年真相,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祸患!当初老臣便说,纵然是赏琰王人情,当初也不该将其交给琰王府,如今竟叫他寻了空脱逃,岂非放虎归山……” “句句当年,事事当初!” 皇上终于叫他彻底耗尽耐性,厉声呵斥:“当年你太师府信誓旦旦,只说派的刺客尽皆精锐,定然能将琰王府一把火烧尽,可人才进了人家府里,信号烟火就上了天!” 皇上寒声道:“云琅在刑场上叫琰王府劫走,你与高继勋哪个敢拦了?眼睁睁看着琰王府将人抢回去,如今又在此处聒噪!” 庞甘面如土色,颤巍巍噤了声,再不敢多话。 皇上心烦意乱,用力一拂袖:“如今侍卫司是忠是奸,竟也辨不清了!朕原本还指望着高继勋,念他好歹也算是个能打仗的,如今竟连他也是襄王一派……朕身边究竟还有几人靠得住?!” 庞甘对此事本就心有疑虑,只是高继勋死得太快,不及辩驳便彻底没了对证,说再多也已没了用处。 他刚惹了雷霆之怒,此时更不敢多话,只低声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皇上已懒得多话,扫他一眼,听得殿外喧哗渐歇,便抬手推开殿门。不叫内侍相扶,径自出了内殿。 - 常纪已将乱局平定,此时正带了金吾卫清理外殿破窗而入的流矢。见到皇上出来,吓了一跳,忙叩首:“陛下,外殿尚未理顺……” “无妨。” 皇上蹙了眉,扫过梁柱上零零散散扎着的羽箭:“琰王呢?” “事出突然,侍卫司一片慌乱,琰王殿下去稳定殿外情形了。” 常纪道:“末将审过,强弩营并不知情,只是听令来文德殿捉拿逆犯罢了。” 常纪按照萧朔吩咐,垂首禀道:“这些流矢都是不明情形时两相冲突,不慎惊了弓,伤了些人,倒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惊扰了陛下圣体,罪该万死。” 皇上在内殿平白惹了一肚子的气,此时见常纪恭顺,说得又是他心中最担忧的一桩事,听得脸色缓和了不少:“甚好,精干利落,比只会说嘴的强上百倍。” 常纪忙叩首,口称不敢,又道:“高大人竟叫流矢毙命,未免太过凑巧,可要详查?” “详查什么?” 皇上神色疲累,慢慢按着额角,坐在暖榻上:“朕自己都是证人,亲眼看见了当时情形。莫非还能有人神通广大到在窗外听声辨位,又预先猜中他会扑过来,隔着窗户一箭射杀了他?” 皇上想起此事便觉心烦,不愿多说,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所幸此事出在今晚……诸事未定,尚且来得及补救。” 这些年侍卫司一家做大,虽说暗兵营直受皇上调遣,可强弓劲弩、骏马良兵,却尽皆配给了侍卫司。 倘若高继勋当真有异心,蛰伏至明日,与襄王里应外合,一举攻陷宫城也不算难。 到时候的情形,无疑远要比萧朔带着一个小小的殿前司谋逆严峻得多。 “当此非常之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纵然他不死,朕也不敢再用。” 皇上按着眉心:“况且……纵然不论这个,一支流矢都躲不开的将军,朕要他有什么用?” 常纪句句按着萧朔的吩咐说,原本还心有不安,此时眼见皇上凉薄至此,竟不知是何滋味,只叩首低声道:“是。” “此事再议。”皇上道,“尸身敛了,明日过后收葬罢。” 常纪低声道:“遵命。” 皇上仍头疼得厉害,闭了眼,叫内侍慢慢揉着额角:“今日情形一律封锁,半句不可外传,密诏参知政事、枢密使、开封尹……” 皇上睁开眼睛:“开封尹这几日,是否也与琰王府交从甚密?” 常纪怔了怔:“臣倒不曾察觉……就只是前阵子开封尹多去了琰王府几趟。不也是皇上吩咐,叫开封尹施恩安抚,免得琰王心生怨怼么?” 常纪有些迟疑,低声道:“再说了,以卫大人那个脾气,自商侍郎殁后,只怕也难和谁交从密些……” “此事朕记得。” 皇上蹙眉:“罢了……叫上罢,一并看看。” 老庞甘虽然烦人,话却未必说得都错,萧朔此番的确撇得太过干净了。 但凡萧朔有一处解释不通,他便能顺势提审云琅,使些手段,总能逼问出真正情形。 可偏偏萧朔处处都能自圆其说,寻不出半点破绽,叫宫中连个发作的机会也没有。 “臣不懂。”常纪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上有话,叫琰王来问便是了,何必一定要寻出破绽?” 皇上扫他一眼:“如今侍卫司都指挥使空悬,明日便要与襄王一党刀兵相见,朕将他惹恼了,你来领兵?” 常纪吓了一跳,忙用力摇头:“臣只会护卫陛下,不会领兵。” “那还问什么。” 皇上神色阴沉,一阵心烦:“朕何尝想指望他?无人可用罢了。” 当年那些能征善战的将领,一半死保端王,死的死贬的贬,流放的流放,都早已离中枢朝堂远得不能再远。 剩下的一半,都被云琅有一个算一个,在双方势力拉锯的那一年里连塞带拽地藏进了朔方军。 北疆遥远,枢密院鞭长莫及,尚且来不及规整,如今更半分指望不上。 皇上压了压心思,不再做无用念头,说完口谕:“密诏参知政事、枢密使、开封尹入宫,派暖轿去接,不可惊动四邻。侍卫司强弩营不知情由,非常时刻,暂不做处置,回营候命。” 常纪叩首,依言记了,正要出去传信,又听皇上在身后道:“对了。” 常纪忙回身跪下。 “当年……琰王与云琅交情如何。” 皇上若有所思:“你可知道?” 常纪还要替琰王找修房顶的匠人,有些心虚,垂首伏在地上:“末将不大清楚。” 皇上也是忽然生出的这般念头。他接侍卫司密奏时,那暗卫曾说两人“默契非常”,又说近来琰王常与一个白衣人同进同出,听传闻说,还曾在酒楼雅室内待了足足两个时辰。 传言虽有失真夸大处,却并非空穴来风。倘若此人便是云琅,诸多蹊跷便尽数有了验证。 皇上起身踱了两步,沉吟道:“朕尚是皇子时,伴驾先帝身侧,曾听端王说笑间提过……他那儿子想讨云琅作世子妃,叫先帝笑骂一顿,岔过去了。” “朕当时只觉荒唐至极,并未放在心上。” 皇上道:“今日回头看,他对云琅只怕当真有些情分,只是叫家仇血恨盖过去了,自己也不曾察觉。” 常纪心底一悬,留神看着皇上神色:“陛下如何……会这般作想?” “若非如此,他追到玉英阁,听云琅说了些当年的所谓真相,又叫云琅救了一次,竟就这般疑也不疑死心塌地信了?” 皇上眼里带了淡淡冷嘲:“朕还当他多在乎血仇……脑子一热,原来也能这般轻信抛舍。” “皇上是说,琰王殿下本就对云――” 常纪顿了下,迟疑道:“对云氏遗孤……早已倾心,只是叫血仇逼了回去。故而终于听了个解释,不论真假,便一股脑信了他并非仇人?” 常纪有些犹豫:“可这便怪了,琰王不知道也罢了,那云氏遗孤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些,为何拖到现在才肯解释?” “朕曾发誓。”皇上淡声道,“他若能死守当年事不提,他守一日,朕便留萧朔一日性命。” 此事皇上远比旁人更清楚,再想起当年事,更觉处处皆能印证:“怪不得云家那余孽死死护着萧朔,宁可亲手烧了豁罪明诏,也要换朕不对琰王府动手……” 常纪从不知此事,心神微震,愕然抬头。 “他若拿了那封诏书,朕还真不知该如何下手对付他。” 皇上冷嘲:“若非高继勋废物,再三失手,朕早能要了他的命,永绝后患。” 常纪心下寒凉,埋头低声道:“云……云琅带兵,素来义薄云天,末将也是听说过的。” 常纪悬着心,生怕哪句说的不对泄露实情,字字谨慎:“琰王殿下性情冷戾刻薄,不似重情之人,臣实在看不出……” “你不知他当年性情,若非家变,并非这般不堪造就。” 皇上摆摆手,忽然想起件事:“那日小朝会,琰王回杨显佑时,是否说了同榻之人?” 常纪脊梁骨一颤,隐隐焦灼,硬撑着:“臣不记得了。” 皇上对这些金吾卫本就期许不高,不耐地皱了皱眉,并未斥责,只沉声教训了一句:“日后多用些心,让你做护卫,你就只知做护卫了?” 常纪忙恭声道:“是。” “玉英阁内,他与云琅见面。” 皇上慢慢道:“不过三日,小朝会上,竟就已成了同榻之人……太快了些。” 常纪攥了攥拳:“大,大抵生死之际,性命攸关,最易叫人勘破情劫,再不受世俗束缚……” 皇上听得莫名,皱紧了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常纪口拙,最不会指黑道白、硬作分说。他心中越发焦灼,只盼着琰王殿下快些回来应对,讷讷低了头。 皇上叫他搅了念头,按按额角:“朕是说,既然这几日便已同榻,想来在那大理寺宪章狱内,他便已忍不住下了手。” 常纪:“……” 常纪:“?” 皇上慢慢敲着桌面:“朕还听闻,他这几日……在找什么春宫图?” 常纪张口结舌,想起竟然当真在找春宫图的琰王殿下,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朕还道他向来孤戾难驯,这几日如何这般恭顺,往日那些脾气竟也散了大半。” 皇上轻嘲:“原来也是个色令智昏的……并非不能拿捏。” 常纪心情复杂:“是……” 皇上心中烦躁,无非今日未能寻到破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如何拿捏萧朔。此时终于揣摩出萧朔软肋,心头微松:“今日琰王受惊,又临危不乱,忠介耿直,本该抚慰赏赐。” 皇上道:“他既喜欢这个,便叫宫中留神,在赏赐里悄悄掺上一箱。” 常纪迟疑:“陛下――” “记住,朕是施恩,不是折辱于他。” 皇上清楚宫中对琰王向来阳奉阴违,只是此时不得不倚仗萧朔,更不愿平白与其交恶:“不必声张,叫他知道朕关怀体察便是了,不可叫人嚼口舌。” 常纪不敢多说,匆匆磕了个头,下去吩咐了。 - 侍卫司今日险些谋逆,又无人主持中馈,自上至下惊乱不已,一直乱到了天色黑透。 萧朔并未急着回宫,带人安抚下各营,诸事稳妥回宫复命,已过了三更。 月上中天,文德殿内仍灯火通明。 常纪守在门口,见他过来,忙上前一步:“殿下,皇上在见群臣。特意说了殿下今日辛劳,不必复命,在偏殿歇下便是了。” 萧朔今日兵行险着,便猜得到皇上不会放自己出宫,点了点头:“有劳。” 常纪忙道不敢,引着萧朔朝偏殿过去:“皇上说今日委屈了殿下,赏赐了些东西……送去偏殿吗?” 萧朔淡淡道:“不必。” “皇上好意。”常纪低声,“殿下辞了,反倒显得生疏冷淡。” 萧朔本就极腻歪留宿宫中,更不想见什么赏赐,沉声道:“抬去府里,代我谢陛下恩。” 常纪愣了下,看看左右无人,悄声道:“小侯爷……在府里吗?” 萧朔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蹙了蹙眉:“在又如何?” “小侯爷若在。” 常纪攥了攥拳,想了想内廷监翻箱倒柜、精心准备的那一箱子宫廷秘传春宫图:“只怕不合适……” “我与他彼此托付,没什么不合适的。” 萧朔不耐道:“他知我心,叫他替我一把火烧了就是。” 常纪:“……” 萧朔看他欲言又止:“不妥?” 常纪咽了下:“不――” “不妥便不妥。”萧朔道,“他今日生了我的气……总归也要毁些东西,若能不掀房顶、不拆睡榻,将这些送去给他发泄一番也好。” 萧朔捻了捻袖中那一颗飞蝗石,压了压念头,道:“他若懒得动手,你便替他一样样烧了,叫他解一解气。” 常纪:“……” 常纪尽力:“殿下听一听赏赐――” 萧朔今日周旋,已耗尽耐性,此时再不想听半句有关宫中的话,进了偏殿重重合上门。 常纪追了半步,被殿门拍在脸上:“……” 偏殿清净,夜色宁寂。 萧朔进了殿内,要了一次热水,便再不见动静。 常纪进退两难,立在门口僵了一阵,横了横心,吩咐内侍由琰王静歇不可打搅。 带了金吾卫,扛着林林总总的赏赐,去不知为何据说正恼火的云小侯爷面前烧春宫图去了。 第七十八章 琰王府。 老主簿闭眼拦在书房门口, 颤巍巍抱着少将军的腿,愁得白发横生。 云琅扶了门,看着眼前的金吾卫:“琰王殿下吩咐, 叫把这些东西给我。” 金吾卫硬着头皮:“是……” “给我,让我烧了。” 云琅深吸口气:“我若不烧, 你们便替我烧。” 金吾卫无从辩驳:“是。” 云琅用力按了按额头:“一样一样烧,不能落下。” 金吾卫慑于云琅身上杀气, 攥着手里的火折子,战兢兢打了个哆嗦。 老主簿眼疾手快,一把将云琅牢牢拖住:“小侯爷!息怒!定然有什么误会!王爷绝不会做这等事……” “他还什么做不出来!” 云琅咬牙:“就一句话, 值得他耿耿于怀到现在!拿个扇子说我不行, 写篇檄文说我不行,如今干脆叫人来我面前烧春宫图了!” 若非云琅目力了得, 一眼察觉不对, 叫人立时将火扑灭, 此时只怕早已烧得干干净净。纵然下手果决,其中一卷也已烧了大半,飘了满院子的灰烬火星。 “小王爷什么意思?” 云琅气得丹田疼:“还特意叫人给我送来!” “看到这箱春宫图了吗?”云琅:“烧了也不给你, 反正你不行?!” 老主簿眼前一黑:“定然不是!” 这些东西本该是常纪亲自来送,偏偏常纪走到门口, 叫赶过来的虔国公扣下了问宫中情形。只好叫部下先将东西送进来,到现在还没能脱身。 老主簿愁得满腔苦水,尽力拦着云琅:“国公爷问完了没有?快请常将军进来……” 玄铁卫噤了声, 蹑手蹑脚去打手势催, 跑了一半, 忽然听见身后风响。 常纪堪堪应付了虔国公,紧赶慢赶冲进院子:“小侯爷呢?!” 老主簿抱了个空, 对着院子里随风招摇的纸灰,神思恍惚,立在书房门口。 老主簿抬头,望了望书房房顶上的窟窿。 - 宫内,文德殿灯火未歇。 朝臣不摆车架,深夜奉密诏入宫。不是事关社稷的大事,便是听了要掉脑袋的机密。 内侍上了热茶暖炉,半句话不敢多说,快步出了内殿,埋头候在廊下。 “今夜伺候,务必尽心。” 今夜要紧,内供奉官年事已高,本不必亲自伺候,仍特意来挨个教训:“闭紧了耳朵眼睛,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知道的便不知道。” 众人不敢顶撞,战兢兢立着,纷纷点头。 “洪公公。” 一个内侍再忍不住,壮着胆子道:“不该知道的,咱们自然不敢多问。可这几日究竟要出什么事?到处乱成一团,今日竟还有人朝文德殿里射箭,宫中几时竟也有了贼人……” 洪公公垂着视线,闻言扫他一眼:“宫中有何不同,如何就不会有贼人了?” 内侍一愣,嗫嚅了下,没能出声。 “入宫太晚,眼皮子也浅成这样。” 洪公公叹了一声:“当年贼人霍乱宫中,已杀到了寝宫,就在福宁殿前大肆屠戮……也就在眼前。才过几年,竟已没人知道了。” 几个内侍闻言皆愕然,面面相觑,脸色愈白了一层。 其中一个攥了攥拳,悄声道:“那当年……” “禁军还未赶到,先皇后率内侍宫人死战,又知贼人要放火,早备了水等着。”洪公公慢吞吞道,“凡当时动手的,活着接赏,死了受封,无非豁出性命拼杀罢了。” “先帝抱剑,先皇后守宫。”洪公公道,“搏命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他所说实在太过惨烈,宫中内侍宦官的大都只日日侍奉,最多只见过杖毙一两个犯了错的太监宫女,如何还知竟有这般场面,一时竟都慑得噤若寒蝉。 有人已抖得站不住,颤巍巍道:“侍卫司呢?皇上不是说,只要侍卫司在,定能保宫中不失吗?” “还说侍卫司,今日射箭的不是侍卫司?险些惊了御驾的不是侍卫司?” 立时有另一人忍不住,出言反驳:“那高大人何等神气!不是天天自吹远胜端王,如今怎么样?还不是叫流矢一刮就没了命!” “正是,今日不过虚惊一场,侍卫司都乱成了什么样子?” 又有人附和道:“若是来日――” 洪公公静听着,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一群人察觉失态,立时噤声,牢牢闭严了嘴。 “皇上吩咐,自有皇上的用意。” 洪公公重新垂下视线:“你我侍奉宫中,无非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可妄议。” “自然不敢妄议。”其中一人咬了咬牙,“只是侍卫司这般靠不住,纵然禁军八万,又如何安心?” “对了。”另一人忽然想起,“公公,当年那场宫变,最后是靠谁平定的?可否叫他出山……” 他兴冲冲说到一半,看着洪公公神色,愣了愣,忽然醒悟,怔忡着停住话头。 几个内侍入宫再晚,当年那场惊动朝野的风波,也绝无可能没听说过。 如今朝堂混乱,禁军统领位置空悬,当年禁军虎符却仍有归处。 还能亲率禁军驰援救驾、力挽狂澜的人,如今都死的死、走的走,早已不在朝中了。 “也……未必。” 一人定了定神,低声道:“我去接开封尹卫大人时,走在路上便听人说,琰王爷极有端王遗风。” “正是!”另一人兴冲冲道,“我也听见了。好多人议论,说原来琰王殿下全然不似传言那般,这几日带着殿前司进退有度威风凛凛,连盗贼泼汉都不敢出来了。” 那人有些赧然,咳了咳,压低声音道:“也不知流言究竟怎么出来的。我当初都险些信了,还以为琰王专吃小孩,杀人如麻……” 内侍在宫中,日日听着琰王凶恶传言。今日出宫奉命接朝臣,才知不过些许日子过去,琰王在民间风评竟已扭转大半。 往常汴梁每到年节,素来有狂欢风俗,热闹虽热闹,却也每每有人趁乱生事,叫寻常店家百姓苦不堪言。 这些人都是撒泼惯了的泼皮无赖,趁机胡混厮闹,事后却又拿醉后失态搪塞过去。开封尹秉公执法,也拿这些钻律法空子的混混束手无策,只能叱责罚银了事。 偏偏今年有了殿前司雷厉风行,铁面无情震慑之下,虽然逼疯了一个开封尹,街头坊间却清净了不止一层。 百姓亲身感怀,便已对琰王颇有改观。加上平日里侍卫司巡城时,常有欺压百姓、乱砸摊位的,如今白日巡城转交殿前司,再无这般乱象,各安其所,反倒井然有序了不少。 一群内侍说起琰王,再念及宫中情形,心中便安定了许多。低声议论着,竟不由惦念起了昔日有端王执掌的禁军与殿前司。 洪公公立了一阵,待金吾卫巡逻到近前,才又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几个内侍垂手闭嘴,鼻观口口观心静默立着,规规矩矩侍奉回了廊下。 洪公公同为首的金吾卫见过礼,出了文德殿,在宫中慢慢巡过一圈,提了一碗宁神静心的上好汤药,悄悄入了琰王歇下的偏殿。 - 偏殿清净,不见人声。 侍奉的宦官得了吩咐,不敢轻易来打扰,偏殿内空荡安静,只在桌上点了一支飘摇短烛。 萧朔并未解下盔甲,和衣靠在榻前。 听见殿门响动,他便已抬头看过去,见是洪公公进来,又阖了眼。 洪公公一怔,放下药快步过去:“殿下又头疼了?” “无事。”萧朔道,“劳烦您了。” 洪公公不放心,还要再细问,近了萧朔身前,心中才倏而一沉:“皇上竟还用了降真香?!” 洪公公不安道:“宫中如何竟还有这东西?当年分明已弃用了,先皇后也叫将剩下的尽数焚毁掩埋……” “不算什么降真香。” 萧朔道:“安息香混了些草乌与蓖麻子,加曼陀罗,勉强凑出些效用罢了。” 洪公公皱紧了眉,又细看了看萧朔脸色。 殿外传言,高继勋所以毙命,是失了神志,竟要劈杀萧朔,反倒阴差阳错受了窗外流矢,罪有应得。 洪公公原本还多少有所疑虑,想不通高继勋好歹也统领侍卫司多年,如何一激再激便失了神志,此时终于想通:“殿下察觉了?纵然是仿制的香,也定然凶险得很,殿下竟能撑得过来……” 萧朔蹙了蹙眉,睁开眼,撑了下榻坐起身。 他今日入文德殿时,见文德殿门窗紧闭,心中便已有了疑虑,察觉到离自己最近那一尊香炉有些异样。 降真香本为海外夷人所供,号称能辟邪气,招仙鹤来仪。可宫中用之,却渐发觉此物若不与它香混烧,便能叫人心神混沌,不觉失言,已可算入迷香之列。 先帝先后得内廷司报,知道此物若流传宫中,日后定然叫人滥用,便尽数毁净了。 他带殿前司追踪戎狄暗哨时,曾抄到过一份暗中流传的香谱。虽不及降真香那般凶悍药效,若配的得当,也能有惑乱人心、使人神思混沌,不觉暴露心底念头的效用。再看殿中情形,心中便已有数大半。 想来这假降真香得来也并不易,他们这位皇上已到了这般关口,才终于沉不住气,将这一手也用了出来。 “降真香本是用来助人冥想、天人交汇的,效用极强。” 洪公公皱着眉:“纵然是仿制的假货,若要强行相抗,隐去心底念头,只怕也极伤神……” “我装久了。”萧朔平淡道,“不算什么。” 洪公公心底一酸,将一扇窗户轻轻推开,扶萧朔靠在软枕上。 萧朔走这一步险棋,虽极凶险、稍有不慎即可致命,但所为的是什么,其实稍一想便能看得出来。 若经此一搏,叫云琅能正大光明重现人前,日后不论再出了何事、谋朝之举是成是败,云琅都不必再有性命之忧。 “老奴带了药来,殿下喝一些,躺下歇歇。” 洪公公低声道:“降真香效力凶猛,越是相抗,越损心神,并非熬过去便过去了。” 萧朔此时并无胃口,阖了下眼:“不必。” 洪公公不急不缓,慢慢劝道:“殿下心志,老奴自然知道。可若再这般煎熬心神,殿下确保自己能撑得到明日么?” 萧朔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了握,不着痕迹捻去冷汗,低声道:“不论如何,我也定然能撑过明日。” “撑过之后呢?”洪公公道,“叫小侯爷知道了,伤得难道不是小侯爷的心?” 萧朔蹙紧了眉,抬眸扫他一眼。 “小侯爷与殿下相知相惜,殿下心中分明知道。” 洪公公道:“射杀高大人那一箭,若是老奴不曾猜错,可是小侯爷出手了?” 萧朔阖眼:“是。” “果然。”洪公公见他愿意说这个,稍稍放心,笑了笑道,“若是没亲眼见过的,只怕无人会信,竟还当真有人能有隔着一扇窗户听声辨位的本事。” “小侯爷不惜涉险入宫,放出这一箭,不正是为了殿下?” 洪公公扶着萧朔,缓声道:“殿下入宫,可同小侯爷商量过了?” 萧朔肩背微绷,静了静道:“不曾。” “不曾商量过。”洪公公点了点头,“可托人告诉小侯爷了?” “……”萧朔沉默一阵:“不曾。” “竟也不曾托人告诉过小侯爷。” 洪公公点头,想了一阵,又笑了笑:“不过还好,好歹您总归还不曾吩咐过,叫人一定瞒着小侯爷……” 萧朔:“……” 洪公公看他神色,有些好奇:“殿下?” “药。”萧朔蹙紧眉,用力抵着额角,“有劳您了。” 洪公公松了口气,快步过去将药端来,看着萧朔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拿过清水,叫他漱了漱口。 宫中上好的安神宁气汤,药材里有不少养神安眠成份,静卧一夜,多多少少能补足降真香消耗损毁的心神。 洪公公扶着萧朔平躺,并不劝他解甲更衣,缓声道:“殿下,好生睡一阵,老奴在外间守着。” 萧朔向来不愿在府外阖眼,只是此时心力的确都已耗到极处,蹙了蹙眉,没有出声。 “老奴守着,谁也不放进来。” 洪公公道:“您安心睡一刻,一梦醒过来,今夜便过去了。” 萧朔低声道:“有劳您了。” 洪公公连道不敢,替他稍盖上了薄被,放轻脚步悄悄出了门。 萧朔躺在榻上,药力逐渐散发,倦意一丝一缕袭上来,慢慢压制住了脑中翻绞着的闷痛。 四周静谧,窗外听见隐约风声,风灯摇晃,嘎吱作响。 老内供奉寸步不离守在殿外,能听得见金吾卫的巡逻声,由远及近,盘缓一阵,再慢慢远入长廊。 萧朔握了握掌心的那一枚飞蝗石,阖上眼,慢慢在心底念了几遍云琅的名字。 降真香并不难抵抗,他曾被绑在宫中,一次一次,死死向榻上撞,去苦熬那些罂粟汁在体内滋生出的恶魔,几乎觉得自己已死过了不知多少次。 再活过来,已没什么能摄去他的心神。 皇上以为用假冒的降真香便能套出他心中念头,却反倒弄巧成拙,折了一个侍卫司的都指挥使。 下一次,就该同襄王的肱股之臣清算了。 萧朔静躺着,一寸寸被倦意拖入黑沉,心底紧绷一瞬,终归再无以为继。 窗外风动,一道人影飘进来,落在地上。 萧朔太过疲倦,仍睡得沉,不见半分察觉。 人影身上杀气腾腾,看了他半晌,摩拳擦掌将衣摆撩了塞进腰带,一步步过来。 屋内太黑,一时不慎,碰着了个喝空的药碗。 人影反应何等敏捷,抬手堪堪捞住,屏息双手摸索着放在榻前,没惊动门外守着的老供奉。 才松口气,却已迎上了萧朔警惕睁开的眼睛。 云琅:“……” 这人多半是药石无效的没救了。 云琅半夜穿着夜行衣,蒙了脸来找萧小王爷算账,在窗外蹲了半天,本以为萧朔这会儿总该睡熟了,谁知竟还一碰就醒。 若是萧小王爷敢张嘴喊人,他还得提前设法堵上。 云琅盘算得周全,磨刀霍霍,利落撸了袖子,准备扑上去给琰王殿下点厉害看看。 才一动,萧朔躺在榻上,视线落在他身上,却忽然微微笑了。 云琅脚下险些踩空,堪堪站稳。 月色清淡,萧朔脸色也并不好,眉宇间尽是疲倦。 这一笑却分明温朗柔和,暖融融的像是诸事已定、诸险已平的某个闲卧雪夜。 或是尚未家变、未经血案,还不及叫滔天的仇恨铺面压下来的许久之前。 久到萧小王爷还是个日日刻苦、夜夜用功的小皇孙,书读得太狠了,支撑不住睡去,又被来胡闹的云琅扰醒。 不止不生气,还伸手拉他,将藏了的点心递给他吃。 某个最寻常的、最不起眼的,谁都以为还会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以后的晚上。 云琅愣愣站着,叫他这个笑一刀扎在胸口,堪堪站了几息才回神。 …… 丢人。 云琅是来同萧小王爷打架的,自觉此番丢大发了人,咬牙切齿要动手,萧朔却已撑着手臂坐起来。 萧朔笑意未敛,哑然轻声:“这是做了什么好梦了。” 云琅蹙了蹙眉,看着大抵是尚未醒透的萧小王爷,莫名其妙一心软,没舍得出声叫醒他:“什么梦?” “我念着你睡着,竟就梦见了你。” 萧朔笑了笑:“过来。” 云琅脚下一顿。 萧朔望着他,轻拍了下榻边空处。 云琅的腿有自己的念头,没管还堵着气的上半身,不由自主过去哐当坐下。 萧朔伸手,将云琅抱住,解了他蒙面的黑布。 合着凉润月色,吻上了云少将军的眉心。 第七十九章 降真香虽只是仿制的假货, 却也仍效用极强,专诓人身陷混沌,不自知地暴露出心中念头。越是抵抗, 越损心神。 萧朔靠在榻前,力道和动作却都极稳定, 细细拭净了掌心冷汗,抚上云琅微凉的后颈, 点水一样静静吻他。 云琅坐了一阵,轻叹口气,伸手去解萧朔的铠甲。 萧朔微顿, 去拦云琅的手:“做什么?” “睡你的, 管我干什么。” 云琅暗骂自己不争气,居然萧小王爷梦里亲一口都扛不住, 手上尽力轻缓, 小心替他解了冰冷铠甲:“赶紧亲, 少废话。” 萧朔叫他训得怔了下,静了片刻,又笑了笑。 两人自幼相识, 实在太熟。云琅这般看似汹汹虚张声势的架势,他受了不知多少, 比谁都更知道云少将军有多嘴硬心软。 梦里身是客,不知这又是哪一段,可哄好的办法却是一样的。 萧朔抬手, 护住云琅脊背, 自上至下慢慢抚了几次。 他细细吻着云琅, 掌心隐约回了暖,柔缓力道透过薄薄的夜行衣, 半护半哄地落在云少将军背上。 云琅肩背凛然不可侵地绷了不到三息,就在萧朔掌心一点点软下来,不情不愿地抿了嘴,把萧小王爷身上铠甲整个扒了,随手抛在榻边。 “不气了。”萧朔温声道,“今夜陪你下棋,明日陪你跑马。” 云琅心说明日这马怕是要跑到皇帝脸上,话到嘴边,叫萧朔贴身衣物冷冰冰一碰,到底没能出声。 萧朔拥着他,连气息都稳定安静,要是不看早叫冷汗浸透的衣物,几乎看不出半点异样。 云琅不着痕迹,握在萧朔腕间的手转过半圈,按了按萧朔的腕脉。 小药童受了一个药杵的贿赂,不再防贼一样防着云琅,也常抱来师父的医书给他看。 叫梁太医举着针追了这些天,云琅对照医书,试得多了,也已渐能摸出些门道。 弦伏而滑,是悸脉,悸而气乱,结滞于中。 云琅轻叹了口气,从萧小王爷怀里把自己拎出来拼成人形,握着萧朔揽在自己背后的手臂,挪开放在一旁。 萧朔微怔,将手慢慢收回来。 云琅未雨绸缪,起身推开条门缝,同守门的洪公公打了个招呼。 老供奉尽心尽力守着门,叫殿里忽然多出来的人吓了一跳,险些错呼出声,看清人才堪堪压下错愕:“您怎么――” 云琅倚着门缝,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示意了下殿内。 洪公公立时领会,将话咽回去,屏息点了点头。 云琅放下心,闩严了门转回来,将窗子也一并掩了。 好歹也是在宫中,纵然抬出来的赏赐混了箱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总不能太明目张胆。 云琅思虑得周全,在窗前码了三颗示警的飞蝗石,绕回榻前正要开口,忽然怔了下。 萧朔从方才开始,便像是再没动过。 不问也不叫他,束了手,垂眸静坐着,无声无息似在出神。 云琅皱了皱眉,扶住萧朔肩膀,轻晃了晃:“小王爷?” 萧朔坐了一阵,抬头看他。 “怎么了?”云琅知道萧朔不曾醒透,尽力放缓了声音,“躺下,你身上太凉,我替你暖一暖。” 萧朔恍若未闻,将视线慢慢挪开,阖了眼。 云琅蹙紧眉,又试着叫了两声,萧朔却仍不见反应。 他闭上眼睛的力道缓而静默,像是从梦里醒来了,又一点点沉进浓得化不开的寂暗里。 云琅心底一沉,握住萧朔的手腕,将他慢慢平放在榻上。 是他疏忽了……此时不同平日,方才从萧小王爷怀里出来,该交代一声。 萧朔肯放他走,云琅自然知道。琰王殿下攒了这些年的恨意不甘,攒了一屋子的铁镣锁铐,老主簿整日提心吊胆瞒着,生怕叫小侯爷看见,误会成了王爷的房事癖好。 云琅其实早去那屋子里转过一圈,却也早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走,萧朔仍会放了他。 哪怕云琅是去了什么追不上找不着的地方,哪怕放了云琅,转头便去同他共死,找那不知是真是假的黄泉路再追一程。 哪怕是刚做了场求而不得的美梦。 “小王爷。”云琅胸口生疼,咬了咬牙,贴在萧朔耳畔,“谁让你放手了?” 萧朔静躺着,呼吸不可查的乱了下。 云琅俯身看着他,头也不抬弹出颗飞蝗石,灭了烛火,一手扯了床前厚重繁复的布帐纱幔。 黑暗水一样浸下来,云琅单手扼住萧朔肩膀,横臂拦在他颈间,俯身道:“醒过来。” 萧朔胸肩微微一颤,像是极弱地挣了挣,却终归无以为继,又静得一动不动。 方才稍回的暖意也淡了,他身上一点点冷下来,冷得像是能浸入夜色。 云琅抬手,按在萧朔微冷的胸口。 小王爷拿的香谱并无错处,只是有心无意,落了一味苏合香。 苏合香,摄人心神,困于梦魇。 萧朔躺得安静,原本悸滞的心脉,此时竟已渐弱下来。 云琅掌心覆在他胸口,察觉到微弱的轻撞,空着的手在萧朔袖间摸索几次,翻出一支带了血的袖箭,抛在一旁。 次次用这种办法醒过来,不亏萧小王爷动辄头疼。 云琅压着火,在萧朔唇上碰了碰,咬了一口:“睁眼。” 萧朔不见回应,任他厮磨。 云琅摸出颗玉露丹,含着哺进萧朔口中,一手垫在他颈后,免得呛岔了路。 玉露丹护持心脉,入口极苦,过了一刻,慢慢化开一片清香。 “萧朔。”云琅解了他衣襟,嗓子压得极低,清冷凛冽一点点渗出来,“我不会走,一次也不会再走。” “小王爷若有胆色,就当真将我绑了。” 云琅寒声道:“捆一世,锁一世,下了黄泉路,砸了孟婆汤的摊子,你我携手去投胎,生生世世,归于一处。” 萧朔胸膛隐约起伏,手臂动了下,眉峰慢慢蹙起。 他仍不足气力,却已开始尽力挣脱那片叫人留恋至极的宁静黑暗,被云琅握在掌心的手动了动,似在摸索。 “萧朔。” 云琅转了下手,同他十指相扣:“你信我,便睁眼。” 萧朔胸腔一震,应声睁开眼睛。 他身上像是叫冰水浸洗过一遍,冷得不带温度,眼底明明灭灭光芒仍眩,怔忡看着云琅。 云琅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定,力道一卸,结结实实砸在了萧小王爷的身上。 萧朔初醒,一口气被他砸净了大半,眼前又黑了一瞬:“云――” “闭嘴。”云琅余悸尚在,没好气沉声,“睡你的觉。” 萧朔:“……” “一刻前。”萧朔抬手,揽住身上失了人形的少将军,“我自觉正在睡觉,有人三番五次,叫我睁眼。” 云琅一时愕然,他还没见过这般不识好歹的,撑起半身,瞪圆了眼睛:“你这人――” 萧朔握住他手臂,抵着额头,闭上眼睛。 云琅就受不了这个,气势平白一软,僵了半晌,慢吞吞跟萧小王爷蹭了蹭额头:“行了,收收惊。” 此时不宜算前几次的总账,云琅暗地里记了账,暂且抛在一旁,顺手扒开萧小王爷胳膊,整个人咬牙切齿地自投罗网,贴上了萧朔胸肩:“早晚同你打一架。” 萧朔身上太凉,他知云琅素来畏寒,挪了挪,抬起手:“任打任杀,少将军请便……” “你衡量一下。”云琅道,“现在把我推开,你这一个月都别想在榻上再看见我。” 萧朔静了一刻,垂了视线,沉吟着没再动。 云琅愕然:“你还真在衡量?!” “倒并非衡量。”萧朔慢慢道,“只是子时已过,今日便是除夕,这一个月还剩下十个时辰……” 云琅一脚踹开萧小王爷,坐起来便要翻窗子走人。 萧朔眼疾手快,将云琅拉住:“少将军。” “少将军心冷如铁。” 云琅叫他拖着,往窗前原地踏步:“这十个时辰,还请萧小王爷好生享受,在下告――” 萧朔静了静,握着他的手稍一用力,低声道:“冷。” 云琅身形一滞:“……” 萧朔察觉到掌心力道,仍惯性地想松手,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念头,反倒攥得愈紧。 云琅没来得及告辞,叫他攥麻了的手动了动,抿了嘴,叫萧小王爷一点点拖回怀里,慢慢抱实。 端王端王妃英灵在上。 萧小王爷知道冷了。 云琅坐了半晌,气得乐了一声,手脚并用把人抱紧,贴得密不透风。 萧朔向来惯了替他暖身子,蹙了蹙眉,才要开口,嘴也叫云少将军眼疾口快,咚的一声封了个严实:“……” 夜深风寒,月清露重。 云琅夜行衣里头藏着棉袍,小王爷亲自吩咐人做的,内里缀着上好的细绒,此时身上仍暖暖和和。加之这些天补得好,身上也不再单薄得骨质分明。 揣在怀里,格外好抱。 萧朔叫云少将军毫无章法地挂在身上乱亲,轻叹一声,单手将人揽了,空下来的手拢在云琅脑后。 云琅:“?” 未及反应,萧朔已将他放平在榻上。 “做什么?”云琅心头一悬,“我还得骑马打仗,不能疼腰,不能疼腿,不能疼――” “我的少将军。”萧朔望着他,“不是这么亲的。” 云琅愣愣躺着,从心口到心神皆受了琰王致命一击,一时丢盔卸甲,再说不出话。 萧朔不再拦着云琅替自己取暖,分开云琅唇齿,慢慢细致吻下来。 他方才含服了玉露丹,药材清香下,能透骨的苦味还未散尽。 云琅色令智昏,叫他亲得神思恍惚,尚忍不住低声抱怨:“好苦。” “入口最苦。”萧朔道,“你那时未能尝得出来?” 云琅一愣:“我――” 他那时急着给萧朔喂药,喂浅了怕萧朔不肯吃,喂深了又怕将人呛着,哪有功夫关心这些。 云琅叫他提醒,才察觉分外提神醒脑的浓烈苦味,一时捶胸悔之不及。 萧朔看着他,眼底融融一暖,自袖子里摸了颗糖,剥开糖纸。 云琅想不通:“你带着这东西见的皇上?” “还带着你的小泥人。”萧朔将糖喂给他,看着云琅一点点吃了,眉宇松缓,“不然如何能撑下来。” 云琅含着糖,耳根一热,将萧朔用力抱了,照后背用力胡噜了几趟:“你是不是盘算着――” 云琅话音一顿,没往下说,将糖咬了一半,给萧朔分过去。 昨日救那个险些坠河的孩子,事出意外,并不在预料之内。 云琅走得快,出手时又已易容,纵然身法多少有迹可循,只要萧朔有意,再怎么也能设法糊弄。他内息空耗,不愿叫萧朔担忧分神,便不曾急着回府,去了梁太医的医馆调息。 梁太医手里安神的药多,索性趁虚而入,下了些药将他直接放倒了,叫亲兵背去了静室好睡。 云琅睡到月升,心头忽然没来由一紧,内息险些走岔,冷汗涔涔猛醒过来。 王府不曾派人来找,也不见连胜与殿前司人影。 刀疤守在门口,欲言又止,战战兢兢。 云琅就知事情定然不对,揣摩着诸般端倪,应和着梦境连诓带逼,从刀疤口中硬问出了实情。 “士别半日。”云琅没好气道,“小王爷不止学会了胡说八道,竟连心血来潮、兵行险着也一并给学会了。” “时机难得,稍纵即逝。” 萧朔知道云少将军实则半分也没消气,只是压着不便发作,握住云琅手指,试探道:“所幸有惊无险……” 他忽觉不对,蹙紧了眉,伸手去摸灯烛火石。 “没什么好看,弓弦勒的。” 云琅将手背在背后,伸手把人扯回来:“上过药了,有惊无险。” 萧朔看着他动作,静了片刻,低声道:“抱歉。” 云琅醒来得知消息,要潜进宫内探清情形、设法混入强弩营,还要再凝聚心神,射出索命的那一箭。 云少将军向来神勇,能于阵前挽弓直取敌方帅旗,今日竟能叫弓弦割伤了手,不知心神已乱到了何种地步。 “知罪了。”萧朔轻声,“今后定不再犯。” 云琅逮着哪是哪,照着戴罪的萧参军肩膀上咬了一口,却不说话,枕着萧朔手臂仰了头。 萧朔撑起身,迎上云琅的视线。 “你的罪多了。” 云琅还心疼那一箱子春宫图,压了压脾气,不在这时候同他算账:“等事了了,一桩一桩罚你。” 萧朔缓声道:“知罪,认罚。” 他说得格外认真,像是逐字逐句都出自心底。平日里戾意盛不下的冷冽寒眸,此时竟温宁得仿佛静水流深,借着月色,稳稳映着云琅的影子。 云琅叫他装在眼底,心口一涩,喉咙哽了下:“你――” 云琅咬了咬牙,侧过头。 萧朔是来做什么的,洪公公看不透,都虞侯和连胜看不透,就连皇上预设立场、百般揣摩,只怕也想不明白。 宫变凶险,祸福难料。萧朔惯了走一步看三步,纵然有九成九的把握,也要为了那一分,将后路替他铺设妥当。 只要能叫皇上相信云琅能替他守住当年事,便有可能叫皇上动摇,此时压上萧朔的立场,皇上无人可用,为安抚萧朔,多半会选赦了云琅死罪。 若今日能将云琅身上的死罪推了……不论用什么办法,纵然明日不幸,萧小王爷死在这宫变之中,云琅也再不需王府庇佑。 萧朔不拦云琅同死同穴,却要为了这一分可能,宁肯兵行险着,也要让云琅能以少将军之名去北疆。 萧朔要保证,纵然琰王今日身死,他的少将军也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领他的兵,夺他的城。 “少将军……好军威。” 萧朔抬手,在云琅眼尾轻轻一碰:“训人竟也能将自己训成这般架势。” 云琅用力闭上眼睛,将眼底热意逼回去,恶狠狠威胁:“再说一句。” 萧朔及时住了口,静了片刻,又轻声道:“只是惯了思虑,将事做得周全些,你不必多想。” 云少将军不争气,又想起来时见萧朔那一笑,彻底没了半分军威,紧闭着眼睛转了个身。 “知错了。”萧朔轻抚他颈后,“如何能哄少将军消气?” “去找你六大爷,叫他赦了我。”云琅闷声,“打一仗给你看军威。” 萧朔微哑,正要开口,殿外传来极轻的两下敲门声。 “殿下。” 隔了一息,洪公公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文德殿方才派人传旨,说宗正寺来报,寻着了一封过往宗室玉牒。” “天章阁阁老与虔国公亲自辨认,上用玉玺,是先帝笔迹。” 洪公公轻声道:“玉牒上所载……是前云麾将军云琅。” 云琅:“……” 萧朔静坐着,掌心仍覆着他脖颈,看不清神色。 云琅方才澎湃的心神渐渐熄了,心情有些复杂,撑坐起来。 两人忙活半宿,为的无非就是这个,自然猜得到皇上会妥协设法赦他死罪。 死罪并不难免,云琅只是受亲族牵连,若非当年亲手烧了豁罪明诏,为换琰王府安宁将性命亲手交进了六皇子手中,这罪分明早就该一笔勾销。 如今皇上既不得已退让这一步,找个今年高兴、大赦天下的借口,罪便也免干净了。 谁也没想起来……居然还有这个办法。 云琅还记着先帝那句“皇后养子”,一时心里也颇没底,讷讷:“小王爷。” 萧朔坐得纹丝不动。 云琅有点心虚,干咳一声,扯扯他袖子:“小皇孙。” 萧朔坐得一片岿然。 云琅鼓足勇气:“大侄――” 萧朔:“云琅。” 云琅当即牢牢闭嘴。 萧朔深吸口气,将一把火烧了祖庙的念头压下去,按按眉心,起身下榻开门,去接了那一封玉牒。 他也早已忘了此事,更想不到蔡太傅竟当真去找了,此时只觉分外头痛,蹙紧眉打开看了一眼,却忽然微怔。 云琅辈分飘忽不定,颇为紧张:“写的什么?” 萧朔看他一眼,将玉牒合上。 云琅:“??” 萧小王爷没有心。云琅火急火燎,自榻上跳下来:“给我看一眼!怎么回事,莫非将我写成端王养孙了?你怎么还往高举你这人――” 洪公公及时关了门,看着两人闹在一处争抢那份玉牒,再压不住笑意,欣然向后退了退。 云琅蹦着高,眼看便要抢到那一封玉牒,神色忽然微变,松开手回过身。 洪公公一愣:“小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朔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 宫中仍宁静,天边却一片通明,隐约可见耀眼爆竹焰色。 萧朔与云琅对视一眼,神色微沉:“是鳌山的爆竹声。” “大抵是我们这位皇上到底沉不住气,打草惊蛇了……无妨,来得及。” 云琅道:“我本想着今日在宫里陪你一天,外头安排好了,随时能用。” 云琅入宫前便已整顿好了殿前司,两家亲兵也并在一处,随时待命。开封尹早备好了灭火活水、衙役各方守牢,虔国公的私兵也守在了京郊,随时驰援。 本想有备无患,阴差阳错,竟碰在了一处。 侍卫司异动,朝臣深夜入宫,终归还是惊动了虎视眈眈的襄王,竟将宫变提前了整整一日。 此时正好尽数用上。 “不耽搁了,回头同你说。” 云琅摸过蒙面巾:“你那盔甲穿好,流矢无眼,千万当心。” “小侯爷!”洪公公隐约听明白了情形,心头一悬,“您不可不披甲,宫中有盔甲,老奴带您去――” “不必。” 云琅一笑:“我刚从制衣局过来,一不小心,看见了套上好的云锦短打,配的薄铁淬火明光甲。” 云琅已有了主意,紧了紧腕间袖箭机栝:“萧朔。” 萧朔点了点头,缓声道:“凡事谨慎,多加小心。” “话还给你,多加小心。” 云琅笑道:“有件事我没对你说过……我在御史台狱,曾做过个梦。” 云琅:“梦见我穿着那一身云锦战袍,去北疆打了一场仗,万箭穿心,死在了北疆。” 萧朔眼底光芒一悸,抬头望他。 “我就剩了一个烟花,本想等到死而无憾的时候,给自己听个响。”云琅道,“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憾,还憾大发了……我惦记一个人,竟连他一眼都没看见。” 云琅:“若他在,我说一句疼,他定来哄我。” “战事在即。”萧朔哑声道,“不说这些。” “就得说这些,老主簿说了,要说什么等打完仗回来就把我扛回你府里当小王妃之类的话,这就叫插旗。” 云琅飞快含混道:“你听我说,萧朔。” 萧朔叫他握住手,轻攥了下,抬起视线。 “我攀扯你,在刑场胡言乱语,是忽然想通了。” 云琅道:“我若死在你府上,就能有个归处,半夜还能在你床底下睡觉。” 萧朔:“……” 萧朔静了静,抬头道:“战事在即――” “我知道。” 云琅扯扯嘴角,低声飞快道:“我今夜调息,又做了那个梦,梦里有诸多不同。我想过是什么兆头,也想同你研究研究,后来见你醒来朝我笑,忽然想透了……萧朔。” 窗外漆黑,夜色下蛰伏的凶险还尚未显露,天边明暗吞吐,杂着爆竹的鸣声。 云琅单手一撑,坐在窗沿上。 云琅看着萧朔,眼底已是一片刀光剑影的明锐锋芒,却又分明印着他的影子:“过来,这次轮到你。” 萧朔静看他良久,走过去。 云琅握住他手臂用力一扯,伸手将萧朔牢牢抱住,迎着夜风,肆无忌惮地吻他。 萧朔胸口滚烫热血轰鸣,气息一滞,闭上眼睛。 云少将军轻薄了琰王殿下,笑意明净,深深看了萧朔一眼,再不废话,拧身扎进了茫茫夜色。 第八十章 腊月廿九, 大傩驱逐疫疠之鬼,焚天香于户外。 消灾祈福, 除旧部新鳌山轰鸣点亮的一刻,文德殿内也跟着一时静寂。朝臣面面相觑,神色都隐约微变。 皇上脸色难看得要命,一言不发,起身走到窗前。 “不是说……襄王除夕夜谋逆,以鳌山为号吗?” 枢密使脸色苍白:“如何现在鳌山便亮了!” “开封尹呢!”枢密使惶然看着殿中,“可是有人失手,不慎点燃了鳌山?开封尹为何奉诏不至!莫非也成了襄——” “大人慎言。” 参知政事垂首道:“谁是襄王的人,不妨问问你的侍卫司都指挥使。” 枢密使气急败坏, 起身便要怒斥, 叫皇上冷然扫了一眼, 打了个颤, 堪堪将话硬咽了回去。 高继勋死得不能更透,不论真相, 都已彻底再无对证, 可皇上却绝不是疑罪从无的脾性。 此时闭嘴,还可说是文武党争对立, 若再说下去,只怕连自身也难保。 枢密使咬紧牙关,将这个暗亏狠狠咽了,低声道:“只是如今情形……” “开封尹有禀奏, 下官已向陛下转告过。” 御史中丞道:“今夜查京中异动,开封府首当其冲, 情形未明, 不敢轻离。” “如今看来, 异动非虚。”旁侧政事堂官员道,“只怕高贼自毙,逆党已有所警醒,提前了下手的日子。情形紧迫,侍卫司可有人代都指挥使调兵?” 枢密使叫他戳中心底不安,跟着一滞:“此事——” “如今大敌在前,正该精诚合力。” 参知政事道:“大人若有得力干将领兵,我政事堂不论党争之事,尽弃前嫌,皆听枢密院安排。” 参知政事一番话说得寻不出半点错处,枢密使再不能拿党争填塞,掌心隐约冒汗:“此事,此事……容本官谨慎思量。” 高继勋这些年苦心钻营,就只为了一家独大,不知往枢密院送了多少礼金拜帖。 北疆有朔方军死扛,京中禁军常年无战事,高继勋虽不堪大用,却也终归有些本事,枢密使便也顺水推舟,默许了他扫除异己的不少勾当。 偏偏高继勋一死,遍寻枢密院,竟再寻不出能代都指挥使事的。 “有……有几个,能带兵,只是不曾打过仗。” 枢密使高悬着颗心,搜肠刮肚,磕磕绊绊尽力道:“若是,若是精诚合力,同仇敌忾……” 参知政事皱了眉:“襄王谋逆,生死存亡之际,大人在这里讲同仇敌忾?” 枢密使叫他质问得说不出话,脸上没了血色,战兢兢闭紧了嘴。 “陛下。”参知政事冷冷扫他一眼,回身道,“枢密院无将,大战一触即发,臣僭越,保举两人。” 皇上目光晦暗,听着殿中乱糟糟吵成一团,闻言皱了皱眉:“两人?” “两人。” 参知政事慢慢道:“殿前司都指挥使萧朔,前云麾将军云琅。” “不可!”枢密使脱口道,“琰王暴戾难驯,云氏叛逆,一届罪臣——” “今日叫政事堂入宫,为的不就是云麾将军的玉牒。” 参知政事道:“皇上金口玉言,已赦了云琅之罪,只差政事堂发明诏用印。” 参知政事神色微冷:“莫非如今连圣上说的话也不管事了,大人一定要看政事堂在这里写一封诏书才行?” 枢密使今日理亏,处处是错,咬牙嘶声道:“臣不敢!只是这两人之心实在难测!若叫他们掌了兵,来日只怕祸福难料……” “若不叫他们掌兵,大人可调得出半个能战的将领!” 参知政事厉声:“堂堂枢密院,替圣上执掌兵事,只知议和、岁贡、割地,勾心斗角,自毁长城!” 枢密使抖得站不住,脸色惨白:“成何体统,这般在陛下面前咆哮,你——” “够了!”皇上沉声呵斥,“你二人要吵到什么时候,逆党发兵打进来么!” 参知政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跪在地上。 皇上用力按了按眉心,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高继勋死得突然,萧朔接掌侍卫司,原本也是此时唯一一条出路。 只是按照原本预计,赦了云琅以安抚萧朔,明早再勉励一番,调动妥当从容安排,一日的时间恰好足够。 襄王一党偏偏在今夜点亮鳌山,势成骑虎,待兵戈一起,再无退路。 “京城情势与北疆不同,云琅已多年没带过兵,未必能胜,不便执掌兵事。” 皇上压了压念头:“宣琰王……来文德殿罢。” 枢密使急道:“陛下——” 皇上冷淡扫他一眼:“你想亲自领兵?” 枢密使打了个寒颤,紧闭上嘴,一头重重磕在地上。 领命传旨的金吾卫磕了个头,绕过殿中纷乱群臣,匆匆跑着出了文德殿门。 - 一刻后,琰王披挂入殿,奉了侍卫司铜牌令。 “非常之时,朕信不过旁人。” 皇上穿过群臣,亲手将萧朔扶起:“禁军各处皆已调配妥当,只缺人居中调动,你可有把握?” “臣不知兵。”萧朔道,“拼命而已。” 皇上顿了下,神色不变,缓声道:“朕用人不疑,既用了你,便是信你能替朕剿除逆党。” 这些天来,宫中与襄王势力彼此渗透摸索,禁军早已做好了迎击准备。若非今日之变,本该十拿九稳。 皇上亲眼见过侍卫司刀枪林立、威风凛凛,对其战力一向颇放心:“朕将侍卫司给你,也不是叫你拼命,按部就班迎敌罢了。我军强悍,叛逆未必便有一战之力。” 萧朔垂眸,敛了眼底讽刺:“是。” 皇上心思定了大半,点了点头,又道:“外围禁军已有安排调配,朕已审阅过,十分妥当。想来足可拒敌——” 话音未尽,又一声震耳轰鸣。 方才那一声在城中,离得尚远,此时这一响震得地皮像是都跟着颤了一颤,竟仿佛近在咫尺。 有人心惊胆战,再坐不住,起身道:“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有实在沉不住气的,几步过去,推开窗子。 窗外夜沉如水,仍静得仿佛一片风平浪静,夜风流动,却飘来隐约炙烤的火药气息。 皇上倏而转身,牢牢盯着窗外,神色骤沉。 “承平楼下的暗道。”萧朔道,“臣启禀后,陛下令何人处置的?” 皇上脸色沉得慑人,几步走到窗前。 承平楼下用来行刺的暗道,当初萧朔发觉后便禀给朝中知晓了。又曾几次提起,说宫中只怕不止这一处隐患,尚需细加排查。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不能叫外人插手。按理而言,本该就交由萧朔来做。 偏偏皇后与太师府再三力保,抢下了这个差事,叫皇长子萧泓、皇次子萧汜来办,只说定然处置妥当。 蔡补之对他说这两个皇子才智平庸,皇上听时,还对这个曾与云琅交从甚厚的太傅生过疑虑。 此时看来……竟还是蔡补之说得轻了。 皇上压着几乎冲顶的恼怒,用力阖了眼,寒声道:“不堪造就……” “陛下。”参知政事道,“如今并非追究的时候,情势紧要——” “朕知道。” 皇上死死压着怒意,看向萧朔:“此事朕……会给你个说法。” “臣不要说法。”萧朔起身,“臣去守门。” 皇上眼底倏而一缩:“你说什么?” “宿卫宫变后,宫中不再设大批禁军,没了里应外合的机会。” 萧朔道:“上朝时,大都过宣德门、端礼门,再入文德门方到文德殿。可要来文德殿最便利的,其实并不是这几座门。” 众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脸色都不由变了变。 “情势有变,臣请兵符。” 萧朔道:“右承天门若破,要毁文德殿,只要一把火。” 他语气冷淡漠然,与平日无异,说出的话却已在殿中掀开一片焦躁惶恐。 “你……你如何知道,他们会从右承天门杀进来?” 枢密使颤巍巍道:“那里不是正门,外有护城堑沟,城高墙深,区区叛军如何进得来……” “大人。”萧朔慢慢道,“真正的叛军,是不会裹挟几个禁军哗变,在寝宫前闹一场了事的。” 他此言对着枢密使,皇上的脸色却忽然狠狠一白,沉声道:“够了,不必说了!” 萧朔回身,垂头拱手。 皇上深深盯他半晌,终归将侍卫司的腰牌兵符取出来,递给金吾卫,交在了萧朔手中。 - 汴梁城中,火光四起。 开封尹未着官服,亲自带人扑火灭烟,身上已处处烟灰余烬:“不可聚在一处,四处照应!敲净街梆……” 话到一半,一条梁柱烧得毁去大半,当头劈砸下来。 护卫扑救已来不及,喊劈了嗓子,要舍身扑过去,忽然听见身后清亮马嘶。 马上将领白袍银甲,掠过残垣,一枪挑飞了仍烈烈烧着的梁柱,扯着开封尹衣领,抛进护卫群中。 开封尹被人七手八脚匆忙搀扶,仓促站稳:“云将军!” “有劳。”云琅勒马,“叛军在何处?” 开封尹定了定神:“四方都有,朝城西汇拢。方才听见传令,要破右承天门。” 云琅:“百姓如何?” “依将军所言,这几夜净街宵禁。” 开封尹道:“大都在家中,只是有民居烧毁,开封府正设法安置。” 云琅心中大致有数,点了下头,勒了勒手中马缰。 开封尹是文人,不是战将,能顾到这一步已是极限。如今在阻拦叛军、与之激战的,应当是外围驻扎的禁军。 禁军布置他看过一圈,当年端王遗留下来的布防图,水泼不透,若战力足够,叛军理当束手无策。 …… 若战力足够。 云琅随手抛了抢来的长枪,解下鞍后系着的劲弓,握在手里,凝神将城中各方布置战力盘过一遍。 宫中忌惮萧朔,却又不得不用萧朔,纵然交出侍卫司,也不会放萧朔出城。 城中禁军各自为战,没有将领主持中馈,成了游兵散勇。 “殿前司守在金水门!” 开封尹忽然想起一事,上前一步急道:“是琰王留给将军的部下,将军若见了他们,便有兵了!” “不急。”云琅道,“金水门紧要,不可轻离。” 开封尹一怔:“可是——” “卫大人斯文些,擦一擦脸。” 云琅朝他一笑,调转马头:“我做将军,几时还没有兵带了?” 开封尹怔忡立着,不及开口,云琅已扬鞭催马,没入了黑黢黢的夜色。 城中乱成一片,沿街门户紧闭,越向西走,越见战后狼藉。 血色刺目,混着硫磺火药,在风里热热剌着人的嗓子。 花灯碾烂了,毁去大半,破开精致外膛,亮出一点细弱烛火。 侍卫司叫黑铁骑兵绞着,一触即溃,犹有勉力拼杀的,也已不比风中的残灯好上多少。 “主将都没有,不如逃命!” 有人和着血绝望嘶声:“打什么?如何打得过……” 校尉垂着一臂,身上尽是淋漓血色,咬牙低吼:“奉军令,叛逃者死!” 高大人吩咐,说是吃饱喝足明日交战,谁也弄不清怎么竟就变到了今日。 侍卫司安逸太久,这一批从营校到士兵几乎都不曾正经打过仗。今夜不及防备,仓促应战本就失了先机,叫襄王精锐一冲,几乎立时溃不成军。 校尉一刀劈了个夺命奔逃的溃兵,厉声呵斥,尽力拖着人起身,身边竟已没一个能再握得住刀的。 黑铁骑兵在夜色里,沉默着一步步压进,毫无抵抗地收割人命。 校尉紧闭了眼,要站直等死,忽然听见锋利弦声嗡鸣,胸口一震,睁开眼睛。 为首的黑铁骑甚至不及防备,当胸一箭,一头栽落马下。 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反应的间隙,就在队伍愕然震惊的一瞬,又有三箭连发。精悍的大宛马上,三名黑铁骑叫箭矢穿胸而过,跌在地上。 始终沉默的黑铁骑骚动一瞬,停在原地。 仅剩的一名头领勒紧马缰,胸口起伏几次,面具后的眼睛牢牢钉在眼前的骑手身上。 校尉回头,瞬间瞪圆了眼睛,身形晃了晃。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脸上涌起些血色,喉咙滚热:“少……少将军!” 云琅低头:“你认得我?” “朔方军忠捷营,前左前锋严林。” 校尉哽咽扑跪在马下:“见过少将军!” 云琅攥了弓身,看着他身上血色,静了片刻:“可还能战?” 校尉嘶声:“能战!” “好。”云琅张弓,缓缓搭箭,“共守。” 御史中丞将大理寺翻了三遍,将云琅的弓翻了出来,送回了琰王府。 五十年的桑木芯,铁檀木弰,千捶的熟牛筋。 云琅弓成满月,泛着寒芒的箭尖岿然不动,遥遥钉在黑铁骑仅剩的头领喉间。 退一步,彼此整顿转圜,再见再战。 进一步,索命。 头领对峙良久,用力一挥手,挟手下疾驰退去,投进夜色。 校尉一晃:“少将军——” “回去养伤。”云琅并不看他,收箭敛弓,“令牌给我,你的人还有能站稳的,我要带走。” “属下能战!”校尉怆声,“这不是北疆,是汴梁!” “还能回去哪儿?端王殁了,属下捡了条命,逃回了汴梁,混着醉生梦死……如今已是汴梁了!” 校尉嗓音嘶哑,几乎沥出血来:“少将军,属下的家就在这,属下退不了了……” 夜深风寒,畏缩着的几个人愣愣看着,听着校尉绝望嘶吼,一时竟生出些赧然无措。 云琅凝他良久,将手中劲弓递过去。 校尉眼中一片赤红,胸口激烈起伏,怔忡着抬头。 “我的家也在这。”云琅道,“起来,随我拒敌。” 校尉狠狠抹去眼中水色,握了云琅弓弰,攥紧腰刀,挣命起身。 云琅收了弓,一言不发,策马越过一地狼藉残垣。 火光在他背后,卷着烈烈银甲雪袍,似冰似火,凛冽灼灼。 灼尽了无数胆怯阴私的懦弱念头。 校尉踉跄着跟上,隔了几息,又有人猛然站起身跟上去,握紧了手中的腰刀。 第八十一章 风劲雪寒。 夜风里漫开血气,卷着爆竹燃尽的碎皮,叫细碎雪粒打透了,栽进路旁泥泞。 往日繁盛的街景早已冷清,只余开封府衙役忙碌穿梭、四处救火寻人。临街勾栏砸毁大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光亮不见人影。 汴梁城高墙深,远在腹地不临边境,太久不曾见过战火。 金水门外,襄王叛军已尽数收到了讯息,人覆面、马衔枚,由各处奔袭汇拢,聚在一处。 紧闭着的城门下,数不清的黑色铁骑。 “滚木雷石!” 都虞侯守在城楼上,死死咬着牙“盾牌在前,弓箭在后,听令齐射!” 殿前司内,藏了不知多少叫萧朔暗中护下的朔方军旧部。这一仗没人听琰王殿下的,无论家小独子,尽数豁命压了上来。 人人死守,无一人肯退。 叛军多是重甲骑兵,连马身也披挂甲胄,寻常箭矢破不开五十斤的铁甲,滚木雷石却都极有限。 一旦耗尽,若援兵再不至,纵然所有人都死在城上,也守不住这一道薄薄的城门。 箭雨的间隙里,连胜登上城楼。 “连将军!”都虞侯见他上来,隐约欣喜,“城中情形如何?侍卫司――” 连胜摇了摇头,沉默着伸手,接过了身旁兵士的长弓。 都虞侯怔住。 “我查了十三处侍卫司布防点。” 连胜道“都一战即溃,有的甚至连交战的痕迹也没有……路上见了些逃命的流兵。” 连胜看着城楼下强攻的黑铁骑“援军只怕不会来了。未战先怯,士气已竭,没人能聚拢起这些吓破胆的残兵,除非――” 都虞侯低声“除非什么?” “除非……” 连胜静了片刻,苦笑“若再晚两三个月就好了。” 都虞侯忽然明白了他的话,心底一沉,在厮杀声里沉默下来。 若再晚两三个月,云琅身上的伤病便能养好大半,再无后顾之忧。 再晚两三个月,琰王殿下就能想出办法,转圜朝堂,徐徐图之,还他们一个攻无不克的少将军。 夜色浓深更甚,风卷雪粒扑得人心头冰凉“既然援兵来不了……便不指望了。” 都虞侯道“不论援兵来不来,我等都半步退不得。” “此处与燕云不同,破了金水门,就叫他们进了内城。” 都虞侯沉声“内城可有交战?” “有。”连胜道,“殿下正带人死守右承天门,同他们激战,我走得急看不清楚,不知少将军在不在其中。” 两人心中皆不由自主寒了寒,一时静默下来。 内城守得最严,殿前司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筛子一样过了六七次,叛军绝不会出在外面。 是侍卫司内部有人倒戈。 皇上最信任的侍卫司,这些年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兵强马壮威风凛凛的禁军精锐,溃逃的溃逃,叛逆的叛逆,如今只怕已再靠不住半分。 “内城无险可守,一马平川,我们若拦不住,他们就会直取右承天门。” 连胜道“若与内城叛军合在一处,就再无人能拦了。” 都虞侯紧咬着牙,将无边寒凉合着热血咽下去,夺过身旁兵士手中长槊,转身下城。 连胜将他一把扯住,沉声道“做什么?” “金水门不是朔州城,城墙不是照着防攻城建的,若不出城死战,迟早要被攻破。” 都虞侯道“你我的命都是捡的,当年若无殿下,都死透了……今日好歹还一条。” “要出城拒敌,也该我去!” 连胜厉声“你是殿前司都虞侯!殿下不在,你是此处主将,岂可任意轻离!” 都虞侯“正参领。” 连胜被他叫出昔日朔方军中军职,胸口一紧,立在原地。 “你善守城,我擅强攻。” 都虞侯握紧长槊“搏一次,就当这是朔方长城……就当这是当年。” “真想再回去一次。” 都虞侯低头笑了笑“端王爷还在,领着咱们攻无不克,少将军奇兵突袭,没有打不赢的仗。” 连胜说不出话,呼吸窒得胸肺生疼,叫风雪裹着,立在原地。 都虞侯点了三百轻骑,下了城楼。 双方力疲休战的短暂间隙里,金水门城门缓慢拉开。 黑铁骑瞬间警醒,正要扑上,守在城楼的将军断然厉喝,沉重的滚木雷石铺天盖地砸下来。 重甲机动最差,不能硬抗,听令立即后撤。轻甲骑兵与步兵才一补上来,尚未立稳,便迎上了铺天盖地的箭雨。 连胜亲持长弓,死守在城头,箭势狠得像是饱浸了心头鲜血。 箭雨之下,殿前司的轻甲兵悍不畏死地迎了上来。 “步兵三一围重甲,不可恋战!” 都虞侯高声道“轻骑兵随我冲锋!” 黑铁骑一路不曾遇到这样强横的阻力,此时不由自主,阵营竟被硬生生豁开了个口子,一阵混乱。 三百轻甲皆是朔方军出身,斩惯了戎狄的狼崽子,人人手下狠厉异常,与黑铁骑扑在一处。 攻城势头暂缓下来,连胜霍然回身,将眼底滚热死死逼回去“征调城中壮勇,加固城门,沙袋填豁!城中火油尽数汇拢,引井水上城!” 无险可守,无屏障可依,无援军可待。 还剩血肉。 叛军遭遇的第一次激烈冲锋,主将心惊一瞬,立时重新排布,将重甲骑兵硬顶上来。 两军混战在一处,城上便放不了滚木雷石。重甲兵的甲胄能护全身,只余双眼双手,刀劈不开、枪刺不透,面对只着薄甲的对手,几乎是单面的屠杀。 殿前司的兵马死命拼杀,却毕竟军备不足、势单力薄,又只有区区三百人。 再激烈的战局,也能靠碾压的实力差距,将这一股顽抗的力量碾净。 叛军将领沉默注视着战局,缓缓举起手中长刀,向前斩落。 这是绞杀的手势,都虞侯握紧手中长槊,胸口激烈起伏,用力闭了闭眼。 这三百人,原本便是来送死的。 能拦住多少便拦住多少,能拼上性命杀一个,就少一个人去攻那摇摇欲坠的城。 都虞侯手中长槊横劈,正要下同归于尽的死战令,忽然狠狠一悸,盯住浓深夜空中斩出来的一线白光。 白磷火石,承雷令。 云骑的承雷令。 都虞侯眼中迸出难以置信的亮色。 叛军将领心头无端一寒,回头看时,却已叫一支足以穿金裂石的白羽箭生生穿透。 叛军将领抬了抬手,满眼错愕不及褪去,毙命跌落马下。 云琅挂了弓,银甲映雪一马当先,带了身后汇拢的近千侍卫司残兵,持枪卷入敌阵,一枪挑了尚在惊恐愕然的副将参军。 都虞侯怔望着眼前惊变,一时竟不知是梦是真,喉咙里一片激荡血气“少将军!” 云琅抬眸,目光雪亮,落在他身上。 都虞侯眼底狠狠一烫,用力挥了下手中长槊“两军并一,入前锋列阵,随少将军拒敌!” 叛军再三折将,其余能主事的又不及照应兼顾,一时乱成一团。 云琅随手捡来的长枪,极不趁手,一击便折了枪尖,索性随手抛了,勒马朝城楼上抬头一望。 连胜牢牢盯着城下情形,迎上他视线,倏而醒悟,扑回去取了殿前司的无锋重剑。 将作监仿照古剑巨阙制了两柄剑,看似无刃无锋,其实都在蘸火藏拙之下,有倒钩血槽,锋利无匹。 这两柄剑,在侍卫司的那一把,曾拿在暗卫手中,留下了云琅胸口的那一处沉伤。 云琅接了城上抛落的宝剑,扬鞭催马,直入敌阵。 重甲骑兵并非全无破绽,五十斤的重甲,百余斤的人,加上马的甲胄、人的兵器,一匹马要载几百斤的分量。 大宛马是最好的战马,矫健勇猛,天性好战通解人意,有汗血宝马之称,远比夯笨的驽马适合战场。襄王当初也是为了这个,才煞费苦心,不惜花重金趁乱买去千匹大宛良马,暗中打造了这支黑铁骑兵。 可襄王也不是沙场战将,也有一件事并不清楚。 人说好马不驾辕,不仅是因为大宛马拉车暴殄天物,更是因为大宛马能疾奔千里,能驰风掣电,却天生不善负重、耐力不足。 仗打到现在,这些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重甲骑兵,纵然人尚有余力,马却已支持不住了。 云琅与都虞侯照了个面,持剑横拦,向下重重一斩。 都虞侯陡然醒悟,高声传令“轻甲步兵,三人一队,斩马镰!” 殿前司众人立即奉令,云琅汇拢的侍卫司残兵尽皆能战,见同伴拿出镰形弯刀,立时人人照做。 朔方军常年与戎狄骑兵对峙,早总结出专对付骑兵的兵器。新月形的弯刀照着镰刀铸造,刃在内侧,不斩人头,只断马腿。 叛军一阵骚动,引有退却之意,禁军汇拢合围,两翼包拢,却已将这一股铁骑尽数封死在金水门前。 步兵滚在鲜血浸透的雪地里,死咬着牙关,以弯刀专斩马腿,有人跌落便立时三人扑上,掀开盔甲一击毙命。 马上骑兵慌乱,要以手中兵器击杀这些不要命的禁军,才举起刀,眼前便叫一道雪亮剑芒划开茫茫血色。 云琅弃了马,身法使到极处,剑光凛冽,只破铁甲唯一护不住的空处。 剑映寒月,有死无伤。 局势转眼逆转,离城门最近的一股黑铁骑叫禁军牢牢咬在门前,竟是连脱身撤退也已不能。 稍远些的叛军原本要来救援,竟也叫眼前情形所慑,一时竟不敢轻易上前。 风雪愈烈,最后一个重甲骑兵跌落马下,雪已大得叫人睁不开眼。 叛军首领终于不敢再进,鸣金声起,后队作前,暂且缓缓退入城中街巷。 连胜下城开门,将浴血的禁军队伍迎入城内,又将城门死死闭上。 云琅殿后,回了马上,最后一个入城,叫他扶了下马站定。 人人精疲力竭,身上大小伤痕无数,血迹斑斑,眼里却燃着几乎狂热的凛凛战意。 云琅慢慢扫过一圈,笑了笑,抱拳拱手。 将士热切,震呼以应。 “今日。”云琅开口,叫发泄一般的呼声掩去大半,无奈笑了下,慢慢道,“今日一战,叛军挫了锐气,受惊退去,不会再轻易强攻。” “此后几日,叛军大抵会围而不攻,切断内城与外城供给,意图将我军拖垮。” 云琅扶了马背“休养生息,将城内粮食收到一处,按人头供给。城内青壮……” “少将军。”连胜无奈,“末将还在这儿。” 云琅看他一眼,微微笑了“我忘了,连将军守过的城,比我砍的旗的都多。” 他语气轻松,众人一时再忍不住,一齐哄笑起来。 连胜叫他调侃,一时苦笑连连,假意训了几句众人不可起哄,与都虞侯一并将云琅引入了殿前司内营。 云琅叫两人扶着,背后营帐厚重布帘垂落,步势一沉,呛出口血,身形跟着坠在了连胜臂间。 第八十二章 连胜在城上盯得仔细, 见云琅战时不肯开口多说话,便知不好,这才在帐外贸然出言打断。看见那一口血, 心底跟着狠狠一沉,匆忙将云琅搀住:“少将军!” “喊什么。”云琅垂眸, 声音低缓,“扶我坐下。” 都虞侯不知云琅具体情形, 兴奋之意尚未退去,此时叫眼前情形骇得脑中嗡一声响,慌忙伸手, 同连胜一道扶着云琅坐在榻上。 云琅胸口血气涌动, 咳了两声,慢慢支撑着盘膝, 将失控的内力压下去。 连胜在他脉间一探, 惊得手脚冰凉:“少将军, 你用了多少碧水丹?!” 云琅无暇答他的话,阖了眼尽力调息。 今日一战,哪怕稍堕了半分气势, 也不能将叛军惊走。若叫叛军看出城内空虚实情,一举攻城, 他和萧朔纵然再生出三头六臂,也护不住城中的军民百姓。 云琅自知情形不容疏忽,在梁太医处软磨硬泡, 要了一碗护持心肺的药。 此时心肺有药护着, 虽疼痛些, 却只是拼杀之故,并无大碍。 只是力竭之下, 内劲被药性所激失控,急需理顺。 “你们谁手稳些。” 云琅低声道:“替我理一理内息,我体力不够,压制不住。” 连胜与都虞侯对视一眼,急要上前,已有人掀开帐帘进来。 连胜心中焦灼,正要呵斥,忽然瞪大了眼睛:“殿――” 来人扳过云琅身子,利落卸了身上银铠,抬手抵在云琅被汗水浸透的脊背上,护持住后心,将人稳稳托住。 云琅微怔,正要睁眼,一只手已遮在他眼前:“专心。” 云琅察觉到这只手也并不算暖,分神听着身后气息,蹙了蹙眉,低声:“萧朔。” “专心些,你我都轻松。” 萧朔按住他几处穴位,手上拿捏分寸,拦在云琅眼前的手动了动,替云琅拭去额间淋漓汗意。 云琅只得闭了眼,借助萧朔的力道,屏息凝神,将逸散的内劲条条理顺。 隔了一刻,萧朔神色微松,撤开手。 连胜与都虞侯牢牢盯着情形,见状一喜,上前要说话,被萧朔以目光止住。 两人反应都极快,忙闭紧了嘴,施了一礼,退出营帐忙碌去了。 帐内再无旁人,萧朔抬手拦住云琅脊背,缓声道:“他们出去了,不必再忍。” 云琅肩背一松,仓促扯过萧朔的袖子,将喉咙里的血气痛痛快快咳了个干净。 萧朔:“……” “不妨事。”云琅抹了血痕,松了口气,“阴差阳错,内力太盛,反倒冲开了旧伤。” 他心脉与肺脉交汇那一处剑创,伤了太久,又半点不曾好好调养过,梁太医想尽办法,也只能慢慢调理。 此番误打误撞冲开了积淤,虽难免要咳些血,长远来看,却反倒更利于痊愈。 萧朔凝神看他半晌,神色微松,敛了自己的袍袖:“我是说过一次,叫你不必放弃先机,不必以战局相挟,可也没让你将先机抢到这个地步。” “我那时应的,是你府上白衣护卫的打法。” 云琅哑然:“今日是云麾将军的打法,改不了了,小王爷罚罢。” 萧朔静望他良久,轻叹一声,朝云琅走过来。 云少将军铮铮铁骨,闭了眼睛领罚。 萧朔单手揽过他,拥住云琅的胸肩,在额间落了个吻。 铁甲冰凉,牢牢抵着胸膛心口。云琅怔了怔,睁开眼睛,正迎上萧朔眼底静水流深。 “今日一战。”萧朔道,“我只听喊杀声,已心潮澎湃,恨不能与你并肩。” 云琅哑然:“你如何没与我并肩,莫非你在宫里没带兵杀敌?” 侍卫司内定有倒戈的,萧小王爷竟能这般从容过来,想来已将内城叛军一举剿净了。 云琅替他解了束铠丝绦,没理会萧朔些微的抗拒力道,将他衣服扒了,果然在左肩看见一处已被包扎妥当的箭伤。 “有铠甲拦着。”萧朔低声,“只擦破了些皮,并无大碍。” “胡扯。” 云琅叫他气乐了:“你当我第一天打仗,分不清楚这箭是弓射的还是弩射的?” 萧朔本就不擅胡扯,叫他一句话戳穿,静了静,沉默下来。 “弩有机栝,穿金裂石不算难事,铠甲拦不住。” 云琅摸了摸他左肩处绷布,掌心覆上去,换着地方按了两下:“疼么?” 萧朔摇了摇头。 “还好,没伤着骨头。”云琅留神查看着萧朔神色,松了口气,“下次留神些,宫中那般空荡,又不怕伤着无辜。你在内城慢慢磨个三五日,将叛军磨干净也就是了,不必仗仗都往死里打。” 萧朔静了一刻,握了云琅手掌,点了下头。 云琅由他拉着不放,单手将萧小王爷的铠甲也利落扒了,连血迹斑斑的战袍一并抛在一旁,仔细查看了一遍。 只这一处伤,再没别的。 云琅稍放了些心,扯着萧朔一并坐在榻上,长舒一口气仰下去,闭了眼睛。 萧朔侧过头,看着摊开手脚倒在榻上的云琅。 云少将军眉眼明朗,自有皎皎锋锐。激战沾了些血色,几乎像是一柄染血神兵,寒光凛冽,隐隐出鞘。 萧朔知他疲累,握了握他的手:“云琅。” 云琅勉强睁开眼皮:“又攻城了?” “……”萧朔:“不曾。” “那你叫我做什么。” 云琅分辨了下,确认了自己拽的是萧朔没受伤那只手,扯了扯:“躺下,睡觉。” “洗一洗再睡。”萧朔道,“都是血。” 云琅心说萧小王爷可太讲究了,想了想脸上沾的血,松了手张牙舞爪吓唬他一通,倒回去自顾自闭了眼。 萧朔坐了一阵,起身要了些热水,拧过布巾,替云琅仔细拭了脸上血迹硝烟。 布巾温热舒适,云琅不自觉贴了下,正埋进萧朔掌心。 那双手没有平日的暖意,云琅闭了眼睛,在萧朔因为失血微凉的掌心里埋了埋:“小王爷。” 萧朔拾掇惯了云琅,单手也仍有条不紊,将他扶在榻上,褪了战袍战靴,将双手沾的血迹也仔细拭净。 云琅不想叫他费力,偏偏身上力气已耗得涓滴不剩,此时心神一松,竟连动一动手指也极艰难。 “我知你累了。” 萧朔握了握云琅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指拢在掌心:“安心,有我。” 云琅勉力扯了扯嘴角,拢了拢发眩的目光,朝他尽力笑了下。 城内叛军尽数剿除,文武百官与皇上虽还在宫里憋着,有金吾卫驻守,总归出不了乱子。 整个汴梁城能战的精锐都已被云琅汇拢,带进了金水门,合力拒敌,叛军首战便被狠狠挫了锐气,一时也再难重整旗鼓。 “我也知你急着平定内乱,是为了来援我。” 云琅由他搬来挪去,静了一刻,低声道:“若我好全了,你也不会这般担心,可我如今偏偏还带着伤。” 云琅:“你关心则乱……才会挨这一箭。” 萧朔覆上他发顶,揉了揉:“我只是少了战场阅历,不知防备,吃了暗亏。你这般胡思乱想,才是关心则乱。” 云琅隐约觉得今日的萧小王爷慈祥过了头,莫名睁开眼睛:“你这什么语气?先帝上身了?” “……”萧朔就知不能同他好好说话,一阵气结,顺手拨乱了云少将军的额发,扯过薄裘将人牢牢裹上:“噤声。” 云琅舒坦了,松了口气:“我要睡觉。” “再等一刻。”萧朔拿过一并送来的姜汤,“喝了再睡。” 云琅别过头:“不喝。” 萧朔扶住云琅颈后,揽着云琅,将人正过来。 云琅只想睡觉,快被他烦死了,硬生生逼出力气,扯着薄裘蒙住头:“不喝不喝不喝不喝……” “你今日顶风奔袭,冒雪激战,已有寒气侵体。” 萧朔吹了吹滚热姜汤:“坐――” 云少将军把自己拿薄裘裹成了个小团,堵着气骨碌碌滚到榻边。 萧朔眼看他滚错了方向,伸手将人从榻下捞回来:“坐起来。” 云琅:“……” 萧朔见他抵死不配合,也不动怒,将云琅裹着的薄裘剥开,单臂将人揽住,叫他靠在自己刚伤了的左肩上。 云琅睁着眼睛,被萧小王爷近在咫尺的伤处封印,一动也不敢动:“……” 萧朔拿过姜汤,含了一口,贴上云琅几乎已淡白的嘴唇,慢慢度过去。 云琅:“??” “这是你的帅帐,你的旧部随时会进来。” 萧朔垂眸:“你若不自己喝,我便一口一口这样喂你。” 云琅想不通:“他们不也是你的新部吗?” 萧朔耳根微热,神色却仍镇定:“先帝给我留了封手书……教会我了些东西。” 云琅还被方才小王爷那一口喂得意乱神迷,此时听见他说这个,心里更愁:“完了完了,我就说有先帝的事……” 萧朔深吸口气,阖了阖眼:“少将军。” 云琅愁云惨淡:“少将军夫人。” 萧朔:“……” “喂吧。”云琅横了心,决心激将,“有人进来,就说这是少将军新扛回来的夫人,来省亲的,兼喂姜汤……” 萧朔静了一刻:“好。” “……”云琅:“啊?” 萧朔含了第二口姜汤,慢慢度给云琅,又去含第三口。 唇齿厮磨,热意从姜汤点染到唇畔耳后。云琅面红耳赤,堪堪守着一线清明,勉强避开:“慢着……将军夫人你也肯做?” 萧朔道:“有何不好?” 云琅一时也说不出有何不好,张口结舌,看着半点不知自矜身份的琰王殿下。 “你我心意相通。” 萧朔道:“谁归于谁,并无分别,总归携手百年,来世仍做眷侣。” 云琅受不了萧小王爷这般直白,心底怦然,红着脸埋在姜汤里咕嘟咕嘟吐泡泡。 萧朔看不惯他拿吃的寻开心,叹了一声,将参汤放在一旁:“罢了。” 云琅愣愣道:“不喝了?” “不愿喝便不喝了。”萧朔道,“躺下,我替你暖。” 云琅心说完了完了将军夫人如今要侍寝了,话到嘴边,瞄见萧朔沉静眸色,胸口热意一荡,终归没能说得出。 他素来喜欢开玩笑,嘴上占些便宜,心里从来不曾当真。萧朔自然清楚,却从来都句句回得认真,没有一句应付了事。 这些年,就在这般玩笑斗嘴里,也不知诓了萧小王爷多少的真心话。 云琅喉咙轻动了下,由着萧朔揽住肩背,仔细避开了萧朔的伤处,让他拥着躺在榻上。 拼杀一夜,此时夜色将尽晨光微明,风雪竟也暂歇下来,天开云霁。 帐外井然有序,正安排防务,人人走动间经过帅帐,都会留意压低声音,不惊动了战后歇息的少将军与琰王殿下。 “小王爷。”云琅闭了眼睛,埋进他肩头衣物,“将军夫人不好,不威风。” 萧朔揽着他,声音低柔轻缓:“想要什么?” “小王妃多厉害。” 云琅含混道:“回头你自己给我弄一个,就王府正妃那个印,你记得吗?上面还带着同心结的……” 萧朔微怔,慢慢抚上云琅脊背,没说话。 云琅皱了皱眉,怕萧朔又犯了败兴的毛病,事先赌他嘴:“你若要说不合规制――” “不是。”萧朔道,“我只当你不喜欢。” 云琅茫然:“为什么?” 萧朔抚了抚云琅额顶,将云琅揽近,将身上热意分过去,慢慢替他推捻背上穴位。 云琅是上马能战的良将,待到改天换日,只凭身上这些战功,也早该封候拜将。他原本觉得先帝处置不妥,那一封玉牒,也并没打算给云琅再看。 但今日叫云琅无意点破,才忽然想透。 谁归于谁,云琅都是只凭一人一马就能重振士气,单人独骑便能力挽狂澜的少将军。 他的少将军。 萧朔拢着他,轻声道:“母妃那枚印随葬了,待此间事了,给你重做一个。” 云琅此时已极困倦,叫萧朔身上暖意裹着,轻易便被拐走了念头,打了个呵欠:“要羊脂玉的。” 萧朔点了点头:“好。” 云琅奇思妙想:“再刻个兔子。” 萧朔:“……” “还能刻别的吗?”云琅埋在他胸口,念念叨叨,“就刻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都不死’……” 萧朔实在听不下去,停了推穴,低头吻住了云少将军,将人护进怀间。 云琅满意了,舒舒服服让小王爷亲着,没了动静。 萧朔眼看着云琅没心没肺立地睡熟,按了按额头,将袖中玉牒拿出来,稍一沉吟,还是重新仔细收好,避开伤处将人揽实。 按云少将军的打法,只怕不会拖得太久,至多三五日,就会设下诱饵引敌入瓮,一战定鼎胜局。 接下来的几日,想必都再闲不下来。 大战间隙,好生休养精神,才能应对之后的局面。 既然云琅睡得这般安稳……这封玉牒,便也不急着交给御笔用印、明媒正娶的琰王府正妃了。 第八十三章 雪霁天明,京城仍静得不同往常。 汴梁城繁华,今日除夕,本该有送灾祈福的傩仪回返,满街新酒香,千家爆竹声。百姓夹道纵情欢呼,大相国寺的晨钟会响到最偏僻的城郭。 到了此时,鸡鸣过三次,城中却只见遍地焦骸、举目血色。 金水门紧闭,城楼之下,沉默着围满了数不清的黑铁骑。 “城墙还要加固,各家有水缸的,一律抬上城,越大越好。” 连胜巡城一夜,到天亮仍未解甲,逐个督守城上防卫“尽数装满火油,以蜡纸封口,再用麻布交叠着覆上三层……” 他话说到一半,看见不远处来人,目光一亮“殿下!” 萧朔深夜才赶过来,此时竟已醒了,甲胄披挂妥当,带了些人走过来。 都虞侯在一旁,没看见云琅,心头隐忧“少将军――” “无碍。”萧朔道,“只是累了,多歇一刻。” 两人这才放下心,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交战只管拼杀,守城要兼顾各方,更耗精力心神。连胜悬了一夜的心,听见云琅不要紧,心头骤然一松,不由坐在了城边滚木上。 萧朔看了看连胜熬得泛青的眼底,接过亲兵手中酒囊,朝他递过去。 连胜愣了愣,低头一乐,双手接过来,极珍惜地喝了一小口。 “殿下连这个都记得。” 都虞侯看见了,不由笑道“当初在军中,连将军就老是因为喝酒挨先王的训……可到了要打硬仗的时候,好酒都是先王给的。” 都虞侯太久没这么痛痛快快打过仗,虽在昨日的拼杀里受了几处伤,却比平日更精神“能再这么过几天日子,简直畅快,倒像是在北疆了。” “哪来这么多话?” 连胜叫他揭了底,面上一赧,抬腿便踹“当初在北疆,酒你们少喝了?还不是算起账来,将我一个推出去,硬说我海量饮了一缸!” 都虞侯护着腿上的伤,吸着冷气,一瘸一拐地躲。 身后殿前司校尉立时上来,尽力拦着连将军,好声好气不住赔礼。一旁搬砂石滚木的兵士插不上手,只能兴致勃勃撺掇,偶尔看到热闹处,还有人笑着叫一声好。 驻守外围的禁军不常入宫,认不得萧朔身后那些生面孔。只知道琰王与云将军一个铁腕镇乱、平定了内城叛军,一个扭转乾坤,带着大家起死回生。但凡有两人在,便有了主心骨。 生死经过一趟,都早没了生疏忌讳,不论殿前司侍卫司,当着琰王殿下闹成了一团。 萧朔身后,换了便服出来的枢密使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道“成何体统……” “大人的兵成体统。”参知政事冷然道,“险些冲破了右承天门,一把火烧了文德殿,好生勇猛。” 枢密使叫他一刺,脸色瞬间难看“你――” “是诸位大人一早寻来,说辗转难眠,硬要本王带着各处看看。” 萧朔淡声道“若来是为了吵架,还请回宫吵。大敌当前,免得乱了士气。” 枢密使话未出口,叫他结结实实堵了回去,咬了牙关脸色愈沉。 参知政事不以为意,看了萧朔一眼,登上城楼。 金水门不是修建来御敌的城楼,气派恢弘,光华夺目,却远不如北疆边境条石沾着米浆垒成的要塞坚固。 昨夜一场激战,城上已有诸多破损豁口,此时兵士忙忙碌碌搬着砂石,正设法修补填塞。 城下黑铁骑层叠包围,平坦官道与门前空场,一直碾到坊市民居。在城楼上向下看,竟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 “大人。”随行的政事堂官员看得心惊胆战,低声劝道,“若叛军异动,此处只怕凶险……” “怕什么凶险?” 一旁军士闻言,插话道“昨晚都吓破胆了,借他们十个胆子,量他们也不敢打过来。” 官员出宫,都换了便服出行,此时看着只是寻常布衣士子。军士无所忌讳,将手中沉重沙袋重重撂下“有少将军在,城就丢不了。就算打过来,大不了便是一命换一命,还怕他们不成?” 枢密使不知昨夜情形,听见“少将军”几个字,心头便是一紧“昨夜谁领的兵?!可奉圣旨?可有兵符将令――” 参知政事出言打断“大人。” 枢密使这段时日处处碰壁,几乎已灰头土脸,心中瞬时警惕“干什么?” 参知政事下了城楼,视线落在枢密使身上,“你我虽不相为谋……有句话,本相该劝谏你。” 枢密使皱紧了眉盯着他,提防道“劝什么……你几时有这般好心?” “若你只是庸常废物,他日到不可知时,无非给个闲缺,颐养天年。” 参知政事望着他,慢慢道“若仍不知死活,到了此时,还妄图挣扎腾挪……便离本相远些。” 参知政事一片好心“本相担心,受你牵连。” 枢密使愣愣听到最后,一时怒气攻心,几乎便要发作,扫见萧朔身影,又死死咽回去。 朝臣畏惧萧朔,不只是因为皇上纵容,更因为琰王行事的确有悖逆无度、无法无天的意思,若将其惹恼了,只怕当真什么都做得出。 昨夜宫门平叛,除了几个敢出去随琰王死战的,众人尽皆龟缩在文德殿内,听着喊杀声,几乎吓破了胆。 萧朔一身血色,尽斩叛军回宫复命时,凛冽杀意血气几乎将几个日日指点朝政的阁老冲得从座椅上跌下来。 枢密使未曾打过仗,此时在琰王身侧,只怕琰王脾气上来真敢砍人,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将没顶怒火硬咽下去,气冲冲拂袖下了城。 来的朝臣叫眼前近在咫尺的战局慑得心底发慌,一时不知该走该留,束了手,悬心吊胆立在原地。 “下去罢。” 参知政事缓声道“本相有些话,同琰王说了便走。” 众人如逢大赦,一窝蜂与萧朔告退,匆匆下了城。 萧朔还要巡视城头防务,并不相送,只稍作回礼,示意兵士让开条通路。 参知政事直走到萧朔身前“琰王殿下。” 萧朔将手放下“大人有事?” 参知政事蹙了蹙眉“听了方才的话,琰王没有话要问老夫么?” “大人如何想,是大人的事。” 萧朔平静道“战局要紧,本王守下汴梁,再来听大人教诲。” 参知政事怔在原地,看见萧朔竟当真半点不见犹疑,转身便要带人巡城,匆匆追上去“慢着!” 萧朔并不理会,安排了几处兵力调动,接过亲兵手中披风。 参知政事追了数步,神色沉了沉,终归横下心“琰王殿下!云将军的玉麒麟,老夫知道在什么地方。” 萧朔脚步微顿,停在原地。 参知政事走到他面前“你可知枢密院为何到这一步,宁肯垂死挣扎,也要同云将军不死不休?” 萧朔眼底薄光划过,破开沉沉暗色,落在参知政事身上。 朝中情形,枢密院与政事堂分管兵政,势同水火。本朝相位空悬,参知政事名为副相,其实已是百官之首。 此人左右逢源、城府极深,除开同枢密使不死不休,在官场中八面见光,颇受皇上倚重。 今日前来,难保是否为了试探套话。 “此物辗转,现为证物,收在政事堂。” 参知政事拦在萧朔身前“你若肯听,老夫便将此物还给你。” 萧朔倏而抬眸,眼中绽出凛冽冷色,抬手示意亲兵退开,守住四周。 参知政事哑然“蔡补之果然说得不错。” 萧朔沉默相让,慢慢走到背风处。 参知政事看着他,有些惊讶“老夫与蔡太傅是旧相识,琰王竟也不意外么?” “谁与谁相识,都不意外。”萧朔道,“世事颠沛,人各有志。原本相识的被迫分道,原本至交的成了陌路,也不意外。” 参知政事步伐微顿,看了他一阵,眼底复杂良久,轻叹一声。 萧朔道“大人不必言谢。” 参知政事话未出口,不由怔住“你如何知道,老夫是来道谢的?” 萧朔并无耐性同他打机锋,蹙了蹙眉,不再开口。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终归半分看不透,勉强一笑“罢了……你受不受,是你的事。” 参知政事拱手“老夫那个不肖的学生……有劳琰王,仗义搭救。” 萧朔侧身,避了他这一礼。 参知政事看他眼中几乎镇不住的无谓不耐,一阵哑然,不再绕圈子“枢密院谋兵,从先帝朝到如今,最大的阻力都不曾变过。一则端王府,二则云将军。” “端王在时,朔方军水泼不进风吹不透。三年一轮换,领了军功戍边归乡,便补充进禁军,直入殿前司。枢密院空有掌兵职权,却派不上半分用处。” 参知政事道“端王殁后,云将军又死守朔方军一年,将士们悲怆抱团,更成铁板一块。” 参知政事“要破这一块铁板,便要从王爷与云将军下手。” 萧朔眸底一片冷凝“如何下手的?” “那枚玉麒麟,是先皇后赐给云将军的镇命之物,宫中皆知。” 参知政事缓缓道“搜查镇远侯府时,大理寺报,在镇远侯府藏有巫蛊之物。政事堂依例派人监察,挖出了装有玉麒麟的偶人魇阵。” 参知政事看了看萧朔“那时琰王府闭门谢客,不见外人……此事王爷大概并不知晓。” 萧朔静听着,眼底沉得不见波澜。 参知政事道“事涉朝臣宗室,政事堂不敢轻断,报到文德殿,最先来的却是云将军。” “此案原本极凶险。” 参知政事“寻迹而查,是琰王府的一个下人去同云将军要了玉麒麟。魇阵之内,有王爷亲笔手书,有云锦布片。若再有玉麒麟佐证,几乎再难翻案,况且那时情形……王爷心中该当有数。先帝有心无力,能左右的已很少了。” 萧朔问“他做了什么?” “那时镇远侯府尚未定罪,云将军品级仍在,入了政事堂,一言不发,夺了那证物便走。” “那一案的主办官员上前拦阻,云将军却坚称魇阵内藏的玉麒麟是假造冒充,琰王无辜受冤,有歹人别有用心。” 参知政事“争执之下,云将军将那证物夺了,抛进了金水河。” 萧朔胸口一滞,慢慢阖了眼,尽数敛去神色。 “苦主不查,证物毁损,此案不了了之。” 参知政事道“主办官员心中疑虑,与开封府合力,暗中追查数年,竟一路摸出条大理寺与枢密院的暗线。” “琰王府的下人,是枢密院派人收买。那封手书,是在端王与王爷的数十封往来书信中截取单字,以水转印描拓,拼凑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罪证。” 参知政事道“那些信……尽皆是枢密院借职务之便,以盘查为名,从京中与朔方的往来书信中暗截下来的。” 参知政事慢慢道“不止造假过这一封,朔方军几个叫得出名的将领被远调贬谪,都用了这个办法,若非那主办官员设法查获,只怕仍贻害无穷……” 参知政事顿了下,迎上萧朔视线“怎么,你不信老夫说的?” 萧朔摇了摇头“只是大人身为百官之首,日理万机,对此案未免所知太过详细了些。” 参知政事怔了下,竟苦笑起来,苍老身形颓了一瞬,回身慢慢走到城墙边。 黑铁骑兵伫立在城下,看不清面目,分不清厚重盔甲下掩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日理万机。” 参知政事缓缓道“老夫只恨,为何到他被判罪流放,竟才想起去弄清此案详情。” 萧朔心念微动,蹙了下眉。 参知政事转回身,从袖中取出了个锦囊,递给他“此物逐水流,沿宫内水脉,原本该散落在延福宫地下。政事堂遍翻三次,收回物证,藏至今日。” “后来云将军来寻过几次,以为丢了,只得作罢。” 参知政事道“政事堂仍在查案,虽看在眼中,却不便交还。” 萧朔双手接过“晚辈出言冒犯,来日登府赔罪。” 参知政事看着他“你看本相,心中如何作评?” 萧朔垂眸“我并不懂朝中事,岂敢置评。” “蔡补之教的好学生。” 参知政事冷嘲“有何不敢说?无非左右逢源、见风使舵,是与不是?” 萧朔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轻嗤一声,嘲道“我与蔡补之,同乡同年,我晚他三年进士。他做太傅时,老夫只是个侍郎,待到老夫做到了百官之首,他却仍守着那个破学宫,日日只知炫耀几个学生。” “蔡太傅为人刚正,不知变通。” 萧朔道“不该入朝涉政。” “不错……老夫钻研为官之道,他却嗤之以鼻。” 参知政事淡声“故而我与他日渐疏离,最终再无话可说,陌路分道。” 萧朔已得了玉麒麟,不愿再多说这些,并不答话。 “老夫向来看不惯他。” 参知政事冷嘲“为官不就该朝高处走,不就该位极人臣、尊荣无限?教了一两个拿得出手的学生,难道便能算作是他的本事?” 萧朔蹙了蹙眉,朝他身后望了一眼,虚拱了下手“此物有劳大人转交,来日登府,今日告辞――” 参知政事忽然伸手,死死扯住他。 此时的副相已不剩半分百官之首的样子,萧朔神色沉了沉,要开口时,却又微顿了下。 参知政事胸口激烈起伏,用力咬了牙,手抖的厉害。 “老夫圆滑,滴水不漏,深谙官场权术。” 参知政事哑声“几经风波,仍能自保,忝列要职……” 参知政事牢牢盯着萧朔“可老夫的学生不是这样!” “老夫的学生生性凛冽,嫉恶如仇,行事缜密素有内明。若能报效朝堂激浊扬清,纵然比不上你二人,却也绝不会逊色那开封尹!” 参知政事胸口起伏,苍老面庞上激起些从未见过的波澜“若非奸人所害,朝堂蝇营狗苟,君王醉心权术,他该在青史留名!” 亲兵早已将闲杂人等清尽,四周寂静,空荡荡城头凛风呜咽,卷尽经冬的败叶残枝。 须发苍白的老宰相,叫寒风卷着,眼底竟是一片再无掩饰的激烈怆恨。 “老夫圆滑了一辈子,如今不想圆滑了!” 参知政事凛声道“你二人若要扫除凋敝、清肃朝纲,老夫助你。如今这个朝堂,砸了也罢!” 萧朔握了那个装着玉麒麟的锦囊,抬起视线,看向不远处多出的人影。 云琅也已醒了,亲兵知道不拦,悄悄放少将军上了城楼。 他已听了一阵,目光却仍清明朗澈得如同新雪,迎上萧朔沉得化不开的视线,稳稳拢住,归于一处。 萧朔沉默良久,再不开口,抬手一礼。 参知政事不闪不避,受了他这一礼,再不多说,拂袖下了城楼。 第八十四章 朔风激起雪粉, 覆上斑斑新旧血色。 萧朔慢慢放下手,握住已焐得微温的锦囊。 布料之下,勒出玉麒麟头尾轮廓, 清晰分明, 硬硬硌在掌心。 云琅朝他走过来, 隔着铠甲,抬手覆上萧朔伤过的左肩。 萧小王爷不知轻重,伤还不曾收口, 便又出来乱跑,还在城上吹了这么久的冷风。 铠甲之下,肩头衣物浸了血色,又在寒风里冷透。 濡湿冰凉。 萧朔抬手, 握住云琅手臂:“无碍。” “无你伯父的碍。” 云琅头也不抬:“箭伤是拿来玩闹的?” 萧朔微怔了下,看向云琅。 “再逞强不养伤,莫怪将你剥干净了衣物,锁住手脚、捆在榻上。” 云琅逐字逐句, 慢慢道:“吃些教训,好长记性。” 萧朔听着他的话,眼底微芒汇聚, 迎上云琅视线。 都虞候送走了参知政事, 才上城头,便听见了极尽虎狼的这一句, 心惊胆战便要上前。 连胜及时抬手,将他扯回来。 “扯我做什么?” 都虞候皱紧眉:“殿下生性端肃, 向来听不得这些。万一因此觉得不快, 恼了少将军——” 连胜失笑:“这话原本就是王爷说的。” 都虞候一阵错愕:“什么时候?!” 连胜将人拉到角落, 望着琰王殿下叫云少将军一路拉拉扯扯拖下城楼, 把酒囊递过去,给都虞候分了一口。 当初……端王府尚在。 云琅随端王出征,但凡受了伤,最愿意回来找萧小王爷炫耀。 萧朔人在书房,叫云少将军肩头的分明血色在眼前刺了几日,终于再忍不住,将人狠狠按翻在了榻上。 端王府的世子秉性端肃,温良端方。恼到了极处,学着云少将军的措辞口吻生硬犯狠,也只是为了叫云琅不再胡闹,好好养伤。字字句句都的确只是面上的意思。 …… 都虞候听得心情复杂:“‘剥干净了衣物,锁住手脚、捆在榻上’这句也是吗?” “是。”连胜亲自帮萧朔动的手,“捆了一整晚,王爷坐在榻边,给少将军念了一夜的《伤寒杂病论》。” 都虞候:“……” 连胜:“还当着少将军的面,用了两味酥酪、三样点心。” 连胜:“整整一夜,一口也不曾给少将军。” 都虞候:“……” 都虞候:“王爷那次带了殿前司,满城屋顶找少将军,是因为此事吗?” “不只。”连胜道,“王爷还趁少将军睡熟,在少将军脑袋上摞棋子,摞了整整三十二颗。” 连胜:“少将军醒来,王爷竟仍在摞,错了一子,还不准少将军动。” 都虞候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身心敬服,立在原地。 连胜念及往事,心头唏嘘。仰头喝干净了酒,按照萧朔方才调整的防务,巡视城楼去了。 - 云琅将萧朔拖回营帐,三两下利落扒了铠甲,解开衣襟露出伤处。 在冷风里站了半天,萧小王爷身上倒是热乎,往前胸后背摸一摸,还隐隐发烫。 云琅知他又发了热,忍不住叹了口气:“昨夜受的伤,不过两个时辰,就敢去城楼上吹风,小王爷这分明是比我更不知——” 萧朔抬眸:“什么?” 云琅在那个字上一咬,皱了皱眉,“呸呸”两声,扯住萧朔:“快,去晦气。” 萧朔微哑,未受伤的右臂圈住云琅,温温一揽,在他唇上碰了碰。 如今心有牵挂,当初从不知忌讳、不避险地,一箭扎碎了半边肩胛还全不当回事的云少将军,竟连句“不知死活”都嫌不吉利,不肯说了。 “并非有意叫你担忧。” 萧朔任云琅扯着,坐在榻上:“今日朝臣来的蹊跷,我不放心。” 云琅自然知道,只是看着萧朔拿伤不当伤,到底来气。也不说话,自顾自解开他叫血色浸透了大半的绷布,拿过止血药粉。 萧朔不见他回应,静坐一阵,抬手覆上云琅臂间。 云琅绷了半晌,终归泄气:“当年你硬要我静卧养伤,嫌你烦,藏了你的裤子……是我不对。” 萧朔顿了下,缓声道:“此事揭过。”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云琅如今亲眼见了萧朔受箭伤,将心比心,才知当年萧小王爷何等头疼:“也不该趁你睡着,给你扎了一头小辫子。” “……”萧朔:“此事也揭过。” 云琅有些诧异,他不曾想到萧小王爷心胸宽广至此,顿了顿:“也不该弄了两条雪兔裘,做成兔子耳朵,别在了你头上……” 萧朔实在不想回首往事,阖了阖眼,深吸口气:“云琅。” 云琅干咳一声,及时闭严了嘴。趁他不注意,手上利落清创拭血洒匀药粉,将干净的白布覆上去。 萧朔被他分神,痛楚尚未来得及返上来,伤处已叫云琅重新处理妥当。 云琅留神查看萧朔神色,见他眉宇间已稍和缓,心中才松下来,将绷布细细打了结,帮萧朔将半边衣物扯正。 萧朔抬手:“我自己来。” 云琅充耳不闻,认认真真替萧朔理顺衣物,系妥衣襟,坐回床上。 萧朔坐了一阵,将箭伤痛楚尽数压下去,侧过目光。 云琅昨夜阵前激战,以碧水丹强催内劲,虽早服了药护持心脉肺腑,却仍难免震荡,无疑仍不舒服。 方才有意调侃,是为引他分心。此时云琅替他理妥了伤势,虽还尽力坐着,眉宇间已透出些疲倦的力不从心。 萧朔静看了一阵,伸出右手,揽住云琅脊背。 “做什么?” 云琅回神,朝他笑了笑,眼底仍清明:“知道你有正事,没打算同你算账。” 朝臣来探兵时,云琅尚未醒透,却也知道此时来人总归蹊跷。 他体力消耗过甚,有萧朔在,心防卸开本就安稳,想要暗中跟出去,撑了几次竟都没能坐起来,只得眼睁睁看着萧朔披挂出了营帐。 再蓄足力气坐起来,一路寻过去,已来不及拦下参知政事说起那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 萧朔单手拢着云琅,将他轻放在榻上:“无关紧要?” “都过去了,有什么要紧的。” 云琅有些冷,搓了搓手:“我若早知道找个玉麒麟要牵扯这么多事,都不叫你去找。” 比起那些事,云琅倒是对参知政事的学生更留意,细想了想:“如此说来……当初商侍郎叫大理寺诬陷,获罪流放,其实还是受了你我连累。” 营帐毕竟不比暖阁,帐中拢了数个火盆,仍难免透风,有寒意缓慢渗进来。 萧朔拿过裘皮,替他覆上:“你受我连累。” 云琅就听不惯这个,烦得皱了皱眉,一口叼住了萧小王爷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手腕。 萧朔腕间结结实实一疼,轻叹一声,拿过块新鲜的点心,换出了自己的手腕。 云琅当时便想去打断参知政事,偏偏不便出面,就知萧朔难免又受当年事牵扯心神。 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云琅极力瞒着萧朔,如今竟全叫这些知情故人抖落了出来。 云琅想想都愁,飞快叼走了点心,扯着裘皮蒙了头,转身背过去:“你若又要说什么对不住、亏欠之类,不如自去城墙根掏个洞,对着里头把这些废话说完了,再回来见我。” 萧朔看他闷闷不乐地折腾,眼底一寸寸浸过温色,轻轻扳住云琅胸肩。 云琅蒙着裘皮,瓮声瓮气:“为何不去?” “不妥。” 萧朔道:“连将军修了一夜,终于修好的城墙,你叫我去掏个洞。” 云琅:“……” “况且……我受少将军教训。” 萧朔掀开裘皮,抚了抚云琅颈后:“已知不可囿于过往。” 云琅颇受他这一套,颈后温热,不自觉便贴了贴,不冷不热道:“既受了教训,还提这个干什么……” 萧朔打开那枚锦囊,将玉麒麟取出来,搁在掌心。 极精致灵巧的小玉麒麟,顾盼神飞、虎虎生威,尾巴镶了一点金子,系了条细细的红线。 萧朔轻声道:“镶金的地方,曾被摔断过?” 云琅一时愕然,撑坐起来瞪着他。 萧朔抚了抚那一处,理顺红线,替云琅将玉麒麟戴回颈间。 云琅始终将此事瞒得他死死的,无论如何想不通:“此事不该还有人知道,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先帝留下玉牒,还留了封手书,一并封存在宗正寺。” 萧朔道:“少将军瞒得好,这些年下来,我竟一桩都不知道。” 云琅攥着玉麒麟,怔怔收了手。 温润玉质抵在掌心,往事同故人一并翻扯起来,化成冷冰冰的坟茔牌位,在胸口搅出一片涩然空茫。 先皇后将玉麒麟戴在他颈间,拢着他交在先帝怀里,抱起来寻天上的那一颗白虎星。 历历可辨,宛在昨日。 云琅硬不下心找先帝理论,肩背绷了绷,埋下头,低声嘟囔:“你自己难受还不够,又来招我……” 萧朔缓声道:“我不招你,你重得了这玉麒麟,便不难过了?” 云琅叫他一言戳破,恼羞成怒,撸袖子便要同萧小王爷打一架。才坐直,却忽然叫萧朔拢住吻上来。 云琅怔了怔,力道微缓。 萧朔叫箭伤牵连,身上滚热,透过薄薄衣料,烙在他胸口。 迎上来的吻也是热的,萧朔吻着云琅,却没有立时挪开,完好的右臂暖暖裹着他,将两人再度拉近。 云琅叫他拥着,胸口叫热意一沸,忽然再压不住。 萧朔阖眼,察觉到怀中力道渐渐激烈得仿佛搏斗,云琅伸出手,牢牢抱住他,胸肩贴在一处,再不留半分间隙。 云琅避开萧朔肩上伤势,臂间力气使到极处,几乎发僵。 萧朔护在他背后,轻轻拍抚,掌心力道稳得庇尽霜雪。 “帐外……” 云琅缓了一阵,定了定神:“帐外情形,你交代妥当了没有?” “交代过了,不会有人打搅。” 萧朔道:“有急事,会在帐外先报。宫中有参知政事,城中有开封尹,我方才出去,接了传书,外祖父在城外,随时等你我消息。” 云琅凝神,尽数想过一遍,放下心,慢慢点头。 他体力终归不支,方才尽全力那一拥,竟已隐约空耗,手臂微微发起了抖。 萧朔将他揽住:“我并不想翻扯旧事,方才走神,只是在想……” 云琅低声:“想什么?” 萧朔:“我到底欠你。” 云琅胸口一郁,说不出话,闭了闭眼。 世上千万句话,好听的难听的,中听不中听的,他最不想听萧朔说欠。 此时已没了掰扯的力气,云琅松了手,要躺回去,却叫萧朔拦住:“你为何不问我?” “问什么。”云琅道,“问你欠我什么了,还是问你怎么还?” 萧朔拢着云琅,慢慢放回榻上:“两个都该问。” 云琅一个也不想问,侧过头,想要不管不顾睡一觉,却忽然觉出不对。 云琅蹙了蹙眉,看了看本该又犯了囿于往事老毛病的琰王殿下,又看了看自己敞开的半片衣襟。 “欠得太多,我知还不清。” 萧朔轻声道:“还一桩算一桩,你来记账。” 云琅躺在榻上任人宰割,一时竟想不出这账该怎么记。眼睁睁叫萧朔掀开另外半片衣襟,有些茫然,悄悄掐了一把大腿。 萧朔覆下来,暖融体温将他罩住,重新吻上云琅眉心:“这一个,是赔给入宫那日,叫我碰坏了玉麒麟的云小公子的。” 他声音低缓柔和,叫箭伤引出的高热叫嘴唇有些发干,贴在云琅眉心:“我从那日初见,眼中便只他一个,再容不得旁人。” 云琅耳根唰地红透,一时竟不知与萧朔哪个更烫,晕晕乎乎:“别……别的也这么还吗?” 萧朔心跳一样微促,抚了抚云琅额发:“你若不喜——” 云琅当机立断,壮烈阖眼:“喜。” 萧朔顿了顿,看着躺得笔直笔直的云琅,一阵哑然,吻了吻云琅的眼睛:“这一个……赔给生死线上走过一遭,第一个便想来找我,却叫我不解风情绑上了的少将军。” 萧朔轻声道:“我中箭时,才知多想见你。” 云琅肩背微微一绷,没说话,浓深睫根在萧朔的吻里轻颤了颤。 萧朔揽住云琅肩颈,叫他枕在掌心,自眉心一路向下,细细吻到耳侧。 琰王殿下账算得清楚,从云琅在金水河畔、咬碎牙和血吞亲手扔了的那一枚玉麒麟,赔到了云琅逃亡路上,连最劣等的茶叶也没有,用树叶勉强煮得那一碗水。 云琅呼吸愈促,在他的吻里微微打颤,不自觉握住了萧朔手腕。 萧朔掌心迎上来,拢住云琅。 萧朔拥住云琅,将他藏进怀里,藏的愈深,护住肩胛脊背,护住累累伤痕。 云琅整个人叫他亲软了,热乎乎化在榻上,尚在惋惜:“就……赔完了?” 萧朔哑然:“若有未还清的,少将军尽可讨债。” 云琅心说这还不容易:“我逃到江南西路,滚落山崖时,将肩膀摔脱了,自己想办法安回去的。” 萧朔手臂微紧,敛了眼底沉色,在他肩头吻了吻。 云琅眼睛发亮:“我在湖北路江陵府,吃坏了肚子。” 萧朔:“……” 云琅不太好意思,耳后发热,咳了咳:“我在广南东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拧了腰。” 萧朔:“……” 云琅高高兴兴:“我在潼关路捅了个马蜂窝,叫马蜂追了三里路……” …… 先帝给的办法,也未必桩桩件件都好用。 萧朔亲了云将军第一百三十三口,听着云将军兴致勃勃解开裤带说起在荆湖南路被一只蚊子咬了六十七个包的故事,稳稳当当,将人放回榻上。 拿过老主簿苦心寻来的下册话本,沉稳起身,出了营帐。 第八十五章 云琅惦记着蚊子包, 追了琰王殿下整整两日。 萧朔照例带人巡城,停在城角树下。接了参知政事派人送来的一封密信,解下披风头也不抬, 将暗影里蹿出来的人影劈头罩住。 云琅眼前一黑,叫厚实暖和的披风盖了个结实, 百思不得其解:“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过来的?” “不必看见。” 萧朔借着火光,一目十行看过了密信:“我来巡城, 你定然暗中潜行护持。有人拦我,你定不放心,要过来细看。” 云琅正与披风殊死搏斗, 叫他戳穿, 脚步一顿:“……” 萧朔折起密信,在火上一沾, 叫纸张渐渐燃尽:“只来看一眼, 何等无聊。” “总归叛军迟迟不攻城。” 萧朔:“闲极无聊, 不如吓我一吓……” “打住。”云琅恼羞成怒,“小王爷,你再故弄玄虚, 我今晚便同你的披风私奔。” 萧朔抬头,轻叹了口气, 接过披风抖开,将云琅严严实实裹住:“你的药喝完了?一身的药香,如何不发觉?” 萧朔替云琅系好披风:“明目张胆, 连他们几个也瞒不住。” 云琅头一回听说还有这么找人的, 一时几乎怀疑自己是个大号的人参娃娃, 匪夷所思,抬头看过去。 连胜紧闭了嘴站在一旁, 迎上少将军能杀人的锋锐视线,坚决摇头:“属下愚鲁,不曾发觉。” 云琅稍觉满意,看向都虞候。 “属下混沌。”都虞候打了个激灵,“不识药气。” 云琅有了底气,昂头看着琰王殿下。 都虞候不着痕迹,挪开几步,与连胜对视一眼。 殿下与少将军日夜枕戈待旦,等不来敌军攻城,便拿身边人练兵,走得不快,当即便要被卷进来。 都虞候心头警醒,与连胜换了个眼神,头也不回,一东一西直奔城墙巡查防务去了。 云琅扯着萧朔,正要叫人作证,一回头空空荡荡只剩墙根,几乎气结:“人呢?!” 萧朔咳了一声,敛下眼底淡淡笑意,不刺激众叛亲离的云少将军,抚了下云琅叫夜风吹得冰凉的后颈:“夜间巡查忙碌,各处皆要照应,不必管他们。” 云琅身上再凉,也察觉得出颈后温度不对,皱了皱眉:“出来时还好好的,怎么又发热了?” “无碍。”萧朔自己都不曾察觉,闻言微怔了下,收回手:“太医诊过,说是箭伤牵涉,卧床静养几日便好。” 云琅没说话,扯过萧朔右臂,一并往城下避风处站了站。 萧朔说得轻描淡写,可两人心中却都分明清楚,此仗不了结,哪来得卧床静养的机会。 云琅这些天往狠了灌药,仗着宫中太医院尽是难寻的良药,将伤势镇了个七七八八。城中防务也有意露了破绽,三面紧一面松,城门甚至都留了半扇,却仍迟迟未能等来叛军攻城。 双方实力悬殊,若非借助瓮城天然优势,引敌入套围攻歼灭,胜局难定。 云琅看着阴沉沉天色,摸了摸袖中早备好的碧水丹,忍不住蹙紧了眉。 “少将军好不讲理。” 萧朔替他理了理衣领,接过亲兵送上来暖身的热米酒,试了试温度,递给云琅:“先将人打得胆破心寒,如今等了两日,便怪人不敢动手攻城了。” 热米酒抵在唇畔,同萧朔话中安稳静沉一道,暖洋洋熨帖过肠胃肺腑。 云琅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碗,低呼口气,扯扯嘴角:“是我急躁了。” 云琅将碧水丹收好,看了一眼萧朔,半开玩笑:“小王爷大器晚成,临危不乱,比我更承端王叔衣钵……” 萧朔看他一眼,没与云琅掰扯两人谁才是亲生的,将剩的半碗米酒饮尽:“若我不在,你不会急躁,你训我关心则乱,自己也不见好出多少。” “若你不在,我现在哪有心思喝什么酒。” 云琅笑了笑:“参知政事信上说什么了?” 如今内城中尽是侍卫司暗兵,宫中遭了一回叛军,动心怵目,正忙着亡羊补牢,处处都盘查得宁严不松。 这时候冒险传信,不是急事,便是事关重大,情形紧要。 云琅好奇:“多大的事,竟还写了封密信送过来?” 萧朔将空碗交给亲兵,引了云琅向帅帐中回去,走了一段:“宫中有意迁都。” 云琅还道多大点事,点了点头,走出几步,忽然反应过来:“迁什么?!” “前朝有旧事,汴梁城破,迁都临安府。” 萧朔道:“此番又有人旧事重提……信中揣摩,是皇上的意思。” 萧朔话说到一半,停住话头,伸手扶了云琅:“怎么?” “平平气。” 云琅气得眼花,深呼深吸:“免得忍不住,现在入宫,一刀捅了你六大爷。” “若非强敌环伺、朝局不稳,此时动荡怕要招来四境不安国中大乱,我早比你先下手。” 萧朔眼底透出分明冷色:“不会太久……这京城他也迁不得。” 云琅按按生疼胸口,呼了口气。 汴梁是古都,整座城都叫战火焚毁过,被河水淹了不知多少次。 每毁一次,这座城都会在故址上重建。一朝一朝积攒王气,靠人力硬生生驯服了年年失控的汴水,变成了沟通南北最富饶的一条运河。 国未破家未亡,若他们这位皇上真敢走这一步,就算真引得四境叛乱八方来攻,他豁出去带兵死镇,马革裹尸埋在沙场,也要叫萧小王爷直接动手改换天日。 “迁都之事,天方夜谭。” 萧朔掀开帐帘,叫云琅先进帅帐:“参知政事信中提醒,叫你我留神,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云琅皱了皱眉:“还能因何而起,皇上脑子叫御花园的池塘泡了?” 萧朔放下帐帘,引了云琅落座:“若只是叛军谋逆,宫中就已畏惧到要迁都避让,纵然当年选无可选,先帝也不会将皇位交到他手中。” 帐中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萧朔拿过案上暖炉,搁在他怀里:“参知政事探知,昨夜襄王使节入文德殿,与皇上单独说了些话。” 云琅拢着暖炉,慢慢蹙紧眉。 襄王苦心渗透多年,城内尚有人蛰伏,充作使节与宫中谈判,倒不意外。 可这番话若已这般紧要,足以叫皇上生出迁都的念头,只怕绝非寻常。偏偏宫中却仍瞒得密不透风,甚至连参知政事也无从探知…… 暖炉温热,寒意却自背后蔓上,一丝一毫,透进心胸。 云琅眼底利芒搅起波澜,倏而抬头,正要开口,眸光忽然微凝。 萧朔拿过参汤,吹了吹,递过去。 “襄王只怕还有帮手。” 云琅捏住袖中碧水丹,握了萧朔手腕:“他苦心谋划,图谋多年。纵然今日谋逆孤注一掷,也不会不给自己留下退路……” “襄王若不狡兔三窟,反倒蹊跷。” 萧朔道:“于你我而言,他此时便死,也死得太早了些。” 云琅听着帐外动静,心底愈沉,急道:“小王爷。” “喝净。”萧朔缓声,“磨刀不误砍柴工。” 云琅险些叫他气乐了,霍然起身,去拿榻上盔甲弓箭:“几时了还磨刀,你没听见喊杀声?还不快入宫,稳住宫中情形,替我守牢了背后……” 萧朔抬手,将参汤递过去。 云琅一阵气结,只得接了仰脖一口气灌净,正要服碧水丹,神色忽然微异。 萧朔抬眸,眼中深邃冽澈,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握着空碗,灌下去的药化成力气,自四肢百骸透出来,内劲磅礴浩荡,几乎叫他以为自己从不曾受过那些足以致命的旧伤。 云琅定定心神,若非大战在即,几乎压不住要挑起来的嘴角:“我找了这么久的沉光,原来藏在你这。” 碧水丹只能激发体力,云琅在城外领兵破敌,就已觉出隐约吃力,只能一言不发凝神护持经脉,敛住一口心血,才能撑到一战终了。 虽不尽如人意,却毕竟强于他此时自身情形,总胜于无。 云琅始终在暗中寻找沉光,难得这次近水楼台,将太医院看着像是有用的药尽数搜刮过来,也没能翻出半点端倪。 不曾想到,竟让萧小王爷给偷偷藏了。 “沉光药性猛烈,能镇压沉伤,复人内力,至多维持五个时辰。” 萧朔道:“今日一战凶险,你用碧水丹,我不放心。” 云琅一乐,眼中清明湛亮,一本正经抱拳:“谢殿下赐药。” 萧朔深深看他一眼,压下胸口无数翻覆念头,将兵符双手递过,交在云琅掌心。 无论什么药,终归透支的是心神体力,药性越是猛烈,支取的便越彻底。 若不用沉光,以云琅如今的身体应付今日战局,无数凶险隐患。 用了沉光,至多能维持五个时辰。药力一过,不只是碧水丹的力竭昏睡那般简单。若那时战局尚未明朗,他必须立即赶回,抢下云琅。 “我几时打过五个时辰的仗?” 云琅一眼就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利落披挂甲胄,将白玉袖箭扣在腕间:“宫中水深难测,到时说不定还要我去接你。” 萧朔微哑,学了云琅架势,双手抱拢成拳,朝他一礼。 帐外喊杀声起,连胜并未叫人来报,无疑这几日布置巡城卓有成效,尚可抵挡。 云琅已披挂妥当,攥了萧朔那领墨色披风,单手甩开扣上银铠,握住萧朔同他抱拳的手。 萧朔微怔,正要开口,云琅已低下头,在他指节吻了吻。 萧朔胸口热意骤然一掀,滚烫心血瞬时涌上来,迎上云琅眼中明月流水的清亮笑意。 “算盘打得再响,也由不得他。” 云琅看着萧朔:“今日一战后,宫中朝野,任一件事都不会再如我们这位皇上的愿。” 云琅:“今朝共赴,明日同归。” 萧朔阖了下眼,低声:“我――” 云琅:“后日看话本下册。” 萧朔:“……” 云琅极有条理:“第四日泡汤池,第五日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第六日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 “……”萧朔:“云琅。” 云琅没绷住一乐,堪堪收住正色,摘了颈间玉麒麟,递给萧朔。 玉麒麟质地通透润泽,安稳躺在掌心。 红线蜿蜒,在萧小王爷掌心盘旋了个圈,将人稳稳当当套住。 “先定山河,再寻百年。” 云琅:“耽搁几日,不算蹉跎。” 萧朔凝注他良久,将玉麒麟贴身收好,回身豁开帐门,带了亲兵滚身上马。 云琅出帐,牵了萧小王爷亲手养大的战马,将背后尽数交托给萧朔,盯牢了缓缓洞开的城门。 第八十六章 城门外, 黑压压的铁骑极短暂地静了一静。 金水门是沟通内外的城门,城外无堑沟、城内无险阻。一旦破开城门,京城垂手可得。 如今城门不攻自开, 眼前是宽阔平整的官道。城中空荡,只有孤零零的禁军主将, 一人一马远远拦在官道尽头。 叛军首领反倒隐隐不安,握紧了缰绳, 盯着云琅马鞍处悬着的弓,黝黑战马焦灼踏地。 在北疆,没人不认得这张弓。 朔方军云骑主将的雪弓, 桑梓木成弓身, 弓有飒白流云纹。 当年汴梁风云激变,所有人都以为云骑的主将已死在逃亡路上, 或是倒在了中原人的阴谋诡计、暗斗湍流之下。 前锋黑铁骑探城时被吞净了, 这两日百般探查, 今天见到这张弓,才终于彻底确认。 朔方军,流云骑。 云琅。 云琅领兵, 从不按寻常打法,更不会这般匹夫之勇一般螳臂当车, 不留后手。 可会是什么后手? 外强中干的八万禁军,美酒佳肴浸酥了骨头、绵绵歌舞缠软了志气的中原人,昏聩无用只知内斗的暗弱朝廷。 还有什么后手, 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若叫天威所慑, 不敢交战, 便自退去!” 城头上,禁军将军高声道:“不必磨磨蹭蹭, 耽搁时辰!” 四方兵士应声厉喝:“退去!” 叛军首领眼底一瞬狠厉,平平扬起手中弯刀。 “刀枪无眼,有来无回!” 禁军将军寒声:“同根同源,无意赶尽杀绝,迷途知返――” 叛军首领忽然抬头,黑铁面具下,眼中尽是嗜血冷嘲:“谁与你等同根同源?” 他咬字极慢,说的虽是汴梁官话,却分明带有西北长城之外的异邦口音。 城楼之上,连胜眼底一瞬激起惊诧,心底倏沉,死死压住面上不显。 叛军首领手中弯刀狠狠横劈,刀柄狼头咬着刃上血色,咬向夜色里近在咫尺的中原帝都。 黑铁骑紧随其后,飙进了大开的金水城门。 狂风卷雪,激起茫茫月色。云琅岿然不动,白磷火石啸出云骑主将的承雷令,将城顶阴云撕开个口子。 城头之上,万箭齐发。 叛军首领冷笑:“云琅,这不是你的燕云北疆!” 他敢冲进来,便早做了万全的准备。黑铁骑在疾驰中变换阵势,重甲骑兵卷在外围,以铠甲硬拦箭雨,密不透风护住了精锐的轻骑。 一片叮当作响,箭矢尽数坠在地上。 骑兵冲锋势头半分未缓,马蹄踏得轰鸣地动,浩荡碾过来。 叛军首领一马当先,死死盯着云琅,不给他丝毫张弓搭箭的机会,手中弯刀狠狠劈过去。 劈了个空。 寒芒一闪,杀意竟已临到头顶。叛军首领视线狠狠一缩,硬生生后仰,剑刃寒气擦着面皮削过,掀开了黑铁面具。 雪白战马与他交错,稳稳承住落回背鞍的云琅,竟在喊杀声里兴奋长嘶,直扑敌阵。 看似平静的街巷角落,忽然涌出数不清的禁军步兵。 冲进来的叛军原本是轻骑兵打头阵,轻骑兵精锐,最擅腾挪辗转,对付步兵本该探囊取物。偏偏方才为了抵挡那阵箭雨,换了重甲骑兵在前,尚不及反应,便与地上禁军搅成一团。 镰形的砍马刀不伤人,专斩马腿,穿梭在阵势空隙,一击即走。 叛军的重甲骑兵无从避让闪躲,重重倒地。冲在最前的一倒,后面的不及收势,撞在一处,猝不及防滚成一团。轻骑兵有心补缺,才发觉竟被堵死了出路。 云琅策马直入,第二枚白磷火石冲开夜色,城头再度万箭齐发。 叛军首领瞳孔骤然收缩:“举盾!步兵挟骑,散鱼鳞阵――” 他的声音被箭雨声压过去,禁军的骑兵营压着箭尾,紧随那一道墨色披风裹着的灿白身形冲锋破阵,将冲进来的叛军拦腰斩断。 云琅引着侍卫司的骑兵营,豁开条至城门的血路,停也不停,又交错杀回,卷起一路激扬雪色。 叛军首领眼底一片凶戾血光,策马疾驰回援,才赶出一箭之地,寒意忽然飙上头顶。 叛军首领急勒马,身形已矮到马匹旁侧,却终归慢了一步。 携着风雷的白羽箭刺破夜色,擦出刺耳爆鸣,狠狠撞在坚滑光莹的铁甲上,一阵激痛自铠甲下几乎窒息地掀起来。 叛军首领死死扯住马缰,勉强稳住身形。 重甲坚硬,非强弩可入。白羽箭破不开铁甲,却一样能伤人,他的左肩胛只怕已碎了。 云琅手中握了第二支白羽箭,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党项人。” “西朝。” 首领脸色苍白,冷汗自额间渗出来:“党项一族于去岁重建故国,国主拓跋昊称帝,不再臣服中原。你们的皇帝已承认……” 云琅笑出来。 四方喊杀声直逼穹顶,血色卷着雪粒,碾过鼓角争鸣。 首领死盯着他:“你笑什么?!” “笑你替我省事,同襄王勾结,千里迢迢来此送命。” 云琅缓声道:“足不出户,擒贼擒王。” 首领被他点破身份,胸膛一震,尚完好的一条手臂死死攥住圆月弯刀,仓促回马便走。 立时有重甲骑兵涌上来,将去路封严,死死堵住云琅。 都虞候杀得一身悍然血气,赶上来与云琅并辔:“少将军,西夏党项人,来的是铁鹞子!” 云琅敛去笑意,握住弓身:“我知道。” 都虞候在马上急喘着,视线迎上云琅看不透的眼底,沛然战意下,隐隐迸出无声担忧。 殿前司这些天不眠不休,在京中排查,揪净了戎狄暗探。却不料襄王狡兔三窟,竟还寻了第三方的外援。 西夏。 一直以来,几代朔方军抵御的都是正北方的辽人与戎狄。燕云十三城,叫端王与云琅相继收复了十二座,已连成一片牢不可破的疆界。 