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 作者:弄清风 文案 孤山有个小师叔,名唤孟七七。 七七四十九,因其一招能出四十九剑,故又名孟四十九剑。 有人说这一代小师叔有点弱,因为上一代小师叔能出一百零八剑。 小师叔并不在意,并一剑戳死了对方。 1v1,仙侠文。历史架空,请勿考据。 小师叔受,大师兄攻,主受。 标签:仙侠修真 强强 打脸 爽文 主角:孟七七 ┃ 配角:陈伯衍,沈青崖,周自横,徒有穷 作品简评 孤山有个小师叔,名唤孟七七。七七四十九,因其一招能出四十九剑,故又名孟四十九剑。三年一度的叩仙大会再次召开,原为剑道正宗的孤山剑阁却已式微,为人叹惋。恰逢小师叔孟七七时隔数年从关外归来,大闹秘境,重振剑阁之威,并因此牵扯出了他与剑阁大弟子陈伯衍的前尘旧事,也由此引出了一个惊天秘密。本文是一部剧情流大长篇,悬念重重、构架甚大,人物性格塑造丰满。开篇以小师叔孟七七与大师兄陈伯衍的破镜重圆作为引子,慢慢抽丝剥茧,拨开迷雾,悬疑味道颇浓。本文角色众多,虽是修仙文,却更有武侠风范,爱情、友情、天下大义交织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值得大家细细品鉴。 第一卷:风起云涌金陵城 第1章 剑南归 早春三月,惊蛰一过,函谷关就下了196一场剑雨。 惊波剑陆云亭和万铢侯金满一路从洛水打到函谷关上,剑气斩风也斩雨,差点撕裂了箭楼上插着的旌旗。守关大将却不得不按下怒火,压下士兵们拉满的弓弦,唯恐引来战火东移。 两人足足打了一天一夜,削了关外半面青山,可也没分出个胜负。倒是这消息不胫而走,成了两京古道各个茶寮里固定的谈资。 两京古道横贯东西,又有函谷关、潼关两道雄关踞守,是有“山河表里”之称。然而这条襟带两京的大道最近也不大太平,春风中总夹着些剑雨,刮出了几分行路难。 疾驰的马车卷起落叶,车厢里坐着的富贵公子脸上却无任何难色,眉飞色舞的脸跟他的玉石腰带一样散发着润泽的光。若不是过分丰满的体态让他在狭小车厢内失去了灵活,他或许还能趁势比划几招。 “……你不知道那时剑声雷动啊,陆云亭一剑下去得削了有十几株参天大树,断面儿整整齐齐,一棵不落全栽在下边儿涧水里,差点把水流都给截了。金满就踩着这落下的断木凌空跃起,十指金线一甩,直把树叶绞成了碎渣,可结果呢?陆云亭没削断他一根线,他也没能绞断陆云亭一片衣袖。依我王子灵这么多年丰富的见识来看……” 王子灵对面坐着个妙龄少女,时而掩嘴惊叹,杏目微睁,教他说得愈发兴起。天将要黑了,赶车的老奴提议找个地方歇息。王子灵疼惜佳人欲寻农家借宿,马车便拐入旁边小道。 日暮里,青烟起,逐水而造的屋舍里正好飘出饭菜的香味。王子灵掀开帘子嗅了嗅,精准地闻到了腊肉和叫化鸡……还有鲫鱼的味道,于是不等老奴伺候便下了马车,殷勤地为少女引路。 少女羞怯地低头笑着,王子灵自觉受到鼓舞,便要去敲门。那是一家稍显富裕的人家,屋外还有个土坯围墙。老奴却忽然在空气里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急忙上前阻住,“少主,且慢……” 然而他低估了自家少主子急于表现的心情,喊声与开门声几乎同时响起。洞开的破旧木门并无任何稀奇,屋中摆放的简陋桌椅也无任何稀奇,只是这满院尸体横陈,教少女不禁花容失色。 她捂着嘴压住了半截惊叫,老奴浑浊的眼里却暴露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精芒,一个箭步冲到前面护住他少主子,一手拦人一手握住腰间短刀,凌厉且充满戒备的目光钉向屋内唯一活着的人身上。 他不光活着,甚至纤尘不染地坐在死人堆里吃饭。 诡异,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横陈的尸体,有男有女,姿势各异。刺鼻的血腥味因为大门的洞开而开始流动,萦绕口鼻。堂屋里只剩下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桌子,折了一只脚倔强地站着。而那个穿着天青色罗衣,全身上下干净到与这番场景格格不入的男子,正坐在桌前拿着一只细颈白瓷酒壶倒酒。 他倒的是黄酒,不如何名贵,但与这简陋的农舍倒也相得益彰。 酒水满杯,他放下酒壶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约莫二十四五岁的看似平凡的脸,道:“此处乃鸿门宴,杀人堂,不管大王小鬼,还请速速离去。” “你是何人?这户人家为何都死了?”王子灵站在老奴身后,挺直了腰杆挡着少女。 “这与你有关吗?”男人的声音有些飘忽云层间的空灵感,正如他身上那件罗衣一样干净,但衬着他此时的表情,却又夹杂着些邪气。 这莫不是什么邪魔歪道?王子灵深知那些妖人就喜欢打扮得人模狗样,今儿个被他碰见,当然是要为民除害。然而老奴却沉声道:,“少主,你先退出去。” 老奴眉头深锁,屋里那个年轻人给他的感觉很危险,这儿不是久留之地。 王子灵却不愿就此离去,杀人了啊,好几个人呢!他若是不闻不问地走了,还有没有良心了?况且还有美人看着呢! “不,柴叔,我王氏……” “你王氏名门世家,怎可作出此等藐视人命的行为,对不对?”男人笑着,眸光微微上挑,似是感应到什么,“恕我直言,因为你太啰嗦,现在已经走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就凭你也敢……”王子灵气上心头,这妖人定不是个好的,连他王家也敢奚落。然而他话说到一半,柴叔忽然回身将他扑倒,“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数道银色流光从四面八方袭来,隐约有金石之声。王子灵瞪大眼睛看着一道流光砸在他手边,末端轻颤着散去微光,露出细长的本体。 混元箭,是附了元力的混元箭! 王子灵吓得赶紧缩回手来,余光瞥见近在咫尺的门口,立刻就要爬起来往外走。然而柴叔警觉,一把将他拉住,连退几步。 敌人从前门入。 先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柄飞剑,一柄看起来沉重无比的黑色铁剑。伴着主人的怒吼,快若闪电般刺向屋内。 “孟七七!出来受死!” 黑色铁剑刮起劲风,差点扇了王子灵一个大耳刮子。他捂着脸张大了嘴努力捋顺自己的思路——孟七七?! 他豁然转头,就见屋里的那个男人已然放下了酒杯。左掌在桌上借力,整个人便身轻如燕般向前空翻,顺势躲过了迎面而来的黑剑。 天青色的衣角拂过剑气,孟七七利落地在腰间抽出一把秀气长剑,毫无花哨地击中黑剑剑柄。 “铛——!”两剑交击,孟七七刚巧落下,足尖在桌面上轻点的同时转过身,一剑将迎面而来的两支混元箭斩下。 断箭当啷落在地上,三条腿的桌子却还稳稳当当地立在孟七七脚下。 王子灵看着孟七七再度与黑剑战在一起,心惊胆颤的同时不由想起这些年在关外听到的传闻。秀剑,孟七七,这不是那个四十九剑斩你爹的那个孟七七吗! 妈呀今天倒了血霉了,王子灵浑身一哆嗦,“走,赶紧走!” “走不了了。”柴叔持剑守住王子灵,神色凝重,“四面都有人。” 而且这些人把他们当成了孟七七的同伴,打得一个比一个狠。 王子灵现在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这种恨怕只能抽自己两巴掌才能抵消。 这孟七七也真是的,仇人怎么那么多! 王子灵捏紧了自己的浑天杵,却并不期待这把只有普通剑一半长的本命武器替自己打出一片天,他想凿墙。 既然人都翻墙而入,那他直接把墙凿了,从下面走。打什么打啊,跟他有什么关系啊,逃命要紧啊! “掩护我!”王子灵交待柴叔一声,转身就抡着杵往围墙上招呼。农家小院的围墙再结实也结实不过他的宝器,就这一砸,塌了个窟窿。 王子灵喜上眉梢,然而下一刻,这喜色便僵在他脸上。外面正有人欲翻墙而入,眼前突然来个窟窿,跟王子灵打了个照面。 双方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下一瞬,对方提刀砍来。 王子灵立刻一杵子迎上,大吼一声,声势十足,“柴叔救我!” 可他余光瞥过去,柴叔正与从另一侧进入的三人缠斗在一起,救援不及。王子灵心中大急,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剑光袭来,还不待他看清到底是哪柄剑,一只手就从背后伸过来大力地将他的头往左边一掰。 秀气的长剑,擦着王子灵的耳朵过去,精准地刺入敌人咽喉,一剑毙命。 王子灵危机得解,可满心畏惧不曾减弱分毫。他已经知道身后这人是谁了,见鬼的孟七七啊! “王公子好运气啊。”孟七七的手自然而然地滑落在他后脖颈上,调笑的声音吹拂着王子灵的耳垂,“你说如果来追杀我的人一不小心把王家的少主给杀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别、别别、别……”王子灵欲哭无泪,“他们其实也不怎么待见我,真的……” “急什么,一个玩笑都开不得,真无趣。”孟七七含笑的眼里闪过一丝寒芒,秀剑翻转挡下斜里刺来的一剑。手腕一震,细长的银剑上飞快掠过一缕光华,把对方那柄看起来更为宽厚的长剑寸寸震裂。 恰在这时,方才与他纠缠许久的黑剑当空袭来。孟七七一脚将王子灵踹到墙角,提剑迎上。 昏黄的暮色,被剑光涤荡。 王子灵栽了个跟头停下来,上下倒转的视线给他呈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银亮的秀剑,光芒如月般皎洁,天青色的身影翩若惊鸿,轻盈的罗衣在不停的辗转腾挪中如云般飘逸。 他忽然又再度想起那些似假还真的传闻,关于四十九剑的传闻。 恰在此时,黑剑的主人终于出现在暮色里。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头发乱七八糟扎在脑后的男人,身材异常高大。看到他的第一眼,王子灵就忍不住心噗通狂跳。 这是关外的那个黑魔,关外那么多亡命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黑魔是其中比较出名的一个。王子灵去年曾远远地看过他一眼,那时他似乎有事,急匆匆就离开了,所以并未给王子灵带来什么麻烦。 可谁知道他竟然在这里袭杀孟七七,看来上月在关海驿站中听到的小道消息并不是假的。 黑魔手底下的人接到一个大单子,动手动到一半,恰好碰上孟七七。这两年孟七七在关外小有名声,黑魔的人本来不想多生事端,可是谁料孟七七不买帐,一言不合便杀了黑魔的得力手下,坏了他们的好事。 此时黑魔五指微张,黑剑在空中发出一声清啸,回到他手中。他抬眼看向站在对面屋顶上的孟七七,目光阴鸷,“你以为逃入关内,就能逃得了一死么?” “不然黑魔大人高抬贵手,放在下一马?”孟七七轻笑,皎皎月轮恰从他背后升起,那模样可说不出的圣洁。 黑魔一声嗤笑,余光瞥过地上横尸,“我道孟秀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你为了不泄露行踪残害无辜,占人屋舍,与我又有何区别?不若你降了我,成为我黑魔的人,我便既往不咎,如何?” “那不如,”孟七七抬手挽了个剑花,右脚前踏,细长的丹凤眼里奔发出杀意,“你把头领的位置让给在下。” 黑魔脸色微沉,手中黑剑大开大合,直朝孟七七劈去。他也不是那么废话的人,既然孟七七不领这个情,杀了便是。 然而王子灵的瞳孔却在此时皱缩,四十九剑! 这不是指四十九把剑,也不是指剑招的名字,而是指剑招之中一共出了七七四十九剑。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孟七七此刻挽出的剑花,是一朵莲花。莲花离剑而怒放,拆成四十九瓣,铺天盖地,瓣瓣都是剑。 银白的小剑,尚不足一个巴掌大,但威力无穷。这一招,叫做莲华。 黑魔不得不停下来阻挡,黑剑用力插入地面,单膝跪地,左掌调动起体内元气重重拍在剑上,“咚——”无形的屏障以黑剑为支点瞬间张开。 无数银白小剑打在屏障上,如月华洒落,咄咄之声不绝于耳。不乏有剑刺破屏障带出血花,可黑魔能在关外纵横多年,自然不是孟七七一剑就能斩杀的。 无人问津的王子灵却在此时看到了异样。 地上的那些死尸,忽然动了。那个从一开始就躺在院子里的农妇悄悄地摸到旁边一具还没死透的尸体,睁开的眼里浮现出一抹狡黠,而后手起刀落瞬间将其割喉。 王子灵惊愕地张大了嘴,久久无法闭合。而那农妇解决了最近的麻烦,已然悄悄从地上爬起,摸到一个敌人背后,趁着他朝孟七七举剑的刹那,一刀刺入他后心。 相同的场景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里上演,那些一开始就躺在地上的死尸——农妇、老翁、甚至是那个半大的少年郎,默契地死去又活来,眨眼间便将黑魔的手下斩了大半,根本不给人以任何反应的余地。 局势瞬间翻转。 孟七七嘴角抿出一丝冷酷笑意,手中剑招更显凌厉,速度加快,压得黑魔根本无暇顾及手下,心里只余惊讶连连。 孟七七刚才一定在藏拙!他的实力远不止如此! “撤!”黑魔当机立断,黑剑荡出剑气如雷,暂且将孟七七逼退,而后转身就跑。开玩笑,他怎么能把命丢在这里。若不是前几次试探下来,发现孟七七武力比他还要差一线,他又怎么可能轻易现身? 孟七七此人,当真阴险狡诈。 可他要逃,孟七七又怎能答应? 天青色的身影眨眼间便掠出小院,朝着黑魔追去。而小院里,最后的厮杀仍在继续,但这意味着离开的时机终于到了。 王子灵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杵,乌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现在最厉害的两个人都跑了,留下的人一方人少修为高,一方人多,暂时相持不下,无暇他顾。 柴叔在刚才的激战中受了点伤,王子灵跟着他,悄悄往刚才他砸塌的墙边退。一步、两步、三步……快到了! 王子灵心中激动,不由暗想:即使他武力不行,可脑子还是有用的! 然而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跨出围墙的刹那,他看到那个农妇忽然转过头来盯着他们。下一秒,她便提着染血的剑朝这边冲来,“喂!你们先别走啊!” 王子灵惊得跳脚,别走什么啊别走! “你先走!” 柴叔猛推他一把将他推至墙外,自己留下殿后。 王子灵踉跄着冲出几步,再想跑,却又忍不住回头。不行,柴叔对自己忠心耿耿,如果这次不是自己冒失也不可能连累他。不能丢下他,他得回去。 于是他握紧了杵,大叫一声给自己壮胆,又冲了回去。 “柴叔!”王子灵举杵前刺,这一次是真的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势汹汹。 农妇急忙往后一跳,“别介、别介,萍水相逢都是朋友!” “谁跟你是朋友!”王子灵受够了,又刹不住车,一杵砸下。那人连忙一个后空翻躲过,手中长剑顺势又斩一人,鲜血顺着她的剑滴下的同时,她竟还捂着胸口惊魂不定,“吓死我了这位公子,有话好好说嘛。” 王子灵才吓死了,你能不能不要先杀个人再来说这句话??? 这时,院外忽然砸来一道黑影,农妇和王子灵抬头看见,纷纷往后避退。 “砰!”黑影砸到地上,激起尘土飞杨,还在负隅顽抗的几个黑魔手下也为之一惊。而不待王子灵睁大眼睛将那黑影看清,又一道身影紧随其后。 他像一道流光直直地砸在黑影上,单膝压住黑影胸膛,手中长剑用力刺下。 “噗。”剑刃刺入心口,黑魔不甘地瞪大了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孟七七的脸,含着满口鲜血怒道:“孟、七、七!” 孟七七莞尔一笑,抽出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好走不送。” 黑魔死了。 他的手下也很快被收拾干净,没来得及逃出去的,一个不留。虽然说这些人完全是死有余辜,可王子灵看着取出一方丝帕来慢条斯理擦着剑的孟七七,还是心有余悸。 最让王子灵腿软的是那个农妇对孟七七的称呼,“师父,都处理干净啦。不过这黑魔也没什么嘛,还不如一开始直接把人杀了呢。” “乖徒儿,你先把脸上那层皱巴巴的皮撕了再来跟为师说话,好吗。”孟七七将擦干净的剑插回剑鞘,再抬起头来时,农妇已将人皮面具撕去,露出一张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的脸。再把头巾一扯露出三千青丝,明眸皓齿、娇俏可爱。 王子灵看得发愣,与此同时那老翁和少年郎亦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英俊青年以及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独眼少年。 孟七七拍拍少女的头,道:“乖徒儿,为师教你一个道理——总是嚷着杀鸡焉用牛刀之人,通常都死得比较快。” 少女俏皮地吐吐舌头,“知道啦,师父。” 这时,王子灵忽然想起了那个在半路上搭救的那位云姑娘,现在人呢?!如此一想,王子灵背后直冒冷汗。 不会是…… 王子灵急忙四处寻找,目光扫过一具具尸体,却没找到人,也不知该担心还是庆幸。正当他心乱如麻时,熟悉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王、王公子。” 王子灵回头,就见那人从屋里怯生生地探出头来,似是吓坏了。他连忙过去,“云姑娘你没事就好,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云姑娘眼眶微红,瞧见孟七七往这边看来,便似受了惊吓的兔子,低头躲到了王子灵身后。王子灵心中不免疼惜,又思及是自己害她经历那等凶险场面,便更愧疚了。 柴叔简单地包扎好伤口,沉声道:“少主,我们该走了。” 王子灵心道那也得走得了才是啊,他不由看向孟七七,孟七七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薄薄的信笺。 糟了。王子灵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从他身上掉出去的。 “叩仙大会。”孟七七似笑非笑地喃喃念着,细长的眉眼瞥向王子灵,“王公子,我们可真是有缘呐。你看这荒郊野外的,杀人方便,行路却难,恰好我们顺路,可否搭个车?” 与此同时,万里之遥的汀洲孤山上,白鹤振翅,山雨殿开。 大师兄陈伯衍手持一封书信立于殿内,眉心一道银色剑痕,风姿清俊。他展开信,信上只一句话——不日将归,或叩仙诛魔。 掌门薛满山郑重叮嘱道:“你小师叔当年去北海归冢,谁曾想竟折道关外,一去三年。此次若遇见他,务必将他带回,绑也得给我绑回来。” “是,师父。”陈伯衍应着,余光却仍停留在信纸上。 信纸的落款处,是恣意昂扬的三个字——孟七七。 作者有话要说:  孟七七受,陈伯衍攻。小师叔一言不合就戳人。 这次还是剧情流大长篇,期末了,看文的人少了,希望大家多多给我留言啊,笔芯~ 第2章 缠花仙 半月后,金陵,缠花楼。 有道是金陵望月,缠花问仙。自打三百年前缠花仙子问道升仙后,莫愁湖畔的缠花楼,便成了仙门胜地。缠花仙子乃王氏族人,缠花楼便自然归在了王氏名下。 此次叩仙大会由王氏举办,王氏便大气地将缠花楼打开,招待四海来客。 偌大的缠花楼内,一株红梅栽于正中,虬枝峥嵘,仰视而不知其高。梅名朱砂,乃当年缠花仙子手植,迄今三百一十八年,仍芳华满枝头。 客人们陆陆续续抵达,进门第一眼便能瞧见这芳华奇景,无不啧啧赞叹。彼时恰逢华灯初上,梅花树下玉箫声动,琴音铮铮,几个身着金缕衣头戴面纱的女子跳着剑器舞,银剑舞动间,一个又一个小巧的灯笼被剑尖挑起。烛火照应着女子俏丽的眉眼,下一刻,剑尖微微下沉,再如风般轻扬。一盏盏灯笼便飞掠而上,精准地悬挂在各楼层的铜钩上。 “漂亮!”楼上有喝彩声响起,一如浮图寺那些苦行僧、天姥山那等方外之地,哪里领略过王氏这样奢华作派。 当然也不乏有人讥诮,“点个灯罢了,不愧是名门世家。” 女子们却似宠辱不惊,剑如蛟龙,身若惊鸿,眨眼间又是几盏明灯挂起。旁边乐师们也都专心抚琴吹箫,不曾错漏一拍。 不多时,门口传来骚动。 一行十余人在王家领事的带领下鱼贯而入,四楼有一少年趴在栏杆上探出头来看,扫了一眼后回头道:“是五侯府的人到了,这帮家伙素来乖张无忌,来得还真是挺晚的。” “有穷。”端坐着的男人淡淡地叫了一声,明明一个眼神也并未施予,唤做有穷的少年便摸摸鼻子讪讪地回到了桌前。 “我晓得我晓得,少说多看,祸从口出。”他双手扒在桌上,努力睁着大眼睛问:“不过大师兄,虽说我们孤山剑阁这些年韬光养晦,连上届叩仙大会都没有参加,可也不至于被人这般看轻罢。王家把天姥山安排在六楼,却让我们住五楼,与北斗门的人在同一层。虽然师姐方才说我们不与外人争这些俗物,可也不能随便被人欺负啊,你说是不是?师姐肯定在生气呢,要不然她怎么宁愿在房里打坐也不出来。” 陈伯衍扫了喋喋不休的小师弟一眼,道:“你若有这闲心考虑这些,不如学学你师姐,抓紧时间调整状态,好对付明日大会。” 徒有穷讪讪挠头,“我学艺不精,师父带我来旁观学习呢。” “既学艺不精,还不去勤加修炼?”陈伯衍语气微重。 “大师兄……”徒有穷垮下脸来,可这丝毫不能打动对面的男人。他只好磨磨蹭蹭地站起,准备回房修炼。 可他刚一转身,迎面走来的几人便叫他停下脚步。 五侯府诸人刚进门,便打听了孤山剑阁所在,直奔四楼。待寻到目标,开口也一如徒有穷评价的那样——乖张无忌。 “孟七七在哪里?”为首一人黑色锦衣,头戴小金冠,一双剑眉笔直凌厉,眼神桀骜。 徒有穷愣住,孟七七?那不是他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师叔么? “你找我小师叔做甚?”徒有穷话一脱口,又立刻懊恼起来,“不对,你又是哪个?为何直呼我小师叔名讳?” 徒有穷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他虽然知道眼前这人是五侯府的,可却认不得他是哪个。而无论他是谁,在这等仙门大会上,竟直呼小师叔大名,那不是看不起他们吗! 陈伯衍难得没有阻止小师弟的莽撞,望着杯盏中漂浮水面的一根茶叶杆,恍若未闻。 徒有穷底气骤增,拿出师承剑阁的傲气来,小小少年一身天青色纱衣罩着素色罗衫,倒是颇有仙风。见对方扬眉不说话,他便学着大师兄平日里君子方正的模样掸了掸衣袖,道:“在下徒有穷,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上下打量徒有穷几眼,眼神似刀,凌厉又渗人。徒有穷借了大师兄的胆儿,昂首挺胸。许是他这装模作样的架势还算可以一看,那人冷声道:“五侯府,姚关。” 随即他的目光径直越过徒有穷看向陈伯衍,“孟秀在哪里?我找他有事。” 孟秀乃是孟七七的别号,因其手持秀剑,固有此名。 陈伯衍这才抬头,“小师叔不在此处,请回。” 姚关蹙眉,陈伯衍是剑阁大弟子,比他们五侯矮一辈。可他眉心的剑痕提醒他,陈伯衍还有另一重身份,却是他一丝一毫也不能小觑的。 思及此,姚关的态度有所缓和,“一月前我二哥与惊波剑陆云亭在函谷关一战,后来便失去了踪迹。有人说曾在函谷关见过孟秀与我二哥在一起,所以想找他问一问。” “还是那句话,小师叔并不在此处。”陈伯衍这才站起来,态度不卑不亢,有若渊渟岳峙。 姚关眯起眼,上下左右诸人也都瞧过来。五湖四海的年轻修者们,在这缠花楼里齐聚一堂,无数道目光,便是无数把刀剑。 气氛有些许凝滞,唯有琴音仍如流水淙淙,空灵悦耳。 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楼下靠近,“让一让、请让一让!” 不少人把目光投过去,就见一个半大的少女一路小跑着奔向楼上,拨开楼梯旁探出的一枝红梅,穿过人群,那娇俏可爱、明眸皓齿的模样,教人移不开视线。 她很快便到了四楼,看到孤山剑阁标志性的天青色纱衣便扬起大大的微笑,“大师兄!” 大师兄?楼内上下皆愣住,今早孤山剑阁到的时候,同行的人里可没这姑娘。 徒有穷也很惊讶,他一个箭步拦下她,“姑娘且慢。” 少女停下来,双手勾着手指背在身后,眨着俏丽的眼睛自上而下打量着他,蓦地灵光一现,“啊,你是小师弟!” “对,我是。”徒有穷见她连这都猜得出来,不免愈发好奇,“你又是谁?” “我是你师姐啊,我师父叫孟七七!”少女的笑容明亮,似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个名字有多敏感。 姚关倏然回头,“你是孟秀的徒弟?” “是、是啊。”少女被姚关冰冷的目光一刺,笑容渐去。 可姚关不管这个,他一心牵挂二哥安危,大步上前欲问个清楚。然而他身形微动,还未近身,陈伯衍便快他一步,将少女挡在了身后。 好快。姚关心中凛然,看向陈伯衍的目光又沉一分。 陈伯衍却不曾看他,回首问道:“姑娘可有信物?” 少女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牌来,“这是师父给我的,我叫青姑。他说让我拿着这个来这里找大师兄。” 陈伯衍接过一看,这确实是小师叔的身份玉牌,上面有特殊标记,做不了假。顿了顿,陈伯衍道:“有穷,带她回房去拜会你宋师姐。” “好。”徒有穷此时还有点儿懵,刚要带着人走,斜里就伸过来一只手拦在他们面前。那人神色倨傲,“等等,她既是孟秀的弟子,应当知道他在哪里,为何不让她说出来再走?” 这人又是谁?徒有穷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待看到他衣服上的星辰图,便更火了,“你们北斗门又有何贵干?” 一个两个,今日都来针对他们不成?! “我看贵派是忘了当年与我北斗门的约定,不如让我来提醒你们——贵派小师叔孟秀打算何时兑现与我派夜心长老的约战?”说话之人乃北斗门二弟子蒋斜,此间许多人都认得他。 徒有穷想起这茬,立刻辩驳,“那是上代小师叔的约战协定,世人都知道他已有数年不见踪影,甚至说他已经……这又关孟小师叔什么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当年约定时只说约战孤山小师叔,并未指定是谁。当下的小师叔是哪个?不是他孟秀么?” “你!”徒有穷气急,简直欺人太甚! 青姑也从他身后探出头来,颇为气愤地道:“我师父不在这里,随便你们怎么说,他也是不会跟你们打架的!” “怎么,孤山如今只剩下你们几个咋咋唬唬的毛头小子了吗?”蒋斜冷笑着,“孟秀自己倒是藏着掖着,难道是自觉技不如人?” 后面另一个北斗门的也凑上前来,道:“过去周前辈据说一招能出一百零八剑,到了孟秀手里,好像只剩四十九剑了?” 青姑听他奚落自家师父,大眼睛瞪着他,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短刀,“不准你诋毁我师父,有本事你便与我打过!” “青姑,退下。”陈伯衍面冷如霜,“既入我剑阁门下,行事便不可如此鲁莽。” 青姑不敢初次照面就拂了大师兄的意思,可她瞧着北斗门的人一脸奚落看好事的神情,便觉憋屈。 此间诸人此时也与小姑娘一个感受,虽说这些年剑阁行事愈发低调,他们与之也并没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可孤山剑阁毕竟曾是仙门领袖啊,如今虽然式微,也不忍心看到它被一个后起之秀如此相逼。 浮图寺的一念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当年关外剑修郎胥破关而出,四处找人约战,无人能敌。老阁主虽年事已高,仍慷慨赴约。虽然惜败,但阻狼胥于峨眉山外,其一身浩然正气,当为我辈楷模。” “正是。”从南岛而来的年轻散修钟吾也不禁插话道:“老阁主是为此事才遗憾逝世,天下谁人不知?如今剑阁纵再不复当年盛况,也不是什么人都可冒犯的。” 附和声一时此起彼伏,其中不乏有人看不惯北斗门近年的行事作风,借机斥责。今夜各门各派的长辈都在王府歇息,楼内本就只有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愈说,声势便愈大。 北斗门中人各个脸色不虞,但众怒难犯。况且北斗门毕竟底蕴不深,纵使风头再盛,也需谨慎。 徒有穷年轻气盛易感动,听这接二连三的帮衬,内心澎湃。然而大师兄陈伯衍接下去的一席话,却教他傻眼。 “谢诸位仗义执言,但北斗门既与我师叔祖有约在先,孤山剑阁便不可言而无信,令先祖蒙羞。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约定即是约定,剑阁从无贪生怕死之辈,亦不做食言而肥之人。”陈伯衍道。 蒋斜闻言心中还有一丝窃喜,这陈伯衍名声在外,没成想却是个墨守成规的顽固。他便继续听着,也不再废话,只等他自己把话堵死,可谁料不消片刻他便与众人一道怔住。 “既然北斗门诸位定要剑阁履行当年约定,小师叔不在,那便由晚辈服其劳。青姑是师姐,修为想来比小师弟要高,剑阁从不干恃强凌弱之事,便让本代弟子中最不成器的小师弟来领教领教北斗门高招。”陈伯衍凤仪玉立,眉心剑痕胜雪,愈发把他衬得高洁出尘。 这不由让人响起世人对他的评价——孤山剑阁的大师兄陈伯衍,是个君子。 只是今日这君子,却不可以欺之以方。 小师弟徒有穷在经历过短暂的惊讶后,也很快反应过来。左手利落地解下佩剑,右手将青姑拉后几步,道:“小师姐暂且后退,待师弟先去领教一二。” 而后他单手向前,“请。” 北斗门的人却被这走向打乱了阵脚,他们只是来趁机打压一二,谁也不想上来就动手。赢了无光彩,输了更丢人。蒋斜不禁看向姚关,此间若还有人能为他解此困局,怕只有他了。 然而姚关嗤笑一声,抱臂上观。 浮图寺、南岛以及诸多别派众人亦都无人阻止,只有慈悲为怀的一念和尚摇摇头,但担心的好似也是徒有穷。此时孤山剑阁其余三人闻讯而出,了解状况后,请战之意更浓。 三师伯的弟子戴小山是个隽美青年,拍拍小师弟的肩膀,道:“好好打,回头我把大仙借给你骑!” 大仙是戴小山养的仙鹤,能御风,能载人。徒有穷眼红已久,心中顿时豪气冲天,恨不得立刻把北斗门小人打上青天。 北斗门骑虎难下,最终只能应下,并派出一人应战。此人便是刚才讥讽孟七七只能出四十九剑之人。 而与此同时,四楼拐角的楼梯处,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步履如飞地消失在原地。他拍着自己的小心肝儿,再三庆幸自己跑得快。 一个孟七七已经教他悔不当初,他可不想再卷进这纷争里。 对了,孟七七呢?半个时辰前他还与王子灵在一块儿,可一转眼,人又不见了。回想起他叮嘱自己不准将他抵达金陵之事泄露出去时的笑模样,王子灵就忍不住打个寒颤。 他很是不懂孟七七的心思,一路跟着自己回来,却又不想让人知道他回来了。 他想干什么? 王子灵摇摇头,罢了罢了,他只是王家一个不受待见的傀儡少主,何苦自找麻烦?还是远离这是非之地,寻云姑娘去。 第3章 剑气舞 众人步行至楼外游廊,此时已是星垂湖面时,徒有穷提剑上栏杆,一个孤云落日式作为起手,“请。” 这一战,万众瞩目。叩仙大会虽然还未开始,但仙门纷争从未停歇。 陈伯衍道:“有穷,与你对阵者是北斗门秋叶长老的小徒弟蔡穆。善使星辰剑,尤擅第二式斗转星移。你用孤山剑诀第九章惊鸿照影,可破之。” 此言一出,站在附近的蒋斜脸色陡然一变。陈伯衍的声音没有丝毫刻意的压低,是他太狂妄,还是故意奚落? 蔡穆业已提剑上栏杆,闻言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师兄。陈伯衍那么高高在上的人,竟然对他如此了解,教人愕然。 “无需在意,你比那小子年长几岁,修为应该更高才是。”蒋斜沉声安慰,可他心中清楚,陈伯衍能这样说,他却不能。孤山剑诀讲究飘渺无踪,最难破解,而徒有穷这年龄最小的师弟自入门后还从未入世,更无从揣摩。 蔡穆定了定心,那么多人看着,他也不再迟疑,提剑就上。两人齐齐从栏杆上跃出,还未等落地,便已出手。 孤山剑阁最年幼的小师弟,与年岁稍长看起来更成熟的北斗门新星,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铮!”古朴的琴音伴随着两剑交击之声从楼内传来,似是专门为此伴奏。徒有穷与蔡穆两人一击即退,第一剑,都在试探对方深浅。 姚关走到陈伯衍身边,对这场切磋起了兴趣,“你真觉得你家小师弟的惊鸿照影能破北斗门的斗转星移?蔡穆此人我听说过,去年击败了散修赵离。” “险胜罢了。第十三招蔡穆使出斗转星移,他当时手握清晖剑,用剩余七成功力直击赵离。赵离的本命武器只是一把寻常铁剑,不可与清晖争锋,遂退让三分以保全他的剑。若论剑道,赵离胜。若论修为,赵离胜。单论武器,蔡穆胜。”陈伯衍语气平静。 姚关此时便有些惊叹了,一年前小辈之间的一场比试,当时陈伯衍远在孤山,竟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而且不光知道得如此清楚,时至今日竟还记得,真叫人刮目相看。 此时徒有穷与蔡穆已打过三个回合,暂时不分伯仲。但有意思的是,徒有穷听陈伯衍的话,一直试图使出惊鸿照影中的剑招,而蔡穆却在刻意回避他最擅长的斗转星移。 可渐渐的,他的劣势就出现了。 为了不给对方克制自己的机会而弃己所长,且不说这样平白压制了自己的实力,在气势上他就输了一筹。 “蔡穆,照你平常的打法来!”蒋斜忍不住出声提点。若是蔡穆因为陈伯衍一句话而导致败局,那就不是没面子可以概括,是对整个北斗门的羞辱。 蔡穆被蒋斜一语惊醒,急忙调整心态。徒有穷毕竟年少,一个精力过剩的少年,一旦开始便只知打打打,竟未曾注意到对手的微妙心情。只记住大师兄说要用惊鸿照影克制斗转星移,于是一个劲儿盼着对方出惊鸿照影,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出,便有些急了。 “斗转星移呢?你不用了吗?”徒有穷喊道。 蔡穆知道他定是有意,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影响到了,长剑挥出剑气用力荡开徒有穷的剑,两相碰撞,剑气四散打入水面,激起浪花一排。 徒有穷真心赞叹,“厉害!” 蔡穆却在此时窥见了一丝契机,使出斗转星移的契机。此时此刻他的脑袋空前清明,往日他虽赢过很多次,可他知道背后总有人说他是靠一把好剑、靠一个好师父,或许今天这场比试是困局,也是机会! 就是现在! 蔡穆快速抖动手腕,长剑发出嗡鸣。剑尖忽然蓄起的星光让徒有穷晃了下眼,下一刻,蔡穆的身体便拉出残影,只是眨眼的时间他便如同瞬移一般出现在徒有穷身后。 这便是斗转星移!徒有穷蓦地头皮发麻,早就酝酿已久的惊鸿照影第一式踏雪,便立刻出手。 踏雪无痕,徒有穷的足尖在水面轻点,千钧一发之际犹如鸿雁空翻。蔡穆的剑刺破他的衣角,可是没用,“哧啦”的声音刚刚响起,徒有穷的剑已从上方袭来。 蔡穆连忙催动元力外放,长剑氤氲出流光,硬生生将徒有穷的剑拦住。两人僵持,一上一下,互相倾轧的元力偶有溅落在湖面上,便激起水花一片。 此时,楼里传来的琴声愈发铿锵,竟隐隐奏出了金戈铁马之声。 徒有穷心中激荡,运起元力一股脑儿顺着长剑涌去。僵局被打破的那一刻,蔡穆的身影再次变幻,而神奇的是,徒有穷竟也紧追不舍,丝毫没有被甩开。 众人就见两人的身影上一瞬还在东处,下一瞬便来到了西处,彼此元力附着长剑,在夜月下流光激荡。 “铛——!”又是一招激烈对抗,两人纷纷被震得后退。 围观诸人也都啧啧赞叹,剑阁不愧是剑阁,即使是年纪最小的师弟也无法小觑。北斗门也不愧是近年来势头最猛的后起之秀,单拎个弟子出来也已有如此实力。 幸亏今日长辈都在王府饮宴,否则定少不了一顿说教。 但此时两人似乎旗鼓相当,不少人想起陈伯衍之前的断言,微微蹙眉。“可破之”三个字,不仅仅陈述一个事实,更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无比的自信,身为剑阁弟子的高端自信。 可现在这…… 碎碎声起,姚关瞥过四周众人,忽地想起什么,嘴角勾起。看来剑阁是真的沉默太久,以至于现在这些年轻晚辈竟都不知道孤山剑诀之精妙了。 忽然,一人似灵光乍现,痛拍栏杆,“我想起来了!” “什么?”旁人被他吓了一跳,而这时,湖面对决突生异状。 蔡穆被徒有穷步步紧逼,已不得不频繁地运用斗转星移来与他缠斗,然而这次他再次换位后,徒有穷竟然没有追来。 他放弃了吗?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由松了口气,可缠花楼里所有的旁观者都急得恨不得大吼一声——抬头看啊! 徒有穷在他头顶。 孤山剑诀中的身法精妙绝伦,飘渺无踪,堪称世间少有。即使徒有穷学艺不精,也足以迷惑过蔡穆。而此时,他临空捏起剑诀,长剑前指,十数道剑气小剑便破水而出,道道剑尖对准蔡穆,将他包围再内。 “是寻踪!”方才痛拍栏杆的那位为众人解惑道:“这不正是寻踪么,踏雪的每次落点都有剑气落下,不知不觉间便将对手网罗在内。只是以前的寻踪威力更大,直接生成剑罡将人绞杀,是为无痕!” 一些不曾见过剑阁往昔辉煌的年轻修者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杀人无形,这可太狠了。 于是大家看着已然落败的蔡穆,心中也多了几分同情。幸好徒有穷修为不够高,否则就不是现在这般场景了。 可蒋斜与北斗门中人不这么想,看到蔡穆失魂落魄地归来,好似还看不清自己是如何输的样子,就心生不满。但这种不满被压制着,谁都没有表现出来。 蒋斜冷冷地扫了活蹦乱跳咋呼着的徒有穷一眼,便带人拂袖而去。 徒有穷少年正得志,哼了一声朝他扮了个鬼脸,而后继续大方接受师兄师姐和周围修者们的恭维和夸奖。 “戴师兄,你可一定要记得把大仙借给我骑啊!” 戴小山哭笑不得,“记得记得,一定记得。” 陈伯衍却似在思量别的东西,唤来一个王家的下人,问:“方才是谁在弹琴?” “回仙君大人,是府中的乐师。”下人恭敬作答。 陈伯衍若有所思,透过半掩的隔窗望里看,梅树下却已空无一人。 那厢徒有穷还在飘飘然,陈伯衍一个眼神扫过去,教人乖乖闭嘴。 众人很快都散了,姚关看了场好戏,也并未再纠缠孟七七一事。而剑阁诸人还对新来的小师妹好奇得紧,问这问那,问小师叔。一行五人中唯一的女弟子宋茹板起脸来一声轻叱,才把人解救出来。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宋茹正值芳华,却已有不怒自威之势,比起陈伯衍来都更显严肃。她是师姐,师弟们自然只有听命的份儿。 待所有人都去歇息了,宋茹却单独来找陈伯衍,“你说小师叔这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孟七七将归的消息目前只有陈伯衍一个人知道,但那位的心思,旁人又怎么猜得出来?陈伯衍不禁又回想起多年前的种种,许多困惑仍在心头无法解除。 孟七七这个名字,在孤山代表着神秘。孤山那么多弟子,见过他真容的人竟寥寥无几。更奇妙的是,剑阁连着几代都有一个特殊现象,便是无论其他弟子如何优秀,修为最高的,必定是小师叔。 上一代的小师叔,惊才绝艳,名动四海。孟七七是他带回孤山的,可不知为何却没有拜在他的门下,而是拜了当时的剑阁阁主为师,成了现在的小师叔。 陈伯衍四年前拜入孤山,原本是想拜孟七七为师的。因为那个奇怪的现象,也因为整个孤山只有孟七七一人学会了孤山剑诀中最精妙的一招——莲华。 可是孟七七见都没见他一面,就直接拒绝了他。 那是陈伯衍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被拒绝的滋味,他恭敬地跪在那个名为“白云深处”的小楼前,听到那人淡漠的声音从楼里传来。 “你回罢,我不会收你为徒的。” 那人的声音仿佛隔得很远很远,飘渺不可及。陈伯衍抬起头来看向大门紧闭的小楼,透过轻透的纸窗看到楼里摇曳的薄纱,他的身影在薄纱后,模糊得好像天边一片云。 陈伯衍忍不住问他为何,他却没有回答,也不曾出来见他一面。即使是刚继任阁主之位的他的大师兄过来相劝,他也没松口。 那时老阁主刚刚逝世,孟七七紧接着开始闭关,陈伯衍就更无缘见他了。一年后孟七七出关,却又要带着老阁主的骨灰去北海归冢,自此一去三年。 陈伯衍只在他走的那天见到了他,在场的只有他师父、几位师叔伯。孟七七戴着幂篱,薄纱遮面,就跟那日小楼里一样,把陈伯衍的视线隔绝在外。 孟七七究竟长什么样子,陈伯衍自始至终只能在师父的嘴里探得一二。而他当年坚决不肯收自己为徒,如今却又冒出来一个小师妹? 陈伯衍不禁又要在心里问一句“为何”,他难道比不上这年幼的小师妹吗? “大师兄?”宋茹诧异,大师兄是在想何事竟如此出神。 陈伯衍回过神来,也为自己竟又因此事乱了心绪而感到无奈,道:“小师叔应当有自己的思量,且看着罢。” 第4章 疯狗者 翌日,旭日初升,莫愁湖上烟波浩渺。 缠花楼外,木质的游廊一直延伸向烟波深处。年轻的修士们早早地便在游廊上等候,却并不敢往烟波里走。 辰时一刻,一艘巨大的楼船从东面行来。眼尖的修士很快便从桅杆上看到了琅琊王氏的族徽,以及站在甲板上白衣飘飘的女修士们。 “是蕊珠宫的人,她们昨夜果然宿在王府,难怪楼里瞧不见一个。” “谁叫王夫人是睿珠宫的女弟子呢。” 细碎的议论声中,楼船靠岸了。 女修士们鱼贯而下,长长的黑发被银冠扎起,利落地垂于脑后,一丝遗漏也无。一身白衣亦是最干练帅气的样式,银丝织带,手执佩剑,各个英姿飒爽,不输男儿。 修士们纷纷见礼,待蕊珠宫的女修士走过,便是各门各派带队前来的长辈们。 王氏族长王常林以及王夫人和一干王氏族老最后才从船上下来,各个锦衣华贵,端看表面,还真是与凡尘中贵族王侯一般无二。 王常林今年三十有九,正值壮年,蓄了一把美髯,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其为人豪气大方,就是喜好长篇大论,尤其是今日这般盛会,最讲究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再辅以真情惬意,务必使人闻之动容。 徒有穷站在陈伯衍身后,看着笔挺如青松般的大师兄,不由伸手揉了揉脖子。立于王常林身后的王子灵也不好过,他这叔叔最重仪表和排场,可今儿这身新衣服实在勒得慌。 “……今日相聚于此叩仙问道,望诸位皆有所获,不虚此行。”好不容易,王常林以一句祝词结束了冗长的开头,随即大手一挥,“开仙门!” 话音落下,湖边两岸鼓声忽起,那晨雾中也不知藏了多少敲鼓的力士。一时间鼓声雷动,烟波翻滚。昏昏欲睡者立时精神抖擞,就连王子灵这般更向往俗世生活之人,都不免感觉到一丝热血沸腾。 在仙门中,一些大门大派通常都有自己的仙府秘境。它不在凡尘中,需要用特定的方式才能打开,而在这一个又一个秘境里,不光光有更浓郁的天地元气、世间罕见的天材地宝,还生活着无数凶猛妖兽。 叩仙大会的宗旨就在于历练,九州四海年轻有为的修士们齐聚一堂,共同进入秘境面对万千妖兽,在鏖战中寻求机缘,叩仙问道。 此时,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玉牌被王常林抛向半空,五位王氏族老自发地在他身后分开站定,一手捏诀一手甩出,六道元力流光不约而同向玉牌涌去。 黑色玉牌悬于半空散发出莹润光泽,游廊上的烟波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鼓声中后退,露出了长长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水上长廊。 五位族老的鬓角落下细小的汗珠,唯有王常林面不改色,片刻后收掌召回玉牌,仍是风度翩翩地抬手,“诸位请。” 长廊很长,两侧仍有烟波缭绕,教人看不清水面动静。如此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众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处水面上的圆台,开阔不知几许。圆台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大石像,粗粗看去,竟是比缠花楼还高。人站在石像边上,便生出一股渺小之感。 “这就是缠花仙子?”徒有穷小声问戴小山。 “是啊。”戴小山仰视着拈花不语仿佛下一瞬便要腾云归去的仙子石像,心中对这位传奇人物也颇多向往。 这时素来沉默的另一位剑阁弟子穆归年忽然开口道:“这样一尊毫无生气的石像,又怎能代替得了她?” 戴小山和徒有穷皆讶异,不曾想他竟对缠花仙子如此推崇。只是穆归年说了这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语,两人也问不出什么来。 陈伯衍心中记挂着未曾露面的小师叔,扫视一周,却没有看到天姥山的人。方才他们明明就走在后面,缘何还未到? 恰在此时,青姑惊喜的声音打断了陈伯衍的沉思,“师弟!” 师弟?陈伯衍回眸,就见方才还寻不见人的天姥山诸人正缓缓走来,而青姑惊喜的对象,是走在他们中间的一个俊朗青年。 青姑快步过去,“师弟你怎么现在才来啊,还有青崖大哥,好久不见!” 沈青崖温和地笑着,“许久不见,青姑都快长成个大姑娘了。” “哪有,我还小哩。”大姑娘脸上害羞地浮起红霞,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正事,于是忙拉着师弟向已经愣住了的孤山师兄弟们见礼。 “这是师弟萧潇!” 萧潇潇洒拱手,“师弟见过诸位师兄,家师孟秀,代他老人家向诸位问好。” “嗳?师弟?”徒有穷傻眼,孤山弟子均傻眼。陈伯衍亦沉默无言,只在心中连连发问:为何? 三年而已,他竟已有了两个弟子。 徒有穷不知为何,感觉此刻的大师兄有点可怕。他缩了缩脖子,目光扫到正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天姥山诸人。 为首的沈青崖温和有礼地向他们点头,却也并未与任何人多热络,兀自占据圆台一角,显得与世无争。 圆台另一角,是散修们的聚集地。 一个独眼少年混在人堆里,与同伴说着悄悄话,“师父,你为何要接二连三地把师兄师姐都送过去啊?我们一起行动不好么?” 师父倚阑干,语气轻慢,“我看你们大师兄不顺眼啊,气死他。” “哦。”少年想起师父说过的往事,思忖片刻,道:“那为什么不让他们一起过去?” “气人是要讲究过程的,要有章法,循序渐进。你以为周瑜是一次就被气死的吗?”师父语重心长。 少年恍然大悟,“徒弟懂了。” 师父拍拍徒弟的头,孺子可教。 至于这师父是谁呢?孟七七是也。 此时,王常林朗声道:“入口便在石像中,凡二十五岁及以下者皆可入内。秘境凶险,危机重重,望诸位修士能够通力合作,慷慨杀敌。准备好了吗?” 话音落下,修士们群情激动。王常林满意地扫了一眼,蓄着美髯的脸上随即也露出了一丝肃穆和郑重,“那么,请!” 鼓声又起,这次是激昂的战鼓,密集的鼓点激荡得人心潮澎湃。一个又一个修士紧握着长剑冲入石像的隐秘入口,光芒一闪,便消失在原地。 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一个与尘世完全不同的、充满着杀戮和机遇的世界,他们将在那里书写崭新的篇章,缔造新的传奇! 个屁!!! 这是王子灵被迫跟随王家的队伍向秘境开拔,看着周围那一张张激动脸蛋时的真实心情。 “哗啦——”石像后没有宽阔的平地,而是冰冷的湖底。年轻修士们高涨的热情还没迎来秘籍的第一缕风,就被淋了个透。待他们一个个喘着气从湖水里爬上来,还来不及打量四周,便对上了正在湖边汲水的妖兽们铜铃般的大眼。 更糟糕的是,他们所有人都被分散了。因为这整个秘境湖泊遍布,大大小小足有上百个。 冷风一吹,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似铁甲。妖兽们低吼着打量陌生的来客,吼声呼唤着同伴,在这片黑色的土地上,他们才是无冕的王,不允许任何人进犯。 此时的修士们,方才明白王常林所说的“危机重重”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第一剑,刀光剑影在一个弹指间便遍布四野。 “啊啊啊啊啊!”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修士从湖里冲出来,鼓起勇气一阵乱砍。迎面的一只妖兽被这毫无章法的攻击直接击杀,带着腥臭的暗红色血液溅在他脸上,还是热乎的。 他大口喘着气,眸中惊魂未定,握着剑的手却愈发地紧。余光瞥见同一个湖的同伴正被两只妖兽围攻,脚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冲过去。 王子灵此时觉得自己很倒霉,因为他的湖里,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慢慢地调整呼吸让自己漂浮在水面上,就是不上岸。 比起当一个被妖兽们撕碎了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死人少主,他宁愿当一个活着的怂包少主。 约莫半里之外的一片小湖泊旁,却是另一番场景。 古朴无华的环首刀顺着妖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刺入,刹那间洞穿头颅,而刀的主人利落地转身,拔刀再次结结实实地砍在旁边冲过来的另一只妖兽身上。 他的动作无一不简洁朴实,全程只有劈斩和刺击,却杀得妖兽连连败退。 此地有两人,另一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打法。 天青色的罗衣上还未沾一滴血,他手捏剑诀,剑上清辉暴涨,数十道流光飞剑爆射而出,呈扇面扫荡,打得四周妖兽哀叫连连。 两人各自为政,但都效率奇高。不消片刻,这片小小湖泊畔的妖兽便被斩杀殆尽。 陈伯衍收剑,看向那边的青年。他的头发散了,衣服脏了,可却神色自若,甚至这过分镇定的样子还有些邪气。 他抱着臂,迎上陈伯衍的目光,微微歪头挑眉,“看够了?” “敢问阁下是?”陈伯衍不出意外并没有认出他,况且孟七七易了容。 孟七七挑眉:“在下无名无姓,绰号疯狗。” 专咬像你这样的正人君子。 第5章 再相见 孟七七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跟陈伯衍面对面,秘境中那么多湖泊,他们俩偏偏凑在了一个湖里。 透过泛着微光的湖水,孟七七看到那件天青色的纱衣在水中荡漾,他的脸在模糊的光晕中仿佛变回了十几岁时青春年少的模样,冰冷的湖水因此而泛出一丝暖意。 只是湖面上的风依旧是冷的,孟七七杀了一阵,心中那些忽起的温情和戾气便都消散。 陈伯衍并未对“疯狗”这个别具一格的名字表露出任何异样,他的目光越过莽莽平原看向远处,妖兽们呼朋唤友的吼叫声连绵成一片,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成群涌来。 他抬头看天,刚刚还晴好的天空此时忽然阴云密布。若是下雨就麻烦了,秘境的雨水中混杂着暴虐的元力,会直接让战力折损一半。可遍布的湖泊让大地变得坑坑洼洼,裸露的地面上难以找到一片平整的绿地,都是乱草枯藤。 只有山谷间隐约可见的亭台楼阁,看来是个避雨以及商量对策的好地方。 陈伯衍道:“公子,暴雨即将来袭,你可先行前往山中屋舍避雨,斩妖不急于一时。” “你不去?” “在下还要去找师弟师妹,我们就此别过。”陈伯衍方才留意过这位“疯狗”,观其出手狠辣,修为不俗,一人独行应当没有关系。 可孟七七口头上与他告别,脚步却还跟着他。 陈伯衍并不是什么烂好人,该说的说过了,便不再管他。此时,前方忽然亮起一道剑光,那剑光笔直朝上,如一道飞剑直入云霄。 那是孤山剑阁惯用的联络方式,陈伯衍立刻改道前往。 施放信号的是小师弟徒有穷,但此时此刻他却不是一个人。相反的他传送到的这个湖很大,所以聚集的修士足有八人,这八人里有一个蕊珠宫的女修、两个王氏子弟、三个散修,还有一个北斗门中人。 但徒有穷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糟糕。 放完信号后他们就遇到了一个妖兽的巢穴,那巢穴在湖边林子的一个小山洞里。因为洞口很小,每次有妖兽出来都是一只两只地往外跑,所以有人提议——守株待兔。 八个人,分别埋伏在洞口外,来一只杀一只,来一双杀一双。妖兽如果不是成群结队的话,战斗力并不怎么强,所以这提议听起来很让人心动。 但徒有穷看了看天,想起临行前大师兄叮嘱的话,不禁提醒道:“快下雨了,这儿的树木那么稀疏,肯定遮不了雨。妖兽沾了雨就会实力暴涨,而我们却会被削弱,如果它们一股脑儿地往外冲,恐怕……” “我明白你的担忧。”名叫王子安的王氏子弟打断他的话,“但我们王家以前就曾用过这一招,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不会有什么大的闪失。更何况此刻妖兽还没有开始暴动,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若是等这场雨过,妖兽的实力都暴涨一截,变得愈发凶悍,再想动手就晚了。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我同意王兄的看法。”旁边一位散修抱着剑,道:“富贵险中求,一般而言妖兽巢穴中必定有好东西,错过可惜。” 散修大多喜欢冒险,他这一说,另外两个也纷纷点头。蕊珠宫的女修微微蹙眉,可念及蕊珠宫与王家交好,便也同意了。 北斗门的赵兴就更直白,“你昨夜可是击败了我蔡穆师兄,怎么今日一点儿胆子都没有?况且你不是发了信号出去,还怕什么?怕他们都不来救你么?” 徒有穷气啊,这时王子安劝道:“有穷小师弟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谨慎起见,千万别坏了和气。事不宜迟,赶紧动手吧。” 妖兽涌出巢穴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他们得抓紧时间。 徒有穷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对方这么一激,硬着头皮也要上。况且他仔细一想,这计划虽然有点草率,但好像没有什么大的疏漏。至不济就是没守住,冲出来的妖兽多了一点,但能来参加叩仙大会的都不是什么平庸之辈,能出什么问题? 于是徒有穷稍稍放宽了心,只是为了表示对北斗门的不屑,他特意挑了个离赵兴最远的位置,还朝他做了个鬼脸。 赵兴无言以对,孤山剑阁好歹也是个名门大派,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赢过蔡穆师兄的,凭他的鬼脸吗? 徒有穷自是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双目紧紧地盯着洞口——来了! 王子安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他一开始就询问了众人所长,以便做出最好的部署。他最年长,又是王家人,所以其余人都还算配合。 此时王子安一马当先,用了十成的力,一剑便将最先冲出来的妖兽拦腰斩断。埋伏在另一侧的两个散修紧随其后,踏着前一只妖兽的尸体将后面跟着的两只妖兽拦下。 “有穷小兄弟!王子安喊了一声,徒有穷立刻上前,元力顺着长剑勃发,数道剑气飞剑对准洞口爆射,瞬间将两只妖兽击杀。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四人齐心协力之下,事情竟意外地顺利。而因为徒有穷最后的一记大招,洞口暂时被清空,给其余四人留下了准备的时间。 众人心里不由都闪过一丝雀跃,就连徒有穷也兴奋起来。就这样四人、四人一组,彼此之间配合愈发默契。 只是很快,他们就发现妖兽涌出来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多了。临时构建的默契开始出现裂缝,而赵兴那组一时没拦住,把一只妖兽放了出来。 王子安立刻上去补了一剑,微喘着气道:“别担心,继续!” 然而朝洞外奔涌的妖兽越来越多,即使徒有穷与赵兴轮流打出元力飞剑将他们逼退,也无法挽回劣势。而且,这太耗费元力了,若再来几次,徒有穷怕自己撑不住。 抬头看,乌云低垂。第一滴雨,落在徒有穷的脸上。 “王大哥!”徒有穷断喝一声。 王子安的额上滴下一滴冷汗,观这巢穴的大小,里面不该有这么多妖兽才对,可实事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咬咬牙,“把洞穴砸塌!” “你疯了!那里面的宝物不也被埋了吗?!”散修罗海捂着受伤的手臂,拼了那么久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不情愿。 蕊珠宫的女修却是满目寒冰,不等谁同意,便一剑削向洞口,“还不动手?宝物也要有命拿!” 徒有穷不禁在心中为她叫好,紧随其后攻向洞穴。王子安急忙拉住他,“我们负责动手,你跟赵兴还是全力将妖兽堵在洞里!” 徒有穷连忙调转方向,也顾不上再跟赵兴斗气了,主动配合他将暴动的妖兽压制住。 “吼——!”妖兽们愤怒地吼叫着,试图冲破元力飞剑交织的网,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轰隆一声尘土飞扬,将它们尽数淹没。 洞穴塌下的瞬间,雨也终于下下来了。 八人或跌坐在地,或拄着剑喘粗气,看向彼此的眼神中都包含着一抹庆幸。只有受伤的罗海面色沉凝,在接过王子安的疗伤药时也语气生硬。 王子安摇摇头,并未说什么。 “王兄,雨越来越大了,恐怕我们得尽快转移。”女修杨慧道。 王子安也能感到自己体内元力运转出现了一丝迟滞,更有一股无法控制的暴虐元力涌入经脉。他朝四周看了看,道:“那我们便往东去吧,那儿的山谷里有屋舍,想必路上还能遇到其他人,有个照应。” 王子安无形中已奠定了领袖地位,其余人都没有什么意见,起身准备出发。然而就在此时,已经坍塌的洞口处传来异响。 徒有穷霍然回头,就见坍塌的石堆在拱动。那拱动的频率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依稀有熟悉的兽吼从下面传来。 “这……”徒有穷怔住,底下的妖兽难道还没死吗?! 王子安却看到了别的东西,连绵的雨丝打在石堆上,越来越多的雨水汇集,而后顺着缝隙流入洞内。 “快走!”王子安当机立断,罗海的眸中却掠过一道精芒。这些妖兽被坍塌的石块埋在下面,即使没死又受了雨水,顶多也是强弩之末。 如果、如果等它们将坍塌的石块冲开,露出深藏的洞口,那么洞穴里的宝贝可能还有机会拿到。 只是罗海已然不再信任这帮名门大派的弟子了,各个都被师门养成了无胆鼠辈。罗海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跟着王子安等人一起撤退。只是他跑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等到大家都急于离开而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他便立刻遁入林中折返。 他并没有按原路走,妖兽能循着血腥味追人,所以他先躲起来换掉血衣,再想办法迂回绕到洞穴后。 绕到半途,他果不其然听见了妖兽群撞开洞口乱石的声音,于是谨慎地潜伏在远处等待妖兽出门追击。 王子安那边有七个人,身上或多或少沾了血,目标够大。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罗海觉得妖兽都走得差不多了,再从藏身处出来,直奔洞穴。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被冲开的洞口,依然有无数妖兽奔涌而出,数量多得惊人。而这些妖兽并没有像罗海预料的那样追击王子安等人,因为它们被另外的人拦住了。 那两个人,一个使剑一个使刀。 使剑的那个罗海认得,是孤山剑阁的大师兄陈伯衍,他会出现在这里很正常,因为徒有穷一开始发了信号。 可另外那一个使刀的…… 太可怕了,那个人太凶残了。罗海从没见过有谁能杀人杀得这么简单利索,几乎是一刀一个,刀刀直击要害,在整个兽群中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 尽管他杀的并不是人,可罗海依旧有点腿软。 那种信手拈来、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姿态,实在太可怕了。 相比之下,一招死一片的陈伯衍看起来都可亲得多。 不,等等! 现在在下雨,暴虐的元气进入体内冲击经脉,即使能靠强大的修为压下,可他们的动作也不该如此顺畅,好似、好似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一般。 还是说他们已经强大到能把那些暴虐元气全部压制的地步了? 罗海愈想,愈觉得脊背发凉。王子安那些人必定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若是他在这里被陈伯衍撞见,难免招来麻烦,不利于他继续在秘境中生存。 他咽了口唾沫,悄悄地往后退。待退出十余步,立刻转身逃跑。 然而这一次天公没有再眷顾他,一柄环首刀追着他破空而来,斜刺入他面前一棵大树,刀柄震颤,发出金石之声。 冷汗顺着罗海鬓角滴落的同时,一只黑色锦靴轻盈地落在刀面上。 那人双手负在身后,嘴角噙着笑低头看他,“你跑什么呢?有什么心虚的,说来听听。” 第6章 变化起 “砰!”罗海被孟七七拎回洞穴前,往地上一丢,恰好砸晕了一只妖兽。妖兽左右摇晃着跌了个四脚朝天,扬起的尘土直扑罗海口鼻。 “咳、咳……”他咳嗽着,冷冷的雨丝拍打在他脸上,心里懊恼至极。但他很快发现身下竟然不是硬邦邦的地面,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从周身涌来。 刚刚还凶猛无比的妖兽,此时此刻变成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而他就躺在尸山上,被那个手里提着刀的男子拷问。 “说吧,鬼鬼祟祟躲在那儿干什么?”孟七七甩了甩刀上的血水,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都往后撩,一双丹凤眼目光凌厉。 “我、我有东西落在这儿,我是专门回来取的。”罗海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余光瞥见陈伯衍,忙道:“陈师兄应当知道!我方才与他小师弟徒有穷在一块儿!” 原本不欲碰面的陈伯衍此刻却成了罗海的救命稻草,他相信陈伯衍是正人君子,肯定不会任凭这个男人对自己做什么的。 陈伯衍看过来,微微蹙眉,道:“那我小师弟现在何处?” 罗海忙道:“他们先走了,说是往东去,那儿的山谷里有一片屋舍可以避雨。” 陈伯衍似是听进去了,可却并未再有任何表示。罗海心中焦急,“两位,我真的只是回来取东西,况且凭我一人又能做什么?” “此言有理。”孟七七点头,“那你就在这儿把你丢的东西找出来吧。” 罗海愣住,那不过是他的托词啊,怎么找?先不说他能不能随便找个东西蒙混过关,看着孟七七戏谑的眼神,他知道对方根本不信任自己! 果然,孟七七低头看了一眼重新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刀,笑道:“别急,慢慢找,你可以找到你死为止。” 瞬间,罗海全身上下所有的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他不由把求救的目光递向陈伯衍,可陈伯衍却看着敞开的洞口若有所思,压根没有施舍他一丝半缕的关怀。 君子呢?侠士呢?!喂! “陈师兄、陈师兄我真的……”罗海闻着腥臭味快晕过去,怀着最后一点希冀想要摆脱孟七七跑向陈伯衍,可是话才说到一半,孟七七忽而冷下脸来打断他,“陈师兄也是你叫的?” “公子不要误会,剑阁乃仙门领袖,在下只是仰慕已久……”罗海下意识后退,再不敢往陈伯衍那里去。 陈伯衍这才转过头来,眼神疑惑地询问孟七七是何意思。孟七七的脸上便刹那间冰雪消融,调笑道:“我是在拍你这受人仰慕的陈大仙君的马屁啊,你没看出来吗?” 陈伯衍怎么可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人喜怒无常,行事更是让人难以捉摸。疯狗?他与这名字倒有几分相符,可陈伯衍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思及此,陈伯衍道:“公子不必奉承我,以你的身手,无论去哪里都能得到重用。” 想套我话?还是故作不知?孟七七心知陈伯衍不可能分不清楚真奉承和假奉承,分别这么多年,现在的陈伯衍也变得陌生了。 那个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的陈家,怎么可能培养出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真是笑话。 “多谢夸奖。”孟七七干脆也顺水推舟,“不过天下走狗遍地是,尖牙利齿都一个模样,倒不如做一条自由来去的疯狗,还能逮两只黑心的兔子吃,你说是不是?” 雨丝飘摇中,两人四目相对,刹那间仿佛已打过数次机锋。陈伯衍不明白这黑心兔子出自何处,不过孟七七这话却是不错,便点头道:“公子所言有理。” 换言之,陈伯衍对孟七七的观感并不坏。 罗海却已经懵了?什么走狗、疯狗还有黑心兔子,难不成他还是一只耗子么?不过很快陈伯衍和孟七七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正事上,孟七七道:“此地的妖兽多得有些过头了,照理说,不应过百。” 陈伯衍点头,并未询问他一介散修怎么对秘境之事如此了解,目光扫向洞口,道:“进去看看。” 孟七七正有此意,当先进入。 陈伯衍紧随其后,只是回头又冲罗海说了一句,“雨下了已有一炷香的时间,林子内外到处都是妖兽,你若想走,请自便。” 话音落下,罗海刚刚迈动的脚步不由僵住,他艰难地回过头看向陈伯衍,却只见他进入洞穴的背影。 洞穴里很暗,孟七七一边运功驱散身上的水汽,一边点燃了一个火折子。洞内霎时间明亮起来,露出了洞穴顶部嶙峋的宛如钟乳石一般的倒刺,不过要粗糙许多,更像妖兽的爪牙,反射着森寒的光。 越往里走,视野越开阔,倒悬的石刺便越大。属于妖兽的腥臭味让孟七七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口鼻,余光瞥向陈伯衍,他却毫无异色。 洞穴并不深,很快便到了头。 陈伯衍看着缠绕在洞穴四壁上,并且不断往顶上石刺攀爬的枯黄藤蔓,再扫过地上的乱石和枯草,目光最终定格在洞穴中央的圆形石槽上。 严格来说那是一块石头,只是它被凿出了一个并不圆滑的凹槽,里面盛着略有些浑浊的透明液体。 两人走近了看,陈伯衍伸手沾了些仔细感受着,“这是比雨水更纯净的元液。” “里面有颗发了芽的种子。”孟七七眯起眼仔细瞧着,却并不用手去捞。一来怕弄坏了嫩芽,二来,嫌脏。他的洁癖总是随心意变化的,杀人斗殴时不觉得,一闲下来就可劲儿地造他那些臭毛病。 只是这石槽就斗笠那般大,孟七七这般凑近了看,便不得不挤着陈伯衍。两人臂膀贴着臂膀,半干的衣服最能透露一个人的体温,就连那近在咫尺的呼吸仿佛都透着点温热。 陈伯衍并不习惯与人挨得这么近,于是便往旁边靠了靠,给孟七七留出地方。可孟七七却似毫无所觉,陈伯衍让一分,他便欺近一分,毫不客气。 柔软的发丝拂过陈伯衍的耳畔,垂落在孟七七的肩上。 陈伯衍微蹙了蹙眉,转过头去,看见那乌黑的仿佛泛着珠光的长发,心里却又生不出一丝嫌弃。他便沉默着后退一步,与孟七七拉开距离。 孟七七的胳膊骤觉凉意,便知他退开了。撇了撇嘴他也没说什么,仔细地看着那棵芽,道:“这是冬藜草的芽,这帮没有灵智的妖兽居然在种一棵冬藜草。” 说罢,孟七七仔细观察凹槽的切面,而后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道:“这个凹槽像是用那些石刺凿的,若假设秘境中绝无人生存,那么就是这帮妖兽凿了石槽找来元液,种下了这颗能帮助妖兽成丹的仙草。” “你的意思是,这群妖兽已经诞生了灵智?”陈伯衍沉声。 孟七七轻笑,“你难道忘了六年前天姥山那件事?人要求仙,求长生,妖兽也在求变化,秘境早不是我们能随意踩踏的后花园了。” 闻言,陈伯衍的眸中掠过一丝惊讶,这惊讶不是针对孟七七所说之事,而在于他这个人。 关于秘境的变化一直是不能言说的秘密,陈伯衍若不是生在陈家,也不会知道,可眼前这人却似乎知道许多。 他究竟是谁? 孟七七则拿出一个小玉瓶将种子和元液全部装了进去,随即道:“走吧。”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快速回返,却在半路碰到了罗海。他一副想走又不敢走、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让孟七七找到了点乐子。 不过孟七七并没有理会他,扫了他一眼便径自出去。陈伯衍也没有理会他,罗海见两人都走了,咬咬牙,跟了上去。 跟在两人后面,路途变得意外地平坦,罗海忐忑不安的心逐渐变得平稳,不由在心中念叨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然而这种庆幸在他走出林子的刹那,就被现实击溃。 林子的外面,阴雨连绵的天空下,长着双翼的妖兽在云层中盘旋,嘹亮又尖锐的叫声层层向外传递,而一望无际的狂野和山林间,成群结队的凶猛妖兽在缓慢移动,到处都是! “怎、怎么会这样?”罗海吓到了,他虽然是第一次来秘境,但事先可打听过,谁家的秘境里有那么多妖兽?! 孟七七的表情也稍显凝重,秘境里的妖兽被一代又一代修士屠了近千年,可妖兽的数量不光没有减少,反而在这些年开始暴涨。六年前在天姥山,一只妖兽更是阴差阳错地从秘境里逃到了现世,虽然它很快被杀了,可是这件事背后的意义却发人深省。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孟七七眸色渐冷,右手搭上刀柄,整个人如一只离弦之箭飞快掠出。 陈伯衍走在前头,只见一道素色身影掠过眼前,待分辨出那人是谁时,他已然落在了远处的妖兽背上。 成群结队的妖兽在孟七七脚下,他飞快地在它们的背上腾跃,步伐看似轻盈,却好像又有千钧重。 周围的妖兽发出声声怒嚎,可这丝毫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他快,手里的刀也快,不一会儿,他用力一脚踏在一只妖兽背上,骨头断裂之声传来的同时,孟七七落在了旁边一棵半枯的大树树顶。 秘境之中有许多这样的树,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各处,孤单零落。 孟七七极目远眺,远方,乌云好像更重。看样子这雨怕是几天都不会停,如果要去那边的话,或许是能拼一拼。 陈伯衍不知道孟七七到底是什么打算,他扫视四周,各个方向都有修士在跟妖兽厮杀。妖兽毕竟力量不强,即使数量远超以往,可也暂时不是修士们的对手。 “哈哈我又找到一颗内丹!”欣喜若狂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播,随后便如一颗落入油锅的水,爆发出热烈的回响。 找到内丹的惊喜声越来越多,这东西能大大提升修士的训练速度,却只有秘境出产,几十只妖兽里能找到一颗就很不错了,可遇而不可求。现在妖兽的数量变多,内丹可不也多了吗? 五位跟随着修士们一起进入秘境的王氏族老也面露犹疑,他们的任务是保证这帮年轻人在秘境中的安危,尽量避免伤亡的出现。 现在的情况看似危险,可丰厚的收获业已摆在面前。即使他们勒令所有人后退,也不一定会有人买账。 “大长老,此刻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山谷的房子里避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看还是保险起见,大长老。这次情况有异,万一出了什么事,我王家……” “此言差矣。”几位族老交换着彼此的意见,其中一位高瘦老者便道:“左右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便让这群小辈磨砺磨砺,看看情况。待他日我王家再令派人进来,不也能多些把握么?” “你怎么这么说话?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隐私一几私心……” 高瘦老者斜睨他:“那我王家费如此大的心力举办叩仙大会,你要让它就此打住吗?大长老的孙子可也在里面,难道我们还会拿他的命开玩笑?” 对方顿时噎住,此时一直闭目的大长老终于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各处因为内丹而有些躁动的年轻修士们,道:“族长那里我自会禀报,你们各自分散开来,务必盯紧了。” 大长老发话,其余四人焉有不从。于是这斜风细雨里的破旧茅草亭中,很快就只剩下了大长老一人。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远处,看着站在树顶口含树叶,吹出悠扬笛声的孟七七。不知为何,他在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 真是无比怀念可又……让人厌恶啊。 第7章 照影壁 孟七七在用树笛召唤小徒弟,他还不知道王家会对秘境的变化做出什么应对,所以必须要赶在变化到来之前,尽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思及此,他回头去找陈伯衍,却看到他正杀入妖兽群中,潇洒地单手捞起一个蕊珠宫女弟子。 小师叔的牙有点儿痒了,想咬人。 “陈大公子!”孟七七遥遥喊了一声,待陈伯衍闻声回过头来,他便扬手挥了挥,“后会有期!” 话音落下的同时,孟七七从树上纵身跳下。恰在此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御剑而来,稳稳当当地在半空将之接住。 “好徒弟,走。”孟七七拍拍少年不算宽厚的肩,以此慰藉自己受伤的心。 小徒弟努力维持着飞剑的平衡,连脸上的雨水都没时间擦一下,不由抱怨道:“师父,你真重。” “闭嘴!”孟七七一巴掌拍在他脑瓜子上,顺手在前面撑起一道无形的元力结界,挡住风雨。 那厢陈伯衍看着飞剑破风破雨而去,愈发地看不懂疯狗此人了。他不往东去,却往妖兽更多的西边去,他想干什么? 陈伯衍有心想跟上去一探究竟,可他是大师兄,绝不能扔下师弟师妹不管。此时那蕊珠宫的女弟子对陈伯衍投去感激的目光,双颊泛起红晕,“多些陈师兄搭救。” 陈伯衍稍稍回神,却并未答话,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此时正好有另一拨修士朝这边靠来,大约有五六个人,陈伯衍搭了把手让女修与他们汇合,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陈师兄!”女修急忙伸出手,却连衣角都没有抓到。 情真意切的呼喊唤不回陈伯衍,他此刻只想尽快找到自己的师弟师妹。只是今天他的运气很不好,找了许久也没见到半个熟悉的人影,更不用说那个发了信号却乱跑的徒有穷。 陈伯衍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便当机立断地朝山谷中的屋舍前进。雨还在下,越来越多的人体内元气暴涨无法控制,于是往山谷中撤退,即使中途再碰上什么宝贝,也没有力气去捡了。 道道飞剑化作流光,射向山谷。不多时,依山而建的屋舍内,便坐满了浑身被淋湿的年轻修士。这些屋舍其实是连绵的殿宇群落,观其梁上彩绘还能依稀感受到昔日辉煌,只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变得破败陈旧。 陈伯衍到的时候,各个地方都已经升起了篝火,天姥山的沈青崖正带着他的师兄弟们四处帮忙包扎伤口。 “大师兄!”人群中的戴小山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大师兄,连忙迎出来。 陈伯衍见他只有一人,问:“其他人呢?” 戴小山道:“师姐在里面呢,有个散修不小心被妖兽挠了一爪子,她是个姑娘,师姐正在帮她上药。有穷和归年还没来,新来的小师妹和师弟也没有踪影。” 陈伯衍微微蹙眉,他之前嘱咐过他们,若互相碰不到面,就去人最多的地方碰头,且轻易不要出去找人,避免互相错过。看来另外四人是有事耽搁了,否则不会现在还留在外面。 雨越下越大,妖兽们越来越暴躁,继续留在外面太危险了。陈伯衍还不等坐下歇息片刻,便又要走,“我出去再找,如果他们有人回来,便给我发信号,一人发一次,我便心中有数了。” “好!”戴小山对陈伯衍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大师兄神通广大,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然而陈伯衍转身离去时,后面一人大步追上来,“陈兄且慢。” 陈伯衍回头,“沈兄有事?” 沈青崖依旧是那副淡雅温和的模样,“七七有话托我转告给你。” 孟七七?他们果然是旧识么?陈伯衍颔首,“请讲。” “他说,他那两个徒弟都比较贪玩,若一时找不到他们,不必着急。”说着,沈青崖压低了声音,“只是有两个人还请陈兄注意,一个叫王子安。还有一个叫王子灵,若陈兄碰见他,可以适当地搭把手。” 陈伯衍默然,王子安和王子灵都是王家这一代的小辈,孟七七让他留意这两个人,所为何事? 陈伯衍思忖着,眸光微抬,忽然道:“我小师叔在这里?” 沈青崖却但笑不语,后退一步,“陈兄慢走。” 这厢陈伯衍又因为孟七七而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猜测之中,那厢脱离了所有人视线的孟七七已经祭出了自己的秀剑,以更快的速度向西边掠去。 西边有什么?其实孟七七也不知道。但小师叔周自横在观外的竹篱小屋里留下了一张地图和一个罗盘。地图上描绘的正是王氏秘境,在西边的一个地方,有一个特意标注的红点。 那个红点是什么?小师叔为何只留下这两件东西就销声匿迹? 孟七七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小师叔已经死了,可如果他没死,那关外剑修郎胥四处挑衅的时候,出去迎敌的就不会是年迈的师父,而是他。可他没回来,师父却死了。 三年了,孟七七借着给师父归冢的由头在关外一待就是三年,循着小师叔的足迹一路查到这里,他就不信什么都查不出来。 “咻!”一只铁箭划过长空射下一只长着双翼的妖兽,独眼的小徒弟站在飞剑上一边继续挽弓一边抱怨着:“师父啊,我们还没到吗?” 孟七七回过神来,瞥了眼地图道:“快了,前面往西北方拐。” “这已经是你第十三次说快啦。”小徒弟推了推眼罩,耳朵一动,立刻转身又是一箭。 呜咽的妖兽扑棱着往下坠去,疾驰的飞剑从它头顶掠过,绕过一片稀疏的参天大树,破开风雨,直往西北方而去。 然而路途的遥远让孟七七也不得不开始怀疑这地图的真实性,小徒弟也扛不住那么久的风吹雨打,两人便只好停下来休息一晚。 秘境太大了,即使各大门派从未放弃过对秘境的探索,可妖兽到底从何而来,最远的地方又有着什么,至今还是无人知晓。 破晓时分,孟七七率先睁眼,看到旁边还在打坐的小徒弟,被寒夜晕染的眸子里不禁泛出一丝柔和,“小玉儿,走了。” 小玉儿忙吐气回神,背起弓箭跟上。这时孟七七丢过来一个玉瓶,道:“青崖给的清心丹,吃一颗吧,淋雨太久对你筋脉不好。” “师父,你平时不是不太喜欢让我们吃丹药的吗?”小玉儿捧着玉瓶当宝贝。 “那万一你待会儿扛不住了从飞剑上掉下来,为师岂不是还得捞你?乖徒儿,为师很忙的。”孟七七祭出秀剑,一边叹息着一边御剑而去。 “师父你等等我啊!”小玉儿大喊。 又是半日后,师徒二人终于靠近了那个红点。途中不仅穿过了一片大雾,好几次还差点丢失了方向,若没有罗盘和地图的指引,恐怕早就迷路了。 “师、师父,你看那是什么?”小玉儿指着远处的山谷,“我们难道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吗?!” 无怪乎小玉儿如此惊讶,地上的妖兽和湖泊看起来还是那个样子,而山谷中若隐若现的鳞次栉比的殿宇,跟他们出发的那个地方别无二致! 不,有一点不一样。 孟七七凝眸道:“那里看上去一个人影都没有,过去看看。” 两人收起飞剑,找了个没有妖兽的方向,往身上抹了点与妖兽身上味道相同的草汁,便快速步行过去。 此时的雨终于小了,斜风细雨轻轻拍着人的脸,不似昨日那般冰冷。两人走得很快,不多时便绕过成群的妖兽,到了山谷口。 山谷口有一条长满青苔的石径,一路蜿蜒着延伸向半山的枯草里。沿着石径拾级而上,道路两侧红衰翠减,一片荒凉。 小玉儿忍不住伸手拉了拉道旁古木上垂下的枯藤,看起来还挺结实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担忧道:“师父,那些妖兽跟上来了。” “别理它们。”孟七七主动拉起小玉儿的手,带着他几个起落就来到了第一重殿宇前。小玉儿惊讶地看着面前拦路的一道影壁,忍不住伸手去摸影壁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龙,“师父,龙啊……” 孟七七却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嘘。” 小玉儿连忙捂住嘴,左眼眨巴眨巴疑惑地看着孟七七,好似在问:可是这里不是没有人吗师父? 万一有呢?孟七七没有把疑虑说出口,凌厉的目光定格在一道自上而下划过整个影壁的剑痕上。他不禁伸手从剑痕里抚过,可是除了经年累月的灰尘和光滑触感,他什么都感受不出来。 这里会留有小师叔的痕迹么?孟七七疑惑着,正欲绕过影壁往里行去,便忽然听见影壁内忽然传来声响。 那声音好似离得很远,又仿佛尽在耳畔,在孟七七蓦然回首时,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好像……是人的声音。 孟七七神色凝重起来,小玉儿更是紧张得直接挽弓。孟七七摸摸他的头,转身仔细打量着影壁,右手按在刀柄上,却没出手。 他想,他需要一个比较稳妥点儿的法子。比如,先出个声试探试探。 “陈芳君?芳君?”他随口喊着。 小玉儿紧挨着他,小声问:“师父,芳君是谁?” 孟七七面不改色心不跳,“芳君是个大坏蛋。” 小玉儿懂了,陈芳君是个大坏蛋。 “芳君?”孟七七又喊了一声,四周却除了妖兽远远的吼叫声,再无半点异响。他暗自摇了摇头,带着小玉儿快速离去。 而另一边,山中石径的尽头,陈伯衍站在影壁的另一侧,微微蹙眉——谁在骂他? 第8章 一零八 陈伯衍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在这秘境之中,应该无人会用他的字来称呼他。等了一会儿,四周再没有声音响起,他便当真以为自己淋雨淋得太多,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幻听呢?陈伯衍一时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于是当戴小山从屋里追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家大师兄提剑站在蒙蒙烟雨里,一袭天青色纱衣随风摇曳,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微微露出一丝困惑与茫然。 山外妖兽嘶鸣,山中仙君飘逸,戴小山再次领略了他家大师兄的风采,心中不由生出一股与有荣焉之感。这不就是他们孤山的大师兄么,旁人再羡慕再吐酸水,也是他们的。 戴小山想要跟陈伯衍一道去接小师弟。经过一夜的休整后,修士们已经三五成群地出去再与妖兽打过,而孤山剑阁的两个新弟子至今还没有消息。穆归年倒是已经过来了,徒有穷也在方才发出了第二道消息,告知了自己的方位,此时陈伯衍正准备往那儿去。 其实徒有穷并不是刻意拖那么晚才发消息的,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一行七人一直在试图往山谷靠近,便没想要再发消息。可是后来妖兽越来越多,他们的好运似乎也走到了头,数次都被横冲直撞的妖兽群拦住去路,反倒离山谷越来越远。 几人都不是孟七七那般的神人,体内元力耗尽,无法再驾驭飞剑。最后被逼急了,王子安出了个奇招。七人折返回之前的那个山洞,在山洞里过了一宿。 妖兽残余下来的气息很好地掩盖了他们本身的气味,在雨水浇灌下变得愈发暴躁的妖兽们几次从洞口露过,都没有进去。为了不暴露位置,把妖兽吸引过来,徒有穷便没有再发信号。 至于门口那堆成小山一般的妖怪尸体是从哪儿来的,徒有穷坚持认为是大师兄干的。他的大师兄英明神武、无人能敌,定然是他为了亲爱的小师弟而大开杀戒。 北斗门的赵兴与他抬杠,他便专程跑到门口拖了一只进去,指着妖兽身上的致命伤跟他理论——这一定是大师兄干的。 赵兴怒骂一句“疯子”,转过头睡在干草垛上,不愿搭理他了。徒有穷也不自讨没趣,转而研究起了妖兽肉能不能吃的问题,他可一点儿都不想啃硬巴巴的干粮。 可研究了一晚上,徒有穷熬出了眼下青黑,也没研究出来。啃一口干粮,仰天长叹一声,挥剑怒发信号——大师兄我在这里啊! 另一边,孟七七跟他的小徒弟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罗过去,却一无所获。破败的殿宇里,是同样破败的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灰的陈设摆件。无论是某个大殿内泛黄脱落的壁画,还是梁柱上不再腾飞的断了爪的龙,都无一例外地控诉着时间的无情流逝。 观灰尘的厚度,至少近几年内都没有人来过这里。 孟七七一边思忖着,一边默不作声地继续打开下一间屋子。门开的刹那,腐朽的味道和着尘埃扑面而来。孟七七敏锐地在那味道里分辨出一丝油墨香,目光朝左掠去,果然看到了一排整齐的书架。 这是一个书房,书房里或许会找到些有用的信息。 孟七七径自走向书架,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刚想翻阅,书页便软趴趴地脱落下来。他不由屏息凝神,再不敢乱动,就着现在的姿势目光飞快扫过书上的文字。 这是一本游记,笔者记录了曾经游览过的山川风光,无甚特别之处。孟七七径自翻至最后,努力辨认着模糊的字迹,读道:“九十六载,一枕黄粱。遥问梦中故乡,今可安在?” 这看起来也就是普通的游子思乡,孟七七便又去翻其他的书。这时,小玉儿好似发现了什么,连连叫他过去。 孟七七便走到书房中唯一一张书案前,顺着小玉儿的目光看去。只见被一方白玉镇尺压着的纸张上,写着两行字。 其中一行写着: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另一行回答道:不可说。我在日落之时等你。 孟七七立刻皱起眉来,这两句话字迹完全不同,像是一问一答。而第一句话的字迹孟七七就是化成灰也认得出来,小师叔周自横! 他在问谁?那个人发现了什么? 日落之时他们约在哪里?是否就在秘境某处? 孟七七愈想愈理不出个头绪,遂把目光投向别处,“继续找。” 师徒两人随即便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正当孟七七把手伸向最后一本书时,窗外忽然传来古老而悠扬的钟声。 “铛——!”钟声里,他仿佛能看见巨大的木桩敲击着铜钟,铜锈斑驳,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山林间飞鸟尽起,原野上妖兽齐吼。 不,妖兽真的在吼! 孟七七猛地探出窗外,就见成群结队的妖兽在仰天长啸,一股躁动的气息从妖兽群里传来。 “师父,他们朝山谷里来了!”小玉儿反手握紧了弓,这几乎成了他这两年来的习惯动作。每每遇到紧张时刻,必先摸弓。 “事情可能要糟,跟我走!”孟七七头也不回地直冲而出,书房外有一走廊,直接通向更高处的楼阁。 这么洪亮的钟声,定是一口大钟,可哪来的狂风能把这样一口大钟敲响?既没有风,那便有人! 可是钟在哪儿? 孟七七凭着直觉往上追,他记得最上面好像是座亭子。外面还在下雨,冷冷的雨丝拍打在孟七七脸上,将他好不容易干了的衣裳又再度打湿。 但时间紧迫,孟七七眨着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右手两指轻绕,腰间的秀剑便于刹那间出鞘,直朝亭中刺去。 孟七七很快,但剑比人更快! 秀剑如银光掠过,刺破碍事的灰墙,眨眼间便来到亭中。亭中人影尚在,秀剑没长眼,但它可以乱砍。正如孟七七的一贯作风,管你是神还是佛,是对还是错,我自疯癫,你奈我何? 想走?那也得问问我的剑同不同意! 敲钟人一时间也被这毫无章法却又似疾风暴雨的乱打给打乱了阵脚,从没有人像这样使剑,这太胡来了。 可胡来的后果就是他被拖住了,他用力震开飞剑的同时,孟七七的身影也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敲钟人立刻撤退,而此时飞剑发出一声嗡鸣回到孟七七手中,孟七七毫不犹豫提剑杀去。 后脚赶到的小玉儿喘着粗气看着两人一追一逃,目光急急地扫过四周,而后果断变道,爬到旁边一处楼阁的顶上,捕捉着敲钟人黑色的身影,拉弓搭箭。 敲钟人戴着兜帽,即使情势如此紧急,兜帽也不曾落下露出真容。孟七七不欲久战,直接使出惊鸿照影拉近距离,可令他惊愕的是,他用了惊鸿照影竟也追不上对方! “小玉儿!”孟七七断喝一声。 小玉儿闻声而动,三箭齐发拦住敲钟人去路。可是敲钟人的身法比孟七七想象得还要鬼魅,他身形一闪便出现在箭矢上方,足尖踩着箭矢反过来给小玉儿一剑。 “铛!”孟七七甩出的环首刀及时将剑拦下,与此同时小玉儿机灵地从楼顶滑下,转瞬间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楼阁内。 但孟七七知道,他的好徒儿一定在某个角落里寻觅着再次出手的机会。 敲钟人冷哼一声荡开环首刀,似是终于动怒般,想要回身将之除去。 孟七七求之不得,但并不托大。相反,他很谨慎,谨慎到敲钟人一回头,就立刻使出莲华。 手腕快速转动挽出剑花,银色的莲花瓣瓣散开化作飞剑,朝敲钟人爆射而去! 至此,孟七七体内元力已耗去三成,他目光如剑般紧盯着黑衣人,手中的动作却不停。莲华脱手的刹那又是一招万剑朝宗,誓要斩断敲钟人所有退路。 然而他没有看到的是,敲钟人隐藏在兜帽阴影中的双眼露出一丝惊诧。随即他缓缓勾起嘴角,在莲华近身的刹那,黑袍鼓荡,暴动的元力催得莲华飞剑还未触及到他本尊便道道崩裂。 孟七七心中凛然,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恐怕非现在的他能抵挡。但孟七七只是想验明他真身,即使不敌,他自有办法逃脱。 “莲华?莲华可不是这样用的。”沙哑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敲钟人抬手起剑,那银亮剑尖挽出的剑花让孟七七惊愕得全身僵硬。 莲华!跟孟七七一模一样的莲华! “师父!”躲在暗处的小玉儿见师父发呆,连忙出声提醒,自己也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探出头来一箭射出。 然而这一箭,丝毫没有影响到敲钟人半分,因为箭尖还未近身,便被震断。小玉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孟七七却借此回神,踏雪步再次使出,身影堪称鬼魅般地出现在小玉儿身侧,拉起他飞快后撤。 他看清楚了,那一招莲华,最起码有一百零八剑! 小玉儿背着半人高的弓,几乎是被他师父拎着跑。此时情势虽然凶险,可小玉儿不怕,因为这是常有的事,所以他此刻还有闲心越过孟七七的肩头去打量山谷中的情形。 一看,吓懵了,“师父!妖兽全聚集到山谷里来了,它们真的过来了!” 孟七七心说我也看见了,可背后那一百零八剑的莲华紧追其后,密密麻麻的破风声堵住了他的嘴,让他疲于奔命。 但孟七七此时心里平静得很,余光捕捉着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待飞剑及身时,踏雪步再度发动闪身躲入一栋小楼里。 “噗噗噗噗!”飞剑刺入墙体之声不绝于耳,孟七七喘了口气,目光扫过被划破的手臂,飞快地思索着退路。 “把弓给我。”孟七七摊手。 小玉儿连忙把弓递上,只见那看似普通的黄杨木长弓到了孟七七手里,咔咔两声就向两边延展开来,变成了一把更长更大的弓。 孟七七从须弥戒中摸出足有一指宽的铁箭,悄无声息地搭在弓弦上,对准了墙上被元力飞剑凿开的破洞。 破洞外,敲钟人正飞掠而来。 五、四、三、二、一! 孟七七神色冷肃,手指松开的同时带着小玉儿倒射而出。铁箭从破洞出,去得突然,敲钟人不得不挥袖挡下,而在这一来一去间,孟七七已然退出老远。 敲钟人也不急着追,猫捉老鼠般撵着两人到处跑。 孟七七气得牙痒,可他越是气,脑子越清醒。不知不觉他跟小玉儿已经接近了最初的那道影壁,而山谷里的妖兽们业已抵达。 前后夹击,是最糟糕的局面。 “师父躲开!”小玉儿在背后疾呼一声,孟七七立刻矮身。敲钟人乍见一个独眼的小娃娃挡在前面,大手探出正欲将他抓住丢到一边,小娃娃却忽然扬手一挥白色粉末当头罩来。 后面孟七七默契地点燃火折子丢出,白色粉末瞬间燃烧,熊熊火光将敲钟人包围。 这还没完,孟七七素来是个“趁你病要你命”的人,秀剑挽起剑花,又是一招莲华爆射而去。 “走!”莲华脱手,孟七七拎起小玉儿转身就跑,毫不恋战。 小玉儿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可他看东西却比旁人看得更清楚,“师父,左、左!妖兽上来了!” 孟七七立刻转向,脚步贴着墙壁潇洒如风。一手拎人,一手持剑,犹如猛虎下山般坠入妖兽群中,元力附着在长剑上,长剑横扫,妖兽们便如秋收的麦子般齐齐倒下。 而就在孟七七杀了两波妖兽的当口,敲钟人已破困而来。除了黑色的衣袍被烧掉一个角,他全身上下竟似一点伤也无。 这样下去不行,迟早会被拖死在这里。 “呼……”孟七七喘口气,余光扫过前方的影壁,听着身后传来的破风声,眸中闪过一丝冷酷。 他再次提剑朝敲钟人杀去,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暗自留了力。小玉儿接收到他暗中递来的信号,背起弓箭转身就往影壁跑。 敲钟人并不知道这对师徒之间的默契,而孟七七也没有瞧见他脸上沾着的火烧之后的黑灰,否则他一定就会明白为何刚刚还猫捉老鼠似游刃有余的人,此刻会舍了个中乐趣,一剑砍来。 孟七七来不及收剑,左手抽出环首刀横刀阻挡。然而敲钟人修为实在太过深厚,饶是孟七七再如何灵机应变,也被打得连连倒退。 小玉儿情急之下三箭连射,却失了准头。 敲钟人大袖一挥将他连人带箭甩向影壁,孟七七急忙伸手去拦,与此同时左手刀却暗暗发力。他要把影壁推倒,影壁后就是石径,届时碎石轰隆隆滚下砸开妖兽,正好给他清出一条路来。 然而预料之外的变故发生了,小玉儿砸向影壁,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光芒一闪,少年小小的身影便仿佛被影壁吞噬般,消失在原地。 “小玉儿!”孟七七再顾不得其他,伸手去拉,却没想到一股强大的吸力把他也给吸了进去。 刹那间,什么古怪、诡谲的可能都在他心头一一闪现,但不包括如下场景——他从影壁的另一侧弹出,直直地砸进某个人怀里。那人猝不及防间只好将他抱住,两双同样错愕的眼睛近距离交汇,一看,还是个熟人。 大师侄。 疯狗。 “哐铛!”孟七七手里的刀落在地上,小玉儿在地上滚了两圈,脑门磕出了一个包。戴小山指着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两个人“你你你”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蹦出来。 死寂,一片死寂。 天姥山的、北斗门的、南岛的、王家的,等等,众修士们看着素来有君子之称的陈伯衍抱着个男子不撒手,浮图寺的和尚道一声阿弥陀佛,蕊珠宫的女修心碎成汪洋苦海。 第9章 手中结 “你是谁!”戴小山终于蹦出一个整句,他不过就是回头喊个人,谁知一个错眼这人就跑他大师兄怀里去了。 这人哪儿来的?刚才还没这号人呢! 孟七七已然从震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陈伯衍镇静地放开他,他却还伸手勾住人家的脖子,深怕从人家怀里滑出来似的,挑眉反问:“你又是谁?” 戴小山被他问懵了,小玉儿倒是反应奇快,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孟七七面前张开双手挡住,“你们不要欺负我师父!” 小玉儿头上肿着个包,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上还沾着尘土,形容狼狈。众人这才发觉孟七七也好似受了伤,便只当他是刚从妖兽堆里逃出来的。 刚才那一幕发生得太快了,除了陈伯衍,谁都没有看到影壁的异状。 “公子,你可以放开在下了。”陈伯衍的语气里听不出恼怒或冷淡,握住孟七七手腕的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股不容反抗的意味。 他果然是生气了吧?孟七七想。 他状似不在意地松开陈伯衍,陈伯衍却又盯着他染血的袖子,问:“受伤了?” 孟七七道:“公子好眼力。” 陈伯衍抿着唇不发话,余光瞥见呆愣愣的戴小山,道:“小山,做你该做的事。” 戴小山一个激灵,连忙遁走。他们正杀妖兽呢,若不是突然冲出来一个孟七七,这会儿都该杀了一串儿了。 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回事,山顶忽然传来钟声,然后成群结队的妖兽就跟发了疯似地往山谷里聚集。他们被围困不说,那帮妖兽还开始上山了。 这可是从来也没有的事儿。 陈伯衍本是要去找徒有穷的,可现在这个情况,最危险的反倒是山谷这边,于是他又折返,这才碰上了孟七七。 人群中,沈青崖跟孟七七交换一个眼神,随即提剑向山谷杀去。众人纷纷捡起正事,也一个个杀将出去。戴小山犹豫地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去了。 这厢陈伯衍带着孟七七和小玉儿去包扎伤口,孟七七坐在门前台阶上,陈伯衍单膝跪在他面前,神情专注。 难道被认出来了?孟七七疑惑地瞥向手边的刀,没问题啊,他来的时候手上拿的是刀。 陈伯衍却忽然道:“小师叔刚才去哪儿了?” 孟七七半眯起眼,蓦地笑了,“你叫我什么?小师叔?他跟我长得很像吗?” “哦,那便是在下认错了。”陈伯衍的语气波澜不惊。 可孟七七不依不饶,“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为什么叫我小师叔?” 陈伯衍没有作答,低头给孟七七的手臂缠上纱布,打好结,才道:“公子可是觉得在下冒犯了你?” “哪里……”孟七七答着,双目却紧盯着陈伯衍打的那个结,微微失神。 陈伯衍轻声唤他,“公子?” 孟七七回神,伸手摸弄着纱布,好似还沉浸在某种追忆里,“你打的这个结很特别。” “顺手而已。”陈伯衍没有多做解释,很快他又取了水和食物来交给二人,便转身离开。还是那么的矜持,又有礼。 这让孟七七不禁想起四年前再会之时,陈伯衍跪在小楼外说要做他的徒弟,也是这副模样。陈家养了这么多年,可算是把他养回正途上去了,连当年被狗咬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可疯狗终究是疯狗,本性难改,他能咬第一次,难道不能咬第二次么? 小玉儿见他师父又忽然笑起来,还笑得那么坏,小心肝儿不由得颤啊颤。他不由伸手揪住孟七七的衣袖,十二三岁的少年音里还带着丝奶气,小声道:“师父,总是杀人不好的。” 孟七七气乐了,捏住他两边脸颊肉往外拉,“乖徒儿,为师是不是平日里苛待你了,嗯?” “没有、没有……师父饶命!”小玉儿求饶,而孟七七的目光扫过手臂上的伤,忽然想到一个他疏忽了的点——他刚开始在陈伯衍面前一直是右手持刀,可他刚才是左手持刀,一个人会忽然改变自己的惯用手吗? 可仅凭这点异样,陈伯衍应当不至于怀疑他的身份……吧? 此时修士与妖兽的打斗已趋紧白热化,漫山遍野俱是喊杀声和妖兽嘶鸣,孟七七装模作样地在影壁前徘徊了一会儿,确定敲钟人并没有追过来,便招呼小玉儿道:“我们去看看王家的两位小公子怎么样了。” 小玉儿乖巧地跟在他身后,然而两人还没走出殿前这片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一把剑就拦在了他们面前,“两位且慢。” 小玉儿立刻伸手摸弓,“你是谁?” “孤山剑阁,穆归年。”暮归年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我家师兄让你们在这里等着,还请暂时不要离开。” 孟七七挑眉,“我凭什么听你家师兄的?” 穆归年也说不上什么确切的理由,只是师兄临走时交代他一定要把人拦住,于是一番冥思苦想后,他继续瘫着脸道:“因为你坏了我家师兄的名节。” 小玉儿:“哇……” 孟七七:“……” 另一边,徒有穷跟着王子安等人来到了距离山谷不远的另一座小山头上,看着妖兽齐齐涌向山谷的盛况,惊讶得合不拢嘴。 “王大哥,秘境里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吗?”他问。 王子安摇摇头,眉头皱成了川字。其余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出声了。 女修杨慧安慰道:“不用着急,每次进入秘境时都会有长辈随行,这次也不例外。即使秘境有变,也不需要我们操心。” “对,我们切莫自乱阵脚。”王子安点头,眸中露出一丝坚毅,“现在妖兽都往山谷去,其他地方疏于防范,正是我们的大好机会。我们要想办法去开万剑宝库。” “万剑宝库……这地方真的存在么?”一个散修问。 万剑宝库是历届叩仙大会的一大噱头之一,但迄今为止已经足足有五届叩仙大会没有成功开启过万剑宝库了。原因无他,这宝库能否开启全靠偶然,没有人知道它具体存在于哪个地方,也没有人知道开启它的钥匙是什么。 只是里面储藏的各类灵丹妙药、仙兵利器实在太让人眼馋,所以即使连续五届都不见其踪,还是有很多人愿意来碰运气。 但这次,王子安却给出了一个相对准确的答案:“士气涨,万剑鸣,而宝库开。这是我王氏族内流传的一句话,如果它说的没错的话,这次妖兽数量暴涨,众修士士气高昂,宝库极有可能被召唤而出。” 杨慧点头,“确有其言。” 孤山剑阁也有秘境,但徒有穷作为年龄最小的师弟,对此并不清楚。闻言他只能跟着似懂非懂地点头,心中也有一丝丝激动。 拜入仙门的弟子,哪个不曾做过坠崖就捡秘籍,上古神兵只认自己为主的美梦呢? “可是要怎么开?”赵兴蹙眉,“若这宝库是应运而出,只凭我们几个人又能做什么?” 王子安似乎早知道有人会这么说,飞快解释道:“我们不能直接召唤出万剑宝库,但我们可以推动这个过程。现在妖兽都往山谷去,那里不正是一个绝佳的决战地点么?我们只需要联合还在外面的零散修士,从后面包抄,再配合山上的那一部分人双面夹击,必定能取得奇效!” 闻言,所有人眼中一亮。各门各派五花八门的大招不计其数,届时它们把妖兽往山谷里一堵,然后各自把大招往山谷里扔,那场面还愁召不出宝库? “那还等什么,走!”赵兴激动地握住剑柄,若他能因此得到一把宝剑,还何愁将来? 然而就在七人准备动身之时,林中忽然传来响动。 “谁?!”王子安刹那间长剑出鞘,冷冽目光扫过去,就见一俊美青年拨开藤蔓缓缓走出,礼貌摊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诸位莫慌,在下孤山萧潇。” 与此同时,距离这个低矮山头大约十五个湖泊的地方,青姑和王子灵正从一片稀疏的小树林里出来。 王子灵小心翼翼地从一棵树后探出头来,左右张望片刻,声音颤抖着道:“小姑奶奶,你确定我们要现在出去?” “确定啊。”青姑一把将他拉出来,迫使他去看万妖奔腾的场景,“酷不酷?够不够盛大?你是王家少主啊,怎么这点胆气都没有?” 王子灵腿软,“老实说我就是挂个名而已……” 青姑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那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云姑娘想想啊,你不是喜欢她吗?” “姑娘莫要胡说!”两朵红霞在王子灵白胖的脸上升起,像只讨喜的寿桃。 青姑忍着笑,片刻后又忽然沉肃下来,学着往日里师父高深莫测的模样,道:“你不去搏,怎么知道搏不出一个称心如意的来日呢?来日复来日,只要人不死,就一定还有下一个来日。” 王子灵怔住,这已经是多少年没有听过的话了?自从他爹娘去世后,就再没有人对他抱有这种期待了。 青姑忽然激动起来,“呀,那是我大师兄!” 王子灵闻声去看,就见远方的细雨和朦胧山脉间,一个素色的身影凌风而立,挥洒而出的剑雨比风更疾,剑上清辉恰似昏暗天色中的一抹月色,将阴霾涤荡。 这样的一个人,不用凑近了看清他的容貌,就能让人猜出他的身份。 王子灵愣怔着,忽然想起那句诗词。 天姥客,孤山剑,英雄俱在,陈王阵内。浮图一叹慈悲起,十二南岛潮海平。待他日,看五侯英杰,蕊珠芳华。 “英雄俱在,陈王阵内啊……”王子灵眸中浮起一丝憧憬,却又渐渐被苦涩所取代。陈家出了个陈伯衍,可他呢?若是他此刻站在陈伯衍身边,恐怕人人都会道一声“狗熊”吧。 第10章 草珠子 “师兄!我来助你!”戴小山自一处碑亭上跃下,长剑鸣出清啸,将陈伯衍左侧的妖兽拦下。 宋茹也很快出现在陈伯衍右侧,三人呈品字形站立,乃是孤山剑诀中最基础的三才剑阵。 此时的山谷中,挤挤挨挨全是妖兽。修士们分散在半山上杀了那么久,尸横遍野,但仍有妖兽前赴后继。 “这根本杀都杀不完呐。”戴小山咋舌。 宋茹的脸上亦是一派春寒料峭,出手更显凌厉。收招时,宋茹余光瞥见西边跑过来的一群人,沉声道:“北斗门的过来了。” “哪儿呢?”剑阵换位,戴小山正好面对着方才宋茹所看的方向,与北斗门的蒋斜打了个照面。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时两人心里都不大愉悦。 戴小山看着被蒋斜等人引过来的一大群妖兽,眸中精芒一闪而过,抬手就是一招万剑归宗,噗噗噗数道元力飞剑直接将这群妖兽拦下,且斩杀了小半。 但这也间接把蒋斜等人给拦了下来。 蒋斜脸色微沉,“小山师弟这是何意?” 戴小山微笑,“我见蒋兄被妖兽追赶,帮你一把咯。” 此言一出,北斗门各个色变。然而还未等他们说话,陈伯衍便先斥责道:“小山,君子慎言。” 戴小山立刻老实地点头后退,可蒋斜不依。前几日在缠花楼里被他们落了面子的仇还没有报,今日又恰好遇到,怎能善罢甘休,“陈兄为何拦着他?君子动口不动手,小山师弟话那么多,不正好符合君子的定义么?” 蒋斜说着,阴冷目光往后一瞟,身后跟着的几个人立刻将其余妖兽斩杀。戴小山还深怕他不挑事呢,闻言又从陈伯衍身后探出头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前提,也得对方是个人才行啊!” “你!”一个小个子的北斗门人作势要冲出去教训他,却被蒋斜拦住。他看着戴小山和陈伯衍,不怒反笑,“不愧是孤山剑阁的弟子,一口一个君子,当真好教……”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柄剑便擦过他身前刺入一只本欲暴起伤人的妖兽体内,近得剑上寒芒晃了他的眼。 陈伯衍音冷如月,“蒋兄可是要与我打过?若你要与我约战,可等此间事了,再下战帖。陈某必定奉陪到底。” 蒋斜紧握着剑,沉着脸不说话。又是这个陈伯衍,脾气又臭又硬,偏偏实力强悍少有敌手,实在可恨。 “走!”蒋斜最终还是选择退让,与其他人择了另一条路离去。 戴小山看着那几人的背影心中暗爽,可陈伯衍的视线随即冷冷地扫过来,“小山,回去把门规抄一百遍。” 戴小山如丧考妣,“大师兄!” 宋茹却难得通情达理了一次,道:“大师兄,小山只是为缠花楼一事出气,也算情有可原。况且蒋斜引着一帮妖兽过来,实在可疑。” 然而陈伯衍不为所动,冰冷的目光看得戴小山腿软,“若什么人都去理会,你还有何时间修炼?” 只是这话若让蒋斜听到了,非吐出一口血来不可。戴小山心道,他这师兄看似君子端方,为人称道,可真正被他放在眼里的又有几人? 蒋斜?就是赵斜、李斜、吴斜捆在一起,恐怕他师兄都不会眨一下眼。 “大师兄,我错了。”戴小山积极认错,唯大师兄马首是瞻。 “既已知错。”陈伯衍朝蒋斜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你跟过去看看北斗门在搞什么名堂。” 戴小山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我马上去!” 大师兄今天心情好像不是很好啊,戴小山如是想。 另一边,嫌犯孟七七负手站在影壁前,仔细打量着这块看似不起眼的龙纹石壁。牢头穆归年则抱剑站在一旁,任人来人往眼神打量,都不为所动。 此刻整个山头所有人都忙于与妖兽作战,只他们二人优哉游哉,而小玉儿已然抱着弓靠着孟七七梦会周公,本就不大的少年缩成一团,看着更小也更惹人怜了。 许是三人的组合太过扎眼,来来往往的修士频频侧目,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竟是招来了一个孟七七意料之外却也挺想见的一个人。 “子谦见过这位侠士。”翩翩少年郎看起来只比小玉儿大个一两岁,头戴玉冠,腰悬宝剑,一袭白色锦衣绣着金色云纹,生得更是唇红齿白,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王孙误入了修士堆里。 孟七七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却怕惊扰了小玉儿,遂未挪动脚步,只供手道:“见过王公子。” 此人乃王子谦,今年十四,王家家主王常林的独子。 王子谦客气地回了一礼,目光扫过小玉儿,满是好奇,“我还想这次叩仙大会属我最小,却不知这里还有一位更小的,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师承何处?” “这是小玉儿,正是在下的弟子。”孟七七说着,低头把小玉儿叫醒。只是小玉儿许是睡迷糊了,又许是此刻在他身边的是最敬爱的师父,以至于完全流露出了孩童本性,抱着孟七七的腿不撒手,抬头时笑得也傻。 孟七七揉揉他的发顶,“小玉儿乖,快起来了。” 小玉儿眨眨眼,可算看到了王子谦,定睛一看,这可真是个好看的小哥哥啊。师父说,好看的小哥哥就跟传世剑诀一样好,多看一眼就能多活一天,于是王子谦猝不及防间就收获了小玉儿的笑容一枚,刚睡醒的脸蛋还红扑扑的。 孟七七无奈摇头,这傻徒弟,一睡就傻。 王子谦也双颊微红,只是举止仍大气有方,“此处虽有影壁遮雨,可湿寒难忍,两位不如随子谦去廊下休整,也暖和。” 孟七七却摇头,问小玉儿:“睡醒了吗?” “小玉儿睡醒了,师父,我去修炼啦。”小玉儿声音清脆,说话间,丝丝童稚随着雨水从他眉间滑落。他左右看了看,而后锁定了不远处一块大青石,运起身法飞跃过去盘腿坐下,双眼一闭便开始雨中修炼。 王子谦看着那单薄瘦小的身影,忍不住道:“这会不会太过严苛了?” “不用担心,他习惯了。”孟七七却好似一点儿也不心疼,径自走回廊下,竟是直接把王子谦也给撂下了。 一直跟随在王子谦身边的一个王氏子弟连忙向王子谦跑过去,“少主,您也快进去吧。那人就是个不知道哪儿来的散修,您亲自过来跟他说话他还这么不识抬举,要我说干脆……” “在外头不要叫我少主。”王子谦却冷声打断了他的话,“管好你的嘴巴。” 那人连忙告罪,王子谦微蹙着眉,目光却还停留在孟七七身上。这人究竟什么来头,又怎会与陈伯衍扯上关系? “王子安有消息了吗?”他问。 “还没有。” “王子灵呢?” “也……没有。” 王子谦黑曜石般澄澈透明的眸子瞥过去,勾起嘴角,语气轻缓,“不要跟我说这种废话。” “是,公子。”那人不由声音发紧。 王子谦却并未再看他一眼,一抹思虑闪过眼底,他抬脚走回廊下,却并未再去搭理孟七七。以他的身份纡尊降贵去搭理一个散修,本就掉价了。 但王子谦的目光仍然时不时落在小玉儿身上,不过片刻光景,少年的脸色便由红转白,手指微微颤抖着,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这能不痛么?打坐修炼时必得引周围元力入体,绕经脉游走。可雨中的元力虽然浓厚,却有杂质,且暴虐难驯,一旦被这样畅通无阻地引入经脉,就如刀割一般。参加叩仙大会的修士都是各门各派出来的天之骄子,即使是散修,也都奔着妖兽内丹而去,谁愿意遭这份罪? 可偏偏这年纪最小的,却能受得了这份苦? 王子谦敛眸深思,余光瞥向孟七七,他还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脸上一丝动容也无。真是心狠。 然而下一刻,王子谦心中就有了决议。他撩起衣裳下摆站起来,舍了软和的蒲团,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步走入雨幕。 他在殿前广场的另一侧盘腿坐下,闭目打坐,与小玉儿遥遥相对。 那王氏子弟急忙过去想把他拉回来,却被他断然拒绝。 雨忽然间变大了,一滴滴豆大的雨珠很快打湿了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白色的锦袍上也沾上了污泥,玉石造就的贵公子一下子跌落凡尘,落进了泥地里。 行色匆匆的修士们不由停下来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孟七七也小小地惊讶了片刻,而这抹惊讶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沉淀,变成孟七七眼底的一抹深色。 天光渐渐暗了,被阴雨吞噬的太阳还未露面,便不得不再次沉入地底。妖兽们终于感觉到疲惫,攻势逐渐减弱,而山间逐渐亮起篝火,星星点点恍若遗落尘世的繁星,散发着温热。 王子谦的脸色愈发地白,甚至透出一抹异样的红。无数暴虐的元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经脉里到处都是撕裂般的痛,可他还是忍着。 咬紧牙关忍着,忍到那些元力最终渗透进他的血肉里,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为他所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子谦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陈伯衍归来的脚步不由顿住,犹豫片刻,还是向他走去。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 蕊珠宫的二师姐徐梦吟飞快掠至王子谦身旁,扶住他的肩膀,一双俏目寒意横生地扫向一旁的王氏子弟,“你们是怎么照顾他的?就任凭他这般胡来么?!” “咳、咳……徐师姐,只是一口淤血而已,你不用担心。”王子谦却伸手抹掉嘴角的血迹,自己站了起来。只是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陈伯衍,于是连忙低头问好,“陈大哥。” 陈伯衍低头看他,神色无悲无喜,“为何?” “陈大哥你也知道,子谦自幼根骨不好,修为难以寸进。谁知刚才在雨中修炼片刻,经脉竟然拓宽了些许。”王子谦神色间浮现出一抹激动,看向陈伯衍的目光也充满着孺慕和崇敬。 说着,他看到正奔向孟七七的小玉儿,又道:“还要多亏小玉儿和他师父,否则我也不会有这意外收获。 陈伯衍也看到了小玉儿和孟七七,有些意外他竟然还乖乖待在这里,当下就想过去。可王子谦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于是陈伯衍从戒子中拿出一个小玉瓶递过去,“这是混元丹,你好生休息,修炼也切勿冒进。” “多谢陈大哥!”王子谦捧着玉瓶,言辞间满是喜意。 那边孟七七看着二人互动,却又莫名冷哼一声,转身进了殿内。殿内有四尊天王相,孟七七挑了一处坐下,头顶正是高大魁梧的天王,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显得阴森可怖。 孟七七正帮小玉儿擦着头发,陈伯衍就进来了。他脚步不顿地朝孟七七走去,连唤几声公子,孟七七却不答应他。 等到他把小玉儿的头发擦干了,他才回头道:“这里只有疯狗,没有什么公子。” 陈伯衍面色不变,兀自不急不缓地在孟七七面前盘坐。篝火照着他眉心的剑痕,他看着孟七七,道:“可是疯狗不会知道我的字,也不会用我的字来骂我。除非,你是孟七七。” 孟七七僵住,许是这些年难以为继之时,他总靠着对某个人又爱又恨的谩骂支撑,所以完全忘了影壁前的骂语。 “陈大公子的字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不知道疯狗都是逮谁咬谁的吗吗?随口骂几句又如何?”孟七七道。 “可方才我抱着你的时候,在你身上摸到了一串珠子。” “滴答。”雨水顺着陈伯衍的脸颊滑落,他此刻满身是水,却依旧坐得端正。那双洞明世事的眸子牢牢地盯着孟七七,不教他有一丝一毫逃脱的机会。 “滴答、滴答。”孟七七也直视着他,企图从他的眸子里探寻一丝往昔的痕迹。可是没有,那些都好像如烟散去了。 “那我再问你一次。”孟七七的声音透着一丝郑重,他从腰上解下一串黑色的不起眼的珠串,置于掌心摊开在陈伯衍面前,“我问你,你认得这串珠子吗?” 陈伯衍怔住,他认得这串珠子。四年前他去找孟七七拜师之时,孟七七一开始并未直接拒绝。他从小楼里递出了这串珠子,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你认得这串珠子吗?” 当时的陈伯衍回答他:“不认得。” 于是孟七七就拒绝了他,后来陈伯衍特意去查过,这种桃形的黑色小珠子叫菩提子。他不知道孟七七为何对这串珠子如此执着,但他还是回答了这个终于可以回答出来的问题,“我认得。” 孟七七的手倏然僵住,双眼死死地盯着陈伯衍,体内气息翻涌难以平息,“你认得?” 他记起来了?他真的…… “小师弟告诉我,这叫菩提子。”陈伯衍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平静,透着些旁人难以察觉的冷意,然而这丝冷意却在刹那间将孟七七心底生出的希冀彻底杀死。 翻涌的心海又逐渐归于平静,僵硬的身体恢复了灵活,却还缺些温度。这些变化看似缓慢,却又极快,在陈伯衍还未探究清楚的时候,孟七七就已经恢复了镇静。 他收回珠子,嘴角慢慢扬起一丝弧度,“这其实就是草珠子,长在乡野的泥地里。那些村夫叫它草珠子,可不像你说的那般好听。” 声音低喃,轻绕耳畔。孟七七抬头看向那尊狰狞可怖的天王相,那双大如铜铃的眼睛瞪着他,而他亦像多年前一样毫不畏惧地回视着。 他还记得那间破庙里也曾有一尊破败却余威尚存的天王相,怒视着两个互诉衷肠的少年郎,仿佛下一瞬就要劈道雷下来。 那时的孟七七可管不上这些,他抱着那个他觉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人,与他生涩地亲吻,还蔫坏地对怒目而视的天王眨眼睛。 他有一腔热情想要宣泄,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讲,本就贫贱的少年无惧风雨也无惧任何世俗礼教,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时移世异。 可他不是很甘心,所以还想要挣扎。至于那些曾经阻挠过他的、看不起他的,或者像赶一条疯狗一样驱赶他的人,孟七七由衷希望他们能活得长一点。 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做噩梦的机会。 思及此,孟七七的心情忽而又轻快了起来。他看向陈伯衍,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道:“虽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可现在还不能说出去。师叔有事要办,知道吗?大、师、侄。” 第11章 商议计 挑明了身份,两个聪明人都不再打哑谜,很多事情便可以摊开来讲。两人你问我答,一来一去竟是比白日里的刀光剑影还要利落。 “为何要隐瞒身份?”陈伯衍问。 “世人都爱把周师叔的锅扣在我头上,王家大长老跟周师叔有仇,若他知道我在这里,会很麻烦。” “影壁另一端是何处?”陈伯衍再问。 “是与这里一模一样的地方,你身在陈家,知道得应该比我多。你觉得那会是什么地方?” 陈伯衍蹙眉,他没有直接回答孟七七的问题,而是答道:“应当还有第三处。” 孟七七诧异过后立刻失笑,“看来我还真是好运气,没有到那不知所在的第三处,而是直接到了大师侄你这儿。但我刚才试过了,影壁内的传送阵已经无法再打开,又有可能是我试的方式不对。” “钟声是怎么回事?”陈伯衍继续问。 “影壁那端有人敲钟,如果真的是钟声引发妖兽异动,那他必定知道更多关于秘境的秘密。 “看清楚是谁了吗?” “没有。”孟七七摇头,“但或许跟小师叔的失踪有关。你师父一定没有告诉你我这些年行走关外的真正原因,这些都留待日后再讲。如今剑阁式微,当务之急是顺利度过叩仙大会,绝不能让剑阁的威名毁在我们手上。” “小师叔打算怎么做?” “在此之前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跟你确认。”孟七七忽然身体前倾,凑到陈伯衍近前,问:“我是你小师叔,接下来的所有事你都必须听我的,知道吗?” 陈伯衍正襟危坐,丝毫不因孟七七的靠近而乱了阵脚,双眸平静地看着孟七七,似乎要把他看出花来。 片刻后,陈伯衍点头,“可以。” 孟七七遂愉悦地勾起嘴角,拍拍小玉儿,“叫人。” 小玉儿乖巧地叫了声“大师兄”,他挺喜欢这个大师兄的,长得也很好看。陈伯衍应下了,可心里却忽然又泛起波澜。 又一个。 此刻孟七七就在他眼前,他甚至忍不住想问一句——为何不是他? 可陈伯衍到底不是个冲动的人,话到嘴边又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恰在此时,蕊珠宫的徐梦吟走过来,与妖兽厮杀了整整一天后她的衣着早不似先前那般干净素雅,可眉宇间依旧霜华泠冽,英气不减。 她的目光略过孟七七,径自落在陈伯衍身上,语气难得的温和,“陈师兄。” “何事?” “先前蒲师妹承蒙师兄搭救,才免于受伤,所以师妹特来道谢。这是师妹从师门带过来的一点吃食,还望师兄不要嫌弃。”徐梦吟双手奉上一个小布包,摊开来,各色点心层层叠叠,数量虽不多,卖相却极好。 孟七七扫过那方包裹着点心的帕子,蕊珠宫可真大方,包个点心都用那么精致的绣帕。 陈伯衍却不为所动,“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徐梦吟闻言,就知道他今天是不会收了。陈伯衍向来说一不二,又常年在孤山清修,他的眼中好像只有剑,旁的什么都没有。 结局早有预料,所以徐梦吟心中虽稍有失落,举止还算大方。她把点心递到小玉儿面前,温和道:“那便给这位小侠士吃吧,只是一些小点心,如果不嫌弃的话。” 小玉儿抬头看师父,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满是渴望。孟七七倒是无所谓,拿便拿了,反正小玉儿只是个孩子。 徐梦吟将点心送了出去,却还有一件正事。针对今天妖兽暴动,各门各派的修士终于坐不住了,打算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于是徐梦吟便主动请缨过来邀请陈伯衍,“陈师兄,还请移步。” 这事陈伯衍可无法再推辞,只是徐梦吟讶异的是,旁边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散修也跟着一起过来了,“这位是……” 孟七七但笑不语,陈伯衍便代劳解释道:“这是在下的朋友。小玉儿,你去找那边的几位师兄师姐,等你师父片刻,可好?” 小玉儿嘴里含着点心忙不迭点头,转身就朝宋茹和穆归年那儿跑去。 徐梦吟心中更狐疑了,朋友?是何朋友?竟连对方的徒弟都要插手照顾?她殊不知孤山剑阁的几位弟子心中也疑惑着呢,他们还不知道孟七七的真实身份,孟七七也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他们,所以这突然冒出来的师徒二人,怎么看怎么可疑。 大师兄抱了人家师父,还把人家徒弟丢过来让他们照顾,太可疑了。 宋茹和穆归年一个郑重一个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小玉儿,越想越想不通。难不成是传说中的小师叔出现了?可那个人看起来平平无奇,跟小师叔的高大形象相去甚远啊。 不不不,这一定不是他们的小师叔。 小玉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抓起一个点心递过去,“你们也想吃吗?” 另一边,陈伯衍、沈青崖、王子谦、徐梦吟、一念大师等人占据了大殿内正中央的位置,共同商讨斩妖大计。然而说是商讨,在座各位都是各门各派的菁英,旁人的意见听听便罢,谁又能真的说一不二。 除了陈伯衍。 若陈伯衍只是孤山剑阁大弟子,那当然没有这样的分量,可他除去这一层身份之外,还是陈家这一代的继承人。他眉心那道剑痕,便是陈家人独有的标记。 英雄俱在,陈王阵内。虽说陈家与王家并列,看似不相上下,可陈家世代镇守阴山,不光在仙门中地位超然,在俗世王权下也颇有地位。 只是陈伯衍看起来丝毫也没有要挑大梁的意思。 “陈大哥,你看……”王子谦还有些虚弱,脸色胜似玉冠上的雪白宝珠,倒是更显几分贵气。因为陈王两家世代乃是世交,所以对陈伯衍的称呼也与他人不同。 陈伯衍闻言,看向对面的沈青崖,“沈兄觉得如何?” “沈某愿听陈兄高见。”沈青崖一个微笑,又给挡了回来。 徐梦吟也点头附和,王家的地盘本该是先听王家人的意见,可王子谦年龄太小。沈青崖这人看着又太过温和,不知深浅。 “先稳住,不要答应。”孟七七的叮嘱却适时传入陈伯衍的耳朵里,他用元力包裹着自己的声音,是以旁人都听不到。陈伯衍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但比起被推出去出风头,他更愿意花点时间去了解孟七七。 陈伯衍道:“北斗门的还没有回来,等人齐了再说不迟。” 在座诸人都知道北斗门与剑阁之间的嫌隙,于是陈伯衍这样说,也无人觉得奇怪。只是徐梦吟又不禁多看了孟七七一眼,他方才与陈师兄说什么悄悄话?竟如此亲密。 与此同时,夜雨滂沱的入山小径上,王子灵气喘吁吁地跟着青姑往前走,浑身冰冷得快要失去知觉。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避过妖兽跑到这儿来的,也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有多久,只记得当时看着陈伯衍御剑凌风的模样,忽然脑子一热就跟着过来了。 “姑、姑奶奶,歇会儿吧……”王子灵快走不动了。 青姑回过头来抓住他的手,娇俏的脸上嘴唇发白,可眸光坚毅,“我拉着你走。” 王子灵又被拉着往前走了一段儿,终于忍不住道:“我不去了、不去了,你放开我吧……我不行了……” 青姑看他那狼狈样,心里又气又急,恨不得跺脚。可王子灵确实修为低下,人又胖,能走到这儿已是极限,青姑一咬牙,抓起王子灵的两只手把他背到了自己背上,“我背你走!” 可青姑才十四五岁,娇小玲珑的身躯哪儿禁得住王子灵的重压,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带着王子灵双双滚下山去。 “姑、姑奶奶啊你快放我下来!”王子灵吓了一大跳,脸色更白一分。他挣扎着想下来,可青姑牢牢地抓着他,“别动!” 一声断喝,王子灵不动了,青姑也终于稳定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雨幕中的火光,抿着嘴不再让气息外泄,而后开始一步一挪地背着王子灵往山上走。 她走得不快,但是很坚定。王子灵简直不知道这小姑奶奶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明明她也一直在淋雨,一直在奔波,到底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 不管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值得吗? 可青姑此刻无暇回答他的问题,王子灵被她这样背着,心里愈来愈难受,愈来愈羞愧,不安地回头看——刚才他停下来的那个地方,已经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好了好了好了你放我下来。”王子灵忍不了了,“我自己走!” “真的?”青姑回过头来看他,眼神里有一万个不相信。 王子灵看着她脖子里爆出的青筋,心里愈发难受。小姑娘明明就该是娇俏可人的,这样多不好看。他挣扎着从她背上下来,仿佛赌气般,开始大步流星地往上走。 他一边走,一边骂。骂他叔,骂他姥,骂王府对街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淋的糖太少。骂得上气不接下气,宛如一只肺里拉风箱的老鸭。 但他不能停,骂一骂,还能气得多走两步。 青姑看得目瞪口呆。 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奇人异士真不少。 雨还在不停地下,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林子里刮起了一阵邪风,沐浴在雨中的妖兽们仰头嚎叫着,叫声传入亮着篝火的殿宇内,惊扰了一众正抓紧时间打坐恢复的修士。 恰在此时,风裹着几道行色匆匆的人影从大门而入。为首一人正是北斗门的蒋斜,也不知他去了哪儿,现在才回来。 王子谦看到蒋斜,立刻派人去请。 蒋斜倒是很给他面子,脱下已经湿透了的披风交给旁人,便大步过来。王子谦起身相迎,给他解释了一下此间状况,谁知蒋斜听了之后立刻剑眉倒竖,“这么多修士在此,明日一同杀下山去便是,有何问题?难道剑阁还有什么高见?” 闻言,徐梦吟秀眉微蹙,“蒋师兄何出此言。” “其实我觉得蒋兄说得也有道理,我等修士又不是俗世兵卒,不讲究什么排兵布阵。不论陈兄还是在座诸位都是各中翘楚,各门各派即使各自为政,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说话的是五侯府的一个门生,他与同门师兄弟分散了,其他人并不在此处。 眼看商讨不出什么结果,孟七七坐在陈伯衍身后,小声与他说话,“北斗门跟王家有一腿,他们其实没那么冲动和没脑子,缠花楼里主动来招惹你,是有王家在背后怂恿。” 陈伯衍不露声色地听着,孟七七继续说道:“王家这些年心很大,尤其是王敬那个老匹夫当了大长老之后,不光扶持王常林上位,还把目光对准了剑阁。我敢肯定如果我单独露面,他会想尽办法在秘境里置我于死地。” 孟七七语气森寒,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陈伯衍眉梢微动,却并不反感,只在看到沈青崖与孟七七眼神交汇时,心中感到一丝诧异和……不悦。 这种不悦简直毫无缘由,因为他并不讨厌沈青崖,更不可能厌恶孟七七。最终他只能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他好像并不喜欢孟七七同他说话时如此三心二意。 只是陈伯衍掩饰得太好,无论沈青崖还是孟七七都未曾察觉。 沈青崖收回视线,开口打断了众人的话,道:“此地乃是王氏秘境,不如问问王公子有何提议?”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向王子谦。王子谦愣了愣,眸底闪过一丝隐晦的惊讶,似是没料到沈青崖会把话头递给他。但这抹惊讶一闪而逝,他谦逊地朝众人拱手,道:“子谦修为不济,没有什么好的提议。不过诸位师兄师姐似乎都忘了万剑宝库之事?” 万剑宝库?这怎么能忘。只是它出现的几率实在太过偶然,于是谁也没提。王子谦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其实我有一计,不知可行与否。孤山剑诀中有一招名为万剑归宗,炼至大成时能引发万剑共鸣,只要大家能够配合,其声势必然浩大。” “你是说……借此来引出万剑宝库?”蒋斜沉声。 “对,一次不行,那就试两次。”王子谦说到兴起,苍白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陈大哥乃是天生剑体,即使万剑归宗还未炼至大成,引起共鸣的机会还是很大。” 闻言,无数道目光掠过陈伯衍眉心剑痕。他们怎么都忘了,这儿还有个剑道天才。 一时间,面对万剑宝库的诱惑,众人皆仔细思量起了王子谦的提议。只是配合陈伯衍这件事……大家各自使的可都是本命宝剑,要让他们放弃对自己本命剑的控制去配合别人,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王子谦却站起来,双眸透着坚定,“若大家都同意,我可以第一个代表王家所有人配合陈大哥。我相信陈大哥的为人。” 此话一出,四座皆静。 孟七七垂着眼眸把玩着草珠子,用只有陈伯衍听得到的声音轻喃道:“献得了好计谋,卖一手好人情,修炼又刻苦努力,最后还表一把赤诚心意,大师侄你感不感动?” 陈伯衍无奈,终于开尊口回道:“师叔莫笑。” 孟七七其实没笑,他只是心里笑了。目光扫过一个个面露动摇,甚至表示可以配合陈伯衍的人,心里就更笑出了声。 “芳君真可怜,被如此赶鸭子上架。”孟七七身体前倾凑到他耳边,嘴角缓缓勾起,道:“放心,小师叔帮你出气。” 热气呼在陈伯衍耳后,带来阵阵酥麻。 陈伯衍没有回头,但可以想象孟七七此时与他靠得有多近。这便是孤山小师叔么,如此……胡来。 但奇怪的是陈伯衍对此并不反感。 “砰!”忽然,殿外传来重物坠地之声,当即便有人站起来往外看。只见一男一女似是从飞剑上砸了下来,倒在雨中好不狼狈。 宋茹一眼便瞧出其中一个是新来的小师妹,急忙奔出去。等她把那姑娘抱起,让大家看清楚剩下那位男子的脸,气氛便有些凝滞。 那是王子灵,王家真真正正的少主。 那王子谦呢?不少人纷纷侧目,就见王子谦刚刚才恢复了些红润的俊脸又白了一分。王子谦自己也察觉到大家都在看他,急忙抱歉地笑笑,而后招呼人赶紧把已经脱力的王子灵抬进来。 王子灵嘴唇哆嗦着,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冻的。 “快,看看堂哥哪里受伤了。”王子谦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担忧的神情不似作假。 可孟七七随后的一句话,便教他僵住,“王公子,这位想必就是王家少主了吧?请恕在下多嘴,这少主来了,你刚才说的代表王家所有人的承诺还算数么?” 第12章 金叶子 “什么话?谁可以代表我了!?”王子灵劈头盖脸一声怒喝,震得四下默然。常说王家少主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实打实的大草包,可今日一见,众人发现传闻好像与现实有些不符。 此时的王子灵虽然狼狈,发冠歪了,凌乱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肥胖的脸上,双唇泛白,瘫坐在地上看着完全脱了力。可王子灵眸中的愤怒,和那忽然迸发出来的想要择人而噬的凶狠,任谁看了都心里发毛。 王家的这个少主,不简单。 可其实王子灵此刻就是被暴雨和极致的疲惫弄疯了,加之骂骂咧咧了一路,情绪有点儿收不住。乍一听孟七七那句话,他都没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孟七七,一股恶气就自胆边生,于是不管不顾地就开始拆台。 “我才是王家的少主,你们谁在这里背着我指手画脚?!”王子灵喘着气扫过四周,目光倏然定格在王子谦身上,“是你吗!” 他就知道是这个事事都要与他争,还偏要装作一副大方模样的堂弟。看来青姑说的没错,如果他不来,等他出了这个秘境,恐怕少主这个名头都要易主了。 原本他是窝囊地想,不当就不当,只要他叔叔不来找他麻烦让他在外面逍遥自在,也就算了。可现在王子灵就忽然咽不下这口气了,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王子谦破口大骂,“你当我死了吗!” “堂哥,你……”王子谦惊住了,他何曾见过王子灵这般发疯的模样,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不,还是说他心里其实一直积压着无数愤懑,只是此刻才忽然爆发? 定了定神,王子谦过去一把抓住王子灵的胳膊,“堂哥是我啊,你先别激动。刚才你不在,我们只是在商量事情,你先坐下来缓口气……你看你胳膊都被划伤了!” 王子谦看着王子灵被划破的衣袖和胳膊上的血,神色焦急地转头断喝,“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给他包扎啊!” 其余王氏子弟赶忙过去,企图把王子灵压住,然而王子灵多年来养成的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一下就把王子谦推了出去。 王子谦被推倒在地,白色的衣裳滚了一层灰,脸颊蹭在地上磨出了红印。与身材肥胖又已成年的王子灵比起来,才十四岁的王子谦显得柔弱可怜。 “子谦!”徐梦吟大步过去将王子谦扶起,这可是她师叔的独子,若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差错,可不好交代。王子谦摇晃几下终于站稳,掩嘴不住地咳嗽着,却即时制止了沉着脸欲要发作的徐梦吟,“徐师姐,咳……我没事,不要担心。” 徐梦吟这才按捺下来,只是一双寒眸盯着王子灵,教王子灵刹那间打了个寒噤。他听着周围的指指点点,冷汗涔涔。 天呐,他刚刚是干了什么? 孟七七也没想到王子灵会做到这地步,悄悄退至人群中跟沈青崖交换了个眼神。沈青崖会意,这便从须弥戒中取出一个玉瓶,给了两人一人一粒丹药。 “谢沈师兄。”王子谦诚心道谢。 沈青崖温和摇头,“不必言谢。” 王子灵却是攥着丹药不知该如何收场,此时陈伯衍走到他面前,问道:“来时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家小师妹怎会与你在一起?” 陈伯衍虽是问话,可话里确无任何咄咄逼人之意。王子灵心中感激,想起青姑,忙问:“青姑呢?她没事吧?” “无碍,宋师妹正在照顾她。” “这就好、这就好……”王子灵松了口气,“陈大哥,我跟青姑是在半道上碰见的,就一起过来了。只是雨下太大,是我拖累了她,所以才……才弄得如此狼狈。” “嗯。”陈伯衍无甚表示,转过头目光扫过王子谦、沈青崖、蒋斜等人,道:“所以,方才讨论之事,现在诸位作何打算?” 陈伯衍一句话,立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回了正事上。一念和尚排众而出,竖掌在前,道一声“阿弥陀佛”。随即他将事情大致与王子灵说了一遍,问:“王公子以为如何?” 王子灵哪能不顺着台阶下,“我当然相信陈大哥,请大家放心,王家一定全力配合!” 事情横生枝节,但又好像没什么影响。其余人纷纷点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至于两位王公子之间的纷争?那是王家的家事,又没出什么大问题,一心求仙问道的修士们怎好插手? 众修士们各自散了,蒋斜暗中给王子谦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王子谦咬着牙摇头,随即白着脸看向王子灵,似是欲言又止。 王子灵心里一咯噔,赶紧跟着陈伯衍走,说要去看青姑。这里凡是姓王的就没一个跟他穿一条裤子的,为人还算公允的王子安也不在这儿,他更不敢留了。 青姑刚刚好包扎完伤口,去隐蔽处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她往火堆旁一坐,挨着宋茹烤着火,火光映照着她亮晶晶的大大的眼睛,娇小的脸蛋儿上一丝愁苦也无。 她瞧见王子灵过来,还乐呵呵地朝他挥挥手,“过来呀!” 于是王子灵便腆着脸去青姑身边坐下,只是他觉得宋茹看他的眼神不大友好,似乎把他当成了拐带自家小师妹的坏人,于是他也不敢靠得太近。 他往后退了退,不期然地撞上了谁的腿,回头一看,抱歉的话刚冒了个头就胎死腹中。 孟、孟七七! 王子灵闭上嘴,在孟七七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硬生生把惊呼声咽回去。他见过孟七七易容后的样子,事实上还是他把孟七七和他的徒弟们带进缠花楼的。 孟七七拍拍他的肩,悠然自得地在他身边坐下,道:“王公子现在感觉如何?” “糟透了。”王子灵不敢在孟七七面前有所隐瞒,跟他一同南下的日子里,他已经吃够苦头了。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体会过生不如死的感觉。”孟七七接过小玉儿递来的热茶,道:“你现在有个少主的头衔还能唬唬人,等有朝一日没有了,你指望柴叔那把老骨头再护你几年?” 王子灵沉默,他知道以前是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但是…… “连骂人都骂不好,你还能做什么?”孟七七很是嫌弃。 王子灵气得哆嗦,“我本身资质就不好,王家大部分人都不待见我,没有我的容身之地,除了忍,我还能怎么办?” 孟七七却无情地把表皮撕下,“你那不叫忍,那叫逃避。譬如你此时此刻跑到这里来,是为了逃避可能到来的劫难,而不是隐忍以谋大事。别把自己想得那么能耐,王公子。” 王子灵听得心中翻江倒海,一颗心噗噗噗被孟七七戳了百八十个窟窿。半干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似是憔悴得瘦了许多。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王子灵泄气般地塌下肩膀。 “别那么快放弃希望,您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还吃得这么富态,说明你运气比一般人要好。” 王子灵再次沉默,为什么从孟七七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那么的气人。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余光却忽然瞥见孟七七手中递过来的一片金叶子,那枚金叶子的边缘有着奇怪的蛇形纹路。 孟七七支着下巴歪着头微笑着看他,“不要怀疑,你运气确实不错。” 王子灵忽然想起他娘临死前留下的遗言——若有一天有人拿着为娘的金叶子来找你,这个人就是娘的朋友,他会帮你的。除此之外不要轻信任何人,切记、切记。 可是王子灵此刻却觉得他娘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娘啊,您真的确定他是来帮我的? 孟七七看着王子灵一瞬之间几度变幻的神色,眸中流露出慈爱的目光,吓得王子灵立刻正色,“你真的认识我娘?” “实话告诉你,认识你娘的是我小师叔。如今金叶子到了我的手里,我会遵守他做下的承诺,但并不代表我会履行到底。”孟七七也正色道:“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所以不要心存侥幸,帮你只是顺手,我有我自己的目的。” 孟七七说得如此直白,王子灵心里反而安定不少,至少孟七七不像是在骗他。他继续问:“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你刚刚才让我有点刮目相看。”孟七七眨眨眼,把金叶子扣在他掌心,道:“现在你该回去了,待在你应该待的地方,摆好你少主的架子。现在开始隐忍已经太晚了,还记得刚才骂人的感觉吗?永远不要忘记那种感觉,只要你一天还是王家的少主,别人在背后骂你一百句草包,都比不上你当面赏他一句蠢货。” 听着听着,王子灵心中竟有些蠢蠢欲动。完了,他一定是被孟七七蛊惑了。 片刻后,王子灵心神震荡地离开了。而陈伯衍就坐在孟七七另一侧,有幸聆听了全程。孟七七转过头看他,两人的胳膊隔着薄薄的布料触碰在一起,陈伯衍却依旧坐得端正,似一块冷冰冰的黑玉石。 “芳君在想什么?”孟七七问。 “小师妹几次看过来,许是想同师叔说话。”陈伯衍语气平静。 “可是我的身份现在还是秘密,不宜与她太过亲近。”孟七七再次凑近,热气吹拂在陈伯衍的脖子里,似乎还带着主人喉咙里的一丝轻颤。 孟七七明明可以用元力将声音送出,不必凑那么近,可他为何还要凑过来?陈伯衍不解。 但孟七七是他的小师叔,是长辈,陈伯衍焉能置喙。 见陈伯衍好似不为所动,孟七七又问:“你方才怎么忽然答应他们了?” “我以为这是小师叔希望看到的,先前沈青崖告诉我,你要我在帮我做了一把。”陈伯衍道。 “因为我希望你答应,所以你就答应?”孟七七眨眨眼,嘴角勾起,“芳君果真是师叔的好侄儿。” 陈伯衍:“……” 对面,小玉儿拿了仅剩的一块点心孝顺师姐。青姑看他舍不得的样子又掰了半块还给他,师姐弟两人凑在一起一边啃着点心一边看师父和大师兄。 青姑好奇地问:“他们说话一直这样吗?” 小玉儿点点头,“对啊,师父说得可开心了。” 其余的因为坐得有点远什么都听不到的孤山师姐弟们,也频频侧目。戴小山一度怀疑进了秘境之后,大师兄是不是误食了什么毒草,否则周身三步内从不许他人凑近的大师兄怎么会允许别人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宋茹则已经镇定许多,抓紧时间问道:“北斗门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戴小山这才想起正事,忙道:“山后边有个隐蔽的洞穴,他们好像在里边找到了什么宝贝,藏着掖着不肯让人发现。不过我一直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应该没有发现我。” 第13章 钟声起 戴小山转头又把他的发现禀报给陈伯衍,陈伯衍知道了,孟七七也就知道了。他思忖片刻,便招招手让小玉儿跟他走。 “我得去看一看,你在这里太惹眼了。我们去角落里休息,等到后半夜就行动。”孟七七临走时叮嘱道:“我们走后若有什么异动,你替我罩着王子灵,杀了人算我的。” “是,师叔。”陈伯衍对孟七七话里的血腥味丝毫不为所动。 孟七七对陈伯衍的上道很满意,当即就带着小玉儿坐到散修聚集的角落里,低调地打坐休息。 戴小山终于逮着机会打听,“大师兄,那一位究竟是谁啊?不会是小……” “是湖友。”陈伯衍道。 “湖友?”戴小山的脑中一时塞满了孤山的云雾,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湖友就是从同一个湖里爬出来的。 缘分,缘分啊。 那厢孟七七已经坐到了角落里,可还能感觉到不断有目光扫来。那些目光里带着审视和好奇,停留一会儿,又很快移开。 王子谦坐在一处篝火旁,余光瞥着堂而皇之占据了最好位置的王子灵,眸中晦暗莫名。 “公子,那个散修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平平无奇。我看更像是他黏着陈伯衍,陈伯衍顾及自己的身份不好赶人,所以刚才才让他坐自己身边呢。”” 听着身旁之人的禀报,王子谦终于动了动,施舍了一缕目光给孟七七。此人看起来确实平平无奇,甚至比不上他的小徒弟。 王子谦思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来,“你去把这瓶药送给那个少年,就说是我的谢礼。” 那人愣了愣,不明白王子谦此举的用意。但他也不敢多问,接了玉瓶就过去了。小玉儿骤然收到今夜的第二份礼,又惊喜又诧异,抬头询问他师父,师父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也没让他不收。 王子谦仔细观察着孟七七的反应,却没看出什么端倪。思及此人白天的表现,他好像真的对王家人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散修中有许多脾气古怪之人,爱憎全写在脸上,孟七七这样的,倒也不算特别。 王子谦遂也没有了继续打探的心思,吩咐手下人继续留意,他便开始闭目打坐。白日里雨中修炼的效果确实不错,虽痛苦了些,但若真的能拓宽他的经脉,改善他的资质,再痛苦也值。 后半夜,孟七七掐准了时间醒过来。他面前的篝火已经快熄灭了,黑暗中他扫了一眼基本已经进入梦乡或还在打坐的修士们,小声唤醒小玉儿,对他叮嘱了几句,便神色自然地出了大殿。 负责留意他的王家子弟迷迷糊糊地扫了他一眼,看到小玉儿还在,便也没往心里去。毕竟打了一天,他实在太累了。 一个散修又能掀起什么水花呢? 孟七七循着戴小山所说的路线一路飞掠,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终于找到了戴小山所说的那个隐蔽山洞。 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怀疑,北斗门的人撤得很彻底,甚至没有留人看守。孟七七留了个心眼防着陷阱,便大胆地进去,可他刚踏进山洞一步,就脸色倏变。 几乎是刹那间,他一个轻盈地跃起扣住洞口顶部的岩石缝隙,像只巨大的壁虎一般贴在上面,屏息看着一波妖兽从外面的灌木丛中蹿出来,闯入洞中。 等到洞口恢复平静,孟七七神色凝重地跳下来,目光盯着幽深的洞穴陷入沉思。洞里到底是什么?难道又是一处妖兽巢穴? 不,并不像,气味不对。 孟七七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股从洞穴深处传出来的味道,那是一股充斥着腐败气息的味道,却又并不浓郁得让人作呕。正如风干了上百年的尸体被阴冷的寒气包围,腐臭被压下了大半,剩下的更多是彻骨的寒意。 当然,妖兽的味道也是有的。但一般的巢穴里都会有妖兽粪便,但这里显然没有那么浓重的臭味。 不论如何,孟七七都得进去看一看。 他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确定时不时就会有妖兽进入洞穴,这不是一个偶然现象,才在身上撒上干扰妖兽嗅觉的药粉,小心地收敛着声息进去查探。 洞穴并不算深,孟七七一路仔细留意,发现这洞穴像是新挖的,凿痕还很新。这多半出于王家之手,除了他们谁还有那个机会在秘境里干这样的事? 所以北斗门在这里干的事,王家果然也是知道的么?王子谦那个白面小子年纪轻轻,心里究竟装了多少心眼。 一路警惕,孟七七终于到了洞穴深处。此处没有光,很暗,唯一明亮的事物便是妖兽的眼睛,一双双在黑暗中散发着阴冷的光,密密麻麻,看得孟七七头皮发麻。 他看着此处低声咆哮着的足有上百只的妖兽,一时迈不动步子。如果他没有看错,这些妖兽是在刨土。 它们分布在洞穴的各个角落里,用锋利的爪子刨着穴壁,在不断地、不断地将洞穴拓宽。 孟七七疑惑了,难道这洞是妖兽自己刨出来的,跟王家没有关系? 此时洞穴入口处又传来了妖兽的声音,孟七七再次无声地贴上洞顶,谨慎地小范围挪动着。 妖兽们专注地刨土,低吼声里夹杂着愤怒、急切和一些不知名的情绪。新来的妖兽们也很快加入了这一行列,它们似乎急于把洞挖深,好像……好像山的深处藏着什么似的。 孟七七眉头微蹙,又看了一会儿,西北角忽然传来一声兴奋的吼叫。他蓦然转头,就见一堆泥土和岩石碎屑中,一只妖兽从中刨出一个东西来,叼在嘴里用力地往外拽。 周围的妖兽纷纷过去,似乎想将东西抢下来。而孟七七定睛一看,被妖兽一口咬住的竟然是一只手,这手中还握着一把断剑,即使妖兽蛮力拉扯,断剑也没有脱手。 可是山中怎么会埋着一具尸体?这又是谁? 孟七七心中惊讶,手里就稍稍失了分寸。灰尘和细小的泥土碎屑从他身侧扑簌簌往下掉,一下砸到了下面的妖兽身上。 “吼!”妖兽抬头,在黑夜中散发着寒芒的眼珠子扫过刚刚孟七七贴着的洞顶,却什么也没发现。它狐疑着,焦躁地、杀意满满地又往旁边扫了几眼,孟七七飞快转移,堪堪躲过它的视线,却离那具尸体更远了。 可他此时不敢轻举妄动,底下妖兽太多,出口却只有一个。他缓慢地调整着呼吸,手指微动从须弥戒中拿出几枚不过半指宽的柳叶刀咬在嘴里,小心地,一步一挪地绕过方才待过的地方,朝那具尸体移动。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孟七七终于靠近了那个地方。此时妖兽也终于把那只手全部刨了出来,跟孟七七想的不一样,这里就一只断手,没有所谓的尸体。 妖兽似乎也颇为恼怒,用力地咬着断手泄愤,继而用力将之一丢,继续刨。其余妖兽们围过去冲着断手闻了闻,也都兴致缺缺。 看来它们想要的东西还要在更深处。 孟七七有心想把断手捡起来仔细查看,但现在时机未到,他又继续潜伏着,静观其变。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阴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钻入孟七七体内,麻木着他的神经,可孟七七的眸子却依旧明亮坚定。 忽然,东北方的妖兽又有了新的发现。它们齐齐扑到一处,在泥土和岩石中扒拉着,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什么东西用力往外扯。 那是一只妖兽,准确来说是一只已经死掉的妖兽。 不,不仅仅是一只,里面还有更多! 孟七七看着妖兽们发了疯似地不断往外刨尸体,眸中透出一丝兴奋和震惊的神光。他觉得自己窥见了某个秘密的触角,这或许会对他有所帮助。 或者,会给他带来危险。 但孟七七不怕危险,危险使人战栗也让人兴奋。 此时妖兽们已经完全陷入到了刨尸的狂潮中去,时机正好,孟七七慢慢开始朝断手移动。 松手,落下,孟七七的脚轻飘飘触地,没有引来一丝一毫的关注。 很好,孟七七看着近在咫尺的断手,露出了一丝微笑。可就在他上前弯腰,将断手捡起来的刹那,一声悠长、遥远的古朴钟声从洞外传来。 被惊扰的妖兽们纷纷回头,一道道渗人的视线扫过来,让孟七七无所遁形。 这可真是,太刺激了。电光火石之间孟七七捡起断手塞入须弥戒,抬头的同时嘴中柳叶刀射出,噗噗几声精准地刺入靠的最近的几只妖兽的眼神。 “吼——!”妖兽的眼中流下血泪,痛苦嘶吼。失去眼睛的它们愤怒地追赶孟七七,却因失去了方向而导致整个兽群大乱。 孟七七一边往洞口飞掠一边抽出秀剑抬手就是一招莲华,小师叔曾经嫌弃他把莲华用得像不入流小门派的不入流招式一样那么不入流。 华丽又威力无穷的剑招难道不是压到最后,用来戳瞎所有人眼睛的存在么? 但孟七七不这么想,他喜欢一开始就把所有人眼睛戳瞎。 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钟声将暂时随着黑夜而偃旗息鼓的妖兽们再次唤醒,不过片刻光景,四野之内,吼声连绵起伏,摄人心魄。 众修士们惊得御剑探看,就见暴雨初歇后,一轮明月当空,照着密密麻麻的湖泊和妖兽,几乎要将他们所在的小小山头淹没。 “来了!”有人大呼一声,长剑铿锵出鞘。 月华如练,在剑刃上掠过寒光。一个弹指间,处处寒光乍现,修士们紧张地握住手中武器,气氛凝重。 这妖兽也太多了,钟声又到底从哪儿传来的?! “王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无数道目光投向王子灵,这秘境可是他王家的。可王子灵此时也冷汗涔涔,他常年游离于王氏核心之外,又哪里会知晓原因? “陈大哥!”王子灵勉强控制住自己哆嗦的双腿向陈伯衍靠近。 陈伯衍面色虽有一丝凝重,但仍沉稳镇静,其余剑阁弟子也镇定地跟随在他身后,丝毫不乱,名门大派的气度一览无余。 徐梦吟收剑落地,也大步朝陈伯衍行去,“陈师兄。” 陈伯衍道:“现在还不是使出万剑归宗的最佳时机,但事不宜迟,我们需先分散开来,将妖兽压回山谷。” “阿弥陀佛。”一念大师双手合十,“陈兄尽管施为,我等一定竭尽全力。” 情势紧急,妖兽不多一会儿恐怕就又要冲上来,此时他们也无暇再去争论什么。就连蒋斜都沉默地站在人群里,默认了陈伯衍的话。 陈伯衍转身面对众人,拱手道:“诸位,一旦妖兽被压回山谷,在下将立刻使出万剑归宗。届时诸位暂无本命剑傍身,万望珍重,慎之再慎。” 此时的陈伯衍字句诚恳,风仪玉立,一如皓月清风。 众修士纷纷拱手回礼,以示郑重。下一瞬,陈伯衍并孤山剑阁诸弟子御剑而出,其余修士也紧随其后,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迎上咆哮而来的妖兽。 月夜清晖下,大战一触即发。 王子灵紧跟着陈伯衍,他虽修为不济,但御杵的本事尚可。穆归年得了大师兄的叮嘱贴身保护他,带着他落在队伍最后面,可绕是如此,飞溅而来的鲜血和妖兽残肢还是让王子灵差点腿软。 “打!”偏偏穆归年还在他耳边断喝,妖兽的吼声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没办法,只好再次恶向胆边生,抡起混天杵能打一只是一只。 “啊啊啊啊啊!”王子灵把混天杵捅进一只妖兽的肚子里,喘着粗气的同时余光瞥见别处的情形,害怕来不及诞生便被一丝庆幸取代。 幸好他跟在陈伯衍后面,有陈伯衍在最前面挡着,分到他这儿的妖兽少之又少。其他地方就没那么好运了,即使单个修士对单只妖兽仍存在压倒性的优势,可数量相差太大了。 有了对比,王子灵更有底气了。 前有陈伯衍,旁有穆归年,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来啊!”王子灵吞下一粒回复元气的复元丹,调动体内微薄的元力附着在混天杵上,大声喊着给自己壮胆。 英雄俱在,陈王阵内啊。陈家百余年来最出色的天才就在前面,他与他并肩杀敌,是否代表着他也有一天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即使那可能有点痴人说梦,但王子灵此刻非常想相信自己一次。 第14章 仙门子 “王大哥!妖兽又暴动了!”一声惊呼,打乱了临时营地中终于平静下来的夜。负责守夜的徒有穷一个飞身从树顶跃下直奔王子安,眨眼间便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片刻后所有人都掠上树顶,张大了嘴巴看着远方山谷中的盛况,一个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黑夜中,汹涌的妖兽似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涌入山谷,往山上冲去。