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 恶名远播的大佞臣原来是个美强惨 baicaitang 文案: 美强惨万人迷位高权重佞臣受x不同种类攻 过程1vn 结局不定 狗血虐火葬场修罗场大乱炖 第一章 赵嫣,字长宁,是大楚有名的佞幸。 赵嫣是建安十五年的状元,圣祖皇帝一手扶持进了内阁,建安二十五年,圣祖皇帝病重,二十六岁的赵嫣成了这个国家最年轻的首辅。 关于赵嫣和圣祖皇帝的一些不入流的传言从圣祖皇帝在世时就不曾断过,虽是前朝重臣,却多结交些后宫阉党之流,以至内阁阉宦同气连枝,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最为清流名士所不耻,且其幼弟赵茗闹市纵马,强抢民女等恶事早已引起民愤,赵嫣在官场和民间的名声都跌在谷底。 建安二十七年,圣祖皇帝薨,将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和万里山河交托到了内阁以及朝廷诸位老臣的手中。 太子登基,年号永历,史称楚宣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重用寒门士子,高祖皇帝在位时留下来的旧臣几乎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辅政大臣,悉数换了个干净。内阁同后宫阉党却是铁板一块,于是赵嫣此人便成了新帝的眼中钉。 冬日大雪,呵气成冰。 新帝的御书房外跪着一人,周身被大雪所覆,整个人像一座玉凝的冰雕。 大太监常平怀里抱着暖炉,脚上踩着绒靴,向着那个冰雕成的人走过去,太监特有的,尖细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大人,皇上说,您可以不用跪了。” 跪在雪中的人听了声,这才从雪地中勉强站了起来,袍摆轻轻一抖,抖落一地雪花。 大太监将怀里的暖炉塞进了他冰凉的手中,摇了摇头“大人体质向来虚寒,回去需多多看顾身子。” 赵嫣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暖炉,融融暖意便从指腹蔓延至全身,他唇角弯了弯,腰肢纤细,站姿笔挺如松,“多谢公公。” 常平恭敬弯腰,“大人慢走。” 若是旁人在场便会发现,这位宫中历经三朝的大太监,对于赵嫣竟是比新帝还要恭敬几分。 赵府的软轿就候在宫门,赵嫣一步深一步浅的走到了软轿前,赵府的管家便赶忙扶住了他,一边呵斥,“还不快过来将爷扶上轿。” 赵嫣畏寒,怀里抱着暖炉,被众人搀扶着上了软轿,软轿底部烧着炭火,这才缓了些。 软轿吱呀吱呀的,一路飘着细碎的雪花落在轿顶。 赵东阳是赵家的管家,亦步亦趋的跟在软轿后,到底没有忍住,“爷,皇上这次,也太过了些,明明知道您身子受不住……” 轿内传来了一声轻笑,“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和他计较什么。” 赵东阳叹息。 赵嫣皱着眉,心事重重,皇帝这次是因为内阁次辅罗敏之事大发雷霆。罗敏家中次子奸杀从五品官身家的女儿,先帝在时候便判了斩首,罗敏不忍儿子身首异处利用职务之便瞒天过海,唱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真正被压法场砍头的人是一名死囚。本是陈年旧事却被小皇帝翻了出来咬着不放。 罗敏如今关押在大理寺,次辅的位置便空缺了,赵嫣想提内阁的刘燕卿上来,小皇帝想安插自己的人,便起了争执,代价就是赵嫣在大雪中被罚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前方有马蹄铁甲之音传来,马蹄声纷繁杂乱,赵嫣轿中安静听着,便听到轿外有人朗声大笑,“远看像是哪家的闺阁小姐,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赵大人的软轿,失敬失敬啊。” 声音里却并无半分失敬之意。 便有声音嘈杂附和,言语调笑。 赵嫣罕见的脸上泛起了几分窘迫之色,不过被他很快掩饰住了。 赵嫣畏冷,便是三月份的时候都喜乘暖轿,轿内捂的密不透风,而在大楚只有女人会用暖轿。几乎整个朝廷都知道赵大人的轿子是女人坐的,背地里风言风语,但是敢当面这么嘲讽出来的,赵嫣然闭了闭眼睛,掀开了轿中的帘子,便见果真是秦王。 秦王楚钦。 楚钦是高祖皇帝六子,圣祖皇帝幼弟,虽说是当今新帝的亲叔叔,却只比十五岁的小皇帝大八载,年幼的时候被高祖皇帝封在了西北,如今手握重兵,驻守边境。外夷只听秦王的名字便闻风丧胆,圣祖皇帝四月薨,秦王五月才从西北边境赶回,如今已是十一月,皇家大丧需满一年,秦王只怕得留到明年才能返回西北。 赵嫣轿中抬眼看去,只见轿外三三两两的骑兵,皆是甲胄穿身,秦王身后是两名官职略低的副将,西北边境的将军们自由散漫金戈铁马惯了,也无京城诸多繁文礼节,见了赵嫣的小轿,便上来嘲笑一番。为首的秦王剑眉星目,骑在高头大马上,腰配长剑,脚踩鹿皮军靴,若非唇上挂着一抹调笑,赵嫣倒是愿意承认这秦王是个人物。 “秦王慢走。”赵嫣冷声道,便掀下了帘子。 秦王只觉那帘掀开时候眼前一片光华乍现,反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是那赵大人肤色太白,在漆黑的深夜里笼着一层月光,如同白玉般晃眼,他勒紧了缰绳,盯着那顶已经行远的软轿,蓦的笑出了声。 第二章 赵嫣下了软轿进了府中,没多久脸色便沉了下来。“赵茗呢?” 管家赵东阳见瞒不过,便道,“二爷去醉红楼了。” 赵嫣向来内敛于形,不动声色,这时候竟也气极,一脚踹翻了厅前的椅子,他这一脚连累了自己,咳嗽半晌才停了下来。沉默良久,赵东阳听到赵嫣淡淡道,“下次回来,直接锁到后院。” 赵东阳点头,“爷别动气,身子要紧。” 赵东阳是看着这两兄弟长大的。 赵家一门书香世家,赵嫣的父亲赵世儒官至二品,后卷进党争贬谪地方,郁郁而终,那时候赵嫣只有十岁。赵夫人带着弟弟投奔了母家,赵嫣的外公曾是地方巡抚,一手抚养两个孩子长大,赵嫣高中的那一年赵巡抚年岁已高,驾鹤西去。再后来,赵嫣官至首辅,赵夫人却死在了进京的路上,赵嫣素日行事狠毒,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遭人报复,至今不知道是什么人对一个后宅妇人下的手。 是以赵嫣将这个弟弟看的如同眼珠子似的,只是赵茗不争气,成日混迹勾栏瓦肆,同京城一干纨绔子弟为伍,没少作恶。便是这样,赵嫣除了指着鼻子骂,没舍得动过一根指头。 赵东阳摇头,只在心中惋叹二爷不争气。 - 赵嫣做了一个很久都不曾做过的梦。 梦见他少年致仕,脚踩着鑚玉靴,登云梯长九十九阶,天子在高处俯瞰众生。 “宣一一新科士子觐见……” 他便一只脚踩进了花团锦簇的温柔富贵乡,一只脚踩进了步步惊心的朝堂党争中。 年轻的士子们站成一排,正值壮年的天子一身威仪,目光落在了赵嫣的脸上,笑了声,“你是?” 常平这时候已是大太监,略略躬身道,“陛下,这是榜试的第二名。” 天子又看了两眼。台下的少年不卑不亢,跪姿笔挺如青松,难得的连女子都比不上的好颜色。 天子放下手中的折子,又问,“第一名是谁?” 站出来小心翼翼的跪下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卑微的伏着身子,恐惧的说不上话来。天子便没了耐心,指着赵嫣戏谑道,“新科状元赵嫣,还不跪下谢恩?” 赵嫣懵懵懂懂的俯身,一个头磕下去,榜试的第二名成了状元。 年少的赵嫣这时候还带着对这位百姓口中将要名垂千古的帝王的亲近和濡慕,敬仰和爱戴,还抱着一颗造福百姓,悲天悯人的赤子之心。 然后,梦中的场景便变了,还是这样跪着的姿态,天子将手中的奏折怒砸在了他脸上,坚硬的奏折划破了那张白玉一样的面容。 赵嫣依旧跪的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催折的了他的腰身,额头上却有冷汗沁出。 天子伸手,粗砺的手指钳紧了他的下巴,轻声笑了,"自请贬谪?" 赵嫣咬了咬唇,低垂着睫毛,没有说话。 天子掐着他下巴的手松开了。 “滚回去治好你的脸,别让朕看着倒胃口。” 赵嫣面无表情,哪怕脸上还淌着血,也不曾觉得疼。 然后,梦里的场景又变了,从一滴血变成浓重的红。 赵嫣抱着母亲的尸体,一身狼狈,手脚冰凉,落不下来一滴眼泪。 刺目的红于是铺满了整个梦境。 赵嫣从梦中惊醒,仿佛还能闻到血气,全身被冷汗浸透,唇色上的一抹红经年不曾褪去。 他怔怔看着帐顶,分不清是何年何月,这一场大梦似乎又把他拖回了那条长长的血路上,周身厉鬼哀号,啃食血肉。 他这样睁着眼睛彻夜未眠已经是常事了。 与他一墙之隔的是母亲的牌位,第二日衣冠齐整的上朝,哪里见夜深时候半分失态。 披一身朱红官袍,便又是那个闻名天下的佞臣模样。 下朝的时候,龙椅上的少年皇帝唇角勾了勾,“诸卿无事退下,赵卿留步。” 赵嫣沉默的跟在少年天子的身后,常平随侍左右,一路行至御书房。 少年皇帝在案前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朕想让韩江坐次辅的位子,不知赵爱卿昨天雪中跪了那么久,可有想明白。” 内阁任何人的任命需帝王的玺印和内阁首辅的印章共同出现在文书上才能生效,否则便是一张废纸。这是内阁自从成立便一直有的规矩,开国皇帝给内阁的厚待,只要内阁在,这项规矩便永远存在。 赵嫣向前走了两步,“陛下,韩大人年事已高,不好惊动。”他话说了一半,又极轻地笑了声,一字一句的,“更何况,文书下行,无内阁印章,谁人敢认?” 少年皇帝冷笑,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玉石扳指,“无玉玺大印,你的人也同样坐不上次辅的位子。” 赵嫣摇头,“次辅的位子可以一直空着,但是臣可以给刘燕卿次辅大人的权力。” “赵嫣!” “陛下,只要内阁在一天,您永远拿赵嫣毫无办法。” 十五岁的少年怒到了极致,反而笑了,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山雨欲来。 “赵嫣,你可听过一句古话。” 赵嫣抬头,便见少年天子冷淡看过来,“莫欺少年穷。” 阶上的少年天子如今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先帝的模样。尽管五官还略显得青涩稚嫩,却无疑是俊美的,可看出来几年后能生出来坚硬的轮廓,眼瞳这时还没有先帝的深沉,带着少年人的生机和意气,阴霾的皇宫并没有压迫住少年天子灼灼逼人的风姿。 鲜衣怒马的年纪,正是张扬无惧的时候。 赵嫣竟恍惚觉得,自己老了。他才二十多岁,却仿佛已千帆过尽。 阶下传来那人的声音,“臣受教了。” 少年天子冷笑一声,“今日赵大人便在这里多站些时刻吧。” “臣遵旨。” 少年天子便在案前又看了几本奏折,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意间看了眼阶下,见那赵大人端正的立在殿前,娟秀的眉眼温温润润,发丝掠过肩侧,滑落了一缕。腰肢纤细笔直,仿佛不论站多久都是这样笔直的样子,殿外的雪光映进来,让这个人看起来伶仃漂亮,如同一块透着艳色的新玉,无害极了。 无害的外表下却是一身反骨。 少年皇帝将手里的奏折扔了几本砸在赵嫣的脚下,“还不快滚?” 赵嫣捡起来地上的折子端端正正的放在了一边,才拱手道,“臣告退。” 翌日,一道任命文书下来,内阁五品大学士刘燕卿为次辅。 赵嫣在玉玺旁盖上了首辅的印章,文书即生了效,他这根钉子遂在少年帝王的眼中扎的更深了。 - 没有人知道少年天子在那道任命文书上盖上玉玺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他觉得屈辱。 但是面上没有显露,屈辱的同时亦看清了形势。 楚钰还是太子的时候,同赵嫣并没有多少交集。 对赵嫣的印象正如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一般,清瘦,漂亮,狠毒。 如今看来便又多了一条,骄横犯上。 内阁如今早已失去了高祖皇帝设立时候替帝王分忧的初衷,在赵嫣入内阁之前就已经沦为了各方势力的角斗场。 就是这样一个行将腐朽的泥潭,却拥有着隐隐挑战皇室的权力。 就像如今,身为帝王,连在内阁安插自己的人都做不到,能做的,除了再罚跪赵嫣四个时辰,六个时辰,竟毫无办法了。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眼瞳中终于隐现风浪。 “陛下須知当下的情形,忍即心字头上一把刀。” 说话的人是杨廷杨太傅,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是当世之大儒,楚钰尊他为师,向来敬他。 少年天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手指上的绿色扳指,唇上折起了一抹不带笑意的弧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冷漠而凉薄。 第三章 十二月份的时候又下了场大雪。 北方遭了灾,户部的银子和雪花一样批出去,灾情却不见缓解,原是下发到地方上,层层盘剥后已经不剩多少了,此一事彻查下来,竟查到了赵嫣在地方做官的舅舅崔士霖身上。 六部的折子一道道参了上去,流言不绝,民怨沸腾,便有有心人把脏水往赵嫣头上引,赵嫣第二日直接上了道折子,“大义之下无骨肉,当判斩刑以正法典。” 直接堵住了六部的嘴。 崔士霖锒铛入狱。 赵嫣下朝进了家门的时候,就见他的亲弟弟立在厅前,十七岁的少年身量已经比赵嫣还高了。 赵茗生的的英气俊朗,只是如今眼底竟然藏着几分愤恨来和嘲讽,凉凉道,“如今人人都在骂当朝首辅心狠手辣,连养大自己的亲舅舅都不放过,首辅大人,不知道您还有什么脸再回老家。” 赵嫣定定瞧着赵茗,"既然从后院放出来了,往后就省点心,外头的事不是你能管的动的。" “当年父亲去世,是谁收留了我们?外祖父和舅舅对我们不好吗?” 赵茗冷笑起来,眼底隐忍着怒气和悲哀,“我呢?我这个弟弟对你来说,是不是有一天挡了你的路也要除去?” 此话锥心,刺的赵嫣眼前一片血雾。 啪的一声。 赵茗脸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 这还是赵嫣第一次和他动手,赵茗怔怔的看着赵嫣,十七岁的少年英气的眉眼上终于浮现出几分委屈来,一脚踹翻了椅子,大步便朝着府门行去。 赵东阳一边看着,心道这兄弟两个倒是一个样,生气起来只会踹椅子。 赵嫣咳的撕心裂肺,连脸色都跟着虚白,眼底罕见的现出几分仓惶无措。 赵东阳连忙扶着他坐下,等他渐渐平复下来,方寸间的失态便为幽深的沉静所覆。 赵嫣问,“府上还有多少银两?所有的,宅子,铺子,这几日能卖的都卖了。” 赵东阳心头微震,“爷?” 赵嫣进士出身,熟读律法,高祖皇帝在时候曾有以金易命的说法。 非刑事案犯可以金换命,或以阉刑代替,尽管到了先帝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用到这条了。一来对于大部分花不起钱的人来说阉刑倒不如一死了之,二来能出的起五十万两黄金又犯了事的人更少,金尊玉令放在那里便成了摆设,几乎被人遗忘。 罗敏之前铤而走险,换了死囚,全然因为罗家的二公子犯的罪行是奸杀,此路不通。 赵嫣心思深,什么事都要在脑中弯弯绕绕过几遍,他这样的位置在朝廷上,是皇帝和辅政大臣以及六部的眼中钉,一旦被钻空子必死无葬身之地,他若维护崔士霖一句,今日进了大理寺的人便该是他自己。 崔士霖若不贪财,也不会把自己变阶下囚,这次正好断他的念想,好好回惠州老家种地,省的再出事,大罗神仙难救。 然如此一来,外人管中窥豹,不知赵嫣苦心,崔士霖只会恨赵嫣断了他的为官路,崔家人只会恨赵嫣落井下石,过往的情分一朝殆尽。 “凑倒是能凑出来,只是……” 这是您全部家当了。 “无妨。这钱你兑成银票加急送去惠州,就说是外祖父生前经商旧友江南首富沈公所赠,守好口风,切勿外传。” 赵东阳知,五十万黄金不是小数目,若有心人知道拿来做文章,还要连累到赵嫣。赵嫣这样做,显然和沈公透好口风了。 赵嫣用全部的家当换他舅舅一条命的事无一人所知,反倒是赵嫣无情无义的流言传入市井,人人唾骂,字字诛心。 赵嫣觉得世人甚奇,他不说话时人人将祸水往他身上引,他为了自保说话了,人人转而骂他刻薄寡恩,倘若当真是条好汉,为何又只敢关起门来骂。 很小的时候有癩头和尚来赵家算命,只看了一眼便道,“此子将来必毁于他人口舌之下。” 原以为只是个癩头和尚,如今看来倒是个高人。 赵嫣凉淡一笑,却再也抑不住喉口的血意。 又过了些日子,赵嫣的舅母从惠州寄封信给赵家,赵嫣扫一眼,恍惚看到通篇皆恩断义绝四字,轻轻咳了两声,将信烧进了碳盆。 火光映着他娟秀的眉眼,一张玉面上没有分毫表情。 崔士霖的案子很快便结了,崔家人从惠州到京城花了五十万两黄金买回了崔士霖一条命,恨不得去江南给沈公磕头拜谢,却不知道纵然是沈家的家业如今也只是外强中干,一时之间也凑不出来这笔黄金。 赵嫣这日出门上朝时候,还未曾上了软轿,有人喊了一声狗官,脸上便被扔了一把烂白菜叶子,粘腻腐臭的味道窜进了鼻尖,赵嫣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家丁道,“关门,放狗。” 于是扔鸡蛋的少年喊了声,“赵嫣!你竟还有脸放狗咬我!” 赵嫣一张淬玉的脸上沾了污迹,面沉如铁。是崔家他那个成日溜猫逗狗的表弟崔嘉,同赵茗臭味相投,平日见了赵嫣怕的狠,这会倒是不怕了。 小少年被狼狗撵的满地跑,赵东阳一边苦口婆心的劝,“崔少爷呀,下次过来就直接送你进牢房。” 崔家的小少爷狠狠回头瞪了眼赵嫣,“你再也不是我们崔家的人了!我会报仇的!!” 赵东阳知道,赵嫣是疼这个表弟的,两兄弟自从父亲去世后便一直在崔家长大,同崔家的感情怎么会不深。 他只是心疼赵嫣,被崔家的混小子这样对待,想来是伤心的吧。 只细瞧过去,又从那双艳丽冷漠的眼睛中什么都瞧不出来,脸颊上还留着污迹,发鬓有些散乱,冷冷的,站的笔直。 直到他看到了赵嫣五指蜷缩在一起,殷红的血丝顺着发白的指尖,在地上坠了一滴。 竟是生生掐破了手指。 很快赵嫣拢住了衣袖,眼前便只见一片锦绣繁复的袖摆了。 此事传出去便是一桩笑谈,赵大人无情无义放狗咬自己的表弟,嚼舌根的人还有些权贵,后来甚至连宫中都有所耳闻。 楚钰批着折子,身边躬身伺候着常平,忽然便问了句,“崔家的五十万两黄金,哪里来的?” 常平心间咯噔一声,小心斟酌道,“听说是崔家老巡抚的旧友,江南首富沈家出的这笔钱。” 烛光映着少年天子渐渐显出几分成年人轮廓的侧脸,不置可否的,又批了一本奏折。 秦王府半夜的时候接到了锦衣卫的密折。 秦王披衣起身,从锦衣卫手中接过了密折。 五十万两黄金?秦王殿下的唇上勾出了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来。 江南是秦王母亲周太皇太妃母家的地盘,遍地都是秦王府无孔不入的密探。 没过了两天沈家的出账入账的本子便都摊到了秦王案前,沈家的账本滴水不露,五十万两黄金的支出写的明明白白。 但是这账本不对。 秦王凭借的是直觉,他凭借着直觉在战场上取人首级,从未错过。既然有假账本,必然有真账本,便嘱咐过去,近期勿有动作,免的打草惊蛇。 赵嫣收到沈家的信,信中告知,那本只是用来以防万一的账本已派上用场。赵嫣松了口气,却仍旧告知沈家小心为上,沈家人却以为万无一失,便未将赵嫣的嘱托放在心上。 然后便出了事,真正的账本被盗,赵嫣铁了心杀人灭口,却不料口被灭了,却没有从死去的密探尸体上找到账本。 过了几日,秦王给赵家递了拜贴。 赵嫣来的时候,便见秦王殿下在侯厅里背着手,仰看墙壁上的字画。 “秦王殿下有何要事?” 秦王弯了弯唇,“有事情想向赵大人讨教。” 赵嫣拱手,“殿下客气。” 秦王便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赵嫣便也跟着坐了下来,赵家的侍女奉上了茶。 秦王见赵嫣端端正正的坐着,背脊笔直。他是军营出来的人,见着样的坐姿便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见赵嫣垂着长睫,饮了一口将上的热茶,那热茶透着梅花的清香,被殷红的唇含进去,于是整个人身上都似有若无的透着梅花的香气,清清冷冷的,却因为上挑的眼角而含着着三分艳色。 丝丝缕缕的香味入了鼻尖,像有什么轻轻的挠了下。 传言赵嫣畏寒,便是在室内都不曾脱下身上的狐裘,雪白的狐狸毛紧紧的裹着纤细修长的颈,尖俏的下巴一指可握。 一个男人生成这样,可真是…… “殿下看够了?” 第四章 "殿下可看够了?" 秦王闻言挑眉,眼神静静落在那清透手指握着的白瓷雕花茶盏上,黑沉沉的瞳孔一眯,“本王府上的茶叶味道尚可,倘若有机会,大人可到本王府上一尝。” “殿下所为何事?” “为五十万两黄金而来。” 赵嫣手指微不可察觉的抖了抖,秦王看在眼中,面上不露分毫,“说起来,这江南首富可真是财大气粗,五十万两黄金说拿就拿。” “毕竟是江南首富。”赵嫣轻轻抿了口茶。 秦王忽然柔声道,“你知我来意。五十万两黄金并非出自沈府。” “那又如何?” 秦王倒是有些佩服这人死不认账的胆气了。他对上那一双潋滟生波的眼睛,蓦然想起了那天夜里,隔着软轿,这人笼着一层月光,一张玉白面颊骤然于漆黑的夜中光华乍现。 “五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崔家来往的朋友中除了沈家,没有一家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钱,本王仔细想了想,大人的俸禄虽然拿不出来那么多钱,但是如果拿了不该拿的,还是能凑的起来的。所以,大人的黄金,是从哪里得来的?” 赵嫣扬唇冷笑,“秦王殿下有了证据再来说话。” 秦王便也跟着笑了,“账本在我手里,可惜搭进去一条人命。” 赵嫣闭了闭眼睛,“殿下待如何?” 秦王只看着赵嫣,定定道,“看来那五十万两黄金的来路,确实有问题。” 那五十万两黄金怎么来的,是赵嫣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赵嫣便不说话了。 “本王只是想请大人过府一叙罢了。”秦王说话间尾音轻轻扬起,声音愉悦,显得过府一叙那四个字无端暧昧又轻慢。 话至此处,秦王府便是龙潭虎穴也得走一趟了。 赵嫣指着门外,牙关紧咬,竟是笑了,只那笑着的眼里流淌着寒冷的冰,“秦王慢走不送。” 秦王朝赵嫣颔首,眉眼弯下来,"恭候谢大人了。" 秦王走后,赵嫣便如同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般重重砸在了椅上,咳了两声,阴沉着一张脸掀翻了刚刚秦王落座时候饮了一般的茶水。 碎瓷洒了一地,泼落的茶水中影影绰绰倒映着赵嫣漂亮又青白的面容,赵嫣怔怔瞧着地上的影子,眼底覆上了一层困兽般的恨意,直到后来地上水迹渐干,什么都瞧不见了。 赵东阳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响动,到秦王殿下那尊大佛走了才敢进来,便见里面一片狼藉,赵嫣站的笔直,见他进来也只面无表情的问了句,“赵茗去哪了?” 赵东阳不敢再骗他,便实话实说,“跟着二爷的人看见,说进了醉红楼,没出来过。” 赵嫣沉着脸道,“备轿。” 荣颍陪着赵茗厮混了许多天。 荣颍是荣家的幺子,荣颍的父亲荣昌是六部之首,母亲是皇家郡主,家世显赫,上头有三个同胞兄长,这最小的一个便是受尽宠爱长大,平日横行跋扈,真正的高门纨绔。 荣颍的父亲视赵家为眼中钉,若非他父亲再三让他盯着赵茗,赵茗这种一无是处的蠢货素日里给他提鞋都不配。 赵茗这些日子在醉红楼养了个清倌夜夜鬼混,这会醉的不醒人事,荣颍在隔壁间饮酒,女倌抱琴弹奏,销魂乐音靡靡入耳,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蔓延在空气中,帘幕轻垂,烛光摇曳,正是绫罗软枕,红袖招摇。 荣家的公子出身显贵,生的一副锦绣皮相,衣襟半散,宽大的袍摆上绣着金玉云纹,便是端端正正的坐着,也比常人显得风流几分,更惶论如今纸醉金迷的样子。 门被人一脚踹开的时候,荣颍没有起来,一双桃花眼只是淡淡看了外头,这才懒散的拢了拢衣衫,眼底多了五分冷意,“林妈妈生意不想做了?” “原来是荣家的三公子。”对面的声音略显得清淡,荣颍回头看过去,便见林妈妈毕恭毕敬的跟在一人身后,神情有些畏惧。这醉红楼的林妈妈何许人也,能在这京城达官显贵云集的地方如鱼得水,如今竟是面如土色,显然吓的不轻。 荣颍看清楚来人的面容,微微一怔,到底立起了身子,收起了几分肆意,恭敬拱手道,“见过大人。” 赵嫣身后跟着赵东阳,方才的门便是赵东阳得了示意才踹开的。 赵嫣盯着荣颍,一字一句道,“赵茗呢?” 荣颍顺手一指,“隔壁呢。” 赵茗大略还不知道他的酒肉朋友如此轻易便把他卖了。 赵嫣转身没有多看荣颍一眼,临走前对荣颍忽然道,"朝廷上的事荣家尽管冲着我来,若是动了赵茗,我必让荣家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那四个字赵嫣咬的极重,语气狠毒刻薄。 荣颍默默咀嚼这四个字道,“大人多虑了。” 待人走了,荣颍轻轻舔唇笑了,他本生的极俊,这般轻轻一笑,三分浪荡七分慵懒,直瞧的身边的伶人心跳如擂鼓。 这赵大人身上,竟然像女人一样带着一股子清清淡淡的香味。 第五章 光天化日之下,竟连房门都没有锁。 丢尽了赵家的脸。 赵嫣沉着脸推开了门,女人的软红衣衫落了一地,糜烂的香气充盈床帷,竟也未曾听到外头进来了人。 赵嫣从女人的被子中把赵茗扯了出来,气的手指发抖,袖中带着的马鞭便一鞭子抽了上去,到最后仍没舍得抽到赵茗,那鞭子便直接落到了那半裸着的清倌身上,十几岁的女孩儿惨叫一声,裹紧了自己的身子,瑟缩在了床边角落里。 赵茗狼狈的从床上爬起来,咬牙切齿的瞪着赵嫣,“你倒是打啊,打死我就算了,反正你赵长宁没血没泪,不在乎什么血脉亲情。” 赵嫣刚刚那一鞭已经用了全力,这时候力气跟不上了,身子便有些虚软,怔怔瞧着赵茗,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冷声道,“回去。” 赵茗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兄长。” 赵嫣瞧了眼赵茗,额头一抽一抽的疼,忽而冷笑,“若是不回去,我现在就烧了这鬼地方。” 赵茗跳了起来,“你敢!” 赵嫣凉凉道,“我赵长宁没血没泪,有何不敢?” 他常年混迹朝堂,素日里便是皱着眉头,身边的便大气不敢出一声,头次在赵茗跟前动了真格,拿官场的一套压人,一双凤眼冰冷的瞧着赵茗,像瞧着一件死物。 竟是真吓住了赵茗。赵茗似乎是真害怕这兄长疯起来一把火烧了醉红楼,一时间不敢再多说一句,咬牙切齿的,又毫无办法。 荣颍搂着几个女倌从隔壁出来的时候,便见赵嫣走在前面,脚步有些虚,脊背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压弯那高傲的背脊似的。这里出来鬼混的很少有人认出来赵嫣,只那一身的皮相引的周围的一些嫖客频频看过来,却看到了林妈妈抖如筛糠的模样,个个都是人精,便都不敢多言,少几个认出来的,更是恨不得剜了双眼,权且当做没瞧见。 赵茗和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跟在后面,衣衫不整,一脸丧气。 荣颍想到了一些关于赵嫣同先帝的传闻,颇有意味的笑了,想必是真的。 若他是先帝一一 荣家动不了赵嫣,动动赵嫣的命根子,也够让赵嫣疼上一阵了。 血债血偿? 荣颍伸手扯了扯自己拢好的衣襟,歪着头饮了一口酒,空气中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混杂着酒味,像是暧昧而缓慢流淌着的,沁入骨髓的春药。 荣颍搂着身边的女人,手落在了女人滑腻的脖颈上,牙齿轻轻开合,女人痛呼出声。 只有荣颍自己知道那一刻他脑海中那段白皙的脖颈,是什么人的。 来日方长。 *************************** 赵茗被关进了后院,赵嫣在前厅都能听到他弟弟吵吵嚷嚷的声声音。 赵嫣轻轻咳嗽了两声,手里的丝帕已经带了红。他冷冰冰的看着帕子上的颜色,就像是在看着别人的血泪。 沉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隐匿在黑暗中秦王府的方向。 秦王府这日来了一位访客。 软轿停在一边,送的拜贴无名无姓,马车下来的人穿着白色氅衣。秦王府的人报了管家,管家报了秦王,得了许可,才放了人进来。 第六章 如今是冬日,外头草木凋零,秦王府却草木荫庇。 已不知跟着走了多久,赵嫣鼻尖嗅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这香气愈走愈浓烈,潺潺流水之音入耳,眼前团团一片薄雾,原是进了一处温泉。 引路之人是秦王府的管家,躬身道,“秦王便在此处,贵客您请自便。” 引路人退下后,赵嫣这才细细打量起来。原来秦王府还有这样一处洞天,温泉引自山涧,雾气蒸腾,灼灼热气扑面而来,恍若仙人之境。 赵嫣惧冷,来时的路上一双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这时候行至池畔,不觉便半蹲下了身子,将手伸进了池水里暖了暖,登时一股暖意便从四肢百脉渗透开来,连素日惨白的脸色都被熏的润了些,甚至没有注意到带着的兜帽落在了一边,额头上的发丝散落了一缕,被池水浸湿。 “赵大人,本王府邸的温泉可还满意?” 秦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嫣回头看去,见这秦王身上披了一件微湿的外袍,腰带松松垮垮的系着,站姿笔直,脚踩着木屐,齐整的发丝披散至背后,有几缕垂落胸前,战场上杀伐过的人,一举一动都像带着刀锋,不像京城里的富贵闲人,举手投足都是柔软和奢华。 即使是如今这样闲庭散步的样子,看起来仍然像收入宝鞘中的利剑。 赵嫣猛地一站,竟然有些晕沉,他摇了摇头,站直了身子,同秦王相视,不卑不亢,开门见山,“殿下手里握着七寸,赵嫣安能不来。” 楚钦忽然朗声笑起,“原来你赵大人的七寸如此好拿?” 赵嫣忽然道,“可惜先皇后早逝,没有看到如今陛下登基的模样。陛下虽非先皇后所出……” 楚钦的脸色忽然变了。 赵嫣冷笑。 先皇后生前无所出,从后宫不受宠的骊妃处抱来了还在襁褓中的楚钰,视为亲生,而骊妃,先帝临去前给了还在西北大营的秦王楚钦一道密旨,先帝去后,楚钦从西北回来,亲自执行了先帝的旨意赐死了可怜的女人。 "陛下如今尚不知他并非先皇后所出,若是日后知道了真相,必然要追究自己生母的下落,殿下准备如何给陛下交代,他的生母生前被人夺了孩子,打入了冷宫,死后被殿下抛尸乱葬岗中,为野狗啃食?” 楚钦这时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赵嫣来,到底是西北回来的将军,一张俊朗的脸上除了一开始露出几分惊诧再无别的神色。 “赵大人在威胁本王?” 赵嫣笑了,“不是威胁,是求殿下,放我一马。” 赵嫣从进来开始便觉得有几分不适,他本便身子不好,时常晕沉。 楚钦挑眉,朝着赵嫣走了两步,蒸腾的水汽间,秦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忽而间靠的极近,呼吸间微微的热意灼上脸颊,“不知道,大人是如何知道这般皇家秘辛?” 秦王便又笑了,"莫不是,在先帝的床上?" 赵嫣手指轻轻颤了下,眼神冰冷下来,“殿下请自重!” 秦王向前一步,赵嫣便被他逼至退无可退,“自重?赵大人,您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被人轻薄的女子么?” 他语带调笑和侮辱之意,故意将赵嫣同女子相提并论。 赵嫣脸上带着薄怒,却听到秦王道,“本王最恨别人威胁,这生意要做成,本王是不是得在赵大人身上好好出口气?” 赵嫣冷笑,“日后同朝为官,秦王且给彼此留几分薄面。” 他转身想走,身体却酥软了下来。 温泉处的香气越来越浓,赵嫣觉得自己的手脚软成了一团,他扶着墙想站直身子,却没有半分力气,落在了秦王温热的怀中,秦王微湿的发梢垂落在赵嫣的脖颈处,一滴水落进了赵嫣的领口,顺着白皙的肤色坠了下去。 赵嫣不可置信的盯着秦王,眼底泛一片血雾,手指却软绵绵的垂了下来,那双本清明的眼睛里的愤恨和不甘到后来,终于渐渐的被一层滚烫的欲望覆盖了。 秦王明显感觉到怀中的人在轻轻的低喘。 秦王唇角微微一折,将赵嫣圈了起来,目光寸寸下移,像是在丈量掌心的玩物。 “大人来的路上可闻到了不少香气?此香名为醉梦,宫中教训不听话的贵人的老手段了。” 那香气似乎让赵嫣坠入了重重迷梦。 秦王的轮廓有一瞬间同另外一个早已死去的人重叠,赵嫣浑浑噩噩,恍然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 秦王支着下巴瞧着在他怀中的赵嫣。 赵嫣生的实在是好。 纤细的脖颈微微泛着红,脸颊在雾气中熏染的有了几分人气,因为醉梦的缘故,素日里冰冷的身子滚烫的不像话,睫毛轻轻颤抖,难受而不安的在秦王的怀中动了动,紧紧咬着唇,腿轻轻并拢,蜷缩起来。 全身被某种难以言说的渴望潮水般包裹,五指紧抓着身下的毯子,褶皱成一团。 秦王将人往怀里揽了揽,伸进了赵嫣的领口,寸寸撕开,便裸露出了一片白玉般的肤色,因着醉梦的缘故染上了层薄薄的粉,仿佛轻轻一碰便能烙下只属于他的痕迹。 吻痕如同落梅般在怀中发烫的身体一道道绽开。 “赵大人,您可真放dang。” 秦王附在赵嫣耳边,含笑狎呢道。 怀中的人已经软成了一滩春水,让人想弄哭他,弄坏他。 总是高高在上,冷冷清清的样子,却出奇有一张脆弱的脸,一副不堪一折的腰肢,更容易勾起人心底深处的恶欲。 发烫的手指还在推拒着,只是中了醉梦,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就像只小猫在轻轻的挠。 还往外挣扎,妄图脱离他的掌控,秦王便像猫捉老鼠一般,等怀里的人逃脱了桎梏,再拉着着那纤细的脚腕将人扯回来,手指伸进了嫣红的唇,轻轻搅动。 近乎断了神志的人只是凭借着本能挣扎,却没有力气,低低哀鸣,散乱着黑色的发鬓,脸颊被晕红,抗拒着身上汹涌的潮水,终于那双迷朦半阖的眼泛起了大雾,变得湿润。 秦王眼瞳暗沉一片分辨不清楚表情,只呼吸,紧促了些。 薄热的温泉和暖蔼的雾气便似乎要成为一场荒诞情事的遮羞布。 秦王噙住怀中人殷红的唇瓣,气息交缠,手指顺着细长的腰滑落。 远远看去,像交颈的鸳鸯。 就在这时候,赵嫣那双原本半阖着的眼瞳,有几分清明冲破了层层艳气,本柔软的身体忽然像是蛇被扎住了七寸,开始挣扎起来,然而那清明只保持了一瞬间,下一刻便又把他拉扯着再度坠入了混沌之中,眼瞳渐渐开始恍惚。 秦王好不容易制住了他的手脚,却听到怀中人忽然嘶声喊,“陛下,陛下!您放过我!” 竟字字如杜鹃泣血,听者不忍耳闻。 大颗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无声的扑进了了尘灰,秦王的衣袖被细软的五指轻轻扯着,又似乎因为畏惧而不敢用力。 秦王发现他怀中赵嫣渐渐变得僵硬的身子猛然一颤,生生呕出了血。 秦王觉得,眼前的赵嫣同平日的赵嫣孑然不同,他在他怀里瑟缩着哭泣,就像一个将被夺走了一切的孩子。 而那个时候,赵嫣确实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十几岁的赵嫣新科及第,捧着一腔真心和热忱,本以为可以做翱翔天空的鹰,却被人一脚踩成了角落里阴暗而晦涩的种子。 天地并非不仁,只是对赵家长宁格外苛待罢了。 - 赵嫣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他梦见了八岁的赵长宁。 八岁的赵长宁还是赵家矜贵养着的小少爷。 赵家的下人有时候会带些民间的小玩意来哄赵嫣,赵嫣最喜欢的是一只从山间捉来的小鹰,小鹰被关进笼中,不吃不喝,饿的气息奄奄。 赵夫人搂着赵长宁道,“长宁啊,小鹰长着翅膀,是要翱翔天空的。” 于是赵长宁放了那只小鹰,赵夫人还时不时的带他去山里看它,小鹰认人,见了赵长宁便在他头顶上方盘旋。 于是八岁的赵长宁对赵夫人说,“孩儿日后也要做翱翔天空的鹰。” 到了十岁的时候,赵长宁的父亲被从京城贬往幽州,后病死他乡。 他到现在都记得父亲死的时候拉着他的衣袖,把幼弟交到了他的手中,让他日后教他知礼节,正衣冠,做君子,替他遮风挡雨,护他一生平安。 那时候赵茗还太小,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咬着哥哥的衣带。 从那之后,赵长宁再也没有时间去山涧看他的小鹰了。 失去庇佑的赵长宁一夜之间长大,跟着母亲和弟弟寄居当时还是地方巡抚的外祖父家考取功名。本以为视财如命的崔家舅舅是不同意的,却没想到也时常嘴硬心软的模样,偷偷给赵家的两个孩子请了当地最好的夫子。 崔家免了他们母子三人颠沛流离之苦,赵茗的衣食住行一应和崔家的小少爷崔嘉别无二致,两个不大的孩子时常跟在赵长宁身后转,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如今想来,崔家的那段日子倒是赵嫣早年最平静的一段时日。 建安十五年春,赵长宁高中的那天,外祖父去世了。 本就缠绵病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到听闻他高中的消息,这最后一口气便泄了。赵长宁金榜题名的时候,崔家上下挂起了白幡。 那时候的赵长宁虽然曾经寄人篱下,曾经生离死别,一双眼睛却始终有着那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单纯和执拗,远不是后来阴翳的模样。 他忠心耿耿的跪在金銮殿下,他立誓效忠的君王高高在上的俯瞰他,钦点了他做状元,传旨的太监告诉他,要他感念君恩。 大楚有京官外放历练的传统,所有的新科士子同往年一般都外放了,只有赵长宁一人留在了京城的翰林院,当时的翰林院学士林汾做了他的老师。 天子年逾四十,正是壮年,赵长宁视他如君如父,尊敬畏惧兼而有之。那时候的楚钰刚封了太子,还是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 建安十五年,冬。 西北遭了一场天灾,粮食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西北一封折子快马过来,请求朝廷放粮。 那时候的赵长宁已经时常被宣进宫中陪王伴驾,帝王待他颇为温和,满京城都知道这位十六岁的状元郎得了圣宠,便是御前的公公都不敢薄冷他。 赵长宁连夜写了一封折子,上书十六条赈灾之法,第二日朝廷上呈上去,皇帝沉默了半晌,将这折子按下不表,满朝文武竟是无一人多言,直到散了朝,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林汾才悄声提点他这个有几分直肠子的学生。 “西北是秦王的封地。” 赵长宁并非愚钝之人,经老师提点便明白了。十几岁便在西北立下战功的秦王,又有显赫的母族,帝王虽然待秦王亲厚,却不是毫无猜忌。 倘若秦王的地方遭了灾,便揽不住西北的民心,等到事态更严重的时候,朝廷开仓放粮,百姓记着的便只有朝廷的好。 意思是现在死的人还不够多。 赵长宁看着自己的老师,终于第一次对向来待他亲善的帝王生了几分恐惧。 这些本应该得救却死去的百姓,不过是因朝廷对秦王的忌惮而成为了牺牲品。 赵长宁一咬牙,不顾林汾的劝阻,跪在了帝王的宫外,一字一句的喊,“跪求陛下开仓放粮!” 林汾在他身边急得跺脚,最后指着他的鼻子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两句,拿他毫无办法。 那一天来来往往的宫人都看见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大雪中倔强的跪着,挺拔清瘦的身姿和倔强的眉眼依稀可见他清流派的父亲当年的影子。 清亮的少年音清晰的,一声声传入了帝王的寝宫。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长宁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帝王身边的常平常公公,躬身请他进去,“大人,陛下有请。” 雪中跪了一天的少年擦了擦额头上的雪花,竟是笑了。那一笑冰消雪融,如同朝阳初升。 这少年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常平摇了摇头,但是看着这孩子含笑的眉眼,还是多言道,“多谢大人为奴才家乡百姓求情,只是进去后,切勿再多提此事了。” 赵长宁没有懂常平的意思。 常平只低声叹息,看着这少年一步踏错,渐行渐远。 那时候的赵长宁一步步的进了帝王的寝宫,扑通的一声跪了下来。 高大的帝王披着寝衣,朝着他走近了两步,昏暗的烛光衬的少年清润的脸庞白皙如玉,尖俏的下巴一指便能拾起,脸颊沾的雪融化了,雪水一滴一滴濡湿了大红的官袍,却不让人感觉狼狈,只觉光华灿目,明珠生辉。 赵长宁膝行过去,小心翼翼的抓着帝王的袍摆,恭恭敬敬的俯下了头,“陛下宅心仁厚,请顾虑西北的百姓!” 帝王便看见他钦点的状元郎,在他面前卑微伏着的姿态,柔软的腰肢掩盖在宽大的官袍中,束进帽中的发丝遗落出来几缕,白皙的脖颈就这么撞进了眼中,惴惴不安的,等着他的宣判。 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此刻紧紧抓着他的袍摆。 赵长宁感觉到一直粗糙有力的手落在了他的脖颈上,轻轻揉了揉。 帝王讲话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总要有什么东西,拿来交换的。” 赵长宁微微仰头,有几分疑惑。 "长宁,你有什么资本,让朕改变心意?" 抓着他龙袍的手瑟缩了一下,赵长宁咬着唇,似乎真的在思考自己有什么资本,最后惭愧的道,“陛下,臣没有。” 帝王忽然便朗声笑了起来。 第七章 帝王忽然便朗声笑了起来。 他们这位陛下后世称枭,太子之位便是杀兄夺来的,如今山河永治,国泰民安,昔日的唾骂便成了歌功颂德,许是早年杀孽太重,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两位皇子,最大的不过十岁,自幼体弱多病,最小的被封为太子时才刚刚学会走路。 未曾入仕前,赵长宁的外祖父曾称今上是枭雄,就算是赵长宁的父亲,虽被贬谪,却从未对皇帝有过半分怨憎。 是以便是此刻,赵长宁也不曾深思过眼下的情形实在是荒唐了些。 帝王伸手,抬起了赵长宁的下巴,唇角轻轻勾了起来,“替朕宽衣。” 赵长宁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伸手触碰到了帝王的外袍,却被人搂着腰死死压在了榻上,正是盛年的皇帝生的高大,眉目英俊,他将瘦削的少年压在身下,赵长宁一开始是懵的,等到周身都被龙涎香的味道包裹,衣带一缕缕被挑开的时候,才恍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终于崩溃,开始剧烈的挣扎起来。 “陛下!陛下!” 他挣扎的太厉害了,满脸都是眼泪,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又惊又惧的喊着陛下两个字。 他的陛下只是轻声诱哄他,“长宁,明日朕便开仓放粮。” 怀中的人先是怔了怔,旋即挣扎的更厉害了,只是到底是个没有习过武的少年,这样的时候,不过凭添了几分情趣罢了。 更像是皇帝的戏弄。 双手被无法挣脱的力道禁锢在床榻上,明黄绣着金龙的锦被垫在腰后,官帽红色的翎羽下坠着的五颗明珠在挣扎中断了,滚落了一床。 满头的发丝凌乱铺散开。皇帝粗砺的掌心碰过的地方,被刮蹭出一抹艳丽的红。 皇帝的唇覆了上去,渐渐变成了啃咬。 赵长宁挣扎中咬破了皇帝的唇,踢蹬双脚,大红的官袍已经撕扯的皱作一团,裹在里面的属于少年的,青涩而稚嫩的身体被昏暧的烛光笼上了一层异常旖旎的颜色。 皇帝的眼瞳便黯了下来,轻轻笑了,“长宁,明珠配你。” 于是少年官帽上坠落的五颗并不小的明珠,便一颗颗被推进身体。 一场异常漫长的酷刑。 绝望,黑暗,窒息。身体被撕裂,尊严被践踏,血腥的味道充盈鼻尖。 赵长宁觉得自己被血淋淋的劈成了两半,牙齿咬住唇瓣,好像咬的是别人的血肉。 皇帝看他的眼神像是一件破败的玩物,一声声嘶哑的求饶并没有让帝王心软。 巨大的痛楚让他蜷缩了起来,原先挣扎的太过惨烈,手腕上都是细细的,青紫的勒痕,动一动都是钻心的疼,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双眼茫茫然的一片,帝王温柔的吻掉了他额头的冷汗。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分毫疼惜。 多少人穷极一生也只是为了仕途能多添一颗明珠,这明珠如今却以这样屈辱而荒淫的方式存在着。 杀人尚且不诛心。 少年人的意气,梦想和谋求,终于被攻城掠地,寸寸坍塌,化作了尘灰。 他的手胡乱的抓着,抓到了枕边坠落的发簪,竟是闭着眼睛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的扎了进去,不留半点余地。 常平立在门外,只听得里面少年嘶声的哭喊渐渐没了声息,没过了一会,听到陛下唤人,他推门而入,只被床上一片的血红惊住了眼。 皇帝的手死死捂着少年汨汨淌血的脖颈,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弱的起伏,更像一具尸体。 殷红的血仍然透过指缝滴滴坠在地上,带血的簪子扔在了一边,明黄的锦被都染了一片血色。 皇帝沉着眼睛,“常平,宣太医。” 常平眼睛有些酸涩,不知是为了帝王怀中气息奄奄的少年郎,还是为了他们这些命不由己的可怜人。 太医进进出出一整夜。 大楚最好的太医在为了他们的陛下一时的心血来潮善后,直到天明的时候,人才悠悠醒转过来。 赵长宁脖颈上还缠着雪白的纱布,披衣下了床。那少年眼睛还是红的,手抖着将皱成一团的大红的官袍穿在了身上,极为认真且用心的,手指一下一下抚平了上面的褶皱,又将歪斜的官帽捡了起来,仿佛便能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然而昨夜滚落一地的明珠终究还是灼伤了眼睛。 常平守在外面,只看到一道红色的影子打开了帝王寝宫的门。 那少年看了常平一眼,朝着常平鞠躬作揖,昨夜他伤了自己的嗓子,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背脊挺的笔直,他终于还是没有戴他的官帽,只捧在手里,脚下踩着细碎的雪花,离开了皇宫。 常平恍然觉得,昨日那个在雪中如同太阳一样的孩子,已经死去。 赵长宁这一去便病倒了。本便带伤离开,人又在雪里着了凉,告了假,许久不曾上朝。 后来,远在西北的秦王收到了宫中放粮的消息。 当时的秦王也不过十几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兄长对他和他母族的忌惮,也不知道那封薄薄的信笺背后的事。 再后来,天子的案上已经累了五道自请贬谪的折子。 这五道折子最终被暴怒的天子砸到了赵长宁的脸上。坚硬的奏折划破了脸。 “自请贬谪?赵长宁啊赵长宁,你可真让朕刮目相看。” 赵长宁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天子冷声道,“滚回去治好你的脸,别让朕看着倒胃口。” 赵长宁面无表情,哪怕脸上还淌着血,也不曾觉得疼。 “长宁。”皇帝声音软了下来,英俊的眉目在看着他膝下跪着的年轻臣子时带了几分柔和,言语带着诱哄,“跟着朕,要什么都给你。” 跪在阶下的少年终于摇头。 “陛下,臣什么都不要。” 皇帝低声叹息,当初那个对他带着敬仰和濡慕的孩子,终于还是被他毁掉了。 第八章 丹砂 那时候赵长宁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往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递上去的折子一道道被退了回来。 皇帝放纵流言四起,瞧着赵长宁的眼神一日深过一日,只等着他的猎物崩溃,自投罗网。 建安十六年,当时的内阁首辅陆泽海贪污了整整几百万两黄金,皆是朝廷的赈灾款,此事被密奏到了皇帝面前,内阁此时已开始腐烂,只经此一事,加重了皇帝处理内阁的决心,然而处置陆泽海事小,取缔内阁却非一朝一夕,甚至非一代君王可以做到的事情。 于是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林汾向皇帝奏道,“陛下,重病无需猛药,只需要一剂毒药。” 皇帝遂明白。 “可有合适的人选。” 林汾便推荐了他翰林院的学生。 “赵长宁。”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 “长宁是年轻士子里,无派无系,真正您提拔上来的人,陆泽海早年曾拜于崔家老巡抚门下,深受恩惠。此人虽狠毒,却也记恩,若是别人,只怕还没踏进内阁便已死于非命了。”林汾躬着身子许久,才听见陛下的声音,已分辨不清喜怒,“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学生的意思?” 林汾跪地,“陛下圣明。” 既然是赵长宁的主意,于是皇帝便宣了赵长宁来见。 少年一身青色的官袍,立在长阶下,便如同拔节而出的青竹,背脊笔直,容貌俊秀,只一双漂亮的眼睛再没了当初乍现的光彩,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沉默,安静,死寂。 皇帝瞧了眼赵长宁。 “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 赵长宁跪了下来,“臣愿为陛下分忧。” “赵长宁!你这是在逼着朕做选择?” 皇帝的声音在这高高的庙堂之上徒然大了起来,眼神阴霾的看着阶梯之下的赵长宁。 “臣不敢。要一个床笫间的玩物,还是一个于社稷有功之臣,全在于陛下。” 赵长宁抬起了头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的道,灰色的眼底隐隐约约透出了几分鱼死网破的执拗。 没有人知道皇帝此刻在想着什么,他只是看起来漫不经心道,“你可知道历代以来的孤臣,都是个什么下场?” “前朝司马氏,判以车裂,挫骨扬灰。” 皇帝的眼神终在少年身上一寸寸的逡巡而过,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赵长宁般。 赵长宁便一直跪着,直到跪到眼前发昏,上头一本折子砸了下来,“滚吧,朕不缺玩物。” 赵长宁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一个头磕下去,却没能起来。 皇帝只看着阶下的人没了动静,喊了声常平,常平近前,只看见新科状元郎跪在阶下,额上汗湿一片,竟是生生跪晕了过去。 赵长宁清醒时,已经在赵府了。 那时候赵家夫人尚在老家,只赵茗一人尚不知事,跟着赵茗在京城住着,柔软的小手碰触到了赵长宁的额头,小声道,“哥哥被人抬回来,我害怕。” 赵长宁紧紧搂着赵茗,赵茗觉得肩膀上湿了一片,再瞧了瞧赵长宁,却从那张俊秀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建安十七年,赵长宁入内阁。同年,他翰林院的老师林汾辞官回乡。此后赵长宁便归于内阁首辅陆泽海一派里。 内阁八年,终于将曾经干干净净的少年磨洗成了双手染满血腥的奸佞。 到了建安二十五年,一时权倾天下的陆家被抄,四五百口人悉数流放岭南。 据闻陆家被抄时珍宝遍地,满屋子的夜明珠煜煜生辉。 陆泽海临行前镣铐加身,赵长宁前去送他,这位半生风霜富贵并行的首辅对他摇头笑道,“后生可畏啊,老师当含笑九泉了。” 他口中的老师,正是赵长宁的外祖父。 赵长宁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对着陆泽海的背影磕了好几个响头。 陆泽海对不起天下人,却没有对不起赵长宁。 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有上达天听的证据,均由赵长宁一手所呈。 建安二十五年冬,皇帝病重,不顾朝野非议任命赵长宁成为内阁新的首辅。 赵长宁成为首辅的那一天,曾踏过五个被皇帝当场杖毙的言官的尸体。 病重的皇帝冷笑着,“外头那群蠢货,只看的到当下。” 赵长宁跟在皇帝身后,不发一言。 皇帝摇了摇头。曾经英俊的帝王也在岁月的磨损下两鬓略泛起了白色,神情肃冷深沉,转头看向赵长宁的时候又显得有几分柔和。 皇帝似乎想摸一摸赵长宁的发顶,赵长宁微微一侧,皇帝的手落了空。 这一次帝王没有勃然大怒,只是眯着眼睛,细细瞧着赵长宁,“只要你还戴着这顶官帽,就忘不了以前的事,是不是?” 常平躬身捧着酒杯,身后还跟着几名身着飞鱼服,腰挂着金色弯刀的锦衣卫。 他们走近的时候,赵长宁是有预感的。 他从那位和善的太监眼中看到了怜悯。 皇帝散漫一笑,“赏你的。” 赵长宁跪了下来。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微微勾唇,“赵卿,以前的事,是朕糊涂,此后便安心留在内阁吧。” 跪在地下的赵长宁眼睛眨了眨,垂下了睫毛,神情似讥似讽,“陛下,您这一生可曾真正信任过谁?” 皇帝少见的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穿过赵长宁,仿佛坠入了渺远的过去,也许曾经有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赵长宁笑了声,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赵长宁是皇帝留在内阁的一剂毒药。 这剂毒药加快内阁腐烂的步伐,等触及守旧派的利益,民心所归,人人口诛笔伐,朝廷废除内阁才顺理成章。 故经由皇帝的放权,赵长宁在位时内阁权力将达到历朝的顶峰。 皇帝开始担心这颗棋子不再甘心做棋子。 更何况这颗棋子还对他心有余恨。 人在巨大的权力面前暴露的本性皇帝见了不少。 一个命不久矣的人,又何惧他独揽大权。 皇帝病重,他要在他死前为楚国的太子安排好一切。 他淡淡看着脚边的人一口饮尽,眼底翻涌着什么,很快便波澜不惊。 他朝着常平拍拍手,常平便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奉上。 “拿着吧,你应得的。”皇帝声音温和了下来。 那是被查抄的陆家的东西,价值五十万两黄金。 这五十万两黄金便如同一柄剑,在赵长宁心中血淋淋的扎了许多年。 直到后来这五十万两黄金救了崔士霖一条命。 医书云,丹砂乃奇毒,药性极慢,食之无味,中此毒者唇色积红不退,时时咳血,十年左右则生机渐消。若有一天红色退去,则大限将至。 旁人不知,只觉容色姝妍。 第九章 赵东阳在赵家有些年代了,却从未见过那样的赵长宁。 他从宫中回来,还穿着官袍,官帽和鞋子踢在一边,砸了厅前放着的所有能砸的东西,甚至有不少古玩,披头散发的站在满地的碎瓷中间,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仿佛魔怔了,一脚一脚的踩着满地的碎瓷,行至了卧房。 长廊上都是带血的脚印。 赵茗还在学堂,只赵东阳一人看着那满地的血心惊肉跳,不敢敲门过问。 赵长宁的衣摆上拖着长长的血迹,他翻开了锦盒,眼睛被刺的生疼。 他一生的浮沉,仿佛便被这五十万两黄金买尽。 赵长宁任首辅的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 他的母亲赵夫人在进京的途中遇刺身亡,赵长宁得了消息赶过去,只来得及捧到母亲冰冷的尸体。 这一路踩着尸山血海,仇家太多,一时不知是谁的手笔。 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年丧夫,颠沛流离,晚年尚被儿女所累,落了个黄土埋尸的下场。 赵长宁在母亲的墓前整整跪了一夜,大雪封山,只一道笔直伫立的影子如同冰雕。 从那之后,赵茗便像变了个人,他咬牙切齿的恨着自己的哥哥,就像是哥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赵长宁想让他做君子,他便偏要做小人。他被赵长宁保护的太好,长到现在都幼稚的像个孩子。 终于负了父亲临终的嘱托。 没有人比赵长宁更懂盛极必衰这个道理。 等到内阁被取缔的那一天,他的下场不会比前朝的佞臣好很多。 他怕疼。 赵长宁从小不像赵茗皮实,稍微磕了碰了,都要疼上整整一天。 小时候赵夫人抱他在怀,扑尽身上的尘灰,在他伤口上轻轻吹气,“这么娇气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养。” 母亲死后,赵长宁便再没了眼泪,心疼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不怕死,只怕他死了,赵茗怎么办。 建安二十七年,皇帝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在病榻上细细端详着跪在榻边的青年。 在他的年纪看来,确实还是一个孩子。 一个漂亮的孩子,如今变成了他安排在暗处阉割内阁的一把刀。 他不难想像这个孩子落在了楚钰手中后的下场。 从当年泰和殿赵长宁借林汾之口走了这条路,就是条绝路。 烛光摇曳,皇帝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 “朕记得,赵卿是很怕疼的。” 赵长宁微微侧着脸,没有说话,手指轻轻蜷缩起来。 “你恨朕。” 皇帝轻声道,便又笑了,“朕记得当初第一眼瞧见你,便喜欢这双眼睛。” 熙熙攘攘跪了一地的人,只这一双眼睛明亮的像太阳。 而到了现在,皇帝从他波澜不惊的眼底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眼看着这孩子这些年来渐渐变得面目全非。 皇帝伸手钳制住了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颊,就像当年的新科状元跪在阶梯下,被高高在上的天子点名,惊讶抬头的模样。 他们都回不到当初了。 皇帝掐着赵长宁的脖颈靠近他,一个血腥味道的吻寸寸落了下来,赵长宁只是跪着,被迫承受着这个吻。 皇帝这病是积劳成疾,已积重难返,然而到底是帝王威仪,便是这个时候,轻轻扫过去,便没有人敢多看一眼。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战战兢兢。 皇帝没有得到回应,松开了赵长宁,轻声叹息。 赵长宁跪了良久,才听到皇帝挥挥手,眉眼中已带疲惫之意,“退下吧。宣太子来见。” 赵长宁从正殿出来,便看到了被皇帝宣进去的楚钰,十五岁的太子殿下生着一张肖似母亲的脸,显的多情俊美,轮廓清晰,脚上踩着坠着金丝线绣的绒靴,只上下扫了赵长宁一眼,赵长宁微微侧立拱手,便擦肩而过。 建安二十七年的上元节,一个飘满雪花的冬日,大楚的帝王病死在了寝宫中。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只放在这位声名显赫的帝王身上,便让人唏嘘不已。 楚周帝在位时并非爱民如子,所做皆是祸及当下,功在千秋的伟绩,是以朝野口径并非统一,只后世正史留下一句同赵长宁外祖父一般无二的评价,“虽非仁君,乃枭雄也。” 皇帝去的那天,赵长宁在雪中立着,听宫中传来丧钟,静默良久,没有跪下去。 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还年轻,却觉鬓已星星,已过半生。 赵长宁不再是当初踌躇满志的新科进士,天子也不再是当初让他敬仰和濡慕的圣明天子了。 过往种种随着一声声丧钟的敲响,消弥殆尽了。 第十章 赵嫣醒来的时候, 入眼一片暗金色的床帷。他身上只着亵衣,发丝披散,案前一盏香炉有薄薄的雾气袅袅升腾。 身子还是软的,像一沁水,只神志清醒了过来。 “赵大人醒了?”秦王的声音隔着床帷帘帐传了进来。 赵嫣心间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这手段倒和勾栏的女人差不多。” 秦王掀帘进来,步伐散漫,仍旧是温泉中宽袍大袖,踩着木屐的模样,顺手在房里又填了一盏香,随即啧啧一声,“赵大人哭的可怜,本王下不了手。” 赵嫣神色一顿,旋即便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殿下日后可小心些。” 楚钦挑眉,“赵大人现在能下的了本王的床榻再说吧。” "你……" 赵嫣口舌争不过他,动了动身子,当真无力的很。 “宫里的虎狼之药,药劲还没过,等过去了,本王差人送赵大人回去。” 赵嫣注意到了房间里浓郁的香气,楚钦扬唇,“檀香可解醉梦。” 赵嫣现下软绵绵的,无丝毫力气,半倚着床榻,细长漂亮的眼睛半阖着,掩盖着内里的阴沉和戾气,雪白的亵衣掩盖着一节玉般的肤色,两颊因熏香的缘故远非平日里的苍白,映着乌黑的发丝,像披着一张美人皮,勾魂摄魄的精怪。 楚钦在案前坐下,轻轻啜了口茶,喉结微动。 “那五十万两黄金的事,本王不会上达天听。” 赵嫣抬眉看过去,见秦王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别的神色。 “至于别的…本王忽然没了兴致。”他那句话说的温存又婉转,眼瞳从赵嫣雪白的脸颊上沉沉扫过,“赵大人欠本王一个人情。” 赵嫣冷笑,“殿下不怕臣将骊妃的事捅给陛下?” 秦王反问,“你会吗?” 赵嫣没有说话。 “先帝将骊妃交予我处置,不过是为了留一个把柄给今上罢了,以免日后处置我时下不了手。” “现在的陛下羽翼未丰,尚不到夺我兵权的时候,若此时上达天听,陛下没有办法拿我如何,反而会用你赵嫣出气。” 赵嫣目光终于落在了秦王那张俊朗的脸上,原来先帝的心思,秦王竟然都知道。 赵嫣倒不怕楚钰拿他出气,他怕麻烦。 话至此处,赵嫣已然无话可说。 便道,“这人情便算是赵嫣欠了秦王府的。” 楚钦站了起来,他身形高大,五官俊美,眉宇间淡去了刀锋,凭添几分风月,瞧着赵嫣一字一句道,“欠了的,是要还的。” 字字暧昧。 见赵嫣恼了,秦王朗声笑了起来。 赵嫣被气的又咳了两声。 便过了一柱香的时辰,秦王府门前,戴着兜帽的人影上了轿,秦王立在门前,含笑道了一句,“大人日后若是再来,秦王府八抬大轿来迎大人。” 那带着兜帽的人影脚步一滞,正在上轿,便险些从轿中摔了下去。 等那顶软轿不见了人影,楚钦背过手去,他身边立着一名大夫,是秦王府的人。 谁能知道,内阁首辅如今的身体,竟已破败到连醉梦这样的药都撑不住,生生痛晕了过去? 赵嫣昏迷的时候,秦王府的大夫把了脉。 “如何?” 青衣大夫拱手道,“这位贵人的身体并不康健,时时咳嗽,偶见血腥,然而脉象奇特,并非普通的伤寒,倒是更像……" 秦王瞳孔微缩“下毒?” “这毒只怕已有经年累月了。” 秦王又道,“何毒?” “宫中禁药,丹砂。” “丹砂?” 秦王重复了一遍。 大夫叹息。“丹砂性极慢,一般很少被用来下毒。观贵人脉象,身体根基已毁,日后轻则咳嗽不止,昏昏沉沉,重则缠绵病榻,伤身殒命,左右不出十年了。” 秦王微微一怔,竟不知是何意味。 第十一章 楚钰收到了秦王府的密折。 少年天子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神色一片阴霾。 常平躬身伺候着,一点烛光点进少年天子沉黑的瞳中灼烧成了烈焰。 最后,常平看着那折子被少年天子扔进了碳火中。 他抬眼一看,只看见那道被烧毁半数的折子上,赵嫣两个字,被陛下朱红御笔重重圈了出来,带着凛冽的杀意。 心间一跳,垂眸不敢再看一眼。 常平是宫中的大太监,伺候过先帝的人,外头亦培植了不少势力,宫中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却不知为何,在这少年一双沉瞳中心惊肉跳。 到底是龙子皇孙,再年轻,也不是寻常人比得的。 良久,听见少年天子戏谑的声音,“夜路走多了,这一次不遇到鬼,总有一天会遇到的,你说是吗,常公公?” 常公公躬身,只听得少年天子句句森冷阴诡,冷汗岑岑。 “陛下说的对。” 少年天子扬唇一笑,不予置评。 赵嫣暗中派了人关照了崔家,待崔家人离开了京城,已经是月底的事了。降了几月的大雪终于停了,雪灾得到了缓解,崔士霖的案子已结,民心渐稳。 经此一事,崔家与他彻底断了关系。 赵嫣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赵东阳知道,大人比起平日里更沉默了些。 落在别人眼里便只觉得冷淡。 秦王的折子送上去,保住了赵嫣,也保住了那五十万两黄金的来历。 赵嫣的官声便更加难听了,市井流言不绝,说什么的都有。 而当赵府的轿子一出了门,那些流言便和长了眼睛似的销声匿迹了。 便可知世人大多是欺软怕硬的。 人之本性罢了。 所以这个首辅的位置,也不全然无用。赵嫣淡淡的想。 赵茗被在后院里又关了数日才放了出来。 赵府的二爷尚还年少,又被赵嫣圈在安乐窝中,不知朝政艰难,云波诡谲,养的一身纨绔性子, 只道他兄长无情无义,当年连累了母亲,如今又对舅家见死不救,竟连他逛花街也要管,随口一关就是数日。 对赵嫣又怨又憎,又气又怒。 偏他素来拿赵嫣是没有办法的。 赵东阳放赵茗出来的时候只是摇头劝他,“大人不容易,二爷别给大人再添事端了。” 赵茗摆摆手,他对赵东阳还算客气,只赵东阳一走,抬脚约了荣颍,便又进了花楼。 荣三公子施施然进了花楼,一身风流姿态。 荣颍此人,出身高门大院家的公子,放肆起来却毫无底线,内里颇多算计,面具带了两三层。 常日笑吟吟的一双桃花眼下藏着什么心思,赵茗一概不知,尚引为知己。 “总说他不容易,也不知道不容易在哪里,想关谁就关谁,想打谁就打谁,哪里还记得我是他弟弟。”说到最后竟有些委屈。 荣颖淡淡听着,续了杯酒。 “算了,不提他了。”赵茗闷头饮尽了荣颖臻的酒。 醉红楼里常日同赵茗厮混,上次被赵嫣逮个正着的姑娘叫兰青,赵茗把兰青叫了来,搂进了怀中。 荣三公子身边搂着一个男倌,赵茗便多看了两眼,见男倌描眉画眼,脸蛋和女人一样白,便笑话荣颖,“男人有什么好玩的。” 荣三公子一双桃花眼轻轻一眯,碰了碰怀里男倌那张艳丽的脸,放肆笑了,“男人自然有男人的好处。” 赵茗看了眼那脸带薄红的男倌儿,忽然奇怪道,“这小倌我怎么有些眼熟。” 实在是眼熟极了。 偏偏想不起来。 荣三公子不置可否的一笑,“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他眼神淡淡落在赵茗身边的兰青身上,兰青便软着身子贴了上去,赵茗心神一荡,便被哄着进了房间。 荣三公子扬唇,掐着怀里小倌儿的脸,细细端详,慢条斯理的说了句那小倌听不懂的话,“只是眼熟,看来还不是很像。” 然后掐着那小倌下巴的手指便松了,荣三公子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眼瞳骤然冷了下来,再没多看那男倌一眼。 荣三公子有洁癖,若不是他瞧上眼的,绝不往身边带。 陪着赵茗厮混了这么久,也就刚刚瞧着这一个有些顺眼,还没搂了半柱香,便弃如敝履了。 昏黄的烛光照在荣三公子俊俏的脸上,几个女倌抱琴弹奏,丝竹悦耳,却因为这贵公子半敞开的衣襟透出几分勾人的糜烂来。 几个女倌便红了面。 荣三公子頹自闭着眼睛,一道昏黄的剪影投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着什么,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顺着乐器打着节拍。 沉鱼落雁鸟惊暄 羞花闭月花愁颤。 唱词靡丽,千回百转的,似乎唱出了一张比唱词更糜丽的脸。 作者有话说: 赵茗:我怎么瞅着这长得这么像那谁呢?像谁?艹想不起来,(抓脑壳子) 荣三: 艹竟然不像,竟然不像……嘤嘤嘤老子要去找正主(五雷轰顶) 第十二章 赵嫣不曾想赵茗竟如此胆大妄为。 近些时日内阁诸事繁杂,新政推行不利,荣家处处作梗,赵嫣几日不曾归家,已焦头烂额。 将进了家门,便见赵东阳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嫣脸色一变,听赵东阳道,“少爷,把他醉红楼的那个,给带回来了。” 赵嫣脚步顿了顿,从墙上取下了长鞭,一身朱红官袍便去了赵茗的院子。 正见那女子衣衫不整,脸颊生晕,赵茗手挑一缕衣带,青纱覆眼,吻作一团。 他本便生的高大出挑,遮一双眼睛,青纱掩住英挺眉眼里的孩子气,倒是和别个久经花丛的浪荡公子如出一辙。 赵嫣闭了闭眼睛,扬手就是一鞭。 这一次没有落空,正正抽在了赵茗肩背。 赵茗疼的喊了声,扯掉了青纱,见是赵嫣,索性耍赖似的闭着眼睛坐在塌上。 他也不起来,只喊了句,“你打吧,她肚子里有了赵家的骨肉了!” 赵嫣微微一怔,看了赵东阳一眼,见这多年老仆无奈的神色,心知是真。 再回头看了眼赵茗,眼底的火气便烈了几分。 发狠的在赵茗背上又是几鞭,直抽的赵茗皮肉翻卷,细长的银鞭上带了淋漓的血丝。 这一鞭用了力气,赵茗皮糙肉厚的咬牙撑住,倒是赵嫣有些站立不稳。 赵嫣只扶着墙,人有些晕沉,气息已渐翻涌。 “她以什么身份进赵家?她是个什么东西?” 赵茗心道,挨抽的是他,赵嫣的脸反而比他更白,也不知道作戏给谁看。 颇有些没底气道, “我将她赎出来,给她安了一个良身,如今是府中丫鬟的身份,外人不会有人知道她是醉红楼的兰青。” 赵东阳摇头,简直胡闹。 赵嫣盯着赵茗良久,扔掉了手里的长鞭,长鞭坠地,便扑上了尘灰。 唇齿冰冷,全身的血都仿佛凉透了。 到最后,他面无表情道,“既然怀了赵家的骨肉,孩子要生下来。” “但是这个女人的身份,也只能是个丫鬟。” 赵茗忙不迭的点头。 赵嫣那两鞭子抽的他肩背上血肉模糊,但是这时候他顾不得疼。 兰青这样的身份,若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赵茗也不会将她带回府中。 赵茗纨绔成性,喜欢女人,同喜欢瓷盘儿,喜欢物件儿无甚区别。但搅和进一个肚子里揣着赵家血脉的女人,便与从前不同。 赵家子嗣稀薄,人丁凋零,在赵嫣赵茗之前一直是一脉单传,赵家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沦落在外。 赵嫣对子嗣的重视同赵茗一般无二。 兰青怀孕是意外之事,赵茗一直不敢将兰青带回府中,后来便有了转机。 兰青身份之事一应都是他恳求荣三公子帮的忙。 从头到尾,朱红官袍的赵大人,目光没有落在赵茗怀里的女子一分一毫。 兰青伏着身子,瑟瑟发抖,我见犹怜的模样,眼底黑沉沉的暗流涌动。 赵嫣的卧房里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赵东阳低声叹息,却听到赵嫣沉声道,“大夫诊过脉?当真孕身?” 赵东阳点头,“确实。” “可要查查这女子否同荣家有关系?若是荣家的探子……”赵东阳问。 “她若怀的真是赵家的孩子,就是同荣家有关系,也不能随意动。” “那便真由着二爷了?” 赵嫣薄唇勾出一道凉薄的弧度,白玉般的容姿映着灯火,灯火在一双眼瞳中明明灭灭。 “若是荣家的人,生完孩子就杀了吧,平时派人盯紧些。” “到时候二爷……” 赵嫣皱了皱眉头,颇觉得有些烦躁。“不用管那蠢物。” 这时候,外头小厮来报信,“大人,宫中差人了。” 第十三章 原是宫中的琼林宴请。 大楚每年以琼林宴请新科士子,也是寒门出身的进士不可多得攀附权贵的机会。 赵东阳给传旨的公公行了礼,恭送人出了门。 宫中的琼林宴定在二月底。 正是赵嫣母亲的忌日那天。 自从赵嫣那日抽了赵茗后,便几日不曾见过那混账。 他病根种的深,天气渐渐回暖,身体却仍不见好,唇上的红色仿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 即便是脸色白的不像话,依然嫣红的如同人的心头血。 赵茗住的别苑夜夜笙歌,赵嫣住的地方却格外冷清的紧。 他无家无室,陪他同寝的只有案前供奉的母亲的牌位。 袅袅香雾伴入眠,纵使在梦中亦噩梦居多。 这世上人人都有回头路可走,只他没有。 一步步走下去,每走一步掉一块血肉,直到最后尸骨无存,剩下一张千疮百孔的人皮。 赵嫣心情不佳,是赵东阳扶着他上了宫中的马车。 穿着长裾的宫女太监捧着金樽步履疾行,翡翠盘上发鬓,长裙曳地。 少年天子坐在金龙玉撵之上,明黄的纱帐垂下。 乐声伴水袖和舞影,案前有美人美酒和歌。 正是一派朱门佳酿,人间富贵之景。 赵嫣在一众新科士子中看到了穿着青色官袍的崔嘉。 崔士霖出了事,有这个孩子如今在官场上撑着崔家,也算不得坏。 赵茗什么时候能听话些。 赵嫣摇头,想到赵茗更觉得头疼,又有同僚讨好的三杯两盏推过来,便吃多了酒。 崔嘉在人群中偷偷看了两眼赵嫣。 只看到秦王殿下端着琉璃杯过去,压在赵嫣肩头的力道有些重。 赵嫣眼底已有几分朦胧,勉力撑住,回敬了秦王一杯。 秦王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淡淡笑了笑,瞳孔有些亮。 后来秦王便离开了,赵嫣便被更多的同僚推杯过来。 赵嫣喝醉了总是和旁的人不同的。 他眼瞳清明,没有醉的模样,只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醉了。 清醒的时候赵嫣的眼底没有光。 黑沉沉的样子,别人只能从那双眼中看到自己倒影,却看不出他的心思。 只喝醉了的赵嫣仿佛眼底的光又回来了似的,或者说应该是过去的赵长宁回来了。 艳气便被覆盖了回去,温润如玉,腰肢笔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脸上泛起了薄薄的红色,像极了红润的唇上泅点开的一抹。 他连站都站不太稳重,素日严谨的衣领便开了,映着的是一处玉石一样剔透的肤色,朱红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不是精心描摹的精致,而是无意中泼墨造就了的一幅惊心动魄的美人图。 崔嘉怔怔瞧着,闷头又饮了杯酒。 耳边有一同的士子窃窃道,“不想首辅大人生的这般模样。” “若是能拜入首辅大人门下,这往后就是平步青云了。” 崔嘉闷声道,“拜他门下有什么好的?” 这叫做韩林的进士便道,“首辅大人位高权重,你看看咱们这二十多位,有多少是冲着赵大人来的。要是能和赵大人沾亲带故,那就更是投了好胎。” 崔嘉没什么好脸色,“要是沾了亲带了故,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韩林怔然看着崔嘉,见这少年同他一般年纪,人又生的钟灵毓秀,不似蠢物,怎的说出这般蠢话来。 他从外乡来,不知道眼前这位便是前些日子大名鼎鼎的被首辅大人放狗撵过的表弟。 崔嘉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却见赵家人走到了他身边,转身想走,又被拦住。 少年怒目,眉眼间已有不耐烦的神色,“做什么?” “赵大人嘱托小人带话给您,切不可拜入荣家门下。” 崔嘉冷笑,“滚。” 赵家的下人摇头,便回去复命。 崔嘉闷头只顾喝酒,一只手端过了他手中的酒杯,崔嘉抬眼,见一贵公子朝他微微一笑,“你可是崔家人?” 崔嘉点头,“你是?” 那贵公子模样的人一双桃花眼含着笑,“荣三。” 他知道这人是谁。 他是荣家的人。 方才赵家人口中的那个荣家。 这场琼林宴上的新科士子一共二十多位,赵家门下一概不收,多数便入了秦王门下,崔嘉拜入了荣家门下。 楚钰在上方冷眼看着,他少年做了皇帝,在这个位置上看遍了众生百相。 他看着众人对着赵嫣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赵嫣不胜酒力告假,于是人群便都三三两两的散去。 终于这场宴席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还有他身后的太监。 奴才能算人吗? 楚钰冷冷的勾唇。 少年天子的眼瞳在宴罢的明火中漆黑不见底。“赵家没有收门生。” 常平小心翼翼道,“大略是赵大人,怕皇上生了嫌隙。” 楚钰勾唇,看着满殿的灯火,轻轻一哂,“咱们的赵首辅,何曾忌惮过朕啊。” 少年帝王的声音十分平静,常平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歹毒。 烛火徒灭,乐宴虚无,只剩下殿外御池中的一潭春水还在荡漾着涟漪。 第十四章 平安是赵嫣贴身伺候的,年纪虽不大,手脚却勤快。 赵嫣身边一堆糟心玩意,难得有个赵东阳能瞧的上的人。 方才他受大人吩咐好心提醒,见那崔家的小少爷横眉冷对的模样,只替大人不值。 赵东阳让他盯紧了赵嫣别吃多了酒。 到底还是吃多了。 平安扶着赵嫣下了宴,走在半道撞到了一青衣宫女。 宫女生一张芙蓉面颊,长发垂鬓,额贴牡丹,丹寇带着薄薄的一层杏花香气。 看穿着打扮应当在宫中品极不低。 平安便有些红了脸。 他被酒水泼洒了一身,那宫女脸带歉意,“我帮你扶着赵大人,你先去换身衣裳。” 平安犹豫了下,道,“我家大人喝多了,姐姐烦请多照顾着。” 那美貌宫女便笑了,“无妨。” 平安便羞涩道,“多谢。” 平安往常入宫的时候便也曾遇到过这种事,大人不是第一次喝醉,甚至有时是宫中的内侍送回的赵家,便松了心思。 然而等他出来的时候,眼前团团锦绣,人影幢幢,方才那美貌宫女便如同鬼魅幻影一般消失了。 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昏昏沉沉的赵嫣,和残留在空气中的杏花香。 秦王楚欽的母亲周太皇太妃尚在宫中。 秦王西北回京,除去守丧之外,也有将母亲接往封地的意思。 楚欽便在母亲处留到了宴后,出来的时候已月上重霄。 身后跟着常平以及诸位内侍。 楚欽道,“公公留步。” 常平躬身道,“陛下挂心您,叮嘱过要奴才一定要将王爷送至王府车驾前,怎敢不从。” 楚欽便笑了笑。 “公公家乡何处?” 常平低眉道,“奴才西北人。” 楚欽挑眉,“西北人?” 常平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状似无意的提起,“说起来,当年西北大荒,全凭赵大人在先帝宫前跪了一夜……” 秦王殿下前行的步伐便顿了顿,“赵首辅?” 常平点头。“大人救了奴才的家乡人,奴才自然是感恩的。” 这从先帝伺候到新帝,狐狸一样的老东西,手里握着东厂,传闻同内阁暗度陈仓,一丘之貉。 “公公这番话不当同我讲。” 这位伺候过先帝的大太监便也笑道,“奴才只知道,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也,虽已不人不鬼,人世的事情也是心如明镜的。” 楚欽回头,在这老谋深算的太监的眼中,竟是难得看到了几分磊落。 “你便送至此地罢。” 楚欽摆手。 前方是东门,王府车驾便在东门候着。 常平躬身告退。 楚欽盯着那老太监的背影看了良久,旋即摇头叹息。 秦王府车驾停在东门,丫鬟春萝从马车中探出脑袋,好奇道, “王爷何故叹息?” “这世上多数的人,竟还没有一个太监活的通透。” 春萝眨眨眼,指着不远处还候着的车驾, “那是赵大人家的车驾,我瞧了许久,各家大人们都走了,赵家的马车却还没走呢。” 楚欽看过去,夜色渐深,盛宴方散,各府的轿乘车马早已在归程。 寂静无人宫门外,赵家马车红色的灯笼上书的赵字,便分外显眼。 字迹遒劲,颇有风骨,应出赵嫣之手。 楚欽皱了皱眉,赵嫣早便辞行,而赵家的马车怎还在此? 赵嫣醉的狠了。 他神思有些糊涂,步履微滞。 人们说酒能忘忧,他便真的忘记了他血淋淋的过去。 以为自己还是曾经手里揽着小鹰温言细语的赵长宁。 好像有人扶着他上了马车,闻到一层杏花香气。 马车带着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只以为回了家。 头软软的坠下来,那股杏花香不见了。 耳畔听到糜荡的乐声幽幽的唱。 沉鱼落雁鸟惊暄 羞花闭月花愁颤。 第十五章 糜烂的香气溢满鼻尖。 乐声不断。 有人将他裹缠进了怀中,手指落在那朱红色的唇瓣上,轻轻碾磨。 红菱被覆上了双眼,便遮覆住了光。 被扔到了塌上。 酒意让他的神思溃不成军,很多时候一个动作要在他脑海中思索十遍才能明白过来意味着什么。 似乎有人在解开他的衣带。 他动了动,那人炽热的呼吸便喷薄在了耳畔,耳鬓厮磨。 赵嫣浑身忽然颤了颤。 烈酒渗透进了四肢百脉,粗重的喘息声在记忆中逐渐虚无,与窗外的风声融成了一体。 他半睁着眼睛,混混沌沌的无法清明。 黑暗中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年轻男人的手指轻佻地撕开赵嫣的衣带,卸下身下的人朱红色的官袍。 剥开了雪白的里衣,莹透如玉的肤色便在微微荡漾的烛火下看的分明。 大抵因醉了的缘故,玉一样的肤色上泛着一层薄透的粉,滚烫的一片。 赵嫣半阖着眼睛,乌黑的睫羽轻轻颤抖,束着眼睛的红绫便松开了些。 欲说还休的遮覆着一双琉璃一样的眼珠。 他像是深陷梦中,蹙着眉头在认真思考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神志却是断的。 容色艳的惊人。 一个男人,嘴唇怎么这样红。 带着薄薄茧子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总是说不出好听话的唇,惩罚似的狠狠一按,便露出了里面殷红的舌尖。 于是唇舌纠葛,清清淡淡的的茶香味裹挟着灼烈的美酒的味道暧昧纠缠。 身下的人神志不清,泛红着一张脸,低低喘息,细弱的手轻轻推拒着,没有分毫作用。 年轻男人轻轻掐了下他的腰,漂亮的腰线便一瞬间青紫了一片,怀中身躯瑟缩着往后躲了躲,男人舔了舔唇,伸手扯着那头凌乱的黑发将人再度扯进了怀中。 被蒙住眼睛的人还不知道,他看不清楚别人,他自己的模样却在烛光下被一双桃花眼看的清清楚楚。 慢条斯理的,仿佛在玩弄着落入掌心中的猎物。 微弱的挣扎中掀翻了床头的酒。 碎瓷滚落了一地。 酒淌湿了衣襟,顺着脖颈滴滴淌下来。 那人微微一笑,眼底带着欲气,舌尖一点一点的顺着皮肤的纹理,舔舐干净。 半途赵嫣似乎是多了几分清明,有些激烈的挣扎。 他身上的人力气却不小,死死压制着他。 本就是个病弱的身子,只挣扎了几分便低低痛叫了声, 被红色的丝带蒙住的眼底渐渐透出了一股血色的红。 他想说话,却被纠缠的吻堵住了唇。 细白的腿常年不见日光,袍摆被撩了起来。 大红官袍繁复绮丽的纹理盖住了半张玉面。 素日里就是轻轻一碰便生出一片淤青,如今被掐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美玉染上了瑕疵,招人心疼,招人践踏。 男人在身下的人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带着些施虐的欲望和占有。 剧烈的痛楚让赵嫣清醒了几分,踢蹬的双腿却被按了下去。 有什么被塞进了口腔。 让人几欲作呕。 他摇着头疯狂的凭着本能挣扎,却被扯着凌乱的头发,喉咙被一次次捣毁。 一声声嘶哑的哀鸣从齿缝中溢出。 年轻男人松开那头黑色的发丝时候,身下的人如同被扎穿了翅膀垂死的天鹅,细长的脖颈低低垂了下来,人已失去知觉,只红菱覆后的眼角浸出了几滴方才落下的泪。 乌黑的发披散了一地,雪白的肤,冷淡的眼瞳被红菱覆盖着,红菱长及腰间,随着发丝裹缠。 红润的唇肿胀的不像话。 像是……被欺负的坏掉了一样。 男人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他欺身上去,钳制着那有着漂亮的弧线的下巴,困住了那双已经不会挣扎的双臂,轻轻撕咬上了沾满了自己的味道的唇瓣。 夜,还长着呢。 这时,有人忽而敲门,“爷,出事了。” 年轻男人不耐烦道,“出什么事了?” “秦王殿下带着兵,把外头围住了。” 第十六章 荣三公子施施然穿齐整衣裳。 一双桃花眼看了眼榻上,拢了拢衣袖,便又是一副矜贵贵公子的模样。 只那双眼底缭绕的几分欲气终究没有散尽,“秦王殿下?可真是有意思了。” “爷,现在……” 荣颖一双桃花眼眯了眯,“回府。” 这时同秦王对上,他荣三岂不是蠢的没边。 荣三公子生来便是一流权贵门户,轻重缓急还是分得开。 他手指落在已经失去知觉的人殷红的唇瓣上,轻轻碾磨。 这双唇的味道…… 可真是出人意料的好。 眼神落在赵嫣身上,终颇觉遗憾道,“赵大人,咱们有缘再会。” 醉红楼的林妈妈从不曾见过这般大阵仗。 秦王西北带回来的亲兵远远不似京城一堆酒囊饭袋能比的,个个是金戈铁马刀口舔血的人物。 将这寻花问柳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往的达官贵人震慑于秦王的威名,不敢反抗。 说是秦王府的爱婢出逃,被人拐带至此。 林妈妈大气不敢出。 只觉这醉红楼怕是到头了。 秦王在东门撞见了平安,从平安口中得知赵嫣是被宫中的女子带走的。 夜色渐深,宫门已关,只剩下了东门和西门还开着。 若马车未从东门过,便只两个可能,或赵嫣尚在宫中,又或,被那女子带着从西门出。 秦王便绕道了西门,果然从西门的守卫处得知,赵大人的马车从西门已出半个时辰,一路顺着车辙印迹寻至了醉红楼。 这非一般人的本事。 秦王西北带兵,最擅长从蛛丝马迹中寻得敌人的踪迹。 荣三公子算无遗策,到底没料到秦王过来插一脚。 楚欽踹开了最后的一道门。 绕过绫罗软枕,轻纱罗帐,看到了沉沉昏睡的赵嫣。 红菱已经落在脖颈,衣裳还算整齐,屋内燃着的香炉覆盖住了靡荡的味道,缕缕香雾绕在鼻尖。 秦王眉头猛地一挑,目光落在了那双微微发肿的唇上。 像经历过一次暧昧而激烈的情事。 秦王便想到了赵家人口中那神秘的宫中女子。 那女子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同当朝首辅春风一度?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当夜醉红楼所有的人便都看到,秦王殿下从楼上抱着一名女子下来,上了秦王府的马车。 之所以说是女子,只因她身上裹着秦王的大氅,从头到脚挡的严实,只满头乌黑的发滑出了几缕。 尚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秦王府的爱婢,也不知道生的何等模样,许多人悄悄探头看去,撞上了秦王殿下冰冷的眼神,便惶恐的低下头去。 秦王下令将醉红楼的人全部扣押了下来后,将昏昏沉沉的赵嫣还给了赵家。 怀中猛然一空,竟忽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赵家的人千恩万谢,赵东阳尤甚,平安被他调离了赵嫣身边。 临行前,秦王忽提醒道,“马车没有走东门。你们赵家只怕出了内鬼。” 赵东阳心间猛地一跳。 带走大人的女子,如何知道赵家的马车在东门等候的? 赵茗。 兰青! 赵东阳眼中沉沉,终正色拱手道,“多谢秦王殿下提点。” 秦王摆摆手。 他本便生的俊朗,如今身上的大氅给了赵嫣,只着外衫,也不显得单薄,旁人看去只觉得气宇轩昂,长身玉立。 赵东阳目送着秦王府的马车离开,这才扶着赵嫣回了府邸。 秦王府的马车上,春萝好奇问道,“那拐走赵大人的女人是什么人?” 楚欽饮了半口清茶,淡淡道,“那是赵家的事了。” 他眼瞳落在了手中散着茶香的杯中。 京城锦绣,杀机四伏。 宫中点起明灯。 衣着繁复的宫女子端着香炉置放在案前,拿着小扇轻轻扇了扇,丹蔻透着杏花香气。 “陛下,该歇了。” 楚钰收起了手里密探呈来的折子。 秦王带兵围了醉红楼。 “浮鸢。” 少年帝王忽然道。 那宫女子微微一怔,便道,“奴婢在。” “朕记得,你父亲在荣家的麾下。” 少年天子轻声道了句。 浮鸢猛地跪了下来,“陛下!浮鸢知错了!” “你有何错?” “奴婢不应当听荣三公子吩咐,带赵大人出宫!奴婢的主子是陛下,不是荣三爷!” 少年天子微微摇头,笑道,“你还是不懂。” “你应当让赵大人昨夜的事,人尽皆知。” 浮鸢错愕抬眼,只看到了少年天子转身的背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有人营私暗害,有人作壁上观。 “朕歇了。” 浮鸢手微微颤抖,熄灭了烛火。 作者有话说: 秦王:竟然跑了?艹 荣三:被逮到的话就没下次。(撒腿跑) 赵美人:(磨牙)(手里挥舞小鞭子) … - 作者:(翻评论)害,姐妹们咱矜持 小姐妹:(卖个萌)(小脸通黄) 第十七章 赵嫣醒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是红色的,泛着血雾。 他披着半衫咳嗽了两声,喉口间粘腻的味道让他一瞬间扶着墙壁呕吐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 昨夜的舞妓幽歌恍若鬼魅幻影,如大雾般骤然散了。 他往地上迈了一步,便软倒在了铺着的软垫上。 细长的手指握的分外的紧,直到刺穿了皮肉,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了软枕上,绣着金纹的软枕泅开了一瓣瓣红梅。 脖颈上处处还落着吻痕,甚至连腿根…… 一双血红的眼底泛上了修罗般的狠意。 京城最大的销金窝被查封了。 之后一场连天的大火,将此夷为平地。 当日被秦王扣押下来的不相关人等皆释放,醉红楼的林妈妈锒铛入狱。 数千计的流莺失了营生,流落街头,一时间民怨载道。 而更为严峻的是,这醉红楼依律例合法经营,实是朝廷某些六部官员藏在暗处的钱袋子,是以这么多年能在京城顺风顺水。 如今就这么被赵家端了个干净,于是一夜之间将六部之间态度中立的人全部推向了皇室。 随着醉红楼被贴上了朝廷的封条,与之不径而走的还有尘嚣日上的流言。 据说当日秦王府从醉红楼带走的女子,其实是同赵大人春风一度的男倌。 当朝首辅为了一名男倌怒封了醉红楼,达官显贵们争风吃醋,到最后只苦了楚国本便薄命的女子。 一时间竟是闹的满城风雨。 同时在朝野内外一片声讨赵嫣的声音中,新帝亲自颁了旨意,除去了醉红楼中流莺的贱籍,发回原籍,由地方郡县妥善安置。 民心向背,便由此而见。 醒木一声拍下来。 “话说那男倌,自然是生的国色天香,否则怎会入了阅尽男色的当朝首辅的眼?咱今日便从赵大人逼良为娼说起……” 京中的酒馆,堂堂满客。 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名少年,生的英挺俊气,直接掀翻了桌案,手中持剑,当的一声便撂在了那说书人的案前,盯着那说书人的脸,如同看着死人般,“下次若再让我听见,小心身首异处。” 他回头看了眼周围的看客们,冷声道,“看什么看?全他妈给爷散了!” 赵茗收起了手中的剑,提着一壶酒,踉踉跄跄的又喝了几口,当啷的一声,直接摔碎了酒壶。 如今,谁还记得二十年前赵家一门清流的名声? 赵茗声音嘶哑的笑了声。 赵茗已经数日未归了。 赵茗不在,赵家人直接把兰青从赵茗的院子中捆了出来。 赵嫣目光沉沉的看着这个弱质纤纤,已经显怀的女人。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兰青的肚子上,兰青便见面色如同修罗的赵大人,慢慢蹲下身子,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轻轻的抚摸,声音很是温柔,“我不想这么早动你的,为什么怀着孩子还不安分?” 他声音这样温柔,语气却狠毒。 兰青脸色有些发白的抬眼,看着赵嫣,“大人在说什么?奴婢不知。” “不想招是不是?那就连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埋了吧。” 兰青仰头,道“大人准备怎么和茗哥儿交代。” 赵嫣歪着头,一缕发丝垂落下来,轻声道,“我为什么要和那蠢货交代?” 他直视着兰青,一字一句道,“丫头,你听好了,赵家逼供的手段多的是,别以为揣着赵家的一块肉就能有恃无恐。” “就在你跪着的这个地方,曾经有个探子,被活生生的剥了皮肉,眼睛还睁着呢。” 兰青猛地瑟缩了一下。 她面色终于惨淡,开口道, “我是荣三公子包着的清倌,后来他带了赵茗过来,让我好好伺候。” “您也知道,我们做这营生的,在这些贵人面前,哪里来的选择的余地。” “之后怀孕了,荣三公子就让我利用肚子里的孩子留在赵家,做他的眼线,把每日赵大人去了哪里,经过哪里都记下来,还让我在赵大人府中找一个账本。” 赵嫣面色越发阴冷。 “账本?” 兰青道,“五十万两黄金。” 赵嫣闭上了眼睛。 “大人,奴婢当真不知荣三公子要知道您走哪道宫门做什么!” 做什么? 赵嫣睁开了血红的眼睛,掐着兰青的脖颈,将人狠狠扔在了地上。 手扶着墙壁,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作者有话说: 赵美人:我逼良为娼我自己 秦王: 忽然和我追的美人变成了情敌 第十八章 世人红口白牙一张嘴,却被用来颠倒是非。 看客散去,台上的人粉身碎骨。 不知过去多久,候在门外的赵东阳听到里面唤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赵东阳!” 赵东阳急忙进来,便见赵嫣脸色雪白的模样,他身边跪着的女人裙摆下已经泅开了一滩红褐色的血。 赵嫣这一生见过许多人的血。 他在这个地方曾经活生生剐掉了一个暗探,那时候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而这个女人裙摆下的血迹,却烫到了眼睛。 掐着赵东阳胳臂苍白的手十分用力,赵东阳赶忙扶住了他。 “保住赵家的血脉……” 这时候的赵嫣,恍惚像一个不小心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罕见的一双眼底透出了几分茫然无措,将全部希望系于这多年的老仆身上。 赵东阳几乎一瞬间心疼的眼底落下了泪。 都到了什么当口,在乎的还是赵家的血脉。 赵家养着的大夫是京城最好的大夫。 七八个大夫进进出出,端出了一盆盆血水。 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靡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玄衣大夫出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大人,孩子还太小,早产了,只怕大的小的都保不住了。” 赵嫣脸色雪白,几乎站立不住。 鼻尖嗅到的血腥味四处漫溢开来,烧进了喉口。 赵茗不会原谅他了。 兰青的尸体被一把火烧了。 这可怜的女人生前做了别人的棋子,所托非人,死后仍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世道如此。 赵茗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一捧灰。 赵茗对兰青没什么感情,但赵家人丁稀薄,对血脉尤其看重,如今连孩子也不明不白的没了,少年白着一张俊朗的脸,在赵家闹了场。 也不全是因为那个没了的孩子。 赵嫣独断专行,赵嫣瞧不起他。 赵嫣要做的事情什么人都阻止不了,所以赵嫣要杀了他的孩子,也不需要告知他。 少年的眼底灼烧起了燎原大火,掀了赵家能掀的所有的东西。 到最后被下人按到了赵嫣面前,梗着脖子还在骂,“赵嫣,你不配做赵家人!父亲一生清流,宁肯被流放也不肯攀附权贵,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爬到先帝床上的婊……” 都是一家人,知道刺哪里刺的疼。 赵茗看着赵嫣青白的脸色,抿了抿唇,到底最后一个字吞进了喉咙。 然而恶语伤人,覆水难收。 赵嫣几乎眼前一黑。 经年的一道疤就这么被连皮带肉的撕开。全身的血都凉透。 喉口翻涌的腥味,被他咬牙忍了回去。 迎头对着赵茗狠狠的抽过去,没有半分情面。 也不知抽了多久。 赵茗的背上都是鞭痕,皮开肉绽,浑身浴血,狼狈极了。 恰逢春日,淅淅沥沥的雨无声的下了起来。 后来便成了瓢泼的大雨。 后院昨日还灼灼绽放的桃花被雨打落,飘零一地。 雨钻进了伤口,灌出了一滩一滩的红色的血水。 少年终于受不住了,他力气比赵嫣大,竟是掀开了几个按着他的下人,抓住了赵嫣手中挥过来的鞭子。 少年抓着鞭子的手血淋淋的,一滴血珠坠在赵嫣腕上,赵嫣的手便仿佛被那灼热的血烫到了,微微抖了抖。 他这才知道,原来以前抽赵茗的时候,赵茗都是让着他的。 “赵长宁!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兰青和那孩子怎么没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敢说与你毫无干系?” “赵茗!” “赵长宁,你什么人都容不下,今后你就一个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赵家吧。” 赵茗似乎疲累极了,少年平日飞扬的眉眼有了几分厌世,还是皮肉翻卷,血淋淋的模样,只一双清亮的眼睛从血迹中透出来, 他看着赵嫣,眼里甚至有几分可怜,“哥哥,守着赵家这座活死人墓吧,以后,就只剩下你了。” 那是赵茗最后一次叫赵嫣哥哥。 竟是恶毒到了极点的诅咒。 高大的少年转身便走,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但异常决绝。 赵嫣忽然从后面踉踉跄跄的追上来,“赵茗……” 但是到底他身子不好,连声音都是微弱的。 一声春雷炸裂在了空中。 雨水瓢泼落下,盖过了赵嫣的声音。 赵茗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时候他不知道,在那个下着雨的夜里,他的哥哥在他身后惶急而语无伦次的解释。 他也还不知道哥哥身上背负着的荆棘丛早已经扎穿了血肉。 他离开赵家的步伐随着雨声越来越快,到最后,和赵家毫无瓜葛了。 作者有话说: 不管有没有骨科,弟弟火葬场都会非常非常的……香 弟弟要短暂下线了 - 作者:(翻评论)臭弟弟你被骂到翻页了。 臭弟弟:…… 作者: 鉴于你表现太差,被开除攻籍了。 臭弟弟:(冷笑)说的好像我有过一样。 作者:没关系你还有火葬场。 臭弟弟:…… 给大家解释下,弟弟是推动剧情的存在。 赵美人不会对弟弟有别的想法,弟弟不会是攻,大家安心。 后面会有新人物出现,不止一个,大家可以慢慢磕。 (剧情发展到现在按照剧情逻辑和赵美人的性格,弟弟都很无望。磕弟弟的小姐妹摸摸头) 第十九章 赵茗很小的时候,同赵嫣的感情远远不像现在这样疏淡。 他知道哥哥很漂亮,小时候还曾经因为别的孩子说想要娶哥哥做媳妇狠狠的揍过一顿。 那小畜生就是崔嘉。 赵仕儒去世的太早了,他的印象中没有父亲的影子,只有哥哥的脸。 人们说跟着母亲长大的孩子总是怯懦而可怜的,可是赵茗并没有,他有哥哥,有崔家,崔家就像一座大山庇佑着给了他一个无忧的童年。 他记得有一天哥哥是从宫中被人抬回来的。 苍白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 好像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那时候其实已经有些传闻了,只是那时候他很小,不太明白。 渐渐长大了,一些传闻便进了耳朵,他是不信的。 直到后来赵长宁变的冷漠无情,对来赵家送礼的人来者不拒,直到赵长宁一手毁了陆家。 陆首辅是崔家外祖父的门生,对赵家两兄弟向来好,这样的大事他本来不应该知道,只是赵嫣同宫中来的人商议时候被他偷听到了。 等宫中的人走了,赵长宁出来,把赵茗在房中关了一个月。 大概是怕他年纪小出去胡说走漏风声。 过了一个月,陆家满门流放,赵茗才被放了出来。 那时候便已经有了芥蒂,赵嫣什么都没有解释,赵茗也没有问,只觉得熟悉的哥哥越来越可怕了。 他还看到过赵嫣身后的人在赵嫣的指示下杀人的样子。 不是一刀痛快的杀了,而是一刀刀活剐了,竟然还活着。 赵茗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这样的一个人还妄想教他做君子。 滑天下之大稽。 渐渐的外头那些赵嫣同当今陛下的传闻他便信了。 他的哥哥变得面目可憎。 后来,母亲死了。 如果不是赵嫣恶毒滥杀,怎么会连累到母亲。 母亲的死成了赵茗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 他恨赵嫣,变着法给赵嫣找不痛快,赵嫣不想让他去花街柳巷,他非要去。赵嫣不喜欢他把外面的女人带回来,他非要。 被捧在掌心中长大的赵茗幼稚的像个孩子。 但是每当赵嫣怒气冲冲的拿鞭子抽他的时候,他明明有力气反抗,看着赵嫣病歪歪的身子却还是没有反抗。 有时候他觉得赵嫣挺可怜的。 这大概就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用鞭子能把这个小流氓抽到皮开肉绽的人这世上也只有赵嫣一个。 赵嫣有权有势,却没有心。 赵嫣想让他按照他想要的模样生出枝桠,可他不是树枝,修修剪剪就能成为好看的装饰。 他是赵茗。 赵嫣的眼里从来没有赵茗,只有一个不成才的弟弟。 就算是如此,他仍然没有离开赵家。 总觉得如果他走了,赵家真的便只剩下赵长宁一个了。 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赵家,该有多可怜。 可赵长宁杀了他的女人,杀了他的孩子,却从未在乎他的感受。 赵茗喝了很多酒。 他醉汹汹的,在下雨的夜里,狼狈的像个乞丐,拖着一身皮开肉绽的伤口,揭了朝廷贴出来征兵的皇榜。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终于从哥哥给的温柔富贵乡中走出来,去谋求他的盛世和荣光。 第二十章 赵嫣病了。 这一病便是数日。 赵家空空荡荡的,和它的主人一样透着沉沉病气。 就像赵茗的诅咒。 赵家是座坟墓,埋葬在里头的赵长宁是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 赵嫣昏昏沉沉中醒来,竟以为自己半只脚踏在阴间。 “赵东阳……” 他喃喃念了一个名字。 赵东阳进了门,赵嫣鼻尖嗅到了熟悉的汤药的味道,才惊自己重回了人间。 “赵茗呢?” 赵东阳犹豫了下,到底说了实话。 “二爷揭了西北征兵的榜,入了秦王部下的麾下。” 赵嫣忽然咳嗽了两声。 赵东阳知道,赵嫣是心疼了。 到底是两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西北军营回来的都是些如狼似虎的人物,赵茗一个公子哥进了军营,少不得受折磨,离家的时候又带了一身的伤。 赵嫣的眼神遂落在了枕边叠放着的大氅身上,依稀想起来,这是那日秦王披在他身上的。 眉头细细蹙了起来。 他向来不喜欠人情。 这是赵嫣第二次去了秦王的府邸。 秦王府收到了赵家的拜贴。 楚欽知赵嫣近日告假,却不知道是身体有恙。 已这样严重,还不留在家中歇着,反而长着腿往外面跑。 秦王是军人,平日里最不喜欢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只落在赵嫣身上,却只觉蹙着眉的样子都是好看的,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有些魔障。 “赵大人今日来,可是来感谢本王?” 楚欽扬唇。 赵嫣在厅中坐直着身子,泯了一口茶,慢慢道,“赵嫣在此谢过殿下。但今日来,尚有他事所求。” “殿下的军队近些时日可是募了兵?” 秦王点头,漫不经心的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赵嫣道,“舍弟不才,已经入了殿下部下的麾下,还请秦王多加照拂,若是殿下在京中有何要事,赵嫣必在所不辞。” 依着赵嫣在京城的权势,尚不知有多少人想得赵家一句承诺。秦王虽王孙贵胄,到底京中并无根基。 楚欽挑眉,只看见赵嫣沉着的眉眼出奇的绮丽。 明明一张病容,那唇色却红的不像话,想到是丹砂之毒,不禁有些微怔。 “本王在京中无要事,只心有挂念。” “殿下挂念何人?” 楚欽定定瞧着赵嫣,微微笑了,“你。” 赵嫣怒目而视,一双漂亮的眼睛这时候才有了几分生机。 秦王殿下挑眉,眼中藏着风月,“赵大人这样看着我,可是在勾引?” 要脸皮的遇到不要脸皮的,总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赵嫣实在不想和这厮夹缠,只冷着一张脸,转身想走。 秦王站了起来,扯着赵嫣的兜帽将人裹缠进了怀中,困在墙壁上。 一双细细的腕子被掣肘在宽大带着薄茧的手掌后,男人温热的呼吸沉在耳畔。 赵嫣脸上因为挣扎多了几分血气。 楚欽力气比他大,纹丝不动。 “赵大人,拿官场的一套对军营里出来的将军,一点用都没有。” 赵嫣冷道,“原来殿下还记得自己是个将军?” 回答他的是一个带着占有和欲望的吻,赵嫣双脚踢蹬,推拒不开,红润的唇瓣被人衔在唇齿之间攻城掠地。 到后来变成了难耐的撕咬。 唇舌纠缠,几近可闻。 血腥味道漫溢口中。 秦王松开了赵嫣,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血迹,看着那张泛着红潮的脸,眼瞳微暗。 冷不防一个巴掌猛地挥了过来,秦王捉住了那只细弱的手掌,气息不稳。 “要打在床上打,现在不行。” 赵嫣低着头剧烈喘息,发丝凌乱,春衫薄透,玉一样的脖颈泛了的一片红漫上眉梢眼角,便透出了勾人的艳色。 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的火焰都要烧了出来。 秦王靠着他极近,并没有更过分的动作,喑哑的嗓音像西北大漠的风沙刮蹭在耳尖, “替大人办事,本王刚刚只是讨个赏。” 作者有话说: 秦王:本王票数可真高(得意) 荣三:票数高有什么用,起码本公子吃了emm…一半? 小皇帝:都给朕爬(心塞) 刘燕卿:我一个从出场就只有名字的人说什么了没??啊??(折树枝) 作者:你们慢慢来不要急… (被踹飞) 第二十一章 西北威名赫赫的秦王殿下一身刀锋并不曾被京城的锦绣磨损。 是刻意被收敛。 就像宝刀入了襄满钻石的鞘。 即便如此,仍带着凛冽而明亮的刀影,与京城中的别个矜贵公子一眼看出来的不同。 那双带着刀影的眼瞳里映着赵嫣的模样,刀影淡下来,多了几分轻暧风流。 耳尖似乎被烫了。 微微颤了颤。 楚欽含笑松开禁锢,往后退一步。 他腰间时常随身挂着弯月一样的金刀并不似中原之物。 刀声撞击到了腰间挂着的流苏玉坠,发出金石之音。 “你放心,我必保赵茗无恙。” 赵嫣如今对着这秦王殿下,竟是徒然生出了几分同对着赵茗如出一辙的无奈。 “今日之事全当殿下一时糊涂,赵茗便拜托殿下了,秦王府京中若有什么事,殿下尽可找人通报赵府。” “另外,殿下的衣服已被您身边的丫头收下。” 楚欽眉尾微微挑起来。 赵嫣欲走,却听秦王在他身后忽然道, “崔嘉那小子拜在了荣家门下,日后小心他。” 赵嫣看了一眼,抿了抿唇,还是道,“谢过殿下。” 楚欽立在秦王府门外,看着赵嫣上了软轿。 那软轿铺着厚厚的软垫,春分时节,轿下仍然烧着红色的炭火。 坐在轿中的人实在是没什么重量,软轿因为太轻,反而吱呀作响。 春萝在他身后悄悄探着脑袋。 小丫头乌黑的发鬓垂下来,水润的眼睛盯着赵家的软轿,直到看不见了影子,忽然红着脸道,“爷,赵大人长得可真好看。” 楚欽眉头一挑,半张俊美的脸颊沉在徐徐光影中。 伸手扯了扯小丫头乌黑的长辫子,“丫头是不是活腻了?不知赵首辅的名声?” 春萝摇头,目光迷惘,“总觉得赵大人与传闻不同。” 半晌,楚欽看着远山道,“是这世道错了。” 春萝乌黑的发辫翻在青葱手指间,眼神懵懂。 他一人的时候便显得冷淡。 刀锋出鞘,褪去了京城的锦绣繁华,凛凛透着寒光。 仿佛万物都装不进那双冰冷的眼瞳,这才是杀名正盛的西北王真正的模样。 在西北没有人称呼他秦王。 他就是西北的王。 楚欽背着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扳指。 远山下是巍峨的皇城,这里因为猜忌和争斗埋葬着他的父亲,母亲,兄弟,也将埋葬他的后辈。 人人死后都是冤魂厉鬼,并不是个好归处。 西北有大漠和雄鹰,有沙漠和草原。 还有绑着铃铛的骆驼和成群的牛羊。 有大块的肉和新酿的美酒,还有一众生死与共的兄弟。 每一个男人的凌云壮志,金戈铁马都在西北边境,大关山之外。 男儿生当带吴钩,直取外夷五十州。 西北什么都有。 只是没有赵嫣。 唇瓣裹携着有一缕梅花的香气。 芙蓉不及美人妆。 于是这位年轻殿下那双冰冷的眼瞳中,方透出几分喟叹。 第二十二章 荣三公子在赵家下了一盘大棋。 大楚重文轻武,一定程度上极大维护勋贵世家及士大夫利益。 内阁举荐朝廷推行新政,改革军制,之后造成的利益分流是朝廷勋贵和士大夫所不乐见的。 而荣家,既是勋贵又是文官。 新帝大权未握在手中,此时改革军制,分割这些勋贵利益的军人们感恩戴德的不是陛下,而是赵家。 内阁在和整个朝廷博弈。 崔家那五十万两黄金来的蹊跷,若能坐实出自赵家,即使动不了赵家的根基,有个把柄握在手中,亦能阻止新政。 秦王那边查的是江南沈家一无所获,荣家便从赵家查起。 赵嫣应当早便知道兰青是荣家刻意送过去的人,之所以留着是为了肚子里的那块赵家的骨肉。 唯一出了差错,让这盘大棋下的满盘皆输的原因就是荣三公子动了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心思。 色字头上一把刀。 荣三公子对赵嫣出手,本是万无一失,秦王横插一脚,兰青事迹败露。 逼得赵嫣杀了人,赵家那个废物为了个女人参了军,醉红楼这个钱袋子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荣三公子引火烧身,倒也胆大包天不怕赵家报复。 赵嫣动不了荣家,只能动他。 所以他留着崔嘉这道保命符。 想起那一夜,只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难怪…… 先帝喜欢。 他也喜欢。 在那个神志不清的人哭着哀求的时候,狠狠的糟蹋他,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身上沾满了他的味道,冷清的脸泛着红。 荣颖轻轻舔了舔唇,桃花眼微微眯着,像只餍足的狐狸。 荣家都知道崔家的那个少年得了三公子的青睐。 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人,一时间崔嘉也跟着被众星拱月一般。 少年有些受宠若惊,却对这里面的事一概不知。 江边一艘画舫。 荣三公子半倚在塌上,怀中搂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一双眼睛漂亮极了,崔嘉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荣三公子漫不经心的提起了赵嫣。 崔嘉对赵嫣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他还没有高中的时候。 赵嫣高中之后这几年唯一见过的一次就是他在赵家门口,冲着赵嫣的脸扔白菜叶子,被狼狗撵的满地爬。 说起来赵嫣没做什么,父亲贪财,这是本性。 他只是被赵嫣上的那道不近人情的折子伤了心。 崔家的人大抵都是伤心的。 父亲回乡后双鬓生了白发,总看着京城的方向叹息,偶尔还会失望道,“你那个表哥,已经大不似前了。” 崔嘉去年参加科举,并没有想到自己也能高中。 到如今看来竟成了崔家唯一的一根稻草了。 崔嘉想着再绝情,也不能落井下石。 当初赵家出事,崔家做到仁至义尽了,怎么如今换了个个,赵嫣就恩将仇报。 而今连赵茗也被逼走,赵嫣便是真正众叛亲离了。 “他以前也是现在这般模样?” 荣三公子问,崔嘉便如实答,“他以前就很漂亮,但是很干净,笑起来像太阳,我小时候以为他是女孩子。” 少年脸红了红。 “他特别怕疼,听姑姑说都八岁的时候还会掉眼泪。” 崔嘉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荣颖心头颤了颤。 原来,他怕疼啊。 那天晚上……难怪哭的那么可怜。 “他特别聪明,背书永远是背的最好的,我和赵茗从小都围着他转,他有什么好的东西,虽然面上不说,总会偷偷留给我们。” 讲到以前的赵长宁,少年的眼里有星星。 以前的赵嫣和现在的赵嫣,全似两个人。荣三公子握杯的指尖动了动。 “他以前说过,他做了官,要护住百姓,效忠君王,做名臣流传千古。” 荣颖凉凉想着,如今不能流芳千古,倒是可以遗臭万年了。 “大概人会变吧。我现在见了,也不敢将他同长宁哥哥联系在一起了。” “长宁?” 舌尖向下,荣三公子唇舌间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那两个字被他念的时候,竟带着色气,又有些缱绻的味道。 崔嘉没有注意到,他只冷笑,“如今的这个人,是个谁都不认识的,冷血刻薄的怪物了。” 屁股上忽然挨了脚,崔嘉被一脚踹下了台阶。 少年正想发怒,却见荣三公子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下纹着大片牡丹花的袖摆。 一双桃花眼绣出狭长的弧线,“没站稳。” 作者有话说: 荣三公子在赵家下了一盘大棋。 - 荣三:敢骂我媳妇 崔嘉:一脸懵逼 第二十三章 荣颖似乎爱极了从崔嘉这里打听赵嫣的事。 渐渐的,赵嫣在他眼中的形象便不像纸片一样单薄。 那张绝情又漂亮的脸被染上了新的颜色。 过去的赵长宁竟然还有过那样可笑又可怜的梦想一一 可笑是因为天真,可怜是因为怎么会有人把这种事当真。 哪来的什么千古名臣。 翻遍史书,明君贤相皆笑谈耳。 背后层层权利倾轧,千万人的血,史官不会记,史书不会写。 通常两袖清风,不肯摧眉折腰的人物,都被逼去采菊东篱下了。 世道艰难,谁能在漩涡中守住本心? 看看赵嫣现在的模样,便是他曾经天真的报应。 荣颖这般淡淡想着,舔了舔唇,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日赵嫣留下的血腥味。 荣三公子不知,世人弃如尘灰的,有时候可能是蒙尘的金玉。 而这世上,再无人给一句公正的评价。 赵嫣这些日子格外针对荣家,朝廷上荣家上奏的折子必然被内阁痛驳。 内阁推行的新政依然被勋贵和士大夫咬住不放。朝政乌烟瘴气的一团。 正如荣颖所想,荣家树大根深,动辄牵连许多势力,又有小皇帝保驾护航,纵然是赵嫣,短时间内很难撼动。 京郊有条江,叫钱江,水质清可见鱼。 江面有渔船。 渔船上有一青年,身披蓑衣,细长眉,丹凤眼,散漫不羁的模样,衣襟半敞着,脚底的靴被踢在了一边,闲坐看着湖水中的鱼饵,只见涟漪四起,微微一笑,“鱼上钩了。” 他将装鱼的背篓打开,又扔进去了几条。 船夫也跟着笑,“大人今日收货颇丰啊。” 青年笑了,眉眼都是弯的,“正是。” 身边一梳着辫的小厮不屑的撇嘴道,“大人今日是走了狗屎运。” 布衣青年瞪了这小厮一眼,这小厮倒也不怕他。 船夫打开了一坛女儿红,朝着青年扔过来,青年随手一接,仰头灌了几口,便将酒坛扔在了一边。 这青年正是刘燕卿。 在他身侧,又一条鱼饵入了江心。 青年回头一看,见赵嫣从船舱中出来,一张美人面,清清冷冷的,披着大氅,白色的狐狸毛衬着一张雪白的脸,在这江心被风微微吹皱了。 “赵大人,您这鱼何时上钩?” 赵嫣沉下了眉眼,冷冷睨他。 刘燕卿低叹。 却听赵嫣道,“暗杀是否可行?” 刘燕卿微怔,“暗杀朝廷命官……” “不是命官,荣三。” 刘燕卿想了想,“可行,只是听说那荣三公子最近身边时常带着崔嘉……” 赵嫣手中的鱼竿骤然被扔在了地上。 刘燕卿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 最后,他听赵嫣道,“那就把两个小畜生都绑来给我。要活的。” 刘燕卿一双细长的眼睛看着赵嫣,笑了,“荣三公子做什么了?” 赵嫣的唇紧紧的咬着,再没有说话,只刘燕卿看到,那张脸上,已经没有分毫血色了。 刘燕卿便正色道,“出什么事了?” 赵嫣没有说话。 刘燕卿还想再问,赵嫣却恼怒的将桌上小厮新添的一杯茶水泼在了他脸上。 “闭嘴。” 刘燕卿脸上被浇了一脸茶叶,也不生气,状似委屈的样子,“赵大人也就仗着这张脸生的好来欺负我。” 身边的小厮福宝翻了个白眼。 赵嫣眼神静静瞧着江心,没多看刘燕卿一眼。 刘燕卿同赵嫣相识日久。 刘燕卿出身寒门,才高八斗,眼高于顶,喜打渔,好美色,这天底下大概没几个能让他瞧在眼里的。 十四岁的时候凭借着一首洛阳赋名扬天下,在秦王门下做门客的时候只花钱不干活,连秦王都使唤不动,后被扫地出门,还被秦王府中的人搜光了身上的银子,辗转做了一个月的乞丐流落京城,被赵家的老管家赵东阳心生同情捡回家中。 赵嫣知他声名,提到身边做了谋士。 后来将次辅的位置给了他。 刘燕卿并非知恩图报之人。 他只觉得对着赵嫣那张赏心悦目的脸总比对着秦王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强很多。 秦王就是一个一毛不拔的奸诈小人。 赵嫣不懂刘燕卿。 正如同刘燕卿不懂赵嫣。 又一条鱼上钩。 刘燕卿微微一笑。 赵嫣顿了顿,没有做声。 到最后,赵嫣的鱼竿一条鱼都没上来。 赵嫣有些恼怒,“不钓了。” 刘燕卿挑眉,“张叔,咱们把赵大人送回岸上。” “好嘞。” 赵嫣落了岸,岸边赵家的马车就在附近。 “刘燕卿,要活的。” 赵嫣在岸上强调了遍。 刘燕卿笑着挥挥手。 转了身,看着自己刚刚钓上来活蹦乱跳的鱼,顺手往船上一扔,盯着那条死鱼啧啧道,“真是条蠢鱼,都不会往他鱼竿上咬。” 世人诸无趣。 连鱼都如此无趣。 刘燕卿摇了摇头,细长的丹凤眼底带几分厌世,旋即想到赵嫣薄怒的模样,“倒也不是全然无趣。” 懒懒散散的,让小厮福宝摇着船往江心去了。 作者有话说: 荣颖似乎爱极了从崔嘉这里打听赵嫣的事。 - 刘燕卿:听说你们都在找我?(折树枝) (哈哈哈这厮只在第一章 出现过一个名字) 秦王:???谁tm一毛不拔??? 第二十四章 荣三公子遇袭了。 失踪了整整三天,荣家上下一团兵荒马乱。 这不是别人,是世袭罔替的荣家,京城一流的权贵门阀。 什么人敢动荣家的人? 就在外头要掀翻的时候,在第四天头上荣三公子带着一身血淋淋的伤回来。 没人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荣夫人哭断了气,荣尚书问了几遍什么人干的,荣三公子皆闭口不谈。 荣颖这三日被扔进了赵家阴暗的地牢中。 腕上甚至套上了沉重的锁链。 遇袭的时候崔嘉还在身边,两个人后来被分开关押起来。 赵家的地牢湿气很重,偶尔能听到耗子悉悉索索啃咬稻草的声音。 微弱的烛光阴森森的闪烁着,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不知呆了多久,向来金贵的荣三公子便有些透不住气,竭力忍耐着。 在荣三公子出自江南最大绣坊的鞋被耗子啃咬出了一个洞的时候,于一片沉寂中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 门上的铁锁撞击栏杆,发出清脆的声音。 阴沉沉的来路便被灯火照亮了。 荣三公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落在那盏上书“赵”字的灯笼上,唇角轻轻勾了勾。 抬起眼睛,便见那张靡丽的面容映着重重的火焰向他走来,神色冰冷,没有半分暖意。 提灯的下人往两旁退去了。 赵嫣走过来,沉沉盯着荣颖,一双漂亮的眼瞳里点进了烛光,倒映出了荣颖的脸。 荣颖轻轻笑了,“赵大人别来无恙。” 劈头便是一鞭子抽了下来。 那条数次把赵茗抽的皮开肉绽的鞭子终于落在了别的人的身上。 荣颖没有躲闪,被劈到腿部,几乎是一瞬间就皮肉翻卷了。 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哪里受过这般苦。 他疼的咬牙,脸色终于不向方才那般云淡风轻了。 “赵大人,您可别忘了,崔嘉还是荣家的门生。” 鞭子凌厉的风声便止在了半空。 荣颖粗哑一笑。 赵嫣冷漠的看着他,一张雪白的脸上唇色朱红一片。 “赵大人如果放了我,明日崔嘉便和荣家没有半分关系。” “否则,崔嘉这辈子都要被捆在荣家这条船上。” 赵嫣的脸色被激的泛起了一片红色。 赵嫣一步步走近荣颖,手指掐着荣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细细端详,“你早便算计好了。” 荣颖动了动,扯动了身上的伤口,面色上竟是笑了起来,“不给自己留着后路,犯到赵大人手里,荣三还不想死呢。” 赵嫣松开了荣颖,“我倒是小瞧了你。” 荣颖忽然冷声笑起来,一双桃花眼中带着奇异的暧昧,“大人那日蒙着眼睛,难道不想知道碰了大人的人是谁?” “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者很多人?” 赵嫣神色顿了顿,手指翻缠在衣袖间,眼底一片血气。 荣颖死死盯着赵嫣的神色,一双桃花眼复杂难明。 终于,他听到赵嫣回头对两侧的刑吏道,“三日过后,如果荣三公子还活着,就把人放了。” 荣三公子眼神一瞬间危险了起来,“赵大人,你就不怕……” 赵嫣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珠子瞧着他,像瞧着死物,“荣三公子,能给你留一线生机,已经是靠着崔嘉了,否则现在你已经是一具尸体。” 荣颖一双桃花眼终于泛起了凶煞之意,“赵嫣,我记住你了。” 直到此刻,荣三公子才把眼前的人一笔一画的血淋淋的刻在了心头。 第二十五章 荣颖在赵家的地牢中被折磨了整整三天。 竟也不曾求饶。 赵家地牢里养着的都是用刑的好手。 刑罚太重,即使是久经训练的密探都不一定能撑的住,荣三公子细皮嫩肉,倒咬牙坚持到了第三日。 昏昏沉沉的荣三公子被浇了一身盐水,盐水倒灌进了伤口,全身如同火烧一般,于是神志便又清醒了。 第三天被从梁上扔了下来的时候,已成了一个血人。 赵嫣走过去,轻轻踢了一下。 任由谁看到,都会以为脚底下的是具尸体。 然而脚下的手指,却微微动了动。 赵嫣倒是有些惊诧,他并没有想过一个娇生贯养的公子哥能撑到现在。 荣颖抬起了头,赵嫣在那双不可一世的桃花眼中看到了血与火。 纵然身陷囹圄,荣三公子的傲气并没有被折损。 赵嫣同他四目相对,“荣三公子倒是条汉子。” 他见过太多人在酷刑的折磨下涕泗横流的丑态。 那些探子,还不如一个公子哥有骨头。 荣三公子短促的笑了声,他身上动一动都是钻心得疼。 脸上在笑,眼中是寒的。 “赵大人……可说话算话?” 他受伤极重,说话支离破碎。 赵嫣伸手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只看到一片血淋淋的狼藉。 赵嫣手指沾了他的血,拿帕子轻轻擦了,便随意扔了。 荣三公子的眼底涌动着暗沉沉的光,像蛰伏着一条毒蛇。 “赵大人这样嚣张,不知道会不会有报应?” 赵嫣瞧着他,轻声开口,“荣三公子受这么些折磨便咬牙切齿,糟践别人的时候可想过今天?” 荣三公子舔了舔唇上的血,那怎么能是糟践。 那只是人性的恶欲。 赵长宁一一荣三不死,你会后悔的。 说出口的,却是最温柔不过的语气,“大人气可出够了?” 赵嫣没有再多看一身狼狈的荣三公子一眼,说话算话,放过了他。 荣三公子归家后,崔嘉被逐出了荣家,而一个被勒死的男倌尸体被送进了赵家。 正是之前赵茗见过的,荣颖曾经搂在怀中,同赵嫣有几分相似的男倌。 赵嫣盯着那具尸体,盯了很久。 这是荣颖用来羞辱他的一个工具。 荣颖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假? 于是赵家从狱中提了醉红楼的林妈妈过来。 这京城风光一时的女人在牢狱的折损下两鬓霜白,再没有半分神气。 赵嫣目光落在林妈妈身上,开口道,“你若不说实话,今日便杖毙在此地。” 林妈妈看了赵嫣一眼,小心翼翼道,“当日荣三公子带了人,因为是在怀里搂着,没有瞧清楚模样,后来点了清欢进去,荣三公子便去了隔壁外侧的厢房。没过了多久,秦王殿下便到了。” “可是此人?”赵嫣咽下了喉中的血腥味。 林妈妈看了眼依稀还能分辨出模样的尸体,“是他。” 赵嫣沉默许久,他似乎疲惫极了,挥了挥手,林妈妈便被带了下去。 赵嫣细细打量着这具青白的尸体,目光辗转了尸体的全身。 喉口似乎翻涌出了那日令人作呕,粘腻的味道。 混合着血腥,赵嫣一开始只是咳嗽了两声。 到最后,整张帕子都红了。 “赵东阳。” 赵嫣的眼神茫然起来,轻声唤着那个只要他叫了名字,一定会出现的人。 赵东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看到,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脸色比地上的死人还要白几分。 听到他一字一句的道, “赵东阳……为什么我的眼睛这么疼?” 纤细的手抓着赵东阳的衣袖,就像溺水之人在木上浮沉。 赵嫣回过头,看到了赵东阳心疼的眼神。 后知后觉的,从他的眼中发现自己脸颊上的一滴泪。 后来,那具尸体被挫骨扬灰。 第二十六章 荣三公子在荣家养了一段时日的病。 他伤的太重,从赵家出来全凭着一口气撑着,刚进了荣家便软在了地上。 最严重的是腿上的伤,若不好好养着,以后可能会废了。 大夫进进出出许多回,荣家珍贵的药材流水一样的用,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方救下了荣三公子金贵的两条腿。 荣三公子身上还带着沉沉的病气,神志却清醒的可怕。 清欢那夜确实在旁边伺候,不过最后真正动了赵嫣的人是他。 赵嫣当初红菱覆着眼睛,尚不清楚是什么人碰的他,一切便有转圜的余地。 他刻意暗示那日碰了赵嫣的人是别人,赵嫣生性多疑,必不会信他一面之词。 醉红楼的林妈妈家人尚被荣家捏在手心,让她说些违心之言也不是很难。 林妈妈的话让赵嫣确信了那夜碰他的人只有那个叫做清欢的男倌。 荣三公子杀了清欢把人送进了赵家,是为了解赵嫣的心结。 死一个男倌送过去给赵嫣解了气,此事便就此揭过了。 他不能让赵嫣知道那夜的人是他荣三。 若是知道,便是拖着崔嘉下水,都未必保住荣三公子这条性命。 荣三公子这些日子受了折磨,险些废了双腿。 如今尚未痊愈,吃喝用度都要靠着别人,便把账都算在了赵嫣身上。 赵嫣的名字像是烙铁一样烙着。 恨的咬牙切齿,却不想要他的性命。 只想等这人失势,好好囚在身边糟践,折断他高傲的模样。 然后一一 再捧在手心赏玩。 崔嘉没有想到他被荣家踢出了门生的单子。 他对几日前发生的事尚有些记忆。 他和荣三公子在游船上遇到了袭击,乐妓四散奔逃,荣家的下人死伤不少。 那是一场血战。 后来清醒的时候,他被关在地牢里。地牢里阴森森的血腥味,喊话会有回音,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偶能听到耗子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不知道荣三公子得罪了什么人。 每天有人来送饭,他便在墙上刻一个数字用来计时。 当他在地牢中刻到第十个数字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铁锁的响动。 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眼前漆黑一片。 他被扶着上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后来把他扔在了闹市中央。 他扯掉覆住眼睛的带子,左右四顾,只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街边小贩的吆喝声。 他去荣家报信,却被荣家闭门不见。 说是三公子的吩咐,他已经不是荣家的门生了。 少年资历太浅显,还想不明白个中的关联。 只觉得这荣三公子未免太无耻,再如何也共患难一回。 之后,崔嘉在官舍中收到了秦王府的人给他这个无名小官递的贴子。 周周折折,还是入了秦王门下。 崔嘉去秦王府中的时候,秦王殿下不在,迎他的是一个头发黑的像缎子一样的小姑娘,叫春萝。 “我家王爷今日另有贵客,奴婢带您先在别厅等候。” 赵嫣在绣着山水的屏风后看着崔嘉被秦王府的人带下去歇息,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 眉头一皱一皱的,终于忍住了出去抽一顿的想法。 秦王殿下摇头,“赵大人这两个弟弟,倒是没一个成器的。” 赵嫣护短,自己可以打骂,听不得别人说。 “好歹能高中,也算不上蠢货。” “他这进士怎么来的,只怕没人比赵大人清楚吧。” 大楚凡一品以上官员家中都有一个免考进士的名额。 这是高官留给自己家族的一条后路。 此事牵连隐秘太多,凡一品以下官员一概不知,皇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各方权力角逐下,算得上默许。 而赵嫣,把赵家的后路,给了崔嘉。 赵嫣罕见的顿了顿,一时间没有辩白。 嘴硬的模样,真是…… 秦王殿下唇角微微勾了勾。 作者有话说: 那啥……赵美人以为是荣三找了别人碰了他,故意侮辱他……所以看到那具尸体尤其是emm……尸体的某个部位反应有点大……(害!一定要矜持的作者说明白吗) 荣三隐瞒了是他碰的赵美人的事实。 秦王:我竟然收了媳妇家的两个蠢弟弟。 荣三:我也要 秦王:?? 荣三:媳妇的东西我都要 赵美人:爬 第二十七章 “崔嘉便拜托秦王殿下了。” 秦王带着剑气的眉目变得柔和。 “崔嘉在京城,顶着秦王府的名头,日后即便本王回了西北,也没什么人敢动他。” 赵嫣心间微微一动,“秦王殿下何时回西北?” 楚欽只看他神色,便知道赵嫣心中挂念何人,“春猎之后。” 如今距春猎还有半个月的时日。 赵茗在宁轲的骠骑营中。 宁轲是秦王的部将,骠骑营驻扎在京郊。 春猎之后,赵茗就要跟着去西北了。 楚欽道,“不想去军营看看他?” 赵嫣摇头,神色颇为冷淡,“我这弟弟生性鲁莽,遭人厌烦,日后殿下多多磨练才好。” 楚欽看了眼赵嫣,见他面色沉静,拢在手指中的衣袖皱成一团,有些好笑,“赵大人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到底是谁教的?” “秦王殿下!” 赵嫣有些恼怒,人却被秦王困在了臂弯,“赵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年轻俊美的西北将军吹了声口哨,一匹枣红色的良驹便从远处奔来。 他将赵嫣打横抱了起来,出了院子。 怀中的人因为挣扎乌发散了一团,一双眼瞳烧着火,衣襟微微凌乱了。 秦王呼吸微重,他力气太大,战场上又是以一敌百人凶名,赵嫣挣不动他。 秦王牵住了缰绳,将赵嫣扔在了马上。 看着他乌黑的发四散于马背上,戏言道“赵大人坐惯了小轿,不知道能否坐的惯马?” 秦王一跃上了马,赵嫣便被他紧紧的禁锢在了怀中。 他腰间金色的弯刀碰到了赵嫣的腰,坚若磐石。 赵嫣脸色雪白,咬牙想威胁,这西北的将军却已经一勒缰绳,骏马撒开四蹄奔去。 泠泠风声中,秦王附耳道,“大人抓紧了,若是摔下去缺了条胳膊腿,本王概不负责。” 他故意松了松,怀中的人恼着脸,到底靠近了他几分。 呼吸纠缠,风声烈烈。 墙角花荫处,被马蹄踏碎了一地。 宁轲的骠骑营外,马蹄停了下来。 赵嫣轻咳了几声,他本便身子不好,受了惊又受了凉,下来的时候身上已没有一丝力气。 是楚欽抱着下来的,大口喘息了许久方缓了过来。 “大人这身子要好好调养。” 赵嫣目光落在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上,想起了过去恩荫入仕,踩银鞍,骑白马,少年风流的赵长宁。 现在的这双手倦怠无力。 能握住烈火烹油的权势,却勒不动一匹骏马的缰绳。 秦王随意挑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他身上穿着短打的戎装。 不远处是他的军营,举目眺去,天际有迁徙的大雁,丛丛的芦苇悠悠荡荡,像极西北的落日长河。 “赵大人,不进去看看?” 两三尺的距离。 赵嫣在营外肃肃立着,春日的风声拂乱了发,沙子进了眼中,也不知是涩还是苦。 不远处有一队黑甲骑兵正在集训,赵嫣怔怔的看着其中一个黑甲少年,晒黑了不少,高高大大的,已能扛得起比两个人还重的兵器。 眉宇间的意气风发,赵长宁一辈子都不会有了。 赵嫣背过了身子,良久,才有些艰涩的开口,“照顾好他。” 仿佛要叮嘱的有很多,到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这四个字。 “本王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秦王立在他身后,身子侧了侧,替他挡住了侵袭来的风。 秦王这一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一身艳丽的皮相,眼神却是荒凉的。 鲜花著锦,满目繁华的京城,活着的人在看不见的刀光中日渐衰朽。 穿着黑甲的少年似有所感,朝着营外望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瞧见。 只看到了一片芦苇丛,和余晖下草木斑驳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作者这个后妈是不是忘了朕 刘燕卿:这不是还有我垫底 秦王:你们算个球 荣三:想吃肉 没出场的:挠墙 作者:来来来先排队预约…… 赵美人:(挨个踹飞) 第二十八章 崔嘉在秦王府等了很久。 那个叫做春萝的小丫鬟生了一双弯月一样的眼,“大人和贵客出门了,您再等等。” “那贵客是什么人?” 春萝替他续了一杯茶,“这是主子们的事情,奴婢不知。” 在第三柱香燃起的时候,秦王终于进了府中,他身上披着的大氅不见了,随手将腰间的金刀放在了案前,看着春萝期期艾艾的模样,恍然才想起来有崔嘉这么一个人,冷笑一声,朝别厅去。 崔嘉已等了三个时辰。 “你既然入了我秦王府的门下,便知道,秦王府不涉党争,平日待人接物需小心谨慎。” 楚欽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抿了口茶,补充道,“日后不可再同赵家起争执。” 少年咬牙,“殿下怕他赵家做甚?” 秦王一双冰冷的眼瞳便落在了崔嘉身上,崔嘉执拗之极,“赵家如今声名狼藉,迟早要被后起之秀取而代之……” 那一瞬间,崔嘉感到秦王盯着他时候的眼瞳已经没有半分人的感情。 头顶传来秦王低沉的声音,“崔嘉,你乖一点,本王允你顶着秦王府的名声。” “若是让本王不高兴了,一个小小的进士,杀便杀了。” 崔嘉面色如纸。 后来他被春萝请出了秦王府,回了自己的官舍。 从在秦王府中饱受屈辱的那一刻,少年立志要做人上之人。 三月春蒐。 御书房内,少年天子沙沙批阅着奏折,仿佛对阶下立着的人充耳不闻。 赵嫣半垂着眼眸立着,也不说话,直到有风吹过,他轻轻咳了声,少年天子这才从奏折中抬起眼睑朝他看了过去。 赵嫣立在阶下,腰肢细弱的一片掩藏在宽大的薄衫外,脸色虚白,唇色嫣红,如同白宣纸点上的红梅,显得有些姝艳。 少年天子冷淡的想,就是这样的一副皮相勾引了他的父亲,爬到了现在这样处处和他作对的高位,甚至妄想将他的皇宫变成一座金色的笼子。 少年天子放下了朱红色的御笔,盯着手里的折子,“春猎定在了月底。” 春猎是皇家的盛事,每年交予礼部官员负责,今年因雪灾延后,方拖到了月底。 “朕要亲自上场。” 春猎不是没有皇帝亲自上场与臣子争夺猎物的先例,但大多数时候帝王只是负责给夺了第一的臣子予以嘉赏。新帝年岁尚轻,正是好胜的时候,万一出了差错,便不只是礼部几个官员要问责了。 赵嫣皱了皱眉,“陛下如今尚未亲政,还是以保重龙体要紧。” 少年天子眼底藏着阴霾便显露出来几分,“不过是一场围猎罢了。” 赵嫣摇头,“不可掉以轻心。” 楚钰定定瞧着阶下的人,忽然道,“若是朕非要亲自上场呢?” 赵嫣依然沉稳的立着,眉眼没有分毫变化,“那陛下这次春猎也不必去了。” 常平候在门外,只听到里面有什么砸在了地上,然后碎裂了。 却没有宫人敢贸然进去打搅。 里面的两个人都非他们能吃罪的起。 没过了多久,见赵大人从内殿中中出来,步伐稳重,容色如常。 他躬着身子跟上去,“大人,陛下……” 便见赵嫣摇头,“无事,陛下发小孩子脾气。” 常平想,普天之下也只有眼前的人敢说这样的话了。 陛下心思深沉,但也正是张扬的年纪,却被这般打压…… 常平看了眼赵嫣,叹道,“大人这般,怕是陛下心生不满。” 赵嫣停下了步伐,眼神落在了这座巍峨的宫殿和重重灯火中,云波涌动,“无妨。” 玉不琢不成器。 这玉快些成了气候,才能来取他性命。 他这一生的业罪,也便了了。 作者有话说: 荣三:你们站1v1的为啥不站本公子。气死了。要吃肉 秦王:楼上魅力不够,脑残来凑 小皇帝:看我看我!(努力露脸) 第二十九章 皇家猎场建在京城与潼洲的分界小周山上。 小周山有数代帝王建的行宫。 每年春猎都有浩浩汤汤的王公贵族以及车马仆从数千人,御林军近万。 赵嫣的软轿在明黄的仪仗后,轿前跟着平安和赵东阳。 秦王骑在骏马上,一身穿旧的戎装,袍摆随风声猎猎,遥见飞尘。 黑色的鬓发束了起来,削薄的唇微抿,腰间挂着从不离身的金刀,眉目俊美,龙姿凤表。 这世上大概没有谁穿上铠甲能有这西北的将军这般器宇轩昂。 他身后跟着十余骑黑甲骑兵,赵嫣频频回顾,没有在其中找到赵茗,便冷淡的收回了眼。 