最后一座朔州城,最后一处雁门关,正压在西北的党项部落边界上。 党项是个夹缝里求生的部族,曾被中原狠狠打残过,先后臣服于中原与辽国,受了辽国册封,向中原帝王称臣。 这支部落环伺已过百年,在辽朝版图上叫夏国,在本朝的疆域图上叫西夏。好水川一战,曾绞杀过十万中原大军。 三千铁鹞骑兵,是西夏手中最致命的王牌。既是国主的贴身护卫,也是阵前杀敌的先锋。 都虞候在好水川,曾亲身遭遇过这支梦魇一般的骑兵。 凶悍难当、刀箭不破,人用钩索同马绞在一处,纵然死了也死在马上。 襄王与虎谋皮,竟招来了这一匹蛰伏日久的恶狼。 “可要派人速至宫中,请调侍卫司暗兵营?” 都虞候压下眼底隐隐不安:“我军不耐久战,如今忽然多出了铁鹞子,战力远胜襄王黑铁骑重甲……” 云琅收起白羽箭,将弓挂回鞍侧,换了重剑在手。 都虞候急道:“少将军!” “殿下去宫中了。”云琅道,“随我冲杀。”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都虞候没能从中听出任何暗示,屏息抬头,正要说话,眼尾忽然狠狠一跳。 两军拼死厮杀,竟有一支队伍自宫中出来,趁乱冲出了城门。 侍卫司,暗兵营! 都虞候盯着滚滚而去的雪粒尘灰,眼底几乎生迸出血色:“这种时候,他们不御敌,为何要往外跑?!” 云琅并无半分意外,收回视线,策马冲入敌阵。 襄王连夜入文德殿的使节,莫名其妙提起的迁都,参知政事连夜紧急送来的密信。 突然出现的西夏铁骑。 桩桩件件,萧朔曾问过他的话,连成冷透心口胸肺的答案。 宫中昨夜就已知道了襄王的底牌,知道了有西夏强敌直指汴梁。甚至已认定今日这一战毫无意义,汴梁迟早陷落,预先做了迁都的打算。 最精锐的侍卫司暗兵,自然要用在刀刃上,趁乱袭杀襄王,以绝后患。 “偃月方圆!” 云琅勒马:“骑军据左右翼,步军居中,弓箭在外!” 连胜跟到他身侧,目光一紧:“少将军,偃月阵――” 云琅厉声:“动阵旗!” 连胜肩背一绷,再不敢多说,传令城头改换阵法旗帜。 偃月阵据敌固守,两翼击杀搅乱,全部压力都在月轮内凹的一点主将位。 西夏国主亲率铁鹞骑兵潜入汴梁,不能明目张胆,被迫与襄王的黑铁骑混在一处,战力反而受限。等黑铁骑杀尽,这支曾绞杀了本朝十万大军的铁鹞子,才会真正露出獠牙。 他与都虞候各率左右翼,中间的全部冲击,就尽数压在了云琅一人身上。 城头旗动,禁军阵型随之变换。连胜无暇多说,死死咽下喉间翻涌血气,带人直奔右翼去了。 云琅眼底寒成锋锐冷刃,横剑立马,墨色披风裹着白袍银甲,烈烈搅着一地月芒。 朔风卷地,雪粉扑人。 右承天门上,常纪紧攥着腰侧刀柄,牢牢盯着城中厮杀。 一个时辰前,宫中传圣旨,将右承天门封死。侍卫司暗兵营分成两半,一半伺机出城诛杀襄王,一半与金吾卫共驻右承天门,将叛军拦死在宫城之外。 圣旨上说,若无禁军虎符,不可开城门,不可出宫城,不可放一人入城。 右承天门是宫门,宫墙坚固,门外有堑沟护城。 堑沟之外,是拒敌死战的禁军。 侍卫司暗兵营的都尉同在城头,漠然立在阴影里,像个深宫中放出来的阴鸷影子。 “皇上不通军事,你我掌兵,不该不懂。” 常纪扶着城墙,哑声道:“此时开城门,暗兵营与禁军汇在一处,有云少将军领兵,尚有转圜机会……” “何来少将军?”都尉神色冷漠,“云琅掌兵已有违旨意,不拿他,已是宽容。” 常纪眼底一寒:“若无云将军,汴梁城此时早已破了!” “宫中已有意迁都,一座废城而已,破了又如何?” 都尉扫了他一眼,语意讥讽:“常将军,再口无遮拦,留神触了天威,自身难保。” 常纪怒意几乎冲顶,死盯着他,胸口起伏。 他早知宫中指望不上,也知皇上为稳固皇位,向来视襄王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他终归想不到,为了除掉一个襄王,竟能荒唐到这一步。 冷眼旁观禁军死战,侍卫司最精锐的暗兵营被分了一半出去,剩下一半固守,甚至连帝都都已做好了废弃的打算。 “皇上究竟有什么把柄捏在襄王手里!” 常纪再忍不住,厉声道:“为了对付一个襄王,燕云不要了,禁军不要了,现在连汴梁都不要了!接下来呢,是不是连国土社稷也不要了?!” 常纪再忍不住,霍然回身:“你自守你的城!金吾卫再不济,也能杀上几个党项――” 他话音未落,人未下城,已叫侍卫司暗卫扑上来,按了个结实。 常纪倏然瞪大了眼睛:“放开我!” “皇上的圣旨,常将军还是守得好。” 都尉睨他一眼:“既说了不准开城,这城无疑是开不得的。若开了城门,将西夏人引进来,常将军莫非担得起?” 常纪目眦欲裂,叫人拿绳索牢牢捆缚住双臂,胸口憋得几乎炸开。 都尉全不以为意,站在宫城上,望着城下混战。 鏖战一夜,天边已不觉泛起亮色。 禁军列开偃月方圆阵势,据守缓退,已退到宫城之下。 西夏国主拓跋昊一马当先,吊着条手臂左冲右突,西夏人高喊着听不懂的党项话,战意愈盛,马蹄溅开一片殷红雪色。 禁军愈战愈沉默,人人豁出性命,纵然重伤倒地,也要死死抱住能捞得到的人腿马蹄。 到现在仍未叫西夏铁骑冲垮,全仗阵中主将位。 雪粉被凛风刮得如同刀割,马踏刀卷,一片茫茫雪雾。云琅领了亲兵,在雪雾里纵横往来,剑光凛冽,挑开灼烈血色,死镇阵眼中馈。 “少将军!”连胜一刀狠狠劈落,砍翻眼前敌兵,“暗兵营不指望了,殿下亲兵是朔方精锐,为何不与我等合力――” 云琅淡声:“不是时候。” 连胜一阵愕然:“还不是时候?!” 云琅眼底锋锐不减,扫他一眼,回剑将他背后敌兵当胸穿透,摸出碧水丹抛过去。 萧小王爷没打过仗,第一回 领兵,能不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一点,他心中其实也不尽然肯定。 可不知为何,竟又莫名笃定得很。 天边泛起隐隐亮色,朝霞也叫血气冲天染透,层叠蔓延,镀上一层灿金光芒。 云琅头也不回,扬鞭策马,直入敌阵。 两军鏖战整整一夜,都已极尽疲乏。铁鹞子逼出力气,迎上主将冲锋,彻底混做一团。 右承天门上,都尉盯准时机,吩咐左右:“强弩。” 在他身后,暗兵营将士再忍不住,一头撞在地上:“将军!已到此时,何惧一战――” “强弩!” 都尉沉声呵斥:“你等要抗旨么?” “你要做什么!?” 常纪心底寒透:“如今禁军与西夏人搅作一团,你此时动强弩!万箭齐发,有死无伤!” “禁军死战报国。”都尉漠然道,“宫中会有嘉奖。” “荒唐!”常纪再压不住怒意,破口叱骂,“江山社稷,尽数毁在你们这些宵小之辈――” 都尉抽刀,抵在他颈侧。 “来!”常纪悲愤已极,反倒大笑起来,“国将不国,先杀了我殉葬!” 城上动静分明,传到城下,人人心头都蔓出寒意。 “这就是你豁出命护着的朝廷?” 拓跋昊看着云琅,目光讽刺:“强弩一落,我西夏人纵有死伤,你的人大抵要尽数折在这里了。” 云琅勒马回缰,抹去温热血色,向城头上望了一眼。 拓跋昊盯着他,慢慢道:“你的皇帝弃绝了你,你的朝堂要至你于死地,你尽力要效忠的,全是荒唐的阴谋。” 云琅眼底光华一跃,收回视线,嘴角扬起来。 拓跋昊已不上他的当,两军虽都疲惫至极,但云琅的禁军无疑战力更弱,会比铁鹞子更早不支。只要再有一波冲锋,就能尽数溃败。 城上那些废物无用的中原人还在撕扯,拓跋昊眼中聚起嗜血狠厉,举起弯刀,正要下令,视线忽然狠狠一凝。 右承天门之上,正要下令强弩营齐射的暗兵营都尉身形滞了滞,自城头跌落,栽在城下死得不能再透。 有人一刀豁开常纪身上捆缚的绳索,将明黄圣旨抛在城头。 被军令圣旨压得动弹不得的半营侍卫司暗兵与金吾卫,终于承来一封抗敌的军令,沉默着火速汇拢,跟在一队高举着禁军虎符的铁骑之后,潮水一般涌出终于开启的沉重城门。 城头之上,战鼓轰鸣擂动。 西夏铁鹞子从未打过这般煎熬的仗,疲惫已极,原本正要随国主令振作精神一举全歼敌军,此时竟都错愕怔住,茫然抬头。 近乎刺眼的白亮日光里,一面云字大旗迎风烈烈,凛然映日,卷起无数心魄胆寒。 北疆部族,没人不认得这面旗,没人不畏惧这面旗。 这面旗肃清过边疆,诛破过敌虏,绞杀过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当年中原朝廷动荡,这面旗再没在北疆出现过,不知有多少部族暗自庆幸中原的皇帝自毁长城。 如今这面旗竟又展在汴梁的城头了。 无声的畏惧忌惮缓慢蔓延,铁鹞骑兵反常地死寂下来,不由自主缓缓后退。 云字旗下,方才诛杀都尉、抛圣旨开门的人长身伫立,将一柄簇了红缨的虎头亮银枪遥遥掷下城头。 云琅头也不回扬手接枪,一点流星寒芒,直取拓跋昊。 “冲锋!”拓跋昊冷汗淌下来,嘶声呼喝,“中原软弱,禁军疲乏……” “你说得或许不错。” 云琅笑了笑:“朝堂社稷,都该整顿。” 西夏国主的亲兵凶悍扑上来,云琅再不留手,银枪挑起一汪灿亮日色,向上猛然一扬。 援兵随前锋扑上,浩浩荡荡,将铁鹞骑兵彻底淹没。 云琅枪尖绽开片片血色,将背后尽数交给萧朔,策马疾驰掠入敌阵,身形拔起,一枪刺在拓跋昊肩头。 两人身形相向,射雕手无从放箭,拓跋昊看着近在咫尺的雪亮枪尖,脸色苍白。 “荡平河山,自今日始。” 云琅枪尖沉落,重击在他胸口护心镜,一声铮鸣生生掼碎,贯入他胸口:“多谢阁下祭旗。” 拓跋昊不及反应,身子一颤,涌出大口鲜血。 国主危急,亲兵大惊,要扑上来,却被以逸待劳的援兵死死缠住。 西夏的射雕手再按捺不住,急张弓弦,箭尖瞄准云琅胸口。 云琅不闪不避,持枪策马,亮银枪蕴足内力狠狠送出,将拓跋昊穿心刺透。 射雕劲矢呼啸而至,直奔云琅头颈胸前。 云琅弃枪换剑,尽力绞飞两支连珠羽箭,绞到第三箭,手臂一颤,终于力竭。 箭头冷气逼到眼前,一领雪色披风劈面覆落,裹住党项的射雕羽箭,硬生生将箭势绞住引偏,扎着披风钉在地上。 射雕手被连胜一刀劈落,长弓坠地,箭矢散作一团。 云琅睁眼,迎上萧朔凛冽黑眸,眼底蕴起融融笑意。 萧朔伸出手,在他失去意识跌下马之前,牢牢抱住了云琅的胸肩。 第八十七章 铁骑压城到第三日, 汴梁百姓仿佛重见了朔方军。 厮杀声震了整整一夜,从金水门一路喧沸进内城,战火一路烧到沉默的深宫。 风鸣雷动, 天将明时,有人亲眼在右承天门上见了云字旗。 白虎星占西方七宿, 战星铿然,通明整夜。 毕宿镇守昴毕天街, 参为将,下三星伐,九州殊口, 五车破敌。 云旗卷着彻夜明耀的白虎星, 与东方日出金光遥遥应和,所指之处, 无往不胜。 汴梁城远离战火实在太久, 久到早已忘了刀枪铮鸣的声响。人人屏息守在窗前, 听着人喊马嘶,听着厮杀拼命,听到天色大亮, 终于看到禁军队伍从城中出来。 带着热腾腾的鲜血和凛冽杀意,飒白流云旗上, 挑着西夏铁鹞骑兵染血的黢黑头盔。 此一战,平叛定乱,尽歼西夏铁骑。 汴梁已被战火烧毁大半, 所幸有殿前司与云少将军提早防备, 应对及时, 只是毁了沿街的勾栏民宅,死伤不多。 兵力全汇聚到金水门, 开封府撑门拄户,枕戈待旦守着外城,看见殿前司,高悬的一颗心终于重重坠回胸腔。 开封尹眼底尽是血丝,疾步上前,截住连胜:“连指挥使,琰王与云将军……” 连胜持枪拄地,脸上也带着战后的疲倦力竭,摇了摇头:“先回府了,无大碍。” 开封尹心底一松,晃了晃,勉强站稳。 衙役快步上来,将热米酒捧给彻夜激战的将士。城中医者早汇拢到一处,有伤者急治伤,力竭者扶去好生休息。 这一场仗本不在意料之外,只是战局变幻,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虔国公坐镇,兵部尚书主持中馈,人手钱粮一应有景王府。” 开封尹低声道:“城中安定,将军放心。” 连胜将一碗滚烫米酒饮尽,喉咙嘶哑得再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鏖战一夜,人人都已不剩半分心力。开封尹原本还想问宫中情形,终归咽下,急吩咐衙役引众人休养生息。 城外不知内城变故,只知道叛军越打越多,从令人生寒的黑铁骑,变成了更令人生寒的塞外骑兵。 两日围困,城内的情形,宫中的情形,一概不明。 往日暗弱的禁军,要如何调度,竟能胜了西夏的铁鹞骑兵? 此等大胜,宫中为何迟迟不见动静?天将明时出城的那一队侍卫司暗兵,又是去做什么的? 琰王殿下如何得了禁军虎符,又如何力排众议,带出了这面云字旗? 开封尹压下心中无数念头,尽力定了心神,脚不沾地,又带人去忙碌安置。 汴梁街头人头挨挨挤挤,百姓夹道拜谢,店家加紧熬粥煮茶犒军。禁军苦战力疲,各府凑起来的私兵与衙役护卫,一应由兵部尚书调度,排查清扫,平镇乱局。 琰王府书房内,静得能听见药在炉上煎熬滚沸。 云琅躺在暖榻上,气息平缓,似在熟睡,脸上却淡白得不见半分血色。 梁太医收回诊脉的手,面沉似水,冷哼一声重重坐回去。 “究竟什么情形,要不要紧?” 蔡太傅火急火燎:“少卖关子!叫你来是治伤的,不是出气的!” 梁太医埋头挑选银针,眼皮也不抬:“你若不把沉光给他们两个,用得着我来治伤?” 蔡太傅叫他一言戳中,不由气结:“老夫――” “不关太傅的事。” 萧朔解开云琅衣襟,低声道:“是我们两个要搏生路,不得已兵行险着。” 梁太医心中如何不清楚,只是与老对头抬杠罢了,闻言扫了这两个小辈一眼,叹了口气:“让开,给他行针。” 沉光原本是宫中的禁药,只配给军中领兵大将。用来在战局危急、生死关头激发潜力,扭转乾坤。 这些年关外没有战事,这种药也不再制作,再要寻到已极不易。 梁太医知道云琅要去涉险,也尽力托人寻过沉光,只是终归没能探出端倪,却不想这老竖儒竟还替学生偷偷藏了一剂。 云琅原本躺得无声无息,穴位牵扯,叫酸麻痛楚牵扯得本能一绷。 银针依着经络穴位,针针挑着云琅体内的残余药力。彻底力竭的身体给不出回应,却仍尽力绷着,想要逼出最后一点力气。 云琅心神尚在战场之上,意识叫疼痛从昏沉中激得隐约醒转,下意识便要摸索身旁弓箭银枪。 梁太医扎不准,一阵头疼:“你那绳索铁铐呢?将他铐上算了。” 萧朔将人揽住,握了云琅摸索着要张弓搭箭的手,扣合上去。 云琅意识混沌昏沉,察觉到束缚,呼吸滞了滞,本能便要反抗。 这些天精细养着终归有成效,此时云少将军竟还有挣扎的余力,握着萧朔的手反倒更用劲,死死攥着,筋骨近于痉挛。 梁太医吓了一跳:“不好,怎么还这么大力气?” 萧朔身上伤了不止一处,肩头伤势也在战中牵扯,还未来得及仔细处理,只草草包扎过一遍。 此时挣动,又有新鲜血色洇透出来。 “你自己留神。”梁太医皱紧了眉,“他不要紧,底子已养得能撑住了,你这伤药还没上……” 萧朔摇摇头,拢住云琅的胸肩,轻声道:“我在。” 云琅肩背一颤,手上力道由挣扎转为摸索,一点点拢住了萧朔的手,试探着攥实。 萧朔大略猜得到云琅困在哪一段梦魇里,阖了阖眼,回握住云琅的手:“少将军。” 云琅喉咙动了下,咳了两声,胸口急促起伏。 “我在。” 萧朔握紧他的手:“我知道。” “朔州城,雁门关。”萧朔轻声,“我陪你去打回来。” 云琅胸肩狠狠一悸,滚热水汽再拦不住,自浓深睫下透出来。 燕云遮眼的风沙,寸草不生的荒芜戈壁,从胸口冰到后心的铠甲,北疆冷透了的孤月。 出玉门关不见故人,至雁门关不归故乡。 一场接一场鏖战,来自后方的支援越来越少。将士们亲手埋下同伴的尸骨,连同送不出的家书一并裹上马革,堆沙成墓,刻木作碑。 遍野星沉,穹低可探。 火星随风飘荡,寂静得足以噬人的沉默里,有人低低应和着唱。 不知万里沙场苦,枯骨皆是长城卒,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 萧朔慢慢吻着他的眼睫,吻上云琅冰冷的嘴唇,轻轻蹭着,将暖意分过去。 云琅静了静,挣动的力道渐弱,渐渐安稳下来。 梁太医眼疾手快,趁着这个空档,将银针飞快排下去。 “幸好这些天养得仔细……已好了大半,禁得住糟蹋。” 梁太医专心下针,落到云琅心口穴位,仍觉余悸:“若是放在刚回京城时,这一剂沉光下去,定然要了他的小命。” 蔡太傅坐在榻尾,一言不发,死死攥了拳。 云琅身上新旧伤痕交错,胸口创痕刺眼,好在这些天精细进补,已不再像回来时那般单薄支离。 萧朔护着云琅,迎上太傅晦暗目光,放开云琅肩颈,将他平托着仔细落回榻上,朝太傅行了一礼。 “做什么?” 蔡太傅紧皱着眉,伸手要扶他,叫萧朔身上血色一刺,更心疼得要去连撅十根戒尺出气:“好端端的跪什么,哪来这些虚礼?你身上这些伤,还不快去裹了。” 萧朔摇了摇头,缓声道:“学生与云琅,谢师长牵挂护持。” 蔡太傅眼底一凝,敛了袍袖,沉默着转过头。 梁老匹夫只管医病治伤,有什么说什么,心疼云家小子罢了,并没有更多念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蔡补之当年暗中藏下最后一剂沉光,是为了给学生一条路可选。倘若云琅执意,当先生的便也豁出去陪着,痛痛快快地战死在大漠沙场。 暗中把商恪的事告知参知政事,也给了这两个学生一条路。 只是这条路一旦走上,便再不剩半分反悔的机会。 “你可知兵围禁宫,形同哗变。” 蔡太傅盯住萧朔:“你带亲兵直闯文德殿,以战局相挟,从皇上那里逼来了禁军虎符,逼出了云麾将军复职的明诏……只凭这个,已足以成宫中腹心之患。” 萧朔浑身是伤,蔡太傅原本原本不想立即与他说这些,此时萧朔沉默着跪在眼前,便知他胸中清明,心念已决。 蔡太傅沉声道:“你可想过,若事败了――” 萧朔静跪着,摇了摇头。 蔡太傅蹙紧眉:“怎么?” “能与他并肩,一朝一暮皆是赚来的,前路如何,都谈不上败。” 萧朔垂眸:“只剩百年,若百年不可得,来世赔他。” 萧朔:“再不可得,生生世世。” 蔡太傅心神叫一线清明劈开,错愕怔住。 一旁梁太医总共只听懂了这一句,提拉捻转银针,啧了一声:“别的不清楚,这说情话的本事,定然不是你教出来的。” 蔡太傅没工夫理会他,狠狠瞪过去一眼,站起身,视线落在萧朔身上。 萧朔看着云琅,眸底深静通彻,像是早已将这些话在心里过了无数次。 榻边放着禁军的虎符,漆木深黑,纹路赤红,同云琅的灿白雪弓并在一处。 蔡太傅立了良久:“他……也是这般心思?” “他求百年,比我执念些。” 萧朔笑了笑,目光拢过云琅静阖着的英挺眉眼:“可他自小照顾我,若我执意,他向来不与我争。” 蔡太傅正要开口,听见他这一句,不由怔了怔,欲言又止。 梁太医行完了针,正一针一针向外起,闻言忍不住:“这句话说的是云琅吗?” 蔡太傅本能地护着徒弟,按按额头,勉强道:“闭嘴,你如何懂――” “云琅自小照顾他。”梁太医复述道,“向来不和他争。” 蔡太傅:“……” “情人眼里出西施。” 梁太医:“他这何止是西施,基本已快要烽火戏诸侯、君王不早朝了。” 蔡太傅:“……” 萧朔平白受这两位长辈指指点点,替云琅掩了衣襟,盖好薄被起身:“有何不妥?” 蔡太傅身心复杂,看着自己这个学生,扶了扶他没受伤的右肩:“老夫当年的确同你说过,若想不通时,多开阔身心,将事情往好里想。” 萧朔听得莫名:“是。” 蔡太傅:“可……凡事也不必太过。” 萧朔蹙眉。 蔡太傅循循善诱,生生将“自欺欺人”咽回去:“去伪存真,修辞立诚。” 萧朔:“……” 蔡太傅:“……” 云琅躺在榻上,血气叫针灸催动,咳了两声,唇边溢出细细血色。 榻边,梁太医叹了口气,拿过布巾随手抹了,拍拍萧朔:“走罢,你这等情形,八成是已经连脑子都烧糊涂了。” 第八十八章 琰王分明已经烧得谵妄、胡言乱语, 被两位长辈不由分说扯走,一剂蒙汗药放倒在了榻上。 老主簿攒出全然不逊于六年前的心力,封了琰王府, 挂了先帝亲赐鎏金槊, 谢客还礼、裹伤熬药,团团转忙得马不停蹄。 玄铁卫尽数随殿下厮杀拒敌,一番血战, 此时都已精疲力竭,已无力再护卫王府。正束手时,虔国公府的私兵已开过来,真刀实枪将琰王府围了个密不透风。 布防才交接妥当,开封府带了净街令,以追捕西夏逃兵为由, 又在外围严严实实裹了一层。 琰王府成了水泼不透的金汤, 不知多少双窥伺的眼睛徘徊一日, 一无所获。到了深夜,终于不甘不愿退去。 府外情形安定, 不论如何, 这几日已彻底没了外忧。 老主簿终于松了一口气,捧着王爷吩咐的折梅香转进书房,才推开门,便愕然瞪圆了眼睛。 云琅已起了身, 披着外袍, 自己寻了桌上茶水喝过两盏, 坐在桌前。 乌漆木的禁军虎符放在桌上,已被仔仔细细拭净了染的血色,下面衬着干净的素白麻布。 沉光药力凶猛, 老主簿听梁太医详细说过,知道云琅无论如何不该这时候醒:“小侯爷……” “有劳您了。”云琅搁下茶盏,笑了笑,“他呢?” “暖阁。” 老主簿自然清楚云琅问的是谁,稍一犹豫,如实道:“刚裹了伤,服过药,才叫蔡太傅押着睡下了。” 云琅点点头,起身道:“我过去。” “小侯爷。”老主簿走到灯下,看见云琅叫人心忧的脸色,低声劝,“好生歇息……” 云琅睡不实才起了身,叫老主簿满腔担忧拦着,有些哑然:“我这不就是去好生歇息?” 老主簿叫他问住,怔了怔,劝拦力道稍缓。 “他不见我,也睡不着。” 云琅道:“主殿光明匾下,有个紫金木的锦盒,四面锲刻了獬豸卷云纹……虎符该放在那,还要劳您一趟。” 老主簿看着虎符下衬着的白麻布,心底一绞,双手恭敬接过。 当年端王回京接掌禁军,受封亲王,赐黄金槊,在大庆殿前受了禁军虎符。 云琅在燕云打仗,没能赶上热闹,回京后追了萧小王爷整整三日,问出了虎符藏在府上什么地方。 老主簿拦之不及,叫玄铁卫牢牢抱住了腰捂着嘴,眼睁睁看着小侯爷扯着世子跑进了主殿,愁得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云琅踩在梯子顶上,兴冲冲踮高了脚,举着雪弓的弓弰一点一点往外扒拉紫金木盒子。 萧朔半夜被他扯起来,困得晃晃当当。一边规劝云琅当知进退、守礼仪,一边半闭了眼扶着竹梯,拿虎头亮银枪颤巍巍帮忙支着自家御赐的嵌金匾额。 …… 这些东西,如今终于都被一件件好好的收回来了。 老主簿说不出话,紧闭了嘴默默点头,朝云琅深深一礼,捧着虎符快步出去了。 云琅阖了眼,扶着桌沿歇过一阵,攒足力气,转出书房去了暖阁。 暖阁内,萧朔躺在榻上,肩背几处伤势已包扎妥当。 “睡觉。”蔡太傅沉着脸,“老夫替你守着王府,你也放不下心?” 萧朔低声道:“放心。” 蔡太傅当年亲自看护重伤的云琅,便被磨得焦头烂额,如今又来盯着萧朔睡觉,想不通这是哪辈子的债:“那为何还不合眼?” 桌上放了梁太医刚熬的三大碗蒙汗药,老太傅抄起一碗,压着火气逼过去:“若再不睡,这一碗也喝了!” 萧朔拿过来,问也不问便向下咽。 蔡太傅叫他一唬,皱紧了眉,匆忙收回来:“非要回书房去?” 云琅尚在书房昏睡,萧朔不放心,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蔡太傅知他心思,尽力和颜悦色:“你如今发着热,在暖阁稳妥些。何况这伤才裹好,贸然动弹,又要出血——” 萧朔心头不知为何一牵扯,神色微动,撑了手臂坐起来。 蔡太傅:“……” 梁太医在边上,满腔感慨抚掌:“天魔星,天煞星。” 蔡太傅一戒尺砸过去,耐心终于耗罄,面无表情掏出绳索,准备将萧朔捆在榻上。 正要动手,萧朔已下了榻,片刻不停,推门出了暖阁。 这下连梁太医也坐不住,举着绷布伤药追出去,追到门口,不由怔住。 蔡太傅几步赶上来,愣了愣,也停了脚步。 云琅倚着墙,叫迎出来的萧小王爷伸出手抱了个结实。他走这一段路已耗尽了力气,面上不带半分血色,在萧朔颈间蹭了蹭冷汗,朝两位老人家没心没肺一乐。 …… 一刻后,云琅被梁太医捆在东边暖榻上,看着西榻绑得结结实实、可望不可即的小王爷,不由唏嘘:“咫尺天涯……” “再说一句。” 蔡太傅牢牢系上最后一处绳结:“你二人每人三碗蒙汗药,四面盯着,五个时辰不准动。” 云琅本能便要接下联,被萧小王爷以目视提醒,堪堪紧闭了嘴憋住。 蔡太傅巡查一遍,看着再动弹不得的两个学生,勉强满意,拍拍手直起身。 梁太医总觉得不对:“你我这样,算不算棒打鸳鸳?” “打就打。”蔡太傅沉了脸色,“一个两个的不惜命,少时不知道小心,不知休憩不懂调养,还求什么百年?” 梁太医已尽力,朝两人一拱手,施施然点了支倦神香。 夜色愈深,两人都已老老实实闭了眼睛,不再动弹。 梁太医收拾药箱出了门,太傅又在袅袅香气里硬撑着守了一刻钟,才终于再撑不住,呵欠连天地出了门。 房门严严实实合拢,老太傅的脚步声渐远,廊间重归清净。 云琅睁开眼睛,侧头悄声喊:“小王爷。” 叫了两声,萧朔侧过头,朝他看过来。 云琅在严严实实裹着的棉被里折腾了一阵,解开绳结,扯着绳子团在一旁,舒了口气。 两位老人家都心疼晚辈,下手处处留情,生怕绑得太紧将人勒坏了,还特意厚厚裹了层被子,容易挣脱得很。 云琅解了自己的,撑着翻了个身,想要下榻去替萧朔解开捆缚。 萧朔垂眸,反剪的双臂舒开,将攥着的绳索搁在榻边。 云琅怔了下,没忍住乐了:“士别三日,小王爷好身手……” “太傅只是看不惯你我糟蹋身子,小惩大诫,教训一番。” 萧朔轻声道:“睡罢。” 云琅躺回榻上,枕着胳膊:“你睡得着?” 萧朔一言不发,阖上眼躺回去。 云琅微怔,撑起身看了看。 室内昏暗,萧朔躺在另一头的暖榻上,气息宁缓不紊,竟真像是困倦已极睡得熟了。 云琅向来最爱搅人清梦,小声招呼:“起来,陪我说话。” 萧朔静躺着,一动不动。 “你那毛病好了?” 云琅道:“事情越是遂愿如意,便越要叫梦魇困着,合不上眼。” 这些年吵萧小王爷吵了不知多少次,云琅自说自话惯了,枕着胳膊:“今日宫内情形究竟如何,你带兵逼宫,他是何反应?” 右承天门前一场血战,听见侍卫司暗兵营的都尉下令调强弩,心底终归寒到极处。 云琅身在马上,一瞬几乎动过杀进宫去、索性就这么改天换日的念头。 只是宫中防卫何等固若金汤,云琅心里,也终归远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们这位皇上皇位来得不正,对朝堂的把控未必牢固,死死攥在手中的御前护驾兵力却绝不会少,也绝不是侍卫司摆在面上那般疲弱庸废。 侍卫司的剑,与殿前司一同打造、险些要了他性命的那一柄无锋剑,仍在御前,只怕还隐着獠牙暗中蛰伏…… “那把剑。”萧朔道,“叫我毁了。” “……”云琅:“啊?” 萧朔知他定然不肯安心休息,索性撑坐起来,将事情说清:“我入宫求兵符圣旨,文德殿殿门紧闭,我等了一刻,劈开了殿门。” 承天门拦不住杀声战鼓,烛火映着寒月,风里都带着血气。 殿内的阁老官员、宗室皇族,尽数惊破了胆,慌乱着瑟瑟抖成一团。 “于是。”云琅心情有些复杂,“你便进得殿去,抄起那把剑,一用力撅折了吗?” “皇上强作镇定,令暗卫将我拿下。” 萧朔不与他斗嘴,看了云琅一眼,淡声道:“我知玄铁卫纵然出身朔方,遇上那些暗卫,却尚且敌不过。” 纵然心念已决,要整肃社稷重振朝纲,两人原本的计划也绝不是在此时便涉险逼宫。 强敌虎视眈眈环伺,西夏的铁骑险些踏破了汴梁城,国中却在内斗。 荒谬至极。 萧朔敛了视线,望着床边烛火:“我对他说,若不开城派兵增援,我与你都不会再管西夏铁骑,先里应外合破开宫城。” “到时西夏铁鹞骑兵无人拦阻,见城破,定然也直冲进来。”萧朔道,“战火肆虐之下,玉石俱焚,再无完卵。” 云琅失笑:“这话他信?” “不信。”萧朔垂眸,“他说你迂直透顶,忠的非君非王,是家邦山河,不会坐视强敌外侮无动于衷。” 云琅万万不曾想到,一时甚至有些诧异:“吐的象牙这般顺耳吗?” 萧朔看他一眼,暗学了云少将军这一句不带脏字的讥讽,又道:“两相对峙,一时僵持住了……我知外面耽搁不起。” 萧朔靠在榻前,看着烛影:“恰好想起袖中藏了枚烟花,便破开窗子点火放了。对他说,我与你约好以此暗号,他信便信,不信便罢,你我亲手毁了这座城。” 云琅皱皱眉,坐起来些,目光落在萧朔叫阴影半拢着的身上。 萧朔轻声道:“他赌不起,终归畏惧胆寒,交出了禁军虎符。暗卫退去,那把剑投进了滚火炼炉,御史中丞送来你的枪和旗,到城楼上,幸而赶得及……” “小王爷。”云琅探头,“你这惊心动魄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究竟不高兴在哪儿了?” 萧朔一顿,微蹙了下眉,迎上云琅探究注视。 云琅是真没想清楚,只凭着本能听出他语气不对,探着身子,借了昏暗烛火仔细端详他。 萧朔安静了一刻,慢慢道:“那烟花是给你的。” 云琅:“……” 云琅心说好家伙,看着锱铢必较的萧小王爷,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捧场:“那可……太可惜了。” 云琅咳了咳:“多大一个烟花,什么样的?你跟我说,我买一百个回来,花你的银子——” “我放了烟花,对他说你什么事都做得出。” 萧朔道:“说你能抛了忠义,能弃了家国……能亲手破开汴梁城。” 云琅愣了下,总算隐约听明白了,一阵哑然。 琰王殿下心事太重,事事皆往心里去,四十岁怕是就要有白头发。 云琅在心里给他定了三百斤何首乌,攒足力气要坐起来,终归力不从心,又侧了侧身:“小王爷,你我在谋朝,又不是在学宫答先生策论。” 萧朔蹙紧眉,抬头看他。 “谋朝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真阴私透顶见不得光的也有,何止这几句话。” 云琅道:“你这一局快刀斩乱麻,抢了先机,镇了宵小,何等畅快。” 萧朔迎上他眼底清净笑影,眉峰愈蹙,默然侧过头。 “你若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回头多吃几颗糖,甜一甜就是了,算什么大事。” 云琅笑道:“可要我说,这就对了。” 萧朔道:“如何对了?” “端王叔当年受缚,我束手就擒,先帝饮憾传位,朝堂乱到今日……桩桩件件。” 云琅仰躺在榻上:“受制于他,都是因为豁不出去。” 云琅轻声:“若早豁得出去,或许早不至于此。” 萧朔胸口一紧,压了翻涌心绪,低声道:“我明白了,睡觉。” “你一味催我睡觉,无非怕我用了沉光,力竭耗弱却强撑着不睡,伤损心神。” 云琅枕了手臂:“可你也不想,我为何不睡,大半夜来找你。” 萧朔躺下,背对着他盖好棉被,面朝墙道:“我自寻烦恼,你放心不下。” 两人走到今日,自有天鉴,再叫等闲世人评说束缚,反倒不该。 萧朔叫云琅点破,此时已彻底想透不再纠结,只后悔牵涉往事,再伤了云琅心神:“睡罢,我——” 云琅啧了一声:“谁放心不下?” 萧朔微怔,撑了下转过来。 “亏我走三步歇一步,走这么远,特意来找你。” 云琅挺不高兴:“你就只知叫我睡觉。” 萧朔眼看着云少将军嘟嘟囔囔的越发精神,一阵头疼:“你该休息……沉光药力莫非还未耗尽么?” 梁太医将他拉出来裹伤,便是因为云琅必须沉睡静养,半点也经不起扰动。 萧朔身上有伤,血气侵扰。云琅打惯了仗,以为尚在战场,纵然昏睡也本能留出三分心神,再怎么都睡不踏实。 萧朔不敢离他太近,看着云琅在榻上翻来覆去烙饼,心中隐隐焦急:“若实在睡不着,我去寻梁太医——” “萧朔。”云琅字正腔圆,“不行。” 萧朔:“……” 云琅比他先看了半本春宫图,手中无书心中有书,悠悠道:“那日白衣公子越墙而入,见世子端坐房内,干柴烈火,火上浇油,煎得心胸滚烫。” 萧朔愈发头疼:“什么——” “白衣公子潜进去,将人揽在榻上。” 云琅叹息:“唇齿厮磨,舌尖滚烫,皆狂乱起来。再向内探,淋漓柔软,辗转碾磨。” “……”萧朔厉声:“云琅!” 云琅叫沉光掏空了,此时心绪平静连波澜也无,摇摇晃晃举起三根手指,屈下一根,仰面叹道:“你亲不亲?” 萧朔肩背绷紧,呼吸粗重,身形如铁死死压着:“不成体统。” 云琅屈下第二根指头,叹了口气:“亲不亲。” 萧朔阖了眼,哑声规劝他:“当知进退,守礼仪。” 云琅屈指:“亲——” 话音未落,萧小王爷霍然掀了被子,下了咫尺天涯的西榻,一手扯了帷幔束绳,将云少将军狠狠亲翻在了东侧的暖榻上。 第八十九章 萧小王爷杀气腾腾, 云琅自作孽,咚一声在榻前磕了脑袋,隐隐听见了些金戈铁马的铮鸣。 手掌垫在脑后, 近于束缚的力道劈面相逢,自克制下汹涌翻上来。 萧朔死死揽着他, 粗重呼吸擦过浓深暗夜,搅乱了清寒月色, 砺开鲜明的口子。 云琅叫他亲得视野泛白,摸索着伸出手,及时护住了萧朔肋间刀口和肩头的剑创。 萧朔身上滚热, 筋骨微微战栗, 漆黑眸底寒潭深处,像是燃起一片炽烈山火。 “我知道。” 云琅尽力喘匀气息, 伸手抱紧他:“我看见了, 你在。” 云琅阖眼, 掌心慢慢碾过萧朔的脊背,一点一点,将他从一场无边醒魇里抱出来:“从此以后, 你再不必做那些梦了。” 萧朔肩背轻悸,要收拢手臂, 被云琅轻轻按住:“留神扯了伤,我看看。” “无事。”萧朔阖眼静了片刻,哑声道, “不疼。” 云琅失笑:“我疼。” 萧朔怔住, 抬眸看着他。 两人早交心, 彼此牵挂进骨血,许多话从不必特意多说。 尤其云少将军, 向来最不爱提这些酸话,总觉得儿女情长,简直没有半分英雄气概。 云琅抚了抚伤上裹着的绷布,稍撑起身,在萧小王爷疼的地方轻轻吹了吹。 他所余力气不多,气息也浅。微温的气流抚过伤处,最后一点热意也散了,凉凉润润撩进胸襟。 萧朔气息微滞,低声道:“云琅――” “客气什么。”云琅一本正经,“总归我自小照顾你,凡你执意,向来不与你争……” 萧朔:“……” 云琅人在榻上,没力气醒过来,亲耳听了萧小王爷信口开河,都十分担忧老太傅一戒尺将人揍趴下。 将这一句话还了回去,云琅心满意足,再要开口,神色忽然微动。 萧朔只是皮肉伤,反应比他更快,吹灭了榻前烛火,扯开棉被,覆着云琅一动不动伏在榻上。 廊间,老太傅的脚步声渐近,踱到门口。 …… 云琅叫他按在榻上,眼睁睁看着当年还板着一张脸劝他的小皇孙一路历练至今,憋了半晌压不住乐,悄声道:“好身手……” 萧朔瞥他一眼,不便开口,将人放缓力道吻住。 当年府上,两人年幼时,云琅半夜不睡,没少来祸害他。 端王偶尔查夜,若抓着了两个小的不好好睡觉,便要罚没第二日的点心。 萧朔劝不住他,又不忍心看云琅失魂落魄盘桓点心铺,日复一日,终于练出了眼疾手快防备查夜的本事。 后来年纪长些,端王不再查夜了,这本事也没了用武之地。 门外的影子不只有太傅,还有戒尺。萧朔覆着云琅,蛰伏着不动,宁神静心屏息以待。 云琅叫他暖洋洋抱着,舒服得眯了眯眼睛,摸索几次,拢住萧朔掌心。 萧朔被他在掌心划来划去,起初还以为是在写字,专心拼凑了半天,才发觉原来根本全无章法。 细微酥痒轻轻蹭着,云琅手指的凉意润润贴在他掌心,盘桓摩挲,噼啪绽开簇簇火花。 萧朔屏息,牢牢压着心神,以口型低声道:“你从哪里……” 云琅耳力比他强,眼疾手快,松开调戏萧小王爷的手,将他捂着嘴抱到一处。 门外,蔡太傅操心操肺,生怕这两个天魔煞星还要折腾,蘸茶水捅开一点窗纸,向里仔仔细细看了一圈。 屋内不见动静,帷幔安安稳稳垂着,漆黑一片。 老太傅满意点点头,熄了油灯,放轻脚步悄悄回了房去歇息。 萧朔心神微松,动了下,挑开床幔想要开口,忽然怔住。 云琅仍牢牢抱着他,仔细护了他身上容易牵扯的伤处,臂间力道安稳妥帖,竟已就这么睡熟了。 月色从床幔缝隙漫进来,云琅阖着眼,眉宇间终于释开力竭的疲倦,低低咳了两声,将脸埋进他胸肩。 萧朔伸手,回护住云琅。 明黄圣旨写着开城御敌的圣谕,盖上政事堂的朱红印泥,被交到他手里,还带着未干的墨色。 文德殿内,交出了侍卫司重剑的皇上缓过心神,冰寒杀意牢牢钉在他身上:“你诓朕?” 这朝野的臣子百姓,哪怕人人尽数倒戈,云琅也绝不会与和西夏人联手。 皇上那一刻被唬住了心神,一而再再而三,如何还想不明白:“你还诓了朕什么?大理寺玉英阁,侍卫司谋逆,高继勋……你几时开始谋朝的?” 皇上紧紧攥着白玉国玺,盯着他:“你可知叛人者人恒叛之,凡阴谋鲜血,一旦沾了,再洗不净。” 他接了圣旨虎符,朝宫外走。 “你会与朕一样!” 皇上语气寒鸷冰冷,阴森森死死追上来:“路是血铺的,踩得都是人心人命。你走得愈深,愈只剩你一个,背后皆是无底深渊,不再有回头退路……” 萧朔闭上眼睛,揽住云琅,将他填进怀里。 沉光药力,透支心神百骸,多撑一刻,都是乏进骨子里的疲惫无力。 云琅撑到现在,只为将一腔暖意留给他。 萧朔垂眸,静了良久,吻上云琅眉睫:“我不会再做那些梦。” 云琅在梦里释然,纠着的眉峰舒开了,大大方方回蹭他。 萧朔叫他亲亲热热连挨带蹭,越发怀疑云少将军是偷看了些什么,总归此时问不清,也只得将人愈深抱了,藏进怀里。 他不会再做那些梦。 路是心头血,背后是眼前人。 云少将军一场好梦,花前月下,美景良辰,还等他去赴。 萧朔阖了眼,心底再不剩半点阴霾念头,与云琅偎了,一并彻底放开身心睡熟。 明月朗照,洗净了青石上的血色。活过来的汴梁街头,挑起了第一盏血战西夏荡平敌寇的走马灯。 - 一晃过去数天,初六送穷,初七人日。初九拜天公,五更鼓响过,酒楼重新开张,热闹闹的爆竹遍地红火送岁除,屠苏酒香重新飘到了街头巷尾。 琰王伤势初愈,能见人迎客,终于开了封闭多日的府门。 “京中大体安稳,筛过三遍,揪出十几个西夏探子。” 开封尹一早守在门口,叫老主簿引进来,与萧朔见了礼:“云将军好些了么?” 萧朔拱手同他作礼,点了下头:“卫大人有劳。” 他与云琅闭府养伤,宫里情形又不明朗,京中一应事务尽数落到了开封府。 卫准这些天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忙得焦头烂额,到现在不曾好好睡过一觉,看起来倒比重伤的琰王殿下更憔悴些。 “原本伤得也不重。” 萧朔道:“这些天不入宫,给个说法罢了。” 老主簿这几日已攒了能绕王府三圈的药方,捧了暖身的热屠苏酒送过来,瞄了瞄萧朔,终归咽了话出去忙碌。 “宫中密谈数日,想来已慌了。” 卫准道:“禁军如今尽数落在王爷与云将军手中,宫中势力,就只剩了金吾卫与侍卫司暗卫。” “派去袭杀襄王的暗兵营入了圈套,尽数覆没,襄王不知所踪。集贤阁失火,杨阁老也不见了去向。” 卫准两边不靠,进不去文德殿,也收不着集贤阁的试霜令,只能尽力找自己知道的同他说:“襄阳府给的说法,西夏铁骑袭京,襄王带兵是为护驾平叛……” 萧朔并不意外:“他既举事,不会不留退路。” “如今襄阳黑铁骑也已覆灭,宫中襄王两败俱伤,都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卫准喝了口屠苏酒,压下连轴转的疲惫,长舒口气:“王爷如今作何打算?” 萧朔正要开口,看见主簿才出去片刻便又匆匆进来,搁下茶盏:“有事?” 老主簿点了点头,悄声道:“小侯爷醒了。” 卫准闻言一怔:“云将军――” “稍待。”萧朔起身,“失陪。” 琰王殿下如今虽仍寡言冷淡,却也已不再如当初那般叫人望之生畏。卫准怔了片刻,才意识到萧朔是在同自己说话,忙起身道:“王爷请便。” 此前一战,卫准这几日已听都虞候细说过宫中情形,惊心动魄之余,也难免忧虑。 这般激烈的战事,云琅能挽狂澜于既倒,定然使了些不计后果的办法。 如今看来,只怕这办法的后患,还要甚于萧朔身上可见的伤势。 卫准送萧朔出门,终归忍不住,皱紧了眉。 萧朔出了会客的外堂,回到书房内室,云琅恰好在热腾腾的煎茶香气里睁开了眼睛。 榻上安稳,云琅陷在暖被厚绒里,朝他笑了笑,又合上眼睛。 “难得醒了。”萧朔轻声道,“吃些东西再睡。” 云琅不饿,侧了侧头,往他掌心贴了贴。 朝堂有琰王殿下,民生有开封尹,朔方军如今民心所向,阴谋宵小轻易动不得。 云琅难得当了甩手掌柜,这几日放开心神彻底睡透,此时仍觉倦得全身发懒,只想再好好睡一觉。 萧朔摸了摸他的额头,没触到异样的热度,又仔细探了云琅脉象。 郁结尽散,云琅的脉象已好了不止一丝。不迟不数,不细不洪,稳稳抵着他的指腹,已渐有了妥帖的势头。 萧朔松开手,接过冒着热气的煎茶,吻了吻云琅的眉眼:“好歹吃几口。” 煎茶是府上精心制的,用了糯软香甜的罗田板栗,混着上好的白芝麻,浙杭的橄榄,西岭的核桃,一并炒得酥香磨碎,只香气也撩拨得人睡不踏实。 云琅枕在萧小王爷肩头,将睡意压了压,打了个呵欠:“摸几下。” “……”萧朔莫名:“什么?” “吃几口,摸几下。” 云琅眯了眼睛,上下照萧朔身上扫过一遍,讨价还价:“地方我挑。” 萧朔:“……” 有件事他始终想问,此时再忍不住,扳过云琅胸肩:“你究竟看了些什么?如何学的这些……”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云琅一腔怨念二话不说砸在琰王殿下脑袋顶上:“你叫人烧给我看,还来问我?” 萧朔蹙紧眉:“什么?” 云琅仍乏得厉害,没力气同他掰扯,懒懒倦倦阖了眼又要睡回去。 萧朔不知云琅翻扯得是那段旧账,却也顾不上同他计较,横了横心,低声:“……可。” 云琅立时精神了,睁开眼睛灼灼看着他。 萧朔:“……” 云琅靠在软枕上,就着小王爷的手喝了一口煎茶,拿眼睛扫过萧朔左肩:“过来,叫我摸摸。” 萧朔一怔,扶着云琅靠在软枕上,俯下肩头,叫他仔细摸了摸。 云琅细细查过一遍,又喝了口煎茶:“右肋,自己脱衣裳。” 萧朔哑然,眼见云琅又摆出了万花丛中过的风流少侯爷架势,索性也配合着解开衣襟。 虽说不知从何处学了些奇技淫巧,可真到实践处,云琅要看的仍是他伤了的地方。 这些天,云琅卸下心防彻底睡透,也当真听了他的话,一不管府外风云变幻,二不问朝堂风波暗流。 唯独怎么说也不肯听的,还是要看他的伤。 萧朔让少将军从肋间查到背后,连不知多久前闯大理寺玉英阁、叫袖镖在腰后戳得那一道早痊愈的伤痕也细细摸了,一碗煎茶终于喂下去了大半。 萧朔拿过茶水给他漱了漱,替云琅拭去薄汗,揽着人放回软枕:“如何?” “勉勉强强。” 云琅很是入戏,摸了枕头下面藏着的扇子,扇面朝着自己,哗啦一声展开了潇洒摇摇摇摇:“今夜侍寝,绑了给我送进来。” 萧朔有心纵着小王妃,压了压嘴角,垂眸耐心道:“是。” 云琅唰一声合了折扇,流苏辗转,在指间转了两个圈,顺势挑开萧小王爷已解了大半的衣襟。 萧朔难得见云琅这般倜傥架势,不由生出好奇,握住扇骨:“这又是从哪里学的?” “用得着学?” 云琅难得占了先手,折扇一转,绕着萧小王爷手腕煞有介事撩拨:“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萧朔失笑,正要说话,已叫云琅拿折扇挑了下颌。 这般架势未免太过不成体统,萧朔抬眸要说话,却微微一顿。 云琅眉目清致俊朗,此时半困不困,乏意盘旋,莫名多了几分缱绻温存,搭上这一副颇像回事的架势,竟平白撩得人心头轻滞。 萧朔定定心神,将体统暂且搁在一旁,握了云琅持扇的手,低声道:“今夜侍寝……此时天光还亮。” 云琅充耳不闻,以折扇将萧朔勾过来,仔细回想着图上情形,含了小王爷喉间轻轻一咬。 萧朔一时连天光也寻不见亮了,闭了闭眼,屏息勒住肩背,只将手臂环在云琅背后。 微酥的疼瞬间袭上来,掺着细腻柔软的温存碰触,将人瞬间拢住。 热意氤氲鼓荡,不得挣脱。 云琅靠过来,热乎乎伏在他胸前。 萧朔这几日平白受他撩拨,还要忍耐着不将云少将军亲昏过去,里外煎熬,哑声道:“开封尹在外面。” “我有封手书,在书房放着,叫他带给商恪。” 云琅耳根泛红,一路烧着进衣领:“眼下……先不说这个。” 萧朔用力阖了下眼,堪堪守住清明心神:“说什么?” 云琅手中折扇拦在他背后,仔细想了想,又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萧朔:“……” 云琅拉开些距离,聚精会神找了找,找到一处没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萧朔:“?” 云少将军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本事,前半程撩得人心神动摇,热意蕴着肺腑,若不是开封尹在外头煞风景,他未必能忍得住。 被咬了这些口,就实在干干净净不剩下半点旖念了。 萧朔扶住云琅,抵着额头试过温度,蹙了蹙眉:“怎么了?为何忽然――” 云琅这几日昏昏沉沉,终于找着了报复的机会,拿着折扇照萧小王爷当头狠狠一敲,咣当躺回榻上。 萧朔堪堪伸出手,在他脑后一垫:“没有了?” 云琅闭着眼睛,胡乱捞住萧朔扯过来,照着便是一口。 萧朔不明就里,他原本不通这些,研读话本也是按部就班,没见过云少将军这些旁门左道,压着心念攥了下拳:“不成体系……该有剩下的。” “是有剩下的。”云琅叹息,“那白衣公子将世子揽了,唇舌抵着,肆意玩弄,细细尝遍。” 萧朔叫他这几个字引得心底一跳,低声道:“于是――” “于是,这本配了字画了图、精致难得的《春宫良宵传》就从宫里被抬出来,送到了我面前。” 云琅面无表情:“当着我的面,付之一炬。” 萧朔:“……” “肆意玩弄,细细尝遍,咬到此处。” 云琅长叹,扯着被子蒙到头顶,管杀不管埋地将萧小王爷踹出去:“全烧没了。” 第九十章 开封尹等在外堂, 放心不下云琅伤势,心神不宁徘徊良久,终于等着了回来的琰王。 “王爷。” 开封尹快步过去, 低声道:“云将军情形……” 萧朔:“很好。” 开封尹:“……” 不知为何,琰王去见了一趟云将军, 这些日已淡了的沉闷似乎又回来了几分。 卫准不清楚床榻上的事,想不出一去一回能有什么变故, 只当萧朔如今身兼重责,毕竟谋朝不易,难免性情不可测些:“……是。” “正月十六开朝, 上元夜宫中宴饮。” 卫准收敛心神, 不再多问:“云麾将军是从三品武官,也要奉诏入宫……各方盯牢, 王爷早做准备。” 萧朔正蹙眉出神, 听他提醒, 心神微动:“多谢大人。” 卫准摇了摇头,他来琰王府只是探伤,顺便将朝中情形告知萧朔。此时话说清了, 还要回去敲惊堂木,起身作礼:“王爷好生养伤, 下官告退。” “稍待。” 萧朔起身:“他有封手书,托大人带给昔日故友。” 卫准闻言停步,听到后半句, 却又不觉一怔。 萧朔按云琅所说, 在书架处寻过, 果然找到封信,递给卫准。 卫准问:“写得什么?” “不知。”萧朔道, “传信罢了” 卫准神色有些茫然,双手接过,将信仔细收好。 ……昔日故友。 昔日故友。 “下官……传信,也只能尽力而为。” 卫准立在堂中,反复念了几遍这一句,又按了按袖中信封:“他假作成襄王侍卫,那日一战后,便同襄王一道不知所踪,再没来过。” 素来刻薄冷面的开封尹,此时不知为何,竟勉强笑了下,低声道:“下官设法寻找,也一无所获……” 萧朔淡声道:“办法不对。” 卫准怔住。 “今日初九,该祭玉皇,大相国寺开天公炉,半城人都会去。” 萧朔道:“要祭一夜,有许多人会宿在寺后空场。” 开封府职责所在,每逢这般声势浩大的祭典祀仪,都要不分昼夜巡街坐镇。卫准自然知道这些,只是不知与找人有什么关系,苦笑道:“他不会去。” “有所求,便会去。” 萧朔道:“大人微服私行,在殿后僻静处对月独酌,只管大醉。” 卫准从不曾这般荒唐,闻言几乎错愕,想要开口,迎上萧朔视线,又将话咽回去。 他记起在刑场时,云琅心血来潮攀扯琰王,说得也是“月黑风高、半醉半醒”。此时看着萧朔神情,不知为何,心底竟跟着牵扯一晃:“王爷……曾这么等来过心中故人么?” 萧朔摇了摇头,回了桌边,倒一盏茶搁在案前:“我曾数次自问,这五年间,为何从没这么做。” 茶水滚热,水汽蒸腾起来。 萧朔并不喝,又倒了一杯,遥遥相对:“我若醉了,他必来寻我,揽我入怀。” 卫准怔立着,胸口竟也像是倏忽一空,轻声道:“总归……苦尽甘来。” 卫准从不擅劝人,此时见萧朔身上不同以往的宁寂萧索,牵扯心事,尽力和缓语气:“昔日宫中枯井旁,王爷所说,下官心中铭记。如今王爷已有云将军同行,下官――” “大人却仍形影相吊,榻间冷清。” 萧朔道:“本王知道。” 卫准不及防备,膝间一疼。 “今晚城中巡街值守,殿前司可以代管。” 萧朔:“我二人心意尽通,已别无所求,今夜清闲,不必去拜天公玉皇。” 卫准双膝隐痛,看着萧朔欲言又止。 萧朔借开封尹理过心绪,气顺了不少。他此时心情难得好些,按云琅吩咐,多与朝臣同僚说了几句:“大人连日辛劳,如今诸事已定,该缓口气。” 卫准终于听见一句像样的话,当即起身:“多谢王爷关怀,下官――” “榻前纵然无人相伴,寂寥空荡,却也该好生歇息。” 萧朔:“枕冷衾寒,孤枕好眠。” 卫准:“……” …… 老主簿端着碗圆子进来,眼睁睁看着开封尹足下生风头也不回匆匆走了,茫然回头,往屋外张望了半天。 这般行色匆匆,说不定是急着去见心底眼前人。 老主簿眼看着两位小主人硬闯出条生路,身心畅快,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将热腾腾的圆子端过去:“王爷,醪糟煮的。小侯爷尝了说不甜,给加了甘草,暖暖身子……” 萧朔听见甘草,眼底光芒一聚,接过来,搁在一旁。 老主簿微怔:“王爷?” “分出一队玄铁卫,今夜守大相国寺,暗中护住开封尹。” 萧朔道:“景参军回来了么?” “回来了。”老主簿才接了景谏,忙点头道,“路上奔波,赶了三天三夜,昨夜到的府上庄子。” “歇好了来见我。” 萧朔点了点头,拿过这些天堆积的文书:“同景王府下帖,今夜我去拜访。” 景谏是年前领命去的北疆。戎狄那时频频异动,朝中又有纳岁币割地的打算,云琅放心不下,同他商议,以沙中逐金的法子引戎狄内乱,到此时正见成效。 经此一战,西夏的国主殒命在了汴梁,铁鹞骑兵覆灭,元气大伤。草原部族本就混战,如今内乱已成,分割愈剧。 《伤寒论》太阳病上篇,甘草甘平,有安内攘外之能。 安内攘外,安内攘外。 走到这一步,外敌已到了最疲弱涣散的时候。拿下最后一座朔州城,边疆尽定,再无外患。 萧朔看着那一碗甘草醪糟圆子,忽然想清了云琅这几日为何这般配合,叫养伤就养伤,让安睡便安睡,恨不得几天便将身上的伤势尽数养好。 老主簿听得愣怔:“小侯爷……这就要去北疆了吗?” “眼下时机最好。” 萧朔道:“西夏折戟,草原内乱,若能在开春之前收回朔州城,再无外敌环伺之忧。” 虽说走到这一步,阴差阳错,多是借势打力才搅开了这一滩浑水。可琰王府毕竟赌赢了这一局,重掌禁军,已不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眼下朝野国中,局势皆定,各方势力一时都掀不起风浪,阴谋宵小蛰伏匿迹。 云琅屈心抑志,陪他步步为营谋朝,等得就是今日。 如今再无后顾之忧,任谁也再拦不住。 萧朔端过那一碗醪糟圆子,拨了拨,又道:“况且――” 况且……方才若非开封尹提及,他几乎已忘了一件事。 云琅如今已经有了官职,上元节宫中宴饮,如无意外情形,必然要去。 宫中这几日紧锣密鼓隐私密谋,为的多半正是这个。 若能借宫中宴饮设下圈套,无论套住他和云琅哪一个,都能借此掣肘另外一人,设法扳回如今局面。 “您是说……若是小侯爷去打仗了,便不必去宴饮,自然也落不进圈套了?” 老主簿多少听懂了些,只是仍不舍得,低声道:“才安生几天?小侯爷好不容易回来,如今刚稳妥些了,节也不过,竟又要与您分开……” 萧朔蹙眉:“谁说我要与他分开?” 老主簿一愣:“可您不是奉了旨,要查襄王下落吗?” 昨日宫中来的圣旨,萧朔借口伤势未愈不能起身,不曾出面,老主簿接了,现在还放在外堂架上。 襄王余党虽然伏诛,皇上的暗兵营却没能捉住襄王与杨显佑。萧朔如今执掌禁军,自然也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奉旨缉拿钦命凶犯。 “雁门关在山阴,出去就是边塞,已到了黄河边。” 老主簿低声道:“小侯爷若带兵打仗,要去朔州。远在天边,如何――” “他打他的仗,我缉我的凶。” 萧朔道:“襄王往朔州城跑了。” 老主簿:“……” 老主簿从未想过自家王爷能有今日,看着被小侯爷教偏了不是一星半点的殿下,咽了咽:“皇上……连这个也信吗?” “若不信,自己派人去找。” 萧朔神色平静:“我替朝廷追捕襄王,还嫌追错了地方?” 老主簿心说纵然如此,襄王一夜间插了翅膀,扑棱棱飞到了朔州城……未免也太过随心所欲。 昔日端王与当今皇上夺嫡,好歹也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幕僚谋士殚精竭虑谋划,各方势力拉锯博弈,一点一点打开局面。 如今这般百无禁忌不讲道理的谋朝法,痛快归痛快,总归叫人隔三差五便心惊胆战。 幸好还有两位小主人相互照应,肝胆相照,上乘天运。 老主簿亦忧亦喜,终归不再多说,应了一声,匆匆去替王爷给景王府下了拜帖。 - 汴梁有旧俗,七不出,八不归,上九办事无不成。 正月初七,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事不妥便不能出门。正月初八,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任一有违便不可归家。 到了初九,祭玉皇、拜天公,天日大吉,诸事可为。 寺庙的钟吕之音,道场的斋醮科仪。街道坊间爆竹声此起彼伏,交错热烈,像要彻底冲净不久前剑鸣马嘶的噩梦。 向来最爱凑热闹的景王府,今夜却一片清净,只剩微凉月色。 “你要同云琅出远门。” 景王披了件外袍,一路追着萧朔,念念叨叨:“要见朝臣,要定章程,还要安排你走后京城的事。” 萧朔叫他念得心烦:“不该安排?” “该。”景王想不通,“可为什么是我约的朝臣,我抄的章程,我出的王府――” 萧朔扫他一眼,停下脚步。 景王叫他看得怂了,讷讷闭嘴,缩了缩脖子:“出就出,只当租给你了……记得给我银子。” 萧朔压了压脾气,沉声道:“拜帖之上,写了叫你今夜去大相国寺,不要回府。” “凭什么。”景王不服气,“你们在我府上私会,还要把我赶出去?” 云琅不在,便没人能制得住景王。萧朔深吸口气,不同他计较,抬手用力按按额头。 景王气势十足站了一阵,看着萧朔反应,先泄了气:“你比云琅没劲多了。若他在,定然单手拎着我,将我从王府院墙扔出去。” 萧朔原本烦他烦得头疼,此时听见这一句,心头终归压不住一暖,神色隐约缓和了些:“不错。” “你今日过来没告诉云琅,是不想牵扯他,不让我回府,是不想牵扯我。若非你琰王府叫人盯死,你连我也根本不会找。” 景王道:“若来日事败,朝臣只需说是受我所邀来赏酒,我又只需将事情往你身上一推,说是你胁迫我做的,便全干净了。” 萧朔抬眸,眼底静得不见波澜。 “你看似行事悖逆、肆意妄为,其实步步都将退路给我们备齐了,唯独没留下你自己的。” 景王看着他,脸上嬉笑慢慢淡了,正了神色:“可你这样,很像是不拿我们当过命的同党。” 萧朔神色冷嘲:“如何过命,我若死了,有一个算一个拉下来陪葬?” “当今皇上便是这么干的。” 景王道:“襄王也这么干,所以皇上不敢让他活,却也不敢让他死。” 萧朔眼底划过明锐利色,破开沉静,钉住景王。 “你还听吗?” 景王举起两只手:“先皇后与先帝还逼着我背了三十页纸,云琅来那次,我看他脸色太不好,没敢接着背。” “明日起,玄铁卫会到你府上。” 萧朔扫他一眼:“凑够三十页,自会放你出府。” 景王:“?” 约来的朝臣已在厅中齐聚,萧朔不同他耽搁,回身朝议事厅过去。 景王站在自己挖的坑里,恍惚一瞬,堪堪回神,急追了几步:“萧朔!琰王殿下!大侄子!云麾将军他夫君……” 萧朔脚下不停,景王好不容易追上他,喘着气将人拦住:“你等等。” 萧朔看他:“还有事?” “有。”景王文不成武不就,跑几步都喘,堪堪站稳,“三十页,我写给你,给你们两个。” “不必。” 萧朔道:“你口述,玄铁卫会誊抄整理。” “我写。”景王固执道,“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襄王府看似覆灭,其实还有九星八门黄道使,藏了不知多少凶险……他为了能带你走,冒险去见商恪,占了我开的酒楼,还把我的酒楼掌柜打了一顿。” 萧朔想起云琅托开封尹转交的那一封手书,心底翻起不知该苦该甜的滚热,在原地站定。 景王缓过一口气:“我劝他不要去,他说不行……北疆苦寒,要带你侍寝,夜里替他暖被窝。” “家国天下烦得很,才子佳人又矫情。” 景王看着萧朔:“我不堪造就,顽劣得很,又没脑子。可看见你们两个生死百年,血路熬过来的情分,叫我很想――” “叔父。”萧朔道,“我二人很好,不需要第三个。” 景王:“……” 景王:“很想现在找只机关木鸢,给你下点药,把你扔到云琅的床上。” 萧朔抬眸,朝他伸出手。 “……你还真想这么干?!” 景王愕然:“知人知面不知心!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什么药?” 萧朔道:“机关木鸢给我。我出来未同他说,要有些东西,拿回去哄他高兴。” 景王张口结舌,一时气结,匪夷所思瞪他半晌,摸出个极精巧的木制机关鸢砸过去。 萧朔接在手中,妥帖收好。 景王在家斟酌数日,难得酝酿出几句荡气回肠的话,此时叫萧朔存心打岔,彻底说不出口了,捶胸顿足重重叹气。 当年三人总在一处,景王被欺负惯了,以眼刀毫无威力地连砍萧朔,悻悻跟着往议事厅走:“可惜了今夜忙碌,你们两个还得劳燕分飞。不然这等难得好月,把盏共赏,何等逍遥……” 萧朔眸底微微一动,看向浓深夜色,叫时局搅起的无边凌厉悄然淡去大半:“已共赏了。” 景王一愣:“如何赏的?” 萧朔扫他一眼,并不多说,将夜色里那一片格外眼熟的烟花尽数仔细印在眼底,收回视线。 云少将军锱铢必较,说要给他买一百个一模一样的烟花回来,就当真不多不少放了整整一百支。 萧朔一时忍不住算了算云将军花了多少银子,记了个账,敛定心神,推开议事厅正门。 汴梁街前,醉仙楼顶。 云琅放完了最后一个烟花,踏檐而回,倏然折落,站在了被开封尹烂醉痛哭死死扯着的黑衣人身前。 第九十一章 初九天日, 玉皇承恩。 祈福祭天的傩仪要将汴梁城四门走遍,百戏花灯,神鬼烟火, 街头人山人海通明。 开封府的衙役通宵巡街,幸而有殿前司帮忙, 紧锣密鼓巡着几条御道。 开封府掌事官员生平头一遭擅离职守,抱着酒坛, 醉得险些一头祭了大相国寺后院的古井。 云琅也是生平第一次见人这么愿意往井里跳,拍净了袖口沾的烟花火药,合上酒楼窗户, 同商恪拱手:“阁下放心, 这里信得过,又比大相国寺清净些……” “……”黑衣人拎着醉傻了的开封尹, 将人往榻上塞, 焦头烂额:“云大人。” 云琅咳了一声, 堪堪绷住笑意,过去搭了把手。 萧小王爷出的好主意。 云琅一觉睡到半夜,赶去大相国寺, 到了后院,正看见井边坐了个酩酊大醉的布衣书生。 要跳井的人不好捞, 醉昏了又极沉。云琅一时几乎有些怀念撞柱子的御史中丞,仁至义尽拦着劝时,身边已无声无息多了道人影。 卫准一介文人不通武艺, 反应竟比云琅还快些, 瞬间撒手, 死死拦腰抱住了不知何处来的黑衣人。 …… 大相国寺人多眼杂,拉扯不清, 只好换地方说话。 “事情紧急,只能铤而走险。” 云琅上来搭着帮手,助他将开封尹安置在榻上:“下次再会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两次搭救,该谢商兄。” 商恪被拽着身上夜行衣,握住卫准手臂:“不必言谢。琰王出手搭救本就在先,况且――” 商恪慢慢松开了手,由卫准死扯着衣物不放,抬起视线。 栖身襄王府之后,他曾见云琅两次,两次都在大理寺宪章狱。 初次,云琅清醒着,虽然重伤虚弱,仍几乎逼得他拿不住匕首。 第二次,云琅力竭昏睡,倒在琰王身旁,眉宇间却已再没了那般引人心寒的死志。 “我始终担心救错了。” 商恪细看他良久,敛下视线:“今日见了云大人,总算放心。” 云琅一笑:“救人,哪里会有错。” 商恪知他不想多提,坐在榻前,单手拉过薄衾,覆在卫准身上。 凡京中为官的,多多少少,总都有些交集。 商恪自少年起师从参知政事,一朝登科顺风顺水,入了政事堂做到鸾台侍郎,学得第一件规矩便是无事不可招惹云少侯爷。 官员冲撞了少侯爷,是官员该反省。 世家冲撞了少侯爷,是世家该收敛。 …… 云少侯爷冲撞了律法条例,是律法太过僵化,该增删修订。 商恪第一次见卫准,就是在先帝下旨改动一条“凡当街纵马者,不问缘由、皆杖三十”的刑律法条,交由政事堂刊定着笔的那天 才入朝堂的寒门探花,官府下的麻葛中衣浆洗了不知多少遍,踩着双黑布履,寒酸得人人侧目。 愣头青一般,硬邦邦顶着冷风戳在政事堂门前,半分不知进退。 “他那时见人便拦,将我扯住,劈头盖脸质问。” 商恪道:“国有二法,苍生何辜。” 云琅自己都不知道此事,心情有些复杂:“就因为我在街上骑马,先帝说情有可原,不打屁股……便连苍生也对不起了?” “是。”商恪点头,“我一向自诩读书读傻了,那天才知道,原来强中更有强中手。” 云琅:“……” “我便问他,知不知道少侯爷当街纵马缘由为何,他说不知。” 商恪慢慢道:“我又问他,可知少侯爷纵马是否伤及路人、毁及摊贩,可知街边行人是何说法。听了朝堂之上的三言两语,贸然便来质问,可曾探过半片街头巷陌,查过一句民心民情。” 商恪垂下视线,看了看昏睡的卫准:“他叫我问住,面红耳赤,站在门前说不出话。” 政事堂门前人来人往,当科探花初入朝堂,尚不通政事,叫他句句诘问,局促得几无立身之地。 商恪出身世家,见多了朝堂内情,素来反感这些不问情由、不由分说的所谓刚正直臣。懒得多说,回去取了刚细查详实的卷宗,抛进卫准怀里。 大理寺卿私心昭彰,报上来的案卷只说云琅当街纵马、冲撞车队,行径放肆触犯国法。 案卷之上,竟半句不说云琅当街追拦的是意图刺驾的贡车,不提为避路上行人,横剑勒辔死拦惊马,那日上朝肋下还掩着磕碰出的乌紫淤伤。 卫准捧着卷宗,从头到尾看了整整三遍,哑口无言。 云琅自己都已不大记得起当时情形,更想不到竟还害得参知政事高徒与当科探花郎吵了一架,不由哑然:“后来呢?卫大人便负气去了,从此卧薪尝胆誓要为民请命……” 商恪摇摇头:“不曾。” 云琅好奇:“那如何了?” “我那时年轻气盛,并不知道他是寒门出身不通政理,当众给了他难堪。正要走时,又忽然被他扯住。” 商恪道:“本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同我动手……谁知他死扯着我,不准我走,当众同我行了问道礼。” 商恪那年不过才及冠,出身世家、自幼有名师教导护持,走了官荐荫补入朝,未经科举,对这些寒门子弟的礼数很是生疏。 政事堂门前,偏偏被年纪相仿的布衣探花不依不饶扯着,一揖及地。 “他行了礼,又对我说……谨守教诲,铭感不忘。” 商恪失笑:“我鬼使神差,也还了一礼,送他走了。” “那之后,我在政事堂循规蹈矩,他受圣恩,代行开封府事。” 商恪握住卫准睡得昏松的手臂,塞回薄衾里,掩了掩:“政事堂接到开封府公文时,我偶尔会想起此事……只是他执掌开封,大抵早已忘了有我这一号人了。” 云琅抿着热茶,没绷住,咳了咳。 商恪微怔:“云大人?” “无事。” 云琅扯着哭傻了的开封尹往大相国寺井外拽了半夜,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一句“早已忘了”是从何说起,想想终归是人家私事,体贴地不多嘴:“只是想起往事……有些唏嘘。” “往事已矣,确不该提。” 商恪自觉说多了话,替榻上昏睡的开封尹灭了烛火,引云琅走到桌前:“云大人急传信,约我见面,可是为了襄王下落?” “原本是。” 云琅点了点头,坐在桌边:“可惜你也不知道。” 商恪神色微动,抬头看他。 “你若知道,定然是在襄王身旁护持,能抽空来一趟已经不易,没时间与闲心替卫大人盖被子。” 云琅沉吟:“襄王老奸巨猾、狡兔三窟,不会束手待毙……你是一路疑兵?” “是。” 商恪压下眼底微愕,点了点头:“我留在汴梁,替他牵制宫中杀机。” 云琅帮忙拽卫准时,就已察觉到了商恪身上带伤,心里有数:“我听人背过一遍,说襄王有九星八门黄道使,在各地潜藏蛰伏,替他做事……这些人的下落,我要尽可能详尽地知道。” 商恪猜到他要问这个,取出份已写好的薄绢,递过去:“我所知不全,但天心传令,今年中元节前,黄道使要齐聚朔州城。到时――” 云琅一口茶险险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 商恪停下话头:“怎么了?” “……无事。” 云琅咳得肺疼,按了两下,平了平气息:“我知道了。” 临出门前,老主簿给小侯爷袖子里揣银子,还一路唠唠叨叨,说王爷如今竟也学得指鹿为马、信口雌黄。为了同小侯爷一起去打仗,连襄王在朔州这种荒唐话也敢说。 如今看来,哪是指鹿为马信口雌黄。 小王爷分明是终于得道,口含天宪,在梦中窥了天机了。 云琅将薄绢细细看过几遍,在心中记牢,挨着烛火引燃了一角:“中元节前,商兄一直留在汴梁,可是还有事要做?” 商恪看着他动作,苦笑了下,垂眼道:“是。” “集贤阁被毁,杨阁老匿迹,前几日宫中消息,三司使也换了人。” 云琅道:“襄王在朝中势力,三品以上的,如今已被剪除大半。商兄留在汴梁,大抵是要启用当年试霜阁埋下的那些暗棋,重织成网。” 商恪静听着,轻轻攥拳:“当年补之先生曾说,少侯爷心有天地,当为我辈魁首,原来果非虚言。” “蔡太傅说这话,是拿来气你家老师的。” 云琅听着都觉害臊,想不出老太傅怎么说得出口,耳根不由一热:“我担待不起,往后万万不必说了。” “少侯爷这话……我也担待不起。” 商恪道:“我如今满手鲜血,一身罪孽,不敢再续师徒情分。” 云琅若有所思,敛下眼底微芒,倒了杯茶:“你当初……为何投了襄王?” “当初我在流放途中,遭人灭口,得琰王搭救险死还生。” 商恪低声:“我忽然想通,这张暗网织得太深,这么查下去,永远查不净。” “我反复思量,终归入了杨显佑的集贤阁,以心灰意冷、对朝局无望为由,交了投名状暗投襄王。” 商恪自嘲一般,扯扯嘴角:“到如今……已然走得太深,再不能回头。” 云琅问:“你的投名状是什么?” 商恪顿了顿,肩背不自觉轻颤了下,没说话。 “当初他们将我扔在水牢里泡了三天,又在宪章狱里锁了五日。” 云琅慢慢道:“水牢里灌的是冰盐水,没到胸口,我若站不住,自然跌进水中溺亡。宪章狱内空无一人,狭窄逼仄,日夜死寂……襄王驯服手下,用得都是这些手段。” 云琅搁了茶杯,看着商恪:“你这般半路转投,定然更要受些苦,才能叫襄王信任罢?” 商恪苦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闲聊罢了。” 云琅不紧不慢道:“看在我自扒伤口抛砖引玉的份上,商兄说说,给我解个闷。” 商恪摸不透云琅意图,静坐半晌,终归落下视线:“钉板,脊杖,杏花雨。” 云琅看着他:“三百钉,炭火灼、落英炽,要人命的杏花雨?” 商恪虚攥了拳,勉强笑了下,低声:“少侯爷放心,这些刑具太过非人。如今汴梁这张网由我来织,自然不会叫这些东西再现人世……” “我要的不是这个。” 云琅打断:“我要这张网。” 商恪一顿,呼吸窒了窒,手指慢慢曲起。 “我知道你担忧。” 云琅慢慢道:“你原本只觉得今上没有明君之象,可你越行越深,亲眼看了襄王,却也并没好到哪里去。” 云琅收回视线,拿过茶盏:“你出身世家,原本满腔抱负为国为民,终归磋磨冷透……走到今日,你已不敢再信人心。” “云大人……是来替琰王做说客。” 商恪轻声:“我知琰王有明君之象,可琰王与云大人纠葛太深。” “并非我不信人心。” 商恪垂下视线:“如今朝局,我自然清楚,琰王是最好的。可琰王当真有此意么?云大人该比我更清楚,这张网一旦织成,网得不只是朝堂,更是君主,从此困于庙堂之高,不见归处,不见故人……” 云琅失笑:“谁说我是来替琰王做说客的?” 商恪愕然抬头,盯住云琅。 “明君。” 云琅念着这两个字,拨弄了下茶盏:“明君无非一代,再生个不肖子,一己之力,又能搅回一片乌烟瘴气。” 商恪隐约听出他话音,心神微凝,看着云琅。 不知为何,他在此时的云琅身上,竟隐隐看见了当年学宫内端王世子的影子。 “如今朝堂,一片冗兵冗政,处处掣肘,法不尽事。” 云琅慢慢道:“我只懂治军,不懂治国。若这样一支兵交到我手里,领兵的将军换得再好,也只治标不治本。” “要整肃军纪,就要连根先变。” 云琅抬眼,黑眸朗利分明:“裁撤冗政,制衡权力,重理职分……定规变法。” 商恪叫他最后四个字重重敲在胸口,怔坐在桌前,说不出话。 “我不是替琰王殿下做说客来的。” 云琅笑笑:“小王爷要陪我去卖酒,还要开客栈。我们商量好了,地方我挑,朔州城就很不错。” “我来替天下做说客。” 云琅:“你要织的这一张网,都是试霜堂的寒门子弟,都是苦读十年,科举入的朝堂。见过民生民情,清楚民心民愿……这里有许多人,虽受杨显佑以恩义胁迫,却仍有栋梁之才,有报国之心。” 云琅起身,走到一扇极不起眼的暗门前:“你一个人来织网,不够。我擅做主张,替你找了帮手。” 商恪怔坐着,忽然想明白了云琅方才不惜率先自剖过往、执意要叫自己说出受刑的缘由,心头忽震:“云大人!你今日――” “你越行越深,是为了外面干净清白的人,又不是没有牵挂归处。” 云琅道:“如何便不能有退路了?” 商恪脸色惨白,一时竟动弹不得,定定坐在桌前。 “受了这么大的罪,忍也忍了,熬也熬了。” 云琅拉开门,轻声:“有人心疼,便该大大方方说出来……” 云琅:“……” 云琅拉开与邻座雅间相通的暗门,让过脸黑得如同锅底的参知政事,探出头,看着后面的萧小王爷:“……” 萧朔已见完了朝臣,从景王口中拷出地方,一路寻来,静听了云琅的水牢与宪章狱:“不错。” 云琅:“……” 参知政事听了半个时辰,捏碎了三个茶杯,心疼得双目通红。 老宰相颤得站不住,气势汹汹绕过云琅,径直过去扯起吃了苦不知道说的不肖学生,哆嗦着扬手便要教训。 萧朔同参知政事一拱手,过去将受了罪自己熬的小王妃连根扛起,回到邻座雅间,关严了门。 第九十二章 云琅一时大意, 被从亲手挖好的坑里扛出来,趴在琰王殿下肩上,心情复杂地朝商恪挥了挥手。 商恪坐在桌前, 愣愣不知道躲, 迎着恩师高举的巴掌恍惚无话。 下头的情形,已被合拢的门拦了结实。 …… 暗门关死,彻底再听不见临间半分动静。 云琅被放在榻上, 背后添了个座靠,怀里多了个暖炉。 松阴居一向冷清,只有琰王府的人来,今日连隔壁的雅室也叫云将军要了,更无人搅扰。 云琅咽了下,看着桌前平淡泡茶的琰王殿下。 他今日约了商恪, 本就存有成人之美的心思。一事两办, 这边同商恪打机锋, 另一边已派亲兵暗中参知政事送了信,若能得出空, 亥时往醉仙楼松阴居一行。 参知政事来时, 云琅其实听出了还有陪客。只是他那时与商恪忙于劝醉昏了的开封尹不哭,无暇分神细听,只当是护卫随侍,不曾在意。 ……万万想不到。 云琅自知理亏, 打量着萧朔神色:“小王爷……” 萧朔弃了头道茶, 复泡出茶香烫洗茶具, 闻言抬眸。 云琅闭嘴,抱着暖炉坐回去。 该听的不知听了多少,不该听见的总归全听见了。 眼前情形, 越是风平浪静,反倒越叫人忐忑。 “殿下好涵养。” 云琅叫萧小王爷平静看着,心道不妙,扫了一圈抢先夸他:“参知政事尚且捏碎了三个茶杯,殿下却能收敛心神,沉稳持重,喜怒不形于色……” 萧朔淡淡道:“你当我为何在泡茶?” 云琅:“……” 萧朔拨开旧壶残骸,将新换的茶壶搁在一旁,复盖上盖子,敛住袅袅热气。 云琅当即起身,一把扒拉开窗户,扭头拔腿便往外跑。 才迈出条腿,叫腰带追上来的力道一拽,身不由己,结结实实仰在了身后摞着的厚实软裘上。 …… 这些年来,小王爷身手究竟长进多少,尚不尽然清楚。从窗户往回捞人的本事,却只怕已练得炉火纯青了。 云琅虎落平阳,陷在暖融融的软裘厚衾里,终归壮烈一闭眼:“……罢了。” 萧朔伸出手,揽住云琅肩背,要扶他坐起来。 云琅已彻底弃了顽抗,拆了骨头赖在萧小王爷胳膊上,一动不动,怏怏等着秋后算账。 萧朔扶着他,视线触及臂间阖了眼绵软安静的人,心头倏地叫只手用力一攥,用力收拢手臂。 云琅察觉到不对,怔了下,睁开眼睛:“萧朔?” 揽在背后的力道几乎将他勒实,云琅微微吃痛,却顾不上,伸手将萧朔扳住:“吓着了?无妨,我在,从头到脚好好的,能跑能跳还能气得你睡不着觉……” 萧朔叫他最后一句敲进心底,默然无话,良久慢慢释开力道,将云琅放在榻上。 云琅看他脸色,犹豫一阵,挪着蹭过去。 萧朔静立在榻边,看不清神情,却仍伸手拢住云琅肩颈,慢慢揉了揉。 掌心护着颈后,力道不轻不重,一点点分过来暖融温度。 云琅舒服得呼了口气,向后靠了靠,轻声:“萧朔。” 他知哪些话最能诛萧小王爷的心,所以有些事能瞒便瞒着,瞒不住了,便设法含糊过去。 偏偏今天为了套商恪的话,一不留神,给自己也设了个出不来的坑。 “一样话两样说……我跟商恪不一样。” 云琅扯扯嘴角,低声道:“他与参知政事虽是师徒,毕竟这么多年不曾见,彼此心里多有愧疚……愧疚积攒久了,便成了张不开口的隔阂。” “长辈处没有晚辈的错,找个由头,叫心里疼一疼,什么话都能说开。” 云琅:“可你心疼我干什么?你我那么多好日子,手头事盘妥了,来日享不尽的逍遥。” 萧朔垂眸静听着,点了下头。 云琅没想到他竟能听得进去,暗暗诧异小王爷进步简直斐然,心头一喜:“至于……你问过我好几次大理寺狱里的事。我那时回答你,说在水里泡了泡,洗了个澡,在牢里躺了躺,睡了一觉……” 云琅咳了一声,硬着头皮:“也……八九不离十。” 萧朔拢住他不带温度的手掌,焐在掌心,点了点头。 云琅眼看他不生气,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喜出望外:“至于——” 萧朔问:“至于什么?” 云琅正要再说,一眼瞄见萧朔袖间引着的物事,话头顿了顿,忽觉不对。 不生气归不生气。 未免……太不生气了萧小王爷如今梦中得道,沉稳持重,喜怒皆不形于色。云琅心知不好,窗户又翻不出去,拧身便要从温柔乡里挣脱出来:“商兄!开开门,我想起一件要事——” 话到半路已来不及,他肩臂被萧朔扣住,力道一撞,坐回榻上。 不及反应,听见嚓啷一声,坚硬的铁箍已铐上来,结结实实锁在了右腕间。 云琅愕然,匪夷抬头瞪他。 “你说得不错。” 萧朔语气仍平静,将铁链绕过榻前:“我不必心疼你。” 云琅一阵崩溃:“就听进去了这一句吗?!” “往事已矣,再去一味翻扯,徒增困扰。” 萧朔不理会他,将另一只铁箍引过来,铐住云琅左手:“只是你若早同我说,你身上旧疾沉伤,能好得快出一半。” 云琅刚要摸铁丝拆锁,闻言微怔,停下动作,才后知后觉查出腕间融融暖热。 两只铁铐看似寻常,外头硬邦邦的铁疙瘩一块,里面却是极服帖的细软布料,做成布袋,内里装了药材粗盐。 搁在暖炉上烘了这一阵,里面的大颗粗盐已烤热了,叫铁箍挤着,暖洋洋贴在腕间。 云琅晃了晃手腕,听着铁链铛啷啷响,皱了皱眉:“疼。” “祛湿驱寒,起初是会疼些。” 萧朔道:“一到雨雪天气,你便难受得连手也抬不动。梁太医挂心许久,不曾弄清楚缘由,始终不知该从何下手。” 云琅一怔,心底跟着牵扯,抬头看向萧朔。 萧朔伸出手,揽住他微凉胸肩,掌心抚上和缓力道,叫人慢慢躺平,歇在榻上。 “梁太医挂心许久。” 云琅嘟囔:“你挂心了更久罢?” 萧朔并不答话,解了云琅发带,叫他躺得松快些,又拢过薄衾。 云琅只觉腕间热意烙着,那一会儿的舒服劲过去了,便像是有丝丝凉气自骨头缝里向外钻。 连酸带疼,乏意伐上来,几乎叫他以为外头又要落一场暴雪。 云琅低低吸着气,尽力忍了一阵,实在忍不住:“差不多了罢?” “等粗盐不热。”萧朔道,“再烘干替换,每日三次,反复三个月。” “三个月——” 云琅气结:“就是平时发酸,使不上力些,用得着这般上刑?!” 云琅连撬锁的铁丝都握不住,总算弄明白了小王爷做护腕便做护腕,为何还特意做成了铁镣手铐的架势。 云琅没少受过伤,不怕刀砍剑刺,不怕鞭杖刑求,唯独怕这不明不白的酸痛乏力,越发挨不住:“拆开,当真难受……” 萧朔垂眸:“有水牢难受?” 云琅一滞,话头被结结实实堵回去,没出声。 萧朔坐在榻前,握住云琅的手。 宪章狱下的水牢,能将人活活冻僵蛰死的冰盐水。 他曾听过大理寺有这般酷刑,盐水蛰着身上伤口,冰寒湿气一丝丝渗进骨缝里,盘踞扎根。 云琅与他探大理寺玉英阁,落进宪章狱。云琅陷在梦里,发着抖蜷在他怀间,身体寸寸僵冷,只剩心口最后一点热意。 萧朔俯身,吻上云琅几乎失了血色的唇角。 云琅七分心神都困在腕间煎熬里,原本没什么心思,叫他轻柔覆着,气息却不由微滞。 萧朔两只手都要用来按着云琅不乱挣,耳后微热,蜻蜓点水一样吻他的眉梢眼尾,向下至比少时越发清俊朗利的轮廓,细细温融尝遍。 云琅意乱神迷,不由自主烫了一刻,忽然察觉到不对:“你也看了?!” 萧小王爷吻上来的架势分明不同,定然是看了春宫秘籍无疑。 云琅险些便叫他勾引得忘了手腕疼,察觉到脖颈往下竟然还不停,一时骇然:“你几时看的?后面不是烧了?怎么还有……” 萧朔气息不比他更稳出多少,胸口微微起伏,沉默一阵:“方才。” 云琅:“……” 云琅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你和参知政事一起坐在这间松阴居里……那个方才吗?” 云琅想不通:“他老人家就没问问你,这般手不释卷,看的是什么名家典籍吗?” “你留了门缝,参知政事听你二人说话,全神贯注,并未察觉。” 萧朔道:“我去了景王府,从他那里借来一本,原想与你赔礼……” 云琅躺在榻上,百感交集替他说完:“实在忍不住满腔的求知若渴,便先看了。” 萧朔一时还不能如云少将军这般放得开,沉默一阵,在他喉间慢慢一咬。 咬过了,却并不立刻移开,仍贴着咬的那一处,温融和软,暖暖安抚。 云琅脊后一麻,心道完了,闷哼一声软在榻上。 到这里他就已没看过,下头会如何,心里再没半点数。 多半是……会春宫。 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云琅气息促得接不上,再想不起来手腕疼的事,仰在榻上,叫琰王殿下辗转碾磨。 萧小王爷人正经,做起这种事竟也一板一眼,连厮磨温存竟也认真得如同习武切磋。 偏偏这一份正经,就连在这等狎昵到老宰相看了能厥过去的情形里,依然捧出来了十成十的沛然真心云琅叫他扣着双手,阖了眼,认命缴械:“动手罢……” 萧朔嗓音微哑:“什么?” “天时地利。” 云琅压着心底讨伐上来的无边紧张,颤巍巍躺平,仰头亮出颈间:“上。” 萧朔:“……” 萧朔看着他引颈待戮的架势,伸手覆住云琅颈间,正要说话,神色忽然微动。 云琅还在等那传说中的第一疼,忽然被萧朔扯着薄被牢牢覆住,睁开眼睛:“怎么了?” “侍卫司暗卫巡查。” 萧朔道:“应当是你我引来的……宫中已穷途末路,捉了我们的些许错处,不分大小也要拿捏一番。” 云琅微愕:“什么错处?” “……朝中官员。” 萧朔道:“凡成年者,有官职爵位,无缘由皆不准夜宿酒楼。” 云琅:“???” “当初你流连醉仙楼,尚未及冠,先帝便不曾改动这条律令。” 萧朔就知道他定然没背过这一条:“这酒楼是景王开的,景王自己夜里来收账,都被罚过十金、俸禄降了半爵。” 云琅是当真不知这个,一着不慎坑进来了一串人,再躺不住,便要坐起来:“我出去——” “不必。” 萧朔按在他肩头:“开封尹执掌开封,有权在各处坊市商铺巡查,唯他不受这一条管,叫他出去应对。” 萧朔看着云琅:“你与商恪说话时,是不是暗中弄醒了开封尹?” “是倒是……我点了他的膻中穴,再醉也疼醒了。” 云琅晃了晃手腕,叮叮当当地闹心:“可他能顶什么用?叫开封尹去说谎?还不如叫我穿小姑娘衣裳跳个舞,你们趁乱赶紧跑……” 萧朔眸底深了一瞬,看着腰身纤拔利落的云少将军,不着痕迹敛了,淡声道:“他也要护住他的故人。” 云琅微怔,迎着小王爷的视线,没说出话。 侍卫司暗卫不常出动,却也有巡查职权。今晚无疑是奔着他们这一处来的,一路声势极大,已排查到门口。 开封尹今夜微服私访,巡查坊市商铺,交出腰牌验明了正身。 暗卫视线警惕,扫过两间雅室:“那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闲人罢了。” 卫准拦在门口,生平第一次编造实情,咬牙定神:“来酒楼访友。” 暗卫皱眉:“参知政事大人是来做什么的?” “已至深夜,学生仍不知所踪,家中担忧。” 卫准道:“来酒楼寻人。” 官员不得无故夜宿酒楼,若缘由合情理,便拿不得。 暗卫纵然为得便是伺机找茬,也仍畏惧萧朔,扫了一眼,草草道:“琰王殿下——” “琰王殿下掌殿前司,巡守京城,此处交汇视野最好。” 卫准已词穷,守在松阴居门口,尽力道:“来酒楼巡查……” 暗卫几乎愕然,一眼扫见屋内榻上影影绰绰,竟像是还有一人,不由一喜:“那个呢!深更半夜来做什么的?!” 卫准回头,看了一眼:“……” 商恪看他被步步紧逼,再忍不住,要替卫准开口,上前一步看向屋内:“……” 商恪站在门前,看着散发披衣的云将军腕上的锁铐,抬头看了看深不可测的琰王。 暗卫看不清里面是谁,看这几人欲言又止,心知多半是问到了点上,按捺不住,当即便要强闯进去。 卫准上前一步,拦在门口。 “卫大人!” 暗卫沉声:“我等奉命巡守京城,若是有闲杂人等深更半夜滞留,说不出身份、道不明来意——” “琰王妃。” 卫准阖眼:“深更半夜,来酒楼……侍寝。” 第九十三章 松阴居内外, 皆跟着静了静。 卫准撑着门沿,面红耳赤寸步不让。暗卫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商恪耳力比旁人强些, 隐约听见屋内榻上,云将军咔嚓一声捏碎了个茶杯。 …… 一片静默里, 金铁交鸣哗啦一声响,萧朔自榻前起身,走到门前。 侍卫司暗卫来得蓄意, 难掩心虚, 纷纷低头恭声:“琰王。” 萧朔随口免礼,看向为首的都尉:“何事?” 都尉心头寒了寒, 向后让了两步, 小心道:“王爷, 我等的确是奉旨巡查……例行公事罢了。” 叛军围城时,萧朔在文德殿逼出圣旨,在右承天门城楼上, 又亲手诛杀了暗兵营都尉,说不叫人胆寒是假的。 如今对上, 哪怕暗卫人数分明势众,竟也隐约觉得颈后发凉。 “今日只奉圣命排查逆党,查酒楼来往夜宿, 绝无他意。” 都尉不敢抬头:“只是……若有了不认得的生人, 说不定便是襄贼逆党。” 都尉攥了攥拳, 低声道:“我等虽职微言轻,遇上此事, 也不敢不细加盘查……” “襄贼逆党。” 参知政事掸掸袍袖,淡声冷嘲:“左侍禁的意思,老夫也是襄贼逆党,来此私会,暗谋大事的?” “不敢!”都尉吓了一跳,忙躬身赔礼,“相爷前来寻人,岂容攀赖?” “只是……倘若有些大人一时不察,叫人蒙蔽了,与逆党搅在一处。” 都尉扫了一眼卫准,压下眼色,阴恻恻道:“甚至假作伪证,编造实情,只怕要至大理寺细加勘察,依罪论处……” 商恪神色微沉,上前半步,叫卫准抬袖死死拦住。 商恪眼底利芒一掀,搅起分明冷色。 卫准阻着他,将他一寸寸拦回身后,上前一步,神色反倒恢复了往日的淡漠:“本官所言,皆出自本心,并未受他人蒙蔽。” 卫准束手,平静道:“若诸位不信,本官愿往大理寺一行。” 都尉眼底爆开精光,上来便要拿卫准,才走一步,却被商恪与琰王府的玄铁卫同时出手阻住。 “卫大人不明凶险,最好不去。” 萧朔倚了门,淡淡道:“大理寺绝非什么好地方。” 都尉眼角一跳,终归压不住,沉声道:“王爷!凡事不可妄言――” 他话头一顿,迎上萧朔眼底冷色,却有一股寒意分明袭上来,逼到喉头,再说不出话。 “何为妄言。”萧朔问,“水牢,宪章狱,还是碾骨、断筋、碎肺腑、贴加官?” 都尉心底一沉,忽然明白了萧朔在借题发作哪一桩旧日因果,四肢百骸瞬间冷透,牢牢闭上嘴。 萧朔眼底敛着凛寒霜雪,凝他一刻,漠然道:“大理寺。” 都尉听着他这三个字,竟像是听了句宣判,立在灭顶杀意里,手脚冰凉,背后透出层层冷汗。 萧朔不再多说,摸了袖中玉牒,随手抛在开封尹怀里,转回了松阴居。 卫准将玉牒打开,扫过一遍,神色微愕。 此事朝野不知,卫准压下心底念头,不着痕迹,与商恪对视一眼。 “琰王殿下!” 都尉堪堪挣回心神,急道:“我等绝无他意!就只来奉旨巡守,盘查生人……若有说法,随便给一个便是了!” 都尉追了几步,被开封尹挡了路,抬手便要排开:“王爷!今日绝非有意为难――” “确有说法。” 卫准道:“并非随口攀扯。” 都尉叫他拦着,皱紧了眉:“什么?” 卫准回头望了一眼屋内,又看了看手中玉牒。 “有话便说,不必在这里纠缠!” 都尉心知招惹了天大的麻烦,心中焦灼,沉声道:“里面那一个――” “先帝御笔,明玺朱印。” 卫准捧了玉牒,再三确认过,仔细合拢:“里面的那一个,的确是……琰王明媒正娶的御赐王妃。” - 暗卫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慎撞在钉板上,挑起了琰王对大理寺一脉的杀意。 昔日之事,有大理寺一桩,便有侍卫司暗卫一件,半分脱不开干系。 都尉自知巢倾卵破,半句再不敢多说,失魂落魄匆匆走了。 云琅坐起来,靠在榻上,看着来巡查的开封尹、来访友的商恪、来寻人的参知政事,心情复杂:“今日之事,怪我疏忽……” “与你何干。” 参知政事不以为意,坐在桌前:“暗卫是皇上爪牙,如今视你们作眼中钉肉中刺,又不敢正面对上,寻衅滋事罢了。” “今日不来,明日也要寻别的由头。” 参知政事要拿茶杯,在桌上看了一圈,竟半个茶杯没能见到,只好将手落回去:“琰王方才……可是动了杀机?” 萧朔垂眸:“是。” 他答得平静,此时坐在榻边,深黑眸底山高水远,竟连方才的冰寒杀意也不见了。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轻叹一声。 商恪明白老师这一声叹的是什么,眼中透出惭色,垂首受教:“是学生沉不住气,方才要紧处,进退险些失当……” “你心有牵挂,关心则乱罢了。若今日侍卫司要拿的是云将军,琰王殿下也未必真能滴水不漏。” 参知政事摆了下手,并不教训他,视线落在卫准身上,却终归一刻复杂:“老夫只是不曾想到……你当初不肯结亲,原来是为这个。” 商恪一愕,匆忙起身:“老师,我――” “有什么好?不识时务,不知进退,铁疙瘩一块。” 参知政事皱了皱眉:“喝醉了耍赖,哭得倒是很响亮。” 卫准:“……” 商恪:“……” 云琅坐不住,咳了一声:“此事怪我,不该与小王爷合谋,骗卫大人灌酒。” 好好一位铁面无私开封尹,摊上这一群人,命数实在坎坷。 云琅有意帮忙,一片好心道:“卫大人这些年来,心中始终牵挂商兄,念兹在兹,几乎便要投井。” “……”卫准面上薄红,咬牙沉声:“云将军!” “投井……一片冰心,化清风明月。” 云琅收了调侃,视线落在商恪身上,慢慢道:“清君袖,慰君怀,荡君心。” 商恪滞住,脸色隐隐泛白。 萧朔伸出手,按上云琅手臂,眼底至深处轻轻一搅。 云琅叫他一牵,扯回心神,朝萧小王爷笑了笑:“这话不说给你,我若投井,化成怨鬼,天天在你榻下睡觉。” 萧朔看着云琅,眸底映着他,沉静清明。 云琅叫他看得微虚,心道就不该多嘴帮忙,飞快扯开视线看了看呆若两只木鸡的开封尹与商恪,右手摸了颗飞蝗石,见机行事瞄准了轻轻一弹。 卫准膝弯一麻,腿上瞬间没了力气,一头险些栽倒,被商恪抬手仓促扶住。 卫准是文人,不明就里,只当自己没能站稳,匆匆借力站直:“多谢商兄……” 臂间力道仍在,没有要顺势松手的意思,卫准怔了片刻,迟疑抬头。 商恪静垂着视线,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眼底看不出半分神色,骨节绷得泛白。 参知政事找了半晌,没看见半只茶杯,只得接了萧朔倒的一碗茶,抿过两口,叹一声搁在了桌边。 …… 云琅仁至义尽,不再多管,向背后拢着的手臂靠了靠,又瞄了一眼萧小王爷。 多说多错,今日怕是来戳小王爷心的。 云琅咳了下,握住萧朔的手,挨个手指慢慢捏遍,在他手心慢慢写着个“鬼”字。 萧朔垂眸,将他那只手拢在掌心,温声道:“求之不得。” 云琅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都可以不知道。少将军将这一片心留给他,他珍之重之,不受无益之事纠缠烦搅。 不化清风,不慕明月。 云琅愿意化作冤魂,那也很好。 做个厉鬼朝夕相伴,少将军想吓唬谁,便一起将脑袋藏了,扯出舌头浑身是血地倒挂在人家的门口。 “大理寺之事,我意已决。” 萧朔握着云琅微凉的手,看向参知政事:“我二人临走前,会将大理寺明暗枝蔓铲除干净,至于后来人,劳大人师徒费心。” 参知政事看着他,眼底一瞬复杂,没有立时应声。 襄王兵败当晚,大理寺卿便已被侍卫司暗兵营处置干净,再掀不起风浪。 可这些年来,大理寺仗着皇上纵容,官员吏衙盘根错节,与朝中勾连无数,人人徇私个个舞弊,亟待处置的又岂止一个替襄王卖命多年的大理寺卿。 琰王如今有力挽狂澜、平叛定国的大功,在朝中没有亲故,不受掣肘。要剿净乌烟瘴气连根烂透的大理寺,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雷霆手段,两面皆是透血利刃。 “要剿除大理寺枝蔓勾连,大半个朝堂都要动荡,树敌无数。” 参知政事握了茶碗,看向萧朔:“今日一问,你果真无意――” “无意。”萧朔道,“整肃朝堂,清明社稷,我会做完再去卖酒。” 参知政事已经听了一遍云琅的宏愿,眼看如今琰王竟也能将这些东西坦然混在一起说,一阵头疼,按了按额角:“……罢了。” 变法定规,裁撤冗政,云琅与商恪说得已很清楚。 倘若能叫朝堂秩序完备、律法周全,由上至下自会运转,治不听君,民不从官,处处依法而行,不需代代明君。 “老夫原本只想换个干净些的朝堂,没有结党营私、乌烟瘴气。” 参知政事苦笑:“你们两个……弄出来了多大个差事。” “是难些,为后世计,相爷与商兄只管放手施为。” 云琅笑了笑:“山河社稷,我们两个来镇。” 参知政事心底一震,迎上云琅眼底朗净明彻,终归无话。 当年与先帝君臣对饮,席间酒酣处,蔡补之拍案眉飞,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的两个学生。 可定家国,可镇河山。 参知政事压下无数念头,起身一礼,扯着学生与送上门的开封尹匆匆出门,离了酒楼,一路备车回了相府。 云琅送人出门,呼了口气,扯扯嘴角,心力松下来。 今日事大,他始终凝神应对,此时一口气松了,才察觉到体内压不住泛上来的倦意。 腕间骨节仍隐隐酸疼,却已比起初好了太多,不必再费心强忍。 云琅叮叮当当晃了晃铁链,总算有了闲暇,同萧朔翻旧账:“琰王妃?” 萧朔一顿,伸手去解他腕间铁铐。 云琅扬起两只手,不叫他打岔:“玉牒是怎么回事,辈分怎么差出来的?” “先帝那时唬我,说我是先皇后养子,竟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云琅想起当时情形,便觉来气:“朔方军营校往上的将领,都知道你是我大侄子!如今平白降了一辈,回去怎么分说……” “先帝说。” 萧朔听这几个字便头痛,握住云琅手臂,引着他放下来:“你我心中都清明,不会叫这件事困死,早晚――” 云琅听到一半,见他忽然不往下说,忍不住追问:“早晚什么?” 萧朔细想了方才听见的话:“朔方军营校往上的将领,都知道我是你的侄子。” 云琅:“……” 萧朔:“营校向下呢?” 云琅:“……” 营校向下,景谏回北疆坐镇时,曾带了刀疤等人群策群力凑尽所有字拼成的一封信。 如今只怕……十之八九都知道,萧小王爷与他是父子之情,难舍难分了。 萧朔静坐一刻,自榻前起身。 云琅一急:“你干什么去?” “去找参知政事变法。” 萧朔:“你去北疆,我在城楼相望迎候。” 云琅一阵头疼:“我去解释!定然解释清楚!” 萧朔摇摇头:“传谣易,辟谣难。” 云琅愁得不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一个一个解释,拉着他们说到信为止……” “逐个解释,他们更觉你受我胁迫。” 萧朔道:“到时我不仅乱了辈分,还涉嫌强媒硬保、巧取豪夺。” 云琅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呆坐半晌,竟觉十分有可能,一阵骇然。 萧朔看他一刻,解了被云琅扯着的外袍,覆在即将出征的云少将军身上,朝外便走。 走出两步,听见身后铁链咣当作响,劲风自背后袭过来。 萧朔早有防备,堪堪回身抬臂,却仍晚了一步。云少将军身法利落,掠过他腕间相错回揽,冰冷铁链绕过萧朔胸膛,横在身前。 萧朔立在原地,察觉到身后几乎没能收住的力道,微微蹙了下眉。 他并非当真不陪云琅去北疆,只是有意气少将军几句,管一管云琅这没事非要同他父王拜把子的毛病。 此时云琅几乎不能自控的力道,却叫他忽然醒悟,这玩笑绝不该开。 他的少将军,一个人在北疆打了那么多场仗,金戈的冷气寒进骨子里,将命往沙场上活祭一般地填。 此时终于有人共赴,过命的情分,绵延百年,该勒刻在最后一座被收复的城池界碑上。 萧朔叫云琅近于挟持地锁着,扶上微绷着的手臂,稍稍施力:“我――” 云琅从他身后抱上来,胸口贴着他的肩背:“小王爷。” “是我不对。” 萧朔轻声道:“放开,同你好好说……” “不放。”云琅闷声,“你……同我一起去。我罩着你,有人议论你,我替你撑腰。” 萧朔点了点头,尽力从少将军与铁链的空隙中转了个身,揽住云琅仍有些瘦削的劲拔腰身,收紧手臂:“好。” 云琅叫他安抚似的慢慢揉捏着颈后肩背,闭上眼睛,埋在萧朔领间。 “议论也无妨。”萧朔道,“他们是你的袍泽,便是你的自家人。” 云琅耳后慢慢热了,囫囵着点了下头,却又固执摇头:“自家人,更要给你名分。” “好。”萧朔哑然,抚了抚他的发顶,“如何给?” 云琅沉吟良久,灵机一动,拽住萧小王爷袍袖:“打下朔州城那天,我在城楼上举着帅旗,给你放一千挂鞭,亲个响的。” 萧朔:“……” 第九十四章 云少将军的宏愿, 有些许吵闹。 萧朔看了看牢牢锁着的铁链,一时有些不知该不该同云琅的亲兵交代一声,务必严防死守, 坚壁清野。 从汴梁到北疆,沿路城郭, 决不能叫少将军再看见一个爆竹摊子。 云琅自觉出了个绝佳的好主意,等了半天, 扯扯萧朔:“还不行?” 平日里抱一抱的事,几句好听的也哄好了,不见小王爷这般难伺候。 云琅一心将他诓上路, 横了横心, 咳了一声,热腾腾红通通去解衣襟。 萧朔握了他的手:“做什么?” “三十六计。”云琅闭眼昂头, “第三十一计, 本帅献身。” 萧朔:“……” 少将军这些日子, 当真学得越发能屈能伸,敢作敢为。 萧朔尚有正事要同他说,将云琅那只手拢在掌心, 试了试云琅所余的体力:“马车就在楼下,先回府――” 话贴在耳畔, 还没落定,门忽然被人蹑手蹑脚推开。 萧朔眸色微沉,正要防备, 云琅反应已比他更快, 肩背榨出分明力道, 掌心多了几颗飞蝗石。 “我,是我!” 景王自门外探进来, 他吃够了云琅砸石头的苦头,预先护了头颈,及时出声,“别动手!我偷着溜过来的,跟你们说一声……” 景王:“……” 景王堪堪刹住话头,看着眼前情形,从身后小厮手里接过帕子,抹了把脸。 屋内两人面对面站着,叫铁链乱七八糟锁在一处,不知修炼的是哪家功法,总归从头到脚都十分可疑。 景王欲言又止,迟疑半晌,将门蹑手蹑脚合回去。 “……”萧朔头疼,阖了下眼:“慢。” “打搅了!”景王飞快告罪,“我醉酒走错了!什么也没见!你们忙……” “请景王进来。” 萧朔道:“稍坐,备茶。” 景王抬腿便要跑,回头时却已不是四五六个随身的贴心小厮,换了持刀仗剑的高大玄铁卫。 景王左右走投无路,硬着头皮,忧心忡忡一步步退进了琰王府包年的松阴居。 萧朔扶着云琅,试了试将快绕出死结的铁链解开,终归作罢,转而解了云琅腕间锁铐:“景王深夜过来,可是有要事?” “……是。” 景王几乎已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叫他一提,才回过神:“那几个盘查你们的暗卫,你们猜是哪儿来的?” 萧朔解了镣铐,将铁链绕开,闻言抬眸。 景王自带的小厮手脚利落,不用酒楼侍候,忙忙碌碌着备茶温酒,甚至还在桌上摆了几碟时兴的糕点,才飞快退出雅间合了门。 景王灌了几大口茶,舒了口气,神神秘秘凑近了,悄声道:“引他们来的是宫中人,送他们走的却是太师府。” “说起这太师府,便教人不困了。” 景王难得派上些用场,喜滋滋坐直:“我这几日,听说了些太师府的传言,十分紧要,只怕同朔方军也有关……” 萧朔正替云琅推揉腕间筋骨,闻言道:“枢密院掌兵,要派监军替天子随军出征,人选交由了太师府?” 景王要说的尽数叫他说了个干净,端着自带的茶杯,张口结舌。 萧朔并不意外,神色平淡:“兴不起大风浪。” “枢密院派的监军,你若不听,便是欺君之罪。” 景王皱了皱眉,端正了神色,左右看看:“虽说如今咱们这位皇上手里的底牌已不剩几张,可毕竟占了个名正言顺,你们莫非要在出征之前便将他――” 这话要紧,景王不敢随意说,谨慎停住话头,抬手在颈间虚虚划了一道。 “不是时候。” 萧朔摇了摇头:“此时朝堂动摇,是祸非福。” 一来,他们这位皇上这些年苦心耕耘,并非这般容易架空挟制。纵然已隐约有山穷水尽之象,也总有保命底牌,此时硬碰硬逼到图穷匕见,只会两败俱伤。 二来……为天下计,此时也不宜叫政权交割动荡。 且不论这一场局博弈到最后,势必要真刀明枪地硬抢,纵然是最寻常的皇位更迭,也一定会叫政局不稳。 当今皇上便是吃了继位不久的亏,手中势力尚未攥稳,各处关节不及理顺,招来了蛰伏襄阳久矣的环伺虎狼。 “我这边用不了多久,要看参知政事。” 云琅自己扶了胳膊,稍一沉吟,迎上萧朔视线:“皇权更迭不紧要,只要朝堂势力交割稳妥,大体可安。” 萧朔点了点头:“我会同参知政事提。” “至于襄王,倒也用不着我们搜。” 云琅道:“襄王到底是奔着那个位子来的,只要皇位上有人,他就跑不远。” 云琅靠着软枕,叫粗盐烙得微红的腕骨落在萧朔掌心,隐约牵扯着一疼,没忍住吸着气乐出来:“最多……跑到朔方城,不能更远了。” 萧朔叫他翻旧账,力道一顿,抬眸扫了云琅一眼。 萧小王爷此时神色和缓,替他揉着手腕,再摆出琰王威风,简直没有半分慑人架势。 云琅颇消受他这般虚张声势,舒舒服服往软枕上靠了靠,将视线递过去,在深黑眸底不由分说蓄意一撩。 …… 少将军这三十六计倒数第六计,使得简直越发娴熟。 萧朔静坐一刻,终归叫云少将军引得无奈,看他半晌:“不错。” “至于朝堂势力交割,重在盘整理顺。” 萧朔:“若能妥当,天日可换,不尽然要万事俱备……但也仍需时日。” “一年半载,我先把朔方军给你拉回来,” 云琅笑笑:“守了北疆这么些年,也该回来看看京城,到时东风吹起来,万事不备也该备了。” 两人心中都有数,此时彻底敲定章程,心里便也有数了大半。 走到眼前局面,七分时运三分借势,抢得是皇权交割未稳的先机。 眼下关口,外有燕云边境尚待最终收复,内要理顺朝纲裁撤冗政,不论这个皇上还愿不愿做,都要再在皇位之上顶些时候。 时候到了,无论愿不愿意,也一样再由不得他。 景王全然不懂他二人在打什么机锋,只听明白了这两个人一时还不准备振臂一呼领兵推翻狗皇帝改天换日,立时松了口气,用力拍胸口:“好好好……稳妥些好,稳妥些好。” 景王在京城有不少产业,叫一场战火烧了大半,一时半会若再打上一仗,只怕要赔得血本无归。 他倒不在乎朝堂,保住老本便宽慰不少,又喝了口茶:“只是……若你们两个还不打算走那一步,别怪我嗦,太师府没面上那么简单。” 萧朔放下云琅左腕,拢过云琅另一只手,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些年来,凡是皇上要了结、又不方便亲手了结的人,都是太师府在替皇上做……这个你们也知道吧?” 景王隐隐觉得自己莫名成了个大号灯笼,横了横心,勉强坐稳自带的马扎:“无中生有、指鹿为马,这些手段都是太师府最熟的。此次若无意外,随军的参军应当是太师的侄子庞谢。” 云琅叫这个名字引得微愕:“谁?” “庞谢,原本叫庞世钦,避今上讳改的名字。” 萧朔见他神色仍茫然,稍一思索:“当街欺侮行人,醉酒撒泼,叫你扔到汴水里的那个。” 云琅想起来了,一拍脑袋:“怎么想的,多大仇才给改了这么个名字?” “……大抵是他母家姓谢,他在朝中这些年钻营,也多靠谢家栽培。” 景王坐在一旁,尽力将话头扯回来:“这庞谢最擅指黑道白寻人错处,会不会在打仗的时候出歪主意,我拿不准,可若是叫他寻了空子,便要摆你们一道。” 景王看向萧朔:“你当初要冒险从天牢偷云琅,虽说是皇上刻意放纵,毕竟还是做了,证据可都在太师府押着。” 景王低声道:“从牢里偷死囚是死罪,纵然你是王爷,若叫他们寻了机会,连同旧账一起借机发作,终归是个隐患……” 他话说到一半,察觉到气氛不对,迟疑了下,抬头来回看了看:“等等,这事你没跟云琅提――” 云琅越听越挑眉,难得的看不出神色,视线落在萧朔身上。 萧朔静坐片刻,扯过张净白宣纸揉成一团,反手递到了景王面前。 景王:“……” 景王明白这是说错了话,老老实实接过宣纸团,自己将嘴堵了个严实。 “此事我来处理。” 萧朔叫云少将军拿眼刀结结实实戳着,按按额头,低声道:“那时情急,留了些后患。” “是情急,还是皇上就给你留了这么一条路?” 云琅切齿:“你当初还和我说,是皇上暗中松了手,叫你联络上了刑部……我也就是那时候不懂朝局,才能叫你这么糊弄过去。” 云琅越想越来气,几乎想趁着半夜去拆了皇上寝宫:“留了多少证据?” “不多。” 萧朔这几日腾出手来,已在暗中处理此事,不想叫景王冒冒失失点破,心知瞒不住他:“一封手书,一枚印鉴罢了。” 云琅不容他含糊:“什么印鉴?” 萧朔没说话,给他倒了盏茶,细细吹了吹。 “少拿着个哄我!” 云琅险些叫他气乐了:“长本事了啊萧小王爷?那时你连我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就敢把王府大印交出去!亏你还在你这府里头坐得住……” 手书容易毁去,大不了一把火烧了太师府,能叫景王担心到这个地步的,自然是那一枚印。 云琅坐在榻上,手腕攥得又有点疼,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当初皇上以朔方军拿捏他,逼他回来就范,却也以他拿捏了萧朔,将别的路尽数封死,只留了这一条。 萧小王爷的城府眼力,不会看不出这是个阴毒无比的圈套陷阱。若是他那时不在刑场上灵机一动,感而有孕怀了个龙凤胎,此时只怕连琰王府都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云琅压着心底念头,敛去胸口翻腾起来的寒意,腕间隐痛翻上来,又被掌心暖意覆住。 云琅抬头,迎上萧朔视线。 “此事由你罚,错便不认了。” 萧朔按着他的手腕,让绷得锋利的筋骨在掌心慢慢软化下来,静了片刻,慢慢道:“能换回你,这笔买卖便是我赢。” 云琅不知该气该笑:“搭出去什么都是你赢?” “搭出去什么。”萧朔轻声,“都是我赢。” 云琅一怔,愣愣坐了半晌,终归泄气:“……罢了。” 云琅受不住这个,来回转了几圈,推开窗子,面红耳赤地不与他计较:“回头再说,从长计议。” 萧朔起身,去牵了他的手腕,重新将人引回榻上。 景王战兢兢守了半晌,眼看这两个人竟然这就冰消雪融,几乎有些不习惯,一时愕然:“你们俩现在和好得都这么快了吗?” 萧朔抬眸,扫他一眼。 景王叫他眼中冰碴一冻,习惯多了,按按胸口:“还好还好……我几乎要怀疑,你们俩一起去战场是做什么的了。” 萧朔专心捋顺云少将军的脾气,揉着云琅颈后,淡声道:“做什么的?” “谁知道?”景王遐想,“携手共赏大漠风光,去北疆安家,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名为出征实为私奔……” 萧朔懒得理他,轻叹口气,看了看云琅稍好些的脸色,赔了一碟景王叔的点心过去 云琅靠在软枕上,瞟了一眼那点心,懒洋洋不动 萧朔抬了视线,目露询问。 “手疼。”云琅吸了一口气,摇头叹息,“拿不动。” 萧朔:“……” 云琅仗伤行凶,得寸进尺:“啊。” 萧朔一阵头疼:“景王还在――” 景王不等他说完,当即闭嘴抱头闭紧了眼睛,自觉摸索着去了墙角面壁。 云琅稍觉满意,将手中飞蝗石转了下收回袖内,心满意足朝着小王爷饭来张口。 萧朔端了点心看云琅,忽然察觉云少将军分明蓄意,看了一刻,反倒忍不住一笑,轻声道:“好。” 他平日里向来沉稳可靠、冷峻不可侵,此时忽然冰绽水流,叫人看得一瞬愣怔。 云琅措不及防,定定坐着,莫名叫他撩得耳后滚热。 萧朔细细净了手,将点心递过去,停在云琅唇边。 云琅稳稳心神,张了张嘴,下意识去接。 萧朔手腕轻转,将点心藏进手心,顺势在云少将军背后轻轻一揽,将人吻住。 云琅倏然睁圆了眼睛。 景王兢兢业业面壁,不止闭了眼睛,更牢牢堵着耳朵,嘴里低声不住念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按理该察觉不到榻间动静。 只是……到底不同。 云琅压了心跳,尽力稳着不出声,抬手扯住萧朔衣袖。 萧朔只想与他赔一礼,却忘了少将军向来最怕人激。在云琅唇上轻轻一碰,正要向后撤开,便被云琅越发得寸进丈地抬手按住,在唇上咬了一口。 萧朔气息微滞,身形无声一绷。 云琅眼底亮出颇不服输的傲气,单手又去夺糕点。萧朔翻腕避开,才一转,云琅已跟上来,钳住他腕间穴道,萧朔再避,神门穴微微一麻,内外关同时受制,手上不由一松。 云琅空着的手探过来一捞,将点心拈了,几乎使出刑讯灌药的架势,喂在萧小王爷唇边。 萧朔被他制住右腕穴位,半边臂膀都跟着微微发麻,垂下视线,看了看云少将军分明力气十足的手腕 “二位……” 景王抱头面壁,全然不知身后情形,满腹忧愁:“就一块芙蓉饼,还没象棋棋子大,你一口我一口也吃完……” 话音未落,一颗飞蝗石擦过他头顶,当一声砸在墙上。 景王:“……” 景王老老实实闭目塞听:“吃不完。” 萧朔被云琅放开右手,按了按额角,不再耽搁,接住了云少将军喂得那一小块点心。 云琅稍一使力,掰了剩下一半,心满意足抛进自己嘴里,眯了眼睛嚼嚼嚼嚼。 …… 景王悬心吊胆了良久,察觉没人理会自己,战兢兢回头,望了一眼。 萧朔端了茶水,望着云琅,耐心等着云少将军喊渴。 两人坐得分明不近,姿势也寻常。偏偏琰王殿下眼中的平白专注,静水之下激涌着的,是足以将人淹没的深邃湍流。 景王噤声靠墙,又守了好一阵,看着萧朔端了吹好的茶水叫云琅喝过,递过去布巾,又一丝不苟揉了两只手腕,起身去换热水。 景王守到个空,终于小心翼翼蹭过去,扯了扯萧朔。 萧朔给云少将军在点心里挑蜜饯,被他拽了半天,抬眸道:“何事?” “无事。” 景王连忙用力摇头:“就是……方才,看着你们两个,我忽然觉得有些许担心。” 萧朔蹙了下眉,看着他。 景王心底有些发虚,攥了攥拳,殷勤将云琅喜欢的果脯蜜饯挑出来,拢成一碟递过去。 朝中如今情形,皇上这个位置早晚要换人。 虽然还不清楚萧朔是如何想的,可他们这些年龄差距悬殊的叔叔们凑在一起,偶尔壮着胆子说一两句朝中事,隐晦提及时,终归还是大都有所默认。 参知政事此前其实曾有隐忧,私下里问过他,倘若萧朔有一日登了皇位,会不会因为云将军早上实在起不来,从此君王不早朝。 此时看来,君王不早朝的事……倒不是很紧急。 “有件事,还是要同你确认一下。” 景王向萧朔身后看了看,压低声音:“你们出去打仗,要是云琅有一天,忽然不高兴了……” 景王咽了下,谨慎道:“你不会点起狼烟烽火,让诸侯都过来,在朔方城下跑十圈,逗云少将军开心吧?” 第九十五章 夏桀酒池, 商纣炮烙。 纵然琰王殿下心志坚定清明,荒唐不到这等地步,点个烽火、买个荔枝这种小事, 却也难说得准。 “诸侯……还是不要戏。” 景王瞄着萧朔神色,谨慎劝他:“你们两个若想吃荔枝, ‘一骑红尘妃子笑’那种只是次品,其实没什么意思。” 萧朔听得莫名, 抬头看他。 景王:“福建路兴化军有种荔枝叫陈紫,虽然贵些,却瓤如凝雪, 香气清远, 我家果子铺里便有卖。” 萧朔:“……” “拿这个去买。” 景王凑过来,掏出块刻了景王府商徽的木牌递过去, 压低声音:“一两可便宜三钱, 三斤便宜一半。” “……” 萧朔按了按额头, 他一向弄不清这些人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只觉聒噪头疼,推开木牌端走蜜饯, 自去给张嘴等着的云少将军投喂。 景王没摸透买主心思,跟上去, 尽力推销:“不喜欢荔枝?还有胭脂桃,蜜桃油桃也有。甘棠梨最甜,乌梅若是嫌酸, 还能用蜜渍, 蜜是槐花蜜……” 店面招牌还没念完, 宣纸团和飞蝗石已一齐砍了过来。 景王躲惯了,利索一抱头闪到桌子底下。正要说话, 榻上互喂蜜饯的两个人却忽然对视一眼,朝窗外看了过去。 夜色宁寂,窗外黑黢黢一片,不见动静。 景王不常见这等架势,攥着没送出去的果子铺木牌,小心道:“外面――” 云琅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探到窗边。 醉仙居这些年虽然大隐于市,如今暗卫都找上了门,只怕也已叫人盯上,不尽然稳妥。 方才说的事要紧,不容马虎,云琅留心听过,外面并没有隔墙耳目。 偏偏方才窗外无风,好端端的,却掉了块碎瓦。 “看来今夜事多,不止我们不清闲。” 云琅拄着窗沿,向外看了看:“打个赌?我猜是奔宫中去的。” “不赌。”萧朔道,“你先占了正解,赌什么也是我输。” “你就知道输了吃亏?” 云琅撑身坐回来,眼里透出笑意:“我赌汤池,你若输了,便将下册给我一起看。” 云琅自袖子里将扇子摸了,扬手抛过去:“若这黑衣夜行真是去宫中刺驾的,你我便索性三天三夜酒池肉林,正月十四直接带兵去北疆。” 萧朔接住那一柄做赌注的白宣扇,迎上云琅视线,收入袖中:“好。” 景王总共听懂了这一句,大惊失色,从桌子底下出来:“怎么回事,有人要去宫中刺驾?!” “襄王手段,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萧朔起身:“暗卫今夜出动,虽非本意,只怕已打草惊蛇。” 景王面色沉重,蹙紧眉站了半晌,转向云琅:“没懂。” “说你这醉仙楼里,今夜不止装了我们与参知政事一家子,还有襄王留下的九星八门黄道使。” 云琅拿过萧小王爷的外袍:“今夜暗卫虽是冲着我们来的,却惊动了襄王手下。” 夜间风冷,云琅试了试外袍薄厚,将自己那件披风添上,递给萧朔:“这些人见暗卫声势浩大来查酒楼,以为已漏了踪迹。左右已被发现,索性先下手为强,去宫里试试能不能砍了皇上。” 景王听得骇然:“那你们两个还坐在这儿?!” 虽说不少人心中都盼着换皇帝,可也知道此时若换了,襄王一党死而不僵,再抢起来,只能叫朝野动荡四境难安。 这两人刚清晰分明地理顺了章程,此时刺客都从窗户外头飞过去了,竟还这般沉得住气。 景王在屋内团团转,恨不得立时将这两个大侄子推出去:“快去管管!回头若说刺客是从我这醉仙楼出去的,我如何开脱?再关停一家,景王府的门都要赔出去了……” 屋内只他一个火急火燎,萧朔接过外袍披好,视线落在云琅身上:“我带殿前司入宫护驾,回府等我。” 云琅点点头:“好。” 少将军难得这般好说话,萧朔眼底透出些讶色,照云琅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一扫,将右腕间配的袖箭拆下来,递过去。 云琅失笑:“你入宫抓刺客,怎么反倒给我这个?” “你当年从南疆拿回来那块暖玉,只能做得一只袖箭机栝。” 萧朔道:“你那一副袖箭,嵌的是寻常羊脂玉,夜深露重,越浸越凉。” 云琅叫他捉了现行,只得交出手,任小王爷将墨纹游龙的袖箭护腕扣在自己腕间:“你怎么连这个也查?” 萧朔看他一眼,并不答话,拿过暖炉递到云琅面前。 云琅无奈,老老实实接过来抱上,自觉打包了桌上的点心,一并揣在怀里。 琰王殿下临危不乱,全然不管急得不成人形的景王叔,又吩咐了玄铁卫先送少将军回府歇息、再捎带景王回府,才下了醉仙楼,带兵往宫中去了。 - 禁军夜巡汴梁,察觉有刺客踪迹,一路追查,浩浩荡荡入了宫城护驾。 景王扒着马车窗户,看着街上情形,仍觉心有余悸:“有刺客!这是等闲事?!你家王爷当真沉得住气……” 云琅倚了车厢,淡淡道:“于琰王府,刺客本就是等闲事。” 景王一怔,回头看了他半晌,慢慢坐回来。 云琅说得没错,琰王府这些年下来,已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各方暗探刺客,没被捅成筛子都是护得严实。 景王坐了一阵,低声道:“我倒也不关心皇上死活……他手上多少血债人命?一报还一报,索命也将他索走了。” “你们两个能忍着不这就杀他,是为天下计,我知道。” 景王道:“今天萧朔入宫,也不是真心想要护驾吧?” “护驾自有金吾卫与暗卫,多半不会有失。” 云琅拿了个栗子,在手里滚了两滚:“能在此时铤而走险行刺的,不是散兵游勇,便是不敢死的黄道使,禁军去与不去,都是一样的。” 景王微愕:“那他去干什么?还带这么多人――” “今日之后,皇上会知道。” 云琅道:“不论是为了追一个刺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禁军出动,只要入宫,就会有这么多人。” 景王隐隐听明白了他这一句话下的深意,背后一寒,不由屏息。 景王攥了攥拳,悄声道:“到那日……” 今日……的确是为追刺客,禁军入宫,是为护驾。 若有一日,真到了穷图匕见的时候,这些护驾的禁军就会有另一重身份和立场。 在琰王府顶上悬了数年的这一把刀,如今终于形式调转,悬在了深宫之中,那一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上。 “到那日,自会将无辜人等安排好。” 云琅笑了笑:“放心,不牵连――” “我不是说这个。” 景王咽了下,瞄着窗外:“萧朔……萧朔去我府上见群臣的时候,这话我其实就想说,叫他打断了,没能说得出来。” 景王埋着头:“你们逼宫那天,给我找个活干……我也想帮忙。” 云琅微讶,抬头看着他。 “我好歹也是当叔叔的,当年……当年但凡我争气一星半点,也不是如今局面。” 景王胸口起伏,定了定神,飞快道:“我就是这么块料子,成不了器,可帮个忙、装点油往火上浇总还行。” “你们两个,总有地方周旋不过来。到时候你们有顾不上的,不太费脑子的事,就给我做,你们不方便拿的,就都扔给我。” “我是没脑子,可我有脑袋啊。” 景王咧了下嘴:“掉脑袋的事,满打满算,我最少也能做一次吧?” 云琅静看他半晌,笑了笑,将手中栗子抛过去。 景王接了栗子,几乎这就已经自觉入了共谋大业的逆党,喜滋滋坐直了,一本正经掸了衣襟袍袖。 “景王叔今日说的,我记下了。” 云琅侧头,掀开些车帘:“到时候……我们或许还真有些不方便处,要劳烦王叔。” “劳烦个大鸡腿。”景王大怒:“萧朔这么跟我客气,是他有毛病。你这么跟我客气,就是你看不起我。” 云琅失笑,正要说话,视线忽然停在人影一闪而过的街头。 景王愣了愣:“看见什么了?” “九星八门黄道使。” 云琅屈了屈指:“北斗数七左辅右弼,天英九紫,坎水凶盗。” 景王:“……” “云琅。” 景王:“萧朔和没和你说过,你每次神神叨叨开始念经的时候,我们其实一个字都听不懂。” 云琅向来在九宫八卦、奇门遁甲上难觅知音,也没指望他能听懂,看了景王一眼,握上腕间袖箭。 襄王深谙八卦奇门,当初他硬闯玉英阁,阁内机关就处处连环皆有门道,如今这所谓黄道使,也无疑是按着奇门遁甲排布的。 这些年来,襄王苦心钻营,除了明面上的杨显佑,得力的心腹绝不会都押在一场胜兴败亡的豪赌宫变上。 商恪潜在襄王身侧,这些年摸索下来,也只摸出半数,都在薄绢上写给了他。 北斗再加上左辅右弼,便是九星。 九星悬朗,八门倒转五方动荡,是改天换日之象。 “我在街头看见了个紫衣服的人。” 云琅:“按商恪说的,该是黄道使中的天英位贪狼,朝宫中去了。” “贪狼是坎水位,至冷至暗,主凶盗。” 云琅回想着商恪给的薄绢,慢慢道:“襄王按人给身份,能在这个位置上的,大抵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今夜宫中只怕会有凶险。” 