刀光剑影里,一个个修士们犹如黑夜中的一点萤火,看着渺小,可每次与兽潮出现碰撞,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此时正是寅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王子安抬头看了看天,此刻月朗星稀,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下雨。这是个好兆头。他紧握着剑,诸般思绪快速在心中掠过,不消片刻,那抹令徒有穷万分熟悉的坚定便再次占领了他的眸子。 “有穷。”王子安紧紧盯着那山上隐约能看清的一点清亮剑辉,如果他所料不错,那应该是陈伯衍。 “王大哥。”徒有穷就在他身后。 “你现在马上御剑去山上送信,把我们的合围之计告诉他们。你们孤山剑阁的身法和御剑之术乃仙门翘楚,这个任务由你去最合适。”王子安回头看着徒有穷,伸手重重地按在徒有穷肩上,沉声道:“但天上亦有翼妖无数,你独自御剑而行,一定要当心。” “王大哥放心,有穷一定办到!”徒有穷眼睛清亮,激动有之,慎重有之,更多的是少年人的热血与激荡。 王子安点头,随即面对着周围零零散散约莫二三十位被他聚集起来的修士,拱手道:“诸位,事情有变,我们的计划不得不提前了。诸位若信得过在下,接下来便与我一同前往山谷,是成是败,拼过便知!” 与此同时,山上的激战渐趋白热。 徐梦吟持双手剑,辗转腾挪剑衣袂翩翩,姣姣如月中仙子,却在一个起落间利落斩下数个妖兽头颅。那双剑只是架在妖兽脖子上微微一错,一个大如月盘的头颅便滴溜溜滚下来,洒了一地鲜血与脑浆。 而徐梦吟身后,还有数个与她一样英姿飒爽的女修。 不远处,一念大师孤军作战,手中无剑亦无刀,只有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树打磨而成的佛珠。 沈青崖恰好路过,身上素色青衣,手中三尺青锋,仍干净得一丝尘埃也无。他看到大师,急掠的脚步停下来,即使在此等杀局中仍温和俊雅,双手合十朝大师致礼,“大师可要与在下同行?” “多谢沈兄美意,小僧一人足矣。”一念大师点头称谢,余光瞥见一只妖兽从侧里扑来,握紧拳头一拳轰出。妖兽被击中头部,砸在身后大树上,震得树叶莎莎如雨落下。 沈青崖见状,没再说什么。朝大师颔了下首,便提剑飘然而去。 待沈青崖离去,一念大师竖掌在前道一声“阿弥陀佛”,脸上慈悲之色更甚。紧接着大段大段玄奥的经文从他嘴中流淌而出,佛珠上的刻字开始散发出微弱金光,衬得一念大师愈发宝相庄严。 而那佛珠慢慢变大、变大,直至一个个变成拳头大小,沐浴着金光,在一念大师身侧环绕。 此时四周早已妖兽聚集,它们一个个警惕地看着这个光头的和尚,张开血盆大口低吼着、用锋利的爪子刨着地,消磨着它们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和谨慎。 终于,一只妖兽忍不住了,所有妖兽便都忍不住了。十数只妖兽从四面八方齐齐向一念大师扑去,连月光都被尽数遮挡。 然而此刻,一念大师终于睁开了眼。 他的眸中流露出一丝苦色,脸上端着愈发圣洁的佛门慈悲相,佛珠刻字上的金光却也愈发地亮了。就在妖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里滴下腥臭的唾液,被劲风带着落入风中时,整整一百零八颗佛珠忽然暴射而出,似无数道金色流光洞穿妖兽的身躯,在月夜下划过优美的弧线,而后又在一念大师低头吟诵的一声慈悲语中,回到他的手上。 “砰、砰!”一百零八颗佛珠再度回到一念大师身边时,妖兽的尸体才堪堪落下。此情此景,落在刚生出一丝雄心壮志的王子灵眼中,真真震慑人心。 他被穆归年抓着衣领从妖兽堆里扔出去刹那,恰好看见佛珠暴射而出又再度掠回的场景,颗颗佛珠在空中拉出的残影就像一朵盛放的莲华,每一颗的路线都像是一片花瓣。 既美,又残酷。 “砰!”王子灵落在青姑脚边,青姑把他一把拽起来,“跟上!” 王子灵来不及为刚才的场景震撼了,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要惹和尚,然后就被迫再次投入妖兽的海洋。 前头,王子灵看到天姥山的沈青崖轻飘飘地落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往下看,月光这么一照,还真有几分山间隐士的出尘之意。 天姥山啊,王子灵依稀记得有传闻说天姥山的弟子跟他们养的白鹿一样,从不吃肉。 太可怕了,就冲不吃肉这一点,王子灵就觉得这帮隐士太可怕了。 能忍住不吃肉的人,一定都不是凡人。 陈伯衍就站在距离沈青崖不远的另一块岩石上,两大古老仙门,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大弟子,手中皆提着自己的宝剑,望着下方的战局。 王子灵的心扑通扑通开始狂跳,不知为何,这场景让他感到一丝激动。无论现在孤山剑阁有多式微,可能与天姥山相提并论的,只有剑阁。 这两个仙门中的大弟子,究竟谁更出色一点? 是声名在外的陈伯衍?还是不知深浅的沈青崖? 王子灵不由紧张起来,沈青崖却忽然转头看向陈伯衍,“妖兽冲得太猛,若按现在的速度打下去,恐怕破晓之时我们也无法将大部分妖兽赶回山谷。” “你有良策?”陈伯衍道。 沈青崖摇摇头,人虽温和,举止却不显柔弱,“良策虽无,青锋尚在。右边归你,左边归我,你我皆全力施为,破晓之前将妖兽赶回山谷,如何?” “可。”陈伯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约定既成,沈青崖持剑拱手,“那在下先行一步。” 话音刚落,沈青崖便跃下岩石,如一片青叶般飘入下方妖兽群中。可这片叶子,是最锋利的叶子。 沈青崖之剑,剑名青锋,其刃锋利无比,却是一把软剑。 王子灵就看着那柄剑从上至下刺入妖兽背心,剑刃因为承重而弯曲着,却又在下一刻被沈青崖翻身抽出时,变成一柄笔直的利剑,横扫一片。 雄浑的元力自剑上爆发,那一刻,沈青崖面前尘土飞杨。被元力劲风刮起石块与断枝皆成了他的武器,裹挟在他的剑气中,呈扇形散射。 无数妖兽嘶吼着被打下山去,一个撞一片,刹那间便清出一块空地来。 王子灵看得目瞪口呆,这个不吃肉的沈青崖,修为当真深厚。青姑却在心里赞叹一声“我青崖哥哥就是厉害”,而后一巴掌拍在王子灵后脑上,“别看了,跟紧大师兄!” 陈伯衍业已提剑下去了,他手中的剑很少有人知道叫什么名字,因为这并不是一把为人熟知的名剑。 但它被陈伯衍拿在手里,就注定绝不是凡品。而王子灵因为陈王两家的关系,恰好知道这柄剑的名字。 它叫无妄。 剑身银亮如雪,恰似陈伯衍眉心剑痕。 穆归年、宋茹、戴小山三人随陈伯衍杀出,却并未再跟随在他身后,而是隔了一定距离,三人成阵。 孤山剑阁除了精妙的剑诀,另一大优势便是剑阵。无比正统的、同时也威力无穷的剑阵。 此时站在剑阵最前方的不是师姐宋茹,而是戴小山。穆归年和宋茹分立在他身后,元力按照孤山剑诀的路线在体内运转一个小周天,再从掌心附上长剑。三柄长剑齐齐朝外,在剑诀的运转下发出轻微的嗡鸣。 这便是孤山剑诀中最具特色的剑鸣,也是剑阵能发挥威力的基础。 师姐弟默契十足,无须多说,三人便维持着品字型站位杀出,如一道离弦之箭在妖兽群中狠狠撕开一个口子。 口子被撕开的刹那,剑阵立刻发生变化。三人的位置开始轮转,在运用精妙身法不断变幻位置的同时,让剑阵活络起来,而后在剑鸣达到一定程度时,三人的剑尖于半空交汇,一同斩下。 “轰——!”一股并不亚于刚才沈青崖深厚修为的波动席卷妖兽群。 但这却并没有再引起王子灵的惊诧,因为他已经被陈伯衍吓呆了。 快!太快了! 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刚刚才出现在这里,下个弹指便已出现在另一边。一道道威力极大的剑招从他手里使出,无妄剑剑剑嗡鸣,剑上清辉与月光交相辉印,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王子灵只听“砰砰砰砰”妖兽砸地之声接连传来,陈伯衍快速朝前推进,所到之处妖兽翻滚,无一个活口。 不消一会儿,人已经杀至半山腰。 “咕嘟。”王子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思考了一下他继续安心做狗熊的可能性。 戴小山却是在厮杀之余还分出心神来留意着大师兄,敏锐地感觉到大师兄今日尤其残暴。看看附近别派师兄弟们惊呆了的表情,太可怕了。 可往日他不会这样的,至少也能收着点儿。 难道是因为跟沈青崖的约定? 可也不至于吧?戴小山的大脑再次被孤山云雾充斥,绕不出来了。 “轰——!”忽然,一道巨响自山上传来,似是山体坍塌一般。待众人回头去看,就见山林间某处扬起烟尘,不大,但确实存在。 看到那个位置,蒋斜第一时间沉下脸来。别人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可他还不知道么!谁在那里?! 左右此时各派杀得正投入,分得也散,无人注意到黑夜中某个人的去留。于是蒋斜吩咐其余弟子继续击杀妖兽,他则悄悄隐入山林,直朝出事地点而去。 一直躲在半道上没有加入厮杀的小玉儿看到此情此景,猫着腰从藏身的灌木丛里出来,尾随而去。 他要去找师父,刚刚那响声肯定是师父弄出来的。 事实也与小玉儿猜的无甚分别,孟七七虽一招莲华阻了大部分妖兽。可钟声促使这些妖兽直接进入发狂状态,孟七七在洞穴里不好施为,于是几番缠斗下来,干脆轰塌了洞穴,把所有妖兽埋在里面。 但洞穴外还有妖兽,这些陆续赶到洞穴处的妖兽数量并不少,如今洞穴塌了,他们必定是要去攻击修士的。 可此时修士们已经杀下山去,若放这帮妖兽离去,修士们便将腹背受敌。 孟七七沉吟片刻,便决定留下来将它们拦住。可是妖兽很分散,光凭他一个人,恐怕不好拦。 他必须想个办法。 孟七七打量的目光很快便瞄上了林间大树,他想起了函谷关上惊波剑陆云亭和万铢侯金满的那一战,于是嘴角微微勾起。 妖兽们在林间左冲右突,速度极快。 孟七七快速在林间掠过,手中秀剑连连甩出剑气,却不往妖兽身上招呼。他在砍树,用踏雪步越过妖兽跑到他们前头,而后斩下大树阻挡住他们去路。 关键是此举动静够大,他那好师侄和好友定能有所察觉。 不对,有人来了。 孟七七耳朵动了动,心中警惕——有人来是好事,但不该来得这么快。除非,那个人知道这里有个神秘的洞穴。 “孟七七!”来人一声惊呼,直接道破孟七七的名字。 孟七七立于树干,回头,“蒋斜,你倒是来得快。” 蒋斜此时心中也满是警惕,他不认得孟七七的脸,但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散修应当是使刀的。可他现在手里握着剑,使的更是孤山剑阁的招式,不是那个藏头露尾的孟七七还能是谁! 北斗门中弟子虽曾嘲讽孟七七只能出四十九剑,但不代表蒋斜就会因此轻视他。孤山小师叔,光凭这个名头,蒋斜就不敢托大。 孟七七甩了甩手中的秀剑,语气轻慢,“蒋斜师侄,你知道随便叫破人家刻意隐瞒的身份,会招来什么后果吗?” 蒋斜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脸色微沉,“你要杀我?” “你可真看得起你自己。”孟七七笑了,而伴随着他这个邪性的笑,蒋斜忽而察觉到身后传来的破风声。 后面有人! 蒋斜立时闪身躲避,电光火石之间,一支箭擦着他的肩膀而过,深深钉入前方大树。同时一道清脆的少年声在林间响起,“师父,我来啦!” 孟七七从树上跳下,神态自若地走到全身戒备、眸子里几欲喷火的蒋斜面前,道:“刚才那只是警告,如果你把我的身份抖落给王家那几个老不死的听,下一次,那箭就会直接刺穿你的喉咙,把你钉在那个山洞里。我不像我家大师侄那般好心,知道吗?” “孟七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蒋斜怒极反笑,长剑直指孟七七。如此做派,孟七七是不是疯了?当真连一点名门大派的脸面都不要了。 “你以为,你们北斗门把山洞里的秘密暴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王家人会轻易放过你吗?”孟七七却轻巧地拨开蒋斜的剑,道:“或者连王家也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干的事情,那可真是好玩了,你说是不是?” 话音落下,蒋斜握着剑的手一僵,幽深的眸子死盯着孟七七,“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跟你做个交易,只要你不在离开秘境前戳破我的身份,我也可以帮你把洞穴的事情保密。”孟七七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蒋斜冷声。 孟七七扫了眼已经冲破阻碍继续前行的妖兽,语气渐冷,“我也不是在跟你讲条件。” 蒋斜沉吟,“如果我不答应呢?” 孟七七重新将视线落回他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那就只好请你去死了。” 第15章 万剑归 小玉儿从前问过师父,如果他不小心把心里的秘密说出去了怎么办? 师父说,是人都有秘密,秘密生来就是要被人戳破的。所以为了让自己在失去秘密后还能活着,你也要知道一点别人的秘密作为交换。越是自诩聪明的人,越是会为其所累。 师父威胁人的手法也不是很讲究,通常是先捅你一刀,再跟你讲道理。而师父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 小玉儿从林间背着弓出来,看到蒋斜铁青的脸色,就知道师父的法子又奏效了。只是他们离开洞穴往山下赶的时候,小玉儿问他:“师父,蒋斜真的不会把秘密说出去吗?他看起来好讨厌你呢。” 师父却说:“不一定。” 孟七七目前还吃不准王家和北斗门的合作究竟有多深,看到小徒弟疑惑的表情,他道:“连王子灵都能在王家如履薄冰,北斗门与王家关系再好,蒋斜也要多考虑一会儿的。我们只要争取一点点时间就好了,不要让王敬那个老匹夫来坏我的好事。等事成了,他要敢来找我麻烦,师父把身份一亮,让你大师兄打死他。” “哇,师父,大师兄真的那么厉害吗?” “是啊,以后你打架打不过就找你大师兄。” “嗯嗯!” “没关系,你大师兄得听我的。” “师父你真厉害!” 孟七七脸不红心不跳地受着小徒弟的恭维,此时前面隐约传来修士和妖兽的交手声,显然是修士们已经注意到后方的妖兽,回头杀来。 “走,我们绕道。”孟七七带着小玉儿捡无人的路走,师徒俩人一边穿林疾行,一边还争分夺秒地说着话。 “小玉儿,你来的时候看到王子谦了吗?” “他也在下面杀妖兽呢,不过他旁边的那些人都把他保护得好好的。”小玉儿飞快说着,他年纪虽轻,但极为聪慧,“他起初想跟着大师兄呢,可是师姐和师兄们没特意带他,而且大师兄杀得太快啦,咻咻咻就跑前面去了。” “小玉儿,记得师父跟你说过的话,以后谁靠近大师兄,就把他赶走,知道吗?”孟七七再次叮嘱。 “师父我知道啦!”小玉儿唯师父马首是瞻。 孟七七就喜欢小玉儿这乖巧劲儿,既能给他递刀子,又能帮他护食。忽然间,天上传来一阵嘹戾嘶鸣,孟七七抬眼,就见几只翼妖飞掠而过。 “小玉儿,弓。”孟七七摊手,翼妖距离太远,小玉儿的臂力还不够。 得了弓,孟七七飞快掠上枝头。此时一只翼妖低空飞过,掀起的狂风吹乱了孟七七一头黑发。凌厉的目光扫过半空,只一瞬孟七七便将天上的状况收入眼底,而后足下轻点,整个人如一道风从树冠刮过,一路往下。 孟七七在树上走,小玉儿在树下跑。 盘旋的翼妖看到了孟七七,拍动着巨大双翼,张开嘴朝他喷去一团吐息。孟七七一个后空翻,轻如无物般在另一棵大树上落下,落下的同时挽弓搭箭一气呵成。 “咻——!”附着着元力的铁箭从翼妖张开的口中刺入,直破头颅。孟七七却还未停,又是三箭连发。 近空之中,徒有穷恰好御剑飞过。前方聚集着好几只翼妖,他正愁怎么闯过去,三支铁箭便凌空而来,转瞬间便将三只翼妖射下。 剩余两只翼妖顿时大乱,徒有穷手捏剑诀飞快从空档处穿过,回头再去寻找那个三箭解危局的侠士,却已经找不到人影了。 徒有穷虽感遗憾,但也知道现在不是道谢的时候。山谷已经近在咫尺,徒有穷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找准了自家师兄师姐的位置,快速俯冲而下。 “大师兄!我回来啦!” 徒有穷声音洪亮,即使妖兽成群吼声如潮,陈伯衍依旧准确听到了那一声叫喊。彼时他已经快杀到山谷口,妖兽的抵抗愈发强烈,小师弟这一喊,倒是吸引了妖兽大半的注意力。 陈伯衍当即挥剑而出,又往前推进数丈。 可陈伯衍斩出的劲气太强了,徒有穷收了剑轻飘飘地落下,猝不及防就被余波刮到,趔趄着后退数步才站稳。 匆匆跟上的戴小山揶揄道:“小师弟,你是喝醉了么?” “我才没喝酒呢!”徒有穷冲戴小山没大没小地做了个鬼脸,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地奔到陈伯衍身边,把王子安的计划飞快道来。 陈伯衍蹙眉,“他那边有多少人?” “二十八个,对了,萧潇师弟也在那儿。” “不够。”陈伯衍踏前一步望着逐渐被压向山谷的妖兽群,语气笃定,“若我借众人之剑使出万剑归宗,届时妖兽必然大乱。山上有至少两百的修士,妖兽不会愚蠢到再往山上冲,而王子安那边只有二十八人。” “万剑归宗?”徒有穷原想着要邀功的一点小心思立刻被浇熄,迟疑道:“可王大哥那么聪明,如果拦不住他们应该会及时撤离吧?” 王子灵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也听了一耳朵,忙问:“我大堂兄怎么了?” 徒有穷张张嘴刚想说,陈伯衍便道:“去把各派拿主意的人都请过来,还有王子谦,把他带来。” 陈伯衍再次想起孟七七借由沈青崖之口嘱咐他的话,要注意王子安?为何?因为他是大长老王敬的孙子? 不论如何,陈伯衍的心是向着自家小师叔的。 不消片刻,徐梦吟、一念大师、沈青崖等人皆抽身前来。就连蒋斜也一脸沉凝地现身,只是稍显沉默。 王子谦最后一个到达,他是被穆归年带来的。冰冷如山中顽石的穆归年可不会对王子谦有多余的照顾,是以王子谦脸色发白,好似直接能背过气去。 可他还没喘口气,陈伯衍便将王子安的计划道出,叫他蹙眉,“大堂兄此举过于鲁莽了。” 徐梦吟不忍见他如此,过去帮他顺了口气,道:“若他们各个都有保命的本事,倒也可行。陈兄以为如何?” “不如派人去言明情况,提个醒。”沈青崖道。 王子谦咳嗽一声,正要说话,旁边一直盯着他的王子灵立刻插嘴,“好。就派我王家的人去。” 王子谦眸色微沉,却不能反对。此事本就由他们王家人牵头,若他反对,必然招至不满。 可王子安的行为却在他心里扎下一根小小的刺,拔之不去。王家太大了,也太乱了,主系旁支那么多子弟,各个都想出头。偏偏正儿八经的少主是个草包,一个都压不住,而他虽贵为家主的儿子,身份也不算最尊贵。 他父亲是靠着长老堂才顺利上位的,若他要登位,势必绕不过那个老而弥僵的大长老,以及他那个好似什么都很优秀的大堂兄。 王子谦愈想,心里的刺就愈发壮大。只是在徐梦吟关怀地递来丹药时,王子谦已然调整好心绪,抬头露出赧然的微笑,“多谢师姐。” 此时其余修士们仍在奋力杀妖,场面胶着。几人不能多留,作出决议后便各自离去。沈青崖落在最后,与陈伯衍拱手告辞。 此时已是寅时三刻,破晓将至。 “宋师妹,你随有穷再往回跑一趟,看好萧潇。”陈伯衍撂下这最后一句话,身形在月夜下拉出残影,再次杀入妖兽群。 对于孤山大师兄来说,破晓之前便是破晓之前,多一时半刻也不行。 几位师兄师姐回归,刀光剑影的狂澜陡然变得汹涌。 愈来愈多的妖兽发出愤怒的低吼,被迫退回山谷。气喘吁吁的修士们却不敢有所懈怠,一路紧追。 孟七七和小玉儿到的时候,破晓的第一缕晨光跨越万里而来,照亮了山谷。一时间,抽气声此起彼伏。 许是热血上涌,昨夜的修士们只管杀将过去,并未透过浓郁的夜色窥见战场的真容。直到熹微晨光将夜色驱散,一派朦胧中,满山坡的断肢残骸方才露出狰狞面容。 “阿弥陀佛。”一念大师竖掌在前,环绕周身的佛珠却并未收敛。凶狠的妖兽即使退入山谷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反扑的机会,大战还远没有结束。 徐梦吟一马当先,沾着污泥和血迹的衣角掠过众人视线,只听一声果决冷酷的“杀!”,这位俊俏的女修便已消失在原地。 妖兽被围堵在山谷里,它们似乎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它们开始不安、开始横冲直撞。 那可是成千上万数不胜数的妖兽啊,反扑的力道该有多大? “噗!”一个北斗门的修士左支右绌,被发狠撞来的妖兽直撞得吐出一口血来。蒋斜急忙救急,补上缺口的同时冷汗滴落剑刃。 “陈大哥!”依旧被数人保护在后的王子谦大喊一声,蒋斜匆匆击杀一只妖兽回眸看去,就见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已出现在山谷上空。 穆归年、戴小山和青姑皆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自家大师兄,可此时的陈伯衍已无暇理会任何一人的呼喊或目光。 陈伯衍闭上眼,双指拂过剑身。无妄剑体会到主人的心意发出嗡鸣,银白剑辉跟随着他的手指而去,那光泽如月、如霜,如陈伯衍眉心剑痕。 剑痕在,剑在。 此刻的陈伯衍就是一把剑,天下间最通灵至性的一把剑。他即将要去斩妖,在破晓的天幕里,在腥风弥漫的山谷上,在风雨再临之前。 无妄剑挽出剑花,剑上嗡鸣更甚。 陈伯衍睁开眼来,深邃的眸中空明一片,冷漠无物。 戴小山敏锐地感觉到大师兄好似整个换了个人,正担心着,手中长剑忽而开始轻微地震颤。 不光是他,此间所有修士,但凡手中持剑的,都感觉到了剑的异样。它在颤抖、在嗡鸣,在回响。 无数的剑,都不由自主地指向了半空中的陈伯衍。那嗡鸣中好似夹杂着喜悦,它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主人的手,去更广阔的天空里。 喜悦之中,还有一丝害怕。它们在害怕着此刻吸引着它们的那把剑,却又忍不住想要臣服。 许多修士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本命剑不听使唤的事情,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剑。然而那震颤越来越大,嗡鸣也越来越清晰,戴小山等孤山剑阁弟子率先放开控制,数把长剑便瞬间划破长空,往陈伯衍而去。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徐梦吟、沈青崖紧随其后做出表率,蒋斜也一咬牙放开了自己的剑,一时间,各式宝剑掠过天空,从四面八方来到陈伯衍身边,壮观无比。 王子谦眸中泛起波澜,万剑归宗,这便是万剑归宗。 难怪陈伯衍身为陈家人,却还拜入孤山剑阁。这一招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恐怕换了孤山上一代小师叔周自横来,也无法达到他这样的效果。 “大师兄,小心!”忽而,一道惊呼如惊雷乍响。 万剑归宗的盛况不仅让修士们惊叹不已,也给了妖兽们无边的恐惧。愤怒的吼声像海浪,一波又一波扑向头顶的陈伯衍,而原本便在空中的翼妖们更是发狂般地朝陈伯衍袭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铁箭破空而来。 孟七七出现在山谷口的巨大树顶上,手持长弓,连珠疾射。一只只翼妖扑腾着从半空坠落,带出道道血线。 徒有穷眼前一亮——刚才替他解围的侠士! “还愣着干什么?没了本命剑就不会打了吗?!”徐梦吟一声断喝让众修士回神,没了本命剑怎么办?继续打啊! 与此同时,陈伯衍终于有了下一步动作。 同时控制那么多剑,即使陈伯衍天赋异禀也消耗极大,所以稍稍花了一些时间。此刻他终于挥动长剑,剑尖朝上的同时,周身环绕的数百把宝剑整齐划一地调转方向,将剑尖对准下方妖兽。 “去。”陈伯衍一声轻喝,无妄剑用力挥下。 万剑齐鸣! 无数把剑,化作无数道流光,割破朝阳终于倾洒而来的日辉,对准下面的黑色兽群,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剑雨。 雨滴溅落在山谷,溅起血色的泥点。 然而这场雨还没有停,一波又一波,银亮的宝剑收割着妖兽的生命,无情又壮观。 妖兽们终于彻底陷入了狂暴,左冲右突地从同伴的尸体上踩过,从各个方向企图逃离。 可修士们早有准备,以佛珠为本命武器的一念大师挡在最前方,徐梦吟等人也抽出了备用的长剑从旁协作。 山谷口,王子安等近三十位修士也竭尽所能地抵挡着妖兽的冲击,将妖兽堵在万剑归宗的范围之内。 同在山谷口的孟七七远远地朝陈伯衍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饱了眼福之后,余光扫过可能隐藏在某处的王家几位长老,目光骤冷地抽出环首刀隐入林间。 此时王家送信的人还没到,徒有穷和宋茹却已与王子安会师。宋茹修为不如陈伯衍,但也并不差。有了孤山大师姐协助,王子安心中一松。 他们只有二十几人,打得实在太艰难了。妖兽的狂暴程度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这应该是万剑归宗所导致的。 王子安抬头看了看,似乎又快下雨了。 但是万剑宝库还没有出现,他们不能退,退了就前功尽弃了! “再坚持一会儿!”王子安咬咬牙,飞快吞下一颗复元丹,不敢再有一丝保留。其余人见他如此拼命,也被其感染,无一个退却。 一时间,妖兽突围的势头竟出现了明显的迟滞。这区区三十人,硬是堵住了山谷口! 众人见状,心中大喜。 从一开始便跟着王子安的赵兴等人更是血性上涌,剑上清辉暴涨,竟比方才更勇猛几分。 “坚持住!”王子安手臂挂彩,半个身子都染上了血,却仍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端。他咬咬牙,从须弥戒中取出一个瓷碗大小的铜盘。元力打入铜盘的同时,一层无形的屏障在他身前张开,阻挡住妖兽愈发凶猛的冲击。 “咚!咚!咚!”无数妖兽撞上屏障,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亦不回头。铜盘不住地颤抖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碎裂。 王子安眸色微沉,但仍咬牙坚持。 不能退,还可以坚持! 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在万剑归宗不断的剑雨碾压下,氤氲着雷雨的云层中终于透出几许金光。 “万剑宝库!”王子谦激动地叫喊出声,所有修士都暂缓了手中的动作抬头去看,眸中闪烁着无边的渴望与兴奋。 万剑宝库,那可是几十年未曾现世过的万剑宝库啊!可他们办到了! 喜悦的狂风席卷山谷,而泛着金光的云层里也不负众望地开始吞吐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光团。 此时此刻,已无人再去管妖兽如何了,所有人朝光团掠去,开始争夺宝物。就连陈伯衍也已收剑,放开了对其余宝剑的控制。 然而就在此时,所有人都心系宝物无暇他顾之时,一直跟随在王子安身后的萧潇突然出手,一掌击打在王子安拿着铜盘的手上。 王子安猝不及防,铜盘脱手,稳稳落入从林间走出的孟七七手上。 第16章 麒麟盘 “萧师弟,你这是何意!?”王子安心中大惊,双目死死地盯着萧潇。四周修士亦人人震惊,谁能想到萧潇竟会偷袭夺宝? 这太不可思议了,萧潇可是孤山剑阁的弟子啊! 徒有穷和宋茹也惊住了,齐声喊道:“师弟!” 萧潇却对惊呼声置若罔闻,肃着脸沉声道:“王子安,你这无厌道人的麒麟盘从何而来?” 无厌道人?麒麟盘? 大半修士的回忆一下被勾起,无厌道人乃是关外赫赫有名的魔道妖人,只是近几年忽然销声匿迹,而麒麟盘正是这道人的一件宝器。 可这麒麟盘怎会在王子安手中?! 王子安乍一听到无厌道人的名号亦是一惊,眉头深深蹙起,“你怎么断定这铜盘就是无厌道人的麒麟盘?” “你忘了么?家师乃孤山小师叔孟秀,这几年我随师父旅居关外,旁人不认得这麒麟盘,我认得。无厌道人臭名昭著,这麒麟盘上亦不知沾了多少无辜者鲜血,但它怎么会到你手里?” 萧潇的语气一句比一句重,旁人听罢,一时间连万剑宝库之事都抛诸脑后,道道疑惑视线落在王子安身上。 “此乃长辈所赐,我拿着它,也不代表跟无厌道人有任何瓜葛!”王子安气急,他隐约觉得此事不简单,萧潇似是有备而来。 “那王兄不如说说究竟是哪位长辈赐给你的?他又从何处得来?”萧潇追问。 “这……”王子安却犹豫了,他蓦然想到什么,心中微沉。 被冷落一旁的孟七七拿着铜盘轻咳一声,“既说不出来,那便把他抓起来,让那长辈亲自来与我说。” 孟七七一声令下,萧潇立刻动手。王子安身为王家子弟,岂能束手就擒,于是出手反抗。徒有穷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嗳嗳嗳!这怎么回事儿啊这?!王大哥、萧师弟!” 宋茹却若有所思地望向孟七七,能命令得了萧潇,又与大师兄亲近,那此人多半……心中稍定,宋茹推了徒有穷一把,“动手!” “嗳!”徒有穷愕然不已,他是真没反应过来,于是就这么瞧着自家师姐拔剑而出,瞬间加入战局。 王子安以一敌二,岂是他们的对手,所幸几个前来报信的王氏子弟终于姗姗来迟。 局面立时乱了,孤山剑阁与王家,忽然间便成了拔剑相向,这变化快得别派修士们目瞪口呆。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个拿了麒麟盘的散修是谁? 难不成是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孤山小师叔?! 孟七七面对四周的惊疑视线,仍泰然自若,“诸位,万剑宝库已经开启,再不抢可就来不及了。” 众人纷纷回神,抬头瞧见山谷那边的修士早已御剑开始抢夺宝物,一个个哪里还按捺得住,管他王子安、陆子安,孟七七还是孟九九,宝物最重要! 而随着修士们各个投身夺宝大业,妖兽无人压制,四散开来。 徒有穷看看自家师姐师弟,再看看孟七七,咬咬牙,终是义无反顾地站在萧潇这边,“王大哥,得罪了!” 孤山剑阁有个不大好的习惯,护短。是以前代小师叔周自横在外头惹了一大堆债,他也依旧是孤山的小师叔。 孟七七看着宋茹和徒有穷,微微点头。剑阁以前就是太温和太讲道理了,锋芒全被小师叔一人夺了去,是以小师叔不在了,旁人就觉得剑阁好欺负。 这不行,所以他们得换一种讲道理的方法。 如是想着,孟七七耳朵一动,敏锐捕捉到风中的某个危险讯号。 “锵!”秀剑出鞘,孟七七踏雪步发动,眨眼间便出现在数十步之外。秀剑挥出残影,道道元力飞剑与攻来的劲气撞击在一起,断了周遭几棵大树。 来者满头花发,一身布衣,看似平平无奇,可修为浑厚程度令人咋舌。孟七七只消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身份——王家大长老,王敬。 王敬出手很重,一来即是杀招。孟七七比不上他修为深厚,只得连连后退,这也是他一开始定要隐瞒身份的原因。 当然,他不是杀不了王敬,只是付出的代价必定巨大,耽误事。 不过现在众目睽睽,王敬要杀他就难了。 果不其然,王敬只是试探几招,便收了手。枯瘦如风干树皮一般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可眉间积攒了数十年的威严凝重得就像天边的阴云,齐齐压向孟七七,“孟七七,你鬼鬼祟祟混入秘境,如今又对小辈出手,是何居心?” 孟七七在树梢上站稳了,只是掸了掸衣领,方才那四处躲闪的狼狈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孤山小师叔的张扬与骄傲,“王大长老,在下今年恰好二十有五,完全符合进入秘境的条件。还是说别人进得,我孟七七就进不得?” 王敬蹙眉,“让你的人立刻收手。” “我当是什么事呢,值得大长老一见我就喊打喊杀,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还惦记着几十年前小师叔刺你那一剑。”孟七七笑着,却并不叫人收手。 其实也不用收手,几个王氏子弟中除了王子安,没一个比得上剑阁弟子。况且还有横冲直撞的妖兽捣乱,王子安左支右绌,在王敬开口之时已然被擒。 徒有穷心情复杂地站在王子安身边,小声道:“王大哥,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这麒麟盘之事你真不能说吗?你说出来我们就马上放手,肯定的!” 王子安能感受到徒有穷话中关切,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就让徒有穷觉得不对劲了,如果没有猫腻,王子安为何要隐瞒? “孟七七,你这是公然与我王家作对么?”王敬眯起眼。 “大长老,不是我要与你王家作对,只是你大概不知道无厌道人犯下了多少罪。不光是关外的诸多侠士要找他报仇,五侯府的金先生也一直在找他,而现在他的麒麟盘出现在你王家人的手里,我少不得要问一问——这麒麟盘从何而来?” 孟七七负手立于树顶,嘴角噙着淡笑,继续道:“若大长老能如实相告,替我仙门除去一大败类,我立刻放人,如何?” “孟七七,你是在挑战我的耐性。不要忘了此地乃是王家的秘境,你在这秘境里对我王家人动手,难道是要代表剑阁与我王家宣战么?”王敬沉声。他最初看到此人时就觉得莫名熟悉,没成想他竟是周自横的传人,行事作风一如他当年那般肆无忌惮。 孟七七摇头,语含讥讽,“大长老何出此言呢?我说了,只要你说出麒麟盘的来源,我便放了王公子。可你不说,又如此咄咄逼人,让在下不得不怀疑你是否在包庇什么……” “孟七七!”王敬眸中杀意隐现。孟七七此番作为猖狂至极,必定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不行,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心中有了定论,王敬立刻大声断喝:“孟七七强行扣押我王氏子弟,枉为长辈,把子安救回来!” 话音刚落,王敬身后忽然掠出两道身影,朝萧潇三人袭去。萧潇瞳孔骤缩,反应极快地把王子安推给徒有穷,便和宋茹两人提剑相迎。与此同时躲在暗处的小玉儿业已拉满弓弦,神情肃穆。 孤山剑阁,可没一个孬种。 孟七七冷哼一声,飞身阻挡,然而王敬却拦在他面前,眸中杀意掩饰不住地落在孟七七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亮长剑破空而来,吟出一声清啸刺入王敬身前石堆,硬生生将两人分开。 那银亮剑光在孟七七眸中掠过的同时,孟七七笑着后退一步,微微转头,用目光迎接着匆忙赶来的陈伯衍。 “小师叔。”陈伯衍落在孟七七面前,颔首道。 孟七七分出一缕余光看向王敬,那老匹夫此时的脸色可比碳还黑。 “大师兄!”徒有穷见大师兄来了,立刻带着被捆仙绳绑住了手的王子安躲到孟七七身后。萧潇和宋茹则在小玉儿的掩护下快速后退,面对两位修为深厚的长老,也丝毫不怵。 王敬看着陈伯衍的背影,已是怒极,“陈芳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与孟七七同流合污么?” 此时许多修士已取得宝物,万剑宝库的规矩便是一人只能得一件,且不能更改。遂许多修士匆匆看了一眼自己取得的东西,便朝这边赶来。 王家的长老居然都出来了,还跟小辈交上了手,究竟发生了何事? 眨眼间,徐梦吟、一念大师、蒋斜等等皆出现在侧。一道道疑惑的目光扫过孟七七手中的秀剑,心中波澜不断。 孟七七啊,看起来这么平平无奇的人居然就是孤山小师叔。 陈伯衍转过身去,挥手收回无妄,平静如深潭的眸子看着王敬,道:“大长老何出此言?小师叔乃师门长辈,芳君本该敬之、重之,何来同流合污之说?” 王敬一口道出陈伯衍的字,本是仗着世交长辈的身份施压,可陈伯衍丝毫不买帐不说,这挡在孟七七身前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与他对着干。 “那你们是不肯放人了?”王敬其实也没有料到孟七七会对自己的孙子出手,现在人被对方扣了,可他竟然抢不回来。他的目光不禁扫过萧潇几人,这几个小辈也让人窝火,竟丝毫不把他们长辈放在眼里,公然出手对抗。 陈伯衍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转头问孟七七,“小师叔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师侄也好代劳。” “你问问他们,麒麟盘从何而来,若问出来了,便把人还给他们。”孟七七笑得温和大度,“我孤山剑阁不是不讲理的,待除掉了无厌道人这个世间大害,我孟秀定当登门谢罪。” 此言一出,其余修士纷纷点头。孟七七此言也算合理,照王家这般不配合的态度,若不用强,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只是徐梦吟念着蕊珠宫与王家的交情,拱手道:“大长老,依晚辈之见,不若便把麒麟盘的来路告诉孟小师叔?” 若王家当真心中无愧,何不说出来呢? 其余修士们也正是同样的想法,孟七七如此强硬固然不妥,可他虽年轻,却是长辈,于是这不妥便可削弱两分。而王家拒不配合的态度也实在奇怪,叫人不由深思。 王敬沉着脸不说话,一位散修却排众而出,道:“此言差矣,这不仅仅是麒麟盘的问题,而是关乎王氏脸面的问题,何不请孟小师叔先道歉,再行商谈?” 徒有穷当即便怒了,短短片刻内他的心境几度变化,看向王家的眼神已是戒备至极。但无须他开口,孟七七便自己怼上了。 “王氏的脸面与你何干?你又是用何身份与我说话?”孟七七似有不解,又语重心长地对陈伯衍道:“大师侄,我孤山剑阁这些年是不是真的太好说话了,以至于无人再把我这个小师叔放在眼里?” 陈伯衍低眉,“是师侄的错。” “那该如何?”孟七七笑问。 陈伯衍转身朝那位散修颔首,“你对我小师叔不敬,便是对剑阁不敬,我身为门内大弟子,维护师门长辈责无旁贷。只是师父教诲,出门在外不可强人所难,是以你只需与我打过,若我输了,便是我之无能,并不怪你。” “你!”那散修立时变色,哪想到陈伯衍说打就要打。 王敬更是火冒三丈,脸上沉得能滴出水来。陈伯衍有那个魄力说打就打,不允许旁人对孟七七有一星半点的侮辱,可他是此地最年长者,方才已经对小辈出手,难不成还能再出第二次? 而他们王家的晚辈,谁又能打得过陈伯衍? 王子谦站在人群中,心中刹那间掠过千般思绪,思虑得小脸更白一分,也没有想出个万全的法子来。 这几日观察下来他算事看明白了,陈伯衍对他极为敷衍,并不吃他那一套,孟七七就更不可能了。此事牵累的是大长老一脉,若他能出面化解,固然能挣得好名声,却极有可能招来一身腥。 思及此,王子谦闭紧嘴巴,眼观鼻鼻观心。正经的王家少主在此,可轮不到他主持局面不是? 王子灵却是握着那枚金叶子,把心一横,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大长老,那麒麟盘之事究竟有何可隐瞒的?你说出来便罢了,我王家难不成还缺一个铜盘?” 闻言,王敬心火上蹿,差点背过气去。 第17章 赠君子 王敬被逼得恼怒不已,王子灵这么个平日里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竟也在这时候咄咄逼人,还真把自己当成王家正儿八经的少主了。 真是可笑。 企图把王子安抢回来的那两位长老恨恨地盯着躲回孟七七身后的徒有穷,也只得收手站回了王敬身后。 不过…… 王敬眸中的阴狠悄悄隐去,看着王子灵,不甚恭敬地拂袖道:“既然少主开口了,那老夫当然要给你这个面子。麒麟盘是王氏一位旁支的子弟意外获得,献上来的。年前族内大赏时作为赏赐赐给了子安,若少主觉得不妥,大可以待回族后将之召来,仔细过问。” 说罢,王敬冷着脸再不看他一眼。 王子灵却有些愣怔,王敬这番说辞一听就像假的,可谁又能证明它是假的?孟七七要解释,那王敬就给他解释,你又能拿他如何? 可王子灵已经上了孟七七的贼船,再想下去就晚了。他飞快地思忖着对策,硬着头皮道:“大长老,不知那旁系子弟是哪一个?” 王敬身后的四长老却开口道:“少主常年不在族内,恐怕说了你也不知道。” 王子灵被噎住,心里憋着一股气,道:“你不告诉我,我回去怎么查?” “王公子莫急。”孟七七忽而笑道:“既然大长老已经言明这麒麟盘是王家人带回来的,等出了秘境之后,我想你叔叔贵为一家之主,定会给仙门、给世人一个交代。此地这么多人作了见证,大长老怎么可能言而无信,对不对?” 说罢,孟七七也丝毫不管王敬阴沉的脸色,微微转头,道:“放人。” 徒有穷迟疑了一下,这好不容易抓到的怎么又说放就放了?不过对方可是他小师叔啊,徒有穷只得乖乖听话。 紧接着孟七七又道:“万剑宝库快关了,你们各自去拿好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萧潇,顺便去找找你那顽皮的小师弟,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小玉儿! 萧潇脸色一变,下意思地扫过王家三位长老,进入秘境的应该有五人,那剩下两人呢?剩下那两人里的三长老,可就是那臭名昭著的无厌道人啊! “还不快去?”孟七七声音微冷。 萧潇哪还敢耽搁,立刻就走。转身时他忽然意识到青姑一早就跑掉了,想来这小妮子是去找小玉儿。 宋茹和穆归年、徒有穷三人也立刻跟上,陈伯衍却留了下来。孟七七挑眉,“大师侄不去?” 陈伯衍道:“我留下来陪着师叔。” 小师叔一个眨眼便招惹了王家这么大一个对手,再放他一个人,陈伯衍不放心。他得看着他,过两天还要把他带回孤山。 但无论陈伯衍意图如何,孟七七依旧被他的话取悦了,负手道:“好师侄,你且等着,待师叔摘一件宝物给你。” 不待陈伯衍回答,孟七七便在众人注目下,如一只孤山白鹤般御剑直入云霄,伸手轻巧地抓住两个四处逃窜的光团,又飘然落在陈伯衍身侧。 “给。”孟七七大方地将大个的光团递给陈伯衍。 “多谢师叔。”陈伯衍亦大方接过,伸手探入光团内取出宝物,发现竟是一卷剑诀。万剑宝库之中最多的便是各色宝剑,最稀有的则是丹方以及剑诀,而能被收入万剑宝库的剑诀,岂是凡品。 众修士:“……” 王敬真真要气得吐出一口血来,这两人丝毫不将他这个长辈放在眼里不说,此时更是将他晾在一边扮演叔侄情深。 即使王子安已被放回,王敬心中也无一丝舒坦。 王敬不舒坦,孟七七便开心了。他随手取出自己的宝物一看,竟是一把不过巴掌大的寒冰宝剑,也不知是用何材料打造而成,剑身透明且散发着丝丝寒意,看着又玲珑小巧,是个罕见的宝贝。 孟七七把玩了几下,感觉到四周投过来的艳羡目光,心中甚是满意。于是他把剑往陈伯衍面前一递,“宝剑赠君子,师叔赏你了。” 修士们纷纷怔住,这对叔侄感情可真是好啊。 与此同时,密林中。 小玉儿翻滚在地躲过一道剑气,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凝重,还不等缓过一口气,反手就是一箭。 羽箭钻过树叶的缝隙,以极快的速度刺向目标。然而目标挥袖扫过,羽箭便被斩落。 小玉儿也不泄气,边退边射,丝毫不见慌乱。 林间的追击者见状,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异色。他不过是想抓住这个一直潜藏在暗中的小崽子,好令孟七七就范,可这小崽子的应变能力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不知道山谷口现在演变成什么状况了,迟则生变,得尽快把这小崽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抓回去。 思及此,这位王家三长老收敛了玩闹的心思,速度加快,大掌向小玉儿探去。等他抓到了这小崽子,有的是时间陪他慢慢玩儿。 距离太近了,小玉儿的心陡然提起,他忆起孟七七平日的教诲,立刻弃箭用刀。“铛!”小玉儿的黑色苗刀砍在三长老的手上,竟有金石之声。 三长老不以为意地看着手上一道浅淡白痕,狞笑着舔了舔嘴角,“小娃娃,你力道太浅了。” 小玉儿才不理会他疯言疯语,喘着粗气只管跑。林间的灌木和丛生的荆棘刮过他的腿,他却丝毫没有被绊到,如一只小猎豹一般来去自如。 三长老见状,更喜爱这个小娃娃了。他一个空翻便追上小玉儿,拦在他身前,大掌再度探出,直朝小玉儿咽喉抓去。 小玉儿大惊,瞳孔都为之紧缩。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娇小身影忽地从三长老身后闪现,二话不说提剑狠狠朝他后心刺去。 此剑既快,又狠。饶是三长老杀人无数,脊背都出现了短暂的僵硬。但姜还是老的辣,他放弃小玉儿转身一掌拍去,体内浑厚元力震得那剑生生偏离三寸。 “哗!”偷袭者不得不后退,后背砸在树梢上,激起树叶乱舞。 三长老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偷袭者竟然是个比小娃娃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 “嘿,今日可真走运。”三长老笑着,长袖一甩,一掌击打在意欲从背后袭击的小玉儿身上。 “小玉儿!”青姑立刻打出一道剑光,发出信号,随后杀意凛然地朝三长老杀去。敢打她弟弟,这人该死! 见到信号,三长老心中微沉。冷哼一声,拔出剑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青姑见他出剑,俏丽上瞬间布满凝重。小玉儿趴在地上,小手也再次悄悄地摸到被震落一旁的苗刀,姐弟二人交换一个眼神,一前一后,默契十足。 “小玉儿!青姑!”然而这时萧潇也到了。 宋茹乍一看到小玉儿趴在地上,眸中寒光乍现。谁敢打他们剑阁新来的小师弟?欺我剑阁无人么! “上!”宋茹一点儿也不含糊,穆归年更是一句废话也无,刚与三长老打个照面,剑就招呼过去了。 徒有穷紧跟师兄师姐的步伐,“看剑!” 孤山弟子共六人,有刀有剑还有箭,一通乱打。 那厢孟七七与王敬的对峙还在延续,他不能动,拖住王敬三人才最有利。陈伯衍也不动,光凭一个孤山小师叔,恐怕还镇不住所有人。 孟七七为此恼怒,于是勒令陈伯衍把一块巨大青石擦干净,权当他休息之所。于是众修士看他的眼神又变了变——孟七七此人,当真喜怒无常。 “小师叔接下来有何打算?”陈伯衍坐在孟七七身侧,与他隔了不远不近的半个身位。 “王家三长老就是无厌道人,我想把他杀了,杀杀他的威风,你觉得如何?”孟七七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却也仔细留意着陈伯衍的反应。 陈伯衍沉吟片刻,道:“除恶扬善,并无不可。” 孟七七乐了,好一个“除恶扬善”,他家大师侄嘴可真甜。霎那间,孟七七心中对陈家的恨意都不由削减了几分。 孟七七与王敬对峙着,其余各派的修士们见双方没有再起什么争端,遵循晚辈礼仪拱手告辞后,便又四散开来猎杀妖兽。秘境将于今日日暮时关闭,他们还有仅剩的最后一点时间来收集内丹。 不多时,天又下起雨来。 王子谦沉默地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入眼底,而后寻了个地方打坐修炼。这位如玉般的小公子在王子灵出现后,忽然开始走韬光养晦的路子,一点儿都不出风头。 王子灵却忧心忡忡,他既得罪了王子谦,又得罪了大长老,他得想办法,怎样躲过这一劫。亦或是……彻底撕破脸皮,打一场翻身仗。 他不禁幽幽地看向孟七七,孟七七却只顾着与陈伯衍说话,连一丝目光都没有分给他。王子灵捂着心口觉得钝痛不已,娘啊,儿该如何是好。 又一柱香过后,孤山弟子六人终于姗姗而归。 小玉儿一个健步奔到孟七七身边,“师父!” 看到他无恙,孟七七心中稍定,“没伤着吧?” 小玉儿连忙摇头,青姑却插嘴道:“小玉儿手受伤了呢,师父。” 孟七七立刻沉下脸来,“小玉儿,你还记得为师教过你什么?” “师父,宋师姐已经给我包扎过了。”小玉儿小声辩解,他师父最不喜欢他们有伤硬抗了,会打屁股的。 “哼。”孟七七冷哼一声,教小玉儿不禁捂住了屁股。好在孟七七并没有当众打徒弟屁股的嗜好,便没有发作。 此时三长老业已出现在王敬身后,只是他刚刚露了个脸,便又遁去。孟七七眯起眼,五个长老来了四个,还有一个呢? 恐怕是先一步回王家报信去了吧? 但是报信又怎样,他孟七七想杀的人,不信杀不死。 半日后,日落西山。秘境历练至此结束,众修士重新回到来时的湖中,按原路返回。 孟七七与王敬对视一眼,皆杀意难掩。 第18章 万铢侯 三日期满,缠花楼外。各大门派之人皆已走上水中长廊,等候自家小辈凯旋归来。若问此间谁最着急,当属孤山剑阁唐礼。 唐礼乃是剑阁现任阁主的五师弟,徒有穷的师父,此次掌门师兄派他护送几位晚辈前来,责任重大。 可唐礼不这么认为,掌门师兄派他前来,定是看中他性子软,好说话。就算遇着什么生气之事,也不一定被气死。 半个时辰前,缠花楼里忽然传出一丝风声,说此次孤山小师叔孟秀也在秘境内。唐礼能不着急么?那是他三年未见的小师弟啊,就小师弟那性子,秘境不要被他捅个窟窿才好。 短短半个时辰,唐礼已经想了无数护住小师弟,带着小师弟杀出重围的计策了。所幸秘境里还有个大师侄陈伯衍,这让唐礼稍稍有些安心。 他往两侧扫了一眼,天姥山的竹笠翁竟然在长廊边钓起了鱼,这心得多宽啊。不过想起沈青崖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温和模样,唐礼又觉得是该心宽,沈青崖怎么着也不会随便捅人。 唐礼再听周遭那么多窃窃私语,十之八九都在谈论他家小师弟。在猜他长相如何,如今又能出多少剑,小师弟还没露面,便已吸引了众多目光。 唐礼愁啊,小师弟还那么小。 忽然,前头传来骚动,原是进入秘境的年轻修士们终于回来了。 唐礼急忙看去,其余人也都顺着他的目光扫向孤山剑阁标志性的天青色纱衣,各个都想一睹孤山小师叔的风采。 可看一眼,再看一眼,这不对吧? 走在陈伯衍前头的那位,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特色。这与惊才绝艳的周自横相差太远了吧?难不成是他们认错了? 可众人转头一看,唐礼正面色激动地朝那人迎过去。 得,没认错,此人正是孟七七。 不知是谁叹了一句,“剑阁终是末落了啊……” “是啊,周自横当年风采,再不复一二……” 却也有人轻叱,“诸位以貌取人,实在令人笑话。” 那厢唐礼已到了孟七七近前,激动地抓住孟七七袖子,左看右看,“小师弟,你怎的这副打扮?” 孟七七瞧着三年不见却仍宽厚温和的师兄,心中暖意骤升,嘴上却揶揄道:“五师兄,你认得出我便行了,管这皮囊作甚?” “你这小子。”唐礼笑呵呵的,眨眼便将他方才一番忧虑抛诸脑后,拉着孟七七要去叙旧。然而孟七七却拉住他,“师兄稍等片刻。” “怎么了?”唐礼疑惑。秘境之后叩仙大会还不算结束,两日后会有各派大比,检验修士们秘境之行的成效。只是在大比进行前,再无他事了。 孟七七摇摇头没说话,转身看着高大的仙子石像。因为怕打草惊蛇,所以孟七七此前并未戳破王家三长老即使无厌道人之事。那三长老或许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又或许他怕露了马脚,所以故作寻常地跟着他们一起出来。 只是不知金满那边是否已派人盯住,若让无厌道人跑了,可就前功尽弃。 “快看那是什么?”忽地,一道惊疑声将众人目光吸引。 孟七七亦回头看去,就见湖上烟波中,一叶扁舟徐徐行来。扁舟之上一道身影红衣胜火,却又因烟波缭绕平添几分淡雅,几与落日同色。 虽是落日,却又让人想起那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来,这红纯粹得仿佛无一丝杂色,美极,艳极。 栏杆处,登时挤满了修士。 众人皆好奇去看,不乏有人为此美景沉醉。更有那眼尖的,在那团烈火飘然而至时,喊道:“万铢侯金满!” 来人落在那修士堆里,红衣摇,金簪斜,一双凤目冷艳妖娆,面若好女,端地是雌雄莫辨。 可不正是函谷关上与陆云亭一战后便行踪难觅的万铢侯金满么。 “金爷!”武侯府的几个小辈立时迎过去,孟七七却没看到姚关。秘境里也没见着他,不知是不是被金满叫去做事了。 金满挥开几个小辈,眸光冷冷一扫,“无厌那只恶心的臭虫呢,他在哪里?叫他给我滚出来!” 无厌?唐礼等诸位长辈皆愣怔,怎么金满跑到这儿来找无厌道人?从秘境出来的年轻修士们却忍不住看向孟七七,脑海中响起孟七七曾说过的“五侯府金先生也一直在找他”的话。 可他们一个两个怎么都好似笃定了无厌道人会在这儿? 王家家主王常林适时上前,“金先生可是找错地方了?此地并无什么无厌道人。” 金满挑眉,“你说没有就没有?” 五侯府俱是疯人狂士,金满乃五侯之一,排行老二,对上王家家主亦不假辞色。那凤眸一扫,威压横扫,“孟七七,孟七七人呢?” 孟七七真不想理他,可又不能不理,遂直接把麒麟盘扔过去,道:“金先生好大的威风。” 金满接过麒麟盘,却又惊讶地上下扫了孟七七两眼,“你怎的如此打扮?甚丑,丑得污了本侯的眼。” “滚。”孟七七简单粗暴。 金满不怒反笑,笑得畅快至极,“见你如此之丑,本侯便放心了。” “大师侄你不要拦我,待师叔去把此人宰了。”孟七七咬牙切齿。 “小师叔,师侄并未拦你。”陈伯衍如实回答。 孟七七眯起眼,“你也给我滚。” 陈伯衍更加不能滚了,“我答应了师父,定要带小师叔一同归山。” 金满闻言,笑得更肆无忌惮,甚至鼓掌称快,“孟七七你也有今天。”说罢,也不等孟七七恼羞成怒,眉眼含着的笑便透出森森寒意,“无厌究竟在哪儿?” 这话不是问孟七七,而是堵在了最后踏出秘境的王敬等一干长老面前。王敬哪能料到来了一个孟七七不说,又来一个金满? 五侯府行事素来乖张无忌不讲道理,金满只会比孟七七更难缠! 而更糟糕的是,三长老真的跟在他后面,而没有提前一步离开。虽然王敬此刻恨不得手撕了这自大狂妄的家伙,可后悔已无用。 “金满,你莫非是跟孟七七串通好了来叩仙大会捣乱不成!?”王敬无法,只能强硬压下。王常林见状也立刻沉声,“金先生,我敬你快人快语不拘小节,可话不能乱说。” 金满冷笑,压根不理会两人斥责。瞥到三长老出现,手中金线一甩,立刻动手! 三长老刚出秘境,一个躲闪不及差点被金线割去半边脸颊。可饶是他躲过了,脸颊也火辣辣的痛。这等羞辱如何能忍?三长老仗着手掌异于常人便直接用手去抓金线,与此同时抽出长剑刁钻地朝金满面门刺去。 打斗爆发得突然,王敬却已是怒意难忍,“岂有此理!” 王敬没动,当着那么多人面儿他得端着,但他身后那两位长老动了。今日若不把金满拦下来,他们王家也不用办什么叩仙大会了。 可王家这两位长老一动手,五侯府的人也跟着动。其余各派修士见状,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徒有穷迟疑地凑到大师兄身边,“大师兄我们不动手么?” 陈伯衍沉默是金,孟七七便笑道:“不动,叫金满打去,你小师叔我累了。” 说罢,孟七七竟真的掉头就走。此间那么多修士,人人挂心五侯府与王家的这出好戏,唯有他,任那头打得天昏地暗,他自负着手迤迤然往外走,潇洒利落。 也愈发让人看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王子灵瞧见叔叔王常林不甚好看的脸色,赶紧也跟着跑了。孟七七知道他跟了上来,感叹这怂胆非一日能除的同时,出言提醒道:“去看看你那云姑娘罢,别跟着别人跑了。” “孟小师叔,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能这么说云姑娘啊。”王子灵不服。 孟七七轻笑,“好一个云姑娘,我与黑魔在那农舍里打得死了一片,你都快被吓死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却毫发无损。若事实真是如此,你还求什么仙?干脆自刎在你家缠花仙子脚下,免得碍着别人长生的道。” “你!”王子灵再次气得跳脚,可又反驳不过来。可不是么,他当时光顾着担心她有没有受伤,可恰恰忘了她没受伤才最不合常理。 思及此,王子灵再也待不住了,匆匆告辞。 孤山剑阁众弟子却面临着一个新问题——缠花楼虽大,但王氏给各门各派安排的房间都是定额,此时已没有多余的房间安排给孟七七与他的徒弟。 倒不是说王氏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是太麻烦了,人家正打着呢。 孟七七善解人意地道:“那便让小玉儿与有穷一间,萧潇与归年一间,青姑仍跟着小茹,至于我,与你们大师兄凑一凑便可。你说呢大师侄。” 陈伯衍本能地想拒绝,只是一对上孟七七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便又神使鬼差地答应了下来,“可。” 小师叔还是很随和的嘛,小师弟徒有穷如是想。 第19章 知我者 孟七七回房第一件事,就是要沐浴更衣。在秘境待了三天,孟七七觉得自己满身妖兽味儿,已忍无可忍。 王家的服务很周到,即使主人还在外头打得热闹,下人们仍能镇定自若地为客人提供热水,并派来美婢伺候。 婢女不似一般的粗师丫鬟,白纱遮面,十指如葱。孟七七摇头叹息,“我可不能让这么水灵的姑娘来伺候我沐浴,大师侄,你说是不是?” 婢女斟酌着词句,欲说两句好听话。可她抬眸瞧见孟七七的眼神竟悉数落在那陈伯衍身上,并未分与自己一丝,便知他刚才的话另有所指。如此,婢女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三人一时无声,孟七七也不着急,端看陈伯衍要领悟多久。良久,陈伯衍从婢女手中接过干净的帕子,道:“你先下去吧,我来便是。” 婢女恭敬地垂首退下,顺道带上了门。 “师叔请。”陈伯衍伺候孟七七沐浴更衣,神色如常。 孟七七端看许久,也并未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不自然,略有失望。他撕下人皮面具除了衣裳坐进浴桶里,懒得再看陈伯衍一眼。 只是他刚想闭目休息,就见纷纷扬扬的花瓣从他头顶落下,眨眼间飘满了整个水面。孟七七抬头,看着手持花篮的陈伯衍,道:“大师侄好雅兴啊。” “这是白葛的花瓣,可养神解乏,促进伤口愈合。”陈伯衍解释道:“师叔身上暗伤颇多,需好生调养。” 那还不是因为你。孟七七在心中暗骂,可责怪的意味却不浓。感情一道讲究你情我愿,孟七七为他留下的这些疤也没什么,只是有时像这样坐在热水里全身放松时,疲惫和疼痛便从伤疤里稍稍渗出来些。 不过这又如何呢?陈伯衍最终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是他的终究还是他的。 思及此,孟七七背靠在桶壁上,仰头看向身后的陈伯衍,“丑吗?” 沾上了些许花红的水珠顺着孟七七的下颔流下,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陈伯衍,似是非要问出一个答案来。 “不丑。”陈伯衍如实相告。 孟七七满意了,闭上眼不再说话。 陈伯衍一直站在他身旁侯着,时不时给他加点热水。堂堂陈家的公子、孤山剑阁的大师兄,让他替别人搓背还是有些强人所难的,孟七七也不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便让他就这样侯着了。 这样泡了大半个时辰,孟七七估摸着外面快打完了,才迤迤然从桶里站起,接过陈伯衍手中的帕子擦干,穿上干净的衣裳。 他做得坦荡,丝毫不避讳陈伯衍。 陈伯衍全程不发一语,目光却迟迟未从孟七七身上移开。 孟七七的长相其实并不出众,五官单看都很平凡,只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明亮有神。他看着你的时候,你往往被他眸中的神采所吸引,进而觉得那不甚出众的五官都被赋予了一层夺人心魄的色彩。 尤其是此刻热气蒸腾过后,孟七七双颊泛着红晕,眸中也好似氤氲着水光,身上透着若有似无的白葛花的香气。 “大师侄,你出去打探一下打斗的结果,顺道儿给我弄些吃的来。”孟七七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陈伯衍的床上坐。 陈伯衍应声出去,门开的时候恰好有人从外面走过,下意识往门里看了一眼。陈伯衍微微蹙眉,反手把门关上。 不知为何,他不大想让人看到孟七七此刻的模样。 缠花楼外,王家和五侯府的冲突暂时告一段落。金满咄咄逼人,追着三长老打,把人逼得跳进莫愁湖,逃了。 王家家主和大长老气得半死,场面一时失控。最后浮图寺和蕊珠宫出面调停,其余各派也纷纷说话,这才缓和了下来。 可金满仍旧不如何买账,撂下狠话让王家务必给他一个交代,便扬长而去。有王氏子弟一时气不过,拦在金满面前,金满冷哼一声,差点又酿成一桩惨祸。 倒是王常林不愧为一家之主,最能忍得。为了叩仙大会能继续进行,硬生生忍下这口气让金满走了,而后派遣族中弟子全力搜寻落湖的三长老。 但此事才只是一个开端,金满狠狠扇了王氏一巴掌,即使最后证明那三长老真是无厌道人,王氏也不会真忍下这口气。 陈伯衍将探听来的消息禀告给孟七七时,孟七七也如是说:“三长老跳入湖中逃脱,未必不是王家希望看到的结果。若他真被金满当场擒住,等于坐实了王家收容无厌道人、助纣为虐的事实。恐怕此时此刻最想要三长老毙命的不是金满,而是王常林,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可王家为何要招揽无厌道人?”陈伯衍并不怀疑孟七七话语的真实性,只是堂堂琅琊王氏,子弟无数,何必跟这么一个人人喊打的角色搅和在一起? 正如王子灵所说,王家又不缺那一个破铜盘。 “传承越久的世家,越是藏污纳垢。”孟七七盘腿坐在陈伯衍被子上,眯起眼道:“不过区区一个无厌道人能当上王家三长老,着实奇怪。我怀疑他是否掌握着什么秘密或更重要的宝物,以此换来了这么重要的长老之位。” “所以你们想让他把这个秘密或宝物吐出来?”陈伯衍问。 “知我者,果然大师侄也。”孟七七冲陈伯衍眨眨眼。 除魔卫道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幌子,借机打压王家,顺带探听无厌道人的底细才是真。 若能趁势让王子灵立起来,为日后的图谋做打算,那就更好不过。 “小师叔与万铢侯也是至交好友?”陈伯衍再问。 “也是?”孟七七挑眉。 陈伯衍道:“天姥山沈青崖。” 孟七七摇头,“沈青崖可谓之好友,金满么,勉强算得上一个屠友。若哪天你看到我们拔刀相向,也无需觉得奇怪。” 屠友?屠夫的屠?陈伯衍觉得这称呼相当新奇,孟七七此人也越看越新奇。孤山小师叔,果然名不虚传。 孟七七却又笑问:“你对小师叔交几个朋友有意见吗?” “师侄不敢。”陈伯衍微微垂眸。 “芳君啊。”孟七七笑着倚在床头,长长的半干的黑发自肩头滑落,扫过光洁锁骨上一道浅浅的疤。他说:“你是不是还记着我拒绝收你为徒的事?” “师侄不敢。”陈伯衍嘴上这么说着,头却反而抬了起来,正视着孟七七。 孟七七心道:你有什么不敢的?年纪轻轻就敢对我做那种事,到现在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你看到我锁骨上的那道疤了吗?”孟七七忽然话锋一转。 “看到了。”陈伯衍都看到了,结实的胸膛和锁骨上一道惹人遐思的疤。 闻言,孟七七忽地坐起来,双手撑在床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是小师叔当初第一次与人欢·好时,那个人留下来的。” 撩人的热气直往耳朵里钻,听着这放浪形骸的话语,陈伯衍再如何处变不惊,身体也不由僵硬。 与人欢·好?与谁? 陈伯衍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孟七七仰躺时微微喘气的脸,身体的僵硬感愈发强烈。 怎么回事?他为何会想到这样的画面? 陈伯衍平静的心海被孟七七搅了个惊涛拍岸,孟七七却勿地靠回床上,悠悠道:“疤痕难消,旧事难忘。小师叔是个恋旧的人,所以不能收你为徒。” 可恋旧与不能收徒之间又有何关联呢?陈伯衍不明白,但这不明白都被孟七七方才的孟浪所掩盖,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等他再想问时,孟七七已然背对着他睡下了。 孟七七睡在床的里侧,外头空了一半的位置,那大概是留给他的。可陈伯衍打三岁开始便不与人同榻而眠,而且床上那人还是他小师叔,如何能睡? 于是孟七七左等右等都没等到陈伯衍上床,回头一看,那人已经开始打坐了。好你个陈伯衍、陈芳君、陈大师兄,孟七七摸到陈伯衍放在枕侧的一本书,撒气似地把它扔到了床尾。 陈伯衍听见声响,睁眼瞧见无辜的被遗弃在床尾的书,很不明白孟七七究竟又在发什么脾气。 他有时对自己很好,有时又好像对自己有着无边的怒气,捉摸不定。 读懂孟七七,是件比修炼更难的事情。 夜半,孟七七悄悄醒来。 陈伯衍还在打坐修炼,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孟七七轻手轻脚地下床更衣,而后推开窗户,身形轻灵地落在缠花楼外,不疾不徐地往城中走。 只是他走了没多远,前面酒楼的红灯笼还只是豆大小点儿时,他便回头道:“大师侄,你跟着我做甚?” 陈伯衍从树后走出来,一点儿也没有被抓包的羞耻感,拱手道:“师父说,定要把小师叔带回孤山。” “你怕我跑?” 陈伯衍不说话,便是默认。 “你倒是听你师父的话。”孟七七不无吃味地说着,却并没有拒绝陈伯衍的跟随,“想来就来吧,记着待会儿好好站在我身后别多话,金满最不喜欢你这等比他还俊俏的后生。” 说罢,孟七七加快速度朝约定地点而去,陈伯衍立刻跟上。 第20章 无影踪 夜半更深,沿街的酒楼都已经打烊了,唯有花街柳巷仍有欢声笑语。 孟七七看起来对这种地方一点都不陌生,颇有闲心地仔细打量了一圈儿,才寻到一处后门,推门进去。 走过假山、游廊,掀起珠帘,透过摇晃的灯影,孟七七瞧见那穿得比红灯笼还招摇的男人,就觉眼晕。 金满却径自把目光落在陈伯衍身上,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带孩子了?还是剑阁终于受不了你了,终于打算派个人来监视你?” 孟七七没好气地丢给他一个铜板,“赏你一个铜板,给爷闭嘴。” “小气。”金满接过铜板掂了掂,然后毫不在意地收进袖子里,伸手挥退身旁两位美人。 孟七七带着陈伯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闻着酒香颇为陶醉,却不喝,问道:“无厌道人呢?抓到了没?” “没有。”金满眸光骤冷,“这老不死的狡猾得很,在城中一定另有藏身之处。” “三天,你只有三天的时间找到他。事先说好了,这部分由你负责,我可不会帮忙。””孟七七神色自若。 “不用你耳提面命,我自有安排。”金满没好气。 这时,坐在一旁的姚关忍不住开口道:“为何不按捺下来,等到大比之日当场将他擒获?届时再把他的身份公之于众,想必王家也推脱不了。可现在我们相当于打草惊蛇,凭空添了许多波折。” “呀,你在啊。”孟七七惊讶不轻。 金满忍无可忍,他总是能轻易被孟七七挑起怒火,“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在那儿,你眼瞎啊?不就是说了你大师侄一句,至于么?” “至于啊。”孟七七笑着,而后转头看向姚关,“姚老弟,你若是不把那老不死的逼入绝境,把他和王家隔离开来,怎么能把他嘴里的东西套出来呢?等到大比的时候就晚了,众目睽睽之下,你又怎么能保证他嘴里的东西能为我二人独有呢?” 姚关张张嘴,终是哑口无言。 孟七七遂把酒杯轻轻一放,道:“听说你在缠花楼里找我大师侄的麻烦了?” “在下无意冒犯,请孟师兄勿怪。”姚关起初并不知道金满与孟七七的打算,他真的只是希望通过孟七七来打探他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哥的下落。 孟七七垂眸把玩着酒杯,没言语。金满知道孟七七的臭脾气又犯了,于是道:“关儿,给你孟师兄敬一杯酒。” 姚关虽年纪轻,可也是五侯之一,行五,与孟七七同辈。他自有他傲的资本,可却并不是狂傲无脑之辈。金满这台阶一铺好,他就立刻给孟七七斟了一杯酒,还带上了陈伯衍。 “请。”姚关自饮一杯。 孟七七这才将这茬揭过,将酒饮下。陈伯衍拿着酒杯,却有些愣怔。在孤山的这几年,常常是师弟师妹们闯了祸,由他这大师兄出头。师门长辈们亦对他信赖有加,甚至不介意他陈家人的身份,将许多门中内务交予他打理。 这被人护着强出头的事情,他已经多久未曾遇见了? 这种感觉有些新奇,好像……还不赖 。 只是陈伯衍一直遵循酒诫,所以这酒闻闻味道便罢,却是沾不得的。好在无论是姚关亦或是孟七七,都不在意这酒喝是不喝。 金满收敛了玩闹的心思,道:“那老不死前两年掳了一个女人,把人悄悄藏在城外。就在去年,那女人替他生了一个儿子,只是他做得相当隐蔽,连王家都不知道此事。我已事先将两人带走,不怕他不出现。” “谁又知道呢。”孟七七眯起眼,“王家周围派人盯着了吗?” “派了,但是不多。多了恐怕引起王家的注意,况且,你当我五侯府有用不完的人吗?” “你们不是号称门客三千?”孟七七挑眉。 金满真是被他气死,“吹牛懂不懂?我要真有三千门生,明日就踏平你的孤山。” 孟七七嘴角噙着笑,慢悠悠地给他斟上一杯酒,“金爷犯得着与我置气么,我看北斗门那山头不错,改明儿您去那儿踩踩?” “滚。”金满气笑了,看孟七七那言笑晏晏的模样,天底下就没有比他更混的人了。他还带着陈伯衍来,也不怕陈伯衍回去告他的状。 孟七七瞧见金满气急败坏他就开心,末了又正色道:“王家那边还是要多派几个人,无厌道人在王家待了那么多年,不可能一点亲信都培养不出来。他此时孤立无援,必定得寻求帮助,除非他对王家的戒心达到一定程度,让他打心眼儿里不再相信姓王的。还有,你派了人过去,顺道帮我看一看王子灵,万一他被王家人丢出来了,通知我一声。” “你还真不客气。”金满往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抛出一个冷眼。可他没有拒绝,便是答应了。 孟七七拣了一颗茴香豆丢进嘴里,毫无诚意地奉承道:“跟金爷做事,还用得着客气么?” “得了,你真要扶王子灵上位?”金满问。 “王子灵挺好的。”孟七七继续对碟子里的茴香豆挑挑拣拣,“虽不成器了些,又太心善,但心善有心善的好处,至少日后他不会反咬我一口。” 金满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自己心里有打算就好。如果这次能顺利杀了无厌,我欠你一个人情。” “好。”孟七七毫不矫情,人情多了不压身。 金满便挥挥手,“滚吧滚吧,别打扰本侯休息。关儿,送客。” 孟七七也不多留,起身离开。 陈伯衍在前头为他挑起珠帘,走出门口的那一刹那,孟七七又回头看了金满一眼。他此刻整个人都窝到宽大的椅子里去了,手里拎着一只白玉酒壶,大红的衣裳像多烈日下的花儿,酒气浇灌得他愈发姿容艳丽。 这等美貌,总是能轻易遮住他的年龄与哀伤。 回去的路上,陈伯衍不禁问:“万铢侯与无厌道人有何过节?” “无厌杀了他家一个小婢,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金满才刚当上五侯不久,年方二十。只是等他去报仇的时候,无厌已经销声匿迹,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直到我把无厌即是王家三长老的事情告诉他。”说着,孟七七目光幽幽地看向陈伯衍,嘴角却噙着笑,问:“他自此恨上了王家,被我拉着一同对王家下手,大师侄,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陈伯衍沉默着,正当孟七七以为他默认了这一事实时,他却又说道:“这说不通。万铢侯要杀无厌道人,是因为无厌道人杀了他的小婢。他对王家动手,是因为王家收容了无厌道人,害他苦等了十几年。这与小师叔有何干系?” 孟七七怔住,继而笑了,背在身后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只觉得全身上下通透无比。 “走罢,回去歇息。”孟七七脚步轻快。 另一边,王子灵果真没有找到他的云姑娘。他原本想把云姑娘带回王家,可他怕思及自己在王家的尴尬处境,就把她送去了客栈。然而今天客栈老板告诉他,那位姑娘在两天前就走了。 两天前,那也就是说是在他进入秘境的当天。 可若是孟七七没有料错,云姑娘究竟是何身份?她与自己的偶遇恐怕也并不单纯。 她想做什么?是冲着王家来的? 王子灵放心不下,赶紧回了王家。王家如今虽然已经被王常林和王敬二人把持,可王子灵的父亲毕竟也曾是一任家主,所以家中仍有少数人暗中护着王子灵,让他能不受迫害。 可王子灵知道,像王氏这样的大家族,他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不管王常林还是王敬都需要他这样一个傀儡少主。 王敬扶持王常林上位,但他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家主。可王常林越来越不听话,双方早有龌龊。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少主之位就可能成为决裂的那个点。 王子灵也正是看中这点,知道自己暂时应该是安全的,所以才敢与孟七七谋皮。 回到王家,王子灵谁也不理,更不想去请安。他快步回到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找柴叔。 可出乎意料的是,柴叔不在。王子灵随即问院里的下人,他们说柴叔两天前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冷汗瞬间自王子灵背上浮起,密密麻麻。晚间凉风一吹,王子灵遍体生寒。柴叔与他虽是主仆,可王子灵心里早把他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而柴叔这些年一直陪着他寸步不离,他知道自己今天就要从秘境出来,怎么会不见了? 而且又是两天前?这与云姑娘是否有关系??? 王子灵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思虑片刻,转身就往外面跑。他得去找孟七七,或许孟七七知道云姑娘的底细! 可王子灵刚跑出自己的小院儿,还没到正门口,便遇上了前呼后拥的王子谦。这么呼啦啦一大群人,就算王子灵再胖,也比不过他们。他倒希望夜色更浓一点,把他遮住,好免了这遭偶遇。 可怪就怪今晚月光太迷人,照得他整个人都特亮堂。 王子谦看着王子灵不说话,眼中既无怨怼也无喜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教人头皮发麻。他身后跟着的一个人倒开口了,“哟,这不是我们的少主么,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啊?” 王子灵认得他,是一起进秘境的几人之一。 这可惨了,仇可大了。 第21章 闻弦歌 脸皮即已撕破,便没有再强粘回去的必要。王子灵知道今天这遭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干脆把心一横,抬头挺胸看着他们,道:“我去哪儿还要向你们报告吗?” 对面厉声答道:“你也知道你是少主,可为何在秘境里还要对子安堂兄落井下石!” “是啊,你就那么希望子安堂兄出事吗?他平日可待你不薄!” 来了来了,王子灵最怕的来了。 他知道王子安平日里待他还算不错,甚至因为王家对王子灵的隐性排挤,王子安时常会多照顾他一二。如果可以,王子灵也不希望他出事。 可是、可是…… “我只是说了实话,麒麟盘在大堂哥手上,如果不交代清楚,难道要让他背这个黑锅么?!你们说,我王家难道要因此被人戳脊梁骨么!”王子灵的嗓门陡然提高,他何尝不希望王子安是王家的一股清流,他对此事毫无所知。 可是他毕竟是大长老的嫡孙,王子灵不敢去想日后的情形。 王子谦目光幽幽地看着王子灵,他忽然发觉以前都小看这个草包堂哥了。可究竟是谁给他这个胆子,让他忽然开始逞少主的威风? “堂哥,那你可查出什么来了吗?”王子谦问。 王子灵哑然,他急着去找云姑娘,回府之后又急着找柴叔,哪儿顾得上去查三长老之事。此刻他望着王子谦直直逼视过来的眸子,竟似被他压制住一般,也让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 若他这些年不是忙于逃避,耐下心来在王家培养一些人手,也不至于现在这般被动。 王子谦再问:“三长老至今下落不明,五侯府金先生咄咄逼人,若此次叩仙大会因此受到牵连,旁人又将怎样看待我琅琊王氏?对此堂兄可有良策?” 才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如珠玉,即使衣衫沾着秘境中的尘土,也丝毫不掩自身贵气。他这么直直地叩问着你的心,让你恨不得往后退、再往后退,一直退到月光无法照到的角落里。 王子灵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身上哆哆嗦嗦的肥肉,道:“办法当然会有的,我现在就要出去办事,你们先给我让开!” 面对王子谦,王子灵只能耍横。 “你们把我拦在这里做什么?想揍我吗!”王子灵的声音愈来愈大,在静谧的夜色里张扬无忌。 “你!”王子谦身后那一干少年顿时怒上眉梢,可谁想到王子灵还横出脾气来了,“怎么?对我不满意?想打你们的少主么!” 王子谦垂眸,不言语。其余人群情激愤,有人真撸袖子要上前打人,可怕王子灵吓得心里一咯噔。 若是真打,他是打不过的。 可琅琊王氏传承至今,号称书香门第、千年世家,怎么能对堂堂少主轻易动粗呢?家法何在? 王子灵悄悄抹了把手心冷汗,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可是少主,你们竟然敢打我!” 娘啊,我都喊这么大声了,还用元力加持了,隔壁人家都该听到了啊! 王子谦等人听见嘹亮如洪钟一般的喊声,齐齐愣住。几个年纪小的生生憋红了脸,末了挤出一句话来,“不要脸!” 王子灵瞪着眼睛气喘如牛——要命不要脸,要脸不要命! 恰在这时,老天爷终于听见了王子灵的真诚呼唤,蕊珠宫的女修们从缠花楼回来了。 徐梦吟遥遥便听见那杀猪般的喊声,带着人蹙眉往这边行来。她并不想掺和人家的家事,可这声音如此凄厉,若不闻不问,不是她们蕊珠宫的作风。 王子灵心中大喜,然而还不等他松一口气,他就看见王子谦早早垂手等在一旁,神色恭敬。 王子灵欲骂娘。 是以当徐梦吟赶到之时,便瞧见一个强作镇定但仍咬牙切齿的王子灵,以及一群义愤填膺的少年和沉默的王子谦。她眸光微暗,却并未说什么。 “徐师姐。”王子灵忙向她行礼,可能扭转多少劣势,他也无从知晓。 有徐梦吟在,王子灵顺利离开了王家。可是出了王家之后,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去找孟七七?可他能悄无声息地绕过所有耳目见到孟七七么? 月夜的长街如此之冷,冷得王子灵心中凄寒,思绪却意外地通透起来。 缠花楼里耳目众多,他不能现在去找孟七七,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对、仔细想想…… 翌日清晨。 孟七七起床更衣,打发陈伯衍去传早膳后,便磨了墨在房中书案前写字。片刻后,陈伯衍未归,小玉儿先来了。 “师父。”小玉儿今日穿上了孤山剑阁的天青色纱衣,连眼罩都换成了素色的样式,小小少年郎玉雪可爱,教孟七七心情大好。 “来。”孟七七招招手。 小玉儿哒哒地跑过去,仰着头正好让孟七七能摸到他的脸颊,“师父,昨晚上王子灵去狮子街找人了。跟师父预料的一样,后面有人跟踪他,不过小玉儿都解决掉啦。” “小玉儿乖。”孟七七摸摸他的头,“喜欢师父给你准备的新衣服么?” “喜欢。”小玉儿点点头。 孟七七低头跟他碰了碰额头,“喜欢就好,我家小玉儿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个小仙童。” 听师父这般夸奖,小玉儿害羞地低下头,脸颊儿红红的,眼睛里都带着笑。孟七七叹一声“傻徒弟哦”,转身把写好的纸条递给他,“待会儿把这个给你青崖大哥。” “嗯!”小玉儿得了夸奖,声音都大了不少。 陈伯衍却在此时推门而入,端着香气扑鼻的热腾腾的早膳,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小玉儿手上的纸条。 小玉儿却并未察觉,垫着脚往陈伯衍手上看,他忙了大半个晚上,特别饿。孟七七便带着小玉儿坐下来一起吃,陈伯衍看着他帮小玉儿布置碗筷的模样,又觉得他与秘境中的孟七七想去甚远。 这样的孟七七看起来平静而温和,那件天青色的纱衣披在他身上,盛着那一汪青丝,再合适不过。 孟七七回眸发现他竟在出神,不由暗笑,“还愣着做什么,你不吃么?” “谢小师叔。”陈伯衍回过神,坐下。这一间飘着淡淡梅香的厢房里,便很快只剩下了小玉儿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 王家的早膳既精致又美味,小玉儿从不曾吃过这样的东西,愉悦得两只脚在桌下荡来又荡去。 他时而也悄悄抬眸看看师父,又瞧瞧大师兄。师父开心,他也开心。 一柱香后,便是辰时。 年轻修士们少有懒惰成性者,这会儿差不多都起了。早膳的香味盖过梅花香飘满了整座缠花楼,修士们迎面打着招呼,气氛一时安宁和乐。 不多时,楼下弦歌又起,少许的花瓣落在修士们的茶碗里,雅意盎然。 他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可当五楼某间厢房的门打开之时,大半的人都心照不宣地抬头望。 厢房中出来的人一袭天青色纱衣飘渺如云,秉承了孤山剑阁一贯素雅的风格,只腰间一根霜色丝绸束带上绣着仙鹤出云图,彰显他的身份。 孤山小师叔,孟七七。 昨夜众修士回去仔细一想,都觉得孟七七定是带着人皮面具,否则不至于藏得那么好。他们心里也更倾向于这个答案,毕竟孤山的小师叔,不该是那么平平无奇的模样。 是以今日所有人都等着见一见孟七七的真容,看他到底是否砸了孤山剑阁的招牌。 可是一顶幂篱遮住了众人的视线,摇曳的白纱笼着孟七七的脸,只那被玉冠束起的黑发静静垂在脑后,从白纱边缘探出一长截儿来。 既神秘,又疏离。 可越是看不真切的事物,便越教人想看个明白。原本只是随意一瞥的视线变得火热,原本并不在意的人也都抬眸探寻,只一会儿,孟七七就成为了缠花楼中的焦点。 他一身素雅,却仿佛比那株名叫朱砂的梅花还要耀眼。 孟七七缓缓勾起嘴角,负着手慢悠悠地往下走,虽慢,却也不停。不多一会儿,他就如一片云般飘出了缠花楼,陈伯衍和另外一位女弟子青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不知要到哪里去。 众修士面面相觑,不多时,便有修士陆续出了缠花楼,跟随孟七七的脚步涌入金陵城中。 此时距离大比还有两日,十里秦淮才刚从昨夜的繁华声中醒来。客船中钻出了玉面的书生,铺着青石板的小巷里走出了挑着担的小贩,沾着雨露新开的花引来了绣楼里的小姐。 但他们都不知道,踏着熹微晨光而来的仙君们将给金陵城带来多少的传奇和风云。 正如三教九流汇聚的咸丰茶楼内,此时正有人脚踏板凳、手持茶壶说得兴起。问其所言何事,谓之——风起云涌金陵城。 第22章 斗器者 繁华的金陵城,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打小在关外长大的青姑何曾见过这热闹场景,一路上皆喳喳呼呼的,似一只歌声欢畅的小百灵。 “师乎,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青姑咬着一根糖葫芦,口齿不清地问着。 孟七七看到她沾着糖屑的嘴角,无奈摇头,“师乎我要找个算命先生。” “师父你要算命吗?”青姑诧异地睁大眼睛,“可你不是说算命的都是骗人的吗?上次那个黄老仙连算命摊子都被你掀了呢。” “青姑。”孟七七语重心长,“为师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掀过别人的摊子呢?” “是青姑记错啦,师父。”小姑娘话音刚落,又转头对陈伯衍俏皮地吐舌头——师父做了坏事总是不承认,不怕羞。 陈伯衍莞尔,忽然,前面传来打斗声。 青姑性子急,又爱热闹,举着糖葫芦就挤过去看。只见两位修士面对面立于道路中央,手掐剑诀,两枚匕首大小的袖珍小剑于半空翻飞交击,划出道道流光,绚烂不已。 “哇师父,这就是斗器么?”青姑眼前一亮。 “没错,关内仙门中的文雅玩法,不过这对你来说尚有些吃力。”孟七七隔着幂篱垂下的白纱看着两柄散发着淡淡荧光看似不相上下的飞剑,再看两位修士略有些凝重的神色,忽而嘴角一勾,道:“论斗器,恐怕年轻一辈中无人能胜过你大师兄。你若想学,可向你大师兄请教。” 青姑立时崇拜地看向陈伯衍,双眼亮晶晶。 陈伯衍解释道:“那是因为我天生体质特殊,当不得如此夸奖。” 青姑略略一想,明白了。修士修仙,分为修外物、修己身和修自在三个大层次。每个大层次,又分诸多小层次。 第一层,修外物。 修士在筑基后,便开始练器。不论是关内关外,修士们大多用剑,他们会不断地引天地元气入体进行淬炼,而后在丹田之上凝聚一把与自己选定的武器一模一样的本命宝剑,达到人剑合一的状态。 一般而言,丹田内的本命剑是不轻易离体的,因为一旦受损,将对自身修为造成损失。 可此地乃金陵城,与民风彪悍的关外不同。若修士们拔剑比拼,剑招威力过大,对普通百姓造成的影响太大。于是,久居繁华之地的修士们便鼓捣出了“斗器”这一略显文雅的比斗方式。 双方圈出比斗区域,而后祭出各自丹田内的本命剑,本人站定不动,单御剑交锋,规定在多少招之内结束比斗。 而孟七七之所以说陈伯衍同辈之内无敌手,是因为他的本命剑是生来就有的。那把无妄剑,是在他剑体觉醒之时,采用天山寒石,按照丹田内小剑的模样打造而成。 是以无妄剑虽注定会成为一把名剑,可至今没有几人识得它真面目。而修士们后天练成的剑,又怎能比得了这把天赐之剑呢? 说话间,周围看客陆续认出了三人的身份。孤山剑阁,天下剑道正宗,这是普通老百姓都有所耳闻的事实。再加之剑阁服饰最具仙气,远看着可真如仙君一般。 与一口一个仙君激动不已的百姓们不同的是,周围的修士们各个心有思量。他们大都是年龄稍大的散修,因为年龄限制而无法进入秘境,但这不妨碍他们来参与叩仙大会这一盛事。即便到了今天,也仍有无数人从各地赶来。 越来越多的修士们共聚一城,这也意味着孤山剑阁面临的挑战会愈发严峻。毕竟当年周自横一剑横挑十四州的时候,赶来与他论剑的散修数不胜数。 “这位便是孤山小师叔孟秀?”一人排众而出,朝孟七七拱手。 “正是。”孟七七一手背于身后,侧身微微颔首。 “在下青州何云归,愿向孟小师叔讨教一二。”那人语句铿锵,话中带着剑上的寒气,虽不伤人,但过分凌厉。 孟七七神色不变,“你我相识不过三息,无冤无仇亦无交情,我为何要与你交手?” “剑道切磋不论交情,在下只是想一睹孤山小师叔风采,望成全。”何云归再拱手。 孟七七拂袖,“若人人都如牧兄你这般拦人便战,我还有何宁日。周自横乃是我小师叔,但他是他,我是我,莫要把他那一套放在我孟秀身上。” 此时旁边两位修士的斗器恰逢决胜局,两柄飞剑铛的一声交击在一起,刮起的劲风悄悄掀起白纱,露出孟七七的真容。 白纱扬起,又很快落下。 短暂的一瞥犹如惊鸿落影,转瞬即逝。何云归只来得及看到他那双凝着清冷剑光的丹凤眼,其余什么都未曾看见。 可是一眼,便足够了。 “孟兄如果觉得冒犯,可由你择日来战。”何云归沉声道。 孟七七轻晒,“何兄不必着急,这几日群英荟萃金陵城,想与我论剑之人恐怕不在少数,我索性说开了,好教诸位都知道我的规矩。想与我切磋,可以,先打过我大师侄再说。” 大师侄?众人纷纷看向陈伯衍。陈伯衍眉头微蹙,询问的视线落在孟七七身上,孟七七却好似听到了什么,目光转向身旁的战局。 稍年轻一点的修士脸色已发白,手势再变,飞剑绕过一道扇弧直击对方的剑柄。对方却如有神助般操纵飞剑使出一招神龙摆尾,将年轻修士的飞剑彻底击出。 年轻修士连退两步,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散了,这斗器也就输了。但输便输了,他虽有不甘,但仍维持着基本的风度。 两人唤回本命剑,双双拱手,“承让。” 四周一片喝彩。 “大师侄,你听小师叔的话么?”孟七七这才含笑回眸。 陈伯衍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无奈点头,“师侄愿代劳。”随即,陈伯衍转身,抬手,面朝众修士,“请。” 何云归可不想跟陈伯衍动手,可他刚想开口拒绝,孟七七身后那小姑娘忽然探出头来,眨眨眼,笑问:“你们是不敢跟我大师兄打吗?你们如果不想跟我大师兄打,也可以跟青姑打哦。” 何云归怔住?这又是哪出? 围观诸人也怔住,这里面想逼孟七七出手探他虚实的修士不少,可怎么弹指之间,就变成了孟七七逼他们跟陈伯衍打? 至于跟一个小姑娘动手,那是万万不能的,丢份。 可若是真与陈伯衍交手……他们之中那么多长辈,一个个排着队去找一个小辈动手,这传出去…… 即便陈伯衍真是天纵之才,能打出一场好比试来,可出头鸟不好当。 那厢孟七七却已经递给陈伯衍一个眼神,陈伯衍心有灵犀般点了点头,解下无妄剑握于手中,上前一步,再请。 何云归被逼无奈,“我虚长你许多岁,在修为方面恐怕会占你便宜,不如我们来一场斗器,如何?” 陈伯衍稍作思考,便道:“可。” 单论修为,何云归认为自己是前辈,定然要深厚一些。但论本命剑,或许陈伯衍得天独厚更甚一筹,是以采用斗器之法,最为公平。 可人群里仍不免有人暗骂一声“老狐狸”,何云归倒是搏了一个好名声,输了也不至于太丢脸。跟随着孟七七从缠花楼里出来的年轻修士们也都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不少人聚集过来,目光在孟七七和陈伯衍身上扫过,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片刻后,陈伯衍便与何云归划出道儿来,双方面对面站定。 何云归郑重声明:“以十招为限,点到为止。” 陈伯衍点头,斗器开始。何云归手掐剑诀两掌向左右两侧拉开,飞快唤出本命剑,那是一柄不甚华丽,但也锋利无比得宝剑。 只是此时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陈伯衍身上。百年难遇的天赐之剑,究竟有何等风采? 只见陈伯衍眉心剑痕愈发霜白,隐有亮光浮现。他也并不似绝大部分修士那样双手唤剑,他站得笔直,直如青松,一手自然垂在身侧,一手朝虚空中探出。没有什么复杂的手势、剑诀,他只是朝虚空中一探,便抓住了他的剑。 对于他来说,这仿佛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何云归眸色微沉,心中唯一的一丝不慎重也被绞杀殆尽。诸位看客们亦不自觉投入了过多心神,连孟七七的身影都在他们眼中淡去了。 孟七七扫过身后匆匆赶来的徒有穷师兄弟几人,转头朝青姑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着痕迹地退出人群。待退出足够远,孟七七朗声道:“诸位慢慢打,孟秀在狮子楼恭候大驾。” 众人这才纷纷回神,可回头看时孟七七早已遁入人群。 片刻后,距离比斗地点四条街的一处民宅前,孟七七抬头看着门上斑驳的朱漆,叫青姑敲门。 等了许久,门内才传出回信,“谁啊?” 孟七七朗声,“是周四郎的故人,有事求见朱婆婆一面。” 话音落下,惊了枝头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着震落了一片去岁的枯叶。青姑抬头看它,一人一鸟大眼瞪着小眼,把无聊难耐的等待瞪出了花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旧的木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儿,一个怯生生的妙龄女子探出半个头,朝孟七七欠了欠身子。 “婆婆问,四郎可来了?”她问。 “四郎没来,是与婆婆写信的那位后生来了。”孟七七面带微笑,温和有礼。 女子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确实没瞧见人,眸中掠过一丝叹息,“你们进来吧,婆婆在里面呢。”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一路打打打,打到敌人姥姥家。 一剑横挑十四州那句,来自《献钱尚父》一剑霜寒十四州 第23章 红颜老 打扫得异常干净的小院中,几株白梅寂静地开在料峭的春寒里,零落的花瓣投入风柔情的怀抱,打着旋儿落在半掩的窗扉上。 青姑好奇地在孟七七身后探头探脑,那只喜鹊便在树梢上歪着头看她,好似在想:哪儿来的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两人进了内室,披着素花斗篷的白发老妪正倚在窗边看书。她的脸掩在屋内的阴影里,握着书卷的手却露在阳光下。温暖的日光填满了她手上的每一道细纹,那修长的手指抚过书页时,散发着窖藏于时光中的美。 孟七七恭敬地上前行礼,朱婆婆却连眼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地问:“周自横呢?” “小师叔死了。” “哦?”朱婆婆翻页的手顿了顿,“你亲眼瞧见了?” 孟七七摇头,“正因为没有亲眼瞧见,所以我当他死了,否则剑阁式微,他怎会到现在还好意思不出现?” 朱婆婆这才慢悠悠地把书放下,抬眸,道:“你这后生,真个没心没肺。” 孟七七反笑道:“婆婆可别夸我,今儿个上门是有事相求来了。您再多说几句,我得不好意思开口了。” 朱婆婆哑然失笑,真不愧是周自横的传人,真人比书信上更不拘一格。她摆摆手让两人坐下,刚才开门的女子很快送上茶水,送完茶便站到朱婆婆身后,体贴地替她揉肩。 朱婆婆懒洋洋地闭上眼,“喝茶吧,既然周自横不来,那你喝了茶就给我滚蛋。” “婆婆您自己请我来的,怎能随便赶人呢?” “我什么时候请你来了?” “婆婆把这里的地址化作谜题藏在交予我的最后一封信中,不正是希望我找过来吗?虽然解题的不是小师叔,可看在我孜孜不倦地给您写了那么多封信的份儿上,婆婆您可不能把我赶出去。”孟七七无奈摊手。 朱婆婆笑了,“这题你真的解出来了?” 孟七七被她那直勾勾逼视的含笑目光看得心虚,可面上还得硬撑,“自然是解出来了。” “你让这小姑娘说,你师父是否真的解出来了?”朱婆婆看向青姑。她出的题普天之下只有周自横看得懂,这后生就算再天纵英姿,也不可能解的出来。 青姑站起来,朝朱婆婆欠了欠身子,乖巧地回答道:“婆婆出的题太难了,师父可解不出来。但他威胁蔺叔叔,蔺叔叔没办法,就只好告诉他啦。” 蔺叔叔就是帮两人传信的中间人,一个顶好顶好的老实人。孟七七瞪了青姑一眼,“你这小丫头,净拆你师父的台。” 青姑委屈地眨眨眼睛,“师父你不要骂我嘛,婆婆肯定一早就猜出来你解不出谜题了,不说实话会被赶出去的。” “你说了实话就不会被赶出去了吗?”孟七七没好气。 朱婆婆看不下去了,语调微扬,“你们这师徒两个,一唱一和,真当我老婆子听不出来?” 孟七七赔笑,“婆婆慧眼如炬。” 于是朱婆婆便用那双慧眼赏了孟七七一个白眼,却又用手招了招青姑,“来,小姑娘,到婆婆这儿来。” 青姑走过去,甜甜地叫了一声“婆婆”。 朱婆婆稍稍坐直了身子,目光里透出一丝慈爱。孟七七知道,进门这一关算是过了。这朱婆婆百年前也曾是仙门中赫赫有名的一位仙子,追求者无数。她与周自横年少相识,当时人人都道这是一对璧人,可谁知两人过了几年便分道扬镳。 周自横游历四海而去,朱婆婆嫁给了一个普通书生,从此再无影踪。 红颜易老,几十年后在金陵城平凡无奇的小宅子里,当年那个倾国倾城的仙子长出了皱纹白了头发,温和地端详着故友的后辈,问:“你叫青姑对不对,今年几岁了?” “青姑今年刚满十五了,是腊月生的。”青姑扬着小脸儿笑得眼睛里亮亮的。 “好。”朱婆婆摸摸她的头,对这小姑娘甚是喜爱。 孟七七见两人相处得和睦,没有一人愿意理他的样子,皱皱鼻子,自个儿饮起茶来。 大街上,陈伯衍与修士们的比斗仍在继续。徒有穷捋起袖子在人群里助阵,“好,下一个!下一个!” 陈伯衍连战三人,全胜。 这第三次甚至是他自己主动收手,对方无奈拜服的结果。因为与他对阵的那位修士出生草莽,无名师教诲也无厉害剑诀,本命宝剑也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凝出来的,与陈伯衍的无妄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不是陈伯衍及时收手,恐怕他的剑会被无妄直接斩碎。 天生剑体的恐怖威力,教在场所有修士都惊叹不已,也绝了许多人欲上场比斗的心思。这真是太无力、太憋屈了,单论斗器,就算他们淫浸修炼之道几十年,也比不过一个年纪轻轻的陈伯衍,这让他们还能说什么? 徒有穷见迟迟没有第三人,与有荣焉之际,余光瞥见北斗门的蒋斜,眼前一亮。 “蒋师兄!蒋师兄留步啊!”徒有穷大声呼喊。 蒋斜听见了,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自己绝对比不过陈伯衍,哪里高兴自取其辱。 徒有穷见他脚步不停,乐了,“蒋师兄!我家小师叔回来了嘿!你不是要找他吗,来啊来啊来啊!” 一时间人人侧目,蒋斜不得不停下来,回头道:“徒师弟,在下有要紧事处理,恕我暂不能奉陪。至于与孟小师叔的约定,北斗门可从未忘记!” 说罢,蒋斜拂袖而去。与徒有穷曾在秘境里并肩作战的赵兴就跟在他身后,临走时怒瞪了徒有穷一眼。徒有穷朝他得意地做鬼脸,把人气得不轻。 戴小山却发现了别的事情,含笑道:“蔡穆不在。” “蔡穆?你说那天在缠花楼里跟我比试的那一个?”徒有穷问。 “嗯。以北斗门的行事作风,蔡穆输给了你,败了北斗门的面子,这几日一定不好过。” 徒有穷撇撇嘴,“我若是输了,大师兄也会罚我勤加修炼呢。” 戴小山无奈摇头,拍了拍他的肩,道:“师弟啊,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啊?”徒有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恰在这时,陈伯衍看过来,把徒有穷傻愣的模样收入眼底。 “有穷,你过来。”陈伯衍道。 徒有穷蹭蹭蹭跑过去,“大师兄你叫我做什么呀,继续打啊!没人来打了吗?我看看啊……” 说罢,徒有穷积极地为陈伯衍寻觅对手,最好让大师兄把这里的人都打一遍。以后他走在街上,就能横着走了。 只是不知为何,徒有穷觉得后脖颈凉凉的。他摸了摸脖子转过头,看到陈伯衍神色淡漠地看着他,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打,那就自己打个够。” “大、大师兄?”徒有穷懵了。 陈伯衍扫视一周,“诸位,陈某体质特殊,即便胜了,也没什么可夸赞的。余下比斗便由我孤山剑阁其余弟子出阵,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众修士面面相觑,陈伯衍竟然就这么放弃了自己的优势?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是君子之道么?这陈伯衍真不愧是孤山大师兄、陈家的后人啊。 可徒有穷不要啊,他可什么都没做错,怎么又又又变成他上场了?他急得抓住了陈伯衍的袖子,“大师兄!” 可陈伯衍不为所动,目光冷冷往下一扫,吓得徒有穷连忙放手。徒有穷的小心肝颤了三下,转而悲愤地瞪着戴小山——说好的身在福中呢!福呢! “哎……”戴小山摇头叹息,这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陈伯衍看着这对活宝师兄弟,转头对宋茹吩咐道:“你看着他们一点,打不过就认输,不要出事。” “是,大师兄。”宋茹点头。 徒有穷却不干了,“大师兄你怎么盼我输呢?主动认输多丢脸啊!” 陈伯衍冷冷地看着他,“你如果平时修炼再勤快一点,你也可以对我说这句话。” 徒有穷不出声了,默默地转过身去,无语泪千行。陈伯衍又问宋茹,“归年呢?” “穆师弟一早就出去了。”宋茹道。她没说穆归年去了哪儿,那就证明她也不知道。陈伯衍点点头,没有再问。 很快,挑战者便出现了。面对孤山剑阁其余几位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众修士们还是很有自信的。陈伯衍的目的之一也在于此,这几位师弟师妹虽各个实力出众,可常年在山上清修,导致他们实战经验极其缺乏。若能在大比之前好好体验一番,不失为一个良策。 至于另一个目的,那当然是小师叔孟七七。 陈伯衍使了同样的手段摆脱比斗,而后飞快的消失在人群中。待行至隐蔽处,他从腰上系着的一个细小竹筒里倒出一只金色的长着翅膀的小虫子。 小虫子绕着他的手指飞了好几圈,而后似乎闻到了什么,开始往前飞去。陈伯衍收好竹筒,迈步跟上。 朱婆婆的小宅院里,孟七七仍在怡然自得地品着茶,手指轻叩桌面,看不出一丝心急。 朱婆婆扫了他好几眼,给青姑接连上了三道点心,这才慢悠悠道:“好了,别装模作样了,说罢,求我何事?” 孟七七连忙站起,挂着人畜无害的笑脸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就想求婆婆让狮子楼的厨子给我做一道最正宗的红烧狮子头。” “这叫没什么要紧事?你不知道这红烧狮子头只有狮子楼的大东家才做得最正宗吗?”朱婆婆挑眉。 “所以,这不是求婆婆您来了吗?”孟七七笑容不变。 “你见我外甥作甚?” “有事请王公子帮忙。”孟七七拱手。 朱婆婆挥退婢女,半眯着眼靠在椅背上,道:“他虽姓王,可不管王家事许久了。” “可昨夜他才收留了王子灵,婆婆您下次可得好好管管他。”孟七七惊讶,只是这惊讶假得连外面的喜鹊都不买账。 朱婆婆:“……” “你给我滚出去,让那小子来见我!” 第24章 狮子楼 孟七七依言滚了,青姑却被朱婆婆留了下来,陪她说话。于是孟七七只好一人独行,片刻后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到了胭脂巷,叩响了其中一户宅院的大门。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露出一张标致漂亮的脸。那人见了孟七七,嘴角含笑,“哟,孟秀秀,我的秀郎君,你可算来了。” 孟七七闪身进去,随手关上门,道:“云姑娘嘴下留人,在下可担不起你一声郎君。” 此人赫然便是失踪了的云姑娘,只是此时的云姑娘举手投足间与王子灵印象中的云姑娘大相径庭。掩嘴一笑,妩媚有余,清纯何寻? 孟七七开门见山,“柴叔呢?你是不是把人绑了?” 云姑娘踩着袅娜的步子往屋里行去,闻言回眸道:“柴叔是谁啊?” “姑娘可别与我装糊涂。”孟七七道。 姑娘笑了,蓦地凑近孟七七,吐气如兰,“那你还叫我姑娘?” 孟七七摊手,“我以为阁下不大喜欢被称作圣君。” “那是别人。对你这个打心眼儿里没服过我的人,还是让你多叫叫为好。” “圣君此言有理。”孟七七道,紧接着话锋一转,“所以圣君可否告诉在下,柴叔在哪里?” 云姑娘瞧着孟七七这阳奉阴违的小模样,冷哼道:“放心,他死不了。王子灵虽是个草包,但他这老仆还算有三分眼力,若不是他在暗中调查我,我也不会把他扣下。” “那便让他在圣君这儿多留些时日吧。”孟七七拱手。 “你打的倒是一手好算盘。”云姑娘道。王子灵养成如今这个性子,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王家,可跟柴叔也脱不了关系。有柴叔护着他一日,王子灵就一日不能脱离保护真正长大。 思及此,云姑娘问:“你在王子灵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甚至拜托我一路把他带到你身边,为这样一个草包,值得?” “回圣君,我记得多年前,圣君也只是一个不被人看好的小姑娘?”孟七七反问。 云姑娘似是被他的话勾起了往事,蓦地笑了,“那我便拭目以待了。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不要忘了还。”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圣君的人手可安全抵达金陵了?” “不用你操心。”云姑娘沉声,威仪自眉眼中透出,眼眸中带上一丝杀伐意,“孟七七,你只需记住我不是你手中一颗随意摆弄的棋子,来趟叩仙大会这趟浑水自有我的目的。只要你帮我办成那件事,一切好说。” “圣君这可冤枉在下了,到现在为止,我可只请您帮了王子灵这一个小忙。您隐瞒身份把王子灵引到我身边来,可也因此顺利地抵达金陵,我若有心坑害,只需高喊一声苍庭圣君在此便可成事,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孟七七沉稳得体,目光真挚,云姑娘半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末了冷声道:“料你也不敢。” 倏然,云姑娘望向院外某处,沉声:“谁在跟踪你?” 跟踪?孟七七蹙眉,“今日就此别过,大比之日再见。” 语毕,孟七七掀下幂篱上的白纱,二话不说翻墙而出。身后云姑娘抛来一物,“接着!” 孟七七接住的同时飘然落在隔壁院内,低头一看,是云姑娘贴身携带的令牌。凭此令牌可暂时调动她的手下。孟七七勾起嘴角,这正合他意。 如果不是孤山剑阁实在太过正道,手底下根本没几个可用之人,他又怎么会去招惹苍庭这个关外一霸。这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地把人家圣君拐了回来,可不就是看中她手里那些人么? 只是究竟是谁在跟踪他?孟七七方才明明已经避过了所有人,怎还会有人跟到这里? 思及此,孟七七神色不由变得凝重。眼珠子一转,他飞快掠进旁边狭窄的巷弄中,几经转向,打算来个绕背。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窥伺。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无论他如何听音辨位、如何绕路周旋,始终没有逮到那个跟踪者。可他明明能察觉到那个人依旧在附近! 孟七七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眸中神光凌厉,这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另一边,陈伯衍站在与孟七七只有一屋之隔的巷弄里,抬眼看着墙里探出的红杏,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隐隐藏着一丝愉悦。 一只金翅小甲虫扑扇着翅膀在他前面绕着圈儿,似乎在提醒他目标近在咫尺。然而陈伯衍摇摇头,手指点在小甲虫背上,制止了它飞出去的动作。 靠得太近了,这么一只惹眼的小甲虫在面前飞来飞去,以孟七七的头脑和行事作风,一定会反将一军。届时,陈伯衍不确定自己能逃得了。 那孟七七若是看到自己,又会是什么表情呢?陈伯衍忽然很好奇,他这位喜怒无常、神秘莫测的小师叔,会是什么反应? 怕是会气得不轻吧,然后又想出无数法子来折腾自己。 陈伯衍一时有些出神,恰在此时,一把乱石当空抛来。他下意识进行躲避,可躲开的那一刹那,便知不妙。 投石问路。 孟七七的追踪能力强悍无比,只要石子落地的声音稍有不对,他便能立刻察觉。陈伯衍的应变已经不可谓不快,石子还未落地就立刻撤离。可他最后往巷弄里看的那一眼,还是看到了已经追来的孟七七。 好快。 “站住!”孟七七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再追上去,却已经迟了。四周一派寂静,只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举着风车仰头看着站在院墙上的他,满脸呆滞。 哇,仙人呐。 孟七七负手不语,思忖片刻,再次往云姑娘暂住的小院折返。若那人一路跟踪他,势必会对那小院一探究竟,不管他去与不去,孟七七绝不放过任何一个逮住他的机会。 事实上,陈伯衍真的就在小院外。他靠得并不是很近,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地观望着。 陈伯衍无意干扰孟七七的行为,他只是单纯地好奇罢了。若换在以往,他绝无可能对这种事情产生好奇,可这谜一般的小师叔,让他自身的行为也变得迷幻起来。 究竟是为何呢?为何总是如此在意? 陈伯衍细细想着,许是想得太过入神,便没有注意到忽然开始上下飞舞的金甲虫。待他察觉,孟七七已出现在东北角那处宅院的转角处。 两人四目相对,孟七七却并未认出他来。盖因陈伯衍从来不是个疏忽大意之人,黑衣黑面,遮得严严实实。 孟七七也不是。 甫一照面,他抬手便是数道飞剑射出,紧接着提剑追出,遮在白纱之下的脸庞上满是肃杀。 陈伯衍飞退,用的不是孤山剑阁的功法,而是陈家的。陈家有藏书楼,其内功法万千,孟七七不可能认得出来。 两人一进一退,弹指间便掠过好几条街。 孟七七足尖于柳树上轻点,一个前空翻跃过高高的牌坊,与此同时秀剑挽出一个剑花,在还未落地时,便朝陈伯衍爆射而去。 陈伯衍不得不回身阻挡,不能用剑暴露身份,那该如何?他随手抄起一户人家置于二楼走廊拐角处的一把油布伞,伞面张开的刹那,攻击如约而至。 油纸伞在陈伯衍手中快速旋转着,散发着淡淡微光的元力布满伞面,而孟七七的攻击就像雨水落在伞面上,被不断旋转着的伞四两拨千斤一般拨开。 一击过后,陈伯衍收伞,但孟七七的第二道攻击已至。 千钧一发之际,陈伯衍飞身上瓦,孟七七紧随其后。一浓一淡两道身影如飞梭之箭,辗转腾挪间又如飘渺之云,间或伴随着几道金石之声,弹指间又已远去。 两人从安静的民舍聚集之地,打到热闹的坊市,引得雀鸟惊飞。仍旧是那条街市上,徒有穷连战三场疲累不已,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叹气。 一口气哈出去,咦?怎么天上飞过去一个小师叔? “等等!”徒有穷拍地而起,正要上场比试的戴小山被他吓了一跳,忙回头道:“前小师弟你又怎么了?” 徒有穷激动指天,“小师叔、小师叔飞过去了!” “啊?”戴小山抬头看,无数人一同抬头看,其中不乏一开始便发现了孟七七踪影的,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两位正主却已远去了,孟七七越追,心中疑虑越重。他走上修炼一道之后便苦练身法,论速度,恐怕这金陵城内只寥寥几人能与他并肩。 可这人…… 不行,今日必把他拿下不可!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前方忽然飞出一道人影挡住孟七七去路。那人似是被打出来的,惊叫着直直朝孟七七砸来。 孟七七拂袖后退,那人便砰的一声砸在他脚边,砸碎了屋顶瓦片。孟七七半眯起眼,目光顺着他来时的方向扫去,只见乌泱泱一群人聚集在一栋精致的二层小酒楼前,而四周屋顶上、树梢上也站了不少人。 酒楼名为狮子楼。 有道是,金陵城,狮子街。狮子街上狮子楼,佳客云集,酒肉飘香,最美不过狮子头。 此时立于狮子楼二楼的那位独享众人目光的剑修又是谁呢?正是函谷关上与金满一战的惊波剑陆云亭。 孟七七眸光微沉,这可不妙。 第25章 惊波剑 陆云亭来得太快了,昨日金满才刚现身,今日他就出现在狮子楼。以他与金满不死不休的态度,对孟七七和金满接下去的行动会很不利。刚才那个被打飞的,从穿着来看,正是五侯府的门生。 此时陆云亭已经看见了孟七七,孟七七当然不能假装没有看见他,飘然落到狮子楼上,拱手道:“陆兄,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陆云亭颔首,一如既往的冷淡,“金满呢?我记得你在函谷关与他见过面。” “那已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我昨儿倒是又瞧见了他,不过在场诸位修士都瞧见了,不如陆兄去别人那儿打听打听?” 陆云亭蹙眉,眸光扫过狮子楼里里外外,却不可能一个个去问。人人都知道惊波剑陆云亭是一位独侠,冷傲如霜,孟秀能让他开一下尊口,其余人就没这资格了。 孟七七偏头看向一旁眼中喷火却说不出半句话的姚关,笑道:“陆兄这是把人怎么了?” “他太呱噪了。”陆云亭扣下姚关,是想逼金满现身。原本他是不想这么做的,可姚关说话太不中听,惹怒了他。 此时孟七七问及,陆云亭满以为他要为姚关说话,谁想他却说:“那也好,他前两日在缠花楼找了我大师侄麻烦,今日正好借陆兄之手整治一番。” 陆云亭有心反驳,却又无从说起。姚关虽位列五侯,但毕竟资历尚浅,在陆云亭心中仍算是个晚辈。整治一个晚辈,有失身份,可孟七七说的好像又不全错。 “在下还有事,失陪。”孟七七却只走个过场,转身便往楼里去。留下一干修士冥思苦想也理不清孟七七与五侯府的真正关系,看看姚关,盯着孟七七的眼神真要喷出火来了。 孟七七却视而不见,径自进了楼,一边走一边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他不知道此刻金满知不知道陆云亭现身的消息,至少得先想办法阻止他出现。 恰在此时,走廊一侧有人推门而出。孟七七与他打了个照面,哟,这不是他那个本该在大街上与人比斗的大师侄么? 孟七七停下脚步,“大师侄,你怎会在这里?” 陈伯衍答:“我在等小师叔。” “是么。”孟七七莞尔,暂不去思虑陈伯衍话中的真假,他倒是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朝陈伯衍勾了勾手道:“大师侄你过来,小师叔有事吩咐你去办。” 陈伯衍凑近了,听罢,略一怔,随即没多问半句便领命而去。孟七七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末了往他方才出来的那间屋子瞧了一眼,桌上倒着一杯茶,喝了一半。 罢了,孟七七摇摇头,他得先找到王子灵。 王子灵此刻正在狮子楼阁壁那家茶楼的后院,鲜少有人知道这茶楼与狮子楼是同一个东家,当然也不知道狮子楼的后厨有一个隐蔽小门贯通两处。 其实昨夜来此,王子灵只是来碰运气。狮子楼的主人是他的一位族叔,早年欠过他父亲一个人情,但时过境迁,这位族叔虽住在金陵城中,可不理家事已久,与王子灵亦有多年未见,是以王子灵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收留自己。 结果令王子灵松了口气,他在门外等了片刻,门房就放他进来了。而有了这么一个栖身之地,至少他暂时不回王家也不会落人口实。趁此机会,他还可以好好为日后筹谋一番。 只是王子灵虽住进来了,却仍未见到族叔本人。想进一步寻求帮助的心思落空,王子灵踌躇再三,还是决定出门去寻孟七七。 只是他这一走,却恰好与孟七七错过。 孟七七没找着王子灵,小玉儿却先找来了。师徒两人在狮子楼中相会,小玉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孟七七跟前,附耳道:“师父,刚才你一走,王家的人就来了。他们说要请你做客,那个王家的家主都来了。” 王常林?孟七七胸中了然。王常林身为一家之长,亲自来请已经给足了孟七七面子,孟七七若被他堵住,说不得要被请回王家小住。 他们这是怕自己又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啊。 “这样,小玉儿,你去王家放把火。”孟七七眼珠子一转,肚里黑水直往外冒,“记得要悄悄的,找个没人的角落从院墙外扔个火把进去,烟一定要够大,让街坊邻居都瞧瞧。” 小玉儿时常聆听师父教诲,领悟飞快,“主人家走水,一点都不安全,那他们就没理由强要师父去住啦。” 孟七七笑着揉了揉小玉儿的头,“小玉儿真聪明。” 小玉儿这便去了,他前脚刚出狮子楼,一个五侯府的门生后脚就急匆匆赶来,要找姚关。 可姚关正被陆云亭扣着,那门生并不了解详情,稍作打听得知姚关所在,便径直冲进了陆云亭的房间。霎时间,楼上楼下,无数双眼睛都紧随着他冲进了洞开的大门内。 “关侯!金爷不见了!关侯,你快想想办……”门生声音急切而洪亮,却在看见屋中另外一人时戛然而止。 陆云亭抬眸,“你说什么?” 门生张张嘴,似是并未认出他来,急忙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姚关,“关侯!” 姚关憋得涨红了脸,可偏偏张不了口又动弹不得。陆云亭再问:“你刚才什么意思?金满怎么了?” 门生倏然戒备,“你是谁?!” “我乃陆云亭。”陆云亭站起,满目寒霜压人心神,“说,金满怎么了?” 门生为他气势所迫,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我家金爷今早与无厌道人一战,然后便、便……” “便如何?”陆云亭逼问。 “他不见了!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门生破罐子破摔,末了又着急地看向姚关。姚关蹙眉,心中亦焦急万分。 二楼楼梯处的孟七七静静将一切收入眼底,而后回眸看向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的陈伯衍,道:“见着金满了没有?” 陈伯衍摇头,“他收到了无厌道人的行踪,出去了。但我已与那边通过气,金满很快便会知晓。” 此时陆云亭已逼问出金满失踪地点,二话不说提剑而去。整个狮子楼一派哗然,那可是金满啊,难道跟那无厌道人打,还落败了? 不,那若真是无厌道人,定有不少阴招,金满会着了他的道也无可厚非。 片刻后,姚关强行冲开陆云亭下的禁制,也急匆匆追出去。孟七七缓缓自二楼往下走,恰好与他擦肩而过。 两人毫无交谈,一个端着架子仙衣飘飘,一个步履匆匆神情焦急。直到姚关走出狮子楼,他才从怀里摸出一张刚刚被塞进来的字条,上书——去王府,要人。 姚关不知道孟七七是不是早有预料,还是在见到陆云亭的短短小半个时辰内便想出了如此计策。他把手放在水里这么轻轻一搅,既忽悠了陆云亭,又要倒打王家一耙。 经他这么一搅和,王家三长老便是无厌道人之事已在众人心中生了根。就算王家有意开脱,恐怕也百口莫辩。 思及此,姚关忽觉背上一片凉意,幸亏孟七七是他们五侯府这一边的。 可孟七七此时却并不感到一丝轻松。一来,陆云亭并不蠢;二来,街上的比试已有了结果,第一波前来找孤山小师叔切磋的人已经到了狮子楼。 今日的狮子楼热闹非凡,往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修士们来了一波又一波,教那些赶着凑热闹的普通百姓看得眼花缭乱。 孟七七负手站在二楼栏杆处往下看,幂篱遮着的脸上从容清贵。他早晚是要出手的,可不是现在,拖得越晚越好。理还是那个理,一旦开打很难脱身。 此时已接近晌午,小玉儿一早便将纸条递给沈青崖,按理说他该到了,怎会到现在还不来?孟七七对这位友人素来放心,可此时也不禁生出一抹担忧。若他无法及时赶到,那拖延时间的法子就得换一换了。 沈青崖确实有事耽搁了。 王常林离开缠花楼后,王子谦后脚便到,身后还跟着几位仆从。他是专程来给沈青崖、一念大师等人送疗伤丹药的,以感谢诸位师兄在秘境中对他的照顾。 沈青崖不觉得王子谦是刻意拖延,他不该知道孟七七与自己的关系。但王子谦此举却误打误撞地将他拖在缠花楼,以天姥山淡然处世的行事风格,他也不能强行逐客。 暗忖片刻,沈青崖唤来一位师弟小声交代几句,便继续温和有礼地与王子谦说话,为他解答一些修炼之道上的困惑。 王子谦满眼感谢,余光瞥见那出门而去的师弟,心有狐疑,却也不能多问。 第26章 乱局生 沈青崖的师弟匆匆离开缠花楼时,一个满脸和气、长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胖子恰好推开朱婆婆家的门。走起路来身上肥肉一步三颤,偏偏手里极稳当,食盒里拎着的汤水无一点倾洒。 快要到里屋门口了,他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襟,吐气,扬眉,壮起胆子推门而入,欢快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讨好,“姨母,我来看你来啦!” 狮子楼内,气氛已愈发紧张。 数人来到孟七七桌前,面上虽恭敬有加,但话语间却是寸步不退。一人道:“孟前辈方才说只要打过你孤山剑阁的弟子,便可与你切磋。前辈果然言而有信,于狮子楼等候晚辈,晚辈不甚感激,不知师叔欲如何比试?” 孟七七心知沈青崖恐怕是不能及时赶到了,心中却并不慌乱。他乃孤山小师叔,即便众修士们欲向他讨教,一开始也不会如此着急,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 是什么人能有此能耐?无非是孟七七刚刚得罪过的王家或北斗门,这两家暗地里又已达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约定,已是一个鼻孔出气,姑且可算作一家。 王家毕竟是个底蕴深厚的世家,想要在它的地盘上讨得好处,难。 孟七七虽是坐着,可扔未摘下幂篱。他自顾自地斟着酒,目光停留在淡青色的酒液上,道:“几位可都打败我大师侄了?” 闻言,几人稍稍愣怔。随即另一人说道:“不曾,只是陈兄有事先走,言说打过他几位师弟师妹便可。” “哒。”孟七七的酒杯顿时不轻不重地叩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语气微沉,道:“大师侄,可有此事?” “回小师叔,确有此事。” 孟七七回眸,“师叔将此事交予你,你却推脱到几位师弟师妹身上,剑阁何时教会你如此行事了?” 陈伯衍立于孟七七身后,两人靠得不是一般的近。他轻而易举,便能瞧见白纱后孟七七那双分外明亮的含着戏谑的眸子。这小师叔,好似又与他在玩什么游戏,于是他话里的那些威严与训斥,皆变得跳脱起来。 陈伯衍低头将眸中异彩隐去,恭敬答道:“是师侄的错。” 对面数人、包括围观者众,皆面面相觑。 一人连忙解释这并不是陈伯衍的错,是所有人都同意的结果,可孟七七冷眼一扫便截断他的话,“诸位,这是我剑阁内务,请勿插手。” 好吧,人家教训自己的师侄,外人确实不少多嘴,此事确实也并未事先知会孟七七。可陈伯衍接下来的一席话,却叫他们直接傻眼。 “小师叔莫怪,师侄愿将功补过。”说话间,陈伯衍从孟七七身后走出,朝众人拱手道:“诸位,之前是我擅作主张,实属不该。在下愿代小师叔请教各位高招。” “等等!”一位黑衣修士脑袋都被绕晕了,他们最初的目标就是孟七七,可先是被丢给陈伯衍,后来又被陈伯衍丢给他的师弟师妹,这好不容易过了关,最后又被孟七七三言两语推到陈伯衍这儿,这怎么能行! 尤其是他,陈伯衍最初打败的那几个人里就有他一个,他败了。后来又与徒有穷比过,险胜。这要是又倒回去跟陈伯衍打过,万一又被丢给其他师兄弟呢? 那他岂不是要与孤山剑阁的弟子一个个打过才能打到孟七七那儿? 不不不,这不行! 黑衣修士急道:“孟秀,说好了打过一场便可与你切磋,你不可耍赖!” 其余人纷纷附和,二楼上也传来一道戏谑声音,“是啊孟秀,你怎么好意思如此戏耍人家呢,不就是打一场,难道你怕了?” 孟七七抬头,就见一个修士趴在栏杆上没个正形。光头,却不是浮图寺的和尚,想来应该是某个散修。 “阁下是?”孟七七问。 “在下殷无华。”光头挑眉。 南岛十二客,孟七七在心中默念。南洲诸岛散修众多,其中有十二人修为出众,又因缘际会地义结金兰,是以被仙门中人冠以南岛十二客的美称。只是这十二人大多时候都各自为政,算不上一个门派。 只是孟七七明明记得这十二人中没有一个是光头。 “请恕孟某眼拙,一时未认出来。”孟七七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殷无华头上掠过,殷无华会意,哈哈大笑着摸了把锃亮的大光头,右手撑在栏杆上一翻就豪气地跳下一楼来,道:“上个月我与人打赌输了,就只好把头发剃光了。幸好我殷无华是个粗人,不像你们年轻后生那么讲究仪表堂堂……” 殷无华说着说着,眼尾闪过一道凌厉神光,忽然朝孟七七发难。 粗糙大掌五指曲张,呈鹰爪状朝孟七七当面抓去。这攻击来得突然,好在孟七七从不曾放下对陌生人的戒备,右脚用力踹在桌腿上,板凳后移。孟七七仍旧端坐其上,从容不迫地隔空抓起桌上竹筷,如御剑一般将竹筷狠狠甩出。 竹筷朝殷无华双目刺去之时,殷无华的掌风也恰好吹开了孟七七面前白纱。 四座哗然,谁也没有料到殷无华会忽然发难。 殷无华望着急刺而来的竹筷,瞳孔皱缩,嘴角笑意却在增大。他断喝一声,右手收掌左手挥拳,硬是避也不避,抢在竹筷入眼之前一拳将筷子崩成碎屑。 如此刚猛,看得众人恨不得为他叫好。 “啪、啪。”掌声响起,却是孟七七似笑非笑地向这位“敌手”投以赞赏,“好拳法。拳风刚劲,还未及身便已将竹筷震碎,恐怕还只用了三成力?” 殷无华上下打量着毫发未损、镇静自若的孟七七,两人四目相对,无形的气场开始互相碾压,激起桌上酒杯震颤。 而此时此刻众人才发觉,方才孟七七一脚踹在桌腿上,不仅自己毫发无损地避开了殷无华的拳头,就连杯中酒也无一滴倾洒。有道是细节处见真章,这孟七七虽只露了一小手,可着实不能小觑。 屏气,凝神,一道道目光聚焦在孟七七与殷无华身上,谁也不敢出声打扰。因为他们不光感受到了两人较量之中散逸出来的澎湃的威压,更希望能看到最终的结果。 是孟七七胜?还是孟七七败?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然而那股散逸出来的威压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潮水一般眨眼间便消失无踪。殷无华摸着大光头笑得畅快,“不愧是孤山小师叔,痛快!” 孟七七颔首,“彼此彼此。” 修士们傻眼了,就连凑热闹的店小二都看不过瘾。所以究竟是谁赢了?难道是孟七七么?可殷无华也不似败下阵来的模样啊! 众人欲寻一个结果,孟七七却先开口了,“我孤山剑阁从不失信于人,既然大师侄说要带我出战,那么他的战果便算作我的战果,孟某绝不抵赖。” 等等!黑衣修士下意识又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话可说。孟七七的做法有错么?好像没错。可他们要挑战的不是孟七七么,怎么绕来绕去还是在跟陈伯衍打!? 恰在此时,几位修士急匆匆跑进狮子楼,宣布了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王府走水了!” “走水?!”狮子楼内不乏王氏子弟在场,听闻此消息惊得忙往外跑。其余修士们想着还有孟七七在此处,不愿错过机会,可还是走了有一小半。 孟七七心中稍定,小玉儿好样的,从不让师父失望。 与此同时,沈青崖的师弟赶到了狮子楼。他不知道楼内具体情形,刚想按师兄吩咐行事,目光便与孟七七撞上。 孟七七隐晦地对他摇摇头,此时局面已暂时稳住,沈青崖的后手可留待下次。那人稍一愣怔便明白过来,遂不动声色地走进狮子楼内,没有引起多大波澜。 另一边,待在缠花楼求教的王子谦收到家中消息,急忙赶回。沈青崖不放心孟七七那边的情况,于是待他走后,立刻出发。 然而沈青崖刚走出缠花楼,便被人叫住了。他回头,就见一老翁头戴蓑笠正与湖边垂钓,不是他们天姥山的前辈是谁? “师叔。”沈青崖恭敬地过去行礼。 蓑笠翁捋着花白的胡子悠然自得地甩着钓竿,道:“青崖啊,陪老头子我坐下来钓会儿鱼吧。” 沈青崖心下微沉,师叔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叫忽然叫他过来钓鱼?可在天姥山时他也曾陪着在寒潭垂钓,所以…… “师叔,青崖还有事想要去城中一趟。”沈青崖道。 “青崖啊,我们天姥山虽然不是叫你们这群后生真的去做那无欲无求的隐士,可也并不希望你们过早地卷入一些纷争中去。你那小友还年轻,有大把时光可以挥霍,我这老头可就老了,你还不留下来陪我钓会儿鱼?” 蓑笠翁宛如一位寻常的垂钓老者,言谈之间毫无威吓,声音苍老透着自然的韵味。可沈青崖怎敢忤逆长辈的意愿,只得在心中苦笑,道:“青崖知道了。” 此时王子谦已火速赶至王府,望着被熏黑了的一处墙角以及不断围涌过来看热闹的人,王子谦眸色渐冷。 当然,真正让他感到不快的是并不是这些看热闹的人,而是气势汹汹带着人堵在门口的姚关和五侯府众门生,浩浩荡荡二三十人。 “公子,我们怎么办?”下属颇有些担忧地看着大门口的情形,这门被堵了,他们可进不去了啊。 王子谦摇摇头,他本就刻意保持距离没有过去,若是此刻现身,必定被姚关拿住做文章。只是他想不通,金满昨日才与他们王家撕破脸,是谁给五侯府的胆量,让他们敢在今日上门来闹。 王子谦默默后退,静观其变。 他哪知放完火验收成果的小玉儿就躲在他不远处,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独眼都亮了。 不一会儿,王氏族长王常林携众而出,王家人各个满脸怒容,双方甫一照面便呈剑拔弩张之势。 五侯府一口咬定是王家三长老无厌道人导致金满失踪,向王家要人。王家却怀疑五侯府与纵火案有关,居心叵测。 “无厌道人罪大恶极,你们王家收留这种仙门毒瘤,竟然还让他坐上长老之位,今天不给我们一个交代,你们还有什么脸开叩仙大会!” “我王家千年清誉岂容你等诋毁!” “堂堂五侯府竟然遣人放火,又血口喷人,你们真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场面乱呐,是真乱。 王常林儒雅的气度都快维持不住,姚关乖张无忌的气焰却越来越旺。双方僵持不下,谁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退让半步。 收到消息的孟七七还在狮子楼里喝茶,自始至终他都坐在那个位置上,无人能让他动弹分毫。此时此刻他还悠哉悠哉地用茶盖撇着茶沫,没有人能透过那道白纱窥破孤山小师叔的自在神情。没有人。 陈伯衍抱剑立于桌前,等候者挑战者,而殷无华却好似与孟七七不打不相识,坐到了孟七七那桌,大嗓门点了一坛上好的竹叶青。 挑战者迟迟不上前,没人想再跟陈伯衍来一次斗器,况且此时王家的情况也让人心忧。若他们得罪了孤山剑阁,可王家出了事可怎么办? 一直坐在二楼纵观一切的蒋兴仰头喝下一口烈酒,眸中晦暗莫名。他心中倒有一个杀杀孟七七气焰的好法子,那便是派门中小辈去挑战陈伯衍,一个一个上,打到陈伯衍脱力为止。 可陈伯衍在年轻一辈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若他真的一路赢下去,恐怕…… 蒋兴不敢试,若是撺掇其他门派去试,他们会上当吗?而正当蒋兴犹豫间,一个一直站在人群里的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修士却排众而出,带着忐忑、紧张和期待站到陈伯衍面前,为了壮胆他甚至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大声拱手道:“在下罗衣衣,是无名山上一个小散修,今年十七岁。我、我修为不够高,不奢望跟孟前辈打,但是希望能得陈师兄指点一二!我、我一定好好打,请陈师兄指教!” 语毕,罗衣衣当即就朝陈伯衍鞠躬行了个大礼,而那略带兴奋颤抖的余音还飘荡在众人耳边。孟七七看他的眼神不似作假,怔了怔,忽而轻声叹息。 “若我小师叔还在,想必更愿意与这少年切磋,而不是与某某争锋。” 叹息声寥落,那里面饱含的情感却让众修士们忽然忆起了一件事——这是叩仙大会,是聚集天下年轻有为的修士们一同叩仙问道的一大盛事。 他们此时所处的狮子楼,不也留下了诸多叩仙大会期间的美事佳话么? 百年前,孤山小师叔周自横剑惊四座,无数青年修士相聚狮子楼豪饮三千盏。周自横喝得兴起,更是提剑跃上了狮子楼顶,醉乱的步伐、指天的长剑,无一不抒发着这位剑道天才的疏狂意气。 当时斜阳晚照,落霞晕染得天都仿佛醉了。怒放的莲华涌入云层的霎那,漫天的剑气恰如漫天的星辰,如火一般耀眼,又如流星般陨落。 一百零八剑的莲华,是个谁都无法打破的瑰丽传说。 仙门中对于剑道大美的渴望从未停止,那必是无数剑光碰撞、无数修士于叩仙一道争相前行的结果。 切磋的本意,正在于此。 陈伯衍上前一步以示郑重,解下无妄握于手中,“请。” 第27章 忽发难 狮子楼中央有一处专门的会武台,圆形的台面像一面巨大的鼓,鼓上绘着无数红梅盛放,恰如缠花楼里那株繁盛的朱砂。 罗衣衣是个神州大地上最普通不过的剑修,来自无名山下小乡村,机缘巧合踏入修仙路,但却并没有像画本上写的那样“路遇扫地僧,坠崖捡秘笈”。他失望有之、无奈有之,最终又怀着期待、兴奋之情来到金陵,希望在叩仙大会上有所斩获。 如罗衣衣这般少年,并不了解周自横一百零八剑的瑰丽,但秘境之中陈伯衍万剑归宗的壮阔足以让他铭记于心。 挑战陈伯衍对于他来说是个自不量力的举动,但是此刻却没人笑话他。 陈伯衍拔剑。 罗衣衣拔剑。 会武台四周镶嵌着的无数晶石闪烁着微光升起无形的屏障,将人群隔开。接下来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将不是这一场斗器,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指点战,一场或许只有剑阁弟子才打得出来的指点战。 比试开始,罗衣衣咽了口唾沫压下心中紧张,神情郑重无比。陈伯衍不动,他知道这是在让自己先出手,否则或许他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罗衣衣握紧手中剑,出招! 殷无华端着海碗大口喝酒,鹰眼不甚在意地打量着两人过招,与孟七七道:“你这大师侄如今是什么境界了?” 孟七七反问:“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们孤山剑阁不是一向都很大方么?”殷无华身手去够孟七七的酒。 孟七七一筷子打掉他的手,笑道:“我不大方。” 殷无华只得收手,可他着实嘴馋,过一会儿又徒手与孟七七的筷子过了几招,却愣是没抢下一滴酒。殷无华心中大叹:不像,这一点都不像。 殷无华幼时见过周自横,周自横虽说是个狂放不羁之人,常有人说他目无法纪,可他为人极其大方,从不计较这些小节。 孟七七可不像是这样的人。 此时罗衣衣看准时机一剑朝陈伯衍刺去,陈伯衍本可轻巧躲过,可为了让罗衣衣续上下面的剑招,于是站定不动,以一招最简单的横截式挡了下来。罗衣衣眸光一亮,三道剑招环环相扣,打得出乎意料的顺手。 “嗳,这苗子不错,不如你们剑阁把他收回去得了。好好调教一番,说不定能有出息。”殷无华赞道。 孟七七此刻算看出来了,这殷无华就是个缺心眼儿,难怪打个赌能把自己输成光头。于是孟七七道:“要收你收,不收闭嘴。” 殷无华:“……” 他再次在心中感叹:不像,真的不像啊。 剑阁乃是天下剑道正宗,本着兼容并蓄的原则,致力于将剑道发扬光大。放眼九州,受过剑阁恩泽的剑修不知其数,除了剑阁最核心的孤山剑诀不可外传,历代剑阁弟子行走天下之时,从不吝啬于与人切磋,取长补短。 是以剑阁最鼎盛时期,号称外门弟子数千人。这些人多半并不在孤山求学,而只是受过剑阁某位前辈指点,并以此为荣。 如此时这场指点战,陈伯衍乐意打,换作别人便不知晓了。这偌大仙门人才济济,人人都恨不得把宝器、法诀都捂在怀中、烂在心里,想得造化,谈何容易。 只有剑阁还是当初那个剑阁啊,有陈伯衍这样的弟子,剑阁何愁不能复兴?思及此,殷无华又暗地里摇头,可惜陈伯衍却是陈家的子弟,终究不能在剑阁久留。 此时,比斗终了。 罗衣衣喘着气柱剑勉强站在台上,虽然输了,可眸中依旧闪烁着神光。陈伯衍气息未变,两人各后退一步,拱手承让。 “多谢陈师兄!”罗衣衣此言发自肺腑,那眸中的憧憬与仰慕令孟七七忍不住蹙眉。 于是陈伯衍回到孟七七身边时,又毫无头绪地感受到了小师叔的不悦。他不知自己又是如何惹恼了他,碍于外人在场不便多问,便只好沉默以对。 “累了吗?”孟七七问。 “不累。”陈伯衍摇头。 孟七七轻叩桌面,“斟酒。” 于是陈伯衍为他斟酒。 殷无华在旁啧啧称奇,这对叔侄,怪。 孟七七心中却已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王子灵为何还不现身?他此时孤立无援,最有可能想到的办法便是来寻自己。可是他出现在狮子楼的消息定已传出,王子灵却迟迟没有寻来,难道是与沈青崖一样有事耽搁了? 可王子灵不是沈青崖,草包一个,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思及此,孟七七半眯起眼,自然垂下的手摸到圣君给的令牌,心中又有了一个对策。但此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得先想个办法避一避。 “北斗门蒋斜在何处?”孟七七忽而朗声道。 众人听闻,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二楼。方才不少修士都看见蒋斜进来了,此刻听孟七七提起,才忽然发觉这位北斗门的大师兄竟然意外地低调,面都没露。 “蒋斜在何处?”孟七七再度朗声,声音经过元力加持,直达二楼。 在众人目光无法抵达之处,蒋斜阴沉着脸将一杯酒重重搁在桌上,霍然起身欲往外走,却又在临出门时停住。 他深吸了口气,收敛起眸中阴霾,这才大步行至栏杆旁,朝楼下孟七七行礼,“晚辈见过孟师叔,请问孟师叔找晚辈何事?” 孟七七抬眸轻笑,“我还以为师侄你不在呢。” 人群中亦有人露出揶揄之色,这蒋斜头一声不敢应,喊了两声才出来,定是怕了。 蒋斜的拳头暗自收紧,面上却仍镇定。 孟七七藏于面纱下的脸冷笑着,一掌拍在桌上借力跃起,刹那间便飘然落在二楼栏杆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蒋斜,道:“我只是来问问你,贵派夜心长老在何处?” 蒋斜怔住,没料到孟七七竟会主动提及夜心。而楼内诸人则不由想起了初到缠花楼的那一夜,蒋斜带着他的师弟们追问孟七七下落,逼他现身兑现当年约定。 风水轮流转,孟七七见蒋斜愣住,冷声再问:“当年贵派夜心长老明知我小师叔正在养伤还来下战帖,好气度、好威风!我小师叔何等人物,要战便战,绝无二话,却是夜心推脱有事忽然离去。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又派门下弟子来催战,你们以为我孟秀怕他不成?” 孟七七字字掷地有声,刚硬锋锐。众修士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这里面还有此等曲折。 蒋斜更是惊愕,他知道夜心长老与周自横之间还有个未兑现的约战,所以才敢拿来做文章,可他并不知道内情。 不,绝不能让孟七七牵着鼻子走! “前辈,我……”蒋斜张嘴欲挽回,然而孟七七冷硬地打断他,“夜心在何处?让他滚出来与我一战!” 孟七七忽然发难,打了蒋斜乃至整个狮子楼一个措手不及。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金陵城。 巧的是,夜心正是此次北斗门的随行长老之一。而他此刻正在王府内,被五侯府堵住了大门口。 小玉儿躲在暗处,一只乌黑的大眼睛牢牢盯着王子谦。他年纪虽小,但心思通透,最得师父青睐。姚关那儿撑不了多久,恐怕不一会儿便要散了,如果他想做点什么,必须赶快。 可是小玉儿才跟着师父学了一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可靠的法子。眼见姚关快撑不住了,小玉儿小脸紧绷。 “既然你们一口咬定我二哥不在此处,好,我们无凭无据,无话可说。但无厌之事还没完,王族长,我敬你是一族之长定能明辨是非,希望你到时候给我们一个交代!”姚关见好就收,撂下狠话火速带人离去。 王家人岂能答应,“闹了事便想走,哪儿那么容易!” 刹那间,杀机四现。 姚关把心一横,大不了再打一场。这光天化日的,若是王家敢把他们怎么样,明天他们五侯府便能让王家臭名远扬! “住手!”然而王常林一声断喝,硬生生稳住了失控的局面。 王家人被迫后退,姚关得以带人撤离。电光火石之间,小玉儿灵光一现,追上王子谦拉住他衣袖,“子谦哥哥!” 王子谦回头,看到竟然是孟七七的徒弟,惊讶无比,“你……” 小玉儿眨着无辜的大眼,“子谦哥哥,我有事想找我家师伯。他好像还在那你家呢,你能不能带我进去找他啊?” 与此同时,孟七七借发难之机已顺利和陈伯衍进入二楼房间内。蒋兴在外头沉着脸立刻打发师弟去找夜心长老,而孟七七的动作也不慢。 他来到窗边,确认外面无人,便立刻拿出一枚玉制的小哨子放入嘴中。哨响,却无声。 孟七七没有多做解释,稍等片刻,一道人影便推窗而入。 “师父。”来人正是孟七七年级最大但排行最小的徒弟,萧潇。 孟七七拿出圣君的令牌交给他,正色道:“拿着这个去咸丰茶楼找掌柜的,还有,把王子灵速速找来。” 第28章 狮子头 萧潇领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孟七七与陈伯衍二人。对于孟七七所作所为,陈伯衍不曾置喙,然而这次他却不能再沉默了。 “小师叔方才给萧师弟的,可是苍庭的令牌?”陈伯衍的语气中不见凝重,可盯着你的目光却让你无法躲避。 孟七七料到他会问,余光瞥着纸窗上隐隐绰绰的人影,径自在桌旁坐下,道:“不用担心,小师叔不偷不抢,来路光明正大。” 陈伯衍无奈,“小师叔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哦,那你问的是什么?” 陈伯衍开门见山:“这令牌上有圣君的特殊标记,所以师侄斗胆问您:圣君此刻是否在金陵城中?您与圣君又是何关系?” “你在担心我与圣君暗通款曲?”孟七七挑眉。 “您是我们孤山剑阁的小师叔,师父还在盼着您回去,当然不能被苍庭夺走。”陈伯衍答道。 孟七七将白纱掀开,支着下巴看着陈伯衍。闻言他笑了笑,道:“我是你的小师叔,当然不会背弃你而去。” 微妙的措辞,教陈伯衍心中微怔,然而他没来得及细想,便又听孟七七道:“况且圣君是个女子,纵是再漂亮,也不是我心头好啊。” 陈伯衍是何等聪慧之人,哪能听不出孟七七言下之意。可孟七七也未免太狂放、孟浪了,这种事情,怎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口? 他下意识仔细去瞧孟七七的神情,却见他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半含揶揄半含调笑。那双眼睛,仿佛直直地看进他的心里。 “咳。”陈伯衍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双眸微垂,“小师叔喜欢谁,师侄不敢过问。” 孟七七却不出声了,良久才幽幽说道:“芳君真爱开玩笑。” 孟七七心中恨得牙痒痒,从前这人跟护犊子似地护着他,去河中冲个凉他都能提把柴刀护在岸边。不敢过问?待你有朝一日想起来,孟爷爷教你做人。 罢了罢了,跟个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木头置什么气。孟七七如此想着,给自己倒了杯茶消消火,而后道:“苍庭乃关外第一势力,他们也有一个秘境,就在茫茫黄沙之中。只是关外不似关内,秘境并不对别派修士开放,一年多前我为了追查小师叔行踪,想方设法混了进去。那时圣君还不是圣君,苍庭内部分化严重,各派系都斗得厉害,有人想要将她杀死在秘境之中,却恰好碰到了我。” “小师叔救了她?” “非也。那不算救,只是为了活下来的互帮互助。后来我们都活着从秘境中出来了,我离开苍庭,她当上了圣君。人人都说这一任圣君野心勃勃,早有一日会攻入关内,但你知道她当上圣君之后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孟七七问。 陈伯衍摇头。 孟七七便又取了一个杯子替他也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坐下,然后继续说道:“圣君跟小玉儿和青姑一样,虽然长在关外,可却是实打实的关内人。她这次来金陵,是来找她亲爹的。” 圣君寻亲。这四个字在陈伯衍脑海中浮现时,惊讶多于好奇。孟七七提醒他,“不过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也别告诉她是我告诉你的,否则她又要来与我算账。等到大比那日,她便会自己现身了。” “她父亲……是哪一位?”陈伯衍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孟七七学着一念大师的模样竖掌在前,“佛曰,不可说。” 这厢叔侄俩进行着秘密对话,那厢小玉儿已经在王子谦的带领下顺利进入王府。王子谦对小玉儿不是没有戒心,但一来他说要去找师门长辈,这合情合理;二来小玉儿不过十二三岁,又长得如此玉雪可爱,王子谦对他实在生不出多少恶感。 这不,他把人送到门口,小玉儿还站在台阶上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多谢子谦哥哥。” 奶气未去,又恁地乖巧。 王子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唐礼出来迎小玉儿,看到如此可爱的晚辈,忙牵着他的手进去。今日唐礼原本要去缠花楼看着孟七七以防他闯祸的,可是他辗转反侧一整夜,还是觉得眼不见为净。 祸总是要闯的,人总是要惹的,何必去亲眼见证呢?其余的便让大师侄去承受吧,他只要在最后和个稀泥便可。 为了保证稀泥和得顺畅,唐礼也不主动跟其他门派的人攀谈。这会儿小玉儿来了,他终于有了说话的伴儿,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可小玉儿甜甜地叫了一声“五师伯”后就径自跑去里屋换了一身衣服,而后在唐礼错愕的目光中把眼罩一摘,露出了一只完好无损的左眼。 “你、你这眼睛是好的?” “是啊!”小玉儿把眼罩放进怀里藏好,这可是师父给他缝的,他要好好保管。可唐礼不明白了,“既然你眼睛是好的,为何还要遮着?” 小玉儿登时严肃起来,道:“师父说小玉儿的眼睛,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的。” “可你现在不是给我看了吗?”唐礼更不明白了,弯腰仔细打量着小玉儿的左眼,想搞清楚这眼睛究竟有何名堂。 小玉儿忙后退一步,解释道:“小玉儿的眼睛真的不能随便看的。” 可此时已经迟了,唐礼忽然在那只左眼的瞳孔中看到了一个红色的小点,小玉儿突然后退,那小点儿一晃,便像什么花似地绽了开来。 那漂亮的、红色和黑色的花瓣不断地往外翻着,如水晕一般一圈圈扩散。 “咚!”唐礼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小玉儿“啊呀”一声,可为时已晚。他不由懊恼起来,不该这么早摘了眼罩的,可是他也没想到唐礼会倒得这么快呢。 于是小玉儿只好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唐礼搬到床上去,确定他只是暂时晕过去,便拿出方巾把小脸儿一遮,打算去三长老的院子里查探一番。 此时已是申时三刻,日落将近。 狮子楼里恢复了一贯的热闹与平和,可无论是跑堂的小二还是坐着饮酒的客人,都不约而同地留意着二楼某扇门内的动静。 孤山的小师叔,就坐在里面。 目光右移,右边的那个雅间里坐着的是北斗门的弟子。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夜心的到来,等待使人焦灼,一颗心扑通扑通兴奋地跳着,仿佛即将见证一场旷世大战。 蒋斜却是片刻也坐不住,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脸色沉凝得欲滴出水来。他心中清楚,无论夜心长老来与不来,方才孟七七那番话都值得人说道。 现在坏就坏在无人知晓孟七七的修为深浅,他本就来历成谜,行踪又太过飘忽。这几年有关于孟七七的传闻皆是从关外传来的,而仙门中真正认识他的人根本没有几个。 思及此,蒋斜心中一凛——他竟到此时才发现,他们对孟七七几乎一无所知。 忽然,一道洪亮的透着丝丝缕缕不耐烦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谁点了我的红烧狮子头?” 蒋斜蹙眉,挥手让师弟前去探看。孟七七却霍然抬头,“来了。” 来人正是狮子楼的大东家,王氏最不成器却最有钱的子弟王宛南。 此时王宛南正拎着衣摆,肥胖却灵活地往二楼走。狮子楼的客人们从小二和掌柜的反应中得知他的身份,目光追随着他一路往上。 王宛南走到一半停下来,他那位置恰好处于整个狮子楼的正中央。于是他喘口气转过身来,扶正帽子,掸去衣服上的灰尘,见无人应答他刚才的问题,便没好气地说道:“到底是谁点了我的狮子头?吱个声啊!” 可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根本没人点红烧狮子头,小二说狮子头是特供的,除非东家来了,否则厨房不做这道菜。 如今东家是来了,可也没人点啊。 殷无华摸摸自己的大光头,站起来,“要不我点一个?” “我呸!”王宛南呸地太用力,全身肥肉抖三抖。 殷无华啧了一声,“不是你喊的吗,到底做不做?” “我问你们谁点了我的红烧狮子头!” “那我来点一个嘛!” “呸呸呸!”王宛南最讨厌这样的搅屎棍。气死他了,被姨母叫过去一顿骂,骂完不算还要被赶来这里做菜。偏偏姨母还不告诉他点菜之人是谁,叫他自个儿来问,他容易么。 可孟七七还在等人。 他等的人迟迟不出现,这让孟七七神色有稍许凝重。 狮子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楼里轻易不摆宴,若要摆宴,必摆狮子宴。换言之,酒桌上必定要有红烧狮子头这道菜。可这道红烧狮子头不是凡品,它所采用的原料皆出自秘境,普通人食之可强身健体,修士食之可涨修为。 是以它极其珍贵不说,整个金陵城只有研发出这道菜的王宛南能做。更妙的是,如果修士在食用这道菜的前后服用妖兽内丹,二者相辅相成,效用翻倍。 虽说名门大派的修士们平日里不缺灵丹妙药,对这道菜也并无甚执念,可孟七七费尽心思求来这道菜,为的却不是这道菜本身的功效。 他想让王子灵开一场狮子宴,一场能够博得人心、让他能借机在叩仙大会期间站稳脚跟的酒宴。 但王子灵到现在还未现身,而王宛南却已经来了,看来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思及此,孟七七就要开口应下。只是他的第一个字刚出口,便被陈伯衍拦下。 陈伯衍冲他摇摇头,目光越过楼内诸人落在狮子楼大门口,“小师叔,你看。” 孟七七转头望去,入目是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扶着门口喘着粗气,仿若年轻了二十多岁的王宛南。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手的主人催促着,“快应啊。” 王子灵回眸,不解地看着萧潇的俊脸,“我应啥?” “应你叔啊。” “啊?我叔?”王子灵又满脸呆滞地回头望向楼内。 一个大胖子,一个小胖子,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王宛南狠狠剜了王子灵一眼,就因为这小胖子,害他被姨母好一顿削。王宛南不欲理他,便又扯着嗓子问:“到底谁点了我的红烧狮子头,不出声我可不做了啊。” 萧潇悄悄戳了戳王子灵的背。 王子灵一个激灵,小声辩解,“我没点啊!” “你点了。”萧潇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而且你将会在明晚做东,宴请各派弟子。” 王子灵:“我???” 这一声太过响亮,王宛南听见了,见了鬼似地看过来,“你???” 王子灵:“我?!” 王宛南:“……” 这侄子,是不是个傻的。 第29章 解尔忧 王子灵被赶鸭子上架,一步一挪地走进了修士云集的狮子楼,宛如走在泠冽寒风中。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要镇静,仔细思索此事背后的含义,可王宛南看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这让王子灵感觉自己好似被架在炉子上烤。 冰火两重天啊。 忽然,他看到了二楼临栏而立的孟七七。孟七七在秘境中曾对他说过的话仿佛再次在他耳边响起,王子灵的心便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信任孟七七,而是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连他最信任最亲近的柴叔都下落不明,他只能、且必须得往前走。 于是王子灵把心一横,大声地把这事儿应下。 王宛南却还有些不信,他虽然跟长老堂闹掰了,很少过问家里的事,与王子灵的血缘也不怎么亲厚,可对于这位少主还是有些耳闻的。王子灵顶多有些小聪明,心思却还不够剔透,怎么会想得出这么一个收拢人心的法子。 再者,姨母那儿…… “真是你小子点的?”王宛南眯起眼,别看他大腹便便,一个能跟王氏长老堂对着干还没被除族、甚至还安然住在金陵城中的胖子,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胖子。他这一问,威压尽露,差点没让王子灵当场跪下。 “族叔,千真万确是我点的。”王子灵只能低头拱手,避开他的视线。随即他转过身,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大方得体的微笑,朝众修士道:“诸位,明晚我将会在此摆宴,备薄酒一杯,提前预祝诸位仙君、侠士能在大比之日拔得头筹!” 此话一出,众修士纷纷眼前一亮。来参加叩仙大会人少有不知道狮子宴的,只是狮子宴几年才难得开一次,可遇而不可求。如今王子灵要摆宴,那敢情好啊。 王子灵将四周反应收入眼底,心中稍定。余光瞥见王宛南打量的目光,他心中一凛,再想到长老堂、再想到王家,立时又加了几句,“诸位,此次我王家举办叩仙大会,族中上下皆倾尽全力。只是天不遂人愿,仍是出了些小变故,子灵无能,不能替族长分忧,唯有摆下这桌酒聊表心意,望诸位海涵。” 王子灵言辞恳切,当即便有修士道:“少族长不必自谦。” 殷无华摸着光头哈哈大笑,“是也是也,有酒有肉便好!” 他这大嗓门一喊,狮子楼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众人纷纷对王子灵表露善意,这让一直生活在冷漠边缘的王子灵感动无比,即使他知道这只是利益所趋。 蒋斜亦没有开口搅和,只是目光幽深地盯着王子灵,若有所思。师弟赵兴忍不住问:“大师兄,我们不是与王族长交好么,这王子灵……“ 蒋斜摇头,“我们与之交好是没错,可你要记住那只是非常正、常、的往来,他们内部斗得不管如何凶狠,都不关我们的事,明白吗?” 赵兴微愣,随即点头应下。只是他心中仍有些为王子安打抱不平,看着王子灵那肥胖的、毫无风姿可言还受着众人吹捧的模样,蓦然想起他在秘境中对王子安落进下石的举动,心中一阵厌恶。 王子灵自是不知道自己又被人厌恶了,众人的恭维让他有些飘飘然,直到王宛南一声气鼓鼓的“跟我过来”,他才又夹着尾巴做人,跟着走了。 不过如此一来,众人的注意力也被王子灵带走,分到孟七七身上的便少了许多。加之北斗门夜心长老不知为何迟迟不来,孟七七冷哼一声“不过尔尔”,顺理成章地拂袖而去。 他可是孤山的小师叔,等了这么久已经给足夜心面子,是以他要走,无人觉得失礼,反倒各个心中猜疑是不是夜心怕了孟七七,所以才不敢现身。 蒋斜虽恨不得亲自下去把孟七七打趴下,可夜心不来,他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心里还是十分忌惮孟七七的隐藏实力。 夜心不能败,至少绝不能败在孟七七手上。 思及此,蒋斜沉下脸来,快速带人离开狮子楼。然而等他再次派人去找夜心长老时,那人却给他带来一个坏消息。 夜心长老不见了。 他收到缠花楼里传来的消息后就立刻出门,按照时间来算,他就是在王府与缠花楼之间走十个来回也够了,可现在人不见了。他既没有出现在缠花楼,也没有回到王府,蒋斜派出去的人走了两个来回也未碰到他。 蒋斜收到消息,第一反应便是他们北斗门被人盯上了,第二才想到孟七七。无他,孤山剑阁做事一贯光明磊落,况且是孟七七主动约战,他看起来也没有时间去做这个手脚。 可如果不是孟七七,又是谁在针对他们北斗门?蒋斜不禁陷入深思,连孟七七也暂时被他抛在脑后。 另一边,孟七七踏着暮色回到缠花楼,本以为可以休息一下,结果一口茶都没来得及喝,便因为萧潇带来的消息蹙起了眉。 “你说小玉儿进了王府,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孟七七问。 “是,姚关手下的人说,看见王子谦领着他进去了。”萧潇也担心小玉儿的安全,便道:“要不我去走一遭?” 孟七七摆手,“不行。小玉儿一定是想入内查探,如果他被发现了,等待你的就会是个精心准备的陷阱,你势单力薄,绝不是整个王府的对手。如果他还没被发现,那他就是安全的,不必担心。” 说着,孟七七站起来,眉宇间满是镇静与利落,“你继续调遣圣君的人手,给我盯着王府、狮子楼这两个地方。记得提醒王子灵,摆酒别忘了递请帖。” “是。”萧潇亦是果决那一挂的,转身便走。只是他刚走到门口,又被孟七七叫住,“等等,夜心你扣下了没有?” “扣了,直接用钻仙袋套的人,没有被他看到脸。” 孟七七可算听到点好消息,道:“今晚先别把他放回去了,让北斗门乱上一乱。” 萧潇领命离去,可孟七七心里却还是不踏实,于是他终于把目光转向房中一直沉默不语的第三人,陈伯衍。 “大师侄可愿为我解忧?”孟七七目光如炬。 陈伯衍没有立刻答应,他直视着孟七七的眼,道:“若我为小师叔走这一遭,小师叔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现在还不能说。” “好,我答应你。”孟七七答应得万分爽快,陈伯衍微怔,随即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孟七七,“我这便去王府走一趟,一定安然把小玉儿师弟带回来。” 陈伯衍出身陈家,陈王乃是世交,由他光明正大去走一趟最保险。孟七七见他答应下来,为小玉儿提着的那颗心悄悄落下,面上却从始至终镇定如初,甚至还有余心调笑道:“芳君果然深知我心啊,小师叔还未曾将心中忧虑告诉你呢,你便什么都猜到了。” “小师叔爱惜弟子,猜到不难。”陈伯衍后退一步,“师侄告辞。” 陈伯衍走得干脆利落,孟七七一屁股坐在床上,真是……早晚被他气出毛病来。想当初,明明是他陈伯衍先来勾搭他的,不光占了他的床,还要占他的身子,恬不知耻。 如今摇身一变倒成了个正人君子了,我呸。 孟七七越想越气,若是过了叩仙大会那陈芳君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可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人独坐容易疯魔,孟七七喝了口冷茶,起身去探望被轮番折腾了大半天的师侄们。 孤山剑阁师姐弟三人,宋茹、戴小山、徒有穷,被折腾得最惨的便是小师弟徒有穷,因为人人都觉得他最弱。 徒有穷心里苦啊,这会儿累得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了,还不甘心地嚷嚷着,“凭什么啊?都来打我!打我一个人!一个人!” 戴小山靠在床尾惬意地吃着果子,揶揄道:“谁叫你最小呢,而且小师弟啊,你确实是我们三个里最弱的呀。啧,这果子真好吃,师姐,改名儿你跟大师兄说说,让他在孤山上也种两棵吧。” “你就知道吃。”宋茹看着这对活宝师弟,脸上的严肃也绷不住了。 徒有穷连忙附议,“就是啊,师姐说得对,师兄你就知道吃!” 戴小山长叹一口气,“小师弟啊,你再这样,我的白鹤可就不给你骑了。” “别别别!”