风裹携着小周山渐近了的花香,赵嫣微有些犯困,一路昏昏沉沉的阖着眼睛。 软轿乍停,猛地睁开了眼睛,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赵东阳轻声道,“大人,到了。” 赵嫣怀中捧着炭火下了软轿。 三三两两将从琼林宴上出尽风头的士子行裾一处,互相作揖,推敲诗词,大谈朝政,肆意张扬。 赵嫣恍惚间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过去新科及第的赵长宁。 赵东阳在身边问,“大人不过去瞧瞧?” “都是一帮孩子,我过去吓着他们。” 赵嫣摇了摇头。 “我瞧见赵家带着的人是诸位大人中最多的。” “首辅大人权势如日中天,这么些人也不算太多。” “今年春猎,竟不见了荣三公子。” “荣三公子确实许多时日不见了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可妄议,小心祸从口出。” 赵嫣的脸上并没有别的神色。 他冰凉的手指偎在春日的炭炉中,仍然没有几分暖意。 脖颈处雪白的狐狸毛映着玉雕一样的脸,被风微微吹乱了。 赵东阳叹息。 这荣三公子不知何故惹了大人,在赵家的地牢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如今在家里养伤,又如何能出的来。 而谁又知道赵家带了的这么多人,有一半竟然都是家中养着的大夫。 大人的身子太弱,若没有大夫随行,哪里能出的了远门。 赵家数十人进了行宫的南苑。 北苑居正,是新帝的寝宫。 秦王距离北苑不远的地方扎营。 有秦王在,宫中的御林军一并交予他掌管,足见新帝对秦王的倚重。 西北的黑甲骑兵和近万御林军构成了这次围猎的一道屏障。 到最后还是出了事。 第三十章 小周山三月的时候,偶起大风。 先帝有一年春猎,遇大风,寸步难行。 有人提议可易地而猎,被先帝杖责数百。 后来先帝在位数十年,从未出过事故,遂无人再提。 春猎不只是春猎,还是一场祭祀。 高祖皇帝当年于小周山起事,才有今日的大楚江山。 后高祖皇帝在此建行宫,已延绵三代帝王,是大楚的龙脉。 一开始只是小周山的围场之外一处丛林起了火。 小周山草木类潼州地界,丛林荫天,一株连着一株,极易燃烧。 起火点的位置是巡逻士兵的盲区,也是容易助长火势的山坡。 起火的时间在深夜,士兵换班的时候,又刚好遇到了往南吹的大风。 更像是一场精心筹划的阴谋。 等换班巡逻的士兵看到了,山的背面已经烧成了一片,一路汹涌而愤怒的烧进了北苑,由北至南,于林中烧入宫中燎原。 有潼州边界的百姓在深夜看到了光,向外看去,只看到小周山的山顶熊熊的火焰。 七日七夜方才扑灭。 七日七夜的大火后,生灵俱灭,这座从百年前便巍峨屹立小周山上的行宫成了断壁残垣,随之一起殆尽的,还有小周山上从山脚蔓延至山顶的牡丹花。 御林军死伤过百,礼部尚书被火烧伤了一条腿。诸多官家携带的女眷们亦多多少少受了伤。 后世史书称,永历二年,少帝春猎遇刺,大楚小周山行宫为大火所累,沦为灰烬耳。 赵嫣鼻尖嗅到了烧焦的味道。 南苑乱了起来。 人群奔走,到处都是宫人走水的呼告。 大火顺势而烧,南苑如此,北苑只更加严重。 这火起的蹊跷,赵嫣沉着脸,便往外走,赵东阳挡着门,赵嫣神色软下来,“让开,不会有事,等火灭了,让赵家带着的大夫出来帮着太医诊治。” 赵东阳终于还是让开了路。 人人都在由北向南。 只有赵嫣由南往北。 看到了平日享尽富贵的王孙贵族一张张恐惧又绝望的脸。 盛世的皮掀开了。 北苑的情况比赵嫣想象的还要糟糕。 入眼处皆是烧成焦黑的尸体,周边是亮了天边的烈焰。 赵嫣疾行的脚步顿住了。 穿着铠甲的年轻将军背上背着已经昏迷的楚钰,从大火中冲将出来。 赵嫣能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还未靠近,便能闻到他身上皮肉烧焦的味道。 “最后来这里的人,倒是赵大人。” 楚欽咳了一声。火光中能看到眉眼有伤痕。 “大人能来,便请务必将陛下带出去。” “殿下呢?” “我的部下还在里面。” 赵嫣只看到了这西北将军腿上已经皮肉翻卷,血淋淋的一片。 他吹了声口哨,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从火海中踢踏而来,秦王将背上的小皇帝放在了马上,忽然将赵嫣禁锢在怀中,在他唇上恶狠狠的咬了一口。 带着些许的血腥和凶煞。 他将赵嫣拦腰抱起来,扔在了马背上,一拍马背。 一片通天的火光中,他留给赵嫣最后的一句话是,“赵长宁,这匹马叫乌追。” 赵嫣唇瓣上还带着他的血印子。 乌追是先帝在时名动天下的大将军李广的坐骑,将军一生跌宕起伏,战场乘一匹乌追拨云见日。 临终前宝剑随身下葬,乌追不知所终。 竟交托给了秦王。 秦王说,这匹马叫乌追。 秦王的话是对着赵长宁说的。 他这一双勒不动缰绳的手,是否能带着楚钰拨云见日? 赵嫣神色一震,再回头看向秦王的方向,身后的宫殿横梁已经塌陷下来。 团团血火,星烟寥落,何处还有那位西北将军的影子。 赵嫣咬牙,终于把手放在了乌追的缰绳上。 乌追马夺路奔逃。 第三十一章 身后是燎原的火。 马声嘶鸣。 乌追是举世的良驹,马蹄踢踏,于火焰与黑夜中冲杀出一条血路。 楚钰歪在他怀中,素日阴鸷的少年金冠歪斜,黑沉沉的闭着眼睛,俊逸的眉目便显露出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 风声,马声,火焰声。 又传来兵戈之音。 赵嫣回头,数十黑骑飞驰追来。 果真是刺客。 秦王经历了一翻血战,身负重伤,身边已无可托之人。 或者说可托之人已经死绝。 这才将楚钰交给了他。 大半的刺客在北苑被秦王的黑甲拖住了,只这十余骑追杀上来。 他咬着牙勒紧了缰绳,一双手已被粗糙的缰绳勒出了血迹。 羽箭凌空射来,赵嫣没有闪避。 他若是闪开那箭便要落在楚钰身上。 于是箭簇死死扎在了肩头。赵嫣仿佛听到了他肩上骨肉裂开的声音。 又一箭射来,却没有追上乌追的马蹄。 疾风迎面,山路蜿蜒,阴沉沉的黑夜被火海照亮。 赵嫣的脸色像雪一样苍白。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秦王面对的是什么。 秦王的黑甲包围中尚能冲杀出来十余人,秦王面对的,只怕不下数百凶残的杀将。 秦王如今安否? 马蹄越疾,山前漫漫长路,赵嫣怀中搂着尚在昏迷的楚钰,竟不知道能否看到天亮。 肩上的羽箭尚未折断,马背穿过林中,此时还未燃起的林木枝桠如刀片割裂了皮肤,山间的月亮像一只阴冷的眼睛,瞧着人世的杀戮和火海洒下了冰凉的光。 在经过山下的一处丛林,赵嫣搂着楚钰摔下了马,乌追马头也不回,向前奔去。 他搂着楚钰,隐匿在黑夜中。 过了不到半刻,黑骑追了上来,延着乌追的马蹄印迹,往西南方向去了。 潼洲有条河,叫望京河。 过了望京河再走十里路,就是小周山。 翻过小周山就是繁华的京城。 王石是在望京河上的摆渡人。 他家中一儿一女,妻子早亡。 昨夜小周山的大火他也瞧见了。 官员们封锁了消息,没有人知道帝王围猎的小周山上发生了什么。 他照旧在望京河中扬起了帆。 生意寥寥。 船至对岸,王石准备下船,提些豆腐回去。 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非常淡,他顺着血腥味到了一处破旧的拱桥,血腥味便越来越重。 桥下是两个人。 一个瘦弱的青年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青年的鞋底磨碎了,脚底血淋淋的一片。 背上似乎有伤口,手中握着一支断箭。 脸上都是脏污的痕迹,袍摆还有被烧焦的地方。 发散成一团,气息微弱。 昏迷的少年被他保护的很好,鞋底都是新的。 身上的衣裳有些褴褛,看不出模样,却能看出来是极好的料子。 王石想起了昨夜通天的火光。 许是有关的。 摆渡人的眼神落在了青年磨破了的靴上,遥遥望向了小周山。 从小周山过来有十里路。 他带着伤背着人整整走了十里路。 这十里黄土路到处都是碎石。磨破了靴,也磨碎了脚。 摆渡人心生恻隐,将人渡回了家,请了大夫。 大夫说年纪小的那位是被浓烟呛至昏迷。 情况如何要等醒来才能知道。 青年伤的很重,背上的箭是自己拔的,那箭力道很大,险些贯透单薄的背。 一双脚尤甚,已血肉模糊。 大夫边摇头边叹息,“这位公子身上有陈年旧病,平日只怕一桶水都提不动,竟一路背着人走到望京河,定是亲近的关系。” 王石看了眼闭目的青年,“也许是吧。” 大夫尚不知道,并不是很亲近的关系。 在少年眼中,是恨不得剥皮拆骨的仇人。 第三十二章 先帝寝宫外种着一株杨树。 楚钰在宫中长大,杨树随着他的长大抽绿了枝桠,泛黄了叶子,又在新的一年周而复始。 后来先帝去了。 杨树被藤蔓裹缠,勒毙了呼吸,叶子一天天枯了下来。 而裹缠它的细藤一天天的粗壮起来,焕发生机,缠着杨树的力道也越发大了。 藤死死的缠着树,勒着树的脖颈,藤蔓融进了树的血肉中,终于和树并蒂一枝。 年少的太子和赵嫣在先帝的寝宫门外擦肩而过,赵嫣背脊挺的笔直,像极了先帝寝宫外的那株杨树。 楚钰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将来有一天是太子,以后有一天是帝王。 他的兄长宁王只是一个没出息的病秧子,先帝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他这嫡子身上。 先帝对秦王爱重和戒备兼而有之,而楚钰从小却对这位比他大不了太多岁的小皇叔有敬仰之情。 西北王在边关十擒敌首,关外的夷人闻风丧胆,秦王守住了大楚西北最后的一道屏障,将夷人赶回了草原。 他的小皇叔曾经喜欢过一个比他大了很多岁的女人。 当年的事情被先帝压了下去,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后来秦王颓废了不少的时日。 女人就像是祸水。 有时候,男人也是祸水。 楚钰年少便君临天下,意气风发的年纪在赵嫣这里撞的头破血流。 他比赵嫣以为的知道赵嫣的更久。 从母后的口中,从先帝谈起赵嫣时候不无遗憾的神色,以及宫中种种的流言蜚语。 赵嫣生了一张放荡又漂亮的脸。 这样肮脏的人站在庙堂上翻云覆雨。 让人想撕掉那张祸水的人皮,剖开每一根血脉,憎恶的咬牙切齿。 北苑走水的时候,呛进了一阵浓烟,浓烟呛进了眼和口中,宫人仓皇逃窜。 神志不太清醒的时候,他闻到了一阵血腥味。 他的小皇叔将他背在了背上,身上血肉模糊。 后来大火烧断了梁木,黑甲同凶煞的歹徒厮杀,到处都是血和火,小周山成了人间地狱。 楚钰十几年的人生都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少年天子昏昏沉沉的想着,若能逃出生天,必将刺客千刀万剐。 秦王把他交到了什么人手里。 什么人呢? 他想不起来了。 楚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到光。 耳畔是陌生到极致的声音,“这……好好的人看不见了?” 另外一人似乎是位大夫。 那大夫摇头,“许是浓烟伤了眼睛,短时间内不能视物是常事。养些日子会好。” 少年睫羽微微一动,知道无事便放下心。 那陌生的声音道,“小少爷,你可要好好感谢你兄长,他这一路背着你走了十里路从小周山过来,两只脚都被碎石磨破了。” 秦王将他交给了谁? “他在哪里?此地何处?” “你兄长去煎药了,这里是潼洲。” 阳光细细落在少年精致的眉眼上,音色如碎玉,“多谢。” 楚钰高高在上惯了,道谢的话便显得异常生硬,带些高高在上的意味,更多是教养使然。 那人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公子这就见外了,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你叫什么名字?” “王石。” “方才的大夫……” “那是镇上给你请的。前日小周山上着了火,许多大人物出了事,圣驾已回了宫中,现在全城都戒严了,到处都是官兵,找个大夫也不容易。” 少年的眼睛分明已不能视物,被那双眼睛盯着,却让人觉得有些惧怕。 王石出去后,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瞳便沉下来,像漆黑的子夜。 从火海和追杀中逃出生天的少年被困在这望京河边的小镇,神色却依然如置身金銮殿中一般无二。 楚钰想着眼下的情势。 刺客是冲着他来的,方才王石说全城戒严,圣驾回宫,百姓只知大火尚不知刺客,想必皇帝遇刺的消息此时封锁,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秦王的人在暗中寻他,隐匿在人群中的刺客不知道何时会像毒蛇般窜出丛林咬上一口。 潼州俨然杀机四伏。 是什么人动的手? 赵嫣,或者别的什么人? 秦王应当是把他交给了身边的可靠之人,那便是黑甲了。 连黑甲如今都联系不到秦王了吗? 楚钰沉沉思索,眼神阴鸷下来。 他所处的境地,比他想象到的还要艰难几分。 有人推门而入。 楚钰听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没有几分力气,不像是武人。 他闻到了他身上带着的药香味。 药香味和别的味道裹挟在了一处。 耳畔听到了金石之音,似乎是金刀同玉佩撞击的声音。 “秦王把朕交给了你?” “如果没有办法联系到秦王,便暂留在此处。” 楚钰想了想,正色交代道,“若是出门,要小心赵家的人。这刺客赵家有没有掺合也很难说,现在只有小皇叔的人可信。” 对方听他提及赵家的人,似乎顿了顿,只走近他,僵硬的把一条细细的,敷着药的纱布覆盖在了少年天子的眼皮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药香味便弥散开来。 不像是做惯了伺候别人活计的人。 后来的楚钰时常能想起那双手冰凉的触感。 如今已是草长莺飞,那双手的温度却带着冬日的凛风。 偶尔擦过他的发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 来人在少年乌黑的后脑上绑了个结,便固住了带子。 “你隶属林舒部下?所以才不能说话?” 楚钰猜度着,秦王的黑甲麾下有三名副将,宁轲,林舒和童章。林舒手中有一支暗卫,他们就像是无声的杀人工具。 有的手无缚鸡之力,却精通易容奇术,有的身怀武艺,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也有美貌的女子,用身体作为杀人的武器。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不会说话。 他们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楚钰没有得到回答。 被白色覆住眼睛,穿着破旧亵衣的少年看起来无害极了。 然而熟悉楚钰的人都知道,这少年帝王浑身上下的算计都掩盖在那双眼睛里了。 “你过来,给朕按按额头。朕便不计较你做一回朕兄长的事了。” 楚钰等了半天,只听到了很大的关门声。 少年天子想,小皇叔这暗卫的脾气也太大。 眼瞳中的勾子消去,浮出几分冷淡。 先帝在世时评价他的嫡子,性格阴鸷高傲,需磨洗。 少年像一株树藤。 被他缠住的人,都有勒毙的风险。 作者有话说: 作者:谁都不能阻止我对狗血梗的执着! (只有小皇帝不知道赵美人的身份才有可能培养出来感情,不然就像大家说的抓到赵美人直接打一顿哈哈哈) 赵美人:不,我不需要 小皇帝:朕心甚慰 秦王:撬墙角的某人可以死一死 荣三:我呢??我呢??抽一顿就没了??? 刘燕卿:我是一个只能活在小剧场的攻??? (啊另外小皇帝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不会被冒认) 第三十三章 秋水镇是望京河畔的一个小镇。 摆渡人的家就在望京河畔的村庄。正是春日,偶有淅淅沥沥的阴雨。 楚钰的眼睛被浓烟熏伤,耽搁在秋水镇。 第二次换药的时候熟悉的药香弥漫上了眼睛。 楚钰道,“日后朕向秦王把你要过来。” 楚钰没有听到回答,只觉得覆盖眼睛的纱布紧了几分。 “朕身边有十名影子,你日后就叫十一吧。” 那人动作一滞。 楚钰便皱起了眉,“莫非朕还不如秦王?” 身后的人只是无声的系好了纱布上的最后一个结。 楚钰伸手,扯到了一段触感柔软的发,那人似乎没有什么力气,轻轻一动便被楚钰扯到了身边。 少年便顺势翻身将人压在塌上。 入手一片羊脂冷玉一样的肌肤。 少年天子的手养尊处优,一寸寸在身下的人脸上逡巡而过。 抚过细长的眉,柔软的唇。 楚钰的手往下了,便落在了一截细细的腰肢,似乎停滞了片刻,才把手放在了那人腰间的刀上摸索。 像是塞外的弯刀。 秦王的刀。 身下的人忽然挣扎起来,楚钰骑在他身上,认认真真的摸索着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寸印记。 目不能视的这段时间,他要记住这个人,分辨这个人。 既然是秦王性命相托付的人,必定是唯一可信的人。 周围杀机四伏,不容出错。 耳畔能听到微微的低喘声。 楚钰禁锢的力道很大,他自幼习武,师从名师,一日都不曾懈怠,身下的人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纠缠之间,少年天子的脸上被狠狠的打了一巴掌。 少年俊美的脸颊瞬间红了大片。 神色便冷了下来,一双手上移,落在了那人纤细的脖颈上。 楚钰被纱布覆盖的眼睛中出现了明灭的烈焰。 这天底下敢动他的人还没出生。 这个人力气连他都不如,在他掌心下微弱的挣扎,垂死的呼吸。 就是这么个人,这么点力气,背着他从小周山一路走到了望京河。 楚钰勒住对方脖颈的手松开了。 身下的人大口大口的喘息。 “秦王哪里找了你这样不规矩的奴才?” 楚钰没有得到回答,空气里很安静,静的仿佛只有他一人。 近在咫尺的药香味终于远去了。 门关阖住。 楚钰兴致缺缺的勾唇。 王石是一个好人,能遇到有人不问姓名不知来历便肯施救是大造化。 王石一双儿女聒噪的很,楚钰不喜,那个人却好像喜欢的很。 有时候还会把两岁的孩子抱在怀中,说来也奇怪,被他一抱,本该在哭的孩子便停止了哭声,葡萄一样的眼珠盯着人咯咯笑。 大一点的是个八岁的女孩儿,叫阿月,手里转着风车跑过去扯着楚钰的袍摆,“你哥哥长的真好看。” 楚钰便道,“有多好看?” 阿月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转着五彩风车的小姑娘穿着春天的短袄,蹦蹦跳跳,笑起来桃花落满了肩。 楚钰挑眉,想起了同他肌肤相触时候用手指勾勒出来的轮廓,和触感滑腻的腰线。 楚钰眼前的黑暗在日渐褪去。 拆去了第三次换药的纱布时,眼前已经朦胧可见一片白色的光影。 仍看不真切。 直到草丛里躲着的蛇窜了出来,吐着血红的信子咬断了无辜者的喉咙的时候,还是看不真切。 秋水镇没有等来秦王护驾的黑甲,穷途末路的刺客先到了。 马蹄踏碎了桃花,濛濛的细雨湿了茅屋上的野草。 剑影在夜色中显得狰狞。 八岁的女孩儿的凄厉的哭喊声在深夜中戛然而止。 像是骤然崩断了的弦。 彩色的风车落在了地上,被红色的血浸透了。 风声起落,善良的摆渡人尸首异处。 月光为凛冽的刀剑镀上了银色,破旧的纱窗在风中沙沙作响。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我好像不知不觉离火葬场越来越近了…肿么办 秦王:(努力加柴火) 荣三:(努力加柴火) 第三十四章 楚钰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被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嘴,温热的呼吸喷薄在他耳畔。 少年还穿着亵衣,踉踉跄跄的拉出了后院,猝不及防的被推进了枯井。 楚钰狼狈的摔了进去,爬起来,沉着声喊道,“十一!” 枯井外安静的只能听到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然后传来了马蹄声,刀戈声。 楚钰眉头皱了起来。 听马蹄声,来者约莫十余骑。 十一像是被制住了,他听到了刺客的声音,“小皇帝逃命,身边还带着这么漂亮的小倌。” 另外的几人便笑了起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有人用剑柄挑起了被俘的青年尖细的下巴。 月色如练,披在青年黑色的发鬓上。 唇色红的像血,肤色很白,于漆黑的夜中像是金冠上的明珠一般光华乍现。 男人们皆有些心猿意马。 “乖乖说出来小皇帝的下落,爷就留着你一条生路暖床。” 哄笑声传入了井中,少年天子的手指蜷缩成了一团。 青年被为首的那个男人扯着长发提到身边,男人粗糙的手便落在了朱红的唇瓣上,轻轻摩挲,欲火烧上了眼睛。 “你们去搜小皇帝,我在这要办点事。” 男人们会意一笑,“办完事记得收拾干净。” 楚钰在井中,眼睛烧的通红,却半个字都不敢发声。 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这时候才发现,离开了那个位置,他什么都做不了。 青年身上薄薄的单衣被粗砺的手撕裂了。 高大的男人像阴影一样覆盖了下来。这些人都黑衣蒙着面,青年瞧不清楚此人的脸,只看到了一双盈满了色欲的眼睛。 楚钰只听到了一声闷哼,像是十一。 然后是金属坠地的声音,大约是那男人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裂帛声传来。 到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是刺客制造的,那个被侮辱的人一点响动都没有。 楚钰在井中,牙齿咬住了唇。 青年被压在了井边,大半的肤色暴露在了燃烧着恶欲的男人的眼中。 男人变成了被欲望支配的野兽,粗重的喘息,只想将身下漂亮的猎物撕成碎片。 男人还没有来得及掏出他下流的物件。 眼前一片刀光。 被绑缚住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绳索,腰间的金刀出鞘。 男人最后的记忆,是月光下青年冷漠与憎恨的脸。 一刀毙命。 当在前院一无所获的男人们嗅着后院的血腥味而来,便看到了他们的同伴被剁成了碎块的尸体。 便是这些见惯了死人的刺客们都有些恶心。 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人碎尸,那大约是恨到极点。 死去的男人双目圆睁,仿佛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倒当真是风流做鬼了。 前朝战乱的时候,京城失守,潼州在京城附近,许多百姓在家中挖了逃生的地道。 王石家的院子已有些年代了。 王石家的逃生地道,就是后院的这座枯井。 只是因为多年废弃,成了囤粮的粮仓。 若不是刺客来的太快一一 这摆渡人和他的一双儿女也无需死于非命。 楚钰在十一身上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他不知道那血是谁的。 是那些恶心的男人的,亦或是十一自己的。 他也不知道在井边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有没有得逞。 他的手被十一冰凉的手指牵着,沿着井中的密道穿行。 井中荒废多年,两侧生出野草和枝桠,刮蹭在皮肤上。 楚钰不能视物,跟在十一后面,踉跄了两步,两个人便靠在了一起。 少年敏感的发现,十一的身子有些抖。 虽然很轻微,但是他还是发现了。 为什么抖? 他在害怕男人的靠近。 包括他。 少年眼底染上了修罗一般狠戾的神色。 终于道,“等朕回宫,替你报仇。” “还有王家。” 少年补充道。 牵着他的手微微一滞,便又继续向前了。 少年的鼻尖还能嗅到除了血腥味以外的药香。 这样危急的时刻,十一竟还带着给他治眼睛的草药。 楚钰发现十一的身体不是很好。 一路走走停停,边走边歇,偶还能听见几声咳嗽。 楚钰停住了步伐,解了身上披着的外衫,摸索着搭在了青年的肩膀上,十一似乎是想推拒,楚钰的力道却很大,强硬的将带子给他系好。 少年自幼生在皇家,为他前赴后继去死的人不知有多少。 他生性凉薄自私,也很少对什么人上心。 只是到底对十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从这时起已有所不同。 第三十五章 猎人寻着枯井中的密道穿行出去,俨然已不见猎物踪迹。 秋水镇有座荒废已久的观音庙。 观音庙中观音娘娘手中捧着玉瓶,神龛倾塌,香火已经散尽。 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悲悯的凝视着世间的芸芸众生。 枯草上燃起了篝火。 楚钰的眼睛该换药了,却没了干净的纱布。 楚钰听到十一撕裂了他下摆的衣袍。 少年觉得不干净,削薄的唇抿了抿,神色不虞,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潦草敷好了眼睛。 一路逃亡,便是楚钰都有些体力不支。 王家的井下是粮仓。 他们带了些食物,如今在篝火上炙烤。 纵然少年贵为帝王,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也顾不上讲究。 后来的楚钰尝遍了宫中的山珍海味,却没有一样的味道能比得上穷途末路时候,那个人递过来烤的漆黑的红薯。楚钰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十一把带着的吃食大多省给了他。 欺他不能视物,从未碰过。 篝火倒映进少年的失去光泽的眼瞳,颓圮的墙上透出了少年清晰的剪影。 少年忽然开口,“十一,伤口还疼吗?” 他说完便又笑了声,仿佛在自嘲。 十一不能说话。 他听王石说过,发现他和十一的时候,十一背上有箭伤。 少年朝着十一在的方向摸索着靠近了些,禁锢住了十一的手,摸索着覆到了十一的背,一道狰狞的箭疤便顺着掌心所及显现出来。 身下的人挣扎不过他,被他这般压制,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 少年的手便顺着箭疤往腰线上落了几分。 后世野史记,宣帝好细腰。 少年的呼吸重了几分。 夜里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也是这样起了别的心思一一 劈开了掌心这具柔软的身体,看他因为疼痛而眼中泛泪? 旖旎的心思,就像一只要破土而出的野兽。 原来早就种了种子。 少年眼瞳微黯,松开了禁锢。 十一劈头便打了过来,少年闻着风声,伸手挡住了十一劈过来的巴掌,埋在他肩头嗤嗤的笑了声。 “你这性子,倒是像极了朕认识的一个人。” 那个人权倾朝野,处处压制,是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 “他是个什么东西?这天下到底是姓楚。” 火光中虽然盲了双目的少年却不见半分颓色,依稀能窥见将来的威仪和风姿。 那时候的楚钰还远远不知,他随意的一句话也会变成血淋淋的尖刀。 尽管那个人已经铜墙铁壁了。 夜间风大,篝火徒然灭了。 十一靠在废弃的墙边,楚钰能听到他不安的呼吸。 少年天子靠近了青年,一双不能视物的眼睛恍然让人觉得似乎藏着万种深情。 再细眼一瞧,仍旧是满目的空洞。 少年的手指摸索着落在了十一紧蹙的眉心。 是什么样的噩梦,让他身边的人连入睡都不安稳,身子在发抖,额头冰凉一片? 少年也渐有些困倦,便将头歪在十一的肩侧,沉沉入眠。 像一株紧紧缠缚住杨树的藤蔓。 作者有话说: 作者:那几个说小黑屋和地下室的,乃们的良心不会痛吗?(痛心疾首状) 赵美人:还是关进去吧,太烦了。 作者:怎么可以这样对一个纯洁柔弱的妹子嘤嘤嘤 赵美人:(踹飞) 秦王:(踹飞) 第三十六章 童章是秦王的部下。 生的剑眉虎目,在西北也是一员杀将。 他出身布衣,后来受了秦王母亲周太妃的恩惠,入秦王麾下已有不少年月。 自出事以来已几日不眠不休。 小周山大火,少帝失踪,数位王孙贵眷受了大小不一的伤,秦王的黑甲和御林军死伤过百。 牺牲的人有的是同他在西北大块吃肉的兄弟,有的是京城忠心耿耿的禁卫。 秦王殿下拼死护着少帝突出了重围,身上的刀伤凶险,险被贯穿了脊背。 与之相比,被火燎至血肉模糊的腿已经算是皮外伤。 西北的男人从不畏惧身上有伤,伤口是英雄的勋章。 但让童章难受的是,殿下在刀口舔血的西北都不曾受过如此重的伤,反倒在这花团锦簇的京城出了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到现在尚没有查出来是什么人。 抓到的刺客皆自尽了。 童章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京城戒严,他在小周山附近没日没夜的找了许久。 这位西北的将军已经胡子拉渣,双眼布满红色的血丝,一身铠甲风尘仆仆,只骑在马上的背挺的笔直。 先是在小周山附近找到了饿的奄奄一息的乌追,兵分三路寻至望京河秋水镇。 秋水镇的村庄有一处院子,院子的主人叫王石,被人残忍杀害,只可怜了两个年幼的孩子。 童章和他的骑兵在一处枯井边看到了一具碎尸。 死了已经有几日,被虫蚁蛀食,腥臭的味道从周边传来,早便看不清楚本来面目了。 一同带去的仵作验了尸。 死于刀伤,一击毙命。 看这刀形,仵作犹疑地看了眼童章。 童章问道,“如何?” 仵作道,“像是殿下的金刀。” 童章心头一震。 殿下的金刀是从夷人手中夺来的战利品, 当时十几岁的殿下将那草原威名赫赫的大将斩杀于马下,阵前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此后殿下的名声才在关外传扬开来。 这把弯月金刀殿下极为喜爱,仵作是秦王府中的人,断不会认错殿下的刀。 童章这次并没有去小周山,跟着秦王去了小周山的黑甲是林舒。 殿下出事的时候将金刀挂在了乌追背上。而他们找到乌追的时候金刀并不在乌追身上。 此时出现在此处…… 有没有可能是陛下来过这里? 童章此时还不知道秦王要寻找的不仅有少帝,还有赵嫣。 赵嫣素日树敌太多,秦王担心有人落井下石,索性将赵嫣一同失踪的消息一并掩盖下去。 只借着少帝的由头去寻人。 纵然如此,少帝近日不朝,朝野上下也人心惶惶起来。 人人都以为赵大人从小周山回了京城,只有赵家人接到了秦王府的密信,请求赵家人对外宣称赵嫣尚在家中养病。 随着秦王密信送进赵家的还有赵嫣腰间的玉佩,那是秦王在马上送走赵嫣的时候,从他腰间扯下的。 赵东阳便以为是赵嫣的意思。 童章再回头看那可怜的一家三口,似乎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池鱼之殃。 童章摇头,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世事不公,好人得不到好报,小周山上的一群酒囊饭袋回了京城,不过换个地方纸醉金迷。 风声中传来了西北的将军低声的惋叹,“厚葬了吧。” 此后这院中再无炊烟,只三座孤坟茕茕孑立。 童章恭恭敬敬的在坟冢前上了三炷香。 香雾袅袅,院中的桃花花瓣洒落了一地,彩色的风车渐被尘灰掩埋。 “将军,井中发现了暗道。”童章深锁的眉终于舒展开。 秦王的黑甲沿着着井中密道出去,果然看到了少帝一路留下来的暗迹。 最后在秋水镇一处破旧的观音庙中寻到了人迹。 童章看着地上篝火燃烧的灰烬,半蹲下身子。 是往京城方向去了。 到了京城,暗迹却断了。 第三十七章 暗迹断了,是出了事。 童章的人马分了几路。 联系了驻守在京城的宁轲的黑甲,几乎暗地搜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京城有一处叫做百草阁的药坊。 药坊的主人是杏林高手,开的药方千金难求,因常年在山中采药,药坊地处偏僻,官道人迹罕至。 黑甲向药坊的主人打探到有两位公子在药坊抓过草药。 其中一位双目受浓烟所伤,不能视物。与黑甲进药坊是前后脚的时间。 尚不能确认是否便是少帝,直到药坊的主人拿出了少年拿来抵药钱的贴身腰坠。 那是宫中之物。 药坊的主人道,“雇了马车,大略是往东南方向去了。” 沿着官道往东南方向去三十里路,是秦王府。 黑甲一路沿着车辙寻去,车辙印迹在距离药坊不远的地方凌乱了起来,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事。 再往后又寻了一里路,便看到了在尘沙中倾塌的马车,匆忙而重重叠叠的脚印。 黑甲在附近找了很久,才在一处隐蔽的林间寻到了摔伤了腿的少帝,神智还算清醒。 眼上缠着新的纱布,身上并未着外衫。 风声猎猎,少年的神情不见惊慌,又沉又冷,还有些阴戾。 少年天子听到了人声,过了良久才问了句,“是谁?” 童章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陛下,臣救驾来迟!” 这西北的将军话音刚落,眼中已含着泪。 “陛下……遭罪了。” 少年听见是童章的声音,沉默着,忽然伸手紧紧的抓住了童章的胳臂,力道极大。 童章听到少年天子一字一句道,“童将军,把十一带回来!” 每一个字都咬的极重。 童章不知道陛下口中的十一是谁,沿着蛛丝马迹一路过来,大约能知道陛下身边是跟着人的,可能是林舒的部下。 当时跟着秦王殿下去了小周山的黑甲是林舒。 黑甲后来在一处断崖上找到了一件带血的外衫,血腥味很重。 童章叹息。 想必是遇到追杀,十一带着陛下弃了马车,藏在了黑甲发现陛下的地方。 陛下伤了腿,走不了路。 十一遂披上了陛下的外衫引开追兵至此处断崖。 若非被生擒,便是掉了悬崖,尸骨无存了。 童章一路寻来,对这些刺客的歹毒行径比任何人都清楚。 三岁小儿尚不放过,更何况是少帝身边的人。 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他们发现自己一路追错了人,杀人泄愤,抛尸崖下了。 黑甲若是再来的晚些,陛下只怕也难逃毒手。 童章倒抽了一口冷气,背后一片冰凉。 若是前后脚的距离,那些刺客这时还在附近四处找着陛下。 黑甲再晚来一些,只怕连陛下也保不住了。 如今或许仍在暗中窥伺,又或许已经做好了埋伏! 此地不宜久留。 童章咬牙,捡起地上的外衫,冲着黑甲喊道“护驾回宫!” 让童章头疼的是,少帝的脚仿佛在这片土地生了根。 “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童章摇头,“陛下,没时间了!” 他是个粗人,将捡回来的外衫往少帝怀中一团,沉声道,“陛下,您这条命是十一换的,若是真有个万一,岂不白费十一苦心?” 少年天子手里握着团成一团的外衫,恍惚想起来十一从他身上扒下来外衫时候,仍是一字未说,而那时候的少年还在想着,眼睛若是好了,便能知道十一的模样一一 如果讨他欢心,他甚至能想办法治好十一的嗓子,听一听他的声音…… 鼻尖传来了外衫上淡淡的血腥味。 那是十一的血。 楚钰脸色有些苍白,握着那团外衫的手指紧紧蜷缩在了一起。 牙齿咬住下唇,终于冷声道,“童将军,留几个人在这里寻,十一……” “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十一找不到,那些人也不必回来了。” 风扬起少年束进白色纱布中的发丝,看不到眼睛,无法揣测神态。 只能看到少年紧抿的唇和俊美无暇的半张侧脸。 让人觉得森冷诡谲。 一个普通少年的成长只需要亲人悉心爱护。 而若这少年是天子,成长必定伴随着腥风血雨,血流成河。 作者有话说: 莫名感觉这章发出来大家会炸(捂脸) - 作者:请赵大人用一种动物描述一下各位攻。荣三? 赵美人:狐狸 作者:刘燕卿? 赵美人:emmmm…树懒?(不太确定)(大雾) 作者:秦王? 赵美人:狼 作者:小皇帝呢 赵美人:狼狗 作者:请问狼和狼狗的区别是? 赵美人:一个我打不过。 作者:说的好像你能打的过小皇帝一样 赵美人:…… 第三十八章 春萝不曾想到王爷受了这样重的伤。 她自小跟着王爷,虽是女儿家,在西北也上过战场,并非怕事的姑娘。 只是看着王爷血肉模糊的两条腿,眼泪一颗颗的坠落在了绣着兰花的鞋尖上。 王爷虽受了伤,却还有心情开玩笑,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哭什么哭,本王还没死呢。” 于是春萝白皙的额头上多出了一个带血的印子。 春萝咬着失去血色的唇,一声不吭的给他换绷带。 背上的伤深可见骨,也不知道怎么扛下来的。 即使这般,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 若殿下受伤的消息让娘娘知道了,只怕要终日以泪洗面。 但好在殿下年轻,底子也好,险些要了性命的伤这几日养下来也痊愈的七七八八。 只还不能做太剧烈的动作。 春萝在他身边伺候的仔细,便一直没出什么事。 谁都不曾料到少帝伤了眼睛。 当时情势凶险,林舒和黑甲被围困北苑,秦王一路冲杀出来,身边无人可托。 之后黑甲寻遍了潼州和京城。 赵嫣为了治疗少帝的眼伤,耽搁了时日,于是刺客先于黑甲寻到了人,回京的一路险象环生。 以至于秦王在并无根基的京城有些被动。 “殿下,杨太傅和几位大人已经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春萝从偏厅过来,两条乌黑的发辫被五指搅缠,面色有几分犹疑。 楚钦眉头微微一挑,“几位大人说什么了?” “若得不到殿下一句实话,杨太傅说要撞死在秦王府。” 楚钦冷笑,“一群迂腐儒生。” 这些老臣在想些什么,他清清楚楚。 少帝失踪的事被他瞒的滴水不漏,这一干老臣没有证据,全凭猜度,若是楚钰回宫也便罢了,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这秦王府也鸡犬不宁了。 楚钦好整以暇的对春萝道,“更衣,咱们会会他们。” 杨廷和太傅如今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他是三朝元老,又是两代帝王师,便是先帝在时候也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颇为敬重,更遑论如今。却在秦王口中沦为“迂腐儒生”。 如今在京城,楚钦已是收敛了许多,若是在西北,便不止是这充满嘲讽意味的四个字了。 杨太傅此刻颤颤巍巍的指着披衣而出的秦王道,“陛下已有几日不朝,宫门紧闭,都被那个叫常平的阉人挡在了门外,连太后娘娘都见不得,老臣今日只问殿下一句实话,陛下可是出事了?” 另一位老臣武将出身,更是直言,“赵嫣那小儿称病不出,宫中的阉人与他同气连枝,殿下莫不是也要与那等人同流合污?” 楚钦皱眉,听之提起赵嫣时候轻蔑的口气已经极度不悦。 春猎时候人多眼杂,少帝遇刺的消息能瞒住百姓,瞒不住小周山上的达官显贵,现在秦王唯一能瞒住的只有少帝不在宫中的消息。 少帝失踪的消息一旦传扬开恐怕生乱。 楚钦坐在了主位,低头饮了口茶,清淡的茶叶味道在厅中弥散。 倒也不看杨太傅一眼,“太傅大人,陛下受了惊吓,如今好好的在宫中,您来我王府闹什么?” 杨廷和一拍桌子,“竖子休得张狂!” “老大人心系陛下,忠心可昭日月,就别在本王府中浪费时间了。” 秦王歪头,将腰间的刀放在了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他戴惯了金刀,换了兵器,反而不太趁手,却无损威慑,“春萝,老大人若是要血贱在秦王府,记得通知太傅府中的夫人前来验尸,可不是本王动的手。” 杨廷和勃然大怒,“秦王殿下,先帝待你不薄……” 秦王冷笑,好一个不薄。 果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春萝,送杨大人和诸位大人出去。” 杨廷和摘下了官帽,“今日拼着这乌纱帽不要,也要知道陛下的情形!” “太傅,朕无事。” 杨太傅猛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禁老泪纵横。“陛下,老臣今日能见陛下,便安心了!” 楚钦放下茶杯,抬眉便见厅前门外,长廊花荫下立着一少年,眼上还裹缠着厚厚的纱布,俊美的轮廓在逆光中格外清晰。 眼神与少帝身后跟着的老管家对上,老管家躬身过来,附耳道,“童将军找到陛下,将人送了过来,我带陛下收拾更衣后就过来找您,不料正撞上了太傅和诸位大人。” 楚钦点头,示意他退下。 几日绷紧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面上却不动声色。 少年天子这才淡淡开口,“秦王救朕于为难之间,太傅不该如此为难他。” “朕的眼睛受了浓烟,目不能视,近些日子在秦王府中养伤,皇叔为了避人耳目,才不肯对太傅多说。过几日拆了纱布,若能视物便能回宫了。” 杨太傅这才注意到少年的眼睛,这位多年立足朝廷的老臣连声音都有些哽咽。 “陛下……受苦了。” 语不成句。 天子双目失明,这么大的事,难怪了。 杨廷和叹息,是他多忧了。 他虽年迈,有些迂腐,但也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更何况秦王手中握着西北的兵马,在兵权未释前,少帝少不得依仗秦王。 确实是他同太后娘娘关心则乱。 “殿下原谅老臣无礼。” 秦王摆摆手,“陛下无事即可。” 少年天子遂道:“诸卿无事退下吧。” 诸位老臣皆躬身行礼,退下。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后宫收到了杨太傅的密奏。 惶惶的人心这才似乎安定了下来。 诸人散尽,少年天子忽听他的小皇叔状似无意的提起,“怎么陛下一人回来?” 楚钰神色顿了顿,眼底突生了几分恨意来,“十一找不到了。” “十一?” “皇叔放在朕身边的那名黑甲,不能说话,朕……” 楚钰忽然顿了顿,原来他尚且不知他的名字。 “朕想知道他的名字。” 楚钦猛然站了起来,像是没有听清楚,“陛下说什么?” 什么叫……找不到了? 少年天子咬牙道,“朕要找到那帮人!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赵嫣没有在少帝面前说过话,所以楚钰还不知道当时在他身边一路护着他的人是赵嫣。 赵嫣不肯让楚钰知道。 楚钦沉默良久,终于道,“他是林舒名下的黑甲,无名无姓,只有代号。” 少年天子似乎也没有失望的模样,在他的小皇叔看不到的背后,手紧紧的握着一团带着血腥的外衫。 他这短短的几日,却仿佛已经尝遍了一生的狼狈和凄惨。 高高在庙堂之上的天子从云端跌落进了尘泥,失去一切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无名无姓的哑巴。 到后来,连那个哑巴都无处可寻。 少年天子冷漠的想着,死的人还不够多,所以他手中的东西才这么少。 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片锦绣山河,一寸一寸的,踩在脚下。 “童章的人已经去找了。” 而那些人没有回来。 因为少帝的命令。 他们没有找到人,中途又遇到了刺客的截杀。 茫茫一片山壁,到处都是杀伐过后的血色,却没有找到那个人一片的衣袂。 作者有话说: 作者:小皇帝反思下为什么你票数这么少 小皇帝:…… 第三十九章 这世上无人信过赵长宁。 赵茗不信他,崔家人不信他。 先帝也从未信过他。 血红的丹砂摇进杯中,一口饮尽,于是一生尽毁。 当年的新科状元郎就像一道镌刻在颓败墙上的影子,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消逝。 世人早已忘记了隆冬的雪中为苍生而跪的少年。 或许还有一人记得。 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赵长宁了却君王事,葬了身后名。 病骨支离,空背负着一腔无人可说的沉重心事,子规尚能泣血鸣啼,而他不能。 这世上有人金戈铁马驰骋万里,灼热的像火焰,有人却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的像望京河深冬落下的雪。 有人朱颜叹暮齿,有人却再也不能从垂髫到白发。 秦王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将楚钰交托在赵嫣手中时候,对于赵嫣来讲意味着什么。 是第一个性命相托付之人。 珠宝可托,钱财可托,唯有性命不可托。 而秦王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把楚钰交到了他手中。 逃亡的路上赵嫣一句话都没有同楚钰说过。 因为楚钰也不信赵嫣。 所以赵嫣只能是十一。 回头看赵嫣的一生,通篇写满了奸佞这两字。 辗转行路,看似风光无两,他年尚不知尸骨何处。 秦王的金刀一路挂在他的腰间。 阳光升起的时候刀身灼亮。 赵嫣拿着那把金刀剐了那具心怀不轨的尸体,瀚月当空凝视着地上的杀戮,他的脸比月色白,身上的血迹比夜色重。 赵嫣爱极了那把弯月一样的金刀。 于是便也爱屋及乌的偶尔想起来金刀的主人。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能再勒马扬鞭。 却原来这双手不但能抓住乌追的缰绳,也能握住杀人的金刀。 真是太好了,他好像找回了一点过去的赵长宁的影子。 但他知道,这只是赵长宁在赵嫣身上的一场回光返照。 赵嫣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鲜红如血的唇色也渐渐淡了下来。 楚钰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摔伤了腿,身后是黑骑杀阵。 黑骑的马蹄踏起尘灰。 他们逃不了多久。 赵嫣撕下了楚钰的外衫,那时候少年的手还紧紧的扯着他的袍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根根拨开了楚钰的手指。 他的陛下也该长大了。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能上青天揽明月的时候。 赵嫣的十几岁已然葬送进了坟墓。 断崖很高,赵嫣身上披着少帝的外衫,外衫在风中翻飞出血浪。 他的手中仍紧握着秦王的那把金刀,背脊笔直。 黑骑围住了他。 耳畔都是兵戈之音。 第四十章 黑骑围住了他。 耳畔都是兵戈之音。 赵嫣的长发被人提起来,整个人便落在马背上为首的蒙面人掌心中。 赵嫣被迫仰起了头。 山间的余晖映照在蒙面人的薄冷的眉眼上。 下巴被紧紧的钳住。 “小皇帝去哪了?” 赵嫣咬牙,没有说话。 有人见他相貌,调笑道,“这小倌看着文文弱弱,杀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之前碰了他的那兄弟,被他剁的都成了肉块。” 禁锢着赵嫣的那蒙面人闻言忽然低哑的嗤笑一声。 也没有说话,他腰间的配剑镶嵌着青玉,纹理奇特,绘五爪莽。 赵嫣扫了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这把青玉剑在哪里见过。 为首的蒙面人扯着赵嫣的一缕头发在掌心中把玩,眼瞳却狠下来,“你们看着办,可别玩死了。” 他松开了手,赵嫣被摔在了地上,扑了一身尘泥。 十几骑围了上来。 赵嫣心知无望逃脱,手紧紧的握住了金刀。 若是有万一,至少能用这把金刀结果了自己。 靠近他的黑骑有人一跃下了马。 禁锢住赵嫣的力道像是铁石。 黑衣蒙面的男人便都纷纷跃下了马。 这群亡命之徒将赵嫣推搡在了尘灰中,就好像把明珠践踏进了污泥。 这样的相貌,生下来就是供人亵玩的。 很多人都这样想。 他们杀人无数,有的人一刀斩了头颅,有的人被用来满足恶欲。 那发号施令的蒙面人作壁上观,眉峰间似乎没有任何人的感情。 直到他听到了赵嫣喊了声,“陆惊澜!” 握住青玉剑的手指忽然动了动,眼中骤然爆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意来。 蒙面人勒着缰绳过来,高大的影子遮覆住了一片日光。 于是围住赵嫣的人从两侧分开,他伸手抬起了那张雪白的脸,另一只手落在了青玉剑上,剑光出鞘。 “你刚刚,在叫谁?” 掌中的人微微喘息,衣裳凌乱,“你不是陆惊澜,为什么要佩戴他的青玉剑?” 陆惊澜曾经说,他要做一名举世无双的剑客,而现在沦为了过河卒。 岁月杀人于无形。 蒙面人迎着赵嫣的眼光,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 诸人应声退下。 蒙面人扯下了覆面之物。 冷淡的眉下一双冰潭一样的眼睛便显露了出来,唇似削薄,神色像经年不化的雪。 当年冠盖满京华的陆公子本就是这样疏淡的品性。 “赵长宁,别来无恙。” 陆惊澜如此说。 赵嫣心间百感交集,他嘴唇动了动,终于道,“是宁王。” 宁王是先帝的长子,自幼体弱多病,已经多年享有尊位,不涉朝政。 什么时候竟私自藏了这样一批训练有素,竟然连秦王的军队都险些束手无策的黑骑? 原来韬光养晦二十年,等的就是新帝登基的第一次春猎。 赵嫣不是蠢物,确定了陆惊澜的身份,便不难想象他身后的人。 陆惊澜的姐姐是宁王妃。 当年陆家出事,除了已经入了皇家的宁王妃,陆家一门被流放。 后来听说岭南爆发了瘟疫。 赵嫣派人跑死了几匹快马去了岭南,只得到了陆老首辅染疫而亡的消息。 没有人知道陆家能一门流放,已经是先帝看在赵嫣面子上给了宽待。 赵嫣这一生只求过先帝两次。 第一次是大雪中为苍生请命,第二次只是为了保住陆家四五百口人的性命。 按照先帝的意思,哪有什么流放的道理,怕是连宁王妃都不能全身而退,陆家要满门抄斩。 “赵长宁,你不是为了权力,连陆家都卖了,这时候拼死护着小皇帝作样子给谁看?” “莫不是也爬上了小皇帝的床?” “陆惊澜!” 陆惊澜短促的笑了声,眉眼冰寒,“赵长宁,陆家对不起天下人,却从未对不起你。” 岭南瘟疫爆发的时候,人们挖了万人坑。 他年年都去岭南祭拜,却不知道哪座万人碑下埋葬着的才是他的父母,只能一座座拜过去。 此恨锥心。 他的姐姐陆沉烟在瘟疫爆发的时候瞒着外人打通了关节,派了人来,到底晚了一步。 只找到了陆惊澜。 从那时候起,过去的那个手执青玉剑,想要仗剑走天涯的少年便已经死去。 活着的陆笙只是宁王的一条走狗。 山水相逢,物是人非。 陆惊澜的青玉剑指着赵长宁的时候,也忘记了这把剑曾是为了护住他。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一张小嘴叭叭的,有你后悔的时候 陆惊澜:…… 第四十一章 陆家同崔家的渊源要从陆泽海同崔老巡抚说起。 崔老巡抚可以说是陆泽海的授业恩师。 后来赵嫣入了内阁,陆泽海一应提拔,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 陆惊澜庶出的兄长早夭,嫡出的孩子只他一个。 长姐陆沉烟以妾之名入了宁王府,后来宁王妃病逝,陆沉烟便成了续弦,此后人人见了都要唤声王妃。 陆惊澜是在陆沉烟的婚事上见到赵长宁的。 皇家的喜宴上,赵长宁一身官袍前来道喜。 陆惊澜打小性子极冷。 受陆首辅的影响尚武轻文,一把青玉剑挽着剑花使的出神入化。 冰冷的眼睛被一团耀目的红灼上了温度。 踩银履,覆玉冠,一身官袍,笔直如青松,婚宴上满目的红都不及眼前这一抹。 后来他知道,原来那就是他父亲新收的门生。 那时候陆家权倾朝野,陆惊澜同赵长宁的关系尚可。 赵长宁这样一个看起来清风朗月的人,却世故的能和所有的权贵子弟处成一团和气。 那些人里也是有人对他藏着些龌龊的心思的,但他是陆家的门生,先帝还没有去,有些不入耳的流言林林总总的传,没几个敢动他。 陆惊澜对赵长宁的喜欢就像是对着一件精美的瓷器,或者是易碎的琉璃。 赵长宁也是陆家收藏之物。 走了仕途,容貌生的好便是原罪。 赵长宁时常出入陆家。 陆惊澜练剑,有时赵长宁便在一侧立于墙角花阴下,被零落的花瓣洒满了双肩。 很少有人知道赵长宁在剑术上也有些钻研,一招一式的和他讨论,谈到兴致所在,眉眼灼灼有光。 “兵器本无善恶,使剑之人心怀恶欲,剑便是凶器,若心怀天下,便能拯救苍生。” “大人看我如何?”陆惊澜问。 赵长宁沉吟良久,道,“亦正亦邪。” 陆惊澜朗声笑。“大人看自己如何?” 于是那双眼里的光便黯了,蒙上一层见不到底的灰。 赵长宁说,“我已多年不佩剑。” 陆惊澜便又追问,“为何?” 赵长宁道,“佩剑无用。” 陆惊澜摇头,不敢苟同赵长宁的无用论。 大楚重文轻武已非一日,他不会知道赵长宁说的无用是对他自己。 赵长宁走上岐路,每日钻谋心计,殚精竭虑,又哪里来的心思做这些多余的事。 陆惊澜的青玉剑是铸剑大师所铸,千金难得的宝物。 他生性冷漠,心中无是非,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皆有。 赵长宁是正是邪他全然不在乎。 赵长宁剑术上同他谈得来,他便心生喜欢,不形于色。 建安二十年,赵长宁距离内阁至高的位置已经越来越近。 他这一路断了不少人的仕途,也有自诩清流的官员背地道赵长宁是陆泽海的走狗,污辱了他清流派父亲的名声。 但凡入了陆惊澜耳中,皆被一把青玉剑鞘揍的狼狈不堪。 陆首辅位高权重,陆公子伤了人也没有几个有骨气的敢闹到陆家门前。 这些事赵长宁并不知情。 那时许多人都猜度赵长宁可能是下一任的首辅,陆泽海甚至有意将陆惊澜的庶妹陆沉霜嫁给赵长宁。 被陆惊澜一口否决了。 陆泽海十分惊异于陆惊澜忽然对身外之事的兴趣。 陆惊澜冷着脸,只说了一句,陆沉霜配不上赵长宁。 那谁配的上? 陆泽海笑着摇头,到底这事还是在赵长宁跟前提过,赵长宁一口回绝了。 反而是陆沉霜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在知道自己被拒绝后挂不住面家中闹了场。 陆公子的一张脸冷淡又骄矜,对他寻死觅活的妹妹刻薄的说,“长得丑才讨人嫌。” 陆沉霜用被子蒙住脸,女儿家的脸面被踩的七零八碎。 第四十二章 陆沉霜没有见过赵长宁。 赵长宁也没有见过陆沉霜。 女儿家都在闺阁娇养,无法得见外男,又哪里来的什么感情,只是女儿家的脸面丢了些,闹了几日便不了了之。 陆惊澜第一次见赵长宁喝醉的样子,是一次宫宴。 他还依稀记得应该是先帝寿诞。 下了宴,赵长宁被灌了酒,喝的很醉,心事重重的样子。 陆泽海担心他回了赵家又被赵茗折腾,索性将人留在了陆府。 陆惊澜扶着他扔在了塌上,满头漆黑的发铺散开。 陆惊澜手指在他唇上碰了碰,温热的呼吸裹着酒香便弥漫在他的周身。 谁都不知道那一夜是陆家公子亲自替赵长宁换的衣物。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赵长宁更适合红色。 酡红的醉颜,解开的衣带裸露出了一片雪白,眼角飞扬着艳气,半闔半睁着。 神志恍惚,似乎在勾引着旁的人非要对他做些什么才好。 陆惊澜的吻落在红色的唇瓣上,轻轻的咬了下,觉得不够,又重重的咬了口,不受控制的,一双手便顺着腰线滑落了下去。 身下的人便忽然开始挣扎。 陆惊澜压着他,没有让他动,那张桃花一样的脸颊上睫毛微微一颤,恐惧的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额头上满是冷汗,到底没有清醒过来。 陆惊澜笑了笑,拿被褥将他轻轻裹缠了起来。 又觉得有些不甘心,扯了扯赵长宁的长发,把玩在手心,有些不满的样子,“下次这样醉了,小心被别的什么玩意儿占了便宜去。” 那时候的陆惊澜还不知道,没有下次了。 陆惊澜的青玉剑所向披靡,无数次暗中护住了赵长宁。 然而到了建安二十五年,赵长宁带人抄了陆家。 赵长宁穿着大红的官袍,身后跟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陆惊澜注意到他官帽上的明珠又多了一颗。 擦肩而过的时候,陆惊澜扯住了赵长宁,习武之人力道极大,几乎捏碎了赵长宁的胳臂。 咬牙道,“赵长宁,你没有心?” 赵长宁的脚步顿了顿,只留下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惊澜的手便松开了。 赵长宁内阁八年,也和陆家纠缠了八年。这八年换来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惊澜握着手中的青玉剑,直到锋利的剑刃割破了手掌,红色的血顺着剑尖坠落在地上。 从那之后陆惊澜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信的。 越是光鲜亮丽的东西,便越长满了毒刺。 陆家满门流放岭南。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声名天下的陆家到了瓦灶绳床的低谷,若非还有一个宁王妃,多的是人想上来踩两脚。 陆惊澜一日看尽了世间人情冷暖。 后来,岭南便爆发了瘟疫。 史载,建安二十六年,岭南瘟灾,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所波及者数十万人。 到处都是逃亡的难民。 有的人和陆惊澜说了没几句话,忽然在他面前吐血而亡,陆惊澜面无表情的割掉了自己被溅到鲜血的袍摆,点起火烧的一干二净。 火焰在他冰冷的眉眼中明灭。 岭南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人人都是刍狗,到处都是血泪,所见尸横遍野,所闻哀嚎满耳,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崩毁到了极致。 甚至祸及大批岭南的官员,以至于流民四逃,官府瘫痪。 陆泽海和陆夫人在这场瘟疫中染病相继去世,陆惊澜带着陆沉霜亦在逃难的路中离散。 陆沉霜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平日有陆惊澜护着,若是走散了,在这人间炼狱中还能活几天? 这场瘟疫最终以朝廷的军队封锁了岭南,挖了万人坑,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一并埋了进去作为结束。 岭南一时间出门无所见,白骨覆蔽平原,家家户户都为亡灵挂起了白幡。 传闻每到夜半,孤魂野鬼都会前来索命,活着的人为了辟邪,在门前置放用红纸包着的糯米,后来甚至演变成了岭南的糯米节。 岭南上报朝廷的遇难者中,除了陆沉霜,陆家几百口人一个不少。 陆惊澜是在岭南大乱时候宁王妃偷梁换柱救下的,所以现在,陆惊澜已经是一个死人。 陆惊澜手里的青玉剑救不了他父母的命。 也没有护住他的妹妹。 一颗尚还残留的几分剑心终于彻底崩毁了。 曾经骄矜冷漠的少年变成了从瘟疫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苟活在人世只是因为无颜去地下见他的父母。 那个人怎么值得他的喜欢? 陆惊澜冷淡的笑,打算用他的青玉剑劈开赵长宁,来看看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披着画皮的妖。 不然为何这么多年,还总是出现在他的梦中纠缠不休?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都说不清楚在虐谁了,感觉作者才是被虐到的π_π - 荣三:“别的什么玩意儿??你tm说谁呢” 陆惊澜:“爷说的就是你。” 第四十三章 断崖上有一片芦苇荡。 赵嫣的外衫被撕裂了,挂在芦苇上悠悠荡荡。 他被陆惊澜推搡在了草地上。 一匹黑色的骏马在日光下悄悄摇了摇尾巴。 周围寂静无人。 赵嫣伸手推拒着陆惊澜,陆惊澜只是笑,“赵长宁,你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披着人皮的妖精?” 袍摆几乎被撕裂成了碎布,碎布下白玉般的肤色便裸露了出来。 陆惊澜的眼瞳藏着刻薄的冷。 赵嫣手中的金刀被陆惊澜扔在了一边,他被按在草地上,脸颊被地上的野草剐蹭出了伤口。 “陆惊澜!” 冰冷的剑鞘侵入了身体。 赵嫣忽然便像是被扎穿了血肉,咬着下唇,没有发出声响。 只落在陆惊澜的怀中的身子在不受控制的抖,一双沉静的眼底泛上了血雾来。 仿佛被卷进了多年以前的一场难堪的噩梦之中,这样身体被劈开的痛楚,多年以前便尝过了。 他的手无意识的推拒着,陆惊澜身体太重,沉沉压着,像一座山。 他开始急促的喘息,沙哑的像是树叶刮落在风中的声音。 他太疼了。 许多年都没有这样疼过了,便张开嘴,一口咬在了陆惊澜的脖颈上,死死地咬着没有松口,唇齿间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倒灌进了咽喉。 陆惊澜没有动,他就这样忍着脖颈上的痛楚,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赵长宁,很疼吗? 却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谁又知道他在万人坑中一座座拜过去时候的心情? 孤冢连天,茫茫戈壁,他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的血亲。 他带着着一捧捧不知道是谁的青灰回了京城,年年供上香火。 寺庙的僧人被请来超度,到处都是梵经的吟唱,却不知道超度的到底是谁。 陆惊澜靠近赵嫣,手温柔的抚上了他的发丝。 “赵长宁,你不要怕,我不碰你。” 年轻男人冷淡的笑了,“你太脏了。” 于是手上的力道大了起来,他扯住赵嫣的长发,静静的看着已经被他抽出来的剑鞘,慢慢道,“赵长宁,你知道这次是宁王动的手,我岂能饶了你。” 赵嫣在陆惊澜的手中孱弱的呼吸,脆弱的像是一碰即碎了,竟还在威胁。 “你若是杀了我,永远都不能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 陆惊澜神色骤然变了。 “赵长宁!” 赵嫣得了片刻喘息,同他直视,一字一句道,“我当年派了人去找,没有找到你和你的父母,只找到了你的妹妹。” “你若是想知道陆沉霜的下落,就安分点。” “想办法让你姐姐求来宁王的休书,你离开宁王府,我保你一家团聚,秦王不是蠢物,你们行动失败,你以为不会秋后算帐?宁王府再过几日,便是下一个陆家!” 他太久没有说这样长的话了,颓自忍着身下的疼痛,蹙着眉头,额上已经缀满了冷汗。 连脸色都是虚白的。 陆惊澜一把青玉剑指在赵嫣咽喉,“你这张嘴,可有半分真话?” 赵嫣猛地又咳了几声,“我拿我逝去的母亲发誓,若是赵嫣有半字假话,地下的母亲永世不得超生!” 陆惊澜知道赵长宁对于赵夫人的感情。 他手微微一动,却并没有收回青玉剑。 赵嫣便道,“若是你顺着宁王的意思,杀了我灭口,你这一生都不会见到陆沉霜了。我有个万一,赵家的人会直接剁碎了陆沉霜。” 陆惊澜冷笑,“我又如何能知道你不会过河拆桥?你这样的人,谁会信你?” 赵嫣还软在地上,连起身都不能。 他的手却握上了青玉剑锋利的刃,眼睛一眨不眨的,任由剑尖割裂了掌心蜿蜒而下,“陆惊澜,你再信我最后一次。” 陆惊澜以前信过一次赵长宁,赔上了陆家几百口人的命。 第四十四章 陆惊澜猛地收回了剑,目光落在赵嫣淌血的手心,面无表情的讥嘲,“赵长宁,你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信你?” 世人无一信他。 赵嫣沉着眉目,没有看他,将受伤的手拢进了衣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锥心之言。 淡淡道,“那便杀了我,左右黄泉路上有个陆沉霜陪着我,也不算孤单了。” “赵长宁!” 陆惊澜提着赵嫣的衣领将他按在了崖壁上,盯着赵嫣问,“陆沉霜在哪里?” 他没有得到回答。 赵嫣身子这些日子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他被陆惊澜掷在了崖壁上,咳嗽了几声,全身没有了力气,软软倒在了陆惊澜的肩上。 黑色的长发还带着地上青草叶的香气,苍白的手轻轻扯了扯陆惊澜的衣袖。 “陆惊澜,送我回家吧。” 就像多年前的赵长宁一样的语气。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落在陆惊澜眼中,只觉得该掀开这张艳丽的画皮。 沉霜在赵长宁手中,若是赵长宁有个万一,沉霜…… 陆惊澜咬牙,将赵长宁扔在了马背上。 赵嫣昏昏沉沉的,拽紧了他手中的浮木。 陆惊澜没有死。 也算他的罪孽少了一分。 陆惊澜吹了声口哨。 黑骑们便就地四散了。 陆惊澜于黑色的骏马一跃而上,尚能听闻怀中人微弱的呼吸。 那只受伤的手还死死抓着陆惊澜的衣袖。 剑客眉宇间有几分落拓和不羁,神色很冷。 有风袭过来,陆惊澜下意识的侧了侧身子,然后浑身都僵硬了。 护着他已经成了习惯,如今竟是改不掉了吗? 手握紧了腰间的青玉剑。 剑回鞘中,风声呜咽。 余晖拖长了影子,辗转行至深夜,扣开了赵家的大门。 赵东阳披衣起来,便见一黑衣蒙面的高大剑客,怀中抱着已经昏迷的赵嫣。 两个人身上都带着血腥气。 赵东阳有些心惊肉跳。 他收到了秦王寄来的赵嫣的佩物,便以为大人的意思。 受秦王所托,以大人的名义给宫中的常平递了信,那信是秦王亲自写的,他并不知晓内容。 怎么如今,大人竟然这样回来了? 那年轻剑客形容冷漠,将赵嫣交给了赵东阳,负立在一侧,对赵东阳道,“等你们家主子醒了告诉他,他所说的我答应了。若是日后有什么差池,我必来取赵长宁的项上人头。” 赵东阳冷笑,“你当我赵家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年轻剑客牵着他黑色的骏马,只给赵东阳留着一道黑色的背影。 行路无声,已是高手之境。 赵东阳扶着赵嫣,怔怔看着那道背影,竟觉得有些眼熟,一时甚至忘记了叫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一声声的敲着,已经夜半。 陆惊澜牵着他的马,穿过了赵家的长街,走出乌云巷。 从乌云巷出去,再过一座桥,就是曾经的陆家。 陆惊澜立在桥上遥遥看去。 曾经钟鸣鼎食的陆家,宦官出行尚不敢惊动门前的尘土,如今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乌云巷口还在,过往的繁华声色已成云烟。 物是人非事事休。 剑客腰间挂着他的青玉剑,在街边昏暧的烛光下,寻着收摊的小贩买了一壶酒。 掷下几个铜板。有个铜板打着旋坠在地上,小贩佝偻着身子去够,用袖口擦的干干净净。 为谁辛苦为谁忙? 万家灯火,这世上却再无他的归处了。 剑客牵着他的马,饮着他的酒,腰间挂着他的剑。 好像就要去了天涯,踽踽独行,最终还是被人勒停了步伐。 若干年前一道红衣的影子笑看过来,身后阑珊灯火。 红衣变成了血海。 青玉剑能斩断头颅,却斩不断宿命。 第四十五章 深夜的秦王府中收到了一封密信。 是楚钦暗中派去守在赵家的人。 楚钦披衣看着信中“已归”两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信被卷进灼热的炭火,烧成灰烬。 案前的香炉袅袅升腾,烟雾遮覆了带着刀影的眉眼。 到底是什么人对少帝下的手? 楚钦的手指在膝上一下一下的敲着。 抓到的刺客自尽了。 这些刺客训练有素,远非一日之功,可能先帝在时便已经在悄无声息的募兵。 是什么人能瞒过先帝的耳目养兵千日,在新帝刚刚登基的第一次春猎便迫不及待的动手? 谁有这个胆子,谁有这个本事? 新帝出事,便宜了什么人? 赵嫣? 楚钦摇头,笑了声。 或者是平原侯。 平原侯乃前朝刘姓皇室之遗孤,高祖皇帝打下前朝江山时未取刘氏皇帝之性命,封世袭罔替的平原侯,才揽尽了天下民心。 前朝皇帝封侯几年病死在封地,他的儿子承了侯位,如今已至三代。 直到现在各地仍有零星的反贼举着光复刘氏的名号。 前朝皇室只要存在一天,就是活着招反的旗帜。 若这一次刺杀当真出自平原侯之手,朝廷便有理由废掉这从高祖皇帝便留滞下的遗祸。 或者是宁王。 宁王在民间有贤王之称。每有大灾宁王府第一个开仓放粮。 宁王体弱常年病榻,朝中无党羽,多年不涉朝政。 若是宁王,这份韬光养晦二十年的心机便远非寻常人可比。 看起来似乎平原侯更可疑。 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事关重大,不可掉以轻心。 当夜林舒夜入了秦王府,带着秦王的密令离开。 不出三日,市井间流传出平原侯府中带回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美貌女子,宠妾灭妻的桃色逸闻。 宁王府没传出什么流言,只宁王近些日子病情加重,向外引了一批大夫进府。 关于两府秘事便源源不断的进了秦王府。 “宁王府有一人,陆笙可查。” 楚钦定定盯着信上的陆笙两个字,蹙紧了眉头。 竟然是宁王府先来了消息。 瞳孔微缩。 这一查下去,查出了一则陈年旧案。 陆笙是陆家人。 世人皆以为陆家满门死于岭南瘟灾,却没有想到宁王妃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偷梁换柱救下了自己的亲弟弟。甚至连宁王都跟着一起隐瞒了陆惊澜的行踪,买通了岭南当地的官员,向朝廷上报了陆惊澜已死于瘟疫。 若行刺的人是宁王,陆惊澜的剑术独步天下,宁王当真会放着陆惊澜不用? 不出意外,陆惊澜若在这批刺客之中,宁王便无可推脱。 而陆家同赵家的血仇这天下无人不知。 楚钦皱着眉,他想到了之前守在赵家的探子报过来的信。 便暗自差了人过来,细细盘问了一番。 “当时距离不近,只能看到赵大人被一黑衣人送回赵家,此人身形高大,步履较常人稳,是用剑高手。” 用剑高手。 楚钦猛地站了起来。 大楚重文轻武,武者又皆擅刀,学剑者少,入臻化境者更是少之又少。 果真是陆惊澜! 陆惊澜为什么会放了本来应该杀之而后快的赵嫣? 赵长宁,你给他许了什么? 陆惊澜就是宁王谋反的活生生的证据。 只要抓到了陆惊澜,便坐实了宁王的罪名。 如今却把赵嫣牵扯了进去。 京城这盘大棋,已经山雨满楼。 林舒接到了秦王府中的密令,信中让他撤回平原侯府的人。 宁王府中一切照旧。 不日传开了平原侯府爱妾走失的流言,传闻平原侯不吃不喝,相思成疾,徒添市井笑谈耳。 赵家收到了秦王府中递上的拜贴。 第四十六章 赵家近些时日因为赵嫣抱病,闭门谢客,远非昔日门庭若市的模样。 楚钦进了赵家的时候,赵东阳迎的他。 这位赵家多年的老管家斟酌道,“殿下是做大事的人,用我家大人的玉佩做了什么老奴也不多问了,只求殿下一句,可于我家大人有害?” 楚钦心知赵东阳说的是什么。 他在京城并无根基,只能利用赵嫣的玉佩,取信于赵东阳,一则安抚赵家人的担忧,二则仿着赵嫣的口吻给宫中的常平写了封信,由赵东阳送进了宫中,让大太监常平封了空无一人的陛下寝宫。 这才拦下了太后娘娘。 常平是侍奉过先帝的大太监,便是太后娘娘跟前也是有薄面的。更何况此人手中的权力亦不可小觑,又加之有其勾结内阁首辅的传闻,是以常平出面最好不过。 赵东阳听这位西北来的殿下诚恳道,“事急从权,老管家多见谅,本王以性命相保,定不会连累你家大人。” 赵东阳点头,眼含忧虑,低声叹息,“大人几日前回的府中,身子不好,殿下小心过了病气。” 楚钦心知赵嫣孱弱,真正见了人仍是吃了一惊。 不过半月时间便又瘦了一些。 人斜倚在雕着牡丹花的美人塌上,乌发披散,一双眼睛像秋日幽深的湖。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弯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臂。 手中捧着一卷佛经,正翻至下页。 案前的香炉燃着香气,春夏之交人人穿着薄衫,赵家的卧房塌下却仍旧烧着炭火。 素淡面颊上便染上几分微红。 听见了响动,从书页见抬起了头,细长手指还翻在页处,神情似乎有些错愕,还是客气道“殿下来了?” “大人这身子还是要好好养着。” 楚钦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下,不由分说的将人裹缠了起来。 赵嫣此时还在塌上养着病,秦王这样靠近已是失礼,他却并不觉得冒犯。细细从上到下打量了秦王一番,见他无甚大事,便安了心。 楚钦看了眼赵嫣,终于道,“你许了陆惊澜什么?” 楚钦这么快便查到了陆惊澜,赵嫣便多看了他一眼。 虽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我要保下陆家人。” 楚钦眉心一跳,冷声笑道,“那宁王犯了什么罪?谋逆!你要从宁王府中保下陆家人?” 赵嫣轻咳了两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声音不耐了起来。 “秦王殿下,我赵嫣做什么事不需要向你秦王府报备。” 楚钦盯着赵嫣,一字一句道,“让我猜猜赵大人准备怎么做?” “借着这次机会让宁王妃想办法被休?然后在宁王府出事前让陆惊澜带着宁王妃离开京城?” “陆惊澜是宁王府活生生的证据!没了陆惊澜,宁王府的罪要如何定?本王不可能放走……” “秦王殿下。”赵嫣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谁说没了陆惊澜就没有办法让宁王伏诛了?” 楚钦一怔,却见赵嫣一双漂亮的眼睛泛着凛冽的寒意,没有半分人的感情。 “史书上有位精忠报国的将军,是如何死的?” 楚钦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是史书上的一位名将,当时奸相当道,将最后一位擅战的将军以莫须有的罪名斩杀,此后边防溃不成军,奸相为世人唾骂百年。 “莫须有这个罪名,不适合宁王吗?” 他赵嫣既然是佞臣,要杀什么人,何须费心罗织罪名? 楚钦怔看着赵嫣,沉默良久,终于道,“你可知道给那位将军栽了莫须有的罪名的奸相后来的下场?” 赵嫣当然知道。 他的石雕在将军墓前已经跪了几百年,香火焚熏,风雨摧残,狼狈不堪。 第四十七章 赵嫣嗤笑了声,“那又如何?” 沉霭的烟雾后一张美人面因这一笑便显得冶艳了几分了。 像阴冷的月。 “赵长宁!身后的名声,你都不要了?” 楚钦盯着赵嫣,直呼其名。 赵嫣眼瞳中像是灼烧着火,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生气。 过去的赵长宁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直到现在他的背脊依然是笔直的。 “活着的名声都顾不及,死后的名声我要来何用?莫非殿下以为以我现在的名声,死后还能配享太庙?” “本王不会答应的。”楚钦站直了身子,一脚踹翻了庭前的椅子。 这还是秦王第一次在赵嫣面前发脾气,俊美的眉眼带着戾气和刀光。 “赵长宁,你以为你能把本王握在手心?” 这世上还没有人能把西北的王握在掌中,一再利用。 “我要保陆惊澜,殿下要除宁王,如今能两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嫣不明白,对于秦王而言,赵嫣所谓的两全他漠不关心。 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一人的周全。 楚钦咬牙,“本王为何要这么做?抓了陆惊澜,上达天听,宁王府一样吃不了兜着走。行刺陛下的凶手不止本王一人在查,你如何给朝野上下交代?” 赵嫣咳了两声,下了塌,他像是受了伤,走路还不太顺遂,行至案前,将堆积的册子摊开。 “殿下请看,这是从圣祖皇帝开始至今,打着前朝皇室旗号的叛乱。” 纵然是楚钦,看了眼,也被这数字怔住了。 “大楚立国一百多年间各地有近千次叛乱,牵连的人数以百万计。虽未形成气候,却要未雨绸缪。此一时彼一时,高祖皇帝的招安之策,今时已经行不通了。” “过了这个时机,要等多久才能将平原侯府连根拔去?新帝年少,各路虎视眈眈,莫非真要等下一次平原侯真正派出刺客?” “殿下只管昭告天下,行刺之人出自平原侯府,朝野上下决无一人多言半句。” 诚如秦王所言,春猎的刺客秦王会查,少帝会查,诸位辅政老臣会查。 而当罪魁祸首宁王以莫须有的罪名伏诛,又有人把矛头引向平原侯府,朝野上下官员甚至新帝皆无一人会有异议。 宁王有个好名声,宁王府倾塌的时候,便是内阁彻底失尽民心之时。 积雪成山。 宁王这最后一片雪花的重量落下去,雪会崩塌,民愤会决堤。 宁王府的倾塌将是内阁由盛至衰的一个转折点。 少帝若是聪明,会趁机收揽大权。 对于皇室来说一石三鸟的好事,何乐不为? 名利场不是西北战场,非生即死,非黑即白。 更多的是一笔糊涂账。 人人装作眼盲心瞎,这一笔账就揭过去了。 也不全是为了陆家。 陆家若是东风,赵嫣便是趁着东风的势烧了一把可以燎原的火。 赵嫣的声音软下来。 “秦王殿下,逃亡路上最艰难的时候,我一直带着殿下的金刀。你以性命托付,赵嫣不会再以虚礼相待。若殿下能帮这最后一回,赵嫣感激不尽。” “宁王府一心谋逆,日后要让史官赞一声贤王,你赵长宁殚精竭虑,在史书上又能得到什么?” 奸佞二字楚钦话到了喉口,到底没有说出来。 他不忍心。 赵嫣没有说话,袖中藏着的手指却蜷了起来。 赵嫣一手翻覆天下,背尽恶名,不过是为偿有愧之人,尽报国之事耳。 盛世的皮相下,人人被捆缚在涌动的时局中,牵一发而动全身。 京城将掀起血海狂澜,且看这一出魑魅魍魉的大戏如何落幕罢。 第四十八章 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嫣便问了声,“何事?” 赵东阳在门外躬身道,“大人,药端过来了。” 赵嫣看了眼楚钦,回头对赵东阳道,“你且一会再进来。” “大人顾好身子。” 门外再无声响。 赵嫣从案前拿起了将放下的那卷佛经,声音沉静道,“秦王殿下若是不肯相助,便不要怪赵嫣将殿下与陛下生母的事情沸沸扬扬到天下皆知。殿下回府请仔细考量。” 言语皆是送客之意。 秦王的眼瞳终于风云涌动,“赵嫣!” “殿下当年亲手杀了喜欢的女人,是什么心情?” 仿佛被赵嫣一刀割去了逆鳞。 赵嫣那张画皮一样冶艳的脸映进了楚钦的眼中,有一瞬间他想折断那脆弱的脖颈。 “我竟不知,内阁首辅最厉害的,原是生了张利嘴。” 秦王的神态冷漠了下来,“既然如此,首辅大人日后是死是活,本王再不多嘴一句。” 秦王拂衣而去。 赵嫣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手中握紧了那把他在逃亡路上都不曾丢弃的金刀。 猛的咳了起来,这一咳便再也止不住。 鲜红的血溅在了金刀上。 本来准备今日还给他的。 罢了。沾了病人血的东西不吉利。 史书载,高祖皇帝育六子,唯溺幼子也。 秦王有显赫的母族,他的外祖和舅舅周显陪着高祖皇帝一道打下了楚国的江山。 后来他的外祖父于战场殉难,他的舅舅主动释了兵权,卸甲在江南这片鱼米之乡做了富贵闲人。 周家虽已不涉朝政,却在朝中声望极高。 周显此人成为史书中少数长寿而终的开国将领。 秦王的母亲是高祖皇帝一生唯一封过的一位皇贵妃。 后来周显手中的兵权被高祖皇帝全部交到了楚钦手中。 于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手中握住了大楚的命脉。 “西北是大楚的门户,他守住西北,手中有兵,便没有人敢动。让他们母子去西北吧。” 这是高祖皇帝在病重的时候对周显说过的原话。 这位开国帝王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为自己最宠爱的妻儿安排好了后路。 之后不久,宫中便敲起了丧钟,一夜之间换了年号。 正是这样的爱重,让楚钦年幼去了杀伐的战场。 楚钦去往西北的时候,周显代他的外甥上了道折子,想带楚钦的母亲一起去往封地,均被他做了皇帝的兄长以太妃身子不好,宫中宜养为由拒绝。 于是深宫成了囚笼,周太妃成了帝王手中掣肘西北的一枚棋子。 年幼的楚钦被迫同血脉相连的母亲天各一方。 他很早就见识到了京城中一些阴暗的,肮脏的手段。 建安十五年,西北遭了天灾。 秦王的人连夜递了折子进了京城,却迟迟等不到朝廷放粮。 一朝间饿殍遍野,白骨森森,有人居住的方圆十里地的树木被啃食的只剩下树干。 整个西北被民愤倾覆,孤立无援的楚钦甚至已经做好了与揭竿而起的百万流民背水一战的准备。 将军的刀用来保家卫国,却被迫对自己的子民举起了屠刀。 朝廷在等,等西北死更多的人。 年少的楚钦什么都知道,却只能咬牙扛着。 没有粮食了。 连将士们都几乎要断了粮,屯着的战马都被吃的只剩下骨头。有士兵饿的忍不住了,割下自己身上的一块肉。 而就在这时候,朝廷放了粮。 朝廷的折子传来的时候,年少的楚钦舔了舔干裂已久的唇,仰面躺倒在西北的黄沙上,黄沙覆面,露野中一夜好眠。 听说皇帝原来是不肯的。 没有人知道皇帝后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直到多年以后,他从一个叫常平的太监口中得知了一些事。 建安二十年,楚钦回过一趟京城。 那时候周太妃生了重病,他进了京城后母亲的病才渐渐好转。 皇帝高高在上,年轻的西北王恭恭敬敬的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外人只看得到兄友弟恭,却看不到波涛暗涌。 楚钦有时候想,若他没有显赫的母族,手中没有兵权,大约他这兄长十分乐意和他亲近的。 年幼的时候,也曾经亦兄亦父过。 走到这样的田地,人人形势所迫,身不由己。 第四十九章 楚钦见了骊妃两次。 第一次见动了心,第二次见杀了她。 那是建安二十年的一个百花盛开的春日。 周太妃的病已渐好。 楚钦遇到了一个女人。 比他大了很多的女人。 那时候她的封号是骊妃,她住的地方在冷宫。 已记不清什么原因路过,听到女子凄厉而绝望的哭泣声,如此浓烈而悲怆。 那是骊妃在冷宫中已经数不清楚的,第几个年头了。 隔着颓旧的篱墙,撑起的纱窗。他看到了一个女子在对镜梳妆。 三十多岁的年纪。 铜镜中的女人手如柔黄,肤如凝脂,腰如柳絮,眉如远黛,窗外鸟声啁啾,隐隐听得繁花似锦,一个女人的豆蔻年华在这冷宫中成了一柱流水,涓涓向下,再不回返。 两个白头的宫女侍她的起居。 乌鸦野雉在树梢飞来飞去。 骊妃的美貌不同于少女的天真灿烂,而是像悲凉的,寂静又无声的秋。 又像是即将枯萎的昙花。 少年好美色,当时惊鸿一面,对楚钦来说只是一个旖旎的梦而已。 他还不知道宫中盯着他的耳目早已将他的失态绘影绘色的描述给了他的兄长。 之后他再也不曾见过那个女人,也不曾踏足过那片冷宫。 后来,楚钦回了西北。 他在西北杀伐的时候,偶然还能想起来那个女人。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张面貌已然不太清晰,每想起来仍觉得她周身一片刻骨的悲凉。 那悲凉由何处起? 建安二十六年,先帝病榻之时下了一道密旨。 让他杀了那个女人。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骊妃才是太子的生母。 太子并非皇后亲生。 所以他不难猜测先帝的意思。 为什么让他杀? 给日后他和楚钰的争伐埋下种子。 或许他有过的似是而非的心思,他的兄长已经知道了。 再不喜欢,也是帝王后宫的女人。 楚钦什么都知道,他还是动了手。 这个女人不死,楚钰的身世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大楚嫡系立国,若楚钰并非嫡系,有人欲借之生事,朝政不稳,大楚的江山,大楚的子民又当如何? 江山如此多骄,却容不下一个可怜的女人。 举起屠刀的时候,那个女人只是拽着他的袍摆,跪着哭求,“请殿下护好我的孩子,一切罪孽都由我来背负。” 楚钦瞧着她和太子生的极像的一张脸,轻声问她,“你不恨我?” “殿下心系天下子民,是天下子民的福气。” 骊妃比任何人都要豁达。 死期将至的一刻,她周身的悲凉皆不见。入目是她衣角一片浓艳飞花裙摆。 “殿下,请在我死后,将我的尸骨弃在野地,为野狗啃食,听说这样就没有下辈子了。” 她去的时候很安详,楚钦直到她死了,才能将她抱进了怀中,轻轻碰触她的发丝,终于放纵这个死去的女人走进了他心底,从此成了一道疤。 骊妃的一生太苦,她不想有来生。 野狗啃食着她的血肉。 楚钦就在那里冷冷的看着浓艳佳人变成森森白骨,一卷破席卷在荒郊野岭。 金刀出鞘,那几条野狗曝尸荒野。 刀入了鞘中,荒山上淫雨霏霏,打湿了年轻将军的发。 当时的楚钦还不知道,多年以后,有另外一个人向他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众生皆苦,谁又想踏上轮回路,把前生的苦难再走一遭? 男人对女人的怜惜大多起于愧疚。 骊妃死后秦王颓废了很长的一段时日。 外面有些传言,说他喜欢一个大他很多岁的女人。 那个女人被赐死了。 过去的一切成为了尘灰中的旧影。 原来不只他的兄长知道,赵嫣也知道。 先帝生前厚待赵嫣,一些事情赵嫣要从先帝口中得知并不难。 赵嫣之前用少帝的身世威胁不住他,因为他知道赵嫣不敢。 如今的赵嫣已经是破釜沉舟了,他知道赵嫣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他与楚钰生母的旧事若是宣扬出去,便像是点燃的炸药,牵连甚多,他不能冒一丝的风险。 赵嫣的身上布满了毒刺,碰一碰都要连着皮掉下一块肉来。 他用这个威胁他。 赵嫣的脸和骊妃的脸重叠起来。 他护住大楚的山河,却护不住骊妃,也护不住赵长宁。 甚至要做推波助澜的侩子手。 春萝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王爷自赵家回了王府,便进了后厢院中的马厩,亲自给受伤的乌追换药。 将军的手粗砺的划过了乌追的皮毛。 乌追轻轻摆了摆尾巴,矮下身子,在他脸上蹭了蹭。 楚钦笑了声,眼底红色的血丝终于淡去。 他想靠近一个人。 这颗卒子却越不过楚河汉界。 他仰面躺在了草垛上,凉凉的月色映照着年轻男人俊美的脸,乌追的尾巴在他脸上摇了摇。 好像回到了西北。 京城和西北被同一弯月色照亮。 啧,他的金刀还在他手中。 岂有就此赖过去的道理? 第五十章 有人活着的时候有两张脸。 一张对着世人,一张对着自己。 宣帝登基的第二年,是被血色和哀嚎铺满的一年。 发生了两场震惊朝野的大案。 永历二年四月初三,宁王府被赵家先斩后奏,以莫须有的罪名全府抓进了京兆尹的牢中。宁王已经休妻,宁王妃便侥幸逃过一劫。 永历二年四月初八,平原侯府被坐实了春猎行刺的罪名,夺了爵位,满门抄斩,就此断了前朝皇室的根基,给大楚后世留了几百年平静的时日。 小周山的大火原来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刺。 平原侯的累累罪行被昭告天下,便有些对前朝有所旧情的百姓,也觉得平原侯府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实在活该。 山河才安稳了一百多年,便迫不及待的重掀战火。 平原侯成了历史的罪人。 人人口舌间唾骂的还有内阁奸佞。 以前受了宁王恩惠的百姓第一次将对赵嫣的不满延伸至了整个内阁。积攒着的民愤已呈燎原之势裹携着流言,在市井中肆虐。 民间废立内阁的声音在宁王于五月初被午门斩首的时候终于响了起来。 宁王被斩首的那日百姓们排了十里长街为他们眼中的贤王送行。 朝野上下没有人敢做监斩官。 谁做了监斩官,谁便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赵嫣穿着青花绛袍下了软轿,玉冠高高束起了长发,五月的天气,只他一人穿的繁复,一层叠一层。红的唇色淡了些,让他的容貌少了几分姝艳,多了几分淡漠。 仿佛要被高高被供奉在了庙堂之上,人间疾苦全然不敢惊动。 京城的百姓们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大楚奸佞的模样。 他身后跟着朝廷的御林军,军队止住了暴动的百姓。 赵嫣一步步走到了狼狈的宁王面前,繁复的袍摆落在了宁王低垂的眼中,半蹲下了身子。 直到这时候,赵嫣才看清楚了这向来深居简出的宁王楚殷的容貌。 三十多岁的年纪,因为久病脸色青白,眼神阴鸷,身上穿着囚衣,他是龙子皇孙,上了囚场不见有惧怕之色,端着王爷的气派,挺直背脊,仿佛要将这气派带进坟墓。 宁王确实是个人物,心智计谋耐心都是上等,可惜生不逢时,又被一副破败身子拖累,才有了今日的下场。 “赵大人好手段。”楚殷道。 赵嫣挑眉,“我做了何事?” “这天下人都是瞎的,只有我这将死之人能想通了关节。”楚殷摇头道,“这龙椅谁坐不是坐?就因为我是庶出,让楚钰那黄毛小儿登了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赵嫣靠近他,指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己之私,要这天下多少百姓陪葬?百姓尊你贤王,殿下觉得自己配?” “他们可不是人,赵大人。贤王的名声,也不过是另外一张脸。”男人细长的眼底有精光,“赵大人又有几张脸?” 赵嫣反问,“殿下觉得呢?” 宁王盯着他,“输给你本王不冤枉。” 赵嫣于是笑了,站直了身子,颇惋惜道,“宁王殿下,来生别在托生皇家了。” 宁王看着他桃李一样的面容,朗声亦笑“赵大人来生也做个寻常百姓吧。” 赵嫣看着楚殷,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没有来生。” 赵嫣亲自扔掉了令箭。 侩子手手起刀落。 一刀斩下,头颅落地,落地时候宁王的双眼仍然圆睁着,滚滚热烫的鲜血溅到了赵嫣的发。 他们都有两张脸。 凡是有两张脸的人,哪个有好下场? 宁王到死都不知道,先帝根本没有嫡出的孩子,当年皇后膝下无子,楚钰是从骊妃处抱来的。人人争夺到最后,也不过为争一口气,赔上了卿卿性命,时也命也。 赵嫣沉着脸色,接过京兆尹递过来的白色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找个好的棺材铺子,厚葬了吧,到底是皇家人。” 京兆尹已抖如筛糠。赵嫣那副姝艳容貌在他眼中好似修罗恶鬼。 百姓骚乱了起来。 有人喊了一声,“狗官!” 原晴朗的天气此时阴云翻滚,一声炸雷裂在空中。 人群在听到雷声后四方涌动,有百姓呼嚎,“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将赵嫣这奸佞五雷轰顶!” 御林军刀枪上阵,竟难以抵御住手无寸铁的百姓,或者,连御林军中的有些人也不肯尽全力了。 京兆尹惶恐的躬身道,“大人,还是快撤吧,这暴民四起,万一伤了大人……” 局势胶着起来,法场被四面八方的百姓涌动围起,青菜叶子和脏水往刑台上泼。 赵嫣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冰冷,五指蜷在袖中,宽大的袖袍中,还藏着一把弯月一样的金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日日带着,竟也可安神。 远处一队黑骑列阵而来,为首的人竟然是童章。 童章没有看赵嫣一眼,在他眼中,赵嫣是彻头彻尾的奸佞。 若非秦王嘱托,他不会来此地污自己的眼睛。他倒是恨不得愤怒的百姓活撕了赵嫣。 黑甲分行了百姓,护着赵嫣上了软轿,一路将他送进了赵家。 赵嫣下了软轿,正想说什么,童章冷笑道,“大人不必多言,若非殿下嘱托,我不会来。殿下不日就会回西北,让我转达一句话,大人日后好自为之。” 他声音渐冷,翻身上了马。 赵东阳厉声道,“童将军岂敢如此说话!” 马背上的童章冷嗤了一声,没有理会赵东阳。马蹄扬尘,领着一队黑甲远去。 赵嫣淡淡看了一眼赵东阳。 赵东阳道,“大人,这童章如此嚣张……” “这样的人只会明枪,难道不比京城的暗箭要好太多?” 赵嫣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眼前有些眩晕,赵东阳扶住了他,“大人!” “无事,回府吧。” 赵东阳在塌前侍奉汤药,赵嫣闭目饮下了漆黑的汤药,忽然道,“今天没有放糖,怎的这般苦?” 赵东阳奇怪的抬头道,“大人,今日放的和往常一样,药五分,糖五分。” 赵夫人活着的时候说,心里苦了,口中吃什么都是苦的。 赵嫣遂放下药碗,“赵东阳,你出去吧。” 他神色沉静,赵东阳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便收拾了桌椅,推门而出。 苦涩的中药在唇齿间蔓溢。赵嫣搂紧了手中的金刀,发丝铺满了塌,轻轻阖上了眼睛,沉沉入眠。 白日风光的内阁首辅在自己的塌上蜷缩的像个被噩梦惊扰的孩童。 金刀勾去了他的神魂,梦中出现了金刀的主人。 乌追马声嘶鸣。 梦中的将军穿着铠甲,仿佛就要去了杀伐的战场。 画面一转,出现了赵茗的一张脸,过来掐他的脖颈。“赵长宁!你怎么不去死!” 梦中的场景又变了,人间的芸芸众生要推着他下阴间,阴间死在他手中的冤魂野鬼在投生路上等着食他血肉。 他不敢走投生路。 所以他没有来生。 “赵长宁,我要回西北了。” 赵嫣从梦中惊坐而起,眼瞳惊惧迷茫。 第五十一章 “大人,有人要见您。” 赵嫣披衣而起,折子点上火,卧房透亮起来。 “什么人?” 平安答,“那日送您回府的剑客。” 赵嫣蹙眉道,“我这就来。” 覆面的剑客立在厅前,眼中星火明灭,身后大敞的纱窗外月色披进来。 他对赵嫣说,“我要见陆沉霜。” 赵嫣微微一怔,道,“好。” “大人,马车备好了。” 平安驾着马车,马车行了三里,蜿蜒上了山路,最终在一处庵堂前停了下来。 正是星夜,庵前车马稀疏,山间丛林荫庇,红墙黛瓦圈住了一个个鲜活女子的一生。 “佛门净地,官府不易惊扰……也是她自己的意思。” 陆惊澜怔看着赵嫣,声音终于干涩起来,他立在重重灯火中,却觉得像伫立在被火燎原的旷野,“你是说……沉霜……” 当年赵嫣派去的人只得到了陆首辅的死讯,也没有陆惊澜的消息,反倒是在回程中在一群山匪的手中救下了陆沉霜。 赵嫣将她托付给了刘燕卿,刘燕卿便在京郊为她置办了一处宅子。 美貌的女子落在穷凶极恶的山匪手中,哪里能少受嗟磨。肚子里怀了孽种,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刘燕卿用尽了良药才吊回了她一条命,孩子也没了,人又惊又惧,开始的一段时日连话都不会说,时间久了才敢躲藏在帘后,怯生生的问一句,“这是哪里?” 刘燕卿日日都给赵嫣报着陆沉霜的信。 她像是在日渐好转,又像是在日渐死去。 赵嫣收到刘燕卿的最后一封关于陆沉霜的信,信中写道,陆沉霜剪掉了长发,入了庵堂。 曾经娇生惯养的金丝雀被世事割断了咽喉,有哀不能鸣啼,三千青丝尽断了,也不曾落过一滴泪。 这世道对女人不公,她又是这样不能见光的身份,若佛不能渡她,流言也会碾碎她。 后半生枯守青灯,常伴香雾,也不失清净。 赵嫣一些事没有说出来,然陆惊澜是何等人物,就算他语焉不详,也能猜度出来陆沉霜遭遇了什么。 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经历了怎样的暗无天日,宁愿将大好年华葬送在庵堂之中,也不愿意再踏入俗世一步? “赵长宁,没有你,她本还是我陆家的明珠。”陆惊澜眼中泛着血雾。 赵嫣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你杀了宁王,内阁呼风唤雨的好日子,想必也将要到头了罢。” 赵嫣叹道,“如你所愿,赵长宁的下场不会好太多。” “京城局势未明,你带着沉霜和宁王妃,且去潼洲避避风头。一应事宜均已安排好,你我这桩交易便就此了了。” 庵前第一柱香火燃尽的时候,庵门打开,此时正是女尼诵经的时刻,昏淡的烛火下,陆惊澜透过马车的车窗,看到了一名提灯的青衣女尼,容貌娟秀,与曾经活泼的陆沉霜天差地别,眉眼间一片淡泊,真正目下无尘。 “她如今叫慧心。” 出家人不在五行之中,隐去俗世名号,断去俗世忧烦,而世人大多还在苦海中挣扎无法超脱。 耳畔是梵经的吟诵。 陆惊澜盯着陆沉霜看了许久,到夜半的月隐进了云中,启明星升起的时候,终于道,“走吧。” 赵嫣微怔。 却听陆惊澜道,“她既然入了佛门,如今眼明心净,我又何苦把她拉下俗世,再遭一番劫难?” 宁王出了事,宁王养的兵鸟兽俱散,他现在要做的,是带着陆沉烟离开京城,而不是把沉霜再卷进是非。 剑客跃下了马车,腰间的青玉剑泛着凛冽的寒光。 声音转冷,“赵大人就此别过,我还等着一一看赵大人的下场。” 陆惊澜的话更像诅咒,漆黑的夜中有风声涌动,月色拉长了青年的影子。 他只是一个落拓的剑客,一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 如这不堪的世道不能还他一个公道,他不介意用手中的剑亲自来。 赵嫣淡淡的看着陆惊澜的背影,心道,不会等太久了。 耳畔还有诵经的声音。 佛渡世人,不见渡他,苦海无边,何处是尽头? 腕间的佛珠动了动,赵嫣笑了声,眼底浓艳如血。 平安驾着马车,马车踏上了归途。 他不知道大人深更半夜至此做甚,但他唯一知道的是,凡大人差遣他做过的事不可对外人多透半分。 赵嫣自从庵堂回了赵家,便没怎么说话。 一同去的剑客不曾一同归来。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五十二章 京城城门戒备森严。 有一年轻剑客欲往南行,牵着他的骏马,身后跟着一名覆着轻纱的女子,云鬓乌黑,隐隐绰绰,看不清面貌。 看守城门的士兵伸手拦了下来。 剑客手中拿着一枚令牌给士兵看了,守卫的士兵脸色一变,神情遂恭敬胆怯,躬身拱手道,“原是赵大人府上的。贵人请。” 剑客冷淡的唇嘲讽的一勾。 行至望京河畔,女子摘下了面纱,三十多岁的模样,生的杏面粉腮,青黛风流,即使身着布衣也难掩住一身的容姿,正是京中被陆惊澜带出城关的宁王妃。 “阿姐欲往何处去?” 陆沉烟红着眼圈笑了笑,“阿笙,我想去岭南,听说岭南的桃花如今开的正好,也该去给爹娘扫个墓了。” 陆惊澜闭了闭眼睛,“岭南啊……” 岭南是陆家悲剧的源头,满城白幡,遍野哀嚎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 陆沉烟如何不知。 女人细嫩的手指握着弟弟的手,轻声道,“阿姐给你一个好东西。” 陆沉烟从衣袖间抽出了一张绢纸,上面为凌乱的字迹所裹覆,“这是赵家藏着账本的地方。这账本秦王在找,荣家在找,陛下也在找。” 却没有人想到最后竟只有她一介女流知道。 赵家什么样的账本能惊动这些动一动京城都要翻了天的人去踏破铁鞋? “去年崔家拿五十万两黄金买了一条命。” 陆惊澜转瞬想明白了其中关节,“阿姐是说,崔家的那五十万两黄金是赵家出的?而赵家的钱……” 他嗓音有些干涩,“是赵嫣私吞了我们陆家的?” 陆沉烟笑起来,“没错,都是我们陆家被抄的东西罢了。他赵嫣贪赃枉法,陆家的东西本应该进了国库,却进了他赵家门。这些黄白之物,我本看不上眼,不过实在是有些用处。” 没有人知道,兰青本是宁王府的人。 因私下同宁王不清不楚,被陆沉烟卖去了醉红楼。 后来勾搭上了荣三公子,又伺候了赵茗,被送进了赵家。 赵家虽然防备兰青,对赵茗却没有什么防备。 兰青只说了一句“赵家如今所有的东西都在赵大人手中,你赵茗有什么?拿什么护着我们母子?” 赵茗遂受了激,冷笑道,“赵家明面上的都是假账,你看他表面风光,他能有多少钱?” 兰青不信,顺势道,“若都是假的,你倒是拿真的给我看。” 赵茗便笑,“你又不识字,拿来你也不认识。” 兰青佯装恼怒,赵茗讨饶。 赵茗竟真的拿来了账册,“这册子我见赵东阳鬼鬼祟祟的藏着,早便想偷来看看。” 册子上记着的都是赵家在永历年间金钱往来的交易明细,同明面上的账自然是有出入。 一笔一笔的往后翻,翻至一处,赵茗忽然变了脸色,猛地将册子合了起来,对兰青道,“没有什么好看的。” 兰青心明眼亮,装作懵然不知的样子。 赵家的册子上有五十万两黄金,来历上清清楚楚的写着“陆家”,却没有注明去向。 她知道荣家和宁王妃要的就是这个。 赵茗想必也没想到赵家真正的账本中竟也藏着五十万两黄金的污秽,急匆匆的把偷来的账本归置了原地,再没有动过分毫。兰青一直在他面前是目不识丁的模样,他便也安了心。 兰青也没有再动过那账本。 所有人都觉得那五十万两黄金是赃款。 她生怕把自己暴露,将账本藏着的地方写在绢纸上,本应该偷偷交给荣家,但兰青对宁王还没有死心。 赵家人日日盯着她,然而百密也有一疏,她借口买安胎药的时候给宁王府悄悄递了信。 陆沉烟对兰青许诺,若能得了账本的消息,便允她进宁王府做妾。 兰青竟也是发了痴,肚子里怀着赵茗的孩子,还妄想着进宁王府,信了陆沉烟的话。再聪明的女人贪上情之一字,便都成了一滩软泥,由着人磋磨。 她给宁荣两府皆递了消息。 陆沉烟派去的人截下了送往荣府的信。于是荣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荣三公子猎人做久了,被人叼走了猎物尚还不自知。 陆沉烟截下了荣家的信是因为觉得荣三是个不定性的纨绔,心计又深,账本落在荣三手里变数太多。 后来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赵家便传出了赵家二爷负气出走的事。 兰青暴露了身份,赵嫣逼供的时候她都只供出了荣颖,没有透露出一丝宁王府的消息。 这可怜的女孩儿年纪轻轻一生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下场凄惨,而她拼死护着的那位王爷,连她姓甚名谁都忘了。 陆沉烟本来可以用这账本保住宁王府,但她没有。 宁王楚殷负她良多。 宁王是连王府的丫头都能谈风弄月的。 心中又念念不忘着死去的前妻,她在宁王府种种殊荣全因这张同以前的宁王妃极为相似的容貌。 陆沉烟咬牙切齿的恨着,笑靥如花的伺候着,等着宁王的报应。 她去向宁王请一封休书时候,宁王准了,宁王同他的妻子终于说了十几年来的第一句真心话,“这么些年,委屈你了。” 或许宁王心中也是有愧的,否则不会留着陆惊澜,由着陆沉烟借着他的人脉谎报了陆惊澜的死讯。 而一切都晚了。 陆沉烟不是深闺怨妇,她毕竟是陆泽海的女儿,有自己的骄傲。 所以她高高昂起头颅离开了宁王府,没有回头看那个薄幸的男人一眼。 如今她恨了一辈子的男人身首异处。 于是那成了他们这对同床异梦的怨偶最后的一面。 听说宁王被葬在了京郊,连皇陵都入不了。 陆沉烟不肯去看。 仿佛多看一眼,便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眼中泛出汹涌的血意。 她不悔。 “阿笙,你去赵家把账本偷过来,阿姐和沉霜这一生已经全毁了,你不能这样下去。你是陆家唯一的男人。” 陆惊澜手中握着绢纸,绢纸扭曲变形。 赵长宁一一 私吞陆家家产的时候,你可有想过今天? 第五十三章 你是陆家唯一的男人,你要替陆家报仇。 陆惊澜笑了声。 他从宁王的走狗变成了家仇的卒子。 陆家两个女人的血泪,陆家一门四百多口人的性命,全因一人而起。 这样的人要他怎么相信? 赵家人安排他和陆沉烟去潼州,陆沉烟却去了岭南。而他一一 陆惊澜腰间的青玉剑出了鞘,剑上倒映着青年冰冷的眉眼,没有丝毫感情。 赵东阳在赵家许多年了,赵嫣的书房一直由他打理。 这日正是夜半,赵东阳去清扫的时候,看到书房的一处青花瓷器后的暗格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他轻轻擦拭去了灰尘,细目一瞧,见暗格下方一只野猫喵呜一声听到人声惊蹿而去,不觉笑了声。 那是赵家下人中几个丫头轮流喂着的猫儿。 他打开暗格细细瞧了眼账册,见同往日无甚分别,遂放下了心,将暗格重新掩了回去。 梁上的剑客轻功卓绝,悄无声息的掩上了抽开的瓦片,唇瓣勾了勾,便趁着月色跃下了房梁,隐没了踪迹。 陆惊澜两天前便拿到了真正的账本,今日,他是来把用了两天时间精心伪造出来的假账本送回赵家的。 剑客于市井穿行至宫中。 皇宫戒备森严,他身手极好,竟不曾惊动守卫。 刘燕卿跪在长阶下。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眼睛好了有一些时日,眉宇间有肖似先帝的威仪。 少年比他的父亲更年轻,更有侵略性,甚至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小周山一场大火仿佛烧去了庙堂之上的天子一身金尊玉贵的皮。 少年天子沙沙的披着奏折,刘燕卿跪的累了,索性半只鞋蹬开,白色的汗袜露出来,御前极为失仪。 楚钰仿佛什么都不曾看见似的。 常平躬身侧立一旁。 良久,少年从案前抬起头来,看了眼身后的常平,道,“常总管,给刘大人备些茶水来。” 常平躬身退下。 楚钰静静看着阶下的刘燕卿。 真正刺杀他的人无非就是赵嫣,平原侯,宁王这三人之中。 平原侯和宁王府被一网打尽,只剩下了赵嫣。而赵嫣显然也在自掘坟墓。 宁王在民间的官声太好,宁王出事,赵嫣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楚钰坐享渔利,看卒子厮杀,好不快哉。 如今民间甚至出现了万人血书。 六部和辅政大臣趁着内阁如今民怨倾天的时机拉拢了不少内阁的势力,独这刘燕卿像一块顽石,钱财权力皆买卖不动,孑然一身,又无甚可威胁。听闻此人好渔色,荣家送上门的美人皆被扔出了门外。 若是能策反刘燕卿,便是断了赵嫣的一条臂膀,架空内阁便指日可待。 刘燕卿是赵嫣亲自提上来的人,赵嫣为了此人甚至狠狠的下了楚钰的脸。 在任命文书盖上玉玺时候的屈辱心境,楚钰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刘燕卿,你要什么?” 楚钰放下了折子,于长阶之上站了起来。 刘燕卿细长的丹凤眼轻轻一眯,“陛下,臣脚麻了。” 楚钰冷笑,“那便起来自己寻个地方坐下,好好考虑。若考虑不清楚,便一直在御书房坐着罢,明日也不必早朝了。” 刘燕卿慢腾腾的站了起来,寻了个长脚凳正襟危坐。 “臣没什么想要的,功名利禄于臣如浮云。” “既然如此,何必入仕?” “自然是为了混口官家饭吃。” 楚钰冷声,“刘燕卿!” “臣在,陛下想必是漂亮话听的多了,反而听不惯真话。” “刘燕卿,你若觉得六部和辅政大臣均不够诚意,今日朕亲自见你,你有什么要求,朕无不应。” 阶下的青年长袍广袖,神情懒散的模样,薄唇微微一勾,“什么要求都可以?” 少年天子一本折子砸在了他头上。 “君无戏言。” 刘燕卿顺手接了折子,还是笑眯眯的模样,“陛下息怒,气坏了身子,臣万死不能弥补也。” “若事成,臣向陛下讨一个人。” 楚钰奇道,“何人?” 刘燕卿眯着眼睛摇头,“陛下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他日臣自会前来同陛下兑现。” 楚钰扬唇,“刘卿也且记着,朕要你来做什么。” 刘燕卿躬身拱手道,“自然记得。” 这青年眉梢眼角皆是懒散之意,一双丹凤眼弯了弯,“陛下,微臣告退了。” 楚钰摆了摆手。 刘燕卿踢踢踏踏的出了御书房,到走的时候鞋边仍踩在脚下,露着半截雪白的袜。 刘燕卿退下之后,少年天子盯着刘燕卿刚刚坐过的长凳,神色冷漠起来。 房梁上传来了响动,楚钰耳尖一动,手中的短刀如箭射穿了房梁,一黑衣人遂从梁上一跃而下。 手中是楚钰刚刚射出的短刀。 “陛下,有要事禀。” 少年天子的眼中寒气凛冽,“你是何人?” 黑衣人并不禀上名姓。 “方才听陛下同刘大人所言,想必在为内阁之事烦恼。” “不知这账本陛下可愿过目?” 楚钰从黑衣人手中接过账本,仔细看了去,目光微震,“赵家的账本?!你是何处所得?” 少年天子抬眼一看,那黑衣人竟已不在,仿佛他从未曾来过。 只点燃的烛火随着风声明明灭灭。 此人的功夫竟已至入臻化境之地。 第五十四章 秦王离京是在六月初五。 朝廷改革军制的折子迟迟没有批下来。 在内阁全盛时候尚且如此,如今经宁王一事,六部从内阁大揽了权力,士大夫有了底气,更难推行。 这满朝文武都有见风使舵的本事。 赵嫣称病,已经很多日子不曾上朝。 他身子未好,断断续续的咳,罕见的珍贵药材一车一车的被悄悄拉进了赵家,也不见起色。 “大人,秦王殿下,明日要回西北了。”赵东阳这日一边伺候着汤药,顺嘴一提。 赵嫣怔了怔,“明日何时?” “明晨时。” 楚钦回西北的时候,是少帝亲自送的人。 帝王的御驾一直跟着到了京城边界。 京城边界有座亭,上书“十里亭”。 传闻百年前的大儒温庭在此送别至交,于荒亭上书十里亭,意为此地距京十里,送君十里,终有一别。 后人常以此亭视为别离象征。 军旗猎猎作响,圣驾在此,大楚有品级的官员遂皆至。 秦王护驾有功,为陛下亲赐了并肩王的封号。 由此秦王成为了楚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一人承袭两爵的王爷,又手握着西北的虎狼之兵,可谓权贵之极。 “小皇叔此去西北山高水远,朕甚为牵挂。” 少年天子明黄绣着五爪金龙的衣袍扬起,京城的风再大也不比塞外的风沙。 “臣在此谢过陛下能让母妃跟着本王去西北颐养天年。”秦王道。 他们都知道放周太皇太妃离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秦王自此对京城一一无所顾忌了。 楚钰便笑,“小皇叔舍命救朕,朕所为不过是为偿还先帝对小皇叔的亏欠。” 楚钦拱手,“郊外风大,陛下回宫吧。” 西北王笔直的背脊弯了下来。 他身后的副将和黑甲便都跟着弯腰致礼。 少年天子笑了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并肩王珍重。” 这一次他说的是并肩王。 秦王躬身。 待帝王的御驾和百官远去,秦王立起了身子。 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上,在京城收敛的气势便无声无息的显露出来,锋芒出鞘。 西北王对他身后的童章和林舒道,“一个时辰后,拔营,回西北!” 童章眉眼带笑,摘下了军帽直接扔在了地上,“老子早就不想在这阴森森的鬼地方呆了!” 林舒相貌生的像是儒生,手段却狠辣之至,常年同童章这些人混迹一处,也多些兵痞流氓之气,挑眉笑道,“童将军是想了西北的婆娘了吧。” 身后传来了一众黑甲的笑声。 “咱们回了西北,就再也不用受这些京城乱七八糟人的鸟气了。” “那是,咱们西北穷是穷了点,可人纯朴的很,哪那么多坏心眼。” “还是西北自由自在,俺在京城,老觉得呼吸都不畅快。” “呸呸,说什么呢。殿下听着呢,京城可是殿下的老家。” “为什么还要等一个时辰?”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有一句话说的好,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京城高贵的士族不知,正是这样一群他们眼中的屠狗之辈,用生死守住了大楚的门户,才有了他们纸醉金迷的安乐窝。 作者有话说: 秦王:没想到吧哈哈,本王还没走 第五十五章 赵家的马车到了十里亭时候,朝廷的人都已折返。 赵嫣下了马车,嘱咐车夫在不远处候着。 朝阳初升,秦王的黑甲列队整装待发。 秦王身着铠甲,远非京城时候还带些雅痞轻佻的贵族模样。 他像出鞘的刀,凌厉的锋芒能劈开西北猎猎的的寒风。 这个男人在战场是盖世的枭雄,在京城的时候只露了一两分本来面目,便已人敬鬼惧。 西北的将军骑在他的骏马上,似乎有所感应,勒住了缰绳,回头看了过去。 便见晨光中一人静静的立着,手中还带着他的金刀。 他驾着乌追慢悠悠的过来,仿佛已经候多时。 赵嫣立在马下,同乌追的高度持平。他没有动。 楚钦却动了,于马背上倾身向前,“赵大人来做什么?” 赵嫣道,“我来送行。” “送何人?可是赵茗?” 赵嫣目光在他身后的黑甲中转了一圈,并没有瞧到赵茗的影子。 “他随宁轲已经先行拔营,护送我母亲前往西北。” 秦王的声音冷淡了几分,勒着乌追,便要离开。 一只细白的手却握住了他勒住的乌追的缰绳,他的力道不大,乌追却停了下来。 “也来送殿下。” 秦王勒停了马,视线落在了童章身上。 童章便以为有事相商,尽管他不明白和赵嫣这样的奸佞小人有何可说,但他还是尽职尽责的疏散了周围的黑甲。 旷野便只剩下了这二人。 风拂乱了发,耳畔是草叶被风卷起的沙沙声。 秦王目光落在了赵嫣腰间的金刀上,“大人拿着本王的金刀,这是不准备还了?” “殿下愿意相赠?” “本王用命换来的金刀没有那么好拿。”男人唇角一折。 赵嫣便道,“这金刀……” 沾了病人的血,拿上战场不吉利。 秦王纵身下了马。 伸手按在了他的脑后,薄唇印了下来,堵住了赵嫣要说出口的后半句。 男人粗砺的气息侵略进了口腔。 赵嫣挣扎不过他,攥着金刀的手指微微颤动。 若是他想,金刀出鞘,能砍下来这轻薄之人的脑袋。 秦王在他耳畔轻声道,“要么杀了本王,要么就受着。” 有些任性的威胁。 良久,赵嫣终于认命似的,金刀重重砸落在了地上。 年轻男人的呼吸重了起来。 将他推搡在了草地上。 “赵长宁,你别后悔。” 呼吸炽热,赵嫣的双颊绯红,在他身下细细的喘息,轻轻的回应着他的吻。 楚钦这一生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仅仅只是一个回应,便像是一阵烈火在他心头焚烧过,所经之地寸草不生。 灼热的情感涌动成了强悍的侵伐。 白皙的肤色在六月娇嫩的草叶上绽开,墨一样的发沾染了夏天的青色,身下的人酡红着脸,眼瞳有些迷茫。 灼热的欲望抵在身下的时候,赵嫣忽然浑身开始抖了起来,失去血色的唇瓣张了张,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钦低声叹息,到底将他从草地上拿自己的外衫裹了起来,将人禁锢在了怀中,一下一下的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 赵嫣只是睁着眼睛,眼底没有泪,两排牙齿紧紧的咬着唇,凌乱的发丝散在楚钦的铠甲上,眼中有几分狼狈。 “赵长宁,你记着,本王等你愿意了,永远不会强迫你。” 年轻将军粗砺的手指拢开了他乌发覆盖的面颊,捧着他的脸颊,在他唇瓣轻轻咬了下。 “你知道西北有什么?” 赵嫣没有说话,楚钦便道, “西北有成群的骆驼和马,你这样的肯定没有喝过马奶。那里的姑娘都胆子大的很。见到像你这样俊俏的郎君是要挡道劫回府中的。” 怀中的人果然笑了声。 “那里的男人个子都像本王这般高,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 “大约是喝马奶长大的。”怀中的人认真分析着秦王无意间的玩笑话,“同京城不同,京城食五谷,所以相比西北人矮小,常平都比京城的大部分人高一些。” 赵嫣这样的人,看起来做什么都从容漂亮,外覆朽木,内有根骨,世人眼拙,只把金玉当败絮。 秦王低叹。 “赵长宁,西北和京城全然是两个天地,芸芸众生各自有不同的活法。” “你也不全然只有一条路。” 赵嫣似乎听他形容的西北入了迷,怔怔道,“只怕我这一生都踏不出京城。” “赵长宁,你才二十多岁,何须轻言一生……” 楚钦似乎忽然想起来赵嫣身上的丹砂。 心脏猛地一颤。 “赵长宁,你会长命百岁。” 他嗓音有些干涩,像大漠被割裂的河床。 赵嫣笑了声。 楚钦的话语如此笃定,笃定到连他仿佛都要滋生出虚幻的希望。 谁不是一边活着,一边饮鸩止渴? 他轻轻咳了两声。 “殿下该走了。” 他推了推秦王,秦王纹丝不动。 “赵长宁,你收了本王的金刀,就拿自己来换。” 赵嫣错愕抬眼,撞进了年轻将军一双藏着深情的眼瞳中。 “前途茫茫,有一个人能替你遮风挡雨,总是好的。” 在这荒山旷野中,有一个人这样说。 曾经的赵长宁纵有一片丹心无人能窥见,掩盖在世人的口舌中,带着一张张的面具,一道道皴裂的伤。 他一人走在风雪路上,前方是要崩塌的雪和肆虐的风。 后来有个人肯性命相托,与他并肩而行,说要替他遮风挡雨。 于是那个人便成了透进漆黑坟墓里唯一的光。 十里亭一别行役战场,相见则遥遥无期。 第五十六章 阿祥是赵家的车夫。 这次来十里亭是他赶车。 他在赵家许多年都没有见过大人这般模样了。 大人平日里像裹着一团团雾气旁人看不真切,如今雾气散了,眼中像是透出了光。 阿祥驾着马车回了赵家,扶着赵嫣下了马车,赵东阳立在门前接他,赵嫣却对着赵东阳笑了声,“我好像,许多年没有觉得自己还活着了。” 赵嫣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日光透过指缝洒进了眼睛,他似乎在喃喃自语,“我还能活几年?” 这是第一次赵东阳听到赵嫣说,他还能活几年。 这多年的老仆终于落下泪来,“大人啊……” 赵嫣伸手,擦干了赵东阳眼中的泪,“你这样,以后让我怎么放心?” 他站直了身子,神情遂冷漠下来。 “赵家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仗。 快一点的话,半年便会结束。 慢一点的话拖个三五年也未尝不可。 九月底,内阁推行军制的折子仍被驳回,赵嫣在抱病几个月后身子渐好了些,遂进宫。 少年天子已经有了帝王的模样了。 “陛下,改革军制是大势所趋。”赵嫣拱手立在阶下道,“如今外夷虽弱,也当居安思危,若朝廷无所表示,如何让前线的将士出生入死?” 士大夫的利益不可动。 辅政旧臣,六部尚书皆是文官,赵嫣的考量孤掌难鸣。 改革军制得益最大的便是秦王,他的小皇叔如今已是权贵之极,若是再让军队的党羽插手朝政,那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主动权便不在楚钰手中。 少年天子定定的瞧着赵嫣道,“赵大人,这朝廷是姓楚还是姓赵?” 赵嫣拢下眉眼,淡淡道,“百家姓里的姓,都是朝廷的姓。” 少年天子摇头,“赵嫣,你当真是为了百姓?你不过是想让小皇叔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多,引起朕的猜忌,从而动荡大楚的江山,你从中得利罢。” 赵嫣挑眉,“陛下当真如此想?” 楚钰没有看他一眼。 赵嫣便又道,“说到底,陛下不放心把更多的权力放在秦王手中。陛下不信他。” 而赵嫣信。 所以改革军制以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山河永治,楚钰得出的结论是江山动荡。 南辕北辙。 赵嫣立在阶下,轻声叹息。 历代帝王高居庙堂之上,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而他一手扶持着走到现在的楚钰,似乎也不免走上了他父亲的老路。 楚钰过着手中的折子,灯火在墙壁上打出了少年已经挺拔的身姿,“你休想挑拨朕和小皇叔的关系,滚出去。” 周太皇太妃病重,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朝廷已经握不了秦王了,所以这次放娘娘回西北,朝野上下无一人多言,不如做个顺手人情。本便是先帝造的孽罢了。 改革军制却不同。 少帝如今已是疑心暗生,尚不自知。 赵嫣笔直的立着,手中还抱着暖炉,雪白的脸上没有分毫血色,让他看起来单薄的像纸片,带着一种羁艳的漂亮。 “陛下还是一个孩子,军制必要改革,若是您不肯盖上玉玺,便由臣代劳。” 一手翻覆天下的首辅大人靠近他的陛下,细长的手覆盖上了少年的手背,握住了玉玺。 低垂的发丝滑落了几缕,淡淡的茶叶香包裹过来。 “听说,您最近在找秦王麾下一个无名无姓的暗卫?若让天下人知道陛下花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只为了找一个与陛下暗通款曲的男人一一陛下以为世人会如何?” 少年天子皱眉道,“赵嫣!你以为谁都像你如此不堪?” 他与十一清清白白一一若说有什么心思,也是他动了欲念。 赵嫣仿佛没有听见他恶语伤人的话,面不改色,轻描淡写道,“陛下,这折子,您不准备批?” 当初被赵嫣将刘燕卿放在次辅位置上时候也是这样咄咄逼人。 赵嫣这两个字,他咬牙切齿的在口中咀嚼,似要一口口嚼碎。 内阁已不如从前,赵嫣的盛气凌人却还一如从前,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赵嫣的手叠在少年天子的手背上,重重往下一按。 仿佛烙铁烙了下去,少年天子的眼神泛起了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赵嫣笑了笑,拿起了案上的折子,“明日也对各位六部官员有所交代了,陛下。” 楚钰面无表情。 常平在殿外服侍,已然胆战心惊。 这一次少年没有任何动静,直到赵嫣出了宫门,常平仍然没有听到内殿传来一分响动。 赵嫣出了宫门,轻轻咳嗽了两声,上了软轿,手中的暖炉搂着紧了些,赵东阳在轿边随行,捂紧了软轿上的帘幕,防止冷风袭进去。 小周山大火后小皇帝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沉稳了不少,他也该放心了。 十一月的时候,朝廷改革军制的政策在众多官员的非议中被定了下来,招致骂声一片。 军制改革后百姓家中但凡有两子均要送进军营,百姓怨声载道。而相对的武人出人头地的机会也便多了,朝廷每年定了会试,文状元和武状元同等相待,有见识短浅的人称之为穷兵黩武。 武人有了入朝为官的机会,动摇了巨大的利益,赵嫣被士大夫一党群起而攻之。 这消息传到了西北军营,却是一片叫好声。 没有人比他们这些军人更懂居安思危的道理。那时候有个词,叫做两脚羊。 邺城是西北同胡人的边境,被汹涌的怒江划分而治。 前朝刘氏皇室守不住江山,战争最惨烈的时候,胡人无粮可吃,便将俘虏来的汉人绑在一个个柱子上,分而食之。 这种事并不常有,但最常见的,是但凡有姿色的女人,被掳过去犒赏三军。 那些女人都是大楚的百姓。隔着河岸的中原百姓都能听见惨叫。 大楚立国就是一百多年的盛世,京城的文官和百姓就俨然已经忘记了外夷祸国时的血泪。 但是并没有多少军人真心感激赵嫣。 京城的高官各有各的打算和利益,赵嫣此举显然是为了替秦王殿下招引来陛下的猜忌,并非真正为他们这些武人出头。 一个在世人眼中的奸诈弄权的小人,哪怕他说的是真话,也无人信之。 作者有话说: ps(容色撩人和白月光都在新站,搜不到的话微博有发链接哈哈) 啊话说回来真的这么虐吗……举高高 过程1vn的,结局未定,现在一章章更也没有存稿和大纲,剧情仿佛已经脱缰有了自己的走向(捂脸) - 秦王:我忽然变成了白月光? 荣三:我……我想吃肉 小皇帝:朕的这条线为何如此狗血? 陆惊澜:我恨!(苦大仇深) 刘燕卿:我恨!(为何本大人的戏份这么少) 第五十七章 永历二年十二月,西北又一场大雪。 大雪封山,汹涌的怒江结上了厚厚的冰霜。 突厥人竟趁着大雪犯了边境。 如今的突厥汗国同刘氏王朝时候长驱直入雁门关的突厥截然不同。 不过百年的时间,伴随着草原汗国的没落,中原王朝日渐繁盛。 突厥汗王前段时日去世,七王夺位乱了一段时日,四王子赫连丹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新任的草原之王年轻气盛,又镇不住内部,迫不及待需要一场对外的战争来凝聚人心,巩固自己的势力。 草原强者为尊,若他能打赢了秦王,人人自然唯他命是从。 西北王在草原的名号如雷贯耳。 今年这场雪祸为新任的突厥汗王创造了一个极佳的机会。 邺城爆发了一场血战。 邺城爆发血战的时候,京城的达官显贵在最大的酒楼中搭着的戏台子,戏台子上唱着一出霸王别姬的戏。 赵嫣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戏子抹着脂粉唱。 “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若能遂得还乡愿,半炷名香答上苍。” 云敛晴空,鼓声凄凉,霸王四面楚歌,再也还不了乡。 赵嫣如今,也四面楚歌了。 霸王身边尚且有一个虞姬。 沉沉饮尽一杯酒,赵嫣站直了身子。 “荣三公子今日搭这出霸王别姬的戏,做给谁看?” 荣颖衣着繁复,端着矜贵公子的派头,斜挑着眼角笑看过来,“唱给大人听,大人不喜?” 赵嫣静默立在花廊之下,仰看着这一出大戏,声音薄冷,“不过是戏罢了,活着的人可比戏有意思多了。” 荣颖笑了。 荣三公子笑起来总带着些痞气,便能掀翻这一副温雅风流的皮相,“大人此话在理。” 那狐狸眼微微一眯,靠近赵嫣,竟然还比赵嫣高了些。 温热的呼吸覆过来,轻佻道,“只是不知,大人是霸王,还是虞姬?” 赵嫣遂靠近他,“荣三公子若是觉得赵家的地牢舒服,还可以再来一趟。” 赵嫣拂了拂衣袖,后退一步。 荣颖听他提到赵家的地牢,眼瞳便有几分怨毒,一张俊俏的面孔罕见的阴沉下来。 “赵大人,内阁如今就像没落的夕阳,荣家是正午的太阳,你且看看这天下,时势要变了。” 赵嫣心中冷笑。若非内阁正在日渐被皇室剥去更多权力,哪里轮的到荣三这样的纨绔今日在这里大放厥词。 只怕荣三是忘了一开始他见了赵嫣时候的恭敬模样了。 “荣三公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既然叫我一声大人,我便还是楚国的首辅,你荣三是个什么东西?” 赵嫣神色已泛薄怒,他常年混迹朝堂,冷着一张玉面的时候眼含阴蛰,若是旁人见了只怕要心生惊惧。 “滚去告诉你的父亲,别说如今不曾到那一步,真到了那一步,砍了一个荣家的外侄,不过一句话的事。” “既然如此,大人就好好撑着赵家和内阁,且看它何时没落,何时被撕碎。” 荣三公子不像旁人,他只是冷淡一笑,再不多言语,盯着赵嫣的眼神掩盖住了戾气和欲色。 荣家的一个姓顾的外侄当街纵马,伤了恰好经过的赵东阳的一条腿。 赵东阳的腿伤的很重,赵家的大夫束手无策,年过半百的人,却废了一条腿。 赵家的人直接到了顾家人府中把那祸害捆了起来,把人压在赵家活生生砍了两截腿才连人带着残肢扔回了顾家。 顾家虽不如荣家,好歹也是官家。 荣颖今日这一出戏,显然是来替顾家唱的。 “荣三公子且慢慢等着吧。”赵嫣冷声,遂拂衣而去。 荣颖鼻尖嗅着淡淡的茶香,眼神黯下来。 台上的戏子还凄清的在唱,“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荣三公子手指轻轻和着节拍。 满江洒下金丝网,怎教鱼儿不上钩。 第五十八章 赵嫣下了轿,立在赵家门前,盯着赵家的门楣,半晌不曾进去。 赵家的门楣太重,他快撑不住了。 赵东阳卧病在塌,赵家已请遍了名医。 赵嫣扶住了要行礼的老管家。 赵东阳摇头道,“大人无需为我如此费心。” 赵嫣看着他裹缠在厚厚纱布下的腿,终咬牙道,“砍了他的腿已经算是轻,荣家还有脸来兴师问罪。” 赵东阳低叹,“大人,奴才只是一个奴才,如何能同那顾家的少爷比?您为了老奴这般大动干戈,岂不是落人口舌?” 赵嫣便笑了,他这一笑似乎更像是自嘲,“我落人口舌的地方多了去,也不怕这一两回了。” 赵嫣看了赵东阳良久,黝黑沉静的眼瞳终淡成了一片冷漠,“平安,把让你备着的拿过来。” 平安拿出锦盒,十分不情愿地递了过来。 赵嫣接过了锦盒,递在了赵东阳手中,“这是一些惠州的房契和金铺,还有你和平安的身契。我已经安排好了人,过两日你带着平安,回惠州去吧。” 赵东阳接住锦盒的手便有些抖,老泪纵横,“大人……赵家是不是要出事了?” 赵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你也在赵家这么多年了,是你应得的。” “大人!” 赵嫣站了起来,冷声道,“赵东阳,你若是不走,等着赵家人把你扔出去?” 平安猛地跪了下来,“大人!平安不走!” 不走,陪着他一起进坟墓? 赵嫣一脚踹开了平安,呵斥道,“滚开。” 平安死活搂着他的脚不放,赵嫣被气的猛地咳了起来,绢帕上转瞬见了红色的血。 平安赶紧松了手,仓皇无措的看着赵东阳,这半生寒微的老人沉默了许久,终于道,“走吧。” 平安不可置信的看着赵东阳,赵东阳叹息,“你真要把他气死不成?” 平安年纪不大,是被老巡抚留在赵嫣身边的,一直贴身伺候着赵嫣,无论外头人怎么说,在他心里,赵嫣始终是高过别人一头的。 赵东阳回头看着赵嫣道,“大人,赵家的金铺和房契我和平安都收着,大人安心,日后……好好顾自己。” 赵家风雨将近,他和平安离开赵家,大人也少些掣肘。 赵嫣背过了身子,赵东阳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笔直的脊背。 他听到这个孩子极力压抑的声音,“好。” 平安和赵东阳走的那日大雪将停。 赵嫣亲自送他们上了马车。 他披着狐裘站立在雪中,像一座精致的玉雕。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没了踪影。 他看着雪地上的马蹄印,四肢的血液渐渐冰凉起来。 从此往后,赵家真正剩下他一人,他回家的时候,再无一个人立在门前等他,给他递过来温暖的炭炉。 赵家真如赵茗所言,变成了一座活死人墓,将为滔天的风雪所覆。 赵嫣写了一封信,他将这封信珍而重之的折起来。 后派人送进了秦王府那个叫做春萝的姑娘手中,嘱咐她等秦王下次回京再交托。 春萝知道,如今边关战火重燃,殿下这一两年只怕回不来京城。 她小心收好了信,妥当置放在秦王的案前。 秦王的书案放着一盏茶花,香气四溢,像极了一个人身上的药香。 没有人知道赵嫣写那封信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他只一笔一笔的,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产罗列出来,托秦王代为看管,日后转交给赵茗。 “赵家一门若只剩赵茗一人,烦请殿下多为看顾,赵嫣来生结草衔环当为报答。” 犹豫了几分,抿着淡去颜色的唇,摆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于结尾处添一句,“提前恭祝殿下凯旋归京。” 最后一笔落下,捂住唇的帕上遂带了血。 赵嫣面无表情的拢住了衣袖。 秦王凯旋之日,只怕便是赵嫣身首异处之时。 这封信遂成绝笔。 史书记载,这位楚国闻名天下的首辅大人的印章盖的最后一个生效的玺印,是一道任命文书。 赵嫣将崔嘉提拔从四品,入京畿,官职在京兆尹之下,颇有前途。 崔嘉若是聪明,以后大有可为。 此事由刘燕卿出面,京兆尹牵头,正逢朝廷人事铺排,一应办妥,外人则不知个中门道。 赵嫣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 他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把赵茗托付给了秦王,将崔嘉提拔至京畿,甚至连当初为少帝牵连的王家远亲,也给予金银妥善安排。 唯独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赵嫣这一生年少失怙,曾寄人篱下,寒窗苦读取功名,也曾宫花载路,少年意气足风流,后历经世事艰难,人人口诛笔伐,然而丹心尤掩藏于皮肉下,所求不过无愧于心四字。 世人流言蜚语与他又有何相干?软刀能割去血肉,风骨尚还留存。 只这烈烈风骨终将要掩盖在不见天日的尘埃中,无人可窥见。 君王事已尽,一片青冢向黄昏,千秋功过全由世人分说。 第五十九章 赵茗在宁轲帐下,遂同护送周太皇太妃的军队先于秦王往西行去。 西北荒瘠,入眼皆是黄沙大漠和草原。金风呼号,飞尘漫天,一路行至邺城方得见角楼人迹,途有商旅经过,驼铃叮当作响,对着西北军的军旗遥遥致礼。 偶然能听到有士兵议论到赵嫣,这些莽汉说不出什么好话,“那首辅大人嫩的和个女人似的,也不知道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 遂有人冷笑,“那等奸佞小人,多谈一句都嫌脏。可怜他们赵家清清白白的名声,都毁在一个男宠手中。” 赵茗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比起京城的时候沉稳不少,竟也不曾一刀生劈下去。 英气的眉眼,被风沙割裂的肤色,任谁都想不到这个年轻人有着坐拥锦绣堆,红烛昏罗帐的糜烂过去。 “见你岁数不大,怎么就来参军?” 赵茗抬抬眼皮,道:“无家可归。”声色喑哑。 那莽汉一拍他的肩膀,“果然也是个可怜人。” 宁轲先行护送周太皇太妃在邺城的府邸安置下两日后,秦王同军队方至。 西北人民风习俗近胡,喜食马奶青稞与牛肉。赵茗自小在赵家娇贵养着,吃穿用度皆上等,虽在京城宁轲的军营中已磨掉一层精细讲究的皮,然未来过西北,对着马奶阵阵泛着恶心,倒进马厩中,被宁轲打了四十军杖。 他自知理亏,咬牙忍着,皮开肉绽。 赵嫣的鞭子比起带着倒刺的军杖,可说是心慈手软。 人一瘸一拐进帐中,与他同住的士兵叫孟飞,年纪大他两载,边上药边抱怨道,“你定是没吃过苦。大灾时候,饿极了,对面的胡人连人都吃,你这样浪费,难怪宁将军要打你。” 赵茗不寒而栗。 “胡人生在贫瘠的草原,本就茹毛饮血,强悍非常。为了活下去赢得战争,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战争从赵茗踏入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始,便血淋淋的横梗在眼前,不再是话本上的传奇故事。 知他被吓到,孟飞不在说话 他开始轻轻哼着家乡的小调。 “一将功成,万骨皆枯。” 赵茗阖上了眼。 他要活着建功立业,活着让他刻薄的兄长看到,离开了赵家他赵茗也并非一无是处。 赵茗再不曾糟践过一分粮米。 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邺城爆发血战的那一天。 纷纷扬扬数日的雪骤停,一弯冷月泠泠挂在天空。 赵茗和其他数百士兵负责看守粮草。 呵气成冰,寒霜挂上眉睫。 约三更时分,数不清的箭雨漫山遍野带着火星朝扎营之地猝然坠落。 火星若是落在地上的雪中,转眼即灭。 而火星大部分落在了粮草。 不消片刻整批囤放的粮草呈熊熊大火之势。 漫天火雨中赵茗慌不择路的时候,身边的兵士们都拿起了红缨枪,孟飞有理有条的开始细数损失的粮草。 赵茗看到宁轲骑在马上,于火海中扬起了军旗,军旗蔽月,飞矢交坠,营外西山处烟尘飞扬,乱石穿空。 马蹄声响,杀声震天。 大概每个男人的血都是热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后,赵茗到底咬牙执起长枪冲入了火雨中。 一场绵延数月的战火于几万石被烧成灰烬的粮草中拉开了帷幕。 大漠冻雪,边境战况频繁。 军粮被焚大半,西北军中出内鬼通敌,被胡人知道粮仓具体位置。 那参将被就地正法,横尸大漠,任由风沙侵袭白蚁蛀空。 西北军中上一次发现奸细还是多年以前,楚钦的舅舅周显带兵的时候。 赫连丹确实是个人物。 赵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尸体冲杀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会变成其中之一。 战场上的死亡仿佛是司空见惯的事,每一位军人都异常平静,于是赵茗也跟着平静下来,西北的血火终将昔日高门纨绔的影子磨洗殆尽,身上多了真正的军人姿态。 后来有一日,秦王在自己的军帐中召见赵茗。 赵茗躬身行礼。 他不知他与秦王有何交集,他只是一名军队中最普通的士兵。 书案后的年轻将领只是抬头看了眼,便又让他退下。 接连这般足足四五日,每日都是差遣他过去,瞧一眼,便打发他走。 赵茗有些沉不住气,“不知道将军叫我前来……” 年轻将领抬头冷淡瞧他一眼,“你还有脾气了不成,没死每天过来报到。” 赵茗不知道秦王对他何处来的这么大的气性。 他到底是赵家的孩子,被落了面子,冷笑一声便想走,却被楚钦一脚踹翻在了地上,“宁轲没有教你军令如山的道理?” 赵家的小崽子,来十个他也能扒了皮。 赵茗的身手几乎都是楚钦这段时日手把手教的,生生练出了一身钢骨。 西北的血火继邺城烧至河东,并没有明显的胜负。大雪纷飞,两军再交战于河东渡江口前。 两军军旗猎猎招摇,秦王的黑甲持枪杀入敌阵,所至之处尸骨横陈。 渡江口一战秦王生擒了汗国的将军阿必其,斩其首级,悬挂于城楼之上,突厥人退兵二十里,虽逢败绩,却仍胶着。 西北军的粮草被焚,突厥人在等敌军断了粮草。 秦王也在等,等朝廷运来的粮草。 百战沙场碎铁衣,将士尤饿死。 作者有话说: 秦王:媳妇儿我替你教训小舅子了(踩着赵茗的脑袋) 赵美人:滚(︶︹︺)谁是你媳妇 赵茗:(脚底下挣扎) 第六十章 前线粮草供给一应是兵部户部的事。 朝廷的折子先批给了内阁举荐的陈家。然事到临头陈家的粮草押运官遇刺,凶险未卜,这差事便落在了荣家的手中。 赵嫣心知肚明,这刺客是否突厥人下手还是两说。 若是突厥人下手反而好办,若不是一一 那便是荣家下的手。 荣家瞒着陛下刺杀内阁定下的粮草押运官,这是要将押运粮草的权力揽进自己手中。 荣家为什么要将押送粮草的权力费这么大力气揽入手中? 不是针对少帝,也不是针对秦王,是针对赵家。 赵茗在西北。 赵嫣倒吸一口凉气。 若荣家今日之前往赵家送上拜贴,一切便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 细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酉时,赵家果真收到了荣家的拜贴。 “大人,荣三公子来了。” 赵嫣摆了摆手。 赵东阳与平安不在,身边少了用着妥当的人,无力之感顿生,他闭上眼睛,外面日头将尽。 荣三公子今日着一身青花云纹袍,平日散着的发缎带束起,面如冠玉,神态矜贵,手中一柄折扇,端的副世家公子的好模样,桃花眼笑吟吟的,像一张带着假面的脸。 他来的时候,赵嫣手中正翻着一卷书,几缕发丝垂落在了肩前,案中的花枝映着眉睫,衬的勾人的颜色更艳了几分。 荣三公子踱步上前行礼。 “荣三见过大人。” 赵嫣眼中风云涌动,“恭候多时。” 荣颖挑眉,收起手上的折扇,“大人机敏过人,荣三佩服。” 赵嫣冷笑,“荣家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吧。” 荣三勾唇一笑,“大人,我荣家的女儿要入主后宫,内阁不得干涉。” 赵嫣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果真如此。 少帝亲政在即,后位便为众臣所盯,只因春猎遇刺,此事乍缓。赵嫣属意的是陈家的嫡女。