景王一惊:“那该怎么办,萧朔要不要紧?” 虽说刺客是冲着皇上去的,可萧朔与云琅雷霆平叛,襄王一党与琰王府的人,无疑也早结下了难解的血仇。 若是对面忽然不死不休起来,能扯一个是一个,萧朔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你自然不方便,可要我赶进宫去,给他报个信?” 景王有些担忧:“免得未及防备,不小心吃了亏。” 云琅靠着车厢,垂了视线沉吟不语。 “不是我说……你们一个两个如今实在长进颇多,太沉得住气。” 景王看他半晌,叹了口气:“萧朔也就算了,你竟也修炼得这般沉稳,镇定自若不动如山。” 景王看着这两个人,只觉自愧不如,苦笑道:“你哪天得了空,也教教我……”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挟着雪粉迎面劈进来,逼得他当即闭了眼。 景王张嘴结结实实呛了口风,嗓子眼里冰凉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口气抬头:“教我――” 景王:“……” 景王:“云琅?” 拉车的黑马在寒夜里喷着热气,半分不曾察觉异动,仍照常徐徐往前走。 车厢里空空荡荡,早没了云少将军镇定自若、不动如山的影子。 第九十六章 宫中, 文德殿。 老太师庞甘与枢密使坐在驾前,灯火幽暗,桌上铺满了朝中官员的请愿上书。 “都是请命朝堂乘胜出兵, 击退西夏人, 打下朔州城的。” 枢密使这些天闭门不出,到底没能躲得开,焦头烂额:“平日里也不见朝中这般齐心, 无非得过且过、各扫门前雪,如何便忽然一起关心起边疆战局了?” “何止朝中群臣,如今汴梁城内,求战之风一样四起。” 太师庞甘道:“连街头的花灯铺子都在日夜赶制沙场破敌、收复国土的走马灯。” “简直胡闹。” 枢密使皱紧了眉:“张口闭口收复国土,如今国中尚且动荡,禁军一场血仗鏖战, 哪来的余力再去打仗?” 皇上靠在榻前, 望着林林总总的一桌子各阁各部上书, 看不清神色。 枢密使咬了咬牙,伸手去拢那些奏折, 沉声道:“此时正该休养生息, 岂能再兴刀兵?百姓不懂事,瞎起哄便罢了,朝中竟也这般不知轻重,简直不像话……” 庞甘抬手慢吞吞打断他:“大人是真糊涂, 还是装糊涂?” 枢密使伸出的手叫他拦在半路, 脸色微变, 收住话头。 “大人不敢说,老朽半截身子入土,只知道效忠皇上, 没什么不能说的。” 庞甘拿起一封奏折,随意翻了几页,合上放回去,苍老浑浊的眼底透出些利光:“这些上书被送到皇上面前,是什么用意,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枢密使嘴唇动了动,额角渗出些冷汗:“老太师,此话——” “当年皇上尚只是皇子,立足未稳,根基未深,便冒险扶持大人夺了枢密使的位置。后来更是设法排挤兵部,将兵权尽归枢密院。” 庞甘缓声道:“这之中铺了多少血债人命,结了多少解不开的死仇,大人心中该清楚。” 枢密使哑了嗓子:“下官无能……” 庞甘盯住他,阴沉道:“费这许多力气,为的是什么?” 枢密使叫他诘问,如坐针毡,脸色越发苍白下来。 庞甘上次提及琰王旧账,便在皇上处碰了一鼻子灰,此时不敢再翻扯过往,只盯牢了枢密使:“自古朝堂之上权利交替,兵力当为第一位。全靠皇上当初深谋远略,险中求胜夺来了军权,我等今日才能坐在此处,可大人办的好差事,如今连禁军的虎符都叫旁人抢了!” “今日这些谏言上书,口口声声说是夺边城、复国土。可若要打北疆的仗,靠谁来打?是要靠寥寥金吾卫,还是要靠护驾的暗兵?” 庞甘寒声:“是不是要等到连朔方军也彻底落到琰王手里,大人还是来御前叩首,说一声下官无能!?” 枢密使失魂落魄,应声扑跪在地上,重重叩首,再不敢出声。 “罢了,并非朕要罚你。” 皇上看到此处,终于稍坐正些,淡淡出声:“太师所说,虽激切些,却大体不差。” 皇上看他一阵,轻叹道:“枢密院权力恩宠,朕自问给到了极处。你这些年四处钻营、排除异己,朕看在眼里,也不曾多过问……就只有一项,指望你替朕看住禁军。” 枢密使磕得额头通红,畏惧得止不住打颤。 “禁宫一战,失了先手,朕也有过失。” 皇上将奏折随手拨开:“如今朝野群情鼎沸,也不是朕一个人说这场仗不打了,便真能作罢不打的,” “陛下!”庞甘急道,“群情鼎沸,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这些人里有多少是昔日端王旧部,多少是顺风倒的墙头草?无非如今看萧朔那竖子得势,又趁机鼓噪罢了!何不——” 皇上扫了他一眼:“何不什么,再派你的刺客去琰王府送命?” 庞甘一滞,将话咽回去,脸上隐约涨红。 “朕当初的确以云琅为饵,逼出了他的王府大印,也引着他写了一封手书。” 皇上眼底透出冷色:“那时朕也一时大意,叫他愚弄……竟当真以为他是恨透了云琅,为手刃仇敌,不惜铤而走险。” 狱中劫囚换囚,固然是掉脑袋的大罪,可偏偏萧朔要偷的是云琅。 此前一战,云琅整合禁军残兵、金水门下扭转战局,阵前诛杀西夏国主,已出尽了风头。 如今汴梁百姓交口称颂,人人念的都是昔日的灿白流云旗。云琅非罪反功,若此时以换囚的罪过拿捏萧朔,只怕等来的不是论罪处置,是请赦琰王无罪的万民书。 “狼子野心,只怪朕当初心软。” 皇上闭了闭眼,压下冰冷杀意:“他煞费苦心走到今日,又暗中操纵朝堂民情,引成鼎沸之势,想来于朔方军也已势在必得。” 皇上看向庞甘:“朕叫你提的参军人选,你可定准了?” “是。”庞甘忙起身,“老臣的侄子亲自去,陛下放心,他清楚该怎么办。” “虽说如今琰王看似成势,归根结底无非是趁我们与襄阳对峙,趁火打劫罢了。烈火烹油,难以长久。” 庞甘低声:“既然拦不住……便叫他去打,也有办法。” “北疆情形难测,当初朔方连年苦战,也不曾将燕云十三城收复,打了败仗又有什么奇怪?纵然出了什么意外,也是他年少狂妄不知死活,中了西夏人的圈套。” “并行不悖,再下一层保险。明路设法引他二人落入陷阱毙命沙场,暗地里寻他们错处,若能构陷成通敌,自然更好不过。” 庞甘阴恻恻道:“纵然他二人当真命大,活着回来,国中百姓也会知道,当初那一场仗是他们与西夏人勾结,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引来外敌入京……” “老太师当真思虑周全!” 枢密使听出转机,喜出望外,也顾不上庞甘此前攻讦:“如此一来,何须再忌惮那两个短命小儿?当初的罪证便也能用得上了!” 禁军落入他人之手,枢密使自知无用,原本已吓得魂飞魄散,只等免官去职。此时见了转机,如何还等得住:“既如此,下官这便去调兵排布,尽快允他出征!” 枢密使趴在地上,在皇上眼中寻了默许,磕了个头,滚爬起身:“军中事有劳老太师,朝中下官定然盘妥。有与他勾结,沆瀣一气的,不妨也一并扔去北疆战场……” 他兴冲冲边说边走,走到殿门前,将门拉开,忽然怔住。 殿外刀枪林立,金吾卫不见踪影,右将军常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窗前月色里,靠了个眼熟的人影。 枢密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下面的话尽数堵回了嗓子眼里,浑身都开始筛糠一样打起了颤。 皇上听见异样动静,蹙了眉:“出了何事?” 庞甘看过去,不及开口,已先看清了殿外情形。 他不及枢密使慌乱,脸色却也忽然苍白,张了张嘴,没能说得出话。 皇上手中已不剩半个得用的人,见这两人反应,愈发不耐烦,起身便要亲自查看。 不等他走出文德殿,萧朔已叫亲兵拖开了软成一滩的枢密使,不解兵器,进了大殿。 皇上眼中闪过惊愕,却只一瞬,便叫冷意尽数压下。 这些年与襄王相争,宫中并非不曾积攒暗力。 此前一战,抵御叛军的是禁军,暗兵营虽有折损,却毕竟并非迎战主力,实力尚存大半。各路州府的驻军,也都在向京中调遣,要不了几日便能入京勤王护驾。 萧朔若沉不住气,今日便要发兵逼宫,便是亲手将护驾有功的重臣变成了叛逆。 连去一趟北疆设法迂回都不用,只凭今日刺驾之罪,就能与当初罪证并行,彻底敲死。 ……自绝生路。 皇上看着殿外黑压压的禁军,眼底透出隐隐厉色,看着萧朔,慢慢道:“几时来的?” “参见皇上。” 萧朔甲胄在身,不便全礼,抬手一躬:“太师说我不知死活时来的。” 萧朔直起身,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庞甘:“见皇上与几位大人议事,臣不便打扰,在殿外等了等。” 庞甘一言不发立在一旁,脸色愈白一层,额头渗出些冷汗。 皇上目光阴沉,看了萧朔半晌,终于再不作势:“你意欲何为?” 萧朔抬眸:“什么?” “时至今日,不必再跟朕装傻。” 皇上沉声:“你深夜入宫,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萧朔:“皇上不知道?” “荒唐!” 皇上再压不住怒意,厉声呵斥:“你深夜携兵闯宫,打伤金吾卫,做出此等不君不臣之事,还来问朕知不知道?!” 皇上上前一步,寒声道:“来人——” “臣不敢。”萧朔道,“金吾卫也并非是臣打伤的,臣来时,殿外已是这般情形。” 皇上眼角一跳:“你说什么?!” “臣今夜巡城,发觉刺客踪迹,一路追踪,竟察觉刺客是往宫中来的。” 萧朔道:“臣心忧皇上安危,不及请命,带禁军来此护驾。到了殿外,正碰见暗卫与刺客厮杀,金吾卫叫人击昏,尽数倒在了地上。” 萧朔俯身:“臣心想保护皇上要紧,便由暗卫驱赶刺客,将禁军围在了文德殿外。” “信口雌黄!”庞甘咬牙,“若真有刺客,为何殿内没听见半点动静——” 皇上忽然想透,厉声呵斥:“住嘴!” 庞甘打了个激灵,堪堪闭上嘴。 皇上疾步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子,看着殿外沉默伫立的浩荡禁军。 更远的地方,有极缥缈的厮杀与兵戈声,却因为被禁军拦得太远,叫窗子一隔,竟半分也无从察觉。 …… 与当年一模一样。 端王毙命御史台狱,禁军几乎哗变,云琅压制禁军、同暗兵营死战,镇远侯府明火执仗,只待呼应发兵。 文德殿被襄王借来的亲信以护驾为名围得水泄不通,刀兵声听不见,急报进不来,殿内人对京中变故一无所觉,终于逼得端王妃在宫前持剑自尽。 皇上眼尾隐隐一缩,看着眼前的萧朔,仿佛看见了个挟着霜刀雪剑回来、步步渗着泉下故人血,逐项清算的怪物。 云琅……云琅。 是云琅将这头怪物扯出了荒凉死寂的冻骨苔原,一条一条斩断了他身上的枷锁,磨利了他的鳞爪,将他从万劫不复里放出来。 皇上脸上渗出再难压制的凶色,上前一步,正要出声,一支箭忽然擦着他的肩臂狠狠啸过,扎在木梁上。 箭尖雪亮,带出一蓬血色。 “射雕手……射雕手!” 枢密使吓破了胆,嘶声喊道:“他们还有射雕手!快跑……” 萧朔抬眸,眼底微沉。 西夏的射雕手,传言百年可出一人,铁膛钢机,三百步外可透重札,能射落大漠金雕。 宫前一战,云琅与西夏国主激战时,便有射雕手随战,在混战中毙命。 谁也不曾想到,百年不出的射雕手,京中竟还藏了一个。 射雕手极擅隐蔽,箭势如雷一击即走,若非卷入战局,没了腾挪的空间机会,几乎无法应对。 禁军围得再死,也挡不住数百步外不知在何处窥伺的冷箭。 皇上遇袭,人人自危,殿内瞬时乱成一团。有隐在御驾左右随身护持的暗卫扑上来,将皇上护入暗处。 常纪躺在地上,察觉到乱局失控,悄悄起了身。 他守在宫外,见刺客来袭,本想同暗卫一道应对,看见黑压压的禁军进来,便知道了萧朔用意,自觉叫人打昏了倒在地上。 连胜下手不重,常纪躺到此时早已醒透,扯住萧朔:“殿下,如今情形……” “如今情形。”萧朔道,“他下一箭便会冲我来。” 常纪心头一寒,看着萧朔仍平静的面色:“殿下可有法应对?!” 萧朔按了按右腕,没有说话。 西夏人还有一名射雕手,纵然今日设法应对了,来日北疆一战,只怕也要对上。 云琅带兵,定然要亲上战场冲锋陷阵,若仍有射雕手未除,隐于暗处冷箭偷袭,风险重重。 若不能将射雕手在此地擒获诛杀,来日北疆,便是心腹之患。 常纪看他神色,隐隐生出不安,皱紧了眉:“殿下?” 萧朔摇了摇头,凝神看着长箭箭势。 要追出射雕手,只有顺箭势倒溯。 都虞候与连胜在外围,追着箭来的方向,应当能追出大略所在。 “他也警醒,若看不见要射的人,只怕不会频频出箭。” 常纪担忧道:“可皇上被护得严,殿下……” 常纪话音未落,看着眼前变故,错愕焦灼:“殿下!!” 萧朔在窗前稍稍一站,迅疾避闪,一支长箭挟着千钧之力,扎牢在殿中木柱上。 “殿下何必这般冒险!” 常纪急道:“纵然今日捉不住这射雕手,叫他走了,也——” 萧朔一言不发,凝神盯着窗外,千钧一发,再度险险避开一箭。 常纪忽然醒过来,也闭牢了嘴。 这名射雕手的箭势准头,更胜过那天混战中击杀的那一个,若今日不能捉住诛杀,来日危险的就是带兵攻城的云琅。 宫城之中,尚是禁军主场,若叫射雕手回了边塞大漠,便是活活纵走了一个杀星。 箭势越来越沉,一箭比一箭凶狠,劲风刮得人背后生寒。 常纪眼看一支箭遥遥飙射过来,再忍不住,要拼死上去将萧朔扑开,才一动,却忽然察觉出不对。 箭的力道仍在,却偏出了十万八千里,斜刺里直扎入墙面大半,稍偏些便是叫暗卫团团护着的皇上,皇上臂间血流如注,叫暗卫扶着,眼中一片惊惧,脸色煞白。 窗外静下来,再不见落雕长箭。 常纪心仍高悬,拦着萧朔,低声道:“眼力再准,岂会只凭这几箭就能将人找着?还是那射雕手佯作停手,其实诱我们出来……” 萧朔不置可否,敛住披风被箭风凛破的边缘,抬眸看过去。 常纪一怔,也跟着遥遥一望,不由瞪圆了眼睛。 云琅立在殿顶,拍了拍身上灰尘,随手将击碎肩胛废去双臂、已然昏死的射雕手自殿檐扔下来,由禁军扑上去捆缚结实。 檐下风灯黯淡,远不如天边月明朗。 云琅不紧不慢在殿檐上坐了,翻出个不知藏在何处的暖炉在怀里揣着,擦净手,捡了块点心朝下头远远一晃。 萧朔垂眸,在殿中扫了一圈,去取才沏好的一壶上等碧螺春。 上下一片寂静,人人噤声,看着殿檐上的人影。 皇上咬紧了牙关,神色变换不定,叫暗卫左右搀着,死死盯住那个无数次叫他梦魇的影子。 灯昏烛暗,月色清寒。 云琅坐在檐角,眉峰冷且凛冽,朝他笑了笑,随手掰去了屋脊的瑞兽游龙。 第九十七章 殿中寂静一瞬, 暗卫围拢处,忽然掀起一阵慌乱呼声。 皇上叫肩臂处箭伤牵扯,连惊带痛, 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昏厥了过去。 “传太医!” 常纪疾步上前, 高声招呼:“扶皇上去偏殿歇息!快取伤药过来,替皇上裹伤……” 文德殿内, 人人面如土色,心惊胆战奔走忙碌。暗卫急着将皇上与太师搀走,金吾卫四处搜查遗漏, 一时乱成一团。 “有劳禁军兄弟们帮忙。” 常纪接过连胜递过来的酒囊, 痛饮了几口,长舒口气:“今日若非殿下与少将军来, 只怕难免凶险。” 常纪擦了擦脸上的灰, 朝殿中望了一眼, 又忍不住笑道:“幸好这些年来,王爷也不辍苦练……当真比过去长进得多,竟连射雕手的箭也躲得过了。” “岂止苦练。” 连胜冷眼看着暗卫忙碌, 漠然道:“这样的冷箭毒镖,琰王府这些年来, 早已攒满一个府库还不止。” 常纪微怔,想起这些年的情形,神色黯了黯, 没能说得出话。 “今日这射雕手也颇古怪, 往日十分本事, 至多也只使出了两三分。” 连胜敛去眼底冷意,皱了皱眉, 接过禁军牢牢捆死的射雕手:“不是有意留手,只怕就是受了伤。” “我等在外层搜寻,实力不济,只眼睁睁看着少将军追着一道黑影,没能跟得上……不知具体情形。” 连胜半蹲下来,在射雕手身上寻了寻,伸手将人翻过来:“伤药,白布。” 少将军要留个活口审问,还得吊着一口气,不能叫这人便没了命。一旁禁军忙寻来伤药,与白布清水一并,递到连胜手里。 射雕手一身夜行黑衣,方才看不大清,此时才看见肋间一片濡湿血色。 连胜伸手摸索,细细搜过一遍,果然触见一支没入大半的袖箭。 精钢箭头,乌身墨羽。 “这不是殿下的袖箭?” 常纪亲眼看见过此物,愣了愣,一阵错愕:“那时在玉阶上,我还曾捡过一枚……” “是殿下的袖箭。” 连胜道:“入宫之前,殿下给了少将军。” 有射雕手出没,在禁军意料之外,并没来得及防备。 连胜奉命守在外围,看见射雕手发出第一箭,心便彻底沉下来。本想趁着其立足未稳尽快围捕,却还是差出一步,叫人逃了,没能追得上。 正焦灼时,云琅已将碍事的广袖外袍扔在他手里,一身利落短打,掠过了重重殿檐。 连胜捏着那支袖箭,仔细查看过伤口,将伤药洒上去,裹了白布:“派一队人去醉仙居,买些好酒,抬回府上。” “买酒做什么?” 常纪有些好奇,也俯身看了看射雕手那一处伤口:“这人实力也非等闲,少侯爷的准头,竟也只中了肋间不紧要处……” 连胜摇了摇头:“少将军不曾射偏。” “不曾射偏?” 常纪微怔,细看了看:“可射中要害处岂不更好?为何舍近求远,奔着此处下手?” “若射中要害,以袖箭威力,难以将其毙命。射雕手伤重隐匿退走,难以追查,又成后患。” 连胜道:“少将军只伤他肋间,叫他箭上力道不足,却仍能张弓……便能追溯箭势,将其擒获。” 连胜起身,冷若冰霜的脸上难得缓和,透出些笑来:“殿下今日高兴,多半会同少将军对酌,早准备些,免得到时慌乱。” 云琅亲兵如今也已混在禁军里,弥缺补漏机动行事,闻言应了一声,不再在宫中耽搁,飞快出去买酒。 常纪仍半懂不懂,看着琰王府的人喜气洋洋出宫买酒,终归想不透,失笑摇摇头,也领着金吾卫去打扫收场了。 - 殿内,云琅接过琰王殿下亲自倒的碧螺春,抿了一口,像模像样皱眉:“烫。” 萧朔看他一眼,将茶接过来,细细吹了吹。 桌倾椅倒、一片狼藉,四周尽是灌耳的吵杂喧闹。 萧小王爷认认真真吹着袅袅茶烟,眸色静沉,像是叫月色拂过洗透。 云琅细看他神色,心底彻底放下来,向后舒舒服服靠了,伸出左手接了茶。 今夜萧朔入宫,是讨的哪一笔债,云琅心中自然比旁人更清楚。 他们这位皇上最擅诛心,这些年来,更以此拿捏敌我搬弄朝臣。萧朔心志哪怕稍有不坚,便会被牵扯过往,种下心障。 两人走的是条荆棘路,艰难险阻自然是难免的。云琅知道萧朔心性,也从不曾担忧过萧小王爷有天会因为怕路上艰难困险,便畏葸不前。 可往心上割的刀子,若他还能挡一挡,便终归不想再叫萧朔受。 “小王爷如今实在长本事。” 云琅抿着茶水,将念头尽数抛开,上下打量萧朔:“连以身诱敌的险也敢冒,看来身手当真今非昔比……” “要训我便训,不必装傻。” 萧朔伸出手,拢了他微凉颈后:“你从来府上那日起,便处心积虑借故试我身手,今日有惊无险,你该比旁人更清楚。” 云琅叫他戳穿,不自觉一顿,恼羞成怒:“谁说我处心积虑?我明明――” 萧朔垂眸,视线在云琅虚攥的右手上栖了几息,伸手去握。 云琅察觉,飞快将手背在背后:“哪来的规矩,几时听教训还给摸手了?” “少将军最烦规矩,琰王府今后便不讲了。” 萧朔道:“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 云琅眼睁睁看着琰王朝令夕改至此,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这么大的事,连将军和老主簿知道吗?” 萧朔不容他打岔,握了云琅背在背后那只手,拢着轻缓展开。 云琅掌心一片潮湿冰凉,叫夜风沁得几乎青白,能看见生攥出的隐约血痕。 萧朔拿过连胜送回来的袖箭,仔细擦拭干净,交回到云琅手中。 方才闪避射雕手发出的长箭时,他觉察出箭势并非眼见那般凶险,便猜出云琅已经到了。 襄王留下的黄道使,比他们预料的更凶狠、更豁得出去,竟在此时便冒险下了杀手。 云少将军心思远比旁人缜密,察觉到端倪,或早或晚,一定会赶来宫中。 萧朔诱射雕手出箭时,还一瞬想过,千万不可叫云琅在此时出手。 “我不曾想到。” 萧朔拿过府内藏的上好伤药,倒出些许,细细敷在云琅掌心伤处:“我要诱敌,你会同意。” 云琅叫他拢着右手,肩背微微一绷,低头喝了口茶。 “太傅教我,若要不同你吵架,便不可口是心非,要将心里想的如实与你说。” 萧朔等他抬头,望进云琅眼底,轻声道:“如实与你说,我此时胸中狂喜,半分不亚于将你从刑场抢回府中那天。” “喜什么。” 云琅扯扯嘴角:“高兴我明知道你的盘算,竟还手下留情,给那射雕手留了两成的余力,眼看你涉险?” 今日这射雕手的身手,比上一个死在乱军中的只强不弱,隐匿手段更十足高绝。 云琅一路追至宫中,与连胜等人碰了个面,片刻不停地追上去,也只来得及在瞬息间发出一箭。 两人身手只差出一线,云琅腕间带伤,这一箭无论如何,都要不了那个射雕手的命。 射中要害,射雕手自会知难而退。有襄王的黄道使掩护,一旦退走隐匿,便再难觅踪迹。 或是……刻意不射中要害。 射雕手伤得不重,不会立即退去。只要再张弓搭箭,沿箭势倒溯搜寻,便能将人彻底揪出来,将后患彻底铲除干净。 云琅追着射雕手,右腕攥得筋骨生疼,头一次竟险些在箭上没了准头。 “你来府上那日,趁刺客来袭,携了镣铐将我砸在地上。” 萧朔看着云琅:“那时我衡量力道,猜你是要试我身手,看我能否躲得开这一扑,却并无佐证。” 萧朔道:“后来你屡次出手,又苦心设计,在檐上以盆雪偷袭――” “那次的确不是。” 云琅有些歉然,如实道:“是真想给你个透心凉,精神精神。” “……”萧朔不接他话,替云琅裹好右手伤处:“直到守金水门时,你已确认了我能避得开你三成身手,甚至出手反制,终于放心带我去北疆替你暖床。” 云琅脸上一热,飞快打断:“这个不必细说了!” 萧小王爷听了太傅教导,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为什么?” 云琅看着四周或谨慎或隐蔽投过来错愕注视,一阵无力,按了按额角:“没事了……你说,我听着。” 萧朔替他续了半盏热茶:“好。” 萧朔听见殿中嘈杂喧哗,想云少将军只怕多半嫌吵得头疼,示意玄铁卫将无关人等清出去:“你一路追来,见到射雕手,便猜到了我的打算……要我看,你这支袖箭下手还是太重,稍有偏差,便会惊得他藏匿退走。” “我还只嫌下手轻了。” 云琅苦笑:“再怎么也是射雕手,伤了你怎么办?那箭头上带血槽,一下一个血窟窿。” 云琅眼睁睁看着萧朔以身诱箭,前胸后背尽数叫风吹得冰冷,凝了十分心神十万火急溯箭找人,此时灌下去两杯茶,胸腔内尚且半分暖和不过来。 他闭了闭眼睛,握住萧朔的手,到底还是忍不住抱怨:“射谁不是射,你就不能拿皇上诱敌?多凶险……” “如何以皇上诱敌。” 萧朔道:“将皇上打昏,绑了吊在房梁上,在窗口晃来晃去么?” 云琅:“……” 云琅干咳一声,讷讷:“不很妥当。” “我并非以身涉险。” 萧朔不与他抬杠,轻声道:“这些年来,也不是只知道在府中整日抱恨、怨天尤人,全无长进。” 萧朔抬眸,神色平静一如往日:“我生性驽钝,天赋平平,自知资质有限……这些年来,就只在做一件事。” 云琅扯扯嘴角,还想反驳萧小王爷若是“天赋平平、资质有限”,只怕不知道要折煞多少人。听见他最后一句,心底却簇然一沸,叫热意涌得没能说出话。 萧朔看着他,琰王的眉宇已远比昔日的小皇孙刚硬凌厉,眼底也更深得多,沉着莽莽荒原里独自砺出来的千山万壑。 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当初练武练得一身伤、埋头苦读到硬生生熬昏过去的小皇孙。没日没夜咬牙死钻医术的端王世子。这些年来几乎是放纵刺客往来,能在他扑过来时便将他护住,以袖箭回击毙敌的琰王殿下。 云琅握住嵌了暖玉的云纹袖箭,手上使力,慢慢收紧。 六年前,他要领兵出征,兴致勃勃来同萧朔道别,约了下次拿大宛马拉着小王爷去战场。 萧小王爷不要大宛马,不要漂亮的羽盖轺车,深黑眸底迸出从未有过的亮光,投在他身上:“我要同你一起上战场,要和你并肩,同进同退――” “祖宗……可快省省。” 六年前的云少将军还半分看不懂眼色,不迭摆手,头摇成拨浪鼓:“你这二把刀的身手,能干什么?我护着你还不放心,光盯着你,哪还分得出心神打仗……” 那天的萧朔没再说话,沉默着看云琅在书房里四处霸道搜刮。直到云琅走时,才开口要了一副袖箭,约好等云琅回来便找人做了送他。 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云琅,我要和你并肩,同进同退。” 萧朔看着他,慢慢将话说完:“生生世世,共赴一处。” 云琅扯扯嘴角,压着胸口滚热向四处扫了一圈,看见失魂落魄软在地上的枢密使,忽然起身,扯着萧朔大步过去。 两人好好在榻边说话,众人都尽力鼻观口口观心不打搅,忽然察觉变故,殿中也跟着静了静。 “看着。” 云琅低头,对枢密使道:“这人身手利落,能单枪匹马杀上玉英阁,能以身诱敌,避得开匈奴射雕手的长箭。” “我若据守城池,他能巡城布防,叫敌军三日不敢擅动。我若与敌困战,他能据守以待,出奇兵克敌制胜。” 云琅:“我若不在,他一人领兵,也能击退哗变叛军,死守右承天门。” 枢密使心惊胆战,煞白着脸色抬头,战兢兢看着云琅。 “还能一只手将我抱起来,也能扛。” 云琅:“我还挣不动。” 连胜立在一旁,正听得心潮澎湃:“……” “我过几日要去打仗,兵符不劳大人费心,我自己拿了。物资粮草若不方便,不知该如何往北疆送,自会有人来教大人。” 云琅道:“本帅亲自考量,挑中帐下先锋官,带来与枢密院报备一声。” 枢密使抖得站不住,不迭点头:“是,是,下官记得了……” 云琅不同他多废话,迎上萧朔视线,眼里透出明净笑意:“先锋官,战场凶险,你我同去。” 萧朔静看他良久,抱拳俯身,缓声道:“末将――” “末什么将。”云琅道,“先去喝酒,再去点兵。” 萧朔微怔,由他拽着走了几步。 萧小王爷哪里都好,就是乱七八糟的规矩太多。 云琅轰散了凑过来热闹闹起哄的亲兵,牢牢扯着萧朔,再不管已糟蹋了不知几次的殿阁,一路拽着人上马,策马并辔出了宫城。 第九十八章 出宫不走官道, 过旧曹门过牛行街,景德寺与上清宫后身有条隐在的宽巷,只傩仪祈福才用来布钟吕鼓乐。 人迹稀少、道路平整, 正好放开了惬意策马。 云琅少时坐不住,常拖着萧小王爷跑马解闷, 内外城绕遍,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这一条路。 “往前走些, 望京观有通宵的素斋。” 云琅畅畅快快跑出一段,勒缰回身,等着萧朔赶上来:“你这马行不行, 换我这匹?” 萧朔与他并辔:“我骑术本就逊你一筹, 换过来也是一样的。” 萧朔的黑马也是大宛良马,生性温驯, 善长途奔驰, 却不如云琅那一匹白马灵动骁勇。 云少将军向来最喜烈马, 若换过来,难免要嫌这一匹太过无聊乏味。 萧朔催马,叫黑马跑得快了些:“慢些跑, 你手上的伤不疼?” “这也算快?” 云琅低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你若准我去京郊, 再给你看什么叫正经跑马。” 城内的巷子再清净宽敞,也比不上京郊自在。出了外城城门,撒开了只管策马狂奔, 远比这般小跑遛马惬意畅快。 当初遇了戎狄探子, 云琅险死还生, 京郊便成了先帝太傅与萧朔连手盯着的禁地,不带足了侍卫随从, 等闲不可轻去。 云琅不服气,偷着溜出去过几次。守城门的禁军奉了圣旨,每日光是围堵云小侯爷,便愁得恨不得将城门封死,再将城墙垒高三尺、加厚一寸。 萧朔记得往事,看了云琅一眼:“你叫禁军劝回去七次,气得不行,于是含恨发誓,决心将城墙挖个窟窿。” “你从哪儿知道的?” 云琅诧异勒马:“我记得当初合谋,我们怕你太老实,大义灭亲跑去同太傅告密,还特意没告诉你……” “景王同太傅告密时,我在边上。” 萧朔道:“他没背下来《尚书》,为了不被太傅用戒尺打手心,招出了你挖的洞。” 云琅:“……” “城西,宜秋门侧五丈,挖了三尺,挖错了方向。” 萧朔:“我本想去看,可惜去晚一步,已叫人连夜紧急填补上了。” 云琅:“……” “背信弃义。” 萧朔替云少将军出谋划策:“该拿石头砸他。” 云琅眼睁睁看着自己挖的那个洞一夜间凭空消失,纳闷了半年,至今才知道罪魁祸首,颇觉心情复杂,抬手按了按胸口。 他气结半晌,抬头看见这时候竟还出言撺拢的萧小王爷,先没忍住气乐了:“谁说你规矩古板?分明比谁都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老跟景王不对付干什么?” 萧朔看他半晌,收回视线,一言不发打马向前。 云琅难得见着小王爷也有了脾气,一时莫名,催马赶上去:“就因为我要挖墙,瞒着你找了他?找你你还能帮我不成?” “再说了,你那时候的脾气,不拽着我去找太傅投案自首都是好的。” 云琅满怀余悸:“真叫你知道了,多半还要将我扯去,数清楚挖坏了几块砖。叫我按数目赔,半块算一块,二一添作五……” 萧朔抬眸:“你后来是如何出去的?” “后来端王叔教了我飞虎爪啊。” 云琅道:“军中攻城,谁从城下挖洞?都是以飞虎勾住城头,翻上去的。” “起初是跟着朔方军连胜大哥他们练,步骤繁琐些,容易被察觉。后来我轻功练得差不多,不用飞虎爪也行,便不谋划地下,改飞出去了……” 云琅说到一半,忽然醒悟,愕然勒马:“这主意是你给王叔出的?!” “那时京城内外的戎狄探子尽数剿清,京郊已没了风险。” 萧朔淡淡望了他一眼:“长辈们约好了一齐瞒着你,是想看你憋得转圈。” 云琅今日才知真相,痛心疾首,攥着缰绳停在原地。 “你若早来找我。”萧朔道,“早就能出城。” “话是这么说……” 云琅心情有些复杂,讷讷道:“还不是你老管着我,把我管怕了?这种事哪敢同你说,你也少来同我翻旧账――” 云琅话说到一半,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回过神:“不对,你今日忽然翻这个旧账干什么?” 萧朔叫他问住,抿起唇角握了缰绳,扫他一眼。 “说话啊。” 云琅轻磕马腹,叫白马追上去,看着耳根莫名泛红的萧小王爷:“当了我帐前先锋官,知道我一定不会抛下你自己跑去北疆了,陈年旧醋总算放心开坛了?” “云琅!” 萧朔听见他“陈年旧醋”四个字,热意轰的一声冲上来:“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不过是约着景王一起去挖个墙,还是他动手我站着,他挖错我看着,就值得你记这么久。” 云琅摇头感叹:“位置都记准了,字字句句记着,只等翻出来同我算账……” 云琅压着嘴角笑意,追他不放:“小王爷,谁欺人太甚?” 萧朔说不出话,避开云琅视线。 云琅扯了下缰绳,白马通晓人意,随牵引去有意轻撞黑马肩胛:“去不去挖墙?明晚三更,宜秋门见。” 萧朔咬牙:“云琅,你不要――” 话音未落,已不自控地往边上让了让。 黑马生性温驯,被撞了也不计较,给横行霸道的白马让出地方,又亲昵地叨了一口白马银缎子似的鬃毛。 云琅大奇:“你这两匹马一起养的?好乖,物似主人形……” 萧朔忍无可忍闭牢了嘴,耳畔滚热,打马便走。黑马尚有些犹豫,频频回头,叫主人再三催促,只得四蹄生风,向前飙射出去。 云琅满心畅快,扬了声净鞭,风驰电掣赶上去。 两匹马都是萧朔千挑万选亲自养的,矫健神骏,飞掠生风,踏着青石街道清脆有声。 萧朔这些年也已将骑术练得精湛,却终归比云琅稍逊些,跑到巷尾,已叫身后雪影牢牢追上。 云琅将自己的缰绳交到左手,探出右手,去拉萧朔的马缰。 萧朔余光扫见云琅动作,心头一悬,只怕两匹马跑的快慢不一,交错间扯得云琅坠下去跌伤:“放手!留神――” 云琅笑道:“不放。” 萧朔微怔,勒缰抬眸看他。 白马跑得酣畅,一路追上来,兴高采烈便去咬黑马的尾巴。两匹马腻在一处,皆渐渐停了步子。 “当初挖墙掏窟窿,带了景王没带你,是我不对。” 云琅好脾气道:“我知错了,回头就去拿石头砸景王。” “此事揭过,不必再提。”萧朔皱紧眉,“我只是――” 云琅好奇:“只是什么?” 萧朔肩背绷了下,没有出声。 只是……看景王很是不顺眼,动辄便想在景王府门口叫人挖个陷坑。 “他与你相约,却慑于太傅威严,和盘托出。虽有缘由苦衷,终归不义。” 萧朔握了握缰绳,垂下视线道:“你今后……” “绝不同他厮混。”云琅痛快答应,“凡事只找小王爷,与小王爷喝酒,同小王爷睡觉。” 萧朔:“……” “胡说什么?” 萧朔下了马,沉声:“你要领兵出征,我是要劝你,今后该有识人之明。若所托非人――” 云琅眼看萧小王爷脑袋顶上的醋坛子,停在街头月下,笑吟吟轻声:“萧朔。” 萧朔心头轻滞,再说不出一个字。 云琅朝着他一笑,抛了缰绳,也纵身下马。 今夜三番两地折腾,云琅在酒楼时就已隐约觉出疲累。方才在宫殿顶耗尽心神追射雕手,此时彻底榨干了最后一点力气,落地才觉脚软,晃了晃便往地上坐下去。 萧朔扑过去,在他摔在地上前伸出手,将人牢牢接住:“胡闹!” 萧朔揽着云琅就地盘膝坐下,往他脉间一探,眼底灼出沉色:“没力气为何不喊我?若是从马上跌下来伤了――” 云琅靠在他臂间,伸出手,拽了拽萧小王爷的袖子。 萧朔话头一顿,蹙紧了眉沉默下来,扶住云琅背后,要替他调息理气。 “不急。”云琅笑了笑,“我很久没这么痛快了。” 萧朔微怔,手上动作停顿,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枕着他的手臂,脸色隐约是耗力过度的苍白,眉睫都叫汗意湿透,眼里却尽是一片明净朗彻的笑影。 他的手覆在云琅后心,能察觉到胸腔里砰声激烈,一下接一下砸着掌心。 萧朔静默半晌,握了衣袖,慢慢替云琅碾去额间汗水。 “你知道我为什么……” 云琅本来不想告诉他,就想让萧小王爷醋着这件事一辈子,此时懒洋洋枕在萧朔怀里,没忍住笑:“为什么那时不找你,偏去找了景王?” 萧朔蹙眉:“不是因为我总管着你,叫你心烦?” “自然也是,不过不是最要紧的。” 云琅侧了侧头,点点小王爷胸口:“你还来同我算账……我问你,我养伤不能去学宫那些天,你是不是跟景王坐同桌了?” 萧朔:“……” 萧朔难得寻衅生事一次,已自觉够不妥当,此时看着云少将军,一时竟有些复杂:“座位是太傅调的,说景王不学无术玩心太重,要我教他些。” “不管。” 云琅道:“景王来探我伤时,说你与他同坐五天,对他说了整整三句话。” 云琅切齿:“我那时仔细一想,那五天里,我都没同你说上三句话!” 萧朔无可辩驳,扶着在宫里昏睡了整整五日的云少将军,替他顺了顺胸口的气。 “我那几日好容易好些了,想去学宫找你,先皇后前些天分明都应了,不知为什么竟又忽然不准。” 云琅想想就来气:“想叫你来找我,娘娘又说你课业繁忙,不能打扰……” 云琅伤得太重,躺在榻上一动不能动。日日想着萧朔与景王同桌一处、把酒言欢,气得咬断了三根竹筷子,第七日便从榻上站了起来。 伤彻底好全后,第一件事便是约了景王出去,扔一把铲子,唬着景王苦哈哈挖了大半宿的墙。 “……” 萧朔无论如何想不出“坐在一处、把酒言欢”的臆想是少年云琅如何咂摸出来的,摸了摸云琅汗湿的额头,以袍袖护着将人抱起:“我不曾与他……言欢过。” 云琅很是警惕:“把酒呢?!” “不曾。”萧朔道,“学宫禁酒,违者罚戒尺五十,洒扫挑水二十日。” 云琅半信半疑,勉强听了他的解释:“唔……” 琰王府的马车始终在后面随着,此时寻了个空,已跟了上来。 萧朔将两匹仍在互叨马鬃的马交给连胜,抱着云琅上了车,果然在车厢里看见了连胜备好的酒。 云少将军自小练武,要以药酒练经活血,是唯一不受学宫这条规矩约束的。云琅不嗜酒,却喜欢佳酿新醅,京城里叫得出名的酒楼好酒,都送来给少侯爷过过口。 萧朔揽他靠稳,拿过一小坛酒,拍开酒封,浓郁酒香便扑鼻漾出来。 “新丰酒?” 云琅眼睛一亮:“我当初同你要的不就是这个?你信誓旦旦说好,定然给我买来,结果我伤都养好了也没见酒影……” “我当初的确买了,只是我才出宫你伤势便反复,又吐了一夜的血,昏睡不醒。” 萧朔道:“至于先皇后不准你来学宫,我也不能去找你……大抵也是因为这个。” 云琅茫然:“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伤势反复,也怪不得你啊。” 萧朔拭净他额间潮气,视线落在云琅叫汗意沁得愈发浓深的俊秀眉睫间,轻声道:“我那时带了酒来,见你昏睡不醒,肝胆俱裂……做了些不妥当的事。” 云琅:“?” 萧小王爷那时言必称《礼》,云琅半夜跑去蹭他的床榻睡,都被小王爷的“七岁不同席、十三不同房”劝谏得哑口无言,悻悻往萧朔的被子里塞了几十颗飞蝗石。 云琅反思过往,实在想不出他还能不妥当到什么地步:“你……十分不守礼数地摸了一下我的手指头吗?” 萧朔凝他半晌,摇了摇头,将云琅揽着头颈护起来。 云琅迎上他视线,不由微怔,抿起唇角,喉咙不自觉轻动了下。 “我那时听闻你伤势反复,赶到宫中,见你昏睡不醒气息奄奄,榻边尽是血迹,又听太医说你怕是当真不成了。” 萧朔轻声:“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血参都熬成汤给你喝了,梁太医给你行了针,一群人围着,说要看你造化、听天由命。” 萧朔道:“我想,我便同你一起听这天命。” 云琅隐约听出他话中不祥之意,纵然早过去了,依然忍不住皱了皱眉:“听这个干什么?你少信这些个……” “如今不信了,天命要夺你,我便去夺天命。” 萧朔道:“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见你已在生死之间,我只是……想喂你一口酒。” 萧朔垂眸:“你曾对我说,新丰美酒斗十千。你喝了新丰酒,便能成顶天立地的少侠,系马麒麟阁,佩印明光宫。” 云琅胸口一烫,扯扯嘴角,低声道:“你――” 萧朔:“我不知道,它也是《春宫良宵传》的下半册第一式。” 云琅:“……” 萧朔含了一口酒,低头吻住云少将军,将酒度过去。 酒香醇厚沁脾,在唇齿间散开,入心入脾,牵出酣然的透胸热意。 云琅没绷住,跟着叫鼓荡滚热撞得闷哼一声,心道完了完了:“慢着,我如今没力气,手软脚软都不能动――” 萧朔点了点头:“这便是第二式。” 云琅:“……” 云琅:“???” 萧朔定了定神,又含住一口酒。将云琅揽定,仔细换了个地方,阖眼吻了下去。 第九十九章 深宫难测。 酒是好酒, 香气浓郁盈透,流溢出皎皎的琥珀光泽,火辣辣灼出烫来。 云琅叫热意撩着, 要低头又觉胆战心惊, 索性牢牢闭了眼。 第一式是口对口喂酒,才到第二式,其中一个竟然就已手软脚软动弹不得……这《良宵传》的编者果然用心险恶。 …… 说不定宫里就藏了叫人不能动弹的迷药。 云琅越想越骇然, 未雨绸缪扯住萧小王爷:“出征前,你万不可再进宫……” 萧朔蹙了下眉,抬眸拢住他:“自然。” 两人在一处,素来是萧朔煞风景更多些。云琅一向嫌他动辄说正事,每每都要挑理,嫌小王爷实在严肃无聊。 如今已到了这一步, 云琅竟还惦着宫中情形。 “是朝局仍不稳妥, 害你担忧。” 萧朔道:“此战回来, 我会设法敦促景王,逼他开始接手朝中政务。” 云琅:“?” 云琅良心有些虚弱:“也不是……” “早晚的事。”萧朔轻声, “预先练手。” 云琅一怔, 想了半晌:“……也是。” 景王并非当真顽劣不堪,只是心思实在不在朝政,叫他安安分分读书习武难如登天,琢磨起木工漆活却废寝忘食, 从来乐在其中。 先帝朝时, 景王不肯修文武艺, 没少叫德高望重的御史弹劾。 先帝接了奏折,只是一笑,说文武韬略既已有兄长操心, 景王生性灵动跳脱,不受拘束,如何不能挑些自己中意的事来做。 “太傅那时还说,景王命好,生来逍遥。” 云琅扯扯嘴角,低呼了口气:“生来清正的入了朝局,生来刚直的结了私党,如今生来逍遥的也……唔!” 他话未说完,叫耳畔热意一拂,没忍住出声,睁大了眼睛。 萧朔含了第三口酒,微冷的酒浆透出微烫唇齿,搀着冰凉月色,在他耳廓间染开一片薄红。 云琅眼前淌过些薄薄雾气,彻底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张了口低低喘气,下意识攥紧了萧朔的披风。 “生来意气飞扬、洒脱风流的。” 萧朔揽着他,静了片刻,又在云少将军叫潮气沁着的睫间吻了吻:“嘴上说要学下半册,到了此时,竟还走神到这个地步。” 云琅软在他襟怀间,听见这一句,硬生生气得乐出来:“你到底多记仇——” 萧朔收紧手臂,将云琅抱过来,吻住他的声音。 云琅察觉到背后力道,下意识屏息,攥着披风的手慢慢摸索,摸到了一处叫箭风裂开的破损。 萧朔不惜以身诱箭,为的是什么,没人会比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云少将军更清楚。 北疆游牧部族,生在马上死在马上,人人骁勇好战,膂力箭术皆出众的太多,每一代的射雕手却至多三人。 不只是因为射雕手既要考量箭法身手、隐匿功夫,又要心性沉稳狠厉,能沉得住气一击必杀。更因为射雕弓只有三张,相传上古后羿以三弓九箭落九日,被草原部落代代相传奉为神物,不可轻授。 拿了落日弓的才叫射雕手,代代射雕手要受弓,都要拿九枚敌军将军的头颅来换。 射雕手,落日弓。这些人手上攒了不知多少敌方将领的性命,两军对阵,是最不起眼也最凶险的夺命索。 云琅闭了闭眼睛,由着萧小王爷端庄严肃地照本宣科,热意如沸,自胸底一路汩汩透出来。 萧朔察觉到他的动静,缓下力道,轻声道:“不舒服?” 云琅摇摇头,攒出力气扯扯萧朔,叫他倾下来,在小王爷唇上轻轻蹭。 萧朔的气息也带了淡淡酒香,怡人微热,拂在更加灼烫的颈间,反倒带出来隐隐清凉。 云琅不明章法,也懒得讲章法,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咬着萧朔唇角,含混嘟囔:“北疆……有烧刀子,比这个烈。” “烈酒惑性,乱人心神。” 萧朔叫他撩得阖了阖眼,低声道:“若一时不慎失控,帐内冲撞了主将,该当如何?” 云琅答得极爽快:“自然是按军法处置。” 萧朔:“……” 云琅看他神色,自己先绷不住乐:“小王爷桀骜不驯,除了世间正道胸中公理,剩下的一概无法无天,竟也怕军法?” “等闲军法,自然不足惧。” 萧朔目光落在他身上,定了定,轻声:“至于——你云少将军的法……” 他这一句念得缓慢,最后几个字含在唇齿间,叫酒香沁了,酿出三分全不同于往日的温存柔软。衬着眉宇间刚硬的清冷凛冽,竟平白撩得人胸中狠狠一抖。 云琅受不住这个,眼看就要叫色所惑祸军乱法,强行动心忍性压了:“我的法有何不同?” “你的法便是家法。” 萧朔望着他的眼睛,在云琅眼尾一吻:“言出法定,自然认打认罚。” 不知哪家的新丰酒,沁得人处处滚热,既灼又醇,酿进骨子里,偏偏又化成缠丝软柔。 萧小王爷一个“认打认罚”说得轻缓,搀着热辣辣的醺然酒香,怀中分明滚烫,连素来的清冷竟也叫酒隐约泡得酥暖了。 云琅心知这次怕是真完了,眼看萧朔将琥珀酒浆倒在掌心缓缓推开,绝望闭眼,蹬腿任人宰割:“呜。” 萧朔:“……” 萧朔自觉已给够了少将军的威风,不知他为何在此时呜,将人裹了披风仔细抱起来,亲了亲云氏野兔的额头:“只是给你舒筋活血,若要酒池肉林、三天三夜,酒远比这个多。” 云琅就知道自己这张嘴没说过好话,软绵绵躺在他臂间,奄奄一息:“舒哪里的筋,活哪里的血?” 萧朔听得莫名,看他半晌,竟在云少将军眼底看出些堪称黄暴的念头,按按额角:“……不是。” 少将军好生警醒:“不是?” “不是。” 萧朔顿了顿,他尽力说得委婉,却仍不自觉发热:“酒虽能活血,却性太烈……不同于脂膏,不很合适用在此处。” 云琅盯着他,半信半疑挪了挪,抱紧了自己的小披风。 车内酒香氤氲,两人热滚滚对峙,身上叫酒浸得发酥,竟也僵持出了些说不清的旖旎意味。 “当真要行不轨,不必迂回。” 云琅壮烈闭眼:“只管来。你我何等交情?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来做事我来当……” 萧朔万万想不到“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有这等用法,静坐片刻,往不可说处扫了一眼,作势虚覆下去。 云琅大惊失色抬腿就踹,想起不妥,堪堪收住力道,不及变招,已叫萧朔轻握住脚踝。 “乱想什么?” 萧朔蹙眉:“还在马车里,岂能行此狎昵之事。” 云琅已被萧小王爷含着酒尝了个遍,无一处不烫,心道小王爷这个狎昵的标准实在诡谲非常:“那你方才——” 萧朔叫他反诘,耳根一热,把云将军踹过来的腿放回去,以披风将他仔细裹严,密不透风抱起来。 云琅眼看自己被裹成了个大号糖水糯米粽,动动胳膊,忽然明白了:“你不想叫人知道?” 只是寻常亲热,两人都还压得住,又有车厢隔着,外头听不见什么动静。 若是当真撩拨得过了头,失了自制,只怕就当真要叫人知道琰王殿下英雄难过云少爷关,叫人平白惑了心志了。 “先不论我。” 萧朔抱着云琅下车,闻言垂眸看他一眼:“若叫人知道了,我下次再要找你,怕要去翻没人认得中原文字的地方。” 云琅叫他戳穿,咳了一声,不大自在:“也没这么……连大哥他们都是自家人。” 云琅肩背绷了下,攥了攥掌心薄汗,将脸埋进萧朔胸肩。 他叫萧小王爷裹得严实,一点风也没吹着,仍热乎乎着小声道:“自家人,这些事有什么?先帝与先皇后也同进同出,先帝宿在延福宫,也准起居舍人往细了记啊……” “云琅。” 萧朔淡声道:“看你此时放得开的架势,几乎叫我怀疑,方才那一脚不是你亲自踹的。” 云琅:“……” 萧小王爷有些日子没这么欠揍了,云琅彻底抛了乱七八糟的心思,磨牙霍霍,只想给他咬个又大又圆的牙印。 “你平日再豁出去,也不会连这个都不顾虑。” 马车一路进了王府,就停在书房外。萧朔秉退了众人,将云琅抱进书房,凝眸望他一阵:“可是有什么打算?” 云琅心底一虚,不自觉咳了一声:“我能有什么打算?” “不知。”萧朔轻声道,“我若知道,便直接将你锁在榻上,你我捆在一处,彼此都省事。” 云琅听得骇然,仔细打量了半晌琰王殿下的神色,将手藏在背后。 酒后吐真言,萧朔这念头分明由来已久。 他今日确实还有谋划,只怕也确实要多加小心,免得来日将琰王殿下惹恼了,真叫人做出来个能处处将两人捆在一处的铁镣锁铐。 云琅心事重重走着神,想了一阵,察觉到萧朔安静得不同以往:“小王爷?” “恰好。” 萧朔搁下剩的半坛酒,拿过两只玉盏,给云琅倒了一杯:“坐,我有事与你商量。” 云琅听他语气,不由皱了下眉。 两人交心后,早没了半分隔阂,凡事凭默契便足够,几乎用不着特意商量交代。 难得听见萧小王爷换回这个语气,云琅心里莫名有些没底,握了那一盏酒,在掌心攥了攥:“商量什么?” 萧朔垂眸:“先坐。” “不用。” 云琅瞄着还没来得及拴上几百个插销的窗户,隐蔽挪过去,同他客气:“你说,我听着……” 萧朔搁下酒杯,抬眸静静看他。 云琅叫铁链锁过一回,长了记性,当即从窗前原路退回来,一屁股坐在小王爷腿上:“你说。” 萧朔:“……” 云少将军这一招三十六计倒数第六计,如今已然使得越发得心应手、全无滞碍了。 萧朔伸手将他揽住,视线在云琅劲窄俊拔的腰线栖了片刻,将微芒尽数敛回眼底:“我知你有自己的谋划,有时情形紧要,你我虽心念相通,却来不及互通有无交代盘算,只能应急机变。” “还有些事,你执意一人去做……便是定了要独自担当这件事。” 萧朔:“我知你心,不会拦你。” 云琅叫萧朔从背后揽着,看不见萧朔神情,只能听见低沉柔和的嗓音牵起微震,透过胸腔温温栖落在背上。 云琅忽然有些后悔,撑了下,转过来迎上萧朔的眼睛。 萧朔抬手,同他虚抬了下手中玉盏。 云琅握着酒盏,澄透酒浆叫动作引得轻晃,凉凉润润贴在掌心。 “只一件事。” 漾着的琥珀酒光里,云琅听见萧朔的声音:“你我今夜放开醉透,同榻酣眠,醒来时仍看得见你。” 云琅迎着萧朔视线,弯了弯眼睛,将酒与应允一并仰头灌下去。 萧朔将自己那一盏饮尽,要去添酒,被云琅按住:“不够痛快,换个喝法。” 萧朔抬起视线。 他的手覆在酒坛边沿,云琅的手覆在他手上,酒意由一个人分给两个人,便多出一份酣然热力,通肺透腑。 云琅握了他的手,将酒坛拎起来,就着坛口饮得涓滴不剩。又从榻下摸了摸,捞起一坛连胜派人紧急买来的酒,单手拍开泥封。 萧朔接过来,学着他的架势,喝了小半坛。 云琅很是洒脱,径直将剩下的一饮而尽,长舒口气,抛了酒坛。 萧朔第一次这般豪饮,酒才喝下去,便化作热意自耳后泛上来,颈侧一片微热淡红。 云琅尚未好全,酒灌得急,也叫酒力在眼中激起些朦胧雾色,湛亮笑意透出来:“小王爷本事见长,酒量却不行,这就醉了。” 萧朔笑了笑,拢过云琅后颈,慢慢吻他。 云琅学以致用,再拍开坛酒,含了满满一口。 小王爷这些年不曾放心休息过一刻,今日终于将局面大略定稳,几乎是放纵一般想要一场醉透,对他全不曾设半分防备。 云琅伸手抱住萧朔,慢慢度给他酒,看着灌下去的酒浆化成红晕返上来,在萧朔唇畔亲了亲:“放心,有我。” 萧朔已压不住醉意,身上越发沉了,眼皮想要合拢进暖融的黑甜乡里,却又本能撑着,握住云琅手腕。 云琅柔声道:“睡罢。” 琰王府的大印还在太师庞甘府上,被当成跳梁小丑挣扎的筹码,处心积虑,仍设法牵绊拖扯住萧朔。 他的事,朔方军的事,连朝堂情形,萧朔都已安排妥当。唯有这一桩旧日里亲手给出的把柄,还需将尾巴扫干净。 出征前,这一颗印必须拿回来。 云琅酒量比萧朔好得多,有心拿出对付开封尹的办法将小王爷彻底灌倒,自己喝一碗醒酒汤,趁夜再去太师府走一趟,已事先交代了亲兵准备。 若萧朔下马车时不将他裹得那般严实,便还能打个迷魂阵,叫人以为他们两个正酒酣情浓,此行能更容易些。 眼下这般……倒也很好。 他趁着萧朔睡熟了出去,只要赶在小王爷醒过来前回来,也不算失约。 看时辰,刀疤大抵已同连胜交代过,该在窗外接应了。云琅扯扯嘴角,正要好声好气哄着小王爷躺下睡觉,却被萧朔握了手:“还有一事。” 云琅微怔:“什么事?” 萧朔揽着云琅,拿起酒坛。 云琅:“?” “你酒量胜我三成。” 萧朔道:“还该再饮两坛,才能醉透。” 云琅一阵愕然:“等——” 萧小王爷不等,将酒坛稳稳端了,抵在云少将军唇边。 两人自小在一处,萧朔常要给云琅灌药,手法极熟。他特意同梁太医问过了云琅的身体情形,虽然醉了,数偏偏又算得极好,不由云琅抵抗,已将酒稳稳当当灌了下去。 云琅措手不及,匆忙在吨吨吨吨吨咕嘟间抢出张嘴,伸手用力拍窗:“刀疤!快来救唔……” 窗外静悄悄一片,竟不见半分回应。 云琅尽力扒拉插销,好容易将窗户推开条缝,不等扒开,便被连胜在窗外关上:“少将军,今日该好好歇歇。” “来日再歇有什么不一样!” 云琅咕嘟咕嘟咕嘟咚,一阵悲愤:“刀疤呢!是不是被你们绑起来了?将我的亲兵还我……” 窗外顿了一刻,传来刀疤满是歉疚的声音:“少将军……的确该好好睡一觉。” 云琅:“……” 云琅:“?” 刀疤在窗外半个时辰,被连胜彻底说服,攥紧了拳,满怀歉然:“少将军与琰王殿下对饮,该好睡一夜,来日要罚,属下认——” 云琅:“嗝。” 刀疤:“……” 云琅醉眼昏花众叛亲离,来了脾气,摸出飞蝗石雷霆骤雨砸了一遍,晕乎乎一头扎回萧小王爷怀里,咚的一声拍上了窗子。 第一百章 老主簿守在窗下, 心惊胆战看着小侯爷倒空了飞蝗石的存货,悄悄绕回来,将书房门推开条细缝。 云琅千虑一失, 叫琰王殿下严格按数目灌了酒, 此时已彻底叫酒泡透了。 帐下不幸,少将军痛失了忠心耿耿的亲兵,化悲痛为力气, 昏沉沉一门心思往萧朔怀里钻。 萧朔也醉得不轻,他仍记着要照顾云琅,将云少将军从怀间慢吞吞挖出来,拿了帕子投过热水,替云琅擦脸。偶尔少将军不配合得厉害,还会将人拢住慢慢晃, 细细地吻轻轻打着颤的睫尖眼尾。 小侯爷没防备, 叫王爷亲得软了, 十分没面子。怒气冲冲要离府出走,被萧朔揉着颈后背脊哄得舒服, 团成一小团, 自带着雪貂小绒毯回了王爷腿上。 …… 老主簿凝神看了半晌,终于放心松了口气,悄悄合了门。 次日一早,两位小主人破天荒地都没能起得来。 王爷与少将军难得好眠, 阖府悄无声息, 人衔草马衔枚, 车轮都用稻草裹得严严实实。 整个琰王府齐心协力,叫王爷与少将军一觉睡透,在榻上躺了一整足日。 萧朔睁开眼时, 窗外天色竟已又尽数黑透了。 榻下零零散散扔着衣物,搅着乱在一处。云琅裹着绒毯,无精打采萎靡成一小团,在床头贴了份两人随身亲兵的名册,一颗小石头接一颗小石头的砸。 屋内静得不知今夕是何夕,月色溶溶透进来,安宁得恍如隔世。 萧朔静躺了一阵,伸手去摸榻前箭匣。 “干什么?!” 云琅叫他吓了一跳,从半融化里活过来,扑过去将萧朔牢牢按住:“真醉傻了?” 云琅酒量好,酒虽喝的多,醒得却比琰王殿下还早出不少,原还切齿盼着萧朔醒了,好同小王爷好好清算昨晚这笔账。 此时眼看萧小王爷这宿醉后癔癔症症的架势,云琅一腔脾气已瞬时折腾没了半腔,手脚并用将人牢牢箍住:“醒醒,又魇着了?” 萧朔握了袖箭,箭尖抵着掌心皮肉,蹙了蹙眉。 不曾有什么梦魇,这些年来,这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次。 禁军归位,朔方成行。 朝局乱势已成,大乱大争,正可激浊扬清。 云琅就在怀里,安安稳稳,柔软暖热。 身心松透,经年累月死死压进骨髓的疲惫忽然一齐不讲道理地攻伐上来,将他淹透没顶。几乎不容萧朔反应,便裹着人一头扎进安稳深沉的睡意里。 彻夜彻日,连半个梦也不曾做。 萧朔此时回想,竟全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将一小团云少将军抱进内室、脱了两人的衣物,插严封死了窗户上的一百多个插销,与云琅一起倒头睡实在榻上的。 “我记得。” 云琅幽幽举手:“我拖着你的腰,让你先睡觉,你不听,一定要把每个插销都再检查一遍。” 萧朔:“……” “还要将你我锁到一处。” 云琅:“我告诉你你拿的是砚台,就算你把砚台掰成两半,也没办法把我扣在你手上。你听了很是失落,不肯同我说话,自己去生闷气。” 云琅:“我好心安慰你,你竟还得寸进尺,要我帮你把砚台咬个豁,方便你掰。” 萧朔:“……” 云琅放下手,叹了口气:“至于你醉酒后三两下扒干净我的衣服,实在身手利落、干净果决。这种事我自然是乐意的,可你扒我的衣服,是为了用毛笔沾朱砂,给我画一条麒麟尾巴出来,我就不懂了……” 萧朔实在听不下去,仓促起身要往外走,被云琅堪堪伸手拦住:“等会儿,还有。” 萧朔头一次这般放开来大醉,半分想不到自己竟会做出这些荒唐事。此时叫云琅一样样翻扯,只觉无地自容,定定神低声道:“还有何事?” “还有你醉了,闭嘴葫芦一句话不肯说。问得急了,便只知道一股脑地给我拿你这些年藏的好东西,不要还不行。” 云琅手上使力,将萧小王爷扯回榻上:“我要三千颗大中小类别各异的飞蝗石有什么用,闲来无事,给你书房窗外铺条平坦宽阔又漂亮的小石子路吗?” …… 萧朔眼前一黑,堪堪坐稳。 饮酒误事,端王自小教训下属,这些年耳濡目染,竟半分没听进心里。 分明警世恒言。 萧朔只想出去找老主簿要桶冰水,此时叫云琅扯着,半句话说不出,咬了牙死死按下赧意:“是我失态,对不住——” 云琅看他半晌,没忍住乐出来:“对什么不住?” 萧朔微怔,抬眸看他。 “多大些事?我当初喝醉了酒,骑着你们家马要上你们家房顶,你不也没训我?” 云琅笑道:“还抱着我哄……说马不安稳,你背我上去。” 萧小王爷心里藏的事太多,非得要醉透了,才能隐约透出来些许。 云琅昨晚也醉得半傻不傻,同他费尽心思周旋,险些便当真被说服了帮忙咬砚台一口。 玉麒麟的尾巴摔断过,云琅自己都早没当回事了,还觉得镶了金子很是精致漂亮,反倒比之前还要好看。 小王爷看着闷声不吭,平日里提也不提,人都醉沉了,还惦着给他补上半条尾巴。 “下回再想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梦。” 云琅笑了笑:“不用拿袖箭扎自己,也不用出去冰天雪地的浇冷水。” 云琅翻够了旧账,伸出手,将萧朔整个热乎乎抱住:“我亲你一口,比你自己胡乱折腾省事。” 萧朔一顿,身体里积沉的酒力竟又像是叫云少将军这一抱掀起来,涌成分明热意。 云琅凑上来,耗尽毕生所学,同萧小王爷聚精会神亲了个结实的,又在萧朔唇畔不老实地胡乱蹭过一通,心满意足向后退开。 萧朔垂眸,伸手揽住云琅脊背。 “睡了一天,起来吃些东西,有事同你商量。” 云琅顺着他的力道,舒舒服服倚了,贴了贴萧朔额头:“今晚帮我个忙。” 萧朔心头微动,轻声道:“什么?” “我有一趟要紧事,昨晚叫你与咱们家亲兵联手灌没了,今日还得去。” 云琅道:“你今夜先去禁军大营点兵,将你我要的尽数备齐,然后叫你们家黑马跟着马车,拉着你到处转。” “别转太远。”云琅补充,“就在观桥、宣泰桥、陈州门那一带晃悠……” 萧朔蹙眉:“你要去太师府做什么?” “我有个念头,不知准不准……也是昨日宫中出事,我才忽然想到。” 云琅道:“此事你不可出面,只有我来。” 云琅握了握萧朔的手:“我有分寸,放心。” 萧朔沉吟一阵,反扣住云琅的手,低声道:“你是说,襄王可能已接触了太师庞甘?” 云琅不料他反应这般快,怔了下,哑然点头:“我到得晚,是在那射雕手发出一箭后才盯上他的……当时我便在想,他第一箭无人干扰,为何只伤了皇上的胳膊?” 纵然此时襄王也实力大损,无力在皇位空悬后出手抢夺,尚且不能直接要皇上的命,这一箭也本该能伤在些更要紧的地方。 能叫射雕手射偏,只会是因为殿内有必须要避开的人。 “那个时候,参知政事已经瘫在地上了,殿内只有你们三人站着。” 云琅道:“他也想要你的命,不会是为了避你。值得他留手的,就只有老庞甘……” 云琅看着萧朔:“你记不记得?我们当初还说,庞甘是当今皇后的父亲、皇上的老丈人,皇后专擅后宫引得皇上不悦,已动了纳妃的念头?” “皇后所出的两个嫡皇子,也因为办事不力,近来屡屡受到皇上斥责。” 萧朔静想一阵,点点头:“庞甘以国本为由,再三上奏请立储君,皇上却都置若罔闻。后来皇上又与太傅谈过一次,立储一事再不准提,甚至已与阁老议过,是否要将两个嫡皇子送出京封王。” “老庞甘是颗随风倒的墙头草,刮东风便随东风,刮西风便随西风。” 云琅道:“如今情形不妙,若襄王主动招揽,他只怕已动了心思。” 两人已没什么可瞒的,云琅不同萧朔打机锋,索性径直道:“他手里能当投名状的,就只有咱们家那颗大印。” 萧朔正要开口,叫云少将军这一句堵得结结实实,抬眸看他。 “看我干什么?” 云琅扒着他,从桌上摸了块酥饼,咬了一口:“我好歹也是明媒正娶、入了玉牒的琰王妃,莫非这大印没有我的一半?” “胡闹。”萧朔蹙眉,“这两件事,如何能混为一谈?” “这两件事,就是一谈。” 云琅看着萧朔神色,存心气他,索性一口气数:“咱们家大印,咱们家王府,咱们家亲兵,咱们家毛笔,咱们家砚台,咱们家酥饼不好吃……” “……”萧朔接过来,放在一旁:“隔夜了,我去叫他们换些新鲜的。” 如今朝堂势力混乱,今非昔比。当初本是皇上为了牵制萧朔,逼他押出去的那一枚王府大印,竟成了局势中最关键的一样东西。 襄王若也盯上了这枚印,云琅去探太师府,只怕凶险非常。 “凶险归凶险,这东西拿回来,你我彻底再无后顾之忧。” 云琅笑道:“再说了,我这不是提前拽了你,叫你替我放哨接应么?” “你要诱那个射雕手,我可都出手帮忙了。” 云琅在这里等着他,看着萧朔回到榻前,伸手搭了萧朔的肩:“小王爷,你给了我三千颗飞蝗石,我不去太师府砸几个人,真的用不完了……” 萧朔:“……” 云琅苦哈哈砸了一早上石头,如今还剩两千八百八十八颗大小各异的存货,看着难得吃瘪的琰王殿下,身心舒畅,坐回萧朔腿上等亲。 萧朔看他高高兴兴闭着眼睛,静坐良久,终归将云琅轻轻一揽,在唇畔落了个吻。 云琅心满意足,也在小王爷唇边叨了一口:“对了,你为什么还给我攒了一摞纸?我觉得里面像是有字,昨晚太黑了,也没来得及看……” “……”萧朔心底一沉,耳后热了热:“我将那摞纸给你了?” “给了啊。”云琅点头,“我放书架上了,回头看。” 下人送了新做的点心进来,萧朔拿了一块,陪云少将军吃夜宵,不着痕迹下定决心,临走前定然要托付老主簿连夜将《云公子夜探琰王府》的手稿销毁干净。 云琅还被他强塞了不少东西,吃着点心,想了想:“对了,还有你那个天天动手揍、夜夜抱着睡的宝贝枕头,我摸着也像是绣了字,也没来得及看。” 云琅好奇:“绣的什么字?” 萧朔:“……” “针脚细密,我摸着还是王妃娘娘的手艺。” 云琅当时没摸出来,此时懒得起身看,兴致勃勃:“究竟绣的什么啊?” 萧朔:“戒酒。” 云琅:“?” 萧朔端起腿上的云少将军,在榻上放稳。沉稳起身,拿了绣着少将军名字的枕头和将少将军绑在榻上打屁股的手稿,踉跄出了书房。 第一百零一章 小王爷脚下生风, 匆匆出门,转眼已彻底没了踪影。 云琅披衣下地,在书房外找了一圈。听守门的玄铁卫再三保证过王爷已出了府门, 才放心回去换过夜行衣, 收拾妥当,趁夜色悄悄出了府门。 上元佳节愈近,汴梁城处处张灯, 网起一片光芒海。 开封府日夜联轴忙碌,烧毁的街道坊市已修补齐整,没了战火的痕迹。 新筑的青条石砖墙,混着糯米浆砌得平整。砖窑请大相国寺主持,每一窑都烧得仔细精心,砖身细细刻了赈灾平难的神符。 街头重新扎了挂灯的鳌山, 竹架扎得比前次更气派、更宏伟, 鳌柱也比前次更高。三万盏灯围成灯阵, 一层层叠上去,花灯挑在外面, 文灯清雅, 热灯耀目,走马灯叫热气烘得飞转,真真正正的火树银花。 云琅揣着老主簿塞的点心,坐在房檐上看了阵灯, 将最后一块塞进嘴里, 拍了拍手起身。 商恪已接了刀疤送的信, 一身夜行衣,停在他身后。 “真叫我猜对了?” 云琅笑了笑:“你会来,说明奉襄王命接触庞甘不是你……是那个招来射雕手的天英?” 商恪点了点头, 将三枚报信烟火递过去:“这是用来召集黄道使的烟火令,烟柱极高,凡能看到的,都要来烟下聚集。” 襄王账下九个黄道使,按北斗星位取名,各司其职。有人随襄王逃亡隐匿,有人散在下方州府,整顿残余力量、伺机以待。留在京城的,算上商恪一共有三个人。 襄王警惕,黄道使之间也只靠简讯联络,互不相见。如今时局比此前更乱,要再召集联络,也只剩了这烟火令一种手段。 云琅道了谢,将烟花接过来:“我若用了,会不会牵累你?” 商恪摇摇头:“每个黄道使手中的烟火令都一样,时常混用。前些天襄王府事败,一片混乱,不慎丢失了十几枚这东西,如今已无处追查了。” 商恪要召集杨显佑留下那些试霜堂的寒门子弟,这些天四处奔走,竟盯漏了天英手中的射雕手。 他已知道云琅与萧朔在宫中的变故,神色惭愧,低声道:“若再有失……误事便也罢了,只怕防备不及,再伤了人。” “若真到要紧处,云大人可先放一枚烟火令,调虎离山,方便脱身。” 商恪道:“纵然脱不得身,襄王府那些喽啰见了此物,知道是黄道使驾临,也不敢轻举妄动。” 云琅听得明白,看看手中的三枚烟火,已猜出这“不慎丢失”的十几枚烟火令大致去向,笑了笑:“商兄给了开封府几个?” 商恪正要给他带路先行,闻言脚步一停,神色颇局促:“云大人。” “商兄拳拳之心,我自然明白。” 云琅不与他打趣,收了调侃神色,缓声劝道:“君王天下事,总有了结的一天……等事都做完,生前身后,还要再寻归处。” “如何敢想这个?” 商恪叹了口气,苦笑了下:“若当真——” 云琅问:“当真什么?” “没什么。”商恪摇摇头,“此事不提,云大人,你今日冲琰王府大印去,可有万全谋划?” 云琅并不开口,将烟火揣进怀里。 商恪知他素来靠得住,点点头,前面带路:“这边走。” 云琅点到即止,半句不再多说,随商恪进一条偏僻小径,绕开了街上主路。 - 太师府在城东南,藏风聚气,水入不出,难得的好风水。 两人不走正门,掠过府墙,稳稳落在洒扫干净的青石地面上。 “天英三月前便已开始同太师府接触,意在琰王府印。” 商恪低声道:“起初几次,庞甘还义正辞严凛然怒斥,说宁死也要忠于皇上,绝不会做这些苟且勾连之事。” 云琅哑然:“就只是怒斥?” 商恪点了点头:“甚至不曾将襄王派的人轰出去……那时杨显佑便判定,太师府与宫中,定然已经生了嫌隙。” 云琅正要开口,神色微动闪进树影,避开一队经过的巡逻卫兵。 商恪站在原地不闪不避,那群卫兵正要戒备,有眼尖的认出来,不迭俯身恭敬行礼:“商大人,您今日怎么来了?尚不到会面的时候……” “有些事。”商恪道,“你们太师呢?” “书房。” 为首的卫兵拱手回禀:“昨夜宫中出了刺客,连皇上都伤了,太师也受了惊悸,正叫宫中来的太医看脉。” 商恪神色平淡:“宫中?” 卫兵首领想起他来处,心中一凛,忙道:“请襄王放心,并非是皇上的人!是太师在宫中的眼线,布了多年了……打听打听皇上情形,绝无他意。” 卫兵首领瞄了一眼商恪,小心道:“往日都是天英来传信,今日如何换了大人?深夜来府上,可是有什么急事?” “昨夜事出仓促,未及提前通告,叫太师受了惊。” 商恪道:“杨阁老吩咐,来探望赔礼。” 卫兵首领连道不敢:“襄王爷有意留手没伤太师,太师心中清楚,如何不感怀?岂会不知好歹……” 园中清净,两人说话的声音不高,假山树影后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云琅听着话音,皱了皱眉,心头微沉。 他与萧朔已预料到了庞太师会动摇立场,可看如今情形,岂止是动摇这么简单。能与商恪这般熟稔说话,只怕这太师府是已彻底摆明了车马转投襄王了。 庞甘苦心经营这些年,手中积攒的官员把柄、朝堂门路何止凡几。若这些都是落在襄王手里,哪怕已毁了襄阳铁骑,也要在朝中搅起一阵压不住的血雨腥风。 商恪只在三月前随大理寺卿来太师府,露过几面。如今听着卫兵话中透出的意思,心底也紧了紧,蹙紧眉:“我找太师有要事,劳烦带路。” 卫兵首领不疑有他,在前面带路,引着商恪去了书房。 书房亮着灯,隔着窗子,能看见里面两道模糊身影。 卫兵将商恪引到门口,客客气气拱手:“大人稍待,末将去通报。” 屋内有客,卫兵轻敲了两下门,听见里面应声,才将门轻轻推开:“太师,有客——” 卫兵一怔,回头看了看商恪,又看向面前紫衣人:“天英……天英大人?” 襄王这些日子的确越来越重视太师府,尤其叛军事败后,隔几日便会有人来太师府送信。 可黄道使中的天英与天冲两位居然一同现身,从三个月前襄王使节登门到如今,还是头一次。 商恪心头彻底沉下来,神色不动,立在门外。 昨夜去宫中行刺皇上,悍然用出了襄王帐下仅有的一个射雕手、险些将云琅与萧朔置于险地的,便是眼前这个黄道使中的天英位。 他原本还存了些心思,想试一试能否不必云琅动手,设法从太师庞甘手中将这一枚印唬出来。 如今天英一现身,只怕已彻底没了希望。 “天冲,破军。” 书房内,天英盯着他,脸上疤痕隐隐透出阴戾:“你不去做你的事,来这里抢我的功劳?” 商恪立在门口,平静道:“你几时来的?” “我日日在这,昨晚也在这,前天晚上也在这。” 天英冷笑:“我就只在这里盯着,盯这老匹夫什么时候把大印交出来,或是这大印太要紧,再钓来些别的什么人。” 庞甘坐在桌旁,脸色青白,眼底一片惊惧。 太医只在宫中替太师府与皇后娘娘传信,如何见过这等场面,不敢出声,瑟缩在一旁。 “我不曾想到……第一个钓来的是你。” 天英上下打量商恪,阴恻恻道:“你一同卫兵搭话,我的人就看见了,来报给了我。我特意比你早到一步,先来等等你,看你深夜鬼鬼祟祟前来,究竟有什么盘算……” “天英。”商恪看着他,“你擅自带人入宫行刺,已犯了黄道使大忌,如今不可一错再错。” 天英嗤笑一声:“轮不到你来教训!” “昨夜事虽不成,好歹也伤了他一箭,报到主上那里,也是我的功劳!” 天英盯住商恪:“我至少敢动手,你这些年可干明白了一件事?每每叫你杀个人,你便推三阻四,要么便是什么要成大事先顾百姓、得民心,不能滥杀无辜,不能与虎谋皮……你以为你是开封尹,坐在大堂上明镜高悬?” “论才气胆识,开封尹胜我百倍。” 商恪沉声:“开封尹是杨阁老门生,也是同僚,不容你随意诋毁。” 天英神色尽是嘲讽,不屑冷笑,手中毒刃反手一划,停在太师颈间。 商恪蹙紧眉,上前一步,叫射在脚边的一支毒箭生生逼停。 “盯着这大印的越来越多,不能再放在太师府上。” 天英道:“今日这老东西拿也要拿,不拿也要拿,若教不出琰王印,这太师府最多一把火就能烧了。” 天英手上施力,看着商恪:“大印是我的功劳,没有你的份,你也不必痴心妄想。” 天英看了一眼庞甘,眼底透出凶色:“至于你……” 庞甘慑得面色惨白,心胆俱裂:“贵使手下留情!老夫交,老夫这就交出来,还请贵使高抬贵手……” 天英冷冷盯着他,匕首不近不远贴着太师颈间皮肉,同他走到书架前。 庞甘冷汗涔涔,哆嗦着伸出手,扳开书架上的一处摆件机关,露出其下的锦盒。 商恪盯着屋内情形,眼底光芒一紧。 天英盯得滴水不漏,他诈出大印的计划无疑已落空。云琅虽有计划,却还不知是何等具体详情,是否能应对此时的变故。 天英位主凶盗,贪狼神出鬼没。若这枚印真落到天英手中,再要寻觅,只怕不亚于大海捞针。 琰王府的大印,落在任何有心人手中,都能设法折腾出来无数后患。来日照着大理寺的手段故技重施,仿造出一封琰王通敌的手书,盖上大印,秉公持正的开封府也难以断案伸冤。 商恪攥了攥掌心冷汗,立在门前,看着庞甘取出大印,颤巍巍捧着递进天英手中。 云琅来时曾应过,说已有了万全之策。 商恪听卫准提过数次,云将军向来靠得住,做事稳妥心思缜密。若云琅在外面有计划施为,他也该在内设法接应…… 念头未尽,窗外忽然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 天英刚将印拿到手中,神色一戾,扭过头凶狠看过去,正要出手,愕然立住。 浩浩荡荡、大小各异的白色石子,轰隆隆破窗而入,四散洒在地上。 石头不稀罕,但凡手上有些暗器工夫,都用惯了飞蝗石。可人人出门也就只随身带上六七颗,顶天十来颗,用来当暗器袭人便已足够。 眼前的阵势实在过于骇人,天英对着满地乱蹦的小石子愣怔一瞬,不及反应,视野忽然一暗。 电光石火,天英倏而抬头,蹬蹬后退,沉重风势已劈面追到眼前。 天英仓促抄了匕首防备,锋锐毒刃划破了外面裹着的布料,竟又是一阵携了沉重内劲的飞蝗石雨。 天英叫飞蝗石砸得睁不开眼,身上阵阵激痛:“什么人?!” 哪怕入宫行刺,他也从未遇见过这般憋屈的时候,死咬牙关,气得暴跳如雷:“动手!给我抓住这个卖飞蝗石的!有重赏……”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刀光却已穿过石雨,朝他电闪一般狠狠掣过来。 最等闲的侍卫腰刀,来势太快,生生擦出刺耳爆鸣。 天英颈间几乎已叫厉风割出疼痛,抬起匕首格挡,双手牢牢护住喉咙致命处。 他忙于自保,手上力道不足,只觉右手忽然一轻。 天英心头狠狠一凉,冲过那一刀仿佛仍未散的凌厉杀意,冲到窗前。 右手空空荡荡,刚到手的大印,竟就这样叫人截了胡。 第一百零二章 太师府乱成一团, 有几处已隐约见了火光。 天英一把推开破烂窗户,风一样卷进了窗外院中。 襄阳王府的死士自四下里扑出来,阖府追捕私贩飞蝗石的盗印贼。火把灯笼与白磷火石一并掀起刺眼亮光, 将太师府整个照得通明, 映出四面攒动的影子。 商恪立在门前,胸前背后叫夜幕里的冷气浸着,沉沉向下压扯心神。 天英来要印, 决不会不做万全准备。 埋伏在太师府的人比宫中行刺只多不少,个个都是深藏在襄阳王府最精锐的刺客死士。天英位至寒至阴的凶盗贪狼,最清楚怎么将人凶悍撕咬拉扯,吞净骨头不死不休。 府上被围的水泄不通,插翅难逃。云琅的计划再周全,也只能到抢印这一步, 无论如何也不能全身而退。 天英已追了出去, 他此时出手相助, 身份难免暴露。可一旦夺了印没能走得及,云琅落在天英的手里, 断然保不住性命。 商恪眼底叫焦灼凛着, 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时,肩上忽然叫力道微微一按,将他拦回原地。 一柄寻常的佩刀随着追上来,横在他颈前。 庞甘已叫方才情形骇得坐在了地上, 此时愕然瞪圆了眼睛, 定定看着挟持商恪的黑衣人。 云琅挟持着商恪, 朝他客客气气一笑:“老太师,别来无恙。” 庞甘脸色惨白,死盯着云琅, 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得出话。 “太师好谋划。” 云琅闲闲道:“我原以为太师不过是骑在墙头两方观望,原来早已脚踏两只船,替自己将退路也谋好了。” “云琅!”庞甘眼底渗出恐惧,嘶声道,“这是太师府,不是你的阎王殿。有襄王黄道使在此,你今日能否活着出去都不尽然,不要得意忘形……” 云琅抬眸,朝窗外不紧不慢一拱手:“阁下可听清了?” 庞甘眼底骤然缩紧,倏而转头,向窗外夜色死死望过去:“什么人?!” “参知政事门下的学生,我请他来,替我见证老太师一颗耿耿报国忠心。” 云琅道:“如今该听的都听见了,该看的也都看了,正好回去帮我同参知政事禀报一声。” 云琅笑了笑,以手中腰刀挟持商恪,不紧不慢道:“就说太师为了皇上,实在用心良苦。不止费尽心思将自己的心腹太医安插进了太医院,还与襄王的黄道使虚与委蛇、苦心周旋,甚至不惜将最要紧的我们家大印给出去……” 云琅抬起视线,落在庞甘身上,眼底薄薄一层冰冷笑意:“这庞家出来的监军,定然极为可靠,最合适跟着我们去北疆打仗。” 庞甘脸色青了又白,冷汗顺着额头留下来,冒着喊杀搜捕声扑到窗前,向外尽力看了看。 云琅说得是反话,庞甘还不至于连这个也听不明白。 朝局走到如今这一步,皇上眼中已彻底不再有半个信得过的人,太师府看似还有些盛宠,其实早成了无根之萍。 后宫选妃,皇后之位已开始动摇,两个皇子竟也隐隐有被排挤出京的势头。如今太师府在文德殿内,纵然勉强能说上几句,也早已不再有当初一言专擅的资格。 倘若当真有参知政事的人埋伏在府中,听见了他与襄王的黄道使暗中交易,转述禀奏给皇上…… 庞甘脸色难看的要命,朝窗外拼命探出脖子看了一圈,没能看见半条人影。 庞甘回身,死死盯住云琅,眼底晦暗:“你诈老夫?!” “天地良心。”云琅抬起空着的手,“我可与太师打赌。” 庞甘眼角微微抽动,仍兀自死撑着:“赌什么?” “就赌太师府上,当真有个参知政事的得意门生,正亲眼看着太师,听着太师所作勾当。” 云琅照书房里四下扫了一圈,慢慢道:“你们家房顶作证,若我赢了……” “若你赢了。” 庞甘终归半分承不住这种可能,盯着云琅从容神色,嗓子愈嘶哑:“你肯揭过今日之事,老夫也会退一步。” “琰王私通刑部、暗换死囚,罪证还有一封手书。” 庞甘哑声:“老夫可借襄王夺印为由,将那封作证据的琰王手书也一并交给你。再去同皇上回,只说老夫的侄子突发重疾,难以随军——” 云琅摇摇头:“不赌。” 庞甘脸上苍老的皮肉微微一跳,脸上彻底失了血色,勉强站直:“为何不赌?” “手书给与不给,无伤大碍,原本我也是打算一把火烧了你这书房的。” 云琅不以为意:“如今你已亲口承认与襄王有染,再有我捉了的这人作证据,一并送给参知政事,转报给皇上。你那侄子还用突发重疾,才不能随军打仗?” 庞甘背后透出森森凉意:“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也不算什么大事。” 云琅道:“我二人出征路远,顾不上朝堂,想往政事堂插个人,要靠太师周旋。” “政事堂从属参知政事。” 庞甘哑声:“云大人既能调得动参知政事的人,此事只要去说一声就够了,何必来找老夫……” 他话音未落,已叫一颗飞蝗石疾射擦过耳畔。 石子冰冷,耳畔风声刚过,已撩开一片火辣辣的尖锐刺痛。 庞甘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还有飞蝗石,疼得几乎站不稳,勉强扶了,心中只剩惊惧胆颤。 云琅慢慢道:“太师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庞甘再不敢多说半个字,咬紧牙关低头。 如今朝中情形,参知政事在皇上面前也讨不了多少好。如今既不是选官推举、也非科举取士,贸然带了个新人到自己所辖府内,定然要引皇上怀疑。 可如果这人是他推荐的,在皇上眼中,便成了太师府煞费苦心,替皇上往政事堂安插眼线。 “云大人。” 庞甘立了半晌,尽力攒出些底气:“枢密院式微,政事堂已成朝局核心。老夫若往政事堂荐了人,今后朝中一旦生出风波,便与老夫脱不开干系……” 云琅好奇:“事到如今,莫非太师还想脱开干系?” 庞甘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迎上云琅视线,忽然狠狠打了个激灵。 他忽然明白了云琅叫他往政事堂荐人的用意。 襄王派人与太师府接触,不只是因为太师府有琰王这一颗要紧的大印,更因为太师府这些年在朝中周旋,手中捏了数不尽的把柄、理不完的牵扯。 若太师府这些暗力交给襄王,哪怕只交出部分,只要操控得当,也能在朝堂掀起一阵不弱于叛军攻城的动荡风波。 …… 可云琅今日挟持着黄道使,不讲道理悍然相挟,这样随口一句,竟就彻底封死了这一种可能。 这一个人荐上去,今后政事堂便有了太师府的人。 襄王要为祸朝堂、暗中搅弄风波,太师府不止不能相助,还要尽全力拦阻,设法稳定朝局。否则在皇上看来,今日之事只怕仍难逃通敌干系。 庞甘喉咙动了动,攥着掌心冷汗,悄悄瞄着窗外。 云遮月色,通明灯火里,襄王这些号称精锐死士仍在拼命巡捕失踪的匪类,竟无一人发觉这盗印贼自窗子出去绕了一圈,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书房。 只是府中无论如何搜不到人,书房处再灯下黑,也已有人慢慢搜了过来。 庞甘死死压住心头恐惧,瞄着窗外动静,暗暗盼着天英尽快带人搜到此处。 他若能及时示警,襄王人多势众,未必不能将云琅留在这里。 那个不知真假虚实的所谓“参知政事门生”,纵然真有这么一个人在府上,这般铺天盖地搜捕之下,也难免要被揪出来。 总比从此将太师府交出去,叫人任意摆弄操纵得好。 庞甘心底飞快盘算抉择,咽了咽,作势低头:“是,是,老夫这就写保举信。劳烦云将军来看一眼,是否合心意……” 云琅抬眸,抵在商恪颈间的刀稍侧了侧,看着庞甘挥毫动笔,劫持着商恪一步步走过去。 往朝堂之中塞个把人,是太师府用惯了的手段,不比吃饭喝水更难。庞甘几乎不用腹稿,笔下不停,一封荐书已顺畅写下来。 云琅站在桌边,看着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吹墨。 庞甘低声道:“荐书虽已写好,却还要用上太师府印,才能有用……云大人高抬贵手,容老夫去拿。” 云琅不置可否,侧了侧身。 庞甘深深吸了口气,垂着眼皮,朝书架走过去。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心事重重,慢吞吞走到窗边,不着痕迹回头看了看。 云琅单手挟持着商恪,细软织锦裹着的大印随意放在桌上,空出的手拿着那张荐书,正从头至尾细看。 庞甘眼底忽然豁出狠色,一头扑过去,嘶声开口:“盗印人在书房,快来!” 他喊出这一声,立即扑倒在窗下,任凭毒针暗器雨打一样自窗外铺天盖地追进来。 天英追着毒针暗器,飘进窗户,一双眼睛牢牢盯住挟持商恪的云琅,凶色从视线里渗出来。 云琅手中佩刀铺开雪亮刀光,密不透风护住全身,将暗器叮叮当当尽数击落。 他终于看完了那一封荐书,刀身一转挟回商恪,颔首抬眸:“不错,请太师用印。” “云琅!”庞甘毫不在意此前狼狈,手脚并用爬起来,冷声大笑,“你疯了?你以为这般情形,你还能逃得出去?” 庞甘终于狠狠翻了一盘,一吐胸中恶气:“无非缓兵之计罢了!还请我用印?做你的春秋大梦……” 云琅叹了口气,看看那封荐书,点了下头:“好。” 庞甘顿住,看他神色,皱了皱眉。 云琅解开那颗被细软织锦牢牢包裹着的大印,拿起来呵了口气,沾些朱砂印泥,在荐书落款处仔细按实。 庞甘盯着他的动作,笑容突然冻在脸上。 天英忽然想透,看向庞甘,眼底一片骇人凶戾:“你拿假印来糊弄我?!” “也不算假。” 云琅好心解释:“庞太师只是布了个疑阵,将自己太师府的大印放在了看着隐蔽的地方。若受了威胁,便拿织锦裹了交出去,趁机周旋。” 云琅人不走空,挟着商恪过去,拾起拿来砸天英的包袱皮,将太师府如假包换的大印扔在里头,又将书房案前放印的木盒打开。 灯下黑,越是最容易看见的地方,越最不容易引人注意。 不知多少人来太师府找过这东西,光天英一个人,便已盯了不知多少日。 任谁打死也想不到,无数人盯着的这一枚琰王府大印,竟神不知鬼不觉与太师府的印鉴交换,始终就放在了太师府的桌案上。 天英看着他动作,眼中透出阴沉狠厉:“你如何会发现?” “我自然能发现。” 云琅:“我一入手就知道,大小分量虽然差得不多,纹路、棱角却都不对。” 庞甘苦心设了这一场局,自以为没人会发现,却不想被云琅轻易戳破,脸色煞白:“不可能……你为何连这个也知道?!” 云琅道:“因为琰王府这一枚印,是我亲手刻的。” 庞甘愕然抬头,看着云琅。 天英嗤笑出声:“荒谬!” 襄王府自有这一枚印的描述,天英看着云琅,冷嘲道:“宫中大印皆有规矩,你当我不清楚?琰王府印是一枚羊脂白玉,上刻‘浩荡百川’篆字,明月云纹,右角一处裂痕,内渗赤红朱砂……” 云琅道:“那不是朱砂。” 天英皱紧眉:“那是什么?” 云琅抬手,压了下胸口叫寒意蛰得微滞的伤处,并不作答,凝神运气。 今日来太师府,本就不可能从容脱身。 云琅早做好了涉险的准备,不论哪一种办法,只怕都要结结实实打一场。 商恪不便出手,过会儿打昏了塞在桌子底下,大概也不至于牵连。 天英手下的都是刺客死士,最善暗杀,外面的夜色是天然掩护。老庞甘这一喊,将人都召到书房,反而帮了他的大忙。 云琅将两枚印鉴揣好,正要运力,察觉到商恪动静,将他牢牢一按。 商恪蹙紧眉,与他对视一眼。 云琅神色仍平静,微微摇了下头。 商恪已打定了主意要冒险出手,不论云琅反应,手臂灌力要震开云琅挟持,腰后大穴却忽然一麻,力气潮水般退去。 商恪看着云琅,眼底飙出凛冽急色。 云琅不理他,静阖了下眼,凝神将内力游走周天,屏住一口丹田气不散。正要先下手为强,忽然听见窗外又起一阵嘈杂声。 天英神色一厉:“什么人?!” “太师!” 卫兵跌跌撞撞跑进来,灰头土脸,扑跪在地上:“是开封府的衙役,说开封尹接琰王府报案,丢了王妃与两千八百八十八颗飞蝗石,找得很急。” 卫兵干咽了下:“恰好被路人看见,有人扛着好大一个包袱进了太师府,还有画师描影画了形。人证俱在,开封府一定要进来搜查,我等阻拦不住,已被他们进来了……” 商恪:“……” 云琅:“……” “荒唐!”天英咬牙怒喝,“去同他们说,此处没人看见,叫他们自去别处搜——” 话音未落,开封尹卫准已叫衙役开路,推开了书房的门。 琰王身为报案苦主,随开封尹指认,进了太师府书房,低了头,静看着满地咕噜噜乱滚的飞蝗石。 “人赃俱在。” 开封尹道:“何人带来的这些飞蝗石?” 云琅举报商恪:“他。” 卫准:“……” 卫准同这些人混在一处,什么荒唐事也做过了,闭了闭眼,横下心豁出去:“……拿了。” “主犯人赃俱获,拿回开封府收押。余者知情不报,隐瞒包庇,按律收监候审” 卫准带了枷锁镣铐,亲手将商恪扣住,交给衙役:“琰王殿下?” 萧朔同卫准颔首作谢,叫身后亲兵收拾了满地的赃物飞蝗石,过去将不慎丢失的王妃扛在肩上,出了太师府的书房。 第一百零三章 开封尹, 辖京城民政,主持狱讼、捕除寇盗。 铁面无私,明镜高悬。 庞甘一时生生愕住, 眼睁睁瞪着眼前情形, 直到萧朔出门,尚没能回得过神。 按本朝律法,凡人证物证俱在的, 既为铁案。 开封府办案,不论府第门户、权位高低,一律任意出入搜查。 前朝有国公的儿子当街打杀百姓,回府不过半个时辰,开封府上门拿人下狱,审理定罪, 从头至尾不曾有过禀奏请旨。 琰王报案, 路人佐证, 开封尹上门搜查拿人……处处荒唐至极,却偏偏有法可依, 竟寻不到半分错处。 到这一步, 状况几乎已有些诡谲。 庞甘心思全在叫云琅顺走的那两方印上,顾不得摆太师的官威压人,上前低声:“卫大人,方才琰王带走的人身上, 还藏着老夫的东西……” “开封府收理后, 自会妥善搜身, 查明始末缘由。” 卫准道:“若有太师府之物,查实非赠予买卖,而是偷盗抢夺所得, 会令衙役上门交还。” 庞甘如何敢让他查始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勉强赔笑:“卫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如何会是抢夺偷盗?只是老夫此前借了琰王府的印,今日与太师府大印一并拿出来,给云将军品鉴赏看。” 庞甘身居高位,已多年不曾这般小心逢迎。偏偏致命死穴叫云琅拿捏着,只得硬着头皮,不傻装傻:“方才琰王将云将军……寻回,走得有些仓促,大抵是云将军一时疏忽,忘了将太师府那一枚印归还老夫。” “奇了。” 卫准尚未开口,身旁开封府通判先出声道:“官员印鉴竟也能借来赏玩,还能任意借用。” “太师连琰王府的大印都能借用,果然交游甚广,神通广大。” 通判看向庞甘,视线冷淡锋利:“下官想看看皇后娘娘的凤印,不知老太师可否帮忙借出来,容下官一观?” 庞甘额间冒汗,心头倏而一寒,不敢再多说半个字,牢牢闭上嘴。 通判职权只在开封尹之下,与府尹彼此制约,还多了一项面君直谏之权,并不打怵这一位位高权重的太师。扫他一眼,命人将书房情形据实详尽记下。 记录妥当,通判看了一眼卫准,见他没有异议,便朝身后衙役挥了下手。 开封府上下祖传六亲不认,衙役冷了一张木头脸,将主犯与赃物押走,又去拿知情不报的包庇同罪者。 天英立在窗边,眼看铁镣手铐竟锁到了自己眼前,不由大怒:“卫准,你敢?!” 卫准敛袖立在门前,闻声看过去:“阁下认得本官?” 天英已叫恼意冲没了头顶,几乎要出言喝骂,被庞甘伸手扯住。 “在人前。” 庞甘迎上天英择人而噬的凶戾注视,心底一慌,仓促避开视线,悄声恳求:“老夫嫡女外孙尚在宫中,刀俎鱼肉,大人……稍微避嫌……” 天英叫他扯着,深吸口气,尽力压下恼火。 开封尹出身试霜堂,受杨显佑栽培之恩,是天辅文曲的门生,按理不该在这时添乱插手。 偏偏这个卫准性情刚硬,不知变通。平日里便不甚配合,如今天辅不在,更无人能约束他。 不止太师府要避嫌,黄道使尚在隐匿,又刚在宫中那一场行刺里大伤元气,必须休养生息。 官府难缠,一旦招惹,再不得宁日。 天英腕上一沉,已被上了镣铐,盯着眼前这一群油盐不进的铁秤砣,咬了牙:“……不认得。” “大人走大人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岂会认得?” 天英盯着开封尹,阴沉沉寒声道:“今日之事,在下记了。” 卫准平静扫他一眼,不以为意,叫人将天英带出太师府书房,又同庞甘一拱手。 “此事所涉颇大,开封府急案急办,冒犯太师。” 卫准道:“还望大人恕罪。” 庞甘看着他,口中含混应着客套,心底骇然。 开封尹向来对朝中百官不假辞色,今日忽然学会了客套,进退有度起来,竟反而比昔日更叫人心惊。 一柄宁折不弯的生铁冷剑,尚可设法拦腰折断,若这把剑又学会了敛锋藏刃顺势周旋,便已堪称可怕。 更可怕的……是如今这把剑,分明显然已全不握在襄王手中了。 庞甘眼睁睁看着开封府众人出门,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站了一阵,又一步步挪到书架前,看了看已不再装着大印的空锦盒。 琰王印,白玉云纹,刻浩荡百川,取得是前人名词“浩荡百川流”一句。 浩荡百川流,浩荡百川流。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昔日文德殿中,群臣议琰王封赏印鉴。庞甘曾冷眼看着内殿送出这一页染了血的纸,他那时只觉可笑,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当年是他们这些人一手造出的端王府血案,相关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炙手可热的权力一步步被拿在手里,偶尔回头时,心中也一闪念发虚,担心来日败露,担心被人复仇,担心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可事做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狠,那些心虚也越来越消弭淡化,连入梦也不再有了。 后来留下的困于高墙深府,远逃的遁入山野荒川,看似诸事已定。 谁也不曾想到,这诸业诸孽,竟还都会返还回来。 庞甘勉强撑着书架站立,看着窗外枯白寒月。 屋内有隔风暖墙,他站在原地,冷意却顺着脊梁骨缠上来,心中一分分彻底寒透。 宿命难逃。 宫中逐利,襄王求权,太师府保皇后与两个嫡出皇子,竟还要掺一脚没影子的争储。 …… 这些从死地里趟出来的对手,却分明个个无所顾忌无所求,不论规矩不讲章法。 凡事都能抛舍,诸般皆无禁忌。宁肯将自己淬成一柄寒泉剑,只为亲手将他们尽数诛灭了。 - 琰王府内,月色清皎。 云琅被琰王殿下扛回榻上,看着一地得而复失而复得的飞蝗石,心情有些复杂:“宿命难逃……” 命中有石。 躲不开,逃不掉。 萧朔看着他,并不搭话,倒了一盏参茶递过去。 云琅接过,抿了一口,到底琢磨不透萧小王爷这个甚野的路子:“你到底是怎么想到报官的?开封尹竟也陪着你演,你是给他吃了什么药?” “不然如何?” 萧朔道:“你不准我烧太师府的铺子。我若硬烧,你又要说我叛逆,去买《教子经》。” 云琅膝处一痛,伸手揉了揉。 …… 萧小王爷记仇的本事,当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云琅念天地之悠悠,满腔感慨,喝了口参茶:“小王爷,是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要这般日日记着,念叨个没完吗?” 萧朔拿过云琅怀里的包袱,搁在榻边:“我能知道的事,自然会记得。” 云琅一怔,竟隐约觉得他这句话里仍有话,抬头看了看萧朔。 萧朔神色平静,转开话头:“我不曾给开封尹吃药。” “我点兵回来,将诸事安置妥当,只等明日出征,回府见你已去了太师府。” 萧朔道:“我按你所说,在太师府外暗中布置车马,却无意撞破了潜行的襄王死士。” “多亏你撞破。” 云琅扯扯嘴角:“你是如何说动开封尹的?” 萧朔道:“我对他说,商恪有伤,又兼心事郁结气血瘀滞,有性命之忧,今夜却被你一并拐去了太师府涉险。” 云琅:“……” 云琅:“?” “开封尹听罢,呆坐一刻,忽然冲进通判房内,将通判死命摇醒。” 萧朔道:“我也才知道,开封府虽然秉公执法,编出一个全然合律法又不讲道理的案子,竟也只要一炷香的工夫。” 云琅一时竟不知该质问哪一句,按着胸口,稍觉欣慰:“你还知道不讲理……” “我讲理做什么?” 萧朔平静道:“道理无用,我要的是你。” 云琅今夜总觉他话中有话,听见这一句,更不知该如何接,蹙了蹙眉抬头。 萧朔静了一刻,伸手解开包袱,拿出那一枚琰王府印,递在云琅面前。 “给我做什么?” 云琅愣了半晌,把印推回去,笑了下:“拿去收好,省得回头再丢。若叫天英给设法偷了,就没今日这么好找了……” “琰王印。”萧朔道,“浩荡百川。” 云琅话头一顿,身侧的手微微攥了下。 “这枚印送来时,右角便有一处裂痕。” 萧朔垂眸,将印放在一旁:“先帝同我说,是玉质天然有裂,太过细微,刻时未曾发觉,沾了印泥才渗出裂痕……只这一枚,叫我将就着用。” 云琅就知道他多半听见了这几句,攥了攥拳,低声道:“先帝好生小气——” 萧朔问:“疼么?” 云琅眼底倏而一颤,静坐良久,侧过头笑了笑。 放在以前,他绝不会承认这个。 哪怕是当初叫景王提起了先皇后,参知政事还了玉麒麟,萧朔再设法问,也总要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朝堂权谋纷争,步步皆是有形刀剑,萧朔不容分说,已拦在了他身前。 无形的、往心上割的刀子,但凡他能挡上一挡,便分毫不想叫萧小王爷受。 …… 云琅坐在榻上,看着地上的飞蝗石飞蝗石与飞蝗石,没绷住乐了下,闭了闭眼睛。 当年。 当年端王殁后,萧朔受封琰王。云琅困在文德殿里养伤,不由分说,硬抢了刻琰王府大印的差事。 他其实不会刻什么印,凭着手上练暗器磨出的功夫准头,临时抱佛脚,埋头学了几日。 说印是他刻的,其实大头也都是将作监玉雕匠人的功劳。云琅只下手刻了那四个字,还不慎刻坏了几回。玉印尺寸不能改动,无法修平重来,备用的羊脂白玉糟蹋到只剩一块,终于出了一方成品。 那些天里,云琅一个人坐在榻上,对着一方印,不眠不休刻了整整三日,刻出最后一个“川”字。 云琅将纸递出去,同先帝交代这四个字的出处时,写了“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以表旷达豪迈、吞吐风云之意。 可这一首词按声韵词律,其实本不该这么断,浩荡百川该是前一句的收尾。 原本完整的那一句,云琅写了数次,终归作废,付之一炬。 …… 萧朔慢慢道:“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云琅想要笑笑,终归无以为继,抵着胸口隐痛处低低呼了口气。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你该见我胸中冰雪。 你该知我……不辞冰雪。 不辞冰雪,敢热君心。 六年前,少年云琅坐在榻上,对着那一方终于刻好的白玉印,生生呛出心头血,一头栽倒。 白玉印磕在地上,撞裂了条缝,浸在血里,被他恍惚着抱紧,死死抱在胸口。 萧朔坐在他身前,身影隔住烛火,一动不动,静覆在云琅身上。 云琅阖着眼,低声抱怨:“疼。”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辛弃疾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纳兰容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第一百零四章 萧朔俯身, 慢慢吻云琅的眉宇。 少将军学会了说疼,肩背反倒绷得比平日更紧。萧朔伸出手,抱着云琅, 放缓力道将他平放在榻上。 云琅躺下, 睁开眼睛看着萧朔。 萧朔将手覆在他心口,透过衣料,察觉出夜露侵出的凉意。 即便屋里已备了暖炉暖榻, 榻上也密密实实垫着深绒厚裘,云琅躺在他的掌下,身上依然凉得暖和不过来。 像在文德殿的榻下,浸在血里的那一块羊脂白玉印。 玉与血本不相合,深宫内那一枚玉玺沾了多少人的血,仍剔透润泽, 看不出半点腥风血雨、剑影刀光。 一方印生生渗出血痕, 云琅一个人在冰冷榻下昏着, 不知躺了多久。 或许昏到先帝先后回来,或许昏到了老太傅来探望。 或许就昏在塌下, 所有人都忙着替朝堂之事善后, 焦头烂额,各方奔波,无暇再回内殿。 一直到被少侯爷强行屏退的太医们终于再坐不住,忧心忡忡悬心吊胆, 壮着胆子推开殿门。 …… 云琅静躺着, 迎上萧朔眼底光影。 他猜得到萧朔在想什么, 小王爷向来聪明,脑子又快,放任这样想下去, 要不了多久就能猜得到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他肯疼,却不是为了这个。 云琅抬手,去握萧朔袍袖,想要打断他的念头。 才握住萧朔袍服的布料,微凉微烫的柔软碰触也逐着那只手的去向,栖落在冷得青白的指节间。 云琅呼吸微滞,胸肩轻轻一悸。 萧朔垂眸,细细吻着他的指节,触碰过每一道早全然愈合、淡得彻底看不见了的,被刻刀划出的细小伤口。 亲吻覆落的温热同微凉气流搀在一处,绕指盘桓,将热意一点点传过来,沿每一个指节向上。 掌心的薄薄剑茧,锋利瘦削的腕骨,微微搏动着的、筋骨下蛰着的血脉。 云琅侧了侧头,不知来由的热意悄然自胸底炙烤起来,难耐地屈了下手指。 萧朔察觉,稍稍向后撤开,静深目光落在云琅的眼睛里。 云琅:“萧朔。” 云少将军的嗓音比平时哑,又像是灼着某种不易觉察的微微热度。冰凉指腹与掌心贴在他腕间,稍稍施力,略一犹豫,又慢慢放开。 放到一半,萧朔忽然伸手,将他整个抱起来。 云琅被揽进劲韧胸口,裹在覆落的融融暖意里,打了个颤,微微一怔:“怎——” 萧朔单手利落解了衣物,一只手牢牢护在云琅背后,将他整个焐在怀间,一并躺下。 近于激烈的心跳无声应和,砰砰撞在胸膛上,撞在另一处胸口,激起一般无二的应和。 云琅呼吸微促,肩背腰身反倒一点点放松,紧绷着的线条软化下来,落进萧朔襟怀胸肩。 “我会守着,一直守着。” 萧朔收拢手臂,嗓音暗哑:“不会再丢。” 云琅熬过胸口那一阵尖锐痛楚,扯扯嘴角,又扯了扯小王爷的嘴角:“一直守着像什么话。” 出征在即,明日点将发兵,他的先锋官要披挂带前锋军,不该在这时候英雄气短。 云琅反抱住他,在萧朔背后慢慢顺抚,身上手心一点点暖和起来:“都过去了,你我不是好好的?如今——” 他话说到一半,心念微动,忽然抬手将萧朔用力向下一护。 萧朔反应竟比他更快些,将云琅牢牢护进怀间,顺势翻了个身,握了云琅右腕,扣动他腕间袖箭机簧。 一排泛着精铁寒光的短弩擦着榻沿,齐刷刷狠狠扎在地上。 袖箭破窗而出,窗外闷哼一声,紧随着便传来了玄铁卫的围捕声。 云琅心中一凛,披衣便要起身,才一动,却叫萧朔拦回怀间。 “府上应对刺客,如今已能自主。” 萧朔道:“你我要去北疆,叫他们自己应对一次,免得来日慌乱。” “别的刺客也就罢了,这一拨怕不好对付,我还是去看看。” 云琅总归不放心,低声道:“老庞甘早没了这个血性,开封尹将天英锁了,他那群手下只怕是兵分两路,一路去开封府劫牢,一路冲咱们来了。” 玄铁卫固然训练有素,对付刺客也已熟得不能再熟。可要对上襄王手下千挑万选的顶尖刺客死士,只怕还不是对手。 云琅想着书房外那个小花园的好景致,心疼得忍不住倒吸口气,咬了咬牙。 …… 这一架既然早晚要打,还不如在太师府打完,省得将人引回府来,平白糟蹋东西。 云琅挽了袖口,正准备出去助玄铁卫一臂之力,却又叫萧朔拦回了榻上。 “怎么了?” 云琅皱了眉,低声道:“你不要太小看他们,这些人身法诡异奇特,最擅纵跃腾挪,一旦叫他们往上走,我应对起来都有些吃力。” 云琅去太师府抢印,已在房顶上同这些人周旋过一次,都险些吃了这诡异身法的亏:“玄铁卫不熟这个,难免要落下风……” “不妨事。”萧朔道,“府上做过些准备。” 云琅一愣:“什么准备,我怎么不知道?” 萧朔静了片刻,将云少将军伸手抱回榻上,遮了眼睛。 云琅:“?” 但凡凶险,两人都想替对方一肩担着,彼此有瞒着的事,撞上时心虚些,原本也是难免的。 只是……今日的萧小王爷,未免已心虚过了头。 云琅隐约猜出定然有事不对,叫萧朔遮着视线,凝神听外面情形,暗暗运力右手,在萧朔背后穴位上不轻不重一按。 萧朔肩臂一麻,力道不自控地懈下来,蹙紧眉:“云琅——” 云琅撑起身,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呼哨。 人影纷纷拔地而起,直奔房顶。 殿檐错落,处处都可隐匿,这些人一旦上了房顶,便要比在地上难对付百倍。 云琅面色微沉,顾不上哄手麻的萧小王爷,便要出去帮忙。 萧朔叫他按了穴道,拦之不及,眼看云琅披衣起身,将窗子利落推开,窗外府中,刺客个个身法诡异奇绝,已轻而易举甩脱了玄铁卫,跃上房顶。 …… 跃上房顶,被一张硕大的补兔网迎头直落,结结实实罩了下来。 玄铁卫蓄势以待,齐刷刷扑上来,将刺客掀翻在地,捆得结结实实。 云琅:“……” “小王爷。” 云琅眼看那张大到丧心病狂的网,心情一时很是幽微难言:“我能问问,你做这张网,一开始是准备拿来网什么的吗?” 萧朔静了片刻,将少将军从暖榻上抱起来,拿披风细细裹了,抱进内室。 “晚了。” 云琅叫他气乐了,任由萧朔抱着,按了胸口痛心疾首:“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破网。” 萧朔:“……” “醉里挑灯看网。” 云琅:“梦回吹网连营。” 萧朔:“……” 云琅虽说惯了高来高去,也无非只是着急时容易上房些、害羞时容易上房些、气急败坏时容易上房些……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怎么就值得小王爷煞费苦心,往房顶上藏一张这么大的网。 云琅越想越想不通:“你整日里忙到脚不沾地,几时竟还有工夫弄这个?弄这个出来做什么用?” “没什么。” 萧朔静了片刻,轻声道:“只是——” 云琅:“只是什么?” “只是月黑风高,静夜良辰。” 萧朔垂眸:“想被你轻薄。” 云琅一愣,到了嘴边的话没能说出来,目光落在萧小王爷身上。 轻薄的事一般都是他张罗,萧朔素来克制隐忍,虽也配合,却总显得不是很行。 云琅有时甚至隐隐怀疑,萧小王爷是不是当真对那种事全然不感兴趣。 如今看来……分明是动心忍性,已忍得增益其所不能了。 云琅坐了一阵,气消去大半,绕回来看着萧朔。 平日里越是看着严肃淡漠、凛然不可侵的,一板一眼说起这种话,越有种莫名冷清勾人的意思。 萧小王爷嗓音低缓,视线落在他身上,逐字慢慢说出这一句。 人在月下榻前。 ……几乎能叫人忘得差不多,这人刚竟还打算着拿一张网把他从房顶上扣下来。 云琅一时受眼前情形所惑,没能撑得住气,咳了咳,硬着头皮道:“我也不是次次轻薄你,都会把自己轻薄得羞到上房……” “地下的路障、绊马索、陷坑也在做。” 萧朔道:“还需些时日。” 云琅:“……” 云琅:“?” 萧朔素来实事求是,不觉得这一句有什么不对,摸了摸云琅的发顶,起身道:“我去看看外面情形。” 云琅坐在榻前,叫他掌心温温落在头顶,看着萧朔神色,心底却忽然一牵。 萧朔叫他扯住,顺力道停下,半跪回榻前:“要什么?” “去看什么?” 云琅道:“你我——” 云琅耳后一热,咳了一声:“要去北疆……叫他们自己应对,免得来日慌乱。” 萧朔叫他拿自己的话还了回来,怔了下,没说话。 云琅深吸口气,咬咬牙根:“这事你惦记了多久了?” 萧朔看着云少将军的架势,有些哑然,摇了摇头:“没有多久。” 他抬手覆住云琅颈后,放缓力道揉了揉,慢慢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多想。今日晚了,你先休息。” 云琅叫他拢着,旧伤牵着微微一疼,扯了下嘴角。 小王爷……也学会说谎了。 云琅呼了口气,将他按住:“小王爷,你知我那时昏过去前不甘心,一定要将印抱在胸口,是为了什么?” 萧朔蹙眉,抬眸看他。 “没胡闹,正经同你说话。” 云琅催促:“快问我,为了什么。” 萧朔心底沉涩闷绞,面上不显,轻声问:“为了什么?” “那时没开情窍,一知半解,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云琅一本正经道:“可其中的指导思想……如今看来,却大致不差。” 云琅莫测高深:“附耳过来。” 萧朔纵着他,点了点头,配合垂眸倾身。 云琅探身,亲了亲萧小王爷的耳廓,慢吞吞磨蹭了两下,忽然一咬。 萧朔不及防备,眸底无声一深,牢牢压了,哑声:“云——” 云琅扯着萧朔,他原本也素来说不出这等话,总觉得狎昵过了头。今日叫那铺天盖地的大网一激,再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小王爷。” 云琅已然彻底暖和过来,热乎乎靠在他臂间,心跳微促,含糊低声:“你知道印鉴这东西……是拿来干什么的吗?” 萧朔静了须臾,胸口叫奇异热度狠狠一撞,抬眸看着云琅。 云琅脸上已灼得滚热,深吸一口气,伸手在榻下拾起两枚飞蝗石,在手里慢慢攥了攥。 “给我盖个章……” 云琅轻声:“小王爷,你比印稳妥。” 萧朔半跪在榻前,听着他慢慢说完这一句话,火花噼啪点过脊柱。 热意呼啸,自肺腑滚沸上来,激起直透心胸的火烫炽烈。 云琅胸口起伏,耳后滚热,眼神比他更亮。 萧朔哑声道:“明日出征,浅尝辄止。” 云琅笑笑:“好。” “你若不适,随时同我说。” 萧朔:“不准强忍,你如今心脉暗伤,仍需调养。” 云琅:“好。” 萧朔静了片刻,握住云琅一只手,阖眼:“若疼了……” “我便大声哭着给你咬一排牙印,跳上房顶转三圈再踩着绊马索跳进陷坑里把自己埋了。” 云琅犯愁:“小王爷,人家话本上都是被盖章的那个约法三章,你究竟行不——” 话未说完,萧朔已将他结结实实扣在榻上,烛火落在漆黑眸底,噼啪一跳。 云琅手中飞蝗石射出,熄了两盏烛灯,如水黑暗沁下来。 萧朔抬手,扯了床幔束绳。 第一百零五章 月色发烫。 窗外透进新雪的凉润气息, 在夜色里沁成微温水汽,屋内像是渐渐烧起来。 北疆风凛,过千沟万壑, 过重峦叠嶂, 不远千里趁月色归乡,融进静待的山高水长。 融成一片雾蒙蒙的烟雨水色。 扑头扑面,漫地漫天。 …… 萧朔从漫地漫天的烟雨里脱身, 看了看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人,轻轻碰了下云琅。 云琅有骨气,闷哼一声,仍直挺挺躺在榻上。 既没破窗上房也没夺门而出,咬着牙一声不吭,不比景王做的木头人软上多少萧朔收手轻声:“还是不舒服?” “做你的。”云琅咬紧牙关, 尽力挤出半句话, “我没——” “不疼。” 萧朔拢着他, 吻了吻云琅额头。他胸口烫,灼着心神, 嗓音也不同往日地沙哑下来:“不做那些……不疼。” 云琅使了全力, 在萧朔手中勉强逼着自己放松下来。 电光破开静谧暗色,眼前茫然,只剩一片宁静空荡。 …… 像是水牢中冰水没顶时的白芒,又像暗牢里仿佛永恒的死寂。 云琅咬紧下唇, 摸索着攥住被子布料, 在掌心攥紧。 萧朔几乎以为是图册上的内容出了差错疏漏, 他也是第一次,心中实在没底,按图索了几处, 看着云琅的反应,慢慢蹙起眉。 云琅的反应……太煎熬了些。 心底沸涌着的渴望是离得更近些,再无阻隔,坦诚相待。可少将军的情形,却分明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萧朔停下:“云琅。” 云琅微微一激灵,察觉到自己不自觉绷紧,又要尽力放松。 “不急……”萧朔揽着他,轻声道,“别怕。” 云琅在骨子里打了个颤,睁开眼睛。 “我在。” 萧朔吻他的眉宇,吻过眉睫,护着云琅眼底的隐约水光:“怕的话,就抱着我。” 云琅气息微蹙,侧了侧头,努力想朝他笑笑:“无妨,我——” 萧朔拿过随身带着的玉瓶,倒出一颗护持心脉的玉露丹,喂到他唇边。 云琅停了下,蹙了蹙眉,眼底掀起一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烦躁。 他闭上眼,低声道:“没事,我好全了,吃这个干什么……” 话未说完,微温的唇贴上来。 云琅被萧朔拢着肩颈,暖意熨帖着,那一点莫名的烦躁焦灼稍稍压下去,唇齿间忽然被哺进来半丸药。 云琅一滞,侧头要躲。 “请太医重做过,加了甘草,不苦。” 萧朔轻声:“我心中烦躁,牵连心脉蛰痛难熬,你陪我吃半颗。” 云琅如何听不出来,抿了抿嘴角,扯了下:“胡说什么……不吉利,快呸一声。” 萧朔不打算照做,一只手护在云琅心口处,替他慢慢推揉纾解。 云琅向来扛得住,情形越艰难到近于死地,反倒能逼出骨子里的潇洒疏狂来,慑得宵小在绝境处仍不敢招惹。 可也正是因为扛得住,越是彻底到不能自控时,云琅便越难熬。 此时身不由己的失控茫然,纵使能激起更深处的反应,更令云琅先想起的,却是大理寺地牢里的那些日子。 不可软弱,不可放松。 不可懈下那一根弦,身心有一处守不住,就要进了对方的套。 守不住,就要叫琰王府一起倾覆下来,一并陪葬……万劫不复。 这些年来,云琅多少次生死一线,熬伤煎刑,能靠一口心气死撑过来,这样的念头只怕早已死死扎根在心底。 越茫然恍惚、越像是放手便能得解脱,越半步都不可退。 云琅次次要逃,每到这时候不是上房便是入地,并非只是源于害臊局促、不通情事。 萧朔慢慢吻着云琅,将热意分过去,低声道:“抱着我。” 云琅没有应声,侧开头。 “不会万劫不复。” 萧朔:“你抱住我,我便不会万劫不复。” 云琅胸口狠狠一震,猝然睁开眼睛。 萧朔的眼睛里映着他,黑眸朗利坚硬,平静得像是只说了句最寻常的话。 云琅伸手,他已分不出心神控制力气,敞开胸口,不顾一切死死抱住萧朔,向怀里豁命似的勒进去。 萧朔以同等力道回抱住他,吻上云琅微微打着颤的泛白唇畔。 浪千堆,花六出。 耀眼白亮的雪光茫茫裹住整个天地。 生机从筋骨深处透出来,同心血一道蓬勃,鲜活得呼之欲出。 …… 老主簿听了王爷的吩咐,将热水悄悄搁在门外,蹑手蹑脚守回府门口。 云琅躺在榻上,想要说话,迎上萧朔的视线,眼底光芒微微闪动了下,顺服疲倦地合拢眼睫。 萧朔将温热布巾放回水盆,轻轻吻上云琅的睫根,吻净睫间沁出来的隐约湿气。 将他抱进怀里,一点一点,慢慢填实在了胸口。 - 一夜风雪未停,夜过天明,雪霁云开。 琰王府静悄悄的书房外,终于隐约有了玄铁卫四处巡逻走动的声响。 云琅睁开眼睛,萧朔坐在榻前。 一只手腕还叫云少将军牢牢扣着,对着一座红泥小火炉,空着的手拿了勺子,正慢慢搅里面的东西。 热腾腾咕噜出热气,不是什么不垫饥的精细粥饭、汤汤水水,泛开半点不虚的诱人肉香。 云琅腹内空荡,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响。 “醒了?” 萧朔听见动静,将勺子放开,单手探进被子里,试了试云琅身上温度:“还疼么?” 云琅心神尚且遨游在重峦叠嶂之外,茫然一刻,豁地惊醒:“什么?!” 虽说昨夜的事大抵已全无悬念的断了片,可云琅好歹记得,小王爷此前口口声声,说得分明是今夜领兵,浅尝辄止。 主帅出征,云琅今日还要亲自祭旗成礼、至校场点兵。 若是当真出了状况,连马鞍都没法坐,岂不只能蹲着弯弓搭箭…… 云琅越想越忧虑,当即推开虎狼不可貌相的萧小王爷,匆匆转回去查看。 “……”萧朔看他:“问你的心脉,你在看什么?” 云琅:“……” 云琅叫他问住,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嘴硬:“自然——自然也是心脉……” “你的心脉长在尾巴上?” 萧朔握住云琅手臂,将拧了个麻花的云少将军抻回来,放平在榻上,指腹按在云琅腕间。 昨夜只是初次,分寸本就不可太过,云琅又今日要骑马,总不能蹲在马上扎马步。 萧朔只替云琅纾解过,自己去冲过冷水,回到榻前时,却发觉有些不对。 云琅力竭昏睡,心神涣开,暗伤没了压制,又有隐隐反复。 萧朔不放心,在榻边守了半宿,一点点替云琅按拿推揉心脉各处大穴,直到他脸色好转气息绵长,才在榻前稍躺了躺。 “已比之前好得多了。” 云琅愣了一会儿,伸手按按胸口,有些心虚:“是这几日没好好歇着,有点累,才会稍许反复……等发兵启程,路上倒头睡两天就没事了。” 萧朔道:“有点累?” 云琅干咳:“有……点点点。” 萧朔看他一阵,将肉汤舀出半碗,细细吹温,搁了调羹递给至多五岁的少将军。 那一场宫变,云琅单人独骑力挽狂澜,耗尽气力昏睡,算是歇息得最久的一次。 醒后,云琅去约见了商恪,设法摸清了襄王的黄道使。赶进宫里处置刺客,捉了身手超绝隐匿本事一流的射雕手,竟还闲不下来,又拉着他放纵跑了一通马。 …… 好容易给灌醉了,倒头睡了个囫囵觉,才爬起来,便又马不停蹄去了太师府取印。 纵然是个半点伤都没受过的好人,这样三番五次透支折腾,只怕也要熬不下来。 少年时两人一处,云琅总要往外跑,萧朔还只当云小侯爷是性情活泛,不喜久坐枯燥。 如今看来,只怕就是闲不住。 云琅喝着热腾腾的三鲜大熬骨头羹,眼看萧小王爷看自己的神色有异,越发警醒:“又想什么呢?” “想你我出征。” 萧朔道:“你会不会半夜躺得无聊,偷跑出去,给战马修马蹄铁。” 云琅:“……” 云琅:“?” 琰王殿下实在天马行空,云琅不清楚他这念头又是哪来的,有些费解:“我修马蹄铁干什么,我不能给马梳毛洗澡吗?” 萧朔一时大意,不曾想到这个,看着云少将军沉吟。 军中战马颇多,云琅若找这件事来打发时间,三两个月再闲不下来。 云琅被他若有所思打量,背后莫名一凉,三两口灌干净了汤,翻下榻便往外跑:“时辰不早了,我收拾收拾,去陈桥大营看看,你再睡一觉。” 萧朔抬手拉住云琅,一道起身。 “你起来干什么?” 云琅莫名:“我只是去看看,点兵时辰还早,不用先锋官一起。” 云琅将他推回去:“一宿没睡,还不快合眼睡一会儿?快去榻上……” 萧朔纹丝不动,拢着云琅手腕,一言不发。 云少将军最受不住这个,叫威名赫赫能止京城小儿夜啼的琰王殿下看着,心里一息软透,朝令夕改:“……不去榻上也行。” 云琅同老主簿交代了一声,叫老主簿套了马车,抱了两床厚实的裘皮塞进去,扯着小王爷一道上了马车。 陈桥大营离琰王府还有些路程,此时日色还早,该准备的已由先锋官准备妥当,不差路上这点时候。 云琅与他一并上了车,将萧朔塞进厚实暖和的裘皮堆里,三下五除二利落裹严:“好了,闭眼睛睡觉……” 云琅话头顿了顿,仔细看看萧朔,一阵气结:“还不行?” 云琅耳根发烫,咬牙戳他肩膀:“怎么这么多事?” 老主簿跟在一旁,从头至尾没见王爷神色有半点变化,想不通小侯爷究竟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又悄悄仔细望了望。 王爷与少将军要出远门,带的东西早准备好了,却毕竟还是处处觉得不够周全。有什么要的,该趁此时提前找齐。 老主簿帮忙往车上送熏香,边低声操心:“王爷还要什么?仆从在外面,我带他们去拿……” 云琅满面通红,囫囵摆了摆手,扯开裘皮,坐进萧朔怀里。 老主簿愕然,瞪大了眼睛。 萧朔垂眸,眼底浸过些极淡温色,抬了下唇角,将云琅暖暖护住。 云琅舒舒服服依着他,自发寻了个姿势:“好了,快睡……” 萧朔轻声:“好。” 小王爷身上太暖和,掌心推碾背上各处穴位,力道不轻不重,疼后便是一阵难得的释然轻松。 昨夜的些许酸痛,也跟着烟消云散。 云琅叫他揽着,在车厢里晃悠悠走了一阵,打了个哈欠。 萧朔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在。” 云琅已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坐过来的,跟着马车晃晃荡荡,听见这一句,心底松了松,点点头。 他嫌车厢外光线刺眼,挪了挪,拧了半个身,熟练埋进萧朔肩头衣料,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 元谷子敬《城南柳》第三折 :可早漫地漫天,更扑头扑面,雪拥就浪千堆,雪裁成花六出,雪压得柳三眠。 文中有化用。 第一百零六章 萧小王爷这套衣服, 说不定熏了二十斤的静心凝神安眠香。 云琅睡得沉,他这些天的确心力体力耗得太过,仗着底子勉力折腾, 这些天来府上养得好, 倒也尚能支撑。昨夜身心陡然松下来,卸开心防,只觉走路都是困的。 不用琰王殿下设法哄, 少将军上车就没再折腾,将脸埋在王爷肩头衣料里,盖着王爷的袖子,自己安安生生睡了一整路。 车到陈桥大营外,已能听得见隐隐操练声。 “殿下如何来得这般早?” 都虞候特意出来迎,见了琰王府马车, 忙拨马跟上:“都已准备妥当了, 照着殿下吩咐, 不会有差。” 都虞候跟着马车,犹豫一刻, 低声道:“今日出征没那些繁琐, 不用皇上祭天,不用枢密院念军誓,静悄悄就能走。少将军能多歇一刻便多歇歇,不差在这一时……” 出征在即, 营前停了十数辆马车, 调拨物资聚拢粮草, 人人安静地穿梭忙碌。 