徒有穷忙投降。 “乖,我的好师弟。”戴小山揉揉徒有穷的脑袋,“小师叔的三个徒弟来了,你以后就不再是我们孤山剑阁最小的弟子了,以后师兄师姐们就不能再疼你啦,都得去疼新来的小师弟了。” 徒有穷登时如遭雷劈,他求救地看向宋茹,“师姐,你们还是会最疼、最疼我的对不对?” 宋茹关切地看着他,可那份关切半掩在眸子里,露在外面的仍是一贯的冷肃。这落在徒有穷眼中,便是默许了。 此时晚归的穆归年恰好进来,看到徒有穷躺在床上背痛交加,脸色因为连番比斗而有些发白,像是快去了。旁边宋茹和戴小山看着他的目光里也充满了惋惜和关爱,教人愣怔。 徒有穷看到他,却像看到了生的希望,垂死病中惊坐起,“四师兄,四师兄你还是最疼我的对不对?四师兄其实我最爱你了!” 四师兄面冷心热,一定不会轻易变心的,徒有穷想。 穆归年:“……” 恰好走到门外的孟七七闻言,心中感慨——他的这帮师侄,感情很复杂啊。 第30章 真与假 如果再给徒有穷一次机会,他想,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把所有的牢骚都烂在肚子里,也好过此刻被小师叔嘘寒问暖。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小师叔,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而且他看起来是如此年轻,一点儿都不像其他师叔伯那么老成持重。 此刻小师叔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头发轻轻拂过他的脖颈,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怜爱,“有穷啊,你放心,你排行最小的师弟是萧潇,萧潇已经大了,不会再跟你争宠了。” 徒有穷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是开心的,可是小师叔唇边挂着浅笑的模样莫名让他心里感觉毛毛的,那只时不时便抚过他的脖颈手,好似随时能拧断他的脖子。 似杀鸡一般。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徒有穷摇摇头,赶紧把它抛诸脑后。可他并不知道,孟七七只是单纯地释放着自己的善意,关爱师侄是他的责任。 至于为何被他释放善意的对象总有种被人盯上的恐怖感觉,孟七七也无从解释。 但孤山剑阁曾经的小师弟,不是一般的小师弟。他很快便找到了与小师叔的相处之道,那就是——抖大师兄的料。 譬如大师兄最爱吃鱼。 譬如大师兄与三师娘养的芦花鸡很不对盘,芦花鸡来孤山三年了,啄了大师兄三盆君子兰。大师兄很生气,可是三师娘并不想吃鸡。 譬如大师兄时常在竹海练剑,竹海在后山,连通着下山的路,所以偶尔会有附近的村民出没。徒有穷和戴小山这对活宝曾为了换取村民手中的食物,带着好几个姑娘、小子去偷看仙君舞剑。仙君很生气,罚他们下山干了一个月的农活,还不准落下修炼。 孟七七听得心中大悦,随手就赏了徒有穷一颗丹药。徒有穷开心极了,与小师叔愈发熟稔起来。 不过孟七七也不能厚此薄彼,拿出玉瓶来一人一粒,权当是迟来的见面礼。宋茹接过玉瓶,道谢后问:“小师叔,小玉儿和青姑怎么还不回来?” “青姑今日外宿于我一个友人家,至于小玉儿,你们大师兄已经去接了,不用担心。”孟七七道。 说曹操曹操便到,陈伯衍带着小玉儿回来了。 小玉儿的独眼望着孟七七,目光幽深。孟七七会意,立刻借故带他回房,门刚关上,小玉儿便迫不及待地将他在王府的见闻全盘托出,“师父,那个三长老有古怪!” “你先喝口水,慢慢说。”孟七七递给他一杯茶。陈伯衍一个大活人站在他旁边,孟七七却显然没有再倒第二杯的打算。 小玉儿咕嘟咕嘟干了一大杯,缓了口气,道:“无厌住的屋子里已经被人翻过了,应该是王家自己动的手,因为所有的东西在翻过之后又被归回了原位,只有他们的时间足够多还不会引起任何骚乱。但最重要的是我在床板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说着,小玉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孟七七,道:“那个机关我在关外见过,寻常人很难发现,所以才被我捡了个便宜。” 闻言,孟七七将那东西展开,眉头微蹙。这是一张人皮面具,准确来说,是属于无厌道人的一张人皮面具。 可这很奇怪,无厌道人为何要收藏这么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那样一张老脸,孟七七看了都要倒胃口。 “师父,这太奇怪了。”小玉儿一路思考了很多,“他或许不止这一张面具,如果他有很多张的话,只要有人戴上这些面具混淆视线,我们岂不是很难抓住他了?” 孟七七思忖道:“这确实有可能,但前提是他足够聪明足够谨慎,他一直防着这一天的到来所以才做了这些准备。可你别忘了,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 “这个无厌道人是假的。”陈伯衍直接道出推论。 “没错。”孟七七负手在屋中踱步,“如果这个无厌道人是假扮的,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因为他是假的,所以他需要这么一张面具来掩人耳目。而王家三长老的身份则是他天然的屏障,凭此身份,他无需展露无厌道人的任何特殊之处来自证身份,因为他的目的就是让人以为他不是无厌道人。” 孟七七稍一点拨,小玉儿便立时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小脸儿露出一丝凝重来,“可这样一来,他只要把面具一摘,谁都没办法再找到他了。” 孟七七点头,“这确实很麻烦,所以我们需要再往前看。” “再往前看?”小玉儿疑惑。 “如果这个无厌道人是假的,那么真的在哪里?他是在进入王家之前就被掉了包,还是在进入王家之后?这个假无厌又是谁?这些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唯一可以确认的一点是——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或者秘密,肯定已经被人拿走了。” 孟七七神色冷峻,思路却极其清晰,转身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涂抹着,继续道:“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假无厌是谁?假设有这样一个人或者一个团伙先一步盯上了无厌道人,他们必定已经将无厌擒住,这样才不会使假的曝光。而无论这个调包的过程发生在进王府前还是进王府后,只要这个假的留在王府,就证明他对王氏有企图。无厌能够在王家立足,必定与王家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而这个假无厌李代桃僵后继续留着,只能是为了继续从这个交易中牟利。” “小师叔可知道无厌手中究竟掌握着什么秘密?”陈伯衍问。 孟七七转过头来,含笑挑眉,“我与无厌道人素未谋面,又怎么知道呢?” 陈伯衍神色平静,“小师叔真不知道?” 孟七七摇头,“知与不知,只是时间问题。” 说罢,孟七七将桌上画出的关系图抹去,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手。将丝帕丢掉的刹那,孟七七眸中泛起一道冷光,道:“后日就是大比,无论如何无厌道人必须出现在大比现场。” “可是师父,真的无厌道人不知道在哪儿呢。”小玉儿仰着头,眸中藏着困惑。在年幼的小玉儿看来,这局已然无解。 孟七七揉揉他的脑袋,“别担心,小玉儿,真假并不重要,大家看的也不过就是一副皮囊而已。” 思及此,孟七七立刻修书一封交给陈伯衍,“麻烦大师侄再帮我去金满那儿跑一趟。” 陈伯衍这次没再讲什么条件,拿了信便走。 待他走了,小玉儿鬼机灵地探出门去左右看了看,而后赶紧关门回来悄悄告诉孟七七,“师父,刚才我们从王府出来的时候碰上蕊珠宫的徐师姐了,徐师姐请大师兄留下来用膳呢。她还偷偷看了大师兄好多眼,我们走出老远了,她还在原地看呢。” 小玉儿谨记师父的教诲,把大师兄看得牢牢的,一眼都不放过。 “好徒儿,你还记得大师兄当时是什么表情吗?”孟七七弯下腰来,双手搭在小玉儿肩头,神色郑重。 小玉儿也神色郑重,“大师兄当时就是这个表情呢,徐师姐总是请大师兄吃东西,可是小玉儿觉得大师兄一点都不贪吃,所以他肯定不会被拐跑的。” 孟七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玉儿真聪明。” 小玉儿得了一番夸奖,心满意足地被师父赶去休息了。孟七七却不得闲,小玉儿为他带来的消息太致命,若金满那边不能顺利将无厌捉住,他接下来的所有计划都得改动。 这可不行。 趁着夜深,孟七七径自上六楼找沈青崖。 沈青崖也正在等他,待孟七七推门而入,桌上恰好有棋盘一方,热茶两盏,只等他落座。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天成。 孟七七落座,一口热茶入喉,心中熨贴不少。 不用他问,沈青崖已自顾自解释开了,“白天王子谦来了,我一时脱不开身。更糟糕的是,翁老把我拦了下来。” 孟七七倒不诧异,“你们天姥山一向不问世事,你现在帮我那么多,已经是破例了。” 沈青崖没有说话,兀自拈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啪嗒”一声,在他心中泛起涟漪。末了他轻叹一口气,“不问世事,那也需世事太平才行啊……” 孟七七却笑了,同样落下一子,慢悠悠地说:“你与我混在一起,那哪儿还有太平可言?” “你啊。”沈青崖无奈。 孟七七莞尔,“你听听你这语气,跟养儿子似的。” 沈青崖再忧愁的心,听他如此插科打诨,也忧愁不起来了。摇摇头,他一面优雅地拈着棋子,一面问:“陈伯衍如何了?他可想起什么来?” “没有。”孟七七摇头,“他似是全忘了。” 沈青崖蹙眉,言语间勾起当年事,心中仍有悔恨,“若当年我早一步送你们离开,或许……” “哪有什么如果,当年他那样的状况,我们根本走不了。再者,他终归是要回到陈家的,没有陈家的秘法,他根本撑不过剑体的觉醒期。”孟七七语气平淡,当年的伤痛好似茶盏上升腾的热气,飘着飘着就散了。 沈青崖看着他,眸光温和,“你放心,他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当年我为你们做过见证,便不会让他说话不算数。” 友人不间断的安慰与鼓励总是叫人心宽,孟七七看着愈发温雅平和的沈青崖,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三人结伴同游、逐鹿红尘的光景。 这一晃,竟已过去了好些年。 “罢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孟七七放下一粒黑子,眸中寒意聚敛,“无厌那儿出了问题,我们恐怕不能单指望金满了。” 第31章 乱我心 孟七七与沈青崖交谈至夜半,才心思深重地回到自己房中。目前局势不明朗,沈青崖也不能为他解惑,两人只能就计划变更之可能性商讨一二。 可孟七七心中仍是不甘愿,计划能不变最好,至于无厌道人手中握着的秘密,他却是不抱什么希望了。 回房时,陈伯衍还未归,不知是不是金满那儿出了问题。孟七七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回来,便欲出门去找,谁知刚推开窗,陈伯衍便从窗外蹿了进来。 “怎么这么晚?”孟七七蹙眉。 陈伯衍反手关上窗,道:“我去的时候金侯爷不在,姚关正好带人去找他,我便跟着去了。他找到了无厌道人,但是不巧陆云亭在场,我就帮他挡了一下。” “陆云亭认出你来了吗?” “没有。夜色深,我又蒙了面,不使用孤山剑诀他便认不出我来。”陈伯衍回道。 闻言,孟七七却若有所思地斜瞄了他一眼,想起白日种种,顿觉狐疑。只是他并未说出来,道:“人抓住了?” 陈伯衍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递给他,其意自明。 孟七七看着这张皱巴巴的无厌的老脸,已经足以想象当时金满怒发冲冠的模样,一定很有趣。不过一张人皮面具,究竟导向哪种猜测呢? 陈伯衍适时开口,道:“已经审问过了,此人修为太浅,不足以在王家假扮无厌道人还不被发现。” “也就是说它佐证了我的第一种猜测,此人是无厌推出来混淆视听的替身。”孟七七喃喃自语着,可他心里却并不能够确信。这张面具的出现看似验证了这个推断,可第二种可能呢? 就完全被排除了吗?不。 孟七七追问:“无厌抢来的那个女子呢?问过了吗?” “按小师叔的意思,都问了。把她掳来的确实是无厌无疑,若是假扮的无厌,不会多此一举。据她交代,这半年间三长老去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今日已有月余未曾去探望过了。” 不惜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抢过来,又费尽心思藏在王家眼皮子底下的女人,无厌会轻易厌弃吗?更何况这女人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孟七七心中有了一丝猜测, “其他呢?可问出什么来?” “金侯爷似乎气得很,那替身嘴硬,今夜怕是要通宵审问。”陈伯衍说着,目光扫过孟七七略显疲惫的眉眼,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柔软,“小师叔早点歇息吧,一切留待明日再说。” 孟七七点点头,他为这金陵之行筹谋许久,今日确实有些乏了。他知道陈伯衍不会与他同眠,于是兀自梳洗一番,倒头便睡。 不过一炷香时间,孟七七已沉入梦乡。 陈伯衍立于床畔,看着睡得毫无戒备的孟七七,不知该做何感想。看着看着,他便入了神,直到孟七七嘟哝着翻了个身,他才恍然回神。 他想他定是疯了,才会觉得孟七七长得无一处不称他的心意。他原以为孟七七闭上眼,遮住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便会趋于平凡。 可惜不是。 陈伯衍转身走到桌旁,倒了杯茶。茶已凉,一大口茶水顺着陈伯衍的喉咙向下,暂时压下了他心中那丝无端的燥热,可是那种为之着迷的感觉却仍萦绕在他心上,迟迟不肯散去。 陈伯衍再度回望孟七七,回望这个扰乱他心的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抱着他的被子睡姿放浪,一双白白的脚丫子露在外面,半截白皙的腰肢也无法幸免。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不满地“哼哼”,像同谁撒着娇。 那“哼哼”声若有似无,听得陈伯衍喉咙发紧。他无奈地走过去帮他盖好被子,眨眼间四方被角被掖得整整齐齐,可陈伯衍的心,却一时难以平静了。 翌日。 孟七七是被楼里的动静吵醒的,揉着眉心披了件外袍下床来,看见陈伯衍端着早膳进来,便自然而然地抓住他的胳膊微微靠着他,半眯着惺忪的睡眼,问:“外面怎么了?” 忽如其来的亲密教陈伯衍一愣,可孟七七好似还没睡醒,他便装作不知,道:“是王子灵来宴请宾客,别派的师兄弟们听见要办狮子宴,都很高兴。” “这样啊……”提及正事,孟七七总算有些清醒了。他神色自然地放开陈伯衍,目光扫向他手中的早膳,“今日吃的是什么?” “是莲子粥。”陈伯衍亦当无事发生一般,为他布置碗筷。 一顿早膳相安无事,可孟七七心里却直犯嘀咕——陈伯衍这是何意思?无视我?难道当真君子坐怀不乱么?可哪家叔侄两个会搂搂抱抱的?他就不觉得奇怪? 孟七七愈想愈觉得不对劲,可陈伯衍神色如常,此时也不是与他摊牌的最佳时机。 不多时,王子灵到了孤山剑阁这儿。孟七七有了光明正大与他交谈的机会,忙让他进来,将今夜狮子宴需要注意的事情一一与他细说。 王子灵听得很认真,但愁容不减,“你说狮子宴真能办成么?万一王家来给我捣乱呢?金陵是王家的地盘,相信我,他们在此地的实力远比你想像得大。” “可狮子楼是王宛南的地盘,他既然接了你这单生意,就不会砸自己的招牌。”孟七七一语中的。 王子灵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行!那我一定好好干!” 孟七七再次叮嘱,“不要慌张,今晚我也会在,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便可万无一失。” 王子灵此时最缺乏的不是高深的修为,也不是英俊的相貌,而是自信。孟七七希望他能撑得住场面,否则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王子灵也深知责任深重,辞别了孟七七之后又继续去请别派弟子。让他亲自来请人是孟七七的主意,一家一家请过去,声势一定要大,务必让楼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王家少主王子灵的酒宴,他们承的是王子灵的情。 若是在上门邀请的过程中,王子灵能凭借自己的口才与谁交好,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金满那儿也有了回音,五侯府的门生递来了金满的书信。信上只有寥寥一行狂草,却看得孟七七脸色骤变——假无厌齿中藏毒,已死。 一个牙齿里藏毒的死士,为了避免秘密的泄露而选择自尽,多么让人无可奈何的结果。孟七七半眯起眼,两指用力把纸条绞碎,心中微沉。 看来他不得不改变计划了。 午间,萧潇回来了。 彼时孟七七恰好在楼中偶遇一念大师,于是二人便坐下来品茶。萧潇与一念大师点头致礼,随即附耳与孟七七道:“王家派人去狮子楼了,还有,弟子查出来了,这两日王家频频接触的人是岭南剑修顾叔同,昨日更是往顾叔同下榻的客栈送了许多礼,但都被退回来了。” 孟七七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继续与一念大师讲佛法。佛门中人辈分都很高,是以一念大师虽年前,论辈分却可与孟七七平起平坐。 不一会儿沈青崖也来了,他装着与孟七七不甚熟稔的模样,反而与一念大师更为亲厚。 有了沈青崖的加入,这品茶讲佛的事情变多了几分雅意。孟七七趁着两人说话时与萧潇交代了几句,耳朵里却一直留意着四周的声音。 他此时所在的位置,是所有声音交汇的点。 东边那桌正在讨论今晚的狮子宴,两位都在昨日服用过妖兽内丹,只是时间紧迫,尚来不及全盘吸收。今晚举办的狮子宴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一场及时雨,是以两人言语间颇有感激之意,对于王子灵这位盛传之中的草包少主也有了些许改观。 这种声音,此时此刻正充斥于整个缠花楼之中。 而西北边两位倚着栏杆的修士,说的却是有关于北斗门的事。孟七七仔细听了一耳朵,就听其中一人道:“我看呐,是那个夜心老乌龟怕了孟七七,所以龟缩着不出来吧。不见了?哪儿有那么巧人就不见了,十之八九便是溜了!” “嘘,你小声点儿。”同伴紧张地拉了他一下,“莫要让北斗门的人听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北斗门的行事作风,他们连孤山剑阁都敢惹,届时你惹事上身,耽误大比。” 那人却不以为然,“剑阁又怎么了,不是说孟七七的莲华只能出四十九剑么?想来他也厉害不到哪里去。你看昨日,他虚张声势了一整天,后来他出手了吗?根本没有!” 同伴忽而怔住,细细一品,发现果真如此,“你是说……他是故意不出手?”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而且明日大比是年轻一辈的事情,孟七七即便真的厉害也不会下场。只要避过陈伯衍,剑阁还有什么依仗?就算陈伯衍能扳回一城,可你别忘了,他是陈家人,这功绩至多只能算一半。还有浮图寺、天姥山、蕊珠宫等等,哪个门派不是人才济济……”修士越说越兴奋,恍若此时已到了大比的赛场上,眼前满是群英荟萃,好不壮观。 孟七七静静听了一会儿,才借故离开,“二位慢慢聊,孟秀还有事,先走一步。” 第32章 斩菜刀 孟七七快步往缠花楼外走,边走边问身后的陈伯衍:“你知道岭南剑修顾叔同是谁么?” 陈伯衍见他神色戏谑,不禁大胆猜测道:“是圣君的亲生父亲?” “没错。”孟七七勾起嘴角,“他与惊波剑陆云亭齐名,可是仙门中一等一的剑修。王家此次频频接触顾叔同,可能是要为王子谦找一位名师。” 毫无疑问,有关于王子谦拜师的消息一定是孟七七事先便听到了风声的,否则此刻不会轻易脱口而出。陈伯衍看得很清楚,孟七七的种种谋划皆围绕王家展开,无论是与金满合作抓捕无厌道人,亦或是扶王子灵上位,最终指向的都是王家。 甚至于帮助圣君寻亲这件事,最终也拐弯抹角地与王家扯上了关系。 陈伯衍敛眸沉思,孟七七却好似看出了他的疑惑,道:“我知道你肯定很多话想要问我,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只要知道,我孤山剑阁的弟子,绝不是任人欺压之辈。人若犯我,我必报之。” 孟七七语气冷硬,眉目含霜,足见其心志之坚定。 与此同时,王子谦亲自提着礼物上门,却仍被顾叔同拒之门外。一道低沉的略带沧桑的男声从屋内传出,“王公子请回吧,顾某早年立过誓,不会收名门世家的子弟为徒,非针对你一人。” 王子谦急忙拱手,自责道:“是子谦唐突了,顾前辈勿怪。” 虽顾叔同在屋内,看不见他的表情,王子谦也没有半分懈怠。瞪了兀自嘀咕着不满的随从一眼,王子谦继续说道:“顾前辈,不论子谦能不能当您的弟子,前辈您都是我仙门中数一数二的值得敬仰的前辈。我爹说了,前辈来了金陵,若实在不愿去府中暂住,至少也让我们奉上一些薄礼,聊表心意。” 此话一出,房内久久没有回应。 客栈里人来人往,早有人注意到了房门前的动静,此时听了王子谦一番话,无不感叹一声“此子可嘉”。不愧是名门世家的子弟,小小年纪便谦恭有礼,且长得长得一表人才。 这比起那个草包少主来,可不知好了多少。 然而顾叔同此次却铁了心不愿见他,“你回吧,若有其他的事情,明日大比再说。” 王子谦无奈,心知再纠缠下去也无用,便只好带人退下。一路上,王子谦皆与来往修士笑脸相迎,只余一丝落寞难以消解。 待他出了客栈,如玉般的小脸却骤然冷了下来。候在客栈外的一名王府家丁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公子,王子灵遍请缠花楼,此时已王宛南那儿去了。族长请您也立刻过去,助堂兄一臂之力。” “我知道了。”王子谦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王子灵那个草包原本一直安分守己,可这次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忽然摆了他们一道。他们忙着处理三长老一事,压根没仔细留意王子灵的动静,谁想到他会捣腾出一席狮子宴来? 原本,此次叩仙大会便是王子谦登上少主之位最好的跳板。他会在秘境中初露锋芒,紧接着拜顾叔同为师,再在大比之日彻底将王子灵踩在脚下。 可是现在全乱了! 先是跳出来一个孤山小师叔,紧接着是金满,这原是两个常年游离于众人视线之外的人物,可此次齐齐出来搅局,反而让王子灵大出风头。 现在父亲甚至让自己去给王子灵做配,这口气叫他如何忍下?还有那顾叔同,若不是看中顾叔同手里的春秋法决能提高他的资质,他何至于如此放低姿态去求人收徒。 王子谦沉声,“你回去禀告父亲,就说顾叔同油盐不进,准备最后的手段吧。” 语毕,王子灵大步前往狮子楼。家丁则迅速返回王家,王常林正在议事堂,他便直奔议事堂,可刚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止步,族长正与大长老议事。” 家丁的目光扫过议事堂紧闭的大门,那里没有一丝声音透出,可里面的情形却不如外部看起来那么平和。 “我早就跟你说过,首先铲除孟七七才是正道。”大长老语气生硬,隐有薄怒,“孟七七是周自横带回孤山的,他虽然拜在那老家伙门下,可却实实在在是周自横的传人,当年的那些隐秘他未必不知道!” 王常林却背对着他立于堂上,负手看着面前的桃下吹箫图,不急不缓地回道:“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孟七七下手,大长老要怎么跟孤山剑阁交代?你不是不知道孤山剑阁护短的传统,若是孟七七在金陵出了事,即便孤山剑阁真的大不如前,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知道大长老与周自横有怨,但为了王家大计,还请暂时忍耐。至于当年的事情……” 思及此,王常林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证据都销毁得一干二净了,只要大长老不主动承认,任凭孟七七舌绽莲花,又能怎样?” 大长老冷哼一声,“孟七七不除,迟早是个心腹大患!” “大长老难道忘了我们此次举办叩仙大会的最终目的?只要孤山剑阁彻底被我们踩在脚下,一个孟七七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他纵是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 大长老面对着王常林的笑脸,反唇相讥道:“我虽老了,可却不糊涂。你想打压剑阁扶北斗门上位,让整个仙门重新洗牌,可你焉知道北斗门狼子野心!一旦他们得手,必定过河拆桥!” 大长老义愤之极,听着似是在为王常林担忧,可王常林怎么可能听不出他是在拐弯抹角地骂自己? 但王常林不欲在此时与大长老撕破脸,这老东西昨日刚在王子灵的事情上摆了他一道,致使他错过了控制王子灵不让他出去作乱的最佳时机。老东西定是想要保下王子灵,让王子灵与王子谦争,好让王子安渔翁得利。可他也不想想,王氏从没有哪一代是让长老的后代继承族长之位的,除非……除非大长老决定把他这个自己亲手扶持上来的族长也给干掉。 这可不好,老东西手上握着的关于他的把柄太多了。王常林心中愈沉凝,面色愈平静,“大长老教训的是,我怎么可能轻信北斗门呢,只是暂时利用罢了。不过……我有一事还要与大长老确认,当年是大长老将无厌引入王家的,关于无厌手中掌握的关于秘境的秘密,大长老当真不知?” “你这是什么意思?”大长老沉声。 王常林解释道:“无厌太过谨慎,总是把秘密藏得极深,隔一段时间才透露一点。我怕他被金满抓获,届时秘密不保,所以已经派了族中死士追杀。只是无厌太过狡猾,我们至今仍未寻见他的踪影。此次来就是想问一问大长老,可有什么办法将无厌引出。” “无厌进了王府之后就在你手下办事,他的秘密都说给你听了,其余的我并不知道。我终日在家中打坐,你要找他,何必来问我。”语毕,大长老便闭上了眼,不愿再往下深谈。 王常林也不多问,“既如此,那晚辈便不打扰了。想来大长老也乏了,若您什么时候想起来一些,再告诉晚辈吧。” 大长老应也不应,仿若一棵枯木,再无声响。 另一边,王子谦的到来让王子灵提心吊胆,他现在无论看哪一个姓王的都觉得对方要害自己。昨夜梦中,王子谦挥舞着扫帚追杀他,从金陵一直杀到函谷关,可把王子灵吓着了。 今日再见着笑眯眯的王子谦,王子灵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屁股蛋里升起。尤其是王子谦一口一个堂哥,叫得他腿软。 有诈!一定有诈! 王子灵像只胖刺猬,竖着一身发育不良的软刺,与王子谦较劲。王宛南偶尔瞥见两兄弟斗法,唯愿自戳双目——小胖子不行,太丢胖子的脸了。 可王宛南没空掺和,因为整个狮子楼都为今日的酒宴忙活了起来,他也不例外。大名鼎鼎的狮子宴,由大东家王宛南亲自掌勺。 那厢王子灵正死盯着王子谦,琢磨着怎么把人赶走。王子谦望见王宛南进了后厨,却直接将王子灵撂下,追了过去。 “南叔!”王子谦堂堂一个贵公子,毫不在意地跑进了后厨,还与周遭的厨子们颔首见礼。 王宛南兀自系上围裙,没理他。 王子谦恭敬地走过去,试探着问“南叔,可否让我留下来观摩一二?” 族里都说王宛南脾气很差,所以王子谦心里也没有底。紧跟着跑过来的王子灵一拍脑瓜子,他还奇怪王子谦为什么忽然跑到后厨来,看到王宛南手中的刀才想起来。 王宛南是个厨子,一个修为很高的厨子,他的本命武器就是一把菜刀。他用菜刀做菜,也用它来杀人。 红烧狮子头为何只有他能做?因为这道能够提升修为的菜,是他在每一刀里都参杂了自己领悟的刀意,将元力硬生生剁进肉里,再辅以本身便蕴藏着妖力的妖兽肉做出来的。 思及此,王子灵不禁直勾勾地看着王宛南手中的黑色菜刀,完全把王子谦抛诸脑后。外人只道狮子头乃无上名品,可若能亲自观摩王宛南做这道菜的过程,那才是受益匪浅。 王子谦也理智地闭了嘴,随着一块足有半个成人大小的肉被甩上案板,两人齐齐后退一步,谁都没有再出声。 王宛南并未将他们赶出,他活动了一下右手五指,而后再度握上刀柄,深吸一口气,一抹寒光闪过刀刃。 手起刀落! 巨大的妖兽肉被一分为二,菜刀直直劈上木质的案板,却发出一声铿锵的金石之声。王子灵心中诧异,竟不知这案板是用什么材料制成,还不待他细想,王宛南手中的菜刀便撇去了第一招那开山般的气势,变得愈发灵活。 一刀又一刀,妖兽肉被整整齐齐地分割成无数小块,每一块的大小都分毫不差。 王子灵看得目不转睛,但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 王宛南的刀太快,快得拉出了残影,而他的下盘却依旧稳如磐石。“啪!”王宛南一掌拍在桌案上,所有的肉块便腾空而起。说时迟那时快,锋利的菜刀在无数肉块的雨中穿梭而过,王子灵只觉一阵眼花缭乱,所有的肉块便被齐刷刷地剁成了碎肉。 碎肉落下的刹那,王宛南体内的元力自左掌掌心奔涌而出,在方寸之间打入肉里。王宛南的菜道也不闲着,左手元力,右手刀意,一个小小的后厨,弹指间便成了演武场。 第33章 王对王 王子灵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看一个厨子剁肉看得如痴如醉。在此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地想,这样做出来的菜一定特别好吃。 筋道、入味,香气四溢。 在王子灵眼中,王宛南的头顶俨然绽出了金光。 王宛南抽空瞧了两人一眼,一个满目赞叹,一个满脸呆傻恍若瞧见了漂亮的大姑娘。 啧。王宛南心道:这侄子一定是个傻的,多可怜啊,待会儿给他炖个猪脑吧。 一直到酉时将至,客人们陆陆续续前来赴宴,王子灵才堪堪从大受震撼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可这不回神还不要紧,一回神,王子灵便怒了。 他摆的酒,自然是他来迎客。可此时狮子楼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王氏子弟,来来往往的修士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究竟谁主谁次,修士们也糊涂了。 此时王子谦瞧见南岛的诸位散修前来,忙挂上得体的微笑,颔首致礼,“欢迎诸位,里面请。” 几位被王子谦迎进去,路过王子灵时,自然不会再特意停下来与他攀谈,只打声招呼便进去了。王子灵窝了一肚子火,可偏偏不能发作。 几次下来,王子灵算看明白了。只要有名门大派的弟子或小有名气的散修前来,王子谦必定抢先一步迎上去,但若是普通修士,他倒学会了谦让。 王子灵哪里比得了王子谦长袖善舞,白长了那么几岁。他心中焦急,若这场狮子宴平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甭说孟七七会宰了他,便是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怎么办?该如何是好?王子灵反复思索,一个没控制住,脸色愈发沉凝。可这是在狮子楼门口,迎来送往都是人,他们瞧见王子灵面色不悦,纷纷蹙眉。 王子谦适时问道:“堂兄可是累了?若是累了就进去歇息一会儿吧,迎客的事情交给我来便是。” 王子谦并未刻意张扬,却也没刻意压低声音。此话一出,登时引得旁人嗤笑,“这不过就是迎几个客人,不会是太胖了站不稳了吧哈哈哈哈……” 听似无心实则刺人的笑声掠过王子灵的耳畔,渐渐远去,王子灵的心中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他霍然转头,死盯着王子谦,似要把他剥皮拆骨。 王子谦甚少见他如此,稍作愣怔,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料定王子灵不敢在狮子楼门口重复秘境中的把戏,他只能玩“兄友弟恭”那一套。 事实也确实如此,王子灵逼着自己咽下怒火,反复深呼吸调整心情,而后硬着头皮继续迎客。 旁人的奚落他可以不管,胖又怎么了,草包又怎么了,碍着他们什么事! 但王子谦光明正大的截胡他却不能不管,他从未替自己争过什么,可这些人却一而再再二三地想要剥夺他拥有的一切,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以当孟七七带着他的一摞师侄、徒弟们登门时,好一阵讶异。他小声与身侧的陈伯衍道:“你说他像不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 陈伯衍:“……小师叔说什么,便是什么。” 孟七七挑眉,正欲与陈伯衍掰扯几句,斜里忽然杀出一个殷无华。那锃亮的大光头上摇曳着红烛的光,全场就属他最瞩目。 可殷无华浑不自知,乱瞟的鹰眼捕捉到孟七七,登时眼前一亮,老远就喊开来了,“嚯,后生,终于舍得露脸了?” 孟七七恨不能赏他一记白眼,可今日他以宾客身份赴宴,不能戴幂篱。为了保持孤山小师叔清雅孤傲的形象,他只得无视之。 殷无华见他不理,却也不恼,摸了把光头大步追上去,“嗳,别不理人啊,我们坐一桌呗……” 陈伯衍蓦地停下,伸手挡住殷无华,回眸颔首,道:“前辈,您说错了。” “错了?”殷无华不明所以。 “我家小师叔与您同辈,‘后生’一词恐有不妥。”陈伯衍语气平缓,却不容辩驳,抬手指向一楼大堂的东北角,道:“南岛的诸位仙君侠士在那里,他们似乎在等前辈您过去。告辞。” 说罢,陈伯衍大步追上孟七七,再次低调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显山不露水。 殷无华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细细品味过陈伯衍的话,却不觉得生气,反而笑了出来,“有趣、有趣。” 那厢孟七七已径自走上通向二楼的楼梯,一面与来往修士颔首致意,一面小声问追上来的陈伯衍,“你与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师侄只是告诉他,小师叔不与他同坐。” 陈伯衍实话实说,神色自若。孟七七听者有意,虽没有再问,可心里已悄然生出一丝喜意。 落座时,陈伯衍照旧坐着孟七七右手边,而孟七七的另一侧则坐着小玉儿。萧潇和青姑不在,青姑仍在朱婆婆处,朱婆婆对这小姑娘喜欢得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人送回来。 “师父。”小玉儿拉拉孟七七的衣袖,“沈大哥他们来了。” 孟七七闻言望去,不光是天姥山的人来了,北斗门、蕊珠宫、浮图寺,甚至连忙于抓捕无厌道人的五侯府一众也赶来凑热闹,只是金满和姚关皆未现身。 小玉儿小声问:“师父,和尚能吃肉吗?” 孟七七答:“小玉儿,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你沈大哥才不吃肉。” 小玉儿恍然大悟,对面的戴小山却被逗乐了,撺掇着小玉儿去问,“小玉儿,你去问一问一念大师不就知道了,一念大师是个好人,一定会回答你的。” 小玉儿可不笨,“我才不去问呢。” 戴小山莞尔叹息,“唉,我们孤山真是再找不到一个比有穷师弟更好骗的了。” “嗳嗳嗳,关我什么事儿啊?三师兄你老编排我,你把我在小玉儿心目中的高大形象都给毁了!”徒有穷不依,他好端端坐着,怎么就祸从天降了呢。 “你还高大呢,是身高八尺还是九尺啊?这儿除了小玉儿,也就桌腿儿比你矮。”戴小山此话一出,那还得了。 徒有穷气得双颊泛红,拍案而起,“我还能再长呢!”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无数双目光齐刷刷扫向孤山剑阁处,臊得徒有穷差点御剑而去。戴小山则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就连宋茹都无法幸免。 徒有穷伤心不已,水汪汪的眼睛看向陈伯衍,陈伯衍却冷声道:“坐下。” 徒有穷瘪着嘴坐下,负气小媳妇儿样。可紧接着陈伯衍又训斥了戴小山一句“成何体统”,他就又笑逐言开了。这晴雨变化之快,让孟七七和小玉儿叹服。 恰在此时,孟七七感觉到一道目光扫来。他转过头去,与徐梦吟撞了个正着。 徐梦吟看的其实是陈伯衍,没料到转过头来的却是孟七七。被对方长辈撞破的羞意和懊恼在她眸中一闪而过,她镇静下来落落大方地报以微笑。 孟七七也笑了,浅笑在嘴角慢慢扩大,而后直达眼底。徐梦吟这才发现,他的脸颊上似乎有两个极不明显的小酒窝,只有这般笑着的时候才肯显露,而那双黑色的宛如星夜的狭长眸子专注地望着她,竟让她生出一种此间唯有她二人独处之感。 她略有些慌忙地移开视线,孟七七嘴角的笑便也淡了。他转过头来瞄了一眼陈伯衍,那双眸子笑意未退冷霜却生,一时碰撞出的别样风情教陈伯衍呆了呆。 “看什么看,君子当非礼勿视。”孟七七轻斥。 陈伯衍没有反驳。其余师弟师妹们却愣了,尤其是徒有穷——哇,大师兄原来也有被训斥的一天,小师叔好厉害哦。 此时狮子楼内已座无虚席,王子灵粗粗扫了一眼,凡是来参加叩仙大会的各大门派几乎全数到场。他心下一喜,整了整衣衫,预备开席。 然而就在他走上会武台,预备说点什么的时候,脑海中灵光乍现——他看到了王子谦。 王子谦就站在不远处,正回头与人说着什么,看那神色,说的定不是什么好事。王子灵当即清了清嗓子,一步跨上会武台的同时,假意想起了什么,回头朗声道:“子谦堂弟,劳烦你去门口看一看,是否还有宾客未到。” 王子谦神色一僵,心道不妙,忙道:“这件事……” “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办我都不放心,我们王家乃是书香门第,当不论出身,礼待任何一位来客。为兄有事走不开,便只好劳烦你去了。”王子灵面露惭愧,言辞恳切。 话音落下,楼内修士们纷纷出言夸赞。这是王家的酒宴,不管是谁第一个提出来的,捧场便是了。 他们越是捧场,王子灵心中就越是痛快。 不就是装嘛,当他王子灵真的不会么?你不是爱迎客么?我让你去迎,迎个够。 第34章 齐举杯 王子谦被逼出狮子楼,独立于暮色的寒风中时,心中还是懵的。他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轻易就被王子灵从里面赶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 他霍然回首,就见一盏盏红灯笼在狮子楼外亮起。从一楼,到二楼,再到点缀着硕大宝珠的楼顶,似朵朵红梅,渐次开放。 属于狮子楼的夜,开始了。 酉时二刻,酒宴开席,飘香的酒水和热气腾腾的菜肴依次被端上桌。训练有素的小二端着托盘稳稳当当地穿梭在桌与桌之间,即便面对着满楼的修士,亦没有丝毫怯意。 王子灵站在会武台上,看着这几乎占据了整个仙门半壁江山的年轻修士们,心中澎湃,一时竟忘了王子谦,生出许多豪情。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站在这人群的中央,受万众瞩目。无论是天姥山的还是北斗门的,抑或是其余被誉为天才的修士们,此时此刻都抬头看着他。 他们在等他说话,他们都在侧耳倾听。 王子灵握紧了手中的酒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王常林和大长老一直追求着的那种权柄在握之感。 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都来听你说话时,那种感觉确实很美妙。 王子灵心潮澎湃地举起酒杯,“感谢诸位赏光,子灵旁的没有,只有这薄酒一杯,祝各位明日皆能旗开得胜。我先干为敬!” 语毕,王子灵仰头一口饮尽,烈酒入喉,化作豪杰意,直入肺腑。殷无华起先不大喜欢这畏畏缩缩的小胖子,此时却也略略改观,端起海碗倒满酒,笑言:“好,借王公子吉言!” 孟七七负手立于二楼栏杆处,笑道:“殷兄可是前辈,明日又不下场,借的哪门子吉言?” 殷无华正欲骂人,抬头见是孟七七,却又笑了,“孟秀你又拆我台做甚?奶奶的老子喝口酒都得先说个场面话,墨迹不墨迹?来来来,这碗酒我请你喝!” 殷无华有意打趣他,孟七七却不跟他客气,大手一挥,殷无华手中的海碗便脱手而出,划过一道弧线掠上二楼。孟七七不急不缓地摊开掌心,那白瓷海碗便稳稳当当地落于掌心正中。 “请。”孟七七勾起嘴角,一袭天青色纱衣风流自诩。 殷无华有心啐他一句“小白脸”,可此时楼内所有人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二楼之上,沈青崖、徐梦吟、蒋斜等人亦来到栏杆旁。 楼上楼下,满楼修士齐举杯。 “敬诸位修士,敬王公子。”沈青崖的声音温和里透着雅意,最后看向孟七七,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海碗之上。 他这一看,顿时把诸人的视线都牵引过来。方才没仔细瞧,孟七七这碗可够大的啊,酒香也浓,这酒必是烈性十足。 若是他喝不下,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殷无华更是满含期待,他这酒可是自己带过来的正宗的烧刀子,一碗干下去,可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了的。 孟七七无奈失笑,合着满楼的人都等着看他出丑。他不由横了友人一眼,这么一个平日里温文尔雅、无欲无求之人,也不知在心中哪个角落里藏了些许坏心思,时不时便拿出来抖一抖。 抖啊抖啊,全抖在他孟七七头上。 “小师叔。”陈伯衍上前一步,这么大一碗酒,他也有些担心。若孟七七喝醉了,那岂不是在场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他的醉态…… 陈伯衍心中忽然生出千百个不愿意,然而孟七七却抬手将之拦下,而后端起海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好!”殷无华忍不住拍手叫好,其余修士们亦从中品出几分豪情,纷纷跟随着孟七七的举动饮尽杯中酒。 霎那间,楼内酒香四溢。 小玉儿嗅嗅小鼻子,忍不住离席跑到孟七七身边,踮起脚去看酒碗。末了,他惋惜道:“没有了呀……” 孟七七摸摸他的头,把碗放进他手里,“看到楼下那个光头了吗?你去找他要酒去。” “嗯!”小玉儿提起酒便双眼放光,抱着碗如风一般跑开了。跑得太快,还差点撞到了陈伯衍。 陈伯衍的心神全在孟七七身上,见他神色如常,略略宽心。只是孟七七回眸叮嘱小玉儿当心脚下时那双喝了酒后过分明亮的双眼,让他的心仍不得安生。 他不由又走近了些,眸光扫过孟七七水润唇,伸手虚扶着他的胳膊,低声道:“小师叔,该回去落座了。” 孟七七垂眸扫了一眼,道:“大师侄,我可没喝醉。” 陈伯衍不为所动,“小师叔,请。” 酒香催人醉,和着笙歌,让楼内温暖如春。夜晚的寒风从莫愁湖上刮来,撞响了楼外檐角上挂着的金铃,却吹不破一层薄薄的纸窗。 这寒夜的冷,大抵叫王子谦一人独得了。 屋内的笑声越响,酒菜越香,王子谦心中的不忿便越深。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可贴身的随从劝了好几次,他都不肯离开。 “公子,我们别理会王子灵那个草包,他哪里比得上……” “闭嘴。”王子谦的声音比那寒风还冷,“他是少主,这里是狮子楼,乱嚼舌根小心丢了你的舌头。” 随从立刻噤声,诚惶诚恐地低着头,实在摸不清王子谦心中所想。 此时王子谦回望了一眼月下的狮子楼,忽然问:“陆云亭现在何处?” “公子,这个属下、属下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不会去找吗?”王子灵目光凌厉,“去找。把他找出来,告诉他金满在这里。” 随从一个激灵,立刻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被王子谦惦记上了的金满正追着一个黑衣人疾行于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中。入夜后的金陵,虽不似白日般人声鼎沸,可也别有一番繁华景象。金满一袭红衣混入其间,似紫金山上飘落的一片枫叶,拂过夜的穹顶,落在秦淮河里的画船上,又随风而起,飘进了乌衣巷的庭院深处。 这几日金满总在不停地追,从城南追到城北,又从城北折去城东。五侯府号称有三千门生广布天下,金满不用则已,一用便撒了一张好大的网,务必要将无厌道人兜进网里。 可是无厌太狡猾了,任凭金满动用了金陵城内所有能用的人手,也只抓到个假货。便是现在他正在追捕的这一个,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无论真假,金满已是杀意毕露,绝不可能将其放过。 “咻!”一道飞剑从侧方袭来,阻挡住黑衣人去路。那是姚关,他并没有跟着金满追,而是花了些心思绕道而行,预估出黑衣人逃窜的方向,而后,一举将其拦下! “哪里跑!”姚关不止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五侯府的门生,三人来势汹汹,刀光剑影刹那间组成一张网,朝着黑衣人兜头罩下。 前方、左右皆被阻,黑衣人只好后退,可是后面就是金满。万般心思在他心头闪过,他咬咬牙,转身朝金满暴掠而去。 金满冷哼一声来得正好,十指金线扬起,根根金丝柔软至极,轻如柳絮般朝黑衣人掠去。可黑衣人看得清楚,金线所过之处,飘落的飞叶都被拦腰截断。 黑衣人断喝一声,手中长剑朝金满狠狠劈去。金满当即挥舞着金线向其缠绕,然而就在金线即将触及长剑之时,黑衣人忽然后退。 他倏然停下,而后立刻折返,朝着右侧的一个五侯府门生狠狠撞去。 那人猝不及防,忙挥剑阻拦,可黑衣人眼疾手快地掐出一道剑诀,左手掌心蓄起幽兰光芒,直直地打向他的心口。 “退开!”姚关高声疾呼。 那人听到这话连忙让开,于是空门大开,黑衣人瞅准时机快速跳入秦淮河中,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金满追至河边,心中杀意快要喷薄而出。他粗粗扫了眼河流的两端,上游是最为喧闹的画船聚集处,下游则流向狮子楼。 “你去上游,抓到人以烟花为信!”金满当机立断,与姚关分头追捕。 此处的动静不小,同样在城中游走的萧潇第一时间收到了来自圣君手下的消息,而后迅速带人加入追捕。萧潇与金满离得不算近也不算远,他为了确保今晚的狮子宴能顺利进行,一直在狮子楼周围打转。 此时金满顺着秦淮河往狮子楼而来,萧潇则从狮子楼附近出发,只是两人走的并不是同一条道,再加上夜色深重,两人竟是走岔了。 萧潇又往前跑了几步,觉着不对,立刻停下。算算时间,他该碰上金满了,可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 “回去!”萧潇果断折返,却在下一刻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掠过夜空——是陆云亭。 不好。萧潇怕他会跟金满撞上,忙加快速度往前赶。可是陆云亭是何等人物,岂是萧潇一介晚辈能追上的,不多时他便消失在萧潇的视线中。 萧潇心中着急,却不慌乱。他快速从怀中掏出一枚核桃大小的黑色圆珠,注入元力后用力抛向夜空。 “砰!”圆珠当空炸开,震耳欲聋。 响声扩散开来,狮子楼里的孟七七霍然抬头,目光穿过半掩的朱窗,遥望远空。 第35章 局中计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惊疑声于狮子楼内快速散开,王子灵生怕出事,忙把目光投向孟七七处。 孟七七已经站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孟七七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稍安勿躁。 王子灵心中稍定,于是在四处游走着为各位前辈修士斟酒的同时,笑着解释道:“兴许是烟火的声音,金陵城内时常有烟火燃起,美则美矣,就是吵了点儿。” 只是一道声音罢了,众修士艺高人胆大,听王子灵这么一说,便谁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蒋斜却一直默默注意着孟七七的一举一动,声音出现的时候,孟七七便有了反应,此时他更是站了起来。蒋斜本不想这么快就再次与孟七七对上的,可师父似乎又与王常林达成了什么协定,下令让他在关键时刻给孟七七下点绊子。 于是蒋斜略作思忖,拿起酒杯就往孟七七那里去。此时孟七七正欲离开,蒋斜怕拦不住他,老远就喊:“孟小师叔!留步!” 孟七七不得不停下来,转过头蹙眉看着他。 蒋斜大步来到他面前,挂着笑脸说道:“晚辈是来向您赔罪的,那日在缠花楼,晚辈多有得罪,还望前辈莫怪。” 蒋斜长了一张阴郁的脸,实在不适合笑脸迎人。嘴上说是来赔罪,可孟七七听了却只想打他。不过现在不是打人的好时机,孟七七略显不耐,道:“我知道了。” 说罢,孟七七便转身欲走,可蒋斜再次将其拦下,“前辈且慢,您大人有大量或许不跟晚辈计较,可是我心里却过意不去,不如前辈喝了我手中这杯赔罪酒,好让我心里踏实些。” “呵。”孟七七轻笑,那斜飞入鬓的眉似利剑,恰如他眸中锋芒,刹那间神光毕露,“谁说我不与你计较?我孟秀看起来像那么好说话的人么?” 蒋斜怔住,“前辈……” “你在缠花楼口出狂言,逼问我下落,挑衅我师侄,如今却想杯酒泯恩仇?谁给你的脸面,是你那缩着头不肯出来的夜心长老么?” 孟七七愈说,气势愈凌厉,言语如刀割向蒋斜,惹得楼上楼下纷纷侧目。蒋斜哪领略过此等唇枪舌剑,似孤山剑阁这等名门大派最重脸面,怎么会有孟七七这种无赖! 孟七七却压根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说道:“若要赔罪,让夜心来。狮子楼的酒水是王家少主用来待客的,你在人家的地盘用人家的酒水向我赔罪,我可担待不起。” “前辈何出此言,我是真心想跟前辈赔罪,不领情便罢,何必再言语羞辱!”蒋斜一口一个前辈,错愕之余脸上满是愤懑。 其余修士们则各有各的心思,担忧者有之,看热闹者亦有之。只是最爱充当和事佬的天姥山和浮图寺诸人一个都没有上前说话,倒是有资历较大的散修站出来说道:“二位,现在本是宴饮之时,有什么事不如过了今晚再说?” 孟七七没言语,他猜到蒋斜是有意拦他,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果然,蒋斜深怕他结坡下驴,抢先说道:“这位前辈有所不知,我派夜心长老于昨日失踪,这件事或许真是我做错了,只怕孟小师叔不肯原谅……”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夜心失踪,这令人愕然不假,更令人惊讶的是蒋斜这话简直是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孟七七啊。 孟七七也没料到蒋斜会直接把这事儿放到台面上来讲,不知究竟是他急中生智还是病急乱投医。但无论是哪一种,此时时间紧迫,孟七七不知萧潇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必须速战速决。 思及此,孟七七半眯起眼露出危险的神光,威压尽出压向蒋斜,“你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晚辈没有别的意思。”蒋斜全力抵抗着来自孟七七的威压,神色还算自然。可随着孟七七一步踏前,那威压便有如实质般压上了他的双肩。 与此同时孟七七冷笑道:“照你北斗门的逻辑,我周师叔失踪至今,是不是每一个与他约战之人都是害他的凶手?还是说如今的仙门已经是北斗门一家独大,你说谁有罪,谁便有罪?” 孟七七此话,瞬间将蒋斜逼入死路。他只是想把孟七七缠住,让他急于辩解,可谁知孟七七直接当头扣下一口铁锅,差点把他砸晕。 蒋斜能感觉到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急于辩解的成了他自己。可他辩解的话刚说到一半,又被孟七七打断。 “我孤山剑阁的弟子,历来行得端坐的正。夜心要战,我们便战,纵是千百年前许下的约定也照旧遵守,生死不论。我孟秀但凡有一丝推脱,就把头割下来给你当酒壶!但你如今竟信口雌黄,毁我剑阁数百年清誉,大师侄,你说该怎么办?” 陈伯衍神色淡漠,语气坚决,“回小师叔,当死战。” 死战,不死、不休。 别说蒋斜怔住,楼里无一人还能把持平静。孟七七当真烈性,恍然间,他们好似看到了传闻中那个狂傲不可一世的周自横。 从前的孤山剑阁中正平和、沉潜处世,可它有一柄锋利无比所向披靡的剑,那就是周自横。 现在的孤山剑阁更加低调无华,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即将没落之时,它又拥有了一把这样的剑。这把剑的名字叫做秀剑。 孤山剑阁,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门派。中正与极端和平共存,而当这把秀剑剑尖前指时,其余的弟子们没有一个站出来制止,他们全部站到了孟七七身后,目光郑重,好似随时都可以拔剑出战。 他们不是在开玩笑。 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他们没有一个人在开玩笑。 蒋斜的一颗心咚的一声砸在地上,他完全无法理解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不合理、不应该啊!孟七七是不是疯了! 沈青崖也略有些诧异,孟七七这把玩得有点大,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蒋斜被“死战”二字吓住,断不可能再干扰孟七七的去留。而孤山剑阁的死战可不是口头上说说那么简单,剑阁作为曾经的仙门正道领袖,绝不会随意杀人。 在杀人之前,他们会先递个帖子正式通知你一声——我要杀你了。 至于递死战帖这种小事,当然由陈伯衍这种小辈代劳,孟七七拂袖而去,所到之处人人主动让开道来,竟无一人敢阻拦。 殷无华更是摸着光头啧啧称奇——这孟七七烈啊,比他的酒还烈啊。 快到门口,孟七七的脚步加快,小玉儿也不动声色地跟上。然而就在孟七七即将出得狮子楼而去时,砰的一声巨响,一道黑色身影破窗而出,直直地砸在大堂内,砸塌了一桌酒水。 酒水四溅,孟七七拉着小玉儿后退,这才免于被溅一身的尴尬境地。 “什么人!”一人喝道。 所有人看过来,就见那人踉跄着从地上爬起,神色之中布满慌张,“救命!有人追杀我!” 那是一张不甚年轻的平凡的脸,约莫不惑的年纪,穿着一身玄衣,颜色虽是黑的,可却不是夜行衣。 孟七七心中忽然诞生出一种不好的猜测,电光火石之间,他大步朝玄衣男子走去,欲堵住他的嘴。然而玄衣男子一瞧见孟七七,便急忙后退,后退的同时大声呼喊道:“我乃王氏子弟,遭万铢侯金满带人追杀,请诸位一起做个见证,五侯府实在欺人太甚啊!” “你说什么?!”王子灵心中骇然,这、这又是哪一出?他不由再次看向孟七七,孟七七在玄衣男子开口之时就立即停下了脚步,此时正眯着眼盯着男子,眸光晦暗莫名。 中计了。 更糟的是,孟七七无法控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又是两人分别从破窗和狮子楼大门追入,他们追了一路追得满肚子窝火,再加上完全不知道楼内的情况,看见玄衣男子站在那里,立刻提剑杀去。 玄衣男子岂会坐以待毙,立刻向楼内闪避。 两人急忙追上,“哪里跑!” 满楼哗然,从穿着上来看,他们虽然无法判定这两人究竟师从何处,可刚刚那男人也说了,是五侯府的人在追杀他。 楼内可不止王子灵一个王氏子弟,见状立刻出手阻拦,“住手!”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最先把两人拦下来的是孟七七。孟七七捡了两条断裂在地的桌腿,一边一个将两人撂倒,与此同时,金满也到了。 红衣从朱窗掠入,待来夜风阵阵。 金满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扫楼内的情形便知道不妙。他与孟七七飞快交换一个眼神,随即率先施压,“孟七七,你拦我的人做甚?是想与本侯为敌么?” 孟七七慢悠悠地甩掉两根桌腿,道:“是你的人进来打扰了诸位的雅兴。” “什么雅兴不雅兴,我在追捕无厌道人,你快让开。”金满沉声。 两人一搭一唱飞快地把事情定了个基调,人群中几个王氏子弟急于开口,却直到现在才抢到话头,“金满,你休要胡说!这人明明是我族叔王木,你看清楚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无厌道人!” “是啊,你先是栽赃我们三长老是无厌,致使三长老失踪。后又派人去府上大闹一场,诬陷我们对你下手,现在更是堂而皇之的追杀我王氏子弟,你到底是何居心!” 可是金满在追捕的,明明是无厌,他就算化成灰,金满也不可能认错。除非……他戴着一张属于无厌的人皮面具,而现在,这张面具已经摘下来了。 这是一个局,王家的报复终于来了。 第36章 楚歌声 金满已经多久没被人这样算计过了?他自己也记不清。此时一丝新鲜之感自愤怒中生, 诸多感受混合杂糅, 竟叫他笑了出来。 美人一笑,着实赏心悦目。 只是那笑来得快去得也快, 金满盯着那被叫作“王木”的玄衣男子, 不确定这是不是方才他追捕的那一个。或许王家早有准备, 在中途进行了替换也未可知。 但这都无关紧要了,金满讥笑反问:“我金满看起来很蠢么?闯进修士云集的狮子楼, 只为杀一个无名小卒?” 几位王氏子弟愣住, 王木则沉稳许多,回道:“是金侯爷一路追杀我至此, 你为何要这样做得问你自己, 不是吗?” 此时一直守在门口的王子谦走了进来, 拱手道:“金侯爷,各位,我想此事应该有些误会,不如让子谦禀明父亲, 大家同去王府开诚布公地谈, 也好省去一些麻烦。” “王公子说的是。”一位小门派的弟子出言附和。 王子谦并未咄咄逼人, 反而愿意给金满台阶下,这让不少人都暗自点头。不管怎么说,狮子宴还未结束,最后一道大菜都没上呢,谁也不想横生枝节。 可金满怎能任由王常林来处理此事,“想要我跟你们谈也可以, 把无厌交出来,我就跟你们谈。” “金侯爷,先不说三长老究竟是不是无厌道人。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前日三长老与您一战后便失去了踪影,我们尚且找不到他,又怎能把他交给你?”王子谦言词真切,说罢,他又鞠躬恳请道:“还请金侯爷回府一叙,还我王家一个清白。” 王木亦排众而出,“请金侯爷还我王家一个清白!我王木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可王家的清誉不可有失,若金侯爷还是认定三长老便是无厌道人,大可与我王家当堂对峙!” “请金侯爷移步!”又是数人站出来,齐齐高呼,一时间竟营造出四面楚歌之感。 金满怒极,也失望至极。 他还一直在想王家会想什么办法来对付他,可算被他等到了。这办法好是好,颇有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可那是王家啊,千百年来代有才人出的王家,涌现过多少英雄豪杰,创下过多少佳话,可如今面对他区区一个金满,竟只能想出如此手段。 可悲,可叹啊。 见金满不说话,王木上前一步,再次朗声道:“请金侯爷移步!” “且慢!”忽然,门外又闯进来一个人——惊波剑陆云亭。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传闻中与金满不和的陆云亭,此时却挡在了金满面前,“他不能跟你们走。” 王子谦错愕,忙问:“陆前辈,这是为何?” 金满也略有诧异,“陆大牛,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陆云亭额上青筋暴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想打金满的冲动,道:“我没有。”说罢,他转头看向王子谦,道:“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等到我与他打完,你就能带他走了。” 王子谦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逻辑?什么叫等他们打完?据他所知这两位都快打了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打完! 其余的修士们却是被金满对陆云亭的称呼勾起了回忆,各个忍俊不禁、面色古怪。话说多年前,年少的陆云亭还在乡野间放牧时,他确实是叫陆大牛。后来他机缘巧合拜入仙门,师父嫌弃他名字太俗,便给他重取了一个名字,叫陆云亭。 于是一代剑修陆云亭横空出世,与岭南的顾叔同齐名。两人修为皆已步入第三层大境界,更在剑道上傲视群雄,被视为周自横之后最有希望臻至剑道大成的剑修,素有“南顾北陆”之称。 这样的陆云亭很不喜欢别人叫他的本名,仙门中也没有人愿意去触他的逆鳞,除了金满。 二十年前,仍是在叩仙大会上,最后一日大比,金满与陆云亭狭路相逢。那时顾叔同还未崭露头角,同代之中唯金满与陆云亭争锋,而就在那时,金满一声石破天惊的“陆大牛”,成功让陆云亭的剑偏了三分。 陆云亭虽然最终还是胜了,可这梁子结到今天,依然稳如泰山。 王子谦虽然年幼,可也知道这段奇闻逸事。在他看来金满喊的一点都没错,陆云亭可不就是牛脾气,犟得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可王子谦不能贸然得罪陆云亭,只好劝道:“陆前辈,不如您跟我们一道回王家,我们答应您,绝不让金侯爷离开您的视线。” 闻言,陆云亭似有意动,金满连忙插嘴,“不如现在就打。” “好。”陆云亭拔剑,动作快得王子谦眼前一花。 金满计谋得逞,心中一喜,他只要把陆云亭引出狮子楼,再借机摆脱他,就能解今晚困局了。至于王家怎么在事后编排他,他都无所谓,总比被困在王府好。 然而王子谦见势不妙,反应也极快,他倏然从腰间抽出一块令牌,大声喊道:“陈家的前辈已经在府中等候,请金侯爷移步!” 陈家?! 陆云亭和金满齐齐停下来,孟七七则霍然抬眸,只见那漆黑的令牌中央一道银色剑痕,与陈伯衍眉心处的一模一样。 事情出乎了孟七七的预料,按照他事先打探到的消息,陈家人会在大比最后一天才现身,可现在整整提前了两天。 莫非是王常林搞的鬼?以王家和陈家的关系,写信请他们提早过来也无不可。现在最让孟七七担忧的是——陈家这次派来的是谁? 这个人,会否是当年带走陈伯衍的几人之一?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张脸? 相比起孟七七的心思深重,楼内其余修士的反应则直观得多。他们纷纷望向了已经走到孟七七身边的陈伯衍,这位陈家的嫡长子。 陈伯衍此刻心中也不平静,陈家人已经到了,却没有第一时间来通知他,这很能说明问题。 “陈大哥,几位前辈舟车劳顿,暮时才入城,此时正在府中歇息。方才前来通报的家丁说,几位前辈对您甚是挂念,嘱咐我定要请您一同过去,您看……”王子谦对陈伯衍很是恭敬,双眸中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崇敬的神光。 陈伯衍的眸中却平静无波,“既然舟车劳顿,那便让他们先歇着吧,明日再见不迟。” 王子谦微怔,没料到他会拒绝。他拿不定陈伯衍的意思,干脆不再多言。此时陆云亭已被陈家的名头镇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金侯爷,诸位。”王子谦大大方方地扫过众人,道:“为了证明我王家的清白,家父特地请陈家的前辈作见证,希望能早日解决此事。现在几位前辈就在府中等候,相信明日大比开始之前,就能给大家、给金侯爷一个交代。金侯爷,还请您看在几位前辈的面子上,移步王府。” 王子谦说到这份上,又搬出了陈家这座大山,金满想不去也不行了。他本就是个洒脱之人,嬉笑怒骂全凭心意,既然无法拒绝,那便大大方方地去。 于是当金满随王子谦、王木等人离开时,像个被请去赴宴的客人,嘴角甚至还挂着笑。王子灵大约能猜到金满和孟七七是一伙的,有心想做点什么,可却被孟七七拦下。 孟七七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王子灵便只得按捺下来,转身招呼大家继续未完的酒宴。可经过刚才那一出,众人心中难以平静,都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交谈着,神色各有不同。 王子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他与孟七七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孟七七从未失过手。可今晚他却连同金满一起被摆了一道,这让王子灵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大的危机感。 可金满入网,孟七七心中又何尝不心急,只是他能忍,也忍得。最后小声叮嘱了王子灵一句“紧跟王宛南”,他便带着小玉儿离开了狮子楼。 陈伯衍当然也跟着,三人走了没多远,小玉儿就仰起头好奇地问陈伯衍,“大师兄,你们家真的那么厉害吗?为什么小满哥哥就这么去了呀?” 小玉儿问得如此直白,反叫陈伯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孟七七善解人意地摸摸小玉儿的头,接过了话茬,“小玉儿知道王家的长老堂吗?” “知道啊。”小玉儿点头。 “陈家对于整个仙门来说,就相当于地位超然的长老堂。他们世代镇守阴山,按照祖训从不收受任何外姓弟子,本族子弟也基本不在世间行走,但是相对的,他们也因此拥有了其他名门大派难以企及的威望和尊敬。” “为什么呀?阴山这个地方很重要吗?”小玉儿不是很明白。 “很重要。”回答他的是陈伯衍。 “那大师兄你以后也会回去吗?”小玉儿再问。 陈伯衍却又沉默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孟七七。两人的视线在月色中交汇,被岁月深埋的情意于眼底暗涌,却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第37章 群英会 陈伯衍最终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有些事情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比如陈家的事,比如他与孟七七。 孟七七也没有多问, 目下最重要的还是金满。很快, 萧潇就出现了, 他从前面一处巷口的阴影中走出来,显然已经等待多时。 “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我刚刚去找姚关问过了, 他们一开始追捕的确实是无厌道人, 只是中间不知道是两人掉了包还是那个王木带了面具,这才出了差错。”萧潇答道。 孟七七蹙眉, “无厌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五侯府的门生报上来的, 金满没怀疑, 就带人去追了。师父可是怀疑此人是王家的暗桩?” “五侯府的门生太多,也太杂了,里面藏了些暗桩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在想,前后两个假无厌, 究竟两个都是王家的手笔, 还是王家通过暗桩得知了第一个假无厌的消息, 然后如法炮制了第二个假无厌引金满上钩?” 事情一下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而无论是哪种猜测,孟七七都没有足够的证据佐证。好在孟七七从不托大,这世上聪明人多得是,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晚辈,盼望着事事顺遂本就是不可能的。 “继续搜寻无厌的下落,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今晚想要把金满弄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孟七七决定另辟蹊径。 萧潇道:“姚关说,金侯爷事先叮嘱过他,若他出了事,姚关可暂时听师父调遣。” 孟七七点点头,“关外来的商队可到了?” “大约明日上午便能到,有圣君的人手护送,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注意保护他们的安全,千万不能再出差错。”寒霜渐渐攀上孟七七的眸子,“告诉姚关,金满暂时不会有事,让他们安心准备大比。” 末了,孟七七从戒子从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裹,“把这个匿名送给王家大长老,也不用做得太隐蔽,他看过之后就会知道是我送的了。” 小布包裹包得很好,谁也看不出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萧潇对孟七七的命令从不多问,接过便罢,却是孟七七自己看着包裹的目光幽深,好似回忆起了什么往事。 但往事不可追,孟七七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道:“明日大比才是重头戏,是成是败,自见分晓。” 大比,叩仙大会绝对的重中之重。如果说秘境之行只是为一众年轻修士提供历练的机会,并不分输赢,那么之后的大比才是真正的硝烟之战。 谁才是仙门中年轻一代真正的翘楚,只有比过才知道。无论是当初的周自横,还是现今的陆云亭、顾叔同、金满,甚至是已经羽化登仙的缠花仙子,都曾在大比上大放异彩。 孤山剑阁堂堂剑道正宗,已经缺席了上一次叩仙大会,饱受质疑。若此次不能在大比中拔得头筹,恐怕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因为唯有孤山剑阁是几大名门中唯一一个公认的青黄不接的门派,周自横在时它有多辉煌,现在就有多尴尬。甚至于现任阁主,孟七七的大师兄,在剑道一途上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再加上几位同样中规中矩的阁老,偌大一个剑阁,竟无一人撑得起门面。 不过撑门面这种事,一贯是小师叔的职责。孟七七当年年少无知上了周自横的贼船,如今后悔晚矣。 孤山的小师叔,指的都是每一代阁主的小弟子。于是孟七七每每午夜梦回,想起当初周自横坚决不肯收他为徒,巧舌如簧地诓骗他拜入他大师兄门下时的场景,都气得差点吐血。 阴谋,这都是周自横的阴谋。 小玉儿见师父神色渐趋复杂,还以为孟七七在为明日大比担忧。于是他贴心地去拍孟七七的肩,小声安慰。因为他不够高碰不到肩,于是就只好改为拍他的胳膊,“师父没事的,小玉儿一定会全力以赴!” 孟七七顿时老怀大慰,“小玉儿真乖。” 翌日,大比第一天,全城修士齐聚莫愁湖。 养精蓄锐了一整夜的修士们从缠花楼中鱼贯而出,观其神色,激动者有之、镇静自若者有之、满脸凝重者有之,人群之中少了些交谈,多了许多紧张。 大比的比武场设在莫愁湖中央,王家十分财大气粗地在湖心造了一处水上楼阁。因为是大比,参与者都是修士,所以王氏并未派船只接送,所有人各凭本事前往。 修士中不乏急性子,与周围人略一拱手便御剑而去。一人动,数人皆动,一时间缠花楼外划过道道流光,疾徐不一地冲入湖上烟波之中。 于是当剑阁诸人从缠花楼内出来的时候,楼外已经走了大半的人。戴小山摇头叹息着说道:“哎,有穷师弟啊,不是师兄说你,大比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能赖床,心比这莫愁湖还大呢。” 徒有穷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这不是昨天晚上太兴奋了,没睡着么……” 昨夜金满之事后,狮子宴再未出什么岔子。众人吃过最后一道大菜后便各自回客栈或缠花楼,抓紧时间打坐炼化菜品中蕴含的丰富元力。 一夜之间,缠花楼内就有不少修士借助狮子头和妖丹的双重功效,让自身修为提升了一个小境界。 徒有穷也是这批幸运儿之一,他卡在第一层大圆满已经快小半年了,昨夜顺利冲上第二层大境界——修己身,正式赶上大部队。 在修仙路上,第一层和第二层是一道入门与未入门的分水岭。第一层修外物只是在不断地锤炼丹田内的本命武器,是最浅显的修炼之道,而一旦修士跨过第一层大圆满的槛儿,譬如剑修,就能开始寻求人剑合一之道。到了这个层次,修士对于本命武器的掌控和对于元力的运用,都将有一个质的飞跃。 孤山剑阁此次派来的五位弟子,陈伯衍的修为一直是个秘密,无人窥破。除此之外,宋茹最高,月前刚刚突破第二层小圆满,戴小山、穆归年还在初期徘徊。现在徒有穷也已突破,不得不说是一件让人极为高兴之事。 徒有穷本人更是兴奋不已,被师兄揶揄的窘态也很快抛诸脑后,急吼吼地祭出宝剑,恨不得立刻就下场打一战。 一炷香后,一行八人御剑抵达湖心比武场。王家在湖上烟波中设置了迷踪阵,所以大家多花了一点时间。 比武场很大,从上空俯瞰时恰似一朵盛放的梅花。中央花蕊处是一处七层楼阁,肖似宝塔,四周延伸出的花瓣形状的广阔露台即是比武场地。整个建筑延续了王家华贵大气之风,宝塔顶部三颗巨大宝珠相叠,塔身上挂着的金铃铛、朱窗上的雕花、梁上的金色蟠龙,无一处不精致。 徒有穷初看第一眼,便发出了惊叹,想他们孤山剑阁虽然也有殿宇连绵,可那是无数先辈代代累积的结果,哪像王家半只脚踏在世俗里,腰缠万贯。为了一次叩仙大会便能大兴土木,竟还能在水中建起那么大一个比武场。 “这得花多少银子啊……”徒有穷一边感叹着,一边极目远眺。梅花共五瓣,于是露台也有五处,每一处皆大得出奇,即便所有修士挤在一处也完全能站得下。 “师父!小玉儿!小师弟!”忽然,前面传来一道清亮喊声。小玉儿欣喜地循声望去,就见青姑正朝他们这边跑来。 “师姐!”小玉儿高兴地朝她挥手。 徒有穷乍一听“小师弟”,还以为是在喊他,等到青姑跑到萧潇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徒有穷才明白过来小师弟指的是萧潇。 可怜萧潇白长了几岁,面对古灵精怪的师姐,也只能乖乖低头。 徒有穷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么大个人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喊小师弟,实在有趣。青姑俏皮地冲徒有穷眨眨眼,而后亲密地拉着孟七七的胳膊,道:“师父你们怎么来这么晚啊,大比马上就要开始啦。” 闻言,徒有穷不自然地转头咳嗽了一声,所幸戴小山没有再拆他的台。 孟七七问:“朱婆婆来了吗?” “没有,我是跟着王大叔和王子灵一起来的。”青姑说着,指了指隔壁露台,“王子灵就在那儿,跟王家人站在一起,王大叔进塔里去了。” 王大叔就是王宛南,昨夜青姑在朱婆婆那儿一人独享了一大碗狮子头,与王宛南的关系也拉近不少。小姑娘嘴甜,走到哪儿都讨人喜欢。托她的福,王子灵才得以跟着王宛南一起前来。 孟七七扫视一周,各门各派的人都已到齐,唐礼等诸位长辈则聚集在塔内,他们会有专门的席位观看大比。孟七七也是长辈,按惯例,他也需要去上面坐着。 分别前,孟七七最后一次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小玉儿握紧了小拳头,“一定不给师父丢脸!” 其余人也都郑重点头,彼此的战意互相交织着,映衬着少年们的脸庞愈发神采飞扬。 作者有话要说:  周自横:少年我看你骨骼惊奇,快来拜入我剑阁门下吧,保管你从此以后成为一代仙君,抢回小男友,走上人生巅峰! 孟七七:真的吗?好啊好啊。 第38章 第一日 孟七七今日仍戴着幂篱, 湖上风大, 清风邀来湖上烟波,吹得白纱摇曳, 飘飘欲仙。又因为剑阁的天青色纱衣太好相认, 是以孟七七虽白纱遮面, 来来往往的修士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目光再掠过他腰间秀剑,心道一声:果然是孟秀。 到得塔里, 没有了风, 便再没人能清楚看到白纱后的脸。孟七七一路往上至七楼,唐礼已在此等候多时。 “小师弟, 这儿。”唐礼把孟七七拉到身边坐下, 还不待孟七七喝口茶, 他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小玉儿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天生的。你看到他眼睛了?”孟七七讶异。 唐礼忙不迭点头,心里也不好意思把他当场晕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便含糊地问:“小玉儿没告诉你么?” 孟七七挑眉,不说话就代表否认。唐礼万分庆幸, 随即又问:“你说天生的是怎么回事?那眼睛可不一般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此事等大比结束之后再与师兄细说。”孟七七余光瞥见北斗门的另一位长老于尧在另一侧落座, 目光不善。金满也现身了,看来王家并没有拿他怎么样,只是扣了他一晚,至于具体情形还需与他仔细交谈过后才能知晓。 这时唐礼疑惑地问:“小师弟,你不摘幂篱么?” “再等等。”孟七七快速扫了一眼,他戴幂篱的原因很简单, 就是因为陈家人。可现在他们还没有到。 此地的座位编排倒很有趣,数把楠木椅沿着栏杆排开,绕塔身一周。中间四把空着,应当是陈王两家的座位,左右依次是孤山剑阁、天姥山,再是北斗门和蕊珠宫,最后面的则是五侯府和南岛诸客。 至于其他门派的前辈和一些有名望的散修,都被安排在六楼观战。所有位置都经过精心安排,严格按照各门各派在仙门中的地位行事。 王常林大约是怕大长老忍不住对孟七七出手,于是特意把天姥山安排在自家旁边,而把孤山剑阁与陈家安排在一起。 孟七七瞧着那暂且空着的座位,若有所思。忽然,他感觉到一丝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温和且没有敌意。他抬头,就见天姥山的蓑笠翁正端详着自己,苍老的脸上满是时光留下的平和。 “孟秀见过前辈。”孟七七撩起白纱,起身见礼。 蓑笠翁和善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孟七七猜不透这位与世无争的老前辈心中所想,便也只好沉默应对。 此时,陈王两家的人到了。 所有人起身相迎,孟七七不动声色地把白纱放下,低调地站在一旁打量。打头一人是王常林,王敬走在最后,中间两位想必就是陈家来客了。 也不知是孟七七运气太好还是太差,这两个陈家人里恰好有一个熟面孔。孟七七曾跟周自横打听过,此人是陈伯衍的三叔——陈无咎。 当年陈家来人带走陈伯衍时,陈无咎也在,此人看着面善,实则心狠手辣。当时若不是陈伯衍他娘亲一力阻拦,孟七七可能就死在他手里了。 仇人相见,孟七七心海难平。恨意自心底翻涌而出,就如阴曹地府中不见天日的恶鬼,不断啃食着他的心肝。 多恨呐,这么多年孟七七从未忘记那丝刻骨的恨意,甚至把它窖藏在心底,一遍遍反复观赏。 在陈无咎眼中他或许只是一条可以随意打死的疯狗,弱小得可怜,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与践踏,成了孟七七心中永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怎么会忘,他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忽然,逐渐发冷的胳膊上传来一丝暖意,孟七七从往事中回神,撞上了唐礼担忧的双眼。唐礼轻拍着孟七七的胳膊,“没事吧?” 除了周自横和已故的老阁主,剑阁的其他人对孟七七的过去其实都不怎么了解,但这无碍于他们把孟七七当成亲兄弟。 唐礼的关切让孟七七的心逐渐回暖,调整心态,很快便恢复了从容。只是他没有料到的是,王常林与陈无咎等人过来打招呼时,孟七七特意把白纱撩起,可陈无咎好似不认识他了,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愣了愣,孟七七才反应过来——时隔好几年,陈无咎怕是早忘记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了。 也是,当年陈无咎见到他时,他满身伤痕狼狈至极,脸上也沾了血污,即便陈无咎还记得他,一时也是认不出来的。 孟七七自嘲地笑笑,低调地站在唐礼身后没有多言。很快,所有人落座,这次王常林没有再说一段长长的致辞,大比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第一天的比试,比的是斗器。 五朵花瓣五个露台,同时进行比试。所有参赛修士的名字都已被登记在册,每一场比试开始之前,会由王家安排的管事在每个露台的告示栏前挂上写有人名的牌子。 第一轮,大浪淘沙。 因为参与大比的修士足有两三百人,所以即便五个露台同时开赛,这一轮持续的时间仍会很长。当然,为了保证大比的公平公正,让一些本命武器不够好但实力过硬的修士不至于在第一天就被淘汰,最终的结果会参考大比三天的全部战绩,得出总和。 但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是哪一天的比试,力争上游都是最重要的。 “第一场,杜光对孤山剑阁陈伯衍!”身着华服的管事声若洪钟,将众人的目光拉向场内。大家显然都没料到陈伯衍竟是第一个出场的,这不是送给剑阁一个开门红么? 徒有穷很高兴,“大师兄快去,我看好你!” 话音落下,宋茹无奈摇头,这小师弟,真是盼着大师兄收拾他呢。徒有穷却还在傻乐,没关系啊,今天要跟别派的师兄弟们比试,大师兄不会打他的。 说徒有穷傻吧,他其实也并不傻。用戴小山的话来说,有穷小师弟只是大智若愚。 可徒有穷很快就发现,对面竟然也有人在给大师兄加油,且声音比他还大。听听,这喊的都是什么,“大哥加油!大哥看我啊,我在这里啊!” 起初徒有穷以为他在为大师兄的对手加油,徒有穷正想跟对方比一比嗓门大小呢,忽然发现他长得跟大师兄有点儿像。 不,不是一般的像。 “师姐、师姐!你看那个人像不像大师兄?”徒有穷忙向宋茹求证。 宋茹也看到对方了,那是一个跟徒有穷差不多大的少年,鬓角扎了两根细细的小辫儿垂下来,长相像了陈伯衍七分。 戴小山也凑过来分析道:“我好像听大师兄说过,他有个弟弟……” 几人商讨间,陈伯衍已经比完了,赢得毫无悬念,整个过程毫无波澜,以至于观战的修士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不该鼓掌。 转头看看隔壁露台的比试情况——人家才开了个头呢! 一时间,众人看向陈伯衍的目光纷纷多了几丝慎重与艳羡,这天赋,着实恐怖。 徒有穷则还在云里雾里绕着呢,“啊,比完啦?我怎么没有看到!” 小玉儿立刻好心解说道:“真的已经比完啦,大师兄站上去,祭出宝剑,然后咻咻两下,赢啦!” 周围修士纷纷侧目,嚣张啊,太嚣张了! 小玉儿冤枉,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而与此同时,一道青色身影拨开人群奔来,直直地朝陈伯衍扑去,“大哥!” 陈伯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而后在他近身之时不疾不徐地抬手,按住了他的脸,把他挡在一臂之外。 少年“唔唔”地扑腾着,抱住陈伯衍胳膊把他的手拉下来,气鼓鼓地瞪着他,“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陈伯衍实在吃不消这个过于热情的幼弟,无视他的控诉转头为师弟师妹们介绍道:“这是舍弟陈伯兮。” “你们好啊。”陈伯兮一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登时让人觉得阳光都更明媚了几分。 这可与大师兄一点都不一样。 徒有穷好奇地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看着徒有穷,两个年龄相仿性格相仿的少年大眼瞪小眼,看得人忍俊不禁。 很快,场上又比过两轮。 陈伯兮一直缠着陈伯衍说话,亲密得徒有穷一句话都插不上,心中便有些吃味。可一想到人家是大师兄的亲弟弟,他就又觉得是自己不对。 哎,他果然不再是孤山上最受宠的那一个了,余生堪忧啊。 蓦地,徒有穷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他抬头,“怎么了?” 众人齐齐侧目,戴小山一个头两个大,抓着他肩膀使劲晃了晃他的脑袋,“有穷小师弟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到你上场了啊!” “啊?”徒有穷连忙望向露台中央,他的对手已经在那里等他了,而且这个人还有些眼熟。 苍了个天,这不是前日在金陵城大街上赢过他的那一位吗?怎么那么巧又被他碰上了! 可真有那么巧么?露台上的陈伯衍和居高观战的孟七七皆不由自主地凝眸,心中生出一些猜测。 不过这猜测是不是真的,还需要继续验证。 第39章 乱剑出 第一轮第八场, 孤山剑阁徒有穷对阵光华门陆明。 有了之前陈伯衍的开门红做铺垫, 场间对此战关注度极高,不少修士从其他露台闻讯赶来, 准备一睹剑阁的风采。 徒有穷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若是他在这里输了, 那就丢大了。好在他突破了第二层大境界,真是万幸。 戴小山等人亦停止了玩闹, 一个个目光不错地盯着二人的比斗, 心中为徒有穷捏了一把汗。戴小山更是仔细留意了一下周围人的表情,微微蹙眉。 大师兄的那一场把大家的期待拉得太高了, 若是徒有穷输了, 或是胜得艰辛, 很难不让人生出“此人不过尔尔”之感。倒不是说大师兄就该故意有所保留,他在斗器一道上的霸道天赋是遮不住的,目下的问题在于徒有穷这个对手曾打败过他…… 光华门只是一个稍有点名气的中等门派,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陆明此人也无甚亮点, 但他功底深厚、基础扎实, 可攻可守, 这正是徒有穷最不擅长对付的那一类。所以在一天前的斗器中,已经比过两场的徒有穷一个心急,惜败于陆明手下。 而现在,徒有穷再次站到了陆明面前。 “师兄加油!小玉儿高喊。 徒有穷回头望了一眼,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拳头,那一脸雄赳赳气昂昂扛着锄头上战场的表情教戴小山与宋茹等人不禁莞尔。 想那么多做甚呢, 他们这位师弟,心里可装不下那么多弯弯道道。 “来吧!”徒有穷祭出本命宝剑,他想的很简单——他修为精进了,跟昨天的徒有穷已经不一样了,他要把眼前这个人打倒,就这么简单。 陆明也没有因为胜过一次而有所轻视,仍是操纵着飞剑谨慎防御,没有莽撞进攻。徒有穷也没有,两柄本命剑不过寻常宝剑的一半大小,皆散发着莹莹微光与半空对垒。 戴小山以为徒有穷这次学乖了,以退为进慢慢观察。可他还是忽略了徒有穷的无厘头程度,那柄散发着青色微光的小剑不是在防守,它在进攻! 所有人都讶异地看着那柄小剑忽然抖了一下晃出虚影,而后那虚影就变成了一把新的剑,然而再一把、又一把。 徒有穷双手置于胸前,十指翻飞元力翻涌,眸中的兴奋之色迅速扩散。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他是直接开大啊! 罗织剑羽!孤山剑诀第七式,抽空体内近乎一半的元力同时凝出数把本命剑,而后徒有穷大袖一挥,“去!” 四柄,以徒有穷现在的能力一共可以凝出四把本命剑。虽然剑存在的时间极短,也不好操控,但徒有穷做到了,他之前还只能凝出三把呢! 徒有穷很高兴,少年神采飞扬,好似浑然忘了此时还在比试。 可陆明没忘,他以为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徒有穷会谨慎些,于是他也跟着谨慎。可谁知对方一上来就是这么一个大招! 幸好,陆明本来便是守势。 他迅速稳住心神,元力从掌心澎湃涌出,隔空汇入本命剑内筑起无形的圆弧屏障。电光火石之间,徒有穷的飞剑先后而至,当中的一柄已经刺入屏障内,正发出嗡鸣似要将屏障撕裂。 而后面的三柄却被拦在外面,剑尖抵住屏障与之僵持不下。 “哎呀。”徒有穷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四柄剑太多了,他一时无法全然掌控,于是才出现了这么明显的快慢差异。 挡住了?围观者四下议论着,实在是徒有穷一上来就开大的举动把他们都吓着了,可这会儿双方对峙,也说不准谁能坚持得更久。 “有穷还是太心急了。”宋茹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 陈伯衍却道:“再看看。” 小玉儿仰着头努力分辨着大师兄的神色,而后又转头去看徒有穷,难道大师兄的意思是有穷师兄能赢吗? 此时徒有穷还在不断耗费法力企图击破陆明的防御,若继续下去,他的元力一定比陆明先一步耗光。然而就在大家以为这一局会是一招定胜负时,徒有穷忽然变招了。 三柄后至的本命剑忽然后撤,脱离了对峙。然后在大家疑惑的目光中,狠狠地凿向已经刺入屏障内的第一柄本命剑! “咔!”那是屏障破裂的声音。 三把本命剑同时刺入第一把制造出来的裂缝中,如凿墙一般毫无花哨地攻破了屏障。刹那间,剑上清晖暴涨,第一柄剑在后三柄的蛮力凿击和屏障破裂的余波中崩毁,四射的劲风刮起了陆明鬓角的发。 陆明右脚后移稳住身形,手中剑诀几度变幻,应对不可谓不快。 可他快,徒有穷也很快。屏障破裂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罗织剑羽这一招已经完了,剩下三柄剑岌岌可危,只要陆明随便来一招恐怕就散了。 但他仍然不退。 右手一握,三柄剑在陆明反击的刹那凝成一柄,徒有穷扬起手一声情绪饱满的“看招!”青色小剑与陆明的银剑狭路相逢。 战况激烈,再不复初识的僵持不下。两柄剑弹指间便经过了数次交锋,如两道流光飞窜,看得人目不暇接。 “乱打。”穆归年忽而沉声。 乱打并不是指徒有穷在乱打,而是指他这些招式的统称——看似毫无章法,东一击、西一击,实则是完整的一招。 乱打是两百年前孤山剑阁的一位前辈独创的招式,并未收录在孤山剑诀之中。这位前辈有个名号,叫疯剑,盖因他打起架来总是毫无章法,一股脑儿地把剑招丢出去,一通乱揍,可他偏偏总能莫名其妙地赢得胜利。 剑阁以孤山剑诀闻名于世,疯剑却一枝独秀,只是剑阁的弟子走的都是正统的路子,实在习不来这疯招,于是“乱打”渐渐被束之高阁。 陈伯衍也没想到徒有穷会去学这个,他定是偷偷摸摸学的,只学了一个空架子,十之六七都是废招。白白消耗了元力,却没有达到该有的成效。 可即便如此,也很让人吃惊了。 “有穷师弟这个……可以啊。”戴小山双眸微亮。 宋茹点头,“不过,这个陆明有古怪。” 戴小山也看出来了,“那天他跟师弟交手的时候才刚入第二层大境界,可今日竟然已经迈过了初期,进入入魂期。” 顿了顿,戴小山略作沉吟,“他究竟吃了多少碗红烧狮子头?” “噗……”陈伯兮忍俊不禁,从陈伯衍身旁探出头来看他,觉得剑阁的师兄弟们都有趣得紧。明明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却被他说得如此逗趣,太乐了。 小玉儿则听在耳里,担忧在心,“师兄加油啊!” 青姑摸摸他的头,也朗声道:“打赢了师姐赏你一碗狮子头啊,有穷师弟!” “真的吗!”徒有穷百忙之中回头望了一眼,待看到青姑笑着点了点头,顿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昨晚吃了两个狮子头,他的修为就涨了一截,那再吃一碗,他岂不就能打遍大比无敌手,小山归年都低头了? “嗷嗷嗷嗷!”徒有穷气势再提一分,乱打打出了残影,颇有种排山倒海之势。 围观修士们面面相觑,这人好端端的怎么越打越疯呢?垂死挣扎?陆明却有苦说不出。 一开始他也以为徒有穷是破罐子破摔,是在赌。可渐渐的,陆明明显感觉到徒有穷的气势越来越强,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剑招的威力更是蹭蹭蹭往上涨。而他自己却因为要不断躲避徒有穷这毫无章法的乱打而变得越来越束手束脚,此消彼长之下,或许徒有穷真的能在自身元力耗空之前将他打倒。 思及此,陆明心中微沉。他收了好处,修为暴涨,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将徒有穷打倒。如若不然,他的大比之行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 不行,绝对不行。 陆明愈发慎重,银剑几次想摆脱徒有穷的乱打,可徒有穷越打越兴奋,剑招之剑的迟滞越来越短,威力也越来越强。 打打打打打!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便是了! “万剑归宗!”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这孤山剑阁的师弟还真是打得不管不顾了,竟连这招都抢着打了出来,浑然不怕元力抽空本命剑溃散。 陆明全力去挡,可他忘了,他的修为暴涨,徒有穷亦没有停滞不前。一个大境界的跨越,带来的是丹田识海的极速扩张,徒有穷体内存储的元力,至少是之前的两倍以上。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是孤山剑阁的弟子,修习的是孤山剑诀这种一等一的剑诀,他开辟出的识海本就比寻常修士要大很多。 功底深厚?基础扎实?便是再深厚再扎实,又哪里比得过剑阁精心培养的弟子! 想通的刹那,一滴冷汗顺着陆明的额角低落。他咬咬牙,立刻转攻为守。如果其他方面他没办法取胜,那么他唯有用自己丰富的经验去打败他。 战况愈发激烈,围观者目不转睛,塔内的看客们也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徒有穷与陆明。 此地皆是修为高深的长辈,眼力非露台修士可比,只消一会儿便看出了乱打的套路。 蓑笠翁略带赞赏地点点头,“唐兄,你这小徒弟不错。” “哪里哪里,就是略顽皮了些,总是不求上进。”唐礼呵呵笑着,嘴上谦虚脸上骄傲。 陈无咎却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与他之有一人之隔的孟七七,比起那个看起来毛还没长齐的少年,他对孤山的小师叔更感兴趣。 如果他没记错,陈伯衍一开始是要拜入他门下的。 此时徒有穷的比试终于落下了帷幕,陆明惜败,徒有穷险胜,与戴小山起初预料的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便是观战修士们的反应。 在比试的最后,修士们纷纷看出了门道,对徒有穷刮目相看。于是尽管徒有穷是险胜,这一场耗时也久,可他下场之时,仍得到了热烈的掌声。 “厉害啊,大概只比我差那么一点点!”陈伯兮也不吝言词地夸奖他,只是这夸奖的话说出来更像是在夸他自己,惹得旁人哭笑不得。 王常林见状,转过头去笑着与唐礼道一声恭喜,大概也只有一直留意着他的孟七七窥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 孟七七不动声色,继续观战。 下一场,仍旧有剑阁弟子登台。 管事扫了一眼告示栏上的名牌,高声喊道:“下一场,孤山剑阁戴小山对阵天姥山沈青崖!” 话音落下,群情激昂。 剑阁对天姥山,若不去计较剑阁的衰落,这可就是仙门中的至高之战了。可下场比试的两位主人公却心怀诧异,对视的眸中隐有无奈。 孤山剑阁这运气,未免太差了。 更让人难以预料的是,剑阁的坏运气一直延续到了第四人上场。戴小山对阵沈青崖,纵使他再如何出色,也是比不过天姥山大师兄的,所以落败。 第四个上场的是小玉儿,对阵南岛十二客其中一人的弟子钟吾。钟吾曾在缠花楼替剑阁说过话,在仙门中小有名气,年纪却比此地大多数人要小。 可他再小,能小过小玉儿么? 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往他面前一站,抱拳行礼,用还未褪去的奶音道:“小玉儿在此请师兄指教,希望师兄手下留情。” 瞧瞧,多乖的一个小娃娃,钟吾都舍不得下手。 但再舍不得,这是大比,钟吾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拔得头筹的机会。 双方见礼,各自祭出本命武器。 钟吾的是一把长刀,肖似苗刀,在满是剑修的仙门中属于少见的那一类,众人便纷纷多看了一眼。可当小玉儿的武器祭出之时,谁也没有那个心思再去看苗刀了。 小玉儿的武器太少见了,那是一把弓,黑色的弓。 弓箭其实并不少见,可它多数被修士们用做辅助之器,少有人会把它当作自己的本命武器。因为高手过招,你根本不会有射箭的机会。 可是这里却出现了一把弓,拿着它的,是剑阁的弟子。 第40章 连珠箭 一把弓, 如何进行斗器? 陈无咎听王常林介绍过小玉儿后, 便饶有兴致地看向孟七七,“孟兄觉得此轮胜负如何?” 孟七七忽然被问及, 心中一时闪过千般思虑。钟吾的师父就坐在不远处, 陈无咎这么问, 是否别有用心?可他没认出自己来,自然不知道孤山小师叔就是当年那个少年, 他或许只是感到好奇罢了。至于钟吾的师父在不在场, 此人是谁,或许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而在外人看来, 因为陈伯衍的存在, 孤山剑阁与陈家的关系应当是无比亲厚的。 孟七七稍作思忖, 便笑问:“陈兄可是对我家小徒弟的弓感兴趣?” “正是。”陈无咎点头。 “陈兄再仔细看看,可觉得那把弓眼熟?” “眼熟?”陈无咎凝眸望去,只见那弓通体漆黑,样式与普通的黄杨木弓一般无二。 不, 等等。 弓?陈无咎心中忽然迸出一个名字来, 而这时, 小玉儿与钟吾的战斗已经拉开了序幕。钟吾并未因小玉儿年幼而放水,弓箭最大的缺陷就是无法贴身打斗,所以他只要率先压制住对方不让他有拉弓的机会,他就能赢了。 于是钟吾一开场就操控着苗刀朝小玉儿的弓砍去,这么短的时间,小玉儿不可能有机会张弓。 小玉儿确实没有机会, 时间太短了,他只好把弓当成普通的武器与苗刀硬碰硬。细长的弓狠狠地抽向刀身,小玉儿满脸严肃,而孤山剑阁的诸位师兄师姐们各个为师弟忧心不已。 他们不了解小玉儿,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师弟啊,他还没享受到师兄师姐们对他的关爱呢,小师叔也真狠心,他还这么小。 眨眼间,刀与弓便斗了好几个来回,在此期间小玉儿一根箭都没能射出去,全面被钟吾压制。但是让大家惊讶的是,小玉儿这把弓与钟吾的刀硬碰硬了好几个来回竟然也没有丝毫破损,绝非凡品。 而就在众人探讨着这把弓的玄妙时,忽然,一声铮亮的琴音拂过众人耳畔。“铮——!”音波直直撞进他们心口,掀起血气翻涌。 “是弓弦!”眼尖的修士一语道破玄机,众人纷纷朝小玉儿看去,就见他抬起右手隔空拨弦,刹那间,铮亮琴音响彻露台,不绝于耳。 弓弦只有一根,弦音零散不成曲调,但攻击力十足。弓与刀,本就是修士凝出的虚物,弦音由元力凝成,似虚还实,快速而凌厉地刮向钟吾的刀,疾如风。 钟吾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苗刀在一道又一道的音波下连连后退,而他自己更是受到了音波的正面撞击,一时间心海翻涌,元力紊乱。 小玉儿眼前——就是现在! 弦音骤停,小玉儿双手作拉弓状,随着他的动作,半空中的黑色小弓瞬间被拉开,一道由元力凝具而成的光箭亦随之出现。 “嗖!”小玉儿松手,光箭疾射而出,正中苗刀刀刃。 一箭之后又是一箭,小玉儿片刻不停地拉弓射箭,根根光箭首尾相衔地击打在苗刀上,虽达不到疾风暴雨的程度,可这么短的距离,骤然提高的命中几率,使得小玉儿百发百中。 “好!”叫好声四起,众人望着满脸肃穆的小玉儿,一时竟忘了他的年龄。 徒有穷更是激动不已,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他徒有穷的师弟,果真不是一般的师弟,看看、看看,多么厉害。 “小玉儿威武!”徒有穷大声加油,宋茹等人也不由握紧了拳头,为小玉儿欣喜,也为他紧张。 小玉儿还在不停地拉弓,一箭快过一箭。同样的动作重复数十次,仿佛不知疲倦。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他如今还在第一层大境界内徘徊,论修为他完全比不过钟吾。若把他们放在同一片林子里互相残杀,小玉儿还有胜出的自信,可这是斗器。 正如他师父来时叮嘱的那样,他只有一次机会,打得就是一个措手不及。一旦钟吾重新掌握主动,有了防备,他必定不会给小玉儿第二次拉弓的机会。 所以他不能停,必须快、更快! 疾射的光箭拉出了残影,渐渐的,这些首尾相衔的箭汇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流光,引得叫好声连连。 可钟吾也不是泛泛之辈。 “啊、箭断了!”忽然,一声惊呼响起。 只见苗刀忽然发力,在苦苦防御的同时抢出须臾的时间,刀刃偏转,一刀将小玉儿的箭削成两截。虽说有下一箭立刻跟上,可这连珠齐射确确实实是被打断了。 见状,徒有穷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比他自己对战时还要紧张三分。人群中,一位稍年长的修士则摇头道:“剑阁的这位小弟子虽然箭技不俗,可修为终究是差了一截。” 其余人纷纷点头,说时迟那时快,苗刀再斩小玉儿一箭。眼瞅着攻势被阻,小玉儿的眸中闪过一道精芒,一咬牙,黑色小弓上出现了三道光箭。 三箭齐射! 钟吾能斩得了一根箭,难不成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斩三根么? 钟吾抿着唇,全身战意被激发。苗刀在嗡鸣声中刀势大涨,刹那间连破两箭,可是第三箭,他仍是没有斩断。 箭尖击中苗刀刀柄,刀身不可遏制地发生偏转。钟吾忙稳住苗刀,可是转眼间,小玉儿的三支箭又到了。 一步被动,步步被动。 钟吾数次反击,可是次次都被小玉儿的连珠齐射给压了回去,让他有种有力使不出的憋屈感。若这不是斗器,苗刀握在他手里,他保准还能大战三百回合。 但没有如果,一炷香的时间后,比试落下帷幕,钟吾惜败。 这可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对方可是钟吾啊,师从南岛十二客中的一位,可不是陆明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子弟能比的。 一时间,众人看向孤山剑阁的目光都变了。剑阁果真还是剑阁,即便出现了颓势,也不容小觑。 钟吾收了刀,看着小玉儿的神色也极为复杂。倒不是说他输不起,而是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太让他惊讶了,这让他不由怀疑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究竟算得上刻苦么?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小玉儿究竟射了多少箭,足足几百发,中间毫无停顿。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重复同样的动作,还要预防自己的反扑,这可不是努努力就能办到的事情。 此时此刻,小玉儿的小脸都发白了,想来是丹田内的元力都被抽空所致。 徒有穷一个健步窜出去把他拉回来,宋茹等人也纷纷围上去,递丹药的递丹药,夸奖的夸奖,让青姑这个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师姐都没插上话。 就连陈伯兮,也人小鬼大地拍拍小玉儿的肩,以资鼓励。 小玉儿捧着小药瓶笑得月儿弯弯,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七层楼上,搜寻着孟七七的身影。孟七七很好认,一群大老爷们中只他一人白纱飘飘,一看就是他小玉儿的亲亲师父。 “师父!我赢啦!”小玉儿朝他挥手。 孟七七莞尔,也抬手朝他挥了挥。 陈无咎见状,笑问:“恕陈某眼拙,那把弓可是仿的传说中的逐鹿弓?” “没错。”孟七七没有隐瞒,也无需隐瞒,恐怕过不了一会儿,便会有人自己看出来了。 “据说逐鹿弓可一箭崩山,孟兄这小徒弟,前途无量啊。”陈无咎道。 “陈兄过奖,小徒年幼,比起大师侄来还差远了。” 陈无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大师侄”指的是陈伯衍,于是道:“我那侄子好是好,就是太沉闷,不大喜欢开口。” 他这么说,孟七七却不乐意了。你不喜欢我便罢了,凭什么还要说我家大师侄,我大师侄人人称道,怎么到了你这里,要求这般多? 孟七七的语气霎时间便淡了下来,道:“是么,这几日我一直与大师侄在一起,大师侄对长辈关怀备至,与我甚是投缘。” “是啊是啊,大师侄话虽不多,可我们几个做长辈的都看在眼里,他是个好的,陈兄不必担心。”仍在状况外的唐礼对此极为赞同,他原先还担心小师弟与大师侄处不来,这下可好了。 陈无咎便只笑笑不说话,难不成是他得到的消息有误?如果孟七七如此看重陈伯衍,那当初又为何拒绝收他为徒?那可是他们陈家人,如此一份机缘,孟七七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陈无咎愈想,愈觉得看不透孟七七此人。愈觉得看不透,他便愈好奇,也就没有在意坐在他左侧的王常林又跟下属叮嘱了什么。 孟七七却一刻也没有把注意力从王常林身上移开,见他又吩咐了什么事下去,不由暗自猜测。 不多时,宋茹、穆归年、萧潇三人都下场比过,均顺利拿下。孤山剑阁的坏运气好像到小玉儿这里就结束了,可孟七七却觉得这只是暂时的。 或许王常林方才就是在剑阁的对手名单上再次动了手脚,让一切回归正常。做得太明显了,有时也会让人产生怀疑。 午时一刻,第一轮结束,第二轮紧随其后。 经过了第一轮的大浪淘沙,此时剩下的这一百多位修士实力更为出众,因此比试的难度也在逐步提高。 修士们三三两两去塔里用过午膳后,第二轮再开,孤山剑阁陈伯衍还是第一个出场,并且毫无意外地取得了胜利。 戴小山已经落败,今日的比赛都已与他无缘,他便去其余四个露台处观战,好为师兄师弟们侦查敌情。 各处的情况与他预料的都差不多,一如天姥山、浮图寺这等门派鲜少有输的时候,一路高歌猛进,无人能挡。北斗门的战绩也不错,第一轮只淘汰了一人,这一人还是因为撞上了蕊珠宫的弟子,怪不得他。 今年诸位散修的表现也相当不俗,戴小山一连看到好几个已经跨入第二层大境界的散修。他们在今日的表现或许还差一点,可等到了明日真刀上阵,其中的某些人或许就要大放异彩了。 戴小山暗自把这些人的名字记下,准备回去向大师兄和师姐汇报,然而他刚想走,变故陡生。 那原是一个散修和一个小门派弟子在对战,是以观战者不多。戴小山之所以留在这儿多看了几眼,是因为那个散修修为不俗,而且打法与其他人不同。 那些招数,更适合杀人,而不是切磋。此人恐怕常年于死亡边缘游走,否则不会有此实力。 不过这里是叩仙大会,有诸多前辈坐镇,且每个露台都有王氏的人看着,以免出乱子。戴小山虽多看了几眼,但料想此人有分寸,不会下杀手,所以才放心离去。 可他刚转身,与散修对阵的那个修士便被震碎了本命武器,本人更是吐出一口血来,随之不省人事。 四下哗然。 王家的管事立刻出手将人救下,一颗保命丹喂入修士口中,同时看着那散修沉声道:“你为何下此杀手?”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那散修身上。散修却毫无惧色,沉着的脸上亦无一丝悔意,只四个字——“刀剑无眼。” 此时昏迷修士的师兄弟们都围了过来,紧张地确认他还有呼吸后,纷纷对那散修怒目而视。 散修名叫郑成,平日里独来独往,无人知其根底。此时面对对方的责难,他更是直接把眼睛闭了起来,盘腿在露台边缘坐下,任他们把嘴皮子说破,一概置之不理。 双方僵持不下,但真要闹起来,还是四个字——刀剑无眼。 大比只明文规定不可闹出人命,现在人还没死,就没人能拿郑成如何。戴小山却不由把目光投向塔内,这件事怎么处理,还是得看上面那些人的意见。 不多时,上面便派了人下来。那人附耳与管事说了几句,管事随即命人把受伤修士带下去好生治疗,而后宣布比试继续。 那小门派的一位小弟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师兄弟们拦住,“莫要闹了,原本就是我们师弟技不如人,还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么!” 小弟子最终恨恨而去,临走时瞪了郑成一眼,对方却脸眼都没睁。 戴小山站在人群外围将一切尽收眼底,沉吟片刻后,立刻折返。他得把这里的事情告诉大师兄,这个郑成…… 今日的大比处处藏着机锋,他可不能让师弟师妹们受伤。 第41章 胜与败 戴小山的担忧不假, 可出人意料的是, 第三轮开始后散修郑成碰上的是王家人,而且此人是王子灵正儿八经的堂兄, 双方的血缘关系只比王子谦差一点。 这么一位王家的核心子弟碰上郑成, 也照样被打到吐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下台时仍是清醒的,只是明日的比试怕是悬了。 一时间, 郑成名声大噪, 人人都在猜测下一个碰上他的人会是谁。戴小山仔细观摩着他的一举一动,道:“比过三轮, 大家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伤, 状态也逐渐下滑, 如果碰到这郑成,还真有点悬。” “我看他的修为跟师兄你差不多啊,真的有那么厉害吗?”徒有穷疑惑道。 戴小山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师弟啊, 你在孤山这些年, 杀过一只鸡么?” 徒有穷摇摇头, 随即又想起什么,道:“可是我杀过妖兽啊!” “那是因为妖兽看起来面目可憎,你杀起来毫无负担。可是那一位绝对是杀过人的,杀人,跟杀鸡、杀妖兽都是不一样的。”戴小山悠悠说着,嘴角还噙着笑。 闻言, 徒有穷悄悄看了一眼在角落里休息的郑成,恰逢对方也睁开眼来。两人四目相对,徒有穷一个激灵。 有杀气! 他忙抓住戴小山的胳膊,道:“师兄我刚才觉得我在他眼里就是一只鸡!” “有穷师弟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要是一只鸡,师兄早把你吃了,你还能活到今天?”戴小山说着说着,手就摸到了徒有穷的后颈,惹得徒有穷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大师兄救我!”徒有穷一个箭步窜到陈伯衍身边,躲在他宽大的衣袖后面。陈伯兮笑到岔气,鬓角那两根小辫儿一晃一晃,像两根须须儿。 徒有穷探出头来,不忿道:“你笑什么?” 陈伯兮捂着肚子靠着他大哥的脚蹲在地上,回道:“我笑你啊。” 徒有穷正欲与他争辩,陈伯衍冷冷的目光扫过来,“都站好了,歪七扭八成何体统。” 两个少年郎立刻噤声,站在陈伯衍身边乖得像善财童子。 第三轮比过,剩下的修士不过三十余人。小玉儿修为不够高,好险撑过了第二轮,于第三轮惜败。对手摸清了他的套路,一来便有所针对,是以他败得理所当然。青姑也败了,只是这姑娘输与赢都是同一个笑嘻嘻的表情,反而让对手摸不着她的深浅。让剑阁诸弟子最感惋惜的是师姐宋茹,宋茹在第三轮碰上了浮图寺的一念大师,虽败犹荣。 至此,孤山剑阁还剩陈伯衍、穆归年、萧潇、徒有穷四人。 徒有穷自己都没想到他能撑到第四轮,第二、第三轮运气好到头顶像被观音娘娘开过光。然而没等他得瑟多久,管事的话便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下一场,孤山剑阁徒有穷对郑成。” 徒有穷愣住,在场修士齐齐愣住。 戴小山凝眸,他最担心的果然还是来了。郑成淘汰掉一个王氏子弟,这似乎说明了今日大比的公正性。如今他们剑阁的弟子对上了郑成,谁也不能说是有意针对。 可是为什么不是陈伯衍不是萧潇、穆归年,偏偏是徒有穷? 徒有穷连过三轮,次次都是险胜,即便有丹药助力,也只能恢复个五六分。对上郑成,胜率不足两成,还要冒着受伤的风险。 可是徒有穷能退吗?不能。当年老阁主为了替中原仙门争一口气,能慷慨死战,以一人之力将朗胥赶回关外,如此豪杰,他的后人又怎会为了一点风险而退缩。剑阁的弟子不能退,只能战。 徒有穷心中也知道这一战的分量,剑阁本就式微,正想在此次大比打一场翻身仗。但凡他有一丝一毫的退缩、怯懦,他们所有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 思及此,徒有穷不禁握紧了拳头,少年青涩稚嫩的脸庞上露出前所未有的郑重,“大师兄,我去了。” “小心为上,不要意气用事。”陈伯衍顿了顿,单手按在徒有穷肩膀上,“剑阁还有我,还有你师兄师姐,知道吗?” 大师兄在鼓励我呢,徒有穷心中激荡,立刻拍胸脯保证,“知道!” 说罢,徒有穷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走到露台中央,往郑成面前一站,“孤山剑阁徒有穷,请指教。” 少年英姿挺拔,声音清脆,着实让人眼前一亮。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丝毫没有即将要面对危险的阴霾。 郑成见状,伸出手来,“请。” 这可就让人诧异了,因为这是郑成接连几场比试以来第一次在开打前说话。 不过诧异归诧异,在场根本没有一个人认为徒有穷能赢得胜利,这一场比试的关键在于——徒有穷到底能撑多久。 “看招!”徒有穷还是秉持了前几场大开大合的风格,一上来就是威力无穷的大招。当然,这个威力无穷在郑成这里要直接打一个折扣。 一招万剑归宗,是徒有穷目前学会的威力最大的一招。他知道自己赢不了,所以要尽可能在一开始就占据优势,狠狠地打一通。 然而郑成不同于普通修士的地方很快便展现在徒有穷面前,面对铺天盖地的飞剑攻击,郑成没有采取守势,而是操纵着他的剑悍然迎上。 一柄剑,对无数柄剑,怎么打? 虽说万剑归宗与天罗织羽不同,这些飞剑每一把都只能发挥于本命剑威力的百分之一,可它胜在数量巨多。 此时郑成的黑色短剑刺入万剑归宗的剑网中,端地是一往无前。可就在众人以为那黑色短剑即将被剑网绞杀之时,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 那把黑色的短剑,以数次灵活的甩尾穿过万剑归宗的剑网,直刺徒有穷! 徒有穷瞳孔皱缩,虽说斗器的一大规定就是不能攻击修士本身,可那一瞬间自心底深处泛起的恐惧仍然让他做出了召剑回防的举措,甚至于他都忘了一个更惊人的事实——郑成竟然破了他的剑网! “叮——!”电光火石之间,徒有穷的蓝色小剑即时挡住郑成的短剑。可恰恰是挡住的刹那,徒有穷心中大急。 中计了! 短剑的去势那么急,徒有穷匆匆回援,怎么可能赶得上?除非郑成一开始就是虚晃一招,他很聪明,所以他不会擅自挑衅规则,他是在利用规则。 恰如一个老辣的猎人,利用周遭能运用的一切东西来让猎物落网。 果然,短剑被徒有穷拦住后,没有继续往徒有穷的方向突进。它回头,与徒有穷的剑缠斗在一起,招招狠辣。只听“叮叮叮”的金石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徒有穷的剑根本摆脱不了郑成的攻击。 更糟糕的是…… 孟七七眯起眼,隔着白纱他也看的仔细——郑成的这些招式虽然很简单,却极其实用。挑、劈、刺,每一个动作都很短、很快,剑尖点染着杀意,那是他的势,而不是他真的想要把徒有穷怎么样。 似徒有穷这般在师门庇佑下修习的年轻人,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且郑成的攻击太快,掩盖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他的攻击并不散,大半的攻击都非常好地集中在同一点,如果徒有穷不能快速摆脱这种被压着打的境地,他的本命剑迟早会溃散。 这还只是其一。 郑成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的意识老辣,此时徒有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窘境,为了尽快脱身,他灵机一动——以退为进。 他稍稍后退一步,飞剑便跟着他突然后退,后退的同时徒有穷手上迅速掐出剑诀,飞剑从上空划过一道流光掠至黑色短剑背后,一击之后忽然消失,眨眼间又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显现。 “踏雪无痕!”人群中,一名修士瞪大了眼睛。 “他竟然已经能够把身法技艺融入到斗器中去了……”霎时间,议论声四起,徒有穷心中也高兴极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啊! 踏雪无痕,这一招他原本是使不出来的,想要操纵本命剑做出与人同样的闪避效果,非常难。刚才徒有穷忽然福至心灵,顺手来了一下,结果竟然成了! 孟七七莞尔,这小师侄,可真是福星一个。 如果孟七七猜的没错,郑成的意图有二,一个谨慎老辣的猎人在逮捕猎物时一定有两手准备。其一是直接打散徒有穷的武器,其二是不断逼他后退,逼到他退无可退,他自然就赢了。 可徒有穷的神来之笔打破了他的计划。 郑成眸光微暗,既然徒有穷会躲,那就让他躲无可躲。 倏然间,四周观战的修士们隐约感觉到一丝阴郁的杀气缭绕,纷纷放出神识一探,脸色骤变。 这是修炼至第二层大圆满时才会出现的灵识外放,俗称灵压。这并不等同于人们常说的威压,常年身居高位者能以自身的气势对他人造成压制,这与修炼无关,俗世的帝王将相即可做到。修士的灵识外放更具攻击性,若两者修为悬殊,高阶修士光频灵识外放便能将对手压制到跪地求饶。 难不成郑成的修为已经这么高了?不,他分明还在小圆满! 换言之,郑成在还未踏入大圆满时,便已能做到灵识外放。每个人的灵压都是不同的,郑成的灵压处处透着肃杀,是最危险的那一类。 徒有穷对此感受最深,那种阴郁的杀气不断地朝他逼近,压在他的肩头,甚至钻进他的心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元力调动出现了一丝迟滞,而郑成的那把黑色短剑在灵压的加持下,开始散溢出黑色的雾气。 一丝恐慌悄然在徒有穷心头蔓延,他好像陷入了一个从未遇到过的生死绝境里,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是死。 徒有穷咬牙坚持,他不想轻易放弃,可是那丝恐慌像种在心底的芽,依旧在茁壮生长。 忽然,一道喊声突破了缭绕黑雾,“徒有穷!” “有穷师兄!躲!” 是三师兄,还有小玉儿! 凭着本能的对于师兄弟的信任,徒有穷立刻操纵飞剑闪避。对方的黑色短剑藏在黑雾里看不真切,是向左还是向右? 不管了。 徒有穷咬咬牙,踏雪无痕之后立刻接乱打。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乱打,胡乱地打。 散发着蓝色微光的长剑在黑雾中左冲右突,完全不管对方的剑究竟在哪儿,能不能打到,自己能不能坚持得住——完完全全的疯子打法。 但是很畅快。 徒有穷心中的恐慌弹指间便去了一半,黑雾也被搅散,而后“叮——!”的一声,打到了! 有了明确的对象,徒有穷的乱打开始发挥真正的实力。 但是郑成修为压他一头,又有灵压助力,在厮杀经验上更站在徒有穷无法企及的境界。两相比较之下,即便徒有穷数次力挽狂澜,也依旧逃不脱被压着打的下场。不多时,徒有穷就闷哼一声,脸色陡然发白。 小玉儿担忧得小脸紧绷,戴小山、宋茹等人也满脸严肃,到得此时,胜负已定。经过方才一番交手,其实徒有穷现在认输也无不可,可是徒有穷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 打、继续打,他把他能想到的所有招式通通都使了出来,不管有没有用,他都要继续打。 虽然连平日里最严肃的大师兄都说“小心为上”,可徒有穷忘不了师父坐在山雨殿门槛上,看着孤山云雾、听着鹤声嘹亮时的落寞身影。 他说剑阁这一代,就数他最无能。他眼睁睁看着剑阁从繁盛到落寞,从以前的门庭若市到如今弟子寥寥,却无力回天。 往昔的荣光啊,好似都随风去了。唯有祖师爷留下的牌匾还在他们这些不肖子孙的手里被擦得干干净净,可这有什么用呢? 人若无用,牌匾又有何用? 所以这一战,尽管徒有穷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可他还是全力以赴。他可以输,但孤山剑阁不能输。 “看剑!”徒有穷断喝一声,强行提气。 郑成不知道他为何还如此拼命,可面对这样的对手,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全力以赴。 渐渐的,四周安静了下来。视线的一边,是使出浑身解数以乱打延续战斗的孤山小弟子;另一边,是出手狠辣、实力不俗的黑马,虽胜负已定,可众人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宋茹愈看,眉头便愈紧簇。忽然,郑成的黑色短剑一招甩尾将徒有穷的剑击飞,“卡擦”一声,徒有穷的剑上出现一道明显的裂痕。 剑上的裂痕,直接影响到徒有穷本体,他身子一晃没站稳,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 “有穷!”宋茹立刻出阵,欲把他拉回来,可陈伯衍却伸手将他拦下。陈伯衍摇摇头,他还是那副君子端方的样子,好似对师弟的受伤无动于衷。 “大师兄……”戴小山也上前一步。 陈伯衍仍是拦着没让他们过去,而后他看向徒有穷,道:“有穷,站起来。” 徒有穷喘着气,伸手抹掉嘴角的血,脸色煞白。他的元力已经抽空了,此时丹田内一片空荡,全身上下都酸疼得紧。 他听到了大师兄的声音,于是颤微微地站起来。他最怕大师兄,可也最崇敬大师兄了,只要是大师兄说的话,他都会照做。 可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便显得陈伯衍有些不近人情了。 值得庆幸的是郑成并未趁人之危,那柄黑色短剑停于半空,随时可以发动最后一击,可他似乎在等,等徒有穷站起来。 徒有穷深吸一口气,站稳了,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陈伯衍。 陈伯衍的目光这才露出一丝柔和来,柔和,却也坚定。他没说话,但徒有穷好似已经领悟了什么。他回头看向郑成,眸中再次聚起战意。 “来吧!”徒有穷大袖一甩,双手在胸前结印。于是摇摇欲坠的本命剑再次稳住,吸取周遭的天地元气,只为绽放最后一击的光芒。 他们剑阁的弟子,才不怕输! 徒有穷满怀豪情壮志,“最后一招就让你看看我的……诶?!” 剑掉了。 掉在地上碎了。 徒有穷傻了。 “孤山剑阁徒有穷对阵郑成,郑成胜!” 第42章 一日毕 徒有穷元力耗尽, 一时失手, 以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滑稽姿势结束了比试,让人哭笑不得。 输了, 结束了。徒有穷本命剑碎裂, 丹田遭到反噬, 内伤不轻。此时一口气松懈下来,他脚下一个趔趄, 差点跌倒在地。 幸好陈伯衍眼疾手快, 大袖一甩,隔空托住徒有穷的身体, 将之送到戴小山身边, “小山, 带师弟下去疗伤。” 戴小山不敢有片刻迟疑,背起徒有穷便走。虽说只要丹田不被彻底摧毁,本命剑便可以无限重塑,可对修士的身体仍是个不小的伤害。 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徒弟被打到吐血, 塔内的唐礼甭提有多揪心了。偏偏北斗门的于尧还多嘴道:“唐兄这小徒弟真是勇气可嘉, 只是如此一来, 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唐礼是个老好人,轻易不与人动怒,可谁若是动他的徒弟,便等于触了他的逆鳞,一点儿都不能忍。唐礼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用不着你操心。” “我只是好心提醒, 唐兄还是去看看吧。剑阁此次统共就派了五人出来,若是折了一个,大比还怎么打?”于尧是蒋斜的师父,他的徒弟被剑阁威吓着下死战帖,他心中早憋了一股恶气,不吐不快。 他这是讽刺剑阁只拿得出五个人呢,甚至于徒有穷来时还未突破第二层大境界。唐礼怎会听不出来,正欲反驳,却被孟七七按住了手。 孟七七轻描淡写地瞄了他一眼,问:“夜心找到了?” 只五个字,堵得于尧面色发青。陈无咎目睹了两派纠纷,只觉有趣之极。王常林此时却无暇理会两人交锋,他此刻心情极差。 他今日诸多安排,不见剑阁有何特殊应对,可愣是一个也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光是一个徒有穷,就硬是靠自己挽回了劣势。 原本徒有穷应当被郑成打败,落得一个凄惨下场。可是他败虽败了,王常林观周围修士的反应,竟从他们眸中看出一丝倾佩与赞叹。 还有那个小玉儿,小小年纪竟也有如此能力,难怪会被孟七七收入门下。可是凭什么?剑阁好不容易有了衰败的迹象,为何又忽然冒出这几个人来?这些好苗子,若是出在他王家该有多好。 思及此,王常林不由半眯起眼。 那个郑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王常林虽然顺手将他安排给了徒有穷,可此人其实并不是他找来专门针对剑阁的。此时他伤了徒有穷,与剑阁结下了梁子,若他此时抛出橄榄枝,必定事半功倍。 只是不知陈伯衍会怎么应对…… 王常林仔细留意着露台上的动静,只见陈伯衍上前一步,道:“阁下下手有些重了。” 陈伯衍神色太过冷静,甚至冷静得有点儿让人发怵。郑成面露皆备,伸手摸上刀柄,却也解释了一句,“我习惯了这样的打斗方式,收不住手。” 闻言,陈伯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是明白了,“既然如此,接下去的比试若我们还能碰上,在下必定不会留手。刀剑无眼,望阁下珍重。” “好。”郑成应得爽快,比试场上吃的亏,再在比试场上找回来,这很合情理。双方很快拜别,走得都很干脆,这让期待看到激烈对决的修士们傻眼了。 “这就完了?这算约战?”一个方脸修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身旁一位稍年长的修士便摇着头幽幽叹道:“这就是孤山剑阁啊,不论衰败与否,风骨犹存。” 方脸修士仍是不解,年长修士便说:“你看着就行了,这一次大比或许比我们想象得要精彩。” 徒有穷与郑成一战后,接下来几场都稍显寡淡。萧潇、穆归年、陈伯衍顺利进入下一轮,在第五轮时,萧潇落败。 这一场两人打得你来我往各有千秋,只是陈伯衍却注意到一个细节——方才萧潇明明有机会获胜,他似乎下意识地要出什么招,可是马上回过神来,把这招收了回去,这才给了对方一个反击的机会。 至于萧潇强行收回去的那招是什么,陈伯衍还不知道,但他可以断定的是——这萧潇恐怕在拜入小师叔门下时就已经修习了别处的功法。 第六轮,剩余修士共八人,孤山剑阁独占两席。众人挤在告示栏前看到八块刻着名字的木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剑阁竟然还有一人撑到了最后。 穆归年,这又是何方神圣? 过了片刻,人群中才有人想起这号人物。只是此人上场时极为利落,上来便打,打完便走,中途从不多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也从未变过。甚至于他跟同门师兄弟的交流也是最少的,大多时候都一个人站在一侧,抱剑不语。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被埋没在他人的光芒下,直至此时才崭露头角。 诧异归诧异,斗器仍在继续。 余下八人分别是孤山剑阁陈伯衍、穆归年,天姥山沈青崖、蕊珠宫徐梦吟、王家王子安、浮图寺一念大师,南岛的摩诃,还有一个郑成。除却郑成,其余七人几乎都是各大门派的核心弟子,与往年一般无二。 剩下的几场比试,众人的注意力十之八九都落在穆归年和郑成身上,至于第一?那几乎是毫无争论的。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郑成第一个选择了认输。他的打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若继续打下去,恐怕会影响明日的比试。只是在很多人眼中,他这就是怕了。 于是郑成退场时,嘘声四起,他却再次像之前那样闭上眼,充耳不闻。 至于穆归年,他踏上了师兄戴小山的老路,碰到了沈青崖。 沈青崖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他今天似乎与剑阁犯冲,又或许是有人希望他与剑阁交恶。不过他瞧着穆归年并不愚笨,于是温言问到:“点到为止?” 穆归年果然不笨,“请。” 于是两人打了几下便友好收场,看得周围修士再次摸不着头脑了。冷面的穆归年似乎脾气并不差,沈青崖连续两次淘汰剑阁弟子,陈伯衍也没生气。 双方谈不上和乐融融,可也算融洽。 奇哉怪哉。 最终,陈伯衍夺得头筹,沈青崖屈居第二,徐梦吟巾帼不让须眉,连挫一念大师和摩诃,紧随其后。 第一日的大比就这样落下了帷幕,彼时正是夕阳薄暮,红日渐渐落入莫愁湖的怀抱中,在那薄雾中渐渐隐去了行踪。 清凉的晚风吹起孟七七幂篱上垂下的白纱,夜色在此时悄然降临,让他的脸愈发模糊起来。陈无咎对孟七七甚感兴趣,邀他一同回王家用膳,孟七七却摇头道:“大师侄怕是还在等我,孟秀就先告辞了。” 其实孟七七表明身份后,应当跟唐礼一同住在王家的,只是王常林因为无厌之事对他有所忌惮,所以才没有主动请他过去。 陈无咎却站起身来道:“我与孟兄同去。” 孟七七止步,回眸。陈无咎笑曰:“来了金陵快一日,我还没见过他,正好。 人家要见自己的亲侄子,孟七七当然不能说不。而陈无咎要去,陈家另外一位当然也要去。此人是陈家的一位家将,名为陈战。 陈伯衍果真在露台栏杆处等候,陈战一看到他便不由加快了步伐,眸中闪烁着激动的神光,“少主!” “战叔,别来无恙。”陈伯衍抱拳,他似乎与这陈战关系很好,语气中参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敬重与柔和。 陈战当即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陈战参见少主。” 陈伯衍及时扶住他,“战叔不必行此大礼。” “少主便是少主,礼不能废。”陈战这才站起来,风霜斧凿过的眉眼染着肃杀,那是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人才会有的模样。即便那眸中泛出喜悦,亦不能冲淡分毫。 阴山的情形,恐怕比孟七七想得更可怖。 陈战似有许多话想与陈伯衍说,可他余光瞥见陈无咎,嘴唇动了动,复又无言。陈无咎则更像一个对晚辈怀着殷切希望的长辈,上下打量着陈伯衍,嘴角笑意渐盛,“不错,长大了。” 陈伯衍不予置评,只淡淡地喊了一句:“三叔。” “少主,此次我们黑羽军随行共十八人,都驻扎在城外。”陈战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块小小的护身符大小的黑色玉片递给陈伯衍,“这是令符,少主可随时传唤。” 陈无咎见状,面色皱冷,“战叔,伯衍是代剑阁来参加叩仙大会的,你把令符交给他也无用。这么重要的东西,万一出了纰漏该如何?” 陈战却不为所动,语气冷硬,“少主便是少主,他在此处,令符就必须交到他手里。” “好了战叔,莫要为此事争吵。”陈伯衍接过令符,言语中淡漠更甚以往,抬眸看向陈无咎时,整个人的气度都变得与以往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陈伯衍只是孤山上一位风仪玉立的仙君,周身缭绕着山岚,让人心生仰慕。此时的他却坠落凡间来,落在阴山的山巅上,俯视着芸芸众生。 “三叔,你月前来信说明日才到,为何又改了日期?我原想去接你,可却错过了。”他问。 陈无咎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只是提前了两天,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没特地写信给你。” “无事便好。”陈伯衍却并未借机发难,只轻飘飘提了一句,便与孟七七一道离开。 第43章 美人酒 孟七七当务之急是去找金满问清楚昨夜之事, 这事不好当着那么多人面说, 于是他们只好约在老地方见面。 可是当孟七七和陈伯衍到那儿时,姚关却告诉他金满不在此处。 “二哥现在似乎脱不开身, 身边四处都有王家的人, 刚才也只来得及跟我交代了两句就走了。”姚关给孟七七奉上茶, 道:“他说两个假无厌,第二个是王家设下的局, 第一个却不是。至于其他的, 让我听孟小师叔您的,您会有办法的。” 孟七七冷笑一声, “他倒是看得起我。” 从金满今天的状态来看, 王家并未强行限制他的自由。他或许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王常林手上, 又或许是因为王常林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暂作妥协。这都是极私密之事,他不明说也正常。 只是如此一来,孟七七便失去了一大助力, 着实头疼。 “今日有什么收获吗?”孟七七问。 姚关摇摇头, “对方藏得太深了, 我们没办法挨家挨户搜查,王家又在暗地里捣乱,进展很慢。” 孟七七蹙眉,“如果找不到无厌本人,那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强行定下无厌的罪。但这样一来王家便可以一口咬定他们事先并不知情,效果大打折扣。” “孟小师叔的意思……是要在大比明后天, 众目睽睽之下定他的罪?” “如果不在众目睽睽下彻底把罪钉死,怎么能保证王家不反咬一口?王常林现在正防着我们呢,一有风吹草动恐怕就会出手镇压。在金陵这个地界,我们捆起来都没有他的爪牙多,所以得想个万全的法子,确保我派去给他定罪的人能在后天安全抵达湖心比武场。” 姚关沉吟片刻,道:“我会尽量想办法。” “时间不能拖。”孟七七面色冷峻,他暂时还没有把圣君的事情透露给他们,万一姚关这边行动失败,那么圣君就是最后一层保障。 这时萧潇翻窗而入,“师父,顾叔同被请去王家了。” 孟七七诧异,王常林竟然打动了顾叔同?他霍然站起,今天王子安在大比中冒了头,王子谦却因为本身实力不够,稍显逊色。可若是明后日顾叔同当众宣布收王子谦为徒,王子谦的身份地位就要水涨船高了。王子灵若要胜过他,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 孟七七想到圣君,圣君虽是来寻亲的,可她对这个亲爹并没有什么好感,上一代的故事也并不美妙。对于她来说,顾叔同只是她修道一途上的劫,两人决裂的几率很大。 若顾叔同搭上王家,那么王家也会站在圣君的对立面,这对孟七七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只是孟七七思虑片刻,仍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萧潇,把这个消息告诉圣君,让她自己拿主意吧。” 萧潇听命行事,姚关听到“圣君”二字很是诧异,可金满不在,他便识相地没有多问。陈伯衍却没有这个顾忌,问:“为何?” 在陈伯衍心中,孟七七心思缜密。若要让圣君与王家结怨,大可以再拖上一拖,让顾叔同与王家走得更近些。王家不会轻易放弃顾叔同,势必会出手帮忙,到那时,孟七七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他不可能想不到此中利弊,可他仍把主动权交给了圣君,这就让陈伯衍有些看不清了。 他注视着孟七七,眸光坦荡毫无避讳。孟七七也抬头注视着他,眸中盛着秋水。他问:“如果我说我看上圣君了,所以想对她好点儿,大师侄答应吗?” 陈伯衍的心海顿时掀起波澜,他想起孟七七曾说他与人欢好之事,眸色渐暗。可他也记得孟七七说过他不喜欢女子,“小师叔莫诳我。” 此时萧潇福至心灵地退至姚关身旁,道:“关侯,有些事我还要与你商讨,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姚关无可无不可,只是临走时还疑惑回头看了一眼,觉着那对叔侄怪怪的。 两人一走,孟七七便退去了正经模样,懒散地支着下巴半趴在桌上,抬眸看着陈伯衍道:“我何时诳过你了?你小师叔我昨日好男色,今日便思美人,左右与你无关。” 陈伯衍:“……小师叔慎言。” 孟七七轻笑,“你这般无趣,以后哪个姑娘肯嫁你?” 陈伯衍没有回话,孟七七含笑的眸子里却忽然露出锋芒来,“大师侄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师侄不曾想过。”陈伯衍目光幽深,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问。孟七七却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修长手指把玩着白玉酒盏,他在笑,似乎又不在笑,末了仰头一饮而尽,道:“美人如酒,深入喉,熨我心,如大师侄你这样的,怕人人都想来品上一口。” 孟七七身为长辈,如此话语着实孟浪。 可陈伯衍却丝毫不感厌恶,反问:“小师叔不是道我无趣,无人肯嫁?” “也是。”孟七七忽而笑了,他似乎也被自己这自相矛盾的前言后语逗乐了。他站起来,重新将酒盏斟满,而后转身靠在桌旁,将酒盏递到陈伯衍面前,“芳君可别听小师叔胡说,小师叔跟你赔罪。” 陈伯衍顺从地接过酒盏,目光扫过酒盏的边缘,那里似乎还有孟七七的唇印。他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此时两人面对面,相距不过半步。孟七七瞧着这些年出落得愈发俊朗的陈伯衍,撇去种种旧事不提,心中荡漾起一丝纯粹的喜悦。 “顾叔同那件事,我只是单纯地不喜王家行事作风,不想他一代宗师陷进泥潭罢了。我虽百般算计,算不得一个好人,可也算爱憎分明。若有一天我身首异处,死前回想起往事,也不至于太过糟心。” 孟七七慢悠悠地说着,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从前,他与陈伯衍也总是这样说话。他打小颠沛流离惯了,知道世事无常,于是做什么事都习惯拼尽全力,总是想着这样的话,纵是死了也值。 可遇到陈伯衍之后,每每他流露出这种想法,陈伯衍总是要训斥他。孟七七不服,又因为年轻气盛,于是总忍不住与他动手。 刚开始的时候,孟七七总是赢的。他还以为陈伯衍本来就弱,不想让他输得太难堪,特意放水,陈伯衍也从未解释半句。后来他实力恢复了,孟七七才知道是自己太天真。 陈伯衍一肚子黑水,他骗人。 若不是孟七七输那么多次,被他下套许了一堆赌注,又怎会与他勾搭到一块儿去。 “小师叔。”陈伯衍低沉磁性的声音将孟七七从往事中唤回,他抬眸,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陈伯衍深邃的眸光里。 他半带着训斥地说:“小师叔还年轻,何必轻言生死。” 像,太像了。 眼前的一幕就像多年前一样,时光好像从未流走,眼前的少年仍一心爱慕着他,悄悄编织一张网,等着他钻进去。 孟七七险些要以为他什么都记起来了,好在残存的理智遏制住了他上前拥抱的冲动。只是心潮太过澎湃难以平静,他仍然忍不住笑问:“那如果我遇到了危险,大师侄会护着我吗?” 真情付与笑谈,所有的漫不经心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纵有千般玲珑心思,所求也不过三两真言。 “我会。”几乎是孟七七问出口的刹那,陈伯衍就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脱口而出的刹那,不光孟七七怔愣,陈伯衍自己都愣住了。 这个仿佛刻在他心底的答案,从何而来?跟孟七七有关吗? 这太奇怪了,陈伯衍从未像现在这样产生过自我怀疑。他变得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了,而这所有的种种,似乎都催促着他去探寻一个真相。 孟七七却点到为止,他不是没有想过一股脑把从前的事都告诉陈伯衍,只是陈家的情况他还不明了,贸然暴露旧事,他怕弄巧成拙。 总之,来日方长。 “走吧,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另一边,王敬独自回到房中,心潮难平。近日王子安在大比中夺得第四,乃是王家最出色的一位,但王敬仍然不能感到一丝欣慰。 只要孟七七还活着一天,王敬就心中难安。这几日子安愈发沉默了,看着他的目光也似乎在怀疑什么,王敬无法跟他坦白,他这个孙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正直。 王敬相信王子安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会知道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但在此之前,他必须除掉孟七七,永绝后患。 想着想着,王敬便陷入了沉思。忽然,有人来敲门,说是白天有人送了东西过来,指明送给大长老的。 王敬心中疑惑谁会给他送东西,于是暗自留了个心眼。只是当他拆开那个小布包裹时,里面没有暗器、没有毒,只有一块染血的破布。 那像是半截破旧的衣袖,王敬把它摊开在掌心,越看越觉得眼熟。这血迹、这衣服的料子……周自横! 这是周自横的血衣! 王敬倏然站起,仿佛手上粘了个烫手山芋般将之丢出,瞳孔中满是惊愕与恐惧。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留在他心底深处的恐惧,即便他已经死了,也不能消除的恐惧。 但是这片血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周自横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已经死了! 王敬焦躁地在房中踱步,过了许久,他才把那片血衣重新拾起来。暗红色的血迹,仿佛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传出,那是红色的无边的血海,将王敬淹没。 他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手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定是孟七七!一定是孟七七把这东西送来的,除此之外别无他解! 他果然是知道的,当年他们合谋暗害周自横的事情,他一定知道了! 王敬本能地想要冲出去找到王常林,勒令他将铲除孟七七放在首位。可是等他走到门口,他又恢复了理智。 王常林已经与他貌合神离,他说不定会趁此机会将自己铲除,况且他一直不赞同他在金陵城内对孟七七下手。他不能去找王常林。 现在孟七七把这血衣送来,却没有附任何的话,不过是想威吓他。说不定他手上也没有确切的证据,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镇静下来,不要着了他的道。 思及此,王敬攥紧了血衣。寒夜的风从窗的缝隙中吹入,烛火摇曳间,那张干枯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阴森可怖。 片刻后,王敬叫来了自己的心腹手下,问:“王常林此刻在做什么?” “回大长老,族长与王子谦在房内,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孟七七那边可有派人盯着?” “孟七七一直与陈伯衍待在缠花楼里,其余便不清楚了。这两人的修为都高过我等,我们不敢靠得太近。” 闻言,王敬眯起眼。孟七七修为至今仍是个谜,想要牢牢看住他似乎不太可能。这时下属又道:“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说。” “暮时,顾叔同来了府里,被迎进族长的院子里去了。” “好啊,竟然请来了顾叔同。”王敬眸中闪过一道精芒,他无需细想便知道王常林打的什么算盘。顾叔同如果成为王子谦的师父,于王家来说是一桩好事,可对他与子安却完全没有好处。 而且这么重要的事情,王常林竟然完全没有知会自己,看来他真是翅膀硬了。 “明天一大早你就去请顾叔同,把他请到我这儿来。”说罢,王敬手书一封交给下属,“你将这封信快马加鞭送出去,一定要快。” 待人领命走了,王敬立于窗边久久没有睡意。他推开窗,幽幽的目光落在遮住了半轮明月的乌云上。 风雨,俄顷将至。 可明明是爽朗的天,白日里的金陵城还是晴光正好的模样,哪儿来的乌云呢?此时此刻,抬头望月的不止王敬一人,心生疑惑和警惕者亦不在少数。 孟七七行至一处拱桥,忽而停下脚步,余光掠过水上乌篷,再瞥向身后暗巷,而后朗声道:“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 树叶飒飒,无人应答。 孟七七嘴角挂着浅笑,无奈摇头,“大师侄,你说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陈伯衍单手扣在腰间剑柄上,微微颔首道:“小师叔乃天人之资,当然不可怕。” “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孟七七眨眨眼,新奇得紧。 陈伯衍却仍一脸正色,眉间剑痕如月如霜。他的眼神告诉孟七七他从不说谎,而他的手,却锵的一声拔剑出鞘。 突如其来的剑,冷若寒霜的剑,似一道月华,破开浓夜的黑,直刺入暗巷的阴影中。 今夜乌云蔽月,却无风。 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魑魅魍魉被剑搅动,却并不会被风吹散。 方才还悄寂无声的街市中,忽然现出几道黑色的人影朝孟七七袭来。天上、水中、四面八方,杀机四现! 第44章 神秘人 一把剑, 两把剑, 无数的剑。 凌厉的剑气切割着夜色,绞碎了桥边柳叶, 化作漫天飞絮。 若不去理会那萧肃的杀气, 不去看那些藏在背后的人影, 这刹那间扬起的飞叶与剑光交织的画面,岂不美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阴云遮住了星辰, 只有一截尖尖的月牙儿孤傲高悬。孟七七似是看呆了, 衣袂随剑气而舞,而他仰头望着天, 用眸子盛着寥落的星光, 动也未动。 他似是月下的仙子, 飘渺不可追。 可剑不留情,那是最冰冷的杀器,在刹那间,连夜的咽喉都被割断。但孟七七不是一个人, 他有这世上最锋利的一把剑。 “铛!铛!铛!”陈伯衍挥剑将攻击悉数打落, 始终不离孟七七半步。陈伯衍的剑无疑是极快极雅的, 这么一位丰神俊朗的仙君在你面前挥着剑,光是看着,心中便涌现出无限诗情。 可惜孟七七并不会作诗,但他此刻似乎能够体会周自横每每在厮杀时仍耽于饮酒作诗的豪情。 饮酒误事,作诗无用,可人生就是要做一些无用之事。 陈伯衍就是他的酒, 他的诗。 “大师侄。”孟七七忽而巧笑着按住他的肩,手指如蛇般顺着他的胳膊抚上他的手背,热气哈在陈伯衍耳朵上,让他差点忘记了还有敌人环伺。 孟七七却在这片刻的神迷之间握住他的手,剑光一闪,长剑瞬间刺入身侧一道黑影的胸膛。 黑影僵在原地,孟七七握着陈伯衍的手抽出剑,剑去的霎那,黑影化成一蓬烟雾消散于无形。 方才还遗世独立的仙子,一转眼,变成了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孟七七放开陈伯衍的手,秀剑出鞘,随着他疾掠的步伐连挑数个黑影。 这些黑影不是人,似乎只是黑雾包裹的人形,亦不是残影,可却能实施攻击。孟七七忽然就想起了从前听周自横说过的阴山往事,这些莫名其妙的黑影是不是跟阴山里的一样?可现在不是求证的时候,黑影手中无剑,那么背后一定还有使剑的人。 陈伯衍迅速跟上,两人交换一个眼神,一同杀出。 月光下,冷意悄然爬上瓦片,小巷中的青石板被剑气震碎成无数细碎的小块。而方才还有一角显露的月牙此时已完全被乌云遮住了行踪,天幕中一颗星星也无。 孟七七一路杀过去,足足砍了四五十道黑影,却愣是没有碰到一个人。此时前方阴暗的角落里忽然又涌出数道黑影来,朝孟七七扑来。 孟七七冷笑,“装神弄鬼。” 秀剑挽出一道剑花,却不是莲华。孟七七的身影倏然出现在黑影的背后,手中秀剑横扫,将半数黑影一招斩尽。 与此同时陈伯衍杀到,天青色的身影直直地从黑影中掠过,还未让人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黑影便都溃散了。 孟七七的身影却已出现在屋顶,足尖震碎了黑瓦,秀剑上暴起寒芒,数道飞剑离体,暴射向空荡荡的屋脊,“出来!” “叮!”虚空处传来回响,暗藏的鬼魅现出原形,利落地斩下飞剑。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黑色的衣裳,脸上戴着一个毫无装饰的白色面具。 简单的黑与白,泾渭分明,却恁的诡异。 孟七七停下了攻击,那人的剑也慢慢垂下。两人分立于屋脊的两端,他微微歪头看着孟七七,忽而笑道:“孟,秀?” “你是谁?”孟七七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想要找谁。”或许是戴着面具的缘故,那人的声音闷闷的。 孟七七挑眉反问:“那你说说,我要找谁?” “无厌在我手里。”男人直接抛出诱饵,道:“只要你跟我来,我就把他交给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这么好心,为什么不直接把他的下落告诉我呢?”孟七七眉眼带笑,语含讥讽。 男人瞥了一眼暂时被缠住的陈伯衍,道:“我们很有诚意,只是想请你过去一叙。他说的没错,你的莲华虽然只能出四十九剑,可每一剑的威力不俗。虽然比不上当年的周自横,可也够格了。” 闻言,孟七七不动声色,心中却泛起波澜。他是谁?这个“我们”又是谁?思索间,孟七七回道:“我再怎么厉害,也比不上他的一百零八剑,不是吗?” “他……”男人才说一个字,忽又顿住,“你套我的话。” “是啊。”孟七七笑容无邪。 男人讶于他的坦然,微微愣怔。随即他回过神来,眸中闪过一丝狡诈神光,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不如随我去见他。他就在城外等候,相信你有很多话想问他。” “是吗,他就在城外吗?那我确实有许多话想问他。问问他这些年去了哪儿,问问他当年诳骗我当这孤山小师叔,良心可会痛……”孟七七一边说着,一边提剑朝男人走去。 男人心中虽然警惕,但估摸着孟七七是见周自横心切,于是还保持着友好态度,可谁知,孟七七说着说着便拔剑砍来。 “周自横老匹夫,他竟还敢出现?找死!”孟七七嘴上发狠,手中也不含糊。那剑招招刺向男人命门,既快、又准,杀意都凝成了一条线。若是郑成在此,恐怕会满脸惊骇。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与孟七七比起来,郑成还只是个刚学会杀人的瓜娃子。 “噗。”一道划拉出一条血线,男人脚步疾点,一挥手,几道黑影拦在孟七七面前,为自己争取到喘息的时间。他快速平复着心中的惊愕,余光瞥见手臂上的血口,眸光幽暗。 看来他们还是小觑这个孟七七了,他的实力远远超出了他本身的修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孟七七现在刚刚突破第三层大境界。 “孟七七,你真要与我为敌吗?!”男人一剑档住再次杀来的孟七七,断喝。 孟七七回以一个无情的冷笑,秀剑翻转格开男人的剑,与此同时他再度挽出一个剑花,剑尖上银莲舒展,一股可怖的威压随之扩散。 “为不为敌,你让周自横亲自来与我说!” 银色的莲华在男人皱缩的瞳孔中画作瓣瓣飞剑,铺天盖地袭来。 四十九剑,虽说听起来不如一百零八剑那么威力无穷,可这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四十九剑,已经够多了! 男人连连后退,一手挽剑格挡,一手连续召出黑影向飞剑扑去。霎时间,屋顶上空满是黑影散开的黑雾,黑雾中碎瓦与剑光同飞,而一切的中心,秀剑搅出气旋,一剑挥出,竟有风雷之声。 陈伯衍倏然抬头,他被太多黑影缠着,更有两个黑衣人不断干扰他的行动,让他一时脱不开身。 当然,他本来也有意旁观孟七七与男人的对话。 只是变化往往发生在转瞬之间,陈伯衍只听到一声“接着”,一封信便飘飘悠悠地从上方落下。 阻拦陈伯衍的二人看到此信,虽不知道这信有什么用,还是立刻出手拦截。可陈伯衍怎会让他们得逞,不再刻意压制,手中剑势陡然拔高,挥剑拦住一人的同时飞起一脚将另外一个踹出,伸手将信抢下。 信被收入须弥戒中,陈伯衍的身影片刻不迟疑,立刻向着孟七七离开的方向追去。但是十息之后,陈伯衍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站在一家酒楼高高翘起的檐角上,放眼眺望华灯初上的金陵城。沿河亮起的红灯笼蜿蜒出一条龙的模样,不醉不归的达官贵人们还在摇曳的烛火里搜存着美人的朱唇。 哪儿还有孟七七的身影呢? 来时的路上,也早没有了追兵,方才的一切,好似金陵繁华梦中的一个幻境,弹指间便消失了。 陈伯衍不禁失笑,他在暗中观察着孟七七,孟七七恐怕也一直防着他。关于刚才的那一伙人,孟七七应该知道点什么,可他把陈伯衍抛下便追了过去,恐怕是不想让陈伯衍知道的太多。 可是陈伯衍心中第一反应竟然是担忧他此去的安危,这让陈伯衍愈发怀疑他是否中了名叫“孟七七”的蛊。 与此同时,坐在狮子楼顶的王宛南望着方才莲华绽放的方向,举起烤猪蹄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他怀疑周自横那个邪性的后人又在搞事,真是太烦了,他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喝酒吃肉,怎么就那么难呢?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白天王子灵那狗屎一般的战绩,吃进去的肉差点吐出来。 “丢脸,太丢脸了……”王宛南喃喃自语着,抬头望天,快下雨了。 翌日,大比继续,这一天比的是文试。 仙门中的文试并不比琴棋书画、诗词文章,比的乃是法诀。一大早,王氏便在湖心比武场的宝塔前贴出了一份残缺不全的法诀,此决名为“风雷诀”,习得此诀便可呼风引雷。 世间法诀千千万,有剑诀、刀诀,五花八门。风雷诀属于少数不限制武器的法诀之一,若炼至大成则威力无穷。王氏肯把它拿出来,可说是极为大方了。 王常林负手站在楼上,温和却充满威仪地看着露台上的修士们,道:“今日的比试很简单,谁能领悟此残缺法诀,且引雷之数最多,便可胜出。” 闻得此言,修士们皆摩拳擦掌,尤其是散修们。他们接触此等法诀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即便是残缺的,也让人兴奋。 只有少数心思缜密之辈疑惑地抬头扫过七楼的诸位前辈——孤山剑阁的孟秀,去了哪里? 第45章 风雷诀 孟七七此刻正盘腿坐在一艘乌篷船的船头, 撑着油纸伞, 穿着一袭白袍作书生打扮。 小船悠悠,驶过桥洞。孟七七的伞挽留过随风摇曳的细柳, 也挽留过翩跹的梅花瓣。岸边的梅花已然零落了, 也不知飘到孟七七伞上的那一朵, 是否是某一株树上最后的那一朵。 他时而也会招呼传家往岸边靠一点,油纸伞伸出去, 伞面朝下, 将飘落的花瓣和飞絮装进伞里,似不忍它们流落水中。 鬓角斑白的船家笑曰:“公子好雅兴。” “非也非也。”孟七七摇头, “流水落花本是雅事, 这花谢了, 顺着秦淮河游遍金陵,岂不快哉。只是小生图一时玩乐罢了。” 船家闻言,不禁爽朗地笑出来。文人侠士多风流,在这纸醉金迷的金陵城中更是。也不知是这城太风流, 还是风流的人多了, 城池也染了颜色。 只是似这书生一般坦诚的人却不多见。 一来二去, 两人熟稔不少,船家问:“这天未下雨,公子撑伞做什么?” 孟七七噙着笑,手里的伞儿打了个转,道:“很快就要下雨了。” 船家抬头望了望天,今日这天确实不大好, 可到现在也没见着一滴雨,倒是冷了许多。他见这书生穿得单薄,正想问他要不要披件蓑衣,结果刚刚张嘴,一滴雨便落在了他的唇边。 咦?还真下雨了? 船家讶异,“公子您这金口一开,可真灵验啊。” 孟七七但笑不语,他这般悠闲自在,倒衬得两岸躲雨的人愈发狼狈。船家也忙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再抬头去看孟七七,便觉这书生愈发不似一般人。 孟七七确实不是一般人,这雨什么时候下,他心中早有定论。今日大比比的是法诀,而他偶然听闻王家在一年前得到了一卷风雷诀。风雷诀不拘武器,又与王子谦所炼剑诀有相辅相成之效,所以此次比试的法诀十之八九便是这风雷诀。 算算时候,应该已经有修士开始尝试施法了。这略显沉闷的天气,被风雷诀一搅和,下雨只是眨眼之间的事。 “公子,你找到你要的那艘船了吗?”船家闲来无事继续与他唠嗑。 孟七七摇摇头。昨夜他追着那个戴面具的男人跑了大半个金陵城,期间又交了一次手,但对方人多,最后还是被他逃掉了。之后孟七七便干脆隐而不发,一直跟踪着他们上了一艘画舫。 孟七七本来要上船一探究竟的,可他远远地就瞧见一个戴着兜帽地身影,让他立刻躲回了阴影里。 黑袍、兜帽,他不得不联想到秘境中的那个敲钟人。他一早就在猜昨夜的神秘人与敲钟人的关联,所以刻意套过他的话。 什么周自横在等他,都是鬼扯。 