陈家养出的女儿知书达礼且不说,陈家无派无系,日后少生是非。 此事赵嫣不曾于少帝提过,押运粮草的事赵嫣一开始举荐陈家,便是存着陈家若是因之立了功劳,有内阁作保,立陈家女儿为后便是顺理成章。 内阁权力几经稀释,赵家如今虽然不同往昔,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这骆驼还未弹尽粮绝,操纵后位虽要费些力气,也不是不可行,于是才招惹了荣家私底下的阴险招数。 若荣家出一个皇后,赵家才真正的弹尽粮绝。荣家借着后位大肆揽权,少帝如今倚重荣家,扶持荣家铲除赵家,最后的结果便是荣家越是繁盛,赵家便越是危如累卵。 荣家从陈家的手中夺了粮草的押送权,便断了赵嫣之后为其请功立后的打算。 荣家知道赵茗在西北,于是赵茗成了荣家一张挟制赵嫣的底牌。 押送粮草是大事,粮草押送官要在中途动些手脚并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实在是太过容易。只是可怜了前线数十万的将士。 荣家手中握着的是赵茗的命,且看他这一母同胞的兄长是否就范。 京城的高官在拿前线数十万将士的命来玩弄权术。 荣家并不知道,他们手中握着的底牌不止一张。 无论是前线数万的士兵,亦或是赵茗,秦王,无论哪一个握在手中都能让赵嫣万劫不复。 军情如火,一日耽误下来都是南辕北辙的结果,此时已不容深虑和筹谋了。 赵嫣站了起来,“荣三公子的条件我且应了,你记着,粮草要是出了任何事,你荣家必定不比西北的将士多见一日太阳。” 荣颖折唇笑,“荣三谨记。” 踏出赵家的大门一刻,荣三公子清楚的知道,经此一事,时局将站在荣家一边,赵家大厦将倾。 而那位浑身都带着倒刺的首辅大人,就要陨落在他的掌心。 荣家二公子荣昊临危受命,做了粮草的押送官。 与此同时,荣家奏请立后的折子递上了朝堂,多数官员拥趸荣家嫡女,内阁诸人包括赵嫣在内,并无一人多言。 少帝高高立于朝堂之上,准了众臣所奏。 没有人知道荣三公子在赵家同赵嫣的密谈少帝是否知情。 他或许知情,看着党羽争伐作壁上观,荣家要的不过是富贵权势,并无僭越皇室之心,不过是一条忠心的,想多要几块骨头的狗,而赵家要什么,皇室却看不透。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深忌于此。 他或许也不知情。前线不只有赵茗,还有秦王和数万戍守边关的将士。 少年帝王心思至沉,已无人可窥视。 第六十一章 荣家打的一手好算盘。 若是用赵茗拿捏不住赵嫣,不同意这桩交易,押送粮草晚上个两三天,前线失利,荣家把自己摘出去的方法太多了。 朝廷无将可用,正可让荣昊带兵去西北,若能立下战功退了胡人,荣家的手便可更长。 赵嫣与他们的不同在于他不会让前线的将士们冒任何风险。 奸佞之名天下闻,赵嫣真正的模样连他自己都要遗忘,更遑论天下人。 惠州是押送粮草往西北的必经之地,那处官道皆是埋伏,已成凶险之地。 荣昊一行扮作商旅打扮,绕行仓州。 仓州至西北的地界,要翻过楚国最大的雪山,地势极为复杂。 且西北如今冰天雪地,山路早已经危险非常。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骤行。 西北边境的军粮已经快要断了。 当年掘鼠窝,食暴雪的饥荒眼见又要重演。 河对岸的豺狼虎豹等着分而食之。 军心渐摇。 楚钦舔了舔干裂的唇,遥遥望向怒江冰封三尺的江面,一下一下抚摸着乌追的背。 当年那场祸事,很多战马被煮来吃了。 乌追是他宁愿饿死都没有动过的良驹。 当年他等来了朝廷的粮草一一 如今还能等来吗? 楚钰和他的父亲,究竟有何区别。 赵茗直到这样的时刻,方才真正懂了当初宁轲打了他四十军杖的原因。 在西北粮草是命。 西北军在粮草上吃尽了亏。 西北荒脊,只能种出来百姓裹腹的青稞,军人的粮草便被握在别人手中。 京城锦绣十余里,沙场瘦马卧空槽。 赵茗唇齿间还有雪花冰凉的味道。 他撑起了红缨枪,陈旧的战袍被风鼓起,战袍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他的背脊笔直的一如他的兄长,高大的影子映着月光落在营帐外雪白的幕布上。 霜重鼓寒,更深夜宿,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 他终于在西北这片疆土上找回了赵家人的风骨。 活一天便守一天,若不能活,便垒成森森白骨砌做护城的墙。 苦苦支撑四日有余。 到第四日卯时,守卫的士兵拦下了一行拉着骆驼的商旅。 他们从雪山翻山越岭而来,满军尽是欢呼声。 粮草已至,西北军刀枪出鞘。 胶着的战局被厮杀而开,西北边境成了一片血海。 战势向好,西北军所向披靡。 永历三年年初,西北边关再度告捷。 永历三年春分,少帝立了荣家的女儿为后。 荣大公子调任大理寺卿,掌刑狱之政令,荣二公子荣昊任禁卫统领。 连带着荣家的远亲,甚至是之前伤了赵东阳的顾家都跟着成了皇亲国戚。 荣家彻底取代了曾经风光无两的赵家。 时局要变,朝野上下皆嗅到了气息,荣家的门槛被人踏破,赵家门庭日渐冷清。 不知世上功名好,但觉门前车马疏。 淡泊寡恩的名利场有时候比战场更残酷。 宣帝大婚之日,声势浩大,满城掀起红浪。 在京城百姓的翘首以盼中,大楚百姓迎来了他们的皇后。 在深宫的红纱帐中,宣帝挑下了新妇的盖头。 映着灯火瞧清楚了她的容貌。 眉目秀美,红着半边芙蓉面。 不过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皇后的彩凤吉服百斤重,这瘦小的身子可能撑的住? 楚钰眼光落在了少女饱满胸脯下的腰身,兴致全无。 他碰过比这更细的腰。 仿佛轻轻一触便能断在手中。 后来他寻遍了楚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无名无姓,亦不知容貌,一路带着他几经逃亡。 因他困顿,因他重伤,因他受辱,或许也因他而死。 十一。 楚钰生性阴鸷自私,为他死去的人多如牛毛,反倒执着于一个十一。 若十一一直留在楚钰身边,也许会成为天子的近宠。心中念他,玩些时日兴致淡了,许他一门好亲事,提至禁卫。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已是厚待。 若十一死了,长刀短痛,许以怀念,也仅此而已。 偏偏十一生死不明。 见不到,得不到,只一件外衫落进他掌心。 遂心魔渐生。 楚钰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的时候,落在新妇的眼中,是一张英朗淡漠的脸,“你歇着罢。” 拂衣离去。 少女垂着头,手指搅动丝帕,仿佛看到了自己将要鲜花著锦,却悲苦无尽的一生。 第六十二章 内阁的权力在刘燕卿手中渐渐被瓦解。 宣帝扶持起来的荣家势头正盛。 权力日复一日的重新回流入皇室和六部。 刘燕卿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原来铁板一块的内阁拖至四分五裂。 内阁经朝廷几番拉拢,真正向着赵嫣的人并不多。仅剩的也自有其派系,政见亦不相同。 赵嫣一意孤行改革军制,已在内阁掀起血浪,刘燕卿游走在不同的派系间,做了那根扎进内阁的钉子。 他是个十分有手段的人,素日懒散惯了,真正想做一件事,却也不需要多少时日。 而民间由于宁王及军制改革一事,废除内阁的呼声越来越高。 一时间赵家内忧外患,已成众矢之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最后连百姓都看出了苗头的时候,无论是内阁亦或是赵家,都摇摇欲坠。 永历三年四月,常平被赐死。 赵嫣伸在后宫中的手也被就此斩断。 常平饮下的鸩酒是宣帝亲自倒的。 十七岁的宣帝此时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内阁将要从他手中废除,朝政大权若尽握在手中,他将成为旷世的明主,在史书上同大楚开国帝王相媲美。 内阁倒下的那一刻,宣帝将真正成为君临天下的万乘之尊。 当年被赵嫣逼仄在角落中的阴鸷少年用他自己的方式重新夺回了一切。 现在亲自为他这伺候多年的老太监臻这一杯毒酒。 常平很久以前便被划为了赵嫣一党。 世人说是,那便是吧。 其实不过是两个可怜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的一点照顾罢了。 常平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或帝王将相,或名士高僧。 有人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遂入山中归隐,也有人一身的脊梁被打断,便再也不曾直起来。 而有的人入世是为了救世,打断自己的脊梁不是为了弯腰。 历朝历代真正救国的往往是后者。 常平手中的耳目遍布后宫乃至多位辅政大臣。 这是先帝的馈赠,而这些耳目均为赵嫣所用,如今也终被一一拔除。 丹砂是常平当初眼睁睁看着赵嫣服下的,心中便总觉得有愧。 于是先帝的起居注缺失的那几页,他并没有如先帝所言烧成灰,而是掩藏在了云光殿的匾后。 他对先帝的忠心让他到死都不能说出当年的事,为赵嫣留着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已是仁至义尽。 常平一口饮尽了毒酒,人软在了地上,抓着帝王的袍摆,道,“陛下,老奴这一生孤苦,请陛下在老奴死后,将老奴的尸体焚成灰烬,撒在西北的土地上吧。” 楚钰冷漠的看着常平,终于道,“好。” 常平低声咳嗽了两声,猩红的血泛出了喉间。 在人世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帝王身边顶替他的,是帝王亲自提拔上来的,一个曾经他视为蝼蚁的小监。 如今竟也成大总管了。 世事无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常平笑了两声,在这他伺候了先帝一辈子的云光殿中断了呼吸。 云光殿正中的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字,一卷泛黄的书页静悄悄的掩藏其中。 或许得见天日,或许终将为尘埃所覆。 第六十三章 赵嫣立在赵夫人的墓前,认真擦拭干净了碑上的灰。 濛濛细雨打湿了发,乌黑的发浸透在了光洁雪白的脸颊上,眼底微泛着青色。 身后是蜿蜒的山路和被雨湿透的野草。 “王家的远亲,可有妥善安排?” 他指的是王石。 阿祥立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道,“那些银钱和铺子,够普通人过一辈子了。” 赵嫣点头,对阿祥道,“过个两三日,你把赵家的下人能遣散的都遣散了吧,遣散不走的,就逐出府中。” “大人!” 赵嫣瞧着母亲的墓碑,冷声呵斥,“现在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阿祥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家中尚有妻小,赵家百多口人便是百多张嘴,自赵嫣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外头又有些传言和风声,不免人心惶惶。 如今连赵家的下人也要遣散,只怕赵家已经危如累卵。 他在赵家很多年,见惯赵家风光正盛,钟鸣鼎食的模样,一夕间人走茶凉竟也有些揪心。 外人如何他这样大字不识的汉子不懂。 他只知道赵嫣从未苛待过赵家的下人。 阿祥跪了下来,赵嫣摇头道,“你家中有妻小,也该多替他们考量。” 天际的孤雁哀凄的叫声穿云而来。 赵嫣怔怔瞧着天际翻涌的云海,眼中似有惋惜和悲叹。 “原来大人在这里。” 赵嫣回头一看,见一年轻男子身着青衫,靴底尽是春泥,朦胧的雨中透出细长的眉目,立在此地已不知多长时间。 刘燕卿行至赵嫣身边,替他撑起了伞,他这样的动作显得熟稔,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我得了消息赶到赵家,下人说大人来了此处。宫里出事了。” 赵嫣看了眼阿祥,阿祥站了起来,退到了一侧。 于是荒山旷野中只剩下了这二人。 一人撑着伞,一人静静伫立,雨湿透了坟冢和青山。 “何事?” “常平死了,被挫骨扬灰。” 赵嫣眼中似有沉痛,却转瞬即逝,为一片淡漠所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大总管的位置早晚要给别人腾出来。如今挫骨扬灰,倒省的别人鞭尸。” 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刘燕卿静静看着赵嫣。 乌黑的发,雪白的面颊,微微泛白的唇。 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在日渐枯涸与荒芜,年轻的皮相下似乎住进了暮年的老人。 赵嫣忽然话锋一转,仿佛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内阁走到今天这样四分五裂的地步,有你的功劳。” 刘燕卿眉毛一扬,颇有些意外,却也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大人如何知道的?” 赵嫣道,“你做事还不够小心。只是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你背叛我的理由。” 刘燕卿唇上便又泛起来慵懒笑意来,“大人,我同样也没有想明白你明知我暗中的手段,却不阻止的缘由。” 赵嫣定定的瞧着刘燕卿,“你无需明白。” 刘燕卿撑伞而立,丹凤眼眯了起来,“大人也无需明白。” 他二人如今分立楚河汉界的两边,却仍像是在曾经的江船上谈天。 赵嫣不懂刘燕卿。 刘燕卿也不懂赵嫣。 赵嫣立在母亲的墓前,墓前的花枝开了。 花蕊被雨打落在碑前。 赵夫人生前最喜桃花,赵嫣便在她墓前栽了桃花树。 桃花树被风声拂过,仿佛能化作曾经那一道婀娜的影子。 返程的路上,刘家的马车跟在赵家的马车身后。 中途经过官道,四处皆是市井人声。 赵家的马车被突然蹿出来举着糖葫芦的孩童惊了马。 阿祥勒停了马便一跃而下查看那个孩子的伤势。 那孩童八九岁的模样,似乎将从学堂出来,盯着马车上的赵字仿佛看见了修罗恶煞,手中的糖葫芦散了一地,小脸白津津一片,怯生生的,眼泪不住的流,恐惧的连话都说不出。 他在害怕,冲撞了赵家的马车会不会被残忍的杀害。 刘燕卿挑开了马车上的帷布,只看到阿祥见那孩子无事后将人放下来,那孩子便连滚带爬的扑了一身尘土,一瘸一拐不见踪迹。 周围的百姓俨然对赵家的马车已经避如蛇蝎。 赵嫣是否知道,宁王的坟前已经有了他长跪不起的雕像。 刘燕卿没有听到赵家的马车里有分毫的动静。 安静且沉默,像一具装着尸体的棺木。 第六十四章 西北邺城的杀伐还未曾结束。 天似穹庐,穹庐下有马声嘶鸣。 边关的将士们吃的是野菜粗粮,穿着因搏杀而陈旧的战袍,被日光曝晒的的皮肤像西北干裂的土地。 长烟落日,荒草凄凄,黄沙于孤城掩埋累累的白骨。 人总是要死的。 为国捐躯好过苟且偷生。 西北军一路追击突厥的残部已有数日,茫茫征途风餐露宿。 军旗猎猎,没有人回头,只有嘹亮的号角响彻大漠和草原。 这一场仗从深冬至来年未有停歇。 突厥人节节败退,西北军士气正高。 若不出意外,最晚拖至十月底,必将捣毁突厥人的老窝。 夕阳西下,楚钦骑着他的战马,眼风遥遥掠过京城的方向,似藏情思。 风拂过荒山旷野,马蹄踏碎了来时路。 天际乌云涌动着遮蔽夕阳,要变天了。 永历三年六月。 朝廷下了一道诏书,上面罗列了内阁首辅赵嫣的种种罪行。 纵弟行凶鱼肉百姓,数次欺君罔上,擅吞国库五十万两金,勾结阉宦以权谋私,逼杀良臣,擅伤官家子弟,洋洋洒洒百余条罪行压下来。 内阁如今已是一盘散沙,常平被除,刘燕卿被策反,便没有什么人能为他再说一句话。 身着朱红色窄袖的太监尖细的嗓门宣读完圣旨,凉声道,“赵大人,接旨吧。” 此人名戴高,本是常平手下的人,如今成了宣帝身边的红人,掌管宫中的内务。 “臣一一谢主隆恩。”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而今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首辅大人,终于落到泥土里了。 他周围不再是妖童媛女和花团锦簇,只有不见天日的低谷。 赵家这棵参天大树一倒,门客们便去攀附了新的树。 赵嫣素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一旦失势,只怕要被撕的粉身碎骨。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无论是陆家,或者赵家,亦或将来的荣家,身处在云波诡谲的朝堂之上,一朝荣华傍身,一朝阶下之囚。雷霆雨露俱沾耳。 赵嫣恭恭敬敬的摘下了官帽,便摘下了禁锢他一生的负累。 他的眼睛落在官帽上的九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上,明珠的光辉灼伤了眼。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张扬肆意的前半生,那时候的赵长宁,可有想过他今后的结局? 仿佛做了十五年的一场悲凄大梦。 春风得意的懵懂少年,步步惊心的党争侵伐。 他一人走在布满荆棘的小径,荣华和屈辱并肩而行。 后来朱漆剥落,楼台倾塌,荣膺散去,辉煌不再,遂只剩下了屈辱。 驻足回望,像在浮生镜中看着前世的影子。 过去的赵长宁眼中有太阳,心中有明月。 如今终于卸下了重担,却再找不回当初的自己。 人一生中又能有几个十五年。 这烈火烹油的十五年可以让一个人名垂青史,也可以让一个人遗臭万年。 后世史书称之为永历年间第一大案。 永历三年六月初,宣帝清门户,权倾天下的赵家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党羽骤散,或归附皇室,或辞官还乡,或下牢狱,内阁至此名存实亡。 大楚永历三年,朝廷颁布新法废除内阁制度,相权重归六部,荣家一门久盛不衰。 “天下人闻之无一不拍手称快哉。” 这一场魑魅魍魉,云波诡谲的大戏自永历二年宣帝遇刺始,以赵家没落而终。 第六十五章 “赵家倒了,那姓赵的估计也活不了几天了。” “可不是,此人恶贯满盈,实在是苍天有眼,让他去地下和宁王赔罪去!” “说到底不过是先帝豢养的一个玩物,倒是没什么自知之明。” 市井中的流言入了剑客的耳中。 剑客腰间的青玉剑被紧紧握在手中,他向酒楼走去,步履有些慢,但是没有因为流言停下来。 剑客扔下两个铜板。 “老板,来两壶酒。” 这街道不长,剑客拿了酒,便出了酒楼。天色黯下来。 多年前他走这条街的时候,许多老酒店家还未开张。堂前车马喧哗,堂后嬉笑怒骂,人间的烟火气突如其来的撞进了眼中。 过去的已经过去,人人翻了新的篇章。 他这双眼睛看着赵家的高楼塌了,看着赵长宁摔的粉身碎骨,看他为世人唾骂,于是憋闷在胸憶间的一口浊气散了。 却也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剑客牵着他的马一路向东,去了一座坟墓前,月色亮了起来。 他手中的酒便洒落在了地上。 这是宁王的坟墓。 宁王有贤王的名声,有百姓替他扫墓,墓前摆着新鲜的贡品。 却没有人知道贤王的名声背后,宁王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一个被权力蒙住了眼的骗子。 陆惊澜曾经是宁王的走狗。 如今他这走狗还活着,当年发号施令的下棋之人却埋在了不见天日的地下。 “这壶酒,权且当谢你收留之恩,来生别投生在皇家了。” 不论宁王出于何种目的,宁王救他是真,对陆沉烟不好是真,而他和陆沉烟为了沉霜的音信背叛了宁王也是真。 这世上谁对谁错,谁能说的清楚? 剑客冷漠的神色一如他的剑。 他的剑是杀人的工具。 他从何处来? 他又要去何处? 落拓的剑客半倚着墓碑,仰头灌了一壶酒。 一双眼睛便落在了宁王墓前的石雕上。 月光为石雕洒上了银色。 石雕像是一道缄默的人像,沉沉面朝着宁王的墓跪了下来,被压弯了脊梁。 石雕是新立的,栩栩如生的眉眼。 那雕师雕工了得,九珠官帽,顶戴花翎,宽大的箭袖,卷云纹的袍摆,不是赵长宁又是谁? 只是眼前的赵长宁形容奸狠,油头粉面,像是被人压制才不得不跪下的神情一一 实在是丑陋至极。 天边下起了细碎的雨,雨打湿了石雕。 年轻的剑客发丝被雨水湿透了。 他已酩酊大醉。 剑客脚步有些迟钝,踢翻了地上的酒坛。 眼底的冷漠因朦胧的醉意消融,踉踉跄跄的走到石雕前,伸手擦干净了面目狰狞的石雕身上的雨水。 雨未停,雨滴便又淌进了石雕的眼睛,像两行混沌的泪。 赵长宁,你为什么要哭? 剑客脱下了外衫披在了石雕上,替他挡住了侵袭的雨,神情温柔。 他仰面躺倒在了石雕身侧的土地上,就好像在这石雕身边找到了他的归处。 剑客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在石雕前沉沉醉了过去。 梦中正逢少年时,宝马雕车香满路。 他挽着剑花,身后有一人缄默立着,偶尔看着他的剑招眼含笑意。 剑花挑动,花瓣簌簌落满了双肩。 第六十六章 大理寺位于京畿重地,所押多为犯下重罪的皇亲国戚,刑法之酷不亚于诏狱。 荣昇是荣家的嫡长子,年纪轻轻位列九卿,相貌生的英俊磊落,不像是玩弄权术之人,反而更似英武的军官。 他立在大理寺的正门前,紫色的官袍被风扬起,身后有数名刑吏。 正是八月,秋风飒飒,官道上行来一队车马,俨然是朝廷押送重犯的禁卫。 囚车内的人本被幽禁府中,如今内阁废除,诸事皆顺,朝廷便将人移交至大理寺。 赵嫣声名太盛,以至于许多人看着赵家倒了有种不真实感。 如今真正见了遥遥而至囚车,心中的一个念头才真正落了下来。 原来赵家真的塌了。 禁卫打开了囚车的门,人们方得以窥见这位曾经的首辅大人真正的面貌。 他身上未着重枷,一身陈旧的长袍,黑色的发鬓间隐隐交缠几缕微不可察的白色。 从六月至今两个月的幽禁使本便雪白的面颊更加苍白。 下车的时候似乎是被灼烈的日光刺伤了眼睛,拿手轻轻挡了挡。 难以置信眼前孱弱的青年两个月前曾执掌乾坤,翻云覆雨。 “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既然进了我大理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大理寺的刑罚想必大人曾有耳闻,便是褪你一层皮也有办法让你活着签字画押。” 荣昇上前一步,打量着赵嫣,见他眉目沉静,也不曾有开口接话的打算。 荣昇挥了挥手,刑吏手中拿着铁链束在了赵嫣的腕子上。 青年被那沉重的铁链坠的微微一晃,又很快站直了身子。 他像是一株拔节而出的青松,与荣昇所听闻的外界传言并不相同。 传言中的赵嫣是艳丽的,狠毒的,嚣张而跋扈的。 正如他前段时间所知道的,赵家的人活生生砍下了荣家的外侄的两条腿。 而荣昇所见到的赵嫣,看起来不像是奸佞,更像是个病弱的文人。 他被剥去了传闻中那层艳丽的画皮,露出了本来面目,隐有君子风骨透出来。 又因为这样惊艳的容貌,身上的倔强便显得有些动人。 押送赵嫣的禁卫走后,荣昇带路。 他人高马大,步履极快,身后的人身上坠着沉重的铁链,脚步有些趔趄。 不自觉的,荣昇脚步慢了下来。 赵嫣进了牢中,环顾四周,只见青砖不见片瓦。 一片日光从最高处的缝隙中透出来。 茅草充做褥,石台充作塌,隐约听闻悉悉索索的耗子的声音。 一墙之隔尚有正在承受酷刑的人凄惨的哀嚎。 他遂坐了下来,也不讲究。 身处在牢狱中,却仿佛置身庙堂之上,阴暗森冷的牢狱因为眼前光风霁月的人似乎也显得亮堂起来。 荣昇隔着一道牢门,对里面的人道,“素闻大人身子不好,审问些什么大人老实回答了,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听闻这位首辅大人便是在热夏仍然捧着暖炉,牢狱苦寒,只怕要遭罪了。 仍没有人回答他。 荣家的人,赵嫣似乎并没有多看一眼的打算。 荣昇没有在意。 荣家虽是在这场博弈中胜了一筹,但是荣昇并未生出糟践别人的心思。 朝政诡谲,风云多变,今日堂上客,明朝座下灰。 给别人留三分尊严,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可惜这样的道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懂。 第六十七章 审了整整五日,荣昇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荣昇舔了舔干裂的唇,将手中的账本扔到了赵嫣面前。 “五十万两黄金来自陆家,你赵家的账本写的清清楚楚。账本早便落在了陛下手中。” 赵嫣盯着落在地上的账本,面无表情。 他不是一开始知道的,而是后来才分辨出来了家中的假账本和真账本的不同。 所以立刻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 是什么人知道赵家的账本在何处放置,又是什么人能如入无人之境在赵家偷梁换柱? 赵嫣猜测着,也许是陆惊澜。 但是陆惊澜从何处得知赵家账本所藏之地? 他想不明白。 陆沉烟当初把兰青送进青楼,把兰青和陆家的关系指摘的干干净净。 兰青当初濒死也没有供出来陆家,于是赵嫣只查到了荣家。 心思涌动,他仍然没有说话。 荣昇便又道,“既然这笔钱出自陆家,那若不是赵大人贪墨,莫非还是先帝亲自从国库中赏你的?” “先帝为何给你这么大一笔钱?” 赵嫣冷淡的神色便浮现出了几分屈辱。 长睫垂下来,挡住了眼中的憎恶。 那是他像妓女一样的卖身钱。 嫖客是一国的国君。 他就算死也羞于启齿。 百余条罪名赵嫣一条都没有认。 他在等,等荣昇的耐心告羁,等他的陛下亲自来审他。 要让赵嫣签字画押,除非楚钰能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否则在此之前哪怕是用刑,他也不会松口。 荣昇不是没有想过用刑。 只是这人身子破败,若用刑罚,只怕一回下来命都没了,这案子要如何审? 直接埋了比较痛快。 赵嫣进大理寺他说给赵嫣的话多半有些威吓之意。 上头的陛下等着他审出了结果问罪,日日施加压力,而他手中的人却软硬不得,棘手难办。 荣家如今权贵至极,荣昊在宫中任禁卫统领,荣四姑娘贵为皇后。 只有荣三公子无所事事,前些日子被荣尚书塞进了大理寺,在荣昇手中挂了个闲散文书的职,也从未见荣三公子踏足过一步。 就在荣昇一筹莫展之际,荣三公子终于把他矜贵的靴踏入了大理寺的门槛。 “大哥为何事烦忧?” 荣昇将案前卷宗一摊,“赵家。” 荣颖一双桃花眼一眯,“他不认罪?” 荣昇揉了揉眉心,“这赵嫣不好办,软硬不吃的主。” 荣颖遂笑了,“大哥给我一日的时间,我来想办法。” 荣昇抬眼,似有不信,“你?你能有什么办法。” 荣三公子桃花眼微微的亮了,悠悠道,“我的法子,可多了去。” “不可用刑。”荣昇嘱托道。 荣颖摆手,以示知晓。 荣颖离开的脚步有些轻浮,一见便是从香花美酒的脂粉堆中出来,荣昇叹一声,也并未怪责他。 他这一母同胞的弟弟心思向来藏的深,没有几个猜透的。 历来权贵世家最忌讳的便是一门子弟皆出类拔萃。 月满则盈,水满则溢。 荣家已经有了他和荣昊,若是连荣颖也大有作为,无异于大树招风,平白惹皇室猜忌。 荣颖的权谋心智均不逊色于两个兄长半分,却只能成日与一干酒囊饭袋为伍,于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即便如今在大理寺挂个闲散职位,也只是拿些俸禄。 不过为给朝廷一颗定心丸。 有些人的位置是从一出生便已注定。 就像荣昇是嫡长子,注定要平步青云。 荣颖这一生则注定要折断自己的前途和骄傲来成全荣家。 真正的荣颖到底是怎么样的面貌性情,从他这弟弟十五岁之后,荣昇便再也不曾见到了。 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你看他们金樽清酒,荣华傍身,掀开华丽的外衣,个个脚底下都踩着刀尖。 倒不如出身寻常百姓家,有片瓦傍身,有青盐加餐。 白日虽平淡乏味,夜晚却不用辗转难眠。 第六十八章 第六日来审赵嫣的便成了荣颖。 荣三公子往大理寺带来的不是刑吏,而是两名娉婷女使,躬身立在他身侧,手托白玉盘。 玉盘中置放着精美的酒樽。 青年身着锦衣,端的一身风流仪态,看着端坐于草席上面色如常的赵嫣一一“赵大人,别来无恙?” 赵嫣抬起眼皮,只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眼睛。 赵嫣见他身上服饰便知,荣颖如今竟也在大理寺任职,大理寺俨然成了荣家的一言堂。 荣颖看都不看卷宗,“风水轮流转,昔日我为大人阶下囚,今日大人成了我的掌中物。” 荣三公子的模样不像是来审讯,倒是像来逛花楼,带着的女使都是国色天香的模样,他环顾四周,在看到角落中正在打结的蛛网后,颇有些嫌弃道,“这样的环境,大人也能受的住?” 赵嫣周身的冷漠并不曾消融半分。 荣颖遂笑了,“大人不肯说实话是不是?” “哥哥那人太正直,不知道赵大人最怕的是什么。”荣颖目光盯着赵嫣,目光下移,落在了纤薄的腰身上。 “赵大人最怕一一像女人一样被压在塌上。” 两旁的女使垂着眼睫,不敢再多听一句。 赵嫣一双漂亮的眼睛终于看过来,昏淡的烛光衬着一张玉雕成的脸,眼中泛起了狠意,“荣颖!” 荣颖拢住衣袖,走到赵嫣的面前,伸出细长的指挑起了那张芙蓉面,于是那双漂亮眼底藏着的恨意便一览无余。 若不是手中的铁链太沉重,大约是想扭断他的脖子。 可惜如今这双羸弱的手,连抬起来都做不到,铁链被宽大的衣袍掩在后面,只能看到隐绰的形状。 荣颖居高临下的,掐着赵嫣的脖颈迫使他仰起了头。入手的触感温热柔软,像是上贡的锦缎。 女使捧着玉盘过来,荣颖接过了玉盘中的酒樽,将酒水一滴不剩的灌进了赵嫣的口中,掌心中的人摇头挣扎,酒水便淋漓浸湿了衣衫,顺着白玉般的脖颈滑落了些许,连披散的长发上都沾染了美酒的香气。 许是这样的场面太过旖旎,女使睫毛微微抖了抖,半张面颊泛上了粉意。 仅仅是这样的挣扎便耗尽了赵嫣全身的力气,他垂着头轻轻喘息,雪白的脖颈被掐的泛起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低咳了几声,那酒液却已经涌动进入四肢百脉。 红潮重重叠叠如同春日乍放的花瓣于细白的肤色中氤氲而开。 荣颖的声音带着几分低沉诡异的温柔。 “大人,醉红楼当年有一位花魁,得罪了平安侯,平安侯用一杯清欢酒,让那花魁活活欲火焚身死了。听说极为凄惨。” 清欢是下乘的催情之药,通常多用于青楼甚至是南风馆中。 而这杯酒中他不止放了清欢,还化进去了一味大补的丹药。 赵嫣身子太弱,清欢怕受不住,人要是折腾的晕过去便没什么意思了。 荣三公子常年混迹欢场,阴损的招数层出不穷,如今披着一张人皮衣冠楚楚的立在赵嫣面前,看起来仍旧矜贵无双。 赵嫣蜷缩在袖中的手指几乎将手心扎出了血。 “大人,早点签字画押,对谁都好。你若是不招,我这里对付男倌的招数数不胜数,今天日头还长着,咱们一样一样试过去。” 赵嫣全身都软了下来,额头岑岑的细汗浸了出来,打湿了眉眼和长发。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倔强的,两排牙齿紧紧的咬住了唇,皮肤渐渐灼烫了起来。 乌黑的鬓发交缠在那片绮艳的姝色上,显出了几分蛊惑人心的美感。 他的身上在烧着火,眼睛也在烧着火。 却没有发出来一丝声响。 铁链坠在地上,人终于软在了冰冷的青砖上。 荣颖静静看着,仿佛连自己也跟着烧成了一团火。 他慢慢朝着赵嫣踱步过去,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看到了那双漂亮却有些涣散的眼睛。 经年的寒冰成一滩春水。 荣颖靠近他,于耳畔厮磨,“要是我是先帝,就把你锁进宫里,用金丝做成笼子养起来。” 他的手像是蛇一样在赵嫣的衣襟之间游走,撕扯他的外衫,直到泛着绯红的肤色裸露在外,因微微的寒风战栗起来。 “大人看看,您现在这模样像不像和男人在野地里厮混的荡妇?” 蓬乱的发,潮红的面颊,低低的,几欲脱口而出的呻吟,被烧的几乎殆尽的神志。 清冷的谪仙人被坠在了人间的欲孽中,妄图挣扎着清醒过来。 荣三公子目光便落在了鬓间隐隐的几缕白色上,伸手挑起一缕,发上散着幽微馥郁的香。 何事让他白了发?   第六十九章 久经花丛的浪荡公子伸手将已经汗湿的人捞进了怀中。 灼烫的温度和幽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森森牢狱恍然似红帐旖旎。 “大人若是不签字画押,这外头排着队等着大人伺候的可不少呢。” 怀中的人两排牙齿咬碎了唇瓣,殷艳的红渗出来,像女人的胭脂。 横斜的玉簪不知何时落在了赵嫣手中,荣颖发现他眼神渐渐清醒的时候,鼻尖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赵嫣手中的发簪扎破了手指,猩红的血顺着细长的指尖一滴滴坠在地上,散成团团血雾。 人说十指连心,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只微微蹙着眉。 两颊的红潮不曾褪去,眼中几分微薄可怜的倔强却始终不曾寸寸断裂。 荣颖夺下了赵嫣手中的簪子扔在了一边,带血的玉簪溅落尘泥,发出清脆的声响。 “赵嫣!” “荣三公子尽管试试,看我会不会招。” 已经这样的境地,被铁链桎梏着双手,长袍挡住的身下狼藉一片。 仿佛要被风雨吹散了,骨头却还是硬的,一折再折,却没有断。 即便如此,仍然就要撑不住。 清欢这般虎狼之物对身体的伤害极大,病骨支离的身子此时全靠大补的丹药提着。 两股药性在体内冲撞厮杀,一双泛白的唇被咬的血迹斑斑。 身子凭借着本能在冰冷的青砖上磨蹭着,血红的眼底渐渐便又将为春潮覆灭。 花摇影破,满室暗香。 荣颖看着赵嫣,便想到了将他囚在赵家地牢中时候赵嫣盛气凌人的模样。 赵嫣多么憎恶男人的触碰,他比谁都清楚。 是什么支撑着他,连这样的命运都能接受? 不签字画押,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荣三公子低声叹息,似乎想通了什么。 为了赵茗。 两侧衣着鲜亮的女使红着脸,不敢多瞧一眼。 她们没有想到闻名天下的首辅大人竟是生的这副容貌,都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低垂着头,能看得到一片青旧的袍摆,耳畔听到低哑而微弱的呻吟。 到底是怎么样的过节,竟要这样折辱。 被沉欲折磨的青年,尚还不知道吹皱了多少池秋水。 荣颖静默立着,他的腿伤已经好了,修长笔直,行动自如,只是往后再不能纵马和征伐。 他不是将军,只是一个纨绔,看起来似乎对他花团锦簇的生活并没有影响。 荣颖伸手将人从地面揽进了怀中,眼瞳藏着看不穿的雾霭。 “你们先出去守着,外头别让人进来。” 两名女使躬身退下。 空荡荡的囚牢便只剩下了这二人。 荣三公子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赵嫣的唇瓣,这双唇的味道,他想念很久了。 荣昇到底不放心荣颖,决定亲自过来看看。 牢狱森严,一点声响都不透。 他行至门槛前,见门前有荣家的女使,轻轻摆了摆手。 女使到底更惧怕于荣昇,并未通报。 荣昇往进走了两步,鼻尖便嗅到了一股浓重四散而开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变成了刺鼻的铁锈味道。 脸色微变。 第七十章 金樽倾倒,玉带横斜,折断的发簪被扔在角落。 凌乱的长发裹缠进重重叠叠的衣袍,乌紫的痕迹从敞开的衣襟蜿蜒到了脖颈。 映在绯薄的肤色上显得触目惊心。 潮红的面颊被幽热的汗浸透,像从水中捞出来的精怪,人昏昏沉沉的蜷成一团。 似乎是中了些下三滥的催情之物,眼角薄湿,眼中泛着水意。 一双细白腕子因为挣扎的太过凌厉像是要被铁链磨成齑粉。 荣三公子将大理寺的囚牢当做了偎香倚玉的烟花之地,把他的猎物攥在掌心中一寸寸的把玩。 声线压的极低,“当年在醉红楼碰了大人的人,是我。”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 荣颖身下的人情绪终于崩溃。 猛地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红蜡一般浓重的血溢出唇瓣,人遂软下来。 荣颖将昏迷的人揽进了怀中,宽大繁复的衣袖挡住了荣昇的视线。 荣昇看过去便只剩下一片青旧的袍摆和一截雪白的腕子。 荣颖伸手用丝帕拭干净赵嫣唇瓣未干的血迹。 “大哥来做什么?” 荣昇知道荣颖向来荒唐,却不知道这般荒唐。 胸憶间有一股暴涨的怒意,这怒意不知从何而来,却急于宣泄。 “荣颖?这就是你说的审问?你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 荣颖将怀中的人置放于青塌,拢了拢衣袖。 用风姿端凝的模样做着下乘之事,不见眼中分毫被诘问的狼狈。 “大哥,你记得我当年的腿伤吗?” 当年荣颖的腿伤的多重荣昇清楚,荣家请遍名医才险险保住。 “是赵嫣做的。”荣颖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是矜贵的模样。 “大哥,你是不是也觉得,荣颖左右是一个纨绔,两条能纵马的腿和能走路的腿没有什么分别?” 荣昇眉头蹙了起来。 “他好歹也曾是内阁的首辅,即便曾有冤仇,又何必如此折辱!杀人不过头点地,荣颖,你这是在做什么?” 荣颖遂笑了,他一字一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做大哥不能做的事,审大哥不能审的人。大哥要做君子,我便只能做小人。” “那你审出什么了?”荣昇冷笑。 “若大哥再晚些过来,什么都审出来了。你当我是为自己?是父亲的意思。” 他二人皆是聪慧至极的人物,点到为止,荣昇立刻便明白了个中缘由。 莫怪向来不踏足大理寺的荣颖忽而多管了大理寺的闲事,而当时的荣昇则并未多想。 赵家的案子事关重大,可说是永历年第一大案。 刑部高位至今空缺,若这案子经荣昇之手审出来,荣昇接手刑部高位则顺理成章。 荣尚书对荣颖所说的原话是“你这哥哥妇人之仁,怕是什么都审不出来,你去帮他一把,切不可把案子拖到陛下御审。” 若案子被拖到天子御审,岂非证明荣昇这大理寺卿无能之至,何谈任职刑部高位。 荣昇心中已知利害,静默良久,沉声对荣颖道,“滚回去,以后不准在踏入大理寺一步,从今日起你在大理寺的职务也停了。” 荣颖一双眼睛盯着荣昇,眼瞳复杂起来。 荣昇冷声道,“你回去告诉父亲,若不想荣家的长子现在往陛下案前递上辞官的折子,就死了把手伸向刑部的心。” 荣三公子忽而笑了,“父亲怕是没想到被自己最重视的嫡子将一军。” 荣昇摇头,“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荣颖拍手,“大哥是光明磊落的真君子,我会如实回禀父亲的。”言语间在称赞,却更像是讥嘲。 “你把人人看做棋子,是否还记得自己也是一个人?” 荣颖脚步微滞,好像听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荣昇眼前一花,见一翠白玉瓶落入手中,听到荣颖的声音,“此物可解清欢。” 抬眼看过去,荣颖已经踏出了囚室的门槛。 他的衣袖上缀着珠玉,袍摆上绣着牡丹,看起来就是一个高门纨绔真正的样子。 第七十一章 赵嫣一人立在阴森森的鬼道上。 有小鬼们抬着血红的轿子笑嘻嘻的过来,镣铐加了身,人被押上轿,行至奈何桥。 奈何桥下赤河汹涌,幢幢鬼影翻破血浪,伸出尖利的爪撕缠轿外飘出的一片衣袂。 赵嫣看清楚了他们的脸。 死在他手中的人变成的厉鬼。 厉鬼哭嚎,哀鸿遍野。 小鬼们咧开森森的獠牙。 “赵嫣,你生前犯淫欲与杀欲,入不得六道轮回,便拿你填了这桥下的冤魂的肚子。” 赵嫣隐约记得他似乎有阳事未了,却想不起来是何事。 红轿倾翻,无数恶鬼蜂拥而至。 被万鬼啃噬的一瞬间,赵嫣想起来他的阳间事。 恶鬼悉数散尽。 耳畔似乎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总算从鬼门关出来了。” 赵嫣手脚俱软,神志短暂于噩梦中挣扎而出,便又昏沉过去。 大理寺进进出出许多位大夫。 一张张药方开出来,珍贵的药材流水一样用,堪堪保住性命。 清欢药性极烈,赵嫣身上的药性虽然散去,却彻底坏了身子,险在坟墓里头走了遭。 荣昇端凝着昏沉过去的人,发鬓铺于青塌上,梦中尚蹙着眉头。 案前的红烛将要燃尽,像一滴红色的泪。 铁窗外雨声乍起,顺着檐角坠下,无处栖落,打湿一片飞花。 囚牢外有荣家的人敲击出声响。 “大人,夜已深,该歇了。” 荣昇站了起来,他这几日都宿在大理寺。 荣昌海从荣颖处听闻荣昇的话,连骂数声不肖子孙。 然而荣昇的性格荣家上下都清楚,他若说辞官,那便必定会辞。 大理寺的事想必日后荣家不会再插手。 如今荣家正是风光的时候,越是风光的地方便越是藏污纳垢。 而害的他有家归不得的罪魁,无知无觉的在呼号的风声中蜷作一团。 雨声厮缠,虽是秋日却已泛寒意。 荣昇站起了身,解开肩上披着的貂裘覆在了赵嫣身上,不小心触到一片冰凉却柔软的肌肤。 手指微微一颤,便松开了貂裘。 赵嫣自几日后清醒过来便不曾再开口。 荣昇审他数次皆无功而返,如此又过三五日,朝廷御审的明旨终于发落下来。 荣昇接到朝廷的圣旨,遂去牢狱中见了赵嫣一面。 “大人不招,我知道为什么,你在等陛下御审。” 赵嫣病骨支离,轻咳了两声,并没有看他。 “你我立场不同,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从大人口中审不出来,是我自己无能。” 他如此坦荡的承认自己的无能,反倒在一干迂腐儒生中让人高看一眼。 赵嫣的眼神终于落在了荣昇的身上,听到他说,“陛下明日御审。” 赵嫣冷淡的神色多出了些变化。 荣昇对赵嫣道,“是我那混账弟弟对不住大人,我代他赔个不是。” 提到荣颖的时候,赵嫣冷淡的眼中便浮现出几分怨毒。 荣昇低声叹息。 陛下既然已经下了明旨要御审,赵家的事便不是他这大理寺少卿能干涉了。 天子御审,荣昇失去的仅是一次升迁的机会。 他还年轻,有下一个十五年能把失去的荣光拿回来。 而赵嫣要迎接的却是山穷水尽。 他没有下一个十五年。 人和人的命途看起来如此不同,有人挣扎求生,有人扶摇直上。 浮名皆过耳,风流竟云散,到最后都是一捧黄土与荒坟。 赵嫣面无表情地瞧着铁窗外透进来的风光。 这是他最后的一桩阳间事了。 第七十二章 这是永历年间天子御审的第一案。 囚车从大理寺至金銮殿。 天色晦暗,乌云翻涌,四方人群攒动,沿途跟着囚车。 囚车上的青年未着囚服,因他还未曾定罪。 若非一路有禁卫军护着,只怕囚车中的人要被百姓活活撕碎。 有人跪着往宁王坟墓的方向磕头,“苍天有眼,总算让赵嫣这小人得了报应。” 也有人一路跟着往囚车上扔腐烂的菜叶,“若没有宁王,我们一家都死绝了,你赵家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 民间挂白幡,奏哀乐是有白事,挂红幡,鸣炮仗是有喜事。 沿路所见,家家户户挂着红幡,炮仗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雨燕。 世人蒙住眼睛便以为看清真相。 钟鸣鼎食的赵家气数已尽,于是人人过来踩一脚。 荣昇骑在马上替赵嫣一一挡下。 囚车中的青年发丝披散,面颊雪白,敛衣闭眼,便再见不到那刺目的红幡,“今日这天气,不知是否会下雨。” 荣昇想着,也许赵嫣不是在和他说话,但他还是答,“也许会。” 赵嫣笑了声。 宁王法场有百姓十里送葬,等着赵嫣的是十里红幡。 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掘墓焚尸,弹冠相庆。 宁王,平原侯府,陆家。 他手中沾的血太多,于是在夜里冤魂便常常嗅着血腥味来梦中寻他。 戏台上的戏子扬着水袖,抹着脂粉的脸咿咿呀呀的在唱着一出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流光容易把人抛。 荣昇一路护着赵嫣行至宫门,大理寺的人遂止住步伐。 他遥遥看着囚车于红墙朱瓦间隐匿了踪迹,仍然不曾掉转手中的缰绳。 朝野事同后宫事别无二致。一年又一年过去,旧的人去了,新的人填进来,而新的人也终将要变成旧的人。 中原王朝的历史上,有多少个像赵嫣这样的佞臣?他们为万世唾骂,下场无一不凄惨至极。 荣昇却觉得赵嫣与他们都不同。 说不清楚哪里不同,也许是他在赵嫣眼中并没有窥视到贪婪的欲望。 “堂下所跪者,乃佞臣赵嫣,建安二十五年任内阁首辅,其执权柄来一意媚上,窃权欺君,罪行累累,今陛下亲临,百官作监,御审于朝堂也。” 赵嫣蹙眉认真的在听,听到他并不长久的一生以“一意媚上,窃权欺君”八个字作结, 面无悲喜。 执笔的文书和史官分立两侧,以雪白的纸和漆黑的字来记载他们今日的所见所闻。 众臣均在,一双双混浊的眼盯着登云阶下跪着的青年,有憎恶和快意,有谋算和心机,这锦绣堆中的高官对他们昔日的同僚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自恃宽待。 更何况赵嫣这样的名声,人人盯着赵家倒了过来分一杯血羹。 刘燕卿身着正红朱袍,谁都不曾想到,荣家没有揽在手中的刑部高位落在了一个毫无背景且出身内阁的年轻人手中。 刘燕卿在诸人眼中大约是一癫痴怪人。而历来惊才绝艳者常因与他人格格不入而屡遭诟病。 他懒散的置身众臣之间,今日的靴尚未被踩在脚底,一双丹凤眼罕见的有了几分正色。 “这赵家倒了,倒是便宜了荣家。” “他赵嫣素日里有多嚣张,今日一见也和这牢狱中别的犯人没什么不同。” 他们似乎忘记了平日见到赵嫣时候自己恭敬谄媚的嘴脸。 “听说这大理寺刑罚很重,赵嫣生的和女人一样,也不知道吃不吃的消。” “他有伺候先帝的手段,大理寺算什么?前些日子听说病重,大理寺一波又一波的大夫进出,若不是将那荣大人伺候好了……” 之后的言语便愈发不堪入目。 这些四品的绿袍官员便见前头身着正红官袍的年轻大人回过头,一双丹凤眼泛着令人胆寒的杀意,慢吞吞的问,“诸位刚刚再说什么,刘某人没有听清楚,劳驾再说一遍。” 几人官阶不高,平日接触多是三品官员,如今见了正红,纷纷闭嘴不敢多言。 刘燕卿遂笑了声,幽幽道,“诸位管不住嘴,小心祸从口出啊。” 赵长宁哪里是死在先帝的手里,分明死在这一张张是非口舌中。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的长评好想一个个回复过去点赞,大家讲的太棒了,但是作者已经被榨干了(望天) - 秦王: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上线? 作者:你再呆一会。 秦王:擦! 荣三:嘤嘤嘤为什么不让我吃? 作者:爬 刘燕卿:(磨刀)什么时候给我加戏份 作者:我先滚为尽 - 老皇帝是赵大人悲剧的源头,而赵大人一路走到现在就算有人知道了真相,也很少有人懂他的选择。 大家争议最大的荣三这个人吧他是他家族的垫脚石和磨刀石,确实像有些姐妹说的拿不上台面,小心眼记仇,手段下乘,有点抖m属性越虐他他就越惦记,摘不到的高岭之花是最好的。他是荣家的影,荣大哥是荣家的光。可悲也可恨,后面会狠虐他,不会洗白(ಡωಡ)hiahiahia 小刘这个人大家可以参考眯眯眼都是怪物,行事诡谲难测,世间的法则在他那里不存在,他有自己的一套准则,说到底就是三观不正。 小陆是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了,他觉得赵大人配不上他的喜欢。 秦王对赵大人一开始是轻佻的,等他渐渐接触后发现了一些事后便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弟弟需要磨洗。 还有很多没有点到名的,只能说各有悲喜。 赵大人大家夸的实在是太好了!他是在泥潭中向阳而生的,所以有些信任对他来说就是光。 火葬场和一血都不远了(≧∇≦)(小心心) 第七十三章 崔嘉沉默的立在绿袍官员之后,方才这几人的污言秽语他听的一清二楚,但他并没有多言。 他已入京畿,前途光明,正是大展宏图之际。 若京兆尹高升,他便是下一位京兆尹,人人都知道京畿是入六部的跳板。 他仰头看着赵嫣,这还是赵家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见赵嫣。 被剥了盛气凌人的皮后,却也不过是个孱弱文人。 多年前,在市井人声的东街巷口。 春花开满枝头,草蔓过河岸,卖糖人的小贩卷着裤腿在吆喝。 甜腻的香气盈溢鼻腔。 “哥哥,我要吃炒糖人。” “买了糖人先生交代买书的钱就不够了。” “我不管。” 半大的少年囊中羞涩,无奈买了两串糖人,给身边珠圆玉润的小胖子只递了一串。 糖人雕成了小鹰的模样,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小胖子问,“另外一串哥哥不吃吗?” 少年掐了掐他的圆脸,“还有茗哥儿的一串。” 后来少年没有买到书,被先生罚了戒尺,一双细白的手青了好些时日。 这么多年过去,连赵长宁自己都不记得东街巷口的炒糖人,他这样记着,又算怎么回事。 风云晦暗,将有惊雷和雨。 崔嘉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眉梢眼角已是一片冰冷。 赵嫣腕子上束着铁链,仰头看着九十九层的登云阶。 恍惚看到了十六岁的赵长宁撩起袍摆同众士子跪于登云阶下,妙年洁白,尽显风华。 新科及第的赵长宁得天独厚却并不骄矜,与当年他清流派的父亲如出一辙。 若干年后的今日,赵嫣第二次来到了这九十九阶登云梯下,却负着重枷而来。 他沉默的像风中的白杨,只一片背脊从未被岁月弯折和埋没。 楚钰高距金銮殿之上,他如今是这片江山的真正的主人。 把赵嫣踩在脚下,就是把权柄踩在了脚下。 赵嫣跪在金銮殿之下,百尺开外是明黄帷帐。 “赵嫣,你可知罪?” 赵嫣这样的人,哪怕沦落到这般境地,却连跪也跪的端正漂亮,他恭恭敬敬的行礼,手中捧着一道折子,弯下腰身。 “这是臣最后一道折子,请陛下御鉴。” 第七十四章 宫中新任的大太监戴高如今是御前的红人。 他从赵嫣手中接过折子,见折子表皮是烫金的锡纸,笔墨已干,字迹陈旧。 想必已写好多日,因常日隐藏在袖中而有些褶皱,却格外干净,像被人小心翼翼的珍藏。 帷帐后的楚钰从戴高手中接过了折子,嗅到折子上带着股淡淡的药香。 楚钰遂打开了折子。 白纸黑字,字体挺拔遒劲,颇有颜柳风骨。赵嫣虽然身负佞臣之名,却写得一手好字。 若非为这声名所累,一字也当千金难求。 “赵嫣自知罪孽深重,不求保全自己,但求陛下能保全赵家一门几百余口性命,如若陛下体恤,则无不认之罪。” 言外之意则是若不允,大可用尽酷刑,他一罪不认,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件棘手的事。 目至别页,上书竟是荣家私自刺杀陈家运粮官一事的铁证。 “如西北得知陛下作壁上观纵容荣家以军粮谋取私利,则失尽边关数万将士民心也。” 赵嫣这是在拿荣家的罪证来威胁他。 若不能保全赵家上下,荣家的罪证便要公诸于世。 楚钰皱了皱眉,此事传扬出去,西北的秦王如何能不生朝廷的嫌隙? 楚钰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他没有想到赵嫣落魄至此,竟还能将他一军。 他自登基以来处处受到赵嫣所制,如今人进了牢狱,竟还能压制他。 楚钰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纵然戴高服侍他已久,仍暗自胆寒。 良久,他听到龙椅上的天子沉声道,“允了。” 赵嫣不知跪了多长时间,仿佛两膝在青砖上生了根,刺骨的凉意窜入四肢百脉。天际惊雷翻涌,似有暴风骤雨将至。 尖细的太监嗓音在耳畔响起,“陛下允了。” 赵嫣遂俯首再拜下去。 “以莫须有之罪名逼杀良臣,你可认罪?” “擅吞国库五十万两金,你可认罪?” “伤三品以上官家子弟,你可认罪?” 百余条罪名罗列下来,也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红口白牙几句话。 人人见这镣铐加身的首辅大人低眉敛目答,“我认。” 他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眉宇间有几分释然之色。 多年身背的负累不见,低咳了几声,恭恭敬敬的再磕下去,便同他这位及人臣,腥风血雨的十五年就此作别。 君事已尽,家事已了。 敲锣打鼓搭建的戏台拆了,三三两两的看客们散尽,唱戏的戏子也该下台了。 楚钰不会知道,即便他执意要将赵家满门抄斩,赵嫣也未必真的会将荣家刺杀运粮官一时沸沸扬扬到天下皆知。 若朝廷失尽西北军心,朝政倾覆,家国罹难,他这十多年的心血便付之流水。 赵嫣比谁都清楚,这道折子一定能胁迫住楚钰。 所有人都以为赵嫣只是想保住赵家。 天下纵有千万人,懂赵长宁者无一耳。 赵嫣就像是下棋之人,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他能伸手触及的一切,人人在他的棋盘上都是过河卒子。 他这一双搅动风云的手,最终也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罪臣赵嫣,揽内阁之大权,行私利之实事,坏祖宗之成法,为世所唾骂,今上仁慈,不累无辜,判押解大理寺,秋后问斩也。” 天际沉云涌至,惊雷裂响,风声歇,大雨至。 宫内林花被雨浇筑,溅落的红蕊透着血气。 宣帝年间天子御审的第一案至此作结。 第七十五章 远在边关同突厥人搏杀的赵茗尚不知京城已经变了天。 他也还不知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他的兄长都做了些什么。 他心中有一腔愤懑,执意要在战场中拼杀出一翻天地给瞧不起他的的兄长看。 正是这口气让他跟随着大军翻过雪山,匍匐过草原,在血海中杀过去。 赵家被贴上了厚厚的封条的时候,边关捷报频传。 赵家倾塌,抄家的官员们在赵家却并未见到如流言中金银满地,珠玉列堂的铺张奢华。 赵嫣出事前俨然散尽家仆,赵家空空如也,幽寂乏味,倒是更像墓穴。 赵嫣的卧房很干净,原先供奉赵夫人的牌位的案前吃了一层厚厚的灰。 赵夫人的牌位赵嫣让赵东阳和平安也一起带去了惠州。 或许他是害怕有些人糟践他母亲的牌位。 官员在卧房找到软枕边放的一柄金色的弯刀。 这可能是官员所见赵家最值钱的物事。金刀被收缴进了国库。 剩下的,都是书。 有拾遗名录,有志怪传奇,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甚至有许多早已失传的孤本。 赵家一门乃诗礼簪缨之士族,从赵家祖上便收藏了不少珍本。 至赵仕儒,即便是被流放,这些珍本也始终妥善安置。 后至赵嫣手中,更特意辟十几间书阁。 至此便不再只是刑部的事。 礼部同翰林院的纂史官都风闻而至,几日居于被封的赵府修纂和查验。 程沐便是这些史官其中之一。 一个二十来岁,将将传承了家族衣钵的年轻人。 他已在赵家挑灯多时,这些孤本对于史官来说每一本均价值连城。 而让程沐震惊的是,无论传世孤本亦或是闲庭杂记,每一卷都有翻阅和作注的痕迹。 他手中捧着的书卷,是前朝隐士所著之杂记,正本早已遗失多年。 杂记边页均是少年赵长宁义愤填膺的笔触,句句称这位大儒为懦夫。 “岂因祸及而避之。” 注于建安十五年,栩栩如生的洒脱少年形象跃然于眼前。 建安十五年,正是赵嫣高中的时候,并不难想像当时的盛景。 从他翻过书卷中的注解不难看出赵嫣少年时候的鸿鹄志向。 大约每一个读书人想做的都是能流芳百世的名臣。 再至后来,书注愈发晦涩难明,少年人的张扬无惧渐渐便从书页中消失。 “岂因祸及而避之”这句话于建安二十五年的批注中又出现了一次。 建安二十五年,是赵嫣生母遇刺的那一年。 如果赵夫人遇刺是祸,什么是因? 程沐仿佛从这些书注中走马观花看到了一个人的一生。 从揽月入怀到鬓已星星的十五年。 书注中的“赵长宁”与传言中的“赵嫣”截然不同的像是两个人。 程沐从书页中抬起头的时候,案前红烛阑干,窗外夜色正浓。 这是他在赵家的第七日了,同僚在第四天的时候均已散尽。 他想,他该去见见这位赵大人。 第七十六章 程沐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见到了书注的主人。 程沐样貌生的俊秀,身上瞧不出儒生的迂腐,倒有儒生身上的书卷气。 举手投足仿佛都是照着端方君子丈量而生。 因还年轻未经世事,欠些学富五车的丘壑,多些少年人的意气。 “下官乃翰林院的修史官程沐。今日寻大人来是心中疑惑未解。” 赵嫣此时已是阶下之囚,程沐仍照旧例自称一声下官,便可窥其修养。 他七日七夜看遍赵嫣的书注,眼中尚还残留殷红的血丝。 牢狱中的人身着囚服,发丝散着,病容冷淡。 简陋的案台上一盏红蜡影影绰绰,听到他的声音抬起脸,昏灯映衬下容颜如玉,眼中的森沉被潋滟烛光所覆盖,让他看起来不像传闻中欺主之人,倒是更像哪家教养良好的美公子病在绣塌上,宽大的袖下隐着一双雪白的腕子,让人心生喜爱。 程沐到底年轻,不曾见惯风月美色,耳尖轻轻一颤,红了大半。 猛地咳嗽了声,眼遂移开了那双雪白的有些勾人的腕子,落至别处打量。 程沐粗通医术,这般一瞧便瞧出了别的,知眼前人如今已是大崩之兆,不免面露惋惜之意。 “修史?” 书注的主人似乎有些疑惑,眉头轻轻扬起,明灭的烛火黯了下来,于是眼中被覆的森沉寒气乍现。 “下官看完了大人所有的书注。”程沐答。 见赵嫣没有说话,便又道,“下官想知道岂因祸及而避之的因。” “与你有何干系?” 他二人之间隔着狱中的梁木,程沐靠近了几步。 “大人不肯说也没关系,我观大人书注七日七夜,如今虽第一次见大人,却更觉得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大人行文颇有风骨,并不似那等奸佞之人,人的嘴和脸可以骗人,人的笔骗不了人。大人年少有青云志,至今初心未改,究竟缘何走上岐路?” 程沐的喉咙有些干涸,眼中几分执拗,“史官修史,若不能留给后人真正的史料,修史的意义何在?” 赵嫣瞧着程沐摇头,“翰林院果真都是迂腐书生。” 史官修史不过是给帝王背书,有多少真章可流传? 程沐倒是驳道,“大人曾经也在翰林院呆过。” 他认真的举证反驳,用的是陈述事实的语气,并不令人生厌。 赵嫣目光中竟有些迷惘和怀念。 他在翰林院的日子,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的老师林汾还在翰林院任职,同僚虽然迂腐,也正因为都是些迂腐儒生,倒少有勾心斗角之事。 若一直在翰林院,赵长宁是否也会一直这样天真? 眼前的程沐竟让赵嫣生了几分微妙妒意。 那妒意不知从何而来,倒让赵嫣心中发笑,又徒生悲切,轻轻咳了几声,脸色便又泛青白。 程沐把手中的手稿递了过去,“这是两个月前大人幽禁于赵家时候,翰林院的笔录。” “首辅赵嫣,承平二十八年生人,于外祖处荫庇,建安二十年入内阁,言行无状,生性嚣张,因受先帝宠幸,建安二十五年为内阁首辅,先帝薨,欺压少帝,逼杀贤王,把持朝纲,穷兵黩武,列罪百余条,于永历三年六月为少帝发落。” 赵嫣一字一句读完史官笔下他的一生,神情淡漠的像是卒读别人的悲喜,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平静地瞧着程沐,“这里面,哪一个字是假的?” 程沐恍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木已成舟,盖棺定论,再追问前因毫无意义。 陛下要的是果,世人所见是果,于是赵长宁的因便只能长埋于地下扑尽尘埃,不见天日。 “大人……”程沐嗓音有些艰涩。 “我乏了。” 赵嫣闭上了眼睛,额间细长的眉斜飞入鬓,若是贴上绯红的花钿,这一张脸比起男子便更像是清艳绝伦的女子。 然就算是美貌的女子,又哪里能有这样的好颜色。 细白的腕子撑住额头,沉重的铁链坠至肘处,乌黑的鬓发间隐约可见几缕白色,垂落了几缕在额前,身上散着因常年服用汤药才有的淡淡的药香。 像幽寂的云苓。 早闻内阁首辅男生女相,那时候程沐并不相信,如今见之竟也心旌摇荡,神思不属。 程沐拿回了手稿,目光落在了手稿扉页“佞幸列传”四字,竟有些扎眼。 程沐终于对赵嫣道,“已知天命便不尽人事,非史官所为。” 赵嫣沉沉闭目,尚不知是否听到。 于大理寺出后,程沐扎进了翰林院。 翰林院是天子草拟诏书,撰书修史之地,网罗诸多传世史料与皇室密册。程沐行至一列,上书建安史册四字,建安年间所有文官笔录与记载均收录于此。 他一册一册翻过去,皆是些歌功颂德之本。 直到目光落在一本起居注的分册上,神色微微一动,伸手拿起了分册。 起居注用于记录帝王生前言行,日耕不辍,并不外传他处,只做史官修史之用。 大楚帝王的起居注均由近宦所注,那作这本起居注之人便是先帝的大太监常平。 常平已在君权与相权的争夺中身死。 起居注晦涩难读,先帝即位后二十七年的光阴,九千多个日夜分疏成册,程沐通篇卒读下来,又是两夜未眠。 翻至最后一页时,年轻的史官双眼布满红丝。 他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眉心,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于脚下的一卷卷凌乱置放的书册上。 先帝的起居注缺失两日。 建安十六年腊月初三。 建安二十五年腊月初八。 建安十七年赵嫣入内阁。 建安二十五年冬赵嫣任内阁首辅。 装订的缝隙间还残留被撕后参差不齐的碎屑。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撕的起居注残页又在何处? 程沐有一种直觉,他要找的因,就在那数页缺失的起居注之中。 常平虽死,然如今御前顶替常平的戴高曾是常平手下的人。 或许他能从戴高处得到答案。 第七十七章 楚钰的案前置一把金刀。 他蹙眉沉沉看着金刀,眉眼看不出别的神色。 戴高和浮鸢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自这柄金刀从户部送来已有两个时辰。 赵家查抄物事归户部,户部官员有熟悉秦王之人,认出此物乃秦王之物。 秦王如今人在边关,索性送进宫中,在宣帝面前用这金刀露一翻头脸。 此物从赵家查抄而来。 这金刀分明是秦王托付十一之物,如何会在赵嫣手中? 楚钰面色微沉,终于道,“戴高,咱们去见见赵大人。” 戴高躬身应下。 戴高此人能在常平手下伏低做小十多年,后背叛常平才有今日,是知审时度势之人。 常平是先帝的一条狗。 他如今是少帝身边的狗。 左右是狗,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戴高垂下眼睫,替帝王引路。 更深露重,皇宫銮驾夜半而至,荣昇披衣起身,官帽尚在手中,亵衣未系,匆忙拜倒。 “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宣帝于金銮驾下来。 身着玄色云纹锦衣,发束玉冠,腰系宫绦,若忽略眼中上位者的威仪,倒像哪户权贵人家的公子爷。 宫装的大太监躬身立在侧后方,手中白色的拂尘被风扬起,低眉顺目的模样。 “无妨,朕有些事同赵大人聊一聊。” 荣昇暗自心惊。 陛下星夜至此,多半来者不善。 他心中忧挂赵嫣,面上不显,只眉头蹙紧几分。 “荣卿前面带路。” “下官遵旨。” 这大理寺是藏污纳垢之地,沿路所及皆是幽深漆黑的牢狱,三三两两的烛光如同嶙峋的鬼火。 “前方便是。” “荣卿止步。”楚钰摆手。 荣昇眼含忧虑,欲言又止。 赵嫣的情况并不好。 赵家时候十多个大夫日日精细调养,尚且落了个体弱畏寒的病根。 如今在阴暗潮湿的冷狱中,即便荣昇特意替他热起了炭炉,到底不比赵家。 荣颖那一遭彻底毁了他的根基,破败的身体一日虚过一日,若再经一番折磨只怕撑不到秋后。 荣昇停住步伐,笔直的同随行的戴高一起候着。 身后烛火明灭,掌灯人已出入两次。 铁窗外风声乍起,裹携进了一股骇人而刻薄的冷意。 楚钰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抬靴近前,便见昏灯下一道瘦削单薄的影子,手中正握着一卷书页翻过去。 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声,回头看过来,遂放下了手中的书,不卑不亢的行礼。 “参见陛下。” 楚钰细眼打量着赵嫣,这还是自从赵家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的打量着他的仇人。 或许只有胜利者才有这样的闲心逸致。 若说以前的赵嫣像是着笔艳丽的彩画,如今的赵嫣便像是褪色的黑白画。 懂画的人才知,通篇的彩绘稍嫌姝艳,而黑白画上浓丽的一笔却格外荡人心魂。 有多少男人想给这幅黑白画再添潮红的一笔? 已这般境地,赵嫣的神情并不因落拓而显得卑贱,囚服下的背脊始终笔直。 也不知道在他父皇的塌上,是否也依然笔直的像青杨。 楚钰畅快地笑了。 他少年登基,踩着荆棘丛走了三年。 这荆棘丛拜谁所赐? 是他父皇的一个玩物。 十七岁的帝王如今已经依稀有了他父亲的影子。 轩昂的眉眼,深邃的轮廓,削薄的唇瓣,渐渐长成能担负起这天下的模样。 他一步步靠近赵嫣,伸手抬起了下跪之人的脸。 落在手中的触感温热而柔软。 宣帝附耳过去,轻声道, “赵嫣,你也有今天?” 第七十八章 赵嫣就像是一柄扎在楚钰心上的刀。 这把刀拔出之后被磨去了利刃,便只剩下了让人亵玩的观赏性,是毁是弃全在他掌心。 楚钰松手,拂开衣袖,站直身子,手中金刀当啷一声掷在赵嫣面前,“这金刀,赵爱卿可熟悉?” 赵嫣睫毛微微一颤,便再不曾看一眼,“这金刀从何处来,罪臣不知。” “这金刀从你枕边搜出,你不知情?当年到底发生何事?” 小周山春猎,刺客行刺于他,十一以命相护,至今生死不知。 莫不是落到赵嫣手中,就等着今日作为要胁他的砝码? 然而若十一真在赵嫣手中,赵嫣当日御审大可以拿出用来保住赵家,而不是用荣家的罪证来威胁他。 楚钰眼前迷雾重重,敏锐的觉得,十一的事情并不简单。 “你,十一,还有这金刀究竟是何干系?” “陛下挂心十一,无非是他音讯全无,若十一活着,陛下又怎会如此牵念?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护卫罢了。” 赵嫣摇头,眼瞳澄明。 楚钰睨着赵嫣,蓦地笑了,“赵爱卿这身皮,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要生吞活剥。” 赵嫣脸色雪白一片,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颤,眼中风云涌动。 “荣昇,外头叫几个侍卫进来。” 掌灯人进出第三次的时候,荣昇听到里头传来陛下沉冷的声音。 荣昇心中猛地一跳,抬头看了戴高一眼,戴高垂眸道,“大人还是遵旨吧。” 荣昇尚在发怔,戴高摇头,随意指了几名侍卫,“你们几个进去。” 荣昇眼瞳中点进火光,正欲抬步,戴高冷声道,“大人这是要抗旨?” 一句抗旨,将荣昇死死扎在了青砖上。 风声呼号,雨声零碎,荣昇的手紧紧的在衣袖中握了起来。 进去的五人均是随銮驾前来的宫中禁卫。 能进宫中禁卫服侍御前的无一不是诸世家的公子。 均是见惯美色之人,然而进去见了里头的囚犯,竟忍不住都多瞧了两眼。 “爱卿可考虑清楚了?” 赵嫣脸色泛白,眼中盯着楚钰,神情竟有几分失望,“太傅交给一国之君的,竟都是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楚钰摇头,“太傅教给朕的,无论手段好坏,管用即可。赵嫣,你以莫须有的罪名对付宁王,是最没资格说朕的人。” 君臣二人一跪一立,仿佛三年前的金銮大殿上,也是这般情状。 赵嫣眼中失望渐浓。 楚钰遂笑了,眼中森冷,“还不过去伺候伺候赵大人。” 五名侍卫知道赵嫣狼藉在外的声名。 他们扯着赵嫣腕子上的铁链将人推搡在冰冷的青砖上。 赵嫣挣扎的厉害,全身都在抖,有一个年轻人抬起他的面颊,手指落在他泛白的唇瓣上轻轻碰了碰。 另外一个年轻人扯着一截细白的脚腕,撕扯他的衣裳。 禁锢着腕子的铁链哗啦哗啦的响,雪白的肤色在衣衫的缝隙间半遮半掩的隐现在昏灯下。 谁能想到,昔日踏破门庭尚且见不得一面的内阁首辅,如今成了他们掌心的玩物。 孱弱的挣扎着,急促的呼吸。 这般玉雕一样的人合该就在庙堂上高高的供在人们够不到的地方。 若是有一天摔落了,每个人都想伸手污糟一番。 楚钰从三四年前,先帝的寝宫门外同赵嫣擦肩而过的时候,心中便有憎恨。 赵嫣被人咬破的有些红肿的唇瓣,和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无一不说明了在寝宫发生了什么。 那股憎恨随着尘嚣日上的流言和赵嫣日复一日的欺压而日益燎原。 毁灭,羞辱和伤害。 楚钰如今大权在握,他的仇人跪在他的脚边在他的眼前受着折辱,他却觉得还是不够。 直到那一截雪白的腰线撞进了视线,细弱的仿佛一只手便能折断。 原来那截掩盖在宽大官袍下的腰肢,多年前擦肩而过的时候便已入他眼中。 层层的憎恨掩盖下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正视的恶欲。 楚钰盯着那张雪白的美人面。 美貌的皮囊下包裹着的是条毒蛇。 若是得到了,这恶欲是否会就此剥离? “都滚出去。” 禁卫们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便被勒令喝止。 荣昇在外头候着,听不到里头一丝声响,直到里头的年轻军人们出来,见他们衣衫完好,方才松了口气。 而陛下却仍没有出来。 烛火摇曳,雨声渐密,雨中大雁凄声哀号。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寝宫门外对赵大人就生了欲念,只是赵大人声名狼藉又和他父亲纠缠不清,就觉得赵大人故意勾引他,下作恶毒又欺压他,憎恶赵大人,后面小皇帝对细腰的执念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其实是源自赵大人。 火葬场排队一个个虐过去 第七十九章 囚室中的炭炉即将燃尽。 大风骤灭烛火,雨打湿了青阶。 昏沉的黑暗中,有人的脚步接近。 赵嫣的手腕被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横梗在上方,直到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双脚踢蹬着,“陛下!” 楚钰没有说话,随手撕裂了赵嫣的袍摆,手指落在了那截伶仃细腰上,低低笑了声。 “赵大人这腰,比女人细多了。” 身下的人颤栗起来。 “当年泰和殿前,父皇对你做了什么?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 “事到如今,赵大人还不肯说出金刀的事?” 楚钰还不知道,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一步步的在把赵嫣往死路上逼。 对于那时候的楚钰而言,赵嫣和十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一个以性命护他,一个以手段欺压他。 所以纵然他嗅到了几缕清淡药香,手落在了那片不堪一握的腰身上,也不曾想过赵嫣会是十一。 世上相似之人千千万万,十一没有赵嫣那般歹毒的心肠。 直到多年以后楚钰才明白,从来不是赵嫣像十一,是十一像他。 楚钰手中拿着秦王的金刀,一寸寸的逡巡而过细白的皮肤,不知尖锐的刀尖下去,这里头流出来的血是什么颜色。 孱弱的人被他一只手便禁锢住。 楚钰终于扔掉了金刀。 铁链在赵嫣的手中缠了一圈又一圈,将他的双臂吊了起来。 曾经高高在上的年轻首辅堕落成十七岁的帝王手中泄愤的玩物,连挣扎的力气都是轻微的,踢蹬的双脚被他禁锢在膝下,像是一叶被风浪侵袭晃动的扁舟,几度妄图逃离,被他扯着细弱的脚腕桎梏于身下,一寸寸攻城掠地。 风雨暝晦的夜晚无星无月,楚钰没有看到赵嫣渐渐空洞的眼,也不曾看到他长发覆住的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箭疤。 身下的人无意识的摇着头抗拒着接踵而至的倾伐,两排牙齿咬住唇瓣,偶尔受不住了,低低的喘息出声,像是嘶哑的哀鸣。 少年帝王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灼烫的火被烧起来,哪里能轻易被扑灭。 雪白前额的汗珠浸透了凌乱堆叠在胳臂处的亵衣,两条雪白的手臂像蒙着一层美玉,在黑夜中似有光泽。 长发湿漉漉的黏在面颊上,发丝蜿蜒没入了衣领,滴滴的汗珠便滚落在了裸露在外的胸膛。玉白的肤上沁出一道道水痕。 赵嫣在他殚精竭虑扶持的天子身下被像女人一样对待,哪里带半分的疼惜。 赵嫣微弱的咳了两声。 冰冷的青砖硌在腰上,让他瑟缩了一下,身上的帝王分开他紧紧并拢的玉白双腿,重新一次次将他劈成两半。 恍惚之间,身上明明暗暗的影子同数年前在他身上的男人重叠。 铁窗外的大雁哀声哭嚎。 赵嫣细长的手指紧紧的蜷缩在了一起,神志坠回了多年前,想起他从龙榻上爬起来,是怎样颤抖着手一颗颗的捡起来滚落在地的官帽上的明珠。 兜兜转转,龙椅上分明已经换了主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竟又回到了原点,把他腥风血雨的十五年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眼中渐渐崩毁。 冰冷的铁链随着一下下的顶弄而晃动着,发出凄厉的声音。 发丝交缠,雪白的双腕已勒出了触目惊心的红痕。 “好好看清楚,在你身上的人,是朕还是父皇。” 楚钰声音淡淡的,有些冷漠和挑衅。 赵嫣眼瞳迷惘,只能看的到一道轮廓深邃的剪影。 他太疼了,可是他现在,连咬舌的力气都没有了。 身下狼藉一片,铁锈一样的血腥味漂荡在了囚室中。 少年像一株树藤,缠住了他的青杨,一口一口咬碎他的喉咙。 他身下的青杨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地坠进了迷乱噩梦。 昏昏沉沉的时候,楚钰听到他喃喃的呓语,“娘,我好疼啊。” 赵夫人活着的时候会温柔的把他揽进怀中。 世上唯一一个疼惜他的人去了。 赵长宁胆小又怕疼,阴森又漆黑的黄泉路让他一个人怎么走? 楚钰听清楚了他的梦呓,猛地一窒。 仿佛被那一声孱弱的控诉纂住了心脏。 究竟是什么,让他宁愿受这样的折辱也不肯说出金刀的事? 金色的弯刀被丢弃在角落。 它远在千里之外星夜行军的主人心脏忽然猛地一颤,遥遥望向京城方向。 前路茫茫,归期将至。 第八十章 权力是这世上最腐朽又金贵的东西。 皇帝若起了兴致,只微微转念,不论在何时何地,便自有奴才过来察言观色行事,为了日后跪下来能像狗一样讨赏。 以前手中无权的楚钰不过是赵嫣手中一个提线木偶,而现在提线的人变成了他。 楚钰操纵着傀儡,看傀儡在自己手中被弯折喘息,眼角泛红。 一时的心血来潮让赵嫣这曾经的权臣在楚钰手中被践踏进了淤泥。 于是楚钰以为污浊的恶欲会就此消弭。 却不曾想到就此误食了剧毒。 毒药销魂蚀骨,一食成瘾。 荣昇不知道在外头等了多久。 他眼中布满了红丝,心脏沉沉坠了下来。 他躬身立着,沉默的像是一座石雕。 一双脚像被钉死于青砖之上。 他不敢动。 他怕动一步便收不住之后的一百步。 高墙挡住了囚室里的情状,安静的像是死寂的坟墓。 疾雨未歇,风声凄厉。 这见不得光的一夜注定要像曾历朝历代皇室中的每一件污糟之事一样,被掩盖进厚重的尘灰中。 戴高垂眸,面上并无意外之色。 掌灯人换第四次灯时,囚室的门被从里面打开。 宣帝锦衣齐整,玉冠端凝,袍摆上的玄色纹路没有一丝褶皱。 他是帝王,即便在这阴森牢狱中也像是在朝堂之上。 虽还年轻却已生威仪,旁的人窥不出喜怒,只沉沉看了眼戴高。 戴高眼落在靴尖,对一同候驾的宫人道。“摆驾回宫。” 宣帝临行,回头看了眼荣昇道,“朕还有些事没有问明白,人别在问斩前出问题。” 荣昇应是,躬身行礼。 宫中的銮驾启程前,戴高小声嘱托,“宫中会来御医,大人不必另寻。” 荣昇眉头一跳,心中冷笑。 待送走了圣驾,荣昇匆匆去了囚室。 浓重的血腥味中裹携着某种腥膻味道。 他是个年轻男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情况显然比荣颖那一次更糟。 荣颖他尚能阻止,陛下他拿什么去阻。 荣昇不是一个人。 荣家的嫡长子注定身上系着荣家数人的性命,百代的盛衰。 几步近前,见陛下来时披着的大氅覆住了一个人清瘦的轮廓。 从大氅下裸露在外的半截细白的腿,脚腕一圈青紫色的痕迹。 心尖一颤,他小心翼翼的掀开了大氅。 只瞧了一眼见到里头的狼狈,便拿大氅将人细细裹住。 落魄了的权臣,竟要用这般污糟手段折辱。 高高在上的陛下,同他家中手段卑劣的弟弟又有何区别? 他伸手碰了碰昏沉的人的额头,触到了一片幽热的汗,俨然生了高热。 宫中来的御医是石院判。 石院判于宫中进进出出已有多年,几代帝王的脏污事都经他手处理过。 然而纵然是沉稳如这样的老先生,在看清楚了塌上人的模样后,当着荣昇的面低道,“作孽啊。” 荣昇眉眼泛着冷意,可不就是作孽。 他却不知,石院判心中所想与他所想截然不同。 当年赵嫣在先帝手中受辱自戕,便是石院判与同僚连夜进宫救回了赵嫣的一条命。 赵嫣那时对自己下手太重。 太医院的人去后只看到了满身猩红的血浸透凌乱褶皱的官袍,险些找不到真正的伤口。 人已经渐没了意识,倒在先帝的怀中仍然是瑟缩的模样,下巴尖尖的,还带些稚嫩。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皆是青色的淤痕。 新科状元郎深夜出现在先帝的寝宫自戕,这后头的荒淫不足为外人道也。 石院判听闻这状元郎先前曾为西北百姓请命,于殿外长跪不起,也是个有赤子之心的好孩子。 可惜了,不过也才十几岁。 家门早衰,无所倚仗,才由人欺凌。 因为此事,纵然后来当初的新科状元郎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对这个孩子,石院判始终怀着一分怜悯之心。 若真是趋炎附势之流,当初又何必血溅龙榻?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遭,才毁了这个孩子的满腔赤诚将他变成修罗恶煞。 赵嫣无论变成怎样的人,因都不在他处。 世人只见他可恨,却不见他可怜。 第八十一章 石院判只一把脉,已知赵嫣如今是强弩之末。 他竟不知赵嫣身中丹砂。 丹砂是宫内不传的剧毒秘药,怎么会出现在赵嫣身上? 石院判再仔细瞧了瞧赵嫣泛白的唇色,低声叹息。 本还有不到十年寿命,这般折腾下来,也不知能否撑到秋后。 “身上的皮肉伤重,伤了元气,我开些去热的方子,日日用珍贵的药材吊着,或许能多撑着些日子。” “先生的意思是,只能多撑些日子?” “听天安命罢。” 荣昇心中发冷。 石院判并未将丹砂之事说与荣昇,莫说荣昇,陛下也未必知道此事。 石院判处理赵嫣的伤口时候,荣昇将他半截身子搂进怀中禁锢着,防他吃了疼动弹,人昏昏沉沉,牙齿咬在了荣昇的腕子上,却没有力气,只留下了两排浅浅的牙印,软的像一沁水,凌乱的发丝披散在肩上,雪白着脸,额上浸出轻薄的汗。 荣昇轻轻的,揉了揉他的发。 那时候荣昇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那样做了。 这些污糟事对赵嫣来说多一人知便多一分耻辱。 所以,有他,有石院判在就够了。 大理寺是关押皇亲国戚的重地,囚室之间间隔很远,为高墙所阻。 潮湿森冷的囚室搬进了一盆盆灼热的炭火,青砖上铺了层厚重的绣着牡丹和青鹤的软垫。 荣昇卧房中陈着早些年荣昊猎熊得来的熊皮制成的毯子,铺在了牢中青塌上。 关于赵嫣的诸事他皆亲力亲为。 被褥下孱弱的身躯青青紫紫,虽已上了些药,却并未见好,神志不清,蹙着眉头,额上滚烫的如被火燎烧过。 人在皇帝手中被一寸寸撕坏,而他在一点点的修补。 毁坏一件物事的时候容易,修补起来却格外耗费心力。 荣昇伸手在昏迷的人额头上轻轻一点,细白的额上遂落了一个泛红的指印。 荣昇笑着摇头,“你倒是人事不醒,万事不愁了。” 一缕发丝垂落肩膀,湿漉漉缠下来,发梢的水落在指尖。 似乎在他心上也圈出了细碎的涟漪。 荣昇收回了指尖,眼瞳忍不住落在乌黑发鬓间交缠的白色上。 赵嫣是建安十五年的状元,高中那年听闻是十六岁。 到如今也没有多大,却已早生了华发。 冰帕子一个时辰一换,裹在厚重毯中的人苍白的面颊泛着因高热而生的晕红,新换的衣衫温软如玉,靠近的时候,淡淡的药香从身体发肤中透出来,连着衣裳都熏染上薄热而绯艳的气息。 他饮不进去药,荣昇便以口哺之。 连唇瓣都是软腻而幽热的。 唇舌交缠,滚烫殷红的舌尖似乎感受到了入侵,微微一颤。 荣昇心神一荡,险些翻了盛着热汤的药碗。 整整折腾了一夜,熬到第二日,荣昇的眼中布满血丝,塌上的人热才将退。 石院判说,若是退了热,这一趟鬼门关便又熬过来了。 赵家才倒了多久,赵嫣便走了两趟鬼门关。 没了权势的倚仗,人人都想撕碎他。 他没有命再折腾第三回 了。 赵家失势的时候若是一杯毒酒了断了,如今想来还仁慈些。 第八十二章 深夜,一盏宫灯于书案前燃起。 戴高躬身进来,“陛下,皇后娘娘送些点心过来。” 楚钰蹙着眉头,重重放下了手中的御笔,“让她回去。” 想必又是来替太后劝他。 太后前些日子去普济寺上香,往宫中带回了个俊俏的和尚,喜爱的紧,日日带在身边。 后宫中的荒淫事楚钰见了不少,不涉朝政,楚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后早年在先帝的后宫中还只是四妃之一。 这个颇有手段的女人亲手摔死了自己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公主,这才除去了先帝最宠爱的明妃。 得了皇后之位,许是报应,膝下只有楚钰一子。 小公主死的那日恰是太后的生辰。 近日太后夜来幽梦,总梦见婴儿幽怨鬼魅的哭声。 那叫边牧的和尚便对太后进言,小公主这是地下魂魄不宁。 需在小公主的忌日做场大的法事,若能借着太后寿诞大赦天下,也能洗去些太后早年的杀孽。 小公主亡灵方能入六道轮回。 大赦天下不是后宫事,是前朝事,牵连甚广,便是楚钰亦要三思而后行。 殿外立着一盛装女子,身后跟着数名宫装丽人。 虽还年轻,已作妇人装扮,花一样的相貌,里头的陛下却不肯多看一眼。 “他不肯见?” 已做了皇后的荣四姑娘低声问戴高。 戴高摇头,“太后娘娘的事,陛下也头疼的紧呢。” 荣四姑娘垂睫盯着鞋尖,淡淡笑了声,“罢了,总管先忙去。” 她盯着这重重的宫墙,锦绣的牢狱把她和对她无心的男人关在一起,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帝王的案前置一副笔墨未干的仕女图。 那仕女身姿窈窕,纤细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脸部却留白。 没有人的脸能配的上这样的一束腰。 影影绰绰的,细长的眉,雪白的肤,微热的唇,那张苍白又美貌的脸浮现在眼前,同画中的女子重叠,若是贴上花钿…… 等年轻的帝王意识到自己方才想了些什么,眉目沉沉地将那幅美人图点在宫灯上。 肆虐的火焰将画中的女子渐渐吞噬。 赵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过三日。 他低低咳了两声,晨光熹微透过高墙的窗柩,隐约见外头枯草青黄,秋风萧瑟之景。 荣昇守着他,见他醒来时候眼中罕见有了笑意,“总算醒过来了。” 赵嫣上下打量陈设,便多问一句,“这牢中……” 荣昇道,“也不全然是为了你,陛下嘱托过,行刑前不可出问题。” 赵嫣垂眸,“多谢。” 他们本也不是熟悉的关系,又都非多话之人,便相顾无言。 荣昇能清楚的看到,赵嫣自从清醒过来后,身体中有什么被抽走了。 直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来才知,是宁折不弯的根骨。 赵嫣不肯做皇帝塌上的玩物,所以做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 十多年后竟又辗转入帝王塌上被当成女人一样的糟践。 先帝没有压弯的脊背,在楚钰的手中被一夜磨折。 而那时候的赵嫣只是沉默着,并不怎么说话,眼中无悲无喜,似乎与平日也无甚不同。 若非有一次荣昇过去瞧了一眼。 赵嫣做了噩梦,软弱的蜷缩在塌上,拼命的摇头,发丝凌乱,一只手抓到了荣昇紫色官袍的衣摆,便再不曾松手,眼泪一滴滴的无声坠在了荣昇的袖口,可怜的像一个被人夺走一切的孩童。 荣昇将他半搂在怀中,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他的背,直到人重新安稳的入睡。 只有荣昇自己知道,他心疼了。 某种情绪像潮水一样翻涌,流经四肢百脉,却不能破匣而出。 第八十三章 程沐并没有见到戴高。 便想再去寻一次赵嫣,大理寺的人闭门谢访。 程沐心中装着事,又数日未眠,纵然年轻,到底受寒病了几日,他家中是历代修史的清贵门第,却没有别家子弟娇生惯养的毛病,拖着病体去太医院抓几副药。 太医院的石院判是程沐的舅父,遂去石院判处抓了几副药材。 石院判见他两眼泛青,便多问了几句,“因何事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程沐摇头苦笑,“多看了几日书注罢了。” “什么人的书注?” “赵嫣。” 石院判多看了程沐两眼,“如何?” “我总觉得他与传言不同。” 石院判放下了手中捣药的碗,“也许与他身上丹砂有关。” “丹砂?” “丹砂是宫中禁药,知道的人不多,坏人身子,毁人寿命,活不过十来年了。” “舅父是说……”程沐心中一颤。 “他身上本便带着丹砂,又几经折磨,别说十来年,撑不撑的到秋后行刑,还是两回事呢。” 程沐拽住他舅父的衣袖,干涩地问,“丹砂可有解?” 石院判道,“丹砂并非出自我朝。” “前朝刘氏高祖自平民登帝位,诸旧臣不服,高祖仁慈,怀安顺之心,赐西域陈年佳酿。” 程沐熟读史书,自然知道结果,“这十余名旧臣十年后皆病殁。”转念间便道,“莫非这十余名旧臣所中便是丹砂?” “老夫纵观典籍,史书所载其病前症状同丹砂一般无二,确有可能出自前朝刘氏。” “诸野王?”程沐想到一人。 诸野王乃刘氏高祖皇帝之子,却醉心于医毒蛊虫,炼化丹药之奇术,其声望不在政治,而在杏林,可与鹊圣比肩。 石院判笑了,“孺子可教也。诸野王刘长已于九十高龄病逝于江南草堂,比他做了皇帝的兄长多活了四十多年,其子孙皆谢绝于皇室封赏,或从商从医从农,渐已与刘氏皇室无任何关系。刘氏王朝传至三世,天下大乱,后来胡人祸国,中原沦陷,也不知诸野王这一支血脉如何。” “诸野王自他的兄长登基便远离朝堂,不涉政务,当是看正清了自己兄长的能耐。早料到了王朝倾覆的一天。”程沐据实道。 刘氏王朝第二任帝王任用奸佞,穷奢极欲,已民怨沸腾,到第三任帝王登大位则千疮百孔,无力回天。 后才有了外夷趁机祸国,大楚高祖于小周山揭竿而起的史证。 这刘氏王朝的第三位皇帝遂变成新朝的平原侯,辗转几代,至楚宣帝手中以满门抄斩做结。 几百年王朝更迭兴衰,也不过沦为后人闲谈间几句话。 “若是诸野王制毒,则有解方。” 程沐问,“那解方在诸野王后人手中?” “外夷祸国,诸野王后人离散,有人更改名姓,有人远入山中,无从朔源,即便寻到刘氏后人,方子在战乱中不无遗失的可能。就算是寻得解方,年代久远,许多药材传至今日,或已断绝,或失效用,且遍布大江南北,单是搜罗至一处只怕也要五六年的功夫。” 石院判叹息,“寻得方子已是大海捞针,即便费时多年药材寻至一处,至今杏林未出一人高于诸野王,无诸野王的手段,有了方子,未必制出药,更何况,丹砂出自诸野王之手也不过是老夫的猜测。若不是呢?” 石院判下了定论,“丹砂无解。” 程沐怔怔良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舅父能不能看出来,他身上的丹砂,约在哪一年所种?” 石院判虽对他的要求有些疑惑,到底认真思虑了下,方道,“大略是五六年前的事。医者无绝对,只粗略估计,做不得准。” 程沐心中一动。 建安二十五年。 若真是先帝所为,先帝为何要对当时权势正盛,百般宠爱的赵嫣下这等宫中无解之禁药? 建安二十五年缺的那一页起居注上,究竟写些什么? 程沐想不明白,他纂着石院判的手,“关于他的事,舅父还知道些什么?” 石院判看了程沐一眼,并不欲多说,想打发他走,却见程沐道,“舅父,我是史官,程家的男人世世代代都是史官,见不得真章,做什么史!” 石院判道,“你倒是有几分你父亲的风范。” 程沐盯着石院判,一字一句道,“舅父,史书是万民生计,千秋万代的事,若有一字差池,我程家一门便羞见世人!” 石院判沉默良久,终于道,“赵嫣高中状元那一年曾经在陛下寝宫中自戕过。其他的事,我便不知情了。赵家的事如今已成定局,安之,我不希望你卷进去。” 程沐笑了声,“舅父,多谢。” 他这一笑,落在石院判眼中竟颇有当年少年赵嫣的模样,不禁叹息,“罢了,我年纪已大,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建安十五年,赵嫣在寝宫中自戕。 他那样的人,是什么事逼着他自戕? 在先帝的寝宫。 程沐的心猛地沉了下来。 还有什么能比寝宫这样的地方,更让人觉得旖旎而暧昧? 想到那道瘦削单薄,却极是漂亮的影子,那个人……他怎么受得了? 程沐的手攥紧了衣袖,脸色微白。 程沐是史官,史官笔下修千万人的生平。 能让史官亦无从下笔,唯赵嫣一人耳。 第八十四章 每逢月初是史官入宫校史的日子。 程沐本以为能得见戴高,不料出了帝王殿后,只见一位身着正红官袍的年轻大人,腰系宫佩,眯着眼睛,站姿并不端正,不像是来面见陛下,倒像是来殿前晒太阳。 程沐转念一想,便知此人是谁。 正是近些时日御前当红的刘大人。 “下官见过大人。” 刘燕卿看了他一眼,微眯的丹凤眼懒散地掀开了条缝,“程家的小史官?听说你最近在查赵首辅的事?” 程沐诧异,他自认小心谨慎,却不知何处走漏风声。 那正红官袍的刘大人手捧朝笏,白色的袜子倒踩于鞋上,附耳过来,“有什么事为难的,尽可与我说。” 程沐知他曾是赵嫣手下的人,如今高升,荣华富贵皆在手中,谈起赵嫣来却并无辱没之色,今日这般境地,仍称他一声赵首辅,便认为此人可靠。 “大人,眼下便有一事,下官想从御前总管口中问些答案。” “关于何事?” 程沐怔了怔,兹事体大,他不知该不该说。 刘燕卿挑眉,“你在赵家呆了七日,后去了大理寺。从大理寺回翰林院后闭门两日,可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程沐见自己的动向竟均在此人掌握之中,心中不免悚然。 “我无害你之意,我只怕你别有居心,害了赵首辅。” 程沐咬牙,终于将起居注的事情说与刘燕卿。 刘燕卿挑眉,“戴高?” “对。” 刘燕卿眯着眼睛,舒展眉头,“此事你置身其外,过些时日刘府会给你消息。” 程沐攥紧了手中的书册,“大人当真要插手此事?” 刘燕卿摇头,“你莫不是修史修的傻了不成,你一介史官,如何能斗得过御前总管?倒是不怕他阉了你做太监。” 程沐被他激的两颊通红,然而刘燕卿言之有理,他人微言轻,谁会放进眼中? 程沐立直了身子,终于工整朝刘燕卿行礼道,“那便劳烦大人。” “赵嫣同你非亲非故,又何必如此尽心尽力?” 程沐道,“我读赵大人的书注,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想知他的人生。有些事口舌多了,便成事实。我……” 于心不忍。 他没有说出来,刘燕卿亦没有问。 他并非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的人。 “刘大人,陛下有请。” 御前总管躬身前来,手中白色的拂尘微微晃动。 刘燕卿应是。 楚钰端坐在龙椅上,他手中接到了一封边关的捷报。 秦王王攻破外夷十五州,将大楚西北远至关外千里肥沃草原和土地囊入版图,突厥人被捣毁老窝,赶回他们祖辈生活的三十三洲内。边关捷报传回京都的时候,秦王的西北大军已从攻下的新州班师。 楚钰本无大赦天下之意,然边关的捷报已至,便不得不认真开始思考大赦天下的可能性。 历朝历代,收复失地,都是值得大赦天下之事。 书案正中的帝王看了眼阶下的刘燕卿,“太后寿诞大赦天下是否可行?” 刘燕卿心中略一思索,知这问题不好回话。 太后寿诞大赦天下一事皇帝第一商议之人定是杨太傅,如今想必已有了结果,又来问他,当是来看他对赵嫣这旧主的态度。 刘燕卿面上仍旧懒懒散散的模样,答道,“若按臣所想,秦王殿下如今已攻破外夷十五州,趁太后五十寿诞大赦天下为可行之策。陛下如今大权初握,大赦天下一则可稳民意,二则可定军心。再者,莫说那赵嫣病重多时,有一句话叫舍身赴死易,苟且偷生难。赵嫣若是身为庶民,无赵家权势庇佑,忍万人践踏,软刀割肉,可谓生不如死。更何况他多年把持朝政,得罪之人数不胜数,陛下放了他是陛下大度,未必别人会饶了他。相形之下,秋后问斩反颇显仁善。” 他轻轻淡淡的几句话,仿佛赵嫣非曾经的旧主,而是毫无相关之人。 刘燕卿所言正与杨太傅所言相差无几。 龙案上的天子沉吟良久,终于道,“太后五十诞辰日,作法事,赦天下。” 戴高朱笔记下,看了刘燕卿一眼。 第八十五章 刘燕卿出宫时候戴高照旧例相送。 这是君王对重臣的礼遇。 曾经是常平送秦王。 他二人一路行至宫门,戴高便见行在前方的刘大人回头,手中的折扇叠开,慢慢道,“戴公公,本官有事相求,不知这个忙,公公帮否?” 戴高眼中谨慎,面上仍然堆着笑,“大人说什么话,都是为咱们陛下卖命,无甚可帮可不帮的。” 刘燕卿道,“我想在宫中寻一处东西。这个忙只有公公能帮到。” 戴高遂笑,“大人抬举奴才。” 刘燕卿点了点折扇。 “公公,做人给别人留条后路,也是给自己留后路,你跟着常平已是叛主,陛下不会真信一个叛主之人。” 戴高冷笑,“大人又何尝不是?” 刘燕卿摇头,“陛下未必信我,却不得不用我,你除了在陛下身边做一条狗,还能做什么?” “戴公公在后宫折辱先帝弃妃的脏污事,现在陛下尚不知情,陛下以后会不会知情,便看公公的表现了。” 戴高一双混浊的眼中终于努力挤出几分笑意来。“大人说些什么,奴才不清楚。” 刘燕卿细长的眼睛眯了眯。 这世上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戴高素日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却贪女色。 可惜他根本没有男人的东西。 在冷宫中被剥去了妃位的女人们是无根之木,戴高在先帝在世时候便胆子大到把几个女人攥进了手心,捂得密不透风。 这桩桩件件的脏污事,以为会永不见天日。 “说起来,先帝冷宫中的女人与我有何相关?”刘燕卿细长的丹凤眼瞧着戴高,似乎在打量他,等着他的选择。 戴高一时间怔然,笑道,“大人好手段。” 刘燕卿眯着眼,眼角弯下来,“我要的东西对公公实在没什么损害,公公举手之劳罢了。” “什么东西?” “几页缺失的起居注。” 刘燕卿出宫后还见了一人。 此人正是那边牧和尚。 边牧和尚年轻俊俏,端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眉心一点颇为妖异的红砂,肩上的袈裟于风中扬起,显然于宫门口等待多时。 “和尚见过大人。” 刘燕卿散漫近前,便听边牧和尚道,“按照大人吩咐,每夜均在太后案前点摄魂香。” 摄魂香名为摄魂,不过是医者的小伎俩,有催眠之用,太后那女人杀了自己的女儿,遂夜夜梦见,边牧枕风一吹,哪还能分辨什么迷香。 “等陛下大赦天下的旨意出了,这香便不必再点了。” 边牧和尚应是。 “你在宫中,过些日子也脱身罢,俗世污秽,别糟蹋了你这方外之人。”他这话半开着玩笑,倒颇不正经。 边牧和尚唇瓣勾出一抹邪笑来。 “女人软枕罗香,手中金银权财,和尚求之不得。这天下还没有和尚脱不开身的地方。” 刘燕卿遂道,“近些日子在戴高身边安插些人盯着,以防万一。” 戴高是最熟悉常平之人,起居注残页若是还在,能找到的人便只有戴高,却不能尽信于他。 边牧和尚叹道,“能让大人机关算尽的人,可真让人生羡。” 算计了太后,算计了陛下,也许连边关大捷也一起算计进去,可不是机关算尽? 刘燕卿笑,“滚吧。” 第八十六章 从太后在普济寺礼佛遇到边牧和尚,便落入了刘燕卿的网中。 这张网的边边角角罗织的很早,早至刘燕卿于帝王殿前向楚钰讨一个承诺的时候便初现端倪。 刘燕卿经过边牧和尚之口提出大赦天下的节点很是巧妙,刚好是在边关大捷之前。 如此把大赦天下一手变成了大势所趋。 赵嫣这条死里逃生的性命,是刘燕卿费尽心思算来的。 这里头每一步行将踏错,都可能遭到反噬。 刘燕卿这样的人太过聪明,知审时度势,知趋利避害。 生来散漫不羁,最怕麻烦,做惯了鹬蚌相争的渔翁,到底还是将自己卷进了风云。 农历十一月初十。 太后五十寿诞,朝廷公布了边关收复失地的捷报,大赦天下,百姓无不欢喜沸腾也。 大赦天下是大楚一道仁慈的律令,牵涉之人甚广,原罪孽深重者免其死刑,可改判之,原罪孽较轻者直接免罪,百日为期,以观后效。 金銮殿前,刘燕卿对白玉阶上的天子直言道,“陛下,臣有事禀。” 楚钰扬眉,颇觉奇道,“何事?” “陛下是否还记得曾经答应予臣的一个承诺。” 楚钰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臣向陛下要一人,赵嫣。” 楚钰手中的折子猛地合了上。 刘燕卿遂笑,“臣曾听锦衣卫副使大人说,陛下在寻一名叫做十一的侍卫。” 他声音略一停顿,继续道,“臣曾在秦王门下做门客,遂与副使多谈了些,而据臣所知,秦王名下的黑甲中并无副使形容体弱多病之人。” 并非锦衣卫的人酒囊饭袋,而是楚钰从未想过秦王没有对他说了实话。 楚钰站了起来,“你是说,皇叔骗朕?” 刘燕卿如实道,“十一之事牵扯秦王与赵嫣,且迷雾重重,陛下若是信臣,臣愿为陛下分忧。” 楚钰重重放下了御笔。 大赦天下这道旨意由多方原因推波助澜造就,十一也是其中之一。 十一,金刀和赵嫣之间的关联。 若把赵嫣交给刘燕卿,或可破僵局。 此人聪明,常有非常之手段,只不好掌控在手中。 “依你所言,赵嫣该如何判?” 刘燕卿垂眸,面不改色,“罚十万金,处终身役,世代为奴,判归刘府。” 相比于流放,世代为奴对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权臣来说无异于诛心之举。 楚钰看了他一眼,“你对你这旧主倒是全无半点情面。” 他还记得当初赵嫣为了立刘燕卿为次辅屡次逼他的情形。 也不知赵嫣心中是何滋味。 刘燕卿细长的一双眼折着笑,“这世上人人趋利往来,陛下何必单说微臣一人凉薄?” 楚钰摆手,“退了罢。” 刘燕卿走后,暗处的影子现出来。 锦衣卫上前。 “他所言可当真?” 锦衣卫副使拱手,“刘大人当时问了臣很多关于十一的事,看神情模样不似作伪。” 楚钰摆手,“这些日子派人盯着刘府,赵嫣、刘燕卿与旁人往来诸事,皆报于朕。” “浮鸢,提笔拟旨。” 楚钰身边立着的美貌宫女子娉娉婷婷行来,提笔落字。 “并肩王取外夷十五州,今勅降恩命,大赦天下,罪臣赵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终身役,罚十万金…” 到世代为奴四字时候,楚钰难得一滞,这四字终究不曾说出来。 伏案的浮鸢仰头试探道,“陛下?” 楚钰定定看了眼案前墨迹未干的白纸黑字,终于道,“秋后执行,以儆效尤。” 而只有刘燕卿自己知道,方才在金銮殿前,他若有一字差池,便要引火焚身。 只要能保住赵嫣的性命,无论是“终身徭役”亦或是“世代为奴”,人攥进他刘府,这里头能折腾的弯弯绕绕便很多了。 他这张网,收的时候网罗住了一只鸟儿。 这只鸟儿被人撕裂了翎羽,如今气息奄奄。 第八十七章 “罪臣赵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终身徭役,罚十万金,缓期秋后执行,以儆效尤。” 赵嫣手中的铁链被斩断。 荣昇沉默的看着他,说不出恭喜二字。 赵嫣这样的人生来就该高居庙堂,如今坠落尘土,岂是惋惜二字可囊括? 虽说未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侥幸保住性命已是厚待,然而到底意难平罢了。 于赵嫣本人而言,苟且偷生的活着,也许不如一刀斩断头颅来的痛快。 赵嫣咳了两声。 他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池。 赵嫣毕竟是官场中人,熟读律法,心中有感,这一出大赦天下的戏码背后应当有人操纵。 他踏进大理寺的门时秋草枯黄,如今踏出的时候已是初冬,干枯扭曲的树干和寸草不生的荒野俨然让他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荣昇立在他身后,他想说以后有什么事,若是有别的人欺负,可以来荣家寻他。 然而张了张口,说出来的竟只有一句,“那刘大人与你有旧,应不会刻意为难。” 赵嫣仿佛没有听见。 荣昇便又道,“我会约束荣颖,不会让他再来寻你麻烦。” 直到听到了荣颖的名字,赵嫣才淡淡看了他一眼。 “我倒是有些羡慕荣颖。你们荣家,天塌下来都有人替他扛着。” 而在赵家,赵嫣就是赵家的天。 赵嫣塌了,赵家也便塌了。 他病体未愈,瘦骨支离,低咳了两声,忽而道,“看在荣大人多为照顾的分上,荣三公子做过的事我不欲计较,但他若下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定不会让他活着回荣家。” 荣昇闭了闭眼睛,道,“你不会再见到他。” 擦肩而过时候,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药香。 荣昇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 从赵嫣一脚踏出了大理寺的门槛,他便不曾再动过一步,看着那道清瘦的影子在眼前渐行渐远。 后来入目飞花落叶,已触不可及。 他迈不过大理寺那道低矮漆红的门槛,亦走不出荣家这座坚若磐石的金笼。 遥遥忆起哺药时的一刻,心悸神摇,酥软入心。 “大人?”身侧的小厮唤了声。 荣昇叹息,眼中渐冷。 “回罢。” 赵嫣立在初冬的漫漫长路上,等着远处一辆马车渐行至眼前。 驾着马车的人梳着两条辫,对着赵嫣龇牙一笑,“福宝见过大人。” 刘燕卿身边的人都不怎么懂规矩。 马车上的青年斯斯然然下来,一身月白对襟长袍,细长眉,丹凤眼,眼角弯弯。 “下官见过大人。” 赵嫣低声叹息,“果然是你。” 刘燕卿道,“自然是我。” “刘燕卿,你这般机关算尽所为何?” 刘燕卿折扇手中叠起,“世人无趣,没了赵大人,岂不是更没什么意思?大人且随我回府罢。” 赵嫣又咳几声,刘燕卿摇头,“大人还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赵嫣盯着刘燕卿,一字一句道,“刘燕卿,我时日无多,你枉费心机。” 刘燕卿笑,“大人这般轻易便认了命?” 他替赵嫣温柔的披上了大氅,便裹住了里头有些破旧的囚衣。 那瘦削的人在感受到了男人的触碰时候猛地抖了抖,刘燕卿眼瞳微微一黯。 “刘燕卿,我当真不懂你。” 刘燕卿道,“大人无需懂我。” 他替赵嫣拢住外衫,将人引入马车。 马车驶入刘府,天边开始下着细碎的雪。 皇城脚下,市井人声均被雪覆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作者微博id:你好白菜汤 (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作者留言交流,小透明回复无压力23333 剧透一下,小刘大人很有钱。) - 小剧场: 某一日。 赵嫣:你拿什么给我交罚金? 小刘大人摸着下巴托腮,开始认真思考,今天去刨哪一个祖宗的坟? 第八十八章 历朝历代士子之间大约都逃不掉文人相轻四个字。 刘燕卿是文人,根骨上是前朝贵族。 于是这四个字在他身上并不明显地发挥到了极致。 诸野王一脉传承至今同平原侯府已经无分毫关系。 他父亲大隐于滇州南山,遂自称南山居士,闲来出浦钓船,晚时伐岩樵斧,整日与山中草药为伍,医术傍身却从不治病救人,正是赵嫣口中所不齿之独善其身的避祸之人。 二三十年前江南曾有过一桩风闻轶事。 江南首富沈家还待字闺中的小姐被一个背着药箱的穷小子拐带私奔。 聘为妻,奔为妾,一时间连累了沈家好几个女儿的闺中声誉。 沈公病了两月,扬言同这女儿断绝了关系。 这穷小子正是刘燕卿的父亲。 刘燕卿到底还要唤沈公一声外祖。 他骨子里带着懒散的傲慢,这傲慢倚仗的是才气,若非与他相交日久之人则窥不到这份傲慢。 在他眼中的世人有两种,一群榆木脑袋的蠢物和一个他虽不懂却觉得有趣的赵嫣。 他周周折折费好一番心力,才将这只伤痕累累的鸟儿囊入怀中。 赵嫣入了刘府的第五天,刘燕卿收到了宫中边牧和尚传来的密信。 信中道,云光殿匾后或有玄机。 边牧和尚安插在戴高身边的小监躲在暗处亲眼所见,那戴高似乎于云光殿匾后找到了什么,细眼瞧了约半柱香的时辰,便慌慌张张将之重新塞回了匾后。 刘燕卿遂给边牧留了一封密信,交予信使。 信使将出刘府,便被锦衣卫的密探盯上,密探一路尾随,竟见到了边牧和尚。 边牧和尚同外臣或有勾结。 密探修书呈于帝王案前。 而楚钰近些时日折子堆积如山,西北又收新州,百万关外流民等着朝廷安置,又有秦王班师回朝一应事宜,这封密信便被压在了重重政务之后,并没有窥见。 赵嫣病的很重。 石院判说他未必撑到秋后是实话。 整整半月,刘府上下都被重重的中药味道裹覆,深夜的时候热着地龙,府中的众人热汗颊背,赵嫣却手脚冰凉,发丝被冷汗一缕一缕的浸湿,雪白着脸,有时候会蜷作一团发抖。 他的身子历经折磨,日渐虚沉,渐渐醒时少,睡时多,唇色泛着青,像一具寒冰雕成的玉人。 刘燕卿就在塌边守着,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他的发鬓,一双细长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忧虑。 他知道赵嫣在牢中不会好过,但荣昇是大理寺卿,他知荣昇品性非落井下石之人,而即便荣颖有心来报复,荣昇应当亦会阻止,不会过多受磋磨。 到底在大理寺发生了什么,把他的身子拖到了如此境地? 刘燕卿从幼年起随着父亲学医毒蛊虫,天份惊人,他父亲倾囊相授,后来刘燕卿厌倦了蛊和虫子,便跟了沈家的大儒做学问,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一首洛阳赋声名鹊起,远至大江南北掀起文人作赋的风潮。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能从容做到顶尖,看起来却散漫无心的样子,实在践踏普通人二三十年尚拍马不能赶上的尊严。 连绵的冬雪裹携着凄厉的北风飞扬而至。 人间的烟火气被大雪掩盖,偶尔市集间能听到一两声犬吠。小周山变成了雪岭,城外的望京河积成厚重的沉冰。 赵嫣的病便像是这一场冬雪,冬雪倾覆本便摇摇欲坠的城池。 一日他从迷梦中醒来,恍然不知今昔何日,入目只见窗柩外鹅毛的大雪,耳畔是外面呼号的风声。 刘燕卿替他披上了厚重的狐裘,雪白的狐狸毛映着尖尖的下巴,周身的药香越来越重。 似乎近些时日,只要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能看到刘燕卿。 刘燕卿扶着他倚在美人塌上,赵嫣头沉沉坠在了刘燕卿肩侧,低咳了两声。 月白长衫的青年温柔的擦拭干净他唇瓣的血迹,“大人想说什么?” 满头乌云般的发散落在刘燕卿的肩上,夹杂着斑驳残忍的灰。 赵嫣轻声道,“秦王什么时候回来。” 刘燕卿皱着眉听,没有答话。 “我丢了他的金刀。金刀丢到哪里,我想不起来了。” “他回来了,茗哥儿也要回来了。” “现在应该也长大了不少。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人又黑又瘦,以后没人照顾,会不会好好加餐饭?” 赵嫣这一生在外人面前不曾说过这么多话。 他病的昏昏沉沉,手紧紧抓着刘燕卿的衣袖,“你日后帮我盯着他,别让他再一时冲动。” 刘燕卿声音有些哑,“你自己盯着他不好吗?” “我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赵嫣低低笑了声。 “刘燕卿,我杀了很多人。可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这是我杀孽太多的报应。” 刘燕卿揽紧了他在怀中,“不是报应,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为什么要过来插一脚?” 沉默良久,刘燕卿终于道,“我想逆天改命。” 赵嫣没有说话,他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他怔怔看着飞扬的雪花,知道自己撑不到明年花开。 赵长宁早年,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吟诗作曲,肆意昂扬的时候,他在贻弄权术,精心算计,累的白发早生,疲于奔命。 如今走到尽头,终于肯放下了肩上的负累,仅怀一份单纯的执拗,等着一个人回来。 风花雪月本不适合他这样污秽之人。 十五岁的赵长宁也许对城楼上捧着大把杏花砸进他怀中的美貌姑娘有过心动,也曾经推杯换盏间笑谈过将来与他度过一生的女子当是怎样的一副面貌,而一步步到如今,他连那官家小姐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楚。 赵长宁像浮蕊凭风,逐流而下。 生不由他,停不由他,死不由他。 他还活着,却早早将自己关进了坟墓。 阳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鬼出不去。 直到后来有一天,一缕光从缝隙透进来。 十五年前赵嫣雪中长跪,解了西北之困。 十五年后秦王边关大捷,朝廷大赦天下。 这世上的因果谁能说的分明。 第八十九章 大理寺这日来一位访客。 正是刘燕卿。 荣昇一身紫色的官袍,在正红面前终究落了下乘。旁人均道刘燕卿今日的位子本该是他的,只有荣昇自己心中同明镜一般,没坐到那个位置前,归属不可妄言。 刘燕卿原在内阁时已经权势不小,如今内阁崩溃,被陛下一道旨意废除,只这位刘大人得到重用,此人手段非可小觑。 “下官见过大人。” 刘燕卿摆手,坐于正堂之上,尝了口新沏的乌梅茶,啧啧道,“荣少卿这茶不错。” 荣昇笑了声,“大人今日突然来访,不知何意?” 刘燕卿骨节分明的手掀了一半缀着青花的茶盖,遂又放下,“赵首辅在大理寺关押的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过。” 荣昇神色端凝道,“他情况不好?” 刘燕卿抬眼看了荣昇一眼,慢慢道,“很不好。” 荣昇似也觉自己语气太急,按捺住了担忧,仔细答道,“荣颖来过一次,翰林院的人来过一次。” 刘燕卿挑眉,“听说陛下也来过一次。” 荣昇错愕抬眼,“大人如何……” 却对上了刘燕卿一双细长凛冽的眼,“原来陛下来过。” 荣昇心知被诈了话,倒也不恼,“下官什么都没有说,全是大人自行揣测。” 这位正堂上红色官袍的御前重臣盯着荣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荣少卿自然没有走漏风声,全是我自行揣测。那咱们先来算一算,荣三公子来做了什么?” 荣昇端正道,“荣家教子无方,让大人见笑了。”终于将当日荣颖所做之事和盘托出。 “是荣家教子无方,丢了世家的脸面。” 刘燕卿指尖发冷。 清欢,大补的丹药。 “陛下来做了什么?” 荣昇缄默不言。 他是忠于君事之人,皇帝密审的那荒淫一夜,不足为外人道也。 刘燕卿从正堂主位上站了起来,轻声道,“陛下,可是做了比荣三公子更过分的事?” 荣昇仍然没有回话。 这又是一个话术的圈套,若陛下没有做,荣昇定会斩钉截铁的说没有。 如今的沉默俨然说明了一切。 连荣昇这样忠心的人都没有脸面替他的陛下辩驳。 刘燕卿冷声道,“今日之事谢过荣少卿了。” 荣昇躬身,“荣某惭愧。” 折扇叠起,正红官袍的青年缎黑色的鞋边踩在脚底,人上了软轿,大红映着一张象牙白的脸,丹凤眼中盛着寒意。 纨绔向来无饿死。 荣家的私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搭了一台戏。 戏子挽着单薄的水袖,作浓妆扮相,在大雪中瑟瑟发抖,语不成调的唱着曲。 荣三公子手中捧着温暖的碳炉,披着厚重的貂裘,于阁楼上同几位高门权贵家的公子赏雪听戏。 勇毅侯家的世子从阁上扔几锭银子,砸进了戏台上厚重的雪中,“若唱的好听了,爷下次给你扔几片金叶子。若唱不好听,明就把你拉爷塌上。” 诸玩家子哄堂大笑。 勇毅侯家的女儿打点好了关系,欲送进宫中做贵妃,勇毅侯府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荣家手上,日后皇后在宫中也好拿捏。 台下的戏子是勇毅侯世子前些日子瞧上的人,若是勇毅侯世子在荣家把这戏子折腾死了,这桩命案是大是小,便全由着荣家。 荣三公子乌黑的眼珠盯着台下的戏子,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荣昇寻至私宅时候,半边肩落满了沁凉的雪。 “荣颖,你这是在做什么?” 再唱下去,台上的戏子就要活生生的冻死在冰天雪地中。 荣昇在大理寺收拾完荣颖招惹的烂摊子,回头却见荣颖在荣府声色犬马,全视礼教人命于无物。 “几位世子爷,荣家有家事处理,劳烦诸位先行回去。” 这些公子爷虽说放肆久矣,到底荣昇身居高位与他们不同。 又都是惯常会察言观色的主,遂三三两两打道回府。 看客散尽,再为难那戏子也没了意思,荣颖由着荣昇放了人。 他施施然立直了身子,端一张俊俏矜贵的脸,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的兄长,“大哥的慈悲心肠又来了?” 荣昇皱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荣颖摆了摆宽大绣着卷云纹路的衣袖,唇上镀一抹凉薄的笑。 “大哥,荣家三公子的私宅,有娼妓,有戏子,有走马章台的纨绔,难道不应该么?” 荣昇一时无言。 荣三公子眼瞳冰冷起来,“这天底下最没资格问我在做什么的人,就是荣家人。” 荣昇摇头,“今日刑部的刘大人来找我。” 荣颖遂想到了赵嫣,知赵嫣被判入刘府,短促地笑一声。 “那姓刘的哪里是个好相与的,也就大哥当他是个人。” 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妖怪,赵嫣进了那妖怪的府邸,只怕被吞的骨头都不剩。 “他日后怕是时日无多,你莫再去寻他的麻烦。” 荣颖弯起一双桃花眼,“我看他好得很,在刘府逍遥自在,说不定夜夜承欢……” “荣颖!”荣昇冷道,“你之前对他下的药,毁了他身体的根基。” 荣颖毁了他的身体,陛下杀了他。 荣颖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 荣昇哑然,“我同你无话可说。” 荣颖瞧着楼阁下覆盖长廊的大雪,“既无话可说,兄长又何必多留?” 后来,风声呼啸入耳,雪中只剩荣颖一人的时候,他脸上凝固的假面渐渐粉碎,眉目之间如罩薄雾。 那个夜夜入他春梦的人,就要死了。 第九十章 西北大军于漠河新州迁回邺城的时候,雪岭下的护城河已经结成深冰。 这一场仗打的实在太长。 人人知道漠河一役将要载入史册。 漠河以南十五州从战乱时落入突厥人手中。 楚高祖皇帝于小周山起事将胡人赶出中原,重整疆域,收复大部分失地。 唯独漠河十五州地形易守难攻,一旦失去极难拿回来,后历时五年败兵而归。遂成三代帝王的心病。 却没有人能想到,在宣帝手中,秦王的黑甲铁蹄下将已归入突厥汗国百年的十五州夺回。 战事最凶险的时候,宁轲在战中替楚钦舍身挡剑,被突厥汗王赫连丹一刀砍穿心脏。 楚钦亲眼看到宁轲的铁甲一道道皲裂,里面翻出了软红烂肉。 人倒在了血泊中,血迹尚未干透,身后的旌旗猎猎昂扬。 将士们踏着一具具尸首俨然杀红了眼。 赵茗诸人护送回营帐中已经不行了,距离人去不过四五日的事。 关外哪里有像样的葬仪。 宁轲生前喜听芦笳,满营尽是悲凉的芦笳哀音,全无半分打了胜仗的喜悦。 赵茗红着眼睛,手中握一杆红缨枪,抹了一把眼泪。 楚钦道,“赵茗听令!” “赵茗接替宁轲之位,扶宁轲灵柩,随大军返京!” 返京前一夜邺城上下挂满白幡。 邺城的百姓还记得这位将军马上的英姿,和他骑马经过闹市时温文有礼的模样。 边关的百姓纯朴而长情,对这样一位年轻将军的牺牲,给予了他们所能付出的全部怀念。 西北的军人在秦王邺城的将军府中个个饮尽了烈酒。 “宁将军那个人就是死倔,身上带着伤不让他出来,非要!” 童章苦笑,“老子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去同他婆娘交代。” 林舒没有吭声,除了冰冷血红的眼,他看起来仍然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赵茗却知道,正是这双看起来不够有力的手,杀死了突厥人自阿必其死后第二员大将,造成了突厥人此后数月节节败退的走势。 楚钦少年征战,看惯了生死,而身边人的死去却是头一回,手中的酒坛不曾放下过。 赵茗是宁轲一手带出来的。 他跟着宁轲连日血战,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屠夫。 过去解开女人罗带的手如今用来杀人,砍下的人头数以百计,京城花眠柳宿的日子再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与他同住的孟飞死了,宁轲也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变成塞外游荡的孤魂野鬼。 漠河新州积尸百里,白骨曝野,每一片枯黄的草叶上都沾着腐腥。 古来征战几人还。 赵茗年轻的面颊上一道道龟裂的伤,英气的眉眼中带着远非他这样的年纪该有的惨烈。 西北的血火将他磨洗成为真正的军人。 当时的情形凶险,死的若不是宁轲就是秦王。 所以人们悲痛之余却又庆幸。 压垮这群军人的不是战争,而是人心。 楚钦喝多了酒,他没有醉,人踉踉跄跄从雪中起来,酒坛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进了正厅,行至书案前,书案上堆叠着来自京城的密报。 周太皇太妃与自己唯一的孩子隔着一道明灭的烛光相对而立。 历经三朝的女人对眼前肖似丈夫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要当心乌云会长久遮蔽太阳。” 楚钦看了他母亲一眼,知母亲的心思。 沉默良久,楚钦对自己的母亲道,“儿子不是太阳。” 周太皇太妃指着案上累积成山的书信。 “你长久征战,想必不知道朝廷的消息。赵家倒了,内阁被废,连根倒下的势力一批接着一批,如今朝廷扶持皇后的母家荣家,权力一边倒向士子儒生,内阁之前推行的改革军制也被一朝再度废除,你们这些武将哪里有明天?” “若有一天陛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知道他母亲死在了你的手中,甚至听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流言,以为你和骊妃……即便陛下如今厚待你,日后很难不对你动杀心,你这是要和历朝历代的那些将军一个下场啊。” 一年的时间,京城已翻天覆地。 陛下立后,赵家倾覆,内阁废除,朝廷权力重组,荣家一门俨然今非昔比。 楚钦展开案前的密信一封封拆过去,眉头越蹙越紧。 赵家被查,赵嫣被幽禁赵府。 赵嫣从赵家被羁押大理寺。 赵嫣被判秋后问斩。 太后寿诞,为庆三军,陛下大赦天下。 赵嫣被判入刘府,罚十万金,处终身役。 楚钦盯着判入刘府四个字,握信的手一抖。 眉目沉沉把一封封信点上了烛火,眼看着薄纸化作青灰,俊美的脸带些冷冽的寒气。 周太皇太妃道,“你可看清楚了?朝廷局势已非昨日……要替自己早作准备。” “母妃,今日之事全当您没有说,儿子也不曾听到过。” 周太皇太妃遂道,“你不愿意,我又有何话说?” 楚钦卸了盔甲,院子里的兵醉醺醺的倒了一地。 他踢了赵茗一脚,沉声道,“护好宁将军的灵柩,我先行一趟。” 赵茗吃了疼,嘟囔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否听明白。 西北的月色照亮了远处枯黄的草原和雪岭。 楚钦吹了声口哨。 乌追马声嘶鸣,挣脱缰绳,夺路奔来。 他拍了拍乌追的背,“乌追,你快些。” 年轻将军一身短打戎装,翻身跃上马背,腰间挂着他杀人无数的刀。 西北王换了什么兵器,什么兵器就是杀人的利刃。 一路随大军行至京城约需两月,单人骑着快马路程可缩短至一月,若不眠不休星夜疾驰,又是乌追这样的良驹,只需十五日。 别的人也许做不到,然而楚钦自少年起便阵前杀敌,单骑伏击,曾昼夜不停,以粗粮裹腹,风尘仆仆日行千里。 他要见赵嫣一眼,带他离开京城那个葬送一生的鬼地方! 第九十一章 刘燕卿骨节分明的手指拆开裹覆茯苓的油皮黄纸。 于是掩藏在宫中多年的残卷携带淡淡的药香终以得见天日。 边牧和尚给刘燕卿的回信托可靠之人寄存于药铺中。 福宝于药铺中取回的时候理所当然以为这药是给赵大人新开的方剂。 六页皇室内贡的描龙金纸合在一起,拼成了起居注残页的雏形。 因年日长久而干裂泛黄,像老人枯瘦皮肤上深邃的纹路。 漆黑的字迹尚可辨认,上书“建安十六年”、“建安二十五年”等字样。 室内烛光昏淡,室外细雪纷纷。 薄薄六页金纸,刘燕卿整整看了两个时辰。 反反复复,一字不落,到后来闭着眼睛,纸页上的每一个字都镌刻在心。 哪里是什么先帝起居,分明血淋淋的写着赵长宁的人生是怎么被毁掉的。 第二日天际将明。 雪衬的天光乍亮,北风卷起枯黄的草叶,书案前的烛火燃尽。 刘燕卿从书案前站了起来,眼中能窥见血丝,颇有些不修边幅。 狼毫置于新砚上,笔尖墨迹尚新。 书案前的三封拓了刘府印章的信,已各自有它的去处。 连日来赵嫣又做一场昏沉的噩梦。 京城的雪未停歇,院中的青苔覆上厚厚的银白,高俊的枯枝“吱呀”一声被积雪的重量压至骤断。 赵嫣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刘燕卿有些憔悴的脸。 刘燕卿向来云淡风轻,他跟着赵嫣这些年赵嫣从未见过他眼带血丝,胡子拉碴的模样。 “刘燕卿。你怎么了?” 刘燕卿抓赵嫣的手,“赵长宁!” 赵嫣低叹,“我想去看看雪,你抱我去院子里,好不好?” 刘燕卿沉默着将赵嫣抱出了院子,院中的雪簌簌而落,他们在屋檐下,屋檐的积雪透着惨烈的白。 刘燕卿抱着赵嫣将他放在廊下的长阶上,让他倚靠着自己肩膀。 长阶外一树红梅灼灼如火,红蕊坠在深雪中,像一蕖红泪。 雪花落满了赵嫣的眉睫,四散的发上有星星点点的白。 “赵长宁,你这一生可值得?” 赵嫣倚在他肩侧,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他身上的药香越来越重,说话时候呵出的气息都带着草药的味道,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最想不透的事,是你。”刘燕卿摇头道。 他手中握着几页残卷想了一整夜,都没有想明白赵嫣搭上自己的前程、尊严和性命甚至是身后名,所求为何?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堪不破的事。 就像宁王到死都想不明白他不是输在了嫡庶之争上,就像刘燕卿从未看透过赵嫣,就像赵嫣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的。 赵嫣猛烈地咳起来。 刘燕卿细致地拿丝帕拭干净他唇瓣的血迹。 赵嫣生生咽下了喉间铁锈一样的血腥味。 赵嫣天生不喜逃避,哪怕遭逢了泼天大难,也都是直面刀尖。 若有想不透的事,便日日去想,夜夜思虑,把自己磋磨形销骨立,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这样的人总是命苦,忧心太重,牵挂太多,就像崩紧的弦,总有弦断的一天。 刘燕卿细长的手指拂开了落在赵嫣发上的雪花。 “我是不是等不到见他了?” 刘燕卿知道赵嫣问的是谁。 “西北大军前几日已从西北班师,需要两个月才能回来。赵嫣,不要等他了。” 赵嫣咳嗽了两声,双目沉沉看着飞扬的雪,短促笑了声,“老天从未厚待过赵长宁。” 赵嫣少年时候懵懂热切,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被先帝一手砸的七零八落,从此情爱在他这里便是杀人的刀刃。 他对秦王与其说是什么情爱,倒更像绝境中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的草。 那个时候你和他要什么都愿意给。 这样的悲哀却无人洞悉。 很早以前赵嫣就想过他会死。 他生于赵家,长于崔家,后来入了翰林院,从翰林院至内阁,从内阁至大理寺的牢狱,从牢狱至刘府中,像候鸟一样迁徙过一个又一个的地方,终于挥不动翅了。 他太累了,羽翅上都是风霜割裂的伤。 他的手伸出去,冰凉的雪落在了指尖,却没有融化。 他的温度,已经低到连雪花都融化不了的地步了吗? “刘燕卿,我等不到他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刘燕卿替他圈紧了绣着金线的衣裳,“那就不等了。” “好啊,那便不等了。” 赵嫣笑了笑。 他这一生最后一刻为赵长宁所争取的一点希冀,终究还是不能实现。 “你陪我看看雪吧。” 雪花纷扬,红梅簌簌,鸟雀惊飞,抖落一身的雪。 怀中人温度渐渐薄冷,沉沉闭上了双目。 福宝过来的时候,刘燕卿轻轻“嘘”了一声。 坠满雪花的竹伞斜置在青阶上。 正红官袍的青年象牙一般白的面上带着温柔的情意,“他睡着了。” 第九十二章 京城边驿接待了一位年轻将官。 单人单骑从西北而来,昼夜不停十数日,所幸有一匹良驹。 他本是来边驿换马,而边驿的最后一匹马被信使半个时辰前换走,遂无马可换。 年轻将官一路风尘仆仆,生一张俊美的脸孔。 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出鞘的兵刃,与京城温文富贵的景象格格不入,腰间坠一柄弯刀。 京城的公子们视佩刀为装饰,镶满了宝石和翡翠。 而真正杀人的刀是没有缀物的,因杀人太多而显得刀锋凌利,光华夺目。 因此许多边驿官员敬畏有余,不敢上前搭话。 京城边驿是四通八达之地,往来诸方皆是食宿经过的官员或信差,三三两两作团,时有互通消息。 “那赵嫣听说病重,活不过这几日了。” “此话当真?” “京城上下都传开了。” “姓赵的若是当真死了,朝廷也算是除了一大患。最欢喜的是这京城的百姓。” “奸佞一死,我朝上下风气当正。” “本以为大赦天下,还能借着这道旨意保住性命,谁知道老天开眼了。” “当年高中,先帝钦点状元,那是何等的风光与荣膺,如今沦为草芥,听说前几日还有百姓还去刘府门前泼了红漆,刘大人这几日出门只怕都有人扔他菜叶子。去刘府给赵嫣看过病的大夫出了刘府的大门便为千夫所指。” “赵嫣若踏出刘府一步,只怕要被百姓活撕了。” “何止,那赵嫣朝廷上得罪的人数不胜数,要不是人在刘府,又快断了气,等着落井下石的官员能从刘府排出午门去。” “刘大人又何必接这烫手山芋。” “这判决下来,不是在刘府就是在别处。也是刘大人与他曾是同僚,落在别个手里,那赵嫣是床上侍奉先帝起家的,又生的这副模样,少不得死前受一番羞辱折磨。” 至于是什么羞辱折磨,几位青袍官员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也是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年轻将官几欲捏碎手中的刀。 青袍官员正交头接耳,便见一高大俊美的将官几步过来,盯着他们问道,“赵嫣病重?” 他身上气势太盛,又比寻常军人多几分尊贵,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青袍官员遂小心道,“当真,刘府的大夫都说了,药石罔效,就在这两日了。” “若让我再听到大楚的官员妄议国事,几位这身官袍穿不长久。” 一顶妄议国事的罪名扣下来,这几名官员尚还不知自己九死一生,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年轻将官后退了两步,并不欲与他们过多纠缠,脚步匆匆,翻身上马,直往东南刘府方向而去。 时日长久的行路,即便是乌追这样的举世良驹仍然有些力不从心。 然而它的马蹄没有一丝一毫的慢下来。 它的主人让他快些,再快些。 马声嘶鸣,马蹄踏雪奔袭。 漫漫漆黑长路,沿途经十里荒亭,穿过无人的旷野,过一道道九曲廊桥。 楚钦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风声过耳长啸,碎雪凝落在他的眉睫与冠发之上。 十里亭分开遥遥无期,谁能料到竟是永别? 赵长宁手捧金刀,长亭送别的模样分明还在昨日。 “赵大人来做什么?” “我来送行。” “送何人?可是赵茗?” “也来送殿下。” “赵长宁,西北和京城全然是两个天地,芸芸众生各自有不同的活法。” “只怕我这一生都踏不出京城。” “赵长宁,你会长命百岁。” “前途茫茫,有一个人能替你遮风挡雨,总是好的。” 赵长宁没有长命百岁。 赵长宁甚至还没有见过西北成群的骆驼和马,也不曾见过西北广袤的草原和山。 而他也没有替他遮风挡雨。 乌追的缰绳勒裂覆着薄茧的手掌,割出一道道血痕。 一片沉云掩住月,刘府正门前积冰未消,两侧点起了长明灯。 昏淡的灯光雪中投下绯薄的影子,显得凄冷而寂寥,徒有几声犬吠于深巷中传来。 马蹄停下,他跃下马背。 乌追前蹄跪了下来,扑倒在冰冷的碎雪中,精疲力竭,低声嘶鸣。 刘府的大门被扣开。 刘府管家只见一道高大的影子立在府门外,身后映着簌簌而落的新雪。 借着微薄雪光尚能看清楚他腰间泛白的刀刃。 “不知阁下……” 楚钦闭了闭眼,“我要见赵长宁。” 刘府管家肩上披着厚衾,手中提灯,灯影照亮来路,“他死了。” 第九十三章 惨淡的昏灯衬着幽寂的雪光。 西北的将军腰间的刀落在了刘府管家的脖颈上。 直到刘府的主人踱步出来。 刘燕卿行至门槛处,指着刘府正门前悬挂着的长明灯,眼中无悲无喜,一字一句道, “殿下看到了这灯了吗?” 长明灯又叫引魂灯,宅邸中死了人的时候会高高悬起,以驱引死去的亡魂前来与亲人相见。 深夜时候像灼烧着两簇嶙峋的鬼火。 楚钦握紧了手中的刀,目光冷冽锋利。 “我要见他。” “秦王殿下,他死了。” “我要见他!” 刘燕卿一双细长的眼盯着楚钦,棕黑的眼珠子在灯影中显得有几分阴冷。 “刘府的大夫进进出出十多日,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殿下可以去外头打听打听,他身中丹砂,又在牢狱中受了不少折磨,殿下以为他是铁打的,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等着您回来?可怜他到死都心心念念着金刀的下落。” 楚钦的眼前一片红雾。 血的味道在喉间蔓延。 “他……还念着金刀?” 刘燕卿负手而立,轻声道,“他等着见殿下最后一面,不过听说西北班师,需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就死了心。昨夜天上下着大雪,他在我怀中断了气。” 楚钦踉跄两步,喉间的血腥味蔓延到了唇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乱坟岗。” “刘燕卿!”楚钦目眦欲裂,手背青筋暴起。 刘燕卿眼中似有悲悯,“他这一生坎坷,不愿再有来生,让我断了他的轮回路。” 大楚民间有一种说法,被野兽裹腹的人阴间的阎王爷不收,死后不能入六道轮回。 大楚每个市镇都有乱坟岗。 人间太苦,人们经历的苦难各一,最后却总在乱坟岗中殊途同归。 于是乱坟岗日日都添新魂。 所以当初骊妃恳求的时候,楚钦将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尸骨扔进了乱坟岗,眼看着她被野狗和秃鹫一点点啃噬干净。 楚钦心中大恸。 高门紧闭,风声正盛,门外的年轻男人牵起了他奄奄一息的马。 乱坟岗中荒冢林立,遍地尸骨,时有秃鹫和乌鸦在上空盘旋。 楚钦在横陈的尸骨中笔直的站着,他周围是凌乱的枯草和扭曲的枝桠。 凛冽的寒意浸透了四肢百脉。 黑色的靴下踩的哪一块才是他的尸骨? 那吱呀一声断了的残枝,就像是一个人碎掉骨头时候低哑的哀鸣。 他竟不敢再向前多走一步。 “殿下。” 楚钦猛地回头,身后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只有凄厉而狰狞的夜色。 赵长宁,尸首在乱坟岗中被野兽撕咬,连骨头都不见了是什么样的滋味? 疼吗? 楚钦没有落下来一滴泪,却觉得连心脏都蜷缩成了一团。 他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软弱而狼狈的时刻。 即便是多年以前他在这片乱坟岗中送走骊妃,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尝到锥心刺骨之痛。 当时他杀尽了乱坟岗中的恶犬和狼。 如今这双跃马扬鞭的手却颤抖的连刀都握不稳。 楚钦半生金戈铁马,荣膺加身,权贵至极,手中沾着千万人的血,护住了大楚十方百姓的平安,到底还是顾不了一个赵长宁。 世事无常,在既定的命途中挣扎的人到最后全都周折回到了原地。 冤魂遍地的旷野中,一柄杀人无数的刀被丢弃在乱坟岗森森的白骨上。 刀身将为尘灰与污垢裹覆,辗转数年岁月,渐渐在地下生锈,长满青苔,无人问津。 它的主人是一位将军。 将军弃了他的刀。 作者有话说: 秦王:为什么先虐我? 作者:因为先把你虐一波了才能用你虐别人。 秦王:???? 小皇帝:来人,把作者拖出去砍了! 赵茗崔嘉:?????? 小陆:我倒是想被虐,你倒是给我戏份? 作者:…… 小刘:(抱着大美人吃瓜看火葬场越烧越旺)各位继续。 第九十四章 赵嫣死了。 听说死在了刘府一个下着深雪的夜里,大夫来把脉的时候,已经断了气。 没有人对他的死有分毫的意外,原内阁首辅身子破败到天下皆知。 赵嫣的尸首听说被刘家人一卷薄席卷起,扔至京郊乱坟岗之中。 乱坟岗时有恶犬常吠,狼声嘶嚎,平日里活人进去也有被野兽啃的只剩下骨头的时候。 靠发死尸横财的拣尸人翻拣出了几块被野狗啃噬的血肉模糊的白骨,一枚刻着赵字的玉扳指。 玉扳指在当铺中卖了个好价钱,同时也昭告天下,那个为世人口舌所不容的奸臣贼子,终于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京城百姓因赵嫣而生的对刘府的憎恶也随着赵嫣的死去一并消失,人人拍手称快。 一夜之间京郊的乱坟岗经口耳相传变成了赵家坟。 青山埋骨,由人践踏,已无人记得二十年年前赵家一门清流名声。 曾翻云覆雨的内阁重臣赵嫣的名字,往后成了人人口舌中唾骂的靶子。 乌追也死了。 乌追不眠不休数十日,京城边驿本已应该换马,却无马可换,拖着残躯勉力将自己的主人送至乱坟岗,后回秦王府,前蹄扑跪,再没有起来。 楚钦厚葬了这匹陪他阵前杀敌,陪他星夜疾奔的马,取下乌追身上的缰绳收起。 西北大军还有一月方至,无人知道三军主帅先行而归,跑死一匹举世的良驹,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秦王府中的书案前置一封信。 出自赵家信上的红漆已有数月,在案前吃尽尘灰。 信中寥寥数页,字字恳切,言语间皆是将赵茗托付于秦王之意。 楚钦的目光落在这封信上,反反复复地看。 赵嫣的字写的有大家风骨,早些时候他见赵家马车灯笼上的提字便已知晓。 “殿下凯旋之日,若念着旧情,请寻得赵嫣尸首,薄席卷了,扔于乱坟之中,赵嫣九泉之下铭记于心。” 赵嫣写这封信,正是赵家即将倾覆,孤立无援之时。 赵嫣平静地安置一切,连着赵茗和自己的尸首一并托付与楚钦。 大楚律法,死刑犯的尸身会送于丧葬之地就地掩埋。 赵嫣害怕他的尸首被世人糟践。 前朝司马氏生前把持朝政,死后尚被人掘墓焚尸,那祸国的贵妃尸首则更为凄惨,“为上百军士奸辱之。” 人心有时候比野兽更可怕,不如托予秦王毁弃在野兽腹中,挫骨扬灰,无根可寻。 他夜夜梦见投生路上的孤魂野鬼,怎么敢经过奈何桥? 乱坟岗中为野兽裹腹,便不用再经轮回之苦。 那时候的赵嫣不曾料到有人会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机关算尽,写这封信的赵嫣,是抱以必死的心。 白的纸,黑的字,清瘦漂亮,像拔节而出的青竹。 这是赵嫣留给楚钦唯一的东西。 即便是这最后的一封绝笔也没有快马加鞭送至西北,而是留给了春萝。 他在等他回来……替他敛尸。 “昔日殿下以性命相托,赵嫣不辱使命,今日赵嫣同以性命相托,并非挟恩图报,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赵嫣这一生是有多难,才会连请求别人收敛他的尸体,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扣上“挟恩图报”四字? 楚钦的手掌还留着一道道十数日勒着缰绳的伤疤。 新伤皲裂,红色的血落在帛纸上,濡湿了俊挺的字迹,像一滴被风干涸的红蜡。 他生来就是皇家贵族,却直到今日才真正懂了何谓五内俱崩。 