原本紧邻着营盘、叫军大爷养起来的那几处繁华坊市,已经尽数清空,平成了一块块习武搏杀演练战阵的校场。 萧朔叫停马车, 看了看校场上仍在操练的一队队兵士。 “连将军说禁军暗弱太久,战力实在不济。既然要拉去打仗,哪怕今日出征,也不能怠惰了操练。” 都虞候终归难堪,脸热了热:“这些年混沌度日,太过荒废……愧对殿下。” 萧朔摇了摇头:“这些年来混沌荒废、愧对旁人的,不只你们。” 都虞候一怔,抬头看他。 萧朔不再多说,将校场上操练架势一一记了,又命人拿过云琅这几日百忙里抽空理出的阵图,交到都虞候手里。 都虞候认得云琅笔迹,眼睛一亮,忙双手接了,匆匆打马去同连胜碰头商议。 禁军从枢密院下剥出来,交到琰王手里,时日虽不算太长,却已尽数整顿一新。 大营内外,校场战意昂扬高涨,人人奋力,分明不是往日气象。 无论侍卫司与殿前司,能留下来的,都见那一场几乎吞没汴梁城的战火,早被砍到面前的刀锋逼出血性,再没了往日得过且过的糊弄应付了事。 校场之上,军旗戎声猎猎,刀戈涌出森森寒气。 萧朔看了一阵,要叫云琅醒来。回过身时,少将军已经睁开了眼睛。 萧朔伸手,揽云琅起身。 “练得不错。” 云琅借力坐起来,挑开车帘看了一阵,笑了笑:“小王爷治军也是一把好手,现在的气象,与之前天差地别了。” 萧朔摇了摇头:“外强中干。” 他见过云琅领的兵,不说当年赫赫威名、横穿北疆千里毙敌的流云骑,就是追着云琅潜回京城的那些亲兵,都沉默凶悍杀意内敛,跟在云琅身后,能轻易凿穿西夏的铜墙铁壁。 如今的禁军,能练出来带走补充给朔方军的,满打满算不过一成。 带去边疆真刀真枪地厮杀见血,还要再练,才看得出是否能战。 “你当年被端王叔拎起来晃晃晃,不晃开窍不松手,如今怎么也添了揠苗助长的毛病?” 云琅失笑,伸手将车帘合上:“禁军暗弱久了,要重新整顿起来,岂会在一时一地。” 云琅带多了兵,亲眼见着昔日端王炼军,心中有数:“打下朔州城,雁门关收回来,中原不会再有大的战事。禁军拱卫京城,战力不高不行,太高了却也不行。” 萧朔稍一沉吟,点了点头。 云琅侧过头看他神色,很是好奇:“这你也听得懂?当初端王叔这么和我说,我不明白,翻来覆去想了半个月。” “你我那时年少,只知道禁军越强,越能护卫京城安定,将戎狄的探子尽数揪干净。” 萧朔道:“父王是担心军中令行禁止,极容易只奉军令不问其他。禁军若练得太过精锐骁勇,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便是一把刀。” 云琅扯扯嘴角,在他肩头抻了个懒腰,舒展开筋骨,轻呼口气。 如今看来,端王叔昔日的这份顾虑,显然不是杞人忧天。 朝中这些年党派相争,主战主和看似泾渭分明,真细细追究,却并不能全然分得清晰。 枢密使投了当今的皇上,对先帝说要弱兵强国,转头就给这位怕死的皇上精心练出了支最精锐的暗兵营,刺杀朝臣灭口世族,无往不利。 端王叔主战,却反而亲手压制禁军,断了这一把原本能最为倚仗的利刃。 人心难测,朝局向来最易变换。禁军弱了,京城空虚便会遭人窥伺,易生动荡。战力太强,却又容易为别有用心者所用,反成其害。 要想叫朝堂稳定,从军队这一处下手远远不够。先帝朝叫各方牵制,设法压制一家独大的念头是对的,只是中途错了方向,如今变法仍要再捡起来。 禁军如今叫时势倒逼出的赫赫军威,将来的主事之人至少也要能镇得住。 “此事交给我。” 萧朔道:“不会有差池。” 变法有参知政事师生操心,云琅就是闲来一想,闻言愣了下:“什么事?” 萧朔摇了摇头,并不多说,握住云琅腕脉:“方才睡得如何?” 云琅已习惯了他随时随地把脉,将手腕大大方方交出去:“不错。” 两人各有操心,萧朔既然一时不打算说,想来是桩还要细致盘划的事。 云琅心宽,将方才满脑子的家国天下顺手扔了,看着分明守车待兔的萧小王爷,没忍住乐:“先锋官,你若再这么唬我睡觉,休怪本帅——” 先锋官全不受威慑,手臂揽着主帅的劲韧腰背,仍坐得稳妥。 云琅:“……” 他话说到一半,剩下的在唇齿间打了个转,迎着萧朔的视线,慢慢将后半句吞了咽回去,自耳后返上微热。 也不知小王爷是看谁都这般架势,还是只在看他的时候堂皇,将他整个人不讲道理地填进眼底,像是世上除了这个便再没别的要紧事。 云琅一向最觉得萧朔这个架势欠揍,偏偏叫萧朔这样静看着,又从来半分也扛不住。 哪天一冲动,说不定会叫禁军追着狼烟绕军营跑步,就为了逗萧小王爷笑一笑…… …… 祸国殃军。 云琅心中骇然,瞪了多半是能蛊惑人心的琰王一眼,挪得离他远了些:“给你下二十斤蒙汗药,叫你一头睡到仗打完。” 萧朔:“?” 云琅防患于未然,不叫他再侵蚀心志,抱着琰王殿下的暖炉,披上琰王殿下送的披风,下了琰王殿下的马车。 走到一半,又倒折回来,拉开马车上精巧的暗匣,抱走了琰王殿下特意叫人准备的、满满一整匣少将军最喜欢的点心。 - 校场上,禁军仍在操练不停。 “用力!没吃饭吗?” 连胜厉声呵斥,劈手夺下一名兵士手中的长枪,枪杆反磕在那人胸口,将他生生掼出数步坐在地上。 连胜死死皱着眉,攥了枪杆,沉声:“站起来!” 兵士已叫他慑得腿软,撑了几次,勉强爬起身站稳。 “你们要去的是沙场,刀劈下来见血,枪捅出去就是个窟窿!” 连胜寒声道:“以为见过一次叛军攻城,混了几个人头,就算见过血,能上战场了?若没有云麾将军在,西夏铁鹞子只怕早站在汴梁城头上了!” 出征在即,禁军能给朔方军补充的兵力却仍有限。 勉强能带上的,殿前司那些本就是朔方退下来的老兵还好些。这些新兵没打过一场正经大仗,与叛军作战时又有云琅护着,手下功夫徒有其表,其实尽是软绵绵的花架子。 连胜心中日复一日地焦灼,想要对萧朔与云琅提,却又清楚以朝局如今情形,出征时日不可能再向后推迟。 都虞候知他心事,叫那兵士下去休息,拦住连胜,低声道:“也莫要操之过急……” “如何不急?” 连胜昔日跟着端王,比旁人更清楚朔方军情形,紧皱着眉:“枢密院胡乱折腾,朔方苦撑戍边这些年,军力早已疲惫。偏偏禁军能带过去的就这么几个……竟还大半皆是新兵,连千钧一发的要紧关头是什么样都不清楚。” 连胜咬了咬牙:“殿下与少将军豁出命拼,才拼出如今这一方天地,如今朝堂上下都在盯着这一场仗,若是——” 他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吉利,生生刹住,用力呸了一声,打了自己一巴掌。 “谁心中不焦灼?” 都虞候叫他挑起心事,重重叹了口气:“无非……尽人事罢了。” 禁军暗弱了这些年,并非如朝堂一般,旦夕之间风云变幻,说整肃便能整肃。 要将军力提上来,少说也要先挑出精装甲兵,七过八筛,再拉去不引人注意的宽阔平原草场扎下大营,苦练个三五年。 这般练出来的兵,还是不曾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见过血、被杀意临过身,才知道畏惧生死,知道了怕死,才能再练出不畏生死的强悍精兵来。 都虞候低声道:“当年朔方军那般强悍,好水川一战折戟后,也要一年苦练,才熬出一支铁骑……” 连胜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只是终归心中焦急,抬头还要开口,忽然一怔。 都虞候看他视线,跟着转过去,心中一喜:“少将军!” “连大哥好大的火气。” 云琅抱着琰王殿下的点心匣子,一路闲散看过来,笑了笑:“我刚走到校场,就叫连大哥一嗓子吼得酥饼都掉了。” 连胜:“……” 都虞候咳了一声,回头瞄了一眼连胜,板住嘴角低声道:“少将军不知道,连兄这火可不止一天两天了。” 禁军操练了几日,连胜便吼了几日,都虞候这些天日日跟着挨吼,耳朵到现在还嗡嗡个不停。 但凡朔方军出身的,没人不同少将军亲近。都虞候看琰王殿下不在,同云琅在一处,放开自在不少:“您快劝劝连兄,叫他消消火。事情固然很急,可咱们也当真不能再在路上练兵了。” 云琅压了压笑意,咳嗽一声,点点头。 都虞候回头看了一眼,低声报备:“还弄坏了三杆枪、四柄刀,刀修修还能用,枪是真叫连兄给撅了,银子才赔了一半……” 连胜眼睁睁看他当面告状,一口气堵在胸口:“少将军!” “无妨。” 云琅停了与都虞候的嘀嘀咕咕,诚心安慰:“尽管赔偿,找琰王府销账。” 连胜:“……” 都虞候这般欠削的夯货料子也就算了,王爷昨日来了军营,调度妥当后看过一遍练兵,什么也没说,只安排妥当了要带走的辎重粮草与各营名单,便回了府。 如今连少将军来了,竟也半分不知道着急。 竟还吃点心。 连胜满腔焦灼憋得要命,来回踱了几步,上前道:“少将军!这岂是儿戏的事?王爷纵然不知兵,您心中总该有数——” 云琅收了笑意,慢慢抬头正色:“谁说王爷不知兵?” 连胜一怔,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闭紧嘴立在原地。 “连大哥,你跟在端王叔身边的时间最久。” 云琅道:“我知道,你并非有意偏见,只是小王爷当年的确于行兵打仗的事不很开窍,你长久看着,心中就有了消不去的成见。纵然琰王殿下与我一起平叛,在你心中,此战胜数也尽皆在我。” 连胜知错,咬紧牙关愧然道:“属下不该。” “我也知道,你当年教萧朔练枪,险些叫世子一招百鸟投不着林的枪法扎了端王叔的腿。” 云琅慢慢道:“从此心有余悸,严防死守,再不准世子习武。” 连胜:“……” 都虞候倒是不知此事,谨慎道:“可王爷如今……身手分明很好啊。” “从此世子不能在王府练习。” 云琅唏嘘:“就去我的云骑营,百鸟随缘投我的腿了。” 都虞候:“……” 连胜忍不住,低声拦着:“少将军。” 云琅没多怀念往事,笑了笑,又收敛了神色看向连胜,缓声道:“我知你心中忧虑。” 云琅抬头,扫了一眼校场上的禁军:“你担心这些年朔方军军力已被京中拖累得疲弱,禁军又不能补充战力,到时对上西夏大辽两方夹击,未必能拼得过马背上长大的骑兵。” 连胜心头一提:“正是,此事若不处置妥当,只怕——” 云琅看着他:“你忧虑这些,可曾对王爷说过?” 连胜一怔,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昔日王府一场家变血案,有太多人从此困在里面,年年岁岁,不得解脱。” 云琅语气很淡,眸色却朗利:“可连大哥,你要知道,是有人一直在往前走的。” “我二人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不是我,是他。我们能走到此处,是因为这五年来,他没有一刻停下来歇过。” 云琅:“你该看见,他早走出了端王叔的影子。” 连胜心底震荡,终归说不出话,重重叩首:“属下知错。” “好了,我也只是替他说几句话,自家人犯不着这个。” 云琅笑笑,俯身将连胜从地上扯起来,转向都虞候:“还有枪没有?借我一柄。” 连胜怔了怔:“少将军,你要做什么?” “不就是没见过千钧一发的大场面?见识见识就行了。” 云琅活动了下手腕:“连大哥,带你的人结阵护旗,我来夺。” 都虞候倏地反应过来,满心欣喜,忙去要了一柄无人用的白蜡杆大枪:“少将军要多少人马?属下这就派人去调——” “要什么人马。” 云琅哑然:“当初我原本盘算,是你们这些人一个也不带、一个也不告诉,我自己去北疆,带着朔方军把朔州城拿下来,从此年年岁岁镇着雁门关。” 他这番话说得语气寻常,却分明可见其下的凛凛惨烈。连胜心口狠狠一拧,低声道:“少将军……” “说这个不是叫你难过,连大哥。” 云琅道:“是提醒你,我太多年没领兵攻城,你大概忘了我的仗是怎么打的。” “不是要你练好兵,跟我去北疆。” 云琅朝他笑笑:“是北疆之地苍茫广阔,戈壁绵延千里,带你们去,正好练兵。” 连胜微怔,看着云琅,心头忽然一跳。 云琅单手解了披风,连点心匣子一并抛进都虞候怀里。 他身上的悠闲自在一分分淡了,眼底透出金戈铁马映着的寒泉冷光。云琅立在原地,将那柄枪在手里握了握,抬头望了一眼演练战阵的阵中帅帐。 “连将军。” 云琅道:“你若输了,带你的人绕整个大营跑三圈。” 连胜心悬到嗓子眼,拧身扑回去:“结阵!金鼓在后,薄中厚方,护住主帐阵旗——” 云琅身形已骤然掠起,踏过仓促顶上的生铁厚盾,手中长枪绞开袭到身侧拦阻的兵器,直奔了帅帐前那一杆格外显眼的大旗。 作者有话要说:#惹王爷生气# #跑圈# 第一百零七章 禁军之内, 凡见识过那一场血战的,没人不清楚云麾将军的威名。 镇着汴梁的军神,今日忽然朝校场大旗出手, 不少人甚至没能反应得过来, 已听见了身后结阵御敌的金鼓齐鸣。 这些天来,禁军往死里搏命操练,听见鼓声本能反应, 飞快结成御敌圆阵。 连胜一阵风卷回主帐,翻身上马,抄过随身佩刀。 训练有素的步卒跟着鼓声,潮水一样涌上来,外厚内薄,中间藏着精锐的轻甲骑兵。 云琅呼哨一声, 清脆马嘶随即应和, 雪白骏马自校场边飞驰过来, 箭一样射到阵前。 众人尚不及反应,只看见一道流云般飒白影子直飚过来, 下一刻, 以逸待劳的盾牌阵忽然狠狠一乱。 云琅手中只是杆寻常白蜡枪,枪杆韧过于坚,此时却像是灌了千钧之力,擂开近人高的沉重盾牌, 将外阵生生豁开一道口子。 “连兄撑住!” 都虞候在校场边压阵, 压了笑意高声喊:“少将军当初破敌阵, 最快用了一盏茶,一去一回茶水尚温。你好歹撑过一袋烟,回头也有说法……” “闭嘴!” 连胜焦头烂额:“我若跑圈, 你也逃不了!” 都虞候看见云琅在,心中安定再无忧虑,朗声笑道:“舍命陪君子,莫说跑三圈,跑三十圈我也陪了!” 连胜恨不得将这夯货脑袋拧下来,一闪神再回看,竟见云琅已破开了第二层步卒围拱,再顾不上斗嘴:“弓箭手!盾牌上前弓箭在后,稳住阵脚!” 操练时用的箭会拗去箭头,箭杆填石灰,人身上若有白点,便是中箭,不可再战。 云琅单人独骑破阵,用箭阵已是胜之不武,若是上了弓箭手还拦不住,跑得圈数怕还要再翻一番。 连胜背后满是冷汗,牢牢盯着战局,传令击鼓后撤,箭矢齐发。 箭折了尖,来势已缓去大半。云琅不以为意,枪身回转抡开箭雨,轻振缰绳催马,直闯入圆阵内藏的锋锐锥尖。 骑兵营是侍卫司的精锐,当初高继勋手中最得意的一支强兵,人人配宝马良驹,随身的武器都是专门由精铁打造,无坚不摧。 眼看云琅闯到眼前,骑兵营的新营校用力眨了眨眼睛,深吸口气掣出腰刀,策马直取云琅。 来势太强,一味只守不攻,整个阵都要搅乱。 他身后就是大帐,轻骑兵守不住,连将军与禁军便败了。 新营校凝神咬住牙关,握紧了手中腰刀,催马快冲,直取云琅要害。 两人迎面,云琅横枪拦刀。当啷一声,精铁腰刀撞上白蜡木杆,借着这一冲之力,竟将寻常的木质枪杆生生拦腰斩断。 都虞候在阵外看得清楚,不由跺脚:“糟了,就该给少将军拿自己的枪!” 云琅用惯的那一杆虎头亮银枪,是宫中将作监精心锤炼打造,枪尖锋锐枪身坚固。 这寻常白蜡枪只是普通木头,连将军生气时,尚且抄过来一撅就折,拿来挡刀,自然半分也挡不住。 这般比试简直耍赖太过,都虞候要去给云琅找把好枪,才转回身,却被人抬臂拦住。 都虞候看清来人,心头一突:“殿,殿下……” 这般比试,过去在朔方军与禁军里常有。一来较量实力,二来也给那些没上过战场的新兵长长见识,免得到时忽然慌乱无措,自乱手脚。 只是外人不懂,旁观看来,未免显得太过胡闹。当初枢密使来陈桥大营,见殿前司这般练兵,就曾勃然大怒,再三斥责,还扣了殿前司三月的饷银。 都虞候固然知道萧朔绝不会这般昏聩,可琰王殿下素来冷淡严肃,此时贸然撞上,仍心虚得不敢抬头:“少将军,少将军试炼禁军战力,并非玩闹……” “我知道。” 萧朔道:“看着便是。” 都虞候没能反应过来,闻言一愣:“什么?” “不必去拿新枪。” 萧朔视线落在场内,淡声道:“等你拿回来,他大抵已夺下那杆旗了。” 都虞候听得愕然,心道连将军若听见这句怕是要跳起来恼火撅断三杆枪两把刀外加一张一石弓。他素来敬重萧朔,此时迎上殿下视线,终归不敢多说,只得驻足,重新转回场上。 云琅勒住缰绳,看了看那柄软塌塌一碰就断的枪,随手抛在地上。 他手中已没了兵刃,新营校眼底微微一亮,强自压了,稳住腰刀再度催马,直取云琅没有铠甲护持的胸口。 云琅不闪不避,饶有兴致看着掠近的刀锋。 都虞候急道:“少将军这是在干什么?万一——” 萧朔回身,自都虞候手中接过云少将军乱糟糟团成一团的披风,仔细理顺了,叠齐整搭在臂间。 新营校冲到近前,云琅松开一侧马镫,身形滑在马侧,稳稳当当避开了那一刀。 两马交错,都在疾驰,对面那一匹的背上却忽然空荡荡没了人。 营校愣了下,不及反应,云琅扶住马鞍手腕翻转,在地上一点,身形已轻巧掠回马上,手里握了个黑漆漆的乌铁物事。 都虞候一眼认出来:“刀鞘?!” 营校心底慌了慌,向腰侧看过去,原本挂在那里的刀鞘竟不知何时没了影子。 仗兵器之利,已然胜之不武。云琅方才能在他腰间顺走刀鞘,营校身在马上,却连对方半个影子都没能察觉。 若云琅趁那时出手击杀,他早该跌下马死透。 云琅勒马,笑吟吟看他。 营校滚鞍下马,将腰刀举过头顶:“是末将输了。” “你很好。”云琅道,“叫什么名字?” 营校低声:“韩从文。” 云琅点了下头,将刀鞘抛回去:“发兵启程后,去先锋官帐内领职就任。” 判定阵亡即可夺刀,营校看他策马入阵,急追了几步:“云将军!刀——” 云琅直入阵中,轻骑兵见营校落马,未战先带了怯,前排的仓促举枪还击,却已来不及。 云琅避开枪尖来势,抬手攥住枪身,顺势向身后一扯,左手撑着马背旋身,将他踢离了鞍鞯。 长枪舀起一捧银光,点点寒星落处,刺戳点扫,再不留手。 轻骑兵围拢御敌,叫铁枪森森寒气自喉间扫过,只觉竟像是已生生丢了条命,一时人人自危,彻底溃散了战意。 连胜横了横心,豁出去耍赖到极点,策马上前,亲自将云琅拦住:“少将军——” 云琅眉睫间沁着薄汗,目光明朗,朝他一笑。 连胜心知不好,不及防备,云琅已松了马缰脚蹬,踏鞍腾身,径直掠过了他,直奔点将台上那一面大旗。 守旗的卫兵年纪不大,看着不过十七八岁,自知难敌,闭紧眼睛牢牢抱住了旗杆。 云琅落在他身前,随手抛了枪,一步步走过去。 少年卫兵身上瑟瑟发抖,却仍死命抱着旗杆,半步不退。 云琅笑了笑:“你要同这面旗一起死?” 他身上不带杀气,锋锐的战意却实在太过鲜明,少年卫兵一时几乎忘了只是演武,颤着站直:“连,连将军说,人在旗在,人亡旗亡……” 云琅点点头,抽出他身侧腰刀,在手里掂了掂,径直朝那少年卫兵劈下去。 少年卫兵脸色苍白,紧紧闭上眼睛。 刀携风雷之势,堪堪停在他头顶。 少年卫兵滞立良久,仍没能等到灭顶杀意,胸口微微起伏,睁开眼睛。 “我的兵,不必守一面旗。” 云琅将刀递回去:“我夺的也不是旗。” 少年卫兵听得似懂非懂,跪下来双手接过腰刀,怔怔看着他。 云琅走到点将台前,向下看了看。 点将台是禁军大营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陈桥大营,再向远看,能看见汴水流远和巍峨宫城。 当初端王叔执掌禁军,要在这里带人立军誓、定军规。 云琅当初太淘,不小心弄坏了战旗,端王叔气得火冒三丈,绕着军营追着揍他。萧朔却出来拦了父亲,说旗不如人,是人打仗不是旗打仗,不该本末倒置。 端王叔火冒五丈,当即将云琅忘在一边,揍了一顿突然出现的萧小王爷。 …… 这座点将台,云琅拍遍过每一根栏杆,每一处痕迹都认得。 “旗在人在。” 云琅慢慢道:“旗若没了,再做一面就是,琰王府有很多布料,还能做很多面。” 校场演武,须臾工夫已传遍了整个陈桥大营,此时几乎全营禁军都已聚过来,密不透风挤在点将台下。 方才被云琅轻易击垮的几支队伍,也已拾起掉落的铠甲兵器,重新慢慢汇拢站直。 “北疆苦寒,地广人稀。大半的游牧部族连字都没有,靠描画记事,没人会认一面旗。即使是我的流云旗插在地上,若边上没人守着,戎狄的三岁小儿也要偷偷过去拿拳头揍。” 云琅看着台下:“可你若活着,你站着的地方,就是疆界。” “六年前,有人请命过发兵燕云。枢密院说,兵戈有伤天和,不该为了扩充疆土劳民伤财,不用刀剑,用银子也一样能换来和平安定。于是北面的敌人靠着连年岁贡,买了良马,买了精铁,部族和野心一起壮大。” “如今我们的银子已填不饱他们的胃口。北疆部族人人知道,南朝软弱富足,过着梦一样的好日子,酒肉的香气飘过每条街,夜晚的灯火能将天色映得如同白昼。” 云琅慢慢道:“而这里的人从上到下,从官到民,从朝廷到百姓,都是被美酒佳肴浸酥了的软骨头。只要铁蹄长驱直下,就能轻易将这些富足繁华揽尽。” 台下隐隐有了骚动,禁军蹙紧眉峰,年轻的面庞开始染上怒气。 汴梁安逸的太久了,他们从小听着四境的畏惧,看着年年进贡的使节花车,只知道中原是泱泱大国,没人听过这些。 就连所谓的朔方军、燕云和北疆,对大多数百姓来说,也只是个极为遥远的传说。偶尔有人记起那里有最骁勇的士兵,却不知为何不肯回来,年复一年驻守在滴水成冰的苦寒边城。 直到西夏的铁鹞子攻破汴梁城,黑色幽灵一般,击碎了这幅美酒声色搭起的幻象。 “汴梁美酒太香,声色入骨,或许有些人已忘了。” 云琅:“燕云十三城原是我们的。” 云琅垂眸,一下接一下,轻轻拍着面前栏杆:“先取燕云十三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这是前朝的战歌,太子中允沈括所作,本该还配有战曲,却已在连年战火里遗失了。 朔方军人人记得牢靠,出征之前,战歌会同遗书一并交给亲眷,来日叫马革裹着还家时,用来作墓前的碑刻。 都虞候立在场边,眼睛一点一点红了,血丝压在眼底,逼出颈间分明青筋。 禁军内,有退下来的朔方老军,用力抹去脸上水痕,扯着嗓子嘶声应诵。 先是零零星星几个人,再是一群。 战火消弭,狼烟已熄。西夏铁蹄踏出的伤痕已在城墙上被彻底抹平,坊市被重新搭建起来,宽敞漂亮,求平安的符咒埋在新砖的深处,大相国寺最德高望重的老主持祈福加持。 那一战的阴影却仍在,禁军一击即溃、被敌军轻易叩开城门的耻辱还在,面对黑色铁骑时灭顶的彻骨恐惧也还在。 西夏的国主死了,西夏的铁鹞子亡了,可辽人还在。在辽人疆域的深处,有比铁鹞子更可怕的、金人的铁浮屠,正一块接一块蚕食着辽国的疆土。 宫中却还要求和,哪怕国破家亡的恐惧就藏在卧榻之侧,藏在满街的缭乱花灯、点心美酒的香气里,夜夜入梦。 岁贡,割地,迁都,一步步退出祖宗的疆土,将大好河山拱手于人! 诵到第三遍时,整个陈桥大营已响起震天憾地的怒吼。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 云琅与登上点将台的先锋官一颔首,任他替自己束上披风,扶着栏杆,目光锋锐如电,落在远处死死攥着明黄圣旨的枢密使身上。 枢密使紧攥着那封无诏不准出兵的圣旨,打着颤,脸色惨白立在原地。 云琅伸手,自萧朔手中接过长弓,搭了支箭,遥遥瞄住枢密使。 枢密使脸色骤变,拔腿要跑,徒劳挣扎半晌,才发觉两条腿竟已软得半步也走不动。 弓弦震声嗡鸣,鸣声凄厉。 百步之外,白羽箭呼啸而至,狠狠穿透了枢密使头顶束发的紫金冠。 云琅将弓递回去,拍了拍掌心浮尘,转身道:“点将,发兵。”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 《凯歌五首·其二》沈括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第一百零八章 军禁喧、马止嘶。 校场前禁军迎风整肃不动, 刀枪林立,大旗猎猎。 云麾将军在点将台上,亲自点了先锋官。 禁军仍需拱卫京城, 都虞候代都指挥使事留守开封, 兼照应粮草兵事。连胜领兵马督监,晓行夜宿先赴燕云察山川地利,整兵备战。 连将军没能守住大旗, 愿赌服输,拖着都虞候带队轰隆隆绕大营跑圈,在枢密使眼前踏起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滚滚尘灰。 …… 新任的先锋官被云将军抓差,还需去大营议事,将干净布巾递给云琅:“忽然叫他们跑圈做什么?” 云琅眼睛里笑意晶亮,他方才没留余力, 额间透出些薄汗, 不以为意, 接过布巾随手拭了:“想知道?那得先听将令……” 萧朔抬眸,端详云琅神色:“什么将令?” 云琅咳一声, 裹了披风凑过去, 笑吟吟公然调戏先锋官:“给本帅笑一个。” 萧朔就知这人定然没什么好打算,看了云琅一眼,不同他胡闹,将暖炉抛进云琅怀里, 举步便朝台下走。 云琅抱着暖炉, 拢在怀间热烘烘焐着心口, 快步追上去:“不闹,说正事,你知不知道那个侍卫司骑兵营的新营校?” 云琅特意问了名字, 此时尚记得,跟上萧朔:“叫韩从文的。我见他不错,虽说嫩了些,心性天资却都不差,若他愿意,历练一番正好戍边……你走慢点行不行?” 萧朔一言不发,脚步不停,径直走到最近一处暖帐前,单手挑了厚实门帘,回身等着云琅。 云琅叫他平静视线一扫,莫名有些心虚,清了清喉咙,抱着暖炉进了大帐。 萧朔停在帐门前,召来亲兵,要了一碗参汤。 “要这个干什么?” 云琅刚坐下,看见他手里热腾腾的汤碗,脸色立时跟着一苦:“我当真好透了,能跑能跳能打仗。我方才吓唬连大哥,一人挑了一个营,总不能一点汗不叫我出……” 萧朔走过去,将参汤放下:“下次他们再说了我什么,便叫他们说,不必动怒。” 云琅微怔,话头跟着停下来。 萧朔细看了一阵云琅脸色,垂眸端过参汤,慢慢吹了吹。 这六年间,他若能再奋力些,再不计代价不遗余力些,不困囿于往事前尘,不纵着云琅,将人早强抢回府上,关起来绑在榻上养伤。 六年前,若他能再拼些命,再争些气,能担得起王府与禁军。不必叫父王母妃在临终之前,将所有担子都压在云琅肩上。 …… 这座点将台上,原本早该站着他的少将军。 萧朔吹温了参汤,朝云琅递过去,缓缓道:“他们其实并未说错,我这些年的确——” 萧朔话说到一半,已叫腕间刺痛生生拦住。 他手里还端着参汤,堪堪端稳了,看着云琅轻叹口气:“此时若有人进来,怕要以为云将军长身体比旁人晚些,在琰王府缺肉吃了。” 云琅不为所动,仍牢牢叼着琰王殿下的手腕,刀光剑影凝眸瞪他。 萧朔接了少将军的眼刀,将参汤换了只手,垂眸道:“我并无此意,只是人言伤不得人,你不必——” “你的事。” 云琅放开萧小王爷的手腕,沉声道:“有什么是我不必的?” 云琅罕少有沉下脸色的时候,此时半真半假冷了语气,眉宇间凛凛战意未散,吓得入营来送校官名册的少年卫兵险些跌了个跟头。 萧朔将右手隐在桌下,左手接过名册:“回去同连将军说,云帅要借你过来,另有指派。” 云琅神色仍冷:“我有什么——” 萧朔看他一眼,静了一刻,将手在桌下覆住云琅手背,赔礼似的慢慢握了握。 云琅难得被小王爷在桌子底下偷偷拉手,脸色好了些:“……我有指派。” 萧朔将他那只手翻过来,拢在掌心,将参汤端过去。 云琅接过参汤,喝了一口,不再给先锋官拆台。 少年卫兵立在案前,叫眼前情形引得心头微沉,攥了攥掌心冷汗。 方才演武时,他吃了熊心豹子胆阻拦云琅夺旗,自知只怕已冒犯了上官。此时处置他事小,只担心上官迁怒,牵累了连胜。 少年卫兵咬了咬牙,低声道:“王爷,小人知错……” “并非责罚于你。” 萧朔道:“此番出征,景王随军监军,要你做他护卫。” 少年卫兵愣了愣:“景王?” 萧朔点了下头:“拿出你守旗的本事,景王在则人在,景王——” 云琅一口姜汤呛在嗓子里,轰轰烈烈咳起来。 萧朔顿了下,将“景王亡则人亡”这半句不吉的略去,淡声道:“总归,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是何反应,都不准他离开战场。” 少年卫兵似懂非懂,稍一犹豫,应声:“是。” 萧朔:“他若晕了,便用水泼醒。” 少年卫兵:“……” 萧朔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少年卫兵:“是。” 萧朔:“去罢。” 少年卫兵晕乎乎磕了个头,想着莫名多出来的新差事,飞快小跑着出了营帐。 “你叫景王跟着去干什么?” 云琅见人走远,扯着萧朔压低声音:“咱们两个去还不行?难得清净清净,带他还不够添乱的……” “禁军如今军威。” 萧朔道:“将来的主事之人,至少也要能镇得住。” 云琅:“……” 云琅倒也的确有此一念,只是还没有萧小王爷这般敢作敢为:“景王是新参军这件事……景王现在知道了吗?” “他若知道,连夜便会逃出京城。” 萧朔道:“此事眼下尚是机密,大军启程时,自会有人去接他。” 云琅心情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萧朔问:“还有不妥?” “倒不是。”云琅讷讷,“只是——” 云琅也不知自己要只是些什么,静了片刻,扯扯嘴角:“如今连他也保不住,非拉去战场不可了。” “你当初拉我去战场,不是这般语气。” 萧朔道:“不止兴冲冲要拖我去,还整日里吓唬我,说戎狄人两丈高,青面獠牙,胁生双翅。” 云琅尚在走神,闻言哑然:“你哪能一样……” 萧朔道:“有什么不一样?” 云琅正要顺口回答,忽然反应过来,握着琰王殿下的手抬头:“小王爷,你这是在要我夸你吗?” 萧朔的天赋心性,虽然开窍稍晚些,却是璞玉其中,璀璨内含,自然比景王要强出许多。 哪怕当初端王叔日日犯愁,云琅也早知道萧小王爷不是池中物,早晚是要从云化龙的。 云琅握了萧朔的手,静了片刻,扯扯嘴角:“不瞒你,时至今日,我仍在想是不是该我一个先去卖酒,等一等你……” 萧朔平静道: “我原本也不是当皇帝的料。” 云琅没想到他这般直白,怔了下,失笑道:“你不是,难道景王是?” “如今看来,他最合适。” 萧朔道:“你我受往事纠缠,身负血债。如今无论做什么,都仿佛带了‘复仇’二字,天然不具公允立场。” 云琅从未听他说过这个,蹙了蹙眉,慢慢坐直。 “无论变法变成何等地步,如今朝中的官员,势必不可能尽数裁撤。况且即便是如今,在当今皇上手下,也是有得力能办事的官员臣子的。” 萧朔道:“这些人未必参与了当年的事,可在那场党争里,却也的确站在了父王的对立面。” 云琅静了片刻,点点头:“不错……还不少。” 云琅从商恪那里拿到过官员名录,在心中过了一遍:“当今朝中,从三品之下,少说要有一半。” “试想。”萧朔道,“若你我来日弑君共掌天下,这些人会如何?” 云琅扯扯嘴角:“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整日里提心吊胆,怕被清算旧账,怕被报复寻仇,如何踏实下心来做事。” 萧朔淡声:“历来君权更迭,都伴随着血洗宫廷,朝野动荡少说要三五年来休养,才能稳定。” “你我如今,若求的是位及至尊、共登极圣,这样做自然没什么不妥。” 萧朔看着云琅:“无非百姓多苦几年,朝堂元气大伤,根基多损几年罢了。” 云琅点了点头,缓缓道:“若要物阜民安、天下大治……” “若要天下大治。” 萧朔道:“来日执掌君权的,必须是个在当初那场血案里,至少在明面上两不相靠的人。” 这个人不是当今皇上一派,故而有资格坐到这个位置上,承袭大统。可也同样没在那场血案里被端王牵连,同朝中派系对立的臣子并没有不死不休的刻骨血仇。 甚至这个人也不能直接参与变法,因为变法改弦更张牵扯太广,若要立法护法就要雷霆铁腕,势必树敌无数,注定不能再得众心。 “况且……你我如今为后世一试。” 萧朔见云琅不动,端了参汤抵在他唇边,低声道:“若你我这一次能将朝堂理清盘顺,连景王这等平庸资质监国,也能如常运转,不必非要依靠明君强臣才能治世……” 云琅胸口牵扯,回握住萧朔的手,低头喝了两口参汤。 萧朔轻声:“从今以后,或可不必再有挚友知己,重蹈你我覆辙。” 云琅压下眼底涩意,呼了口气,吹毛求疵找茬:“挚友知己?” 萧朔抬了下嘴角,将尚且温热的参汤含了,单手拢住云琅脊背,慢慢哺给他。 云琅喝净最后一口参汤,呼了口气,抵在萧朔胸肩:“这条路要走很久……比我收复燕云久得多,比打场胜仗难得多,到了最后也未必能成。” “姑且一试。”萧朔道,“你我同去同归,人生一世,路并不长。” “还以为是跟你卖酒享福。” 云琅忍住笑,摇摇头,像模像样叹气:“原来挣的是卖酒的钱,操的是安天下镇家国的心。” 萧朔抬手,在少将军背后揽住:“是我牵累你。” “天地牵累你我。” 云琅笑了笑,阖眼缓声:“卖卖酒,顺手为天地立个心。” ……为天地立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前朝先贤张载的横渠四句,学宫里人人被先生教着背过,真记进心里,化作胸中千岩万壑、山高水长的,就只有琰王殿下一个。 “故而,” 萧朔道:“景王那座醉仙楼,该赔给你我。” 云琅:“……” 云琅:“?” 云琅上一刻还在心里告慰端王叔端王妃与先帝先后,转达萧小王爷如今已志存高远、胸有丘壑,下一刻就又听见他惦记人家的醉仙楼:“你能不能别老盯着景王一只羊薅?” “能。”萧朔道,“你方才与我说的那个韩从文,是兵部尚书的嫡子。昔日朝堂议和,对边境纳贡,他悲愤立寒潭三日以抗,与兵部尚书大吵一架,隐瞒身份来了禁军。” 萧朔:“兵部尚书给高继勋塞了不少银子,只求叫他儿子不要受苦,抄家时一并抄没了。” 云琅:“?” “此事毕竟事出有因,暂且隐匿下来,以待朝局稳定后再罚,赃银必须有个去处。” 萧朔揣摩云少将军大抵是嫌酒楼一处不够,摸了摸云琅发顶,将银票递给他:“来日买了爆竹,你我同放。” “… …” 云琅一时有些虚弱,按按胸口:“我不是——” “琰王府这些年,还攒了两个屋子的银子,都给你,任意花销。” 萧朔:“老主簿还有三十两纹银,存在账房……” 云琅实在听不下去,摸过点心匣子,翻出片酥琼叶塞进萧小王爷嘴里。 萧朔嘴占着,嚼作雪花声,从袖子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放在云少将军手心。 云琅深呼深吸,闭了闭眼睛。 云少将军如今执掌一军,忍住了没把银子放在琰王殿下脑袋顶上,在帐内转了两个圈,将点心匣子抄在怀里,抱着暖炉穿好披风。 出征在即,理当祭天祭地,奉八方神明,慰祖宗之位、先人之灵。 这事本该皇上做,他们这位皇上如今气数将尽,没有半点福分,做不了这般要紧的差事。 圣旨还揣在枢密使的袖子里,禁军没能看见,只当有人搅扰出征誓兵,一并拖走扔出了大营,已揉得不能再看。 君失其责,倾其位,按古书律例,就该统兵主帅代行祭礼。 代祭天地,代慰先人。 营中帐外已配妥马匹,衣甲器械尽数齐备。连胜整军已然妥当,同都虞候尽数交接了营内事宜,禁军军容齐整,候在陈桥大营门外。 桩桩件件一应完备,只等祭礼告慰天地先祖过后,整军开拔。 云琅按着胸口,跌跌撞撞晃悠出帐,去禁军大营后的祭坛,给各方神明送点心、给端王叔烧小纸条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景王人在府上, 银子数到一半,被禁军客客气气破门而入,捂着嘴蒙上了眼睛。 恭恭敬敬, 三人一组将王爷扛出王府, 上了停在门外的马车。 禁军的精锐小队,严谨利落,半句多余的话也不多说。马车一路轧过干净的青石板路, 上了宽阔平坦的官道,横穿大半个开封,入了陈桥大营。 为首的营校沉默坚硬,不理会景王爷的奋力挣扎,将人拿细软绸布捆了手脚,扛进了云帅与先锋官的大帐。 营帐安静, 能听见木柴在火里炙烤的哔剥爆响。 景王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被谁绑了票, 更不知自己到了哪个山头营寨、遇上了哪个不讲理的山大王。 他此时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严严实实遮着黑布,手脚捆得动弹不得, 哆哆嗦嗦:“壮壮壮士……” 山大王的脚步声顿了下, 没有应声。 景王见没上来就烫香滚钉板断手指头,大喜过望,忙撑起来:“壮士图财?我府上要什么有什么,都可拿走, 万贯家财千张地契……地契就在我袖子里, 还请放我一条生路。” 壮士山大王仍不开口, 大抵是视线往他身上落了落,匕首锋刃蹭着铜鞘,轻微的一声响。 “真的!” 景王打了个激灵, 不迭补充:“我这衣服袖子里有个夹层,就藏在夹层里面!” 景王生怕他杀人越货,努力动了动右胳膊,殷勤道:“您自己找来拿,绝没有什么阴谋暗器。我有个带兵打仗的朋友,老往袖子里藏飞蝗石,还戴袖箭,还给他相好的戴袖箭,很不光明磊落。” 景王说起此事,还很是生气:“不止不光明磊落,还暴殄天物。他从南疆拿回来那块暖玉是难得的宝贝,我说帮他卖了,抬一抬价,少说能卖万两银子。他竟说拿来做袖箭便做了……” 山大王缓声道:“岭南玉。” “正是!英雄也知道?” 景王连连点头:“但凡戴着不凉的,我们一律叫暖玉,可岭南的其实却是种奇石。与寻常暖玉不同,自来便会发热,十数年方止,镇着穴位能益气养脉,千金难求。” “只可惜这东西得来艰难,生在地脉根处,不是峭壁悬仞便是毒瘴林深,能得一块都是九死还生的运气。” 景王怕他想要,重重叹了口气:“我那朋友的玉已用了,做了个破袖箭,全用没了。” 山大王静了片刻,低声问:“为何不破开,做成两副?” 他这次的话说得多了些,虽然压低了嗓音,不易分辨,语气却仍叫人隐隐听来耳熟。 景王无暇细想,先顿足叹息:“我如何不曾劝过?只是那暖玉破开,效用便要折半,我那朋友不舍得,说与其两人牵扯、一起遭罪,不如舍一个保一个。” 景王听不懂这话,隐约觉得是在说石头,却又觉得不是。他此时自身难保,也顾不上探讨一句话的深意,飞快恳切自荐:“英雄若想要这个,不如将我放了!我向来不畏凶险杀机,视生死若等闲,正好替英雄去那岭南找一找……” 山大王:“不畏凶险杀机,视生死若等闲?” “正是!” 景王当即挺胸,正要再说,忽然停住,皱着鼻子闻了闻。 山大王不语,过去以匕首将他右手袍袖夹层划开,果然看见一叠地契,尽是京城的酒楼商铺。 景王细查气息,勃然大怒:“萧朔!!” “我好好的,没招你没惹你,你叫人绑我还装山大王吓唬我?” 景王:“放开我!我认出来云琅的宝贝折梅香了!今日我便要去同列祖列宗说!你个目无尊长的不肖侄子——” 萧朔叫他喊得头疼,蹙了蹙眉,伸手扯了景王的蒙眼布,拿走了醉仙楼的地契。 景王心头滴血:“还我!这是我最挣钱的一家,你就不能拿边上那个糖葫芦摊子的?!” 萧朔不多费口舌,将一枚参军腰牌抛过去,回到帅位旁坐下。 他放下那张醉仙楼地契,左手覆上右腕,碰了碰云少将军趁夜偷偷摸摸戴回他腕间的墨玉龙纹袖箭。 暖玉难得,萧朔自然知道,却并不清楚岭南玉原来难求到这个地步。 云琅逃到南疆时,踪迹太过隐秘,连他派出去暗中护持的护卫也只能勉强追着些冷火残烬,再要找便又找不着人了。 “你还要我给你做参军?!” 景王目眦欲裂,虽然仍捆着手脚,却当即从地上蹦起来便要跳着逃跑:“我不去打仗!你们自己去,我就在京城……” 萧朔低声:“他为何要去南疆?” 追兵追得再紧,也可往潼川路跑。蜀中封闭却富庶,追兵难过蜀道,入成都东路便安逸得多。 哪怕入川百步九折,也好过去断山绝铃毒虫瘴气的岭南。 景王哪里知道云琅为什么去南疆,他此时也很想去南疆,攥着参军腰牌哆哆嗦嗦:“大抵……是岭南风景好?” 景王听人说北疆霜刀雪刃滴水成冰,满心畏惧,干咽了下:“你是想叫我也学学打仗吗,将来给你们搭帮手?非要去北疆学吗?南疆不打仗?我泱泱中原上国岂会只有北方一面受敌……” “四面楚歌、八方受敌,还叫中原上国?” 萧朔蹙眉:“你的书如何读的?” 景王一滞,尽力往国土西南面想了一圈,想了半天,才发觉原来尽是些每逢年节千里迢迢来纳贡、称臣乞官的边陲小国。 他仍不死心,瞄了萧朔一眼,小声道:“东边……” “东边是海。” 萧朔:“入海屠龙?” 景王:“……” “南疆也作过乱,云琅带兵平叛,若非先帝及时召回,险些不小心将越李朝打穿了。” 萧朔守好地契,叫人解开景王束手绑布,平静道:“你不畏杀机,等闲生死,敢去岭南找玉。如此骁勇,去南疆岂不可惜。” 景王一阵气结:“云琅当初怎么没被你气死——” 萧朔眼中骤然一寒,眸底结出一片薄而锋锐的冰色。 景王忽然察觉自己犯了哪个字的忌讳,用力打了自己两个巴掌,连连“呸”了好几声:“我说错话,天罚我,天罚我。” “去披挂。”萧朔沉声道,“出征一日方能用马车,你若抢不到马,就蹲在粮草车上。” 景王不敢再多话,气得牢牢闭着嘴原地蹦了三圈,恶狠狠抬拳,将萧朔十步外的气场揍了一顿。 萧朔不理会他,快步出帐,去了祭台。 - 云琅蹲在祭台边上,烧完最后一张小纸条,拍拍手站起身。 风卷薄雪,他身上披风裹得严实,怀里有暖炉热乎乎烘着,倒不觉得冷:“怎么跑过来了?” 云琅回了萧朔身旁,看了一遍他身上齐整披挂,无处下手,只能勉强将暖炉贴他脸上:“我的铠甲带来了,穿上就能走。” 萧朔视线落在他身上,见云琅气色尚好,点了点头。 祭台旁有简便的行军帐,里面一样热乎乎烧着火盆,备了饮食清水,还有不少香烛供品。 云琅叫人守着,引着萧朔进了帐篷,替他掸干净肩头的薄薄雪水:“你把景王绑过来了?他没跟你求饶?” “求了。” 萧朔拿过铠甲,替他穿上:“说要把万贯家财、千张地契都给我。” 云琅看着萧朔,一时竟有些担忧:“小王爷,我们当真没穷到这个地步,不必真做打家劫舍绿林好汉的勾当——” “……”萧朔道,“我只同他要了醉仙楼。” 云琅长舒口气,拍了拍胸口。 铠甲穿脱都麻烦得要命,云琅一向懒得折腾,大大方方张开手臂任萧朔忙活,忽然笑了笑:“你要醉仙楼,也是怕给他惹麻烦吧?” “醉仙楼出了襄王的刺客,宫中现在成了惊弓之鸟,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云琅也是在祭台烧纸条时忽然想透:“醉仙楼放在景王手里,哪怕一时还无碍,等咱们这位皇上吓疯了,凡是看着有威胁的一律铲除,景王只怕未必能护得住。” 萧朔平静道:“放在你我手里,皇上不敢动,还安稳些。” “带景王去北疆,也是因为不把人带在身边不放心。” 云琅点了点头,叫萧朔替自己束护腹甲:“毕竟咱们这位皇上素来没什么兄弟情义,叫这一连串的事吓得草木皆兵,脑子一热,说不定把景王也给不可放过地错杀了。” 萧朔将丝绦束牢,闻言抬眸看他。 “小王爷。” 云琅无奈道:“你这对人好又不肯说出来的毛病,几时才能改一改?” 萧朔摇了摇头。 云琅自年少起日日见他犯犟,叹了口气,戳戳萧朔护心镜:“说真的,你上上心……” “同别人学的,” 萧朔道:“我思他慕他,日日描摹仿效,积习难改。” 云琅:“……” 祭台就在边上,云琅干咳一声,厚着脸皮,给诸天神佛与两人父母长辈解释:“他这话是说我。” 萧朔看他一眼,将镶了银虎头的双带扣拿过来,在云琅腰间扣合。 云琅顶着张大红脸自夸了一句,热乎乎低头,问萧小王爷:“你这是又翻着哪段旧账了?” 萧朔来时便不对劲,云琅瞒他的事多了,真写出来能写一整本书,也不知萧朔翻扯出来的是哪一段。 总归债多了不愁,云琅道歉早道成习惯,将人拽过来百鸟投林一顿乱亲:“好了,消消气,我知错了。” 萧朔:“错在何处?” 云琅:“……” 端王叔英灵在上。 小王爷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云琅自诩已够体贴,歉也道了礼也赔了,此时竟还要反思。他咽不下这口恶气,切齿准备绊先锋官个大跟头,才抬腿,便被萧朔俯身握住了脚踝。 云琅一激灵,耳后倏地滚热,要将腿收回来。 “我没有生气。” 萧朔伸出一臂,拢了云琅坐下,轻声道:“我只是在想,那时你我都在做什么。” 云琅骇然:“你想就想,卷我裤腿干什么?” 萧朔拿过梁太医特制的护膝,替他套上,又去拿胫甲。 云琅瞪圆了眼睛:“五十岁了才戴这东西!” “五十岁戴的是羊毛,内衬黑布。” 萧朔摸摸少将军的发顶:“你这一副是兔毛,内里衬了蜀锦,比外祖父的好看。” 云少将军隐约觉得不对,却仍被不由自主说服了,被握住另一条腿伸直,让萧朔仔细戴好了那一副护膝。 兔绒温热,内里衬着厚实的蜀锦,已鞣制得柔软贴合,戴上了再活动,也几乎察觉不到半分阻滞。 隐约透着寒意的酸疼膝髌,竟真像是被一股暖融融热意烘着,舒服了不少。 “北疆干燥,虽冷些,却反而比京城利于调养。只要保暖得当,日日再以艾灸热敷,拔除了寒湿之气,便不必戴了。” 萧朔道:“都是能养好的,别怕。” 云琅失笑:“我怕什么,你当我是景王?” “别怕,我的毛病也能养好。” 萧朔迎上他视线,继续缓声道:“御米之毒的确害人心神,我知你去岭南,是要找茶晶。” 云琅微顿,视线在他眼底停了停,顺着向下,看见萧朔腕间袖箭,瞬间想明白了缘由:“就不能找景王办事……” “南人将御米叫罂粟,其果浆最毒。我当初中毒不深、及时拔毒,仍有些后患,要慢慢调理。” 萧朔道:“但那时京中传闻我晓惊夜悸、头风将死,的确夸大了。” “……”云琅讪讪:“我知道。” 萧朔看他:“你知道?” “我如今知道了!” 云琅恼羞成怒:“你这人怎么这么烦人?!” 萧朔垂眸,替他仔细扣好胫甲,套上牛皮靴:“传言岭南茶晶可治头风惊悸,定神止涣,是百越族神物,不贡中原。你是为了这个转道南下去的岭南?” “别提这个了,我到了人家百越才知道,这是以讹传讹瞎扯的。” 云琅扯扯嘴角:“茶晶不是茶,就是种好看的透明石头,连玉都不是。人家百越小姑娘人人脖子上一串,没人要的东西,所以才不往中原进贡……” 云琅被他装束妥当,起身活动了下,接过萧朔递过来的披风:“况且我如今也知道了,要治你萧小王爷,得本将军舍身,亲自来当这个药引子。” 萧朔不语,视线落在云琅灿白铠甲上。 云少将军白袍银甲,胸前鎏银护心明光镜,尚且不必持枪上马,全不掩饰的锋锐已流溢出来。 雪飞炎海,万里归来。 萧朔来时有许多话要同他说,此时竟一句也不想了。他眼底烙着云琅的影子,安定暖意暖热熨着,应和凛凛战色,视野里再不剩其他。 萧朔起身,抱拳俯首听命。 云琅稍一怔忡,随即反应过来,笑影在眼底一漾,伸手扯住萧朔,将他拉过来。 冰冷的铁甲碰在一处,铁甲下胸肺滚热,血烫得能呼啸出一片沛然真心。 萧朔伸手,用力回揽住云琅,吻上来。 他从未这般炽烈主动过,云琅眼睛稍稍睁得圆了圆,嘴角不由跟着抬了下,抬手探进萧朔披风下罩着的铠甲缝隙,轻轻一摸。 萧朔呼吸猛滞,视线钉住云琅,眼底掠过暗色。 “这里……不够合身,若有兵戈趁虚而入,不安全。” 云琅并指成刀,在先锋官的背后慢慢划过,触到左肋,轻轻一点。 指腹下,是琰王殿下近乎激烈的有力心跳。 “君王不早朝,将军要早赶路。” 云琅将手收回来,弯了下眼睛,低声道:“先锋官后行压阵,记得来帐中侍寝……须得趁早。” 萧朔握住他那只手,慢慢握实,用力攥了攥。 云琅甩开披风,旋身出帐上马,一声净鞭,朝来迎的连胜一颔首,策马当先率军出了陈桥大营。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苏轼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一百一十章 守境护国, 拒敌复土。 本朝不见军队赴边,朝堂昏聩装聋作哑,任凭边界受铁蹄践踏, 竟已有五六年。 禁军随主帅出金水门, 走到外城城郭,路上已挤满了送行的百姓。 枢密使揣着圣旨有去无回,宫中发了诏令, 禁军威严,不准百姓私自犒军,违者按当街滋事论处。 皇命不可违,开封府的衙役抱着水火棍杀威棒,打着哈欠,阖了眼皮懒洋洋立在路旁。 无人鸣锣宣告, 街道两侧隔些地方便随手糊上张纸, 贴了军威不可侵、不可扰、不可私自犒军的皇榜告示。 告示下挤满了公然犒军的百姓, 人人怀抱家中富余的粮食布匹,尽力向押送粮草辎重的后军里塞。 “谁说是给禁军的?” 为首的老者断了条胳膊, 须发皆白, 见将官始终推辞不受,瞪圆了眼睛:“这是给朔方军的东西,莫非也不行?也要被那什么鸟皇命管着?” 这话已有些大不敬,旁人咳了几声提醒, 压低声音道:“老哥哥慎言, 叫侍卫司的暗探听见了, 是要发配充军的。” “充军便充军!” 老者不以为意,大笑道:“老王爷嫌我断了条胳膊,非要我给婆娘儿子留条命, 将我轰回了汴梁。充回朔方军,还跟小将军小王爷打仗!” 连胜压着中军,听见这一句,勒马看过去。 说这话的老者已年过半百,一臂自肩头齐齐断去,却仍矍铄精神,一眼就知是军中锤炼过的。 前些年朔方军退下来的老兵,有端王亲自安置,尽皆妥当。后来端王府出事,朔方军归给了枢密院,所有人都以为那些伤残老兵们的生路自此断绝了,年复一年,兵部的补给赡养却始终不曾间断。 “兵部不说,谁不知道那些补给都是琰王府出的?除了琰王府,谁还记得老军和遭了冤枉的小将军?” 老者道:“如今小将军竟也回来了,亲自带兵回北疆打仗,谁知道这等好梦还能成真……” 有没见过朔方军的少年,在一旁小声问:“甘叔,你说的可是琰王与云将军么?” 京中传闻都是琰王能止小儿夜啼,少年们自小听到大,此时仍觉畏惧:“那琰王不凶?我娘说,犯了错便要被琰王爷抓起来打屁股。” “荒谬!” 老者不屑嗤道:“琰王打过你?” 少年连忙囫囵摇头。 老者又转向另一个:“你家那姐姐,皇上说赐给琰王府为奴婢,琰王府收了?” 那少年犹豫半晌,也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曾。” 官府强征的奴婢,再赐出去,命就成了主家的。父母拦不住,正哀切垂泪时,琰王府已将人连奴籍一并冷冰冰退了回来。 连夜进的家门,玄铁卫凶得叫人不敢说话,当着他们的面将奴籍烧了,抛下一锭银子,叫他们给姐姐自寻去路。 官府入过册,这一烧,就当是姐姐已经死了,从此再不必将命给贵人们随手拿捏。 后来他姐姐偷偷改了名,与乡下一家农户成亲,日子过得极好,如今还生了个小外甥女。 少年日日被父母严厉告诫,从不敢多说。他牢牢闭着嘴,攥紧了袖子里姐姐给缝的荷包,朝后军远远飘着的萧字旗跪下磕了个头。 “世人以讹传讹,这种事多得是。有些最该长命百岁的忠良,就是叫这些流言害苦了。” 老者沉声道:“你们年纪尚小,辨黑白明事理是万事先,读书时要记得。” 少年们无人敢再多说话,齐齐低头,老老实实听训。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瞄了瞄威风凛凛的禁军,悄声道:“甘叔,云将军是不是当真像传闻那般厉害?” “自然是。”老者道,“你们可知道当年跟着云小将军,仗都是怎么打的?” 汴梁安逸,一群少年人只历过叛军攻城那一仗,还是被爹娘牢牢捂着眼睛、堵着耳朵,死死护在屋子里,听着外面拼杀的声响提心吊胆过了一夜。 此时听老者说起云琅,少年们没有不想听的,眼睛倏而亮了,纷纷凑过来。 “只要豁出命听令拼杀,什么都不必想,也用不着怕。” 老者扫了一眼身边屏息凝神听着的年轻后生,不紧不慢道:“总归没有打不赢的仗,没有攻不下的城,只要旌旗指着那块地方,跟牢了云字旗,就定然能拿脚站上去。” “辽人凶不凶?西夏人凶不凶?那铁鹞子你们也见了,像是杀神临世,见了云骑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老者笑道:“若是你下手不快,打完一仗回去,领赏的人头都未必能拿着一个。” 少年们听得心血激荡,眼底的畏战怯色渐渐淡了,目光也跟着亮起豪气。 为首的一个忍不住,攥了拳道:“等我成年了,也想从军。” “轮得到你?” 老者拍了拍他的背,大笑道:“若不是不到年纪禁军不收,我连儿子都要塞进车队里,给些粮食布匹算什么!” 连胜压中军缓行,到他面前,拱手抱拳:“阁下是朔方军故人?” “骁骑弩手,甘勇!” 老者一挺肩背:“小将军缺人扛弩,老骨头还剩一条胳膊!” 连胜看着他,冰冷面庞上透出一丝和缓,拱手还礼:“龙营,正参领,连胜。” 老者目光灼灼,仍盯着他。 “老军金贵,来日朔方军得胜回京,还要请老哥哥喝一杯酒。” 连胜下马,叫人接了粮食布匹入册,缓声道:“到时候,埋在边城的尸骨敛了,一并好生带回来,风风光光凯旋回京。要请老哥哥们点灯,引故人袍泽归家。” 老者眼底狠狠一烫,仓促闭了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朝连胜深深一礼。 “我只是来传殿下与少将军的话,老哥哥这一礼,我也代为收了,去还殿下与少将军。” 连胜抬手还礼:“还有一句。” 老者下意识站得笔挺,空荡荡袖管叫风卷着,飘在身侧。 “今日发兵相送,不够畅快,委屈诸位。” “边关收复,大捷之日。” 连胜:“有劳诸位将酒酿好,再来犒军。” 一旁少年人听得再压不住,大声道:“朔方军苦守北疆,才叫委屈!我家酒楼的酒,到时请朔方军尽情流水的喝!” 这一声出来,人群纷纷跟着高声呼喊相送,再压制不住。 开封府的衙役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出言喝止,进退两难时,正看见一道人影:“大人!” 开封尹抬了下手,示意不必鸣锣,在街头站定,遥遥拱手。 连胜代殿下与少将军还了一礼,翻身上马,出了西门。 - 军行三日,要人侍寝的云将军不止没顾得上见先锋官,连营帐都没怎么顾得上回。 出兵不奉诏是自古大忌,宫中手段伎俩使尽,没能拦住云琅与萧朔,京郊是最后下手的机会。 皇上曾与云琅打过数次交道,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叫云琅带兵出了京郊,彻底离了汴梁城,放虎归山纵龙入云,无论如何也再拦不住这两个人。 “少将军。” 连胜将披风递给云琅,轻声劝道:“三日三夜,我们也已走得够远,应当不会再有暗卫袭扰……歇息吧。” “如何不会?” 云琅将暖炉搁在一旁,接过披风:“扰敌以疲,若我要朝你们下手,就挑第三天夜里。” 连胜低声:“若少将军来下手,我们早死透了,还等得到第三夜。” 云琅叫他满当当怨气一冲,没忍住笑了,将披风束上:“你们殿下叫你来训我的?” “殿下比少将军还忙,末将都没见到人。” 连胜皱紧眉:“还以为离了汴梁,能叫殿下与少将军从那搏命一般的局面里松快些,如今若是还累成这样,日日操心操肺,岂不——” “谁说我们还要操心操肺。” 云琅笑了笑:“你当我们这几日在做什么?” 连胜一怔,愣愣看他。 “小王爷这几日忙,是叫景谏去打通你们的通关路引。” 云琅道:“出兵不奉诏,叩不开路上的关口,不能扎营停宿,不能修整,步步维艰。” 两人出京前,云琅便察觉到萧朔在忙活这件事,眼看这几日景谏带回来的牒文越来越多,心里已有了数:“过了今日,你带兵急行军,日百里直奔雁门关,不会再有阻碍了。” 亲兵立在云琅身后,没忍住,咳嗽了数声。 “……”云琅回头:“你们又咳什么?” “无事!” 刀疤忙站直:“只是……头次听见少将军说急行军,日百里。” “以往咱们日行一百五,少将军都要说这是乌龟爬,一天不跑到三百里都不算赶路。” 刀疤瞄了一眼云琅,咧开嘴嘿然道:“蒙古马憨,让跑就跑。那群大宛马见了少将军,个个倒在地上蹬腿吐舌头装死……” 云琅眼看着这些人越来越以下犯上,脾气上来作势虚踹,被刀疤一闪身飞快躲开了。 云琅深吸口气,按按额头:“不必管他们……你们走你们的。” “我当初带云骑行军,没有步兵,不带辎重。 弓骑兵每人带两匹马,日夜奔袭,同你们不一样。” 云琅看了看连胜身后的几个将校,添了些耐性,继续道:“……有了路引,你们无论行军还是扎营整顿,都不会再有阻碍。” “至于来拦路的那些宵小杂碎,最多追出一二百里,过了今日多半再追不上。结阵御敌的办法,我也尽数带你们演练过了。” 云琅道:“我再替你们拦最后一夜。今夜之后,若再有人来侵扰,你们自己应对。” 他话说得竟已有安排诸事之意,连胜本想劝他不要事必躬亲,眼睁睁看着少将军竟一件事也不管了,不由愕然:“可是——” 云琅抬起视线,带了笑看他:“可是什么?” “可是……这样一来,少将军便将事情都安排妥了。” 连胜道:“我等急行军,少将军与殿下要做什么?” 云琅压了压嘴角,正要开口,神色微动,搭在身旁的银枪沿腕间转了大半个圈,稳稳落在手心。 这里已是最偏僻的京郊,京城里偷偷将马牵出来跑,放纵打马,最远能跑到这一处。 更远就是峭壁悬崖,跳下去会砸进冰冷的山涧,要端王府最好的山参才能把命吊回来。 这一片荒林之后,有间破旧的城隍庙,乱石丛生,最适合布置伏兵。 云琅走过这一条路,能清晰猜得到,倘若是那位九五之尊的皇上来拦,会将伏兵布置在什么地方。 …… 他甚至能猜得到,那位九五之尊的皇上会在什么地方。 连胜听见喊杀声,神色一凛,起身便要去支援。他才一动,却被云琅抬手拦住。 连胜愕然:“少将军?” 云琅握着枪,仍坐在原地不动:“有殿下在。” 这句话说得太过简略,连胜愣了半晌,却仍不甚明了云琅的意思,迟疑着慢慢坐回去。 云琅靠了身后的树干,静坐着,听着不远处刀戈碰撞出的刺耳声响。 老主簿曾对他说,王爷一个人,来过许多次这处破城隍庙。 每一块乱石、每一株残桩,甚至城隍庙里每条砖石缝隙,萧朔都找过。 可云琅除了一滩血,什么也没留下。 萧朔去的时候,已隔了些时日,那滩血深黑着覆在城隍案桌与地下的青石板上,冰冷干涸,碰不到半点肺腑间的热意。 从城隍庙回去,萧朔开始有了第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 “他说的对。” 云琅睁开眼睛,握了枪起身:“都能养好,没什么可怕的。” 连胜越发云里雾里:“什么?” “有些伤好了,有些还没好,沉在不察觉的地方,遗憾余悸,夜夜入梦。” 云琅道:“我要同小王爷一道去养伤。” 他向来尽力避讳叫萧朔知道这五年间的任何事,也尽力不让萧朔重走他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可越是这样避讳隐瞒,反而越叫人牵肠挂肚,难得解脱。 可这些年云琅走过的地方,分明也有好的。 有往人怀里撞的兔子,能煎茶的柔嫩新叶,有会顶着通缉令冒险开门,给他递一张饼子、捧一碗热汤的淳朴山民。 有山高水阔,有朝霞日色,有温柔得像是王妃揽着胸背拍抚的风。 朔州城边,就有一处断崖,风景好得他一瞬想要记下来,等来世投在寻常人家,去琰王府敲敲门,将琰王拐出京城去看一看。 ……不必等来世。 “我若随军,不用到朔州城下,敌军自然会警惕提防。” 云琅:“到时攻城,难免麻烦。” 连胜不解:“既如此,为何不一开始便隐匿踪迹,低调急行军?” “隐匿踪迹,低调急行军,与我往日用兵有何不同?” 云琅哑然:“他们的斥候眼睛极毒,禁军如今练的不够,隐匿踪迹瞒不住他们,只会叫他们起疑。” “反倒是……闹得人尽皆知,他们派出的斥候在军中却见不到我,会怀疑我伤势未复强行迎敌平叛,此时已无力再战。” 云琅走到林边,看了看情形:“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只是虚张声势,仗我名号。” 连胜闻言恍然,看着云琅,心底却又一揪:“可少将军伤势的确也未复……” “故而要借这一路再养养伤。” 云琅主意已决:“我们两个单独走,不随军,朔州城下见。” 连胜怔了怔,不惊反喜,起身追了两步:“少将军要和殿下私奔吗?!” 云琅:“……” 云琅:“兵分两路,一明一暗。” 少将军与王爷要兵分两路,不走明道,暗中私奔,带王爷去沿途侍寝。 连胜明白,欣然点头:“是。” 云琅隐约觉得他脸上的欣然不很对劲,看了连胜一眼,接过刀疤牵过来的马:“军中主将,就挑个我们走后官衔最高的,日日戳在马上撑场面就行了。” 连胜俯身:“是。” 云琅不再多说,策马直奔城隍庙,去寻小王爷兵分两路了。 连胜回身,询问身后将校:“如今军中,论官衔最高的是哪个?” “本朝重文抑武,文官无论职权,一律比同级武官高。” 韩从文是兵部尚书嫡子,自幼耳濡目染,垂首禀道:“故而论起官衔,也是文官高些。” “我知道。” 连胜点点头:“只说哪个最高就是了。” “从军文职由枢密院派发,王爷与云将军出兵时,未经枢密院,军中文职混乱。” 韩从文道:“很多职位……尚且空缺。” “如何这般麻烦?” 连胜皱紧眉:“不管这些,现今军中文武职位,有人的一并算上,哪个最高?” 韩从文:“景王。” 连胜:“……” 树林之后,喊杀声渐消,已能听见禁军看见云少将军亲自施展身手的欢喜呼声。 连胜立在原地,进退两难,深吸口气。 转回头,去辎重营的押运粮草的车里找人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永兴军路, 河中府。 巍峨秦岭沉默在暮色里,两骑骏马一前一后飚过,踏在雪上, 溅开一片扑面的清凉雪粉。 云琅抹了把眉睫间的淋漓汗水, 勒了缰绳,堪堪收住跑得畅快的白马,回头等萧朔追上来。 萧朔跟上, 勒马与他并辔:“到了什么地方?” “秦岭。” 云琅抬袖拭了汗,解下水囊灌了两口,抛过去:“翻过去,就进崤山了。” 山路陡峭,稍不留意就要坠落山涧。萧朔始终守在道路外侧,不能彻底放开了跑, 这些天跑下来, 终归还是较云琅慢出了几个马身。 黑马不争胜, 过来蹭蹭白马的颈子,贴一贴云琅掌心, 温驯地打了个响鼻。 云琅扒拉开不满顶撞的白马, 揉了一通黑马的鬃毛,喂过去一把甜玉米粒。 前朝的都城就在永兴南路,到如今仍置京兆府辖诸县,关中平坦沃野千里, 历代相传的天府之土。 崤山险峻, 多高山绝谷, 守在关中平原边界,与函谷关共成天堑,是兵家必争的要塞。 两人随军走到第三天, 在城隍庙将别有用心的尾巴一并了结,便不曾再跟着大军,只管放开缰绳痛快策马。渴了饿了就着山泉吞干粮,困了找棵树,席地幕天倒头便睡,竟反倒比京城暖榻更踏实得多。 萧朔喝了两口水,细看着云琅气色。 这样几天几夜的纵马疾驰,极耗费体力,对云琅来说并不轻松。 可云少将军除了脸色苍白些,铠甲披挂稳坐马上,一双眼睛却亮得透彻分明,笑意满蕴在眼底,一晃便能漾出来。 云琅叫他盯个不停,有些好奇,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什么好看?” 两马并行,萧朔探身,将水囊系回云琅身侧。 他如今已很清楚该怎么治云将军,不急不缓,垂眸慢慢道:“你。” 云琅张了张嘴,耳后蓦地一烫,红通通自马背上泄了气,闭上嘴老老实实滑下来。 “梁太医说,郁气盘踞,不亚于病伤磨人,如今看来的确不错。” 萧朔与他一并下马,将两匹马缰绳系在一处:“若早知这样跑一跑,便能叫你心胸舒畅,我年前就该陪你出来跑马。” “你早出来,我也未必跑得动。” 云琅扯了下嘴角,摇摇头:“再说了,跑马固然畅快,值得高兴得也不是这个……” 萧朔问:“是什么?” 云琅抬头,看着萧小王爷当真等着铭记于心的专注神色,没绷住乐,以牙还牙:“你。” 萧朔脚步微顿,抬起视线看他,眸底映住云琅身影。 “此天此地,此景此人。” 云琅将缰绳从他手中抽了,随手扔出去,由黑马带着白马闲逛吃草:“你只看我心胸舒畅了?小王爷,我带你出来是散心的。” 这些年,守京城的是萧朔,守着家等他回来的是萧朔。 繁花锦簇无间深渊,最该扯断禁锢砸了笼子,出来好好透透气散散心的是萧朔。 他四海为家,从天涯海角回来,见了好的东西,想给萧朔看。 云琅有意叫他舒心,将萧小王爷拉过来,一并站在山脊上。 隆冬才尽,春寒尚且料峭,秦岭北面尚有积雪,南坡已覆了满满当当的苍翠叶色。 目力所能及处,经冬霜雪,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括地志》里说过,当年文王避风雨就在东崤山。幽深可荫,谷深坡陡,来往行人畏惧,不敢轻入。” 云琅拢住萧朔的手,一本正经地背了半段,侧头朝他笑了笑:“在这种地方扎个营,住上十天半月,远比京城逍遥……” “佑和二十八年,你自北疆回转,遇守关驻军追击,坠落山谷。” 萧朔问:“就是此处?” 云琅一僵,气急败坏:“这么好的气氛,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萧朔垂下视线,看着两人脚下的陡峭悬涧。 “你以为我掉下去,摔在石头上摔碎了,又自己把自己凄凄惨惨地拼起来,哭着在石头上刻到此一游?” 云琅戳过去一排眼刀,呼哨一声示意黑马跟上,扯了萧朔的手,朝一处看似险绝的断径过去。 萧朔不问,只由他扯着,踩过及腰高的丛生杂草,一路向下。 “你那时在宫中,叫先帝押着拔毒,还没来得及派人出来找我吧?” 云琅拽着他,一路念念叨叨:“早同你说了,侍卫司那些消息就信不得。十条有七条是我放出去的假消息,剩下三条是他们连假消息都没找着,硬着头皮回去编的……” “函谷关守军是我的旧部,替我遮掩了踪迹,说我坠崖不知所踪,其实在崖底帮我偷着盖了木屋,让我养了大半个月的伤。” 云琅站定,回手来拉萧朔:“有句话我不曾骗你。我这个脾气,从来不像有些人那样自讨苦吃,能过得多舒服就多舒服。” 萧朔借了他的力跟上,抬起视线:“你这个脾气,话里若不损我一句,夜里都睡不安稳。” 云琅乐得头晕,叫萧朔反扶了堪堪站稳,扶了把身旁古树,扯着他转过几个急弯:“莫非我说得不对?整日自苦,就该板板你这毛病……到了。” 这条路看似险峻,脚下却意外的稳当。只是叫草盖得半分也看不出来,又九折萦回,若非事先走过,绝发现不了。 不止两人下来得顺利,黑马叼着白马的缰绳,不用人牵,竟也跟着一路跌跌撞撞顺了下来。 “可惜急着赶路,此处不是养伤处了……天色晚了,住一宿再走。” 云琅绕木屋转了几圈,尚算满意,点了点头:“这里有条近路,沿洛水河谷过去,不必翻山过函谷关,一路能直插到朔州城外。” 云琅绕着国境跑了几个圈,后来几次偷着回北疆查看边防,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萧朔将马拴在青草茂盛处,走到木屋前细看了看。 虽然难寻,又隐在谷底河畔,木屋前后却不见荒草,并不显得多萧索荒败。 萧朔将栅栏推开,看过门窗:“此处还有人来?” “函谷关守军。” 云琅熟门熟路揭开井盖,打了桶水洗脸:“前些年不是总有我在逃亡路上丧命的消息?他们一听说我死了,就来这里哭祭烧纸,打扫干净喊魂兮归来。” 云琅屈指算了算:“五年来,大概哭祭了十七八次。” 萧朔:“……” “去岁年底,我还想来住几天再走,来得不巧,正赶上那一拨流言传到函谷关。” 云琅现在想起当时情形,还感慨良多:“他们烧过纸,磕了一个头,喊完魂兮归来,我刚好跳下来……” “……”萧朔:“之后呢?” “我归来了。” 云琅唏嘘:“函谷关守军险些当场送走好几个。” 萧朔咳了一声,深吸口气扶了栅门,堪堪侧过头。 云琅压了笑,绕着小王爷团团转了几个圈,总算在他眼底也看见了笑影,襟怀大慰:“笑得真好,再笑一个。” 事关云琅生死,萧朔本不愿在这种事上这般不端正。尽力压了几次,扫见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云少将军,终归还是没能压得住,扶着额低了头。 云琅就喜欢看这个,嘴角大大扬起来,伸手将人抱了,在萧朔嘴角轻轻一咬。 萧朔抬手,揽护住他腰背,低声道:“别闹——” 云琅却不抬头,不顾铠甲硌着,手臂牢牢圈在萧朔背后,用力抱了抱。 萧朔力道稍顿了片刻,将云琅头盔摘下来,连束发的发带也一并解了,掌心覆着云琅脑后,轻轻揉了揉汗湿的黑发。 “你知道我为何忽然急着回京?” 云琅埋在他颈间,低声道:“就是那日,我忽然发觉……很想将这件事讲给你听。” 一个人打仗,一个人逃命,一个人咬碎了牙和血吞裹紧伤口跌跌撞撞挣命,撑一撑就过去了,都没那么难熬。 云琅躲着追兵也躲了萧朔这些年,遇上件开心的、能笑破肚子的事,第一桩反应,竟还是笑得边跺脚抹泪边回头,伸手去扯萧小王爷的袖子。 “我回头,没摸见你的袖子。” 云琅轻声:“忽然想见你,想得要命,想得一刻也再站不住。” 萧朔胸口狠狠一扯,热意沸顶,将云琅死死揽住。 “屋后有个山洞,往深走,里面有处地热涌泉。” 云琅在他颈间贴了帖:“不大,没你府上那个舒服,胜在顶上有条裂隙,可透进来些夜色。” 云琅还想说些话,听着萧朔胸口传来的有力心跳,却忽然不想说了,只笑一笑:“去泡泡,解解乏。” 萧朔俯身,将云琅抱起来。 云琅的甲是轻甲,却也有些分量。他不由一愣,堪堪扶住萧朔肩膀:“做什么?我如今又没伤没病——” “你累了。” 萧朔吻了吻他润着湿气的眉睫:“歇一歇。” 云琅话头稍顿,抬头望了萧小王爷一阵,明润眼底慢慢熨过些暖热,指了个方向,阖眼埋在萧朔肩头。 秦岭地势险峻,南北分明,南侧显然比北坡暖和得多。 幽深莽林里,回响着空谷间清脆的鸟啼虫鸣。 地热涌泉藏在山洞深处,萧朔将云琅抱进去,放在一处平坦些的石台上,稳稳揽着,替他解甲。 几日前,城隍庙那一场仗,追击的暗兵营与值守禁军撞在一处,越厮杀心越寒。 值守的禁军原属侍卫司骑军,追袭的是出身侍卫司的暗兵营。禁军顾念昔日同袍之情,处处留手,却险些被暗兵营寻了空子,吃了大亏。 萧朔带人赶到时,侍卫司的骑兵校官腿上受了伤,瞪着暗兵营的狼头刀,目眦欲裂,嘶声喝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昔日同袍,偏偏轻易就能倒戈相向。 为什么原本的袍泽挚友,因为一道皇命,一桩世事,就能决裂至此。 …… 为什么明明要去为国死战,却还来不及朝敌人挥刀,背后已经捅来了泛着寒气的狠毒刀尖。 萧朔将云琅肩甲卸开,搁在一旁,低头去解他背后束甲丝绦。 两人这几天都放开了跑马,未曾留下什么余力。云琅此刻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有些打晃,靠着他胸肩慢慢向下滑。 萧朔吻着云琅的眉梢眼尾,手上利落,替他解了铠甲:“先别睡。” 云琅咳了咳,含混道:“没想睡……前些天城隍庙那场仗,你知道皇上也来了吗?” 萧朔低声:“知道。” 云琅微讶,抬头看他:“知道?” “若暗兵营赢了,皇上当即就会出来,恩赦禁军擅动之罪,再将你我治罪下狱。” 萧朔点了点头:“可惜暗兵营已成强弩之末,再不复昔日威风……他已彻底慌了。” 云琅失笑:“换我我也慌。跑了一个襄王,如今你我竟也这么光明正大的跑了。他坐在那个皇位上,只怕日日一睁眼睛,头顶便悬着两把剑,不一定哪把要掉下来。” “既已悬着,不在乎再多悬几日。” 萧朔眸底一瞬深冷,阖眼敛了:“你若不出来,我本想兵围城隍庙,与他签下盟书血誓。他若不伤你,安安生生容纳变法,我便留他一命。” 云琅当初跑到城郊,的确曾在城隍庙被逼着立了个血誓,可也万万想不到小王爷锱铢必较至此,一阵头疼:“倒也不必记仇到这个地步……” “为何不必?” 萧朔道:“欠你的,本就都该讨回来。” 云琅不由失笑:“照这么说,你欠我的,我莫非也该讨回来?” 萧朔抬眸,望他一眼。 云琅脸上带着笑,目光却罕有的严肃认真,隐隐透出明净锋芒,看不出半分要开玩笑的意思。 萧朔静坐良久,阖了眼,点点头:“我与你自幼相交,既是袍泽又是挚友。却只知仇恨目蒙心盲,不解你苦心,以怨报德,害你孤身远走,最该重罚。” 云琅靠在他肩头,抬起胳膊抱着他,声音贴在萧朔耳畔:“如何重罚?” “我欠你的,无论是罚是讨,都该罪加一等。” 萧朔低声道:“家法在你手里,你要如何罚——” 云琅在背后解了萧朔的胸甲,一只手探进冰冷铠甲。他特意催动了些内力,掌心温热,慢慢暖着琰王殿下叫寒意侵袭的胸背。 铁甲冰寒冷硬,束缚着人动作,偏偏有了这一层禁锢,反倒衬得透过衣物布料那一点薄薄的热意格外分明。 云琅伏在他肩头,呼出的气擦过萧朔耳廓,温凉柔和,细细拂进心底。 “好罚。” 云琅笑道:“翻倍再翻倍,按赌坊高利贷,利上起利,本一还三。” 萧朔阖眼,死死压住筋骨下被激起的微栗:“好。” 云琅抹了他的肩甲,与自己的收在一处,慢慢道:“算上梦中,我有十七次……捧腹大笑时回头找你,没找到人,很是难过。” 萧朔怔了怔,睁眼定定看他。 “你要陪我笑五十一次,最畅快的,笑到站不住那种。” 云少将军算得很清楚,埋头捡了块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一年还不上,就再滚一番利。” 萧朔伸手揽住他,哑声道:“云琅。” 云琅埋头算账:“有七十二次,我烤出来的鱼和兔子肥的流油,又香又好吃,却没法分给你。” “云琅。”萧朔用力闭了闭眼,“你不必如此宽慰我,我并非囿于过往,只是——” “谁宽慰你?” 云琅抛了手中的小石子,拍拍手抬头:“一年三百六十日,两千一百六十天,我在梦里辗转惊醒。若是在家,我一抬腿就能翻进你的书房,赖在你灯下抢你的书,抢你的酥酪喝。” “两千一百六十天,翻三番,就是六千四百八十天。” 云琅胡言乱语:“你若是一年内还不上这六千四百八十场大梦……” “还不上的。” 萧朔低声:“一年只有三百六十日,日日夜夜榻上高卧,也还不上。” “……” 云琅一时大意,没算这个,张口结舌半晌,索性胡搅蛮缠:“不管,你若还不上,便——” 萧朔抱住他,亲了亲云琅的眼睛:“便再拖一年,再翻三番。” 眼睫叫气流轻轻扰动,泛起一阵酥痒,化成细小的噼啪火花,顺着脊柱窜进心脏肺腑。 石崖上水滴缓缓汇聚,晃一晃,滴答一声,敲在平静水面上。 洞内寂静,能听见血在肺腑里灼烧呼啸,横冲直撞,沸出沛然滚热。与心跳一道,全无保留地撞在另一处紧紧贴合着的胸口。 云琅微微打了个颤,嗓子不自觉哑了,低声道:“那岂不是更还不上……” “又还不上,只能再拖一年。” 萧朔慢慢吻着他,嗓音低哑却宁和,像是终于豁开了那层最深的枷锁,将真心完完整整、不留余地的捧出来:“年复一年,一世复一世,你只管向我来讨。” “生生世世。”萧朔轻声,“我赔你千万场好梦。” 云琅胸口尖锐一疼,没说话,闭了眼睛。 洞内微凉,两人都解了甲,此时衣物已有些单薄。 云琅被他胸肩手臂裹着,胸口一时涩住了,将脸埋进萧朔肩头衣物,低声抱怨:“冷。” 萧朔将云琅抱起来,沿温泉坐稳,叫温热水流漫过两人胸肩,慢慢拍抚着云琅绷紧的瘦削脊背。 云琅在他怀间微微颤了一阵,放松下来,直起身。 萧朔迎上他的视线,抬起只手,在云琅眼尾屈指轻轻按了按。 云琅有些难为情,偏过头,呼了口气笑笑:“好了,帐划清了,你不必再觉着欠我。” 今日一时松懈,竟又犯了不争气的毛病。云琅抬手胡乱抹了两把眼睛,笑了笑:“真要论起来,咱们两个谁不欠?就别争这个了,我还欠着你的……” 萧朔轻声:“是。” 云琅:“……” 云琅:“?” 萧朔抬手,从岸边拿过云琅随手抛下的那颗石子。 “小王爷。”云琅心情复杂,“我就是同你客气一下。” 萧朔一手揽着他,静静抬眸:“云少将军怕了,要赖账?” 云琅心道完了,他平生最怕激,尤其怕萧小王爷激,此时分明知道眼前是个坑,嘴已抢在脑子前头慷慨道:“自然不怕!你——” 萧朔点点头:“好。” 云琅一个纵身跳进了坑里,按着胸口,奄奄一息。 “这些年来。” 萧朔静了片刻,石子慢慢划下一道:“我想同你一处,想吻你,想拥你入怀。” 云琅凝神听了半晌,大松口气,囫囵点头:“我当是什么,这个你随便……” “此事便不讨了。” 萧朔道:“总归从今往后,时时可在一处,不必特意计数。” 云琅张了张嘴,竟也无处反驳:“……不错。” “至于想将你捆在榻上,从此困在身边,再不叫你乱跑。” 萧朔垂眸:“再做一条锁链,将你我锁在一处,我也想了千百次。” 云琅:“……” “此事只是想想,也不讨了。” 萧朔:“你不必在意。” 云琅现在就有些在意,谨慎从萧小王爷怀里蹭出来,不着痕迹悄悄往岸边挪。 萧朔并不拦他,伸手在云琅可能被嶙峋石底磕碰处垫了下,免得云琅不慎硌伤膝盖,又用石子慢慢划下一道。 “这个也不讨,那个也不讨。” 云琅总觉得最后那一道莫名不详,跪在萧小王爷腿上,谨慎回头:“你究竟要讨什么?” 萧朔将石子放在一旁,抬头看他:“昔日你我泡府上汤池时,也曾谈及往事,剖析真心。” 云琅细想了想,讷讷点头:“是啊。” 萧朔:“也曾纾解郁气,安抚伤痛。” 云琅干咽了下:“是……” “那日。” 萧朔垂眸:“你说我不行。” 云琅:“……” 第一百一十二章 …… 这事可实在太大了。 云琅咽了咽, 在热腾腾的水汽里抬头,压压心跳,瞄着萧朔神色。 这事纠葛着由来已久, 两人都各自计较过。云琅嘴硬, 多半仗着萧小王爷纵容,不肯服输罢了,心里却其实有数。 纵然没数, 只消看一眼书房里琰王殿下在缠身百忙的公务里挤出来间隙,手不释卷、日夜研读的话本与画册,也该清楚。 小王爷……怕是很行的。 云琅扶着石岸,他心底一阵发虚,脚下不慎踩了个空,流云身法在水里全使不出, 一头便往池里栽进去。 萧朔伸手, 护住他胸肩, 将自投清池的少将军自水里湿淋淋捞起来。 云琅呛了口水,握着他手臂抬头。 温泉水将两人彻底浸全了, 热气蒸腾起来, 沁着小王爷静深眉宇,黑彻眸底如同水洗,越发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云琅心道不好,咳了两声, 按了按造反的心口:“我——” 萧朔抬手, 替云琅拭了眉睫间的水色, 将人抱回怀里。 圈在背后的手臂不是想象里的火热激烈,甚至没有多少禁锢与克制的力道,只是格外宁和地抱着他, 掌心隔着衣物,一寸寸温和碾过肩胛脊背。 云琅察觉到不对,眨了几次睫间沾染的湿气,抬头看过去。 两人在水里险些摔了一跤,此时的位置刚好,他想要看萧朔,视线却不由自主叫晃过的景象一牵,又看回头顶。 天色已完全晚透,石缝裂隙间,深黑夜穹,有星子点点闪烁。 两人进洞时便点了旧日留下的火把,山洞里叫火光映得暖融,那条裂隙追上去的星色却寒而广阔。 寒得明净,嵌在更冷清幽静的天穹尽处,辽远得仿佛触手可及。 云琅看了一刻,深吸口气呼出来,扯扯嘴角,收回视线。 萧朔仍倚着石岸,一臂护在云琅背后,目光静落在他身上。 云琅失笑:“看我做什么?看星星啊。” “方才看见了。” 萧朔道:“我抬头时,便明白了你说的话。” 云琅怔了怔:“什么话?” 萧朔轻声:“少将军焚琴煮鹤,苔上铺席……终于不煞风景一次,看懂了这漫天星子,急着要给旁人看,同旁人说。” 云琅一时愕然,张了张嘴,瞪着没一句好听话的萧小王爷,不知该发怒哪一句。 萧朔静看他良久,抬手抚过云琅眼尾,低头轻轻吻去微热的咸涩水汽:“可恨这旁人竟是块又冷又硬的冰,他拿心血去烫,也捂不热、唤不回。” “……小王爷。” 云琅捂着胸口,疼得眼前一黑:“你下回要戳我心,还请先说——” 萧朔用力揽住他肩背,阖了眼,低头吻住疼得微微打着哆嗦的云少将军。 云琅泡在温泉里,手指却仍冰凉,尽力攥了几次,绞住萧朔衣袖:“胡说,旁人怎么就是冰了?” 云琅嗓子也哑,稍稍侧开些,低声道:“我知他心念,知他肺腑如我,知他一腔血比我更烫。烫得焚天灭地,我若再不回去,便能将他自己烧干净……” 萧朔胸口轻颤了下,收拢手臂,将云琅吻牢,一点点吞净了剩下的话。 他仍尽力克制着力道,云琅臂间勒上来的力气却比他更牢,几乎像是要将骨血勒破碍事的衣物阻隔,彻底碾入胸膛,融在一处。 自重逢以来,两人早尽数交了心,抵了命,能交托的尽数交托出去,再无半分间隔。 唯独各自谨慎、牢牢守着的,便是这些年落下的旧伤。 藏得深一点,再深一点,最好能将伤疤嚼碎了吞下去,捧出来能叫对方心宽释然的豁达。 他们的每一刻都像是赚来的,没时间将太多心神花费在疗伤上,偶尔稍有触及,揪扯着疼,就彼此搀扶拉拽着先过去再说,先办完了正事再说。 …… 正事。 萧朔拥着云琅,察觉到少将军臂膀间涌出来的发着颤的、前所未有的热切与激烈,心底忽然扯着狠狠一疼。 是他错了。 他只知道解开云琅系在旁人身上的心结,系着先帝先后的,系着父王母妃的,外祖父,太傅,那些榆木疙瘩的朔方军旧部。 可云琅最深的心结,一直是他。 他的少将军不懂这些,连情事也不通,只知道一味罩着他。他越责己,云琅便本能地越将伤藏起来。 藏得深了,自己都不察觉,成了沉疴,一步步磨着煎熬拖累心神。 萧朔敛去眼底滚热,回应云琅打着颤的的亲吻。 气息急促交融纠缠,心跳回响在空荡荡的山洞里,溯着热泉逆上石壁,与星光遥遥应和。 稍稍分开时,云琅眼前已白茫茫成一片,呛咳着垂了头,昏沉沉软在萧朔臂间。 “缓一缓。” 萧朔低头,轻轻亲着云琅的眉眼:“要问你讨债,省些力气。” 云琅迷迷糊糊咳嗽,小声服软:“没力气了……” “无妨。”萧朔轻声,“我有。” 云琅:“……” 萧小王爷这语气就很是反常。 云琅尽力扑腾了两下,在他腿上翻了个身,抬头迎上萧朔视线:“不对啊。往常这时候你不是该说,既然没力气了便好好歇着,安心睡一觉,你不扰我……” 萧朔垂眸,垫着云琅肩颈:“你想睡?” 云琅话头堪堪一顿,张口结舌,热腾腾埋进温泉里吐了一串气泡。 萧朔阖了下眼,将眼看要化成一滩的少将军捞出来,湿漉漉裹进怀里,亲了亲他的眉心:“我知错了。” 云琅已叫一腔旖旎泡得晕乎乎发软,他喜欢萧朔这样点水似的吻,同贴着眉心的微凉唇畔蹭了蹭,抬头含糊道:“又知什么错了?” “总怪你不开窍,不开窍的原来是我。” 萧朔覆着他的发顶,摸了摸:“叫你守了我这么久。” 云琅微怔,迎上萧朔视线,静了片刻忽然一乐,低头照萧小王爷颈间一咬。 他咬上来的力气不小,叼了一阵,力道便渐渐缓了,含着那一小块叫水沁得温热的皮肉,在齿间慢慢磨了磨。 萧朔呼吸一滞,哑声道:“胡闹。” “胡什么闹。” 云琅伏在他颈间,胸腔跟着话音震颤,震开细微的酥痒:“冷……你暖我一暖。” 少将军生来傲气,这种话当玩笑说容易出口,此时认真说,几乎字字都要翻几个番。 唇齿抿着逐字逐句地说,像是含着揉碎了每个字,慢慢吐出来。 …… 慢得叫人心里发烫。 萧朔压着心跳,揽住云琅劲窄腰背,低声道:“明日误不误事?” “不误事。”云琅答得飞快,“我的亲兵该跟上来了,坐车走。” 萧朔有些哑然,看他一眼,有意继续慢慢问:“衣服湿透了,可有换洗衣物?” “有!” 云琅叫他愁死了:“我有十七个衣冠冢呢,几十套衣服,随便挑。” 萧朔抚过云琅发顶,静了片刻:“你——” 云琅一口咬回那个红通通的牙印,叼着磨了两磨,气势汹汹笨拙地拿舌尖去搅和。 湿润温热自颈间柔软搅扰,平白乱人心神。 “你抱着我些。” 萧朔不再逗他,哑声说完:“若疼便说。” 云琅打了个激灵,还不及体察到洞内的隐约夜寒,已叫覆落的滚热亲吻密不透风牢牢裹住。 火把不知何时已燃尽熄灭了,洞内暗了一层,顶上那条缝隙渗进来的光就更明显,朦朦胧胧,覆下来一层浅浅清辉。 天幕地席,星光作灯,温热水流成了缎子似的锦被。 泉水映着天上星子,清冷水芒打碎了,搅乱散开,一泉细碎银光。 云琅汗水涔涔淌落,咬了咬下唇,不及使力,已被萧朔揽到肩头,低声:“咬我。” “我不。”云琅别过头,“你够疼了,我——” 萧朔手臂勒在他背后,护着云琅肩背,抵着额头慢慢使力。 云琅闷哼出声,一口咬在他肩头。 冬春之交,山洞外滚起震耳春雷,像是划开一片白亮闪电,将天地山川焚成至亮至暗的一片茫茫。 一声迭一声的轰鸣雷声里,迸开的火星噼啪灼开,点燃一片滚热,烫进流转水色起伏山峦。 …… 细细的雨丝洒下来,拂面不寒。 一场春雨一场暖,清新的泥土气息叫雨水撩起来,微风流转,温存裹着疲乏的筋骨。 云琅在萧朔的吻里睁开眼睛,他已不剩下半点力气,尽力在眼底聚起些笑,朝萧朔抬抬嘴角。 萧朔捞过抛在岸边的行李,找到自己的水囊,拧开盖子含了一口,揽着云琅稍坐起来。 云琅不渴,摇了摇头,又闭上眼睛。 萧朔贴在他唇畔,轻柔撬开云琅唇齿,一点点仔细哺过去。 云琅叫苦参枸杞的滋味一冲,愕然睁眼,看了看萧小王爷这几日都没动过的水囊:“你怎么连药酒也带……” “不如云少将军深谋远虑。” 萧朔缓声道:“还带了上好脂膏。” 萧朔又哺过去两口,看云琅泛白唇色稍稍缓过来些,侧头看着云琅这几日都没动过的包袱。 此时包袱已散开大半,那一罐脂膏用去不少,草木气息清润,沁心沁脾,青竹玉的罐子玲珑剔透,映着一点粼粼水光。 萧朔顿了一刻,终归忍不住:“还是大份……” “再说一句。”云琅面红耳赤但求一死,“我就倒了你的药酒,给山里的兔子喝。” 萧朔从善如流住了口,将青竹玉的罐子仔细合牢擦净,放回包袱收好,将云琅自温泉里抱出来。 少将军确实什么时候都要过得舒服。这温泉许久没有人来,函谷关的守军仍一丝不苟来悄悄打理,洞内深处备了干净的布巾软裘,甚至还有供人休息的石床,石桌上放了盏马踏飞燕的油灯。 萧朔取了大块布巾,替云琅擦净淋漓水色,换好了干净衣物,抱着人轻轻放在石床上。 云琅叫他照顾得舒服,羞愤醒了的那一点精神又悄然散开,顺着萧朔力道躺下来,贴了贴他的手掌:“小王爷……” 他这一声叫得与往日不同,慢慢咬着吐字,竟莫名透出温存软和的亲热。 萧朔胸口叫这三个字牵扯着一拉,俯身拢住云琅,轻声道:“怎么了?” 云琅眼里水色朦胧明净,躺在石床上,乖乖同他笑了笑。 萧朔隐约觉得不对,静坐一阵,将梁太医临走给过来的药酒拿过来,自己抿了一小口。 酒浆入口火辣,一线顺着喉咙入腹,灼人酒劲随即冲上来,翻上头顶。 …… 萧朔挨过一阵头晕,想了想自己方才哺给云琅的三大口,坐在床边,按了按额头。 云琅酒量远比他好,倒不至三口酒就醉得没边。只是彻底卸开心防,又正是力竭疲乏的时候,叫烈酒趁虚而入,一不留神上了头。 萧朔叫他眼里明净水色一晃,才消下去的火竟又向上烫回胸口,闭了闭眼:“要什么?” 云琅朝他笑,还只知道叫他:“小王爷。” 萧朔怔了一刻,忽然明白过来,轻声道:“要我?” 云琅往石床里面尽力挪了挪,他气力彻底耗干了,挪出来的空微乎其微,又不肯停,慢吞吞一点点攒着力气挣。 萧朔俯身伸出手,将云琅抱住,一并躺下来,叫云琅枕在自己胸口。 云琅满意了,埋进他肩头,声音低下来,隐隐透出些鼻音:“小王爷……” “我在。”萧朔抱住他,“不是梦,我抱着你,我们在你的住处。” 云琅认真想了一阵,咳了两声,握了他的手,去摸石床侧面刻的字。 萧朔不曾留意过床边字迹,顺着云琅的力道细细抚过,一点点摸出上面刻的字迹,胸口一烫,哑声改口:“……我们的。” 云琅高高兴兴抬起嘴角,大包大揽在萧朔背上拍了拍。 他早同函谷关守军夸过口,说定然要将琰王殿下抢回来一块儿住。此时心愿已了,困得不行,大大打了个哈欠:“小王爷。” 萧朔:“……” 云琅半醉时乖得很,既不胡闹,又不折腾。 若是除了“小王爷”这三个字,还能再说些别的,就更好了。 萧朔耐心揽着他,按着云琅平日里的习惯,慢慢顺抚着少将军多半还酸疼得厉害的肩脊腰背:“嗯。” 云琅努力掀开一点眼皮,眸底神光聚了聚,顶住滔天困意看着他。 萧朔摸摸困得天崩地裂的云琅,吻上他颤得撑不住的眼睫。 少将军平日里不解风情、处处煞风景,此时却乖得叫人心里发软,看来那些话本也并非全然白看了。 竟也知道这种事过后,要温柔小意、缠绵一番。 萧朔有心引导,亲了亲他,轻声问:“小王爷怎么了?” 灯烛摇曳,洞前水色将清冷星光映进来,衬着云琅比少时更俊逸朗致的眉眼,透出山高水远的出尘气。 萧朔伸手,拢住风雅清标的云将军。 云琅醉晕晕咧嘴,朝他一笑,举起大拇指:“真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萧朔躺在石床上, 静了一刻,将云琅举在眼前晃的大拇指握回去,塞回厚实被褥裹牢。 云琅好说话, 叫小王爷裹成了个糖水甜粽, 心满意足合上眼皮。 他这些天并不比萧朔轻松,殚精竭虑走到今日,暂离了暗流汹涌的京城, 诸事甫定,执念心事终于一并消散,再没了半分力气。 云琅舒舒服服打了个呵欠,埋进萧小王爷胸肩,沉沉睡熟。 真行的琰王殿下揽着小王妃,睁眼躺了一刻, 自包袱里摸出《教子经》, 就着灯光翻开“平心静气、循循善诱”一章, 反复通读了十次。 云琅睡得不舒服,翻了个身, 扯着萧朔的袖子往身上盖了盖。 萧朔合上书, 抚平封皮放在枕下。伸手揽住云琅肩背,慢慢将少将军抚顺捋平,仔细揽实,阖眼一并睡熟了。 - 一夜好眠, 天光放晴。 萧朔平躺在石床上, 在晨光里睁开眼睛。 他已许久不曾睡得这么沉过, 京中风云诡谲,要警惕地方的事太多,再放开身心, 也总要留一线心神。 在云少将军的山洞里,这一觉竟睡得安稳无梦,直到醒来时,仍一瞬茫然得不知身在何处。 身侧热乎乎挨着柔软劲韧的身体,萧朔握着云琅的手,躺了一刻,心神回笼。 灯油烧尽,洞内仍亮着,天光由缝隙透进来,看日色已近了正午。 春雨落得轻柔,山洞内不受搅扰,黑马昨夜便叼着白马的缰绳进洞避雨,两匹马交颈依偎在一处,也睡得香甜。 雨后晨风清清凉凉,沁着胸肺,拂净最后一点未醒透的倦意。 萧朔忽然察觉出不对,侧过头,正迎上云琅眼睛里满溢出来的清亮笑意。 “几时醒的?” 萧朔想要起身,交握着的手被云琅握紧,索性也暂且卸了力躺回去:“饿不饿?” 云琅摇摇头:“没多久,难得见你睡得熟。” 昨夜小王爷实在很行,云琅此时身上仍连酸疼带乏,懒得厉害,半分也不想动,枕回萧朔肩头。 萧朔叫他枕着一条胳膊,另一只手空出来,抚过云琅肩臂。 “我们抄近路,能比大军早三五日到朔州,不会误事。” 云琅只是替小王爷放哨,好叫他安睡一觉。此时见萧朔醒来,心神一松,又半阖了眼:“再睡一刻……” “只管睡。” 萧朔亲亲他的眼尾,轻声道:“你睡透歇足,才好打雁门关一仗。” 云琅叫他握着手腕,察觉到温润指腹抵在脉间,扯扯嘴角,大大方方叫小王爷诊脉:“如何?” 萧朔细看了看云琅气色,将人也一并裹回怀里,温声道:“还欠百日高卧。” “躺上百天?骨头岂不都酥透了。” 云琅失笑:“我这就算养好了,你放心,与你卖百八十年酒不在话下。” 萧朔望他一阵,叫云琅在肩头枕实,循着早熟透的位置,细细拿着他肩背腰脊处的穴位。 此前两人在一处时,谈及百年,纵然心底最滚烫处,也仍渗着丝丝寒意。 宫中的窥伺,暗处的杀机,琰王府这些年养蛊一样冷眼旁观的一波波刺客,步步踩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阴冷附骨,盘踞不散。 将云琅从刑场上抢回来,他心里便清楚,两人从此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太阴之地的合葬墓,并非是拿来做样子的。琰王府这些年花销不少,要安置老军,要暗中照应穷得底掉的清水衙门,要不着痕迹打点朝堂,还要全力上天入地的搜云琅,再多的银子也流水一样向外花。 老主簿心疼得日日跺脚,长吁短叹,唯独不敢劝王爷半句的,便是修那一处陵寝的账目。 两人往死路里走,走到尽处,山重水复,终于闯出一条生路。 此时云琅再说起百年,真真切切,在心胸里扎根落定,竟连说惯了的卖酒调侃都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 “你若再不好好将养,百八十年后,骨头的确该酥。” 萧朔缓声道:“云副掌柜好盘算,到时你高坐堂上,叫我里外忙碌,替你挣银子回来花。” 云琅叫他半软半硬一激,很不服气,张了张嘴要说话,叫腰间随萧朔推按泛上来的一阵隔夜痛楚袭得脸色发白,一时没了动静。 萧朔垂眸:“看。” “看你个大兔子腿!” 云琅活生生叫他气乐了:“这是旧伤?是痼疾?这分明——” 萧朔没有立刻将手挪开,叫掌心温温热意熨着那一处,将酸疼顺经脉缓缓揉散:“是什么?” 云琅憋了半晌,实在说不出口,恼羞成怒照萧小王爷肩膀咬了一口,闭上眼睛。 少将军这是馋肉了。 萧朔记下了蜜炙兔子腿,停了手掌上的力道,移回臂间,将云琅揽实:“不扰你了,睡罢。” “还睡什么?再过一刻刀疤他们也到了。” 云琅对手下亲兵有数,他不是第一次在这山洞里养伤,看天色便大略掐得准时辰:“此处虽然逍遥,该走还是要走,你我还有事未做完。” 云少将军带兵日行三百里,晓行夜宿的时候都少,昼夜奔袭,其实早熬出一副铁打的筋骨,再不眠不休几日几夜也撑得住。 无非叫小王爷惯得懒了,才总想着舒服。 云琅最后打了个呵欠,撑着手臂要忍疼起身,才一动,却被萧朔施力揽回。 “做什么?” 云琅身上本就发软,叫萧朔一捞,跌回他怀里,心头一悬囫囵摇头:“不来了不来了……” “……”萧朔低声道:“别动。” 云琅微怔,随即也察觉到了不对,视线朝洞顶缝隙电转般扫过去。 方才叫萧朔挡了大半,他几乎不曾察觉,洞顶光线隐约有了变化。 萧朔一臂护在云琅身侧,牢牢覆着他,低声问:“是走兽?” 云琅摇了摇头,蹙紧眉:“不是。” 这一处山洞隐在密林深处,常有山兽野兔经过,那条裂缝上面是更深更密的山林,光线偶尔遮挡并不奇怪。 可方才那一瞬挡住的天光,却不是走兽飞禽能遮出来的。 云琅仰躺在石床上,心念电转,忽然想起件事:“你记不记得,商恪说过,襄王落败后是往朔州城方向逃了……” 萧朔迎上云琅视线,察觉到顶上日光归于通透,才松开一臂:“由开封至朔州,函谷关并不是最顺的一条路。” 秦岭以北河道复杂,地势破碎,不便行军,故而历来出兵朔北都要先向西转道,过函谷关再往北。 可襄王若要隐匿行踪逃去朔州,却不必走这一折。 京城直插北疆边关,进了太行山脉,再要缉捕便难上加难。 “开封到朔州固然不是。” 云琅这些年将国土跑了几趟,心中早有数,在萧朔腕处一按,顺势向上循至肘弯: “襄阳到朔州呢?” 萧朔眸底微动,低声道:“他留在襄阳的私兵?” “朔州城与雁门关还未夺回来,朔方军进不去,并不奇怪。” 云琅道:“可景谏上次回京,却说如今朔方军驻扎在云州,不是与国土连接最近的应城。” 景谏昔日曾是朔方军参军,受云琅牵连回京受审,被萧朔暗中救下,便隐匿了身份留在琰王府别院。 此次他往北疆,是行沙里逐金之法分化草原部落,不便亮出身份,只远远打听了些消息,也并不尽然清楚如今朔方情形。 云琅始终在思虑这一处蹊跷,只是不曾与萧朔提过:“应城驻军,守将是谁?” “骁骑尉,连斟。” 萧朔稍一沉吟:“你怀疑他是襄王的人?” 云琅反复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心底微微沉了沉,点点头。 连斟,连斟……廉贞。 北斗第五星,化气为囚,对中央五宫,应天禽位。 商恪给他的名单已尽力详细,却仍难以尽全。襄王狡兔三窟,手下黄道使彼此皆不见面,除了杨显佑,剩下的人都不能知晓所有同僚的身份。 名单里,天禽、天芮、天蓬三处空着,没能填进人名。 商恪追查这些年,唯一受襄王所限没能涉足的地方,就只有北疆。 “与虎谋皮,襄王做惯了的事。” 云琅道:“他如今大抵是想……以应城为根基,将朔方军送出去当人情,换来助力,再与襄阳私兵合在一处,自北边南下直夺腹心。” 云琅琢磨半天,没忍住笑了:“你我难得溜出来办点私事,竟将这个撞破了,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不作美……” “应城下是飞狐口。” 萧朔伸手揽住云琅腰背,扶他坐稳:“若叫他会兵一处,引外敌长驱直下,京城无险可守——” “这倒不怕。”云琅摆摆手,“撞得这么巧,还想会兵一处……做他的春秋大梦。” 萧朔心念微动,扣住云琅手腕,低声道:“我去。” 云琅已去包袱里摸索,翻出梁太医特意塞的膏药,闻言一怔,迎上萧朔视线。 “我既是你的先锋官,总该替你打一场仗。” 萧朔按住云琅的手,起身道:“你召集亲兵的焰火,可带出来了?” “承雷令……虽说带出来了。” 云琅怔了一刻,察觉到手背上覆着萧朔掌心温温热意,慢慢道:“用法却不同。我若不教你,你也不知怎么是召集,怎么是遣散,怎么是包抄剿灭不留活口……” 萧朔问:“如何用?” 云琅看了萧朔良久,将手轻轻攥了,握住包袱里那一把白磷火承雷令。 他自然知道,萧朔这些年定然极有进益,不会再如少时将端王叔气得火冒三丈那般,连只兔子也逮不到。 也知道……萧朔的性情,不会有半分恣意任性。若事无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 他带萧小王爷出来,抢来这先锋官的令牌,就该知道,萧朔不会只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只身一人拼杀。 “我若仍不放心呢?” 云琅扯了下嘴角,低声道:“偏不告诉你,就非要自己去召集亲兵,将这群襄王的爪牙在这片深山老林里包饺子……” 萧朔平静道:“我便再行一次。” 云琅:“……” 云琅万万想不到他有变成这样的一天,一时很是想念当初恪守礼数、君子端方的小王爷,按着胸口:“你怎么——” 萧朔伸手,将云琅轻轻一揽,在眉心吻了吻。 云琅像是被覆落下来的体温烫了烫,胸口轻轻起伏了下,闭了闭眼睛。 “逞口舌之利罢了,此时不是胡闹的时候,你若一定要去,我也不敢拦你。” 萧朔道:“只是……我想你信我一次。” “只一次。” 萧朔静看着他:“叫我做你的剑,护在你身前。” 云琅压了压胸口滚热,扯扯嘴角,低声道:“我不爱用剑,你下回讲好听话哄我,也换个别的……” 萧朔笑了笑,伸手摸摸云琅发顶,温声道:“我喜欢剑,你学一学,来日教我。” 他罕有这样笑的时候,云琅抬头看着,一晃神,几乎又见了少年时的萧朔。 因为一人担了两人闯的祸,叫端王叔劈头盖脸训过,一瘸一拐回来。 见了垂头丧气打蔫的小云琅,便努力慢慢走得稳当,走到他面前同他笑,将袖子里藏着的点心放在掌心,递在他眼前。 云琅扯扯嘴角,轻呼口气,攥了满满一把承雷令递过去:“附耳过来。” 萧朔接了白磷火的焰令,迎上云琅视线,坐回石床上,安静附耳。 云琅自己靠过来,半边肩膀暖乎乎挨着萧朔,逐一教了承雷令的用法,右手揽过萧朔左肋,轻轻一按:“别忘了,你这铠甲不太合身,胸甲该束得紧些。”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覆在自己肋间的手掌,压住心念,点了点头。 云琅下了床,将铠甲捡起来,有条不紊替他披挂妥当,将护心镜比量了下,把自己的那一面换过去。 萧朔由他折腾,轻声问:“你这一面更坚固些?” “没有。”云琅埋头替换,“我的更好看。” 萧朔:“……” 云琅抬头看他一眼,没绷住乐出来,在护心镜上敲了敲:“往后便换过来,你要带兵,就用这个。” 这一面护心镜,随着他已有七八年,贴身护着心胸肺腑,再寒凉也叫心头血焐得暖热。 小王爷要护着他,他甘之如饴,这面护心镜换上来,也能护着萧朔。 云琅系紧束甲丝绦,抬头看过去。 光线扰动,这次的人影比上次更紧密,兵戈割碎日影,无知无觉地自山洞顶上快速经过。 襄阳的私兵,绕过数个戒严关口,隐匿踪迹,悄悄钻入人迹罕至的密林,只等沿小路摸索至应城汇拢。 萧朔由着云琅束好盔甲,接过云琅递过来的承雷令与佩剑,解开黑马,出了山洞。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小王爷,站着能打仗,坐着能镇国,躺下能日少将军。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出一刻, 山林中已隐隐传来金铁交鸣声。 白马拴在洞口,敏锐察觉到随风飘进来的淡淡血腥气,有些焦灼, 踏着四蹄不住回头。 云琅抚着白马的颈子, 伸出手,接了几滴石崖上蓄的雨水:“等一等便回来了。” 马不解人意,侧头看着他, 叼住云琅兜鍪上的红缨扯了扯。 “急什么?你家老黑也不会有事。” 云琅叫它扯得无奈,摸了把嫩黍粒喂过去:“我比你还急,不也没冲出去添乱?” 洞外喊杀声愈烈,云琅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从马嘴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展平。 两人少年时, 他曾随口说过, 叫萧小王爷替他养匹马, 将来好带着上战场。 小王爷书读得好,马也养得妥当, 只是惯得实在太过无法无天。 若是没有黑马时时管教, 一路到北疆,还不知道要嚼没他几只袖子。 “襄王要召集封地私兵,定然不敢光明正大。” 云琅盘膝坐在洞口,攒出来十成耐心, 对着身边的白马讲道理:“既然要避人耳目, 随身不能带显眼兵器, 最多刀剑匕首防身,战力天然就会有所折扣。” “这深山老林里面,人影树影混在一处。以少击多, 敌明我暗,最适合设伏,” 云琅静听着远处喊杀声,单手理着白马鬃毛,慢慢道:“小王爷找到我的亲兵后,应当会先将包围的圈子撒下去,再派小股放风筝,不断袭扰,一击即走。” 白马打了个响鼻,晃晃脑袋,看着云琅。 “听懂了?” 云琅拍拍它的颈子:“襄王府的精兵,定然训练有素。知道取舍,不会在敌我不明时恋战,只求尽快避让脱身。只要风筝放的得当,只靠小股兵力,就能将他们赶到一处,再借山间地利草木流水作势,以少围多,一举包个饺子……” 云琅抬头,看向洞外一处安安静静的草丛:“是不是?” 草丛微微动了下,像是叫风扫了扫,转眼看时,又迅速归于一片看不出异样的平常。 云琅懒得废话,飞蝗石携劲风砸过去,砸出了道捂着脑袋窜出来人影。 刀疤站在草丛里,小心翼翼瞄着云琅。 少将军看着无恙,行动也自如,气色看着比往日甚至还好些。 刀疤在草丛里摸了摸,拾回飞蝗石,犹豫一阵,还是轻手轻脚走过来,放回云琅手边。 云琅不看他,循着喊杀声朝丛林深处望过去:“小王爷叫你来的?” “……是。” 刀疤硬着头皮道:“少将军——” “少什么将军。” 云琅淡声道:“他叫你来找我,你就真来了?出征前我是怎么下的令?” 刀疤怕云琅发火,却更怕他这样看不出喜怒神色,打了个激灵,埋头低声:“少将军说,凡事以琰王殿下为先。若有危险,先护着琰王殿下,左右前后护持,断不可有失……” 刀疤咽了咽,急声道:“只是——” 云琅:“只是什么?” 刀疤再不敢说半个字,单膝跪下来。 琰王殿下此时正在山林中,带了人围剿襄王的私兵。 于啃惯了硬骨头的朔方军看来,固然不算什么大仗,可在少将军这里,无疑已不容得丝毫马虎慢待。 连将军带着大军走函谷关,琰王身边没有玄铁卫护持,刀剑无眼,再怎么也难保全然无事。 少将军人在山洞里守着,将仗交给琰王殿下去打,看似稳坐,心里无疑已快急疯了。 “怎么就急疯了?” 云琅看不惯他这个脸色,皱了眉,一手仍把玩着马缰:“我便不能运筹帷幄?小王爷打他的仗,我跟着急什么?” 刀疤瞄了瞄云琅身上的全副披挂,又看了看云琅另一只手牢牢攥着的虎头亮银枪,一时仍有些担心少将军坐不住跳起来,持枪纵马杀出山洞,去将襄王私兵直接剿干净。 少将军有多看重琰王,众人心里都明净。刀疤知道云琅心里焦灼,不敢顶嘴,尽力回想着老主簿教过的好听话:“是。少将军运筹帷幄之中,琰王殿下决胜千……千步之外。” 刀疤仔细数了数来时的路,发觉千步也说得多了,又改口:“六百七十五步之外。” 云琅莫名扫他一眼,到底绷不住,摇头笑了一声。 刀疤一阵惊喜:“少将军不生属下的气了?” “生你什么气。” 云琅微哂,将攥温了的枪杆松开,揉揉脖颈:“我担心小王爷,心里烦,没忍住撒火罢了。” 刀疤既然能追来,带的亲兵无疑都是朔方军,剿惯了戎狄的长刀铁骑。有萧小王爷调度运筹,借地势对付襄王这些私兵并不费力。 萧朔既然会叫刀疤来山洞找他,显然也是因为战局并不紧迫,不想叫他心中太过担忧。 …… 关心则乱。 云琅深吸口气,将胸中盘踞的焦灼慢慢清干净,闭了闭眼,收起刀疤捡回来的飞蝗石,握在掌心。 虽说琰王府的存货还有不少,分量太沉,带出来的却毕竟有限。 能节省时,还是要省着些用。 “仗打得如何了?” 云琅将飞蝗石收进袖中,重新握回枪杆:“小王爷如何排兵布阵的?” “少将军不是都知道了吗?” 刀疤愣了愣:“我们按着王爷说的,小股再三袭扰……那些襄阳兵急着赶路,加上我们隐在林间看不清,摸不透有多少人,只一味要退让躲避,叫我们尽数赶进了一条狭长山谷里头。” “王爷说我们已露过面了,再短兵相接,叫那些人认出来,就会猜出我们兵力其实有限,故而不必再多参战,只在后方压阵即可。” 刀疤依言复述了一遍,看看云琅,有小心到:“王爷又说,少将军一个人在山洞里,没人陪着说话,心中定然烦闷,叫我回来看看。” 他蹲在草丛里,听见云琅同马耐心闲聊,一丝不差地讲着琰王的排兵布阵,还以为琰王殿下临走时同少将军商议过。 这几年间,云琅四处逃亡,身边无人跟随,也不知这样同马匹野兔、草木石头说了多少话。 刀疤想着方才见的情形,看着云琅,心中更是难过:“当初少将军带着我们打仗,夜里无聊了,都要抓十几个人陪着吃酒聊天……” “打住。” 云琅一阵头疼:“这个你们也跟王爷说了?” 刀疤迟疑了下,点点头:“我们怕琰王夜里同少将军一处睡觉,规矩太多,不陪少将军喝酒说话。” “我们两个夜里——” 云琅话头一顿,耳根不由自主烫了烫,咬咬牙:“不用喝酒说话。” 刀疤犹豫了半晌,皱皱眉,小心劝道:“琰王殿下已够顺着少将军的了,的确不能再在少将军睡不着的时候,起来给少将军唱曲子听……” 云琅眼前黑了黑: “这个同琰王殿下说了吗?” 刀疤迟疑着瞄他,点了点头。 过去那些年在北疆打仗,少将军还未及冠,第一次随端王爷打仗,才不过十五岁。 个头都还没彻底长成的小将军,跟着朔方军不远千里去北疆,爬冰卧雪住帐篷。刀下头一回饮了滚热的血,连夜噩梦,睡都睡不着。 有军法约束,又不能时时去端王爷的帐子里。云琅就一个人坐在瞭望的烽火台顶上,一整宿一整宿地看星星。 他们这些个军中莽汉夯货,不知云少将军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哼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云琅看的那些星星究竟有什么好看。 整个先锋营凑在一块儿,研究怎么哄小将军高兴。趁军法官不在偷着换来牧民的青稞酒,凑在一块儿喝酒聊天,就只剩下了学着京里那风雅的酒楼戏园子,给头次来北疆的小将军弄曲子听。 汴梁的小调太柔美了,和着怡人暖风,能叫人平白醉酥了骨头。军中没人会唱,只有连乐声也沙哑的埙箫,断断续续散在风里,吹出一首《凉州词》的调子。 “少将军刚来北疆时,第一回 上阵杀敌,刀下见了血,叫噩梦缠着夜夜睡不着,要听曲子才能合眼。” 刀疤小心道:“我们怕……” 云琅愁得胸口疼:“怕什么?” “万一再叫什么吓到了呢?” 刀疤闷着脑袋,讷讷道:“琰王那般吓人,街头小儿叫他看一眼都不敢哭了,这种事说不准的……” 云琅叫这群贴心的属下处处照料,一口气郁结在胸口,盘膝坐着,几乎有点想带着白马趁乱私奔。 …… 几乎是才冒出这个念头,远处山间,忽然传来一声格外沉闷的轰响。 “什么声音?” 刀疤心里也一提,跟着看过去:“不是我们打仗的那一头啊……” 他话音未落,山洞前,原本清澈的涧流溪水忽然浑浊起来。 水流瞬时湍急,越涨越高,转眼漫出了两侧的平坦溪床。 刀疤盯着溪水,心中骤沉:“糟了,怕是昨夜淋雨泡松了土,那边有山塌了,少将军——” 他边说边抬头,张了张嘴,话头一顿。 一道飒白影子已卷上马背,挟着劲风,自他眼前飞掠了出去。 - 白马像是也察觉出了事,蹄下生风,跑得如同一道雪亮闪电。 云琅狠命策马,叫心头沉重冰冷的寒意坠着,视线反复扫过几条蜿蜒支流。 他的确来过几次洛水河谷,却都是连病带伤,撑着最后一口气过来,栽进山洞里人事不省个几天,缓过劲来便走。 来往数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也不曾留意过有没有塌方山崩。 这片河谷紧邻的蟒岭是易风化的岩土,叫雨水泡松了,塌下来已足够危险。若是这些沙石土块再混进洛水河道,就成了夺命的泥流土龙。 腰脊的酸痛还未散,云琅用力闭了闭眼,眨去淌到睫间的冷汗。 山洞地势不陡,洞前只有条涧溪支流,纵然涨水也无非是漫溢些出来。留在山洞里,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可此处遇到襄王私兵,难保这些人不会暗袭沿路关隘,无论如何不能坐视。 若是萧朔不将这场仗抢了,此时带兵围剿的原本该是他。 …… 本该是他。 云琅策马提缰,正要跨过一道裂谷,白马忽然嘶鸣一声,人立而起。 马蹄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打滑,云琅尽全力勒住缰绳,手中长枪扎进旁侧石壁,助白马重新稳住站实。 眼前的情形,几乎叫他浑身血液尽数冷透。 暴涨的泥石流已在此处彻底肆虐过,泥浆翻涌,漫过襄王私兵断裂的大旗,地上散着断刃残兵。 马蹄声响,刀疤拼命追上来,身后带着聚拢的亲兵,气喘吁吁勒马:“少将军!” 云琅手中银枪撑在地上,扫过一圈满身泥浆的亲兵,勉强稳了稳身形,朝仍汹涌的奔腾土龙走过去。 跟他来的人有限,注定不能尽数围剿襄王手下私兵,只能吞下一部分算一部分。 倘若是云琅亲自来打这一场仗,在这种时候,会将兵力尽数散在两侧,自己一个人堵住唯一那条去路。 敌军不知虚实,不明就里。看见主帅拦在面前,身后林间影影绰绰仿佛无数随兵,自然胆怯,不敢硬冲这一面。无论向左向右,都能落进圈套,掉头回退,则可收拢两翼,正好围拢包抄。 萧朔这些年,揣摩的都是云琅的战法。 会选的……也是云琅亲自来,一定会选中的地方。 云琅闭了闭眼睛,在心里反复揣摩。 如果是他叫泥石流正面裹了,会先弃马,设法运轻功腾身躲避。 躲避不开,会以飞虎爪勾住山石,设法上岸。 ……萧朔身上没有云家的流云身法,也没有飞虎爪。 云琅胸口疼得厉害,几乎已痊愈的旧伤撕扯着,眼前一阵阵泛黑,又被他尽力压制下去。 洪峰最先冲的是襄王的私兵,洪水比人快,跑不及,越践踏越乱。 若是他来,此时被卷进泥石流里的就该是他。 云琅身上冷得发麻,他朝奔流的泥浆里探出手,被刀疤扑过去死命扯住,在隆隆水声里急声喊:“少将军!” 亲兵们埋伏在两侧,没等包抄,先眼睁睁见着泥浆土龙漫天卷了襄王的军队,扑上来时,已没了萧朔的影子。 一群人已拼尽全力寻找,却终归一无所获。洪峰虽过,洪水未歇,这般湍急汹涌的洪水裹着泥浆砂石,下去就会没命。 云琅咳了两声,撑着枪没倒下去,看着狰狞冰冷的夺命泥浆。 “……只一次。” 山洞里,萧朔看着他,声音轻缓:“叫我做你的剑,护在你身前。” 萧朔伸开手臂由他束甲,由他系牢背后丝绦,回臂拢在他身后,体温一点点渗透冰冷甲胄。 …… 萧朔若不来,叫土龙吞了的该是他。 云琅慢慢站直,他在萧朔眼底看见自己的影子,影子和声音一道灼得他头疼欲裂:“找……” 话音未落,白马忽然挣脱缰绳,前蹄踏空朝一处高声嘶鸣。 众人愣了愣,皆跟着回头看过去,错愕地瞬间瞪圆了眼睛。 云琅微微打了个颤,他身上几乎已叫水汽冻得僵了,只抬头看过去,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榨出来的力气。 萧朔单手拎了只叫马踏昏过去的野兔,眉峰紧蹙着,牵了垂头丧气的黑马回来。 白马浑然不知人们心情,兴高采烈过去叼那野兔,叫萧朔身上冷气一镇,犹豫了下,绕到黑马身后甩了甩尾巴。 “琰王殿下!” 刀疤疾步过去:“方才——” “有只野兔忽然经过……惊了马。” 萧朔将手里的兔子递出去,按按额头:“无事。” 两匹马都是他亲手养的,原本只是白马有追兔子的毛病,后来黑马不知怎么,竟也见了兔子便急着追,追上了便要叼回来给白马解闷。 他原本想过请驯马人来矫正,见白马高兴得与云少将军得意忘形时有得一比,转念想着战场上两军对阵,总不至于有野兔来回跑,便也搁置了。 谁也不曾想到……两军对阵,竟真有兔子。 黑马只在这时候不听令,萧朔勒缰不住,叫马带着飞跑了一路。若非那时已将敌军震慑得原路折返,险些便要误了大事。 主帅将敌军调入圈套,却不曾参与合围,转头便去追了野兔。 他自觉辜负了对云琅的承诺,心中正烦闷,此时见了眼前泥石流毁得一片狼藉,却也不由蹙了眉:“怎么回事?” 刀疤欲言又止,回头望了一眼云琅,摇摇头。 萧朔看清云琅情形,心下陡沉,过去将人揽住,低声道:“云琅?” 云琅视线始终跟着他,听见这一声,眼底终于有隐约光亮泛起来。 身上仍冷得彻骨,云琅手冻木了,慢慢抬起来,在萧朔臂间铠甲上扯了个空。 萧朔抬手,将他那只手牢牢攥住,叫云琅偎在自己肩上。 “吓着了。” 云琅扯扯嘴角,闭上生疼的眼睛,轻声嘟囔:“小王爷,唱个歌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吕梁山脚下的临泉镇, 盛产野兔,肉质最肥美鲜嫩。 官道上常有马商车队来往,整日里看见兵戈刀剑, 是本朝所设防御西夏的军镇。 镇子常年叫风沙埋着, 黄沙遮着太阳,一直连到天边。 两骑骏马从昏黄色的天边来。 马是好马,骑手的功夫也俊, 蹄下生风,在漫天的黄沙里踏起滚滚烟尘。 镇上最大的店面是间客栈,没名字,也不挂招牌,向上有三层。 一层大堂里也卖酒,有冷热菜肴, 若银子足够, 还能买到中原腹地严禁屠宰的熟牛肉。 陈旧的木楼在风沙里嘎吱作响, 小二勤快,隔一会儿便将桌子仔细擦过一次, 却还是像蒙了一层厚厚的沙。 马叫人牵着, 拴在客栈背风的后厩,马背上的褡裢里不知为何,还有只颠得昏昏沉沉的野兔子。 不用客栈派人照料,有动作利落的沉默骑手打来清水、筛检草料, 一丝不苟忙碌妥当, 留下一人放哨, 才陆续进了客栈。 大堂最角落的桌子避风,位置好,最干净整洁。伙计殷勤热络, 将看着便身份不凡的两位爷带过去:“二位要些什么?咱们军镇东西少,都是硬菜,烈酒大肉……” “能充饥的,随便上些。” 为首的白衣公子落座:“不用酒,两坛清水——” 他话还未完,一旁黑衣人已缓声道:“蜜炙兔腿,两份蒸饼,清炒茭白,一坛热黄酒。” 这等偏僻的边陲军镇,点这些精致吃食,价钱都要翻着番往上要。 小二闻言一喜,却又不知该听哪个的,视线在两人间转了转,犹豫道:“二位客官……” “上些热水来。” 黑衣人放下一锭雪花银:“今夜住店,两间上房,账一并结。” 小二眼睛亮起来,忙不迭答应,捧了银子脚下生风地去了。 萧朔伸出手,在云琅臂间一扶,同他一并坐在桌旁。 崤山谷内塌方,恰赶上涨水发了山洪,不用围剿,一场泥石流便将襄王精心藏了多年、不远万里调去北疆的精兵去了九成九。 仅剩下那些冲散了的残兵,已彻底成不了气候。刀疤带人飞马传信函谷关,找守将派兵来封山搜索,再跑不出去半个。 云琅追到谷内,以为萧朔也被卷进了翻腾滚涌的泥流土龙里,身旁亲兵拦不住,险些便要眼看少将军亲自下去寻人。 后来峰回路转,终于见了活着回来的萧小王爷,云琅才再听得进去话。 虚惊一场,他在萧朔肩上靠了一阵,却也不曾多说半句,回山洞换下铠甲,与萧朔一并打马出了山谷。 一路到临泉镇,再看不出半点异样。 “由此处一路往北走,过了薛公岭、赫赫岩山,再沿山角向北走三日,过石千峰,再过子夏山。” 云琅拾了根筷子,沾了些茶水在桌上随手画:“云中山连着的,就是雁门关。” 这条路他走了太多次,已烂熟于心。若快马没日没夜奔袭,只要两天就能到,路上缓行慢慢走,也只多出三五日。 大军走不得山脚下的蜿蜒羊肠道,绕大路走,还要慢出不少。 “襄王私兵终归见不得光,一路上还需遮掩避让,只慢不快。” 萧朔看过一遍,记下路线:“纵然再抄近路,十日内插翅也难到,你我还不算太急。” 云琅点了点头,按按额角,向后靠了靠。 萧朔察觉到他动作,伸出手,不易察觉揽在云琅身后:“不舒服?” “没事。”云琅呼了口气,“有点累,歇歇就好。” 萧朔凝注他一阵,朝送来热水的小二颔了下首,拿过搭在盆上的干净布巾,沾热水拧干了,替云琅拭过额间。 一整天的纵马奔驰,本就极耗体力。云琅原本已有些晃神,叫温热布巾一烫,伸手去接:“我自己——” “只管歇着。” 萧朔缓声:“有我。” 云琅肩背微微一颤,像是叫他哪个字无声戳了心,扯扯嘴角,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大堂里吃菜饮酒的人不少,乱哄哄热闹成一团。 亲兵自从进了客栈,就自觉散落在他们这桌四周,看起来坐得随意,其实已将角落这一处围得密不透风,进退动静都能及时应对。 萧朔握着温热布巾,慢慢替云琅擦过脸,又在盆里浸过,将掌心手背也仔细擦净。 云琅的手指仍冰冷,叫他握着,微微发僵。 依旧是丝毫不曾放松的、勒缰持枪才有的力度。 “我的确事先不知道,会有塌方山洪。” 萧朔低声说了一句,将云琅的手握住,放缓力道慢慢揉搓:“此事突然,你我既非能掐会算,也不曾常年研读地利水经,如何能事先算出来?” 