此时此刻那艘画舫就在孟七七前面,孟七七已经追着它绕了一个早上。船家并不知道孟七七一早就找到了目标,也没有意识到他每次转向时,孟七七都会跟他说话,干扰他的选择。孟七七向他请教这一带的河道分布时,他也大方地说与他听。 于是小船不再紧跟在大船的后面,却总是能再次不经意地相遇。只是此地船多,这些相遇便完全不起眼了。 孟七七在等,等一个他可以出手的时机,只是那船只是悠悠地在河道里穿行着,漫无目的,从不靠岸,也无人上下船。 那个兜帽是不是敲钟人,孟七七还无法完全确定,但神秘男子说的“无厌在他们手上”的话,孟七七信了七分。 孟七七能感觉得到,昨夜他们半路截道并不是为了杀自己,他们想用无厌跟自己谈条件。否则他们完全可以直接下手杀人,而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假设三长老就是他们的人,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他们绑架了真无厌,换上了自己的人,所以真无厌一定在他们手上。现在无厌之事败露,真无厌对他们来说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于是把他抛出来与孟七七做个交易,顺带坑一把王家,实在顺手之极。 不过这一切终究只是孟七七的猜测,仍需进一步证实。 “船家,你认得前面那艘船吗?”孟七七随口打听道。 船家仔细看了几眼,隔着斜风细雨他有些看不清楚,不过他行了一辈子船,对这些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太熟悉了。瞧了片刻,他便回道:“看着像是王家的船,公子您看那船身上,有些地方是否涂了金粉?” 孟七七的眼力可比船家好多了,一眼便瞧见了。他点点头,船家便笑说:“那便是了,这金陵城里啊,谁比得上王家富贵呢?您要是听人提起王府,那必定不是指哪个王爷的府邸,而是王家。这王家啊,不一般哦……” 在升斗小民的眼中,问道求仙之事太过遥远,他们只看见王家的富贵荣华,就已惊叹不已了。 忽然,远方传来一道惊雷。银亮的闪电劈开阴云,落在船家充满惊讶的眸中,“这阴雨连绵的,怎么又打起雷来了?” 雷声隆隆,一道接着一道,连成了片。更诡异的是,电闪雷鸣似乎都聚集在远方某处,而船家的头顶,竟然一片雷云也无。 “这……”船家咋舌。 孟七七的目光则穿过连绵的雨幕,落在远方的雷云中。 第一个成功引雷者,是一位剑走偏风的散修。他的本命武器比小玉儿的弓还要罕见,那是一把雷公锤,于引雷一途有着天然的优势。 七道,这就是他最后的成绩。对于一个散修来说,领悟一个残缺的法诀还能一次引来七道天雷,实力着实不俗。 可围观修士们仍有人微微摇头,其中以沈青崖、一念大师等人最为惋惜。小玉儿仰头看陈伯衍,“他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太急了。”陈伯衍话音落下,那散修忽然脸色发白吐出一口血来,吓了周围人一跳。 戴小山摸着下巴仔细思索一番,道:“方才我也试了一下,按照风雷诀运行过的元力霸道至极。而且那些雷引了下来,不仅仅附着于兵器上,恐怕还会进入修士体内顺着筋脉游走。” “哇,那不是痛死?”徒有穷从小玉儿身后探出头来,满脸惊惧。他昨夜回去后被师兄师姐们抓着疗伤,好一番折腾,都快痛死了。 陈伯衍的目光扫过去,“修炼一道并非坦途,天雷之力虽然霸道,却可淬体。” “大、大师兄,我昨天刚受伤呢,绝对不能被雷劈啊!”徒有穷双手一个哆嗦,紧紧地抱住小玉儿的头,仿佛抱着一块定风石。 谁料陈伯衍反问:“你手脚可断?” 徒有穷哭丧着脸摇头。 “丹田可毁?” 徒有穷继续摇头。 “既手脚俱全,丹田仍在,你堂堂男儿,当顶天立地,心怀正气,何惧一时苦痛?”陈伯衍的语气仍是淡然的,可每一句,都说得徒有穷心肝儿颤。早知道他今天就不来凑热闹了,师姐说他可以在缠花楼里休息的,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小玉儿赶紧拍拍他的手,“师兄,放手、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徒有穷赶紧放开小玉儿,却又不肯从他身后出来,只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偷偷看陈伯衍。陈伯兮则在他身后咯咯地笑,幸灾乐祸。他昨夜宿在缠花楼,孟七七不在,他便老实不客气地缠着陈伯衍一块儿睡。 徒有穷觉得陈伯兮的笑穴一定坏掉了,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笑、一直笑,大家都不觉得有多好笑的事情他也笑得乐不可支,而且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笑他。 怎么会有人那么容易被逗笑呢?他是不是把大师兄的份一起笑完了,所以大师兄才会这么严肃?徒有穷对此万分怀疑。 不过陈伯衍接下去一句话,立刻把陈伯兮的魂儿也丢进了冷冷的风雨中,“芳信你跟有穷一起去。” 陈伯兮:“……” 徒有穷:“哈哈哈哈哈哈……” 戴小山摇头叹息,“哎,你说我们这师弟是不是有点儿傻?” 站在他旁边的是穆归年,依旧是千年不变的冷峻神色,说了声,“嗯。” “你说,大师兄的弟弟是不是也有点儿……那个?”戴小山继续问。 “嗯。” “四师弟啊,你能不能跟师兄多说两个字?” “你想听什么?”穆归年终于肯转头看他一眼。 戴小山直视着他的眸,“比如,不要总是说‘嗯’,你说一句‘好的’也可以。” 然而穆归年眸中毫无波动,吐出两个字,“不好。” 戴小山:“……” 过了片刻,戴小山转头看向站在他另一侧的萧潇,“师弟啊……” 与此同时,徒有穷、陈伯兮与小玉儿已挤到了宝塔前,三个少年排排站,仰头观摩着残缺不全的法诀。 十息后,徒有穷问:“你们看明白了吗?” 陈伯兮摇头,小玉儿也摇头,徒有穷便托着下巴作沉思状。陈伯兮还以为他已经悟到了什么,忙问:“你看出什么名堂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使不出来,大师兄会不会打我。” 小玉儿眨巴眨巴大眼睛,拍拍他的肩,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师兄别担心,你如果引不了雷,大师兄可以帮你引啊。大师兄可厉害了,一次肯定能引几十道!” 闻言,徒有穷与陈伯兮齐齐僵住。就在小玉儿以为他们被点了定身穴动不了了的时候,两人忽然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壮志满怀,“相信自己,我们能行的!” 与此同时,塔楼后面的另一处露台上,青姑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王子灵,“你怎么了?头发都竖起来了呢。” “姑奶奶。”王子灵坐在地上,满脸诚挚地看着她,“我这一看就是被雷劈的啊,您没看到我在冒烟吗?” 第46章 人之恶 王子灵哆嗦着呼出一口气, 他就像个被雷劈得漏了气的球, 瘫坐在地上,周围的戏谑目光和闲言碎语噗噗往他身上戳, 却也只能应个景, 而不能对他造成更多伤害。 他又痛又累, 哪儿还有那么多心思去理会旁人的想法呢? 但孟七七给王子灵安排的狮子宴还是有效用的,此地大多数修士都受了王子灵恩惠, 心中纵使再看不起王子灵, 也会有所收敛。 青姑就更不在意了,她试图把王子灵拉起来, 可王子灵却连忙摆手, “姑奶奶别!让我坐会儿, 我就坐着就行了……” “可这是露台中央啊,你不走吗?”青姑不解。王子灵此刻的模样着实狼狈,不离开,还要继续供人观赏不成。 其实修士们施展风雷诀时, 为了避免误伤, 都是掠至湖面上再施为的。只有王子灵, 还在露台上了,一道雷忽然就劈了下来。好在这是王家的地盘,即便王子灵把这露台都给毁了,也无人置喙。 王子灵抬头看着雷光乍现的云层,喃喃道:“得再劈一道……” 青姑诧异,“再劈你就熟了。” 王子灵方才引了雷, 只一道便将自己劈成了这幅鬼样,可也算勇气可嘉了,至少他没有再逃避。可是一道便已这样,王子灵居然还想劈第二道,他这是疯了么? 青姑觉得王子灵大约是被雷劈傻了,想把他扛进塔里治伤。可是她刚把王子灵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头顶就传来了滚滚雷声。 “你快走开。”王子灵推了她一把,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云层中明灭的雷光。青姑骤然触及到王子灵眸中的坚定神光,心神微震。 王子灵的眸光很亮,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青姑再不迟疑,飞快往旁边退去。退开的刹那,一道响雷直劈而下,电光如蛇将王子灵包裹,没留一丝缝隙。 一时间,露台上惊呼声四起,徒有穷三人更是惊得特地从别的露台跑过来看。看看这是哪个神人在引雷呢,整得跟渡劫似的。 小玉儿眼尖地看到自家师姐,跑过去问:“师姐,发生什么事了?” “王子灵在引雷淬体,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去就来。”青姑的眸中略显担忧,说罢,她立刻转身往楼里去,留小玉儿与徒有穷三人面面相觑。 那被电光包裹的神人居然是王子灵?! “他这是……”徒有穷咋舌,那个白白胖胖的草包王子灵竟然能引这么大一道雷下来,太吓人了。 其余修士们在震惊过后也忽然意识到了这背后的含义——此时成功引雷者甚少,除去一些名门大派的弟子压着没出手,多的是领悟失败吐血反噬之人。可这王子灵成功了不说,引来的雷威力无比。 “起风了。”忽然,一念大师双手合十,口诵佛经。 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卷来湖上烟波,间或还有几片飞叶与雷蛇混杂其间,天色,忽然便沉了下来。 风雷诀,有雷,自然也有风。 可王子灵何德何能?自法诀公布到现在不过个把时辰,他一个草包怎么会有这样的实力,除非他一开始就在藏拙。修士们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不多时便有人恍然大悟,“对了,肯定是王家事先给王子灵看过法诀,所以他才会如此顺畅!” “可这已经完全失控了吧?我刚才可看清楚了,那雷根本没有经过王子灵的兵器,而是直接进入他体内了,这稍有不慎……” “先别说了,风大,稳住!”南岛的钟吾一声呼和打断众人议论,而后瞬间掠至露台一侧,与一念大师遥遥相对。 陈伯兮匆匆扫了一眼,眸中一亮“定风波!” 只见一念大师闭着眼,掌中、指缝间皆泛起金光,周身佛珠环绕,宝相庄严。蓦地,他睁开眼来,一百零八颗佛珠疾掠至露台四周,将整个露台环绕在内。 弹指间,风声小了,飞叶也坠落了。它们打着旋儿擦过旋转着的佛珠,无声地落在了地面。 佛门慈悲,只定风波,不杀生。 钟吾原想出手,见此情形便摸摸鼻子站到了一边。站在他旁边的恰好是徒有穷三人,他听徒有穷担忧王子灵的状况,便插嘴道:“死不了的,这又不是雷劫,天雷淬体而已,顶多就是……” “啊——!”忽然,一道痛苦的哀嚎打断了钟吾的话。四人齐齐转头,看着在雷光中痛苦打滚的王子灵,头皮发麻。 露台上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王子灵身上,惊愕有之、担心有之。 可塔内却迟迟没有反应。 青姑在六楼探出头来探看,只消一眼便立刻回身找王宛南,“大叔,你真的不出手吗?” 王宛南懒散地窝在太师椅里,手里还捧着一个紫砂小茶壶,闻言睁开一只眼揶揄道:“那小胖子什么福气,竟然让你这么个清丽可爱的小姑娘为他挂心。” “大叔,你别拿青姑打趣嘛,万一师父听到了来打你怎么办呀?”青姑笑道。 “你这小丫头片子。”王宛南稍稍坐直了,余光瞥向还未消散的雷云,还在思考要不要出手帮忙。 王子灵是王家少主,此时此刻只要王常林按着不出手,那么塔里的其他人不可能越俎代庖代他出手。除了王宛南。 可他要是在此时出手,等于昭告天下王子灵由他罩着。即便他只是一时好心,王常林和王敬也不会相信。 王宛南掂着茶壶,渐渐陷入沉思。 可青姑心里急啊,如果王子灵被雷劈死了,师父就该气得去找天雷算账了!不行,她不能让王子灵出事。 思及此,青姑当机立断,单手撑在栏杆上,就要跳下楼去强行把王子灵从雷光中拉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王宛南拉住她,与此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过楼下众人,喝道:“都别动!” 青姑被拉住,正准备出手救人的一念大师与钟吾等人也被喝止。几人抬头看见王宛南,心中稍定,可是王子灵痛苦的惨叫着实让人心悸。 恰在此时,一股熟悉的元力波动以王子灵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徒有穷恐怕是此间所有修士中对此最熟悉的一位,当即就大声喊了出来,“突破了!他突破了!” “怎么回事???” “这、这是突破到第一层大圆满?不,不对啊!” 元力的波动如奔涌之海浪,王子灵虽然还蜷缩着躺在地上痛苦不堪,可整个人的气势却节节攀升,越过一层小境界,竟然还没有停! 从第一层小圆满一直突破到第二层大圆满,而后…… “他在尝试破境了!”钟吾惊呼。 古往今来多少修士卡在第一层大圆满,一连数载不得寸进。可如今王子灵刚突破至大圆满,便开始破境,这速度简直闻所未闻。 可是惊讶的余波尚未扩散,王子灵的气息便出现了崩溃的迹象。他已经彻底昏过去了,而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一个正在尝试破境的修士丧失对身体的控制这意味着什么。 雷云渐渐散去,最后一缕电光消失在王子灵紧闭的眸中。他痛苦地蹙着眉倒在地上,整个人恍若置身阿鼻地狱,受万种刑罚煎熬。 他困死在这痛苦的海洋中,身体里吸收的雷电之力以及天气元气却因为丧失了控制而开始四处乱窜。它们毫无章法地冲击着王子灵的经脉,粗暴地冲击着第二层大境界的屏障,每一次冲击,都像无数把钝刀在切割他的血肉。 王子灵太痛了,即便昏迷着,鼻涕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而他浑身包裹着一层焦黑的粘质,狼狈至极。 王宛南再不迟疑,肥胖的身躯从楼上直直跃下来到王子灵身边,五指张开一把罩住他的天灵盖,浑厚的元力分成几缕进入,为王子灵作疏导。 四下寂静。 一念大师竖掌在前默念佛经,青姑银牙紧咬期待王子灵能撑过去——是龙是虫,恐怕片刻后就能见分晓。 然而时间在此时丧失了原有的意义,片刻变得极为漫长。 孤山的几位少年凑在一起小声说着话,而王宛南眸光微沉,干脆在王子灵身后坐下,将他扶正后便双掌齐出,浑厚元力灌进王子灵体内,将他原本便充满了元力与雷电之力的丹田不断撑大、撑大、再撑大。 王子灵的额上、背上齐齐渗出冷汗,黑色的污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恍惚间,他碰到了孟七七在秘境中给他的那枚铜钱,冰冷的触感唤回了他的一丝神智。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可又不想死。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王子灵觉得这都是狗屁。他都快死了,哪儿还有什么善意?他以善意待这红尘世界,谁又以善意来待他? 善个屁! 善就是个屁! 他都快死了还没能打断王子谦的腿,没能把王常林丢进莫愁湖喂鱼,他还善个屁啊! “啊——!”王子灵被丹田处一阵剧烈的疼痛以及心中无边的愤怒唤醒,大口大口地转着粗气,却也侥幸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慢慢来,调整呼吸。”王宛南沉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一一照做,心中含着一口恶气,死死撑着。 此时的王子灵,满身污黑,面目狰狞,恰如地狱中的一只恶鬼。 徒有穷和小玉儿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秘境雨夜中的王子灵,打碎了软弱和怯懦的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一股强大的波动再次从王子灵身上扩散开来——他突破第二层大境界了。 徒有穷简直惊讶得合不拢嘴,当了将近二十年草包的王子灵竟然熬过了天雷淬体又连升两个境界,这实在是、实在是…… “悟到什么了吗?”忽然,他的耳边传来陈伯衍低沉磁性的声音。 徒有穷回头,张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伯衍亦没有再问,只是又扫了一眼陈伯兮和小玉儿,道:“修炼一途,都是要你们自己去走的。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天才与庸才之分,只有你想与不想,做与不做。” 徒有穷还以为大师兄又要训话,谁知陈伯衍的语气平淡得很,一点儿也没有训斥的意思。 小玉儿则满脸认真地说道:“师父说过,不管什么阴谋阳谋,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是要有足够的实力。所以小玉儿要变得很强很强,以后保护师父和师姐,吃再多苦都不怕的。” 陈伯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到底是孟七七教出来的徒弟,心性非一般人可比。 “去吧。”陈伯衍道。 “嗯!”小玉儿飞快地跑了,王子灵的变化让他大受鼓舞,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一试那风雷诀。他会变得越来越强大的,一定的。 于是徒有穷便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跳上露台边的栏杆,飞身跃出地同时,单手从背上利落地解下长弓。 “咻——!”一箭,直指雷云。 徒有穷终是咬咬牙,也跟着跑了出去,“小玉儿你等等我啊,师兄跟你一起啊!” 有雷一起劈,才是好兄弟。 第47章 水龙吟 唐礼从没有想过, 有生之年能看到无数仙门翘楚争相遭雷劈的盛况。其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无数修士在那风雨之间高举长剑,引天雷淬体, 其果敢、无畏令人动容。 整个六楼、七楼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金满噗嗤一声笑出来, 靠在椅背上慵懒地鼓掌赞叹,“好, 好, 好,有胆气。” 末了, 他凤眸微挑看向王常林, “王族长有个好侄子啊, 厚积薄发,一鸣惊人,王家后继有人了。” “金侯爷过奖。”王常林敛去某种晦暗,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陈无咎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 又转头瞥向一旁的空位。王家的杂事儿他可不想多管, 他更好奇的是——孟七七去哪儿了。 孟七七此刻正在水上。杀人。 秀剑划过水面,数道包裹着剑气的水箭紧贴着水面射出,将左右攻来的两道黑影击退。水箭触体则散,剑气却能悄无声息地刺入体内。与此同时他一脚踹在船头,“走!” 老实的船家哪儿见过这等场面,脑子里还未反应过来这文弱书生怎么就变成了江湖剑客, 便本能地撑船离开。 所幸那些人并没有追着他杀来,片刻之后他忍不住回眸看去,只见那书生一剑斩了半棵垂柳,柔软的细丝似皮鞭甩在水面上,激起水花点点。而那书生足尖在柳梢轻点,一个腾跃再次向前杀去。 头顶的阴云飞快地移动着,天光在他的剑尖乍现。他扬起剑,借着坠落之势一剑劈在水面上,霎时间,河水以他的剑为中心向两侧翻起巨浪。而那天光乍现的剑尖处,元力骤然涌出,在剑意的加持下沿着劈开的裂缝一路往前,乘风破浪。 清澈透明的河水,在剧烈地翻滚着。船家惊愕地张大了嘴,连撑篙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仿佛在那裂开的水中,看到了一条龙。 一条完全由水凝成的龙,虽只有模糊的形状,但他就是觉得那是一条龙,而且他听到龙吟了! 船家没有听到前面画舫上传来的一声惊呼,“水龙吟”,孤山剑诀第十八式。他只知道自己从未见过此等神异的画面,不禁捂着心口听着那砰砰的心跳声,喃喃叹道:“苍天啊……” 要说为什么孟七七又与人打了起来,还要从一炷香前说起。 一炷香前,那个疑似敲钟人的黑袍男上了岸,孟七七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追上去,最后还是选择了原地不动。 那艘画舫才是关键。 黑袍男和神秘人在船上待了一宿,这艘船一定是他们的据点,或据点之一。无厌道人可能就在那艘画舫上。 孟七七按兵不动,不一会儿,又有两个人离开了。他暗忖着时机正好,便决定潜入画舫。 可人算不如天算,小船悠悠在细雨中前行,即将靠近画舫时,岸边一个垂髫小儿忽然掉进了河里。 岸边无人,附近亦没有别的船只,小孩儿哭号着在水中扑棱,怕是撑不了几息。孟七七终是做不到见死不救,飞身过去将他捞起,放回岸上。 可这样一来,他也暴露了。 画舫上的人听见动静立刻出来探看,孟七七未蒙面,一眼便被对方认了出来。万幸的是那黑袍男已走了,否则孟七七定讨不了好。 此时此刻,戴着白色面具的神秘人道出一声“水龙吟”的刹那,画舫被孟七七这一击掀翻,船头裂开,船里的人便不得不立刻撤离。 神秘人飞身立于岸边树梢,抬手挡下水龙吟的余波。可他虽机敏地避过了这一招,那龙吟之声还是对他的识海造成了冲击,脑中传来一阵刺痛。 他尚且如此,他的那些手下就更不用说了。他强行压下识海的翻涌,看着孟七七冷声道:“你是要与我们为敌么?” “哪里。”孟七七重新落在水上飘着的半株垂柳上,道:“不是你们请孟某来的吗?如今孟某已经来了,无厌在哪里?” 闻言,神秘人霍然看向倾覆的画舫。画舫毁了,所有人撤离了,那么如果无厌在这艘船上,他也应该出来了。可是他并不在此处。 孟七七是故意的,他使出水龙吟破坏画舫为的就是打探无厌的下落。如今无厌不在此处,孟七七少不得要怀疑无厌根本不在他们手上。思及此,神秘人眯起眼来,道:“无厌当然在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一直尾随于我,难道没看到方才船上下去了一个人么?他便是去找无厌了。” “区区一个无厌道人,也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孟七七讥讽。 “怎么不值得?你不也为了找他追到了这里吗?”神秘人反问。 孟七七摇头,“你们把无厌调包,安插了一个自己人在王家,又藏在暗处不肯出来,恐怕跟王家不是一路人。而我想要无厌做什么,你们应该也清楚,我们的目标虽说不完全一致,可也差不离。你们只需把无厌交给我,剩下的事情自然由我来做,这买卖谁都不吃亏。可我们现在却在这里浪费时间互相攻击,岂不是让王家白白坐收渔翁之利?这可值得?” 闻言,神秘人有些许意动。虽说孟七七此人有些邪性,可他们潜伏金陵城的目标是王家和秘境,孤山剑阁现在还不在他们的狩猎名单里。如果把已经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无厌交给孟七七,无疑会省他们许多力气。 事实上他们原先也是这样打算的,只是除了把无厌交给孟七七之外,他们还希望孟七七能为他们做一件事。 可惜孟七七昨夜并不配合。 “我有个条件。”神秘人终于决定开门见山。 “但说无妨。”孟七七挑眉,“不过你最好长话短说,方才动静太大,恐怕很快便会有人过来了。” 孟七七要的,就是占据主动。他昨晚之所以直接动手,就是怕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沦为他们手中的一柄剑。 神秘人沉声道:“很简单,我们希望你能够杀了王敬。” 王敬?他们的目标竟然是王敬?孟七七蹙眉,“时间太紧,等我杀了王敬,恐怕叩仙大会都结束了。” “怎么会呢,我相信孟小师叔的实力。”神秘男说着,忽然,他听到些声音,似是有人在快速靠近。 而且,来者不善。 孟七七亦察觉到了,他起初以为是对方的人,可看到神秘人的手下露出防备的姿态,立刻把这个猜测打消。 人未至,攻击先到。 一缕黑芒打断了孟七七的深思,他挥剑将之斩下,然而还未等那物落入水面,无数黑芒从四面八方暴射而来,直指孟七七! 至此,这些人的目标是谁,昭然若揭。 孟七七眸光微冷,透出凛然杀意。 手中长剑横扫,“叮叮叮”的飞刀扫落之声不绝于耳。不消片刻,孟七七就瞥见水面泛起了异样的色泽。 飞刀有毒,这些人是真的想置孟七七于死地。 王敬! 孟七七的脑海中骤然蹦出这个名字,除了他还会有谁?此时神秘人却忽然笑了,突然从两岸蹿出来的黑衣蒙面人丝毫没有管他,他便飘然退至一处屋顶,立于屋檐笑眯眯地看着孟七七,道:“孟秀,不如我们打个赌。如果你能在这场截杀下全身而退,那我便将无厌双手奉上,如何?” 孟七七一脚踹开身前一个黑衣人,反手抹过背后另外一个的喉咙,血箭飙射的刹那他转头回了他一句,“不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黑衣人瞅准时机从四面攻来,不给孟七七留出一点逃脱的空隙。孟七七见状,右脚用力往下一跺,那半截垂柳登时立了起来,扬起水波无数。 突如其来的垂柳让其中一个黑衣人动作稍顿,孟七七冷笑一声抓住柳条用力抡出,竟是把它当成了流星锤! 灌注了孟七七元力的“流星锤”重重击打在一名黑衣人身上,将之击飞的同时也因承受不住撞击而炸裂开来。可空当已开,孟七七瞬间杀出包围圈,而后回身反杀! 飙射的鲜血,弹指间便染红了孟七七周身水面。 神秘人还没有走,他挥退了下属,独自留下观战。愈看,他心中就愈难以压抑对孟七七的赞赏——心狠手辣,出手利落,很不错。 可没过多久,神秘人便无法再作壁上观了,因为孟七七引着黑衣人疾掠而来,口中还喊道:“金兄助我!” 神秘人脸色骤变,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可孟七七却早有预料,一招惊鸿照影,他的身影倏然出现在神秘人身侧。他还在笑,满含揶揄,“金兄你跑什么?” “混蛋!无耻!”神秘人破口大骂。 金兄是谁?不管神秘人怎么想,前来刺杀孟七七的黑衣人第一反应便是金满。如果此人是与王家结怨的金满,被他撞见他们对孟七七下杀手,该怎么办? 一起杀! 霎时间,刀光剑影急追而至。神秘人被迫与孟七七一同御敌,苦不堪言。可恨那孟七七竟还在讲价,一边杀人一边讲价,“金兄,若是我今日保你一命,你把无厌交给我如何?” “滚!!!” 孟七七也不怒,左冲右突再杀两人,甩了甩剑上血滴,元力包裹着声音传入他耳中,“相信我,如果你答应我,我们就可以一起逃出去。但你拒绝我,今日就一定会死在这里。” 神秘人瞬间明白了孟七七的意思,现在他们身处险境,周围敌人环伺,如果没有孟七七在,那他拼一拼或许还可以安然无恙。可如果孟七七趁机对他下手,那…… 一滴冷汗顺着神秘人额角滑落,他紧握着手中剑,怒道:“你就不怕我同样对你下手吗?!” “不会的。”孟七七语气笃定,“除非你想跟孟某同归于尽。” 第48章 定情物 神秘人名叫屈平,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受到的屈辱无法平复, 恨不得把孟七七一剑宰了。可他不能,所以屈平更加不平了。 当孟七七再次侧身一个不小心把杀手的攻击引到他身上来时, 他不得不说出无厌的位置以换取孟七七的配合。 他说的是实话, 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他根本没那个心思去临时编造一个。 孟七七倒也爽快, 手中秀剑立刻刺向屈平背后的一个黑衣人后心,端的是快准狠。他扫过屈平暗含戒备的眼, 拔剑的同时宽慰道:“放心, 我孟秀从不出尔反尔。” 屈平没办法,只能相信他, 于是二人联手, 片刻便杀出一条血路来。 飘摇的细雨, 忽然间变大了。 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地上,血水渐渐染红了石板铺就的小路,又沿着石缝汇入河道。杀手一共来了两拨,足有几十个人, 可依旧没能挡住孟七七与屈平。 一炷香的时间后, 杀手们丢下最后一具尸体, 终于撤退。 孟七七蹲下来仔细检查着其中一具杀手的尸体,企图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线索——比如一个纹身,一枚令牌。 但杀手的身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屈平站在后边笑话孟七七的多此一举,“光天化日之下敢在金陵城中杀人,对方怎么可能留下任何暴露自己的线索。” “那金兄有何高见?”孟七七反问。 屈平哪里来的高见, 湿漉漉的黑衣贴在身上,纯白面具表达不出丝毫情绪,但却透露出一股浓浓的审视意味。他就这样站在雨中,手里握着刚刚饮了无数鲜血的剑,看着孟七七。 他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与孟七七动手。 最终的答案是“不”,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此处的杀局,终于暂时告一段落。湖心比武场的风云雷动,却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小玉儿与徒有穷各引雷九道,暂居第一。但令徒有穷错愕的是,他这位师弟被雷劈过之后还生龙活虎,承受能力让徒有穷汗颜——他可就差点没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可是小玉儿没哭,他便只好硬生生地把眼泪逼回去,红着一双眼睛甭提有多可怜。 只是天雷淬体的效果好是好,如王子灵那般直接破境的情况却再没出现。 到得午后,许多按捺着没有出手的大派弟子们也纷纷出手了。他们花了很多的时间去领悟法诀,施展出来的效果自然也更好。 其中最让人刮目相看的竟然北斗门的蒋斜与王家的王子安。 蒋斜来金陵时乃是第二层小圆满之境,经过秘境之行以及狮子宴后,便一直卡在突破至大圆满的屏障前,将破未破。今日又逢天雷淬体,他便成了王子灵后第二个破境之人。 至于王子安,他虽未破境,可引雷之盛况并不比王子灵弱。王子灵是真的从未见过风雷诀,可王子安是见过的。早在半年前,王敬就要求他修习此诀,起初他还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一切缘由。 王子安不屑于用这种方式取胜,可他又无法当众言明真相。于是整整十八道天雷劈下,将他整个淹没在电光之中,承受着痛苦的同时,也将他暂时从内心的挣扎中解放出来。 同样提前半年修习了风雷诀的王子谦却并不顺遂,他资质差,经脉狭窄,若引雷淬体,承受的痛苦将是旁人的数倍。 他不是吃不了苦,可他知道自己再如何卖力,也不可能达到王子灵那般震撼人心的效果。既无法连破两境惹人注目,又无法引雷无数拔得头筹,上不上、下不下,即便再努力又有何用。 他不禁抿紧了唇,藏在袖中的拳头也悄悄握紧。他只是还缺一个契机,等他拜入顾叔同门下,改善了本身的资质,他自信不会比任何人差。 绝不会。 思及此,他抬头望向七楼,顾叔同不知何时出现在王常林身侧。虽然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欣喜神色,王常林同他说话,他也只平淡地点头,但谁都无法不去思考他出现在这里的用意。 顾叔同与陆云亭,可都还没有收过弟子,那他来叩仙大会大会作甚?难道是来…… “顾修。”王敬沉着脸,道:“今早我请你一叙,你为何拒绝?可是看不起老夫?” “晚辈不敢。”顾叔同拱手答话,言语中透着该有的尊敬,可却并未解释一句。 王敬岂能善罢甘休,可王常林适时挡在两人中间,道:“大长老,来者是客。兴许顾兄只是临时有事,大长老不必介怀。” “哦?”王敬心里憋着一股气呢,不怒反笑,“照族长的意思,我身为王家大长老,连招待贵客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面面相觑。王家这族长与长老堂,看起来面和心不和啊,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大长老哪里的话。”王常林心中暗骂“老东西误事”,可面上仍得维持对他的尊敬。他苦笑垂眸,将眸中那点冷色掩去,道:“说来惭愧,实际上这次是我自作主张请顾兄来的。” 说着,他又抬头扫视一周,目光诚恳,“想必诸位也看出来了,犬子资质不好,任凭他如何努力,也还未层突破第一层小圆满。为人父者,少不了为孩子操心,可前些年我一直忙于族内事务,以至于到了现在面对儿子,竟生出几分惭愧。” 王敬欲张嘴反驳,可此间无人说话,他毕竟不好与王常林闹得太难看,便只得按捺下来。 王常林继续说道:“我想诸位恐怕也猜出我请顾兄来的用意了,王某别无他求,只希望顾兄能收下犬子,代为教导一二,王某将感激不尽。” 众修士立刻明了,王常林这是看上顾叔同的春秋法诀了。众所周知春秋法诀能够润养经脉,改善人的资质,可顾叔同何等名气,想要拜在他门下的修士千千万,岂能你王常林说拜就拜? 无数道目光,霎时间齐聚在顾叔同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顾叔同的回答,而他的心中并不平静。昨日王常林告诉他,只要他答应收王子谦为徒,传授他春秋法诀,王常林就可以提供有关于他妻女下落的线索。 那可是他寻找多年的家人,顾叔同怎么能不动心?即便他有可能因为这个徒弟而卷入到一些无谓的纷争中去,他也别无选择。 罢了罢了,顾叔同在心中长叹一声。 与此同时王常林招手唤来两位抱着锦盒的仆从,锦盒打开,里面的东西伴随着王常林志在必得的话展现在众人眼前。 “此乃千年碧血玉与辟邪宝珠,乃我私人收藏。若顾兄肯答应,这两样东西就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望顾兄笑纳。” 千年碧血玉跟辟邪宝珠?! 众人愕然,这两样东西竟然在王常林手里,而他竟然肯拿出来送给顾叔同。就连顾叔同本人也倏然愣住,王常林本不必拿出此等宝物,可他还是拿出来了,至少诚意还是有的。 或许,他真的只是为了王子谦的事情着急,才不得不拿那件事当筹码。同为人父,顾叔同不由生出几丝同病相怜来。 若他的女儿与王子谦处于同样的境地,怕是寻遍天下名师、采遍世间灵草,他也是在所不惜的。 思及此,顾叔同的神色不禁柔和了些许。他也不要如此重礼,只要王常林把消息告诉他,他定会对王子谦悉心教导。 王常林观他神情变化,便知此事大约成了。 果不其然,顾叔同道:“王族长,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既然如此,那……” 然顾叔同话音未落,一道纤细银光忽然破空而来,直指顾叔同! 顾叔同急忙退避,那银光便堪堪擦过他的鼻梁,盯入身后梁柱。大家都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小巧的银簪,簪子做工并不精细,只在尾端雕了几朵看不出品种的花,除此之外毫无装饰。 “谁?!”王常林冷厉的目光扫过虚空,断喝一声。可虚空处没有人影,只有电闪雷鸣、风雨如晦。 王常林蹙眉,他预感到此事并不简单,这簪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打断了顾叔同的话。不行,他必须立刻把事情定下来。 可他回过头,却发现顾叔同愣在了原地,激动、无措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让这位成名已久的剑修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失了态。 “顾兄……”王常林感到不妙,可还不等他把人唤回神来,顾叔同便拔下簪子,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王常林拦之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他离开。 “这是……”众人跟王常林一样摸不着头脑,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他们可都是各门各派的长辈,没必要看王常林脸色行事,于是方才还是主角的王常林被抛置一旁,气得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 王敬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公事公办道:“顾修想必又有事要忙,拜师之事暂且搁下。时候不早,今日的比试恐怕很快便会有结果,还请诸位继续耐心等待。”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塔外,这看似解了王常林的围,可王常林心中捏死王敬的心都有了。还有那顾叔同,竟敢一句解释都不说就把他撂在这里,真当他王常林好忽悠吗! 对此,陈无咎从头到尾作壁上观,不置一言。 露台上,王子谦左等右等都没等到王常林宣布顾叔同收他为徒的消息,恨不得亲自冲进塔里去问,那厢王子安却完整承受了十八道天雷,衣衫破烂、形容狼狈地回到了露台上。 王子谦咬咬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迎上去关切地问他身体如何。王子安对他摇摇头,恰在此时,一念大师、徐梦吟、钟吾等人相继施展法诀,一时间,四方天地处处皆是电闪雷鸣,如一个巨大的雷阵将湖心比舞台包围。 小玉儿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眸中异彩纷呈,他不由拉了拉陈伯衍的衣袖,道:“大师兄你怎么还不去啊?” 陈伯衍低头,“不急,小玉儿。大师兄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好吗?” 小玉儿点点头,“好的。” “我问你,你师父收你为徒的时候,可曾问你什么特别的问题?”陈伯衍轻声问。 小玉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有啊,师父问我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陈伯衍道:“就这么简单?” 小玉儿点点头,陈伯衍便再问:“那你知道你师父一直挂在腰间的那串草珠子是从哪儿来的吗?” “草珠子?”小玉儿愣怔,片刻后才想起来,“啊,是那串珠子啊,师父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 说着说着,小玉儿不好意思起来,踮着脚凑在陈伯衍耳边说:“是定情信物呢!” 恍然间,陈伯衍又想起了他当初跪在小楼外时,孟七七问他的问题——“你认得这串珠子吗?” 如果,如果这串珠子与陈伯衍毫无关系,那孟七七为何要这么问? 既然他这样问了,那是不是代表…… 熹微的光破开混沌,陈伯衍仿佛一下子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并为此心神震荡,久久无法平静。 陈伯衍怔住了,生平第一次,在人来人往之处呆立着。他的眸中看不到任何一个人,或者说,他把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当成了孟七七。 然而无论他如何细想,关于他和孟七七可能存在的从前,他仍是毫无印象。可是毫无印象本身,就说明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如果那串珠子真与他有关,他为什么忘得一干二净?他不记得,那陈无咎呢?陈伯衍凝眸,视线倏然落在塔内。 陈无咎不期然撞上陈伯衍的视线,眉头微蹙。这个冷情的侄子,愈看,愈觉得城府极深。若他当初死在外面便罢了,何必回来呢? 想起当年之事,陈无咎双眼眯起。他恍惚间记起来,那时还有个少年与陈伯衍在一起,那是谁来着? 第49章 银蛇舞 陈伯衍是最后一个使出风雷诀的人, 当然, 他并非刻意拖到最后出风头,只因满脑子孟七七, 走了神。待他回过神来时, 大家都结束了。 小玉儿以及露台上的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他, 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 陈伯衍不发一言,略一颔首便飞身掠至湖面, 无妄剑出, 风雷俱来。 “一、二、三、四……”徒有穷趴在栏杆边激动地数着天雷,其余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陈伯衍, 心中充满紧张和期待, 或是暗地里较着劲, 想要与陈伯衍一较高下。 昏沉的天地间,偶有几道天光乍现。雷云随风游弋着,狂风以无妄剑为中心骤起的刹那,雷电如期而至。 霎时间, 银蛇飞舞。 陈伯衍抬头看着银蛇, 湖心比武场的人抬头看着他。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神色也没有分毫变化,只是看天雷直直地来,又轰隆隆地去,如此反复,身影立于虚空,坚如磐石。 那场面谈不上有多震撼, 沈青崖引雷时亦身姿飘逸,别有风采。但看着看着,众人交谈的声音便不禁小了下来,只有徒有穷的数数声还回荡在露台上。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心中都生出一种“纵天雷如何厉害,都不能撼动陈伯衍分毫”之感。而众所周知,陈伯衍乃天生剑体,天雷淬体对他来说是完全无用的,所以他舍去了这个步骤,引雷的速度就特别快。 可是他对这个速度好似仍不满意,而天雷完全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于是他挥动无妄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次引来数道天雷,而后在它们近身之时,提剑斩去! 雷电可以被斩断吗?答案是否定的。 可陈伯衍却这样做了,剑气与雷电交击,原本还算平和的雷云刹那间翻滚起来,似被触怒一般,雷光倾泻而下,几乎将陈伯衍整个人淹没。 “大师兄!”徒有穷与小玉儿大声喊着,紧张极了。 眼尖的人却已发现了乌云的快速消散,天光,在那惊人的雷光倾泻之后终于逼退了阴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方扩散。 天放晴了,倾泻而下的雷电在白昼之下渐渐隐去了身形,而后消失无踪,露出了其中的陈伯衍。 整个露台上,鸦雀无声。 钟吾和张大了嘴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徐梦吟眸中异彩连连,沈青崖却无奈地笑着,忍不住忆起了往昔。那时大家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鲜衣怒马尽显风流的时候。陈伯衍是个低调沉潜的人,可偏偏每次孟七七铆足了劲大展身手的时候,最大的风头都是陈伯衍的。 沈青崖时常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孟七七和陈伯衍杠。 陈伯衍说他不是故意的,孟七七回他一句,“呵。”两人有时会打起来,大多数都是孟七七单方面挑事,美名其曰切磋武艺,可最后十之八九都是孟七七被陈伯衍压在地上。 你问他服不服? 定是不服的。 你问沈青崖看得烦不烦,真的很烦。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在一旁抚琴。 七七四十九,这就是陈伯衍最后引雷的数量。沈青崖喃喃地念着这个字数,忽而,露出一丝神秘微笑。 同门的师弟从没见他这样笑过,不由问道:“师兄怎么了?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沈青崖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院中的那株海棠应该快开了。” 那厢,陈伯衍归来,没等王家公布最终结果就御剑而去。剑阁的弟子们眼看大师兄走了,二话不说紧随其后,竟无一人关心最终排名。 王子谦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袖中的手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自叩仙大会以来,他频频向陈伯衍示好,可陈伯衍从未正眼瞧过他一次。这便罢了,今日的大比本是他崭露头角的机会,却又被他们夺去了注意力。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王子灵跟他们一伙的,王子灵那个草包,凭什么能踩到他头上?! 王子谦心中的不平几乎要掩饰不住地从眸中溢出,而这时,四周细碎的议论声也钻进了他的耳朵。 “我看孤山剑阁即便韬光养晦这么些年,也还是很厉害啊,至少比那个北斗门厉害多了,到底是谁说剑阁式微了?” “这不是这两年仙门之中人人都如此说么,谁知道那陈伯衍竟然如此厉害……” “这次北斗门来势汹汹,可碰上了孤山剑阁,竟也偃旗息鼓了,我看啊,这新近崛起的门派到底比不上剑阁那般有底蕴。” “还有那个王子灵,不是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么?” “是啊……看起来比那个王子谦厉害多了,你说会不会是王家散播出来的假消息,为了把这个少主给……” “嘘,你可别乱说……” 细碎的议论声像滚烫的热油淋在王子谦的心头,咕嘟咕嘟,泛起血泡。渐渐的,这些声音都从他的脑海中剥离,与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而他却望着自己黑色的影子,面无表情。 “子谦,该回家了。”忽然,王子安走过来,唤了他一声。 王子谦抬头应了一声,小跑着走过去,乖乖跟在王子安身边,恰如从前一样。可王子安望着他,心中却不由泛起一丝担忧。 这堂弟从小就要强,可惜本身天分不够,族长又只有他一个儿子,只盼……只盼他不要往歪路上走便好。 与此同时,陈伯衍大步走进缠花楼,如一道风般直上五楼。他推开门,房间内空空如也,孟七七还没有回来。 陈伯衍不禁蹙眉,返身找到萧潇。 萧潇如实回答他:“大师兄,我也不知道师父去了哪里,他没有跟我联络过。” “他经常如此吗?”陈伯衍问。 “也不总是这样,师父出门办事的时候,时常会带上我们。只是有的时候情况太危险,他又不便与我们细说,便自己一个人去了。但师父做事很有分寸,他应该不会有事的,请大师兄放心。”萧潇倒是老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伯衍把孟七七丢给他的那封信交给萧潇,“你看看。” 萧潇展信一看,信上说的是如果他在今夜还不能回来,那便让萧潇去找圣君,按计划行事,不用管他。 信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即是说——孟七七一早就料到会有人来阻截他。至于来阻截他的人是谁……陈伯衍不禁想起了他专门送给王敬的那个小包裹。 他说王敬看到这个包裹就会知道送包裹的人是他,那么他知道是孟七七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呢?不过陈伯衍也确信昨夜把他们拦下的并不是王敬的人,这金陵城中一定还隐藏着别的人。 陈伯衍原想等孟七七回来之后再与他详谈,可如今他不知所踪,陈伯衍等不了了。他道:“他交待你的事你且看着办,若要找人帮忙,可以去找戴师兄。他为人机敏,会知道怎么做的。” “我知道了,大师兄。”萧潇应下。 入夜,陈伯衍悄悄离开了缠花楼,并于小半个时辰后出现在城中一处船坞。船坞中的工人们早散了,四周悄寂无声,一个人影也无。 等了一会儿,一个影子从堆满货物的阴影处分裂出来,渐渐长成一个人形。再一眨眼,那个影子就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皎洁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此人正是陈战。 “少主。”陈战向陈伯衍见礼。 陈伯衍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开门见山,道:“可曾见过我小师叔?” 陈战道:“不曾,但今日城中似乎发生了一场截杀,死了不少人。事情牵扯到仙门中人,所以按照规矩,是王家派人过去处理的。但王家怕是把这事儿给压了下来,末将并未听到什么风声。” “顾叔同呢?” “他回客栈了。” 主仆俩一问一答,极为利落。末了,陈伯衍话锋一转,问:“我那三叔呢,可还安好?” “回少主,三老爷今晚在王府听曲。王夫人养了一个戏班子,三老爷听说后很感兴趣,于是王夫人就命他们搭台唱戏了。” “好。”陈伯衍当机立断,“你派人出去找孟七七,如果碰到有人对他下手,不管来人是不是王家人,格杀勿论。” 陈战微怔,“少主,这……” “战叔,按我说的去做。”陈伯衍沉声,一双眸子深邃如夜,寒冷如霜。 这一眼,瞬间唤起了潜藏在陈战心底深处的回忆。他记得少主还未拜入孤山时,大部分时间都与黑羽军一起驻扎在阴山,如今纵然拜在了孤山门下,君子端方、仙姿清贵,可他们陈家的儿郎,向来都是刀口上舔血的狠人。 “若是三叔问起来……”陈伯衍眸光微沉,“你就告诉他,你在金陵城中发现了与阴山中黑魔一摸一样的存在。” “黑魔?!少主此话当真?”陈战骤惊。 “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你且查着,若三叔不问,就先不要告诉他。”说罢,陈伯衍又交代了几句,两人便各自分开。 回到缠花楼时,萧潇出去了一趟也回来了,看到陈伯衍后立刻过去说话,“无厌抓到了,现在在圣君处,不过……” 陈伯衍明了,“不过小师叔还未回来。” “是。”萧潇也很是无奈。 “我知道了。”陈伯衍神色淡然,只是临回房前忽然又问了一句,“他可有跟你提过他那串草珠子?” 萧潇愣了愣,摇摇头,只是他随后又想起了什么,道:“师父虽未提过,可他很宝贝那串珠子。他说那串珠子比他的命还重要。” “是么……”陈伯衍喃喃地咀嚼着这句话,兀自回房了。 萧潇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师父确实没有跟他说过草珠子的故事,可他来金陵时开玩笑似地叮嘱过萧潇,“若你大师兄日后问起来,你就这样答他——这串珠子比我的命还重要。” 萧潇问为什么,他便笑说:“我逗逗他。” 翌日,大比最后一天,众修士再度齐聚莫愁湖,一战定输赢。 第50章 冉玉关 今日的莫愁湖, 清风徐徐水波不兴, 恰是一派晴光甚好的模样。那始终缭绕在湖面上的烟波也被吹散了,趁着好春色出门踏青的人们站在岸边便可遥望湖心比舞台, 一睹仙君风姿。 距离太过遥远也无妨, 仙君隔云端, 本就是要遥望的。 戴小山倚在栏杆边,普通人目力不够看不到他, 他却能清楚得看到垂柳下书生公子暗含激动的脸庞, 忍不住道:“王家虽已入了仙门,可又舍不了俗世繁华, 今日这隔岸望花依旧好手段, 恐怕金陵城的百姓即便不知道当今圣上姓甚名谁, 也不会不晓得王常林。” “那皇帝不会生气么?”徒有穷问。 “当然会,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修士寿数长久,可能宫里的皇帝换了好几个, 王常林还没死呢。”戴小山打趣道。 徒有穷听得乐呵极了, 小玉儿和青姑也不禁凑到戴小山身边来, 盼他再讲讲。可陈伯衍一个眼神扫过来,戴小山就乖乖闭嘴。 “小山,休得妄言。” “是,大师兄。” 戴小山摸摸鼻子,他其实只是想活跃活跃气氛罢了。今日的比试名为切磋,修士们可自由选择对手, 出不出手也都随意。王家会根据每一场切磋的胜负排出一个“叩仙榜”,并拿出三件天材地宝作为前三甲的奖赏。 榜单的排位方式也很简单,胜者在上负者在下,若甲乙修士都打败过丙修士,那么以甲乙两人的修为高低论输赢。 这样的规则看似简单,也没什么不公平之处,可戴小山知道这里面的文章大得很。有王常林暗中下绊子,等待他们孤山剑阁的,恐怕会是接连不断的恶战。 为此,几位师兄弟昨夜讨论了一宿,制定了一个计策——先发制人。反正总是要打的,剑阁的弟子有他们的骄傲,不能由着别人来挑挑拣拣,他们得自己挑。 于是众修士就看到剑阁的弟子们一会儿看看这边,打量几眼,然后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会儿又看看那边,打量几眼,又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气氛非常热烈。 有人好奇,忍不住靠近了些,就听那个总是很活泼的徒有穷小声嚷嚷着,“不要!我不要!为什么要让我去挑战那个人,他看着就好厉害,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有穷师兄,那个人虽看着威武雄壮,可修为与你相差无几,其实并不如何可怕。”萧潇安慰道。 徒有穷捂着心口,“师弟不要骗我,我的伤还没有好,我的丹田还在隐隐作痛呢。” 于是隐隐作痛的徒有穷就被他大师兄扔了出去,接受风雨的洗礼。 徒有穷去了,小玉儿等人也纷纷挑好了自己的对手,剑阁全面开花,震惊全场。 这是王常林也始料未及的,他不信陈伯衍看不出自己有意针对,既然看出来了,难道不该尽最大可能养精蓄锐么?可现在剑阁弟子却迎难而上,主动出击,这完全不符合王常林的行事风格。 但转念一想,他们这是自寻死路,自己何不乐见其成?王常林定下心来,余光瞥向顾叔同。昨日他亲自去找顾叔同讨个说法,顾叔同三缄其口,对收徒一事也再未做任何回应。 顾叔同今日却主动现身,这让王常林愈发看不懂了。 这时,一位仆从急匆匆过来,附耳与王常林说了几句话。王常林脸色未变,眸中却寒芒乍现,随即他借故起身离开,待到了塔内隐蔽处,沉声问:“此事当真?” “当真。前夜大长老的亲信亲自送信出去的,来的是鬼罗的人,错不了。” 闻言,王常林拂袖背于身后,脸色阴沉得可怕。王敬老匹夫他可真敢,他千叮咛万嘱咐让其不要贸然对孟七七下手,可是他呢,竟然在城里搞出那么大动静,最后还把人放走了! 深吸一口气,王常林又想起方才仆从口中提到的另一个人,蹙眉问:“你说金满可能也在那里?” “是,据我们埋伏在鬼罗的线人回报,与孟七七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戴面具的黑衣人,孟七七喊他金兄。” “金兄……”王常林眯起眼,当时金满正在湖心比武场,怎么可能出现在城内,那些杀手恐怕是被孟七七给诓了。可如果那人不是金满,还有哪个修为深厚的高手在帮孟七七?王常林再想到现场的河道内还飘着一艘破损的王家的船,就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 “查出来那艘船是哪儿来的吗?”王常林问。 仆从略作犹豫,答:“是大长老名下的。” “不可能!”王常林不认为王敬会愚蠢到让杀手坐着王家的船去杀孟七七,“继续去查,你用我的令牌去对帐本,看大长老有没有把这艘船赏赐给族里的某个人,快去。” 仆从领命去了,王常林的忧思则愈发深重。他无法预料孟七七接下去的行动,也就无法提前做出应对,这会打乱他的计划。 王常林思忖片刻,径自返回七楼,行至楼梯上时,却不期然碰见了金满。金满正下楼来,红衣黑发,凤眸含笑,只是那笑却带着一丝揶揄和嘲讽。 “王族长,您这是去哪儿了呀?”金满大剌剌往楼道中央一站,挡住了王常林的去路。 王常林反问:“金侯爷又是要哪儿?” 金满拿把白玉骨扇慢悠悠地拍打着掌心,道:“这塔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 “金侯爷莫要忘了与我的承诺。”王常林的语气是客气的,话里的意思却不客气。那日他设局把金满带回王家,原想借陈家的威将金满压制住。只要金满不带头与王家做对,王家在面子上就算过得去。 可金满岂是轻易妥协之辈,王常林不得不答应他将族内珍藏的天机图残卷借他一观,以换取他大比三日内的安分守己。 金满道:“本侯遵不遵守诺言,那得看本侯的心情。也许,王族长的天机图什么时候借来一观,本侯的心情便什么时候好。” “我们说好了,等到大比结束再看。”王常林语气坚定。 “可本侯现在改主意了,要么王族长现在就借我一观,要么此事作罢,天机图残卷可不止你一家有。”金满仍笑着,可眸光却骤然冷了下来。 王常林暗自思忖着金满忽然在此刻改变主意的原因,道:“金侯爷,我让你三分,并不代表我王家就怕了五侯府,不过是……” “不过是看在叩仙大会的份上,不与我计较,对不对?”金满打断他的话,悠悠说道:“我知道五侯府比不上王家,如果王族长想要现在就对五侯府下战帖的话,请便。” 王常林凝眸,没有回话。金满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只要他敢对五侯府动手,金满就能毁了他的叩仙大会。 王常林冒不起这个风险,他不能,即便心火灼烧,愤怒难抑,他仍然得忍着,“好,王某再相信你一次。天机图马上就会送过来,还望金侯爷言而有信。” “那是自然。”金满笑着,终于让开道儿来。两人擦肩而过,金满回望着王常林的背影,眸中泛出一丝冷意。 天机图残卷还未到手,金满自然不会离开塔内,于是他转悠着到了五楼的游廊里,倚在栏杆上往下看。 此次他们五侯府志不在大比,所以表现平平,没有掀起一朵浪花。浮图寺、蕊珠宫、天姥山等门派则一如往届,各有千秋,唯有不同的是孤山剑阁与北斗门。 金满扫了一眼刚刚更新过的榜单,孤山剑阁诸位弟子均排名靠前,表现不俗。但是戴小山后面,忽然冒出来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冉玉关。 这是谁? 金满微微蹙眉,看到那名字后面跟着的北斗门的标志,登时想了起来。冉玉关,北斗门大师兄,今年恰好二十五岁。之前他一直没有出现,金满还以为他超过了年龄所以没来,可现在他竟然出现了,难道是……故意的? 露台上的修士们,比金满更惊讶。 那冉玉关甫一出现便打败了钟吾,再败一念大师的师弟,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此时北斗门的弟子都站到了他身后,一个个神色激动,一扫前两天的低调,无论看谁,眼神里似乎都带着一丝骄傲和挑衅。 孤山剑阁,首当其冲。 戴小山走到陈伯衍身侧,小声问:“大师兄,你看得出来那冉玉关到什么境界了吗?” 陈伯衍道:“第二层大圆满,将破未破。” “大师兄的意思是……他刚刚尝试过突破但失败了?”戴小山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之所以晚来不会就是破境去了吧?” 闻言,一旁的陈伯兮诧异道:“现在各大门派的水平都已经这么高了吗?上一次叩仙大会连一个踏进第三层大境界的都没有呢。” “都?”徒有穷疑惑。 “你没看出来吗?”陈伯兮眨眨眼,而后神秘兮兮地朝天姥山的方向努了努嘴,“哝,那边那个沈青崖已经踏进第三层了。” 话音落下,剑阁除了陈伯衍,无不惊讶万分。一般而言,对方比自己修为高的话,低级修士是无法感知到对方修为的,而剑阁除了陈伯衍,其余人修为都在沈青崖之下。 但那可是第三层大境界啊,真正的高手境。 “你确定你没看错?”徒有穷忍不住问。 陈伯兮这就不答应了,气鼓鼓地说道:“我们陈家人在看人方面,从不出差错,对吧大哥?” 陈伯衍没有回话,这便代表了默认。徒有穷的小心肝顿时又开始抽抽了,“那大师兄肯定也到第三层了吧?” 不然他们是怎么打嘛! 陈伯兮眨眨眼,“没有啊,我哥还在第二层大圆满呢。” 徒有穷不信,“怎么会呢,你是不是看错了?大师兄可厉害了我跟你说……” “我知道啊!”陈伯兮一个激动,不等陈伯衍阻止,便把原因给抖了出来,“大哥他的剑体觉醒得晚,那会儿都十八了呢。我娘说若是大哥觉醒不了,那就只能当个普通人,十八岁都可以定亲了。” 陈伯衍:“……” “他过来了。”忽然,一直沉默着的穆归年看向前方,目光中露出一丝凝重。 来人是冉玉关,剑阁诸弟子立刻收起玩闹心思,严阵以待。各个露台上的修士们听到消息,也纷纷聚到此处。 气氛,有些许紧张。 来势汹汹的冉玉关,此次将剑指何方呢? 与此同时,孟七七还在追查那帮杀手的身份。他虽没有在尸体上找到线索,可这并不代表他便无从查起。 这件事情最终移交给了王家处理,可王家隐而不宣的态度却很有问题。于是孟七七一直偷偷地跟着被派来处理尸体的那几个王家人身后,直到刚才,终于被他看出了一点猫腻。 方才跟王常林的手下碰面的,好像是鬼罗的人。孟七七隐约听到一些他们的谈话,但却听得并不是很清楚。 待两人分开后,他立刻改换目标,跟着那个鬼罗的杀手一路来到了城外一座石头山。山路崎岖,孟七七一度以为对方已经发现了他,可为了解心中疑惑,他不得不跟着。 如果真是王敬受了血衣的刺激联合黑罗来杀他,那么鬼罗极有可能是当年的同谋者之一。 要知道鬼罗是一个极为神秘的杀手组织,号称来无影去无踪,至今无人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儿,如果王敬不是与他们有特殊的关联,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请他们出手杀人。 又继续前行了半柱香的时间后,目标终于停了下来。他走进半山腰一座废弃凉亭内,恭敬地朝亭中唯一一个坐着的人下跪行礼,“丁七参见主上。” 主上?一个称谓,瞬间在孟七七心中掀起轩然大波。能被称作主上的,一定是鬼罗的首脑,那个名字跟脾气一样古怪的鬼罗罗! 孟七七太过惊讶,气息有一瞬间的外泄,而高手较量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什么人?!”亭中人断喝一声,攻击挥手即来。 第51章 鬼罗罗 鬼罗罗的武器, 是一串金铃铛。 铃铛可大可小, 平日里他总是把它们当成一串珠子挂在手腕上,不高兴了, 挥手便能杀人。而鬼罗罗, 十天有九天半都不大高兴。 问孟七七为何知道得那么清楚, 因为他与鬼罗罗是老相识。不,更准确的说, 是老冤家。 “疯狗!”鬼罗罗认出了他, 言语里满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喜悦。 孟七七可没想到他堂堂鬼罗的主人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一招踏雪躲过飞旋的铃铛, 嘴角泛起无奈的苦笑。 鬼罗罗停止了攻击, 与孟七七分立于亭旁两棵大树之上,大袖一甩背于身后,饶有兴味地问:“你这些年躲哪儿去了?” “难为大人还记得我,我这么一个小人物, 实在担待不起。”对于孟七七来说, 有些人, 再见不如不见。 当年他认识鬼罗罗的时候,还在跟陈伯衍和沈青崖一起浪迹天涯,鬼罗罗则是某边陲小县城的县太爷。一场官司把他们牵扯在一起,个中曲折不必多说,总之孟七七不知道怎么的就得了鬼罗罗的青眼。 孟七七过惯了无拘无束的,当然不可能追随鬼罗罗留在一个小县城里, 即便这个县太爷似乎来历不小。 可鬼罗罗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孟七七不顺他的意,自然讨不了好。只是后来县里出了事,鬼罗罗一怒之下大开杀戒,留下官印扬长而去,两人就再也没见过。 孟七七至今不知道鬼罗罗这样的人,为何会窝在那么一个小县城里当县令。鬼罗罗也至今不知道当年的疯狗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孤山剑阁的小师叔。 孟七七拜入孤山后一直刻意地遮掩自己的容貌,为的也是不被人认出来。譬如陈家,譬如鬼罗罗。 鬼罗罗此刻心情很好,没想到来一趟金陵,还能碰到多年前那条可爱的小疯狗,“多年不见,你倒学会了讲这些客套话,当年乱咬人的那股劲儿去哪了?” “人总是会变的,倒是大人你看起来比当年还要年轻,风采也更甚从前。”孟七七微笑。 当年的鬼罗罗是个玉面书生,大约二十四五的模样,长相清秀,并不算多出众,但唯有一点很特殊——他长得很白,特别白,却又白得不够自然,白里透着一股死人的味道。 现在的鬼罗罗变成了珠光白,白得更自然了些,可那张脸却神奇地变成了十八九岁的模样,若不是孟七七对鬼罗罗太过熟悉,他也不敢认。 “你夸我也没用,陈家那小子呢?他终于舍得把你丢掉了?”鬼罗罗意有所指。 孟七七寻思着怎么脱身,张嘴正想答话,刚刚领着孟七七前来的那个杀手忽然认出了他,指着他惊道:“孟七七,他是孟七七!” “孟七七?”鬼罗罗咀嚼着这个名字,不由挑眉,“这倒令我意外之极,你什么时候改名叫孟七七了?” 孟七七是周自横给疯狗取的名字,是以鬼罗罗虽听说过孤山新任小师叔的传闻,却不知道两者是同一人。 完了,这下更不好走了。孟七七如此想着,干脆单刀直入,道:“我也想问问大人,当年我周师叔失踪,是否与你有关?” 鬼罗罗不说话了,一双眼睛仔细瞧着孟七七,愈发觉得有趣,“孤山小师叔,你竟然变成了孤山小师叔,这天下之大,一条小疯狗竟然成了孤山的小师叔……”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妙,实在是妙。” 孟七七却不由暗自提神戒备,鬼罗罗向来是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之人。 果然,上一刻还在笑着的鬼罗罗,笑意还未从眸中消散,下一瞬,就对着孟七七伸出了魔掌。 “叮!”秀剑撞上金铃,清脆的铃声传进孟七七的心里,似是魔音入魂。他迅速在识海上构建屏障,与此同时秀剑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叮、叮!”连续击退两枚铃铛。 鬼罗罗的铃铛很小,无孔不入。好在孟七七可以施展惊鸿照影,通过不断变位与他周旋。 可鬼罗罗经验老辣,手中铃铛又多,无论孟七七如何变位,总有两三个铃铛能及时捕捉到他的身影,逼迫他不断腾挪。这样的消耗无疑太过巨大,当四枚铃铛再次包围而来时,孟七七终于不再藏拙,右手秀剑横挑的同时,左手从须弥戒中倏然抽出环首刀,以刀面狠狠拍向最后一个铃铛。 下一瞬,孟七七的身影再次从另一个地方闪现,环首刀在手中滴溜溜地打个个转后用力劈向两个铃铛之间的空处。 他没有忘记鬼罗罗的铃铛是用一根极细极软还能任意拉伸的透明丝线串联在一起的,对敌时,敌人往往以为铃铛都散了开来,实际上他永远都在铃铛编织的网里,稍有不慎便落得“肉碎如雨”的下场。 然而孟七七这一刀劈下去才觉不妙,他的环首刀虽比不上秀剑,可也算得上是一柄神兵利器。结果他不光没能把那丝线劈断,反而因为他的刀把丝线压下的举动,导致其余铃铛全部被丝线扯回,朝孟七七电射而来。 孟七七急忙抽身,可还是慢了一步,一颗铃铛擦着他的脖子过去,在他的颈侧划拉出一条血线。 所幸伤口不深,并无大碍。 铃铛沾了血,开始兴奋地颤抖。鬼罗罗舔了舔嘴角,一张年轻白皙的脸愈发邪异,他一边伸出手指隔空轻轻拨动着铃铛,一边道:“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怎么样,小疯狗?如果你现在归顺我,所有的一切我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对我足够忠心,我也可以把周自横的事情告诉你。” 孟七七收起环首刀,推掌释放出全部灵压强行将四周铃铛定住,而后他抬起头,苦笑道:“大人何必逼我呢?” “是你在逼我啊,小疯狗。”鬼罗罗弹指一挥,所有铃铛便齐齐作响,无形的元力压向孟七七,疯狂地将他的灵压挤回体内。四周被定住的铃铛,也在慢慢逼近。 鬼罗罗的修为深不可测,孟七七看不透、压不过,但并不代表他就会认输。他立刻竖剑在前,口中默念法诀,一道泛着金光的波纹便以他为中心快速扩散,稳住灵压的同时,生生将逼近的铃铛又击退半步。 这一招名为小世界,与浮图寺的定风波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曾有高人评价,孤山剑阁与浮图寺这两招更像是互换了名字,应是“佛门小世界,孤剑定风波”才对。 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鬼罗罗原想逗孟七七玩玩,他怎么舍得一下子就杀死小疯狗呢?况且一个活着的孤山小师叔绝对比死了的孤山小师叔有价值。但是很快他就对孟七七刮目相看了,多年不见,这小疯狗看似收起了尖牙利爪,实则内秀于心,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更锋利的牙。 鬼罗罗不禁收起了玩闹心思,孟七七所受压力顿时成倍增长。然而恰在此时,一柄长枪破空而来,带着风的呼啸,刺向鬼罗罗后心。 “谁?!”鬼罗罗不得不出手拦下,孟七七因此脱身,只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鬼罗罗怒极,“给我找,把他给我找出来!” 下属们立刻领命而去,而鬼罗罗则亲自对上了长枪的主人,盛怒之下招招致命,毫无留手。 那人也不遑多让,抬手之间杀意凛然,更隐隐有血腥味钻入鬼罗罗鼻中。鬼罗罗蹙眉,此人蒙着面看不见真容,所用兵器、招式也陌生得很,他不记得自己有招惹过此等人物。 另一边,孟七七使出惊鸿照影瞬间掠出鬼罗杀手的包围圈。只要不是鬼罗罗亲自出马,他有自信不被任何人抓住。 但跑出一定距离后,孟七七绕了一个弯,又立刻折返。 不一会儿,孟七七从一块山石后面探出头来,悄悄观战。稍作细想,他便明白了来人的身份——使用长枪,身上又有如此浓重的血腥味,是陈战。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陈家又什么企图,还是陈伯衍让他来的?孟七七的脑海中飞快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心底期盼着陈战是陈伯衍派来保护他的,可又觉得这有些痴心妄想。 思绪每每落在陈伯衍身上时,孟七七便会有些出神。好在鬼罗罗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对付陈战,也就没有注意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属于疯狗的气息。 孟七七继续屏息凝神地潜伏着,不多时,陈战的援手到了,双方打得愈发不可开交。但或许是陈战也终于意识到鬼罗罗不是他想杀就能杀的人,他慢慢开始后撤,最终带着人顺利逃脱。 鬼罗罗接连两次都没能把人留下,如玉般的白皙脸庞上阴云密布。下属们一个个跪在亭中,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受到牵连。 半晌,鬼罗罗的脸色才好看了些许,转头看向其中一人,道:“王常林那儿怎么说?” 此人正是孟七七跟踪的那一个,他低着头快速回答道:“他似乎对王敬很不满,并希望属下继续为他传递鬼罗内部的消息。” 闻言,孟七七好一阵讶异。 这样看来,王常林在鬼罗中安插了一个棋子为他传递消息,于是这个棋子为他带来了“王敬勾结鬼罗对孟七七下手”的消息。可实际上,这个棋子是鬼罗罗的人,从始至终未曾叛变,也就是说,王常林得到的消息是鬼罗罗刻意泄露给他的。 以牙还牙,这确实是鬼罗罗的作风,由此可见他与王敬的关系也并不如孟七七想象中那么密切。 果然,鬼罗罗道:“王敬那个老匹夫,以为抓住一点小把柄就能差遣我的人为他卖命,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脸。还有王常林,竟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胆子倒是不小。” 下属们低头不敢应声,然而鬼罗罗却忽然看向亭中另外一个下属,问:“你说是不是?” 那人身体蓦地僵住,随即大声答道:“是,主上!” “轻点儿,震得我耳朵疼。”鬼罗罗说着,抬手抚上他的头顶,似抚摸着情人的发,温和轻柔。 那人却似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浑身哆嗦起来,“求主上开恩!不要杀我、不要……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人的头颅整个爆开,碎裂的头骨和黄白之物溅射一地,而鬼罗罗啧了一声,收回手,拿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将每一处指缝都擦干净。 末了,他似又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道:“把这尸体送到王常林床上去。” “是!”下属们拖着无头的尸体走了,看他们神色平静,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孟七七回味着方才鬼罗罗的那抹笑意,愈想愈觉得后背发凉,于是躲藏得更加小心。等到鬼罗罗终于离开了此地,他才从山石后出来,往城中折返。 此时的湖心比武台,战意正浓。 冉玉关刻意避开陈伯衍,挑战穆归年。陈伯衍没有阻止,穆归年也有意一战,于是两人便打了一场,最终冉玉关凭借修为优势取胜。 但之后的发展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在大家众说纷纭,猜测冉玉关下一个挑战谁的时候,剑阁年纪最小的弟子小玉儿站出来,挑战冉玉关。 众修士齐齐讶然,小玉儿修为在孤山剑阁中排行最末,根本不可能战胜冉玉关,这又何苦来哉?孤山剑阁也不至于派一个小弟子出来找场子。 可更出乎意料的还在后头,小玉儿落败之后,青姑继续挑战冉玉关。青姑落败后,又换徒有穷。徒有穷之后还有萧潇、戴小山、宋茹,剑阁弟子排着队挑战冉玉关,压根不在乎连输几场。 徒有穷输了之后,甚至屁颠屁颠地跑回陈伯衍身边问:“大师兄我刚才表现得好吗?我现在可以去挑战别人了吗?” 陈伯衍平静反问,“你撑过他十招了吗?” 徒有穷心下赧然,随即又跑到冉玉关面前,诚恳地问:“我可以再打你一次吗?” 戴小山不答应,“小师弟你这就不厚道了,下一个可是师兄我啊!” 徒有穷便抱着他胳膊撒娇,“师兄你让让我嘛!” 这时穆归年趁着两人插科打诨,默默地提着剑上了。一众围观者沉默不语,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这难言的沉默对于冉玉关来说无疑是一种折辱,他沉着脸甩开穆归年走到陈伯衍身边,质问道:“为何如此折辱在下?” 徒有穷抢先答道:“我跟你打你觉得受到了侮辱,你是看不起我吗?你怎么说话呢?就兴你挑战我穆师兄不准我们挑战你吗?什么道理!” 实际上轮流挑战的点子是戴小山和徒有穷的主意,这俩师兄弟平日里鬼点子最多,又不怕事,北斗门伸手过来打他们一巴掌,他们不打回去才怪呢。 此时戴小山偷偷摸摸地给徒有穷使了个眼色,徒有穷心领神会,抢在北斗门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又竹筒倒豆子似地嚷嚷道:“遥想当年,我小师叔祖一剑横挑十四洲,各方投来孤山的战帖就有一人高,其中还有贵派夜心长老。若因为约战者众多就感到屈辱,那贵派夜心长老也在折辱我师叔祖?天姥山的蓑笠翁前辈也在折辱我师叔祖?那么多前辈高人,难道都在折辱我师叔祖?!” 徒有穷愈说愈激动,少年英姿飒爽,话语掷地有声,心中仿佛充盈着一股浩然正气,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打动了,“我徒有穷今日打不过你,不代表明日打不过你,我尚且不觉得今日之败是为耻,冉师兄你竟觉得受辱,我、我……” 说着说着,徒有穷竟似哽咽难言。冉玉关涨红了脸,也不知是臊的还是气的。蒋斜知道自家师兄不善言辞,忙出面澄清,可众人看向冉玉关的眼神已经变了。 此时,陈伯衍终于开口了,他平静地扫了徒有穷一眼,“有穷,回来。” 徒有穷一个激灵,生怕大师兄骂人,赶紧过去。陈伯衍果然训诫道:“剑者立心,不可逞口舌之勇。” “是,大师兄。”徒有穷低头认错,要多乖就有多乖。 其余人看看北斗门再看孤山剑阁,高下立判。陈伯衍就是陈伯衍,他永远是大家心目中那个端方正直的仙君,代表着剑阁传承千年的浩然正气。而孤山剑阁历代剑修,向来说的少做的多,陈伯衍也不例外。 他上前一步,目光平视着冉玉关,道:“若冉兄觉得我师弟师妹不够资格向你挑战,那陈某来。” 第52章 君子风 冉玉关骑虎难下, 不得不直面陈伯衍。 可陈伯衍是个谜, 冉玉关完全看不透他的修为深浅,北斗门的其余弟子也暗自揪心。他们虽然对自家大师兄有信心, 知道他已不是一般修士可比。但陈伯衍不是一般修士啊, 如此惊才绝艳之辈, 能打得赢吗? 另一边,知晓了陈伯衍真实修为的孤山剑阁众弟子们, 也紧张万分。大师兄不能输啊, 他对于剑阁来说就是山雨殿前的那块匾,是年轻弟子们心中的定海神针, 他若倒了, 龙宫就塌了。 于是, 一场比试,两边忧心,不知实情的人感受到双方之间的凝重气氛,还以为这里即将迎来一场大战。 但说是大战也不为过, 这可是堵上门派尊严的一战, 无论如何也不能输。冉玉关握紧了手中剑, 望着陈伯衍企图从他眼中看出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 陈伯衍还是那么八风不动,抬手道:“请。” 冉玉关抬手回礼,两人齐齐拔剑,天光在剑上掠过的一刹那,气氛陡然变得肃杀。 光从外表上看, 冉玉关也是一位翩翩公子,与陈伯衍齐齐拔剑的姿势极为养眼,让人不禁心生期待。徒有穷却紧张地盯着他,小声地念着咒,“打他、打他打他打他打打打打打……” 在徒有穷不断的“咒语”声中,冉玉关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出手。他的剑名叫龙鳞,因为剑身上有龙鳞一般的暗纹,所以得名。 龙鳞剑出,龙吟阵阵。 这一般是在威吓对手时才会出现的龙吟之声,被冉玉关毫不犹豫地在一开始就祭出来,以期获得一点小小的气势上的优势。 徒有穷小声嘟哝道:“这个我也会呢,我还能用水龙吟召唤出一条龙!” “得了吧你,就你那条龙,龙宫里闹饥荒了吧。”戴小山揶揄。 徒有穷气鼓鼓地想要反驳,然而就在此时,一声清亮的剑鸣打破了龙吟之声。两人齐齐转头看去,只见陈伯衍挡住了冉玉关的剑,无妄与龙鳞互相角力,澎湃的元力自剑刃上散逸而出,扬起的劲风吹起了一众围观者额前的头发。 剑,在嗡鸣着。 无妄剑上光晕流转,元力与剑意齐发,渐渐激发出一股无上的威压。那是来自剑本身的威压,冉玉关越是用尽全力想要将之压下,那股威压就越强烈。 剑,还在嗡鸣着。 但这一次,冉玉关竟然感觉到自己的龙鳞剑在发自本能地颤抖。 他心中大骇,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初步摸到了人剑合一的门槛。剑有了灵性,便如同人一样有了自己的情绪,可是他冉玉关的剑,竟在此刻感觉到了害怕! 他不敢相信,陈伯衍的天赋竟然到了如此恐怖的境地。这不是光光一个天赋异禀就可以解释的,这是剑对剑的绝对压制,太霸道了。 剑在嗡鸣,在颤抖,冉玉关当机立断抽身后退,不已己短攻其所长。 陈伯衍微微蹙眉,刻意将剑尖压低,剑上清辉顿时削减几分。他再度看向冉玉关,道:“请。” 冉玉关心下一凛,陈伯衍这是在挑衅他?还是故意给他难堪?他眸光微沉,道:“请尽管用出全力,这是对对手的一种尊重。” 话音落下,蒋斜急得心中蚂蚱乱跳。 他不是冉玉关,在场其余修士都不是冉玉关,他们无法体会到被无妄剑霸道压制的痛苦,只知道两人才过了一招,冉玉关就忽然退了。而后陈伯衍被迫收敛了一丝锋芒,再次请战。 冉玉关怎么可能这么弱?这不可能! 蒋斜心急,叩仙大会已经连续好几届没有出过第三层以上的修士了,所以冉玉关身上背负了北斗门的所有希望。甚至于盟友王家,也大方地送上了一枚破障丹助其突破,按道理来说,冉玉关至少也得挤进前三甲。 可是、可是…… 冉玉关再度提剑杀去,一起步便是一招斗转星移,身影如鬼魅逼近陈伯衍。他不能用龙鳞与陈伯衍硬碰硬,所以只能伺机而动,再用绝对的修为压制打败他。 但是此招一出,众人的表情纷纷变得一言难尽。 钟吾摸了摸鼻子,跟旁边的修士说道:“他来得晚,大概是不知道前几日在缠花楼里,蔡穆与徒有穷的那一战吧……呵呵……” 钟吾干笑着,因为他的身旁恰好站着独行侠郑成,板着脸不发一眼。然而就在他放弃与之交流,转头又聚精会神地看比试时,郑成却忽然道:“用孤山剑诀第九章惊鸿照影,可破之。” 钟吾愣住,这句句子是当日陈伯衍的原话。徒有穷听了他的话,战胜了蔡穆,如今陈伯衍亲自施为,还能输? “师兄不可!”蒋斜心急出声,可他知道冉玉关根本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而弃用斗转星移。他连忙紧张地朝陈伯衍看去,只能寄希望于陈伯衍不以惊鸿照影对之。 可是他用了! 天青色身影倏然远去,如一阵捉摸不定的风,足尖在不知道哪儿飘来的一片枯叶上点过,那身影就已出现在冉玉关的身后。 冉玉关反应并不慢,陈伯衍刚刚出现在他身后,他便如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回身刺去。蒋斜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暗自埋怨自己的急躁,告诫自己该相信大师兄才是。 对面的徒有穷则仍咋咋唬唬的,激动地握拳半蹲着脸色涨红,持续发动咒语攻击,“打他打他打他打他打他……” 小玉儿站在徒有穷身旁,虽未与他一同施咒,可也握紧了拳头,小脸儿满是严肃。恰在此时,无妄剑脱手而出,旋转着飞向冉玉关。 冉玉关横剑在前,“叮!”的一声,两剑交击,无妄剑被击退,飞向半空。可冉玉关却在心中暗道不好,抬头看,只见陈伯衍的身影倏然出现在他的头顶,伸手抓住无妄剑,一剑劈下! “铛!”千钧一发之际,冉玉关再次横剑挡住陈伯衍。可澎湃的元力自上而下冲击着冉玉关,他咬牙挡住,脚下的石砖却寸寸碎裂,几乎化为齑粉。 霎时间,灰尘弥漫,模糊了众人视线。 见状,蒋斜的心都揪了起来,而下一瞬,陈伯衍的身影又倏然出现在冉玉关身侧,一剑抽在冉玉关腰上,将之击飞。 快、太快了! 陈伯衍几度换位,还未等众人理清思路,他便将冉玉关打飞了。而此时灰尘落地,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局面——陈伯衍提剑站着,身上纱衣纤尘不染,神色平静,而冉玉关却擦着地面一直撞到露台边的栏杆处,发冠都歪了一分。 鸦雀无声。 “咳、咳……”冉玉关从地上站起来,他能感觉到腰部剧痛,但这已经是陈伯衍留了手的后果。刚刚那最后一击,他用的是刀背。 陈伯衍果然是个正人君子么? 可冉玉关不甘心,旁人的指指点点、腰部的剧痛都被他刻意抛诸脑后,他死死地盯着陈伯衍,“再来。” 他是北斗门的大师兄,被师门上下寄予厚望,怎么可能输得一败涂地! “唉,你明明输了啊,不能耍赖皮!”徒有穷高声叫嚷。 闻言,北斗门众人脸上臊得慌,陈伯衍却回眸扫了自家师弟一眼,“有穷,慎言。”随即他又看向冉玉关,“剑在,人在,若冉兄还能一战,便不算输。请。” 陈伯衍目光坦荡,冉玉关则呼吸一滞。此时此刻,他深刻地感觉到了他与陈伯衍之间的差距,可是正如陈伯衍所说,他还能战,为何不战?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他冉玉关到底败在何处。 切磋再起,一片剑影中,蕊珠宫的女弟子们凑在一起说着话,言语中毫不掩饰对陈伯衍的钦佩,“陈师兄果然君子风度啊……” “杨师妹你这话已经说了好几遍啦,当心大师姐训你的话哦。” “你们别这么说啦。”被唤做杨师妹的女修长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悄悄看了眼大师姐徐梦吟,确定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放下心来。 她总觉得大师姐对陈师兄也存了点别样的心思,她敬重大师姐,一点儿都不希望她不开心。 那厢陈伯衍与冉玉关再次打过,结局却没有任何变化。 冉玉关落败,提剑站在露台中央愣神,好半天也没有反应。蒋斜在心中叹一口气,跑过去拉他,他却径自转身走了,谁都没有理会。 败者向来落寞,修士们不高兴去触北斗门的霉头,转而把目光都落在孤山剑阁身上。 剑阁大师兄陈伯衍,经过刚才一战,已跃居叩仙榜第九。为此,坐于七楼观战的北斗门于尧长老直接捏断了椅子扶手,那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回荡在众人心中,久久不散。 唐礼摸了摸鼻子,笑得老神在在。反正丢脸的又不是他,谁输谁丢脸。 金满则刚刚看到了王家私藏的天机图残卷,此刻对旁的都不关心,悠哉悠哉地窝在椅子里把玩着扇子,神思游离。 陈无咎似笑非笑,蓑笠翁闭目养神,整个七楼,静得落针可闻。 这越是静,于尧心中就越是不满。可本该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王常林却给他递了个眼神,让他稍安勿躁。 于尧只得暂时按捺下来,且看王常林有什么后招。他可以不急,因为王常林必定比他还急。冉玉关虽输了,但只要他调整过来,打败其他人不在话下。可王家目前为止表现最出众的是王子安,王常林断不可能推他上位。 此时露台上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剑阁诸位弟子继续主动出击,陈伯衍却没有再动,也没有人来主动挑战他。 所有人都在观望,他们更期望沈青崖之流能出面试探。 时间缓缓流逝,于尧几度看向王常林,慢慢地坐不住了。 终于,在他喝光了杯中茶水,心情愈发烦躁之时,几个六楼的小门派长老和散修前辈相携而来,朝此间诸人一一见礼后,说出了来意:“我等商量再三,一致觉得让陈伯衍参加大比,有所不妥。” “哦?几位但说无妨。”王常林站起身来。 其中一位白须老人上前一步,道:“在下斗胆,请唐阁老和陈君勿怪。陈伯衍身份特殊,他虽是剑阁大弟子,却也是陈家的后人。众所周知,陈家人从不参与俗世纷争,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陈伯衍日后恐怕还是要回到陈家的,所以,让他参加叩仙大会,恐有不妥。” “什么不妥?”唐礼一扫平日的温吞,面色冷峻,“大师侄即便日后离开了孤山剑阁,那也是我唐某人的大师侄,他代表我孤山剑阁参与大比,名正言顺!” “唐兄勿恼。”王常林及时打圆场,“几位也有他们的顾虑,毕竟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知……陈兄怎么看?” 陈无咎依然坐着,纵使旁人都站了起来,他依然坐着,且没有任何不妥。他抬头扫了一眼那白须老者,又看了看唐礼,道:“诸位怎么看?” 于尧当然支持白须老者,“规矩不能坏,请陈君勿怪。” 陈无咎摆摆手,目光扫过其余人,“你们呢?” 众人多有迟疑。 这件事其实并不严重,更何况今日已经是大比的最后一日,此时逼陈伯衍退出,未免有些突然。可是白须老者几人搬出了老祖宗的规矩,且信誓旦旦,而且若时陈伯衍退出,孤山剑阁没了这柄所向披靡的剑,岂不得乖乖地给旁人让路? 思及此,一些原想开口的,又都闭了嘴。 唐礼知道各派有各派的取舍,可即便知道,心里依旧气炸了,“大师侄是我师兄一手教出来的弟子,使的也是孤山剑诀,怎么不能参加大比,又如何坏了规矩了?!” “非也。”于尧摇头,“陈伯衍是陈家人,定是从小就被陈家悉心栽培的,唐兄怎能把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呢?” “于长老请慎言。”唐礼怒极,可又无话反驳。于尧这是赤裸裸地离间,可陈无咎仍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让唐礼心中没底。 这时蓑笠翁睁开眼,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浮图寺的大师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大比只剩半日,诸位莫要伤了和气。” “大师,话不是这样说的。”白须老者满目诚恳,“祖宗的规矩不能坏,况且即便陈伯衍退出大比,难道旁人就会否认他的实力吗?我们都知道剑阁的大弟子是位难得的君子,若我们好好与他说,想必他也一定会认同的。” 另一人也上前来,道:“是啊,陈君带来的那位小兄弟不也没有上场比试么?可见规矩还是要守的。” 放屁!唐礼气得在心中怒骂,可他刚提起一口气预备舌战群儒,那几人便忽然深深地鞠了一躬,言道:“名门大派更应该为仙门表率才是,希望王族长与诸位三思而后行。” 话音落下,于尧也站了起来,出言附和。 “你们……”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唐礼焉能看不出来这就是一场阴谋。争辩无用,最后能决定这件事的,是王常林和陈无咎。 王常林看似平静,态度不偏不倚,把问题抛给了陈无咎,“不如陈兄拿个主意?你是芳君的三叔,你的话,他定不会不听。” 陈无咎端着茶盏抬了抬眼皮,似不想理会这些俗事,可众人都望着他,他便摇了摇头,道:“既如此,那便让芳君退了吧。我们陈家的人不在乎这点虚名,他会理解的。” 陈无咎两句话,让唐礼彻底黑了脸,也在露台上引起一阵骚动。 徒有穷拽着王家来通知的管事,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让我大师兄退出?凭什么?!” “是啊,我大师兄怎么了,你得说清楚!”小玉儿也不甘示弱。 戴小山则眯起了眼四下观望,各门各派对此反应不一,但最高兴的莫过于北斗门。人群中也不知是谁朗声说了一句,“刚刚还耀武扬威好似天下无敌,这不是立刻就从榜上下来了吗?他在榜上待了多久,有一炷香的时间吗?” 数人哄笑。这笑声落在徒有穷耳朵里,让他的心肝都要炸了,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往那边走。 陈伯衍伸手拦住他,“不要胡闹。” “怎么胡闹了!”徒有穷急红了眼,“他们说你坏话,我要跟他们拼命!” “小玉儿也可以!” “还有青姑哩!” 钟吾与一念大师等人也走过来,道:“陈兄,此事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与你一同进塔内询问。” 目光扫过一张张关切的脸,陈伯衍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多谢诸位好意,在下……” “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做什么呢?”忽然,一道带着调笑的声音打断了陈伯衍的话,他回头,目光所及之处,某人翩然而至。 这个某人,当然就是已两日不见踪影的孟七七。 他负手从栏杆上跃下,人群主动为他分出一条路,他便顺着这条路走到了陈伯衍面前,而后转身将他护在了身后。 孟七七的笑倏然冷了下来,“是谁趁我不在,欺负我家大师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今天也有好多人夸我是正人君子呢。括弧笑。 徒有穷:嗷嗷嗷大师兄好帅,三招打爆他狗头!打他打他打他! 小师叔:带你装逼带你飞! 第53章 怒涛起 孟七七面色不善, 一时间无人敢答。徒有穷却喜上眉梢, 甭管他跟这位小师叔熟不熟,立刻装成乖宝宝告状, “小师叔,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了, 不光要逼大师兄退出,还骂他呢, 你一定要为大师兄做主啊!对吧小玉儿?” 在徒有穷心里, 小玉儿是小师叔的弟子,他的话一定更有说服力。小玉儿很配合地点头, 仔细认真地想了想, 说:“大师兄是君子, 不能跟他们计较,可是我们不是啊。” “是啊……”孟七七幽幽叹道:“我孤山剑阁创立至今,还从未碰到过门下弟子被强制退出大比的事情,究竟是旁人认为我们太好欺负了, 还是这大比早已失了公平?” 此话一出, 王家前来传话的管事不得不站出来了。他是王家的大管事, 虽担着管事之名,可也是正经的王氏旁支,修为不低。 他拱手道:“孟小师叔请慎言,我们并没有任何轻视剑阁的意思,这个决定乃是各派前辈一致通过的,大比绝对公平公正。” “各派前辈?是哪门哪派, 你给我一个个报上名来。”孟七七眼锋凌厉。 “这……”大管事怎么能干这样得罪人的事情,只得后退一步,“在下只是一个管事,不便多言,孟小师叔可进塔内自行询问。” “既不便多言,为何还来与我废话。你去告诉他们,想要逼我大师侄退出,得先过我这一关。孤山剑阁不是人人都可以拿捏的三流小门派,想要趁机踩上一脚的,要么过来与我正面对峙,要么就给、我、滚。”孟七七神色冷峻,气势节节高升,压得大管事呼吸一滞。 这太张狂了,也太霸道了。 徒有穷却激动不已,孟七七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高过陈伯衍——太帅了!就是要这样!他甚至可以想象以后扯着小师叔的大旗横行天下的美好生活了! 七楼上,于尧怒拍栏杆,“狂妄!” 不少人也纷纷愕然,没料到孟七七竟如此强硬张狂。唐礼则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对此充耳不闻。 “唐阁老,贵派小师叔是什么意思?”白须老者怒而质问。 唐礼这会儿倒是淡定了起来,抬了抬眼皮,道:“你们刚才什么意思,我小师弟现在就是什么意思。” 于尧沉声道:“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孟秀他这是让谁滚?唐阁老不解释几句么。” 唐礼干脆闭上了眼睛,“我家小师弟这脾气是冲了点,可都是跟周师叔学的。你们要找,找我周师叔去。” “你!”于尧拂袖。 王常林忙劝道:“两位息怒,不要伤了和气。孟兄许是还没了解状况,乍一听到大师侄退出大比的消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不如唐兄你将他请上来,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唐礼却如老僧入定,眼也不抬了,“小师弟不听我的,各位自便。” 这可让众人犯难了,孟七七在下面叫嚣,若他们完全不理会,就会让人以为他们怕了孟七七。可若真的下去,有失身份。 于是王常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便由王某走这一遭吧。” 白须老者忙恭敬行礼,“王族长大义。” 身后之人纷纷附和,于尧亦站出来道:“不如老夫陪王族长同行。” 王常林面露难色,心中却满意他的配合,只是他刚点头,浮图寺的空明大师却忽然道:“老衲同去。” 于尧在心中暗骂一声“秃驴多事”,面上却不敢不敬。 三人行至露台,孟七七正在训话,训话对象是陈伯衍,“……他们让你退出,便是在打我孟秀的脸,在打孤山剑阁的脸。你身为大弟子,当慨然迎敌,为师门鸣不平,给师弟师妹们做表率,是也不是?” 陈伯衍虚心受教,“是。” 徒有穷猛点头,大师兄总是板着脸训斥他,今天总算轮到他被训斥了,真开心。 孟七七继续说道:“那你现在该怎么做?” “回小师叔,唯战而已。” “那你要是打不过呢?” 陈伯衍望着孟七七,道:“那便请小师叔护我。” 孟七七满意地点点头,而从塔内走来的三人,便一不小心目睹了孟七七教坏陈大公子的全过程。 那厢蕊珠宫的杨师妹还在为陈伯衍暗自揪心,既不希望他被孟七七带的失了君子风度,又不希望他因此受到半点屈辱,而这厢孟七七已经与王常林对上了。 “孟兄,还请塔内一叙。”王常林道。 “去塔内做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不在此说个明白。”孟七七冷声。 于尧便道:“孟秀,不要无理取闹。” “你是谁?”孟七七上下打量他一眼,好似真的不认识他一般,挑眉道:“让夜心出来与我说话。” 于尧沉声:“你明知道夜心长老失踪了,还三番两次提起他。我们亲自下来请你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你不要得寸进尺。” 孟七七不怒反笑,“那我问你,你明知道陈伯衍是我大师侄,他是我孤山剑阁的弟子,你还伙同他人意欲将他赶出大比,究竟是何居心?到底是谁得寸进尺?!” 汹涌的怒涛如海浪狠狠拍向于尧,才不过二十有五的孟七七,硬生生将于尧的气势压了下去,叫人只能看见他眸中的寒霜与剑意。 于尧心下一凛,他不由想起了周自横。此时的孟七七已经有了成为下一个周自横的趋势,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安。这么一想,他反而冷静下来,道:“这是大家共同的意思,你与我一人闹,也无济于事。” “是么,那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孟七七挑眉。 “你怎么不自己进去问?老夫没有为你传话的义务。”于尧的态度冷硬。 “好,你们一个一个倒是总有理由。”孟七七转头看向陈伯衍,道:“大师侄,还记得我在狮子楼让你给蒋斜兄弟下的战帖么?” “记得。”陈伯衍点头。 孟七七蓦地笑了,“那你还等什么?” 于尧蹙眉,“等等,什么战帖?” “当然是死战帖咯。”孟七七笑着,再度瞥向陈伯衍,“还不动手。” 陈伯衍立刻朝蒋斜行去,蒋斜神色大变,于尧亦忍不住出手阻拦。可孟七七岂会让他如愿,秀剑出鞘直接横在于尧胸前,“于长老,你可别乱动啊。” 于尧怒极,“孟秀,你休得猖狂,把剑拿开!” 孟七七冷笑,“咬人者反咬人一口,上梁不正下梁歪,北斗门如此门风,真让孟某刮目相看。” 此话一出,于尧怎能再饶过孟七七。今日若不把孟七七打趴下,北斗门的脸面都得被他踩在脚底。 于是乎,于尧与孟七七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这局势变化,让年轻修士们纷纷咋舌。 “让一让、让一让!”忽然,一道浑厚粗犷的男声自人群外传来,众人眼前一花,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便电射而来,直直砸进人群中央。修士们纷纷避让,待那人站定,有人认出了他来,“南岛的殷无华前辈!” “哈哈哈正是在下。”殷无华朝小辈们挥了挥手,转身看向孟七七与于尧,朗声问:“孟秀你前两日去哪儿了?想找你喝酒都没找到人。” 孟七七格开于尧的剑,身形轻灵跃过殷无华头顶,与此同时秀剑划出圆弧,道道元力飞剑自圆弧上暴射而出,封死了于尧左右退路,让他不得不横剑阻挡。 孟七七争得片刻闲暇,一边从容不迫地挽出一朵剑花,一边笑道:“普通的酒我可不喝。” 殷无华看着那朵盛放的银莲,眼前一亮,“你若是打败这老头,我请你喝十八年的陈酿!” “好!”孟七七答应得爽快,手腕一抖,银莲怒放。七七四十九片花瓣化作道道飞剑,如流光般射向于尧。 “莲华!”所有人皆情绪激动,这可是莲华啊,自周自横失踪后再无人见过的莲华!虽然只有四十九剑,可银莲盛放的瑰丽景象仍然让人赞叹不已。 但很快就有人看出了不对劲,“不对啊,这个四十九剑……” 钟吾眼尖,一下就看出来了,“是罗织剑羽!” 这就是大比第一日时徒有穷曾经施展过的罗织剑羽,孤山剑诀第七式,可现在孟七七直接把它接在了莲华后面,这会产生什么效果?没有人知道,因为整个孤山剑阁只有历代小师叔习会了莲华。 此时此刻,无数道目光死死地盯着暴射而去的莲华,于尧也牢牢握紧了手中剑,神色凝重。 忽然,那些流光飞剑在近身的刹那忽然分裂,一道变成了两道。本就浓密的剑网霎时间变得更加密集,铺天盖地地朝于尧扑去。 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于尧本就是提剑朝孟七七攻去的姿势,避无可避,只得全力抵挡。倏然张开的元力屏障挡住了整整九十八道飞剑,于尧飞快地所有元力尽数灌入剑内,澎湃元力反震着飞剑,引得飞剑嗡鸣阵阵。 “他居然挡住了莲华……”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叹。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孟七七毕竟年纪小,纵然强行加上罗织剑羽,也只不过是狗尾续貂。” “可是那也已经很厉害了啊,你们不要忘了,于尧是什么年纪孟七七是什么年纪。” “这一场恐怕胜负难料……” 徒有穷听着周围议论纷纷,紧张地问小玉儿,“大师兄,小师叔有把握吗?” “师父才不会输呢。”小玉儿嘴上虽这么说,右手却已经握住了弓。一旦孟七七落败,他就冲上去打于尧。 与此同时,被众人冷落了的蒋斜,以为孟七七和于尧打起来了他自己就安全了的蒋斜,被陈伯衍一剑挑翻在地。 蒋斜心中大骇,顾不上形象,连连滚地躲过攻击。 “二师兄!”北斗门弟子齐齐惊呼,欲上前阻拦。斜里却又杀出一个青姑,趁其不备,一招彪悍的连环无影脚将他们踹飞。 “好!”殷无华击掌赞叹。 青姑娇俏地冲他一笑,而后与缓步上前的萧潇背对背看着这群怒目而视的北斗门弟子,扬声道:“一对一,是好汉。群起而攻,孬种!” 第54章 二选一 北斗门众弟子被青姑羞得脸皮发烫, 而这一耽搁, 蒋斜已经被陈伯衍逼到了栏杆边。他扶着栏杆站起来,擦去嘴角鲜血, 眼神愤恨地盯着陈伯衍。 “这里是叩仙大会, 你还想杀我不成?!” “不。”陈伯衍摇头, “我只想请你向我小师叔道歉。” 此间变故,完全出乎了七楼众人的预料。那白须老者脸色微变, 没料到连于尧都制不住孟七七, 他忍不住上前对陈无咎道:“陈君,你看这孟秀拒不遵守大家的决议, 这……” 陈无咎却抬手打断他的话, 站在栏杆边专注地看着下面的情形, 一余羽光都未分给他。 白须老者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被轻视的怒意,却又不敢有任何表露,便只好顺着陈无咎的目光看去。 一片剑光,霎时间迷了他的眼。 他忍不住睁大眼睛, 追随着那剑光, 看到孟七七惊鸿般的身影。 “破!”孟七七一掌拍在剑柄上, 刹那间整整九十八道流光飞剑光芒大放,强行挣破于尧的元力屏障。 于尧大惊,没想到孟七七竟然还有留力。他急忙后退,脚步在虚空祭点,甚至顾不上转身。 可是飞剑太快了! 于尧看着那散发着莹光的小剑几乎要刺中他的鼻梁,电光火石之间他心生一计, 拼着被小部分剑射中的风险,猛地下落。 “砰!”于尧的双腿狠狠砸在地上,与此同时大约有十道飞剑穿透他的左半边肩膀,让他整个人都晃了晃。 孟、七、七! 这点伤并不算重,但对于于尧的自尊心来说,是数十年未曾遇到过的重伤。他顾不上止血,立刻以攻代守。 此时,孟七七业已杀到。 几招过后,郑成倏然握紧了腰间的刀,看向孟七七的目光透出一丝狂热。那些杀招,那宛如疾风暴雨般强悍的、没有任何冗余的杀招,是那般的美妙,那般的动人心魄。 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敲击刀柄,把自己代入孟七七的位置,在心中演练着。他问自己,如果是他的话,可以做到孟七七这样吗? 答案是不可能。 孟七七如此凝练的杀招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杀意凝成一条线,往往在微不可查间干扰着于尧的行动,为自己创造出一丝微弱的优势。 杀人要比切磋来得容易得多,往往是一点点的偏差就能带来理想的后果。关键在于时机的把握。 于尧也感觉到了,孟七七是真的想要杀他!可是他怎么敢?! “怕了吗?”惊鸿照影来,孟七七倏然出现在于尧身后,刻意压低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激起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于尧急忙转身攻去,孟七七却又出现在另一个方向。 他在笑,不管是嘲笑也罢、调笑也好,都是对于尧最深的折辱。 于尧打得愈发狠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对战,竟逐渐有了生死之局的架势。王常林见状不妙,当机立断出手干预。 可是两人打得太狠,若他贸然出手,恐怕受伤的就是他。思及此,他转头看向空明大师,“大师,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阿弥陀佛。”空明大师没有废话,法杖点地,金环作响。梵音响起的刹那,温和的元力直入孟七七和于尧之间。 王常林紧随其后,“住手!” 两位高手介入,孟七七与于尧终于停了下来。另一边的陈伯衍和蒋斜却快他们一步分出了胜负——陈伯衍毫无悬念地取得了胜利,然后由萧潇代劳将其押至孟七七面前。 于尧的肩膀上还留着血,染红了半片衣袖,此时此刻看到蒋斜被压着走过来,差点没忍住又跟孟七七打起来。 孟七七莞尔,“于长老急什么呀。” 于尧沉声,言语中威胁之意甚浓:“孟秀,你扣我门下弟子,是真想与我北斗门为敌吗?” “笑话。”孟七七道:“只准你北斗门的弟子以下犯上对我不敬,不准我出手惩戒是不是?你北斗门的弟子,各个都是天命之子唯我独尊不成。” “你口口声声说他对你不敬,他又如何对你不敬了?你身为长辈,难道没有一点容人之量?”于尧道。 孟七七惊讶,“你刚刚才要将我大师侄赶出大比,此刻竟来与我说容人之量?我看贵派的夜心长老不是失踪了,是被你气死了。” 于尧呼吸一滞,只觉得肺里满是血腥味,活生生气的。人群中却忽然爆发出一阵浑厚笑声,殷无华拨开人群走来,道:“孟秀你可真是个人才。” “过奖。”孟七七很是谦虚,这时,一杯茶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转头,便听陈伯衍道:“小师叔,喝口茶吧。” “你倒是贴心。”孟七七接过茶饮了一口,复又把茶杯放回陈伯衍手中,丝毫没问他是从哪儿变出的茶水。 可两人此举落在其他人眼中,未免太……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北斗门上下都快被他们气死,可他们倒好,还在喝茶。喝茶还不用水壶喝,不知道从哪儿端来了茶杯。 殷无华真是又气又笑,笑得肝疼,“我说孟秀你不如改行当官,有你在,皇帝想杀谁都不用铡刀,让你往那儿一站就能把人气死。” 孟七七气笑了,“滚。” 殷无华也不恼,转而对于尧说:“那日狮子楼我也在场,你家那弟子确实对孟秀不敬,我可以作证。要是换了我,我哪儿还跟他讲道理,直接照脑门子拍扁啊。” 于尧:“……” 王常林将一切收入眼底,心中微沉。他原以为于尧出马能暂时压制住孟七七,却没料到他竟反被压制。这孟七七虽年轻,修为却不像传言中那样不济。 他们失策了,此时北斗门被孤山剑阁强势压了一头,再想逼孟七七就范,除非再压上王家。 可是……王常林心有顾虑,这样坏名声且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让于尧这急功近利的莽夫做做便罢了,王家可不能做。 但这便如了孟七七的意么?王常林思虑再三,忽而心生一计,道:“诸位,我想蒋师侄年轻气盛,怕也不是故意对孟兄不敬的。方才陈师侄也教训过他了,不如请殷兄做个见证,让他再次诚心与孟兄道个歉,此事便揭过如何?” 说罢,他看向孟七七,温和道:“孟兄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与晚辈计较了。” “如果我说不呢?”孟七七平静反问。 “孟兄何不卖我与空明大师一个面子?若日后蒋师侄再无故对你不敬,不用孟兄出手,我定当拿他是问。” 闻言,孟七七不禁心生疑窦。 他心眼儿本来就多,最见不得他的仇家忽然换上一副好人面孔。这王常林虽说已于北斗门结成同盟,但以王家的高傲,打心底里是不可能认同北斗门这样的后起之秀的。可他如此诚恳地为蒋斜说话,着实可疑。 他明知道孟七七是不可能答应的,此时的蒋斜就是他手中的一个筹码,没了这个筹码他还怎么要挟于尧? 但王常林既然这样做了,他倒要看看这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思及此,孟七七冷下脸来,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难道王族长不懂么?” 王常林当然懂,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无奈来。他看向于尧,于尧明白他的意思,可却陷入两难。若是顺着孟七七的意思放过陈伯衍,他心有不甘,可蒋斜是他极为看重的弟子,他不能放任不管。 “师父!”蒋斜形容狼狈,却被激出了一丝狠意。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北斗门是什么样的地方,若他害北斗门失去了压制孟七七的机会,还害北斗门丢了脸面,纵使师父再疼他,他回去也会面对整个长老会的责问。 不如硬气一些,或许还有转机。 “师父,弟子请求您为我主持公道!我纵使再有不对,不过是言语有失,孟七七却叫陈伯衍直接对我下死战帖,他分明是蓄意报复!”蒋斜喊得又急又响亮,生怕孟七七打断似的。 王常林隐晦地勾起嘴角,面上却露出为难,“于长老,你看这……” 于尧觉得蒋斜说得有道理,孟七七的威胁未必对他有用,“我觉得斜儿说得有道理,不如我们请塔里的诸位一起评评理,我家徒弟究竟犯了多大的错,值得孤山剑阁对他下死战帖。” 愈想,于尧愈觉得胸有成竹。 孟七七不由踏前一步,眯起眼,“你们想请谁来评理,是想请那些刚刚一致决定逼我大师侄退出大比的人?你觉得我还相信他们所谓的公平公正?” “各门各派的长辈都聚集于此,孟秀你焉能说出这种话。”于尧满脸沉肃。 “你们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孟七七五指张开将蒋斜隔空扯到身边,秀眉微挑,道:“蒋斜,还是继续坚持,二选一。” 于尧脸色顿黑,陈伯衍却眼尖的瞧见一道微不可查的元力细丝窜入蒋斜体内,几乎是刹那间,蒋斜便露出了痛苦神色。 有诈! 第55章 进与退 “砰!”说时迟那时快, 孟七七一脚将蒋斜踢开, 直直地踹向王常林。此时的蒋斜就像一个烫手山芋,王常林本能地想躲, 脚步跨出去, 又硬生生顿住。 他伸手接住蒋斜, 将他扶起来,抬头看向孟七七目露责备, “孟兄这是何意?他不过是一个晚辈, 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 “晚辈?”孟七七嗤笑,“你先看看他袖子里的是什么, 再来与我说道什么晚辈不晚辈。” 袖子里?众人齐齐朝蒋斜袖中看去, 就连蒋斜自己也忍着体内疼痛低头——只见一把小巧的黑色匕首从他袖中探出半截刀刃来, 蒋斜这一动,它便整个掉了出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好啊, 你竟然对我小师叔图谋不轨!”徒有穷怒喝。 一时间, 孤山剑阁诸位弟子齐齐上前一步, 如一道铁壁将孟七七护在身后。无数道目光随着他们的举动一同落在蒋斜身上,如同凌迟。 蒋斜傻眼了,慌忙辩解:“不,这不是我的!” 王常林亦惊愕不已,蒋斜为什么会藏着这样一柄匕首?如果方才孟七七不把他一脚踹开,这柄匕首是不是已经刺进了孟七七的身体里? 不对, 王常林冷静下来。他观蒋斜神色,那股惊讶不似作伪。 是孟七七,一定是孟七七!是他栽赃嫁祸! 王常林的思绪转得不可谓不快,眨眼间便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是孟七七察觉到了他送进蒋斜体内的那丝元力,于是先发制人。 此子心思缜密,反应极快,委实可怕。 若此时他再拿蒋斜体内的那道元力说事,恐怕已无人再相信了。 面对剑阁的责难,蒋斜怒极攻心,一口血喷在扶着他的王常林的衣服上。于尧见状大怒,“孟七七,你休要含血喷人!” 孟七七懒得与他废话,朗声道:“诸位也都看见了,孰是孰非恐怕心中早有定论。亏得我孟秀不是什么心善之辈,否则今日横尸于此,怕也只得这位于长老一句‘死有余辜’。” 于尧自知理亏,硬着头皮道:“孟七七,我徒儿如今身受重伤,你敢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若你能证明这完全与你无关,我立刻向你道歉。” “不必了。我孟秀敢作敢当,刚才那一脚就是在下踹的,你要是没看仔细,我可以再踹一脚。”孟七七眸光冷冽。 闻言,于尧亦差点步了蒋斜后尘,气得手指都在哆嗦。王常林便劝道:“孟兄,得饶人处且饶人。” 孟七七瞥了他一眼,余光扫向一众师侄,最后定格在徒有穷身上,“有穷小师侄,你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一遍。” 徒有穷肩负大任,喜上眉梢,可又觉不对,忙作悲愤交加状,指着蒋斜和一众北斗门弟子道:“刚才就是他们寻衅滋事,被我大师兄打败后又不服气。后来王家的管事就忽然过来说要把大师兄赶出大比,幸亏小师叔你及时赶到,不然我们还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 徒有穷越说越气愤,“之前分明是蒋斜挑衅在前,你们不让他向我小师叔道歉就算了,现在他众目睽睽之下意图刺杀我小师叔,你们还反过来让我小师叔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自诩名门正派么,你们为什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害不害臊!这在我们孤山,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话音落下,四下哗然。大家虽然察觉到今日之事有些不对劲,可仙门中从没有谁会把事情剖开来讲,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留。 徒有穷是真敢,有人撑腰,他便没什么不敢说的。他就是觉得纳闷,他在孤山上跟大师兄学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那一套,怎么这些人就当放屁似的呢? 放的屁都比他们说的话香呢! 徒有穷骂痛快了,剑阁的弟子们都舒心了,可除了他们之外,在场过半的人都不好受。心神震荡着有之、面露羞愧者有之、气愤者亦有,有人忍不住去看蒋斜,不看不知道,一看——蒋斜晕了。 他似是活生生被气晕过去了。 徒有穷愕然地张大了嘴巴,从不知道自己竟如此厉害。他有些担心大师兄训斥他,回头一看,陈伯衍竟无动于衷。他手中还端着那杯茶,任四周如何风起云涌,情势几度变幻,他关心的好似都只是那杯茶。 徒有穷觉得这样的大师兄好像有些陌生,但很快,孟七七的话便让他无暇他顾了。 “我有穷小师侄说的话,想必大家都听明白了。孟秀只有一句话——参加或者不参加,由我们自己说了算,不是任由你们在塔内决定他人生死。”孟七七冷冽的目光扫过王常林、扫过于尧、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落在七层宝塔上。 他朗声坚定道:“这天下,是所有修士的天下,朗朗乾坤从不独照一人。孤山剑阁的弟子,不论出身、不论资质,皆一视同仁。若你们非要让我大师侄退出大比,好,可以,从此以后孤山剑阁再不来参加这劳什子大比,还你们一个痛快!” 围观的修士们,被这接二连三的狂澜拍打得愣住了。 七楼之上,所有人齐聚在栏杆边,一个个也面露惊色。天姥山得蓑笠翁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再不能保持沉默,问唐礼:“唐兄,你孟师弟所说的话,能否代表整个剑阁?” 所有人齐齐看去,唐礼紧张得手心出汗。完了完了完了,又捅篓子了,好大一个篓子,这稀泥不好和了啊。 小师弟啊小师弟,师兄还在上面呢,你看看我呀。 唐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双手负在身后掩饰着自己的紧张,道:“当然可以,我们小师弟做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罢了罢了,大不了回孤山一起去剑冢守灵,左右守个两三年就好了。 唐礼硬着头皮给孟七七撑腰,其余人心里便因此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剑阁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如果剑阁因此彻底退出叩仙大会,那叩仙大会的名声就彻底败了。 如此一来,让陈伯衍退出大比的举措便有些得不偿失。 白须老者心中最是焦急,见众人都开始动摇,便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陈无咎。此事他若办不成功,那王常林许给他的种种好处便都作废了,他还如何去提升门派实力,如何出人头地? 可陈无咎自始至终都只看着孟七七这个人,似乎对其他事混不在意。白须老者说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他却忽然回过头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觉不觉得他很眼熟?” 白须老者愣住,不明所以。 陈无咎便又转过头去仔细打量孟七七,他不是在问别人,而是在问自己——是不是觉得他很眼熟? 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与此同时,王常林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做出了取舍。他固然可以顺水推舟将剑阁排除在叩仙大会之外,可这是他掌权之后举办的第一次叩仙大会,不容有失。 他不能让自己的名声跟着剑阁一同坠入泥潭,不如放剑阁一马,再徐徐图之。 于尧却不似王常林那般有顾忌,孟七七此举正中他下怀,“好,这是你说的,可不要反悔。” 孟七七笑了笑,“于长老,你的爱徒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倒在地上,你不带他下去疗伤么?他若是死了可怎么办啊,别到时候又说是我孟秀做的,我可担待不起。” 此话一出,殷无华配合得笑起来。 于尧再想说什么,却被王常林拦住,“于兄不可。” 空明大师亦上前劝阻。他本就是因为担心剑阁吃亏才下来的,当然不希望剑阁因此退出叩仙大会。 于是于尧一人独木难支,局势陡然翻转。 可就在大家以为这件事以孤山小师叔的胜利告一段落时,一直沉默着的陈伯衍却站了出来,道:“诸位,可否听晚辈一言?” 王常林目光温和,道:“世侄但说无妨。” 陈伯衍却转头看向孟七七,道:“小师叔,我有一件事请你答应。” “何事?”孟七七问。 “弟子欲退出大比。”陈伯衍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陈伯衍一句话,再掀风波。 孟七七不知他作何打算,微微蹙眉,“理由?” 陈伯衍道:“方才弟子身陷困境,幸得小师叔回护,弟子万分感激。可小师叔其实只解决了一件事。” “还有何事?”孟七七好奇,钟吾等人便更好奇了。 “世侄可还有所顾虑?你大可以跟世伯说,我一定帮你解决。”王常林道。 陈伯衍摇头,“方才你们要我退,我不退,是为我孤山剑阁大弟子的身份,不能退。此刻你们要我回来,我却也不愿回来,是为我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者,不是我陈伯衍。” 陈伯衍语气平缓,却字字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他的静,与孟七七的怒看起来完全不可比较,却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众人心头,无法逾越。 “小师叔可明白?”陈伯衍问他,心中含着些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期许。 孟七七无奈摇头,嘴边却泄露一丝笑意。陈伯衍总是这样的,换了他孟七七,一定趁机大杀四方,特别是王家和北斗门的人,逮一个揍一个,不揍到他们下次跪下叫爹,他就不叫疯狗。 可陈伯衍跟他不同,他是天边一朵云,供桌上的金菩萨啊。 “好,我可以答应你。”孟七七挑眉打量着他,“不过你得跟我约法三章,若是此次剑阁于大比中败于北斗门,你自去刑堂领罚。” “多谢小师叔。”陈伯衍颔首。 这厢师侄两一来二去已经把事情定下,言语之间对大比毫无留恋,说弃便弃,把王常林等人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其余人却仍在云里雾里,脑袋转不过弯儿来。 “大师兄不可以啊!”徒有穷一声惊呼拉回了众人游思。 “是啊,大师兄,我们……”一贯冷静自制的宋茹也觉得不妥。 陈伯衍反问:“若我不在,你们便忘了如何挥剑了吗?” 宋茹愣住,摇摇头。 陈伯衍再道:“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们身边,你们终有一天要自己直面困境,如果连大比这样的关都过不了,不如一辈子留在孤山,扫雪晒书。” 宋茹怔住,随即明悟过来,“师妹明白了。” 陈伯衍点头,余光瞥见徒有穷仍一脸愁苦,道:“有穷。” “大师兄?”徒有穷抬头。 陈伯衍问:“如果小玉儿有朝一日被人欺负了,你当如何?” 徒有穷不假思索,“当然要为他出头了!我可是师兄呢!” “可你有这个能力吗?”陈伯衍反问。 徒有穷如遭当头棒喝,转头看到小玉儿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中忽然害怕起来。今日有小师叔、有大师兄,可明日呢?后日呢? 孟七七见状,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亲切地拍拍徒有穷的肩膀,问:“是不是男子汉?” “是!”徒有穷必须是啊! “还记得刚才是谁说你大师兄坏话吗?” “记得!” “受了欺负应该怎么办?” “打回去!” “那就上啊,去随便挑一个,打赢了小师叔请你喝酒。” “好!”徒有穷一个热血上涌就与他定下了男人间的约定,豪气干云地去了。 孟七七后退一步站到陈伯衍身旁,笑问:“你猜他能赢几场?” 陈伯衍无奈,“不知。” 孟七七摇头叹气,“大师侄你可真无趣,这样吧,到时候我分你一杯酒,酒钱你出,怎么样?” 陈伯衍:“……好。” 第56章 莫胡闹 陈伯衍的退出, 让剑阁一时风头无两, 名声大振。北斗门与王家的做法则毫无疑问地引来了众人微词,尤其是北斗门, 不光丢了里子还丢了面子, 最是难堪。 于尧怒极, 回到塔内时趁四周无人,将王常林拉到一旁, 沉着脸道:“你之前说大比绝对万无一失, 可现在呢?” “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于长老。”王常林道。 “忍, 我还怎么忍?再忍下去孟七七那黄口小儿都快骑到我脖子上去了!”于尧压低了嗓音。 王常林却莞尔, “难道于长老没有发现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吗?” 于尧愣住, 随即王常林解释道:“不论如何,陈伯衍确实退出了大比,他的名字会立刻从叩仙榜上消失,那么刚才贵派冉玉关的名次自然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于尧终于转过弯来, 王常林说的没错, 不论如何陈伯衍已经退了, 剩下的那些人不足为虑。 “没了陈伯衍的剑阁就像拔了牙的老虎,你放心,他们翻不出什么花样来。”说着,王常林的眸光又深沉许多,“于长老,我们还是先去看看蒋斜吧, 我这儿有上好的疗伤药,想必你用得上。” 于尧被安抚下来,立刻带头敢往蒋斜处。王常林却不由再度望向露台,他的心里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剑阁的那些弟子,让他感到由衷的担忧。他们身上有着太过明显的剑阁的烙印,那股代代相传、并且被周自横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浩然之气,实在难缠。 若想要彻底打垮剑阁,就必须斩断剑阁的脊梁,扼住它的喉咙,让这股气断绝。 可现在孟七七回来了,他比周自横更邪性、更难以捉摸。或许王敬做的没错,他首先应该把孟七七扼杀在摇篮里,免除后患。 露台上,战意昂扬。 “看招!”徒有穷一如既往地高喊出声为自己壮胆,一通乱打犹如疾风暴雨般往对手身上招呼。仿佛手中拿的是一根打狗棍,而不是一柄雪亮宝剑。 “竟然敢欺负我大师兄,找打!”徒有穷高高跃起,一剑劈下。 对方是个北斗门弟子,因着陈伯衍的事情本就气弱,哪儿经得住徒有穷这般气势汹汹的乱打,纵是修为本身比徒有穷高出一筹,也被他打得找不着北。 “啧啧。”戴小山抱臂观战,“有穷小师弟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师兄被他们怎么了呢……” 这说话的当口,徒有穷已经胜了。他一边往回走,嘴里还一边嘟囔着,“让你们欺负我大师兄,让你们欺负我大师兄……” 戴小山上前几步想跟他说话,徒有穷却又看到了人群中的某个人,眼前一亮,如一道离弦之箭朝他冲了过去,“你!就是你!刚才骂我大师兄的那个,你别跑!” 徒有穷一眨眼便没影了,戴小山只得转头去找小玉儿。 小玉儿蹲在一个角落里,一只独眼仔细观摩着来来往往的修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弓箭。戴小山叫他时,他抬头看来,眸中的锐利神光让戴小山都不由一怔。 “小山师兄。”眨眼间,小玉儿便又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可爱的小玉儿了。 戴小山眨眨眼,只当什么都没看见,招招手把小玉儿叫来。此时穆归年恰好路过,看见戴小山在,原想直接走过去,可他看了眼小玉儿,最终还是犹豫着走了过来。 小玉儿还小,别被戴小山带坏了。 戴小山斜瞅了他一眼,“你要加入吗?” “什么?”穆归年问。 “小玉儿打王子谦,你去打王子安。萧潇和青姑在那边逮着北斗门的人揍呢,一揍一个狠,全打在脸上。小师叔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不同凡响,我们也不能落后。”戴小山道。 穆归年:“……那你呢?” 戴小山理直气壮地说:“我殿后,你们俩如果输了,我再上去补两剑,肯定赢。” 穆归年深深觉得,这位师兄自从小师叔回来之后,就愈发不着四六了。他大约觉得小师叔与他是同一类人,所以不用再担心会被大师兄训斥。 小玉儿深以为然,道:“师父说过,杀人杀到底,撵佛撵到西。小玉儿明白了,我一定会打败王子谦的。” 穆归年:“……” 戴小山欣慰地点点头,余光瞥见王子谦的身影,立刻拍拍小玉儿的肩,“小玉儿上!” 小玉儿去了,穆归年也自动去寻王子安。 戴小山望着他们的背影,双眼微眯,眨眼间便把脸上的调笑收起。这个局面对他们剑阁来说算好,也不算太好。 剑阁的名声固然保住了,可若是因为没了大师兄而输得太惨,那也会被人诟病。 剑阁除了陈伯衍,难道便真的无人了吗? 剑阁的弟子离开了大师兄,难道一个个都是草包、孬种吗? 他们要保住剑阁的威名,要成为剑阁新的脊梁,可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都还不够、远远不够。 那厢徒有穷却是不慎落败,一屁股坐在地上猛喘气。 戴小山走过去递给他一个水壶,“喝口水吧,歇一会儿再打。” “不行!”徒有穷又从地上爬起来,“呲啦”一声把被剑气割破的袖子扯掉扔在地上,道:“他们还以为我怕他们呢,我孤山剑阁徒有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师兄骂我。他们算老几啊!” 说罢,他看向刚刚那个打败他的散修,道:“来来来,再跟我大战三百回合!” 那散修见徒有穷如此狂妄,岂能退缩,于是两人又战在一处,战况激烈。戴小山站在原地看着,手指敲打着水壶,思绪飞快地转着。 有穷师弟少年意气,冲劲十足,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此没有章法的乱打却最适合他。 至于他自己…… 戴小山还在等,他总觉得王常林的后招应该不止于此。 另一边,倚在栏杆边的孟七七将一切收入眼底,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待陈伯衍自动将他手中的茶杯蓄满,道:“戴小山是什么来历?” 陈伯衍答:“是山脚下屠户的儿子。” 孟七七愣住,没料到答案竟是这个。他喝了口茶,道:“他实力如何?” 陈伯衍却没回答,反问:“小师叔对小山师弟很感兴趣?” 孟七七挑眉,正想解释,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笑道:“是啊,你小师叔我最爱这种头脑聪明的人了。日后你回了陈家,便让他代替你做我的大师侄好了,他那么聪明,定一点就透。” 陈伯衍直直地看着孟七七,道:“小师叔,这于理不合。” “怎么不合了?”孟七七挑眉,“只要我孟七七在的地方,我就是理,我就是规矩。” 陈伯衍摇头,“小师叔只有一个,大师侄也应当只有一个。” “是么。”孟七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中忽生疑窦。 这陈芳君,莫不是想起什么了? “这样啊……”孟七七忽然又拉长了语调,似是苦恼地想了片刻,便灵光乍现,“我回去让三师兄把小山让给我做徒弟好了,三师兄最疼我,他一定会答应的。” 陈伯衍:“……小师叔,莫胡闹。” “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是不是在胡闹?”孟七七笑着把茶杯塞回陈伯衍手里,转身朝戴小山走去。 陈伯衍看着他的背影,眸光渐转幽暗。他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茶杯,即便明白孟七七是故意的,心中也难以平静。 若是换了从前,他一定可以直接拦住他,让他哪儿也不许去。 从前?陈伯衍忽然蹙眉,一些零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丹田内的那把小剑忽然嗡鸣着、颤抖着,发出一丝闪烁神光。 陈伯衍这一顿,孟七七便不淡定了。他迟迟未见陈伯衍跟上去,忍不住回头来看,却发现陈伯衍出神地望着蕊珠宫的方向,目光丝毫没有落在他身上。 孟七七的脸骤然沉了下来,此时恰好王家的一位管事过来请孟七七入塔,孟七七蹙眉,“滚。” 管事登时僵住,滚也不是,不滚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了这位爷。 孟七七却仍觉得不痛快,返身走到陈伯衍面前,双手负在背后,神色冷厉,准备一脚把他踹到莫愁湖里喂鱼。 不过还未等他抬脚,身后便传来一阵骚动。 有小玉儿的声音! 孟七七立刻丢下陈伯衍,几个起落便落在人群中央。只见一阵元力波动扩散开来,逼得众人齐齐后退,而小玉儿与王子谦各自倒飞而出,重重地朝人群砸去。 人群急忙散开,孟七七欲伸手去接,却在接触到小玉儿的眸光时收手。 小玉儿唇边染血,但眸光清亮,落地翻滚的同时,左手从须弥戒中抽出两支箭,反应之灵敏让在场所有修士都汗颜。 这可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弯弓、搭箭,小玉儿堪堪稳住身体的同时,两支箭已离弦而出,直指王子谦。王子谦受的伤并不比小玉儿重,但是他的经验、反应速度远在小玉儿之下,即便躲过一箭,也躲不过第二箭。 惊恐,在王子谦瞳孔中迅速放大。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迅速从旁掠至,单膝跪地挡在王子谦身前,将两支箭牢牢抓在手中。 孟七七蹙眉,抬脚走到小玉儿身前护住他,而后朗声问:“阁下是?” 那人站起来,恭敬地朝孟七七颔首抱拳,“晚辈王宁,见过孟小师叔。此战我们认输,请孟小师叔就此打住,如何?” 王宁?孟七七略作思忖,从名字来看,他并不像是王氏的核心弟子,之前也从未见过。但是孟七七粗粗一看,他竟有第二层大圆满的修为。 “如果我说不呢?”孟七七试探道。 王宁苦笑,“不如这样,我来替子谦打一场,无论孟小师叔派谁来战,王宁都绝不推脱,如何?” 闻言,孟七七心中已有了定论——此人恐怕就是王常林藏着的后手了。撇除沈青崖和陈伯衍,以及被陈伯衍打败后丧失斗志的冉玉关,第二层大圆满的修为,足以傲视群雄。 不过……孟七七转头看向戴小山。 戴小山适时上前,道:“小师叔,小山可以一战。” 第57章 戴小山 戴小山请战, 各家反应不一。 王子谦被人扶到一旁, 和水吞了一颗疗伤丹药,却顾不上打坐炼化, 一双眼睛来回地打量着戴小山与孟七七的神色。 他很快从记忆里调出有关于戴小山的一切仔细揣摩, 却仍是不明白为何是戴小山, 而不是穆归年。 穆归年在第一日的成绩有目共睹,方才更是与王子安打成了平手, 而戴小山表现平平, 从头至尾都在与其他师兄弟插科打诨、游手好闲,实在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一个屠户的儿子, 资质能有多好呢?王子谦还记得他似乎是因为不想被迫娶妻所以才当的修士, 剑阁能收他, 是因为他爹负责给剑阁送肉。王子谦实在很不能理解剑阁的做法,堂堂剑道正宗,竟与卖肉的混在一起。 可是孟七七就这么让戴小山上了,也不多问一句。 戴小山拔剑, 第二层小圆满的修为散逸出来, 倒是让大家小小惊讶了一下。有人还记得大比第一日时, 戴小山还是第二层初期的修为。 但无论他是何时突破的,都改变不了他刚刚突破的事实。这样的他,可一定打不过大圆满境界的王宁。 王宁很有君子风度,剑尖压下,“请。” 戴小山也不与他来虚的,脚步疾点, 长剑上闪过清辉,瞬时劈向王宁。王宁横剑挡住,二人出手都极快,眨眼间便掠出露台,来到了莫愁湖上。 湖水荡漾,为两人剑势倾倒,掀起碧波。远处几只白色飞鸟盘旋在天光云影之中,不敢靠近,却又不肯离去。 戴小山的剑,够快,但是还不够快。 王宁的修为比他高,若他不能更快,那他的快将毫无用处。戴小山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速度暴涨,孤山剑诀中的精妙招式连连被他使出,一招接着一招,不说用得多精妙,却有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渐渐的,碧波愈发激荡,水珠被雪亮剑刃切开,又硬生生被震碎成水雾。远远看去,仿佛孤山上终年不散的山岚,模糊了众人视线。 这一幕很美,但露台上却有人忍不住叹道:“剑阁的那位恐怕要输。” “本来修为也差了一个小境界,不是那么好逾越的,人家至少勇气可嘉啊。” “要输,肯定要输啊……” 剑阁这边,气氛也并不轻松。 孟七七向徒有穷打听戴小山的真实实力,徒有穷却只说“师兄很厉害”,可是问他如何厉害,徒有穷却支支吾吾起来。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小山师兄有个绝活,但是他一般不常用。” “为何?”孟七七好奇。 “因为那个不好用啊。”徒有穷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小师叔解释,小山师兄有时厉害有时不厉害,个中缘由恐怕只有戴小山本人才能解释清楚。 戴小山此时仍未使出徒有穷所说的那个绝活,他虽展示出了身为一个剑阁弟子应有的实力,可面对王宁,还是差了一些。 “这个王宁好厉害啊,师父。”小玉儿结束了打坐疗伤,站起来道。 孟七七点头,能被王常林当作杀手锏使出来的人,必定不是寻常之辈。又是一次激烈碰撞过后,戴小山倒射而出,足尖点在湖面上划拉出一道水线,身形晃了晃才堪堪在水面上站稳。 他喘着气看向王宁,神色冷峻、凝重。 视线的终点,王宁仍风度翩翩,既没有趁胜追击,也没有用言语奚落,尽显王氏遗风。 人群中响起赞扬声,王宁也无任何得色。与他相比,空有俊美面貌的戴小山确实稍逊一筹。 水滴顺着剑刃落入湖面的刹那,王宁再度向戴小山攻去,“得罪了!” 王子谦见结局已定,悄然退出人群。此时一个王家的随从迎上来,附耳道:“族长请公子过去。” 王子谦点头,顾叔同还在塔内,他必须再努力一把,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思及此,王子谦转身匆匆往塔内行去。 孟七七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与此同时,城中某处,今日未在湖心比武场现身的大长老王敬出现在一家茶楼内。 “怎么样?那边什么反应?”王敬戴着兜帽遮住脸庞,声音也刻意压低。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庸,唯一双眼睛隐约透出一丝锐利,“那边拒绝再出手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王敬气得一掌拍在桌上,“真是目光短浅。既已出手,必定要斩草除根,怎能就此收手,留下大患!他们根本就不明白周自横有多可怕、多难缠,他们根本不明白!” 男人恭敬地低着头,不敢答话。 王敬缓了口气,将眸中的歇斯底里稍稍收敛,道:“如果鬼罗不肯出手,那我们就自己动手。我可还是王家的大长老,等到大比结束,王常林即便不想插手也不得不帮我。你安排下去,我们……” 两人的交谈声渐渐小去,茶楼外的街上,一位十八九岁的锦衣贵公子优哉游哉地走进一家胭脂铺子,青葱般的手指拂过一盒盒透着花瓣香气的胭脂,手腕上的金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作响,悦耳动听。 这样一位小公子,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此人便是鬼罗罗,他买了几盒胭脂,兴高采烈地用点缀着珍珠的匣子装好,又去莫愁湖边租了一艘船。 可他的船刚离开岸边,就被另外几艘给拦了下来。今日的莫愁湖不准行船,不管小船大船都不行。 鬼罗罗挑眉,目光扫过湖上几艘画舫,“那他们怎么可以?” 为首一个浓眉青年答道:“那可是王家的船,当然可以。你快回去吧,想游湖什么时候都可以,别给自己惹事。” “这湖又不是王家挖的,凭什么呢?” 青年没料到鬼罗罗如此不识相,看他手里还抱着个珍珠匣子,料到这肯定又是哪个王公贵族家的纨绔子弟偷跑出来玩耍,却拎不清状况。 “你是谁家的?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快快回去,你爹没有告诉过你王家的地盘不能乱闯吗……”青年自以为善心地劝诫着,言语里充满着对王家的尊崇与掩藏不住的傲慢,却不料眼前黑影一闪,额头便被重物击中,头疼欲裂。 “啊!”青年发出惨叫,破了一个小洞的额角汩汩地流下血来,瞬间便染红了他的半边脸颊。他哆嗦着伸手去摸,瞪大了眼睛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忽觉一阵头晕眼花,竟就这么直勾勾地倒了下去。 倒下之时,他看到鬼罗罗绣着云纹的黑色锦靴,一滴血从他手中的匣子角上低落在他的鞋尖,被鞋面的黑色吞噬。 “扑通!”青年直接栽进了莫愁湖中,鲜血从水中泛出。 短暂的死寂扼住了周围人的喉咙,直到岸边飞鸟惊起,尖叫声才打碎了一岸旖旎春色,“杀人啦!杀人啦!!!” 人群四散奔逃,青年的同伴一个个愤怒又后怕地看着鬼罗罗,却一个都不敢扑上去。 鬼罗罗的唇边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吓得人肝胆俱裂,他一步步靠近,说:“我爹娘早死了,我最痛恨别人提起他们,你们是不是也要来说道说道?” 与此同时,湖心比武场也迎来了相差无几的惊叫声。 “死人了!北斗门的蒋斜死了!!!”一个王家的小管事从塔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满目惊惧,声音更是毫无遮掩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什么?蒋斜死了?!” “怎么会、不是刚刚只是晕过去了吗?” “老天爷啊……” 惊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从戴小山和王宁身上转移,就连孟七七也蹙眉朝塔中望去。 刚刚他用神识确认过,蒋斜只是受了些不轻不重的内伤,怎么可能在短短一炷香时间内暴亡? 这死讯来得太快、太急了,肯定有问题。 “让开!”于尧身影如风,从七楼迅速掠下,完全失了从容。他刚刚还看过蒋斜,走之前他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死?! “等等,那是什么?!”忽然,一道惊呼声再度将众人的视线转移。 无数人齐齐望去,只见戴小山剑上清辉暴涨,几近透明的剑的残影在他面前围成了一道圈,而这圈中,他的山岳剑破风而去,直指王宁。 这一招威力太大了,大到露台上的修士们都感受到了迎面刮来的劲风。他们震惊了、呆住了,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这一招分明有着第二层大圆满的威力,而且它根本不属于孤山剑诀,而是王家的琅琊剑法!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能作答。 王宁亦错愕不已,这一招分明是他刚刚对着戴小山发出去的,可现在为什么会回到他自己的身上?戴小山怎么可能会琅琊剑法,这不可能! 然而赤裸裸的现实就这样摆在他面前,王宁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先压下心头疑虑,全力阻挡。 孟七七身为孤山小师叔,却很快猜到了答案——是镜花水月。 这是极其狡猾的一招,看似强攻,实则却是典型的以守代攻。它能在修士身前构筑一道无形屏障,无论对手使出什么招数,都能原模原样地将这招返回去。 但这一招并不在孤山剑诀之内,而是周自横自创的招式,鲜少施展,是以无人认得。 可这镜花水月听起来容易,施展起来却非常困难。 首先,这一招极难学会,悟性、天赋、勤勉缺一不可。 其次,双方修为不能相差太多,否则施展镜花水月的一方极有可能没能把招式返回去,还会遭到反噬。 戴小山此前不显山不露水,直到此时才施展这一招,恐怕心中也无十足的把握。可现在他成功了,镜花水月返回去的这一招,足有王宁原来那招的九成功力! 万事开头难,他成功了一次,就能成功第二次,镜花水月这一招,讲究的就是一个手气。 渐渐的,露台上有人看出门道来了。 “这……虽然不知道戴小山是使了什么神异的招式,可现在这情况……不是王宁在自己打自己了吗?” “是啊,这可真是……” “这可怎么打?” 局面陡然反转,众修士们议论纷纷,眨眼间又把蒋斜忘在了脑后。可于尧没忘,孟七七也没忘,他伸手将小玉儿拉到身后,叮嘱道:“你看好你师兄师姐,待会儿若是打起来,躲远一点。” “好,师父。”小玉儿谨记师父的话,拉着徒有穷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小玉儿刚刚退后一步,宝塔二楼的窗子便被人一掌轰开,身着玄衣的于尧暴掠而出,“孟七七,你赔我徒儿命来!” 第58章 恩义绝 “铛!铛!铛!”千钧一发之际, 孟七七掷出环首刀, 环首刀飞速旋转着划过一道圆弧,打偏了于尧的数道元力飞剑, 而后不受控制地飞向宝塔, 将二层屋檐上的瓦片劈碎。 霎时间, 碎瓦飞溅,周围修士纷纷挥袖抵挡。孟七七则已拔出秀剑, 毫不留手地将一招万剑归宗送给了于尧。 于尧被万剑归宗逼退至莫愁湖上, 手中长剑在水面上划过,水中便似响起惊雷。下一瞬, 长剑一挑, 水浪朝孟七七扑去。 孟七七身轻如燕, 天青色纱衣随风摇曳,只一个呼吸便出现在于尧身后,秀剑掠过一道寒芒,直刺于尧后心。 “这……怎么回事?!”钟吾趴在栏杆上看着, 满脸错愕。刚才先是蒋斜忽然传出死讯, 他们还没见到尸体呢, 戴小山忽然逆转局势开始压着王宁打,然而还不等他们把心中的惊愕消化,于尧就又跟孟七七对上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不光光是露台上的年轻修士们没有反应过来,七楼上的各派长辈也慢了一拍。 王常林站在栏杆边,面色沉凝, 出了这种事他必须尽快摆平。于是他一边吩咐手下尽快查明蒋斜暴亡之事,一边准备下去阻拦。 此时王子谦也在七楼上,跟在顾叔同身边做最后的努力。顾叔同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是以方才发生那么多事,他都好似恍然未觉。可现在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再继续坐视不理,于是他站起身来,欲随王常林同去。 前头,王常林却被唐礼拦了下来。 王常林蹙眉,“唐兄这是何意?你不担心孟秀安危吗?” 唐礼面露不虞,“我们剑阁与北斗门之间的恩怨,王族长就不要掺和了吧。” “唐兄可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大家都是仙门中人,同气连枝。况且这是在金陵,我们王家乃是东道主……”王常林道。 闻言,蓑笠翁忍不住站起来道:“王族长,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找出蒋斜死亡的原因,这样才能从根源上解决纷争啊。” 天姥山乃方外之地,一贯不爱插手仙门纷争,可他们到底与陈家不一样。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许蓑笠翁再保持沉默了,而且从私心上来说,他更偏向剑阁。 王家,毕竟太过世俗了些。 “我去吧。”顾叔同站出来,“顾某与剑阁和北斗门皆无瓜葛,有我出面,想必会好一些。” 其余人纷纷赞同,不论如何,得先把局面稳住。 见状,唐礼暗自松了一口气,有蓑笠翁这句话,再加上本就公正的空明大师,以及顾叔同,想必就算还有人使得出阴招,局面也不会太过糟糕。 但唐礼着实担心小师弟和弟子们吃亏,顾叔同一去,他也立刻跟上。紧接着是蓑笠翁与空明大师等人,整个七楼瞬时空了大半。 陈无咎落后一步,背着手如闲庭信步般踏空而行,不多时便出现在孟七七与于尧附近。 孟七七已动了杀心。 蒋斜如无意外就是被人刻意杀死的,方才与他有过冲突的只有孤山剑阁,无论换做是谁,第一时间怀疑的对象肯定是孟七七。而于尧刚被孟七七扫了颜面,正在气头上,爱徒的死无疑会使他短暂地失去理智。 双方鹬蚌相争,真凶渔翁得利。 孟七七看得明白,可他却不由怀疑——于尧真的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点都看不出破绽么?或许他看出来了,于是顺水推舟,把罪名安到孟七七头上。 一个死了的蒋斜,已经没有价值了,但是他的死价值千金。 孟七七从不吝啬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手,对方的做法很聪明很有用,但他很不喜欢。 于是他动了杀心,反正是与尧先动的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公平得很。 澎湃的杀意被刻意压缩,附上剑刃,孟七七眸中闪过一道寒芒,惊鸿照影一出,身影如鬼魅般出没于于尧四周。轻咬舌尖,血腥味在嘴中蔓延开来的同时,孟七七剑上清辉再涨一寸,唰地在与尧胳膊上带起一条血线。 于尧陷入苦战,他愕然地发现孟七七的修为竟忽然暴涨。他这般年轻就能有与自己拼杀的能力,修为至少在第三层小圆满,这已经很令人惊讶了,可现在他的修为居然又上一层。 第三层大境界,每一个小境的跨越都千难万难。有人几十年难有寸进,有人终其一生也摸不到大圆满的门槛,可孟七七说进境就进境,天赋着实可怕。 虽然这突然的修为暴涨一定是因为开启了某种秘法的缘故,但有这种秘法傍身,就已经足够让人忌惮了。 但这还不足以让于尧就此产生惧意,感受到孟七七藏在攻势中的杀意,他只有冷笑一声,“竖子尔敢!” 你真当我堂堂北斗门大长老于尧,是你想杀就杀的吗? 孟七七回以更凌厉的剑光,“有种你别跑啊!” 孟七七要杀于尧,全力把于尧往湖心比武场的反方向带。 于尧虽不惧孟七七的杀招,可他没想要与孟七七拼个你死我活,是以全力往从后方赶来的空明大师处靠拢。只要拖到第三人出手,孟七七想杀他就难了。 “两位住手!”最先赶到的是顾叔同,他一声断喝立刻拔剑出鞘,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误伤。 孟七七却只当没看见,手中秀剑避也不避。顾叔同却不想伤他,忙把剑往右偏移几分,恰在此时,斜里飞来一把剑,威力不大,却好死不死地将顾叔同拦下。 顾叔同余光一瞥,是戴小山。 他与王宁就在不远处,此时两人刚好分出胜负,戴小山立刻不假思索地将手中剑掷出,为孟七七挡下顾叔同。 孟七七趁机杀向于尧,于尧因为顾叔同的到来而失了防备,急忙侧身避过,可秀剑仍在他肩膀上划拉出一个好大的血口。 鲜血飙射,落入水中。 于尧脸色铁青,却并未冒进,反而按捺下来急速后退。此时顾叔同已摆脱了戴小山的纠缠,而空明大师业已赶到。 可陈伯衍也到了。 无妄剑出,陈伯衍以一人之力拦住顾叔同与空明大师。这二位虽不想看到于尧被孟七七斩杀,可也不愿对陈伯衍动手。 后面,还有唐礼。 于尧见状不妙,立刻大喊:“陈伯衍,你不要助纣为虐!” 陈伯衍无动于衷,若是细看,便可发现他眉心剑痕处的霜雪之意更浓,衬得他的眸光愈发淡漠。 他看向远空的陈无咎,两人四目相对,无声的斗争悉数藏在他们的眸中,只有湖水感知到了,在不安地沸腾。 陈无咎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握紧,他总感觉此时的陈伯衍与之前稍有不同。他在警告自己不要出手,可是这个自从剑体觉醒后便愈发冷情的人,为何会对孟七七如此回护? 陈无咎眯起眼,心中的猜疑加重,他甚至忍不住想对孟七七出手,以此来试探陈伯衍的反应。 可他只是想想,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 倒是顾叔同心中焦急,“空明大师,你拦住他,我去前面!” 空明大师点点头,法杖前指拦下陈伯衍,同时朗声道:“孟施主,我等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还请不要妄下杀孽啊!” “这话,大师应当与于老狗去说!”孟七七神色冷厉,眉目狂傲,手中秀剑高高扬起狠狠落下,龙吟之声响起,水中顿时波涛汹涌。 水龙吟! 于尧等不到顾叔同来帮他挡这一剑了,斗转星移之后他的身影出现在另一侧,长剑扬起,数十道元力飞剑朝孟七七凝聚而成的水龙暴射而去。 元力飞剑贯穿龙身,几乎将水龙打散,甚至迸溅出的水滴都带上了些许元力,打在人身上疼痛难忍。 孟七七却浑然不顾,足尖在龙头轻点,主动将水龙踏碎,掀起更强的水浪。于尧不禁抬手去挡,目光却一刻也没有从孟七七身上移开。 他从半空翻跃而过。 天青色的纱衣被风吹开,宛如一片云。 他的秀剑上还开出了一朵漂亮的银色的莲花,花心正对着于尧,而那花瓣舒展着,扑簌簌地向下,下了一场花瓣雨。 于尧瞳孔皱缩,无法躲闪,便只有入水! 顾叔同哪里想到孟七七竟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此杀招,连忙去拦,可是一道寒芒破空而来,擦着他的鼻尖射入水中。 好快! 顾叔同背上渗出冷汗,第一时间望向陈伯衍,却发现并不是他做的。那是谁?他持剑四望,却只看到辽阔湖面。 忽然,背后又响起一道破空声,空明大师的提醒声紧随其后,“小心!” 顾叔同反手一剑,“铛!” 两剑交击,顾叔同因是反手防御,被震退数步。此时莲华入水造成的巨大水波恰好扩散开来,水浪击中顾叔同背部,直打得他吐出一口血来。 他却无暇他顾,捂住胸口抬头望去——有人踏水而来,一袭青衣,婉约娉婷。不用怀疑,此人便是对顾叔同出手的那一个,可她分明是位妙龄女子! 顾叔同看见他的那一刻,便愣住了。 这张脸对他来说太过熟悉,无数午夜梦回,他都期望着能在梦中与她相见,获得一丝宽慰。可是没有,他见到的都是无尽的噩梦。 他自责、悔恨,却遍寻四方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 直到昨天那只银簪忽然出现,他追出去,却没能见到她,只得到一张字条,让他今日务必出现在湖心比武场。 他来了,她也终于来了,可是…… “顾施主!”空明大师一声惊呼,让顾叔同回神。 他慢了半拍挥剑去挡,挡不住那人连绵不绝的、带着恨意的剑。空明大师不知此女是谁,见顾叔同只守不攻,心中惊讶万分。他想出手帮忙,陈伯衍却牢牢地挡在他的面前,道:“大师,有些事外人管不得。” 空明大师不明所以,露台上的人也一头雾水。 这忽然出现的女子似乎与顾叔同有着深仇大恨,招招对准了顾叔同。顾叔同却跟丢了魂儿似的,再不复大侠风范,而另一边,于尧为了躲避莲华钻入水中,莲华都散了,他也没有冒头。 于尧死了吗?这女子又是何人? “姑娘且慢!”王常林出手阻拦,蓑笠翁亦从另一侧拦截,然而孟七七与陈伯衍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用同样的一招惊鸿照影,倏然移位,各自挡下一人。 秀剑对准了王常林咽喉,孟七七笑道:“王族长何必这么着急呢。” 王常林沉声:“孟兄拦我,难道你认识她不成?” 孟七七挑眉,“顾叔同可以拦人,我就不能拦人了?这是什么歪理。” 王常林怎么可能相信他的鬼话,他笃定孟七七一定与这女人有关,却又没有证据。忽然,身后传来惊呼,“苍庭圣君!” 是陆云亭来了。 众人无暇去想他怎么会认识苍庭圣君,此刻他们心中除了错愕便只有不解。苍庭与中原仙门一向不对付,堂堂圣君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不怕被群起而攻之吗? 整个湖心比武场,霎时间鸦雀无声。 圣君被道破了身份,却反而放过了顾叔同。她收起剑来,目光倨傲地扫过一张张不可置信的脸,无形的威压扩散,将她的身影衬得极为高大。 此时此刻再没有人敢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是圣君,杀人不眨眼的魔道圣君。 王常林心中一凛,他着实没有想到孟七七竟会把圣君引来,可谓大胆之极。但这些年苍庭与仙门相安无事,即便圣君此时看起来只有一人,王常林也不敢贸然出手。略作思忖,王常林道:“不知圣君到此,有何贵干?” 圣君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里,夹杂着的不知是嘲讽还是恨意。 她看向顾叔同,于是顾叔同那张苍白的脸便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的震惊、苦痛、挣扎,都让她笑意更甚。 顾叔同没有预料到她的身份。 这张脸与当年的她何其相似,可她怎么会是苍庭圣君呢?怎么会…… 顾叔同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王常林见状,忽然猜到真相,脸色骤变。他恨不得圣君立刻离开这里,把接下去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扼杀在摇篮之中,可孟七七不想。 他甚至觉得这群人磨磨叽叽,太慢了。 于是孟七七问:“顾前辈,你与苍庭圣君……是何关系?“ 孟七七的话就像一柄锋利的刀,残忍地割开顾叔同的伤疤,再把里面的烂肉搅碎,不给顾叔同一点回还的余地。 “她是……”顾叔同声音沙哑,他多年来渴望的一切近在眼前,可是临到头来,他的嗓子却像被粗糙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圣君看着她,嘴角的笑意终于全部化为讥讽,“你不敢说,对不对?二十几年过去了,你仍是不敢说。” “不,不是……”顾叔同想要辩解,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与她们重逢,他如此期盼着。 圣君却摇头,道:“你可以不说,我来替你说。你顾叔同一代剑道大师,一身正气,古道热肠,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你会有一个当上了苍庭圣君的女儿,对不对?你不敢跟人说你有一个歪魔邪道的妻子,你正直、你无私,可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连妻女都保护不了、甚至不愿意承认的孬种!你用你所谓的善去成就你的美名,你的愚善,杀死了我的母亲,杀死了你口口声声最爱的女人。” 圣君说着往前走了一步,那目光凌厉如刀,字字皆可诛心。 顾叔同却握紧了剑,任凭心中鲜血横流,却不发一言。 四下皆寂,只有圣君诀绝的话缭绕耳畔,“今日我来,与你恩断义绝。” 第59章 仙魔别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莫愁湖上仿佛都掀起了惊骇的波涛, 久久不能平息。一个备受推崇、一身正气的剑道宗师,竟然是苍庭圣君的亲爹, 这样的消息若传出去, 恐怕整个仙门都将受到震动。 无数人盯着顾叔同, 希望他能反驳,然而顾叔同紧闭双唇, 一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 “顾修士, 她说的可是真的?”蓑笠翁语气凝重。 “顾兄,你可要看清楚了, 千万别被人蒙骗了!”王常林忍不住出言提醒, 他丝毫不怀疑圣君所言的真实性, 但顾叔同不能认。若他认了,那他的名声就全毁了!即便如蓑笠翁这些前辈不会因为顾叔同的妻女而对顾叔同如何,可光光一个“圣君亲爹”的身份,便能让顾叔同今后在仙门中寸步难行。 陆云亭亦不忍顾叔同落得那等境地, 道:“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误会, 这件事不如让我详细问过顾兄, 再做定夺。” 话音刚落,陆云亭身后忽又响起一道戏谑声音,“陆大牛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 陆云亭不用回头看都知道来人是谁,顿时沉下来脸来,反问:“与你何干?” 金满慢悠悠地走过来,道:“那顾叔同与这圣君小姑娘的家务事, 又与你何干?” “你不要强词夺理,我与顾兄乃是朋友,难道一句话都不能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他这般好了?”金满轻笑,那似乎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轻慢态度最令陆云亭窝火。 但陆云亭深知自己说不过对方,多年的争锋相对也让他摸索出了一条相处之道,那就是——闭嘴。 金满见他又不说话了,顿觉无趣。 