刘燕卿说,他心心念念着金刀的下落。 刀是一个将军的性命。 此后他的性命跟着赵嫣一起葬进乱坟岗中。 春萝从未见过这样的秦王。 几年前他亲手杀了骊妃,终日酩酊大醉。 那时候与其说是对骊妃的歉疚,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发泄,她不曾担心她的殿下会就此一蹶不振。 而这一次她开始害怕。 她的殿下数日沉默的时候像一座高峻的山,若是外人能仰窥的一角都趋于崩溃,掩埋于地下不见天日的伤口该有多深? 她手中一封刻着刘府印章的信,刚被快马送来。 春萝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将信送了进去。 她不知道那封来自刘府的信中写了什么,只知道两个时辰后,她的殿下推开书阁的门,死寂的眉眼烧起来。 刘府的来信中,详细记录荣家刺杀陈家运粮官之事。 甚至提及皇帝在狱中折辱赵嫣,笔锋极淡,字字惊心动魄,杀人诛心。 这一天秦王府中密探出入,散入荣家,陈家,甚至是宫中。 只为了秦王的一句话,“本王要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是真是假。” 楚钦在秦王府中的书房守着一盏长明灯整整五日。 他盯着火星明明灭灭,漆黑的双目冷冽锋利。 第六日后,秦王府源源不断的收到了密探的消息。 荣家,皇帝,他们费尽心机捂着的事情,终于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西北数十万将士的性命,竟沦为了京城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落魄了的赵长宁,竟让当今的陛下落井下石到去死牢中糟蹋。 赵长宁,他碰了你,是不是? 楚钦到现在还记得十里亭时候赵嫣在他身下因为男人的触碰瑟瑟的模样。 皇帝在宫中的脏污手段,懂的又怎么会比他少半分。 楚钦沉沉盯着信,笑了两声。 宁轲死了。 乌追死了。 赵嫣……也死了。 他效忠的君王,如何报答他们这些边关的将士? 他的母妃说,乌云会长久遮覆太阳。 刘府出去的第一封信,在手握重兵的西北王心中埋下了一粒火种。 第九十五章 刘府的长明灯高高悬起。 雪光映着冷月,冷月下有枯枝,枯枝和灰碳掩在一处,烧成一团透亮的火焰。 一个月白长袍的青年手中捧着一叠纸钱,纸钱一张张被肆虐的火舌吞噬。 正是夜半,打更人从门前过,更鼓声响起。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渐近,步伐厚重,是习武之人。 只不知为何,这习武之人身上并无兵戈之音。 刘燕卿拍了拍手,手中的纸钱便被北风扬洒。 “殿下有何事?” 他身后的人遂停下了步伐。 楚钦回京,却不曾露面。 三军凯旋,主帅私自先行未告知朝廷本便是重罪,若有风声流出,不免引起无端猜忌。 秦王府捂的密不透风,刘府竟也帮着一起捂着。 “你信中所称,本王均已查证过。” 刘燕卿立起了身子,抬眸看了楚钦一眼,“殿下深夜夜行翻墙入府,就为了说这个?” 楚钦眼落在满地白色的纸钱上,目光微颤,神色还是冷的,眼中却已布满血色。 “你肆意挑起君臣不和,其心可诛也。” 刘燕卿唇瓣勾了勾,细长的眼睛带几分凌厉。 “殿下看的通透,可惜,若是陛下和荣家没有做这些事,我又有什么本事能挑起君臣不和?” 楚钦声音有些嘶哑,“他从大理寺出来,情形如何?” “醒时少,睡时多,已形同半个死人了。”刘燕卿眼带讥诮。 “若非我从荣昇处诈出来,咱们陛下做的好事,只怕没有几个人知道。” “荣家的事你从何而知?” “殿下别忘了,当时刘某还在内阁。” 刘燕卿低叹,“殿下在西北苦苦支撑战局,对于这后方的情况想必不清楚,赵嫣有心让陈家人做运粮官立功,以期立陈家的女儿为后,荣家从中作梗,刺杀陈家公子,从陈家手中抢了这差事用来胁迫赵嫣,逼他弃了陈家这步棋,否则殿下和赵茗在西北,只怕一粒米都见不上。” 楚钦知道那个时候荣家的女儿为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赵嫣为了西北,彻底放弃了赵家。 原来从十多年前至今,救了西北的人一直都是他。 风雪沉寂,楚钦漆黑的眼瞳映着炭火盆中的灼灼微光,藩篱枯树间的剪影无端让人觉得萧煞。 临行前,刘燕卿随口问了句,“殿下的佩刀呢?” 楚钦没有答话。 他的佩刀,去陪赵长宁了。 黑衣的影子翻墙而过,院中安静下来,仿佛从未有人出没过。 一阵风吹过,白色的纸钱透过篱墙上破旧的窗子被卷出了府外,纸钱上带着火星被湮没于街边的积雪中。 陆惊澜弯腰捡起了纸钱。 他的靴上还留着残雪的污渍。 他知道赵长宁死了。 他喝了些酒,但是没有醉,腰间的青玉剑泛着凛冽的寒光。 他立在刘府门外,手中拿着纸钱,抬头就能看到刘府正门挂着的长明灯。 赵长宁倒的这么快,他知道同他送进宫中的那五十万两黄金的账本有关。 从赵家出事,赵长宁被判秋后问斩,到如今尸骨无存,他一路看过来,眼见大仇得报,却笑不出来。 他不可控制的总是想起来过去的赵长宁。 是世上最端方漂亮的模样。 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陆惊澜想不明白。 赵长宁死的时候被野狗秃鹫吃了个干净,听说只剩下了几块骨头。 陆惊澜沉沉盯着刘府的大门,耳边能听到深夜巷中的犬吠和打更人渐行渐远的声音。 陆惊澜握紧了手中的剑,往乱坟岗行去。 乱坟岗的上空无星无月,乱坟岗的四周处处是森骇的白骨,升起的鬼火像一只只幽蓝诡谲的眼。 腐烂的腥臭味道蔓延在鼻腔,有秃鹫在上空凄惨的嚎叫盘旋。 青玉剑出鞘。 秃鹫被砍成了两半,重重摔落在枯丛之中。 鲜红的血顺着剑尖一滴滴淌落,濡湿了积雪下露出一角的白骨。 陆惊澜扶着枯树呕吐起来。 他并没有吐出来什么。 也许他的心里生病了。 他的眼瞳冷漠又荒芜,苍白的手握在剑柄上,仿佛那剑柄是他唯一的救赎。 剑光出鞘后便再也收不回去。 陆惊澜胸臆间涌动着一股不受他控制的,毁天灭地的杀意。 第二日,乱坟岗的拣尸人只见漫山旷野血肉横梗,无数野狼恶犬一尸叠着一尸。 猩红的血流淌成了一条蜿蜒的河,连路边的积雪都被滚烫的血融开。 俨然发生了一场对于附近走兽来说极为残忍的屠杀。 此后接连数年,京郊的乱坟岗再无走兽飞鹫的痕迹。 这京郊的乱坟岗上荒冢白骨林立,有奸佞埋了骨,有将军弃了刀,有剑客拿起剑。 埋在这里的死人都已经解脱,来过这里的活人都成了行尸走肉。 第九十六章 勇毅侯世子瞧上的戏子终究还是死了。 死在荣家的私宅。 被几个世家子折磨奸辱而死,死状极为凄惨。 荣昇能救他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一个戏子的命被轻贱的如同蝼蚁。 荣颖负手立于庭外赏雪。 长夜将至,灯火寂寂,明月被沉云卷覆,枯枝扭曲的残影投掷在朱红的墙上,屋檐翘角形如飞鸟展翅。 里头凄楚的哀吟渐渐没了声息。 身侧美貌的婢女垂着头,高梳发鬓,罗裳锦衣,手中捧着精致的白玉盘,白玉盘上置金樽。 荣三公子身边得宠的丫头,当荣家的副小姐娇贵养着。 “绮玉,你怕死吗?” 绮玉摇头,“绮玉不怕死,但怕死的凄凉。” “人总是要死的,人死如灯灭。” “可活着的人会心疼。” 美人在侧,金樽在前,簌簌的雪落在梅花上,正是一幅白雪落梅图,荣三公子却再无雅兴。 勇毅侯世子同其他几名玩家子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头出来。 其中一人意犹未尽道,“这戏子一点都不经折腾,生的倒是顶好的。” 勇毅侯世子道,“若说生的好,我见过比这个更好的。” 其他几人遂笑,“你竟见过更好的?” 勇毅侯世子定定道,“前内阁首辅,赵嫣。” “当初还是内阁首辅的时候,哪里敢动别的心思,想不到也有今日。” “听说被扔进了乱坟岗,连骨头都找不着了。” “前夜乱坟岗里的走兽被屠杀,整座山都成了血海。赵嫣这种小人,竟也有人为他报仇。” “这赵嫣生前爬了先帝的龙榻才有的今日,你看他到死都没有家室便知道了,咱们圣祖皇帝,手段狠着呢。” 勇毅侯世子笑了声,“那赵嫣生的极好,可惜被陛下判进了刘府。若是在我府上……” “若在你府上,当如何?” 荣三公子走近,他今日着玄纹锦衣,肩披厚衾,腰缀玉佩,矜贵俊美,于这一干人中佼佼不群。 勇毅侯世子笑道,“若在我府中,日日让他下不了塌。” 旁的人均笑了起来。 荣三公子眼中渐冷,薄唇弯折,“世子要是想找死人尝尝鲜,也未尝不可。” 勇毅侯世子呸了声,“随口说说而已,你也当真。” 诸人散尽,荣颖推开了里屋的门。 雕梁画栋的官家私宅,如今俨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衣袖捂住鼻挡住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那戏子玉体裸陈,红蜡烫伤半边手臂,下身狼藉一片,目不忍睹。 死相极为可怜,绯红的眼角湿润的水迹未干透。 世道艰恶,除了这戏子自己,也无旁的人肯为他落泪。 荣颖道,“将这尸首送进勇毅侯府中吧。” 绮玉点头,她跟荣颖已久,见惯诸多是非。 荣家的人将尸首送进勇毅侯府中,勇毅侯大怒,将世子爷几乎抽的半身不遂。 权贵人家并非在乎一个戏子的命,在乎的是给荣家留了把柄。 以后他家的女儿入宫为妃,只怕要被皇后捏死在手心。 荣家的脏污事桩桩件件经过了荣颖之手,所以他从来不会回头。 他若是回头,定然能看到身后尸横遍野,恶鬼林立。 荣家在众人期盼中长成磊落君子的荣昇已经连醉了两日。 荣颖却从不被允许肆意。 荣颖瞧着绢窗外的落雪,仿佛戴着一张假面,没有人能窥视到他另外一张脸上的神情是悲哀亦或冷漠。 人总是要死的。 可活着的人会心疼。 这永历三年的冬天,实在是漫长至极。 第九十七章 赵嫣的死讯由戴高亲口告知宣帝。 他小心翼翼瞧着年轻天子俊美的轮廓,却从那副沉冷的面容中什么都窥伺不出。 只在后来听到宣帝吩咐锦衣卫将此事调查清楚时才渐放下心。 戴高与赵嫣有旧怨,而这旧怨赵嫣一概不知。 戴高在宫中有一个极喜欢的对食。 一日御前茶盏泼湿了赵嫣的衣襟,先帝勃然大怒,杖毙宫女。 赵嫣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这帐便记在了他头上。 戴高后来胆子大到去碰冷宫中的女人,甚至被刘燕卿抓到把柄,贪色之余也有对先帝的几分报复之意。 他被刘燕卿所迫在云光殿匾后寻到了起居注残页,到底不想轻易饶了赵嫣。 于是便将起居注塞回了原地,伪一份假注送进了刘府。 然而他还不知道,刘燕卿只是利用他寻到了起居注所藏的位置。 真正起居注残页早已被边牧和尚安插的宫人偷窃出宫,落在了刘燕卿手中。 刘燕卿装作欣然受骗的样子,全然将戴高蒙进鼓中。 这世上人人都会唱戏,且看谁技高一筹罢了。 宫中出去的锦衣卫在京城中询问不下十位刘府出来的大夫。 无一人说赵嫣能活过明年。 乱坟岗中的玉扳指也确出自赵嫣所佩。 一个失势的佞臣死了,官员谈及,眼中皆是鄙薄而暧昧的颜色,无一人惋叹之。 即便是崔嘉,也不过只浑浑噩噩做一整夜陈年旧梦。 仅此而已。 笼罩在宣帝头上三年的影子自此消失。 大理寺的囚牢中年轻的帝王在赵嫣身上发泄尽了污浊恶欲。 伶仃一截细腰握在掌心一次次撕毁,瘦削漂亮的男人在他身下瑟瑟发抖。 像被折断了脊骨,罗带四散,低声哀吟。 以为是恶念的了结,谁知是恶念的开端。 如今恶念的源头没了。 肮脏的欲望随着赵嫣的死去被一同埋葬进了坟墓。 只要他再不去触碰,便能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 然而闭上眼睛,却是一张冷淡又艳丽的脸。 楚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底的茫然须臾不见,为冰霜暗流所覆。 赵嫣死了。 十一也便断了消息。 他倒是要看看刘燕卿如何同他交代。 楚钰的书案前除了西北新州事宜,还夹杂一封锦衣卫密探盯着刘府动向上奏的密报。 因楚钰诸日忙于政务一直闲置未开。 楚钰打开密报,森沉盯看着一行字许久。 “边牧和尚或与外臣有勾结。” 若边牧和尚是刘燕卿的人,刘燕卿有何目的? 边牧和尚到了太后身边只做一件事,即促成太后大寿,做法事,赦天下。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或许这盘棋开局更早,从刘燕卿倒戈相向,提出要一个人的时候便算计的清清楚楚。 刘燕卿知内阁溃败已是大势所趋,一手促成了内阁的分崩离析,就是为了今日将赵嫣囊入府中。 好一个刘燕卿。 可真是算计的面面俱到。 手中的折子随手翻扬一地。 “戴高,宣刘燕卿!” 第九十八章 宫内林花积厚重的雪。 宫灯照亮来路。 宫女子提灯将刘燕卿引至御书房内。 这位御前当红的刘大人披锦衣,着长衫,象牙白的玉面为灯影所覆。 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懒散一掀,“陛下如何?” 宫女子垂首道:“陛下盛怒。” 刘燕卿似也不惧,抬脚进了御书房内。 宣帝负手而立,朱红御笔散落案前,案前香炉正烟雾袅袅。 “刘燕卿,你可知罪?” 刘燕卿跪了下来,手中捧一封折子。 “陛下,若臣能将功折罪,可否免臣死罪?” 楚钰怒极反笑,“你如何将功折罪。” 刘燕卿遂呈上手中折子。 折上提及皇家密事。 桩桩件件要从今日的太后,当年的敬妃掐死襁褓中的小公主说起。 宫里的女人以吸食皇帝的宠爱为生计。 敬妃踩着自己注定不能倚靠的女儿一条命登上皇后的位置。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生小公主的时候伤了元气,注定难以再孕,于是她掐死了的孩子成了她唯一的骨肉。 冷宫中的骊妃却诊出身怀有孕。 于是发生了建安十三年皇后夺子一事。 先帝心知肚明,他子嗣稀薄,宁王体弱不堪大任,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了皇后。 只苦了子嗣被夺的骊妃,终日郁郁,被皇后宫中的宫侍折磨。 最可怜的一段日子以糠裹腹,与鼠争食。 刘燕卿于折中上书先帝对秦王与骊妃之间关系的猜疑,再到骊妃死于秦王手中,被弃尸荒野。 陈年血案在薄纸间上达天听。 “臣自知算计太后娘娘该当死罪,然若非边牧和尚久留于太后身边,陛下与臣又如何能得知当年骊妃血案?骊妃娘娘是陛下生母,竟被太后娘娘如此对待,实可悲可叹。” 年轻帝王的眉眼中看不出分毫神情,目光落在最后一字后,猛地合住折子。 “十一之事你若道不出个分明,你这颗项上人头一样保不住。” 刘燕卿细长的眼含着笑意,“谢陛下恩典。十一之事已有眉目,当初小周山救下陛下的王家远亲与赵家的车夫被臣早已扣在刘家的私宅,陛下尽可亲审之。” 锦衣卫的人并非不曾寻过王家远亲,却遍寻不着,原是落进了刘燕卿手中。 楚钰瞧着刘燕卿,“刘卿可真是好本事啊。” 刘燕卿拱手,“陛下谬赞。” “你心思算尽,将赵嫣囊入府中,意欲何为?” 刘燕卿一袭正红官袍,难得端整的姿态,说出的话却并不端整。 “臣慕其色久矣。” 楚钰勃然大怒。 殿外林立的禁卫只见御前正红的刘大人额上被砚台砸的头破血流,被内侍扔出殿外。 狼狈地用宽大的衣袖擦拭血迹,“咱们陛下也是脾气好,只砸了砚台。” 语毕从地上爬起来,官帽歪斜。鞋后露半截雪白的袜,拍尽身上尘灰,散漫往宫门方向而去。 上一次陛下扔了砚台的,还是前内阁首辅。 这宫中数双眼睛盯着御书房的动静。 一时间风言风语不绝,却无人知道殿内争端缘由。 第九十九章 当夜,宣帝于御书房内又召一人。 杨太傅已颇年迈,形容精瘦,一双眼瞳暗光瞿烁。 多年浸淫官场的老人看过刘府的折子,低声叹息。 “老臣早觉当年骊妃之事蹊跷,却不知其中还藏着这桩桩件件。” 楚钰双瞳沉下,“照太傅所言,此信可当真?” 杨太傅又瞧一遍信中所书,仔细回道。 “当年娘娘诞下小公主,小公主不日夭折,娘娘伤了心,卧病数月,脉象从那时候起已经是不孕之兆,后来宫中传来娘娘再度有孕的消息,老臣也只是心有疑虑,并未深思。依臣所见,此信至少九分是真。” “骊妃之事太傅知道多少?” “骊妃一事宫中捂得极紧,老臣惭愧,所知甚少。” 楚钰记得秦王当年确实喜欢过一个比他大很多岁的女人。 后来那个女人死后颓废了不少时日。 “骊妃什么时候去的?” “老臣记得是建安二十六年五月初。” 秦王夜夜酩酊大醉的日子,似乎也是在建安二十六年的五月份。 楚钰自幼年起便觉他的母后待他客气有礼,亲热不足,素日更多是对他言行之掣肘与规限,偶尔看他时容易出神,也不知是否想起他的生母,神色变得极快。 如今回想起来,原皆有因果。 杨太傅摇头,“陛下待如何?” 楚钰盯着绯薄纸页上的漆黑字体良久,终于道,“我只有一个母后,至于母后身边的边牧和尚,找个借口杀了。当年苛待过骊妃的太后旧人,查清之后一个不落,全部杖毙。” 杨太傅欣慰叹道,“陛下今日所为,已有先帝的风范。那刘燕卿陛下当如何处置?” 楚钰将案前岭南快马送来的急报与杨太傅观之。 杨太傅目及水患二字,惊道,“岭南又出水祸?” 岭南偏远近海,先帝在世时便水患猖獗,积威如先帝提及岭南水患仍头疼不已。 如今新帝即位才三年,则水患又起。 若岭南水患可治,利在当下,功在千秋。 然朝中无人精于治水之道,只刘燕卿一人可堪用之。 此人杂学颇精,所工甚广。就任内阁时曾引水修渠,解南方数次大旱。 楚钰道,“岭南水患他若不能治,取项上人头不迟。” 杨太傅点头,“刑部空下来的位置陛下可有人选?” 楚钰遂道,“大理寺卿荣昇。” 杨太傅道,“荣昇到底年轻,近些时日怠惰纵酒,老臣他日多提点几分。” 楚钰道,“可。太傅退下吧,朕乏了。” 这朝堂之上风起云涌,人人踩着刀尖过河。 正如刘燕卿曾对戴高所言,皇帝不信他,却不得不用他,刘燕卿虽恃才无恐,也知见好即收。 永历三年十二月初,刑部重臣刘燕卿被革京职,贬至岭南,一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到底这刑部高位兜兜转转还是落在了荣昇手中。 荣家门前人人恭贺,却无人见到高升的荣家长子。 锦衣卫的人去抓边牧和尚时候,边牧和尚住过的殿宇已人去楼空。 同日宫中伺候的内侍被杖毙者足有百人,皆是太后宫中旧人。 最触目惊心的是,宣帝身边的大太监戴高也在这百余宫人中一并被杖毙。 听说死时双目圆睁,皮开肉绽,骨头一节节断开。 人们恍惚才记起来,原来戴高也曾经在太后宫中过。 戴高被杖毙后,他在冷宫中做过的脏污事渐显露于人前。 冷宫中被他攥在手心的女人才得以解脱,而被折磨至死的孤魂野鬼,连尸骨都不见天日。 太后深居宫中,称病不出。 刘燕卿接了朝廷贬谪的明旨,将刘府私宅的位置告知新任的大太监。 看着宣旨宫队渐远,他对身侧福宝一笑,“这次的内务府总管比戴高顺眼多了。” 福宝挠头,不知如何接话。 永历三年的冬天,宣帝母子离心,叔侄生隙。 刘府送进秦王府的第一封信埋下了火种。 火种要燎原需借风势。 刘府送到帝王案前的第二封信遂成东风。 第三封装着起居注的信送进翰林院后,刘府高门紧闭,车马徐行,奉旨南去。 夜乌藤。 生于灌丛崖壁,性凉味苦,以根入药可活脉解毒,以须入药可杀人无形。 刘氏灭国,胡人铁蹄祸乱中原,突厥悍将察察木重伤。 中原大夫以须入药,致察察木毒入肺腑伤重不治。 愤怒的突厥人将这位大夫五马分尸。 此后胡人铁骑所至之地夜乌藤寸草不生。 后世史书记,“胡人乱华,哀鸿遍野,易子争食,唯岭南之地偏安一隅,易守难攻,遂得保全也。” 丹砂解方中的最后一味药材,就在岭南。 第一百章 赵嫣死后,翰林院编书纂史的史官开始为这佞臣的一生作结。 程沐知赵嫣命不久矣,却未曾料到大理寺的囚牢是他第一次见书注的主人,也是最后一次。 如今朝局越发艰难,内阁废除后权归六部,刑部重臣被贬谪岭南。 荣昇任其旧位,荣家已然又一个赵家。 然荣家与赵家不同的是,内阁已废,荣家再登临富贵,权势盈门,也不过是皇权手中的提线傀儡。 京兆尹调任六部,崔嘉接京兆尹之位,年纪尚轻,前路有泼天的功名利禄等着他。 他又是秦王府中的门生,同僚无人轻视之。 西北大军尚有半月即将凯旋,秦王一身承袭两爵,俨然封无可封。 陛下同太后之间不比从前亲厚,可惜作起居注之人戴高已死,而起居注只有帝王大行之日才会拿予史官。 青袍的年轻人盯着天际涌动的沉云许久,颇觉风雪将至。 天下黎民有君王重,笔下苍生唯史官重。 父辈的的儒教理想过度在程沐的身上,他人生的意义即写史和修史。 一笔书万世,一纸传千秋。 程沐摊开了书案上的绢纸执笔,字迹笔挺俊秀,落纸风致尚存。 写到“曝尸荒野,为野狗裹腹,受万民唾骂。”这十四字时,手中微抖,笔尖一滴浓墨坠落。 似一人心头浓黑的血。 程沐自幼年起修习颜柳书法数年,从未出过差错,颓丧将笔摊于一侧。 手中一本未装订入册的佞幸列传,若这最后十四字盖棺定论,往后赵嫣的名字也将与之并列。 才高命趸的前内阁首辅,于苦狱中耗尽了最后的一丝生机,死后尚要背尽恶名。 除了程沐,还有谁会卒读他的书注七日七夜,于字里行间窥视到过去的赵长宁磊落如青竹的模样? 刘燕卿被贬谪,戴高已死,程沐像是走在迷雾笼覆的林中,沿着蛛丝马迹摸索前行,眼见大雾散了,却又迎来疾风吹折枯木。 程沐出了书阁。 廊外积雪覆住草灰,晚风积威,鸟起不飞。遥见驿站信使至翰林院。 “翰林院可有位程大人?” 程沐遂拱手道,“信使辛苦,翰林院只我一人姓程。” 驿站的信使舟车劳碌往来各府,未多作托词,恭敬行礼,信予他手后匆匆离去。 何人来信? 返至书阁,见信无落款,书程沐二字,一见便出自那位刘大人之手,一笔一划透清风明月之逸态。 六页泛黄的起居注,他求而不得的因横陈于案前。 程沐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暮色落山,长夜未明,瑟瑟雪花纷纷而至。 灯火映进史官一双沉痛的眼中。 程沐只觉面颊微湿,碰了碰脸,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史官将案前的信收进怀中,出了翰林院。 发未束冠,衣未着裘,直奔皇城中而去。 望京河畔为大雪冰封。 望京河乃京城至岭南的必经之路,过潼州南下,扬州乘水路再行二十日可至。 望京河畔停着一辆马车。 窗牖紧闭,车下燃着炭火,火星在风雪中明灭。 不远处有二人于雪中撑伞而立。 碎雪纷扬,伞顶笼一层皑皑的白。 边牧和尚僧袍猎猎,手中一串经年陈旧的佛珠。 宝相庄严如庙中佛陀,眉心红砂衬一张玉面,便把佛陀从庙堂堕下人世。 “大人交代贫僧之事已了结,幸不辱命也。” “多谢。”刘燕卿此人惯常目中无人,能让他道一声谢的人屈指可数。 边牧和尚笑叹,“马车中的人,和尚可有缘一见?” 刘燕卿丹凤眼眯了眯,“你这妖僧注定与他无缘。” 边牧和尚倒也并不在意。 “丹砂解方药材多已绝迹,大人辛苦数年将这二十多味药材收集一处,所图为何?” 刘燕卿瞧了边牧和尚一眼,漫不经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边牧和尚道,“此话我这出家人都不信,您会信?” 刘燕卿遂道,“和尚须知,问题太多的人容易早死。” 边牧和尚道,“人各有劫,却非每一个人都能遇见贵人。马车中的人遇到贵人,是前世积下的善德。福祸相倚,未尝不是解脱。” 刘燕卿道,“陛下缉拿于你,你可能应对?” 边牧和尚道,“出家人不在五行之中,我本欲去往东瀛诸岛释经传道,如今正可作别。” 宝相庄严的妖僧自此别过后,中原此后再无一人得见之。 直到数年以后,一本传世经书东瀛问世,这妖僧的名字便随此经书万载长辉。 妖僧往东瀛去,一别山重水复,再见无期。 “福宝,走吧。” 刘燕卿弯腰上了马车。 “好嘞!”福宝扬起马鞭,马声嘶鸣,四蹄扬踏。 望京河冰上积碎雪,沉冰下暗涌流动。 马车内燃着安神的熏香。 刘燕卿怀中一袭病容的人脸色雪白,昏昏沉沉的睡着,散开的发间缀着几缕斑驳的白。 也许他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的好眠。 梦中的赵长宁仗剑习武,脚踩银色鞍,打马过长街,有胆子大的姑娘兜头洒落满怀杏花。 后来一朝入仕,随众士子一同登上九十九梯登云阶,遇到一位仁爱苍生的君王,钦赐他为探花郎,一路提携至庙堂高位,筹谋天下,恩荫百姓,全一段千古流芳的君臣佳话。 刘燕卿笑着挑起一缕怀中裹覆厚衾之人散开的发丝,药香味道裹携着安神的熏香遁入鼻尖。 “赵长宁,你看看这盛世,就要倾覆了。” 第一百零一章 冬日薄霭的日光透出云隙。 庑殿重檐上的积雪融成水,雪水浇筑枯枝,残叶被风卷起寸寸撕裂。 史官于红墙外已候足有整夜。 他地位菲薄,本无诏不得见天子,全然凭一腔沸腾涌动的血气闯入禁宫,未至深殿即为禁卫所扣押。 新任大监朱旻盛乃旧时骊妃娘娘宫人。 他正路过,见程沐冬日未着厚衾,瑟瑟发抖,心生怜悯,遂过去多与他搭话。 “陛下现有要事,程大人还是先行回去吧。” 程沐瞧着朱旻盛身上的一袭朱红四爪蟒纹袍。 这套花衣从常平到戴高再至朱旻盛,历朝历代的大监无一善终者,哪一个又是简单人物? “大监,我有重要之事奏与陛下,陛下一日不见我,我便一日侯于此,劳烦大监替我转与陛下说情。” 朱旻盛道,“陛下殿内有事务,此时怕顾不得大人。” 朱红殿宇和楼阁林立。 被这巍峨皇城困住的人,活着的人在渐渐衰朽,死去的人深埋地下,发不出一分声音。 程沐抿唇,脸色微白,执拗道:“劳烦大监了。” 朱旻盛见他油盐不进,叹道,“待陛下闲暇我且一试。” 正殿内的阶下跪着二人。 一民妇着素裳,平生见过最大的官员便是县官老爷。 如今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押送于天子阶下亲审,眉眼惶恐,瑟瑟可怜,头也不敢抬起。 民妇叫三娘,是王石已逝堂兄的孀妻,带着两个不满八岁的孩童,王石生前对住在隔壁的嫂子颇多照顾。 阿祥是个厚实的汉子,同那民妇一道跪下。 他到底是在赵家这样的权贵门第做过车夫,虽是平生第一次面圣,也比寻常百姓多几分镇定。 赵家大厦将倾时候赵嫣命阿祥去寻了王家的远亲安置铺排生活,也有封其口之意。 阿祥安置好王家远亲,遣散赵家数百家仆后,不日赵家问罪。 一时间树倒猢狲散,他的妻子也周折病故。 阿祥带着孩子与身契返回潼州老家后遇到了他先前安置过的三娘一家,鳏夫寡妇来往之下搭伙过了日子。 后没过几天一家老小便被刘家人接走,置于刘府私宅中。 时隔长久,刘府私宅下仆待他一家周到客气,除不能出高墙大院,甚至替孩子们请来私塾的先生。 阿祥知刘燕卿是大人旧日同僚,应当不会害他们一家。 只数日惴惴不安,直到今日被锦衣卫带进了宫中,惴惴不安的心反倒是放下。 这一家人被刘燕卿安排的巧妙,避过了锦衣卫的耳目。 他们被弃在刘家私宅中并不知道刘燕卿被贬谪离京之事。 楚钰沉声道,“你同王石是何关系?” 三娘胆怯道,“禀……陛下,三娘……是王石堂兄的孀妻,是王家唯一的亲戚,又同王石住的近些,王石平日里对民妇多为照料,王石一家因收留了两位贵人惨死,后来……” 三娘看了阿祥一眼,当初阿祥来安置她们一家,提过封口的意思。 她不知能否可言,阿祥目光同她对上,心间半凉。 楚钰冷眼看着阶下二人,短促笑了声。 “听说刘家私宅里有五个孩子,锦衣卫的刀正生了锈,拿他们磨刀也未尝不可。” 如蝼蚁一般的小民不值得天子放进眼中。 楚钰冷淡道,“若再无实话,便无须多言了。” 三娘花容失色,阿祥不怕死,然而他不能连累家中的五个孩子。 终于破釜沉舟接过了三娘的话,“后来赵大人便派奴才去送金银财宝于潼洲安置王家的远亲。” 小周山春猎一事楚钰曾怀疑过赵嫣,后来此案尘埃落定,到底是何人害他楚钰心知肚明。 刺客与赵嫣无关,赵嫣是如何得知他为王家所救,又为何要派人安顿王家远亲,且秘密封口? 越是深究,越是一团谜雾。 “赵家当时对外宣称赵嫣生病,闭门不出,可是实话?” 阿祥道,“赵大人并不在赵家,也不在小周山,到底在何处奴才实在不知,只知道大人回府时身上有伤,对外称病,闭门不见客。赵家出事后大人托奴才遣散赵家仆役,后来奴才去了潼州,又被刘大人接回了刘府的私宅。” 赵嫣不在赵家,不在小周山,他在何地? 十一,金刀,赵嫣。 楚钰闭了闭眼睛,终于道,“他伤在何处?” 阿祥道,“听赵管家说,伤在肩背上,像是箭伤。” 阿祥话音落下,头顶上方一片死寂,眼前只见一角明黄袍摆,袍摆上绣着金龙戏凤图。 良久,他听到上方的天子如淬金玉的声音,“阶下民妇抬起头来。” 三娘战战兢兢抬头看去,只见御书案前年轻帝王俊挺英朗的眉目与深邃冷情的眼。 女人一双杏眼中写满了震惊。 她与王石相住不远,当日王家救回了两人,其中一位少年瞎了眼睛。 她远远见过一次。 那不喜说话的年轻公子扶着少年在院中走路,伸手拂开风卷落在少年发上的花叶,目光柔软。 “你可见过朕?” 三娘敛目,心脏如同擂鼓般跳动。 莫怪王石一家惨死,王家这是卷进了天家事中,死后能有一群兵士埋骨已是上苍厚待了。 “民妇……见过!” 楚钰案前置一幅装帧精美的画,画中少女纤腰楚楚,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仙姿。 天子回到案前,执起了手中的笔。 没有人知道楚钰落笔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天子的朱红御笔落在画中美人的眉眼处,三分艳气七分淡漠的眉眼便跃然于白纸上,眼尾微挑。 人们说这种眼形的人命苦,注定一生波折流离。 笔锋转下,仔细勾勒至殷红的唇,浅淡的轮廓不足以描摹万分之一。 他还记得这双唇在大理寺的囚牢中时候柔软的触感。 这张脸,是从何时起记着如此清楚? “她与当时跟在朕身边的人有几分像?” 三娘听到天子如此问道。 第一百零二章 三娘细瞧画中梅树下的美人,五官渐与王家院中见过的公子模样重叠。 那公子相貌实在是好,颇有些男生女相。 花骨朵一样妙龄的姑娘们与他相比都要自惭形秽。 “九分相似。”三娘道。 赵嫣这样的容貌,能与他有九分相似,这天底下可还有第二个? 阶下的阿祥趴伏在青白相间的玉砖上,一动不动。 他敏锐地察觉出了三娘话音落下后阶上的天子的呼吸沉重了几分。 “朱旻盛!” 垂落的珍珠帘外候着的花衣大监躬身而入,入眼一片片撕碎揉皱的画卷。 画轴被生折成两截。 再仔细瞧那细腰美人的五官,朱旻盛心惊肉跳,不敢再多看一眼。 “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从被撕碎的画中抬起了一双血红的眼,手上还余着被残轴割裂的血迹。 “送这二人出宫,朕不想再看见这二人出现在京城!” 朱旻盛道“陛下,您的手……” “滚!” 朱旻盛从未见过天子这般暴躁易怒的模样,当下行礼躬身。 “陛下莫恼,奴才遵旨。” 阿祥与三娘被逐出宫门。 花衣大监于东门处负手而立,温声道,“二位以后,切记勿再返京了。” 禁宫巍峨而立,繁华似锦,是许多穷苦百姓一生都可望不及的地方。 朱瓦红墙下落晶莹厚雪,于是厚雪覆盖了污垢。 三娘腿软了下来,阿祥撑起了她。 “咱们带着几个孩子,去离京城最远的地方吧,我对不住赵大人,本也没有脸面在京中呆了。” 三娘面色雪白道,“好。” 二人相互扶持于宫门前渐行渐远,夕阳将落山下,岭南风光正好。 花衣大监看这二人相携远去,叹息道,“人这一生,得一知心人,难啊。” 身侧小监道,“的确如此。” 朱旻盛此时心中想到的是冷宫中红颜薄命的骊妃。 若非陛下下旨查了当年苛待过骊妃娘娘的旧人,戴高不会死于非命。 戴高做了什么让陛下将这贴身的大监同下等宫人一起活活杖毙,甚至连一句多问的话都无? 太后娘娘命戴高去羞辱骊妃,不是一个太监对后妃的羞辱一一 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羞辱。 被弃在冷宫的女人地位尚还不如宫中的一条野狗。 尽管戴高已经不是个男人,别的手段却花样百出,以这样的手段在太后宫中安身立命。 而朱旻盛在冷宫中因缘巧合陪了骊妃一段时日,眼见骊妃受的种种折辱,看着她在冷宫中思念幼子成疾。常平死后戴高当道,朱旻盛装聋作哑苟全性命,因指证戴高的罪行才有今日。 骊妃命苦心善,朱旻盛是死后尚受她阴庇之人,何以不感激她的恩德? 内宫中的事,桩桩件件说出来,脏污了世人的眼。 朱旻盛想起了那眼含执拗的青袍史官。 他出行送这二人时沿途经过,见那史官孑然一身肃穆而立。 像一座静默的石雕要落地生根。 “咱们且回去看看程大人吧。” 夜色渐凉,深宫中灯火通明。 灯花映雪,有宫人嬉闹行走,廊外红梅飞落了白玉阶。 红墙外一人缄默立着,肩上为风露打湿,发上落几瓣红梅。 一介清瘦文人,体力不支却咬牙撑着,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清润执拗的一双眼,挺的笔直的背脊,像极了十五年前跪在先帝寝宫外的赵长宁。 正殿内锦绣琳琅,暗香浮动。 冷风透过窗柩,拂散了月影,也倾倒了殿内放着梅花的玉瓶。 残卷片片扬起,画中美人的一瓣碎页被吹落在天子脚畔。 天子弯下腰,捡起了那一瓣碎页,正对一双微微上挑的眼。 手中一颤,薄纸遂又重新打着旋落在了玉砖上。 楚钰对赵嫣的记忆始于先帝寝宫外擦肩而过的一面。 有些凌乱的外襟,被啃吻泛红的唇,无一不彰显着这是一个以身侍君的玩物。 若他安心呆在帝王塌上辗转成欢,楚钰未必会对他徒生敌意,也许在先帝去后,宽宏大量地给这玩物一个好去处,若是看的上眼,自己收了也无妨。 分明是一介佞宠,偏要在这朝堂搅动风云。 大楚内阁首辅,呼风唤雨一人之下的位置,何以落到这样一人身上? 他的父皇终究是老了,当年纵横睥睨,却也有耽于美色的一天。 十五岁的太子殿下落在当年的内阁首辅身上的第一眼,徒生纵横的欲念与不齿的恶意。 当年的内阁首辅一概不知。 垂首行礼的时候露出一截衣领处雪白的脖颈,乌发白肤,被蹂躏过的唇,一截宽大官袍掩住的伶仃细腰,比女儿家还要勾人。 这般放荡的模样,是同先帝在寝宫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杨太傅说,赵嫣一手遮天,先帝去后,内阁更盛矣,内阁一制是大楚立国之本,若非民意,不可擅动。 “陛下能忍辱负重,乃大楚之幸也。” 后来这一根钉子果真扎进眼中整整三年,拔不得动不得。 人在失势的时候无暇欣赏美色,再漂亮的皮囊在日渐的羞辱中也变成了一张恶鬼的皮,恨不能饮其血肉。 直到永历三年,这根钉子被拔除。 连根拔出的还有腐朽的内阁一制。 皇权真正归附天子,盛大的权力终于被揽在手心。 天下的百姓,锦绣的山河,表里寸归于十七岁的年轻帝王。 楚钰为权势而生,他是太后与先帝亲手打磨出来传承江山的利器。 他们为他砍除了阻碍前行的荆棘丛,包括他的生母。 大楚庙堂之上的天子,父是君王,母非生母,后世史书记其晚年自云“无父无母。” 无父无母,即无情无泪。 历朝历代的君王,哪一位不是人人敬之畏之,却无人敢爱之。 宣帝少年时候刻薄狠戾的性子并非毫无由来。 楚钰一脚踏进大理寺的囚牢时,他知他眼中的钉子成了弃卒。 而这枚弃卒终于沦为掌心中的玩物。 于是一身艳丽的皮囊终于入了得势的帝王眼中。 无人可窥视的黑夜中,怀中被糟践的人昏迷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只要手掌用力,这纤细的脖颈便断了,死的时候必然如断颈的天鹅。 死不瞑目的眼中映着年轻帝王无情的脸。 楚钰在散去的情欲中觉察出了遥遥未至的危险。 或许他会走上他父亲的老路。 三年前种下的因还未生根,能就此掐灭在掌心。 赵嫣在他身下疼的可怜,额发皆湿,昏沉喊了句,“娘,我好疼啊。” 渐渐拢住的手掌再动弹不了半分。 楚钰从未心软,如今却像被纂住了手脚。 到底留了赵嫣一条命。 楚钰将赵嫣判进了刘府,后来便传来了他的死讯。 他在大理寺犹豫未结之事,上天替他作结。 短暂一瞬的窒息与茫然之后,关于赵嫣的一切就此长埋。 而他从未想过赵嫣会是十一。 赵嫣身上淡淡的药香,终于与十一身上的药香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像幽冷的云苓。 急风骤翻金樽,清透的酒液濡湿了案前的薄纸。 雕窗闭合,珠帘晃动,正殿内一片狼藉。 猩红的血迹一滴滴坠在玉砖上,渐渐干涸。 第一百零三章 “他这一路背着你走了十里路从小周山过来,两只脚都被碎石磨破了。” “朕身边有十名影子,你日后就叫十一吧。” 举着风车的小姑娘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漆黑的冷夜上空有明月。 楚钰在深井中能听到上方裂帛声混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十一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下了井中,冰冷的手指牵起他的手,手指有些颤抖。 他们沿密道一路逃亡,十一带着治疗他眼伤的草药。 他的肩上有一道为救楚钰而生的狰狞箭疤。 观音庙前燃着篝火,篝火上是十一烤的漆黑的红薯。 “他是个什么东西,这天下到底姓楚。” 琼楼殿宇被夜色投下一道幽谧而阴诡的影子。 远看去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穴。 殿内疾风乍起,炭盆中燃烧着跳跃的火。 火舌吞噬了一团揉皱的外衫。 天子布满血丝的眼倒映在明亮的玉阶上。 十一从头到尾都不肯同他说话,原是刻意隐瞒。 小周山春猎凶险之至,秦王为何放心将他托付于赵嫣? 非但将自己的金刀给了他,甚至后来问道十一的情况时候冒着欺君之罪替赵嫣圆谎? 楚钰猛然想起来浮鸢拐带赵嫣于醉红楼那一遭,也是秦王带走了赵嫣。 那时他并未深思过。 赵嫣没有道理救他。 扶持一个比他更好掌控的新帝,比救他要容易得多。 赵嫣把一朝天子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让他死的太痛快了,他应该掘墓焚尸。 可惜赵嫣没有墓。 楚钰沉冷的眼盯着自己手心割裂的伤,一股令人齿寒的恨意渐渐浸透四肢百脉,如同附骨之蛆。 或许这生出的恨意是为了掩饰住仓皇,或者别的什么一旦揭开便不可遏止的东西。 他同赵嫣明争暗斗整整三年,赵嫣到死仍然将他一军,让他不得安宁。 原来这三年他从未赢过赵嫣。 正殿外积雪映着灯花,急风迷眼,红梅落尽。 寂静的长廊中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朱旻盛穿过晃动的珠帘,躬身而至,殿内的血腥味已覆盖住浮动的暗香。 “陛下,那二人已走,奴才来复命。” 朱旻盛见一身明黄的天子在遍地狼藉中头也不抬道,“朱旻盛,滚出去。” 皇帝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在北风中明灭的炭火,直到最后一片衣角被焚成灰烬。 朱旻盛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道,“陛下,奴才为您唤太医来。” 楚钰竟是笑了。 他好的很。 哪里需要太医? “程大人还在外头立着呢。” 年轻帝王声音有些沙哑。 “他来做什么?” 朱旻盛拱手道,“程大人说,有关史书和赵大人的一些旧事,想呈给您过目。” 楚钰眼中一片血雾,“让他滚。” 朱旻盛略犹豫道,“陛下若是不见,程大人说一直在那处候着。” “那就让他一直等着吧。” 于是程沐便一直在红墙外候着。 日暮月升,雪落雪停,身着厚裘的宫人来来往往,史官双肩落满红色的梅瓣与如云的碎雪。 双脚已无半分知觉,眼中的执拗却未曾褪去半分。 宣帝三日称病不朝,驱逐宫人,正殿门关紧闭。 朝野上下流言不绝。 第三日亥时,正殿大门从里打开。 红衣大监怀中抱着刻花卉纹路的四方手炉,身后小监替他撑起了伞,青花伞顶上皑皑一片雪白。 “程大人,陛下宣。” 程沐没有知觉的手从怀中颤抖着拿出几页泛黄的薄纸,睫毛透湿,眉发皆染寒霜。 朱旻盛一见便知那是宫中记载起居注所专用的描龙金纸。 “程大人随我来吧。” 正殿内已然不见三日前的狼藉。 窗柩四合,玉瓶上盛开白色的梅花,有冷香幽幽浮散。 天子负手而立,案前一叠乱折。 程沐躬身入殿,朱旻盛退下后,殿内便只剩下他与陛下二人。 “臣参见陛下。” 程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三日受寒,如今感受到殿内融融暖意,发上的雪融化而开,滴滴坠落在毯上。 “你说的旧事,是什么?” 程沐听到了上方年轻天子沙哑的声音。 程沐将那六页薄纸恭恭敬敬的举于上方,好像他举起的不是薄纸,是一人之风骨。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陛下过目便知,前内阁首辅赵嫣,非佞幸也!” 赵嫣或许从未想过,在他死后,尚有一人为他深夜奔波,为他长立风雪,为他言之凿凿说一句,“前内阁首辅赵嫣,非佞幸也。” 跪于阶下的程沐高举起居注,眼中执拗沉痛,背脊笔直如松柏。 “程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程沐咬牙道,“臣愿意为今日的莽撞负罪!” 楚钰伸手接过阶下史官递来的六页揉皱泛黄的薄纸。 薄薄六页起居注残页,漆黑字迹一见便出自死去的常平之手。 建安十六年初。 正月初七卯时二刻。 圣祖与翰林院大学士林汾于太和殿密谈之。 大学士奏“杀陆相易,覆内阁难。” 圣祖言“当如何?” 大学士遂道,“重症需猛药。” 圣祖言,“何人可担之?” 大学士荐,“赵嫣可。” 正月初七卯时三刻。 圣祖于正殿内密见赵嫣。 赵嫣云,“臣为社稷死,不为玩宠也。” 圣祖言,“允。” 建安二十五年冬。 腊月初四未时三刻。 圣祖于云光殿召锦衣卫,赐丹砂于嫣。 赵嫣叹,“陛下信何人乎?” 圣祖不欲言。 十四年前的正殿内。 身着官袍的赵长宁跪在青玉砖上,一字一句道一一 “臣为社稷死,不为玩宠也。” 第一百零四章 常平所藏六页起居注残页中,记载建安十六年及建安二十五年零碎散事。 有后宫召寝,有前堂密议,记事记言,断断续续。 密密匝匝数百字,楚钰字字过眼,目光落在建安十六年初,正月初七卯时二刻一行上。 杀陆相易,覆内阁难。 短短八字,楚钰已明白先帝与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林汾的考量。 赵嫣入内阁后,林汾遂辞官远走。后来陆家全家满门流放,赵嫣担任内阁首辅。 当年先帝为让赵嫣顺利担任内阁首辅,活活杖毙了数名言官。 人人以为先帝为色所迷,老年昏庸。 其实不然,先帝早已有了废除内阁之心,然而祖宗章法不可擅动,死局唯大势所趋可解。 赵嫣便是这盘死局上唯一的活棋。 赵嫣担任内阁首辅后在先帝的刻意放权下势力倾天,一路为了巩固手中的权力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 如今看来先帝是有捧杀之意。 盛极必衰,赵家气数将尽,天怒人怨,百姓将对赵家的怒火烧至内阁的时候,取缔内阁遂顺理成章。 先帝对赵嫣有别的心思,也许一开始并不愿意用赵嫣这枚活棋。 而赵嫣的选择是“臣为社稷死。” 楚钰遂又往后翻一页,目光落在建安二十五年的字样上,被其上书丹砂二字刺红了眼。 他想到了十一身上的药香,与赵嫣终年不离身的暖炉。 先帝这是怕赵嫣得了势,大权在手,徒生异心,索性赐下丹砂,折他数年的寿命。 所以赵嫣才会问先帝,“陛下信何人乎?” 赵嫣问这句话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是平静或绝望,还是心如死灰? 先帝也许爱他的容貌,却从未信过他。 若投生帝王家,注定孤家寡人。 先帝比他冷情更甚,这一辈子连他的妻儿都未曾信过。 赵嫣这个傻子,同先帝谈何信任? 楚钰细细回想着自他登基后赵嫣与他针锋相对的种种,无一不是刻意激怒他。 赵嫣揽权内阁以来所行诸事桩桩件件均与皇室及世家利益相背,而他一手遮天,旁的官员敢怒不敢言。 百姓不知朝政诡谲,风起云涌,谁替他们做了好事,他们便对谁感恩戴德。 就像他们愿意为宁王立庙,却让赵嫣的石雕长跪于宁王墓前。 他们会因改军制,扩征兵而对赵嫣乃至内阁心生怨怼,却不知什么叫过在当下,功在千秋。 楚钰心知改革军制的好处,而有一个秦王在,改革军制便永不可推行。 寻常百姓餐餐温饱,颇有余钱便大赞盛世太平,而这盛世的表象下殚精竭虑的筹谋,他们一概不知。 先帝不信赵嫣。 而在先帝死后,楚钰小周山春猎遇刺,赵嫣并未生了异心。 他以身挡箭,背着楚钰走了十里路,宁愿被宁王的人侮辱,也没有说出来楚钰的下落。 楚钰似乎终于知道,为什么赵嫣要拼死救他。 赵嫣从头到尾要的不是先帝的恩宠,不是内阁的权力,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要的只是一个圣明的天子来传承这盛世罢了。 直到这一刻,赵嫣与十一在楚钰心中才真正成为了一个人。 秦王也许早已知道了些事情,所以才放心将他托付于赵嫣,甚至后来为了赵嫣欺君。 而他做了什么? 他折他辱他,伤他害他。 大理寺的那一夜,他为什么没有发现他背上的箭疤? 那时被他压在身下被寸寸撕碎的赵嫣又在想些什么? 他还记得那个人的身躯因痛楚而蜷缩起来,手在他脸颊上触碰到的一片幽热,究竟是汗还是泪? 他死的时候,可是对他的父亲,对他有所怨恨?故而决绝到毁弃尸身,断了自己的轮回路? 楚钰已经想不起来赵嫣跪在登云阶下接受朝廷予他的累累罪行时的神情。 只记得一截昂然的背脊如寒冬的枯杨,绿意虽褪尽了,枝干仍旧笔挺。 赵嫣成功了。 他这一生都将不得安宁。 炭盆中的火焰早已于三日前熄止,一件外衫在此曾化为灰烬。 那个人留下的最后一件物事,也被他弄丢了。 三日前被恨意所掩盖的,一但打开便不可遏止的东西,终于还是喷薄而出。 楚钰眼中蒙蒙血雾,头痛欲裂,五内皆碎。 殿中灯花正盛。 程沐跪伏阶下,自陛下接过起居注后,上方便再无动静。 正殿内死寂沉默,只能听闻窗柩外呼啸过耳的风声伴着残叶沙沙作响。 偶有野猫跃墙而下,惊动了守卫。 不知多久,程沐头顶传来了宣帝的声音,“丹砂一事,还何人知?” 程沐回禀道:“太医院石院判。” 石院判深夜受召入宫,来时车马寥寥,宫灯通明。 他随红衣大监周折入殿内,红衣大监扣上了殿外的雕花木门。 石院判背着药箱躬身而入,只看到了跪在阶下的程沐,转念便知陛下三日不朝的缘由。 石院判跪了下来。 宣帝问道,“赵嫣可确身中丹砂?” 石院判道,“赵大人身中丹砂久矣,丹砂无解,活一天便磨一天的性命。” “石院判是太医院的老人,关于赵嫣与先帝之事,石院判知无不言,朕不问罪。” “臣知无不言。” 永历三年冬天的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宣帝先是见了翰林院的史官,又见太医院院判。 其后入太庙,太庙本无祭祀不入。 宣帝未带随侍孤身一人,于第二日天际将明时出来。 据后来太庙修缮的宫人口舌,供奉于太庙的先帝牌位俨然被毁得面目全非。 史官出宫后病倒了数日,大夫说是接连三日滴米未尽,全凭着一股气提着,如今这口气泄了,人便倒了。 院判出宫后不日告老还乡,临行前对皇宫的方向三跪九叩,以此作别。 先帝于建安二十七年的上元节病故。 永历四年初的上元节与前三年不同,宣帝以“体恤百姓”为由并未大肆铺张。 第一百零五章 香雾袅袅,明堂高祭。 太庙顶上的琉璃瓦缀满积雪。 长廊深邃安寂,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太庙中殿厚重的五色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道影子投掷在蒲团上,被烛光拉长。 楚钰的眉眼掩映在黑暗之后,看不出神情。 大楚立国百年两代帝王的牌位供奉于太庙,日日有宫人精细打扫,烛案上不染尘埃。 高祖皇帝下方的牌位上书“大楚圣祖皇帝之位”八字。 楚钰忽然冷笑起来。 天家无父子,他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个道理。 他的父亲看着他的眼神不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像是看着手心翻覆的一枚棋子。 楚钰这一生最恨被人摆布。 他是太子时为先帝摆布,先帝死后做了帝王,却被赵嫣摆布。 如今赵嫣死了,却又被命运摆布,父非贤父,母非生母。 他对骊妃无一分印象,直到后来将朱旻盛调至身边,骊妃的模样才渐渐丰盈。 那个女人悲惨的一生于朱旻盛的口中为他所知,遂斩杀戴高与太后宫中旧人。 戴高被他亲眼看着活活杖毙,到死都不能瞑目。 他贵为帝王,自己的生母在冷宫中受尽屈辱。 太后给了他嫡出的身份,抚养他长大,虽不亲近,却并未苛待。 如今对外称病,实则被他幽禁于后宫之中。 石院判说,赵嫣在先帝的寝宫自戕过。 关于赵嫣的往事楚钰心中已能连成脉络。 从建安十六年至今,一个人的一生是怎样一步步被推至悬崖,到最后粉身碎骨。 从石院判口中得知这些注定见不得光的过去,楚钰才真正明白了他在大理寺所做的事对于赵嫣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亲手折断了赵嫣的脊骨。 此前无论世人如何唾骂,赵嫣心中自知他未曾以色侍君。 因问心无愧,尚能面不改色承受着泼天的诋毁与流言。 而他一手毁了他的问心无愧。 楚钰心间大恸。 他伸手拿起先帝的牌位,端倪半晌,甩袖将牌位砸在了铺陈青玉砖石的地面上。 看它脆弱不堪地断成两截,掀翻烛台上的红蜡。 满目的烛火烧成血一样的红。 血火点进天子一双阴冷诡谲的眼中,楚钰声音沙哑的可怕,全然不顾自己被火燎烧到的一阙衣摆。 “父皇,这天下现在是朕的天下,赵嫣也是朕的,哪怕他死了。” 生前威名赫赫的圣祖皇帝或许这辈子都没有想到,在他死后的某一天,他供奉于太庙的牌位会被自己的亲子一手毁弃。 听说后来宣帝下了一道暗旨。 于是翰林院从赵家查抄的所有珍本一夜间尽归皇帝私库。 不少翰林院著书的大儒扼腕叹息,程沐病中亦曾知闻。 心中只觉仿佛最后一丝与那人的牵连也就此斩断,目露怅惘之意。 太后仍在后宫称病,渐渐有些风声传出。 太后名为养病,实为幽禁,而这些流言蜚语也只在暗中零碎地传,上不得台面。 宣帝大权在握,六部皆是他的口舌耳目。 他高高在龙椅上受众臣跪拜,看起来同历史上每一位出色的帝王没有任何不同。 甚至还纳了勇毅侯府的嫡女做了新妃。 贴身伺候着的朱旻盛却知道,年轻帝王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后宫中的新妃却一眼都不曾看过。 而那新妃被皇后捏住了把柄,对皇后言听计从,更不敢欺君媚上。 从前帝王的枕边日日放着一团陈旧至看不出颜色的外衫。 自那团外衫被炭火烧成了灰烬后便开始失眠。 偶尔短暂入睡,醒来的时候年轻的脸上是仓皇无措的神情。 直到寻回了理智,一张面容遂又沉冷端凝。 朱旻盛看在眼中却毫无办法,只能每日入睡前于龙案点上安神香。 安神香久用成瘾,实不得已而为之。 楚钰一次都没有去过乱坟岗。 却夜夜在梦中见到森森的白骨,林立的荒冢,盘旋的秃鹫和野鹰。 于梦中肝胆俱焚。 第一百零六章 又一场雪后,西北凯旋的大军遥遥而至。 冬日的暖阳驱散了阴霾。 塞外的游子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终于回到了他们生长的土地。 京城各个酒馆的说书人一拍醒木,开始讲述秦王于漠河一役中阵前杀敌的故事。 秦王民间声威已然盛极。 “话说那赫连丹乃不世枭雄,一刀劈来,秦王殿下纵然骑一匹乌追马,仍难以躲避,此时乱阵中杀来一白袍小将,正是黑甲座下宁轲是也……” 酒馆中一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骨节修长的手中布满薄薄的茧子,是常年使刀的手,而他的腰间却没有刀。 楚钦数日前私自回京,均戴斗笠以示外人。 如今西北大军归来,宁轲的棺椁也该回来了。 随着宁轲的棺椁一并回来的,还有赵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讲完一章回,醒木落下,看客们投掷满台铜板,巷口的酒馆内掌声如擂鼓。 “咱们秦王殿下可真是命大。” “听说这场仗凶险的很,若非宁将军,咱们秦王只怕也……” “秦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我瞧着秦王殿下比今上……” “呸呸呸……祸从口出。” 看客三三两两意犹未尽地散去,酒馆角落里一漆红桌案上放置几锭碎银。 说书人和邀赏的小童极目望去,只见一道高大的影子湮没于鼎沸的市井人声。 宫中的动向秦王府一应俱知。 从皇帝杖毙太后宫中旧人,到提携朱旻盛始,楚钦便知道骊妃一事皇帝已然知情。 如今追查何人所为毫无意义,嫌隙已生,再无回转之余地。 皇帝闭朝三日,见史官,见太医,赵家珍本尽归皇室私库。 他是时候见见这位程大人了。 程沐尚在病中,身子将好便在卧房点一盏昏灯笔耕不辍。 翰林院的官舍乃清幽之地,壁垒高墙,入目皆书,程沐一双眼瞳布满血丝。 他是史官,他有责任要将真相传诸于世。 白色宣纸上书数百字,详细记录赵嫣生平诸事。 最后一行赫然是充满愤懑的一句。 “我朝圣祖,手段有余,德不配位也。” 书注的主人已死。 十多年前就死了。 而他要让世人知道,大楚最后一位内阁首辅,不是背负恶名的佞幸,是流芳千古的名臣。 程沐咳嗽了两声,手中青羊软毫置于书案一侧。 抚额站起,披上外衫,提灯出门,一步步踩着积雪,积雪映着灯花,雪中脚印很深。 直到翰林院墙外的北风带来凛冽的寒气,满怀愤怒与悲意方散了些许。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传来,“程大人可否借一步谈?” 程沐回头,见一高大的黑衣青年蒙面而立,周身无多余的缀物。 衣着质地高贵,借着光影能看清楚如刀锋一般的眉眼。 这一切都彰显此人身份不凡,却不想暴露人前。 程沐环顾四周,入目枯杨残叶与深寂的夜色,未见翰林院同僚的影子,犹疑问道,“不知阁下……” 那黑衣青年遂摘下蒙面之物。 程沐眼瞳徒然睁大,压制住脱口而出的惊呼,“秦王殿下?” 西北大军此时应在京城远郊安营扎寨,候旨领封,秦王何以至此? 楚钦道,“深夜入翰林院,本王实有疑虑未解,劳烦程大人解惑。” 程沐道,“殿下欲知何事?” 楚钦道,“本王想知道,程大人当日面圣时同陛下说了什么。” 程沐犹疑不语。 楚钦叹息,“可事关赵嫣?” 程沐错愕抬眼,楚钦对上他惊讶的神情回答道,“他的事情,本王都想知道。” 楚钦离开翰林院的时候,已经月上重霄。 黑夜中的皇城像一座衰朽却又昂贵的坟墓。 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死人比活人多。 春萝在王府候至三更,才见秦王回来。 穿着夜行衣的年轻男人周身充斥着凌厉的恨意与悲怆。 “春萝,有酒吗?” 她的殿下回来的第一句话,是向她要酒。 声音低哑,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下的,究竟是死一般的沉默,亦或是汹涌的暗流无人得知。 “殿下为何要酒?” “没有酒,本王想杀人。” 春萝没有问她的殿下想杀什么人,她从来是个体贴的婢女。 烈酒入喉,咽喉处燎烧起了灼烫的火。 男人的眼中似有一片荒冷而萧煞的沙漠。 秦王府的长明灯仍旧高高悬起,却始终没有引赵长宁魂兮归来。 第一百零七章 西北军返程安置明旨归入京畿。 一应事宜均由崔嘉负责。 如今崔家一门的荣膺均系崔嘉一身。 崔嘉位置俨然在同等进士中拔高一筹,权势富贵唾手可得,出行仪仗威盛,人人青眼相待。京城水深,人一但涉足,便能窥见许多外人不闻的脏污。而这些脏污即是大部分官员立足朝堂的本钱。 古往今来多少朝堂中人前赴后继,明争暗斗也不过是为了官帽上多添一颗明珠。 崔嘉也不外如是。 曾经在秦王府的羞辱历历在目,让他清楚的知道,现在得到的一切还远远不够。 人的欲望一旦开了扇门便永无止境。 往十里亭去的前一夜,崔嘉做了一个梦。 东街巷口的糖人在梦中栩栩如生。 花灯节花穗满楼,明月正圆。 卖糖人的小贩声声吆喝,嘻笑的孩童提着手中的红灯笼,灯笼的灯芯随着他一蹦一跳微微晃动。 “哥哥,先生不在,今日买炒糖人吧。” 上一次赵长宁用买书的钱买了糖人,被先生用戒尺抽红了手心。 “怎么这么馋嘴,吃一次还不够?” 半大少年皱着眉,轻轻刮了下男童胖乎乎的脸。 “甜食吃多了,牙上会长虫子。” “哥哥为什么不长?” “我比你大。” “我长大后娶哥哥做媳妇,以后天天就能吃到糖人了。” 他童言童语无所忌讳,倒是让少年笑出声。 乌云般的发散开来,少年青涩又漂亮的一张脸映着身后蔽荫的灯火,风中有杏花的香气浮动。 “越吃越胖,还想娶媳妇。” 崔嘉憋红小脸,伸着小手扯赵长宁的细长精致的衣带,“娘说胖了才有福气!” 少年手指中的一卷书重重敲打在他脑门上,“男儿立世要做君子,担家业,兼济天下。若成日只想饱口腹之欲,人与飞禽走兽何异?” 崔嘉大哭,“哥哥骂我。” 少年遂耐心道,“你现在还小,崔家日后舅父舅母都老了,自然要靠着你,舅父舅母宠溺于你,但肩上的担子自己要清楚。” “哥哥肩上有担子吗?”崔嘉懵懵懂懂地问。 沉默良久,少年终于道,“有。” “重不重?如果很重,我日后可以帮着哥哥一起担。” 夜色笼罩下的市井人声鼎沸。 少年的手落在崔嘉额头上揉了揉,低叹一声。 揉在崔嘉发顶的手心带着绯热的温度。 崔嘉一身湿汗,惊坐而起。 他的额上仿佛还残留着的滚烫的温度。 满目大红随梦褪尽,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赵长宁当初如此待崔家,如今死了,这是报应。 赵长宁当初教他做君子,担家业,兼济天下。他自己哪一件做到了? 赵长宁没有做君子,他做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赵长宁担了家业,赵家一门的清流名声付之东流,赵长宁又何以兼济天下?若非他死在了乱坟岗之中,天下人恨不得掘墓焚之。 他在惠州老家的父亲听说了赵家出事,赵嫣死讯后,也只是怔怔半晌,长叹一声,再无多言。 赵长宁这一生恶贯满盈,众叛亲离,到死都无一个人肯为他伤心。 赵茗回来了。 赵茗是否知道,赵家没了,赵嫣死了? 雕花的窗柩外有一弯明月。 崔嘉脸色泛起冷白,双眼密布红丝,眼看冷月隐没于云海,红日遥升于东方。 卯时三刻,仆役敲门,“大人,该启程了。” 十里亭。 戏台子已经搭起,如今只缺了戏子和看客。 崔嘉身着藏青色官袍。 他的身后是京畿一众要员。 秦王的骑兵列阵,步兵在后。 在步兵与黑甲正中的,赫然是一具漆红棺木。 里面装着宁轲的尸身俨然已在长途跋涉中腐烂,令人作呕的尸臭味道蔓延而开。 候着的官员有人捂住口鼻,崔嘉八风不动立着,仰头对骑在马上的童章道,“童将军,秦王殿下何在?” 童章早已不悦京城的这些酒囊饭袋多时,又见官员捂住口鼻的嫌弃之态,一张粗犷的面容冷下,“殿下深夜行军,路途周折劳累,如今正在帐中小憩,还请诸位大人体谅。” 秦王提前归京一事不足为外人知,这崔嘉听闻是旧日秦王府的门客,若是个知情识趣的自然知难而退。 然出乎童章意料之外,早时崔嘉对秦王已心生怨怼,如今自然不会有回护之心,“若秦王殿下在帐中休憩,我等可就此候着。” 童章眼见便要动怒,林舒拦住他一步上前拱手道,“诸位大人辛苦。”林舒容貌俊秀,身材修长,做书生打扮,相比起凶神恶煞的童章显得多礼客气,众官员便皆笑道,“林将军客气。” 一进帐中,童章腰间的刀便“当啷”一声重重砸在案几之上,“这崔嘉他娘的不是秦王府的门客?胳膊肘尽往外拐?” 林舒道,“崔嘉不足为惧,只是你今日若是言行过激,传到御前陛下怎么想?” 童章冷笑,“如今这么多人候在帐外,如何交代?” 林舒望向京城的方向道,“再等等看吧,赵茗已轻装简从,去秦王府一探究竟了。” 第一百零八章 童章看了林舒一眼。 “赵家的事已经瞒了一路,如今回了京城,他迟早会知道。” 林舒手中的折扇收住。 “赵茗是宁轲一手带出来的,宁轲的死对他打击很大,赵家的事,等他从秦王府回来再说吧。” 童章拳头狠狠砸在案几上。 林舒摇头,“在后营留人守着,殿下若能来,从后帐入。” 赵茗黑巾覆面,纵马一路往秦王府方向而去。 京城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而他的心境已然大变。 当年在天子脚下花眠柳宿,怀中是艳帜高张的女人,案前是蛊惑人心的美酒。 倚仗着赵家的权势走马章台,多行不义。 如今从西北的血火中杀出来,才恍然惊觉自己曾经过的是怎样糜烂的日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剥去了世家贵族的一层皮,赵茗在西北遍地的残军废垒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军人。 宁轲死的时候,他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崩断了。 漠河一战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赵茗身边很多人都死了。 他们或死于飞箭,或死于流矢,赵茗身上大小百余处疤痕,最为严重的是背上的伤。 从脖颈处蜿蜒至腰窝,像条狰狞而丑陋的蛇。 那是被胡人的弯刀所砍,若非宁轲救他,他会凄惨地断成两截。 赵茗身上的每一道口子都是为了活着见到赵嫣。 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侥幸保住性命,而救他的人却死了。 赵茗一路随军扶着灵柩,沿途经过草原和荒漠,雪岭和群山,终于能带宁轲魂归故里。 不知这一次受封,赵嫣看到他时是震惊还是嫌弃? 他要让赵嫣知道,他没有给赵家丢脸。 赵嫣凭什么瞧不起他! 赵茗入秦王府,引他入内的是一个梳着乌黑发辫,一袭杨柳腰肢的美貌婢女。 这婢女正是春萝。 春萝不认识赵茗,却识得秦王黑甲的令牌,沿路经长廊画桥,楼台高阁,入正厅内。 “殿下昨日喝了些酒,醉的厉害,将将宿醉醒来,小将军在此先候着。” 赵茗心间微怔,“出了何事?” 春萝叹息不答。 赵茗觉得不对,而他说不上来缘由。 从他一脚踏进天子脚下这片繁华的土地,林舒欲言又止的神情,童章颠三倒四的讲话,军营的伙夫瞧着他时候同情又解恨的复杂眼神。虚无缥缈的蛛丝马迹让他好像被什么勒住了脖颈,难受的喘不过气。 秦王在春萝的服侍下穿好银色的甲胄,步入正厅,身上裹携着淡淡的酒气。 那是京城最大的酒坊中新酿的桃花酒。 赵茗没有见到他腰间从未离身的刀。 赵茗躬身行礼,“殿下,京畿众官员候在十里亭营外,只怕童将军拖不下去了。” 秦王冷声对他道,“你先留在王府,本王去一趟,回来有些事同你交代。” 赵茗怔怔立在红梅画屏之前,有一瞬间像被窒息涌动的暗流吞噬。 崔嘉于十里亭候了整整两个时辰。 就在诸多官员颇有微辞时候,穿着银色甲胄的秦王于军帐中踱步而出,眉眼尚带疲乏之色。 崔嘉遂与一众京畿官员跪地,“参见秦王殿下。” 楚钦冷声道,“诸位大人实不必如此,传出去外头的人怎么说本王?” 他目光落在崔嘉身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崔嘉几乎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 伏跪于地答,“是下臣考虑不周。” 西北军进城了。 与西北军一道进城的有京畿青袍的官员,有朝廷威严的仪仗,还有宁轲漆红的棺椁。 宁轲是幸运的,他的尸体腐烂在了故乡。有多少年轻的将士死在胡人的马蹄下被踏成碎泥。 秦王骑在马背上,一袭银甲,发被玉冠高高束起,俊美的面容薄冷肃穆,像一柄出鞘后杀人见血的刀。 京城尸位素餐的官员便被这一干年轻气盛的黑甲比成了见不得光的影子。 沿路的百姓对着秦王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手中扬起西北的军旗。 人群攒动拥挤,情绪激昂。 崔嘉将这一切看进眼中,他身侧的官员摇头道,“秦王殿下如今的声威,怕是陛下都比不得了。” 崔嘉笑道,“大人此话慎言。” 官道上一白裳妇人未着脂粉,脸色雪白。 她手中牵着垂髫小童,于人群中一路紧随着那一具漆红棺椁。 后来将小童揽进怀中,三寸金莲踉踉跄跄地追逐着丈夫的灵柩。 孩子在她怀中懵懂地问,“娘,那个红色的大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妇人泪盈于睫,答道,“那是你的父亲。” 无人注意到那对于人群中饮泣的母子。 棺椁中是腐烂的尸体,棺椁外是腐烂的人心。 第一百零九章 天子高距金銮殿。 明堂下众臣神色不一。 童章等人身负重器,不得面圣。遂候于殿外。 秦王一身银色甲胄跪于玉砖上听封。 朱旻盛打开手中明黄的圣旨,提高的嗓音有些尖细。 “今并肩王西北大捷,朕心甚慰,特赐珠帛四十万,金十万,其麾下童章,林舒,赵茗等人翟升三品都尉,各赏白银十万,宁轲追封一品大将军,吏部择日备礼册命。” 秦王躬身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天子道,“收复漠河十五州乃不世之功,宁将军身故,朕颇痛心,已派人将宁将军棺椁扶白幡入陵,妻儿均由朝廷安置,皇叔节哀。” 秦王道,“谢陛下体恤。” 永历四年初。 秦王漠河大捷凯旋,举国欢庆。 廊桥外明灯璀璨,一夜火树银花不灭。 宫中大摆庆功宴以慰三军。 乐姬拨弄管弦,音色婉转如黄鹂。 唱雨晴云散,满江明月。 “半夜心,三更梦,闷倚篷窗睡。” 华宴之上温暖如春,案前金樽美酒,笙歌乐舞,鲜艳的红梅浓香扑鼻,俨然一派盛世升平之景。 宴罢,宣帝暗召京畿崔嘉面圣。 崔嘉从未面圣过。 他躬身跟着宫女子,眼睛落在脚尖,不敢有丝毫越距。 宴上天子大赞秦王,人人均以为陛下倚重秦王,而崔嘉却觉不然。 宫中亭台楼阁众多,那宫女子三寸金莲,手中一盏灯火,灯花摇曳,步履飞快。 引崔嘉入一偏殿,离开时带上了雕花木门。 一盏昏灯点映,崔嘉伏身跪地。 “京畿崔嘉叩见陛下。” 头顶上方传来天子的声音。 “今日十里亭发生了什么,你且一五一十说来。” 崔嘉心念电转间答话。 “回禀陛下,臣与京畿官员迎西北将士入京安置,秦王殿下在帐中小憩,臣便与京畿官员在帐外候了两个时辰。 殿下出来时能闻到京中所酿桃花酒的味道。” 本非秦王在不可,崔嘉执意将此事闹大,果真入了天子耳目。 他刻意如此一提,便让天子知道,秦王并非在帐中休憩,而是在一众官员等他的时候,于帐中饮酒作乐。 楚钰从垂髫始便被教授权术之道,青砖下跪着的崔嘉在想些什么一清二楚。 楚钰心知秦王不是那等刻意为难低阶官员之人,却心生疑窦。 或许秦王当时并不在帐中,那他在何处? 楚钰蹙眉摆手道,“你且退下,今日之事便带进坟墓吧。” 崔嘉道,“下臣遵旨。” 出了偏殿,北风拂过,冷月像一只巨大的眼,崔嘉拿袖口擦拭额上的冷汗,匆匆乘轿离宫。 京城酿桃花酒的商贾当夜被锦衣卫提至宫中密审。 直到后半夜从杏和坊的掌柜口中审出消息,诸多战战兢兢的生意人才被锦衣卫护押出宫。 杏和坊的掌柜道,“昨夜秦王府的人来坊上提二十坛新酒。” 锦衣卫使沉声道,“在此之前,还有可疑之人出入?” 杏和坊的掌柜还记得那位来酒馆听书,出手阔绰的年轻男人。 他忐忑不安道,“是有一人,头戴斗笠,身高八尺,听声约莫不足三十。不曾瞧清楚脸,斟酒的时候看到脖颈上有道不重的烧伤。此人来过酒馆两次,头一次是数日前,第二次是前几日,听了一出宁轲将军阵前勇救秦王的书,还给说书人赏了不菲的银子。” 锦衣卫使遂报于天子。 身高八尺,年纪不足三十,脖颈处有烧伤。 京城人普遍于西北人相较矮小,寻便京城身高八尺之人亦寥寥可数。 楚钰知道秦王脖颈处的烧伤如何而来。 是当时的小周山大火。 秦王只怕数日前便已回京却未报朝廷。 数日前便已经进京,而锦衣卫的密探都在做什么? 宣帝勃然大怒,当夜杖杀三十余名锦衣卫,这三十余名锦衣卫赫然均是秦王的人,锦衣卫人人自危矣。 秦王收到音信,已经是第二日的事。 当夜的秦王府烛火通明,长明灯高距不灭。 赵茗在正厅等着他。 第一百一十章 画屏上的的红梅浓艳如血。 赵茗候在厅房已有数个时辰。 最后一柱香灰落尽。 更鼓声响起,烟花骤裂于漆黑的夜空,火星稀疏窜向四周。 被勒住咽喉的感觉越发清晰。 他抿了抿无端干裂的唇,颤抖着手端起已置冷的茶水。 冷水入喉,冲散了干苦的味道。 吱呀一声,朱红正门从外推开。 赵茗抬眼,见一身甲胄的秦王推门而入,他似将从华宴而下,似醉非醉,目光沉谧。 “赵茗,本王有东西于你过目。” 秦王递过薄薄数页绢纸,赵茗躬身接过。 这薄薄数页,赫然是程沐病中数夜未眠,斟词逐句,呕心沥血所书赵嫣之生平。 由建安十五年始,至永历三年做结,风起云涌,跌宕起伏的仕途为白纸黑字所记录,不为人知的过去裸陈于赵茗眼前,赵茗逐字逐行看去,每一字尚且认识,连在一起却不得理解其中之意。 令他所不齿的赵嫣与先帝之流言蜚语,原另有因由。 他弱不禁风的兄长竟然自戕过。 赵茗回忆起当年赵嫣奄奄一息回到赵家时候的模样,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他因陆家抄家一事憎恨赵嫣行事恶毒,原来非赵嫣本意,先帝要抄陆家,废内阁,赵嫣便做了这步棋子,走一条人人唾骂,众叛亲离的死路。 他少年窥探到的种种,原背后均有它因,而他被蒙蔽住双目,对一切懵然不知。 赵茗抬眼对上秦王讥讽的眼神,嗓音艰涩道,“殿下,我舅父一事……” 楚钦负手而立,冷声道,“当时朝廷的情况,赵嫣若是替你舅父求情,你们赵家也会一并牵涉进去,满朝文武都等着抓他的把柄。崔家保住性命的五十万两金,江南沈家如何能出得起这笔钱?当时陛下命我查账,赵嫣为这五十万两金的事亲自来求我,是本王替他瞒了下来。” 兰青还在府上时,赵茗翻出过家中账本,账本上五十万金来处是陆家,去处不知,原是这五十万两金护住了他舅父的性命。如今想来,只怕这五十万两金也不像当初他所想,乃赵嫣贪污陆家罚抄的公款而来。 赵茗继续往下看,便看到“帝赐丹砂于赵嫣。” 心尖猛地一跳。 他仰头看向楚钦,目光茫然惶惑。 楚钦淡淡道,“这五十万两金入账赵家的时间,与先帝赐赵嫣丹砂的时间一致。这五十万两金,是你哥哥的卖命钱。而他用这卖命钱换了你舅父的性命。” 楚钦日前夜行入大理寺翻看卷宗,赵家的账本赫然在册。 略一对比时间便知,这陆家的五十万两金实为先帝暗赐。 于是他方明白,赵嫣当初为何不惜一切代价要将这五十万两金的来路隐瞒到底。这笔金对赵嫣来讲有如附骨之蛆,日日在啃噬他的血肉,提醒着他曾遭受过的屈辱。 赵茗呼吸粗重起来。 雪白的纸,漆黑的字,像阴差的讣文,将赵茗这个活人一起带进了阴森地狱。 楚钦笑一声,“你怕是不知道丹砂是什么。先帝怕他日后揽权,从那时候起,你的兄长便只有十年不到的命了。他一个人撑着赵家的门第,你入我名下行军,他不顾脸面过来嘱托我照顾好你,你可有体谅他一分一毫?” 赵茗红了眼眶,牙关紧咬,像一头被人踩到了尾巴的小狮,拳头握紧,血肉与肝脏一起被寸寸撕碎。 “前几年,赵嫣曾被人暗中透露行程,拐带入青楼。若非本王去了,尚不知道会发生何事,即便如此,第二日城内城外仍旧传的沸沸扬扬,本王提点赵家的管家,应是出了内鬼,你被他护在羽翼下一概不知。” 赵茗听过那些不入流的传言,当时他厌憎赵嫣毁了赵家清白名声,恨不得与赵嫣断绝关系,又哪里知道这背后的桩桩件件。 赵家出了内鬼,是什么人? 赵茗浑身猛地一抖,脸色惨白如死尸的皮囊。 他知道是谁。 兰青。 当时赵嫣对兰青格外厌恶,赵茗对朝政一无所知,心生不满。 而今他在西北历练,跟着秦王耳濡目染听闻不少。 或许一开始荣颖接近他,就是为了将兰青这个内鬼安插进赵家。 他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同赵嫣决裂。 他离开赵家的时候说了什么? “守着赵家这座活死人墓吧,以后,就只剩下你了。” 他如此恶毒地诅咒他相依为命的哥哥,从未觉察到赵长宁身上背负的荆棘丛已扎穿骨髓。 那时候赵嫣是什么样的神情他不知道。 因为他冲出了雨幕便再也没有回头,似乎在炸裂的春雷中听到有人追了出来,那个人无措地说些什么,他没有听清楚。那个时候的赵长宁,便只剩下了不到十年的寿命。 他身子弱,出来淋了雨,回去是否又大病一场? 赵茗思及他甚至拿赵家的账给兰青看过,不觉悚然,兰青既是内应,不识字的模样定是装给他看。 赵茗闭了闭眼睛。 他手背青筋暴起,全身上下血脉逆流,艰难地呼吸着,四肢手足如同被凌厉的话锋斩断,失去全部的知觉。 数九寒天,额头上沁出了大滴的汗。 汗珠顺着他被大漠风沙侵袭过的面颊上淌进领口陈旧的衣襟。 一室灯光映着画屏。 屏上红梅萧瑟盛开于雪中。 浓烈灿烂,凄凉可怜。 赵茗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永历三年,宣帝以贪污五十万金等百余条罪名治罪于赵嫣,赵家被封,赵嫣入大理寺,判秋后问斩,逢朝廷大赦天下,侥幸保住性命,罚金十万,判入刘府为杂役,于永历三年冬病逝于刘府。” 赵茗怔怔盯着最后“病逝于刘府”五个字,惶然无助地看向秦王,像一个被自己的兄长抛弃和背叛的孩子。 楚钦的声音落在赵茗耳畔像来自恶鬼地狱的回信。 “赵茗,赵家没了,赵嫣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恍若一道惊雷炸裂在头顶。 赵茗脸色煞白,眼中的勾子破闸而出,“赵嫣不会死,我要回赵家!” 他话音刚落便脚步踉跄向外冲去,眉眼凄厉至极。 赵茗无法承认给荣家递刀的人是自己,也无法接受赵嫣死去的事实。 楚钦制住赵茗将他掀翻,“赵茗,你知道你哥哥怎么死的?” 赵茗眼前除了浓重的血影什么都瞧不清楚,愤怒地挣脱桎梏。 他拳脚功夫师从楚钦,多番缠斗不敌,被反扣在冰冷的墙壁,额头重重撞出了青紫色的淤痕。 楚钦声音低哑道,“他在大理寺的囚牢中受尽折辱,活着出来没过了多少日子,便死在了刘府,刘家被贬谪岭南。你兄长的尸首在乱坟岗,被野狗啃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赵茗血红着眼,像一头负伤的兽。 甚至来不及舔舐自己支离破碎的爪牙,便被割骨剥肉。 赵茗嘶喊出声,“你骗人!我要回赵家!我要回赵家!” “赵家的府邸如今已经是国库贴上封条的私产。” 楚钦松开了禁锢,赵茗狼狈软倒在了墙角。 赵茗的心脏痉挛成一团。 当年赵仕儒去世,他没有觉得家破人亡。 后来赵夫人没了,他也不曾觉得家破人亡。 如今赵嫣死了,他才尝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这二十多年,似乎天塌下来也知道身后会有人替他撑着。 所以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小心翼翼试探着赵嫣的底线,却发现赵嫣对他没有底线。 于是越发肆无忌惮。 赵嫣死了,从此赵茗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如同孤魂野鬼,再无归处。 楚钦将赵嫣留给自己的绝笔交给了赵茗。 “你好好看看赵嫣出事前最后一刻牵挂的是什么人。”楚钦敛目道,“还有,恭喜你如今是三品都尉了。” 赵茗声音嘶哑异常,像一把破旧的铜锣,凌厉刺耳,“殿下与我兄长是何关系?” 楚钦的目光透过窗柩落在高悬于重檐翘壁的长明灯上。 长明灯灯芯将尽,于漆黑的夜中微弱含光。 赵茗听到楚钦答道,“是我见色起意。” 夜深云沉,霜重风寒。 不过一刻钟,细碎的小雪为急风拂进窗柩,又为室内的暖意所融化。 正厅只剩赵茗一人。 他的手脚比府外飞扬的雪花还要冰冷。 刺骨的凉意从血脉延伸至皮肤,一寸寸冻结跳跃的心脏。 赵茗从地上踉跄爬起,用抖如筛糠的手拆开赵嫣的亲笔书信。 有赵家的金铺与典当行的地契,还有赵嫣多年来的积蓄兑成的银票。 赵嫣身为内阁首辅,到最后拿出来的家产到底寒酸了些,却足够赵茗富足一生。 最后是一页密密匝匝的手信。 赵铭看到他的兄长端整俊逸的字迹。 “赵家一门若只剩赵茗一人,烦请殿下多为看顾,赵嫣来生结草衔环当为报答。” “殿下凯旋之日,若念着旧情,请寻得赵嫣尸首,薄席卷了,扔于乱坟之中,赵嫣九泉之下铭记于心。” “哥哥是不是怕阿茗恨你?” 赵茗喃喃自语,眼中干涩的没有一滴泪。“一定是这样。” 因为怕自己唯一的血亲恨他,恨到连尸骨都不肯替他收,才将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给一个外人。 赵茗觉得自己身上每一道伤口都狰狞皲裂,汨汨淌着殷红色的血。 三品都尉。 这用命搏来的军功却把赵茗变成了置身陋巷阴沟的老鼠。 他拼命回来,赵嫣却死了。 他这么多年究竟做了些什么? 直到这时候赵茗才发现,这么多年,赵嫣看似高居庙堂,权倾天下,真正有的也只有他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而已。 赵茗离开的时候,飞扬肆虐的雪花坠在他的眉发上。 “阿茗长大后要知礼节,正衣冠,做君子。” 赵茗没有做君子。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 急风乍灭秦王府高悬的长明灯。 翌日,春萝于正厅见赵茗一纸留书。 “多谢殿下告知,赵茗无恙。” 寥寥几字,楚钦过目后对春萝嘱咐道,“派几个人跟着他,别出什么事。” 春萝应是,细心替他整好衣襟。 这时秦王府的管家来报,有黑甲急见。 楚钦看了春萝一眼道,“你先出去。” 春萝端起青花茶盏退下。 那黑甲军士上前,附耳道,“殿下,安插锦衣卫的人暴露了。” 楚钦面无表情。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锦衣卫的人非秦王所安插,是周太皇太妃早年所安排,先帝在世时便已潜入其中。 楚钦从未动用过这批势力。 之前楚钦出入刘府,皇宫日夜派锦衣卫盯着刘府动向,楚钰全然不知则是周太皇太妃的手笔。 这一遭终究将这君臣叔侄二人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第一百一十二章 荣家私宅。 芙蓉帐中暖意融融,翡翠画屏后有若隐若现的虚影。 窗柩外大雪纷飞,无星无月。 荣颖面容冷漠地将手从身下半裸着的年轻女子脖颈上移开。 凌乱的黑发掩盖住青白脖颈上两道触目惊心的掐痕,眼角落一滴未干涸的珠泪。 是个绝色的美人。 “扔去乱坟岗吧。” 荣家的人熟练上前抬走尸体。 绮玉跟着荣颖日久,清楚这女子的来历。 她是荣颖近些时日颇为喜爱的清倌,如今眼睛不眨一下便掐死在了床第间。 绮玉穿过翡翠画屏,她手中拿起外裳替荣颖细心穿好。 半蹲下身子为他系上精致的衣带。 荣颖闭着眼睛,由着一双情致温柔的手为他整装,忽而道,“你觉得她像谁?” 绮玉垂眸,知他问的是方才被抬出去的美貌女子。 她盯着荣颖一片绣着牡丹的衣摆迟疑道,“像已故的赵首辅。” “你倒是有一双利眼。”荣颖遂笑了,目光复又冰冷,“像,但不够像。” 绮玉摇头,“奴婢不懂。” 荣颖拂了拂衣袖,颇嫌弃道,“这间屋子血腥味太重,日后便封了了吧。” 绮玉点头应是,“公子可回荣府?” 荣颖沉默半晌,后道,“回吧。” 绮玉道,“奴婢去吩咐。” 一柄出鞘的刀横陈于荣颖脖颈上时,荣颖还未等来回荣府的马车。 “许久未见,荣三公子还是这般心狠手辣。” 此时荣颖心知,绮玉与车夫只怕均被制住。 而私宅得力之人携尸去往乱坟岗,最早明日才归。 荣三公子却面无担忧之色,他不信赵茗有这样的胆魄动他。 实是赵茗与他厮混日久,深知赵茗是没出息的纨绔,便轻看了他。而荣三公子也将为此付出代价。 “故人重逢,赵兄别来无恙?” “谁与你是故人?” 荣三公子手中折扇叠起,一双桃花眼含笑道,“不是故人,那是什么?” 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赵茗冷声道,“兰青是你派的?” 荣三公子啧啧一叹,“原来你才知道?” 赵茗瞳孔收缩,“荣颖,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赵家!” 荣三公子奇道,“不是为了赵家,难道是为了你这一介无用的纨绔?” “荣颖!”赵茗手在发抖,连带刀身颤动,荣颖脖颈上便被拉出了一道血红的浅口。 荣颖并没有动,这样的伤口并不直一提。 他慢条斯理道,“我本计划着用兰青做内应,拿到你们赵家五十万金的账本,谁知赵嫣杀了兰青,我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你让人拐带他去青楼,做了什么?” 荣颖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一字一句将赵茗粉身碎骨,“去青楼还能做什么?你哥哥的味道比那些小倌好太多。稍微碰一碰便哭喊着叫出来,可怜极了,却没有办法反抗……” 赵茗目眦欲裂。 他知道赵嫣为何不顾兰青肚子里赵家的骨肉,一意要杀她。 这个女人害的他哥哥受了怎么样的折辱! 而他一一 他做了什么? 无法言喻的痛楚让他如同坠身寒窟,呼吸急促,几欲握不住手中的刀。 荣三公子轻描淡写道,“我看你对你那兄长感情未必多深,今日这般来质问我又是为何?我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自己不怕死,难道不怕连累了秦王?” 横梗于肩上的刀松动,赵茗低垂着头,双目血红,神志濒临崩毁。 荣颖遂借机后退几步避开白刃,用施恩的语气道,“赵茗,你若是有心入仕,日后荣家会帮衬你一二。” 荣颖话音方落,赵茗的手再度握紧了刀。 抬头时候眼中是决绝而凄厉的滔天恨意。 赵茗举刀向他劈来,荣颖堪堪躲过,惊怒道,“你疯了!” 赵茗没有疯。 他这一生只有这一刻才真正清醒,胸腔内翻涌着毁天灭地的血气。 赵长宁用一生维系的世道,不过以万物为刍狗罢了,这仕途要来何用? 若是连累了秦王,他用命偿。 西北森森白骨垒成墙,不多他这一具! 赵茗刀锋凌厉,冷光乍起,第二刀再劈过来,裹挟着风声和碎雪,一刀快过一刀。 荣颖狼狈逃窜,胳臂上已重重被砍伤,登时血流如注。 他低估了赵茗的本事,低估了赵嫣在赵茗心中的份量,从来自负算无遗策,终于还是栽了跟头,此前戏谑心态全无,咬牙切齿道,“赵茗!” 赵茗却仿佛没有听见,他惨白着一张如同死人皮囊的脸,眼中只有见血才能窥清光景。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秦王府派出去跟着赵茗的三名黑甲皆是童章麾下的精锐。 黑甲到时正见宅外后巷中一片刀光血影。 荣三公子全无还手之力,肩背与腿被各砍两刀,胳臂血肉模糊。 飘落的雪花被滚烫的血染作猩红色,路边被砍断的枯草残枝横梗于青石。 三人均倒吸一口凉气,上前与举刀正欲取其性命的赵茗缠斗一团。 赵茗双目殷红,身手毫无章法,一身蛮力反倒让黑甲精锐仓促制他不住,只能先行夺他手中兵器掷于墙外雪丛。 狰狞的血溅落尘泥中,铁锈的味道荡涤空气。 赵茗被夺了刀,忽然便像是被人夺去了命,发疯似地去取刀。 三人合力扭住他的胳臂将人重重按压于雪地,冰冷的碎雪和泥化进口腔。 赵茗死死盯着角落带红的兵器,终于发出几声困兽般的悲咽。 为刀背砍中脖颈后,赵茗的四肢渐渐软下,头低垂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凌乱的发还沾染细雪与猩气。 为首的黑甲行至荣颖面前,上下扫他一眼,见荣颖气息奄奄倒在雪地,一双桃花眼阴鸷狠毒,像条被人扎住七寸后遍体鳞伤的毒蛇,仍旧不甘心地淬着毒液。 “若是我死了……你们秦王府不会好过。” 高大的黑甲一脚踩在荣颖的脖颈上,一字一句道,“荣三公子,今日不取你性命,绝非因你威胁。” 荣颖难受地低咳了两声,他腿上本便有旧伤,需金尊玉贵地养着才能正常行走,今日又受见骨刀伤,双腿麻木,动弹不能,痛的面目扭曲,再无平日半分雅致风流仪态。 黑甲扶着赵茗相携离去,荣颖一人狼狈仰面躺倒于刺骨的雪地上,周侧有连绵的枯草和嶙峋的碎石,灌了铅的双腿再无力道重新站起。 荣家私宅地处偏僻,附近人迹罕至。 高官子弟作恶时遭罪的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今这报应终于落在了荣三公子身上。深更夜半,若无人发现,或许他会因失血过多死在这后巷之中。 荣颖能感觉到血液从伤口向外汨汨流淌,濡湿了袖摆下的碎雪。 渐渐开始神志模糊。 鹅毛般的大雪落在眉睫发梢,荣颖的全身在缓慢冻结。 这世上有人猎一辈子鹰,就有人被鹰啄了眼睛。 荣家是一流的权贵门第。 荣家一门嫡出的两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于是荣家的第三位公子从出生起即注定在阴暗角落生根发芽。 有成为参天大树的能力,却只能一寸寸肢解做了别的树错节的根。 外人皆知荣三公子喜好美色,纨绔风流,却不知荣家这锦绣高门内里生的疮疤全系荣三公子于一身。 荣颖艰难地在冰雪中一呼一吸,胸膛起伏不定。 常年养尊处优的手指连抬起来都做不到。 他从未觉得自己错过,快死的时候却有些后悔,他亦从未觉得自己活过,快死的时候却极不甘心。 那个人死的时候,听说也在一个无星无月的雪夜。 荣颖手指上套着一枚通体晶莹的玉扳指,外壁刻铸纤细花纹。 懂玉之人会知,只有精致呵护,才能将玉养出这般灵秀动人的光泽。 荣颖轻轻转动扳指,凝视着扳指背面上书笔力遒劲的“赵”字。 眼神竟有些柔软。 像濒死的毒蛇终于坦露出自己的腹部。 荣家私宅一行下人受命于乱坟岗中抛尸,见惯权贵子弟荒淫诸事,行事竟也能麻木不仁。 一名年轻女子的尸体便与这漫山的荒冢融为一体,乱坟岗又凭添一缕孤魂野鬼,可怜到死都无一缕薄裳掩覆玉体。 唯一值得庆幸则是这乱坟岗几经被屠,已少有飞禽走兽出没于此。 而嗅着尸臭味来的是什么? 是靠死人发财的活人。 新尸剥皮拆骨,可做人皮点灯,或充作肥料,养育庄稼。 这尸体到底是落在人手中可怜,还是裹入野兽腹中决绝? 天子说这是盛世,那这就是盛世。 这乱坟岗中的冤魂是盛世中的蝼蚁,自然不算人。 一行人车马渐行,天际渐白方归,于私宅后巷中发现几欲没了呼吸的荣三公子。 他的手中死死握着一枚玉做的扳指,俊俏的面容已是死人一样的青白色,仿佛被那玉吸干了养分。 马厩中捆缚整夜的女婢与车夫被解了绳索,差人回禀荣府。 荣尚书紧闭荣府的巍巍高门,便掩盖住桩桩龌龊疮疤。 荣府去往私宅一茬又一茬的大夫,荣夫人泪眼婆娑地守着她伤重几乎不治的孩子,荣昇与荣昊沉默立在廊外,看大夫进进出出。 荣昊一拳击在朱红梁柱上。 荣昊乃习武之人,面容冷肃,力道匪浅,咬牙问道,“什么人干的?” 荣昇没有说话,他眉眼中透着沉沉疲惫,俨然是将得知荣颖之事,从刑部直接赶来。 无人看出荣昇新迁高位的志得意满。 剥去一袭正红官袍,倒更像落魄载酒,风尘仆仆的江湖人。 荣家一门上下捧向庙堂的嫡长子,似乎已渐渐黯淡失光。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二柱香雾化作一捧青灰。 美貌的女婢玉手捧起香筒又添新香。 众大夫于雕云画屏后行出,为首一相貌平平的布衣老者捻须道,“若三五天内人能清醒,性命便已无碍。” 他是京城最大的药坊百草阁的主人,一双回春妙手不输宫中太医。 荣夫人遂放了心,正欲感念,却听老者又道,“难在公子的腿,早有陈年旧疾,又添新伤,且于冰天雪地中受寒,只怕积重难返,回天乏术。” 数十位京中的名医经多番确认,终于借德高望重的老者之口给荣家上下一句准话。 荣夫人心痛如刀绞,顾不得高门大家的面子,泪水涟涟,饮泣不止。 荣昇看着荣昊扶着母亲去了廊外后厢,脸色如死人般青白。 荣颖身背的罪孽是整个荣家的罪孽,受到业报的只有他一人。 荣颖因他的自负付出代价。 以后的荣颖连做影子的资格都一并将被剥夺。 自古世家高门的荣华富贵皆如火中取栗,笙歌舞影,玉辇高阁,不过是别人眼中的盛景罢了。 身处局中方知个中滋味,实是有苦难言。 荣昇绕行画屏,掀开玉床帷帐,见荣颖沉沉闭目,脸色灰败,倚在繁复华美的云绸之上,瞧不见那双桃花眼中的算计,显得有几分单薄脆弱。 一枚不知来处的玉扳指晶透莹亮,像是心爱之物,严丝合缝困囿于养尊处优的手心。 若他醒来知道自己的情形又当如何? 荣昇闭目,不敢再有联想。 “是秦王府的人。” 荣昇回头,见荣尚书不知何时立足于他身畔,遂问道,“父亲如何得知?” 荣昌海官场浮沉许多年早已阅尽千帆,一双混浊精烁的眼瞳像藏着暗勾,即便榻上昏沉不知生死的人是他的骨肉,亦能沉着分析利弊,陈述事实,“已审过他身边的那个丫头,说是当夜正备马车,见一蒙面之人越墙而入,将她与车夫捆绑一处,威胁道出主子的下落,情绪极为不稳,口口声声为兄长报仇,丫头挣扎时扯掉了那人腰间的令牌。” 荣昇接过了荣昌海递来的令牌。 这令牌漆黑如徽州宝砚,玄铁所制,略显陈旧,西北军旗刻于其上猎猎昂扬,荣昇大惊,“赵茗!” 除了赵茗,西北军中还有谁有一个与荣家有仇的兄长? 荣昌海道,“就算是赵茗,如今也不能是他了。” 荣昇背后冷汗迭出,转瞬想明白了个中关节。“父亲这是要搅混京城的水!” 荣昌海道,“西北军出了名的护短,已死一个宁珂,秦王重情义,想必不会再看身边亲信出事。黑甲会替赵茗背了这桩罪。黑甲为何要对付荣颖?是为了打压荣家的气焰。打压荣家就是打压士大夫,士大夫维护的是天家的利益,秦王殿下,这是有了僭越之心啊。陛下如今缺的只是一个惩治秦王的借口罢了。荣家何不顺水推舟递上这个把柄?” 荣昇道,“父亲如何知陛下与秦王不复从前?秦王殿下可是在小周山拼死救过陛下。” 荣昌海道,“陛下暗中幽禁太后,西北军凯旋归京陛下未曾亲迎,虽不失礼数却不复以往热切。天家无情,泼天的恩德比不过相背的利益。秦王兵权在握,民间知秦王不知天家的情形日益渐增,你当陛下都无耳闻?如今陛下能真正信任与倚仗的除了先帝的辅政老臣,便只有六部,而六部以荣家为首,你妹妹一日是皇后,荣家的利益一日便与皇室不可分割。” 荣昇看着自己的父亲道,“荣家的兴盛就这般重要?你看看荣颖,他双腿已废,到这最后一刻还要被物尽其用!” 荣昌海拂袖冷声道,“你且回去拜明堂之上列祖列宗的牌位吧,今日话多了。” 荣昇愤然离去,车马回府,即入祠堂,跪于蒲团之上,顿生无力之感。 人玩弄不过命运。 当初荣昇因为赵嫣放弃了刑部之位,以为斩断了父亲妄图伸向刑部的手,谁知随着刘燕卿被贬谪岭南周折还是回到原地。 幽暗惨淡的烛火映衬满室死魂的牌位,漆漆院落耳闻他沉重的呼吸,干枯的枝桠上有鸟声凄厉哀鸣。 这阴森冰冷的地方,究竟是祠堂还是墓地? 高门无德,被名利左右手心,天家无情,被权势裹挟前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方唱罢我登场,锣鼓不歇,便永无止境。 而他挣扎抗拒,终于还是要被这滔天洪流所吞噬。 人何以沦为身外之物的走卒。 他跪一整夜都没有想明白。 赵嫣,你到死的时候,想明白了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京城上下皆知荣家三公子被秦王府的黑甲所废。 荣三公子一事被皇后与荣尚书闹至御前。 荣尚书年过五旬,手中执黑甲令牌,声泪俱下求一个公道。 秦王虽当庭驳斥,却正如荣尚书所料将事出赵茗隐瞒的滴水不露,于是泼天的脏水便都到了秦王的身上,武将与士大夫的矛盾被挑唆到了极致,士大夫群体上奏,声称秦王指使黑甲行凶,当严惩之。 这诸多士大夫几乎占据朝中三分之二的位置,其中一部分察言观色以顺应君心,一部分毫无思辨顺应大流,这群断了脊梁骨的人们俨然忘记了若无将士用命搏杀来的太平,何来今日他们在朝堂上口沫横飞的声讨。 相比于朝堂,民间与军营的声音截然相反。 自古武官重义,文官重名,百姓重衣食,皇家重权力。 楚钰冷眼看着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心知漠河十五洲收复,突厥人不足为惧。 一个手握重兵且民间声威正盛的将军之于再无边患的朝廷已然弊端大于利益。 更何况秦王不只是将军,他是皇室血脉。 荣家递过来了刀,小心翼翼地试探皇帝是否会接。 夜未明朗,宫灯影绰。 宣帝合上了手中最后一封折子,朱红御笔摊在一侧。 朱旻盛立在他身侧躬身磨砚,拂尘顺着窗柩透进的风轻微晃动。 宣帝忽而问道,“秦王待朕如何?” 朱旻盛垂首道,“小周山大火秦王殿下拼死护驾,奴才拙见,是以命相护。” 楚钰笑了声。 他的皇叔当初在小周山护着的,是他这个皇帝,还是骊妃的儿子? 小周山以命相护的,还有一个十一。 朱旻盛听道宣帝道,“朕想去书阁看看。” 朱旻盛知道皇帝说的书阁在何处。他躬身随侍,手中提一盏灯火,灯火照亮沉夜。 楚钰推开了书阁厚重的高门,赵家抄家后的珍本均列其内,楚钰往角落里看去,只见蛛网横生,吃土厚重,一卷孤本残页为风卷落,呛起阵阵烟尘。 不禁大怒道,“为何无人来清扫?” 朱旻盛忙道,“是奴才管教不严,想必后来陛下不曾来此,宫人有所懈怠,奴才领罪。” 楚钰弯下腰,捡起孤本残页,端凝泛黄的字迹,呼吸有些急促。 赵嫣活着的时候被踩进泥里,如今赵嫣死了,他的书也跟着死去。 昔日放纵于温柔富贵乡,不知熬干多少女人眼泪的荣三公子,如今连亲自迈下他的床榻也做不到。 荣颖并不像荣昇所忧虑般情绪激动,举止失常。 他清醒后似平静接受事实,由着荣家的下人抱他坐上木椅,以后这木椅便成了他的双腿,宽大绣着牡丹花的袍摆撂下来,一张俊俏又苍白的脸上神情仍旧骄矜贵气。 荣家如今已不需要他了。 荣昌海虽顾虑到他的感受并未直言,荣家新收一名义子的消息却周折传进了他的耳中。 荣颖知道自己已成废棋,所有经他手过的桩桩件件,日后也将要经别人之手。 他的生父对他物尽其用到极致,荣家三公子伤重的消息张扬到天下皆知。 荣颖垂着眼睫,淡淡抿了口清酒。 绮玉在他身侧半蹲着,细致地揉捏他的膝盖,一旁的炭火在炉内正盛着火苗,青色的玉砖上有拖行后的血气和腥味,室外有凄惨的哀嚎声。荣颖一双桃花眼中点进跳跃的火焰,漫不经心地问道,“人死了没?” 绮玉道,“已经死了。”这已是荣颖出事以来杖毙的第五个人。有时也许是健全的双腿刺到了荣颖的眼,有时或是暗地说了不中听的话,这一次是将荣颖小心翼翼收着的玉扳指摔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荣颖清醒后性情更加残虐,捉摸不透,即便绮玉长久侍奉于他,相比从前也惶恐不已,战战兢兢。 “活的像阴暗的蝼蚁一样,却为什么不肯去死?” 荣颖问道。 他像是在说院落中被杖毙的男人,又像是在自嘲,话音融化入风声,绮玉垂眸低声答道“也许有所眷恋,亦或有所不甘。” 荣颖道,“有何眷恋,有何不甘?” 绮玉道,“眷恋至亲至爱,不甘任人鱼肉,心怀希冀,以为多活一天明日便会好过今日,所以不肯轻易死去。” 荣颖竟是笑了,眼中笑出了泪。 “原来如此。” 荣三公子一事只是一个引子。 楚钦受宫中私召一见时,便知道陛下接过了荣家递来的刀。 陛下如今羽翼已丰,边患悉平,以后这样的打压将会与日俱增,直到手中的西北兵权被盘剥殆尽。 楚钦冷笑,实不必如此殚精竭虑。 他的目光落在腰间的虎符上,眼底似有风云涌动。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朱旻盛身着花莽红衣,声音略有些尖细,却并不刺耳。 “秦王殿下,陛下有请。” 楚钦于正殿外候召,随朱旻盛绕过长廊入正殿,两排珠帘如碎云,宫娥垂首出入再添新香,寂寂寒冬中殿内暖如草长莺飞的春日。 诸人退下后,正殿内便只剩这君臣二人。 楚钦跪叩行礼,楚钰在龙案后打量,见秦王今日未着甲胄,一袭玄色暗纹锦服,玉冠束发,眉目沉沉,如同出鞘的刀和利剑。他这皇叔的模样同高祖皇帝生的极像,一举一动都带刃光。 楚钰将案前累叠参奏的折子摊开,“皇叔如何给荣家一个交代?” 楚钦跪姿端正,双手捧起玄铁兵符将之高举于上方,句句掷地有声,“若陛下肯将手中起居注残篇公诸于史,臣愿交出兵权,亲自去荣府负荆请罪!”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天子终于面露震惊之色,或许连荣昌海那只老狐狸都不曾料到,秦王如此轻易肯交出兵权。无论是荣家抑或是楚钰,都已准备好打一场十年不见刀光的血战。孰料到血战未始,对方却已弃械。 楚钰站起,“皇叔此话当真?” 楚钦跪立,“臣无虚言。” 正殿内忽为死寂的沉默裹覆,风声透窗侵袭,黑云翻卷,雨雪破云而出。 楚钰声音嘶哑如同被寒风割裂了咽喉,“皇叔同赵嫣是何关系?” 楚钦敛目藏住眼中的情思,“是臣性命相托之人。” 楚钰冷声道,“关于起居注之事,皇叔何时知情?” 楚钦恭敬答,“从大理寺卿程沐处得一手稿。” 楚钰挑刺,“何时?” 楚钦滴水不漏,“臣未归京,由秦王府旧人入翰林院转交。” 楚钰冷笑,“当年先帝同赵嫣诸事,皇叔又何时知?” 楚钦如实道,“早些时候先帝身边的大监常平与臣透过口风,臣顺着蛛丝马迹查出了些东西。” 楚钰遂又问,“十一一事何以瞒朕?” 半晌,楚钰听到阶下跪着的秦王叹息声,他似乎对楚钰知道十一之事并不惊讶,“臣不过随他所愿罢了。” 楚钰终于道,“皇叔且退下吧,此事朕心中已有计较。” 秦王早已知赵嫣诸事,且与赵嫣有私。 嫉妒像是焚烧的野火灼伤皮肉,寸寸撕裂心脏。赵嫣已经死了,却阴魂不散,日日折磨使他不得安宁。 鼻尖嗅到的云苓香气,让天子暴怒掀翻香炉,后又茫然立于一地香灰之上,在这满室的幽香中罕见露出仓皇无措的神情。 皇宫星夜密诏杨太傅等诸辅政大臣。 六位辅政老臣以杨太傅为首,历经三代帝王,均是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人物,见到起居注残页上寥寥百字到底唏嘘不已,其中一位乃当世之大儒,“老臣还记得翰林院的林汾如何对他这唯一的弟子赞不绝口。” 便有另一位正红朱袍的老大人接话叹息,“当年琼林宴上状元郎的风采,已多年无人可与之比肩。” 建安十五年的琼林宴上,赵长宁一袭官袍,连当时已经嫁作人妇的高祖皇帝之女信阳公主都一见倾心,痴迷不已,笑道,“若我晚生十年,当与他生一段缘分。” 此不过坊间风闻的一段轶事,却依稀能窥见当年赵嫣新科登第的卓然风采。 杨太傅盯着书页上的黑白文字,连叹三声,“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啊!” 当年种种除这一干老臣,已无人再知,便是杨太傅,当年也曾动过将之收入杨府为婿的念头,只不过还未过一年便流言四起,之后赵嫣入内阁,同陆家一众为伍,声威日盛,手段暴虐,人皆道他自甘堕落,谁能想到陆家最后栽于他手,赵嫣身为内阁首辅,作恶无数,原来皆有因由。 “太傅不知,当初朕小周山出事,双目失明,秦王将朕交托于人,救了朕的……”楚钰声音顿了顿,“也是赵嫣。” 众皆错愕,不知内里还有这桩。 “秦王殿下当初即使未知全貌,也应窥见端倪,故而才放心将陛下交于赵嫣。” “秦王与赵嫣有何瓜葛?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杨太傅接过几位大人的话头道,“士为知己者死。秦王殿下与那赵嫣是何瓜葛暂且不谈。陛下待如何做?” 楚钰沉默良久,遮覆眼中的幽沉的痛楚,“朕预重修史本,还他一个公道。” 杨太傅却撩开袍摆跪在地上,“陛下不可!” 楚钰冷声道,“有何不可?” 向来意见相左的几位辅臣如今却随杨太傅一致跪下。 “臣等请陛下三思!” 正殿内急风翻卷珠帘,珠帘撞击发出金玉之音。 杨太傅叹息,“陛下可知道当年赵夫人遇刺一事?” 楚钰遂道,“略有耳闻。” 杨太傅捻须道,“陛下身边有先帝留下的十名影子,召来一问即知,赵夫人之死的幕后之人,正是先帝。” 第一百一十七章 楚钰掀翻案前的青瓷茶盏,清透的茶水濡湿罗文宣纸。 “太傅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杨廷和太傅沉声道,“臣也一直不明白先帝为何对一妇人下手,直到今日看了这起居注方才明白,陛下这是要让赵嫣做真正为他所用的孤臣。赵夫人身后是崔家,陛下这是怕因为赵夫人的缘故赵嫣与崔家亲近,若当年赵夫人不死,只怕崔家就是今日的荣家了!陛下可有办法同时应对只手遮天的赵家与荣家般强盛的崔家?” 楚钰终于明白杨太傅之意。 赵夫人一死,赵家与崔家的纽带便被连根斩断。赵嫣即使提携崔家,也不过是亲族间的照拂,成不了大气候。所以赵嫣担任内阁首辅的那一年,先帝派人杀了他的母亲。 楚钰只觉他的父皇人虽进了坟墓,鬼魂却依然像一道巨大的影子盘踞在巍巍皇城的上空,妄图左右活人的脚步。 杨太傅苦口相劝道,“陛下看看今日来之不易的升平盛世,若就此公诸于史,先帝所作所为都要大白天下,赵嫣为万民唾弃,不过青史上多一名佞臣,先帝为万民唾弃,动摇的是国本啊。赵嫣自己又何尝不知,是以到死都不曾说出半个字。陛下,兹事体大啊。” 楚钰袖中的手指握成拳,猩红血迹于袖口坠下,为一片点缀游龙的明黄袖摆所掩映。他甚至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 六位辅政大臣均跪于青玉阶下,官袍连成一片刺目的红。他们中间有三位楚钰都曾尊称过一声老师,无一人有起身之意。 冷月天际高悬,月光洒落积雪,宫娥垂首进出添香,正殿安谧,只闻窗柩外的的风声。这场长达数个时辰的君臣对峙终于在天际将明时落下帷幕。 彻夜未眠,楚钰的双眼布满血丝,仿佛这艰难的一夜熬干了年轻天子的脊骨,鎏金案台上红蜡流下燃尽的最后一滴泪。 “若不能翻案,秦王处如何交代?” 杨太傅于众位老臣虽跪一夜却姿态笔直,安稳如山。 “可假意应之,先夺兵权,若无兵权,秦王府不足为惧。” 晨时第一缕薄暧的日光透进死寂的殿内时,阶上传来宣帝疲惫而不甘的妥协。 “依太傅所言。” 秦王上交兵符的音信不知何时传遍京中有所耳目的官邸,众官邸闻风而动,荣家门前贵客又比从前徒增数倍。功名利禄薄似风絮,不知何日即粉身碎骨,到底人人心向往之。 诸位辅政大臣在商拟兵权交接事宜的同时,翰林院的程沐接到一道重修正史的明旨。大楚史本修缮查缺补漏本五十年一次,此时破例朝野上下均不知意欲何为。 只楚钦知这是皇宫给秦王府交代。程沐感激接过旨意,夜夜点灯疾书,尚不料到史本修缮完毕的一刻便是史官毙命之时。 秦王府邸。 童章与林舒立于荒草丛生的廊外。 眼见涌动的天际一只信鹰破云穿来,鹰爪落在林舒肩畔,林舒于鹰脚处取下薄绢,梳理信鹰的羽翅,将之振飞,信鹰便隐没于波涛云海,仿佛它从未来过。 童章问道,“如何?” 林舒收信道,“是时候回禀殿下了。” 春萝一如往常替她的殿下披上外衫的时候,忽听楚钦道,“你的身契已送回老宅,日后好自为之。” 春萝眨眼,心中感念不到悲喜,一双杏眼泛起泪花。 长廊外风声呼号,翻卷凋零碎叶。 林舒与童章庭前已候多时。 楚钦伸手接过林舒递来的绢纸,见细瘦薄绢上书蝇头小楷,“太傅荐陛下,假意应之,先得兵权,陛下允。” 楚钦目光落在“陛下允”三字,面无表情掀开灯龛,将薄绢置身红纱灯内明灭的火焰上,看它燃成一捧青灰。 宣帝整肃锦衣卫,难免有漏网之鱼。 这条唯一的漏网之鱼冒死传回最后的手信。 楚钦闭目道,“林舒,是本王输了。” 林舒拱手道,“是殿下践行赌约的时候了。” 自赵茗去荣家闹一场。童章与林舒均已于他口中知晓个中真相,思及赵嫣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均叹惋之,童章曾对赵嫣说过重话,自责不已。 秦王受诏入宫前一天,林舒寻他做一赌约。 秦王将以假乱真的兵符送入皇宫,若陛下将起居注公诸于史则林舒输。秦王将销毁真正的玄铁兵符,去荣家负荆请罪,就此了结这一桩恩怨,此后皇宫中的假兵符亦能号令三军。 若陛下虚以委蛇,则秦王输。 秦王府退无可退,终将掀起一场滔天血雨。 楚钦受高祖皇帝之安排年幼离京,志在西北而非京城。先帝在世时对楚钦种种猜忌,他手刃骊妃,任由之埋下恶种。 周太皇太妃于赵家倾覆后提醒道,帝王恩薄,要早做打算,楚钦仍未生反心。 楚钰恩将仇报用西北将士的性命玩弄朝堂权术,狱中凌辱赵嫣,楚钦愤怒至极,到底尚有余地。 即使后来楚钰接过荣家递来的刀,楚钦顾虑天下,本不欲生灵涂炭,才有了与林舒的赌约。然而先帝埋下的恶种已生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楚钰亲手斩断最后的太平。 赵茗被禁足秦王府中。 为防止他继续挑衅滋事,门窗被童章用厚重的木板钉死,只留下一道暗格作进出餐饭之用。他不知他的令牌俨然变成荣家指证秦王的证据,亦不知墙外山雨欲来。 他狼狈蜷缩于四壁高墙内,看日暮月升,雪落雪停,周而又始,循环反复。颓自沉溺于过去的旧梦中,将记忆中撕碎的赵长宁重新拼接成形,眼角干涩,日日锥心。 年初最后一场大雪停歇的时候,门外传来铁锁落地的声音。赵茗眯着眼,长久的幽禁让他脸色苍白似鬼,借着熹微的日光,他看清楚秦王高大的影子。 “赵茗,西北军反了,你欲何去何从?” 第一百一十八章 永历四年二月初,秦王献兵符,自求剥去双爵,做一京城闲散亲王。 宣帝允。 秦王夺爵卸甲,大权旁落,天下军民哗然。 宫中大摆华宴。 华宴之上,秦王面容沉着不见落魄,宣帝亲自为之斟酒,叔侄融洽的场面落在众臣眼中是又一出杯酒释兵权的佳话。 舞妓幽歌,弹管拨弦。 暗中的刀光沉流湮没于轻扬的水袖与浓香之下。 人人饮酒闻乐,盛世之相昭然。 宴罢,杨太傅入正殿与宣帝密谈。 “陛下欲派何人往西北去?” 西北军秦王旧部众多,民风彪悍,新任将领若去必难服众,注定要成为一枚过河卒子,为后来人做嫁衣。 宣帝道,“荣昊如何?” 杨太傅答,“可。” 不日朝廷封荣昊为从一品大将军,与其余数十名京中将官携兵符与调兵遣将的圣诏同往之。 秦王幽居京中秦王府,两耳不闻窗外事。 赵茗与林舒童章等人均已封京职,未随大军西去。 荣昊性情残暴易怒,西北军中不服之人皆用重刑剥肉剔骨,以儆效尤。 短短五日西北军中已死伤数百,将士无一不念秦王。 后军中有流言传,荣家为图谋皇后之位从中作梗阻碍西北军粮草押运。 一时间数十万将士怨憎四起,无从遏止。 秦王府仍旧安谧如同在酝酿着风暴的壁垒。 楚钦的舅舅周显于江南密信,信书“时机已到”四字。 杨太傅上折奏请秘密处决秦王,楚钰思虑一日,下诛杀暗旨。 而锦衣卫去往秦王府时已人去楼空。 江南周家举家西迁。 永历四年三月中旬。 西北哗变,童章手握真正的兵符现于军中,西北众军倒戈。 而荣昊非坐以待毙之人,暗中查清周太皇太妃被秘密安置于邺城童章名下一处私邸。 率京中同来诸将杀出一条血路围堵,西北军不敢妄动,局势胶着两日。 周太皇太妃自焚而亡,私邸灼烧成一片通天血海。 荣昊再无倚仗,赵茗阵前顺应军心斩杀之。 自此大楚西北八十万军黑旗易帜。 朝廷派去的信使还未踏入西北邺城一步,便为邺城边将一刀毙命。 秦王檄文于西北传出。 列数荣家罄竹难书的罪行,以清君侧为由拉开了大楚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西北之乱的帷幕。 后世史官关于西北之乱众说纷纭,依稀可窥见背后错综复杂的政治筹谋。 自此荣家两子一死一残,荣昌海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升平百年的盛世烽烟再起。 纵然是楚钦也从未想过,西北军的刀刃有一天会对着自己的同袍,甚至会连累自己的生母。 事已至此,程沐接旨修史无论对朝廷亦或秦王皆已无意义。 程沐却笔耕不辍,任由世外血雨暝晦,狼烟遍地。 崔嘉为摆脱秦王府门生的身份重拜入荣家门下。 荣昊已死,趁荣家正值用人之际,从京畿被提入六部,一身青袍换紫袍。 大楚重文轻武的弊端初现端凝,京师重兵与西北持平,可堪大用将领却寥寥无几。 文官披甲入战场,虽勉强能统筹大局,到底失了血性,以摧古拉朽之势崩塌。 战火烧至流火七月。 西北军攻至河东关隘。 河东地形易守难攻,是一道绵延百里的天然屏障,河东一破则潼关破,潼关沦陷则京城危矣。 所幸朝廷援兵已至,河东守将又是难得的将才,将黑甲拼死抵挡于命门之外,京城方有喘息之机。 河东以北战火绵延,历代兵祸总伴随匪祸,匪首横行鱼肉,官府业已瘫痪,远至岭南皆有北方受之波及的百姓走水路逃亡而至。 陆惊澜以为这一生都不会踏足岭南。 可他还是来了。 从京城到岭南的水路,食不裹腹的女人抱着哭喊不歇的孩子坦露胸乳喂奶,骨瘦如柴的佝偻老翁拄着掉漆的木杖低声叹息。 船上腐烂而浓烈的尸臭让他一时间以为回到了多年前岭南瘟灾的时候。 每天都有人饿死,于是船上每天都在往江中抛尸。 死尸在江水中浮沉,被浸泡发白,终变成鱼饵。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陆惊澜握紧了腰间的青玉剑,遮覆住了眼底一片修罗般的血色,伸手递给船夫两锭银元。 船搁浅靠岸,陆惊澜随着逃难的百姓一起,踏上了这片曾满目疮痍复又新生的土地。 岭南温暖,四季春花漫山。 赵长宁如果活着,应该会喜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岭南近海,河道众多。 岭南十八郡中又以相郡为最,自古以来水患频发。 半年前相郡从京城调任一位刘太守,听闻乃治水之能臣,引河修道,建堤通渠,水患虽解,却毁了农田作物,相郡官员开仓放粮,免数万百姓之灾荒。 如今北方横遭兵祸,流民涌入岭南,岭南十八郡只此一郡开棚设粥以济之。 刘太守年纪尚轻,生一张白玉面颊,鞋跟踩在袜底,成日眉眼弯弯的模样,身边跟着一个叫做福宝的小厮。 王婆子是相郡有名的媒人,但凡当地富甲的婚事无一不重金聘她出头露面。 王婆子去太守府邸替豪绅家的女儿说亲,人在侧堂候着,却见刘太守狼狈的从里间出来,不知被什么人浇满身药渣子,发梢往下淌着漆黑的浓汁,脸上却不见恼,拿青布衣袖胡乱擦了擦发鬓,这才注意到了王婆子,王婆子上前行礼,堆满褶子的老脸凑上前去,“王婆子今日来是给大人保个媒……” 刘太守抬头勾魂摄魄一笑,“家有悍妻,实不敢纳妾。” 王婆子盯着太守满头药汁恍然大悟。 太守府的仆役陈官却知,哪里有什么悍妻,分明是位孱弱的病公子。 陈官进这府邸的时间比刘太守还早。 府邸原来的主人姓陈,因治水不利被朝廷问罪,他们这些人便迎来了新的主子。 病公子在一个万籁俱静的深夜被刘太守从一辆布满馥郁香气的马车上抱进太守府。 若非那起伏不定的胸膛还在艰难地呼吸,陈官几乎以为那是一具漂亮的尸体。 陈官蝼蚁般的一生从未见过比这病公子更美貌的男人或者女人。 像剥了一层苍白的画皮披在身上,睁开眼睛就能变成敲骨吸髓的精怪。 刘太守每日一下公堂便入后厅,后厅住着浑浑噩噩的病公子。病公子的卧房隔壁辟一间药室,药室的药材极其珍贵,尤以几乎绝迹的夜乌藤为最,夜乌藤以根入药可活脉解毒,于是陈官知道,病公子并非重病,而是毒入肺腑。 刘太守日日以口哺药,病公子贴身之事从未假手他人,过了十日,病公子终于在病榻之上勉力抬抬眼皮,露出睫羽覆下一双如同琉璃一样的眼珠子。 陈官在一边随侍汤药,看到刘太守如释重负地对福宝道,“总算不是无用之功。” 福宝拖长了声音,“等公子醒来,大人每日哺药,我必一五一十告知。” 刘太守眼中藏着勾子,唇角却弯折道,“我求之不得。” 塌上的人低垂的眼睑像裹着一团朦胧的雾气,困倦极了,再度沉沉昏睡过去,刘太守细心理顺病公子枯草一般的发丝。 十日又复十日,岭南的春花漫山遍野的时候,病公子渐渐好转了起来。 病公子真正清醒的时候,恰逢陈官当值。 明月高悬于天际,月光洒在院落的蓬勃生长的野草上。 陈官守在病公子的卧房外,嘴里叼着树叶,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的蚂蚱。 忽闻里头有响动声,推门而入,见那病公子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挣扎着下了床榻,却因为手脚俱软,摔倒在冰凉的青砖上。 雪白的亵衣凌乱披裹于纤细的双肩,裸露出来的肤色被窗柩外透进的月光蒙上一层清润的柔光,病公子的胸膛因为吃了疼而起伏剧烈,泛起绯薄的红。乱发掩住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在有虫鸣鸟叫的春夜里孱弱地一呼一吸,纤细的腰身仿佛都要随之折断。 陈官小心翼翼上前,温柔地拂开了病公子垂盖眉睫的长发,便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这是何处?”病公子艰难地开口,声音像冷硬的石子剐蹭窗栏。 陈官屏吸回话道,“这是刘大人的府邸。” 病公子再没有说话,他摔在地上,却无力起来,低低咳嗽了两声,示意陈官扶他起来,倒像养尊处优惯的。陈官将人扶起,对于他们这些做惯粗重活计的人而言病公子的体重不比一捆木桩来的沉。 陈官将他扶至点着梅花熏香的塌上,却听到病公子哑声问道,“刘大人去哪了?” 陈官答,“刘大人去处理水患后遭灾的难民。” 病公子犹疑道,“京城何来水患?” 陈官答,“公子怕是记错了,此处是岭南。” 那病公子闻言猛烈地咳起来,这一次再收不住,直接呕出一口血,殷殷的红染透纯白绣着暗纹的衣襟,星星点点溅落在胸膛,头半歪在了陈官的肩上,满头枯发披散下来,幽微的药香参杂着铁锈一样的腥味。 陈官维持着僵硬的姿态,将昏迷的人置在鸳鸯枕上,背上为热汗浸湿,粘腻一片。 外头传来了响动声,陈官知道是刘太守回来了,遂恭敬相迎,刘太守脚步很急,听陈官说人醒后又晕沉过去,细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他问什么了?” 陈官如实回答,刘太守摆手道,“无事,你且退下,这里有我。” 陈官退下前鬼使神差回头看了眼,见刘太守瞧着那病公子的眼神,像是男人看着女人。 王婆子来府中的那一天,正逢病公子醒来,刘太守被病公子掀翻了药碗,兜头泼了一身。病公子发了脾气,泼别人一身滚烫的药汁反伤到了自己,脸色比死人还白,靠着美人塌低低喘息,咳嗽不止。 刘太守也不恼怒,说尽好话,那病公子却始终未发一言。 第一百二十章 陈官看来,那京城口音的病公子似有死志。 自清醒后不进汤药,不食餐饭,病体支离,弱不堪风,似一把伶仃骨头。 后来有一日,陈官守在门扉,透窗看去见刘太守一身暗色官袍,修长的手指抬起病公子尖俏的下巴端凝道,“似乎又瘦了些。” 那病公子看都不看刘太守一眼。 刘太守一双丹凤眼眯了起来,“气我救你,还是气我带你来岭南?” 病公子仍未说话,倚靠着朱红床柱,乌发散落双肩,眼中沉沉死气,撕心裂肺地咳几声,抬起细瘦的手再度掀翻药碗。价值千金的良药洒于青砖之上,沁人的药香扑入鼻腔。 这些日子病公子摔过的药碗数以百计,刘太守见怪不怪,兀自吩咐道,“陈官,再去熬一碗。” 陈官端着新熬的滚烫苦药推门而入,恭敬立在一侧,刘太守伸手接过,哺入口中,将那病公子双腕交叠禁锢上方,俯身亲吻了上去,病公子剧烈地挣扎,双腿踢蹬,孱弱喘息,白皙透着青色血管的脚腕被粗重的力道按压得动弹不得,泛出一圈柔软的红。 病公子失去血色的唇瓣被啃咬的肿起,漆黑的药渍于雪白的唇齿漫溢,沿着一段修长的脖颈淌下,浸透青花暗纹的衣襟,凌乱交叠的衣带松散而开,掩覆其下的是一截若隐若现的洁白腰肢。 红烛昏灯,软枕罗帐,发丝纠缠的玉枕上绣着一双戏水的鸳鸯,无端显得风光动人,香艳旖旎。 陈官低垂着眼睛,不敢多看一眼,耳边仍然能听到病公子细微又急促的呼吸,心跳如擂鼓。 他听到刘太守笑一声,“以前你昏昏沉沉的时候都是这样喂的,没道理醒来了就要由着性子。” 病公子被折腾的狼狈不堪,胸膛起伏不定,眼中带着狠意,一巴掌扇过去,刘太守的脸被打的偏向一边,却也没有被下了面子的恼怒,慢条斯理地盯着那病公子一字一句道,“赵长宁,你插翅难飞了。” 病公子的声音像被撕裂的帛锦,“刘燕卿!” 刘太守散漫站了起来,指腹擦拭唇角遗留的药渍,挑眉道,“日后若是还不肯吃药,我便日日来喂你。” 病公子急促地喘息,从齿缝间挤出毫无威慑的一字,“滚。” 自从那日之后,病公子终于开始吃饭吃药,孱弱不堪的身子缓慢抽出新的根芽,渐渐已经可以下榻扶墙走路。 陈官跟在身后,看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动,不到一刻钟便手脚俱软,歪倒在院落中的野草丛上,陈官扶起他,入手的一片肌肤在热夏冰冷的如同寒窟。 “岭南倒是个好地方。”病公子瞧着远处山间的春花夏草喃喃道。 听他夸赞岭南,陈官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便打开了话匣,“岭南盛产荔枝,京城的达官显贵每年都重金来购,再过十几日出门,河岸两侧都是漫山的红荔。” 长时间跟着病公子,陈官知道病公子是京城人士,京城哪里有这样的风光。 病公子听他提起京城,便又缄默不语。 河岸的红荔盛开的时候,刘太守问病公子想不想出去看看。 病公子在岭南这样四季如春的地方仍旧披着厚厚的大氅,因长久未见日光显得脸色雪白,手中捧着暖炉,病中无力,被刘太守抱上了马车。 陈官驾着马车,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见病公子掀帘看着窗外,不肯错一下眼珠。 窗外的绿树结累累红荔,红荔倒映在清澈的江水之中,有鱼尾游动打出漂亮的水花,惊散了红色的影子,须臾复又聚拢,濛濛碎雨打湿叶稍,荔枝林中可耳闻虫鸣鸟叫。 回程行经官府开棚设粥之地,北方南下的流民数以万计,有人衣衫褴褛,有人沿街乞讨,流民拥挤在粥棚处,端着破碗的手指干枯的像树枝。年幼的孩子踉踉跄跄的跟着女人的步伐,怀中抱着发馊仍旧舍不得扔掉的馒头,有蚊虫停歇盘旋。人何以低贱至此。 病公子惊疑不定道,“这是怎么了?” 刘太守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终于答道,“西北军反了。” 病公子的眼睛落在了刘太守的身上,纤细的手指抓紧了刘太守的衣袖,仿佛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刘太守看着病公子攥紧他衣袖的苍白手指,避无可避答,“西北军反了。” 病公子眼瞳恍惑地看着窗外凄惨的景象,手脚冰冷,背脊发寒,急促地喘息,像被阴差锈迹斑斑的铁链勒住脖颈,待缓了一些,便嘶哑着声音问,“赵茗呢?” 刘太守没有答话。 陈官驾着马车,听到里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马车停在府外,刘太守将人抱下马车的时候,陈官看到了一角带着斑驳血迹的帕子。 太守府上下遂又折腾一夜,病公子将有起色的身子再度一蹶不振。 陈官自责不已。 刘太守曾嘱咐过不走官道,于是去时走了山路,回程天色已晚,为了赶上每日服药的时辰,陈官便自作主张走了官道,结果出了事端。 他们岭南人取名讲究寄寓,病公子名字叫赵长宁,却似乎长久不得安宁。 福宝在药室中打着小扇,沸腾的锅炉中正熬着漆黑的药汁。 草席上摆放着龙须首,牡丹草,夜乌滕等数十味遍布大江南北的珍稀药材。 福宝姓沈,福宝的父亲是沈家的账房。 福宝在沈家的时候是刘燕卿的书童。 沈家小姐当年与姑爷私奔隐居南山,老太爷虽然嫌弃沈小姐败坏了家风,对自幼聪颖的外孙却颇为疼爱,刘燕卿幼年时在深山随父亲学医术,少年时在沈家随大儒做学问,老太爷便指派了福宝作伴读。 建安十五年,新科士子打马游街,家家户户的窗柩支起,女儿家莺声燕语,议论纷纷。 刘燕卿带着福宝从茶楼上看下去,正见一少女兜头往那状元郎身上洒落一地杏花,年轻的状元郎耳根微红,却又好奇地回头看过去,肩上嫩黄的杏花衬的他容颜如玉,唇若丹朱。 福宝看呆了眼,额头上被刘燕卿用折扇敲打一记。 福宝回头看向自家主子,却见自家主子眯着一双丹凤眼道,“这状元郎怎么生的像个女人?” 建安十六年,这像个女人一样的状元郎便传出了许多的流言蜚语,市井间声名不堪。 建安二十五年,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内阁首辅。 同年刘燕卿拜入秦王门下,被秦王府邸的人搜光了身上的银子赶回了京城,为赵家的老管家赵东阳收留。 后来刘燕卿入内阁。 刘燕卿入内阁的时候已经开始差遣福宝收揽一些各地珍稀药材。 而最后的两味药材,龙须首在宫中,被边牧和尚盗出,夜乌藤则生于岭南的悬崖峭壁。 皇室下旨大赦天下后, 赵嫣被判入刘府。 刘府外布满锦衣卫的耳目。 无人知道刘府中有一条暗道,暗道通往京郊一座沈家名下的宅邸。 恰逢周太皇太妃安置于锦衣卫的密探为了隐瞒秦王提前归京入刘府的行踪,顺带隐瞒了部分能牵扯出来秦王动向的轨迹,于是这出金蝉脱壳的大戏落下帷幕。 刘燕卿通过密道将只剩一口气的赵嫣送至京郊。 与赵嫣身形相仿的尸体被穿上他的衣袍,戴上他的扳指,星夜扔进了乱坟岗中。 闻着尸臭而来的野狗和秃鹫伸出尖利的牙齿刺破青白的皮肉,从此内阁首辅赵嫣死在了这个下着深雪的夜里。 初来岭南,主仆二人足有一个月,白日治理水患,夜晚混迹于山野寻觅夜乌滕的踪迹,后来悬赏千金,终于在岭南一商贾手中所购。 最后一柱香灰落尽的时候,福宝从沸腾的锅炉中舀出一碗漆黑的药汁,行至卧房前,询问候在外头的陈官道,“情形怎么样了?” 陈官摇头道,“中途醒来一次,病的昏沉,便又睡了。” “太守大人呢?” 陈官答,“一直守着。” 福宝推门而入。 刘燕卿伸手接过了汤药,对福宝摆手道,“你下去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赵嫣浑浑噩噩数月,在四季如春的岭南小郡醒来。 他周折起落的前半生像黄粱一梦,睁开眼睛的时候鸳鸯枕上还残留着梦中的余温。 而他一生所维系的太平盛世,却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阴森鬼道,无数恶鬼游荡。 尖利的牙齿撕咬血肉,殷殷的红尚未干涸,已露出森白的骨头。 鬼轿倾塌于汹涌的赤河中。 “赵嫣,你本应当以死祭这冤魂恶鬼,缘何如今还在人世苟延残喘?” 赵嫣后退两步,却被恶鬼穿心而过,胸前只剩下一个血窟窿。 “我赵家一门的名声就此败于你手,你有何面目来黄泉见为父?” “赵嫣,陆家待你不薄啊。” “赵嫣,你还我全家命来!” 脚下不知何时变成了墓地,一双双惨白的鬼手撕扯着他的衣摆。 梦中赤河吞没山川日月。 “赵长宁!” 有声音从遥远的虚空传来,于是满目的血色被划开了一道缝隙,像是一张白纸浸透于红墨中。 赵嫣猛地睁开眼睛。 入目红色的床幔,绣着一双鸳鸯的枕。 刘燕卿一双细长的眼中映着他满头薄汗的影子,案前青花瓷盏内的汤药还未凉透。 赵嫣接过刘燕卿递来的药碗。 赵东阳不在,没有人会在他的药碗中加三分糖。 刘燕卿看着他蹙眉饮药,唇瓣弯了弯,“这药你需服两三年,早日适应能省不少事。” 赵嫣端药的手指微微一颤,终于抬眼看向刘燕卿道:“西北究竟出了什么事?” 刘燕卿自然地收起药碗置于一侧案几,如实相告知,“陛下得知身世,且知骊妃死于秦王手中,杖毙太后宫中旧人,幽禁太后,秦王自请削爵交兵。” 赵嫣闭目,先帝埋下的因,终于有了今日的果。 “秦王既然已交兵于朝廷,为何又反?兵权已交,以何号令三军?” 刘燕卿答,“秦王殿下一开始交给朝廷的兵符便是假的。西北军中早有传言,当年荣家以军粮之事谋求皇后之位。” 当初赵嫣以此胁迫皇帝饶过赵家几百口人的性命时,从未想过将之大白于天下,顾忌的就是西北生反心。造化弄人罢了。 赵嫣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之后呢?” 刘燕卿叹道,“之后西北哗变,童章手握玄铁兵符,荣昊垂死挣扎围堵周太皇太妃府邸,周太皇太妃自焚。童章阵前斩杀荣昊,江南周家居家西迁。西北军一路向南势如破竹,至河东受阻,战局胶着。” 赵嫣眼光钩子一样扎在了刘燕卿身上,一字一句问道,“皇帝如何知道骊妃之事?秦王如何得知荣家作梗?” 刘燕卿罕见顿了顿。 “是你。”赵嫣声音冰冷道。 若说骊妃一事或许是旧宫中的漏网之鱼走漏了风声,荣家以军粮作胁换取皇后之位一事则只有他与荣家清楚,或许还有皇帝知情。 刘燕卿在他身边多年,又身为内阁次辅,从蛛丝马迹上查探些隐秘并不难。 “刘燕卿,好大一盘棋。” 这盘棋从大赦天下始,至贬谪岭南而终。 机关算尽保住他的性命,处心积虑让狼烟遍地,到底图谋为何? 赵嫣身中丹砂多年,看过的名医不下数百,人人都道无药可医,刘燕卿却有解方。 刘燕卿是诸野王之后。 赵嫣还带着一身病气,目光却阴冷起来。 “刘燕卿,你是前朝刘氏后人,你想复国?”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刘燕卿眯起一双细长的凤眼,并无被拆穿的窘迫,反而赞道,“与聪明人聊天当真痛快之极。” 赵嫣问道,“为何救我?” 刘燕卿答,“江南沈公是我外祖。” 赵嫣一张病容罕见错愕。 刘燕卿负手而立,“因我母亲与父亲当年私奔,我与沈家的关系外祖并未大肆宣扬。我在沈家时候,便常听外祖提起赵家长宁。” 沈公口中的赵长宁是个刻苦而博学的孩子,同散漫又不好管束的刘燕卿天壤之别,后来在街口巷弄的茶楼上,他终于知道,原来那红衣状元郎便是外祖口中的赵家长宁。 “我在沈家瞧到一本账,平白无故从赵家拨五十万两金入沈家,沈家为了掩盖真正的账本又造了一本假账。你用这五十万两金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下了崔家,手段确实高明。这样有趣的人若是死了,这世上岂不是无聊至极?” 赵嫣摇头,“刘燕卿,我不懂你。” 刘燕卿答,“我亦不懂你。这天下换了谁坐不是坐?楚钰亦或楚钦有何不同?” 赵嫣咬牙,“皇帝是天下正统,楚钦若是反了,他便是反贼!” 刘燕卿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赵嫣,枉你熟读史书,连这都不懂?那楚钰在牢狱中对你做了什么,你全然忘了不成?” 赵嫣双目已然蒙上一片血红,呼吸急促。 “刘燕卿!” 刘燕卿声音转向薄冷,瞧着赵嫣的一双凤眼中没有分毫人的感情。 “赵嫣,你聪明一世,却到底困于忠君礼教,君王如此待你,可还有德?可值得你忠?” 赵嫣脸色惨白,挣扎着拽住了刘燕卿靠近床榻的一角衣摆,瘦长的手指揉皱绣着暗纹的青色衣袖。 “刘燕卿,你知道多少?” 刘燕卿的眼神落在皱作一团的衣摆上,赵嫣的手指在暗青的色调下被衬托出触目惊心的白皙来,腕子上前几日被他禁锢后留下的一圈红痕还未曾消退,这时候赵嫣靠着他极近,清淡的药香拢入鼻尖,比女人的脂粉香要好闻许多。 刘燕卿漫不经心地扯回被赵嫣拽住的衣摆,一字一顿道,“常平留下的起居注残页,只怕如今,秦王看过,陛下看过,赵茗亦看过。” 赵嫣眼中的钩子几乎能杀人,猛地咳嗽两声,“刘燕卿,是你所为?” 刘燕卿坦然道,“是我所为。” 赵嫣闭目,似乎是在替自己被践踏尘泥的半生进行惶惑无力的辩解,“圣祖皇帝虽无德行,却是明主。若有明主,天下黎民之幸也。” 刘燕卿冷笑,“即便先帝如此待你,你仍肯称他一声明主,那楚钰呢?” 楚钰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 看着那个孩子一步步长成能担负起天下的样子,楚钰是他细心打磨出来的一块美玉。 赵嫣手指拢覆袖间颤抖起来。 刘燕卿步步紧逼,“楚钰倒是正统,可他干了些什么事,猜忌边将,逼奸臣子?也对,你连先帝那遭都能忍下来,楚钰所为你也未必不能忍。” “刘燕卿!”刀刀扎入肺腑,赵嫣神情狠厉阴鸷,似要将刘燕卿拆骨扒皮。 刘燕卿靠近他,凝视着眼前瓷白毫无血色的面颊,柔声道,“你不过是想要一个稳定的王朝和升平的盛世,为了这些你可以牺牲陆家一门,牺牲赵家名声,牺牲你自己,牺牲挡住这条路的任何人。” 赵嫣盯着刘燕卿道,“滚出去。” 刘燕卿恍若未闻,字字诛心。 “赵嫣,如今秦王挡了你的路,你是否也要除去他?过去的内阁首辅已经死去,你还执意要将这一身枷锁重新背负?” 身形修长的青年背着窗柩前的光影,无人看清他玉面上的神色,只听他温和毫无威胁的声音。 “你以为我费尽心机想光复刘氏?我在替你报仇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嫣手指缠进袖中,青白玉面上已无半分血气。 刘燕卿伸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的面颊,赵嫣偏头,刘燕卿的手便落在了一片夹缠白色的发鬓上。 刘燕卿缓缓收住了手,扳正他的面颊,病弱的人在他禁锢下动弹不得。 两人近到呼吸可闻的时候,赵嫣听刘燕卿道,“你问我图谋为何?我图谋的是你。” 赵嫣伸手便一巴掌扇过来,刘燕卿桎梏住他的腕子,手指摩挲他尖细的下巴,若再往上移动,便能落在那双失去血色却形状完好的唇瓣上。 温热而暧昧的呼吸声喷薄耳畔,“赵长宁,你被陛下判给了我,你就是我的。” 刘燕卿察觉到身下的躯体冰冷地颤栗起来,遂松开赵嫣,手指上还残留薄冷的余温。 赵嫣笑出了声。 眼中含惨烈的悲哀,猛烈咳嗽起来。 他靠着这一身软弱皮囊新科及第,登临权贵,没想到最后仍旧靠着这一身软弱皮囊才得以苟且偷生。 赵嫣沉沉闭目,似是厌倦至极,不再看刘燕卿一眼。 刘燕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无可解释。 他救赵嫣确有私念和欲望。 于是他说,“赵长宁,天下之大,除了我身边,你已再无容身之处。” 陈官守在门外,耳听吱呀一声。 漆旧的梁木门被从内向外推开。 陈官见一片暗纹的袍摆铺陈脚下,听刘燕卿道,“看好里头,别出什么事。” 陈官躬身行礼,“是,大人。” 赵嫣的身子反反复复了一段时日,连贴身伺候着他的陈官都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到岭南盛夏的时候,红花楹灼灼绽开,叶如飞凰,花若丹凤,温蔼的日光透过绿色的缝隙洒落山野,赵嫣身上的病气在满目橙黄中渐渐褪去了三分。 他再未提及秦王,也未打听过河东的战火,只是对刘燕卿再未曾有过半分好脸色,刘燕卿向来被他苛待惯了,倒浑然不觉,照旧殷勤。 后来有一天,赵嫣对刘燕卿说,他要去浮闽一趟。 相郡当年是岭南瘟灾最严重的郡县之一。万人坑就在相郡南部,一个叫做浮闽村的地方。 那里埋葬着数万人蝼蚁一样的性命,曾经尸横遍野的惨状已被岁月与光阴掩覆,当地人深夜不敢行路,传闻有幢幢怪影与婴儿凄厉诡异的哭声。曾经灯火阑珊,安居乐业的小镇到如今杂草纵横百里,山路周折蜿蜒,成荒无人烟的鬼村。 浮闽村。 夜空中高挂起的月亮像一只无情的眼。 深夜的鬼村中听到了马匹的厮鸣声。 车夫勒停了马车。 “这位公子,前些年死的人太多了,这地方阴森诡异,寻常人根本不敢去,就送您到这处吧。” 陈旧的马车上跃下一道漆黑高大的影子,他似是并不在意车夫所言,扔出几锭碎银,车夫伸手接过,虽觉得这雇主形容古怪,看他出手还算阔绰,便多叮嘱几句,“这地方邪门的很,公子小心遇到鬼打墙。” 黑衣青年的手指握紧了他腰间的剑。 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森冷的月光下透出光泽,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多谢。” 车马渐远,鬼村中便只剩下了黑衣青年一人,借着月光一步步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约摸行路有半个时辰,青年停在了一块被风沙侵噬的残碑中。 碑上刻浮闽两字。 再往里跨一步,便是人间炼狱。 剑客半蹲下身子,细致拂净残碑上的风尘。 陆家的人有半数都在浮闽村的万人坑之中,草草被了结了性命。 有人死了被埋进去,也有人还活着便被一捧捧黄土呛入鼻腔,渗入口中。死亡的过程漫长而绝望。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陆家一同被流放的管家,从小带他长大的奶母。 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却在赵长宁死后还是来了。 阴风怒号,荒草连天。 破旧酒馆的暗红色的残旗被风化粉碎,多年前人声鼎沸的村镇仿佛从未存在过。 陆惊澜迈进了酒馆,依稀看到了过去的残影,那时候瘟疫还没有降临,陆泽海还活着,喜在酒馆中饮酒,身侧是他的妻子儿女,虽被流放,倒是难得比富贵时候其乐融融。 陆惊澜在破旧的酒馆中找到长凳坐了下来,也不在意厚重的灰尘,打开了腰间的酒坛,经年陈酿的香充盈空气。 陆惊澜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脖颈淌下来。 赵长宁。 这世上再没有这样一个人,让陆惊澜在活着的时候这样憎恨,在死去后又如此痛苦。 陆惊澜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落拓又颓废,腰间的酒坛砸了一地碎瓷。 赵长宁! 陆惊澜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嚼碎了生吞下去。 荒寂的酒馆外传来车马行声。 幽冷的深夜,人迹罕至的鬼村。 除了他,还有什么人会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闽村有座隆起地面的山。 那山其实不是山。 是当年的万人坑被日复一日的风尘掩埋后形成的土丘长满凄凄的芳草。 深夜嶙峋升腾的鬼火像一只只幽蓝诡谲的眼睛。 每一粒扬起的沙粒都有可能是被风化腐烂的尸体。 当地人称之为大坟山。 去年大坟山起过一场山火,百姓皆以为冤魂显灵,摆香案在侧,至今仍然能看到香灰的残烬。 辘辘车马徐停山前,马声嘶鸣,窗牖紧闭,软轿后约莫有二三十人的行队。 一身布衣的年轻人脚踩银色鞍,身驾枣红马,勒住的缰绳系于陈旧木桩之上。掀开细薄的棕色绉纱。 车内扶下一位书生模样的公子,生一双漆黑如乌夜的眼珠,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形状像晕红的花瓣。 眉宇间颇有几分华贵之气,是京城秀丽的水土精心细养出来的一副漂亮皮囊。 只是身上似乎带着病气,将下马车便受了凉风,细白的手扶着车辕咳嗽了许久。 正是陈官与赵嫣二人。 刘燕卿本欲同往,为赵嫣所拒,又恰逢相郡北方南下的流民因饥荒深夜闹至衙门,一时分身乏术。 便添派二三十护卫沿途相看顾,这才让赵嫣出了府中。 陈官等人奉命守在远处。 赵嫣不喜欢他们靠着他太近。 赵嫣一人立在这座巨大的坟墓脚下的百姓供起的香案前,看到了一地香灰的残烬。 今日是六月初八,也是陆泽海的忌日。 赵嫣记了许多年,却从未亲自来过。 深夜风寒露重。 赵嫣放下手中的暖炉重重跪下。 青色的袍摆沾染灰烬尘泥,坚硬的碎石透过纤薄的布料扎穿双膝,渐渐有殷红的血迹从膝底渗透而出。 像极当年陆泽海被流放时的情形。 山川依旧,风物人非。 曾经的赵长宁尚能对着陆泽海的背影一个头磕下去,如今却连陆泽海的尸骨都无处可寻。 从一手葬送陆家开始,他已再无回头路可走。 拢入袖中的手指攥紧,赵嫣急促喘息许久才缓和过来。 陈官立在篝火前。 他们离赵嫣并不近。 舟车劳顿,人困马乏。 火焰明灭,风声飒飒。 无星无夜的夜晚听闻野猫哀切的叫声和凄厉的鸟鸣。 陈官耳尖微微一动,似乎在这万籁寂静中听到他音。 凌厉的剑声破风而袭。 陈官躲闪很快,剑客的剑却比他的躲闪更加快。 被扎穿心脏一剑毙命之时,仍未看清剑客快到极致的剑花。 剑客的剑尖一滴滴往下坠着殷红的血。 冷漠的眼瞳中倒映着横梗的尸体。 赵嫣一行来此有三十三人。 有三十二人命丧于一柄青玉剑下。 剑客的剑法果决狠戾,许多人死的时候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青玉剑终于指向了第三十三个人。 赵嫣鼻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耳边传来了脚步声。 裹挟着沙沙作响的树叶,步伐沉稳厚重,是多年习武之人。 “赵长宁,你没有死啊。” 他听到身后的人这样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刘燕卿几乎搬空了太守府中的存粮,流民才于凌晨时分在衙门外散尽。 他们要的不过是一粒能活口的米,一口能保命的粥。 卑微的像牲口,伸出一只只干裂枯瘦的手祈求盘剥他们的人。 河东乱局,朝廷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顾得来这些南逃的灾民? 等接到浮闽村的消息时候,已到巳时。 太守府的护卫在浮闽村被屠殆尽,无一生还。死状极为凄惨。 当地的仵作道,每具尸体脖颈的伤口整齐划一,利刃致使皮肉翻卷,可见凶手极擅使剑。 赵嫣不知所踪。 李家是岭南有名的商贾,于相郡起家。 生意覆盖药材布料等行当,在这偏远一隅风声水起。 李家主事之人是李家二爷,为人谦逊有礼,相貌英俊疏朗,年纪约莫三十左右。 家中妻室早亡,无一子半女。 去年市井传闻李家二爷新娶了一名美貌的续弦。 听闻此女姓陆,其来历与背景街坊四邻一概不知。 后有谣言四处传开,说李家娶的二房夫人出身烟花之地才遮遮掩掩。 而关于李家二房夫人的蜚短流长,李二爷似是纵容之态。 或许这样的市井之言更有益于掩盖住别的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真相。 李家在相郡城南有一座偏僻荒宅。 颓圮的红墙旧漆斑驳跌落,露出的灰色泥石上爬满深绿粘腻的青苔。 院中树枝已经枯老,木门上的锁锈迹斑斑。 透过破旧的窗纱看进去,红木椅上落满尘灰,墙角屋檐蛛网横生。 无论什么人路过,都不会认为此地有人烟。 而只有李家年长的下人知道,这座荒宅在多年前被作囤积米粮之用。 地下打数十条陈仓暗道。 后遇岭南瘟灾,李家趁机高价放卖囤积的米粮,大发横财。 瘟灾后朝廷整治一批为富不仁的商号,李家赫然在列。 李家被罚没十万白银,从此这座宅院真正搁置。 赵嫣醒来的时候,眼中映着浮动的灯花。 红蜡置在青石台上,青石台靠着有蜘蛛上下爬动的墙角。 墙角边搁置着一柄漆寒凛冽的青玉剑。 破旧潮湿的木门紧掩。 赵嫣赤脚下了榻,脚边散落些经年陈旧的米。 地下粮仓。 赵嫣的脚步忽而停滞下来。 他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去,见一条精巧的锁链从塌上一路纠缠到自己的脚踝,长不过六尺。 赵嫣手指猛地一颤,牙齿咬住的下唇泛出青白的颜色,漂亮的眼中起阵阵血雾。 陆惊澜回来的时候,鼻尖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腥味。 红蜡倾倒,床帷处已经星星点点起了火。 能被赵嫣入手所及之物皆掀翻一地。 茶盏杯具摔做碎瓷,茶叶的清香混杂纱帷烧焦的味道盈溢空气。 明火被碾碎在靴底。 陆惊澜扯过赵嫣拢在衣袖中的手,看到赵嫣白玉般的手指上淌着斑斑血痕。 想必是醒来的时候发现了锁链,拿手去撕扯留下的伤口。 “赵长宁,你为什么没有死?” 赵嫣被陆惊澜禁锢着胳臂,艰难地呼吸,“陆惊澜!你杀了我!” 陆惊澜猛地松了手,看着赵嫣被他摔在冰冷的地面,眼中冷漠不见悲喜。 “赵长宁,你这样的人我早该知道,做什么都会给自己留着后路,怎么会这样轻易死去?” “金蝉脱壳的本事让陆某人甘拜下风。” “陆惊澜!”赵嫣声音嘶哑。 陆惊澜掐住赵嫣下巴的五指渐渐收紧。 赵嫣解释的话便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年轻男人的掌下孱弱艰难地喘息。 陆惊澜将他随手掷在塌上,细细描摹赵嫣精致的眉目,忽然笑了。 “赵长宁,既然你还活着,就陪我一起活在地狱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陆惊澜心中无善恶。 他杀飞禽走兽,也杀人。 许多年前赵长宁还在陆家的时候,陆惊澜便将他当作陆家的收藏之物。 既然是收藏之物,便不容旁人觊觎。 赵嫣背叛了陆家,陆惊澜恨他入骨。 而当赵嫣真正死在乱坟岗,尸身不全的时候,陆惊澜却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 赵长宁在陆惊澜的眼前逐渐清晰可辨,首辅赵嫣的模样却化作了一团渺远的光影。 陆惊澜在乱坟岗中扶着树干,却呕吐不出来杂物。 他是一只从瘟疫地狱中爬出来森森的恶鬼,后来变成了举剑相向的屠夫。 他开始热衷杀戮。 剑尖有殷红的血迹淌下的时候,陆惊澜的内心有了一种微妙的解脱感。 而赵长宁没有死。 也许还在暗中嘲笑他痛苦的挣扎。 陆惊澜眼中涌动着滔天的恨意,手指一寸寸下移落在赵嫣颤抖的皮肤上,轻声道,“抖得这么厉害,赵长宁,你在怕什么?” “你和几个男人睡过?” 赵嫣被他禁锢在身下,长发散落肩侧,因为挣扎的厉害出了一身细细的薄汗,汗珠濡湿了纤薄的外衫,一截苍白柔腻的肤色显露与凌乱的乌发下,昏淡的烛火染下一道暗黄色的影子。那双凌厉又阴霾的眼睛如今闭了起来,似乎不愿意再多看陆惊澜一眼。陆惊澜掐着赵嫣的下巴,逼迫他与他对视。 “赵长宁,你心虚了?” 赵嫣灰败着脸惨笑起来。 陆惊澜若是能在陆家埋骨之地杀了他,对他来讲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陆惊澜好像要故意折磨他,伸手拭干净赵嫣前额的汗珠,常年握剑的手背筋骨分明,粗砺的薄茧抚过赵嫣宽大的衣袍遮掩下的一截腰身时候,眼中带着涌动的暗流。 赵嫣喊了声,“陆惊澜!” 陆惊澜并没有回答赵嫣。 赵嫣的双手被陆惊澜用衣袖难堪地绑缚起来,暗青颜色衬一双腕子如羊脂冷玉,因为年轻剑客下手的力道在一片白皙中又泛绯薄的红,凌乱的发散落一咎没入衣领,衣带因剧烈的挣扎反而松散,裸陈的腰间连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淤痕。 赵嫣这样的人,总是喜欢做徒劳无功的事。 明知挣扎无望,却喜螳臂挡车。 冰冷的剑鞘劈开身体的时候,赵嫣两排牙齿猛地咬住下唇,像被青玉剑的剑鞘钉死在床榻上。 “赵长宁,你太脏了。” 陆惊澜这样说着,将手中的剑鞘一寸寸碾磨深入,漫不经心的像是嫖客在玩弄青楼艳帜高张的男妓。 他知道怎么才能伤到赵长宁。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过程无异于一场缓慢凌迟的酷刑。 陆惊澜没有听到赵嫣发出任何声音,只看到了一团乌云般凌乱的发丝中间或夹杂着几缕白。 赵嫣细白的手指惶惑无力地抓紧塌上绣着林花的软枕,因巨大撕裂的痛苦而蹙起了细长的眉,隐约有神志崩塌之兆。 暗色的血沿着腿根流出来,濡湿了青色的袍摆。 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落在这污秽尘泥里了。 “没有男人,有这剑鞘陪着,想必今夜也不会寂寞了。” 陆惊澜撂下袍摆起身道。 赵嫣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地下的粮仓中不闻风声,不知时辰。 最后一盏红烛熄灭的时候,便只剩死寂的黑暗。 赵嫣的手被青色的外衫捆在雕刻花木的床栏上,下身被糟践的狼藉不堪,只被一匹薄锦勉强掩盖,轻轻一动冰冷的剑鞘便会深入几许,利刃穿肠,疼痛入心。 浓重的腥气嗅入鼻腔,赵嫣低低咳了两声。 他的目光落在虚无中的某一个点,看起来疲倦又悲哀,甚至有些可怜。 第一百二十八章 漫长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 也许一日,也许两日。 鲜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在暗青色衣摆的一角。 赵嫣被禁锢于床栏上的双腕被勒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下身掩覆在薄锦下,被冰冷的剑鞘搅碎血肉,数个时辰已让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痛楚。 若忽视那半阖着的眼帘,看起来像极了一具在坟墓中安静死去的尸体。 可他连安静的死去都做不到。 落锁的暗门上传来了响动声。 一双涂满丹蔻的手点起了火折子。 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掩住满室铁锈一样的腥气。 明火映出女人美貌的容颜,三十来岁,云鬓簪鹅黄的花蕊,双目如点漆,红唇微扬,啧啧叹道,“赵大人也有今日?” 赵嫣猛地咳嗽了几声,良久才盯着女人的脸道,“宁王妃。” 陆沉烟目光扫过塌上凌乱堆叠的锦被,只能瞧清楚赵嫣被绑缚在床栏上的一双腕子和青白带着病气的面颊,种种脏污皆被掩覆于一匹薄锦之下。 “竟然还有力气说话。” 女人涂满丹蔻的手指居高临下地落在了赵嫣的脸上,颇轻暧地寸寸下移。 “难为赵大人还记得我这个宁王妃。” “以前赵大人在陆家的时候父亲与我提过赵大人与沉霜的婚事,我亦有心促成,孰料是引狼入室,害了陆家几百口人的性命。” “赵大人这张脸,原来不止招女人喜欢,也招男人喜欢。” 赵嫣咽下了喉口的血沫,闭目道,“若王妃要报仇,就杀了我。” 赵嫣说话时候牵扯到了身下的伤口。 因习惯了隐忍,再大的痛楚也不显露人前,除了紧紧蹙起的眉头,外人窥不到分毫。 陆沉烟笑容敛住,眼中阴冷,“当初知道大人死的消息,我还有些遗憾,野狗分尸怎么够?应该长长久久地活着忍受锥心之苦,日日生不如死才痛快!谁知赵大人唱的好一出金蝉脱壳的大戏,躲在岭南逍遥快活。” “惊澜偷了你赵家的账本呈给天听,你赵家毁在陆家人手中,也算是因果报应。” 赵嫣蜷在袖中的手指握紧,苍白又虚弱的脸上终于泛起涟漪。 陆沉烟的声音柔软的像水,“大人府上当年闹得鸡犬不宁的兰青,本是宁王府的丫鬟,后来入了青楼,才与荣家搭上了线,大人觉得,兰青是听陆家的,还是听荣家的?” 原来如此。 当初的种种蛛丝马迹串连起来,拼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案。 陆沉烟这时离赵嫣很近。 女人的香气盈满鼻腔,云鬓上的一缕发丝垂落下来,像一朵布满密刺的鲜花。 “大人今日的模样,不知道多少人想看见呢。” 话音落下,她伸手掀开了赵嫣蔽体的薄锦。 入眼赵嫣狼藉凌乱的下半身,还有系着不到六尺长银色锁链的霜白脚踝。 暗青色的长袍被斑驳撕裂,露出一角剑鞘的漆寒形状,修长的双腿无力软在塌上,因长久不见日光,在昏淡烛影下如笼一层易碎的玉晕。女人红唇勾起,尖细的丹蔻划下去,划破了腿根,腿根处象牙白的颜色晕出薄薄的粉意,有一滴血珠沿着内壁滚落下来,如同白纸上添荡人心魄的绯墨。 赵嫣面上露出羞辱与难堪之色,纤薄的胸膛颤抖,不停地咳嗽。 陆沉烟笑出了眼泪。 “我这弟弟,也太会糟践人了些。” 笑过之后又低声叹息,“不知道赵大人今日遭受的,有无沉霜十分之一苦?” 陆沉霜是陆家的掌上明珠,陆泽海当年如何待她赵嫣在陆家之时再清楚不过,出事的时候才刚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若非被赵嫣的人当年救走,只怕下场更为不堪。 赵嫣与陆家的仇是死结。 而陆家人不肯让他死。 陆沉烟在岭南用了很多手段将李家的二爷拴进了自己的罗衣中,才在这偏远一隅立稳了脚跟,她是个美人,一举一动皆是风情,男人见了她神魂颠倒,即便是知道了她坎坷的身世与过去宁王妃的身份,也只会心生怜惜,一手替她遮掩。 陆沉烟手中拿起将用火折子燃起的红蜡。 明火在灯芯上不安地晃动,灯芯下浸满了滚烫如沸水的灯油。 女人杏眼中跳跃着光亮。 “若是这灯油浇在赵大人这张祸水的脸上,也不知我那傻弟弟对着赵大人还会不会有别的心思了。” 女人涂满丹蔻的手柔弱无骨。 映一截红蜡,丹蔻上的暗纹在灯影中扭曲。 打更人从荒宅中路过。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月光落在荒宅中,荒宅有风声,老树的枯枝像森白的人骨。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陆沉烟手中的灯油尚未泼出,便被推搡在一侧,红蜡掀翻,烛火熄灭,滚烫得灯油浇在地上,凝成一片脂膏状的颜色。 陆惊澜问,“阿姐在做什么?” 陆沉烟道,“阿姐在救你。” 陆惊澜嗤笑一声,“我不需要阿姐救。” 陆沉烟嗅到了陆惊澜身上浓重的酒气,蹙眉道,“等你醒了酒再说吧。” 陆惊澜喝醉了,脚步有些踉跄,摸到腰间的酒坛,酒坛却空空如也,顺手扔在地面,酒坛滚了两圈,有透明的残液滴坠而下,满室陈年酒香。 陆沉烟替陆惊澜整了整凌乱半敞的衣襟,“赵嫣就是一个祸害。” 陆惊澜醉醺醺道,“我把他锁住,以后就只能祸害我一个人。” 陆沉烟摇头,“阿笙,听姐姐的话,玩一玩就算了。” 喝醉的陆惊澜推开陆沉烟,不知是否听进去。 陆沉烟叹息一声。 陆惊澜的脚步很重,甚至盖住了陆沉烟离开的声音。 赵嫣没有看陆惊澜一眼。 陆惊澜走近,伸手解开赵嫣腕子上的禁锢,那双腕子被捆缚足有两日,已渐伤痕累累,麻木不堪,软弱无力地垂了下来。 陆惊澜将赵嫣揽进怀中,扔开了剑鞘,带血的剑鞘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赵长宁,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赵嫣没有说话,陆惊澜红着眼睛,将赵嫣重新压覆在塌上,凶狠带着血气的吻落下来,赵嫣咬紧牙关,却被陆惊澜掐住了脖颈,艰难地喘息。 男人趁机攻城掠地,口中带着辛辣灼烈的酒味,擒住身下人殷红柔软的唇舌纠缠夺取,盯着赵嫣的眼瞳像神志烧尽的兽。 赵嫣被推搡在床榻上,破旧的下摆被野蛮撕碎,裸呈的胸前斑斑点点缀上青紫色的吻痕,纤细的腰身落进男人的掌心被弯折玩弄,脚踝上细细的锁链晃动发出凄厉的哀鸣。 赵嫣上下牙关紧紧合上,似要咬下来陆惊澜肩上的软肉,唇齿被血晕染,铁锈的味道倒灌进了咽喉。 陆惊澜吃了疼,任由赵嫣将他的肩咬的血肉模糊。 他与赵长宁之间,已注定不死不休。 赵嫣的唇上沾了血,猩红的唇映着苍白的脸,像披一张冶艳的画皮,画皮剥落后的白骨上早已刻满骇人的刀痕。 这世道人人活的像恶鬼。 “陆惊澜,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陆惊澜身上裹携着浓重的酒气,盯着赵嫣冷笑道,“赵长宁,这世上谁还会信你?” 赵嫣惨笑出声,连咳不止,几日的折辱将他心神磨碎,绷紧的弦骤断,呕出一口浓稠的血,衣衫不整歪倒在了床榻上。 陆惊澜此时真正清醒了过来,冷漠的眼瞳罕见有些茫然,他的手指触碰到赵嫣唇上鲜红的颜色,像是触碰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从来握剑的手颤抖的拢不住那片被他亲自撕碎的暗青衣襟。 深夜的医馆中。 一头发花白的布衣老翁打着蒲扇,在药炉旁撑着头小憩,医馆诊脉的柜台处有一扎着羊角辫的小童勉强睁着眼睛,手中拨弄着算盘,进出一天的收账。 子时,医馆的红木门被人从外踢开。 小童困倦地看去,见一高大俊朗的黑衣青年怀中拿外衫裹着一人,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到一截苍白纤细的脚踝,脚踝上泛一圈青色的淤痕。 “先生,有人来求医。” 小童喊了一声,头发花白的老翁蹒跚走来,捻须道,“你这怀中的姑娘,是生了何病?” 青年面无表情道,“不是姑娘。” 老翁摇头,“是我老眼昏花了。既然不是姑娘便好办些。” 老翁引青年入了内室。 青年将怀中裹着的人放在医馆的塌上,老翁细目瞧去,见这孱弱的公子衣衫齐整,显然是有人精细打理过,年纪约莫二三十岁,却已是病重之兆,可惜这一副好皮相。 老翁的手落在那病公子的手腕上,正欲把脉,忽又道,“这位公子手臂上的伤从何处来?” 黑衣青年不答。 老翁边诊脉边问道,“他是你何人?” 黑衣青年不答。 老翁此时已诊过脉,摇头对黑衣青年道,“老朽这医馆无能为力。” 黑衣青年腰间的利剑猛至老翁的脖颈处。 老翁摇头,“老朽都这把年纪了,能治则治,治不了的你要了我的命也没有办法。” 陆惊澜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何难治?” 老翁道,“这位公子的病根少说有五六年,平日咳血,畏寒,早有油尽灯枯之兆。身边必有良医续命,才能活到今日。” 陆惊澜问,“病根从何处来?” 老翁摇头,“老朽医术不精,不知这病从何来。” 第一百三十章 赵嫣失踪了。 刘府中的人不能大张旗鼓去找。 刘燕卿知道是什么人劫走了赵嫣。 擅使剑,又能与赵嫣牵扯上关系的人,除了陆家的人还能有谁。 陆惊澜剑术奇高,派去的护卫无一生还,只要他想,刘府接到的消息便是三十三具尸体。 相郡出入的关隘因北方流民涌入的原因盘核严查,陆惊澜带着一身沉疴的赵嫣走不了太远。赵嫣的身体离不开药,陆惊澜若不想让他死,势必会与医馆有联系。 刘府的人从赵嫣失踪的时候便开始盯着相郡各处医馆的动向。 赵嫣被劫走的第三日子夜,守着巷口一处医馆的探子同刘府传了音信。 刘燕卿问道,“可有派人跟着?” 黑衣密探回,“二人离开医馆后,入了李家京郊的荒宅。” 刘燕卿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敲,“李家?” 福宝一侧插嘴道,“就是那个富的流油的李家。” 刘燕卿眯着细长的眼,“这李家同陆家有什么关系?” 福宝道,“看起来是没什么关系。” 刘燕卿对密探道,“派几个人去盯着李家,勿打草惊蛇。” 黑衣密探退下后,厅堂只剩福宝与刘燕卿二人,一盏烛火映着青花案几。 刘燕卿拂袖叹道,“陈官死的可惜了。” 福宝义愤填膺道,“姓陆的杀人不眨眼,真不是人。” 刘燕卿手指在福宝额头一弹,“走,咱们去接他回家。” 福宝絮絮叨叨,“姓陆的包藏祸心,公子落在他手里头能落得什么好。” 刘燕卿向来散漫的眼中罕见透出几分担忧之色。 窗柩外月色黯淡,为沉云掩覆。 陆惊澜在一片狼藉的地下点起孤灯。 他怀中的赵嫣冰冷的像一具尸体。 被青玉剑砍断的一截锁链在潮湿的地面凌乱堆叠。 “这位公子的病根少说有五六年,平日咳血,畏寒,早有油尽灯枯之兆。身边必有良医续命,才能活到今日。” 良医续命。 刘燕卿。 陆惊澜冷笑起来,他不会将人送回去。 赵长宁还能活多久? 余下来的日子直到死去,眼里都只能看到他。 陆惊澜的手指落在赵嫣垂落的几缕发丝上,轻轻拨动开。 紧闭的睫羽,苍白的面颊,女人一样的轮廓。陆惊澜还记得在陆家的时候这双唇瓣朱红的颜色。他的手指便不可遏止地落在柔软的唇上摩挲,肩膀上被赵嫣牙齿咬过的皮肉还在隐隐作痛。 回来的时候,他瞧见了外头的探子。 那又如何?便是再来一百个,都不是他的对手。 荒宅地下寂静如同坟墓。 坟墓中埋葬着一个死人,一只恶鬼。 陆惊澜耳畔听到了响动声。 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青玉剑柄。 还未来得及落锁的暗门被从外向内推开。 是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人,生一双细长的凤眼,后跟着扎着两条辫的小厮。 陆惊澜的剑落在刘燕卿的眉间。 刘燕卿便止步不动了。 “陆公子别来无恙?” 陆惊澜嘲讽,“你不过是他赵长宁身边的一条狗,何以如此忠心?” 刘燕卿眉眼弯弯,“做一条狗,有什么不好的?” 陆惊澜嗤笑道,“刘燕卿,你枉费才名。” 刘燕卿反问道,“虚名于我何用?” “你以为你能从我身边带走他?” “我若不带走他,他性命危矣。” “那又如何?” 刘燕卿叹息,“你若罔顾他的生死,如何对得起当初他深夜跪求先帝饶你陆家一门性命的心意?” 陆惊澜的五指握紧手中的剑,“你在说什么?” 刘燕卿一字一句道,“先帝要铲除陆家,赵嫣不过是先帝铲除陆家的一把刀。陆家所作所为全然与皇室利益相背,你以为先帝能容你陆家到几时?” “若非动手的人是赵嫣,尚念及旧情,在先帝面前为陆家人说话,你陆家四百口人的性命早在抄家的那日便满门斩首,何来流放之说?流放至岭南乃先帝所定,谁能料到年后的瘟灾?与他赵嫣有何干系?” 陆惊澜咬牙道,“我不信!” 刘燕卿盯着陆惊澜道,“陆公子,你可知道赵嫣当年为何从翰林院入内阁,投靠陆家?” “先帝亲近他,把他当做玩物。后来先帝有了动陆家的心思,却没有合适的人。” “他只是为了堂堂正正地活着而已。”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陆泽海当初一手揽内阁大权,勾结户部贪墨灾银税款,大肆铲除异己,死在他手中的人数不胜数。 陆家抄家时候白玉堂上数斗明珠熠熠生辉,无一不是穷苦百姓的血汗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铲除陆家,废除内阁乃大势所趋,即便没有赵嫣,陆家也未必会有好下场。 在刘燕卿看来,赵嫣于情有亏,于理无错。 当时的陆家对于赵嫣而言只是必须要除去的绊脚石,连赵嫣自己也未曾料到陆泽海待他如此恩厚。 京城上下数双眼睛盯着赵嫣的动静,皇帝虎视眈眈,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了八年。 腥风血雨的八年。 身在万丈高崖,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当年的陆惊澜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父亲作的恶,不知赵嫣遭的罪,痴于剑术,被权势滔天的陆家阻隔在腥风血雨之外。 直到陆家一朝倾覆,鸟兽俱散,四处求告无门的时候,残酷的现实才血淋淋地曝于眼前。 而出乎陆惊澜意料的是,连赵长宁也背叛了陆家。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是当年陆家抄家时候赵长宁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陆惊澜咬牙切齿的恨了赵长宁许多年,恨的是赵长宁无血无泪的一张脸。 如今刘燕卿告诉他,原来当年他替陆家求过情。 这世上谁不想堂堂正正地活着? 能堂堂正正地活着,谁想做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陆惊澜的手颤抖的握不住他的青玉剑。 刘燕卿盯着陆惊澜道,“当年先帝为了控制他,在他身上种了丹砂。赵嫣不过是先帝为了毁掉内阁而生的一枚悲惨棋子,先帝已死,陆家人便将恩怨全系于他一人之身,是否有失公允?” 陆惊澜双唇艰难开合,“丹砂?” 医馆的大夫说,他医术浅薄,不知这病根由何而起。 刘燕卿道,“陆公子有所不知,丹砂是宫中禁药,凡服丹砂者,寿命不足十年。我今日所言每一句无半分虚假,陆公子聪慧人物,自己也当有所判断。” “他被判入刘府时已没几天可活了,是我将他的扳指扔进了乱坟岗,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去,带他来岭南养病。” “陆公子,我手中有丹砂的解方。” 陆惊澜后退一步,手背青筋骤起。 因情绪不稳,呼吸跟着粗重,眼中漆寒褪去,覆盖一层血意。“是你所为?” 刘燕卿道,“是我所为。” 陆惊澜,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赵长宁,还有谁会信你? 于是陆惊澜知道,他一句话碾碎了赵嫣。 他回过头,见塌上的赵嫣的脸色青白,形容消瘦,两截细弱的腕子还残留淤青,脚踝上有被锁链割裂的斑驳伤口,齐整衣襟下掩饰的狼藉只有陆惊澜一人清楚。 恍惚像是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已经死去多时。 陆惊澜五脏六腑猛地蜷缩成一团,四肢僵冷,手中的青玉剑重重坠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惊澜想起第一次见到赵长宁的时候,是在陆沉烟的婚宴上。 赵长宁一袭大红官袍,踩银色履,覆玉色冠,身后映着阑珊灯火,拱手对陆惊澜道,“贺宁王妃喜。”满目的绯色入了眼中,指尖还残留被一阙暗色衣摆拂过的余温。 赵长宁在陆家的时候,与先帝的一些流言陆惊澜从未在意过,谁知道背后掩盖的是比流言更不堪入目的事实。 他们之间走到今日地步,不外乎“世事弄人,阴差阳错”这八个字。 “他向先帝求情的时候,一定跪了很久。” 陆惊澜的手指抚过赵嫣的发鬓,手指落在了掩在乌发中的几缕斑驳白色时,微微一颤。 当年陆家出事后,赵嫣深夜乘轿入宫,出宫后告几日病假。 刘燕卿去赵家拜访,却被赵东阳拒之门外。周折从赵家的下人处打听得知,赵嫣被先帝拿砚台砸的头破血流。 赵嫣做了什么,惹的向来青睐于他的皇帝动了雷霆之怒? 又恰逢陆家刚被抄家的节骨眼。 刘燕卿心中已有几分猜测,又逢入宫,在朝下遇到当时的大太监常平,刘燕卿便对常平道,“赵大人实不该替陆家求情,如今恐怕要牵连自身,敢问公公,陛下可有怪罪大人的打算?” 常平知他是赵嫣身边之人,对他并未设防,叹息道,“陛下的气,昨日已出干净了。” 常平并未否认,刘燕卿便知,赵嫣确实替陆家求情。 刘燕卿叹道,“被砚台砸的头破血流。” 陆惊澜咬牙,“他的事情你如何这般清楚?” 刘燕卿弯着眉眼,漫不经心道,“陆公子不是说,刘某人是他身边的一条狗,自然得时时刻刻盯着主人。” 陆惊澜嗤笑,“一条费尽心机的狗。” 刘燕卿神色如常,并未对陆惊澜的冒犯之言有分毫不满,啧啧道,“做狗比做仇人好。” 陆惊澜脸色并不好看。 他弯腰将塌上的人抱了起来,满头发丝便散在了年轻剑客的肩头,茯苓幽寂的药香扑入鼻腔,若非还能感受到似有若无的心跳声,他冰冷的像一件死物。 “刘燕卿,你手中的解方,当真能救他?” 刘燕卿道,“尽我所能。车马在外,陆公子可同往。福宝,还不给陆公子引路?” 福宝躬身引路,“陆公子,请。” 陆惊澜身形高大,步伐沉稳,赵嫣被他揽进怀中,孱弱的像是依附而生的一叶枯草,轻忽没有丝毫份量。 临行前,刘燕卿的目光落在陆惊澜的身后一角,瞧见了断成两截的锁链。 那锁链细而坚韧,边沿带着倒钩。 倒钩上有猩红干涸的血。 细长的丹凤眼骤现阴寒之色。 第一百三十二章 车马徐行。 福宝架着马车愤愤道,“为何让那姓陆的与公子在同一辆马车?” 刘燕卿端坐马车,闭目小憩不答。 福宝一鞭子甩在马背上,马惊了四蹄,马车颠簸,刘燕卿险被颠翻,指着福宝怒道,“你就这么对主子?” 福宝撇嘴。 一路无话。 至太守府已过凌晨。 天气并不好,有料峭的风和阴寒的云,也许还会有瓢泼的雨。 太守府中大门紧闭。 陆惊澜抱着赵嫣下了马车,福宝道,“治公子的病,您怕是没有法子。” 陆惊澜盯着刘燕卿。 刘燕卿摇头,“陆公子,把人交给我吧。” 陆惊澜在门外守着。 他腰间没有酒坛,握剑的手在抖。 刘府的下人进进出出。 过去十年的颓唐旧梦被翻新。 不知守了多久,天际惊雷涌动,沉云翻滚。 乱箭似的急雨浇筑而下。 落在屋檐上,又从屋檐淌落。 雨中有鸟鸣声凄厉传来,院中的老树抽出了新的根芽。 陆惊澜刀削斧凿的脸上往下一滴滴淌着水。 湿透的发黏在宽肩两侧。 黑色的软靴下泥泞不堪,野草在雨中生长。 “公子可在屋檐下避避。” 刘府的善心的丫鬟递伞过来,执剑的剑客纹丝不动。 只一双沉拗的眼瞳盯着紧掩的门扉。 陆惊澜知道自己生病了。 从以为赵嫣死去的一刻他便已经病入膏肓,夜夜辗转反侧,只有杀人见血才能有片刻欢愉。 他杀的人中有朝气蓬勃的青年,也有行将腐朽的老人。 他能面不改色地屠尽天下人,却唯独对着自己的仇人举不起剑。 他是一个懦夫。 他终于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于是他将赵嫣囚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妄图拉着赵嫣一起活在死人的墓穴中。 狠不下心杀的人,就让他生不如死。 而直到这时候,赵嫣掩藏在面具之后的人生才在他的眼中显露端倪。 他需要的只是有人给他一个赵长宁所作所为的借口。 尖锐的剑尖割裂了手掌。 雨水混杂着血水浇筑在林花之上。 腥气裹携着泥土的清香。 陆惊澜的眼中没有一滴泪。 一只活着的恶鬼怎么会有眼泪。 他是背负着对赵长宁的恨从瘟疫地狱中爬出来的。 陆惊澜身上有一处刺青。 那是在他被陆沉烟救走,安置在宁王府之后,寻针笔匠所刻。 针笔匠欲用曼陀花作麻醉之用,为陆惊澜所拒。 过程犹如一场漫长而酷烈的刑罚。 针笔匠手法娴熟,细长的软针沾染墨水穿透血肉,一针一针将赵长宁这三个字镌刻在了心口。 因为时日长久,颜色更近乎蓝。 字体却仍旧清晰可辨。 每逢雨天针口便隐隐作痛。 雨下整整一日未曾停歇。 福宝在后院听着雨声,直到夜色再一次笼盖大地的时候,看见一直信鸽飞落轩窗。 福宝带着信鸽捆缚在爪下的薄绢往前院而去,正与陆惊澜擦肩而过。 陆惊澜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静默的像一座全身湿透的雕像。 他的身形笔直,始终不曾弯折。 后来,那扇紧闭的门从里向外推开。 刘燕卿看了陆惊澜一眼道,“他已无碍。” 陆惊澜猛地一颤,脚步欲往前,却滞住步伐。 刘燕卿笑,“陆公子这是没脸看他?” 陆惊澜没有动。 他手背上的青筋已经根根分明。 刘燕卿讲话的声音很慢,慢到让人能清楚的听到他口中的每一个字。 于是这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刀剑。 “他身上都是伤,下身最严重,这伤怎么来的,想必陆公子最为清楚。” 陆惊澜喉咙里像灌了铅。 刘燕卿道,“他咳了很多血。” 石阶上的青年月白色的长袍上有斑驳的血痕,那是赵嫣的血。 陆惊澜眼睛扎在血迹上,几欲窒息。 刘燕卿语带讥诮,“陆公子伤我刘府三十二条人命,难道不应该给我刘府一个交代?” 陆惊澜苍白的五指握紧了剑柄,剑尖指向刘燕卿。 青玉剑剑光所至,尸横遍野。 这刘府中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刘燕卿道,“宁王妃如今在李家。” 陆惊澜道,“你如何知?” 刘燕卿道,“城郊的荒宅在李家名下。我只是派人调查了李家与你陆家的渊源。” “小周山宁王行刺陛下,赵嫣为了护住你与宁王妃,将刺杀之名栽赃于平原侯府,逼杀宁王,此事经过我手,我知陆公子未死。” “陆公子既未死,上交朝廷的名单中死去的陆笙又是谁?自然是有人偷梁换柱。当时陆家的情形,除了陆沉烟,还有什么人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相救?” 陆惊澜不发一言,眼中酝酿风暴。 刘燕卿继续道,“若朝廷知道陆公子未死,陆公子与宁王妃便是欺君之罪。陆公子不怕死,却忍心连累宁王妃甚至是给你一隅傍身之地的李家?” 当年惊心动魄的种种,落在刘燕卿口中,不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陆惊澜咬牙,“你待如何?” 被雨打湿的青阶上一身月白长袍的青年笑的人畜无害,“陆公子使剑的左手,我很喜欢。”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手是剑客的第二条性命。 刘燕卿想让陆惊澜生不如死。 陆惊澜握紧青玉剑柄。 “刘燕卿!” 月白长袍的青年于青阶上负手而立。 他身后是虚掩的门扉一角,依稀能窥见内里昏暗的烛火。 “陆公子舍不得?看起来宁王妃全家的分量在陆公子心中也不过尔尔。” 陆惊澜瞳孔急剧收缩。 有雨的深夜不见明月,远处夜幕笼覆群山。 陆惊澜终于道,“刘燕卿,你在替他报仇?要断我的手臂,让赵长宁亲自来。” 刘燕卿冷冷道,“赵长宁被你折磨的快要死去,哪里有力气断你的手臂?” “还是劳烦陆公子亲自来。” 青玉剑是绝世的名剑。 是陆家的收藏之物。 陆惊澜用这把剑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斩断不下数百的头颅,身后的白骨垒成墙。 如今剑刃对着自己。 凛冽的寒光中倒映着剑客一双冷漠的眼瞳。 若这是赵长宁的意思一一 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吱呀一声,屋檐下的珠帘晃动,一道单薄的影子从内向外行来。 青布衣衫下掩着轻薄质地的软鞋,被扎着辫的小厮搀扶着,乌黑的发,雪白的脸,尖俏的下巴,一身病气。飞溅起来的雨丝打湿了青色的袍摆,断断续续地咳了两声。 刘燕卿脸色骤然变了,“福宝,带他出来做什么!” 福宝无奈道,“公子要出来,不肯喝药,我没有办法。” 陆惊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屋檐下的影子,仿佛错一错眼珠子,那道影子便能从天地间消失,遍寻不着。 赵嫣声音微弱,却掷地有声道,“陆惊澜,没有人要拿走你的手臂,也没有人会用当年的事拖陆沉烟下水,这是陆家与赵家的恩怨,与刘燕卿无关。” “赵长宁对不住陆家,往后你若是想杀我,随时来取走这条性命,你若不是来杀我,便无需再来。” 陆惊澜握剑的手在抖,脸色白的像纸。 艰难地理解了赵嫣话中的意思。 陆惊澜只有在拿剑杀赵长宁的时候,才被允许出现在他面前。 赵嫣的眉眼平静的像是深秋的波澜不惊的湖水。 陆惊澜双唇开合,听到了自己破铜锣一样的嗓音,“赵长宁……” 赵嫣便又咳了几声,福宝替他披上了外衫。 “你若不杀我,便走吧。” 这时候,陆惊澜倒是宁愿赵长宁砍断他的双臂。 陆惊澜闭目,“赵长宁,我只问你一句,当初在陆家抄家的时候,你可有动过一分恻隐之心?” 赵嫣如实答,“有。” 陆惊澜惨笑起来,笑声震动胸膛。 这么多年的耿耿于怀。 原来不过是卑微的乞求这一分恻隐之心。 剑客在雨中浑身湿透,落拓又颓废,青玉剑被收回了鞘中。 雨落在他干净利落的眉眼中。 “我答应你。” 想杀你的时候,来见你。 陆惊澜的承诺向来一字千金。 陆惊澜离开了刘府的时候,雨声未停,暗云涌动。 赵嫣终于到了强弩之末,栽倒的时候被刘燕卿揽进怀中。 刘燕卿盯着赵嫣昏沉的容颜,低声道,“你说与谁无关。” 赵嫣并没有听到。 陆惊澜在雨中与踽踽独行。 这么多年,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到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只有这一柄青玉剑。 青玉剑散发着冷漠的寒芒。 途中经过草堂,行过青石板的长街,就像行走在京城的乌云巷口。 过去繁华的陆家已经消失。 隔着一条街的赵家沦为废墟。 新的酒馆开张了,旧的便死了。 时间还有什么不能磨灭的? 是仇恨,还是爱欲? 陆惊澜的心口隐隐作痛,却不是因为刺青。 他敲开酒肆的门,扣下两枚铜板,沉溺于美酒的香气。 陆惊澜酩酊大醉。 陆沉烟带着人找遍了城内的大街小巷,将陆惊澜带回李家的宅子。 陆惊澜醉醺醺地,在案上拿起一块金如意放在绣着鸾凤的烛上炙烤。 陆沉烟端着醒酒汤进来的时,正见陆惊澜拿手中炙烤的通红的如意烫在自己的心口,几乎一瞬间血肉翻卷,皮肤烧焦的味道充溢于空气中。 陆惊澜将金如意扔在了一侧。 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陆沉烟失声尖叫,醒酒汤洒了一地,将痛的全身发抖的陆惊澜搂进怀中。 陆惊澜在他阿姐的怀中喃喃道。 “阿姐,下辈子我不想生在陆家了。” 陆沉烟泪如雨下。 从此陆惊澜心口的刺青被一道狰狞的烫伤所覆盖。 这刺青因恨而生。 若恨已经不在,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陆惊澜杀不了赵长宁,只能放了他。 就像当初赵长宁深夜因醉酒被滞留陆家。 他衣衫不整地倒在陆惊澜榻上。 年少的陆惊澜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 手指落在那双殷红的唇瓣上。 到底什么都没有做。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永历四年九月。 两兵相交,河东守将被乱箭毙命,胶着长达数月的战局撕杀成一片血海,赵茗身负重伤,河东将破矣。 赵茗被河东守将梁英一刀砍伤后,楚钦援兵方至。 弯刀凌厉斩断梁英马匹四蹄,急雨似的乱箭凌空射来,苦苦撑着河东的守将命丧于乱箭之下,重振西北军疲乏的士气。 楚钦在战场所向披靡,这河东守将是能被他承认除赫连丹外为数不多的对手。 梁英一死,河东群龙无首,朝廷新任的守将若无梁英之能,河东指日将破。 金銮殿上乱作一团。 大楚立朝以来便是升平的盛世,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早已忘记胡人祸国的血泪,居安而不思危。年轻的天子决定御驾亲征,朝堂上杖毙数名言官。 天子亲征的消息传出,河东便成了朝廷与西北军的角斗场。 梁英那一刀险中赵茗心脏。 从脖颈延伸到腹部,像一条蜈蚣横梗在翻卷的血肉。 赵茗躲避的快,没有被劈成两截。 人性命濒危的时候,听说会回忆自己的一生。 赵茗的父亲死的很早。 等不及他长大成人,母亲也死了。 后来他的兄长也死了。 赵家家破人亡。 幼年时候赵嫣抱着他将糖人递在手中的画面变成了灰色的虚影。 赵茗的眼瞳黯淡,已有虚散之兆。 他的胸腹间皮开肉绽,涌动着猩红的血。血流淌在铺满碎石与沙子的地面,与其他士兵的血汇聚成一条红色的河。 周围人迹嘈杂,杀声震天。 尘埃与瓦砾堆积。 西北军的军旗猎猎昂扬。 前方的战士倒下去,后方的马蹄踏上来。 积尸如山,白骨曝野。 草木已经腥臭,千里不闻鸡鸣。 赵茗从不怕死。 他只怕死后见不到赵嫣。 天子亲征,秦王麾下赵茗生死未卜的消息沸沸扬扬传至岭南。 尽管刘府的下人被勒令三缄其口,一些风言风语到底传进了身子将将恢复了些的赵嫣耳中。 赵嫣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是被血色铺红的天空,赵茗被砍断成两截,眼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下肢艰难地在瓦砾中蠕动,双唇开合,喊了他一声哥哥。 心神崩裂。 窗柩外一轮明月高悬天际。 剑客隐匿于树叶间,透过敞开的窗扉,见赵嫣的卧塌点起昏灯。他盯着那盏昏灯许久,直到天际将明的时候,于树梢一跃而下,沙沙的风声拂过,就像从未有人来过。 刘燕卿对赵嫣真正的兴趣,由自从沈家得知那五十万金的出处。 他向来自负,却知若是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会做到这般不露痕迹。 建安二十三年,刘燕卿入内阁。 内阁诸多事务经过他手,他知赵嫣与传闻不同。 赵嫣唇色猩红并不正常,且咳血畏寒,是身中丹砂之兆。 赵嫣在他眼中就像一团谜。 谜底揭开之前便死了,岂不无趣。 从刘燕卿发现赵嫣身中丹砂的时候,就开始收集丹砂解方中的药材。 直到谜底被揭开。 刘燕卿与赵嫣孑然不同。 赵嫣思虑太多,刘燕卿无所顾忌。 他一手下了一盘大棋,网罗住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鸟。他予他衣食和药,妥善收藏,精心细养,如今他网罗住的鸟,翅膀还未痊愈,就要逃了。 刘燕卿淡淡道,“你要去河东,是为了赵茗,还是别的?” 赵嫣不答。 刘燕卿叹息,“让福宝跟着你,你身体未痊愈,日日需要汤药养着,福宝知道汤药需熬几分熟,马车只够带三个月的药材,三月之内必须回来。” 赵嫣道,“刘燕卿,我实不懂你。” 赵嫣这一生少有看不透的人。 刘燕卿道,“荣幸之至。” 赵嫣来岭南的时候满目春花,如今离开的时候已经入秋,红枫遍野,碧波粼粼。 岭南的秋雨像女人的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哀愁。 车马停在空荡荡的院落,院落中摆放着的棋盘已经蒙上尘土与灰烬。 福宝替赵嫣撑起了伞,雨湿透青色的袍摆。 赵嫣没有见到刘燕卿。 福宝撇嘴,“大人没准躲在哪个角落哭呢。” 赵嫣难得被他逗笑。 车马渐行渐远,一身月白长袍的青年立在廊下,有雨从屋檐坠落泥土中。 此去河东乃百年不遇之乱局。 赵嫣本可抽身而出,却执意将自己卷进风起云涌之中。 若不让他去撞的头破血流,如何甘心留在他身边? 赵嫣沿途的安危无需他担忧,他不去做,自然有人去做。 青年软鞋踩在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雨,不远处的纸醉金迷的乐坊中传来缠绵的筝音。 商女不知亡国恨。 车马一路往北,北方是人间炼狱之景象。 赵嫣不知,他们沿途不遇劫匪,未逢偷盗,是有人暗中庇护。 暗中的人就像是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只有剑刃是明亮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河东地形易守难攻。 是京城的一道屏障。 借着有利的地形阻拦所向披靡的黑甲数月之久,终究螳臂挡车。 直到天子御驾亲征的消息传进河东才士气大振。 冀州乃河东要塞,与西北军隔一条天险之河。 黄土堆积,黄沙漫天。 如今战乱,除偶尔见黄沙中几处酒肆客栈及商旅专发战时横财,昔日安居乐业的城池被一片阴霾裹覆,十里不闻人声。 黄沙中隐现一座客栈,上书“云来”二字。 福宝道,“公子,前方有客栈。” 赵嫣掀帘,被福宝扶下了马车。 风沙呛进了咽喉,猛咳两声,福宝连忙将带纱的斗笠替赵嫣戴好。 舟车劳顿十数日,一行早已人困马乏。 客栈出入多为冀州兵士,间或一些官员往来,甚至有各家密探,龙蛇混迹,五方杂处。 轩窗破旧,有风沙透过窗柩照面袭来,客栈中的桌椅覆盖一层尘灰。 店小二的年岁不大,行事倒是利落。 福宝道,“两间上房,同行的车夫伙计也安排住处。” 店小二道,“好嘞,右拐往后第一间第二间便是,前头的客人将走,正在清扫,几位稍候。” 一行五人寻一处偏僻的角落候着,即便是带着斗笠,赵嫣仍被风沙呛咳,薄纱下的眼尾微红,带些湿润之意。 福宝叹息,“这冀州的风沙太大,公子这身子根本受不住。” 车夫道,“明日若是下雨,或许会好些。” 此时正是晌午,士兵皆在营中,客栈中人烟稀少,客栈的老板娘手中拿着算盘拨弄珠子,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绕膝玩闹。 客栈外传来马的嘶鸣声。 不是一匹。 是数匹。 那是胡人贩马的商队。 大楚内乱,中原四分五裂。 外夷唯一成气候的突厥被秦王早些时日收复漠河,大伤元气。 其余游牧部落则借机贩马谋利。 中原普通的战马都已供不应求,珍贵的汗血宝马生于蛮夷之地,胡人的商贩往来冀州如今已是常事,以鲜卑人尤最,与官府签订契约文书,身份盘核后进行交易。 入客栈内数十名身形高大的胡人皆身着短打装扮,身量最低八尺有余,形容精壮,手臂有青色的图腾,大多编发蓄须。 为首的胡人年约二十多岁,刀削斧凿的五官在胡人中难得一见的俊朗,一双碧绿的眼瞳带着草原狼一般的野性,脖颈挂着雪白精美的异域坠饰,乃鹰骷髅所制,腰间别一柄弯刀,狼皮靴踩在脚下,赵嫣隔着斗笠下的薄纱多瞧两眼,心中暗道此人并不像普通商旅。 那胡人似察觉到赵嫣的视线,朝着赵嫣看过来,语带调笑,“中原的男人,都喜欢盯着别的男人瞧?” 胡人的汉语并不好。 讲话十分生硬,嗓音低醇厚重。 赵嫣道,“草原的蛮夷原来当真是蛮夷。” 斗笠下被薄纱遮住的容貌若隐若现,声音清透中带着病气。 年轻男人向他走近,薄唇弯折,手中的弯刀出鞘,快的让周围的人来不及反应,赵嫣头戴的斗笠被掀翻在地,轻纱旁落,一张苍白美貌的容颜入碧绿的眼瞳中。 赵嫣五指握紧,风沙呛入喉中,扶着桌缘低低喘息了许久方才恢复。 那年轻胡人上上下下瞧了赵嫣一圈,笑起来牙齿雪白如同他颈上森森鹰骨。 福宝怒道,“你们这些蛮夷欺人太甚……” “我的汉名叫连赫。来自鲜卑,与族人在冀州贩马。” 赵嫣神色冷淡,五指握紧,福宝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斗笠替赵嫣带好,连赫惋惜地叹气。 赵嫣道,“既然来了中原,便多学些中原的规矩。” 连赫扬唇道,“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中原人。” 福宝怒道,“你这蛮子不会说汉话就别张口。” 店小二此时过来道,“几位随我来,已经可以入住。” 福宝瞪了连赫一眼,“公子,咱们走。” 与那漂亮的中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连赫鼻尖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并没有女人香帐中柔腻的味道,却比女人身上的味道还要勾人。 连赫盯着赵嫣一行的背影,对店小二道,“他们的隔壁,还有空的房间吗?” 店小二迟疑道,“有。”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群蛮子真不要脸面。”福宝愤愤道。 赵嫣摘下斗笠,低咳几声,福宝关上支起的窗户,起身去寻店家煎药。 赵嫣双目沉下,这些人当真是来自鲜卑?中原内乱,突厥人是否会借机死灰复燃? 云来客栈往来多为商贾兵士暗探,龙蛇混杂一处,是冀州消息最快的地方。 那突厥汗王是枭雄般的人物,当真甘心此后在塞外牧羊? 若他是突厥王,他会派人混入往来冀州的鲜卑走贩中,在这客栈中打探消息。 等秦王与朝廷在河东两败俱伤,京城空虚之际,集结军队兵分两路,一路犯边境,一路取京师。 突厥如今虽式微,到底几百多年前曾铁蹄踏遍中原,快要饿死的老虎仍然是老虎。 若是破釜沉舟拼死一博,对上四分五裂兵力耗尽的中原,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赵嫣背后冷汗岑岑。 若有突厥人的探子混进来,冀州的官府如何分辨? 或者这冀州的官府中已有人被策反,为突厥人提供便利? 连赫一行即便是正经的商贩,这云来客栈出入的鲜卑人中,也总有人是突厥人的探子。 福宝端着熬作漆黑的汤汁推门而入,赵嫣伸手接过,一勺一勺地舀,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遮覆住忧虑的眼瞳。“公子有心事?” 手中苦药将空,白色的汤勺落进青玉瓷碗中。 “福宝,咱们在客栈多住几日。” 赵嫣在云来客栈停留的第三日,渐渐摸清楚形势。 鲜卑的商贩多于正午进出,朝廷的士兵多为申时往来。 鲜卑商贩手臂有青色的图腾,图腾花纹不一。 赵嫣与老板娘谈及鲜卑商贩手臂的图腾。 老板娘道,“并非所有的鲜卑人都有刺青,鲜卑的贵族是没有的。” 连赫住在赵嫣隔壁,出入皆可见之。 连赫将赵嫣抵在墙角的时候,福宝正去煎药。 连赫碧绿的眼瞳盯着赵嫣,“你叫什么名字?” 赵嫣被他禁锢肩膀,半边仿佛要被撕碎,眉头紧紧蹙起。 连赫抬起赵嫣的下巴,手指在赵嫣细薄的唇瓣上摩挲,“这里若是红色的,会很漂亮。” 连赫的手指带着粗茧,凹凸不平的指腹几欲磨碎唇瓣。 赵嫣推拒挣扎,连赫却像一座高大的山巍峨不动。 赵嫣闭目答,“赵宁。” 连赫笑起,他松开了对赵嫣的禁锢。 碧绿的眼瞳像草原上晶亮的宝石。 “很好听。” 连赫吹一声口哨。 哨声将息,一只灰褐色的鹰盘旋飞来,在年轻男人的肩上收起了利爪,像是鹌鹑一样无害。 连赫的鹰与中原人的养的矮小矫健已被驯化的信鹰不同。 是真正在丛林中与野兽撕咬搏杀的苍鹰,尖锐的利爪能穿透血肉。 会杀人的鹰。 沉稳如赵嫣心中仍不觉有几分震撼。 “若你喜欢,这鹰可以送你。” 鬼使神差,赵嫣接过了他递来的鹰。 苍鹰敛翅小憩。 赵嫣轻轻勾唇,罕见有几分笑意。 他不讨厌有翅膀的玩意。 很少有人知道赵嫣小的时候养过鹰。 赵嫣轻轻碰了碰苍鹰的翅膀。 这凉薄而危险的生物将赵嫣的神思拉入了早已灰飞烟灭的过去,温柔的凌迟。 连赫笑道,“你收了我的鹰,就是我的人。” 赵嫣仿佛从梦中醒来,苍鹰便展翅飞落在了连赫的肩头。 连赫戏谑的目光落在赵嫣的身上,俊美的轮廓被日光洒上了一层愉悦的金色。 赵嫣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曾被人如此戏弄过,他盯着连赫冷笑道,“果然是不开化的蛮夷。” 连赫道,“中原人自诩天朝上国,如今也四分五裂了。” 福宝此时端药行来,见赵嫣又被那胡人厮缠,若非手中药材珍贵,几欲将滚烫的药汁泼在那胡人头顶。 “蛮夷!” 赵嫣对着福宝摇头。 福宝咬牙切齿,像对着猛兽张牙舞爪的小狗。 连赫道,“你的小厮很忠心。” 福宝扶着赵嫣入了卧房,狠狠闭上雕花木门。 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才被阻隔在了墙壁之外。 连赫方才递鹰过来之时赵嫣透过衣袖缝隙瞧的真切。 连赫手臂并无图腾。 连赫是鲜卑的贵族? 若是贵族,为何要颠沛来冀州贩马? 连赫腰间的银色弯刀,与秦王的金刀形状如出一辙。 秦王的金刀是与突厥人的战场上夺来的。 连赫或许根本不是鲜卑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申时过后,客栈中有冀州的兵士三三两两出入,脱下布满灰尘的铠甲。 手中的红缨枪在破落的纱窗下列队成排。 店小二忙着招待,兵士扔下几锭元宝,男人们身上的汗味与鱼肉腥气混在一处。 赵嫣在楼上的雅间不经意间蹙起了眉头。 听一兵士道,“这赵茗到底死了没?” 兵士身侧的男人脸上有道疤,一壶酒痛饮下去,“当时我眼看着梁将军一刀将人险些劈成了两半,就算西北军将人捡了回去,只怕也是收尸。” 于是有兵士接话,“听说这赵茗以前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疤脸男人道,“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赵嫣,知道吗?” “赵茗竟是赵家人?”一众兵士均唏嘘不已。 “我有亲戚在京城,赵茗当初仗着他那哥哥没少作恶,赵家从根上就是坏的,也不知后来怎么入了秦王帐下,秦王反了,他也跟着反了。” 有人感慨,“赵家的案子,实在是京城多年未有的大案。” 疤脸男人道,“那赵嫣贪墨国库官银,嚣张跋扈,靠着几分姿色倚傍先帝起的家,被今上一锅端了,后来可是死的连根骨头都没了。” “秦王殿下反了,无非就是因为荣家。即便是我等听闻都心中发寒,更何况是西北军。” 提及秦王,一众兵士皆惋叹。 “荣家把前线将士的性命当儿戏。依我所见,陛下灭了荣家,这仗也未必打的下去。” 疤脸男人摇头,“若说原来尚且有回转的余地,如今这场仗荣家死了荣昊,周太皇太妃受到连累自尽,河东现在就是一场乱局,回天乏术。” 福宝替赵嫣夹一筷素食,“公子,莫将那些话放心上。” 赵嫣撂下筷,眼中有血雾。 赵茗若是被西北军带回去,兴许还留着条命吗? “这赵嫣是个人物。” 赵嫣回头,见连赫肩头落一只餍足小憩的鹰,男人戴着草原坠饰与戒指的手抚了抚鹰漆黑如墨的翅膀。 “虽说名声不好,但若是当初改革军制的新政推行下来,中原王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赵嫣挑眉,“阁下有何高见?” 连赫笑道,“中原王朝败在了自己的疑心病上。君疑边将是大忌,虽知改革军制,居安思危的好处,却迟不推行,今日才无将可用,连马匹都要买我草原的马。” 赵嫣苦笑,“确实如此。” 连赫颇轻暧道,“赵嫣听说是个美人,可惜了。” 赵嫣声音淡漠,“阁下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中原的一句话,不论死人是非。” 连赫笑起,“这话留着对你们中原人去说吧,你看看这下面,论人是非的究竟是什么人?” 赵嫣低道,“阁下对中原了解甚深。” 连赫摇头,“中原人虚伪至极,不像我草原,只有最强的人才有资格做天空翱翔的雄鹰。” 赵嫣道,“不知阁下从鲜卑何处来?” 连赫道,“落魄贵族,不值一提。” 赵嫣目光落在连赫腰间的弯刀上,“我见阁下腰间的银刀很是别致,不知从何处得,我亦想买一柄防身。” 连赫笑道,“此刀无价,你若是喜欢,我可送你。” 赵嫣摇头,“既然无价,不好夺人所爱。” 连赫盯着赵嫣,碧绿的眼瞳像粼粼的湖水。 “赵宁,你从何处来?” 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来这样的一副皮囊? 赵嫣道,“我身负顽疾多年,此番从京城来冀州求药。” 京城的水土养出来的病公子,孱弱的像是一根指头便能碾的七零八落,因那一双漂亮的眼珠子,又舍不得将这精美的玉器摔碎。 连赫道,“赵宁,我记住你了。” 赵嫣未说话。 连赫道,“你生了什么病,需要什么方子,我可帮忙打听。” 赵嫣道,“沉疴已久,无良药可医。” 连赫目露惋惜之意。 连赫身后的胡人上前,似与他说了什么,赵嫣听不明白。 连赫道,“若不是还有事,或许可陪你吃完这顿饭。” 福宝扔下筷子,“还是快滚吧。” 连赫眉头一挑,对赵嫣道,“你这小厮该好好地管教。” 赵嫣看了福宝一眼,“我代他道歉。” 连赫离开后,窗柩外飞尘乍起,雅间中珠帘晃动。 只剩赵嫣福宝二人与一桌无心裹腹的餐饭。 福宝不满道,“公子为何对他这般客气?” 赵嫣正色道,“福宝,此人不简单,我有事交代于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福宝微怔,“何事?” 赵嫣将手中的信帛交代福宝道,“你将此信送于西北军营,事关重大,不可轻忽。” 福宝不肯接信,“大人临走前交代过,不可离开公子半步,公子这副身子日日需药养护。” 赵嫣盯着福宝道,“可我只能信的过你。” 福宝道,“他们要你死我活就去死吧,公子却死不得。” 赵嫣失笑,“福宝,此地离西北军的军营隔一条江,我知你南方长大,深谙水性,我的身体一日不吃药无妨。” 可这天下已经病入膏肓。 福宝叹息,“公子一人可能应对那蛮子?” 赵嫣遂笑,“你在我身边除了能给他摆脸色,还能做什么?” 福宝闷声道,“连公子也小看我。” 赵嫣揉了揉福宝的头顶,念及不知生死的赵茗,喉中铁锈般的味道被生生吞咽。 “若是见到秦王殿下,帮我问一句,赵铭可安?” 福宝仰头问道,“公子没有别的话交代与秦王了吗?” 赵嫣手指在袖中蜷缩,仿佛回到了永历三年漆冷的冬日。 周身是飞舞的细雪与北风的呼号,四肢百脉被渐渐冻结成冰,院中的红梅在风雪中灼灼绽开。 赵嫣眼瞳迷茫,怔怔道,“我丢了他的金刀。” 金刀到底丢在了哪里,他想不起来了。 西北军营与冀州边关隔着一条江。 江河沿岸是巡逻的黑甲。 天将蒙蒙亮的时候,有少年将于江中探出头,眼底发青,浑身湿淋淋爬上岸,便被巡逻士兵的红樱枪密密匝匝围起,少年高举手书喊道,“是友非敌,故人来信,还请秦王殿下一见!” 巡逻之人恰是童章麾下的精锐,为首的军官从少年手中接过手书,盯着少年道,“将人从头到脚搜一遍,若无异常,先行关押。” 少年在冰冷的江中游一整夜,又听要被关押,脸色煞白。 军官将手书上报于童章处。 童章将从秦王帐中回营,冀州久攻不下,终于熬死了梁英,小皇帝御驾亲征,若能将之生擒逼其退位,辅佐秦王殿下登基,也算不枉这一年生灵涂炭。 让童章颇觉棘手的是赵茗。 赵茗受伤极重,至今昏迷不醒。赵茗是他一路看着走过来的,从一个京中少不更事的纨绔少年到如今已能接手宁轲留下来的担子。当初赵茗被关押在秦王府中,秦王举起反旗的时候,赵茗一字一句道,“赵茗愿做殿下的马前卒。”赵家没了,赵嫣是被朝廷一步步逼死的。赵茗无处可去,心中饮恨,后来在战场上手刃荣昊,也算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男人在战场上谁都没有想过明天的事。 说不定哪一天便尸首两分。 就像宁轲,就像赵茗。 童章低声叹息,正见麾下军官报进,手中一封信帛。 “将军,辰时在江口抓了一名从冀州来的探子。” 童章正色道,“可有查出什么?” 军官道,“是一少年,并无收获,暂关押营房,等候处置,抓获时候手中有此物,说是殿下故友。” 童章伸手接过信,手指敲击桌面道,“你且退下罢。” 帐中只剩童章一人之时,他盯着信帛,见这信帛上封重重密蜡,可防水火,此技法京中之人久用,冀州却少有人知,这所谓故友乃京中人士,信上无字无物,刻意掩藏身份,想必不愿为人所知。虽称故友,却无它物可自证。 童章将信封扔在案前,眼中烛火明灭,终于拿此信帛往秦王帐中而去。 楚钦见童章去而复返,手中的一卷兵书遂放置案前。 “可是赵茗情况又反复了?” 童章摇头道,“殿下,有信与您一看。” 自信帛被打开后,楚钦握信的手猛地一颤。 童章跟随秦王多年,只有在周太皇太妃死去的时候见过秦王失态的模样。他的眼睛凝视纸上的字迹,刀剑般的眉锋徒然柔和。 楚钦放下信,手下意识地落在自己的腰间,俨然忘记已经已经许久未佩戴刀饰。长久的行军让年轻男人俊美的面容变得落拓沧桑,下巴冒着青色的胡茬,银色的铠甲披挂在身上,银色铠甲下的刀伤剑伤已经数不胜数。 没有人知道赵嫣死后的这一年他是如何度过的。 像活在寸草不生的荒原。 良久,童章听到楚钦嘶哑的声音,“带信来的少年在哪里。” 福宝被士兵押送进了秦王的帐中,士兵往他腿弯处踢一脚,福宝被踹跪了下来。福宝知道秦王是什么模样,西北大军过去班师回朝的时候他远远在人群中见过一次。 他认识秦王,秦王不认识他。 楚钦看着阶下跪着的少年,胸腔下干涸皲裂的心脏缓慢地生出新的根芽。 “赵长宁没有死?”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阶下端正跪立的少年答,“公子还活着。” 楚钦握住信封的手蜷缩起来,薄薄绢纸皱作一团,手背的青筋根根分明。 从背后看去,银色铠甲下的衣衫浸湿一片。 永历三年的冬天,赵嫣死了。 他一路纵马,星夜疾程,回到京城的时候,乌追身上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 却只等来刘府高悬的一盏长明灯。 他在乱坟岗埋葬了杀人无数的刀。 此后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若他的马能快些,再快些。 亦或在当初十里亭的时候就带他走,是否就不会留赵长宁一人遭逢大变,尸首无存? 骊妃,赵嫣,乌追,周太皇太妃。 楚钦这一生为数不多或歉愧或珍重的人接连死去。 楚钦是战场中马革裹尸的军人。 军人没有泪,只有血可以流。 福宝跪在阶下,听到阶上年轻的将军声音嘶哑道,“除了这封信,他可有别的话嘱托?” 福宝答,“公子说,他丢了您的金刀。” 楚钦的双目是红的,像染血的兵刃。 赵长宁是否到死都心心念念着他送的金刀? 福宝叹息,终于将往事和盘托出,“当年公子被陛下判进刘府中时,已是大崩之兆,滴水不进,我家大人将他的扳指与身形相似的死人扔进乱坟岗中,让世人以为公子死去,带公子前往岭南,用珍贵的药草吊着命。” 好一个刘燕卿,好一出金蝉脱壳的戏。 赵嫣身中丹砂之毒,刘燕卿竟有解方? 楚钦心脏猛地颤动。 若刘燕卿有解方,无论他是什么人,只要能解赵嫣身上的丹砂,他愿付出任何代价。 “公子让我打听关于赵茗的消息。” 楚钦沉默,良久终于起身道,“你随我来。” 福宝跟着楚钦行经一处别帐外停下,隔一层纱,能闻到浓重的药香。 福宝睁大眼睛随着楚钦入帐,但见软塌上沉沉昏迷着一名年轻将官。 头上裹缠重重叠叠的纱布,赤裸的上半身伤痕累累。 其中一道蜈蚣一般横梗在胸口至腰背的伤口最为严重,脸色是死人皮囊一样的青色。 枯草般的发披散在双肩,削薄的唇紧紧抿住,因不能进食而身体日渐萎缩消瘦。 若能睁开眼睛,定然是英气俊俏的模样。 只是那双眼睛自从战场下来便从未睁开过。像即将在棺材中日渐腐朽。 “当时他险些被劈成两半,倒卧在血泊中,童章与我带他回去的路上,一直昏昏沉沉地叫哥哥,血流了一路,直到后来疼得发不出声。” 赵茗的情况凶险之极,几度从鬼门关中进出,军营的大夫几欲束手无策。 一开始止不住大面积的血,后来止住血,人却昏迷不醒,生死但看天命。 福宝声音颤抖,“他还能活吗?” 楚钦盯着塌上的赵茗,一字一句道,“能活,西北军没有孬种。” 楚钦走到赵茗的身畔,“赵茗,赵长宁没有死,你若想见他,就拼命活下来。这世上他只有你一个血肉至亲,你忍心看他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床榻上沉沉昏睡的赵茗不知是否有听进去,没有人注意到锦被下的手指轻轻动了下。 楚钦看了福宝一眼,“带我去见他。” 福宝错愕道,“对岸是冀州的地盘。” 楚钦朗声笑道,“那又如何?” 就像裹着刀刃的鞘上陈年旧漆被剥落。 眼中凌厉的刀锋出鞘。 “一把金刀算什么,他若想要,这全天下的宝刀我都想办法寻来。” “冀州对岸云来客栈,有鲜卑马贩身份不详,疑突厥人所扮,或为高阶军官。冀州官府许出内贼。若突厥伺两败俱伤之际趁虚而入,边关不保,京师危矣,盼殿下三思而后行。其余诸事日后再与殿下解释。” 寥寥数语后上书“赵嫣”二字。 笔力遒劲挺拔,与当年赵嫣交托于春萝的绝笔毫无二致。 赵长宁还活着。 昏灯明灭。 楚钦取下灯龛,手中的信在肆虐的火舌中化作青灰。 第一百四十章 连赫盯着眼前跃动的灯花。 碧绿的眼中有湖水般的波澜。 他身边立着三五名胡人,手臂上的刺青图腾沾水即化。 连赫用胡语问道,“隔壁可有何动静?” 有一名胡人布满戒痕的左手恭敬落在右肩上,“身边的小厮去药坊抓药。” 他的名字叫阿穆罕。 连赫道,“可有派人跟着?” 阿穆罕答,“派人跟了一路,确实进了药坊。” 连赫问,“进了药坊可有出来?出来之后去了何地?” 阿穆罕犹疑道,“见他进了药坊,便再未盯梢,不过是一个病弱的男人和一个少年,您未免太过小心……” 连赫盯着高大的下属,腰间弯刀出了鞘中。 阿穆罕只觉眼前一道快如闪电的光,喉咙处传来凛冽的寒气,他甚至没有看清楚连赫冰冷的神情,就被从头颅处砍断成两截。 浓重的血腥味道充盈鼻尖,连赫将银刀炽烤在跃动的灯花上,碧绿的眼睛看着刀身上的血迹滋啦做响,直到消失,这才收起了刀,盯着身边剩下的几名心腹道,“我身边不留自负之人。” “您为何会让阿穆罕派人盯梢那对主仆?” 连赫道,“赵宁从老板娘处打听过鲜卑人刺青的事。” 中原人的生意好做,银钱够了,什么都和盘托出。连赫本意是想在老板娘处打听些赵宁的消息,他对赵宁这个漂亮的中原男人,确实动了心思,不料从老板娘口中知道此事。 赵宁显然已对他一行的身份起疑心。 这疑心从何起? 连赫盯着自己并无刺青的手臂,他的手臂因药汁过敏,并未伪造。然鲜卑的贵族皆无刺青,做不得证。 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 在场之人皆知,若那对中原主仆没有问题自然皆大欢喜,若确实有问题,赵宁身边的小厮发现阿穆罕派去跟踪的人,刻意去了趟药坊掩人耳目,待阿穆罕离开后再往别处通送消息,那便酿成大祸,再去杀人灭口则是亡羊补牢。 阿穆罕此举在战场上那乃贻误军机的罪名,百死难辞其咎。 “将尸体处理了,此地已不宜久留。” 次日晨时。 黄沙飞尘从窗柩拂落,老板娘利落地拨动算盘,客栈中人际少有。有人敲门而入,赵嫣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又看见连赫。 年轻男人怀中抱着那只鹰,腰间的银色弯刀发亮,碧绿的眼中倒映着赵嫣蹙起的眉眼。 连赫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手指抚着怀中的鹰翅。 “我要离开此处了。” 赵嫣面不改色道,“祝阁下一路顺风。” 案前有酒,连赫执起酒杯饮尽,碧绿的眼瞳盯着赵嫣道, “赵宁,你是什么人?” 赵嫣心中猛地一跳。 连赫靠近他,怀中的鹰猛地展翅飞起。 男人沉重的呼吸将赵嫣包裹,赵嫣后退两步,被逼迫在卧塌前退无可退。 “连赫!” 连赫笑了,伸手掐住赵嫣的下巴,细细端凝着赵嫣的脸,他力气太大,赵嫣被他禁锢的下巴发红,几缕日光洒落在他白色的长衫上,垂落的长摆绣着精致的红雪与仙鹤。墨发散在双肩,容貌像女人一般引人糟蹋垂怜,眼中却阴霾而冷漠。 “你的小厮去哪里了?” 赵嫣咬紧牙关,“去药坊中买药了。” 连赫道,“是昨日先去,今日又去,还是昨日去了至今未回?” 赵嫣冷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连赫叹息,碧绿的眼珠像是莹亮的宝石,倒映着赵嫣雪白的脸颊,“赵宁,你是聪明人。” 赵嫣没有说话。 连赫指腹在他下巴轻轻摩挲,重重在那双柔软的唇瓣上按下去,“以后你会有很多时间听懂的。” 赵嫣被他桎梏,来不及挣扎被一手刀劈中了脖颈,软软栽倒在了连赫怀中。 连赫将赵嫣抱起,满头乌发散在连赫的肩侧,雪白的脸,失去血色的唇瓣,尖俏的下巴上还残留着因为男人的力道留下青紫色的指痕。 昏迷的赵嫣安静蜷缩在高大的异族青年怀中,像一团轻盈的薄雾,身上的幽寂的药香扑入鼻腔,绣着仙鹤的衣摆从连赫的臂间垂落。 须臾之间,连赫耳尖微动。 他身后的苍鹰被劈成两段,哀鸣一声重重砸落地面。 连赫猛地后退,眼前明亮的剑花裹着风声袭来。 连赫怀中抱着赵嫣躲过一袭,守在外侧的胡人破门而入,才有喘息之机。 执剑人黑衣蒙面,手中的剑快到了极致,胡人纷纷拔出了腰间的刀。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剑客握紧手中的剑,眼中有黑色的杀气。 明亮的剑光快如疾风,转瞬已斩落一名胡人的左臂,高壮的男人捂住流血的臂膀面目扭曲地哀嚎,与他分开的左臂在冰冷的地面带着温度抽搐,暗青色的刺青被血泅染作猩红色。 这群胡人都是突厥汗王王帐中的猛士,无论哪一个都是身手非常的主,之前被砍去臂膀的胡人若非不察,未必能一击即中。 数十名胡人被激怒,上前与剑客缠斗起来。 黄沙碎石簌簌飞扬,漆红的木桌被斩断倾塌,围栏处能隐约窥见刀光剑影。 楼下的茶客仰头看上方人仰马翻,纷纷鸟兽俱散,老板娘怀中抱着两个孩子看阁楼上的雅间帷帘骤断,碎珠如云,面颊惨白如雪。 也许她在害怕死亡,也许在害怕生计。 这两种可能,但凡活着人都会感到害怕。 连赫怀中轻飘飘地抱着一团雾。 他得力的下属被砍断了臂,一双碧绿的眼睛盯着黑衣青年手中的剑,竟从未知中原有如此厉害的人物,眼中闪过棋逢对手的兴奋,若非在此不可久留,他倒是不介意与之交锋。 “若你不在乎他的性命,大可再撕杀一场。” 连赫的手落在赵嫣的脖颈上,只要他一用力,纤细的脖颈会断,怀中这副漂亮的皮囊将变成冰冷的尸体,连赫叹息道,“我与他相处几日心生喜欢,是个美人,可惜了。” 剑客握剑的手微微一颤,猛地被胡人走势极狠的一刀砍中肩膀,肩胛险些碎作两半,猩红的血浸透衣衫,剑客执剑退后两步,眼前一黑,气息渐已不稳。 他看着赵嫣的时候,眼中带着奇特的神情,不知是难以言说的悲伤,亦或是无法辩白的愧意,终于咬住牙关,手中的青玉剑坠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中原剑客身手深不可测,即便胡人个个是草原的猛士,围此一人仍精疲力竭,草原崇尚强者,心中不觉有些钦佩,见他束手就擒,皆松了口气。 连赫道,“赵宁是什么人?” 身边竟有如此厉害的影子护着? 剑客没有接话,他身边的胡人将他踹跪下来,用绳索将剑客的手脚皆紧紧捆缚起来,粗重的麻縄勒出一道道血痕。 连赫的手指落在赵嫣昏沉沉的面颊上,从他的面颊落至唇瓣。 你到底是谁? 剑客眼中血红,若双目可杀人,连赫在他眼中已死千百次。 连赫笑了声,吩咐道,“挑了他的手筋,扔进江里。” 可惜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若不能为他所用则是敌人,不如毁去。 刀光闪动。 与勒住剑客手腕的绳索一起断开的是剑客用剑的左手经脉。 殷红的血汨汨从手腕处的血口淌开,沿着青砖的纹路蜿蜒,剑客的鼻尖嗅到了血腥味,他的神色因痛楚而扭曲,全身的肌肉痉挛颤抖,冰冷的汗珠岑岑淌落在眉睫,像将从水与血火中捞出来。 他落在赵嫣身上的眼神柔软哀戚。 像生病的人在看着能治愈他的药。 赵嫣在连赫的怀中沉沉敛目,不知是否在梦中回到少年时。细长的眉蹙起,胸膛一起一伏,孱弱的呼吸仿佛随时随地会断。 剑客夜夜梦见魑魅魍魉,几宿不能眠。 他喝了些酒。 他好像来晚了。 他应该来的更早些才能让这群胡人无一分可乘之机。 不能使剑的剑客便是废人。 再不能护着他。 世道艰难,战乱又起,没有人替他躲避暗中的风霜刀剑,赵长宁以后该怎么办? 窗柩外沉云翻涌,风声飒飒,黄沙裹挟飞叶扑入客栈之中,原先鼎沸的人声寂寥,偶尔听闻老板娘膝下一双儿女惊恐压抑的哭泣声。 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冀州边陲的黄沙中。 突厥人,鲜卑人,中原人,到死的时候同被黄沙埋骨,鱼喙裹腹。 而这剑客因为蒙面难窥全貌,却能从轩昂的眉眼与修长的身形得知不过二十来岁。 他比折在这里的人都要年轻俊美,也比折在这里的人都要有骨气。到这样的境地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一阵惊雷炸裂在空中,有雨从天幕坠下,黄沙土路变的泥泞不堪。 连赫将落在剑客身畔的剑拿起,抛进了室内灼烧正旺的炭火中。 火舌吞没剑身,剑身被灼烫卷曲,这柄杀人无数的剑终于变成一堆废铁。 从此世上再无青玉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冀州并非西北军的地盘。 楚钦带着福宝与五名西北军的精锐乔装简行,混入商队,从江河下游入城,雇马一路疾驰。 到底来晚一步。 他到的时候,满地打斗后的血迹,老板娘抱着两个孩子瑟瑟发抖,阁楼上的雅间有小厮在清理,客栈中有浓重的猩气。 黑云压城,大雨磅礴,雨水混杂着血水,风声裹携着惊雷。 一一发生了什么? 福宝声音带着哭腔,“那群蛮夷派人跟着我的时候就知道有问题,一定是他们祸害了公子!” 楚钦的手握紧兵刃,眼中血红,心脏骤裂。 如果这些血是赵嫣的…… 不,不是赵嫣。 地面有打斗搏杀的痕迹,赵嫣这样的身子在突厥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远远难以造成这样血腥的场景。 吱呀一声。 高大的男人推开了紧掩的门扉。 破旧的纱窗有零散的剑痕与刀影,珠帘齐落,玉珠滚滚,他询问小厮道,“发生了何事?” “那群贩马的鲜卑人掳走一位病的不轻的公子,另外一位浑身是血被扔进了江中。” 楚钦看了福宝一眼。 福宝道,“一路只我与公子还有车夫伙计,车夫与伙计公子决定在客栈多住几日的时候已经辞回岭南。” 楚钦向前走两步,见灼烧的正旺的炭火中有一卷废铁。 “这是什么?” 小厮道,“这是那位被扔进江中的公子用过的剑。” 楚钦掏出一锭银子道,“将火泼灭,这废铁拿出来我看看。” 青玉剑之所以名为青玉,是因它的剑柄用上好的青玉制成。剑身已在火中尽废,被炭火炽烤漆黑的剑柄却依稀可以辨别材质与上镌刻的陆字。 是陆惊澜。陆惊澜为何在此? 楚钦对福宝道,“赵嫣应当只是被掳走,我去寻他,你去江中救人,希望还能来得及。” 福宝道,“救什么人?” 楚钦答,“陆惊澜。” 福宝道,“那姓陆的怎么会跟过来?公子说过再也不想见他。” 楚钦皱眉,“陆惊澜做了什么事?” 福宝心道,陆惊澜做的事赵嫣未必愿意让别人知道,遂咬牙不答,楚钦虽心有疑惑,到底救赵嫣要紧,并未与福宝过多在此纠缠。 如果他是那群突厥人。 伪装的身份被察觉,第一件事便是杀人灭口。 所以掳走赵嫣,抛杀陆惊澜。 第二件事是什么? 他回想赵嫣信中所提,冀州官府或有内鬼。 这群被识破身份的突厥人在大魏遍地兵戈的土地上,是会寻求冀州叛变官员的庇护,亦或是离开冀州,放弃对中原的觊觎,回他们的草原牧羊? 答案不言而喻。 楚钦起兵之时便已想到突厥人会趁乱作怪。 是以他一意速战速决,趁突厥人修身养息,无暇搅乱中原的时候平定天下。 唯一料错的是在河东遇到一个梁英,以一人之力将战局拖沓近一年,突厥人果真死灰复燃,又动异心。 冀州官府的通敌内鬼究竟是何人? 若能查出此人,便能得知赵嫣的下落。 楚钦眉目一动,对身侧的精锐兵士吩咐道, “冀州五品以上且手有实权的官员一共四人,在这几位府上盯紧了。” 兵士拱手应是。 第一百四十三章 隔开朝廷与西北军的江叫赤江。 赤江若干年来掩覆住两岸无数亡者的尸骨,当地人称之为鬼河。 福宝在赤江中并未找到陆惊澜的踪迹。 也许被湍流冲刷到下游,也许被鱼兽蜂蛹蚕食。 回去的时候,福宝手中只有一阙沾满干涸血迹的衣摆。 两日后,从冀州副督军梅舟府上传回音信,称督军府在冀州芹河郡暗置宅邸,且请精治剑伤大夫。 宅邸中出入的下人守口如瓶,密探重金撬开大夫的嘴,得知梅府别宅收治不少胡人。 其余官员府邸无异动。 楚钦背着手,手指转动扳指。 陆家人的生死在楚钦的眼中全然不能生起波澜。 冀州督军位置已被梅舟架空,副督一职牵一发而动全身,楚钰是否知道他麾下身负重职之人通敌卖国? 大楚开国的盛世不过在一年的时间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阴霾沉谙的天气,漫山遍野的黄沙。 不断死去的士兵,残忍血腥的战争。 楚钦的目光落在西北的方向。 他曾经想带着赵嫣去看西北的大漠和鹰,绑着铃铛的骆驼和牛羊。 男儿生当带吴钩,直取外夷十五州。 他取回了十五州后,却把屠刀对准了他曾经庇佑的子民。 他与楚钰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猜疑,杀戮,死亡和血。 楚钦闭目,杀名正盛的西北王眼中似乎透出几分疲惫。 再度睁眼的时候,神情淡漠冰寒。 绫罗床帐下沉沉昏睡着一个美人。 乌云般的发垂落在肩侧,睫羽敛合,长眉蹙起,胸膛孱弱地起伏。像披上画皮的美貌精怪,睁开眼睛便能勾魂夺魄。 榻边守着异族青年。 青年一双碧绿的眼瞳如同草原的粼粼清湖。 很少有人见过他杀人如麻的样子。 汉人的长衫穿在连赫身上并不显违和,高大的身形像一道巨大的影子,遮覆住窗柩外一道月光。 昏睡的人眼皮动了动。 赵嫣睁开眼睛。 他在一双碧绿的眼瞳中看到自己霜白的面颊。 连赫对赵嫣笑道,“你终于醒了?” 赵嫣低声咳嗽,目光仔细打量着卧房内的光景。红漆木的桌椅,关着鹩哥的鸟笼,案几前点着香炉,香炉一侧有未干的纸墨。 连赫身份暴露,最有可能投奔的人是冀州的内鬼。如今这一隅置身之地,是否与那叛国贼子相关? 窝藏这群异族的究竟是什么人? 连赫摇头,“你的身体太糟糕了。” 赵嫣冷笑,“我的身体不劳阁下费心。” 连赫并不在意赵嫣话中的刺,仿佛随口一说。“你身边有极厉害的影子,若非以你的性命相要挟,只怕我的人都要折在客栈。” 赵嫣心中犹疑。 他身边并无影子。 连赫道,“那人极擅使剑,可惜了。” 赵嫣心中一跳,抓住连赫的手臂发紧,声音干涩,“你将他怎么了?” 连赫碧绿的眼弯起,“我断了他的手筋,此时已沉尸江中。” 陆惊澜……这个蠢物! 赵嫣气息不稳,被连赫禁锢在怀中。 连赫喷薄在赵嫣耳畔的呼吸热的像火炉“他砍碎了我要送你的鹰。” 雪白的耳尖似被烫到,猛地一颤。 赵嫣盯着连赫,几乎咬碎唇瓣。 连赫伸手抚过他的发顶,指腹在赵嫣柔软的唇瓣上按了下去,碧绿的眼中藏着尖利的勾子。 “你将消息传给了什么人?” 连赫一行突厥人的身份暴露,被传进中原的朝廷耳中,必然面临的是围剿的下场。 若被传给对岸的西北军,西北军是否会将消息贩卖给中原朝廷? 赵宁是哪一方的人? 连赫道,“是秦王,还是朝廷?” 赵嫣偏过头,连赫扳正他的脸,男人手上的薄茧在细嫩的面上刮蹭出一道道绯色的痕迹。 连赫笑道,“这样脆弱的一身皮囊,要是动了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赵嫣一字一句道,“阁下觉得呢?” 连赫掐住赵嫣的下巴, “生的这么美貌的一张脸,真不该做些密探的活。” 赵嫣摇头,“我不是密探。” 连赫盯着床榻上的赵嫣乌发下一段洁白如雪的细长脖颈,粗砺的掌心滑落下去,触感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异族青年的声音低沉谙哑,似乎在压制着灼热如炭火的欲望。 “你这样的性子适合拿铁链锁进帐子里,被男人干的双腿发软才会乖。” 赵嫣一巴掌打过去,连赫伸手接过并将他顺势按倒在身下,粗砺的手撕开身下人的衣襟,暧昧低语,“以前有人对你这么做过吗?” 赵嫣气的发抖,连赫饮了一口案前的烈酒,对着赵嫣口中哺过。 赵嫣拼命摇头,却被连赫禁锢,有零散的酒液沿着敞开的衣襟滑坠皮肤。 滚烫的温度刺激的纤薄胸膛猛地颤动,反而被迫与禁锢他的异族青年靠的更近了些。 草原的烈酒与中原不可同日而语。 赵嫣的四肢百脉都烧了起来,两排牙齿紧紧咬住了唇瓣,细长上挑的眼尾泛着糜艳的红。 眼皮覆下的一双黑瞳渐渐有些涣散,全身被烈酒烧灼,本便不整的衣衫被蹭的更开,难受地喘息,额头上沁出幽热的汗珠。 耳边传来连赫低沉的笑。 “还什么都没有做,就软成这副样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牙齿咬碎唇瓣,殷红的血像胭脂一样泅染开。 连赫俯身桎梏着赵嫣的双腕,伸出舌尖将血珠舔舐干净。 他的口腔中有草原的男人特有的味道,凶悍地掠夺侵伐,逼迫身下的人向他敞开门户。 赵嫣额发湿透,分不清是汗珠还是眼泪,烈酒嚼碎了他的神志。 在他身上征伐的青年变成虚影,用陌生又蛮横的力道舔舐遍唇齿中的每一个角落,让他连低声的哀鸣都没有办法发出。 赵嫣像风中破碎的一片孤叶,被桎梏的雪白皓腕有羁丽的红痕。 连赫的吻从唇齿下移到了脖颈,声音谙哑,“真想带你回草原,把你每天都干的走不动路。” 连赫笑一声,昏灯点进碧绿的眼中,眼中有潮水般涌动的情欲。 俊美的异族青年比中原的男子高大壮硕,孱弱的赵嫣被他揽进怀中连挣扎的余地都无。 被撕裂的下摆衣衫破碎,勉强掩盖住细瘦的腰和苍白的腿。 塌上的人连头发丝都是香的,原来是清淡的药香,现在是沉冽的酒香。 连赫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踝,还不曾用力便留下一圈乌青色。 赵嫣在他怀中难受的喘息,踢蹬双脚想要挣脱。 连赫像是逗弄掌中之物,总是在要成功的时候将他扯回身下。 赵嫣的手落在帷布上,连赫拉他回去的时候他的手不曾松开。 床帷上精致的纱帘被撕裂,连赫便用撕裂的纱帘捆住了他的双腕。 飞扬的碎纱散落在凌乱的黑发上。 黑发掩覆下锁骨与腰背处的青紫色的吻痕若隐若现。 被灼烫的欲望抵住的时候,赵嫣全身猛地一颤,眼瞳中似比方才多几分清明。 一块漆黑的令牌在撕缠中落在了枕边。 赵嫣伸手握紧了令牌,将令牌悄然藏进枕下。 还未来得及多作掩饰,被连赫扯着双腿搭在肩膀上,赵嫣闭目,脑海中一片红色的血腥。 走廊处传来人声,有人敲门,用胡语急促地说了些什么。 连赫碧绿的眼瞳盯着赵嫣,仿佛眼中的火要蔓延至床榻上。 床榻上的赵嫣衣衫汗湿凌乱,面颊绯红,脖颈处遍布青色的吻痕。 破碎的衣物不堪一遮,孱弱地呼吸,沾染鲜血的唇瓣肿胀糜艳,像在野地里与男人交欢。 连赫凶狠地盯着赵嫣,牙齿落在那段细白的脖颈处重重咬了一口,仿佛要撕碎他的喉咙。 赵嫣的喉咙没有被撕碎。 连赫整理了衣衫,匆匆随着敲门的人离去。 连赫给赵嫣的压迫之感更甚于别人。 赵嫣颤抖着手从枕下摸出来黑色的令牌,见令牌上刻着黑鹰的图腾与扭曲古怪的符号。 那应该是突厥人的文字。 赵嫣纤长的手指细细抚摸着令牌上的黑鹰,看到黑鹰的背面用汉字刻着一个“丹”字。 赵嫣想到了关于突厥汗王赫连丹的一些传言。 这位突厥汗王的外祖母是被抢去的汉女。 草原上的规矩,只有大妃生的儿子才有资格继承汗位。突厥老汗王有两位大妃。 一位是部族首领的女儿,替老汗王生有二子,赫连迟与赫连牧。 一位是带着汉人血统的赫连丹的母亲。 赫连丹因血统不正无缘汗位,汗位落在他的兄长赫连迟身上。 赫连迟空有一身健壮的体魄却没有足够聪明的头脑,在位不到一年,赫连丹在草原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亲手斩杀赫连迟的头颅扔进了狼群。 狼群将赫连迟的头颅啃咬的只剩下了布满齿痕的白骨。此后突厥草原唯赫连丹之命是从。 赫连丹是草原最凶恶的豺狼,军营养妓,烹人而食。 曾大肆吞并游牧部落,坑杀数万异族战俘,铁蹄所至之处尸骨堆积成山。 赵嫣的手握紧漆黑的令牌。 他要杀了连赫。 不,他要杀了赫连丹。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连赫正是赫连丹。 赫连丹身边的人作汉人农夫打扮。 若楚钦在此,必然能认出来此人正是赫连丹麾下第一大将宗曷。 与西北军交手数次,除楚钦之外无一败迹。 宗曷行礼对赫连丹道,“京城中并未打听到关于赵宁的消息。” 赫连丹碧绿的眼睛像草原的头狼。 不论赵宁什么来历,这一副病弱身子被他困在掌心,多的是法子撬开那张不听话的嘴。 宗曷问道,“您觉得梅府是否可信?” 赫连丹目光落在宗曷身上,手指敲了敲腰间的银色弯刀。 这梅舟是冀州的副督军,若非有他在中斡旋,他与宗曷等人未必能扮作鲜卑贩马的商队混入中原。 中原人有刚正不阿的英雄,也有如梅舟等叛国的小人。 赫连丹的眼瞳冷如刀锋,“宗曷你记着,叛主之人永不可信。等中原的水浑了,梅府也没有留着的必要。” 宗曷道,“您觉得中原的水还不够浑?” 赫连丹笑道,“要等阿图鲁最后的一批铁骑跋涉千里绕过雪山,须卜越过中原西北的边境,冀州的朝廷与楚钦的黑甲两败俱伤的时候。” 阿图鲁与须卜是赫连丹麾下除宗曷外的猛将,如今兵分两路。 从草原到京师有一条遍布雪山悬崖与荆棘的近道。 自中原楚姓赶走突厥铁骑后已荒废一百多年。 此路需行长达三月,沿途猛兽飞禽出没,凶险之极,无论是中原王朝亦或是草原的部落皆望之生畏。 阿图鲁麾下皆是突厥的死士,数月前已悄无声息地分批行军,再过一个月最后一批死士也会潜伏进京城。 冀州的小皇帝与西北军两虎相斗的时候,宗曷会从冀州发出信号,须卜将从西北踏过边境长驱直入,潜伏在京中的阿图鲁攻入京师。 宗曷道,“冀州形势复杂凶险,传信之事您实在不必亲自来。” 赫连丹看了宗曷一眼,“突厥的勇士在外出生入死,如何让我在王帐中坐享太平?” 宗曷行草原的大礼,“草原的铁骑定会早日踏破中原王都!” 几百年前突厥人的先祖跃马提刀,冲天的杀阵直斩京城,一朝被中原王朝欺压至此,快要饿死的猛兽若不拼死一搏,何来生机? 身形高大的青年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着灯花晃动。 他望着远处巍峨的山脉,碧绿的眼中有蓬勃的野心。 赵嫣被关在一隅卧寝中,赫连丹大部分时候很忙。 看守他的突厥人一日一换,有时会有人对他动手脚,但碍于赫连丹的命令,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从这些突厥人的神情中赵嫣能看出来对他这个病秧子的不屑与轻慢。 赵嫣总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赫连丹的鹰被砍成了两段,闲暇的时候喜欢逗弄关押赵嫣的卧寝中彩色的鹩哥。 赫连丹的中原话有些生硬,鹩哥学他讲话比他还顺畅许多。 他说,“赵宁,你的父母还活着吗?” 赵嫣不接话,赫连丹便道,“你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 谈及生母,便是赵嫣神色也不禁软了下来。 赫连丹道,“我的母亲继承了一部分汉人的血统。” 赵嫣看了他一眼。 赫连丹笑,“在草原,有汉人血统的人通常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为了让自己有好的下场,他很乐意让其他人去死。 他靠近赵嫣,手落在赵嫣的下巴上。 “你这样的男人,在草原上会被撕碎。” 赵嫣偏过了头。 赫连丹碧绿的眼中倒映着赵嫣冷淡的脸。 落在赵嫣下巴上的手寸寸下移,在纤细又冰凉的脖颈上收紧,冷白的皮肤上渐渐泛起绯薄的红潮。 赵嫣呼吸不畅,大口地喘息,赫连丹的手仍未见松意。 掌心中的人他一只手就能掐死。 赵嫣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痛苦地仰起头的时候即便没有示弱的心思,落在旁人眼中也有几分可怜。 本嚣张明艳的相貌因深重的病气被冲淡。 世人常为皮囊所惑,看不清皮下的根骨。 赵嫣并没有挣扎,是引颈就戮的模样,赫连丹只要再轻轻用力,手中天鹅一般的脖颈便会断成两截。 赫连丹刀下的亡魂无数,最后一刻还是松了手。 这一身皮囊若是变成没有温度的尸体,未免太可惜了些。 赵嫣被他甩在床榻上,胸膛孱弱地起伏,一对光洁的锁骨藏匿在衣襟中若隐若现。 床帷上珠帘晃动,有光落在其上莹莹流转。 金笼里的鹩哥还在学着赫连丹用尖细的嗓音叫着美人。 赫连丹靠近赵嫣,对着他的唇瓣俯身亲吻上去,赵嫣上下牙关闭合,赫连丹一时不察,被他咬出了血。 赫连丹拇指指腹擦拭唇瓣上猩红的血迹,笑了声,“我倒是忘记了你身上带着刺。” 男人的将指腹沾染的血迹揉在赵嫣泛白的唇瓣上,直到唇瓣变成绯红的颜色。 “我拔了你的刺,将你带回草原好不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赵嫣一双漂亮的眼睛终于落在了赫连丹身上。 赫连丹笑一声,收回落在赵嫣唇瓣的手指,闲散地拢起衣袖。 等突厥人的铁骑踏破京师,这个美貌的中原男人便是他的战利品。 金银弯刀是老可汗为草原的猛士亲自打造的对刀。 拿着金刀的将军战场被秦王斩杀,金刀落在秦王手中,赫连丹手中只有一柄银刀。 那柄金刀,也是时候拿回来了。 金笼里的鹩哥又喊了两声美人。 赫连丹站了起来,伸手将笼中的鹩哥抓了出来,鹩哥彩色的翅膀在男人的掌心扑棱着,被赫连丹活活扭断了脑袋。 鸟头落在地上,鸟身还在动弹,七歪八扭在绣花的毯上留下血红的爪印。 血溅落在赵嫣的脸上,赵嫣先是愣怔片刻,旋即扶着床帷干呕起来。 赫连丹盯着地上终于不再扑腾的鸟尸,看着赵嫣道,“太聪明的鸟活不长久。” 只剩下赵嫣一人的时候,他望着床帐的顶,鼻尖还有鸟尸腥臭的味道。 低低咳嗽两声,取下腰间绣着金线的香囊。 夜乌藤根臭不可闻,多用于治异病奇毒,夜乌藤須芳香馥郁,因有剧毒不能食用,几百年前的人们多将之制成香料。 后来前朝灭国,胡人乱华,突厥悍将察察木被中原大夫以须入药,致其毒入肺腑,胡人铁骑所至之处夜乌藤寸草不生。 救命的药材与扑鼻的奇香几乎绝迹。 福宝知夜乌藤珍贵,夜乌藤須制成香料常挂赵嫣腰侧。 赵嫣握紧了手中的香囊。 他被锁在一方囚室,看日起日落,月明月暗,身侧伴着一具腐烂的鸟尸引来蚊虫蛀食。 赵嫣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具行将腐烂的尸体。 他的身体几日不曾服过药,已有崩垮征兆。 地上扔满了咳血的手帕,神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在一个漆黑的沉夜,窗柩上的薄纱被院落点燃的篝火照的透亮,从外传来突厥人于篝火上炙烤羊肉的香气。 这似乎是他们突厥人的大日子,即便远在异国他乡,朝不保夕也仍旧要庆祝一番。 不少人喝的酩酊大醉,赵嫣在囚室内能听到外头男人们脚步踉跄磕绊的声音。 突厥人说的胡语赵嫣听不明白,却依稀能从语气中听出大约是在讨论女人,发出低沉难挨的笑声。 门外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赫连丹推门而入,碧绿的眼中已有熏然的醉意,他盯着赵嫣道,“今天是阴山神诞生的日子。” 赵嫣看着赫连丹,罕见开了口,“阴山神?” 赫连丹朗声笑了,“也是草原的男人和女人哺育后代的日子。赵宁,你和我谁是女人?” 赵嫣心中冷笑,面上却并不彰显。 他盯着赫连丹腰间兽皮制成的酒囊道,“这是什么?” 赫连丹道,“上次让你欲仙欲死的酒。” 赵嫣淡淡地想,浓重的酒香足够掩盖住别的味道。 赫连丹摘下腰间的酒囊,托住赵嫣的后脑,墨一样的长发被他禁锢在掌心。 将酒液倒灌入赵嫣的咽喉,赵嫣苍白的面色潮红,却没有推拒。 只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低低咳嗽了两声。 赫连丹将酒囊扔在了一边,外头传来了醉酒的男人的砸门声,他在用胡语说,“可汗有了美人就忘记了士兵。” 赫连丹用胡语回道,“美人是用来分享的。” 外头传来了青年们的起哄声,还有人吹了声口哨。 赫连丹盯着赵嫣笑,“你就不怕我把你扔给外面的人?” 赵嫣的肩膀不可遏制地颤抖,赫连丹在他唇瓣咬了一口,“只有讨人喜欢的东西才有资格留在我身边。” 若不讨他喜欢,便像那只被扭断脖颈的鹩哥。 赫连丹推门而出,外头又传来了男人们推杯换盏的嘈杂声音。 赵嫣盯着扔在一侧的酒囊,将腰间香囊中的粉料倒入些许,因惧怕赫连丹察觉到异香,未敢多放。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丹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酒气明显比方才更重。 他盯着赵嫣的眼神像狼。 碧绿的眼瞳在幽深的夜中发亮。 那是男人看着女人,猎人看着猎物的眼神。 赫连丹捡起落在绣花毛毯上的酒囊饮了一口,提起酒囊再度朝着赵嫣灌了过去。 赵嫣偏头,那酒囊中的酒液便洒在绣着暗纹的衣襟上。 赵嫣的腕子被赫连丹禁锢在塌前,男人胯下滚烫的欲望抵在赵嫣的脸上,赵嫣几欲发呕,却咬牙忍耐,赫连丹桎梏他的力道太大,赵嫣的双臂要被捏碎。 赫连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 像是烈酒的灼烫感。 不多时连视线都有些模糊,额头一抽一抽地疼,像有刀子在一寸寸砍断经脉。 他捂住头咳嗽两声,灰色的袖摆擦拭过去,竟见满目猩红。 赫连丹碧绿的眼瞳盯着赵嫣,本便是枭雄一般的人物,一时失算在赵嫣身上栽了跟头,如今很快反应过来,目光落在了酒囊上,“你在酒囊中放了什么?” 赵嫣压抑住喉口泛起的血腥道,“夜乌藤須。” 赫连丹脸色大变。 察察木死后很长一段时间突厥人闻夜乌藤色恐。百年前投放夜乌藤的中原大夫被突厥人五马分尸,惨不忍睹。 赫连丹的手落在赵嫣的脖颈上,这一次他没有迟疑,五指收紧,就要掐断身下人纤细的脖颈。 窒息的痛苦潮水一般涌来,赵嫣艰难一字一句道,“我一介性命死不足惜,却没想到能拖突厥可汗一起下地狱。” 赵长宁苟延残喘,也算有些用处。 赵嫣的呼吸渐渐微弱下来,赫连丹掐住赵嫣脖颈的力道却渐松散,他全盛时候的力气能徒手杀死野狼,如今连一个孱弱书生的性命都取不走,赵嫣费力推开了赫连丹,拔下了赫连丹腰间的银刀。 “早见可汗银刀与众不同。” 赫连丹盯着赵嫣艰难开口,“原来是此刀露出了破绽。金刀在秦王手中,你想必便是秦王的人。” 赫连丹唇齿间涌动出大口的血迹,尖刻道,“怕不是秦王的女人,才能将金刀的纹路记得如此清楚。” 若不是日日拿在手中把玩,如何能一眼看出与他的银刀实是对刀? 赵嫣握紧了手中的银刀,眼瞳阴霾沉冷,“赫连丹,你不该妄图染指中原。” 赫连丹胸膛颤动,“草原的世界除了抢掠就是屠杀,你们中原人永远都不会了解。你如何知我的身份?” 赵嫣将手中的令牌拿了出来。 赫连丹看了眼令牌道,“竟然是丢在了你手中。” 赵嫣道,“赫连丹,你是个人物,可惜你我注定生死对立。” 赫连丹眼底泛着乌青,面色已有几分死兆,甚至没有惊动外头的突厥人的力气,长叹道,“时也命也!” 夜乌藤須毒在他的体内寸寸搅断血肉。 院落中的突厥人还在饮酒,有男人带着妓女,在月下的草丛中行乐,愉悦的呻吟与粗重的喘息交叠,没有人注意到囚禁着那个中原男人屋子中的动静,即便听到了,也会以为是可汗在床第间惩罚美人。 赫连丹死前最后一句话问的是,“赵宁,你究竟是谁?” 赵嫣道,“楚国赵嫣。” 赫连丹猛地睁大了眼睛。 死不瞑目。 赵嫣低声叹息,弯腰阖住他的眼皮。 你的阴山神没有保佑你,当真是因为你有汉人的血统吗? 一代枭雄命丧草莽。 赵嫣用银色的弯刀砍下了赫连丹的头颅。 他淬玉的一张脸溅落殷红的血。 披着赫连丹的披风出了关押他的屋子,有醉醺醺的突厥人远远看见穿着赫连丹外裳的虚影一闪而过,迟钝的大脑却来不及思考。 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那个被关起来的病秧子,并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等到有人清醒过来撞门而入时候,只看到了赫连丹身首异处,赤裸上身的尸体。 夜乌藤在几百年后,又一次取走了突厥首领的性命,愤怒的宗曷带着突厥人暗中全城搜捕追杀凶手。 世道再乱,乱不过人心。 有人为了金银叛家卖国,有人为了野心枉送性命,天下苍生沦为刍狗,比棋子还不如。 赵嫣在冷雨中疾步行走,手中一柄银色的弯刀。 他的神志在大雨中有些昏沉。 他的身后有追兵。 他这一副病弱的身子支撑不了太久。 脚落在泥土中,泥土像狰狞的触角要裹携着他一起遁入黑暗的地下。 赵嫣咳嗽了两声,抬眼见泥泞的山路尽头有一座废弃的观音庙。 庙中不见灯火。 在离庙还有几步路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长宁,到娘怀里来。” 赵嫣抬眸,见赵氏温柔地在他身边,擦拭干净他额发上的泥土与尘垢,似乎还是生前的模样。 “长宁啊,活着很累,是不是?” 娘,长宁活的很累。 “跟娘走好不好?” “好。” 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他不问缘由跟着走。 赵氏的鬼魂在阴云下飘飘荡荡。 赵嫣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地走,生怕惊扰到赵氏,小心翼翼盯着女人绣着琼花的衣摆,眼中不知是泪亦或雨。 “赵长宁!” 天际惊雷涌动,身后随着炸裂的惊雷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赵嫣猛地立住了脚,正见自己已走在悬崖峭壁间,稍一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赵氏的鬼魂如烟雾骤散。 第一百四十八章 楚钦一行到芹河郡时候只看到院落中篝火的余灰。 空无一人的卧塌中有一袋来不及掩藏的香囊被福宝捡起,“是我给公子制的香囊。” 楚钦看了一眼香囊,福宝打开香囊,面色大惊道:“公子一定用了香囊中的香料,那香料有毒,公子拿着做了什么?” 香囊中的香料少了许多。 楚钦蹙眉,上下扫视室内。 但见凌乱的床铺与干涸的血迹,却没有尸体。 兽皮制成的酒囊扔在一角。 楚钦捡起后放在鼻尖处一嗅,除了酒味什么都闻不到。 “福宝,你说这香料有毒?” 福宝手脚冰凉,“的确有毒,夜乌藤須所制。” 楚钦心中猛地一跳,若不是用在突厥人身上,便是用在他自己的身上。 楚钦的手颤抖着用刀将酒囊割碎。 酒囊中的酒液几乎倾倒干净,只在兽皮的底部看到了些未来得及匀进酒中的残渣。 “这是什么?” 福宝看了一眼,“这是夜乌藤的香料。” 楚钦悬着的心放下。 楚钦常年与突厥人打交道,心知突厥人一年中最重要的酒肉节是他们的阴山神诞生的日子,无论身处何地都会虔诚地庆祝。 前院中的篝火说明这一点。 赵嫣定趁此时机毒杀之,若赵嫣被抓,那此刻突厥人的院落中不可能空无一人。 赵嫣逃了。 楚钦背上汗湿一片。 赵嫣会往哪里逃? 楚钦的目光落在倾倒的木椅下,见一熟悉的用尖刀刻下的符号。 那是宫中所用之暗迹。 几年前楚钦在大火中将昏迷的天子交托于赵嫣时,童章沿着同样的符号,在荒山的悬崖上找到了楚钰。 楚钦身边跟着的皆是西北军的精锐,乔装作商队装扮,带着福宝沿暗迹往南行去,直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中听到远处的马蹄声,示意潜伏暗处,福宝牵着小马逃到草丛中隐藏了身形,在簌簌的冷雨中冻的发抖。 马蹄声渐近。 楚钦隐匿树梢。 借着月光瞧清树下一行。 为首的宗曷与他西北战场中交过手,尽管作汉人打扮,那高大的身形与络腮胡须却难以掩饰。 楚钦暗中心惊,若连宗曷都在此处,只怕阿图鲁与须卜已虎视眈眈。 宗曷一行十数人,楚钦一行只有五六人。 楚钦手臂微动,作一偷袭的手势。 以少敌多,需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西北军精锐心领神会,腰间弓弩备起。 宗曷一行在林间疾行,凌空有羽箭骤风射来,以力破千钧之势,宗曷反应极快躲过一劫,他身后跟着的突厥人则没有这般好运。 有人射中心脏,有人手臂受伤,一时间马声嘶鸣,哀嚎遍地。 就在此时楚钦一行从树梢一跃而下,两方人马缠斗一团。 楚钦身边的精锐异常悍勇,偷袭成功一朝得势力求速战速决,宗曷一行伤兵累累殊死一战,一时形势胶着。 楚钦身后有胡人举刀的时候,躲在草丛中的福宝咬牙拽了把小马的尾巴,小马吃了疼冲进杀阵,撞到了举刀胡人的腰上。 胡人目露凶光朝着福宝行来,举刀欲砍,福宝惊恐地闭上眼睛,砍刀迟迟不落,福宝掀开一条缝隙,见胡人已被从背后劈成两半,露出楚钦黑巾覆面的脸。 那被砍成两半的胡人正是宗曷。 突厥人群龙无首,军心涣散,很快被楚钦等人绑缚起来,谁知这群突厥人皆是死士,楚钦还没来得及审问,生擒几人均咬碎口中的毒药毒发身亡。 楚钦盯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吩咐道,“将这些尸体处理,莫被旁人看出。死去的弟兄寻个草地掩埋了,日后善待家眷。” 福宝道,“我呢?” 楚钦看了眼福宝,“你也随着一起去,人手不够。” 福宝气结,看楚钦沉冷的眉目又不敢多言。 此一场恶战楚钦方六人折三人,突厥十五人全歼。 楚钦牵着马,摘下面巾,一路沿暗迹在风雨中踽踽独行。 山路蜿蜒,尽头有座观音庙。 暗迹断了。 楚钦心间猛地一跳。 冷雨落在眉睫,风声低啸过耳。 行至观音庙并未见有人迹。 出了观音庙往左是悬崖,沿路看到了泥泞踉跄的脚印。 直到走到了悬崖的尽头,他看到一条清瘦的影子。 狂风吹起青色的袍摆,漆黑的发在风中乱舞。 湿透如水鬼的赵嫣用手在虚空中抓着什么。 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眼中似乎有泪。 影影绰绰的月光下看不真切。 面朝着万丈深渊。 再走一步,便像无根的浮蕊般直坠而下。 天际惊雷涌动,黑云压城,雨声密集。 楚钦在一瞬间心脏几欲停摆,他喊了声赵长宁的名字。 风雨溟晦的夜晚中,赵长宁回过了头。 他怔怔看着楚钦的模样。 与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年轻军人不同,此时的楚钦经一场恶战,形容狼狈,面颊沾染血迹。 俊气的眉目有些沧桑,像一柄敛去锋芒的刀。 是什么给他的双眼刻上伤痕? 赵嫣紧握银刀的手骤然松开。 银刀落进泥土中。 绷紧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 软倒下来的时候,楚钦伸手揽住了赵嫣。 此时才有了一种赵长宁还活着的真实感。 不是活在别人口中。 而是活在他怀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破旧的观音庙中有篝火。 楚钦扔掉手中的火折子。 马匹拴在庙前轻轻摇动着尾巴。 观音娘娘手中捧着纤细的玉瓶中盛满雨水,雨水漫溢淌落脚下的泥土,泥土中蓬勃的野草在顽强生长。 楚钦多年马上杀敌,手从未颤抖过。 如今小心翼翼抱着怀中的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仿佛错一错眼珠,这团飘渺的雾气就要消失。 骑着乌追深夜奔袭恍若昨日。 乱坟岗窒息的痛楚如附骨之蛆。 楚钦的军帐中常年点着一盏长明灯。 灯火将歇,再添新油。 果真引赵长宁魂兮归来,坠在他怀中。 于是将他一身刻薄的戾气化成绕指温柔。 破旧绢窗外冷雨滂沱,长夜未明。 天际黑云暗沉,惊雷翻涌炸裂。 楚钦将青袍外裳置于篝火之上,明灭的火光映出赵嫣苍白憔悴的脸。 寒冷的天气,赵嫣穿的繁复,一层叠一层,青花袍摆有红色的血迹,浸过雨水后腥气弥漫空气中。 唇色泛着冰冷的白,细长的眉舒展开,仿佛放下了沉重的负累,安谧昏睡。 楚钦粗砺的手指落在赵嫣的发上拨开几缕,有银白色映入眼帘。 赵嫣还年轻,却鬓已星星。 他又何尝不是。 楚钦笑了声。 都是从年少意气风发的日子中走过来,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历经大起大落,如何还能有少年听雨的心境。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写起来横平竖直,只有经历过的人知道个中艰难。 年轻俊美的西北王手落在怀中人的发上轻抚。 赵长宁,安心睡吧。 多年前的十里亭。 楚钦对赵嫣说,“前途茫茫,有人替你遮风挡雨,总是好的。” 永历三年的冬夜里,赵长宁独自在深雪中死去,死的那天家家户户挂起红幡,世人无一不拍手称快。无人为他收尸,无人为他落泪;无人替他遮蔽风雨,无人替他立墓做碑。 楚钦埋刀乱坟岗中,心逢荒野,寸草不生。 往后这许多年,不会再让他一人独立风雪中了。 赵嫣这一生历经世事艰难,从未有过片刻安眠,梦中常见赤河汹涌,冤魂索命,每每服药方得一宿宁静,而今室外风雨交叠,恶浪滔天,梦中却山花遍野,温暖如春。 风雨将歇的时候,赵嫣清醒过来。 天将黎明,熹微的晨光穿透低矮的屋檐。 赵嫣对上一双熬的通红的眼睛。 年轻的将军嗓音像大漠被割裂的河床。 “赵长宁,我以前的承诺,还作得数。” 赵嫣濒死前等着见一个人。 等到风霜落满了眉睫,等到月从云层中升起。 他的身体温度比雪花更冷,那个人说要带他去西北的人没有来。 院中的红梅灼灼绽开。 乌鸦和野雉飞来飞去。 枯黄的树叶被低啸的风撕裂。 斜置青阶的竹伞落满碎雪。 刘燕卿说,“赵嫣,你不要等他了。” 赵嫣讨厌刘燕卿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赵嫣看不透刘燕卿。 刘燕卿这样的人手掌翻覆间能成云化雨,人对未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赵嫣知道,他在人世最后卑微的希冀无法实现。 在重雪中闭上眼睛的时候,赵嫣脑海中浮现小周山的通天火海,有个人将少帝交到他手中,对他道,“赵长宁,这匹马叫乌追。” 世事辗转,有人从庙堂跌入尘埃,有人从权贵沦为反贼,曾经的盛世王朝狼烟遍地,死去的人尚且还能留着清白的骨头,活着的人已然面目全非。 即便楚钦愿意履行当初的承诺,如今的西北也远不是当年的骆驼牛羊遍地的西北。 赵嫣没有回答。 西北的将军一双眼瞳盯着忽明忽暗的篝火,一字一句道,“总有一天,西北会变回原来的西北。” 第一百五十章 观音庙中风声不止,残叶作响。 赵嫣脸色霜白,“如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如何变回原来的西北?” 楚钦看着赵嫣,手中拾起潮湿的枯枝添入跳跃的火中。“你在怨我?” 赵嫣摇头道,“世事弄人罢了。” 楚钦问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赵嫣回道,“刘燕卿救了我。” 关于岭南诸事,赵嫣并不想多谈。 楚钦目光微闪,“陆惊澜为何会在此坠江?” 赵嫣诧异抬头,“你如何知道?” 楚钦回忆道,“我与福宝去时陆惊澜的剑已成废铁。” 赵嫣怔怔道,“还有可能活着吗?” 楚钦摇头,“赤江汹涌,听客栈的人说他被挑了手筋扔进江中的,福宝只找到一件带血的衣裳。” 赵嫣苦笑起来。 到最后还是他欠了陆家。 陆惊澜这样的人,即便是苟且偷生下来,没了使剑的手,只怕生不如死。 陆惊澜一路跟着他,信守诺言,到死都未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害他坠江的赫连丹已经死在赵嫣手中。 他与陆家的这桩桩恩怨也该了结。 楚钦道,“来寻你的路上遇到突厥的大将宗曷,一行有十多人。” 赵嫣脸色沉了几分,攥紧衣袖掩覆下的手指,“如何?” 楚钦道,“一场恶战,十数人全歼。宗曷在此处,只怕正应你信中所猜测。要暗中派人盯紧了边境和京城的动向。” 赵嫣瘦长的影子在颓败的墙上被火光拉长,双瞳有暗影流动,“赫连丹也在此处。” 楚钦震惊,“赫连丹?” 赵嫣点头,“赫连丹与冀州官府里应外合,如今已客死他乡。” 楚钦想到在突厥人的院落中遍地干涸的血迹,嗓音谙哑,“是你杀的?” 赵嫣不言。 楚钦心知,依照赫连丹刚愎自用的性格不是不可能在这样的时间亲自出现在冀州城。赫连丹杀人如麻,性格暴虐血腥,赵嫣落在他手中,不知道要遭多少罪,才能用这样一副孱弱的身子杀死赫连丹,引一群穷凶极恶的突厥人追杀。 赵嫣问道,“赫连丹已死的消息可有传出去?” 楚钦摇头,“赫连丹身边的人全歼,信鹰已被射杀。” 赵嫣从腰间摘下赫连丹的令牌,晨光在他手腕笼覆一层柔晕,他的嗓音是柔软的,每一个字却阴戾森寒。 “赫连丹已死的消息若是传回突厥,赫连丹的异母弟弟赫连牧必定兵不血刃得位,这赫连牧与赫连丹虽有杀兄之仇,但素以顾全大局而闻名,大有可能沿用赫连丹对中原的谋划,如此对中原来说并不是好事。” “依你之见?” “殿下不如暗中摸清突厥人的谋策,若当真如我所猜测,殿下可以赫连丹之名传递假信,诱敌深入,将突厥人两路全歼,等再无可用之人,将这病兽赶尽杀绝,借机将漠河十五州以北的领土囊入中原。” 楚钦看了赵嫣一眼,“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要中原止戈。” 赵嫣点头,“若朝廷与西北军继续对抗消耗兵力,这百年难得一遇的良机就此错过,岂不可惜?” 楚钦眼中映着赵嫣苍白如雪的面孔沉默良久,终于问了一句,“赵长宁,你是为了中原的百姓,还是为了中原的朝廷?” 赵嫣微怔,“你不信我?” 楚钦摇头,“西北军血战至此,退兵非我一人可决定。” 正如赵嫣所言,如今赫连丹已死,消息尚被拦截在西北军手中,虽说不会瞒住太长时间,而在突厥人反应过来之前里头可做的文章很多,若以赫连丹之名传递假信,暗中埋伏,必能重创突厥,斩断这病兽费力挣扎的最后一口气,到时候即便知道赫连丹已死的消息,突厥王室已回天乏术。借机一鼓作气杀入突厥王庭,生擒突厥王室,此后草原游牧部落自然唯中原朝廷马首是瞻,真正八方来贺,万邦来朝。 此前百年,即便是高祖圣祖两任皇帝都未曾动过彻底绞灭突厥一族的心思,楚钦的黑甲全盛时候,收回漠河十五州已是不世之功。 除退兵一途他路皆费时力,而机会稍纵即逝。 这对于每一个征战沙场的男人都是极大的诱惑。 楚钦志向本不在王权富贵,而在边关大漠。 楚钦看着赵嫣沉冷的眉眼,那双眼中能见蝼蚁苍生,却不见他的影子。 赵嫣有没有想过,若止戈退兵,握手言和,大破突厥后,秦王府会是什么下场? 楚钰是否会留着一个曾经是反王的叔叔性命,过河拆桥? 赵嫣看着楚钦,“可暂时握手言和,待外夷平定,若楚钰还心存杀机,再起干戈我绝无二话。若朝廷能保证不秋后算账,你是否也能永不举反旗?” 楚钦盯着赵嫣冷笑,“赵长宁,你可知朝廷甚至不愿意为你平反。” 赵嫣盯着墙壁上忽明忽暗的影子,眼瞳有些茫然,“我是否平反有何意义?” 楚钦叹息道,“你这样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赵嫣有一天知道他的母亲死于先帝之手,便是他撞的头破血流的时候。 楚钦将赵嫣揽进怀中,男人的手力道很大,赵嫣挣扎不动,常年行军身上的艾草香充溢鼻腔,宽阔的胸膛似乎能抵挡住狂风暴雨。 “让我抱一抱你。” 楚钦的声音有些疲惫倦怠。 赵嫣手足无措,不敢再乱动。 任由楚钦靠在他身上,下巴青色的胡茬在纤细的脖颈摩挲。 楚钦闭上熬的通红的眼睛。 他怎么忍心让他撞的头破血流? 第一百五十一章 楚钦炽热的吻落在唇上的时候,赵嫣躲闪不及,被桎梏在怀中。 手腕挣动,发丝凌乱,青色的胡茬扎在肌肤上,赵嫣微侧了侧头,肩膀剧烈地抖动,却对上了楚钦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瞳。 于是有话吞咽进齿间没有说出来,认命地由着他攻掠城池,手环在了他的脖颈上。 唇舌勾缠,抵死缠绵。 银色的弯刀重重坠落枯草中莹莹生光。 楚钦轻声道,“赵长宁,幸好你还活着。” 他才没有彻底变成修罗恶鬼。 赵嫣摇头道,“我宁愿自己已经死去。” 赵嫣很少向人吐露心声,他习惯了独自站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等着黑夜来临,却有人为他升起了一轮明月。 “你会长命百岁。” 赵嫣笑了一声,他心里说不出的平静,伸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楚钦的一角衣摆,就像在冷雨中出现幻觉时候攥紧的那一片飞扬的琼花。 他不会让楚钦落到和宁王一个下场的。 天际有熹微的晨光,院落中的枯枝骤断。 篝火变成明亮天地间的暗影。 观音庙外有马声嘶鸣,赵嫣道,“有人来了。” 楚钦站了起来,手中的刀扫灭篝火,尘灰与火星飞扬。 西北军的精锐五人折三人。 剩余的两人带着福宝沿路寻暗迹与楚钦会合。 福宝牵着小马,一见赵嫣便扑了上来。 赵嫣被他撞的低声咳嗽,却还是笑着揉了揉少年被冷雨湿透的漆黑发顶。 楚钦看了眼赵嫣,见他并未留意此处,对身侧的两名属下道,“你二人先行暗中潜回对岸军营。” 两名属下对看一眼,齐声道,“殿下为何不归?” 楚钦道,“我需去梅舟府中一趟探个究竟。” 两名属下惊疑不定道,“殿下?” 楚钦摇头,仔细与他二人叮嘱后摆手,“退下吧。” 两名属下听罢领命而去。 两名属下走后,楚钦眼神落在赵嫣身上,从永历三年的冬夜起便冻结成冰的血液开始从四肢百脉温热地流淌。 楚钦年少时便征战沙场,少年好美色,对冷宫中美貌的骊妃动了心。骊妃死在他手中,对楚钰便总有一分歉愧之情。所以他竭尽全力辅佐楚钰,手握重兵却从未有过反心。楚钰疑他惧他楚钦心知肚明,楚钰的所有手段他都可以忍,即便是赵嫣的死,楚钦都为楚钰留有余地,给了楚钰一次机会,而楚钰甚至不肯为赵嫣在历史上留一份清白的名声。 对骊妃的歉疚一点一滴与日被消耗殆尽,对皇室的失望一日更甚于一日。 赵嫣尚且能被这样对待,其他的人将来又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楚钦反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战争的步伐,战争早一日结束,中原遂早一日太平。熟料在河东却被拖了数月,中原生灵涂炭,又逢外夷作乱。 突厥人虎视眈眈,赫连牧若沿袭赫连丹的计划在西北军与朝廷两败俱伤之际大举出兵,只怕中原要重蹈几百年前胡人祸国的覆辙,而现在因为赫连丹死去的消息攥在西北军的手中,一切便还有转机。留给楚钦的只有两条路,与朝廷止戈,或继续与朝廷两败俱伤,被外夷坐收渔利。 他看着赵嫣的时候目光是柔软的,就像嶙峋刀锋被磨去尖刃。 赵长宁还活着。 赵长宁不想看到生灵涂炭。 是止还是战? 破旧的观音庙中,阳光透过窗柩细碎洒落,观音娘娘潮湿的面庞镀一层金色。 福宝牵起手中的马,喊了声,“走喽。” 楚钦的腰间重新挂起了一柄银色的刀,摘一片叶子放在唇瓣,便奏成塞外的小调,音色婉转,悲凉入骨。 赵嫣问道,“这是什么曲?” 楚钦没有说话。 这是塞外的一首民谣,相传在许多年前有一位农家女,她的丈夫随军出征十年杳无音信,农家女以为丈夫已经死去,遂殉节。丈夫功成名就归来,妻子已入土多年,丈夫解甲归田,在妻子墓前种满百花。后人称之为百花冢。有人胡琴作曲,取名断魂,断魂声里诉世事无常。 初识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昨夜屋檐的冷雨一滴一滴坠在泥泞的土中,风声正盛,晨光寥落。 第一百五十二章 梅舟府邸在冀州城内,距芹河郡百里之遥,为掩人耳目,走深山夜路一夜又一日方至,于客栈安置下时已有月色隐出于云海,楚钦夜探梅府而去,昏灯下映着赵嫣瘦长的影子。福宝问道,“公子觉得此行秦王殿下会如何决定?” 赵嫣摇头,“我不知。” 赵嫣从楚钦处得知梅舟乃冀州城内通敌叛贼,突厥人的具体部署梅舟定知一二,宗曷被一劈两段,其下属皆咬碎口中的毒药自尽,知情人便只剩梅舟此人。只有梅舟才知道突厥人究竟趁乱部署到了什么地步。而得知突厥人切实消息之后的楚钦会如何做,赵嫣不知。 福宝叹息,“公子,咱们等三月之期一到,回岭南去吧。” 岭南四季温暖,有漫山遍野的红荔与夏花。 赵嫣目露怅惘之意,却很快被一片幽深的黑夜覆盖,捂住唇低咳两声。 冀州副督军府中。 一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着锦缎,身边有美貌的胡姬服侍。 胡姬乃赫连丹所赠。 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不知我们突厥的人大人可有安置妥当?” 梅舟揽过碧眼胡姬在怀,手落在女人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上。 “安排在了芹河郡的别院,应当无事。” 此时赫连丹已死不过一日夜,宗曷一行全军覆没的消息因处置得当,且杀人埋尸深夜清理干净了痕迹,消息并未传出,梅舟还在做着颠覆楚国江山的美梦。 梅舟此人嗜官贪财,好胡女,喜渔色,胆大包天,有些才能,可惜不用于正道,眼中常年冒着邪气。梅舟的亲妹妹是先帝宫中的宫女,先帝醉酒将贴身伺候的女子拉上了塌,一夜春宵后见其相貌平平,视为丑闻掩盖,宫女因之受够宫中的冷眼与嘲笑,后自尽与房梁上,死后尸体被扔进了乱坟岗中。 梅舟兄妹出身于没落家族,祖上曾任职高官,至梅舟父亲没落至草莽,梅舟的副督军之位全凭自己筹谋得来,父母早亡,唯一的妹妹当年因为清贫送进宫中,却落得这般下场,遂记恨楚家皇室,并生反心,后中原大乱,突厥人献上美人黄金,梅舟何乐而不为,于是引狼入室。 “须卜将军与阿图鲁在等着汗王在冀州的音信,大人切记不可有闪失。” 梅舟放肆笑起来,手中卷起女人棕色的长发,鼻尖嗅到香气。 “自然不会有闪失,我等着中原大乱,天下易姓呢。算算时辰,不到一个月,阿图鲁最后的一批死士便潜入京师了,冀州的战局一触即发,楚家的人内斗两败俱伤之际,正是你草原得利之机。” 女人妖娆坐在梅舟膝上,红唇微扬起,绿眸含情,“须卜将军在边境,阿图鲁将军在京师,就等得到冀州大乱的消息,大举攻入,到时中原王朝易姓赫连,杀了楚国的皇帝与西北的秦王,必不会亏待了大人。” 梅舟翻身将胡女压在身下调笑道,“如何不亏?” 胡女双臂揽在梅舟肩侧,吐气如兰,“大人觉得呢?” 二人在塌上翻云覆雨,女人的呻吟声在帐中绵长又欢愉。 梁上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在月下隐没了踪迹。 突厥人天衣无缝的计划因赫连丹的死给中原王朝留下了一线生机。 楚钦的手握紧他腰间的银刀。 银刀是赫连丹的刀。 他少年时立志驱除外夷,如今却走上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阿图鲁人已在京师,最后一批死士还有不到一月便至,若西北军与朝廷继续两虎争斗,尽管赫连丹已死,赫连丹死去的消息却瞒不住多久,等突厥人生了疑心反应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要止战,也要朝廷提出来。 当夜冀州被副督军梅舟架空的督军陈少纭府中密获消息,副督军梅舟府中窝藏突厥女探。 此信来历不明,陈少纭与心腹商议,心腹道“若大人将此信交给陛下,此信内容为真,大人可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既能在陛下面前讨了欢心,又能拉梅舟下马,夺回督军权利。若此信内容为假,方可告诉陛下此信来历不明,大人也能全身而退,免去构陷同僚之嫌。” 却不知正中楚钦下怀。 陈少纭连夜秘密乘坐马车往天子下榻之地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明月高悬正空。 冀州督军陈少纭求见天子。 天子当夜召随军的辅政大臣密谈。 冀州副督军梅舟仍沉溺于美人罗帐中分毫不知,这一夜过后,梅府中无论是进出的大夫亦或是新招纳的仆从皆是朝廷派来的密探,他在府中每一日所言所行皆被记录在案,密呈天子案前。 由此突厥人所筹谋部署遂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牵扯甚广,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突厥女探。 天子召陈少纭道,“此信何处得?” 陈少纭小心翼翼答,“微臣派人盯紧梅府,密探所得。” 天子道,“你如何会疑心梅舟身上?” 陈少纭道“微臣并非疑心梅舟,陛下也知,而是身为督军却被梅舟架空,本意是想盯住梅府抓住他的把柄,却不料竟惊闻府中藏着突厥女探,事关重大不敢耽搁来报与陛下,却不料到牵出梅府天大的秘密。” 陈少纭是聪明人,九句真话中掺杂一句假话,便显得诚恳无比。 楚钰虽心有疑虑未除,而陈少纭所言句句有理,他一时挑不出错处,也确实想不出别的什么人,遂与陈少纭赐暗旨,必要时可诛杀国贼梅舟。如今不动梅舟,也只是怕打草惊蛇。 朝廷与西北军若不及时止损,到时候得不偿失。更何况这场仗朝廷本便处于劣势。 楚钰暗中派人去芹河郡中安置异族的宅邸,这群异族人的行踪成谜,就像人间蒸发一般。而从梅舟府中传来的消息看,梅舟对此一无所知。 突厥人没有理由离开他们的庇护之地,除非出了大事。 能出什么事? 去过现场的人回禀道发现了足以致一人死亡的血迹与少量的夜乌藤須制成之香料。 这群突厥人,是哪一个人服了夜乌藤須,才能让这一群突厥人弃庇护之所不顾? 也许他们的首领遭遇不测。 而看突厥人至今并无异动,则说明赫连丹出事的消息并未传入突厥王庭, 赫连丹身边的人并未传出去音信的原因,又是因为什么? 或许他们都已经死去,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是什么人做的楚钰不知,却分外清楚地知道,此举为中原赢得喘息之机,或许甚至可以借机一举吞并异族王庭。 楚钰眼瞳落在了明灭的火焰上,有些发亮。 若赫连丹已死,这是天赐的良机。 若中原止戈,共同把矛头对向突厥,如何吃不下这块肥肉? 楚钰沉沉思索。 与西北军谈和一一西北军会提出什么条件? 如今突厥人正在虎视眈眈,等着渔翁得利,他这位小叔叔,当真不知道鹬蚌相争的道理吗? 楚钦回到客栈时,已是三日后的深夜。 正见赵嫣卧塌内燃一盏孤灯。 楚钦入内吹熄蜡烛。 月光透过窗柩,映着赵嫣的面颊,他睡的极不安稳,苍白的手指一抓,便抓到了楚钦冰冷的衣袖,衣袖上的霜化作水,融于手臂上,赵嫣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了楚钦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楚钦问道,“梦到什么了?” 赵嫣茫然道,“我梦到赵茗死了。” 从在岭南知道赵茗的消息,他便夜夜做着噩梦,赵茗在他的每一个噩梦中被劈成两截,下肢艰难的移动,双目圆睁着,叫他一声哥哥。 楚钦将他裹在薄衾中。 “赵茗不会死。他只是受了重伤。” 赵嫣手指在发抖,额头上沁满冷汗,仿佛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有另外一个自己,被梦中的场景恐惧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手指捂住嘴,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嘶哑绝望的声音。 楚钦擦拭他额发上的冷汗,盯着赵嫣一字一句道,“赵茗只是受了伤,他在军营等着与你重逢。” 赵嫣鼻尖嗅到了清淡的酒味,心尖一跳,“你喝酒了?” 楚钦笑一声,赵嫣不知道,在以为他死去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喝的酒才叫多,而且即便饮尽千杯,仍不能醉,闭上眼睛就是赵嫣的脸。 楚钦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 赵嫣眼瞳落在楚钦身上,“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 楚钦道,“我别无选择。” 突厥人虎视眈眈等着坐收渔利,直取京师,这场仗继续打下去,西北军与朝廷两败俱伤。 突厥赫连氏趁虚覆灭楚氏,屠戮中原,他楚钦与西北军的下场相比战败落到朝廷手中又能好到哪里去? 眼下因赫连丹之死能得一线稍纵即逝彻底除去突厥的契机,与朝廷合力剿灭之。 西北军与朝廷兵力在剿灭突厥时候互有消耗。 等灭了突厥,即便楚钰想动楚钦,至少也要修身养息不少的时日。 若议和顺利能结成盟约,单方面撕毁军盟不止面临将皇室精心拱上庙堂的声誉践踏进尘泥,还要背负民间的压力,楚钰有这个能力压住民间的声浪吗? 战与不战,都不是好走的路。两害相较取其轻。 当初起兵时未必不曾想到如今的境地,是以决意速战速决。 却在河东遇一难得的劲敌,战局拖沓之今,果然引来大患。 时也命也。 楚钦眯着眼睛,扔掉腰间的兵器,银刀坠在地上的毯,便没有惊动隔壁入睡的福宝。 楚钦沿着赵嫣的眉发亲吻下来,赵嫣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栗,双腿踢蹬。 楚钦笑了声,“我也想知道你的答案。” 赵嫣被他困在怀中,踢蹬的双腿渐渐软了下来。 粗砺的手指穿过墨一样的发丝,一双漆黑的眼瞳里倒映着赵嫣潮红的脸。 “赵长宁,你的答案是什么?” 楚钦的背后是窗柩,窗柩外有一弯冷月。 年轻将军的发被风拂乱,一缕一缕地扫在赵嫣的肩窝,有些酥麻和痒。 衣裳被卷起来,推上胸口,一截细瘦的腰肢落在男人的手心,绯红了一片。 “你……你要干什么!” 楚钦没有说话,把头低了下来,分开两条细长的腿,头埋进了两腿中间。 赵嫣生来性子阴霾,从未被如此对待过。 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手掌心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第一百五十四章 赵嫣瑟瑟往后推搡,手却绵软无力。 楚钦心中发疼,心道赫连丹若落在他手中,必将其挫骨扬灰。 楚钦的手落在赵嫣柔软漂亮的腰线上,只觉一截细腰比女子还要看起来伶仃可怜。 楚钦在他耳边轻声问,“赵长宁,你的答案是什么?” 赵嫣被楚钦逼仄到了雕刻鸳鸯戏水的床帷角落。 楚钦有些失望地叹息,手指擦拭干净了赵嫣泛红的眼角沁出的泪。 男人指间薄热的温度就要消失的时候,衣摆被一双几乎蜷缩成一团的手指紧紧抓牢。 楚钦抬起了赵嫣的脸,昏灯下一张美人脸明艳有光,莹莹如璀璨明珠一般。 泛红的眼尾微微上扬,长睫低垂,淡衫湿透,簪发的玉冠委落一侧。 而这副皮囊下却藏着难以折断的根骨。 于是诱人攀折,引人糟蹋。 恨不能将高山上的凌霄花践入尘埃,沾染尘泥,变成浮花浪蕊。 楚钦被一双皓腕环住了他的脖颈。 赵嫣实在没什么分量,他轻的像一片羽毛,声音嘶哑潮湿。 像在罗帐中被浸软成了一滩春日的水。 “去了西北,还能看到骆驼和羊吗?” 楚钦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要的答案赵长宁给了他。 待反应过来,仿佛有烈火燎烧过平原。 他咬牙道,“赵长宁,若是应承了别人,就不能反悔。” 回答他的是一双苍白的手解开他绣着金纹的宽长衣带。楚钦力道太大,赵嫣的重重叠叠的衣袍从上到下被撕扯七零八碎,褴褛挂在身上钦的膝盖抵入赵嫣两腿之间,将手指变成了更加灼烫的东西。 怀中的人有些惊惧却不再挣扎。 细白的手攥紧一截绣着春日鲜花的罗帐,一根一根蜷起来,闭目忍耐。 乖顺的不像是那个曾经面目狰狞的内阁首辅。 他这一生从未被人温柔以待,这样的事此前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与折磨。 体会到欢愉的时候,却活的不人不鬼,如同见不得光的影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吸食灰烬为生。 酒樽倾倒,玉带横陈。 湿润的黑发有几缕黏在玉一般的面颊上,冰冷的手脚如今滚烫如同冬日的暖炉。 眼中映着两簇昏暗明灭的灯花。 这世上无人信他,无人念他,赵嫣到死的时候连尸首都无人可托付。 即便将所有全部交托一人,用的也是卑微的口气,生怕被人误以为挟恩图报。 有人活的像太阳,就有人活的像蝼蚁。 从蚁穴中小心翼翼探出触角的蝼蚁,被光照亮了前路后,是否还能再有勇气重新回到阴暗潮湿的蚁穴中了却残生? 赵嫣没有勇气。 他生来就在饮鸩止渴,亦终将飞蛾扑火。 他与楚钦,也不过是在坎坷命途中抱团取暖的可怜人罢了。 他的手指攥紧了楚钦的衣袖,就像在坟墓中飘荡的幽魂攥紧了光。 鬓发汗湿,双臂蒙一层月色的清辉。 如同在风雨中的扁舟,颤栗着腰肢,繁复的中衣里衣被一层层从内到外剥开。 鼻尖嗅着赵嫣发间如茯苓般的药香时候,楚钦分外清楚地知道, 赵长宁坠在他怀里了。 窗柩外月色正浓,风声过耳。 有枯黄的叶被冷风带入莹莹暖室,打着旋坠落在铺着绣毯的青砖上。 炭火灼烧的正旺,火苗窜了出来,被风骤拂。 绣着鲜花的罗帐被从内放下来,便只能看到内里隐隐绰绰的春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 帐中云雨初歇。 墨发的美人肌肤上莹莹流转暖玉一样的光,昏灯下的剪影柔弱不堪一折。 赵嫣连动动手指的力道都没有,被抱入温热浴池时候,刚退了情潮的脸颊被水汽再度晕红,眼波流转,墨发散入池中水草一般飘荡,像传闻中披着羁艳人皮的水鬼。 楚钦锢住他的肩膀,隔着水池对着那双红肿的唇瓣啃咬上去,舌尖勾缠在一起,哺过香艳的涩酒,灼烈的涩酒沿着勾缠的唇舌颤巍巍地没入衣襟。 “等中原事了,我们回西北吧。”楚钦的气息有些不稳,在赵嫣的耳畔低声道。 赵嫣手攥住湿透的青色衣袖,牙齿咬住的唇瓣渗出了血丝。 楚钦伸手揉开了他的唇瓣,“不是说了,不许再咬自己。” 经逢种种,若说心无怨憎则是自欺欺人。 楚钰是赵嫣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从蹒跚走路到成长为担负天下的模样,承载赵嫣全部的希冀,所行所为却全然背离赵嫣的初衷。 赵嫣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牢狱中少帝盯着他的眼神像盯住猎物的毒蛇,一寸寸碾碎他全身的脊骨,沦为他至今都不愿回想的噩梦。 “赵长宁,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赵嫣眼底浓艳如血,笑中竟带着凄惨的意味。 “不过是为了我这十五年的煎熬,能有所得罢了。” 赵嫣乃命禄微薄之人,在不停的起落与折辱中一点点磨损生命。 若这十五年的腥风血雨没有结果,他为之所遭遇,所忍耐的一切则毫无意义。 如今庙堂之上灯火重重,暗香浮影,庙堂之下已战火屠戮,血流成河。 刘燕卿一捧火将赵嫣十五年的心血烧成残烬。 直到眼下,赵嫣仍旧抓住最后的余灰妄图垂死挣扎,为之绞尽心思,疲于奔命。 楚钦揽住赵嫣,郑重道,“答应我一件事,回了西北,朝廷如何百姓如何,都与你无关。” 赵嫣盯着楚钦,一时间没有说话。 楚钦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飒飒的风声透过窗柩,天色将要黎明,沉睡的万物将要复苏,飞星廖落,烛火闪动。 天际有鸟的的叫声破云传来,它找不到同伴,没有栖息之地。 良久,赵嫣疲惫地开口,“好。” 若中原安稳,他也该放下了。 他的尸骨宁愿在西北辽阔的草原中迎风作尘,也不想埋葬在逼仄窒息的皇城脚下。 赵嫣靠在楚钦怀中,湿透的发丝往下淌落水渍,他还年轻,心脏却在日渐衰败,两鬓已生霜白,一双长睫覆盖住漆黑的瞳孔的时候,也熄灭了无望的坚持。 楚钦看了他一眼,见人已沉沉阖目睡去,睡相极为端整,面颊雪白,眉宇间总是似乎暗藏无穷无尽的心事。 楚钦低叹一声,将湿漉漉的赵嫣抱起裹缠进薄衾中。“赵长宁,我原以为你精于算计,却不知道你是个傻子。” 急风乍起,暗云翻涌。 福宝推门而入,见到楚钦大惊失色,“殿下你何时……” 福宝是个机灵的少年,只看暖室内凌乱的床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面不改色,心中暗自惋惜自家主子不争气,被人捷足先登。 楚钦看了福宝一眼,手中擦拭着银色的弯刀,明亮的刀身上折射出俊美的轮廓。“我要回营了。” 福宝进门关上了窗柩,小声道,“外头有风,我怕公子着凉,进来关窗户,殿下回营有要事?” “是有要事。”楚钦看着天际的阴云,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遂嘱咐福宝道,“与你家公子这几日就在此处等候消息,切记别让外人见到他的脸。” 福宝茫然道,“等候什么消息?” 楚钦没有接话。 福宝遂问,“不与公子道别?” 楚钦将明亮的银刀挂在腰侧,眼中温柔,“若他醒来,我大约舍不得走了。” 赵嫣醒来的时候,只听到窗柩外密集的冷雨和翻涌的狂风。 枕畔冰凉,香炉余烬,他已离去多时。 第一百五十六章 永历四年九月底。 朝廷派官员与西北军秘密谈和五次。 两方谈和,哪一方先提出来则尽失先机。 这也是楚钦暗中透露突厥人的音信给朝廷的原因。 朝廷此战本便不占优势,天子遂与辅政大臣于冀州官邸夜议。 天子御驾亲征,身边凡得力之人从京城跟随至冀州,杨太傅八十高龄坐镇京师。 阶下有年迈的大儒俯首躬身道,“西北军所求有三,灭荣家此其一,朝廷撤回西北驻军此其二,止战后互不相犯此其三,若陛下能做到,西北军仍奉陛下天命。” 身着银色铠甲的天子眉眼阴戾,“倒是真敢狮子大张口。” 而在场之人皆知,西北军以清君侧为由举起反旗,清的是将西北将士的性命作儿戏的荣家。 荣家倒还在其次,无非是朝廷失去一条忠心的狗,若能以荣家祭旗平西北军心,倒也不妨一试。 难就难在另外两条,互不相犯与撤回西北驻军。 历朝历代朝廷在西南西北各方边境都有京城的驻军,起监督边将之责,如若撤回驻军,互不相犯,朝廷则实质上丧失对西北的掌控之权。 大儒摇头叹息,老泪纵横。 “陛下眼下有更好的法子?无突厥人搅和进来陛下尚可在河东与西北军殊死一战,如今突厥人虎视眈眈,执意要战,陛下这是要亡了大楚的国祚啊。梅舟府中的密探每日一封急书,那阿图鲁已然潜入京师,须卜在边境就等陛下一朝踏错,满盘皆输了!” 相关众臣红袍青袍在玉阶下跪了一地。 天子肩上的铠甲在灯影中发光,眼中沉冷冰寒。 又一老臣道,“陛下,古有越王尚且卧薪尝胆十年,陛下何不效仿越王?” 遂有人驳道,“若一口全应,朝廷颜面何存?” 老臣道,“朝廷的颜面如何与天下相比较?” “大人此言差矣,朝廷的颜面乃天下人的脸面。” 堂下众臣意见不一,各执一辞,楚钰闭目摆手道,“且先去谈吧。” 众臣散尽,花衣大监朱旻盛替年轻的天子卸下铠甲。 天子立在红漆木的崭新窗柩前,玄色暗纹的窗纱被卷落,雨声正盛,夜色凉如秋水。 “太后在京中还好吗?” 朱旻盛垂目答道,“陛下亲征前,太后玉体已有恙。” 天子没有说话,朱旻盛也不敢随意答话。他是骊妃宫中旧人,知道因骊妃一事陛下已与太后生隙。 楚钰看向巍峨的远山。 高山险峻连绵入云,被风卷动的树叶沙沙作响。 泥泞的土地,飞扬的黄沙,与京城宫花迷眼,繁华富贵的景象实在不同。 楚钰冷淡地笑起来。 他贵为天子处庙堂至高,然而父非贤父,母非生母,杀不能恨不能,娶的皇后不过是居心叵测的工具,轻不得重不得,阶下的朝臣各有居心,动不得斩不得。唯一曾以性命护他的秦王亦反目成仇,兵戈相向。 真正孤家寡人。 不知那人若是知道他为之付出一切的王朝沦落至此,又会想些什么? 他已经死了。 尸体在乱坟岗被野狗秃鹫蚕食,楚钰一次都没有去过。 赵嫣生前狠毒又漂亮的模样在楚钰的记忆中渐渐淡去,夜夜在梦中只剩下一把森白带血的骨头。 他握紧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大理寺那一夜柔软的余温,眼中涌动起猩红的风。 第六次谈判的时候西北军与朝廷谈妥了条件,达成后世史书上声名昭著的冀北之盟。 杀荣家,撤驻军,皇帝下罪己诏称错用荣家,允诺凡事以平外夷为重,待天下大定既往不咎,永不互犯,西北军中凡有杀敌勇士,同京军无差重赏之,并歃血作约。 永历四年十月。 楚钰派人前往京城散布关于西北军与朝廷两败俱伤的消息,军情真假音信齐飞,梅舟派去送信的人被朝廷的人截换,被截换的使者面见潜伏进京的阿图鲁,称冀州已然大乱。 阿图鲁遂不等最后一批死士入京,暴露了身份,被提前埋伏好的京军经一场血战一网打尽,与此同时的西北边境,须卜收到了一封带着赫连丹令牌的密信,于是大举攻破边防,被早有准备的西北军瓮中捉鳖。 须卜宗曷阿图鲁三人尽折于中原,此时突厥王庭才回过神,惊觉赫连丹多半已经遇害,拥立赫连牧匆忙即位,却已回天乏术,突厥兵力尽归须卜阿图鲁,到如今俨然无兵无将可用。 永历四年十二月。 中原军队越过边境,直杀入突厥王庭。 这场突厥王都之战一直持续到永历五年。以楚钦用赫连丹的银刀斩下赫连牧的头颅作结。突厥王庭诸贵族闻风丧胆,皆或被生擒或被诛杀,中原的骑兵第一次踏破草原的王土,自此曾经强大的突厥汗国彻底消失,成为中原西北之一角。 而经此血战无论是朝廷亦或是西北军皆内耗严重,短时间之内再难起干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冀北之盟的盟约公布于世。 朝政安稳,天下渐定。 天子归朝五日后,荣昌海被杀。 历经宦海浮沉的高官临死前对着侩子手的刀锋回顾自己汲汲营营的一生,家族的荣膺凌驾于亲情之上,成为权柄的傀儡,与其说荣家是皇室的走狗,不如说是权柄的卒子,终于推到了台前替皇室被迫挡住了刀锋。于是繁华富贵皆成过眼云烟。曾经堪比赵家的荣家一朝树倒猢狲散,却总会有新的树起来。 荣昌海死不瞑目。 荣家三子一死一残,只剩荣昇一人如今亦被革职,就此断了平步青云之路。荣昌海死后的尸体只有荣昇一人前往殓尸,荣昌海的尸体被送回如今已经萧瑟至极,门可罗雀的荣府,荣夫人彷徨无力的哭声映着满室白幡与灯火显得凄凉至极。 荣昇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死人的案前有香浮动。 他已不是官,却仍旧挺直身子,眉目英武,脚底的罗纹软靴泥泞不堪。荣家的下人遣送的遣送,逃走的逃走,这高门大院看起来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实则已风雨飘摇满目疮痍。 灵堂外梅花盛开,大雪飞扬。 吱呀一声。 身后传来了木椅在雪上的滚动声。 绮玉推着木椅,木椅上坐着一名锦绣华服的矜贵公子,黑发披散在双肩,一双桃花眼点进跳跃的灯花,袍摆上绣着大朵的牡丹。入内后手中拿起朱台上的白蜡。 荣昇呵斥道,“荣颖!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是亡者灵前指路的白蜡。 荣颖将父亲灵前的白蜡拿起,已经是大不敬之罪。 荣颖俊俏的一张脸上带着诡谲而阴冷的笑意,绮玉推着他离父亲的灵柩越走越近,荣颖吩咐道,“打开它。” 绮玉看了一眼荣昇,最终还是听了荣颖的话。 灵柩被推开,荣昌海被腰斩成两段的尸身暴露在荣颖的眼中,荣颖手中举着白蜡,用袖遮挡住自己的鼻细细看过去,散漫地对自己身后的兄长道,“兄长,荣家没了,你我倒是自由了。” 荣昇是荣家的嫡子,与荣家荣辱共担,如今荣家没了,禁锢住他的牢笼须臾消失,笼罩在荣昇头顶从出身以来的巨大影子散入尘灰。 荣颖笑一声,“兄长这样的伪君子是否会承认自己确实如释重负?” 荣颖眼中有癫狂执拗的恨意。 荣家还高高在上的时候,他被父亲摆布做了荣家暗处的影子,断了腿没了用处,便连影子都做不成。如今荣家为了取代他而收的义子生怕被牵连早已割席,留下来的还是他这个有荣家血脉的废人。 他盯着灵柩中的荣昌海,唇瓣微微勾起。 “父亲,一路走好啊。” 荣颖的声音很低,他似乎靠在尸体耳边喃喃低语,举着白蜡的手指却骤然松开。 荣昇心惊胆颤地喊了声,“荣颖!” 却没有来得及阻止那白蜡坠入棺木中。 工匠为防止尸体招来虫蚁在尸身上涂一层防腐漆,遇火即燃,棺木中瞬间烈火冲天。 荣颖脸上带着平静的笑,看着父亲棺木中烧起冲天的大火,就像在看着太平盛世的烟花。 灵堂外的大雪已经覆没了他来时的路。 荣家这出戏,人走茶凉了。 荣昇肝胆俱裂,荣夫人当场晕死过去,荣昇抱着荣夫人,见母亲已经两鬓霜白,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受过罪,荣颖断腿,荣昊死的时候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两遭,又见丈夫的尸首被幺子亲手点燃,如何能受的住? 火光中荣颖回头看了眼荣昇与男人怀中的女人,眼睛冰冷的像毒蛇。 他的母亲在他被父亲安排走上这样一条死路的时候,又何尝敢替他多言半句? 这荣家倒的好,倒的妙啊。 荣颖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看到了绮玉惊愕的眼神,他在绮玉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的一张脸。 他怎么会有泪? 绮玉半蹲下来,手落在荣颖的腿上,这双腿曾经还能健步如飞,如今只能在这木椅上日渐萎缩。 “公子啊,难受就哭出来。” 荣颖手落在绮玉的脖颈上,渐渐收紧了五指,在绮玉艰难呼吸的时候,终于将绮玉扔在了青色的玉砖上。 “你知道什么?” 绮玉从地上爬起来,纤细的手握住了木椅的柄。 荣颖闭目,“你什么都不知道。” 绮玉笑了,“奴婢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荣颖眼中映着冲天的火光,手中转动着一枚扳指,毒蛇一样的眼光落在手中的扳指上柔软下来。 荣昌海死后,荣家起了一场冲天的大火,荣昌海被烧毁了尸身,荣家幺子不知去向。 荣家只剩下了荣昇与荣夫人二人,所有私财充公。抄家那一日不像陆家金银遍地,也不像赵家屋舍皆书。陆家,赵家,荣家接连覆灭,而天子还会扶持新的人。于是不多久,荣家的位子便被险些出过一位皇后的陈家所替代。当年赵嫣一手想扶持的陈家,终于在荣家倒下后接手了荣家的权力。 荣昇带着荣夫人搬去了老宅,荣夫人不日病亡,皇后被废,自缢于寝宫。 荣昇立在母亲墓前,耳听风声飒飒。 他腰间有一柄金色的弯刀,这是他身上如今唯一值钱的东西。 干枯的枝头有鸟声凄厉鸣啼。 荣家真正成为了只剩下他一人的巨大墓地的时候,荣昇想起了赵嫣。 他一人活在荣家,只觉得一天便要窒息。 赵嫣活了十几年。 当年他跪一整夜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如今似乎明白了。 人之所以被身外之物裹携前行,也不过是为了活着的尊严。权力能带来尊严,亦能带来深渊。朱漆剥落,楼阁倾塌,高门覆灭,天家无情。 永历五年年初。 金銮殿上开始清洗通敌卖国的叛贼,梅舟首当其冲被满门抄斩,陈少纭手握住了冀州督军的实权,叛国之人终于得到应有的下场。 后世史书记载,永历四年突厥汗王赫连丹之死成为让这场赫赫有名的西北之乱落下帷幕的主因。 关于这位汗王之死,只知死于夜乌藤之毒,却不知死于何人之手。 后人对之颇多猜测,真相终究掩盖进厚重的历史尘埃之后。 高祖皇帝六子楚钦一手掀起西北之乱,最终因外夷终止自己的侵伐,避免中原再度陷入几百年前胡人乱国的浩劫,突厥王都一战被称为“真正不世之功也。” 荣家一门受此连累鸟兽俱散,荣后自缢于宫中,亡年不过十八,正是韶华正盛的时候。 后人哀之叹之,依稀能从一个女子的死亡中窥视到当年朝堂涌动鲜血的争斗与杀伐。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从永历四年到永历五年的除夕并不太平。 赵嫣在客栈中住了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子。 他在等一个打完仗说要带他去西北的人。 冀州满城飞雪,城内城外已经传来突厥王都大捷的喜讯,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已从朝廷与西北军共御外敌的时候消失,赤江两岸均撤兵防,先开放货物通行,后开放百姓流动,渐渐恢复商贾往来,河东正在恢复往日的生机。 如河东一般,在大楚的每一个角落里,生机都在悄然无声地恢复,朝廷拨下赈灾银两,加重官员贪墨的刑罚力度,北方再无流民南下,已逃亡南方的灾民在官府的帮衬下有片瓦遮身,有食物裹腹。战争造成的血腥与死亡恍惚仿若昨日之事。 永历五年,农历正月十八。 赵嫣终于等来了那个人。 他穿一身玄色的铠甲,陈旧铠甲上落满刀口,额上新添疤痕。虽得胜归来,却因数日纵马疾奔略显狼狈,墨黑的长发被发冠束起,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站在珠帘后的影子依然高大,腰间一柄银色的弯刀,双肩上落满了碎雪,掀开珠帘的时候脚下淌落一地水痕,有风雪随着掀开的珠帘一同卷入暖室。 赵嫣身着青花绛袍,手中捧着暖炉,暖炉中的炭火随着倒灌而入的风雪在灼烈地焚烧发出滋滋的声响。 “赵长宁,我回来了。” 大军未至,单骑而归。 赵嫣盯着他额上的疤痕,目光微闪,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楚钦笑了声,“不是什么大的伤口。” 他将赵嫣抵在窗柩前,炽热的呼吸喷薄在赵嫣耳畔,“不知道赵大人这一次,给本王什么奖赏?” 楚钦身上带着凛冽的寒气,披风上的碎雪融化进衣领,靠近赵嫣的身体却灼热温暖。 赵嫣被他迫在窗柩上,恼羞成怒道,“你松手。” 楚钦笑道,“大人不接话,就是决定以身相许了。” 赵嫣呵斥道,“说什么胡话!” 楚钦叹息,“开不得玩笑,可真无趣。” 赵嫣伸手推他,男人的身子却沉重的像山岳倾塌于赵嫣的肩膀上,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扎的赵嫣发疼。 “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从未如此对一人牵肠挂肚过。” 