云琅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屈了下,偏了偏头,没出声。 萧朔看他睫根轻颤,心知此事在云琅心底远没过去,缓声道:“此番能脱险,多亏你数年前便叫我养马,借你运气,才逢凶化吉。” 云琅失笑:“什么歪理……” “如何是歪理?” 萧朔道:“我次次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皆是因为你。” 云琅阖着眼,俊秀眼尾绷得微微一悸。 “我说错了。”萧朔改口,“重伤里逃生。” 云琅:“…… “轻伤——” 萧朔从善如流,再改口:“擦破皮里逃生。” 云琅绷了半晌,终归绷不住乐出来,黑白分明甩他一把眼刀:“我的亲兵讲笑话,莫非是小王爷言传身教的?” “是。”萧朔坦然受功,“你的亲兵与我交易,我教他们哄你开心,他们便与我讲你在北疆的旧事。” 云琅张了张嘴,愕然瞪圆了眼睛。 他万万想不到萧小王爷带着一身冷冽煞气同人做交易、教人讲笑话是个什么情形,更想不明白萧朔究竟哪儿来的这些工夫,竟还能在繁忙公事里挤出时间来听这个。 “我记得——” 云琅心情复杂:“出来之前,咱们依稀仿佛是在谋朝篡位……” 萧朔点点头,缓声道:“所以你也总要容我缓口气,做些喜欢的事。” 云琅一怔,看着萧朔无波无澜的平静神色,心底按不住地牵扯着,慢慢回握住了萧朔的手。 临近边塞,又是萧条空旷的军镇,饭菜做得分量十足。 一大盆炒茭白、两只涂满了蜂蜜的兔腿,一盘热腾腾的蒸饼,几乎已将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萧朔单手持了竹筷,有条不紊将蒸得雪白绵软的蒸饼分开些,细致夹了撕下来的肥嫩兔腿肉,又添了些炒得脆嫩的茭白。 两人已净过手,萧朔夹好了一张蒸饼,递过去。 云琅笑了笑:“怎么连这个也……” 汴梁多风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样吃食能做出百种精巧花样。 一张蒸饼囫囵夹满肉菜,热腾腾吃下去,痛快淋漓省时省事,是军中才有的粗犷吃法。 叫开酒楼的景王看了,定然要痛心疾首,顿足大叫成何体统。 云琅看着萧小王爷有条不紊的熟练架势,胸口悄然叫热流烫过,伸手接了蒸饼,低头细细吃了。 萧朔自己也依样夹了一张,他一只手仍牢牢握着云琅的手,将暖意一点点分过去。 单手来做这些事,虽然慢些,他却始终做得细致耐心,不曾放开云琅那只手半分。 吃到一半,云琅的体温忽然靠上来,坠得肩臂上力道跟着微微一沉。 萧朔侧过视线,看着靠在肩头的云少将军。 云琅兀自撑了一路,此时再熬不住,倦意上来,阖眼靠在他肩上,已经睡着了。 萧朔静看了一阵,放开云琅那只手,想要揽他上楼歇息,才一松手,云琅却又倏地睁开眼睛。 萧朔在云琅眼底看见雪亮刀光,若还有体力,云琅甚至会顺势跳起来,横刀牢牢拦在他身前。 “无事。” 萧朔握回他那只手,轻声道:“我们在客栈,觉得累了,我们上楼歇息。” 云琅脸色微微泛白,将惊醒这一刻的心悸挨过去,缓了口气,撑着手臂坐直。 萧朔伸手,想要将他揽起来,被云琅按住手臂:“扶我一把就行。” 萧朔并不坚持,点点头,那只手在中途换了方向,给云琅借了借力。 “是有些吓着了,还余悸着,得缓两天。” 云琅按按额头,他握着萧朔手臂,手上力道收了收,低声道:“小王爷命大福大,吉人自有天相,是不是?” 萧朔静看他一刻,并不反驳,微微点了点头。 云琅稍稍松了口气,朝他笑了笑,撑起身,同萧朔一并上了楼。 客栈的天字号房是给来往贵人预备的,收拾得舒适妥当,尽力学了中原的精致典雅,在房里也备了茶具与屏风熏香。 两人出门在外,总不好仍要一间房。云琅看着萧朔回房歇息,自己才去了榻上,和衣囫囵躺下。 睡意同疲乏一并漫上,裹着人坠入静寂,睡到半夜,梦境里又叫汹涌的泥石流没顶淹上来。 格外真实的梦境,逼仄的冰冷泥浆裹着巨石,死死压着他,呛进口鼻。 灭顶之灾。 云琅躺在榻上,咬牙醒不过来,额头泛起涔涔冷汗。 泥浆中裹挟着无数沉重石块,他想要在一片混沌视野里找见萧朔,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见,胸口的一腔血快要被冰冷沉重的洪水压得爆开。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萧朔会有性命之危。 此前虽然也数次经过风险,可总能靠两人合力设法寻出一条出路,只有这一次,逼到眼前的天灾压得人透不过气。 若非小王爷福大命大,吉人天相。 …… 云琅在梦里昏沉,没顶的湍流将他卷进更深的黑暗里,身上的力气彻底竭了,只剩下恍惚的混沌与冰冷。 然后,一只手忽然扯住了他。 那只手暖的发烫,牢牢攥着他的手,将他从水底拖出来,抱着放平在石岸上。 墨色的身影模糊晃动,解开叫水泡透了的湿淋淋衣物,裹着他冰凉的胸肩,尽力叫他回暖,试他的心脉气息。 掌心热意覆在胸口,寸寸碾过,温热的唇覆上来,往他口中送进清新气流,一点点地厮磨。 ……不对。 救人命的度气,哪里还用得着厮磨。 云琅隐约觉出不对劲,叫沛然温暖裹着,轻而易举挣脱了噩梦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自己这间房、上了自己的榻,解了衣物亲他的萧小王爷。 “小王爷……” 云琅开口,才察觉自己嗓子竟然沙哑的厉害:“你在做什么?” 榻前灯烛昏暗,萧朔黑彻眸底映着他的身影,静了一刻,低声答了个什么字。 云琅没听清,想不出哪个单字能答这句话:“什么?” 萧朔撑坐起来,伸出手,将从噩梦里挣脱出来的少将军裹进怀间:“侍寝。” …… 云琅伏在琰王殿下胸口,攒了会儿力气,伸手探进去摸了摸,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又一场离奇旖旎的梦境。 端王叔英灵在上……小王爷半夜摸到他床上,脱他的衣服,来给他侍寝了。 云少将军按按自己的心口,代入话本,一时有些不知是不是该支棱起来,将萧小王爷也亲翻在榻上,颠鸾倒凤一回。 不待再攒出力气,萧朔已将他彻底抱起来,叫云琅靠进怀里,解开衣物一并裹了,贴在胸口。 云琅隐约觉得不对:“这个…… 也是侍寝的流程吗?” 萧朔探过手,点了点头:“投怀送抱。” 云琅总觉得好像投反了,不等提出异议,已被小王爷摸得闷哼一声,不由自主一软。 “慢着。” 云琅闭了眼睛,抬手去攥萧朔的袖子,耳后滚热:“我还是觉得不对……” 萧朔问:“还冷么?” 云琅一怔,睁开眼睛。 萧朔贴了贴他的额头,大抵是觉得仍发凉,又将云琅往怀里更深地裹进来,慢慢拍抚着脊背。 背上力道轻缓沉静,一下接着一下,将他胸口残余的寒意与余悸一道,无声驱散。 “你这样的噩梦,前些年里,我每夜都要做七八个。” 萧朔垂眸,看着仍愣怔的云少将军:“将心比心,你也该涨涨记性,日后少再吓我。” 云琅冤枉透顶:“我几时吓你——” 萧朔低头,吻住云琅的声音,臂上力道无遮无拦地尽力收紧。 云琅胸口与他的心跳一撞,眼底倏地烫了烫,抬手使足力气,牢牢回抱住萧朔。 不知过了多久,萧朔才终于稍稍撤开,垂眸看着轻喘低咳的少将军,学着他的架势,在云琅唇畔咬了下。 云琅隐约吃痛,反倒忍不住一乐:“这个学的倒快……” “我本非吉人,天不相我。” 萧朔轻声道:“度我的是你,护我的也是你。” 萧朔抬眸,不闪不避望着他:“你将我从死地引出来,分我福祉,解我苦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天道命数。” 云琅愣了一刻,低声道:“胡说什么……” “故而。”萧朔道,“你若辗转难眠,只有听曲子才能睡着,我也该来给你唱。” 云琅:“……” 云琅压了压澎湃心神,讷讷:“哦。” 萧朔垂眸:“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云琅也没主意,靠在萧朔肩头,尽力想了想:“关雎吧?蒹葭也行。” 萧小王爷敢作敢当:“不会。” 云琅搜肠刮肚:“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高山流水十面埋伏凤求凰……” 萧朔平日里从不听曲,一首也不知道,轻轻摇头。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云琅险些叫他气乐了:“叫我点什么?你会唱的,自给我唱一遍就是了。” 萧朔静坐一刻,将云少将军揽了,贴在耳畔,慢慢缓声唱了个柔和轻缓、极能驱散噩梦安抚人心的调子。 …… 少将军的卧房外,亲兵们屏息凝神蹲守,暗自兴奋击掌时,却见房门推开,云琅披着衣物走了出来。 “少将军!” 刀疤一愣:“琰王殿下不是进去给少将军唱曲儿了?” 云琅按着额头,彻底没了心思考虑什么余悸,深吸口气:“是。” “可是唱得不好听?” 刀疤有些担忧:“我们这儿有埙,若是王爷不会吹,我们去扛张琴来……” 云琅摇摇头:“不是这件事。” 刀疤不解:“那是什么事?” “小王爷这次出门。” 云琅问:“是不是带了《教子经》?” 此事是琰王殿下与云琅亲兵们的秘密,刀疤不想竟没能守住,心下一虚,含混道:“大概,大概带了……少将军如何知道的?” 云琅心情复杂,扶了额头,接过亲兵倒来的一盏凉茶喝了:“听令。” 刀疤心头一凛,忙单膝点地:“少将军吩咐。” “给我找齐十张小姑娘跳舞弹琴唱的曲,夹进《教子经》,告诉小王爷,这是勘误后的最新版。” 云琅阴恻恻:“《教子经》里三岁往下的童谣,有一页算一页,都撕了烧干净,我一首也不想再听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军令难违。 亲兵们赤胆忠心, 按少将军的吩咐,暗中偷走了琰王殿下珍藏的《教子经》。 “查探过了,酒楼是干净的, 老板当初还做过朝廷的官。” 刀疤出去细查过一圈, 给云琅送热米酒,低声道:“来往的鱼龙混杂,我们不便深摸……没查出有襄王的人, 不过有北面来的探子。” 云琅一时还没能从童谣里缓过神,索性与萧小王爷换了客房,披衣坐在榻上,接过酒碗。 “到了这个地方,北面来人,也不奇怪。” 刀疤道:“只是有些蹊跷。” 云琅喝了口热米酒, 烫得吸了口气:“什么蹊跷?” “除了我们, 还有人盯着这些探子。” 刀疤皱紧了眉, 低声道:“北面也不太平,辽人金人互相看不顺眼, 蒙古又虎视眈眈, 我们原以为是这几家互相盯着,却又不像……” 云琅吹了几次,不得其法,将米酒放在一旁晾了:“这倒不蹊跷。” 刀疤愣了愣:“怎么不蹊跷了?” “你方才说, 这家酒楼的老板做过朝廷的官。” 云琅笑了笑:“说对了一半……他其实没受过朝廷敕封。北疆格局时时变动, 回报京中太麻烦, 戍边的王爷有任人做事的职权,曾叫他管过几年云中郡州军事。” 代管府事,有职无权, 任事而已。 若是做得出众,回报朝中知晓,自然能转任知县。若是做错了事,一朝贬谪褫夺,仍是布衣白身。 刀疤隐隐听着“云中”两个字耳熟,怔了一刻,忽然反应过来:“云中太守严离?那个有名的镇边太守,说是治军严明,手下的守军顿顿给肉吃,辽金都很忌惮的那个……” “都记的些什么。” 云琅想不通,拿过米酒喝了两口:“我不给你们肉吃了?” 刀疤忙用力摇头:“自然给!少将军比他治军严明得多了。” 云骑只要能保证绝不误事,时时有人警戒敌军、时时上马能战,能跟着少将军爬冰卧雪千里追袭,剩下的便再没了规矩。 不要说吃肉,只要有量,酒都是放开来当水喝的。 军法官次次来都气得火冒三丈,举着毛笔要给这些人扣粮饷,后来不知不觉被灌醉了几次,怀里揣着烤羊迷迷糊糊走了,也再没真罚过。 北疆的日子简直不能更快活,刀疤摸摸脑袋,咧嘴嘿然一笑,却又旋即转念,皱起了眉。 云中紧邻边境,常与朔方军打交道,后来的事他们都清楚。 “属下记得……少将军打燕云那一年,他因为疏忽,报上去的杀敌数目比实际多了几个,就叫朝廷给削职为民了。” 刀疤道:“他胸中怨愤不平,还曾再三申辩……” 云琅抬手,按了下脖颈:“哪来的疏忽?枢密院趁火打劫,设法排挤端王叔的旧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这个属下不懂。” 刀疤皱紧了眉:“属下只记得,他那时申辩无门,曾来求少将军替他给朝中递书,却被少将军给拒了。” 云琅慢慢揉着颈后,没说话,又抿了口米酒。 刀疤想了半天,心头一紧,掏出把亮银勺子,扑过去就去试云琅那一坛米酒。 “干什么?” 云琅叫他吓了一跳,抱住了自己的酒坛子:“这东西你们又是哪弄来的?” “老主簿给的,说能试毒。” 刀疤担心得不成:“少将军快试试!这家老板既然同少将军有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说不定便会偷偷下毒……” “真下毒,早来不及了。” 云琅失笑:“他虽然恨我,却不是这么不正大光明的脾气。” 刀疤不很放心,仍紧攥着手里的银勺子,试图找机会出手,在少将军的酒坛里搅上一搅。 “景参军是不是快回来了?回头托他过去,帮我给严太守赔个礼就行了。” 云琅看了刀疤一眼,将米酒坛子抱得远了些:“朝中这几年风波不定,下面任官混乱。如今云中郡是朔方军代守着,等朔方军走了,还得有人回去镇守,他还得回去做事……” 刀疤听着云琅的话,苦思半晌,脑子灵光一瞬,忽然想通了些:“少将军当初是故意不帮他的?” 景参军当初在朔方军,叫旧案牵连,都险些没了命。 那几年能有条命在已不容易,还能在这里安安生生开酒楼的,其实一点也不吃亏。 他们在朔方军时,还听骠骑将军叹息过,在朝不如在野,做官不如做民。 刀疤心下沉了沉: “可……严太守那时抱屈,来求少将军不成,以为少将军也成了朝廷的鹰犬,分明是恼了。” “我管他恼不恼。” 云琅不以为意:“我保他的命,总不至于还要哄着他,叫他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刀疤急道:“少将军!” 云琅停下话头,抬头看他。 “少将军不委屈,我们替少将军委屈。” 刀疤咬紧牙关,沉声道:“这些年做了多少事,一件都没人知道。救了多少人,个个都不知道感激,还蒙在鼓里只知道记恨。难道少将军不是最难熬、最疼的那个?还要忍着,去一个一个救他们,如今竟还不往心上记——” “好了,小点声。” 云琅无奈笑笑:“我记这个干什么,给自己添堵?” 刀疤一滞,低头闭了嘴。 “我看过话本,知道有些人是明明没什么苦衷,偏偏要忍着满腔苦不说,弄得自己天大的委屈,天字第一号可怜人。” 云琅笑了笑,垂了视线慢慢道:“这种很没意思……” “我不记这些,无非是觉得累。” 云琅放松肩背,向后靠了靠,静看着跳跃烛影:“我和萧朔是从死地里走出来的人,每一步都踩着故人的血,注定了无数误解分道。若桩桩件件都往心里去,早走不动了。” 刀疤心里狠狠一酸,低声道:“少将军。” “况且我只想铺路。” 云琅抬头,又笑道:“路是我铺的,至于走的人怎么想、怎么做,都不干我事。” 刀疤哑声道:“也不委屈?” “委屈啊。”云琅坦然,“委屈了便去闹萧小王爷,上小王爷的房,揭小王爷的瓦。” 刀疤话头一滞:“……” “半夜睡不着,把小王爷弄醒,扯着小王爷聊天。” 云琅:“先撩小王爷再跑,去小王爷屋子里喝热米酒。” 刀疤一腔怆然卡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云琅看了看剩下的小半坛热米酒,晃了两圈:“再来一坛。” 刀疤深吸口气,给云琅行了个礼,收起小银勺子,连夜去邻镇酒馆买热米酒了。 - 萧小王爷没能抱到小王妃,同野兔躺了半宿,披衣起身,开了客房的门。 景谏尚在门外徘徊,看见门开,不由一怔:“王爷——” 他自北疆回来,原本有事同萧朔说,又担心扰了王爷与少将军的清梦。在门外徘徊一刻,正要退去,却不想竟有人来开了门。 景谏同萧朔见了礼,稍一迟疑,还是朝门内探头:“少将军呢?” “……”萧朔按按额头:“进来说话。” 景谏有些犹豫,低声应了句是,跟着进了客房。 当初京中风云骤变,端王身殁、云琅获罪,朔方军两年间接连没了主心骨,被枢密院趁虚而入,军中凡挂得上名字的将领跟着折了一大半。 景谏是龙骑参军,当初朝中追捕云琅时,给一批朔方军的人安了莫须有的藏匿包庇罪名,趁机剿除,他也在其中。 后来云琅在州府各郡现身,冒险引开朝堂视线。萧朔在京趁机出手,尽力保下了一小半,安置在了琰王府在京郊的庄子里。 景谏当初叫执念所摄,曾误会过云琅。后来请缨去了北疆,行沙里逐金之法分化戎狄部落。回转京城不久,又跟着大军出征,来回奔波往返,提前打通了各个关隘的通关路引。 他本不是武人,是端王身旁的文士幕僚。这些天奔波下来,一路风尘,已显出些难掩的疲惫。 萧朔点了灯,倒一碗热茶过去:“景先生奔波劳碌,辛苦了。” “不敢。”景谏忙道,“少将军——” 他话说到一半,又沉默下来,攥了攥拳。 云琅人不在房中,景谏放松下来,坐了半晌,低头苦笑了下:“与少将军比……我这哪里算得上是奔波劳碌。” 当初他误会云琅,是以为云琅为了自身,只顾逃刑,却冷眼坐视朔方军因此平白受牵连挤兑、边境防备因此溃散,动摇国本。 此番景谏领命,来往打通守关路引,一座座关走过,才真正知道了云琅当初做的事。 “汾水关守将说,少将军来时伤叠着伤,还在雀鼠谷助守军擒贼,捉了摸进来的辽人探子。” 景谏低声道:“平靖关从属义阳三关,险些叫金人偷袭叩开过,点燃烽火台,另两关却冷眼坐视。少将军领人在一线天拒敌,以五百步兵吓退了金人的数千铁骑。” “金坡关外,辽金常年纷争,少将军带人重整了城防,才不再受战火袭扰波及。方城的防务少将军试探过,井陉关与喜峰口都被少将军揪出了辽人的探子。” “函谷关与雁门关自不必说……居庸关的城门与铁蒺藜,都是少将军亲手布下的,当初辽人试探扣关,却因防备严密难以攻破,不得不暂时退去,否则早一路直下进了京。” 景谏苦笑,他双手攥得泛白,慢慢松开,活动了下:“天下九塞,少将军无一不亲自试过。我去时,也没一个守将不提起……不论他们那时如何说,少将军也不肯留下,在城中安安生生养哪怕一天的伤。” 明明只要躺上几日,藏得严密,哪怕只睡个好觉再走。不叫京中知道,未必就会牵连旁人。 枢密院是在借追捕云琅发落端王旧部,名为通缉追捕,实则只不过以云琅之事当成一把刀,排除异己罢了。 云琅自然清楚这件事,可纵然只是把刀,他也不曾叫枢密院握住过。 “王爷……” 景谏抬头看着萧朔,低声道:“早知道这些事,是不是?” 萧朔静了一刻,伸手拿过叫茶水沁得微热的紫砂壶,将杯中茶水缓缓续满。 景谏忍不住:“王爷——” “他那时没有茶喝,连粗茶也不剩,便采了些树叶来煮。” 萧朔道:“累极了无处可睡,便在乱坟岗里,找没用过的新棺材。” 景谏视线一缩,沉默下来,低了头。 “就在这吕梁山里,他不肯去镇上讨吃的,又病得没力气打猎,在林子里躺了三日。” 萧朔垂眸:“我派去的人急得无法,又不敢惊动他。暗中捉了只兔子,扔在他身旁树桩上撞昏了,想叫他烤来吃。” 萧朔:“他醒来后,抱着那只兔子说了半宿的话。” 回来复命的人说,云琅养了那只兔子三天,有些力气了便爬起来,摘嫩草喂那野兔吃。 养到第三日,野兔跑了。 云琅才摘了满满一捧嫩草回来,靠着树桩远远看着,不曾去追。 …… “这些都在回报来的暗书里。” 萧朔搁下茶盏,视线平静,落在景谏身上:“搜集整理暗报……这一件事,我交给了你们。” 景谏霍然打了个激灵,脸色狠狠白了白。 他恍惚立了半晌,低声道:“我们,我们不曾仔细看过……” 萧朔看他一阵,重新垂了视线,慢慢倒茶。 云琅当初便不曾计较过这些旧部的误会,还因此敲打过自己的亲兵,不准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一腔热血跑去,与昔日同袍反目成仇。 云琅不想计较,萧朔便也放下,不曾因为这些事发落追究。 “可有些事,该是原本的样子。” 萧朔看着景谏:“世上有人在铺路,用血用心,血肉叫世事消磨尽了,就用脊骨。” “铺路的人,不求世人对得起路。” 萧朔敛起袍袖,将一盏茶推过去:“我求。” 景谏咬着牙根,再压不住满腔歉疚愧悔,起身道:“我去找少将军赔罪。” 当初那一场误会,他被云琅的亲兵裹着棉被发泄一般不声不响揍了一顿,心中便已知了错。 这些日子,景谏主动请缨,马不停蹄四处奔波,是想力所能及做事,更是因为无颜再见云琅。 景谏此时再躲不下去,他知道琰王一行人定了两间上房,当即便要去另一间找云琅,却见萧朔也披衣起了身。 景谏微怔:“王爷?” 萧朔点了点头,垂眸道:“我与你同去。” 景谏是去赔罪的,只想同云琅好好认错,此时见萧朔起身,有些迟疑:“同去……做什么?” 萧朔束好衣带:“赔罪。” 景谏:“……” 景谏此时才隐隐回过味来,看着想去找少将军、又要拉个人垫背的琰王殿下,心情复杂:“王爷……赔的是哪一桩罪?” 萧朔:“唱错了曲。” 景谏:“?” “不必管我。” 萧朔道:“只装作在门前巧遇,便一同去了。” 景谏立了半晌,艰难道;“是……” 萧朔刚学会了十八摸,还不很熟,在心中默背了几遍,绕回榻前,抱起了摊耳朵蹬腿、暖乎乎睡在被子里的野兔。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抽红包! 云中太守部分,参考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一句用典。 魏尚做云中太守时,因上报杀敌人头与实际数目差出六颗,被削职查办,又因冯唐在朝中周旋重新启用。 第一百一十七章 景参军同抱着野兔的琰王一道, 在云少将军门前立了一炷香,没能等见人来开门。 “少将军素来警惕。” 景谏低声问:“可是歇下前服了什么宁神安眠的药?” 萧朔蹙眉:“不曾。” “饮了酒?” 景谏道:“少将军量深,寻常酒一两坛醉不倒, 烧刀子也能喝几碗, 再多便不行了。” 萧朔眉峰蹙得愈紧,摇了下头。 景谏不明就里,向房门看过去:“莫非少将军不在房里?” 景谏自汾水关回来, 才到了几个时辰,一路眼看景致荒凉萧索、地广人稀,更觉莫名:“可这种地方,深更半夜,又有什么地方可去……” 话未说完,萧朔已将怀中野兔交到他臂间。 景谏愣了下, 堪堪抱住了怀里醒转的野兔。 他在端王府便被迫替世子与少侯爷养兔子, 此时下意识便捏住了野兔颈后皮肉, 将要挣脱逃跑的兔子擒了,向前紧追了几步。 萧朔霍然转身, 不再耽搁, 快步下了客栈的木质阶梯。 - 客栈大堂。 夜深得发沉。 黑黢黢的天穹罩下来,像是要将这一处半埋在黄沙里的无名客栈彻底吞没。 大堂空荡无人,寒凉夜色水一样漫进来,桌上亮着几盏如豆的油灯。 云琅坐在静夜的呼啸风声里, 细听了一阵, 才察觉这风声是血流过被绑麻了的手臂时琐碎的细小湍流。 他留意了吃喝下去的饭菜酒水, 也留神了房中各项物事,却不曾察觉最寻常的檀香。 西域有描金香似檀香,观之不辨, 点燃后气息也难查。能不知不觉化开人身上内力,是江湖武林里算计人常用的手段。 朝内军中,武将多是外家功夫,反而多半用不上。 刀疤来送热米酒时,云琅便已察觉不对。设法将人支走了去买酒,下来想要设法寻找这香的解药。 没来得及找到,便叫早埋伏的人扑上来,拿绳子捆了个结实。 “云少将军。” 他面前坐着身形魁梧的客栈大老板,当年的严太守挽着马鞭坐在他眼前,留着络腮短髯,身上披了件胡人专穿的厚实貂裘。 严离坐在灯下,一双鹰目牢牢盯着他:“当年朔方一别,转眼已五六年,想不到云将军还会屈尊来我这小破酒馆。” 云琅抬头笑笑:“严大掌柜的酒馆并不小。” 严离看了云琅良久,也泛出一声冷笑来,拿过桌上的酒碗,灌了两口。 “你该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开什么客栈酒馆。” 边疆特有的烧刀子,凛冽着刮人的喉咙。严离将酒碗放下,面上被痛饮的烈酒激起些血色,只一现便又散去:“更何况……还是靠你给的银子开起来的酒馆。” 严离盯住云琅:“你以为将战马卖了,换来银子暗中接济我,我便会记你的恩?” “严大掌柜不记么?” 云琅好奇:“我还以为,那一餐好菜热饭便是还这份人情了。” 临泉镇已离中原腹地很远,又几乎叫黄沙埋住大半。有茭白不难,可要在这等季节,设法寻到这般新鲜脆嫩的茭白,其中辗转,要花的人力财力便要翻上不知多少番。 云琅少年随军出征,不服北疆的水土,曾在路上病过一场。什么也吃不下,纵然硬吃进肚里,不久也要吐出来。 端王带兵时极严厉,不准云少将军一个人坐马车,冷言驳了连胜的再三求情,只说北疆战场不是玩耍的地方。云琅既然自己硬要来,就算拿绳子绑在马上,也要跟着行军。 小云琅也不肯服软,死死撑着一口气,随军走到驻营地,一头栽在厚厚黄沙上没了动静。 再醒来时额头敷着帕子,有人一点点给他嘴里喂着温热的蜂蜜水。 端王脱了铠甲,虎着脸坐在帐子里,腰间王妃亲手给系上的玉佩没了,榻边放了盘最新鲜的嫩茭白。 …… 云琅收了念头,没再想自己为了不辜负端王叔好意,是怎么把那一盘子生茭白硬嚼下去的。 他稍挪了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向后靠了靠:“严大掌柜这盘菜的情,我是承的。” 萧小王爷虽然是天家贵胄、千尊万贵,其实却极好养活,给什么都能吃下去,连云琅第一次烤糊了的鱼炭都能觉得味道很好。 这道菜萧朔只是见着云琅常吃,故而点了,里面实际的门道却尝不出来。 只这一项,真论起实际的成本用度,便已超了他们给的银子。 “若严大掌柜不是为了还人情。” 云琅向后倚了倚,被绑缚着的双手稍稍活动,慢慢闲敲着身后梁柱:“这盘菜实则该要多少银子,只管定价,我如今不缺钱……” “一盘菜。” 严离淡嘲:“送你上路前,给你吃顿好的罢了。” 夜风无声流转,晃及雕窗木门,吱呀一声轻响。 云琅又向后靠了靠,屈指再度敲在梁柱上。 …… 拐角暗门后,景谏额间冒汗,无声急道:“王爷!” 萧朔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后。 他一路下来,走到一半便觉出大堂静得分明不对,特意饶了路,本想趁严离不及防备,与景谏设法周旋救下云琅。 可方才云琅的暗示……却分明是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朔沉吟着,再度隐进身后暗影里。 景谏抱着兔子,心中焦灼,无声做口型:“他与少将军素有旧怨,恐怕——” “不急。”萧朔道,“再看看。” 景谏仍全然不解,蹙紧了眉勉强站定。 萧朔垂眸,回想了一遍方才看时,云琅在身后梁柱上敲出的暗点。 两个人小时候在端王府,读书练武一处,闯祸一处,挨罚自然也在一处。 为了能在端王眼皮底下串供,云琅绞尽脑汁,编了一整套十分庞杂、写出来足有一本书的密文暗码。 云琅方才敲的,便是同他说眼下无碍,既没有危险,也不必着急。 萧朔立了一阵,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松开,净了净心神,仍凝神细查着大堂中的情形…… “我生在云中,长在云中。” 堂中,严离又狠狠灌了几口酒,他脸上开始显出酒意,眼睛却仍十分清明:“这是我的城,北面来的狼崽子觊觎,要拿他们的铁蹄叩破我们的城门。” 严离嗓音有些喑哑:“我只是想守住这座城,难道也错了?” “不曾错。”云琅道,“总有一日,你还能守你的城。” “什么时候。” 严离冷嘲:“靠你打下朔州,收复雁门关?” 严离扔下空了的酒碗,不屑笑道:“算了罢,朔州城是这般好打的?我劝你也醒一醒,若能打得下来,当年便收回来了,何况——” 云琅静看他一阵,眼底渐渐透出些明悟:“何况什么?” “我何必同你说?” 严离漠然道:“当初我走投无路,你不肯帮我,我自然也要毁了你的前程。” 云琅哑然:“靠迷香叫我不能反抗,将我绑在你的酒馆里,再想个办法困住萧小王爷,叫我们打不成这一场仗?” “不行么?”严离寒声,“你二人无非要靠这一场仗翻身罢了,若是打不成——” “若是打不成。” 云琅慢慢道:“就不会落进一个什么我眼下还不知道的圈套里,不会像端王叔当初那样,身陷险地,险些便埋骨在金沙滩。” 严离一怔,放下刚握住的酒坛,皱紧了眉盯着云琅。 “严太守锱铢必较……被我救了一次,就要设法救我一次,被我绑了一回,就要来绑我一回。” 云琅笑了笑:“可朔州城我是一定要打的。” 严离神色沉了沉,忍不住道:“你——” “当初没打下朔州城,我从云中回来,还要设法绕过雁门关。” 云琅缓声:“我见过朔州城逃出来的流民,他们不肯走远,哪里不再被契丹人驱赶了,就扎在那个地方不走,生在那一处,死在那一处。” “还有人逃进了深山,钻山采药,打猎挖洞。” 云琅:“我想带他们走,将他们迁到中原安置,他们却不肯。有位老人教了我一首诗……前朝状元写的,我至今仍记得。” “昔时闻有云中郡,今日无云空见沙。” 云琅看着严离,缓缓道:“羊马群中觅人道,雁门关外绝人家。” 严离眼底倏地一红,死死咬了牙,身形凝固得如同一块灼铁。 “这座城我一定要打回来,活着便活着打,死了便给故人托梦,叫故人去打。倘若万箭穿心马革裹尸,叫兵戈血气染了,连生魂都不配过玉门关,那就不走了,生生世世守在朔州城头。” 云琅看着严离,同他笑了笑:“所以……你与其这样弄这些玄虚,不想叫我打这一场仗。还不如好好同我说说,那里有什么圈套,谁挖了坑,谁设了埋伏。” 云琅温声道:“你守在边城,以来往货物买卖为由,日日牢牢盯着边疆动静,这些消息当比我灵通的。” 严离几乎凝进沉沉夜色里,一动不动坐了良久,才终于勉强笑了下,低声道:“云将军如今这脾气秉性……与过往大不相同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来,看着云琅:“可我还是想叫你回去。你并不该死,当年端王爷困在金沙滩,有你五进五出舍命相救,可你若困入朔州死局,又如何再来找一个人——” “这便巧了。” 云琅回头笑道:“我恰好有个很神勇的先锋。” 严离一愣,跟着看过去。 萧朔推开暗门,走过来,朝半开的窗外抬了下手。 黑漆漆的夜色里,响起轻微收弓撤箭、还刀入鞘的磕碰声。 严离背后一寒,才发觉窗外不知何时竟布满了埋伏,冷汗涔涔透出来,起身哑声:“琰王……” 萧朔朝他颔首作礼,朝云琅走过去,朝云琅伸出手。 云琅一乐,被绳索牢牢捆缚着的手臂动了动,掌心攥着的两节绳头松开,将垂落的麻绳递过去。 严离愕然盯着那条早断了的绳子,看着两人,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 “你一片好心,我也心领。” 云琅笑道:“实话实说……我来你这酒馆前,其实以为你会将我绑着倒吊起来,拿马鞭抽一百下。” “你当初做的事,纵然一时不明白,个中苦心,过后也总能想通。” 严离皱了眉:“难道还会有人好赖不分到这等地步?” 一旁景谏背后一刺,只觉脸上又火辣辣烧起来,惭愧低头。 “世上有人,就有误会。” 云琅不打算多说这个,笑了笑,揉揉两条兢兢业业被捆着的胳膊:“严太守还没说,朔州城为何这般不好打。” “朔州看似在西夏人手里,其实早易了主,内里全是铁浮屠。” 严离终归瞒不住他,卸了口气,又拎了一坛烧刀子,拍开泥封:“前些天京里又去了一批人……他们没想到要提防我,我暗中探听到了些事。” 严离灌了口酒,看着云琅,忍不住皱眉:“你当初给我银子,暗中设法引我来开客栈酒馆,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算是……也有些别的缘故。” 云琅搓搓指间,在烛火边烤了烤:“要打探消息,没什么地方比客栈酒馆更合适了,纵然再小心,也总会露出破绽的。” 严离一阵气结,将半碗酒仰脖饮尽:“总归……京中的事我并不清楚,听他们说什么襄王,又说起西夏。” “前阵子西夏国主是不是去京城了?这也是那襄王与金人的交易,如今不止朔州城,连西夏自己的国土也只剩了个空壳子,里面装的全是铁浮屠。” 严离道:“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西夏国主竟直接死在了你手里,后续计划尽数被打乱了,这才要来朔州重新布置。” 铁浮屠原本是说铁铸的佛塔,后来金人的铁骑叫了这个名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与拐子马一道,三战冲垮了西夏最骄傲的铁军。 草原上的厮杀,每一仗都是实打实的拼血拼肉,绞进去人命,磨出最锋利的獠牙。 云琅与萧朔对视一眼,心下已然大致明了,将手收回来,拢进袖子里:“可有更详细的?” “有。” 严离战起身:“我今夜回去整理,明早拿给你。你动身时——” “什么叫我动身时。” 云琅奇道:“你不去?你的云中郡不要了?” 严离愕住,定定立在原地。 他站了良久,久到酒意顶得脸上涨红,颈间绷出青筋,不知过了多久,魁梧的身体才微微打了个激灵:“我昔日罪名,已再不能入军伍统兵了。” “这是枢密院的章程。” 萧朔道:“待这一仗了结,再来管这件事的,会是兵部。” 严离打了个颤,叫酒泡得浑浊的眼睛里忽然迸出精光。他几乎当即便有些站不住,胸口起伏了几次,又道:“若这就甩手走了,我这酒馆——” “严太守。” 云琅不太好意思,笑了笑,客客气气道:“既然这人情你还没还上,当初我给了你十两银子的本钱……” 严离:“……” 萧朔:“……” 萧朔深吸口气,将砍价砍红了眼的云少将军拦回去,缓声道:“若严掌柜愿意,琰王府自会派人交接,价钱由阁下定——” 严离张口结舌立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摇了摇头:“不必了!十两就十两!” 萧朔按按额角,看了看两个空酒坛子:“明日严掌柜醒酒,再谈不迟。” “不瞒琰王,我这五年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从没这么神清气爽。” 严离大笑道:“十两足矣!十两买身铠甲,买匹瘦马,大醉一场,去打他娘的仗!” 云琅看他良久,微笑起来,也拿了个空酒碗,倒满烧刀子:“不复故土,不归家国。” 严离满心酣畅,同他碰了碗:“不复故土,不归家国!” 萧朔就站在一侧,严离抱着酒坛来回望了望,哈哈一乐,索性也倒了碗酒给琰王递过去:“王爷喝不喝?” 萧朔道了声谢,接过来,与云琅碰了下那一碗酒,一起慢慢喝净。 “少将军……云少将军。” 严离酒量极好,今日放开了喝,却也再绷不住,倒满一碗酒朝云琅敬了敬:“这一碗敬你。” 云琅哑然:“敬我什么,十两银子讹诈酒楼?” 严离站了一阵,用力闭了闭眼,哑声道:“敬你苦撑危局,敬你中流砥柱……敬你在我们每个人都灰心丧气寒透了心的时候,死死熬着,替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 严离睁开眼睛,盯着云琅:“当初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们该护着你,我们每个人都该护着你……我们对不住你,我赔你这碗酒!” 景谏再忍不住,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严离看了他一眼,也不问,自顾自又多倒了碗酒递过去。 烧刀子极烈,景谏接过来喝了一口,面上瞬时返上涨红。 他酒量极为有限,却仍摇摇晃晃撑着不倒,郑重将那只野兔放进了云少将军怀里,朝云琅一礼深深及地,将酒一口一口咽下去。 “像个样子!” 严离已醉得站不住,笑着在景谏背上用力拍了拍。 景谏咽下最后一口酒,叫他一拍,一声不吭醉倒在了地上。 严离拉扯半天,拉不起来,索性也醉醺醺倒下去,打了个哈欠席地睡熟。 萧朔看着眼前一片群魔乱舞,压压头痛,让人进来将缠成一团的两个醉鬼抬出去照料醒酒,又将窗户打开透了透气。 云琅仍静站在原地,抱了怀中的那只叫黑马追了一路、帮琰王殿下躲了场泥石流,竟又被一路带来了吕梁山脚下的兔子,若有所思。 萧朔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严太守和我喝酒,是饯行。” 云琅揉着兔头:“景参军和我喝酒,是赔礼。” 云琅看着萧小王爷,不知为何,直觉便有些警惕:“你这一碗酒是干什么的?” 萧朔:“……” 云琅抱紧自己的野兔子:“干什么的?” 萧朔抬眸,看着灯下的云少将军。 云琅已养好了不少,不再像当初那样没了内力便寸步难行,身形也不再瘦削得仿佛一折极断。 方才云琅若真不想被绑起来,不用兵器,不用他出手相助,也能徒手按翻严离和他的一应埋伏。 云琅的相貌已与少时有许多不同,年画一样精致的眉眼长开了,叫灯光映得越发轩秀俊逸。眼里一片澄明朗澈,明月冰雪,纵然有锐气战意,也仍不是杀气。 更像是柄染血长剑,铿然出鞘,剑光水亮剑吟清越。 既锐且华。 …… 见之不忘。 萧朔阖了眼,轻声道:“壮胆。” 云琅:“?” 萧朔伸手,将云少将军与野兔一并抱起来,用披风仔细裹好,上了楼。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诗作:云中道上作 唐·施肩吾爱大家!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云琅抱着暖乎乎的野兔, 叫琰王殿下的厚实披风裹着,一并回了客房,仍觉得分明不对。 萧小王爷向来胆大包天, 劫法场挟禁宫都做了, 没几件事用得上喝酒壮胆。 但凡要壮胆色的,多半很不寻常。 客房门窗大开,云琅叫萧朔揽在胸口, 干咽了下,谨慎试探:“小王爷。” “尚需开一刻窗。”萧朔轻声,“冷不冷?” 云琅摇头:“你方才说壮胆……” 萧朔将他往怀中护了护,拿过桌上热腾腾的米酒,倒出一碗,端在云琅唇边。 云琅稍怔了怔, 迎上萧朔视线, 轻轻笑了下。 他靠在萧朔肩头, 揽着野兔的手臂稍紧了些,划着圈慢慢揉过野兔头顶的软毛, 叫手指染上那一点点暖意。 米酒微烫, 热乎乎顺着喉咙下肚,驱散了边城沁骨的夜凉。 “我来寻你,见你不在房里,才想到香的事。” 萧朔稳稳端着瓷碗, 看云琅一口一口喝着米酒:“你是几时发觉的?” 云琅顿了一刻, 没说话。 描金香与寻常檀香极为相似, 唯一能分辨的区别是烧尽后香灰的颜色,描金香的香灰以烛光映照,会泛出一层隐约淡金。 描金香在宫中民间用得极少, 倒不是难求,只是用处实在不大。这种香是专拿来用在武林比斗上的,用来下阴损招数,高手对决,内力有分毫差池都可能落败。 中了这香,只要不动内力,除非血气耗弱、心神受损,否则身上不会有任何异样。 萧朔没有明显察觉……说明昔日中了那罂粟毒,为拔毒强行伤损的心神,才算是开始补回来了。 云琅喝净了最后一点米酒,抬头瞄了瞄萧小王爷的神色,分出只手,扯住他的袍袖。 此事怎么论,云琅都是理亏。 发觉中了描金香,不但不同萧朔商议,甚至还设法支走了亲兵,自己走下去方便给人家绑上。 倘若严离真有歹念恶意,纵然云琅一个人足以应付,也终归难免凶险。 云琅清清嗓子,不大好意思同小王爷直说,朝他扯扯嘴角,揪着萧朔的袖子一点点攥进手里:“我——” 萧朔拢住他的手,裹在掌心,低头呵了口气。 云琅微怔,尽力想出的说辞停在半道上,那只手微微动了动,没挪得开。 “我知你有意自投罗网,是想解开严离心结。” 萧朔替他揉搓着冷得发僵的指节,动作仔细,逐寸一丝不苟揉过:“他虽然明事理,屈心抑志这些年,心中却毕竟有怨气。你怕他这怨气冲我来,故而急着要替我挡。” 萧朔下楼时,便已察觉出不对。 他猜到云琅用意,却终归不放心,想调景谏带的人,又恰好遇上抱着热米酒蹑手蹑脚回来的刀疤。 …… 窗外埋伏的精兵,他知道其实不合云琅用意。 “什么合不合。” 云琅哑然:“我敢拿人心换人心,无非是因为你在背后,我有路可退。” 萧朔静了静,迎上云琅的视线。 云琅将怀中的野兔放开,拿萧朔披风卷了卷,垫在暖榻边沿。 野外灰兔多,这一只是难得的纯白色,叫刀疤他们仔仔细细弄干净了,一路带过来,已拿豆饼喂得亲人了不少。 云琅将野兔放上去,指腹慢慢揉搓着软和的颈毛,轻声道:“端王叔……王叔的旧部。” “折了心志的,冷了肺腑的。” 云琅边想边说,他知道萧朔在听,并不抬头,缓缓道:“用等闲的办法,补多少亏欠,说多少好听的话,都只怕没了用处。” 当初这些人跟随端王,也并不是为了所谓功名利禄、前程似锦。 京城中的势力纠葛太多,一心孤注一掷做事、热血未凉的固然有,更多的却终归或受世事裹挟,或被人情掣肘,身不由己的太多。 边疆军中却不同,他们中的许多人生在这里,将来也会死在这里,或许一辈子都不曾去过他们誓死捍卫的那个汴梁城,没见过满街满眼的琳琅繁华,没嗅过街头巷尾的浓郁酒香。 这些人的骨头是硬的,日日被风沙冰霜打磨淬炼,是最锋利的刀尖。 当初六皇子筹谋与端王夺嫡时,最忌惮的也是这些人。所以才不惜先同襄王合谋引戎狄探子入京,不惜将京城腹心置于险地,也要将端王从朔方军逼走,逼回京城。 云琅走这一趟北疆,一来是为夺回朔州城与雁门关,二来也是想要替萧朔收拢这一股力量。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云琅伸手,替萧朔慢慢按着额角,笑了笑:“琰王殿下向来不会好好说话……这种事由我来,总比叫你去冷着张脸吓唬故人的好。” 按上太阳穴的手指仍凉得缓不过来,萧朔拉了帷帐,握住云琅的手。 “功劳苦劳,一并算了。” 云琅半开玩笑:“小王爷可有赏?” 萧朔缓声道:“有。” 他的声音太轻,不扰波澜,说出来便溶进浓深夜色里。 云琅怔了下,才察觉帷幔在萧朔身后落了下来,冷不丁想起那一碗壮胆酒,心头一跳:“慢着,还不曾问什么赏——” “我才知《教子经》里的小曲,原来不合你心意。” 萧朔道:“除了这个,我只会一首,是外祖父临行前托人转交给我的曲谱,练得尚且不熟。” 云琅听见“外祖父”三个字,稍稍松了口气:“哦。” 云琅拍拍胸口:“《国殇》还是《黄鸟》?《秦风·无衣》,与子同袍……” 萧朔:“十八摸。” “也行。”云琅很好商量,“摸就——” 云琅:“……” 云琅:“?” 云琅在心里反复揣摩了几十次这三个字,没能揣摩出第二种意思,谨慎咽了咽:“是……我们的外祖父吗?还是教坊司新的官职,授小黄曲的,官封外祖父……” 萧朔抬手,去试云琅额间温度。 “没发烧!”云琅恼羞成怒,一路烫到耳朵尖,“外祖父为什么会这种东西?!” 萧朔道:“外祖父算着月份,见我们的龙凤胎仍没有动静,有些着急。” 云琅:“??” “我同外祖父解释过几次,说那时只是事急从权,其实并没能怀上。” 萧朔静了片刻,慢慢道:“虽说解释清了,但外祖父似乎……仍不很相信,此事其实是你的缘故。” 云琅按着胸口,心情复杂:“外祖父觉得我们没有龙凤胎,问题主要在你吗?” “是。”萧朔道,“外祖父说,我性情刻板无趣,定然是在床帏之事上苛待了你,不会哄你高兴。” 总归自小长到大,无论出了什么事,问题也十有八九都在萧朔。 此时生不出龙凤胎,虔国公无论如何不肯信是云琅的缘故,虽然奇怪些,与过去比起来,却仿佛也并没有太多不同。 萧朔已习惯了这种事,再多背一桩,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母妃的教养嬷嬷是客家人,有此曲谱……设法寻来给了我,让我哄你时唱与你听。” 他当初只看过一遍,觉得实在轻薄失礼之极,匆匆带回来,收进了书房深处。 云少将军被《教子经》惹得夺门而出,在门外咬牙切齿交代亲兵去寻小姑娘跳舞弹琴的曲子。萧朔在门内听着,才知道云琅想听的不是汴梁哄小儿入睡的温软小调。 “我知此事太过轻佻不端。” 萧朔低声:“你若不喜欢,我便先回去。你好生歇息,明日——” “不是!” 云琅忙将人牢牢扯住:“不准走。” 萧朔由他扯着,握住云琅手腕,不着痕迹探向脉间。 云琅此前叫描金香散去了身上内力,他如今恢复得虽已不错,纵然没了内力也能行走自如,甚至还能不轻不重动手打上几轮。 可血气非一朝一夕能补全,四肢厥冷、内虚难熬,还是免不了的。 萧朔静看着云琅,见他气血终于重新运转,心底稍松了口气。 若放在往常,他还能替云琅理顺气血内劲。可眼下两人内力都叫描金香散去十之八九,要等复原,少说也要一夜。 若因此便什么也不做,云琅便要这样难受着熬上一夜。 别无他法,只能借酒助力,横一横心。 萧朔抬手关窗,将窗子严丝合缝关拢,垂眸静静做了一阵,轻声问:“不准我走?” 他这话说得语气莫名与平日不同,云琅心跳不由叫这一句牵了牵,定定神道:“自然。撩了就跑,谁教你的?” 萧朔看了云少将军一眼,没说话,单手给窗子上了锁。 云琅心神尚全在小王爷的十八摸上,他从没听过萧朔唱这种撩拨人的曲子,一时想不出刀枪不入、凛然不可亲的琰王殿下能把好好一首小曲儿唱成什么样:“舍命陪君子,我就在这等着。” 有《教子经》糟粕在前,云琅多半拿捏准了萧朔唱不好,已做了十足准备,等回头翻扯出来捉弄萧小王爷。:“来,只要你敢唱——” 萧朔虚攥了下拳,垂眸:“不敢。” 云琅一愣:“啊?” 萧朔伸手揽他,笼着云琅肩背放下来,教他躺在榻上。 云琅怔了怔,伸手回抱住萧朔,在他微微跳动的颈脉上贴了帖。 夜凉如水,萧朔的胸肩却是热的,暖意无处不在,能将人从最冷寂的黑暗里护出来。 云琅敢走在刀刃上,敢以命相赌,敢以心换心,是因为背后永远守着的这一片暖意。他做事不必费心考虑后果,是因为有人在寸土不让,替他提灯守着回家的路。 云琅惋惜了一会儿小曲儿,迎着萧朔静深的眸光,没忍住扯了下嘴角,握住萧朔的手。 他身上又冷又乏,此时精神其实已很不足,索性也将那一点点失落遗憾抛开,自觉钻进萧小王爷怀里:“好了,不敢唱就不敢唱,不说这个了……” 萧朔第一次虚拦了他,架住云琅双臂,将少将军自怀里发掘出来。 云琅愣了愣,抬头看萧朔。 萧朔缓缓调息,将念头理干净。 两人虽已有过肌肤之亲,可这种事毕竟……又是不同的。 他已借了一碗烧刀子的酒力,想来纵然云少将军走投无路上房揭瓦,也该是能将人抱回来,好好将气血活泛妥当的。 “不敢唱。” 萧朔敛定心神,轻声道:“故而……别动。” 云琅:“啊?” 萧朔解下衣带,将云琅双手缚住,松松系在床头。又取出条布巾,叠了几叠,覆在云琅眼前。 云琅:“……” 云琅红通通叫他捆烫了,热腾腾冒着气,咽了咽:“小王爷。” “别动。” 萧朔耳后滚热,闭了闭眼,低声道:“摸给你听。” 第一百一十九章 端王叔、王妃英灵在上。 云琅一时不查, 被缚着双手、蒙住眼睛躺平在暖榻上,没太想出这种事该怎么同王叔王妃聊。 将人捆上是萧小王爷早有的习惯,云琅腿比人快, 时常三日一跳窗、五日一上房, 平心而论,也知自己在此事上少说有七成的责任。 至于唱十八摸,似乎大抵也是源于他实在不愿听《教子经》。 …… 说不如做, 凡事躬行,更是琰王殿下素来性情。 若非萧朔只会做不会说,他也犯不着中了人家的描金香,特意下去叫人绑一回。 云琅细想了半晌,竟觉处处顺理成章,一阵悚然:“怎么会到这一步的……” 他眼前叫布巾覆着, 一片暖沉的黑。两人间升转的微微热意盘踞着, 才随掀开的被子散去一瞬, 便又叫温热的身体稳稳覆回来。 萧朔去拿了什么东西,重新回了榻上, 声音落在他耳畔:“什么?” 琰王殿下这些年长大成人, 嗓音早褪净了少年时的稚气。这样放缓了慢慢说话,几乎能随着声音一并看见那双静深的黑眸。 偏偏看不见,于是嗓音里的寸寸低沉柔和,逐字逐句的渗进心胸肺腑。 云琅受不住这个, 耳后烫了烫, 含混低声:“没事……” 云琅咽了咽, 小声问:“为什么……要把眼睛也遮上?” 萧朔静了一刻,没有立时应声,伸手将云琅揽进胸肩。 蒙着眼睛的布巾上微微一沉, 夜像是又深了一层,掌心柔和的暖隔着布巾,隐约透下来。 云琅在覆落的暖意里微微打了个激灵。 “与你无干。” 萧朔轻声道:“是我本就借酒壮胆,若不这般,只怕中途便要停手。” 少将军大抵已经忘了,两人一通去探大理寺的玉英阁,在地牢里,云琅便是这么覆住了他的眼睛,亲了他一口。 在那之前,萧朔想同云琅说的、做的太多,尽数盘踞在胸口。他早忘了该如何同人好好说话,除了将云少将军按在榻上打屁股,便不知该如何做得更多。 那一日过后,竟也无师自通,学会将人抱回来好好哄了。 萧朔静了一刻,掌心向上,一寸寸细细碾净云琅额间叫虚乏空耗逼出的冷汗,抚了抚云琅的额头:“你若不习惯,还将我的眼睛蒙上,也是一样的。” 云琅愣了愣,下意识想起蒙了眼睛的萧小王爷在他身上盲人摸象,险些没绷住乐:“……罢了。” “以为你突飞猛进,原来也没比我强到哪里去。” 原本也没那么多忌讳,云琅索性放开了躺着,自己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好了,总归如今卿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便放开了——” 最后一个“摸”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消音在了喉咙里。 云鱼肉在砧板上扑腾了下,面红耳赤热腾腾冒气,张口结舌:“你,你——” 萧朔气息一样微促,将手收回来,在他颈后垫了个软枕。 “小王爷。”云琅想不通,“我是有贼心没贼胆,你没贼心我知道,这胆子是怎么……” 萧朔低声:“酒壮的。” 云琅:“……” 寻常人酒后乱性,琰王殿下酒后壮胆,透着微微热意的手掌覆上他额顶,轻轻摸了摸。 其实远论不上狎昵,触碰温柔得像是穿透了一场浓雾,穿过眼前的布巾,从已经模糊得看不清的记忆最深处,细细拂开深埋的寒凉冰冷。 云琅起初还在思索等打完了仗,要不要弄回去十桶八桶的烧刀子给小王爷壮胆,叫萧朔掌心的暖意密不透风裹着,脑海里的无数念头却反倒一点点空了。 云琅躺在榻上,在心底庆幸有布巾遮着,闭了闭眼睛。 “方才严离说起,金沙滩一战。” 萧朔按着他肩头的箭疤,轻声道:“你为救父王九死一生,落了这处伤,却只回来同我炫耀,说你也终于有了个疤,叫我看威风不威风。” 云琅含混嘴硬:“好歹我与端王叔也是未曾结拜的忘年交……” “……” 萧朔静了静,不与他计较:“你当初给严离那十两银子,严离说是你卖马换来的。” 萧朔向下慢慢顺抚,将人护进胸口,唇贴在云琅眉心,缓声道:“我知道,你并非要卖那匹马。” 云琅呼吸微摒,轻轻打了个颤,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你将它卖了,是怕它要跟你走。” 萧朔轻声道:“它已是匹老马了,你不想叫它最后那几年,是在颠沛流离、杀机四伏的逃亡路上。” 云琅在他怀间绷了绷,将胸口滞住的一口气慢慢呼出来。 “那匹马是端王叔给我的。” 云琅笑了笑:“端王叔说,大军打仗我放风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跑迷路了,老马识途,跑丢了还能把我带回来。” 云琅还记得自己卖马的那一日,他在布巾下阖了眼,畏寒似的向萧朔肩上靠了靠:“我想将它拉出北疆,拉到个水草丰厚人也富庶的地方卖,可它长在朔方军,死也不肯走。那匹马已很老了,又受过好几次伤,走不了远路,最多再活半年……” 萧朔静了一刻,慢慢道:“它又活了九个月,活得很好,老当益壮,生了匹很壮实的小马驹。” 云琅一悸,倏而抬头。 他像是想要摘下蒙眼的布巾,手臂动了下,才察觉腕间被衣带缚着,又慢慢落回去。 “马是先帝派人去买的。” 萧朔轻声:“原想带回京城,送到琰王府上去养,却没能成。” 萧朔拢住了云琅的那只手:“先帝后来派了人去,精细着养了那匹马九个月,将小马驹带回了京城教养,训成战马……” “现在正在客栈的马厩里,抢你们家老黑的草料和豆饼。” 云琅嗓子哑的不成,扯了下嘴角:“小王爷,你这些年到底做了多少事?” 萧朔没有回答,静了一刻,摸摸云琅的发顶:“马骨埋在云中郡,有个小墓,你若想看,到时我带你去。” 云琅压下眼底潮热,侧过头,深吸口气枕在软枕上。 他卖马时,一来是想给那匹犟脾气的老马寻个安稳归处,免得跟着自己颠沛遭罪。二来……也是因为他急着往南边赶。 京城来的商贩在酒楼聊天,小道消息真真假假。人人说京中那位琰王命太不好,前两年失了父母怙恃,便一直多病体弱,今年竟又得了头风。 晓惊夜悸,病势沉重,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要没命了,就只有南疆的茶晶能治。 云琅在布巾下闭了眼睛,将那口气长长呼出来。 头风是谣传……那时的萧朔,才刚刚拔了罂粟毒,正该慢慢调理好生将养。 怪不得萧朔那时不尽然清楚朝中情形,原来不只是因为罂粟毒拔除凶险,伤及心神。 云琅南下寻茶晶,几番凶险,没能寻到治头风的良药,却意外得了块价值连城的暖玉,如今嵌在那一副墨纹游龙袖箭的机栝里。 该好生将养的萧小王爷,请了一道近乎荒谬的圣旨,在北疆养了九个月的马,带回了一匹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小白马驹。 五年来的诸般过往、桩桩件件一样样对上号,重新扣合,连成条理分明的环环相扣。 探得愈深,心里愈热。 远隔天涯的两颗真心,竟都始终灼烈滚烫,能烫穿横亘的重重隔阂与噩魇迷梦,不失不忘,烫得人脏腑筋骨都跟着生疼。 萧朔察觉到云琅气息不稳,想让他缓一缓,才要起身去倒参汤,却被云琅紧攥住了那只没来得及放开的手。 萧朔随着云琅的力气俯身,轻声问:“要什么?” “你。” 云琅叫布巾遮着眼睛,看不出神色,嗓子却已哑透:“该干什么来着?” 萧朔微怔,顿了一刻,撑起的手臂慢慢屈起,将云琅纳入怀抱。 云琅吸了下鼻子,侧过脸,正要说话,已被萧朔单手将缚着的两只手一并轻轻制住。 萧朔将手探进锦被,阖眼定了定神,轻轻一抚。 云琅险些弹起来,一腔昔日感慨瞬时散了:“第一摸就到这个地方了吗?!” “一摸……面边丝。” 萧朔:“这是第十五处,你心里先有些数……” 云琅面红耳赤:“这东西我有数有什么用!” 萧朔轻声改口:“我心里先有些数。” 云琅:“……” “你的亲兵守在外面,不会有人来打搅。” 萧朔吻了吻云琅眉心:“我见你这几日心神牵动,大抵是回了你的北疆,往事与如今的情形一并牵动,又有要劳心劳力、耗竭心神的架势。” 云琅咳了一声,嘴硬道:“我没——” “我知你并非有意,只是这些年独立支撑惯了,松懈不下来。” 萧朔道:“我有心同你做些京城书铺不准写的事,令你三日三夜下不来马车,一觉睡到云州朔方军驻扎处……” “打住。” 云琅烫熟了,红通通低声道:“小王爷,你今后是每次做这种事之前,都要先这么同我报备一遍吗?” 凡事先报备是云少将军立的规矩,萧朔不清楚如今又改弦更张成了什么样,停下话头,静等着新家法军规。 云琅憋了半晌,一口气长长呼出来,扎在萧朔肩头:“动手。” 萧朔:“……” “今后……也不必问我。” 云琅含混道:“当我是面捏的?随随便便就能叫你弄得三天三夜下不来马车?你只管弄就是了,我说不要,你就当我在唱歌……” 这句萧朔听过,此时听少将军下令,点了点头:“好。” 云琅想要壮烈挺直躺回去,自己忽然也觉得好笑,没忍住乐了一声,索性放开了偎上萧朔肩膀,埋进他暖热劲韧的肩颈。 《十八摸》是客家民间的小调,从调子到词都与雅乐分明背道而驰。叫萧小王爷低声慢慢念着,吐字宁缓,又掩不去少时便沉淀下来的端正,乍一听几乎像是在念什么极深奥玄妙的典籍。 典籍玄奥,和着耳畔的话音一并在身上烧。 眼前仍覆着布巾,黑暗有如实质,暖水一样漫天漫地裹下来,却已彻底不同于大理寺地牢里的无边冷狱。 云琅已叫那京城书铺不给写的玄奥典籍烧得打颤。 他一身的旧伤尚在慢慢调理,用的药通筋活络,更叫知觉分外敏感,连入春雨水潮气引出骨缝的蛰痒暗痛,也一并叫这股火烧净。 萧朔手掌温热,不同于往日推淤散痛的力道,反倒多出另一种说不出的难熬,勾出他身上的热意驱透寒凉,泛上体表。 云琅难受地挣了下,腕间扯着布条一勒,不及勒出疼痛,双手已被萧朔安抚地越过衣带拢住。 萧朔握牢云琅的手,轻声:“我在。” 云琅在他掌心轻轻一颤,肩背腰脊终于寸寸放松下来,贴回萧朔胸膛,寻着他颈间不轻不重一咬。 萧朔闷哼一声,将云琅蒙眼的布巾解开,迎上少将军叫水汽洗得明净的澄亮眸光。 …… 床头的厚实斗篷里,野兔叫仿佛搏斗的动静惊醒,抖抖耳朵探头看了一眼,茫然不解,又自顾自埋头回去大睡。 烛火轻跃,暖光渗进寒玉似的月影。 - 三日后。 云州城如今已成了朔方军的驻地,京城许久没有像样的粮草军饷,大都靠着琰王府与各方故人的暗中补给。 戍边军队自耕自养,虽然抵御外敌,却仍遵从端王昔日将令,不扰平民寻常内外走动,不涉城内百姓与边境外的牧民往来生意。 天才亮,城门来往的行人里,过了一辆不起眼的寻常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谁会三天三夜下不来车,我又不是面捏的。” 第一百二十章 云州城自古叫云中, 战国时赵武灵王行胡服骑射,向北拓疆,疆至河套而云中城生。 历朝历代, 云中、雁门都是边境屯兵的重镇。 朔方军不入应城, 驻扎在云州这几年,固守着疆土的最北端,与西夏和辽人常年对峙, 已渐渐同云州城守军百姓融在一处。 边城人杂,最容易混进各路眼线密探。城门守军正逐个排查文牒路引,看见辆徐徐走过来的马车,伸手拦住:“何方来的,名字,来云州做什么?” “汴梁来。” 景谏早打点妥当, 客客气气拿出众人的路引:“同旧友有约, 来云州拜会故人。” 守军皱了皱眉, 抬头仔细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车队。 这些年北疆战乱频频,敢来云州的人已少了许多。也有京中来的, 十个有九个都是两地倒腾货物的商贾马贩。 富贵险中求, 世道越乱,这一份利润便越可观。故而纵然冒着卷进战乱丧命的风险,也总有人来做。 由那安逸的京城千里迢迢过来,特地走亲访友的, 却头一回见。 守军听出他的汴梁口音, 仔细核对了路引, 逐个对照盘查:“乱成这样,有法子的都往京城跑,你们倒不远万里往这来, 什么朋友这般要紧?” 景谏道:“生死之交。” 守军一愣,握了一沓路引抬头看他。 景谏压了心中念头,不动声色低头道:“若核准过了,还请辛苦,将路引用印……” 少将军说要乔装入城,不能引人怀疑,不能叫人认出原本身份。谁若被揪出来了,便要绕着云州城跑整整十圈。 如今云州城中处处可见朔方军,景谏远离军中数年,被认出来的可能还小些。 刀疤等人去岁入冬时才走,此时回来,纵然特意乔装易容过,若被抓着挨个盘问,也免不得要露馅。 景谏牵制着城门守军,不着痕迹,将身后的车队侍从挡了挡。 “看你斯斯文文,不像江湖人,也不像从军的,倒像个教书先生。” 守军将路引拿去用印,顺口问道:“如何竟还跟人结了生死之交?” 景谏无奈,笑了笑:“教书先生便不能从军了?” “你也从过军?” 守军有些诧异,抬了头,上下仔细打量他:“给人当师爷的?” 景谏摇摇头:“养兔子的。” “原来是做饭的伙头兵。” 守军失笑,却又旋即正色,拍了拍他的肩:“菜刀也是刀,从过军就是好样的,来这云州城就算是自己人了。” 日复一日死死扛着西夏的铁骑,云州城与朔方军早连在一处,少年长大了便去从军,扛不动枪、打不动仗的老兵退下来,城中百姓日子过得再紧,也会设法凑钱接济供养。 千疮百孔的边城,伤痕累累的铁军,打断骨头连着筋,再难分得清楚。 守军用力按按景谏肩膀,不再多问,又看了看引着黑马的萧朔:“他年纪这般轻,也从过军?” “是我家少主人,如今在京中禁军供职。” 景谏静了一刻,慢慢道:“此番来云州城,是替父履约,来接故人回乡。” 守军怔了怔,又看了一眼萧朔。 “好。” 守军笑道:“这些年,朔方军已被忘了个干净……哪个若能叫接回去,好生享福过安稳日子,走了八辈子大运。” 守军朝萧朔拱了拱手,视线在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上停了停,不舍挪开。 军中无人不爱马,战马是命,打眼便知道这两匹马是千金难换的大宛良种。 朔方军苦守这些年,最精细养着的便是战马,清水草料都先紧着马,却还是缺了个大口子。就连寻常的蒙古马,骑兵营从上到下搜刮尽,也只能紧巴巴地三五人一匹。 如今的代太守凡事不管,整日里只想着调回京城,远远离开这苦寒之地。城中勉强有几户在外面跑商的,凑钱买过两三次马,却毕竟只是杯水车薪。 守军压了心中羡慕,叹了口气,将路引递回去:“车里是家眷?” “是。”景谏就怕他问这个,捏了掌心冷汗,“路途遥远,水土不服……” “难免,这等苦寒之地,我当初来还病了三个月呢。” 守军笑了笑:“城中客栈数不归楼最好,别叫名字吓着了。你们若不缺银子,便去那里落脚歇歇,好生将养几日。” 见他并未细加盘问,景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落,松了口气:“如何叫不归楼?” “那客栈老板姓胡,叫胡涂,严太守在时,是严太守帐下的幕僚师爷。” 此时没什么人进城,守军不急盘查,索性也多说了几句:“后来严太守也走了……这云州城里当年的故人,就只剩下胡师爷一个。” “代太守不用他,他便尽出积蓄开了家客栈,挣来的钱三七分,七成都供养了朔方军。” “挂匾时,我们也劝他别起这晦气的名字,怪瘆人,他偏不听。” 守军道:“我们也只好设法帮衬,同来往行脚的多解释几句。幸而那客栈的确收拾得极妥帖,日子久了,倒也有不忌讳的愿意住。” 景谏回过头,迎上萧朔视线,不着痕迹点了下头,同守军拱手道谢:“多谢阁下指点。” 守军摆摆手,挪开路障,示意他们尽快入城。 车队缓缓朝城门内走,走到一半,守军又忽然道:“慢着。” 景谏心头微悬,停步道:“还有何事?” “你们从京城来。” 守军顿了一刻,低低呼了口气,又问:“听没听过……云将军的下落?” 景谏微怔。 边城路途遥远,这几年又少有与京城的生意往来,山高水深拦着,消息比过去更不畅通。 守军也知此事不容轻问,只是难得遇上京城来的,又从过军,便再忍不住:“云将军,当初跟着端王爷的,年岁与你家少主人差不多大。” 守军咬了咬牙,低声飞快道:“他是一等一的忠良,不是叛逆,是叫人陷害的。我们上次听人说,云将军在京里叫人抓了……” “已查清了。” 景谏压住胸口念头,缓声道:“皇上降下旨意,昔日的罪也免了。” 守军眼睛霍地亮起来:“当真?!” 景谏点了点头。 “是那白袍银甲的小将军,极俊极厉害的。” 守军追问:“不是旁人?你这消息可是准的?你听见念诏书了?” “是。” 景谏道:“云麾将军云琅,如今已复职了。” 守军牢牢盯着他,确认了景谏没在胡说八道,胸口起伏几次,抬手用力抹了把脸。 “好……好好。” 守军压不住喜悦,来回飞快走了几步,几乎想要扔下城门回去报信,又生生忍住:“你们在不归楼等着,我轮值歇了,便请你们喝酒。” 景谏说不出话,抬手朝他一礼。 守军仍叫天降的喜讯冲得面色涨红,偏不能擅离职守,焦灼绕了几个圈,恰好看见个少年背着药篓入城,一把将人扯住:“白岭,快回去同不归先生说,云将军如今已叫皇上免罪了!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回来……” “云将军是谁?” 少年不过八九岁,却已显得极老成,冷冷清清抽回胳膊,扯平身上的衣物:“不会有人回来的,这里不好,他们走了就都不回来了。” “胡扯!”守军照他脑袋虚拍了一巴掌,“云将军前些年是怕连累咱们,若能回来,肯定会回来找我们!全天下的人不会来,他也会回来。” 白岭皱了眉,抬头反问:“云州城是他的家吗?” 守军一愣,顿了下:“这倒不是。” “云州城有他要的东西吗?” 白岭问:“功名利禄,金银财宝……” “你这孩子——” 守军一阵气结:“云将军岂会要这些个!” 白岭冷冷道:“那他为何会回来?” 守军从未想过这个,他只知道云琅定然会回云州城,眼下叫这早熟的少年再三诘问,竟一时答不上来,张口结舌立在原地。 白岭见他不语,也不再说话,看也不看景谏,背了药篓走进城门。 守军回过神,再要叫人,已没了影子。 车队已先进了城,看方向是朝不归楼去了,景谏仍立在城门旁,视线落在那少年身上。 守军看过去,苦笑着朝他赔了一礼:“先生莫怪……这小子自小没了爹娘,脾气古怪些,不是有意冒犯的。” “云将军这些年不回来,是为了不连累我们,我们岂会不知道?” 守军低声道:“当初端王爷没了,云将军叫人陷害了罪名,京里头来的人在云州城过筛子,处处网罗罪名抓人……那时候不知谁先传起来的,说抓的这些人都是受云将军牵累,我们不辨黑白,心里也觉得有怨气过。” 景谏喉咙发涩,静了良久才道:“后来如何想透的?” “能叫云将军牵连的人,尽数牵连完了。” 守军道:“这些人里跑了一个,是应城原本的守城将军。” 又有人进城,守军过去核查了路引,做好标注递回去:“于是这些人又开始以搜捕这个将军为由,接着抓人。” 守军脸上透出些木然:“我们那时才知道,胡先生说得对,这些人只是为了抓人……至于找些什么缘由,无非随意攀扯一个,拉过来做大旗罢了。” 景谏那时早已被押送京城审讯,他不知这之后云州城竟还乱成这般,心底寒了寒:“这样抓,岂不将云州城抓空了?” 守军立了片刻,朝那路障一指。 景谏皱紧眉,细看了看,才看清陈旧的木质路障上有一片不起眼的深色痕迹。 “有一天,云将军忽然回来了,没骑马,拿了把狼头刀。” 守军道:“那时我们……心中怨气未消,装作看不见,没去搬开路障。” “云将军叫了三次门,便不叫了,笑了笑,靠在这路障上歇了一阵。” 守军低声:“我们终于忍不下去,要去搬开路障时,枢密院的人又来抓人了……我们求他进来。” “已死了那么多人,没了那么多人,我们只剩这一个故人,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拼命留住他。” “胡先生也听了消息,痛骂了我们一顿,急着来请他。” 守军静了良久,轻声道:“可他却不肯进来了。” 景谏胸口狠狠一沉,抬头看着守军。 “他靠在路障上,握了那柄狼头刀,守着城门,没一个人敢近前。” 守军道:“对峙两个时辰,天色黑透了,枢密院的人终于熬不住,胆怯退走,从此再没回来。” “胡先生催我们快去扶云将军进城,我们过去时,才发觉血染透了路障,云将军虽然仍站着,却早已没了知觉。” 景谏说不出话,挪开视线,看着路障上的陈旧血痕。 少年将军吓退了居心叵测的宵小,僵冷身形在夜色里倒下来,无声无息,跌在匆忙伸出的数双手臂间。 他甚至已再流不出更多的血,也从没怪过云州城的怨气,这股怨气远比不上他的自责,他想将命赔出去,一条命却无论如何都赔不够。 要他护的人太多,要他做的事,一件摞着一件,不准他死。 连死也不能。 连死都不能。 景谏从不知这些,喉间像是吞了十斤冷沙,涩的厉害:“后来呢?” “后来胡先生将云将军带去不归楼,设法调理养伤……云将军刚能起身,便偷着走了。” 守军低声道:“在城门前倒下时,他曾说过一个名字。我们想,云将军是不是去找那个人了……” 景谏问:“谁?” “你先说,云将军当真给赦了罪?” 守军不知不觉便和他说了这些话,忽然醒转,警惕盯着景谏:“莫不是枢密院的人又来套话……” 景谏无奈,摸出一块铁牌,递给守军。 “龙营?!” 守军接过来看了一眼,瞪圆了眼睛:“你是给龙营做饭的?” “……”景谏点点头:“是。” 景谏问:“少将军那时要找谁?” 守军不很熟悉这个名字,细想了下,道:“……萧朔。” 五年前,云州城的城门前,少年将军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倒下去时短暂醒转,努力伸手,去握冰冷的月色。 “萧朔。” 云琅握紧那捧月亮,昏沉沉往怀里填进去:“萧朔。” 明月不应人,明月不暖身。 云琅力竭,松开空无一物的手掌,闭上眼睛。 …… 不归楼下,马车缓缓停稳。 五年倏忽即过,云州城已不再复当初的动荡混乱。纵有外敌袭扰,却因为当年云少将军浴血只身守城两个时辰,慑得京中再不敢来从背后添乱,军民齐心,总能应对。 当初门可罗雀的冷清客栈已颇气派,只有牌匾上的“不归楼”三个字仍斑驳如故。 小二极有眼力见,笑盈盈远远迎上来,高声报着本店的特色菜,接来客入门:“请请,贵客路远,只当自家歇脚……” 萧朔吩咐亲兵去安置马匹,回了马车前,挑开车帘。 云琅抱着暖乎乎的野兔,陷在厚实裘皮里补眠,在眉睫间的轻触里睁开眼睛,朝萧朔笑了笑。 萧朔伸手,握牢了云琅的掌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云州比临泉镇更北, 却没了能将人淹没的漫天黄沙。 天高穹远,阴山下尽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原,三五场春雨浇过, 已开始冒出绿油油的春草。 不归楼建得高耸气派, 比城墙还高出几分,在顶层极目远眺,眼力好的甚至能隐约望见西夏人的营帐。 “少将军。” 刀疤寻上楼, 抱了披风过来,低声道:“雨后风凉。” “这点风算什么?”云琅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我又不是面捏的……” 刀疤张了张嘴,将话咽回去,仍立在原地。 “……” 云琅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表情?” “无事。”刀疤忙用力摇头, “少将军自然不是面捏的。” 三天前, 少将军也说过这话, 只是那之后便不知为何疑似着了风寒,在车上昏昏沉沉睡了三日, 还总要琰王殿下进去帮忙揉腰。 一众亲兵谁不知云琅一身新伤叠旧伤, 生怕少将军有哪处伤势发作,又同以往一般强忍着不说,都担忧得不行。 云琅叫他忧心忡忡盯着,实在无法, 只得抖开披风披上:“小王爷叫你们来的?” “是。”刀疤道, “饭菜摆好了, 还有酒……” 景参军特意嘱咐了不能在云少将军面前提酒,尤其不能提壮胆的烧刀子,说少将军一听就要犯头疼腰疼。 刀疤一时说顺了, 忽然想起来,忙生硬改口:“酒……九种馅的包子。” 云琅按按额角:“……知道了。” 往事不堪回首,云琅一时大意,中了萧小王爷的计,这三日已彻底长了记性,再不轻易沾这乱性误事的东西。 “外人面前,记得改口。” 云琅转身下楼,见刀疤跟上来,又额外嘱咐:“赌约还在,你们几个谁若先泄露了身份,叫人认出来,这十圈还是要跑的。” 刀疤忙牢牢闭紧了嘴,跟着云琅走下阁楼,才小心道:“少……少爷。” 云琅好整以暇,等他向下说。 “我们不能叫人知道擅离朔方军的事,要瞒着旁人身份也就罢了。” 刀疤攥了攥拳,一口气低声道:“您何必藏着?朔方军年年盼着今日,做梦都想少爷回来。若是知道了您在这儿,整个云州城与朔方军都定然要高兴疯了……” 云琅哑然:“我们为何要提前抄近路过来,为了领着小王爷游山玩水逮兔子?” 刀疤几乎已忘了缘由,叫他一问,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云州、朔州、应城,各方势力交汇,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云琅道:“在明的是靶子,在暗才好谋划。” 朔方军如今将领奇缺,刀疤几个跟得久了,迟早要放出去独当一面。 云琅有意叫他们多想些事,耐心道:“京城往朔州城发兵,消息传到边境,最快要几日?” “我们有烽火台,他们也有金雕传信。” 这个刀疤自然清楚:“不说三日,五日也足够了。” 云琅点了点头:“若是信传到了,他们会作何反应?” “自然是调大军压境顽抗。” 这些军中都教过,刀疤想也不想,答得极快:“我军长途跋涉,就算到了边境,军力也已经疲惫。他们趁我们立足未稳,以逸待劳抢先来攻,就能占住上风——” 刀疤说到一半,自己也不由愣了愣,皱起眉:“不对……” 云琅道:“不对?” “道理是兵书上写的,定然是对的。” 刀疤摇头:“可我们这两日进城前,才照着严太守说的兵力分布四下探过,还是老样子,没有大军调动集结。” 若说西夏的铁鹞子都跟着国主陷在了汴梁,国力空虚,倒也可能。但金人素来凶悍,不可能都叫人打到眼前了,竟还半点反应也没有。 刀疤越想越想不通,皱紧了眉,立在原地。 云琅捻了下袖口,将披风拢了拢:“金人也在等……他们在等谁?” 刀疤知道云琅定然不是在问自己,闭牢了嘴,不打搅少将军思虑,悄悄往挡风的地方站了站。 云琅在不归楼顶站了半晌,便是在想这个。他已大略有了念头,只是此时尚无印证,还需再设法探查清楚。 总归此事仍要帮手,尚急不得一时。倘若这三座边城当真如严离所说,是个等人踏进来的套子,谁隐得更暗,谁手中的底牌与成算便更多。 云琅敛了心神,看见刀疤神情,不由失笑:“倒也没紧张到这个份上……” 话音未落,楼下忽然传来阵闹哄哄嘈杂声,人喊跑动间,竟还隐隐杂着“快抓”、“不可放他跑了”的话音。 刀疤脸色一变,要往楼下赶过去看情形。云琅却比他更快,不见如何动作,披风落定,人已站在了阶下。 萧朔走上来,迎上云琅视线,摇了摇头:“无事。” 这次轮到云琅也微愕:“你在这儿,下面抓的是什么?” 萧朔:“……” 虽说如今云州城内,归根结底就只他一个生面孔,云少将军的不放心也未免直白得太过了些。 萧朔看了看云琅拢在袖中的双手,将暖炉递过去:“兔子。” 云琅险些没听清:“什么?” “你那兔子不知怎么跑了,在楼下乱窜,啃了店里的药草,景谏在带人追。” 萧朔道:“苦主来寻,说是兔子咬坏了一株百年的野山参,要我们赔偿。” 云琅拢着暖炉,若有所思,朝楼下望了一眼。 众人忙着捉兔子,来回乱成一团,廊间稍静处立了个冷着脸的半大少年。 果然是他们进城门时看见的那一个,背着药锄,怀里抱了颗已有显眼破损的野山参。 云琅看清了那颗山参,心下有数,同萧朔一并过去:“要赔多少?” “不多。”萧朔道,“一千两银子。” 云琅脚下一绊,匪夷回头,看着这话说出来半分不亏心的萧小王爷。 “琰王殿下。” 云琅站定:“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你我如今在一个玉牒上。” 萧朔罕少被他这么叫,微蹙起眉,点了下头。 “生同衾,死同穴。” 云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自然。”萧朔低声,“你要说什——” 云琅:“琰王府的银子,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萧朔:“……” 云琅实在看不下去萧小王爷这般听凭敲竹杠的架势,走到那少年面前,将山参接过来:“这是兔子咬的?” 少年攥紧了拳,僵立半晌,别开视线道:“是。” “一株野山参,不值这么多银子。” 云琅看他一阵,将手中山参递还回去,轻声道:“你为何要一千两?” “不要一千两也可。” 少年咬了咬牙关,这次说得流畅了许多,显然早已打好腹稿:“我是要拿这山参跟人换马的,一匹马要这么多钱。叫你们弄坏了,马便换不成了。” 少年摘下褡裢,一并递过去:“我这山参给你们,我还攒了十五两银子……买你们一匹马。你们若不同意,便只能报官了。” 云琅看着他,眉峰微蹙了下,没说话。 少年站在他的视线里,只觉从头到脚不自在,横下心沉声道:“天理昭昭,莫非你们要恃强凌弱,将此事赖过——” 他话未说完,萧朔已走过来,将褡裢推回去:“马已有主,不能卖给你。” 少年脸上白了白,攥紧了褡裢,咬牙闭上嘴,面红耳赤立在原地。 “既有人同意与你换马,想来这参值这个价钱。” 萧朔静看他一阵,慢慢道:“你既要一千两,便——” 云琅:“萧朔。” 云琅的声音不高,只两人间听得清。萧朔话头微顿,抬眸看向云琅。 “照你这么教,孩子是要长歪的。” 云琅无奈,笑了笑:“他这么小,你不能教他为了什么事都能不择手段。” 萧朔微蹙了下眉,若有所思,没有开口。 少年脸色忽然变了变,打了个颤,脸色彻底苍白下来。 “我知道。” 云琅半蹲下来,与少年视线一平,缓声道:“你开价一千两,只是为了报出一个你认为我们定然会回绝的高价,逼我们选另一种办法,将马赔给你。” “我还给你们银子的。” 少年死死攥着拳,他身上已开始微微打颤,仍尽力站直:“我有十五两银子,还有山参,这山参——” “这山参是你从阴山北面的谷坡里采的,那里林深树密,土地扎实,山参长得也比别处好,最为大补。” 云琅道:“只可惜你采了山参,却因为路滑坡陡,摔了一跤,不小心将这参磕破了。” 云琅看了看那一处山参上的破损:“品相坏了,价钱便要折半,连十两银子也卖不出……你有十五两银子,可最便宜的驽马,也要二十五两。” 少年脸色惨白,眼底灰暗下来,死死瞪着他。 云琅问:“你要买马做什么?” 少年嘴唇动了动,将山参死死抱进怀里,扭头便走。 “站住。”云琅起身,“装兔子的竹笼,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不要你们赔了!” 少年急着走,声音有些尖利:“一只兔子罢了,值什么……” “值一片心。” 云琅道:“那兔子是有人送我的,我要好好养着,给它找清水,割嫩草。” 少年听不懂,莫名看了他一眼,还要再走,却已被刀疤魁梧的身形拦在了眼前。 “设局、讹诈、毁人财物,都是律法里有的。” 云琅道:“你方才说要报官,我们也可报官来判。” 少年在刀疤手中挣扎,眼中终于透出慌乱,紧闭了嘴,绝望地瞪向云琅。 “若要私了也可,找你们胡掌柜来,我有话同他说。” 云琅笑了笑:“放心,不是说你的事。” “你到底要干什么?!” 少年终于再绷不住,嘶声道:“是我不对,要打要杀随你们!总归你们也懂不了,不必这般戏弄折辱于我……” “我为何不懂?” 云琅道:“我还知道,你虽然站着,两条腿都已叫北谷坡下的碎石磨烂了,若不及时敷药,要拖上十天半月才能勉强收口。” 少年怔住,紧紧皱了眉,仍盯着他。 “日子再不好过,也没到不择手段的时候。” 云琅问:“在城门口,我听见守军叫你白岭,你父亲叫什么?” 少年一绷,刚稍缓下来的眼底便掀起分明抵触,冷冷挪开。 云琅也并不追问,示意刀疤将人带走敷药,同一旁面如土色的茶博士道:“人我带回去上药,若要人,劳烦你们胡先生亲自过来一趟。” 茶博士已吓得不敢开口,不迭点头,一溜烟飞快跑了。 云琅抱着怀中的暖炉,立了一刻,察觉到身旁的熟悉气息,朝萧朔笑了下:“兔子没把饭菜也啃了罢?” “是我想的不够周全。” 萧朔道:“论教导孩子,我不如你。” “……”云琅从方才起便觉得这话不对劲,下意识摸了摸子虚乌有的一对龙凤胎,干咳一声:“我也不会,全是跟先皇后瞎学的。” 当年先皇后对他固然疼爱,该严厉的地方却丝毫不含糊,哪怕只一点点错处,若涉及立身处世根本,也要重罚,罚到他彻底想清楚为止。 萧小王爷能止京城小儿夜啼,这脾气却分明随了先帝,纵然叫一层杀伐果决的冷漠壳子罩着,内里的宽仁却还是下意识反应出的本能“我知你也看出来了,只是不忍心。” 云琅笑了笑:“毕竟是故人之子……” 在城门口,看见那少年的古怪反应,两人心中其实便都已猜出了大概。 寻常民间的半大少年,既不曾及冠,又没有就学拜师,罕少有不喊乳名,却有个这般正经的学名的。 不归楼这名字固然奇怪,开客栈的人姓胡,连在一处,意思便已再明了不过。 式微,式微,胡不归。 这不归楼本就不只是开给生人的,那些埋骨他乡的客魂,日日夜夜,有人在等。 “龙营副将白源,勋转轻车都尉。” 云琅轻声道:“说实话,我现在就想回朔方军……去他的阴谋阳谋,活着的人死了的人,痛痛快快喝一场。” 当初云琅刚回王府,两人合计去医馆养伤时,景谏来质问云琅,曾提过一次。 被拘禁在京中的朔方军将领,关在大理寺地牢,在审讯里没了七八个。 轻车都尉叫人拖来十几张草席,干净的留给活着的人睡,最破烂的一张,拿来裹自己的尸首。 萧朔抬手,在披风下抚上云琅微绷的脊背。 “就是想想。” 云琅搓了把脸,笑了笑:“这些年你都忍得住,我若忍不了这一时,也太沉不住气了。” 云琅呼了口气:“回头将银子给胡先生罢,从我账上出。” 少将军在府上任意花销,根本不曾做过账。萧朔静了一刻,默记了回去找老主簿补账本,点了点头:“好。” “在龙营时,我与白大哥也如兄弟相处。” 云琅道:“他的后人,也算是我的侄子。” 萧朔:“……” 云琅看他反应不对,有些莫名:“怎么了?” “无事。”萧朔平静道,“只是想知道,我在北疆散落了多少素不相识的兄弟手足。” 云琅咳了一声,没绷住,扯起嘴角乐了下。 纵然没有这一出,琰王府抚恤接济的银两也是要送过来的。只是今日出了这一桩插曲,事情便还需再仔细斟酌。 云琅眼下没心思斟酌这个,深吸口气,按按眉心:“行了,此事揭过……” “有我安置,回头整理出章程名册,给你过目。” 萧朔道:“边疆平定后,我陪你去祭他们的英灵。” “什么名分?”云琅笑了笑,有意刁难,“我是他们的少将军,你——” “帐下先锋。” 萧朔道:“将军家室。” 云琅没能难倒他,得寸进尺,顺势调戏少将军的家室:“笑一个。” 萧朔抬眸,学着少将军的架势,也抬了抬嘴角。 云琅微怔。 “你此时笑起来,便是这样。” 萧朔视线静静拢着云琅,轻声道:“你心里若仍不痛快,我陪你去跑跑马。” 他不说此事还好,一说跑马,云琅后腰就应声扯着往下一疼,切齿照萧小王爷戳过去两柄锋利眼刀。 萧朔:“……” 萧朔:“?” “跑什么马。” 云琅磨着后槽牙:“我现在就想趴着,让琰王殿下给我按按腰。” 若不是萧小王爷自己提起来……他几乎忘干净了。 云琅到现在都没想通,这世上就算酒量再有限的人,怎么就能一碗酒活活醉了三天的? 还是白天安顿防务、巡查各处一切如常,一到夜里,酒劲便又自动上门找回来? 这世上哪有这么懂事的烧刀子?! 云琅前三天叫萧小王爷迷了心窍,说什么信什么,此时清醒过来,几乎怀疑自己这几天叫人下了降头:“你那是十八摸?八十摸都不够罢?我就该跟兔子学一学蹬鹰……” 萧朔耳后滚热,他实在听不下去,伸手牵了云琅,低声道:“今夜好睡,绝不扰你。” 云琅很不满意,悻悻道:“野兔蹬鹰,野兔摆腿,野兔头槌……” “见你半夜翻看,便没收了的那本兵书。” 萧朔沉默了片刻:“回去便还你。” 云琅摩拳擦掌:“野兔连环十八爪……” “回京城后。” 萧朔道:“学个正经的曲子,好好唱给你听。” 云琅沉吟着立在原地。 萧朔低头,轻声:“少将军?” 云少将军方才牵动心神,此时胸口难受得走不动,警惕扫了一圈,见四下无人,终于放开:“抱我回去。” 萧朔垂眸,伸出手。 云琅敛起披风,蹦进了萧小王爷的怀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胡先生听了茶博士报信, 匆匆赶上楼,敲开了天字号上房的门。 外间桌上的饭菜已用去大半,只剩下些残羹冷炙。少年白岭叫人捆在椅子上, 连双腿也牢牢绑着不准动, 脸上涨红深埋了头。 几个家将都身形魁梧,凶神恶煞,叉着手守在一旁。 “南门入城, 说是从京城来赴约访友的。” 茶博士追着掌柜一路过来,停在门口,低声报信:“兔子是他家仲少爷的……他家仲少爷身子好像不算很好,入城时都坐的马车。那兔子听说是人送的,宝贝得很。” “窗边打棋谱的,穿黑衣那个, 是他们家少主人。” 茶博士悄声道:“此事是他们家仲少爷计较, 若论当家, 只怕还是少主人说了才算。” 胡先生细看了看屋内情形,没立刻说话, 先同管家打扮的景谏见了礼。 茶博士亲眼看着那时阵势, 虽不曾尽然听清楚几人说了些什么话,却也知道白岭理亏,有些心焦:“您快给说上几句好话,若他们拖了白岭去报官——” 胡先生淡声道:“为何不能去报官?” 茶博士怔住。 白岭叫这些人捉了回来, 说得清楚, 不见酒楼掌柜便不放人。 他急着找掌柜来解围, 是想设法周旋,尽快将白岭换出来,却全然没想到胡先生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白岭脸上涨红褪净了, 苍白得像是更冷了一层,漆黑眸底最后一点光也熄尽。 少年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始终绷着的肩膀一分分塌下来,叫绳索深深勒进去。 “胡先生!” 茶博士回过神,急道:“白岭好歹也算是咱们不归楼的人,纵然不懂事闯了祸,回去要打要罚再论。如今咱们城内的情形,报官岂是好受的?” “原来不好受。” 胡先生点了点头:“起初咬定人家的兔子毁人财物,嚷嚷着要报官的,莫非不是我们不归楼的人么?” 茶博士张了张嘴,没能出声,无力向屋内望了一眼。 萧朔此时终于自黑白棋子间抬头,像是才听见门口动静,视线扫过来。 “少主人。” 景谏适时上前:“客栈掌柜来拜访,想带人回去。” 萧朔取了枚棋子,落在棋盘上:“现在还不行。” 萧朔看了看门口的胡先生,稍一颔首作礼,同景谏说了几句话。 “……我们少主人说,仲少爷原本有话同先生说,只是受方才之事搅扰,有些不适,需静卧修养。” 景谏回了门口传话:“此时不便,先生请回。” 胡先生皱了皱眉:“可要紧么?客栈有一味宁神汤,对调养心神好些。” 景谏摇了摇头:“歇一歇便不要紧了。” 这样拦在门口,虽不明说,也已是半个送客的架势。 茶博士生怕白岭闯了大祸,听说那体弱的仲少爷不要紧,心头才稍稍落定,跟在胡先生身后,向屋内看了看。 窗边主人坐得远,身形叫窗外日色晃得看不大清,只远远模糊听着语气颇平和,像是性情和缓温善。 倒不像那一眼看出端倪的仲少爷般,纵然笑着说话,那一双眼睛里的清冽锋锐也叫人心头寒颤莫名。 茶博士又生出一线希望,扯扯胡先生,低声道:“白岭好歹也算是您的学生,他是为了什么,您分明也是清楚的。这家主人看着宽和,若是能好好解释……” “自然该来解释。” 胡先生抬头,朝门内道:“阁下可准允我说几句话?事情说清了便走。” 景谏稍一迟疑,回头望了望萧朔。 少将军与王爷打赌,是对城中众人瞒着身份,这一位昔日严太守帐下的师爷却不算在内。云琅过几日要做的事,不少还要这位胡先生帮忙打点。 今日借题发作,要客栈掌柜亲自过来领人,原本也有将身份摊牌的打算。 …… 只是如今局势乱成这样,人人立场都不分明。却也不能上来什么都不问,便全无提防,和盘托出。 景谏尚在迟疑,萧朔已放下棋子,随手拂乱棋局,抬眸看过来。 “今日之祸,由贪欲而起。” 胡先生道:“白岭采来的山参品相不好,没能卖出高价。回客栈时,恰好见了安置兔子的竹笼,心生邪念,便设法悄悄将竹笼弄坏,纵走了兔子。” 茶博士听得瞪圆了眼睛:“掌柜的——” 胡先生不为所动,也不看被绑着的白岭一眼,继续道:“趁堂下乱成一团,又谎称兔子咬坏了山参,以此讹诈,甚至不惜以报官恐吓胁迫。” 白岭眼底浮起些绝望,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每听他说一句,脸色就更惨白一分。 “二位将他带回来,绑住双腿,是为了不再扯裂敷过药的伤口,以快些好转。这一桌菜并不是汴梁风味,想来二位也没有这样好的胃口。” 胡先生道:“诡计害人在先,受人一药一饭之恩在后。仍不生悔意,不见愧色,心中竟仍愤懑不服,不知好歹。” “掌柜的。” 茶博士实在听不下去,攥了攥拳,讷声插话:“白岭没有坏心,他做此事,也是为了——” “不论为什么。” 胡先生道:“也不能为了做成事,便忘了该如何做人。” 白岭狠狠打了个颤,脸色慢慢灰败下来。 “养不教,父之过。父母不在,师者代之。” 胡先生平静道:“白岭做出此等劣行,是师长不曾教导好,我既是他的老师,自然该在此给二位公子赔罪。” 胡先生上前一步,伸手敛起衣摆。 白岭原本已灰败冰冷得几乎成了个淡漠的影子,此时却忽然出现了分明裂痕,他瞪圆了眼睛,几乎难以置信,忽然死命挣扎:“先生!” 少年太单薄瘦弱,纵然豁出命一般挣,也轻易被家将单手制住。 白岭打着哆嗦,嗓子发不出声,哀求地看着胡先生。 胡先生神色仍极平静,望了他一眼,收回视线。 白岭没能在那一眼里看见任何责备,冷意却反而自骨缝间刺出来,叫刀疤牢牢按着,哑了嗓子哀求,“我该死,我知错了,你们砍了我罢,送我去报官也行,别……” 胡先生在门前拜下去,双膝未及触地,却已被一只手稳稳阻住。 胡先生微怔,视线循着那只手抬起来,落在眼前人身上。 萧朔命人收了桌上残羹冷炙,示意亲兵将白岭也一并带走,重新上了热茶:“请。” 胡先生皱了皱眉,看着屋内情形。 他其实已看出些蹊跷,此时在门口迟疑片刻,还是不曾多说,举步进了门。 茶博士跟在胡先生身后,原本也想进门,却见那些壮硕魁梧的家将已利落动身,不用吩咐,悄无声息出门,散开守在了门外。 哪怕一个全不懂阵势的人来,也能看得出这些人挑的位置极为精妙。 处处连环相扣、密不透风。彼此守望,无论谁想靠近窥伺,都要结结实实挨上一把钢刀。 茶博士扫见那鞘中泄出的雪亮刀光,只觉颈后嗖嗖发冷。他彻底没了胆子,向门外退出几步,裹着吓出得一身冷汗,逃下了楼。 - 客房内,胡先生看着不知何时关紧的门,眉头彻底蹙紧。 “恩威并施,攻心为上。” 萧朔回到桌前:“不归先生好治军手段。” 胡先生始终平静的表情凝固了片刻,垂在袖中的手动了下。 萧朔转身去倒茶,才碰到茶壶,袍袖忽然翻转,已将三枚朝头颈射过来的飞蝗石尽数敛落。 涂了毒的飞蝗石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滚在胡先生微缩的瞳孔里。 萧朔取了布巾,隔开手,将飞蝗石逐颗捡起来:“教你这飞蝗石的人,没有用毒的习惯。” 胡先生并不回答他的话,怔怔盯了那飞蝗石半晌,阖眼苦笑。 “不是什么要命的毒……若侥幸擦破了皮,能叫人昏沉几个时辰罢了。” 胡先生走到桌旁,束手坐下:“算不如人,愿赌服输。” “你并非算不如人。” 萧朔道:“今日若非白岭出事,你也不会急着赶来见我们。” 车队一入云州城,便已叫几双眼睛无孔不入地盯上,其中一路正是由这不归楼来的。 云琅说得不错,此时这边境三城内,在明在暗天差地别。 胡先生原本隐在暗中,却先被门口守军提及,后受白岭牵连不得不出面,已彻底走到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你要救白岭,又不能使手段,引起我们怀疑。” 萧朔道:“于是以退为进,索性将事情尽数挑明,代其受过。一来是管教此子,叫他长些记性,二来也希冀于我等受此坦荡之举感怀,抬手放人。” 萧朔倒了盏茶,推过去:“若非有此变故,你我各自隐在暗中,交手几次,胜负未必分明。” 胡先生静听着他说,神色重新缓缓归于平静,闭了闭眼。 “事已至此,何必再论输赢胜负。” 胡先生接过茶水,笑了笑,眼底渗出些苦涩黯然:“庞家蛰伏隐忍这些年,后人里竟还藏着这般天纵之才,一放出来就是两个… …” 萧朔微奇:“你当我二人是庞家的?” “难道不是?” 胡先生抬起头,视线骤然冷下来:“京中近来风云骤变,云将军平叛有功豁罪,与琰王一并领兵来收朔方……太师府庞家与枢密院勾结,往军中硬塞参军不成,七日前已派了本家子弟日夜赶赴云州城。” “如今云州代太守庞辖,是庞家旁支,尸位素餐,废物而已。” 胡先生沉声道:“待主家人一来他便会交权,到时云州城乱,矛头所指定然是朔方军。” 他说这些话时,虽仍是寻常布衣装束,却已透出隐隐冷沉杀意。 萧朔搁下手中茶盏,视线透过竹帘,同内室里坐在榻上的云琅对了对,彼此竟都有些哑然。 …… 云琅走的这条近路,寻常人不清楚,清楚的人又叫他们拦截,被泥石流一举冲垮,尽数留在了洛水河谷。 原本只想比大军提早到些,事先应对城中暗潮,替后续战事扫清障碍也就够了。 却不想到得太早,竟还先了处心积虑的太师府庞家一步。 景谏立在一旁,也觉啼笑皆非,细想了下忽然明白过来:“白岭也以为我们是庞家的?” “此事与白岭无关。” 胡先生拧紧眉:“要打要杀任凭诸位,稚子年幼无辜,还请高抬贵手。” 景谏一腔话说不出,摇摇头,无奈苦笑。 若当他们是庞家人,白岭这一番少年人尽力周密的算计,被云琅问到父亲时的分明敌意抵触,就都有了缘由。 只是若白岭也知道此事,真当他们是庞家人…… “胡先生教弟子,便太过纵容了些。” 萧朔道:“平日不加管教便也罢了,若我等真是太师府所出,他今日冲动之举,无异于陷你于死地绝境。” 胡先生苦笑了下,垂了视线。 萧朔坐在桌前,视线落在他身上,眸底忽然微微一动,抬头朝内室里望过去。 胡先生见他总往身后看,纵然心中黯然,也终归忍不住跟着回头:“阁下在看什么?” “无事。” 萧朔收回目光:“我派人查过你的底。” 胡先生并不意外,无奈笑了笑:“我的底并不难查。” “不容易。” 萧朔摇了摇头:“你是上任云中太守严离的师爷,姓胡,城中人都说你叫胡涂……严太守获罪罢免后,你便倾家财开了这座不归楼,暗中支持朔方军。” 胡先生问:“这些还不够?” “不够。” 萧朔道:“糊涂好活人,糊里糊涂,没人再追究过胡先生是谁。” 景谏立在一旁,闻言愕然抬头,视线倏地钉在胡先生身上。 胡先生是严太守帐下的人,云中城里人人清楚,他们再三打探,也并没打探出更多的消息。 就连云琅也只隐约知道,这位胡先生并非只是面上这般弱不禁风的文人书生,身上也有功夫,特意提醒了萧朔小心留神。 胡先生坐了一刻,他的身形几乎有些僵硬,慢慢活动了下手指,抬头道:“阁下说这话,我听不懂。” “我们来早了。” 萧朔道:“你既先入为主,认定我们是庞家人,城门口的守军同我们说的话,想来也是你提早特意安排。” 胡先生没有开口,握了茶盏,抬头看着萧朔。 “现在想来,你是故意走这一步。” 萧朔道:“你的不归楼暗中接济朔方军,原本也藏不住,早晚会查出来……你主动走到我们眼前,恰恰是甘愿做这一局中的弃子,牵制我等视线,叫我们先来对付你。” 萧朔抬起视线,落在胡先生身上:“你还调了朔方军?如今有几个强弩手对着这一间上房?” “朔方强弩,无坚不摧。” 胡先生眼尾微微缩了下,缓声道:“阁下仿佛……并不害怕。” “既是朔方军,定然军纪严明,不见号令不会出手。” 萧朔道:“你最好叫他们退去。” “为什么?” 胡先生苦笑:“就因为你们自称不是庞家来的?” 萧朔摇了摇头:“因为他们若不快走,来日也要绕云州城跑十圈。” “……” 胡先生:“?” 景谏一时没撑住,呛咳了两声,急清了几下嗓子站直。 “你豁出命也要护住朔方军,若说只是因为做严太守幕僚时,与朔方军有过交集,虽也说得通,却终归牵强。” 萧朔仁至义尽,并不多劝,话锋一转:“直到方才,我仍想不通你是谁。” “天下人……凡尚有血气的。” 胡先生嗓子有些哑:“都会护住朔方军。” “天下人却并非都有断肠草。” 萧朔看了看那三颗飞蝗石,将一颗投进茶盏里:“胡蔓草,宫中称钩吻。外用能致人昏沉,适量服下可现假死象,脉微气绝,以假乱真。只是服用之人要生熬肠断之痛,故而又称断肠草。” 断肠草曾经只在宫中有,后来年深日久,宫中也渐渐没人再用。 他当初困在文德殿,曾与侍候父王的洪公公要过一次,洪公公却只说这东西已没了,不曾告诉他究竟给了何人。 “佑和二十九年,禁军城西门的值守本册里,曾允过一队人扶灵回乡。” 萧朔抬眸:“守门兵将细查过,那人气息心脉俱绝,以破草席勉强包裹尸身,由一辆驴车拉了口薄皮棺材,要归云州城下葬。” 景谏原本立在一旁凝神细听,此时忽然错愕抬头,盯着相貌陌生的胡先生张了几次嘴,没能出声。 内室竹帘被人挑开,云琅披了件墨色的外衫,拢着暖炉倚在门沿。 萧朔与他的视线交汇,稍一颔首:“我听人说,胡先生来做严太守幕僚,是在七年前。” “七年前……端王离开朔方军,交出兵权,回京执掌禁军。” “那时端王已有意夺嫡,心知凶险,为保稳妥,还留在了北疆许多心腹。” “若他日不幸事败,一来,留下的人守着朔方军,镇着北疆边城。” 萧朔:“二来……等一个人。” “两个人。” 云琅笑了笑:“醒醒,你又不真是我大侄子。” 他一开口,胡先生脸色便骤然剧变,霍然起身回头。 “胡先生藏得隐秘。明里仍在朔方军中有军职,暗里移花接木,易容更名,在严太守帐下做师爷……如此一来,他日纵然有人对付朔方军,也有还有个身份可用来假死还生。” “竟连我也没看出来。” 云琅同他笑了笑:“若你今日不用这三颗飞蝗石,我与小王爷还认不出……” 胡先生牢牢盯着他,反复上下扫视了几次,顾不上旁的,先哑声问:“你身子如何了?” 云琅微顿了下,停住话头。 “你身子如何了?” 胡先生急道:“谁叫你来北疆的!你这些年的伤养好了?!当初走的时候怎么同你说的!云州城,朔方军,我们死活能替你守十年,叫你别急别急别往死里逼自己——” 云琅闭了闭眼睛,笑了下,好声好气认错:“白叔叔。” 胡先生被他叫破身份,打了个颤,立在原地。 “猜到了先生与朔方军有关,再要排查,便好查得多。” 萧朔起身,缓声道:“父王走时,端王府的故人,大致三成留在了朔方。” 比如原本在端王府的幕僚,龙营参军景谏。 比如动辄回来接着带兵打仗,在这敕勒川下,枪尖指处任意往来的少将军云琅。 ……比如。 “我反复回想数次,龙营的副将里只有一位书生将军。原是父王幕僚,投笔从戎铁腕治军,助父王肃清朔方,一扫军中旧日陈腐混乱。” 萧朔:“姓白,勋转轻车都尉。”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线埋了好久,终于全掀出来,非常爽TVT 问的小可爱比较多,给大家列一下轻车都尉出现的主要章节:31、121章121章: 当初云琅刚回王府,两人合计去医馆养伤时,景谏来质问云琅,曾提过一次。 被拘禁在京中的朔方军将领,关在大理寺地牢,在审讯里没了七八个。 轻车都尉叫人拖来十几张草席,干净的留给活着的人睡,最破烂的一张,拿来裹自己的尸首。 断肠草首次出现章节:51章。(部分节选) “胡蔓草……可是钩吻,民间俗称断肠草的?” 常纪隐约听过这个,跟着不安:“这东西能要人命,王爷要这个干什么?” 爱大家 第一百二十三章 龙营副将, 轻车都尉白源。 昔日枢密院为夺军权,借搜捕逆犯为由大肆清除异己,将朔方军中叫得上名字的将领几乎抓了个空。 琰王府在京周旋, 尽力回护, 只是人力终归有限,到底折进去了七八个。 这些年来,所有人都以为, 轻车都尉早已殒命在了大理寺的地牢里。 “式微,胡不归。” 萧朔垂眸:“先生问英灵,问故人,也日日诘问己身。” 胡先生立在桌前,他像是一瞬叫些极遥远的过往所慑,视线竟有些茫然, 在几人间转了转。 萧朔退开半步, 一揖及地。 胡先生匆忙上前相扶, 强压胸中翻涌,低声道:“是……世子?在下白长了一双招子, 愧对先王, 竟不曾认出……” “白叔叔。” 云琅看热闹不嫌事大,倚了门笑道:“你这眼睛不中用,不止没认出小王爷。” 胡先生搀住萧朔,不肯受他大礼, 闻言微怔了下, 回过头。 房中已再无旁人, 萧朔与云琅既然能放心道破此等大事,纵然旁听的,也定然是信得过的朔方军中故人。 胡先生迟疑了下, 视线落在易容过的景谏身上。 景谏叫心绪激得眼底通红,按了身侧佩剑,上前一步。 云琅抬手将他拦住,好心提醒:“十圈。” “如今还算?”景谏微愕,站定了低声商量,“白大哥都已招了……” “虽说招了,可还没认全人。” 云琅道:“我们要瞒过那位代太守庞辖,要瞒过城中的各方眼线,就要先连自家人也瞒过去。” 景谏无奈笑笑:“瞒旁人不难。战友袍泽,肝胆相照,如何瞒得过?” 景谏万万不曾想到轻车都尉仍在人世,此时胸中激荡成一片。他一心想问清这些年的事,偏偏叫云琅拦着,只得耐心悄声解释:“少将军专心打仗,却不知这军中的情谊,纵然隔了多年,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 “城门守军……”胡先生慢慢道,“的确曾来报过。” 景谏目光一亮,抬头看过去。 他二人低声说话,胡先生站得远,听不清,皱了皱眉,又细看了看景谏。 胡先生:“进门的车队里,有个昔日在龙营做饭的。” 景谏:“……” “我那时与火头军不甚熟悉。” 胡先生道:“在军中时,大都是去蹭少将军的小灶。” 景谏:“……” 胡先生诚恳道:“好汉不问过往,英雄不问出身……” 云琅点点头,虚心受教:“军中情谊,是如何也瞒不住的。” “……白源!” 景谏切齿,甩袖子杀过去:“走!” 景谏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扯着他同归于尽:“管你跑不跑得动!今日若不拖着你绕云州城跑十圈,我就不——” 胡先生忽然放声笑起来,他显然已太久不曾这样大笑过,笑意渗进眼角的细纹,连眼底也透出久违的亮光。 白源向前一步,伸出手,用力抱住他。 景谏愣住,抬起头。 他仍易着容,此时与原本长相没有半分相似,却已彻底忘了干净,只定定看着同样面目全非的袍泽故人。 “你瞒得比我好。” 白源阖了阖眼,低声道:“方才在门前,我当真不曾认出你,同你搭话,是设法试探你那块龙营铁令的来处……” “式微,式微。” 白源轻声:“故人如梦归。” 景谏怔怔立了半晌,苦笑了下,不再开口,用力抱回去。 “景兄弟。” 白源抱紧他:“你还活着……真好。” - 景谏没能将身份瞒到最后,死死抱着轻车都尉,仪态全无地痛哭了一场,才堪堪将抛在脑后的赌约重新想起来。 云少将军赏罚分明,笑吟吟送景参军黑着脸出门,绕云州城转圈去了。 云琅叫胡先生扯去静室,凝神诊了半天的脉,又从头至尾将用药调理细细问过一遍。回房时,客栈已重新将兔子好好送回来,又一并补了满桌热腾腾的饭菜。 “好香。” 云琅推门进来,看见仍在窗边打棋谱的萧小王爷,不由笑道:“这也等我?你先吃就是。” 萧朔搁下手中棋子,起身过去,接了云琅解下的披风。 方才将小白岭带回来上药,云琅看出他已有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东西,半哄半激,骗得少年泄愤一样风卷残云,一桌饭菜大半进了白岭的肚子。 见了故人仍在,大悲大喜下心头释然,饿劲竟也在此时追了上来。 “庞家人与自家人,待遇的确不同。” 云琅利落净了手,坐在桌前,等着小王爷开饭:“方才还是烤鱼野鸡、野菜团子手撕饽饽,如今就成了云英面、梅花包子,连冰雪冷元子和荔枝膏竟也能做了。” “胡先生说,你在北疆虽久,却不惯这边的粗犷饮食。” 萧朔道:“父王起初治军严明,营中将兵上下一视同仁,不准你私开小灶。你不服气,竟十日绝食以抗……” “没有。” 云琅讪讪:“十天不吃饭,岂不要饿成仙了?连大哥偷着给我送饼子来着。” 那一场绝食闹得满营皆知,只是景谏连胜都给他留着面子,不曾对萧朔说过。 轻车都尉常年守在北疆,叫琰王殿下这一身岿然沉静唬了,没能看出萧小王爷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真面目,才将此事给说了出来。 “我那时候是真嫌干饼子扎嘴,熏肉有烟苦味。” 云琅给自己拨了一小碗冰雪元子,心满意足吃了一口,瞄不知盘算什么的萧小王爷:“你若要笑话我娇气、劝谏我该同甘共苦、给我背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请趁我现在心情好……” 萧朔轻声道:“不背。” …… 这语气就分明透着古怪。 云琅越发觉得不对,捧着自己的白玉小碗,警惕盯着萧朔。 “胡先生还说。” 萧朔见他又只捡着零嘴吃,拿过筷子,给云琅慢慢布菜:“那件事闹到最后,竟一营的人都替你说话。” 云琅张了张嘴,干咳一声,耳后跟着红了红:“……也不是。” 十天不吃饭,就算有连胜带着一群人暗地里给他送干粮,也不是那么好熬的。 云少将军那时饿红了眼,四处晃悠着打猎,营内动辄便在练兵时飘着烤鸡烤兔的香气,云琅无师自通,甚至还设套逮了头黄羊。 骑兵营将军半夜巡营,眼睁睁看着云琅蹲在马厩前对战马的后腿出神,终于吓疯了。 端王的大帐被连夜叩开,骑兵营上下死谏,务必让云少将军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端王叔一片苦心,也是为我好。” 云琅扯扯嘴角:“我那时已独自领了一骑,饭菜事小,若叫手下将士因此离了心,才是麻烦。” 本朝太祖立国,就是军中的下级将兵一刀砍了营校长官。端王日夜犯愁,只担心云少侯爷这一身娇惯出来的脾气难以服众,哪日叫手下设法灌醉,剁了红烧油炸解气。 …… 却不想闹了十来天,竟连营里最寻常的兵士,也想方设法来悄悄给小将军求情。 “你那时才十五岁,朔方军那时还没有新兵补充,军中人人拿你当自家子侄。” 萧朔倒了盏茶,方才云琅同景谏出门说话时,他已在胡先生处大致听了此事始末:“竟还险些闹出了三军联名请命的乌龙。” 云琅咳了咳,讷讷:“是……” 萧朔问:“如何请的?” “你省一口,我省一口,小将军日日长个头。” 云琅其实很不想提起此事,按着胸口,心情复杂:“你帮一把,我帮一把,小将军夜夜不想家。” 萧朔:“……” “好了。” 云琅咬着筷子犯愁,壮烈闭眼:“笑罢。” 他自己都回想不下去,视死如归等了半晌,不见萧小王爷落井下石,疑惑睁开眼睛。 萧朔伸手,覆上他额顶,慢慢揉了两下。 云琅没忍住,舒服得眯了下眼睛,张嘴接了琰王殿下喂过来的水晶角。 不归楼不亏名声在外,汴梁风味做得分毫不差。云琅心满意足将水晶角咽了,忽然回神,恼羞成怒:“干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儿,吃个饭也要人摸头——” “我要。”萧朔缓声道,“我吃一口饭,便必须摸一下少将军的头发。” 云琅隐约觉得萧小王爷是在驴他,奈何实在喜欢,纡尊降贵叫琰王殿下揉着脑袋,胃口大开,唏哩呼噜吃了大半份云英面。 萧朔替他布菜,看着云琅仍瘦削得分明的腕骨,又添了一盏雪醅酒。 …… 方才得了空,胡先生趁着云琅两人出门,同他说起朔方军中往事。 “少将军……当初那般脾气。” 胡先生垂了视线,低声苦笑:“食不洁不用,水不净不饮,若挨了训受了气,那一日都要赌气不吃饭。” “全军的人,没人觉得这样不行,人人当子侄一样哄他。” 胡先生轻声道:“看他意气风发呼啸往来,就像看见我们守着的汴梁。” 朔方军里,太多人甚至从没到过汴梁,也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热闹繁盛的好地方。 他们从没去过汴梁,看着京城来的小将军神勇傲气、无坚不摧,白甲银枪,没有攻不下的城,没有打不赢的仗,于是好像也跟着看见了那一座帝京。 这才该是汴梁,朝朝代代传承的古都城,司马相如亲自作赋、李杜高适结伴游学狩猎的梁园,当今的首善之地。 凛凛风华,弥璀弥坚。 …… “对了。” 云琅不知他在想什么,小口小口喝着那一盏酒,倒才想起来:“白叔叔忙着去找儿子了……他瞒得结实,白岭这些年都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云琅甚至有些不敢细想这一对父子要打成什么样,压了压念头,又道:“朔方军的强弩营私调出来,总该有个说法。我让景大哥拿着参军令牌去调,说是拉出来练兵,绕着城墙跑圈去了。” 如今轻车都尉身份转明,他们迟早要同朔方军有交集,还需要放一个人在明处。 左右景谏这个参军也做得顺手,回朔方军中,不似他与萧朔这般惹眼,却也不耽误做该做的事。 比起给龙营做饭,暂且代管几日原职,心中也该舒畅得多。 云琅想到哪一处便随口说,见萧朔神色,有些好奇:“又想什么了?” “想朔方军。” 萧朔压了念头,慢慢道:“叫你这样一通乱叫,竟还不曾乱了辈分。” 云琅一僵,咳了两声:“此事……回头再说。” “此前你分明叫轻车都尉作大哥,说你二人如兄弟相处。” 萧朔不想回头:“见了活人,你为何便改口叫白叔叔……” 云琅顶着张大红脸,舀了一勺冰雪元子,塞进萧小王爷嘴里。 萧朔受他一喂,细细嚼着咽了,抬眸看云琅:“轻车都尉不知道你乱认他做大哥?” 云琅讷讷:“端王叔也不知道啊。” 萧朔:“……” 云少将军受江湖习气沾染,素来有乱跟人拜把子的恶习。在朔方军里不由分说一通乱拜,凭一己之力,将好好一整支军队活生生拆成了三个辈分。 算上还不知道自己被拜了把子的、不知道自己情同手足的、不知道自己从天而降了个小叔叔的。 早乱成了一摊算不清的帐。 “怪我。” 云琅生怕萧小王爷去找胡先生告状,能屈能伸,好声好气认错:“是我不对。” 萧朔难得见他心虚,抬了下眉,生出些兴致:“如何不对?” “军中叔伯惯着我,宽容我胡闹,我便得寸进尺,上房揭瓦,上帐篷拆线。” 云琅早在端王面前检讨过几百次,不用打腹稿,诚诚恳恳张口就来:“该收好京里带出来的娇惯脾气,不该骄纵,不该肆意胡来,不该想什么便做……” 萧朔:“错了。” 云琅愣了下:“错在何处?” “错在——” 萧朔静看他一阵,看着云少将军茫然神色,终归轻叹口气,索性伸手将人揽住。 方方正正的八仙桌八仙椅,云琅没处落脚,一不小心便叫萧小王爷揽在了腿上。 萧朔单手揽着他,一手覆上来。 门窗虽关着,却终归天色大亮太阳当头,云琅耳后不觉热了热,咳了一声:“此时——不妥罢?” 萧朔微怔:“什么?” “白日宣……咳。” 云琅红通通:“万恶之首。” 萧朔:“……” 云琅一时不查,方才倒是喝了小王爷倒的酒。只是这酒比起烧刀子,最多算是甜浆,压根半分也不醉人:“你今日定然不曾乱性,少来哄我。” “不曾乱性。” 萧朔静了一刻,慢慢道:“只是心中烦扰,须得抱一抱少将军。” 云琅:“??” 萧小王爷这些日子简直突飞猛进,云琅很是怀疑他偷藏了话本,坐在萧朔腿上,弯腰在萧朔袖子里摸了半天,却只摸出个新刻的木雕野兔。 这一次刻得已有七分相似,朴拙可爱,打磨得精细圆润,捧在手里都叫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云琅控制不住,把木雕放在手里摸了半天:“你少给我弄这些东西,端王叔当年便说了,玩物丧志……” 萧朔一手护了他,视线静落在云琅身上,轻声道:“如今府上,谁是当家?” 云琅茫然:“你啊。” 萧朔问:“谁与谁共衾同榻?” “自然是你我。” 云琅迟疑:“只是端王叔……” “父王教你是教子,要奉《教子经》为圭臬。” 萧朔道:“你若一定要我来做长辈,替父王叔伯教导你,到也无不可。” 云琅脸上一垮,飞快将木头小兔子塞进袖子里,跳下来回到榻前扯过包袱,翻翻翻找出《教子经》,压在了自己枕头底下。 萧朔看他来来回回忙活,眼底渗过些和暖,轻声道:“少将军。” 云琅牢牢按住枕头:“怎么?” “往日家规俱是你定。” 萧朔道:“今日我补一条,要你来审。” 云琅本也没这般专横,愣了愣,哑然道:“家规家规,自然两个人定,不用我审。” 萧小王爷素来容易叫往事牵心神,又去想当初的事。云琅有心哄他高兴,耳后热了热,绕回八仙桌前,扒拉开萧朔的胳膊,磨磨蹭蹭自觉坐回去。 云琅当初在朔方军中过得高兴,如今也过得高兴。纵然中间夹了几年不太愉快的日子,叫这两头一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云琅伸出手,将萧朔反过来揽了,在背上顺了几次:“往事已矣,别想了……” “倒不是往事。” 萧朔抬手将他拢住,一臂垫在云琅腰脊后,替他分了些力道:“只是细想你如今,有一样比从前不好。” 云琅怔了怔,抬头迎上萧朔视线。 他自觉和过去没什么变的地方,若说变了,也是比过去体贴懂事,不再大半夜举着小王爷在房顶上飞。 …… 可如今两人在一处,要互相包容照应着过日子。 小王爷补订家规,他也是点头了的。 “哪里不好?” 云琅压了压念头,笑道:“你说说,我也听——” “不该收起京里带出的脾气。” 萧朔道:“该骄纵,该肆意胡来,该想做什么便做。” 云琅一怔。 萧朔记得他的话,逐句还回来:“该胡闹,该得寸进尺,上房揭瓦……” “小王爷。”云琅没忍住乐,“你若纵容我上房揭瓦,琰王府还能剩下几个房顶?” 萧朔:“……” 萧朔神色不变,将云少将军揽了揽,镇静改口:“该上房,不可揭瓦。” 云琅已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扯了下嘴角,压压胸口翻腾起的热意,阖了眼:“……好。” 萧朔的心意,他并非不能体会,再矫情反倒没意思。 云琅索性卸了身上力道,舒舒服服窝进琰王殿下怀间,阖了眼睛。 萧朔回护住云琅,将怀间的人细细填进眼底。 云琅靠着他,身上仿佛时时刻刻都明亮锐利的气息渐渐敛了,那双眼睛闭上,眉宇始终奕奕的神采也淡下来。 在认出轻车都尉的身份时,云琅那一瞬,便已做回了与过去几乎一般无二的少将军。 纵然伤痕还都在,脉象里尚未来得及调养得当的亏空也在。但云琅身上,却又分明已看不出丝毫那五年带来的影响,像是早已彻彻底底好全了,还能随时提枪上阵、勒马定疆。 叫任何一个故人来看,都会宽慰至极。 …… 云琅此时身上再不见那般张扬锋锐,阖着眼,眉宇间重新取而代之的,是极不易察觉的、近于慵懒倦乏的柔和舒适。 他靠在萧朔肩头,脊背都放松下来,慢慢挪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贴在萧朔颈窝。 没有内力运转的掩饰,他的脸色不可避免的又有些淡白。眼睫衬得更显浓深,温顺安稳地阖落,肩背松缓,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萧朔抬手,握住云琅滑落下来的手,低头吻了吻云琅的眉心。 “想摸脑袋。” 云少将军很骄纵,蜷在他肩头,嘟嘟囔囔:“摸三下。” 萧朔依言,空着的手落在云琅发顶,慢慢揉了揉。 少将军心满意足:“想喝酒。” 萧朔看出他有了精神折腾人,有些哑然,又去拿了酒盏,含住一口,低头慢慢哺给云琅。 小王爷予取予求,云琅心满意足喝了酒,睁开眼睛得寸进尺:“想要星星。” 萧朔:“……” “这是考察你的心意。” 云琅高高兴兴,跟着话本乱七八糟瞎学:“你给的,什么星星都行……” 萧朔静了一刻:“好。” 云琅:“?” 萧朔拦住云琅肩背,将人抱起来,箍进怀里,低下头。 云琅:“??” …… 一盏茶后,琰王殿下起身,抱着被彻底亲软了、热乎乎眼前冒金色星星的少将军,送回了内室。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胡先生出面, 景谏绕云州城转过一圈,轻易料理好局面,收了朔方军的利箭强弩。 窗外盘踞的、从入城门起就始终缭绕的淡淡杀机, 也终于在这一刻尽数消散干净。 萧朔握了薄被边沿, 覆在云琅身上,替他拭净额间薄汗。 故人来归,房内拾掇得远比从前妥当。 胡先生知道两人尚要隐去身份, 尽力不在招待上特殊,叫人看出端倪,暖榻暖墙却仍烧得发烫,热烘烘熨帖胸背筋骨。 屋内燃着安神香,桌上备了汴梁的精致糕点,山参细细切成薄片, 在红泥药炉里慢慢煎出药力。 “养血补气、益肺宁心。” 胡先生亲自守着药炉, 见萧朔出来, 起身道:“的确与当初情形天差地别……只是仍不可马虎。” 他当初从京城假死脱身,以胡涂身份回了云州做掌柜。云琅与枢密院对峙、只身死守云州城门, 力竭昏倒后, 便是被送到了不归楼。 胡先生仍记得云琅当时的脉象:“替他调理的人,想来也是花了大心血大工夫,才有今日之功。” 萧朔并不多说,倒了盏茶让过去:“先生看, 可还有疏漏?” “疏漏算不上, 无非当初伤损太狠, 要补起来格外费事罢了。” 胡先生摇摇头,朝内室望了一眼,轻声道:“药补食补都是次的, 当安下心多歇息,卧床妥帖静养……” 萧朔颔首:“此事倒可放心。” “少将军肯好好躺着静养?” 胡先生最犯愁的就是此事,闻言愕然,抬头看萧朔:“不闹着要下来活动筋骨?” 萧朔摇头。 胡先生:“也不闹着要出城跑马,四处拆帐篷?” 萧朔蹙了下眉:“他还拆帐篷?” “拆。” 胡先生道:“当初少将军在榻上养伤,躺得彻底烦了,见什么都来气,就连先王的大帐也是拆过的。” 