王常林道:“金侯爷,此事关系重大,你这样说恐怕有失妥当。” 金满耸耸肩,不甚在意。但王常林只希望他别再出声捣乱,随即又把目光落在圣君身上,朗声道:“圣君孤身前来,胆量过人,只是你光凭几句话就想离间顾兄与我们的关系,恐怕不妥吧。” 圣君冷笑,正要说话,一直沉默着的顾叔同却开口了,“够了,都不要再说了。” 王常林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顾兄!” “她就是我女儿。”顾叔同没有给他任何打断的机会,转过身来面对着所有人,目光扫过孟七七、蓑笠翁、陆云亭等等,所有痛苦深埋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诀绝,“当年我与一位魔修结为连理,只是担心她不容与仙门,便一直没有为她正名。直到后来她离我而去,我才悔不当初。是我错了,如若当时我有勇气将她带在身边、护她周全,也不会酿成今日之恶果。” 说罢,顾叔同的心中忽而闪过一丝释然。或许他早该将一切说出来,这么多年,他仍旧背着侠士的名头,可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到他心中苦楚。 他们每一声赞扬,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像一把刀扎在他的心上。 “你错了?不,你根本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圣君的声音却愈发冷硬,她的嗓音里仿佛还含着那年冬夜里被剑气震落的雪,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堵住了她的口鼻,让她颤抖着,撕心裂肺。 “你与我娘在一起,却不敢与任何人说。你怕辜负师父的期望,怕辜负天下所有人,却唯独能辜负我娘,对不对?” “不是的洛儿,爹从未这样想过……”顾叔同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 然而圣君却后退一步,言语之中恨意难消,“你四处救人,名扬天下,可是我娘在危难之中向你求救,你却不来。为何?因为你要去救别人,你要去救那些与你毫不相干的你的天下苍生!” 圣君每说一句话,便让顾叔同的脸色更白一分。此时此刻他好似一只恶贯满盈的鬼,被不断地打入无边地狱,一层、更深过一层。 陆云亭却据理力争道:“若他真是为了救人,纵使有错,也情有可原。” “那我问你。”圣君直视着他的眼睛,道:“苍生何辜,我娘又何辜?只因为我娘修了魔道,她便被排除在苍生之列了吗?” 陆云亭噎住,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可搜索枯肠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圣君却冷声追问,步步紧逼,“你们仙门中人从来满口都是仁义道德、天下苍生,可却为了针对一个顾叔同,便对我娘暗下毒手。你们是不是还要说,这是为了顾叔同好,我娘这么一个歪魔邪道,死有余辜,对不对?” 如果说刚才陆云亭仅仅只是无力辩驳,此时便是又羞又怒,“我可没有这样想过!” “你不这样想,总有人这样想。修了仙道的人渣依然是人渣,披了人皮的狗依然是狗。”圣君似笑着,偏又冷酷无情。此时此刻再无人敢直视她的眼眸,尽管那是一双漂亮的年轻的眸子,却似淬了毒一般。 众人的心,忽然沉重起来。 露台上崇敬着顾叔同的年轻修士不在少数,可此时他们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至于圣君,她有错吗?她或许只是一个被牵连迫害的无辜女子,可她如今已经变成了圣君。 苍庭圣君,该是个多么心狠手辣之人。 她说苍生,可苍生究竟该如何判定? 蓑笠翁和空明大师轻轻叹了一口气,王常林却沉声道:“阁下身为苍庭圣君,与我们来讨论仁义道德、天下苍生,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圣君蓦地笑了,“所以今日我来与顾叔同做个了断,好叫你们都知道,你们那些狗屁的仁义道德,我不稀罕。从今往后,我与顾叔同再无瓜葛,也省得你王族长如此——狗、眼、看、人、低。” “你!”王常林脸色骤变,不远处却叫好声。 “说得好,说得妙极了。”来人乘一叶扁舟,舟上无人撑篙,却仍徐徐而来。 王常林眯起眼,“来者何人?” 来人抬头道:“你爹。” 孟七七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旁人不认得他,他可一眼就认出来了。能自称王常林他爹的人物,除了鬼罗罗,不作他想。 可鬼罗罗为何来此?孟七七忍着笑意,忍不住往陈伯衍身边退了一步。 陈伯衍不明所以,却仍主动将他护在身后。鬼罗罗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扬声道:“疯狗你可真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多年还是只会躲在你家小郎君后面。” 糟了。 孟七七没料到他一口叫破了“疯狗”这个名字,不知陈无咎是否还有印象。不过转念一想,他孟七七怕过谁啊,事到如今他本就无需再掩饰了。 于是孟七七啐道:“与你何干。” 两人这般斗嘴,王常林却已气急,双手紧握着拳头,恨不得让这些人通通消失。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他布置在沿岸的防卫人手竟是一个都没拦下不成? 圣君便罢了,拦不下尚且情有可原,可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人人都要来与他作对! 且不论王常林心中如何郁结又气恼,差点似蒋斜一般被气得吐出一口血来。鬼罗罗来此单纯只为凑热闹,没料到一来就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心情豁然开朗。 他笑着向圣君拱手,道:“久仰圣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照人。” 圣君却对他无甚兴趣,“话已说完,在下告辞。” 说罢,圣君转身便走,可还不等孟七七责备她事情还没办完就过河拆桥,两位王家的管事便出现在她身前将她拦下。 王常林道:“圣君阁下,你以为我金陵城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圣君挑眉,“你以为你留得下我?” 顾叔同更是直接挡在了圣君面前,“你们放她走。” “顾兄!”王常林急道。 顾叔同摇头,目光坚定,“我不能一错再错,你们放她安全离开此地,我便任由你们处置。” 双方僵持不下。 忽然,蓑笠翁脸色骤变,“于尧呢?怎么还没上来?” 于尧不见了,他沉入水中多时,可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众人齐齐看向孟七七,孟七七没说话,陈伯衍却开口了,“此事与我小师叔无关,即便他被莲华所创,也不该自此消失。” “阿弥陀佛,陈施主所言有理。”空明大师站出来,道:“王族长,还请你立刻派人搜寻于长老,至于这位圣君……便让她走吧。” 王常林一惊,“空明大师,你……” “苍庭与我仙门已多年未起纷争,何必再造杀孽呢?杀孽皆因人而起,不分仙魔。”说着,空明大师又望向圣君,“只望圣君回去之后亦能慈悲为怀,不要被仇恨蒙住了双眼,看不到这三千世界繁花美景。” 圣君不爱秃驴,可这秃驴此番劝说,却让她并不反感。顾叔同亦心生感激,可王常林心有不甘啊,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把他的计划全毁了,无论是让王子谦拜顾叔同为师,还是借由叩仙大会为他自己造势,都毁了! 他原想剑阁已经落寞,正好当他的垫脚石,北斗门又恰好与剑阁不对付,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 可是为何还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局面,他不甘心,怎能甘心! “爹!”一声疾呼,打乱了王常林思绪。他转头看,就见王子谦从露台处御剑而来,神色难得的慌张。 王常林一把抓住他,手下意识地用力,“何事慌张?” 王子谦吃痛,顿觉方才太过慌张失态,可这事情根本由不得他慢悠悠地来,“爹,三长老来了!” 第60章 以罪诛 无厌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是被五个披麻戴孝的人五花大绑地捆过来的。他们从湖心比武场的另一侧而来, 恰好避过了王常林等人, 顺利将人带到了众目睽睽之下。 此时这些人正抓着无厌站在露台中央,就等王常林过去。 修士们议论纷纷, 他们隐约能猜到“王家三长老究竟是不是无厌”这件事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提前做出推测。 很快他们便惊讶地发现, 周围至少七成的人,都觉得此人就是无厌。 钟吾摇头叹道:“此次叩仙大会波折横生, 王家这是失了人心了啊……” 冷面的郑成站在他旁边, 不发一言。 此时王常林等人相继回到露台,无厌一看到王常林便开始激烈挣扎, 旁边负责看管他的壮年男子却一脚踹在他身上, 而后回头看着王常林, 开门见山道:“王族长,我想你欠我们一个解释——我们苦苦寻觅数年都不曾找到的大恶人无厌,为什么会变成王家的三长老?!” “是啊,你告诉我们, 这个害了我儿的仇人, 为什么会在王家被奉为长老?!”同行的苍老妇人亦出言质问, 滔天的恨意自她混浊的眸中勃发,粗砺的嗓音里仿佛还含着关外的风沙,声声泣血,“你说啊,为什么不回答!” “我们找了他整整十年,为此颠沛流离, 却一无所获。可他却在你王府好吃好喝逍遥法外,王常林,你良心何在?!” 一声声质问,如怒涛拍岸,不给王常林任何反应的机会。饶是他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几个陌生人如此指责,也难以再保持平静。 “放肆!”王家的一位长老立刻出言喝止,然而这句“放肆”就像浇入滚烫热油中的水,反倒引起了更大的反弹。 “你们不想认是吗?”壮年男子沉声,一双眼睛死盯着王常林,“无厌已经被绑到了这里,你竟然还想抵赖?” 王子谦上前一步,强行压下心中怒火,咬牙道:“你说他是无厌,可有证据?” “证据?你可看好了。”说罢,壮年直接撕破无厌背后的衣服,露出他背上一块烙铁烫出的烙印。 那个烙印,是一个巨大的“死”字。 有修士当即就想起了关外的传闻,“据说无厌消失前曾被关外平城城主抓起来,在背后烙了一个死囚印。本来他是要杀无厌的,可最后被无厌给逃掉了!” 壮年冷哼一声,道:“我乃平城守军赵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谁要是有怀疑大可去平城验证。此厮当年在关外犯下滔天大罪,后来更是来到平城杀害幼女无数,其中便有我的妹妹。他就算化成灰,我赵绝也不可能认不出来!” 话音落下,其余四人纷纷表明身份。他们都来自关外,有亲人为无厌所害,才一路追踪至此。 五人细数无厌种种罪行,桩桩件件令人发指,简直罄竹难书。不少修士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无厌绳之以法,纵是再铁石心肠之人,此时都面露不忍。 讨伐之势愈演愈烈,王常林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了,无厌必须死! 可是有那么多人在,他恐怕没有机会将无厌一剑毙命,而一旦他不能得手,说不定无厌就会把王家攀咬出来。 他不能让无厌这样破罐子破摔,他必须给他希望,让他为自己保守秘密,然后把他带回王家,再不知不觉地把他杀掉。只能这样做。 王常林心中有了决断,一边悄悄给下属打手势让人尽快去找大长老,一边露出悲痛之色,道:“诸位、诸位请稍安勿躁!” 他拔高了嗓音强行压下四周喧嚣,而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定,忽然朝五人深深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来时,他面色沉痛,道:“事已至此,王某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这无厌当时隐瞒了身份来投奔我王家,态度殷勤,又献上诸多宝物,说是偶然得到的,怕被人惦记所以来寻求王家庇护。他全然一副良善模样,我们实在不知道他竟是如此恶贯满盈的罪人。此失察之罪,王某不敢推脱,实在惭愧至极。” “王族长,这不对吧。”孟七七越众而出,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常林。 “不知孟小师叔觉得……有哪里不对?”王常林心生警惕。 孟七七面色冷峻,余光瞥着无厌道人,心中闪过思虑万千。无厌怕死,却也不怕死。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希望只能在王常林身上,所以死咬着不肯松口指证王家。孟七七大可以直接把他杀了,可是他要的并不是无厌的死,而是王家的罪证。 他要把王家钉死在罪柱上,就必须让无厌当场指证,因为他没有任何别的证据。 “王族长,你难道对无厌献上的宝物一点怀疑都没有吗?别人不识得无厌手中那几件宝贝,你王族长见多识广,也不识得?”孟七七道。 修士们面面相觑,起初他们并不认为王家包庇无厌道人。毕竟那可是王家,怎么会犯下如此大错?可是孟七七这么一说,大家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是啊,一个外人,竟然当上了三长老,难道之前都没有对他进行过仔细盘查吗?” “我看有猫腻……” “不是王常林,也定是有人刻意包庇啊,不然无厌怎么可能在王家一藏就是十年……” 议论声四起,而不乏有心思通透之人,忽然想起了无厌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人提及的场景——他可不就是被孟七七揪出来的么。 王常林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孟秀,你是在指责我包庇无厌么?你可能对你说过的话负责?” 孟七七眯起眼,“我只是疑惑,你若清白无辜,何必做贼心虚?” “那你可有证据?”王常林上前一步,无形的气势压向孟七七,“如果你有任何我与无厌互相勾结的证据,我王某人任你处置!” 王常林如此硬气,硬气得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全然不知情。他与孟七七要证据,孟七七当然拿不出证据,他笃定了孟七七拿不出来。 只要孟七七拿不出来,那就好办了。 王常林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这很正常,我能理解。这件事换了我我也会怀疑,但我请诸位给我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让我把无厌带回去,与府内的人一一对峙,若有人包庇,我定会将他揪出来,以儆效尤!” “不行!”赵绝护住无厌,拒绝得斩钉截铁。他双手抱拳朝远方拱手,道:“此番入关,临行前城主交待我,若有难处可找孤山剑阁孟秀。剑阁乃剑道正宗,一向公正处事。这次如果不是孟侠士帮忙,我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到金陵。我们信得过他,也只信他。” 说罢,赵绝话锋一转,道:“你要把无厌带走,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要救他?” 王常林早料到是孟七七在背后主导这一切,可此地诸多年轻修士们却不知道其中纠葛。此时赵绝说出缘由来,他们才恍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难怪孟七七冒着与王家交恶的风险也要揭发无厌道人,如今更是直接与王常林对峙,要知道无厌与剑阁毫无瓜葛,孟七七仍能这样做,当得起一声高义。 不愧是孤山剑阁的小师叔啊,想当初周自横也是这般,踏遍天下不平事,端的是豪情万丈。 众人看向孟七七的目光,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如果说之前他们还觉得孟七七太过桀骜,此时便已主动为他披上一件“侠气凛然”的外衣。 鬼罗罗站在角落里看着,嘴边笑意愈发浓烈——这小疯狗长大了,疯劲不减,人也愈发有趣了。 “爹……”王子谦不由往王常林身边靠,他毕竟才十四五岁,面对接二连三的变故,难免慌神。父子俩一个脸色凝重一个难掩担忧,在来势汹汹的五人面前,倒显弱势。 蕊珠宫的散珠仙人从头到尾都蹙着眉,她是徐梦吟的师父,王常林夫人的师姐,此前她为了避嫌一直没有说话,以示公允。可瞧见王子谦眸中担忧,她终是在心中暗叹一口气,站出来道:“诸位,此事无论如何需查明真相。但说王族长包庇一个恶贯满盈之人,甚至让其坐上三长老的位置,我却是不信的。孟秀,不如给我一个面子,我们一同带着无厌去王家求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如何?” 散珠仙人只求给王常林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倒并不算包庇。况且她与王常林沾亲带故,说这番话合情合理。 可孟七七并不想理会这些人情世故,“仙子的意思,孟秀明白,但不能答应。今日王家任何一人都休想从我手里把无厌带走,否则我孟秀对不起那些被无厌害死的冤魂,对不起师门教诲,更愧对天地。” 孟七七一席话坦荡又磊落,毫不退缩地迎着众人的目光,把话钉死。 王常林盯着他,沉声道:“孟秀,你让他们把无厌带到我面前,又不愿意让无厌随我回王家对峙,难道想把这顶黑锅强行扣在我王常林头上不成?” 散珠仙人愣怔过后,亦问道:“是啊,若想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必绕不过王家不是吗?” 空明大师略作思忖,道:“不如我们各派几人,联合看管无厌。这样一来,既能把事情查清楚,又能保证不会有人趁机救走无厌,如何?” 此言一出,顿时受到了各方的赞同,但孟七七仍未点头。 他沉默着,似在思考,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忽然,孟七七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塔里走出来,两人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孟七七随即恭敬地对空明大师颔首,道:“孟秀信得过大师。” 孟七七的退让令王常林长舒了一口气,可是紧随其后响起的声音却让他心中咯噔一下。 金满从塔内走出,满面寒霜,道:“诸位,我劝大家先把无厌的事儿缓一缓。蒋斜的死因查出来了,我想北斗门的诸位一定很想问问王族长,为何蒋斜体内会有你王家人特有的元力印记?” “你什么意思?”王常林心中警铃大作,而金满这两句话,轻而易举地便在众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蒋斜体内有王家的元力印记,这岂不是说、说……” “王家人杀了蒋斜!?” 自证清白往往比栽赃嫁祸要难,王常林自忖自己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但金满如此言之凿凿,让王常林都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 可那是不可能的! 王常林亲自动的手,他不可能留下任何把柄。 可就在此时,萧潇也从塔内走了出来,道:“刚刚出来的结果,蒋斜体内确实有王氏特有的元力印记。” 如果说金满的话还只是让人怀疑,那么萧潇的话便是更有力的佐证。偏生鬼罗罗也从塔里晃了一圈出来,睁着眼瞎说道:“是啊,这话没错。” 三人成虎,而圣君满含嘲讽的话更像压倒王常林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缓缓摇头,半唏嘘半讥讽地说道:“想不到堂堂琅琊王氏,竟如此藏污纳垢,真是令本君……大开眼界啊。” 圣君的奚落,恰似一道大耳刮子扇在所有人脸上。此刻无人再去细想她为何还没有走,他们只感受到极为真切的羞愧与愤怒。 若此时从圣君的口中宣扬出去,那他们日后还有何脸面再自诩正道?而造成这一切后果的王常林,更是千古罪人。 “王常林,你为何害我师兄!”北斗门的几位弟子更是悲愤交加,恨自己为何到现在才看清他的真面目,再加上蒋斜惨死、于尧失踪,他们本就濒临奔溃边缘,此时一股脑儿地把情绪宣泄在王常林身上。 “你们不要血口喷人!”王子谦欲回护父亲,王氏众人亦齐齐辩驳,可此时再多的辩解都是狡辩。 王子谦的脸刷的白了。他是知道的,蒋斜就是他爹杀的,他可没有王常林那般的自信认为绝不可能被人抓住把柄。在他看来,金满与萧潇如此笃定,更有旁人作证,这件事儿就板上钉钉了。 他看着周围人张合的嘴,恍若受着凌迟处死的刑。 与此同时孟七七后退一步蹲在无厌面前,拿掉了塞在他口中的布团,把一个沾了血的长命锁放进他怀里,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王常林杀了你儿子,现在又杀了蒋斜,你说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你呢?” 孟七七的话带着轻笑与惬意,似阎罗低语,残忍又无情。他还在笑,笑得可恶又恶毒,恶毒得让无厌都忍不住颤抖。 刹那间他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从这个男人手上逃脱了,王常林也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他不光会杀了自己,他还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杀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无厌愈想,愈疯魔。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如一个好不容易抓住浮木却又被下一个浪头拍打得无法呼吸的溺水者,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王常林。 啪嗒。 孟七七仿佛听到了心弦崩断的声音,那般悦耳。 “王常林,你不得好死!”无厌被抓走的这些日子,锐气早被磨平,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只不过是一缕生的希望。现在这缕希望断绝,他却也不想死得孤单,“王常林,今日我逃不过去,你也别想好过,当初我躲进王家的时候……”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寒芒自无厌背后闪现,直刺无厌后心! 孟七七眼疾手快,一脚将无厌踹开,同时秀剑出鞘,挡下一击。 无厌狼狈地趴在地上捂着心口咳嗽,急忙抬头去看,还未来得及看清孟七七挡下的是谁,左右两侧便又有两道剑光袭来。 无厌大骇,往右躲不行,往左也不行,往后却已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萧潇与青姑忽然从人群中蹿出,挡在无厌身前。 “铛!”金石交击之声接连响起,四下哗然。 空明大师等人立刻出手,预备拦下王敬。然而王敬此时犹如亡命之徒,竟是不管不顾地朝无厌杀去。 无厌瞳孔皱缩,王敬这是铁了心要杀他,当下再不犹豫,一边狼狈地闪躲着,一边高喊道:“王敬老匹夫,当初就是你接纳我进入王家的,还许我三长老之位,你可别忘了!” 闻言,王敬目眦尽裂,竟是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强行震开空明大师与孟七七等人的拦截,长剑几乎要刺进无厌眉心。 “小玉儿!”孟七七断喝。 话音落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叮”的一声击打在王敬的剑刃上。但王敬此剑乃是孤注一掷之剑,小玉儿的箭只能稍稍打偏一些,却不能完全解除无厌的危险。 另一边,王常林也出手了。这是生死局,容不得谁再有片刻迟疑。 孟七七放弃王敬转而拦住王常林,而无厌面前,无妄剑擦着他的额头过去,在最后的一霎那,挡住了王敬的全力一剑。 瞬息万变的厮杀吊起了众人的心,还不等他们有片刻喘息,金满缠绕于十指间的丝线甩出,从各个刁钻的角度甩向王常林。 一切发生得太快,戴小山等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提剑加入。 鬼罗罗抱臂观战,看着孟七七,忍不住舔了舔嘴角。他多少能猜出一点孟七七的布置,因为他在来时,碰巧遇到了赵绝一行人。 当时他们正由一群人护送着赶往湖心,毫无意外地与王家的守卫打了起来。鬼罗罗恰好看王家不顺眼,于是便帮了一把。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些人是圣君的手下,所使招数都是苍庭的路子。 王敬出现的时候,身上也带着伤。他之前并不在湖心比武场,估计是赶过来的时候,也与那些人打过了。 那么,现在就看孟七七如何收场了。思及此,鬼罗罗微微眯起眼,兴致盎然。 孟七七已然从乱局中脱身。 陈伯衍挡住了王敬,金满挡住了王常林,剩余的王家人也被空明大师等人拦住。无厌狼狈地跪在地上,一句又一句不停歇地往王敬身上泼脏水。 局已定,该杀人了。 孟七七收起秀剑抽出了环首刀,这是他专门用来砍脑袋的刀。 他走到无厌身边,无厌的眼里却只有王敬,甚至连王常林都不能引起他的丝毫注意——这十年种种,富贵荣华,全是王敬许给他的。甚至当初就是王敬派人大老远把他从平城救出来,带回王家的。 他无厌是罪该万死,可王敬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该死!他居然还想当众把自己杀了,哪儿那么容易! 孟七七读懂了他眸中的歇斯底里,无奈地摇摇头。四周刀光剑影从未停歇,而他身处乱局中央,却从容镇静。 “王大长老。”孟七七倏然转身,笑吟吟地看向王敬,“你不是要杀了无厌堵住他的嘴吗?” 王敬被陈伯衍步步紧逼,回话的机会都没有,只一双眼睛瞪着孟七七。他怕一口气泄了,陈伯衍便能一剑捅进他的身体。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无厌大放厥词,眼睁睁看着孟七七扬起手中的刀,用力砍下。 手起刀落。 一个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地面,而那颗头颅上的眼睛,兀自死死地瞪着王敬,永不瞑目。 死寂,整个湖心比武场一片死寂,刀剑骤停。 谁也没有想到孟七七竟然说杀就杀,如此干净利落。人群中有人惊呼,赵绝等人却恨不得击掌狂欢。 无厌死了,他终于死了。 孟七七甩了甩刀上的血,脚步不停地走向王敬。 徐梦吟白着脸紧盯着他,喉咙发紧,“他要干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猜到答案的,却不敢说、不敢动。此时的孟七七好似无人能阻,神鬼难挡。 “不要!”人群中,王子安心急如焚地冲过来,企图挡住孟七七。 空明大师与蓑笠翁等人亦惊骇不已,欲出手阻拦,可他们很快便发现——剑阁的弟子们已经筑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将孟七七牢牢地护在壁垒之内。 壁垒之内,除了孟七七,还有被陈伯衍一剑逼退的王敬。 徒有穷不知道小师叔究竟要干什么,但他仍是本能地站到了孟七七身后。师父说过,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等困境,剑阁弟子一定同生死共患难。 这样的教诲,深深刻在每一个剑阁弟子的心上。 于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孟七七抬手召出本命剑,一剑捣入王敬丹田。凄厉的惨叫响彻湖心,听得人头皮发麻。 王子安飞奔过来的身影倏然停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流一滴血,却迅速如老树般枯萎的王敬,跪倒在地。 王敬没有死,但是他废了。 孟七七抬眼,道:“无厌恶贯满盈,其罪当诛。王敬善恶不分,同流合污,今废其丹田,以儆效尤。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第61章 不厌诈 孟七七雷霆手段, 眨眼间便让无厌与王敬两人一死一废, 而那昂扬的、磅礴的气势,冲击着每个人的内心。 惊讶过后, 是深深的震撼。 此时此刻, 这个画面, 或许将永远留在他们心上,无法忘怀。 年轻的修士们, 起初还无法把与他们差不多大的孟七七当成一个真正的前辈高人看待, 此时才终于有了实感。譬如郑成,全身上下虽只紧握着剑的手透出一丝激动, 可对他来说, 能让他表露出一丝激动, 已实属难得。 孤山的小师叔,如此敢作敢为,天上地下独一份。 没有哪个年轻修士敢在此时站出来对孟七七的话提出异议,一来他们为孟七七气势所迫, 没有哪个愣头青蠢到此时去触孟七七的霉头;二来, 虽然孟七七手段强硬, 可无厌与王敬的罪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空明大师的慈悲相中带上了一丝苦色,散珠仙人亦没有再为王家说一句话,甚至眉目中染上了一丝寒霜。 唯有王家人悲愤难忍,一个个对孟七七怒目而视,“孟七七, 你怎能因为无厌一面之词,就对大长老下此毒手!” “你分明是徇私报复!” 一句句指责、怒骂,异常刺耳,孟七七却充耳不闻。他只是转头看向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王常林,道:“王族长也这样认为么?你想为他出头?” 这句话,乃是赤裸裸的威胁。 王常林心中一紧,孟七七废了王敬丹田,没有直接下杀手,正说明孟七七并非全无忌惮。但若他选择与孟七七正面硬抗,以孟七七的势头,恐怕即便闹到两败俱伤,也得把整个王家拉下水。若他把王敬推出去,把所有的污水全部泼到王敬身上,那么…… 可这势必需要王常林向孟七七服软,这对他来说,才是最痛苦的。王常林挣扎再三,听着王家人愈演愈烈的骂声,终于道:“够了,都住嘴!” 王常林积威犹在,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便沉声道:“大长老与无厌勾结,已经罪证确凿,你们都不必再说了。” “族长!”王家人一个个震惊不已,就连王子谦都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意难平。王子安还恍惚着,闻言豁然抬头,却喉中干涩,苦痛难言。 他知道祖父有罪,罪有应得,但王常林如此轻易地将之摒弃,仍让他对所谓的家族大义感到心寒。 王常林与他四目相对,王子安眸中的怀疑和痛心令他感到刺痛,他不由加重了语气,道:“子安,莫要为了一人,罔顾全族啊。你是这一辈中最懂事的孩子,想必一定能明辨是非。” 明辨是非?王子安辨不明白了,看不懂了。最疼爱他的祖父一夕之间变成了恶人,而此时与他说话的人,又有几分善意?他所说的是非,又是谁的是非? 然而王子安看过四周一张张的熟悉的脸,这些与他同族的兄弟、叔伯们,他们的眼中有惶惑、有愤怒,更有指责。 他们在指责谁?是我吗。 王子安的脸不由的白了一分,短平的指甲刺进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他默默地走到赵绝等人面前,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头,而后背起昏迷的王敬转身离开。 从始至终他没有辩驳过一句,无声,却沉重。 王常林见状,按捺下心中的不悦,道:“王敬勾结无厌道人,但这件事族内其他人确实并不知情。他乃是大长老,执掌长老堂,权力极大,有一些事情即便我身为族长也不能干预,还望诸位明鉴。” 无厌死前光逮着王敬一个人咬了,如今王常林把脏水都泼到王敬身上,倒是死无对证。 孟七七果然如王常林所料,见他服软,便不再咄咄相逼。王常林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目光转向金满,道:“至于蒋斜之事,金侯爷怕是看错了吧。” 金满言而无信,在最后关头反咬王常林一口,令王常林恼怒不已。金满却一点儿都不害臊,此时更是耸耸肩,轻巧地说道:“是啊,也许真的是我看错了吧。” “你!”王常林倏然反应过来,金满刚刚根本是在瞎说!什么独属于王氏的元力印记,根本没有,他就是跟孟七七一起使诈! 金满看到王常林忽变的脸色,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萧潇则低调地站在师兄弟身边,深藏功与名。 若问萧潇他师父最擅长的是什么,他肯定这般回答你——睁眼说瞎话。 何止蒋斜身上的元力印记是假的,就是孟七七对无厌说的“他儿子被王敬杀了”的事情,也是假的。那对母子现在还被关在圣君的住处,那奶娃娃吃得白白胖胖,见人就笑。 师父说过,这叫兵不厌诈,炸死你个王八蛋。 王常林忽觉一阵头晕目眩,那是被气得,他竟然被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耍得团团转,实在是、实在是…… 在场其余人的表情亦变得古怪之际,都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倒是孟七七自王子安与王敬二人离去之后,便肃着脸一言不发,尽显高人姿态。 唐礼看了眼自家小师弟,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于是整整衣领,拂了拂衣袖,站出来一本正经道:“诸位,王家出了这样的事,我真是痛心之极啊。但是没关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希望王族长日后可要多加约束族人,不要再犯这样的过错。至于无厌一事,虽然无厌已死,王敬业已伏法,但我们都不知道是否还有王敬的人牵扯其中,还望王族长多多配合。此事,还烦请空明大师能做个见证。” 空明大师点头应允,王常林也只能打碎牙齿后血吞,“唐兄严重了,此事多亏剑阁出手,否则无厌或将继续危害王家。接下去的调查,王某定当全力配合。” “哪里哪里,是我家小师弟唐突了,还望诸位勿怪,勿怪啊。”唐礼谦虚得很,和的一手好稀泥。 这厢唐礼负责收场,那厢孟七七无事一身轻,转头看向陈伯衍,眼神一勾,“走了。” 说罢,孟七七大袖一甩,御剑而去。 修士们纷纷抬头望着他的背影,仰慕、倾佩、唏嘘、嫉恨,种种情感复杂不一。但无论他们心中如何评判,今日之后,仙门之中怕无人再敢说一句“剑阁式微”。 王氏落寞,剑阁崛起,已是不争的事实。 只有从始至终作壁上观的陈无咎眯起眼,望着孟七七的背影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从湖心比武场悄然离开的殷无华出现在岸边的一处芦苇丛中。他是一路追踪着于尧来的,起初于尧沉入水中,其余人都被圣君吸引了目光,无暇他顾,可殷无华却一直盯着于尧。 于尧迟迟没有露面,这让殷无华觉得很奇怪,于是他主动跳入水中寻人。 殷无华找到了于尧,他似乎会什么闭气的功夫,企图在水中逃遁。殷无华没别的爱好,就爱凑热闹,好奇心大,于是他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谁知于尧没游出多远,水中忽然又出现了三个人。这三人出现得极为诡异,连殷无华都没看见他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于尧就被三人打晕拖走了。所幸殷无华离得够远,这才没有被他们察觉。 此时那三人已经拖着于尧上了岸,岸边有一辆马车等候。殷无华小心翼翼地躲在芦苇丛中看着,却并不准备上去救援。 一来,他与于尧非亲非故,甚至觉得他有点欠揍;二来,对方人多,万一打不过呢。 不多时,马车走远了。殷无华从藏身处出来,思虑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日暮西沉,须臾间,霞光已洒满了莫愁湖。 缠花楼内,红梅依旧开得旺盛,丝毫也不理会楼外春风,只在仙君过时,落下一点朱砂来,轻拂他的肩头。 孟七七脚步不停,一路行至五楼。 门,哐一声被他推开。陈伯衍察觉到些许异样,跟着他进门的同时迅速反手将门关上。门关的刹那,孟七七扶着桌沿忽然咳出一口血来。 陈伯衍急忙扶住他,却被他冷冷推开。 孟七七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冲淡嘴中腥味儿,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道:“出去。” “你怎么了?”陈伯衍眉头紧蹙,见到孟七七吐血的刹那,他心头那块肉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钻心地疼。他忍不住伸手抓住孟七七的胳膊,把他扳过来直面自己。 此时的孟七七,眼含薄怒,唇色发白,偏偏那被茶水稀释后的鲜血还来不及擦拭,自唇边滚落。 他直直地盯着陈伯衍,道:“大师侄,你逾矩了。” 陈伯衍却不理会,面色忽然沉凝,“你刚刚是不是用了什么秘术?” “你都看出来了还废话?不知道我现在很难受吗?放手。”孟七七一脚踹在他小腿骨上,可陈伯衍动都不动,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反而上下打量他一眼,双手紧紧地抓着他,整个人的气息愈发阴沉可怖。 孟七七忽然忆起从前,有点发怵。 第62章 坏消息 孟七七伤得不轻, 经脉破损, 修为直降到第二层小圆满,且仍在起起伏伏, 极不稳定。可孟七七却好似习以为常, 吃下一颗疗伤丹药, 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疗伤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又睁开了眼睛, 道:“把小玉儿叫来。” 陈伯衍却在这一柱香内仔细回忆着方才露台上的情形, 孟七七在逼迫王常林服软后几乎不发一言,甚至退后站到他的身旁。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已经在强忍着秘术反噬的痛苦, 不说话, 是因为一口血堵在喉咙里, 什么都不能说。 如此一想,他逼迫王常林妥协,与他各退一步,恐怕并非真的对对方有所忌惮, 而是他自己撑不住。孤山小师叔强横无敌的外衣不能被撕下, 一旦他在人前露出受伤后的虚弱, 王常林恐怕会立刻反扑。 孟七七并非一味的张狂、蛮横,他在隐忍、筹谋,或许他表现出来的一切,仅仅只是他希望别人看到的。 但陈伯衍却奇迹般地没有去怀疑他对自己说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反而后悔自己这几年表现得太过温良,否则, 孟七七或许不用吃这些苦。 他这样不错眼地看着孟七七,尽管已经收敛了方才那过于沉凝的气息,孟七七仍是觉得心里毛毛的。 陈伯衍是个很怪的人,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受人夸赞的君子,然而有时候……孟七七真的很怀疑他心中是否真的有“慈悲”二字。 “看够了吗?看够了把小玉儿叫来。”孟七七道。 “这是师侄的房间,小师叔有事可以直接吩咐我。”陈伯衍说着,起身倒了杯热茶递到孟七七手边。 孟七七低头看着茶水上蒸腾的热气,不知陈伯衍心中究竟是何想法。他在此时的陈伯衍身上找到些当年的影子,可是眸中的冷意仍止不住地往外溢出。 秘术反噬后的虚弱期是十分难熬的,此时他手脚乏力,体内各处经脉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再想运转元力极为困难。 他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来照顾他,可是此时的陈伯衍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一想到这里,他便恨不能从陈伯衍身上咬块肉下来。 孟七七想,等他日后想起来了,一定要告诉他——你想太久了,我生气了,恨死你了。叫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想到日后陈伯衍被罚跪棋盘的场景,孟七七又宽慰不少,此时小玉儿终于来了。孟七七急忙喊了声“进来”,小玉儿就急匆匆地关了门朝床边跑来。 以前孟七七使用秘术之后,都是小玉儿照顾他的。青姑是女孩子不方便,萧潇又时常在外,于是小玉儿便担当了照顾师父的重任。今日小玉儿看师父不说话了,便知道他定是又用了秘术,于是等大比一结束,他便忙不迭赶回来。 “师父!”小玉儿担心坏了。 孟七七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眸光终于变得柔和,“乖徒儿,你可真是师父的贴心小棉袄,刚想找你呢,你就来了。” 小玉儿却一本正经地蹙眉,“师父你不要说话了,你快躺下休息,小玉儿会把所有消息都说给师父听的。” 孟七七依言躺下了,陈伯衍就站在床边给他掖被角,他却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小玉儿。 小玉儿一颗心全在师父身上,看到师父脸色苍白,忙转身去求大师兄,“大师兄你去准备一点饭菜来好不好?师父他肯定饿了。还要热水,好多好多热水。” 陈伯衍:“……好。” 其实饭菜和热水他一早便让人去准备了,这会儿已在送来的路上,陈伯衍心忧小师叔,便只好任其差遣。但当他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回到房门口时,他又碰上了沈青崖。 沈青崖是孟七七使用秘术的知情人之一,他对孟七七的担忧不会少小玉儿一分。进了屋,他便主动扶着孟七七到桌边坐下,还顺手坐在他旁边给他夹了菜。 “先吃一些吧,让小玉儿说,你听着就行了。”沈青崖温和清雅,眸中关切一览无余。 两人年少相识,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举止自然亲昵了些。孟七七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小玉儿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可陈伯衍却蹙起了眉。 小玉儿背对着他站在孟七七身侧,没发现他的异样,认真仔细地向孟七七汇报:“唐师伯跟空明大师他们都去了王家,赵绝五人不愿意去,最后安排他们住进了狮子楼。萧潇师弟去见圣君了,之前无厌被关在圣君那儿,圣君的人好像从无厌嘴里问出了什么。” 孟七七点头,“大比呢?” “叩仙榜头名是一念大师,再是沈大哥、小山师兄,排在第四的是王宁,接下去就是蕊珠宫的那位徐师姐。因为小山师兄第一天的时候第一轮就被沈大哥淘汰啦,所以他又往下挪了一名。” 闻言,孟七七挑眉看向沈青崖,“你没得魁首?” 沈青崖摇头,“我们天姥山一贯不爱出风头。” 孟七七不予置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眸中忽而闪过一道寒芒,“现在王敬废了,王常林必定会趁机把长老堂攥在手里,王家迟早会变成他的一言堂。但是王常林此人,野心甚大,心眼有多,为了维护自己的美名,他不可能真的把王敬的手下全部铲除,这就必然会给日后埋下隐患。不过这个隐患埋伏的时间太长了,小玉儿,你去告诉你萧潇师弟,让他把北斗门的夜心放回去,再偷偷传消息给他,就说王常林杀了蒋斜。” 孟七七虽面色苍白,眉宇间缭绕着一股孱弱病色,说话声音也小了许多,但语气坚定,坐也坐得笔直。 小玉儿点点头,“可是师父,那个于尧不见啦,北斗门的人不会恨我们吗?” 孟七七道:“那就把于尧也算到王常林头上,你们散布一点小道消息,就说于尧也是王常林为了嫁祸给我,派人暗害的。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了。” 闻言,沈青崖忍不住劝道:“王子灵在王宛南那里养伤,有王宛南庇护,只要他自己争气,日后必能和王常林父子一较长短。王家的这局棋你已经下完了,就别再管了,好好休息才是正理。” “这还只是个开始罢了。”孟七七却摇头,“王常林想成为新的仙门领袖,所以选了式微的剑阁当垫脚石,我为了巩固剑阁的地位,又选了王家当试金石。表面上看,不过都是利益驱使,不过……王家掌握的秘密远比我们知道的多,甚至有些秘密,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晓。” 说着,孟七七感觉到喉咙里有一丝痒意,正欲喝口茶润润嗓子,一杯茶就恰好出现在他面前。他抬头,目光顺着端茶的手与陈伯衍相会。 陈伯衍道:“小师叔喝茶。” 孟七七实在没力气,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道:“王家与周自横的失踪有关,王敬这么急着杀我,恰好佐证了这一点。今日我废了王敬,恐怕他不久就会在王家“暴病身亡”,我们得想办法把人偷出来,从他嘴里套出真相。” “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陈伯衍道。 孟七七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现在还有一件很麻烦的事情,鬼罗罗来了,我们必须在被他缠上之前,立刻离开金陵。” “我也看到他了。”沈青崖蹙眉。当年他们三人一同遇见的鬼罗罗,鬼罗罗却只对孟七七一人感兴趣。那人性情乖张,又心狠手辣,若是再让他缠上孟七七,难免招来横祸。 思及此,沈青崖很快有了定论,“我去会一会他,探探他的口风。” “不行。”孟七七说得太急,体内气血翻涌,脸颊上顿时泛起异样的红晕。恰在此时,一股温热的元力自他背后涌入,滋养着他破损的经脉,让他缓过气来。 是陈伯衍。 他就站在孟七七身后,沉稳如山岳般牢牢托住了他的身体。 孟七七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眼郑重地盯着沈青崖,“你不准去找他,那太危险了,听见没有?” “好,我不去,你放心。”沈青崖的心中,温暖又苦涩。他的这位友人,本该是一个一壶酒一把剑就能自在闯天涯的风流人物,当年的那根傲骨还在,可他身上的伤太多了,走得也太艰难了。 孟七七靠着陈伯衍,略略好受了些,道:“鬼罗罗之事,我自有分寸。当务之急仍是王敬,把他抓过来,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虚弱的孟七七,也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孟七七。 陈伯衍却忽然抓住他的手,入手的冰凉让他眉头微蹙,“小师叔,你该休息了。” 孟七七却不答应,“我是你长辈,让你站着你便站着,不准多言。” 陈伯衍道:“晚辈不敢,但小师叔可还记得上次你遣我去找金满时,曾答应我一个条件。” 孟七七忘了,是真忘了,所以他打算赖账。 可陈伯衍的账并不好赖,他抓住孟七七的手腕,目光冷冷地看向沈青崖,道:“我家小师叔要休息了,请沈兄回吧。” 沈青崖倒乐见其成,走时留下了几瓶药,顺便还带走了小玉儿。小玉儿本不愿走,但他相信大师兄无所不能,一定可以照顾好师父,于是风风火火地跑去完成孟七七交代他的任务,头也没回。 孟七七冷着脸看着他们一个比一个走得快,抬眼扫向陈伯衍,道:“不尊长辈,擅作主张,大师侄好能耐,等着回孤山领罚吧。” “小师叔若想罚我,怎样罚都可以。”陈伯衍扶着他站起来,欲扶他回床上休息。 孟七七此刻打不过他,便也歇了反抗的心思,只是他不满地往屏风后瞧了一眼,道:“我要沐浴更衣。” 今日连战几场,身上出了汗,孟七七可不愿就这么睡下。 陈伯衍无法,只好依着他来。所幸热水已经备下,他又从须弥戒中取了些具有温养经脉之效的草药放入水中,伺候孟七七泡澡。 半个时辰后,孟七七终于消停下来,沉沉睡去。 陈伯衍直接用令符传讯叫来陈战,吩咐他去把王敬掳来。陈战从不质疑少主人的任何命令,只是不小心瞥见床上纱帘后睡着的人,有些疑惑。 什么时候少主已经温和到允许别人睡在他的床上了? “战叔。”陈伯衍语气稍重。 陈战连忙收回视线,再不多看,之后他把今日在城外山上碰见鬼罗罗一事毫无保留地说给陈伯衍听。 陈伯衍略作思忖,道:“你再带人去试探试探鬼罗罗,无需隐瞒身份。” 不隐瞒?陈战心中讶异,又听陈伯衍问:“伯兮呢?” “回少主,二少爷先一步回陈家了。” “为何?”在陈伯衍看来,陈伯兮好不容易从家中出来,怎会急着回去? “属下不知,只知道二少爷收到家中来信,便带着几个人先行离开。临行前他说此行只为见大哥一面,目的达成,便无需再特意辞行,还吩咐我不要打搅您,以免误了大比。” 陈伯衍沉声:“确定是家中来信?” “确定,那信上有陈家特有的暗纹。”陈战很笃定。 闻言,陈伯衍略略放下心来。陈家的儿郎都是自幼在刀口上舔血的,陈伯兮虽然年幼,却也不是鲁莽之人,况且身边有人跟着,应当没有大碍。 不多时,陈战领命而去,陈伯衍则继续为孟七七守夜。 万万没想到的是,天将破晓之时,陈战没有为他带来王敬,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王敬死了,被人暗杀在床上,床边还放着一个镶着宝珠的小木匣子,匣子里有几盒胭脂以及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赠小疯狗。 第二卷:鲜衣怒马少年郎 第63章 天涯路 王子灵从昏迷中苏醒时, 已经是叩仙大会结束后的清晨。他是被饿醒的, 饿得头重脚轻差点从床上一头栽下来。 直到他一连吃了三大海碗的面,迟钝的大脑重新开始思考,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柴叔回来了。 整个金陵城, 也变天了。 “大长老死了?!”王子灵的声音陡然拔高, 虽说他总咒人家死,可人家真死了, 他却又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咒了十几年都没咒死的人, 怎么轻而易举就被人杀了呢? 他仔细听着大比上的一系列变故,惊讶得嘴巴就没闭拢过, 待听到王常林希望他回王家跟他一起处理族内事务时, 王子灵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不去!我不回去!王敬死了他下一个肯定要搞我,我才不回去!” 王子灵仿佛被雷劈通了任督二脉,不光修为涨了,人也机灵了。他飞奔去缠花楼找孟七七, 却被告知孤山剑阁的人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已离开。 王家人并不知道小疯狗是谁, 但有人认出了那个曾被鬼罗罗抓在手中的匣子, 于是正在全城搜捕鬼罗罗,并未对剑阁的离去有所阻拦。 王子灵躲在人群中与王家派出来搜捕的人擦肩而过,原本因为没见到孟七七而有些茫然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他必须得再次离开金陵了,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让自己变得更强。 这样,他才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思及此, 王子灵转身朝狮子楼撒腿狂奔。 与此同时,城外一处驿站中,唐礼正带着几位师侄与金满辞行。金满仍是那身红衣似火的打扮,目光扫过剑阁诸弟子,道:“孟七七呢,他怎么不自己来见我?莫不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不敢出来了吧。” 唐礼无奈,“金侯爷勿怪,我家小师弟就爱乱跑,平时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人影,我也没办法。” 金满可不欲与他打太极,收起折扇背在身后,人已经带着姚关扬长而去,只余一句话从风中悠悠飘来,“告诉孟七七,那对母子我送走了,此事终了,我与他两不相欠……” “那对母子?”唐礼疑惑地看向萧潇。 萧潇解释道:“是无厌强抢的一位女子和她生下的孩子,无厌虽作恶多端,但他们是无辜的。” 唐礼点点头,复又苦笑着问:“萧潇啊,你是最后一个看见你师父的,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萧潇摇头,“师伯,师父只说与我们兵分两路走,他还是会回孤山的。况且有大师兄跟着他,师伯尽管放心。” 唐礼怎么能放心哟,好不容易露面的小师弟又跑了,他回去该如何与师兄交待?难道要告诉他,小师弟不光跑了,还带走了你徒弟? 使不得,使不得啊。 小玉儿抬头望着萧潇,道:“师父会很快回来找我吗?” “会的,小玉儿师兄。”萧潇摸摸他的头,温和地笑了笑。 此时此刻,孟七七正与陈伯衍一同站在他的无妄剑上,御剑临空望着脚下的金陵城。猎猎的风吹着陈伯衍为他寻来的一件素色斗篷,孟七七还残存着一丝苍白的脸被兜帽遮了一半,显得格外娇小。 圣君已在一柱香前从西门离开,走得悄无声息。那条长长的官道上,她一人打马而行,顾叔同远远地跟着,却不敢靠近。 此时金满也走了,剑阁的弟子们亦踏上了归程。孟七七的目光落向远方的狮子楼,看见王子灵急吼吼地背着个小布包裹钻进门口的马车里,后面跟着的王宛南似乎攒了一肚子火气,上去就给了他肥厚的大屁股一脚。 “下来!坐什么马车,给我一路跑出城去!”话音刚落,王子灵就从马车上被踢了下来。他揉着屁股,一脸苦涩,可这次连柴叔都不帮他了,马儿喷了他一脸鼻息,仿佛也在表达对他的嘲讽。 王宛南恶霸似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一个第三层都没有达到的修士,一碗蛋羹都做不出来的厨子,不配做个胖子!” 语毕,马车飞也似地跑起来,眨眼间便把王子灵甩在后面。王子灵急忙跟上,风风火火地跑出了北门。 从五湖四海聚集而来的修士们,也都慢慢散了。偌大的金陵城好似还与半月前一样,纸醉金迷、风光旖旎,可又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喧嚣的风里,仿佛还残留着莫愁湖上的剑气。 “走吧。”孟七七淡然地伸出一只手抓住陈伯衍的衣服,他还在抓紧时间恢复,便干脆让陈伯衍带着他,省些力气。 陈伯衍扫过他抓着自己的手,眸光微暗,“小师叔抓紧了。” 孟七七挑眉,“我还能掉下去不成?” 陈伯衍薄唇微抿,嘴角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却并未再说什么。无妄剑化作一道流光带着他们远去,破开风、破开云,顺着春光,一路往西行去。 不多时,孟七七与陈伯衍已不见了踪影,剑阁的弟子们却在行出几里路时,被人拦下,而且拦下了两次。 第一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鬼罗罗。 鬼罗罗要找小疯狗叙旧,不谙旧事的唐礼一头雾水。得了孟七七叮嘱的萧潇上前道:“我家师父云游去了。” 鬼罗罗不信,可他怎么都找不到小疯狗,遂拂袖而去。 可剑阁所有人都知道他留了人暗中监视,只是大家都当作不知道。 第二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陈无咎。 巧的是,这也是来找孟七七的。唐礼又是一头雾水,萧潇上前道:“我家师父云游去了。” 陈无咎不信,但他没有再派人监视,而是光明正大地加入了剑阁的队伍,说要去孤山拜访。 半日后,两人遍寻不到的孟七七与陈伯衍出现在与他们完全不同的方向,寻了一处荒村野店落脚。 推开破旧的客栈木门,干瘦的小二从柜台后探出头来观望,却没有前来招呼客人的意思。 两人毫不在意地在寻了窗边一处桌椅落座,细碎的阳光恰好透过破败纸窗洒落桌面,这唯一的一抹亮色,让孟七七心喜。 于是那些在春光中飞舞的尘埃,看起来也顺眼许多。 待陈伯衍将桌椅擦干净,孟七七迤迤然落座,心情甚好,还伸出手去在那缕阳光中舒展着自己的纤长五指。 陈伯衍看着那圆润的指尖在眼前晃来晃去,隔着春光描摹着孟七七的容颜,恍惚间,竟似久别重逢。 于是当沈青崖沿着两人沿途留下的记号踏进客栈时,看见的便是那副他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陈伯衍端正地坐着,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对面的孟七七。 孟七七趴在桌上,伸出手逗弄着春光里的尘埃,埋怨着小二为何还不倒茶来。下一瞬,他瞧见沈青崖,便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向他招手,“这儿呢!” 恍惚间,他们还是十八岁的少年模样。 沈青崖大步走过去,心中有一丝激动破土而出。没变,一切好像真的从未变过,他听见自己笑着对孟七七说:“这么偏僻的一家客栈,害我好找。” “咳。”孟七七眨眨眼,“偏僻才好啊,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有高人出没。我们行走江湖,寻仙问道,当然要往高人多的地方走,兴许还能学一招劈山倒海,对不对?” “嘁。”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小二从柜台后绕出来,挖了挖耳朵,漫不经心地问道:“几位喝点什么啊?” 孟七七正欲喊个碧螺春,可他又想起初出茅庐的小疯狗,连一壶糙茶都喝不起,于是干脆叫了壶水。 小二撇撇嘴,走了。 沈青崖坐下,目光扫过一眼也没有看过来的陈伯衍,道:“陈兄不介意我与你们同行吧?” 陈伯衍还是没看他,不回答,他的目光一直在孟七七身上,“小师叔,你说有私事要办,可是与沈兄的私事?” 孟七七神秘一笑,“你猜?” 说罢,他也不等陈伯衍回答,便与沈青崖凑在一起说话。 说的仍是金陵城里的事情。 今早陈伯衍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告知了孟七七。孟七七当机立断让剑阁弟子们立刻离开金陵这个是非地,自己则与陈伯衍一路,悄然消失在城中。 孟七七道:“鬼罗罗下手太快了,之前王敬能请动鬼罗的人对我下杀手,可见鬼罗罗与当年小师叔失踪一事也有瓜葛。现在他抢在我们之前杀死王敬,无非是想永远地堵住他的嘴。” “那线索岂不是断了?”沈青崖道。 “我们现在不可能主动去招惹鬼罗罗,暂时也找不到其余的关联者,这条线看似断了,但是还有另外一条线——秘境。”孟七七指尖敲打着桌面,道:“离开前,萧潇过来把无厌那边的消息告诉了我,他说王家之所以会收留无厌,是因为他手中掌握了一分天机图残卷,还有一些关于秘境的秘密。” 沈青崖会意,“你之前跟我说,在秘境里看到了周自横的笔记,甚至遇到了能使出一百零八剑莲华之人,有没有可能……周自横还活着?” “我不认为他死了,但是那个人的气息与小师叔完全不像。”孟七七道。 陈伯衍起初并不知道此事,此时听闻,亦觉惊讶,“莲华乃是孤山剑阁不传之秘,绝对不会外传。” “所以,这个人至关重要。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秘境中,那个地方寻常人难以到达,而他与我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为什么?说明他在寻找、追查的事情或许与我一样。第二次是无厌,正是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势力从王家抓走了真正的无厌,后来又送到我面前,于是我又见到了他。这个人,或这群人,与秘境和小师叔的失踪都有着莫大的关联。这三者之间,必定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孟七七抽丝剥茧,语气笃定。 沈青崖知他心中一定已经有了决断,便问:“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孟七七道:“那些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难以追查,小师叔又已经失踪,所以我们能下手的点,唯有秘境。我们还是按之前的计划行事,沿着当年的那条路再走一遍,沿途想办法去另外的秘境探访。我有一些猜测,还需要进一步证实。” “就我们三人?”陈伯衍问。 “对,就我们三个,大师侄难道怕了?”孟七七勾起嘴角,许是三人重聚的画面让他忆起往昔,重拾了一些当年意气,眸中星光璀璨,叫人移不开视线。 陈伯衍心尖微颤,丹田处本命剑兴奋地嗡鸣着,似迫不及待地想与他一同策马行歌。 “小师叔忘了么?”陈伯衍的眸光柔和许多,“我答应了师父一定要将你带回孤山,若小师叔不愿回去,那师侄只好一直跟着你了。” 孟七七摇摇头,叹口气,“芳君啊,话不能这么说。若我一直不回去,你就一直跟着我,不娶媳妇儿了吗?” 陈伯衍心知他又在戏弄自己,目光瞥过他腰间挂着的那串草珠子,回道:“但凭小师叔作主。” “嗯?”孟七七挑眉,沈青崖莞尔。陈伯衍或许还不知道,可他清楚孟七七所说的“沿着当年的那条路再走一遍”是什么意思。 那条路,是他们三人年少时走过的那条天涯路。 若再走一遭,他们一定能把当年的陈芳君从过去带回来。 第64章 清平郡 三日后, 清平郡。 哒哒的马蹄声震落朝露, 奢侈到用万中无一的修士来守城门的清平郡,在熹微晨光中打开了门上的元力锁, 迎接南来北往的旅人。 城中唯一一条穿城而过的清河两端也阀门大开, 自昨夜起就在城外排队等候的船只井然有序地进入城中, 大大小小的船只连成了串儿。 入城的,出城的, 在宽阔的河道里擦肩而过。不时便有一艘艘空着的大船往城外去, 船上站着许多着灰衣短打的青壮年,十个里, 总有一个是修士。 人们好奇地张望着, 却不敢造次, 目光扫过船上的木棉花图案,激动中含着敬畏。 街边的垂髫小儿们,一大早就在拿着柳枝充大侠。远远站着的一个看似不大合群,手中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剑诀, 稚嫩的童音操着老气横秋的强调, 嘟哝着:“本仙君不与你们凡人计较。” 童言稚语, 引来哄笑,而众人聚集的水井旁,不知何时开始流传新的童谣。 “北斗斜,王氏微,剑阁峥嵘剑剑催。一朵莲花四十九,莫愁苦, 莫愁泪,莫愁花开无人归……”年轻的羁旅客和着孩童稚嫩的声音念着,念至兴起,回眸用含笑的眼神勾了勾同伴,道:“大师侄也来一段儿?” 大师侄不来,他看着小师叔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扎着高高的马尾回眸调笑的模样,心扑通扑通直跳,差点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呆子。 孟七七暗骂了他一句,转而与沈青崖说话去。沈青崖兀自沉浸在旧时风光里,这才回过神来,见友人不高兴了,忙道:“我听着呢。方才那童谣不像是民间传出来的,我们离开金陵不过三日,没有那么快。” 孟七七点头,“清平张氏与琅琊王氏一向不和,兴许又是哪位张家人闲来无事编排着来埋汰人的。” 张王两家的恩怨由来已久,张氏瞧不上王家作派,但他们无论怎么努力,总被王家压一头。以至于到了现在,已到了王不见张、张不见王的地步,此次叩仙大会上,更是一个张家人也无。 但孟七七来此,与张王两家一点关系都没有,盖因这清平郡,是他与陈伯衍初次见面的地方。 “征录的地方在那儿。”沈青崖率先看到了一处靠近河埠的征录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热闹非凡。 人群中央是个身着灰衣的少年人,正坐在一张小桌前快速记录着众人的名字,“一个个来,都一个个来!” 只是人群实在太拥挤,他干脆弃笔站上桌,插着腰吼道:“谁再挤谁就给我出去,我张家不收不守规矩的人!” 众人这才老实下来,安分地开始排队。孟七七三人皆作武者打扮,不显山不露水地排在队末,小声交谈。 “我们这是去……采石?”陈伯衍问。 “聪明。”孟七七瞅着陈伯衍一袭白衣,忽然有点后悔让他穿这身衣服了。这白衣好看是好看,可待会儿他们去采石,少不了沾一身的灰。他眉心的剑痕也因为怕暴露身份遮住了,待会儿再被灰尘一染,美貌不再,可如何是好? 这可是陈芳君如今唯一的优点了。 孟七七摇头叹气,陈伯衍不明所以——他的小师叔,好似每日都对他不满。不满的原因千奇百怪,可陈伯衍却只想讨他欢心。 偏偏他做不到的事情,总有人能轻易做到。 沈青崖能理解孟七七心中所想,问:“你还记得断崖山那次吗?” 孟七七眼前一亮,他怎么会忘记呢,那一次他们三人行至断崖山,恰好遇见高人打架,于是山崩了。那时孟七七还只是个普通人,逃得很是狼狈。 后来,陈伯衍一把将孟七七扛在肩上,好险才逃了出去。 那个时候的陈伯衍,满身泥土,脸上还被乱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孟七七不知道对于修士来说,这样的一道小口子根本无足轻重,为此心怀愧疚。 陈伯衍还骗他会留疤。 在伤口未好的半个月里,孟七七一度觉得有疤的男人最有男子气概,陈芳君无论怎么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最俊朗,于是他连漂亮的姑娘也不看了。 后来孟七七知道了真相,差点提刀划花了他另半边脸。 可气,可恨呐,但孟七七不得不承认——沾了灰尘和血迹,划破的衣服因为汗湿贴在身上的陈芳君,是真绝色。 孟七七怀念这样的陈芳君,陈芳君却不知道他在怀念谁,眸光微暗,道:“小师叔又想起何事了?” 孟七七朝他眨眨眼,“想起了我的小情郎。” 陈伯衍:“……” 他此时已经认定孟七七那串草珠子的主人就是自己,那么孟七七的情郎便也是自己。他不跟孟七七求证,是因为自己还没有真的恢复记忆,他怕让孟七七空欢喜,怕他难过。 孟七七之所以不与他说破,恐怕也是希望他能全部想起来,再回到他的身边。 可即便如此,陈伯衍听到孟七七用这种调笑的口吻说这种话,仍会……嫉妒。这对陈伯衍来说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体验,无法控制,无法纾解,更无法自拔。 偏偏孟七七还凑过来说:“瞧大师侄一脸深思,你想听听我与小情郎的故事吗?” “小师叔。”陈伯衍声音低沉,幽暗的眸子盯着孟七七。 恰在此时,灰衣少年不耐烦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你们到底报不报?” “报。”孟七七机灵地从陈伯衍身边离开,报上了三个假名。灰衣少年扫了三人几眼,年龄、体格都算上佳,便没有多问,挥挥手让他们跟着其他人上船。 张家在附近的山里有一个很大的采石场,专门出产晶石。晶石中蕴藏着丰富元力,可供修士修炼,在妖丹千金难求的情况下,张家的晶石就成了仙门中的紧俏货。张家偌大一个修仙世家,甘愿留在清平郡这么一个小地方,也正是为了这些晶石。 当然,这并不是说别处就没有晶石出产,只是此处的晶石不仅量大,还是上等货,因此最受修士欢迎。 只是晶石极难开采,寻常人一天只能采出一小块,且采满三日必须停下,否则晶矿中散逸的元力入体,非修士者难以承受。而众所周知,这晶石是不能用元力开采的,轻则造成晶石爆炸,重则引起修士体内元力混乱。 可若要让修士们不动用元力去采石,又太过有些大材小用,于是张家不得不每天招收新的采石人。 当初的孟七七,便是这采石人之一。 张家给的报酬很丰厚,孟七七心中也怀揣着修仙问道的壮志,于是便来到了这清平郡。说不定采着采着,张家就发现他有修仙的资质,带他踏入仙门了呢。 可他没采出什么名堂来,倒采到了一个陈芳君。 此时,船停了。 孟七七收起神思,随众人下了船,一路往山中的采石场行去。山中的路七拐八绕,还有迷踪阵拦路,即便有人领路,众人也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目的地。 沈青崖是在孟七七离开采石场后才与他们相遇的,所以不曾来过此处,此时看到采石场的真容,不免出神。 沈青崖尚且如此,其余普通人就更惊讶连连了。 只见眼前青山不知被何等神人劈为两半,一半的山已经不见了,另一半的山还矗立着。山不算很高,四周却云雾缭绕,那断面正对着他们,其上平整无比、寸草不生,还刻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张家家徽。 那是一朵盛放的红色木棉花,花瓣的纹路深深地刻进山壁中,而那朵木棉花的四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 引路人满意地将这惊讶神情收入眼底,道:“当年我张家先祖一剑劈了半座山,这才发现了里面的晶石。你们好好干,说不定就能觉醒资质,被我张家收入门墙,从此走上修仙大道,与天地同寿。” 闻言,一众采石人个个激动不已,眸光发亮,已然开始在脑海中编织飞升成仙的美梦。 孟七七当初也被忽悠过,谁没有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呢。他摸了摸鼻子,凑近陈伯衍道:“大师侄,一会儿跟紧我,小师叔带你看个好东西。” “好。”陈伯衍无有不从。 这时有人终于从激动中回过神来,疑惑道:“这山壁如此平整,我们要怎么上去?” “跟我来。”引路人负手身后,一副高人模样。 众人跟随他站到山脚下,他才慢悠悠地解释道:“这儿有一处传送阵,一日只可开启两次。一次上去,一次下来,一应用具、吃食皆已在上面备好,如无意外,你们必须待到日落时分才能下来,可明白了?” “明白!”张家招收的都是青壮年,声音洪亮,干劲十足。 引路人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身将一个巴掌大的小铜镜贴在山壁上,闭目默念法诀的同时,澎湃元力自铜镜中涌入山壁。 第二层小圆满。 孟七七倏然蹙眉,张家的引路人什么时候修为也这么高了?但阵法已动,他无暇考虑其他,迅速抓住陈伯衍的手腕,下一瞬,山壁上的巨大木棉花图案泛起微光,孟七七等人便倏然出现在山洞内。 第65章 子夜杀 山壁上洞口众多, 但实际上内里四通八达, 最终都会汇聚在山的深处。孟七七抓着陈伯衍的手腕一起传送,很幸运地传送到了一个无人的洞口。 洞口都摆放着几个大箩筐, 里面放着吃食和采石工具, 孟七七背起一个, 又顺手丢给陈伯衍一个,“跟我来。” 循着旧日的记忆, 孟七七一路往里走。只是多年过去, 山洞又被挖深了许多,构造也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孟七七需要时不时停下来仔细辨认, 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山洞内没有火烛, 却并不昏暗。隐藏在山石里面的晶石散发着夜明珠一般的光芒,越往里走,光芒越甚。 “几年前我曾在此地采石,悄悄藏了些东西在这儿。”孟七七边走边说, 中途偶尔会碰见其他的采石人, 有些是昨日就来一直没走的, 有些是同他们一起来的。孟七七暗自与当年比较着,发现这山里走动的人数比之前要多了许多。 忽然,陈伯衍拉住了孟七七,宽大的衣袖挡在他头顶,挡住了扑簌簌从洞顶掉落的灰尘和细小石块。 “嗯?”孟七七掀开挡在眼前的垂下的衣角,目光望向头顶, 若有所思——这是哪个采石人又不小心把晶石凿爆了? 他怎么总感觉这张家采石场变得有些古怪。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他忍不住问。 “此地有一股轻微的元力波动,很小,但是范围很广。有些不寻常。”陈伯衍乃天生剑体,对于天地间元力波动的感觉最为敏锐。 孟七七仔细感知了一下,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元力波动。但他丝毫没有怀疑陈伯衍的话,道:“我们快一点,找到东西之后立刻跟子鹿汇合。” 子鹿是沈青崖的字,当年他离开天姥山入世历练,用的就是沈子鹿这个名字。 这对于陈伯衍来说,理应是个陌生的名字,可他却在孟七七提起的刹那便想到了沈青崖。他微微怔住,孟七七却没发现他的愣怔,自顾自地走远了。 陈伯衍立刻跟上,两人又在四通八达的山洞内走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当年孟七七采石的地方。 那是一个约莫寻常厢房大小的洞穴,四周石壁上都有开凿过的痕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几年过去,洞还是孟七七当年见到的那般大,没有继续往里深挖。 洞里有些暗,孟七七猜测是此地晶石较少的缘故,所以才被放弃了。不过这对孟七七来说却是个好消息,他奔到角落里拿出环首刀在地上刨着,很快便刨出一个坑来。 见到坑中埋着的巴掌大的小布包,孟七七眼前一亮,忙把它出来,而后朝陈伯衍招招手,道:“你看。” “血晶石?”陈伯衍瞧着孟七七掌心的鲜红晶石,略显诧异。这血晶石万中无一,即便是张家这么大的采石场,可能也采不出一匣子的血晶石,可孟七七掌心的血晶石足有三块,每块都有鸽子蛋大小。 孟七七看出了他的疑惑,道:“这是我捡的。就在这个洞外,一块破布包着三块血晶石,我本来想把它交出去,但那天采石场忽然发生了一些变故,我唯恐惹祸上身,于是把它藏在了这里,打算第三天走的时候再想办法。” “什么变故?”陈伯衍隐隐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记忆开始松动。 “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是一个人。” 孟七七后来再回头细想,一度觉得那些忽然出现的鬼鬼祟祟的黑衣人找的就是陈伯衍。 当时恰好是晚上,子夜时分。 张家不给采石人提供住处,孟七七早已习惯了“天为被、地为庐”的生活,于是便留在了洞内过夜。只是他那晚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睡不安稳,隐隐听见外面有些异响,便出去察看。 四通八达的甬道里,一个人都没有,然后不知是谁的脚步声回荡在孟七七耳边,让他心中毛毛的。 行走江湖,保命要紧。孟七七转身就往方才睡觉的洞穴走,却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一个小布包,那个小布包里,就有那三块血晶石。 见到血晶石的孟七七很是激动,若他上交给张家,或许能得到重酬,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冷静下来——他没办法解释这三块血晶石的来路,即便实话实说,张家也必定会大力盘问。 这太麻烦了,孟七七当机立断把血晶石藏起来,而就在他盖上最后一抔土的刹那,外面忽然乱了起来。 “所有人出来!去外面集合!”尖利的声音大喊着,孟七七听出来那是张家引路人的声音,没作多想便往外跑。 然而他刚跑出洞口,一柄匕首便架到他脖子上,来人从背后挟持住他,沙哑的嗓音冰冷彻骨,“别动。” 孟七七冷汗直流,顺从地退回洞内,就听身后那人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子,穿一身黑衣,受了重伤。” “没有。”孟七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真的没有。” 来人不怎么相信,但时间紧迫,他见孟七七实在说不出什么,便放开了他。孟七七暗自松了口气,可下一瞬,那柄匕首便朝他的脑门直刺而来。 那人的动作太快了,快到孟七七僵在原地,毫无躲避的可能。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然而匕首穿透脑壳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来,孟七七瞳孔紧缩地看着停在眼前的刀尖,一口气松懈下来,喘息得如同一尾扑棱在车辙中的鱼。 “铛!”匕首碎着那人轰然倒地的身体掉在地上,孟七七劫后余生地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看到了站在对面的男人。 或者说,是一个与他一样大的少年。 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把剑,正是这把剑在千钧一发之际刺入了那人后心,将孟七七救下。 少年、黑衣、染红了半边身子的血,孟七七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人就是死掉那位正在寻找的目标。 “谁在那里?!”忽然,远处传来叫喊。 少年捂着胳膊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冷厉如鬼神般的目光飞快扫过四周,而后回头道:“想活命就立刻离开这里。” 这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起伏,冷得让人心颤。那一瞬间孟七七几乎无法分辨到底是地上死掉的那人更恐怖一些,还是这个少年更恐怖一些,但他的身体已经飞快地做出了选择。 他冲过去拽住对方,“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孟七七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天,且天生方向感极佳,即便此处的路弯弯绕绕让人头晕,他也能迅速找到出口。 他意识到这个少年正被人追捕,或者说追杀,凭他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可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不论如何,他刚刚救过自己的命,孟七七就绝不能把他丢下。 “前面左拐!”孟七七用了最大的速度往前跑,他能感觉到他握着的那只手上,全是黏腻的鲜血。但他不敢停,杂乱的脚步声如影随形,追杀者不知道何时便会从各个通道口蹿出来,若是不能跑快点,他也得把命丢在这儿! 忽然,一点寒芒在前方乍现。 孟七七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止步。与此同时一股大力将他拽到后面,那少年如一道罡风掠过孟七七身侧,电光火石之间伸手抓住疾刺而来的长剑。 长剑割破了他的掌心,却被他牢牢抓住,不得寸进。只听咔的一声,长剑竟被他生生折断。 飞溅的鲜血打在孟七七脸上,他愕然地看着这一切,还未回过神来,少年便一脚将来人踹倒在地,而后将手中断剑狠狠地刺入对方胸膛。 “你……”孟七七虽没被吓傻,心也紧跟着颤了一下。但此时逃命要紧,他甩甩头将多余的思绪抛诸脑后,想提醒对方尽快离开,却发现他跪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 “哐铛。”断剑从他手中滑落,他痛苦地喘着气,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好似丧失了再次站起的力气。 孟七七瞧着他血肉模糊的手,心中咯噔一下。 他却艰难地回过头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憋出一个字来,声音沙哑,“走。” 脚步声,忽然又在侧前方响起。 那双黑色的宛如星夜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孟七七,干脆利落只有一个字,“走。” “闭嘴!”孟七七把心一横,蹲下来把人背到背上,找准方向再度拔腿狂奔。 他拼命地跑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数次被如影随形的脚步声逼得绕远路,跑得肺中似火烧。 背上的那人却像是睡着了,头歪在他的肩膀上,微弱的鼻息喷吐在他的颈窝,用一种陌生的男子气息和血腥味包裹着他。 汗水、和少年的血,几乎让孟七七的背部湿透。 他只能拼命跑、拼命跑,他知道最终的出口就在前方。逃命这种事,他最擅长了。传送阵的光芒亮起的刹那,孟七七心中闪过一丝喜意,几乎是飞扑过去抓住了最后的机会。 光芒一闪,他们已经出现在山脚下。 第66章 知错也 长夜漫漫, 两个少年在危机四伏又布满迷踪阵的树林里没命奔逃的画面还在孟七七的脑海中, 记忆犹新。 他没有说那个少年是谁,因为在那时候, 两人确实互不相识。他一边讲, 一边仔细留意着陈伯衍的神情, 只是陈伯衍眸光深邃,全然看不出一丝波动。 孟七七不免有些气馁, 开始怀疑陈伯衍是不是真的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再没有想起来的可能。 陈伯衍却忽然问:“小师叔为何要救他?” “他救了我,我再救他, 这有什么不对的?”孟七七没好气。 “可是那个要杀你的人, 本来就是被他引来的。”陈伯衍道。 孟七七噎住, 这人怎么这样呢?哪有让别人不要救自己的,他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雷劈傻了! “关你屁事。”孟七七快要气绝,转身便走。 陈伯衍却又伸手抓住他,“小师叔不继续讲了吗?” 孟七七语气冷硬, 死不回头, “对牛弹琴, 不讲也罢。” 可忽然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陈伯衍从背后伸手抱住他,低沉磁性的声音近得就在他耳边,“或许小师叔再背背我,芳君就想起来了。” “你……”孟七七霍然回头, 撞见陈伯衍含笑的眸子,“你都想起来了?!” 陈伯衍摇头,伸手撩去孟七七鬓边的一缕头发,指尖迷恋地描摹过他的脸颊,“我忘记了,小师叔。那些追我的人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都忘记了,唯独想起来一个你。” 陈伯衍其实真的只想起来一点,他只记得在他意识模糊快要倒下的时候,有人把他背在背上,跑了很久。 起初这个画面也是极为模糊的,但那人响亮干脆的一声“闭嘴”,实在是生气十足,一下子就让那个模糊的身影变得清晰起来。 陈伯衍原想着等记忆恢复得多一些再与他相认,可是他发现自己等不了了。此时此刻看到孟七七倏然泛红的眼眶,他更是觉得相认得太晚了些。 应该再早一点,四年前拜入孤山的时候,就应该想起来才对。 只是说再多的话,即便跪地剖心,好似都不能抵消掉孟七七承受的一切,陈伯衍抱着他叹了口气,道:“小师叔,以后不要再这样救人了,你救了我一个就够了。” 孟七七把额头抵在陈伯衍肩上,此时此刻他无比确定,眼前这人就是陈芳君。那么小气,除了他还能有谁? 那一瞬间的狂喜和激动让孟七七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就像一个孤独地走了九万里路的羁旅人,餐风露宿、筚路蓝缕,终于看到了故乡青山的尖尖一角。 他的指尖在轻轻颤抖着,唯有握紧拳头,才能保持镇定。可恢复了镇定的孟七七,一把将陈伯衍推开。 他神色冷峻,双手抱胸,“说,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陈伯衍如实相告:“大比之日。” 孟七七又问:“那你还记得从前你叫我什么吗?” 陈伯衍:“……” 他还没记起来,于是孟七七笑道:“什么都还没想起来就敢对你小师叔动手动脚,目无尊长,谁给你的胆子?” 陈伯衍望着他,无奈道:“师侄知错了。” “既然知错了就老实一点,在你全部想起来之前,我依旧是你小师叔,你依然什么都得听我的。”孟七七飞快地与他约法三章,这么轻易让他过关,可不是他疯狗的风格。 陈伯衍自知有亏,只能苦笑着应下。 恰在此时,张家的管事巡逻至此,瞧见两人站着说话,不由斥道:“站着干什么,还不干活!” 两人都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取出工具来装装样子。管事见他们还算老实听话,又训了几句便离开了。 孟七七望着他的背影稍一琢磨,道:“跟我来,我们换个地方。” 孟七七所谓的换个地方是换地方采石,不是换地方谈情说爱。他有经验,一小会儿过去便采了拳头大两块晶石,让周围的采石人羡慕不已。 他们此时所处的洞穴足有之前的五倍大小,四壁都有采石人在开采晶石,约莫有七八个人。一个小个子的青年见孟七七动作利落,便凑过去向他讨教。 陈伯衍在后面看着,一锤子下去崩了一地碎石。 小个子被一块小石子打中了屁股,回头疑惑地看了眼陈伯衍,而后小声跟孟七七说:“你看那人穿一身白衣过来采石,看着怪怪的,眼神超可怕,我们离他远一点……” 孟七七捂着肚子忍着笑,点点头,道:“那我们去那边吧。” 两人遂转移至另一个角落里,小个子安心了,继续卖力地凿凿凿。没想到一回头,那穿白衣服的又跟在他们身后,吓得他锤子都掉了。 孟七七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陈伯衍无奈,“小师叔。” “好好好,我不笑了。”孟七七摆摆手,他忽然觉得让陈伯衍慢慢恢复记忆也不错,瞧他那憋屈的小媳妇儿样,改天让子鹿给他画几张丹青,以后挂墙头上。 小个子问:“你们认识啊?” “嘘。”孟七七中指抵唇,他忽然听见什么声响。 陈伯衍也注意到了,目光扫向洞穴外,当机立断地前去查探。孟七七跟着走过去,“什么声音?” 陈伯衍眉头紧锁,“是妖兽的声音。” 妖兽?! 孟七七惊愕不已,妖兽都在秘境中待着,张家本身也并没有秘境,此地怎么可能会有妖兽。来不及细想,孟七七与陈伯衍齐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掠去。 声音的源头在山的深处,两人中途碰到了张家的巡逻队,他们也正急匆匆地赶去,神色之中难掩焦急。领头的看见两人,连忙断喝:“你们是谁!?” 孟七七回身就是一把尘土抛出,几人忙不迭遮挡,再往前看,前头早没了两人踪影。 “马上传讯回去,有外人闯入!” 孟七七没去管身后动静,为了赶时间,他甚至用上了惊鸿照影。几乎是须臾之间,孟七七与陈伯衍的身影已经一左一右出现在最深处的洞穴入口。 入口处有两个张家人持剑把手,且这两人竟然都是第二层大圆满的修士! “停下!”对方瞧见忽然出现的孟七七与陈伯衍,亦是神色大骇,攻击立出。 孟七七也不与他们含糊,妖兽的嘶吼声近在咫尺,他心下一凛,脚步不停,一脚飞踢在其中一人胸口,身形如鬼魅般蹿入洞中。 然而他刚刚入内,一股喊着浓重腥味的热乎乎的劲风便扑面而来。孟七七不得不抬袖抵挡,待劲风退去,他看清楚洞内乾坤,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偌大的洞穴里,一只足有正常妖兽五倍大小的大妖兽四足上都缠着粗壮的铁链,铁链延伸出的尽头,是四根巨大的铜柱。 此时妖兽嘶吼,状若癫狂,四根锁链已经断了一根。十数个张家的修士正左支右绌地躲避着它喷吐出的劲气,连洞内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也无暇理会。 “是罡风,这只妖兽最起码有第三层初期的实力。”陈伯衍第一时间便看出了这妖兽的不寻常,左手拦住孟七七把他护在身后,右手大袖一挥,将罡风挥散。 闻言,孟七七神色凝重。妖兽一般而言都在第二层境界以下,难得有几只特别厉害的,也都只相当于第二层小圆满的修士。而且因为妖兽只凭本能作战,打法蛮横无章法,几乎不可能是同等级修士的敌手。 可这里的这只妖兽呢?第三层初期。它喷吐出的劲气甚至已经形成了罡风,攻击也开始变得有章法。 此刻它正在有意识地挑选自己的对手,被它锁定的那个人,恰好是此地修为最差的那一个。 那人被妖兽的尾巴拍落在地,眼看着就要被妖兽一脚踩中,他连忙滚地避过,大喊救命。 其余人纷纷上前救援,为首的一个大汉虎背熊腰,浓眉虬髯,竟然用双手托住了妖兽踩下来的巨爪。虽托得面色涨红,青筋暴起,可这力气也着实大得吓人了。 “吼!”妖兽被阻,愤怒难当,一口劲气喷吐出来,化作罡风直朝那位虬髯大汉袭去。 大汉当机立断,用力将妖兽的爪子推出,一边后撤一边大喊道:“留两人与我吸引它的注意力,其余人立刻结封印阵!” 电光火石之间,孟七七捋顺了思路。这妖兽在山的最深处,门口还有高阶修士把守,可见是张家豢养在此的。 如今妖兽暴动,他们便准备把妖兽封印。可这妖兽从何而来?陈伯衍是陈家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张家的采石场,那这妖兽与他……是否有关联? 恰在此时,巡逻队的人到了。 陈伯衍神色冷峻,无妄剑已然出窍,“掩护我。” 孟七七心下一凛,“你要做什么?” “杀了它。” 话音落下,陈伯衍的身影已倏然出现在妖兽头顶,无妄剑上掠过清晖,携雷霆之势重重劈下。 没有人比陈伯衍更加明白进入第三层大境界的妖兽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这只妖兽必须死。 但是张家人并不这么想,虬髯大汉瞳孔紧缩,立刻飞身跃起,“住手!” 他快,孟七七比他更快。 环首刀飞出,叮的一声击中他的长刀,破了他的刀势。下一瞬,惊鸿照影发动,孟七七如鬼魅般出现在大汉身侧,一个扫腿将之逼退。 如此变故,让洞内的其余修士齐齐愕然,更让紧随而来的巡逻队神色大变,“抓住他们!” 洞里洞外所有人齐齐出手,刀剑上元力微光渐次亮起,好不惹眼。孟七七暗叹大师侄如今也会给他找事儿干,手上却不含糊,右手摊开,环首刀飞回。左手唰地抽出秀剑,刀剑合璧,呈十字绞杀,绞出一片剑气纵横,将攻击统统拦下。 这是张家的地盘,孟七七不想与张家结下大仇,便留了手。只求把人逼退,不求杀人。 可陈伯衍剑下无情,短短弹指间已在妖兽身上划开一道狰狞血口。虬髯大汉急得双目通红,“快住手!这可是张家的地盘,休要胡来!” 回答他的是陈伯衍更加诀绝的一剑,无妄刺入妖兽后颈,澎湃的元力瞬着剑刃涌入妖兽体内。伴随着妖兽痛苦的嚎叫声和愈发癫狂的挣扎,所有人齐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陈伯衍收剑的刹那,妖兽轰然倒地,激起一地尘土。而洞外,也传来了更多更密集的脚步声。 孟七七挑了挑眉,转身与陈伯衍并肩面对着怒目而视的张家众人,轻声道:“大师侄,你可给我惹了大麻烦了。” 陈伯衍唇边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我知道小师叔定会护我的。” “你这脸皮倒是愈发厚了。”孟七七埋汰道。 “芳君只是谨遵小师叔教诲罢了。”陈伯衍低眸道。 闻言,孟七七想起之前他与陈伯衍说的“小师叔护你”的话,气乐了。正要与他说道说道,张家的正主却到了。 人群让开道儿来,一个圆脸男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怎么了怎么了?妖兽呢?” “少主!”接二连三的喊声想起,巡逻队长暗自抹了把汗,上前道:“禀少主,这妖兽……死了。” “死了?!”男子推开随从往里跑,果然看见了妖兽的尸体,脚步顿住,“这怎么、怎么死了呢……” 这时,他终于瞧见了此地唯二的陌生人,“这两位是?” 虬髯大汉立刻指着陈伯衍气愤道:“少主,正是此人杀了妖兽!” “你说他们杀了妖兽?”张家少主看着比孟七七稍长几岁,人却有些呆呆的。可方才他看到妖兽尸体之时,孟七七分明从他眸中窥见一丝喜意。 “少主,你且后退,待属下将这两名贼子拿下。”虬髯大汉说着,单臂一挥,张家众人就要一拥而上将孟七七二人抓住。 可说时迟那时快,张家少主迅速拦在众人面前,“且慢!” 说罢,他转头看向孟七七与陈伯衍,目光仔细辨认着二人手中的佩剑,随即拱手道:“张某眼拙,不知二位可是孤山小师叔孟秀孟前辈,以及阁主座下的陈师弟?” 第67章 血晶石 张家少主名叫张庸, 人如其名, 在天才遍布的仙门,平庸得很。但张庸毕竟身份不凡, 眼力也不凡, 一口道破孟七七二人身份, 歇了刀兵。 在孟七七点头承认后,张庸眼底的喜色几乎抑制不住地往外冒, “原来是二位大驾光临, 四郎有失远迎。” 孟七七微笑道:“贤侄不必多礼。” 那虬髯大汉仍想说什么,却被张庸摆手压下, “你无须再说了, 孟前辈在此, 必定有他的理由。孟前辈,如不嫌弃的话,还请一定随晚辈回家,让晚辈能好生招待一番。” 张庸是张家未来的主人, 旁人见他心意已决, 便都闭了嘴。 孟七七知道这张家之行是逃不过了, 遂点头应了下来,只是此地出了那么大动静,沈青崖却仍不见踪迹,这让孟七七有些担心。他拿不定主意是现在就去找他,还是隐瞒下来,让沈青崖在外策应。 不过很快孟七七就无需犹豫了, 因为他们在半道碰见了沈青崖。沈青崖说自己跟孟七七一道来了,只是中途迷了路,没找到出口。张庸亦没有多问,温和有礼地请沈青崖一道过府作客。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孟七七用眼神询问着沈青崖。旁人或许会相信沈青崖地托词,孟七七却是不信的。山中的洞穴虽四通八达,但还绕不晕堂堂天姥山大弟子。 沈青崖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孟七七的手心里却被他悄悄塞过来一块石头,不,不是石头。孟七七仔细摸了摸,那块东西入手温凉,光滑细腻,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块血晶石。 可是血晶石难道已经变得随处可见了吗?当初孟七七捡到三块,沈青崖进入洞穴内不过半日,也找到一块,再加上那只古怪的妖兽,桩桩件件都透着不寻常。 或许此行去张家,是场鸿门宴。 思及此,孟七七面上不显,仍轻松写意地挂着笑,与陈伯衍道:“大师侄,你那位陈战叔叔,还在么?” “十里之内,召之即来。”陈伯衍道。叩仙大会结束后,陈无咎去了孤山,陈战便有了留在外面的由头,带着十来个黑羽军一直跟随在陈伯衍附近,暗中保护。 “好。”孟七七放心了,只要小命有保障,便没什么好怕的。思及此,他拍拍陈伯衍的胸膛,道:“大师侄,且努力修炼吧。” 小师叔等着当你的小白脸,不是让你当我的小白脸啊。 陈伯衍:“……谨遵小师叔教诲。” 张家在清平郡东,占了城东几乎一半的地。是以清平郡虽比金陵小得多,张家却比王府还要大。 张庸对孟七七的到来很是重视,提前派人回家打点,开了正门迎孟七七进去。到得正厅,张家现任的当家人张丙生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张丙生对孟七七三人也礼待有加,这让孟七七终于想起来——他们孤山剑阁本就是仙门大佬般的存在,去哪里不是被奉为座上宾?也就是这些年衰落了些,加之王家与北斗门作妖,才让某些人的眼睛被狗屎糊了,狗眼看人低。 如今叩仙大会上的消息散播开来,从前的尊荣,便也都慢慢回来了。只是张家父子未免太过热情,这让孟七七不禁留了个心眼,与他们打起马虎眼来。 可这说了半天,孟七七都开始追忆剑阁的开山祖师与张家先祖那点屁大的交情了,这父子俩还一个往北扯,一个往南扯,天南海北地与孟七七闲扯淡。 孟七七给陈伯衍使了个眼色,陈伯衍立刻会意,道:“张世伯,晚辈斗胆,可否请教您山中采石场内的妖兽从何而来?” “这……”张丙生收起散漫,神色露出一丝凝重,“在这之前,三位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们到我张家采石场来,所为何事?” 闻言,孟七七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用茶盖轻轻拨弄着热茶,道:“如果我说我只是因为年少时曾在你张家采石,所以来故地重游,张族长可信?” 张丙生看着孟七七,眸光几度明灭,最终郑重地点头,“我信。孤山剑阁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孟兄弟你又是性情中人,张某信你。” 张庸亦道:“我们张家是做晶石生意的,最重诚信。若孟小师叔坦诚相待,我们必定也以诚待之。” 孟七七不予置评,只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张丙生捋了捋思绪,道:“实不相瞒,那妖兽是八年前忽然出现在采石场的,原本我们应该第一时间把它杀了,可谁知我们竟发现那妖兽的血可以治我家太爷的病。” “治病?张老太爷身体有恙?可我似乎未曾听闻。”孟七七讶然。 闻言,苦涩蔓延至张丙生的眉眼,他道:“老太爷久病在床,原本我们该遍请良医为他治病,但你们也知道,我张家坐拥一座晶山,而我父子二人却实力平平,若没有太爷坐镇,定会引来宵小窥视。于是我们不得不把太爷生病之事隐下,后来又发现妖兽的血能治病,这才甘愿冒大不韪将妖兽豢养在山的深处,以便能随时取血为太爷续命。” “老太爷究竟生的是什么病?”孟七七问。 “那是一种怪病,我们秘密请了许多大夫来,可却没有一个能说清楚这病的来由。”张丙生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即便服用了妖兽之血,也只能吊住太爷最后一口气,想要治好,难呐。” 话音落下,整个厅堂内仿佛都缭绕着一股沉重的气氛,压得案几上摆着的青竹也垂下了头。 沈青崖与孟七七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站起来道:“张族长,不知可否让青崖去给老太爷瞧瞧?” “是啊,张族长。天姥山的功法最是独特,有春风再生之效,或许对老太爷的病有所益助。”孟七七道。 张丙生略作沉吟,随即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下定决心:“好,那就麻烦沈贤侄了。只是有一件事张某必须事先说明,我家太爷的病事关重大,还请诸位对外保密。” 孟七七颔首:“张族长不必担忧。”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孟七七干脆与陈伯衍留了下来,让沈青崖独自前往。见状,张丙生对待三人的态度愈加和缓,命张庸带孟七七二人下去休息,自己则亲自为沈青崖引路。 半炷香后,孟七七独坐在安排给他的上等厢房中,等了片刻,陈伯衍便推门而入。 孟七七正摆弄着贵妃榻上的棋盘,两指翻转着一粒黑子,神情专注,喃喃道:“你说,张家父子二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陈伯衍在孟七七对面坐下,拈了颗棋子落在孟七七的黑气下方,道:“何以见得?” “张老太爷生病,他们秘而不宣合情合理。可若是一只妖兽闯入采石场,无论是谁,第一反应都是尽快斩杀。凭借张家的实力,这妖兽在他们手底下走不过一回合,那他们又是哪儿来的机会抢在妖兽死前,发现它的血能治病呢?” 细微之处见真章,孟七七一直奉行这句话。别人说的话编的故事,但凡被他瞧出来一星半点的不合理,他便不会信。 说着,他把沈青崖给他的那枚血晶石放在棋盘的正中央:“又一枚血晶石,加上之前的三枚,一共四枚。这么稀有的东西,一下子就出现了四枚,但妙的是这些年我并未听闻张家有大量血晶石出售的消息。” “张家的血脉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张庸这儿,只比普通修士好上一些。是以张家这些年做事一贯低调,或许他们只是不想惹出事端。”陈伯衍道。 孟七七反问:“你信吗?” 陈伯衍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可能,不偏,不倚。世人都说他是君子端方,孟七七却道那只是他冷酷无情。 “小师叔还留着那块包着血晶石的布吗?”陈伯衍忽然问。 孟七七当然没丢,递给陈伯衍,问:“这块布有什么问题?” 陈伯衍仔细摩挲着布料,道:“这种布料很特别,虽酷似麻料,实则造价昂贵、刀枪不入。我陈家驻扎在阴山的黑羽军,穿的便是用这种料子做的衣裳。” “你是说……这三块血晶石来自陈家?”孟七七蹙眉。 “十之八九,是从我身上掉出来的。我十二岁入黑羽军,身上穿的、平时用的都是这种料子。”陈伯衍道。 “黑羽军、阴山……”孟七七忽然想到金陵城中的那场截杀,无数个没有实体的黑影从各处冒出,如鬼魅一般。 他忍不住直视着陈伯衍的双眸,问:“黑羽军在阴山戍卫的,究竟是什么?” “小师叔真想知道?”陈伯衍垂眸,落子的动作很缓慢,似在思量着。 “我想知道的,是关于你的一切。可你之前从未告诉我。”孟七七嘴角勾起一抹笑来,眸光却是冷的,“我竟不知陈芳君是堂堂陈家的嫡子,也不知陈家对于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来说有多高不可攀。如今我再问你,你想作何回答?” 陈伯衍执子的手一顿,抬眸看着孟七七,心口像被绵密的针刺过。然而他终是想不起来更多,许多事无法言说,亦无法辩解。 他顿了顿,终是问出了那个埋在心底的问题:“我把从前都忘了,你可恨我?” 孟七七却挑眉道:“我恨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陈伯衍:“……” 孟七七双腿盘坐着,唇边的笑意里忽生一股匪气,“当年你为何不对我坦白,是为我好,还是来不及说,都已经过去了。今日之乐不可解昨日之苦,除非时光倒流,否则多说无益。我只要你的如今,如今你是否能对我如实相告。” 陈伯衍静静地看着孟七七,一眨不眨,好似投入了全部的心神。良久,所有的感触都化作他唇边一丝无奈笑意,“小师叔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阴山之秘,事关整个仙门,五山十四洲,我陈家代代驻守阴山,牺牲无数,以鲜血守得太平。纵使我爱你入骨,有些话不能说,那便不可说。” 陈伯衍的话里,包含着浓浓的血腥味。 孟七七从以前就知道他肩上必有重负,有那么多人藏在暗处恨不得他死,孟七七多心疼啊。于是他挣扎着活了下来,又跟着周自横当上了孤山的小师叔,所求不过是能快意恩仇。 能同喜欢的人一起御剑凌风,毫无拘束。 也能在碰到诸如陈无咎那种眼睛长在臀上的王八蛋时,戳瞎他的狗眼。 “除非……”陈伯衍继续道。 “除非什么?”孟七七忽然有点紧张。 陈伯衍沉声道:“除非阴山内部出现问题。” 闻言,孟七七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什么,而后心中一寒。 陈伯衍“啪嗒”一声,将捏在手中许久的那粒棋子落在棋盘上,道:“本该在秘境中待着的妖兽,忽然出现在张家采石场。而本该戍卫阴山不得擅离的我,竟带着三块血晶石也出现在此处。我有预感,我不是被追杀至此,而是为了某件事情主动到了这里。那这件事是什么?” 孟七七的目光落向棋盘上的那枚血晶石,就听陈伯衍冷冽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师叔闻闻这块血晶石,上面是不是有妖兽鲜血的味道?” 第68章 背叛者 孟七七心念一动, 从须弥戒中拿出自己唯一一枚血晶石, 与棋盘上的那一枚做比对。这块血晶石是孟七七在关外得来的,绝对的上等品质, 所以孟七七一直没舍得用。 他穷啊, 本来就没什么家底, 还要养着三个徒弟。若不是萧潇能为他分担一二,他都要改行当山匪去了。 仔细一对比, 孟七七很快发现了猫腻。 血晶石上当然不会有妖兽血的味道, 但陈伯衍必定意有所指——这血晶石的颜色有点不对,红的太过透亮, 比孟七七那块浅一些, 且颜色的分布稍有些不均匀, 但若不是仔细看,几乎无法分辨。 孟七七斟酌着,道:“你的意思是……这些血晶石是用普通的晶石染了妖兽血液造的假?” 陈伯衍道:“血晶石必定有假,这错不了。张家也必定有古怪, 我当年或许正是察觉了什么, 于是离开阴山前来调查, 当时我只有一个人,说明我是秘密出行,然而我的行踪仍是暴露了,这代表——黑羽军中有人背叛了我。” 顿了顿,陈伯衍又道:“然而当我再度回到家中时,竟是阴差阳错地失去了这一段记忆, 也没有任何人提起我当初离开的原因。这么重要的一件事,若我爹娘、战叔,任何一个人知道,都不会故意隐瞒,所以我当年可能只告诉了那个背叛者。而这个人,也许至今还潜伏在军中。” 孟七七忽然想到陈无咎,“你三叔也在军中吗?” “不。他分管族内事务,平时不与我待在一处。”陈伯衍道:“当年我已暂代父亲执掌令符,很少回到家中了。” “那这个人……” “我知道小师叔想说什么,能够知晓我行踪、被我当作心腹的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前辈,或是我过命的兄弟。他们生在陈家、长在陈家,每一个,我都想不出有任何背叛我的理由。”陈伯衍的语气依旧平静,可那眸光晦暗,让人琢磨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你现在想怎么办?”孟七七问。 陈伯衍道:“且看着罢。若那人知道我故地重游,必定心虚,唯恐事情败露。不用我出手,他自己便会有所行动。” 这时,沈青崖回来了。 孟七七忙招呼他坐下,眼神询问过去,沈青崖摇摇头,“张老太爷确实得了重病,全身清瘦得很,身上有一些诡异的红斑,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试着给他运功疗伤,可是我的元力一入他体内便消失无踪了,奇怪得很。” “你看到他服食妖兽鲜血了吗?”孟七七问。 “没有。现在张家豢养的妖兽已经被你们杀了,他们即便有存货,恐怕也不会太多。”沈青崖道。 孟七七却摇头,“那只妖兽的来路有问题,他们能找到一只,难道不能找到第二只?” 沈青崖蹙眉,孟七七便把他和陈伯衍的推论告诉了他,而后道:“若张家真的造了这么一批假的血晶石,那他们必定是要用这批假货去牟利的。如今七年过去,就是一块一块卖,也得卖出去一大船了,我猜——他们肯定有一条秘密的贩卖渠道。” 闻言,沈青崖亦豁然开朗,“如今我们发现了妖兽,他们担心秘密暴露,或许会有所行动。” “对。”孟七七勾起嘴角,“我们静观其变,等到了晚上,或许就会有老鼠出洞了。” 入夜,一场丰盛的迎宾宴之后,热闹的张家再度安静下来。修士聚集的宅院内,鸟兽虫鱼之声几户绝迹 ,天地元气却充沛得很,一呼一吸间便有元力流淌。 孟七七好奇地问了张家的下人,说是为了能让族内弟子更好地修炼,张家的宅院下面,用上千颗晶石布了一个巨大的聚灵阵。 上千颗晶石,这么大一个阵,阵法的核心节点处必定放置着更大的血晶石。如此豪气,实在叫孟七七忍不住咋舌,心生羡慕。 幽幽叹了口气,孟七七认命地盘腿修炼。一边吐纳,一边暗自留心着外面的情形。 可谁知他没等到张家的小动作,却等来了张庸。 为了避免张家人起疑,陈伯衍与沈青崖都回到了自己房内,于是偌大的房中只有孟七七与张庸二人。 张庸一进门,还未等门关上,便跪在了孟七七面前。 孟七七一惊,却没急着伸手扶他。兀自关了门,背着手走到他面前,问:“贤侄这是何意?” “前辈,今日多谢前辈斩了那妖兽,替我张家除一大患。”张庸双手抱拳,言语恳切。孟七七观他眸中感激之色,不似作假。 他暗自思忖着,从容不迫地看着他,道:“此话何解?” 张庸仍有些激动,说话略有些急促:“前辈大概也看出来了,我们虽拘着那妖兽,还在四周布下封印阵,可是妖兽毕竟与人不同,它即便不修炼,在那晶石环绕的采石场中也能主动吸收元力,增长修为。它如今已经到了第三层大境界,时不时便要发狂反抗,难保日后不会变得更强。” 说着,张庸叹了口气,“我数次劝我父亲将它斩杀,以免酿成苦果。可我父亲不听,为了太爷的病,为了我张家,他甘愿铤而走险。幸好前辈及时出现将那妖兽杀了,断了我父亲的念想,否则……我恐怕也只能看着,束手无策。” 孟七七忽然想起张庸见到妖兽尸体时,眸中一闪而过的喜色。瞬间的反应不会骗人,这张庸恐怕真的希望妖兽死去。 “你且起来吧,我也不过顺手而为,无需行此大礼。”孟七七的声音温和了许多。 张庸感激地站起来,朝孟七七再拱手,一句句“前辈”叫得情真意切,倒一点儿都不在意孟七七年纪比他小。 “坐吧。”孟七七忽然觉得这张家少主还有点儿意思,顺手赏了他一杯茶,问道:“如今妖兽已死,你日后有什么打算?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多谢前辈!”张庸惊喜,可是真要请孟七七帮忙时,话到嘴边,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前辈,这事儿张家有错,前辈若能替我们瞒下此事,晚辈已感激不尽了。” 孟七七笑道:“那你可否告诉我,那只妖兽究竟从何而来?” “这……”张庸犹豫了,思虑片刻,他道:“当年我还没有插手族中事务,对此事不甚了解。但是晚辈可以担保,我们张家真的只有这一只妖兽而已!” 唯恐孟七七不信,张庸郑重道:“我可以对天发誓,真的没有。若是有的话,我们何必留着这一只放任它修为渐长,而不换一只呢?” “你先别着急,我并未怀疑你。”孟七七道:“只是你要知道,妖兽流窜俗世,是大事。普通百姓没有修士的通天之能,若你真的再见到其他妖兽,必不能将之留下,留下隐患。” “晚辈记住了。”张庸点头。 孟七七含笑再问:“真的没有其他事情需要我帮忙?” 张庸犹豫片刻,终是妥协道:“前辈,在下确有一事相求,只是此事并未与我父亲提过,我怕……” “怕我觉得儿戏,不放在心上?”孟七七道。 张庸心思被戳破,索性把心一横,摊开了讲,“如今妖兽没了,我不知父亲如何想,我是绝不愿再去寻第二只妖兽来的。这样做或许可以称之为不孝,但如此为太爷续命,我却觉得……这更像是种折磨。太爷为张家征战一生,如今他老了,病了,我只愿他能安然地过完这辈子最后一点时光。我也知道,一旦太爷仙去,我撑不起偌大一个张家,必招致祸患,所以我想请孟前辈能赐我一句话。” “什么话?”孟七七饶有兴致。 “若太爷仙去,有朝一日张家有难,请孟前辈能相助一二。若孟前辈能答应,我愿将采石场三年内一半的产量无偿赠送给剑阁。” 饶是孟七七见过诸多大世面,听到张庸这两句话,也着实吃了一惊。这手笔,未免太大了。 不过转念一想,张家的采石场可是块香饽饽,若孟七七真的插手帮忙,要付出的恐怕不止一点两点。 这一笔买卖,孰赚孰亏,还真不好说。 “为何选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剑阁早已式微,或许没有那个资本来帮你。”孟七七在桌旁坐下,威压散开,神色淡然。 “叩仙大会的事情,晚辈已经听说了。张王两家是死敌,若张家有难,王常林必定会来咬一口。至少剑阁不会怕王家,也不会被他们收买。”张庸目光坦诚,直视着孟七七的眸子,毫不避讳:“我相信剑阁的信义,也相信前辈的实力。” 孟七七沉吟片刻,似有意动,却又道:“可是这张家,好像现在还不由你来做主。” 闻言,张庸沉默着,眸中隐有挣扎之色。他似乎在下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在对孟七七说出这些话之前,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走这一条路。直到现在,他终是咬咬牙,诀绝道:“前辈放心,我说的话,必定算数。” 如今不能做主,日后却不一定。 孟七七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也不多问。这是人家的家事,纵是斗得你死我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思及此,孟七七勾起嘴角,道:“好,我答应你。” 张庸没料到孟七七答应得如此爽快,心中有些狐疑。但答应了便答应了,张庸唯恐他反悔,立刻从须弥戒中拿出一个小木匣子放在桌上,恭敬道:“这一匣子晶石乃是我的私藏,请前辈务必收下。” 孟七七看着那匣子里满满当当的晶石,看向张庸的目光愈发柔和。民间流传的话本上,修士都是一心求道、淡泊名利的高人,可他孟七七就是个俗人,就爱张庸这样上道的晚辈。 红尘嚣嚣,谁不是俗人一个呢。 于是,双方皆大欢喜。 待张庸离去,孟七七迫不及待地盘腿坐在贵妃榻上,开始数他的晶石。这张庸不仅上道,还很厚道,普通晶石下面铺了厚厚一层血晶石,不是假货,而是货真价实的上品血晶石。 孟七七一颗一颗地点,简直爱不释手。 想想一趟金陵之行,他撒出去多少人情多少积蓄,这下总算收回来一点了。 正乐着,陈伯衍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关了门,沉默地看着孟七七。 孟七七抬头扫了他一眼,问道:“大师侄晚上不睡觉,来我这儿做什么?” “小师叔又与张庸在说什么?”陈伯衍反问。 “这可是小师叔的私事,大师侄身为晚辈,怎好过问呢?”孟七七支着下巴,揶揄道。 陈伯衍上前一步:“小师叔。” 孟七七换了个姿势数晶石,道:“你喊我师叔祖都没用,我礼都收了,可不能把答应别人的事告诉你。” 陈伯衍冷冷地扫了一眼晶石匣子,道:“阴山妖丹遍地,若小师叔喜欢,改日我让战叔送一车来。” “滚。”这个王八蛋,之前也不见他送过一颗。送个破草珠子,他也不嫌磕碜。 “师侄是来为小师叔守夜的。” “两车。” “好。” 第69章 少年事 赚够了, 孟七七终于收起玩闹心思, 谈起了正事。他把玩着手中的晶石,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玩味, 道:“张庸来找我谈笔买卖, 这是他给我的见面礼。” “小师叔答应他了?”陈伯衍问。 “张家采石场三年内一半的产量, 由不得我不答应。况且,这约定得等到他执掌大权后才能生效, 我们不是怀疑张家有什么古怪么, 一旦张家出现什么变故,这古怪之处就会自动浮出水面了。” 说罢, 孟七七又把张庸的话简单地说给陈伯衍听。陈伯衍听闻后, 问:“小师叔相信他吗?” “信与不信重要么?不重要, 只有这手里的晶石才重要。”孟七七笑着掂了掂匣子,拿出一块豪爽地扔给陈伯衍:“小师叔赏你的。管他要作甚么妖,他们作他们的,我们玩儿我们的, 明日小师叔带你去赶集, 好好玩玩儿。” 陈伯衍握着那晶石, 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一夜平静。 翌日,孟七七三人皆起了个大早。婉拒了张家为他们准备早膳的好意,孟七七带人上了街,走街串巷,去寻觅地道的清平郡美食。 今日清明,有雨。 雨水打湿了行人的衣摆, 邻家的雀儿都躲在了屋檐下,用喙梳理着羽毛,间或歪着脑袋,看岸边盛放的木棉花落下一两片花瓣来,落在青石板的地上。 可这丝毫不能减弱孟七七的兴致,他饶有兴致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虚掩或紧闭的门,闻过这家或那家早点的香味,脚步不疾不徐,好像在这雨中的清平郡中,追忆着什么。 他负着手走在前头,陈伯衍为他撑着伞落后半步,白色的衣摆早沾了脏污,可孟七七的脚步却迟迟没有停下。 这陌生又熟悉的街市上,好似没有当年的那股香味了。孟七七站在石桥上往岸边望去,他记忆中那家书铺早已变成了一家当铺,书铺里那位好心的老板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他带陈伯衍逃离采石场后,把他藏在靠近附近村庄的一个山洞里。夜深了,城门已关,附近只有一个村庄,孟七七唯恐会被人找到,连村里的郎中都不敢请,只能凭借多年闯荡的经验,在山林中找来了一些草药,替陈伯衍粗粗地包扎了一下。 第二日他独自来到城中找郎中抓药,抓完药,囊中羞涩,所剩的几枚铜板或许只能换一顿的口粮。 那时他拎着一大包药站在香气扑鼻的街上,身上穿的是早上刚刚清洗过血迹还没有干透的破旧衣裳,少年多愁,竟生出一股“天大地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的愁绪来。 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心声,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孟七七赶紧把药藏在怀里,抬头看着天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看天河是不是会从那洞里倒灌进来,把他淹死。这老天爷也真是奇了怪了,他从前许愿要大富大贵、天下无敌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可见老天爷也是个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主。 临街的书铺老板看见一个少年独自站在雨中,也不知在心中为他编织了多么凄惨的身世,转身数了十几个铜板出来给他。还告诉他哪哪儿有一家包子铺,里头的包子又大又便宜,就是味道差了点。 他问孟七七识不识字,孟七七知道他或许能为自己提供一个不错的饭碗,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可是孟七七说:“我不识字。” 他是真不识字,拿着那十几枚铜钱他去那家包子铺买了包子。他觉得书铺老板说的有点不对,这家的包子又大又便宜,可也很好吃。 今日或许是又下了雨,雨太大了,于是他便没有闻到当年包子铺里传出的那股香味。 “小师叔在找什么?”陈伯衍看着眼前的濛濛细雨,只觉得孟七七的眸中好似也在下着细雨。雨不大,和煦、平淡,可是雨中有风,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凉意。 孟七七转过头来,反问道:“大师侄陪我走了半天,可有碰到什么想吃的?” 陈伯衍忽然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说出一个特定的答案来,孟七七一大早带着他们走街串巷,他一定在找什么。 这样东西应该深埋在他的记忆里,只要他说出来,孟七七下着细雨的眸子便能放晴。 可是记忆如一潭死水,陈伯衍握紧了伞柄,什么都没有说。或许他可以蒙一个,可是孟七七何等聪明,岂会被他骗过? 忽然,孟七七轻声骂了一句:“呆子。” 陈伯衍不解,孟七七便道:“你怎么不随便猜一个,这样我还能打你一顿。” 陈伯衍:“……” 孟七七勾起嘴角,他就爱看陈芳君吃瘪的模样。 陈伯衍抬起手,在他面前摊开掌心,道:“那我猜,是包子。” 孟七七挑眉,开始思考陈伯衍故意调戏他的可能。可陈伯衍看起来是心甘情愿讨打,但是……打手心? 这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欺负别人的时候,坏事都做尽了。轮到他做错事了,就无奈地摊开掌心来让你打,好似宠着你似的。 孟七七忽然有点手痒,他如今可有出息了,这一掌打下去,绝对能废了他的手。然而那厢,站在桥头的沈青崖忽然瞧见了什么,眸中泛起一丝喜色,而后他直接撑着伞从桥上跳了下去。 高高撑起的纸伞,堪堪挡住了轻柔的风雨而不破,悠悠地向下落去。而伞下的公子衣袂翩翩,温润清雅,足尖点在桥下行过的船头,不一会儿,又在大船小船连成的路上飘然远去。 他像是一片云,来此天姥山青崖上的一片闲云。 当年孟七七第一次遇见沈青崖时,他们在桥头擦肩而过,孟七七瞧着他的侧脸,心想:哪儿来一个谪仙般的公子,这人肯定是喝仙山的露水长大的。 结果沈青崖转过头来,嘴巴一鼓一鼓的,都是豆腐花。 沈青崖买豆腐去了。 他比孟七七幸运,当年卖豆腐花的老头,还在原来的位置。 孟七七忽然有些不甘心,转身又步入雨幕,想找到当年的那个味道。陈伯衍快步跟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在这漫漫烟雨城中,认真地寻找着。 只是天不遂人愿,两人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 孟七七余光瞥了眼神色平静的陈伯衍,以及他刻意往这边倾斜的伞、已经被雨水打湿一半的衣服,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金贵的大师侄 ,可不能饿着啊。 孟七七接过沈青崖带回来的豆腐花吃了,像当年一样。 谪仙一般的少年温和又善良,见孟七七盯着他,便分了他半碗。同龄的少年总是更容易亲近些,他见孟七七一个人,顿了顿,就跟了过去。 他说他叫沈子鹿,第一次出门游历。孟七七很佩服他,出门不过月余,他却已经散光了所有的盘缠,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善人。 于是孟七七把毕生钻研来的使坏招数全部传授给了沈大善人,沈大善人很苦恼,至今仍未出师。 三人站在一家关着的店铺前,收了伞,端着碗吃着豆腐花,等雨停。雨停了,好去还碗。沈青崖说那老头已经收摊了,待会儿得还到他家中去。 “为什么不干脆多给点银子,把碗买下得了。”孟七七道。 “我们要三个碗做什么?”沈青崖问。 孟七七没说话,盯着缺了口的陶碗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你说我们三个拿个碗站这儿,像不像三个叫花子?” 沈青崖看看身姿挺拔的陈伯衍,再看看碗,忍俊不禁。 “你别笑啊,你忘了那时候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儿了?”孟七七笑问。 沈青崖怎么会忘,那会儿三人已经离开了清平郡,陈伯衍的身体也逐渐好转了。只是他散光了盘缠,孟七七又是个穷光蛋,陈伯衍身上倒是找出点钱来,可除了孟七七,他与陈伯衍都不是会省钱的主。 俗世的钱对于陈家的军士、天姥山的隐士而言,真的只是身外之物。 孟七七被逼急了,拉着他们街头卖艺,赚盘缠。 于是堂堂天姥山的大弟子、陈家的少主,在无名小城的街头,耍着仙门中数一数二、为万人追捧的剑招挣钱。 孟七七笑眯眯地拿着个破陶碗收钱,多赚一文钱,他都能开心半天。 那时的开心多纯粹啊,无人在乎他们来自何方、姓甚名谁,也无人约束他们的去向,他们只是三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少年,一起走过无忧岁月,滚滚红尘。 或是回忆起了同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孟七七与沈青崖相视而笑,那笑声飘进风中,和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竟让陈伯衍眸中暗沉的天色,亮了几分。 他怔怔地看着孟七七的侧脸,感觉到那和乐的气氛毫无芥蒂地将他包裹在内,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意。他端着破陶碗的手不禁用力,心中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做点什么。 恰在此时,张家的下人寻过来了,急切地请三人回府。 第70章 转眼空 陆云亭忽然来了清平郡, 拜访张家。张庸请孟七七速速回府, 正是因为贵客临门。他领着陆云亭在厅中坐下,道:“陆前辈稍候, 孤山剑阁的孟前辈也在府上做客, 很快就回来了。” 陆云亭听到孟秀的名头, 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了他身上,便按捺下来等着。 张庸见状, 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 孟七七回来了,步履轻松地踏着雨后被冲刷得干净光滑的青石板走进来, 笑道:“什么风把陆兄给吹来了?” “我还没问你, 你怎么在这儿?”陆云亭向来直接, 他至今搞不清楚金满和孟七七之间是否有什么猫腻,于是看孟七七的眼神中总带着几分审视。 孟七七不甚在意,道:“我啊,叩仙大会结束了, 我带我家大师侄出来散散心。” 陆云亭又看到后面跟着的沈青崖, 略显诧异。沈青崖温和地与他见礼:“见过陆前辈。” “你们何时……” “子鹿是我朋友, 我与他一同出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孟七七说着,在陆云亭对面坐下。陈伯衍便站在他身侧,接过张庸亲自端来的茶水,给孟七七倒了杯茶。 陆云亭便就此打住,记起正事来, 忙问了句:“张贤侄,令尊还未归家吗?” “家父确有要事,还请陆前辈再稍待片刻。”张庸面露难色,余光下意识地瞟向孟七七。 孟七七便道:“陆兄你着什么急啊,这张家的茶是早春刚摘的,味道妙得很,你不尝尝?” 喝茶?可陆云亭已经喝了整整两杯茶了,他象征性地又抿了一口,又听孟七七问:“陆兄还没告诉我,你来这儿做什么?” 陆云亭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孟七七,说他与金满一般奸诈又狂妄,可他偏偏有时候又表现得坦荡磊落,让陆云亭实在看不透。只是陆云亭不是会玩弄心计之人,既然孟七七问了,他便也坦荡地答了:“我来讨一朵花。” “花?”孟七七眼珠子一转:“木棉花?” “没错。我想要一朵三百年的木棉花。”陆云亭道。 张庸一喜,道:“我家后院有很多已过百年的木棉,三百年、四百年的都有,若陆前辈想要,现在就可以去摘。” 陆云亭却摇头:“我想要的不是三百年的花树上新开的花,而是要一朵三百年花开不败的木棉。” “这……”张庸愣住了,顿了顿他委婉地解释道:“前辈,我自幼长在清平郡,从没听说过哪棵树上有开了三百年不败的花。” 陆云亭也心知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可是他已经找遍了整个清平郡,张家是他最后的希望了。思及此,他语气变得郑重起来,道:“张贤侄,万事无绝对,陆某无论如何都想找到这朵花,所以还请让我见张族长一面,或许他会有线索。” 话已至此,张庸不好再推脱,可是心里却对此事不抱什么希望。一位臻至大成的修士,寿数也不过三百余年,什么花能活得比人还久? 孟七七好奇地问:“陆兄要这么一朵花做什么?” 陆云亭摇头:“不是我要,是我与金满打了个赌。若我能为他找来三样东西,他便认输。” “哦?哪三样?”孟七七再问。 陆云亭却又不说了,他看出来孟七七想套他话呢。 孟七七摊手,抬眼看着陈伯衍,无奈道:“看来陆兄是不需要我帮忙了,大师侄。不如今晚我们就离开吧,小师叔带你去神京游历一番。” “一切听小师叔的。”陈伯衍道。 陆云亭蹙眉,看起来这孟七七好似知道什么。可他是犟脾气,话已出口,让他向孟七七服软说好话,那还不如杀了他。 孟七七笑笑,站起身来优哉游哉地回房去。 张庸又安抚了陆云亭一句,急急忙忙追上去:“孟前辈稍等!” 孟七七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张庸压低了声音道:“我家太爷病发,父亲走不开,陆前辈却在这时到访,这……” 孟七七就知道张庸急急忙忙把自己叫回来,绝不仅仅是因为府上来的这位贵客。张老太爷病发,恐怕凶多吉少,张庸这是怕陆云亭瞧出什么来,于是便用孟七七来分散陆云亭的注意力。 但孟七七却有些好奇,问:“你们为何不把老太爷的情况如实相告?陆云亭刚正不阿,纵然知晓了实情,也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你张家的事情。” 孟七七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声竟比陆云亭还好,为何对自己坦诚相告的事情,却要对陆云亭隐瞒呢? 张庸迟疑道:“前辈您一定知道顾叔同顾前辈与苍庭圣君之事吧?这几日整个仙门中传得沸沸扬扬,顾前辈本人却不知去向,有人说……说他已归顺苍庭,入了魔道。陆前辈离开金陵时曾为顾前辈说话,险些与人打起来。” 孟七七挑眉:“顾叔同是顾叔同,陆云亭是陆云亭,纵然他们齐名,也不可混为一谈。” “前辈教训的是。”张庸道。 孟七七观他神色,便知他只是表面顺从。孟七七从不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别人心中所想,只是有些话仍然不吐不快。他停下来,问:“顾叔同除了是圣君的亲爹,他还做什么坏事了?” 张庸:“这……” “知道顾叔同当年为何落到妻离子散的下场吗?你们如今对他的诘问、责难,就是最真实的答案。” 孟七七目光灼灼,看张庸面露尴尬,脸色泛红,忍不住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扫过院中还在挽留着雨水的花,弹指一挥,所有的雨水都震落在地,似从未来过一般。 “你看,世人的赞誉,你们给他的盛名,都不过是一场雨,真是——转眼成空。” 说罢,孟七七转身离去,潇洒利落。 张庸被他说的脸颊发烫,只得停在原地,遥遥拱了拱手。 回到房内,陈伯衍关上门,转身看向孟七七,道:“小师叔生气了?” 孟七七正背对着他宽衣解带,举止自然地从须弥戒中拿出一身不常穿的淡色衣裳换上,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道:“我为陆云亭生什么气?” 陈伯衍不由靠近几步,目光幽暗:“小师叔要出门?” 孟七七转过身来拍了拍他胸膛,道:“我与子鹿去看看张老太爷,大师侄在这儿给我守门,可好?” 陈伯衍抬手去抓那只在他胸前作乱的爪子,可孟七七收得极快,把手背在身后,一边往门口退,一边勾着嘴角冲他眨了眨眼,道:“大师侄要乖乖等我回来,可不准乱跑哦。” 语毕,孟七七的身影倏然消失在门口。门开了,微凉的风吹进来,吹起陈伯衍鬓边的头发。 风里,有春意的缱绻。 须臾间,孟七七与沈青崖的身影出现在内院最深处的木棉花林后,张老太爷独居的小庐就在这儿。 还未靠近,孟七七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 沈青崖已来过一次,可此时也眉头微蹙,两人蒙着面迅速靠近,不多时,便发现那小庐外竟然布了一层结界。便是这层结界,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可是结界在此,悄无声息潜入的计划便宣告失败了。 两人凭借多年的默契,同时在结界前止步,而后一前一后藏身在小庐外的大树上,默默监视。 小庐所有门窗都是关着的,里面人影憧憧,多有走动,可见情况稍有些混乱。忽然,几个人影撞在了一处,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结界上泛起波纹,可见小庐里的变故,引起了天地元气的变化。 是张老太爷出什么事了吗?孟七七仔细思索着,沉住气,按兵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来了。为首一人正是那日在采石场见过的虬髯大汉,几人用秘法打开结界,匆匆进入小庐,神色一个比一个焦急。 恰在结界打开的刹那,一道低沉浑厚的痛苦嘶吼声从屋内传出,霎时间桌椅倒地之声不绝于耳,爆裂的劲风更是冲破了门窗,将庐外的整个结界冲击得波纹阵阵。 虬髯大汉连忙将结界再度合拢,原想趁机混进去的孟七七却缩了回去。他微微蹙眉,刚才的那股元力波动,有问题。 可是具体是什么问题,孟七七又说不出来,他只能专注地盯着小庐的状况,目不转睛。很快,张丙生露面了,小庐里门窗尽毁,人来来去去,气氛凝重而慌乱。 孟七七看到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在一片狼籍中嘶吼着、挣扎着,暴虐的元力不断冲击着结界,让孟七七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下一瞬,他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睛。那是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红色,是暴虐和鲜血的颜色。与此同时那人身上的肌肉迅速鼓胀,他挥起拳头狂暴地朝前挥去,也不管前面是否有人,恍若疯魔。 不好! 孟七七迅速撤退,而几乎就是他推开的刹那,一股巨大的元力波动从小庐内传来。 “轰!”整个小庐被瞬间夷为平地,爆裂的元力撑破了结界,剧烈的声响倏然间回归尘世,差点将孟七七耳朵震聋。 电光火石间他退开足有百步远,抬手挡住爆裂的余波,待烟尘消散后再抬头看去——结界挡住了大半的冲击,然而方才孟七七藏身的那棵树仍然被拦腰斩断,枝干尽折,而那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地方,泛着腥臭味的血红色的肉块随处可见,唯一还站着的那个,已是个血人,衣衫破裂、满目惊恐。 张庸急匆匆从远处赶来,见之大骇:“爹!” 第71章 隐情现 匆忙赶来的张庸, 接住了张丙生倒下的身体。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风中,还有破碎的呻吟声残留。 “救人!快救人!”张庸急切地喊着, 随他而来地几个仆从立刻在废墟中四处扒拉, 可是看到遍地的断肢残骸, 甚至是黏在碎裂木板上的模糊肉块,一个个脸色煞白, 恶心欲吐。 孟七七则捡起一片带血的叶子, 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沈青崖很快便出现在他身侧, 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刚刚那个忽然全身鼓胀, 进而碎成肉块的人, 你看清楚他的脸了吗?”孟七七问。 “是张老太爷。”沈青崖的语气难得的沉凝:“可是我昨日见他,他还安静地睡着,身材干瘦。” 孟七七随手把叶子递给他,道:“你先回去, 帮我想办法抓一只老鼠。我离开一会儿, 马上回来。” 二人分头行动, 约莫半个时辰后,又在孟七七的房中聚首。 孟七七步履匆匆,看到陈伯衍与沈青崖正说着什么,快步走过去,问:“老鼠抓到了吗?” 沈青崖从桌下拿出一个笼子来,默契地将树叶也递给孟七七。 孟七七随即拿起茶杯, 将树叶上已经干了的血迹化在少量茶水中,然后将茶水倒在一块糕点上。糕点很快被孟七七放入笼中,毫无灵智的老鼠扑上去便咬,吃得极为欢快。 三人都不说话,仔细留意着老鼠的一举一动。 忽然,老鼠开始抽搐。此时它已啃食了将近一半的糕点,一阵疯狂的“吱吱”声后,老鼠彻底死亡。 孟七七盯着老鼠红得似在滴血的眼睛,抿着唇一言不发。 陈伯衍平静道:“如此看来,张家在用妖兽之血为老太爷治病这一点上,并未说谎。” 沈青崖深吸一口气,面露不忍地把笼子放回桌下,道:“但是妖兽才死了仅仅两天,张老太爷怎么就忽然暴毙?” 孟七七抬眼,单手放在桌面上,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道:“老太爷得的什么病,我们不知道。假设这妖兽之血真是给张老太爷治病的,那么无论如何,张家必定有一两瓶存货,他们不会如此不谨慎。可是昨日还好好的老太爷,今日便仍然死了,而且死相根本不像病亡,他忽然发狂,体内元力暴走,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刚才在那里,我好似闻到一股腥臭味。”沈青崖道。 “对,像妖兽的腥臭味。我刚才趁着张庸等人还在小庐处理后事,四处打听了一下。给老太爷治病的药都是张庸父子亲自经手的,平时小庐戒备森严,也根本不容许闲杂人等靠近。我怀疑,张老太爷的死跟张庸父子有关。妖兽之血里含有那么暴虐的元力,如果把一瓶血都给老太爷灌下去,你们觉得会怎么样?” “可是他们之前明明拼了命为老太爷续命,如今为何又杀了他?”沈青崖不解,仔细一想,又觉荒唐:“难不成是想杀人灭口?” 孟七七道:“用妖兽血续命的把戏已经被戳破了不是吗?张老太爷重病的消息也保不住了,他们根本不信我会保守秘密。那么干脆把有关于妖兽的一切都迅速抹干净,这样至少能掩盖一下另一个有关于血晶石的真相。” “弃车保帅。”陈伯衍道。 “对。”孟七七双眼微眯,道:“张庸来找我说的那番话,你们觉得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受了张丙生指示?是真心,还是只是为了稳住我?” 沈青崖无奈摇头:“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揣度人心。” 孟七七便揽过他的肩,温和宽慰道:“尺有长短么,放心吧,我不会嫌弃你的,子鹿兄。” “去。”沈青崖哭笑不得。这小疯子也真是的,陈芳君还在呢,他是想把人气死不成? 陈伯衍目光扫过孟七七揽着沈青崖的手,不发一语。 孟七七浑不在意,把沈青崖按到椅子上坐下,道:“其实我也看不大清张庸与张丙生的底细,看似平庸的人反而不容易被人看穿。不过张府里还有一个能破局的人——陆云亭。方才我回来时,特意绕过去看了看他,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小庐发生的事情,正往那儿去呢。” 一颗石子很快被投入平静的湖面,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还需要耐心地等待。只是这颗石子来得太及时了,让孟七七忽然开始疑心。 但他并未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终日算计来算计去,便会让人忘了肉眼可及之处还有天边的云、窗外的花。 他坐了下来,整理整理思绪挤出一点雅意,与沈青崖对坐喝茶。 陈伯衍陪了他们一会儿,说要去找陈战,孟七七便让他去了。待人走了,沈青崖摩挲着茶杯,斟酌着用词,问:“你们……昨晚……” 孟七七:“我睡床,他打坐。” 沈青崖:“……” 孟七七幽幽地叹了口气:“子鹿兄啊,我觉得芳君他变了。七个晚上,夜夜打坐,跟秃驴似的。” 沈青崖忍俊不禁:“你还想要他怎样?” 孟七七眨眨眼,道:“不如你今晚来陪我睡?” 沈青崖摇头:“你可放过我吧。” 两人说着笑,时光流逝得飞快。陈伯衍是日暮时分才回来的,期间外头又下了一场雨,雨水打湿了他一袭青衫,鬓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眉心的剑痕也敛去了几分凌厉——仙君,好似忽然下了凡来。 “回房去,换件衣裳再过来。”孟七七却稍显严厉。 彼时大家都在,正准备用晚膳。今日张家出了大事,席上人少,可孟七七还是不大愿意让人瞧见陈伯衍那副样子。 瞧瞧那几个婢女偷瞧陈伯衍的小眼神,羞涩得如枝头的木棉花一般美好。 张庸姗姗来迟,与孟七七和陆云亭告罪。孟七七抬眼打量着他,才不过半日,他整个人已变得憔悴不堪,眸中满是愁容。 “令尊呢?他无碍吧?”张家的管事已将老太爷忽然暴毙的消息告知了孟七七,是以孟七七总要关怀一二。 “父亲许是太过伤心了,正在卧床休养,不能前来招待两位前辈,还请海涵。”张庸勉强保持着基本的礼数,可一顿饭吃下来,他频频走神,叹气的次数比他夹菜的次数都多。 晚膳后,张庸又匆匆告辞。孟七七与陆云亭对视一眼,淡笑道:“喝杯茶?” 陆云亭心中疑惑堆积,正想找个人说说话,便没有推辞。两人行至院中凉亭处,屏退了所有人,独留下一壶酒。 “不是喝茶吗?在下不喝酒。”陆云亭自律,从不喝酒。 “没有茶。”孟七七扫了他一眼,道:“难怪金满总说你无趣,真真无趣。” “不喝酒,怎么就无趣了?”陆云亭也实在无法理解金满与孟七七之辈的想法。 “我有美酒,赠与佳客。佳客拒我,岂非无趣?”孟七七道。 “可你又未曾说请在下喝酒,你若说喝酒,我一开始便不会答应你。况且这酒,是张家的酒。”陆云亭蹙眉。 孟七七忍不住朝他飞了一个白眼:“闭嘴,爱喝不喝。” 陆云亭张张嘴,欲与他再论,但终是忍住了。他现在确定了,孟七七与金满就是同一类人,与他永远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孟七七也总算了解金满为何总要与他作对了,这么一个不解风情、脾气又犟的人,纵使赢他百次,也不舒心。 一仰头,杯酒入肚,孟七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头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人来。仙门修士寿数长久,百来岁的人,看着也与青壮年无疑。似金满年纪不小,可看着年轻得很,更时常埋汰孟七七的长相太普通。 这陆云亭比金满稍长几岁,长相倒与年纪很匹配,五官周正,气质沉稳,特别像民间话本里刚正不阿的前辈高人。 孟七七沾了辈分的光,年纪轻轻,却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好在他心大,从不怯场。 陆云亭看孟七七喝了一杯又倒一杯,忍不住问:“酒如穿肠毒,有什么好喝的?” 孟七七笑道:“就凭酒能摆平金满,而陆大侠你不能啊。” “你说吧,找我来喝酒做什么?”陆云亭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孟七七便道:“你刚才去小庐,看到什么了?” 陆云亭顿了顿,如实答道:“看到了棺木,张家想要为老太爷秘密发丧,在下答应他们暂时不把消息传出去。” 顿了顿,陆云亭又道:“你也别往外说,做人需得讲信用。” 孟七七笑道:“我又犯不着与张家作对。” 陆云亭点点头,接受了孟七七的说法。只是他很快又皱紧眉头,道:“张族长受了打击,似乎也卧床不起了。在下想要的那朵花……恐怕也没了着落。” “陆兄还惦记着那朵花呢?张老太爷忽然暴毙,小庐一片废墟,你就不觉得奇怪?”孟七七问。 “有何奇怪?”陆云亭觉得孟七七问的话才奇怪,他反问道:“你不知道张老太爷已卧床多年了吗?” 孟七七诧异:“你知道?” 陆云亭道:“当年老太爷受伤时,我就在场,怎会不知?” 孟七七默然,看来张老太爷的事儿,还有隐情。 第72章 昔日香 “这件事, 发生在二十年前。”陆云亭说着, 眸中落满月光,透出一丝缅怀。 那一年的陆云亭才不过二十啷当岁, 比今日的孟七七还要年轻。金满也才十八, 乃是五侯府新收入门下的一个小弟子, 虽也年少轻狂,但比起今日来要乖巧得多。 陆云亭与金满的初识, 其实很平和。年龄相仿的两个少年, 机缘巧合在秘境中相遇,组成一队共同杀妖, 乃是件妙事。 当时与陆云亭和金满在一起的, 还有另外三位年轻修士, 一行五人同进同退,不过两日便已结下了深厚交情。 然而第三日,秘境中下起了暴雨。浑厚且暴虐的元气充斥天地,妖兽们的力量节节暴涨, 放眼望去, 黑压压一片全是嘶吼着的妖兽。五人元力耗尽, 被困于妖兽包围之内,情况无比糟糕。 正是在这危急时刻,五人之间产生了分歧。起因是其中某个人埋怨同伴太过冒进,以至于他们与其他人走散,落得孤立无援的地步。 另两人打着圆场,可金满不能忍, 当场就与那人发生了口角。陆云亭见状不妙,便强行把金满拉开,五人的队伍,隐隐分裂成了两队。 陆云亭觉得金满心地不坏,怕他落单,便一直与他走在一起。但是秘境中的环境每况愈下,五人又无法在齐心协力,半日下来,便齐齐负伤。 金满性子又傲又倔,但如同陆云亭料想的那样,他心地不坏。虽然与人发生了不快,他却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仍尽可能地冲在前头。 只是他们的运气似乎真的很不好,暴雨之后,秘境中刮起了狂风。本就步履维艰的五人小队被妖兽追堵着,进了一处山洞。 那个山洞里,有一只气息极为恐怖的大妖兽。陆云亭等人看不透它的修为,但是最起码,他已达到了第三层大境界。更让他们惊恐的是,这只大妖兽似乎在沉眠,而它的四周,拱卫着十几只第二层巅峰的妖兽。 无人的到来,唤醒了那只大妖兽。而陆云亭也后知后觉到,那群妖兽把他们赶进山洞,怕是把他们当成了大妖兽的口粮。 那一刻的情形,几乎可以用“生死一瞬”来形容。陆云亭和金满皆是前所未有的狼狈,而更让金满发狂的事情是——那位与他发生口角的同伴,在危急时刻竟拉过金满挡在自己面前,自己却转身跑了! 金满险些被妖兽一掌拍死,大怒之下提刀便朝对方砍去。他可不是个吃亏的主,今日眼看着只有死路一条了,他活不了,这种阴险小人也休想活命。 可是金满被陆云亭拉住了,陆云亭不想他们自相残杀,气头上的金满,却把陆云亭也恨上了。事后陆云亭也曾想要与金满好好谈一谈,可是陆云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一次他想好好与金满说话,可却总能被他气得拂袖而去。 一年又一年,日子久了,那件事便成了两人之间的禁区,再无人提起。更重要的是,那个差点害死金满的人,最终还是没能从山洞里活着出来。 “后来究竟发生了何事?”孟七七好奇得紧。 “后来,张老太爷与你周小师叔便出现了。”陆云亭微微蹙眉,仔细回忆着。记忆里,如救星般出现的应该有三个人,可是第三个人面生得很,究竟是谁,陆云亭也不记得了。 陆云亭记得非常清楚的是,那个使阴招的同伴没撑到救兵前来就被愤怒的妖兽撕成了两半。而周自横三人将洞里的妖兽斩杀殆尽后,洞外又涌进来许多妖兽,源源不断,声势惊人。 他们离其他人都太远了,妖兽又太多。留在洞内可能被围堵而死,可是出去便是暴雨狂风,还要护着四个拖油瓶。 不过张老太爷的伤,却不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彼时周自横断后,让另两人带他们先走。他们且战且退,终于快要脱离危险时,后方的妖兽忽然开始狂吼,兽吼声最早从大后方响起,而后如滚滚波涛,一阵高过一阵地朝前翻涌。 无数的妖兽仰天长啸,他们似乎在互相呼应着、回答着,愤怒而响亮的兽吼连成了片,扑面而来。 陆云亭不知道妖兽又在发什么疯,连绵的暴雨几乎快要把他打蒙了。暗沉的天色、充满着腥臭味的风、震耳欲聋的兽吼,让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是周自横,及时回转。 一道剑光自天边来,霎那间,荡开阴霾。 “张荃!你拿了什么东西!?”周自横的怒喝亦紧随而至。 陆云亭根本分不清是剑光遮挡住了周自横的身影,还是周自横就是那道剑光,只觉眼前一花,周自横已出现在他眼前,暴怒地揪起了张荃的衣领。 张荃神色大骇,嘴唇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惊恐地看着奔涌而来的妖兽,全身紧绷。 周自横恨其不争,一把将之扔下。他转身踹倒一只扑来的妖兽,整个人如鹰般掠起,手腕微震,逐风剑挽起剑花,天地间混乱的元力便似被他搅动,以肉眼可见的姿态聚于他的剑尖。 其时,孤傲的剑客眉目如锋,银色的莲花自剑尖开放。 逐风挥下,银莲盛放,一百零八片花瓣暴射而出,盈满天地。美得令人窒息,也残酷得令人惊叹。 周自横的一击,足足抽空了方圆半里所有的天地元气。 一击过后,尸横遍野。 陆云亭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这一幕,便被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脑海中,直至现在。若没有当初周自横的那一剑,恐怕就没有现在的陆云亭。 孟七七蹙眉:“可是你仍未说出张老太爷为何受伤?” 陆云亭沉吟片刻,道:“他拿走了洞里的一样东西,于是引来妖兽持续反扑。而且妖兽似乎能感受到那个东西的气息,在后面紧追不舍。”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枚妖丹,我想应该是那只大妖兽的妖丹。后来情急之下他把妖丹吃了下去,隔绝了妖丹的气息,这才逃了出来。只是当时他受的伤皆不致死,我也没有料想他如今会变成这样。”陆云亭道。 “二十年前……秘境暴雨……”孟七七喃喃自语着,又问:“我小师叔可是去救人的?” 陆云亭点头:“没错。当时秘境的状况非常糟糕,各位前辈纷纷出手救人,只是我运气好,恰巧碰到了周前辈。” 孟七七大致明白了,那张老太爷是亡于自身的贪婪,难怪陆云亭对他的死并未表现出多少哀意。 可陆云亭不知道老太爷死状之诡异,孟七七却清楚得很。张老太爷的病,难道与这枚特殊的妖丹有关? 那个与周自横一起出现,却连陆云亭都叫不上名字的男人,又是谁? 按捺下诸多疑问,孟七七道:“看在陆兄给我讲了一个好故事的份儿上,我也告诉你一个故事。” “什么?”陆云亭问。 “还记得张家曾经的那位扶摇山人吗?扶摇山人据说活了三百余岁,她的发间常戴着一朵木棉花。”孟七七说罢,饮下最后一口酒,翩然离去。 行至房中,陈伯衍却不在。 孟七七复又从窗口探出头来朝隔壁房看,隔壁房中亮着烛火,可却没有人影——难不成大师侄已经睡下了? 不应该啊,他在亭中与陆云亭单独聊了这么久,陈芳君竟然无动于衷?! “呵。”孟七七拂袖而去,朱窗都被他袖口挥出的劲气震得关了又开。 翌日,陆云亭一大早便找到张庸,打听扶摇山人的那朵木棉花,并言明可以用木棉花换一个人情。 张庸诸事缠身,正发愁呢,闻言大喜,忙遣人去向族老打听。扶摇山人是许多年前的人物,虽说活了三百余年,可她大半时间都在山中清修,世间少有她的传闻。就连张庸这样的后生,对她也知之甚少。 等待的间隙,陆云亭礼貌问道:“令尊好些了吗?” 张庸难掩忧色:“家父是心伤引发旧疾,怕是还需卧床歇息半月。” 陆云亭仔细一想,来了张家一日有余,他竟连张丙生一面都没有见到。如今张丙生卧床,他却只顾自己,未曾前去探望,实在不该。 张庸却道:“前辈远道而来,我们招待不周,已是失礼,哪还能让前辈挂心。况且大夫说了,家父这几日见不得风,房中越少人进出越好。家父也叮嘱我一定不要让好生招待前辈,切莫让前辈沾了府中的病气。” 陆云亭毫不动摇:“贤侄这是哪里的话,在下身体强健得很,不用担心。前面带路吧。” “这……”张庸无奈,这陆云亭怎么这么固执。 恰在此时,孟七七来了,明知故问道:“两位在说些什么?” 张庸忙答道:“陆前辈欲探望家父,只是家父见不得风,我正与前辈解释呢。正好您来了,这会儿早膳应该已经备下了,两位前辈不如一同去用早膳吧?” 孟七七点点头,他正饿了。一大早醒过来,沈青崖又在对着朝霞削他的竹子,独自安好。陈伯衍再次不知所踪,昨晚上似是一夜未归。 罢了,罢了,小师叔一人去也。 出来捡着一个陆大牛,若他不开口说话,兴许还能愉快地做个伴。 “食不言,寝不语。”孟七七先发制人。 于是陆云亭的嘴张了又闭,板着脸让孟七七胃口全无。他把碗筷房下,道:“改日我让子鹿为陆兄画一幅丹青挂门上,保管比门神有用。” 陆云亭蹙眉,道:“我昨夜回去想了想,你在亭中与我说那些话,是否另有用意?张家是不是还隐瞒着什么?” “你一直在想这个?”孟七七惊奇。 “在下只是想把事情搞清楚。”陆云亭道。 孟七七:“……陆兄,金满叫你陆大牛,可真不委屈你。” 陆云亭为此恼怒,一下站了起来。可他还未靠近孟七七一步,陈伯衍便忽然出现,一个箭步挡在孟七七面前。 “陆前辈。”陈伯衍冷声。 陆云亭蹙眉,道:“在下并未想对他做什么。” 陈伯衍礼貌颔首,道:“前辈乃真侠士,自有容人之量。” 陆云亭觉得陈伯衍好似有弦外之音,可又品不出来,便也罢了。拂袖坐下,脸色稍霁。 孟七七的脸色却冷了下来,抱臂看着陈伯衍的背,问:“去哪儿了?” 陈伯衍转身,眸光中的冷意已悄然退去。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孟七七面前,回道:“师侄为出门小师叔买了早点。” 孟七七挑眉,桌上放着的是三个热腾腾的包子,个大、白嫩,闻着……好似有些熟悉? 孟七七忽然怔住,心中有个猜测破土而出,催促着他赶快验证。他迟疑地伸出手,拿起一个包子咬下去,汤汁顺着缺口流下时还有些烫,可孟七七却好似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陈伯衍递过擦嘴的帕子时,孟七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声问:“你从哪儿找到的?” “我问了沈兄,他告诉我的。”陈伯衍的发梢还带着晨露,目光却如春日一般柔和,道:“包子铺的胖老板前年过世了,他的儿子考中了秀才,已不再做这辛苦的营生。我用一本书与他换了一屉包子,不知味道可还与从前一样。” 孟七七的喉咙忽然有些哽咽,鼻子塞着,酸酸的。 可他到底没露出什么异样来,只是又咬了一大口咽下去,道:“还是从前那个味儿,你闻闻,可香了。” 包子的香味,对于陈伯衍来说仍是陌生的,然而孟七七的话却让他忽然产生了无限怀念。 他好似曾躺在一个逼仄山洞中,闻着干草的味道,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外面有一丝天光透进来,一只手拿着包子递过来,说:“张嘴吃点儿吧,你闻闻,可香了。” 他模模糊糊睁开眼,天光在那人的指尖流连。那是一只虽然布满了细小创口,却洗得极为干净的手,圆润的指尖抓着白胖的包子,无论哪个,看起来都很可口。 他确实饿了,艰难地张嘴咬住包子,却听那人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咬我手指干什么?我的手又不是包子!” 这声音生动悦耳,看来他真的还活着。 第73章 空之棺 陈伯衍昨日的去向之谜解开了, 孟七七吃着包子, 心情舒畅。此刻他终于有闲心心疼起大师侄来,道:“回屋歇息去吧, 我有事再叫你。” 陈伯衍告退了, 沈青崖却来了。 孟七七正拿着最后一个包子考虑要不要分给他, 挑眉道:“你明知道他昨晚去了哪儿,却不告诉我。” “好, 我的错。”沈青崖笑着落座。 孟七七想了想, 最终分给他半个包子:“折半。” 沈青崖欣然接过,以前孟七七也曾带他吃过这家的包子, 所以还记得一些老板的信息。陈伯衍来问, 他便都说了。 不过这包子, 还是跟以前一样味道平平啊。 用过早膳,张庸派去打听的人也回来了。 张庸得到消息也匆匆赶来,只听那人禀报道:“族老说,扶摇山人好像确实有一个木棉花形状的发钗, 但是那个发钗只是一件普通银器, 所以族老说……说这东西极有可能随扶摇山人一同下葬了。” “葬了?怎么会葬了呢?”张庸不能接受。 那人忙解释道:“扶摇山人没有子嗣, 又常年在山中清修,与族人关系疏远。她死后也没有留下多少东西,于是族里商量着把她的一应贴身物什全部陪葬了。” “这……”张庸为难地看向陆云亭,道:“陆前辈,你看这……” 陆云亭也没料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道:“既然已经随山人下葬了, 在下倒是不便强求。” 张庸更为难了,那发钗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若能因此换陆云亭一个人情,绝对是个不亏本的买卖。可他难道要去掘墓不成?即便他答应了,恐怕陆云亭也不会答应。 果然,陆云亭起身道:“在下找的,是不是那根发钗也未可知,贤侄不必为难。” 孟七七却忽然道:“陆兄难不成以为我说的是假话?三百年不败的木棉花,天下只此一朵。你大概不知道,扶摇山人的发钗虽是死物,可那朵花却像真的一样,凑近了甚至能闻到花香。金满拿它与你打赌,可不正是想给你出难题么?” 陆云亭沉吟良久,道:“那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打扰山人安眠。” 孟七七摊手,张庸忙道:“前辈,请容我再想想办法。” 陆云亭却怕他做错事,态度愈发强硬:“此事休要再提,在下还有事,待会儿便要告辞了。” 孟七七无奈摇头,陆大牛就是陆大牛,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不过孟七七不说品德多高尚,也不会怂恿人家去刨长辈的坟,怪只怪金满出的这个题,太刁钻了。 众人散了,张庸的心中却无法平静。 陆云亭的人情摆在面前唾手可得,他不能放弃,一定要在陆云亭离开之前想到办法。 另一边,孟七七回到房中,也思考起了离开的时机。 清平郡只是他故地重游的一环,他本就不打算在此久留。张家变故不断,看似隐藏着许多猫腻,但要细查,必定会被拖在这里。 最让孟七七在意的仍是血晶石,可他这两天明里暗里打听了许多,依旧没什么头绪。 那些假冒的血晶石,究竟流向了何处? 陈伯衍见孟七七蹙眉,道:“小师叔有何事烦忧?” 孟七七盘腿坐着,支着下巴抬眼反问:“我有何事无需烦忧么?” 陈伯衍便道:“既然烦忧太多,不如把这些都放一放。小师叔不是说要带我去神京看花?” “你倒是心大,血晶石一事牵扯到的可是你的安危,你不想尽快查清楚背叛你的是谁了?”孟七七道。 陈伯衍却反问:“从那年到如今,已经隔了多久了?” 孟七七微愣,声音忽然低沉,道:“七年。” 实际上,是六年又七个月。 “七年过去,那些人还好好地隐藏在暗处,可见此事本就是一时无法解决的。七年时间足以他们把所有证据都湮灭,不如我们离开,或许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几个目标都太明显,若想把人揪出来,不动声色才是上策。” 说罢,陈伯衍站在孟七七面前,直视着他的眼,道:“小师叔,你已不是一个人,不必事事躬亲,许多事情丢给我来办就好。”” 孟七七有些恍神,不必事事躬亲么?这话说得好听,可这些年他习惯了独当一面,早忘了当初背靠大山扯虎皮是什么感觉了。 不过陈伯衍说的没错,他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他只有一个脑子、一双手,总有不能办到的事情。 陈伯衍又道:“再者,小师叔时间宝贵,何必都浪费在他们身上。” “哦?”孟七七上下打量着他,道:“那你说,我的时间那么宝贵,不浪费在这些事上,浪费在谁身上?” 陈伯衍笑笑,道:“若小师叔带我去神京,我可以请小师叔尝一尝百花楼的席面。” “你吃过?”孟七七可记得他们当时在神京待了半个月,穷得很,哪有闲钱去吃百花楼的席面。 陈伯衍道:“没吃过,但我觉得,好像应该去一次。” 孟七七看着他,没再说话。 他曾站在百花楼对面,叉着腰,与那个陈芳君说过——总有一日,老子要来吃穷百花楼,让他们掌柜的给我上最好的酒、做最贵的菜,捧最好的茶水来给我漱口。 陈芳君站在他身边,只说了一个字——好。 孟七七现在想起来,哭笑不得。他与百花楼也没什么过节,只是那掌柜的不拿正眼瞧人,他气不过,便站在外面放狠话。 陈芳君说他像只小泼皮猴子,被他瞪了一眼。为了给小泼皮猴子赔罪,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请猴子吃路边两文钱一个的烧饼,管饱。 孟七七现在想起来,还是想挠死他。 堂堂陈家大公子,请他吃破烧饼,他怎么不害臊呢? “你要请我,也不是不可以。”孟七七话风一转,道。 “小师叔请讲。”陈伯衍洗耳恭听。 “你小师叔我不是一般人吧?不是一般人,自然就不能吃一般的席面,你请我吃,就得把整个百花楼包下来,让楼里楼外缀满鲜花,应百花之名。” 语毕,孟七七好整以暇地看着陈伯衍,期待他的反应。可让他失望的是,陈伯衍仍是那平静无波的模样,连答应的语气也波澜不惊,点头道:“好。” 好、个、屁。 小师叔只是逗你开心。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孟七七脸皮不够厚,改不了口了。他遥想自己在一个满是鲜花的楼里喝酒吃饭,神京的老百姓们奔走相告楼里有个花痴的情状,忍不住一阵恶寒。 “要不,我们再在张家待几天?” “小师叔,今日是个好天气,正宜动身。” 孟七七:“……好吧,你去叫子鹿,我们半个时辰后就出发。”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孟七七是个好汉,干脆利落。陈伯衍依言去了,可他刚走没多久,张家的人就急匆匆地来请人。 孟七七心中狐疑,叫上陈伯衍与沈青崖同去,半道上还碰到了陆云亭。陆云亭一副远游打扮,包裹都准备好了。 “陆兄动作够快啊。”孟七七揶揄道。 陆云亭自顾自走着,不理他。 孟七七耸耸肩,负手跟上。一行人被请到花厅,远远便看见张庸在花厅内来回走着,甚是急躁。 见人来了,张庸急忙迎上来:“二位前辈,快请!” 孟七七大大方方地坐下,道:“贤侄如此着急,你去把山人的坟给刨了?” 闻言,张庸一脸苦涩。 孟七七惊讶:“你真刨了?” “没有没有。”张庸连忙否认,道:“方才与前辈分开后,我想着好歹派人去坟上瞧瞧。毕竟是我张家的先辈,这么多年,我都未曾去祭拜过。谁知就在刚才,我的人回禀说——山人的坟被人动过了!” 被动过了?怎么这么巧?孟七七蹙眉。 陆云亭更是横眉冷对,道:“不会是你自己去动的,假装不知吧?” 张庸急得一头汗:“前辈莫要误会!晚辈虽很想拿到那只发钗,可绝不会做这等天打雷劈之事啊,我发誓!” 其实张庸派去的那个人,确实是个盗墓者。他想着,既然不能掘坟,那便换一种破坏较小的方式,派人去把发钗拿出来就好。 可是那个人去了不过片刻,便传信回来说——坟已经被人动过了。 陆云亭对张庸的话将信将疑,他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原因破坏他人安眠,当即提出要去坟上察看。 张庸巴不得他去,抹了把汗,亲自在前引路。 孟七七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也跟着去了。 扶摇山人的坟,在城外青山上。 一行人御剑前往,须臾间便到了目的地。 幽静林中,古木成群,遮天蔽日。 此时正是正午,太阳高悬于天上,正是影子最短的时刻。孟七七随着张庸往前走了几步,便瞧见一个奇景。 大约七丈见宽的地面上,一棵大树也无。 长满杂草的这片空地中央,只有一座孤坟独自矗立着,阳光毫无遮挡地从天而降,恰巧,将孤坟与荒草拢入怀中。 孟七七走得近了,才看到坟上石碑刻的字——扶摇山人。 除此之外,石碑上一无他物,就连这四个字,也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中渐渐变淡。而这这扶摇山人姓甚名谁,孟七七竟也一时记不起来了。 陆云亭却无暇去想这些,他快步走到坟边察看,发现这坟上的土果然有被翻过的痕迹。痕迹还很新,但又不太新,翻动的时间应在不久之前,却绝不是今天。 张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云亭的神色,道:“前辈,这坟已经被人动过了,所以现在晚辈为了确保山人的遗体完整,必须开棺确认。” 陆云亭紧蹙着眉,没有反对。 张庸连忙挥手让人挖坟,不多时,一个古朴无华的黑色棺材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张庸深吸一口气:“开棺!” “吱嘎——”老旧的棺材板被用力推开,尘封的过往,即将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当尘埃于阳光中消散,留给他们的是一个——空棺。 “空的?怎么会是空的?!”张庸惊愕得瞪大了眼睛,若说有贼觊觎山人的陪葬品前来盗墓,他信。可是哪个盗墓贼会把遗体一起偷走? 这不对啊! 可张庸再三确认,棺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想要的发钗也没有。 “这棺材上没有被外力破坏的痕迹。”孟七七的手仔细地顺着棺木的轮廓抚过,沉声道:“没有哪个贼,会把尸体一起偷走,而且是一具很多年前的尸体。你们发现没有,这个棺材里一点腐臭的气息都没有。” 张庸一怔,便听沈青崖道:“你怀疑,扶摇山人根本没有葬在这里?” 孟七七点头,却又摇头,道:“我开始是这样怀疑的,这个棺材里太干净了。但是你看棺底,这儿有点隐约的痕迹,证明确实有人曾躺在里面,而且时间不会太短。” 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诡异,孟七七再次问张庸:“你们族老有没有说过,随扶摇山人一同下葬的都有什么东西?” 张庸仔细回忆道:“就是一些姑娘家的贴身物什,发钗、胭脂、手镯等等,还有些衣物。山人仙去时虽已三百余岁,可她的容颜未曾老去,许多姑娘家的东西还是用得上的。” “佩剑呢?”孟七七问。 “佩剑……”张庸迟疑着,待陆云亭投来不善的目光,他忙坦白:“佩剑传给了族中的小辈,现在在我表妹手中。” “带我去看看。”别人的家事,旁人本不该多管。但此事因陆云亭而起,他便无法不管。 张庸不敢推脱,“前辈请。” 孟七七却又叫住他,道:“贤侄不急,你先把见证过山人下葬的族老请过来。若有什么隐秘,问问他们便知道了。” 第74章 摇光剑 半个时辰后, 张庸的表妹、当年扶摇山人下葬时的见证者, 齐聚张府花厅。陆云亭、孟七七四人作为贵客,依次在左下首落座。 孟七七的目光扫过一个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最终落在张庸身边正撅着嘴闹别扭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 穿着一身娇俏的鹅黄色衣裳, 噘嘴瞪眼,古灵精怪。 陆云亭则专注地盯着几个老头子, 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几位可是亲眼看到山人下葬的?” 几位族老被他问得产生了自我怀疑, 可几人互相求证过,记忆并没有出现差错——当年扶摇山人确实葬在了那坟里, 他们遵循山人遗愿一切从简, 于是当时在场的只有张家人, 没有外人。 陆云亭对这回答并不满意,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转头看向那小姑娘,问:“张姑娘, 在下可以看一下你的剑吗?” 小姑娘骤然被陆云亭点名, 有些紧张。张庸鼓励她道:“芸儿没事, 陆前辈只是想看一看山人传给你的那把剑。” 张芸解剑的手一顿,有些慌乱地问:“是那把摇光剑?” 张庸点头,道:“是啊,你快把剑拿出来,给陆前辈看看。” 张庸语气温和,谁料张芸忽然抬高了嗓音道:“我不要!” 话音落下, 满座愕然,连张芸本人都愣住了。孟七七微微眯起眼,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芸儿,不要胡闹。”一位族老站起来,语气严厉,但目光却是充满慈爱的。 “爷爷!”张芸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胳膊撒娇:“那剑我没带着呢,别看了好不好啊?” “几位前辈在此,你怎可如此任性。”族老看着张芸满是不赞同,张芸气得跺跺脚,就要往外面走。 张庸瞧着她忽然有些发白的脸色,一个预感在心中一闪而过,疾呼:“别让她出去!” 张芸一听,跑得更快了。然而她不过就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没跑出花厅,就被下人拦了下来。 张庸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没想到一贯宠着的表妹竟然会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样,语气登时沉凝下来。 张芸本就心虚,这会儿更是担心得眼眶都红了。张庸再三追问之下,她终于把摇光剑的事交代了出来。 摇光剑是认主的,所以不能成为她的本命武器。张芸刚得到摇光剑的时候,天天佩戴着显摆过一阵,可这剑她怎么用都不趁手,久而久之就被她闲置一旁。 上个月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摇光不见了,枕边被人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物归原主。张芸气急了,却也害怕极了,她怕被族中责罚,不敢告诉任何人,反而隐瞒了下来。 “荒唐!”张庸气急,连忙追问那纸条现在何处。张芸被他吼得金豆豆直往下掉,抽抽噎噎地表示纸条还在她的首饰盒中,不敢扔。 很快,纸条被张庸派人取了过来。 陆云亭仔细一看,那字笔锋无力,任何一个学堂的学生都能写得比他(她)好,这根本不似一个习武之人的字。 孟七七笑道:“陆兄不会是认为扶摇山人起死回生了吧?” 陆云亭蹙眉:“否则这四个字如何解释?那小姑娘说剑是一个月前不见的,那与山人的坟被人打开,不正是一个时间?” 孟七七耸肩,道:“或许这是个障眼法也说不一定。纵使盗剑者与掘墓人是同一个,一个月过去,你们还能抓得到他?” 陆云亭默然,花厅中的气氛陡然沉凝。 几位族老气不过,拍着桌子誓要将此贼捉住。孟七七扫视一周,在心里笑了笑,什么都没在说,只站起身来道:“贤侄接下来定会非常忙碌,我就不再叨扰了,告辞。” 说走就走,雷厉风行,这是孟七七的一贯作风。张庸还来不及作出任何挽留,他就带着陈伯衍和沈青崖告退了。 “前辈!”张庸下意识地抬脚去追。 走在最后的沈青崖回过头来,温和儒雅地颔首道:“少族长请留步吧,我们有缘自会再见。” 那厢陆云亭见孟七七走得如此干脆,微有些恍然。可转念一想,扶摇山人一事本就与孟七七毫无关系。 思及此,陆云亭也起身走到亭外,对张庸道:“在下也早该离开了,只是此事既然被我碰上了,若你有什么难处,尽可告诉我。” 张庸忙抱拳拜谢,继而苦笑道:“前辈,此事正如孟前辈所言,那贼子恐怕早已远遁,晚辈无从查起,更不敢再劳烦前辈为此伤神。但晚辈答应您,若有朝一日抓到此贼,必定将发钗赠与前辈。” 陆云亭沉吟片刻,道:“好,在下欠你一个人情。” “前辈哪里的话。”张庸愈发谦逊,道:“人情不必留,晚辈目下正有一事发愁,不知前辈可否答应?” “何事?” “我有一大船晶石要送出清平郡,但族中接连出了许多事,怕是派不出足够的人手。所以,可否请前辈在路上照拂一二,若能将晶石安全送达目的地,张家感激不尽。” “送去哪儿?” “神京。” 与此同时,孟七七三人直出张府,却在前往河埠乘船的路上拐了个弯。孟七七还是对张家的冒牌血晶石耿耿于怀,若就这样走了,实在不甘心。 “咱们这是要干什么?”沈青崖问。 “这几天张家忙着老太爷的事情,货物往来都停了,你说现在我们走了,他们是不是得赶快把假货都运出去?”孟七七道。 沈青崖点点头,可又忽然觉的有哪儿不对劲。 陈伯衍一语道破:“若我是张庸,就一定不会派船大摇大摆地离开,张家不会缺须弥戒这样的东西。” 孟七七:“……” 刚刚这位大师侄,是不是透露了一丝“小师叔很笨”的意思? 但这能怪他吗?穷人的须弥戒只能装得下几柄刀剑,他哪会想到张家人富得能在十根手指头上都戴满戒子,每一个还都能装得下一条船? 丝丝冷气从孟七七的头发丝里飘出来,他瞪了陈伯衍一眼,而后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重新往河埠的方向走。 陈伯衍追上去,沈青崖便在后头慢悠悠地跟着,看着关系逐渐回暖的两位友人,觉得今日天气甚好。 确实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为了更好地帮助陈伯衍恢复记忆,三人并未御剑,而是如当年一样,花三十文钱坐上了开往神京的商船。 商船很大,人也多,多是南来北往的货郎。这边几担南边的小物,那边几担新鲜的茶叶,一个个箩筐摆满了甲板,许多人甚至在船上就做起了买卖,俨然一个小市集。 孟七七当年看什么都觉得稀罕,拉着陈伯衍两人在甲板上逛了大半天,可又因为穷,啥都买不起。 可这次不一样了,陈伯衍第一时间递上了钱袋。孟七七掂了掂重量,勾起嘴角,又从自己袖中掏出两文钱放在陈伯衍掌心,语重心长地道:“礼尚往来。” 陈伯衍还算沉得住气,道:“多谢小师叔。” 小师叔拍拍他的肩,足下生风地买东西去也。沈青崖走过来与陈伯衍并肩站着,看着孟七七的背影,似不经意间提及:“船上的膳食很差,你小师叔可能会有点挑嘴。” 陈伯衍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沈青崖总是这样温和如风,不会刻意彰显自己的存在,却又总能在适当的时机,说最贴合人心的话。 “多谢。”陈伯衍此刻非常坚信,他们从前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是夜,孟七七吃着陈伯衍多花了一两银子换来的上好菜肴,心情甚好,还拉着陈伯衍陪他喝了会儿小酒。 沈青崖是不沾酒的,天姥山的人除了不吃肉,连酒也不喝。 孟七七酒量很好,喝再多也不会醉,思路反而更通透。喝了几杯,他便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画画。 陈伯衍仔细辨认着,可孟七七的丹青真的很差,愣是没看出这画的是什么。 孟七七敲敲桌子,道:“这是发钗啊,发钗!” 陈伯衍沉默片刻,道:“小师叔画得……非常传神。” 孟七七懒得与他计较,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扶摇山人的发钗那么熟悉吗?连张庸这个后辈都不知道自家山人有这么一根发簪,我却知道得那么清楚。” “为何?”陈伯衍道。 “因为这是周自横告诉我的啊。”孟七七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道:“老匹夫喝醉了酒,又开始发酒疯耍剑,还非要拉着我一起。后来舞剑舞累了,他就又开始跟我唠叨。他说,扶摇有一根簪子,像真的花一样漂亮。” 沈青崖便笑说:“周前辈不会是喜欢山人吧?” 孟七七却摇头:“他后来还说缠花仙子是世上最美的仙子呢,周四郎的红颜知己,可比你天姥山的白鹿还多。” 沈青崖莞尔:“可我好像从未听闻他与谁在一起过。” “他带着我的那几年,确实孑然一身,又不修边幅。我看啊,他就是风流债欠多了。”孟七七开个玩笑,又继续拐回正题:“总之,这钗子出现的次数太多了,你们不觉得有点奇怪么?就因为这根钗子,我们的注意力,被引到了扶摇山人身上。” “金满?”沈青崖喃喃念出了这个名字。 “陆云亭和金满,于二十年前与周自横在秘境中相识。我很在意当时跟在周自横身边的那个人,陆云亭记不得了,金满还记得吗?我们去张家的消息,若有心打探,也是打探得到的。陆云亭在这之后抵达清平郡,他说他与金满打了个赌,可这个赌却引出了那根发钗,引出了当年之事,你们不觉得这太巧了?” 闻言,沈青崖稍一细想,原先不觉得蹊跷之处,如今也变得奇怪起来。 陈伯衍道:“离开之前,我已交代战叔派人盯着陆云亭。” 孟七七挑眉,陈芳君果然还是那个唯一能次次与他想到一块儿去的人,甚至常常能快他一步。 “这样,我再修书一封寄给金满,探探他的口风。我们不能总是与人猜哑谜,金满身上虽有疑窦,可至少他对我没有敌意。”孟七七道。 第75章 神京赋 三日后, 神京。 大船停靠在城外的埠头, 顺着官道再行小半日,便能抵达神京的东城门。孟七七三人不急于这半日, 时间也还早, 便出钱坐了同行一位老人家的驴车, 听着黑驴脖子里铃铛儿响,慢悠悠地往神京去。 神京, 在云起之高处, 魂归之梦中。 天下修士千千万,个比个自命不凡, 恨不能与这浊浊俗世划清界限。然而无论是多厉害的修士, 提起神京这个俗世皇权所在之处, 总是充满神往的。 正如当年的小疯狗,也想着来神京做一出名扬天下的美梦。 神京是五山十四洲最大、也最特殊的一座城。 坐上驴车不过小半个时辰,出了林子,孟七七便能遥遥望见远方白云缭绕的城郭。那城很高, 建在一处足有百丈高的平地上, 四个城门口延伸出来的足可供十人并行的青石缓坡一直延伸至视线望不到的远方, 如同四条青云路。 那城墙更高,一眼望去绵延无尽,而隔着那流动的云雾,孟七七还能瞧见白色城墙上那些桀骜疏狂的剑痕。 无数的剑痕,组成了无数墨色的字;无数的字,构成了那篇赫赫有名的《神京赋》;而这篇《神京赋》, 正是守城大阵的一部分。 据传,大夏建国之始,太祖皇帝尧光曾动用数万名工匠造此天下神都,并写下这篇《神京赋》,永远刻在城墙上,保大夏国运昌隆。其后数千年,任天下风雨飘摇,神京从未陷落。 修士们向往神京的地方也在于此,神京龙气聚集,是个极佳的悟道之地。远的不说,数百年前便有人在城墙下打坐,一夜悟道,震惊仙门。此人便是莫愁湖畔缠花楼的主人,缠花仙子。 不过孟七七曾调侃过,那位太祖皇帝把城墙建那么高,还布下这么个大阵,估计就是防着他们这些修士呢。万一哪天仙门众人想不开了,不修仙了,大家一起把皇帝干掉,征天下百姓为奴,还有谁能反抗? 这天下太大了,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 这天下也太小了,大家都挤在一个框里,谁也避不开谁。 孟七七每次瞧见那巍峨城墙,总是万分感慨。一个人比起这雄城来,真是太渺小了,渺小得让他觉得自身的悲苦都变得无足轻重。当这些悲苦都被抛掉,豪情壮志便在心中复苏,熊熊燃烧。 那年他初见神京,便激动得不能自已,一路斗志昂扬地跑进城去。如今想来,还挺傻的。 可心中虽这么想,随着驴车驶上青石缓坡,离城门越来越近,孟七七还是忍不住有点心潮澎湃。 沈青崖盘腿坐着,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问孟七七:“还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孟七七装傻不知,陈伯衍却忽然福至心灵,道:“神京,本大爷来了?” 沈青崖微愕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噗嗤笑了出来。孟七七气死,忍不住抬脚去踹陈伯衍,怒道:“你别的记不起来,就记这个,跟我有仇呢!” 陈伯衍素白的衣服,愣是被孟七七蹭了个黑脚印,无奈极。 恰在此时,几位旅人自驴车旁打马而过。宝马嘶鸣,扬起一片尘土,随风扑来。 孟七七忙挥袖去挡,正欲看清是谁,好记个仇。谁料一抬眼,便见几位修士从他头顶御剑而过,呼啸如风,仙资高雅。 但能不能飞得高一点? 孟七七真要气死了,陈伯衍便只好安抚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小师叔何必与他们计较?” 沈青崖也难得地噎了孟七七一句:“是谁非要坐驴车的?” “好好好,你们有理。”孟七七哪还有什么气,举手投降。过了片刻,快到城门口了,他瞧着越来越多的同路人,道:“不过这神京,还真是繁盛更甚往昔啊。” 偌大的城门口,此时已排起了长队。此处一共有两个入口,右侧由普通百姓行走,左侧供修士通行。此举并非要将修士与普通人刻意区分,恰恰相反,这正是为了约束修士。 在修士的这道门中,有守城大阵布下的结界。神京禁空,任何修士不得在城池上方御剑飞行,修士要入城,必定得穿过结界。这结界不会拦人,却会在每个修士经过之时,将这位修士的独特的元力气息保存在阵内,这便是登记在册。若此修士在城中犯了事,排查起来会容易得多。 若有修士想要浑水摸鱼,从普通百姓的门中过,那也是行不通的。守城大阵时刻开启,一旦感应到这种情况,会立刻将之诛杀,不留半点情面。 正是这“各走各道”的严苛律令,使得神京虽修士云集,却鲜有修士敢在这里闹事。 当年孟七七走的是普通人的右道,他虽羡慕陈伯衍和沈青崖能走另一边,嘴上还还故作无事地调侃他们走的是“旁门左道”。 如今他也终于能走左道了,只是走过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倒是三人刚进城,就被人认了出来。 “孟前辈!”一位看着已过不惑的修士从后面追上来,颇为激动地向孟七七行了一礼。此人大概是去过金陵,但孟七七可不认识他,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从右侧走过的那些百姓们,都用一种观赏千年老妖的眼神在看他。 孟七七微微颔首,赶紧撤了。别人看他似闲庭信步,可眨眼间,他就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见踪影。 神京城内的建筑,比之繁华的金陵城要气派得多,气息也厚重得多。随意的一处榫卯、一处石板,仿佛都透着千年风霜浸染过的味道。 孟七七三人走走停停,很幸运地找到了当年住过的那家客栈,发现它竟然还没有关门。不怪孟七七这么想,实在是这家客栈的位置着实不大好,不光开在一处偏僻的人烟稀少的街上,桌椅也过于陈旧。 三人再度光临时,空荡荡的店门口,仿佛只有光阴来过的痕迹。 “有人吗?”孟七七大步走进去,清越的嗓音震落了门上寥寥的几粒尘埃。 客栈里迟迟没有人应答,孟七七环顾四周,发现这客栈的布局还跟当年一样,丝毫未变。甚至桌椅都还是当年那一批,旧得漆都快掉了,角落里那张桌子,桌角更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立着,离散架不远矣。 唯一可取的是,客栈里很干净。虽然旧,却很干净,阳光从剥落了朱漆的窗子里照进来,温暖得仿佛把桌椅上的划痕都抚平了。 孟七七又喊了一声,这次里面终于有了反应。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后厨传来,人未到,声先至,“哎,这就来、这就来!” 人很快就出来了,一个慌忙擦着手的的中年男子,头戴一顶不伦不类的黑色小圆帽,干瘦的身材架着件不大合身的布满铜钱图案的深色衣裳。 孟七七与沈青崖对望一眼——这人看着眼熟。 “东家?”孟七七试探地叫了一声。 那人立刻笑了起来,稍稍弯着背不住地点头:“是我是我,几位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果然是熟人,但时隔七年,客栈里人来人往,孟七七也不知道他还是否记得自己,于是便没有贸然套近乎。而且看起来,这位东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如何。整个店里没有一个顾客不说,连个跑堂小二都没了。 三人要住店,东家什么也没多问,便殷勤地把他们带到了最好的天字房。三人要了三间屋子,分别是天字二号、三号、四号。孟七七对隔壁的天字一号房好奇得很,问:“东家,隔壁住着人?” “是啊,是位老先生,平日深居简出,很安静。”东家陪着笑,那眼神巴巴地望着孟七七,好似生怕他下一刻便拂袖走人。 孟七七自然不会做这等事,吩咐他烧一桌菜,再备些热水,便让他下去了。三人聚在天字二号房,孟七七和沈青崖坐了房内唯二的两张凳子,陈伯衍便只能站着了。 沈青崖道:“东家似乎消瘦很多,这店怕是快开不下去了。” 孟七七点头,道:“当年我们蒙他照顾,免了饭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大公子腰缠万贯,不如你去做个好人?” 陈伯衍恭敬道:“我的钱袋已经交给你了,小师叔。” “你说这个?”孟七七解下腰间的青色钱袋,打开来仔细一瞧,而后抬头看着陈伯衍,道:“只剩一半儿了。” 陈伯衍都不知道孟七七究竟花了什么,从头到尾他们不过坐了三天船罢了。然而小师叔是不能被质疑的,陈伯衍只得又从须弥戒中拿出一个黑色的巴掌大的小盒子递给孟七七,道:“这是最后一点了。” 孟七七打开一看,差点被金光晃瞎了眼。满满当当一盒金叶子,这叫最后一点?陈大公子是不是到现在都对俗世的钱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 没关系,小师叔代劳了。 孟七七毫不客气地把盒子收起来,眸光坚定。若此时让他吟一首诗,他一定会说那一句——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不过虽然有了钱,也不能贸贸然过去把钱塞给人家。沈青崖思忖片刻,道:“我们再看看吧,这客栈最大的问题还是没客人,纵使我们把钱给他,一时间也于事无补。” 孟七七与陈伯衍都没有异议,孟七七想起正事来,问:“战叔那儿可有消息传来?” 陈伯衍道:“等用过晚膳他便会来找我。不过,有个简单的信息他已经直接通过令符告知——陆云亭也来了神京。” “他也来了?”孟七七讶异。陆云亭说他与金满打赌,要找齐三样东西。可除了扶摇山人的发钗在清平郡,其余两样一个在西边,一个在北边,他为什么会来神京? 孟七七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把陈战过来细谈。 不一会儿,东家过来请他们下去吃饭。出门时孟七七又下意识往左边瞧了一眼,天字一号房还是房门紧闭,也不知店里唯一的那位客人是出门未归,还是一直待在房中。 下了楼,因着客栈里只他们三位客人,东家给他们找了个最好的位置,足足端了五个大菜上来,附赠了一壶酒,还说剩余的菜还在锅里做着。 沈青崖忙道:“东家不必忙碌,五个菜已经够吃了。” 东家姓蔡,连忙摆手道:“客官千万别误会,你们也看到了,我这客栈啊,算上几位也才四个客人,恐怕撑不过本月便要关门。几位远道而来,在神京那么多家客栈里偏偏选了我吉祥客栈,还正巧赶上这时候,可见与我老蔡有缘。厨房里的菜,每日有多少,我便给诸位做多少,银钱请诸位随意,不打紧。若有额外的要求,也尽管与我说,我自认没什么大本事,可烧菜的手艺还是有的。” 蔡东家半分无奈,半分怅然,末了又强打起精神来,重新摆出笑脸。这一刻,孟七七仿若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虽然生意也不好,但诸事和乐、仗义又善心的东家的影子。 他低头夹了一块子肉塞进嘴里,仔细尝了尝,道:“好味道,东家手艺当真不错。” 沈青崖亦道:“是啊,这么好的手艺,若就此关门了,太过可惜。东家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与我们说说?” 沈青崖面容俊秀,温文儒雅,最能得人好感。蔡东家心道自己碰上了善心人,这顿饭做得不亏,可正是因为他们善心,他便更不愿意把烦忧说出来,再惹人烦忧了。 “客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蔡东家话说到一半,门口忽然传来吵嚷声。这声音对蔡东家来说很熟悉,熟悉得他神色一变,忙向孟七七三人告罪,奔向门口。 只是他还未赶到,外头的人就进来了。 一群衣着普通,但各个身材壮硕的男子走了进来。才四月的天,就已经有人扯掉袖子露出了精壮胳膊,戾气外露,看着很不好惹。 蔡东家干瘦竹筷一根,大腿比不上人家胳膊粗,却一个箭步挡在人面前不让进:“你们来干什么,不是还没到交租的时候吗?” 人群中走出一个终于不那么健壮的,只是嘴巴太瘪,头发太稀,活像只秃噜了毛的鸭。一开口,青出于鸭而胜于鸭,“蔡东家,我只是好心来提醒你一下,别忘了准备好租金,别到时候交不出来,兄弟们不好办事。” “噗。”孟七七没忍住,笑了出来。 鸭兄登时扫视过来,那一瞬间还真有几分威势,只是一只秃噜毛的鸭,实在让孟七七严肃不起来。他忍不住笑,捂着嘴别过脸,朝陈伯衍摆手——大师侄你上。 陈伯衍便站起来,君子般冲那群人点了点头,道:“诸位有何贵干?” 鸭兄也是有点儿眼力见的,观陈伯衍的打扮、气度,难免怀疑他们的来路。若此三人乃是修士,那他便不可轻易得罪。 只是那个发笑的,着实碍眼。 按捺下心中不满,鸭兄试探着反问:“几位仙君从何处来?” 陈伯衍不答,他只看着,可沉默却能给人以无穷的压力。 鸭兄心中凛然,忽然灵机一动,挤出一丝和善笑意,道:“仙君可认识五道山人?” 鸭兄打得好算盘,这五道山人在神京城里也算叫得上号的一位散修。这几人充其量不过是偶然在此的客人,与蔡东家能有什么交情。若是再听到五道山人的名号,哪还会再管闲事? 他知道,这些修士都凉薄得很。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不提五道山人还好,一提,那方才还止不住笑的小哥忽然变了脸色。他站起来,眸中已染上寒霜,一身强横的气势随着站起的动作倏然外放,那眉梢一挑,笑意化作杀人刀。 “本仙君管你是五道山人还是五大三粗,大师侄,把人给我扔出去。” 第76章 子夜谈 大师侄谨遵小师叔号令, 大袖一挥, 元力喷勃而出,如秋风扫落叶般将鸭兄一干人等挥出门外。 “哎哟!”痛呼声此起彼伏, 蔡东家瞠目结舌。 隔壁卖酱油的老翁挑着担路过, 被一地“伏尸”吓住, 差点没把酱油撒在他们身上。 鸭兄踉跄着爬起来,心里气急怒急。他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恨不得立刻进去找回场子。 可是陈伯衍那轻描淡写的一挥着实让他害怕, 高高在上的仙君不是他这等凡人可以招惹的。他不由攥紧了拳头往后退,双眼死死地盯着吉祥客栈的大门。 那厢陈伯衍已转过身去与孟七七说话, 他道:“小师叔, 君子动口不动手。” 鸭兄大怒, 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你都动完手了还在这儿逼逼,有病!还有隔壁这些怂蛋,鸭兄扫过客栈两侧其余铺子里探出来的头, 怒道:“看什么看?!” “砰!”、“砰!”左右的门, 火速全关。 孟七七听着门外的动静, 拈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对陈伯衍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也得对方听得懂人话啊,大师侄。” 说罢,孟七七眯起眼,话锋一转:“还有,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自己去一边儿思过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坐下。” “是,小师叔。”陈伯衍后退一步,却留了一方帕子在孟七七手边,刚好给他擦手。 蔡东家这才缓过神来,迟疑片刻,上前道:“不知是几位仙君驾到,小的……” 孟七七摆手打断他的话,笑问:“东家真不记得我们了?” “这……”蔡东家仔细看了看孟七七,又打量了几眼沈青崖,搜寻记忆,好不容易翻出几道模糊身影与之匹配。他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你、你们是……子鹿和小侯啊,还有小……小陈!” 蔡东家说到陈伯衍,可疑地停顿了片刻。 孟七七忆起这片刻中暗藏的往事,便忍俊不禁。蔡东家是个热情好客的好东家,他当初以为三个落魄少年都是普通人,于是便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晚辈,称呼上多是“小什么”。 那会儿他们刚从百花楼前离开,还在侃小泼皮猴子的话,于是当蔡东家问起蒙孟七七叫什么名字时,他便脱口而出自己姓侯。蔡东家便管他叫小侯,陈芳君姓陈,但蔡东家一时口快没有喊他小陈,管他叫小…… 总之,这定是陈大公子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个片段。 蔡东家定是也想起来了,所以临时改口。 孟七七便揶揄道:“我们芳君啊,如今已经长成翩翩俏公子了,前面可不能再冠个小字了。” 蔡东家听他如此说,方才被几位仙君身份震慑出的几丝隔阂也烟消云散,道:“刚才多谢你们了。你们怎么回神京来了,出去几年过得可还好?” 孟七七招呼蔡东家坐下,亲自给他斟了杯酒,这才与他聊了开来。 酒是个好东西,轻易就能消磨掉几年的生疏,把人的距离拉近。不多时,蔡东家最后的一丝拘谨也被美酒给浇没了,重又像多年前那样,把孟七七三人当作晚辈一般说话。 他还招呼陈伯衍坐下,一个长辈压过了另一个长辈,陈伯衍就却之不恭了。 酒兴正浓,客栈里最后的一位客人出现了。 如蔡东家所言,那是一位耄耋老人,但他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人。孟七七端着酒杯凝神看他从楼上走下来,一身灰麻布做的衣裳干净但不整齐,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破木簪子扎着,却稍显凌乱。他全身上下唯一一处极其齐整的地方,在于他怀中的剑。 他抱剑的姿势,从出现的那一刻,到落座的那一刻,没有丝毫变化。 这是一位刀客,皱纹深刻,眸光凌厉,如同他的刀一样。 虽然孟七七并未看见那把封在鞘中的刀,但他相信那一定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 蔡东家忙着招呼客人去了,孟七七小声与陈伯衍道:“看得出来吗?什么路子?” 陈伯衍摇头:“看不出来,但一定不是修士。” 不是修士,那便是普通武者。孟七七对他的兴趣却不减,原本放在陈伯衍身上的一半注意力,都移到了老刀客身上。 沈青崖瞥着陈伯衍冷峻斐然的脸,但笑不语。 晚膳过后,老刀客并没有立刻离开。 孟七七注意到他只吃了一碟腌菜、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碗汤,这似乎是固定的菜式,因为他与蔡东家之间毫无交流。 他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有说,更没有对新来的三位客人投去任何的目光。 此刻,蔡东家收拾了碗筷,老刀客便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开始擦拭他的刀。他擦得很慢、很郑重,仿佛整个世间只剩下了他与他的刀,再没有比拭刀更重要的事了。他垂眸看着刀刃,眸光倒映着刃上反光,寒芒中似乎透着一丝缅怀。 他一定想起了从前的故事,如他这样一位眸中布满风霜的人,一定有许多伴着烈酒而生的故事。而孟七七也借此看清了那柄刀,刀身雪亮,刀刃锋利,果然是一把好刀。 孟七七并未贸然上前打扰,这么一位特别的陌生人,不应该被贸然打破神秘。三人回了房,不多时,陈战就从窗户里进来了。 “少主。”陈战依次给三人见礼,而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跟踪陆云亭一路从清平郡到了神京,我们是前天午时到的,陆云亭到了神京之后没有去找客栈歇息,而是直接去了四海堂。他在四海堂待到了晚上,现在住在城东的同顺客栈。” “四海堂?”孟七七琢磨着这个略显熟悉的名字,问:“四海堂是不是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大商会的地盘?” 陈战道:“海茶商会。四海堂是他们建立在各处的分舵,我调查过了,这个商会不仅做普通人的生意,还做我们修士的生意,背景强大、实力雄厚。” 孟七七灵机一动,又问:“张家跟海茶有生意往来吗?” 陈伯衍明了,道:“你是怀疑,海茶就是张家秘密贩卖假货的渠道?” “对。”孟七七道:“如果按你说的,张家完全可以用须弥戒来运晶石。而陆云亭从张家离开之后偏离了他原来的目的地,直奔神京四海堂,原因是什么?为什么那几个装满血晶石的须弥戒,不能在他身上呢?” 陈伯衍沉吟片刻,道:“拜托陆云亭送货,确实是个妙招。若不是我们因为金满和当年的事情盯着他,恐怕也不会想到陆云亭身上去。但是这个海茶商会不好查,据我所知,海茶只做大宗生意,寻常人是难以跟他们接上头的,更不用说混进去察探了。” “不就是做生意么,一榔头下去,我就不相信敲不开一条缝。”孟七七眯起眼来,脑中思绪飞快流转,问:“你们在这神京城里有认识的人吗?若有人能假借做生意的明目帮我们走一趟四海堂,那就再好不过。” 此话一出,陈伯衍忽然沉默,沈青崖却笑了。 孟七七品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问:“你们有什么瞒着我?” 陈伯衍道:“并非隐瞒,只是……” “只是什么?”孟七七追问。 沈青崖便笑道:“只是啊,他认识的那位姑娘心中仰慕他,见了面恐怕不好脱身。” 孟七七挑眉,道:“仰慕他?是哪家的姑娘啊,眼光那么差。” “是颐和公主,当今陛下最小的女儿。”沈青崖慢悠悠地吹了吹茶盏上升腾起的雾气,道:“去年你还在关外,颐和公主路过临安,便去孤山拜访。陈兄作为剑阁大弟子,自然要时时刻刻陪伴左右,以尽地主之谊。颐和公主据说性格直爽,能言善道,在山上停留了足足七日。后来,便有流言传出,说公主曾直言陈仙君对她有半师之恩。更有甚者,说公主对仙君大胆示爱,只因陈仙君一心求仙,竟残忍拒绝。” “哦?没想到还有如此曲折。”孟七七似笑非笑。 陈伯衍无奈地看了眼沈青崖,复又看向孟七七,深邃的眸子如静谧深夜般笼罩着他,正色道:“小师叔,公主确实曾笑言我于她有半师之恩,但也仅此而已。其他的事,却是没有的。事关姑娘家的名节,师侄绝无半点虚言。” 孟七七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淡然道:“这种事确实不好乱说,不过好歹也是半师,你到了神京,不去看看她?” 闻言,陈战道:“少主,需不需要我为你准备些礼物?” 孟七七微怔,蓦地笑了:“还是战叔考虑周到,芳君大了,总是要娶媳妇儿的。” “是啊。”陈战感叹一声,陈家子弟自幼戍卫阴山,英年早逝者不知凡几。是以陈家人成亲普遍都很早,如陈伯衍二十又五还孤身一人的倒在少数。只是夫人好似不急,有族老提了几次是不是该把少主召回去了,她都摇头不允。 夫人有她自己的考量,陈战想的却简单得多。他们陈家的少主,普天之下任何一家的姑娘都娶得,端看少主喜不喜欢。若他喜欢,今日开口,明日就能把人抬回来拜堂。 只是公主殿下会不会太娇贵了?阴山那地危险重重,若太过娇弱,必不能时时伴在少主左右,这…… “战叔。”陈伯衍语气微重,打断了陈战的游思。 陈战连忙低头告罪,可他哪知道少主心中苦闷。他的台,都快被人拆完了。 “战叔,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说了。你先回去吧,继续盯着四海堂和陆云亭,我有事会再叫你。”陈伯衍无奈道。 陈战退下了,孟七七却兀自从容地把玩着手中那缺了口的茶盏,不言语。 沈青崖怕火烧过了,便道:“此事便交给我去办吧,我有一位旧识,人品信得过。他是蜀中一个小门派的弟子,目下正在神京游历。” 孟七七点点头,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随即沈青崖出去找人,房中只剩下孟七七与陈伯衍二人。 孟七七问:“大师侄还有何事?” 陈伯衍看着他,道:“小师叔不信我?” “放心,我没那么矫情。”孟七七边说边往门外走,到了门边才回过头来问:“我去为蔡东家守个夜,大师侄去不去?” 最终,两人又坐到了楼下,拿了壶酒浅斟慢饮。令人好奇的是那位老刀客仍在原地未动,抱着剑闭目养神,只在孟七七二人出现时,抬了抬眼皮。 这厢孟七七自顾自地给自己斟酒,陈伯衍沉吟片刻,道:“当年我剑体觉醒之时,情绪不大稳定。” 孟七七斟酒的动作顿住,抬眸看着他。 陈伯衍继续道:“我变得越来越像一把冰冷无情的剑,我娘问我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我却不记得了。后来她一力主张送我去孤山剑阁,她相信剑阁那样的地方能约束我,也能让我的心静下来。” 孟七七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伯衍忽而露出一丝无奈,道:“抵达孤山的那天我在竹林里远远见过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接近你,于是知道你就是小师叔后,便主动提出拜你为师——可是你却不肯收我。” “你见过我?”孟七七愣住。 “小师叔大约是没在意,那日你在林中练剑。”陈伯衍道。 “是么。”孟七七捏着酒杯,垂眸看着杯上青色的纹路,是真不记得了。当年他不收陈伯衍,一是忽然发现他忘了自己,气的。二是送陈伯衍来剑阁的人中有陈无咎,他不能暴露,只好谨慎行事。当年的他还太弱了,唯有隐忍。 于是他明知道陈伯衍就在孤山,却没有与他相认,反而远走他方。 往事已矣,回忆伤感,不如喂狗。 孟七七放下酒杯盯着陈伯衍,目光灼灼,道:“我不会让你娶妻的。” 陈伯衍没有说话,眸光深邃不可探询。孟七七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刚刚喝下去的酒,似乎让他有些醉了。 静谧的烛光里,整个神京似乎都被剥夺了声音。 一个或许不容于世的秘密在此悄然崭露,老刀客狐疑地看着两个年轻人,眸子因为接下去听到的话,泛出一丝惊讶。 陈伯衍拿起酒壶给孟七七斟满酒杯,道:“如果小师叔不让我娶妻,那你只有自己嫁给我了。” 第77章 良辰景 长夜漫漫, 老刀客滴酒未沾, 却觉得自己好似醉了。那边的那桌年轻后生,在旁若无人地讲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老刀客觉得今夜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此时应该在房中, 什么都听不到。 “咳。”孟七七别过脸, 仰头将酒饮尽。 他不说话,陈伯衍也不说话, 皎洁的月光倒映在杯中, 与摇曳的烛火谱写一出暧昧。烛火虽小,可暖意横生, 热气蒸发了酒香, 那酒香里, 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甜腻的仿佛花朵初绽时的香味。 老刀客愈发强烈地感觉到,此刻他不该待在这里。可是他若贸然离开,必然将此时的气氛打破。 他很尴尬,喉咙干涩, 忽然也想喝一杯酒。 最后还是孟七七败下阵来, 道:“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陈伯衍七分无奈伴着两分寥落一分无辜, 道:“我在等小师叔给我一个答案。” “那你先说,你跟那个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孟七七啪地把酒杯扣在桌面上。 陈伯衍答:“自剑体觉醒以来,我唯一一个想要接近的,只有小师叔一个。可是小师叔你,收了三个徒弟。” “你别给我岔开话题。”孟七七抱臂在前。 “我说的都是实话。”陈伯衍道。 “放屁。”孟七七冷声:“若我收你做大弟子,你还想娶你师父不成?” 陈伯衍平静反问:“尊师重教, 有何不可?” 孟七七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老刀客的脸一阵黑一阵红,拿着刀的姿势略有些僵硬。 “大师侄啊,我师兄早晚会被你气死。”孟七七道。 “那可不一定。”陈伯衍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来,道:“至少师父不会再担心你到处乱跑。” 孟七七这才想起来,陈伯衍身上本来就肩负着师门重任——看好小师叔。 “师兄是让你看着我,不是让你看着看着看到床上去,懂吗?”孟七七觉得要趁着他陈伯衍未恢复记忆,不记得他们从前的相处方式时,把他教育成一个真正的君子。这是长辈的责任。 陈伯衍不懂,他忽然想起孟七七锁骨上的那道疤。他说那是他第一次与人欢好时留下来的,这个人不就是自己么? 思及此,陈伯衍的目光愈发幽深,看得孟七七一个激灵。 恰在此时,邪风吹过,烛火摇曳,几欲熄灭。屋内三人察觉到一丝不寻常,齐齐往外看去。 有人来了,来者不善。 孟七七斥道:“何方宵小,鬼鬼祟祟!” 门外之人瞳孔微缩,索性不藏了,大大方方地推门走进客栈。他的目光扫过屋内仅有的三人,最终落在陈伯衍和孟七七身上,微抬的下巴里藏着一丝桀骜,道:“在下陈墨,听闻几位仙君在此落脚,家师五道山人特地命我请几位过府做客。” 陈墨原本不想来的,就是三个外来的修士而已,据说还很年轻。那么年轻又能有几分修为,不过就能欺负欺负普通人。但他们求到了师父头上,那他就只好代劳跑一趟,反正只要把人从客栈里引开就好。 师父也真是的,这两年愈发谨慎,完全失了高阶修士应有的派头。 在陈墨的预想里,这几个年轻修士应该跟那些头脑发热的愣头青一样,来神京就是为了求机缘。此时他递出一个机缘,对方没理由不接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两个人都没有反应。 陈墨脸上稍有些挂不住,道:“你们大概不知道,家师是一位已经达到了第三境的大师。” 好了,这总可以了吧。陈墨稍显不耐,若他讲出这句话对方还没反应,那真是太不识趣了,这样的人还想来神京混? 对方确实有反应了,那个长相略逊一筹的青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天呐,我好怕怕啊。” 陈墨蹙眉,他完美地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一丝嘲弄,正欲呵斥,对方却忽然又变了脸色。他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嘴角却还带着笑意,单手朝前一挥,“大师侄,把人给我扔出去。” 陈墨神色骤变,道:“你别敬酒不吃吃发酒!” 孟七七手中恰好拿着一个酒杯,闻言挑了挑眉,“大师侄,小师叔的话你是听不懂吗?把人给我扔出去。” 陈伯衍悠悠站起,道:“小师叔,君子动口不动手。” “嗯?”孟七七语气加重。 陈伯衍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下一瞬,他的身影便出现在陈墨身前。陈墨吓得倒退半步,惊恐还未在眸中扩散,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砰!”寂静的夜,被打破了。 陈墨摔得屁股蹲差点裂成三瓣,那一瞬间的攻击让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此时此刻他又痛、又羞、又怒,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抽出宝剑就怒气冲冲地往客栈里去。 悠悠的男声再次从里面穿出来:“接着再给我扔。” 于是陈墨再次飞了,这一次他甚至没看清那人的脸,只觉得眼前一花,屁股钝痛,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寂静无垠的夜空。 “啊!”他泄愤似的怒吼一声,被人羞辱的怒意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可是他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想要去找人算帐时,他却发现自己走不动了——一只脚牢牢地抵在他肚子上,阻止了他的前进。 他抬头,就见那个三番两次出声要人把他扔出去的罪魁祸首就站在他面前,如高人般负手身后,抬脚踹在他肚子上,微微一笑。 蓦地,他脚下用力,陈墨便感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将他硬生生地踩下。他想要反抗,可是反抗不了,那种无力和恐慌在对方邪气而略带嘲讽地笑容里无限放大。 陈墨又倒了。 孟七七弯腰看着他,说:“哪家教你的规矩是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过来请人的?没礼数,没教养,没见识。一个三境的修士就想冒充地头蛇,你们怎么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孟秀的大名。” 陈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孟七七是谁,他只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比恶霸更恶霸,着实可恶! “你放开我!”陈墨被孟七七用灵压镇住了,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和眼珠子可以动。他心中也害怕,可是他着实想不通这么一家破客栈里,哪儿来这么厉害的人。 孟七七回头问陈伯衍:“大师侄,你说他看我的眼神,是不是觉得我像一个恶霸?” “是的,小师叔。” “啧。”孟七七很不赞同,无奈地看向陈墨,道:“你这不是找打吗?” “你放开我!这里是神京,就算你再厉害,也不能在这里为所欲为!”陈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话一股脑儿倒出来:“禁军的防卫司就在附近,你们千万不要乱来!” 孟七七当恶霸当上瘾了,邪魅一笑,道:“禁军?禁军统领见了我都得叫我一声爷爷,你拿他来压我,你就不怕他回头打你吗?” 陈墨冷汗涔涔,却仍嘴硬:“你说谎!你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我承认你很厉害,只要你现在放我离开,我保证回去之后不让我师父来找你的麻烦,怎么样?你相信我,我一定说到做到。否则你知道你会惹上什么麻烦吗?不光是我师父,还有……” 孟七七听得蹙眉,陈墨见之大喜,说得愈发起劲。 孟七七确实有些苦恼,他的大名报出来居然镇不住一个无赖小混混,没劲。但这怪他混得太高端,还是怪这小混混太没眼光呢? 他摇摇头,转身便进屋了。摆摆手,让陈伯衍看着处理。 陈伯衍挥手让陈墨走了,进去找孟七七时,发现他又在喝酒。 一个称职的大师侄应当为小师叔分忧,于是他按住孟七七的酒杯,道:“想必明日陈墨便会带他师父来找场子了。放心吧,他师父一定认得小师叔。” 孟七七仍有些不得劲,说:“我听说书人讲故事,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可是我回来了,他们却瞧不出我的富贵,那我岂不是很亏?” 孟七七是个俗人,有仇必报。但现在的情形就像他小时候被隔壁村的二狗子欺负了,多年之后他戴着一块价值十万两银子的玉佩回去打二狗子的脸,二狗子却瞧不出玉佩的价值。 还问他是不是街边一两银子买的便宜货。 孟七七没被气死,纯粹是他教养好。 陈伯衍忍不住问:“沈兄曾言,我们要重走当年路,小师叔是打算一路把所有的场子都找回来吗?” 孟七七眨眨眼,单手支着脸颊趴在桌子上,笑问:“不然大师侄以为……我重走一遍是为了什么?” 陈伯衍:“……” 孟七七又往陈伯衍处凑近了些,一边借着烛火用眼波勾他的魂,一边追问:“大师侄以为我是为了谁?为了你吗?” 陈伯衍不禁伸手抓住了孟七七的胳膊,道:“我以为是。” 孟七七却又后退,就在陈伯衍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话戏耍他时,他偏又说:“恭喜你,猜对了啊。” 陈伯衍怔住,孟七七便笑了。 七年风水轮流转,逗逗芳君,百病皆除。 此时孟七七忽然又把目光落在老刀客身上,惊讶道:“老前辈您还在啊。” 被迫目睹全程的老刀客无言以对,而他殊不知自己已经丧失了最佳的逃离机会。下一刻,孟七七便抛弃陈芳君,拎着酒壶与他坐到了一起。 “前辈,如此良辰美景,我请您喝酒吧。”孟七七自说自话地给老刀客斟了一杯酒。 老刀客看着酒杯,没动。 孟七七便道:“前辈知道这客栈不日便要关门了吗?” 老刀客这才沉默地点点头,一张嘴,沙哑的嗓音像经受过无数风雨的洗礼,却又老而醇香,“那些人之前也来过,只是我并非修士,无法匹敌。” 孟七七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来,道:“我先敬您一杯。” 老刀客迟疑片刻,见孟七七目光澄澈,终是喝下了这杯酒。 孟七七道:“前辈似乎在此等人?” 老刀客微怔,答非所问:“年轻人,我知道你或许很厉害,但此事还是不要管为好。” “这儿的东家是我的一位故人,与我有恩。”孟七七笑说:“若前辈反复拭刀,是在此等候什么人,我必定是要管上一管的。毕竟这客栈里的东西虽破,还有我一点念想在。” 老刀客沉默良久,道:“我出去等。” 孟七七猜得没错,一位耄耋刀客,忽然出现在一家几乎没有客人光顾的偏僻客栈里,每日深居简出,还不断地擦着他的刀,或许因为——宝刀未老,它还渴望有饮血的时刻。 “前辈等等。”孟七七拦下他,道:“在下并非想赶您出去,您是东家最后一位客人,若不是您住在这儿,或许这客栈早关了,也等不到我们回来的那一刻。所以,若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晚辈可以效劳。” 老刀客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目光不禁柔和许多。可是他终究没有把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只摇头谢过。 孟七七也不强求,道:“更深露重,前辈等的人今晚恐怕是不会来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老刀客却不由望了眼窗外明月,抱着刀的手紧了紧,道:“我再等等。” 于是孟七七与陈伯衍便先行告退,走得爽快、利落,让老刀客不由送了口气。他复又坐下,看着明月出神。 末了,他在心中幽幽地叹了口气,拿起酒壶再续一杯。 当夜,吉祥客栈并未再迎来任何客人,被孟七七用元力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的蔡东家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翌日一早,他便忙活着做了一桌早点,再炸上一盘孟七七从前最爱吃的油条,把香味熏满了整间客栈。 孟七七起得晚,下楼时沈青崖已坐在门槛上削了好一会儿的竹笛。春日的晨光洒满了他的周身,让他看起来愈发温和清雅,明明身处尘埃之中,却又好似纤尘不染。 孟七七单手撑在门框上低头瞧他,揶揄道:“仙子又在干什么呢?削了竹笛是要送给我吗?” 沈青崖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是他,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你家芳君就在身后。” 孟七七回头,果然看见陈伯衍过来了,手里还端着早点盘子。 “大师侄早啊。”孟七七笑语盈盈,他的心情,似乎与今日的天气一样好。 三人最终并排坐在门槛上吃早点,孟七七撕了点包子皮扔出去,引来几只麻雀在门前叽叽喳喳。 麻雀叽喳,少年如画。 温暖的春光仿佛让时间倒流,青涩重新回到他们的眉眼,让为数不多的从客栈前路过的人们,忍不住往这儿多瞧了几眼。 孟七七一贯坐在中间的位置,托腮消磨着大好时光,说:“那个三大五粗到底什么时候来砸场子?” 沈青崖斯文地捧着碗,道:“很快了。” 过了一会儿,孟七七又问:“很快是多快?” 沈青崖便又耐着性子回答他:“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孟七七便说:“哪有那么快,我打赌他现在一定在茅房。” 沈青崖叹了口气,看向陈伯衍,道:“你能不能管管?” 陈伯衍摇头,“现在他管我。” 孟七七便笑了,他有一种翻身做主人的喜悦。是以当蔡东家出现,嘴上说着“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坐门槛上吃饭”,把他们赶去屋里坐的时候,他还反过来把蔡东家也给拉到门槛上坐下。 四个人,一字排开,可怜的蔡东家被挤在当中,逃都逃不了。 “东家,你这客栈不打算开了啊?”孟七七问。 “你们也看到了,没生意啊。”东家也不瞒着,一五一十地说了:“当年你们在的时候,我的生意就不好,这些年我变卖了城西的那处房子,好险维持了下来,可撑到今天差不多也到头了。我只想把最后一位客人招待好,也就了无遗憾了。” “也是,这客栈都那么破旧了。”孟七七抬头看着老旧的门框,幽幽叹息:“再过几日,昨天收租子的那帮人把店收回去,再租给新的东家,那位新东家恐怕也不会再留着这百年的老古董了。到时候这些门框都要拆掉,桌椅也该砸烂了当柴火烧,还有那些题字的匾呢,东家你又带不走,所以也只好敲掉了,一块块敲得七零八落的,也当柴火烧,哎呀,那火烧得真旺啊……” 孟七七每说一句,蔡东家便更失落一分。 沈青崖碰了碰孟七七的胳膊——差不多得了。 孟七七眨眨眼,很是无辜。 蔡东家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纵使我借来钱交了租子,没有客人怎么办呢?神京的客栈太多了,我除了做菜的手艺,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可我这点手艺又哪里比得上别家重金聘请的大厨呢?” “大厨又怎么了?待会儿等三大五粗来了,我保证你吉祥客栈的大名,名扬神京。” 陈伯衍提醒道:“小师叔,莫忘了剑阁门规。” 孟七七挑眉,“你不知道小师叔从来都是例外吗?再说了,昨天的人都是你扔的。” 陈伯衍:“……” 第78章 鬼先生 说起五道山人, 蔡东家仍是担忧不已。对于普通人来说, 他们不知道二境与三境的修士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反正每一个都是有着移山倒海之能的大人物, 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们摁死。 虽然孟七七三人昨天的表现看起来很厉害, 可他们毕竟太年轻了。 蔡东家愁道:“不如你们还是走吧, 过两天我也走了,他们找不到人也就只得作罢。” “东家放心吧, 我真的很厉害。”孟七七哭笑不得。 蔡东家仔细想想, 还是不行。当年孟七七三人几乎是不告而别,只在房里放了一封书信, 自此再无踪迹。蔡东家觉得不大对劲, 又隐隐想起这几天在外头听见的风言风语, 出去一打听,冷汗都下来了。 据说陈家堂的少爷,被人废了一条腿,而且就在昨晚。陈家堂是后三街的一个帮派, 后三街俗称黑街, 势力盘根错节、鱼龙混杂。吉祥客栈所在的这一小块区域, 就属于陈家堂的势力范围,蔡东家的租子就是交给他们的。 那会儿蔡东家还住在自己的宅子里,晚上听见外面的动静,没敢出去。据说陈家堂几乎倾巢而出,四处逮人。 可这里是神京啊,他们疯了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结果蔡东家紧接着又看到了禁军, 禁军似乎也在抓人,各处的盘查都严了许多。 这里面水太深了,蔡东家一个升斗小民连多问一句的勇气都没有。孟七七三人与外面的变故有没有关系,蔡东家也一概不知,他只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的,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事情丢了性命。 如今的蔡东家也依旧坚持这样的想法,苦口婆心的劝道:“我知道你们长大了,有能耐了,但神京的水啊,很深。就算你们打得过一个那个……谁?” 孟七七道:“五大三粗。” “对,五大三粗。就算你们打得过他,后边还有一整个陈家堂呢。你们就三个人,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到时候咋办?” 孟七七便道:“东家,你有所不知。当年陈家堂那小少爷的腿,是小陈废的。” “什么?!”蔡东家惊呼,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怕引来其他人。 “你也觉得惊讶对不对?他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孟七七打趣着,又道:“当年我们不小心撞破了陈家堂与禁军之间那点不可说的秘密,而且被人看到了脸。想往上揭发吧,谁也不信我们呐,后来我们给东家你留了封信就跑了,但神京是座大城,进来容易,出去难。四面八方,条条都是死路。” 那一夜的神京,杀机四伏。 三个少年郎闯了神京这座大阵,过五关斩六将,直到天明时刻才终于逃出生天。神京有多残酷,孟七七领略得比谁都深。 蔡东家听到他们最终还是逃了出去,不由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担心。可孟七七不打算再让蔡东家说下去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撂下一句:“大师侄,你搞定。” 说罢,孟七七回屋继续吃他的早点去。沈青崖也施施然跟上,留蔡东家与陈伯衍大眼瞪小眼,问:“咋回事儿啊?不对,小陈你怎么变成什么大师侄了?” 陈伯衍道:“这个……说来话长。” 蔡东家从以前就觉得小陈是一个特别靠谱特别沉稳的一个人,于是抓着他非要让他讲清楚,不然就收拾东西立刻离开神京,不要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孟七七的声音便从里面幽幽传来:“东家你头发还没白呢。” “没问你,不许说话!”蔡东家虎躯一震,拿出长辈的威严来。 可说曹操,曹操到。长街尽头拐过来一顶轿子,前后左右各有人护卫着,浩浩荡荡看起来有二三十人。蔡东家一眼就认出了前头那位鸭兄李哥,那这伙人的来路毋庸置疑——是陈家堂的人,而且有轿子,里面坐的一定是大人物。 “来了来了!快躲起来!”蔡东家下意识地把陈伯衍往身后藏。 陈伯衍心中一暖,伸出手抓住蔡东家的胳膊,道:“东家,莫慌。” 蔡东家反被陈伯衍拉到了身后,从陈伯衍掌心传过来的,是一种坚定的可靠的力量,让他的心稍稍安定。可是随着那群人的靠近,蔡东家的心还是止不住狂跳。 “大人,我们到了。”轿子落地,李哥掀开轿帘小心翼翼地低声禀报,二三十余名护卫便瞬间将吉祥客栈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昨日那个陈墨也在队列中,只是此时他神色复杂,看着陈伯衍的神色似有愤恨,却又碍着什么隐而不发。 轿中走下一人来,与蔡东家年龄相仿,腰宽体胖,臂弯里搭了一把拂尘,却毫无道人的仙风道骨。 可看到他的一瞬间,蔡东家的心就提了起来。他记起来了,多年前他曾远远地看到过此人一次,连陈家堂的堂主都对此人恭敬有加,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拿着拂尘的,便是五道山人。 他从弟子处乍一听见孟秀的名头,惊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一间小小的破客栈,怎么就能搭上那位爷呢?! 他立刻派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是孟七七好像确实来了神京。进城时,有修士认出他来了。 五道山人在房中疑虑重重地思考了一晚,最后还是决定亲自探一探虚实。 于是此刻他纡尊降贵地来到了这小客栈前,摆出了许久不见的温和态度。当然,他的视线直接略过了蔡东家,落在气度不凡的陈伯衍身上,拂尘一撩,道:“听闻孤山剑阁孟秀孟仙君在此,在下五道,特来拜见。不知孟仙君现在何处?” 与此同时,孟七七三人抵达神京的消息业已传入公主府。 颐和公主跑马归来,一身素白劲装,玄色披风,行走之间步履如风,英姿飒爽。她一边接过婢女递上的书信看着,一边阔步走过重重回廊,直入玲珑阁。 “吉祥客栈,那是什么地方?”她问。 随行的婢女立刻答道:“吉祥客栈隶属后三街,老板姓蔡,只是个普通人。” 颐和公主点点头,没再多问。玲珑阁是她平日居住之地,回到阁内她便解下披风随手挂好,本该服侍她的婢女则恭敬地站在门外,不越雷池一步。 信纸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上舒展,颐和公主重新再把信读了一遍,而后熟稔地将之在旁边的蜡烛上点燃焚毁。 她微微勾起嘴角,杏眸含笑,那英气便去了三分,明艳动人。 “孟七七、陈伯衍、沈青崖……陈家堂……”她喃喃念着,而后抬眸看向对面那个懒洋洋地瘫在椅中,好似仍未从睡梦中苏醒的男子,道:“孟秀来了,不如你代我去见一见?” 那人睁开眼来,道:“你就不怕他见了我,自此把你列为我的同党,与你作对?” “这倒是个问题。”颐和目露思索,可这思索不过是假象,顷刻间便被主人推翻。她笑道:“鬼先生足智多谋,想必不会把事情搞砸的,对吗?” 那人轻笑,却再未作答。雪白的衣裳松散地从他肩头滑落,露出比女子还要白皙的肌肤,和背上鲜明的几道抓痕。 另一边,五道山人仍在门外,连孟七七的面都没见到。无论他说什么、怎么问,陈伯衍都只礼貌却疏离地回他一句:“小师叔还在用膳,不便打扰。” 五道山人等了一刻,心中已是不耐,却又担心屋里的真是孟七七,焦躁不已。这些年,已经鲜有人能让他这么等了,此地虽偏,可一大早来来往往的人也有不少,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让他在黑街还如何立足? “孟仙君真在里面?”五道山人起了疑心,若孟七七真的来到此处,那跟在他身边的就应该是陈伯衍,可此人眉心并无剑痕。 陈伯衍点头,惜字如金。 蔡东家则一早便跑进了客栈里,看到孟七七和沈青崖还慢条斯理地吃着早膳,心急如焚。 可无论蔡东家如何心急,二人皆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情,甚至多给一个眼神都觉得多余。 “东家,你先坐下歇会儿吧,没事的。”沈青崖怕东家真急出个好歹来,忍不住出言安慰。 蔡东家迟疑着坐下,与沈青崖又说了几句话,终于安静了些许。他有些发愣,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与他平静祥和的生活截然不同。 他不由再度往孟七七看去,此时天已大亮了,日光褪去了些许柔和,多了些耀目的神光。孟七七就坐在日光最多的那个位置,往常含笑的眉眼里多了几分漠然,仿佛再亮的光都照不进他的眼底。 蔡东家一怔,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当初的少年已经长大了。 忽然,屋外五道山人的声音拔高些许,怒气初现,“我看你是在诓我,孟仙君根本不在里面,对不对?” 陈伯衍仍不回答,好似五道山人根本不值得他开这个尊口。 可这样的反应让五道山人更加笃定了心中猜测,他蓦地上前一步,逼问:“你可知道假冒剑阁名义是什么罪过?走开,让我进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冒充剑阁小师叔!” 说罢,五道山人便要往里闯。 陈伯衍岂会让他如愿,无妄横指,虽未出鞘,拦一个五道山人绰绰有余。 气氛,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五道山人不欲多言,在他看来对方装神弄鬼实在可疑,于是拂尘一甩缠上剑鞘,便欲连剑带人一同甩出。与此同时陈墨也重新振作,喜上眉梢地挥手带人涌来。 可是,无妄剑纹丝不动。 五道山人再次用力,拂尘根根紧绷,元力顺着手臂涌去,震得剑鞘发出震颤之音。五道山人闻之大喜,眸中露出一丝狠色,元力大放,欲将剑鞘毁去。 陈伯衍薄唇微抿,唰的一声抽出剑来,剑上寒芒在五道山人眸中一闪而过——一剑落,拂尘散。 坠落的白色细丝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如霜如雪。 陈伯衍利落收剑,剑刃分毫不差地插入坠落的刀鞘中,剑柄朝下收于背后。而后他单手执剑,单手掌心朝上,聚起元力。一道巴掌大的元力小剑在他掌心浮现,旋即分裂为六把绕着掌心旋转。 “去。”一声轻喝,六柄剑离掌而出,于半空中倏然变大,而后如冰川坠落,“噗、噗、噗”刺入客栈门前青石板,如一道藩篱将众人隔绝。 “停!!!”电光火石之间陈墨大吼一声,所有人齐齐停下。他自己更是满脸惊愕地看着距离足尖仅有一指宽的巨剑,头皮发麻。 “咕嘟。”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众人回过神来,如临大敌般齐齐后退。 五道山人亦大骇不已,这一手绝对出自孤山剑阁,他不会看错的!糟糕的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巨剑的藩篱之内,直面陈伯衍。 “不知山人对我小师叔,有何意见?还是说……你对我有所不满?”陈伯衍终于发话了,无形的威压扩散,如巍峨之山,重重压下。 “误会,这都是误会……”五道山人这一试,试出了最坏的结果。更糟糕的是,他看着面前的陈伯衍,忽然觉得他有些面熟。 这张脸,勾起了他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 可是这怎么可能?陈伯衍乃是堂堂剑阁大弟子、陈家的少主,怎么会与当初那件事有关,这不可能! 五道山人拒绝承认,可他越是想斩断这荒诞的联想,回忆便愈发鲜明。那个令他蒙受奇耻大辱的夜晚,那三个可恶、可恨的小兔崽子,都在他脑中变得清晰无比。 陈伯衍的脸,渐渐地与其中一人重合。 五道山人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而陈伯衍忽然问道:“想起我是谁了吗?”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 五道山人转身就想跑,然而长街的另一头忽然又走过来一队人马,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是公主府的仪仗,为首一人面白如玉,姣若好女,眸光老成,面容却只十六七岁。 坊间传言,公主府新收了一位门客。出口成章,天纵之才。 陈伯衍却不禁蹙眉,满身戒备,只因来人正是——鬼罗罗 第79章 四海堂 “他怎么来了?”沈青崖放下筷子, 很是惊讶。 孟七七亦蹙眉, 走到窗边透过缝隙仔细打量着外头的情形,沉默不语。鬼罗罗的出现实属突然, 这样一个任意妄为的人, 很容易把局面打乱。 要让他进来吗? 孟七七略作思忖, 回眸道:“子鹿,你去外面说一声, 就说今天我不见客。” 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 最好的不受干扰的办法,就是把它完全隔绝在外, 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应对, 甚至反将一军。 沈青崖却略显担忧, 道:“可他是鬼罗罗,万一强闯又该如何?” “不会的。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应是公主府的人,这很好认。我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为何会与公主府扯上关系, 但他此刻一定用的假身份, 代表着公主的颜面。除非他想让公主府与孤山剑阁敌对, 否则必定得收敛些。”孟七七转眼间便已想通其中关键,语气笃定。 沈青崖会意,这便往屋外去。 孟七七交代蔡东家尽管回屋歇息,不用理会外面的一切,随即自己也回了二楼的房间。 孟七七的天字二号房是临街的,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客栈大门处的情形。沈青崖已转达了孟七七的话, 所有人都被隔在剑篱之外,不得上前。 剑还未消散,如冰晶一般剔透,美轮美奂,却又散发着彻骨寒意。 鬼罗罗果然没有如以往般我行我素,只是笑问:“若公主殿下亲自前来,他也不见么?” 陈伯衍的声音比方才更冷漠几许,道:“昨夜有人两度强闯客栈,小师叔为此费了些心神,是以今日有些乏了。在下代小师叔给公主殿下致歉,望殿下不要见怪。” “哦?是谁敢找孤山小师叔的麻烦?”鬼罗罗饶有兴味地扫过一旁恍若石化般站在原地的五道山人,又扫过后面的陈墨诸人,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笑意。 五道山人顿觉受辱,可此地之人他一个都惹不起,又怕陈伯衍提起旧事,只得干笑道:“误会、这都是误会。” 五道山人尚且如此,把他当作依仗的陈墨等人心中便更加慌乱了。可偏偏陈伯衍与鬼罗罗都不再言语,无数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来回逡巡。 无人敢说话,来往的路人见到这么大的阵仗,胆小者慌忙绕过,胆大者闭嘴张望。周围那一道道剑,就像悬在他们头顶的铡刀,他们在此,无异于——当众行刑。 五道山人头皮发紧,当即一个巴掌拍在陈墨后脑,硬生生让人跪倒在地,并怒道:“还不快跪下磕头认错!你个没眼力见的蠢徒,平日里就喜欢仗着为师的身份狐假虎威,为师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陈墨被这一巴掌拍懵了,膝盖重重跪地,脸色煞白。听着师父的谩骂,他回过神来,眸中掠过一丝愤恨,却又无力反抗,只得低头趴伏在地上,咬牙认错:“请几位仙君原谅我有眼无珠,晚辈知错了,请仙君责罚!” 五道山人不禁暗自松了口气,这徒弟修仙资质平平,可最会来事,也最机灵,不枉他悉心教导。 陈伯衍却问:“你错在何处?” 陈墨被问懵了,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又在触及陈伯衍时立刻低头,答道:“晚辈……晚辈不该打扰几位仙君休息,更不该冲撞仙君,实在该死、该死!” 陈伯衍蹙眉,显然对答案并不满意。 陈墨低着头不知道情形,五道山人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焦急,便下意识地如往常一般挥起拂尘朝陈墨身上甩去,“你这孽徒——” 陈墨咬紧牙关,却不敢瑟缩,他知道一旦他躲了,师父会更不高兴。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瞟,只见五道山人的拂尘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保持挥下的姿态停滞半空,无论五道山人如何拉扯如何用力,甚至涨红了脸,拂尘都纹丝不动。 整个画面,滑稽至极。 陈伯衍五指微张,恍若做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山人何必动粗?” 五道山人气急,奈何他这些年疏于修炼,三境的修为却只比得上二境大圆满,单论元力雄厚,根本比不上陈伯衍。可被人当众羞辱,这口气他咽不下,语气便不由夹杂了几分生冷,道:“我管教我的徒弟,何错之有?” “教不严,师之惰。若山人真为他好,当勤加管教,教之以品德,束之以礼法。一味打骂,恐徒增怨怼。”陈伯衍徐徐道来,一身气度如朗月清风,虽神色仍过于冷峻,却叫人于畏惧中生出一丝叹服来。 仔细想想,陈伯衍其实并未伤害任何一个人,甚至脚步都未曾动过一下。 说罢,陈伯衍松开对拂尘的钳制,又扫过陈墨、李哥诸人,道:“无论修士亦或平民,皆为苍生,当平等待之,更不可无端欺压。你们若能明白这个道理,比下跪百次,更有用。山人觉得我说得可对?” 李哥本想跟着一起下跪,闻言哪还敢跪?站又不是,跪又不是,脸上似被陈伯衍扇了一个大耳刮子,火辣辣的。 五道山人原本怕陈伯衍戳破当年之事,可此时他又搞不懂了。这个陈伯衍究竟想做什么?君子么?可这跟当年完全不一样啊! 一旁鬼罗罗倒是看得津津有味,间或还能惊讶一番。这几年陈伯衍一直在剑阁清修,鬼罗罗甚少得到有关于他的消息,没想到几年不见,当年那个生杀予夺、脸厚心黑的陈芳君,如今真变成个君子了。 有趣,真有趣。 孟七七倚在二楼窗檐上,看着假正经的陈伯衍,也心痒得很。其实连他有时都看不清陈伯衍是真君子还是假正经,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互相探究、互相吸引。 此时鬼罗罗终于发难了,道:“这是人家的家事,陈仙君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陈伯衍便道:“这又与你有何关系?” “不如你让我进去,待我见到你小师叔,就有关系了。”鬼罗罗笑着提议,眉梢扬起一丝外放的挑衅。 孟七七知道陈伯衍还没记起鬼罗罗,鬼罗罗应该也不清楚陈伯衍失忆之事,那陈伯衍应当看不懂鬼罗罗的挑衅。然而,陈伯衍却似对鬼罗罗有着天然的排斥,冷声道:“你恐怕想多了。” 什么君子,统统忘了。 孟七七双手抱臂,心情甚好。又看了一眼,他放下心来,转身跑到对面陈伯衍的房间,换了衣裳再戴上人皮面具,推窗离开。 眨眼间,孟七七的身影便消失在吉祥客栈,无人知晓。他此行的目的,是位于城中心的四海堂。 无论是五道山人还是陈家堂,对于如今的孟七七来说都不过是小喽啰,四海堂才是重中之重。所以陈伯衍的藩篱不过是一道幌子,孟七七的金蝉脱壳才是正招。 四海堂斜对角有一家茶楼,沈青崖所说的那位旧友范阳就在这儿等候。两人接上头后,立刻往四海堂去。 四海堂并非陈家堂那样是个帮众聚集的大宅院,它秉承了海茶商会的一贯风格,开门便是做生意。所以四海堂开在神京最繁华的洒金街上,距离名扬四海的百花楼只有百步之遥。 据陈战说,四海堂一个共有两重门。一重是最外面的人人都可以进的大门,另一重是被判定能与四海阁做生意之人才能进的内门。进得内门之人,才算是四海阁的客人。 第一重门无甚特别,踏进大门便是。 古典雅致的大堂里,迎面正中挂着一幅四海归一图,右侧摆着几重书架,左侧则是待客的桌椅。堂内唯有一人,是个年近而立、蓄着短须手拿书卷的男子,说是掌柜,更像书院里的教书先生。 孟七七此行的身份是范阳的师弟侯笙,跟随他前来为师门长辈的百岁寿诞采购物资。原本这可不是范阳的活儿,但他可以借用这个明目进四海堂,短时间内不会有人看穿。 身为师弟,孟七七规规矩矩地跟在后面,并不多言语。范阳长期在外游历,见多识广,单独谈一桩生意不成问题。最后只需掰扯几个理由让生意告吹,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范仙君是蜀中人士?”掌柜的请他们坐下,温和询问。 范阳点头,道:“蜀中三阳山的,只是一个小门派,不足挂齿。蜀中仙山众多,掌柜的可能没听过。” 范阳这并不是自谦,蜀地有十万大山,仙门扎堆,他们三阳山不算末流,却也着实不算有名。谁知掌柜的略作思忖,竟一下想起来了,道:“我记得,记得,贵派的执剑长老正值百岁寿诞,恭喜恭喜。若本商会能为寿诞添砖加瓦,那是我们的荣幸。” “那就先谢过了。”范阳连忙应着,心中却惊讶得很。方才他只提了寿诞二字,可完全没提是谁过寿诞,这掌柜的却一口道破。 孟七七亦提高了戒备,对方一个小小的四海堂掌柜便有如此灵通的消息,这四海堂果然不好闯。 不过既然到了这里,再不好闯也要硬闯。 范阳此行除了为寿诞而来之外,还要为派中采购一批晶石,这是为了增加筹码。掌柜的没有把生意拒之门外的道理,海茶也注重与仙门各门派的人脉关系,掌柜的当即就请二人入内详谈。 “今儿二位来得巧,我们神京分堂的副堂主恰好在此,两位可以直接与他商谈。请相信我们海茶商会的诚意,如百岁寿诞如此有意义之事,我们一定会为贵派提供最好的货物。如果谈妥,此事会立刻交给蜀中分堂完成,二位大可放心。”掌柜的笑起来温文儒雅,语气诚恳,叫人难以生出一丝恶感来。 范阳与他不过交谈片刻,便对他好感大增。孟七七并不刻意提醒,只细心留意着四海堂内院的情形。 四海堂内院颇大,院中堆放着许多货物,皆是黑色钉钉的大箱子,箱上雕刻着海茶商会的波纹与茶花标志。东南西北四个角落都有固定的人看守,人虽不多,但瞧那精壮的胳膊和浑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息,便知这些人都不是好惹的善茬。 掌柜的去请副堂主,请范阳与孟七七小坐。范阳冷静下来,便有些担忧,道:“不会被识破吧?” “放心,出了事有我担着。”孟七七道。 范阳点点头,对于孤山小师叔的实力他是绝对相信的,于是安心等待。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一个慵懒的仿佛还带着睡意的男声,“这么早谁来找我做生意啊,我还没睡醒呢……” 副堂主来了,范阳和孟七七对视一眼,连忙起身相迎。来人是一位长相出众的青年,褐色眼珠,鼻梁英挺,似是有胡人血统。 刚一踏进门口,“两位日安,在下海茶商会神京分堂副堂主——屈平。” 第80章 十年京 屈平真的很困, 昨夜他得知孟七七出现在吉祥客栈的消息时, 已是深夜。派其他人去,他不放心, 于是只好亲自上阵。可他到的时候陈墨已经离开了, 孟七七三人业已回房休息, 他守了半夜什么都没看到。 春日的神京,竟然已经有了蚊子, 太神奇了。更神奇的是他每次碰上孟七七, 好似都没有什么好运气。即便是现在,屈平想起金陵城的事情来, 仍觉得肝疼。 孟七七倒是好, 一刀杀了无妄, 出尽风头。他却被人嘲笑到现在,说他被孟七七耍得团团转。 那是他的错吗?只能怪敌人太狡猾。 此时此刻,屈平只想尽快把这笔小生意谈完,回去补个觉。可范阳的目标是拖延时间, 一句话能掰成十句来说, 直说得屈平脑仁儿疼, 还要作出一幅乐于倾听的模样。 屈平很委屈,他觉得自己明明就是个杀手,可老大便要他来做生意。 孟七七看出了屈平的焦躁和不耐,暗自猜测原因。这时有人跑进来附耳与屈平说了几句话,屈平立刻就精神了。他下意识地站起来往外跑,跑出两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还有客人, 于是转身道:“在下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两位不急的话先在此地稍待一会儿,用个午膳,我去去就回,如何?” 范阳下意识地看了孟七七一眼,随即点头。 屈平大喜,旋即离去,如阵风般消失不见。 屋里只剩下了范阳和孟七七两人,范阳迟疑地看向孟七七,道:“这……” 孟七七不知道屈平其实正要去吉祥客栈,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看穿了,所以对方特意把他们两单独留下,试探他们。于是他略作思忖,沉声道:“我们等着,别露马脚。” 于是两人足足干等了一刻,才等到匆忙赶来的掌柜的。 掌柜的脑门上冒着细汗,满脸歉然,显然也是刚知道自家副堂主竟然丢下客人跑了。他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来待客,为了表示歉意,还带着两人参观四海堂,为他们展示了海茶商会雄厚的实力。 “两位放心,不管你们是想要神京的牡丹、黑海的贝壳还是天山顶上的雪,甚至是阴山的魂草,只要是这五山十四洲上有的东西,我海茶商会都能为您寻来,并且保证在日期内送到您手里。” 掌柜说话时,底气十足。 孟七七却忽然捕捉到“阴山”二字,忍不住好奇道:“阴山可是陈家的那个阴山?魂草又是什么东西?” 掌柜的便解释道:“正是那个阴山,魂草是阴山上特有的一种草,可以修复受损的识海。” “原来如此。”孟七七恍然大悟,随即又露出好奇的神色来,道:“我长那么大,都没有听说过这种神奇的草药呢,这儿有吗?能不能给我看看?正好可以当作寿礼呢。” 掌柜的对孟七七观感不差,这么一个腼腆、好奇,心中又记挂着长辈的少年,总是很讨喜的。于是他挥挥手道:“跟我来。” 魂草摆在四海堂专门用于收藏珍贵物品的库房中,一株魂草,价值上千枚晶石。孟七七听到这价格,瞪大了眼睛,都不敢伸手去碰那盒子。 掌柜的便主动打开来,露出了一株黑色的只三片叶子的小草,道:“看看还是可以的,若你以后攒够了晶石,来找我,我肯定卖你。” 孟七七红了脸,摸着后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掌柜的这便又把魂草收起来了,带着他们去别处看。孟七七悄悄给范阳使了个眼色,范阳会意,上前一步道:“掌柜的,方才我也说了,此次还想替门中采购一批晶石。不知您这儿有没有品相好一些的血晶石,我也添两块,讨个彩头。” “血晶石?当然有。”掌柜神秘一笑,随即带他们走出库房,回到了院中。 孟七七见他走到了那些堆叠着的黑色木箱旁,弯腰准备把箱子打开,心中忽然泛起波澜。这一次他是真的惊讶了,摆在院中的那些黑色木箱,足足几十个,竟然装的全是晶石! 四海堂竟然直接把这些东西放在院子里,何等财大气粗。 掌柜的把孟七七二人的惊叹收入眼底,而后不慌不忙地把最顶上一个稍小一些的木箱子打开,道:“血晶石在这儿,若这单生意成了,我可以做主送你们几块。” 满满当当的一箱血晶石,在阳光下折射着晶莹的血红光泽,美得令人心颤。范阳更是盯着血晶石挪不动步了,被孟七七悄悄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孟七七快步越过他跑到箱子前,眸中闪烁着艳羡的、激动的神光,问:“我能拿起来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掌柜的点头。 孟七七便忍不住拿了一块放在掌心把玩,脸上露出欣喜,心中却在不断将这枚血晶石与假货作比对。可张家的假货足以乱真,这么一时半刻,孟七七也无法确定。 还有,四海堂会光明正大地把假货放在院中吗?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还是说,他们其实不知道张家的货是假的? 重重疑惑在孟七七心中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真真假假,难有定论。唯恐看久了引起怀疑,他恋恋不舍地把血晶石放回去,手指却暗自附上元力,悄悄将血晶石切下一角,迅速收入中指的须弥戒中。 这一切,孟七七自问做得非常隐蔽,然而当他把血晶石放下的那一刻,他仍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那是来自于院中守卫的目光,带着审视、戒备,还有无边寒意。 孟七七心中一凛,脑中瞬间闪过无数被拆穿后应对的方法,表面上却装作不知,抬头与掌柜的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孟七七的手心微微出汗,范阳却仍什么都没有没有察觉,满目艳羡地看着一箱箱晶石。 片刻后,那目光终于移开了。孟七七却不敢放松警惕,头脑里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 与此同时,屈平潜伏在距离吉祥客栈不远处的一处房顶上,监视着门口的动静。 剑篱仍在,洞开的大门里,只有陈伯衍一人独自坐在桌旁,闭目养神。五道山人已经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鬼罗罗业已折返公主府,只留了一个人下来继续等候。 孤山小师叔这排场,摆得够大。 随着这两拨人的离开,屈平能想见“孟秀现身神京”的消息会顷刻间传遍全城,许多人可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无论是出于拜会,或是别的什么目的。 届时,这道剑篱,那一波又一波的人,必定会造成不小的轰动。而仙门中人一定都还记得十年前那一次“元武之争”,世俗皇权与仙门修士之间爆发的最激烈的一场冲突。就在这场冲突后,周自横醉斩玉林台,放言“此生再不入神京”。 现在,新一任的孤山小师叔,就在神京。 屈平对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万分好奇。此时此刻他终于有点感谢老大把他安排在神京做生意了,虽然他总是反对屈平“干一票大的”,诸如此类的雄心壮志。 此时此刻屈平有了新的目标——鬼罗罗。 神通广大的副堂主当然知道鬼罗罗的真实身份,此刻鬼罗罗忽然又再次折返,出现在距离吉祥客栈后门不远的地方。 屈平紧跟着挪了个地方,一眼不错地盯着他。 鬼罗罗没有发现这个暗中的窥伺者,他只是感到很好奇——他印象中的小疯狗并不是爱摆谱的人,他来到神京之后应当也没有与人发生激烈争斗,何至于闭门不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那这个理由是什么? 鬼罗罗缓缓抬头打量着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传出的吉祥客栈,忽然生出一个猜测——或许,孟七七并不在里面。 他们谁都没有见到他,不是吗?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摆在鬼罗罗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戳穿。二,不戳穿。 不,等等。 鬼罗罗倏然望向侧后方的屋檐,双眼微眯。下一瞬,他的身影骤然出现在那处,清脆的铃铛声响起,瓦片应声碎裂。 屈平吓了一跳,鬼罗罗来得太突然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吉祥客栈二楼的窗户被人推开,沈青崖遥遥望去,却只看见两个飞速消失的背影和几片碎瓦。 蔡东家恰好端了茶水进屋,见沈青崖站在窗边遥望,便紧张地问:“外面怎么了?” “没事。”沈青崖温和地笑笑,迎上去把茶盘接过,道:“东家去给阿秀也送一壶吧。” 蔡东家狐疑,刚刚他去过二号房了,正奇怪人怎么不见了呢,小沈怎么还让他送茶水过去? 他刚要问,沈青崖便又冲他眨眨眼,抢在他前头说:“阿秀虽然睡着,东家你只要小声点便好了,他渴了没水喝,会闹的。” 蔡东家终于有点明白了,麻溜地转身去送茶水。待他走了,沈青崖坐下来悠然地喝下半杯茶,这才起身把窗户轻轻关上。 最后一缕风,吹过他放在桌上的诗集。诗集翻开崭新的一页,开启了新的篇章。 第81章 一十九 屈平被鬼罗罗缠住, 心里憋屈得很。鬼罗罗此人着实不按常理出牌, 盯着孟七七也就罢了,咬着他屈平做什么呢? 眨眼间, 屈平就被鬼罗罗追了三条街。 屈平以为, 他上辈子一定往神京的城墙上尿过尿, 所以才有如此报应。 另一边,迟迟等不到副堂主回归的孟七七二人, 婉拒了掌柜留饭的邀请, 趁势离开了四海堂。掌柜的很不好意思,相约改日再谈, 请他们务必原谅四海堂的招待不周。 孟七七谨慎地与范阳一同回了他的住处, 而后再悄然离开, 回到吉祥客栈附近。不出他的预料,客栈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即便他已对外宣称今日不见客,仍有人愿意过来凑热闹。 剑篱仍在, 许多人来了又走, 议论纷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陈家堂仗势欺人却不小心欺到孟秀头上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故事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各个都能以假乱真。而过多修士聚集的结果便是防卫司被惊动,派出了禁军前来震场。 远远一看,吓,一圈巨剑围着客栈大门, 这还得了? 银甲的军士很快便把守住了各个路口,领头的将士却不敢表现得太过强硬,抱拳与众人说了什么,而后亲自去与陈伯衍说话。 孟七七远远看着,那银甲上折射出的耀目日光刺得他眼痛。他收回视线隐入阴影中,随手捏起一块小石子,打在沈青崖的窗户上。 不一会儿,愁眉苦脸的蔡东家挎着菜篮子从客栈里出来。天姥山大弟子沈青崖为他开道,温和有礼地对众人道:“请各位让让,东家买菜。” 众人迟疑着让开一条道来,犹如众星拱月般目送着蔡东家离去。 蔡东家腿肚打颤,挎着篮子走得极快,并发誓待会儿再也不从前门走了。 过了大约二刻光景,东家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送菜的菜农。两人这次从后门进,众修士总不可能去帮他搬菜,即便瞧见了,也很快移开视线。 只是他们都没有看到的是,菜农进入客栈后立刻把帽子一掀,撕下人皮面具丢给了迎面走来的沈青崖,问道:“鬼罗罗呢?回去了?” 沈青崖一边慢条斯理地戴上面具,穿上菜农的衣服,一边答道:“跑了,不过刚才外面有好几个人在暗中窥伺,不知道他在不在里面。不过以鬼罗罗的性格,十有八九会折回来。” 孟七七点头,道:“你出去的时候小心点儿,宁愿事情办不成,也不要暴露了身份。刚才在四海堂我就感觉不大妙,神京这地方卧虎藏龙,比我们想象得还要难搞。”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说罢,沈青崖整了整衣领,这便出去了。 孟七七换回自己的衣服,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呆愣在原地假装自己是一颗大青菜的蔡东家,道:“东家辛苦了,去歇会儿吧。” 蔡东家不辛苦,他一想到刚才在众多修士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偷龙转凤,就觉得身体里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够他从神京一路逃到关外。 孟七七无奈,他也没办法啊,谁叫客栈里就他们几个人呢?于是他朝东家眨眨眼,道:“放心吧东家,天塌下来有我孟秀撑着呢。” 蔡东家不禁莞尔,摆摆手很是嫌弃:“去去去,忙你的去。” 孟七七无辜地耸耸肩,转身找大师侄去。 大师侄正在门口与禁军的林校尉说话,林校尉是来询问详情的,他得确保神京不会在禁军眼皮子底下出乱子。 校尉虽官阶不高,可大夏重武,禁军直属皇帝,权利极高。而且禁军之中不乏修士的存在,如眼前这位林校尉,也是一位二境的修士。 林校尉半只脚踏在仙门中,对陈伯衍自然恭敬有加。禁军在他的指挥下散开,只分布在几个重要的位置静静戍卫,并不干扰吉祥客栈前发生的一切。 但是,似孤山小师叔这样的大人物出现在神京,是需要逐级上报的。林校尉安排好一切便要离开,谁知客栈里却忽然传出一声慵懒抱怨,让他又忍不住回头。 “大师侄,是谁在外面吵闹?” 众人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看,却什么都看不到。陈伯衍转身朝屋内颔首致礼,道:“是禁军的林校尉来了,还有许多仙门道友,希望见小师叔一面。” 孟七七便答:“在下说了今日不见客,又无甚大事,何苦堵我的门,扰我清修。都散了吧,大好时光不思修炼,我区区一个孟秀有什么好见的?” 话音落下,众人连忙解释并非刻意堵门,许多来凑热闹的便都散了。林校尉也再次告辞,却又被孟七七点名叫住。 “禁军的校尉大人,赵将军如今可好?”孟七七问。 赵将军是前任禁军统领,官拜骠骑大将军,显赫一时。十年前元武之争后隐退,据说是旧疾复发,一直未曾再回到军中。林校尉入伍时,赵将军早已退了,对他了解得甚少,于是只能答道:“回孟仙君,赵将军目下正于京中静养。” 林校尉有些好奇,据说这孟秀也年轻得很,甚至比他年纪还要小,怎么会忽然问起赵将军? 孟七七却再未多言,寒暄了一句便让他走了。 片刻后,吉祥客栈门口的人终于散得差不多了,仍有几位想要递拜帖的,便被孟七七一句话打发了。 “明日午时,百花楼。” 得到准信的人乐呵呵地走了,包括鬼罗罗留下的那位公主府的下人。大师侄的脸色却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些,他拂袖收了剑篱,巨剑崩裂,片片如冰晶般闪耀夺目,如同下了场碎光般的雨。 孟七七便从楼上探出头来,见此情形,道:“大师侄,东家快被你吓死了。” 恰好从孟七七门外走过的蔡东家:“……” 陈伯衍回了二楼,孟七七正盘腿坐在床上比对着一大一小两块血晶石,神情专注。 陈伯衍站在他面前,问:“小师叔明日要在百花楼设宴?” 孟七七头也未抬,反问:“不是你说要请我去百花楼吃饭?” “师侄只请了小师叔一人。”陈伯衍道。 “得了吧。”孟七七支着下巴看他,道:“你又没恢复记忆,就我们师侄二人在百花楼,互相看着打坐修炼吗?” “若我想起来了,那该如何?”陈伯衍问。 “那得等你想起来了再说,小师叔很忙的,没时间陪你玩儿。”孟七七可不上他的当,随手把指甲盖大一小块血晶石抛过去,道:“哝,从四海堂偷出来的,你看看。” 陈伯衍无奈,是真无奈,他体会到了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无奈。他捏着血晶石仔细看了看,道:“这是真的。” “真的?”孟七七若有所思。 “假不了。”陈伯衍很笃定。 孟七七又问:“那魂草又是什么?” 陈伯衍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忽然沉默下来。他的沉默,必定代表着什么不能说的隐秘,而当孟七七以为他会再次拒绝回答时,陈伯衍却问:“小师叔当真不知道我在阴山镇守的是什么东西吗?” 孟七七略显狐疑,问:“难道我应该知道吗?” 陈伯衍道:“这是每一代孤山小师叔都应该知道的事情,即便阁主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之前我一直怀疑你是否在试探我,可直至此时我才确定,周自横可能真的没有告诉你。” 孟七七挑眉,忽然很想骂娘,但正事要紧,他忍着这股冲动,皮笑肉不笑地问:“我究竟应该知道什么?” 陈伯衍坐下来,大有长谈的架势。他没直接说答案,而是问:“小师叔知道这天下共有几处秘境吗?” “十八处。四处大的,分别在王家、天姥山、苍庭和我孤山剑阁手中,还有十四处小的,分散各处。”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孟七七回答得很快。 陈伯衍却摇头,道:“错。” “嗯?”孟七七挑眉。 “十八处,四处大的,十四处小的,小师叔不觉得这几个数字很奇怪吗?” 孟七七蹙眉,忽然灵光乍现,惊道:“五山十四洲!” 陈伯衍道:“五加上十四,应该是十九,这最后一处被忽略的秘境,就在阴山。但是阴山的这一处秘境,从一开始就一直是处于开启状态,无法闭合。” 闻言,孟七七不禁觉得头皮发麻,“你是说……秘境无法闭合,那里面的妖兽岂不是就……” 倾巢而出。 孟七七的脑海里闪过这个词,他也忽然明白为何陈家那么特殊,族中竟设立了军制。 “阴山之秘事关重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向外泄露。但谁都无法保证陈家能永远镇住阴山,所以其余十八个仙门世家中必定有知此隐秘的知情人,以便在紧急时刻能够伸出援手。而在孤山剑阁中传承这个秘密的,就是每一代的小师叔。”陈伯衍道。 闻言,孟七七眉头紧蹙,抿唇不语。这么大的秘密,周自横真的没有告诉过他,或者说——他还没来得及说,便失踪了。 “我能告诉你的,仅有这些。魂草也与妖兽有关,但更深的渊源,我至今也无法全然知晓。”陈伯衍望着孟七七的眼,沉声道:“关于王家秘境之事我已修书回禀我娘,只是家中还未回复。之前在张家时我便说过,当年我被人追杀,这其后恐怕隐藏着一桩事关阴山的大事。如果采石场的那只妖兽来自阴山,你觉得事情的走向会变得如何?” 孟七七的心海泛起狂澜,无数疑惑在笼罩着迷雾的海中翻涌,忽然,一点白光在海上显现。孟七七朝那儿看去,沉声道:“六年前天姥山秘境,有一只妖兽也跑了出来。” 第82章 发乎情 阴山、秘境、妖兽, 无数的疑惑在孟七七心头交织, 就像一张细密的蛛网。他越想越觉得这些事都太过蹊跷,下床找了纸笔开始涂抹。他把所有的事情按照时间顺序罗列, 企图发现什么。 “八年前, 一只妖兽出现在张家采石场。七年前, 大师侄你也出现在这里,被人追杀, 此事极有可能牵扯到阴山。六年前, 一只妖兽跑出了天姥山秘境,被当场击杀……我在想, 再往前或往后推, 还有没有可能有别的妖兽, 也跑出来了?” “可我并未听到任何传闻。”陈伯衍道。孟七七说的不无可能,但那样的话,情况就太糟糕了。或者说,他没听到任何传闻才是最糟糕的是, 因为极有可能有人像张家一样, 把妖兽藏了起来。 可张家是为了血晶石, 别人又为了什么呢? 孟七七又道:“别忘了我们在王家秘境中发现的事,妖兽已经开始诞生灵智,它们在不断变化,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觉得一只能像人一样思考的妖兽,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此题无解。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陈伯衍道。 “是啊,不能控制, 但如果想借此搅风搅雨,却是可行的。”孟七七双眼微眯,再度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把它团成一团烧掉,道:“你们阴山的魂草每年都有产出么?卖给了海茶商会?” “此事原先是我经手的,所有从阴山出去的东西,必须得有我的章。但是我离开陈家以后,这件事就交到了芳信手上。”陈伯衍微微蹙眉,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弟弟?”孟七七问。 陈伯衍点头,道:“对,而且之前与我合作的并非海茶商会,而是另一家。只是海茶不断壮大,于三年前把那一家吞并了。” 孟七七低眸沉思,看来这魂草落入海茶商会手中,纯属巧合。可是孟七七怎么就感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呢?他隐隐有些担心,这种担心更多的是一种直觉,无法言说,却又挥之不去。 “小师叔仍有疑虑?”陈伯衍问。 孟七七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慢悠悠地从这头走到另外一头,而后掀起衣摆又一屁股坐到床上,盘腿望着陈伯衍,忽然说道:“你说,周自横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所以被灭口了?当年他就一直在追查有关秘境的事,他失踪前给我留了一张地图,指引我到达了秘境的深处,那儿留有周自横的字迹。纸条上是他与另外一个人的对话,他约那个人在日落之时相见。后来,我就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同样能使一百零八剑莲华的人。我不相信那是周自横,或许,他的莲华被人夺走了,他真的已经死了。” 孟七七虽然总骂周自横“老匹夫”,可没有周自横,他或许就只是丢了情郎的小疯狗,躺在烂泥地里化成一堆腐肉,等不到沈青崖回来找他,他就死了。 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亦父子,这么多年孟七七从未放弃过寻找。他根本不相信周自横就这样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尸骨无存。 可这件事牵扯的人越多、事态越严重,周自横还活着的可能性就越低。 “小师叔?”陈伯衍唤回了稍有些走神的孟七七,可孟七七仍控制不住地开始焦虑。他紧簇着眉,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却又无能为力。 忽然,他的肩头被人握住。他转头,视线顺着肩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路往上,陷进陈伯衍深邃如夜的眸子。 “别担心,周自横乃千年来第一剑修,他不会那么容易有事的。”陈伯衍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别样的柔和,仍是冷,却冷得恰到好处。 孟七七在心中深吸一口气,良久,他平静说道:“大师侄你知道吗?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之一。” “之一?”陈伯衍的声音更低,也更轻了。 倏然,孟七七感觉握着他肩头的那只手稍稍收紧了些。他眨眨眼,道:“是啊,千年第一剑修,小师叔的风采无人能敌。当年他不仅救了我,还领我踏上了修仙路,所以……” “所以?”陈伯衍直直地看着孟七七,神情平静得可怕。 孟七七觉得他要把自己给拆了,微笑道:“大师侄,发乎情止乎礼,不要忘了你是个君子。” 陈伯衍眸光微暗,却听话地放了。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有点……失态,他不该这样。可他笃定孟七七是故意的,他的这个小师叔心思蔫坏,总是隔三差五就要来气他一气。偏偏他还没有恢复记忆,对孟七七本能的占有欲却此消彼长,强硬得毫无缘由。 看看此时孟七七那狡黠的眼神,他一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果然,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孟七七又摆起了小师叔的架子,支使陈伯衍去倒茶。拿到了茶,他捧着茶杯喝了一口,道:“借你吉言,老匹夫确实厉害,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话音落下,孟七七又无奈叹气,话锋一转,道:“可是你小师叔我可差得远了,方才你那样抓着我,我肩上肯定都青了。大师侄,你要负责啊。” 若是无厌道人在这里,一定气得活过来。 陈伯衍不答话,目光灼灼地盯着孟七七,那平静的深潭里忽然迸出一点火星。 孟七七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见他不回答,便道:“怎么,不相信我,你要我脱掉衣服让你检查一下吗?” “小师叔。”陈伯衍实在是……无奈至极。 “你现在想起来我是你小师叔了?”孟七七挑眉,道:“方才抓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你小师叔,动手动脚、目无尊长,芳君啊,你这样一点都不乖。” “师侄知错了,但凭小师叔惩处。”陈伯衍低头。 孟七七勾起嘴角,立刻从须弥戒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来,“那你过来帮我上药。” 陈伯衍又一阵沉默,而后问:“上在何处?” “我肩上啊,可不就是被你弄青了吗。”孟七七眨眨眼。 陈伯衍:“……” 孟七七乐了,顿时什么焦躁、不安,全部都抛诸脑后。芳君真是个可人儿,逗得他心肝儿颤。 愈回味,孟七七就愈乐呵,笑得在床上东倒西歪,没个正行。却不料手中一空,他稍稍愣住,低头一看——玉瓶被抢了。 陈伯衍站在窗边,投下一片阴影,恰好把孟七七整个人罩进去。 孟七七忽然觉得脊背发凉,微微往后挪了挪,可这丝毫不管用。陈伯衍抓着玉瓶平静无波地看着他,目光幽幽地转向他的肩膀,道:“是这儿,对吧。” “大师侄,君子,君子啊……” “小师叔何必再三提醒,你也知道那是假的,不是吗?” 陈伯衍笑了,那笑几乎微不可查,但孟七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他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 这太糟糕了。 更糟糕的是他被陈伯衍堵在床上了,他总不能跟陈伯衍打一架吧?万一把客栈给散架了,蔡东家得哭到肝肠寸断。不管怎样,他是陈伯衍的小师叔啊,他就不信陈伯衍能对他做什么。 思及此,孟七七又镇静如初,正色道:“假不假你自己知道,顶撞师长,回去自领刑罚。” “是,小师叔。”陈伯衍顺从地应着,手却已摸到了孟七七的衣带,轻轻一扯,便解开了他的外衣。 两人凑得太近了,偏偏陈伯衍还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游走在孟七七的眼皮子底下,虽然与孟七七始终隔着衣物,却好似已经触摸到了他滚烫的皮肤。 孟七七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从前,照理说,丢失记忆的不是他,他什么地方没被陈伯衍瞧过,应当镇静得很。 不镇静的应该是陈伯衍。 可孟七七的身体不听他的话,皮肤兀自发烫,心脏兀自狂跳。他不由屏住呼吸,双眼盯着马上就要拨开他最后一件里衣的手,往昔的记忆像海上掀起的狂澜,将他拍得头晕脑胀。 而陈伯衍呢? 除了那双不可见底的深邃眸子,他似乎毫无异样。 孟七七咬牙切齿,抬脚就要把他踹出去。陈伯衍却似早有预料,轻车熟路地抓住他的脚踝,同时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锁骨,轻轻摩梭着锁骨上的那道伤疤。 恰在此时,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道身影利落地跳进来,关窗,回头——定格。 沈青崖:“…………” 孟七七:“…………” 陈伯衍:“…………” 沈青崖走了,走得飞快,他甚至用上了身法,咻地一下推门而出,消失在走廊上。 孟七七一把将陈伯衍推开,急忙从床上下来。他想解释,可为时已晚。 陈伯衍扶额忍着笑,末了,慢条斯理地整理好稍有些凌乱的衣服,道:“小师叔,沈兄大约是累了,急着回放歇息。” 孟七七回眸一笑:“滚。” 第83章 百花楼 孟七七好说歹说, 才把沈青崖又请了回来。沈青崖是又气又好笑, 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也只能把万千忧伤付与春风, 一笑了之。 说回正事, 沈青崖伪装成菜农出门, 其实是去了一趟陈家堂。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一个陈家堂当然不足为惧。可是神京的水太深了, 后三街的实力盘根错节, 你顺着一条藤摸下去,极有可能会牵扯出一个庞然大物。 陈家堂当年能与禁军扯上关系, 那它的背后又站着谁呢? “五道山人是陈家堂的供奉, 他的徒弟陈墨就是堂主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刚才一路跟在五道山人身后, 他似乎是真的吓到了,一到陈家堂就嚷嚷着要找堂主。我潜进去了,但听得不是很清楚。后三街有许多小道消息汇聚的场所,我又到处打听了一下, 许多人都说, 陈家堂的背后是平安王, 颐和公主的小舅。”沈青崖道。 闻言,孟七七意有所指道:“平安王这两年风头很甚啊,我在关外都听见了他的名头。” 沈青崖点头,道:“后三街跟七年前已经不一样了,势力重新洗牌,这意味着京中的格局也不一样了。有意思的是, 在小道消息里,这些势力有七成都是这位平安王的。” “皇帝还没傻,哪儿来一个手眼通天的平安王,一个幌子罢了。”孟七七眯起眼。 “那你一定猜不到我在后三街碰上了谁。”沈青崖神秘一笑。 孟七七挑眉:“谁?” “鬼罗罗。”沈青崖道:“我觉得后三街的格局,又要变一变了。” 孟七七沉吟片刻,道:“这本来就是我要的结果,今日我把陈家堂和五道山人挂出来,当作众矢之的。谁不知道他们得罪了我孟秀,在黑街那样大鱼吃小鱼的地方,总会有人趁机蹦出来,替我收拾他们。只是这鬼罗罗……” “你是奇怪他为何会混进公主府?”沈青崖问。 “这倒不是,与其说是混进去,不如说我们从一开始就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鬼罗罗曾经是个官呐。虽说边城的一个小县令不过是芝麻大小的官,可他既然当上了,这便证明他与官场其实是有关联的。他在当县令前是干什么的,他从何处来,我们一无所知。”孟七七摊手。 俗世之事,对于沈青崖和陈伯衍来说,实在相距甚远。当年的孟七七又只是一个落魄少年,更不了解。可以鬼罗罗的身份,如今竟出现在公主府上,插手神京的权力之争,必有前因。 孟七七眼珠子一转,道:“会不会他就是从神京出去的?与公主早就认识?” 陈伯衍与沈青崖对视一眼,这猜测或许有戏。 恰好蔡东家过来叫他们下楼吃东西,孟七七便拉住蔡东家问:“东家,你打小住在神京,可认得方才公主府的那位门客?” “你说那个脸特别白的年轻人?”蔡东家仔细思索,复又摇头:“公主府的人呢,我一个小老百姓哪里认得?” 孟七七一想,觉得也是,便不再难为蔡东家。 三人说了半天,也饿了,便随着蔡东家下楼吃东西。这蔡东家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一旦碰见什么烦心事,他就喜欢做东西吃,于是大堂的桌上,摆满了各种吃食。 “慢慢吃吧,我把刚才送来的那些菜都给做了。”蔡东家端出最后一道菜,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孟七七无奈苦笑,忙把蔡东家拉住,道:“东家,把一号房那位客人也请下来吃吧,这么多菜呢,得乐于分享,是不是?” “你这小子。”蔡东家笑呵呵的,愁容散去不少。 不多时,老刀客下来了,却不与三人同坐。任你孟七七面前有山珍海味,他只要一碟咸菜、一碗清汤,和几个大白馒头。 于是这顿饭,三人足足吃到了月上柳梢。 菜东家笑眯眯地收拾盘子去了,孟七七却又多留了会儿。他有点好奇,老刀客在等的究竟是谁。 只是等待是漫无边际的,正如这头顶月色,你以为能窥见月儿的全貌,却不知它的光辉究竟洒得有多远。 那光辉或许洒在老刀客藏了许多故事的眼睛里,或许洒在关外茫茫的黄沙里,又或许,洒在谁的酒杯里呢。 公主府内,玲珑阁中,一截藕臂从黑色的衣袍中伸出来,涂着火红蔻丹的手拿走了铜盘上的一杯酒。 美人醉卧,美酒入喉,三千青丝随着饮酒的动作如瀑般垂落,又在胸前蜿蜒成朵朵情花。 “啪。”空了的杯子,被随意掷在一旁。颐和公主支起身子来看着面前正把玩着一朵芍药的鬼罗罗,勾起嘴角,慵懒地问:“你又在想什么?” 鬼罗罗回眸看了她一眼,道:“你不需要知道,公主殿下。” “你对我可真是越来越无情了。”颐和公主道。 鬼罗罗便笑了,单手撑在榻上,掬起她的秀发轻轻一吻,抬眼道:“多情似无情,无情更有情,公主殿下明知我没心没肺,又何必来寻我开心呢。” 颐和公主推开他,拉起外袍遮住半裸风光,含笑道:“你是没心没肺,当年还说要娶我,良心都给狗吃了。” “我的好公主,你又不止爱我一人。”鬼罗罗摇头笑着,披了衣服出门去。拖着木屐,散着头发,拿着一朵半残的芍药,端的是一个放浪形骸。 皎洁的月光一照,他却仍是少年模样,叫人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颐和公主再次拢了拢衣裳,忽地感觉到一阵凉意。 不过片刻,鬼罗罗忽然又回来了,倚在门口笑得没心没肺,道:“你爹来了。” “我爹?”颐和公主有些惊讶,她爹可是皇帝,怎么会大半夜到她公主府来。她急忙下床,从柜中取出一件素白的衣裳换上,坐于镜前细心地擦去口脂。 鬼罗罗却又忽然从背后抱住她,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耳畔,道:“难得今晚的月色如此诱人,不如我们干脆把你爹杀了,这样我就能履行当年的约定娶你了,好不好?” 颐和公主不禁发笑,轻轻推了推他,“别捣乱。” “我怎的捣乱了?”鬼罗罗瞅着镜中的女子,语气里有些无辜,而后他捏住颐和公主的下巴低头讲她唇边残留的最后一丝口脂吻去,道:“这么素,可一点都不适合你。” 两人又温存了一会儿,至于真心或假意,无人再去提起。 翌日,洒金街。 今日的洒金街,与往常不大一样,尤其是靠近百花楼的地段,淡淡的香味缭绕,依稀还有花瓣飘落风中。 走进一瞧,今日的百花楼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百花楼,无论是檐角挂着的铃铛还是窗上镂空的花纹,都变成了真的花。那厢还有人在不断地从马车上搬一盆盆花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廊上,引得蝴蝶飞舞、行人驻足。 搬着花盆的是陈战,一把老骨头,满神京城为少主人找花。还以为他是瞧上哪家姑娘了,结果是为了讨小师叔欢心。 陈战心里,觉得自家少主真孝顺。 百花楼掌柜的站在门口亲自迎客,心中与楼里楼外的场景别无二致,说是心花怒放也不为过。 一位位仙君踏着花香而来,光顾他百花楼,这可是多年难得一遇的机缘。更别说此次在百花楼设宴的是孤山小师叔,那可是刚刚在叩仙大会上一鸣惊人的大能。 “各位仙君,里边请、里边请!” 一众仙君穿梭花间,男的俊朗,女的俏丽,行走之间花香自来。掌柜的留了个心眼把所有窗户都开着,行人们便能透过那朱窗窥见一丝仙君真容,留下一地惊叹。 可今儿的正主,却又无人能窥得真容。 孟七七重新戴上了幂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二楼的雅间,谁都没有见。众人正议论纷纷,便听陈伯衍的声音从二楼上传来,道:“诸位,请坐下用膳吧。来者是客,大家尽请随意。只是我小师叔喜欢清静,就不下来招待大家了。” “陈仙君哪里的话。”众人纷纷应和。虽说昨日孟七七闭门谢客,让有些人心中并不愉快,可今日他能在此摆宴,便足以消除这种不愉快。 从前的周自横可没有这闲情雅致,想见就见,不见就不见,谁也拿他没辙。 可就在众人以为这一任孤山小师叔终于通人情世故、好说话时,端着酒杯上去敬酒的人,统统被拦了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啊?我们是去敬酒,聊表心意。”一双双眼睛盯着挡在门口的陈伯衍,不明所以。 陈伯衍礼貌却又疏离,道:“诸位的心意我代小师叔领了,请回吧。” 来人不信邪,“不是,我们都走到这儿了,只是进去敬个酒,他也不见吗?” 这回孟七七自个儿答了,清朗的声音带着薄怒:“酒已经请你们喝了,怎还有那么多要求,不见!” 门外的人一个激灵,得,这不还是跟周自横一样么! 众人面面相觑,见陈伯衍丝毫没有让开道的意思,只得又回到楼下。气氛有些躁动,花落了几瓣,可不足以起风。 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句,“孟秀可是在叩仙大会上直接宰人的家伙,哪儿是那么好相与的?” “是啊是啊,那天我也在场。你们是没看到,孟秀二话不说提刀就砍,那颗头骨碌碌就滚到了王家人脚边,眼珠子还瞪得老大!” “这个说不定比周自横还狠呢,你们没见王家后来都不敢吭声呢吗……” “还有北斗门那个于尧长老,据说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呢!” “……” 议论被压在花香之下,陈伯衍复又环视四周,而后退入雅间内。 孟七七倚在窗边,垂眸看着手中茶盏里飘着的一片桃花瓣,若有所思。沈青崖向他递去疑问的目光,他便道:“我好像忽然听到于尧的名字,他到现在还没被找到?” “不清楚。”回答他的是陈伯衍。 孟七七抬头,蹙着眉若有所思。 忽然,楼下传来骚动,隐约有高喊声传来。三人齐齐凝神静听,似乎是公主殿下到了。 可十年前元武之争的教训还历历在目,这么一场修士聚集的宴饮,与王公权贵毫不搭边,亏她也敢来。她就不怕落在有心人眼里,变成那只笼络修士、卖弄权术的出头鸟? 孟七七仔细思忖着,忽然想到什么,道:“请她上来。” 第84章 皇先生 颐和公主不是一个人来的, 但跟在她身边的不是鬼罗罗, 而是一位身着玄衫、样貌平平的中年男子。 二人的到来在百花楼里掀起了不小的骚动,许多人想起颐和公主与陈伯衍的逸闻, 纷纷相视一笑。于是对于公主殿下为何能直入二楼, 竟无人感到疑惑。 孟七七的目光却从两人踏入百花楼的那一刻起, 一直落在那中年男子的身上。达官显贵豢养门客这不稀奇,但一个人经年累月养成的气度是没有办法完全掩盖的, 那个男人, 绝不是个普通门客。 公主殿下敢在这时候亲自过来见他,这可跟昨日随便派个门客过来不一样, 与她顺路拜访孤山也不一样。这里是神京, 她亲自前来无非有两个可能。一, 她真的与陈伯衍有点什么。二,她有恃无恐。 元武之争后,皇室对于仙门修士的忌惮达到顶峰,十年下来虽有所缓和, 可颐和公主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女儿, 也不该犯这个忌讳。 但有一个人能。 孟七七朝沈青崖使了个眼色, 两人换了位置,变成孟七七背对着门口。吱呀一声门开了,孟七七却恍若未闻。 “颐和见过孟仙君。”颐和公主见状,朝孟七七微笑见礼,一点儿都没有皇室中人的倨傲。尤其是她一身素衫,身无半点累赘装饰, 就连那细长的柳叶眉也不见丝毫女子的娇弱,英气十足。 沈青崖从前只是耳闻这位公主殿下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果然非寻常女子。 孟七七见沈青崖眸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不禁轻咳一声,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找孟某有事?” 颐和公主望着孟七七的背,又转过头向身旁的男子请示,深色恭敬。孟七七看不到此情此景,沈青崖却不由诧异,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 只刹那间,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便扩散开来。那男子爽朗地笑了笑,一边走过来,一边道:“不是颐和来找你,是我要见你,这才拜托她带我来。” 孟七七这才起身,目光触及那人的脸,颔首道:“原来是皇先生来了,请上座。” 男子大大方方地在孟七七对面坐下,打趣道:“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惊讶。” “我小师叔说过,来到这神京城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碰见什么都无需惊讶。”孟七七说着,挥手道:“大师侄,给皇先生倒茶。” 陈伯衍点头应下,可皇先生,或是说当今皇帝陛下,却忽然露出一丝神伤。他牢牢地盯着孟七七,问:“他真这样说?” “先生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孟七七答。 皇帝收回视线,眸中的那丝神伤飞快沉淀,眸中幽暗一片。那是能吞噬一切的黑,充斥着权势和野望的霸道无比的黑。 孟七七的话仿佛刺到了他心中某一处痛处,他却并未深谈,转头看向沈青崖,道:“这是你的朋友?” “是。”孟七七。 皇帝的目光依次扫过孟七七、沈青崖、陈伯衍三人,道:“三个人,真巧。当年我也有两个生死至交。” 孟七七听着,却不置一词,好似漠不关心。 皇帝恼了,佯装的恼怒甚至还带着一丝无奈,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何来找你?果然是周自横的后生,这气死人的脾气与他一般无二。” 孟七七比他更无奈,“皇先生,是您来找我的,您有什么事儿,得主动告诉我呀。您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皇帝气乐了,伸出手指无可奈何地朝孟七七指了指,“也就你与周自横敢这般与我说话。” “哪里,晚生在金陵的时候,可净听别人吹嘘王府有多富贵了,真没碰上几个人提起您的。”孟七七道。 “你这后生,还兴告状呢?”皇帝道。 “这哪是告状,后生与长辈拉家常,可不是常有的事?”孟七七道。是皇帝先摆出长辈的架势套近乎的,那可就别怪他孟七七顺竿子往上爬,他就是爬得快一点,那能有错吗。 皇帝脸上带着笑,却又叹了口气,道:“不过你与我告状也没用,王家的事儿是你们仙门的事儿,他们既没有鱼肉乡里,又没有草菅人命,我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先生这就全然不管了?”孟七七道。 “管也可以,不如你来?从前谁落我面子,都是周自横替我出头的。”皇帝笑笑。 孟七七失笑,这一山更有一山高,敢情碰上了个老无赖。不过对方一口一个周自横,却叫孟七七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心里冷,面上也就冷了。 孟七七道:“皇先生不如先说说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吧。” 皇帝察觉到他的变化,脸上的笑意亦渐渐消退,道:“我知道,他一定到现在也没有原谅我。我们三个人里,就他的性子最倔,一旦认定了一件事情,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我身在神京,四面高耸的围墙把我困在其中,有些事不是理所当然就可以办到的。好人不一定长命,是非不一定会明,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像他那样爱憎分明、从一而终。” 孟七七默然,良久,才幽幽说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皇先生所说的一切都已过去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您与我小师叔既然断得干脆,不如也忘得干脆。” 孟七七的话似是触到了皇帝的痛处,伤口被掀开,惹得他眉头大蹙,“若我轻易便能忘怀,还谈什么生死至交?我只当他一时气话,可谁料他果真再未踏入神京一步。他不再认我这个大哥,难道连他赵二哥也老死不相往来了?” 话音落下,雅间内静得落针可闻,只余皇帝起伏的呼吸声,意难平。 “父皇……”颐和公主心疼地站在一旁,却又插不上话。 孟七七却好似不为所动,说道:“先生说再多,也无用了。我小师叔至今下落不明,先生可曾寻过他?” 皇帝怔住,长久地没有说话。难言的沉默在众人之间缭绕,末了,他在心中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道:“神京是座雄城,护着我,也困着我。我此生不知还能不能有机会再去外面见他一面,人却已慢慢地老了。” 孟七七沉默,皇帝便回过头来无奈地笑了笑,道:“我知道多说无异,今日来见你,不过是想请你去见一见赵海平。” “赵将军?”孟七七问。 “没错。”皇帝端起茶杯,茶已凉,入口微苦,正如他此刻心情。顿了顿,他又解释道:“当年你小师叔、禁军前统领赵海平还有我,乃是结拜兄弟。十年前元武之争,我与四郎分道扬镳,海平也辞官归隐,不再见我。没想到我等不来四郎,却等来了你。” 孟七七低眸沉思,末了,抬眼问:“皇先生是想请我做个说客,请赵将军见您一面?” “没错。” “可您贵为神京之主,想要见一个人,又有何难?” “难,很难。”皇帝直视着孟七七的眼睛,苦笑着摇头,声音带上了一丝嘶哑,“我或许能强行要求他开门,却破不了他心中的藩篱。” 四目相对,皇帝已经抛下了颜面,用平生仅见的温和语气对孟七七发出请求。颐和公主从未见父皇如此低声下气,心中泛起的波澜足以颠覆她对过往事情的判断。 而孟七七,此时竟还能保持平静。 颐和公主看看父皇,又看看孟七七,终忍不住开口道:“孟仙君,我……” “颐和。”皇帝却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颐和公主听话地闭嘴,目光不由向陈伯衍望去。陈伯衍却不曾看她一眼,这刻意的忽略让颐和公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良久,孟七七终于开口:“好,我答应您。但是我只负责传达您的意思,至于赵将军愿不愿意见您,我不能保证。” 说罢,皇帝已张口便要应下。 孟七七却忽然察觉到什么,耳朵动了动。随即他勾起嘴角,起身打断皇帝的话,道:“作为交换,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你说。”皇帝答得干脆。 “从前晚辈还未拜入孤山剑阁时,曾在神京惹了点小小的麻烦,如今这麻烦找上门来了,着实恼人。我还要赶着去见赵将军,所以想劳烦皇先生把这麻烦给我除了。”孟七七道。 皇帝望着孟七七挂着淡笑的脸,猜不准他是在试探还是真的与他做交易。可孤山的小师叔,即便再不成器,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求到他头上? 思忖再三,皇帝隐隐听见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当机立断,“好。” “多谢。”孟七七拱手谢过,随即片刻也不拖延地挥手让陈伯衍开门,道:“这麻烦现在就在楼下,请。” 皇帝朝颐和公主点点头,颐和心领神会,率先出得门去。 孟七七三人却未跟上,颐和公主再回过头去看时,雅间内已空空如也,只剩孟七七的一句话在风中飘散—— “择日不如撞日,晚辈这就去见赵将军,告辞。” 第85章 赠君花 百花楼前, 乌泱泱围了一群人。 陈家堂堂主陈诚站在最前面, 身旁跪着一个清瘦的年轻人,仔细看他被衣袍遮着的腿, 有些不自然的弯曲。这两人周围, 还有许多陈家堂的帮众环绕,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人,如今却一个个低着头, 仿佛受着什么奇耻大辱。 这确实是奇耻大辱。 很快就有人认出来, 那个跪在地上的青年便是陈诚的儿子,后面拿着拂尘一脸沉凝的便是陈家堂供奉五道山人。 这么大的阵仗, 让百花楼掌柜的欲哭无泪。 来往行人纷纷停下, 好奇张望, 不多时便把此地堵了个水泄不通。楼里的修士们亦不明所以地张头探看,人愈多,跪在地上的青年头便越低,攥着拳头咬紧牙关, 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啪!”忽然, 一盆牡丹因为人群的拥挤从窗台上掉下, 将鼎沸的人声暂时压下。 百花楼掌柜的心中一哆嗦,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今日百花楼的花可都是客人送过来的,这已经折了一盆,若是对方追究起来,他可怎么交待?百花楼的招牌可都要砸了啊! 掌柜的抹了把汗,再三劝陈诚等人先行离去, 百花楼已坐满了人,今日不再迎客。陈诚却执意不走,直言他是来找孟七七赔罪,希望能见他一面。 这事儿眼见着不好收场,掌柜的连忙遣人去二楼询问。黑街的陈堂主他可也得罪不起,让他把人赶走,他是万万没有这个能力的。 然而去询问的人还未回来,跪着的已经开始吃不消了。 青年的身子颤了颤,脸色已经开始发白。虽说这也太虚弱了一些,可众人看到他的瘸腿,便又把质疑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为什么让他一个人跪在那边?” “不是说得罪那位什么什么小师叔了吗?” “可这……你们看到那几个了没?据说都是大人物啊!” “等了半天楼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究竟怎么回事?” “……” 众人议论纷纷,颐和公主与皇帝却仍逗留在百花楼内,隔着半掩的窗扉将外面的躁动收入眼底。 颐和公主用余光小心地打量着父皇的神色,朱窗的阴影遮着他的半张脸,那双深沉晦暗的眸子微微眯起,让她心中一凛。 刚才正是皇帝在临出门时忽然改了主意,留在楼内静观其变。可这个“变”,着实令他不甚愉悦。 可此时外面的人对于楼内的情形一无所知,尤其是陈诚,他甚至刚刚才知道公主殿下先他一步进了百花楼。 毫无疑问颐和公主一定是去见孟七七的,可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五道山人已经被认出来了,当年的事情就像一个留着毒液的脓包,若不把它及时戳破,恐怕会毒死更多的人。 “请掌柜的再通报一声,陈某就在此静候,请让我见孟仙君一面。当年的事是陈某之错,请孟仙君明察!”语毕,扑通一声,陈诚也跪下了。 四下哗然,蓦地,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禁军来了!” 整齐的脚步声和银质盔甲的摩擦声不期而至,凑热闹的百姓们几乎顷刻间散开,给禁军让开一条道来。 禁军在神京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皇帝的眸光,忽地又暗了一分。 颐和公主看在眼里,却识相地闭紧了嘴,静候一旁。 此次禁军出动,林校尉赫然在列,只是以他的军衔,此次只能屈居第二。因为带队的,乃是防卫司三把手顾明义。 顾明义一到,乱局立平,就连百花楼里的修士们,认得此人的,都不敢在顾将军面前多有放肆。 嘈杂声渐去,皇帝幽幽的叹息声便格外明显。 颐和公主不禁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恰在此时,顾明义让林校尉去请孟七七的话传入她的耳中,让她忍不住也想像皇帝那般叹一口气。 却是喜悦中掺杂着无奈的一口气。 何必呢,上赶着来送死。 皇帝转过身去,再不愿多看。他随手解下腰间的令牌丢给颐和公主,一边往后门走,一边道:“把门外喧哗之人统统关去玉林台,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禁军不得插手,不得问询,凡有僭越者,立斩不赦。” “是,父皇。”颐和公主的头深深低下。 立斩不赦四个字,太重了。当年周自横斩下的剑痕还留在玉林台上,风霜都磨不平,如今又有这么一批人关进去,恐怕……神京又要热闹起来了。 思及此,颐和公主低垂的眼眸里,不禁泛起了一丝笑意。 距离百花楼不远处的茶摊上,孟七七丢了几个铜板在干净的茶碗里,丁零当啷几声,脚步渐行渐远。陈伯衍与沈青崖一左一右走在他身侧,言谈中,沈青崖的话语里还有一丝好奇与疑惑。 “陈家堂的人,为何这么莽撞地把自己推到台面上来?我们还未找上门与他们算账吧?” 这也正是孟七七疑惑之所在,昨日不过是吓了他们一吓,当年满神京追杀他们的人,何至于主动前来告罪? 即便他们让那陈堂少主跪在地上,博得围观者一时同情,又能如何?他们能借此对孟七七施压么?不能。 思及此,孟七七道:“当年陈家堂与禁军互相勾结,但实际上我们看见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是最表面的那一层。那背后呢?或许,这就叫壮士断腕,陈家堂就是被断掉的那只手。对方是想借此向我们示好,让我们不要再继续纠缠。” 沈青崖若有所思,道:“这也不无可能,但如今你把事情捅到皇先生面前,对方恐怕会狗急跳墙。” “我们又不是来神京夺权的,神京的水那么深、事情又那么杂,光凭我们三个,稍有不慎便会呛水。把事情推出去让别人帮我们解决,才是正道。不过……你什么时候也会用狗急跳墙这种成语了?”孟七七惊讶。 沈青崖无奈,“这不是跟你学的么。” 孟七七道:“冤枉,谁叫你好的不学学坏的,是不是,大师侄?” 陈伯衍道:“小师叔说的极是。” 沈青崖彻底无言,摇摇头走在前头,不搭理他们了。 孟七七便瞅着陈伯衍,打算秋后算账,“大师侄,方才公主殿下最后回眸看你那一眼,欲言又止,万般情意在心头啊。” 陈伯衍正襟危坐,道:“小师叔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孟七七挑眉,“我怎么开玩笑了?你刚才都不敢看她,肯定有猫腻。” 陈伯衍:“……” 孟七七:“我有说错吗?” 陈伯衍:“小师叔所言极是。” 这回轮到孟七七无言以对了,眯起眼来,浑身散发的杀气让擦肩而过的路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陈伯衍却似完全感觉不到那冷意,从袖中神奇地拿出了一朵酒杯大小的淡粉色花,递过去,道:“我寻了百花,却不想都叫别人看了去。这是最后的第一百零一朵,赠与小师叔。望小师叔别再生师侄的气了,好么。” 熙攘的人群,百花已渐渐远去。 最后的第一百零一朵,绽放在指尖,飘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春风轻轻吹过,最外面的那片花瓣打着旋儿落下,忽然之间,无数的花瓣便落满了孟七七的心海。 孟七七想,陈伯衍大约是他命里的克星。要他欢喜,要他忧愁,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他伸手接过那朵花,幽幽叹道:“大师侄啊,你这么会说话,叫我还怎么相信公主对你没意思呢?” 陈伯衍:“…………” 孟七七见他脸上都快挂不住那冷峻,蓦地笑了,眼疾手快地把粉色小花插在陈伯衍鬓角,冲他眨眨眼,如风般远去。 那可真是一阵风,只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独自走在前头的沈青崖看着忽然出现在他身侧的孟七七,不禁问道:“你又与他拌嘴了?” “哪有的事。”孟七七脸不红气不喘,负手而行,风流倜傥。 沈青崖莞尔,回头看了一眼,没瞧出什么名堂来,遂作罢。 不多时,赵宅到了。 赵海平辞官之后便从原来的大将军府搬到了最为幽静的城北一角,三人逐渐远离热闹的街市,一路打听,这才找到了这一处被竹篱环绕的偏僻所在。 “神京城中,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沈青崖望着眼前竹影重重、草木幽深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只觉口鼻中萦绕的都是清爽之意。再回头遥望,碧波之上波光点点,把俗世的喧嚣都隔得极远。 城北有一处大湖,赵宅就坐落在湖与城墙的犄角里,安身一隅。从湖的那一面望过来,这儿只有茂密的竹林,却不知竹林里还有一位曾显赫一时的大将。 孟七七轻叩竹扉,“赵伯伯在吗?周四郎的后生来看您了。” 清越的声音传入林中,换来竹叶莎莎。三人喊了两声便静候着,态度比在百花楼面对皇帝时更加恭敬。 拜访赵海平是孟七七一早就定好的事情,当年的元武之争他并不了解,但是无论皇帝在他面前如何懊悔如何痛惜,他都无法将之单纯的作为周自横的友人看待。他首先是个帝王,逼得周自横自此不入神京的帝王。 孟七七永远记得当年周自横带他路过神京时,站在城门外遥望着高耸城墙时的情景。 那是多失望、多痛心,才会让周自横重情重义的人立下那等誓言。那时孟七七还很不理解,有什么能比命更重要?周自横都受伤了,就该进城修养,可周自横死活不干,什么伤到了他眼里都是一壶酒就能治的。 于是他又喝着酒,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那就是一个酒鬼,孟七七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是喝酒喝死的。 不过赵海平是不同的,周自横曾对他说过——若有一日你去了神京,记得替我拜会一下我二哥。有什么事,你也可以找他帮忙。 不多时,安静的竹篱内终于有了回音。一个十来岁的青衣小童小跑着从里面出来,不谙世事的澄澈双眸扫过孟七七三人,腼腆地向他们作揖,道:“客人久等了。” 孟七七笑道:“没事儿,赵伯伯在里面吗?” “在呢。”小童点点头,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三人在小童的带领下很快便来到了一处绿竹掩映的小竹楼前,小童让他们稍等,提着衣摆正要去喊人,一道洪钟般的男声便从竹楼后面传来。 “来了来了,哪个是四郎的后人?”一个打着赤膊身上还挂着汗珠的健壮男子大步走来,虽已年过半百,可仍精神抖擞。 孟七七上前一步,弯腰见礼:“孟秀见过赵伯伯。” 赵海平几步就走到孟七七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么一个威武大汉,眼眶倏然就红了。他急忙把人扶起,“贤侄快别见外,我们不讲这个虚礼。” “义父、义父!”小童连忙扯他的衣服,小声提醒:“先把衣服穿好啊义父。” 赵海平这才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是在练武途中急匆匆跑来的,还光着膀子呢,太失礼了。于是他留下小童招呼客人,自个儿忙不迭跑回屋里换衣裳。 小童捂着脸有点儿不好意思,沈青崖便温和地揉揉他的脑袋,问:“怎么还不请我们进去坐呀?” “呀,快请进!”小童顾不上不好意思了,勤快地把他们带到竹楼旁专门用来待客的亭中,又转身去端茶水。 茶水还没现成的,他便自个儿拿了个桶去井边打水,小小年纪,倒是懂事得很。 孟七七四下打量着,此处似乎只有赵海平和小童二人,一眼望去皆是绿意,耳中萦绕着的,也都是落叶与鸟鸣之声,着实幽静得很。 “此处真是个好地方。”沈青崖目露喜色,他天性喜静,即便在喧闹人群中也一定是最安静的那一个,这种地方对他再适合不过。 此时,赵海平回来了,他似乎是个急性子,三句寒暄都撑不过,便直入主题:“四郎如今怎么样了?找到他了吗?” 孟七七摇头,“至今还未有任何音讯。” 顿了顿,他又问:“赵伯伯可想过要离开神京去找他?” 赵海平默然,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苦色,“不是我不想去找,而是我走不了。神京不是我的地盘,我虽然交了帅印,可若是有一个人不信我,那我就走不了。” “是……当今陛下?”孟七七问。 “你能猜出来,想必四郎应当把许多事都告诉你了。当年他俩决裂,我劝不住,最后也心灰意冷,干脆辞了官。可陛下终归是陛下,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怕您为了我小师叔,也与他反目成仇?”孟七七道。 “谁又知道呢。”赵海平低沉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嘲讽,末了,他摆摆手,复又笑道:“不提这个了。你远道而来,我本该好好招待你,不过四郎当初离开前曾有一物放在我这儿,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跟我来,我先把它交给你。” 第86章 小葫芦 赵海平从屋内拿出一个酒葫芦, 孟七七认得这个葫芦, 周自横的葫芦每个都长得差不多,再普通不过的葫芦, 便要配一个玉做的壶塞——翻过来一看, 果然, 葫芦底部刻着一个“周”字。 “你打开看看。”赵海平道。 孟七七遂打开壶塞,发现酒葫芦里装着什么碎布一样的东西, 很轻, 但壶口太窄,倒不出来。可这难不倒孟七七, 他随手在须弥戒里摸索着, 找出一根细簪子来, 手指轻轻一捏,就把簪子的尾巴弯成了小钩子状,轻而易举地把酒葫芦里的东西给勾了出来。 那是一张破旧的颜色暗沉的羊皮纸,纸上有被酒液浸染的痕迹, 又因为一直被塞在酒葫芦里, 弥漫着一股酒气。 孟七七拎着它挥了挥, 散了散酒气,这才把它在桌上摊开。另外三人齐齐凑过来,只见这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只是由于时间过去太久,又被酒液浸染,看不大清楚。 “这写的是什么?”赵海平眯着眼, 眼睛似乎不大好了。 孟七七摇摇头,问:“赵伯伯没拿出来看过吗?” 赵海平亦摇头,道:“没有,四郎说这东西很重要,轻易不要给别人知晓。我怕我一不小心泄露出去,便干脆没看。” 此时,沈青崖忽然轻咦一声。 孟七七立刻问:“看出什么了?” 沈青崖没有答话,拿起羊皮纸走到阳光下更仔细地看着。孟七七不敢打扰,更伸手拦下赵海平,小声道:“放心吧赵伯伯,这是我过命的朋友,信得过。” 沈青崖自幼饱读诗书,若论博学程度,恐怕仙门年轻一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孟七七猜他一定发现了什么,他们能做的,唯有等。 可沈青崖似乎也陷入了困境,眉头深蹙,目露迟疑。良久,他才回过头来,不甚确定地道:“这似乎是一份曲谱,只是它记录的方式很怪,与一般的曲谱不大一样。” “曲谱?”孟七七挑眉,想到周自横那不靠谱的老匹夫,道:“难不成是什么行酒令?” “不是。这更像是什么大型的宫廷曲目或是军中的战曲。”沈青崖道。 闻言,陈伯衍道:“若是砥砺军士的战曲,我黑羽军中也有,且威力不小。” 孟七七忙问:“怎么说?” 陈伯衍余光扫了一眼赵海平,顿了顿,道:“若是普通的战歌,顶多能够鼓舞士气。但仙门中有不少精通音律的前辈,以音律为利刃杀敌,我黑羽军中流传的那首战歌,不光能鼓舞士气,还能在短时间内令军士体内元力大增。” 孟七七点点头,但疑惑始终不减,“可这种乐曲对我小师叔可没什么用,他把它藏那么好做什么?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说罢,孟七七又把羊皮纸拿起,企图从中再发现一些端倪。 沈青崖道:“这份曲谱是残缺的,曲谱的名字应当在右侧,可是你看,右侧那一部分被撕了下来,没有了。” 孟七七仔细看去,果不其然,便问:“你能哼一段来听听吗?” 沈青崖怔住,看看孟七七和陈伯衍,又扫过赵海平和终于煮好了茶拎着茶壶跑过来的小童,道:“我试着弹一段吧。” 语毕,一架古琴忽然出现在沈青崖的手上。小童又惊讶又好奇,把茶壶往桌上一放,就紧挨在义夫身边看沈青崖弹琴。 沈青崖弹琴时很专注,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琴弦,似是在抚摸着天姥山上通灵的白鹿。他试了几次音,不疾不徐地摸索着心中的旋律,神色平和。 本就幽静的竹林里,似乎更静了。 一片竹叶悄然飘落在他手边,轻轻触碰到他的尾指,又被忽起的旋律震落了下去。 琴声悠扬,霎时间,竹叶的落下,风起的弧度,似乎都覆上了一丝雅意。就连赵海平这样出生行伍的大老粗,都忍不住凝神静听,生怕发出一丝生意,破坏了这份意境。 昔有王子晋树下吹箫,今有沈子鹿竹林抚琴。 孟七七不得不承认,他虽是一头不通音律的笨牛,可每次听沈青崖弹琴,总是能轻易得放松下来。明明从未到过天姥山,可却好像已经神游过一遍,看到了青崖上悠然自得的白鹿。 可这一次,孟七七却忍不住蹙眉。 沈青崖也很快察觉到了曲意的误差,双手轻按琴弦,停了下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琴声停了,风也静了,竹叶的飘落似乎也停滞了下来。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顺着琴弦抚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斑驳的日光从竹叶缝隙中洒落,似断续的音律,在沈青崖的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跳跃着。而碎裂的光影,就在云朵不断的迁徙中,分分合合。 蓦地,一缕微风吹动了他鬓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沈青崖倏然睁眼,手指疾掠,激昂的乐声恍若冲破了束缚,杀意四溅。 无边的落叶,以竹亭为中心,如利刃扬起。 这是用上元力了,孟七七仔细感悟着,目光再度落到羊皮纸上。 小童则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脸上满是兴奋。可很快,沈青崖又停了下来,方才的肃杀便如潮水,消失无踪。 “感觉如何?”孟七七问。 “不大对。”沈青崖微微蹙眉,道:“或许是曲谱缺失的缘故,又或许是乐器不对,我总觉得我演奏出来的与真正的曲子,有所差别。” 陈伯衍便道:“这不要紧,周前辈也不会弹曲。” “对。”赵海平深有感触,道:“通常都是别人弹给四郎听,他在旁边喝酒听曲,哪里会弹曲子。” “那小师叔收着这么一个曲谱做什么呢……”孟七七仔细思忖着,想要解开这个疑惑,他们或许得先查清楚这曲子到底叫什么名字。或许有了名字,就能知道它背后的故事了。 忽然,孟七七想起什么,拿起葫芦来晃了晃,又从中勾出一个东西来,“我记得这里面还有一样东西,这是……地图?” 地图的出现让人心喜,而且这张地图并不像羊皮纸的曲谱那样模糊不清,一笔一画都记录得很清晰。但这幅地图太简单了,只有寥寥几笔,别说只能指向一个大致的方向,就是地图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都让人猜不出来。 赵海平作为曾经的大将军,对整个大夏疆土都非常熟悉,可即便是他,也认不出来。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孟七七忽然茅塞顿开,从须弥戒中飞快掏出了另一张地图与之对比,并问:“像不像?” “这画的不是一个地方吧?”赵海平疑惑道。 “当然不是一个地方,你们不要管线条的走向,单从这两幅图的绘制方式去看,像不像?”孟七七略有些激动。 “像。”陈伯衍给出了肯定答案。 孟七七受到鼓舞,飞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们知道这张地图上画的是什么吗?这也是小师叔给我的,画的是王氏秘境中的路线,你们看这儿——目的地是一个红点,这个红点代表的位置就在王氏秘境的深处。这两张地图如此相像,这是不是代表,这张图也是秘境的地图?” 陈伯衍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问题在于——这张图代表的是哪个秘境?” 十九个秘境,排除阴山还剩十八。这是否仍是王氏秘境的地图,亦或是另一个秘境的地图,都未可知。 这是个大问题,孟七七思忖片刻,沉着道:“如无别的办法,我们只有一个一个找。十四个小秘境嫌疑较小,可以暂且排除,另外三个大的,其中两个分别在天姥山和孤山剑阁,对于我们来说,进去并不难。” 沈青崖点头,默认了孟七七的说法。 赵海平对仙门秘境不甚了解,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未插嘴。拍拍小童的脑袋与他吩咐了几句话,便起身去张罗吃的。 赵海平一走,孟七七郑重说道:“还有一事方才我没有说,这个红点指向的目的地,就是我遇到敲钟人的地方。那儿的格局与秘境入口处的殿宇一模一样。” “等一等,钟?”沈青崖忽然怔住,回过神来后,急忙翻出之前的曲谱,指着上面一个模糊的标志,问:“你们觉不觉得这就像一个钟?这张图上许多标记并不是文字,应当代表着不同的乐器,而钟也算得上一种乐器。” “我记得,秘境里的钟声能使妖兽陷入狂暴。”陈伯衍沉声道。 一条条线索,忽然间以匪夷所思的关系联系到了一起。 孟七七飞快地理着思路,可线索太杂,想要把它们完整地拼凑起来,孟七七还需要更多更有力的佐证。 陈伯衍亦陷入了沉思,他下意识地摩梭着那张简单的地图,遥想起了阴山。无数线索最终都指向秘境,阴山又是秘境中最特殊的一个,再加上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那场弥漫着疑云的追杀与失忆,或许他该找个时间亲自回去看一看。 他必须把黑羽军牢牢攥在手里,阴山是绝不能出事的。 第87章 元武别 回阴山之事不可急于一时, 在陈伯衍的心里, 他同样放不下孟七七。此时此刻孟七七仍与沈青崖凑在一起积极讨论着“钟与秘境”的事情,那时而闪亮时而深邃的眸子, 让陈伯衍不自觉地便看得入了神。 可是不过片刻, 他便按捺不住了。 沈青崖再次开始抚琴, 试图找到正确的曲调,他阅谱无数, 或许能够从中找到一丝熟悉感。孟七七就站在他身旁, 俯身凑得极近,还时不时伸手也拨两下。 沈青崖脾气好, 一边心疼自己的琴, 一边又不想搅了孟七七难得的雅兴。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 干脆手把手教他如何拨弦。 谁知斜里伸过来一只手,半道就把孟七七的爪子给抓了回去。孟七七正在兴头上呢,忽然被人搅了,登时蹙眉。 他回头, 便见陈伯衍低眸望着他, 道:“小师叔, 歇一会儿吧。” 孟七七挑眉:“我又不累。” 陈伯衍却抓着他的手没有要放的意思,他的体温偏冷,剑体觉醒之后更是带上了一丝寒意,可孟七七的掌心却很热,愈是久握,陈伯衍就愈不想放开了。 “让沈兄自行琢磨吧, 我们都不通音律,恐怕帮不上什么忙。”陈伯衍解释道。 “是吗?”孟七七觉出一点不对劲来,余光瞥着两人交握的手,却故意忽略了此处,抬眸看着陈伯衍道:“我记得你以前会吹树笛。” 陈伯衍:“……忘了。” 闻言,孟七七缓缓勾起嘴角,眉眼含笑地盯着陈伯衍,道:“大师侄记性可真不好,那下次我想听了怎么办?” “师侄可以再学。”陈伯衍面色不改。 这时,沈青崖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孟七七疑惑看去,不期然间撞见一双懵懂的充满好奇的双眼。 小童提着菜篮子站在亭外,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孟七七和陈伯衍握着的手。 孟七七忽然想起小玉儿,他开始怀念那个乖巧可人的小徒弟了。于是他拍拍陈伯衍的手背,训斥道:“都几岁的人了,松手。” 陈伯衍不知道他的语气为何又忽然冷了下来,小师叔的心思深如海,芳君猜不透啊。 那厢沈青崖忍着笑,指尖轻快地弹了一曲凤求凰。 天光云影,在静谧的竹林小楼前悠悠掠过,时间在三人的笑闹中过得尤其得快。不过片刻光景,红日便已西斜。 赵海平从竹楼后面自己开垦的菜地里摘了许多菜,又取了些腊肉,做了几道小菜。他原是想出门去买些肉回来的,不过此地太偏,这一来一回怕是来不及,便从地窖里拿了几坛上好的酒招待贵客。 三大坛拍了泥封的酒依次排开放在桌上,赵海平满腔热情地拍着孟七七的肩,道:“好贤侄,你小师叔最喜欢喝酒了,往常我们聚在一起,那都是要不醉不休的。今日你我初次相见,怎么着也得干个三大坛,怎么样?” 孟七七:“……赵伯伯,如此美酒,必是珍藏。晚辈喝个半坛便够了。” “嗳,你可是周四郎的后人,半坛怎够?别跟你赵伯伯见外。”赵海平怎能让贤侄喝得不尽兴呢,否则下次周四郎那酒鬼定要埋汰他了。 说罢,赵海平又招呼陈伯衍与沈青崖落座,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这俩人酒量一看就不好,还是周四郎的后生好。 “来来来,我给你满上。”赵海平亲自给孟七七斟满酒,孟七七哪敢不喝,必须一饮而尽。孟七七本也是个豪爽之人,这一来便更对赵海平胃口了。 二人对饮,不多时,便干了半坛。 赵海平难得如此尽兴地喝酒,脑海中再次忆起周自横,喟叹便随着酒气一同流入风中。酒一喝多,话匣子便也打开了,他又自顾自满上一碗,道:“想当年啊,我要戍卫神京,走不开,你小师叔就尝尝提了酒过来找我。陛下呢,他也爱喝,可他行动更不自由。于是每次四郎来,他就先去宫里找人,大晚上的御剑偷偷把人接出来。你们是不知道,陛下他怕高,四郎还总使坏逗他,每次都被逼得指着四郎的鼻子跳脚骂娘……”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海平的眼里满是怀念。 孟七七三人都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赵海平鬓角早生的华发,忆起皇先生说他们也是三个人的好巧的感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或许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到赵海平这个年纪,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感触,可至少他们此时还在一起,惺惺相惜、同生共死。 末了,赵海平猛喝一口酒把叹息都咽回肚子里去,“不说这些了,人老了话就多,可说这些真没什么意思,被四郎听到他该笑我了。” “赵伯伯正值壮年,可一点儿都不老。今日喝了这酒,上山伏虎都不成问题。”孟七七道。 赵海平爽朗一笑,“那就借你吉言,来,干了!” 酒碗碰撞,又是一口豪情下肚。 赵海平大剌剌地撸起袖子,喝着喝着便原形毕露,一身匪气藏也藏不住。孟七七对他的胃口,他也正好对孟七七的胃口,两人喝起酒来,压根没陈伯衍和沈青崖什么事儿了。 好在孟七七没喝到忘形,忘了问正事:“赵伯伯,元武之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说来话长……”赵海平沉静下来,似是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微风带来一丝凉意,他才望着昏暗的天色,将往事缓缓道出。 元武之争究竟从何而起,坊间说法不一,知道真相的却都讳莫如深。而赵海平当年恰好处在风暴中心,没人比他更了解事情的经过。 “这事儿得从那年科举说起,那时候科举刚过,神京到处都挺热闹的,百花楼里住满了那些个秀才、进士,里头还出了个状元。不过那些考生的文章递到陛下的案上,他却最欣赏其中有个姓罗的秀才,夸他有想法。可问题就出在他这篇文章上,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篇文章的名字就叫做《元武》……” 据赵海平回忆,姓罗的秀才文笔并不如何,可文章表达的意思正中要害。他提出要把天下修士武人皆归拢到皇权之下,并针对这个提议建言献策,可谓大胆之极。 “其中有一条,他甚至提到了四郎。四郎与陛下的关系并不是秘密,这秀才能打听到也不足为奇,他在文章中说——若周自横能成为陛下手中的一柄利剑,那收拢仙门之事便可成功一半。届时,陛下可增设国师一职,并设立元武监,逐步将这些修士纳入体系之中。”赵海平道。 孟七七惊讶于这样的大胆建言,可是,“这会不会有点太过异想天开?” “没错,就是异想天开,但陛下对他极为赏识。当时那篇文章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陛下把它压了下来,将三甲授予他人,却暗中把罗秀才召进皇宫。”赵海平沉声道:“我那时已隐约察觉到陛下的野心,恰在此时,四郎进京了。” 罗秀才建议皇帝利用周自横,把他当成自己手中的一柄利剑。可他太不了解周自横,这根本是无法办到的事情。皇帝深知这一点,故而将文章隐瞒下来,并说服赵海平不要泄露此事。 赵海平相信三人多年的情谊,觉得无论如何皇帝都不会真的利用周自横,便答应了下来。可接下去的事情,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周自横进京,是有事要谈。 回忆到此处,赵海平不由眯起了眼,“那天他直接进了皇宫,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可是两人不知道谈了什么,最后竟吵了起来。后来我从中调和,两人的关系才又和缓了下来。可谁知后面又出了玉林台那桩事情。” 玉林台春宴,本是皇家依循惯例宴请新科进士的场合,分为宴乐与狩猎两部分。皇帝为了给周自横赔罪,知道他喜欢这样热闹的宴饮,便把他也一同请了去。 可谁知,坏就坏在这场春宴上。 罗秀才的文章,不知被谁泄露了出来。普通人只觉得这篇文章大胆,可传入修士耳中,便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大逆不道。 于是三名修士怒而闯入玉林台,要罗秀才站出来说话。 当时负责戍卫的乃是禁军,赵海平担心周自横与皇帝再吵起来,更是亲自站岗。但他拦得住人,却拦不住声音。 三名修士的怒喊传入周自横耳中,周自横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也不找那姓罗的秀才,直接当着文武高官与一众学子的面质问皇帝。 至此,局面已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毕竟是天子,纵使与周自横感情再好,又怎经得起周自横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质问?当时便冷了脸。 可周自横心中本就有气,又喝了酒,心中又气又悲,只恨自己识人不清。 于是,便有了周自横醉斩玉林台这一出。 曾经的至交好友,自此分道扬镳。周自横虽然有气,但那是他敬重的大哥,再怎么气,周自横也不可能对他做什么,于是只能黯然离开。 可皇帝也并不好过,这事儿闹大了,逐渐演变成了皇权与仙门之间的矛盾,且愈演愈烈。