于是赵嫣推他的手便忽然没了力气,由着他靠着,男人身上的艾草气息将他包裹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心之感。赵嫣此时忽然意识到,声明昭著的西北王,年纪比他还要小一些。 或许因为多年沙场杀敌养出的威慑与刀锋般的锐气,便常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赵长宁,跟我回了西北,你就是我的,要是想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楚钦在赵嫣肩窝上含糊不清地咬着,赵嫣身子猛地一颤,那吻已经从肩窝落在了胸口,衣襟被半敞而开,赵嫣咬牙想推开楚钦,楚钦却将他抵着窗户,伸手撕裂赵嫣的下摆,赵嫣衣衫凌乱,暖炉砸在了地上,脸色发红,惊声道,“你在做什么!” 楚钦在赵嫣的耳边轻声道,“在西北打仗的时候,我想了好久。” 赵嫣拢住被撕开的外衫咬牙道,“外头有人……” “那又如何?” “你……”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福宝的敲门声,“公子不是要用热水?” 旁侧的窗柩有风雪拂过,福宝久等不闻应答,挠着头离开,以为公子生了气,生了何气他却是不知。 待门外没了动静,赵嫣羞恼地推开楚钦,抖着手软绵绵的一巴掌打在楚钦的脸上,楚钦脸被打的偏在了一边,却也不恼,“你这样的,打人就像挠痒痒。” 楚钦这样的军营中长大的男人,纵然是天皇贵胄,骨子里流着矜贵的血,平日里看不出来,到底难免沾染了些军营的兵痞气,吻一个个落下来,却恶劣地在脖颈处最显眼的地方落下彰显主权的痕迹。 窗柩外风雪交加,暖室内春光无垠。 墨发的美人黑发摇曳,他的手环在年轻军人的脖颈上,却没有力气,像依附大树而生的藤蔓。 红烛被风骤灭,便看不到旖旎的光景,唯有似有若无的声音在帐中分外明晰。 昏沉荡迭的绮梦中,赵嫣耳畔听到一个人低声道,西北会变回原来的西北。 后来有一日,福宝听到赵嫣用一种近忽严肃的口吻问他,“你也觉得我很无趣?” 福宝大笑,“公子若是有趣,这世上便再无有趣的人了。”眼看赵嫣脸色阴沉,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遂亡羊补牢道,“其实,公子只要不板着脸,也……” 赵嫣拂袖而去。 福宝挠头,公子这臭脾气病成这样也不见改。莫非还有谁说过这种话? 第一百五十九章 西北军中秦王的亲信知道他们的殿下单骑至冀州。 从冀州回京城接受敕封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位时戴斗笠,偶尔能听到咳嗽声的公子。 瞧不清楚眉目,听声如淬玉,双腕如凝脂,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秦王将这位公子藏的极好,在京中几日外头都不曾传出什么风声。 永历五年年初,西征突厥的大军班师。 朝廷敕封西北军与京军无差重赏之。 秦王楚钦被封西北王,成为大楚史上唯一三次封王的王孙贵胄。 朝廷依照盟约撤回西北驻军,西北军择日分批离京。 西北军中的伤员未参与突厥王都一战,一直在河东赤江对岸养伤。 回撤的最后一批军队肩负一责,即绕道冀州赤江对岸与伤员会合,将这些年轻的士兵平安带回西北。 看似尘埃落定,实则暗流起伏。 这些离开故土的西北军,往后一生都不会再踏入京城的土地。 若有一日踏入,必将带着刀兵而来。 月色莹莹披洒于荒山旷野。 一座孤坟茕茕孑立。 楚钦勒住了马匹,马声嘶鸣止住前蹄。 赵嫣摘下黑色的斗笠,发丝被山风吹拂没入衣领,披着厚重的狐裘,脸上不带暖意。 这还是他自从出事以来第一次踏上京城的土地,而今终将要离开。 在离开之前,他来见生母最后一面。 赵夫人的墓前因几年无人打理落满碎尘枯叶。 狂风卷动,百草枯折。 赵嫣在母亲的墓前种的桃花树已经在深冬中凋零,枝干积满银装素裹的雪。 雪压断了枯枝,枯枝簌簌坠落。 当年在山涧放走的小鹰失去踪迹。 揽着小鹰说日后要翱翔天空的赵长宁已经死去。 赵嫣的手指在冰冷的衣袖中蜷缩起来。 雪光映月,满目疮痍。 他的身份不宜暴露,白日戴斗笠,只能趁夜色而行。 来母亲坟地的路上沿途经过赵家,曾经一手遮天的赵家已被贴上封条。 红漆剥落,人迹罕至,院落中缠满灰尘与蛛网。 参天的大树被蝼蚁蛀空,露出森白的皮囊,枝干在黑夜中狰狞地扭曲,似要哀嚎出声。 耗子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入而内,用尖锐的牙齿啃锯墙洞,破旧的寺庙尚且比之来的体面。 有百姓在门前用碎石划字,不堪入目的辱骂之言划满整面墙壁。 再往前走几步是乌云巷,乌云巷后是曾经的陆家,如今一样门可罗雀。 听说荣家也一门没落。 若干年后,这些权极一时的门第将变成史书上的寥寥几笔,或褒或贬,或单薄或厚重,沦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高门大院之后的杀戮与血泪,将永远被埋没于地下。 赵嫣还记得乌云巷口的酒馆,他曾在酒馆中抓过酩酊大醉的赵茗几次。 酒馆大红的灯笼还在,院中的野草却已有半人高低。 世人的辱骂虽锋利如刀,却只能刺伤眼睛。 眼睛疼的久了便已习惯。 真正一句话捅穿心脏的往往是血肉至亲。 赵茗当初一语成谶,赵家成了一座活死人墓,里头住着的赵嫣变成见不得光的鬼。 赵嫣在赵夫人的墓前跪下,一个头磕在布满嶙峋碎石的地面。 他没有照顾好赵茗,也没有守住赵家。 月色隐入翻涌的云海,蜿蜒的山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天边下起了碎雪。 雪花落在赵嫣的长发与眉睫之上,心脏虚软无力地跳跃。 楚钦扶起赵嫣,他的手干燥温暖,说出安慰之言。 “赵夫人在天有灵,定会庇佑赵茗渡过此劫。” 赵嫣脸色惨淡,“赵茗是我的命。” 楚钦低声叹息,“会没事的。” 人总是要死的,赵茗却不能死。 雪光映着赵嫣霜白的脸,他没有接话,却听到楚钦道,“金刀若是丢了,便不用再想着找了。” 赵嫣抬眸,楚钦笑了声,“重要的难道不是送刀的人?” 赵嫣微怔。 一直以来他放不下的,究竟是刀,还是送刀的人? 高大的军人将身上的大氅披在赵嫣肩上,便替他挡住了风雪。 温暖的毛发拂过赵嫣的脸。 赵嫣问道,“这是什么动物的皮?” 楚钦答道,“以前在西北猎的貂。你一定没有见过。” “是什么模样?” “它们住在树上,尾巴很长。等去了西北,我带你去看。” 他二人相携离去的时候,落满雪花的树下出现一人惊愕的脸。 正是崔嘉。 第一百六十章 西北军最后一批军队撤回西北。 沿途绕行冀州接应在河东一战中的伤员。 他们中有的人伤重不治,有的人侥幸醒来。 冀州城。 赤江对岸。 童章自从秦王从冀州城带回一位公子便心有疑惑,只这位公子并未以真面目示人,遂无从猜测,直到秦王带着这位公子去见了赵茗,心中有一个念头方得以成形。 秦王与突厥人打仗的时候,赵茗的病情恶化数次,鬼门关进进出出,也不知是什么支撑着这具险被劈成两段的身体活过来。 西征大捷的第三日,冀州的赵茗清醒。 在冀州休养已有一段日子,虽还不能下地走路,神志已经不再昏沉。 赵茗晕睡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做着血腥的梦。梦中时有阴森恶鬼,赤血阎罗。 他并没有在奈何桥边找到赵嫣单薄的身影。 “此人生前恶贯满盈,死后被分尸啃食,早已魂飞魄散。” 梦中的赵茗捧着一地白骨心神俱灭。 不知过了多久,涌动的血雾与赤潮隐没,他似乎听到有个人在说,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就只剩下赵长宁一个人。 于是他挣扎着从不见天日的黑夜中醒来。 军营中的大夫告诉他,如今朝局已经大定,荣家倾覆,黑甲退兵。 赵茗不能接受他昏沉数月,皇帝还好端端在龙椅上坐着。 恨的咬牙切齿,却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秦王携西北军的最后一批军队回到河东冀州赤江对岸与伤兵会合。 赵茗始终记得那一天窗柩外下着大雪。 暖营内的炭火烧的正旺。 秦王掀开帘帐入内,身后似乎跟着人,赵茗并未在意,秦王入内上下打量,长长松了一口气。“醒来便好。”赵茗还年轻,只要能醒来恢复是早晚的事。 赵茗没有答话,他大病未愈,张口便是一把破铜锣一样的嗓音,身上的伤口动一动皆是钻心的疼。 赵茗在军中日久,平日实在不是这样轻慢的性子,如今心中记恨着秦王退兵,便摆不出来好脸色。 楚钦摇头道,“退兵之事说来话长。” 这已是在解释,赵茗森冷着眉眼,依然没有回话。 楚钦身边的人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楚钦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低声叹息,掀帘而出,营帐内便只剩下了这二人。 秦王离后,赵茗沙哑着声音道,“你又是什么人?你若是他的说客,劳烦转告秦王殿下,我赵茗这一辈子与朝廷不死不休。” 那条纤瘦的人影向他走近,赵茗看到了一阙白色的衣摆,一双软底云纹靴,嗅到熟悉的药香。 对方摘下了斗笠,覆面的黑纱落在地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塌上久病未愈的青年看清了那人的模样,猛地呼吸急促起来,动起来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眼睛却凝在那张脸上似乎要落地生根。 五指握的生紧,有汗珠从手心沁出。 他痴痴傻傻的问了句,“你是谁,为什么与我哥哥长的一样?” 和他哥哥长的一模一样的年轻公子走近他并将他揽进了怀中,赵茗感到自己肩膀上有湿透的水迹。 赵茗浑身都在发抖,高大的身形蜷缩成一团,手指小心翼翼地攥紧一截月白色的衣袖。 他生怕自己会像孩子一样哭泣出声。 他在战场上流过许多血,却从未流过泪。 赵茗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只那一声叹息,赵茗便知道,他的哥哥回来了。 赵茗血红着眼,手指牢牢攥着一截衣袖,颤抖着用他沙哑难听的声音道,“是你吗?哥哥。” 知道赵嫣死去时候全身冻结的血液至今还未消融,又骤然沸腾,高大的青年圈紧兄长的腰,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如果这是梦,梦醒后还要面对家破人亡的事实,未免太过残忍。 窗柩外只有风雪,暖室内未曾点灯,赵茗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这不是梦。” 赵茗如同荒漠一样的眼瞳骤然亮起。 雪花还在簌簌落下,帘帐还在为风浮动,他牢牢将兄长环在身边,他的兄长不曾像往常一样消失。 赵嫣的手指抚摸着赵茗的发,赵茗枕在他的膝上,手环着赵嫣的腰,力道很大,因为用了力气伤口破裂,却感觉不到疼痛。 赵茗脸颊在赵嫣膝上蹭了蹭,就像一个失去一切的孩子。而他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多岁,身上密布的刀痕却已触目惊心。 直到赵嫣鼻尖嗅到了腥味,才见怀中的赵茗伤口下泅开一沁红色的血,人已经晕厥过去,最后唤来了随军的大夫的时候,那双环住赵嫣腰身的手臂仍旧不曾松开。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赵嫣替赵茗擦拭干净额头上沁出的冷汗。 赵茗小时候发烧也是赵嫣彻夜不眠看顾,只怕如今赵茗自己都已忘记。 楚钦掀帘而入,身上带出兵戈之音,“怎么样了?” 赵嫣不错眼珠地盯着病榻上的青年,替他掖住绣着绢花的被角,暖帐内药香弥漫。 “伤口被撑裂,刚刚喝过药,又疼的昏睡过去。” 楚钦立在塌前低声叹息,“知道你出事……赵茗遭了不少罪。” 赵嫣苦笑,“我当初将赵茗交给你,就是怕他这样的性子闯出弥天大祸,若他能一直恨我,也好过现在这副模样。” 赵茗的手直到现在都攥着赵嫣的一截青色衣袖不曾松开。 赵嫣瞧着幼弟的面容,这个孩子如今已经是军人的模样,苍白的面颊上带着皲裂的伤口,眼中不见稚气,眉宇疏朗开阔,隐有赵仕儒的影子。 赵茗肖父,赵嫣肖母。 小时候赵茗喜欢缠着他,越长大却越让人操心。 赵氏死后赵茗就是赵嫣的命根子,即便连赵嫣亦不曾想到,一个兰青搅的赵家鸡犬不宁。 这还是当初赵茗离家后他们兄弟二人头一回见面。 不过几年的时日,漫长的像几十年。 赵嫣死了。 赵茗跟着秦王成了反贼。 无论是赵茗亦或楚钦,赵嫣都不希望他们在史书上留下污点。 被万人唾骂的滋味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加清楚。 有他一个就已足够。 赵嫣看着赵茗,忽然觉得,若是老天苛待他,就应该取走赵茗的性命。 而今赵茗还活着,他缘何怨憎命运不公? 昏沉的赵茗永远不会知道,他对于自己的兄长意味着什么。 童章在军帐外端正跪立,身长八尺的大汉褪下战袍,身负的荆条扎穿血肉。 楚钦抬眸看他,“守在此处做什么?” 童章看了楚钦一眼,拱手道,“殿下,属下今日前来效仿古人负荆请罪。” 楚钦挑眉,对童章道,“你如何知?” 童章端跪不起,“我其实有些猜测,却不敢确定,直到见那人进了赵茗的军帐。” 童章是西北军中除赵茗楚钦外唯一与曾经的内阁首辅赵嫣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且那少年通风报信的手书经他手转交于秦王,信称故友,却无他物自证。信上蜜蜡所封之手法可看出京中人士所为。 收信之后的秦王神情大变,审问那送信少年的时候屏退左右,连夜带黑甲过江。 后与秦王同去的黑甲五人折三人,此二人回营后相关诸事闭口不谈,未过多久秦王归来,剑拔弩张的对岸传来朝廷谈和的消息,其中种种惊心动魄。 朝廷为平西北军心意以荣家祭旗,方定下谈和大局,童章随大军西征,突厥王都一战之后秦王亦先于大军往冀州去,带回一位病弱公子,且与赵茗似有关联。 能与赵茗相关,又与秦王往来甚密的人,除了曾经惨死的内阁首辅还有什么人? 若是赵嫣,他在这次谈和中又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是否又与赫连丹之死相关? 童章虽不知赵嫣与秦王是何关系,却知赵嫣诸事秦王应当很早便知道一些,所以才处处维护,斩杀宁王的时候法场百姓暴动,也是秦王派他亲自过去护送,当时童章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后来知道实情,对赵嫣所行所为十分敬佩,为曾经口不择言心中自责不已。 “日后大人若是有何差遣,童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嫣已不是首辅,童章仍尊称他一声大人。 高大的军人声音沉稳有力,字字发自肺腑。 楚钦回头看向帐中。 赵长宁这一生,可有人为了曾经的恶语相向如此郑重道歉过? 赵嫣从帐中出来,衣襟上还沾染赵茗伤口的血,他亲自除下荆条,扶起跪在地上的童章,“童将军曾以性命保家卫国,赵嫣不值这一跪。” 童章执拗道,“若大人不值这一跪,天下便无人值得这一跪。” 楚钦道,“外头人多眼杂,先入帐内吧。” 童章知其利害,跟随入内。 西北的男人好烈酒,如今在冀州,饮不到西北的烧酒,冀州的陈酿如水一般灌入咽喉。 童章看着塌上昏沉的赵茗道,“赵茗必定无事。” 赵嫣道,“谢过将军吉言。” 童章笑道,“当年赵茗刚入军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着宁轲没少被宁轲收拾。谁能想到有一天这样一个京城来的纨绔子弟能接住宁轲手里的黑甲。” 提到宁轲,楚钦闷头又饮了一口酒。 童章叹道,“宁轲早死,可怜我西北军中儿郎曾经个个为朝廷疲于奔命。” 楚钦摇头,“大局已定,往事休提。” 童章道,“此战过后,若朝廷死了动西北的心思,相安无事便也罢了。” 赵嫣端正道,“西北军顾全大局,我敬童将军一杯。” 推杯换盏间皆有几分醉意。童章喝多了酒,便开始口无遮拦,“当年殿下在京城,那是满楼红袖招的人物,谁能想到到现在连个家室都没有?宁轲和嫂夫人生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楚钦冷笑着对童章一脚踹过去,童章仍旧没有闭嘴,反而将楚钦的底裤都要兜出去,“当年能入殿下眼中的女人,光是貌美不够,还要有风情。” 当年的楚钦一入京城,便伪作沉迷美色的模样做给先帝看。一个有弱点的人对于先帝来说无疑更好掌控。 人人都有两张脸。 只有一张脸的人会被这世道吃掉。 烛火映着赵嫣雪白的脸,赵嫣淡淡笑了,“秦王殿下年少风流,自然是我等比不得的。” 楚钦苦笑,心道童章这厮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逢场作戏罢了,我当年的处境,你不是不知。” 童章后来醉的人事不知,唤人抬出。 楚钦被赵嫣赶出军帐。 帐中便只剩下赵嫣与赵茗二人。 赵茗在后半夜清醒,看到趴伏在塌侧的兄长,手指将赵嫣一缕滑落额前的发丝别至耳后,落在发间的几缕银丝的时候如同被针尖刺伤了眼睛。 哥哥,阿茗错了。 赵茗靠近赵嫣,眼中有血雾,小心翼翼第环住赵嫣的腰身。 他闭上眼睛嗅着熟悉的药香味,在梦中回到多年以前。 赵长宁还未高中。 崔家的老巡抚也没有去世。 赵茗和崔嘉还是孩童。 他们就像赵长宁身后的两条尾巴。 崔嘉喜欢吃东街巷口的炒糖人,赵茗也喜欢,还为了炒糖人曾经打过架。 赵长宁擦干净赵茗脏兮兮的小脸,摘下他 发上的树叶道,“我们现在寄人篱下,舅父舅母待你我不薄,有什么好东西要懂得先让给表弟。” 说这话的赵长宁分明也是一个孩子,却因寄人篱下看遍冷暖,知道人情易借难还。 后来赵茗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再未与崔嘉争夺过糖人。 他当年为什么以为,哥哥会弃崔家于不顾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 赵嫣从京城至冀州的第三日,赵茗渐渐能下地走路。 赵茗从福宝的口中得知赵嫣为刘燕卿所救,知道其中诸多不易。 如果赵嫣不想见这世上生灵涂炭,他亦肯放下不甘与怨恨。 若那皇帝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且让他在那龙椅上再苟且两日。 赵茗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 从一个纨绔到后来能在边关手刃荣昊。 赵嫣出事之后他才知道,若是没了赵嫣,赵家的名声再好,于他而言又有何用? 得知赵嫣死讯的时候被勒住咽喉的窒息感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他。 赵茗如同困兽,举起兵戈便只知杀人。 鲜血溅落在面颊上温热的触感让他还隐约觉得自己未曾死去。 在赵嫣死去的日子赵茗生出了尖利的爪牙来掩盖心脏被拉出的一道巨大的口子,自责与痛苦,茫然与绝望,喷薄涌动的剧烈情绪几欲将他撕裂。 最严重的时候出现过幻觉,他看到了赵嫣被撕咬成几段的尸体,惊恐地扑上去护住,手指被染红,眼中沁出血泪,抱着一团虚无的空气哀嚎出声。 而一切激烈荡涤的情绪在赵嫣回到身边的时候化为风平浪静的湖面。 赵嫣还活着,他这一生再无所求。 楚钦曾经对赵茗说过一句话,“是我见色起意。” 即便听到了那句话,仍旧不如亲眼所见。 连赵嫣自己都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中被赵茗撞破。 那一日深夜天降风雪,小径被枯枝淹没。 西北军的最后一支军队将要带着滞留在赤江对岸的伤兵在天亮之后踏上回程。 赵茗在军医处接受诊治。 赵嫣得了空闲回到帐中收拾衣衫。 楚钦跟在他身后入帐中。 赵嫣冷笑道,“秦王殿下当年满楼红袖招,如今跟在我身后做什么。” 楚钦进来的时候放下了腰间的银刀,两步将赵嫣迫在角落。 “你在吃醋?” 赵嫣先是一怔,后咬牙切齿地推开楚钦。 “秦王殿下如何与我何关?” 楚钦倒是头一次看到向来沉稳的赵嫣如同被踩到了尾巴。 高大军人的胸膛中传来阵阵笑声,给了赵嫣四字评价。 “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的赵嫣伸手推搡他,楚钦纹丝不动,反手禁锢住了他的双腕抵靠在墙壁上,温暧的呼吸喷薄在赵嫣的耳畔。 “你这口是心非的样子和谁学来的?” 不等回话,楚钦的吻落下来纠缠住赵嫣的唇舌。 赵嫣伸手拍打他的双肩,睫毛颤抖,呼吸急促。 到底不敌楚钦的力气,面颊潮红地被攻城掠地。 衣襟半敞而开,赵嫣微弱地喘息,落在楚钦的手中像一页单薄柔软的绢纸,又像一副浓墨重彩的丹青。 赵茗不知道他对赵嫣意味着什么。 而楚钦知道。 他害怕赵茗死,也害怕赵茗活着。 直到赵嫣因他恼羞成怒的时候终于不再介怀。 而暖帐内的这一切皆落在帐外的一双眼中。 军医诊脉后给赵茗开了些药,病情已渐好转。 赵茗没有看到赵嫣。 送走军医后扶着墙壁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赵嫣的帐中,还来不及入内,手中军医开的山栀银朱洒落一地。 他看到自己的兄长被秦王压在身下,面颊潮红,衣衫不整。 赵嫣与他记忆中总是孱弱阴霾的样子不同,像被从坟墓中掘出染上了人间的艳彩,看起来是被强迫,纤细的手腕在楚钦的掌下微弱的的挣扎。 帐中的二人听到帐外的响动,楚钦松开了手,赵嫣靠着墙壁。 赵茗一头冲了进去。 赵茗扑到楚钦身上,眉眼烧的血红,如愤怒负伤的兽。 一拳头一拳头不停歇砸下。 他大病未愈,拳头毫无章法。 楚钦生怕牵扯到他的伤口遂没有还手,赵茗也不见停下。 楚钦忍无可忍伸手揪住了赵茗的领子,“赵茗,适可而止!” 赵茗眼带杀伐之气,手背青筋暴起。 四肢僵冷,血液冻结。 “楚钦!枉我敬你是个英雄,你在做什么!” 先帝对赵嫣做的事。 荣颖对赵嫣做的事。 哪一个都恨的让他几欲撕成碎片。 赵茗反了朝廷,断了荣颖的腿。 如今人是秦王,他要怎么办? 楚钦一拳头砸在了赵茗的脸上,“你冷静一点!” 赵茗与他缠斗在一起,伤口已经崩裂,却恍若不觉,理智全无。 “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他经历的那些龌龊事,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既然早已见色起意。 为什么不一直忍着? 为什么要强迫他? 赵茗的手抓到案前置放光华璀璨的银刀,眼瞳发狠,举刀刺去。 凛凛的刀光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剪影。 忽而听到身后心惊胆颤的一声,“赵茗!” 赵茗举刀的手微微一窒,墙上的刀影静止不动。 他回头看过去,见赵嫣毫无血色的一张脸。 赵茗仿佛没有听清楚,歪着头艰难地开口,“你在阻止我?” 赵嫣闭目,“赵茗,放下刀。” 第一百六十三章 赵茗没有放下刀。 握刀的手青筋暴突,刀尖颤动。 楚钦将赵茗掀翻在地,看了赵嫣一眼。 赵嫣道,“你先出去,我有话与他说。” 楚钦叹息,掀帘而出。 赵嫣的手落在赵茗握住银刀的手上,赵茗的手在抖,昏暗的灯光在墙壁上投下暗流涌动的影子。 “哥哥不喜欢女人?” 良久,赵嫣听到赵茗低沉沙哑的嗓音。 赵嫣从赵茗手中摘下银刀。 凛冽的刀光敛藏入鞘中。 赵嫣的眼中似乎回忆到云山叠障的过去。 先帝在的时候,赵嫣不能娶。 但凡他多看哪家的女子一眼,必定惹龙颜不悦,遭罪的往往是自己。 先帝是个掌控欲极强的男人,即便他信守承诺不再动赵嫣分毫,赵嫣在他的眼中依然是他握在掌心的人。 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他手中。 建安十七年。 先帝曾经对刚入内阁投入陆家门下的赵嫣做过一件事。 那还是陆泽海属意招赵长宁为陆家婿的时候,消息传入遍地耳目的天子案前。 后来赵嫣奉诏入宫,天子衣襟半敞,看着阶下的如鲜花般的美人载舞而歌。 常平被支开,偌大的殿内并无宫侍。 几盏昏灯映着香花美酒,和一名轻盈能在掌中作舞的舞姬。 赵嫣跪下行礼。 天子闭目,手指和乐声打着节拍,霓裳曲未停歇,密集的鼓点不断,舞姬的水袖扬过赵嫣的面颊,裊娜的香气充盈鼻尖。 舞姬脚腕不稳,猛地摔倒在赵嫣怀中,赵嫣暖玉温香满怀,却觉置身万丈高崖。 美貌的舞姬抬头勾魂一笑,饮一口酒,对着赵嫣哺过去,赵嫣伸手推拒,到底有幽溢的酒水入口,被呛的连连咳嗽。 舞姬的酒中有合欢。 掺杂合欢的烈酒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那香气似要将人坠入温柔起伏的糜艳醉梦中,赵嫣手脚俱软,在天子的白玉阶下蜷缩作一团,额发上湿汗泠泠。 那舞姬柔弱无骨地在赵嫣身上摸索,用唇舌一寸寸撕开了赵嫣官袍的衣襟,半截白皙的胸膛上落满女人的吻痕,而天子就在阶上冷漠地看着。 赵嫣最终忍耐不住,伸手将那舞姬揽进怀中捧着她的脸颊神志不清地吻上去,二人搅缠在一起,在殿内投下糜艳的剪影。 皇帝盯着墙上的剪影,一口一口地饮着手中的烈酒,不知过了多久,金樽落在案几上。 皇帝站起来,拔出了挂在殿壁的刀走在阶下,提着那舞姬的发,明亮的刀光闪过,那舞姬方才撕扯赵嫣衣襟的手被血淋淋地砍下。 断手的绝色舞姬圆睁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面目扭曲地嘶哑哀嚎起来。 她还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所做所为全然遵循陛下的旨意,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赵嫣被如雨飞溅的血点落了满脸,昏沉的神志清醒了些许。 手指攥住衣袖,有一瞬间失去声音和表情。 下身沸腾的热欲被鲜血浇透。 额发上的湿汗几欲冻结。 皇帝踢开哀嚎不断的舞姬,扯着赵嫣的头发,手指在他沾满赤血的脸颊上轻抚,“赵长宁,陆家的小姐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嫁给你?不要忘记你去陆家是为了做什么?” 赵嫣浑身颤栗,终于道,“臣知道。” 第二日,赵嫣在府中收到了从宫中送来的陛下的赏赐。 赵嫣打开锦盒,只看到一双细嫩白皙的手在盒中摆作花瓣的形状。赵嫣在宫使走后扶着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呕吐不出。 宫使并不知道他们送来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此后许久,赵嫣的梦中都有断手的女人恐惧的眼神与滚落在地的双腕。直到后来他自己变成了恶鬼。 先帝遵守承诺没有动赵嫣。 但是他毁了赵嫣。 如今赵茗在赵嫣的耳边质问,他要怎么回答? 赵嫣苦笑。 所以当初兰青的那个孩子他才这般重视。 赵家不能无后。 “那又如何?”赵嫣反问道。 赵茗咬牙,“就算是男人一一为什么是楚钦?” 赵嫣一字一句道,“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我可托付尸骨之人。” 赵茗心中发苦。 当初的赵长宁连尸骨都无人托付。 那个时候,他这个弟弟在做什么? 赵茗扑在赵嫣身上,将赵嫣锢在怀中。 “他什么都不是!” “只有咱们两个人守着赵家不好吗?以后他能做的,阿茗也可以做。” 第一百六十四章 赵嫣笑了声,只当赵茗在胡闹,伸手欲推开,赵茗低声痛叫,“疼。” 赵茗身上的伤口因方才与楚钦的争斗而崩裂,赵嫣再不敢乱动,赵茗蹙眉冷汗迭出,赵嫣道,“我去叫大夫。” 赵茗在倒在榻上蜷成一团,攥着赵嫣的衣袖道,“哥哥给我清理。” 榻上高大的青年脸色苍白,额发汗湿一片,像极幼年生病的模样,那时候赵嫣彻夜不眠地守着,给他喂药,替他在床前打着小扇。 赵嫣虽冷着眉眼,到底起身去寻大夫重新拿药,赵茗躺在赵嫣睡过的床榻上,鼻尖嗅着清淡的药香,一张俊脸青肿,唇瓣却微微勾起。 赵嫣曾经是赵茗的全部。 后来赵茗因生母之死对赵嫣有怨恨,又眼见赵嫣种种断情绝义,心中只觉得曾经的兄长已经渐渐死去,于是十几岁的少年用了一种幼稚的方法来表达反抗,失望和不满。 然而即便是赵嫣拿鞭子抽他,亦从未反抗过。 赵嫣的情绪从来都只围着赵茗才有所起伏,只有在这个时候,赵茗才能确定他在赵嫣这无情无义之人心中还有几分位置。 赵嫣想让他做君子,他便做小人,赵嫣不喜他去青楼,他便与妓女成双成对,这是他自以为是的报复。 而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当初负气出走,兰青与那个孩子并非主因。真正的原因是赵嫣。 他抱着想建功立业让赵嫣高看一眼的心远离京城,再次回来的时候,赵家没了。 即便再恨,也从未想过赵嫣有一天会死去。 而今赵嫣没有死。 他的情绪却因为另外一个人起伏。 秦王对赵茗坦言对赵嫣见色起意的时候,赵茗虽然惊诧却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赵嫣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而如今,他并不确定。 他的兄长要如何才能知道,即便赵家是一座活死人墓,除了他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再没有旁人愿意一同被废墟与尘土淹没。 赵嫣再度入帐中的时候,端着滚烫漆黑的药汤。 赵茗歪着头,“我胳膊疼。刚刚被揍的发青了。” 赵嫣叹息,“殿下也不知轻重,对病人下这么厉害的手。” 赵嫣一勺一勺替赵茗喂药,药汁苦涩,赵茗一口一口地咽下,声音有些哽咽。数夜昏沉中,他于梦中回到幼年时,梦中的赵长宁也是这般细致地替他喂药,替他掖住被角,在他满头发汗的时候打着小扇。 “苦不苦?” 赵茗摇头。 赵长宁亲自熬的汤药,无论如何都是不苦的。 “我太疼了,动不了,今晚歇在你帐中吧。” 赵茗放下药碗,脸颊在赵嫣膝上蹭了蹭。 赵嫣摇头,心道赵茗生病了,反而比平日更黏人了些。以前他因怒其不争,对赵茗从未有过好脸色,赵茗恨他也不肯亲近他,他虽有心缓和关系却落不下首辅的面子,如今经过种种,赵家也就只剩下他兄弟二人,无论什么样的隔阂也该化解了。 赵嫣叹道,“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楚钦在军帐中来回踱步。 童章有些眼晕。 本是被唤来商议明日拔营离开冀州一事,却不料殿下心神不属,似有心事。 “殿下……” 楚钦蹙眉道,“隔壁的帐子,赵茗还未出来?” 童章抬眸看了眼楚钦,“兄弟俩叙叙旧,兴许今夜就不出来了呢。” 楚钦猛地站了起来一拍案几,又悻悻坐下来,“赵家的小兔崽子。” 赵茗窝在赵嫣的榻上,穿着寝衣,赵嫣替他换了身上的纱布和药。 帐中昏灯拂灭,有月色映着窗柩淌进来。 赵嫣换上亵衣,躺在赵茗身畔。 赵茗借着月色只看到了一截细瘦的腰肢。 赵茗喃喃道,“赵长宁,你以前无情无义,娘亲,崔家,我真怕有一天我与你所求相背,你会毫不犹豫杀了我。” 赵嫣心神一震,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到赵茗内心的想法。 赵嫣声音有些颤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茗苦笑,“很久很久以前,我看到哥哥在赵家的私牢中杀人的时候。” 我的兄长变成了恶鬼。 他连舅父一家尚且不管不顾,会不会有朝一日对着自己的亲弟弟举起屠刀? 赵嫣嗓音干涩,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他让自己的弟弟,在赵家的屋檐下,在他的庇护下,却活的胆战心惊。 赵茗继续道,“我离开赵家,全然是为了在哥哥面前争一口气。兰青那个女人我当真不知来历。我以为她大字不识,才让她瞧见了账本,被她瞧见后也很快藏了起来,谁知道酿成大祸。” 赵茗对兰青怜惜有之,逢场作戏有之,后来执意带她回府中,一来赵家人一脉单传重视子嗣,二来只是想气赵嫣罢了。那时候赵嫣越是不痛快,他便越是开心。 周周折折许多年,赵家还是只有他和赵嫣。 以后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赵嫣道,“与我猜测差不多。” 赵茗借着月色看着赵嫣的侧脸,忽然笑了,“以前我是不敢这样在哥哥榻上睡觉的。” 以前的赵嫣像是阴沉幽深的井。 因窥不到深浅,方心生畏惧。 直到真相坦露的那一天,才知井不是井,只是搁浅在沙棘上被曝晒的一摊水。 赵茗的心脏都抽疼起来。 因他的兄长干涸就要死去。 这世上人人都有两张脸。 另一张脸的赵嫣已死在世人的口舌中,尸骨埋于乱坟。 赵茗伸手环住了赵嫣的腰身。 头埋在了赵嫣的肩窝上,发丝与赵嫣的发纠缠在一起。 赵嫣昏沉沉睡去的时候,赵茗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哥,这世上我只有你了。” 作者有话说: 弟弟:老子怎么忽然绿茶 第一百六十五章 西征大捷之后天子肃清朝政,有高官下马,就有人替上。 崔嘉从京畿至六部,在六部被提携,前途一片向好,却接连做数日沉梦,夜不安寝。 崔嘉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官邸,崔家二老从惠州乡下前来探望,崔士霖感慨万分,交代崔嘉道,“无论如何赵家已经没了,赵茗在西北军中不知生死,即便活着这一辈子也难以踏入京城,他娘亲的墓,以后便交代与你了,别让外人看了笑我们崔家无人。” 赵氏生前带着两个孩子寄人篱下,对崔嘉不薄,崔嘉遂应承下来。 崔嘉送崔家二老离京后折返,途经赵夫人埋骨之地,念及父母所托遂至墓前凭吊。正是深夜时分,野旷无人,雨声不绝。 崔嘉对着赵夫人的墓冷笑,赵嫣枉做多年首辅,让自己的生母葬在荒山杂路。 “姑姑,赵嫣死了,赵茗成了反贼,不知道你们二老泉下有知是什么心情?” 崔嘉叹息,此时他听到身后的车马声。 深更夜半,除了他还有什么人会来? 崔嘉隐藏于树后,见二人相携行来。 走在前面的白衣人身形瘦削,衣衫被雨湿透,带着斗笠瞧不清面目,他身后跟着的男人面容俊美,龙章凤姿,正是西北一战赫赫扬名的秦王楚钦。 白衣人摘下斗笠,崔嘉错愕抬眼。 赵嫣没有死,躲藏在西北军中。 观其二人行举亲密,却不知道是何关系。 崔嘉回府之后细思半晌,心道赵嫣当时弃尸乱坟岗之中,没有人亲眼见过他的尸首被野狗啃食,凭借着一枚玉扳指与几根骨头能确定什么?赵嫣被削去官身贬入刘府,那刘燕卿又是他的同僚,所行所为古怪张狂,是敌是友难以分说,也许是赵嫣与刘燕卿合谋唱这一出金蝉脱壳的欺君大戏。 或许还有秦王。 若宫中知道秦王窝藏赵嫣,秦王还能如此安稳地回到西北吗?而将这条消息传入宫中的自己,必定立了大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崔嘉记仇,当初在秦王府中被楚钦冷眼侮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便下决心要做人上之人,这楚钦的把柄落在他手里头,如何能放过? 若错过这时机,黑甲的最后一批军队踏上西北的土地的时候,正如飞鸟入林,再谈报复便如空中楼阁。 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会把死里逃生的赵嫣牵扯进去。 到天际将明的时候,崔嘉盯着天际涌动的沉云握紧手指。 赵长宁,是你对不起崔家。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曾经那个吵着要吃到糖人的孩子长大了,想要踩着自己哥哥的肩膀得到更多,为自己冠冕堂皇地寻了一块遮羞布覆上,便理所当然地作恶。 此事牵连甚广,崔嘉手书密折凌晨入宫面见天子,为朱旻盛所阻拦。 花衣大监道,“陛下已经歇下,大人何不再候一个时辰,等陛下醒来的时候再做打算?” 崔嘉跪在外殿,冬日的冷风呼啸过面颊。 他的手指几乎冻结成冰的时候,里头传来了大监的声音,“大人请。” 崔嘉躬身从外殿而入,这还是他第二次面圣,上一次恍惚已是很久以前。 崔嘉盯着自己的脚尖踩在青玉砖上,阶上的年轻天子正被宫女子服侍更衣,隔着重重晃动的珠帘看不真切。 “有何事见?” 崔嘉一头磕于玉砖之上。 “陛下,臣亲眼所见,赵嫣未死,秦王窝藏钦犯,偷梁换柱,欺君罔上,其心可诛也!” 珠帘后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 崔嘉跪地,不敢抬头分毫,耳听珠帘拨开的琳琅响动,再度抬眸的时候,看到珠帘后的天子赤着双脚,披散着发丝,早朝的明黄暗龙纹袍着了一半便掀帘而出。 “你说什么?” 崔嘉连忙低头道,“臣说秦王窝藏钦犯,偷梁换柱,欺君罔上,其心可诛也!” 天子皱着眉头不耐道,“上一句。” 崔嘉犹疑道,“赵嫣未死。” 崔嘉眼盯着脚尖,头顶上方没了动静。 不知道跪了多久,他听到年轻天子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崔嘉便道,“赵嫣未死。”他将手中的密折捧了起来,密折中详尽表述他巧遇赵嫣的种种情形,以及言辞委婉的邀功之意。 楚钰打开密折,一字字看过去,目光落在最后“与秦王殿下情状甚密”九个字上,手指将密折揉皱成一团。 昏灯映着年轻天子俊美的容貌,有那么一瞬间崔嘉仿佛在这位陛下身上看到了先帝阴鸷孤桀的影子。 “此事莫再外传,若有他人知道,崔家一门想必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崔嘉背上冷汗迭出,俯首道,“臣遵旨。” 待崔嘉离宫,朱旻盛从帘后行出,躬身道,“陛下,马上就要早朝了。” 楚钰看了朱旻盛一眼,“方才崔嘉所言,你可听见了?” 朱旻盛道,“老奴确实听见了。” 楚钰道,“拟旨翟升崔嘉,户部可有空职?” 朱旻盛道,“有。” 楚钰道,“你酌情安排。” 朱旻盛道,“陛下何故翟升崔嘉?” 楚钰看了朱旻盛道,“大监何意。” 朱旻盛道,“依老奴愚见,崔嘉为人记仇不记恩,养着这样的狗,早晚要被反咬一口。” 楚钰眼中落进两簇灯花,“他姓崔。” 朱旻盛叹息。 楚钰喃喃道,“十一没有死,朕要接他回来。” 朱旻盛眼含悲悯道,“陛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天下不是负累,您是九五至尊。” 楚钰的案前有一幅美人图。 那美人玉臂生辉,顾盼有姿,裙裾飞扬,细腰蹁跹,五官像极了一个人。 楚钰看了身后帘帷中服侍的两名因为不慎听到惊天密闻而瑟瑟发抖的宫女子一眼,冷漠道,“手脚干净些,别见了血。” 朱旻盛道,“奴才遵旨。” 只可怜了两名如花似玉的女子。 第一百六十六章 西北军最后一批军队携伤员从冀州赤江对岸启程。 因有伤兵行途沿缓。 赵茗自那日之后再未与楚钦说过话。 他就像一个即将被抢走心爱之物的孩子,赵嫣若是离开他的视线之内便开始焦躁不安,于是赵嫣只能与他在同一辆马车。 马车由福宝驾着,赵嫣已经停了近一个月的药,也不知是心情的缘故亦或是回光返照,这副破败的身子已很少出现吐血与咳嗽的症状。福宝暗自希望是前者,秦王殿下手书此时也不知是否已至岭南。 岭南相郡。 红花楹正盛,院落中的黑白棋盘已多日无人问津,于沉寂的黑夜中蒙上一层清灰。 刘燕卿立在窗柩前,天际有信鹰破云而来。 歇在窗柩前伸长的枯枝上。 刘燕卿伸手从信鹰脚下摘下手书打开细瞧,唇瓣微勾,细长的丹凤眼眯起。 这是秦王求药的手书。 秦王信中言辞恳切,愿付出任何代价。 赵嫣离开岭南已有四五个月。 四五个月内山河覆地翻天,破碎的土地归于平静,血火重歇,皇帝仍旧是皇帝,天下仍旧是他楚家的天下。 刘燕卿叹息。 他这一手精心的谋划全然付诸一炬,有这手段的除了赵嫣还有什么人? 棋逢对手,当浮一大白也。 秦王最后一批军队已经回撤西北,此时路程当行一半,这时候收到求药的手书,只能说明赵嫣此时还与秦王在一处。 明知道自己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却还肯和他去西北? 宁愿埋骨西北也不愿回岭南苟且活着? 刘燕卿仰头看着天际的弯月。 赵长宁,他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了。 刘府的小厮来报,“大人,京城有旨意过来。” 刘燕卿蹙眉,心中已隐约有猜测成形。 京城传旨的官员风尘仆仆带来金銮殿上的旨意,命刘燕卿“岭南水患已解,择日回京述职。” 刘燕卿跪地接旨,并好生招待京城来的官员。 依照皇帝当时被算计的怒火,不出意外,刘燕卿这辈子都外放岭南了,而今召他回京,必定是刘燕卿所担心的意外发生。 什么意外能让皇帝召他这个眼中刺回京? 赵嫣的身份暴露了。 若小皇帝知道赵嫣未死,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他,甚至也许会怀疑到秦王身上。 所以小皇帝以述职为由召他回京,意图秋后算账。 治水功臣如何杀? 秦王那边,小皇帝又会有什么动作? 刘燕卿闭目,他看起来仍旧像一个不修边幅的书生,青布袖袍下却掩藏着一双翻覆云雨的手。 第二日,刘燕卿与传旨的诸位大人同行回京述职。 相郡沿途送行的百姓人山人海,有人跪在路边磕头,“若非刘大人治理了水患,我们一家哪里能过上好日子?”也有人道,“园子的菜将有收成,还准备送去大人府上,怎么突然就要离开?” 百姓难得遇到好官,但看刘燕卿离开岭南时候的马车便知是两袖清风的人物,在相郡做太守的人高升时候,哪一个不是搜罗满箱的金银财宝?而刘大人离开的时候除了些药材,什么都没有。 百姓们便想到了刘大人府上凶悍病重的妻子。 热情的百姓在人群中喊,“大人高升,刘夫人病情在京城必定能治。” 刘燕卿弯了弯眉眼,这刘夫人三个字听起来格外顺耳。 同行的官员俨然被这十里送行的场景震撼,叹息道,“刘大人在岭南可真是深得民心。” 刘燕卿道,“不敢当。” 官员遂道,“大人此行治水有功,必定高升。” 所有人都以为刘燕卿会高升,而只有刘燕卿自己知道回京之后会面对什么。 他倒也不见急躁,年轻的天子在他眼中始终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赵长宁,希望在京城重遇的时候,你不会后悔当初离开岭南。 永历五年初,刘燕卿治水有功被调职回京,离开岭南当日百姓送行十里,哭泣与跪谢者皆有之,此情此景空前绝后。 岭南自刘燕卿走后数十年未有水患,当地百姓甚至为之设庙供奉,终年香火常盛。刘燕卿这样的人,只要他认真想做什么事便一定能做成,可惜这世上太无趣,鲜少有他能起心思的人或物。 赵嫣这一生第一次距西北一步之遥。 被风沙侵袭的界碑,辽阔的天空有翱翔的鹰。 西北军欢呼起来。 赵嫣下了马车,摘下斗笠,手指攥紧衣袖。 他看到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 远处有土黄色的沙丘。 沙丘上的商旅与骆驼在广袤的天地中凝成漆黑的一点,在西北的天与地融为一体。 荒漠尽头是堆琼积玉的雪山,山尖松枝挂着皎洁碎雪,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 冬日的阳光下雾蔼骤散,枯林中的小貂毛绒绒地滚作一团,抖落一身的白。 “叮铃一一” 山间传来声响,清脆如筝音。 像划破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又像投入平静秋湖中的石子。 赵嫣回头问道,“那是什么声?” 楚钦笑了,“那是驼铃声。” 漫长的旅途中帮助归家的商人排遣寂寞,祈求平安的驼铃声。 在家中等候的亲人远远听声,便知游子归来。 赵嫣有些茫然地想着,能埋骨在这样的地方,上天也不算苛待他了。 而上天终究苛待于他。 这一步之遥始终未曾跨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叮铃……” 忽远忽近的驼铃声中似乎还參杂别音,如山岳倾塌,走兽出林。 赵嫣与楚钦对视。 是兵戈与马蹄之音! 黑甲的最后一批军队不足五千人,且沿途绕行冀州所接皆是伤员,此时若偷袭,黑甲危矣。 赵嫣心脏一跳,楚钰当真撕毁盟约? 不,楚钰不是蠢物,好不容易太平的山河再燃战火,对朝廷百害而无一利。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边境的风猎猎昂扬。 界碑前的尸骨累成森白墙。 萧煞的枯枝落满碎雪,吱呀一声骤断。 从密林中有银甲骑兵密匝而出。 马声嘶鸣,号角声起,烟尘漫山遍野,黄沙迷了眼睛。 黑甲被银甲重重围起,双方兵戈对峙,明亮的刀锋在塞外的冬阳下闪动寒冷的光。 在飞沙中有一骑行来。 停在距黑甲数尺的距离。 所经之处银甲规整让出一条道路,步兵下跪,骑兵颔首。 汗血马背上的人正是大楚的天子。 年轻的天子身着甲胄,脚踩军靴,眉宇间有先帝凛凛威仪之态,俊朗的脸孔如同刀削斧凿,发被玉冠高束起,玉冠上的明珠流转有光,眼中的阴鸷常年不散,在黄沙中投下巨大的影子。 那巨大的影子覆下来的时候,赵嫣几乎以为看到了先帝,如置身寒窟,脸色雪白,急促喘息,无知无觉后退两步。 手心出了薄薄一层汗珠,许久未发的病此时复发,猛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直到一道高大的身形挡在他身前,阻隔住毒蛇般的目光。 那个人握住他汗湿的手,手掌心干燥温暖,驱散寒窟中的冷气,将坟墓中的幽魂重新拉回阳光下。 赵茗与伤兵一处,盯着骏马上的皇帝,心道今日就是拼死一战也要护着兄长周全。 福宝战战兢兢躲在车轮后,实在觉得自己跟错了主子,小命朝不保夕。 楚钰看到了赵嫣一道朦胧的影子,很快便被楚钦挡在身后,心中不悦,勒住了马蹄,居高临下道,“小皇叔当知朕今日图谋为何。” 楚钦握紧了腰间的刀。 楚钰不惜出动先帝临去前留给他的八千银甲死士,可见此行势在必得。 “陛下当真要撕毁盟约?” 楚钰摇头,“小皇叔知道朕要什么,若你将身后的人交出来,朕以先帝之名发誓,只要在位一天,冀北之盟便无人可撼动。” “若我不交呢?” “小皇叔窝藏朝廷钦犯,朕亲自前来捉拿,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楚钦冷笑,“他究竟是不是钦犯,陛下难道不知?” 楚钰盯着楚钦,只能看到楚钦身后一阙在风中飘荡的白色衣摆。 他的目光移回楚钦身上淡淡道,“亲自下旨判的死囚,朕如何不知?” 赵茗咬牙,“狗皇帝!你们皇室还嫌他死的不够透不成?” 楚钰没有看赵茗一眼。 他对楚钦道,“他身中丹砂,小皇叔带着人回西北,难道不是要要了他的命?” 楚钦冷笑,“我已修书刘燕卿……” 楚钰叹道,“可惜刘燕卿已被调职回京。” 楚钰知道赵嫣未死,便知必与刘燕卿有关。 派人详查刘燕卿岭南诸事,刘燕卿到岭南后置购药材皆是吊命之物,宫中拿着刘燕卿置办的药材单子去太医院给石院判过目,石院判虽不敢确定,却道有六成的可能是丹砂解方。 抽丝剥茧下去,刘燕卿的身世,甚至于刘燕卿父亲与前朝皇室的关系也一同被密探摸出。 刘燕卿有丹砂的解药,又在楚钰面前讨赵嫣入刘府,可见是蓄谋已久,至于秦王在这场大戏中參杂有几分,楚钰并不详知。 当夜便下旨意将刘燕卿召回京中。 而出乎楚钰意料之外的是,他本以为以刘燕卿的本事必定早已闻风逃之夭夭,却不料跟着京官一路安分回京。 楚钰回想起来刘燕卿曾说过的一句“臣慕其色久矣”,心道刘燕卿也许未必搪塞于他。 刘燕卿有私心。 他不想赵嫣跟着楚钦去西北,是以在圣旨下来的时候,置楚钦的修书于不顾,奉诏回京。 如此一来楚钦想带着赵嫣回西北,便只能带回一具尸体。 “小皇叔,你当真忍心?” 楚钦何等聪明之人,只闻楚钰一言便想通个中关节。 刘燕卿这样的本事,若他不想必定有机会逃脱。 而他选择了回京,便等于与皇帝联手,意图将赵嫣留在京城。 刘燕卿才是最大的变数。 而刘燕卿有没有想过,赵嫣落在皇帝手中会遭遇什么? 还是他在等着赵嫣向他摇尾乞怜? 楚钦握住银刀的手微颤,他回头看了眼赵嫣。 赵嫣的手握紧他的手。 猎猎风声中,赵嫣的发被风卷动,绣着暗色云纹的袍摆上落满黄沙,眼中说不清是疲倦亦或悲哀。 楚钦听赵嫣沙哑的声音,“日后,将我的尸骨葬在西北吧。” 作者有话说: 嫣想去西北,甚至是死在西北都不介意,因为他知道皇帝的依仗只有刘燕卿,大局已定,小皇帝不会对秦王做什么以至于天下再乱的,所以他宁愿不治病也要留在西北,但是秦王没办法看着他眼睁睁去死 (因为发现嫣说的最后一句话有歧义,所以给大家解释一下) 第一百六十八章 楚钦肩背猛地一抖。 轻描淡写一句话如刀锋刺穿心脏,沁出冰冷的血。 楚钦失算之处在于没有想到赵嫣如此之快便暴露了身份。 亦没有想到刘燕卿在这样的节骨眼回京。 他若能思虑周全,是否不会被堵截于这进退维谷的死路? 赵嫣笑了,看懂他的心思。 “与你何关?即便今日回了西北,我的病若是再发作,照样离不开他刘燕卿。他不愿救,还是得求着他。我这一生受制于人,不想到死的时候仍然由着摆布。楚钰不敢真对黑甲做什么,他今日来最大的依仗不是从未动用过的八千银甲,而是刘燕卿。” 岭南离开的时候,刘燕卿给赵嫣带了三个月的药。 有这三个月已经足够。 刘燕卿以药作胁,而赵嫣从离开便未想过回去。 “你若是将我送回去,你我之间便恩断义绝。” 赵嫣一字一句道,狂风卷动衣摆,苍白的面颊没有颜色。 他与楚钦不是同类,面临抉择的时候,是否会走同一条路? 赵嫣的手指攥紧楚钦被风卷拂鼓起翻飞的衣袖,身后是辽阔的草原和高大的界碑。 大漠冻雪,孤烟长河。 赵嫣盯着天际盘旋的鹰,喃喃自语道,“只剩这最后一步……” 很久以前有个人说过,人不应该只有一种活法。 他从未如此近乎卑微地祈求,“让我走完这最后一步好吗?” 赵嫣在风中咳嗽了两声,帕上沾染猩红的血。 楚钦鼻尖嗅到了血腥味,双目赤红,手背暴起筋骨,呼吸声跟着粗重。 身后的赵嫣呼吸都孱弱,像绢纸做的人。 手腕细瘦的能看见血管,轻轻一抬就能折断。 楚钦比谁都知道赵嫣的身体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是以向刘燕卿求药,表明自己愿意付出一切。 如果失去赵长宁是他将要付出的代价,他该如何做? 让赵长宁在草原上死去,还是在京城苟且地活着? 赵茗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他从未想过赵嫣病的如此重。 从他醒来开始,赵嫣除了苍白的脸色,一切表现的像一个正常人。 他知赵嫣中了丹砂之毒仍然自欺欺人地心存侥幸,以为不去想便不用面对。 赵茗盯着躲在马车后的福宝咬牙切齿道,“他的病,只有姓刘的能治?” 福宝叹息,“只有我家大人有解方,即便是你们从大人手中得了方子也未必能制出来药,公子哪里能再等得了十几年,若一直在岭南过个两三年,虽说身子依然虚弱,这毒也算是清了。” 赵茗手握成拳,“怎么能将他留给狗皇帝?” 福宝摇头道,“有我家大人在,即便是陛下也未必能对公子做什么。” 赵茗冷笑,“你们家大人又是个什么好东西?若他当真为我兄长好,今日便不会站在皇帝那边。可笑我还对他心存感激。” 福宝盯着地上的野草道,“我家大人懒散,不做则已,若要做什么总是要做成的。” “我哥哥若有什么差池,我宰了你的狗头给刘燕卿寄过去。” 福宝脖子一梗,“你以为你还砍的着?说不定我也要跟着公子回京城。” 赵茗手握紧了刀,不再理会福宝,盯紧秦王那侧的动向。 风声萧瑟,偶尔听闻鸟鸣。 展翅的雄鹰翱翔天际,在枯黄的草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冬日的冷阳照亮野旷,雪山下的江水融开。 数千黑甲与银甲皆看见那大名鼎鼎的西北王手捧起身后白衣人的脸颊俯身吻下去。 赵茗目龇欲裂,福宝捂住眼睛。 楚钦的吻来的凶狠无比,似乎要将赵嫣嚼碎在唇齿间。 赵嫣吃了疼,并未伸手推拒,他已心生不好的预感,惶急地回吻安抚。 热如炭火的气息顶撞而入每一寸角落,赵嫣低低喘息,几乎承受不住剧烈的侵伐。 这时候的楚钦便像是一头披着矜贵人皮的兽,不知道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楚钰骑在马背上,阴鸷的目光中仿佛有钩子,盯着赵嫣环在楚钦脖颈上的手面无表情。 赵嫣被楚钦松开的时候,耳边听楚钦道,“赵长宁,这最后一步,我不能让你走下去了。” 赵嫣瞳孔猛地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楚钦。 漂亮的眼中有一种名叫希冀的东西如山岳般崩塌。 脖颈一疼,直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手指仍旧死死攥着楚钦的一截衣袖。 说要带他去西北的人食言了。 楚钦的手刀留了余地,是赵嫣能承受的住的轻重。 他将软倒的赵嫣抱起,赵嫣乌云般的发丝纠缠在他的衣领。 眼角还有未干涸的眼泪,唇瓣有些红肿,轻忽的似没有人着力便要被狂风卷走。 第一百六十九章 楚钦的衣袍猎猎响动,腰间的银刀亮如弯月。 “我可以将赵嫣留下来,但有几个条件,陛下若是做不到,我今日拼着一死也要杀出重围, 赵嫣若是死了,我便将他葬在西北的土地上,西北的土地有数万马革裹尸的英灵,他在地下也不会孤单。” 楚钰扬声道,“什么条件?” 楚钦的声音像枯枝被雪覆压折断,“赵长宁留在京城刘府养病,不入宫中。” 楚钰蹙眉,到底应下,“可。” 楚钦又道,“陛下以楚家列祖列宗起誓,绝不违背赵嫣所愿。” 楚家的男人从不轻易立誓。 楚钰盯着楚钦,缓缓举起手指,字字有力道,“我以楚家列祖列宗之名起誓,若违他所愿,皇嗣必起征伐,江山后继无人。” “还有最后一条,三年之后,我来接他。” 说这话的时候,楚钦眼落在怀中的赵嫣身上,冷硬的目光柔软下来。 多日的赶路让他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衣袍皆有破损,锋芒依旧凌厉。 身着银甲的楚钰脸色阴沉,“小皇叔真是好算计。” 楚钦叹息,“陛下若不应下,也没有什么好谈。左右我已经是反贼,这楚家的天下被祸害成什么样,与我有何干系?” 锃亮的刀闪过寒芒,银甲与黑甲的影子在地上已经交叠,只等一声令下掀起血战,而血战之后将造成何等后果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沉默的对峙持续很久。 马背上的年轻天子终于道,“朕答应你,若到时候他还愿意跟你走,朕亲自将人送至西北。” 楚钦将赵嫣放在马车上,马车上有绣着青花的软枕与浸润药材的熏炉,赵嫣在香气中沉睡,神情如堕噩梦之中。 楚钦心脏颤动,看了福宝一眼,“你跟着他好好看顾,若出什么事,切记传信与我。” 福宝行礼道,“谢过殿下这些日子的照顾。我家大人会看好公子,殿下不必太过忧虑。” 赵茗看着马车内的赵嫣道,“就这样把人送回京城?” 楚钦苦笑,“你要看着他死吗?” 赵茗咬牙,到底无话可说。 只要赵嫣活着,他能不能见到有什么关系? 人生在世除了阴阳两隔还有什么好怕? 赵茗眼睛不眨一下,心知错一错眼珠便是三年寒来暑往。 “我能不能留在京城?” 楚钦摇头,“西北军有一兵一卒留在京城就是给冀北之盟埋下隐患。他既然不希望再起刀锋,能太平多久便是多久吧。” 狼烟因赵嫣而起,亦因他而终。 赵茗眼中通红,仿佛要坠出血泪。 一拳头砸在马车车辕上,皮肉被坚硬的木石寸寸撕裂。 “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就剩下最后一步一一” 楚钦掀下轿帘的手迟迟不肯收回。 马车中被妥善置放的赵嫣蜷作一团,纤薄如纸。 楚钦遂想到了方才死死拽着他衣袖的手指,仿佛被勒住咽喉。 赵嫣病重,然而不知哪里来这般大的力道,即便是楚钦一根根手指掰开也废了不少的力气。 这帘子一放下,再见便是三年之后。 楚钦闭目,只觉锥心刺骨。 到底狠心扔下帘帷。 赵茗猛地伸手又掀起,高大的青年声音哽咽,“让我再看他一眼。” 帘帷再度落下的时候,赵茗红着眼眶冲着楚钰喊道,“狗皇帝,是你们皇室欠着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必定取你项上人头!” 楚钰恍若未闻,他只是盯着那辆马车。 马车中的赵长宁离他越来越近。 给他心中播下毒种的十一回来了。 楚钦立在风中如一座仰止高山。 身后是黑甲昂扬的军旗。 “若这三年赵长宁有分毫差池,便是西北铁骑踏破京师的时候。” 每一个字重愈千金。 马背上的天子冷笑道,“楚钦,你以为你是谁?” 他的生母楚钦妄图染指。 他的江山楚钦妄图染指。 连十一也…… 楚钰眼神复杂地盯着楚钦。 “小皇叔 ,早知你我今日走到这般地步,当初在火海中又何必拼死救我?” 楚钦笑了。 当初如何能知今后事? 他小心翼翼隐瞒的,无论是与骊妃的过往,亦或是赵嫣未死的真相皆暴露于人前。 涌动的风声中传来楚钦谙哑的声音,“我从未后悔救过你。” 楚钰马背上的身影一顿,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走到这一步,错的人究竟是谁? 天家无情罢了。 皇室之人的宿命,注定要因争夺而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而这已经是相比你死我活最好的结局。 硝烟滚滚,尘土飞扬。 八千银甲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辆马车。 野旷日暮,雪水上有泠泠波光跃动。 楚钦立在界碑前,身边只剩下他的黑甲。 楚钦干裂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界碑,投在枯黄草地上的剪影似乎在沉默地背负巨大的痛苦。 他低声道,“赵长宁,你在和谁说恩断义绝?” 喉间有浓烈的血腥蔓入唇齿,楚钦生生吞咽了下去。 而那股腥气久久不散。 远处的驼铃叮铃作响。 雄鹰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间盘旋。 牧羊人归家时候哼着塞外悠扬的小调。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骆驼和羊群都在。 西北变回原来的西北。 唯独不见赵长宁。 第一百七十章 永历五年正月底,西北军最后的一批军队撤回,一切看似尘埃落定。 西北王回到邺城之后终日闭门饮酒,鬓生白发,外人不知原因,众说纷纭。 永历五年二月初,早已回京的刘燕卿因治水有功,提携至户部,虽不如从前在刑部的官职高,没有当初风光,到底不容小觑。 荒废的刘府重新修缮,门前落满尘灰的长明灯被侍从摘下。 于是两年前的冬夜所发生的一切便掩盖入高门大院之中。 刘府中辟一处药房,药房中皆是珍稀药材,药房的隔壁是一处寝居,隐与岭南时候的格局相似。 赵嫣清醒之后除了看到刘燕卿的时候冷笑出声,再无多余表情。 福宝觉得公子与秦王在一起时候多出的几分烟火气消散殆尽。 刘燕卿抬起赵嫣的下巴端凝道,“你恨我?” 赵嫣拂开他的手。 刘燕卿笑了,“西北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不要命地去?” 赵嫣讥嘲道,“我无需你如此耗费心机。” 刘燕卿摇头,“赵长宁,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赵长宁执意要撞的头破血流,那他便等着他头破血流的那一天。 刘燕卿拂袖而去。 赵嫣盯着刘燕卿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赵嫣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京城的一瞬间,如同被一枚毒钉钉死心脏。 他被潮水般涌动而来的前尘往事勒住脖颈,四肢僵冷,血脉冻结,一个人倒在冰冷的床榻上看着雕梁画栋的屋顶,像一具沉默的尸体。 纵然少年的赵长宁能写出“岂因祸及而避之”这样的话,一路千沟万壑走到最后,也不免生出逃避之心。 他妄图在西北寻一隅平静。 而即便是这样卑微渺小的心愿仍旧无法实现。 他像一缕鬼魂,开始畏惧白日的灯火。 他想喝酒,每日却只能饮到苦药。 长夜寂静的可怕,白日漫长的吓人。 赵嫣的魂魄在日渐枯萎,他的肉身却在日渐恢复。 赵嫣知道在中原与西北的边境,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他失去了他的光。 他重新回到了棺材中。 新的棺材四四方方,严丝合缝。 再也不会有光能照进来。 永历五年的二月底京城下了一场飞雪。 这一日福宝扶着赵嫣下了榻。 即便并非赵嫣所愿,这副破败的身子在日复一日的苦药中好起来。 赵嫣惨白的唇瓣渐渐有了隐约的红色,枯草的发丝有了光泽。 窗柩外有纷纷扬扬的雪。 院落中的小径被枯枝覆盖。 赵嫣盯着枯枝中显眼的一树红梅,看她浓艳如盛装的女子般婀娜绽开。 福宝替他披上厚氅的时候听到赵嫣的声音,“这场大雪几时停?” 福宝叹息,“雪停后,公子想做什么?” 赵嫣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要死去。 太阳落山了。 于是黑夜露出来自己狰狞可怖的脸孔。 这一场飞雪裹挟着无情的风声下的凄凉至极。 雪停的时候,福宝带着赵嫣外出散心。 赵嫣带着斗笠,斗笠下的轻纱遮住脸。 马车在酒馆中停下来。 酒馆中的说书人拍着醒木在讲述秦王冀北之盟与西征大捷的种种事迹,末句作结,“秦王殿下实在深明大义,老朽佩服之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有看客喊道,“先生下次讲点别的,秦王殿下的英武事迹在坐的哪一位不是熟记于心?” 说书人摸着胡子道,“诸位想听什么?” 有人拍桌起哄道,“想听那佞臣赵嫣是如何在乱坟岗中被野狗吃干净的。” 堂下之人皆应和,“还有那赵嫣的风流艳史。” 说书人也笑道,“这风流艳史要讲的可多了。” 堂下人群笑言,“下次恭候先生。” 赵嫣手指握成拳,冷笑道,“先生知道什么风流艳史?” 说书人将案前的话本一摊道,“除了先帝不能讲,还有什么不能说?” 市井之间不但有话本,甚至有香艳的别册。皆是杜撰一些子虚乌有之事,将赵嫣塑造成谄媚奸滑,喜好男风的纵欲淫荡之人。福宝怒道,“你们这般编排一个死人,也不怕有报应?” 便有人奇道,“难得见还有人替这位说话,可真是稀罕。” 也有人应声,“要说报应也是那作恶多端的人有报应,与我等何干系?” 若是当年的赵嫣,手中的鞭子早已甩出去。 而如今的赵嫣手中没有鞭子,也没有权势。 赵嫣被斗笠遮覆住的脸上面无表情。 他对福宝道,“走吧。” 离开前还能听到身后的人群道,“简直晦气。” 第一百七十一章 福宝担忧地看着赵嫣。 赵嫣并没有说话。 他衣袖下的手指却握的生紧。 这京城处处流言,人人口舌锋利如刀。 他沉沦在无法解脱的痛苦中,神情却淡漠的好像没有任何事能动摇他。 赵嫣没有剖开伤口给别人看的习惯。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怎么看。 溃烂发脓的时候,连根剜掉即可。 福宝驾着马车问赵嫣,“公子,接下来去哪儿?” “去宁王墓。”赵嫣一字一句道。 福宝挥鞭的手微颤,“公子?” 赵嫣道,“回了京城,总该见见故人。” 宁王的墓前香火正盛。 常有附近的百姓前来扫墓。 赵嫣与福宝到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积雪映着枯枝,月光洒落荒野。 赵嫣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宁王的墓前,看着墓前亮起的香火,看着墓前的琳琅的贡品,看着自己跪立的石雕。 他知道宁王墓前有自己的石雕,却从未亲眼见过。 如今亲眼见了,倒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更像面对的羞辱太多,以至于麻木不仁。 阴森的夜空下拖长的影子被割裂成一段段扭曲的碎片。 他在黑夜中,在坟墓前停住了脚步。 石雕的眉眼栩栩如生,面目狰狞而滑稽。 他是将要铭刻在青史上的罪人。 他杀了贤王。 他被风吹日晒,风雪浇筑,早已破损不堪,数十年如一日的偿还着莫须有的罪孽。 赵嫣的手指落在石雕的眉眼上轻轻抚摸,石雕身上遍布刀刻与划痕,朱漆剥落,摇摇欲坠却未倒塌。 一只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下来,凄惨地埋没进积雪中,石雕旁的白杨如同一只干裂的鬼手,在漆黑的地方裸露白色的伤口。 福宝眼中有泪,“公子,咱们回去吧。” 赵嫣眼神恍惚地盯着石雕,就像是照着镜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两鬓霜白,弯腰屈膝,肩背上披着冰冷的月光。 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并与镜中自己空虚的眼睛对视。 当年的宁王将死之际问他,“赵大人有几张脸?” 赵嫣没有回答他。 如今他对着自己的另外一张脸道,“赵长宁,你怎么这么可怜?” 寒来暑往,你将要在这里跪多少年? 雕像静默无言。 赵嫣在宁王的墓前发出了一阵压抑到极点的笑声,“宁王殿下,您当年说的没错,这天下人都是瞎的。” 宁王如今也许早已投胎入世,想必不会再入皇家。 当年的赵嫣对宁王道,“我没有来生。” 赵嫣的眼中干涩的没有眼泪。 他很少轻易落泪。 他只有血可以流。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隐没于云海。 赵嫣对着宁王的墓躬身行礼。 宁王的墓地是当初他派人所修,而这些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离开的时候,福宝被石雕断在积雪中的胳臂绊了一下,于是与胳臂裹缠在一起的一角衣摆在积雪中显露雏形。 “这是什么?” 福宝捡起,犹疑问道。 赵嫣伸手接过那件早已破损褴褛看不出形状的外衫,这外衫原来应该是被披在雕像身上。 赵长宁,还有什么人会在这样的地方为你遮风挡雨? 外衫中有一枚沾满尘灰的玉佩掉落而出,赵嫣在冰冷的雪中捡起,细眼瞧过去,手指微颤。 渺远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还是赵嫣在陆家的时候。 陆惊澜的生辰。 赵嫣诸事繁忙并未来得及为他准备贺礼,陆惊澜便笑着用青玉剑的剑尖在赵嫣的腰间挑走了一枚玉佩。 那剑尖不只挑走了赵嫣的玉佩,还划开了赵嫣紧紧束缚纤细腰身的衣带。 衣襟从上到下半敞而开,半截胸膛裸露在空气中,双肩落满桃花花瓣,赵嫣拢住衣衫恼羞成怒。 陆惊澜挑眉笑道,“你未曾给我备下生辰礼,我便自己来拿。” 赵嫣许久未曾理会陆惊澜,直到后来陆惊澜亲自送他一条衣带赔罪。 那条衣带赵嫣很喜欢。 是陆惊澜。 赵嫣的手握紧了那枚玉佩,恍惚还能想起当初在桃树下挑走玉佩的时候少年骄阳般的笑脸。 马车离开的时候,福宝看到赵嫣将那枚玉佩挂在了腰间。 直到许久以后福宝才想明白,赵嫣说要见的故人不是宁王,而是那个跪在宁王墓前罪恶滔天的自己。 马车渐行渐远,宁王的墓前有一座石雕。 它已狼狈不堪,却始终静默跪立。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宫灯映雪,急风乍翻殿前的金樽,清酒的香气濡湿案前的美人图,仿佛画中美人的珠泪。 美人图旁边置放着一叠密信。 每一封页边褶皱卷起,似乎被人拆开翻来覆去地看过。 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是影子有关于一个人事无巨细的汇报。 今日的影子递过来新的密信。 楚钰伸手打开,灯影照亮信中的每一行字。楚钰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已失去自己的表情很久。 那个人出了门,去了酒馆。 酒馆中与说书人起了争执,听到很多难听的话。 那个人在宁王墓前看到了自己残缺不堪的石雕。 楚钰闭目,手中的信点入炭火中。 在一叠又一叠的密信下覆着还有一本大儒所作之书录。 那是从赵家抄来的书中一本。 其中密密匝匝写满赵嫣的书注。 这许多个日子,楚钰将书阁中赵嫣所作书注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从一本又一本的书注中看到了曾经的赵长宁。曾经的赵长宁就像是金冠上璀璨夺目的明珠,后来金冠跌落荆棘,明珠蒙尘坠入泥土,被人践踏与奚落。 赵长宁毁在了什么人的手中? 是先帝和这吃人的世道一起吞干净了他的骨头。 让他不但流不出泪,连血都流不出。 楚钰盯着眼前一行“岂因祸及而避之”,心脏如被芒刺穿透。 赵嫣不是遇事逃避之人。 而京城却是他宁愿去死也要逃开的地方。 现在他却逼迫他重新回来面对。 京城才是他的家。 他还想要到哪里去? 西北那蛮荒之地有什么好? 就那么喜欢他的小皇叔? 西北边境赵嫣那双主动揽住楚钦脖颈的手,刺的楚钰双目发疼,手指握紧腰间的刀。 他想杀人,想砍掉楚钦的头颅扔在赵嫣的脚边。而他必须忍住血液中逆流的杀意。 赵嫣总有办法让他难受。 他与赵嫣的博弈从未真正赢过。 赵嫣是他亲手交到刘燕卿手中。 回京的漫漫长路,赵嫣因服了安睡的药物昏昏沉沉,赵嫣就在他怀中,由他亲口哺药,由他亲手更衣,唇舌相触的一瞬间楚钰想起了大理寺的那一夜。 那时候的赵嫣是崩溃的模样,他看着赵嫣眼底的挣扎渐渐被绝望吞噬,并且亲手折断他的脊梁。 赵嫣比当初他记忆中的模样又瘦了些,脸色白的像死人的皮囊,手臂细瘦的连女人都不如,难怪秦王要把人留在京城。 赵长宁生病了,京城有救命的药。 这样强弩之末的身体跟着秦王去了西北能活几天? 西北的风沙都要生吃了他。 楚钰看到了赵嫣肩背上的那道疤痕。 青紫色的疤痕始终未曾淡去,在苍白的肤色上显得触目惊心。 楚钰冷淡着眉眼,没有人看到他内心涌动着巨浪和潮水。 楚钰没有办法面对醒来后的赵嫣。 醒来后的赵嫣或许对他心怀怨憎,或许对他失望透顶,无论什么样的眼神都不是楚钰乐于见到的。 赵嫣身子不好,丹砂未解,暂时放在刘府中是最好的选择。 楚钰盯着画中美人,忆起哺药时候那双唇瓣冰冷柔软的触感,轻轻道,“且让你在刘府过两天安生日子。” 从知道赵嫣未死的消息,年轻天子失眠的症状不药而愈,他的梦中再没有乱坟岗的千里横尸与野鬼哭嚎。 楚钰曾经烧毁了关于赵嫣所有的东西,最后只能从赵家抄家的书录中寻一分慰藉,识人甚晚,无从后悔罢了。 浮鸢在天子案前端上暖茶。 美貌的宫女子身段婀娜,云鬓斜落在一侧,簪着鹅黄的花,水袖带着浅淡的香气,楚钰没有将眼神落在她身上分毫。 浮鸢道,“夜深了,陛下该歇了。” 楚钰手指按了按额头,将一叠折子扔给了浮鸢,“将这些折子处理了。” 浮鸢细目看去,心中微微一跳。 每一封都在催促陛下立后。 荣家倒了。 荣后自尽,待罪之身,尸骨不得入皇陵。 人人盯着后位。 陛下竟连这些折子一眼都不想看到了。 浮鸢出去的时候遇到了大监朱旻盛,躬身行礼,朱旻盛道,“这些折子?” 浮鸢道,“陛下让奴婢处理了。” 朱旻盛摆手让她退下,浑浊的眼神落在寝殿内紧闭的朱门,手中拂尘晃动。 陛下将那人寻回来,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第二日,听说宁王墓前的石雕不知被何人拆毁,只剩下零碎青色的石头。 酒馆的说书人被官府抓捕。 然而人言如洪水,此堵则彼疏。 能抓一人,不能抓千万人。 旧的石雕被拆毁,新的石雕重新被立起,九珠官帽,卷云纹的袍摆,奸滑面目可憎的神情,依旧跪在宁王墓地前栩栩如生。 即便是朝廷,对于如水覆舟的民意亦毫无办法。 风言风语传入福宝的耳中。 福宝转述于赵嫣的时候,以为他会有悲伤的表情。 而事实上福宝从那双漂亮的眼中什么都不曾看到。 怎么会有人听着自己的事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是漠不关心,还是已经麻木不仁? 福宝瞧着赵嫣挂在腰间的玉佩,心中在想,这玉佩的主人是什么人? 一定是愿意为公子遮蔽风雨的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剑客失去了使剑的手,便再也不能替别人遮蔽风雨。 数月前浑身浴血的陆惊澜从汹涌的赤江中被捕鱼人捞起。 冀州两岸在打仗,日日有尸体被冲到下游,捕鱼人不是第一次捞到尸体,却第一次看到浸泡发白的尸体手指动了动。 捕鱼人带着陆惊澜回到了村寨,村寨里的大夫没有办法,最终请镇子上的游医来看。 陆惊澜在到林河村的第十五日清醒过来,整天盯着自己不能做重活的左手发痴。 陆惊澜不想死。 他在冰冷的江水中被捆缚住手脚随波沉浮的时候,脑海中只有赵长宁一闪而逝的脸。 他不在的时候,谁来护着他? 即便像影子一样活在赵长宁身边,也好过毫无意义的死去。 他的胳臂被绑缚的很紧,勒开数道伤口,猩红的血汨汨流淌湮入江中,染红了暗礁,被割断手筋的伤口溃烂发脓,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剧烈的痛楚与无处可逃的绝望如影随形。 暗礁挂住了他的衣摆,让他得以有喘息之机。 而挂在暗礁上的衣摆坚持不了多久,在最后的浪潮扑打过来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一寸一寸地断裂。 江水倒灌入喉咙与鼻腔,很快覆没他的眼睛。 濒死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少年的陆惊澜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剑客。 而今剑客没了手,将要埋骨他乡。 他与赵长宁的命途如此相似却又不似。 所有的不甘,挣扎与痛苦被掩盖于波澜壮阔的江面之下。 并不是太平的年月,人命菲薄的不值一提。 陆惊澜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他清醒过来,心脏却像是经过滔天洪水之后满目疮痍的废墟。 捕鱼人问他名姓,他说自己叫陆生。 他随着捕鱼人的商队途经云来客栈,打听方知当日他被沉入江中,赵嫣被突厥人带走,不久之后他的小厮带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寻。 距这时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 云来客栈的老板还记的清楚。 陆惊澜从岭南至冀州一路跟着赵长宁。 很多时候他默默在梁上看着,听着。 于是知道了许多事。 譬如刘燕卿给赵嫣带的药材只够三个月用,譬如那群突厥人并非普通鲜卑商贩,赵嫣怀疑他们是突厥的高阶军官,譬如赵嫣让福宝传递密信与秦王。 于是陆惊澜想,那个后来跟着福宝至云来客栈的高大男人一定是秦王。 秦王找到他了吗? 陆惊澜不知道。 他再也没有打听到有关于赵长宁的一丝一毫消息。 直到不久之后传来赫连丹的死讯传遍了大江南北,于是方猜测赫连丹定然在当日的那群突厥人之中,若赫连丹已经死去,想必死于前去营救赵长宁的秦王之手。 而赵长宁与秦王在一处,没有人能伤的了他。 身无长物的陆惊澜在确定赵长宁无恙后在林河村留了下来。 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 或许等天下太平,他寻着赵长宁在的地方,远远看一眼。 后来西征大捷,外夷皆平。 秦王捣毁了突厥人的老巢。 而此时距赵嫣离开岭南已经有四五月。 刘燕卿只给赵长宁带够了三个月的药材,秦王送他回岭南了吗? 陆惊澜给岭南的陆沉霜报平安信,顺便提及刘燕卿,却在阿姐的回信中除了通篇叮咛,还看到“已述职回京”五字。 刘燕卿为何突然回京? 若刘燕卿回京,赵嫣怎么办? 秦王会送赵嫣回京城吗? 陆惊澜握紧了自己无力的左手。 他知道京城是什么样的鬼地方。 那个地方的人喜欢吃人。 陆惊澜觉得已经到了自己离开的时候。 他与纯朴善良的捕鱼人辞别,一人踏上回京城的路。 已不能替他遮避风雨,就远远地看一眼。 陆惊澜除了少年时候有过鲜花着锦的风光,更多时候活在阴森炼狱,前路山洪曝野,后方赤血十里,只等着十殿阎罗得空来与他清算,拘走他的魂魄。 陆惊澜在京城逗留多日后,终于在一处酒馆中看到了赵长宁。 赵长宁带着斗笠,身边跟着福宝。 即便只是一道背影,陆惊澜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怕被赵嫣发现,在酒馆的角落里屏住呼吸,不敢错一下眼珠。 他看到赵嫣被人群侮辱,而他再也不能挥剑斩杀伤害他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赵嫣身后,看着他从酒馆出来,去了宁王的墓地。 他看到赵嫣在宁王的墓前手指抚摸着另一个自己说,“赵长宁,你怎么这么可怜?” 飞尘遮覆住陆惊澜的双目,也遮覆住他痛苦的神情。 赵长宁离开的时候,陆惊澜看到他从福宝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 是一件被风沙吞噬已经褴褛不堪的外衫。 陆惊澜心脏猛烈地跳动着。 那是他自己的东西。 尽管已经破损的看不出颜色,仍然认了出来。 他从京城前往岭南之前,披在了石雕身上。 从外衫中掉落一枚蒙尘的玉佩。 玉佩是陆惊澜从赵长宁处抢来的生辰礼。 他以为丢了。 找了很久。 原来藏在披着石雕的外衫中,伴随赵长宁历经风雨摧残。 陆惊澜看着赵长宁弯下腰将玉佩捡起来,细长的手指拂去玉佩上的尘土,系在腰间。 陆惊澜的手背青色经脉下涌动着沸腾的血。 冷漠的眼瞳漆黑发亮,距焦在某一个点上一动不动。 他生怕这是幻觉。 直到那主仆二人的马车远行,枯枝树影被风婆娑卷动,才有了真实感。 陆惊澜从未有过这样卑微的时刻。 只得这样一个拂尘的动作,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赵长宁去死。 陆惊澜这一生原来并非一无所获。 第一百七十四章 正如楚钰所言,赵嫣在刘府过了一段安生日子,直到永历五年三月下旬的时候,宫中的琼林宴开。 新科及第的士子三三两两入宴,一张张陌生又年轻的脸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们还不曾真正入官场,不曾领会其中的残酷与黑暗,也许心中还有着济世救民的美好理想。 朝臣新旧交替,俨然换了荣家天下。 年轻的天子高距华宴,看着阶下红袍状元郎,盯着那一袭大红,又饮一口酒,已有七分醉意。 “宴罢,去刘府一趟吧。” 朱旻盛敛目立在一侧道,“遵旨。” 他是皇帝,即便是醉话,旁的人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端坐侧位的刘燕卿抬头看了眼殿上,似乎什么都听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宴中诸臣子推杯换盏,程沐坐在案前,手执青色的笔。 他是史官,要将每一年的琼林宴往来诸人诸事记录在册。 今日的这群年轻士子,往后又是什么人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程沐低垂着眉眼,心中毫无波澜。 他看着赵家没了,看着荣家倒了。 知情或者不知情的,人人费尽心机卷入这权利倾轧的漩涡之中。 昔日高门沦为阶下之囚,这样的事在史书与现实中日复一日地交替重演。 当年新科及第的赵嫣,是否眼中有同样的一轮太阳? 若赵嫣到头来还镌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之上,他这一身官袍也该卸下。 愧为修史人。 程沐所作赵嫣生平传记写了整整两年。 从永历三年到永历五年。 这两年是大楚历史上狼烟遍地的两年。 即便是京城四处传言西北军就要打到金銮殿,程沐也不曾停下手中的笔。 他要将赵嫣的传记流传于世,但求史书还一个公道。 这本传记再过些日子便能落下最后一笔,家中的手稿已经铺成墙。 程沐看着珠帘之后高高在上的天子,低声叹息。 人人都说他太过执着于一个死人。 却不知道这些活着的人才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下宴的时候,程沐遇到了刘燕卿。 刘燕卿见程沐挑眉道,“总算还有一个熟面孔。” 程沐拱手道,“见过大人。” 刘燕卿瞧了眼他身上青色的官袍道,“这几年过去,也不见升迁。” 程沐摇头,“志不在此。” 刘燕卿叹息,“这满朝上下,也就小程大人尚算一股清流。” 程沐看了刘燕卿一眼,“大人寥赞,唯一值得如此称呼的只有已故的赵大人,他没有辱没赵家的名声。” 刘燕卿目光遥遥看向刘府的方向道,“他若是能听到这句话,心里应当会舒服些。” 程沐笑了,“我有幸曾目睹过赵首辅的风采,见之一目,不能忘也。” 刘燕卿微微一怔,也笑道,“他这样的人,确实很难令人忘怀。” 程沐拱手,“大人止步,程沐先行告退。” 刘燕卿负手而立,目送程沐离开,丹凤眼眯起,低声道,“小程大人这条命,可别随便丢了。” 崔嘉远远看到刘燕卿,而刘燕卿如今身在高位,并非他能惹得起的人。 最重要的是,刘燕卿曾是赵嫣旧人。 刘燕卿却看到了他,挑眉道,“崔大人这是要往哪去?” 崔嘉行礼道,“下臣见过大人。臣宴罢欲往府中去。” 刘燕卿挑眉道,“崔大人与我顺路,正好捎带一程。” 崔嘉面露难色,正欲说什么,刘燕卿挑眉,“崔大人敢在陛下面前搬弄陈年是非,却不敢上我的马车?” 崔嘉上了刘府的马车。 刘燕卿回京后详查了一番赵嫣身份如何暴露的,他并不知道赵嫣在京城的行踪。 赵嫣被秦王保护的太好,以至于无迹可循,但秦王若是在京城,赵嫣必定在京城。 于是他从宫中入手,得知崔嘉在那段时间入过宫中,崔嘉府中的管家被刘燕卿重金买通,刘燕卿才得了消息,崔嘉是在郊外送别崔家二老后的第二日才入宫。 从京城到郊外只有一条官道可走。 崔嘉带着二老必定不会走崎岖小路,如此崔嘉便会经过赵夫人的墓。 传闻赵夫人对崔嘉不错,崔嘉是否会下车凭吊? 而赵嫣若在京城,必定会去自己母亲的墓地。 在母亲的墓地前覆纱遮面是大不孝的举动。 刘燕卿心中有猜测,却没有证据。 于是特意诈他一番,见崔嘉心虚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的猜测为真,赵嫣未死的消息果真是崔嘉传入宫中。 刘府的马车吱呀走在宽阔的青石道上。 崔嘉背上沁出冷汗。 他不知道刘燕卿准备做什么。 刘燕卿是赵嫣旧人,知道自己在陛下跟前“搬弄陈年是非”,是想替赵嫣报仇? 崔嘉想着,观其神色,赵嫣未死的消息果真刘燕卿也知道。 赵嫣当初被判入刘府,说不定就是与这刘燕卿一起玩的一出金蝉脱壳。 此时听刘燕卿慢慢道,“听闻赵嫣待你不薄,你又何必如此坑害他?” 崔嘉手握紧成拳,闭目道,“大人在说什么,下臣不明白。” 刘燕卿笑了声,“知道他未死,你转身就告诉陛下,可是想等着陛下剥他的皮?” 崔嘉嗓音干涩,“我没有……” 到底年轻,在刘燕卿这样的老狐狸面前便沉不住气。 崔嘉对上这个人细长的一双眼,仿佛浑身上下都被看穿。 “那你想做什么?” 话已挑明至此处,也无甚可藏着掖着,“秦王昔日辱我,我只是想让秦王吃不了兜着走!” 刘燕卿冷声道,“天真!你当真以为陛下会因一个朝廷钦犯而搅乱如今山河平定的局面?赵嫣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笨如猪,目光短浅的弟弟。” 崔嘉告密,依照赵嫣的头脑当真分毫不知情? 或许只是念及恩情,不想再提。 崔嘉咬牙,双目血红,“别一口一个赵嫣!” 刘燕卿摇头,“你看看现在,你告了密,秦王仍旧安然无恙地回了西北,你知道赵嫣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你没有害了秦王,你做下这一桩蠢事,只是坑害了赵嫣而已。” 崔嘉盯着刘燕卿,“你要做什么?” 刘燕卿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着什么急。” 马车在官道上吱呀行走,往前走几步便至刘府,崔府还要再行半里路,夜色映着重重灯火。 崔嘉冷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刘燕卿盯着刘府门外宫中的御驾道,“带你去看看圣心。”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院落中的红梅萎谢了。 暖春将至。 银色的月亮挂在夜空。 赵嫣手中捧着一卷书在台阶上翻看,福宝在石台点上了灯。 刘燕卿的府中藏书并不比赵家少。 灯花被风浮动,于是书页间的文字也随之跳跃。 赵嫣看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目光静止不动。 福宝凑过去念道,“君子当学有所知,忠于君事,普济百姓。” “这话好没有道理,这世上生民百态,没有谁是为了别人活着的。” 赵嫣叹息,久久没有说话。 刘燕卿身边的人,倒是都和他一个德性。 赵仕儒曾经教给他的这句话捆了他一辈子。 福宝一拍脑袋,“还在给公子熬着药,险些错了时辰。” 福宝狂奔而去药房的时候并不知道,赵嫣盯着他的背影的眼神竟有羡慕之意。 赵嫣放下了手中的书页。 一股困倦之感袭来,赵嫣胳臂支撑住头,闭上双目。 墨一样黑色的发被风沙沙拂打。 白色的衣襟掩盖住肩颈柔软漂亮的线条。 药房中的药香渐渐浓烈。 一件大氅披在了他的双肩。 赵嫣以为福宝去而复返,睁开眼睛。 目光扎在了大氅尾摆处栩栩如生的金龙。 九爪金龙静静地趴伏在玄色的大氅上。 爪下是一团一团卷动的云纹。 这样的纹路常年在天子殿前的赵嫣分外熟悉。 一瞬间额发被冷汗浸透。 仿佛被金龙钉死在了石台上。 他甚至无法转过身去看一眼来人是否如他心中所猜测。 这件绣着金龙的大氅将赵嫣拖回了大理寺的囚牢中,双腕被禁锢,双腿被弯折,身体被男人罪孽的欲望一寸寸粗暴地碾碎。 令人窒息的绝望与黑暗涌动在周身,赵嫣就像挣扎半生又重新溺水的人,惨白的脸上却没有表情。 宫中陈年老酒的香气蹿入鼻尖。 赵嫣攥紧了手指,手指几乎穿透血肉。 “十一终于还是回来了。”楚钰道。 他不是十一。 他是赵长宁。 赵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嘶哑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影子投掷在地上,就像不会动弹的草木。 “秦王有什么好?” 楚钰抬起赵嫣的下巴,仔细端详着这张令人魂牵梦萦的脸。 “他最后还是把你丢在了京城。” “赵长宁,朕不信你这样的性子,日后还能原谅他?” 楚钰脸上挨了颤抖的一巴掌。 楚钰的脸被打的歪在了一边,却没有发怒的征兆,只是紧紧抓住赵嫣扇他巴掌的手,力道极大。 “当初十一也打过朕。” 赵嫣低低喘息,艰难地从唇齿中吐出一个字,“滚一一” 楚钰笑了声,“赵长宁,这天下都是朕的。” 他听到赵嫣嘶哑至极的声音,“十一死了。” 楚钰的神情变的阴霾,“十一没有死,他只是生了向着外人的心。” 烈酒吞噬了楚钰的神智,他将赵嫣压在石台上撕咬上去。 赵嫣双腿踢蹬,于是衣襟敞开。 一片被温养出来的白皙肤色在莹润的月下仿佛在发光。 纤薄的胸膛线条流畅又漂亮地起伏,双手无力地敲打着楚钰的双肩,院落中的树叶落在飞舞的发丝上,湿润的漆黑眼瞳看起来有些可怜。 酒意放大了楚钰心中的毒种,赵嫣在千军万马之前揽住楚钦肩膀的胳臂带着血丝扎进了天子的眼睛,手中的力道加重,唇舌交合,殷红的舌尖向外推拒,却抵抗不住年轻天子借着酒劲发泄出来的恶意。 危险的树藤缠住他的青杨,一口口咬碎青杨的咽喉,吸干净他的养分,吞噬的青杨失去盎然的绿意与蓬勃的朝气,剩下的躯干只能依靠着藤蔓的纠缠才能笔直地伫立,空洞地活着。 口腔攻杀占有,一寸寸地舔舐纠缠,仿佛要被拆吃入腹中。 赵嫣苍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也许是在夜风中着了凉。 他生怕自己会嘶喊出声。 楚钰的身体热的像火焰,将赵嫣炙烤出了一身的伤口。 赵嫣猛地缩作一团,痉挛颤抖,不停歇地呕吐。 肠胃搅缠在一起抽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楚钰如同被重鞭抽到脸上。 此时酒意终于散了几分,他盯着石台上蜷缩的赵嫣执拗道,“朕不会放手。” 赵嫣冷道,“陛下听不懂吗?十一已经死了。” 楚钰盯着赵嫣,“那你是谁?” 赵嫣道,“孤魂野鬼罢了。” 楚钰的心脏仿佛被这一句曝晒荒野,“赵长宁,是朕错了。” 赵嫣从石台上下来,艰难地站稳了身子。 他心中发笑,只觉得荒唐又绝望,在风中轻薄的像纸片。 赵长宁在大理寺的囚牢中遭遇的羞辱,得到了天子的一句认错。他是否应该感恩戴德跪下谢恩? “陛下今日来若不是抓朝廷钦犯,请离开此处吧。” 楚钰一字一句道,“赵长宁,你招惹了天下的君主,还妄图全身而退?” 赵嫣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这一生从未奢求过全身而退,但求玉石俱焚。” 楚钰目光中涌起血色的风暴,唇瓣勾起,“那便玉石俱焚吧。” 他将不知何时落在地面的大氅捡起来,重新披在赵嫣的肩膀上,手指往下一按,赵嫣便挣扎不动,楚钰的鼻尖嗅着赵嫣发间淡淡的药香,“赵首辅,来日方长。” 楚钰走后,赵嫣面无表情将肩上的大氅扔在了地上,踉踉跄跄地从灯龛中取出蜡烛,将蜡烛扔在地面的大氅之上。 火光映着赵嫣惨白的脸。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福宝端着药从药房出来的时候,院落中的火焰已燃烧殆尽,只剩下一地青灰。 “公子,该喝药了。” 赵嫣猛地咳嗽出声。 福宝忧虑道,“公子已经几日不曾咳嗽,怎么忽然又……” 赵嫣摇头,“扶我进屋吧。” 此时天子的御驾已经离开。 隐在树影之后的崔嘉脸色惨白。 他从未想过,陛下竟然对自己的臣子有着这般龌龊的心思,实在是荒诞之至! 而赵嫣分明与先帝已有不堪的传闻,又与少帝…… 他到底跟过多少男人? 崔嘉撞破宫闱秘事,心中分外不耻,而脑海中却浮现出赵嫣在天子的身下因恐惧颤栗的挣扎而裸露出的一片莹润的肌肤。 崔嘉的记忆中赵嫣永远是清冷而高高在上的模样。 崔嘉恨他却也畏他。 从未想过他有这样弱势的一面。 赵嫣在天子的身下泛红着面颊衣衫不整地被像女人一样啃吻。 他不愿意,却没有办法抗拒。 阴霾又冷漠的眼瞳变的软弱堪怜,唇齿变得又红又肿胀。 让他几乎能想象到若是压迫他的人是自己,一定会将那节腰肢弯折成要断掉的弧度粗暴地占有。 那时候的赵嫣一定哭的很漂亮。 他会泛红着眼拼命摇头讨饶吗? 还是会因为经不住糟蹋用细瘦的腿颤巍巍环住他的腰承受着剧烈的挞伐? 权势真是好用的东西。 能将目中无人的人踩在身下,尽情发泄恶欲。 崔嘉周身涌动起一股热潮。 那是被方才一眼点起的情欲,虽然里头的情形很快被刘燕卿挡住了,他还是记的清楚。 崔嘉颓自忍耐,低垂着头不敢被刘燕卿发现分毫。 他有些后悔入宫告密了。 而连刘燕卿自己都未曾想过,他带着崔嘉来远远撞见的一幕会在崔嘉心中播下欲种。 在那时候刘燕卿的眼中崔嘉是赵嫣一无是处的兄弟。 若是旁人告密直接杀了便是。 而崔嘉是与赵嫣有血缘关系之人。 虽不能杀却也需要敲打,否则不知天高地厚,给赵嫣来日再捅下天大的祸事。 刘燕卿淡淡道,“你自作聪明去向陛下告密,却让陛下得知赵嫣未死的消息,你将死去的赵嫣重新曝晒于恶龙的爪下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大仇得报,却不知道如果不是与赵嫣沾亲带故,陛下为防止此事外传,早已经将你灭口。这京城的水有多深只有陛下知道。而你崔嘉又是个什么东西,妄图将这些人拿捏在手心?” 崔嘉在黑暗中沸腾的情欲被刘燕卿一袭话浇透。 刘燕卿道,“江南沈公是我外祖,关于当初赵嫣对你们崔家见死不救之事,你可修书于沈家询问清楚。往后行事记得你崔家承了他的恩泽,莫再牵连于他,若有下一次,你猜猜对你动手的人,是我还是陛下?” 崔嘉双目狰狞,“你在说什么?” 刘燕卿叹息,“当年的五十万两金,沈府哪里来的钱?” 崔嘉嗓音干涩,“出自何处?” 刘燕卿答,“出自赵府。” 崔嘉道,“我不信!” 刘燕卿笑了,“你信与不信与我何干?” 崔嘉眼睛血红盯着刘燕卿,“是与不是我自己会查清楚。” 刘燕卿负手而立,未看崔嘉一眼。 树影婆娑,月亮隐没云中,遂隐没高门中所发生的阴暗沉欲。 崔嘉临走前问了刘燕卿最后一句话。 “你既然是他的旧人,又如何忍心看着他被陛下折辱?” 刘燕卿摇了摇手中折扇,眯起了细长的眼,“没有人对他坏,怎么会知道有人对他好?” 第一百七十七章 婆娑的树影暗下来。 月亮隐没在云层。 刘燕卿转过身时候看到已入房中的赵嫣身着亵衣,肩上披着外氅,发丝垂落两侧,手中提一盏夜灯,灯花跃动,人立在屋檐下投下一道狭长的影子,不知站立多久。 刘燕卿走近他,也没有被撞破的尴尬。 “夜风凉,早些回屋休息罢。” 赵嫣说话的神情十分冷淡。 “刘燕卿,你带崔嘉来做什么?” 刘燕卿丹凤眼眯了起来,折扇敲了敲手心。 “给一个教训。” 赵嫣立在屋檐下,身后是黯淡的树影与暖室的灯火,一卷衣摆被夜风卷动,衣袖下的青白手指渐渐攥紧一一 “刘燕卿,我有许多话想问你,你若没有真话,也不必再与我多言。” 刘燕卿负手立于廊下,有树叶沙沙作响。 “你问。” 赵嫣与刘燕卿波澜不惊的眼对视。 “十一之事你如何知道?” 刘燕卿指节敲动扇柄,“从平安处知你肩背上受箭伤,你明明去过小周山却对外宣称旧疾复发,皇帝后来找的十一肩背上也有相同的箭伤,我心中便有猜测。” 赵嫣盯着刘燕卿,“秦王与骊妃之事我从未对外人提过。” 刘燕卿摇头,“老巡抚留给你的平安本姓沈,是沈家下人。只是后来老巡抚看那孩子机灵,便从沈家要到了你身边伺候。” 平安那个孩子一一 赵嫣闭目,原来如此。 难怪他的事事无巨细刘燕卿如此清楚。 刘燕卿笑一声。“平安并无害你之心,他父母的生死捏在沈家,也算是半个沈家人。” 赵嫣手中的夜灯被风声骤灭。 “刘燕卿,下棋之人可有想过有一天自己沦为棋子?” 刘燕卿道,“我已经是了。” 从起居注落在手中的时候,下棋之人沦为棋子的走卒。 赵嫣没有说话。 刘燕卿叹道,“曾经在狱中见过你的小程大人今日宴中对我说,你没有辱没赵家的名声。” 赵嫣愣怔半晌,终于道,“原来我死后,也不是所有人都戳着脊梁骨的。” 还有人肯说一句,赵长宁,你没有辱没赵家的名声。 赵嫣俨然已经忘记有过一面之缘的程沐的脸。 赵嫣盯着刘燕卿,“最后一个问题,为何要奉诏回京?” 刘燕卿道,“西北荒寒,常有风沙,不适合你身体康复。” 赵嫣道,“我是否该感谢你苦心孤诣?” 刘燕卿靠近赵嫣,手指落在他的唇瓣上轻轻揉捏,“被小皇帝欺负了,就在我这里竖起来爪子?” “刘燕卿!” 赵嫣的眼瞳阴霾至极。 刘燕卿笑了一声,将赵嫣抵靠在窗柩处,赵嫣手中的夜灯骤然落在地上,红烛从灯龛中滚落出来沾染尘土与灰烬。 刘燕卿细长的手指沿着赵嫣的眉眼落在赵嫣的腰身,在赵嫣耳畔道,“赵长宁,若是有一天撑不住了,就到我身边来。” “刘燕卿,你以为你是谁?” 刘燕卿一双眼似笑非笑,与赵嫣气息纠缠,“陆惊澜说我是你的狗。” 赵嫣猛地推开刘燕卿。 暖室内传来福宝的声音,“公子,汤药要冷了。” 刘燕卿看着赵嫣入房中,收起手中的折扇。 福宝回来的时候问过刘燕卿一句话。 “如果秦王殿下真的带着公子去了西北,大人会看着公子去死吗?” 刘燕卿没有回答。 也许会,也许不会。 崔嘉从刘府中离开回到崔家。 他心情不好,一进家门踹翻了好几把椅子,崔家的下人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崔嘉想起几年前父亲出事的时候,赵嫣上书朝廷被诟病一时的折子。 崔嘉沉默下来,他在案前终于写了一封手信,封口被红蜡收住,上书“沈公亲启。” 他要弄清楚当年的那五十万两黄金来历是否真如刘燕卿所说。 信寄出之后,案前一盏烛火彻夜未歇。 崔嘉想起了许多年前赵长宁还在崔家的时候的模样,他和赵茗总是赵长宁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无时无刻不在同别的孩子炫耀自己的哥哥。崔嘉小时候与赵茗打架,赵长宁永远都是向着崔嘉并且苛责赵茗。现在想来,赵长宁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 那时候的崔嘉以为哥哥喜欢他比喜欢赵茗更甚,甚至说出了“要娶哥哥做媳妇”这样的童言童语。 赵长宁高中入朝,终日忙碌与崔家人来往渐少,后来入了内阁,名声渐坏,崔家人亦有心与赵长宁划清界限,赵长宁何尝不知? 整个崔家能为赵嫣说两句话的只有赵嫣的母亲赵氏。 这天底下只有母亲,无论自己的孩子变成什么模样,成日思虑的是他是否吃饱穿暖,是否在外头受了委屈。 后来赵长宁接赵氏入京的时候,赵氏便出了事。 赵氏一死,赵长宁与崔家的最后一丝联系被连根斩断。 纵然外界传闻多有不堪,崔嘉还未曾亲自体会过,直到崔士霖卷入大案。 赵嫣死后崔嘉做数日沉梦,梦中见满目的大红灯笼与半大少年模样的赵长宁。 梦中的赵长宁手中拿着糖人递给他,唇瓣挂着柔软的笑。 崔嘉盯着跳跃的烛火,手脚冰冷,眼瞳阴霾,脸色青白如浮尸。 心知或许沈公的回信将置他于忘恩负义之境。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自从与刘燕卿撕破脸皮,赵嫣数日未给过刘燕卿好脸色。 刘燕卿倒是也不曾介意,他这样的性子,若是左脸被打了,自然而然把右脸凑上来。 所幸近些时日户部事务繁忙,刘燕卿无暇分身赵嫣。 刘府近日新招一批帮杂的仆役。 这批仆役被规定凡入前院者一经查出必乱棍打死。 “也不知道这刘府的前院藏着什么。” “怕是刘大人金屋藏娇。” 后堂的帮厨中一群仆役笑了起来。 刘府极大,他们这些人身在后厨,堂后有出入府中的小门。 本来便几乎没有接近前院的机会,又有这样的规矩,便没有人敢踏足。 “王生,你说对不对?” 角落里帮厨的高大青年擦拭干净额前的汗珠,声音有些沙哑,“做好自己的活计,何必管那么多。” 旁的仆役颇觉无趣,便不再与他多言。 这王生与他们一同入府,看着身形端整的一个年轻人,可惜一张脸被火燎烧的面目全非,连声音都嘶哑难听,据他自己说是以前遭遇一场大火毁了容,喉管呛了烟,左手不怎么好使,平时做重活多用右手。 “王生,一会前院的过来拿饭菜,你给端出去。” “好。” 前院的人来的时候,王生猛地站了起来。 前院来的是个姑娘,叫明芳,似乎被他面目全非的脸吓到,怯生生道,“把吃食给我吧。” 王生低声道,“这饭菜有些重,我替姑娘拿着吧。” 明芳不敢反驳,便任由他提着。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王生的步伐沉稳厚重,像是习过武艺之人,行至一道廊桥,走过这道廊桥便可至前院。明芳小声道,“你可以止步了。” 前方高大的影子一顿,步伐停滞下来。 明芳等不到王生将食龛交给她,只能自己伸手去取,王生宽阔的手掌死死抓着食龛半晌方才松开,明芳抱着食龛踉踉跄跄从他身边逃开。 廊桥下是一湖粼粼波光的水。 水的两侧有垂柳迎风摆动。 王生立在桥下,如同一座被钉死在地上的雕像。 直到对岸出现了一道身影。 王生盯着那道影子不敢错一下眼珠,手背上青色的筋骨凸起,残缺的左手没有力气,其上遍布伤痕。 福宝对赵嫣道,“公子,对面有人看着你。” 赵嫣顺着福宝的指向看过去,只看到了一道高大的背影。 赵嫣困惑地瞧着那道背影。 他觉得有些熟悉。 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是谁?” 福宝道,“大约是新来的仆役。” 赵嫣道,“看起来并不像仆役。” 福宝摇头,“公子养好身子就行,无需为这些事费神。” 又过了几日,赵嫣就要忘记那个仆役的时候再一次见到了他。 还是在前院的廊桥。 赵嫣让福宝过桥喊住了人。 福宝带着人过了桥。 王生低垂着头行礼,赵嫣道,“抬起头来。” 王生双肩微微一怔,抬起了头。 赵嫣盯着他脸颊上被火灼烧的面目全非的模样,犹疑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王生的声音嘶哑难听,“公子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怎么会见过我。” 赵嫣困惑地回想,无论是相貌亦或是声音都没有任何熟悉之感。 也许确实是他花了眼。 “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年幼被大火烧伤。” 赵嫣叹息,“也是可怜。福宝,赏他些银子,让他回去吧。” 福宝正欲说话,却看到刘燕卿站在身后,管家战战兢兢跟在一侧,福宝瞬间变了脸色,“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燕卿盯着王生,一双丹凤眼中闪动冰冷的光,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进府中的时候没有听过规矩吗?” 王生垂着头不说话,手握成了拳。 刘燕卿冷笑对身后的管家道,“将此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福宝看了赵嫣一眼。 赵嫣冷声道,“刘大人好大的威风。” 刘燕卿盯着赵嫣,“他看到了你的脸。” 赵嫣惨笑道,“那又如何?这京城见过赵长宁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早晚有一天瞒不住的,何必枉送别人性命?” 刘燕卿叹息,“赵长宁,我在护着你。” 赵嫣道,“事到如今,你还在说这样的话。” 刘燕卿看着赵嫣,“赵长宁,你觉得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赵嫣没有回答他。 赵嫣看了眼地下跪着的王生道,“他今日起跟着我了,若你执意要杀他,便连我一起杀。” 跪在地上的王生抬眸看了赵嫣一眼,低垂的眉睫覆住涌动的狂风。 刘燕卿并不欲为一个仆役与赵嫣起争执,最终道,“你身边福宝一个人忙不过来,也确实需要个人。” 刘燕卿对王生道,“日后好好伺候着,关于他的事我若是从外头听到一分一毫,就等着尸首异处。” 王生声音沙哑道,“谢过大人。” 王生就这样留在了赵嫣身边。 与他相处日长,赵嫣渐渐发现王生是个十分细心的人。他的衣服被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每日起来案前都有幽香的花草味道,那花草的叶子上还带着晨时的露珠。 王生虽然被毁了容貌,身上仍旧带着股富贵人家养出的矜贵气,也许是因为家道中落才沦为仆役。 有一日王生问他,“我见公子腰间常戴一枚玉佩,这玉佩可有由来?” 赵嫣瞧着玉佩上青色的纹路垂眸道,“一故人之物。” “什么样的故人?” 赵嫣道,“曾经是仇人的故人。” 王生没有再问,赵嫣也没有再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四月初,崔嘉到刘府中闹了一场。 崔嘉收到了沈府的回信,得知当年五十万两金的真相,无法接受自己做了恩将仇报的小人,喝的酩酊大醉。 他出了崔家,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刘府去,若不是有王生在外头挡着,只怕要闹到赵嫣那里去。 深更夜半,赵嫣早已经熄灯睡下,远远听闻外头有嘈杂的人声被惊醒过来,问福宝道,“外头有什么事?” 福宝撒了谎,“大人朝廷得罪了人,这会在外头撒泼呢。王生和管家在外头挡着,我一会替公子闭上窗,公子且安心睡去。” 福宝替赵嫣拉上暗青色的床帘,直到传来了绵长细密的呼吸声,这才轻手轻脚地从屋舍中关了窗子,带上了门。 崔嘉红着眼睛在外头与王生争执,“我要见他!你让我见他!那五十万两黄金,我要亲自听他说清楚!” 王生虽说左手已经不中用,然而到底是习武之人,还没用了力道,便将崔嘉一介文弱书生推倒。 崔嘉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双目血红,“赵长宁!当年救了我父亲的五十万两金,是否出自赵家?” 王生手上没有留情,崔嘉被他提着领子扔出去,狠狠摔在地面。 崔嘉狼狈地爬起来,只觉得自己心脏蜷缩成一团,前尘往事潮水一般将他淹没,赵长宁幼年抱他在怀中的模样与前段时日被天子压在身下作践的模样交替重叠。 这时候的崔嘉哪里像别人口中清贵的官,分明落魄的像一条野狗。 “你让我见他!” 王生一脚踩在他脖颈上,只要稍一用力,崔嘉的脖颈便会被连根碾碎,崔嘉耳边传来王生嘶哑难听的声音,“他用自己的卖命钱已经报答了崔家的养育之恩,早与你们崔家一刀两断。” 崔嘉在王生脚下艰难喘息,睁大眼睛盯着王生,“你是什么人?” 王生冷笑,“能轻易取走你性命的人。” 崔嘉咬牙,“你松开我!” 王生脚下力道加重,他曾经杀人如麻,知道人怎么被折磨最为痛苦。 身体的血肉被利刃割裂,青色的血管喷涌而出红色的血,发出蝼蚁一样哀嚎的声音。 崔嘉脸色乌青,两腿发软,双目失神。 已有窒息之兆。 死亡的恐惧之感让他凭借着本能抓着王生的小腿似乎要往开推拒,然而踩在他脖颈的脚像是千钧巨石纹丝不动。 崔嘉两只手渐渐停止了挣扎,双目圆睁,眼球中布满血丝。 福宝远远瞧见惊声道,“王生!不能杀了他!他是公子的弟弟!” 在崔嘉就要断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王生抬起了脚,崔嘉爬起来发出混浊粗重的喘息声,一张俊俏的脸惨白,周身的酒意退去了大半。 “酒醒了,就滚回去。” 崔嘉捂着脖子,不甘地瞧着里头已经熄烛的房间,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 他是识趣之人。 今日门前有一尊煞神守着,他怕是见不到人。 赵长宁不可能在刘府中藏着一辈子,他总有一天会见到。 剧烈的愧疚与烧灼的欲望交缠。 赵长宁这个人自此在他心头盘踞成一团巨大漆黑的影子。 若不能见则万劫不复。 王生盯着崔嘉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 高大的背影像笔直的青杨,倒映在地上的影子有流畅漂亮的线条。 福宝对王生道,“你刚刚想杀了他?” 王生肩背一滞,云淡风轻地拍了拍手,“我怎么敢杀有官身的人?” 福宝气笑,“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王生不置可否道,“公子睡了?” 福宝道,“睡了。” 王生道,“我去给公子守夜。” 福宝瞧着王生的背影,心中惊疑不定。 王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生踱步入屋舍中。 屋舍中有药香。 他打开灯龛点起了灯。 昏灯照亮了赵嫣沉睡的脸。 王生带着薄薄茧子的手轻轻抚摸着赵嫣的脸,俯身在他唇瓣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咬痕。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沉睡的赵嫣恍然不知。 王生替他掖了掖被角。 王生的对面是一面镜子,镜中倒映着王生一张布满肿胀伤痕的脸。这张脸孔在昏暗的灯下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扭曲感。 王生面颊忽而有些发痒难受。 像有无数的虫子在爬。 他左右环视见四下无人,遂对着镜子,竟将脸上浮肿的伤口一道道剥落下来。 清理的过程并不长,那是一种与人皮十分相似的胶状物,从面颊剥落后散发着如同尸体腐烂一般恶臭的味道。 于是本来俊美的眉目显露雏形。 正是陆惊澜。 这是一种古法,行走江湖的人士或者逃犯在过去常用于隐藏行踪,瞒天过海。曾经的陆家鼎盛时候收的门生过千,其中不免有江湖客。 陆惊澜吞碳毁了嗓子,披着一张叫做王生的假面重新回到了赵嫣身边。 滚烫得碳从喉咙划过的时候是什么滋味? 就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刀尖一寸寸割裂咽喉。 陆惊澜捂着脖子疼的打滚发抖,像野兽一样痛苦呻吟,全身的肌肉都在抽动。 而他这一生经历过的痛苦足够多,所以这一遭还算是能忍耐下来。 高大的青年身轻如燕,翻身上梁,倚梁入眠。 赫连丹废了他的手,却没有伤他的腿。 在地狱中求生的鬼,只要身体还有一个部位能动便没有人能消灭他。 耳尖微微一动,听到外头有响动声,重新睁开一双寒冽的眼瞳,双目如电光落在发出响动的窗柩处。 第一百八十章 福宝窥见陆惊澜的脸后惊魂未定,以为活见了鬼。当初陆惊澜坠江,楚钦派福宝入江中只找到了一角衣摆,人人以为陆惊澜已死。 却不料竟更名改姓跟在公子身边。 福宝惴惴不安地回到寝舍,正欲将门反锁,却回头见陆惊澜用手撑住了门,那门吱呀响了声,似乎承受不住男人的重量,月光披洒在陆惊澜俊美而冷漠的眉眼,一袭玄色暗纹的黑衣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福宝冷笑道,“陆公子好大的本事。我去江中捞了一回都没有找到人,竟然自己爬上了岸。” 陆惊澜眼瞳一暗,盯着福宝道,“能否帮我瞒住此事?我无坏心,当初岭南发生了什么事,你跟在他身边应该知道。他身边不能没有人护着。” 当初在岭南惨烈的遭遇让福宝对眼前高大的青年心生同情,嘴上却不饶人,“你这人怎么和块狗皮膏药一样,走哪里都甩不掉。” 陆惊澜道,“你这是答应帮我瞒下来了?” 福宝猛地一瞪眼睛,“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陆惊澜笑一声,“谢谢你。” 福宝气闷地踹一脚墙壁,和张牙舞爪的小猫一样,“不许伤害公子!若是再让我发现你偷亲公子,我就去找我家大人告发你,我家大人面善心毒,马上让你死无全尸。” 陆惊澜挑眉,“刘燕卿是个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不过。” 待陆惊澜离开,福宝气闷地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骂道,“蠢货,让你心软!” 而福宝并不知道,陆惊澜本是来杀人。 而他从福宝的话中听出他出事的时候原来福宝下水救过他。 于是对着福宝亮出的刀锋变成了几句不轻不重的示弱。 福宝是赵长宁身边的人,若是杀了,赵长宁应当会伤心。 陆惊澜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左手已废,右手却还是能用来杀人。 而这仅剩的右手已不够他做一名扬名天下的剑客。 不知够不够在这风起云涌的京城护住赵长宁平安? 福宝还不知道自己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此后对“王生”的态度多为恶劣,连赵嫣都不明就里,问他缘由,福宝气闷道,“公子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赵嫣当他是孩子气,无奈摇头。 这一日深夜的时候,刘燕卿从户部回到刘府,户部诸事终于忙完,便来赵嫣处。刘燕卿从福宝手中接过药碗放在一侧,示意福宝出去,室内便只剩下赵嫣与刘燕卿二人。 刘燕卿身着月白的长袍,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赵嫣的脉上,唇瓣勾了勾。 “恢复的不错。” 赵嫣收回了手,一截白皙的手腕便被青色的衣袖覆盖住。 刘燕卿眼瞳暗沉下来。 他迫近赵嫣,手握住他的腕子将赵嫣禁锢在床侧道,“赵长宁,这么长时间了,我这么不受你待见?”赵嫣的胳臂在他的掌下挣动。 刘燕卿看起来不过是个书生的模样,又成日懒散,疏于武艺,手上的力道却不小,他将赵嫣压在榻间,与赵嫣十指纠缠,呼吸相闻。 床榻上的赵嫣发丝散落在两肩,昏灯下的一张面颊莹白如玉,仿佛月生晕光,曾经失去血色的唇瓣渐渐有了光彩,恍惚有当年在茶楼之上惊鸿一瞥的状元郎风光又漂亮的影子。 刘燕卿俯身吻上了那双唇瓣,赵嫣上下牙关合住,刘燕卿的唇齿间漫溢出腥味,刘燕卿松开赵嫣,舔舐干净唇瓣猩红的血,细长的丹凤眼中透出几分邪佞,“这身子养的好了,爪子也该修剪了。” 赵嫣一巴掌扇在刘燕卿脸上,刘燕卿肤色偏白,红色的指印在他玉般的面颊上有些触目惊心。 平常刘燕卿嘻嘻笑笑把右脸贴过来,这一次却没有,他用衣带将赵嫣的手腕松松垮垮地捆缚起来,怕他因为挣扎勒到胳臂衬了一层不薄的绒垫。 刘燕卿伸手沿着赵嫣的腿向上,慢条斯理地一缕缕挑开赵嫣的衣带,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肌肤上带着冰冷如刀锋的寒意,青色的罗衣半敞开,裸露出一节纤细颤动的胸膛。 男人的舌尖落在赵嫣耳边一寸寸地舔舐,于是粉白的耳根泛起了绯艳的红。 被捆缚住的手腕在绒垫下挣动,赵嫣上下的两排牙齿紧紧咬住唇瓣,漆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刘燕卿,松开。” 刘燕卿眉毛一挑,“不松。” “刘燕卿!” “我在。” 男人的唇舌撕缠上来,再度堵住了赵嫣将要说出口的话,刘燕卿的舌尖方才被赵嫣咬破,如今带着腥气与血气在赵嫣的口腔中攻城掠地,赵嫣的手在刘燕卿的肩上拍打,却没什么力气,被迫仰起头承受着侵伐。 白皙的脖颈泛着红意,长发凌乱不堪,玉簪坠落在一边,衣衫不整,肩窝处有啃咬的痕迹,从青色的罗衣下裸露的肤色在灯下白的晃眼,勾的人想就此折断他的腰。 赵嫣听到刘燕卿在他耳边用一种邪气又温柔的语气道,“当年状元郎骑着五花马从茶楼下经过,我就想着能用什么法子,能将这个人干到两腿发软,再也下不了榻。”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可我没有这么做。” 刘燕卿就像是蓄谋已久终于露出尖牙的狐狸,牙齿落在赵嫣的肩膀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赵嫣吃了疼,手脚挣动,刘燕卿禁锢着赵嫣,直到赵嫣肩膀上的牙印沁出了深红色的血,舌尖舔舐干净血迹,像只偷腥的猫。 一双丹凤眼眯了起来,“我对你好不好?” 赵嫣咬牙切齿道,“你在说什么蠢话?” 刘燕卿笑一声。 他察觉到手指下的肌肤在敏感地颤抖,重新一寸寸慢慢系好赵嫣的腰带。 “赵长宁,除了我没有人会用如此的耐心待你。” 赵嫣指着门道,“滚出去。” 刘燕卿眼中的勾子若是能爬出来,早已将赵嫣拆吃入腹中。 门外传来了响动声。 刘燕卿回头看去,见那个叫做王生的仆役面无表情地立在阶处,脸上的伤疤狰狞浮肿,在惨白的冷月下诡谲阴晦。 刘燕卿眉头微挑,“什么时候一个下人都能这么没有规矩了?” 王生拱手道,“大人,可需要小人再去煎药?” 刘燕卿看了眼药碗道,“今日不需添药,入睡前点上安神香即可。” 王生答:“遵命。” 刘燕卿盯着王生的背影,眼中涌动云波。 赵嫣没有看刘燕卿一眼。 刘燕卿俯首在赵嫣耳边道,“今日在陛下的御书房我见到了一副画,画中的女子五官与你一模一样,你说,陛下每日对着那幅画在想些什么?” 刘燕卿说完了要说的话,分明感受到掌下的身躯猛地一颤。 刘燕卿踩着鞋跟慢悠悠地推门离开。 经过门口的时候看了守值的王生一眼,并没有多言。 王生恭恭敬敬行礼,看起来似乎真的只是一个丑陋的仆役。 刘燕卿在书房点上了灯,召来了刘府的管家。 “王生是怎么进府中的?” 刘府新聘的管家桑原本是一贵门的家生子,后来高门落魄,辗转入刘府中,对附近的地界熟悉。 “是从外聘进的一批仆役,这王生是城东老王家的第三个儿子,小时候因一场大火毁了容貌,伤了左臂,从小被王家人锁在宅子里不见外人,附近乡邻皆有耳闻,前段时日王生的父亲去世,王家的家产被两个兄长霸占,王生被赶出府中,走投无路才决定卖身为仆,老奴见他是个能吃苦的,又觉得他可怜,这才将人留下来。” 刘燕卿手指敲了敲桌案,“他入府可携带户籍?” 桑原摸一把胡子道,“户籍确实是王生无误。大人为何忽然要问起这王生?” 刘燕卿道,“王生是否学过武艺?” 桑原道,“这老奴便不知情了。” 刘燕卿道,“盯紧这王生。” 桑原诧异道,“大人是觉得王生有问题?” 刘燕卿没有回答。 因为刘燕卿临去前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赵嫣昏昏沉沉做了一整夜的噩梦。 梦中的自己重新回到了大理寺的囚牢中,黑暗与恐惧几欲将他吞噬,他不断挣扎着脚腕上生锈的铁锁,铁锁发出凄惨的哀嚎。 全身发冷,如坠冰窟的时候周身忽然有了一阵融融的暖意。 似乎被什么人揽入怀中,用宽阔的臂膀护住,于是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一角衣摆便再不肯放松。 有个人笨拙的用他沙哑难听的声音道,“不要怕,我在。” 陆惊澜紧紧搂着怀中的赵嫣。 他们靠着极近,赵嫣歪在他怀中攥着他的衣袖,是极度信任的姿态。 好像回到了过去在陆家的时候,赵嫣醉酒留宿的那一夜。 如今怀中的这个赵长宁已不再像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被人折断了脊骨,气息奄奄,形容憔悴。 这副皮囊下的幽魂早已枯涸。 却总有人不肯让他安宁地去死。 他被从坟墓中拖到阳光下曝晒,因为不能见光而再一次千疮百孔。 陆惊澜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赵长宁真正活过来。 陆惊澜入京之后遇到了一个叫做王生的年轻乞丐。 乞丐的左臂与他一样有伤。 乞丐的伤口是活活烧出来的。 他面容尽毁,身上到处溃烂发脓。 乞丐蜷缩在破旧桥洞下,伸出枯瘦如同树枝一般的手拦住了陆惊澜前行的路。 陆惊澜扔出了两枚铜钱,铜钱在地上打着旋发出清脆的声响。 乞丐却看都不看一眼。 他发出自己嘶哑难听的声音,“请您杀了我。” 这乞丐身世坎坷至极,已经没有杀掉自己的力气。 跪下来求着陆惊澜了结卑贱的一生。 或许他每一天都在此处拦住每一个路过的人。 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死去。 人如果生下来就是为了被世道吃掉,为什么还要出生? 陆惊澜面无表情地用自己完好的右手杀了这具行尸走肉。 血液喷薄而出,溅了陆惊澜一脸。 乞丐面露微笑地死在了太阳永远照射不到的地方。 他们各取所需,乞丐得到了解脱,陆惊澜得到了身份。 他的声音会暴露,他便毁了自己的声音。 无论是刘燕卿亦或是赵嫣都不是傻子。 这是瞒天过海所必须的代价。 陆惊澜面目全非地回到赵长宁身边。 他可以杀掉乞丐。 但他杀不了赵长宁。 如果有一天赵长宁跪在地上求着陆惊澜杀了他一一 陆惊澜宁愿先杀了自己。 陆惊澜带着浮肿面具的脸孔上显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情。 像是痛苦,又像隐忍的悲哀。 树叶沙沙作响,明月倚靠寒枝。 剑客布满薄薄茧子的手指轻柔地理顺怀中人的发,擦拭干净他额头沁出的汗珠。 他像当年一样守着赵长宁。 人的皮囊旧了,心脏依然会流新鲜的血。 第一百八十二章 永历五年八月,即便是楚钰再不愿意,仍旧迫于朝廷的压力立了新后。 新后是陈家最小的女儿。 当初赵嫣有意立陈家的长女为后,如今兜兜转转凤驾还是出自陈家。 消息传入刘府,赵嫣并没有过多的表情。 他的身体在深秋的时候缓慢好转,已少有咳血之兆。 重阳将至时候赵嫣带着福宝去赵夫人的墓前祭拜一趟。 他没有带王生,此时的王生对于他而言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去祭拜母亲的地步。 赵嫣在母亲的墓前焚烧纸钱,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跃动的火焰,从头到尾抿着唇没有说话。 回程的时候在山路被一行人拦住去路。 赵嫣掀帘看去,见前方骑在马上为首之人正是崔嘉。 崔嘉没有派人盯梢刘府。 赵夫人的墓日夜有崔府的人守着。 他知道只要赵夫人的墓在此处,赵嫣总有一天还会来。 赵嫣带着斗笠,斗笠下有轻纱。 崔嘉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似乎能想到他微微蹙眉的模样。 莫说刘燕卿,连崔嘉都未曾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明明知道赵嫣是陛下的要的人。 崔嘉示意身后的卫兵停下步伐。 他骑在马上,马蹄向前走了两步,便走到了赵嫣的马车身边。 崔嘉勒住缰绳俯下身子对马车内的赵嫣道,“兄长别来无恙。” 赵嫣冷笑,“你怕不是被狗咬的不够狠。” 崔嘉想到了当年他往赵嫣身上扔菜叶子,被赵东阳放狗撵的满地爬的事情,竟是笑一声,“想请兄长过府中一叙。” 福宝攥着赵嫣的衣袖,“公子,这个人没安好心。” 崔嘉叹息,“父亲重阳回京,就在我府上,你不想去见见?他还不知道你活着,如今头发都白了。” 赵嫣手指微微一颤,茫然道,“舅父当初不是说要与我恩断义绝吗。” 崔嘉道,“到底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崔嘉没有同崔士霖透露赵嫣未死的消息,但是他在崔士霖回京之后将沈府的回信给崔士霖看了。 崔士霖手中握着沈府的回信老泪纵横。 握着崔嘉的手痛心疾首道,“我与你母亲,当初把话说的那么重一一那个孩子,该有多难受!赵家出事,我竟还因为曾经的事怪罪于他,连收尸都不肯!” 崔士霖本便身体不好,一时在极度的悲怆之下猛地咳了口血,手脚痉挛,面色苍白,猩红的血溅落在沈府的回信之上,人倒地不起。 这几日终于有了些起色,清醒的时候问崔嘉,“那个孩子的尸体一一已经找不回来了吗?” 崔嘉回答他,“在乱坟岗上什么都不剩了。” 崔士霖咳嗽两声,心痛难言。 赵长宁在崔府时候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崔士霖道,“这样的一个孩子,我与你母亲怎么会以为他是忘恩负义之人?” 崔嘉并不后悔将真相告知父亲,他们崔家欠着赵嫣。 崔嘉并不愚蠢,赵嫣出事之前他的仕途越走越顺,当初接到就职文书他便有所疑惑,京中官宦子弟何其多,京畿六部这样的肥差如何会落到他头上,直到知道真相的时候,他才明白或许是赵嫣出事前替他铺好的路。 “父亲病的有些重,这几日天天念着你。” 福宝瞪了崔嘉一眼,“公子不去。” 崔嘉没有理会福宝。 良久听到了马车内的赵嫣道,“福宝,去崔府看看。” 福宝气的扔下马鞭,“公子?” 赵嫣道,“去看看舅父,看一眼我们就回来。” 崔嘉骑着马跟在刘府的马车身后,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 老家东街巷口的炒糖人还在,味道却不如从前。 隔壁的酒馆已经翻新,再也看不到曾经一大两小偷尝烈酒被赵夫人追着责骂的场景。 幼年时候尝过的甜味还存留在唇齿间。 崔嘉低声道,“长宁哥哥。” 直到这个时候,眼前的赵嫣与曾经的赵长宁在他眼中融为一体。 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辘辘的马车停在崔府门外,福宝扶着赵嫣下了马车。 赵嫣没有摘下斗笠,崔嘉跟在他身后,听到赵嫣突然问道,“当初我未死的消息,可是你告的密?” 崔嘉心头一跳,抬眼看向赵嫣道,“是我。” 赵嫣没有再说话。 崔嘉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赵嫣轻纱覆下的眉眼波澜不惊,似乎他的回答并不重要。 崔嘉忽然想着,如果他是赵嫣,又会怎么看待他们崔家的人? 他以前畏惧赵嫣,更多畏惧于赵嫣的权势。 如今的赵嫣一无所有。 他并不畏惧。 却因为这样的假设而害怕起来。 忘恩负义的人不是赵嫣,是崔嘉。 第一百八十三章 赵嫣没有出现在崔士霖面前。 他立在廊外的树影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崔嘉将崔士霖从屋舍内扶着出来。 “今日的阳光正好,父亲也该多晒晒太阳。” 崔士霖步履蹒跚,两鬓花白,一朝苍老十岁。 他这一辈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全因一个财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现在想起来他有什么资格怨怪赵嫣见死不救? 若他不贪朝廷大笔的灾款,何来横祸? 可惜这世上大部分人一辈子活的不明不白。 崔士霖颤巍巍的手遮覆住一片通透莹日,“这太阳太亮了。” 他内心的污垢无处隐藏。 崔嘉道,“会有云彩遮覆。” 崔士霖叹息,他握紧崔嘉的手,“日后一一去你姑姑的墓前,多上几柱香,带着你长宁哥哥的那一份……” 崔嘉看了眼不远处的树影,那树影动了动,也许是有风吹拂。 “好。” 崔士霖咳嗽几声,“我哪里有脸下去见你的姑姑。” 崔嘉低声道,“姑姑生性温柔,会原谅父亲的。” 崔士霖惨笑,“我这几日想了很多从前的事,那个孩子虽然是内阁首辅,五十万两金也不是随手就能拿出来,更何况后来还因这五十万两金被问罪,他悄无声息地瞒着,就是怕我自责内疚,背尽了恶名却什么都不说,这样相似的事还有多少?传闻中的内阁首辅恶贯满盈,我虽与赵家划清界限,一开始是不信的啊。” 崔嘉道,“那后来为何又信了?” 崔士霖摇头道,“三人成虎罢了。人的性子是不能一朝改变的,长宁在宫中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变成如此。还有你的姑姑当年死的不明不白,所有人都觉得是长宁作恶多端引的凶手,而长宁身为内阁首辅追查多年却一无所获,这些事情背后藏着的水只怕更深。” 崔嘉震惊,“父亲?” 崔士霖道,“那个孩子在宫中,一定遭遇了难以为外人道的苦楚。” 崔嘉道,“父亲比我透彻。” 崔士霖道,“人已经不在了,查清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把崔家再卷进风云中。” 崔嘉叹息。 “父亲,外头风大,我扶您回去吧。” 崔士霖被崔嘉扶回舍内,赵嫣从树影后出来,斗笠下的轻纱被风扬起,福宝只看到了半截白玉般的面颊。 “公子?” 赵嫣恍若未闻,盯着崔士霖佝偻的背影。 当年尚能挺直背脊的舅父已经老去。 崔家恩断义绝的回信上每一个字赵嫣直到现在都记着清清楚楚,每每想起如烈火焚心,如今终于释然。 他父母双亡,亲缘淡薄,这世上除了赵茗并无真正的牵系,如今能从崔士霖口中听到这番话,长年的心结被打开。崔士霖猜度到了一些事, 却因为害怕崔家被卷进去不愿深究,赵嫣可以理解,人活着首先要护着自己的家,才有资格护着别人。说到底他在崔家不过是一介外人。 若是赵仕儒还活着, 赵长宁的人生也许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赵嫣手指握紧,脸色有些苍白。 崔士霖所料不错,他身为内阁首辅,追查母亲死因多年却一无所获,这背后究竟是哪方势力所为?他在母亲的死因还未沉冤得雪的时候便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仇人也许还在这世上逍遥快活,何其愚蠢? 赵长宁一一 就算去死,也应该手刃仇人,看着赵家有后再死。 他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 在母亲的墓前沉湎于见不得光的过去,像一个悲春伤秋的女人。 福宝看到赵嫣端正跪了下来。 他摘下了斗笠,对着崔士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 林间的泥土濡湿了他雪白的袍摆,漆黑的发丝垂落于两侧,绣着云纹的箭袖坠落露珠,露珠从衣袖滑落下来,折射出明亮的弧度。赵长宁站了起来,对福宝道,“福宝,该回府了。” 福宝盯着赵嫣,忽然觉得赵嫣身上被抽走的东西似乎回来了。病气的眼中透出被压抑的光。他似乎有些地方改变了,又似乎与往常一样。 福宝道,“好的公子。” 崔嘉追在赵嫣身后道,“长宁哥哥,能否再买一串糖人给我?” 赵嫣脚步顿了顿,“好。” 崔嘉还不知道,这是赵嫣最后一次给他买糖人。 重阳已至,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街边小贩推着木车扯着嗓门在喊,“卖糖人喽一一” 五颜六色的糖人被串在竹签上栩栩如生。 一位带着斗笠的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名俊俏的青年,这青年气度不凡,只一双眼睛盛气凌人,锋芒显露,人瞧着并不舒服。倒是旁边的小厮生一双圆眼睛,扎着两条小辫,笑起来有梨涡,十分玉雪可爱。 “两份糖人。” 小贩收了钱,将两份糖人递给赵嫣。 赵嫣给福宝递了一份,福宝开心跳起来,“我也有份!” 崔嘉伸手接过,尝了尝味道。 分明不是幼年的味道,却因为是赵长宁买的尝起来比平日更甜,像巧妇炊出精致的糯米糕,只尝一口,甜稠入心。 “当年姑姑不喜欢我和赵茗吃糖人,我们总是偷偷背着她跑出去买。” “她怕你们吃坏了牙。” 崔嘉笑了,“我小时候总是喜欢和赵茗打架。” “阿茗幼年的确任性。” 崔嘉低声道,“赵茗小时候打我,是因为我说了长大要娶哥哥做媳妇的蠢话。” 第一百八十四章 赵嫣叹道,“你和阿茗从小就不对付。” 崔嘉伸手抓住赵嫣,“其实……” 福宝眼明心快地拍掉崔嘉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崔嘉凶狠地瞪了福宝一眼,一张俊气的脸孔有些扭曲。 福宝手里攥着展开翅膀的糖人迅速躲在赵嫣身后。 赵嫣叮嘱崔嘉,“往后照顾好舅父。” 而后转头对福宝道,“福宝,我们回府吧。” 崔嘉冷厉道,“赵长宁,你这是什么意思?” 福宝从赵嫣身后探出脑袋,“这是和你们崔家划清界限的意思。” 赵嫣看了福宝一眼,福宝从他肩头龟缩回去。 赵嫣确实有与崔家划清界限之意。 若要查清楚母亲的死因,势必招惹祸端,母亲的死背后操纵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倒不如提早切割清楚,以免连累舅父舅母。 赵嫣盯着崔嘉,眼前的崔嘉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喜欢粘着他的孩子,一副漂亮的人皮被野心欲望吹鼓起来,不知何时会破裂。 “我与秦王入京只有祭拜母亲的时候摘下过斗笠,深夜能在母亲的墓前出现的,必然是与赵家牵涉甚深之人,而能做下这等蠢事的人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一个。你生性睚眦必报,自私自利,目光短浅,以前在崔家教过你的东西全然抛弃,眼中只见名利地位,赵家出事前我为你铺路,也是为了舅父舅母将来有所倚靠,不至于被人欺辱,并不指望你能成什么大事。” 崔嘉握紧了拳头。 手背青筋暴起,眼中漆黑一团。 他没有想到他在赵嫣心中竟然这般不堪。 如今的赵嫣凭什么瞧不起他? 赵嫣摇头道,“朝廷水深,你的本事有限,趁早悬崖勒马,安心留在现在的位置上,还能保住自己的平安富贵,也让舅父舅母少操些心。你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一事我看在舅父舅母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下次,我必不容情。” 崔嘉忽而道,“你到底是因为我害你落进皇帝的手中而厌憎我,还是因为一一我存着报复秦王之心?” 赵嫣身形一顿,嗓音冷鸷,“与你无关。” 崔嘉笑了起来,眼角笑出了泪。 “赵长宁,当时在姑姑的墓前我就看见你与他不对劲,直到我撞见了陛下对你做的事,你与他是不是也是和陛下一样的关系?” 赵嫣神情发狠,“滚。” 崔嘉冷笑,“赵长宁,你说我玩不起,我便偏偏要搅动京城的风云,你就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这些人都踩在脚下一一” 他话锋一转,“你现在已经在我脚下,陛下若是真对你有心,当初又怎么忍心看你在乱坟岗尸骨无存?男人的喜欢才是最不靠谱的东西。我等着看你周旋在这些男人中间到底会有什么下场。” 赵嫣靠近崔嘉,近到与他呼吸相闻。 身上带着云苓般幽寂的药香。 深秋天气,他穿着繁复纹理的青花绛袍,玉冠高束长发,细碎的阳光透过斗笠下的轻纱落进他漂亮又阴晦的眼瞳中被吞噬,恍惚看到曾经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的影子,语气波澜不惊。 “崔嘉,我手中的人命数不胜数,你若是不想成为其中的一条,就闭嘴滚吧。” 崔嘉咬牙,“赵长宁!” 赵嫣冷笑道,“你有这个胆子拦住我吗?” 崔嘉额头上的筋跳动。 他确实没有这个胆子。 将赵嫣半路截至此处已经出格,若是扣住人不放,莫说陛下,刘燕卿都能将他踩的一无所有。 “福宝,我们回府去吧。” 福宝道,“好一一” 福宝声音拖的很长,似乎故意要让崔嘉听见。 崔嘉盯着赵嫣离开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糖人,柔声道,“长宁哥哥,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世上只有血缘这种东西切割不断。” 重阳节的街头人声鼎沸。 福宝扶着赵嫣穿出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走到停着马车的亭外,秋日的落叶堆叠一处,风声飒飒,昏阳欲睡,鸟声啼啾,野雀飞起。 正欲安置,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声线。 “公子身形似我一故人,可否以真面目相见?” 赵嫣回头看去,透过轻纱见婆娑树影下一名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负手而立,生的俊美长目,如一名英武的军官,身着玄色布衣,脚踩棕色罗纹靴,腰间挂着一柄赵嫣所熟悉的金色的弯刀。 正是荣昇。 荣昇在刑部任职过高位的时候,人人以为他将青云直上,一步登天。曾经风光无两,如今高门落魄。 赵嫣下了马车。 荣昇眉眼磊落坦荡。 他从未因家中得势而骄奢淫逸,也便不会因家中失势而妄自菲薄。 “我回京替母亲扫墓,沿途经过市集,虽相距很远听不清楚言谈,却能瞧清楚与公子一处之人正是崔家人。我那故人正与崔家人有亲。” 赵嫣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白玉般的面颊,乌发莹莹流转暗光,唇色淡红,容貌姝艳。棕色斗笠下轻纱飞扬,绛花袍摆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 “荣大人别来无恙。”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清僻酒楼的雅间中点着香炉。 香炉炊生袅袅轻烟。 “故人相逢,当浮一大白。” 赵嫣陪饮一杯,他已许久未沾过酒,敛目道,“确实当浮一大白。” 荣昇叹息,“今日见你还活着,我一桩心事也算了结。” 当初知道赵嫣死去,荣昇酩酊大醉。醉意熏然的时候他开始回忆与赵嫣有所交集的时日,只觉前尘如梦,物是人非。 那个他喂药的时候会蜷缩在他怀中抓紧他手指的人,怎么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被野兽嚼碎了吞咽是什么样的滋味? 无论赵嫣在外人眼中是何种人,因那时候皇帝在大理寺对赵嫣做的事,荣昇始终对赵嫣有愧。 他没有阻止。 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将赵嫣拖入无尽的深渊。 荣昇还记得传闻中的内阁首辅只手遮天的模样。 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骄傲被摧折,脊骨被踩碎,血淋淋地裸露着伤口在荣昇面前。 如今赵嫣还活着。 于是晦暗前路生出熹微的光。 他的心事不足为外人道,千言万语融尽酒中一杯杯痛饮。 “荣家倒了,荣颖离府,我这几年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去了我母亲出生的地方,在江南的小镇开了武馆,虽不如从前富贵,却可夜夜安眠。今年重阳祭拜母亲,却不料能遇到你。” 没有了荣家的负累,荣昇似乎得到了解脱。 却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 而这世上的众生,谁又不是蝼蚁般负重前行。 赵嫣心中思及过去,只觉前尘往事浓艳似血,闭目随饮一杯。 “你在母亲出闺的地方开了武馆,可还是在等着荣颖?” 荣昇抬眼看着赵嫣道,“荣家一门支离破碎,如今只剩下我与荣颖二人,如何能不牵念?” 赵嫣没有说话。 荣昇苦笑,“荣颖对你所做之事我这做兄长的替你赔礼了。” 赵嫣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我已说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荣颖再不出现我面前,我便不会追究。荣颖自己做的事,也无须你这做兄长的道歉,若有一日他违背约定出现在我面前,我必让他死无全尸。” 荣昇看着赵嫣道,“是我错了。” 赵嫣淡淡道,“你不想知道我如何死里逃生?” 荣昇摇头,“知道太多不是好事,你还活着对我而言已是上天眷顾,我从不贪心。” 赵嫣笑了声,昏灯下的眉眼如浓墨泼出的画。“荣昇,你是荣家唯一一个还算能入眼的人物。” 曾经的内阁首辅眼高于顶,从不轻易称赞什么人,能得他一句尚能入眼,已是极为出色。荣昇叹道,“能得这一句,我毕生无憾。” 荣昇将腰间的金刀置放在案前。