萧朔:“……” “这般看来,少将军实在很珍惜琰王府了。” 景谏立在一旁,两相比较,也不由笑道:“好歹府上的房盖都还在,窗户都好着,墙也不曾塌几面……” “少将军是当真心悦殿下。” 胡先生是真心替这两人高兴,眼里添了欣慰,点点头:“甚好。” 方才调兵时,景谏寻了空,便已将琰王与少将军的情形同他说过。 纵然不说,胡先生坐镇不归楼,日日守着京里来的消息,心里也有了大概。 云州远在北疆,京中消息虽时时有人暗中传递,终归不能事无巨细。 可纵然再简略,每每有了什么新的要紧事,云少将军与琰王的名字也仍始终在一处。 同进同退,一次都不曾分开过。 …… 胡先生静静守了一阵药炉,放下送风的蒲扇,抬起头,看着不怒自威的琰王。 当初端王在朔方领兵,随军的是云琅。他们偶尔去端王府走动,见到世子,也只记得人很沉默稳重,书读得很好。 王爷嘴上恼世子木头疙瘩不开窍,却常常拿了萧朔课业去军中同众人炫耀,说是连宫中那位誉满天下的蔡太傅都夸赞过的文章。 这些年,京中的消息断断续续往北疆传,一年一个样。 起初随着消息一并来的,是琰王府救下的人。 后来送来的,就变成了琰王府设法周转、分散隐蔽着一批批辗转送到的粮饷军资。 …… 再后来,就成了一条紧跟着一条叫人几乎不敢信的鸿翎急报。 朝堂动荡,禁军归位。 大理寺一朝倾覆,太师府惶惶终日,枢密院失了煞费苦心收拢来的兵权。 连蓄谋已久、来势汹汹的叛军与西夏铁鹞子,竟也被狠狠折碎了爪牙,灰溜溜逃回北疆边境,再度盘踞蛰伏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昔日端王留下的担子,已被两人稳稳当当尽数接过去了。 “殿下与少将军……太过辛苦。” 胡先生叫热意在心胸间氲着,却又尽是不忍,低声道:“我等无能——” “各执其事罢了。” 萧朔道:“先生与朔方军共守北疆,若守不住,京城早无可转圜。” 胡先生不知是苦是甘,扯了个笑,以茶代酒同他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大业未成,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景谏知道萧朔脾气,陪了一盏茶,引开话头:“如今朔方军大体安稳,城中情形,还要白大哥先行拆解。” “城中情形不乱。”胡先生摆摆手,“代太守庞辖不管军事,朔方军不涉政务,若无变故,尚能彼此相安。” 庞辖是庞家的一脉旁支,被庞家扔来做云州代太守,无非提前布局,倒不指望他能做什么事。 这些年来,庞辖在太守任上万事不管,对朔方军更不闻不问。只知道死死攥着朝中调拨的那一点钱粮,挖空心思钻营走动。一心想要入京,再不济也调去个富庶些的地方。 此番庞家特意从京中来人,无疑也是因为这个庞辖除了占着个位置,实在派不上什么像样的用场。 “我先入为主,以为殿下与少将军会随大军走。庞家人来得再慢,也总能赶在你们前面……” 胡先生按按额角,苦笑道:“却不想竟闹出了这样一个乌龙。” 提前出京、日夜兼程的还没到,最不该在此时到的两个人,竟都已在云州城中妥帖安坐了。 叫远在京城的老太师庞甘知道,只怕要活生生气歪了胡子。 “少将军先行一步,暗入云州城,想来定有铺排。” 胡先生问:“可有我们能帮得上的?” 萧朔已同云琅商量过章程,稍一颔首,正要开口,神色忽然微动,起身走到窗前。 胡先生与景谏虽在军中,却都不是统兵的战将,反应得慢了一瞬,在地面的微颤里对视了一眼,脸色随即微变。 铁浮屠。 金人的铁浮屠。 内室轻响,原本该卧床静养的云琅已掀开门帘,迎上了萧朔转回来的视线。 京城往朔州发兵,消息传到边境,盘踞朔州城的金人早该调兵压境相抗。这几日各方探听,却都没有半点军队调动集结的消息。 金人也在等。 等到现在,只会是在等什么人。 “先生这一场乌龙闹得好……” 云琅在萧小王爷眼中找到同样的念头,透出些淡淡的笑来:“先入为主,只怕不止不归楼把我们当成了庞家来使。” “什——” 胡先生一怔,随即醒神:“庞家当真投诚了襄王?!” 云琅看向胡先生,点了下头,走过来。 昔日端王帐下练兵谋划的轻车都尉,白源是军师将军,不领兵征战,朔方军中的大多数调动军令,却都从他手下出来。 如今已离了军中这些年,他仍能从一句话里便能探知出庞家立场,敏锐半分不减当年。 有太多人,身份变了,处境变了,甚至连名字都已不是自己的,都还死守着自己该守的那一份职分。 云琅接过萧朔递过来、晾得微温的参汤,仰头一口饮尽。 他不抬头,单手将空碗朝萧朔递过去,自两人随身包袱里拣出北疆的地形军图,在桌上铺开。 “襄王蛰伏应城,与金人里应外合。” 萧朔拿过那一罐热着的参汤,替云琅续了半碗,搁回炉火上:“此前不动,是在等庞家入云州。” “强敌来犯,朔方军不会坐视,注定出城迎战。” 云琅一点头,将参汤晃凉了些,喝了一口:“一旦出城,云州城又落入庞家掌控,便断了朔方军后路,将大军撂在无险可守的平原上。” “金人蛰伏不动,正是怕大兵压境,朔方军警惕不肯轻出。” 云琅在军图上敲了几处:“朔方军若被封在城外,无路可退,只能原地据守。死死拖上几日,待军力彻底疲惫,这几处的金兵趁机汇拢围剿……又是当年的金沙滩。” 如此行径,已是赤裸裸的卖国大罪,以老庞甘的老奸巨猾,定然宁死也不肯戴在头上。 “故而……虽有庞家人过来接手云州,但最多也只会肯做到封闭城门,断朔方军后路,不会与襄王和金人主动联络。” 胡先生已彻底想透:“各方心照不宣,金兵见人到了云州城,自然兴兵来犯。” “所以先生这一场乌龙,闹得实在太是时候。” 云琅点了下头,几口喝净参汤,笑道:“朔方军强弩营那一场阵仗摆出来,各方势力都以为庞家人定然是到了,再等一等,说不定还有太守府的人……” 话音未落,门外已传来蹬蹬跑动声。 茶博士轻喘着停在门口,他仍畏惧云琅与萧朔两人,视线犹疑一瞬,低声同胡先生道:“掌柜的,太守府来人……说有贵客宿在了我们不归楼。” “知道了。” 胡先生静了一刻,颔首道:“去回话,就说我即刻下去。” 茶博士连点了头,又飞快跑下去。 胡先生合上门,有些哑然:“少将军料事如神。” “先生猜到得不比我晚。” 云琅笑道:“不然也不会抢了小白岭好不容易采来的山参,特地赶来给我熬参汤了。” 胡先生叫他戳破,咳了一声,压下脸上隐隐尴尬:“此事——” “此事当明算账,这参很好,的确值十两银子。” 云琅道:“我既喝了,便不会赖他的账。” 云琅那个包袱里装的东西多,顺手捞过萧小王爷的包袱,熟门熟路摸出锭银子,搁在桌上:“还请先生替我转交。” “……好。” 胡先生静了一刻,衡量过云琅此时气色,终于松下口气:“此事因我而起,我会处置妥当,少将军放心。” 胡先生握了那锭银子,慢慢攥紧,低声道:“城中还有许多可暂避风头的地方,不止我这一处不归楼。稍后会有人送少将军与殿下由暗道出去,时局之争不在这一时,务必忍住……” “天赐良机。” 云琅好奇:“为何要躲?” 胡先生一怔。 他细看了看云琅,见云琅不似玩笑,慢慢蹙了眉:“如何能不躲?如今各方都以为庞家人到了……只代太守这一处,少将军要如何应对?” 云琅不置可否,自包袱里翻了翻,挑拣出些东西。 “庞辖虽然无用,却毕竟执掌一城。” 胡先生见他仍不以为意,心中有些焦急,低声道:“若下令缉捕,官府出手,恐强龙难压地头蛇——” “我二人自有去处。” 云琅道:“眼下要定的,还是如何解朔方军之困。” 胡先生叫他戳中心底事,怔了一刻,无声攥了攥手掌。 云琅说得不错,此时最要紧的还是如何运作,才能在这一场阴谋里保下朔方军。 三城之中,云州最北,无屏可拒无险可守。一旦朔方军出了城,被人断去后路,无异于自绝生机。 这般关乎生死存亡的要紧情形……这些年,他们自然也并非不曾做过最坏的准备。 “我知先生有谋划。” 云琅笑了笑:“揭竿而起、叛出朝廷,发兵推翻我们这位代太守之前……先听听我们两个的主意。” 胡先生阖了下眼,苦笑:“少将军请说。” “我带了一封蔡太傅亲手写的劝谏书信。” 云琅自包袱里翻了翻:“若他愿意回头是岸,与我等共戍边城,便会保举他还京入朝。” “庞辖是庞家人,如何会受政敌保举。” 胡先生无奈:“劝不住的。” “我带了十张千两银票,若他肯帮忙,还有五箱重礼在路上。” 云琅道:“车马随从,金银财宝,娇妻美妾……” 胡先生苦笑:“他若帮庞家做成了此事,岂非一样好处无数?” 云琅问:“这些都不行?” “主意虽好,却不能成功。” 胡先生缓声道:“少将军心性太过端正纯善,只想着正大光明的办法,不知该如何对付这种阴诡小人……” 萧朔立在一旁,忽然咳了一声。 胡先生微怔:“殿下?” 萧朔迎上云少将军纯善的视线,静了一刻,摇头:“无事。” “……城中势力盘根错节,单说庞家,力量便不止一股。” 胡先生并不追问,回身道:“此事并非这般容易,还需从中转圜周旋。” “这些东西都派不上用场。” 胡先生轻叹:“若少将军有一枚庞家令牌,或是太师府的什么信物……” 胡先生话头顿了顿,看着云琅从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袱里拿出来的东西,一时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抬手揉了揉眼睛。 胡先生看着云琅,艰难道:“少将军……这是什么?” “既然都不行,只能用这个了。” 云琅不太好意思,咳了一声:“前阵子我去……卖飞蝗石,卖到了太师府,与他们的人聊了聊,叙了些闲话。” “没能找到令牌信物。” 云琅:“一时顺手,只带出来了这枚太师府的大印。” 作者有话要说:云·端正·纯善·正大光明·少将军。 第一百二十五章 胡先生对着太师府大印, 恍惚良久,双手捧着接过来,送两位贵客下了楼。 …… 代太守庞辖坐在楼下, 喝空了两壶茶, 焦灼起身踱了第七个来回。 今日下属来报,说京中终于见了来人,自南门入城后, 一路住进了不归楼。 没过半天,楼里便乱成一团,乱着乱着,里面情形如何尚不清楚,外头竟已叫朔方军给重重围了。 “我们掌柜有些私事,一时耽搁了。” 茶博士替他续茶, 恭敬道:“这就下来, 您再等一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庞辖皱紧眉, 脸上已显出浓浓不豫之色:“莫以为本府宽仁,便是当真不管你这不归楼。误了本府的要事, 他胡掌柜也担待不起!” 茶博士不迭赔礼, 替他重新续了壶上好的白毫银针。 庞辖心神不宁,灌了一盏茶水,又坐回去。 先帝驾崩后,当今皇上即位, 庞太师从龙有功, 嫡女又入宫了皇后, 一时风头无两。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无论本家分家,也跟着搜刮了不知多少朝野的官勋缺位。 他只是庞家在淮南极不起眼的支脉, 京城都不曾去过几次,自然混不上什么要紧缺处。好不容易熬到荫补入仕,梦都没来得及做一个,便被发配来了这荒芜萧条的边陲旧城。 ……天道好轮回。 任谁也不曾想到,一朝风云变幻,这小小的云州城竟成了各方势力死盯的要紧关窍。 庞辖攥紧了手中茶杯,神色愈沉了沉,握紧袖中那一封传书,向四周扫了一圈。 不归楼同朔方军勾结,私相授受,与那居心叵测的云家叛逆一样,都稍不留神便能叫人狠狠吃个绊子。 庞辖只是来替庞家占着闲缺,与京中那几家老世族勋贵划夺势力的。这城里有什么谋划、如何行事,都叫那朔方军与前太守严离的旧部守得死死的,几乎没他能插手的地方。 如今无论如何处事,都得等京中来人安排,他无非依言照办罢了。 京中来人……京中来人! 庞辖打了个激灵,咬紧牙关,生生飙出一背冷汗。 如今闹成这样,京中来的人究竟还在不在这楼里?那一场乱局,究竟出没出事,有没有什么要命的岔子? 看那掌柜胡涂的态度,来得分明就是庞家人了。若是京中贵客在他这云州城出了事…… 他苦守这些天,等得便是京中来人。若是今日出了乱子,叫本家的贵人折在此处,纵然有九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庞辖原本极忌惮这不归楼,此时却也再无暇顾忌。他坐不住,用力撂下茶杯起身,正要豁出去叫人,忽然一怔。 胡掌柜作陪,两个年轻人自楼上下来,走到了堂前。 那两个年轻人穿着打扮都不算华贵,气度却俨然远胜庞辖曾见过的任何一个本家人。 一身白锦衣袍的走在前面,怀里捧了暖炉,披了一领厚实的墨底金线流云披风。腰间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巧,打眼就知绝非等闲凡品。 落后半步的看来是侍从护卫,一袭黑衣劲装,沉默冷然,身侧佩了柄无锋重剑。 胡掌柜闭紧了嘴,脸色很是莫测,手中还捧了个什么东西,上头精细着覆了块上好的天蚕丝绢。 庞辖细看半晌,眼睛一亮。 他认得这把剑。 当初入京给本家送礼,他从角门叫人引入府时,恰巧碰上将作监两柄新剑出炉,还送来庞府请太师赏玩过。 仿古剑巨阙的形制,蘸火藏锋、倒钩血槽,锋锐无匹。 殿前司与侍卫司各分了一柄,侍卫司的那一柄曾格外神勇,险些击杀了逃逸的逆犯云琅。 …… 以如今庞家的滔天权势,想来已不止能叫这不归楼的人俯首,连侍卫司的暗卫也拿来当护卫随身了。 庞辖挺了挺背,只觉一时也跟着风光起来,扫了一眼胡先生,快步过去:“敢问二位……” 白衣的年轻人似是才看见他,视线转过来,蹙了下眉。 庞辖叫他一扫,竟平白矮了数寸,心头打着怵停步,更恭敬了十成十:“在下云州城代太守庞辖,听闻京中来了贵客,特来……拜会的。” 白衣年轻人扫了他一眼,道:“庞辖?” “庞家在淮南府的旁支。” 他身后侍卫低声道:“四年前补的荫,如今云州城内,勉强是他说了算。” 庞辖听见这“勉强”两个字,面色隐隐难看了一瞬,偏想了半晌竟无从辩解,只得扯出来个有些发僵的笑: “阁下说笑了,本府虽然——” 白衣年轻人点了点头,朝他伸手。 庞辖怔了怔:“要什么?” “官印。” 白衣年轻人并不看他,只说了一句,便同身后侍卫吩咐:“今日起在云州城行事,搬去太守府,做事方便些。” 他身后的黑衣侍卫周身冷冽,只听他吩咐时神色稍稍和缓,伸手替白衣年轻人理了理披风,低头应了一声。 庞辖愣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勉强笑道:“二位……尚急不得。” “虽说两位身份,本府已大略心知肚明,可为保稳妥,该有的过场还是该走的。” “二位若有本家手令信物,还请一观。” 庞辖攥了满手的冷汗,壮着胆子道:“下官此举,也是稳妥为上,务求对得起京中的老太师……” 白衣年轻人脸上透出些不耐,眉峰微蹙,抬了抬下颌。 他显得格外倨傲,偏这一身目中无人的清贵,分明就只有钟鸣鼎食才养得出。 庞辖常年游走在达官权贵间,虽不曾钻营出头,眼力却是一等一的,比谁都更清楚这架势的真假。他此时已有些后悔,方才硬攒出来的几分胆子也颤巍巍散了八九成,心惊胆战道:“下官——” 话未落定,那黑衣侍卫已走过来,自胡先生手中拎了那被捧着的无事,扔进庞辖怀里。 庞辖只觉入手坚硬冰凉,下意识抱紧了一看,脸色骤变:“这这这——” “京中局势动荡,情形危急,见此物如见老太师。” 白衣年轻人皱了眉,不耐道:“还有话说?” 庞辖牢牢闭上嘴。 他已不敢再多说半句话,恭恭敬敬将那一枚做不得假的太师府大印放稳,双手奉过太守官印,深深拜倒在了阶下。 - 太守府。 仆从来来回回忙碌,最好的两间坐北朝南的正房被仔细收拾妥当,住进了京城来的要紧贵客。 师爷进了府门,叫抱了雕花玉瓶匆匆跑动的仆从一冲,险些没能站稳。 阖府上下忙个不停,不剩半个人有工夫说话。师爷立在门口,错愕半晌,快步过了抄手游廊,终于在东厢房寻见了刚搬出来的代太守。 “来得正是时候。” 庞辖见他,目光跟着一亮,笑着摆摆手:“快来,看看这两尊玉摆件哪个风雅些。” “大人。” 师爷压了压心中错愕不解,低声道:“……有件正事。” 庞辖皱了眉:“什么正事?” “金人举兵犯境,来势汹汹,已在城外集结。” 师爷定定心神:“岳渠将军已领朔方军出城迎敌,此时两军对峙,眼看要鸣战鼓了。” “这算什么正事……这些年少打起来了?” 庞辖听得不屑,摆摆手嗤道:“朔方军要打仗就让他们去打,我又管不了他们。难不成两军对峙,还要本太守去掠阵?” 师爷叫他诘得无话,愣愣立了半晌,在桌旁坐下。 “他们打他们的仗,我们做我们的事。” 庞辖摆了摆手:“眼下的第一要务,是伺候好正房那两位,尤其白衣服那位少爷。” “可是京城本家来人了?” 师爷正想问此事,蹙了蹙眉,低声道:“纵然本家来人,大人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 “蠢。”庞辖嗤笑,“你以为来的真是庞家人?” 师爷愣住,抬头看他。 “我今日去不归楼,见了这位祖宗。” 庞辖道:“他身旁跟着那个侍卫,身上的佩剑只在殿前司与侍卫司各有一柄,只有指挥使能随身佩带。那胡涂亲自将人送下楼,送下来了两个人……一枚太师府的大印。” “大印?!” 师爷愕然:“此等要紧物事,怎会给带出来了!” “我起先也想不通。” 庞辖低声:“那胡涂向来不将我庞家放在眼里……为何抢先冲他二人发难,后来却不了了之,甚至亲自将人送下来?” 师爷仍惑然不解,看着庞辖,等他向下说。 “说是庞家人,这两人每次说起庞家时,却没有半分畏惧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庞辖眼底神色深了深:“那白衣服的少爷,手里拿着太师府的大印,身旁有禁军将领当侍卫,一身的贵气连庞家也未必养得出。” 师爷听着他说,脸色变了数变,也猜到了那一个可能,开口几乎有些吃力:“如,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得既是庞家人,又不是庞家人。” 庞辖低低道:“我听风言风语,说皇上喜新厌旧,皇后在宫中地位隐隐有动摇……这段日子,皇上甚至动了将两位皇子殿下外放的心思。” 师爷眼底骇然,牢牢闭上嘴。 如今皇上正当壮年,立储的事尚且急不得。这等关头,若是宫中皇子亲自来了边疆……便是奔着设法立功劳,好稳住宫中局面,稳固皇后之位来的。 若能趁此机会,设法露一露脸,甚至尽力寻着机会帮上些助益…… 现成的登天梯。 庞辖已挑好了礼,仔细搁在檀木盒子里收妥当,起身道:“你说,与此事比起来,可还有什么算得上正事?” 师爷忙摇头:“自然没有。” 此事处处合理,挑不出半点错处。师爷看着庞辖兴致勃勃忙碌,过去帮忙,心底却仍不知为何隐隐不安:“当真——不会有错?” “岂会有错?”庞辖摆手,“那一身气派……我这双眼睛又不是白长的。” 那不是庞府能有的气派,甚至连宗室、王侯府邸也要逊色些,是只有宫中王气日日养着,天家贵胄才有的气势。 在宫里养大的、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一代子嗣稀薄,琰王少年就出宫袭爵封王了,自然不会在此列。” 庞辖逐个数道:“其余王府没有出色的晚辈,在宫里养的,就只有那两位、景王和云家那个逆犯。” 师爷对宫中情形知道得远不如他详细,愣愣听着,点了点头。 “景王整日里只知道雕木头,除非被人绑架,否则宁死也不会来北疆,更不可能。” 庞辖信心十足,按了按师爷肩头,将檀木盒子抱起来:“不是那两位小主人,难道还能是云琅收了重剑、抢了太师府的大印,亲自来了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云琅接过萧朔递过来的重剑, 将抢来的太师府大印随手扔在桌上,单手解了披风。 “少将军不用太过担忧。” 景谏合严房门,将新收的礼单搁在桌上:“如今朔方军中, 主帅还是岳将军。” 金人来犯, 朔方军出城迎敌,整个太守府却都在忙着送礼。 战鼓金戈声遥遥传过来,夹在恭敬逢迎的热络人声里, 杀气搅着洋洋喜气,几乎已远得听不清。 云琅喝了口参汤,闻言哑然:“我不担忧。” “这样大大小小的仗,朔方军这些年驻守下来,打过的已不下百场。” 景谏道:“铁浮屠虽然凶悍,有岳将军在, 不会让他们占去便宜。” 云琅问:“岳将军还是秦凤路安抚使?” “是。”景谏道, “这些年朝中对他没有升迁降贬, 我们去枢密院查过……他曾派人送过几次礼,走动过门路。” 云琅点了点头, 将手拭净, 拿过块点心咬了一口:“军器库使是谁?” “章洛。”景谏道,“当初做过团练使,左护军——” 云琅:“转运使?” 景谏稍一愣,停住话头:“柴林。” “提点刑狱司有人了……” 云琅稍一沉吟:“常平使是谁?” 景谏:“倪承。” 云琅点了点头, 将那块点心慢慢吃了。擦干净手, 扯着萧小王爷将人拉过来, 在萧朔袖子里翻出一小摞纸,又摸出杆竹管笔。 景谏原本已准备了一箱子的详尽资料,此时不过报了几个名字, 便一句话也没再能派得上用场。 景谏立在原地,看云琅竟已低了头写写画画,怔了半晌,终归忍不住道:“少将军,这些人您都还记得?”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云琅道:“去惊讶小王爷,十年内的要紧官员升迁任免、历代状元,他都记得。” “殿下自然非凡。” 景谏苦笑:“只是这些人当初都是最的寻常护军、偏将,末将以为……” “以为什么?”云琅没工夫闲聊,头也不抬,“快来帮我磨墨。” 景谏站了一刻,被云琅扫了一眼,终归不再多说,快步过去拿了砚台墨锭。 方才云琅与萧朔假扮京中来人,在太守府唬得庞辖团团转。景谏也得以抽出空,借这一方太守官印入府衙,将如今云州府并北疆边境的军政盘问过了一遍。 这些糊涂官做得逍遥,整日里挖空心思捞钱敛财,京中盘根错节了如指掌,谁家新纳了房姨太太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偏偏说起本地的政务,一问三不知,竟连四司人名都对不上。 景谏埋头磨墨,看着云琅铺开纸笺。 几乎不用细加思索,云琅边同萧朔低声说着北疆情形,手下不停,纸面上已多了一连串连他也叫不全的名字。 安抚使掌帅司主军事民政,转运使掌漕司主钱粮,提点刑狱公事掌宪司。常平使掌常平仓,这秦凤路的常平使,还兼管着战事储备的粮仓。 这些都是做事的职官,看似肥缺,其实下属任事繁杂之极。钱粮笔笔过账,提朝廷转运贷放而已,几乎没有半点油水可刮敛。 …… 可若要将一州一地的命脉攥牢,要靠的却恰恰是这些不起眼的地方职官。 当年端王夺嫡,在京中的实力不及六皇子,留在北疆的遗泽却至今仍格外坚实。 秦凤路下属的州郡城池叫朔方一系守得密不透风,大理寺与枢密院穷追猛打了这些年,无论撕开多少个口子,哪怕刀剑相逼,都会被前赴后继送死的人重新补上。 这些年来,也正是这张密不透风的网,才能在朝中政令已软弱昏聩到这个地步时,仍将北疆锻成铁板一块,牢牢挡着北方的凶悍铁骑。 “下属职官,既然少将军有数……末将也不再多说。” 景谏压压心绪,替云琅研好墨汁,对萧朔道:“岳将军此人,殿下多留神些。” 萧朔在云琅笔下找出这个名字:“归德将军,岳渠。” “是。” 景谏点了点头:“此人有些难对付……殿下若要见他,务必挑少将军在时,免得生事。” 他这话无疑显然话里有话,萧朔闻言抬了视线,将云少将军喝到一半的参汤搁下,静等着下文。 景谏迟疑良久,终于道:“岳将军……不是先王的人。” 归德将军,秦凤路兵马钤辖岳渠。 本朝祖制重文抑武,禁军被宫中牢牢把持,所余的无非些乡州募军。世家大族大都不愿涉及,武将出身低微的多。 岳渠出身贫贱,少年以武募兵入籍,编入朔方军,又凭骑射在三军教武中夺魁,做了伍长岳渠武艺精湛、勇冠三军,又奋力杀敌身先士卒。累年下来屡屡破格提拔,凭战功接连补了武经、武德大夫,一路做到了云州观察使。 “当初若无意外,按照章程,本该给岳将军补朔方军节度使,任朔方军主将。” 景谏低声道:“可……那时候,偏偏辽人忽然大举来犯。” “朔方军久战已疲,沿革的又是太宗时期的陈旧军制,陡然遇上伺机已久的契丹人,接连吃了几次败仗,军心已隐隐涣散。” 景谏道:“边疆动荡,军心民心都有不稳,急需一个有身份的主将主持中馈。” 萧朔缓声道:“于是便挑中了父王。” “是。”景谏点了点头,“那之后,便一直是先王领朔方主将,岳渠为副将,直到今日。” 原本已十拿九稳的主将之位,忽然拱手让人,任谁也不会舒服。 …… 更何况端王当年一入朔方军,便先雷霆整顿军制、明定赏罚,将全军打散重编,以新军法铁腕治军,几乎桩桩件件都是在打岳渠的脸。 当初在朔方军中,轻车都尉白源奉命治军练兵,与岳渠没少起过冲突。 最要命的一次,轻车都尉受罚脊杖八十。若非云琅及时带人赶到,第一次没用军中职位、硬摆出来身份势力压人,白源这一身没叫战场锤炼过的文人筋骨,怕是都要叫军杖打散碎成一地。 “岳将军是武人,打仗带兵虽没的说,却多少有些刚愎自用。” 景谏低声道:“先王殁后,岳将军名为副将,实则已主掌了朔方军,便更难免有些……” 萧朔问:“有些什么?” 景谏话头一顿,谨慎瞄了瞄云琅,将剩下的话尽数咽回去,摇了摇头。 “当初不识好歹,误会少将军,已犯过了一次错,换了绕云州城十圈。” 景谏埋头道:“今日若再错,只怕十圈不止。” 云琅笑了一声,将写满了字的纸吹了吹,晾在一旁:“景大哥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竟连找茬也没机会了。” 景谏摇摇头:“少将军罚末将,是不想让末将时时在意此事……罚跑十圈,一笔勾销。” 景谏攥了攥拳,终归忍不住,低声道:“只是——” 云琅眼看着这群人越来越聪明,抬头望了一眼,搁了手中竹笔:“只是什么?” 景谏立了一刻,没再开口。 他将话尽数咽下,俯身给云琅行了个礼。双手接过那一张由少将军列出来的人脉,带上庞辖才叫人送来的东西,出门走动去了。 - 景谏一走,屋内彻底清净下来。 庞辖怕人喧闹,吵得两位贵客心烦,特意叫仆从不可随意近前打搅,车轮都仔细裹了棉布。 院落里偶尔有人走动,都将步子放得极轻,低头一溜小跑,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上好的苏合香袅袅燃着,听不见半点沙场的金戈鼓角争鸣。 “归德将军。” 云琅推开窗子通气,拿过桌上茶水,随手泼灭了那一炉香:“这位岳将军不光籍贯出身、功绩履历,这些年来,想必每一份奏折,你都看过。” 萧朔静了一刻,道:“是。” 云琅将香倒出来,细细洗过了朴拙精巧的小博山炉,拿过干净白布拭净,又拉过萧小王爷的袖子,摸出来两枚折梅香丸。 他长在宫中,耳濡目染,做起这些事来都得心应手,更有十分唬人的风雅潇洒。不消一刻,屋内已尽换了沁脾的折梅香气。 云琅将手上香灰拭净,合上香炉。 庞辖一心讨好逢迎,特意叫人精心淘换来的苏合香,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用错了地方。 苏合香与冰片、薄荷混用,辅以甘松压制香性,可通肺理脉,行气止痛。 只苏合香一味,不可单用。 摄心神,困梦魇。 云琅半分不马虎,将袖口那一点香灰也仔细掸干净,回身看了看萧朔。 …… 归德将军岳渠。 当初端王蒙冤身殒,王妃自殁,端王府世子萧朔跪在文德殿,一个头接一个头磕得鲜血淋漓,求查明冤案手刃真凶。 先帝带人来劝不动,云琅来了,也没能劝动。 最后是这位归德将军岳渠,带了人将少年萧朔硬扯出文德殿,扔在殿门外,任凭萧朔在门外雪地上跪了一宿。 那之后,岳渠便仿佛终于寻到机会,摆明了车马要与端王一派清算。凡是端王府的故人蒙难,他一律冷眼旁观,有人弹劾端王昔日政令,他定然跟着参上一本。 反倒是枢密院无论有什么安置,牵扯朔方军时,竟十分利落得用。 镇远侯府覆灭后,云琅出逃,朔方军被过了七八遍筛子,枢密院的门第一次叫北面来的人敲开。 岳渠的参将亲自登门,恭恭敬敬呈上礼单,赔着笑听人呼喝,又在一片嘲讽嗤笑里挺直腰杆,朝端王牌位远远啐了一口。 …… 自此以后,朝堂便仿佛将这位归德将军,与朔方军一起彻彻底底忘了个干净。 “你那时脑袋也真硬。” 云琅静了半晌,他想说的话其实不少,真到了嘴边,却只剩了不知是苦是甘的半个笑:“我那时对你说,叫你心里不痛快便揍我一顿……是真怕你一个头槌上来。” 萧朔静坐在榻上,看他一阵,朝云琅伸手。 云琅立了半晌,低声继续道:“两个头槌……” “云琅。”萧朔轻声道,“来。” 云琅轻滞,他身上苏合香起还不知道散没散尽,仍想在原地停一刻,迎着萧朔视线,终归还是过去,阖眼俯身。 他抱住萧朔,到胸肩相合仍不收力气,手臂愈收愈紧。 萧朔揽着云琅,单手护住他肩背,落下来的吻轻缓温存,熨上云琅眉心。 “不是难受便要忍着,讲笑话也要瞒着我么?” 萧朔缓声道:“少将军今日这笑话讲得不好。” 云琅扯扯嘴角,闭了闭眼睛。 人人心里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纵然有千万条理由、冠冕堂皇至极,做出的事也仍难以翻得过去。 景谏查到了那参将在枢密院中,为走门路对端王灵位不敬,心中不舒服是难免的。 可景谏不知道,那个参将从枢密院出来,便径自去了灵堂,在端王墓前磕了三个头,自己咬了舌头。 云琅靠着萧朔胸肩,低声道:“冯大哥……” “拦下了,梁太医将人扎晕送回了北疆,仍是归德将军帐下参将。” 萧朔道:“你去见他时,若见他帐下有个说话不很清楚的,别戏弄人家。” 云琅叫萧小王爷踩了尾巴,忍不住横眉立目:“我几时戏弄过人?!你——” 萧朔抬眸,从容望进少将军眼底。 云琅:“……” 云琅:“除了你——” 萧朔抬手,摸了摸云少将军的发顶。 他力道放得太缓,这样的动作做来又太过熟练,一时几乎叫人分不清这一摸是“不难过了”还是“看看你都胡说了些什么。” 云琅叫他摸得脸上通红,咳了一声,不着痕迹改了:“除了你、梁太医、老主簿、太傅、景王、洪公公、朔方军的几个将军、端王叔的几个幕僚,我几时戏弄过人……” 萧朔揽着云琅,视线在云琅身上栖了片刻,笑了笑。 云琅恼羞成怒:“笑什么?!” 萧朔抬手,又好好摸了摸云少将军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脑袋,顺着云琅脖颈向下,碾过劲韧的肩脊腰背。 少将军颇消受这样胡噜后背的手法,没忍住眯了下眼睛,回过神,又灼灼瞪他。 “听你说过往,想起件事。” 萧朔道:“你不知道,也忘了问,便未曾告诉你。” 云琅一怔:“什么事?” “那日先帝实在无法,托你来劝我,让我不再纠缠查案。” 萧朔缓声道:“你忍了疼来劝,我听不进,反倒求你帮我。” 云琅原还兴致勃勃听着,听到此处,微微一绷,扯了下嘴角:“说好了不提……” “此事该提一提。” 萧朔道:“我为了求你,跪下来,朝你拜倒,你还记得么?” 云琅自然记得,胸口甚至还因为记得开始隐隐发疼,清清喉咙,勉强笑了下,点点头。 萧朔道:“你不肯受这一拜,又没力气躲,于是索性也跪下来,还了我这一拜。” 云琅低声:“是……” “我便又同你一拜。” 萧朔道:“你不受,又还了一拜。” 云琅:“……” 那时的情形,人人胸中一片近乎绝望的刀绞,谁也顾不上太多了,更没什么心思去细想所处境地。 云琅那时也没觉出别扭,此时听萧朔一说,竟也觉得不对:“然后——” “然后我便又拜了一拜。” 萧朔道:“这次你直接伏在地上,与我头抵着头,不肯起来了。” 云琅:“……” 萧朔:“那日是父王母妃三七之日,魂灵归乡,探故人归,了心事凡尘。父王母妃的魂灵,都在看着我们。” 云琅一点也不想知道端王叔和端王妃在天上看,面红耳赤,几乎跳下来在地上打转:“什么跟什么?我我我——” 萧朔看他良久,合眸敛去眼底翻涌,睁开眼,将云琅抱回来:“而先帝,也在门外偷看着我们。” 云琅:“?” 云琅:“??” 端王叔与王妃也就算了,倘若那时候先帝也在门外,愕然看着他跟萧朔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对着咣咣磕头…… 云琅按着胸口,但求一死:“先帝没看清楚。” 萧朔道:“看清了。” 云琅奄奄一息:“没记住。” 萧朔:“记住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 云琅难得遇上萧小王爷这般抬杠的时候,一时气急败坏:“你又没听先帝说过,又不曾有人证物证,怎——” 萧朔抬手,在云少将军空荡荡的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了唯一的那一样云琅时时随身揣着的物事。展开铺平。 云琅张口结舌,眼前一黑。 先帝在门外,暗中查看殿中情形,看见两个最疼爱的孙辈对着磕了整整三个头。 …… 叫萧小王爷没收的,是先帝御笔用印、准端王世子明媒正娶的,琰王府正妃的玉牒。 作者有话要说:先帝:应该是这个意思…… 第一百二十七章 明媒正娶的琰小王妃熟透了, 从王爷腿上红通通飞出去,卷了披风,拔腿就往窗外走。 走到一半, 折回来, 抢走了琰王殿下手里握着的玉牒。 - 云州城外。 高耸城墙下,一片黑漆漆乌云似的铁甲压着,绵延进看不到头的敕勒川。 刀疤一身守城兵装束, 在城头牢牢盯着战局,察觉到身旁脚步声,正要起身防备,不由一愣:“殿——大人。” 按景谏方才来带的话,此时萧朔与云琅正该在太守府,难得好好安稳地多歇一刻。 朔方军纵然军力已疲, 却也毕竟死守云州城这些年。只要能将城门守住, 不将朔方军关在无险可守的敕勒川下, 仍不至于连这一场仗也对付不得。 刀疤还记得他二人假扮的身份,特意向四周仔细搜寻一圈, 确认了没有外人, 才过来低声问:“少将军没和殿下一起来吗?” 萧朔摇了摇头,走到城垛旁:“战局如何?” “和从前差不多,都是老一套。” 刀疤跟上来:“他们来犯,我们打回去。他们再换地方突破, 我们跟着调动兵马, 再打回去……” 这样的战事在云州绝不少见。 云州城在在疆域最边界, 已过了阴山,压在河套平原的茫茫草场上。 秦时明月汉时关,战国名将李牧在这里大破过匈奴, 蒙恬在这里修过长城,卫青在这里率大汉铁骑复仇,七战七捷,敲碎了北方部族南下掠夺的贪婪美梦。 茫茫阴山,拦住了凛冽的朔风,也阻着草原部落的铁蹄。 阴山翻过去就是河套平原,黄河九曲养出的富庶之地,沃野千里、无险可阻,北方精悍的轻骑兵三日三夜就能杀到汴梁城下。 这些年来,朔方军已打了不知多少这样的仗。 一仗比一仗激烈,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中原的文人在慨叹“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后来连朝廷也这样慨叹。于是和亲、割地,岁币与钱粮源源不断供养进草原上的王帐。朝堂上枢密院慷慨陈词,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天下人苦战久矣”。 “先王却跟我们说,阴山要塞兵家必争。少将军说燕云若失,如颈悬剑。” 刀疤护卫在萧朔身侧,一手扶了刀柄,盯着城下:“我们有些能听得懂,有些听不懂……总归知道,我们守着的地方若丢了,那些狼崽子迟早会一路杀进中原腹地,攻破汴梁。” “不止汴梁。” 刀疤道:“还有我们的家,所有人的……太原府,河南府,兴元府,江陵府。” “梓州崭山有米枣,脆嫩甘甜,最是爽口。常州的麻团糖最好,又甜又酥。嚼着满嘴都是香气。武夷的茶叶天下第一流,晋州的老醋最酸呛带劲,汾州的黍米用来酿酒,窖藏三年,开坛时酒香能将人冲个跟头……” 刀疤:“那时先王殁了,少将军回来北疆,带我们打仗,同我们喝酒,说这些地方他都会去。” 刀疤静了一刻,低声道:“我们那时候还只知道高兴。” 萧朔静听着,走到城头,看着城下战局。 朔方军至今沿用的仍是昔日端王留下的打法,军制也不曾改动。中军迎战两侧翼护,强弓硬弩、前赴后继,将金人的铁骑死死拦在云州城外。 中原人安土重迁,祖祖辈辈耕织嫁娶的故土,倘若有人来夺,死也会来拦。 起初是用山拦,山拦不住,历朝历代开始修建长城。 绵延的长城守城坚壁,关关相连,直到北面的铁骑学会了破城,学会了将宁死不降的守将割下头颅,高高挂在城门之上。 长城也拦不住。 长城拦不住,于是靠人的血肉。 活着用血肉来拦,死了用尸骨来拦。枯骨成灰,还剩一腔冲天的英雄气,明月朗照镇雄关,盘桓不散。 “殿下看出什么了?” 他身后,胡先生仍是一身寻常青衫,也登了城:“如今朔方虽残,战力战心还是有的,不会堕了先王威风。” 萧朔将视线从战局中收回,慢慢道:“看出白将军同岳帅的关系,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差。” 胡先生微怔,看了看一身轻铠薄甲的萧朔。 岳渠将军是老军旧派,最抵触新军法、新军制,也因此和将朔方军几乎打散重建的端王素来不和,朔方军内外几乎人人知道。 岳将军因为同端王不和,故而最看不顺眼执掌新军法的轻车都尉白源,险些将白源杖杀。也因此逼得白源早早心灰意冷,暗中改名胡涂,去严太守处另觅出路。 这些年来,胡先生的不归楼暗地里供养朔方军,也泾渭分明,从不供岳渠所部的帅营兵马。 “殿下如何……” 胡先生笑了笑:“罢了。” 他本想问萧朔如何会忽然说起这个,此时看着萧朔,却又觉得从来便不必问。 城下杀声血气弥天,朔方军昔日的轻车都尉走到城边,扶上厚实青条石砖,慢慢按实:“朔方军的人……过命的交情,关系原本便都不差。” “岳帅……如今人人暗地里都鄙夷,说岳帅落井下石,乘人之危,小人勾当。” 胡先生道:“朔方军中,如今连私祭端王都是重罪。有敢提及先王的,一律杖二十、罚俸一月,发配去最苦的戍边营。” “故而。”萧朔道,“枢密院安插在军中的暗探,竟连这一层错处也寻不出了。” 胡先生顿了一刻,终于苦笑道:“……是。” 岳渠行事霸道专横,又与端王分明不和,任谁看来,都无非只是一心想谋图朔方军主帅之位。就连对端王一系穷追猛打的枢密院与大理寺,在清算得最疯狂时,也从来不曾将此人算进去过。 皇上即位不久,京中这几年势力动荡更迭。索性便也将朔方军姑且交由岳渠压制,赏了他一个秦凤路兵马钤辖,等腾出手来,再彻底清算。 岳渠在,于是朔方军就也还在。 岳渠在一日,朔方军就还能在一日。 “岳帅原本该成一代名将。” 胡先生低声道:“他仗打得最勇猛,从来都只带着一队敢死壮勇当先殊死冲杀。当初攻城不下,他亲自带人以稻草填平壕沟,杀了守城敌将,将首级抛出城外,军心大振,由此破城。” “少将军每次不顾安危跃马冲阵、手刃敌酋,回来叫先王骂了,就会躲去岳帅的帐子。” 胡先生道:“先王气坏了,追着少将军揍……岳帅边喝少将军抱来的好酒,边同先王对骂,夸少将军英雄豪杰,不像有些人,畏首畏尾连死都不敢。” 萧朔抬手,扶上冰冷坚硬的重剑剑柄,视线落在城下。 胡先生跟上来,看着城下战局,看着叫亲兵营层层牢牢护着的主帅轺车。 胡先生静了良久,笑了笑:“去年岳帅大醉,对我说……他如今,竟连死都不敢。” “末将亦然。” 白源:“连死都不敢。” 该运筹帷幄的谋士,隐姓埋名做了客栈的老板。 该血战沙场的猛将,咬牙学起了贪生怕死,学起了逢迎的门路。 骨头生生揉碎,心气和血一并吞下去。熬得久了,几乎已记不起那些痛快喝酒吃肉、笑骂不禁,并肩杀敌的酣畅日子。 萧朔凝他良久,抱拳深深一揖,同刀疤要过酒囊,递过去。 白源双手接过来,仰头痛饮了几口,将酒淋漓洒在云州城头,笑道:“谢殿下……祭这一方英雄冢。” “尚不到祭的时候。” 萧朔道:“来日将客栈卖了,朔方军再无后顾之忧时,还需军师将军谋定执掌。” “云州城的客栈,也会有人买?” 胡先生哑然,笑了笑:“好,到时便有劳殿下牵线搭桥了。” 萧朔知他全不曾将这话放在心上,也并不多说,只颔了下首,接回酒囊。 “……今日见了殿下,心中感慨,说得多些,只觉块垒尽消。” 胡先生收敛心神,深吸口气呼出来,低声道:“城上终归冒险,此战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大抵无碍,殿下回城稍作歇息……” 萧朔道:“此战与往日不同。” 胡先生一怔:“何出此言?” 萧朔摇了摇头,扶了身侧配剑,仍注目查看城下。 他这些年在京中,将能寻到的兵书都读了。历年北疆凡有战事,无论记载详尽与否,也都尽力复盘、用心揣摩,却终归难免纸上谈兵。 眼前战局,不止是他,连久经战阵的轻车都尉与刀疤也看不出异样。看城下局势,岳渠仍按惯例亲自压阵,同样并不觉得今日这一战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可云琅却到现在还没回来。 自从回了朔方,云琅在休养伤病一事上,就再不曾有半分挑剔恣意。能躺便躺、能歇便歇,在京城彻底喝腻了、要追上半日才肯勉强喝一口的参汤,如今日日不离手。 收复朔方,在北方游牧部落的主战场,无疑是一场连京城平叛也远不能比的硬仗,连云少将军也不得不慎重。 云琅慎重至此,今日却仍连同先帝谈心也顾不上,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声,便没了去向。 “殿下是说,少将军觉得这一仗不对劲?” 刀疤心头一悬:“少将军若觉得不对,那便是定然是有什么地方当真出了岔子。” “当年有次,先王爷带兵打金沙滩的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处处安排妥当,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偏偏少将军就是觉得不对,说什么也不肯听令出兵。” 刀疤还记得清楚:“先王气得没办法,只好甩下少将军出兵,却不想在金沙滩遇袭,本该来策应的镇戎军也只冷眼看着。幸好少将军的流云骑没动,没被尽数包圆……” 他尚在絮絮说着,一旁胡先生神色忽然微变,几步赶上前,扶着城砖牢牢盯住城下。 朔方军出城与金人的铁浮屠厮杀,庞家人阴谋算计,却还不及派人来关闭云州城门,便被萧朔与云琅截了胡。 如今萧朔亲自来守云州城门,只要不是情势危急、实力太过悬殊,开城就会被浩浩荡荡的金人兵马涌进来,朔方军战罢就理所应当回城修整。 庞辖纵然有十二个胆子,一百封庞家的密信,也不敢动城门。 …… 可朔方军背靠的,却不止一个云州城。 不止一个云州城! 胡先生的手臂抖了抖,眼底第一次渗出愕然紧张,脸色苍白下来,盯住遥遥相对的应城城门。 城门缓缓拉开,枪尖林立,兵戈寒芒闪烁。 襄王老巢,应城之内,竟还满满当当装了一城的铁浮屠。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草原部族纷争, 战事不断,铁浮屠是最叫人恐怖的幽灵。 西夏的铁鹞子远比辽人精锐,与浮屠引对战, 却层层败退, 丢了从中原抢来的朔州城。 最精锐的铁浮屠有拐子马策应,无论局势如何,一律凭死战生生凿穿。中原的万人大军, 昔日措手不及,曾被区区百余铁浮屠一战击溃。 …… 而眼前,竟又出来了第二支铁浮屠。 胡先生立在城头,背后袭上刺骨寒意,裹住肺腑,渗过四肢百骸。 襄王根本就不曾彻底相信过庞家。 此时云州城门尚且开着, 若立即关闭城门, 这第二支铁浮屠自然退回应城。 按照计划, 不费一兵一卒,冷眼等着朔方军被截断退路拖死在城外。 若不关城, 两支铁浮屠夹击, 足以凿穿朔方军军阵,直入城门,一举攻破云州城。 必死之局。 大开的应州城门前,厮杀声忽缓, 原本不死不休的交战双方竟不约而同渐渐停手, 战场隐约静了下来。 朔方军守在云州城前, 孤军残兵,对着迎面与侧翼的两支以逸待劳的强悍铁骑。 寒风料峭,淡淡血气弥散流动, 刺骨森冷。 “没长眼睛吗?!” 代太守庞辖闻讯带人赶来,脸色苍白,上城头时几乎一脚踏空:“快快,还不快关城门……” 这等要命的消息耽搁不得,早有斥候飞跑入城内报信。一把泛着寒气的尖刀扎进喜气洋洋的太守府,扎醒了躺在白日梦上满心欢喜的庞辖。 “快关城门!关城门……” 庞辖嗓音有些嘶哑,他急着上城头,又怕叫城下流失射中,几乎是狼狈地猫着腰滚上来:“若叫敌军破了城池,滔天罪过谁来担承?!快快……” “来人。” 萧朔:“扶庞太守站稳。” 庞辖叫人扶着站定,抬起头正要怒声呵斥,却忽然睁圆了眼睛。 他听见消息,第一反应便是去找正房那两位贵客,却不料房门紧闭,一个也没能见到。 庞辖抱着一丝侥幸,猜两位贵人大抵是有事要做,刚出了城。却不料此时在城头之上,竟见了那位不知是侍卫司还是殿前司的黑衣武官。 京城的禁军高阶武官,纵然只是都虞候、指挥使,到了下面,也绝不是刺史太守能使唤呼喝的。 庞辖脸色变了数变,心惊胆战,收敛躬身道:“大人……” 庞辖尽力在人群里瞄了瞄,心里愈生出不安,低声道:“少……少公子呢?” “不在云州城中。” 萧朔道:“去借兵了。” “好好。” 庞辖听见不在云州城几个字,便长舒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叫后面四个字当头一棒,愕然立在原地。 萧朔垂眸,慢慢按实腰间冷硬剑柄。 云琅远比众人敏锐得多,不会到此时才想到这一手布置,直到此时还不现身,无疑是去找破局之法。 战场在敕勒川下的茫茫草场,天时地利尽在金人一方。没有乱石嶙峋,没有九曲关隘,没有狭窄山道,骑兵一场浩荡冲杀,轻易收割人命。 只靠打残了的朔方军,纵然人人拼命、鱼死网破,也不可能赢得过两支夹击的铁浮屠。 到了眼前境地,唯一能破局的办法……只有去调援兵。 庞辖肝胆俱裂,脸色彻底惨白:“少公子岂可亲自去借兵?!” 他是云州城代太守,云州城若丢了,他固然要跟着遭殃,可若那位贵人没在了云州城,只怕连掉脑袋也不够。 庞辖抖得站也站不住,冷汗淌下来,哆哆嗦嗦道:“少公子天家贵胄,何等金贵,岂可涉险……” “天家贵胄,钟鸣鼎食,受生民供养。” 萧朔平静道:“战火起时,就该护住生灵百姓。” 庞辖怔住,愣愣看着他,嗫喏了下,没能出声。 城下,金兵已缓缓摆开阵势。 长途劫掠的重甲骑兵在体力上并不占优势,朔方军迎面阻击的铁浮屠只拿着寻常兵器,刀枪剑斧劈杀,步兵结三才阵尚足以应对。 应城内以逸待劳的这一支,人人手中配了沉重的骑枪与狼牙棒,只要一拨冲杀,就能将朔方军凿穿,杀到云州城门前。 “关城!关城!” 庞辖彻底吓破了胆:“云州城若失,你等担待得起?!胡涂,我知你是严离旧部,素来与朔方军过从甚密。往日本官对你睁一眼闭一眼,今日却容不得你肆意妄为……” “庞太守。” 胡先生寒声道:“你以为今日关了城门,云州城便能不失么?” 庞辖打了个哆嗦,愣在原地。 “朔州在金人手里,如今应城分明也已彻底倒戈,云州已彻底成了孤城。你以为这两支铁浮屠只是为了朔方军来的?” “襄王如今行径,已将云州城当祭品,送到了金人嘴边!” 胡先生牢牢盯着他:“再没了朔方军,你用什么守城?用你搜刮来的绫罗绸缎、金银财宝吗?!” 庞辖叫他质问得说不出话,茫然半晌,腿一软,脱力跌在地上。 城头一片死寂,风声呜咽,城下夺命的危机步步紧逼,铁浮屠一步步向前,踏入上一场激战留下的红褐色血土。 庞辖身后,跟来的师爷低声道:“那位……少公子,去借的哪一家兵?” 萧朔:“如今情形,只有寰州能救。” “寰州不行。” 师爷苦笑:“寰州节度使韩忠,昔日受党争牵连贬谪,明哲保身闭门谢客,发誓此生口不言兵。” 胡先生皱紧眉,牢牢盯着城下箭在弦上的战局。 “如今情形……断尾求生尚可。” 师爷道:“此时尚未交战,是金人在衡量我军战力。一旦开战,云州城门最多只能晚关一刻。倘若……倘若朔方军能分出一部分,誓死阻击,剩下的便还有机会回城。” 师爷低声道:“如此一来,虽然留下拒敌阻击的必死无疑,却能保下大半……” 胡先生眼底几乎逼出分明血色,正要开口,城下忽然击起隆隆战鼓。 胡先生脸色骤变,扑到城边。 原本被密不透风护着的主帅轺车,在迎战的激烈鼓声里徐徐向前。 战战旁观的亲兵营,以最前面马上的主帅为锥尖,两翼雁形回拢,沉默着排开阵势,将身后伤痕累累的力竭同袍死死护住。 胡先生发着抖,死死扣住冰冷坚硬的青条石城砖,指尖砺出一层淋漓血痕。 “前队作后,后军入城!” 城下,岳渠勒马提缰,并不回头:“白源!” 除了有数的几个人,几乎没人知道朔方军当年那位轻车都尉的下落。此时听见这一个名字,人人错愕,盯住城上人影。 城门之内,少年白岭揣着匕首要出城杀敌,被守城军死死拦下。 他叫无数双手臂拦着,遥遥听见这一声喊,忽然狠狠一颤,难以置信抬起头。 胡先生站在城头,用力闭了闭眼,低声:“岳帅……” “老子知道你这个书呆子向来优柔寡断,到了今日,别让我看不起你!” 岳渠抄起长槊,大笑道:“关城门!” 金兵主帅的五官隐在重铁兜鍪的长檐下,朝着天边白日举起长刀,向前缓缓划落。 “先生!” 白岭失声痛哭,死命挣扎着嘶声喊:“不能关城门!那是朔方军!求求你——父亲……” 朔方军依然鸦雀无声,无论是留下的,还是退入城池的,都一言不发,动作沉默而利落。 少年的哭喊声尖锐:“放开我,让我去杀敌!我不怕死!让我也去,我不要这样活着……” 城门守军死死咬着牙关,将他用力扣住。 白岭咬住面前的手臂,趁着对方吃痛收手,拧身脱出去,攥了匕首就要冲出城。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白岭双目赤红,哑声道:“滚开!胆小鬼——” 萧朔扫了他一眼,并不说话,翻身上马,为鱼贯入城的朔方军让出通路。 刀疤已换回了轻骑兵的装束,将少年拎起来晃了晃,扔回给城门守军,咧嘴笑了下,往手心呸了一口攥牢腰刀。 “没人是胆小鬼。” 景谏摸了摸他的发顶:“只是还不该你们死。” 不能所有人都死,还要留下人再打仗,打到彻底收复燕云、夺回阴山,将关隘重新连成铜墙铁壁的屏障。 可战友同袍,不可轻抛。 浩浩荡荡的铁浮屠与朔方军搅成一团,喊杀声混着战鼓声烈烈震天。 朔方军随着主将岳渠,竟悍不畏死,径直冲进了压城的铁浮屠大军。 应城的铁浮屠随之而动,这支骇人的铁甲骑兵凶悍到不可思议,前阵纵然落马,后阵一样轰隆隆压过,挟着风雷冲势,碾向死战的朔方步兵。 岳渠彻底放开前后防备,手中长槊全无顾忌地狠狠劈杀,招招饮血。朔方军人人死战,倒下去一个,立刻又有两三个豁出命填上。 “岳渠。” 金兵主帅勒住马缰,盯着杀神一样的将军,鹰眸里透出寒光:“他有许多年不曾上阵了。” “是许多年了。” 他身边的汉人军师道:“不想悍勇更胜往昔……” “悍勇?”金兵主帅摇了摇头,“用你们中原的说法,这是一腔悲愤死志,冰心玉壶。” “你们汉人在内斗,这么多年了,还在内斗。勇士死在阴谋,懦夫自毁长城。” 军师沉默。 “是勇士,却不可叫他活着。” 金兵主帅远远望了一阵,对身旁强弩手道:“杀了他,用最好的虎皮裹着,带回祁连山天葬。” 强弩手应声,远远瞄中杀神一般的岳渠。 岳渠横槊击杀一名铁浮屠,正要再杀下一个,忽然听见亲兵焦灼喊声。回头看时目光骤凝,奋力回槊将狼毒箭击偏,却仍晚了一分。 穿石破金的狼毒箭扎透了铠甲,岳渠身形一颤,肩胛蔓开钻心痛楚,跌在马下。 发乌的血汩汩淌出来。 “岳帅!” 亲兵目眦欲裂,拼死冲杀,想要过去救援,却被面前金兵牢牢挡住。 金兵主帅眯了眯眼,抬手道:“再一箭,送他——” 话未说完,再度掀起的激烈喊杀声叫他眉峰蹙起,转头看过去。 轻骑兵。 中原人的轻骑兵。 朔方军一直宝贝着这些轻骑兵,宁死不肯轻动。在草原的铁骑眼中,这些装备破旧战马瘦瘪的骑兵几乎不值得一看,可此时出城的轻骑兵,却不闪不避,径直攻向了尚未合拢的应城城门。 趁着这个机会,岳渠的亲兵已豁出命扑上来,牢牢护着将军,闪进了刀剑兵戈之后。 “他们要夺应城?” 金兵主帅身旁,一名偏将愕然:“如何夺得下来,中原人疯了?!” 金兵主帅眯了下眼,缓声道:“不是。” 数百轻骑兵罢了,看人数甚至不足千人,不要说钉不进应州城,纵然真钉进去,也会被回兵来救的铁浮屠直接淹没。 …… 可只要他们攻城,铁浮屠就注定要回兵来救。 回兵去救,就不能两方合兵一处,绞杀朔方军。 “可这样又能撑多久?” 偏将皱紧眉:“勉强拖延而已,最后还不是解不了这边的围,那边也要搭进去……” 金兵主帅显然也不曾想透此事,一双眼微微眯起,看着带兵直冲应城的中原武将。 生面孔。 中原人有援兵? …… 哪里会有援兵。 “饮鸩止渴罢了。” 金兵主帅看着回援的铁浮屠,缓缓道:“这一支是护国铁骑,我们最精锐的核心力量,这一队轻骑兵撑不了多久,就会被彻底剿灭。” “只是不能立即取胜而已,我们早占绝对胜算,不必心急。” 金兵主帅道:“既然要垂死挣扎,我们便叫他们死得明白一些,来世不要投在中原,与我等为敌。” 喊杀声愈烈,血光迸飞,日头已渐西垂。 寒风凛冽呜咽,与号角声应和,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里卷着簪缨,卷起叫战火烧得残破的大旗。 时隔多年,北方的铁骑终于重新见了拼命的朔方军。 血染得看不出战袍颜色,仍悍不畏死地向前冲杀。这样一股血气不同于游牧部落的凶悍,不同于掠夺铁蹄的贪婪,是在一步不可退的故国之前,逼出的最锋利的寒铁刀锋。 没有人愿意打仗,可怜无定河边骨,将军白发征夫泪……没有人愿意打仗。 三千里故国,八千里山河。 北疆年年募兵,流民从军,残兵殉国。 无一人求饶,无一人偷生。 没有人愿意打仗! 岳渠在亲兵的怀里醒过来,听着耳边厮杀声,眼底仍是滔天战意,伸手道:“马槊。” “岳帅!” 亲兵死死抱着他染透了血的长槊,低声哀求:“歇一刻,等一等再……” 岳渠问:“等什么?” 亲兵打了个激灵,沉默下来。 朔方军再勇猛,在源源不断的铁浮屠面前,也终归只是抵死顽抗。 他们只能尽力,替进了城的弟兄多杀一些敌人、再多杀一些敌人,等到下一场仗时,能让弟兄们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活下去,看到有援兵的那一天,或者死在自己守卫的疆界上。 岳渠拿过长槊,撑着地,深吸口气慢慢站直。 金人已失了耐性,下一次冲锋,就会彻底收割尽他们的性命。 “随我冲锋,随我赴死。” 岳渠慢慢道:“传令——” 他话音未落,那个率领铁浮屠绞杀朔方军的偏将忽然一顿,自马上无声无息跌落。 一支白羽长箭穿透镔铁铠甲,牢牢钉在偏将颈间。 岳渠眸底狠狠一颤,撑着向前一步。 第二箭,第三箭。 射箭的人是在高速驭马同时出的手,每一箭都寻不回原本的轨迹,只能看见日光下流星似的灿白尾羽。 一箭夺一将。 三箭过后,铁浮屠失了将领引导的方向,错愕在叫鲜血染透的宽阔草场上。 “不好!” 金兵主帅身旁,偏将失声道:“对面有射雕手——” “汉人哪里来的射雕手?” 金兵主帅看向一旁的军师,沉声道:“你不曾说过,中原人还有这种猛将。” 军师皱了皱眉,也有些困惑:“本不该有……” “罢了。” 金兵主帅并不愿与他多说:“将帅再勇猛,这等情形,一人也无用。” 三箭可以夺他三名将领,可他还有三十名,还有三百名。 铁浮屠人人皆可自由拼杀,只要没有来驰援的、足够对等实力的大军,纵然是再神勇的将领,也要死在这样无穷无尽的绞杀之中。 只要没有驰援的大军。 …… 金兵主帅心念电转,忽然想起方才中原军队毫无道理的拖延。 为何要拖延? 拖延时间是在等谁,有谁会来? 内斗的中原,懦弱的中原人,昏聩的中原朝廷……那个野心勃勃又叫人恶心的襄王,同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倘若全是真的,是什么将这些人远远赶到了苦寒的北疆? 想起不久前西夏的旧事,金兵主帅眉峰狠狠一挑,忽然翻身上马,催马前行数丈。 滚滚烟尘里,地皮微微颤动。 数不清的中原兵! 寰州方向来的,浩浩荡荡的镇戎军,跟在一骑薄盔轻甲的将军身后,压向这一片已疲惫不堪的战局。 日色白亮,映在那将军身后,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那一柄飒白流云纹的桑梓木雪弓。 看不清究竟何等规模的援军,军容齐整、大旗猎猎的援军。 数不到头的人,数不到头的箭。一刻不停百里驰援,终于来得及,终于堪堪赶到,又一刻不停地利落列阵,护住云州城,护住朔方军的后路。 战鼓轰鸣,号角响遏行云,荡彻在敕勒川下。 军士手中铁剑重重敲着盾牌,每走一步,喊声便冲天穹霄汉。 将军勒马,弓成满月。 雪亮箭尖穿透战局,穿透弥天血气,遥遥钉住了金兵主帅的眉心。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金兵主帅在马上, 慢慢握住手中缰绳,瞳仁缩了缩。 驭马中的三箭连珠,箭箭力贯千钧, 的确是草原射雕手才有的绝技。 即使是最强悍、最健壮的射雕手, 在连发出这样近于绝技的三箭之后,体力心力也会一并耗尽,不可能立刻有力气再发第四箭。 可远处身映天光的中原将军, 长弓之上,冰冷的箭尖却仍恒定一般将他稳稳钉牢。 远隔两军,依然精纯凛冽的杀气。 朔方军是峻拔峰仞,一片浩荡悲凉、伤痕累累的孤山,眼前陌生的将军却是凛寒冰川。 冰冷的箭,冰冷的人。 雪窖冰天下, 是灼人的滚烫烈焰。 “中原当年有将, 银枪雪弓, 指流云为旗。” 金兵主帅抬起手,阻住大惊失色的副将:“与此人比如何?” “我们不曾遇上过……契丹与党项人说, 那是天赐给中原的白虎神, 胜不过的天兵。” 副将依稀能看见远处箭尖,冷汗自额头淌下来,低声唤:“大将军。” 金兵主帅抬手,扣上狼头金刀, 盯住远处拈弓搭箭的人影。 不会有人射得出第四箭。 离这里最近的是寰州, 驻扎在那里的镇戎军离这里近百里路程。从云州去请救兵, 再领军来援,一来一回只用半日,几乎能活活跑死一匹寻常良马。 长途奔袭, 夺命驰援,不及喘一口气,三箭连珠取去三将性命。 ……不会有人射得出第四箭。 金兵主将额间渗出隐隐冷汗,握紧金刀,盯住两军阵前动也不曾动过一下的箭尖。 他若能赌得赢,这一箭根本就是虚张声势。中原的将军杀不死他,有主将居中调度,冲锋夹击,纵然中原有援兵,铁浮屠也未必没有取胜之机。 若赌不赢。 赌不赢,今日死战。 战到一方彻底耗干净,一方的血彻底流干,尽数倒在这片草场上。 金兵主将眨了下眼,冷汗顺额角滑落,坠在刀柄之上。 风动马嘶,两军沉默对峙,白亮日光凝在箭尖。 金兵主将凝神提防,不敢分毫错开视线,沉声道:“战局如何?” “正面……朔方军的死伤,与我们相差不多。” 偏将低声:“应城那一边……” 金兵主将心头倏然沉下来:“应城如何了?!” “领兵的主将我们不曾见过,像是中原新来的。” 偏将道:“他带的亲兵也勇猛,交战时不像是这些年的打法,倒像是……当年。” 金兵主将眸光狠狠一跳。 当年。 中原王朝的那位端王爷亲领朔方军,横征朔北,将契丹人打得半残零落,叫他们这一支女真部落有了喘息之机。 “主将年纪很轻,对不上……但实在太像。” 偏将低声:“我军撤走,只凭应城那边留下的铁浮屠,怕是抵挡不住朔方军与镇戎军合围……” 金兵主将寒声道:“退入城中也不行?!” “退入城中也不行。” 偏将道:“他们的轻骑兵盯着,我们的人一旦退入城中,便可紧随追击破门。” 金兵主将松开刀柄,余光扫过浩浩荡荡的镇戎军,心胸彻底冷透。 万无一失的良策,在劫难逃的死局。 ……不过拖延半日、一支援兵。 不知不觉,攻守之势竟已彻彻底底倒转了过来。 他们不在乎应城。汉人自己同自己内斗,襄王与他们合作,却也一样心狠手辣,应州城暂时被谁拿去都没有太大区别。 可那一支铁浮屠,却是王帐最精锐的尖兵。 “前队作后,后队作前,两伍汇成一伍,退入朔州城。” 金兵主将低声吩咐了一句,提缰向前,高声道:“镇戎军主将何在?” 为首的银甲将军缓缓收箭,却不上前,不疾不徐收好雪弓,将白羽箭矢敛入箭筒。 他身后,一名中年将领策马上前,在两军阵中站定:“完颜烈。” “韩忠?” 金兵主将被他叫出名字,一双鹰目锐光一闪:“你当初曾发誓,此生再不言兵。” 韩忠一笑:“我当初说,世间已无韩某抒怀之时、立身之地,何必再谈兵事。” 金兵主将问:“你如今有抒怀之时、立身之地了?” 韩忠颔首:“有。” 金兵主将:“何时?” 韩忠:“来日。” 这个回答未免太离奇,金兵主将皱了皱眉,又问:“何地?” “浩荡寰宇。” 韩忠:“朗朗乾坤。” 金兵主将微愕,看着眼前相争多年的敌将。 对方昔日心灰意冷,亲手将长剑入鞘封存,此时不知为何,眼里竟已重新复苏起战意,甚至比此前更炽烈浩荡。 金兵主将蹙紧了眉,心头莫名隐隐发沉,又看向那个不知身份的银甲将军。 “完颜烈,你若要钻进应城避风头,痛快说话!” 韩忠长剑横栏,剑光寒泉似的一闪,朗声笑道:“我中原将士向来正大光明,做不出偷袭的事。你要进城,我不追击!” 金兵主将终于动怒:“韩忠!” 两军激战至此,都已疲惫不堪。镇戎一系的战力本不及朔方铁骑,此时追击,纵然会叫金军的铁浮屠狠狠吃一个苦头,自己却也势必损失惨重。 双方心中都无比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僵持下来,一直对峙到现在。 金兵主帅出阵,原本是想来定下各退一步,来日再战。此时被他这样一说,竟像是被中原人高抬贵手放过了一马。 “若是你镇戎军不来横插一杠,我今日已灭了朔方军!” 金兵主帅寒声:“你以为你带了镇戎军来,我便心生畏惧?镇戎军骑兵战力,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你身旁那个人的箭,我已命铁浮屠冲了你的镇戎军!” 金兵主帅盯着他,死死勒住马缰:“今日纵然你以逸待劳,铁浮屠拉开阵势公平一战,未必没有半分胜算——” 韩忠竟半分也不否认,大笑道:“谁要与你公平一战?” 金兵主帅怔住。 “镇戎骑兵。” 韩忠高声:“下马!” 一片沉默的铠甲磕碰交鸣,数千骑兵齐齐下马,将腰侧佩刀一并系在马鞍上。 数千骑兵,数千匹骏马。 数千柄雪亮的长刀。 金兵主帅瞳孔骤然收缩。 朔方军三人一匹马,两人一柄刀,早成了草原上的笑话。没有战马,没有兵器,再精锐的猛虎也没了獠牙与利爪。 韩忠持鞭抱拳:“寰州镇戎,奉令来送战马兵器,朔方轻骑兵何在!” 伤痕累累的步战甲兵里,三三两两有人站起来,向前一步。 韩忠:“金枪班可在!” 萧萧朔风里,有人沙哑应声:“在!” “好!”韩忠笑道,“神骑营可在!” 有更多的人抹去鲜血,用布条死死系住伤口,站起来:“在!” “神射军,鞭箭军。” 韩忠:“龙骑直可在!” “龙骑直死战阴山,打空了!” 有人上前:“御龙弩直在!御龙弩直还在!” 朔风烈烈,卷折白草,呜咽的雄浑号角声里,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广捷军在!茶酒新班在!” “归明神武打空了,归明渤海还在!” “清涧骑射还余一人,尚有半条胳膊、两条好腿,能绑长矛,策应马步战!” …… 昔日端王殁后,朔方军勉强拢成一团,这些曾经在草原上威风赫赫的名字已太久不曾有人提起过。 还剩下的身份,就只有一个摇摇欲坠的朔方军。 韩忠眼底一颤,深深吸了口气:“交兵。” 镇戎军的动作利落无声,战马、佩刀、□□铁枪,交进沾满烽烟的手里,沁着血,被死死攥牢。 韩忠牵缰拦在朔方军前,顶替了岳渠的位置:“若退去,放下兵器,允你们活着入应城。” 金兵主帅愕然:“你疯了?!” “早该疯了。” 韩忠笑了笑:“若死战,便死战。” “岳将军有伤。”韩忠平静道,“韩某替他战,韩某替他死。” 金兵主帅握紧腰刀,看着眼前连成一片的镇戎军与朔方军,第一次真正察觉到了无边的寒意。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激起了这些人的战心战意……可眼前的中原人,从将帅到士兵,却分明都彻底不同了。 他们固然能杀一群中原人,可杀光了这群中原人,还会有更多的中原人源源不断地扑上来。 杀了一个寰州城的守将,还会有蔚州,还会有新城,还会有汾水关。 燕云十三城杀完,还有中原的二十四路。 这些人的血在烧,烧起凛冽战意,烧成一片燎原之火。 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些冷透了的死灰烧起来?! 金兵主帅咬紧牙关,瞳仁里的杀意一点点叫眼前这场火烧尽,视线向回一扫:“应城所部,不归我辖制,能应允的,只有我这一支铁浮屠。” “不归你辖制?” 韩忠挑了下眉,笑了笑,并不追究:“好。” 金兵主帅道:“我部退入城中,贵军不可追击,不可袭扰。” 韩忠像是不经意回了下头,颔首:“好。” 金兵主帅极其敏锐,视线紧追着牢牢钉过去,越过数人,扎在那个银甲雪弓的将军身上。 “完颜烈。” 韩忠催了几步马:“我军不是时时有耐性。” 金兵主帅盯着那银甲将军,缓缓道:“是你?” “完颜烈!”韩忠沉声,“两军阵前,你若再不退——” “百里奔袭,三箭连珠……我被你唬住了。” 金兵主帅道:“方才那一箭,你已是强弩之末,发不出来。” 云琅垂着头,随手拨了拨弓弦,朝他一笑:“完颜将军可以试试。” 金兵主帅牢牢盯着他,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丝虚弱的痕迹,却终归一无所获,眉峰越蹙越紧。 隔了一刻,金兵主帅持缰回马,示意本部交兵,又看向云琅。 他已猜出了真正的主帅是谁,根本不再看韩忠,盯住云琅:“不追击,不突袭。” 云琅点了点头:“可。” “直至入城,不调强弩。” 金兵主帅:“各自修整,互不相扰。” 云琅颔首:“可。” 金兵主帅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拧眉思虑一圈,终归不再多说,回缰引所部加紧入城。 天色彻底黑透,日头落尽,城边已换成一轮极淡的弯月。 铁浮屠鱼贯入了应州城,城门牢牢闭紧,朔方军与镇戎军却仍留在城外,仍不曾回云州城。 金兵主帅登上城头,见城下情形正要询问,忽然察觉,心底彻彻底底拦不住地沉下去。 草原部族最善破坚攻城,却罕少真在城内停留过。铁浮屠纵然勇猛,一旦入了城池,挤在城高墙深的应州城内,竟像是装入瓮中,忽然一筹莫展起来。 朔方军仍在城下,按照约定,没有追击、没有突袭,直至入城不曾调过强弩。 不扰修整,各安其事。 在将军的阵旗指引下,将稻草扔进丈许宽的护城壕沟填实。 将应州城截断粮道、截断援路,反过来牢牢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一百三十章 风沙弥漫, 融开淡白月色。 黢黑夜色里,应州城门牢牢关严。被围死在城内的铁浮屠已有所察觉,弓弩手与警哨层层叠叠压上城头。 支离破碎的林木, 支离破碎的战场。镇戎军沉默着收敛残兵, 敷药裹伤、埋灶扎营,篝火熊熊燃起来,烧净残损的敌旗, 火星随风飘散,落在染血的草叶上。 军医脚不沾地,各个军帐间穿梭,来来回回紧赶忙碌。 烈酒的气息散开,细长的锋锐刀尖映着清寒月色,屏息凝神一剜一挑, 嵌在筋骨间的箭头同鲜血一道飞出来。 岳渠闷哼一声, 身体在短暂的昏厥里歪倒下去。 帐子里围满了将领亲兵, 见他栽倒,匆忙伸手去扶:“岳帅!” “老子没死。” 岳渠叫一群人扶着, 缓过口气, 不耐烦道:“咋呼什么?” 众人挨了训,反倒重新稍见了些喜色,低下头去,各自忙碌着止血敷药。 “岳帅。” 广捷的将军伸手去扶, 迟疑了下, 低声劝:“狼毒箭不可轻忽, 还是先回云州城静养……” “荒唐。”岳渠沉声,“大军扎营,主帅回城睡大觉?” 广捷的将军叫他一叱, 不敢多说,闭上嘴低了头。 岳渠叫箭伤扰得心烦,抄过军医用来洗刀的烈酒灌了两口,没伤的手抹了把脸:“城中来人了吗?” “来了。”亲兵道,“白源都尉在外面。” “阴魂不散。” 岳渠皱了皱眉:“叫他进来。” 亲兵应声出了帐,帐帘挑开,胡先生快步走进帐篷,将手里的几样伤药与补药交给军医。 “打扮成这样干什么。” 岳渠抬眼,扫过他身上铠甲:“你这点三脚猫功夫,大半还是当年云小子教的,也想跟着上战场凑热闹?” 白源听他提起云琅,不着痕迹蹙了下眉,走过去:“岳帅。” 岳渠反倒像只是无心一提,叫人七手八脚扶着,向后靠了靠:“城中情形如何?” “城中无事。” 白源道:“庞辖看见镇戎军来,喜不自胜,方才还想出城劳军,叫师爷劝住了。” “劳什么军。”岳渠嗤道,“他早看上镇戎军油水,叫师爷送了几次礼,城门都没进去。 这回又不死心,巴巴凑上来罢了。” 镇戎军本不是戍边军,设在西北,用来通畅贸易往来、护持粮运枢纽,最数不尽油水的差事。 燕云之地陷落,北疆沦为战场后,这条贸易线路就已断去大半。镇戎军只剩下了个统掌民政的空名,连镇戎军城也被枢密院以徒耗财力为由裁撤。后来云琅带人将寰州城打回来,才将镇戎军勉强收归其中。 如今眼看燕云已要尽数收复,镇戎军早晚又要护送往来贸易,重回核枢冲要。 若能趁此时插上一手,只要稍使手段,不知能卡出多少油水。 “人人心知肚明,没人理他。” 白源要说的不是这个,苦笑了下,稍一犹豫又道:“岳帅,你的伤——” 岳渠不接他话,摆了下手:“应城那边,轻骑兵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兔崽子拉出来的?” 白源一顿。 岳渠当时来不及反应,现在还后怕的脊骨疼,磨牙道:“老子就这么些家底!想着若今日殉国,留给你们的棺材本,竟也真敢带出来?!” “若不是轻骑兵及时出城,在应城牵制住那一支铁浮屠,如今才是真要大家一起殉国。” 白源低声道:“岳帅用兵稳妥,未免……太保守了些。” 岳渠万万想不到他竟还顶嘴,浓眉一跳,撑坐起来:“你——” “带轻骑兵出城牵制的,是京城来得那两个年轻人之一。” 白源道:“岳帅看,他领兵征战如何?” 岳渠不知白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皱紧了眉,半晌才含糊道:“打得不错……比那群废物强得多。” 白源:“只是不错?” “……” 岳渠一阵恼火:“你有完没完?便不爱与你这咬文嚼字的书呆子说话!” 那等局面之下,要带着一群半残不残的轻骑兵直面最精锐的铁浮屠,牢牢牵制得对面分身乏术,拖延到援兵来救,又岂止是“打得不错”。 岳渠自然明白,只是到底拉不下脸,偏偏这不识趣的书生今日又犯了轴,竟还要一再追问。 岳渠压了压火气,瞪了不知在想什么的白源:“打得好!若不是他,如今便一起死透在这云州城下了,我难道不知?!你也说了那是个年轻人,叫我如何好去跟他道谢?查一查是哪家有出息的后生,来日去拜会他府上父母长辈,送个礼还个人情……” 白源低声道:“他府上,已没有可拜会的父母长辈了。” 岳渠一愣,看他半晌,慢慢皱紧了眉头。 两人都半晌不再开口,边上终于有将军忍不住,低声求道:“岳帅,问问搬救兵那——” 岳渠一眼睛瞪过去。 他平日里便积威颇深,那将军本能闭上嘴,却只忍了一瞬,便咬牙跪倒:“岳帅……求您了!问一问,问问搬救兵的那位将军……” 风卷帐帘,帐内随着这一句话,竟格外反常地寂静下来。 主帅伤重军心不稳,自然该来探伤。可朔方军这些年的仗打下来,人人身上等闲十来处刀伤箭疤,狼毒箭虽然凶猛,好在没射中要害,救治及时,也不会伤及性命。 各营各直的将军不约而同挤过来,急着要弄清楚的,不止有主帅的伤势。 岳渠皱紧了眉,反常的没有斥责喝骂,视线深了深,落在帐口透进来的月色上。 搬救兵来的将军。 三支白羽箭、一席亮银甲,单人独骑就能力挽狂澜的将军。 “非是我不问。” 岳渠静了良久,视线落回白源身上:“我若问了,要他怎么答?若他说不是,你们认错了,你们可受得住?” 那将军打了个颤,怔忡良久,深埋下头。 “无论是不是那臭小子回来了……” 岳渠低语半句,忽然笑了一声:“既然没人来找你们,说明现在还不是云麾将军该出面的时候。” 此前白源送来的消息,说来的那两人一个是宫中皇子、一个是禁军将军,来云州城是同庞家人见面,共谋大事的。 如今朔方军几乎尽数扎在城外,只要这两个身份还在,云州城门就不敢关。 只要这两个身份在,庞辖那里就掀不起风浪,应城里封着的襄王所部与金兵就会始终惊疑猜测,惶惶不可终日。 将军们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实在忍不住,此时个个低了头,不再出声。 岳渠扫了一圈,不耐烦摆手:“好了,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等着!” “寰州城与朔州,一来一回近二百里。” 岳渠看着白源,语气缓了缓:“你说得那位庞家人的贵客、京里来的皇子,他身子好不好,这些年又添没添过什么伤,禁不禁得住这么折腾?” 白源静了片刻,慢慢道:“已比过去好得多了。” “什么叫比过去好得多。”岳渠皱了眉,“若是有那种过去当胸挨过一剑、雪地里冻过三宿,回来又不要命的藏着伤打仗,打下三座城坠马一头昏死过去险些没了性命的人,如今岂不是怎么休养都比过去好很多?” “……”白源苦笑:“岳帅——” “不过打个比方,又没问你那人是谁。” 岳渠催促:“快说。” 白源叫一个帐子的人屏息凝神牢牢盯着,险些叫这些灼灼视线盯出个洞,半晌只得无奈道:“我出城便来见岳帅,只穿过营盘时见了一眼……驭马巡营倒还无碍。” 云琅这些天不辍调养,参汤日日补着。虽然根基伤损得重,仗着当年底子、浑厚内劲,已与常人大致无异。 只是换了常人,数百里的鸿翎急报,连人带马跑到地方便力竭昏死过去的,也原本再正常不过。 更遑论还在这种时候,三箭连环先声夺人,彻底震碎了铁浮屠的锐气。 若没有那三箭,纵然能凭赫赫军威镇住金人,不拼那注定两败俱伤的一仗,也绝不可能将两支铁浮屠生生逼进应州城里包了圆。 “……他还巡营?!” 岳渠瞪圆了眼睛:“自己什么情形了还巡营?你还把补药往我这送!还不快给那没轻没重的臭小子——” “岳帅。”白源尚要帮云琅遮掩,讷声道,“当真不是……” “行行,不是不是。” 岳渠摆手:“是宫里头的皇子,是不是?老子利欲熏心,见风使舵,就想贿赂宫里的皇子,快把补药送过去。” 白源:“……” 有他开头,一旁神骑营将军也再忍不住,干咳一声:“我们……也想贿赂皇子殿下。” 白源一阵头疼:“方将军——” “弟兄们没什么好东西,当年答应少……呸呸。” 神骑营将军飞快改口,掌了下嘴:“当年谁也没答应,就是大家一拍脑袋,想找一副最好的马鞍,疾驰千里追袭也不硌屁股的。” 神骑营将军眼疾手快,趁着亲兵给白源递药,将那马鞍一并掏出来塞过去:“贿赂,贿赂,劳烦轻车都尉。” “你怎么还带过来了?!” 白源险些没能抱住:“你不是来看岳帅的伤的吗?” 神骑营将军搓了搓手,嘿嘿一笑,脚底抹油飞快出了军帐。 岳渠反倒不以为意,放声大笑,朝众人摆手:“快快,趁着跑腿的还没走……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茶酒新班,你们那个陶埙自己偷着做了几年了?广捷营别藏了,你那破风筝一会儿叫你藏烂了,清塞军,你们那个鞭炮不能送,求老子也没用,如今送了也不能放……” 白源不及反应,错愕怔在原地,眼睁睁被众人明目张胆争先恐后的“贿赂皇子”,怀里转眼塞满了少年人最喜欢的小玩意儿。 游骑将军自己做的磨呵乐落在了云州城,没能赶上,搓着手讪讪道:“我想去给皇子捏捏腿……” “不行!”白源崩溃,“捏你自己的!” 游骑将军分外失落,怏怏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出了帐子。 虽说这一围城便暂且打不起来,可好歹分明还在战场上,白源抱了一堆东西,哭笑不得立在原地。 “他要瞒着,有他的考量。” 岳渠吊着伤了的胳膊,大马金刀倚着,灌了口酒:“这些东西不是给云麾将军的,是给我们大伙养大得小兔崽子的……你只管送去。” 白源立了半晌,无奈苦笑:“是。” “若还不是时候,不必急着回来见面。” 岳渠道:“老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几年,这朔方军主帅还没做够呢,少让他来抢风头。” 白源哑然:“岳帅——” 岳渠:“去吧。” 白源静静站了一刻,俯身一礼,将怀中物事尽数仔细收好,快步出了军帐。 - 另一侧,应州城最北的合围轻骑兵营地,人声已渐消停下来。 激战一日,人人耗尽了心血力气。满身沙土血迹不及洗清,滚进帐篷,便不管不顾沉沉昏睡过去。 萧朔坐在营帐前,将兜鍪摘下来,递给随身亲兵。 骑兵激战刀刀见血,他身上也落了几处伤。幸而得了云少将军的提点,铠甲重新修整合身,牢牢护住了各处要害,不曾受致命重伤。 “殿下。” 景谏将热汤递给他,低声道:“进帐子歇歇,先裹伤,我们来等少将军。” 萧朔单手接过热汤,一口饮尽,将碗递回去。 景谏立在一旁,还要再劝,目光忽然一亮,快步上前:“少——” 两匹马并行过来,韩忠一并牵了云琅的马缰,朝他轻轻一摆手。 景谏一怔,停住话头。 云琅仍在马上,身形不见颓唐,朝他一笑,清清嗓子:“那边坐着的是何人?” 他声音极低,散在夜风里,却仍沁满了畅快轻松的笑意。 萧朔起身,走过来:“云麾将军帐下先锋。” 云琅一本正经:“我找的不是这个。” “殿前司都指挥使。” 萧朔道:“禁军统领,轻骑兵代统制。” 云琅挑剔:“也不是。” “此时顾不得许多了,琰王殿下再对不上巡营暗语,也总不会有假。” 韩忠不明就里,低声劝:“少将军……” 萧朔轻叹了口气。 韩忠愣了愣,看着萧朔走到云琅那一匹白马前,有些迟疑:“琰王殿下?” “松手。”萧朔抬头,视线落在云琅分明僵硬的肩脊腰背上,“抱你回去。” “今夜尚早。” 萧朔轻声:“特来……侍寝。” 云琅静了一刻,扯开暖和笑意,彻底将那一口气松了,慢慢放开手。 萧朔上前一步,伸出手,稳稳接住了自马上一头栽下来的琰小王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风安静流转。 连绵军帐一片寂静, 篝火仍熊熊燃着,偶尔在风里噼啪爆开火星。 云州城里送出来一批军资,叫云琅直接吩咐散进各营, 此时剩得不多, 却也勉强足够应急。 景谏带人在主帐里外穿梭,拢火盆、找伤医,片刻不停地烧水取药, 在简陋的行军床上铺满了厚实的绒裘。 帐内暖融,云琅被烈酒与伤药的气息牵醒,在萧朔臂间睁开眼睛。 “两军已安置妥当,岳渠将军伤势无碍。” 萧朔迎上云琅目光,在他背后抚了抚:“只管睡,没有要紧事。” 云琅靠在他肩头, 看向烛火光晕的边界, 萧朔褪去的半边甲胄。 调镇戎军是紧急起意, 云琅察觉到不对时,算时间已到了最不容耽搁的危急关口, 甚至来不及同萧朔稍一句话, 便急打马去了寰州。 小王爷亲手养出来的白马,神骏无匹,近百里颠簸崎岖的山路,扬开四蹄只管风驰电掣, 箭一样射到了寰州城。 寰州守将韩忠见了他递进去的承雷令, 半句话不曾问, 扔了闲散避世的宽袍广袖,重整甲胄,点将发兵, 随他奔袭驰援云州城。只管过围剿贼寇、护送商旅的镇戎军,带上了所有能带的马匹兵器,一路沉默马不停蹄。 …… 终于来得及。 若没有萧朔领轻骑兵稳住战局,朔方军撑不到援军来。 若不为稳住战局,必须死战不退,萧朔不必受这些伤。 “是我身手不济,不能全身而退。” 萧朔抬手,在云琅眼前浅浅一覆:“本就不光彩,看它做什么。” 云琅哑然:“谁说的?” 刀剑无眼,骑兵激战最凶,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要全身而退也难。 萧朔头次与草原骑兵正面交手,未受重伤,身上零零碎碎的伤口都只在浅表,不曾伤及筋骨肌理,已经算是极为难得。 云琅此时回想,尚觉凶险非常:“幸好你已今非昔比……” “是你教得好。” 萧朔道:“少年时,我想随父亲上战场,求你教我习武。你却说要习武先要练挨打,掣柳条树枝逼我练了整整三个月,直至我本能便可躲开。” “我那时以为你有意捉弄我,还生了你的气,往府上多挖了许多陷坑。” 萧朔将手移开,抚了抚云琅泛凉的额头:“时至今日,我才知你苦心。” 云琅不大好意思,脸上红了红,干咳了下:“其实——” 云琅顿了下,忽然反应过来:“那时候我三步一小坑五步一大坑,原来不是你家地基塌陷,是因为这个吗?” 萧朔点了点头:“原本还做了个弹弓,想用来射你。” 云琅:“……” 云琅一时想不出当年持重端肃、不苟言笑的萧小王爷拉弹弓是什么样子,心情有些复杂,缓了缓:“后来呢,为何没做成?” “做成了。”萧朔道,“只是——” 云琅问:“只是什么?” “……没什么。” 萧朔静了一刻:“不说此事了,你觉得如何,气血可有不稳?” 这话题未免转得太生硬,云琅颇好奇地望他一眼,也不追问,咳了两声:“你没诊错,稳得很。” 萧朔替他调理沉伤旧疾,已惯了步步谨慎,不敢有半分疏忽大意,生怕错漏了什么细微处的隐患。纵然诊出来脉象稳定,也仍难以放心。 当初在京城平叛时,情形凶险,只靠碧水丹未必支撑得住。萧朔给了他一剂沉光,能将四肢百骸心神体力尽数凝在一处,只是药力散去后患难测,故而格外凶险。 云琅此次出征前,又从小王爷手里磨来三剂备用。今日用了一剂,除了身上乏得透骨,竟已全不像当初那般药力过后血气翻涌、呕血昏厥了。 萧朔凝他半晌,见云琅虽然容色淡白倦怠,却眸色清朗、神光不散,终于稍稍安心,眼底也露出些松缓笑意。 “这就高兴了?” 云琅端详他神色,忍不住笑道:“原来这般好哄,日后我若惹了你不高兴,就蹲你面前吨吨吨吨喝参汤。” “你如今根基亏空已补全八、九成,不需再特意进补。” 萧朔道:“日日灌参汤,留神补过了头。” 云琅奇道:“进补还能补过头?” 萧朔揽着他,衡量了下若给云少将军讲解草药医理、其中的繁琐枯燥能叫少将军烦到什么地步,将话咽回去,摸了摸云琅发顶:“往后你入口的东西,记得来问我一声。” 云琅向来乐得如此,当即点头,痛痛快快应承下来,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萧朔知他疲乏,护在云琅颈后,慢慢替他松解:“歇一歇。” 云琅叫颈后暖融护得舒服,朝他笑笑,摇摇头,视线落回忙碌的伤医手上。 伤口细致拭净血迹,布巾沾了清水,碾去战场沾染的尘土。 伤医敷好了药,拿着绷布,对着萧朔一身零零碎碎的轻伤,竟有些无从下手:“将军……” “不用包扎了,晾一晾。” 云琅道:“有我看着,不会有事。” 伤医忙行了个礼:“是。” 云琅动了动手臂,想要替萧朔将剩下半边铠甲也卸下来,歇了这一刻攒出的力气却只够抬到一半,便只剩骨子里不从心的分明乏力。 云琅横横心,将错就错,顺势往下一摸。 萧朔:“……” 伤医低了头,闭上耳朵鼻观口口观心,没看见被轻薄了的黑衣将军将那只手握稳,从衣襟里捉出来。 云琅回了故土,很是放得开,理直气壮咳了咳:“该上药就上药,攥着我不放干什么?” “头次侍寝,有些生疏。” 萧朔握着云琅的手,将冰凉手指拢在掌心:“临时抱佛脚,现学一学。” 云琅叫他反将一军,愕然抬头,耳后热意压不住地腾上来。 “这一式很好。” 萧朔道:“学会了。” 云琅这些天苦读正版话本,有胆子撩人,却还受不住这般反过来调戏,红通通张口结舌:“学它干什么——” “学以致用。” 萧朔心平气和:“少将军还可再教几招。” 云琅:“……” 萧朔抬手,稳稳当当揽住热乎乎化了的云将军,妥帖放在榻上,覆好暖和薄衾。 云琅陷在厚实的绒裘里,疲乏倦意再压不住,困意没顶地涌上来,努力掀起眼皮。 “外面有韩将军值守,今夜安稳。” 萧朔俯身,单臂拢了他,安抚地一揉云琅发顶:“我处理好伤口,便与你一同歇息。若不放心,便等一等我。” 云琅聚拢起视线,在萧朔臂间仰起脸,朝他一笑。 云琅眉眼通透朗彻,这样褪去了将军英武凌厉,乖乖躺在榻上休养,便又与少年模样一般无二。 萧朔瞳底一暖,掌心再度慢慢揉了几下,等云琅舒舒服服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才将人仔细裹严实,回去由伤医处理了剩下的几处伤势。 外伤虽不严重,细碎牵扯,加之战场耗竭,却难免有发热之虞。 伤医替萧朔熬了药,等萧朔喝下去,又犹豫着看向云琅:“这位将军也……” 萧朔接过药碗:“我稍后让他喝。” “好好。” 伤医松了口气,看向云琅,又多嘱咐道:“将军服的是虎狼之药,卧床静养时,还需活泛经脉血气……不然醒了难免四肢厥冷、乏力酸麻,虽不要紧,却终归不好受。” 萧朔其实清楚,迎上伤医关切神色,仍点了下头:“有劳。” 伤医连道不敢,又深深一揖及地。 他们都是云州城内的医馆大夫,并不在朔方军籍。城内紧急应召,哪怕知道来了这战场营盘便多一分凶险,也仍壮着胆子来了。 是哪些人在守着故土、镇着边疆,云州人远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凡我等能帮上的,定然尽力。” 伤医略一迟疑,还是低声道:“边疆苦寒,药材虽然比不上京城,却也有能用的……将军若有所需,也只管张口,我等几家医馆凑一凑,好歹能凑出来。” 萧朔颔首,道了声谢:“自京城来时已带了些,尚不曾用完,有劳诸位费心。” “京城的药自然好。” 伤医道:“只是……有些边境才有的药材,也有边境的好处。” 萧朔见他欲言又止,有些莫名,蹙了下眉。 “天道伦常,医者之道。” 伤医埋首:“将军若有需要,万万不必为难避讳,只管开口。” 萧朔蹙眉:“要什么?” 伤医抬眼示意云琅,见萧朔仍不解,只得豁出去:“肝胆相照、知交以命,本就是人间至情至性,最不该受伦常束缚。只是……” 伤医横了横心,悄声苦心劝道:“……此事本不该外人置喙。只是将军来侍寝,只会那一招,岂不是太过敷衍榻上那位将军?” 萧朔:“……” “少年时贴心热肺,况且如今情形不容纵情,倒也不觉得什么。” 伤医本不该劝这些,只是见这两人太难得,实在想帮一帮,医者仁心:“天长日久,难免一方觉得委屈怅然……” 萧朔:“… …” 云琅躺在榻上半睡不睡,早听出端倪,死死绷着不笑,到底压不住,颤着咳了几声。 萧朔听云少将军那几声咳嗽,已分明听出了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一阵头疼,深吸口气:“我——” 云琅眼看他要解释,深吸口气,十足怅然委屈地一叹。 伤医骇然:“这岂不是梦里都觉得委屈了?!” 萧朔:“……” 拿小弹弓弹云少将军报仇这种事,终归不能做在外人眼前。 萧朔阖了下眼,压下头疼:“云州城医馆,兼卖话本画册?” 伤医愣了愣,忙摇头:“这个倒没有。” 萧朔:“兼卖风月杂曲?” 伤医摇头:“也没有……” “既然都不曾有。” 萧朔蹙眉:“有些什么?” 伤医深吸口气,壮了壮胆子,低声道:“虽不曾有这些,但有一样是京城没有的。是样药材,只长在这戈壁草场,极为珍贵难得……” 萧朔:“去买一斤,按市价双倍付账,回来熬制。” “不敢!”伤医吓了一跳,“将军舍命就我们,我们来要钱?!此事万万不可,还请——” “一桩归一桩。” 萧朔道:“昔日朔方军有军令,民不必劳军,不必犒战,若有交易买卖,该走市价公账。” 伤医绝非为了卖药,急将银子推回去:“不要!这银子拿了,如何还睡得着觉?不要不要!” “本就该按规矩。” 景谏在一旁缓声劝道:“今日我们不花银子得了药,明日就有人不花银子看上别的东西,后头就有人因为打仗辛苦,看上好人家的闺女,到时该怎么办?” 伤医从不曾想过这个,愣了愣,立在原地。 “纵然一开始为的不是这个,只是一片好心,可长此以往,说不定慢慢就会变了味道。” 景谏道:“索性不如一开始就定准了规矩,反倒清楚利索,您说是不是?” 伤医迟疑道:“可纵然要买,也不必买这么多……” “既是边疆才有的药材,定然是好的,我们买一斤回来慢慢用。” 景谏笑道:“您不必觉得为难。” 伤医争不过他,犹豫着点了下头,束手立在原地。 萧朔不愿再在此事上掰扯,吩咐了亲兵将银两直接送去医馆,随口问:“什么药?” 伤医:“……” “您不说药名,我们如何买?” 景谏无奈笑道:“药铺也要条子,您报一声,我们好去拿。” 伤医终归无法,只得闭了闭眼,低声道:“京城二位贵客,十贯钱,认买一斤……” 景谏拿过张纸,跟着逐字记:“什么?” 伤医:“……淫羊藿。” 第一百三十二章 萧朔:“……” 躺在榻上、一心装睡的云琅:“……” 景谏人在桌前, 笔下一哆嗦,留了团墨点。 北疆的草药,的确听着生僻, 京城药铺不曾见过。 只是……这名字起得, 未免太过虎狼了些。 整个琰王府上下,都曾围观过云琅与萧朔长久的不行之争,深受其苦。此时听见药名便人人自危, 打着激灵,一个个当即非礼勿听凛然阔步往外走。 玄铁卫出门前就已被老主簿反复拎着嘱咐过,趁少将军与王爷还不曾在北疆彪悍民风的震慑中回神,架着茫然的伤医,脚下生风出了军帐。 有桌案拦着,景谏晚了一步, 被萧朔叫住:“慢着——” 景谏脚下一绊, 毫不犹豫:“您定然用不上。” 萧朔:“……” 景谏定了定神, 悄悄回去,摸过那张字条, 藏进衣袖。 固然用不上……只是治军方略, 当一言九鼎。 说要淫羊藿,就是淫羊藿。 说买一斤,便不能九两。 等景王殿下来了,一倒手卖出去, 于琰王府也是比不大不小的进益。 这些年琰王府散出去太多银子, 家底再厚、收得赏赐拜礼再多, 终归免不了有些流转不畅处。 景谏在别庄算惯了帐,此时已盘算起该如何与景王殿下推销这淫羊藿的妙处,给萧朔行了个礼, 一扭头飞快钻出了军帐。 …… 原本挤了不少人的营帐,此时骤然清静下来,只剩汤药煎得微微沸腾的咕嘟声。 萧朔立了一刻,用力按按额头,熄了煎药的炉火,定神将那一碗药端回榻前。 云少将军软在绒裘堆里,自取其咎,心神恍惚奄奄一息。 “放心,我不——” 萧朔说到一半,看着一小团热乎乎的少将军,话头微顿了顿:“云琅?” “……不行!”云琅面红耳赤,“没门,窗子也没有。” 萧朔伸手,将云琅自绒裘中剥出来,揽着腰背叫他坐稳。 云琅当年在北疆,自觉还不曾见识过这个风气,身心复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淫羊藿,又名千两金,也叫三枝九叶草。” 萧朔道:“论及药性,并不只是……你想的那些用处。” 云琅愁死了:“我想的什么用处,你如何知道的?” “……” 萧朔敛去旁杂心神,让云琅靠在身上,慢慢吹着那一碗药:“《日华子本草》中说,这一味药可治冷风劳气,补腰膝,强心力。” 云琅格外警惕:“这什么书,华子又是谁?” 萧朔搁下药碗,看着云琅。 淫者见淫,少将军此时无疑已叫淫羊藿乱了心神,不宜再掰扯性味主治、药理药性。 萧朔试了试药汁温度,将药碗送到云琅唇边:“不妨事……你不喜欢,就让他们编个名目,翻百倍卖给景王。” “强心补气、驱寒散劳的药还有不少。” 萧朔拢着他的后颈,揉了揉,熟能生巧哄少将军:“不差这一味。” 云琅叫他揽着,自耳根后热透了,在药碗里红通通冒泡:“我——” ……倒也并非不喜欢。 今日飞马驰援,云琅敢不作交代,一来是信得过朔方军战心战力,二来更是信得过萧朔。 萧朔长在布局谋朝,战场上的事,未必能称之为有天分。 可云琅曾亲眼见过琰王府那一整个书库,兵书战阵、历代名将的心得,本朝与前朝在北疆戍边攻伐,能找到的所有战事笔录。 萧朔曾对他说的“若举兵、则共赴”,绝非一句心血来潮的空话。 “我今日回来,心里很急。” 云琅静了一刻,一口一口喝了半碗药汤,低声道:“不怕你不明白该如何做,只怕你太明白该如何做……” 萧朔缓声道:“你怕我死战殉国。” 云琅叫汤药呛了一口,黑白分明的眼刀锋利杀过去,扎在口无遮拦的琰王殿下身上。 “今日的确凶险。” 萧朔受了云将军满腔谴责,赔罪地抬手,覆上云琅发顶揉了揉,一点点顺着颈后抚过脊背:“可我心有挂碍,若就这么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只怕难以瞑目。” 云琅叫他揉软了,低头将药喝净,含混道:“挂碍什么?” “少将军衣来伸手、药来张口。” 萧朔:“我若这么丢了命,来日只怕云少将军想喝口药,不会吹凉,都要烫嘴。” 云琅:“?” 萧朔将碗搁在一旁,从袖子里取了颗糖脆梅,塞进他嘴里:“故而……这么一想,便操心得连伤也不敢随便受了。” 云琅怔了一刻,含着糖,口中苦涩药气叫甜意与脆梅清香散净,迎上萧朔静彻黑眸。 萧小王爷眼底静深,有山高水阔,也有暖融烛火。 云琅静坐着,视线栖落进萧朔的目光里,提起的一口气在胸中盘桓半晌,慢慢暖顺,随着药力散入四肢百骸。 云琅又坐了一刻,肩背一松,闭上眼笑了笑:“……是。” 萧朔俯身,在他泛白眉睫间轻轻亲吻。 “藿便藿罢。” 云琅偎在萧朔肩臂,低声含混嘟囔:“九两九钱卖景王,剩下一钱,咱们带回家。” 中原所强,不在骑兵。与草原上的重甲骑兵正面迎战,前朝阵亡的将军便有三十余人,本朝已有九人,还是多年避战的结果。 更何况是铁浮屠。 幽灵一样的铁浮屠,险些将西夏灭了国的铁浮屠。 云琅带兵回来时,看见萧朔那一面战旗仍在,一颗心跳得险些一头栽在马下。若非情形不允,他那时候便会冲过去拥抱萧朔。 拥抱,或者更热切激烈的碰触。热意自心底澎湃,冲破一切,比以往更渴望最无间的接近,甚至无关情欲,只为搅在命运与天道湍流中的某种证明。 活着,以及某种坚实有力得更甚活着、不容更改的事实。 他们定下的,天命也改不得。 云琅心神彻底松下来,他体力心力都已到了界限,此时陡一放松,只觉头晕得厉害,却又安宁得不想动弹:“萧朔。” 萧朔揽稳手臂,应了一声。 “等过了这一段……你我拿原本身份,光明正大的回去。” 云琅低声:“你陪我上城头。” 萧朔不问他要做什么,点了点头:“好。” 云琅将脸埋进暖韧颈间,乏意彻骨的身体软了软,还要说话,却已彻底没了力气,向下滑下去。 萧朔将他抱实,一并翻上榻躺下,把人裹进怀间。 云琅努力朝他亮出笑来,笑意在微眩眼底聚了一瞬,眼睫坠沉下来。 云琅乏透了,叫萧朔暖韧的肩臂胸膛裹着,放纵自己沉下去,沉进分明在死生之地、却仍至安至稳的归路里。 萧朔伸手,将安心睡实的云少将军护牢,扯严薄衾厚裘,熄了那一盏油灯。 - 应州城内,远不如城外军帐安稳。 太守府中堂,襄王坐在正位,应城太守连斟恭敬侍立在一旁,堂前跪着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暗探。 云州城来了两个京城贵客,成了庞辖的座上宾,他们自然知道。 探子亲眼所见,绘声绘色说了庞辖如何盛情款待、尽奉承之能事,更信誓旦旦保证,来的若不是庞家人,便是比庞家人更要紧的、宫中出来的正经皇家血脉。 这一仗打下来,金将金兵不熟悉识不得,来的两个人是谁,襄王一派的人却无疑连烧成灰也能认得出。 “还真是皇家血脉……” 连斟气极,反倒冷笑出来:“挑不出错处!打探得好风声!叫那两个人一路光明正大进了云州城,沿路竟能一条信也没有!?” “大人恕罪!” 探子筛糠似的抖:“那云琅本就是逃亡熟了的,天罗地网也网不住,极难探查走了哪条路……” 今日害得战局失利,已是掉脑袋的罪。探子伏在地上,垂死挣扎,低声道:“况且……我们的精兵从襄阳奔朔州来,已抄了最近的路,不也尚且不曾到?他们晚出几日从京城走,竟先到了,难不成是插了翅膀……” 探子只为自辩,尽力找着说法,却不曾见堂上几名黄道使交换视线,脸色竟都微微变了。 这些天都忙着筹谋战局,今日扭转得太措手不及,功亏一篑,又要马不停蹄善后安抚好被封在城中的铁浮屠。 …… 满腔懊恼与气急败坏的怒火下,他们竟都不约而同忽略了件事。 襄阳府来的私兵,本该赴飞狐口待命,合围敲开关隘,成尖刀一路直插京城腹心。 可数日前,私兵入了崤山以后,竟一条消息也再没送来过。 “会不会……他们早就去了,事先在崤山设了埋伏?” 探子颤巍巍道:“我们的人不熟地理,难保不会中了圈套。那两人素来古怪,只怕——” “荒唐!”连斟寒声道,“此事机密,他如何知道的?掐指一算?你真当那云琅是神仙?!” 探子一句“怕真沾了些神鬼莫测之力”噎在喉咙里,欲哭无泪,重重磕头。 “大抵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连斟不再同他废话,转向襄王,躬身道:“属下派人去查,定然弄清是怎么回事……” 襄王忽然开口道:“不必。” 连斟一愣。 “只是耽搁,迟早会来。” 襄王道:“若已被人歼灭,查也无用。” 连斟顿了下,竟半句也回不出,隔了一刻才垂首道:“是。” 襄王眼底冷了冷,泛起沉沉杀机。 ……云琅。 当初便该不计代价、痛下杀手,绝了这个要命的后患。 “庞家人怎么回事。” 襄王漠然道:“庞辖接了两位假贵客,真的在何处?也落进埋伏,死在路上了?” “庞家虽然答应合作,却仍在提防我们。” 连斟有些畏惧,低声道:“只知道来的是庞谢与庞家另一个旁支子弟,出了河北西路,他们便甩脱了我们的眼线……” “虾兵蟹将,庞家好气魄。” 襄王冷嘲:“去找,三日内活要见人。” 连斟不敢多说,低头应是。 “假的真不了……便让那云琅再逍遥三日。” 襄王眼底透出寒色:“庞辖如今不会听我们的话。等庞谢来了,立即叫他去庞辖面前验明正身,关闭云州城门。” 连斟领命:“是。” “叫你们在朔方军中散布消息,戳穿云琅身份,再说他在京中是如何享乐的。” 襄王转向地上的探子:“做得如何了?” 探子喉咙一滞,僵了僵,埋头道:“散布下去了……” 襄王摆弄着手中玉印,眼底阴冷。 朔方军这些年过得寒酸困苦,憋屈至极。若听了云琅在京城舒坦享乐,自然生出逆反心思,人心若散,兵迟早带不成。 先乱朔方军心,再关云州城门。 纵然今日一时屈居下风,自会有可乘之机,让那些铁浮屠顶着先杀出去,与朔方军狠狠拼个两败俱伤。 驱虎吞狼固然凶险,但鹬蚌相争,只要拿准机会,便仍能从中得利。哪怕没了襄阳府的私兵,还有藏在应城里的兵马可用,待来日敲破飞狐口,长驱直下,江山仍是他的。 襄王敛去念头:“如何说的?” “我们四处说,云琅在京里过得极好,鼎铛玉石、象箸玉杯,日日锦衣肉食,什么也不用做。” 探子低声:“还说他穿的披风都是兔裘的,奢侈至极,只用兔子头顶到颈后最洁净柔软的那一片细绒,集绒成裘……” “不错。”襄王淡声道,“那些人听了,是何反应?” 探子不敢说话,一头磕在地上。 “叫你说就说!”连斟沉声,“支支吾吾做什么?” 探子无法,咬了咬牙,只得如实道:“那些人听了,没说话,三三两两散去……” “只一夜。” 探子跪在地上,绝望闭了闭眼:“这敕勒川下所有的兔子,便都秃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夜间, 敕勒川的野兔拉家带口,连窝逃进了莽莽阴山。 夜尽天明,烛火方歇。 云琅在温暖的裘皮里醒过来, 帐内清静, 厚厚的棉布帘严严实实掩着,半点寒风也透不进。 萧朔已起了身,靠坐在榻边, 慢慢翻着一摞本册,手边搭了条软乎乎的纯白兔绒。 云琅不记得行李里有这东西,摸过来看了看,好奇道:“这是哪儿来的?” “轻车都尉今早来探你,一并送来的,说是替人转交。” 萧朔道:“还有不少。” 云琅愣了下, 探头望了望。 桌上的确有不少东西, 一样挨一样, 被格外仔细地稳稳罗列搁着。 上好牛皮鞣制的马鞍,赤红陶泥、亲手烧制的陶埙, 将军打马的彩人风筝。 不知打磨过了多少次的狼牙。按草原的风俗, 穿了条细细的红线,镶了足赤金,找高山上佛宫里的大和尚开过光。 …… 能保少年人消灾解难、无病无恙,好好的长大成人。 云琅静了一刻, 胸口微微疼了下, 扯扯嘴角:“怎么……” 他想说话, 那阵疼却随着暖烫酸楚没顶地涌上来,叫他不得不先闭上嘴,也一并阖了眼睛。 萧朔搁下册子, 伸手揽住云琅腰背,帮他坐稳:“原本只将军们猜测……襄王派暗探混进军中,散布了你的身份。” 云琅隐瞒身份,一是为了不惊动剩下的金人铁浮屠,二是两人都在城外,城中无人镇着,尚得拿这个身份镇得住庞辖,叫他不敢关闭云州城门。 要瞒着身份的,本就都是敌方对手。襄王一派太熟他作风,固然瞒不住,叫朔方军知道了,却也没什么紧要。 将军们巡营时捉了那几个探子,一头雾水,全弄不清对面何必费了大力气处心积虑散播这种事,特地来替朔方军强心打气。将那几个探子捉起来打了一顿,便扔出营盘放走了。 “轻车都尉说,将士们听了你喜欢兔裘,便连夜设法搜罗。” 萧朔道:“可惜不够,只攒出来这些。” 云琅挨过那一阵胸口翻覆,刚缓过来些,叫萧朔揽着,听得茫然:“我为何喜欢兔裘?” “不知。”萧朔道,“大抵是密探虚虚实实,有所编造。” 云琅扯了下嘴角,将那条雪色兔裘拿在手里,摸了摸。 软乎乎的兔绒贴在掌心,温顺轻滑,蕴着掌心温度,返出融融暖热。 “找不到更多兔子了。” 萧朔护住云琅后心,受轻车都尉托付,替朔方军将士传话:“做披风差得太多,量了尺寸,给你做个毛毛领。” 云琅捏着软绒,没忍住一乐:“行。” 小王爷自幼长在京城、有名师教导,严谨端肃一本正经。这几个字一板一眼咬出来,话是原话,语气只怕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偏偏越是正经,这时候认认真真咬字,便越显出昔日那一点少年的不会回弯的迂劲。 云琅简直怀念至极,索性放开了往后一躺,抬手挑萧朔下颌:“行是行,我这领子的尺寸,却不是等闲人便可上手量……” 萧朔抬眸扫他一眼,拢了少将军那只手,空着的手按上云琅衣襟。 云琅梦了一宿的淫羊藿,眼见梦里的手,吓了一跳:“干什么?!” “上手量。”萧朔道,“你手臂不觉酸疼?” 云琅叫他一拃接一拃围着衣襟量,耳后发热,呼了口气:“……还好。” 一觉睡醒,骨子里的乏意虽说仍顽固盘踞着不散,酸痛疲累却已缓得差不多了。 他少时也常这样长途奔袭,领所部轻骑不眠不休疾驰一天两夜,一枪捅碎了敌酋的护心镜。倒头痛痛快快大睡一场,也就全歇过来了。 如今比过去虽然不济,却也不至于才跑了这么一趟、射了几支箭,就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云琅轻呼口气,闭了闭眼睛。 丈量领口的那只手温暖轻缓,指腹力道沉稳,循规蹈矩慢慢按过他肩胛,自颈后绕回来,便将他整个揽进臂间。 云琅向后,仰在萧朔臂弯里,扯扯嘴角:“若当年答应了带你来,叫你站在城头看着,本将军远比现在——” 他话头忽然顿了顿,心念电闪,忽然猛一抬手,拧身将萧朔重重扑下了床榻。 萧朔的反应只比他慢上一瞬,臂间力道瞬间凝实,抱着他掀过身,避在床下。 一排泛着乌寒的簇亮驽箭,狠狠刺破了帐子,扎在地上。 帐外响起焦灼厉喝,云琅缓过一阵力竭的头晕,呼了口气:“扯到伤口没有?” “无事。”萧朔低声,“你怎么样?” “不要紧,估计是襄王的刺客。” 云琅握了握手腕:“朔方军最不会对付这种阴诡手段……你等着,我带刀疤去。” 萧朔按住他肩膀:“我——” “你什么你?” 云琅失笑:“如今在军中,听军令。” 萧朔蹙紧眉,没有再开口,手臂上力道慢慢缓下来。 云琅躺在地上,朝他抬了下嘴角,虽然帐子里光线昏暗,一双眼睛却极亮:“本将军就算现在,也一样厉害。” 萧朔松开手,看着云琅轻快起身。 看不出半分体力耗竭后的虚弱,云琅动作极利落迅速,不用人搭手,束衣被甲,摸过护腕戴牢,抄剑旋身出了营帐。 襄王一派被围在城内,情形远不如朔方军从容。 应城本就不算大,平日里粮草虽然齐备,却只按着本城所需平仓,如今大批剽悍金人挤在城里,人数已过了应城原本人口的三倍,城外粮路尽数断绝,未必支撑得过几日。 刺客行刺、死士放火,本就是这等情形下被用滥了的手段。 云琅当初与戎狄各部族交战,自己也不少带人钻帐子放过火,最清楚这些人的排兵布阵。带亲兵风驰电掣扫过一遍,已将猛火油并火绒草剿净。 刀疤等人在京城跟着云琅捉刺客,早捉熟了手,一个个挑了手筋脚筋、卸开下巴免得咬舌头吞毒囊,攒着手脚捆了整整齐齐的一排。 岳渠肩上有伤,吊着胳膊带人匆匆赶了过来。 他伤势虽然凶险,仗着底子好,处理解毒也及时,此时已能行动自如,脸色也比昨夜好出来了太多。 岳渠走到营中,看见云琅,目光倏而一凝,大步过去:“你如何了?” 如今才过正午,岳渠隐约知道云琅情形,看着他苍白眉宇,蹙紧了眉:“是我疏忽,不曾想到今日竟就——” “无事。” 云琅笑了笑:“我也疏忽了……没想到这么快。” 禁军要到,少说还有三五日,这仗本就打的快不得。 云琅只打算围而不攻,等大军到了再谈合围,并没想逼得襄王一派情急跳墙。 可纵然只是这般松松围着,才过一夜,就急慌慌派出了刺客死士… …反倒意味着,如今应城之内已彻底乱了。 “襄王派刺客,只怕是已经开始制衡不住城中金兵。” 云琅心中盘算一圈,已有了定计:“若应城内自乱,金兵很可能开城硬冲。不是坏事,我们得先做准备,请各营将军来我帐子,岳伯伯——” 云琅话头顿了顿,迎上岳渠眼底被这一句掀起来的巨浪。 他这一番话说得顺畅至极,传令兵竟也来不及回神,便已本能应了,飞跑去各营传令。 云琅自己都不曾回神,静了下,笑了笑,慢慢说完:“有劳……坐镇中军,这些刺客死士便交给您,顺手替我处置了。” 岳渠将胸口起伏压下去,他叫肩头伤势牵扯着,痛得脸色隐约泛白,却仍看着云琅:“好。” 云琅朝他一礼,正要回帐议事,却被岳渠拦住:“慢着。” 云琅站定,回身看他。 “你——” 岳渠牢牢盯着他,盯了半晌,眉峰越蹙越紧,低声道:“叫白源给你的补药,用了没有?” 云琅一怔,想起桌上的小玉瓶,笑了笑:“回去就吃。” “我看你如今这脸色便不好。” 岳渠沉声:“你回云州城去,这里有我,纵然金人真打出来又怕什么?无非死战——” “我这些年不在。” 云琅抬头,轻声道:“如今我回来了,我在一日,便不容朔方军死战。” 岳渠一愣,看着他,没能说得下去。 云琅笑了笑:“岳伯伯,我回来了。” 岳渠怔忡半晌,狠狠打了个颤,抬手用力抹一把脸,拧身便往中军帐走。 云琅立了一刻,接过亲兵手中披风。细细将全营巡查过一圈,确认过没有疏漏的死士火油,回了北侧军帐。 - 各营将军已得了军令,齐聚在了帐内。 看见云琅进帐,一群人齐刷刷盯过来,牢牢闭着嘴,个个眼睛里却都压着灼人的亮芒。 “玉露丹呢?给我吃一颗。” 云琅解了薄甲,迎上萧朔,笑了笑:“如何,威不威风?” 萧朔接过云琅披风,将玉瓶递给他:“你若从今起处处听话,再养两年,还能疾驰一天两夜,比如今更威风。” “再过两年,仗都打完了,还驰什么。” 云琅哑然,摸过茶水囫囵将药咽了:“你方才看的什么,账册?正好一并说了。” 萧朔静看他一阵,点了点头,将那一摞本册挪回来。 朔方军这些年应得的军械马匹、银钱粮草,被克扣去了大半,又被层层盘剥狠狠刮去油水,真到手的几乎已能忽略不计。 这些年有各方暗中贴补,有胡先生守着不归楼,费尽心思敛财周旋,才总算勉强支撑至今。可要与金人金兵全面开战,却仍然远远不够。 “大军开到云州,估计还要三五日。” 云琅收敛心神,接过萧朔挑出的几本翻了翻:“我们的情形如何?” “朔方军已无积蓄,如今用了镇戎军饷。” 参将叫旁人碰了几次,倏而回了神,忙拱手应声:“兵器尚且足够,粮草近有云州,远有各方转运使调拨……两三月无虞,只是马不够。” 云琅:“差多少?” “多多益善,精打细算还差三成。” 神骑营将军道:“七百匹。” 云琅蹙了蹙眉:“西域胡人马商,也被襄王的人截胡了?” 轻车都尉立在一旁,点了点头:“不止马匹,盐铁兵器,云州还能留住的只剩几家本城商户,都不开张许久了。” 云琅捻着袖口,一点点喝净了那一杯茶,将茶碗搁在一旁。 马匹、盐铁、兵器,平时都不算起眼,到了战时,却是各方最要紧的命脉。 襄王既然早在应城布局,这一步棋定然不是心血来潮。多年运作,只怕早已将商路牢牢攥在手里,这时纵然拿着再多金银,也买不来合格的战马。 骑兵作战,马匹是重中之重。 没有马枪马槊,哪怕将木头削尖了,仗着力大势沉,借马速一举冲杀,也一样能要人的命。可若是马都不够用,自然只能转步战,斩马腿的弯刀只能对付铁鹞子,要生拦更为凶悍勇猛的铁浮屠,便只能拿人命堆,一层叠一层硬往上填。 “庞辖见要立功,喜出望外,将太守府的银子一口气尽数捐了。” 轻车都尉道:“不归楼私下联络过几个小型马队,今日赶去看过,虽说有马,却驽马居多,健壮的少。” “庞辖这么大方?” 云琅正拿着地图细看,闻言奇了一句,又摆手道:“驽马弱马不行,重甲连人带甲两三百斤,上马背就一块儿坐地上了。” “若这三成马配不齐,如今我军骑兵,尚不能与金人硬碰硬。” 揽胜营将军皱紧眉:“骑兵能用的阵法不多,说穿了还是正面冲杀。兵器可以没有……实在不够,甲胄也可以没有,战马却不能少。” “骑兵冲杀,岂能没有甲胄?” 步战一系,清塞军听不下去,皱紧了眉:“我们的盔甲让给你们,步兵好歹灵活些,到时负责策应就是。” “负责策应也要冲杀,步兵不穿铠甲,不是叫人一枪穿糖葫芦了?” 揽胜营摆手:“不可不可,此事不必再提。” 军情紧急在先,纵然众人再急着同少将军好好说几句话,此时却毕竟难为无米之炊,心中一时也都焦灼起来。 马匹不够就是不够,纵然轻车都尉的不归楼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凭空变出马来。 …… 可眼前的机会也实在太难得。铁浮屠最适合平原冲锋,从城里往外冲,战力天然削弱大半,若是马匹足够,只这一次就能将这两支铁浮屠狠狠打残。 神骑营的将军终于再忍不住,看着云琅,低声道:“少将军……” “找少将军有什么用?” 广捷营皱紧眉:“我们在北疆蹲了这些年,都束手无策。少将军才回来,你叫少将军画七百匹马给你?” 神骑营叫他一噎,半句也反驳不出,悻悻低头,叹了口气。 “实在不行,这时机便不要了。” 茶酒新班的主将低声道:“如今有少将军镇着庞辖,没他捣乱,设法转圜些时日,还能再凑几百匹马……” “不妥。” 有人皱紧眉:“若是叫他们走了,岂不是放虎归山?” “天赐良机,少说能一换三。”骑兵营将军道,“纵然拼上的人多些,这一仗打了也是我们净赚,狠狠咬下他一块肉。” “可毕竟马匹仍不够,一换三,我军轻骑也要折损大半了。” 又有人低声:“如今兵力原本就不够,若再受此一损,再夺朔州只怕艰难……” …… “……少将军。” 一片争论声里,轻车都尉看云琅神色,低声道:“可是有办法了?” 他声音压得低,前面几个将军却仍听清了,眼睛倏地亮了亮,跟着抬起头。 “虽说有。” 云琅按按额头,呼了口气:“算是……有些不讲仁义。” “到了今日,还讲什么仁义?!” 勇武营将军用力一拍胸口:“可是要去给应城水里下巴豆?马槽子里混番泻叶也行!” “我们的马不够,就叫他们连人带马都站不起来。” 勇武营将军熟背兵书,深知此消彼长,主动请缨,“少将军宅心仁厚,下不去手,我们去——” “应城不吃井水,水脉是活水,下方是云州城,你药的是谁?” 轻车都尉瞪他:“马几时吃番泻叶了,你去喂那匹马,看它踹不踹你?” 勇武营将军张口结舌,缩了缩脖子,闭上嘴蔫下来。 轻车都尉虽久不在军中,昔日余威仍在,将这群不动脑子的夯货一个个瞪回去,转回云琅:“少将军若有计策,还请明示。” “……罢了。” 云琅铺开张薄绢,接过萧朔手里的笔:“左右我在北疆也没什么好名声,不差这一次。” 轻车都尉愣了下:“什么?” “当初……宫中说要给我议亲。” 云琅叹息:“吓得我跑来北疆,找戎狄老单于打架,打翻了他三个部落,将他追进了阴山。” 轻车都尉:“……” “那支……戎狄的马商。” 轻车都尉:“原本是个部落吗?” “三个……那时候你随王爷回京了,不知道。” 神骑营解释:“他那三个儿子为了争夺地盘,烧杀抢掠,犯我边境,没做什么好事。” “成家这等好事,盼着还来不及,哪有怕议亲的?” 神骑营低声道:“少将军无非找个借口,将他——” “不巧的是。” 云琅:“如今,我怕是又要议一回亲了,十分忐忑,夜不能寐。” 神骑营将军:“……” “叫他看着办。” 云琅起身,去帐角避风处,打开竹笼:“想来昨夜他也见了,大批野兔离奇进山,形貌奇特……” “我缺一千匹马,七百副甲,若肯交易,我军教他部族耕织播种,授他犁锄织机。” “若不肯。” 云少将军杀伐果断,冷酷起身,抱着怀里的秃头小兔子举起来:“有如此兔,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少将军,宅心仁厚。 第一百三十四章 轻车都尉这些年随军征战无数, 执笔的军帖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写到“有如此兔”一句,笔下还是打了个顿。 传令兵接了封好的军帖,头一次在将军口中得了“先捉三只秃头兔、再寻戎狄递军书”的军令。 天机不可泄露, 或许是什么不可说的祭祀仪典。 献祭三兔, 换两家尽释前嫌、重归于好。能让戎狄忘了当年被撵着满山跑的旧恨,愿意卖他们些最要紧的战马盔甲。 传令兵深知此事要紧,不敢多问, 行了个礼,步履匆匆领命去了。 …… 回帐再议,便只剩了处置那几个捉来的刺客。 “这一批身板不错,嘴却不如京城的硬,撬开了几张。” 刀疤灌了口茶水:“按少将军的吩咐,没杀, 扔回应城门前去了。” 朔方军的手段都只是寻常刑罚, 对襄王的那些死士不管用, 岳渠打断了几根军杖,也没能审出来半句有用的话。 刀疤带人去审, 不过三炷香, 已自岳渠处回来,将该问的尽数问了个底掉。 “倒不是多大的事。” 刀疤道:“无非金兵昨夜去要粮草,同襄王的军需官起了些摩擦,两方说不通, 打了一架。” “好像是那军需官糊弄, 说给金兵那边五十担军粮, 却只有面上一层是粮食,下头藏得全是牲口吃的麸糠。” 刀疤细想了想:“偏去领粮那个金兵多了个心眼,向下一翻便发现了, 就在粮仓外打了起来……不严重,只伤了几个人,各自都叫带回去狠狠罚了。” 揽胜营将军皱眉:“便没了?” “没了啊,各回各家,各吃各饭。” 刀疤揉揉脖颈:“对,歇脚的地方也不够。襄王那边原本想将两军混编在一处,金人没答应,碰了一鼻子灰。” 金兵睡不惯汉人的屋子,扛着抢来的粮草,自顾自去扎了营。 襄王的人聚回太守府,灯烛亮了一宿,今日散出了帐下的刺客死士。 刀疤比划了下,咧嘴一乐:“有房子不住,挨着扎帐篷。襄王那老狗看见,怕是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说得半点不留情面,众人听得畅快,脸上也不由露了笑意。 “……听着都稀奇。” 勇武营将军笑够了襄老狗,撇了撇嘴,低声嘟囔:“跟金人打架,受了气不打回去,倒转头来烧我们的帐子。” “这些年不都如此么?”他身旁,茶酒新班的主将淡声道,“打赢了仗、打败了仗,一概不管。议和、割地、纳贡,就只差向北面称臣,掉头来自毁长城……” 神骑营主将敛了笑,低声提醒:“子明。” 轻车都尉道:“让他说罢。” 神骑营主将有些犹豫:“可是——” “这是少将军的军帐。” 白源:“不会有信不过的人。” 神骑营主将一怔,静坐半晌,没再开口,坐回去重重叹了口气。 这口气无疑在朔方军中憋了太久。 军中处处可能有京中的探子,但凡叫人抓住半点把柄,便是轻而易举一顶“妄议朝政、诽谤上司”的罪名。 岳帅盯得死紧,铁面无情地压着,半句话不准他们乱说。也只有半夜对着熄了的篝火,将一腔心血埋进灰里去,狠狠碾上一碾,沾一沾还未冷透的余温。 平日里人人憋了一腔的悲愤屈辱,此时允了百无禁忌,竟个个成了哑巴。 帐子里静成了几乎凝寂的一片,只听见帐外隐约风声呼啸,混着火炉上煎着的药微微滚沸的声响。 “平日里去我那酒馆,个个说一肚子憋屈牢骚,恨不得挖个洞倒出来。” 白源扫了一圈:“这就没话说了?” “……没了。” 神骑营将军叹了那一口气,此时琢磨半晌,竟什么也没能琢磨出来:“天灵盖到脚底板都是通的。” “话没了,憋屈牢骚也没了。” 游骑将军咧了咧嘴:“看着少将军就高兴,想请少将军喝酒。” “是是。”勇武营将军点头,“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勇武营将军大字不识,募兵入伍,跟着端王杀敌,凭一身惨烈伤痕与赫赫军功升了执营将军。 