修士躁动,皇帝被迫革除罗秀才的功名,将之驱逐出神京。但修士们如此逼迫皇帝,也没讨到多大的好处——此后,神京戒严了整整三个月,街上随处可见禁军的身影,一派风声鹤唳。 “事情大致便是这样。”赵海平说罢,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脾胃,一如当年那样,让他倍感焦灼与无奈。 他忽而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这人愚笨,陛下的心里想什么,我跟在他身边几十年,都不曾看清。” 有些事情,赵海平藏在心里没说。譬如他在周自横离开后曾多次找皇帝谈话,试图挽回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他想得有多简单,现实就有多复杂、多伤人。 他看不清皇帝的心思,可当他再次在皇帝的书案上看见那篇写了许多朱批的文章时,他忽然明悟了。兄弟是真的,可野心也是真的,再真不过了。 他自己呢? 三番五次为周自横说话,甚至出言斥责,他越过了身为臣子的那条线,皇帝已经不信他了。三个人组成的牢固三角,一旦崩了其中任何一角,就会整个坍塌。 孟七七心中唏嘘,又问:“赵伯伯知道我小师叔与陛下第一次争吵时,是在吵什么吗?” 赵海平摇摇头:“此事似乎涉及什么隐秘,我问过四郎,可四郎也并未说什么。许是真有什么要事吧,他们两个头脑聪明,我就只是个武夫,向来是不大管这些事的。哦对了,那个酒葫芦,就是四郎离开神京前交给我的。” 闻言,孟七七点点头,不再追问。 赵海平的目光扫过他,又一一掠过陈伯衍与沈青崖,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怀念与暗藏的希冀,喃喃道:“你们也是三人,真是巧啊……我老了,可你们还年轻,记着赵伯伯的话,这大好年华,多喝几碗酒,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如同四郎说的那样,没有什么伤是喝酒不能治好的。 只是浮生倥偬,许多人早已聚不到一块儿了。 第88章 染芳华 劝君更尽一杯酒, 劝君惜取少年时。 酒气浓香, 月色撩人,赵海平拉着孟七七一碗又一碗地喝着, 非要喝个尽兴不可。他今天高兴, 高兴就得多喝, 喝到后来,拍着孟七七的背与他称兄道弟。 两人从天南聊到海北, 聊到小童从最初的兴致勃勃到点着头打瞌睡, 桌上的菜吃完了,还是沈青崖撸起袖子去厨房炒了盘青菜出来, 怕他们光喝酒, 太伤身体。 喝到后面, 孟七七也撑不住了,趴在了桌上。他这酒量完全是被周自横训练出来的,周自横是个把酒当成水来喝的人,孟七七跟在他身边近朱者赤, 酒量自然而然就上来了。可今天碰上赵海平这么个海量, 依然败下阵来。 赵海平尚算清醒, 看着喝趴了的孟七七哈哈大笑:“周四郎你也有今天!” 得,这也醉了。 赵海平又瞧瞧孟七七、瞧瞧陈伯衍,蹙眉好一阵沉思,然后对沈青崖道:“沈小兄弟,你来照顾我家四郎,把他扶回房间去……” 沈青崖看着是会照顾人的, 至于旁边那个,冷冰冰的,不行。 可是孟七七却在这时抬起头来,醉醺醺地眯着眼看了看身边的人,而后径直扑到了陈伯衍身上。他的双手环住了陈伯衍的脖子,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找着一个舒服的姿势,趴着不动了。 四郎在干什么呢? 旁边坐着的可不是个姑娘啊。 赵海平愣愣地看着他俩,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沈青崖适时站起来扶起赵海平,道:“赵伯伯,我扶您回房歇息吧。这段时间一直是芳君在照顾四郎,他们是同门师侄,没事的。” “啊?也对……”赵海平脑子转不过弯,不疑有他。 陈伯衍的心却跳得有些快,孟七七忽然扑到他身上时,他整个人都是怔住的。感觉到孟七七在往下滑,他才后知后觉地把人揽住。 他整个人,都很热。 酒味,似乎是香的。 回过神来时,沈青崖和赵海平都不在了。陈伯衍就着这个姿势如同抱小孩儿一般把孟七七抱起来,找到了唯一还没有亮起烛灯的客房。 今晚是回不去客栈了,所幸赵海平一早就让小童准备了铺盖。 屋里还没有灯火,黑漆漆的,陈伯衍轻轻把孟七七放在床上,帮他脱了鞋袜和外衣、盖好被子,便想去打水。 可他刚转身,一只脚丫子便勾住了他的大腿。 他回眸,刚盖好的被子可怜地龟缩在床上一角,而孟七七单手撑着侧躺在床上,睁着不甚清明的眼睛,很不明所以地问他:“你去哪儿?” 陈伯衍抓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放下来,道:“我去打点热水。” 孟七七脑袋晕乎乎的,无论听到什么话都像是和尚的念经声,可他还是本能地拉住了陈伯衍,整个人无赖一样地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而后仰头看着他,不依不饶地问:“我问你去哪儿呢?” 陈伯衍不与醉酒的人讲道理,俯身再次拉过被子遮住他敞开的衣领,柔声道:“我去打点热水给你洗脸,小师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了。” 和尚又开始念经了,孟七七头疼、烦躁。以前的陈芳君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你就是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肯走的。 一股邪火窜上心头,孟七七一脚就踹在陈伯衍身上,“要走快走,滚!” 这一脚软绵绵的着实没什么力道,陈伯衍的眸光却倏然暗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忍住了,大步便朝门外走。 他需要冷静一下。 井水很冷,恰好让陈伯衍平复了心头的躁动。当他抹去脸上的水珠时,又不免失笑——他这样,与一个轻易被撩拨得失去分寸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区别? 小童煮好的热水已经凉了,陈伯衍便又费了些时间煮了新的热水,端着回房。可他刚走到门口,就发现门槛上坐着个人。 孟七七不知何时从床上下来了,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呆愣愣地看着月亮,光着脚,衣衫半敞着,头发也散了。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脸颊还红扑扑的,眼眶微红,双眼迷离,似有哀戚。 陈伯衍哪还顾得上热水,把水盆往旁边一放,便大步走到孟七七面前,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伸手去探他的体温。 “小师叔,你怎么出来了?”陈伯衍问。 “我找芳君。”孟七七喃喃地说着话,脑袋似乎还是很晕,不由伸手去揉。 陈伯衍抓住他的手,蹲下来,道:“我在这儿,小师叔。” 孟七七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却又摇头,低声说:“芳君不叫我小师叔……” 陈伯衍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丹田上悬着的本命剑微微颤抖着。他不由再度放缓了语调,说:“我们先进去好不好?” 孟七七不肯,偏要坐在这儿等他的芳君回来。 陈伯衍回来了,他却又不相信那就是他的陈芳君。喝醉了酒,理智出走,十八岁的小疯狗和二十五岁的孟七七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既幼稚又偏执,谁劝都不会听。 孟七七抱着膝盖,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陈伯衍试图把他抱回房里,可一旦他伸手,孟七七便会表露出极强的攻击性,那眸中的寒光一闪而过,恍若择人而噬的野兽。陈伯衍毫不怀疑,他能徒手拧断自己的脖子。 “别碰我。”孟七七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可陈伯衍仍是坚定地伸出手,以血肉之掌握住了这柄出鞘的利剑。握住他肩头的时候,掌心似乎有刀割,这是孟七七的元力在他自身的调动下攻击外来者。 孟七七还醉着,这几乎就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或许他无数次无法安眠、身陷困境时,就曾这样警惕地入睡。 “滚。”孟七七冷冷地看着陈伯衍,只是那眼眶微红的样子,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凶狠。 本命剑再度剧烈地震颤起来,陈伯衍不顾孟七七的自我防卫倾身抱住他,双手在他背上轻抚,低沉磁性的声音吹拂在孟七七耳畔,道:“那你告诉我,我是谁?” 孟七七的眼神愈发迷茫了,警戒慢慢消退,可却怎么也答不上来。他其实认出来了,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等的那一个,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啊。 陈伯衍只得一遍遍在他耳边说:“是我回来了,我就是陈芳君,我没有走……” 孟七七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听着。陈伯衍每多说一句,他的防备就减去一分,到最后,彻底松懈下来靠在陈伯衍胸膛上。 “你去哪儿了?”他问,声音委屈得很。 “去给你烧点热水。”陈伯衍如实回答。 “热水哪有我重要。” “是,我知道了。” “我有点冷……” 孟七七说着,不由反手抱住了他,更亲密地往他怀里钻。陈伯衍只觉得身体燥热,眉心被遮掩住的剑痕仿佛都在发热,他稳住丹田里那把愈发调皮的剑,欲把孟七七抱回房去。 可他这一动,恰好让孟七七的唇擦过他的喉结。孟七七迷迷糊糊地亲到了什么,知道这是陈芳君,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孟七七笑了,细长的眉眼笑得像弯弯的月亮。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可那双迷离的眼睛里,又仿佛酝酿着醉人的能烧死陈伯衍的情欲。 陈伯衍倏然站起来,大口地呼吸着,丹田里的银色小剑狠狠地打了个颤,差点儿跑出来。 它在颤栗,它在兴奋,恍若有了生命一般,皮得没边。 孟七七还嫌陈伯衍心中不够乱,伸手抱住了他的大腿,身子一歪靠在他腿上,不肯挪地方了。 “跟我回房去,好不好?”陈伯衍好言相劝。 孟七七摇头,温热的脸颊隔着布料蹭着陈伯衍的大腿。 陈伯衍:“……别闹,跟我回房去。” 陈伯衍的语气强硬了些,孟七七蹙了蹙眉,混沌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话,“你又不跟我睡。” 陈伯衍:“……” 下一瞬,孟七七被陈伯衍拎住后衣领扛到肩上,强行带回房里。 “砰。”门被陈伯衍拂袖带上,孟七七被扔到床上,人忽然清醒了些。他揉了揉眉心,恍惚间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抬眸,便看到陈伯衍的脸近在眼前。 好近,近得他在陈伯衍眸中看到了一团炙热的火。 火一烧,那被风吹散了的酒香,似乎又浓烈了起来。 陈伯衍好似也有些醉了,否则他不会如此失去理智地吻上他的唇,将他推倒在床上,强硬地压着他让他配合自己,让他们的气息交融,不留一丝缝隙,仿佛要让他的灵魂都刻上自己的印记。 “唔……”孟七七被迫抬头迎合,嘴唇上传来一丝刺痛,好像被啃破了。可陈伯衍熟悉的气息却让他心里安定得很,这份安定同样安抚着陈伯衍,让他的动作慢慢变得轻柔。 孟七七终于喘了口气,失神地侧过头,这却恰好把带着伤疤的锁骨暴露在陈伯衍面前。 绵密的吻,落在锁骨上,孟七七整个人轻颤了颤,脑子彻底不好用了。 可陈伯衍最终还是没有继续下去,他俯身紧紧地抱着孟七七,把头埋在他颈窝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到底还是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孟七七发生点什么,他像是趁人之危,明明还没有恢复记忆,却占用着从前那个陈芳君的身份。 月光照进来,照亮了没有点灯的房间——没心没肺的小疯狗,折腾够了,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小师叔……”陈伯衍复又亲吻过他的耳垂,道:“再这样下去,恐怕还不等我恢复记忆,我便重新爱上你了……” 沙哑的低语,在迷人的月色中,逐渐沉淀。 孟七七翻了个身,眉头舒展,好似做了个美梦。 不多时,孟七七彻底熟睡,陈伯衍才出门去端那盆烧好的热水。只是过了这么久,再热的水都凉了。 陈伯衍失笑,看来今晚只有用凉水洗漱的命了,正好。 第89章 三封信 一夜无梦。 翌日一大早, 孟七七盘腿坐在床上沉思——为什么他喝醉了酒一觉醒来, 发现自己的嘴唇破了,可大师侄破的地方却是手掌?那掌心里都是红痕, 看着像被鞭子打过似的。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七七记不起来了, 他自认为不像陈芳君那样厚脸皮, 于是什么都没问,仍旧心安理得地差遣陈伯衍给他端茶递水。 可他瞧见陈伯衍用那只手继续端着滚烫的热水, 明知道他可以用元力阻隔热度, 仍然忍不住蹙眉,道:“过来。” 小师叔发话, 大师侄听话。 “把手摊开, 掌心朝上。”孟七七道。 陈伯衍摊开掌心, 孟七七便拿出一个小玉瓶,倒出几滴透明的散发着幽香的药液,细心涂抹。 药液很快渗入皮肤,陈伯衍的手忍不住抖了抖, 孟七七立刻问:“疼?” 陈伯衍摇头, 这不是疼的, 是痒的。 像一只小猫的爪子在挠他的掌心,哪里还能感觉到疼痛。不过,他并不打算把这告诉孟七七。 踏着晨露,惯于早起的赵海平已经在林中练了好一会儿的拳。 孟七七三人用过早膳便与他辞行,赵海平亲自送他们到门口,一个年过半百的汉子, 几度拍着孟七七的肩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出“下次再来找你赵伯伯喝酒”这样的话。 “赵伯伯。”孟七七顿了顿,才把此行另一个目的道出。 赵海平听到皇帝说要见他,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但他并未多言,只挥手让孟七七不用再管。 孟七七应下了,他本就不愿意为皇帝做什么说客,也不能代周自横去原谅什么。 离开竹林时,孟七七不禁再度回望了一眼——竹扉缓缓闭合,那位戎马半生的大将又再次被隔绝在这片逼仄的天地里,让人忍不住去想,他曾经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却不知,他今生还有没有再从里面走出来的机会。 回到繁华街市中,扑面而来的人声稍稍冲淡了孟七七心中的叹惋。三人信步沿街而行,孟七七瞧见不远处的百花楼,忽然便想起了昨日赵海平说过的故事。 “你们说那个罗秀才……会是谁?”孟七七问。 “你不会认为是鬼罗罗吧?”沈青崖道。鬼罗罗的名字里有两个“罗”字,年龄也对得上,他还当过县令,要想到他并不难,可沈青崖仍觉得这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孟七七则耸耸肩,道:“下次碰见他,直接问便是了。鬼罗罗这人胆子大得很,唯恐天下不乱,干什么坏事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告诉别人这是他干的。” 这话,沈青崖服。 三人边走边说,顺道在路上打听些消息。很快,他们便发现今日的神京有些不大寻常——街上的禁军变少了,气氛却变得更紧张了。 “看来这两年禁军过于势大,皇先生坐不住了。”孟七七揶揄道。 三人走过防卫司,陈伯衍淡然地朝里看了一眼,道:“他或许是想请赵将军出山。” 孟七七却反问:“他十年前不再相信赵伯伯,如今便能相信了?” “皇帝对臣子有猜忌,这是正常的。相比起赵将军,他必定更不相信现在的禁军统领。一个禁军统领若有了野心,或许会谋权篡位,可赵将军不会。”陈伯衍道。 “你或许说的没错。”孟七七挑眉,道:“但他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 孟七七是个眼中不能揉沙子的人,自是看不惯皇帝的作为。陈伯衍怕惹他不高兴,便不再提他,不多时,三人回到吉祥客栈。 蔡东家见他们一夜未归,担心得很。虽然孟七七提前与他打过招呼,说有可能外宿,他还是把三人数落了一顿,这才放行。 回到房中,陈战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里,禀报昨夜的一切。昨夜是陈战留在客栈守门,客栈没出什么意外,陈战却接连收到了三封信。 一封是孟七七指明让金满送到神京吉祥客栈的回信,另外两封是给陈伯衍的。两人各拆各信,表情却不约而同地变得沉凝。 “怎么了?”沈青崖忙问。 孟七七扫了陈伯衍一眼,率先说道:“金满来信告诉我,陆云亭所说的那个秘境中的故事,缺了一半。当时他俩被周自横所救,中途却又被兽潮冲散了,陆云亭跟着周自横,金满跟着周自横的那位神秘友人。所以陆云亭并不知道,那个神秘友人——也会一百零八剑的莲华。” “什么?”沈青崖错愕不已。 孟七七紧紧攥着信纸,沉声道:“有另外一个人身怀莲华之事,除了你们,我并未对任何人提起,所以金满说的应当不是假话。那两人原本就认识。” “可周前辈怎么会把莲华外传?”沈青崖蹙眉。 这也正是孟七七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而金满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告诉他呢?他跟那个人有关系吗? 思索不出答案,孟七七干脆把这事暂且放下,转头看向陈伯衍,道:“你那边怎么了?” 陈伯衍沉声道:“两封信,一封是家中来的,我娘告诉我家中一切安好,阴山无恙,只是芳信尚未归家。第二封信是护送芳信回家的黑羽军军士来的信,说——芳信失踪了。” “失踪了?!”孟七七讶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失踪呢。陈伯兮可是陈家的二公子,谁会去招惹陈家? 陈战亦错愕不已,“这怎么可能!” 陈伯衍见他如此反应,忽然疑惑道:“不对。” “怎么不对?”沈青崖问。 “是送信的方式不对!”孟七七飞快反应过来,手指敲打着桌面,道:“陈家黑羽军中有特殊的传讯方式,芳信失踪这么大一件事,为什么要写信这么麻烦?就不怕浪费时间吗?” “没错,这其中必有古怪。”陈伯衍站起来,双眼微眯,寒芒乍现。 陈战心中咯噔一下,忙道:“我之前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闻言,陈伯衍当机立断:“马上派人追过去,把负责护送芳信的军士全部扣下。” “是!”陈战不敢迟疑,立刻去办。 可这并不能减轻陈伯衍心中的丝毫担忧,他仍眉头紧锁,全身上下的气息冷得可怕,甚至眉心处被遮掩的剑痕都不可控制地再度浮现。 孟七七思虑片刻,道:“若你想去,现在就可以去。人命关天,我不拦你。” 陈伯衍却摇头,“信送到神京,距离芳信失踪已经过了好几日,即便我现在赶过去,也必定徒劳无功。若真有人绑架了他,目的无非就是要挟我、要挟陈家。敌不动,我不动,芳信就是安全的。” 语毕,陈伯衍大步走到桌案前,铺纸疾书,遒劲的字体难得地透露出一丝狂放。陈伯衍迅速写完,而后轻敲朱窗,将折叠好的信纸递出,道:“送回家中。” 一直守在暗处的黑羽军军士现身接信,只一个呼吸的时间,便又消失无踪。 那厢,孟七七继续拿着信揣摩着:“风陵渡……你弟弟不是要回阴山,跑那边去做什么?” “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金陵城中,芳信不告而别。起初我并未在意,可他现在却在风陵渡失踪,我觉得……他或许有事瞒着我。”陈伯衍道。 闻言,孟七七蹙眉深思,可他并不了解陈伯兮此人,便问:“他也跟你一样,随黑羽军驻扎阴山吗?” 陈伯衍点头:“我爹早逝,我娘需要主持大局,没有精力照看他,所以他很早就跟在我身边。我拜入孤山之后,他理所当然地代替我继续留在军中。” “对了。”孟七七忽然想到什么,道:“你之前说,原本魂草的生意是你在管的,后来就移交到了芳信手里?” 话音落下,陈伯衍和沈青崖齐齐看过来。 沈青崖迟疑道:“会不会有人就是因为这个,所以盯上了他?” 陈伯衍道:“现在说什么都还为时过早。” “没错。不过提起魂草,四海堂这边或许可以成为另外一个突破口。之前我拿回来的那块血晶石不是真的么,一次不行,那就两次,我明天想办法再去一趟四海堂。”孟七七道。 “可小师叔不是说四海堂戒备森严,若不能突破这层戒备,再去一次也没有用。”陈伯衍道。 孟七七眨眨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道:“所以啊,我们得智取。上次只是踩点,初步摸清楚了四海堂内部的情况,明天我们想办法让四海堂乱上一乱。” 沈青崖不用脑袋想,都知道孟七七一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果然,孟七七说完便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几眼陈伯衍,道:“大师侄,待会儿你去拜会一下公主殿下吧,让她给我帮个忙。” 陈伯衍:“……” 孟七七挑眉:“怎么,你还不愿意啊?” 陈伯衍无奈:“小师叔不与我同去?” “不。”孟七七坚定摇头,“我在场,你还怎么跟她深入地交流呢?更何况小师叔还有事儿,不能陪你去。” “何事?”陈伯衍追问。 “逛窑、子啊。”孟七七神秘一笑。 第90章 天香楼 孟七七说要去逛窑子, 那真是逛窑子去了。 他把陈伯衍踹去找颐和公主, 天一黑,就带着沈青崖去了神京最有名的天香楼。陈伯衍拦不住啊, 他身为一个晚辈, 怎么能干涉小师叔的决定呢? 于是, 颐和公主很纳闷,她在思索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陈伯衍, 否则这位出了名的君子, 为何面冷如斯。 鬼罗罗却没有这个顾虑,因为陈伯衍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自认为跟陈伯衍是老相识了, 说话也直截了当, 歪在椅子上支着下巴问:“小疯狗呢?他怎么不跟你一起来?你俩终于掰了?” 陈伯衍:“没有。” 鬼罗罗:“迟早的事。” “鬼先生多虑了。”陈伯衍神色淡漠。 鬼罗罗却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如今的陈伯衍与当年的陈伯衍反应差多了。这几年过去,陈伯衍还真是换了个性子。 鬼罗罗很好奇,于是又追问:“没掰?那怎么当年你一到孤山,他就跑关外去了?关外有绝世美人么……哦对了, 是有一个, 小疯狗跟圣君认识吧?” 颐和公主眼睛一亮, 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 陈伯衍继续冷漠,可冷漠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杀气,“鬼先生好像对我小师叔很感兴趣。” “我当年就警告过你要看紧他,似小疯狗这般注定要名扬四海的人,没了我鬼罗罗还有神罗罗。你倒好,放手放得真痛快。” 鬼罗罗的话中不乏讥讽, 当年他相中孟七七,觉得此子实在对他胃口,就想收他当个小弟,结果他没抢过陈伯衍啊。 这小狼崽子把人看得死死的,他就没见过那么护食的人。 可你抢就抢了吧,转头就把人扔了,是瞧不起他鬼罗罗还是怎的?我鬼罗罗要的人,是你随随便便说扔就扔的么? 鬼罗罗对陈伯衍,意见大得很。 陈伯衍无从反驳,更记不起来从前跟鬼罗罗的纠葛,只能凭借他的话粗粗勾勒出一些事实原貌。但鬼罗罗三番两次提及的“小疯狗”的称呼,让陈伯衍忍不住蹙眉,甚至连丹田里的小剑也很不满,嗡鸣着抖了抖身子。 陈伯衍的眸光更冷了几分,道:“这世间没有什么小疯狗,只有我孤山剑阁的小师叔孟秀。鬼先生若连这点都不住,不如再从头考一遍科举。” 鬼罗罗挑眉——原来是他想差了,狼崽子还是护食得很,只是换了个方式。 另一边,孟七七与沈青崖踏着夜色走进天香楼,一个摇着折扇,是风流贵公子;一个温文尔雅,乃是玉面书生,那惹眼程度,大约只比花魁逊色半筹。 沈青崖无奈地陪着孟七七在大堂中坐下,小声道:“来便来了,何必如此招摇?” 孟七七刷一声合起折扇,财大气粗地点了最好的酒,道:“怕什么,反正用的又不是我们的钱。” 钱是陈伯衍的,沈青崖都不知道那一匣金叶子能撑到几时。 罢了罢了,总之坑的是陈芳君,沈青崖便不替他心疼了。 “听说这家的烧素鹅不错。”沈青崖道。 “小二,再来个烧素鹅!”孟七七又刷一声打开折扇,发丝轻扬,风流倜傥。 小二点头哈腰万风殷勤,可光光一只烧鹅怎么够,他又不遗余力地推荐起了楼里的姑娘。天香楼的姑娘个个才貌双绝,多的是卖艺不卖身的,就看你喜欢哪一种。 可孟七七摆摆手,婉拒了小二的提议。 小二就纳了闷了,这客人不要姑娘,难不成把这儿当酒楼,专程过来吃烧素鹅?这脑子没问题吧。可他没想到,更有问题的还在后面。 孟七七问他:“你们这儿以前是不是有个护院的,叫吴真。” 吴真这名字,一听就是个男人。小二刚来天香楼不过一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便摇了摇头。 孟七七不死心,道:“你去打听打听,若找着了就带他来见我,本公子重重有赏。” 小二彻底懵了,这不要姑娘,改要汉子了啊! “快去。”孟七七可不管他怎么想,随手几枚铜钱把人打发了。 沈青崖便道:“这么多年过去,吴大哥兴许已经带着人走了。” 孟七七道:“若是带人走了,反而更好。” 思绪回到七年前,孟七七三人抓个小偷,结果误入了天香楼。当时他们三人初来乍到,压根不知道围墙后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天香楼,追着小偷翻进去,结果被几个护院抓了个正着。 三个毛头小子,趁着夜黑风高翻墙闯入青楼后院,能有什么原因? 孟七七百口莫辩,作为一个老江湖,他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跑啊! 可坏就坏在那天晚上陈家堂堂主陈诚就在天香楼会他的老相好,意欲逃跑的孟七七三人不知道触动了他脑袋里哪根弦,让他出手把三人拦了下来。 其实真要拼命的话,他们不是逃不了。可十八岁的沈青崖还是个纯良无比的少年,根本不会打架;陈伯衍的伤还没好透,丹田处的本命剑还碎了,暂时派不上什么用场。 自诩老江湖的孟七七,那在修士面前,就是一只弱鸡。 三人被扣下了,关在天香楼的柴房里。陈诚确认他们只是误闯之后,似乎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他们白白被关了一夜,被干柴硌得腰疼。 可怜孟七七,仅剩的十几个铜板都没有追回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陈伯衍干坐着也不睡觉,背着月光看着他,说:“老江湖?” 孟七七不欲伤员争长短,可陈伯衍当时的语气实在太欠揍了,那是对他疯狗的侮辱。 于是他用尽毕生力气,把陈伯衍的头发揉成了鸡窝,跟柴房配一对。 好在他们的霉运并未持续到第二天,护院的领队吴真把他们放了出来,虽然他后来对他们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真心规劝,大意是——年轻人干点什么正事不好,别学人家鸡鸣狗盗。 孟七七冤枉,天底下就没有比他更冤的人了。 可吴真确实是个好人,不光没有把他们扭送到官府,一番教育后,还把他们放了。 孟七七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皮肤黝黑却正直良善的大汉,当楼里的姑娘们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围观三个“采花大盗”,笑得他面红耳赤的时候,就是这个吴真拍着他肩膀说——我相信你没撒谎,男子汉志在四方,不必在乎这点小事。 规劝是真的,相信他也是真的,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可孟七七还是记了很多年。 “吴大哥是个好人。”沈青崖与孟七七深有同感。当年他们与吴真算是因误会而结缘,后来又见过几次,听其他人说——吴真之所以留在天香楼当个护院,是因为他喜欢楼里的一位姑娘,等攒够了钱就把人赎出去。 只是天香楼可是神京最有名的青楼,想要为这里的姑娘赎身,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孟七七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有没有攒够钱,若没有,他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忙。 不一会儿,烧素鹅来了,小二的带着回信也来了。 “二位公子,我帮你们打听过了,那个吴真两年前就走了。”小二答道。 “他一个人走的?”孟七七追问。 “不是。”小二摇头,说来也唏嘘,道:“他带着楼里一个姑娘一起走了,说是离开神京去别处谋生。公子你现在找他,定是找不到了。” 闻言,孟七七与沈青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意。可赎身需要那么大一笔钱,这让孟七七仍忍不住心存疑虑,便叫小二尽可能把事情细细道来。 小二便把方才打听到的一股脑儿全说了,原来那吴真确实没攒够钱,眼见两人一年年老去,日日相见却不能相守,于是三年前,吴真干脆出去另谋生路。 吴真出去了整整一年,杳无音讯。楼里的人都劝那姑娘别再等了,怕是这人一走,根本就不会再回来了。 姑娘年纪不小,眼瞅着快要人老珠黄,多接几个客人为后半辈子攒钱才是正理。姑娘不听,过了一段苦日子。结果谁也没有想到,一年时间刚过,吴真就回来了,带回来一大笔钱,风风光光地把人带走了。 “大家都说惠笙姑娘跟着她男人过好日子去了,她身子不大好,所以据说他们坐着大船去了南方。春暖花开的地方,这会儿肯定连孩子都有了,好着呢。”小二思忖着孟七七两人的态度,猜测他们应该与吴真有旧,便可劲地拣着好话说。 孟七七听罢,赏了小二一点碎银子。 小二欢欢喜喜地跑了,陈大公子终于来了。 孟七七刷一声打开折扇掩着嘴似笑非笑,一点儿都没压低嗓音地跟沈青崖说道:“你猜颐和公主怎么没留他住一晚?” 沈青崖:“……” 别拉我一起下水。 陈伯衍听得一清二楚,哪能不知道孟七七是故意的,可他此时更在乎鬼罗罗跟他说的话。 什么孟七七腰上有颗痣。 什么孟七七在关外的时候艳福不浅,平城城主都对他青眼有加。 他听懂了吗? 懂了,鬼罗罗唯恐天下不乱,人人得而诛之。 至于孟七七…… 陈伯衍走到孟七七身边,无视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沉着冷静地说道:“小师叔,我有些事情想向你求证。” 孟七七觉得有些不对劲,转头去看沈青崖。 沈青崖在吃烧素鹅,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 “等等。”孟七七挑眉。 陈伯衍微微一笑,转头对路过的小二道:“给我准备一间房间。” 第91章 乱象生 沈青崖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半烧素鹅, 楼上的两位也没有把事情谈完。小二看着沈青崖的目光越来越奇怪, 最后老鸨出马,沈青崖不得不瞎点了一位姑娘来陪酒。 姑娘年纪不大, 名叫绿柳, 羞涩可人。楼里多少姑娘从刚才就盯着沈青崖这一桌呢, 年纪轻轻、英俊潇洒还出手阔绰,谁都想招待的客人, 偏偏落在了她头上。 可她坐了半天, 愈发觉得不对味。 这沈公子也太客气了,客气得把剩下半盆烧素娥都给了她。两人隔着一张桌子, 谁也碰不到谁, 甭说亲热, 连句悄悄话都说不了。 绿柳不是没见过假清高的客人,于是便假借倒酒之名,欲往沈青崖身边凑一凑。结果,沈青崖不知从哪里神奇地拿出了一个另一个酒壶, 自己给自己满上。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沈青崖温和又歉然地笑着, 敬了绿柳一杯酒。 绿柳稍有些愣怔, 沈青崖地推拒之意很明显,但又给了她从未得到过的尊重,这让她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柔情来。她不再试图靠近沈青崖,安静地在一旁陪着。 另一边,孟七七与陈伯衍继续在房中僵持不下。 两人在……斗器。 老办法,僵持不下, 干脆打架。 然而到现在,这场由孟七七发起的斗器,最终演变成了陈伯衍的无妄追着孟七七的秀剑玩捉迷藏。 无妄乃是天赐名剑,与陈伯衍心念相通,极具灵气。在金陵时,无妄剑一身强悍剑意,冷若冰霜,见了谁不是直接碾压。 可现在呢? 追在秀剑屁股后头跑,它也不打,跟一块牛皮糖似的。 “怎么回事?逗我?”孟七七气死。 陈伯衍平白背了一口大锅,很冤枉,解释道:“小师叔的本命剑似乎……对无妄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这什么破解释?孟七七能信吗,信他才有鬼,“闭嘴,你不让它追,它还能自己追不成?!” 反了天了。 陈伯衍更无奈了,道:“无妄不是普通的剑,它一直在觉醒。” 孟七七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立刻正色道:“你说它一直在觉醒?” “对。”陈伯衍坦然相告:“七年前无妄觉醒之后,它就一直在缓慢地发生变化。只是这种变化很小,我便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但叩仙大会之后,无妄受到外界刺激后的反应越来越频繁。它的灵智,似乎在不断地增长。” 这可真是个惊天秘闻,陈家千百年来出了好几个天生剑体,还从未听说过有哪把剑能诞生出自己的灵智的。灵智提升到一定程度便能诞生剑灵,虽然传说中确实有这样的存在,可时至今日,也早已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孟七七挑眉,道:“大师侄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个刺激?” 话音落下,无妄咻地一下从孟七七面前飞过,灵巧至极。 孟七七动都没动,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沿看着陈伯衍,道:“还不把你的狗崽子收起来,你想让我削它一顿吗?” “狗崽子?” “无妄读快一点,不就是汪吗,不是狗崽子能是什么?”孟七七没好气。 话音落下,无妄悬停在陈伯衍手边,抖了抖。 陈伯衍感受到无妄此刻的心情,竟发现它在开心而不是气愤。他无话可说,只好把无妄给收了起来。 孟七七丝毫不知道这一主一剑的心思,见陈伯衍把无妄收起,他也收了玩闹心思,道:“无妄对我反应那么大,或许是因为当时觉醒时,我就在旁边?” 它把我当爹了? 这个惊悚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把孟七七吓得连忙摇头,把这年头驱逐出去。 陈伯衍便道:“有可能。” 孟七七斩钉截铁:“有什么可能,谁要当爹了!” 陈伯衍:“???” 小师叔又偷偷背着我做了什么? 孟七七沉下脸来,“说正事。” 陈伯衍:“……鬼罗罗。” 孟七七:“……” 陈伯衍:“痣。” 孟七七抄起枕头就往陈伯衍身上丢,他可忍不了了,谁忍谁是龟孙。 “你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我腰上有痣吗?因为鬼罗罗从小脑子被驴踢过,他就喜欢干偷鸡摸狗、听人墙角的事儿。然后偏偏有个陈大公子,在人家的地盘上,还不忘干那等下流之事,老子真是瞎了眼碰上你们这几个王八蛋。” 若孟七七的眼神可以杀人,陈伯衍大概已经死了一万遍。 陈伯衍未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一时无言。事儿,是他做的,可他完全想不起来,也挺憋屈。 若是从前的陈芳君,必压着孟七七再做一次。不管孟七七的话是真是假,罪名总要坐实了。 可失了忆的陈芳君,只能望孟兴叹,因为孟七七分明一幅你再碰我一根手指头,老子剁了你喂狗的神情。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孟七七端着小师叔的架子,谁的面子都不买,谁来咬谁。蓦地,他勾起嘴角,唇边又露出一丝坏笑,问:“你说鬼罗罗那厮现在会不会就在外面听墙角?” 陈伯衍神色微变,语气却还镇定,道:“看看就知道了。” 若鬼罗罗真的在外面听墙角,那这整件事情就是他下的一个套,耍着他们玩呢。思及此,陈伯衍快速走到窗边,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窗。 外头没有鬼罗罗,倒是有个屈平。 屈平没找到孟七七和沈青崖,便一路跟踪陈伯衍到了公主府,又从公主府跟到这儿。堂堂孤山剑阁小师叔、陈家的继承人,以及天姥山的大弟子,竟然一起逛窑子,这事实太有冲击力了。这要传出去,多少人心碎多少人忧。 屈平兀自沉浸在搞大事的喜悦中,完全没料到陈伯衍忽然开窗,他就在窗底下呢,差点没脚滑从屋瓦上滑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屈平动用身法嗖一下挪到了墙角后面,心扑通扑通狂跳。可他的人虽然及时逃掉了,留下的元力波动必定不会逃过屋内两人的眼睛,于是屈平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动手或跑路。 可奇怪的是,屋内的两人对此毫无反应。 屈平觉得不对劲,寻思着上前一探究竟。于是他取出面具戴上,小心翼翼地靠近。 可他殊不知,一把银色的小剑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剑尖直指背心。他一动,小剑也跟着动。 屈平忽然感到一丝寒意,他本能地往身侧扑去,一转头——剑尖怼着他鼻子了! 电光火石之间,屈平拔剑。 那小剑却不硬拼,灵活地避开他的攻击,倏然消失,又倏然在他背后出现。屈平心中一凛,立刻回身刺去。 可这一次他回头时,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陈伯衍。 屈平忽然记起来了,刚才那把小剑恰好是无妄的模样,是陈伯衍的本命剑! 可现在想起来已经毫无用处,陈伯衍的剑已出鞘,两人狭路相逢,过近的距离让他避无可避。 “铛!”屈平横剑挡了陈伯衍一击,猝不及防之下,单膝跪碎了一片黑瓦。一楼的屋檐上,瞬多了一个洞,扑簌簌的碎瓦从洞中落下,惊扰了无数行人。 此时夜色已深,天香楼却仍门庭若市。无数人闻声侧目,护院们纷纷赶来。 孟七七双手搭在窗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外面的打斗,却并未出手。那人的白色面具让他觉得很眼熟,仔细一想,不就是金陵城中的那个神秘人么?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沉吟片刻,孟七七扬声道:“鬼先生,你再不出来,在下可要去公主府要人了。” 话音落下,那厢正与陈伯衍缠斗的屈平不由回望了一眼,恰好看到鬼罗罗那厮从屋顶上探出头来,三十好几的人,顶着一张大晚上看都白得吓人的脸,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还来问我?”孟七七冷笑一声,元力于指尖迸发,如箭般朝楼顶袭去,“滚下来!” 鬼罗罗纵身躲过,黑色罗衣被夜风吹起,如大鹏展翅般在天香楼对面的翘起的飞檐上站定。 他的手中还抓着一个人,轻轻一放,那人便从屋顶上滚落,一路砸破马棚落在干草堆里,惊起一片马儿嘶鸣。 突如其来的变故,引起天香楼外一片骚动。 鬼罗罗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乱象,慢悠悠地解释道:“我可是来干正事的,这个人鬼鬼祟祟在外面很久了,我顺手帮你除了他。” “那可真是多谢了。”孟七七笑着,眸光却很冷。 他一早就知道神京城中一定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颐和公主奉皇帝命令抓了陈家堂的人关在玉林台,这无疑触动了后三街诸多势力和他们背后之人的神经。更重要的是,皇帝把禁军隔绝在此次事件之外。 今天整整一天,颐和公主又去后三街抓了十几号人,据传还逮住了禁军一个小统领,直接关入地牢,压根没有支会大将军一声。 神京的这谭深水,彻底被搅成了黑色。 而那些自诩聪明的老狐狸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整件事情的起因,不过是陈家堂得罪了一个孟七七。 于是孟七七便成了解题的关键。 今日下午,孟七七又派陈伯衍去了公主府。传闻中颐和公主似乎与陈伯衍有旧,那么这孟七七是否是公主府的帮手呢? 无人知晓。 于是无数双眼睛悄然睁开,盯住了这几个外来者。 孟七七早有预料,可若他时时刻刻都提防着,未免太忙了些。那便让他们跟,让他们看,待人来得多了,好戏才能开场。 “大师侄。”孟七七喊了一声。 陈伯衍正与屈平打得不分伯仲,闻言立刻回到窗前,毫不恋战。屈平脱困,却没第一时间离开,而是站在另一处屋顶,半隐在黑暗中景观其变。 所谓艺高人胆大。 孟七七扫视一圈,冷声道:“我孟秀一向行得端坐得正,光明磊落。你们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寻衅滋事,是觉得神京没了王法,还是欺我孤山剑阁无人?” 话音落下,四下皆惊,孟七七这是要把事情摆到明面儿上来吗? 此时天香楼里面的人也都被惊动了,无数人抬头仰望,却碍于视线遮挡,只能听到孟七七幽幽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大师侄,你带着鬼先生扔下去的那个人去一趟防卫司。” 第92章 三把火 孟七七被惹怒了, 他要拿禁军开刀了。 这个认知此刻无比清晰地印在众人的脑海里, 无论是已经浮出水面的,亦或是仍藏在暗处的, 都对这位孤山小师叔的脾气有了新的认识。 可原本, 孟七七不打算亲自动手的。 当年禁军和陈家堂联手将他们杀出神京, 这仇不算小,但若是能借皇帝和颐和公主的手将他们除掉, 那再好不过。 可现在, 孟七七又改了主意。 孟七七的心思没有几个人能猜透,甚至直到现在, 都没有几个人认为北斗门与王家的现状是孟七七处心积虑打压的后果。孟七七表现得太大义凛然了, 他的种种行为又是那么的肆意妄为, 说好听一些,孤山历代小师叔都是性情中人,从不是心思深沉之辈。 只有少数人,譬如鬼罗罗, 从头至尾盯着孟七七。 当年的小疯狗也很聪明, 但他顶多会耍些小伎俩, 给人下个无关痛痒的小套,显得纯良又可爱。可现在的孟七七,说实话让鬼罗罗都有些忌惮。 他变了,变化甚至比陈伯衍还要大。 鬼罗罗愈发好奇这些年孟七七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却只能捕捉到孟七七关上窗时, 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 有点冰冷,却让鬼罗罗更加兴奋。 若不是事情牵扯到禁军,他必须得尽快回去通知颐和,他真想现在就去与孟七七来一番促膝长谈。 另一边,沈青崖听到外头的动静,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看,而是立刻往楼上去。临走时,又觉得有些失礼,遂把酒壶留给了绿柳,当作中途失陪的赔礼。 绿柳受宠若惊,打开盖子一闻——扑鼻都是果香,哪里有酒的味道。 可绿柳不知道,这一瓶天姥山秘制百果露,若拿去仙门中叫卖,少说能换个百金。 沈青崖推开房门时,孟七七恰好把窗关上。两人四目相对,沈青崖刚想开口说话,却警觉地发现身后跟了许多人。 楼里的姑娘、客人,甚至小二、老鸨,楼上楼下,齐齐盯着那扇被他推开的门。现在谁都知道孤山小师叔在他们这儿呢,即便有人不清楚这名号代表着什么,那也知道对方是个有名的仙君,还不趁机多看两眼? 老鸨甚至带来了花魁。 沈青崖无奈,只得把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他们是来寻人报恩的,并非寻花问柳。 所有人都被挡在门外,连孟七七的面都没见到。 沈青崖迎着孟七七的目光,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知道孟七七不是鲁莽之人,方才那一番变故必定事出有因。果然,孟七七答道:“方才大师侄跟我说,他试探过了,鬼罗罗就是罗秀才。鬼罗罗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可能忘得了十年前被驱逐出神京的耻辱,而他现在跟野心勃勃的颐和公主搅和在一起,你猜他会不会搞出第二次元武之争来?” 沈青崖蹙眉,道:“颐和公主,你确定?” 孟七七道:“不要小看了她,一个能跟鬼罗罗搭上线的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皇帝来见我,不找别人打掩护,要找颐和公主,为什么?要么这位公主殿下深得他的信任,要么他已经心有忌惮,在试探她。无论哪一种,这个颐和公主都不容小觑。所有人都觉得她没有同胞兄弟竞争皇位,便是一个天然的助力,谁争取到谁就能如虎添翼,可是谁说她不能自己当皇帝?” 沈青崖被孟七七的话惊住了,若真如他所言,这颐和公主野心还真不小。思及此,他不禁问:“你想做什么?” 可谁做皇帝,与他们本没有什么关系。可孟七七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事,这让沈青崖忽然感觉又有人要倒霉了。 “我要给她放几把火,试探一下。”孟七七的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神光,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似一只狡诈的狐狸。 沈青崖却有些担心,道:“神京的事,我们能不插手便不插手。若真如你所言,无论是皇帝稳坐钓鱼台,还是颐和公主夺得大权,他们对修士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我们帮助任何一方都没有意义。” “放心吧,子鹿兄,我有分寸。”孟七七道:“他们想玩,我只是陪他们玩一玩罢了。玩得好了,兴许还能有点意外之喜。” 孟七七的第一把火,就点在防卫司。 孤山剑阁大弟子陈伯衍亲自点的火,把防卫司三把手顾明义都给烧了出来。大晚上的,顾明义为何还在防卫司,连盔甲都没脱?因为颐和公主抓了禁军一位小统领,若她有心做文章,那谁都讨不了好,最先遭殃的恐怕就是他们这些掌权者。 于是顾明义辗转难眠,一直在防卫司待到现在,恰好碰上了陈伯衍。 防卫司虽被排除在陈家堂事件之外,可神京城中的治安仍归他们管。陈伯衍抓着的那个人,不管是谁派去监视孟七七的,就冲方才天香楼前已经发生了打斗这事儿,禁军都没办法推脱不管。 顾明义毫不怀疑,一旦他在这节骨眼上犯错,颐和公主都能直接掐住防卫司的七寸。 于是,为了这小得不能再小的根本无人受伤的一件事,顾明义连夜拜访了如今的禁军统领,大将军孙涵。 第二把火,燃起于黑街。 陈伯衍临走前,孟七七用元力往他耳中送了几句悄悄话。于是黑羽军的令符传递出了新的命令,陈战踏着月色从吉祥客栈出发,掳走了当年追杀过孟七七三人,如今隐居在黑街的一位禁军校尉,并把他扔在了玉林台。 玉林台自元武之争后,被改造成了监牢。如今陈家堂上下几十号人都被关在里面,颐和公主的手下日夜巡防,很快就发现了手脚被捆的“犯人”。 此事立刻被禀报到公主府,颐和公主聪明得很,连夜审讯,必能审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至于第三把火,如今火把还捏在孟七七手里,要不要点,端看这一晚上的成果。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孟七七也无意陷得太深,否则……沈青崖担心的眼神能让他羞愧至死。 “好了,沈大善人。我不过就是日行一善,帮公主殿下早日铲除祸害,您老可别再担心了。”孟七七讨好地给沈青崖倒了杯茶。 “你啊。”沈青崖无奈地笑。 孟七七摊手,脸皮厚得很。 平心而论,他与沈青崖并不算一路人。若他们少时并未相逢,而是以如今的面貌相遇,恐怕也只能当个点头之交。 沈青崖正直、善良,这一路走来许多事,若不是孟七七的原因,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沾手。他就像一面镜子,永远映照着人世间美好的一面,让孟七七不至于跨过最后的那条线。 所以孟七七有时也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无比幸运。 不多时,陈伯衍回来了。 孟七七忆起此行的真实目的,任凭外头被他那两把火烧得如何热闹,他自顾自地叫上两人一起去月下漫步,闲适得很。 漫步的地点就在当初他们被抓的院中,西北角就是柴房,也算故地重游。 今日无妄闹腾了一阵,陈伯衍的记忆便又回来了一点,这让陈伯衍不得不怀疑,当初他的记忆就是被觉醒的无妄剑给吞了。 苏醒的记忆中,是三人被关在柴房中的情景,而此时此刻,孟七七为了更好地还原当时的场景,带着他们重新坐在了柴房里。 一扇老旧的木门,隔了千万里外的月光。门后干草上三个青年排排坐,你不言,他不语,头顶冒着三分傻气。 孟七七:“……干嘛都不说话。” 沈青崖:“……” 下次这种事能不能别拉我一起? 孟七七又转头看向另一边的陈伯衍,道:“大师侄,你知道我们现在这幅蠢样是被谁害的吗?” 陈伯衍:“……” 孟七七:“沉默即是默认。” 陈伯衍:“我想起来了,我们在这里待了一夜。” 孟七七挑眉,这还差不多。可他等了半天,陈伯衍都没有下文,目光幽幽地看着他,让孟七七忍不住往沈青崖那边靠了点。 他到底想起什么东西了?孟七七仔细思索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们不过就是在这里睡了一晚上,也没发生什么啊,那会儿他俩还没勾搭到一块呢。 可人与人的记忆,总是有出入的。 譬如,陈伯衍不能当着沈青崖的面告诉孟七七,那天晚上孟七七因为害怕地上的小虫子会爬到他身上去,把陈伯衍当成了肉垫——他说这是让陈伯衍报他的救命之恩。 陈伯衍不是有恩不报的混账,便任由孟七七折腾了。可折腾来折腾去,孟七七最终把半个身子都挂在了他身上,没把他压死,倒是压出了点异样的反应。 其结果是,孟七七没心没肺地睡了一晚上,陈伯衍彻夜未眠。 其实陈伯衍知道,孟七七是怕他伤还没有好,又染风寒,于是特意与他睡在一起,互相取暖。天真的小疯狗那时还不知道男子与男子之间,也可以发展出不同寻常的情谊。 陈伯衍一开始,确实是只想报恩的,可报着报着…… “大师侄,你那是什么眼神?”孟七七眯起眼来。 “没什么。”陈伯衍摇头。 孟七七不信,那眼神分明就不是在想什么好事。可他正想追问,沈青崖忽然警觉地低声提醒道:“有人来了!” 三人相视一眼,齐齐躲到门背后去,默契十足。 门外的人只是路过,脚步声来了又去,很快便归于平静。 小小的柴房里,气氛却有些尴尬。三个鼎鼎有名的仙门修士,蹲在门后面面相觑。 孟七七:“……” 陈伯衍:“……” 沈青崖:“……” 良久,孟七七问:“我们为什么要躲?” 沈青崖:“你希望被人看到我们大半夜不睡觉在柴房静坐吗?” 孟七七:“……回房吧,大师侄,你走前面。” 陈伯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沈青崖: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我堂堂白鹿仙君,为什么要陪你们坐在柴房里看星星看月亮??? 孟七七:本宝宝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有人恩将仇报,良心被狗吃了。 陈伯衍:怪我咯。 第93章 天机图 寒凉的夜, 漂浮着燥热的星火, 就连月光仿佛都染上了几丝火光的颜色 颐和公主匆忙赶往玉林台审犯人,地牢的入口打开, 谁也不知道那黝黑的地牢入口内发生了什么, 只有无数呐喊被封在阴暗的地底。待颐和公主出来时, 天还未大亮,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她身上的银鳞软甲, 把头发高高束起的公主殿下眉峰如刀, 行走间带出一丝肃杀之气。 很快,她又策马离开玉林台, 直入后三街。 其时顾明义刚从大将军府出来, 目光扫过街上巡夜的一队队禁军, 脸色沉凝得快滴出水来。他的动作也不慢,离开大将军府后也直奔黑街,甚至都没有回防卫司一趟,路上遇到巡夜的军士, 直接调用。 细密、迅疾的脚步声, 很快便在夜里的神京城中响起, 然而此时的人们睡得正熟,只有猫狗两三只警惕地看着一队队军士,不安地躲进角落里。 禁军去得够快,双方不期然地在后三街必经的入口处相遇。 “何人纵马?!”最先拦住颐和公主的是本就在附近巡夜的一支禁军小队,后三街一贯不太平,是以留在此处的军士都是禁军中的精英。 颐和公主勒马急停, 身后一人立刻高声呼喝:“公主殿下亲临,都让开!” 颐和的目光很冷,匆匆扫过眼前这支六人的队伍,果断取下腰牌丢过去,而后双腿一夹马腹,直接从六人的空隙中穿过去。 六人大惊,为首一人下意识地伸出长、枪去拦。 可他哪里拦得住,颐和公主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哐”一声长刀出鞘,呵斥道:“滚开!” 骏马嘶鸣,扬起的马蹄踹在其中一人身上,其余五人亦被逼退。 这短暂的交锋弹指间已落下帷幕,颐和公主来势汹汹无人能挡,而刚刚出手阻拦的那一位已被寒风吹透了心扉。 他刚刚竟然伸手挡了公主殿下,不要命了么! 顾明义后脚赶到时,颐和公主的人马刚过去几息时间。听六人禀报了几句,顾明义二话不说便追过去,片刻也不敢迟疑。 今夜的事情,来得着实诡异。 他是在抵达大将军府之后,过了半个时辰,才从安插在玉林台的线人那儿得到的消息——一个曾为他们卖命、现如今继续在黑街效力的禁军军士被人送到了颐和公主手里。 此事诡异就诡异在那人早已退伍多年,虽知道一些秘密,却并非关键人物,应当是极不起眼的一个人。到底是谁把他揪了出来,并且送到了玉林台? 顾明义不是没想过孟七七,可他明明在天香楼没有离开过,还是说他一个仙门修士,暗中还有党羽相助? 不过这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如今颐和公主匆忙赶往黑街,定是审出了什么。若是让她顺利沿着这条线往下深挖,那必定能牵连起一大片! 这绝对不行。 顾明义在赶时间,颐和公主也在赶时间,而此时的后三街,血腥味已经随着夜风飘了出来。人们常说后三街的每一块青石砖撬起来,背后都沾满了血污。同一条街上,即便某处正有血案上演,隔壁邻居还能镇定自若地吃酒喝肉。种种传言并非无的放矢,后三街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所以今夜的血腥味依旧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红色的血水顺着砖石的缝隙,浸染了草木的根,颐和公主带着人马破门而入时,最后一滴溅在墙上的血刚刚沿着白墙落下,画下一条蜿蜒的血线。 几道黑色的身影飞快消失在墙边,颐和公主大怒:“追!一个都不能放过!” 顾明义后脚赶到,看到满院鲜血,停滞的脚步中透露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低呼道:“这是怎么回事……公主殿下?” 颐和公主单手挎刀,冷冽的目光扫向顾明义,道:“顾将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顾明义蹙眉:“公主殿下这是什么话?” “呵。”颐和公主冷笑一声,抬脚将地上一具趴着的死尸翻过身,她低眸看着尸体的脸,道:“今晚我们抓到一个已经退伍的禁军军士,他告诉了我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要做成那些事情,他一定会有同伙,可是当我赶到这里来抓人时,这些人奇迹般地被杀光了,顾将军觉得巧不巧?” 顾明义面色沉凝,抱拳道:“公主殿下,这后三街四周都有巡逻队,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抓住凶手。” “晚了。”颐和公主沉声道:“等你们禁军抓人,黄花菜都凉了。” 语毕,颐和公主看也不看顾明义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现场,边走边冷声道:“封锁此地,把所有尸体都带回玉林台,一个不落。” “还有。”颐和公主走到门边,又停了下来,转头眯起眼道:“此事由本公主接管,禁军不得插手。请顾将军回去管好你的手下,谨记前车之鉴,切莫再生事端。” 此举警告之味甚浓,且完全不加掩饰。顾明义好歹是一员大将,手握重兵,岂能被她如此奚落。可颐和公主现在握着皇帝的令牌,谁也得罪不起,顾明义只得硬生生忍下这口气,目送她离开。 可他没想到,颐和公主刚走,她那些手下立刻过来驱赶顾明义,简直肆无忌惮。 “好,很好,本将军这就走!”顾明义拂袖而去,禁军自然跟着撤离。然而离开黑街的顾明义却并未似表面那般愤怒,他随手遣人去大将军府禀报最新情况,而后马不停蹄地收拢人马回到防卫司。 防卫司的秘门之内,一个黑衣人正单膝跪地等着他,而且此人正是方才从颐和公主眼皮子底下逃走的那位。 关上门,顾明义点亮火烛,幽幽问道:“都处理干净了?” 黑衣人点头:“都处理干净了,甲五那条线上,已无一个活口。” “错。”顾明义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语气也冷了几分,他重复道:“你错了,活口还有几个。” 黑衣人不解,他明明带人全部杀光了,哪里还有活口?于是他忍不住抬头辩解,谁料他的视线刚触及顾明义的下巴,还未看清他的脸,一抹寒芒便在顾明义手中闪现。 锋利的刀,割破了黑衣人的咽喉。 黑衣人捂着脖子无助地倒在地上,兀自挣扎着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喷涌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亦堵住了他的喉咙。 临死前,他只听到顾明义冷酷无情的话语——“这样,才算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顾明义身居高位多年,做事向来谨慎。在大将军府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便派人前去处理后患,恰好快了颐和公主一步。 所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此时的颐和公主,第一次满脸怒容地在她的玲珑阁里摔了一地的花瓶脆片。娇嫩的鲜花落了一地,被水打湿了花瓣,蔫蔫地搭在鬼罗罗脚边。 鬼罗罗捡起一支牡丹,道:“公主殿下何必发那么大的火?” 颐和公主怒极反笑,道:“我一早便让你盯着黑街,那些人被杀的时候你在场对不对?为什么不出手阻止?!” “原来公主殿下气的是这个啊。”鬼罗罗却仍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花瓣,嘴角噙着笑反问:“那些渣滓,留下来做什么呢?” 颐和公主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他们的命不值钱,可我的线索不能断。” 鬼罗罗道:“线索总会有的,即便今晚这桩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你也早有准备不是吗?我知道你是想把他们的罪名落实得更彻底,但罪不论多,只要皇帝不再相信大将军,只要一个罪名就能让他死透。” 颐和公主一怔,立刻便想通了其中奥妙,道:“你是说,你放手让大将军处理活口,是想加深我父皇对他的猜忌?” “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深有体会。”鬼罗罗笑道。 颐和公主不予置评。她自幼长在深宫,怎会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连深得父皇信任的赵将军都不能长久,一个顶替上去的孙涵又能得他几分真心? 试想,在父皇明确表露出对禁军的不满,要求她全权处理陈家堂一事时,仍有人能抢在她前头将那么多人灭口。这打的不是她颐和的脸,是堂堂皇帝陛下的脸! 颐和公主的思绪,顿时通透了许多。 鬼罗罗把残破的花瓣一扔,继续说道:“你之前做得很好,一个深受皇帝信任的公主殿下,必定不能牵扯到任何的党羽之争中去,你对禁军越不假以辞色,出手越狠,他越不会怀疑你。” “那孟七七那边……” “小疯狗已今非昔比,他想玩,我们便陪他玩儿。你放心,那边我会看着的。” “那便仰仗鬼先生了。”颐和公主要的便是这句话,孤山小师叔毕竟是仙门中一等一的人物,她不宜交往过深。 窗外,天色渐明。 颐和公主遥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眸中晦明不定。不过随即她又转过身来,勾起鬼罗罗的下巴,俯身在他唇边落下一吻,笑道:“多谢鬼先生提点,该上朝了,我去去便回。” 说罢,颐和公主大步离去,一身银甲还染着昨夜的风霜杀意。这一去,不知又要掀起几多风雨。 另一边,孟七七这一晚睡得也不安稳。 一方面他能感觉到陈伯衍对于陈伯兮失踪一事的担忧,无论他面上如何镇定,这事儿也是一块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另一方面,萧潇和小玉儿、青姑不在身边,办事便多了些麻烦。他总不能时时都靠战叔,不是自己的人,他始终无法全然放心。 思索了大半夜,孟七七一早便爬起来给孤山写信,让萧潇即刻启程前来汇合。至于小玉儿和青姑,他们年纪还小,该留在剑阁好好修习,总是跟着自己打打杀杀的也不大好。 提笔落款,孟七七笑了笑。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陈大夫人要力排众议把陈伯衍送到孤山剑阁了,剑阁确实是个教养后辈的好地方,连他这个在剑阁不过待了一年的人,都忍不住怀念起那段时光。 对他关怀备至的各位师兄、性格迥异的师叔师伯,以及每天都把剑阁搞得鸡飞狗跳,排着队去刑堂领罚的师侄们,每一个,在他的记忆里都鲜活而生动。 还有师父。 想起师父,孟七七总是忍不住喟叹。师父死的时候他就在身旁,可他什么也不能做。人之死,有时根本无法阻止,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不多时,陈伯衍推门进来,打断了孟七七的伤怀。 孟七七继续若无其事地装填着信封,问:“事情发展得怎么样了?” 陈伯衍道:“昨夜黑街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大将军孙涵和颐和公主一大早都去觐见了。” “哦。”孟七七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 陈伯衍继续道:“鬼罗罗来了,他要见你。” 孟七七这才有了兴致,道:“让他进来。” 陈伯衍依言行事,可等到鬼罗罗进了房间,他却没有离开。鬼罗罗和孟七七却似心有灵犀,齐齐转头看着他。 鬼罗罗可还记得那天陈伯衍把他拦在门外的仇呢,故意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陈伯衍不动如山,深色淡漠,道:“这不是鬼先生该过问的事。” “啧……你们就是这么待客的么?”鬼罗罗挑眉。 “我大师侄就是这性子,不合你的意,你可以走啊。”孟七七道。 鬼罗罗失笑:“护犊子。” 孟七七没好气地叩了叩桌面,“有事说事,不说就滚。” 鬼罗罗道:“你上次见我的时候,可还不是这样的。” “那又怎样?”孟七七反问,他笃定了鬼罗罗不会在神京与他动手。 鬼罗罗沉默,上下打量了孟七七一眼,忽然问:“你现在究竟是什么修为?” 孟七七神秘一笑,道:“不如鬼先生猜猜看?” 鬼罗罗耸耸肩,道:“我只是觉得好奇,当初你不过是个连本命剑都没有的门外汉,资质奇差,又是怎么继承了周自横的衣钵。难不成是我之前看走了眼,你实际上是个不世出的天才,短短七年时间便能突飞猛进,抵得上别人修炼七十年?” “那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如果我说我连第二层大境界都没有达到,你信不信?”孟七七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鬼罗罗试探不成,目光直视着孟七七,仿佛要探进他的眼底。孟七七亦坦然对视,两人互不相让,气氛陡然凝滞。 孟七七究竟是什么修为,其实就连陈伯衍也不曾看透。他为何能从一个无法凝聚本命剑的废柴摇身一变成为孤山小师叔,他这七年是如何过来的,恐怕连沈青崖也知之甚少。 但孟七七从不主动提及,也不大喜欢别人打听,秘密便始终是秘密。 末了,鬼罗罗伸手端过茶杯,散了满身气势。 孟七七便道:“说吧,你家那位公主殿下让你来找我做什么?” 鬼罗罗笑道:“为何不能是我自己来找你?” “你很闲么?”孟七七反问。 “不忙不闲,刚刚好,杀个人的时间还是有的。”鬼罗罗道。 孟七七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道:“有话快说。” 鬼罗罗耸肩,“不是你让我来的么?昨夜的两把火可烧得真旺,一夜之间十几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不愧是孤山小师叔,利落得很。” “过奖,可我没叫你来吧。”孟七七半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问。 “我若不来,第三把火恐怕就要烧起来了。你看似不在局中,可这局里的人却处处与你有关。陈家堂、禁军,甚至是皇帝、赵海平,你今天能火烧防卫司,明天便能直接闯入皇宫找上皇帝告状。你说我不来找你,该找谁?”鬼罗罗眯起眼。 “皇帝跟我小师叔闹掰了,世人皆知,他怎么会听我的呢?”孟七七淡然道。 “你总有办法能影响他的决定,不是吗?”鬼罗罗道。 “这倒也是。”孟七七缓缓勾起唇角。 “你想要什么?”鬼罗罗开门见山。 “我可以不拆公主殿下的台,但我要你告诉我,当年我小师叔为何会失踪?”孟七七语气冷凝,道:“不要用你也不知道来搪塞我,王家大长老王敬能请得动你鬼罗的人来杀我,你不可能与当年之事毫无关系。” 鬼罗罗拿着茶杯的手顿住,孟七七的话来得很突然,但在情理之中。思忖片刻,鬼罗罗放下茶杯,道:“是因为天机图。” “天机图?”孟七七蹙眉。这东西他也曾听周自横说过,是件人人都想要,却都不知其真实用途的宝物。在金陵城中,他们审问无厌道人时,得知他的手中也有一张天机图残卷,这或许就是王家收留他的原因之一。 “你大概不知道周自横手中也有一张天机图残卷,别人为何要他死,我不知道,总之我的目的只有天机图。”鬼罗罗道。 “你到手了?”孟七七问。 鬼罗罗摇头,“没有,正如你所说,周自横失踪了。当时王敬等人一路追至不归林外,不归林里面就是一大片毒雾沼泽,追进去的人都死了。我可没那么蠢,为了一块残片就去送死。” 鬼罗罗说的没错,孟七七得到消息后,曾前往不归林查探。毒雾沼泽终年弥漫着白色毒雾,能在里面生存的都是些毒虫毒草,活人根本无法进入。 孟七七愈想,心情愈沉重,继续问道:“你要天机图做什么?还有,跟你一起追杀他的还有谁?” 鬼罗罗这次却没有爽快回答,道:“我若都告诉你了,岂不什么秘密都没有了?” “你说不说?”孟七七沉声。 “好,我说。”鬼罗罗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嘴角又浮现出一缕笑意,道:“关于天机图的具体用处,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天机图最初是在秘境中发现的,并且这图关乎着大夏的一个惊天秘密。我当时不过就是一时好奇,所以插了一脚。若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你可以去找人打听,第一个发现天机图的无名山人曾说过,封存着天机图的宝盒上刻着一行字。” “什么字?” “天机不可泄露。” 孟七七蹙眉,这算什么? 鬼罗罗继续说道:“至于一同追杀周自横的那些人,即便是我,也无法一一探知到他们的身份。我能认出来的除了王敬,还有北斗门的一位长老,这或许就是他们跟孤山剑阁过不去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散修侯暮云,和一些戴着面具的神秘人。” “侯暮云?!你确定你没有看错?”孟七七大惊,就连陈伯衍亦错愕不已。 仙门中谁不知道无情峰侯暮云与周自横是朋友,甚至当初就是侯暮云把周自横失踪的消息带给孟七七,孟七七这才找到了不归林。 鬼罗罗嗤笑道:“我鬼罗罗要么不说,若说出来了,可绝对没有半句假话。无情峰的主人本就该冷酷无情,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否则你们以为周自横那样的大能,凭什么被我们一路追杀,最后逼入不归林?因为跟他一路同行的,就是他自以为的朋友侯暮云啊。” 话音落下,孟七七心中涌起的波涛已然无法平息。他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但他从未怀疑过侯暮云。这些年侯暮云一直在找周自横,孟七七都看在眼里。 可若鬼罗罗说的是真的,那这真相未免也太…… 孟七七深吸一口气,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周自横站在神京城外,过门而不入的场景。恰在此时,鬼罗罗幽幽的冷笑传入耳中,“周自横纵横一世,英雄一世,一壶酒一柄剑,会遍天下英雄豪杰,五山十四洲,谁不仰慕他一身正气。可到头来叛的叛,死的死,人情凉薄不过如此。” 第94章 修道难 孟七七不是第一次听人嘲讽周自横的“五湖四海皆朋友”, 他还记得以前周自横带他在关外平城的黑心酒馆里喝酒时, 过来蹭酒喝的城主曾当面说:“你交那么多朋友有什么用?” 周自横反问:“那你不是我朋友啊,干嘛喝我的酒?” “不是朋友就不能喝酒吗?”城主道。 “不能。”周自横一把剑横在桌上, 隔开了酒坛。 “你堂堂孤山小师叔, 小不小气?” “你堂堂平城城主, 要不要脸?” 争吵无果,最终城主还是喝了周自横一坛子酒。 最终周自横拍拍城主的肩, 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交到那么多朋友吗?因为我爱喝酒。你知道交那么多朋友有什么用吗?无论我周自横走到哪儿, 喝酒都不要钱。” 说罢,周自横招来小二指了指已经喝醉了的城主, 让他付钱, 而后扛起也喝醉了的孟七七扬长而去。 那真的是家出了名的黑店, 三坛酒,一百金。 周自横信奉“千金散尽还复来”那一套,留在身上的钱从不超过一两银,付得起才怪。 不能再想了, 回忆里充满了酒气, 孟七七觉得自己再一次体会到了吐出胆汁的苦涩感觉。喝酒, 这是周自横教给他的第一道本领。 苦啊,太苦了。 鬼罗罗见孟七七表情如此苦涩,还以为他是为周自横悲伤,哪料得到他的真实想法。心中正疑惑呢——小疯狗不是长成黑心肝了吗,怎么又如此感性? 感性的小疯狗问他:“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要告诉我的吗?” 鬼罗罗道:“我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其他的即便你再问, 也问不出来。” 鬼罗罗不是个善人,孟七七心知肚明,于是道:“那你走吧。” “这就让我走了?” “你还想让我请你吃饭?” 鬼罗罗含恨而去,半道上却又碰见了一个人,让他的心情瞬间变得美丽许多。那是大将军府上的一位谋士,前来拜会孟七七。 门客与谋士,楼上楼下打了一个照面,谁快一步,谁就能傲视全场。 于是谋士沉下脸来,暗自瞪了鬼罗罗一眼。鬼罗罗抬起下巴扬长而去,那走姿那眼神,让人恨得牙痒痒。 谋士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转头敲响了天字二号房的房门,终于如愿见到了孟七七。但谈话的过程并不似他期待的那般顺利,孟七七全程都作世外高人样,闭目打坐,他苦口婆心说干了口水,孟七七也没有答应去大将军府做客。 可孟七七也并未一口拒绝,于是这位谋士直到离开客栈,都不确定自己这任务到底完成没有。 仙君的心思,真是深如海啊。 其实孟七七的盘算很简单,一,他是想逼鬼罗罗把秘密吐出来,这一个目的已经达成了。二,他不过是要报当年之仇,以如今的局面来看,他无需出手便可坐观其成,那他自然不愿意再深入到神京的这场权力之争中去。 第三把火,已经没有点起来的必要了。 于是,孟七七三人终于闲了下来,无所事事地在客栈中打坐修炼。 打坐,是修士一生都无法停止的修习。 孟七七并不经常在外人面前打坐修炼,那是因为他练的功法与其他人有些微的不一样。孤山小师叔为何如此特殊?为何只有他能练成莲华?那是因为功法本源就不一样。 孤山剑阁的内心功法是仙门中当之无愧的顶级功法,最适合剑修修炼。但每一代小师叔修习的功法却与他人不同,而莲华这招绝技,也只有修习此功法的人才能通过特殊的元力流转路线使出。 要修习这种特殊的功法,很难,非常难,每一个进境都难如上青天。它乍一看,与剑阁其他弟子修炼的并无不同,但在最关键的元力流转的几条路径上,它却是完全相反的。 这就造成了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元力对冲。莲华强大的爆发力,就来源于此。 可元力对冲的威力相当于走火入魔,世间又有几个初学者能在这等折磨下顺利坚持下来?而且此功法极为霸道,必须要求初学者的经脉内没有任何其他功法运转后留下的痕迹,且中途不可更换功法,否则经脉俱毁。它就像一条恶龙,牢牢地盘踞在修习者的经脉与丹田内,终身不可脱离。 千百年来,剑阁不是没有其他人尝试过,可大多以失败告终。修习者要么变成了废人,要么直接暴毙。 是以周自横寻寻觅觅那么多年,最终也只找到了孟七七这么一个合适的苗子,但用他的话来说——我就没见过资质比你还差的人。 孟七七当时还觉得不服气,可后来他发觉,他的资质是真的差。可神奇之处在于,元力对冲对他无效。 每一次当他疼痛难忍,几乎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的经脉各处便会自动覆上一层透明的偶有银光流转的屏障,助他安然度过。有时孟七七也会疑惑这股力量是从何而来,可总是不得解,于是最终只好把它推到“体质特殊”这四个字上去。 如今,功法再度运转,元力对冲对孟七七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只有在冲击下一个境界时才会突然爆发。 低头,掌心处再次浮现出银色的莲华纹路,一个光点顺着花瓣的轮廓流转,绕完整朵莲花,就代表元力在体内运转一周。 整整半日下来,孟七七绕了四十九次,这是他的极限。所以周自横才说——七七四十九,你以后就叫七七吧。 至于为什么姓孟?因为这个绝妙的主意是他醉生梦死之间想出来的。 日落西山,红霞漫天。 仍然没能绕出第四十八圈的孟七七,被陈伯衍请出房门用膳。孟七七端起碗,左边沈青崖,右边陈伯衍,每个都是公认的天才。人比人,有时真的气死人。 天才的经验是不可取的,孟七七左右无事,用完晚膳便留在楼下大堂里,请老刀客喝茶。 老刀客等了那么多天,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可他仍旧夜夜抱着他的刀等在此处,一点儿也不急躁。 孟七七亲自为了倒了杯茶,道:“前辈要等的人还不来?” 老刀客摇头,并未说话。 “若是他不来,前辈打算一直这样等下去?”孟七七又问。 “人总要信守约定。”老刀客道。 孟七七便道:“如前辈这样的守信之人,如今可不多了。” 闻言,老刀客终于抬眸看他,道:“你还如此年轻,为何有这样的感叹?” 孟七七笑了,道:“事实如此罢了。” 老刀客道:“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轻许诺言,越老越会发现承诺难以实现,即便是我,仔细回想起来仍有许多遗憾。” 孟七七沉默着,良久,才道:“前辈说的没错,是人都难免有失信的时候,我亦没有资格在这里伤春悲秋。” 老刀客觉得今日的孟七七与往日似有不同,问:“你有烦心事?” 孟七七对老刀客观感甚好,也不避讳,坦然说道:“我于修炼一道上碰到了难题,以我现在的情况,无法再通过继续修炼获得进境,我需要一个突破的契机。” 老刀客沉默,他并非修士,难以提出什么好的建议。不过,他想了想,仍说道:“或许,你可以尝试着换换心情。不要拘泥于一个地方,容易把自己困死,契机这种东西,时常会自己来找你。” “所以我此刻在与前辈聊天,不是么?”孟七七笑。 “也是。”老刀客的语气温和许多。 孟七七便再次将他的茶水蓄满,一老一少就着烛光和月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并不如何热络,却也相得益彰。 直至夜深,孟七七拜别老刀客回房。陈伯衍和沈青崖的房里还亮着灯火,那两人怕是又彻夜打坐,以修炼入梦了。 孟七七没打扰他们,回房披着外衣盘腿坐在床上,一边琢磨着老刀客的话,一边不断地尝试着运转元力,一夜无话。 翌日。 陈伯衍发现了靠在床柱上歪头睡着了的孟七七,衣襟大敞着,一点儿都没有好好休息的自觉。可这是他的小师叔啊,打不得骂不得,陈伯衍便只好扶他躺下,帮他盖好被子。 结果孟七七刚躺下,眼睛倏然睁开,一脚就把陈伯衍蹬开了。而后他披着衣服下床,临走前目光幽幽地瞪着他,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禽、兽不如。 陈伯衍:“……” 片刻后,孟七七又端着碗跟沈青崖坐在了门槛上,透过青菜粥上升腾的白雾看着朝阳初升的神京城。 昨夜孟七七想了一晚上,契机虽然难寻,但这神京城不正是传说中的梦起之处么?昔年缠花仙子在城墙下一夜悟道,他也可以去碰碰运气啊。 况且,城墙本就是他目的地之一。 当年那个壮志满怀的小疯狗,怎么可能放弃任何一个求仙问道、御剑凌云的机会,若神京城中还有一处承载着他们的记忆,那就是城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伯衍:小师叔为何又骂我? 孟七七:从前的你是禽兽。 陈伯衍:现在呢? 孟七七:禽兽不如。 第95章 悟道石 若要在城墙下悟道, 需出得城门去, 于神京赋下寻求机缘。 孟七七三人出城时,太阳才刚刚越过百花楼的檐角, 可城墙下早已坐满了人, 或闭目打坐、或冥思苦想, 更有甚者,铺了草席睡在墙根。但更多的还是像他们三人一般走走停停, 赏玩多过求仙之辈。 沈青崖的目光扫过一位蓬头垢面, 不知已在此盘桓多久的仁兄,感叹“不愧是神京, 也只有在此处才能见此盛况。” “可不是。”孟七七抬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城墙, 那些狂放的墨色大字仿佛压在他的头顶, 如泼墨一般,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来。 沿着城墙慢慢走,想要绕城墙一周,大约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 当初缠花仙子悟道的地方在东面, 面朝太阳之处, 据说当时缠花仙子在城墙下打坐一夜后, 恰好碰上朝阳初升。火红的巨日从远方的群山中升起,霎时间,霞光普照,天地为之寂静。 大音希声。 沐浴在朝阳中的缠花仙子睁开眼来,沉醉于天地间。她的道,便在这日出之刻忽然通透。 “还有一个说法, 说当时那位仙子在红日中看到了一只凤凰,凤凰入命,这才一夜悟道啊……”城墙下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逸闻。 “真的是只凤凰吗?不是一条龙吗?” “缠花仙子是个姑娘啊……” “……” 三百年前的故事,如今已凭人说道,再无从探寻真假。 孟七七却从周自横那儿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笑着与沈青崖说道:“周自横当年也曾在此悟道,但是那天恰好是上元节的晚上,天边下了一场星雨,愣是没人往他身上想。他后来跟我说,其实缠花仙子在这里什么都没有看到,都是别人瞎编的。” “瞎编的?”沈青崖却怔愣了一下。如周自横、缠花仙子那般人物,悟道之时引发异象是很正常的,什么都没看到才不正常。 孟七七便解释道:“什么都没看见,是因为对当时的缠花仙子来说,天地与“我”已无分别。那大概是一种极其玄妙的境界,什么都看不见,恰恰什么都看见了。” 沈青崖闻之意动,对那种境界很是神往。他们这些修士,求仙,求长生,在他看来不过是虚妄,若能有一日能稍稍探得一些大道真容,便已不虚此生。 “前面就是缠花仙子悟道之处。”陈伯衍道。 孟七七与沈青崖立刻抬眸望去,却见那儿乌泱泱挤了一大片人,似乎正在争吵。刺耳的吵闹声让孟七七蹙眉,“我们过去看看。” 另一边,四海堂内。 副堂主屈平已经第二次收到由京兆尹发出的查验的通知,急火上涌,稍显烦躁。掌柜的拿着账簿候在一旁,宽慰道:“副堂主不要着急,神京正处多事之秋,他们要查我们的货实属正常。” “我四海堂屹立神京多年,从未出过事情,来查我们做甚?”屈平蹙眉。 “这事儿背后是公主殿下,她的做法必定与前人不同。副堂主别忘了,我们为了出行方便,一向与禁军的关系打得很好,逢年过节没少送礼。公主殿下现在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时刻悬在大将军头顶,她当然要来查我们。海茶这么大一个商会摆在这里,不查我们查谁呢?”掌柜的一介布衣,这几日足不出户,却也把京中形势看得极为透彻。 屈平也不笨,他一路监视孟七七,对那些明争暗斗知道得很清楚。不过现在这些麻烦找到他头上来,就不那么美妙了。 屈平是个杀手,一个很出色的杀手。 相对的,他并不喜欢那些争权夺利的戏码。四海堂若卷入纷争,那他必须出面解决,这才是他最感烦躁之处。 手指急促地在桌面上敲打,屈平蹙眉深思着,忽然问:“我们跟公主府打过交道吗?” 一应人情往来都是掌柜的负责安排的,他立刻回道:“没有。颐和公主从前不大管事,我们便没有刻意交好。” “但现在她找麻烦找到我头上来了啊……”屈平眯起眼,又问:“孟七七呢,今天他在干什么?” 掌柜的回道:“下面的人回禀说,去城墙那儿了。” 屈平想了想,抬眸真诚地望着掌柜的,道:“不如你替我去一趟公主府,送点礼,就说本副堂主外出云游去了。我呢,继续去盯着孟七七,办正事。” 掌柜的无言以对,恰在这时,前来盘查的衙役已经到了。一行十余人长驱直入,要求查验四海堂的货物。 海茶商会贵为天下第一大商会,神京分堂又是除了本堂之外最重要的一个盘口,管理严谨,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上门查过货了。 屈平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去迎客,并把大部分货物搬到院中开箱查验。至于还有少数存放于须弥戒中的贵重货物,那便只当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可这一箱一箱开,得查到什么时候? 屈平沉着脸,愈发觉得这事儿添堵。而很快,下属传来的另一条消息更是让他蹙紧了眉,“你说什么,城门口也有人在查我们的货?” 公主府难道认定四海堂与大将军府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勾当吗? 下属戒备着满院的衙役,小声道:“不光是我们四海堂的货。据外面的消息说,这两日陛下心情都不好,今日更是震怒,在殿上摔了折子。大将军罚站在御书房外,最后还召了太医。公主殿下那边,可能要有大动作了。” “禁军……”屈平喃喃低语,脑海中飞快权衡着利弊。他在神京那么多年,虽对权势视若无睹,可基本的判断仍是有的。 陛下难得发这么一次大火,公主殿下几度抓人,都代表着这件事不会像从前那样轻易地揭过去。大将军要倒大霉了,斩草需除根,恐怕大将军一派的人没有一个能讨得了好。 四海堂牵扯其中,倒也不算全然无辜。官商勾结,自古有之。 可是大哥过几天便要到了,若被他看到这么一个烂摊子收拾不好,少不得数落一顿。屈平愁啊,愁死人。 掌柜的忽然说道:“不如副堂主您去找一找孟秀。” “嗯?你答应让我去了?”屈平眼前一亮。 “我是让副堂主大人您去送礼,那陈家的大公子不是已经去拜会过公主殿下了么,他们显然是能在殿下那儿说上话的。您去讨好一下孟秀,让他开尊口为四海堂求个情。此时若还有谁能说得上话,那便也只有孟秀了。” “这不能吧……”屈平满是不确定,以他对孟七七的了解,他可绝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掌柜的笑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据我所知,这位孤山小师叔也并非无欲无求的世外之人。周自横能为美酒折腰,那必定也有东西能吸引孟秀,只看我们给的对不对、够不够。” 闻言,屈平恨不得给掌柜的竖起大拇指。可转念一想,他又道:“可我之前在金陵时,还跟他打过呢。” “可我们从未把孟秀与孤山剑阁放在敌人的位置,不是吗?”掌柜的合上账本,悠悠道:“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这厢屈平烦恼未消,那厢鬼罗罗正迈着轻盈的步子穿梭于后三街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每一个脚不停顿处,木门打开,必有血花绽放。 城墙处的孟七七,还在饶有兴致地围观一出争吵。 昔年缠花仙子悟道处的一块大石已被磨得光可鉴人,并被赐名为——悟道石。据说此石上还残留着一些缠花仙子悟道是留下的气息,若有人能与之共鸣,必能获得大机缘。 于是,数十个修士围在此处,为谁可以坐在悟道石上修炼而争执不下。可他们争执半天没有得出一个结果,倒是把大家的路给堵住了。 不少普通人心有怨怼,可对方是修士,他们便只好在一旁候着,不敢造次。 孟七七饶有兴致地听了片刻,亦觉得乏了,便道:“大师侄,你去开个道儿。” “是。”陈伯衍依言上前。 可恰在此时,形势陡变。被围在最内圈的几个人吵出了火气,竟忍不住动了手,这可苦了站在外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里面发生了什么,便被突如其来的元力冲击地往后连退。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修士最是狼狈,连退五六步,向后倒去。 “哎哟!”他惊呼着,后仰的身体还没触到地面,背部却被什么东西托住。他看到一张冷若寒霜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还来不及细想那是谁,身子便已稳稳站定。 托住他的,是一柄剑。 而那个持剑的人,如一道流风般从他身旁掠过,眨眼间便已到了人群中央。银白的刀鞘拍在已经打起来的几位修士身上,只几下,便干脆利落地将人分开。 “砰!”接二连三的落地声响起,一时昏了头脑打起来的,无辜被牵连的,亦或是躲在远处看热闹的,此时都抬起头来看着他。 最先出手的那位中年修士摔得最惨,踉跄了几下才从地上爬起,一时找不着方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喝骂着:“谁?!谁敢打我!” 可他一时没看到陈伯衍,在场那么多人,总有眼尖地能认出来。话音刚落,一个大约是他同伴的人面急急忙忙跑上前去将他拉住,低声斥道:“快闭嘴,你看清楚那是谁!” 谁? 中年修士余怒未消,瞪着眼睛转头看到陈伯衍。他第一眼还真没认出来,可第二眼,一口气提上来,堵在喉咙口差点没把自己呛死,“陈、陈……” 陈伯衍的目光却淡漠地从他身上掠过,他执剑站在悟道石畔,沉声道:“诸位身为仙门修士,竟在此聚众滋事,成何体统?” 第96章 无情道 陈伯衍一人一剑一句话, 便叫全程噤声。 机灵些的立刻反应过——剑阁大师兄在此, 那他家小师叔还会远吗? 一个人回头,一群人纷纷回头。 霎时间, 所有人都回头看向孟七七的方向, 着实让孟七七享受了一把万众瞩目之感。方才被陈伯衍扶住的少年修士, 更是激动得无法名状,双眼发亮地看着孟七七, 一声“孟前辈”响彻云霄。 “嗯。”孟七七淡然应了一声, 人群便主动为他分开一条道。 孟七七走到陈伯衍身边,转身看着一众修士, 道:“谁动的手, 自去面壁一个时辰。” 话音落下, 人群中顿时有几个青年男子涨红了脸。其中一个握紧拳头,看着便不大服气。 孟七七眉目冷峻,道:“不服气是不是?你们回头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别人尊称你们一声仙君, 那是看得起你们。反观你们自己, 是否担得起这个称谓?” 闻言, 众人下意识地回头,就见无数普通人站在不远处,一个个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们,时而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他们听不到,却更觉羞耻。 孟七七再道:“你们是来此寻求机缘的,不是来给仙门丢脸的。不想面壁就立刻滚蛋。” 孤山小师叔还是金陵城中的那个小师叔, 强硬、不容置疑。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敢上前与他硬抗。很快,一个青年修士走上前,冲孟七七抱拳行礼,什么话都没说,便自己走到一旁对着城墙面壁去了。 一旦有人服软,其余人心里便没那么抗拒了,不过片刻,城墙下便站了一排人。之前冲陈伯衍大喊大叫的那位也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了大流。 事情顺利解决,余下来的人纷纷上前与孟七七见礼。不远处的围观者们则已惊呆了,平时里这些修士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的,即便不会主动欺压普通人,可骨子里的优越感总不会少。 可现在呢? 这些人一个个都排着队与孟七七打招呼,可见这位仙君地位真的很高、很高啊。 地位很高的孟七七当仁不让地占据了悟道石这个最好的位置,无人敢抢。孟七七却并未急着坐下来感悟,他负手站在悟道石旁抬头看着墙上的神京赋,惊讶地发现在他头顶的位置竟然写着一个“七”字。 “这可真是巧啊。”沈青崖也发现了。 “是啊。”孟七七笑着,转头道:“大师侄,你在那儿看好了,别让他们再生什么幺蛾子。” “好。”陈伯衍道。 “那你便留在这儿吧,子鹿,我们走。”孟七七雷厉风行,转身便走。 “小师叔……”陈伯衍怔住。 沈青崖也怔住了,他回过神来忙跟上去,问:“你就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啊?”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孟七七走得潇洒,一步跨出,身影已出现在十丈之外。 “孟前辈!”方才那少年修士风风火火地跟上去,徒留一大群人跟陈伯衍一样怔愣。陈伯衍怔愣是因为自家小师叔竟就这样弃他而去,其他人怔愣是因为这么好的悟道之处,孟七七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 不愧是孤山小师叔啊,行为不是他们可以揣摩的。 沈青崖却可以从孟七七的神情判断,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边走边问道:“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孟七七转头冲他眨眨眼,道:“神京赋啊,昔年尧光皇帝以一篇神京赋筑下大阵,堪称神来之笔。若要在此悟道,那为何不从神京赋本身入手,还要去舍近求远呢?”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神京赋开篇的位置,抬头望去,三个如小山般巨大,又如高天之云般飘渺的大字“神京赋”,高悬头顶,右下角还有尧光皇帝的落款。 “说起来,扶摇山人的那柄剑,也叫摇光,不过字是不一样的。”沈青崖道。 “摇光是天上的一颗星辰?”孟七七道。 沈青崖点头,问:“你想参悟神京赋中的阵法之力?” “也不尽然。”孟七七实际上也说不清他想透过这篇《神京赋》参悟什么,这只是他的一个直觉。周自横都说了他资质差,让他像缠花仙子那样干打坐是不可能的,那他不如老老实实地把《神京赋》看一遍,说不定能有裨益。 听他解释了一遍,沈青崖倒很赞同他的做法,决定与他一同参悟《神京赋》,还能互相交流、取长补短。 说干就干,两人从第一句话开始研习,时而御剑去往高处观看字体的全貌,时而落到地上,拿剑在地上临摹,默契十足。 旁人见状,纷纷驻足观望。不多时,有人便按捺不住地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跟着一起飞上飞下。那个一路追着孟七七跑过来的少年修士更是一脸兴奋地跟在孟七七身侧,时刻都占据着最近的那个位置,对孟七七仰慕至极。 孟七七看得忍俊不禁,便没有把他赶开。 可那厢陈伯衍的脸色一刻冷过一刻,悟道石旁的位置空悬着,愣是没人敢过去坐。好不容易等到孟七七来了,陈伯衍一眼便瞅见了他身旁那个小跟屁虫,气氛骤冷。 “嘶,怎么那么冷啊……”少年搓了搓手臂,这一晃神,便慢了半拍。再想跟上孟七七,却发现他身边的位置已经被陈伯衍占了。他哪敢跟陈伯衍抢位置,便只好委屈地跟在后面,当一条小尾巴。 “小师叔叫我好等。”陈伯衍道。 “这才多久,大师侄便想我了?”孟七七走过陈伯衍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犹如蜻蜓点水。 陈伯衍答非所问:“一个时辰快到了。” 孟七七假装不知,道:“那悟道石这么好的位置,小师叔赏你了。” 陈伯衍无奈,正要追上去,前方忽然冲出一个人来,挡住了孟七七的去路。那人衣衫破旧却很整洁干净,看着已是不惑的年纪,面目白净。 他扑通跪在孟七七面前,二话不说磕了一个响头,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孟七七微微蹙眉,便见他抬起头来激动地说道:“孟前辈,请您收下我吧!让我去孤山做个扫洒弟子都可以,我一心修道,绝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求您收下我吧!” 话音落下,无数道目光望过来。许多人佩服此人的勇气,却也不乏有人认出他来,目光里流露出一丝鄙夷。 孟七七神色未变,只说了三个字——“凭什么?” 那人愣住,随即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旧纸递给孟七七,道:“这是我画的四面城墙的图,哪个地方更容易悟道,我都标出来了。相信我,我本是神京人,自年少起便在此寻求机缘,二十余年不曾懈怠!真的,我不骗你,我标出来的地方都曾有人悟过道,我都整理好了!我问过许多人,不会有差池的!” 二十几年? 围观者纷纷咋舌,这人也是够执着的,寻常人恐怕根本撑不过两三年便要放弃了。如此心性,若能得到高人指点,或许还真能有所成就。而且那张纸,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那可就是个宝贝啊。 然而孟七七只是看着他,无动于衷。 “请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悟道石虽好,可已经很久没有人在那里有所收获了,那儿已经没用了。我把这张纸献给剑阁,只求剑阁能收我入门,绝无他想!”那人深怕孟七七不信,膝行几步,献宝似地想要将那张旧纸塞给孟七七。 孟七七低眸看着那张被人仔细看过无数次,边角都已磨损,却仍平整的纸,可想而知它的主人有多么宝贝它。 它或许很有价值,可孟七七并不想要。 “我孤山剑阁不修无情道,你走吧。”说罢,孟七七飘然而去,没有丝毫留恋。 那人愣了愣,似是完全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转身便想去抓孟七七的衣角。然而一柄剑无情地拦在他的面前,让他脊背发凉,完全不敢动。 “我、我不是骗子!”他紧紧地攥着纸,低声咆哮。 他想不通,他只是献上宝物,希望能得高人一观,赐他一个机会,又有何错?他也说了,只希望能去孤山做一个扫洒弟子,为何连这点机会都不给他? 他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二十多年的心血,为何被弃如敝屣?他可只献给了孟七七一个人! 旁人也多有不解,即便孤山剑阁门槛高,那换个条件把那纸拿到手不就好了。孟七七说他们不修无情道?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纷纷看向拦住那男子的陈伯衍,盼着他能给个解释。 陈伯衍最是无奈,小师叔每每潇洒走一回,那收拾烂摊子的自然就变成了他。这不,他望过去的时候,孟七七还伸手朝他挥了挥。 那小屁孩儿又跟上去了。 默默地在心中深吸一口气,陈伯衍看向眸中已泛起一丝愤恨的男人,冷声问:“你说你在此求仙二十余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可曾为家中谋一生计?” 那人哑然,四下皆寂。 陈伯衍再问:“观你衣着破旧,可见家境清寒。破旧却不脏乱,腰间更有女子所绣荷包,可见家中仍有人全心照料。但你有手有脚,却耽于求仙问道,二十余年荒废度日,至今一事无成,可对?” “我不是……”男人脸色陡然煞白,攥着旧纸的掌心沁出涔涔冷汗。他急于辩解,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身上的衣服更似虚设,如被人扒了皮一般。 “你是什么,无人可以为你定论,你自心知肚明。”陈伯衍不欲与他多言,最后扫了他一眼,道:“滚吧。” 男人彻底歪倒在地上,众人的讥笑与议论,如带刺的荆棘一般抽打在他身上,让他几欲疯魔。二十余年执着求仙,真的是他错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 “我并非一事无成,我有这张纸,这是我的心血,是你们不相信我!”男人大喊着,眼中迅速爬满血丝。 可仙君已远,任凭他如何嘶喊,陈伯衍都不曾回头。 最后是沈青崖不忍心,停下来劝道:“修仙讲求机缘,二十余年已经空度,不如回家好好享受人伦之乐,莫要再深陷其中。以你的执着,兴许在别处也可有一番作为。” 可那人赤红着眼,哪里听得进沈青崖的一言半语。沈青崖无奈摇头,便也去了。 孟七七见他追上来,道:“你理他做甚。” 沈青崖笑笑:“若他能回家去好好过日子,岂不也是功德一份?对于他的家人来说,总是好的。” “只怕他不会听你的。”孟七七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已被其他人请去了。他孟七七不感兴趣的宝贝,总会有人感兴趣的。 不过,其实孟七七也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谁叫他最看不惯那种有手有脚恍如残废的人呢。 若那宝贝真的有用,但凡他有一点修仙的资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成。要么,宝贝没用。要么,他真的比孟七七还废。 三人不再多言,继续循着墙根参悟《神京赋》。 《神京赋》中有许多生僻字,孟七七不认得,便总请教沈青崖。只是不知何时起,无论他往左看还是往右看,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陈伯衍。 沈青崖呢?距他足有三丈远。 那个小跟屁虫就更远了,蹲在墙角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你都对他做什么了?”孟七七忍不住问。 “没什么。”陈伯衍只是把丹田中的小无妄放出来陪他玩了一会儿,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孟七七。 孟七七可不信他,他盘腿坐在秀剑上浮于半空,心分二用。一边观摩着墙上的字,一边揶揄道:“我可都看见了。” 陈伯衍不予置评,冰寒的目光停在孟七七身侧,一柄小剑贼头贼脑地从他身后探出个剑柄来——不是无妄还能是谁? “回来。”陈伯衍发话,小无妄只好嗖的一声化作流光,被收回去了。 孟七七还神奇地从它身上感受到一丝反抗,眼珠子一转,坏心又起。他随手召出了自己的本命小剑,小小的一把,跟它的名字一样秀气得很,绕着陈伯衍转。 陈伯衍:“……” 刚收回去的皮猴子在丹田里待不住了,上蹿下跳还翻了个跟头。 第97章 无情悟 逗弄了一阵, 孟七七便把小秀剑收了回去。说到底, 他的秀剑是尚未诞生灵智的,这么逗人家, 纵使孟七七足够脸厚心黑, 也觉得有些不道德。 玩闹过后, 孟七七集中注意力参悟神京赋,再不理周遭纷扰。 《神京赋》其实并不长, 只是每个字都很大, 大到足以让整篇赋绕城墙一周。孟七七三人边走边临摹,日落方回到起点。 一篇《神京赋》已烂熟于胸, 可孟七七却并未从中参悟到什么。但他并不焦躁, 他已经卡在这个突破口长达三个月了, 并不在乎这一朝一夕的时间。 日落时分,许多人回了城里,但还有更多的人,留在城墙下继续打坐修炼。即便不能在此悟道, 此地天地元力也十分充沛, 非常适合修炼。 所有的人声都渐渐沉淀, 淹没在苍茫的暮色里。放眼望去,青山皑皑,那葱郁的青色与山岚的白色互相缭绕,不多时,便披上了一层落日余晖的纱衣。 夜,还在远方赶来。 此时的霞光万道, 更似一场迷离的梦。 孟七七坐在悟道石上,看着夕阳薄暮,以指为剑在地上写着字。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与陈伯衍交叠在一起,却仍被暮色渲染得孤单寥落。 陈伯衍不禁往前走了一步,孟七七便抬起头来,道:“你挡着我的光了。” 陈伯衍道:“小师叔不如先歇息片刻,吃点东西。” “你我是修士,一顿不吃又饿不死。”孟七七嘴上这么说着,手里却老实地停了下来。 三人在悟道石旁生了篝火,冰冷的城墙根下,立刻多了几分烟火气。沈青崖的须弥戒中存了许多天姥山的特产,新鲜的保存不了,他便将果子、山菌等等全部晒干了带出来,此时丢在锅中一煮,便是一碗香气扑鼻的汤。 孟七七见他又往锅里撒了些颗粒状的东西,警惕道:“你又加什么呢?” 沈青崖拿着把长柄木勺不停搅拌,面带微笑,说:“天姥山青崖上野生的一些香料,我尝过了,没毒。” 没毒也不能乱加啊,孟七七闻着那味道,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沈青崖是不会做菜的,他只会做汤,而他的汤也就是各种素食和调料的大杂烩。 天姥山的特产真的很多,一整座山呢。 这会儿沈青崖又往汤里加了一截老山参,孟七七没来得及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掉进去。他的嘴角抽了抽,问:“你放老山参干什么?我们有谁需要补身子吗?” “你啊。”沈青崖笑得温和。 孟七七:“……” 陈伯衍望了一眼那土色的汤,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孟七七仍不死心,道:“你不如放点枣子给我补补气。” 沈青崖顿觉有理,又从须弥戒中摸出一把大红枣毫不犹豫地扔进了锅里。 孟七七:“……” 陈伯衍:“……” 沈青崖说得没错,这汤没毒,尽管它酸中带着一丝甜味,闻着还有一股辛香。如果没有那根老山参,堪称“完美”。 喝完汤的孟七七再抬头去看晚霞,顿觉那晚霞五光十色,迷离万分。他的丹田处也暖暖的,仿佛聚集了一股气,时刻想冲入四肢百骸中游走。 孟七七不知不觉便又入了定,银色莲花在他掌心绽放,微弱的银光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下毫不张扬,细看却又有一股精细的美。 陈伯衍站在他身侧为他护法,丹田里同样热流涌动,但这对他来说无须打坐便可消化。可是当他的视线落在孟七七掌心的银莲上时,他眉心的剑痕却忽然有些发烫。 旁观的沈青崖看得很清楚,陈伯衍眉心剑痕的颜色,与孟七七掌心银莲的色泽是一样的。那剑痕愈发雪亮,衬得陈伯衍愈发出尘,与整个俗世剥离开来。 唯有孟七七依旧在他身边,他们两个人,像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独立于天地间。 可实际上无论是孟七七还是陈伯衍,都还保有自己清醒的意识。陈伯衍低眸,用那双仿佛洒满了霜雪的冰冷眸子看着孟七七,眸底却还留有最有一丝温暖。 而孟七七闭着眼,在一片黑暗与混沌中,仿佛亲眼看到了日落与月升。苍茫天地间,一轮巨大的红日慢慢沉降,那红日真的很大,大如倾天华盖,你的眼前除了它,再看不见别的景物。 它是冷的,落日是冷的,它一点点被吞没,连绵的群山就是那黑夜的獠牙,将它吞入腹中。 夜终于来临了,它是无情而冷酷的。它用璀璨的星辰迷惑你,用迷人的月色撩拨你,让你很快便忘了红日之死。 天地无情。 大道无情。 就连孟七七也沉迷于星辰月色,忘记了时间流逝。一瞬与一生对于星月而言毫无差别,它们并不在乎城墙下坐着的是缠花仙子还是周自横,亦或是孟七七,只会用亘古的美丽遮掩自身的无情,蛊惑世人留下一句句溢美的诗,一篇篇华彩的文章。 可惜孟七七抬头看着星夜时,脑海中蹦不出一句诗词。 他沉迷于此,却觉得心中愈发寒冷。 夜将要把他杀死,将他抛尸在远山的獠牙上,把他葬在这一片冷酷无情里。 恰如当年陈家人把陈伯衍从破庙里带走,他一路追过去时,所看见的那片星空一样,冰冷得令人窒息。 黑夜扼住了他的喉咙,星辰如刀,在他身上割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血流不止。 他踉跄着跪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无比确信,夜真的是要杀死他。 他应该变成一缕亡魂,变成一个孤魂野鬼,变成千千万万无名尸中的一员。 可他并没有死,他仍对星夜有所向往。 为什么? 星夜仍是那片星夜,没有什么不同。 他抬头看,却迟迟找不到答案。 或许答案不在头顶,星空离他太遥远了,他该加踏实地,低头看一看。 低头的风景里,是随处可见的泥土地,和冒着热气的汤锅。泥土弄脏了他的鞋子,汤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不是很美味的大杂烩。 泥土与汤,丝毫及不上星辰的半分美丽,可孟七七却感觉到一丝暖意。 他终于从无边的枯寂与寒冷中,找到了那一丝暖意。而当他摊开掌心,银色的莲花中暗藏着一个神秘的图案,他仔细看去,却仍看不大清楚。 那是什么? 孟七七眯起眼,一时间星夜都被他抛诸脑后。 可他怎么也看不清楚。 但是没关系,他向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看不清楚,他可以主动去触碰。 于是一直在旁护法的沈青崖,便忽然看到陈伯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愣愣地怔在原地,动也不动。 沈青崖感觉得到,他不是不想动,而是……在紧张? 沈青崖有些担忧,可这两人正在入定,外人切不可贸然打扰。于是他便只能按捺下来,焦急等待。 好在陈伯衍的异样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他又闭上眼,好似卸下了全身的防备,显得温和无害。 沈青崖看不明白,但陈伯衍是切身体会。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指尖抚过他的眉心,细细地描摹着剑痕的形状。 他看不到那人在何处,可他知道那是谁。 那人尚未看清楚剑痕的模样,可他也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陈伯衍的剑痕为何会出现在他的掌心? 这是一个暂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问题,但是当孟七七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剑痕的形状时,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它出现于每次元力对冲的时候,那层银色的薄膜。 孟七七忽然有点鼻酸。 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片刻后他收回手,抬头仰望着浩瀚星河,先前那个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他为何仍对星夜有所向往? 因为星夜下的人,是他想要的那几个。 陈伯衍、沈青崖、周自横、师父,等等。大道虽然无情,人却是有情的。孤山剑阁从来不修无情道,周自横纵使被背叛百次,依然还会是那个潇洒又重情的周自横。 闭目,又睁眼,孟七七深吸了一口气。 夜的杀意在快速退去,他们被孟七七的目光逼退,似潮水一退千里。远山亦在夜色中融化,被潮水冲击着,终化成无边的黑海。 天边的星辰,如雨般落下,一颗颗砸在奔涌的黑海里。 星雨燃烧了一整片海,海水蒸腾起白雾,在一片极致的绚烂与夺目的瑰丽中,红日又重归大地。 “日出了!”一道惊呼打破了夜的宁静,城墙下正奔赴于求仙问道途中的人们,一个个惊愕地站起来,看着本该在半个时辰后才出现的红日,跃然天上。 “怎么会这样?这又是什么天地异像?” “不会吧,这都多少年不曾有人引发过异象了,会是谁?” “孟秀!你们看孟秀!” 议论声四起,啧啧惊叹连绵起伏。 孟七七却仍未从入定中苏醒,陈伯衍亦然。这异象不是属于孟七七一人的,陈伯衍在其中的作用不可忽视。 此时,当所有人都沉浸在红日凌空的瑰丽中时,他们两人的眼前,呈现的却是谁都没有看到的景象。 天地无声。 红日与银月,一在东,一在西,遥遥对立。 双方的光芒交汇处,恰在神京城中,正中央的位置。一柄巨剑的虚影,便在这不断的光影交汇间浮现。 它笔直地插在城池中央,足有百丈高,剑身华美,流光晕染。 这是何等玄妙的景象,看得孟七七都不由赞叹。若这柄剑真的存在,那它必定是一把绝世宝剑。 异象还没有结束。 在孟七七赞叹的目光中,那柄剑动了,它似是受到了什么召唤,忽然拔地而起,剑身缩小至正常大小,化作流光飞抵城墙外。 孟七七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它落在身侧不远处,那里不知何处出现了除他和陈伯衍外的第三个人。 那人很高大,剑眉星目,英武不凡。他稳稳地接住剑,一身玄衣绣着腾龙,身影忽起,便挥舞宝剑在墙上留下一道道剑痕。 孟七七这才发现,面前的城墙不知何时变成了空白一片,而那一道道剑痕却在墙上汇聚成了三个大字——神京赋。 孟七七瞪大了眼睛,那是……尧光帝! “这是怎么回事?”孟七七忍不住问。 “幻象。”陈伯衍见多识广,一口便道破了真相:“区别在于,这些场景恐怕都是真的,那柄插在神京中央的剑,应该就是尧光皇帝当年的佩剑。仔细看他挥剑,这绝对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机会。” 孟七七点头,看得更仔细了。尧光帝的一招一式,渐渐被他刻在脑海中,牵引着他的全部心神。 越是看,他便越是惊叹——尧光帝不愧为千古一帝,在剑道方面更是绝世之才,一笔一划间俱是指点江山的霸气,挥斥方遒,纵情达意。即便是拿周自横与之相比,孟七七都无法断定赢输。 而就在这不断地观摩中,孟七七身随意动,秀剑出鞘,跟着一起比划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剑之所至,心之所至,那首已经烂熟于心的《神京赋》,逐渐绽放于他的剑尖。 他那许久不能突破的瓶颈,就在这时出现了松动。 第98章 无名剑 幻境无日月, 待尧光帝的身影消散, 孟七七与陈伯衍从入定中苏醒时,已是又一个日落。孟七七看着远方的夕阳, 眨眨眼, 好似还在昨日一般。 远近围了许多人, 道贺有之、打探有之,一口一个“孟仙君天纵英才”, 热闹非凡。 但孟七七不欲多说, 与沈青崖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默契地入城而去。 三人穿行在落日的洒金街上, 沈青崖便走边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们看到了什么?” 孟七七道:“我们看到了尧光帝, 还有他的剑。如果运气好的话, 我们或许可以找到那柄剑。” 说话间,三人已穿过了洒金街,一路往西。神京城的正中央,就在洒金街与长乐街交错的地方, 旁边有一个供游人观赏的小湖泊。 这个湖泊名叫——墨池。 去过墨池的人其实都觉得很奇怪, 一个清澈的种满了荷花的小湖泊, 为何要叫墨池?直至此时孟七七才明白,“墨池”这个名字一点都没错。如果尧光帝的佩剑是笔的话,那这湖泊里的水就是他的墨。 那柄名叫无名的神剑,当初就插在这片湖泊里。 这可是一柄绝世神兵,孟七七既然知道它在此处,那必定是要来看一看的。那段幻象之所以保留至今, 恐怕也正是为了指引后人找到无名。 沈青崖记得很清楚,道:“史书记载,尧光帝的佩剑没有传给后人,也没有随他下葬,而是在他死前不见了。野史说是被盗圣给盗了,也有说是被他藏在了某个地方,众说纷纭。只是若皇室知道他把剑藏在这里,会不会已经派人取走了?” 孟七七摇头,道:“我反而更倾向于它是整座大阵的一部分,轻易动不得。” “可是若它真的如此关键,为何墨池周遭一个护卫都没有,任谁都可以接近?若真有人潜入湖底拔剑,大阵岂不就破了?”沈青崖道。 “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孟七七道。 三人到达墨池,绕着湖边走了一圈。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湖边人影稀疏,倒是一池荷叶翠绿,在最后几缕晚霞的笼罩下,美得如梦如幻。 孟七七仔细感受了一下,周遭确实没有什么护卫或禁制的存在。待天再黑一些,他便叫陈伯衍下水查探。 下水这种粗活,当然是大师侄来干的。 大师侄任劳任怨,脱了外袍递给孟七七,便转身下水。孟七七抓住他胳膊最后叮嘱一句:“一有不对立刻上来。” “好。”陈伯衍答应。 孟七七知道陈伯衍有避水珠,放心地让他去了。可当陈伯衍悄无声息地潜入水底后,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没有半分动静。他微微蹙眉,忍不住担心起来。 “不如我下去看看。”沈青崖道。 “不,再等等。”孟七七拉住他,随即在湖边蹲下,伸手探入湖中仔细感应着水中的元力波动。 没有异样,水里很平静。 他抬头远望,晚风吹过的湖面只有荷叶摇摆的声音传过来,黑暗的阴影处,却不知道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孟七七沾了水的掌心早已凉透,风一吹,让他没来由出了一身冷汗。他顾不得许多了,转头道:“我们下水!” 沈青崖亦满目郑重,可他的心思刚转过一个弯儿,一道破水声便随风而来。他抬眸看去,便见陈伯衍终于钻出了水面,而此时此刻,孟七七已经下了水。 大约是看到陈伯衍时太过错愕,时机太过凑巧,孟七七脚底打滑,直直地往陈伯衍身上倒去。陈伯衍倒是临危不乱,伸手稳稳地接住他,把人抱了个满怀。 透明的水珠顺着陈伯衍的鬓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孟七七脸上。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就餐,孟七七足足傻了两个呼吸的时间,才回过神来。 沈青崖默默把脱到一半的衣服又穿了回去,而后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去旁边的亭子里坐着,观赏《小疯狗与芳君》第四十八回 ——戏水。 孟七七是真的被陈伯衍气到了,这人潜入水中半天没个动静,偏等他也下水的时候忽然出现。他挑眉,道:“你玩儿我呢,大师侄。” 陈伯衍打横抱着孟七七,轻轻一跃便上了岸,把他放下的同时低声道:“师侄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孟七七往后退了一步,可是晚风甚凉,他又全身都湿了,刚分开,身体便本能地开始怀念陈伯衍温热的胸膛。 “嘶……”这天儿,是够冷的,还有点儿闷,难道要下雨了吗? 孟七七转身抓起地上的衣服,没好气地扔过去,道:“穿上。” 陈伯衍却将衣服抖开,又披到孟七七身上,道:“剑体属寒,我不冷。还是小师叔穿着吧,当心着凉。” 孟七七倒也不推拒,转头眯着眼打量陈伯衍湿、身的模样。他的眼神堪称大胆,毫不避讳地从他的锁骨看到大腿,“啧啧”两声,也不知在感叹什么。 可等陈伯衍伸手,他又裹着衣服跑了,“哒哒哒”欢快地跑到沈青崖那儿去,让沈青崖给他烤火。 沈青崖可不与他瞎闹,问道:“湖底到底怎么样了?” 陈伯衍道:“湖底有个锁剑阵,但是已经被人破了,剑也不在了。其他事稍后再说,我们先回客栈。” 孟七七不由蹙眉,但也未再多说什么,三人很快回到了吉祥客栈。 老刀客仍在楼下抱剑等待,孟七七停下来与他见了个礼,才在蔡东家的连声催促与念叨声中,回房泡澡。 热水的包裹让他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一天一夜的悟道而过度消耗的神识也在此刻放松下来。他不禁闭上眼,舒服地靠在浴桶里歇息。 不多时,陈伯衍端着饭菜进来。 孟七七睁眼,道:“锁剑阵里有留下什么吗?” 陈伯衍递给他一片衣角,孟七七仔细翻看,惊讶道:“金缕衣?” “这是在剑阵中留下的,应当是破阵之人被阵中的剑气割伤时留下的,除此之外,别无打斗痕迹。” “这金缕衣……”孟七七摩挲着那薄如蝉翼的布料,其中金线密布,纵使在水底泡了那么多年,如今放在烛光下一照,仍金光熠熠。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 陈伯衍直接说了出来,道:“缠花仙子。传言王家曾打造过一件用冰蚕丝织成的金缕衣,后又经玄火淬炼,能御严寒能挡火烧,刀枪不入。” “那剑阵能割破金缕衣,威力怕是不小。缠花仙子于城墙下悟道,跟我一样看到了日出,会找到墨池并不奇怪。但是缠花仙子的佩剑,我记得是一柄叫霜华的剑,我从未听闻她还有另外一把宝剑。”孟七七道。 “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确认,取走无名不会影响神京这座大阵的运转。尧光帝把它藏在墨池底部,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要封印它。”陈伯衍道。 “封印?锁剑阵?”孟七七立时在脑海中补充出了一个完整的猜想——尧光帝的佩剑,随他征战四海,必定凶性十足。当一代帝王即将仙逝,而大夏皇族中却无人能镇得住这把剑时,尧光帝便只能将之镇压于墨池底。待他日有缘人窥破玄机,再将之取出。 但若这猜想成立,那把剑必定已到了血光难掩的地步,让尧光帝不敢冒万分之一的险,选择把它的下落永远带进棺材。 他很聪明,也很大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都不会想到这不起眼的人来人往的小池子里藏着一柄神剑,而墨池就是神京这座大阵的阵心,他把剑镇压于此,又布下威力十足的锁剑阵,可谓万无一失。 于是数千年后,当无名神剑的凶性一点点被磨平,它便迎来了新的主人——缠花仙子。 不,仍是不对。 若尧光帝刚死,就有人像缠花仙子一样悟道,窥破了神剑所在呢?那时无名凶性未除,尧光帝如何保证它不会引发一场灾难? 想不通,孟七七怎么都想不通。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那么久远的秘辛,想来与他也无甚关联,一时片刻想不明白并不要紧。他思路活络,弹指间便又想到了别出去。 摊开掌心,唤出银莲,孟七七仔细盯着那朵花儿,却再看不见花纹下隐藏的剑痕。陈芳君这家伙,真是狡猾得很,人都走了,还要留一点东西在他这儿。 你爱他吧,他把你忘了。 你怨他吧,到头来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在。 “陈芳君?”孟七七趴在浴桶边上,轻轻唤了一声。 正在为小师叔布置碗筷的陈伯衍回过头来,用眼神询问。 孟七七便对他勾勾手,笑眯眯地调侃道:“我今日允许你做一炷香时间的陈芳君,如何?” 陈伯衍眸光微暗;“小师叔是何意?” “意思便是,在这一炷香时间里,你可以不用喊我小师叔。”孟七七笑道。 话音落下,陈伯衍已来到他身边,目光幽深,深沉得有点可怕。孟七七却一点儿也不避,眉眼含笑,恁的勾人。 他总是这么勾他,不管从前还是如今。 陈伯衍也总是轻易地被勾引,慢慢俯身低头,手指抚过他的头发,插入发间。只要再近片刻,他就能堵住那张总是撩拨他的嘴。 两人的呼吸渐渐交融,心跳在不断蒸腾的水雾里,愈发狂乱。 然而就当孟七七闭上眼的时候,陈伯衍低沉磁性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我可以把时间留待下次吗?” “嗯?”孟七七瞬间清醒,杀人的心都有了。 可他睁开眼来,看见的却是陈伯衍难得的含笑的脸。他捏了捏孟七七红透的耳垂,道:“一炷香的时间太短了,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孟七七:“……滚。” 陈伯衍却得寸进尺,手指从孟七七的耳垂流连到脆弱的颈侧,温热的吐息几乎是在往他耳朵里灌,“其他的事,即便我唤你一百声小师叔,也做得。” 孟七七:!!! 第99章 行者生 一炷香的时间, 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 孟七七被困浴桶,与陈伯衍耳鬓厮磨。顺着他颈侧滑落的, 也不知是热水还是汗珠, 被陈伯衍拂去。那指腹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打着圈儿, 留下一道道红色的暧昧压痕。 这感觉对孟七七来说是熟悉的,那人低沉的轻微的喘息与笑意也是熟悉的, 甚至他轻抚自己耳后的动作都是熟悉的, 可这人变得太快了! 孟七七奋力别过头,伸手抵住他的胸膛, 道:“你先给我说清楚!” 陈伯衍抓住他的手反问:“小师叔还不明白吗?” “什么?”孟七七回眸。 “我能否恢复记忆的关键, 在你。”陈伯衍道。 “你这不是废话。” “我是说。”陈伯衍黑色的瞳孔中仿佛染着更加幽黑的火,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孟七七,道:“你刚才摸了我的剑痕,对不对?我又恢复了一些记忆。你还记不记得大漠里的那片小绿洲、百年枯藤……” “闭嘴!”孟七七连忙捂住陈伯衍的嘴,耳朵通红。 陈伯衍毫不挣扎, 他只是平静地专注地看着孟七七。可就是那股子平静, 让孟七七更加羞耻难当。他怒道:“我们明明在神京, 你为什么会想到那里?” “印象深刻的事情,想起来总是要快一些。”陈伯衍道。 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不就是那档子事儿么,亏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孟七七道。 “那芳君伺候小师叔更衣。”陈伯衍见好就收,眨眼间便又恢复了那君子模样。不,他从未变过, 方才也是这般,即便做再下流的事,也总是如此道貌岸然,一袭罗衣淡然出尘。 孟七七可猜不透如今的陈芳君心中在想什么,任陈伯衍低头替他系上衣带,问:“你说因为我触碰了你的剑痕,所以你又恢复了一点记忆?” “正是。”陈伯衍抬头,正色道:“当初我觉醒之时,小师叔就在我身边,对不对?我十八岁才觉醒剑体,是陈家历代觉醒者中岁数最大的一个。本来族中已经断定我只是个普通人,而且越晚觉醒,觉醒失败的几率越大。” 孟七七没有说话,兀自走到桌边坐下,却不动筷子。 陈伯衍便上前为他布菜,待那饭碗里的菜叠得如小山一般高,孟七七才道:“之前不是我不肯细说,只是你并未恢复记忆,我不想多谈。” 多谈矫情。 孟七七不想像个怨妇一样把他为他做过的事一件件拎出来讲,他是个倔的,于感情方面更容不得一点瑕疵。若是让这位传闻中的君子因为感激或自责回到他身边,他能恶心得吐出来。所以孟七七一直把握着分寸,循序渐进。 “其实你自己已经推断得七七八八了吧?”孟七七问。 陈伯衍点头,道:“嗯。在张家采石场被追杀时,我的本命剑已经碎了。其后一年我与你们同行,尝试修复本命剑,我的剑体便是在这时觉醒的,是不是?” 孟七七道:“没错,本命剑彻底碎裂对你的影响很大,初时你根本已经连我都打不过。不过你因祸得福,在一年后成功重塑本命剑时,觉醒了剑体。但是——” 孟七七话锋一转,沉声道:“那伙人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追杀,你正值觉醒的关键时刻,高烧不退,忽冷忽热,状况很不好。于是我带着你躲了起来,由子鹿带着你的令符前去请陈家搬救兵。” “他知道我的来历?”陈伯衍记得他当初是瞒着的。 “他可不是我一个乡野间来的毛头小子,与你相处一年,哪还猜不出你的来路?只是他怕我生气,便总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我,谁知还没说出口便飞来横祸。” 孟七七的语气不无自嘲,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总之,那时怪我太天真,以为能带你躲过去。谁知道我的那点小伎俩根本不够看,不过两日便被人寻到,那时我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班门弄斧迟早玩完。” 陈伯衍见他仍在开玩笑,心中却无半分喜意。可他刚想开口,孟七七便斜睨了他一眼,道:“长辈说话,晚辈不要插嘴。” 那日的情形,除孟七七外已无人知晓,因为知情者都死了。 孟七七是单纯,可他并不蠢,藏身的地点是他精挑细选的,里里外外被他布下了无数陷阱,更有沈青崖留下的法宝助阵。 只是敌人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起初那些陷阱与法宝还能抵挡一二,可太阳下山之后,防御一层层告破,寒气入体,孟七七觉得身上的血痂都冻得像冰块。 他不是没想过带着陈伯衍逃跑,可一方面陈伯衍的身体根本经不起折腾,而且剑体觉醒之时周遭的天地元力会有变化,他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另一方面,他太弱了,不会御剑,更别说带着一个成年男子躲过重重搜捕。 破庙之战本就是背水一战,孟七七已经把能用的招都用上了,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如此。幸运的是,陈家人在见到沈青崖之前就已出发寻人,可不幸之处也正在此。 当时孟七七已经去了大半条命,所有陷阱、法宝业已失效,他咬着刀,拖着陈伯衍往后门去,几乎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可陈伯衍的觉醒已到了关键时刻,周遭的天地元气忽然暴涨,化作银色的剑痕在他的眉心显现。 孟七七跪坐在地上喘着气,不知该惊喜还是绝望。 那银色的元力真的很美,衬得陈伯衍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加俊朗。孟七七原本心中还有些小得意,似他这般无牵无挂出身低微的人,根本不怕世人的毁谤,能捡着这么一个俊俏的郎君,很厉害了。 他从不去追问陈伯衍的来历,因为心里还幻想着他与自己一般无牵无挂,这样一来,他们便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高门大户、天之骄子,那离他多远啊。 他虽心怀远大,可从未猜透仙家的早膳吃的是窝窝头,还是灵芝仙草。 追兵再度追上来了,斜里寒光乍现。 可孟七七的四肢已经僵硬无力地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朝那寒光撞去。“哐铛!”一声刀剑落地,来人被孟七七撞开来,连退数步。 孟七七则滚落在地,手刚好触到刀柄,余光瞥见左边又有两个人冲陈伯衍杀去,他连滚带爬地拿起刀冲过去,“滚开!!!” 孟七七去得非常快,危急关头爆发出的力量与凶性硬生生盖过了对方。 他一刀毫无技巧地横劈过去,刀卡在对方的肋骨上拔不出来,他便双眼赤红地一脚蹬过去。“砰!”那人被踹得撞在柱子上,而孟七七的背上也被人砍了一剑。 孟七七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霍然回头,赤红着眼睛如恶鬼一般。 那偷袭者被他看得怔愣了一下,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人还没有倒下。下一瞬,孟七七便朝他冲了过去,双方气势此消彼长,孟七七的疯子打法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我叫你……滚啊!”孟七七怒喝着,嗓音沙哑,如有鲜血在喉中翻涌,断断续续。他已经杀红眼了,揪住离陈伯衍最近的一个就往死里打,没有刀就用拳脚,拳脚使不上力就用头去撞,状似疯魔。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杀了!”领头的已是暴怒,只是一只小疯狗而已,竟能抵挡至此,还让他们折损数人,说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谁知孟七七又掷出一物,霎时间烟尘四起,呛人口鼻。 厚重的烟雾暂时遮挡住了陈伯衍周身缭绕的银色元力,孟七七死命地拖着他继续往外跑,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可额角上流出来的血渗进了他的眼里,他几乎看不清路,身上也没有力气了。 前面是个门槛,平日里他稍稍抬脚就能跨过去的门槛,此时此刻对他来说就是一道天堑。他半个身子趴在门槛上,双手勾着陈伯衍的胳膊用力地拖,却死也拖不过去。 “醒醒……”孟七七一边拖一边哀求,几乎要哭出声来,“你醒醒啊!” 老天爷似乎也感觉到了他们的困境,天地元力涌动得愈发频繁,几乎将他们包裹在内。 可这丝毫不能阻挡敌人的进攻。 孟七七已经丝毫也使不上力了,他的眼前是黑的,胸膛里仿佛灌满了刀片,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攻击来袭的时候,他只能勉强爬到陈伯衍身上,把头靠在他肩窝,用自己的背去迎敌。 他很累了。 陈芳君的怀里很舒服。 如果他将要死去,他愿将这里当作他的墓穴。 可是死亡并没有来临,陈家的人及时赶到,救了他们。 那时的孟七七已经爬不起来了,但他满心欢喜,好不容易睁开眼想要说话,却被人粗暴地从陈伯衍身上踢开。 一个端庄漂亮的妇人及时救下他,双方发生了一番激烈的争执。 可孟七七听不大清了,他只能勉强把那些人的脸都刻进脑海里。那个妇人是陈伯衍的母亲,而那个踢了他一脚的人,叫陈无咎。 他似乎很紧张陈伯衍的安危,可那又怎样呢?孟七七每次想起来都要发笑。 他们最终把陈伯衍带走了,一群人行色匆匆,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片刻不能多留。 陈夫人临走前匆匆给他服下一粒救命丸,并给他留了一瓶丹药。孟七七恍惚间能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抚过他的脸颊,有人在他耳边说:“孩子,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声音很温暖,像是娘亲的声音,如果他记忆中那个脸庞都已经模糊了的娘亲真的存在的话。 是啊,我要活下去。 我拼死护下来的人,你们凭什么将他从我身边带走? 孟七七的脑袋打结了,可丹药却让他获得了重新站起来的力气,他顺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陈伯衍的气息对他来说很熟悉,他知道他就在前方,认准了方向就不会回头。 可茫茫天地间,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步履蹒跚地走着,在野草横生的小路上,逐渐忘记了来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向前、向前、不断向前。 生如逆旅,滴血成花。 抬头看,漫天繁星,大爱无情。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度跪倒在地上时,一个浑身带着酒气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他蹲下来笑着打量他,一张嘴,喷了他满脸酒气。他说:“我看你追了陈家那帮人足足两个时辰,跌倒了七八次,虽天资极差,但勇气可嘉,血多命硬。我叫周自横,你要不要跟我修行?” 第100章 夜来客 故事停在周自横处, 酒香顿时掩盖住了血腥味。 孟七七扫了一眼方桌, 却没看到酒壶,顿时不满道:“怎么没有酒?” 陈伯衍道:“空腹喝酒不好。” “无妨。”孟七七现在是真的想喝, 便催促道:“你去给我拿一壶来。” 陈伯衍不动。 孟七七挑眉, 道:“使唤不动你了?” “小师叔, 菜都要凉了。”陈伯衍劝道。 “那又如何,人都有死的时候, 更何况菜。”孟七七说着, 干脆从须弥戒中取酒。这些可都是周自横存在他这儿的好酒,喝一壶少一壶。 陈伯衍却又按住了他打开壶塞的手, 道:“小师叔三言两语便将往事带过, 然后呢?你伤得到底有多重, 之后又去了哪里,陈家是否再为难于你,你都不打算与我说吗?” 孟七七瞥向桌上的红烧鱼,反问道:“你吃一条鱼, 还要问是从哪条河里抓上来, 鱼流了多少血吗?” “这不一样, 小师叔。”陈伯衍缓缓地单膝跪地,似无奈,又似心疼地抓住孟七七的手,语气坚定,道:“你愿不愿意说,与我想不想知道, 是两回事。” “这确实不同。”孟七七不可否认。这是一段陈伯衍完全不记得的往事,他当时昏迷着,再如何想也是想不起来的。 但是,自从孟七七知道自己体内留有陈伯衍的元力保护之后,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忍不住伸手抚上陈伯衍的脸颊,坏心地捏了捏,道:“大师侄,你有这份心,不如想想以后怎么孝敬我。” 捏一捏,又捏一捏,芳君的脸颊肉太少了,但是很有弹性。 陈伯衍也不恼,问:“好玩么?” 孟七七回答得极不走心,手指挑起陈伯衍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道:“马马虎虎吧。” 马马虎虎的结果,便是他猝不及防间被陈伯衍抓住衣领往下一拉,他失去平衡往陈伯衍身上扑,双手下意识地撑在他肩头,嘴唇贴着嘴唇,如投怀送抱一般。 “唔!”孟七七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陈伯衍身上,难以挣脱,但他大约是饿了,一口咬在陈伯衍唇上,凶得很。 可陈伯衍非但没有放开他,反而吻得更凶了。对付小疯狗最好的办法就是任他凶,你只要比他更凶。 将他压回椅子里,用你的气息包裹他。不要去管唇上的伤口,既然是他咬出来的,就让他自己把渗出的血舔进去。 门外传来沈青崖的敲门声,可谁都没有回应。 孟七七急得去拍陈伯衍的肩,可陈伯衍不为所动,大手从背后钻进孟七七的衣服里,沿着脊椎往上,细数着他身上的疤痕。 “是这些吗?”他低声问。 陈伯衍的手指很凉,孟七七整个人一怔,下意识地往前躲避。可前面就是陈伯衍的胸膛,他还半跪在地上,牢牢地把孟七七圈在怀里,问:“这些疤都是为我留下的,是不是?” 长着茧子的粗糙手掌,细致地抚摸着那一道道伤疤,带起轻微的颤栗。 孟七七耳朵微红,揪着他的衣领低头斥道:“你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放开我,大、师、侄。” 大师侄不听话了,箍着他的手稍稍收紧,道:“我们能不能不玩这师叔师侄的游戏?” “你之前不是喊小师叔喊得很恭谨么?”孟七七冷笑,一把推开他,理了理衣领,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道:“甭跟我套近乎,老子忙得很。” 陈伯衍无奈苦笑。 孟七七便朝他勾勾手,待他靠近,低头在他眉心剑痕处落下一吻,笑道:“这是赏你的,大师侄可要乖乖听话。你若在人前还这么没规矩,小师叔会将你逐出师门的。” 说罢,孟七七扬声道:“是子鹿吗?进来吧。” 沈青崖已在门外等候良久,当他进来时,孟七七与陈伯衍已恢复常态,他便识趣地啥也没有多问,开门见山道:“四海堂的人来了,还带了许多贺礼。” “四海堂?谁?”孟七七立刻坐直了身子。 “一个叫屈平的副堂主。”沈青崖答道。 孟七七眸光微亮,立刻起身欲往门外走。可陈伯衍眼疾手快地拦住他,道:“小师叔还未用晚膳,让他自己上来。” 孟七七略作思忖,便又坐了下来。如今是四海堂的人亲自登门,自己不宜太过热情,得端着些,掌握主动。 不一会儿,屈平进来了。他是一个人来的,大晚上的,带了一堆贺礼,简单明了地往桌上一摆,倒是极为爽快。 “在下屈平,海茶商会神京分舵四海堂副堂主,这么晚贸然打扰,还望孟仙君勿怪。实在是因为今日骤闻仙君于城墙下悟道,心中仰慕不已,遂特来道贺。”屈平一口气说完不带岔气的。 孟七七也看出这位副堂主不大喜欢这种人情往来了,于是极有闲心地与对方寒暄道:“原来是海茶商会的人啊,副堂主真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这么晚还赶过来,你有心了。” “不敢当。”屈平觉得有点牙酸。 “对了,你们会长近日如何了?我有幸听说过他的大名,却至今未曾有机会相见,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孟七七语气温和。 您才几岁啊,便人生一大憾事了。屈平腹诽着,回道:“劳您记挂,我们会长一切都好。” “坐。我还在用膳,不介意的话一起用一点吧。”孟七七做足了长辈的样子,言语里满是对后辈的关爱,可他没等屈平推脱,便转头道:“大师侄,添一副碗筷。” 屈平不好拂了孟七七的面子,只得坐下。可令他万分痛苦的事情发生了,孟七七一边喝酒一边与他寒暄,寒暄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太痛苦了,屈平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得僵硬了。他不由想起了金陵城中被孟七七戏耍的耻辱,两相比较,他宁愿跟孟七七打一架。 孟七七是什么人啊,奸诈、狡猾、阴险,可现在却一副温和长辈的模样,骗谁呢! 好在半个时辰之后,孟七七终于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寒暄,问道:“屈副堂主来找我,并不全是为了道贺吧?” 屈平精神一振,也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道:“不怕实话告诉您,这几日神京风云变色,各处都紧张得很,所以我也只好在夜里来。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次我们四海堂就是那不小心被殃及的池鱼,公主殿下不知从哪儿听信的小道消息,说我们与禁军勾结,数次对我四海堂进行查验,可我们确实无辜啊。”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与公主求个情?”孟七七问。 “没错,若孟仙君愿意帮忙,我四海堂将感激不尽。”屈平道。 “可你说公主殿下听信谣言,误会了你。我又怎能确定你的一面之词就是真的呢?”孟七七微笑反问。 屈平微怔,思绪飞快转动,灵机应变道:“不如孟仙君去我四海堂看看?明日那些官差一定又会上门搜查,仙君可去一旁监督。您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拿您的名头说事,若仙君您明日看了,觉得我所言非虚,那就请您在公主殿下为我们美言几句。” 闻言,孟七七面露沉思。 屈平便趁热打铁,道:“若孟仙君能为我们说话,不论事成与否,四海堂必定奉上大礼。” “哦?什么大礼?”孟七七笑问。 “端看您缺什么。”屈平底气十足。 “这世人都说,天下万物,无论是天材地宝、灵丹妙药,还是神兵利器、天书残卷,没有海茶商会找不到的东西。若连天下第一大商会都找不到,那么天底下便再无人找得到了。我本以为这是戏言,但今日与屈副堂主一见,倒有些信了。”孟七七道。 “不不不,这话太过夸大了,不敢当、不敢当。”屈平连忙否认,那坊间的话都是夸大其词的说法,他们海茶商会是断不可认的。若认了下来,孟七七这缺德的往外一说,那乐子可就大了。 孟七七但笑不语。 屈平这便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了,他试图转求其他突破口,可左边的沈青崖捧着茶杯从始至终都如老僧入定,右边的陈伯衍还在给孟七七的碗碟里挑葱花。 那手倒是极稳的,一挑一个准。 可这让他怎么搭话啊! 这时,孟七七终于开口了,说道:“不如这样吧,明日我去你们四海堂走一遭,若能帮忙我便帮。海茶商会遍布四海,人脉极广,我只求你们一件事,不限期限、不拘成败。” “何事?”屈平正色道。 “帮我打听我小师叔周自横的下落。”孟七七道。 屈平心中一凛,下意识怀疑对方是否已看出了他的身份。但转念一想,孟七七和孤山剑阁必定一直在追查周自横的下落,这并不奇怪。 思忖再三,屈平仍是答应了。反正这事儿他们不吃亏,即便老大到时候说不能把周自横的事情告诉他,那也只要推脱说不知道便罢,就不信孟七七能把他们怎么样。 如此,双方立下约定,屈平告辞。 待他离开客栈,一直静坐不语的沈青崖放下茶杯看着孟七七,道:“你请公主殿下帮忙给四海堂找麻烦,四海堂却最终找你来帮忙,他是否看出什么了?” “应该不会。”孟七七摇头。 “找小师叔帮忙,是基于目下的局势所做出的正确决定,这并不奇怪。倒是小师叔请海茶帮忙搜寻周自横的下落,可是有另外的想法?”陈伯衍道。 “我也是临时起意。”孟七七摩挲着酒杯,眯起眼,道:“起先我们注意到海茶,是因为张家的血晶石。但海茶本就是俗世、仙门两道通吃的庞然大物,整个生意网盘根错节,他们所掌握的消息,恐怕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顿了顿,孟七七又道:“找他们问一问周自横的下落,也算死马当活马医。不过你们有没有发现,刚才那个屈平,答应得太爽快了。周自横失踪那么多年,仙门里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他死了,我让他去找一个“已死之人”,他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第101章 季月棠 孟七七的怀疑合情合理, 却终归只是一个怀疑, 做不得数。 另一边,屈平还未察觉到自己言语上的小疏忽, 自以为圆满完成了任务, 心中甚是畅快。尤其想到孟七七仍未窥破自己的身份, 被自己瞒在鼓里之时,他便仿佛报了金陵城中的一箭之仇。 迈着轻快的步伐, 屈平如一只优雅的夜鹰一般翻屋越脊, 落入四海堂院内。可他刚刚站稳,身后便传来一道温和的稍显柔弱的声音。 “小瓶子, 你今晚看起来很高兴啊, 去何处逍遥了?” 屈平整个人僵住, 对着空门做了几个崩溃的鬼脸,这才干笑着转过头去,讪讪道:“大、大哥你来了啊。” 只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少年立于月下中庭,他今日穿了一袭宽松的月白袍子, 以玉冠束发, 小巧精致的脸蛋还未长开, 雌雄莫辨。微微笑着的模样,就如那万花丛中等待开放的白色月季,还沾着露水。 可是屈平叫他大哥,整个海茶商会能让屈平喊一声大哥的人,只有一个。 “大哥,你不是说三日后才来的吗?怎么那么早就来了啊。”屈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小声询问。 “你还怨我来早了?我若再不来,此次官府查验之事,你打算如何应对?是晚上再出去做几次飞贼,还时赶明儿进皇宫去刺杀皇帝?小瓶子,你知道皇宫有多少重禁制吗……” 又又又又、又来了! 屈平头皮发紧,赶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讨饶道:“我这不是找办法去了么?刚刚我去见了孟七七,他已经答应明日过来帮忙了。你说的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我可不会再那样鲁莽了。” “你唬得过孟七七?确定他没有认出你来?” “确定、确定!”屈平即便不确定,此时也变得万分确定。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没能截住少年的话头。 少年平静的目光一直看着屈平,看到他脸皮发烫,看到他羞愧不已,看到他恨不得跪地求饶,没错也要找个由头出来认错。 “小瓶子,凡事不可急于下定论。孟七七比你聪明许多,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许多,我虽常与你说人不可妄自菲薄,但也不能盲目自大。” 屈平:“大哥……” 少年:“还有,上回我便告诫过你,回自家宅子需走正门。你正门放着不走,为何又翻墙进来?若是不小心摔了该如何?” 屈平:“我都大了!” 少年:“庆历三十七年,你摔断了一条腿。” 屈平:“我错了。” 少年:“我并非要拘着你,事事都要管你。只是你最小,我总也不放心,上次在金陵你便吃了亏。虽说弄丢一个无厌道人并不要紧,丢就丢了,一百个无厌道人也比不过一个你,你没事就好了。可你最后与孟七七置什么气。他有本事从你手上夺走无厌,说明你技不如人,须勤加修炼,多多思考。家中的含须草又有何错,你非要把它们都一根根给拔了,它们虽不会说痛,可我的银子会痛啊……” 皎洁的月光下,八九岁的少年语气平缓但片刻也不停歇地念叨着,神色不喜不悲,眸光却真切得很。 比他高了小半个身子的屈平苦着脸垮着肩,只觉长夜漫漫,生无可恋。 翌日,孟七七如约来到四海堂。这一次是屈平主动邀约,于是他便大大方方地带了陈伯衍过来,由沈青崖暗中策应。 可是他们到了四海堂,却被掌柜的告知副堂主昨夜偶感风寒,不能见客。但是燕洲分舵的堂主恰好来了神京,所以就由他代为招待。 只是这位堂主神秘得很,孟七七与陈伯衍被掌柜的恭敬请到室内,却只看到一个坐在屏风后的人影。那是个看起来很高大的男人,声音粗犷,道:“在下季月棠,见过二位仙君。贵客临门,本该亲自相迎,但在下身有旧疾,无法见客,请二位仙君恕罪。” “无妨。”孟七七心有狐疑。可他对海茶商会的了解太少了,季月棠的名字更是听都没听过。 好在陈伯衍虽在孤山清修,却仍坐观天下事,察觉到孟七七的疑惑与不知,他便主动开口道:“原来是季堂主来了,久仰大名。” “哪里,陈仙君谬赞。”季月棠谦虚道。 孟七七却状似好奇地问了一句,陈伯衍便解释道:“前几年燕洲大雪,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季堂主开仓放粮、募捐钱款,实为一大义举。 孟七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举手之劳罢了。”季月棠的态度越发谦虚。 两人落座,掌柜的亲自端来了热茶,言语间调和着气氛。孟七七随意地打听了几句燕洲的风土人情,季月棠皆如实作答。 掌柜的便道:“燕洲原是个好地方,风土人情与神京或金陵都大有不同,只是天灾人祸多了些,委实令人叹息。” “是吗,我周游各地,燕洲倒是还未从去过。”孟七七品了口茶,转而问陈伯衍:“大师侄去过么?” “回小师叔,不曾。但我听说燕洲有个别号叫北国,北国的雪有时虽下得太猛了些,可却是一道不容错过的风景。”陈伯衍道。 “没错,传说北国的荒原上曾埋葬过一位仙人的骸骨,天地有感其逝去,故而每年都为他下一场厚厚的大雪,为他披上冬衣。”季月棠道。 孟七七顿时有了兴致,道:“若有哪个后人能侥幸得到一截仙骨,那一定比世上任何一把宝剑都要锋利。” 季月棠问:“仙君相信?” “为何不信?”孟七七反问。 季月棠没有再回答,他似乎在认真思考孟七七的这个问题,尽管这个问题稍显幼稚。这时,官府的人到了,又开始了每日巡查。 四海堂的人这几日都被烦怕了,主动打开门请他们进来,并提前把货物都堆在院中,好让他们查验。 掌柜的出去招呼,孟七七三人便留在屋中静观其变。 沉默片刻,季月棠道:“孟仙君,请恕在下直言——昨夜你与屈平谈妥的条件,是否需要换一个?在下知道您与剑阁从未放弃过寻找周前辈,可希望毕竟太过渺茫。屈平不懂事,随意便应了下来,我却不敢欺瞒仙君。此事,或许连海茶商会都没有办法。” “季堂主过谦了。”孟七七平静道。 “孟仙君,在下万万不敢拿这件事开玩笑,所以还请仙君改换一个条件。无论是什么,只要在海茶商会力所能及之范围内的,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如果我说不呢?” “孟仙君又何必执着?即便海茶答应了您的条件,可能三五年内都不会有任何消息。不若换取一些实在的东西,一个月内我必双手奉上。” 孟七七笑了,道:“可这并非你们答不答应的问题,而是你们已经答应了我。屈副堂主的话不作数么?” 季月棠无奈:“当然作数。” “那便好。”孟七七站起身来,负手行至门边,看着外面热火烧天的查验景象,道:“季堂主不必为我忧心,拿一个人情去换一个希望,不亏。我倒是很感激屈副堂主,至少我同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如同其他人一样泼我冷水。” 说罢,孟七七回头冲屏风后的季月棠微微一笑。至于那笑容里有几分真感激,就说不一定了。 至少,季月棠感觉到的戏谑与试探多过感激。他心中一凛,道:“他仍是过于欠考虑了。” 孟七七摇摇头,“季堂主可别怪他,说起来,他身体不适,我该去看看他。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若孟仙君想去,自然去得,这是屈副堂主的荣幸。”季月棠道。 闻言,孟七七却反而拿捏不定了。季月棠如此坦荡,难道屈平真的感染了风寒,所以不便见客? 恰在这时,又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扬声道:“你们管事的是谁,快快随我走一趟!” 掌柜的忙迎上去,问:“官爷、官爷,我是此地掌柜的,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官爷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们的货在西城门被扣留了,还能发生什么事,一定是你们夹带了禁物。来人啊,快快把他给我押走!” 官兵要抓人,四海堂的护卫却也不是吃素的。霎时间,刀剑相对,气氛紧张到极点。 掌柜的匆匆扫过四周,这可得了,连忙喝道:“都把刀剑放下!成何体统!” 一众护卫目露愤恨,却无人敢抗命,令行禁止,可见一斑。孟七七微微眯起眼,公主殿下这一波援助来得及时,如今掌柜的即将要被带走,正是四海堂上上下下最乱的时候,浑水摸鱼再合适不过。 可是屏风后面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季月棠,有些棘手。 现在只能把大部分希望都寄托在沈青崖身上了,不知他是否已成功潜入。 此时此刻的沈青崖呢? 其实他就在涌入四海堂的官差中间,他跑在人群中段,不显山不露水,待院中的护卫都因为要抓人的消息而拔剑的刹那,他立刻悄无声息地进入更深处的内院,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天姥山有一招独特身法叫雾隐,虽比不上孤山剑阁的踏雪步那般快,却胜在更加的神出鬼没。如雾如风,消散无形。 四海堂最深处的内院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间厢房,以及最重要的藏宝阁。但因为前院有事,所以守卫们大多跑去了前面,只留了几个人在藏宝阁附近。 沈青崖根据孟七七第一次探寻到的情报一个个地方搜过去,心中警惕得很——刚才他没有在人群中发现屈平,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必须得更加小心。 可是他接连查探了好几个房间,都只是寻常护卫住的厢房,没有任何发现。倒是海茶商会治下严谨,各处都能看到海茶的特殊图案——衣帽上、大大小小的木箱子上、门环上,各处都有。 绘有海茶图案的,必定是海茶商会的东西,沈青崖便多留了一个心眼,看到图案便停下来仔细看一眼。 兵贵神速,沈青崖看得很快,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屈平房间附近。他能感觉到屋里有人,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屋里那人小声嘟哝着什么,含糊不清。沈青崖静下心来听了稍许,确定那只是无法分辨的嘟哝,便决意绕过此处。可就在他转身离开时,他忽然从窗户的缝隙里瞥见桌上放着的一样东西,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吸引他的不是那个东西,而是那个东西上绘着的图案。 海茶商会的图案是一朵蓝色的山茶花,沈青崖记得很清楚,一路走来所有的山茶花都是重瓣的,唯有这一多,是单瓣山茶。 但似乎……海茶商会对外的图案一直都是重瓣?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区别? 思绪飞转,沈青崖微微蹙眉。 倏然,一道剑气伴随着断喝声从背后袭来,“何方宵小?!” 糟糕,暴露了! 沈青崖心中一凛,把斩斩去剑气,立刻抽身而退。而电光火石之间,屋内的屈平亦闪电般冲出,“哪里跑!” 第102章 三日赌 沈青崖腹背受敌, 情势十分不妙。幸亏他反应极快, 在屈平破窗之前冲出游廊,避免了被围堵在游廊上进退不得的窘境。 “铛!”沈青崖一剑荡开屈平的攻击, 余光却瞥向后面的那人。 那是个穿着灰袍的老人, 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他刚刚明明隐藏得很好。 “你究竟是什么人?!”屈平见他分神, 剑势更盛一分。 沈青崖乔装打扮,自然不能用自己的名剑鹿鸣, 也刻意遮掩了天姥山的剑法, 是以屈平一时无法认出。但迟则生变,沈青崖且战且退, 不求力敌只求脱身。 屈平和灰袍老者心中却惊讶不已, 此人以一敌二仍游刃有余, 绝不是普通之辈。 此时藏宝阁周围的守卫亦围拢过来,动作迅捷。 沈青崖心知不妙,剑上清晖暴涨,长剑用力挥下的同时, 整个人如飞燕般向后方上空退去。屈平急忙追上, 同时不忘喊道:“结阵!别让他逃了!” 可沈青崖多快, 不等护卫们结阵,他已轻松落在屋顶上,足尖轻点着瓦片,连一点声音都未发出。 寒光乍现! 沈青崖仓促之间身体后仰,一道元力飞剑便擦着他的胸膛而过,发出嗡鸣。沈青崖面色冷峻, 单手撑在瓦片上,一个侧翻继续躲过第二、第三道飞剑。 与此同时,他长剑贴着屋顶横扫,片片黑瓦被震碎,随着剑气激射而出。 屈平迎面对上一阵瓦片雨,忙挥袖挡脸。灰袍老者却毫无顾忌地穿雨而过,丝毫不在意这些碎瓦是否会击打到自己身上。 沈青崖看得仔细,这灰袍老者的修为恐怕在屈平之上。神京四海堂果然藏龙卧虎,那整个海茶商会的实力,便更耸人听闻了。 心念一转,沈青崖脱离了可以结阵的范围,反而不急着逃跑了,提剑迎上了灰袍老者。 前院,孟七七一直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待感应到内院的元力波动,立刻扬声道:“什么情况?何人闯进来了?” 话音落下,孟七七立刻往内院去。季月棠却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孟七七身上,反而慢了一拍。聚集到前院的护卫们更来不及反应了,眼睁睁地看着孟七七如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 此时前来抓人的官差们业已表露出不耐,抓了掌柜的就要走,时机可谓恰到好处。 季月棠站起来,又坐下去,视线隔着屏风与屋外的陈伯衍撞上,略作惊讶后恢复平静。 “季堂主不去看看?”陈伯衍道。 “屈副堂主在后面,虽有风寒,却不至于连个贼子都应付不来。况且孟仙君已经去了,可保万无一失。”季月棠道。 “我家小师叔性情中人,事出突然,未问过季堂主便去了,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季堂主见谅。”陈伯衍礼貌颔首。 季月棠怎敢责怪孤山小师叔,少不得还要感谢一二。寥寥数语间,眸光却已陈伯衍互相交锋了几个回合。 陈伯衍不动,他便不动。 内院,孟七七的加入瞬间打破了平衡。 秀剑出鞘,直取灰袍老者。对方不得不避其锋芒,沈青崖的压力便为之一轻。两人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沈青崖趁机退开,而那灰袍老者却暴露在孟七七的剑下。 怒岚! 孟七七甫一出手便是孤山剑诀中威力格外强大的一招,剑势连绵犹如山岚,连成一片兜头朝灰袍老者招呼。 屈平连忙疾呼:“错了错了!