“我在大理寺的牢中捡到这把金刀,心知是你之物,怕你见到这金刀想到一些不好的事,便一直收着,总想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了还给你,却不料……” 等来的是赵嫣的死讯。 赵嫣的眼神落到这金刀刀身上。 他终于想起来他的金刀丢到了什么地方。 楚钰拿着金刀来大理寺审问他与秦王的关系,后来审问变成了一场痛不欲生的折辱,金刀被扔在了角落。 赵嫣神智濒临崩溃,此后这一场噩梦便随着金刀的下落一起尘封深处,他从不轻易去触碰回想。 渐渐在脑海中那一夜的事便被岁月催磨成团团带着雾气的影子,他忘记当日琐碎细节,只记得昏沉毒箭,每每深究皆头痛欲裂。 在刘府的那段时间,赵嫣的思绪是错乱的。 他找不到楚钦送他的金刀。 就好像找不到过去的自己。 或许在见到金刀的这一刻之前,他的思绪一直都是错乱的。 如今这柄金刀再现眼前,曾经团成雾气的影子遂清晰可见,赵嫣手指蜷起,呼吸有些不稳,到底伸手接过了金刀。金色的刀鞘镶嵌宝石,在灯下闪动明月的光辉。 赵嫣的视线从刀上移开,落在荣昇身上。 “多谢。” 荣昇道,“举手之劳。” 赵嫣手指转动杯中的酒水,轻轻道,“过去的终将过去,人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看?” 明明只要闭上眼睛,就看不到来路汹涌的恶鬼与血河。 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雅间外是嘈杂的人声,间或隔壁弹唱的歌妓。 柔婉的女声随着琵琶轻柔的曲调传入耳中。 “百岁光阴,浑如一梦,不觉过春秋。” 女人辗转拨弦,弹指过数年。 疑真似幻,如梦如烟。 荣昇叹息,“这世上有几个人有退路?” 赵嫣目光怅惘,又饮一杯。 荣昇看着赵嫣灯下的绮丽的眉眼,思及曾经自己喂药于他的模样,心知已是亵渎。他向来是克制的君子,终于垂目道,“今日一别,我回了江南,不知后会何期?” 赵嫣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荣昇道,“今日之事我不问缘由,不与人言,京城是非之地,你若是能及早抽身,便抽身吧。即便是荒脊的西北,也好过这巍峨的皇城。” 赵嫣低垂的睫毛在听到西北二字时候微微一颤。 荣昇只是无意一提,却勾起破碎往事。 赵嫣便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荣昇在赵嫣眼中看到了几缕微不可察觉的痛苦。 心脏骤然龟裂,荣昇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缓解赵嫣眼中的痛苦。 而荣昇比谁都清楚,他没有资格做抚慰他痛苦的人。 “西北与京城,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赵嫣嘶哑着声音笑出来,眼角沁着泪。 他饮了太多的酒,已经喝醉。 眼角泛着红,下巴至脖颈处是一段漂亮的弧线。 繁复的绛袍下裸露一截柔润的手臂,轻轻摇了摇。 喝醉的赵嫣像勾魂夺魄的精怪,披散着垂柳般的发,药香味与酒香味合在一处。 微红的唇瓣濡湿,笑起来露着雪白的齿。 廊外柔婉的女声还在素手弹唱,却已换了曲调。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重回首,往事不堪言。” 赵嫣喃喃道,“往事不堪言。”他将金刀砸在了地上,金刀的刀鞘与刀身分开。 红色的宝石从刀鞘上摔下来,裂成两半。 裂成两半的宝石中倒映着赵嫣酡红的醉颜。 赵嫣无声笑起,状若疯癫。 他在外人面前从未失态过。 可他喝多了酒。 是什么让赵嫣如此绝望? 荣昇不知道。 荣昇看向福宝,福宝眼眶发红,“今日天色已晚,公子已醉,我送公子回去吧。” 荣昇拿起赵嫣的斗笠,小心翼翼给他带好。 靠近赵嫣的时候赵嫣身上传来的气息让他心神一荡。 荣昇敛住情思,将赵嫣交到了福宝的手中。 他们都有各自要走的路。 赵嫣的荣辱不会愿意与他共担。 在此处相逢,也将在此处分离。 此一别或许后会无期。 前路虽然艰难,却终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福宝听到眼前的青年垂目道,“往后照顾好他。” 嗓音温柔,像在交托自己的情人。 福宝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福宝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金刀。 宝石已经碎了。 金刀的刀鞘是金子。 拣回去也许可以卖个好价钱。 香炉的烟雾已经燃尽。 只有残余的酒香还荡涤空气中。 像酒醒后梦的余温。 第一百八十六章 赵嫣许久未曾醉过。 他扶着床帷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全身都在痉挛颤抖,肠胃翻搅作一团。 福宝红着眼眶将他安置于床榻上,声音哽咽道,“公子,喝点醒酒汤吧。” 赵嫣双目失神地盯着雕花帐顶,发丝铺满红枕,青花绛袍凌乱散开,面颊雪白,极轻笑出了声,“我这一生从未如此清醒过。” 福宝将汤药置放在案前,汤药蒸腾热雾。 一直候到帐中没了动静,他小心带上门出去,正撞见刘燕卿立在廊外,修长的身形在月下投下一道暗沉的影子。 刘燕卿上前问道,“今日见了什么人?” 福宝叹道,“荣家大公子。” 刘燕卿便放下了心,若是荣昇,必然会将赵嫣的消息守口如瓶。 赵嫣未死的消息传出去,必定在京城重新掀起滔天血浪,即便是皇帝也未必能护住他。 滔天的民意都要将金銮殿压垮。 刘燕卿正欲推门而入,福宝忽然道,“大人,三年后等公子病好了,如约送他回西北吧。” 刘燕卿脚步微滞,声音冷下来,“福宝,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刘府的人?” 福宝盯着刘燕卿道,“大人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清楚,可公子的心不在这里,强留着他有什么意义?” 刘燕卿道,“即便是病好了,你以为他就愿意回西北了吗?” 福宝微怔,转头看向室内暖霭的灯火。 借着昏淡的光线,还能看到室内的案几投下的剪影。 福宝喃喃道,“大人,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你。” 刘燕卿看了福宝一眼,手中的折扇在他的头上一敲。 “滚去睡觉。” 福宝瞪了刘燕卿一眼,捂着头跑开。 刘燕卿推开了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赵嫣喝醉了,已经沉沉入眠。 他身上带着酒气,眉头蹙起,雪白着脸蜷缩在锦被中,睡梦中仍然不得安宁。 刘燕卿小心替他掖住被角,手指落在赵嫣的唇瓣上。 这双苍白的唇瓣已经在日渐恢复血色,丹砂长年沉埋于血脉中的毒性在日复一日地缓解。 而刘燕卿知道,赵嫣即便是三年之后解了丹砂的毒,身体根基已毁,往后也不能比寻常人了。 这副身子将像破裂后又重新黏起的瓷器,要长年小心养护,不能动肝火,不能提重物,随便一场风寒或许对他来说都是鬼门关,一不小心便会再次七零八碎。 这样的身体解毒后跟着秦王去了西北那蛮荒之地,会发生什么连刘燕卿都不能预判。 刘燕卿低声叹息。 “赵长宁一一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的手指落在赵嫣凌乱的发间,赵嫣沉沉闭目,绵长呼吸。 眼前的人鲜活明亮。 会生气,会动弹。 若有一天真的变成一具尸体,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刘燕卿带上木门离开。 福宝自从那日送回赵嫣之后,便悄悄将金刀藏了起来。 赵嫣没有过问金刀的下落。 赵嫣在书房中见了刘燕卿。 这还是赵嫣在刘府中这么久第一次主动来寻找刘燕卿。 “刘燕卿,能否帮我一个忙?” 刘燕卿放下手中的书摊在案几前,挑眉道,“什么?” 赵嫣一字一句道,“帮我调查母亲死亡的真相。” 刘燕卿神情严肃下来,“赵夫人的死你调查了那么多年都一无所获,何以如此高看我?” 赵嫣摇头道,“或许我一直以来追查错了方向。” 他们都是聪明人,但凡稍有提及,便能知晓话中隐含之意。 刘燕卿道,“你是怀疑宫中……” 赵嫣道,“我不能确定。宫中的娘娘,或许是太后,或许是别的什么人。” 刘燕卿道,“太后有动手的理由?” 赵嫣道,“先帝未去时太后当年还是皇后,对我早有不满,能把事情做到这般毫无痕迹,除了宫中掌权之人,我想不出来还有谁。” 有一点赵嫣没有说的是,当年先帝与他的流言沸沸扬扬,必然传入当时的皇后耳中。皇后善妒,连后宫中楚钰的生母都不放过,杀不了他转而杀他最亲近的人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刘燕卿,若你在宫中有安插人手,可否帮我打探一些消息?” 刘燕卿沉默许久,终于道,“我可以帮你,但是我有个条件。” 赵嫣道,“什么条件?” 刘燕卿眉目弯起,阴晦的阳光落进眼睛。 “这三年安安分分住在刘府养病。” 赵嫣道,“好。” 赵嫣离开的时候刘燕卿唤住他问,“赵长宁,楚钦与陛下约定三年为期,三年之后,你会回西北吗?” 赵嫣脚步微滞,没有回答。 刘燕卿笑了,赵嫣背对着他并没有看到刘燕卿一双丹凤眼中的邪气。 与素日懒散的模样判若两人。 “楚钦当日将你交给陛下的时候没有一分不舍,前几日我听闻陛下有意为西北王赐婚。” “赵长宁,西北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刘燕卿看到前方的背影微微一颤,很快又挺直了背脊,在一片婆娑的花影下消匿踪迹。 刘燕卿负手而立,神情不明。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朝廷赐婚,实则有以婚固盟之意。 此女为辅政大臣明正源嫡出。 朝廷的意思经信使长途传至西北。 楚钦沉默良久对信使道,“婚事可定,劳烦信使回京转告陛下,凡事须知见好就收,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否则本王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楚钦身形高大,容貌俊美,着一身黑色甲胄,起身时腰间的银刀撞击铠甲发出兵戈之音。 投在昏灯下的暗影覆盖住信使,信使两股战战,惶恐不敢言。 这位信使回京原话相禀,灯影下的楚钰面无表情。 朱旻盛身着花衣莽袍,手中的拂尘为风晃动,“不知西北王此话是何意?” 楚钰道,“小皇叔知朕甚深。” 正如楚钦所猜测,楚钰在拿赵嫣掣肘楚钦,这场婚事只是一个开始,往后诸如此类的胁迫将层出不穷。 楚钦奉劝楚钰见好就收,便是以这场婚事绝了楚钰再拿赵嫣做文章的心思,告知楚钰这已是最后的退让。 若楚钰再有动作,秦王退无可退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则无人知道。 楚钰想维持目前的大局,并不欲将楚钦逼迫到绝路,所以心存试探。 楚钦想维持目前的大局,是以一忍再忍,而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 花衣大监叹道,“怎么就走到这样的地步呢?” 楚钰看了朱旻盛一眼,“朕也想知道。” 风声过耳,宫灯亮起,年轻天子打开案前一卷美人图,手指触碰到画中美人顾盼生辉的眉眼。 思及银甲军前赵嫣揽住楚钦脖颈的一幕,楚钰眼神阴霾。 楚钦若娶明氏女,赵嫣必定死心。 赵长宁一一 被他攥住手里了。 永历五年十月,明正源嫡女赐婚西北,择日从京中启程,西北军中却并无欢庆之色。 邺城苦寒,绿草枯黄,大漠冻雪,军营外呵气成冰,人们早早裹覆厚衣,却不敌风雪天气。室外乱云薄暮,帐内暖意融融。 书房中的炭火灼烧正旺,雕花窗柩紧闭,耳闻风鸣雪啸,楚钦对面是童章赵茗,他二人发鬓沾着细碎的雪花,雪花入室内化开,泅湿衣襟,在青砖地面坠落一滩滩水迹。 楚钦自顾自斟一杯酒递过去,“来了?” 赵茗打翻楚钦递过来的酒,杯盏落地发出刺耳的声音,酒水与地上的雪水融开,上前揪住楚钦的衣领,双目如发狂的凶兽。 “你当真要娶明氏女?” 楚钦神情波澜不惊。 “是。” 赵茗手背青筋暴起,低声嘶吼道,“你把我兄长置于何地?” 楚钦反问,“最希望我娶妻的人不是你吗?” 赵茗眼中愤怒之色渐浓,“我怕兄长被气坏身子。” 楚钦摇头,“他不会。” 赵茗嗤之以鼻,“你如何知道?” 楚钦叹息道,“他活的太清醒。” 赵茗揪着他衣领的胳膊松开,一拳头砸在雕花案几上。 他知道秦王说的是实话。 赵长宁这一生活的清醒,却不通透。 通透的人会迷途知返,赵长宁不会。 有时候人糊涂一点反而是好事。 楚钦整了整衣襟,转头对童章一字一句道,“三年之后明氏女暴病而亡。” 童章惊愕看向楚钦,方才明白其中深意,拱手道,“属下知道。” 明氏女实与奸细无异。 赵嫣在京城,楚钦尚能容忍明氏女三年。 三年之后赵嫣离开京城楚钦则再无掣肘。 “朝廷借机要安插耳目,派一个在明处的女人总比在暗处的刀剑容易掌控。他们既然存着这样的心,不如将计就计利用好这枚棋子。” 赵茗这时才明白楚钦的打算,立在一侧冷笑道,“还未娶亲便准备要做鳏夫,西北王好手段。” 童章瞪了赵茗一眼,“小兔崽子说什么呢?” 赵茗道,“叫谁小兔崽子呢?” 童章不理睬赵茗,拱手对楚钦道,“属下已知殿下思虑。” 楚钦道,“今夜你还当值,先行退下吧。” 童章拱手行礼退下。 赵茗上前一步,“希望你不会后悔。” 楚钦喉结动了动,发出嘶哑的笑声,他的下巴冒着青色的胡茬,脸上带着痛苦的神情,一杯又一杯的饮着案前杯盏中的烈酒。 即便是这样烈的酒也不能煨热从冰冷的心脏处涌动流向四肢的血。 赵茗的目光落在楚钦两鬓的白发上,心知自从楚钦回了邺城身边的酒便未曾离身过。 大名鼎鼎的西北王一夕之间仿佛沧桑了十岁。 “赵茗,你不了解楚钰,他是个疯子,赵嫣在他手里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赵茗恶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当初为什么要把哥哥留在京城!” 楚钦苦笑,“不然能怎么办?看着他死?” 赵茗伸手拿起楚钦案前的酒盏猛地灌了一口,将酒盏摔在了地上发出剧烈的声响,“我早晚有一天要取了皇帝的狗头!” 楚钦叹息,“赵茗,我会将你哥哥接回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这三年于楚钦而言是忍辱负重的三年。 于赵嫣而言又是什么? 每思及此,赵茗心如刀绞。 赵茗饮了烈酒,喝的很醉,他踉踉跄跄地掀帘而出仰面躺在冰冷的雪地中,飞扬的雪花落在发梢眉睫,止不住笑起来,眼角沁出泪,泪与雪融在一起。 风雪随着赵茗掀开的帘幕倒灌进来,乍翻案前的金樽。 楚钦的目光透过窗柩落在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上。 翻越连绵峻岭能看见西北与中原的界碑。 就在那个地方,楚钦背叛了赵嫣。 赵嫣这一生最恨背叛。 而他即将再背叛一次。 男人的手握住了腰间的银刀,血红的眼中似要沁出殷殷的血。 农历十月十八,宜祭祀,宜婚嫁。 京城的街道热闹起来,喜庆的唢呐声传遍大街小巷,南迁的大雁在空中飞旋。 陆惊澜仰面躺在房梁上,听着刘府外刺耳的乐声。 他担忧地看了眼梁下的赵嫣,见赵嫣手中的书卷搁置案几,眼瞳茫然地问一旁正替换汤药的福宝,“外面怎么了?” 福宝犹豫半晌道,“明家的女儿出嫁西北了。” 赵嫣攥紧手指。 刘燕卿曾说过,陛下有意赐婚西北王。 赵嫣猛地咳嗽出声。 福宝替他顺气,赵嫣低低喘息。 “我们出去看一看。” 陆惊澜跃下房梁,“公子要出去?” 赵嫣摇头,“我与福宝出去,你留在这里。” 陆惊澜心中微微一怔,布满疤痕的丑陋面颊上并无不满之色,用他嘶哑难听的声音道,“好。” 即便是披着一张鬼面,赵嫣对他仍旧避讳有加。 陆惊澜答应过赵嫣,这一生都不出现在他面前。 陆家余孽陆惊澜已经死去。 留在赵嫣身边的人是王生。 陆惊澜并不知道自己的假面会披多久。 或许只要不被赵嫣发现,他会披着一辈子。 许多人不敢轻言一生。 而赵嫣就是陆惊澜余下的一生。 他看着福宝携赵嫣离去,再度翻身入梁,丑陋的面具下是见不得光的温柔神情。 赵嫣与福宝出了府门。 有日光洒落,人群喧嚣不宁。 福宝问,“公子可怪殿下?” 赵嫣摇头。 明正源是三朝辅政,保皇一党。 明氏女这时候出嫁西北显然是光明正大地做朝廷的耳目,楚钦不会不知。 先不思量楚钰此举是为何意,依照赵嫣对楚钦的了解此时应下婚事必是虚以委蛇之策。 明氏女将迟早在楚钦手中沦为反制朝廷的棋子,三年之内尚能因赵嫣之故即便失去作用也可留一条活路,三年之后则不尽然。 大局已定,短时间之内西北军与朝廷难起战事,双方都不想撕破和平的表相,无论是楚钰此举亦或是楚钦所为都是在为着万分之一的可能给自己留后路。历朝历代的升平盛世都是在这试探与猜忌,暗流与沉云中得以维持,最终也将在几百年间因之而龟裂。 楚钰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楚钦没有。 那被选做新嫁娘实则是耳目的明氏女也没有。 人人都是悬浮在蛛网上的虫蚁,在滔天的风雪中随着摇曳的丝网艰难地上下攀爬。 赵嫣头上带着斗笠。 斗笠下有轻纱。 他像一只苍白又见不得人的鬼,伫立在满目大红中格外醒目。 市井嘈杂琐碎之音充盈于耳。 福宝红着眼眶拉住赵嫣绣着卷动云纹的衣袖“公子,咱们别看了,回吧。” 福宝的声音在熙攘的人群中被湮没。 赵嫣一动不动地立着。 暖霭的阳光落进他暗沉的眼。 新嫁娘的花嫁经过刘府,沿途往西北方向去。 花轿中的女子打着小扇遮住白玉般的面颊,身着绣着牡丹的嫁衣。 不沾春水的十指涂满丹蔻,乌云般的鬓发高高盘起,坠满珠玉的发冠上有金色的凤凰栩栩如生。 依稀能窥见妩媚的容姿。 只是一双眼中生秋水般的悲凉,并无新嫁娘的喜悦与羞涩之意。 她如此轻易便去了赵嫣拼尽全力都未曾去过的地方。 她的尸骨将埋在西北大漠。 死后会被冠以夫姓记载青史。 赵嫣手脚有些冰冷。 风吹乱斗笠下的轻纱,也吹乱他面颊上的发。 花嫁远行,人群议论纷纷, “这明家的女儿可真是好命啊。” “她这一去可未必讨的了好。西北的男人个个和狼一样,也不知道这瘦弱的身子骨吃不吃的消。” “啧啧,你这是嫉妒。” 乌云覆住日色,天空像灰色的大漠。 福宝听赵嫣的声音,“听说西北有一种貂,尾巴很长,生在树上。” 福宝好奇问,“公子见过?” 赵嫣目露怅惘之色,“终究无缘再见。” 后世史书记载,高祖皇帝六子楚钦封西北王后只娶一位明姓王妃,乃辅政老臣明正源嫡长女,并未育子,娶妻三年后明氏病故,病因不详。 明氏死后不入皇家玉牒,不入皇家陵寝。野说风闻其夫妻不睦,自新婚起分舍而居,是以三年无后。 后世史官调查永历年间宗卷,疑明氏身负帝命而来,暗自为皇室提供西北军中谍报地形,皆唏嘘不已。 作者有话说: 以下发言出自作者十分旺盛的求生欲: 因为剧情的原因纠结了很久还是让秦王娶了。 其实秦王的媳妇基本等于没娶,只是缓兵之计,很快就会挂掉,秦王不会碰她,也不会孩子。 - 作者:想娶嫣嫣,挥刀自宫 秦王:…… 嫣嫣:那个,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动枪。 秦王:我媳妇心疼我。 嫣嫣:你不是刚娶了媳妇 秦王:(抱住嫣的大腿)原谅我!!! 嫣嫣:滚去面壁 小陆:(挥刀)(笃定)不就是自宫,我可以! 荣三:那个…其实我也…… 嫣嫣:!!(指着荣三)快让他自宫!! 第一百八十九章 永历五年的冬天风雪漫长。 到来年花开的时候赵嫣的身体渐渐地康复。 刘燕卿仍旧在户部任职,皇帝并未追究他前朝皇室后人的身份,也许是因为赵嫣,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旁人不得而知,崔嘉在户部屡遭刘燕卿打压为难,崔嘉咬牙抗下,偶尔崔府的软轿会经过刘府,崔嘉总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不知道赵长宁是否安好。 得知西北王娶妻,他又是什么神情? 崔嘉始终没有放弃自己做人上人的念头,他已走上与当初赵嫣的教诲截然不同的路,也许会一步登天,也许会不得善终,无论什么结果,崔嘉甘之如饴。 赵长宁的影子盘踞在他心头可望而不可及,那一夜借着夜色窥探到的旖旎画面时常出现于昏沉欲梦中。 陆惊澜寸步不离的守着赵嫣,就像当年在陆家的时候一样。 他看着赵嫣长年雪白的面颊终于有了血色,心中沉沉的石块落下。 陆惊澜的左手已废,他用自己的右手拿起刀。 他不怕从头再来,只是青玉剑已毁,剑客的剑心早已崩塌,再拿不起剑。 西北与京城的局势表面太平,实则暗流涌动,明氏暗中窃出西北军中布防,楚钦对明氏早有设防,若京城依照明氏窃出的布防图攻城,只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无论是西北亦或京城都在为十数年以后万分之一的可能做准备,虽已停战,兵不懈怠也。 从永历五年到永历六年,明氏林林总总替朝廷提供谍报中有真有假,西北军按兵不动,朝廷也似乎从未收到过这些情报一般。 永历六年七月,端仪太后寝宫因重病薨逝,与圣祖皇帝合葬,天子哀泣,举国大丧。 太后去前想见皇帝一面,皇帝未去。 这个从皇室的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女人到死都没有见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一面。 凌晨宫中敲响十三声丧钟。 上一次响过十三声还是圣祖皇帝大崩的时候。 御案凌乱不堪。 楚钰一宿未眠。 他双目血红,面白如纸,发干的唇像是要龟裂出一道道狰狞的口子。 直到听闻丧钟声,始终静默的身躯动了动,从御案前站了起来。 窗柩外的明月升起。 楚钰茫然道,“朱旻盛,她死了,我为什么会难受?” 朱旻盛虽是骊妃旧人,他与骊妃饱受太后迫害,到底在骊妃的孩子面前说了一句公道话。 “太后娘娘一手养大陛下,人非草木。” 朱旻盛为楚钰披上金色貂绒外氅。 楚钰闭了闭眼睛,眼中的红丝终于褪去。 楚钰道,“朕这一生无父于母,与草木何异?” 朱旻盛叹息,“陛下真龙之身,如何能与草木相提并论?” 楚钰道,“所谓真龙,也活不过百岁。” 朱旻盛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朱旻盛身后的宫侍战战兢兢跟随跪了一地。 良久,跪地的宫侍听到年轻天子低声道,“去刘府一趟。” 皇宫的御驾安静停伫在刘府门外。 隔着一道朱红的高门能听见夜风的响动和雏鸟的咿鸣。 朱旻盛问道,“陛下,可要老奴下去……” 楚钰摆手,“天色未明,无须叨扰。” 楚钰回忆起赵嫣曾经与他针锋相对的模样,谁能想到那副盛气凌人的漂亮皮囊下已经千疮百孔。 楚钰亲手砸碎自己生父的牌位,不肯见自己的养母最后一面。 从此在这世上高居庙堂,孤家寡人。 曾经对他好的人如今视他如蛇蝎。 深宫中日复一日活着的究竟是人是鬼? 坟墓中埋葬的究竟是解脱还是死亡? 七月的大雁还未曾南去。 明月掩覆进云层。 新的太阳就要照常升起。 第一缕晨光洒落的时候,天子的御驾已不见踪迹,就像他从未来过。 永历六年八月底,新后有孕,中宫荣宠不断。 永历六年十二月的时候,关于赵嫣生母遇害一事在刘燕卿手中有了眉目。 刘燕卿曾经在太后身边放了边牧和尚,从边牧和尚处知,太后有记随录的习惯,甚至与各方书信往来皆藏于寝宫暗格之中。 太后身边亲近的宫人本应随之殉葬,刘燕卿朝堂上折参奏,称太后生前仁爱,定然不愿自己死后牵累身边之人,这才救下数条性命,太后身边人无一不感念其恩德。 太后死后贴身之物与私密信件均交由春月销毁,春月因刘燕卿事先交代,偷藏太后手书暗中传递于刘府。 刘燕卿查赵嫣生母之事近一年仍旧毫无头绪,直到太后薨逝,才把脑筋动到了太后遗物之上。 若真如赵嫣所言他的母亲是死在太后手中,太后身边的信件或许可窥一二。 春月递往刘府的太后信件大多是与杨府往来,杨太傅是先帝身边重臣,大半与后宫的信件皆是如何培养太子云云。 直到刘燕卿的手落在了一封杨府的回信上,信封处的日期正是赵嫣生母死后不久。 此信出自杨太傅之手。 “内阁正是风起云涌之时,皇后切记勿在陛下面前言赵嫣诸事。” 也许是在给杨太傅的信中提及陛下沉迷于佞臣赵嫣,杨太傅在回信中另道,“陛下非昏色之君,赵嫣生母亦死于陛下之手,中宫勿忧也。” 刘燕卿握信的手松开。 原来如此。 只是先帝为何会对一妇人下手? 先帝没有理由这么做。 所以赵嫣从未怀疑过先帝。 即便是刘燕卿也想不明白。 赵嫣生母死于陛下之手,杨太傅是知情人。而这件事楚钰甚至是楚钦又是否知情? 刘燕卿下意识地看向赵嫣住寝所在的方向。 若是这封信落在赵嫣手中。 他会疯掉。 刘燕卿细长的眼睛眯起来。 赵长宁一一 到底要不要让你疯掉? 第一百九十章 刘燕卿什么都没有在赵嫣面前提起。 也未销毁书信。 那封出自杨府的书信静静置放在蒙尘的角落里,或许有一天会被发现,或许不会。 楚钰如他所应,未曾打扰过赵嫣。 赵嫣体内的丹砂在缓慢流动的日子中渐渐剥离而出,他看起来已与寻常人无异。 永历六年十二月底,京城新开一家叫做明月楼的酒场。 选址在曾经荣家所在的地方。 自荣家一门树倒猢狲散之后,不少术士卜卦称此地风水欠佳,以至门庭渐荒,枯枝成墙,传闻深夜能得见幢幢鬼影。 后来被一外地来的公子低价从官府盘下,官府的人提及鬼影,这外地来的俊俏公子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来往的人多了,即便是鬼也怕了人。” 拆除废舍,拟建新宅,明月楼坐地而起,飞檐翘角,瓦密如鳞,朱色正门前挂着白日黑夜不熄的红灯笼,深夜中看去像一只只血色的眼睛。 来来往往的童仆小厮脖颈上扣着金纽扣,用袒胸露乳的女人招待纸醉金迷的男人们,一夕间成为京中贵族新的销魂窝,曾经处处鬼影的传言不攻自破。 这外地来的公子很少有人见过他的面目,传闻腿脚不太便利,身边常年跟着一美貌婢女贴身伺候,出入处挥金如土,想必是南方的大户人家。 福宝开玩笑似地同赵嫣谈及明月楼,“这明月楼的主人大把的银钱往外洒,实在是个有钱的主。” 赵嫣蹙着眉头,放下手中的书卷,并不想再听下去。 福宝不知赵嫣为何变了脸色,挠了挠头闭紧了嘴巴,“我替公子熬药去。” 只剩下赵嫣一人的时候,赵嫣揉了揉疲惫的眉心。 目光落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上。 这明月楼起着清风朗月的名字,行藏污纳垢之事实,让他想起了过去被查封的醉红楼。 醉红楼中有一段令人作呕的回忆,始作俑者是一个目似毒蛇,面若桃花的男人。 赵嫣抬手掀翻了烛火。 烛火灼烧到白色的纱帷,赵嫣盯着起火的纱帷,神情阴鸷冷漠。 福宝进来的时候,明火已被冷风拂灭,只能闻到淡淡的焦味。 “公子,怎么了?” 福宝错愕地看着破损的纱帷与狼藉的地下。 赵嫣眼中漆黑一团,“明日让王生买新的换上吧。” 荣家乃京中世家,祖坟在京城与潼州交界一带,曾经修缮完好的新冢如今因荣家的没落而杂草丛生,荣昌海与荣夫人被荣昇葬在此处,荣后自缢寝宫,死后不入皇陵,同葬此处。 月从荒坟乱冢处升起。 月光洒落枯树枝。 一年轻的锦衣公子在雕花木椅上端坐,玄色的衣摆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花。 黑发披散,容貌俊俏,漆黑的桃花眼中闪动幽异的光。 他身后立着一婢女。 这婢女生的面若春花,腮若脂红,云鬓低垂下来,鬓上插着翡翠一样碧绿的簪子。 木椅一路压下道道车辙的痕迹。 不远处停着车马。 风声呼啸过耳,像肆虐的狂兽。 正是荣颖与他的贴身女婢绮玉二人。 荣颖当年火烧自己生父的尸体,携带挥霍不尽的私产趁一场飞扬的大雪离开京城。失去了荣家桎梏的荣颖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过的逍遥自在,他不缺银钱,不缺女人,深夜的时候却总是梦到一张张死人的脸。有时候是自己的父母,有时候是死去的荣四。 每每梦中惊坐而起,醒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长此以往荣颖两颊凹陷,形容憔悴。 荣颖觉得自己生了病。 他的病药石罔效,钱财酒色无一能让自己开怀。 甚至又一次在自己的榻上掐死一个女人的时候都得不到快感。 荣颖不怕鬼。 却厌倦鬼魂的纠缠。 所以他回了京城。 京城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若要平熄死人的怨气,被纠缠的人要亲自去死人的坟墓前上三柱香。一柱一年,三年后怨气散尽。 京中荣家的党羽尽数拔除,真正见过荣三公子的人并不多。 荣颖垂睫盯着一座座坟冢,这里埋葬的人皆与他血脉相连,他却心中平静的没有一丝起伏。 荣昌海被荣昇葬进去的时候听说烧的只剩下了一捧灰。 荣颖神经质地勾了勾唇,俊俏的面目扭曲。 这是报应。 绮玉在荣颖身后轻声道,“听说大公子在江南开了武馆。” 荣颖手指敲了敲木椅,“那又如何?” 绮玉鼓足勇气道,“公子不准备回江南?” 荣颖摇头,“我与荣家已一刀两断。” 绮玉叹息,“上了这柱香,公子日后应当无事。” 荣颖冷笑,“荣家的人全死了,也没有一个肯放过我。” 绮玉眼中含泪,半蹲下来。 “究竟是公子自己不放过自己,还是荣家的人不放过公子?” 荣颖盯着绮玉,手落在绮玉的脖颈上收紧,眼神阴毒,“不要仗着跟着我时间久,就什么话都能说。” 绮玉额头沁出冷汗,艰难而孱弱地在荣颖的手中呼吸,“公子饶了绮玉,绮玉知错了。” 荣颖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而绮玉知道这双白皙漂亮的手床榻间掐死过多少女人,面色发白,被掐住的脖颈泛红,浑身上下抖如筛糠。 荣颖面不改色地松开了绮玉,将绮玉扔在布满嶙峋碎石的地面。 绮玉艰难爬起来,膝上已经浸出猩红的血,仍旧不敢拍去藕色罗裙上沾染的凌乱杂草。 “公子,现在是回城吗?” 绮玉推动木椅的时候荣颖并未说话。 这便是回城的意思。 绮玉忍着膝盖处的剧痛心道,公子的性子越发残暴而难以捉摸。 荣颖被高壮的下人从木椅抱上马车。 他断了腿,这几年也曾经砍断不少别人的腿。 绮玉跟着上了马车。 木椅被收起。 马蹄踏在黄土路上扬起阵阵烟尘。 月亮隐没于云层,天就要黎明。 荣颖的指间带着一枚扳指,他转动扳指,扳指在月色下闪动剔透莹润的光。 赵长宁一一 我回来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将荣颖抱上马车的高壮仆役名为仓术。 今年九月之前一直在荣昇身边贴身伺候。 仓术是荣昇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荣昌海重金买回府中赏给荣昇的武夫。 而荣家的人并不知道这仓术是荣颖的人。仓术入荣府,甚至是被看起来理所当然赐给荣昇皆是荣颖一手策划。 赵嫣与荣昇见面当日仓术作为荣昇的马夫,荣昇见到赵嫣的背影勒令仓术停车,仓术远远看见荣昇追随赵嫣而去。 荣家倒了,荣颖本以为这枚废棋已经失去用途,不料给他带来了别的消息,并且在信末向他表明不愿意再随大公子埋没于江南武馆中。 这个消息,足够值得荣颖将仓术这枚废棋重新带到身边。 “大公子重阳回京祭祖,返途遇见一白衣人,看其步伐身负疾病多年,形容瘦削,头戴斗笠,以纱遮面,距离甚远听不清楚谈话声音,大公子对之谦和有礼,似有情愫,白衣人乘坐的是刘府的马车。大公子回江南大醉一场,醉后唤长宁二字。” 天下叫长宁二字之人何其多,唯独一人能让荣昇深夜买醉,饮苦不言。听其形容,头戴斗笠,也许是京中熟人太多,怕被认出来。 又刚好身负多年疾病一一荣昇重阳进京,可是遇见了本已经死去的鬼? 荣颖焚烧了信,盯着跃动的火光唇角勾起,灯火下一张俊俏的面容扭曲兴奋。 仓术本意不愿跟着荣昇埋没于武馆中,遂告知荣颖,或许仓术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他在荣昇身边多年以来透露过对于荣颖而言最有价值的音信。 荣昇九月于京城返回江南。 荣颖十月收信,十二月底回京。 回京的时候身边便跟着从荣昇武馆处寻一借口辞行的仓术。荣昇念及仓术一身武艺跟着他留在武馆确实没有前途,索性连着仓术的身契一起烧毁放行。 而直到仓术离开荣昇投奔荣颖的时候,荣昇都不知道自己贴身的仆役是荣颖的人,且荣颖多年离京他苦寻不得,仓术竟始终与之有联络并欺瞒于他。 荣颖回京,一则为上这三柱香。 二则为了赵长宁。 荣颖唇齿咀嚼长宁两个字,嗅了嗅手指上的扳指,恍惚仿佛闻到了那人身上清淡的药香。 马车外的仓术赶着马车道,“若是大公子知道明月楼幕后的主人是三公子,只怕要气疯。” 荣昇此时必定已知荣府旧地易主做了销魂窝,或许会伤心屈辱,却不会愤怒,若是知道明月楼背后站着的是荣颖,便又不同。 马车内传来荣颖淡淡的声音,“那便不要让他知道。” 仓术笑,“三公子比大公子能成事。” 荣颖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既然那白衣人坐着的是刘府的马车,如今应还在刘府无异。 赵嫣与刘燕卿玩的这一手金蝉脱壳,可比他荣颖听过无数的戏文更加绝伦。 等见到了那白衣人,是扒掉他的斗笠一一 还是扒掉他的衣裳? 荣颖舔了舔唇,想起了曾经赵嫣在牢中昏沉溺毙于欲海的模样。全身都在发抖,乌黑的发粘腻成一团,颤巍巍散在双肩,潮红着面颊喘息,拼命维持着清醒的神志,并拢双腿,失去血色的唇瓣吐露出细碎的呻吟。 让人只想将他撕成碎片。 荣颖将身边的绮玉揽进怀中亲吻上去,绮玉柔软的唇瓣被咬的鲜血淋漓却不敢发出一声,被迫承受着痛楚,甚至还要用甜腻的呻吟取悦于他。 仓术听着里头的动静,唇边含着根野草,面不改色地赶着马车。 荣颖笑了一声推开绮玉,绮玉瑟瑟坐在角落整理衣襟,她怕极了这个满身都是堕落毒液的男人,却又克制不住地心疼。 荣颖唇瓣上沾染的血腥让他俊俏的面目狰狞作嗜血的修罗。 毒蛇盯着自己的猎物所在的方向嘶嘶吐出了信子。 醉红楼的芙蓉帐中,赵嫣被用红丝带蒙住眼睛。 他的手被绳索捆缚,因为挣扎白皙的肤上切割出一道道血迹,不断地踢蹬双腿,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按住,男人的手寸寸下移,宽衣解带,在赵嫣耳边用听不出是谁的气声道,“赵首辅的这身子,可真是漂亮。” 男人身上的东西几乎穿透了他的咽喉。 赵嫣眼角泛着薄薄的泪珠,被一寸寸撕开艳丽的皮囊。 没有人来救他。 没有人听到他绝望的嘶喊。 梦中那个腰间带着金色弯刀的年轻将军始终没有来。 赵嫣浑身沁着冰冷的汗珠。 他在滔天的噩梦中妄图挣脱。 有一个温暖的怀抱靠过来,揽他进了怀中。 一双习武之人布满薄茧的手轻轻安抚着他,擦拭干净他额上的冷汗。 耳边是一把嘶哑又难听的嗓音,“赵长宁,有我在,什么都不要害怕。” 赵嫣紧紧攥住那人的衣摆。 后来梦中无风于雨,平静的像是初春的湖面。 第一百九十二章 永历六年的除夕,赵嫣在刘府看到高墙外盛大的烟花。 漆黑的夜空,乍现的火树。 红的灯笼高高挂起,灯笼上写着夕和岁。 刘燕卿从婆娑的树影后行来,“赵长宁,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会回西北吗?” 明年除夕,三年之约即至。 赵嫣未答。 刘燕卿迫使赵嫣与自己对视。 “赵长宁一一你何时才能不视我如无物?” 赵嫣如今已经有了推开刘燕卿的力气,他拂开刘燕卿的手,“刘燕卿,我这一生最恨受制于人。” 刘燕卿叹息,心道若非你受制于我,又如何会落进我手心? 赵嫣眼中点进了通明的灯火。 借着月色与银花仿佛生着光。 正是当初刘燕卿茶楼上所见状元郎的模样。 刘燕卿机关算尽,却始终没有办法对赵嫣狠心。 没有办法狠心,也没有办法放手。 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攥在手心,不肯给他自由。 这世上的人总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一丈外的烟花璀璨绽开。 余烬洒落在大红色的灯笼。 灯笼在青灰色的地面投下巨大的剪影。 赵嫣心中知道,他回不去西北了。 陆惊澜靠着朱红的墙壁,隔着一道长廊能看清赵嫣隐绰的身形,听到赵嫣说他这一生最恨受制于人时候,心中蓦地一痛,面目因为心脏处涌动而生的剧烈痛楚而扭曲。 世事在逼他,亲人在逼他,流言蜚语在逼他,赵长宁一生可有分毫快活的时刻? 也许只有在楚钦身边的时候,还有几分鲜活的人气。 陆惊澜用自己完好的右手握住腰间的刀。 他没了使剑的左手,开始学着用右手使刀。 次日,管家桑原与刘燕卿提到明月楼一事,刘燕卿当及命人去查,还未得到回禀,便告知桑原,“若他再有外出,多加派些人手。” 桑原点头应是。 而即便如此,到底出了事。 正月十五,元宵节。 京城有舞龙舞狮的元宵灯会。 黑色的夜空中布满浮动的明灯。 明灯在星河中摇摇欲坠。 深夜的时候人声鼎沸而喧嚣,莲花湖的湖心密布游船,从游船上传来乐妓素手拨弦的仙乐。 陆惊澜守着赵嫣,赵嫣带着福宝,福宝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摊贩摆出的各色的面具,人群汹涌动荡,吆喝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不远处有卖糖人的手艺人。 “公子,那处有糖人。” 赵嫣带着斗笠。 他透过斗笠下的轻纱看去,见到栩栩如生的糖人,神情微微一怔,“你自己过去买,不要耽搁太长时间。” 福宝跳起,“王生看好公子,我先去买糖人。” 陆惊澜皱眉跟在赵嫣身后。 “公子为何留着福宝在身边?” 赵嫣看着福宝的背影道,“只是有些羡慕他。” 陆惊澜心脏微微一痛。 似被绵密的尖针扎穿。 福宝在买糖人的小贩处见到崔嘉,撇了撇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崔嘉眼尖,一眼看到福宝遂拉住他道,“你在此处,你家公子也出来了?” 福宝翻着白眼,“与你有什么关系?” 崔嘉从手艺人处摘三串糖人,对他道,“不用找了。” 手艺人笑嘻嘻地数着铜钱道,“这位爷大方。” 崔嘉本是借着灯会与同僚玩乐,正遇见卖糖人的手艺人便寻了过来,才与福宝见到。 他将手中的糖人递到福宝手中,“拿给你家公子,他小时候也是喜欢吃的。” 不懂事的弟弟,往后再也不会同他抢糖人。 福宝道,“你怎么自己不去?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脸见兄长?报应。” 崔嘉脸色十分不好,却也没有与福宝争执。 “灯会开始了!” 不知是什么人喊了声。 人群纷乱起来,层层叠叠往灯会的方向涌去,福宝与崔嘉在人群中被挤散,崔嘉看向福宝的方向,却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一片漆黑人头。 同僚此时看到崔嘉呆怔立在一侧,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兄何以在此处?” 崔嘉摇头,“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同僚遂道,“今日灯会,不如找几个姑娘去听听小曲。” 崔嘉心中忧虑,却并未拒绝。 而被挤到看不见人影的福宝醒过神来,一扔手中的甜食,“坏了,与公子越来越远,真不应该与那劳什子的崔大人扯皮。” 第一百九十三章 陆惊澜先是被锃亮的刀锋晃到眼睛。 须臾便见人群中乔装做摊贩的刺客包抄围起,此时百姓已皆往灯会处涌去,只有路边少数几人借着夜色看清楚了血光,胆子小的瘫软于地,裤裆湿润一片。 陆惊澜的胳臂被猝不及防地砍伤,这群人看出来是穷凶极恶的江湖客,下手狠辣不留着情面。 除陆惊澜之外刘府还派护卫暗中相护,此时十数人从树梢一跃而下同刺客缠斗起来。 陆惊澜若非废一只手,以他的身手必不会将赵嫣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刘府护卫个个都是精通武艺之辈,而对方却是更胜刘府护卫一筹的杀客,且人数众多攻其不备,陆惊澜一行到底不敌,已有数人命丧于杀客刀下,陆惊澜咬牙将赵嫣拦腰抱起,轻功遁逃,飞身跃入刘府车前马上,并斩断连接马与车身的绳索,一拍马背,骏马夺路往山坳中奔逃。 追兵不消片刻紧随其后。 赵嫣耳畔只闻凛冽的风声,大雪未消,山路难走,赵嫣攥住王生的衣袖道,“怕是有人知道我的身份,重金买通这些江湖刀客。” 陆惊澜喘着气道,“什么人?” 赵嫣摇头,“我不知道。” 到底他活着的消息走漏给了什么人? 他们的马虽是良马,却已到强弩之末。 身后的马蹄声渐近。 马蹄踏碎积压的雪花。 一支羽箭凌空射来,正中奔逃的马蹄,马声哀鸣,前蹄扑倒在地,陆惊澜护着赵嫣从马背上滚落碎雪中,碎雪下凹凸不平的石子刮破陆惊澜的血肉,赵嫣被陆惊澜护在怀中毫发无损,鼻尖嗅到了陆惊澜身上的腥气,“王生?” 陆惊澜勉强笑道,“属下皮糙肉厚,受点伤不碍事。不是要命的口子。” 赵嫣喃喃道,“不是要命的口子就好。” 陆惊澜声音很低,赵嫣听在耳内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可音色确是陌生而难听的。 “得公子一句关心,王生死而无憾。” 赵嫣心神剧震,“王生……” 陆惊澜将赵嫣凌乱的发抚在耳后,“这世上除了公子,没有别人值得我这么做。” 陆惊澜站了起来,将赵嫣护在了身后。 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投下暗影。 黑衣刀客跃下马背,再度包抄将二人围起。 陆惊澜的右手握紧刀。 刀锋上还带着温热的血。 不知道是别人的,亦或是他自己的。 此时有大雪纷扬洒落,赵嫣攥着王生的衣袖,心知已经无路可走。而王生显然已做了用命护他周全的准备。 赵长宁这一生到最后,唯一留在身边肯以命相护的竟只有一个残废的仆役。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恶战。 杀客人多势众,分批两路,一路在灯会处与刘府的护卫缠斗,一路追杀至此处将二人包围,这些刀客对陆惊澜下了重手,陆惊澜浑身浴血,身上尽是刀口,为首的刀客就要一刀砍断陆惊澜的头颅的时候,赵嫣心头猛地一颤,“不要伤害他,他只是一个仆役。” 为首的刀客笑道,“我们不过是收金行事,将你活着带回去,至于别个的是生是死,我们可管不得。” 赵嫣闭目,声音平静道,“留他一条性命,否则我自裁于此,你们也不好交代。” 猎猎风声吹鼓起他的衣袍。 被压制的陆惊澜猛地抬起头,他的额头上还沁着一道道血,血沾到眉睫上,顺着脸颊滑落进泥土里。 赵长宁一一 一个王生怎么值得你如此? 赵嫣没有看向陆惊澜,他盯着为首的刀客问道,“你们公子是何人?” 为首的刀客笑道,“见了人便知。” 赵嫣被这群人捆缚住了手脚上了马车。 眼见他们将不知死活的王生一起扔进来,低声道,“先替他治伤。” 为首的刀客盯着赵嫣道,“你可真是一个怪人。” 赵嫣没有说话。 马车内透着香气。 那香气沉淀长久,人便昏昏沉沉。 这香气他竟有几分熟悉。 像极了曾经将他从宫中带入醉红楼的宫女袖中盈香。 赵嫣沉沉闭上眼睛。 明月楼上有明月升起。 荣颖临窗赏月,身侧妖童媛女,耳边有拨弦弹唱声。 “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半掩桃花扇。” 赵长宁,很快就要见面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赵嫣清醒过来的时候,手脚被柔软的金色缎带束缚在漆红的床帷。青色的衣带松松散落,垂坠在腰侧,赵嫣挣动几分,未挣脱束缚,反而将衣襟挣扎的更开,连带床帷处精致的珠帘琳琅作响。 龛下是灼烧的正旺盛的烛火,烛火照亮沉寂的黑暗。借着昏寂的微光,赵嫣看清楚室内的光景。 这是一间四方墙室,有门而无窗,四角摆满软垫与鲜花,角上挂着红色的灯笼,距离床帷不远处有一案几,案前泡着一盏山茶,置放笔墨,纸砚后点着一柱幽香。 香雾袅袅,香气扑入鼻尖。 赵嫣的手脚俱软,额发沁湿一团。 这里没有白日黑夜,只有永不熄灭的红灯笼。 一柱香燃尽的时候,雕花木门被推开。 赵嫣被乍现的光亮刺到了眼睛,抬手去遮,他的手腕被缎带束缚,并不能做太大的动作,待雕花木门从外被闭合,赵嫣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木椅上的人乌发披散,面容俊俏,衣摆上绣着牡丹花。脸色比起记忆中要苍白病态一些,一双桃花眼中泛着的邪气却与过去如出一辙。 不是荣三公子又是谁? 荣颖推动木椅,车轮转动便至床帷一侧,桃花眼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勾唇笑道“果真是你。” 赵嫣手指握紧,掌心皆是虚汗。 冷声道,“我说过,若你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必定不饶了你。” 荣颖笑声不可遏止,眉眼温柔道,“赵长宁,我如今活的不人不鬼,全拜赵茗所赐。” 赵嫣冷笑,“难道不是因你作孽太多?” 荣颖道,“倒也是,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赵长宁,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你看看你自己的石雕,到现在还在宁王墓前跪着呢。” 赵嫣厌恶地蹙起眉头,并未说话。 荣颖笑道,“莫非赵首辅觉得,你与我不同?” 赵嫣摇头,“我与你无话可说。” 荣颖手落在赵嫣脖颈上,神情扭曲狰狞,“你与谁无话可说?” 只要他收紧五指,这个人纤细的脖颈就会断成两半。 这张漂亮的脸从此再没有办法说话。 他舍不得。 荣颖施施然收回了手。 赵嫣偏过了头,冷声道,“你雇佣江湖刀客在市井行凶已是犯了大忌,刘燕卿不是蠢货,你以为你的手笔能瞒他多久?你就不怕刘府的人寻过来?” 荣颖摇头,“你的身份同样见不得光,刘府的人谁敢大张旗鼓地找你?又有什么人知道明月楼的主人是曾经的荣三公子?即便知道了,明月楼正经做生意,什么时候窝藏过朝廷钦犯?只要我将你藏的好好的,即便怀疑于我,却始终没有证据,莫非刘府也要用莫须有的罪名对付明月楼?明月楼往来皆是权贵,这群人肮脏下流的秘密你猜明月楼知道多少?他们会看着明月楼出事?” 赵嫣双目沉沉盯着荣颖。 荣颖伸手抚顺赵嫣额上的发丝,一字一句道,“赵长宁,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在明月楼,我将荣家旧宅全部拆毁,只留下了这间逃命的暗阁,当时我便觉得,这地方很适合你。” 赵嫣忍无可忍道,“荣颖!” 荣颖装模作样地叹息,“这暗阁封进书房,除了荣家人没有别人知道。谁能找到你?” 赵嫣闭目,睫毛轻轻颤抖,“王生呢?” 荣颖笑一声,“你这样关心他,不怕我吃醋?” 赵嫣淡淡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荣颖也不恼怒,将自己的头颅埋在赵嫣的颈窝,温热的呼吸纠缠在一处,能感受到身下的人一起一伏的纤薄胸膛。 若他一口能咬下去,这片苍白的肤色一定会因为受力而泛起绯薄的红。 荣颖神思不属道,“我吃醋了就会生气,我生气了就会拿他出气。他现在还留着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究竟如何,全看你了。” 赵嫣声音如同碎裂的纱帛,“放过他。” 荣颖神情阴霾地从赵嫣颈窝上起来,“外头传闻赵首辅狠毒卑劣,却没有想到也有这样至情至性的一天,那个丑八怪有什么好的?莫非是在床上伺候的你欢喜?” 赵嫣厉声道,“荣颖!” 荣颖笑道,“我在。” 他再度俯首,唇顺着赵嫣的手腕细密地吻上去,像没有温度却又粘腻作呕的毒蛇。 赵嫣的手腕挣了挣,被荣颖禁锢在掌下,荣颖低声道,“赵首辅,多年未见,你这身子还是这么软。” 赵嫣冰冷的眼风落在荣颖的脸上。 若眼光能杀人,荣颖早已被剁碎成一摊软肉。 荣颖的声音因为欲望而变得谙哑。 “你这双手现在也许连抬起都要用尽全力,你要怎么来杀我?” 第一百九十五章 福宝当日被人群挤散后往灯会相反的方向寻去,当时目击的百姓早已逃离现场,只看到满地狼藉与尸首,福宝匆忙赶回刘府报信。 刘府的马车被袭击的消息很快传扬出去。 官府的人来来往往现场查验,死二十余具尸,十四具是刘府的人,仵作在这群江湖人士的尸体上发现官府的刺纹。 大楚律法定所犯罪行十恶不赦且地位卑下者施以黥刑,以墨刺面,此法已推行二十余年。 仵作认为这群人中定有朝廷的逃犯,因朝廷不容遂沦落江湖靠人买命为生。 刘燕卿称自家妾室遭劫,便更毫无头绪,是什么人会重金买通这群江湖刀客,来取一个后宅女子的性命? 刘燕卿语焉不详,必定牵扯良多,官府有心无力,依照新上任的京兆尹多年经验,这案子将成为悬案。 刘燕卿搪塞官府,心知此事不可张扬。 明月楼的主人曾去官府盘下荣家,官府主管此事的衙官必定见过明月楼的主人,刘燕卿携画师密见衙官,衙官将所见之人相貌通过断断续续的回忆告知刘燕卿,刘燕卿身边画师依据画出,笔下丹青俨然与曾经的荣三公子有六分相似,衙官盯着画像道,“画师真乃神技也。” 刘燕卿重金安置画师。 这明月楼的主人正是荣颖。 荣颖将来京城不长时间赵嫣便出了事一一 刘燕卿蹙眉,他忘记了荣昇。 莫非风声从荣昇处走漏,被荣颖知情?荣昇虽与荣颖看似分道扬镳,荣颖心思重,买通荣昇身边的人打探些消息也不是不能。 早知今日,当初应该杀了荣昇灭口。 福宝问道,“可要去明月楼一趟?” 刘燕卿冷笑道,“咱们去会会荣三公子。” 明月楼上明月升起,正是达官显贵纸醉金迷的时候。 美人手中捧着美酒。 缭绕楼阁仙乐浮动于空气中。 袅娜的杏花香勾魂迭魄。 明月楼中来一位书生模样的青年,身着一袭月白的长袍,衣带松松散散地系着,靴子被踩在脚底,手中合一柄画竹叶的长扇,面白如玉,凤眼狭长。 身后跟着一玉雪可爱的小厮。 有女人围过来的时候,这青年伸手将貌敷脂粉的女人揽进了怀中,鼻尖轻轻在女人脖颈处嗅了下,女人纵然见惯风月,到底在这俊美的公子调戏下双颊飞霞,好不羞怯。 青年含笑松开了女人,低低道,“我要见你们明月楼的主人。” 女人惊诧道,“你见我们主人做什么?这里的人没有谁见过他。” 青年笑道“那我便在这里等着。” 仙乐映着高台上歌女婉转多情的唱腔,依稀还能窥见绝色的容貌。 不知多久,有脖颈上扣着金色纽扣的小童来报,“主人有请。” 明月楼廊桥密布,画堂林立,实是奢华漂亮,沿途有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像一只只血色的眼睛,还能嗅到淡淡诡谲的香。 绕过漆红的朱墙与挂满珠帘的门,小童在纵深处停下了步伐,幽寂的书房中映着一盏昏灯,小童道,“主人在书房等着。” 刘燕卿上下打量入内,福宝留在门外。 荣颖从案后转动木椅的车轮停在距刘燕卿三尺之外。 刘燕卿丹凤眼眯了起来。 “荣三公子,许久不见。” 荣颖笑道,“恭喜刘大人高升。” 刘燕卿盯着荣颖道,“我府中一名妾室被劫,不知荣三公子可知道此事?” 荣颖道,“大人是怀疑我这良民劫走您府中的小妾?” 刘燕卿弯腰俯视荣颖,一双丹凤眼如同淬毒,“荣颖,你以为将人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便治不了你了?” 荣颖慢条斯理道,“大人尽管带人将明月楼搜个底朝天,我明月楼是本分的生意场,若是搜不到人便想治罪,大人还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同僚。” 刘燕卿皮笑肉不笑,“既然三公子都这么说了,我来这一趟不搜反倒对不住了。” 福宝传信至明月楼外,早已候在明月楼外的护卫得令进门查搜。 外头翻箱倒柜的响动声与女人的尖叫声混杂一处,男人们骂骂咧咧的粗嗓不绝于耳。混乱的外界并不能干扰到书房中对峙的二人。 在第三柱香燃尽的时候,福宝推门而入,面色沉重地对着刘燕卿摇头。 刘燕卿看了福宝一眼,摆手让他退下,盯着荣颖道,“荣三公子算无遗策,却始终忘了一件事。” 荣颖挑眉,“何事?” 刘燕卿淡淡道,“三公子怕是忘记了圣心。人能在京城这么久仍未走漏风声,你以为单凭我一人可以做到?” 他仔细端凝荣颖的面容,只看到荣颖古井无波的神情。 刘燕卿冷笑,“荣三公子,自作孽不可活,如今外头传的还是刘府被劫走的妾室,陛下尚不知情,若我转身将实言告知陛下,你猜陛下会怎么做?荣三公子若是有些脑子,便快放了人,一切既往不咎。” “我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荣颖垂下的眼睛落在刘燕卿身后书房的一角,那一角是一排巨大的书架,架上摆满书著。 “刘大人既然未找着人,便先请离开吧。” 刘燕卿冷笑,“荣三公子,你只有一晚的考虑时间。” 荣颖道,“慢走不送。” 刘燕卿拂袖而去。 福宝跟在刘燕卿身后道,“大人,也许公子真的与这荣颖无关。” 刘燕卿摇头,“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 福宝道,“会不会将公子带去外宅,明月楼自然搜不到人。” 刘燕卿笑了,“若我是荣颖,怎么舍得将人放在离我那么远的地方?何况距离太远,平日出入更容易露出破绽。” 福宝焦急道,“那怎么办?” 刘燕卿握紧手中竹叶青折扇,耳边喧嚣呻吟皆不入耳,面色沉凝道,“等明日荣三还不放人,便只能借着陛下的手整治这明月楼了。” 福宝道,“荣颖会放人吗?” 刘燕卿罕见道,“我不知道。”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刘燕卿离开后,荣颖推动木椅,转动书架前的青花瓷器。于是并作两排的书架左右分开,一道暗门显露原形。 打开暗门极目看去是一间四方密室,壁上挂满名家书画,地上堆积璀璨珠宝。 荣颖进入密室,视满目价值连城的财物于无物,盯着正中一幅前朝大师吴春荣所作的画堂春,伸手启动画后机关。 密室内墙自下而上移动,发出厚重金石之音。 墙壁后赫然显出一道漆黑长廊,顺着长廊行至尽头,则是熟悉的雕花木门,荣颖推开雕花木门,密室墙壁随之关闭,两排书架并拢,与平日无差。 薄薄纱帐中有一道朦胧人影,若非还在呼吸,安静的像一具尸体。 高悬的灯笼将洁白纱帐映作艳丽的绯色。 烛光点进荣颖的眼中。 荣颖转动木椅,木椅的吱呀声惊动床榻上的人。 赵嫣睁开了眼睛看向荣颖,一双漂亮的眼中有漆黑的波澜。 荣颖细长的手流连忘返地落在赵嫣的脸上,赵嫣厌烦地侧过头,荣颖面上带笑,双目沁寒,手指抓着赵嫣的发丝一寸寸收紧,“赵嫣一一你陪皇帝睡过?” 赵嫣吃了疼,仿佛被毒蛇攥进手心。 “荣颖,闭嘴。” 荣颖松开手,慢悠悠道,“那就是真的。” 荣颖的面目忽而凶恶起来。 俊俏的五官扭曲,带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灯火下的影子在墙壁间被拉长。 “赵长宁,你可真是好本事,人人都说内阁首辅爬了先帝的床,没想到老的小的来者不拒,传出去可真是旷世奇闻啊。” 赵嫣脸色青白,无力的手拢进衣袖中。 柔软的缎带勒住他的胳膊,却像是勒住了他的心脏。 赵嫣知道一定是刘燕卿来过,甚至对荣颖透露些难以启齿的事。 刘燕卿在他最憎恶的人面前撕下他的遮羞布,使他在他荣颖面前赤身裸体无处遁形。 赵嫣尽力忽略心脏处几欲窒息的痛楚,抬起苍白的面颊道,“荣颖,你若还想活就放了我。” 荣颖冷笑,手落在赵嫣的腰身上,目光暗沉,声音嘶哑,“你猜我会不会放了你?” 赵嫣震惊地看向荣颖,“荣颖,你疯了?” 荣颖笑一声,眼瞳竟有些凄惨,“我的确疯了。” 他借着缎带的力道将赵嫣从榻上拉下。 赵嫣四肢软在荣颖的膝头,满头青丝垂柳般散落,间或几缕银丝。 荣颖伸手掐住赵嫣的下巴,一截绣着牡丹花的衣摆垂坠而下,带着幽微馥郁的清香。 荣颖在赵嫣那双冰冷的眼中看到自己扭曲的像鬼一样的脸孔。 曾经的荣三已经死了。 现在的荣三只是被困在方寸木椅间的一团腐烂的肉。 荣颖神情癫狂不定,俯身朝着赵嫣撕咬上去,赵嫣身体将有动作,案前袅袅的香雾遁入鼻尖,遂每一根筋骨皆软了下来,只有纤薄的胸膛在剧烈地一起一伏。 荣颖的舌尖在赵嫣口中纠缠,赵嫣软倒在荣颖怀中,眼皮软软垂落,由着荣颖的动作而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裸露的一侧肩上落满啃吻的痕迹。 吱呀一声,暗门响动。 绮玉端着玉盘走进来。 荣颖伸手接过玉盘中的酒道,“你退下吧。” 绮玉看了眼荣颖,忽然跪了下来,“公子,要不咱们放了他吧。” 荣颖扬手甩了绮玉一巴掌,“你偷听我与刘燕卿的交谈?” 绮玉摔在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公子,趁着陛下未寻过来……” 荣颖道,“滚出去,再多言半句,我现在就杀了你。” 绮玉瑟瑟从暗门退下。 荣颖伸手将绮玉端来的酒尝一口并对赵嫣哺过去,迫使他一滴不剩地饮尽,“赵长宁,你还记得这味道吗?” 赵嫣脸色煞白,想到荣颖在牢狱中的折辱。 荣颖在赵嫣耳边轻轻呢喃道,“赵长宁,夜还长着呢。” 木椅上的年轻男人手指转动扳指,牙齿咬在赵嫣纤细的脖颈上,仿佛穿透青色的筋。 刘燕卿立在刘府院落。 院落中有一方棋盘。 赵嫣平日最喜在此处下棋,他的棋风行云流水,即便是刘燕卿也未必是其对手。 刘燕卿执一白子,仿佛能从白子上嗅到赵嫣残留的气息。 远处传来鸡鸣。 刘燕卿抬眼看着将明的日色,心知已到进宫面圣的时候。 彻夜的宫灯熄灭。 第一缕晨光透过镂空的轩窗洒落。 后殿簪花宫侍垂首来来往往,绿袍下的步履匆匆忙忙。 前殿的钟声敲响,人影幢幢,已到早朝的时候。 百官等候,却始终不见天子。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身边的大监朱旻盛来到金銮殿下宣旨,“陛下有旨,今日不朝。” 百官议论纷纷。 刘燕卿跪于后殿,隔一道绣着金龙的帷帘,耳边听到金杯落地之声。 宫人战战兢兢跪下,脸贴于冰冷的青砖。 空荡的殿内响起天子愤怒的声音。 “你说什么?” 刘燕卿面不改色道,“刘府失踪之人正是赵嫣。” 前段时日朝廷演兵紧需人手,楚钰暂时撤回监视刘府的人。 熟料就这短短的几日便出了事。 楚钰盯着刘燕卿,“刘燕卿,你好大的本事!连个人都看不住,朕要你来做什么?” 刘燕卿道,“陛下,人在明月楼,只是臣去搜过,没有找到人。” 楚钰一脚将刘燕卿踹翻,刘燕卿伏跪于地,将明月楼一事与皇帝详细道明,末道,“请陛下铲除明月楼,问罪荣颖。” 一个明月楼并不难办,难办的是明月楼手握权贵密事,背后的官员们若是抱作一团保这明月楼,单凭刘燕卿一人难以撼动。 楚钰明白刘燕卿的意思,眼中杀气渐浓,红意尽褪,拂开衣摆吩咐道,“更衣。” 第一百九十七章 崔嘉随文武百官下朝后,东门处见一辆马车行出。 那马车形貌普通,途经禁卫处时并未停歇,红衣禁卫对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遥行军礼。 能担禁卫一礼的只有陛下。 听闻刘燕卿晨时入宫,至今未出。 陛下带着刘燕卿不上早朝,晨时出宫是为何事? 崔嘉遂想到了前日沸沸扬扬的刘府妾室失踪一事。 出事的地点正是赵嫣当时所在附近。 崔嘉早觉此事诡谲,却想不通缘由。 如今终于明白,什么刘府妾室。 失踪的人分明是赵嫣! 他应当逮住福宝再多问几句。 难怪当时总觉得心神不宁。 刘燕卿能让陛下出宫一一莫非是有了赵嫣的下落? 崔嘉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咬牙唤了东门处崔府的马车,远远跟行而去。 明月楼似乎摊上大事。 据周围百姓流传,那一日明月楼被京中禁卫围的滴水不透,朱红的铠甲重叠一层又一层,明亮刀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人群远远围观,只看到徐徐行来一辆雕花马车,马蹄撞击地面,发出达达的声音。 于是身着朱红窄袖的禁卫军从两侧分开,马车上下来一位玄衣公子,袍摆上绣着金色的云彩,腰间系水蓝色的宫绦。 像是权贵人家的子弟,又比权贵人家的子弟多了凛凛威仪的气度。连本便出色的容貌都被这似乎与生俱来的威仪所覆压。 玄衣公子下了马车。 身后跟着一身着月白长袍的书生,这书生生一双细长眼睛,面白如玉,神情罕见严肃端正。 有眼尖的百姓认出来,这位是户部的刘大人,能让刘大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或许这玄衣公子是哪位亲王贵族也说不定。 便有人联想到前几日刘府妾室失踪一事,人群窃窃私语。 “莫非刘大人这是找到自己失踪的妾室了?” “那官府都没查出来什么名堂,最后不了了之。” “依我看这事另有隐情。”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隐情?总不能刘大人家的妾室是个男人吧。” 人群嘻嘻笑起。 明月楼内纸醉金迷的场景因为禁卫军的出现而静止。 楚钰在明月楼内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兵部的王侍郎,吏部尚书家的五公子,杨太傅家的孙子,以及远嫁西北的明氏女一母同胞的兄长。 都是在朝中有官职的人。 楚钰心中冷笑,难怪这明月楼刚入京城便能如此嚣张。 有这么些人保驾护航,这生意好做的很。 楚钰当时有惜才之心,不忍断了荣昇的生路, 由此荣家覆灭,荣家二子并未负罪。 荣颖回京开了这明月楼,他无论是否隐瞒身份,旁人都说不得他什么。 这群搂着裸女嬉笑玩闹的嫖客显然认出了来人,个个神情惊恐,衣不蔽体地跪了下。 甚至有的下身失禁,寻欢作乐的销魂窝眨眼变成阴森的阎罗殿,女人们见身边的男人们都跪了下来,心知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不敢多言。 楚钰笑了声,“平日朝堂上不见诸位出风头,原来风头全在这里出尽了?” 跪着的男人们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好让陛下忘记他们的脸。 楚钰问道,“诸位可知明月楼的主人是何人?” 众人道,“只知其号,不知其名,未见其人。” 楚钰又道,“明月楼手中握着诸位大人的一些密事,我倒是想听听都有些什么事。” 在场诸臣惶惶不敢言。 楚钰道,“今日我要抄了这明月楼,诸位是否有意见?” 诸人齐摇头。 楚钰道,“诸位今日在此可见过我?” 诸人道,“并未见过您。” 楚钰勾唇笑道,“在外头若是听到一分流言蜚语,便拿你们开刀。” 禁卫军入内,将在场女子收押官府,男子拷上枷锁入大理寺待审。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刘燕卿看了眼楚钰道,“这荣三公子可真沉的住气。” 楚钰冷声道,“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荣三朕势必让他后悔活着。” 偌大的明月楼内此时空寂无人。 楚钰下令禁卫查搜,果真如刘燕卿上次一般毫无所获。 禁卫是从书房中找到荣三公子的。 荣三公子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手指扶着木椅,木椅后有一名美貌的女子。 “诸位勿急,我这便跟着你们去会会堂前的贵客。” 荣颖随禁卫至堂前,拱手道,“草民参见陛下。” 楚钰盯着荣颖道,“他在什么地方?” 荣颖笑了,“他在什么地方?” 楚钰冷笑道,“若你现在说出他在什么地方,朕或许还能留着你一命。” 荣颖盯着楚钰,声音诡谲幽异,“人早晚都是要死的。活成腐烂软肉的鬼,陛下觉得他会眷恋生?” 楚钰的耐心几欲耗费怠尽,指着荣颖身后的绮玉道,“你是否知道?” 绮玉惊恐地摇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楚钰看向荣颖,荣颖笑道,“没什么,听她讲话有些烦,这样变成哑巴,我耳朵清净些。” 刘燕卿摇头,“荣三公子作恶太多,死后小心下无间地狱。” 荣颖笑道,“我杀的人远没有边关的西北王多。怎么他就成了大英雄?” 刘燕卿不欲在这话题中与荣颖多作纠缠。 “你要如何才能交出人?” 荣颖癫狂笑起,眼瞳带着奇异的光亮,“我若是得不到的人,怎么会让你们得到?” 楚钰拳头猛地攥紧,心脏一沉,“你将他怎么了?” 荣颖盯着面前的至尊天子,一字一句带着挑衅,“他这会正在和一个丑陋的男人颠鸾倒凤,很快会有下一个。排队的还有很多。” 楚钰目龇欲裂,起身揪住荣颖的衣领子,将荣颖狠狠掼在地上,“荣颖!他在什么地方!” 荣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他已站不起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这辈子也别想知道。” 荣颖是为了赵长宁才回的京城。 他为赵长宁打造了明月楼这座金色的笼子,妄图锁住他的一生。 可惜他估错了形势,若只是刘燕卿必定拿他束手无策。 未料到赵嫣与皇帝有纠葛。 他不甘心就此放过赵嫣。 落到他手中的人一一 即便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没道理拱手让给别人。 更何况,即便交出赵嫣,皇帝便会留着他的性命吗? 荣颖不是蠢物,无论是否放过赵嫣,他既然已经惹怒了皇帝,势必没有好下场。 他这一生已经被践踏到了极致。 他从虚假的云端落到真实的地狱,变成一只久病不愈的鬼。 痛苦的过往如雾随形,死人的影子终年盘踞。 他的眼中没有对生的迷恋。 这具病残的身体让他在碰触赵嫣的时候变得软弱而自卑。 甚至羞于在赵嫣面前裸呈。 他决定送给赵嫣一份终身难忘的礼物。 这份大礼将让赵嫣即便在荣颖死后许多年都不会属于任何人。 因为没有人会要赵长宁了。 比起微不足道的怜悯,刻骨铭心的恨更让他觉得快意和舒心。 他的手落在自己的扳指上轻轻转动。 眼中波光粼粼,声音如缀珠玉。 “陛下,您若是知道他的味道被许多丑陋的男人尝过,可还会对他有半分喜欢?” 楚钰心中如同灼烧着一团烈焰。 这一团火若是肆虐而出,整个明月楼将成为灰烬。 刘燕卿全身发寒,细长的眼阴冷至极。 整整三个时辰。 禁卫军用尽刑罚,都没能让荣颖开口。 一条条鞭子抽打在身上,十指被刺穿,一桶又一桶的盐水泼上来。 倒刺割裂衣衫,穿透血肉,猩红的血浸湿绣着牡丹花的袍摆。 荣颖的肩背在流血,四肢在流血,只有心脏无血可流。 荣颖咬住自己的牙齿,仿佛不觉得疼。 他这时候真正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却没有哭号哀求。 他的影子在昏灯下仿佛要碎裂。 荣颖从出生的时候做了兄长的影子。 到荣家倒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能走在阳光下,却被重新困进了死去亲人一手铸就的棺材中。 求生如此痛苦。 走到这一步倒不如求死来的畅快。 荣颖的手握紧了扳指。 像是冰冷的毒蛇坦露自己的腹部。 赵嫣不是他的光,甚至比他更冷。 他们如此相似,又何以会相斥? 荣颖不明白。 就在荣颖奄奄一息的时候,禁卫回禀楚钰道,“陛下,崔大人在外请见。” 楚钰声音如寒潭,“宣。” 崔嘉匆匆入内,看清情形,心知自己所料不差,直跪地道,“陛下,或许臣知道兄长在什么地方。” 楚钰心中一跳,“什么地方?” 崔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荣颖,看到荣颖的一双桃花眼蓦然睁动。 崔嘉盯着那双桃花眼道,“臣在荣府做过门生,无意间窥探到荣家有一处暗阁。如今明月楼建在荣家旧址,这装修精美的暗阁不知是否有改动?” 荣颖仰面躺地,声嘶力竭地笑起。 眼角似乎有泪,又似乎没有。 第一百九十九章 崔嘉曾在荣府做过门生。 有一日去书房见荣颖,隔着婆娑的纱影窥到荣颖转动书房两侧的青花瓷器。 原来那是一处机关。 荣颖机警,听到响动朝窗外看去。 崔嘉命大,正有一只野猫跃入墙内,荣颖遂转身回去。 崔嘉躲藏在廊后,心跳如擂鼓。 此事许多年放在崔嘉心中并未外传,从未想过有得见天日时候。 如今明月楼与曾经的荣府相比格局大变。 崔嘉辨认许久才依稀能窥出原来的书房方向。 禁卫已将荣颖关押,楚钰示意禁卫止步,由崔嘉引路经长亭水榭,绕过画廊珠帘,终于来到了暗阁的机关前。 崔嘉转动青花瓷器,厚重的书架两排分离。 这暗阁设计精巧,即便是最出色的匠人敲击墙壁,也未必知道里面实是空心。 暗阁中却并未出现人影。 暗阁占地不少,约莫两堂之距,堆砌金银财宝遍地,数十斗夜明珠熠熠生辉。 楚钰冷声道,“此间无人,崔嘉以何罪论处?” 崔嘉跪地道,“臣只是想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也许能帮得上兄长的忙。” 楚钰愤怒地一拳锤在墙壁上,咬牙切齿道,“荣颖一一” 这两个字仿佛在他唇齿间要嚼碎吞咽。 此时从进入之后便再未说话的刘燕卿伸手拂去案前的尘灰。 案上有一副前朝画师吴春荣所作之《画堂春》。 这是真迹。 刘燕卿沉声道,“这画有古怪。” 楚钰看向画作,只见画中车马轩昂,春日百花绽放,并未有何异样。 “什么古怪?” 刘燕卿遂道,“问题不在画中,是在画外,陛下久居深宫不知,寻常人家的画挂两侧不挂正中,正堂一般用来供奉先人香火。” 楚钰面沉如铁,“这是在掩盖什么?” 楚钰挥刀,价值千金的名画如碎泥般纷纷落下,画后的石墙显露雏形。 刘燕卿的手顺着石墙向下,在案几后终于看到了一处微不可察的精巧机关。 刘燕卿按下机关,原本与寻常无异的石墙忽然发出厚重的声响,石墙自下而上升起,眼前赫然出现一条漆黑暗道。 暗道两侧点起的大红灯笼像无数只血红的眼睛。 暗门将打开,刺鼻的腥气扑面涌来。 刘燕卿脸色一变,顾不得君臣之礼,疾步向前行去。 楚钰跟在刘燕卿身后。 崔嘉焦急尾随而入,沿途只见五六具衣不蔽体的尸体横陈灰道,破旧的墙壁铺满淋漓赤血。 他们借着猩红的灯光走到了一道朱色门前。 门前雕着精致的花。 从门内遁入鼻腔的是幽异的杏花香气。 像是通往一座巨大阴冷的坟墓,又像是通往诡谲难行的地狱。 有短促的低哑呻吟随风入耳。 销魂蚀骨,戛然而止。 三个男人的脚步同时顿下来。 他们都听清楚了那是谁的声音。 刘燕卿咬牙推开了门。 门口处还伏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加上这一具一共有七具。 尸体旁边扔着几具弯刀。 弯刀上沾染着汨汨流淌的血迹。 重重叠叠的纱帐被硕大的灯笼染上绯色。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年轻男人裸着上半身。 团团绣着朱花的锦被中似乎有另外一道被压抑的人影。 习武之人强健的背上落满了咬痕和抓痕,新伤旧伤交替斑驳。 是他杀了这七个人? 看这七人服饰皆是明月楼的仆役。 他们是荣颖找来羞辱赵嫣的吗? 而这个看不清楚面容的男人又是什么人? 年轻男人的怀中的人影像一叶随着波浪起伏摇曳的扁舟,冶艳的眼尾微微扬起,衣衫一片凌乱。 垂柳般的乌发皱作一团,全身沁出的细密汗珠浸湿软青色的罗衣,修长的脖颈像垂死挣扎的天鹅,露出里面森白的骨头 床榻上颠鸾倒凤的两人并没有听到外头的响动。 楚钰双目血红,额头青筋跳起,两步上前拔刀就要取了这年轻男人的性命。 这年轻男人身手极佳,躲过一击后顺手拿起床侧的刀,挑起锦被覆在床榻上的人身上后才披好自己的外衫,待看清楚了来人,两道剑眉微微一皱。 皇帝怎么会来? 这年轻男人正是陆惊澜。 他依然带着王生丑陋的假面。 第二百章 陆惊澜被荣颖一并带走关押暗阁。 暗阁狡兔三窟,七窍玲珑,内里四通八达。 陆惊澜伤的很重,肩背处一道刀口深可见骨,旧伤之上又添新的伤。 不知过了几日,他被一美貌女子带进了关押赵嫣的别室。 与陆惊澜一同被带进来的还有七个男人。 他们穿着明月楼的衣裳,脖颈上有金色的纽扣。 他们是明月楼的仆役。 荣颖伸手抚摸着赵嫣因药物作用沁满汗珠的面颊,在殷红的唇瓣上轻轻揉碾,“赵长宁一一我送你一份大礼,日后你便永远也忘不了我。即便我死了,荣颖这两个字依旧会死死镌刻在你的心头。” “这一次的份量比上一次在大理寺时候要多,赵长宁,你能扛得住吗?你要跪着求这些仆役,往后不论你与什么人在一起,都会想起这一张张丑陋的脸。如果不是刘燕卿告诉皇帝,你不会遭遇这些。” 赵嫣抑制着涌动的欲望,一双漂亮的眼中藏着骇人的钩子。 “荣颖!我一定要杀了你!” 荣颖笑声温柔,“我等着你来杀我。我得不到的,将来也不该属于别人。” 他在赵嫣的唇瓣上撕咬的时候像一条冰冷没有温度的蛇。 荣颖知道他在大理寺时将解药留给赵嫣的心境与此时不同。 那时候他放过了赵嫣。 他还有仅存的良心。 如今只想再度将他拉进炼狱。 他的灵魂早已随着断裂的双腿一并扭曲。 陆惊澜被捆缚一处,目眦欲裂,荣颖却没有看他。 一个丑陋下贱的仆役,有什么资格入荣三公子的眼中? 那美貌的女子推动木椅,地面上有车辙的痕迹。 荣三公子没有回头,他的衣摆上艳丽的牡丹花栩栩如生,眼中映着幽深的灯光,像地狱中燃烧的两簇鬼火。 “赵长宁一一我一直带着你的扳指呢。” 赵嫣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汹涌的热欲潮水一般将他覆盖,他已渐控制不住自己。 暗门落锁,只有从外打开才有逃离之机。 无论是这七个仆役,亦或是赵嫣与陆惊澜都被锁死在了一处。 而荣颖显然因为陆惊澜身上的伤而忘记这个男人的威胁。 陆惊澜即便身负重伤,仍旧费力杀掉另外七个蠢蠢欲动的男人。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碰触到床榻上的人一片青色的衣角。 陆惊澜的刀尖滴着血,血溅落衣摆。 他已杀红了眼。 身上的伤口挣破,与死人的血融合在一起。 这时候赵嫣却缠了上来。 他额上沁着汗,全身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精怪,滚烫如炭火的身体湿淋淋地靠来。陆惊澜扔掉手中带血的刀,一边颤抖地回应他的亲吻一边道,“赵长宁,你清醒一点。你知道我是谁吗?” 赵嫣似乎短暂清醒了一瞬间,后来眼瞳便又渐渐涣散开。赵嫣的身体久病刚愈,陆惊澜生怕这虎狼之药再度拖垮赵嫣的身子。 赵嫣靠过来的时候,陆惊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 他这一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脏原来不只是一团软肉。 沉寂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奔涌。 原来他想要这个人一一 已经很久了。 他的手擦拭干净赵嫣额上的热汗,亲吻他的面颊,吻顺着面颊滑落在脖颈,赵嫣不安地咬着唇神情茫然的像一个孩子,陆惊澜看的心脏一疼,轻轻抚摸他凌乱的发,“不要害怕,一切都会结束。” 赵嫣神志昏沉,不知似梦似醒,只觉自己落在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之中,顺着本能往近靠了靠,于是温热的气息笼覆全身。 在挂着赤红灯笼的暗阁中,陆惊澜终于将赵长宁揽入怀中。 周围有衣衫不整的尸体与萦绕不散的血气。 若是赵嫣清醒后想要了他的命一一 那也无妨。 但这条命只有赵长宁有资格来取。 陆惊澜没有想到打开机关的人会是楚钰。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楚钰。 楚钰执刀的手握紧成拳,嫉妒与愤怒灼红了年轻天子的眼眶。 这个丑陋的男人一一 他凭什么? 楚钰俨然动了杀心。 刘燕卿瞳孔漆黑,声音冰冷,“王生,发生了什么事?” 陆惊澜沙哑道,“就如您看到的一般。” 刘燕卿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下意识地看向赵嫣的方向。 荣颖该死。 眼前这个王生更加该死。 “你也配?” 良久,刘燕卿缓缓道。 第二百零一章 陆惊澜没有回答。 他的手握紧了刀,就像剑客握紧了他手中的剑。 他身负重伤以刀斩杀七人,重伤未愈又添新伤,杀最后一人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时与楚钰对上毫无胜算。 年轻的天子向着陆惊澜走近,陆惊澜没有后退半步,他若是后退了,还有什么人来护着赵长宁? 陆惊澜拼死与楚钰缠斗一处,不多时便占了下风,余力用尽,气息奄奄,被楚钰一脚踹翻在冰冷地面,手中带血的刀扎进石缝中,楚钰险些一瞬间削去了他的手腕。 陆惊澜被楚钰一脚踩中了咽喉,陆惊澜仰面咳嗽出声,干裂的唇角沁出红色的血。 楚钰盯着地上的男人这张丑陋的面容,心间如有滔天的火焰灼烧,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炸裂,楚钰举起了刀,这一刀下去,就要将陆惊澜砍断成两截。 刘燕卿盯着王生青白的面颊,看着王生就要死去,心中毫无波澜。 崔嘉立在刘燕卿身后,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榻上的红帐。 那一团被锦被覆住的人影动了动,崔嘉借着红帐还能看到他裸露的半截纤薄胸膛,细白脖颈上又刺目的吻痕青痕,扶着床帷艰难而孱弱地起身,外头披着一件凌乱的青衫遮覆住内里的光景,却因为软成一沁水的手脚而从榻上滚落下来。 崔嘉脚步向前,却被刘燕卿抢先一步,刘燕卿过去将人揽进怀中,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眼。 “停手。” 细长的五指攥紧了刘燕卿的衣袖。 赵嫣身上的药性还未完全解去,声音还带着欲气,眼角发着红,唇瓣被啃吻的肿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赵嫣在他的怀中,眼中从无他刘燕卿的影子。 心里想着别人,身上还带着那个丑陋的男人身上糜荡的气息。 赵长宁,你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竟然还在护着他? 还是从头到尾,你就是自愿的? 刘燕卿猛地握紧了五指,五指似乎要捏碎赵嫣的肩膀。 赵嫣听到刘燕卿冷淡至极的声音,“陛下,他醒了。” 楚钰猛地收住了落下的刀,抬眼看过来与赵嫣对视,赵嫣咳嗽几声,手指在袖中蜷起。刘燕卿分明感受到怀中的身体在微微颤栗,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赵长宁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冰。 又像是山中难以撼动的顽石。 刘燕卿不知道赵长宁的坚持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带着这份固执的坚持将要往何处而去。 刘燕卿觉得自己胸口处发疼,渐渐浸透四肢百脉。 他这许多年游戏人间,竟从未尝过心痛的滋味。 今日一遭方知比烈火焚身更甚矣。 楚钰从刘燕卿怀中接过赵嫣的时候,赵嫣全身发抖,却始终未向刘燕卿求助。 刘燕卿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楚钰将外氅裹覆在赵嫣身上,将赵嫣打横抱起。 赵嫣手脚困倦,傀儡一般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漆黑的发丝在楚钰的肩膀上铺开,间或几缕白色。 楚钰在赵嫣耳边低声道,“你不想让他死,朕不杀他。你跟朕回宫,宫中好好养几日身体,刘燕卿能丢了你一次,还能丢第二次,还是宫中安全。” 赵嫣沉沉闭上双目,不知是否听到。 楚钰一碰他的额头,入手滚烫一片,人竟已昏沉晕厥过去。 刘燕卿皱眉,终究还是上前一步,“陛下……” 楚钰冷笑地看着刘燕卿道,“日后他服的药你配好了送进宫中。” 刘燕卿盯着楚钰怀中的赵嫣良久道,“好。” 陆惊澜浑身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青砖上,双目沁红,全身的骨头恍若碎裂。他依旧没有护住赵长宁。 若这只手还没有废一一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临行前楚钰看了眼地上的陆惊澜,眼神阴鸷起来。“这王生既然是你刘府的人,便交给你处置,他不想要这个人的命,但是你别让他活的太舒服。” 刘燕卿答,“臣遵命。” 崔嘉问刘燕卿,“大人为什么不阻止陛下?” 刘燕卿问道,“你又为何不阻止?” 崔嘉面色苍白,“在下地位卑下,不敢冒犯天颜。” 刘燕卿嗤笑出声。 明月楼的命运同多年前的醉红楼一样,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明月楼的流莺被发回原籍,当日被抓的达官显贵纷纷下了牢狱,明月楼管事的经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明月楼的暗本,这暗本上记载的皆是这些达官显贵在床笫间酒酣耳热吐露的密事。 有贪污受贿,有仗势欺人,也有欺君罔上,一时间牵连甚广,官员一一下马,又有新的进士替上来。 杨太傅大义灭亲,亲自监斩了自己的孙子,于是其余几位涉案者皆从严处理,一时间乌烟瘴气的朝堂端肃不少。 刘府中几日高门紧闭。 刘府的人将陆惊澜捆缚起来跪在阶下。 他身上的血腥气已渐浓烈。 刘燕卿一脚将陆惊澜踹翻在了地上。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陆惊澜道,“大人要杀便杀。” 刘燕卿摇头,“他不想让你死,我不杀你。我还会替你治伤,刘府的水牢中许久没有招待新的客人了。等你伤好的差不多,便将你下到水牢,每日打断你一根骨头,第二日再接回去,你不会死,但是永远活的不人不鬼。” 陆惊澜咬牙笑了,“大人果真有手段。” 刘燕卿抬起陆惊澜的下巴,“我在明月楼见你与陛下搏斗,身手像极了一个人。” 陆惊澜道,“大人觉得奴才像谁?” 刘燕卿眉眼弯下来,“一个死人。” 陆惊澜盯着墙角自己的影子道,“奴才怎么会像一个死人?” 刘燕卿的折扇敲了敲手心,“既然是死了的野鬼,为何要回来?” 陆惊澜立直了身子,慢慢笑了,“或许是因为死不瞑目。” 刘燕卿也笑了,“这只野鬼很有意思,我留着他在水牢看他怎么魂飞魄散。” 陆惊澜眉头一扬,“大人喜欢看别人魂飞魄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有报应?” 刘燕卿回想起赵嫣冷淡的神情,心中道,他玩弄人心的报应,已经来了。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陆惊澜如今伤的太重,现在下到水牢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刘燕卿让人将陆惊澜带去了别厢关押起来,别厢常有大夫进出。 刘燕卿在等,等着陆惊澜的伤好了,将他再度推入地狱。 荣颖被下在了大理寺的死牢。 这死牢中不见天日,荣颖推动着木椅,在昏暗的油灯中凝视自己的影子。 他千算万算未料到赵嫣与皇帝有染。 刘燕卿他得罪的起,却吃罪不起皇帝。 而已经得罪了皇帝,即便是将赵嫣双手奉上,也必然保不住性命。 左右是死,不如毁了赵嫣。 在他死后的长久日子里,没有人能得到他。 荣颖不再是以前身为兄长影子时候有血有肉的荣颖。 他是杀人如麻,能火烧自己生父尸体,置自己生母于不顾的恶鬼。 如今恶鬼终将要踏入黄泉。 荣颖盯着手中的扳指,扳指坠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断成两截碎尸。 第二百零二章 赵嫣清醒过来的时候,入眼一片明黄的帷帐。 两侧立着宫女子,垂落的发鬓簪着细细的花钿。 窗侧龙涎香的味道四处蔓延,宫灯高高点起,照亮御案前的金樽与青瓷。 赵嫣一双漂亮的眼瞳猛地睁大,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昏沉迭梦之中。 额发瞬间被冷汗岑岑浸透。 眼前的场景与多年前如此相似,赵嫣面色雪白,四肢僵冷,呼吸变成轻飘飘的一团雾。 吱呀一声。 重重叠叠的珠帘被掀开。 来人的脚步声沉稳厚重,在床榻前停了下来。 一角明黄绣着金龙的衣摆垂坠眼前,赵嫣猛地抬眸,正对上楚钰与先帝格外相似的眉眼,缓了许久才分清楚前世今生。 楚钰沉声道,“这处是朕的寝宫,宫人都被拔了舌头,没有人会将你的消息传出去,你安心在此处养病,有什么需要同朱旻盛说。” 赵嫣定定看着楚钰,“我要见荣颖。” 楚钰挑眉:“朕将他押在大理寺的死牢,莫说他对你做下那等事,即便什么都没有做,朕也要他尸骨无存。你去见他做什么?” 赵嫣盯着跃动的灯花,一字一句道,“我要杀了他。” 荣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他从白日等到黑夜,从黑夜等到白日。 他的脚腕套着沉重的铁链,地牢中的耗子在用牙齿撕咬稻草。 他没有等来皇帝诛杀的明旨,他等来了赵嫣。 门上的铁锁撞击栏杆,发出清脆的声音。 阴沉沉的来路被灯火照亮。 荣三公子一双桃花眼落在一盏盏灯笼上,唇瓣勾起。 再度抬起眼睛,便见一张糜丽的面容映着微光行来,提灯的太监两旁退去。 眼前这一幕与几年前如此相似。 也是在阴森的囚牢中,赵嫣一鞭子挥过来,抽的荣颖遍体鳞伤。 如今立在荣颖面前的赵嫣已经面目全非。 荣颖自己又何尝不是。 荣颖轻轻笑了,“赵大人别来无恙。” 赵嫣神情冷漠,一步步走近荣颖,伸手抬起荣颖的面颊。 “我答应过你哥哥,若你一辈子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不寻你麻烦。” 荣颖舔唇道,“不知道赵大人那日被伺候的如何?” 赵嫣一巴掌挥在荣颖的脸上,那一巴掌用尽了全力。 荣颖脸偏在一侧,嗤笑出声,“赵长宁一一你这样的身子,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要你?” 赵嫣手中有一柄刀。 这是楚钰的刀。 用来杀人的刀。 楚钰亲自递到了赵嫣手中。 赵嫣将刀放在了荣颖的脖颈处,刀尖刺破皮肤,有猩红的血沿着明亮的刀光泅染而出。 荣颖苍白的脖颈挨着刀刃却并不躲闪,那刀尖只要再近一分便能割裂浮动的青筋。 “赵长宁,你想杀我?” 赵嫣冷淡地看着荣颖,仿佛看着一具尸体。 “我杀过的人有很多。” 荣颖的睫毛垂下来,在俊俏的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你还记得醉红楼的时候吗?若不是楚钦带着兵来的早,你已是我囊中之物……” 荣颖脖颈上一阵剧烈的刺痛。 耳边清楚的听见了自己的脖颈被刀破开的声音。 汨汨的血淌在明亮的刀尖,一滴滴坠落在灰色的砖上,砸出红色的血花,泅湿了牡丹花盛开的袍摆。 荣颖手握住刀,细长的手指被染红。 荣颖日日都在尝着刺骨之痛。 而真正刀尖断颈的时候反而不觉得疼。 他甚至笑出声,“赵长宁,能死在你手中,似乎也还不错。” 赵嫣盯着荣颖,看他奄奄一息的模样终于道,“我和你是不同的人。” 荣颖道,“有什么不同?” 赵嫣慢慢附在荣颖的耳边,嗅着他身上的腥气。 “我的良心还在。” 荣颖猛地咳嗽起来。 赵嫣将刀扔在地上,他的衣袖上未曾沾染一滴红色。 荣颖倒下来,他的脖颈上被划开一道巨大的血口。 这许多年的挣扎与不甘随着这道血口一起被割裂,从心脏处奔涌流淌,荣颖面无波澜地看着自己的血液干涸,等着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 恍惚回到了那个冻坏双腿的雪夜。 耳畔似有风声哀嚎。 那时候他也是一个人这样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荣颖从出生起便注定做了别人的影子。 荣昌海教荣昇学武赋诗,荣颖若是跟着学,荣昌海便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荣颖很小的时候在想,他该去的地方是什么? 长大后的荣颖明白了。 他该去的地方是勾栏戏院,不是武馆书阁。 母亲软弱任由父亲拿捏,父亲从未施舍过他一个拥抱,荣家的男人注定要做荣府百年荣膺下的傀儡,做荣家这棵巨木的根。 荣颖失去双腿的时候,已经在父亲的眼中沦为一颗废弃的棋子。母亲怯懦的哭啼,除了眼泪什么都没有。 荣颖的才华不为荣家所容,他便就此湮没不彰。 荣颖的手段被父亲骂卑劣不堪的时候,心中在冷笑父亲的虚伪。 荣颖将一生埋葬在荣家,却从未得到过血脉相连的亲人分毫垂怜。 是以他恨荣家的所有人,包括与他一并被命运摆布的兄长。 他为什么回来找赵长宁? 直到如今濒死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他早已厌倦了蝼蚁一样的活着。 他想死在赵长宁的手中。 荣颖伸手攥住赵嫣就要离开的衣摆,赵嫣的脚步顿了顿。 鲜血从荣颖的口中溢出,荣颖恍若未觉,伏在满地赤红中道,“我这一生活到现在,竟从未知道自己真正的模样。” 戏唱的太久,曲终人散的时候,台上的戏子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赵嫣看着荣颖,从他沾满鲜血的手中扯下自己的衣袍,“谁又见过自己真正的模样呢?” 荣颖闭目大笑起来。 “如果我不是生在荣家一一” 如果他不是生在荣家,此生将是另一翻天地罢。 第二百零三章 赵嫣没有说话,他看着荣颖埋在自己的脚下断了呼吸。 荣三公子的头歪斜在自己的木椅侧,死的时候还很年轻,正是男人一生中建功立业的时候。 他死的时候手中握着一枚碎裂成两半的扳指,冰冷的面容有些温柔。 只是这扳指的主人并不在乎扳指落在谁的手中,是毁弃亦或修缮。 荣三公子的尸体被狱卒拖入了乱坟岗。 京郊乱坟岗日日添新尸,野冢林立,白骨已遍野。 这一日乱坟岗中来了一个哑巴丫头,正是被拘押起来的绮玉。 荣三公子死后她被放了出来,一路打听来到了此处,抱着荣三公子残缺不全的尸体嘶哑痛哭,细弱的肩膀担起了车架,将荣三公子的尸体放在车架上艰难前行。 荣三公子一生恨毒了荣家,必定不肯葬进荣家祖坟。 绮玉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将荣三公子的尸体埋葬。 她的嗓子发不了声,却也救了她的命。 这是荣颖的苦心。 荣三公子一生恶贯满盈,只结下这一次善缘。 绮玉在荣颖的墓前哭泣,沙哑的嗓子却再也唱不出荣三公子生前喜听的小曲。 一门荣膺的荣家早已成为断壁残垣,曾声名远播的荣三公子也不过埋骨在这方寸之地,多年以后此地荒草凄凄,无人祭拜。 明月楼出事的时候仓术从荣颖身边遁逃,他背叛荣昇本为跟在荣颖身边求利,然而荣颖自己走上了一条死路。仓术将荣颖已死的消息以信书与江南武馆的荣昇,此后再无人见过仓术的踪迹。 荣昇展信知道荣颖的死讯,从椅上站了起来将信烧作灰烬。 后来荣昇关闭了他的武馆。 刘燕卿回了刘府,却并没有带回赵嫣。 福宝心间忧虑,却不敢多问。 刘燕卿心知楚钰要将赵嫣入宫的消息瞒的密不透风,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时时出入皇宫,旁人只以为他深受恩宠,却不知道皇帝的寝宫中藏着惊天的秘密。 崔嘉在户部被皇帝明旨提携,任户部侍郎一职。 若非上头还有刘燕卿压他一头,正是前程似锦的时候。 而崔嘉并无任何喜悦之色。 赵长宁这三个字成了他心中的魔魇,搅的他夜夜不得安宁。 他知道赵长宁被带进宫中。 却不敢和任何人说。 赵嫣在宫中安静的像一具尸体。 除了偶尔打听过一次王生的下落,得到人还活着的回答后未曾多言半句。 他从一个囚牢搬到了另外一个囚牢,身体在日渐精细的调养中恢复元气。 自从赵嫣被密不透风地捂进了帝王的寝宫,除了几个被拔了舌头的宫人之外无人再能进出,包括皇帝身边最得宠爱的大宫女沈浮鸢。朱旻盛一双混浊老眼将一切看进眼中,除了叹息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赵嫣在楚钰的寝宫中看到了许多有关他的痕迹。 譬如赵家的藏书,譬如案前一幅美人图。 脸是他的脸,却有女子的身段。 楚钰下朝回了寝宫的时候,正见赵嫣将那幅画撕的粉碎。 楚钰并不生气,如今真正的赵嫣就在他身边,他还看那画做什么? 而赵嫣始终困在寝宫中也不是长久之计,短时间可以瞒天过海,若是时间长了,必定会有人起疑心,楚钰后来将赵嫣安置在一处旧宫中,曾经是先帝宠妃的居所,后来这名宠妃犯了事被斩杀,旧宫便被上了封条。 楚钰将内里修缮一新,把赵嫣送了进去。 旧宫远僻,石门上锁,锁上封条未拆。 后宫中的娘娘们少有来此,楚钰命人修了一条暗道连通他的寝宫,这里便成了赵嫣唯一的出口。 赵嫣被困在旧宫中。 从外看去是一座废宅的旧宫内里铺满香草与绣着鲜花的软毯。 膳食精细,暖意融融。 皇帝亲自送来华美的衣饰与一斗又一斗熠熠生辉的明珠。 赵嫣在旧宫中耳听飞鸟鸣啼,眼见繁花似锦。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宫女太监嬉笑玩闹的声音。 赵嫣的身边有一名拔了舌头的宫女伺候着,她们在固定的时辰端来调理身子的汤药,赵嫣知道这汤药是刘燕卿的手笔。 从永历七年到永历八年是难挨的一年。 楚钰日日都来,却什么都不做。 深夜的时候他将赵嫣揽入怀中,虽然仍旧能察觉到怀中身体的颤抖,却并未感受到明显的拒绝。 楚钰知道赵嫣留在他身边的目的。 而他什么都不会说。 如果可能,他希望赵嫣的耐心永远不会消失。 树藤将他的白杨扼住咽喉缠在怀中,似乎要吸干净杨树的养分。 赵嫣在深宫中无数次远眺浮云下的山脉。 明亮的白日挂着温暖的阳光,漆黑的夜空挂着冷淡的月亮,日月就此在一方上空交替。 赵嫣的腰间挂着一枚玉佩,这是陆惊澜的东西,玉佩上的香气荡涤在鼻尖,赵嫣手指不经意地握住了玉佩,在冰冷的地上软倒,沉沉睡过去。 长久的调养中赵嫣身体的丹砂余毒已清。 而就在这时候,刘府中为了找一个人已经翻天覆地。 被困囚于水牢中的王生逃了。 放走王生的人是福宝。 第二百零四章 永历八年年初的时候下一场大雪。 大雪封了山脉。 暖室内灼烧着通红的炭火,旧宫安谧无声。只有一名被拔了舌头的宫女手中打着小扇,在药炉边困倦席地而坐。 天将要凌晨。 床榻上的帷帘被拉开,朱旻盛替皇帝洗漱更衣,皇帝回头看了一眼榻上似乎沉沉睡去的人,低声道,“小心些,别吵醒了他。” 朱旻盛道,“陛下如今将消息捂的密不透风,总有一天西北的那位会知道,三年之期如今已到,陛下待如何?” 楚钰摇头,“他不会去西北了。” 赵长宁这样的性子,他的小皇叔一旦娶亲,便与他绝无可能。 朱旻盛又道,“陛下可想过要是那件事被赵大人知道又该如何?” 楚钰握紧了手指,“朕不会让他知道。即便知道了,那是先帝所为,与朕有什么干系?” 杨太傅与皇帝陈辞赵嫣生母之死始末的时候朱旻盛正在寝宫一侧候驾,是以深知缘由,正因知晓太多,才心中忧虑不安。 “陛下,若有一天瞒不住了呢?” 楚钰咬牙,“瞒不住也要瞒。” 朱旻盛道,“关于赵大人生母……” 楚钰眼神猛地落在了赵嫣沉睡的榻上,见昏灯下赵嫣仍旧安谧沉睡,这才神情松懈下来,“此后无需再谈此事。” 朱旻盛叹息。 旧宫中每夜的安神香从未断过,赵嫣此时应当醒不过来才是,陛下仍旧如此小心,实在是对这赵嫣紧张之至。 他二人离开后,床榻上的赵嫣却睁开了眼睛。 楚钰永远不会知道,有楚钰在身边的这整整一年,赵嫣从未真正入睡过。 即便是助眠的安神香都不能让赵嫣有半刻安宁。 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是大理寺噩梦般的一夜,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再后来,安神香早已被赵嫣偷偷换掉。 楚钰在赵嫣身边总是一夜沉眠,竟从未察觉到异常。 赵嫣握紧手指,额发皆是虚软的汗。 楚钰要瞒住什么? 1瞒住关于他母亲的事。 关于他母亲的什么事? “那是先帝所为,与朕有什么干系?” 先帝做了什么? 赵嫣手脚冰冷。 他怎么就从未怀疑过先帝? 他疑心过太后。 但是太后有杀人的动机,却未必有杀人的手段。 而在宫中的掌权人中,他除了太后,竟不知道自己还曾得罪过什么人。 如今想来除了先帝,还有谁有这样的手笔,让他连查数年一无所获? 楚钰将他禁锢在后宫中,若是害死他生母的人是太后,他在后宫中长此以往势必能探知一些信息,而赵嫣连蛛丝马迹都未曾发现。 就在他的耐心将要耗尽的时候,十多年的旧案终于显露山水。 赵嫣全身的血液几欲逆流。 手指攥紧,猩红的血迹从指缝中淌出,泅湿青色的袍摆。 毁了他的一生不算,为何还要害他的母亲? 先帝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想不明白。 赵嫣捂住头,头痛欲裂。 他的身体蜷缩作一团,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 丹砂的毒已经解的干净,为什么他还是如此痛苦? 本以为自己历经磨折,心脏早已如同荒漠枯井掀不起一丝波澜。 先帝活着的时候将他在手心攥了一辈子。 如今先帝已经死了,还是被先帝玩弄于股掌之中! 先帝杀了他的母亲。 他却在为自己的杀母仇人兢兢业业地卖命。 甚至与杀母仇人的儿子…… 赵嫣猛地掀翻了案几上的瓷器,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院中厚重的积雪中。 “赵长宁,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不过是为这十五年的煎熬,能有所得罢了。” 若这十五年的腥风血雨没有结果,他所作所为将毫无意义。 而这十五年的腥风血雨终于有了结果。 他终于为自己的杀母仇人守住了江山。 赵嫣伏倒在雪中,身体冰凉没有温度。 他长久以来的坚持像西北边境的雪山呈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细碎的雪花从天际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眉发间。 赵嫣嘶哑地笑出了声,笑声中充满了嘲讽。 那嘲讽不是对着别人,是对着自己。 低垂的眼底浓艳似血。 上天让他苟且到如今,原来只是为了告诉他,他这一生是一个真正的笑话。 昏昏沉沉的时候,赵嫣仿佛看到了十六岁的赵长宁对前路一无所知,与同僚说说笑笑,踏过九十九阶登云梯往金銮殿的方向而去。 赵嫣妄图阻止,少年却化虚影。 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已经发生,漆黑大幕被拉开。 没有人能轻易改变既定的命途。 即便这命途将是悬于脆弱脖颈上的一柄利剑。 陆惊澜盯着楚钰已有多日。 陆惊澜是高手,虽然废去了使剑的手,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却还在。 福宝将他从水牢中放走,并从刘燕卿的书房暗格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他,提醒他务必将此信交于赵嫣手中。 陆惊澜并未拆信看过。 刘燕卿治好了他的伤之后将他扔进了水牢,命人每日打断他的腿再重新接上,之后便未过问。 刘燕卿并不想再看到陆惊澜丑陋的脸,看到那张脸他便会想到当日的情形。 这便给了福宝可乘之机。 福宝买通水牢中看护陆惊澜的守卫,这群人折磨起陆惊澜的时候也只伤皮肉,不动筋骨。 整整一年陆惊澜在福宝的斡旋中被保下。 前几日福宝寻着时机,以刘燕卿的名义欺骗守卫,将陆惊澜提出刘府放走。 刘燕卿聪明一世,却从未想过在福宝身上翻了跟头,水牢的守卫迟迟未等福宝将人提回,刘燕卿又忙于户部杂务几日未归,等回了刘府守卫将此事告知,陆惊澜已离府足有五日。刘燕卿难得大发雷霆,到底没有对福宝做什么,狠狠踹了福宝一脚,并罚了福宝一年的银钱。 福宝放陆惊澜走的时候告诉他,赵嫣被困在一处旧宫中。 刘燕卿每日送药入宫的事瞒不过福宝,无意中在福宝面前说露了嘴,福宝便记下。 旧宫有许多座,不知赵嫣被关在哪一处? 陆惊澜盯着楚钰已久仍旧一无所获,便从旧宫中开始一一查探。 正是深夜,明月高悬,枯枝与碎雪堆叠一处。 陆惊澜从颓圮的红墙一跃而下。 这是距离端门最远的一座旧宫。 传闻曾住过先帝的宠妃。 陆惊澜握紧右手的刀。 他身上旧伤已愈,右手握刀虽有些生疏,到底胜于寻常侍卫。 习武之人的脚步声颇为厚重,惊动院内打着小扇的哑巴宫女,宫女咿咿呀呀地叫出了声。 陆惊澜心跳如擂鼓。 贴着封条的旧宫中有人烟。 赵嫣必在此处。 陆惊澜抬手打晕宫女,耳听吱呀一声,房舍内有响动,破旧的木门被推开。 正见一道白色的影子立在月光下,身后是雕花落漆的朱窗。 第二百零五章 陆惊澜摘下覆面之物,露出一张丑陋的脸,拱手道,“见过公子。” 赵嫣怔怔瞧着他斑驳痕迹的面容,良久才道,“无事即可。” 陆惊澜随赵嫣入内,握刀的手心沁出了汗,“公子……” 赵嫣声音骤然冷起来,“往事无须再提,方才那宫女……” 陆惊澜道,“性命无忧。” 他从怀中取出褶皱的书信递于赵嫣道,“这是福宝托我转交于公子的信。” 赵嫣道,“你这段时日落在刘燕卿的手中?” 陆惊澜道,“正是。” 赵嫣心知,当日的情形刘燕卿绝不会放过王生,如今还能活着出现在他面前,想必是福宝从中斡旋。 赵嫣伸手接过信封,展信看去,目光落在一行字上。 “陛下非昏色之君,赵嫣生母亦死于陛下之手,中宫勿忧也。” 白纸黑字,证据确凿,竟与他所料无差。 这是杨太傅给中宫的信。 赵嫣手指蜷起,声音冰冷道,“这信福宝来自何处?” 陆惊澜道,“福宝清扫书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便拿给了我。”他虽未曾拆信看过,但猜测与赵嫣生母之死有关。 福宝当时将信留给陆惊澜的时候说,“无论如何,公子有权利知道真相。” 赵嫣将信折好笼覆袖中。 杨太傅是知情人。 当时的中宫,后来的太后也是知情人。 太后已死,知情人便只剩下了杨太傅,楚钰与朱旻盛等人。 刘燕卿分明早已查明真相,却并未知会于他。 陆惊澜道,“公子,你若是想出宫,王生拼死也带您杀出去。” 赵嫣笑了起来。 只有皮肉在笑。 这一身皮肉漂亮到了极点。 陆惊澜却想到了干枯的树皮。 “王生,你离开京城或许还能苟且偷生。否则刘燕卿不会放过你。” 陆惊澜猛地抬眼,“公子?” 这是不愿意离宫的意思了。 “滚吧。” 赵嫣背过身子,不再看陆惊澜一眼。 陆惊澜握紧了腰间的刀。 赵长宁让他滚了许多次。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听他。 陆惊澜道,“若公子想离宫,便在宫内点起孔明灯,若是王生看到公子所在的方向浮起孔明灯,定会前来助公子离宫。” 赵嫣没有回话。 陆惊澜叹息一声,黑巾覆面,翻身遁出墙外,须臾消失了踪迹。 不久以后,西北边境收到一封密信。 信中无落款,只书寥寥数字。 “三年之期已至,赵嫣身陷囹圄也。” 楚钦盯着阴沉夜色,收信焚毁。 当夜明氏女病逝。 然而西北王妃大丧的消息还未曾快马传入京中,赵嫣未死的流言蜚语不知何时已传遍市井。 楚钰将赵嫣囚困于后宫中足有一年,虽捂的密不透风,却敌不过时日长久,后宫生疑。 陈皇后已诞下皇子,皇子将出生便被封为太子,而皇子被封为太子之后,陈皇后便再未得见天颜,后暗中精心打探。 从朱旻盛身边的小监口中得知旧宫所在,陈皇后派中宫的人前往旧宫。 中宫之人暗中窥查后回道,“与陛下曾经在书房挂的美人图中的美人样貌极为相似,却是男子。” 陈皇后见过御书房中挂的美人图。 陈家一门曾深受赵嫣提携,赵嫣甚至有意以陈家长女为后,如今的陈皇后是陈家最小的女儿。 她曾经见过赵嫣。 皇帝御书房中挂的美人图她从未想到别的地方,只以为是一名与赵嫣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或许是赵家的远亲。 事关重大,陈皇后将派去窥探的亲信当夜斩杀,思虑良久后将此事告知陈父,陈父如今身为国舅,告知陈皇后暂时按兵不动。 然而隔墙有耳,陈府中被安插多位辅政大臣的耳目,消息便传入杨太傅为首的一干辅政大臣耳中。 几位辅政大臣得此消息均震惊不已,然而除了陈家透出的风声之外并无别的证据,若那赵嫣当真未死,皇帝为何要将人深囚后宫之中? 此事匪夷所思之至。 于是众高官商议良久决定将赵嫣未死的流言放出市井中。 以民心相胁,纵是天子亦无不从也。 到时重新调查赵嫣之死,便可知道当年究竟有无纰漏。 若无纰漏则皆大欢喜。 若有纰漏,且后宫中的人当真是早已死去的鬼,陛下迫于压力定会将人交出,推到百姓面前再杀一次。 杨太傅此法实为狠毒精妙。 第二百零六章 市井流言已沸沸扬扬。 有人说赵嫣如今更名换姓活在京城,也有人说赵嫣身负重伤流亡远疆,传闻绘声绘影仿若亲眼所见,而赵嫣到底如何死里逃生却无人知道。 流言杀人不见血。 当年早已死去的内阁首辅忽然再度搅动起京城的风云,滔天的民意压过来,朝堂上参本重新调查赵嫣之死的奏折日渐累增,不乏各自牵扯到利害关系的高官。 崔嘉与刘燕卿罕见站在一处,声称“市井谣言何足挂齿”,户部反对的态度成为重新调查此案的最后一道阻碍,朝野上下因此分作两派日日争执不断。 就在此时,天子案前收到了明氏女病故的消息。 与明氏女病故的消息前后脚送进来的还有西北四十万大军压境部署的折子。 皇宫中或多或少因为明氏女的情报对西北地形与军中布防有所了解,正是出自未雨绸缪的心思,而明氏女提供的情报到底是真是假? 楚钰不得而知。 眼下并不是开战的好时候。 西北王大军压境部署,意在迫使他送回赵嫣。 楚钰心知若是赵嫣不肯,楚钦未必会为难赵嫣。 这也是他一开始的计划。 而他没想到的是赵嫣未死的消息走漏风声。 京城显然已容不下赵嫣。 民意所迫,他势必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重新调查当年的赵嫣之死已经势在弦上不得不发。 如今只有三条路。 楚钰将先帝所为与宁王谋反之事公之于众,扯下皇室最后的遮羞布,此后再无人敢逼杀赵嫣。 如此一来皇家颜面无存。 又或者楚钰将赵嫣送回西北,远离京城权力中心。 到时候即便赵嫣未死的消息被证实,大楚高官也奈何不了他。 西北民风近胡,血脉混杂,语言文化习俗与中原各自不同,敬楚钦如神明,未必如汉民一般对赵嫣恨不能食骨剥皮,来自民间的压力会小很多,即便有少数的西北军对赵嫣动了杀心,楚钦必定能护赵嫣周全。 楚钰又如何甘心就此放手成全这二人? 第三条路,杀了赵嫣,诸事百了。 楚钰闭上双目,遮覆住阴沉的眼。 所有人都在逼他。 到底是什么人透露了风声? 此时空寂的大殿外花衣大监掀帘来报,“陛下,皇后在殿外。” 楚钰微怔,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楚钰往殿外行去,殿外两侧是朱红的墙,墙头挂着明亮的宫灯,冬日已经到了尽头,积雪却还未曾消融。 花衣大监垂首低眉跟在身后。 刺目的雪光中见一身量不高的清瘦女子赤脚散发跪行而来,两膝上的血迹浸出鹅黄的罗裙,雪白的脸,清秀的眼,垂首时候裸露一片漂亮的颈,这样的女人连笑起眼中都带着幽怨,哭泣的时候如花瓣般引人垂爱。 “陛下!妾身来负荆请罪。” 楚钰并无动容的神色。 他弯下了腰身,带着玉扳指的手指抬起皇后楚楚可怜的脸。 “是你?” 陈婉芝有一瞬间在自己的丈夫眼中看到了令人胆寒的杀意,颤抖将事情原委一并道与楚钰。 “我与父亲本欲将此事瞒下,却不料陈家被安插了耳目,父亲也是这些日子见民声鼎沸,心知出事,严查府中下人,这才查出奸细,如今已下入陈家地牢,全凭陛下发落!” 楚钰松开钳制皇后面颊的手指。 陈家向来唯他命是从,想必这一次确实非陈家之祸。 “婉芝,荣家的旧案再前,往后切记别多生是非,这一次看在你儿子的面子上饶了你,若是再有下一次,悬梁自尽的人便是你。” 陈婉芝战战兢兢,点头称是。 楚钰拂去衣袖上的碎雪,他转过身份时候,正有枯枝的影子覆住陈婉芝娇小的身形。 “朱旻盛,皇后病了,往后若是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出宫门半步。” 上一次听到年轻的天子口中吐出同样的句子时候,还是在太后娘娘被幽禁之前。 跟在楚钰身后的朱旻盛知道,皇后是聪明人。 若是她等陛下查到陈家头上再来解释,陈家便是下一个潦倒的荣家。 如今只是皇后出事。 陈家一门荣宠不减矣。 相比于家族的兴衰,陈婉芝已顾不得自己的丈夫与已经死去的佞臣到底是何关系。 即便真有什么,也不是她能多嘴的事。 比起腥风血雨,陈婉芝宁愿关住中宫的朱门为自己的孩子绣花。 楚钰心情不好。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赵嫣。 少年太子与年轻的首辅在帝王寝宫外擦肩而过。 年轻的首辅唇瓣带着绯薄的红,低垂眼帘,日光莹莹落在发冠上,大红色的官袍上有五爪的莽。 也许他连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心思从那时候便已经存在。 他从前是太子,如今是帝王。 却如同无根的草木。 赵嫣说十一已经死了。 楚钰知道十一没有死。 当初那个背着他走了数十里山路的十一怎么会死? 十一就是赵嫣。 可他留不住赵嫣了。 赵嫣在八千银甲军前揽住楚钦的脖颈。 赵嫣的心里放着他的小皇叔。 楚钰每每想起皆嫉妒欲狂。 赵长宁一一 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这一天夜里,楚钰没有来。 赵嫣却仍然换下了安神香。 摆布他的人想连他的睡眠都要控制,于是他已习惯了长久的失眠。 赵嫣用发青的眼盯着帐顶,帐顶上有一双戏水的鸟。 昏灯始终未灭。 京城不容他,西北回不去。 天下之大,他已没有归处。 赵嫣觉得口渴,他想喝酒。 喝一切能解除痛苦的酒。 否则他会忍不住爬起来割断自己的喉咙,溅出的血会吓坏外头的哑巴丫头。 可是他没有找到酒。 赵嫣闭上眼睛,覆盖住眼中的血红,死死攥紧了手指。 他知道自己疯了。 变成了一个清醒的疯子。 墙壁上的蜘蛛上下攀援,织出一张透明的网。 第二百零七章 御案前金樽倾倒,宫侍战战兢兢。 年轻的皇帝面色不愉,阶下是砸一地的奏折。 杨廷杨太傅与诸重臣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 隔着一道厚重殿门,还能听到外候的红袍重臣异口同声。 “陛下,臣等跪求重查前内阁首辅赵嫣之死!” 楚钰猛地掀翻了案前的笔墨。 “他们这是在逼宫!” 花衣大监手执拂尘,身后是琳琅珠帘。 “陛下,这阶下重臣日日来跪,至今已有五日,您迟迟不见,实是引他人疑窦啊。” 楚钰额头剧烈抽动。 朱旻盛叹息,“前内阁首辅当年死去天下人无一不拍手称快,如今朝野风闻赵嫣未死,您迟迟不下决策,怕是于民间声望有碍。” 楚钰脸色铁青,“朕堂堂中原帝王,也要被他人口舌左右?” 朱旻盛摇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楚钰笑了起来。 先帝在世时候所作一些决策楚钰往往不能理解,直到自己坐上了位子才明白先帝的考量与难处。 他被捆缚在了这金銮殿上,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死囚。 楚钰与先帝越来越像。 或者说,他渐渐与每一任帝王越来越像。 实权在握,却为何活的像傀儡? 众臣相逼,民声鼎沸。 这是在逼着他这皇帝站队。 是与众臣站在一起,还是与赵嫣这奸佞站在一起? 身为帝王若失了民心,江山倾覆尤在眼前。 他接下这副担子,便意味着楚钰二字将被抹杀。 为了维系高祖苦心孤诣打下的盛世,还要葬送多少人? 朱旻盛叹息道,“几百年前在陛下如今坐的龙椅上,前朝某一位皇帝被众臣逼迫下旨杀掉他的爱妾。” 楚钰抬头看这浩大宫殿,手扶住椅上金龙,神情颇为讽刺。 “纵贵为天子,不及民间牧马人一二也。” 朱旻盛抬起眼眸,心中百味杂陈。 不知过去多久,朱旻盛听到皇帝疲惫的声音,“宣刘燕卿。” 刘燕卿受命从刘府入宫。 他见御书房前跪着一地红袍,心中已对当下的情形了然。 刘燕卿垂首没有说话,从众臣身侧留下的主道中穿行而过。 杨廷已经年迈,声音却如洪钟,“刘大人包庇奸佞,是存何等心思?” 刘燕卿猛地顿住了脚,回头盯着杨太傅的眼神如同淬毒,“他到底是否奸佞,太傅当真不知?” 分明可以息事宁人,非要闹到人尽皆知。 阶下大言不惭下跪者,道貌岸然地妄图再一次逼死他。 杨太傅声音一滞,“老朽一言一行皆是为了大楚!” 赵嫣若果真未死,便是大楚的一颗毒瘤。 势必要连皮带肉剖出。 刘燕卿心道当初若不是有大赦天下这借口,这干老臣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刘燕卿道,“在座诸位皆迂腐儒生也。” 杨太傅八十高龄,捂住胸口喘息,“黄口小儿一一目无尊卑!” 刘燕卿没有看这些人一眼。 他跟在朱旻盛身后入殿中。 朱旻盛道,“陛下,刘大人来了。” 楚钰抬起猩红的眼与刘燕卿对视,“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刘燕卿叹息,“陛下,准了诸位大人的奏折吧。” 楚钰咬牙,“刘燕卿,你可知道若是重查赵嫣之死你也躲不过去?” 刘燕卿端正道,“臣知道。” 楚钰道,“那你又为何……” 刘燕卿跪在了地上,“陛下,眼下的情形就算是臣也没了法子,民意鼎沸,除非陛下罔顾民意做了昏君,正给西北军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 刘燕卿确实没有办法。 若证实赵嫣未死,赵嫣如今再要治罪便是欺君之罪。 大赦天下这样的借口只能用一次。 明月楼当日的情形如附骨之蛆,刘燕卿向来自傲,如今也止不住后悔。 若不是他,赵嫣不会被困于京城,也不会落在荣颖的手中被王生这种人糟践。 在明月楼赵嫣拒绝刘燕卿的时候,刘燕卿忽然明白过来赵嫣为何从来都视他于无物。 刘燕卿对赵嫣所做的一切全然出自私心,无论是救了赵嫣,还是带他去岭南,又或者是胁迫他回到京城,走的每一步都是他刘燕卿处心积虑罔顾赵嫣意愿的结果。 而赵嫣这一生都是先帝手中的棋子。 必然最恨被人摆布。 岂能不厌他? 是以这一年多他替赵嫣研磨药材,却从未见过赵嫣。 他知道赵嫣在宫中定有打探赵母之死的考量。 刘燕卿能摆布命运,却摆布不了人心。 他费心将真相藏私,赵嫣却被带入宫中。 深宫一年,当真什么都打探不到? 他如此宠爱福宝,福宝却偷信放走王生。 王生必定带信去见赵嫣。 注定要知道的真相,原来如何处心积虑都藏不住。 上天替他做了选择。 王生离开刘府后便如同江流汇海,再无踪迹。 而在此不久之后,乡野沸传赵嫣未死,朝廷上的折子堆叠成山。 赵嫣一一 他是故意被发现的。 刘燕卿有一种极为微妙的直觉。 赵嫣看透了阴暗的人性,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会发生什么。 世人短见,最喜用一张软舌杀人。 他从来不懂赵嫣,真正懂的时候却宁愿自己不懂。 赵嫣知道了母亲的死因,终于把自己撞的头破血流。 发了疯的赵嫣将开始他的复仇。 报复谁? 死去的先帝。 明堂的天子。 随心左右赵嫣的刘燕卿。 甚至是在西北边境抛弃赵嫣的楚钦。 而在复仇名单上,排在最末的是赵嫣自己。 眼前是三条路的死局。 赵嫣选择了最惨烈的一条。 他既然最恨被人掣肘,最后一次刘燕卿决定尊重他的选择。 至于明堂上的天子扛不住压力彻查真相之后会选择哪一条,刘燕卿不得而知。 赵长宁这个人一一 好像冷到了骨头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你看不出来他眼中欢喜,也看不出来他心中怨憎。 而一个真正冷到骨头里的人又哪里来这般浓烈压抑的恨? 他一身的骨头正是因为被一寸寸打断才会变得冰凉。 所有人不知他。 楚钦也不知他。 直到这时候刘燕卿才知道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对赵嫣而言意味着什么。 锒铛入狱的结局是赵嫣对他的报复。 而赵嫣对其他人的报复又是什么? 刘燕卿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惊鸿一瞥状元郎,鲜活漂亮的皮囊下彼时还流淌着温热沸腾的血。 刘燕卿唇上折起的笑意竟有几许深情。 若也由着赵嫣摆布上一回,或许便消了气罢。 御案后传来皇帝仿若裂帛的声音,“你先行退下,朕再考虑考虑。” 刘燕卿退下的时候,正逢浮鸢进来换第五柱香。 殿内安谧之至。 朱旻盛盯着新换上来的第五柱香。 第五柱香烧成灰烬的时候。殿门大开。 花衣大监低眉道,“陛下有旨。” 楚钰没有抗住朝野上下的声浪,下令重新彻查赵嫣之死。 第二百零八章 赵嫣的旧案理所当然落在杨廷为首的辅政大臣手中。 涉及前内阁首辅,案件重归大理寺。 新任大理寺卿明轲是辅政大臣明正源长子,嫡妹正是远嫁西北的明氏女。明轲此人才识过人,思辩敏捷,一路走到大理寺卿的位置并不依靠家族提携。 明轲经过调查发现,赵嫣当年死的颇为蹊跷,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人见过死后的赵嫣。 说是被野狗裹腹,凭借的是连仵作都验不出的嶙峋碎骨与一枚玉色扳指。 当时宫中之所以认定赵嫣已死,即是因为赵嫣身中丹砂,而刘府当日进出的大夫确实异口同声称赵嫣已病入膏肓。 捡到扳指的拣尸人前几年已经病去。 赵嫣若是能活到现在,必定有人可解丹砂之毒。 赵嫣身中丹砂明轲也是从杨太傅口中得知。 传闻当年赵嫣体弱多病,原来均有因由。 而最可疑的人便是刘燕卿。 刘燕卿的手笔虽然天衣无缝,到底敌不过时日长久。 明轲苦查终于联系到了一位曾被刘燕卿重金求购过夜乌藤的商人。岭南风传刘燕卿府中有位善妒病重的夫人,而这夫人回了京城却没了踪迹,反而听闻走失妾室。明轲心道刘燕卿这夫人是男是女尚未可知,说不定便是一个幌子。 明轲如今需要的是证据,证明刘燕卿重金求药确实是为解丹砂,如此便能知道所谓刘府夫人实为中了丹砂之毒的赵嫣,才能顺理成章地将刘燕卿缉拿。 太医院只有石院判对丹砂之事略知一二,而石院判已辞官回乡,前段时日听闻在山中遇到劫匪,马车翻下山崖,石院判当场死去。 本以为这最后的线索就此断了,孰料峰回路转,与石院判一起坠落悬崖的继承石院判衣钵的徒弟侥幸死里逃生,带一身重伤返乡正遇准备离开的官员。石院判对这徒弟倾囊相授,知无不言。 由此才有了实证。 若能解丹砂之人是前朝皇室的后人,刘燕卿是否是前朝皇室之后? 而这又是另一桩案。 刘燕卿安然无恙做官如此久,陛下怎么可能不知情? 明轲是聪明人,除了丹砂并无别的证据。 是以他并未张扬对刘燕卿身世的揣度。 而石院判中途遇到劫匪,究竟是意外或者是有人蓄意而为? 正如明轲猜测,石院判确实被人灭口。 灭口的人不是刘燕卿,是楚钰。 楚钰到底不想让刘燕卿坐实罪名,刘燕卿妃罪名若是坐实,赵嫣势必要被推到台前。楚钰不想将赵嫣送回西北,也不肯赵嫣被剥皮拆骨,谁能料到向来办事可靠的影子出了纰漏。 以为师徒二人坠下万丈高崖必定死无全尸,急于回京复命,竟未亲自查探一番。 楚钰雷霆震怒,牵累数名影子。 事已至此,终于无力回天也。 刘燕卿被削官入狱。 福宝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刘府上下鸟兽作散,民间风言风语不断,只有福宝一人守在刘府,看着刘燕卿镣铐加身,眼眶通红。 刘燕卿瞪了福宝一眼,“爷还没死,丧什么脸。” 福宝号啕大哭。 刘燕卿一身月白的长衫,细长的眼中看不出情绪。 他微微一动,手腕上的锁链随着他的晃动而发出声响,两侧站立大理寺的官卒与宫中宣旨发落的太监。 “京城的府邸没了就没了,想来往后也不会再回来。” 福宝怅然看向刘燕卿,“大人,若这一次化险为夷,咱们真的不回来了吗?” 刘燕卿眯起了眼睛,“京城实在是个无趣的地方。” 你看它花团锦簇,实则处处刀锋。 陆家,赵家,荣家,如今的陈家,都不过是皇权下的提线木偶。 朱门倾覆在一念之间,贵为天子也不过是长河中的流沙,功过无史书作记后人何以通明? 赵嫣一片丹心刻在史书上落得奸佞二字,可见史书也作不得准。 若史书也作不得准,这世上便没有可信之物。 刘燕卿实乃厌世之人。 他这步步筹划的十多年,不图权力,不为谋财,只算计了一个赵嫣。 人这一生太短暂,他已没有精力用下一个十年去算计别人。 他因赵长宁而入仕,也因赵长宁而出仕。 此时想来倒也算是有始有终。 刘燕卿负手而立,神态慵懒,眼中倦烦。 或许遇到赵嫣之前他一直是这副模样。 福宝道,“我虽不清楚其中事由,但知道大人的做法必定有自己的考量,大人保重。” 刘燕卿道,“你回江南沈家,我外祖会安置你。” 福宝道,“我在沈家等大人平安回来,公子也必会逢凶化吉。” 福宝听命回了江南沈家。 事已至此,他除了听话再无别的法子。 他信刘燕卿的本事,总有一日会依约回到江南。 福宝不后悔救了陆惊澜,也不后悔让赵嫣知道真相。 他知道公子这样的人,宁愿清醒地痛苦也不愿意浑浑噩噩地活着。 刘燕卿被削官前进了最后一道折子。 他将明轲举荐给楚钰,声称其可堪户部重任。 天子准奏。 明轲被提拔接任刘燕卿的职位。 户部崔嘉升任大理寺副职,正职暂空。 明轲心知中刘燕卿奸计,若让他明轲继续在大理寺继续查下去定然能查到更多证据,让刘燕卿重罪伏诛,斩首明典。 由于大理寺正职空下,任副职的崔嘉手握实际权力。 崔嘉如何不知陛下此举意欲何为。 这是要保住刘燕卿性命的意思。 若这一次他达成圣意,再回户部便不是一个小小侍郎。 满朝文武皆看出来陛下的意思。 而明正源因长子被提携数级也不好斥责皇帝的举动。 站在明正源身后的人更不好多言。 一时间坚持处死刘燕卿的声音便只剩下杨太傅与其党羽。 刘燕卿在岭南官声极好。 岭南百姓以万民血书为他请命,岭南百姓道刘燕卿定是被赵嫣那奸佞逼迫,一时间这套说辞也影响了京中的百姓。 赵嫣未死的消息早已传遍大江南北,百姓认定赵嫣是主谋,而若赵嫣是主谋,刘燕卿便是从犯。 主谋当斩不殆,从犯既有万民书请命,又有悔过之心,是否能勉强逃过死劫? 一时间杨太傅独木难支,终于溃下阵来。 从头至尾,锒铛入狱的刘燕卿一个字都没有说。 天下人的眼睛盯着朝廷下发文书。 无论是刘燕卿亦或者是赵嫣,朝廷势必要给出一个交代。 刘燕卿或有一线生机。 赵嫣又当如何? 引出这一切动荡的前内阁首辅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民间声浪日沸矣。 而常年伏在书案著史的史官重新拿出了他早已写完的手稿。 程沐盯着明灭灯火,心知局势云波诡谲。 赵嫣未死一一 他的书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第二百零九章 永历八年,首辅赵嫣未死一事闹的满城风雨。 在朝廷众官员的步步紧逼下,年轻天子只要稍有动作,便有数百双眼睛看过来。 与此同时南方水患,北方雪灾又起,数道折子快马堆积与天子案前,各地官员推诿扯皮,诸多繁琐事宜均由楚钰一一过目。 纵然楚钰还年轻,到底有些力不从心。 又兼近日连绵碎雪,冬日风霜刺骨,楚钰数十日未曾睡好,眼下乌青一片,生高热眩晕之兆。 太医小心诊脉,并未察觉异常,只道病从劳起,开了退热的方子。 如此又过数日,发热加重,甚至偶会头痛发呕,太医重新诊治,诊脉之后与第一次诊脉时候放松的神情孑然不同。 新任的院判姓章。 章院判面色雪白跪在地上,一头磕了下去,额上出了猩红的血。 “陛下,小人医术不精,第一次竟从未诊断出来!” 楚钰皱眉,“何意?” 章院判摇头,“陛下近日可服用过大量性阴之物?” 楚钰道,“并未。” 章院判道,“按理御膳房的人有分寸,陛下可是在别处服用了什么?前些日子我替陛下诊脉,陛下症状不显,脉象沉稳,今日诊脉之所以能诊出,是因病情加重,说明这段时间陛下从未停止服用过这阴寒之物。” 楚钰站了起来,“何谓阴寒之物?” 章院判道,“性寒性冷的食物,亦或者是药材。一味药材或者单一的食物均不能引发寒疾,除非服用日久,且日服量多。” 楚钰面无表情,“你是说,朕这身病,实是寒疾?” 章院判点头,“寒疾无误,陛下还在初期,往后的日子难熬啊。” 阴淫寒疾,阳淫热疾。 身患寒疾者每逢阴雨冷天发作,发作之时面色苍白,辗转难眠,筋骨抽搐疼痛,如被刀尖碎骨,多数身犯寒疾者不是因为寒疾而亡,是因为受不了反反复复将要伴随一生的痛苦而自尽。长此以往形销骨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此症无药可救。 楚钰手背青筋暴起,反复念道,“阴寒之物,阴寒之物。” 后宫中的人谁有这么大胆子? 谁又有这样神鬼不知的本事? 谁不想让他死,也不想让他活? 他这些时宿居旧宫,吃穿用度皆有赵嫣在身旁。 而当初中宫的人有本事发现赵嫣,当真只是巧合吗? 若这一切都是赵嫣的计划。 第一步是暴露自己的身份,第二步是下毒一一 赵长宁,你编织这张金丝网究竟打算做什么? 章院判战战兢兢离开后,楚钰咬牙切齿地道出了三个字,“赵长宁!” 仿佛要将这三字嚼碎吞咽。 楚钰在旧宫中见到赵嫣的时候,赵嫣手中正捧着一卷书。 他的脚边偎着一盆炭火。 炭火烧着明亮的烈焰,映着赵嫣略有了些血色的面颊。 楚钰往近走了两步,年轻天子高大的身形在地面投下巨大的暗影,笼覆住黑夜,也笼覆住光。 赵嫣微微一怔,回头见是楚钰,并无别的表情。 楚钰心中还记得赵嫣在刘府中第一次见到他时候动弹不得的情状。 已过一年。 他强迫赵嫣习惯他的存在。 而赵嫣当真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吗? 年轻的天子弯下腰,手指落在赵嫣尖俏的下巴轻轻摩挲。 入手的皮肤触感柔软,带着与往日不同的绯热温度。 灯火点进赵嫣一双张扬漂亮的眼睛,纤细的脖颈上有青色的血脉跳跃。 青花绛袍上金色的纹路与天子明黄龙袍纠缠一处,呼吸间带着微不可查的药香,像幽寂的云苓。 勾人撕裂精美繁复的外裳,去嗅内里鲜嫩的滋味。 楚钰眼中痴迷的神色渐渐被涌动的沉流覆灭,用听不出来情感的声音道,“赵长宁,他们都在逼我。” 火光中赵嫣抬起眼,眼中不见波澜。 “陛下待如何?” 楚钰对视赵嫣的眼睛,“连你也在逼我。” 赵嫣笑了起来。 他留在宫中是为了调查母亲的死因,如今已知母亲命丧何人之手,又何必在此虚以委蛇? 楚钰道,“赵长宁,你是故意被皇后的人发现的,你早已料到了今后的局面,让朕猜猜,你是想洗清自己的冤屈,还是想逼朕放你回西北?赵长宁,我本以为依你的性子是绝不会走回头路的,你就那么喜欢楚钦?” 赵嫣道,“我不想洗清自己的冤屈,也不会去西北。” 洗清自己的冤屈他早已不奢望。 如今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浪。 至于西北也不会再回去。 楚钰心脏猛地颤动,松开了钳制赵嫣下巴的手指。 “赵长宁,你在自寻死路!” 赵嫣站了起来,声音低哑,“陛下圣明。” 楚钰将赵嫣迫至榻侧,握紧了拳头,“赵长宁!” 赵嫣靠近楚钰,一字一句道,“陛下,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安排下。” 楚钰将赵嫣扑倒,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赵长宁一一朕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朕身上的寒疾与你有关?” 赵嫣冷漠地看着他,眼中无悲无喜。 在岭南的时候,刘燕卿曾经说过。 丹砂乃性温之药炼制而成。 因此解方中包含的数味药材均是阴寒之物。 以寒克温虽能与赵嫣体内丹砂中和,而被寻常人服用则容易引发寒疾,寒疾无解,终年不愈。 这一年楚钰食宿在旧宫中,从赵嫣知道了母亲的死因之后,赵嫣饮剩残存少数的药汁都会倒入楚钰的膳食。 多味药材经中和碾磨熬煮后已不是毒,是以朱旻盛的银针从未测出过。 赵嫣不想让楚钰死。 也不想让他活。 赵嫣想让楚钰一辈子不人不鬼地做皇权下的傀儡,维护这风雨飘摇的世道。 楚钰终于明白。 赵长宁即便是在自寻死路,也要把伤过他的人一道带进地狱。 而能让赵嫣有这样的举动,只能说赵嫣已经知道了他母亲的死因。 一切已无法挽回。 楚钰手指按住赵嫣的肩膀,牙齿锋利地撕咬上去,像一只负伤的兽。他伤到了赵嫣,赵嫣咬住牙齿不肯说话,楚钰嗅着身下的人肩头的腥气道,“赵长宁,你知道先帝为什么杀了你的母亲?” 第二百一十章 一盏昏灯于暗影中摇曳,窗外碎雪被呼啸的风裹携。 楚钰的声音恍似鬼魅。 “先帝要斩断你与崔家的最后一丝联系。” 赵嫣身子猛地一颤,怔怔良久,终于止不住惨笑出声。 原来竟是这样可笑的原因。 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母亲枉送性命。 帝王心术,果然远非寻常人可比。 圣祖皇帝当真是圣明之极。 赵嫣手指攥紧,床单褶皱作一团,咽下喉中如铁锈般翻涌上来的腥气。 楚钰制住赵嫣,将那双皓白腕子用腰带紧紧捆缚,青色的腰带勒红了手臂,赵嫣竟也没有挣扎。 楚钰仔细端详着赵嫣隐忍痛苦的神情,心脏涌动的愤怒与悲哀一寸寸碾碎理智。 面容却越显沉静。 楚钰清楚的知道,对赵嫣而言,赵夫人能死在别人的手中,却绝不能死在先帝的手中。 更何况是以这样的原因。 赵嫣想拉着他下地狱。 他也不会让赵嫣好过。 楚钰低声在赵嫣耳边呢喃,“赵长宁,你还疯的不够彻底。” 赵嫣好像被从楚钰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贯穿。 血淋淋的皮肉曝晒在野兽尖利的爪牙下。 “朕在你的心中是否还不如那个丑陋仆人?” 楚钰淡淡道,他面无表情地掐住赵嫣的脸。 赵嫣的下巴因为年轻天子不知轻重的力道泛着青紫色。 赵嫣眼中带笑,楚钰没有看到他眼角的泪。 在这昏暗的旧宫中,窗柩处有风声作响。 楚钰听清楚了赵嫣沙哑的声音,“陛下不如他万分之一。” 楚钰歪着头,漆黑的眼中藏匿滔天巨浪。 他亲了亲赵嫣的脸颊,手中的动作未停下,慢条斯理地撕裂了赵嫣的衣摆,发丝与赵嫣纠缠在一处。 年轻天子布满薄茧的手从赵嫣的脖颈落在腰侧,就像藤蔓一样妄图勒毙怀中青杨孱弱的呼吸。 “他有没有碰过你这里?他碰你的时候,对着那张丑陋的脸你也能心生喜欢?” “赵长宁,你怎么这么贱。” 赵嫣痛苦地被强制拖回他极力遗忘的记忆。 荣颖将他关在了暗阁,暗阁中不见天日,在卑劣的药物作用下,他浑身滚烫如置沸水,神志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有许多男人粗重的喘息。 竭力后退却只能把自己蜷缩在角落,牙齿咬住唇瓣,只有血腥气还能让他不至于沦为欲望的走卒。 后来那个丑陋的男人杀死所有靠近他的人,丑陋的男人走在他面前,用伤痕累累的手抱紧了赵嫣。强弩之末妃赵嫣环住了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唇,迫不及待地撕扯男人的衣襟。 男人似乎吃了一惊,在他耳边用沙哑如破锣的声音道,“赵长宁,你清醒一点,你知道我是谁吗?” 赵嫣一路走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后悔。 他丢盔卸甲,体无完肤。 那时候的赵嫣敞开了自己的身体,像一个野地中勾引男人的荡妇,王生对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尤不满足,渴望得到更粗糙的对待,而这一切与王生又有什么关系? 荣颖死了,一切都已结束。 与王生颠鸾倒凤的一夜赵嫣竭力当做从未发生。 楚钰却逼迫他想了起来。 想起来那个荡妇一般的自己。 赵嫣的牙齿咬住唇,唇瓣出了血。 楚钰提着赵嫣的头发,仿佛从水中在打捞一只水鬼。 他的手指轻抚赵嫣雪白前额的汗。 冰冷的唇瓣仔细亲吻着赵嫣的鬓角。 身体被劈成两段,剧烈的痛楚袭卷全身。 玉带横斜,衣衫尽褪,赵嫣的发丝铺满绣着红色鸳鸯的枕,手臂被禁锢在床头,纤薄胸膛裸露灯影,下身半遮半掩狼藉难堪,勾的人想捧在手心,又想踩进泥土。 赵嫣无神的双眼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赵长宁!你是朕的。” 即便是死也只能是他的。 赵嫣在楚钰的肩侧歪着头发丝软软垂下来,像一具精致的皮囊。 忍了一年,到底还是露出了肮脏的心思。 赵嫣看到身上肆虐的男人渐渐扭曲成先帝的模样。 赵嫣凝视着先帝的眼睛,知道自己身处在无尽的深渊中。 赵嫣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前的明镜。 记得许多年前在先帝的寝宫,也有一面镜子。 先帝用官帽上的明珠一寸寸打开他的身体,他在明镜中看的清清楚楚。 今夕是何夕? 明镜旁盛开一树梅花,窗外有新雪纷飞。 镜中倒映着赵嫣漂亮又苍白的面容。 楚钰扬手打翻了镜子。 于是镜中的赵嫣四分五裂。 门前守着的哑巴宫女早已泪流满面。 她在旧宫中成日守着这寡言少语的美貌公子,以往陛下过来从未像今日这般面上三分笑,眼中七分寒。 自从今日陛下进去,里头就少有声音。 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才能从窗柩处传来几声孱弱的呜咽。 很快又被陛下粗重的喘息声覆盖。 小雪变成大雪,大雪覆灭了前路。 宫女手中提着宫灯,宫灯中点着灯花。 三尺之距传来身着花衣的大监低声的叹息。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内寝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黎明将至,暖日将升。 朱旻盛躬身道,“陛下,该回了。” 楚钰看了眼内寝,从他站立的角度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珠帘。 哑巴宫女手中宫灯已熄。 她在此地守一整夜。 “照顾好他。” 哑巴宫女听到陛下略显喑哑的声音。 哑巴宫女战战兢兢俯首行礼。 这一天百官在金銮殿下候来一道圣旨。 陛下今日不朝。 楚钰再一次发病了。 寒疾发作如刀尖碎骨,恨不能自剜血肉。 章院判凌晨入宫,一时未见出来。 可见寒疾棘手难熬。 旧宫中楚钰走后,哑巴宫女掀帘而入。 珠帘响动,珠帘后是红色的鸳鸯枕与凌乱的美人榻。 美人榻上的青年在锦被中蜷缩成一团,青色的外衫被扔在角落,里衣碎成了条。 眼下乌黑一片,面色惨白如雪,一双殷红的唇瓣被咬的血迹斑斑,肩窝处落满了亲吻啃咬的痕迹,被褥下裸露在外的小腿遍布青紫淤痕,不难想象锦被之下的狼藉。 被糟蹋的也许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软的没了筋脊,只余细微而孱弱的呼吸,垂柳般散开的发上沾染着男人的东西。 糜丽旖旎的光景最能勾起人心中的恶欲。 曾经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沦为天子床笫间的玩物被亵弄,身上的骨头被一折再折,正如美玉被糟践作旧瓦,青竹被碾碎成泥土。 人心卑劣,妄将明珠扯落凡世,且以风尘玷污之。 却也并非所有人皆是如此。 哑巴宫女有自己的名字。 她叫婉月。 陛下既然拔了她的舌头,便不会记得她的名字。 在旧宫的这一年,她替赵嫣看药的时候困顿入眠,险被陛下摘了脑袋。 是赵嫣替她求情才留下性命。 婉月向前走了两步,榻上的人似乎听到门外的动静,微不可查地往后缩了缩。 尽管他已经退无可退。 婉月恍急地摆手,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证明进来的人并不是陛下。 室内都是腥膻味道,婉月打开轩窗。 冬日温暖的阳光洒落昏暗的房间。 赵嫣却恍惚觉得在日头亮起来的一瞬间,勉力维持的人皮被生生剐下。 躲在阴暗角落的鬼终于被灼热的阳光激烫的遍体鳞伤。 他用自己破碎的嗓子发出痛苦的声音,“关上窗子。” 待室内重趋黑暗,赵嫣艰难开口,“可否帮我一件事。” 婉月睁大了眼睛比划。 赵嫣盯着紧紧闭阖的窗柩道,“今夜帮我在院中放一盏孔明灯。” 婉月含泪点头,比划着道,公子,我扶您去清洗吧。 赵嫣困倦地闭上了双目。 直到清洗的时候,婉月才知道赵嫣伤的有多重。 她不能开口,只能让自己手上的力道更加柔软一些。 而即便是女子这样细嫩指尖的碰触都能让赵嫣疼的咬住牙关。 婉月为他换上新的亵衣。 也许哪一天新的衣物又要被撕裂。 帝王的宠幸究竟是美酒亦或毒药? 赵嫣这一整日都再未说过一句话。 夜幕低垂的时候,一盏孔明灯冉冉升起。 旧宫中囤积的孔明灯多年不用已渐潮湿。 婉月一直点到第十盏。 孔明灯没有翅膀,却能飞到天尽头。 变成渺远的一团火。 赵嫣在旧宫中等一个人。 等待的过程缓慢绵长。 赵嫣想起许多过去的事。 年少时候浑然不知世事艰辛,骑马斜桥,击筑饮酒,尚与同僚共举杯。 后来权倾朝野,出入人人奉承,行动仪仗威盛,却落个众叛亲离,死无全尸的下场。 风云跌宕十五载,苟且偷生又五载。 辗转二十年,竟始终被先帝拿捏在手心。 即便如今先帝已经腐烂成棺材中的朽木,影子依旧终年盘踞在上空。 赵长宁在十六岁的那一年已经死去。 先帝的儿子妄图杀死一只鬼。 赵嫣颤抖地扶着墙壁站起。 他穿着一层薄薄的亵衣,亵衣外披着青袍,袍摆上绣着金色的纹路。 他站起来的时候极为费力,双腿不住地打颤,因粗暴的欺辱造成羞耻的痛苦每走一步如影随形。 地面被楚钰摔碎的镜中倒映着一张空洞的面容。 赵嫣盯着四分五裂的碎镜,眼中仿佛要淌下两行血泪。 夜风浮动,梅花疏落。 赵嫣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响声。 像野猫从墙头落下。 赵嫣打开紧闭的轩窗。 原来不是野猫,是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左手有旧伤,面上覆黑巾。 他的肩膀有风有雪,眉眼有月有光。 第二百一十二章 来人摘下覆面黑巾。 露出一张伤疤密布的脸。 他受伤手中拿着着黑色带着薄纱的斗笠。 那是医官常用的斗笠。 赵嫣盯着那张丑陋的脸,眼中深不见底。 陆惊澜心中苦涩,知他又憔悴。 “我看到了孔明灯……” 高大的青年罕见有些语无伦次。 赵嫣盯着他的眉眼良久终于道,“我不想留在这里。” 陆惊澜道,“好。” 我带你离开这吃人的地方。 他们对话不多,却仿佛恢复年少时候的默契。 陆惊澜没有提到赵嫣雪白脖颈上的痕迹。 赵嫣也没有问他如何入内。 夜闯禁宫本是死里逃生的事。 