他不如旁人会说话,摸了摸脑袋,嘿嘿一乐:“往常还要灌两杯酒,去山里吼一吼我们是为了什么打仗……如今连这个也不想问了,只想同少将军喝酒。” “如今这情形,酒怕是喝不成了,跟着少将军打仗也好。” 神骑营将军笑道:“都记下来,等仗打完了,一样一样做。” 他开了个头,一群人便也索性彻底放开了心神,极热络地凑在了一块儿:“不喝酒,烤羊总行吧?几年没心思烤过羊了,那滋味想起来当真要人命……” “想同少将军喝葡萄酿。” 茶酒新班主将低声道:“清涧营寻来的夜光杯,都在末将这里。” 广捷营以茶当酒,狠狠灌了一口:“还想同少将军畅畅快快跑一回马。” “是是,还有演武。”揽胜营笑道,“还想见少将军议亲的那人是谁。” 游骑将军:“还想见少将军的大侄子……” 云琅端了大侄子亲自吹得不烫了的药碗,正低头慢慢喝着药,闻言手一抖,呛得一迭声咳嗽:“……” “好了,收收心。” 轻车都尉无奈:“眼下情形,是能想这些的?先议正事。” 他昔日在端王帐内,素来能镇得住这帮憨直猛将,三两句镇住了众人:“如今我们当想的,还是如何将这几日过得稳妥些。” 虽说战马兵器大抵有了着落,可再动作利落,要将马匹盔甲运来,也总要三两日。 再过三两日,禁军大军便差不多能到,襄王手里也会有新的底牌,大战血战是避不掉的。 可也正是因为这个,这三天的时间里,任何一处生变,都可能导致天翻地覆的格局变动。 襄王如今在弱势,绝不可能不利用最后的这点时机,再垂死挣扎一番。 “昨夜那一场冲突,并非看起来这般简单。” 轻车都尉道:“金兵的铁浮屠,如今尚且是他的倚仗,岂会有军需官私自以麸糠充军粮的道理?” 神骑营主将皱紧眉,照着他说的细想了半晌,点了下头:“有理。他大抵是当真拿不出来十五担的军粮,又怕叫金兵知道人心浮动,便想暂且糊弄过去,却不想竟被当场拆穿了。” “可如今显然已糊弄不过去了。” 广捷营思忖道:“金人不蠢,定然已猜到了城中缺粮。这一场冲突今日勉强压下去了,再过几日,还会再爆出来……” 广捷营忽而想通了,抬头问:“襄王是为这个派的探子?为这个来烧我们的营?” “无论我军是否会被这些伎俩扰乱,只要城外围兵乱起来,金人便还能稳得住。” 轻车都尉颔首:“若我们军容整肃沉稳,岿然不动,襄王便更无法压住那些铁浮屠了。” “只盼襄王这老狗争争气,帮我们稳住铁浮屠三天。” 神骑营将军呼了口气,搓搓手:“稳住三天,老子便有马了。到时金人想出城便出城,想打仗就打仗,叫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真正的轻骑兵……” “难。”茶酒新班道,“襄王一派,最擅暗中挑拨、分化内斗,并不长于此。” 神骑营将军如何不明白这个,不由苦笑,长叹口气:“又有什么办法?若不是我们帮不上,我真恨不得帮他一把……” 将军们低声议论在一处,只盼襄王能多撑一两日,替他们将转运战马盔甲的时间撑出来。 世事难料,风水倒转。平日里恨不得将襄王老贼食肉寝皮,今日却人人忍不住跌足叹息,若非两军对垒,有心无力,实在帮不上…… “也未必帮不上,佯攻应州城如何?” 广捷营坐直了,兴冲冲道:“还有心思内斗,便是城外的压力还不够。我们佯攻,他们一害怕,说不定便会抱团……” “我们若佯攻,金兵一害怕,就会直接将襄王所部吞了,独占兵马粮草。” 茶酒新班的主将摇头:“如此一来,应城无异于落入敌手。” 广捷营愣了愣,怏怏叹气:“也是……” “我等格局难破,实在想不透。” 茶酒新班看向云琅:“若少将军已有定计,还请明示,我等定然照做。” 将军们一怔,也齐齐看向云琅。 方才讨论战策,云琅始终一言不发。众人都以为他是身子不舒服,又不敢明说,生怕再叫少将军心里难过,心照不宣地无一人多问。 可此时看云琅的神色,倒更像是胸有成竹,早有定计了。 “少将军若有定计,给咱们说说,别叫咱们猜了。” 神骑营将军眼睛一亮,忙转过来,又笑道:“除非有那与少将军同心同德、天造地化般配的,不然只怕都猜不中……” “正是正是。”勇武营将军连连点头,又转向云琅身旁的黑衣将军,“你可是少将军的先锋官?你可能猜得中?” “好了。” 云琅哑然,将药喝净了,放下空碗,开口替生性缄默的琰王殿下解围:“他——” 萧朔:“能。” 云琅:“……” 这要命的胜负欲。 云琅也听见了那一句“同心同德、天造地化般配”,咳了一声,回身低声:“你知道?” 萧朔单手扶了云琅手臂,按了按。 掌心的力道稳妥,同暖意一道透过衣料,无声落定。 云琅一怔,迎上萧朔视线,笑了笑,舒舒服服向后靠上椅背。 “其一,应城城下设流水席,饮酒庆功,烤肉烹羊。” 萧朔道:“其二,城外树丛草稞,尽数布置精兵,要尽数露出刀尖枪身。” 广捷营不解:“露出刀尖枪身,岂不是给襄王与金人的探子看?” “就是要给襄王与金人的探子看。” 轻车都尉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虚虚实实……设流水席故意大吃大喝,会叫人以为故作从容,其实只为掩盖兵力空虚。布置精兵却故意暴露,又会被当成故作疏忽,其实只为引城内兵马出城,一举歼灭。” “这样一来,越是熟读兵法、心思缜密的,越会陷进两难境地,不知哪一样是真。” 轻车都尉同萧朔拱手,又笑着看向云琅:“少将军评判,先锋官可猜对了?” 云琅笑笑点头:“今夜摆流水席,请太守庞辖出城犒军,庆功同乐。 “是。” 轻车都尉应了声,看了看萧朔,压了下笑意,又道:“既然猜对了,少将军不赏先锋官吗?” “该赏!该赏!” 勇武营将军一句没能听懂,只是见负责动脑的几个都已成竹在胸,就知道此事已八九不离十,兴冲冲帮腔:“叫先锋官自己挑!” 云琅叫这群人胡闹着起哄,闹得失笑,索性也大大方方道:“挑就挑……先锋官挑什么?” 萧朔被他像模像样地叫了军职,抬头迎上云琅含笑注视,静了一刻:“随少将军赴宴。” 云琅扬了下眉,看向帐下礼仪官。 “既是天地席流水宴,一为庆功,二为少将军接风洗尘。” 礼仪官怔了下,忙道:“少将军帐下先锋随行,自然合情合理,只是……” 云琅:“只是什么?” “客位主位,人当配齐,才合《礼》。庞太守若来,师爷定然随行,占两位,岳帅占一位,寰州城韩太守不远百里前来驰援,自然也该占一位。” 礼官道:“总共四位,少将军这一边人不够。” “少将军……既然要议亲。” 礼官瞄了瞄沉静英武的先锋官,暗叹一声可惜,试探道:“议亲的那一位,可来了吗?” 云琅:“……” 云琅只随口一说,按了下额头:“来了,只是——” “那就好。” 礼官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少将军、先锋官、议亲的那一位大人,这便是三位了。” 礼官摸出随身管笔,飞快记录妥当,再度迟疑了下,悬笔停在最后一位:“少将军当年……” 云琅:“……” 云琅就知道事要不妙,咳了一声,不敢看萧朔,飞快撑身坐直:“往事已矣,礼官不必再提当年。” “《凤歌》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礼官神色认真:“要提的。” 云琅:“……” 礼官坐正,细翻了翻手中记录。 此事朔方军便没几个人不知道,礼官正名典级,掌军中礼仪制度,兼管军中笔录。诸事都要详尽记清,以供史官来日入籍,记得很全。 “当年在北疆,少将军三日便要提起一次。” 礼官:“远在京城,既聪明又迂阔,既善良又狠辣,既温柔又暴戾,既玉树临风、俊朗儒雅,又青面獠牙、身长八丈的那位大侄子。” 礼官:“此番,他也来了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少将军说大侄子也来了。 礼官数过三遍, 确信凑够了四个人,放心同云琅行了个礼,匆匆回营下帖去了。 将军们凑在帐子里, 也早看出少将军药不离手。云琅昨日去寰州调兵, 还不曾安稳睡一觉缓过来,就又劳心劳力,此时正该好好歇息, 尚不是问候叙旧的时候。 众将低声议了几句,不敢多扰。三三两两拜过少将军,每人偷偷摸了一把那小秃兔,出了军帐。 帐帘回落,敛了帐子里的药气与折梅香。 …… 云琅立在帐门口,心情复杂。 来北疆前, 虽说就已同萧小王爷打过招呼……可毕竟那时还没到瞒不住的地步, 心怀侥幸, 说得难免有些许保留。 保留得……有些许多。 他那时人在北疆,心却也不知扔在了什么地方。有仗打时尚不难熬, 一座城接一座城的夺, 带人冲开一处又一处的阵眼城门,剑伤迸裂了昏过去更好,人事不都省,免了胡思乱想。 昏不过去, 又要被岳渠阴沉着脸捆在榻上, 三令五申不准他动。 云琅无聊极了, 就会开始说自己远在京城的大侄子。 高兴了,便讲一讲大侄子的天资斐然、聪明能干。 不高兴了,便讲一讲大侄子那颗榆木脑袋, 好不开窍,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 伤口疼了,便讲一讲大侄子为人良善温柔,一向亲自替他裹伤换药、忙前跑后,尽心尽力从来不假人手。 等伤好了忘了疼,自己讲过的也全忘了。又绘声绘色讲起那大侄子瞪起眼来六亲不认的凶狠架势,专吓唬城内随军亲眷、来听故事的半大娃娃。 ……万万想不到,这东西竟还有人记。 还能记得这般全。 云琅一着不慎,叫大侄子听了个明明白白。他自知理亏,咬着腮帮子犯愁,心事重重转身,悄悄瞄了瞄琰王殿下的脸色。 萧朔坐在案前,看不出喜怒,正给那野兔喂豆饼。 云琅瞄了半晌,挪回来:“小王爷。” 萧朔摸了摸野兔的耳朵,将豆饼掰碎了,散在掌心喂过去。 云琅:“小王爷?” 萧朔被野兔叼住袖口,扯了两扯,循声抬眸。 云琅讪讪的,没话找话:“想什么呢?这般深沉……” “在想。” 萧朔:“我此时该温润暴戾,还是该青面獠牙。” 云琅:“……” 该少斤斤计较记点仇。 云琅就知这人面上看着温润沉静、其实内里最是锱铢必较。他默念着自己是来赔礼,念了三遍,深吸口气耐着性子:“都是胡说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你知道吧?” 云琅挪到他身旁,挤挤挨挨坐了:“我无心一说,叫他们当真了……我自己有些话都没当真的。” 萧朔问:“哪些不曾当真?” 云琅把野兔挪开,自己换上去,往萧小王爷掌心拱了拱,好声好气:“自然是‘狠辣’、‘暴戾’、‘青面獠牙’当不得真。” 萧朔手掌按着云少将军发顶,静了一刻,垂下视线。 云琅:“……” 云琅平日里哪来这般耐性,此番理亏让着萧朔,自觉该哄的也全哄了,已彻底仁至义尽。 这块又迂又记仇的榆木疙瘩若还犯轴个没完,就将萧小王爷改名萧睚眦,找十个传令官,满军营去嚷嚷。 萧朔凝他半晌,掌心力道落实,慢慢揉了揉。 云琅正准备哇呀呀撸袖子出营,叫这力道牵得怔了怔,在小王爷手心抬头。 “我只是在想。” 萧朔轻声道:“该如何同你赔礼。” “同我赔什么礼。” 云琅茫然:“你掰不成三瓣,流水席凑不够四个人,我少了个水灵灵的大侄子……” “……”萧朔将碎豆饼拂在桌上,拢成一小堆叫野兔吃得方便,拭净了手,将云少将军抱起来。 云琅话头顿了顿,叫腰后坚实稳定的暖意拢着,迟疑了下,没出声。 要布疑兵之计,花费的心力还要远胜寻常征伐。 少将军只管出主意,岳帅又只管打仗。轻车都尉尚未复职,已自觉接过了差事,忙得提溜转,一路去安排应州城外唱空城计的流水席,一路去安排林中草丛布疑阵的伏兵,城中还要再安插得力人手,免得腹心空虚。 能拽走帮忙的尽数被扯走了,帐子里除了他们,就只剩下不知愁埋头吃豆饼的野兔子。 云琅坐在萧小王爷腿上,细想了一遍,确认了不会有人忽然撩开帐帘进门,慢慢卸了力道。 揽着他的手臂无疑也已察觉到这一点微乎其微的示弱,并不算强横的护持意味跟上来,在云琅臂间带了带,似是商榷。 居中调度、凛凛持重的云少将军静坐了半晌,扯扯嘴角,低呼口气,四仰八叉放松了向后一躺。 萧朔的力道稳稳续上来,将人彻底拢实,护回胸肩。 云琅带人搜捕死士,身上穿的是轻便的薄甲,只护各处要害。并不算沉,却仍已叫料峭春风剥去大半温度,冰凉硌人。 萧朔解了他的束甲丝绦,将各处护甲逐次卸下来,搁在一旁。 “小王爷。” 没了薄甲的阻隔,云琅叫沛然暖意融融裹着,舒服得忍不住叹了口气:“约法三章。” 萧朔轻声道:“什么?” “世事磋磨的事不准提,身不由己的事不准提,各有苦衷的事不准提。” 云琅一口气说完:“谁提了,谁就去绕着云州城跑三十圈。” 萧朔怔了下,哑然道:“你以为我要提这个?” “你少提了?” 云琅怏怏:“原本两个人都没错的事,非要自己往背上扛……你如今训我,都训得不如当年那般理直气壮了。” “……”萧朔:“什么?” “说你不理直气壮!” 云琅豁出去了,抬头嚷嚷:“你如今处处好,稳妥冷静,临危不乱,人人见了说俊朗儒雅玉树临风。我的小王爷呢?我那么大一个揪着我衣领呜——” 云少将军嚷到一半,被小王爷揪着衣领,扯过来亲了个结实。 云琅眼睫一颤,被困在骤然强横力道间的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 萧朔箍着他,吻下来的热意像是在烧,炙着他的心口。 “撑不住。”萧朔的嗓音低沉,柔和下一片暗流汹涌,“便和我说——” 云琅抬手,用力抱住萧朔。 他肺脉暗伤仍在,气息不够,却仍半点不肯留余地后手,全不示弱地仰头亲吻回来。 萧朔揽紧手臂。 帐子里的火盆不能时时拢着,烟气太重,隔些时候便要通一通风。此时新一拨火盆才燃起不久,还不及将帐内重新烘得干燥温暖。 凉润的气流里,灼人的急促气息拂过皮肤,微微发烫,像是在燃烧。 近似搏斗的吻不能持续太久,云琅低低咳了两声,胸肩颤了颤,摸索着牵住萧朔衣袖。 萧朔回拢住他的手,回应似的用力一握,叫云琅躺在自己胸肩,低头看他。 云琅这些天自觉进补,却毕竟抵不过劳心劳力,叫帐帘缝隙透进来的光影描过,琰王府精细养出的几两分量已又还了回去。 可云少将军穿回铠甲、重新提枪上阵,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亮,都更灼人。 “我不知道。” 萧朔静了一刻,放开云琅腕脉,替他慢慢理顺胸口气息:“原来少将军更喜欢青面獠牙的我。” “……”云琅后悔方才没咬他一口:“这事怎么还没过去?!” 萧朔有心同他说任谁听了这般丰富的评价,三年五载怕也难过去,过个三五十年,怕也要拉出来好好聊聊。 他与云琅自小在一处,深知云琅脾气。看了看臂间气鼓鼓的云少将军,从善如流将话岔开:“我想同你赔的礼,并不在那些事之内。” 云琅颇怀疑:“你还能说出别的?” 萧朔横受他平白指责,并不动气,点了点头:“我想赔的礼,是你当初叫提亲吓得跑来北疆,去找三个戎狄部落打架。” 云琅怔了下,转回来:“这有什么礼好赔?” 萧朔静了一刻,缓缓道:“聘礼。” 云琅:“……” 云琅:“?” 萧小王爷学问虽好,许多词的用法,却多少有失偏颇。 当初那个文采斐然的“一尸两命”,叫他任选两个人命还是一个人尸,就已够让蔡太傅抡圆了胳膊拍十下戒尺。 端王叔王妃英灵在上。 小王爷学得太杂,连说要与人赔礼,赔得都是聘礼了。 “我那时候又半点没想明白。” 云琅咽了下,讷讷道:“你若真冒冒失失,拿着聘礼来北疆追我,我——” 萧朔轻声问:“如何?” 云琅一怔。 “我知那时候,你的确半点也不曾开窍,只知道不愿意同人议亲。” 萧朔道:“故而先皇后与母妃一提,你吓得没忍住,抬腿便从京城跑了。 萧朔:“从那以后,先帝便改了规矩,凡尚未及冠、养在宫中、腿比脑子快的三品朔方军将军,出京城必须要路引文牒。” “……”云琅讷讷:“先帝是嫌只写‘云麾将军’四个字,这圣旨不够长吗?” 萧朔那时人在旁边磨墨,清楚始末:“先帝原本写的是‘小兔崽子’。” 云琅:“……” “我那日急着入宫,原本也是为了求先帝暂缓替你议亲之事。” 萧朔摸了摸云少将军发顶:“你既跑了,自然也用不着求……先帝便问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允我一桩。” 云琅忍不住好奇:“你说什么?” “无所求。”萧朔道,“你自由自在、潇洒一生足矣。” 云琅一时不慎,险险叫他感动了一瞬,越想越不对,回神看他:“我一辈子没有小姑娘议亲,你就高兴了。” 萧朔抬眸,视线落进云少将军眼底。 云琅当初还陪王妃给世子相看过,看了一圈这个不满意那个不合适,这才作罢。他万万想不到萧小王爷这般不够意思,坐直了还想谴责,迎上萧朔视线,念头却忽然顿了顿。 萧朔知道了宫中有人替他议亲,费尽心思亲手替他做了北疆的沙盘木雕。又怕留不住云琅,不眠不休,跨过阴山河套,蒙古草原,一路做到了昆仑山。 倘若……那时候,萧小王爷冒冒失失,拿着聘礼,来北疆追他。 云琅低头想了半晌,胸口一热,没忍住乐了,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萧朔喂饱了野兔,将亲兵新从云州城里送的点心匣子拿过来,正替云少将军倒茶,循声低头:“叹什么气?” “叹你我错失良机。”云琅道,“你若那时候便去找我提亲,我一紧张,三五年不敢回京。到时你举着聘礼在后面追,我带着兵在前面跑,你接着追,我接着跑……” “你追三年,我跑三年。” 云琅长叹口气,从小王爷手里叼走了那一块点心:“如今不要说北疆,你那沙盘所指之处,说不定昆仑山都是我们的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还未黑透, 应城下已摆开了庆功彰胜、接风洗尘的流水席。 朔方军寒酸惯了,几时也不曾有过这般阵仗。火堆上架着烤到焦酥金黄的野羊,热腾腾的白面饼, 酸甜凉润的葡萄酿, 野藿菜混着鲜美的肉糜粥,滚沸的蔓菁炖羊肉溢开浓浓香气。 云州府吝啬久了,此次出手难得大方, 上好烈酒的醇香从泥封里冲出来,冲进凉旷的淡白月色。 浓郁的肉香与酒香混进夜风,在宽阔的旷野里荡开,也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应州城。 城头上,应城太守连斟的脸色已黑得如同锅底。 “朔方军搞得什么名堂?” 他身旁的襄王幕僚皱紧了眉:“这是当真狂妄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兵力马匹不足, 示敌以弱弄出来的空城计?” 幕僚看着城下仿佛全无防备的朔方军, 低声道:“不论是哪个, 我军若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冲出去, 说不定——” “我们是被围的城, 外面的围兵用空城计。” 金人将领扫他一眼,寒声讽道:“你们汉人读书读傻了?没看见林子里的人影刀尖?” 幕僚一滞,忽然回过神来,忙闭上嘴。 “朔方军打了这些年埋伏, 风吹草动不见人, 从不会出这种错。” 又一个幕僚道:“只怕……这才是本意。” 那幕僚揣测着低声道:“故作疏忽、藏实示虚。假若我军当了真, 一举齐出,只怕要被狠狠打个措手不及。” “难说。”又有人道,“打了这些年仗, 早打残打疲了,他们哪里来的这般军心战力?纵然军心有,战力还是能一下子补上来的?” 方才那幕僚愣了愣,有些迟疑:“不是来了镇戎军?那般浩浩荡荡……” “镇戎军,空架子。” 守城将领冷嘲:“整日里只管护送商旅、剿除匪患,北疆陷落前,打过最大的仗是跟山大王,有几分军力可言?” 那将领才因为抢粮之事被狠狠罚过,憋了一肚子气,扫了一眼身旁,凉声道:“竟还真有叫人唬住、乖乖退进了这朔州城的,如今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讥讽旁人——” 腰刀与铁鞘擦出极刺耳的一声响。 那金人杀意吞吐不定,刀刃抵在方才说风凉话的将领颈间,再进一步就能割破皮肉。 “够了!” 连斟沉声呵斥:“什么时候了,竟还在这里内讧?!” 城上将领幕僚人人变色,齐齐闭牢了嘴。 金人入了应州城,本就牵扯出无数麻烦。偏偏铁浮屠又是受襄王所请才来的,竟连指责也不能,不止金人,应城守军也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 汉人与金人泾渭分明,水火不能容。先前打过一次,尚能克制,动得只是拳头。 这一次……竟已直接动起了刀子了。 金人凶悍,又素来不讲道理,说不定如何迁怒。应城守军幕僚围在四周,眼睁睁看着那金将对同僚以刀相挟,竟无一人敢上前拦阻,个个心惊肉跳深埋了头,生怕招惹到自己头上。 “既为同盟,本就该守望相助,却还在这里攻讦挑刺!” 连斟看向那被挟持的守城将领,压了压眼底怒气,厉声道:“挑拨军心,回去领五十脊杖!” 金人神色冰冷,锋锐腰刀仍纹丝不动,贴着守城将领颈间的皮肉,雪亮锋刃已割出一丝蜿蜒血色。 “……降三阶,所部兵马将粮草拨出一半,交予铁浮屠处置。” 连斟咬紧牙关,扫了那金将一眼,沉声道:“是本官……治军无方。替他赔罪,还请将军海涵……” 那金将神色倨傲,扫了众人一眼,回刀入鞘。 守城将领一言不发,跪下磕了个头,下城领罚去了。 连斟死死压着胸口怒意,闭上眼站了半晌,重新看向城下热热闹闹的天地宴流水席。 兵无常势,虚虚实实。可再奉行诡道,也总有表里之分,或是虚而示虚,或是示虚以实,总能让人寻出个章法,从中周旋破解。 …… 偏偏如今这朔方军的主心骨,无疑已彻底换成了京中那两个灾星。不讲章法、不按兵书,虚实乱成一套,半分也摸不出其中真正端倪。 出城,倘若中了诱敌之计,势必死无葬身之地,多年苦心谋划一朝倾覆。 不出城,就让这些金人金兵在城中盘踞。互相看不顺眼不说,只看城中所余不多的粮草,难保何时便会激变—— 连斟心头一震,紧走几步,盯住城下肉香四溢的流水席。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原人其实吃不惯这般粗犷的纯肉烈酒、野菜汤羹。故而城下的庆功宴再热闹,城头上的汉人将领也无非只是揣摩用意,并没如何受到牵动。 可城中……还有金人。 朔方军常年驻扎北疆,饮食起居已同北疆部落近似,最清楚草原部落的喜好。 “快!”连斟紧走几步,扯住幕僚急声道,“快,去城中——” 幕僚叫他吓了一跳,忙拱手受命:“去城中做什么?” 连斟立在阶前,看着城中情形,冷汗涔涔渗透衣物。 城高池深拦得住刀兵箭矢,拦得住攻城大军,却拦不住风。 无孔不入的风,挟着鲜嫩肥美的肉香,裹着醇厚凛冽的酒气,钻进牢牢封住的应州城里。 朔方军痛快畅饮,撕扯着肥美羊肉,蘸了鲜韭芥辣同米醋蒜泥,香呛浓郁得能将舌头一并吞下去。 已不必特意派人探查,只从这里往下看,就连守城的金兵也早已没了旁的心思,狼似的盯着城外。主将几次厉声呵斥,竟都收效甚微。 粮草之乱,乱及军心。 金人的主帅并非莽夫,一样清楚此时贸然出城危险重重。可军心若涣散,又拿不出应对办法,最好的办法便是以战止乱。 这一仗不能出城打……便要打在城内。 他们蛰伏在襄阳府,为了夺江山,才会引来金人做外援助力……可那时纵然思虑的再周全,也无非各取所需、割地而治,任谁也想不到,这一把刀有一天竟会变成双刃的。 若握不住,甚至能割破他们自己的喉咙! “去……城中。” 连斟深吸口气,低声道:“将牛羊拢在一处……杀几头,给金军送去。” “被围的时候太仓促,羊群都在城外草场,收不回来。” 幕僚有些为难,迟疑了下:“我朝有法令,严禁屠宰耕牛——” “到几时了,还管什么法令!” 连斟厉声:“难道要等到城中军心浮动哗变,一刀将你我砍了,脑袋滚在地上,同金人解释我们不能杀牛吗?!” 幕僚打了个激灵,吓得脸色惨白,紧闭上嘴。 “府库出资,按市价三倍征收。” 连斟压住火气:“去城中宣太守令,如今艰危,事急从权……解围之后,定然还有犒赏。” 幕僚再不敢多说半句,扭头飞跑去宣令了。 “大人。” 连斟身旁谋士有些忧虑,低声道:“寻常人家,耕牛是命。纵然三倍征收,只怕也……” “拆东墙补西墙。”连斟合眼,“不然呢,还能如何?” 那谋士一怔,低了头,不再开口。 今日征的是牛,来日还要征收柴火稻草。若粮食不够了,还要再征粮,若敌军攻城,城内青壮都要被召集起来,负责御敌。 这些年来,应城百姓都被官府死死压着,压得没了反抗的念头,只埋头一味设法活下去。 可再不知反抗……也总归是有个极限的。 若过了那一条线,城中内乱的,只怕不只是金兵。 此事人人心里都清楚,可纵然清楚,却仍没有半点办法,只能被城外那两人一步步牵着走上这一条路。 “不过是两个年轻人。” 那谋士皱紧了眉:“如何能这般步步为营,抢占先机……” “寻常办法罢了。”连斟叹息,“只是我们先行不义,才会被处处寻着缺处。” 谋士吓了一跳,忙道:“大人——” “有什么可避讳的,谁心中不是明镜一样?看看自己做的事,难道当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连斟道:“无非告诉自己,有舍有得,纵然一时舍了这些,来日也能讨回来罢了。” 舍了疆土,来日打回来。 舍了道义,来日补回来。 舍了忠臣良将,舍了热血铁骨,江山代有才人出,来日还会有。 死死攥着眼前的事,攥着眼前的野心。只要有朝一日能登极圣之位、有从龙之功,来日能补成什么样,那是来日的事。 “名不正则言不顺,无非时至今日,已不能回头。” 连斟轻声道:“成王败寇,走到头,看个结果而已。” 谋士不再多说,低头退在一旁。 “只不过……能将我们逼到这一步,那两个只怕也殚精竭虑了罢。” 连斟立了半晌,叹了口气,终归苦笑:“过慧易夭,他二人这般耗竭心力,谁知来日如何呢?” - 城外,中军帐内。 云州太守庞辖亲自出城劳军,一片热闹喧哗、喜气洋洋,军帐里却仍冷清安静。 该被接风洗尘的两位贵客尚未出席,仍坐在安安静静的帐子里。桌案上散落着几张纸,潦草着写了数行字迹,又被重重划去。 云琅心力彻底耗竭,坐在案上:“不行……没办法了。” “少将军。”萧朔抬手,覆在他发顶,“尚不到最绝望处。” 少将军没了力气,顺着头顶掌心温度,有气无力化成一小团:“当真不行……” 萧朔覆着他的发顶,慢慢揉了两下。 “这招也没用。”云琅咬着牙根犯愁,“事已至此,再无解法。” 萧朔问:“当真没有?” 云琅怏怏:“当真没有。” 他咳了两声,摸过药碗喝了几口,按了按胸前旧伤。 “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殚精竭虑。” 云少将军自作孽,按着胸口,重重长叹了口气:“我和我的先锋官、议亲对象、大侄子一起,也是当真凑不够四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少·殚精竭虑·耗竭心力·将军:愁。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凑不够, 云少将军与先锋官头碰头坐在营帐里头,将主意从兔子打到龙凤胎,又议了整整一刻。 热腾腾的美酒肥羊前,礼官望穿了夜色, 仍没等来少将军与他的人。 …… 云州太守庞辖受邀出城, 头一次进了军中的流水宴。他被韩忠敬了一杯酒, 飘飘然得几乎站也站不住,志得意满与人碰杯畅饮, 早没了听说要出城赴宴时的惶恐忐忑。 军中派系的流水宴!奉他为座上宾! 庞辖与人举杯,喜滋滋饮下一盏酒, 呼出一口气。 本朝文武相争,既是彼此看不顺眼,说穿了却更是互相忌惮。文官忌惮武官, 宫中忌惮武官, 朝堂不惜自断臂膀,一再阉割军权, 其中也不无忌惮武将拥兵自重的缘由。 京中一个萝卜一个坑, 又积怨已久、早修补不得, 难免彼此争得头破血流。地方的官员守将, 却并没这般不死不休。 要压制排挤,自然是拉拢不成之后的事。若当真能与军中势力交好,谁愿平白树敌添麻烦? 不说别的,若是云州城当真丢了, 破城之罪, 文官武将哪个能逃得过? 如今硬扛威名赫赫的铁浮屠,保住了云州城。他守城有功,难道便不能来分一杯羹? 便不说搭上那油水叫人眼热的镇戎军, 还不知有多少好处可捞。此番千钧一发转危为安,余悸后怕都还未散,庞辖端着手里的葡萄酿,连看着只知道打仗的朔方军也顺眼了许多。 “如今看来,那两位……” 师爷跟在他身后,趁无人来敬酒,对庞辖悄声道:“竟当真是来挣功劳的。” “想来是宫中当真有些艰难,皇上已动了别的心思……年前开后宫选秀女,怕就是奔着这个。” 师爷低声道:“要重赢圣心,自然就要做事。带一个禁军首领出来,军功自然没得说,加上去寰州调兵解危救困,这份功劳绝不小了。” “我那时说什么了?” 庞辖得意道:“等闲人能从韩忠那铁公鸡手里借得动兵?本官一见镇戎军来帮忙,心中便尽数有数了。” 师爷原本还有些怀疑,此时亲眼看了战局,却也不得不信:“大人说得是。” “这群杀胚还盼着那两位来坐主位。” 庞辖方才听见礼官等人议论,嗤了一声,吞下杯酒:“那般人物,天家贵胄,什么样的宴饮没见过?岂会自降身价,来赴这等……” 他话还未说完,听见不远处欢喜喧闹声,有些茫然,跟着探了脖子望过去。 师爷也跟着回头,看清情形,不由一怔。 熊熊燃着的篝火旁,人群极热闹地围着,中央站着的那两个人,面前已挤了再多出十只手也接不尽的酒杯。 …… 岳渠排开众人,走到云琅面前。 他仍吊着半边伤臂,完好的手攥了酒,扫了一眼云琅:“原来还记得有顿饭吃?” 云琅老老实实挨他训:“记得。” “若不是这葡萄酿软绵绵的没劲,定然罚你三杯。” 岳渠瞪他一眼,细看了看云琅脸色,又皱了眉:“不是又不舒服了罢?别总是只带个先锋官,你那议亲的对象呢?” 云琅没绷住,咳嗽了一声。 “当初闹着不要同小姑娘议亲,也随你了。” 岳渠:“我等也并非古板到冥顽不化,只要你愿意定定心找个归处,这一项也不非要卡死……可好歹要找个贴心的。” 岳渠蹙紧眉:“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贴心。”云琅忙保证,“他待我很好。” “待你很好?” 岳渠半信半疑:“你也不看看你那些亲兵——” 岳渠话头一顿,错开云琅视线。 岳渠用力按按眉心,有些心烦:“你那些亲兵……四处搜查,非要揪出是谁薅秃了你的兔子,你有时间便管一管。” 云琅哑然:“是。” 岳渠看了云琅半晌,没再问出那一句话。 他原本想说那些亲兵的审讯手段,已不止惨绝人寰,绝非常人能调教得出来。 刀疤带了云骑潜出朔北,回京去救云琅,是岳渠暗地里命人放出去的。岳渠执掌朔方军这些年,只做了这一件忍不住的事,自然极清楚那群夯货的脾性。 云骑是云琅一手挑出的亲兵营,除了回京救主帅性命,剩下的任何事都绝不会擅动,只听云琅亲自吩咐交代。 以恶制恶、以杀止杀,死士的嘴撬不开,悬着的是全军人的命。仗打到现在,没人还会天真仁慈到觉得这些手段不该用。 …… 可这些手段,云琅又是从哪里学会的? 云琅这一身到今日也没养好的伤,除了当初那一处,又有多少是逃亡这些年落下的,多少是落在了那群奸佞的手里? 既然议了亲,议亲的那人定然是在京城,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岳伯伯。”云琅笑了下,“他烧了大理寺。” 岳渠一愣,视线钉在云琅身上。 朔方军养大的小兔崽子,看着没心没肺上房揭瓦,其实心思剔透得瞒不住,岳渠自然也早就清楚。 云琅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倒不稀奇。 “烧了大理寺……”岳渠眉峰拧得死紧,“那些人没找他算账?” “找了。”云琅点点头,“于是我们便一鼓作气,将禁军抢回来,枢密院也快了。” 岳渠越听越愕然,慢慢瞪圆了眼睛。 朔方军虽然远在北疆,却也不是闭目塞听,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事他听白源隐隐约约提过,只是觉得京中再风云变幻,无非夺权倾轧而已,谁得了势,朝局都一样叫人心灰意冷,故而半点也不曾往心里去过。 这些事……竟是两个半大的娃娃做出来的? 亦或是这小兔崽子豁了出去,为了朔方军,不惜委身哪家的糟老头子—— “他与我年纪相仿,很英俊。”云琅及时道,“又从小就认识。” 岳渠松了口气:“那便好。” “既是从小认识,又年纪相仿,该算是两小无猜了。” 一旁礼官笑道:“这位议亲的大人,少将军何不叫我们见见?” 云琅最愧对的就是礼官,诚恳一拱手,继续道:“这位议亲的大人……还是我的大侄子。” 礼官:“?” “你究竟哪儿来的大侄子?” 岳渠早就觉得奇怪:“你还跟谁的灵位拜把子了?早跟你说过,纵然我同端王互相看不顺眼,可我毕竟也和他同辈论交,这般没大没小的事,我也要替他教训你……” 岳渠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白源的话,心头陡然劈开道念头。 …… 这念头其实早就有。 当年端王还在,云琅动辄跑到端王府去住,起初是为了进朔方军,后来进了朔方军,跑得却反而更勤。 端王家的孩子,书读得好,只是不善兵事,一窝子武将里头生出了个书生娃娃。 武人大大咧咧惯了,有时难免拿此事打趣,端王还不及动怒,先惹恼的永远都是云琅。 当初朔方军回京修整,几个欠揍的夯货去戏弄端王家的孩子,说要教他军中拳术,送了一套捉弄人的所谓“秘籍”送过去,里面写得却全是民间小儿嬉闹游戏、竹马弹弓之类云云。 端王那个孩子脾气很好,翻看过后发现上了当,便放在一旁不管了。 云琅那时还不曾执掌云骑,手下没有亲兵。知道了这事,赤手空拳一个人杀去军营,一拳一拳狠狠揍到了这几个混球肯认错,鼻青脸肿写了封告罪书。 ……那以后,再没人敢拿那孩子取笑调侃。 他们几个将军还曾打趣,整个朔方军,只怕只有云少将军自己不知道自己对端王家的孩子有意。还有人撺掇,既然两个孩子这般投契,那小云将军又不喜欢同小姑娘议亲,倘若世子也有意,不如去请一道旨,就将人彻底领回家,当两个亲儿子养。 谁知后来天意世事弄人。 逃不开的夺嫡之争,血淋淋撕开家恨死仇。 端王一系折了大半,云琅一个人自京城回来,命丢了半条,苍白安静得像是条游魂,要将命赔出去一样,一场接一场地打仗。 打下第三座城,云琅昏死在马下,醒来后叫岳渠劈头盖脸痛骂了整整一个时辰。 那一宿云琅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再回来时,便又好像与过去那个少将军没什么不同了。 只是那天起,云琅开口闭口,就常常要提起个远在京城的大侄子。 今日说人家温润谦和,来日又矢口否认,说分明是死犟欠揍。 高兴时说人家最明事理,不高兴了便一口咬定,就是个讲不通的木头疙瘩。 叫军医治伤时疼得不行,自己胡乱摸自己的脑袋,还要跟旁人显摆,说京里的大侄子就是这么摸的,一摸就不疼,百试百灵。 …… 世事磋磨,世事磋磨。 没人敢再多想,没人敢再做梦。 纵然有心将那一团死结解开,可那两个孩子身边,却都已没有了能将人拎过来肆意教训的长辈。 岳渠胸口起伏,抬起视线。 白源说,那是“京城来的两个年轻人”。 那个领着轻甲骑兵,牵制住了数倍的铁浮屠,将战局撑到云琅力挽狂澜的先锋官,“府上已没有可拜会的父母长辈了”。 两个年轻人。 来的……是两个。 守城军曾报,京中来客,接故人归家。 岳渠当初几乎刻意忽略了这几句话,如今却再避不开,眼底几乎透出隐隐血色,牢牢盯着云琅身后的黑衣人。 萧朔退开半步,深深一揖及地。 “……大人?” 礼官尚不及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频频回头,低声道:“庞太守与韩大人过来了,少将军这边人不够,我们——” 岳渠摇了摇头:“够……” 礼官一愣:“还有谁是少将军这边的?” “我。”岳渠深吸口气,用力搓了搓额头,“这两个……都是我的大侄子。” 礼官:“?” “让庞辖等着,拦住了,少过来碍事。” 岳渠团团转了一圈,想起件要紧事:“合卺酒喝了吗?” “……” 云琅一向跟不上这些长辈的接受速度,下意识踢了踢萧朔,回头看了一眼:“我们——” “没有。” 萧朔低声道:“云琅踢我。” 云琅:“……” “你踢他做什么?” 岳渠扯了云琅一把,低声道:“如今这是你的人,欺负起来留着些情面,别欺负坏了。” 云琅眼睁睁看着萧小王爷飞速学会了同长辈告状,尚且不曾回神,按着胸口心情复杂:“哦。” “快,你们喝过合卺酒,我便是长辈了。” 岳渠催促:“倒来两杯女儿红。” 云琅愕然:“现在——” “现在!”岳渠瞪眼睛,“不行?!” “……”云琅重温了端王叔在时的旧梦,讪讪摸了下鼻尖,闭上嘴。 朔方军做事极利落,听了岳帅吩咐,立刻有人飞跑去拿,做合卺的、找红线的,片刻功夫,醇厚酒香已透出来。 今日之宴,一为庆功洗尘,二为以虚实混杂示敌,人人杯中酒都是不醉人的葡萄酿。那上好的烈酒,都叫人偷偷泼在了应州城门前,化作酒气,叫风送进了应州城。 云琅被人往手中塞了系着红线的酒杯,压了压耳后滚热,抬头迎上萧朔视线。 四周都是朔方军,庞辖被拦住了进不来,韩忠笑吟吟立在一旁,抱了坛寰州城送的上好女儿红。 清亮的酒浆映着月影,天上一轮明月,杯里一片冰雪。 “流水宴,天地是宾客,请八方神鬼魂。” 岳渠低声念:“甘酒入苦卺,外内和顺,悲欢不离,生死同命。” 云琅握了酒杯,慢慢攥牢。 夜色凉凉地沁下来,篝火在身旁熊熊燃着,将寒意彻底驱得干干净净,映在杯中眼底。 他抬起头,迎上萧朔眼中的光。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过旷野, 卷起点点火星。 滚烫的火星散进漆黑天穹里,将月色也烤热了,混着醇厚的酒香,一并顺着喉咙滚下去, 淌过心口, 热透肺腑。 萧朔饮尽那一卺酒, 抬起头要开口,忽然被云琅用力握住手臂。 将军灼人的灿白银甲迎上来。 战甲冰凉, 硬硬硌在胸口,滚热的挚色全在清俊眉目里。 云琅喝了酒, 伸出手臂,牢牢拥住萧朔。 …… 人群外,庞辖与师爷被牢牢拦住, 叫忽然震开的欢呼声吓了一跳:“怎么回事?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透出来的酒香他闻见了, 绍兴府甘露堂的女儿红,窖藏二十年才开一次坛, 在京城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 莫说云州城没有, 整个北疆翻过来犁一遍, 也只能点出有数的几坛。 “贵客爱喝女儿红?” 庞辖看不见里面情形, 急得团团转:“那韩忠岂不是抢了先?若早知道,当初就该舍得将那坛酒买下来!” “边疆没有好酒,不是太烈便是太苦,剩下的全是甜汤。” 师爷尽力揣测:“或许……是难得遇到能入口的, 便高兴些。” “是是。”庞辖忙点头, “回去便设法搜罗,看能不能买来好酒,有京城的最好。” 师爷低声:“是。” “绝不可买醉仙楼的。” 庞辖忽然想起来:“他们家奸商透顶, 一样的酒,换了个酒坛子,就能翻着番往死里坑钱……” 他正交代着,听见人声,忙跟着抬头,正看见岳渠与那两位一并走了过来。 礼官方才还满面忧虑,此时竟也笑盈盈俯身,客客气气道:“请太守大人入客席。” “好说,好说。” 庞辖不无羡慕地瞄了韩忠一眼,朝云琅愧疚见礼:“是下官疏忽了,招待不及韩大人周全……” “什么招待?”韩忠送云琅入席,有些莫名,“两位将军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北疆游赏散心。有用得着你我处,少问多做,为家国一心做事就是了。” 庞辖被他一噎,说不出话,只暗恨这韩忠竟既有眼力又会说话,连连赔着笑称是,跟着一并入了席。 师爷跟在庞辖身后,眼看岳渠竟也坐到了主位一侧,有些错愕:“岳将军既非那两位的亲友,又非长辈师从,如何竟也坐过去了?” “少问,多做。” 庞辖沉了语气:“人家是来打仗的,和朔方军的主帅套套近乎怎么了?若是当真得了朔方军,就算是上面那位,不也要高看一眼?” 师爷不曾想到这层,闻言一愣,忙低声称是。 庞辖训过了扈从,抬起头,脸上就又换了一副热络的笑,举起手中酒杯。 主客相敬,这一场宴席才算真正开席,敞开了尽情吃喝。 加了老醋与胡椒的羊肉汤在鼎里滚沸,酸呛香辣,肉香浓郁扑鼻。无论朔方军与镇戎军,就连云州城里眼巴巴探头的守城兵士,也拿陶罐特意担过去。人人都能分得一碗,热腾腾喝下肚,抖擞了多少天鏖战的疲惫精神。 朔方军常年紧绷,一根弓弦绷了整整五年,已太久不曾这般放松过。纵然杯子里的酒只是不醉人的葡萄酿,竟也像是终于能痛痛快快大醉了一场。 “岳帅。” 韩忠始终留心查看,看着眼前宴饮,悄悄来到岳渠身旁:“朔方军疲惫已久,能这样松快一场自然是好事,只是……” 岳渠手中拿了酒杯,倚着虎皮座椅,一双眼睛仍精明雪亮:“只是什么?” 韩忠一愣,细看岳渠神色,不由失笑:“看来是末将多虑了。” 他原本担心朔方军长久不得放松,忽然松缓下来,若是有敌军今夜试图突围破城,是否能及时应对。 ……可看岳渠反应,朔方军无疑早已想到了此事。 “少将军有安排了?” 韩忠悬着的心放下来,也不由笑了,寻了块石头席地而坐:“怪不得你们朔方军都说,有云字旗在,凡事都用不着担忧。” “也该担一担忧,当初若不是端王按着,这小子能一路放风筝放到昆仑山。” 岳渠笑道:“你只看见眼前宴饮,却看不见朔方军还分了十几拨轮换,各处都有人盯着。巡逻警哨、强弓硬弩,那些死士扛过来烧咱们的猛火油都在城门前面,只等不归楼的火光令。” “戍边久了,人人都知道怎么让自己缓一股劲。” 岳渠将杯中冰水饮尽,打了个激灵,长呼口气:“这股劲缓过来,也人人都知道……仗还得打,还不到倒头睡透的时候。” 韩忠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下跟着涩了涩:“这些宴饮的,过会儿也要去轮换?” “轮换过七次了!”岳渠大笑,“这些人里,朔方军已换过七拨,看不出来么?” 韩忠愕然,回头又仔细看了看。 “你再细看。” 岳渠饶有兴致,撑坐起来:“还能不能找见那两个小兔崽子?” “少将军与——也去轮换了?!” 韩忠瞪圆了眼睛:“这怎么行?他们好不容易才有空歇一歇,我带镇戎所部人马过去,将他们换下来,叫他们回帐子……” 岳渠抬手,将他按住。 韩忠愣了下。 “他们去的地方,别说马不行,人也难上得去。” 岳渠道:“你纵然带人去找,也找不到。” “在阴山里?” 韩忠隐约猜到了方向,却仍不解:“上山做什么?” 岳渠沉默不语,拿过案上羊腿咬了一口,以水代酒灌了大半杯。 “山上有一处悬崖,风景极好,向下看时有林木葱郁,有明月山泉。” 他身后,白源低声道:“崖后有条隐蔽小路,最方便布兵,一旦冲下,可直捣应州城。” 韩忠皱了皱眉,来回看了看这两人神色,将原本要问的话尽数吞了回去。 “应城关窍,绝不可失,失则云州再无掎角之势,成孤军孤城……故而须得有条妥善退路,可夺应城腹心,以除后患,除非夺朔州城日,退路可毁。” 白源静了一刻才道:“少将军那封信里,当初是这么说的。” 韩忠忍不住问:“什么信?” 白源摇摇头。 那封信不止题头,连署名落款也没有,只是放在了朔方军的帅案上。 信上半句闲话也不曾说,写的除了战事时局,就只有那之后五年的安排。 五年后,朝局不可测,时局不可推,故而要靠后人再来定夺。 再后十年,便托后人之后人。 岳渠看见了那封信,连夜砸开不归楼,将白源扯起来,才发觉躺在不归楼密室里养伤的云琅竟不见了。 岳渠问他要了最擅爬山趟路的药农与戎狄的行脚商人,疯了一样找了一宿,照着描述的地方走遍,终于找到了信上所说的那处悬崖。 悬崖高耸,飞虎爪也望尘莫及,最胆大的药农也不敢上。 除了花几天时间开凿小路,搭石阶土坡,能上去的只有江湖里盛名已久的流云身法。 那时候,京中有人往琰王府送御米的事刚传出来。琰王叫人陷害中了罂粟毒,头风发作重病垂危的消息出了京城,随着北上的商人,当酒后闲话传进了不归楼。 岳渠拿刀逼着他手下那些跑堂的茶博士,遥遥对着悬崖,一遍接一遍地喊,嗓子喊破了就再换一个。 喊了整整一夜,坐在崖边的少年将军重重叹了口气,拍拍手上的土,掉头回了郁郁葱葱的林子。 韩忠心头紧得喘不上气:“那天晚上……云将军是去做什么的?” “不知道。”白源道,“那之后,也没有人问过。” 云琅从崖边下来,卖了马,同几个南疆来的商人说过几句话,只身去了岭南。 京城里来了个古怪的马商,只重金买下了这一匹马,暗中护送着云琅出了北疆。后来又来了个更古怪的养马人,在云州城里住了九个月,将那马好生将养着送终埋骨,竟还立了一方小小的墓。 那匹马老当益壮,好草好水舒舒服服养着,生了匹小白马,俊得很,一看便是能神行千里的料子。 白源看着眼热,一度想买下来送去朔方军,那人却不肯买,将马带回了京城。 没人再问过,云琅那一夜去悬崖边上,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韩忠听得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带来的一坛酒慢慢洒在地上,对着阴山深深一揖,回了镇戎军营。 - 星子闪烁,探望着莽莽阴山。 云琅只喝了那一卺女儿红,摊开了手臂放松仰着,抬手遥遥虚攥了颗星星,像模像样拍进萧小王爷手里:“给。” 萧朔连他的手一并握住,掌心贴合,慢慢交拢握牢。 云琅很是得意:“如何,风景是不是很好?” 萧朔握着他的手,将云琅揽在自己膝上,垂眸望着山下。 景色的确很好。 月色细缎一样抚过山林草木,映在溪水里,叫流水碰碎了,银光流泻叮咚,碎成星点又重新拼合,一路向下,汇进主干流远。 这些水脉都是这样发源的,就连那两条养活了无数人的江河,听那些遍查山川的游侠说,倘若一路沿着河道追溯回最源头的地方,就只隔了一座山。 天大地大,山高水远。 “今后再来此处。”萧朔道,“需得带上我。” 云琅枕在萧朔膝头,眯了下眼睛。 他已犯了些困,尤其有萧小王爷放哨,便更用不着支棱着耳朵八面不漏,那些不知藏了多久的倦意从至深处悄然冒上来。 云琅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半开玩笑:“这也是先锋官的军法?” 萧朔摇了摇头:“不是。” 云琅好奇:“那是小王爷的家规?” 萧朔:“不是。” “不是军法,不是家规。” 云琅来了兴致,翻了个身:“我凭什么要听?” “只是同你商量。” 萧朔抚了抚他的发顶:“你若不同意,便亲亲你,哄你答应。” 虽说两人都饱读话本,该看的不该看的一应看了不少,萧小王爷这般学着话本温柔小意起来,也实在太过难得。 云琅实在难得见这种机会,尤其听萧朔这样一本正经说出来,几乎忍不住唇边笑意,故意咳了一声:“那自然不答应……” 萧朔揽着他,深深一望,在云少将军唇畔落了个吻。 点水的吻,透着酒香,沁过肺腑心脾。 云琅耳根一热,兀自强撑:“不答应。” 萧朔吻上他的眼睛,将浓深睫根蕴着的隐约潮气吻净了,唇畔蹭了下轻颤的睫尖。 云琅打了个激灵,嘴硬:“不——” 萧朔将人揽起来,一臂护住肩背后心,吻净了少将军负隅顽抗的所有声音。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少将军叫琰王殿下亲烫了, 自琰王殿下的腿上蹦出去,又朝阴山里的戎狄部落讹了三百匹马。 …… 一宿宴饮,次日高卧。朔方军精锐暗中巡城不断,应城军马却不曾有过半点要出城突围的动静。 “倒是有些别的动静。” 景谏带人巡了一夜一日, 天晚才回营, 披甲进帐:“昨夜应城强征耕牛五头, 给那群金人供上去了。” “耕牛?”刀疤愕然瞪了眼睛,“襄王疯了?生怕他这城里不打起来吗?” 白源坐在一旁, 将药炉放下,摇了摇头。 “没疯?那是怎么想的, 粮食再不够也不能杀牛啊。” 刀疤费解:“开春正该是犁地的时候,应城里没有多少流民,都是本城百姓。守着祖田, 给多少银子也没人肯卖牛的。” “不征牛, 也没有别的办法。” 景谏哑然:“昨夜那肉香酒气,我闻着眼睛都快绿了, 何况金人?” “少将军给过他机会, 以金人昨夜那般动摇的战心战意, 只靠应城兵马也能解决干净。” 白源道:“倘若他能醒悟, 当断则断,也不会行此下策。” 朔方军设宴诱敌,暗地里不知布了多少兵马,一来是防备城内突袭, 二来也是在等应城内的动向。 倘若襄王一派能当真有些骨气, 先忍痛断了这把谁也握不住的双刃刀。纵然两方敌对,朔方军也不是不能出手相助,先一同抵御了外敌, 回头再来彼此清算。 “给了一宿的机会,可惜。” 景谏叹了口气,接了一碗热腾腾的藿菜羊肉羹,一口气喝净:“箭在弦上,如今只怕谁也退不得了。” 帐内一时没人说话,炉火静烤着泛苦的药汁,不知是谁低低叹了口气。 应城里不只有铁浮屠,有叛军,还有寻常的百姓。 朔方军围而不攻,不只是因为攻城太耗兵力,更因为一旦攻城,以襄王狠辣心性,定然将平民尽数驱赶着顶在前面、押上城头。 “不攻城,少将军不也有不攻城的打法么?” 白源笑道:“有好消息,马匹盔甲已到了大半。加上昨日忽然多出来的三百匹马,再给我一两日,就能配齐了。” “好事啊!”刀疤一喜,“到时候还按老法子,三面紧一面松,放个口子让他们钻。只要敢从乌龟壳里头出来,看他们还怎么拿别人当挡箭牌!” “依我看也是好事。”白源拨了两下火炉,看向云琅,“少将军不说话,是否我们漏算了什么地方?” “嗯?”云琅撑坐起来,笑了笑,“也不是。” 他已用不着再喝参汤,身上虽还有些亏损,慢慢调理食补便已足够,如今白源的药是拿来祛湿理气的。 不归楼这些年攒下来的上好药材,有不少在戈壁草原才长,京城都难得一见,全砸在了云少将军的身上。 北疆风沙干燥,等过了早春的霖雨,更能将这些年积在筋骨间的湿寒散得干净些。 云琅攥了攥手腕,接过先锋官吹得不烫了的药,喝了两口:“我在想,战局倏忽变换,唯有这仅剩的一两日……谁也动不得。” “我们动不得,是因为要等马,还要等大军赶到。” 景谏想了下,点头道:“襄王与金人憋在应城内,僵持拉锯,进退两难,自然也动不得……还有哪一方?” 云琅不语,将药碗放在一旁,一只手探进了小王爷的袖子。 萧朔看了看云琅神色,自袖中摸出块糖,单手剥开糖纸,搁在了尽力保持威严的少将军掌心:“朔州。” 景谏愕然:“朔州?” 虽说此次云琅来北疆,本就是冲着收复朔州。可朔州毕竟已被占了十数年,中间有过几次交割,也无非是从辽人手里输给了西夏,又套着西夏的壳子塞进了金人的馅。 谁心中都清楚,要夺城池不可急于一时。纵然兵力足够、合围清缴,遇上鏖战日久的,半年一年也都是寻常事。 “朔州……不在一两日。” 景谏担心云琅着急,迟疑着劝道:“攻城夺地,蓄势缓压。朔州不同于其余北疆城池,是当真易守难攻的屯兵重镇,急不得——” “夺城有什么难的。” 云琅手上利落,屈指敲了小王爷掌心两下道谢,飞快将那块糖塞进嘴里,含去了要命的苦味:“难的是夺城以后,我若将金人赶出来,雁门关拦不住,满地乱跑便麻烦了。” 景谏:“……” “少将军说不难,我就信不难。” 刀疤从没怀疑过云琅,没心没肺嘿嘿一笑:“少将军只说做什么,我们去做就是。” “阴山里除了戎狄,应当还有不少流民。” 云琅将药碗向身后藏了藏,坐起来道:“只是藏得太深,不易找到。” 当初云琅离开北疆前,人力已竭军力已疲,实在无力再收复朔州。朔州的百姓被迁去其他城池了一部分,剩下的无处安置,云琅曾想过将他们带回中原,愿意跟着走的却寥寥无几。 安土重迁,骨肉相附。带不走又不肯朝异族狼崽子低头的朔州人,散进山里成了流民,以采药为生,只等着复土归家的那一天。 “白岭能采到那株老参,应当不是碰巧。” 云琅忽然想起来,看向白源:“白叔叔,当初那些事,后来同我大侄子解释清楚了吗?” 白源:“……” “轻车都尉这些天一直混在城外,不归楼都给下属打理了。” 刀疤举手告状:“我们猜测,是为躲他儿子。” “不归楼转运马匹,白大哥只在暗中调度,不肯出面。” 景谏压了笑,点头附和:“我们猜测,也是为躲他儿子。” “……”白源一阵头疼:“好了,此事是我家事,不劳——” 云琅笑道:“不劳诸位费心,我自设法对得起他便是了?” 白源一滞,抬头看向云琅,没说出话。 云少将军……当真记仇。 当年云琅卖了马,要只身南下时,白源不便暴露身份,也曾试图学着岳渠的办法,用萧朔之事留住云琅。 云琅执意要走,对白源说的,也只这一句“此事是我家事,不劳诸位费心,我自设法对得起他。” “当初胡先生是怎么教我的。” 云琅终于寻了个机会,笑吟吟翻旧账:“家事家事,不正是朔方军大家的事?” 白源坐了半晌,终归泄了气,扶额苦笑:“是。” “这些年,我们一样是本该死了的人,本该死了的人活着,便是为了些还不能立刻就死的事。” 云琅笑了笑,缓声道:“白叔叔,你是为替朔方军引源头活水,不得已隐瞒身份,你心里比谁都难过……小白岭能懂这个。” 白源用力攥了攥拳,他的手攥得几乎已有些发白,慢慢松开,低声道:“可是——” “能懂的。”云琅轻声,“我们在乎的人,定然有值得我们在乎的地方。你想要保护他,焉知他不是豁出命来,也想要设法护住你。” 云琅:“我们本该更相信他们。” 白源狠狠一颤,下意识抬头,肩背绷了绷,看向一旁静坐着的萧朔。 当初的端王世子、如今的琰王殿下,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他们其实没有一个人真正清楚。 云琅走后,那个在云州城养了九个月马的怪人,曾来过一次不归楼。点了一杯凉水,一夜冷月。 那人付了十九两七钱三分的银子,说是买这一夜清净月色。小二喜出望外,连连说遇上了个疯子,这钱来得容易,往后天天有月亮看才好。 后来账房核对,替云琅医治用药的花销,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九两七钱三分。 “况且我找白岭,也是真有正事。” 云琅笑了笑:“他采药的本事应当有人指点,若请他帮忙,应当能找来阴山里的流民药农。” 阴山太大,他当初绕了十来天,也只来得及绕清楚了对着应城的几处要塞险地。 但朔州人藏在山里,日日翘首望着的是旧土故城,甚至一定有人曾改头换面,悄悄冒死潜回去过。 去寻先祖灵位,去寻至亲遗物,去找回那些纵然丢了命也不能丢的东西。 如今金兵主力被困在应城之内,朔州城中虽然还有铁浮屠,却没有主将下令,是最容易被打散的时候。 若能找到这些人,这一两日间,说不定还有可施为处。 “今夜要落春雨了。” 云琅按了下手腕,将手拢回袖中:“春风吹春柳……一场春雨看河开,两场春雨看燕来,三场四场耕牛走。仗打得快些,今年还能有收成。” “少将军——”白源瞪圆了眼睛,“想在今年春耕前,收复朔州城?” “若是冬天我抽得出空,冬天便来了。” 云琅笑了笑:“打仗不是光豁出命对着拼杀,但凡能用的办法,什么都得用上。” “朔方军这些年不敢出奇兵,不敢行险策,是因为背后没有支撑,一旦输了便满盘倾覆。” 云琅缓缓道:“可如今已不同了。” 白源眼底滚热,深吸口气,慢慢压下胸口翻覆:“是。” “今日也定个彩头。” 云琅心血来潮,看了一眼刀疤与景谏,笑道:“小王爷出纹银十两,猜猜找药农做什么,朔州城如何打。” 当日端王在时,朔方军大帐里没少笑谈过这些赌约。云少将军脑子最灵,却总猜不中端王的心思,气急败坏下,还去烧了戎狄的十来顶帐子。 白源愣了下,不由失笑:“要……依着少将军脾气的?” 云琅点点头:“是。” 景谏补道:“还要用得上山中药农?” “是。”云琅端起药碗,“我出去一趟,你们慢慢商量。” 几人俱都来了兴致,一扫叫往事勾起的隐约沉闷,凑在一处热热闹闹议论起来。 …… 云琅走到帐外,正要将那一碗苦透腔了的药倒在帐篷后面,听见身后脚步,干咳一声:“小王爷。” 萧朔走过来:“不归楼的一片心。” 云琅径直将药碗递过去。 萧朔抬眸望他一眼,接过药碗,抿了一口:“……” 萧朔:“不归楼的一片苦心。” 云琅刚叹着气接过来,捏着鼻子灌了一口,叫他呛得生生咳了一地:“小王爷,你如今讲笑话的本事实在突飞猛进……” “下次我同他们说,加些甘草,不坏药性。” 萧朔道:“你想混入城中,设法骗这几方内斗?” “麻烦的不是朔州城,是雁门关和铁浮屠。” 云琅好不容易压了咳意,缓过口气,点了点头:“金人还不如西夏,他们天生擅长掠夺,却根本不会守城。可夺了城有什么用?铁浮屠若散出去,成了气候,过飞狐口就能直捣中原。” 萧朔清楚他的用意,将药碗接过来,又道:“只是……朔方军在此地困久了,战心战意未损,当初运筹帷幄的心志却已磋磨大半,未必能猜得到。” “白叔叔磋磨得狠些,景参军总还好吧?” 云琅不太甘心:“还有刀疤——” 萧朔:“刀疤?” “刀疤!如何?” 云琅硬撑着底气:“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相信他。” “……好。” 萧朔静看他一阵,不忍心戳破少将军,点了点头:“既如此,纹银十两……” 话音才落,刀疤魁梧的身形已钻出帐子,四处望了一圈,嘿嘿笑着朝云琅跑了过来。 “如何。”云琅扯着小王爷的手,飞快敲了两下定准赌约,转回来和颜悦色,“猜出来了么?” “同景先生白大哥一起猜的。”刀疤咧嘴,“不知准不准。” 云琅颔首:“说。” “白大哥让再问。”刀疤道,“同药农有要紧关系?” 云琅点了点头:“是。” 刀疤:“能削弱金兵战力?” 云琅目光一亮,笑道:“是。” 刀疤:“还要符合少将军脾气的?” 云琅罕少的有些惊喜了,看了萧朔一眼,欣然点头:“不错,你们——” “白大哥让问……给战马喂淫羊藿的话。” 刀疤脸上一热,咳了两声,摸了摸脑袋:“几斤才够啊?” 第一百四十章 云少将军输了十两纹银。 帐内的两个人探出头, 看着茫然绕云州城跑圈的刀疤,将脑袋齐齐缩回去,划去了纸上淫羊藿采购的周密安排。 …… 云琅没再去中军大帐,回了两人的帐子, 还气得抱着野兔来回转圈:“这是我的脾气?” “为何不能猜些堂堂正正的主意?” 云琅想不通:“老实敦厚, 温良纯善, 光明正大……” 萧朔不知哪个字符合少将军的脾气,伸手拉住他, 将被转晕了的兔子自云琅怀里救下来,换了一盏茶过去。 云琅叫他扯着, 咕嘟咕嘟喝干了一盏茶,仍余怒未消:“我几时惦着给人下药了?” 萧朔:“……” 琰王殿下昧着良心,摸了摸少将军发顶:“不曾。” 云琅:“还下得去手用淫羊藿?” 萧朔垂眸:“下不去手。” 云少将军有人哄着, 气顺了些, 将喝空了的茶盏扔在一旁,又攥了下手腕。 萧朔看清他遮掩力道, 不着痕迹蹙了下眉, 将野兔送回竹笼, 又去行李里翻出粗盐布袋, 拿回来烘在了炉边。 北疆旱地晴天多些,可冬春交替,难免要下几日雨。 春雨金贵,经冬霜寒, 见水才可翻土落种。农书里将其称作“霖雨”, 但凡落了雨,破土开荒、犁耕稼种,便一日也不能等。 那襄王与属下不明就里, 偏偏在此时征牛。霖雨一落,何止佃户没了牛心中惶恐,连有土地的也难免焦灼难熬,云州城内迟早要乱。 只是……这场雨于他们,却也不全是好事。 萧朔看了看云琅腕间,将那炉上烤着的布袋换了个面,慢慢烘热着里面的大颗粗盐。 云琅握着手腕,自坐了一阵,忍不住道:“那淫羊藿……药性如何?” 他声音太低,说得又含糊,萧朔没能听清:“什么?” “药性如何?” 云琅皱了眉:“马当真吃么?吃了管不管用?” 萧朔不曾想到少将军这般豁得出去,闻言微怔,拿过茶盏:“且不论管不管用,若当真用了,史书如何写?” 萧朔替他续了半盏茶:“朔州坚固,久攻不下,云麾将军暗行淫马之法……” 云琅:“……” 云琅:“有没有好听点的说法?” 萧朔静了一刻,尽人事:“这样这样,那样——” “你怎么连这个也学了?!” 云琅愕然,盯着什么都敢记的萧小王爷,一阵头疼:“……罢了。” 他自然知道这个传出去不好听,向后靠了靠,揉揉脖颈,呼出口气乐了下:“若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当真有用,能少打些仗,让本不该死的人少死几个,我就不名垂青史了,只是要牵累你。” 颈后覆上来的掌心暖融,云琅眯了下眼睛,将自己的手撤回来,舒舒服服蹭了下:“你此番回北疆,本该是承端王叔遗志的。惩奸除恶,雪耻报国……” 萧朔:“止小儿夜啼。” “……”云琅愁得睁了眼睛,“小王爷,你对自己也这般不留情吗?” “我本就不求青史。”萧朔道,“只是那淫羊藿,也的确没有这般效用。” 云琅白劝了自己半天,回过神,瞪圆了眼睛看着萧朔。 “若当真有这般能耐,淫羊藿早成了宫中禁药。” 萧朔摇了摇头:“归根由底,无非四时有序,牛羊马匹自有繁衍时节,若有情难自禁、力不从心处,以草药相助罢了。” 云琅按着胸口:“难为你能将这段话说得这般文雅……” 话说到一半,云琅自己也忍不住乐了一声,将小王爷的袖子扯过来盖着,低低呼了口气。 萧朔抬手,覆在云琅半阖着的眼前:“想到什么了?” “情难自禁、力不从心。” 云琅小声嘀咕:“这话说得很好。” 不止这一桩事,也不止“这样那样”的半作玩笑。 无数世事,多少无奈,竟好像都磋磨在了这几个字里面。 虽说情难自禁,到底力不从心。 纵然力不从心……却仍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 云琅腕间一热,察觉到手腕被人轻轻握住,热烘烘的粗盐袋子敷上来。 腕间旧伤处,筋骨里盘踞的隐约湿气,竟也像是被这股干燥的热力牵扯着向外拔,丝丝蔓开细微的滞涩酸痛。 这一份痛楚还不及明晰,暖热的掌心已从另一侧贴合上来。 云琅腕间叫热盐烙得微绷的筋脉,被掌心暖融裹着。那只手掌拖着他,一点点按揉松解,传来的力道慢且缓,几乎像是耐心十足的安抚温哄,熨帖得只剩下酥酥的疼。 “这几夜见你辗转反侧,便猜你不舒服。” 萧朔轻声道:“下次再疼了,记得叫我。” “多大点事,不过酸些,使不上力气。” 云琅哑然:“次次叫你?你也不必歇着了。” 这些旧伤再比起当初,早轻得不值一提,只管好生慢慢养着,早晚有天能彻底好全。 云琅自己都全不当回事,若非手腕旧伤一犯起来,张弓拿枪、持缰策马时便使不足力,闹心得很,几乎想不起要时时揉上一揉。 云琅叫他揉着,腕间的酸疼竟当真一层层淡了,那一点倦意便冒了头,低低打了个呵欠:“还有件事。” 萧朔道:“庞谢?” “是。”云琅倚着厚绒裘,揉了下眼睛,“襄王还没慌,我猜他是有后手。眼下云州城安定,你我身份还能瞒个一两日,等庞谢来了,定然还要生变。” “云州本不难处置。” 萧朔道:“只是要看此事闹出来,是在什么时候。” “以襄王素来的手段,若我没猜错,定然是在两军激战最激切时。” 云琅笑了笑:“一来扰我军心,二来増他士气,三来断去朔方军后路,好和朔州城内的铁浮屠合围……他算计我,却不知我也在算计他。” 云琅打定了主意,撑坐起来:“刀疤呢?” 萧朔:“在跑圈。” 云琅:“……” “等……他跑完圈。” 云琅深吸口气,尽力忘了淫羊藿,按着额头:“叫他寸步不离盯着庞辖,倘若庞辖要封闭云州城,当即一刀砍了,由岳渠将军接管。” 萧朔静了一刻,将盐袋放回去烘烤,按上云琅腕间穴道。 云琅叫疼痛牵扯,嘶了口气:“怎么了,安排不妥?” “并无不妥。” 萧朔道:“只是此事当叫我的亲兵去。” 云琅愣了愣:“为什么?我是主将——” “我是承父王遗志。”萧朔道,“惩奸除恶,雪耻报国。” 云琅叫萧小王爷用自己说过的话堵了嘴,愣了半晌,终归没绷住乐了出来:“好了好了……我长记性。” 两人离开京城日久,虽说留下的局面已足够参知政事师徒施展,却终归不能保证万全。 当今皇上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多年的苦心谋划,朝堂的势力根基,都不是那么容易拔除的。万一京中事败,他们今日杀太守,无疑就是将自己的把柄亲手递出去。 萧小王爷当真睚眦必报,叫他半真半假调侃了一句,这就要跟他抢着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当初先帝允过我,凡我所握兵戈,无论刀剑弓枪,皆可先斩后奏。” 云琅戳戳萧朔:“你跟我抢这个干什么?” 萧朔垂眸,将茶盏递进云少将军手里。 “再说,京中有参知政事师徒,还有卫大人,太傅也在。” 云琅喝了口茶,笑道:“我信得——” 话还未完,已被萧小王爷亲去了后面的一半。 琰王殿下向来持重,难得在商议军情的时候做这种事。云琅眼睛一亮,没忍住扯了先锋官的袖子,一颗飞蝗石射落了系着帐帘的绑绳,高高兴兴亲了一遍。 少将军的身子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好,一吻终了,两人都有些轻喘。 云琅咳了咳,仍目光晶亮,压不住嘴角笑意:“说正事,怎么忽然……” 萧朔抬手,侧头转向帐外。 “不妨事。” 云少将军刚被先锋官按在榻上亲,心情很好,扬声道:“白叔叔,你同小白岭说清楚。今日是朔方军云骑主将所请,药农若不敢下山,便将我的弓带去当信物。” 白源停在帐外,应了句是,快步去了。 “有小股金兵出城试探,袭扰我围城将士,不必交战。” 云琅换了个方向,又继续道:“有剩下的烤羊肉,送去城门前。派人对城内喊话,若想吃肉,朔方军有,勿伤我中原子民家畜耕牛。” 景谏话还不及问,心服口服,在帐外应诺,也回了营中安排。 云琅撑在榻沿,细想了想:“岳伯伯?” 帐外的人咳了一声,当即转身便走。 “我同小王爷好得很,我不曾欺负他,只是如今战事紧要,纵然饮了合卺酒,也不便洞房。” 云琅:“岳伯伯回去整兵罢。远则三五日,近则二三日,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小兔崽子,耳朵怎么还这么灵?!” 岳渠一阵着恼:“老夫不过是巡营至此,管你们洞房不洞房……” 云琅压着笑,好声好气尽力赔罪:“是是,岳伯伯记得整兵。” 岳渠原本还提了不少上好伤药来,此时竟全用不上,跌足叹气,扔给了门口把守的亲兵,转身便往中军帐里回去:“没有没有!问什么?整兵!还不快把那几个混球叫来……” …… 云少将军收了架势,笑吟吟同先锋官请功:“如何?” 萧朔迎上他眼中雪亮傲气,眸底暖了暖,覆上云琅额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少将军向来好哄,得了这句话便知足,撑着起身,去安排准备给药农的战饭酒水。 萧朔:“只是——” 云琅停了下,莫名回头:“只是?” 萧朔单手将他一揽,在额间轻碰了下。 萧小王爷的亲昵架势里,这一项是最拿来哄人的。云琅同他在一处久了,已能从这一下里面读出十足的劝哄架势,不明就里站定。 “只是。” 萧朔摸了摸他的头,诚恳温声道:“你我履冰临渊,步步涉险,以至今日……少将军这张嘴,日后提及京中时,切莫再随便说‘信得过’这三个字了。” 作者有话要说:“十分不吉利。” 小王爷亲软了少将军,犯着愁叹息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琰王殿下真心实意, 为防少将军这张开过光的嘴将京城也套进去,特意从袖子里多摸出来了颗饴糖。 云琅匪夷所思,看了看糖,看了看萧小王爷。 “当初你说, 信得过御史中丞。” 萧朔道:“御史中丞险些撞断了我们府上的柱子。” 云琅:“……” “你信得过外祖父。” 萧朔:“外祖父直至今日, 还在盼着他素未谋面的龙凤胎。” 云琅:“……” 萧朔剥开糖纸, 缓缓道:“你信得过刀疤——” “行了行了。”少将军恼羞成怒,“不信了!” 云琅被翻了旧账, 偏偏无从抵赖,气得满地乱走:“不信了不信了!就信你一个!谁也不信了!” 萧朔的本意只是提醒些云琅, 免得少将军这张开过光的嘴太灵,这边刚信得过京城,京城便又配合着出什么岔子。他不曾想到云少将军这时候竟都记着将他单拎出来, 听见这一句, 不由怔了下,手上动作跟着顿了顿。 “少将军, 先锋官。” 帐外卫兵不知就里, 担心两人闹了别扭, 壮着胆子低声禀报:“轻车都尉说, 药农找来了……” “知道了。”萧朔道,“稍后便去。” 卫兵应声,拔腿跑回去复命。 萧朔收回心神,仍捏了那块糖, 看向云琅。 云琅还不自知, 恼着戳先锋官:“你能不能信?” 萧朔低声:“能。” 云琅:“不害怕?” “不怕。”萧朔道,“云琅,你信我。” 云琅刚被掀了旧账, 此时还在同他置气,闻言愣了愣:“我自然信你啊……不信你信谁?” 萧朔凝着云琅,伸手抚了下他的颈后,将人带过来。 两人早就已是一体,萧朔自然不忌讳所谓开光。只是云少将军嘴比心硬,许多话做得到却说不出,此时这样无知无觉蹦出来的一两句,远比那话本的情话更暖得熨人肺腑。 “我说错了。” 萧朔单臂揽住云琅,轻声道:“少将军自可信我,越信得过,我越能走得远。” 云琅叫他暖融融圈着,几下便捋顺了毛,舒舒服服眯了眼睛:“自然,我信的人……” 萧朔看着少将军又翘起来的尾巴,压了压嘴角:“去见药农?” “不急,山里清苦,难得好生吃口饭。” 云琅肩颈叫小王爷揉得舒服,下颌搭在他肩上:“我若去了,难免局促……等一炷香罢。” 萧朔静了一刻,掌心向下,慢慢抚过臂弯间单薄却劲韧的脊背。 云琅倦意刚上来,靠着他抬了抬头:“不妥当?” “很妥当。”萧朔道,“我只是在想,先帝说你怀瑾握瑜,的确不错。” “先帝夸人,什么好词都用。” 云琅低声嘟囔:“还夸太傅春风化雨呢,也不抬头看看,那么老高的戒尺就在我头顶上……” 萧朔哑然,眼底沁了些笑,低头亲了亲云琅。 云少将军食髓知味,惯坏了,很挑剔:“这般糊弄……” 萧朔摸摸他的发顶:“一炷香?” 云琅愣了下:“什么一炷呜——” 萧朔俯身,吻住云琅。 战事这般吃紧,洞房是洞不成了,该补的却该分批补上。 先锋官将时辰算得很准,将少将军抱回榻上,亲足了一炷香,亲手替云琅收拾妥当了佩刀薄甲。 云少将军被哄得心满意足,热乎乎叼走先锋官手上的糖,出帐去见请来的山民药农了。 - 幽燕北境,朔州城与雁门关是最早被夺去的。 云琅少时随着端王来北疆,认得第一座城图便是朔州。起初趁朝代更迭中原内乱抢了朔州的是戎狄,后来辽人成了气候,再后来换成了西夏,在枢密院的军图上,朔州城与雁门关甚至已不是中原的疆域。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端王曾数次谏言过,雁门关是三关冲要,朔州城是地利天险,若能夺回朔州雁门,重修古长城天堑,则燕云可定、北地可平。 端王没来得及,云琅在五年前险些将命扔在北疆,也没能来得及。 中军帐内,几个朔州城出来的老药农刚痛快饱餐了一顿,由白源与小白岭陪着说话。 他们都是当初朔州城破,逃出去的流民。这些年来,北疆部族换了一个又一个,不一样的语言衣着,却是一样的草原游牧做派,半点不会守城、不懂农耕,只管将中原人驱赶干净,家禽畜牧充军,土地便荒芜着废弃不理,却也不准中原百姓回来耕种。 “这些人用得上草药,却又不通药性医理,故而准我们拿这个做营生。” 最年长的药农低声道:“我们这些年,在山里自己开荒,尽力辟出了几块地。拿草药与他们换的铜板,再换来布匹陶器,加上山里打来的猎物,倒也能活。” “这些年草药少些,我们多转射猎了,有个戎狄部落同我们学耕种,只是太胡来,教不成。” 中年药农道:“好好的地,也不知怎么,到他们手里就只能长荒草给马啃了。” “说是草药少些……也是我们心亏。” 又一个药农重重叹气:“这些年打仗,我们商量着,再怎么也不能给狼崽子送草药。可到底还是有熬不过处,只能给些次品,心里却还是过意不去……” “不归楼愧对诸位。” 白源低声:“若早知此事……这些草药自该由不归楼高价收购,不该叫诸位艰难至此。” 云州与朔州毗邻,他这些年一心盯着朔方军,竟不曾留意过这些散在山林里的朔州流民。 连白岭也瞒着他,若不是云琅今日提起,他几乎想不起不归楼这些年收的药材里,有多少是从阴山深处一株一株挖出来的。 白源起身,一揖及地:“是我有负先王所托,未能照顾好诸位父老……” “不可不可!”那药农忙搀住他,“谁不知不归楼是挣钱养朔方军的?若是朔方军要草药,白给还来不及!我们同朔方军抢军饷,这钱花了岂不是要烂手心?” 中年药农摸了摸白岭的脑袋,点头道:“是理,我们当初也千叮咛万嘱咐,叫小白岭万万不可告诉先生……谁的钱我们都能拿,没有钱,大家伙紧巴紧巴也能过。可朔方军的钱,一分一厘也不能碰。” 白源心底既滚热又酸楚,苦笑道:“朔方军……也愧对诸位。” “朔方军不愧。” 那最年长的药农摆了摆手:“当年那白袍银甲百战百胜的云小将军,带着伤亲自进了阴山,对我们说要带我们回中原去,是我们自己不舍得。” “这仗打得憋屈,去了中原也憋屈。” 年长药农攥紧了烟袋杆,低声道:“那么好的王爷,那么好的小将军,打仗九死一生都回来了,怎么就生生叫奸人给害了?我们不懂,可听人说,就是因为他们非要将我们这片地方打回来,才叫人寻了把柄、安了罪名的。” “我们自己在山里过,能守着家,还偷着给王爷和小将军立了忠义祠。” 一旁的药农道:“朔方军为了我们打生打死,这些年还在这儿爬冰卧雪的苦熬。我们倒好,拍拍手全扔下了,自己回害了英雄的地方去享福?这日子过得再好,能过下去?” “小将军那日只身进山,是同我们诀别的,我们看得出。” 年长药农放下烟袋,看向白源:“朔方军苦,我们知道。人人都是有爹娘生养、有妻儿牵挂的,我们不想你们为了夺朔州城再死人……你今日若不拿那雪弓,我们还不会出来。” “不打了,听我们一句,不打了。” 年长药农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哑声道:“我们的日子能过,我们不回家了,山里过日子也好得很……朔方军不能再死下去了。” “我们今日就是见了雪弓,想来好好祭拜云小将军。” 中年药农压下眼底血色,也将神色极力平静下来,笑了笑:“那是我们见过最英雄的少年人,我们第一次见汴梁来的少年人,原来就是他那个样子……我们看到他就会想,那个京城定然也很好。” “京城很好,中原其实也很好。能养出这样好的儿郎,那该是个好地方。” 中年药农看着白岭,慢慢道:“它只是暂时……生病了,会有人替它治病,让它好起来。” “等好起来了,想我们的儿郎也能去看一看。” 一旁的药农咧开嘴,笑了笑:“小孩子心浅,记得没我们这么深,不会拿一个已经不是中原疆土的地方当家——” 白源摇摇头:“谁说朔州城已不是中原疆土?” 药农们一怔,齐齐抬头。 “白岭。”白源侧过头,“朔方军图,北疆疆域几何?” “二十一!” 小白岭站得笔挺,大声道:“走蓟檀幽顺涿遍,见儒妫武新慰寰,雁门关东去是平型关,过紫荆倒马压幽燕,西面有宁武偏头站,连三关抵到黄河边。应寰掎角定云中,朔州封疆勒马前,陈家谷埋了英雄冢,碧血染透金沙滩,飞狐口战死了七千将,英魂不灭映月守关山……” 清脆的童声逐字逐句地念着,几个药农坐在帐中,喘息渐渐激烈。 原本来时早商量好的、被咬碎了生生吞下去的国仇家恨,叫童谣生生撕开胸口,压都压不住地冲出来。 “英魂不灭。” 白源半蹲下来,缓声道:“白岭,告诉伯伯们,这歌谣是谁教你的。” “是云少将军。” 白岭仍生着他的气,此时却也知道不是置气的时候,用力抿了下嘴:“昨日他叫我去,教我背了这个……” 少年说着话,营中几个药农却忽而抬头,眼中迸出难以置信的亮芒。 “昨日?”年长药农忍不住起身,“他还活着……他回来了?朔方军摆宴席,不是宴请京里来的大官,宴的是他?” 年长药农的手几乎有些抖,握了握烟杆,低声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他和先王的孩子一起回来了。” 白源笑了笑,温声道:“他们两个……在替那个本该很好的地方治病,只有收复了朔州城,才能放心下狠手,将患处剜掉除净。” “朔州城必须拿回来。” 白源站起来,俯身作揖:“还请诸位——” “请什么请?” 中年药农死死攥住他的手,目光灼亮得吓人:“要夺朔方城,我们做排头兵!” 中年药农等不住,扯着他,转身便向外走:“快快,让我们去见见——” 他的话头忽然顿住,视线定定凝在帐口,嘴唇哆嗦了下,没说出话。 云琅披了月色立在帐口,眼里笑意清朗。 银甲横刀,拱手抱拳。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帐内寂静。 药农们怔立在原地, 几乎忘了动,牢牢盯着眼前的云少将军。 “云麾将军,云琅。” 白源含笑道:“老哥哥,你们等的是不是他?” 中年药农听见他说话, 倏地回神, 对着云琅一头朝地上拜下去。 云琅上前一步, 将他扶住:“魏叔叔。” 中年药农抬起头,几乎不敢置信:“小将军……还记得我?” “记得。”云琅道, “朔州移民一万七千九百人,流民三千。战火肆虐流离失散, 山中药农二百九十四,拒迁中原,死守朔州城。” “两百九十六了!” 一旁的药农忍不住, 咧嘴笑道:“添了两个大胖小子!羊奶养的, 沉得压手!” 云琅将那魏姓的中年药农扶起来,一同进了军帐, 闻言目光一亮:“入籍了没有?” “还没有。” 那药农摸了下脑袋, 讪讪一笑:“娃不该一辈子采药。我们盘算, 等年岁再长些, 就叫他们募兵入军籍,跟着朔方军打仗,也挣回来些军功,光宗耀祖……” “那可该快些。”白源笑道, “再过几年, 怕是没得仗打了。” 药农叫他提醒,才想起这般要紧的一回事,跌足愕然:“可不是?!不成不成……” “不成什么?将来不打仗了, 不要屯兵驻军?驻军不要粮食?” 一旁有人大笑:“就入农籍,好好侍弄地,种庄稼!” “正该如此!”又有人恨声道,“好好的耕地,咱们当命护着,叫那些狼崽子占去,都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我上次偷着回去,见他们将田埂全挖毁了,恨不得抄了刀去拼命……” 祖祖辈辈开垦侍弄、命根子一样的良田,叫人占去也就罢了,竟还毁了田埂地基,破了土地肥效。 长出齐腰高的荒草叫羊群啃食,羊翻草根,土块掘起来,被雨水冲刷进河道。再过几年,这些土地都会变成只能长矮草的沙子,同看不见边的荒漠戈壁彻底连在一处。 比起背井离乡,亲眼看着精心侍弄的土地被这般糟蹋,还要更叫人难捱得多。 有人忍不住,刚抬手去抹脸,就被年长药农回头呵斥:“哭什么?不准哭!” “小将军都回来了,还哭什么!” 年长药农沉声道:“把那不争气的东西擦干了,跟着小将军打仗,跟着小将军把家抢回来!把地抢回来!” 那挨训的人不仅不气,反倒用力抹干净眼泪,狠狠挺直了腰杆。 “小将军只说,要我们做什么。” 年长药农握住云琅手臂:“大山里面,就没有我们不认识的路,没有我们上不去的地方。就连那雁门关连着的黑石沟、白草口,我们也悄悄上去过……” 白源同景谏对视一眼,目光不由亮了起来。 “好。”云琅点了点头,同他一起坐下,“方才听几位前辈说,能悄悄混进朔州城?” “能!那些狼崽子根本不会守城,往年来去自如呢。近些时候这朔州城里来了个老书生,帮那些金人整顿了防务,才不好进些了。” 方才说过进城那人点了点头,接过话来:“可也能进去,只是费些功夫。” “老书生?” 云琅心中微动:“可知道是什么人么?” “不知道,只听说是什么京里头的大官,叫人家赶出来了。” 那人仔细想了想:“对了!他还要在朔州城开学堂,叫——叫试什么堂的……说是一分钱不要也能教娃娃们读书。谁听他的?给金人当狗,这般软骨头,能教出什么名堂来……” 云琅抬头,迎上萧朔投过来的视线。 ……试霜堂。 襄王谋反事败,仓皇逃出京城。大理寺卿与三司使落在了皇上手里,京中如今仍在铁腕清肃襄王一党余孽,多少官吏连根拔除,唯独跑了一个集贤殿大学士杨显佑。 替襄王一派招揽羽翼,将开封尹迫得屈心抑志,叫商恪滚了钉板,将云琅扔进了大理寺地牢,断骨去爪为襄王所用的杨显佑。 “杨阁老。”云琅哑然,“原来在这儿。” “在这里比在京城容易对付。” 萧朔道:“他长于庙堂之争。若论征战之事,只能比金人稍强些,替襄王来看着朔州城,勉强不出错罢了。” 云琅点了点头:“襄王如今手中可用的人不多,朝堂不可谋,自然该人尽其用。” “用得好。”萧朔颔首,“一并了结,免去京中心腹之患。” 云琅听出他话音,好奇笑道:“先锋官想去?” 萧朔抬眸,不闪不避,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心底跟着微微一动,眼底笑意渐渐凝成光影,握住萧朔扶在臂间的手。 萧小王爷……睚眦必报。 杨显佑在大理寺地牢,指使着大理寺卿先水牢后死囚,险些要了云琅的命。萧朔将此事装在心里,分明一日也不曾忘。 “……好。” 云琅叫他的目光烫得心底滚热,笑了笑,点头道:“你带人去朔州。” “如今朔州城中,剩的铁浮屠绝不会太多。” 白源低声补道:“金人一共有四支铁浮屠,两支都困在了应城,这两支的兵力,早就已超过了朔州原本驻军。” “铁浮屠至多剩下八百。” 云琅心中有数:“剩下的都是拐子马。拐子马装配轻巧,骑术高绝,与重甲的铁浮屠配合,专灭草原骑兵……不必在朔州城里解决。” “庞谢如今还没露面,不会只是因为路上耽搁了。” 云琅道:“如今的局面,襄王一派想来也已知道,他们等不来襄阳府的私兵了……唯一的出路,便是再去找金人派铁浮屠来救。” 景谏皱眉:“打成这样,金人还会再派铁浮屠?” “不派怎么办?城里还围着两拨呢。” 白源摇摇头:“如今金人一样骑虎难下……剩下的铁浮屠里,有一支是守王帐的,绝不能动。庞谢若要借兵,只能借另一支。” 云琅不置可否,稍一沉吟,又转向那个年长的药农:“葛伯伯,您说雁门关能上去?” “能,雁门关以前叫铁裹门,那原本不是个天然关隘,就是纯靠人凿开了勾注塞的石头。” 年长药农点了点头:“雁门十八隘,最北面的白草口走的人最多,是条古道。白草口往东有段古长城根,叫草淹了看不出,我们私下里管它叫猴岭。” “猴岭那条路可险得很。” 一旁的药农道:“那长城已残破得不行了,下头还有深沟,一不小心滚进去,能一头滚到雁门关底下。” “老哥哥,那不是深沟,是壕堑。” 白源猜出了云琅用意,目光不由亮起来,笑着解释:“是以前打仗时用来屯兵的,进可冲锋袭杀,退可埋伏诱敌,最是有用。” “屯兵?”药农听不大懂,只明白了这一个词,“要我们带朔方军上去藏着?” 白源点点头:“能行吗?” “自然能行!”药农拍着胸口,“那里面若要藏人,能藏得可多!马都能进去!” “只是山路实在难行,且与别处不同,易下难上。寻常马匹只怕连铁裹门也不敢上,须得是在山里跑惯了的马。” 中年药农道:“不知朔方军的弟兄们上不上得去。” “上得去,我们正巧有在山里跑惯了的马,来了一半,剩的一半还在勾注山背后没送出来。” 白源大笑道:“如今看来,竟像是天意一般了!幸亏当年京中要给少将军议亲……” “……”云琅咳了一声,及时开口:“白叔叔,同岳帅知会一声,轻骑兵带干粮清水,三更动身。” “好!”白源点了头,起身道,“少将军可还有吩咐?” “老规矩,人衔草马衔枚,冷饼清水,不可带酒,不可带羊肉。” 云琅道:“刀不带鞘,以棉絮包裹,弓弩摘弦,箭羽在上。” 白源利落应声,出营去找岳渠安排下令。 云琅又同几位药农问清了些具体事宜,让景谏将人带下去好生休整准备,只等天黑透便动身启程。 帐中空荡下来,萧朔走到云琅身旁,将他手腕搁在桌上,慢慢按过几处穴位。 “叫你敷一敷,比之前好多了。” 云琅笑了笑:“赌不赌?明日要下雨……这场雨还不会小,只怕能淋傻了铁浮屠。” “不赌。”萧朔取出药酒,在掌心倒出些许,覆着他腕骨慢慢揉开,“此事我宁愿你猜得不准。” “如今来看,准些的好。” 云琅道:“你入朔州,几时能将拐子马引出来?” 萧朔看了一眼他额间薄汗,不动声色,抬手拭了:“几时出城,你最方便?” “摸黑上山,加上转运马匹,少说要一整夜。” 云琅看向萧朔:“再给我半天时间,能保证彻底稳妥。” “明天日暮前,朔州城内的金兵会冒险出城,营救应城内的铁浮屠。” 萧朔点了下头:“庞谢若带来了第三支铁浮屠,见战火起,定然心焦,过雁门关时不会来得及再仔细查探。” “铁浮屠交给我。” 云琅眼底浮起笑意:“你猜……应城里的铁浮屠,会急着救你我哪一头?” “救你手中铁浮屠。” 萧朔道:“你已准备亮流云旗了,金人不曾与云骑交手过,可草原上没人不认得你的旗。” 叫小王爷猜谜,向来没有半点趣味可言。云琅一阵哑然,攥了攥手腕,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有劳岳伯伯带人守在朔州城南门外,剿杀城中出来的铁浮屠了。” 岳渠刚带人走到帐子口,脚下一顿,气急败坏:“你就不能等我进来再说一次?!” 云琅咳了一声,压压嘴角笑意:“我自然可以……岳伯伯成家了吗?” 岳渠:“……” “我听闻岳伯伯为守朔方军,不能留半分把柄给枢密院拿捏。” 云琅:“故而至今……仍是孤身光杆。” 岳渠抬手撸袖子,被几个将军抱腰拦住,低声劝:“岳帅,岳帅……” “而此时小王爷正在灯烛之下,抱着我,替我揉手。” 云琅很是不好意思:“我怕岳伯伯见了,触景生情,心中黯然……” 岳渠叫他气得暴跳如雷,哇呀呀灌了两口酒,带人布防南门去了。 云琅微松口气,自己拭了额间又逼出来的一层冷汗,飞快掀了帐帘,叫药气散去。 他不想叫这些长辈再替自己担心,将玉露丹与沉光一并收好,正要去拿桌上雪弓,手臂已被萧朔重新握住。 腕骨贴合着掌纹,细细摩挲,拂去了盘踞不去的酸涩治痛。 萧朔将袖箭摘下,替他扣合戴牢,将灯烛拿过来。 云琅愣了愣,没绷住一乐:“这也照做啊?若来日我说——” 萧朔低头,将云琅的掌心翻过来,落了个吻。 云琅心头不争气地跟着一跳,话头轻滞。 “来日你说,你我泛舟湖上,纵马山巅。” 萧朔道:“今日之战,若当真如计划一般,该是定鼎之战,无限凶险机遇尽在其中。你既并非孤身光杆,也该分我一剂沉光。” 云琅攥了手中能激发人体力的虎狼之药,手臂微绷了下,静了片刻,将一个玉瓶递过去。 “不是这个。”萧朔道,“你不必再动给我玉露丹护心脉,自己留两剂沉光的主意。” 云琅一阵头疼:“你这人怎么——” 萧朔半跪下来,迎上他视线。 云琅怔住。 军中的礼仪,小王爷是不必守的。可此时萧朔神色却极平静,如同任何一个最寻常的仗前先锋,单膝点在他面前,仍牢牢扣着他那一只手。 他的先锋官,他的同归人。 云琅立了良久,忽而释然一笑,将一剂沉光分过去,伸手拉了萧朔起身:“有些苦,吃了记得含块糖。” 萧朔眼底光海一掀,将他的手连同沉光一并握牢,将云琅揽着肩背,贴在胸前。 “到时酣战,未必顾得上你。” 云琅笑道:“千万小心,我若没力气了,还要回来找你抱我下马……” 萧朔轻声道:“不必顾我。” 云琅停住话头,眼里露出温温好奇。 “少将军只管放开酣战,战得痛快力竭,松手便是。” 萧朔吻上他的眉睫:“你缰辔至处,三丈之内,有我奉陪。”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三更灯火。 朔方军铁骑整肃, 后军作先锋,出营绕行黑石沟,无声过了应州城。 “偃旗裹甲、钳马衔枚,倒是行军的老规矩。” 韩忠领镇戎军相送, 看着悄然融进夜色的铁骑, 同身旁白源悄声问:“不准带羊肉, 刀弃鞘弓摘弦,是什么道理?” “干饼没有味道, 羊肉香气不同,随风散开, 易被察觉。” 白源:“刀若带鞘,出鞘时终归有磕碰声。长弓藏不住,弓弦若勾了树枝, 弹起碎叶, 要惊枝间鸟雀。箭矢若不尾羽朝上,箭尖映折月光, 会叫斥候察觉。” 一旁将领听得不解:“可刀不带鞘, 裹着的棉花若摘去, 岂不是再不能收刀了?” “战局一开, 有进无退,有去无回,有死无伤。” 白源反问:“为何还要收刀?” 那将领被他问住,立在原地。 韩忠默然静听, 心中一片诧异震撼, 抬头看眼前朔方军,半晌无话。 “太守细看,连将士铠甲甲叶也都已束住, 每队专有一伍,负责抹去行踪痕迹。” 白源道:“这些都是云骑才有的规矩。” 白源让过尾队,将风灯熄灭:“世人都说云少将军善奇袭,却不知千里奇袭本就最凶险。行在刀锋剑刃,哪怕只是稍有疏忽,也要粉身碎骨的。” 韩忠心服口服,点头苦笑:“若换了镇戎军来……只怕刚出营门,就要叫云将军抓个正着了。” 白源笑了笑,命人去给岳帅送信,同刀疤汇在一处,在一处处早空了的帐篷间点起了如常篝火。 “这我总该知道。” 韩忠招手,准备派镇戎军帮忙:“点起篝火,叫应城军马以为朔方军未动,还在城外……” 白源:“不止。” 韩忠一怔:“不止?” 刀疤正带人忙碌布置,闻言咧了下嘴,将一间空营帐撩开,火把光亮向里一映。 韩忠探头望了望,心头悚然,冷汗瞬间飙透衣物,匆忙将他手中火把扯开。 “不打紧,少将军常带着几车火药四处跑,手下亲兵早得心应手,几时想炸才会炸。” 白源笑道:“镇戎军的兄弟们不熟,还是离远些得好。” 韩忠心惊胆战,沉声叫手下尽数灭了火把,仍十足余悸:“你们胆子也当真大……这些火药,足够将整个营盘炸上天了。” “等开战时,也能将铁浮屠送上天。” 白源将篝火点燃:“少将军说,明日晚间会落雨。” 火药用在城下,一旦风向有变,极易反伤自身。可若是能赶在雨前,便没了这层后患。 天明之后,琰王殿下便会带云州太守庞辖暗入朔州城。到时万事俱备,就只等这一股将城中铁浮屠与拐子马送出来的东风。 “也怪。” 韩忠忽然想起来,向四下里找了找:“云将军出营,琰王殿下竟也没来相送?” 白源摇了摇头:“殿下送了。” 韩忠同众人替云骑践行,分明没看见萧朔,不由讶异:“在何处送的?” 白源抬头,看向云州城头。 韩忠跟着他看过去,才看见城头静立的身影。 不知站了多久,弯月走到中天,已像是在城头上披了一层银白薄霜。那道影子仍寸步不动,像是牢牢嵌入了不见边际的深沉夜色。 莽深寒穹,星子辉映。 云骑的火把星星点点,沿黑石沟没入山坳,蜿蜒不绝,遥遥相和。 韩忠立了良久,忽然失笑,摇了摇头。 白源问:“韩太守笑什么?” “笑我等志穷气短。” 韩忠:“自诩清白,竟还不如一个一心争功往上爬的庞辖。” “太守岂能如此自责?” 他身旁将军低声道:“是镇戎军不争气,军力不足,这一场大战,竟无处插手相助……” “这一场仗帮不上,还能场场帮不上?替同袍掠阵,也胜过退让避战!” 韩忠豁然回身:“少说废话,回营,点兵!” 白源哑然,拱手作礼。 那将军愣了半晌,眼底竟也渐渐有了光芒。那光起初微弱,却一寸逐着一寸亮起来,再压不住,应声大步跟上去。 镇戎军营里渐渐有了人影,人影越来越多,聚在主将帐前。 辗转无眠的兵士们躺在帐子里,听着刁斗金柝,听着云骑出征,终于听见点兵号令。 人人沉默着爬起来,握着不知擦亮了多少次的腰刀,将刀鞘留在枕边,以棉布裹了配在身侧,越来越多,不断地汇在一处。 军旗叫朔风卷着,猎猎展开。 更鼓渺远悠扬,拂过地上银辉,拂过伫立营帐,拂过大旗下聚拢的层叠人影。 清寒月色,悄然混进了刀锋的雪亮冷光。 - 天将亮透时,朔方轻骑偃旗息鼓,悄然扎在了猴岭古道下的堑沟内。 “少将军,引路的几位药农已护送回阴山了。” 景谏来到云琅身旁,低声道:“战马有戎狄部族送上山,我军交接,须得两个时辰。” “足够。”云琅手中捻过精钢短箭,“白草口如何?” 景谏点了点头:“已派了人盯着。” “雁门关不像朔州城,这些年辽、金、西夏来来回回,反倒无主,没有驻兵把守。” 景谏方才去时,已同那几位引路的药农打听过:“雁门天险,若非必要,没人愿意走。听药农们说,大半年也难见几支兵……” 云琅忽然止住他话音,在晨风里抬眸,将短箭扣入护腕机栝。 景谏微愕:“少将军察觉什么了?” 云琅不带战马,打了个手势,翻身出了堑壕。 跟随他的亲兵营沉默利落,悄然跟上。景谏怔了片刻,忙引出一队精兵,一并随着坠在了后面。 云琅几乎不必特意辨别方向,一路潜行,停在常胜堡前,合身匿在残砖堡台下。亲兵营与朔方精兵早训练有素,随之悄然隐没,景谏轻手轻脚来到隘墙边,朝下一望,愕然瞪圆了眼睛。 平日里山高路险、难得有人走的白草口,竟忽然多出了支同样沉默疾行的精锐骑兵! 天色将亮未亮,隘墙下叫草木遮蔽着,仍沁在如水暗色里。 这支骑兵人数不多,却看得出军容整肃,衔枚裹蹄,若非行进间难免有些声响,几乎难以发觉有兵马从这条不起眼的小道路过。 “可要伏击?” 景谏蹙紧眉,低声道:“派出小股精兵绞杀,不出动静……” 云琅看向隘下:“不急。” 景谏有些不安:“从此处过,是奔着应城与云州去的。” 景谏是龙营参军,在朔方军时,并不曾同云骑一并单独打过仗。 他心中仍牵挂应城下战力,犹豫一刻,还是低声道:“轻骑兵叫我们带出大半,城下兵力既要围城,还要对付朔州城内的金人驻兵。若对面还有帮手,只怕吃力……” “谁说是对面的帮手。” 云琅哑然:“大水冲了龙王庙,参军不认得自家人了?” 景谏一愣,用力揉了下眼睛,定睛细看了看。 云琅单手一撑,在断墙残门处借力点过,横枪迎面截住那支骑兵,正拦在主将面前。 骑兵偃旗息鼓趁夜疾行,本就为了掩人耳目。此时忽然遇见这般正大光明劫道的,一时俱都怔住,竟险些忘了反应。 “何人!” 连胜心头警醒,厉喝一声正要防备,借晨光看清眼前人,愕然瞪圆了眼睛:“少将军——” “连大哥,来得正巧。” 云琅收起银枪,扫过他身后绑了蒙面巾的两个亲随:“人倒在这里凑齐了……甚好。” “少将军认得出来?” 连胜回过神,不由失笑:“便说他们两个瞒不住,偏要打赌,如今末将要赢来两坛好酒了。” “好说。”云琅道,“往后若还有赌约,只管找我,赢了七三分账。” 连胜领禁军大军缓行,一路高悬着心,只牵挂云朔战局。此时见了云琅,胸中已安定大半,畅快抚掌:“一言为定!” “商兄,严太守。” 云琅眼里透出笑意,横枪抱拳:“一路辛苦,此处便是常胜堡,上去说话。” 景谏扒在隘墙前,瞪酸了眼睛,仍不曾找到这支骑兵哪一处能看出禁军痕迹。云琅已与三人登上常胜堡,进了前朝遗存的半座堡台。 亲兵手脚利落,搬来几块干净条石,又特意在上面铺了层隔凉的麻葛。 “大军走到吕梁山脚,歇在临泉镇,在严太守的酒楼里遇见了商大人。” 连胜不怕冷,随意落座,拧开水袋灌了口水:“一位前云州太守,一位如今的大理寺卿。二位都以为对面是襄王密探,末将眼睁睁看着他们彼此试探了一天,竟险些真打起来……” “分明是已经真打起来了。” 严离闷声道:“商大人拆了后厨,银子还不曾赔。” 商恪叫他翻起旧账,无话可说,起身赔罪:“在下出京寻云将军,走得太急,身上的确未带银两钱财……” “商兄如今已接任大理寺卿了?” 云琅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尚温茶水,喝了一口,笑道:“京中情形如何?” 商恪得他解救,松了口气,远远避开讨了一路债的前任云中太守:“京中稳妥。” “云将军与琰王临走时,铺排已尽周全。” 商恪道:“如今试霜堂下,寒门子弟已尽数清筛干净。朝中有几处扎根极深的门庭,还需层层拔除,老师在着手此事。” 禁军不奉召自出京城,已是个极明显的兆头。京中朝堂人心浮动,凡有些心思的,这时都已隐隐察觉出端倪。 外有开封尹肃杀铁腕,内有参知政事运作周全,商恪得以抽出手来,领了大理寺卿的职分,雷厉风行整顿下方官场吏治。 宫中虽也有阻力,却已被云琅与萧朔联手敲去大半,如今能做得微乎其微,只能叫几个早已退休致仕的阁老出面申斥,也被天章阁的蔡太傅疾言厉色怒驳回去,灰溜溜回去闭门不出,专心养老了。 “难不在整顿吏治,在立法定规。” 商恪道:“术、势尚且好说,无非周旋借力而已。若要定法,还差一件事。” 云琅知道他要说什么,垂眸笑了笑:“北疆大捷,朔方军回京。” “是。”商恪迎上他视线,“立法定规,剿除弊政……改天换日,动荡远比现在深彻。要等朔方铁骑全胜回京,镇住朝野各方。” 云琅点了点头:“商兄是为这个来的?” “不止。”商恪道,“贪狼、天心已伏诛,纠查根底,审出件要紧事。” 商恪看着云琅,扯了扯嘴角:“虽说云将军大抵已知道了……襄王手下的黄道使,除了廉贞,左辅右弼的天芮、天蓬也在北疆。” “知道得不全。” 云琅道:“廉贞叫我围在了应城里,左辅右弼,我还没能找到。” “右弼天蓬位在西夏,京中事败,就已被西夏人拔除,将军找不到了。” 商恪道:“左辅的天芮,应当在金人王帐。” 云琅心头微动,抬起视线。 “金人王帐?”景谏皱紧眉,“如何竟能深入这般心腹……汉人也能入金人王帐么?” “我们原本也没能想到此事。” 商恪摇了摇头:“襄王的黄道使,未必全是中原汉人。” 景谏愕然:“什么?!” “襄王苦心排布,原来扶持了不止一个皇子。” 云琅哑然:“天芮位是谁,金人王帐里争储的皇子……完颜绍还是完颜通?” “完颜绍是风字军主将,也被将军围在应城里了。” 商恪道:“金兵铁浮屠有四支,仿《孙子兵法》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一句,立白、青、红、黑四色旗。风火主袭杀,林、山是拱卫王帐的铁浮屠,决不能有失。” “被围在应城里的金人,旗镶了白青边。” 景谏细想了下:“此次若有第三支来,应当是火字军?” 云琅不置可否,与商恪交换过视线,将温热茶水一口口饮尽。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严离听了半晌,越听越云里雾里:“有什么不一样?总归就是应城里围了两支铁浮屠,如今还要再对付一个……” “若黄道使是金人皇子,便不一样。” 云琅捻了袖口沉吟,缓声道:“多亏商兄星夜传信。” 商恪哑然:“纵然不传,将军也不会不做准备。” “虽说要做准备,却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云琅笑道:“如今禁军精锐赶到,便松快许多……连大哥。” 连胜静听着几人交谈,闻言按起身,应声道:“少将军吩咐。” “带人掉头,转道宁武,驻扎楼烦关。” 云琅:“第四支铁浮屠会从此处来。” “第四支?” 严离愕然:“金人不留守王帐的兵了?不怕辽人趁这时候灭了他?!” “是了。”景谏转眼已尽数想透,低声道,“应城内围了王帐军,又围了个金人的皇长子,岂能不救?那皇次子借襄王暗中助力一心夺嫡,只怕会抢着带兵来援,一为立功,二来趁机暗中下手,设法将长兄袭杀……” 严离听得心中骇然,背后都不觉凉透:“好狠的手段。” “不外如是。” 景谏语气发寒:“我们这位皇上,手段便不狠了么?” 严离叫他诘住,愣了半晌一时无话,攥紧拳,重重叹了口气。 “若从金人王帐来,走偏头关最顺。” 连胜无暇闲谈,铺开军图细查:“为何要去宁武驻兵?” “要过偏头关,只有深冬黄河结冰,骑兵才能踏冰渡河。如今过了七九,河道已开,铁浮屠过不来了。” 云琅胸中已有城图,枪尖在地上画开条线:“宁武踞山俯瞰,控扼雁偏两关,向北直应云朔。城下漯水冬夏断流,河谷宽阔平坦,正可长驱直过。” 连胜凝神细听,飞快对照查验,果然处处不差:“好,便去宁武。” “漯水上游陈家谷内,有一处九牛口。” 云琅道:“漯水河道俱是砂砾,过水难存,下潜伏流。春汛就在这几日,将河床掘开,自然出水。” 连胜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亮了亮:“掘开河床,堆积碎石砂砾拦水,等铁浮屠渡河时,将拦坝一举毁去?” 云琅笑了笑:“明晚有暴雨,连大哥要堆砂砾作拦坝,需得堆得坚实些。” “好!”连胜几乎压不住喜色,“这就回去,转道宁武!” “禁军如今只有从文与景王压阵。” 商恪将话送到,颔首起身:“借连将军军符一用,我快马去引其余禁军,同赴宁武城。” 连胜望了一眼云琅,见少将军点头,全不迟疑,摸出军符递过去。 大军调动牵一发动全身,最费时间。商恪收好军符,同云琅一礼,不再多说,回头利落下了常胜堡。 “末将也就此动身,去漯水掘河。” 连胜欣然抱拳:“就此告辞。” 云琅笑了下,正要说话,一旁严离已急得抢着出声:“慢着慢着,你们这就说完了?!” 严离眼看这几人这般定了主意,有些发急:“你们都有去处,我去什么地方?我不要干瞪眼看着!也给我安排个差事……” “云州太守,岂会没有差事?” 景谏失笑:“大战在即,云州城里莫非不要个坐镇的么?” “琰王不坐镇云州?”严离一怔,“他也要上阵?” “不止上阵,比我这里更凶险些。” 云琅道:“我的亲兵会送严太守回云州,若不可为时,该做什么便做,一应后果有我担承。” “到了这份上,谁还不是脑袋别在裤腰上干,要旁人担承什么!” 严离回过神,猛然站起来,用力一挥手:“干了!云州城从我手里给出去一次,便不会再给第二次!” 云琅笑了笑,不再多说,起身拱手。 几人转眼敲定章程,半刻也不耽搁,各自扬鞭分道,头也不回直奔去处去。僻静已久的栈道叫疾驰骏马踏过,激起道道尘烟。 晨光渐明,日光刺开浓深云层,将人影镀上一层鎏金边沿。 景谏走到云琅身旁,迟疑了下,轻声问:“少将军,我们也回去么?” 云琅敛神,握了下右腕:“回。” “看时辰,殿下也该带人入朔州城了。” 景谏低声道:“只盼……诸事顺遂。” “小王爷在。”云琅笑了笑,“定然顺遂。” 景谏怔了下,也跟着深深点了下头,不再多话,去引兵回猴岭堑壕埋伏。 云琅深吸口气,再度看了一眼云朔方向的层叠云障,缓缓呼出来,下了常胜堡。 - 朔州城前,人流比往日悄然多了些。 寻常小贩打扮的行脚商,三三两两挑着担子,将画符一般的路引递给门前金兵查验,挑着金兵最缺的布匹盐巴入了朔州城。 萧朔在城前勒马,似有所觉,回过身,看了一眼云层间透出的明亮日光。 第一百四十四章 “殿下。” 白源走近了, 低声道:“城中人手尽数安置妥当了。驻兵处不准人近,摸不透,但至多只有几百铁浮屠,剩下的都是拐子马。” 白源扫了一眼城门前的金兵:“以我们眼下所剩兵力, 配合营内所藏火药……只要应城内铁浮屠不出, 就能有一战之力。” 萧朔点了下头, 将缰绳并在手中,理了理黑马的马鬃。 汉人叫“拐子马”的, 其实是金人的轻骑兵。 这些轻骑铠止半身,不受重装甲胄束缚, 倚仗精湛骑射在铁浮屠两翼掠阵巡守,侧翼突袭、迂回包抄,是柄隐在铁浮屠锋芒下的藏刃利剑。 这些年金人势力渐盛, 屡屡放出来袭扰边境、肆意烧杀抢掠的, 也是这些拐子马。 “这庞辖虽然废物,这种时候竟也派上些用场。” 白源望向城门, 看着颐指气使呼喝城门守军的庞辖, 不禁哑然:“殿下竟能想到带他来, 当真物尽其用。” “满脑子的升官发财。”刀疤不屑, “告诉他立了功就能回京城当大官,叫他跳城墙他也敢跳。” 白源笑了笑:“不好么?越有这样的人,我们行事越方便……” 要将城内拐子马逼出来,只靠引朔州城中生乱尚且不够。萧朔与云琅合计过, 准备再兵行险着一次, 冒充襄王使节传话,引得拐子马出城来救应城之围。 庞辖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庞家与襄王如今竟搅在一处。他一心积攒功劳升官, 有过前次宴饮诱敌,胆子大了不少,竟又巴望起回京的美梦来。 昨晚他在云州城中,得了萧朔“有今日之功便可擢升三级、回京就职”的承诺,辗转思忖一夜,竟当真按捺不住野心,答应了一同来诈这一遭朔州城。 “早同你说了,我们是襄王派来的使节,要见你们统制的!” 庞辖在京中处处看人眼色,最清楚如何看人下菜。他此时已唬住了城门守军,将令牌拍过去,沉了脸色呵斥:“还不快些!” 守军得过杨显佑吩咐,看着那块黄道使才有的令牌,仍有些迟疑:“如今应城被围,几位是如何……” “自然是冒死潜出来的!若非十万火急,我等舒舒服服躺在城里熬死朔方军多好,出来冒这个险?” 庞辖气急:“火烧屁股了还不紧不慢,贻误了要紧军机,你等能负责?!” 守军语塞,低了头闭上嘴。 主军的铁浮屠被平白冒出来的镇戎军抄了底,如今尽数困在了应城内。那中原来的军师冷眼旁观,不准出城相救,朔州金军这几天熬下来,心中早已十足不安。 守军本想再盘查几句,此时叫他一叱,竟也越发焦灼,不再多问,只匆匆开城引路。 庞辖志得意满,甩下守军将令牌捧回来,恭恭敬敬请了萧朔入城。 朔州城内,听闻襄王使节到,杨显佑与金人的兵马统制已赶来了府堂正厅。 “快!襄王如何说?” 金人统制沉声道:“我大军如何了,可有损伤,几时出城相救?” “王爷说——”白源话头一顿,似是才听清了他的话,有些愕然,“怎么,统制此前没接到王爷的传话么?” 金人统制皱紧了眉:“什么传话?” 白源与萧朔对视一眼,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杨显佑。 “有话快说!你们汉人一个两个都是这么磨磨蹭蹭的么?” 金人统制随着本国皇长子来,却将完颜绍丢在了应城里,本就憋屈恼火至极,此时越发不耐:“襄王几时传了话,都说了什么?” 白源上前一步,拱手道:“贵国兵士勇武非常,却不擅暗潜出城。王爷再三派心腹冒死替铁浮屠传话,说金兵遭人暗害投毒毁了战马,又有不少水土不服病倒……统制竟也一次都没能收到?” 金人统制脸色倏地寒下来,厉声道:“大皇子如何了?!” 白源心下一愕,迎上萧朔视线,定了定神:“也染了病……只是尚能支持。” 情形紧急,两边来不及彼此互通有无。白源才知道城里关了这般要紧的人物,他一时无暇细想,只暗自横了横心,继续按着萧朔吩咐改了改向下说:“此番我等暗潜出城,大殿下还托我等询问。为何再三传令,拐子马皆熟视无睹,不见半分反应?” “几时无睹了!”金人统制咬牙急道,“我并未收到大皇子传令,如何反应?” “未曾收到?” 白源愣了愣:“可我等被朔方军围城那日,便已派人传信请朔州来救,人分明已到了朔州城门前啊。” “若那时出兵,两相夹击,朔方军必败无疑。” 白源扼腕叹息:“可惜朔州城毫无反应,白白错失良机……” “胡言乱语。”杨显佑沉声道:“岂有此事!” 杨显佑奉襄王命来朔州,自围城后便与主城断了音讯。他原以为是襄王当真派来了黄道使,此时却越听越不对,心头不由发寒:“你等是什么人,来此颠倒黑白,是何居心?!” “我到要问。”萧朔缓声道,“阁下是什么人。” 杨显佑愕然抬头。 “我等此番来朔州城,见了门前守卫盘查,才知朔州已叫人蒙盲了眼睛,扎聋了耳朵。” 萧朔道:“这般派人拦截盘查,究竟是要拦住朔方军的探子,还是要封锁应城传过来的消息?” 金人统制越听他几人争执,脸色便越难看,用力攥了桌上金杯。 “是你……!” 杨显佑背后冰凉,萧朔易了容,他看不出此人长相,却认得萧朔的声音:“你哪里来的黄道令?” 杨显佑忽然回神,一把抓起那块令牌,飞快摸索着上面的暗刻星位。 他于战事一道本就不擅长,无非眼下可用之人实在不多,奉令来朔州城与金人接洽罢了,心思到底都还在京中风波上。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若是襄王肯听他的,不避退到这偏僻北疆,以试霜堂所笼络挟制的势力,精心谋划暗中策反,趁着鹬蚌相争,未必不能再从中谋得出头处。 可本该在京城与皇上针锋相对的萧朔,竟当真来了北疆,手里还拿着黄道使的令牌! 杨显佑细细摸索,脸色彻底苍白下来:“破军,破军……” 破军,天冲位。 商恪。 商恪死在了萧朔手里,故而被夺了这块令牌?可令牌内暗藏的毒针却分明还没被启用过,商恪还活着……萧朔会是从他手里拿到的这块令牌么?如何拿到的,除了令牌可还拿到了别的? 如今商恪奉命留在京城,整合试霜堂与朝中势力,倘若连此人都被萧朔与云琅收服…… “杀了他!” 杨显佑转向金人统制,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压不住恐惧:“这是中原王朝的皇室血脉,是那个叫你们北疆闻风丧胆的端王的儿子!他如今回来了,还带了你们最恐惧的人,不只是为我们,更要先同你们清算……” “杀了他!”杨显佑嗓音嘶哑,“不杀了他,我们早晚都要死!” “阁下这话编得离奇。” 萧朔道:“我若是端王之子,岂不正该与当今朝廷有不共戴天之血仇,还来替朝廷打仗?” 杨显佑叫他诘住,一时语塞:“你——” “若论身份,在下更有一问。” 萧朔视线落在他身上,敛去眼底冰寒:“杨阁老要在朔州城开的试霜堂,在别处也有,我也烧过几家、拆过两三处。” “试霜堂所执学说,分明将北疆诸部族斥为‘蛮夷’、‘未开化之民’,言其不足为惧,纵有乱我者,以纵横手段引之自相残杀便是了。” 萧朔缓缓道:“杨阁老在朝中尚有官职,享大学士供养。却不辞辛劳,冒充襄王所部来这朔州城内,是为了所谓‘纵横手段’么?” 杨显佑见了商恪的令牌,心中方寸已乱。眼看那金人统制听了这一句,看向自己的视线里杀意暴涨,更觉喉间泛寒,怔坐在座椅上。 金人统制阴沉沉盯着他:“你还有何说法,莫非他说得都是真的不成?” “统制明察……不论他如何巧言伪饰,此时当真不便出城。” 杨显佑攥了掌心冷汗,低声道:“朔方军以逸待劳,近来又有马匹补充,拐子马……拐子马不是对手,此时出城自寻死路。这几人是中原奸细……” “你才像是中原奸细。铁浮屠在城内根本施展不开,朔方军早将壕沟填平了!” 刀疤始终在萧朔身后侍立,此时闷声粗气开口:“再不来救,真要等中原大军合围吗?” “铁浮屠在城内施展不开,可中原人却也灭不了他们。” 杨显佑低声:“中原禁军战力羸弱,声势浩大,只能充数而已。只要沉住气,等——等襄王援兵到,胜负未可知……” 萧朔缓声道:“杨阁老心里不是清楚,襄王援兵到不了了么?” 杨显佑打了个激灵,终归语塞,停住话头。 “王爷说,既然两家合谋,就该有诚意,免得旁人拿此事来作伪周旋。” 萧朔同金人统制拱手:“我们的援兵到不了了,只能拼死助铁浮屠一搏。襄王再三思虑,决心据实以告。是战是退,贵军自行决断。” “好,襄王痛快!”那金人统制狠狠将金杯往地上一摔,“这才有些枭雄气派!” 杨显佑瘫坐在一旁,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襄王之谋,驱虎吞狼。他本想尽力以所谓援兵拖住金人,让铁浮屠与朔方军拼杀消磨,两败俱伤,却不想萧朔的胆子竟当真这般大。 朔方军敢在此时引拐子马出城,定然还有后手……是什么后手? 这两个人究竟还有多少谋划,藏在如今这场湍流之下,化成嶙峋暗礁,等着将他们撞得粉身碎骨? 断骨去爪,铁棘寒冰,能驯服最凶狠的猛兽,为何就驯不出一个真正忠心的手下来? 杨显佑迎上萧朔视线,恍惚见了那日的大理寺地牢。 地牢里,云琅被铁索捆缚浸在冰水中,气息已奄,只剩心口一点热气。 那双眼睛里早已没有生志,疲累平静得近乎释然,可点漆深墨似的瞳底深处,仍有一点光烁烁不灭。 他那时还不清楚这一点光是什么,如今才隐约明白了,却已全然来不及。 …… 杨显佑的目光艰难动了动,他看向萧朔,又看了看他腰间那柄来自殿前司的无锋重剑。 大战在即,胜负一念。 他知今日已无生路,也早知手上沾得累累忠良鲜血人命,难求善终。只是谋划一生,若能叫这柄剑斩杀,倒也死得不像个笑话—— 这个念头才在脑海里盘旋一瞬,他颈间已狠狠一凉。 疼痛后知后觉泛上来,杨显佑瘫在椅子里,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看着金人腰间弯刀上的淋漓血色。 萧朔单手按在剑柄上,眸底寒得无波无澜,全无要出鞘的意思。 力气飞速消逝,周身彻底冷透,寂静黑暗迎面侵下来。 杨显佑身子一歪,栽倒下来,睁着眼睛没了声息。 “我不知你来路,也不知你们两个谁说得是真话,只是实在厌恶这老狗……你好歹算个好样的,今日替你杀了他,算是见面礼。” 金人统制刀尖滴血,盯着萧朔:“若你胆敢骗我,与他也是一个下场,明白么?” 萧朔落下视线,平静拱手。 金人统制擦净弯刀:“襄王可说了,几时出战?” “日暮前。”萧朔道,“城中尚需些时间整兵。” “好。”金人统制盯着他,“你们身份不明,须得留在此处,派人看守。” 萧朔点了点头。 “总算还像些样子……襄王有你这样的手下,我才信他能夺中原天下。” 金人统制收回视线,将弯刀回鞘,大步出门,“留下一队守城,剩下的即刻召齐披甲,日暮前随我出城袭击朔方军,解救主城!” 外面立时有人应声,快步跑着去传令。 金人尚武,不消片刻,窗外兵戈甲胄声四起,马蹄已踏得地面跟着微微颤动。 今日云也宁静,日头像被这冲天杀气所激,移得飞快。 眼看未时已过,申时尚未过完,不知何处开始起风。原本放晴的天色猝不及防阴沉下来,窗外竹片磕碰愈急,冰凉透骨的劲风扫过窗棂,竟像是卷来了隐隐的潮气湿意。 日光尚未落尽,厚重的阴云已层层叠叠压上来。 “少将军当真不曾说错……雨要来了。” 白源将吓昏过去的庞辖拎到一旁,走近了低声道:“殿下,金人出兵了,我们动手么?” 萧朔立在窗前,覆住右腕间云琅那一副袖箭护腕。 护腕的玉质微凉,莹润通透,贴在掌心。 萧朔将那一块玉按得温了,收回手,扣合腕甲:“等。” “是。”白源应了一句,又忍不住低声问,“等什么?” 窗外劲风愈凉,萧朔按上剑柄,静了一刻:“人心。” 白源微怔。 应城城墙之上,已然一片慌乱。 连斟看着出城的拐子马,心头焦灼:“谁叫他们出城的?为何没拦住他们,文曲在干什么?!” “不清楚。”他身旁,暗探瑟瑟跪在地上,“我们本想入城探查,却被朔州城守门的兵士拦了……” “他们拦你们做什么!” 连斟寒声:“你不曾亮出王爷信物?” 暗探苦着脸:“亮了,只是不准进……” “文曲疯了?”连斟愕然,“只是政见不同,熬过这一段,又不是不准他回京施展他的本事——” 话说到一半,连斟脸色忽然彻底惨白下来。 文曲老成持重,是襄王多年心腹,纵然再不满退守北疆的安置,也不会这般不知轻重。 杨显佑不会不知轻重……可如今的朔州城,却不准有襄王信物的人进了。 朔州城内早已无平民百姓,金兵的拐子马几乎倾巢出了城。 如今在朔州城里的,倘若不是金兵,也不是文曲…… 不是金兵!不是文曲! “快!”连斟目眦欲裂,转身扑回去,“将城中青壮聚集起来守城,将他们的妻儿父母绑了,压上城头!” 他急得火燎房顶,抓了人去禀报襄王,正要去安排兵马,忽然听见城外隐约传来的声响:“什么声音?!” “埙声。” 暗探脸色也苍白:“阴山里来的,怕是有几十只、几百只,风朝我们这里刮……” 埙几乎是北疆最易得的乐器,用陶土烧也行,石头、骨头也一样能做,一只手就能拿过来,幼童玩耍间也能轻易学得会吹奏。 陶埙清越,石埙萧瑟,骨埙呜咽凄凉,散入卷地劲风。 “《秦风》。” 暗探颤声道:“《无衣》……” 坎坷传了千年的古曲,埙声散在风里,春雷在压城云层间轰隆滚动。 埙声,接着又汇进人声。沙哑低沉的人声,像是泣血,却又苍劲得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压得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 与子同仇。 应城内,被仓促捆缚驱赶的百姓踉跄着,跌在地上,跌进由霖雨前这场风送进来的厚重古谣里。 退让,退让,退让。 退无可退,还在忍,还在忍。 忍到流离失所,忍到国破家亡,忍到连反抗也不会,将命交到人家手里! 一样要死。 一样要死! 筋骨单薄的少年人低声嘶吼,在埙声里红了眼睛,死命撞开凶神恶煞的官兵:“刀来!” 官兵脸色骤变,正要厉声呵斥,已被破旧的镰刀狠狠没入胸口。 有人冲上来,用拳头去砸,用牙齿去咬,狠狠撕去他身上佩刀,抛给方才高喊的少年。 其余卫兵尚不及反应,要拔刀压制时,已被赤手空拳扑上来的人群彻底淹没。 埙声高昂凄厉,竟仿佛响遏行云的号角,缭开冲天战意。 雁门关下,白磷火石刺破阴沉天色,承雷令炸开胸中淤滞的悲愤积郁,人人倏然抬头,牢牢盯住那一片熟悉的亮芒。 明光驻霜刃,流云动风雷。 拐子马已尽数出城列阵,金人统制遥遥看见那一道火光,心头骤寒,下意识便要传令回撤。 拨马回头时,朔州城头之上,已不见了金军大旗。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雁门关外, 一支金人大军正直奔应城,片刻不停地策马疾行。 “快……再快!” 庞谢狠狠挥鞭,将马催得血痕累累,仍不敢停下:“再快些!” 风卷来隐约血的气味, 混着悲凉苍劲的《无衣》古战曲, 吹过雁门关, 吹得他彻骨生寒。 ……哪怕再拖一日! 再多拖延一日,他搬来的救兵便能赶得及从容布阵。侵略如火, 这一支铁浮屠最擅正面冲锋,若能赶到, 定能解得应城之围。 偏偏应城就在眼前,竟还是打起来了! 庞谢心中焦灼,死死咬着牙关, 同金人主将高声催促:“绝不可驻马!还来得及, 你们的王帐铁骑,你们的皇长子都在应城里……” 金人主将脸色一样难看, 握紧马缰, 点了点头。 白草口虽然险峻, 却是奔应城最近的一条路。斥候已再三探查, 只在此处发觉了一队往宁武去的蹄印,未见伏兵,只要加紧通过,就还来得及赶到应州城下。 铁浮屠在疾驰间变队, 浩浩荡荡涌入白草口。主将举起腰刀, 正要下令疾行过关,瞳孔忽然狠狠一缩。 庞谢见他迟疑,急回头问道:“怎么了?!” 他没有听见回应, 也已用不着回应。 庞谢攥着缰绳,视线盯在阴沉半空,胸口像是破了个窟窿,心向下探不见底地坠沉下去。 磷火的亮芒,像是被雷声召来的凌空电闪,行在密不透风的压城黑云中,曜得人眼前一片茫茫白光。 战马凄厉长嘶,踏地生尘。 原本尚在疾驰的铁浮屠,第一次不等主将下令,竟叫恐惧挟上心头,不由自主勒紧了手中缰绳。 “白磷火……承雷令。” 金人主将低声道:“你不曾对我们说,此行会碰上云骑。” 庞谢定定看着仍一片平静的山坡,耳畔嗡鸣,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没人会想碰上云骑。 大军已入白草口,内阔外狭,退无可退。 赤色焰纹的浮屠旗叫劲风一卷,帜尾抽过庞谢脸颊,火辣辣一道血痕。 庞辖打了个激灵,倏而醒过来,嘶声高喊:“不可耽搁!快冲过去——” 压着他的话音,看不出半分异样的经冬枯木,残破的古城砖石,竟都像是叫半空里绽开的春雷惊动,劈头迎面砸滚下来。 金军久经战阵,不用主将下令便向前死催战马,冲向宽阔的白草谷口。 铁浮屠铠甲厚重坚实,人马隐皆在铠甲之下,等闲箭雨甚至不用盾牌抵挡。可再坚固的铠甲,也不可能阻得住眼前天然的滚木礌石。 战马凄厉长嘶,踏着滚地碎石亡命飞奔。 身后不断有铁浮屠被从天而降的木石砸翻,铠甲沉重,一旦摔倒便再难站得起来。后军彼此践踏,又有更多栽倒的滚作一团,却已无人再有半分余力多顾,只不顾一切向前狂飙。 “他们的人不可能多!” 庞谢死死抱着马颈,生怕铁浮屠心生退意,在一片乱局里嘶声道:“他们没有马,铠甲刀兵都是破的,不会是当年的云骑!冲过去,不要回头!” 金人主将胸口起伏,头也不回,向前催马。 不必他说,此时也早没了回头的余地。 重甲骑兵一旦开始狂奔,越是停下,越会自乱阵脚,更何况是这等狭窄山路。 前骑若停,后队撞上来,只有死路一条。 金人主将无暇应他,策马疾驰间,视线不断扫过两侧的茅草古道。 常年行军,并非不曾遇到这等避不开的峡谷险地。可明明已派出三队精锐斥候,反复勘查,竟半个人也没能发觉,甚至连这些滚木礌石都不曾查探出端倪。 甚至直到此时,他们已挨过一遭这几乎像是凭空掉下来的重木石头,竟还是看不出这些可怖至极的中原人究竟藏在了什么地方…… 金人主将呼吸忽然滞了滞,看着眼前宽阔谷地,心底彻底沉透。 按照常理,他们被伏击惨重,那些不知藏在何处的伏兵正该趁机倾巢攻出,将他们杀个措手不及。 铁浮屠最不怕的就是这个,倚仗坚不可摧的百斤甲胄与剽悍战马,一旦狂飙起来,不论撞上什么都能借着这一股势头浩浩荡荡一碾而过。 可前方的宽阔谷底,竟空荡荡得不见半道人影! 纵然知道仍危机重重,眼前的一片平静,却仍带有了足以致命的可怕蛊惑。夺命逃出了那一片噩梦般的谷底,哪怕骑手不收缰,马也会不由自主放缓,想要在这一片平坦宽阔的谷地上停一停、歇一口气。 铁浮屠最大的优势,就在这一停一歇里,荡然无存。 此时下令已再来不及,金人主将看着开始放缓的前军,脊背一片冰凉。 五年前,云骑就已彻底销声匿迹。铁浮屠是近几年才在草原上征伐的悍勇之师,不曾同这支北疆部族口耳相传的天兵有过任何一次交手。 骑兵冲锋大抵相似,金兵着意藏锋,只有短兵相接,才能体会到如山的灭顶威压。西夏人的铁鹞子就是栽在了这一处,想要伏击铁浮屠,却反正面迎击被一举彻底冲散,碾灭在了贺兰山的山坳峡谷里。 应城的铁浮屠不曾与云骑真正交过手,那个到此时还不曾现身的主将……当真能在方才那混乱至极的瞬息间,只凭眼睛,便将铁浮屠命门摸透么? 过了这片平坦谷地,眼前就是勾注塞的古盘关道。两侧不再是高耸崖壁,只有缓坡。缓坡上是汉人当年修来阻击匈奴的长城关隘,这些年风雨催打,铁蹄践踏,已只剩下了残破无用的遗骸。 当真只是无用的残骸? 这些浇筑了不知多少代汉人心血的古隘关墙,纵然残破荒败了,是不是还在他们死也想不到的地方,护持着后世子孙? 还要不要……再向前走? 挟着雨意的冰风冷得人发颤,黑云压城,云底鸣雷隆隆滚响,竟分不清白亮的究竟是电闪还是承雷磷火令。 一声夺命鞭响,金人主将心神骤悬,凝目狠盯过去。 庞谢披头散发狼狈至极,却是唯一不曾停下的,疯狂打马,趁着乱势冲过了前方矮坡。 立时有金兵立弓要射,被金人主将抬手拦住,牢牢盯着那片坡地。 庞谢的马和人一样狼狈,跑得几乎力竭,只在强弩之末,随便一支箭都能索了他的命。 这是中原的叛徒,是传闻中那中原将军的死仇世家出来的人。庞谢是来接管云州城,要与那襄王沆瀣一气来害朔方军,他们随此人来驰援,只是为了救王帐军与大皇子,却深知这等败类落在本族手中,该是何等的千刀万剐。 金人主将顾不上开口,催马向前几步,抬手急召斥候,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道旁缓坡。 只要一支箭,一支箭就够了。 有一支箭射过来,就能从这支箭射来的方向,揪出这些看不见的对手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甚至不需有人放箭……只要有人暗中追上去。只要有人动弹,哪怕反常地拨一下草叶,动一动枝条,只要一道兵刃能折出的冷光就足够! 近两万的铁浮屠,叫这一场滚木礌石砸没了近三成。剩下的万余人,对上庞谢所说的数千朔方老旧骑兵,哪怕一换一搏命厮杀,也仍有绝对的胜算! 数个铁浮屠中最精锐的斥候灰头土脸扑出来,不需分配交谈,已各自蹿到视野最好的位置,牢牢盯住了两侧山坡。 金人主将盯着那道影子,眼睁睁看着庞谢那匹马踏起一路烟尘,没入盘关古道。 …… 风拨草叶,冷冽月色顺着叶锋淌下来,溅进泉眼。 斥候将眼睛瞪酸了,借着云间月色死命细看,几乎已拿眼睛将那一片山坡狠狠掘开翻了个遍,仍不曾看出半点端倪。 庞谢已逃远了,逃得箭也追不上,两侧山坡仍一片静谧。 即使有叛徒在眼前逃命狂飙,这支汉人的天兵竟仍冷静得可怕,没有一人受他惊扰,没有一人叫恨意驱使着违背军令。 这些人对背后同袍的信任仿佛能过命,过命到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纵然将庞谢放过去,也会有同伴在身后将他拦腰砍断了祭旗。 风拂草动,眼前缓坡上仍像是无人驻守一般,静得惊不起半只枝头鸟雀。 金人主将狠狠打了个颤。 绝不可能无人! 眼前这片看似平静的坡地里,蛰伏了只磨牙吮血的吊睛白虎,只等猎物投进去! 寂静间,地皮忽然微颤。云朔之地与应城方向震开惊天轰鸣,远远望去,一片滚滚烟尘。 金人主将攥紧缰绳,死死压了惊悸回头。 峭拔壁崖间,白草口一片死寂,竟已被断木碎石与铁浮屠的尸身彻底封死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退不走了。 上万的铁浮屠堵在谷口, 战马在挟着雨气的风里打转,焦灼踏地嘶鸣。 这一片当年本是河道,恢河水改道后,所留河床与周边嶙峋山石不同, 土质松软, 有繁茂水草, 经秋挂霜时放眼一片白茫,才叫了白草口。 可正是因为土质松软, 再落下一场倾盆霖雨,就能将这古河床变成现成的沼泽泥淖。 倘若大军再这样长久停在谷口, 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将连人带马数百斤的铁浮屠生生陷进去。 “不能退,不能停, 只能进了!” 副将高声道:“冲过去!将军, 冲过去!” 铁浮屠纵横草原,从不曾吃过这样的狠亏, 叫天降的滚木礌石砸红了眼, 以黑水靺鞨古语震天怒吼:“冲过去!杀光他们!” “汉人羸弱, 只能畏畏缩缩, 藏头露尾使些阴招,真刀真枪岂会叫他们占了便宜!” 副将不知主帅究竟还在犹豫什么,打马上前,一双眼叫杀气逼得血红:“女真不满万, 满万不可敌, 没人拦得住我们!” 金人主将慢慢抬手,握紧了身侧弯刀。 铁浮屠不曾碰过云骑,可北疆草原上没人不知道云骑。他曾是归属契丹统治的熟女真, 亲眼见过辽国的王属大军被云骑拦腰咬断,那一杆飒白流云旗横插腹心,将数万人的大军狠狠豁开,与朔方主军将合力数万辽人覆灭在了金沙滩。 承雷令,流云骑。 有进无退,有去无回,有死无伤。 ……退不走了! 金人主将用力闭了闭眼睛,横下心厉声:“上马,过山!” 铁浮屠山呼应声,扑上马列阵,朝眼前坡道潮水一样灌进去。 猴儿岭的盘关古道,跑起马来,远比那软绵绵不着力的古河床痛快得多。 金兵叫蜿蜒盘关路压制得跑不快,却依然极训练有素,后军压前军,片刻不停,层层涌向已能隐约看清的关口。 “汉人胆小如鼠,说不定根本就没布伏兵,砸了一通石头木头就跑了。” 副将扫过四周,不屑嘲讽:“怕他甚来?” “噤声。”金人主将沉声道,“再快些!” 那副将有些不服,勉强将轻蔑咽回去,向下传令:“再快!加紧赶到应城,给那些自不量力的汉人长长见识……” 金人主将勒住手中马缰,频频回头,眉峰锁得愈紧。 如今的云骑,无论战心战力,都不该是当年精兵良将时可共语的。 他原以为云骑在此处埋伏,是要迎面阻击,或是将他们拦腰截断,一击即走罢了,可此时大军已几乎尽数进了坡道,却仍不见动静。 山坡里藏着的白虎将,究竟有多大的胃口?中原人自毁长城,险些将这头白虎催骨碎脊、断爪折牙,竟半分都不曾折损他的心气战意么? 念头尚且不及落定,最后一骑铁浮屠踏进坡口,铺面的箭雨漫天飞蝗一般,忽然自两侧山坡射落下来。 “不过如此!” 那副将放声大笑:“不必理会,只管向前!” 铁浮屠战甲剑刺不透、刀割不开,这样的箭雨几乎不会有任何影响。副将并非不曾看见箭身上系着的猛火油袋,可那又如何?想要火攻么?火也烧不透这层坚实重厚的战甲! 怎么会有人蠢到用猛火油对付铁浮屠? 只要能冲出去,沙地上打一个滚,半点火星也再烧不起来! 冲出这片见鬼的谷地,杀去应城,杀光那些不知死活顽抗的中原人,报今日这一场滚木礌石的死仇! 副将抬臂,挥开射得软绵绵的箭矢,听着箭头无以为继地叮叮当当砸在浮屠甲上,几乎是畅快地眯了眯眼睛:“向前!再快——” 他高声喊着话,一边扬鞭催马,忽然叫极细微的异样引得眯了下眼睛。 尚不及反应,战马受了鞭打催促,已嘶鸣着加速向前暴冲。 副将心下陡然慌乱,伸手去扯鞍具扶手,身体却已叫沉重铠甲狠狠一坠,身不由己向下滑摔跌落。 往日牢固的生铁卡扣,竟滑溜溜得半分也扣不住。副将仍绞着马镫,整个人失了平衡,被生生拖行在地上,后骑收缰不住,马蹄重重踏在他胸口,纵然有铁甲阻隔,千钧力道也已将他胸骨硬生生踏碎。 还有更多的铁浮屠意外坠马,沉重的铁甲此刻反倒成了累赘。马受了惊扰,嘶鸣着冲突狂奔,人坐不住跌下来,又被惊马践踏拖行。 副将瞪圆了眼睛,喉咙里叫鲜血涌满了,视野一片血红,涣散目光定定落在那些被随手挥落、溅淌在盔甲卡扣间的猛火油上。 这一批箭雨,不是为袭杀,不是为放火。 怎么会有人……用猛火油来对付铁浮屠? 金人主将勒紧马缰,看着副将在咫尺外呕血断气,目眦欲裂:“不可催马!油滑机栝卡扣,不要沾那些箭油……稳住阵脚!” 铁浮屠是金人最精锐的骑兵,人人在马背上长大,论驭马骑术,本不至于连坐也难坐得稳。 偏偏这些箭矢落在急策马时,又是崎岖山路。铁浮屠已习惯了这种颠簸间有铰链铁扣辅助稳固身形,被这般猝不及防又意想不到的手段对付,一时慌乱无措,纵然冷静下来便已死死勒住惊马,仍已狠狠吃了个大亏。 金人主将不及懊恼,高声传令:“调转马头,后队作前!列车悬阵——” 滚滚烟尘里,令才传到一半,两侧坡间骤然掀起尖利的战角声。 战角铮鸣直上九天,冲迎皎洁月色,清亮激越,响彻了沉寂百年的古雁门关。 金人主将盯着谷口,瞳孔微缩。 他入谷时已尽力想的周全,却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骑既不是要一击即走折他锋芒,也不是要断他队尾损他战力。 从踏入白草口那一刻起,这些冷静蛰伏的中原人,就已打定了这个疯狂得近于荒谬的主意。 云骑是要以几千骑兵,将这一支近两万的铁浮屠围死在雁门关里,活活吃净! 枯草地皮霍然掀开,露出一片森森兵戈。战马解了封口束缚,踏过旧时古道,长嘶飞掠而下。 不知在意料之中还是之外的激战,在这一片坡地间,转眼竟已杀得白热。 铁浮屠急摆开阵势应敌,对面冲下来的古怪骑兵却毫不恋战,一触即走,后续战骑立刻填上。竟是以数十骑为一个轮次,轮转不断,对尾部的金兵发动了强力的绞杀! 金人主将死死咬住牙关,握牢手中长戟,杀入战阵。 这就是庞谢口中那些“军备残破”、“疲惫不堪”的朔方铁骑! 坡道虽然曲折,却本不算窄,若正面相敌,纵然后军兵力不足,前军也能紧急回撤支援。 偏偏方才那一轮箭雨下来,连人带马铠甲上都已沾满了猛火油,稍有颠簸不稳便要留神控马,还要同百余斤的战甲较力,连回援也被迫谨慎缓慢了不少。 金人主将高声传令,不断调动兵力布阵,眼底渗出隐隐血色。 杀意弥天,残破古堡上铮鸣忽急,朔方铁骑轮转冲杀,竟在疾驰间变阵,汇成锋锐尖锥,狠狠扎入了山谷内的铁浮屠腹心。 锥尖那一点,隐约可见一道曜目的飒白人影。 银甲雪袍,白马白枪,击甲则落马,断蹬即坠鞍。枪尖一点红缨到处,舀落皎皎月色,换回迸飞血光。 流云骑,白虎将。 金人主将视线收缩,昔日在辽国治下,熟悉得深入骨髓的恐惧忽然扼着喉咙翻上来。 云琅。 云琅! “求援……求援!” 金人主将嘶声道:“发浮屠引,快!” “谁能救我们?”他身旁偏将颤声问,“我们是来援应城的,如今——” “发白、青浮屠引,请应城风林两军来援!” 金人主将厉声:“朔方军没有多少骑兵!他将精锐都调来此处,应城外的围兵定然只是虚张声势,能冲出来!” 如今朔方军能战的轻骑兵,只怕已尽数在这山谷里了! 只要有应城内的铁浮屠来援,夹击合围,未必不能碾死这一支可怖的中原天兵!若能将云骑堵死在这雁门关下,莫说朔北,连那羸弱颓软的中原也探手可得,再无人能拦住他们! 偏将不敢多问,闭了眼睛摸出浮屠引,颤巍巍点燃。 青、白两色的焰火扎入云层,在夜空里炸开。 谷内金兵看见火光,像是灌了一剂强心药,人人咬紧牙关拼命死战。战局再度胶着成一团,愈浓的血气在坡间漫开,又被坠落的尸身重重压进尘埃。 天间弯月竟也像是叫这一场惨烈厮杀所慑,停在半空阴厚云间,不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马嘶声终于从身后传来。 金人主将欣喜若狂,策马驰迎过去,看清来的铁浮屠,却愕然瞪了眼睛:“大皇子——” 侵略如火,火字旗的铁浮屠主征伐,是四支铁骑中兵员最足的。风、林两军在精不在多,由大皇子完颜绍执掌统领,加在一起,也该有万余人。 可眼前的两支铁浮屠,却无疑要少出不少,按千人一旗,竟堪堪剩下了七、八面残旗,刀身铠甲鲜血淋漓,竟像是才遭遇了一场绝命拼杀。 “出城时遇了岳渠的伏兵,费了些力气。” 完颜绍未戴头盔,抹了把脸上的血,沉声道:“战局如何?” 金人主将脸色微变,动了几次嘴唇,终归一头扑跪在地上:“属下无能……” “罢了。” 完颜绍不再多问,催马向前,目光在坡内缓缓一扫:“云骑既然在这里,这里就该是主战场。” 完颜绍已同云琅交过一次手,那时云琅搬了镇戎军来救朔方,一张雪弓、三支连珠箭,将他与王帐铁浮屠硬生生逼进了应城之内。 如今这第二次……云琅却终归太过托大了。 完颜绍一双鹰目里泛起森森杀机,取下雕弓,搭上一支朱红穿云箭,射向半空。 穿云响箭,自带鸣哨见风即响,尖锐哨声随风传遍杀成一团的坡道,竟让整个战局都随着凝顿了一息。 不过片刻,一声清越马嘶,那白袍银甲的将军已自战局中脱身出来。 云琅单手勒缰,枪尖仍滴滴坠着血,停在一处凸起岩石上,低头望着坡下几人。 “云将军。” 完颜绍收弓,下马过去,目光在他身上缓缓一扫:“你该知道我发响箭约主将会面,是为了什么。” 云琅笑了笑:“为了什么?” 完颜绍眼底掠过森寒杀意:“你当真以为,只凭你这几千轻骑兵,凭着些许地利,能扛得住我数万大军绞杀?” “朔州与应城如今是你的了。”完颜绍道,“你用计谋将城内的拐子马调出来,趁虚而入夺了朔州城,又引得应城平民暴动,破了应城城门,很聪明。” 完颜绍嗓音低哑,目光悬在云琅颈间,缓缓道:“可你太自信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你已自寻死路,竟还不知么?” 云琅扬眉,持枪笑道:“有劳阁下指教。” 完颜绍见他冥顽,眼底墨色愈深了深,沉声道:“你冒险将轻骑兵带出大半,剩下的给了岳渠布防。岳渠所部与我等激战,眼下已无战力,不可能再同拐子马激战一场。” “朔方军军力空虚,镇戎军徒有其表,供我军拐子马绞杀而已……这是其一。” “你纵走了庞谢,此人狠辣远胜庞辖,有他在,云州城已等同于襄王囊中之物。为了朔州与应城,丢了一个根基厚实的云州,顾此失彼,再无退路,这是其二。” “其三……” 完颜绍眼里拂过冰冷嘲讽:“我胞弟是襄王黄道使,他会为了杀我,调来山字军。” 一旁金人主将听得愕然,豁地回头:“大皇子——” “为了夺嫡争储,去做人家的狗,还做着有朝一日当上头狼的美梦。” 完颜绍眼底不带温度,将蔑然隐去了,看向云琅:“可他到底还是条狗,在咬死我之前,他会先奉那个人的令,来杀了你。” “风林火山,四支铁浮屠,倾我举国之力,合围你这一支残破云骑。” 完颜绍缓缓道:“云琅,我敬你是英雄,也知你不会为我所用。你若在此自裁,我保你部下人人全尸安葬,马革裹尸金棺送你回乡。来日攻破汴梁,我会将你们中原皇帝的头颅放在你坟前,祭你英灵。” 云琅哑然,横枪马前,拭净枪尖血迹。 完颜绍眯了下眼睛,神色冷下来:“你不信?” “信。”云琅道,“只是可惜。” 完颜绍看着他:“可惜什么?” 云琅摸出一枚承雷令,随手迎风引燃了,让磷火升上夜空。 云琅将枪细细擦净,撕下根布条,握牢枪杆,将枪与手绑在一处:“其一。” 其一? 完颜绍怔了怔,心头陡然沉下来,正要回头,脚下地皮忽然狠狠一颤。 又一颤。 连环的轰鸣,由他身后的云朔之地山摇地动悍然震响,绵延不停。 纵然已隔出数十里路,竟也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震得人胸口阵阵发麻。 完颜绍目光倏凝:“你还有火药?!那装了火药的帐子不是唯一一顶!?” 完颜绍手颤了下,脑中嗡鸣一声,浑身的血几乎都冰凉下来。 数十声震响,数十顶装了火药的帐篷! 冲杀的拐子马! 胆子多大的疯子,才能在几十顶能撕碎地皮上一切物事的营帐里穿梭,将拐子马尽数诱进去?!这几十拨火药炸下来,拐子马又还能剩下多少—— 云琅没有给完颜绍留下细想的时间,咬住布条,使力在手腕处系牢,抬头望他:“其二。” 完颜绍瞳孔剧烈收缩,来不及开口,仓促回头。 云、应、朔三城,彼此掎角应和升起狼烟,浓滚烟柱直冲天际。 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被抛在完颜绍脚下,低头叫火光一映,竟是庞谢惊恐狰狞、死不瞑目的人头。 “老严没来得及,庞辖亲手杀的。” 刀疤攥着腰刀,身上鲜血纵横,勒马停在云琅身后,咧嘴一乐:“那家伙满脑子升官发财往上爬,庞谢要他叛国,却死活不肯了。哭着在城头上喊,说他没出息,说他做梦都想当大官,可想当的是中原的官,不是金人的狗……” 完颜绍肩背狠狠一悸。 云琅笑了笑,空着的左手解下酒囊,朝刀疤抛过去。 云滚雷鸣,万籁俱寂。 豁亮电闪自滚雷里刺出来,风卷谷地,豆大的雨滴终于无边无际砸在天地间,拂开一片沁人心脾的清新水汽。 憋了数日的暴雨,一落便像是将天捅了个窟窿,倾盆将雨水径直倒落下来。 雨越下越大,云琅阖眼静数,压着最后一道白练似的雪亮电闪,睁开眼睛。 云琅:“其三。” 雷声轰鸣,与雁门关遥遥相对的宁武古城,山字旗被暴雨狠狠淋透卷折,坠进一片泥泞。 洪水卷着砂石,从上游挖开的堤坝呼啸着掠砸下来,狠狠淹没了抢渡干枯河床的铁浮屠。 黑压压的禁军沉默着,寸步不退,死死拦在通往雁门关的古道上。 景王发着抖,用力推开要劝自己回后军避战的亲随,登上战车边沿。 他让卫兵将自己捆在了最前列的战车上,浑身已被淋得湿透,只拿过纸笔银子的双手叫雨水砸得青白,颤巍巍死死握牢了面前的弩机。 云朔城前,岳渠所部人人灌下一碗烈酒,将碗在地上狠狠摔碎,逼出最后一分力气,与步兵合在一处,挡牢了要去驰援雁门关的拐子马。 隆隆战鼓骤然轰响,压过了雨声,压过了雷鸣,漫过山野谷地。 完颜绍在战鼓声里晃了晃,死死扯着马缰回身,盯住身后高地。 萧朔持剑勒马,身后染血的云字大旗穿透雨色,一片曜目的飒白灿烈。 云琅视线穿过雨幕,与他的目光在莽莽夜色里相撞,化开既甘且烫的笑意。 云琅横枪:“我中原生民在后,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今日一战,为后世开太平。” 云琅:“列阵,开战。” 第一百四十七章 雁门关内, 铺开了本朝最惨烈的一场大战。 完颜绍抹去脸上雨水,翻身上马,牛角号声凄厉长鸣, 三色战旗飞快汇在一处。 战旗搅动, 铁浮屠喊杀声震彻了白草口。 黑水靺鞨生性狂猛好战,完颜部落统一各族反辽建国,短短数年就将契丹人尽数驱逐。党项人自不量力, 硬要以铁鹞子对阵金人, 铁浮屠一战立威, 从此纵横北疆,再不曾遇到过对手。 今日只是措手不及,中了埋伏, 精锐战力却还在。 铁浮屠兵力远在朔方铁骑之上, 除了一支被禁军死死挡在宁武的山字军, 余下三支铁骑合围, 哪怕一人换一人, 也远远足够将这些螳臂当车的中原兵碾死在这雁门关前! 完颜绍具装披甲,接过副将手中长戟,一骑当先,冲入了车悬阵首位。 铁浮屠从未吃过这般血亏, 人人叫郁气憋闷得发狂,高声嘶吼喊杀,浩浩荡荡扑向势单力薄的云骑。 云琅身后,战旗豁开铺天雨帘。 铮声清亮激越, 马声嘶鸣, 朔方轻骑没有按常理正面应战, 反倒瞬息散开, 列开了个更加古怪的阵势。 三骑一战,成锥形突进,掩护协同格杀。每三支三骑锥又有一人策马呼应驰援,十骑聚成中等锥形,再扩再联,彼此侧翼呼应。 三十一百,三百一千,以主帅为锥尖那一点,凝成一柄尖锐锋矢,径直豁进了扑杀过来的铁浮屠腹心。 铁浮屠盔甲厚重,论起防御几乎无人能挡,却势必要牺牲灵活机变。被这古怪战法一冲,一人便要应对一支三骑小队,加上暴雨浇得铁甲打滑,才一碰面,前军就已纷纷身不由己坠马。 完颜绍扫过阵中情形,脸色微变,手中长戟狠狠横劈:“不可单打独斗,策应御敌!” 铁浮屠早惯了各自为战,听见主帅吩咐,忙三三两两靠拢。 云骑却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锥尖在随着云琅扎入敌阵后,便自动分散,三支三骑锥并一个什长各自为战,看到聚团的铁浮屠,便立即出手狠狠打散,有一支三骑锥被围,却立即有剩余两支疾驰援救。 这些铁骑竟根本不管坠马的铁浮屠死活,只管将人击落马下,全不恋战拨马便走,直插向下一处兵团。 完颜绍不知云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本能知道这中原的白虎将绝不可能忽然吃斋念佛发了善心,心头正疑云重重,却又听得身旁副将颤声高喊:“大皇子……快看!” 完颜绍听见这一声喊,心下陡沉,视线朝雨幕里电转般扫过去。 那面云字大旗仍在原地,朔方军的步战营竟不击鼓、不展旗,悄无声息地下了山,不知何时漫进了这一片战阵! “快救!”完颜绍倏然醒悟,高声喝道,“落马自保!防备——” 他的话还未喊完,这些仿佛是随着夜雨鬼魅一般混入战局的步兵已亮出腰刀,将那些被沉重盔甲坠着跌落的铁浮屠按翻在地上,毫不留情地举刀沿甲缝狠狠扎了下去! 雨水转眼变成了血泊,又被更瓢泼的暴雨冲散,只留下了冰冷的尸身。 这些步兵盔甲黢黑,甚至依然衔着潜行才用的苇叶,除了拔刀时才偶尔折出的寒光,几乎彻底隐在了夜色里。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在这样的激战间,根本无人能够察觉。 不……有人能够察觉。 那些骑兵像是根本不必细看参战步兵的位置,却总能将击落的铁浮屠砸在同伴最方便扑上去的地方。步兵也绝不会放一支骑兵尖锥落单,除了手持腰刀的,还有不少人手中拿了重斧大锤,全不管人,只随骑兵配合步战,寻了机会便狠狠重击马首。 马头有铠甲包裹,能挡劈砍割刺,却根本抵不住这样的重锤。一时不知多少战马哀嘶着倒地,将背上铁浮屠也一并重重摔在了地上。 铁浮屠恨红了眼,要来砍杀屠戮这些自寻死路的步兵,却才一策马,就叫几组三骑锥牢牢围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步兵再度隐入黑沉夜雨。 雨势愈大,冰冷雨水砸得人睁不开眼。无边雨幕濯洗着雁门关与宁武城,漫灌过白草口,濯净破碎血肉刀兵寒光,弥漫血雾里,劈开滚石雷鸣相伴的曜白电闪。 不是雷电。 完颜绍血染战甲,死命拼杀,余光里扫见那道飒白身影旁侧,始终稳稳坠了一道墨色劲骑相随。 云琅领核心锋矢阵骑冲杀,将铁浮屠大军彻底搅散割裂,硬生生将大军在这谷内尽数切碎。 锥形锋矢,主帅一点压力最大。云琅分明已浑身浴血,却全不顾防备,只管放手拼杀,手中银枪矫若游龙,带出一蓬蓬迸飞血光。 云琅身侧,墨色劲骑将他护得密不透风。火字军主将眼看部下死伤大半,红了眼杀过去,被那墨骑不闪不避正面迎上,交错须臾间,手中利剑已寻到细微不合身的铠甲缝隙,撬开护心镜,冰冷剑锋径直送入了主将胸口。 火字军主将瞪大了眼睛,温热鲜血自甲胄内漫出来,坠在马下。 “大皇子!” 一骑斥候浑身淋漓鲜血,滚进谷口:“山字军,山字军——” 完颜绍眼底骤然冰寒:“山字军如何了?!” “山字军败了!” 那斥候怆哭出声:“中原人阴险!楼烦关的漯水河谷今年开化得早,他们在上游事先筑了堤坝,我军渡河时受了重创,又被他禁军与镇戎军趁乱合围……” 完颜绍尚未开口,身旁副将已眦目急声:“禁军与镇戎军那般羸弱!二皇子如何败的?!” 斥候打着颤,不敢出声。 完颜绍握住手中长戟,重甲长兵竭力拼杀一夜,他的手已隐隐发颤,勉力稳住了沉声道:“不必说了……你只告诉我,他答应了中原人什么条件。” 斥候哽声:“大皇子……” 完颜绍嗓音忽厉:“说!” “二皇子应了与中原讲和,与中原合灭大辽。” 斥候瑟瑟发抖:“辽地乌古敌烈统军司以南,皆归中原……” 完颜绍阖眼,哑声问:“可称臣,可纳贡?” 斥候再答不出半句话,伏在马上,嚎啕大哭。 完颜绍晃了晃,以戟支地,生生呛出一口乌血。 偏将与斥候大惊,急扑上去相扶:“大皇子!” 完颜绍将几人用力推开,策马上前,朝阵中厉声:“云琅!” 这一声喊已近乎凄厉,铁浮屠听得出主帅声音,心中剧震,不由跟着缓缓停下拼杀。 云琅枪尖已叫血色染透,空着的手在身旁墨骑臂间上一扶,稳住身形,勒马朝他看过来。 “我从应城出来,不止带了兵马,还给你带了人。” 完颜绍狠狠扬手,几个捆作一团的人被拖扯出来,推搡到帅旗下:“襄王和他的走狗,命都给你。放我一马,让我带千人回去宰了那败军窃国之贼,你可答应!” 雁门关内一片死寂,完颜绍眼底尽是血色,越过战阵盯住云琅。 云琅静了片刻,收回视线。 完颜绍脸上血色愈淡,他的嗓音有些嘶哑,慢慢道:“要给你们中原的皇帝和朝堂,给你们的子民看,你如今的战果已足够了。” “不止。”云琅道,“还有人在看。” 完颜绍瞳孔微缩:“谁,北疆部族?你放心,今日一战后,五十年内,不会再有人敢轻叩你中原边关……” 云琅:“不止。” 完颜绍停下话头,眉峰蹙紧。 “佑和二十九年,飞狐口一战,我军死一万九千三百二十七人,伤者无数。” 云琅:“佑和三十年五月,偏头关遇袭,死三千六百九十八人。” 完颜绍呼吸滞了滞,瞳底杀意渐渐敛去,阖了眼。 “佑和三十年冬月。” 云琅仍在继续说:“宁武失陷。守将死战不退被俘,自剖腹间伤处,断肠殉国。” “祐和三十一年,汜水关一战,死五千六百九十四人。” “佑和三十二年,陈家谷一战,邻军不救,三万人血战殆尽,主将受俘,绝食三日自尽。” “嘉平元年,黄天荡一战,两军相持四十日。死两千八百余人在册,其余募兵民军,不知其数。” 云琅语气平静,几乎只像是在背枢密院的寻常上书,却又仿佛在念着某块天地间的无字碑文。 每说出一句,朔方军眼底的血色就烈一分。 完颜绍在雨中静听,脸上血色终于彻底褪尽,用力阖了下眼,大笑起来:“好……好!” “累累血仇,你自不该退,今日有来无回,有死无伤!” 完颜绍放声笑道:“来,死战!敬我征伐宿命,敬你中原英灵!” 他一骑当先,手中长戟划开半弧,钩啄刺割,旁若无人杀入阵中。 萧朔正要催马,却被云琅抬手,虚按住手臂。 萧朔迎上云琅视线,眉峰微蹙:“你去斩人夺旗。” “你去。”云琅笑了笑,“山下等我。” 萧朔盯住云琅,瞳底映着他眉宇间笑意,没有立时应声。 完颜绍绝不能活着出去。 边疆部族不能再有一个满是野心的枭雄,今日纵走了完颜绍,来日他重整铁浮屠,战火早晚要烧回北地边境。 可鏖战一夜,两军却都已然到了强弩之末。若不靠主将拼杀,只以骑兵围剿,还能叫完颜绍再杀个几十上百人。 视线相击,无数念头狠狠撞在一处。不过瞬息,萧朔已调转马头,直奔向了那一杆金人帅旗。 云琅一笑,回马横枪径直迎上完颜绍,银枪刺破漫天雨幕,迎上挟千钧之势劈落的长戟。 铁浮屠豁出命守主帅,层层围上来。 白马过不去,人立长嘶。云琅抛开缰绳,踏鞍借力,身形掠过重重兵戈锋刃,直取正屠杀朔方军的完颜绍。 朔方骑步兵立时填上,与铁浮屠轰在一处。 完颜绍在酣战间察觉云琅身形,倏然回戟,朝云琅当胸狠狠穿透,却刺了个空。 云琅以枪借力,矮身避过这必杀的一戟,踏过山石纵身掠起。 雷吼风嘶,滂沱暴雨打得人睁不开眼,那一道灿白人影几乎像是掣电天兵,枪尖刺破接天连地的水雾,径直贯穿了完颜绍的咽喉。 金军帅旗卷落下来,坠在关下。 仍在搏命的铁浮屠听见嘶吼,茫然回头,看着眼前的人和旗,渐渐停下动作。 副将眼睁睁看着完颜绍跌在马下,赤红着双目杀向云琅。他手中弯刀眼看要披在那中原杀神天兵的身上,忽然一滞,颓然软下去。 云琅半跪在地上,以枪支撑着,抬头看向那一道飞来的墨骑。 萧朔手中握了他的雪弓,直策入山下惶惶敌阵,跳下马,单膝点跪在云琅身前,伸出双手将他扶住。 主帅毙命,将旗已折。剩下的铁浮屠彻底没了再打下去的力气,战心战意一并竭透,几乎昏厥一般脱力地重重坠下马背,被按翻在地上绑牢。 喊杀声停下来,白草口内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剩下潇潇雨声。 云琅缓过眼前白茫,抬起嘴角,迎上萧朔的视线。 他静了一刻,慢慢举起尚能动的左手,抹去萧朔颊侧淋漓血迹。 萧朔握住云琅那只手,一手扶在云琅背后,稳稳撑住他身形。 朔方军将士聚拢过来,彼此搀扶站稳。人人身上纵横伤痕淋漓血色,在雨里沉默着,眼里却有燎原烈火在烧。 烧,冲天地烧。 烧净无边郁结滞闷,烧净胸中酸涩痛楚。 将这一片战场也烧净了,祭英灵,祭同袍,祭忠臣良将英雄血。 祭血战殉国、至今仍困在雁门关外,不得归乡的故人魂魄。 “收兵。” 云琅借力起身,以枪支地,缓缓站直:“我带你们回家。” 第一百四十八章 雨散云开时, 天边也亮起了第一缕日色。 禁军与镇戎军回师云朔,共镇三城。前太守严离与大理寺卿商恪代掌政事,重整防务, 片刻不停地安置起了应城内起义的百姓与朔州流民。 岳渠亲自带人去雁门关, 从被鲜血染透的白草口内, 接回了伤痕累累的朔方铁骑。 这一支骑兵回到云州城下时, 不止城下驻军,连正挤挤挨挨忙着入册的平民循声看过去时,也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雨后拂面的湿润和风里,人人愕然屏息,睁大了眼睛, 安静得鸦雀无声。 眼前的队伍,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骑兵”。他们身上的盔甲都已残破得难以拼凑, 手中刀刃矛锋早卷了刃, 不少甚至已硬生生断去大半,只剩下浸透了暗红色血液的粗砺茬口。战马早叫血浸得看不出本色, 四蹄打着颤,由人牵着缰绳, 几乎是慢慢拖曳回了城前的平坦空地。 一匹战马蹄下踏空,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竟生生耗得再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等在城前的驻军早准备妥当, 飞扑过去, 两人架住一个,先扶到草担上歇息。 城中大夫并军中医官来来回回穿梭,马不停蹄凝神验查。凡有重伤的立时抬进城中医治,伤势稍轻些的就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尽全力免去受伤后能夺人性命的可怕炎症。 云州城内的医馆药铺早将伤药绷布尽凑在一处,连平日里最值钱的老参也不要钱一样往外倒,熬成热腾腾的参汤,一点点喂进这些已近乎虚脱的昏沉军士口中。 “俘虏了千把人。” 神骑营主将叫两人架着,脸上血迹纵横,同茶酒新班的将军笑了笑:“剩下的……全杀光了。” “在飞狐口伏击清涧骑射……将清涧营打没了的那个金将,我替你杀了。” 神骑营主将握住对面人的胳膊,挣着使力,哑声道:“你再去祭你兄长时,对他们说,对他们说……” 他声音沙哑得说不下去,握刀握得僵硬的手伤痕累累,近乎痉挛地攥着眼前同伴的手臂,眼底泛起压不住的血色。 茶酒新班主将死命压下哽咽,伸出手,将他用力抱实。 …… 风过雨歇,云州城下忙碌而安静。 有来观望的草原斥候远远徘徊,看清被俘的铁浮屠,看清那些生生打残的铠甲兵器、仍伫立不倒的中原兵,心胆俱寒,头也不回地遁入了茫茫山阴草场。 朔方军背后空虚,不敢全力用兵,太久未曾有过这样的酣战。越咬牙隐忍,越招来杀机环伺,一场接一场仗打不完,钝刀子一样,无休止磨损着筋骨血肉。 这一场近乎惨烈的全胜,终于彻底震退了这些四方觊觎的马上部族。 回过神的百姓争先恐后涌回去,翻出洁净素布、水米腊肉,实在寻不到东西的便去给医官打下手。半大的少年被父母催着来回飞跑,从溪流上游一趟趟打来最干净的清水,小心翼翼灌进竹筒里,捧去给医官拿来冲洗伤口。 “要好好修整一阵。” 韩忠带人过来,迎上岳渠:“朔方军的兄弟们只管歇息。只要信得过,防务有镇戎同禁军共管,定然不会出岔。” “如何信不过?”岳渠大笑,“若论全胜,倒是你们这一头打得最干净利落!” 谁也不曾想到金人当真敢不留兵力守王帐,当初商议战局时,根本无人想到要防备这第四支铁浮屠。 若非云琅及时调禁军拦截,商恪又飞马来传镇戎军,叫这一支精锐王帐军加入战局,胜负只怕都未可知。 岳渠身上带伤,领剩余骑兵拦截出城的铁浮屠,又硬扛拐子马,此时也已几乎耗尽力气。他不耐烦被人搀着,将亲兵轰走,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你那一头究竟如何打得?我们苦哈哈搏命,你那里怎的用兵如神,就将一整支铁浮屠活生生吓缩回去了?” “云将军用兵如神。” 韩忠哑然:“也不知从哪里新学来的……一场泥石流,就将铁浮屠前军尽数冲毁了。” 禁军由连胜执掌,奉云琅军令掘土筑堤阻拦上游水势,泥石流淹了前军,又将后军挡在了滔滔洪流对岸。 金兵恼红了眼睛,搭铁索浮桥强渡,要禁军血债血偿。 “韩从文你可记得?” 韩忠在一旁坐下:“兵部尚书的小儿子,他爹说他若敢从军,便亲手打断他的腿。” “记得。”岳渠摸摸下巴,“后来他不还是偷着跑去入了军籍?他老子去揍他,一不小心踩进他挖的陷坑,反倒将自己的腿摔折了,叫整个京城笑话了半年。” 韩忠点点头:“他趁连胜不注意,带人在离岸三丈远的地方,又挖了一长条陷坑。” 岳渠:“……” “依仗地利罢了。”韩忠道,“若非事先挑中宁武布防,也不会有这些局面……只是此子能这般豁得出去,前途无量。” 韩忠准备给兵部尚书写封信,捻了捻衣袖,继续道:“禁军带了神臂弩,弓长三尺三,可射二百四十步,本想送去支援雁门关,可云将军说白草谷内地形复杂,施展不开。” “云将军派人送了神臂弩与马步骑兵配合阵法,铁浮屠的铠甲拦不住神臂弩,三挫而竭,叫我军趁机冲杀占了上风。偏偏那领兵的皇子又是个没囊劲的,叫这般阵势一唬,便不敢打了,说要议和。我等原本不想答应,景王殿下却忽然说,这笔生意兴许能做……” 韩忠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四下里看了看:“景王殿下呢?” 岳渠指了指应城:“去找他那两个大侄子,跟着一起巡城去了。” 韩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愕然起身:“云将军与琰王殿下鏖战一夜,竟还不曾回城歇息么?!” “应城与朔州都是新得的,那小子心细得头发丝一样,没亲自巡过一遍排净隐患,能放心歇着?” 岳渠已劝过几次,终归拗不过云琅,闷声粗气道:“劳碌病,没药可治了。” 韩忠怔忡半晌,终归深深呼了口气,身心敬服坐回去。 若非这般心细如发,运筹帷幄总揽战局,只怕连这第四支铁浮屠都排不出来。 倘若宁武无人拦阻,朔方军定然身陷险地。倘若排兵布阵稍有不妥,禁军与镇戎军不止帮不上忙,只怕还要拖弱朔方铁骑战力。 今日一战,若没有云琅居中调度,纵然死战能胜,也绝不会有这般酣畅淋漓的大捷。 “推演战局、排布兵力,居中调度各方,半分都不成出错。这里面要耗的心力,绝不比打一场仗来得少。” 韩忠低声:“等巡城回来,定然要劝云将军好生歇息……” 岳渠如何不清楚,灌了一大口酒,不冷不热:“要他好生歇息,岂是我等劝得住的?” 韩忠微怔,他不知岳渠和云琅是否生了什么误会,却听得出岳渠话音分明不虞,有些犹豫,看了看岳渠身后的白源。 白源咳了一声,神色不动,闭紧嘴飞快走了。 韩忠越发一头雾水,低声试探:“那……谁能劝得住?” “自然是他那先锋官、大侄子、相亲对象。” 岳渠咬牙切齿:“哄上两句好听话,便捋顺了毛抱回去了!有我们什么事!?” 韩忠:“……” 韩忠全无防备,讷讷:“哦。” “还要凑在一块儿,专在那没成亲没成家的人眼前晃悠,还要问人家心里难不难过,孤单不孤单!” 岳渠火冒三丈:“你说孤不孤单?!” 韩忠后悔已来不及,一时羡慕起了眼疾腿快脱身的白源,干咳道:“孤单。” 岳渠这些天没完没了叫这两人在眼前晃,心中就没舒坦过,扯着韩忠:“你成家了吗?” “先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韩忠愧然,“不曾。” 岳渠狠狠灌了口酒:“你知不知道那两个小兔崽子整日里都做什么?” 韩忠:“……” 韩忠不想知道,定了定神,起身告退:“岳帅好生休息,下官——” “抱一抱也就罢了,好歹定了终身,不算荒唐。” 岳渠在心底里积了很多话,需要找一个同样没成家的人说,沧桑长叹:“实在不像样!堂堂云骑主将,睁眼编瞎话说走不动,抬腿就往人家胳膊上蹦,拿个筷子就说手疼,要人家给揉!” 韩忠这些年都是孤单一人,听得越发难过:“岳帅。” 岳渠切齿:“那一筷子菜还要人家给吹凉!如何娇惯成这样?自己吃口饭、喝口茶,居然都能烫着……” 韩忠失魂落魄,匆匆一礼,拔腿逃去交代防务了。 岳渠才开了个头,眼前忽然没了人,愕然四处张望了半天,问清楚韩太守去向,叫人扶着追过去,好再往下细说自己这些天来的所闻所见。 …… 应、朔两城,云少将军终于巡完了最后一处,彻底安心,叫琰王殿下抱回了云州城。 萧朔将他抱回房,叫人将景王拦在门外。 他让云琅靠在肩头,细细按揉着右腕穴道,挑了一箸清炒茭白吹凉,轻声道:“张嘴,吃些。” 云琅饭来张口,美滋滋接了那一筷子菜嚼嚼嚼:“渴。” 萧朔揽住云琅肩背,去拿桌上温热茶水。 云少将军实在料事如神,被他劫去的那一剂沉光,终归还是事先偷偷减半了分量。 萧朔此时只是觉得疲乏入骨,却终归还尚能支持。他将云琅扶稳,倒满一杯试了试茶温,回过头来时,动作忽然微顿。 温热气流轻轻浅浅,蹭过衣领,拂开和软微凉。 云琅倚在他肩上,半张脸埋进他颈间,半日不曾抬过的手臂攒足了力气,极不可查的挪了挪,指尖勾住萧朔的袖口,虚虚缠了半圈。 雁门关月下无边战意锋芒的眉宇,此刻一片已有归处的柔和安静。 云琅气息安稳,容色淡白放松,偎在他怀间,已睡得熟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整整三日, 两位带着朔方军大捷归来的年轻将军,都不曾再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云、朔、应城各处,诸般事宜都已渐渐步上正轨。朔方军回云州城妥善休整, 景王与大理寺卿共镇中馈, 府衙官员各理其职, 朔州与应城的生民都有了妥善安置。 趁着这一场霖雨未过, 众人甚至已将荒废许久的土地重新拾起来,齐心协力辟出田垄,将官府拨发的救济粮种播了下去。 透雨过后,日光明澈。天蓝得水洗一样澄净,风已开始回暖, 嫩绿的芽叶从阶旁悄悄探出来。 景王与新任的大理寺卿扎在云州太守府,终于理顺了三城事宜。叫各方执事分发交代下去立办, 走出门来透气, 已离那堪称惨烈的一战足足过去了一日两夜。 韩从文替换了连胜,坐在门前阶上值守。他怀里仍抱着自己的战刀, 已撑不住地打起了瞌睡,叫开门声倏地惊醒:“王爷, 大人。” “怎么没去歇息?” 商恪此次随禁军前来,已认得他:“景王与我只是理政,不必特意值守, 去缓一缓乏, 睡一觉再来。” 韩从文低声应了是, 却仍不走,只起身退在一旁。 商恪看了看他,接过随从手中外袍:“殿下昨日醒了么?” “醒过一次。”韩从文道,“问了少将军情形, 听医官说不碍事,才又睡了。” 商恪点点头,走到府门前。 云琅与萧朔歇在别院,这一战两人都耗费良多,心力体力一并支取近竭,连那夜的庆功宴也不曾去,自回了院中歇息。 云琅睡沉后,这些日拿药压下去的疲累隐患翻扯上来,狠狠发了一回热。景王急得火上房顶,几乎要快马回京将太医扛来北疆,叫商恪劝住了,与萧朔共诊过脉,情形反倒比预料好得多。 昔日在京中,梁太医以药石针灸设法,引云琅体内蛰伏的旧疾隐患发出来,下猛药医过一次。偏偏那时诸事未了,云琅再尽力配合,也终归不可能全然放松。 雁门关一战全胜,云琅心头执念悉数了结,这死结才算终于彻底解了。 “不用退热的药,当真不打紧?” 景王至今还全不放心,皱紧了眉低声道:“他这些年磋磨得太狠,虽说已补得差不多,根基到底比常人不如些,我怕他这一烧便烧傻了……” “……王爷。”商恪道,“高热伤神志一说,只在幼儿中可见。” 景王勉强信了,仍心事重重:“会不会烧坏了眼睛?学宫有位郦先生,当初发热歇了几日,眼神便很是不济了。” 商恪:“郦文柏老先生昔日执教王爷时,高寿八十九,不能在三丈外看见王爷,不算眼力不济。” 景王忧心忡忡:“若是惊厥抽筋呢?” 商恪:“……” 商恪:“有琰王抱着睡,若抽筋了,便让殿下揉揉。” 景王:“?” 景王来的仓促,府上家小全不在身边,已无人同榻了大半个月,只觉无边孤单凄冷。 他这几日忍着头疼埋头学执事理政,已商恪折磨得恍惚,屡屡错觉仿佛又见了一位开封尹。此时看着商恪,全想不到这一本正经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愕然瞪圆了眼睛。 商恪面无表情,将开封府尹亲手送的外袍披上,去了琰王殿下与云少将军所在的别院。 - 别院内,萧朔已醒了过来。 他牵挂云琅,本就睡得不沉。那一剂沉光又被云少将军暗地里减了半,这几日放开心神醒醒睡睡,歇过了刻骨疲乏,便已缓过来得差不多。 将热乎乎的少将军抱在怀里,两人挨着额头睡在一处,昔日那些折腾人的梦魇,如今竟一个都不曾再来过。 “萧朔!” 景王一眼见他醒了,风风火火过去:“云琅如何了?可还要什么补药?我派人去找……” 萧朔已替云琅诊过脉,抬手将人拦在门口:“不碍事。”。 “烧了这么多日,也不碍事?” 景王犯愁:“商恪说这时候不宜用药退热,我怎么也想不透这个理,不退热如何能好?” 萧朔摇了摇头。 “你能不能多说几个字?!”景王一阵抓狂,“小时候你就是!带出去仿佛带了个哑巴!你以为人人都是云琅?整日里谁找他也不去玩,专门去你那书房,上赶着找你训他——” “不是身上的病,心结尽消,不用药也能好。” 萧朔道:“只是累得狠了,若能不大吵大嚷叫他好睡,还能更好些。” 景王:“……” “殿下。”商恪道,“我来替云将军诊脉。” 萧朔同他点了下头,将商恪让进去,回到榻前。 云琅睡着,叫身旁动静惊扰,睁开眼睛望了望,看见萧朔,眼底就泛起点暖热的笑影。 “不妨事。”萧朔握住他的手,“饿不饿?” 云琅朝萧朔弯了下眼睛,摇摇头。 他只想再多睡些。如今每一桩事都有了妥当托付,这些年片刻不敢停的步子终于能缓一缓,压在比筋骨经髓更深处的疲乏滔天涌上来,叫人只想痛痛快快无所顾忌地睡一场。 云琅精力不济,只说了这一句,眼睫就又坠沉下来,侧身往萧朔身旁偎了偎,又要阖眼。 “撑一下。” 萧朔将人抱起来,揽住云琅仍泛着热意的肩背,叫他靠在身上:“大理寺卿来诊脉。” 云琅听见“大理寺”几个字,模模糊糊蹙了下眉。隔了一刻,堪堪想起如今的大理寺卿已换了人,倚在萧朔肩头,同商恪笑了笑。 商恪同他一礼,拿过云琅右腕,搁在脉枕上。 只是心结开释、旧疾催发,也不至于发热这么久。 云琅如今身上热力,一半是累年压制的疲累讨伐身体,一半是叫这霖雨牵扯了筋骨下蛰着的阴寒湿气折腾。 北疆平日里干旱,遇上霖雨,却动辄连绵数日。往年的霖雨大都要再晚上十天半月才来,今年来得早,却也极是时候,若没有雁门关一场及时雨,朔方军战损尚且还要再翻个番。 商恪与萧朔合计,加重了云琅药里催行血气、祛湿驱寒的几味药,只是这药用了便难免难受,故而连安眠的也加了量,好趁着这一场大睡将最难熬处过去。 云琅由他诊脉,靠在萧朔颈间,借着萧小王爷的手慢慢喝了一碗热米酒,低声道:“朔方军……” “各营妥当。” 萧朔知道他要问什么,将碗放在一旁,揽住云琅肩脊:“此番阵亡的将士,都已被三城百姓收敛回来安葬,三日后黄河畔安魂。” 云琅肩背力道微凝了下,阖了眼,去握萧朔的手。 “会叫醒你。” 萧朔将他那只手拢在掌心:“你还要主祭,这几日要好好睡,攒足力气。” 云琅抬了抬嘴角,轻轻点头。 他此刻心神清明了些,虽然仍乏得脱力,却已想起几件格外重要的事:“襄王如何了?” “有专人看押,带回京处斩。” 萧朔道:“放心。” 云琅不大想得出这人留着还有什么用,却也知道萧小王爷向来有主意,并不多问,点了点头:“还有件事,不很紧要,但早做些妥当。” 商恪诊过脉,同萧朔点了点头,看向云琅:“什么事?” “雁门关……这次差不多毁透了。” 云琅歇了一刻,借萧朔支撑,坐起来了些:“历代草原部族,被挡在云朔之外,不只靠驻兵戍边。” “重修长城,拦阻背面游牧骑兵?” 商恪略一沉吟:“烽火台、敌楼,堡寨堑壕……索性连关也一起建,宁武也当设一座关,楼烦关太陈旧了。” 云琅战前就已想过此事,只是那时说了尚早,便暂且搁置了:“我踏勘过几次,旧关东北十里地势更险,南护代城,能与宁武呼应。” 如今只中原有几样火器,游牧民族仍以骑兵为主,极受地形限制。 若要阻拦这些呼啸往来的游骑兵,最好用的,终归还是砸不透轰不开的城墙。 商恪点了点头,在心里记下:“朔方军要回京,给镇戎军来建么?” “半军半民。” 云琅撑了下,靠在萧朔臂间:“战乱赈灾,与灾荒不同……历代不曾有过章程,我等姑且一试。” 商恪已听懂了他的意思,目色一亮,欣然笑道:“此事是景王本行,不如烦劳王爷,再多操些心。” “又有我的事?!” 景王吵醒了云琅,满心愧疚立在门口反省,刚蹑手蹑脚摸进来,就听见这一句,愕然痛彻心扉:“你们几时能不再算计我!?” “明年此时,便不算计了。” 萧朔摸出云琅背后虚汗,不让他再多说费体力,将人仔细揽回榻上,掩好被角:“有事求你。” 景王尚在满心满肺痛彻,听见这一句,不由又是一愣。 三人自小在一处长大,直到今日,景王也不曾听萧朔说过几次“求”字,更何况竟是上赶着来求他。 景王一时竟有些飘飘然,忍不住就要拂袖,堪堪绷住了,咳了咳:“什么事?” “战乱赈灾,若依照灾年旧例国府拨粮,反倒不利粮价,有损农事。” 萧朔道:“若召百姓修城关,又难免苛民,不是正道……” “这还不容易?”景王道,“不就是以前募兵,如今募民,百姓来修城,便给粮食布匹报酬。” 景王这些天叫商恪塞得满脑子政事。他原本对这些不耐烦至极,叫商恪循循善诱了几日,受了启发,竟忽然觉得治一城一地也与开酒楼差不多,其实并非书上那般枯燥索然,反倒有趣得紧。 此时不用萧朔细说,景王一点就透,当即融会贯通,拍了胸口:“知道了,无非就是灾年施粥要被人抢,不如多雇几个伙计……同开酒楼差不多,我去了。” 萧朔话才说到一半,眼睁睁看着景王拔腿出门:“……” 商恪起身送景王,虚掩了门,回身迎上两人视线:“有不妥处?” “没有。”云琅躺在榻上,心情有些复杂,“商兄如今……进展如何了?” “景王已觉得治一府之地,同开酒楼差不多了。” 商恪道:“再给我几日,大抵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可以哄骗王爷来做。” 云琅:“……” “若要哄到景王心甘情愿,相信治天下同开酒楼差不多……” 商恪略一思虑:“大抵还需月余时间。琰王殿下若要谋朝篡位,下手慢些。” 云琅如今终于知道了商恪是怎么潜伏在襄王手下、立足这些年而不出破绽的,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油然生敬,按着胸口,心服口服:“……好。” 商恪同两人一礼,出了门,去寻景王帮忙了。 作者有话要说:商恪:忙。 第一百五十章 眼睁睁看着景王高高兴兴进了坑, 亲手将坑挖至今日的两个人送了商恪出门,心情一时竟都有些许复杂。 “哪日景王即了位,你我当天便辞官交权, 回北疆卖酒也好, 去游历山河也行。” 云琅感慨:“万不可等他回过神来……” “不妨事。”萧朔摇了摇头, “以大理寺卿的手段, 他回过神来,少说也要一两年。” 云琅细想了半晌,竟觉无处反驳,不由扼腕:“……” 萧朔落下视线,握开云琅按在胸口的手, 掌心覆上来,缓缓施力按揉。 云琅还在心疼景王, 叫他引得回神, 怔了下,沿着覆在心口的温温热意, 迎上萧朔视线。 雁门关一战,为乱铁浮屠阵脚, 用了锥形锋矢阵。 云琅始终在锥尖那一点,将朔方铁骑拦在身后,单人独骑正面刺穿铁浮屠车悬大阵, 一人便承受了战中少说三成的压力。 若没有云琅做主将, 换了任何一人, 朔方军的伤亡只怕还要再翻一倍。 “还会难受么?” 萧朔握了他的手,替云琅慢慢推拿血气:“若憋闷得厉害,便咳出来。” 云琅怔了片刻,眼底化开些笑意:“好多了。” 那日回来, 云琅便放了心只管昏睡,今天才清醒得久些。他闻见屋内飘着的淡淡药香,被萧朔握着的手动了动,反握上来:“你伤得如何?” “皮肉伤。”萧朔道,“要对我动手的,都被你一枪挑干净了,就只叫刀箭刮了几下。” 云琅侧过脸,视线落在萧朔衣襟内隐隐透出的绷布上,扯了下嘴角,将那只手慢慢握实。 战场上短兵相接,生死都在须臾。两人彼此托付性命,要守得便是对方背后的一切刀枪冷箭。 他是主将,无数刀剑都冲他来,萧朔替他在背后守着的,远要比他更多。 小王爷平日里锱铢必较,事事记仇从不吃亏,今日问起来,便只是“刮了几下”。 “赊着账。” 云琅轻捏了下萧朔的手:“待回去了,汤池里慢慢算……” 萧朔顿了顿,俯身下来,低声道:“算什么?” 云琅耳根一烫,扯了下嘴角,热乎乎偏过头,阖了眼睛。 那一战回来,直到今日,两人还没来得及好好说过话。 云琅很想同萧朔再多说些,不只是受了些什么伤,还想再问问小王爷这几日睡得好不好、记不记得吃饭,那“事情越妥当顺遂便越要在夜里发噩梦”的毛病,究竟好了没有。 但的确太舒服了。 久违的安宁温温裹着,半开的窗外透进清新的雨后凉风,同明净暖融的阳光气息一道,覆落在身上。 两人的皮肉伤都不算太麻烦,上几日药便能收口,觉得累了便倒头大睡,也用不着担忧睡过了什么要紧关窍。连这一战里胸肋之下心脉的些许震伤,也不过只要躺上些时日、好好喝上几碗药,便能轻易调养痊愈。 不必为了什么始终留根心弦,他们该做的已做完,担子一样接一样被分了出去,有越来越多的同路人。 …… 和被骗上路的无辜酒楼老板。 云琅晕晕沉沉躺着,几乎已又要陷进放松的昏睡里,叫念头牵得没绷住,轻轻笑了一声。 拥着他的手臂动了动,贴近了些,暖融手掌贴在他后心。 云琅被揽得侧躺过来,眼睫随着颤了颤,枕在萧朔臂间,低声道:“小王爷……” 萧朔拢实怀抱,轻声问:“还是头晕?” “不重。”云琅道,“只是累。” “累便放心歇息。” 萧朔抚了抚云琅颈后:“我这几日睡得很好,不曾再有梦魇。该用的饭食都已用过,只是今日起,要将你扰起来一同用饭,先同你报备一声。” 云琅愣了愣,半晌忍不住笑出来,在他颈间微微点了下头。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这些年来,云琅都已习惯了萧小王爷闷葫芦一日只说三句话的本事。萧朔说几个字,云琅便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萧朔心中念头。 如今……萧小王爷这项本事,眼见着也已快练得大成了。 云琅安稳闭了眼,叫极淡的折梅香与微苦药香裹着,心神阵阵昏沉。 方才同商恪交代的几句,就已将他攒下来的力气耗去大半。云琅伏在萧朔颈间,将他衣袖握住,低低道:“你梦见过王叔和王妃么?” 萧朔微怔,如实道:“梦见过。” “我也梦见过。”云琅声音极低,已轻得仿佛气音,牢牢握了萧朔的手,“只是太累了,动不得。我很想王叔王妃,你替我去磕个头,我来日还你……” “……”萧朔:“还什么?” 云琅困懵了,很大方:“磕回来,磕个响的。” 萧朔:“……” 少将军赊账还账向来痛快,只是此事的确不很妥当。 萧朔揽住他,低头想要细说此事替便替了,不必特意来还,才将人扶住,臂间却忽然一沉。 云少将军交代完了心事,在先锋官怀里寻了个舒服的窝,一头埋进去,热乎乎又睡得熟了。 - 次日夜间,云琅由医官施针,出了一身淋漓透汗,终于退了几日的低烧。 施针后透睡一场,这一遭便算是彻底过去了。 云琅如今身体底子已恢复得很不错,此番将体内蛰伏旧疾尽数发出,尚未彻底调理妥当,脉象已比过去稳定坚实了太多。 萧朔叫了热水,扶着云琅仔细洗过拭干,换了洁净衣物抱回榻上。 云琅叫萧小王爷收拾得舒服了,靠在榻前,气色好得不可同前几日共语,就着萧朔的手慢慢喝粥:“这两日又有什么新鲜事?同我说说……” “京中来了特使,带了任免令。” 萧朔拿过软枕,垫在他背后:“简明政事,允大理寺卿代天子牧北地,就地任免云、应、朔三地官员,其余奖罚功过,回京由政事堂论处。” “这般利落?”云琅目光一亮,笑道,“少了无端冗政两头跑,好事。” 萧朔点了点头:“各城官员执事,有轻车都尉辅助,景王已与大理寺卿调配妥当,送了份名录过来。” 要论对本地官员的了解,任谁也比不过不归楼的胡先生。有白源辅助谋划,商恪坐镇,无论如何也出不得什么错处。 云琅大略看过一遍,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件事:“庞辖不在上面?” “不在上面。”萧朔道,“云州前太守严离官复原职,应朔各有调派,没有缺处。” “这般人才,我便不信商恪能放过去。” 云琅笑道:“快说,将他弄去什么地方了?” 萧朔迎上他眼中清透笑意,抬了下嘴角,点点头:“要带他回京。” 云州太守庞辖私德有亏大节无损,在云州城头手刃窃国之贼,功过相抵。虽然政才平平,不宜执掌一州,这份见风使舵能屈能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却是京中那些直臣诤臣绝没有的。 如今情形,待朔方军回京,改天换日势在必行,其后的变法牵涉却绝不止于此。 京中世族高门、王侯官员,纠葛牵涉无数,注定不能以快刀斩乱麻一气解决。要变法改制重新定规,定然要有人在各方中间周旋应付,才能缓和这一场惊天动荡的余震。 “不愧是政事堂出来的人。” 云琅心服口服:“对了,商兄今日怎么没来,景王发现这跟说好的卖酒不一样了?” “不曾,景王至今还觉得自己在任命掌柜、账房和店小二。” 萧朔道:“只是快马来送任免令的特使,有些不同之处。” 云琅怔了一刻,忽然回过神,倏地坐直:“参知政事把开封尹弄来了?!” 萧朔点了点头。 如今京中行事,已不便处处合法,留着一个违法必究的开封尹,只会处处掣肘。况且襄王在北地的势力已被拔除干净,京中却盘踞太深,一旦襄王覆灭的消息传开,有疯起来报复的,难免要冲卫准这个试霜堂出身的所谓“叛逆”下手。 如今这些清正直臣,有一个算一个,皆是来日朝堂的中流砥柱。如今将开封尹轰出京城,倒也不全是参知政事心疼自家学生。 “很妥当。” 云琅舒舒服服抱着小王爷睡了这些天,推己及人,也觉得大理寺卿的床榻实在清冷:“商兄砥柱中流这些天,也该好好歇歇……” 萧朔颔首:“故而,今夜轮我去骗景王。” 云琅:“……” 云琅:“?” 萧朔抚了抚云少将军发顶,将他抱起来平展在榻上,掩好被角,点了支折梅香。 月皎星稀,更漏将阑。 有巡逻卫兵踏着月色悄悄走过窗外时,云少将军终于在对景王的诚挚歉意里睡熟,在梦里囫囵抱去了先锋官的半边臂膀。 萧朔守到他睡沉,将外袍脱下来,覆在云琅身上。 他又在榻边坐了一刻,将手臂缓缓抽出来,放轻动作起身,披衣出了卧房。 韩从文抱了刀坐在门口打瞌睡,听见门响,同萧朔行了个礼,起身带路。 夜色静沉,萧朔命人守在院中,穿过太守府,停在了看押襄王的那一间重兵把守、寒刃林立的监牢之外。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云州城是古城, 监牢自前朝遗留至今,已用了近百年。 狱中肃静,箭楼高窄。冰冷的青条石层层垒入看不见顶的死寂漆黑, 幽沉的石板狭道间, 只能听见更漏的徐徐滴水声。 昏暗风灯下, 襄王坐在地字号牢房深处, 听见门外脚步声,睁开眼睛。 他眯起眼,似是仔细辨认了一阵门外人影,神色依然镇静,甚至隐约露出了些看不出意味的笑意:“原来是你。” 狱卒拉开牢门, 躬身候在一旁,等萧朔进了牢房。 萧朔身后, 值守的朔方军已利落合拢, 将牢房再度围得密不透风。 “你是来杀我的?” 襄王抬起眼睛,端详了下萧朔, 又道:“亦或是……来将我寸寸凌迟,挫骨扬灰?” 萧朔不理会他的问话, 走到一旁,细看了看那些刑具。 脊杖,钉板, 铁蒺藜, 金丝鞭, 炮烙,杏花雨。 能一寸寸碾碎人的生志,扒人皮要人命的古老刑具,一样不落的摆放在一旁。 “你尽可以将这些东西拿来用。” 襄王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神色竟然饶有兴致:“成者王,败者寇。如今本王事败,愿赌服输……” 萧朔俯身,将绞了金丝的牛皮鞭捡起来。 “这东西外面裹了棉布,十成力道打在人身上,足以震裂筋骨经脉。” 襄王道:“云琅受过。他曾对你说过么?不伤皮肉,一鞭子一口血,能将人疼昏过去。” 萧朔身后,连胜眼中迸出凛冽寒意,牢牢钉在他身上。 襄王似是全然不觉,仍继续说下去:“那皮手套是戴在行刑衙役手上的,内坠铁砂,外有钝钉,云琅也受过。” 襄王不紧不慢:“将人吊起来,后背抵着墙,借铁砂之力按压胸肺,能叫人吐出最后一口气。” 连胜眼底的寒意化为近于实质的杀气,上前一步,腰刀铿声出鞘。 “贴加官是最好受的。”襄王道,“水刑比这个难熬,将人头朝下绑在椅子上,以布蒙脸不断浇水,循环往复……受这一道刑的人,十个有八个都会在中间疯掉,剩下的纵然活下来,也逃不脱日日梦魇惊恐。” 连胜无论如何再听不下去,厉声喝道:“够了!” 襄王叫泛着森森寒气的刀刃逼到颈间,低头扫了一眼,又看向萧朔:“当真够了么?” 连胜几乎恨不得一刀砍了他,脸色铁青,手臂绷得青筋暴露:“少在这里花言巧语!如今你已是必死之人,说得再多——” “萧朔。” 襄王道:“他说得不错,本王已是必死之人。” 连胜一愣,盯着仍镇静稳坐的襄王,死死皱紧了眉。 萧朔将手中那一条金丝鞭放下,回过身,目光落在襄王身上。 襄王缓缓道:“你的父母,尽皆死在本王谋划中。” “以你二人的聪明,应当早已看出,当今那位皇上不过是柄刀罢了,本王才是持刀之人。” “他能将你父王一派扳倒,借得尽是本王之力,承得尽是本王之势。” “你与云琅,这一路所失所憾,皆出自本王之手。” “如今本王任你报复,过往的债,任你来讨。” 襄王看着他的眼睛:“你父母的血债,朔方军的血债,云琅的血债……你们苦心筹谋这些年,如今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襄王格外沙哑苍老的嗓音,竟如同某种蛊惑一般,缓缓响在地牢里:“你还在害怕什么?” “殿下!” 连胜实在不想再听半句,眼底充血,哑声吼道:“让属下来!叫这老狗好好尝尝这些东西的滋味!看他还在这里胡言乱语——” 萧朔抬手,止住连胜话头,视线落在襄王身上:“害怕?” “不是么?你若心里没有畏惧,为何不敢同本王下手呢?” 襄王道:“你这些年,不都是为了这一刻吗?” 襄王审度着他,眯了眯眼睛:“或是你还在思谋揣摩?还有哪件事是你想不通的,本王自可替你解惑……” “不必。”萧朔道,“方才你已解过了。” 襄王停下话头,第一次微皱了下眉:“什么?” 萧朔示意连胜收刀,缓缓道:“镇远侯。”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襄王视线便倏地微微一凝,视线落在这个年轻得可怕的对手身上。 “镇远侯……云氏一门。” 萧朔缓步走到灯下,看着他:“我今日终于明白,他是如何被你收入麾下的。” 襄王眼底光芒急剧收缩,愕然抬头,目光几乎凝在眼底。 世人皆知,端王清白受冤,皆为镇远侯云袭图谋不轨、利欲熏心,一手谋划陷害。故而云氏一族满门抄斩,罪有应得。 再知道些内情的,便知那镇远侯一门绝非主谋,镇远侯投靠的是昔日的六皇子、当今那位九五之尊的皇上,那一场惊天大案,云氏一族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傀儡。 后来襄王府开始出手,便又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密辛解开。原来三司使与大理寺卿都是襄王暗桩,原来皇上最信任的内侍近臣,仍有不少是襄王一派暗中安插。于是宫中人人自危,宁可错杀不敢放过,不论任官高低职权大小,都要刨根问底再三查清。 …… 可从没有人再接着问过,镇远侯究竟是谁的人。 端王平反,镇远侯云袭处斩,云氏一族覆灭。先皇后哀恸过甚病重不治,先帝病体沉疴,移政于贤王,代掌朝堂理事监国。 云琅豁出性命相救端王府不成,反受族中牵连,遁入山野。 当年那场旧案,到了这一步,仿佛便已彻底了结得干干净净。 “云琅是为给我交代,他留下的证据,不只有指向镇远侯府一家的。” 萧朔看着襄王:“可前任大理寺卿却将其余证据全数湮灭,只留云家罪行昭彰。知道大理寺归属时,我便疑心过此事。” 襄王盯住他,静了片刻,沙声道:“疑心什么?” “昔日血案,苦主并非只有端王府。” 萧朔慢慢道:“还有云麾将军,云琅。” 襄王眼底微微一缩,右手微微攥起。 “直到今日,不止朝堂内外,就连云琅自身,也仍以为他当年是插手太晚、救援不及。” 萧朔看着襄王:“可镇远侯若是你布的棋子,你从一开始,要毁去的便是父王与云琅两人。” 襄王失笑:“这又有什么不同?” “不同。”萧朔道,“直至今日,他在梦中,仍不敢去见父王母妃。” 云琅心重,两人步步行来,当年之事终于不再是云琅心中沉疴症结,回首时也已能释怀。 可三军阵前单枪匹马敢挑敌将的少将军,竟连在梦里,也不敢去给父王与母妃好好地磕个头,问一声安。 萧朔眼底寒意渐渐凝聚,近成实质,又敛进更深的点墨冰潭:“你隐在暗处搅弄风云,不断借刀杀人,最得意的手段不是谋朝,而是摆弄人心。” 襄王仍枯坐不动,气息却隐约有了变化。 “你当日谋朝时,当今皇上只是六皇子。有先帝先皇后言传身教,父王那时尚且无意大位,其余几个皇叔性情温顺,本不该有后来祸事。” 萧朔:“你派杨显佑挑起他野心,一步一步,引他越发忌惮多疑,下手日渐狠辣残忍,渐渐无所不用其极。” “镇远侯云袭,原本只是资质庸劣不堪。先皇后执云氏一族族长,对族人管教严厉,本不该出这样的败类。” 萧朔道:“你先引他们学会了摆弄人命、生杀予夺。” “生杀予夺是会上瘾的。” 萧朔道:“就如……以这些酷刑,将人凌虐致死。” 襄王叫他彻底戳破念头,呼吸一滞。 “起初或许是为复仇,是为锄奸,杀得是该杀之人。”萧朔道,“但慢慢的,就会开始怀念这些刑具将人撕裂碾碎那一刻,操控人命的快感。” “这种以酷刑肆意摆弄人命的滋味,一旦习惯,就会让人生出错觉,以为这就该是自己的权力。当这种错觉将人心填满后,便会将人变成恶鬼。” 萧朔缓声道:“你苦心设计,不惜将自己搭进来,引我刑求你泄愤,所求也无非于此。” 萧朔:“你想以自身诱我,将我也变成恶鬼,沉沦无间地狱。” 连胜倏而转头,握紧刀柄,叫深深余悸慑得脸色苍白。 襄王看着萧朔,微微瞪大了眼睛,始终平静的外壳渐渐碎裂,胸口开始起伏。 “你既然被擒,本就自知不再有生路。” 萧朔:“但你恨。” 襄王枯坐良久,沙声道:“我不该恨么?” “我苦心谋划的基业,叫你等旦夕覆灭,原本覆手可得的皇位,如今也终于落在你手里,前功尽弃。” 襄王失笑:“莫非我还不能恨?” 连最后一场以性命为祭的报复也被彻底挑明,他此时神色已有些癫狂,再不复方才平静:“无所不用其极,难道便错了么?摆弄人心便错了么?他们心中早有这些念头,本王只是给了个引子,给了他们发泄的机会,难道能怪得旁人?” 襄王厉声:“若无你二人从中作梗,这江山如今早该是本王囊中之物!” 几个狱卒叫他吓了一跳,匆匆扑进来,将他牢牢按住。 “杀了我!败则为虏而已,为了那个位子谋划争夺,本就天经地义,谁不是性命相搏?何人能罪本王?!” 襄王嘶声吼着,几乎要扑上来,又被死死锁回去:“来,手刃本王,替你父王母妃复仇!” 萧朔静看了他一阵,摇了摇头。 襄王瞪大了眼睛,原本强撑着的面具终于彻底碎尽,眼底露出隐隐绝望:“你……要带本王回京,叫那皇帝小儿羞辱么?” “夺位之争,性命相搏。”萧朔道,“的确天经地义。” 萧朔平静道:“将你带回京,要审你定罪的不是皇上,是大理寺卿与开封尹。” 襄王瞳孔急剧收缩,嘶声道:“萧朔!你敢?!” 这两人昔日都在襄王府帐下,襄王如何不清楚。他早已下定决心,无非胜了执掌天下,败了坦然殒命,能搅动这一场大乱总归枭雄一场,可如今叫他回去被那两个叛徒审决定罪,简直无异于宣判了他这些年的累累心血谋划博弈,无非只是场荒唐的笑话。 襄王瞪着眼前的年轻小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人竟能这般折辱自己,当即便狠狠朝舌头咬下去。 连胜眼疾手快,箭一般冲过去,卸了他的下巴。 襄王脸上血色彻底褪净,喉间嗬嗬喘着粗气,再说不出话,眼中几乎瞪出血来。 “并非有意折辱于你。” 萧朔道:“你罪不在谋朝,在窃国。北疆军民受西夏金人袭掠,死伤一人,你身上便欠一条血债。” 襄王叫连胜制住,目眦欲裂,口齿不清地念着一个“死”字。 “是死罪,斩立决。” 萧朔道:“故而在回京之前,本王会徇私枉法,保你一命。” 襄王第一次听他口称本王,瞳孔颤了颤,僵木地转过去。 萧朔神色平淡,寻常负手立着,不见滔天嗜血戾恨,眼底寒芒凛冽,却有穿金裂石之威。 连胜松了手,襄王颊间仍剧痛不已,涔涔冷汗勉强开口:“你还要什么……” “镇远侯云袭是你的人。” 萧朔道:“你襄王府行事,为胁迫要挟,皆有笔录佐证。” 襄王胸口起伏,眼神颤了颤,脱力低声:“大理寺……” “大理寺玉英阁内那一份烧毁了,但襄阳王府中,应当还有备份。” 萧朔道:“若没有,便由你亲手写出来。” 襄王叫人牢牢制着,甚至连寻死都不能,叫无边冷意压得颓唐下来,垂下视线:“要这个……还有什么用……” “有用。”萧朔道,“昔日云麾将军赦罪复职,只是以宗室之身,脱了株连之罪。” 襄王哑声:“这不够?” 萧朔:“不够。” 襄王吃力地转了转眼睛,艰难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影。 “真相?没人在乎了。”襄王喘息着,低声呢喃,“云琅这个人……毁不掉。人们信他,他自己……也不会再求当年真相……” 萧朔道:“我求。” 襄王一颤,眼底终于一片死灰,闭上嘴。 “这天下欠他的。”萧朔,“我一样样来讨。” “我以明月,报他冰雪。” 萧朔:“他一身清白,由我来还。”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这句话写出来啦。 这是“殿下让我还他清白”最后的解释,也是最初的解释。他们永远都会是干净清白的少年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铁质牢门徐徐合拢, 将那一道颓败的暗灰影子牢牢封入了森冷的青石狱深处。 萧朔走出国狱,停住脚步,看向月下立着的人影。 厚重的青条石拦得严实, 云少将军身体一日比一日恢复, 内力越发深厚, 气息踪迹也远比当初难察觉的多。 云琅披了他的披风, 飒白衣袍隐在滚了金线的墨色大氅下。厚实暖和的披风掩去了俊拔利落的腰身肩背,月色栖在眉宇间,眼底却仍是一片皎皎锋锐的明月流水。 萧朔抬手,屏退了身后的侍卫狱卒。 云琅走过来,想要解下披风给他披上, 才碰上绳结,便被萧朔轻按住了那一只手。 “我不冷。”萧朔道, “不必担心, 我——” 话未说完,他忽然微怔, 抬头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将他那只手反握回来,连同另一只手一并握着, 向怀里拉进去,伸手将萧朔牢牢抱住。 少将军今日不听话,不曾带往日不离身的暖炉, 不知已在风里站了多久, 身上却仍是暖的。 这一场大战, 心力体力耗去大半,已看不出在京中精心养回来的些许分量。云琅身形又瘦削得有些单薄,筋骨却已蕴进劲韧力道,熟悉的心跳稳定抵在他胸口, 再不像昔日一般,轻飘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萧朔回抱住云琅,掌心覆落在少将军背上,慢慢抚了抚。 云琅在他臂弯里静默,低头埋进萧朔颈间,寻着熟悉的地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萧朔颈间一痛,覆在云琅背上的手轻按,疑惑低头。 “一派胡言。”云琅道,“我几时不敢去见——” 萧朔轻声:“什么?” 云琅顿了下,在心里过了一遍那四个字。 他在萧朔怀间立着,肩背无声绷牢,静了一刻,低声慢慢道:“父王——母妃……” 应着这一句,揽住云琅的手臂倏忽收紧。 仿佛忽然迸出积蓄压制了太久的力道,劈面覆落,倾泻而出,将他整个裹牢。坚实有力的心跳透过胸骨,一下接一下,透过衣料,连同暖热温度一并抵在云琅心口。 云琅说了这四个字,肩背绷得微微发颤,气息却仍是定的,迎上萧朔视线,笑了一下。 这一个笑意,与往日却都全然不同。 云琅垂着目光,锋秀眉眼叫月色映着,脸上虽仍不带多少血色,眼底却淬出一点明净的亮来。 他立在那里,几乎又回到了旧时叫萧朔领回端王府的时候。 他们两个都还小,云琅被萧朔领回家,由端王手把手带着教舞刀弄枪、骑马射箭,被王妃摸着脑袋比量身架,细细做好了暖和的冬衣,拉过来试合不合身时,还要将一只手拉过来,悄悄塞上一把刚剥出来香热甜糯的嫩栗子。 上房揭瓦的小侯爷,撸袖子哇呀呀同人比武的小将军,那一刻竟全都寻不见了。 小云琅叫王妃含笑拢着、立在端王视线里,乖得全不亚于端王府的小世子。穿着新衣服同萧朔一起去书房,走路都不往依着往日里的习惯往高处蹦,稳稳当当迈步,努力收颔挺胸挥着胳膊。 萧朔胸口烫开鲜明滚沸,抬手想要去拭云琅眼尾,抬到一半,却又牢牢将人抱回去,吻上隐约冰凉的水汽。 “我没不敢在梦里见他们。” 云琅咬着牙关,低声嘴硬:“谁不敢见了,我没有……” “我不敢。”萧朔抚了抚他的额顶,轻声道,“我把你照顾成这个样子,是我愧对父王母妃。” 云琅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用力握住萧朔的手臂。 萧朔由他握着,臂间添了些力,揽住云琅肩背。 云琅如今能走得动,也已挨得住心脉牵扯。察觉到背后力道,正要说话,眉睫间已落下来暖融的轻触:“闭眼。” 云琅怔了怔,在安稳暖意里阖上眼,任由萧朔将自己抱了起来。 两匹马这些日子也聚少离多,正缠缠绵绵地交颈磨蹭。萧朔命人解开白马缰绳,替云琅解了披风,将人揽在怀间,一并上了黑马。 两人共乘一骑,纵然没有披风拦去夜间凉意,背后也是暖的。 云琅背后贴着萧朔的胸肩,察觉到有力的手臂牢牢环过身体,索性也尽数放开了力道,向后靠进安稳至极的温存静宁里。 他今夜睡到一半便再睡不着,以为萧朔去找了景王,原本还不曾多想。偏偏景谏刀疤一个接一个生怕他不起疑,险些将欲盖弥彰写在脸上,在屋里来来回回进出个没完。 云琅早已没什么信不过萧朔的,只是叫这些人再三撩拨,实在压不住好奇。 左右睡不着,云琅索性三言两语套出来了萧朔的去向,收拾利落悄悄起身出了院子,打算去躲在阴影里悄悄吓小王爷个跟头。 摸到国狱,恰好听见襄王叫几个人按着,叫油盐不进的琰王殿下气得几乎暴起噬人。 …… “你方才……同襄王说。” 云琅阖了眼,低声道:“昔日的情形密辛,要他尽数写出来——” “此事没得商量。”萧朔拢了拢手臂,叫云琅靠得更舒服些,“一定要做。” 琰王殿下罕有这般独断专行的时候,云琅一怔,不禁哑然:“……不商量。” 在听见狱中对话时,云琅第一桩闪念,其实也想过此事多少有些不妥。 于他而言,过往之事若能理顺说清,自然一身清白干净。但此事归根结底,无非些许坊间评说流言罢了,其实也早已没甚干碍。 倒是襄王与皇上败局已定,要翻旧账到这个地步,只怕多多少少还会引起些朝中畏惧忌惮。 云琅在月下立了一刻,终于彻底想透,决心去他大爷的朝中畏惧忌惮。 萧朔给他的这一片真心,一寸一毫,他都要好好收着。 “不是要同你说这个。” 云琅靠在萧朔肩头,扯了扯嘴角,含混道:“是我当初……阻拦镇远侯时,有些不威风。” 萧朔低头:“不威风?” 云琅讪讪:“啊。” 昔日他赶去镇远侯府时,已然彻底力竭,自然没了别的办法。可依照萧朔的念头,这些事只怕是要史官来记的。 云琅一想起当初那点事,就愁得脑仁疼:“能不能——春秋笔法些?给我换个厉害点的,丈八蛇矛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生生吓退镇远侯府八千私兵……” 萧朔:“……” “七进七出也行。”云琅叹气,“往来纵横,杀得镇远侯府私兵七零八落,八面透风,九九归一……” “你逃亡时。” 萧朔:“听了多少段茶馆说书?” 云琅张了张嘴,讷讷干咳。 两人纵然早已心念相通,萧朔仍常常想不通云琅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夜风愈凉,他将披风抖开,将怀间仍单薄的云少将军裹牢,解下马鞍旁的酒囊,递在云琅手里。 云琅抱着酒囊,喝了几口热米酒润喉咙,小心试探:“舌战群儒……有可能吗?” 巧舌如簧、舌灿莲花,靠一张嘴说退了镇远侯府谋逆敌兵。 云琅自己想了一阵,也觉得十分不合情理,怕是要将那硬脾气的史官气得跑去撞御史台的门柱。 他收了念头,颇惋惜地怏怏叹了口气,小口小口抿着热气腾腾的甜米酒。走神一路,听见黑马轻恢了一声,才发觉竟已到了院门前。 萧朔先下了马,朝云琅伸手。 云琅借了他的力落地,站稳抬头,正要开口,萧朔已接过了他手中酒囊:“若要春秋笔法,有个条件。” 云琅愣了下:“什么条件?” 萧朔静了一刻,视线落在云琅身上,缓缓道:“来北疆前,你曾说过,要在城头之上点一千挂鞭……” “点啊。”云琅有些莫名,“这算什么条件?既然是喜庆的事,自然理当点鞭放炮庆贺……” “鞭炮便不用放了,” 萧朔将马缰递给侍卫,收好酒囊:“城头也不必再上。” 云琅:“?” 萧朔就知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少将军这张嘴兴致来了什么都说,再三念叨他木讷沉闷不解风情,如今好风好月,热乎乎叫披风裹着,满脑子竟还都是舌战群儒。 萧朔轻叹了口气,摸摸云琅的发顶,将披风接过来,替他理好衣领。 两人站在院中,侍卫们极有眼色地各自散去忙碌,转眼散得一干二净。 惊蛰已过,万物生发,夜风缓缓流着,听得见轻灵虫鸣,同谯楼渺远的更鼓声一道,融进清凉月色。 萧朔抬臂,将忘性甚大的云少将军温温一揽,压了头次存心调戏少将军的局促热意,垂眸低声,贴在云琅耳畔:“便在此处。” 云琅怔了下:“便在此处……做什么?” 萧朔握住他一只手,指节曲起,拂开酥酥微痒,在少将军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那四个字。 “亲个响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云琅愕然抬头。 王叔……父王母妃英灵在上。 小王爷终于学会当街调戏王妃了。 萧朔叫他看得不自在, 肩背僵了下,回身匆匆便要走。他耳后仍烫着,迈出一步, 却忽然被拽住了袍袖。 “是我轻薄。” 萧朔顿了下, 低声道:“你若——” 他的气息蓦地一滞, 怔了下, 后面的话再没能说得下去。 云琅牢牢攥着他的衣袖,一手揽上来,将他箍牢,吻住了又要煞风景的琰王殿下。 萧朔静了片刻,阖上眼, 抬臂拥住云琅。 少将军的气息锋而锐,明月皎皎, 朗照江流, 全无顾忌地立在院中,坦彻攻城略地。 清风满襟怀, 悄然流转,随着胸中滚烫染上分明温度。 云琅眉宇间暖上笑意, 迎上倏而灼炽的回应,捉住萧朔的手,学着他的架势, 在萧朔掌心慢慢写着字。 “举兵随之, 肝胆共赴。” …… 一朝死局难解, 万里山河踏遍。他初回京城时,琰王府内,萧朔立在窗前,视线落在他身上。 京中蛰伏五年, 清楚他的每一处踪迹、更清楚他每一桩念头的琰王殿下,分明早已经知晓了云琅的选择,也早沥尽心血替他铺遍了前路。 经冬霜雪,岁暮天寒。 传闻残暴嗜血的琰王殿下,负手而立,眉宇淡漠,眼底是烫得他不敢轻忽的一片真心: “你若举兵,我必随之,生死而已。” “你来挑。” “同归,共赴。” …… 云琅慢慢写完了最后一笔,将萧朔那只手整个握住,胸肩防备尽卸地迎合贴牢:“还是我来挑?” 萧朔静了一刻,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用力反握回云琅的手。 “攘外安内,外事已毕。” 云琅道:“这次轮到你举兵。” 云琅朝他一笑,眉峰坦澈明锐:“我做你的帐前先锋。” 萧朔握着他的手,云少将军身子养得好,这时候手仍是温的,夜风灌满襟袖,掌心的热意便被衬得越发沛然分明。 萧朔落下视线,迎上云琅目光,轻声道:“好。” “为天下计。” 萧朔缓缓道:“共赴。” 云琅眼底露出笑意,一本正经:“为汤池计,同归……” 萧朔没能听清,只看见他含混嘟囔:“什么?” “无事。”云琅咳了一声,站直清了清喉咙,“就为天下,天下甚好。” 萧朔瞳底露出温温疑惑,没再追问,抬手摸了摸少将军的发顶。 无论来多少次、到什么时候,云琅都全改不掉喜欢这个。他眯了眯眼睛,舒舒服服蹭了下萧朔掌心,心满意足:“再摸一下。” 萧朔哑然,覆着他的发顶慢慢揉着,低声道:“若教人见了,又要说少将军不威风。” “你我在一处,要什么威风。” 云琅叫小王爷揉得高兴,左右今夜也没了睡意,索性扯了萧朔,掉头直奔马厩:“走,陪我去跑马。” 萧朔叫他扯着,一并朝院外走。 月朗风清。 小院僻静角落处,白源抱了方才整理妥当的卷宗,看着柴垛后面摞饼一样挤成一团的几道身影,一阵头痛:“岳帅——” “噤声。”岳渠忙打手势,“这是去做什么了?” 神骑营将军悄声道:“看架势,应当是跑马。” “跑马有什么意思?” 游骑将军瞪大眼睛看了半天,很是失落:“殿下为何不给少将军捏捏腿……” “蠢。”茶酒新班主将被挤在角落,低声道,“我等全窝在此处,朔方军的潜行手段瞒得过旁人,少将军岂会无从察觉?” “什么意思?”广捷营将军愣了愣,忽然了悟,“跑到哪是哪,天当被,地为榻么?!好好好——” 他声音稍高了些,话还未完,已被几只手一并牢牢封住嘴,塞进了柴垛深处。 岳渠沉稳威严,单手压制着部下,悄悄探出头,细看了看。 萧朔被云琅拽着袍袖,视线落在云琅身上,由他扯着向外走。深静瞳光专注温存,任何外物旁累也无从牵扯开半分。 几乎像是他们记忆里,那些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失去、也尚不曾天翻地覆改变的过往。 叫小将军风风火火扯着去京郊跑马的端王世子,书卷散了一地,来不及收,将书房也搅得一团乱。 严肃沉默的少年世子,其实已隐隐有了端王不怒自威的影子。却只蹙了下眉,在视线触及云琅时,就又彻成一片不容杂质的专注。 恍惚间,竟好像什么都不曾变过。 “确实不曾变。” 白源叹了口气,按着额头:“那时候,几位将军也是这么摞在端王府的假山后面偷看,生生压塌了那一座假山石……” “胡扯。”岳渠瞪眼睛,“不是又拼上了吗?” “拼上了。” 神骑营将军记得清楚:“后来被小世子扶了一下便又塌了,少将军还很受打击,以为小世子天赋异禀,内力练得如此神速……” 游骑将军连连点头:“是是,少将军回来就闭关苦练了三日呢。” “小世子找人找不到,急得不成,将满京城的房顶都寻了一遍。” 广捷营将军道:“又差人在房顶放了美酒点心,结果没将少将军钓上钩,倒是帮殿前司捉了个江湖大盗……”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边说边笑,察觉到脸上叫夜风吹得冰凉,抬手一摸,才发觉竟已落了满脸的泪。 岳渠看见两人已走远,放下心,沉声呵斥:“这般好事,哭什么?一个个不争气!” 游骑将军不迭抬手,抹干净了满脸的泪痕。 他也不知这时候为何竟高兴得想哭,坐在地上,吸吸鼻子愣了半晌,忽而一乐:“真好。” 茶酒新班主将向来不掺这班粗人闲扯,坐在一旁柴垛上,静了一刻,竟也低声笑了:“真好。” “既然好,还不乘兴去喝酒?” 神骑营将军看向岳渠,搓搓手,咧嘴笑道:“岳帅……” “准准准。”岳渠不耐烦道,“不准醉,明日黄河畔大祭,要带兄弟回家。谁敢醉过了,便扔进河里喂鱼。” 几人心中如何不清楚,只是心里实在滚烫,总归难就这么回去倒头便睡。此时得了准,当即谢过帅令利落起身,三两翻出了院墙。 白源抱了怀中公文,让了让路,看着茶酒新班的主将也被神骑营将军一道拖走:“岳帅不一起去么?” “不去了。” 岳渠朝着院墙静立良久,用力抹了把脸,长呼口气笑笑:“回头不争气了,叫这帮混球看见,岂不是丢人丢到老家?” 白源哑然,摇了摇头。 岳渠压了心头无数潮绪,回身要走,被他在身后叫住:“岳帅。” 岳渠不肯丢人,粗着嗓子:“还有事?” “若有闲暇。”白源道,“不归楼小酌一夜,这家店要卖了。” “卖给谁?” 岳渠回身,看了看白源神色,猜测道:“也是……那两个小兔崽子?” 白源怔了下:“也是?” “对啊。” 岳渠道:“前几天严离说,他在临泉镇开的那家客栈要卖,据说云少将军毕生志向就是开个客栈。” 白源:“?” “景王也说,京中醉仙楼要卖。” 岳渠:“据说云少将军毕生志向就是开个酒楼。” 白源:“……” “阴山里的老戎狄,那个马队生意也要卖。” 岳渠尽力回想:“据说云少将军毕生志向……” 白源心情复杂:“就是赶着马儿跑四方吗?” 岳渠一拳砸在掌心:“正是!” 白源深吸口气,按按胸口,摇摇晃晃往回走。 “慢着。” 岳渠看他反应,蹙了蹙眉,过去拦住白源:“那两个小的,心思最细……四处买店,是为了叫被困住的人解脱出来,去做想做的事。” “我知道。”白源道,“倒不是在意这个。” 岳渠不解:“那在意什么?” “少将军与琰王殿下若再回北疆。” 白源道:“应当是由京城启程,先到醉仙楼。” 岳渠点头:“不错,醉仙楼最近,自然要先去醉仙楼。” “经过临泉镇,总要去看一看。” 白源:“若正好碰上马队走商,还要进一趟阴山。” “是,这条路最顺。” 岳渠有些茫然:“那又如何?” “不如何。”白源道,“只是这条路又不急,少说要走上几个月,好风好月,玩景赏灯。” 岳渠迟疑道:“毕竟是少年人……” “少年人干柴烈火。”白源愁道,“这一路如何忍得住?” 岳渠:“……” 岳渠:“?” 白源按着胸口,再压不住失落:“我那不归楼的洞房花烛、新婚红绸,鸳鸯绣被翻红浪,大婚后头次圆房的画册吉礼……” 白源怅然,顿足长叹:“由此看来,只怕是全白准备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归楼的白掌柜唏嘘一夜, 叫人悄悄撤去新婚红绸,仔细改成了归宁省亲的芙蓉暖帐。 云琅人在郊外,隐约受人平白念叨, 低低打了个喷嚏。 萧朔蹙眉, 勒住黑马:“可是凉了?” “凉什么。”云琅不以为意, “这般暖和, 跑起来还要嫌热。” 萧朔终归不放心,拨过马头想要查看,不及开口,忽然被风满灌襟袖。 蹄声清越,马铃声叮当作响, 云琅那一匹马已掠出了一箭之地。 萧朔再不耽搁,扬鞭催马, 随着白影追上去。 白马生性好疾奔飞驰, 此时察觉缰辔放松,只管撒开四蹄一味飞跑。萧朔的黑马紧随其后, 踏过早春新草,转眼已飙出去了数里路程。 阴山草原广阔, 最好打马。云琅放开缰绳,听着身后不远不近随着的定稳蹄声,心中一片畅快, 策马跃过碎石河滩, 才终于稍稍收了缰。 星辰高上, 月朗风凉,连绵高山脚下,已能看得见黄河的滔滔流水。 “那日踏勘战场,到这里时见你出神。” 云琅回马, 转向随后赶上的萧朔:“这是什么地方?” 萧朔不想云琅竟连这个也留意下来,微怔了下,心底暖热,走马与云琅并辔,抬手抚了抚白马的颈子。 云琅忽然反应过来:“那匹老马?” 萧朔点点头:“离这里不远。” 当年朝局艰难,先帝拖着病体应对襄王阴谋布置,已觉力不从心。京中暗流汹涌,先帝不想让云琅回京搅进这一滩浑水,差人买了云琅的马,暗中放了云琅出走。 萧朔解了御米之毒,在宫中跪求先帝,自请来北疆养马,正是在此处留了九个月。 老马寿尽而终,萧朔葬马还京,带回了匹矫健漂亮的小白马。 云琅拨过白马,随萧朔一道沿了河水向上:“在哪儿?” 萧朔回身:“什么?” 云琅心说这还用问,自然是琰王殿下昔日养马的旧地。他迎上萧朔视线,好胜心起,偏不好好问,清清喉咙:“自然是我那忠良烈马埋骨的碑墓……” “沿河水向上三里,山阴背风河岸。” 萧朔道:“有一处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入葬埋骨墓。” 云琅:“……” “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埋骨墓上。” 萧朔缓缓道:“有一座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埋骨碑……” “……” 云琅:“小王爷。” 少将军若是不顺着捋,最多能撑上三句。 萧朔压了隐约笑意,将摩拳擦掌准备将自己从马上扑下来的云麾将军按住,耐心道:“我在那里养马,有一处小院,只是大抵已住不得人了。” 云琅目光一亮,心里已发痒:“有什么住不得的?” “本就只是随手搭建,这些年无人修缮,难免荒凉破败。” 萧朔道:“你若要住,先着人收拾一番。” “不用。” 云琅不以为意:“来日领着你四海为家,小树杈也睡得。” “……”萧朔有心稍劝他一劝:“酒楼客栈、饭馆茶肆——” “一处一处睡。” 云琅爽快答应,当先催马:“走。” 萧朔静望他一阵,提缰追上去,走在了云琅马前。 沿河水向上游走出近一里路程,已能看见通明灯火,有人来回忙碌,隐约能看见香烛祭品。 黄河水文九曲,灌出水草丰茂的河套平原,终归入关中。北疆历代有中原驻兵垦荒,按自古有的招魂礼,只要沿着眼前的滔滔河水,一路东行南归,定然能引飘荡亡魂随水流迢迢归乡。 两人近了祭台便勒马缓行,沿河畔走过些许路程,正要转道山阴,忽然听见一道极不寻常的策马狂奔蹄声。 萧朔蹙眉,将出门不带枪不配刀的少将军往后拦了拦,寻声望过去。 “不是游骑。” 云琅听得比他准,按住护在身前的手臂:“驿站的马,京中鸿翎急报。” 这个时候,京里来的急报。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都已隐约有些预感,调转马头,循声跟了过去。 主祭台前,信使被人扶去歇息饮水,急报已被人拆开,取出内封展在了风灯下。 “云将军——” 商恪穿了件披风,正与人同看那一封急报,闻声抬头,怔了下:“琰王殿下?” 萧朔作礼:“大理寺卿,开封尹。” 卫准被他道出身份,身形一顿,苦笑:“殿下……” “卫大人,几时到的?” 云琅将马缰抛给忽然冒出来的亲兵,利落下马:“京中如何?” 卫准久不见这两人,此时堪堪寻回了昔日在京城被拐着胡来的心情,按按额头,抬手与他二人回了礼。 “京中形势稳妥,局面旦夕瞬变。” 卫准道:“下官奉参知政事之命,来同各位商议。” 他来了北疆,本该最先来找云琅萧朔,只是这一路赶得太急,晓行夜宿快马加鞭,到底太耗体力心神。 卫准是文人,在京中这些时日已然不眠不休,强撑着一路赶到云州城,见了迎来的商恪,心神一时激荡,一不留神便昏了过去。 卫准一头栽在商恪面前,再醒来,昏昏沉沉被喂了一盏米酒、一碗热羹。本想去见云琅说正事,不知怎么,便迷迷糊糊被商恪拐来了黄河边吹风。 “此前在常胜堡会面时,商兄已说过些。” 云琅看得出这两人关窍,压了压笑意并不戳破,只谈正事:“京中黄道使已伏诛,如今试霜堂下,寒门弟子也已甄选清筛干净,正在整顿朝中势力门庭……如今可有变动?” “这一层并无变动。” 卫准摇了摇头:“云将军与琰王铺排稳妥,宫中势力早已被架空,一层层盘剥拔除,做事而已。” 昔日西夏铁骑混入叛军,叩破汴梁城,杀到宫城墙下。云琅领禁军殊死相抗,萧朔剑挟禁宫出兵开城,他们那位皇上的浩荡天威就已去了大半。 若非那时北疆虎狼环伺、京中朝局不稳,一旦国中生变后患无穷,必须先攘外再安内,如今宫中那把龙椅早已换了人来坐。 “禁军不奉召不听宣,枢密院自身难保,太师府阳奉阴违,朝中已成一团散沙。” 卫准道:“皇上手中只剩寥寥金吾卫与暗卫,对朝中动荡有心无力,再伸不出手制衡……如今所谓宫中敕令,有名无实罢了。” 萧朔颔首,接过温热茶水,递给云琅:“可曾召令宗室王族私兵勤王?” 卫准点点头:“衣带传诏,秘出宫门。可惜环王染了风寒,卫王忽然发了头风卧床不起。去找景王,景王府竟然府门紧闭,阖府不知所踪了。” 几人心中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各自对视,不由哑然。 “困兽犹斗……” 商恪召来随从,替几人落了座:“他若坦然认败赴死,也算他是个枭雄。” “枭雄?”刀疤在一旁倒茶,不屑道,“狗熊,比襄王还不如呢。” 亲兵已将附近清场,不怕失言。商恪闻言稍怔了下,点头失笑:“话虽粗,却大体不差……二位请看。” 快马鸿翎,传得是宫中诏书,剥开外封,内里已露出隐约一层明黄。 萧朔将诏书铺开,同云琅看过一遍,随手递回去。 商恪接过来:“如何?” “封我镇国公。”萧朔道,“云麾将军晋云麾侯。” “不止。” 商恪清了下喉咙,正经道:“云氏一族举族平反,为端王述功立碑,永载史册。君王下罪己诏,亲临祭坛凭吊朔方死难将士,凭你二人执掌变法,裁撤冗政,清肃朝堂……” 云琅实在听不下去,咳了一声:“商兄。” 商恪适可而止,将诏书敛在一处,随手搁到一旁。 卫准镇着开封府,死死忍了这些年,无非只为这一封诏书。他静坐良久,终归轻叹:“倘若他能早想清楚,也不至今日……” “倘若他早想清楚。” 商恪倒了杯茶,搁在卫准手旁:“又岂有今日?” 卫准一怔,苦笑了下,将那杯茶握在手里,长叹了一声。 篝火熊熊烧着,明亮火光映得人手脸发烫,胸口无数念头盘踞杂陈,竟不知是冷是热。 为了一两人的私心、一两人的野望,多少人填进看不见底的深寒沟壑里去。冠冕堂皇粉饰野心,累累白骨遍地殷血,率兽食人,将护国的千里之堤蚀出不知多少罅隙,尚不知蚁穴成结,作茧自缚。 遍地是血,冷透的血,枯成干涩的黑。 然后有人从死地伤痕累累地回来,故人血肉森森白骨铺成路,尚且活着的人,身无长物,只能从胸腔里剖出尚存着一丝热气的心。 事已至今日,如何再容得下转圜。 何必转圜。 “外事已定,殿下,该有个决断了。” 商恪缓声:“这一封诏书,如何处置?” 萧朔迎上云琅视线,他仍握着云琅的手,在那双朗净的眼睛里寻到了如出一辙的念头。 萧朔微微一颔首,拿过诏书,抛进篝火中。 明黄织锦叫明亮炽烫的烈火一卷,转眼被火舌吞噬,飘散开几点火星,落在草叶尖。 月色清寒,薄云流转,火星闪了几闪,熄成随风即逝的灰烬。 - 各方辗转彻夜,夜尽天明,黄河边上搭起了望不尽的祭台。 晨色尚熹微,低沉的牛角号声里,金戈齐鸣,战鼓隆隆响起。 萧朔靠在古树枝杈间,在触面不寒的微风里醒来。 他听见交鸣却无杀气的金鼓声,稍怔了一刻,才从过分安宁的梦境里回神,回揽住怀间仍睡得安稳的云琅。 云琅裹着披风,叫他揽住,自发伸出手拥住琰王殿下叫夜风吹得泛凉的胸肩,贴上来替他暖热。 萧朔轻晃了下手臂:“少将军。” 云琅仍陷在梦里,叫这一声牵得微微挣了下,却仍不曾醒透。 “来日再同父王母妃、先帝先后告状。” 萧朔摸摸少将军的发顶,轻声道:“今日大祭,你我当引故人归……” 他话音未落,云琅已忽然睁了眼睛。 云琅始终惦着今日,昨夜先同大理寺卿和开封尹彻谈半夜,又去看了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埋骨墓,回了萧朔那一处小院时已过寅时。 眼看着那处处灰尘的破败床榻,左右睡不下去,云琅一时兴起,便举着萧小王爷上了树。 云少将军向来利落,行云流水,睁眼时便已将披风掣开,看架势还要撑着手臂坐起身,却撑了个空。 萧朔眼疾手快,将险些掉下树的少将军捞住:“醒神。” “好险。”云琅一时余悸,按着胸口,“险些带着故人飘回去……” “……”萧朔将他扶稳,揽着云琅在另一处枝杈间靠牢,替他理好了发带衣襟:“不急,军中鼓乐尚要奏上一阵,歇一刻再下去。” “下去不急。” 云琅笑了笑,从怀里摸出来了个陶埙:“当初约好,听了这个,他们才会回来的。” 萧朔静了一刻,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闲闲倚在枝杈间,朝他一笑,将陶埙凑在唇边。激越清亮的古调破空直上,与低沉呜咽的牛角号声遥遥应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 “《九歌》。” 萧朔低声道:“《国殇》?” 云琅敛去眼底湿气,朝他弯了弯眼睛,静静阖了眼。 古埙的调子越来越清越铮鸣,竟引得鼓角一并洗去呜咽凄厉,只剩冲天明利战意,直上云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魂魄毅兮为鬼雄。 厚重的青石刻碑铭被竖起来,字字如血殷红,伫立在阴山脚下的黄河畔。 雁鸣声里旭日始旦,薄云流转,朗风拂露,熹微的淡金日光洒在祭碑之上,铺遍茫茫阴山、滔滔黄河。 云琅敛息,收起陶埙,单手一撑掠上马背。 萧朔与黑马如影随形,牢牢守在他身后三丈。 骏马人立踏空嘶鸣,曜目磷火冲天而上。 猎猎风起,飒白流云旗劈开最后一片朦胧薄雾,卷尽了黄河畔的慷慨悲歌。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正文完 汴梁, 御史台。 云厚天低,无边无际的徐徐霖雨将天地连成一片,城中静得只能听见淅沥雨声, 青石板官路已被洗得一尘不染。 御史台连轴转了一整宿, 灯烛通明,还有人抱着卷宗匆匆进出。 清新凉爽的水汽裹着汴梁,随风连绵入户, 尽数拂开了彻夜未眠的疲倦。 “大人。” 侍御史快步过来:“这是参知政事要的案册, 已整理妥当了。” 御史中丞还在拟另一份文书, 头也不抬:“备好,天明送政事堂。” 侍御史应了一声,看了看案上摊开的文书, 欲言又止。 御史中丞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大人, 这一封……” 那侍御史迟疑了下, 悄声道:“要不要再缓一缓?” “如今大理寺卿、开封印皆因事出京, 刑部未复, 法司只剩御史台。” 侍御史道:“大人要做的事多,一两件缓办,不会受责……” 御史中丞搁了笔,抬头问:“为何要缓办?” 侍御史被他问住, 有些语塞,涨红了脸立在原地。 京中旦夕瞬变,从第一封北疆大胜的捷报飞回汴梁,御史台便不曾停下过哪怕片刻忙碌。 最近一骑快马送回京城的, 是襄王自呈昔日如何驱使镇远侯压制陷害云琅, 又丢卒保帅, 舍云氏一族保六皇子脱罪的画供文书。 御史台奉旧制监察行政, 纠察执法、肃正纲纪。凡拟惯了文书的老文吏,只要看一眼,便知道这封文书若整理妥当用印发出去,会在朝野掀起何等的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此一封文书拟妥,不止证了云麾将军清白。” 侍御史攥了攥拳,埋下头低声道:“更无异于……” 御史中丞:“无异于为当今皇上具状定罪。” 侍御史悚出一身冷汗:“大人!” “到了眼下关口,虽然早已没了转圜余地,可这种事大人岂能一家担承?” 侍御史急道:“自古谤君是不赦之罪。纵然如今情形,难道新君继位,会容忍一个亲笔伐君定罪的御史?大人三思……” “三思过了。”御史中丞重新埋头,“本官要写得快些。” 侍御史张口结舌,半晌无言。 “参知政事大人对我说过,要揽此事,好生掂量。” 御史中丞埋头写了一阵,攥着袖子扇干墨迹:“这有什么好掂量的?那两个人,莫非还信不过么?” “琰王与云将军自然信得过……可如今情形,琰王并无要继位的意思啊。” 侍御史心底发急:“若是旁人继位——” “谁继位都一样。”御史中丞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我问你,琰王与云将军交过来的,是威名赫赫的朔方军,还是整肃了的朝堂、扳正了的皇位?” 侍御史答不上来,苦思半晌,茫然道:“这些不都是么?” “都不是。” 御史中丞投了手中竹笔,将那一卷文书抄起来,起身道:“他们交回来的,是你我能放心高声说话、官员能放心做官任事,将士们放心打仗,百姓放心好好过日子的,原本早就该有的那个坦荡天下。” 侍御史愕然立在原地,定定望着他,胸口起伏。 他怔忡立得太久,久到眼底都隐隐蓄了水色,才打了个激灵,豁然回神。 御史中丞推开窗子,叫雨后的清新晨风灌进屋内,不再耽搁,披衣快步出了御史台。 - 禁宫。 阴沉沉的文德殿内,繁重华美的锦帘仍严严掩着四面高窗。 内侍噤声,大气不敢出地缩着脖子立在角落。殿中一片狼藉,地上尽是被摔得散乱的奏报上书,热茶翻在地上,漫开片片深浅水渍。 从御史台将那一封襄王供词呈递政事堂,参知政事亲自用印,明具诸状昭告天下,文德殿内日复一日,便都成了这般光景。 皇上坐在暗影里,这些天里,除了动辄暴怒绝望嘶吼,他就只这样一动不动颓然坐在龙椅之上。 倘若倒回当初,若有人胆敢递上这样一封罪君谤上的文书,甚至不必皇上亲自交代,就会有人来料理这些胆大包天的逆臣。 …… 可到了今日,遍观朝野,他竟已连将这一封文书驳回的倚仗也没有了。 六年前,他机关算尽,借襄王之势尽除了心腹之患。 先帝重病,由他临朝监国,一步一步走至今日,原以为已将一切都握在手里,只等慢慢收拢。却不想无非是回来了一个人、醒来了一个人,便能将他苦心筹谋的朝局翻得干干净净。 萧朔与云琅出兵时,他还存着一丝念头,倘若北疆大败,朔方军全军覆灭,宫中尚能勉力一搏。可一日续一日地煎熬过去,等来的终归还是那封但凡有云麾将军出征,便定然能传回来的大胜捷报。 “太师……” 皇上嗓子干涩的厉害,出声时一片嘶哑:“太师在何处?” 内侍深埋着头,不敢说话。 “参知政事能将朕软禁在这文德殿内,莫非还能拦着朕见岳丈么?” 皇上厉喝道:“叫太师来!朕要见庞太师!他的嫡女如今还是朕的皇后,莫非庞太师不要这个嫡女、两个皇子了?!” 大殿安静,皇上的声音空荡荡回响,几乎显出隐隐凄厉:“朕知道他庞家投了襄王!如今襄王事败,庞家能有善终?朕恕他死罪,与朕合力诛除叛臣!” “皇上。” 内侍打着颤,扑跪在地上:“太师,太师已——” 皇上死死瞪了眼睛:“已怎么了?!” “见了政事堂明发文书那日,大皇子与二皇子出宫,去了太师府。” 内侍颤声道:“说要,要递投名状,同太师借项上人头一用……” 皇上脑中嗡的一声,狠狠一晃,脱力跌坐在龙椅上。 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按住胸口,费力喘息:“他们两个……现在何处?” 皇上艰难地粗重吸气,涩声道:“叫他们来……” 内侍伏跪在地,还要再向下说,听见脚步声回头,脸色瞬间惨白,闭紧了嘴连滚带爬逃到一旁。 皇上喘了一刻,抬起头,看了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两道身影。 皇长子萧泓、皇次子萧汜。 这些天禁宫内外情形莫测,这两个皇子也无疑不十分好过,神色形容都有些狼狈,萧汜的袖口还沾了隐隐泛黑的血色。 “……不错。” 皇上压着翻腾血气,吃力笑了下:“有几分……朕的果决手段。” 皇上稳了稳心神,尽力缓声道:“庞太师勾连叛逆,其罪当诛。你二人大义灭亲,朕心甚慰……” 他话未说完,面前的两人却都已俯身跪了下来。 皇上脸色微变。 这两个人若不跪,他还有几分把握,此时见着两个儿子跪在眼前,心中反而腾起浓浓慌乱,撑着向后挪:“你,你们——” 萧泓磕了个头,膝行上前,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玉瓶。 “你们要做什么?!” 皇上瞳孔骤缩:“朕是你们的父皇!” “父皇。”萧泓避开他的视线,握了玉瓶道,“为了儿臣,您该这么做……” 皇上胸口一片冰凉:“……什么?” “萧朔不想当皇上,儿臣已查清了。” 萧泓低低道:“您若退位,最合适的不就是儿臣来继位?儿臣愿意给他们当傀儡,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儿臣绝不过问,也绝不复仇。只靠说的他们不会信,只靠外祖父的项上人头,只怕也不够……” 萧泓垂着头:“父皇,您如今已没有用处了。” 皇上攥着龙椅的扶手,他周身的血像是已尽数冷凝,声音自极远的地方传回来:“你们……要做什么?” “父皇,您只有死了,儿臣们才能活。” 萧汜跪在后面,声音隐隐发着抖:“如今萧朔已逼到眼前,难道还有得选吗?如今您只能保儿臣们了……” 皇上怔怔听着,提不起一丝力气,血气砰砰撞着耳鼓,耳畔一片尖锐轰鸣。 他看着眼前,叫血气撞得一片淡红的视野里,一时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一时却又恍惚,竟回到了先帝临终时。 他尚是皇子,带着脸上火辣辣的掌痕,跪在榻前。 “如今情形,儿臣必须继位。”他不敢去看先帝的目光,只低声道,“父皇,您如今已没有用处了……” 光影破碎扭曲,一时是先帝殿内的苦涩药气,一时是御史台狱的逼人血腥。 他命人斩了舍命拦在乌台狱前的御史大夫,击昏了死命挣扎的御史中丞,将那一瓶毒药放在端王面前。 “兄长,只有你死了,嫂嫂与侄儿才能活。” “我才能活。” “襄王势力已遍布朝野,谋逆乱国之心昭彰。我没得选,只能走这一步……” 皇上恍惚着,身体痉挛了下,一股血腥气涌上口鼻,洒在衣襟上。 金吾卫快步上前,将他扶住:“皇上。” “好。”皇上唇畔尽是血,反倒笑起来,“好,好。” 他脸上一片惨白,双目反而血红,直直望着眼前的两个儿子,推开内侍,摇摇晃晃站起来:“来。” 萧泓叫他择人而噬般的杀气一慑,打了个哆嗦,有些迟疑。 “学了朕的狼心狗肺、薄情狠毒,就连朕的胆量手腕一并学了!” 皇上厉声:“来!” 萧泓慑得心惊胆战,发着抖上前,想要打开那装了索命毒药的玉瓶,胸腹间却忽然蔓开剧痛。 萧泓张了张嘴,茫然低头,看着贯穿胸腹的腰刀。 皇上抽了金吾卫腰间长刀,一刀捅穿了这个儿子,用力向回拔出来,看也不看,走向不远处的第二个。 萧汜吓得面如土色,踉跄滚着后退:“父皇!父皇饶命!儿臣不敢了,儿臣——” 宫内一片混乱,金吾卫右将军常纪听见响动,匆匆进来,叫眼前情形惊得愕然瞪圆了眼,横鞘拦住已劈在萧汜眼前的滴血腰刀:“皇上!您这是做什么?” “狼心狗肺,狼心狗肺……” 皇上放声大笑:“该死!都该死!” 金吾卫不可对皇上出刀,常纪只能拦得一下,未及回神,已被用力推开。 长刀狠狠迎面劈落,萧汜逃不及,圆睁着眼睛倒在血泊里。 他眼中尚有惊恐慌乱,却已全说不出话,颤了颤,没了声息。 皇上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站定大笑:“死,都该死,都该……” 他横刀就要自尽,刀刃才割破颈间皮肉,却已被常纪上前死死拦住。 “放开!”皇上双目赤红,“朕知你也是他的人!你们全是他的人!你们不就是想要朕死么?朕自作自受,如今遭了报应,朕的儿子来杀朕!朕替你们将奸人都杀了,都杀了,不欠——” 常纪问:“不欠什么?” 皇上一颤,已近疯狂的眼中隐隐露出恐惧。 “皇上,您罪行累累,咎由自取。” 常纪神色仍是金吾卫右将军的恭顺,手上却牢牢拦住他的刀,垂了视线道:“可端王……不是,先帝也不是。” “云少将军,琰王殿下。” 常纪道:“他们都是无罪之人。” 皇上发着抖,涩声道:“住口,住口……” “您不敢听吗?”常纪道,“这文德殿,本不该染上血的。” 皇上脸上不剩半分血色,打着哆嗦,嘴里含混嘟囔着什么,想要将常纪推开。 “我们从不想要谁死,您以为云将军回来,是同琰王殿下一起向您复仇的么?” 常纪:“他们不是来复仇的,皇上。” 若只是要复仇,以云琅的身手,以萧朔的手段,都太过容易。 若只是要复仇,早在六年前,一切就会以流成河的鲜血、洗净的仇恨和伺机而动的险毒阴谋、被叛军和外侮一并毁去的汴梁城,一并作为全部的终章。 然后国破家亡,山河不再,战乱枯骨累累堆得蔽日。 “他们是来收回那个原本的未来。” 常纪看着他:“云将军带故人回来了,皇上。” 皇上木然地看着他,眼中疯狂缓缓退去,像是已叫人摄去心神,只剩死寂空壳。 金吾卫手脚利落,清理了殿中狼藉,扯开厚重锦帘。 雨后初晨,日色明亮。刺眼的光射进来,殿内尘埃映日浮沉,晃得人睁不开眼。 “您的性命不重要。” 常纪将他手中的刀取下来,拭净回鞘:“只是不可再在今日,以这卑劣不堪的人心恶鬼,再搅扰归乡的道道忠魂了。” - 嘉平二年五月,镇燕云北疆的朔方军归京,重新进驻了荒废数年的朔方军营。 功勋卓著的大胜之师回京,皇上却没有出面,反而只是命参知政事代迎。 这段时间来京中的种种变故,连同这一次雄师劲旅回朝,终于让京中最迟钝的人,也察觉出了即将改天换日的兆头。 景王深知此时京中定然动荡,彻底豁出去,再不顾所谓稳妥后路,只说两人有任何事不便下手,都由他这个做叔叔的一应担承。 他前脚拍了胸口,后脚才出朔方军大营,便被商恪叫住,向怀里交了个沉甸甸的锦盒。说是受琰王所托转赠,此物一旦拿了,便是重重艰难险阻,唯有景王能替他二人解烦度难。 景王叫这些人熏陶许久,一腔豪情油然而生,也不问是何物,接过来往怀里一揣,高高兴兴被人领去了政事堂。 参知政事坐镇京中,排布朝政,人人各司其职,宫中朝野埋头做事,竟都不曾被这般翻天的大事激起半分波澜。 御史台狱,襄王被铁链重重锁着,目光慢慢抬起,落在走到眼前的人影上。 他已被御史台与开封尹轮流提审过,尽数审出了昔日的每一桩罪证。此时的襄王早已不再有见萧朔时那般冷静,发鬓凌乱不堪,形容枯槁,身上尽是挣出的狼狈伤痕。 循着人声,襄王死灰色的眼睛动了动,看清来人,瞬间透出阴森冷意:“破军……” “商恪。” 大理寺卿站定,拱手作礼:“见过襄王。” 襄王喉间溢出声冷笑,慢慢垂下眼皮,哑声道:“皇帝怎么了?” “疯了。”商恪道,“日日嘶吼,要见琰王与云将军。” 襄王眼底渗出冷毒:“萧朔去见了么?” 商恪:“不曾。” 襄王微愕,倏然抬头。 “不是人人占上风时,都喜欢去看落败者。” 商恪道:“是你给宫中送了御米,又送了降真香?” 襄王见惯了这一个黄道使垂首恭顺听令的架势,此时被他这般质问,眼尾几乎暴怒地跳了跳,强自压下去,哑声道:“那又如何?” “我给他最后的机会了,是他软弱,不堪大用……竟说疯就疯了。” 襄王死死坠着铁链,嘶声道:“倘若他能撑到夺玉玺那日,逼萧朔云琅去见他,那二人就会中降真香与罂粟毒。” “外用降真香,内佐罂粟毒,能乱人心志,将人变为畜生。” 襄王垂着头,眼中透出诡异的疯狂:“是他没能用上,是他自己蠢,他原有机会复仇的……” 商恪:“王爷。” 襄王打了个冷颤,倏而回神,看向商恪。 商恪手中端了一碗茶,只闻茶香就是襄王府日日备着的安神茶。 …… 这茶是他贴身暗卫才会泡的,应城事败,暗卫血战尽数死绝,就再不曾喝过。 襄王看向商恪,无边的寒冷自骨子里升起来,牙关抖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那碗茶,嘶声道:“这是——” “这些天来,王爷可觉得神魂不宁,时时痛不欲生?” 商恪道:“我听人说,王爷发作时,竟以头抢地,自夺来那些酷刑往身上用……” “胡扯!”襄王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本王是不堪受辱,一心以死殉道!” 商恪静看了他一阵,点了点头,走到狱门边。 这些天来,都是商恪安排的人在看押襄王。不论何时,襄王牢狱附近总会点着一炉檀香,以驱散血气。 襄王瞳光几乎凝固,死命要扑过去,铁链撞得叮当作响:“你敢!破军——商恪,本王不曾亏待过你——” “王爷对我不薄。” 商恪道:“这些年来,王爷逼我杀十七人,毁三十六家,暗中排挤陷害者无数。黄道使有九人,剩下的八个,每个人都还有比这些更多的血和人命。” 襄王一颤,喉咙响了响,被他身上冷冽逼得停住话头。 “琰王与云将军手上,不该沾染你这等恶徒的血。” 商恪平静道:“我原本想替他们手刃你,再自裁谢挚友师恩,对得起我这一世荒唐……如今却轮不到我了。” 商恪走过去,将手中那一碗茶泼在香炉上。 罂粟毒内服,可以乱人心志,降真香外用,能够惑人心神。 这两样若一同施加在人身上,撤去罂粟毒,则时时歇斯底里、痛不欲生,撤去降真香,则心神失守,再无归路。 襄王昔日占了上风,入宫去见皇上,以大理寺内血誓、襄王府私兵与西夏铁骑相胁,要逼皇上退位。 那一日起,在襄王日日服用的药茶里,商恪发现了碾成粉末的御米。 宫中与襄王府,彼此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到了最后,这些机关竟都落回在了自己的身上。 香炉被茶水泼净,袅袅烟气尽数冷透。 身后传来不似人的凄厉嘶吼声,商恪脚步微顿,不再回头,将茶碗抛在地上,出了御史台。 …… 御史台狱外,御史中丞一言不发,负手静立。 他始终立在原处,看着商恪走远,便命人将牢门合严,封住了深处野兽一般的嘶吼哀嚎声。 “大人!” 一个侍御史飞跑进来,举着一份玺印明诏,兴奋得气都喘不匀:“宫里,宫里有消息了!” 御史中丞将他扯住:“什么消息?” “定了景王承袭大统,琰王与云将军先不走,统兵坐镇,直至朝野变法尽数妥当。这便是第一封明诏,交由御史台封存!” 侍御史喘匀了气,顿了顿道:“虽说景王看起来不很愿意……” “好!”御史中丞大笑道,“甚好!琰王与云将军在什么地方?” “就在街上!”侍御史道,“回府的车驾叫百姓围了,人人都想磕几个头,将家里的好东西送到琰王府上去!” “琰王殿下着了朝服,好威严!” 侍御史眼中尽是亮色:“云将军皎皎风华,多少少年人叫着要从军呢!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御史中丞襟怀畅快,不听他说完,振袖便朝外走。 他身后,先前那一个侍御史忽然追上去,急声道:“大人!” 御史中丞回神,目色灼亮:“还有何事?” “当真么?” 侍御史定定望着他:“当真……有这样一日?” “朝野各安其位,人人各司其职。” 那年轻的侍御史仍牢牢记得他的话:“能放心高声说话,能放心做官任事,将士们放心打仗,百姓放心好好过日子……” “自然当真。” 御史中丞叫他拦住,失笑道:“先帝朝时,你还不曾入仕,没见过那时的光景。若昔日端王继位,内有殿下安社稷,外有云将军定山河……” 御史中丞深吸口气,清去胸口里的喑哑哽滞。 他不再向下说,屏息抬头,将那一口浊气尽数呼净,视线迎上云间透出的明亮日色。 “走罢,随我入宫。” 御史中丞拍了拍面前年轻干员的肩,笑道:“雨霁云开,天已亮了。” …… 汴梁最繁华的主街上,官道一尘不染,雨后的清风铺开酒香,人声欢喜鼎沸。 萧朔勒马,命老主簿逐个谢过赠礼,将备好的红布铜钱往人群里散下去,回身望向云琅。 云少将军出宫时嘴快,调戏了萧小王爷一句回门。眼睁睁看着府上家丁亲兵一丝不苟给百姓的赠礼回喜钱,面上一片滚热,局促地拨马转了两个圈,在马鞍上一点,腾身掠上了房檐。 萧朔拨马回身,冲人群拱手道:“本王要去追王妃,劳烦诸位让让。” 人群轰开善意的欢喜声,有个子高的,立时把自家的奶娃娃举在肩膀上,帮琰王殿下指路:“快,娃说往金梁桥去了!殿下快追……” 萧朔抬手致谢,众人不用吩咐,立时让开条宽敞通路。 酒楼内外人声鼎沸,门面彩楼尽是热闹景象,只管开怀畅饮。人人脸上尽是郁气散净的喜悦神色,禁军的募兵衙门被挤得水泄不通。 殿前司的都虞候压着笑意,仍一丝不苟协开封府巡街,将醉了的扛去开封府醒酒,又将挤丢了半大娃娃拎到高头大马上,往怀里塞一把糖豌豆,叫人去寻粗心的大人来领。 开封尹始终立在府衙前,望见从御史台出来的大理寺卿,过去将人拥住,靠在肩上扶回小院,将府上今日事务尽数托付给了通判。 酒楼之上,说书人响木拍落,弦声铿然,满城飞花。 云树绕堤,风帘翠幕。 缂了金线的滚墨大氅叫风卷着,迎着暖亮日色,放马扬鞭,朝那一道飒白人影与大好河山直追过去。 不见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爱大家。 缓一缓,休息几天回来更番外。好好和大家聊 第一次这样把自己完全倒空来写一本书……一个字也写不动了 爱大家,用力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