陆惊澜这是第三回 。 第一次是为了害他。 第二次是为了救他。 第三次是为了救自己。 皇帝发病,章院判凌晨入宫。 章院判一人面对病症颇为棘手,快马宣三位医官手持令牌入宫。 陆惊澜这段时日一直守在皇宫附近。 他先是看到两名头戴斗笠,黑纱覆面的医官经过东门,手执令牌被禁卫紧急放行。 然后便看到了旧宫方向升起的孔明灯。 陆惊澜暗中听禁卫道,一会还有一位医官会来。 陆惊澜提前守在医官行至东门的必经之路,捆缚医官并盗取医官衣饰斗笠及药箱。 医官常年与药材病人为伍,以黑纱覆面实是为防止感染的平常之举。 陆惊澜心知要赶在下一趟守门禁卫换班之前让赵嫣平安出宫。 若等禁卫缓过神来察觉不对便再没有机会。 陆惊澜穿戴上从医官处劫来的物事混迹入宫后便使轻功来此。 他将自己身上的医官玄色服饰披在赵嫣身上,又将斗笠替赵嫣戴正。 “宫门每日细数入宫人头,我以医官身份入宫,一会你以医官的身份从旧宫侧门出,往东门行,旧宫侧门门锁已被我从外打开。” 赵嫣明白了陆惊澜的意思,微微一怔,“你如何离开?” 陆惊澜道,“我从梁上走。” 陆惊澜没有办法带着赵嫣。 两人同行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 且赵嫣身无武艺又体质孱弱,唯有眼下一途可行。 赵嫣知他轻功已臻化境,便点头道,“注意安全。” 陆惊澜道,“这是医官的令牌。” 赵嫣接过令牌别在腰间。 陆惊澜并没有注意到,在赵嫣的腰间还有一枚通体晶莹,九爪蟒纹的龙佩。 那是皇帝的象征,人人见之如帝亲临。 赵嫣昨夜从楚钰的衣带上解来。 陆惊澜道,“宫外密林中见。” 赵嫣知道宫外的那一片密林。 年少的陆笙最喜在那片林中练剑。 赵嫣低声叹息。 陆惊澜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赵嫣看着陆惊澜摇头道,“这么多年,我们都老了。” 陆惊澜心中猛地一跳,险些以为赵嫣知道了什么。 而后他又自嘲,若是知道王生便是他陆惊澜,赵嫣恨他都来不及,又何来如此平静的神情。 陆惊澜瞧着赵嫣两鬓的白发,心中酸疼。 “公子不老。” 赵嫣道,“把那哑巴丫头打晕吧,省的出了事被连累。” 陆惊澜道,“好。” 陆惊澜从红墙出,正如他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 赵嫣穿好医官的玄袍,将头上的黑纱斗笠系带紧了紧。 院落中哑巴丫头晕沉沉地昏睡。 赵嫣绕过哑巴丫头,打开侧门。 他双腿仍旧在不住地打颤,勉力许久方才撑住站直。 每走一步私处都如钝刀碾磨血肉。 更深露重,寂静宫道并无一人。 宫中地形赵嫣极为熟悉,行至中途御湖湖心一地时遇到当值禁卫的盘问。 “医官大人留步。” 赵嫣停下步伐。 禁卫问道,“陛下宣三位医官大人,您不在陛下寝宫,在此处做甚?” 赵嫣沉着嗓子,“陛下身体有恙,院判大人命我前往皇后处告知娘娘。” 他将手中的令牌亮起。 几名禁卫相互看对方一眼,“此事我等不问,但医官大人可否摘下斗笠容见?” 赵嫣道,“可。” 侍卫见他坦荡应下,心中放下对他的戒备。 而赵嫣并没有准备摘下面纱。 他握紧了腰间的龙佩。 此时湖心对岸忽传来一声,“抓刺客!” 拦住赵嫣的几人神情严肃,对赵嫣行礼后匆匆往对岸而去。 赵嫣的手松开龙佩,脚步未停,心知是陆惊澜所为。 赵嫣行至东门,又经一番检查。 出宫比进宫容易许多。 进宫之人龙蛇混杂需经层层盘问。 而出宫之人在进宫之前必已经过核验。 听说内宫方向发现刺客,多数禁卫皆被调离。 留守东门的禁卫见赵嫣身着医官服饰遂问道,“大人何故离宫?” 赵嫣答,“入宫时候忘带了药,欲出宫寻药。” 赵嫣的背上有药箱。 禁卫道,“打开药箱看看。” 赵嫣打开药箱,禁卫寥寥检查道,“您是太医院哪一房哪一舍当值?” 赵嫣依陆惊澜所交代开口道,“十二号房三十五舍。” 禁卫查询到今夜三位医官的入宫记录,便再未详问,示意放行。 一路有惊无险。 赵嫣从东门出,回头看向这座困了他一年的巍峨皇城,眼底空洞没有任何情绪。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地面的嶙峋碎石割裂。 赵嫣沿着崎路前行,风声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摘下医官的斗笠。 斗笠下的面颊苍白憔悴,双腿已经使不了力。 被撕裂的地方动一动都是钻心的疼。 而他现在已没有什么不能忍。 深夜的山路一人一月一影相伴而行。 赵嫣捡起来地上的枯枝作拐,白皙的手心被枯枝划破。 猩红的血沿着枯枝一滴一滴淌落进泥土中。 融化了泥土上的碎雪。 明月高悬,大雪已驻,暖春就要来临。 再沉的冰也总有化去的一天。 不知行了多久,眼前出现一片密林。 密林为风浮动沙沙作响。 中宫高门闭锁,昏灯摇曳,偶能听到孩童咿呀声响。 额头贴着红色花钿,身着凤袍的美貌女子逗弄着怀中的幼童,漆黑的发丝垂落在幼童圆润的肩窝,幼童抓着女子漆黑的发丝,咯咯笑出声。 立在一侧身着翠绿宫装的嬷嬷道,“小太子生的像陛下。” 陈婉芝叹道,“还是不要像陛下。” 嬷嬷道,“今夜宫中不太平。” 陈婉芝知嬷嬷此话意有所指。 陈嬷嬷是她从娘家带入宫的老人,于她而言是极为可信之人。 陈婉芝淡淡道,“宫中侍卫派人来问是否有一位医官奉旨前来,本宫便知道是他。那人逃宫是在自找死路。没了皇宫的庇护,要被外头的人生吞活剥。到时候陛下也该清醒。” 陈嬷嬷叹息,“若无您察觉异常并暗中铺排,那人至东门沿路又如何会只有数位侍卫。” 陈婉芝摇头,“那人算到本宫会替他圆谎,甚至会暗中相助他出宫。所以才会在禁卫面前提到本宫,让禁卫将消息带到本宫的面前。” 陈嬷嬷惊讶道,“可真是算无遗策。” 陈婉芝道,“他毕竟是曾经的内阁首辅,恐怕也只有陛下会把他当女人看待。” 陈嬷嬷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陈婉芝摸了摸小太子精致的脸颊,“本宫助那人顺利出宫是为陛下好,百官相逼,陛下迟迟不交出人来,时日久了难免生疑。如今他离开宫中再被人发现,便与陛下无关,也无损于陛下的威信。” 陈嬷嬷道,“只要中宫上下的嘴捂住,就算日后陛下追究也不会查出您暗中插手一事,顶多算个一时疏忽的罪名,更何况有小太子在,陛下不会拿您如何。” 陈婉芝迷茫道,“我禁足在这宫中,倒是比寻常时候惬意。” 陈嬷嬷上前,“委屈皇后。” 陈婉芝摇头,“没什么委屈不委屈。我要等着陛下亲自来为我们的孩子赐名。” 陈婉芝哄着小太子入睡。 小太子入睡后,陈婉芝开始在昏灯下一针一线地绣花。 绣一双戏水的鸳鸯。 可惜这深宫中无人成双入对。 第二百一十三章 陆惊澜在密林中牵马等候。 山间月明,走兽入眠。 潺潺冻结的流水偶有嘀嗒嘀嗒的空寂回响。 密林中参天大树仿佛遁入云中。 陆惊澜肩侧负伤,并不严重。 他伪作刺客调虎离山引开了部分盘问赵嫣的禁卫,后被四处夹击。 所幸他轻功未退,得以逃脱。 而被他捆绑的医官早已被扔入密林中深达百尺的陷阱中。 天下已定。 他不忍见杀生。 他便放下屠刀。 陆惊澜等了许久,满眼皆是红色的血丝。 红色的骏马发出嘶鸣声。 陆惊澜抬眸往远处看,只见前方连绵山脉,山脉上有积雪,积雪为风卷动,俨然一幅百草枯杀之景。 就在这茫茫天地,皑皑白雪中骤然出现一道瘦削人影,他拄杖而来,面容雪白,长发凌乱披散,前额皆是虚汗。月色披洒一身玄衣,轻忽的要化作一团薄雾。 陆惊澜快步上前伸手扶住,赵嫣双腿一软直接倒在了他怀中。 赵嫣已是强弩之末,手脚俱软,体温发烫。 陆惊澜横抱赵嫣将他小心置放在马背上。 陆惊澜问道,“你想去哪里?” 赵嫣声音喑哑,“去地宫。” 陆惊澜说,“好。” 你想去哪里,我便带你去哪里。 陆惊澜勒住了马的缰绳改变方向。 赵长宁就在他身后,蜷缩着冰凉的手指攥紧自己的衣袖。 他能感受到赵长宁孱弱的呼吸。 马蹄达达前行。 密林前往地宫需要两三天的路程。 赵嫣无力伏在陆惊澜宽阔的背脊。 他从怀中摸索出在宁王墓前捡来的玉佩别在陆惊澜的腰间。 滚烫的手指在陆惊澜的腰间穿插,心中微微一颤。 赵嫣虚弱道,“我无它物感激,这是送你的奖赏,你可以拿去当些银子。” 陆惊澜不知赵嫣是有心还是无意。 宽阔的背脊骤然僵硬。 赵嫣眼睛落在玉佩上,没有作声。 直到陆惊澜收下了玉佩,沉沉闭上了双目。 他太疼了。 他太累了。 他这一年从未好好休憩过。 他像是刚刚从棺材中爬出来。 他骑在马背上的时候要揽住陆惊澜的腰身才不至于掉下去。 而马背坚硬的毛发扎在下身难以启齿的地方,软红嫩肉被摩擦,隔着衣物带来巨大的痛苦。 赵嫣轻轻蹙眉,“你不要乱动,我睡一会。” 陆惊澜心脏就要跳出胸腔。 身后已传来赵嫣绵长的呼吸。 许多年前在陆家的时候,赵长宁在密林中与众世家子弟参加一年一度的马术赛。 谁能想到,赵长宁这一双如今连重物都不能提的手曾经也能勒马扬鞭。 “我们看谁能拔得头筹。” 少年看着陆惊澜,一眼看到了陆惊澜的心里。 路有积雪,马蹄打滑,赵长宁被重重摔进了雪中断了一条腿。陆惊澜将赵长宁带在自己的马上,赵长宁坐在他身后,身上青草的香气扑入鼻腔,困倦地环住陆惊澜的的腰。 “你不要乱动,我睡一会。” 陆惊澜根本没有去拔什么头筹。 他眼中只能看到一个精怪般的少年。 后来那一场马术赛自然被别人得了头筹。 实是美色误人也。 今夕是何夕? 陆惊澜恍惚从混沌的梦中惊醒,知道了拥有后又失去的滋味。 马蹄踏碎雪,雪中扬起尘埃。 “赵长宁,你记得这里吗?” 陆惊澜喃喃自语。 是你摔断腿的地方。 他背上的赵嫣没有回答,仿佛已经沉沉入眠。 陆惊澜笑一声,他的手指拨动腰间的玉佩,玉佩发出声响。 剑眉下的眼眸柔软温暖。 他本该是一名嗜血为生的剑客。 后来遇见赵长宁。 剑心崩溃,用剑的手已经毁去。 从此成为赵长宁身边的影子。 陆惊澜在赵长宁的身边才尝到了做人的滋味。 做惯了恶鬼食魇为生,如何能不贪恋凡尘百味。 这所有的一切敌不过甘之如饴四字。 伤痕累累的两个人在命运的辗转下重新靠在一处。 天色渐明,有日就要出东方。 红色的骏马轻轻摆动尾巴,尾巴拂动路边的野草,熹微晨光洒落于田野,农庄有鸡鸣狗吠声。萧瑟市井开始升腾袅袅炊烟。 他们两人一骑,仿佛可以一直这样从凛冽寒冬走到春暖花开。 陆惊澜摘了一片常青树的绿叶放在唇瓣。 悠扬婉转的曲调从叶中传出。 今日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二百一十四章 深宫注定多事之夜。 传闻御湖湖心对岸发现刺客,引走大半兵力。 然而那刺客轻功已臻化镜,在围攻之下受伤遁逃。 章院判宣三名医官只来两名。 另外一名始终未至。 皇帝寒疾发作,头痛欲裂,暴躁非常。 也正因皇帝寒疾发作才给了赵嫣逃离的时机。 皇帝罢朝三日。 第四日上朝的时候百官发现陛下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宛如重病一场。 第四日的朝堂上皇帝下发一道缉捕文书。 从此以后,死而复生的佞臣赵嫣真正成为朝廷钦犯,以五十万两白银悬赏之。 被关押狱中的刘燕卿得到发落。 圣旨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领八十杖,革除职位,贬为庶人,子孙后代终身不得入仕也。” 百姓终于等到了这一场大戏落幕时候的尾音。 民愤渐平,百官悉心,人们睁大眼睛等着奸佞被捉拿归案,以欺君之罪处死。 刘燕卿将出狱还未领取八十杖酷刑,便被宫中的人扣下。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刘燕卿。 御书房中的地龙烧的正旺,楚钰手中戴着扳指轻轻转动。 一场寒疾折磨的皇帝的锐气被磨去不少。 消瘦后的轮廓更似生父的模样,凛凛威仪姿态无人敢与之对视。 从此往后寒疾将如附骨之蛆伴随年轻帝王一生。 朱旻盛尽职尽责守在长廊之外。 刘燕卿如今已是庶民之身。 楚钰耐着性子道,“你觉得,他会在哪里?” 楚钰寒疾发作整整三日才得以控制。 到了第三日晚再想起旧宫为时已晚。 旧宫中留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哑巴丫头被驱逐出宫,也算侥幸保住性命。 详查下去终于从章院判处知道当夜少一位医官入宫。 少一位医官,多了一名刺客。 刺客若是真想要他的命,在寒疾发作之时最好下手,却没有入皇帝的寝宫。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夜守值禁卫多数被中宫以陛下身体有恙为由抽调至帝王寝宫外看守。 楚钰心知这是皇后的把戏。 而他没有证据。 皇后此举于情于理皆无可怪责。 帝王病恙,理应抽调人手于左右。 楚钰虽未问责皇后,却从此开始真正的冷落。 小太子被交给朱旻盛与教养嬷嬷抚养,赐名楚衡。 陈婉芝终于等来了她孩子的赐名。 而在孩子被赐名之后,她这生母真正失去了作用。 世上杀人最疼的是钝刀。 当夜当值遇到过赵嫣的寥寥数名侍卫经过盘问终于醒过神来。 磕头谢罪均被赐死。 那医官被从密林中救出,只说绑架他的人生一副修罗面相。 楚钰遂知此人是谁。 正是那丑陋至极的王生。 而赵嫣逃宫已有三日,三日的时间他可以去任何地方。 楚钰派出去远追的兵马一无所获。 后来才发现自己腰间的龙佩也被窃取。 楚钰不知赵嫣在什么地方。 所以他将刘燕卿放出来并扣入宫中。 刘燕卿盯着楚钰的脸,细长的眼瞳亮起幽异的光。 “陛下,看您的面相可是身中寒疾?” 楚钰神色不明。 刘燕卿道,“赵长宁啊赵长宁,他终于知道什么人对他好。” 楚钰一脚踹了上去,“刘燕卿一一他在哪里?” 刘燕卿狼狈软在天子的脚下,脑海浮现赵嫣决绝的面容。 赵嫣知道刘燕卿或许不会死。 然官职定然保不住。 依照大楚律例官员身犯重罪,后酌情考量免于死罪者,子孙后代均不得入仕。 于是他前朝刘氏的子孙永无翻身的可能。 大楚江山遂太平无事。 赵嫣护的不是君。 是大楚千秋万代的国祚与将他踩进尘泥的子民。 赵长宁这个人。 若能杀百人而救天下人,他必不会有分毫犹豫。 在他心中苍生为重,君王次之,亲友挚爱更次之。 最后才是他自己。 如今撞的头破血流。 君王不再是君王,苍生却依旧是苍生。 刘燕卿笑,“赵长宁第一个报复的人是我,第二个报复的人是陛下。您觉得第三个人是谁?” 楚钰咬牙,“谁?” 刘燕卿叹,“先帝。” 楚钰怔怔看着刘燕卿,忽然抬手掀翻案前的杯盏。 “皇陵地宫!” 第二百一十五章 比这世道更不堪的是人心。 茶馆中有说书人摆好了摊位。 围坐的人群三三两两一桌,店小二在人群中端着茶水穿梭,“这位爷您且小心一一” 今日雪后初晴,日头温暖,茶馆内人声嘈杂。 说书人拍一声醒木捻胡道,“接上回,说起来那佞臣赵嫣死而复生的传奇之事,便不得不提起这位欺上瞒下的手段,传闻当时这赵嫣以刘府众家眷逼迫刘大人妥协,这才有了后来欺君罔上这一出戏。” 围观人群问道,“这赵嫣如何死而复生?” 说书人挑眉,“诸位且听老朽慢慢道来。” 这说书人手中的话本无一不是胡编乱造,信口雌黄,挑百姓爱听的话来赚几两碎银以谋生计。 茶馆中最末的一名青年已要忍耐不住。 被身侧的另一名男子按住了手。 他二人皆戴斗笠,以纱覆面。 观其腰间有弯月藏刀,观其言行似江湖人士。 “就任由他们这般糟蹋我兄长的名声?” 赵茗饮恨道。 楚钦斥道,“糊涂,若这般冲动,莫说救你兄长,你自己都要折进去。” 赵茗握紧拳头,手背暴起青筋。 楚钦西北数十万大军压境部署,带着赵茗从西北边境轻装简行连夜奔袭混迹入京,一入京便听闻五十万两白银的悬赏告示。 赵茗被激红了眼睛,若非楚钦拦着,早已惹下天大的乱子。 如今局势未明,不宜暴露身份,京城对他二人来讲与龙潭虎穴无异,若连自己都保不住,谁来保住赵长宁? 楚钦饮一口杯中茶水。 京城的茶水他已许久未喝到。 京城中的人也许久未见。 若能摘下斗笠,便能看到年轻俊美的西北王生白的两鬓与沧桑的面容。 楚钦生来便是沉稳的性子。 他经历了父亲早亡,兄长猜忌,叔侄反目,江山动荡,险些沦为反贼,在战火中拼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北方疆土与数十万黑甲均在西北王的手中,他却在这三年很少出现在他的士兵面前。 高高在上的西北王最常去的地方不是他的军营,不是他的后宅。 是西北与中原的边境。 那一日天高云低,界碑前有鹰展翅盘旋。 赵嫣在他怀中拽住衣摆微弱泣血地哀求。 每每想起五内俱焚矣。 赵嫣这样防备心重的人很少信任谁。 楚钦用金刀一点一点凿开了他的心门。 而在他推开赵嫣的时候便清楚的知道,赵嫣向他敞开的门已经关上。 他失信于赵嫣。 西北是他为赵嫣一手编织的美梦,却在一步之遥的时候亲手打碎。 还有什么比给了希望之后复又予之绝望来的更加残忍? 赵嫣没有看到高枝上的雪雕,也没有看到成群的骆驼和马。 草原如此辽阔,却容不下一个赵嫣。 可彼时丹砂未解,刘燕卿不肯同来,当真要看着赵嫣死在他怀中? 这三年漫长的仿佛过了一生。 他于酒中行将腐朽。 三年之期已至。 丹砂已解,京城再无人能桎梏他。 赵长宁,我来接你回家。 他与赵茗一路披星戴月,数日未歇。 而京城却四处张贴赵嫣的悬赏告示。 楚钰终究没有捂住赵嫣活着的消息,被朝廷的众臣钻了空子。 他当真是高估了楚钰的本事。 而此时的楚钦从未想过,赵嫣活着的消息也许是他刻意被人发现。 众臣相逼,楚钰不会替赵嫣翻案,便不得不将人送回西北。 却又为何会闹到悬赏缉拿这样的地步? 楚钦握紧腰间的弯刀。 除非楚钰不肯将人送回西北。 明明有两条生路,楚钰竟是选择了最后一条死路吗? 楚钦双目血红,额头上青色的筋跳动。 悬赏告示已出,说明赵嫣逃了。 刘燕卿自身难保,无力替他谋策。 赵嫣会逃到什么地方? 此时茶馆外传来兵戈之音,行来一队京城的官差。 官差入内,人声不再喧哗。 楚钦与赵茗压低斗笠。 为首的官差四处查看,撤走了张贴在茶馆的悬赏告示后离开。 待官差离开,人群议论纷纷。 “这告示为何忽然撤走?” “兴许已经抓到了逃犯?” 赵茗猛地站了起来。 楚钦厉声道,“坐下!” 赵茗面色惨白,“我哥哥一一” 楚钦咬牙,“应当只是知道了他在什么地方,不需要百姓提供的线索所以才撤走了告示。人没有抓到。” 赵茗腰间的刀砸在案几上,“皇帝这样将我兄长活着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其心可诛!” 楚钦叹息,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 这吃人的皇城三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嫣当真是在刘府中度过的吗? 他临行前刻意嘱托,却从未收到来自福宝的书信。 楚钦起身道,“我们暗中跟着朝廷的人马,便能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赵茗点头。 而此时的朝廷调拨大量精兵往皇陵而去。 楚钦在案前置几锭碎银。 店小二拿起银两道,“谢二位爷赏!” 赵茗冷笑,“掌柜吃人血馒头可舒心?” 店小二挑眉道,“二位这是何意?莫非与那佞臣还沾亲带故不成?” 楚钦面沉如铁,“舍弟顽劣,诸位见笑。” 他二人出了茶馆,那说书人的声音还远远飘荡在脑后。 “这赵嫣为苟且偷生,甚至不惜以色相相诱,这一日揽镜自照,衣衫不整地饮足了淫药不知廉耻地爬到了那位大人的床榻上……” 赵茗一拳砸在石墙。 猩红的血滑落石缝中。 楚钦腰间的银刀并未出鞘。 若是出鞘,他第一个杀的人是自己。 这就是京城。 他明明知道京城是什么模样,还是将他推了进来。 他与赵茗只听一次便心如刀割。 这三年日日听着这些龌龊不堪的流言蜚语,赵嫣要怎么活? 他想要赵长宁长命百岁。 终究是错了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 皇陵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葬的都是皇室宗亲,守护陵墓的卫队近乎四千人。 这世上有的人生的体面,死的尊贵,有的人生的潦倒,死的落拓。 虽是同一副血肉躯体,天子山呼万岁,贱民苟且偷生。 京南的皇陵与京北的乱坟岗。 一南一北天壤之别。 圣祖皇帝的陵寝位于高祖皇帝右侧。 先帝还活着的时候赵嫣见过工图。 在陵寝的一角留一道给匠人进出的密道。 从密道进入便是地宫。 这条密道历来将在帝王大崩后被封死。 而恰逢太后薨逝,匠人开陵将太后与先帝合葬一处不过几月,至今仍旧有专人进进出出为太后运送殉品,侧门密道重启,短时间内想必难以阖上。 他们已到皇陵脚下。 此时一轮明月正当空。 马声嘶鸣,踏下前蹄。 赵嫣咳嗽两声,从马背上下来。 陆惊澜道,“前方山路难行,马上不去。” 赵嫣摇头,“无妨。” 他的身体经过三两日走走歇歇的调养,并没有看起来这般虚弱。 高大的皇陵恍若一道巨大的影子,又如盘旋的巨兽,在此沉默无声了一百多年。 半山腰上灯火幢幢,赵嫣知道那是守陵的卫队。 皇室守陵的卫队虽经过特殊的训练,而在长久与死人为伍下也显得松散不堪,有的人在皇陵守了二十年,抓到最大的头目也不过是几个盗墓贼。 他们守的是死人。 比起皇宫中守着活人的禁卫来的更加逍遥自在。 赵嫣的鼻尖甚至嗅到了从半山腰上传来火烤羊肉的味道。 陆惊澜一拍马背,马往密林方向去。 他用嘶哑难听的声音道,“公子,这段路,让王生陪你走下去吧。” 赵嫣怔怔看着青年。 青年疤痕密布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到漆黑的眼珠在发亮。身后是半山腰通明的灯火。 赵嫣叹息,“王生,路走到这里,剩下的是我自己要走的路。你趁着现在还能脱身便脱身,回去娶个贤惠的女人,粗茶淡饭也是一辈子。” 陆惊澜顿住了脚。 他不知道赵嫣所说的话是对着王生,还是对着陆惊澜。 近些日子他总以为赵嫣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从他平静的神情中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陆惊澜咬牙,“公子的身体……” 赵嫣看着陆惊澜道,“我的身体自己知情。” 陆惊澜知赵嫣心意已决,退后一步拱手道,“公子慢行。” 直到赵嫣的身形快要没了踪迹,陆惊澜并未如赵嫣所言下山,而是随着赵嫣往山腰上去。 陆惊澜的脚程很快。 不过一会便追上了赵嫣。 瘦弱的身影在漆黑的山路中蹒跚前行。 前路崎岖不平,布满碎石与荆棘。 就像赵长宁的一生。 陆惊澜隐藏在黑夜中,赵嫣并未发现他。 陆惊澜在心中低声回答,他不想脱身,也不想寻什么贤惠的女人。 赵长宁既然将他搅弄进了风云,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赵嫣走了很久。 耳畔是漆黑的风声,眼前是扭曲的夜色。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上走。 仿佛在走二十年前的登云阶。 登云阶,取直上青云之意。 十六岁的赵长宁平步青云,心中有凌云志向。 “陛下有请。” 赵长宁如一株挺拔的青松,在先帝面前抬起了面颊。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赵嫣。” 天子朗声大笑。 “新科状元赵嫣,还不跪下谢恩?” 这一跪下去再不曾起来。 须臾二十年。 曾经的荣光与过往如烟散尽。 暗中的刀剑要剐下皮肉,世人的流言要碾碎心脏,到最后只剩下一把铮铮的骨头埋进青冢。 以为可以就此长眠,却被重新打开了棺材折辱践踏。 于是连这一把碎骨在历经长久煎熬的日子后也终于发出迸裂的哀鸣。 史书一笔记载千秋万世,却从未记载过背后的血泪。 二十年后的今天,先帝仍旧在尽头等他。 这一次先帝不再是君。 赵长宁不再是臣。 第二百一十七章 半山腰有士兵三三两两插科打诨。 通明的灯火照亮沉寂的夜空。 这是于小野守在皇陵的第十年。 守陵是清闲的差事。 大部分士兵因为平庸无能才会被分发至此。 面朝黄土和死人过一辈子。 于小野的脖颈刻一道疤。 从耳后横贯穿胸膛没入衣领。 那是战场上的伤痕。 他曾是西北军的人。 后来因犯军规被逐出军营,发落回京。 从此前途尽毁,来到这皇陵中赎罪。 当年事情的起因是他见一行乞女子可怜,暂收入军营,那女子却是胡人密探,险些为军中造成巨大损失。于小野父母双亡,十四参军,十五征战,十七回京。 这十年中于小野看着先帝的棺材抬进来。 太后的棺材抬进来。 也不知道下一具抬进来的棺材是谁。 于小野烤着羊肉,满手都是油水。 与他一同的士兵夺走他手中的羊肉。 “有这等好吃的不早说。” 于小野挑眉,眉眼间有凶煞的气息。 到嘴的羊肉飞了。 正欲夺回来,羊肉已入他人之腹。 于小野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一脚向那士兵踹过去,“敢抢爷爷的东西?” 士兵被踹反道,“等一会换了班去我家酒坊。” “什么酒?” 士兵笑了,“上好的桃花酒。” 于小野嗜酒如命,被捏住了把柄,松开脚笑骂,“滚吧。” 那士兵吃饱喝足,打了个哈欠,“老子去睡会。” 士兵手中扶着兵器,寻了角落以地为席睡过去,不久便鼾声如雷。 而距离他们不远的守陵卫队三五成群,早已睡的昏天黑地。 皇陵是一个消磨人志气的地方。 这是于小野换班的最后一个时辰。 他的鼻尖恍惚已嗅到酒香。 方才烤过羊肉的地方一片狼藉。 于小野浅褐色的眼瞳在深夜中发亮。 他实在是个精神的年轻人。 剑眉入鬓,眼型修长,将一身守陵的铠甲穿出征战沙场的英气。 若没有当年的事,也许已经是西北军中一员猛将。 这时于小野的耳尖微微一动。 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这座死人山上除了死人,还有什么人会来? 踩下这脚步的人没有武功。 听起来比常人虚浮无力。 脚步声越来越近。 于小野抬眼,盯住来人一袭玄袍。 于小野认识,这是宫中医官大人的服饰。 医官大人头戴斗笠,黑纱覆面,投掷在地面的影子如同鬼魅飘忽不定。 “您是宫中的医官?” 于小野百无聊赖地站了起来。 他站起身的时候格外高大,显得面前的医官瘦弱不少。 瘦弱医官的声音十分喑哑。 “我来奉陛下之命入地宫往太后棺中送药。” 于小野扬眉,“防腐之药?” 医官道,“正是。” 于小野心中了然。 古方中的防止尸身腐烂的秘方太医院的人已经十分熟悉,传闻每位皇室的贵人下葬后都会浸泡在布满腥臭药草的棺材中,在下葬的头两年地宫中因有匠人进出运送源源不断的殉品,留着一条密道与外界接触,故有空气进出,草药需数日更换一次。待彻底封陵之后杜绝空气则无需更换,尸首可养护百年,太医院的医官每逢数日便来一回。 于小野问,“往日来的医官有许多,为何这一次只有您一人?” 医官道,“陛下身体有恙,同僚奉诏入宫。” 话里话外均无破绽。 于小野心中疑虑却并未全盘消去,或许是西北战场中养出来惊人的直觉。 医官见他犹豫,将手中物事给于小野看去,“劳烦。” 于小野细目一瞧,只见九爪龙纹盘旋于莹润玉石之上,这世上有什么人敢佩之? 于小野猛地跪下来,疑虑全消。 他亲自为医官引路。 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往密道入口行去,顺口问道,“医官大人年纪几何?” 听医官道,“比你年岁要大。” 笼罩在阴影中的面容在黑暗中似乎有苍白的弧线。 于小野无端觉得眼前的医官声音透着只有行将就木的老人才有的疲惫之感。 听他的声音却还年轻。 这一身玄袍下包裹着的究竟是枯木还是碎骨? 第二百一十八章 山路曲折,有风掠过荒野。 于小野手中提灯,边行边叹,“我虽比您年纪轻,却看不到未来。” 医官脚步微顿,“人无出身之别,但有鸿鹄之志。” 于小野摇头,“我犯了错,要在这里赎罪。” 医官遂问道,“罪可赎完?” 于小野回答,“并未。” 风声中听到医官的咳嗽声。 于小野道,“医官大人治的了别人,自己的病要如何治?” 却听医官答,“人这一生病不由己,死不由己,可活的有趣味?” 于小野想想,终于道,“实在乏味。” 医官笑出了声。 于小野道,“医官大人在这世上没有牵挂的人吗?” 医官答,“有。” 于小野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医官道,“我有一个弟弟。比你小几岁。” 他如今已长大,能照顾的了自己。 至于另外一个人一一 黑袍下的青白手指渐渐蜷紧。 于小野很早便留意到医官玄色外袍下苍白的手背,密匝留下许多针灸过后未曾痊愈的细孔,若非重疾不会留下这样重的青痕。 于小野道,“医官大人有与我年纪相仿的弟弟,自己应当年纪也不大。” 医官没有搭他充满试探意味的话。 天际一方冷月高悬。 二人不知行经多久,终于行至密道前,于小野打开了密道的入口。 这密道入口的石门被于小野按动机关打开的时候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于小野道,“密道您从此此处入,从密道行一段路便能见一道白玉门,那便是地宫侧门。从地宫侧门进入您便能找到路了。密道漆黑,您可携灯进入。天亮开工后会有匠人进出,您最好在天亮前出来。” 医官道,“多谢你送我至此。” 于小野道,“不谢。医官大人慢行。” 玄袍医官提灯的影子就要被黑夜吞噬的时候,于小野对内喊了一声,“我叫于小野。” 那团黑影似乎有所停滞。 应当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于小野摘了路边的野草含进口中,伸了一个懒腰。 再过半个时辰他便能换班了。 山底下有家酿酒的酒坊,此时灯火通明,生意正好。 密道很长。 赵嫣手中提着从于小野处递来的灯龛。 灯龛照亮漆黑前路。 赵嫣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昏灯映着他苍白的面颊,密道中徒生的荆棘丛割裂他的衣裳。 赵嫣浑然不觉地向前方行去,直到扣开雕刻金龙的玉门。 从玉门而入正如于小野所言,是占地千亩的地宫。 地宫顶上镶嵌无数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它们如同日月长明不灭。 地宫的每一块砖都是上好的羊脂玉铺成。 地宫的龙凤图腾由绿砂岩所雕刻。 皇家地宫即便是赵嫣也第一次见到筑成之后的模样。 这座地宫是地上宫殿在地下投掷的影子,它们除了位置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不同。 甚至连先帝寝宫外墙上九天玄女的浮雕都能在此处得见,难怪带他进来的于小野说只要进了地宫便能寻的到路。 先帝爷生前节俭,死后却穷奢极欲。 赵嫣身上根本没有什么防腐之药。 他提着灯龛,直往先帝寝宫的方向而去。 楚钰带着朝廷的兵马已快行至皇陵。 与之同来的还有刘燕卿。 刘燕卿对赵嫣知之甚深,若是一起过来或许有用。 楚钦与赵茗二人跟在朝廷的兵马之后。 许多重臣在宫中早有耳目得了消息,诸如杨太傅与明正源等悄然加快脚程往皇陵而去。 他们带着自己府中的人马。 大楚自先帝始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辅政大臣可豢养千人以下的私兵。 诸位高官手中的兵器不够成大事。 却足够赶在陛下之前让他们亲眼看到赵嫣伏诛。 程沐的父亲也听闻了些风声。 程家世代修史,不应掺和进去。 而程沐不小心听到了父亲与亲信的密谈。 他咬住牙关回到自己的卧榻从枕被下翻出自己厚厚一叠书稿,草草收拾进包裹后星夜离府。 程沐没有动用程府的马车,而是从外头高价雇了车夫。 史官一路听马车吱呀吱呀发出碎裂的声响。 神魂不属,面白如纸。 刘燕卿一案已结,崔嘉从大理寺已调职回了户部。 京城的风向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知道皇陵一定出了什么事才会惊动这么多大人物。 赵嫣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扬的到处都是。 陛下将人锁进宫中,当真万无一失吗? 崔府的马车暗中前往皇陵。 京城的百姓还不知道这一夜的暗流涌动。 冬春交替的时节,人群三三两两拥堵于市集。 崔嘉途经此地,听闻卖糖人的手艺人在风声与明灯中吆喝叫卖。 崔嘉脑海中浮现出了多年前赵长宁柔软的笑脸,心中微微一痛。 不详的预感吞袭全身。 崔嘉闭目,全身痉挛一般颤抖。 车夫听到里头的主子吩咐道,“快点……” 他在崔家五六年,从未见过崔嘉失态的模样。 “好嘞!” 车夫一扬马鞭,马蹄深夜奔袭。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于小野没有想到,他今夜注定喝不到山下酒坊新酿的美酒。 在他换班的前一刻,皇陵半山停数方抬轿。 从轿中下来的皆是跺一跺脚这皇城根要抖三抖的人物。 杨府,明府,以及诸位先帝爷在世时候的辅政老臣均拔快脚程密行而至。 他们先于楚钰而来。 各府私兵将皇陵围至水泄不通。 鼾声如雷的守陵士兵此时方才睡梦中惊醒,为首的统领被明正源一脚踹翻在地。 杨廷皱眉道,“你们就是这样守着先帝爷的?” 守陵卫队的统领名叫贺山,曾经国宴时候入宫与杨太傅有过一面之缘,此刻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半句,方才他也是营帐中睡着的人。 明正源问道,“可见过生人?” 贺山分毫不知,斜眼看向于小野。 于小野听话中之意,心中猛地一跳道,“见过。” 杨太傅追问,“往何处去?” 于小野回答,“往地宫去。” 诸位大人遂均往地宫而去。 于小野咬住枯黄的草枝,听到他的统领大人惊讶问道,“你这是往地宫中放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于小野吐掉口中野草。 脑海中划过医官布满针痕的手背。 于小野低声道,“我怎么会知道?” 墓室中有阴冷的风呼啸。 赵嫣手中提着灯龛。 灯龛中灯芯明明灭灭,如同一只没有实体的幽灵。 地下的尘土呛入鼻腔。 赵嫣并未拿衣袖遮覆鼻腔。 这座巨大的王宫修缮了几十年终于有了如今的规模。 楚氏皇族向来事死如事生。 鱼灯与明珠照亮地宫中盘旋的金龙。 金龙暗沉的眼瞳森黑诡谲,仿佛下一秒便会化作幢幢鬼影。 赵嫣一步步走到了圣祖皇帝的主墓室前。 当时的工图单摆放圣祖皇帝棺椁的主墓室便占地百亩有余。 圣祖皇帝的棺椁由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 棺椁摆在主墓正中。 棺椁周边堆砌的金银玉器漫积成山。 主墓两侧开凿水道引地下泉流满溢而出,源源不断如同彼世浅川。 这浅川遂将主墓与外室隔约百丈之距。 赵嫣提灯下了浅川渡水而过。 来自地下的幽泉冰冷刺骨,像是刀尖在割碎骨头。 这浅川只到他的半膝。 赵嫣从水中淌过对岸的时候袍摆湿透拖行于生满青苔的地面。 地面沁出道道水痕。 他看起来像从噩梦中爬出来的鬼。 眼中泛着潮湿阴暗的光。 他朝着主墓正中央的玄黑棺木行去。 手中提着的灯龛火焰始终未歇。 赵嫣的手终于落在了圣祖皇帝的棺椁上。 灯龛被置放在一侧。 赵嫣用尽全力推开了棺盖。 圣祖皇帝的棺盖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棺盖落在地上的时候,赵嫣有一瞬间几乎停止呼吸。 前尘往事随着这打开的棺盖扑上前来要将他撕裂粉碎。 赵嫣闭目颤抖了许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死去的圣祖皇帝在金甲下眉目栩栩如生。 他已在腥臭的药草中已经浸泡了八年。 面容栩栩如生,似乎只是在地下长眠。 而赵嫣知道在他紧闭着的眼窝下眼珠早已腐烂化为空气。 一代枭雄的尸体上已生出碧绿色的瘢痕。 这是时隔八年之后他们再一次相见。 赵嫣盯着棺材中的先帝半晌。 他终于歪着头问道,“你为什么死了也不肯放过我?” 棺材中的死人已不会开口回答他。 赵嫣道,“人们都说圣祖皇帝是个枭雄,我外祖在世时候也常常提起。” 他的一生被眼前这具死了八年的尸体玩弄了一辈子。 先帝深陷的眼窝在光影中像是黑漆漆的两个洞,阴恻恻地望着赵嫣。 活着的时候赵嫣怕极了他。 死后变成了鬼,赵嫣反而不怕了。 “我小时候憧憬着跟着陛下做一辈子的君臣。全一段千古流芳的佳话。” 赵嫣的外祖父自很小的时候便告诉他,陛下是不世的枭雄,选贤举能,任人唯才,若非陛下,一百多年历史的楚王朝不会有今日。 那时候的赵长宁对他的外祖父说,长宁日后高中,必定绵延家族的荣膺,守卫百姓的太平,忠全陛下的行事。 一朝踏上登云梯,以为脚下是青云。 谁知踩的是刀尖。 被先帝拖在榻上的时候,赵嫣山岳一般的信仰崩塌。 高高供奉庙堂的天子沦为肉欲凡人。 后来服下丹砂,赵嫣心涸如死。 他的国君疑心他要夺他儿子的江山,早早便替将来要除去这隐患。 先帝大崩,京城挂满了白幡。 赵嫣小心翼翼掩藏着内心的怨憎不堪,扶持楚钰登基,守住这楚国的盛世王朝。 本以为人死如灯灭。 谁能想到先帝死了八年之后还能又一次将他拖入地狱? 先帝的鬼魂便是这黄泉路上永不熄灭的灯。 谁来灭? 如何灭? “陛下杀了我母亲。” “为了斩断我与崔家的关联。” “陛下确实好手段。” “我这一辈子被您玩的彻彻底底,您心中可有一分愧歉?” 赵嫣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 沸腾的痛苦就要扑出胸腔。 细白的手背隐窥青筋。 而这时候他却在先帝枯瘦如柴的手中看到一枚熟悉的印章。 赵嫣衣袖下拢覆的手指痉挛一般地开始颤抖。 他的眼睛很疼。 他的嗓子很疼。 喉咙中久违的铁锈般的腥味倒灌而出。 赵嫣生生吞咽了下去。 他从先帝的枯手中将印章拿了起来。 印章的正面果然是一个大红刺目的赵字。 下刻一行碎文。 看去能分辨出是赵嫣高中那年的官职。 先帝棺椁中除了他身穿的金甲没有任何陪葬。 只有他自己的尸体。 和一枚出自建安十五年的翰林院庶吉士印章。 那是十六岁的赵长宁被压在龙榻上折辱时候落下的印章。 第二百二十章 那一夜赵长宁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又怎么会注意到自己丢失的印章? 赵嫣想到了先帝临去前在病榻上按住他时候血腥的吻,嘲讽地笑出声。 他伸手将印章拿出来把玩,这印章蒙尘多年漆痕如新,可见被妥善安放,细心珍藏。 捧着一件死物如此爱重。 却要将印章的主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赵嫣盯着先帝爷棺材中散发腐朽味道的尸体,将印章随手扔进浅川。 可惜先帝已经死去。 他不能看到先帝爷此刻的神情。 “您不应该将手伸向我娘。” 赵长宁无论如何都没有关系。 可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却被迫做了帝王眼中欲拔除的刺。 因如此荒谬的理由枉送性命。 赵嫣的眼前浮现赵氏临死前的惨况,赤色的血每一夜出现在他的梦境。 飞花的裙摆坠进泥土,再也不曾起来过。 过几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赵嫣眼中映着灯火,灯火似从幽冥来。 “赵长宁!” 赵嫣听到有人在喊他。 赵嫣回过头。 一名高大的青年站在浅川对岸,露出惊惧的神情。 陆惊澜看着彼端,心脏几乎跃出喉咙。 他一路跟着赵嫣而来守在密道处隐蔽的林中,看到皇陵被各府私兵围起遂入地宫来寻人,却见摇摇欲坠赵嫣仿佛要扑跌入先帝的棺椁中,与隐匿于黑暗中的死人一起化成地府的灰烬。 陆惊澜涉水而来,翻身上岸扯住赵嫣的胳膊道,“快走!杨廷那老家伙带着人来了,他们是来要你的命!” 赵嫣浑然不理会杨廷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反而问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陆惊澜心中发疼,“我不想见你出事,你想拿先帝的尸体出气什么时候都行,现在不行。” 赵嫣冷声道,“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陆惊澜咬牙,“那与谁有关?那个刘燕卿?” 赵嫣想甩开陆惊澜的手,却被他死死攥住青色的袖摆,赵嫣斥道,“滚开!” 陆惊澜渐渐明白过来赵嫣想做什么。 他一直以为赵嫣只是想来皇陵中毁坏先帝的遗体出气,如今才知道赵嫣与他所想显然不同。 赵长宁一一 早已生了死志! 陆惊澜右手像铁钳一样箍住赵嫣,“赵长宁,我带你走。” 赵嫣挣脱不开,与他拉扯之间外头已响动兵戈之音,偌大地宫回声阵阵,陆惊澜心中冷了大半,此时杨廷和明正源等诸位大臣已经带人入地宫中,来到先帝的主墓之前。 与他二人隔着一道并不成阻碍的浅川。 陆惊澜握紧了腰间的刀,将赵嫣护在了身后。 杨廷只一眼便看到了陆惊澜身后的赵嫣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纵然早有准备,此时看到仍旧倒抽一口凉气,“你果真未死!” 而与他同来的辅政大臣皆是同样的表情。 仿佛看到死而复生的妖孽。 他们这群高官皆是后来看过起居注的人。 当时他们跪在地上恳求陛下切勿给赵嫣翻案,将圣祖爷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如今赵嫣未死,看陛下所为俨然已经失去身为帝王的初心,一心包庇于声名狼藉的赵嫣,杨廷多年辅政,如何不知其中的苗头,长此以往怎么了得?是以他为了两代皇帝也必要亲眼看着赵嫣这该死之人死去。 在陛下来之前,赵长宁要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所有会影响到将来的可能都要被扼杀在摇篮中。 皇帝的脚程被派去的死士伪作刺客牵绊住耽误了些时辰。 这些死士当然不会伤到陛下分毫。 他们只是用命来拖住陛下。 只要陛下能晚到一刻,一切便回天乏术。 立在风中的辅政老臣杨廷身形清瘦,眉目慈祥,所行之事却杀伐决断。 即便他们所行所为在之后要承受帝王的雷霆之怒,然而今日之事涉及重臣之多前所未有,陛下当真要将他们这群几朝辅政全数杀了不成? 赵嫣佩服于杨廷的手段。 杨廷曾经是赵嫣的政敌。 楚钰在他的调教下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终于一举端了内阁。 杨廷此人眼中只有先帝与先帝的江山。 他在维护皇室的威严。 皇室有威严得敬畏,有敬畏则被高高供奉于庙堂之上,得以千秋万代,威严不存,人心何聚? 赵嫣目光从彼端的一张张面容掠过去。 这些人都是他曾经针锋相对过的同僚。 鼎盛时期的赵家,赵嫣一品官袍披在身上,即便是三朝元老见了他也得不情不愿地称一声首辅。 如今风水轮流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有人仍旧是朝上臣,有人却已沦为狱中犯。 杨廷下令道,“擒奸佞,诛妖邪,吾等必重赏之!” “擒奸佞,诛妖邪!” “擒奸佞,诛妖邪!” 赵嫣耳边听到此起彼伏的的杀声。 各府私兵向赵嫣所在之处涉水涌来。 像从阴森地脉中伸出的血影。 赵长宁身背的罪孽,万民早已予之宣判。 第二百二十一章 谁是奸佞? 谁是妖邪? 世上有披着人皮的鬼。 也有带着鬼面的人。 得知真相的人妄图掩盖,不知真相的人群起攻之。 历史车轮滚滚前行,凡车辙碾经之地必定布满泥垢。 赵嫣一动不动地站立,灯火映着面容惨白如雪。 一道浅川隔开正邪。 正是万民,邪是赵嫣。 他未负生民,生民皆负他。 天地沉寂下来。 赵嫣的眼中团团血雾,耳畔杀声起伏。 人群扑将而至要将他剥皮拆骨。 他们要杀的是赵长宁吗? 不是。 他们要杀的是站在与他们不同立场的人。 眼前的情形与赵嫣噩梦之中别无二致。 梦中的赵嫣站在奈何桥上,桥下的漆黑鬼影露出森白的牙齿。 十殿阎罗一拍惊堂木。 “罪人赵嫣,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赤河汹涌,饿鬼扑入胸腔吞食赵嫣的血肉肝脏。 赵嫣的胸口破开一个大洞,如同断线的傀儡倒在地上,只剩下一双无神的眼睛还在看着自己被一口一口嚼碎吞咽。 这是阳间还是阴间? 若是阳间为何人人面目似鬼怪。 若是阴间为何他还不魂飞魄散? 即便除了陆惊澜之外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依旧有彻骨的悲凉遍布每一寸皮下跳动的血脉。 他妄图推开陆惊澜,“滚开!你滚出去!” 陆惊澜没有理会赵嫣。 他攥着赵嫣的手节节后退。 围攻之人每一招都下了死手。 仿佛与赵嫣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陆惊澜拼死护着赵嫣不敌对方人多势众。 身上累累旧伤崩裂,新伤纷至沓来。 陆惊澜完好的一只手几乎握不住刀。 鲜红的血从指缝中滴落。 他的脚边都是尸体,却还是不断有人扑上来。 全盛时期的陆惊澜或许能撑下来。 可如今久经水牢折磨的陆惊澜是只断了爪的病兽,他一人或许能凭借一身入臻化境的轻功遁逃,可他绝不会丢下赵嫣。 皇帝也许得了风声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能做的是用这条命拖延住时辰。 能拖多久是多久。 这一场血战不知持续多久。 后来他的兵器被踢在了角落。 发出当啷的声音。 陆惊澜已经血肉模糊。 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扑在四肢早已僵冷的赵嫣身上,用血肉之躯替赵嫣挡住刀光。 赵嫣被他温柔地护在怀中。 赵嫣的发上脸上都是陆惊澜的血。 砍在赵嫣身上的刀全部落在了陆惊澜身上。 赵嫣听到钝刀凿破骨头的声音。 鲜血濡湿了剑客的衣裳。 眼前发生的一切在赵嫣眼中像一出无声的折子戏。人人粉墨登场,红白脸谱交替,终于汇成了一条流淌的血河将他淹没。 这血河没有停止的时刻。 这群人不知道砍了多久才停下了动作。 “原来这奸賊身边还有这样忠心的狗。” “可惜了一身好功夫。” “啧啧,怕是以前的恩客罢。” 赵嫣像是没有听到污言秽语。 陆惊澜伏在他身上,像转瞬即断了呼吸。 赵嫣手脚僵硬的不会动弹。 他知道陆惊澜很疼。 五马分尸也许不过如此。 陆惊澜肩背胳臂与腿均是深可见骨的刀口。 他像一个血人。 还戴着王生丑陋的假面。 面颊上脏污不堪。 他倒在了赵长宁的怀中,看到赵长宁眼中落了一滴泪。 这一滴泪砸在了他的衣襟上。 于是多年痛苦与不甘的血气被这一滴泪融化。 陆惊澜想抬起手臂替赵嫣擦拭,却再也抬不起来。 他只能轻声道,“你不要哭。” 得这一滴泪,陆惊澜死而无憾。 可惜赵长宁到底不知道他是谁。 这面具此生他不会再摘下。 陆惊澜抓住了赵嫣的手,他有很多作为陆惊澜的话想对赵嫣说。 他想向赵嫣道歉,想和赵嫣吐露自己压抑多年的心思,他想告诉赵嫣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他拼去性命,可他答应过永远不用陆惊澜的脸出现在赵嫣面前。 于是千言万语梗在喉口。 陆惊澜知道自己要死了。 剑客对死亡的直觉敏锐的可怕。 前尘往事如走马观灯。 陆惊澜出身权贵,痴迷剑术,到最后什么都没留住。 家族瓦解,剑心崩毁,活的不人不鬼,直到重新遇到赵长宁。 他冷着面欺辱,心中却烧着躁动的火。 他与赵长宁之间恩怨太多,反而显得曾经的情谊淡却。 他没有忘记。 赵长宁忘记了吗? 他不知道。 他杀了很多人。 终于轮到自己。 这是他的报应。 赵嫣轻轻抱住了陆惊澜。 赵嫣沾满鲜血的面颊靠在陆惊澜的发上,神情像是孩子一样茫然。 多年以前的喜宴上,年少的陆惊澜冰冷的眼睛被一团耀目的红灼上了温度。 陆惊澜想再看一次他穿红衣。 可陆惊澜已说不出话。 全身每一处刀口血水直流,一滴滴溅落。 “我让你滚了。你为什么不滚?” 陆惊澜听到赵嫣的声音。 陆惊澜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咳嗽出细碎的血沫。 全身猛地抽动,头脑渐渐昏沉。 地府的阴差也许带着镣铐站在一旁等着拘他的魂。 陆惊澜带着薄茧的手指落在赵嫣的面颊轻轻擦拭干净血迹。 指尖残留赵长宁面颊的余温。 这是自己能为赵长宁做的最后一件事。 抬起来的手落下后,眼前的赵嫣化成一道虚影。 阳世的声音越来越远。 最后的黑暗覆上来的时候。 陆惊澜心中想一一 下辈子不要生在陆家。 如果还能遇到赵长宁,他一定不会逾距。 他会掩藏起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只做赵长宁的挚友,长长久久伴之一生。 陆惊澜死前没有听到赵嫣喊了一声“陆笙。” 他留给赵嫣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要哭。” 年少的陆惊澜问赵嫣,“你为什么哭?” 赵嫣摇头,“我没有哭,眼睛进了沙子。” 陆惊澜道,“我舞剑给你看。” 白衣少年舞一手出神入化的剑。 簌簌桃花落在了赵长宁的双肩。 二十年还如一梦。 赵嫣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了眼泪。 怀中是陆惊澜渐渐冰冷的尸体。 赵嫣的手轻轻碰到陆惊澜沾满鲜血的脸颊,伸手慢慢撕下他的伪装。 陆惊澜久不见天日的容貌终于显露于阴暗的地宫下,青白的皮囊依稀还能看到当年剑客的风采。 陆家的男人从不食言。 他到死前最后一刻都没有让陆惊澜出现在赵嫣面前。 陆惊澜是个傻子。 第二百二十二章 风声渐浓。 于小野嗅到了血腥味。 地宫死了人。 而且是极为痛苦的死法。 一定流了很多血。 于小野眯着眼睛,看到远处一排红色的线。 直到走近的时候才知道,那哪里是红色的线。 那是朝廷的兵马。 宫中的禁卫。 他们穿着朱红的铠甲和长袍。 守陵卫队的统领贺山咋舌道,“今天晚上怕要出大事。” 守陵卫队的士兵此刻均战战兢兢笔直跪好。 不敢再有半分失察。 于小野道,“宫中禁卫怎么会来?” 贺山叹道,“宫中禁卫都来了,只怕咱们皇爷也……” 他小心收住了声音。 于小野向红衣禁卫的方向看去。 红衣禁卫已将杨太傅与诸位大人带来的黑衣府兵重重制住。 红衣禁卫分列两旁。 从中行出一名锦衣青年,腰系宫绦,肩披玄衣,袍摆上绣着金色的龙,面容苍白俊美,捂着唇低低咳嗽了两声,似受极大病痛的折磨,眉眼威仪不减,神情阴鸷森寒。 “杨太傅的人怎会在此?” 青年身后跟着一名布衣书生。 书生玉面生一双细长的丹凤眼。 模样温吞,神情散漫,于小野却觉此人不可小觑。 书生回答道,“想必路遇的刺客便是杨太傅的手笔。” 锦衣青年的鼻尖似也嗅到腥气,“不好,快去地宫。” 原来那锦衣青年竟是陛下。 陛下神色一变,脚步匆匆往密道行去。 于小野收回眼角余光。 守陵卫队诸人今夜算是见了许多从未曾见过的贵人。 却碍于重重围起的禁卫不敢多言。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名姓程的史官。 姓程的史官来了没多久,崔府的马车也跟着来了。 于小野盯着跪下的双膝,膝下的碎雪已经被体温融化。 而在前往地宫的禁卫军中,有二人相互对看一眼,皆敛下担忧的神色。 此二人正是楚钦与赵茗。 行至皇陵山下时候他二人杀了落单的两名红衣禁卫,夺取铠甲偷梁换柱混入其中随行而来。 楚钦抬手,示意赵茗不要说话。 地宫如今到底什么情形,只有进去才能知道。 赵茗的手握紧了长枪。 他已做好了准备。 若赵嫣有个万一,他必取下皇帝首级。 楚钦是怎么想的他已然顾不得。 楚钦神情严肃,随着红衣禁卫从狭长的密道中前行。 他的腰间挂着一把银色的弯刀。 风尘仆仆的赶路让他的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沧桑冷冽的面容被头戴的盔胄覆盖,露出漆黑如夜的眼瞳。 这里每一个士兵眼中都有杀气。 于是他眼中的杀气便并不明显。 楚钦并非莽撞之人。 他此行只是为了带回赵嫣,并不欲将苍生拖入战火。 他在京城有后手。 这后手他本不欲启动,事到如今为了赵嫣不得不做。 楚钦的舅舅周显在京城安插了一队兵马。 这一队兵马明面挂职在京畿,实则暗中只听周家人号令。 周显已经隐退,这只本为周全自身的兵马便落到了楚钦手中。 寥廖数百人不够造反。 却足够将一个人平安带出京城。 只等他燃起烽火,便能从皇陵山脉中俯冲而下与皇帝的人马撕杀成一团。 他握紧了手中的银色弯刀。 明月高悬于天际。 血腥气渐渐重了。 楚钦的呼吸粗了几分。 赵长宁一一 那是你的血吗? 赵嫣身上是陆惊澜的血。 他放下了陆惊澜的尸体,从冰冷的地宫玉砖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这是先帝的墓室。 几丈远的地方放着先帝的棺材。 先帝或许永远也想不到,在他死去八年,还有人来地宫惊扰他。 赵嫣原来的计划是透出自己活着的风声。 如此势必会连累刘燕卿。 刘燕卿民间官声极好,必不会判以死刑。 刘燕卿能活,可前朝刘氏后人却永远无法再入仕途。 这才是赵嫣的目的。 下一个报复的人便是楚钰。 他要让楚钰不人不鬼地守着这座江山。 病痛缠身,长命百岁。 之后便轮到害死他母亲的先帝与杨太傅。 先帝已经死了。 先帝的尸体还在。 杨太傅也还活着。 他来到了皇陵,杨太傅必定尾随。 杨太傅为了阻止楚钰先于诸臣到达必定会使一些下作手段,而这是为君者最忌讳的一件事。 楚钰对赵嫣有情,又眼睁睁看着杨廷逼死赵嫣,注定要君臣离心。 楚钰虽一时不会杀了杨廷,却会抽丝剥茧架空杨家。 直到杨家成为一个空壳。 杨廷的死期也就到了。 杨廷知道这是圈套吗? 他知道。 但是他必须来。 赵嫣对杨廷这样的人十分了解。 而此时的杨廷见陆惊澜已死,赵嫣已是他瓮中之鳖,遂有了闲心立在浅川对岸与赵嫣多言两句。 “非是老夫不给你生路,是这世上容不下你。” 赵嫣道,“敢问太傅,当年赵家出事你在其中参与几分?” 这是赵嫣最后在与杨廷确认。 杨廷知道他说的是赵氏遇刺身亡之事。 他挺直了身子道,“先帝当时亲自下了密旨交代老朽办妥此事,老朽虽然一开始并不知道先帝为何下如此旨意,但还是做了先帝手中的刀,与先帝共筹。” 直到赵嫣假死之后起居注从皇帝的手中给他们这群辅政老臣过目,杨廷这才明白过来先帝要对赵嫣生母下手的原因。 赵嫣神情颇为冷淡。 果然如此。 当初看到陆惊澜递给他的杨太傅亲笔手书赵嫣便猜测杨太傅是否只是一个知情人。 而依照先帝的性子,不会留着一个知情人活着。 可这知情人若是参与人结果便截然不同。 赵嫣道,“一介妇孺的性命当真不值一提?” 杨廷叹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赵嫣,你以前做的事与我有何不同?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便想不明白了?” 赵嫣癫狂笑了起来。 确实没有什么不同。 他也曾为了自己心中大义牺牲无辜之人。 赵嫣想着,陆惊澜是他计划中的一个变数。 白白搭上性命。 陆惊澜没有听他的话下山娶一个女人。 而是选择上山死在了他怀中。 陆惊澜做的事会不会改变赵嫣的筹谋? 赵嫣不知道。 他低声道,“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半分对不住朝廷。” 杨廷悲悯道,“下辈子做个寻常人吧。” 赵嫣笑了起来,“不用了。” 他还是执行了他原计划中的最后一步。 弯腰捡起了地上于小野交给他的灯龛。 从灯龛中取出了灯芯。 火种在他手心中跳跃。 先帝爷想要自己的尸体常年不朽,千秋万代。 他便偏要让这具尸体化成焦土,被万人践踏。 他没有来生。 先帝爷也不会有来生了。 当着杨廷的面,赵嫣掀开了先帝尸身上的金甲,将手中的火种点进先帝的棺中。 先帝的棺中灼烧起明亮的火焰,先帝腐朽的皮肉发出扭曲的声音,像是承受不住剧痛在棺中哀嚎。 棺中防腐的草药最惧明火,只要有一粒种子便能熊熊烧成海。赵嫣的背后俨然灼烧成了一片红色。 红色的火舌吞噬先帝的尸体,后来开始吞噬先帝的棺材。 有时候一场大火的起因往往是一场来自东南方向的风,或许是一粒微末的火星,又或者是来自一具烧焦的尸体。 杨廷两眼一黑,“赵嫣!你这逆臣贼子!” 明正源咬牙,“焚毁圣祖尸身,实是罪大恶极,杀了他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住手!谁敢动他!”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杨廷心中一凉。 几位辅政老臣回头看去,见他们的陛下风尘仆仆而至,一双见红的眼盯着对岸的奸佞。 楚钰知道自己已经来迟。 刘燕卿跟在楚钰身后,看到了对面陆惊澜的尸体,心知是陆惊澜舍命救了赵嫣。 楚钰对杨廷咬牙切齿道,“太傅宫中的耳目可真是灵通!” 杨廷闭目,扑通一声跪下。 他身后的诸位辅政大臣皆随之一道跪下。 刘燕卿一双丹凤眼中显露寒芒,“路上的刺客也是太傅与诸位大人派来的?” 下跪的数名辅政大臣齐声道一一 “陛下,请诛杀奸佞!” “陛下,赵嫣欺君在前,焚毁先帝尸身在后,实罪无可恕!” “请陛下给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楚钰脸色青白,手几乎握不住刀。 他贵为天子,如今却被逼迫到了角落。 这万民两字沉沉如巨石压下,压的他喘不过气。 “你们以为朕不敢做什么?诸位大人这是要反了不成?” 杨廷为首一个头磕在地上,额上沁出殷红的血。 “陛下!臣为大楚江山社稷,绝无半分私心!” 楚钰不肯放赵嫣去西北。 也不肯为赵嫣翻案。 因他的一己私心终于将事情拖至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无数次想过不如就此让赵嫣死去。 为君者最忌软肋。 如今他不就是被这帮大臣捏住了软肋动弹不得? 赵嫣若是死了,他们便都解脱。 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楚钰却发了疯。 他的脸色惨烈的如同寝宫外裸露着森白枝干的杨树皮。 地宫从外被倒灌进了冷风。 从东南方向而来的风助长了大火的气焰。 先帝的棺木发出滋滋被火舌炙烤的声音,有火星溅落到了棺后一排又一排木制的藏书上,百年的孤本就要化为灰烬。 楚钰深深吸气,“你们知他的苦衷,却这般容不下他?” 杨廷端正跪立,“江山社稷为重啊陛下!” 楚钦与赵茗隐在红衣禁卫中。 赵茗握紧了拳。 楚钦对他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机。 赵茗心中如同被灼热的火焰烫出伤痕。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楚钦在赵茗的眼中看到了夹杂深刻痛苦的质问。 那是他的哥哥。 他可怜的哥哥。 楚钦低声叹息,漆黑的瞳孔盯着明亮的火焰,心脏早已抽作一团。 他的手握在腰间的银刀上。 再等等。 等这群人再乱些一一 他这次来,要带走一个活的赵长宁! 赵茗到底没有再轻举妄动。 程沐与崔嘉几乎先后脚过来,赵嫣背后置放藏书的木架已从中间坍塌,发出巨兽般的哀鸣。 微渺的火种不知魇足地吞噬着长舌触及的一切,在不间断的蚕食中撑破了肚皮。 程沐立在浅川对岸,看到了赵嫣被火光镀一层金色的面容。 年轻的史官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包裹。 包裹中藏置他这些年的心血。 赵嫣在他的心中是一道令人敬仰的影子。 或许如今赵嫣已经不记得他。 程沐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再一次见到赵嫣。 他应该感谢赵嫣。 赵嫣让他看透了人心。 事到如今程沐唯一能为赵嫣做的便是将他一双眼睛看到的忠实记录到书页中,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崔嘉比程沐来的晚。 他几乎是踉跄着从马车上下来,手不可遏止地抖动,麻木如同一具行走的躯壳。 许多年前的往事在脑海中浮现,原来他从未忘记过。 崔嘉一脚踏进地宫,也便一脚踏进了先帝的坟墓。 崔嘉声嘶力竭,“长宁哥哥!” 赵嫣看到了他竟然笑出声,“你也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崔嘉双目通红,“长宁哥哥!我错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赵嫣摇头,“你日后照顾好舅父舅母。” 语毕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仿佛崔嘉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 直到这一刻崔嘉才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所磨折的究竟是什么。 巨大的悔愧几乎要将他于漆黑深潭中溺毙。 赵嫣目光转而落在了刘燕卿身上道,“刘燕卿,被别人安排摆布命运的感觉如何?” 刘燕卿眼中盯着赵嫣身后通明的火光低声叹息,“赵长宁,我甘之如饴。” 赵嫣摇头,“我没有想要你的命。” 刘燕卿回答道,“我知道。” 他们隔的太远,赵嫣看不清楚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中的绵长情意。 “这一次我不会在插手你的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赵嫣叹息,“你来这里做什么?” 刘燕卿道,“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带着奇异的光,仿佛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对着情人温柔耳语。 赵嫣笑了,“你我同僚一场,到最后竟也无话可说。” 刘燕卿道,“是你对我无话可说。” 他对赵长宁有许多话想说。 只是赵长宁已不想听。 活活烧死在皇陵中,与先帝的尸体同归于尽。 这是赵长宁最大的报复。 刘燕卿咽下了来自喉咙深处的血沫。 他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 一朝栽了跟头跌落棋盘中。 心甘情愿变成了棋子。 他向来自负,而今他的自负被摧毁。 命运不能安排他。 赵长宁能。 刘燕卿定定地看着赵嫣身后的火舌几乎卷到了他的衣摆,眼瞳中只剩下了一片烈烈昂扬的红色。 楚钰咬牙对赵嫣道,“赵长宁,你过来。” 赵嫣笑了,“陛下,这些杨府的私兵妄图侮辱我,您不替我报仇吗?” 楚钰急切的声音在偌大的墓室中回响,“我答应你!你过来!” 到我身边来。 赵嫣没有过去。 他低声道,“陛下,我要看着他们死!” 楚钰眼中发狠,“方才谁对他动过手?自己出来领罪!” 红衣禁卫举刀开始杀人。 赵嫣一个一个地数。 方才在陆惊澜身上砍了多少刀,就得有多少个人替他偿命。 一时间先帝的墓室中哀号遍野,血腥满眼。 几名杨府府兵的头颅被砍落。 他们喷溅出的红色流淌入浅川。 于是冰冷的幽泉被晕染滚烫的颜色。 浅川变成赤水,翻涌作地狱中的血浪。 直到赵嫣觉得死的人足够了,他走到了陆惊澜的面前,将他冰冷的尸体揽进怀中。 陆惊澜的死虽会让他动容,却不会改变他的计划。 陆惊澜是枉死。 陆惊澜下辈子若是不遇到一个叫赵长宁的人,也许会一生平安顺遂。 第二百二十四章 赵嫣的手指轻轻碰触陆惊澜的面颊,恍然不知自己的脸色与死人无异。 赵嫣抬眼看着血川对岸跪了一地的老臣。 正邪如同黑白棋子分立楚河汉界的两端。 “你们都想让我死。” 这样的世道谁想着活? “若是要亲眼看着我赵长宁死了才甘心,今日便让各位亲眼看看。” 赵嫣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影子被明火卷起。 乱石迷眼,绯焰狂舞。 被烈火撕裂的木材化作焦黑的灰烬。 滚滚浓烟于焦土之上,火海之中沸腾而起,渐渐几乎湮灭赵嫣的身影。 “人们都说赵长宁死了活该。” “确实活该。” 这是赵长宁一条路走到黑的报应。 对岸所谓打着万民的幌子行逼杀事实的人们没有说话。 或许他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们面孔上是一双双腐朽混浊的眼睛。 看着赵嫣的神情如同看着疯子。 疯子的话怎么能听? 赵嫣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今日来为他送葬的这群人。 他们一生都将活在自责与痛苦之中。 不知远在西北的楚钦听到他的死讯又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赵嫣冷淡地垂下了睫毛。 赵嫣用细长的手指替怀中的陆惊澜清理干净污垢与血,伏在青年的耳边低声道,“我替你报仇了。” 怀中伤痕累累的青年已不会回答他。 刘燕卿闭上了眼睛。 阖上的眼中布满红色的血丝。 他第一次在茶楼上见到那骑着五花马的状元郎,从未想过他们今后的纠缠如此之深。他铺了一张张弥天大网,到最后还是没有网罗住赵长宁。 赵长宁让他经生离死别,经求而不得。 往后留给他的是数十年的锥心之痛。 真心得来的是真心,算计得来的还是算计。 刘燕卿聪明一世,凡夫俗子都懂的道理终究明白的太晚。 崔嘉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双目怆然,喃喃念道,“长宁哥哥……” 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赵长宁的消息透露给陛下? 他害死了赵长宁。 他用赵长宁换来了这泼天的富贵。 也将自己置身于刀尖。 他一生将在名利场上被欲望裹挟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能有什么好结果? 悔之晚矣,回头无岸。 程沐笔直地站立,眼中觉得酸涩,碰到面颊时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是赵长宁一生的见证者。 也是赵长宁一生的殉道者。 而程沐只见过赵长宁两面。 第一面是在牢狱,第二面是在地宫。 赵长宁像被累累枷锁绑缚的鸟,他的翅膀被折断,他的骨头被烧焦,他的梦想被屠杀,留在这世上的只有赵嫣这两个字,却是被钉在耻辱柱上任由人言唾骂与践踏。 如今这一缕残魂,被他所维护的世道所迫无处可逃。 他见不得光。 他只能遁入坟墓。 在坟墓中与他悲剧的源头同归于尽。 这世上的人们得只言窥全貌,得片语论是非,于是公道不存,天理不复。 民心是最好利用与煽动的利刃。 刀剑杀人见血,人言杀人无形。 程沐想着,这也许是他史官生涯中的最后一笔。 大道荒唐,王朝盛世如浮云端。 一位史官卸职会有新的史官顶替。 一个王朝跌落也会有新的王朝顶替。 程沐看到他们的陛下疯了一般淌进血河中。 尊贵的天子就要渡河而去,扑进火海。 楚钰身后的红衣禁卫压制住他,“陛下危险!” 人群因为皇帝失控的举动嘈杂而纷乱起来。 楚钰目眦欲裂,“朕命令你们去救他!救他!” 对岸的火势灼烧猛烈,金蛇狂舞,瓦片碎石齐飞,热浪几乎要扑过浅川。 红衣禁卫早已传出了地宫走水的音信去寻了皇陵卫队的援兵扑灭,而皇陵卫队的亲兵从未遇事,日久懈怠,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却手忙脚乱,原先陈设的灭火水袋等设施前段时日竟被鼠蚁垢空,本欲等过两日再采买一批,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夜便遭此灾厄。 事已至此,人们唯一庆幸的便是有一条浅川将先帝的主墓室围起,火焰遇水即灭,不会牵连周遭。 杨廷与众大臣见眼下情形难以挽回,终于放下心。 先帝的尸身被焚虽然可惜,若是能带走赵长宁一条命倒是值得。 杨廷知道杨家不会有好下场。 便当做对赵嫣的偿还罢。 赵嫣可以死。 杨家可以没。 大楚的声名不可覆。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背负着这盛世王朝皮下的腐朽从冰冷的地砖上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疯狂舞动的烈火。 “护好陛下!” “陛下不可冲动!” “护驾!” 楚钰在滚滚浓烟中看到赵嫣影影绰绰的身形。 他跌跌撞撞地被多名红衣禁卫按压在血水中,喉口干涩的一句不得出,目如困兽,心口烧疼。 眼前这一幕与多年前的小周山重叠,那时候十一背着他双脚走的鲜血淋漓,而今十一就要在他眼前又一次死在大火中。 “赵长宁,你过来!我放你回西北!” 楚钰用他早已谙哑的声音嘶吼出声。 他想起自己对赵嫣所做的一切。 楚钰半口气梗在喉间,夹杂着心上加剧的抽疼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息。 赵嫣在浓烟中呛咳出声,双目被激的发红,烈火几乎燎烧到了他的长发。 赵嫣抱紧了陆惊澜的尸体。 “回去?” 那是西北王的领土。 不是他的家。 怎么能用到回这个字眼? 楚钰被红衣禁卫牢牢禁锢,茫然看着眼前一片通天火海。 “朕身边有十名影子,你日后就叫十一。” “你这性子,倒是像极了朕认识的一个人。” “他是个什么东西?这天下到底是姓楚。” “赵嫣,你可知罪?” “这是臣最后一道折子,请陛下御鉴。” “陛下听不懂吗?十一已经死了。” “那你是谁?” “孤魂野鬼罢了。” 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往事磨折成灰暗晦涩的牢笼。 他与赵嫣针锋相对十多年。 从未赢过他。 少年时候种下的种子终于成长为参天树藤,勒毙了他的青杨。 楚钰抛却所有的尊严狼狈在血河中挣扎。 红衣禁卫七手八脚地按着,竟险些没有制住他。 楚钰害怕听见皮肉烧焦化灰的声音。 他害怕看到赵嫣的尸体。 他终于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赵嫣走上死路。 楚钰脸色阴沉之至。 他嘶哑的喉咙此时已发不出声。 年轻天子的乌发凌乱披散于肩侧,血河中的红色溅落他的面颊,带着浓重的腥气。 眼瞳中的阴鸷破碎,露出痛苦扭曲的神情。 眼睁睁看着赵嫣被活活烧死带来的绝望感超过寒疾发作时候的百倍千倍。 或许赵嫣平静地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楚钰并不会感受到这样的切肤之疼。 楚钰终于认输。 而他决定放赵嫣回西北的时候,赵嫣却不肯去了。 与此同时,皇陵上空响起了烽火。 第二百二十五章 地宫之外。 守陵卫队的统领贺山心知这一次在劫难逃。 “你不放那人进去可不什么事都没了?” 于小野淡淡道,“他手中拿着陛下的龙佩。” 贺山冷笑,“那你就放他进去了?” 于小野挑眉,“人是我放进去没错,今夜轮值的人却为何只有我一人是醒的?你们怠惰职守致库房水袋被鼠蚁蛀空,倒是怪起我来。” 贺山辩驳不过他,咬牙切齿地瞪了于小野一眼。 一众守陵卫队的兵士于风中长跪。 他们在为自己的失职请罪。 于小野跪的笔直,抬起头的时候能看到不远的山脉。 巍峨山川如同伏于地脉的巨兽,攀附巨兽而生的细枝残根如同一道道枯瘦的鬼爪。呼啸的冷风卷起残留的积雪,积雪下百草断折,落叶萧杀。 烈烈风中参杂一声巨响。 蛰伏的巨兽似要在巨响中醒来。 于小野身躯一震,久经战场的他深知这是烽火燃起的声音。 烽火直杀入天际的黑云之中。 于是滚滚的黑云被明亮的光撕裂。 山脉之上有黑色骑兵俯冲而下。 约莫五百余骑。 于小野猛地站了起来。 贺山随着他错愕的神情看过去,喃喃道,“今儿晚上这是怎么了?” 围守皇陵未入地宫的红衣禁卫与各府私兵显然也听到动静,纷纷握紧刀枪。 守陵卫队与各府私兵及红衣禁卫三方人马此刻一致将矛头对外,黑骑将至,眨眼之间马蹄已经踏死冲在前方的数名红衣禁卫,各府私兵溃散奔逃,只剩红衣禁卫死死支撑防线。为首几名黑骑凶残至极,凡马蹄踏处尸骨横梗。 于小野斩杀一名黑骑之后慢慢蹙紧了眉头。 这一队黑色骑兵黑衣蒙面,似乎不想让外人看到真实面目。 身手诡异凶狠,看不出来路。 他们此来目的为何? 莫非也是为了那人而来? 于小野想到了黑袍的医官。 他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人才能引来各方势力齐聚皇陵? 有人要杀他。 有人要救他。 而他自己来这皇陵是想寻一条生路,还是想走一条死路? 于小野肩头被另一名黑骑砍了一刀,捂住淌血的伤口再没有力气追击,眼睁睁地看着黑骑挟持贺山命令贺山带路直往地宫密道而去。 于小野的鼻尖嗅到浓烈的血腥。 他手脚所至之处皆是断肢残臂。 有人被一刀削了脑袋,有人被一刀砍穿心脏。 死伤累累,哀嚎遍野。 死去的人中黑骑少数,红衣多数。 这是一场惨烈至极,以少敌多的撕杀。 黑骑五百人对近千人竟是占了上风,可见其个个皆是万里挑一的精锐死士。 像极了西北王的手笔。 于小野心中一跳。 陛下在地宫中。 守陵卫队与红衣禁卫在地宫外已经折损过半。 各府私兵逃离山中。 只剩陛下带进地宫中不到百名的亲兵,或许还有数位大人带进地宫的两百多名府兵。 如何能敌这批从地狱来的虎狼之师? 地宫中早已有红衣禁卫早于黑骑前往报信。 “报一一” 杨廷心中微跳,“何事如此狼狈?” 红衣禁卫急道,“有骑兵突袭,请诸位大人护驾离开!” 数名辅政大臣终于乱了阵脚。 楚钰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扑在红河中,眼里只看到滔天肆虐的赤火。 眼中就要沁出血泪。 隐在禁卫中的楚钦看了眼赵茗,暗自使了眼色。 赵茗会意,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悄然趁乱向着楚钰所在的方向靠近。 楚钦向火海中冲将而去。 他的腰间银色弯刀在鱼灯与明珠下流转亮光。 楚钦这一生从未见过比这场大火更烈的火。 仿佛每一寸的火苗都焚烧在他的头。 比小周山那一次更甚。 小周山九死一生的时候他将乌追与楚钰托付于赵嫣。 赵嫣没有负他所托。 如今乌追死了。 赵嫣也要死了。 被烈火燎烧过平原此后终将荒草不生。 滚滚的热浪扑过来。 横着的梁木榻下来。 有一瞬间楚钦以为自己的脸上被高温灼伤,自己的手脚将要被压断成残肢。 楚钦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 他的命在火中。 谁都拦不住他。 楚钦淌过冰冷的血河,跨过焦黑的木架,穿过舞动的火舌,隔着一千多个漫长而痛苦的日子重新出现在了赵嫣的面前。 楚钦的脸上面无表情。 脚上的军靴踩在灰砖上,发出嘶哑的声音。 火舌舔噬到了他的盔甲,盔甲滚烫如沸水。 将赵嫣交给楚钰的时候楚钦从未想过会有今天。 他的双肩落满灰烬,他的双眼亮的惊人。 高大的身影替赵嫣挡住了火焰与刀锋。 赵嫣吸入了不少浓烟,袍摆上烧起了烈火,神志昏沉不清。 只有一双苍白细瘦的手还紧紧攥着陆惊澜的衣摆。 一个孤独的活人在靠近一个孤独的死人。 赵长宁在死人身上汲取到他从活人身上从未感受到的温暖。 他蜷缩在陆惊澜的身边,像蜷缩在自己的归穴。 他的身畔是陆惊澜用过的刀。 刀身晦暗,布满猩红血迹。 赵嫣的发上,腕上,脖颈上有很多血渍。 血围绕着他,火围绕着他,死亡围绕着他。 若再来迟一步,楚钦看到的便是一具焦炭一般的尸骨。 楚钦的心脏一寸寸崩裂。 像被屠夫用尖刀沿着骨骼经脉肢解过一遍。 赵嫣恍惚看到一道高大的影子覆盖住了自己,急切地喊了一声赵长宁。 他不知道是谁。 赵嫣伏在来人宽阔的背脊上。 感到自己的手腕上坠落一滴泪。 这世上还有谁在为赵长宁的死而落泪?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这世上还有谁在为赵长宁的死而落泪? 赵嫣的手无力垂下。 他看起来像一具就要化成白骨的尸体。 若这一把碎骨无人收敛,便将被烈火焚作青灰。 地宫中灿若明霞。 狂舞的火焰剧烈地扭动身体,烧尽它力所能及的一切。 人群远远看着火海中冲将而去一道红骑,待出来之时马背上有两道模糊的影子。 红骑背后被灼空的木制高架裹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坍塌,马尾烧着火焰,马匹受惊嘶鸣,马蹄踢踏淌进浅川,红色血水溅落两旁的青砖。 楚钰狼狈爬起,身边的禁卫松开了手,跪地请罪。 “都给朕滚开!” 楚钰一双崩陷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红骑背上的人。 他知道那是楚钦。 大军压境这么久始终迟迟未等到朝廷的动作,楚钦等不及了。 楚钦要亲自来带走赵嫣。 楚钦穿着红衣禁卫的服饰,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刀。 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身后孱弱的人影。 于是楚钰只能看到一截瘦长的衣摆。 楚钰尚且不知,那焦炭一般的衣摆将是他见到赵长宁的最后一面。往后漫长的岁月中每每想起五内俱焚,直到连发作时痛不欲生的寒疾都成了救命的稻草。 那是赵长宁留给他唯一的馈赠。 此时年轻的天子双膝淹没于血河中,俊美的面容狰狞可怖,掩覆于胸腔下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赵长宁是生是死? 没有人回答他。 楚钰失魂落魄之时感到自己的脖颈上架起一柄冰凉的刀。 锋利的刀身沿着脖颈的经脉碾转,稍一不慎便要被割断头颅。 楚钰转瞬收敛住神色,深深吸一口气。 右手下意识地摸到腰间才记起来他未佩随身的兵器。 没有人注意到赵茗是什么时候接近的楚钰。 赵茗穿着红色禁卫的衣袍,手执兵器,眼中凛冽,盔胄遮覆住半张布满泥垢的脸,看起来与其他禁卫并无任何不同。 赵茗的手劲很大,他与楚钰身形相仿,细长的刀身横梗在楚钰肩侧,“想留着狗皇帝一条性命的都往后退!” 楚钰冷静地随着赵茗的步伐倒回两步。 直到他们从血河中上了岸。 红衣禁卫转瞬将二人团团包抄围起。 杨廷等人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变故。 事已至此竟还有人肯舍命去救赵嫣。 眼看就要尘埃落定反而牵累陛下落入敌手,一干老臣无不羞愧不已。 陛下若是有个万一,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大胆贼人!速速放了陛下!” 赵茗咬牙拖着楚钰一步步靠近火海中红骑奔来的方向,楚钰的脖颈在拖行中被割出了一道不浅的伤口,红色的血迹濡湿了雪白的衣领,“谁敢靠近!” 没有人敢靠过来。 穷凶极恶的歹徒手里攥着这座王朝的命根。 直到红骑奔至赵茗所在的位置,赵茗与马背上的楚钦对看一眼,转头朝着一众朝廷的人马道,“谁都不许跟上来,若是跟上来我现在就要了狗皇帝的命!” 没有人愿意背负弑君的名声。 天子被劫,红衣禁卫群龙无首,纷纷看向德高望重的三朝帝王师。 杨廷手指微颤道,“后退!” 明正源不甘,“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杨廷摇头,“我比你更不甘心。可陛下绝不能有闪失。赵嫣在火中呆了这么久即便救出了人,也未必还活着,更何况方才的禁卫来报,这两名反贼外头有兵,就要杀进来。” 明正源叹息,“今夜真是不太平。” 楚钰面无表情地被赵茗掣肘。 他或许能猜测到挟持他的人是什么人。 西北王回京一道出入的除了赵嫣的弟弟还能有谁? 赵茗与楚钦一步步后退。 围起来的禁卫不敢妄动。 此时已没有人顾及地宫中的大火与先帝被焚毁的尸身。 赵茗挟持着楚钰退出了先帝的墓室。 四人退出地宫,来到了地宫侧门,终于与从外撕杀而入的黑骑会合。 此时与包围他们的红衣禁卫有百尺之距。 赵茗从黑骑手中接过递来的缰绳。 他对楚钦示意道,“你带他先走。” 楚钦看了眼赵茗嘱咐道,“不可冲动行事。” 赵茗低垂黑睫,“我知道。” 楚钦一拍马背,带着赵嫣直往地宫密道冲去。 楚钰遭遇此番凶险,杨廷势必从离皇陵最近的潼关调兵,拖延时间越久逃离便越艰难,等数万援兵翻越望京河过来,他们插翅难逃。 三分之一的黑骑随着楚钦一道离开,剩余三分之二的黑骑留下来与赵茗断后。 他们只要拖住这群人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楚钦带着赵嫣踏上北行的船只,一个时辰的时间也足够朝廷置在潼关的数万援兵杀将而来。 赵茗直到看着楚钦的人马走远才掐着楚钰的后颈一脚将人踢翻在了地上,他翻身上马,亮出了沾着皇帝血迹的刀锋。 削薄的唇瓣吐出一个字,“杀!” 第二百二十七章 赵茗未听楚钦临行嘱托。 原本的计划是赵茗挟持楚钰,拖延够时辰后率黑骑逃离。 赵茗不想这么做。 他要杀了狗皇帝。 皇帝一死京城群龙无首,西北王不得不为防止天下崩裂而坐上皇位。 他要替哥哥报仇。 这吸食赵长宁血脉赖以为生的盛世不要也罢。 而赵茗并没有想过他若是杀不了楚钰,反而被楚钰逃脱,朝廷的人马再无顾忌时候黑骑面临的困境。 赵茗眼中有刀光剑影。 楚钰面颊沾染血污,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站稳便被黑骑举刀砍向脖颈,刀风凛冽袭来,眼看就要命丧于此。 于小野带着守陵卫队的人马冲入地宫的时候便看到这一幕。 守陵卫队统领贺山被反贼挟持为之指路密道后被弃如敝履,于小野在密道入口遇到贺山的时候他已经摔断了一条腿。 守陵卫队的人并没有理会贺山,因为他们知道等待贺山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牢笼。 于小野久经骑射,随身携带弓弩,弯腰搭弓一箭射出,羽箭驭风快急直中举刀黑骑的胸膛,黑骑胸膛飞溅出大片血花,手中利刃重重砸落地面的青砖。 赵茗回头看去便见一名短打装扮的高大青年放下了手中的弓弩,耳后至脖颈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疤。 因这一箭楚钰回过神。 楚钰从倒地的黑骑腰间转瞬拔出兵器,趁之不备砍伤一人往杨廷方向遁逃去,红衣禁卫此刻得了先机,人群中有人喊一声护驾,红衣禁卫与为数不多的府兵在守陵卫队的掩护下往皇帝的方向涌至。 赵茗眼看机会已失,带着自己的黑骑与朝廷三方人马厮杀混战,疾风四起,火焰冲天,转眼地宫中已是刀锋卷刃,哀嚎遍野。 楚钰死里逃生,衣袍皆红,脖颈上一道伤口汨汨淌血,眉眼中泛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援兵何至?” 杨廷道,“潼关距皇陵比京城更近,再有半个时辰乱臣贼子必当伏诛。” 而他们必须要撑到援军的到来。 这是一场死战。 各府私兵全然滥竽充数,守陵卫队常期散漫疏于训练,只于小野一人还算得力,真正能与黑骑拼杀的唯有红衣禁卫,而红衣禁卫早前在地宫外已经被折损过半,楚钰带进地宫的寥寥数人难与黑骑匹敌,是以一开始黑骑几乎势如破竹。 直到潼关太守带着黑压压的万名援军涌至地宫的时候,战局才真正扭转。 黑骑即便有通天的本领也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皇陵中鱼灯沁血,腥气扑鼻,长久的人海战术耗进了黑骑最后的体力,赵茗一方渐渐趋于下风。 皇帝下了命令要将黑骑为首之人生擒。 于是到最后数百黑骑尸骨横陈,惨烈之至,只余下赵茗一人还在奋力顽抗。 赵茗的身边是死去的黑骑尸体。 血腥味从他的鼻尖蹿进来。 他是久经战场的人,曾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边境驻成一道白骨累成的墙,守护住了边境百姓的平安。 而今天子不仁则休怪他无义。 天下在他眼中不如赵长宁一人。 他的哥哥此刻甚至不知是死是活。 赵茗身上刀口密布,双脚被碎石碾磨破碎,眼瞳中暗藏凛冽杀气。 没有人要他的命。 他像一匹困兽被数十方红缨枪围袭一隅,稍微一动就要被万孔穿心,红色的盔胄悄然龟裂,猩红的液体一滴滴坠落在地,风扬起的发上布满血垢,眼中狂焰比风中火云更甚。 赵茗立在死尸中央,身后是肆虐的风声与昏暗的灯光。 他挺直了背脊,握紧腰间的刀。 因主将一个危险的决定导致黑骑全军覆没。 黑骑本可以活着回去。 赵家的男人没有孬种,是他酿成的血债也将由他来终结。 赵茗闭上了眼睛,握刀的手背微微一动,心中已生死志。 就在他决定用自己的性命来偿还这几百条人命的时候,一身狼藉的楚钰从烈风中向他走来。 赵茗曾经是一个纨绔,京中少有人瞧的上他。 后来少年从军,军营历练多年,形状体貌又与当年有别,是以眼下赵茗虽落入敌手,盔胄被掀开,眉眼在火光中清晰可见,诸位大人中也无人认出这是赵家二爷,遂未怀疑到西北王的头上。 在场认出赵茗的只有三人。 楚钰,崔嘉与刘燕卿。 第二百二十八章 崔嘉不会说。 刘燕卿不会说。 楚钰行至赵茗面前,禁卫军分列两旁。 赵茗被于小野用蛮力压迫,夺下兵器,双手反绞于身后,一脚踩在了布满嶙峋碎石的地面上。 楚钰即位至今所遇刺客不知凡几。 唯一两次真正面临生死存亡皆与赵嫣有关,第一次在小周山,第二次在皇陵。 赵嫣扮做十一救他是因,皇陵遇刺是果。 楚钰如履薄冰走了八年的血路,先帝尸身被焚不能激起他面上的波澜,而眼睁睁地看着赵嫣在自己面前化成一捧青灰融进焦土却有如摧心剖肝之痛。 关于赵嫣的处置有三条路可以走。 楚钰却迟迟未有决断。 他不肯放赵嫣回西北,也不肯将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众。 楚钰知道再拖下去赵嫣只有死路一条,是以有时候会想,若赵嫣就此死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不用再忍受求而不得嫉妒欲狂的痛苦,也不用在众臣威逼下左右两难。若是赵嫣有一天不得不死,楚钰会亲自动手,并将赵嫣的尸体悄无声息地陪葬。 如此一来赵嫣到死都属于他。 而这所有一切在亲眼看到赵嫣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毁灭在他眼前的时候楚钰终于认输。 他从赵嫣眼中看到了对他更甚于先帝的恨意。 他在赵嫣面前说只要赵嫣能活,他就放他回西北。 可赵嫣还能活吗? 楚钦救走的究竟是否是一具尸体? 楚钰生来就是太子,后来坐上皇位,所求所得皆在手中,这世上能赢他的只有赵嫣。 赵嫣宁愿与先帝的尸体同归于尽,都不肯再回到他身边。 皇宫于他而言是囚禁一生的牢笼。 楚钰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心脏缓慢崩解,滚烫的血液一寸寸凉透四肢。 楚钰抬眸看了于小野一眼,“你倒是生一身好功夫。” 于小野躬身行礼道,“陛下谬赞。” 楚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于小野答,“于小野。” 楚钰道,“日后于小野便是守陵卫队的统领,原守陵卫队统领革职查办。另潼关太守救驾有功,翟升一级,赏万金。其余涉及此事者均交于京幾查办。” 潼关太守与于小野以及诸臣一道跪地受旨。 楚钰在众人的跪拜中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讽刺。 先帝的尸体如今还在烈火中焚烧。 在一番大乱中已经无人顾及。 先帝一世枭雄,可知他死后不过八年人心已变。 楚钰走到赵茗身边抬起了他的面颊,“他们往哪里逃了?” 赵茗冷笑啐一口。 楚钰微微偏头,面无表情道,“若你不是凭借着与他的一点血缘关系,你以为你能活?” 楚钰的手指按进了赵茗身上的刀口。 赵茗全身剧烈抽搐,痛苦的面目扭曲,却咬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楚钰云淡风轻的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用绢布擦拭干净手指的血迹。 楚钰摆袖吩咐道,“放了他。” 明正源等诸位大人立在数尺外私语。 他们的声音传不到皇帝耳中,也传不到赵茗耳中。 为首的杨廷道,“放人无妨。” 明正源犹疑道,“为何?” 杨廷道,“这反贼既然是来救赵嫣,放走了他再派人跟着必定能寻到赵嫣的踪迹。便能知道赵嫣是死是活。” 众臣遂皆赞同。 楚钰如何不知他身后的一双双混浊老眼在想什么。 他放走赵茗派人跟着是想知道赵嫣究竟是生是死。 若生再从长计议,若赵嫣已死一一 楚钰双目隐陷红色。 他便让杨家人陪葬。 所幸现在这批辅政老臣并不知道刺客与西北王有关。 若是知道与西北王有关又怎么肯轻易放过赵茗? 楚钰背过身子道,“杨太傅今日也累了,与诸位大人回府罢,此后关于皇陵地宫一事诸位若再插手,休怪朕翻脸无情。” 诸位辅政大臣心知他们听从杨太傅中途派去刺客阻拦若陛下认真追究逃不得一个欺君之罪,眼下陛下只是让他们不再插手地宫一事。 更何况那赵嫣在浓烟烈火中如此之久只怕大罗神仙难救。 若放走赵茗后陛下的人尾随得到赵嫣确切已死的消息,自然皆大欢喜。 杨廷随着一众辅政跪下。 他心中暗盼赵嫣已死。 若赵嫣未死今夜一切便都做无用功。 平白惹来陛下猜忌,还赔上整个杨家。 陛下话已至此,他们始终是臣下并且已经足够逾距。 诸位辅政大臣道,“臣等告退。” 待诸位辅政大臣携府兵离开后,楚钰对潼关太守道,“留下几个人处理运送伤兵,其余闲杂人等且退下罢。” 潼关太守谦恭道,“微臣再多留千骑护驾返回宫中。” 楚钰道,“可。” 诸事既定,潼关太守领旨率援兵离开。 地宫走水,熊熊大火直冲天际烧了足足数个时辰。 直到此时才有消减的迹象。 红衣禁卫与守陵卫队的兵士用援兵带来的水袋等工具三三两两一群终于有空瑕灭火。 东南方向的疾风渐歇。 楚钰立在浅川对岸,发丝被风卷起,神情无端萧杀。 此时他身边只剩下崔嘉与刘燕卿。 于小野压制住赵茗。 楚钰对赵茗道,“朕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放你走,还不快滚?” 赵茗咬牙捂住自己受伤的胳臂道,“狗皇帝,我哥哥要是有个万一,早晚要了你的命。” 楚钰冷淡勾唇道, “朕等着你。” 赵茗瞪了于小野一眼道“松手。” 于小野将松开手,赵茗便踉踉跄跄爬起来。 赵茗身上带着浓重的腥气,沿途有血迹一路蜿蜒。 楚钰盯着赵茗的背影对于小野吩咐道,“你一路跟着他,别被发现,得了什么消息传给朕。” 于小野恭敬领命尾随赵茗而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地宫中人声嘈杂,恶战之后皇陵如同废墟。 先帝的棺材焦黑,骨头七零八碎。 拼拼凑凑也凑不出来人形。 只有一片金甲在烈火后残留滚烫的余温。 先帝的长生梦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 楚钰眼见烈火焚成微芒,地宫外已有晨光熹微。 刘燕卿立在楚钰身后。 天际大亮的时候,刘燕卿听到楚钰道,“这场戏看的怎么样?” 刘燕卿道,“草民不是来看戏,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早已是戏中人。 楚钰道,“或许你早已料到皇叔会来。” 刘燕卿摇头,“楚钦或许会来,但是他什么时候来?来的迟或者是早我全然不知。” 楚钰冷笑,“竟也有你失算的时候。” 刘燕卿来此已经做好眼睁睁地看着赵嫣去死的准备。 他瞧见四周焦炭一样的先帝墓室,神情似惘然似叹息,“赵长宁在几年前陛下查抄赵家的时候便已经生了死志,是我逆天改命解了他身上的丹砂。然而这并非他的意愿。这一次我不会再插手他的选择。” 楚钰手握紧成拳,“即便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刘燕卿道,“他在几年前就应该死了,这多活的几年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我早应该想明白这一点。” 楚钰道,“刘燕卿,你当真对他有心?若对他有心又岂能如此冷静?” 楚钰贵为天子,甚至早已经做好了牺牲赵嫣的准备,而当这一幕来临的时候肝肠俱碎,最后依旧改变了主意。 刘燕卿又如何? 良久,楚钰听到了刘燕卿的回答。 “生对他而言是一种灾厄与痛苦。” 楚钰咬牙,“怎么会一一” 刘燕卿冷笑道,“陛下看看先帝对他所做的一切,再听听万民的流言蜚语。您自己又对他做了些什么?若这一次赵长宁未死,您是准备依旧将赵长宁锁进永不见天日的后宫中?赵长宁死了还顶着前内阁首辅的名头,若是活着只能做皇室圈养的妓女!” 刘燕卿少有这样激烈的言辞。 伤痕被沉沉掩埋,旁人看不到,便以为他没有心。 此时刘燕卿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了赵嫣数十年百口莫辩的苦楚。 本是天上月,何以落沟渠? 楚钰心神一痛,思及宁王墓前扭曲了赵嫣本来面目的石雕。 赵长宁活着被万民糟践,死了谁又会放过他的尸骨。 楚钰倒退两步。 赵长宁的心性如何他最清楚不过。 赵长宁曾经是内阁首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何甘心一生困锁于高门之后,每日等候君王临幸?那样的日子对他如同地狱。而这一年赵长宁为何要忍?他要在宫中寻找他母亲死亡的真相。 刘燕卿向前一步,“陛下,若这一次他还能活,便放手吧。您不能为他沉冤昭雪,至少给他往后留几分清净。” 楚钰猛地喝道,“刘燕卿!” 刘燕卿苦笑,“陛下,他已经死了两回了。” 楚钰一瞬间如同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击穿。 崔嘉沉默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他终于走到了楚钰面前用自己颤抖的声音道,“陛下,您放过长宁哥哥吧……” 没有人比崔嘉更清楚少年赵长宁是一个怎样的人。 也没有人比崔嘉更清楚京城的流言蜚语。 毕竟他也曾为流言所惑。 赵嫣若是继续留在京城,皮肉是伤,五脏六腑是伤,真真不如死在大火里了。 楚钰一脚踹翻了崔嘉。 那一脚用了猛力,崔嘉摔出去几丈远,喉咙有铁锈一样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在逼他这个皇帝。 有人逼他放了赵嫣。 有人逼他杀了赵嫣。 刘燕卿没有看崔嘉一眼。 崔嘉有今日都是他自己找来的。 在陛下眼中不过是一条牵制赵嫣的狗,还妄图站起来做个人。 第二百三十章 楚钰想杀了崔嘉。 杀了刘燕卿。 杀了所有阻碍他去夺回赵长宁的人。 而当理智回笼的时候,楚钰什么都没有做。 他不能杀有万民书折罪的功臣,也不能杀赵长宁的弟弟。 他在这个位子上被捆缚太久,早已分不清活着的是楚钰还是一个名字叫做楚钰的皇帝。 楚钰对刘燕卿道,“去领你未领的刑罚,此后京城不要让朕再看到你。” 皇帝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炭火中燎烧过一遍。 刘燕卿下跪领命,月白色的长袍上沾染着血渍。 楚钰接着对崔嘉道,“崔嘉御前失仪,不堪重任,革去官职以观后效。” 崔嘉面色惨白,手指扎穿血肉。 不知过了多久,皇陵中的禁卫有人喊一声,“起驾一一” 千余人马护送着皇帝往京中行去,同时押运守陵卫队中这次犯下大错的士兵交于京幾处置。 崔嘉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自责与痛苦将他淹没。 小时候的崔嘉对赵嫣极度崇拜,后来崇拜变成厌弃,厌弃中参杂恶欲,直到他知道当年真相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极度复杂的感情。 他想让赵长宁多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而不是像看着一条狗。 为了不做一条狗他将赵长宁未死的真相告知皇帝换来了荣华富贵。 而最后崔嘉才发现,他在皇帝的眼中依旧是一条狗。 他竭力想摆脱的命运始终无法摆脱。 崔嘉苦心经营来的这一切得之赵长宁,失之赵长宁。 最后一刻崔嘉心中的人性胜过贪欲。 在他后悔的时候却一切都晚了。 无论是赵茗还是赵嫣,他与他们一同长大,各自的命运终于走上了殊途。 崔嘉整理了自己的衣带,抚平衣带上的褶皱与余灰,勉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而不是像一条狗。 刘燕卿走到崔嘉的身后叹息,“往后好好做个人吧。” 崔嘉离开的脚步狼狈不堪。 刘燕卿准备去领他的杖刑,此后京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对刘燕卿而言他在京城是为了赵嫣。 赵嫣若不在京城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刘燕卿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这才是赵嫣的狠绝之处。 他与赵嫣棋逢对手,最后输他一着倒也快哉。 刘燕卿回头看了眼身后渐渐淡下的浓火,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波澜不惊。 他依然是当年在江中垂钓的翁客,与他同立船头的人却已倏忽不见。 程沐是真正看戏的人。 他看着先帝的尸首化为焦土,看着赵嫣的一生凄惨落幕。 皇帝走了,崔嘉走了,刘燕卿也走了。 守陵卫队在清扫战场。 护着赵嫣的影子尸体在先帝的棺木前漆黑如炭,不成形状。 依稀能看出是手心的地方握着一枚玉佩,被守陵卫队的士兵擦拭干净尘灰放入自己的背囊。 程沐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 年轻的史官手中捧着自己呕心沥血所作的书稿在这阴冷的地宫中站立许久,离开的时候背脊笔直如风中青杨。 永历八年冬春之交的时候,皇陵地宫起了一场大火。 起火点位于置放圣祖皇帝棺椁的主墓,圣祖皇帝的尸身几乎被高温炙烤与棺椁融为一体,只剩下空洞的颅骨无神地看着地宫顶上的明珠。 与先帝的尸身一起化为乌有的还有成千上万的古董珍玩。所幸有一条浅川阻隔,并未牵连地宫中其他墓室。后来随着皇陵地宫重新修缮,留给匠人出入的密道被封存,许多真相埋进厚土无迹可寻。 据说当时牵涉甚广,守陵卫队四千余人接连获罪,统领贺山被杖毙。 民间风闻当夜有多方人马往来,血火冲天,杀声阵阵。 后世史书对这一场蹊跷的大火猜测颇多,有人说这源自匠人不小心摔翻了灯盏,有人说源自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各家自执一辞,定论成谜。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于小野黑巾覆面,一路跟着赵茗。 赵茗身手很好,于小野要比他身手更好才能不被发现。 他跟着赵茗一路行至一处医馆,赵茗身负重伤,大夫为赵茗包扎的时候将他的外衣搁置在案几,一枚令牌从案几掉落,于小野隐在暗处,看清楚了那是西北军的令牌。 被西北军劫走的人是谁? 于小野的脑海中划过一条苍白纤细的手臂,其上布满累累伤痕。 是什么人能让众臣讳莫如深,惊动西北军的人马拼死护卫,连陛下也因他失态。 赵茗在医馆中养了两日的伤便匆匆上路,于小野纵然十分小心也不免留下痕迹,在第三日的时候赵茗兜着圈子走了好几次弯路,在往潼关去的一道山坳中隐匿行迹,于小野行至山坳的时候一轮明月正当空,漆黑夜幕中听闻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于小野环顾四周,心道不好。 果然赵茗趁夜色从树梢冲将而至,手中一柄带着干涸血迹的刀直杀而来,粼粼月下闪着冰冷寒芒。 于小野一招闪过,与赵茗勾缠一处。 他二人均是西北军帐下的精英,多番对招赵茗因伤口未愈渐落下风,被于小野所制,于小野遂将赵茗捆了起来,伸手扯下赵茗腰间令牌拿在手心把玩,“你这令牌倒是别致。” 于小野用来捆着赵茗的绳子几乎勒进皮肉。 赵茗无法挣扎,咬牙道,“小爷的令牌与你有什么关系?” 于小野掂了掂手中上书赵茗二字的令牌,从腰间摘下了自己珍藏多年已经生锈的令牌。两枚令牌除了名字之外一模一样,侧后方卷龙纹走向为左,颜色呈深玄色。 于小野在赵茗腿弯处恶劣地踩了一脚道,“我曾是西北军的人。” 赵茗睁大了眼睛。 于小野索性摘下自己覆面之物,一收吊儿郎当之态,“无论发生什么我必不会妨碍殿下大事。” 赵茗上下扫视于小野冷笑,“原来是你,若非是你狗皇帝早已死在我刀下。” 于小野叹息,“主帅不计后果连累自己的兵全军覆没,倒都是我的过错?我勤王救驾有何不对?” 赵茗不语,眼中血红。 于小野道,“曾因我的过错导致西北军军心大乱,故才被逐出军营守陵,当年的我与现在的你如出一辙,我时刻想着赎罪,而你在做什么?” 赵茗准备回去看他的兄长一眼。 无论赵长宁是生是死,他必在楚钦面前以死谢罪。 这些他没有必要同于小野说。 于小野道,“带我去见殿下。” 赵茗冷道,“你见殿下做什么?” 于小野盯着早已生锈的令牌道,“这令牌我已不配拿着,借此机会亲自交还给殿下也算是了一桩心愿。” 赵茗道,“若我不呢?” 于小野道,“你一日不答应我便一日不放你,也不知道能否见到那人最后一面,我沿路跟你两日。你浑身是伤草草医治了事,西北王劫走的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于小野的话直击七寸,赵茗额上青筋暴起,被捆缚的双手握成拳状。 于小野从地上折了一根野草放进口中,野草上冰冷的碎雪被温暖的口腔融化。 良久于小野终于听到赵茗的声音,“你若是胆敢将西北王的踪迹泄露,我必不饶你。” 于小野弯了弯眼睛,“我绝不泄露殿下的行踪。” 十日后,于小野带一件血衣回京复命。 贴身伺候的宫女那一日看到年轻的皇帝手中捧着一件破旧衣裳猛地咳出了一口鲜红的血,面色惨白如纸,全身抽搐发抖,沈浮鸢与朱旻盛连夜召了数十位太医诊治,原来是因心神剧振引发体内的寒疾,寒疾来势汹汹,竟一时无解。 第二百三十二章 皇帝的寒疾发作四日余才略有缓和,大病一场的年轻帝王自闭殿门,形销骨立,本便阴鸷的眉眼越发森冷,如同从幽冥中攀锁爬行的恶鬼,毫无曾经威严仪态,杖毙数名近前的宫侍,只朱旻盛一人能在御前进出。 朱旻盛年岁已高,行至帝王身侧,替歪坐在榻前赤脚的楚钰穿上了皂靴。 龙榻枕旁置一件血衣,已腥臭难闻。 朱旻盛跪了下来,“陛下,让赵大人入土为安吧。” 楚钰一脚踹开了朱旻盛,目眦欲裂道,“你在说什么?” 朱旻盛爬行过来攥住楚钰的一截龙袍,龙袍上的金龙面目狰狞。 “陛下,于小野去的时候那赵嫣已是一具尸体,据说被烧的遍体鳞伤,又有浓烟呛入口鼻,哪里还能活?当时于小野亲眼所见,西北王悲痛欲绝的神情如何作伪啊。” 楚钰手攥紧榻前的血衣。 十一离开他的时候给他留了一件外衫。 如今赵嫣死了,他的皇叔撕这一阙衣摆扔给于小野带回京,想来是恨毒了他。 帝王的寝宫燃着一支红蜡,蜡烛沁下红泪,在风声中骤然熄灭。 无光无影的宫室看起来如同阎罗正殿,楚钰阴森可怖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 赵长宁这一次真正死了。 赵长宁设计的最后一场局,用自己的命将所有人网罗在其中。 他用一把大火与先帝同归于尽,断了刘氏后人子孙后代的官路,将楚钰一生投掷在了精神与肉体双重折磨的无尽地狱中。到最后赵长宁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母仇,他料定在他死后楚钰势必寻杨家的过错,折断杨家的根枝,所有伤他害他之人不得老天报应,他便自己执起屠刀。 他是赵长宁。 却也曾经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内阁首辅赵嫣。 而楚钰却在日久的相处中忘记了这件事。 苍鹰岂能囚困于高楼? 楚钰呵呵笑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 喉咙中涌出了血,血淌在了帕子上,朱旻盛起身就要点灯,楚钰挥手制止了花衣大监。 朱旻盛听到了楚钰嘶哑破碎的声音,“我虽高高在上,却什么都握不在手中。” 朱旻盛叹道,“陛下,人要知足。” 得了万倾天下,坐拥太平江山,天子尚且嗟叹命运不公,龙椅下的死人又何处申冤。 鱼和熊掌都想要,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旻盛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帝王的脸,却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如刀子。 喉咙粘腻的血液被生生吞咽,王朝年轻的君主回顾自己的一生,父非贤父,母非生母,每一步走在万丈深渊,无人可信,无人可托,长久的孤寂一口口如同巨兽将他的七情六欲吞噬,他是先帝与太后一同置放在龙椅上的一柄利刃,时间久了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是人是鬼。 对赵长宁无论是爱恨怨憎皆是楚钰生而为人的一部分。 彼时他还能感受到生命鲜活的气息。 如今这一切随着一场大火化为乌有。 楚钰置身锦绣堆中,却如同置身坟墓。 这座巍峨的皇城埋葬了他的祖先,埋葬了他的父亲,埋葬了他的两位母亲,也终将埋葬他自己。 楚钰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如同在幽冥跃动的鬼火。 “点灯吧,天亮了。” 天亮了,这座皇城即将响起许多人的丧钟。 他们的丧钟随着赵嫣的死将一同掩埋青史,被后人猜测与考究。 永历八年的冬春之交,皇陵大火一月后朝野上下传出佞臣赵嫣伏诛的消息。 为何伏诛何地伏诛语焉不详。 没有了辅政老臣们的推波助澜,不明真相的其余官员虽有疑惑却不敢微词,此后民声渐平,流言渐定,时局渐稳。 天子肃清朝政,悄无声息地开始斩断杨家的爪牙。凡涉及杨家的四品以下官员悉数出事,有人被满门抄斩,有人锒铛入狱,杨太傅手中的权力在日渐抽丝中盘剥殆尽。杨廷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党羽被切割干净,看着杨家的势力被其余辅政大臣分割。他知道这是皇帝在为赵嫣复仇,又或者皇帝本人已经厌倦了长久受人桎梏的生涯。 在漫长的四年之后,杨家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史书记载,永历十二年冬,三朝帝师被以僭越君主,忤逆不敬,染指库银等等数十罪名下了牢狱。 天子仁慈并未牵累家人。 杨廷自缢家中书房,未留只言片语。 杨廷本是辅政老臣之中的主心骨,杨家大厦将倾,数名辅政老臣被敲山震虎,瞬间如同一盘散沙。 皇帝登临权力的巅峰,广纳后宫,广开言路,民间声威日盛,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撩开那一袭华丽的龙袍,露出的却是瘦骨嶙峋的手臂与如同死灰般的面容。 赵嫣杀了真正的楚钰。 将楚钰的尸体变成了龙椅上维护盛世太平的傀儡。 帝王不幸则苍生幸。 第二百三十三章 后世出了一位十分著名的史学家高远之。 对于史学家而言,永历八年的皇陵大火谜团重重。 圣祖皇帝尸体毁于一旦暂且不论,什么人下的手史书含糊带过,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从民间传闻中窥视一角做不得证。 远在西北的西北王为何大军压境后人不得而知,皇陵大火之后西北边境黑甲悉数撤军。 此后大楚盛世太平,绵延数代帝王,无一人能出成祖左右。 集权在成祖手中达到了顶峰,成祖身负寒疾,终年不人不鬼,却足足活了六十余岁,受了四十多年寒毒发作之苦。 成祖一生育有四子,两任皇后薨逝之后后位始终空悬,传言这位励精图治的帝王年轻时候喜好男风,不肯立后也在情理之中。 成祖晚年四子与二子发动宫变,太子在这场宫变中被杀,三子体弱多病,受到惊吓不日病亡,一时间江山后继无人,不得已立西北王之子楚昭为储君,此举有意图与西北王交好之意,更多的考量是无论皇储立谁都镇不住西北王,难保成祖病逝之后江山再度动荡,若是立西北王之子则西北大片领土必定真心归顺。 成祖临去前烧毁所有的起居注自云,“皇嗣必起征伐,江山后继无人,果应了当年的誓!”之后口吐鲜血而亡。 楚昭帝登基后大楚结束了西北与中原长期对峙剑拔弩张的局面。 西北与中原自此商贾往来,贸易不绝。 值得一提的是西北王一生未育亲子,昭帝本是西北王近将赵茗所出后交由西北王亲自抚养,而这赵茗是永历年间内阁首辅赵嫣亲弟。 昭帝能顺利登基除了成祖的大力扶持,还有昭帝身后百万雄狮。当年的赵嫣还有一位崔姓兄弟,此人名唤崔嘉,为人目光短浅睚眦必报,永历十年卷入贪污大案被贬。 后来成祖仁慈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在惠州老家伴老父老母远离朝堂,昭帝登基之后还曾认过亲,却被宫中禁卫乱棍驱赶。 纵观成祖一生,这不知何来的寒疾在皇陵大火之后发作越发频繁,从数月发作一次到几日发作一次,发作之时痛不欲生,如在滚烫油锅中煎熬。 可见因皇陵起火受了极大的打击,而成祖与圣祖据说关系浅显,成祖当真会因为并不疼爱他的父亲棺椁被烧而痛苦如斯? 还有一疑点事关刘燕卿。 这位刘大人的生平纵观青史亦十分传奇。史书记载刘燕卿出身寒门,原是皇帝安插于内阁的一枚棋子,扳倒赵家后立大功提至刑部,后被贬岭南,因治水得力再度回京被启用,就在旁人以为他前途无量的时候被贬为庶人,子孙后代均不能入仕,此后踪迹全无。 刘燕卿二起二落,史书未记因由,留下“为人自傲,颇有大才”八字评价。而刘燕卿第二次被发落正是在永历八年皇陵大火前后。 没有人知道成祖为何处处留着刘燕卿这前朝皇室后人的性命,只能用成祖惜才来勉强解释。 无论是西北王撤兵还是刘燕卿被贬为庶人,又或者是成祖皇帝的寒疾,这所有的一切似乎缺失了能将之串联而起的关键一环,这一环看似永远无法套上。 当年皇陵大火后不日朝廷宣布佞臣赵嫣已经伏诛的消息。 佞臣赵嫣已死,百姓无一不欢欣沸腾。 而百姓却不知道,关于赵嫣在史书上的记载在永历三年“贬入刘府,不日病逝”八字之后便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死而复生在永历八年搅动起的腥风血雨在史书只字未提。像是被有心人刻意抹平痕迹。 史书掩盖了真相,百年之后只有野史还能窥见过去一二也。 民间野史绘声绘色地传着永历八年佞臣赵嫣在刘燕卿的帮助下死而复生一事,却因为加入过多话本与传奇的色彩并不被后世史学家接纳。 高远之是正统学派,自然也不肯信。 永历年间记载史书的人有两位,一位名字叫程沐,程姓史官在皇陵大火之后辞官回乡,程家自此一蹶不振,另外一位史官是在程沐辞官以后顶替程沐之人,而这顶替程沐的史官正是高远之的先祖,高家风光至今。 此时高远之还不知道,正是他的先祖高杨秉承圣意,抹杀了这皇陵大火中关键的一环。 这关键的一环正是赵嫣。 他很快就要知道了。 高远之跋山涉水在一乡野之间寻到了正在插秧的程家后人。 程家后人道程沐在辞官回乡的路上感染风寒,后来不久病逝于草堂。程沐出身史官世家,一身清风正骨,当时也还年轻,缘何心冷,缘何辞官?这风寒又是天灾还是人祸? 程家后人并没有回答高远之的疑问。 而是将一个从程沐手中流传下来的锦盒交到高远之手中。 锦盒上锁,布满尘垢,程氏后人从未打开过。 他们的先祖去世时候交代,“若有朝一日有一位史官肯跋山涉水来寻,便将这锦盒交到他手中,他必不辱使命。若无人来寻,便一直锁着吧。” 高远之打开了锦盒。 锦盒中尘封的书稿终于得见天日。 书稿扉页是一行小楷。 “我辞官回乡之后重疾缠身,病入膏肓,想必此乃陛下之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今我已无力再为真相奔波,故将当年种种锁于锦盒之中传给后人,史官高杨受陛下旨意作假史流传于世,实违史学风骨,若这一本著书不能见天日,我在地下尚不能安宁。此书等一有缘人亲启。” 此时距离永历八年已过了整整三百六十余年。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史书并未提过于小野此人。 于小野是皇陵大火之后唯一一位未受牵连的守陵士兵。 于小野带血衣回京后被例行犒赏,于小野拒绝犒赏后请辞,宣帝允。 于小野永远不会忘记他与赵茗同去时看到的这一幕。 彼时他二人下了潼关往北的船只,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绕过前方的雪山便是西北界碑所在之地,一路沿着楚钦留下的暗迹寻至山下一处别庄,于小野从赵茗口中得知别庄的主人正是曾经战死沙场的宁轲妻儿。 宁轲埋骨京城之后他的妻儿不远千里来到了这边境之地,每日遥望远处的雪山便仿佛能看到过去宁轲雄姿英发的模样。 宁轲灵柩回京的时候于小野曾隔着人群远远送行过。 一个孱弱的女人牵着怀中的稚童沿路追着棺椁,此情此景实在悲切之极。 来这雪山山脚下的都是伤心人。 于小野跟着赵茗入了别庄。 庄内有医者与仆役进进出出。 赵茗握紧刀柄,呼吸急促。 他二人绕过长廊停在了一扇紧闭的轩门前,隔着窗扉能闻到苦涩的汤药味道。 赵茗猛地推开了门。 于小野跟着赵茗入内上下打量,但见榻上有一病公子不住咳嗽,神志昏沉。 地宫中先帝棺内防腐的药草被点燃,混合着滚滚浓烟变成毒气被吸入肺腔后游走四肢百脉,夺走他的每一寸生机。 病公子面色惨白如纸,腿上胳臂皆是被火燎烧过后的伤口。 伤口正在逐渐溃烂发脓,虽用了上好的疮药却仍旧止不住钻心的疼痛,疼痛引发旧疾,已咳血数日,玄黑色衣襟上布满暗色痕迹。 于小野看清了他身着的服饰,心知这病公子正是与他曾在地宫有过一席交谈的医官。 病榻上的青年身体被缝缝补补好不容易拼凑出人形,又因一场意外重新散成一堆碎骨。 他心中似乎并无生志,头歪斜靠在楚钦肩侧,一缕枯草般的发因风坠落。 楚钦抬手将发别至他的耳后,习武之人布满厚茧的指尖在柔软的面颊上微微一顿收回了手。 楚钦带着赵嫣停搁在雪山山脚下,每日用暖炉温暖他的四肢,赵嫣的四肢却在日复一日地僵冷。 自被火海中救出之后赵嫣的身体每况愈下,若是带着他翻越雪山,寒冷的气候中长途跋涉会要了他的命。 赵长宁这一生似乎注定无法跨入西北一步。 赵茗眼下青黑,形貌落拓,手中刀身撞击地面发出金石之音,屈膝在青砖道,“五百黑骑无一生还,是我之过。” 楚钦没有看赵茗一眼。 “你确实该死,但你不能死。” 赵茗眼底沁出血泪,“我哥哥他一一” 楚钦叹道,“过来看看你哥哥吧。” 赵茗跪行至榻前,手握住赵嫣的胳臂被入手的冰冷触感惊滞。 他的哥哥躺在床榻上,像是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赵茗半晌挪不动步伐,蜷缩在榻边,神情彷徨痛苦。 楚钦将赵嫣平置,替他掖好被角,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于小野身上。 “竟然是你。” 楚钦面无表情地将赵嫣身上的血衣扔给了于小野。 “拿回去就可以交差了。” 于小野接住血衣,喉结滚动,声音沙哑。 “王爷一一我此行不是为了做皇室的耳目。我来归还西北军的令牌。” 楚钦摇头,“当年之事你已受惩,无需再给自己压力。” 楚钦十年后的一句话将于小野从地狱中拉出来。 于小野捧着血衣,咬牙道,“殿下需要我如何回复?” 楚钦似乎没有听到于小野的话,他抱着怀中的人低声道,“你看不出来吗?他活不成了。” 此时于小野才发现,记忆中龙章凤姿的西北王似数日未修整仪容,青色的胡茬冒出一圈,两鬓横生斑驳白发,如同一朝被夺走数十年光阴。烈酒再不能麻痹他的精神,清醒活着的人总是比混沌活着的人更加鲜明地感受到痛苦。 于小野徒生英雄迟暮的厚慨。 可他们西北的英雄还远远未至迟暮之年。 于小野上前一步。 楚钦双目如困兽,“滚!我不想看到与京城有关的任何人再出现在他面前。” 于小野将自己腰间的令牌置放在案前,心中渐生悲凉之意。 他想也许自己知道黑袍青年是什么人了。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西北王本可以高居大位,为天下黎民放弃了自己的野心。 而朝廷却逼迫他到什么地步? 那西北王怀中的病公子,又当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宁轲一生戎马生涯最终被朝堂内斗牵连而死,留下妻子稚童在这雪山脚下缅怀余生。 这世道吃人从来不吐骨头。 你被它嚼碎了吞咽,还能听到自己的皮肉崩裂之声。 于小野出了别庄,吹了声口哨,跟随他十年的战马奔袭而来,他翻身上了马背,马蹄千里踏雪。 他本出身草莽,幸得西北王提携,却因自己的失误险些连累西北众将,十年不敢忘怀,直到今日这一身的血债才被卸下。 一个人犯了错。 只要愿意等,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总有一日会寻到机会去赎罪。 浓日当空,雪山晴朗,山坳中一骑徐行,但凡走过必有痕迹。 第二百三十五章 楚钦带着赵嫣在别庄停留数日有余。 赵嫣白日昏沉,夜里清醒,清醒的时间不足半柱香,后来一睡便是四五日,若非每日楚钦哺他汤药,只怕早已不成人形。 赵茗寸步不离病榻亲自为赵嫣更衣换洗,手被一把碎骨硌的生疼。 赵茗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赵长宁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没有人能取代赵嫣在赵茗心中的位置。 也没有人能取代赵茗在赵嫣心中的位置。 赵茗伏在赵嫣榻前做一个梦,梦中回到多年以前。 “没爹的杂种!” “寄人篱下的蛀虫!” “我是崔嘉一定把你们都赶出家门!” 赵家兄弟虽出身官家然而父亲早亡,与这群官家子弟不可同日而语,时常受到辱骂之言,五岁的赵茗武力不敌,鼻青脸肿,张着嗓子干嚎。 他在外头挨了打,踉踉跄跄爬起来回家,赵长宁将他提起来扑尽身上的尘灰,瘦长的手指擦干他的眼泪,“阿茗不哭,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只会招来怜悯和作践。” 年幼的赵茗嗓音还带着哭腔,“那我要怎么做。” 彼时赵长宁不过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却对赵茗道,“赵家的男人要挺直自己的脊梁, 总有一天要让欺负过你的人会匍匐在脚下。” 正如赵嫣曾经所言,后来欺负过赵茗的人畏惧于赵家滔天的权势纷纷送来拜贴以示讨好之意。而赵茗却与赵嫣渐渐生了嫌隙。 曾经赵嫣交给他的话语被抛之脑后。 他将自己的兄长抛弃进泥潭,不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浮木。 直到后来赵长宁在泥潭中溺毙,赵茗方才悔不当初。 赵茗在有月的深夜中醒来。 他的脸颊在赵嫣冰凉的手心蹭了蹭。 赵家的男人要挺直自己的脊梁。 赵嫣就是他的脊骨。 赵嫣若不在人世, 活着的赵茗则是腐烂的软肉。 赵嫣宽大的衣袖被赵茗攥进掌中,阴冷的月亮透过轩窗笼罩万物,万物衰竭惨淡。 吱呀一声。 厚重的楠木门被推开,一道年轻高大的影子挡住月光,腰间的银刀鲜亮如血。 来人正是楚钦。 他看起来与平日一般无二,但赵茗知道这个男人的心脏被扎进毒刺,毒刺侵吞血肉,早已药石罔效。 楚钦声音粗哑难听,像钝刀割锯朽木。 “去歇了罢。” 赵茗神色颓败,憔悴不堪。 “若我都不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 楚钦干裂的双唇动了动,目光看向榻上的赵嫣道,“他还有我。” 赵茗伏在榻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哥哥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我。” 楚钦的手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银刀。 脑海中浮现当初赵嫣将银刀交到他手中时候的情形。 赵嫣当初将刀交给他的时候是将自己的命交给了他。 而他还是将赵嫣丢了。 赵茗讽刺道,“人都丢了,留着他送的刀做什么?” 楚钦闭上眼睛,面容近似痛苦。 赵茗跟随楚钦出生入死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外露的情绪。 赵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牵动身上将包扎完好的伤口,伤口处血流如注,险些栽倒在地。 他想喝酒。 酒在哪里? 这世上能解除痛苦的只有酒。 楚钦伸手拦住了赵茗,沉声道,“赵茗,去包扎伤口!” 赵茗精神恍惚,喃喃自语,“跟着哥哥一起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你哥哥最大的心愿就是赵家开枝散叶,赵茗,你想让他死也不得安宁吗?”楚钦说了重话,又放柔了声音,“更何况你哥哥未必会死。” 楚钦不知道他在骗自己还是在骗赵茗。 兴许上天垂怜,假话说多了便成了真话。 赵茗许久才冷静下来。 冷静而麻木地去厢房处理自己流血的伤口。 他感知不到疼,也感知不到冷。 他觉得自己狼狈的像一条即将被抛弃生满疮疤的野狗。 宁轲死了,宁轲的妻儿并没有随宁轲一起去死。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要怎么才能爬出无底的深渊? 赵茗将自己蜷缩在黑暗的厢房中,带着一身流血的伤口呜咽出声。 室内的烛火微微晃动。 起风了。 楚钦闭上轩窗,用手指拂开赵嫣两颊垂落的发。 第一次见到赵嫣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 只手遮天的内阁首辅乘坐一顶暖轿,暖轿在雪中发出声响。楚钦勒住乌追,便见轿帘中露出一张脸,流转的双目如漆黑深夜中熠熠生辉的明珠。 楚钦嗅到了他身上浓烈的药香。 内阁首辅如此年轻,却已经病入膏肓。 是他见色起意,才有之后种种嗟磨。 他答应赵嫣许多事,没有一件做到过。 楚钦当时在边境放手,从未想过有一日接回来的是个不死不活的赵长宁。 而如果不是陆惊澜以命相护,他连这具躯壳都不会有。 食言而肥,是他的过错。 相信楚钰,是他的过错。 没能及时带走赵嫣,也是他的过错。 他做错这么多,怎么配得到原谅? 第二百三十六章 赵嫣被彻底摧毁。 他不住地咳嗽,呕出的红血沾满胸前衣襟,惨白的手指攥紧楚钦胳臂,昏沉的噩梦侵袭他的神智,难缠的病痛折断他的生机,曾经惊才绝艳的新科状元郎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饮鸩止渴的二十年磨碎了他的骨髓,也将要吸干他的精魂。 楚钦喉口仿佛有一块热铁在滚烫的高温下融化成浓稠的血。 明月渐被风雪覆盖。 门外一布衣荆钗的妇人手中牵着半大孩童停下脚步。 孩童问道,“娘,为什么不进去?” 妇人叹息,“让他们好好呆一会罢。” 孩童犹豫,“里面的人要像爹一样死了吗?” 妇人捂住了孩童的嘴,“不许胡说。” 这母子二人相携远去,一盏昏灯拖长地上的影子。 赵嫣的病情每况愈下,到后来药食不进,骨瘦如柴。 若他自己没有生志,即便请来了世上最高明的大夫也束手无策。赵茗像一个预感到自己就要失去一切的孩子,整日守在病榻前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兄长,神情痛苦,状若疯癫。楚钦在外缄默驻足,任由骤风倒灌进衣裳撕裂身上久未愈合的伤口,红色的血迹在脚下晕染出可怖的形状。 有一次夜里赵嫣醒了过来。 他睡的太久已经忘记今夕何夕,混沌又疲倦的大脑来不及思考,睁开眼睛看到了赵茗伏在身畔便以为自己还在赵家,低咳两声道,“阿茗怎么还不去学堂?” 赵茗握住赵嫣的手,猩红的双目就要沁出红蜡似的泪,“先生今日有事,阿茗便没有去。”赵嫣低声叹息,“学业不可荒废。” 赵茗竭尽全力才能遏制住自己的哭腔,多年前他没有遵听赵嫣的嘱托,甚至在赵嫣劝诫时候与他发生争执,这一次他当着赵嫣的面点了点头,赵嫣遂放下了心,倚靠在赵茗的肩侧再度昏睡了过去。 楚钦在门外听的真切。 赵茗是赵嫣的命。 他握住腰间的银刀,拇指在银刀刀鞘的缝隙中无意识地摩挲。 不知他在赵嫣心中又是什么。 是出尔反尔的伪君子,还是言行不一的负心人? 他无数次地渴望赵嫣醒来,而当赵嫣真正有了清醒的时刻,他却畏首畏尾的像一个懦夫,颤抖的连一扇门都推不开。 他在害怕什么? 害怕赵嫣眼中冰冷的恨意,亦或是害怕赵嫣如同看着陌生人的眼神?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世人恨赵嫣。 赵嫣自己也恨。 连赵茗都不能拉回他的生志。 喉口血腥四溢,楚钦面无表情擦拭干净唇瓣的血迹。 后来又过几日,童章从西北轻骑悄然来一趟。 楚钦将军中要务与童章交代清楚后在别庄外为童章送行。 童章一路翻越雪山而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便要归去。 军中有林舒坐镇,暂时出不得乱子,却也不能久留。 “殿下保重。” 楚钦没有说话。 落在童章的眼中年轻英俊的西北王如今变成一具憔悴的躯壳。神色疲惫,不修边幅,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沉谙的眼瞳布满红丝。 像是将自己困进了笼子并被夺走钥匙的野兽。 童章叹道,“刘燕卿也救不了他?” 楚钦摇头,“刘燕卿即便能救,也不会救。更何况赵嫣如今……” 谁能救的回来一个一心向死的人? 童章皱眉,“刘燕卿这个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楚钦忽然道,“兴许他是对的。” 童章吃了一惊,“殿下你……” 楚钦苦笑,这确实不像往日的他会说的话。 “我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日子,西北军务这些日子拜托你与林舒。” 童章朝楚钦拱手,“殿下与我客气。” 楚钦似是闲谈,“我这一生注定无后,将来赵茗有了孩子,那孩子便是西北军将来的主子,你们拥戴他要像拥戴我一般。” 童章沉默地看向双鬓斑白的楚钦。 宁轲死了,赵茗疯了,楚钦老了。 他们西北的这群兵如今只剩他与林舒全须全尾。 “属下明白,会替殿下守好西北,此间事妥我等静候殿下回来主持大局。”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付无需赘言,一个眼神与动作便能心意相通。 童章与楚钦在别庄外辞行。 临行前童章还交给楚钦一个锦盒。 童章并未亲眼所见,而是军营中的守将传话说是一位穿着长衫的白发公子身后带一名扎着两条辫的小厮来军营所留,并指名西北王。 楚钦打开锦盒,锦盒中有一柄面目全非的金色弯刀。 童章走后,楚钦捧着锦盒眼前一黑,很快稳住身形。 生老病死,爱欲恶妒本是人之常情,然而真正遭遇的时候仍旧不免有摧肝断肠之痛。楚钦本是饱经杀戮,心性坚毅之人,而即便是山岳也有倾塌的一刻更遑论是血肉之躯。 第二百三十七章 永历八年四月初十。 楚钦在雪山下的别庄外送走了童章。 楚钦手中牵着马回去后正遇到宁轲孀妻。 眉眼憔悴的妇人躬身行礼,楚钦遂问一句,“人可还好?” 妇人眼神惊诧,“殿下不知?您带来的病人午时清醒,被赵将军带出去了。” 楚钦心脏猛地一颤,“去了何处?” 妇人答,“应该是去了雪山。” 楚钦翻身上了马背,握住缰绳的手不住颤抖。 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若这一次见不到赵长宁,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赵嫣难得精神状态好了些。 赵茗从病榻上将他扶起,隔着轩窗见到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如同沉默的巨影,其上遍布晶莹剔透的枝干。或许会有小貂从枝干一跃而下埋入积白中滚作一团雪球。 赵嫣的神情柔软,却因被寒风侵袭而猛地咳嗽出声。 “阿茗,带我去看看雪山。” 赵茗微微一愣,“哥哥的身体……” 赵嫣摇头,“无妨。” 赵茗叹息,“哥哥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别庄虽在雪山脚下,真正走起来距离雪山还有一段距离。 赵茗将赵嫣扶上马车一路颠簸而至。 枯黄的原野抽出嫩绿的草叶,再过几个月就能看到成群的牛羊和牧人。 赵嫣或许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赵茗背着赵嫣。 就像他小的时候赵嫣背着他。 赵嫣伏在赵茗的背上。 轻的像一片羽毛。 赵茗摸着赵嫣枯瘦如柴的手臂竭力控制自己痛苦的神情。他在战场上能一刀斩断敌人的脑袋,却不能见赵嫣掉一根头发。即便曾经争执最为剧烈的时候赵嫣抽打他,赵茗也只是咬牙忍着从未反抗。 赵茗将赵嫣放在枯黄的草地上。 赵嫣倚靠在将要抽出新芽的树干,任由冷风吹乱发丝。 人的生命不比干枯疮痍的老树,老树逢春能换新颜。 温霭日光映着赵嫣半侧面颊,看起来有了几分血色。 赵嫣今日清醒的时候发觉自己四肢可以动弹,头脑格外清醒,素来不知冷热的身子感受到暖意,仿佛破碎的血脉重新融合在一起。 赵嫣倚在树下对赵茗道,“阿茗,我给娘报仇了,看在哥哥快死的份上,不要再记恨当年的事了。” 赵茗偏过了头,于是赵嫣没有看到赵茗泪流满面的一张脸。 赵茗从未如此痛恨于过去的自己,许久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轻声道,“哥哥在胡说什么,你会长命百岁。” 赵嫣笑了,他的眼神温柔的像还在看着当年不谙世事的孩子。 每个人都说让他长命百岁。 哪里有长命百岁的人? 母亲为他取名嫣,是因他幼年体弱,问询大师后决意取女字瞒骗阎王爷的耳目,刻意求来了长命锁。 母亲去后长命锁锁进深柜,这么多年谁还拿出来看过? 楚钦说他会长命百岁,彼时他身中丹砂,朝不保夕。 赵茗也说他会长命百岁。 活百岁有什么好? 多活一年便多受一年的折磨。 这世上容不下他。 他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 明日不死,后日也会死。 即便是逃进了活死人墓,也要被扒出来了断最后一丝生机。 如此朝廷才会放心,世人才会安心。 全力拥护的皇室折辱他,一生追求的大道背弃他。他是佞臣赵嫣,早已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状元郎。 赵嫣背负着自己的理想,背负着家族的荣兴,背负着母亲的血仇一路艰难前行,尘埃未定的时候尚能苟且偷生,而今赵茗扛起赵家,母亲血仇得报,天下太平苍生安稳,数年压迫于他身上的高山终于倾覆,绷紧的琴弦要断的时候,再好的工匠也无法挽救。 赵嫣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铜锣,“阿茗,赵家素来一脉单传,将来要靠着你开枝散叶,不要让赵家人断子绝孙。” 赵茗僵硬地梗着脖子,“我不要。” 赵嫣又咳几声,帕子上见了红色的血渍。 赵茗盯着帕上的血迹心间酸疼。 “哥哥总是欺负我。” 赵嫣苦笑,近乎哀求,“阿茗,你应不应我?” 赵茗含泪点头,赵嫣遂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茗,日后好好跟着楚钦,他能护住你,如今朝政安稳,不可将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世。我知道你恨楚钰,他已得到报应。切莫再因私人恶怨搅乱天下百姓的安生日子。” “还有陆惊澜……你替他建一座衣冠冢,他这一生无家可归,我不想看他到死变成孤魂野鬼。” 赵茗从赵嫣提到陆惊澜的时候感受到了赵嫣起伏不定的情绪。 赵茗知道赵嫣这是在与他交代后事。 他可怜的哥哥直到这一刻都未提过自己一分一毫。 没有人问他一句,赵长宁,这么多年,你恨不恨? 第二百三十八章 怎么可能不恨? 恨的咬牙切齿,恨的五内俱焚,恨的夜夜不能安枕。 即便如此,所有的怨恨与憎恶仍旧吞咽进了喉咙,随着死亡逐渐高大的影子覆盖上来而湮没不彰。 赵嫣树下的身形像一叶浮萍。 这一叶浮萍搁浅在了西北与中原边境的雪山脚下。 赵茗静静看着自己的兄长,目光执拗而沉谙。 在赵嫣看不到的地方,他用这样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兄长二十年。 赵嫣的脚步太快,他追不上。 等到终于追上的时候却即将失去。 赵茗像浸泡在一潭深水中手足俱软,即将被淹没于黑暗的恐慌倒灌进口鼻,让他的嗓子沁出粘稠的血水,只能发出干涸枯竭的哀音。 这时候一只白皙的手落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抚过,将赵茗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赵茗听到他的兄长怅惘的叹息声,“阿茗已经长的比我还高了。” 人之所以追忆过去,是因为过去有美好的回忆。 而赵茗知道他留给赵嫣的回忆不过是无休止的争执与憎骂。赵茗恨不能剖开自己的血肉来忏悔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如今他双膝麻木,手足僵冷。 “当年兰青怀的那个孩子,我都想好了名字。” 这么多年赵茗还是第一次从赵嫣口中听到兰青的名字,赵茗随着赵嫣的话意问道,“哥哥取了什么字?” 赵嫣答,“昭。” 赵茗喃喃念着。 赵嫣又道,“取日月昭昭,皎皎君子之意。是哥哥断送了赵家的血脉。” 赵茗又哭又笑,“分明是我错了,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本不该将兰青带进赵家。” 若非他错受荣颖挑拨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然而凡事皆有因果,赵茗若未曾负气从军,或许至今他都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赵嫣真正死不瞑目。 赵茗直到现在才明白赵嫣为何如此执着于让他为赵家开枝散叶。 当初死在赵嫣手中的那个孩子已经成了赵嫣的罪责与遗憾,赵嫣这么多年一直身背杀死亲人的愧疚过活,若赵茗能成亲替赵家开枝散叶,也算是弥补了赵嫣当初的过错。 赵茗懂赵嫣太晚。 不过是娶个女人,生几个孩子。 为了他的哥哥,赵茗没什么不能做的。 他艰难开口道,“将来我的孩子里,最像哥哥的一个就让他取哥哥定的这个字,好不好?” 赵茗第一次看到赵嫣被病痛折磨的面容展现开怀之意,“好。” 赵嫣与赵茗说了很多话。 都是些在赵家时候的琐碎小事,许多赵茗早已忘记的事情赵嫣全都记得,谈及往事赵嫣的眼中点进了光。赵茗小心翼翼地替他挡住了雪山方向来的风。风能熄灭光。 “阿茗,春天来了,雪山会化吗?” 赵茗答,“雪山不会,雪会。” 树叶会凋零,雪水会融化,云会散,人会死。 没有人能逃过死亡的宿命,就像出生的时候从未被知会过。 赵嫣靠在赵茗的肩膀上仔细回顾自己的一生,尽管漫长的像是在回忆中又活了一辈子,于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刹那。 从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到翻云覆雨的内阁首辅,从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到苟且偷生的低贱蝼蚁,所有的痛苦与欢喜,爱欲与憎恨最终皆化为一缕游丝,在沧桑的眉目中刻上一道道清晰的印痕。 赵嫣平静地想,他老了。 尽管他的头发还未曾全白,但他的灵魂已经老了。 他的心脏在衰朽地跳动,他的血液在平静地流淌,他的身体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该交代的事情都已经交代过了。 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漏。 只有一个人。 赵嫣心中一痛,攥紧赵茗的衣袖道,“你替我转告殿下,赵嫣一人死不足惜,请殿下以百姓为重。” 楚钦将自己困进了囚牢。 囚牢的钥匙在赵嫣手中。 赵嫣想替楚钦打开囚牢的门。 赵茗遂问赵嫣,“哥哥恨殿下吗?” 赵嫣唇瓣动了动,“不恨了。” 赵长宁这一生舍命对他的人不多。 京城的这三年耗干了他的余力,让他也没了别的心思。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愿意见到楚钦因赵嫣一个将死之人而荒废。 他是西北的王,便应该为虔诚信仰他的百姓撑起西北大局。 赵茗叹息,“哥哥为何不亲自告诉他?” 赵嫣摇头,“我怕来不及。” 他们似乎总是在错过。 赵茗将赵嫣揽入怀中,眼泪无声滴落。 楚钦带着一身的风雪行至。 他看到扭曲的树影下的赵茗平静地搂着赵嫣。 赵嫣面色雪白蜷缩在赵茗的怀中。 他太瘦弱,远看就仿佛赵茗抱着的一团衣裳。 柔软的发上坠落枯叶,睫毛沉沉闭合,呼吸绵长幽静,一角青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 风声呼啸过耳,雪山晴光潋滟。 他或许马上就要醒来。 又或许永远不会醒来。 “哥哥让我奉劝殿下以苍生为重,让殿下好好活着。” “哥哥让我告诉殿下,他从未恨过你。” 赵茗将囚牢的钥匙抛还楚钦。 楚钦一身尘灰,猛地从马背上扑跌下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美强惨终于正文完结了,后记和各种番外都会放在afd继续更新,大家想看的可以afd搜白菜汤 谢谢大家陪着我走完这个并不完美的故事,有大家的支持和鼓励这篇漫长的文才有了完结的一天。 (滚去更隔壁的长公主的面首了(*/㉨\*)捂脸) - 那啥大家先不要方,afd有HE结局,只是感觉正文停在这里比较合适所以把码的HE结局放成后记和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