是那个穿官服的!” “是吗。”孟七七眸中精芒乍现,右脚蹬在飞翘的檐角上止住去势,整个人利落回转。然而山岚已远,脱离了秀剑的攻击仍然将灰袍老者笼罩在内。 灰袍老者横剑抵挡,脚下迅速后退,瞬间便暴掠至藏宝阁后。 “轰!”藏宝阁的屋顶,被剑直接戳了无数个窟窿,霎时间烟尘弥漫、木屑横飞,惊得屈平在心中骂娘——你往哪儿躲不好啊,偏要往那儿躲?!糟了糟了糟了,大哥又要念了! “小心!”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道断喝声传来。 是孟七七的声音。 屈平急忙回头,就见那个穿官服的贼子正往他这儿来! “铛!”屈平挥剑抵挡,两人同时落地。 护卫们匆匆刚来,屈平却大声道:“不用管这儿,去藏宝阁!” 藏宝阁里可都是贵重物品,一小部分需要交易的货物,还有更多是四海堂自己的家底,若是出了差池,他非得被大哥念死不可。 护卫们匆匆去了,屈平与沈青崖战在一处,战况激烈。 不过片刻,屈平心中的惊疑已堆叠到极高的位置——神京城中何时又出现了这么一个高手,他在今日来四海堂有什么目的? 这一晃神,沈青崖再度一招袭来,逼得屈平连连后退。 不管了,今日一定要把他留下。 屈平再不留手,全力出击。 “轰!”沈青崖险而有险地躲过屈平全力以赴的一招,但他是躲过了,背后的屋子却没有躲过,被轰塌了一角。 屈平顿时头皮发紧,转身再度朝沈青崖追去,却见他已躲到了另一处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不对,这不对啊。 那小子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再轰我试试。 难道我会中那么低级的激将法吗?他一定是故意把攻击引到屋舍上去搞破坏的。可若是不去打他,难道就这么放他离开?屈平忽然左右为难起来,而这时,灰袍老者从藏宝阁被破坏的窗子里跳出,一剑削向沈青崖。 沈青崖立刻避开,灰袍老者紧随其后。 屈平蹙眉看着,冷静下来,并未急着出手。忽然,他惊讶地四下张望——孟七七呢?孟七七去哪儿了? 他刚才还在呢! 他不会是…… 一个猜测在屈平心头成型,他立刻抛下可疑的沈青崖,四处搜寻孟七七的身影。余光瞥见藏宝楼处正在抢救宝贝的护卫,屈平立刻招手:“你们几个,过来!” 找来人,屈平密语一番,便叫他们分散开来不动声色地查找孟七七的下落。末了,不忘叮嘱道:“即便找到了也不要声张,看清楚他在做什么,再来汇报给我。” 倏然,“哗啦”一声,藏宝阁顶的碎瓦向下陷落,不知又砸坏了多少宝贝。 屈平越发郁结,沈青崖却寻着机会,撞入藏宝阁大门。灰袍老者紧随其后,不多时,藏宝阁内便传来一阵阵刀剑之声。 屈平有心冲进去帮忙,但临了还是转身找起了孟七七。 孟七七究竟在干什么? 屈平疑惑地一间间屋子搜过去,可是一无所获。孟七七好似人间蒸发了,还是说他找地方躲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屈平蹙眉思索,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搭在他的肩上。 “谁?!”屈平反手便是一掌。 孟七七稳稳地挡住他的手腕,笑道:“屈副堂主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 屈平道:“我哪里鬼鬼祟祟了?孟仙君才是,方才去哪儿了,叫我好找,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哦,你在找我啊。”孟七七微笑。 “是啊。”屈平仔细留心着他的反应,希望能从中看出点什么。 可孟七七笑得滴水不漏,道:“我本是听见动静来帮忙的,可差点儿帮了倒忙。我见你们不缺人手,我便干脆不动了。倒是屈副堂主,季堂主不是说你偶感风寒么?这会儿已经好了?” 糟糕,露馅了。 “咳。”屈平眼神忽闪,飞快地思索着对策,道:“是这样的,方才惊闻有人闯入四海堂,我惊出了一身汗,此时已经好多了。本来也只是稍有些风寒罢了,是季堂主太紧张了,小题大做。” “原来如此,那季堂主对屈副堂主可真是关爱得紧。”孟七七意味深长。 屈平听不懂他的意味深长,继续试探道:“方才孟仙君一直在此处?” 孟七七便往身侧窗户里扫了一眼,道:“这倒没有,方才我瞧见屈副堂主你的房间门开着,便大胆进去走了走,副堂主不介意吧?” “怎么会。” 当然介意了。 屈平干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房间门外,便不由自主地往里张望了一下。 孟七七轻笑道:“放心吧屈副堂主,我可没偷你什么东西。” 屈平忙回头解释:“孟仙君言重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见你房中山茶花开得正盛,进去看了看。”孟七七道。 山茶花? 屈平望向屋内花瓶中斜插着的白色山茶,心有狐疑。这花是他摘来讨好老大的,刚才他被大哥勒令在房中反省,闲来无事便倒腾起了花,是以花枝都散乱地摆在桌上。可此时此刻那些花都被插到了瓶中,尽管插得并不好看。 “这是孟仙君帮忙插的?”屈平问。 “顺手而已。”孟七七道。 可真的仅仅如此吗?屈平仍觉怀疑。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屈平转头看去,便见数人急匆匆从藏宝阁中追出。 “人往西面跑了!” “快追!” 人跑了?! 屈平急忙冲出去,正欲往西追击,却被灰袍老者拦下。他朝屈平摇了摇头,道:“追不上的,别白费力气了。” “里面发生什么了?”屈平问。 “他盗走了阁内一件宝物。” 突如其来的盗宝者,让四海堂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思绪都被打乱了。屈平不得不让护卫们加强戒备,而后飞快去前头请示。 孟七七倒是很有身为外人的自知之明,并不多问失窃之事。答应季月棠前去公主府说情后,他便带着陈伯衍告辞离去。 沈青崖已换回常服,在相邻的那条街上等他们。双方汇合,一路往公主府行去。 孟七七问:“你拿了什么东西?” 沈青崖随手将东西递给他,道:“是一块四海堂的令牌,就放在藏宝阁的一个匣子里,我随手拿的,装装样子。” 孟七七抛了抛令牌,勾起嘴角,道:“一块令牌……你的运气果然极好,随手一抓便能抓到这种东西,恐怕现在屈平与那季月棠正仔细思索着到底是谁偷令牌呢。” 孟七七惯会幸灾乐祸,沈青崖则无奈居多,他可真不是故意拿这令牌的。 “不过这季月棠又是谁?”沈青崖问。 “哦,说是燕洲分堂的堂主。我们没见着他真容,隔着屏风看,那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你可曾见过或听说过?”孟七七道。 沈青崖摇头。 陈伯衍却道:“我观他的形貌与小师叔无异,怎会是高大威猛的?” “嗯?你看到的人难道与我不一样?”孟七七诧异。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陈伯衍道:“兴许是某种幻术,看山是山,见水是水,因人而异。” 孟七七点头,他与陈伯衍都不可能看错,那便只有这个解释了。只是如此一来,那季月棠的神秘程度便更上一层楼。 如此遮遮掩掩的,反倒让人想一探究竟。 此时的四海堂,屈平双眼发直地看着损失清单,口中像嚼了一整根黄连。 男人的声音再度于屏风后响起,却不似方才那般粗犷,更细腻、绵软。说话间,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赫然便是昨夜不停念叨屈平的少年。 “小瓶子,何必苦着脸呢。” “老大,好多东西都被砸了啊,还丢了一件没找回来呢。”屈平道。 “丢了什么?” “一块令牌。” “令牌啊……”季月棠喃喃低语,片刻后,道:“丢了便丢了,不过是一块令牌,我四海堂丢得起。你且去查查看那贼人的来历,这件事情不算你的责任。” “真的?”屈平惊喜。 “当然。这事儿是我来了之后才发生的,若你办事不力,我也有失察之嫌,如何怪你?”季月棠笑着摇了摇头,而后迈步往四海堂外面走。 屈平只觉眼前一花,那灰袍老者便出现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你去哪儿啊老大?”屈平忙追上去。 “我去会一会孟七七。”季月棠道。 “我也一起去!” 季月棠直摇头:“不行,孟七七聪慧得很,你会被他认出来的。” 屈平便不服了,道:“他如何聪明了,难不成连老大你都认得出来了?” 季月棠看着他这赌气样儿,抬起小手拍拍他的手背,道:“不如我与你打个赌,若他在三天之内认出我就是季月棠,我便把你肖想已久的那件月影斗篷给你,如何?” “好极!就三天!” 第103章 鸣冤屈 公主府。 下人来报, 孟七七造访。颐和公主匆匆从防卫司回府, 披风都未来得及卸,便赶去见客。可她刚进门, 负责招待孟七七三人的婢女便迎面跑来, 说贵客已经走了。 颐和公主顿住步伐, 披风安静地垂下。她微微蹙眉,问:“鬼先生呢?” 婢女垂首答:“回殿下, 鬼先生一早出去了, 至今未归。” 沉吟片刻,颐和公主唤来手下, 道:“让负责搜查四海堂的人缓一缓, 把他们的人都放了。不, 还是再等等,等到暮时再放。” 与此同时,孟七七三人再次走过洒金街,与一队行色匆匆的禁军擦肩而过。 沈青崖边走边问道:“刚才在公主府, 为何又入而不见?” 孟七七回眸望着禁军的背影, 道:“这位公主殿下的野心太大了, 我得防着她把我当刀使。皇先生也不会希望我与他女儿交往过密,他家的疑心病向来很重。” 沈青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后,道:“我更担心鬼罗罗。”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鬼罗罗既然选择了公主,那第二次元武之争必不会那么快发生, 至少得等到公主殿下坐上龙椅的那一天。”孟七七信步走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扬起,道:“他这次多半是回来报复的,当年主张把他驱逐出神京的人可不少。皇先生也是的,当初那么欣赏罗秀才,被情势一逼,就又把人放弃了,多让人寒心呐。” 似乎是为了印证孟七七的话,一天下来,神京的风云又几度变幻。饶是孟七七坐在吉祥客栈中安静修炼,也似乎闻到了从窗户缝儿里飘进来的血腥味。 战叔为他们带来了许多消息,譬如大将军孙涵因为在御书房外跪了太久,病了。皇帝派了御医去看他,又在朝堂上夸了他一句“劳苦功高”,可愣是没几个人敢在这时候去大将军府探病。 又譬如某部侍郎被查出一桩旧案来,没等到对簿公堂呢,就在自己房门口悬梁自尽了。 “神京的官员,这一个个长的都是豺狼的心,狗的鼻子。”吉祥客栈的后院里,孟七七收起秀剑,接过陈伯衍递来的帕子擦了把汗,如是说道。 他在练剑,练的是幻象中尧光帝书写《神京赋》的那套剑法,因为不知其名,姑且称之为“书剑”。 那一日孟七七感觉到瓶颈松动,却没急着突破。尧光帝的剑法玄妙得很,孟七七特意与陈伯衍一同参悟,不过短短半日,受益匪浅。 陈伯衍无愧于天才之名,又是天生剑体,对各路剑法都有自己独到的领悟,这是孟七七拍马难及的。 “对了,那个季月棠呢?战叔有打探到什么吗?”孟七七问。 “没有,那季月棠神秘得很,即便是四海堂中的人,似乎都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陈伯衍递上一杯热茶。 孟七七抿了口茶,道:“四海堂绝对有古怪,但短期内我们不能再冒险试探了。” 这时,沈青崖从房里出来,单手捧着几本书朝两人招了招手。 三人坐到石桌旁,沈青崖翻开一本书摊在桌上,道:“你们看这个图案,适才阿秀你跟我描述的图案模样跟这个,可是一样的?” 孟七七仔细看了一眼,目光扫到图案旁的注解,念道:“蜀中千重门?” 陈伯衍道:“这个门派连我都未曾听过。” 孟七七蹙眉,这个门派的图案是他在四海堂里发现的。在一处暗格里存放着大量的信件,信件上一半印着海茶的标志,另一半则印着这个千重门的标志。他拆开来看过,里面写的都是一些货物往来。 但这就奇怪了。 一个连陈伯衍都没有听说过,让沈青崖翻了半天仙门名录才发现的门派,为何会与四海堂有这么密切的货物往来?这么一个小门派,何须这么多货物? 又或许,千重门是一个中转处? “说起来,我们本是为假血晶石而来,可目前一点线索都没有。”沈青崖道。 “不光如此,我本来想,我们撞破了张家采石场内豢养妖兽的秘密,更见证了张家一系列变故,若此事背后真有个大阴谋,必有人坐不住来找我们。可直到如今,对方都没有任何动静。”孟七七沉声道。 “不,并非没有任何反应。”陈伯衍道。 “嗯?”孟七七转头看着他。 陈伯衍便道:“陈无咎在我们抵达神京后不久就离开了孤山,而芳信失踪了。” 孟七七微怔:“你是说,这两者之间有关联?” 陈伯衍道:“或许。” 闻言,孟七七再度陷入沉思。陈伯衍说的有一定可能,但这几件事之间从表面上来看是没有关联的。 陈伯兮与海茶之间倒有一点关联,可那是因为魂草。 不对,若换一种思路来看呢? 孟七七沉吟道:“陈伯兮与海茶商会因为魂草的交易有一定的往来,先不论这种关联密不密切,至少他们是有关的。而张家与海茶商会又因为血晶石有了关联,在这所有的事情里,海茶商会是一个相交的点。” “那我们下一步去查那个千重门吗?”沈青崖问。 “蜀中么……”孟七七沉吟着。 忽然,蔡东家急匆匆过来,提着衣摆边跑边喊:“小侯,又有人来找你了!” 又有人找?孟七七站起来道:“谁找我?” “哎呀你先跟我去看看吧,这回来的人不一样,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造孽哦……”蔡东家面露不忍。 孟七七狐疑着跟他过去,沈青崖与陈伯衍亦紧随其后。 客栈大堂里,此时坐满了人,嘈杂得很。这其中大半的人都是冲着孟七七三人来的,此时有人瞧见孟七七,忙喊道:“孟前辈来了,让让、快让让!” 蔡东家则一路抓紧时间解释着情况:“方才有一伙人冲进来,我原以为又是来找麻烦的,可没想到他们一进来就跪下了,说是受了什么冤屈,请你替他们做主呢!” “冤屈?”孟七七挑眉,目光穿过人群让出来的道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四个人,一个青年、一位妙龄少女、一位老妇再加一个孩子,皆衣着富贵。 “孟仙君!”青年最早看见孟七七,双眼陡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希冀与渴求,喊道:“求孟仙君搭救,求孟仙君为我们做主啊!” 话音未落,青年立刻给孟七七磕了一个响头。他身后的少女与老妇有样学样,或眼含泪水或激动难以名状地给孟七七磕头,唯有那孩子懵懂无状,坐在地上睁着大眼睛四处张望。 “小师叔。”陈伯衍下意识地挡在孟七七身前。 “无妨。”孟七七摇摇头,主动走到那四人面前,道:“既有冤屈,何不去官府鸣冤,为何来此?” 青年急忙解释:“小的、小的要状告当今公主殿下,官府根本不敢受理,故而只能来求仙君大人!请仙君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话音落下,四下哗然。 “公主殿下?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孟七七却仍神色平静。 “草民不敢。”青年深深跪伏在地,悲痛道:“我本是户部侍郎李静之子,可公主殿下仗势欺人,栽赃家父谋逆之罪,致使家父于家中上吊自尽,此乃不共戴天之仇,身为人子不得不报!” 闻言,人群中数人纷纷露出恍然之色。若说他们起初还不晓得此人是谁,他一说上吊自尽的,便都知道了。一时间,同情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可不论是谁,更多的仍是惊讶。 户部侍郎上吊自尽,其家人口口声声说凶手是公主殿下,已是耸人听闻。他们不去找皇帝陛下伸冤,却跑到这儿来求孟七七,更让人惊讶。 “这……”沈青崖不由看向孟七七。他倒是不惊讶,神京的聪明人很多,都能看出来孟七七的重要性,昨日屈平便来求过他们。可今日又有人来,还来得如此招摇。 孤山剑阁声名在外,孟七七若不想砸了这块招牌,今日这一关,必不好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孟七七一人身上,孟七七的脸色迅速冷凝。可就在大家以为他要逐客之时,他却说道:“好。” 一个“好”字,成功让所有都愣怔了,包括那个青年。他张着嘴,惊喜来得太快,让他一时反应不及。 而孟七七接下来的话,却又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在下厚颜称一声仙君,你若请我帮忙,我断然不能推辞。但我虽在仙门中有些地位,对于神京而言,亦不过一介草民,手中无大权,如何帮你?难不成你要我杀了公主殿下?” “不、不是……”青年急于辩解。 孟七七去又打断他,问:“你父自杀,为何?你可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是无辜的?可能发誓公主殿下是栽赃?” 连续三个问题,把青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满脸通红。身旁的少女连忙扶住他,素手拍着他的背,眸中带泪,楚楚可怜。 “哥,你别急,别急……”少女抹了把眼泪,鼓起勇气看向孟七七,道:“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我们怎么敢污蔑公主殿下呢?仙君您若不相信,大可以去我家看看,我爹的尸首现在还停在家中,就放在一块儿破门板上。我家素来清贫,公主殿下说我爹贪赃谋逆,是绝没有的啊!” 少女虽柔弱,条理却更清晰。 孟七七说话的声音便也柔和了些,道:“林姑娘的心情在下能够理解,可你们若坚信令尊的无辜,此刻便该抬着他的尸首去公主府理论,或去宫门口敲鸣冤鼓,为何会想到要来找我?” 林姑娘咬唇不语,似有苦衷。 孟七七便在旁边等着,等到她开口为止。 一时间,客栈内无人说话,只余青年粗重的喘息声尤为明显。 过了片刻,林姑娘意识到只要她不开口交待,孟七七便不会帮她的事实,终于下定决心,道:“回仙君,家中突遭巨变,我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公主殿下如今权势滔天,排除异己无所不作,神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官府都是她的手下,我们怎么敢去鸣冤?幸有高人指点,若城中还有一处是殿下动不得的,便是仙君这里,我们才斗胆过来求救,望仙君莫怪。” 语毕,林姑娘深深跪伏在地,瘦弱的肩膀颤抖着,言语却格外坚定。 客栈诸人纷纷咋舌,他们多是为孟七七三人而来的修士,对朝中斗争本没有多了解,乍听之下,可不震惊么? 沈青崖默默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旁边那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心有不忍。不谙世事的孩童似乎也终于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害怕地抓着奶奶的衣角哭了起来。 孟七七却无暇他顾,林姑娘这几句话,很有意思啊。 颐和公主权势滔天、无所不作,若再往外传一两次,或许还能再添一条“残暴不仁”。三人成虎,口诛笔伐。 她是故意的吗?还是出于义愤有感而发? 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今天这件事情,都不简单。 “你说高人指点,是哪一位?”孟七七沉声。 “是一位萍水相逢的小公子,带着位老仆,我也不清楚他的来历。”林姑娘柔声道。 萍水相逢?孟七七可不信。 这世间绝大部分的偶然,都是人为的必然。 神京城的这场博弈,终究还是把他牵扯了进去。孟七七本想放手让他们去斗,可有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会是谁呢? 是称病在家的孙涵大将军?还是一个隐藏更深的幕后黑手? 须臾间,孟七七的心头闪过无数猜测,嘴角缓缓勾起。 他一动,陈伯衍便知他在想什么,遂即越众而出,道:“林姑娘,请回吧。” 闻言,林姑娘脸色煞白,青年更是急切地膝行上前,恨不能拉住孟七七,“仙君真的不愿意帮忙么?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请仙君莫要见死不救啊!” 林姑娘亦咬牙道:“仙君高义,若今日我们踏出这里,就凭我们方才说的那些话,恐怕便再活不过明日了。我听闻孤山剑阁乃是名门正派,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若连仙君都不肯帮忙,我们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四人再度跪伏,众人皆面露不忍。 “这可太可怜了啊……” “是啊,这权势猛如虎啊,孟前辈如果真的不帮忙可怎么办?” “那也没必要把剑阁拖下水吧?” “人家不是走投无路了吗……” “那公主殿下也太猖狂了,我看黑街这几日流的血都快把井水都染红了……” “……” 围观者议论纷纷,孟七七却充耳不闻,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姑娘,问:“那我问你,正义是什么?” 林姑娘愣了愣,答道:“正义便是公道。” 孟七七再问:“那你认为,你便是公道吗?” 林姑娘点头,又摇头,“仙君,我……” 孟七七便笑了,道:“无人可自称公道,那我凭什么去匡扶你?就凭你三言两语的说道吗?” 林姑娘怔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到底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深居闺中,能与孟七七说出那番话已属不易。 可孟七七向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负手道:“你家中清贫,并不足以证明令尊无辜。公主权势滔天,也并不足以证明她胡作非为。我孤山剑阁自开派以来,一直告诫门下弟子要秉公持正,匡扶正道,何为正?不偏,不倚。” 孟七七声音清亮,字句掷地有声,不知不觉所有人便都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说道:“若每一个剑阁的弟子,都鲁莽冲动,甚至是愚蠢,因为你们这单方面的几句话便去维护什么所谓的公理,那剑阁早就败了,公道也早就亡了。” 话音落下,修士们纷纷点头称道,“孟前辈说的是啊!” “不能听风就是雨!” 声浪,一重高过一重。 青年在这声浪中,似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浑身气势一下便散了。林姑娘却把朱唇咬出了血,一把推开他哥哥站起来,道:“那您便真的不管了么?就因为不敢断定谁在理,便不管了么?还是你根本就是怕了?!” 这姑娘,倒是有股子倔劲。敢说敢做,方能拼得一线生机。 孟七七抬手让所有人噤声,往前走一步望着她,道:“谁说我不管?就算其他人不敢管,我孟秀也没有什么不敢的,就问你敢不敢?” 林姑娘深吸一口气,“摆在我林家面前的已是死路一条,没有什么敢不敢的。” “好。既然你要公道,就自己去求公道。只要你敢,无论是去公主府堵门喊冤还是去宫门口敲鸣冤鼓,我孟秀保你不死。但你要记清楚,若最后公道不在你身边,你的这条命,就该去为你坚持的公道殉葬了。” 第104章 孟青天 林家四人最终得了孟七七的承诺而去, 喧闹的吉祥客栈终于恢复了平静。不少围观者爱凑热闹, 好奇心重,一路跟着四人离开, 甚至有人打赌这林家人究竟会去堵公主殿下还是告御状。 也不乏有人想去与孟七七搭话, 然而孟七七拂袖而去, 径自上了楼。 房门一关,孟七七大步走到窗前遥望林家四人离开的背影, 神色愈发冷峻。 沈青崖走过来, 轻声道:“你怀疑他们有问题?” “高人指点,谁是高人?”孟七七眯起眼, 冷声道:“我有心从局中跳出来, 不过多干预, 可有人偏要把我扯进去。如今林家开了个头,神京那么多被公主殿下惩处之人,难道个个都来找我吗?想把我推出去与公主对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闻言, 沈青崖点点头。孟七七应当就是怕这个, 所以才有方才那一番说辞, 看着像是插手了,但又保持一定程度的置身事外。 陈伯衍道:“我让战叔去查查那个高人。” 孟七七点头,道:“动作要快,务必把人揪出来。” 说罢,陈伯衍便出去了。 孟七七单手撑在窗檐上,蹙眉沉思。末了, 他摇摇头,道:“已经开了这个口,大坝要决堤了。不出明日,关于公主殿下的流言蜚语恐怕就会蔓延至整个神京城。这件事不好办,若我为了林家与公主殿下打擂台,我就变成了公主的敌人,她的名声会变得更差。若她为了给我面子,放过林家,那么此事传到皇帝耳中,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刻意讨好我?笼络修士,图谋不轨?这事儿已经闹开了,绝瞒不过皇帝的。” 沈青崖蹙眉,道:“如你所言,此事无论怎么处理都不对?” 孟七七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只能说:“至少我们没有把双脚都跨进去。” 与此同时,公主府。 颐和公主愤怒地将桌上的一应瓶罐扫到地上,啪啪碎了一地。鲜红的蔻丹洒在她的手上,似伤口滴血一般。 “是谁把他们放出去的?我不是让你们派人盯紧了吗?!林老贼的那个儿子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六七十岁的老妇都给我跑了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都是一群废物!” “殿下息怒!”诚惶诚恐的人,跪了一排。 颐和公主深吸一口气,脸色沉凝得可怕。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周,道:“鬼先生呢?他还没回来?” 话音落下,一道慵懒的声音便在她身后响起,“公主殿下找我?” 来人正是鬼罗罗,颐和公主挥手让所有人退下,目光紧盯着他,问:“你又去哪儿了?” 鬼罗罗不甚在意地坐下来,端起公主的茶杯抿了一口,道:“四处转转。” “发生什么事了你知道吗?”颐和公主沉声。 “知道啊,可若不是你一意孤行要拿下林侍郎,也不至于被人反咬一口。”鬼罗罗轻笑。 “林老贼必须死。”颐和公主咬牙切齿,道:“你不是不知道他与我的仇怨,把我母妃逼死的人,都必须死。” 鬼罗罗轻轻把茶杯放下,双脚提起窝在椅子里,悠悠道:“贵妃恃宠,霍乱朝纲,这可是我远在边塞就听过的传闻,你想翻案?不可能。” 颐和公主冷笑,道:“帝王多无情,也只有你们这帮自诩多情的男人,才会相信凭我娘一个没有背景的弱女子,就能霍乱朝纲。若大夏朝廷真因为我娘而动荡,我该说满朝文武太无能,还是大夏早该亡了。” “公主殿下可别把我也一起包括在内啊,我可是一直站在你这边的,不是吗?”鬼罗罗摊手。 颐和公主冷哼一声,道:“犯我者,我必把他们挫骨扬灰。我倒要看看,那些个什么九尺男儿,让火烧一烧,还能剩几尺。林老贼当初自诩天地柱石,为民除害,临了,却上吊自尽,一点儿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可悲,可笑。” “好了,不过是一个无胆老贼,死了便死了,让我们的公主殿下为他伤神可就是罪过了。”鬼罗罗抓住颐和公主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来,笑道:“我的殿下,你现在应该立刻去宫里请罪,你的父皇正等着你呢。” 颐和公主沉默片刻,道:“我用的另一桩案子定他的罪,应当不会牵扯到我母妃才是。” “可皇帝信你吗?”鬼罗罗问。 颐和公主沉下脸来,答案自明。 鬼罗罗便道:“不如你主动进宫请罪,向皇帝坦白。你要让皇帝相信,你怨恨那些害死你母妃的人,这是人之常情,他会理解的。但你在心底仍然敬重他,希望得到他的关爱,父女没有隔夜仇,懂吗?你翻出来的那桩旧案可不是假的,他会相信你的。” 颐和公主心有不甘,但大局为重,咬咬牙,还是应下了。 她已忍了那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一时片刻。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禁军三把手顾明义从秘门进入大将军府,一路悄无声息地来到主卧。传言中旧疾复发的孙大将军正卧床休养,只是他脸色红润,只穿一件白色单衣坐在床头看书,竟丝毫没有病弱的模样。 “大将军,天助我也啊!”顾明义很是欣喜。 “怎么了?”孙涵慢悠悠地翻阅着手中兵法,头也未抬。 “那公主殿下不知发了什么疯,竟把林侍郎给逼死了。现在林侍郎的家人找上了孟七七主持公道,众目睽睽之下啊,打了公主好大一个巴掌。” “是吗。”孙涵终于合上兵书抬起头来,若有所思道:“孟七七啊,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们……要不要去拉拢一下?”顾明义道。 “拉拢他?你嫌死得不够快吗?”孙涵道。 顾明义愣住,遂即谦卑地低下头,“请大将军赐教。” 孙涵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床边,负手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道:“你以为那日在百花楼,公主殿下为何能明目张胆地去结识孟七七?因为她是跟陛下一起去的。” “陛下?!”顾明义惊讶,他是真不知道那天陛下竟然也在场。 “否则你以为仅凭公主殿下一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孙涵忍不住斥责,这顾明义有时就是脑子不够灵光,好在为人忠诚。 顾明义噤声,孙涵继续说道:“陛下与周自横一脉的关系,恐怕没有我们想的那么浅。但对于陛下而言,周自横可以是他的朋友,却不能是我们的朋友。所以,对于孟七七,我们哪怕针对他一万次,都不能拉拢他一次。” “是,那我们?” “去多找些苦主来,给孟七七送过去,让他领会领会我们大夏公主的风采。” 此间发生的一切,远在吉祥客栈的孟七七皆不知晓。思绪繁杂时,他常与沈青崖对弈,在一步步落子中,寻得解决之道。 楼下仍闹哄哄的,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把蔡东家给忙坏了。 孟七七手执黑子凝神思索,“啪”一声落子,思绪转了个弯儿,又回到了起点。 “到底是谁呢,这么看我不顺眼……”孟七七喃喃低语。 “你不是自诩仇人一千,你能记一千零一个吗。”沈青崖道。 “去。”孟七七横了他一眼。 沈青崖便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我也不会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啊,这是大师侄才爱干的事儿。”孟七七发愁,很发愁,絮絮叨叨地念道:“他从前也不这样的,从前爱抽刀子砍人,如今愈发沉稳了,改用嘴皮子教别人做人。你说再这样下去,十几年后他会不会变成个脾气又臭又硬的老学究?” 沈青崖无奈摇头,“你啊,别被他听到了。好好的一个君子端方,怎的到你嘴里就变成老学究了。”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么。”孟七七道。 说曹操,曹操便到。 陈伯衍回来了,带来了调查的结果,道:“我去看过了,那个高人确实是个十岁不满的少年郎,身边只带着一个老仆。据说是外乡来的,刚进京不久,今日恰好路过林府,见人可怜便在门口提点几句,当时许多人都看见了。” “外乡人,十岁不到的少年郎,对神京的形势那么了解?”孟七七千百个不相信。 “去见见?”沈青崖问。 孟七七望向陈伯衍,道:“现在人在哪儿呢?” 陈伯衍道:“在西林书院,他是今年来京赶考的秀才。” “秀才?这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孟七七站起身来,整了整衣领,笑道:“走,我们去会一会这位堪比神童的少年秀才。” 半个时辰后,林氏众人一路敲锣打鼓抬着棺材赶至公主府门口。他们个个披麻戴孝,哭声悲恸,引得无数路人驻足。 公主府却在鬼罗罗的授意下大门紧闭,一概不管。 同一时间,孟七七三人行至西林书院,询问前来进京赶考的少年秀才。负责招待他的一位夫子问他为何寻人,他便说:“我观那少年骨骼惊奇,正适合修仙,遂来见见他。” 于是乎,不过半刻,西林书院有位新来的学生被仙君瞧上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学生们无心念书,都在猜测究竟是哪位幸运儿有此机缘。 正游览西林胜景的孟七七对此不发一言,陪同的夫子却在心中叫苦——若学生们自此惦记上修仙,无心学习,可不妙啊。 得赶紧的把这尊大神给送走。 于是,名叫唐察的学生被迅速唤至孟七七面前,夫子谆谆叮嘱道:“小唐啊,孟仙君有话同你说,你好好听着,知道吗?” 唐察年岁过小,夫子本有些担心他会不小心冲撞了贵人,不过唐察表现得谦恭有礼,沉稳得很,让他放心不少。 “那便请夫子暂时避一避吧,在下有些话想单独与这位小公子说。”孟七七道。 “仙君请便,若有事遣人喊我一声便成。”夫子识相离去,于是西林书院这最有名的四道花园里,便只剩下了孟七七一行与唐察四人。 三位仙君,一个小秀才。 三个人目露打量,一个人平静不语。 良久,孟七七问:“你从何处来?” 唐察答:“从敏洲同县而来。” 孟七七:“来神京所为何事?” 唐察:“想考状元。” 孟七七:“你觉得你能高中状元?” 唐察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道:“我想试试。” 孟七七也笑了,道:“大夏从未出过如此年轻的状元。” 唐察认真答道:“所以才更要试一试。” “若我要你跟我去修仙呢?”孟七七问。 “我现在只想考状元。” “有志气。”说罢,孟七七侧头看着沈青崖,道:“考状元比修仙难多了,是不是?” 沈青崖略作思忖,道:“对你来说,是的。” 孟七七挑眉,遂即计上心头,对唐察道:“这样吧,你与这位子鹿兄比一比才学,若你赢了,我便相信你能考中状元,不逼你随我修仙,如何?” 沈青崖无奈,让他去与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比试,总觉得欺负人。 唐察却没有任何不满,果断问道:“敢问仙君,比什么?” 孟七七大手一挥,“琴棋书画,经史子集,随便你挑。” 沈青崖:“……” 唐察:“那就比棋艺吧,明日上课恰好要考校棋艺。西林书院的师兄们个个棋艺精湛,我先向仙君讨教一二,心中好有个底。还望仙君不吝赐教。” 他既然这样说,沈青崖倒不好推辞。左右孟七七不是真的要收徒,他便伸手道:“请。” 四道花园,三生亭,两个棋手,打了一个赌。 打赌的人是孟七七,与他对赌的人是陈伯衍。若沈青崖胜,则孟七七胜,沈青崖便要替他去当神京的青天大老爷。 第105章 花与棋 观棋不语真君子。 孟七七自诩是个小人, 那张嘴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停过。他倒不是对棋局有什么高见, 而是一直在与陈伯衍分析神京的形势,当着唐察的面, 毫不避讳。 但唐察真的很沉得住气, 丝毫没有被孟七七打扰, 棋风稳健,竟与沈青崖杀了个不相上下。 孟七七愈发好奇, 甚至怀疑这张年轻的皮囊下, 是否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正如鬼罗罗那样,修炼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邪功, 一年比一年年轻。 可唐察虽有些少年老成, 却又不似鬼罗罗那般邪性。整个人的气息也很普通, 没有任何元力流动的痕迹。 孟七七看向陈伯衍,陈伯衍摇摇头,两人都没有什么发现。 此时棋局已臻至白热化,黑白两色的棋子胶着一片, 孟七七仔细端详许久也无法轻言输赢。沈青崖和唐察下得都很认真, 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 神情越来越专注。 难得的是两人棋盘上杀得你来我往,彼此之间的气氛却平和安宁。 “啪哒。”又一枚棋子落下,在黑的白的棋子纵横交错间,春日的风忽然吹来一片粉色花瓣,与唐察的尾指擦肩而过。 他忽然笑了笑,小小少年郎的眉眼明媚而温柔。 沈青崖见此情景, 眸光亦温和许多,道:“茶花还开着啊。” “四道花园里种了许多十八学士。”唐察道。 “倒也应景。”沈青崖说着,拈起一颗棋子落下。 唐察瞧着那落子处,在心里赞一声“妙”,思忖片刻,又落一子。 “好棋。”沈青崖飞快跟上一子。 两人你来我往,亭中很快便只剩下清脆的落子声。 天光云影在他们的指间掠过,黑白成世界,花瓣落无声,妙极,美极。 最终,沈青崖以半目取胜。唐察输得心悦诚服,甘愿听从孟七七安排。 孟七七当然不可能真的收他做弟子,便道:“只赢半目,险胜罢了,不作数。我们改日再来找你切磋。” 唐察并无不可,点头应下。 临走时,孟七七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听说你在林府门口为人指点迷津,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唐察答道。 “你给我惹了一个大麻烦,不怕我报复你吗?”孟七七问。 唐察点点头,“怕的。但对于林家人来说,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孟七七笑笑,随手摘下一朵十八学士放在鼻下闻了闻,道:“果然是一朵好花,可是花虽好,一旦折下来便没什么意思了。你小小年纪便立誓考状元,想必文采是极好的,那么林家的状书便由你来写吧,到时候呈上御案也好看些。” 唐察的目光落在花上,最后移到孟七七含笑的眼,垂眸道:“学生知道了。” 暮春的神京,天气渐渐燥热,挺过严寒的花即将谢了,更为艳丽的百花却正要盛开。 快要走出四道花园时,孟七七望着满园的花,忽然说道:“传说尧光帝曾在城外种了百亩花海,花下葬着无数叛军贼子的尸体,他活着的时候,每一年都会派军士采下花送到为国牺牲的将士们的坟头,聊表心意。” “花海?我好似不曾见过那么大片的花海。”沈青崖道。 孟七七耸耸肩,陈伯衍便道:“花海没了,变成了乱葬岗。” 沈青崖嘴巴微张,而后叹息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等着吧,乱葬岗上又要添新人了。”说罢,孟七七回眸望了一眼亭中的唐察,而后大步离去。 片刻后,一阵冷风刮过,茶花又落了几朵。 一个灰袍老者出现在唐察身后,恭敬地垂手而立。唐察手中还拈着方才飘落在棋盘上的那瓣茶花,若有所思。 良久,他摊开掌心任那片花瓣被风吹走,道:“天姥山的沈青崖果然与传闻中别无二致,是位弹琴饮露的雅士。这三个人,难为他们能凑到一块儿去。” 老者不说话,只静静听着。 唐察又顿了一会儿,无奈道:“察叔,即便我借了你的名字,你也不用不跟我说话啊。” 灰袍老者,即真正的唐察低下头来,道:“唐察不敢。” “罢了,你本就是个闷葫芦。”季月棠道。 又过了一会儿,季月棠又一个人说了起来,“孟七七跑来敲打我,偏偏那么巧的选在四道花园,这花园里又偏偏种着十八学士,他说改日再来,还会不会来?” “同他们下下棋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下次我想与孟七七下。小瓶子的棋太烂了,棋品又不好,我这月影斗篷送了八百次都没有送出去。沈青崖的棋路又太平了,孟七七的应当更有意思一些。” “你说我明日与同窗对弈,要不要让让他们?” “还是不了,毕竟是要考状元的。” “改日需去拜访一下鬼罗罗,他当年没考上状元,一定耿耿于怀……” “……” 风吹过,隐约的人声又散了。西林书院里,再次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公主府处,仍是一片闹腾。 林氏众人堵了大门口,齐声喊冤。这本该由负责神京防卫的禁军出面管制,可颐和公主把禁军得罪狠了,于是除了第一批抵达的禁军象征性地在旁边负责警戒外,其余巡逻的禁军队伍都极有默契地避开了公主府所在的这条街。 此事关乎公主殿下,禁军也不敢擅专呐。 孟七七三人在路口附近停留了一会儿,见公主府大门紧闭,便又转身离开。此处由战叔派人盯着,只要保林家人不死,孟七七便不必理会。 他心里明镜似的呢,林侍郎若真的心中无鬼,为何急匆匆上吊自杀?若公主殿下真的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们,余下一家四口怎么可能全部安全抵达吉祥客栈。这其中要么林姑娘在撒谎,要么就是暗中仍有他人相助。 “我更倾向于是公主殿下被人摆了一道。”孟七七道。 此时已是黄昏日落,三人在百花楼要了一个雅间。吉祥客栈暂时不回去了,孟七七怕又有苦主上门堵他。 陈伯衍道:“公主殿下要惩治林侍郎恐怕是真的,但林家来向小师叔求助这件事,恐怕另有推手,而且不止一个。” 沈青崖蹙眉:“除了唐察,还有别人?” 孟七七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冷眸沉思,道:“唐察太显眼了,他当时与林家人说话时根本没有避讳,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如果他是幕后的那个人,也未免太不谨慎。而且再怎么说,他都只是一个小孩子。” “那会是大将军孙涵吗?”沈青崖道。 孟七七摇头,他也不确定。 恰在这时,有人在窗外轻叩,孟七七警觉地望过去,道:“大师侄,去看看。” 陈伯衍打开窗,发现是鬼罗罗如同一只夜蝙蝠般从屋檐上倒挂而下。鬼罗罗抱着胸,不满地看着陈伯衍,道:“让开。” 一开窗便看见这张讨厌的脸,着实晦气。 陈伯衍亦不喜欢他,道:“你可以不来。” 鬼罗罗翻了一个白眼,整个人如同流质的影子般从陈伯衍身边挤过,待行至桌旁,才又恢复原貌。 孟七七观赏着他这处戏法,揶揄道:“今天的鬼先生怎么想到要敲门了?” 鬼罗罗大大方方地坐下,回道:“有求于人,自然得礼貌些。” 孟七七便惊讶地张大了嘴,似乎不认识鬼罗罗一般。 鬼罗罗挑眉,道:“你这便太夸张了。” “不夸张,一点儿都不夸张。”孟七七摇头,笑道:“您求人,什么时候不是抱着施舍的态度去求的?你说是不是,大师侄?” 陈伯衍冷冷地扫了鬼罗罗一眼,道:“小师叔所言极是。” 鬼罗罗若不是真的有事与孟七七商谈,此刻一定亲自把他的嘴给缝上,用老太太纳鞋底的大粗针给缝上。 还有陈伯衍,拉到后厨去宰了。 “别废话,你小疯狗如今都成青天大老爷了,我进屋敲个门有甚惊奇?”鬼罗罗没好气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变得愈发心慈手软,林家竟然能有活口跑到我这儿来,你这个幕僚也太不称职了些。”孟七七逮着机会便要嘲讽一番,以报当年之仇,但话已说到这份上,彼此都心照不宣。 孟七七遂即又道:“说罢,你怀疑谁?”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打算怎么做?”鬼罗罗问。 孟七七挑眉:“我为何要告诉你?此人最终的目标是公主殿下,不是我。所以,你该求着告诉我他是谁,好让我替你们撒撒气,而不是与我讲条件。” 闻言,鬼罗罗发现自己尽管已对孟七七一而再地改观,可还是低估了他。他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他一眼,不怒反笑道:“很好,我想你会给他惊喜的。” 孟七七但笑不语。 鬼罗罗坐直了身子,道:“骠骑大将军的位置至关重要,殿下对禁军出手,必然是为争权。可现在有人从中作梗,欲收取渔翁之利,这个人无非就是有望继承皇位的那几位皇子之一。我怀疑的目标是二皇子,我们接连抄了他在黑街的两个势力,一个人都没给他留下,他必定怀恨在心。” “你确定?若没有确切的目标,我是不会出手的。”孟七七道。 “我有九成把握。”鬼罗罗很笃定。 孟七七眯起眼,仔细思忖着鬼罗罗撒谎的可能性。思虑再三,他与陈伯衍交换一个肯定的眼神,便果决道:“好,你把他近日的行程告诉我。” 第106章 洒金乱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孟七七所料, 有了林家这个先例后, 又有一户苦主找到了吉祥客栈,声称自己受到了公主殿下的迫害, 希望孟七七能为他们做主。 孟七七三人回到客栈时, 远远便看见客栈中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蔡东家接连几次在门口冒头,定是在张望孟七七的身影。 “回吗?”沈青崖问。 “难道我还怕了他们不成?”说罢, 孟七七偏头看向陈伯衍, 道:“大师侄,愿赌服输, 请吧。” 陈伯衍愿赌服输, 要代替孟七七去当青天大老爷。三人回到客栈中, 毫不意外地被人群包围了,陈伯衍便把孟七七白天说过的那套又搬出来,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 事毕,孟七七毫无睡意, 便留在院中练剑。陈伯衍陪着他, 给他喂招。 两人练了一会儿, 月亮便已到了头顶。孟七七停下来喘了口气,仰头看着迷蒙月色,忽而说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没完,会给我带来大麻烦。” “何以见得?”陈伯衍道。 “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孟七七利落收剑。 陈伯衍便就着月光看着他,道:“若有麻烦, 自有师侄挡着。” 孟七七伸手,道:“这话我爱听。” 陈伯衍默契地把茶杯放在他摊开的手上,道:“只怕小师叔太厉害,根本用不上我。” “哪能啊。”孟七七目光幽深,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忽然,一道身影翻墙而入,陈伯衍警觉地望去,神识瞬间张开,冷声喝道:“谁?” “是我。”来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一张俊美的脸依旧带着笑意,恭敬拱手道:“萧潇拜见师父、大师兄。” 孟七七顿时眼前一亮,道:“萧潇来了啊,来得真及时。” 几日前孟七七去信让萧潇过来,算算日子,是该到了。 孟七七问起青姑和小玉儿,萧潇便苦笑道:“他们在剑阁过得很好,师兄师姐们都对他们宠爱有加。只是青姑师姐怂恿有穷师兄差点把三师娘养的芦花鸡做成了叫花鸡,小玉儿师兄倒是很乖,但是他十分想念师父,吵着要来见您,这次我是趁着夜里偷偷出来的。” 闻言,孟七七顿感头疼。 幸好萧潇是个让人省心的,孟七七招呼他坐下来,三人又商议许久。 翌日,破晓。 公主府门口的林府众人昨夜被劝了回去,按照神京的规矩,入夜之后老百姓是不能继续留在外头聚众闹市的。于是他们只能暂退,否则公主府的门还没被他们敲开,他们就得被抓去坐大牢了。 可这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呢,林姑娘就火急火燎地把人都叫起来,催着他们再次出门。 林姑娘虽不知道为何昨日公主府对她们的行为毫无反应,连京兆尹都不管,但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事儿开了头就不能反悔了。 林家的公子,也就是昨日与林姑娘一同去吉祥客栈的那位青年,被老仆从床上催下来,顶着一双爬满了红血丝的眼睛,便急匆匆地出现在饭厅里。 林姑娘忙迎上去扶他坐下,柔声道:“哥哥,先坐下用膳吧,我们还得出门呢。” 林公子连连点头,看着妹妹愈发瘦弱的身躯,心中止不住地心疼。他只怪自己太过无用,可昨夜他想了一整宿,都没能想出什么法子能解家中的困境。 昨日听完孟七七一席话,他俨然已对父亲产生了某种怀疑。妹妹深居闺中,可能不知道,但他时常出入父亲书房,听他讲朝中局势,一些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一些的。 一顿早膳,吃得食不知味。 林家众人再度披麻戴孝,行色匆匆地出门。此时正是各部官员上早朝的时辰,尚有些昏暗的天光下,早点的香味与幽深巷中飘出来的阴湿气味混在一起,味道稍有些不妙。 昨日公主殿下一天未现身,城中的各种说法喧嚣尘上,俨然已把她塑造成了一位残暴不仁的刽子手。除此之外,公主生母曾因为霍乱朝纲被赐死的事情也被翻了旧账,那样的女子生的女儿,也必不会是个好的。 但是任留言漫天飞舞,神京城中的杀戮仍没有停下。 玉林台已经人满为患,禁军上下仍如履薄冰,大将军的身体也还未痊愈。今日大将军府大门紧闭,看来他将再度缺席今日的朝会。 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皇帝命他闭门思过。对于权势过高的骠骑大将军来说,这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林家的队伍,很快便穿街过巷,走到了最为繁华的洒金街。 洒金街是神京几条最为宽阔的大道之一,四周官宅林立,是以洒金街便是许多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其中,就包括了数位御史台的御史。 一顶又一顶官轿,来去匆匆。官员们坐在摇晃的轿子里闭目养神,思索着今日要上的折子,脸上的每一丝褶皱里仿佛都藏着忧思。 忽然,前来传来一阵骚动,轿子停下了。 洒金街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恰好路过的禁军巡逻队、百花楼正在给花盆浇水的伙计,都亲眼目睹了一场仓促的偶遇。 林家的队伍撞上了官轿,轿夫大声让他们让路,可不知道为什么,林家人并没有让。 轿子里的大人深深蹙眉,却没有露面。双方僵持不下,三四十号人堵在路上,再加上围观者,直把宽阔的大道都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后面,仍有官轿行来。 轿夫赶忙去请禁军,但眼瞅着上朝的时间快到了,坐在轿子里的人心中着急,终于一把掀开了帘子。然而就在这时,挡在轿子前面不肯相让的林家人中,忽然有人直直地朝他跪了下来。 “大人!请您为家父伸冤呐!” 一个弱质女子,一声啼血哀鸣,一片刺目白衣。今日的洒金街,热闹非凡。 顾明义的轿子就在不远处,他听见这边的动静,暗自观察了一会儿,却越想越觉得事情可能有点不大对劲。他匆匆让消极怠工的禁军赶过去,但是已经晚了。 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的那位老大人,被不知哪儿飞来的石子击中了脑袋,那血顿时就顺着脑门流了下来。 “大人!”人群纷乱,乱成了一窝蜂。 有人高喊着把闹事的抓起来,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公子忽然捂着脖子倒了下去。那血就从他的指间渗出来,其状可怖。 “杀人了!杀人了!”人群哄散,互相推嚷。可有人想出去,还有人想进来。 林家人自发地朝林公子围拢,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响彻整个洒金街。 “都住手!让开,不要挤在一处!”匆匆赶到的禁军心凉半截。 这时,林姑娘大喊一声,总算让失控的林家人暂时稳了下来。她抹了把泪,将倒下的哥哥交给老仆,“快,快带我哥去看大夫,快去!” “对,马上去看大夫!”老仆背起少爷,在几位家丁的护持下往外闯。幸亏禁军已经赶到,好险被他们闯出一条道来,忙不迭往医馆跑。 没有任何人看到,在林公子被老仆背起之时,林姑娘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她的眸中闪过种种痛苦、挣扎的情绪,最终却只化作一股决绝。 她松开手,在林公子耳畔留下最后一句话:“哥,保重。” 然而昏迷着的林公子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兄妹二人在混乱的人群中分开,已是诀别。 很快,局面被禁军控制住,老大人的怒火却不易平息。下人劝他立刻去医馆包扎,他却捂着流血的脑门,眼珠子一瞪,怒道:“去看什么大夫?!随便让人替我包扎一下,我要进宫面圣!我要面圣!” 不远处的顾明义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出了这样的事,负责戍卫神京的禁军也讨不了好。思及此,他立刻掀开轿帘道:“改道,去大将军府!” 洒金街的这场风波,似一场风暴,蔓延的速度极快。 不过孟七七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才刚起床,正在面架前擦脸。陈伯衍告诉他的消息也不仅限于洒金街的变故,彼时早朝已经散了,据各方传出来的消息说,当场便有好几位大人参了公主殿下一本。 皇帝震怒,命令彻查林侍郎一案。 “这就好了?只是彻查林侍郎一案?没有提到颐和公主?”孟七七挑眉。 “对。”陈伯衍点头。 孟七七把帕子往水盆中一丢,冷声道:“查什么呀,查来查去反正都是有罪的。” 陈伯衍便道:“小师叔要去看看么?” 孟七七没好气道:“我一个修士,本该修仙奔大道,去凑他们这些王公大臣的热闹做什么?他们每一个都觉得自己是棋盘上的将帅,却把别人都当成小兵卒子,我这个小卒,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惹眼。” “那我们仍去西林书院赏花?”陈伯衍道。 “好主意。不过今天我们不去书院了,让那朵花自己出来吧。”孟七七转身拿起外衣穿上,临出门时,又问:“那边派人盯着了吗?” 陈伯衍答道:“战叔亲自盯着呢。” 巳时,季月棠带着他写好的诉状赶至百花楼,在二楼尽头的雅间里,看到了正临窗把酒的孟七七。 孟七七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来了啊,坐。” 季月棠先向孟七七行礼,继而环视四周,好奇地问:“今日另两位仙君不在吗?” “他们啊,太无趣了,被我打发走了。”孟七七端着酒杯走到季月棠面前,把酒杯往他面前一放,嘴角微微勾起,道:“所以今日只有你陪我了。” “多谢仙君抬爱。”季月棠一本正经地再拱手。 孟七七瞧着这年少老成的小秀才,就觉得好玩儿得紧。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都是小萝卜头,偏偏这个,宠辱不惊,还文绉绉的。 “仙君,诉状写好了。”季月棠呈上状纸。 “哦,是这个啊。”孟七七转身回到主位上坐下,漫不经心地抬眸看着他,道:“忘了告诉你,本仙君出身草莽,字也识不得几个。这诉状我就不看了,你念吧,我听着。” 第107章 屈与直 季月棠老老实实地开始读诉状, 他倒没什么不乐意的, 只是孟七七听到中途便打断他,问:“你到底写了几页纸?” 季月棠数了数, 答道:“十页。” 孟七七听得满脑袋之乎者也, 都快睡过去了, 简直不敢想象他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写出这整整十页纸来的。 有病吧? “别念了,坐下陪我喝酒。”孟七七亲自给他倒酒。 季月棠却摇头拒绝, 道:“夫子说了, 学生不能饮酒。何况现在还是巳时,饮酒伤身。” 孟七七:“你们夫子没有教过你, 长辈的话一定要听吗?” 季月棠摇头道:“夫子说, 不可偏听偏信。” 孟七七挑眉, 自己把酒喝了,不去自讨没趣。 不过片刻光景,孟七七三杯酒下肚,神情愈发慵懒, 眸光却更清亮。季月棠在旁默默看着, 忍着没说话。 转眼间, 孟七七又一杯酒下肚,倚在桌旁迎着季月棠不赞同的目光,晃了晃酒杯,道:“我大师侄管得严,趁他不在,多喝两口。” 一壶酒的时间, 一掠而过。 雅间的门没有关,楼上楼下的说话声畅通无阻地传入两人耳中,不多时,季月棠便听出了些特别的意思。 “听说林家的那位公子死了!” “脖子里都是血呢,我今天早上就在洒金街,亲眼瞧见的!” “是啊,据说双方打了起来,那位大人的头都被打破了……” “公主府的大门据说至今仍然紧闭,我听城东的那个乞丐头子赵四说啊,今早看到有辆大马车送殿下出城了,就去了城外的望月庵!” “你们说如今圣上这旨意,是想袒护谁呢?” “嘘,你不要命了!” “……” 坊间的小道消息,总是那么的不靠谱。有说这个死了、那个被分尸的,更有甚者,造谣公主殿下被送去尼姑庵出家。 继续往下听,还有人议论孟七七。 “昨儿不是那个什么剑阁的仙君说保林家人不死吗?现在人都死了一个了,据说他还躲在客栈里没出来呢。” “可不是吗……” “我看那仙君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这当的是缩头乌龟呢!” “这事儿本来也与他没有关系吧?” “可他不是那周自横周大侠士的后人么?” “原来是周大侠士的后人啊,那可不得了!” “周大侠士可是个一等一的大侠啊,这大家伙都知道!” “但你们说这后人是不是太窝囊了点?” “……” 季月棠凝神静听,抬眸看着孟七七,却见他仍气定神闲,丝毫不为外头的闲言碎语所困。季月棠便好奇问道:“林公子真的死了吗?” 孟七七反问:“这条路是你指给他的,你觉得呢?” 季月棠摇摇头,道:“我只是让他来找你,并非让他去寻死。” “小秀才,有个道理你不明白——找我就等于找死。”孟七七微微笑着,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不会的。”季月棠望着孟七七的眼,目光坚定。 “你对我倒是有信心,跟我来吧。”孟七七径自往门外走去,也不管外头的人正如何议论他,他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堂堂正正的,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神色平静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宾客盈门的百花楼,仿佛一下子从春日过度到了寒冬。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更有甚者,被孟七七冷漠的眼神扫过之后,面红耳赤。 而孟七七呢,他自一句话都不说,迤迤然扬长而去。 季月棠大步跟上,问:“仙君不介意他们如此说你吗?” 孟七七转头看他,道:“我介意啊。” “可你为何就这样走了?”季月棠又问,他不觉得孟七七是这样一个风轻云淡之人。 “这你就不懂了,一看你就是个运气好的,背后说人坏话的时候从没被正主抓到过。”孟七七道。 “我从不背后说人坏话。”季月棠说罢,又想了想,补充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孟七七笑了,“你又不是佛祖。” 季月棠仰头问:“佛祖说的便都是对的吗?” “也不全对。”孟七七顿了顿,道:“至少他说不能吃肉是不对的。” 季月棠:“酒肉穿肠过?” 孟七七:“佛祖心中留。” 二人对视一眼,终于找到了彼此间的一个共通点。 片刻后,孟七七带着季月棠到了一个名叫“寒轩”的地方。这地方就在西林书院不远处,隔了约莫三四条街,屋前梧桐屋后流水,门扉大开,却无一个门房。 “寒轩诗社。”季月棠虽久不在神京,但对于这个地方,也有所耳闻。 “你知道?”孟七七问。 “神京的学子都知道,寒轩诗社是许多读书人向往能加入的地方。据说陛下还是太子时,当时的太子太傅便是诗社一员,也是我们西林书院出去的。这寒轩诗社虽门槛极高,却只看才学不论出身,连这诗社大门也是日日敞开,不设半个门房。只是寒轩诗社被捧得太高,成员个个飞黄腾达,倒让普通学子为之却步了。”季月棠道。 闻言,孟七七抬头望着大门匾额上的“寒轩”二字,负在背后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 “我们不去管林家那件事吗?到这里来做什么?”季月棠问。 “林家的事?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决林家的事啊。”孟七七道。 “可这里并非防卫司,也不是公主府。”季月棠平静地陈述事实。 “你能指点林家人找上我,难道看不出林家背后真正的猫腻?”孟七七一边说着,一边往寒轩中走。 季月棠跟上去,道:“我确实并未想到他们能拖家带口地找到客栈。” 孟七七回头道:“那我考考你,你觉得这会儿,林姑娘是死还是活?” 季月棠微怔,此时他们已沿着进门的石子小路走到了寒轩深处,绕过一个小池塘,看见了假山畔八角亭中正在赏花吟诗的几个身影。 对方也发现了他们,立刻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匆匆从亭中而来。 季月棠看着思忖片刻,道:“我觉得林姑娘应该还活着。” 孟七七又问:“那林公子呢?” 季月棠微怔,遂即想到一个可能,道:“我觉得林公子应该也还活着,所以仙君你一点儿都不急。” “是啊,可我一点儿都不开心呐。”孟七七看着近在眼前的小厮,余光瞥着藏在暗处的各个护卫,忍不住再次活动活动手指,道:“他们既然把我扯进来了,那么现在就得按照我们剑阁的规矩来玩。” “孤山剑阁是什么规矩?”季月棠好奇地问。 “一个字——直。”孟七七的右手搭在剑柄上,元力已在经脉中运转一周,从掌心附上剑身。他并未遮掩,于是藏在暗处或明处的几十来号护卫先后都有了反应,那前来问话的小厮也警惕地在相距十来步处停下。 “你们是谁?来这儿做什么?!”小厮警惕呵斥。 孟七七没理他,侧头与季月棠补充解释道:“其实还可以更简单地总结为两个字,从前周自横说的,就是——打他。” 季月棠忍俊不禁,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亭子里的可是二皇子殿下。他自幼身体不大好,陛下很宠爱他。” “那就更要打了,万一他明天就死,我总不能追到阎王爷那儿去打他。我们孤山剑阁最讲道义,从不记隔夜仇,今日仇,必须今日报。”说着,孟七七含笑的眸子扫过四周,道:“打死算我的。” 谁知孟七七如此霸气宣言之下,季月棠却迅速后退了一步。 孟七七挑眉,他便摊手道:“我打不过啊,仙君,我才九岁。” 观世音菩萨才信你九岁。 与此同时,吉祥客栈外仍是一片人头攒动。人多,却并不拥堵,并不吵闹。 陈伯衍的剑篱再现,剑篱后面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儒雅青年,此时此刻他正拿着笔在纸上写字,并时不时抬头温和地与对面的人说话。 他说道:“其实不难,你只需发一个誓便好了。” “这……”对面那男子却十分犹豫,面对着沈青崖的微笑,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沈青崖让他发的誓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我所说一切皆为事实。 否则,横在二人之间的这道剑篱便会拔地而起,瞬间将之斩成渣子。当然,沈青崖亲切地告诉大家,他们会保证所有人的人身安全,即便有人触发了剑篱的攻击,他们也会及时把人救下。 这招是孟七七想出来的,损,但有用。 沈青崖在这儿坐了大半天,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鸣冤。 这让沈青崖有些诧异,也有些失望,他以为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两个是真的有冤屈。看来孟七七再次说对了,真正有冤屈的人,往往被现实灌了满嘴的烙铁,把喉咙都给烫糊了。叫得最响亮的,反而都是咬人的狗。 第108章 计与谋 此时此刻, 还活着的林姑娘被关在防卫司大牢里, 旁边住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对面关着长相猥琐的老流氓。整个大牢里, 充斥着仿佛从地府渗出来的潮湿阴气, 以及一股血水渗进泥土里发酵过后的腥味。 在这个甲一号牢房内, 只有林姑娘一个女囚。禁军给了她最高规格的“优待”,可林姑娘对此毫无表示。 顾明义对她的不识趣很是恼火, 派了得力手下去审她, 却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那手下刚一用刑,林姑娘就晕了, 瞧那瘦弱可怜的样子, 估计什么刑罚都挨不过去。 可即便如此, 林姑娘仍如一个哑巴一般,不发一言。 紧接着,公主府就来人了。那个自称是公主府门客,实际上所有人都认为是面首的小白脸拿着宫里的令牌介入调查, 有他在, 顾明义投鼠忌器, 许多手段便都不能用了。 让顾明义感到疑惑的是,林家这次拆的明明是公主殿下的台,可这个鬼先生拿着令牌到此,却摆出了一副力保林家人不受戕害的架势。 公主殿下难道不想报仇? 还是说,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次是有人暗中作梗,所以意图保下林家, 把幕后黑手揪出来?可这样一来,禁军该如何选择? 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让公主殿下去与那幕后黑手斗?还是率先铲除颐和公主这个大患? 事关重大,顾明义无法自行作出决断,于是寻了个由头离开牢房,紧急与大将军通气。 鬼罗罗对此毫无表示,无论是林姑娘的受讯晕倒还是顾明义的离开都不能让他有丝毫反应。他只是坐在一旁闭目养神,闲适得与整个牢房都格格不入。 林姑娘很快便被弄醒了,鬼罗罗专门为她带来了一位大夫,保她不死。 醒过来的林姑娘猛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鬼罗罗闻之蹙眉,十分不喜自己的清静被人打断,睁开眼,挥手让大夫退下,而后缓缓站起来。 见状,顾明义的手下立刻上前一步,双眼警惕地盯着鬼罗罗,唯恐他做出什么事来。可鬼罗罗冷冷的一眼扫过来,便让他通体生寒。 这股寒意从他的脚底升起,迅速沿着脊柱往上,咬住了他的头皮,让他心中大骇,竟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不,不对! 他真的动不了了! 躺在地上的林姑娘却在此时支起了身子,她惊愕地看着一个个僵住的人,惊疑的目光落在鬼罗罗身上。此间只有她与鬼罗罗两个人能动,那就一定是鬼罗罗动的手。 “你是谁?你要来杀我吗?”林姑娘艰难地往后退。 “叮铃,叮铃……”夺命的铃声伴随着鬼罗罗的步伐响起,那是金色的铃铛,日日挂于鬼罗罗的手腕上,却鲜少有人能听见它的铃声。 因为听见铃声的人,大半都死了。 此时此刻,鬼罗罗的神识笼罩了整个审讯室,双眼转换为最为深沉的黑色,走到林姑娘面前,蹲下来看着她,道:“你觉得你值得我亲自出手吗?” 被神识压迫的痛苦宛若窒息,且寒冷,林姑娘深吸一口气,道:“你要杀就杀,为何还要羞辱我?” “呵。”鬼罗罗轻笑,伸手掐住了林姑娘的脖子,温柔得仿佛抚摸着情人温热的肌肤。他的大拇指摩挲着林姑娘的脖颈,感受着掌下的心跳,看着林姑娘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道:“你可真好玩儿,我杀了你,得罪孟七七,对我有什么好处?” 林姑娘的睫毛轻颤,可她闭紧了嘴没有答话。修士的可怕之处她此时才终于有所体会,她毫无挣扎的余地,既然不能挣扎,那她宁愿选择带着秘密死去。 鬼罗罗怎么可能让她如愿,嗤笑道:“我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你一定以为这样就能为林家保下最后一点香火,对不对?可你的哥哥就是个空有力气的草包,他还远不如你的命来得贵重。” 闻言,林姑娘紧咬唇瓣,却仍沉默。 鬼罗罗便继续说道:“你知道你爹有罪,对不对?你知道公主殿下不会放过你们,所以你答应了二皇子的要求。你替他办事,他替你保下林家最后的香火。” 鬼罗罗说得很慢,慢悠悠的,一边说一边欣赏着林姑娘复杂的表情——痛苦的、挣扎的、坚毅的,等等。他喜欢观赏人在逆境之中垂死挣扎的表情,那会让他感到尤为兴奋。 因为那种表情是最真实的,不掺杂任何一点伪装。 “你们的计划确实很好,第一时间拖孟七七下水,他碍于孤山剑阁的名声,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置之不理。一旦他插手,公主殿下就不可能将这件事轻巧地揭过去,而无论她选择与孟七七为敌还是服软,她都讨不了好。你知道吗?她昨天在皇帝老儿那跪得膝盖都青了,我可真是心疼呐。” 鬼罗罗的手蓦地收紧,林姑娘呼吸受阻,面露痛苦。 鬼罗罗却仍笑着,道:“小疯狗不会轻易上你们的当,但你们好歹有了一张免死金牌。之后,你们就蓄意谋划了洒金街一事,冲撞当朝大臣,让他们又去参了公主殿下一本。好心计,好城府,这次不光公主殿下,连禁军也因为管制不力而吃了挂落。这下可好,公主府与防卫司的矛盾更深了。” “放、放手……”求生的本能让林姑娘挣扎起来,鬼罗罗稍稍松手让她喘了口气,嘴上的刑罚却仍不断。 他继续说道:“然后,你们又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对不对?你哥哥他根本没死,你们趁着混乱让他假死,再把人送走。闹出了人命,公主殿下的罪孽又深了一重,孟七七保你们不死的誓言也破了。你们肯定想,他堂堂孤山剑阁的小师叔,一定恼羞成怒。这样一来,他就会成为你们手上最锋利的那把刀,直接把公主府的大门劈成两半。还是说,你们希望他成为下一个周自横,与皇室翻脸?” 鬼罗罗的讥笑,似带刺的荆棘鞭打在林姑娘心上,让她的脸庞霎时间血色全无。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鬼罗罗,见他唇瓣张合,又吐出几句话来。 “不如我再为你们补全这个破绽百出的计划?你现在就可以一头撞死在这里,然后嫁祸给我,这里是防卫司,我一定脱不了罪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林姑娘恐惧地摇头。 “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就已经承认了。”鬼罗罗松开她站起来,顿觉无趣。欣赏一个人垂死挣扎的过程是享受,但如果这个人太容易被摧垮,那便稍显无聊了。 林姑娘蜷缩着,捂着脖子伏在地上猛烈地咳嗽。她似乎失去了再次爬起来的勇气,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不敢正视鬼罗罗的眼睛。 鬼罗罗仿佛也失去了再看她一眼的兴趣,转身回到桌前倒上一杯温热的黄酒,酒香掩盖了牢房里阴湿的气味,让他的心情再度明亮起来。 他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十年前他就被关在这里,等来了一纸驱逐的文书。 回忆实在不大美妙,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异响。如果此时鬼罗罗回头看,他就会看到那林姑娘用尽全身力气,极尽突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墙上撞去。 她的动作很快,决绝、悲壮。 她刚才不敢抬头,是因为怕鬼罗罗看到自己眼中的坚毅。 她要死,这样有的人才能活得更好。 但是她同样也没有看到鬼罗罗勾起的唇角,在她决然地撞向柱子时,鬼罗罗的心情好极了。 可电光火石之间,就在林姑娘即将撞上柱子时,一只手忽然从虚空中探出,直接抵住了她的额头,将她自杀的行为中断。 林姑娘心中一凛,背后冷汗涔涔,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不能动弹了。 那只手的主人,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纱衣,神色淡漠,眉心剑痕如霜如雪。 “哒。”鬼罗罗把酒杯放在桌上,双眼微眯,却并未回头,道:“你来做什么,又坏我好事。” “你所谓的好事,就是第二次元武之争?”陈伯衍扫了林姑娘一眼,道:“你这样打算,公主殿下知道么?” 鬼罗罗却又笑了,道:“你一连问我两个问题,让我回答哪一个好呢?” 陈伯衍答非所问:“皇帝还不知道你就是当年的罗秀才,你若想报复,不若去宫里杀了他,元武之争必定重演。” “是么,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更希望天下大乱呢。”鬼罗罗挑眉。 “那只是你觉得。”陈伯衍道。 鬼罗罗冷笑着转身,双眼牢牢盯着陈伯衍,道:“所以我从来不喜欢你,你配不上小疯狗,虚伪。” 陈伯衍微微笑道:“可他喜欢我,不是吗?” 第109章 二重揍 又来了, 陈伯衍这虚伪的一点都不可爱的微笑。 鬼罗罗实在是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铃铛声响,他挥手便是一道攻击袭向陈伯衍。陈伯衍早有预料, 两人便在这方寸之间交起来了手。 可林姑娘仍被陈伯衍定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一道又一道元力飞剑擦着她的身体过去,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两人打得突然, 停得也快。 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时, 鬼罗罗振袖散去手上附着的元力,冷哼一声, 神识回撤, 周围那些一开始被定住的狱卒便都恢复了自由。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好似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顾明义走了进来。 顾明义看到陈伯衍,先是一愣, 遂即上前见礼, 问道:“陈仙君可是为了林家一事而来?” 谁知陈伯衍却摇头道:“是, 也不是。林姑娘交到禁军手中,陈某自然是放心的,但有一事还要劳烦顾将军。” “请讲。”顾明义道。 “请顾将军即刻清点人手前往寒轩诗社,我家小师叔正在那儿与二皇子殿下讲道理,去晚了,恐怕二皇子殿下的身体吃不消。” “什么?二皇子殿下?!”顾明义是真真儿被陈伯衍的话惊到了, 孟七七去找二皇子“讲道理”就已经够让人吃惊了,现在陈伯衍竟然主动让他带人过去,难道说孟七七会直接动手吗? 他怎么敢! 顾明义不敢怠慢,立刻转身离开。如果二皇子在城内出了事,那禁军就不止吃挂落那么简单了。 鬼罗罗在旁看着,把刚才陈伯衍问他的问题又踢了回去,道:“你这样做,孟七七知道么?” 陈伯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不要把你和公主的关系,套用在我和他身上。” “呵。”鬼罗罗气大了。 陈伯衍不理他,兀自去看林姑娘。 鬼罗罗不依不饶地说道:“他去揍人,你不帮着也就算了,还特意让人去拦他?就凭顾明义这些人,不主动送上去被他揍就不错了。” 陈伯衍反问:“他不高兴了,我送几个人过去让他揍,不对么?” 鬼罗罗哑然,而陈伯衍则继续若无其事地在林姑娘面前蹲下,看着她倒在地上的柔弱身躯,道:“林姑娘,你不该招惹我小师叔。” 林姑娘看着陈伯衍充满漠然的双眼,握紧了拳头,却丝毫不能缓解内心的恐惧。 陈伯衍继续说道:“你不仁,但我们不能不义。为了表示我们孤山剑阁的诚意,方才在下已经派人将林公子父子二人接到吉祥客栈暂住,你放心,有我们在,没人能动得了他们。” 闻言,鬼罗罗不禁挑了眉。 林姑娘更是彻底奔溃,惨白着一张俏脸,充满哀求地看着陈伯衍,道:“求求你,放过他们,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哥他是不知情的!” 她试图去抓陈伯衍的衣摆,然而陈伯衍轻轻一退,便一尘不染地站在了她一步开外。 “求求你……你们不是无所不能的仙君么?即便我使一些小伎俩,你们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不是么?我只是希望林家能有人活下去,我爹有罪,可我们是无辜的!”林姑娘无助地望着陈伯衍,泪如雨下,却又悄无声息。 然而陈伯衍的神色依旧淡漠,冷声道:“我小师叔再强,也不能成为你算计他的理由。” 与此同时,本是一派清和的寒轩内,嘈杂的呼喊声惊扰了一池锦鲤,交错的剑意割断了齐腰的花树。碎花飞舞间,孟七七一剑挥向假山畔的亭子,将四根亭柱齐齐斩断。 “轰——”一道道狼狈的身影在亭子倒塌前将将跑出来,霎时间,烟尘四起,人人心有余悸。 有人声嘶力竭地在叫喊,护卫们如临大敌地朝孟七七围拢,却又对他展现出来的实力万分忌惮,不敢上前搏命。 “上!快上啊!” “快把这个刺客拿下!” 浩浩荡荡上百个护卫,不止来自于一家。能够与二皇子殿下吟风弄月的学子,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 孟七七斩了寒轩的亭子,与捅了马蜂窝无异。 季月棠则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丝毫不理会周遭风雨,执着地问:“二皇子殿下确实该打,可是仙君你有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吗?若没有证据,你又该如何向大夏皇室交代?” 这叨叨叨的,孟七七停下来,忍不住说道:“不如你给我想个主意?” “不是你要打他吗?我没有要打他。”季月棠解释。 “闭嘴。”孟七七翻转手腕,横剑将周遭护卫拍飞。 季月棠紧随其后,继续仰头认真说道:“我还是个孩子。” 嘿哟。孟七七挑眉,斜瞅了季月棠一眼。此时一个护卫举着大砍刀向孟七七劈来,孟七七歪头躲过,回眸一个眼刀飞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脖子将之利落地扔进池塘里,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向被人群簇拥着的二皇子殿下。 “站住!”尖厉的声音刺破云霄。 孟七七蹙了蹙眉,只一步,身影便掠至人群中央。护在二皇子身边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年轻学子,此时正屏息凝神地盯着孟七七消失的地方,每一根头发丝里都透着认真与小心,结果孟七七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可把他吓坏了。 “啊啊啊!” “啧。” 孟七七觉得自己的耳朵今日真是饱受摧残,他嫌弃地推开那人的脑袋,而后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二皇子殿下。 平心而论,二皇子殿下长得真像个文弱书生。可能够在孟七七如此强势的态度面前,仍保持优雅风度的人,绝不是一个文弱书生那么简单。 二皇子没有失态逃跑,他硬生生稳住了后退的步伐,疑惑且略带怒气地看着孟七七,问:“孟仙君为何如此?本殿下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难道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你了吗?” “你想让我明说么?”孟七七问。 “还请仙君明言!”二皇子愈说,愈发气愤,本就带着病色的脸又白了一分。想他堂堂一个皇子,怎能被人欺凌至此,这孟七七也太过狂妄了。 但是再狂妄,二皇子还真不信他能不管不顾地冲自己下狠手,也不信他会把秘密搬到台面上来讲。那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情,若什么都能摆到台面上来,规矩就全破了。 一个孤山剑阁的小师叔,再厉害,还真能与整个大夏抗衡不成? “你以为我想打你吗?”孟七七问。 “自然不会,仙君怎会真与我等凡人计较?”二皇子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他看得清楚,孟七七一只手还背在身后呢,年纪轻轻,一身高人风范倒是装了个十成十。 孟七七摇摇头,道:“可我就是想打你啊。” 二皇子愣住,还没反应过来,肚子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他立刻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肚子,身体的羸弱让他控制不住地单膝跪下,但此时此刻,再大的痛楚也比不过他满心的震惊与错愕。 孟七七真的对他动手了!这不是恐吓! 可是二皇子抬头,孟七七还好整以暇地背着他的手,悠哉悠哉地说道:“仙君打人,不用手。” 没错,孟七七打人,不用手。尤其是对付二皇子殿下这样的普通人,孟七七只需动动神识,便可将之打趴。 “你……”无边的神识笼罩之下,二皇子殿下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恰在此时,顾明义带人赶到。他第一时间便瞧见了跪在地上捂着肚子的二皇子殿下,心中大惊,立刻飞奔过来阻拦。 “住手!仙君手下留情!”顾明义大喊道。 孟七七便转头对哼哧哼哧跟上来的季月棠道:“你去与他讲道理。” 季月棠并无不可,整了整衣领,拦在了顾明义面前,道:“这位将军,你先听我说……” “让开!”顾明义一把将季月棠推开,火急火燎地奔向孟七七。 “这位将军,你行事怎可如此粗暴?我乃西林学院的学生,是身负功名的秀才,你身为朝廷大将,不可如此对我……”季月棠跟过来,继续讲理。 顾明义怒极,孟七七便乐了,他问季月棠:“你知道如果你跟对方讲道理,但对方蛮不讲理的时候,该怎么办吗?” 季月棠谦逊颔首:“请仙君赐教。” “你应该啊,直接动手。”说罢,孟七七单手推掌,稍一用力,蓬勃的元力便从掌心磅礴而出,直接将顾明义轰进亭边草丛。 顾明义完全没有料到孟七七竟直接动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二皇子殿下救下来啊!” 皇室又不是没有豢养的修士,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就没一个出来阻止吗?!思及此,顾明义等不了了,率先出手。像他这样的大将可都不是普通人,本身便具备着第二层大圆满的实力。 无论如何,他得保下二皇子殿下。 “来的好。”孟七七抽出环首刀,这是他的杀人刀,但他今日不杀人。只因秀剑太细,刀面却较宽,也较重,他以刀面打人,最为合适。 “铛!”环首刀在孟七七的手上转了一个圈,携风雷之势用力劈下,将顾明义的剑斩成两截。一击之后,环首刀去势不减,孟七七右手脱刀,换上左手,刀刃瞬间翻转为刀面,利用转身的惯性,一刀拍在顾明义胸膛。 “喀嚓。”那是肋骨被拍断的声音。 顾明义被孟七七这一刀足足拍出十数步远,随同前来的禁军军士见状,立刻冲上前来,“将他拿下!” 孟七七勾起嘴角,提刀入阵,干脆不动用一丝元力,打了个酣畅淋漓。霎时间,只见一个又一个人影从孟七七身边倒飞而出,环首刀刀刀不落空,未见一滴鲜血,却打得众人满地找牙。 “这……”二皇子心中惊惧,掌心已渗出冷汗。瞧孟七七这架势,今日恐怕无法善了,可他实在没有料到孟七七会用如此强横不讲理的方法来与他讲道理,这根本就是疯子的做法! 二皇子后退了,他悄悄给自己的手下使了几个眼色,忍着肚子上的疼痛往后退,欲从后门撤离。然而他刚退出两步,便撞上了一个人。 是孟七七。 他俯身看着他,随手将刀插在地上,问:“你想去哪儿?我还没打够呢。” 第110章 朴素观 二皇子做梦也没有想到, 有一天他会像只死狗一样被人摁在地上打。 他自幼长于皇室, 虽先天体弱,却仍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命定的天子, 天命不凡。他礼贤下士, 谦恭温良, 可那份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就流淌在他的血脉里,从未消失。 直到今天, 眼前这个人, 让他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高高在上。 对方根本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只是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便用神识凝聚成鞭, 将他鞭笞了无数回。 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有施舍几分, 依旧专注于跟身后那个小孩儿说话。说出来的话,也足够让二皇子吐血千百回。 “你知道要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必在其最得意之处打压他,摧其心志,挫其筋骨, 鞭其体肤, 让他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孟七七语调悠扬,神识张开,以插在地上的环首刀为圆心,瞬间笼罩整个寒轩。 紧接着,秀剑出鞘。 孟七七长袖挥舞,一招万剑归宗便让此地所有人都缴了械。 “铛、铛、铛……”无数刀剑如雨般纷纷落下, 孟七七的万剑归宗虽没有陈伯衍那般厉害,可对付这些人,足够了。 顾明义仍在负隅顽抗,他紧紧地抓着手中的剑,仿佛抓着自己最后的骄傲。 孟七七不欲与他多做纠缠,五指微张,地上的刀剑便晃晃悠悠地腾空而起,而后化作道道流光袭向顾明义。 “孟七七,你敢!”顾明义断喝一声,咬紧牙关不肯认输。这个孟七七实在太可恶了,简直目无王法!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不由自主地望向顾明义,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所有的刀剑忽然在空中停滞,无数的剑尖与刀尖对准了顾明义,与他相差不过毫厘。天光在刀尖上掠过,晃得他因为惊惧而睁大的眼睛酸涩得要流下泪来。 整个寒轩,静得可怕。 “唰!”孟七七再度抬手压下,那无数的刀与剑,便齐刷刷调转方向,扑簌簌刺进顾明义周遭的泥土里,化作一道冷硬的牢笼,将之包围在内。 什么叫高高在上,什么叫狂傲无边,这就是。 二皇子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被尽数摧毁,堂堂禁军三把手寸步难行,就连季月棠看着这一切都忍不住在心中啧啧惊叹。 而做完这一切的孟七七好似只是做了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随手拎起二皇子,回眸看了一眼季月棠,道:“走了。” 季月棠连忙跟上,眸光微亮,道:“去哪儿?去防卫司么?” “聪明。”孟七七道。 不过片刻,孟七七二人便带着二皇子到了防卫司,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进去。 彼时陈伯衍恰好从牢里出来,带着脸色煞白的林姑娘。双方顺利会师,由公主府代表鬼罗罗作主,让二皇子殿下与林姑娘当堂对峙。 顾明义带着人匆匆赶回防卫司的时候,二皇子已面如死灰,林姑娘伏首跪在地上,认下了所有的罪行。 可直到孟七七与陈伯衍等人离开防卫司,顾明义都没想明白局势为何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事情究竟是什么来龙去脉?二皇子设计陷害公主府,拿孟七七当枪使,于是孟七七回头就把人打了,顺带把人的皮也给剥了。 可事情能这么办么? 这不合规矩啊! 然而当顾明义把事情上报至大将军府,大将军孙涵沉默良久后,却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规矩都是人定的,谁强,谁就可以定规矩。即便他的规矩太过朴素。” 四海堂内,屈平亦对孟七七的行为很不解,看着刚回来的季月棠,问道:“虽然他这样做是很解气,可是他打了那个二皇子啊,光天化日呢,大家都看见了,皇帝还不被气死啊。” “可确实是二皇子做错事了啊。”季月棠道。 “可是老大你不是总教导我说,凡事不能想得太过简单么?官场的事,甚至是仙门的事,不是简单的是非黑白可以判定的。” “是啊,可孤山剑阁的那些人,是非观都很朴素。”季月棠端正地跪坐在软垫上,手里拿着小金剪子专注地修剪着盆中的茶花。 “朴素?”屈平不大理解这个词。 “你只要知道一个二皇子比不上整个孤山剑阁那么重要就好了,孟七七看似狂傲强硬,但他并不鲁莽。他所有的行为都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你顶多能埋怨他一句狂傲不驯,可你能挑出他在道理上的错处来吗?他今日所有的行为都在明面,堂堂正正、直来直去,二皇子又没死,身上更无一处伤口,皇帝又能拿他怎样?” “这可真是……彪悍。”屈平仍觉惊奇。 “我早跟你说过了,让你跟他多学学。”季月棠道。 屈平很委屈:“我之前就说要进宫去干一票大的,老大你不是不让么……” “那不一样。”季月棠放下剪子,转头看着屈平又开始长篇大论:“你那才叫逞匹夫之勇。你想好扶持谁上位了吗?你确定真的能杀了皇帝吗?杀了皇帝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怕抄家抄得不够快么……” 屈平,今日也很想上吊。 另一边,孟七七已与陈伯衍回到了吉祥客栈,见到了同样刚刚回来的萧潇。 “人送走了吗?”孟七七问。 “走了。”萧潇点头。今日洒金街的消息一出,孟七七便立刻派他守在距离洒金街最近的那个城门口,果不其然地等到了出城的林公子父子二人。 陈伯衍骗了林姑娘,他们并没有打算把人请回来,而是等人顺利出城后,在城外将人拦住。 “师父,我拦下他们的时候,林公子是昏迷着的。”萧潇补充道。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情。”孟七七不禁更佩服林姑娘几分,果敢、决绝,她做到了十个林公子也做不到的事情。 可惜了。 如今林姑娘认下了所有的事情,孟七七自然便放过了其他人。林公子的马车在萧潇的目送下远走他乡,自此与神京的林家再无瓜葛。 这是陈伯衍答应林姑娘的条件——她的哥哥和侄儿都已经“死”了,只能也必须是“死”了。 此时,仍坚守在吉祥客栈前,听取众人冤屈的沈青崖,俨然成了新一代青天大老爷。真正有大冤屈的不敢轻易上前,心中有鬼的不敢轻易上前,倒是蔡东家和街坊邻居们聊着聊着,为沈青崖带来了许多生意。 譬如街坊王大与李二的围墙之争。 譬如郑三敲了寡妇门,寡妇的公婆把人给打了,这事儿该怎么判。 沈青崖没有丝毫不耐,一个一个为他们提供解决方案,该报官的报官,能私下调解的就私下调解,获得了众人一致的称赞。 只是调解完寡妇一事,年轻的沈大仙君红了耳朵。 好不容易,孟七七回来了。沈青崖松了口气,赶紧收摊,可他没来得及走,便又被人叫住。 叫住他的人,沈青崖恰好认识,是百花楼的掌柜。 沈青崖便温和地问:“掌柜的也有冤要诉?” 掌柜的抹了把汗,从袖中掏出一份拜帖递上:“仙君,这是百花楼的客人交代我亲自送来的,还请仙君收下。” 拜帖?沈青崖接过一阅,立时蹙眉:“南洲剑修李乐,欲挑战孤山剑阁孟秀?” 掌柜的忙不迭点头,道:“是啊,此刻人就在我百花楼里呢。” “这不是拜帖,是战帖,他为何不亲自来?”沈青崖神色微冷。 “这、这小的也不知道啊,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掌柜的解释道。 沈青崖心中微沉,因为周自横的缘故,各路挑战一直伴随着孟七七,在关外时便不曾少过。孟七七远没有周自横当年的实力,向来是能躲则躲,可现在怕是又躲不过去了。 稍作思考,沈青崖将战帖递还,道:“战帖需由本人亲自来下,否则有失礼数,恕在下不能代收。请回吧。” 说罢,沈青崖难得强势地让蔡东家驱散了客栈前围观的人群,而后立刻上楼找孟七七。 孟七七倚在窗边,早已将楼下的一切收入眼底。还不待沈青崖开口,他便说道:“这件事先不急,约战能推就推,不能推的,大不了就是一战。林家这件事可还没解决呢。” “还没解决?”沈青崖顿住。 “唐察。”孟七七眯起眼来,“我今日观察他许久,始终觉得此人不简单。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即便再天资聪颖,也不可能有那般见地。况且,他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了,简直就像是——故意出现在我们面前。” “确实。”陈伯衍赞同。 “所以我决定夜探西林书院,再试他一试。”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 步履匆匆的下人一路穿过回廊赶至孙涵门外,恭谨垂首道:“将军,门外有一庶民求见。他说,他手上有关于城墙悟道的关键线索,还有……一些关于孤山剑阁孟七七的绝密消息。” 良久,门内传来浑厚男声:“把他带过来。” 第111章 痴与死 中夜, 孟七七原打算夜探西林书院, 可是临了又出了变故——宫里来人,请孟七七过去一叙。 皇帝到底是没坐住, 且来得有点快。 “夜色已深, 陛下现在让你过去, 会否有危险?”沈青崖担心道。 “应该不会。”孟七七思虑片刻,没想出自己哪里有差错, 便跟着宫廷内使去了。随行的有陈伯衍, 两人同去可保万无一失。 只是走着走着,孟七七忽然发现行进的方向不大对。 内侍恭敬地解释道:“陛下此刻就在宫外, 两位仙君随我来便是。” 孟七七与陈伯衍对视一眼, 压下心中狐疑, 大胆跟上。然而目的地出乎他们的意料,竟然是防卫司。 夜半的防卫司灯火通明,手持银、枪的禁军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气氛凝重, 俨然是有大事发生。 皇帝在内堂负手等待, 二皇子坐在一旁, 低垂着头不发一言。让人惊讶的是抱病在床的大将军孙涵也在这里,他站着,顾明义跪着。 孟七七走进去时,心中闪过无数猜测。 皇帝对他的态度却平常得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抬手免去孟七七的行礼,转头看着二皇子道:“皇儿, 你抬头看看,是谁来了?” 二皇子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清澈无比,可表情呆滞,看着不大对劲。更让孟七七想不到的是,他在看到孟七七的刹那,忽然面露惊惧。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二皇子瑟缩着往后靠,抱着膝盖拼命摇头,且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竟如痴傻一般。 皇帝看着他,目光露出几分慈爱,道:“大夫说,他大脑受损,变成了一个痴儿。朕这位皇儿自小身体就不大好,吃了许多苦,却是所有皇子里文采最好的一个,也是最让朕省心的一个。当年他年龄到了,该出宫建府,我还多留了他几年,让他能在宫里好好地陪朕下棋。” 孟七七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面上却仍镇静,道:“陛下可是怀疑是我下的手?” 皇帝转过头来看着他,问:“你今日打了他,对吗?” “是。”孟七七目光坦诚地看着皇帝,道:“我是动了手,但我将殿下带到防卫司时,他还好好的。” “那孟仙君的意思,是我防卫司的人动的手咯?”孙涵道。 孟七七看向孙涵,道:“在下可从未这样说过,大将军。” 孙涵道:“仙君可能还不知道,林姑娘畏罪自杀了,就在一个时辰前。” “是么。”孟七七微微蹙眉,实则心里已经掀起了巨浪。林姑娘死了,真是畏罪自杀吗?现在二皇子业已痴傻,那么林家那件事涉案的两位当事人相当于全部“死亡”。即便他们在白日时已被孟七七逼着认罪,可现在的情况依旧对孟七七十分不利。 变化来得太快了,这让孟七七有些措手不及。 陈伯衍适时上前,道:“林姑娘与二皇子殿下接连出事,敢问大将军可有查出什么?否则,无论是我们还是防卫司,恐怕都脱不了干系。” 孙涵摇摇头,道:“你们走之后没多久二皇子殿下就说头疼,我们不敢声张,第一时间请了大夫来看,但毫无作用。顾将军全程在场,他可以作证。” 跪在地上的顾明义连连点头,急切解释道:“下官可以证明中途没有任何陌生人接触到二皇子殿下,林姑娘也被好好地关在牢内,禁军上下绝无任何隐瞒包庇之意,请陛下明察!”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皇帝冷下脸来,挥手让人把二皇子带下去好生安置,而后转身坐在主位上。 孙涵在顾明义身边跪下,皇帝让他不说,他却不能沉默,道:“陛下,禁军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我们也断不可能在孟仙君将二殿下送到防卫司之后,在防卫司内对他动手,请陛下明鉴。” 皇帝却只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深沉如海,让人窥不破一丝真实情绪。他不说话,没人再敢说话,孙涵与顾明义跪着,静候发落。 良久,皇帝看向孟七七,道:“贤侄就没有话说?” 孟七七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有证据的事,多说无益。” “你倒是镇定得很,就不怕朕怀疑你?”皇帝幽幽问道。 “陛下明察秋毫,定不会上小人的当。”孟七七道。 皇帝无奈摇头,“可你要知道,你若以神识攻击,皇儿身上不光不会留下任何伤痕,被伤至痴傻也不是不可能。再者,皇儿与那林姑娘同时出事,焉能知道是不是你为了将林家的那桩案子做成铁案而杀人灭口?” “那陛下信吗?”孟七七大胆反问。 皇帝不回答,却低头问道:“顾明义,你说呢?” 顾明义不敢抬头,恳切道:“陛下明鉴,臣亲眼瞧见他用神识攻击二皇子殿下,即便真凶不是他,可他定与二皇子的病状脱不了干系!” “顾将军,不可胡言。”孙涵沉声道。 皇帝抬手,将所有声音压下,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道:“朕只要你们给朕一个交代,究竟是谁胆敢在神京城内动朕的儿子,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造事。” 冰冷的声音里,夹杂着无边的怒意。正如结冰的湖面下,你永远不知道奔涌的怒涛究竟会在何时冲破冰面。此时此刻,没有人再去计较二皇子究竟犯下了多大的过错,林家究竟有何罪孽,这一切都被揭过去了。 史书上翻开的新的篇章,是更为凶险的篇章。 皇帝回宫了,顾明义作为防卫司当值的将领,一直待在二皇子身边,于是被当作最大的嫌疑人关入大牢,等候审讯。 孟七七看着他被带走时望向自己的愤恨眼神,觉得他应当恨透自己了。明明都是嫌疑人,可孟七七却能“逍遥法外”。 堂堂孤山剑阁的小师叔,自然是不能轻易被捕的。但孟七七仔细琢磨皇帝的反应,却也觉得此事不大妙。 皇帝应当并不相信孟七七是凶手,可他却不表态,这是在故意敲打? 他方才说要一个交代,而并非要一个真相,或许对于帝王来说,真相从来都不重要。他的怒意也并非全然来自二皇子的痴傻,而是对自己的权威被挑衅的愤然。 随后孟七七与陈伯衍第一时间去看了林姑娘的尸体,但是结果令人失望。林姑娘死于头部撞击,墙上还有她的血,像极了撞墙而死。 孟七七用神识检查过,她的大脑以及体内经络都没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 “孟仙君可有怀疑的对象?”孙涵也来了,他似乎真的身体不大好,脸色不佳,但仍站如青松,不堕大将军威名。 孟七七微微颔首,道:“大将军呢?你不怀疑我?” 孙涵摇头:“我相信仙君不会那般愚笨,至少,你就算想要陷害防卫司,也该用更高明的法子。” “那大将军怀疑谁?”孟七七挑眉。 “我斗胆问一句,今日跟在仙君身边的那个孩子,是从哪儿来的?”孙涵道。 “你怀疑一个孩子?”孟七七稍有惊奇,他亲自试探过唐察,才知他深不可测,孙涵眼光竟也如此毒辣么? 孙涵摇头,坦诚道:“我只是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孟七七可不信他这番话,有鬼罗罗这么一个更大的怀疑对象在,再机敏的人,也不会优先怀疑一个素不相识的八九岁的孩子。更何况昨天唐察根本没有动手,这一点顾明义应当早告诉他了。 思及此,陈伯衍忽然附耳与孟七七说了几句悄悄话。 孟七七会意,抬头与孙涵说道:“孙将军,人就在西林书院,你尽可去查。我去查公主府的鬼先生,如何?” “如此甚好。”孙涵点头。 双方对视一眼,目光激荡,互探深浅,却又不露真章。 随后,孟七七与陈伯衍离开防卫司。 “你怀疑唐察?”孟七七边走边问。 “他去了寒轩,又跟着小师叔你到了防卫司,若论神识伤人,他完全有作案的可能。”陈伯衍道。 孟七七蹙眉,他并不怀疑陈伯衍的判断,但心中仍有一个疑问——“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他究竟是谁?” 陈伯衍摇头:“目前还无法判断,或许等孙涵提审他,我们便可一观究竟。” “也只能如此了。”孟七七愈想,眉头蹙得愈深,他抬头望向陈伯衍,道:“可我始终觉得,无论是孙涵还是鬼罗罗,都有可能。鬼罗罗的可能性最大,他或许是想借此诬陷防卫司,更能将皇帝的目光从林家那件事上移开,一举两得。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有能力办到……” “小师叔。”陈伯衍唤道。 孟七七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推想之中,无暇理会。 “阿秀?”陈伯衍再唤。 “嗯?”孟七七终于有了反应,却是情不自禁地瞪了他一眼,道:“谁让你这么叫我?” 陈伯衍:“子鹿叫得,我叫不得?” 孟七七认真问:“你比得上子鹿么?” 陈伯衍无奈苦笑:“是,我比不上子鹿兄,甘拜下风。但你如今乃是剑阁小师叔,我总不能还如从前那般叫你崽儿。” 孟七七没好气:“那是你缺德,有你这么做爹的么?” 孟七七一想起来就有气,他从前无名无姓自号疯狗,年少无知啊,觉得这名号传出去响当当的。可陈伯衍坚持认为他顶多是只乳臭未干的小狗崽儿,口头上不知占了他多少便宜。 “不对,你记起来了?”孟七七挑眉。 “或许你再亲我一下,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陈伯衍握住孟七七的手,道。 孟七七拍拍他的手,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道:“不要打扰长辈办正事,大师侄,回头师叔给你买个拨浪鼓玩儿。” 作者有话要说:  陈伯衍:撩人失败,被爱人施予长辈的关怀,怎么办?在线等,急。 陈伯衍:哦对了,他碍眼的徒弟又来了。 陈伯衍:幸好小玉儿没来。 陈伯衍:今晚我决定再次去给小师叔守夜,今晚不打坐了,呵呵。 第112章 向死生 夜色已深, 一条街, 两个人,在重重迷雾中悠悠漫步。 陈伯衍最终还是只能做回大师侄, 跟在孟七七身侧静静听他说话。回到客栈后, 孟七七却抬头看了一眼月色, 道:“天都快亮了,今夜怕是睡不成了, 不如我们来练剑?” 陈伯衍看着他在月色下眉目如画, 丹田里的小无妄再度发出兴奋的嗡鸣。 月下舞剑,风华如练。 两人见招拆招, 从黑夜一直打到天明, 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 把自身与尘世隔离开来。 尧光帝的书剑,妙不可言。《神京赋》共三百零六字,三百零六中变化,或轻盈飘逸或雷霆万钧, 几乎囊括了百家之长。 当破晓的第一缕天光掠过剑刃, 一滴汗珠顺着孟七七的脸颊滑落。汗珠落地开花, 眸中精芒乍现,孟七七余光瞥见陈伯衍的侧脸,忽然福至心灵,一剑劈出了“人”字的第一笔。 一笔落下,几乎是在瞬间,陈伯衍用另一道剑光接上了“人”字的最后一笔。 人字光辉如月, 切割日光,斩破黑夜。 黑夜退去了,两人并肩而立,齐齐收剑。 孟七七微喘着气,惊喜地发现修炼的瓶颈又松动了些。除此之外,刚才那最后一击已有了些合击技的意思,威力比之前大得多。或许,这与日夜交替的特殊时间也有关系。 忽然,后方传来一声喝彩。 “好!” “不愧是孤山剑阁,这剑诀真是精妙绝伦呐!” 接二连三的声音在四周响起,打断了孟七七的沉思。他抬头望去,才发现客栈二楼的各个厢房里都有许多人开窗探出头来看着他们,也不知围观了多久。 陈伯衍却似毫无所觉,递过帕子接过秀剑,道:“小师叔擦擦汗吧。” 众人皆叹:这一对叔侄配合无间,感情真好啊。 孟七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伯衍,但笑不语。 一切收拾妥当,萧潇来报:今日一大早禁军就去西林书院请人,鬼罗罗则一直待在公主府内,没看见他出来,应该能堵得到人。 沈青崖提议道:“不如让我去吧?” 孟七七:“你一个人去?” “对。”沈青崖点头:“鬼罗罗与我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他或许并不擅长对付像我这样的人。” “此言有理,但鬼罗罗性格乖张,喜怒无常,你要小心点。”孟七七思忖片刻,答应了沈青崖的提议,又转头对萧潇说道:“你回孤山拿到剑阁弟子的令牌了吧?拿着令牌去防卫司听审,注意唐察的反应。” 末了,孟七七看向陈伯衍:“还要麻烦战叔盯着四海堂。” 陈伯衍道:“你怀疑四海堂与这件事也有关系?”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孟七七道。 话音落下,客栈外忽然传来喧哗声。孟七七凝神静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先去,不用理会。”孟七七让萧潇与沈青崖从后门离开,转身便与陈伯衍来到二楼走廊,往下探看。 蔡东家急匆匆爬上楼来,恰好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忙小声喊道:“快、快回去,下面来了一堆人说要挑战你呢,各个都带着刀剑,怪可怕的。” 孟七七安抚地笑道:“修士哪个不带刀剑,东家无需慌乱。” “哎哟,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们那么多人呢!”蔡东家担心得紧,在他心中,孟七七仍是当年那个小后生,即便再厉害,也是需要回护的。 陈伯衍便道:“东家放心,还有我呢。” 孟七七斜睨他一眼,没有说话。今日这波挑战,恐怕源于昨天百花楼那位南洲剑修李乐。沈青崖虽替他回绝了,但是那张战帖开了个不好的头,后面的人便蜂拥而至了。 这仿佛是孤山剑阁历任小师叔的宿命,命不止,战不休。若孟七七无法像周自横当年那样一件横挑十四洲,剑阁这块牌子,还是无法重新立起来。 可是他能成为剑阁新的标杆么? 孟七七之前一直在回避,一来他有另外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二来,他自己的实力……上次金陵城叩仙大会,他为了能够应付自如,不得不开启禁术,这才勉强撑了过来。 可如今他才刚从禁术反噬中恢复过来没多久,不论如何,接受挑战都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 一旦开始,他便不能回头、不能退缩,更不能输。 认输,这两个字永远不能出现在孤山小师叔的词典里。 现在的时机很差,但是一味躲避不是办法,命运永远不会等到你准备完全再降临。 思及此,孟七七微微眯起眼,迈步往楼下行去。 可他刚走出一步,便被陈伯衍拦下,他的手亦忽然落入一个炙热不足但温暖有余的掌心。陈伯衍低沉磁性的声音随即在他耳畔响起:“待我先去看看,不急。” 孟七七沉默片刻,道:“好。” “那小师叔先在楼上稍等。”陈伯衍微微颔首,随即大步而去。 客栈大堂里,人虽多,多而喧闹,但却不乱。各路修士三三两两地分桌而坐,观他们着装、佩剑便可窥其来路。其中一半,大约都是参与过叩仙大会的青年英才。 有一人白衣银剑,面白无须,独自坐在正对楼梯的长条凳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正是南洲剑修李乐。 陈伯衍甫一露面,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乐站起来,双方互相见礼。因为李乐与孟七七同辈,于是陈伯衍便先一步开口道:“孤山剑阁陈伯衍,见过李前辈。” 昨夜陈伯衍已让陈战连夜调查,这个李乐在仙门中小有名气,别看他好似只有三十余岁,其实早已过了耳顺之年。 李乐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随即望向空荡荡的楼梯,道:“孟秀呢?我是来挑战他的,缘何不肯露面?” “小师叔彻夜练剑,此时正在歇息。”陈伯衍道。 “彻夜练剑?对于修士来说,练一晚上剑算什么?孟秀自打从关外回来,便没有正面应过谁的挑战,我看他是根本就不敢应战。从前周自横都是主动出手,挑遍十四洲,怎么到他这里就不敢了?”李乐目光凌厉。 来者不善。 陈伯衍沉声道:“前辈请慎言。” 李乐却半步不退,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可敢让他出来与我当面对峙?” 他不退,陈伯衍便自己往前进一步。一步踏出,他眉心的剑痕越显霜寒,语气便越冷,道:“前辈何必咄咄逼人?你既然要挑战我小师叔,就要守我孤山剑阁的规矩。今日我陈伯衍在此,无论谁想打扰小师叔清修,必先胜过我。” “你们孤山剑阁什么时候有这个规矩,我怎么不知道?”李乐凝眉,转头往周围看去,其余人也纷纷摇头,表示没有听过这条规矩。 陈伯衍道:“我们小师叔孟秀,就是这一代的规矩。” 强硬,这是陈伯衍唯一的态度。无形的威压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众人看着这个拥有双重身份的天之骄子,无人敢轻视。 他们对陈伯衍的忌惮,甚至比孟七七还要深。 李乐眉头微蹙,情况果然与预料的所差无几。这陈伯衍好歹也是堂堂陈家的继承人,迟早都是要离开剑阁的,也不知是受了孟七七什么蛊惑,对他如此回护。 现在看来,他们若想打到孟七七,必先破了陈伯衍这道君子壁垒。思及此,李乐的目光愈发沉凝。 陈伯衍却再进一步,沉声道:“你说我小师叔避而不战,那我问你,无厌道人是怎么死的?” 李乐顿住,随即辩解道:“无厌与我的情况根本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 “是么。”陈伯衍的目光扫过众人,道:“我孤山剑阁,杀该杀之人,应该应之战,从不曾退缩避让,却也不做无谓的打打杀杀。前辈难道不曾听闻昨日在寒轩发生了什么吗?你挑在此时约战,恕在下不能答应,剑阁不能答应。” 寒轩诗社。 陈伯衍一提,人群中立刻炸了锅。虽说二皇子痴傻的消息被瞒住了,可昨日孟七七怒斩寒轩亭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 如此一说,孟七七真算是敢作敢为,说他避战?二皇子能答应么! “就是啊,他连二皇子都揍了,难不成还怕你?”人群中顿时响起道道反驳声,当然也有不少人站在李乐一侧,双方各执一词。 “说起来,前日孟前辈说保林家人不死,可现在是不是……”旧事重提者,亦有之。 “那不是人孟前辈已经过去把二皇子揍了么?都是那二皇子搞的阴谋,我们修士一心修炼,那料得到那些啊……” 非议、争执,一字不落地传到孟七七的耳朵里。 蔡东家还在孟七七身旁,闻言担心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侯啊,你知道人一多,流言蜚语总是有的,你别放在心上……” “东家,外面这些天是不是都在议论我呢?”孟七七望着楼下,问。 “这倒不是……好吧,确实是,但这也是因为……”蔡东家绞尽脑汁,用他贫乏的语言试图安慰孟七七。 孟七七却忽然打断了他,回眸微微一笑道:“因为我已经变得特别厉害了,对不对?” 蔡东家稍稍愣怔,随即一拍脑瓜子,很肯定地说:“那是,我们小侯几年不见,已经是顶顶厉害的大侯了。你要不厉害,还没人高兴说你呢。” “大侯?”孟七七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蔡东家还是如从前一样不会安慰人。 不过…… 孟七七看着楼下陈伯衍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不减。有些话虽然不中听,但是大师侄的话很中听。 他不禁摊开掌心,看着掌心里慢慢浮现出的银色莲花,心中有了决定。 “东家,来……”孟七七招呼蔡东家凑过来,附耳与他交代几句。 蔡东家面露迟疑:“你真的要这样做么?” 孟七七拍拍他的肩,道:“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不是吗?” 与此同时,陈伯衍一句话再度让场面冷下来。 “这里是神京,二皇子乃皇室子孙,不可妄议。”陈伯衍道。 李乐仍不愿放弃,沉声道:“我本就不是来理论什么二皇子,孟秀到底应不应战?” 陈伯衍解下无妄剑拿在手中,一眼望过去,威压如山重:“那你敢不敢应我的战?” 激战,一触即发,气氛却将至冰点。 “咕嘟。”人群中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李乐能感觉到陈伯衍那骇人的威压,这让他心中惊愕万分。陈伯衍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实力?难道在金陵城中时,他还是有所保留的么?! 他不禁悄然握紧了剑,不管背心渗出的汗,上前一步就要应战。然而此时,一道与陈伯衍的气息完全不同的威压从二楼扩散开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众人压下。 无数人霍然抬头,面露错愕。 李乐反应极快,一语道破:“孟秀!” “是孟前辈!” “好强的威压啊……”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第三层大境界那么简单了吧?我看都已经脱离普通的三大境界,进入真正的圣者境了!” 无数人惊叹不已,陈伯衍的脸色却在此时沉凝下来。丹田里的无妄在不安地嗡鸣,可是陈伯衍刚转身踏上楼梯,蔡东家就提着衣摆蹬蹬蹬从楼上下来了。 跑得气喘吁吁的蔡东家学着修士的样子行了个抱拳礼,道:“诸位,孟仙君听到大家的话了,他托我转告大家——若想挑战他,还请按规矩递战帖,他会在玉林台恭候诸位大驾。” “他愿意接受挑战了?”李乐心中一喜。虽然方才的威压让他忌惮,但能把孟七七逼出来,他便已成功一半了。 蔡东家便又把那些话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强调道:“要递战帖、递战帖,你们人太多了。” 递战帖不过是件小事,众人纷纷喜出望外。此间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真心为切磋而来,孟秀肯出手,那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众人眼前一花,陈伯衍已不在原地。 陈伯衍的身影如风,刮过空荡荡的天字二号房,又刮过洒金街,不消片刻,便出现在玉林台。 玉林台筑有高阁,四周树木环绕,花草缤纷。孟七七正负手站在玉林台旁的一株杨树顶,风轻轻吹着他那件天青色的纱衣,露出腰间的秀剑。 陈伯衍以神识探他的修为,已从不可知,变成了深不可测。 “你又开启了禁术?”陈伯衍落在他身侧,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孟七七挑眉。 “小师叔跑得也很快。”陈伯衍沉声,脸色冰冷得可怕,“我说了让我先去处理,为何还要轻易开启禁术?” 孟七七轻笑着反问:“你能替我挡一次两次,还能一直替我挡着吗?你与我练剑多次,应该早猜到我的真实境界了——如果我不用禁术,必败无疑。本来我还想再拖延一段时间,待我境界提升会更有把握,但我转念一想,若我迟迟不应战,迟早会露馅。不管是皇先生对我的态度,还是仙门中人对我的态度,其实都取决于我的实力。剑阁好不容易踩着王家立了一次威,我不能功亏一篑。” “所以更应该慎重,不是吗?”陈伯衍道。 “可我表现出来的样子,一直都是横行霸道的,若我在这件事上一再拖延,换作是你,你不怀疑么?刚才那个李乐的态度就已经很有问题了。”孟七七反问。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陈伯衍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可都是歪理。” “歪理也是理。”孟七七义正词严。 陈伯衍凝眸看着他,末了,万般怒意终化作一声叹息,道:“你既如此有理,为何还跑得这般快,就那么怕我骂你?” 孟七七望天,道:“我怕你做甚?你不知道我现在变得很厉害了吗?你现在跟我打,可不一定能打得过我,大师侄。” “那你看着我。”陈伯衍将他掰过来,两人面对面。 孟七七施舍般地抬了抬他尊贵的眼,道:“你又想做什么?” 陈伯衍:“你的禁术究竟能维持多久,回答我。” 孟七七:“七天。” 陈伯衍:“周自横可曾告诉你它的危害?” 孟七七:“……” 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阿秀,你不该瞒我。”陈伯衍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禁术的危害一定大到他根本不敢对自己明说。 所以他没有一句商量,就赶在别人察觉之前,再次开启禁术。 深吸一口气,陈伯衍再问:“你之前一共用了几次?” 孟七七转过头去,目光遥望着神京城远方的轮廓,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实话:“三次。” 说罢,他又回头看向陈伯衍,道:“放心吧,禁术的危害虽然严重,但并非没有痊愈之法。若没有这个禁术,我此时也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也没有机会,再次与你相见。 周自横曾警告过他,轻易不能动用禁术,轻则经脉受损,重则折损寿命。 但是大道苍茫,他不过就是天地间一只小小蝼蚁,有失,才有得。 “有些事,拼一拼才会知道结果。”孟七七道。 “我明白。”风轻轻吹过,陈伯衍在孟七七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纯粹而清澈的。 我明白我回来得有些太晚了。 我明白你不是一个愿意处处依靠别人的人,向死而生、不顾一切,我不如你。 “可是,你也该给我一个为你出头的机会,小师叔。”陈伯衍无奈。 “就像从前那样,我动口,你动手?”孟七七想起往事,嘴边泛起一丝笑意。 “陈芳君永远为您效劳。” “那就请大师侄——为我守一辈子的夜吧。” 末了,孟七七又调侃道:“你可以尽情地打坐。” 与此同时,防卫司大牢内,孙涵与顾明义单独对坐。 顾明义眉头紧蹙,担忧地道:“将军,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会不会节外生枝?” 孙涵垂眸望着手中的陶瓷茶杯,道:“你知道吗?就在刚才,赵海平那个匹夫终于打开他那道竹篱,往宫里传了话。” “你是说……”顾明义吃惊。 “不论公主殿下是否还有后招,这防卫司,恐怕已与你我无缘了。”孙涵道。 “可是、可是这不公平!凭什么他赵海平一来,就要剥夺我们的一切!”顾明义腾地站起来。 “你还不明白么?因为他是赵海平。二皇子那个蠢货,非要将孟七七扯进局中,害人害己。” “将军的意思是……赵海平是因为孟七七才出山的?他怕孟七七在二皇子这件事上受牵连,所以才出山了?!” 孙涵微微眯眼,道:“否则你以为昨夜陛下为何不表态?他恐怕就是在等赵海平向他低头。” “这、可这……”顾明义瘫坐在地,他想不明白。他们为陛下鞍前马后,手上沾了多少献血,难道陛下真的能不念一丝情意地为了一个赵海平而将他们舍弃?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孙涵沉声道:“孟七七与赵海平是一路人,我们必须各个击破,才有一线求生的可能。公主府、唐察,或许都能成为我们的助力,端看我们怎么做。” 第113章 欺与骗 玉林台, 一道足有巴掌宽的剑痕沿着台阶而上, 斩开玉石的平台,斩开高阁上飞翘的屋檐, 一直延伸到高阁最顶上的那颗翠绿宝珠。 孟七七循着剑痕拾级而上, 直至站上平台, 仰头拿手比着那颗遍布裂痕的宝珠,试图追寻周自横的足迹。 这一剑, 斩得可真够放浪形骸的, 只是剑势还是在最后收住了。 持剑的人似乎心软了,否则这一剑下去, 玉林台早已灰飞烟灭。 “可惜高阁不倒, 人心易散。”孟七七又望向如今高阁的大门, 门口洞开着,没了往上的阶梯,却往下通向幽深的地牢。他仿佛还能听见从地底传来的呼救与哀嚎声,伴着阴气, 寒彻心扉。 负责戍卫玉林台的军士一早便注意到了二人, 如今玉林台在颐和公主管辖之下, 于是早有人跑去公主府禀报。余下的,却也不敢对孟七七二人做什么。 “你把地点选在玉林台,可有什么用意?”陈伯衍问。 “当然。”孟七七蹲下来,伸手抚过地上的剑痕,仔细感悟着其中可能还残存的剑意,道:“我虽拜老阁主为师, 但其实只挂了一个名头,我的招数路子、打斗风格,基本都承袭自周自横。只是我跟随周自横的那几年,根基太差,许多东西都来不及领悟。后来他将我送回剑阁拜师,本来说好了过一段时间就来接我,可惜他却失踪了。若我能从这道剑痕里感悟到一丝剑意,对战时便能更有把握。” “而且……这里曾是他斩剑处,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迎战了。” 语毕,孟七七干脆盘腿坐在剑痕旁边。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挑战,放心地闭目打坐。 因为有陈伯衍在。 陈伯衍持剑站在他身侧,垂眸看着飘落在他头顶的一片落叶,神识缓缓张开,将孟七七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内。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孟七七却不由慢慢蹙眉。难道这道剑痕中所有的剑意、所有属于周自横的情感,都已经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干净了么? 不应该啊,不过才十年而已,那可是周自横饱含感情的一剑,不可能被天地冲刷得那般干净。 他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周自横曾告诉他,一个好的剑修,即便手上拿的是一柄粗制滥造的钝剑,他使出来的剑招也一定是有灵性的。 因为剑无情,人有情,剑随心动,其意长存。 所以,他一定忽略了什么,亦或是……这剑意被什么掩盖了? 孟七七慢慢、慢慢将神识探出,他能感觉到陈伯衍在周围为他布下的防御,但那层防御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陈伯衍对他是不设防的,他的神识轻而易举地穿过陈伯衍的神识屏障,扩散开来,直至笼罩整个玉林台,而后从半空眺望整个剑痕。 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与陈伯衍神识的交融让他感觉自己并非孤独一人,以往每次神识脱离肉体后遭受世间之风吹拂时的不安感也荡然无存。 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了那道长长的如疤痕一般的剑痕,被割裂的玉台,脱去了红漆、瓦缝里蓄满落叶的高阁。 如果是十年前呢,眼前的一切又会是什么光景? 盈盈春日里,在科举中高中的学子们在此推杯换盏、吟咏诗歌,尽情地挥霍着年少时的风流。这里有他们,有天命所归的帝王,有名震天下的侠士,英豪荟萃,盛世可期。 可谓——春风一度玉林台,风流尽此笑谈中。 是什么让这一切成为泡影?是什么斩碎了这一切? 是周自横的剑吗? 不,不是。 如果他是周自横,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美好的一切被阴云覆盖,定心痛至极。友人的野心愈发庞大,利益与权势腐蚀了他们之间纯粹的感情,他在醉与醒之间徘徊,反复寻找,却再也无法找到那颗最初的本心。 于是他拔剑,欲将头顶的阴云斩去。 周自横曾说,人这一生,便是在不断地挥剑。人的牵挂太多了,欲念太多了,像丛生的藤蔓将自身包裹,愈长大,藤蔓愈厚重,直至再也无法窥探初心。 初心还活着么? 它生死未卜。 人说长大、成长,世故、圆滑,周自横却对孟七七说——你若有一天也变成那般无趣的灵魂,自裁吧,莫丢我周自横的脸。 孟七七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挥剑,斩去满身的藤蔓。有些藤蔓上长着尖刺,他便只好连着血肉一起斩去,轻装前行。 他说,纵使往前翻一百年,往后翻一百年,我周自横仍是那个周自横。天地无法使我改变,大道无法使我改变,我即时我,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而转变。 可是如今,是什么掩盖了他这股一往无前的剑意? 孟七七蹙眉思索着,神识渐渐往那道剑痕中沉淀,屏蔽了外间一切纷扰。 陈伯衍凝神注意着他的情形,不敢有片刻分神。渐渐地,四周忽然起风了,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慢慢地绕着玉林台打着旋儿,树叶开始哗哗地响,似乐师轻轻拨动琴弦。 风来了。 叶落了。 玉林台的护卫惊讶地看着四周的变化,不禁伸手挡着眼前的风。但是那风好像很温和,一点儿也不凌厉。 不,这是一股哀风。 陈伯衍微微蹙眉,“哀”这个字,与周自横可不大相符。 孟七七也察觉到了这股异样,是什么掩盖了周自横的剑意?这一层如阴云般的哀意,牢牢地覆盖在这道剑痕上,可这股哀意里夹杂着的阴戾、恨意、悔恨,这不是属于周自横的。 他忍不住凝聚神识,化作双手去探,可是这一探,却像坠入了一个冰冷的无边无际的寒潭里。那其中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几乎是瞬间,孟七七的本体便神色微变。他的神识,似乎陷进去了。 不对劲。 陈伯衍心中一凛,他的神识此刻与孟七七交缠在一起,他也感受到了孟七七此刻的感受。于是他立刻伸出手将手掌抵在孟七七肩上,将元力立刻源源不断地导入孟七七体内。 与此同时,陈伯衍的神识再度扩张,逐渐扩大、扩大,直至再度将孟七七的神识包裹在内,阻挡住外间一切风雨。 做完这一切,陈伯衍眉心剑痕微亮,丹田内的无妄剑不断嗡鸣着。它想出去,它感受到孟七七此刻的困境了,它要出去。 而恰在此时,玉林台外传来破风声。 有人来了。 陈伯衍霍然抬头,冷咧目光扫过神识笼罩的范围之外,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南洲剑修李乐——挑战的人,来了。 情况有些不妙,稍有些脱离掌控。 陈伯衍的一只手还抵在孟七七肩上,稳定地给他输送元力,以神识护他左右。另一只手瞬间抽出无妄,手腕翻转,剑刃微颤,那泛着流光的银色长剑上便立刻分裂出数道由元力组成的长剑虚影,向四周暴射而去。 玉林台外,李乐等修士一行数人,已触碰到了陈伯衍的神识屏障。 几人纷纷停下,忽然,李乐后退一步,“小心!” 只见数道元力飞剑如电般穿过神识屏障,剑尖直指众人眉心。那一瞬间的杀意和威压,让他们不由的背上都渗出了冷汗。 众人急退,踏碎草叶,气氛肃杀。然而那剑却在即将触及他们之前忽然停住,而后剑尖垂下,就这样停在了虚空之中,呈防御之姿。 李乐悄然握紧了手中剑,目光凌厉地扫过此间情形,冷静做出了判断:“这是陈伯衍的本命剑,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其余人道:“我们要闯进去么?还是再等等?” “我们是来约战的,硬闯,似乎不大好。” 李乐思忖片刻,道:“不如我们分散开来,去其他方位看一看。” 几人并不是同伴,只是相偕而来的挑战者,李乐不敢托大,遂只是作为一个提议者说话。其余人商量几句,便也同意了这个方案,于是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行去。 可是,东、南、西、北,玉林台的四个方位都有陈伯衍的本命剑把守。 李乐微微蹙眉,正寻思着那两人又搞什么名堂,便听见北面有人高声问道:“孟秀可在里面?我们已按照你的说法递了战帖,来到此处,缘何又避而不见?” 孟七七没有回答,陈伯衍的声音却从中传出,道:“小师叔正在顿悟,请诸位稍待片刻。” “让我们等可以,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但陈师侄这阵仗,不是待客之道吧?”李乐随即高喊道。 闻言,陈伯衍垂眸看了一眼仍眉头紧促的孟七七,道:“请恕在下失礼。” 李乐却紧咬不放:“你们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不会是真的想避而不战吧?若果真如此,何不明言?” 此时此刻,许许多多好奇观战者亦赶到了玉林台,看着陈伯衍这护剑大阵,一个个面露惊讶,议论纷纷。 可孟七七此时完全沉浸在那股哀意中,对外间的一切都无知无觉。这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与陈伯衍的预料。 按理说,周自横的剑意,对孟七七应当是亲近的。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容易接近这股剑意,但是孟七七完全没料到这股剑意上还覆盖着一层不知是谁留下的意念。 他试着与这股意念抗衡,但是对方似乎能调动磅礴的地脉之力,其意念之浩瀚,让孟七七咋舌。 等等,地脉? 这偌大的神京城中,有谁能有那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能够汲取到这股力量?当日玉林台春宴上,除了周自横,还有谁? 答案,呼之欲出。 对方是真龙天子,有国运加持,能够死死地压住孟七七这个凡夫俗子。也只有他,能够在神京这个特殊的地方,将周自横的这道剑意掩盖。 他或许是无意的,但此时此刻,孟七七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破解。 该怎么办? 孟七七飞快地想着办法,神识在那股哀意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甚至还想往更深处去。如果这真的是皇帝本人的意念,他一定常常来到这里,对着这道剑痕发呆。 他愤怒过,也后悔过,也疑惑过。 临了临了,他才发现他跟周自横根本不是一路人,可他为什么不能理解自己呢?他是帝王,天命所归的帝王,他给了周自横所有能给的特权,可他为什么就不能理解自己一次? 到底是谁,更无情? 天地悠悠,到底有谁能够真正懂得他的心思,站在他的身边? 澎湃的感情似一重又一重的浪头扑向孟七七,孟七七恍如真的呛水一般,大口地喘着气。 陈伯衍心中一凛,手掌牢牢地托住孟七七,眉心剑痕愈发雪亮,用自身的元力一遍遍安抚着他。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更为响亮的呼喊声。 “孟秀,你这个骗子,敢不敢出来?!” 此言一出,四方哗然。吵吵嚷嚷一阵过后,那人才继续高声力争道:“你们让孟秀出来当面对峙,他的真实修为到底有多少!他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神京的护城大阵。每一个进入神京的人都会通过城门口的结界,这结界可是能探知到修士的真实修为的!” 话音落下,若说刚才那一句“骗子”,是让所有人错愕,那这一番话,便有些惊世骇俗了。皇室一直对仙门声称门口的大阵只为维护神京安全,可从没说过那还能检测修士的境界。 虽说绝大部分修士并不会特意隐瞒自身境界,可他们愿不愿意暴露是一回事,皇室隐而不宣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不可能!” “是啊,他们怎么敢欺瞒天下修士?” “等等,所以孟秀的真实境界到底是什么?他不是在金陵城中杀了无厌道人么?甚至还击败了北斗门的于尧啊!” 也有一些人并不在意皇室的欺瞒行径,更为在意孟七七的真实修为。一时间,质疑声四起,句句不离孟七七,声浪叠加,几欲把整个玉林台掀翻。 “你们大概不知道,孟七七他就只有第二层大圆满的实力,他甚至连第三层大境界都没到!” “他就是仙门之中最大的骗子,故弄玄虚、沽名钓誉!周自横一世英名,都要败在他手上了!” 最怕的事情来了。 陈伯衍克制住愈发躁动的无妄剑,缓缓闭上眼,尝试在心中呼唤孟七七的名字。 第114章 为王者 小师叔, 醒醒。 小师叔…… 一遍遍的呼唤, 如春风的呢喃,在孟七七耳边响起。这并不算温暖、甚至还散发着冰霜剑意的神识警醒着孟七七, 却并不让他感到寒冷。 因为这是他熟悉的陈伯衍的温度。 是了, 他不是那个无情的帝王, 他是孟七七。他不该沉浸在别人的情感里,那不是属于他的。 但是帝王的感情太澎湃, 如一个深海中的漩涡将孟七七包裹在内。他虽然寻回了自己的意识, 可以清醒地在陈伯衍的助力下退出去,可是这样一来, 周自横的剑意仍然被掩盖在深处。 他不能放弃, 绝对不能。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 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可是该怎么跟一位帝王留下的意念对抗? 他有神京,他有天下,他孟七七又有什么呢? 与此同时,玉林台外的情况愈发糟糕。 随着时间的推移, 前来观战的人越来越多, 而孟七七越是不露面, 就越是证明他心虚。而最初质疑孟七七的人,喊破守城大阵秘密的人,已悄悄退出人群,消失于无踪。 其余人都没有发现,只有李乐一直注意着那人的情况。细心观察之下,他甚至注意到人群中喊得最响亮的几个人, 也接二连三地退出了人群。他们毫无顾忌地煽动围观者,而后趁着谁都没有发现,一个个脱身而去。 否则剑阁声明在外,剑阁小师叔威名赫赫,岂会因为某人的一句毫无实证的证言而饱受质疑? 可究竟是谁?也把目光盯准了孟七七? 不过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如今的局面恰好是李乐想看见的。狂妄自大的孟七七,终究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正如他在金陵城中对北斗门做的那样。 “代价?我还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终于得偿所愿见到赵海平的皇帝,却在此时勃然大怒。 酒杯被摔在地上,碎成几瓣。静谧的竹林里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赵海平心中寒凉。 “陛下,没有人让你付出什么。这么多年,四郎是如何对你的,你难道不是心里有数么?”赵海平的声音难掩颓然。 “他是怎么对我的?是,他不虚伪,一向直来直往。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是皇帝,我为了保存他的这份直,我为了成全他的傲气,我需要做多少让步?我对四郎的感情从没有变过,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和你,仍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可是你知道吗?海平,我无数次想,我遇见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皇帝的声音忽然低落了下来,他伸手又拿了一个完好的酒杯续上一杯酒,道:“他活得太恣意了,有时我也很羡慕他,若我不是一个皇帝,或许我也能活成他那个样子。可是那对我来说太痛苦了,因为我永远不可能像他一样。人人都羡慕他啊,五山十四洲第一剑修,他能活得那么自我,可我却不能。” 闻言,赵海平久久没有说话。他只知道皇帝野心甚大,可却从不知他心中也有这么多忧愁哀伤、求而不得。 良久,皇帝直视着赵海平的眼睛,问:“我只求他为我牺牲一点点,哪怕是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做一些退让,可是他却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我。自此不入神京……你不知道这句话就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他是这样,你也自此不再与我相见。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赵海平再度语塞,他本就不善言辞,这十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想若有朝一日他再度与皇帝对峙,该如何说话。可临了,他却又嘴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想起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神京局势比如今还要动荡。那时候没有人要求别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也没有谁指责谁太过无情。 皇帝即便身陷困局,还能记着要从宫宴上替周自横捎带一壶美酒。 周自横捧着酒背着剑,在他的太子府门口为他守了一整夜。 那一夜,尸体堆满了墙根,太子终于变成了皇帝。 赵海平看着如今的帝王,微微垂眸,终是把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吞入腹中,道:“或许,是因为四郎从没有把你当皇帝看待吧。” 皇帝一口饮尽杯中酒,没有说话。 然而恰在此时,一股熟悉的波动从远处传来,直达皇帝心间。他霍然转头看向玉林台的方向,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会感觉到一股心悸? 赵海平却完全没有感应,他奇怪地看着皇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却也一蹙——是孟七七吗?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此时此刻,玉林台。 孟七七神识归位,忽然睁眼站起来,倒是吓了陈伯衍一跳。随后他更是不管不顾地沿着剑痕来回地走,口中念念有词,连陈伯衍叫他不答应。 糟糕的是,外面的人似乎准备强行闯进来了,公主殿下业已抵达。 陈伯衍微微蹙眉,外面的人太多了,他能挡得住一些,但并不能阻挡全部。而且他们占据着玉林台不让人进,本就不站理。 思及此,陈伯衍干脆收回本命剑,让人进来。颐和公主已经来了,有这第三方在,仍可拖延一段时间。 “小师叔?”陈伯衍再度唤道。 小师叔仍不应答,他仿佛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察觉。忽然,他停了下来,望着剑痕的某处,眸光微亮。 他找到破解之法了! 什么是帝王? 这个问题其实很主观。周自横为什么那么强大,因为在他自己构筑的小世界里,从无高低贵贱之分。 我心中本无帝王,世间一切皆可为王,一切皆可被打败。 我受烈日灼烧,烈日是王,那我便以伞度之。 我观世间疾苦,苦难是王,那我便仗剑荡不平。 如今哀思愁绪压倒剑意,那么何以解忧?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孟七七从须弥戒中取出周自横的酒,拍开泥封将酒尽数倾倒在秀剑上。霎时间,酒香四溢,秀剑出鞘,豪气四纵。 玉林台外的人闻到酒香,愈发加快了步伐追寻而来。然后,还不等他们走到那高阁的百步之内,就见孟七七站在那白玉台上,一手拎着酒壶,一手高举秀剑,对准了那道长而深的剑痕,用力劈下! “周自横!”李乐看着他的身影,忍不住惊呼。 这何其相似! 与此同时,公主府内。 匆匆回府的下属在鬼罗罗耳畔密语几句,鬼罗罗神色骤变。却不是变得凝重,而是多了几丝玩味。 他言笑晏晏地看向沈青崖,道:“听说小疯狗的真实修为被曝光了,此刻正被人堵在玉林台。” 闻言,沈青崖神色微变,目光下意识地往鬼罗罗的眸光深处探寻,判别真假。 令人失望的是,鬼罗罗说的似乎是真的。孟七七的秘密真的被捅破了,这简直是最糟糕的事情。沈青崖恨不得此时就冲过去,可看着鬼罗罗戏谑的神色,他又按捺下来,稳稳地坐着。 见状,鬼罗罗问:“沈兄不担心么?你可是他最好的朋友。” 沈青崖摇摇头,答道:“我不去,自有芳君陪着。” 又是陈芳君。 鬼罗罗眯起眼来,道:“你真不怕出事?” “怕。但是他是孟七七,我相信他。”沈青崖的语气温和而坚定,道:“所以我只要完成我该做的事情,鬼先生,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林姑娘之死跟你究竟有没有关系了吗?” “我告诉你又能如何?”鬼罗罗真是被他缠怕了,这半日枯坐,实在无趣,于是拂袖欲走。 可沈青崖却又站起来,牢牢地挡在鬼罗罗身前,仍是那副温和模样,问:“鬼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你以为你能拦住我?”鬼罗罗挑眉。 “若拼个生死,我不是鬼先生的对手,但若拦你一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沈青崖道。 “那好,我告诉你,人不是我杀的,但我给她提供了自杀的时机,这可以了吗?”鬼罗罗不胜其烦,道:“让开。” 没想到沈青崖却说道:“多谢鬼先生解惑,但恕沈某还是不能让。鬼先生怕是要去玉林台凑热闹,我想,阿秀一定不希望看到你,所以我只能请求先生留在这儿陪我了。” 闻言,鬼罗罗不怒反笑,手腕上金玲叮当,却是在动手与不动手之间徘徊。 另一边,防卫司刑房里的气氛则要和缓得多。季月棠独自一人面对着潇萧和孙涵,心态良好。 但是无论两人问什么,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我是来考状元的。 他甚至委婉地提出请求,道:“明日要交一篇策论,我还没有写完,二位大人能否着人将我的书箱拿来,否则完不成课业,夫子该骂我了。西林书院的夫子,一贯以严谨著称,这次我若惹了他们的不快,接下去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虽说夫子惜才,念在我年纪小就能考上状元,兴许会对我网开一面,可是……” 季月棠独自一人唠叨了许久,可也没有打动孙涵与萧潇。 潇萧瞥着旁边不动声色的大将军,心中有了计较,换一种方式,继续问道:“唐察,那我问你,你考了状元想做什么?” 季月棠微微歪头,道:“考状元就是考状元啊,学生并未多想。” “是吗。”潇萧道。 “学生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一试的事情。生命中有许多这样的事,人生路漫漫,试一试,有何不可?”季月棠笑言。 闻言,萧潇倒是从中感悟到一丝熟悉,笑曰:“我师父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季月棠:“是吗,那是学生的荣幸。” 顿了顿,季月棠又道:“既然我们如此有缘,仙君可否把我的书箱给我?我的策论真的来不及写了。” 萧潇:“……” 忽然,一道澎湃的剑意从远方传来,如一道波纹,迅速掠过每个人的心头。 萧潇与唐察对视一眼,立刻向剑意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孙涵都诧异地站了起来。 其实他才是最诧异的一个。 前日那个从城墙处来的献宝者一番陈词,让他注意到了孟七七修为上的猫腻。防卫司恰好协管大阵,于是他秘密查看了孟七七的出入城记录,立刻窥破了真相。 根据孟七七在金陵的表现来看,孙涵推断出他一定是用了某种密法。但密法一般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他派人去挑破孟七七的秘密,只要能让众人心中起疑便算成功。 等时间一到,孟七七便可不攻自破。 但是现在这股强横的剑意又是从哪里来的? 玉林台到这里可并不近,那股剑意横穿了大半个城池抵达这里,竟还有这么强的余波,实在太过骇人了。 孙涵几乎按捺不住,抬脚便要往玉林台去。然而萧潇却一个箭步挡在他身前,道:“大将军要去哪儿?嫌犯还没审完呢。” 第115章 破二境 此时的玉林台, 剑意纵横, 急匆匆奔向高台的围观者们如落花般被剑意吹飞,一个个狼狈至极。极有少数修为高深者, 诸如李乐之流, 尚能维持站定, 但也连退十数步,胸中气息翻涌, 元力混乱, 一时难以平息。 惊讶、错愕,随着忽起的风一起扶摇直上。 可不是说孟七七只有第二层大圆满的修为么?! “这道剑意……天呐……” “是周自横的醉剑, 我一定不会看错的!” 剑意席卷了整个神京, 此时此刻无数的人抬头遥望着玉林台的方向, 或驻足沉思、或直奔而来。但无论怎样他们都无法改变一个现实——这道剑意是在孟七七手中被激发的,那么现在它就是属于孟七七的。 期盼孟七七领悟失败,把剑意让给其他人? 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孟七七可是周自横的后人啊!这世间除了他还有谁能更快地领悟周自横的剑意?而这神京城中, 有能力阻止孟七七的人, 此刻大多都被拦在了原地。 惊愕的帝王猛地站起来, 他的哀意被破掉的一霎那,他能感觉到胸中一阵气闷。他本没有察觉自己在玉林台留下了什么,可此时再想去看时,赵海平却拦在了他面前。 “陛下,那定是孟七七,四郎的后人。” 皇帝沉默了, 他望着友人已经生了白发的鬓角,步子迟迟没有迈出。 另外几处,沈青崖挡住了鬼罗罗、萧潇拖住了孙涵,顾明义仍在牢中,而先一步赶到的颐和公主,第一时间拦下了自己的下属,凝眸远望,不愿上前。 在她的视线中,扶摇而上的风,卷起了无边落叶,而孟七七就站在风旋的中央——此时上前,无异于找死。 她不同于鬼罗罗,她有着明确的目标和野心。孟七七不是她的敌人,她又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不如卖他一个人情,日后或许还能用得上。 “去,把四周戒严,不要与修士起冲突,但也不要再让多余的人进来。玉林台乃皇家重地,告诫他们不可喧哗闹事。”颐和公主如此吩咐着,目光却片刻也没有从孟七七身上移开。 孟七七一剑之后便没有动过,任酒液顺着他的秀剑一滴滴滑落,他都闭着眼,仿佛沉浸在某种玄妙的境界中,无法醒来。 风旋转着,将酒香带向四面八方。玉林台四周茂密的杨树哗哗摇动着枝叶,仿佛也为之沉醉。 那是什么酒,竟有如此浓郁的香气? 那香气沁入剑意,又随着元力进入经脉,就连颐和公主这个普通人,都感觉到了一丝玄而又玄的意味。更不用说周围的修士们,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去除沾染在自身元力上的香气,只要他们运转元力,必定会受其影响。 惊喜的是,这丝酒香并没有为他们带来什么坏处,甚至让他们体内元力流转的速度加快了不少。若是此时打坐修炼,必定有所进境! 这可是周自横的酒,周自横的剑意啊。 许多人按捺不住,纷纷坐下打坐修炼,而身处剑意中心的孟七七,更是沉浸其中,快要醉了。 他是真的要醉了。 或许是一坛酒太多,他的口鼻、经脉,无处不是酒香。即便他被周自横灌过许多这样的酒,一时也承受不住。 他的脑袋晕晕乎乎的,他能感觉到周自横的剑意除了挥散掉的那些,大部分都冲进了他的经脉,不断地与他融为一体。 这整个过程并没有一丝痛楚,但是他想保持清醒,却极为困难。 在这半醉半醒之间,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在倒下之前,唤一声大师侄的名字。 于是颐和公主等人就看到在风旋渐渐停下之时,孟七七忽然晃了晃,仿佛就要倒下。然而陈伯衍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孟七七便就这样倒在了他怀中。 甚至,颐和公主还看到孟七七歪着头往陈伯衍胸膛上蹭了蹭,脸色红润,没有半分虚弱的模样。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陈伯衍搭在他腰上的手,又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 好像并没有人在意到他俩的这些小细节。 陈伯衍扶着孟七七坐下,低声提醒道:“小师叔,入定。” 孟七七却打了个酒嗝,整个人都跟着颤了颤,可爱至极。陈伯衍费了好大劲把兴奋蹦跶的小无妄压下去,而后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将他自身元力中的寒意凝于指尖,点在孟七七眉心。 孟七七一个激灵,终于清醒了。 周自横坑我! 若不是大师侄在,我恐怕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悟道悟到把自己醉倒的修士,足以载入仙门史册。 孟七七一边腹诽,一边轻咬舌尖保持镇定,而后飞快引导元力顺着经脉运转,最大限度地将周自横留下的剑意消化。 可没想到的是,他发现自己一直无法突破的瓶颈,竟然已经破了。 就这样无声无息,在他自己都没有恢复清醒的情况下,突然破了。而此时此刻那股属于周自横的剑意仍在他体内欢腾,沿着经脉一路勇往直前,每一次绕行一周回到丹田,看到秀剑便一头冲上去。 小小的秀剑被那股剑意冲得东倒西歪,孟七七忙稳住它,每一次剑意冲过,都争取能吸收到更多。 秀剑在不断地被锤炼,不过片刻便光华晕染,更显锋锐。 可陈伯衍却并不好过,因为无妄在闹腾。它感受到秀剑在被别的剑意锤炼,陡然间爆发出一股极强的抗拒之意,欲出去与它一决雌雄。 周自横的剑意又怎是能轻易被挑衅的? 它登时横冲直撞起来,两相倾轧,倒是苦了孟七七。好在陈伯衍及时压制,这才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进境、不断地进境,要知道此时的孟七七是开启禁术的状态,修为本就被拔高了一个层次。周自横的剑意冲刷之下,孟七七更是如虎添翼,趁着这股势头,直接向下一个境界发起冲击。 周自横的剑意是什么?是一往无前。 只需前进、前进,不断地前进,冲破一切壁垒,碾压一切阻碍,直至生命消亡。 百息之前,孟七七从第二层大圆满直接突破至第三层大境界。 现在,又一举攻破第三层小圆满的屏障,顺利进境。 又是百息之后,那股剑意冲向第三层大圆满的突破口,去势不减。 只需前进、前进,不断前进! 孟七七咬咬牙,调动起全部的力量准备破境。虽说他连破两境,速度已经足够惊人,想要直接突破第三境大圆满,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不行呢? 修炼之道,本就在于无数次尝试。他不惧怕失败,只怕自己有一天会失去尝试的勇气。而现在,他战意满怀。 无数的天地元气,在向孟七七聚拢。修士冲击下一层境界时会出现的元力气旋已在他身侧初具雏形,这可把周围所有人都看呆了。 因为禁术的关系,他们此时还是无法看透孟七七的真实修为,可他连破两境的事实可是铁打的! 现在他竟然还要破第三次! 即便他起初真的只有第二层的修为,可到了现在,也已经破入第三境了! 无数围观者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叹弗如。李乐有心破坏,可颐和公主在此,陈伯衍又虎视眈眈,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李乐心思千回百转之间,孟七七已向大圆满发起了第三次冲击。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到了他这里,却是愈战愈勇。一次不行那就试两次,两次不行那就第三次。 剑意在不断被消耗,陈伯衍看得出来,破镜已无希望,继续冲击下去,或许会对孟七七自己造成损伤。 可是感受到他身上从不衰竭的气势,陈伯衍却迟迟伸不出阻拦的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并不是贪功冒进,而是一种精神的延续。陈伯衍不能出手打断,甚至不能作任何干扰,此刻没有人能帮得了孟七七,他只能靠他自己。 破、快破! 这是无数人此刻的心声,他们绝大多数人与孟七七、与孤山剑阁无冤无仇,只为求一战。方才他们受了剑意的好处,此时眼看着孟七七到了破镜的关键时刻,都不由在心中期待起来。 若孟七七真能成,那可真是又一个奇迹了。 能亲眼目睹这样的奇迹,在他们漫长的求仙路上,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可是元气聚集得越来越浓郁,孟七七却迟迟没有突破的迹象。 这已经是他失败的第六次了。 现在是第七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孟七七喘了几口气,调动起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再度发起冲锋。剑意在叫嚣着,狂吼如龙,它似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消亡了,于是奋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区区第三境,能奈我何?! “咔!”一道裂缝,出现在吼声的余波里。 孟七七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的气息剧烈地波动着,在第三层小圆满与大圆满之间上下起伏。 时机,正是现在! 陈伯衍一掌拍在孟七七背心,浑厚的元力涌入他的体内,所到之处冰寒一片。无论是孟七七因为强行破镜而造成的经脉损伤,还是被冲开一条裂缝的突破口,都在瞬间被冻住。 孟七七一个激灵,立刻打坐调息。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元力运转如常,经脉的创伤处因为被冻住,伤势得到遏制,一时半会儿不会有问题。而那道裂缝,原本是要再度合上的,此时也被牢牢定住了。 陈伯衍的这一手,可谓是妙到毫巅。 于是众人就见刚刚才吐了一口血的孟七七,没事儿人一样站了起来。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在他服下一颗丹药之后,这抹苍白也在快速消退。 他成功了吗? 没有人知道,但此时从孟七七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尤为可怕。 一片紧张过后的寂静中,颐和公主率先上前恭贺。话音落下,其余人纷纷醒悟过来,道贺声连成了片。 孟七七四下扫了一眼,挥袖拂去满地落叶,状似不经意地抬眸问道:“是哪个要挑战我?” 四下俱寂,所有人面面相觑,人人心中战意昂扬,却又谁都不敢第一个上前。忽然,有人想起李乐来,急忙四下查探,却看到李乐已退出了好几步远。 “嗳,李兄,方才你不是最想上去挑战的么?怎么走了?”那人立刻高喊。 话音落下,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去,李乐的脚步顿时僵住。他转过身来,神色还算平静,道:“在下只是忽然想起有点事情要处理。” “有什么事能比约战孟前辈还重要?”另一人呛声道:“现在孟前辈已欣然应战,您快去吧,我们都排您后边儿呢。” 此时,许多人都察觉出这整件事的不对劲来——这李乐,似乎有问题啊。 李乐骑虎难下,眼看着众人起哄要将他推上玉林台,他索性把心一横,主动上前,朗声道:“在下南州李乐,请孟兄指点。” 孟七七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 他迟迟不应答,李乐的心里就开始发毛了。说实话,方才听到孟七七只有第二层修为时,他心中暗喜。可孟七七连破两境,现在的李乐已经对他产生了一股无法抹去的忌惮。 一开始就知道那人很强,和中途知道他其实很弱,后来又眼睁睁看着他变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李乐等得心中发慌,终于,就在他脑袋中的那根弦崩到极致时,孟七七后退一步,道:“请。” 他的秀剑还未归鞘,也就无需再次出鞘,云淡风轻地往那儿一站,破镜时激发出的战意便自然而然地再次昂扬。 李乐郑重拔剑,蓄势待发。 双方均已把剑,激战一触即发,孟七七却又忽然道:“李兄先请。” 李乐第一反应便是孟七七耍诈,可是转念一想,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能耍什么诈?况且,这才第一招,即便他最终不敌,也不可能一招就败在孟七七手下。 他不过就是连破两境之后自信心膨胀,故作谦让罢了。 李乐却不谦让,既然孟七七要送他一个先手,那他就大方收下,让孟七七知道狂妄自大是什么后果。于是,李乐率先出手,且第一招,便用上了自己招式最复杂、威力最大的一招。 孟七七不是要让他吗?那就得眼睁睁看着他把这招出完! “是降龙决!”李乐甫一起手,便有人道破了剑招的名字。盖因这套剑诀的起手都有一个很显著的特征,仙门中会的人不多,但却绝不算稀有。 不同的人使出来的降龙诀都各有不同,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李乐出的这一招是降龙诀中威力最大的那一招,剑势强盛、剑芒如龙鳞般密布,几乎避无可避。 若是让李乐这招得手,那孟七七可就危险了。 “孟前辈小心啊!”人群中有人疾呼出声。 孟七七却避也不避,甚至就这么等他的剑招脱手,可谓狂傲之极。但现在岂是摆谱的时候,李乐已经出手了,你倒是动啊!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战局。 一颗颗心,不由得为两人揪起。 他们屏气凝神,似乎要见证一个刚刚崛起的强人因为自负而黯然退场。 忽然,孟七七动了。 就在李乐剑招脱手的刹那,他毫无预兆地跨前一步,一招毫无花哨的前劈出手,正对李乐面门,秀剑用力挥下! 李乐心中一喜——孟七七果然自负轻敌了,他甚至没有用上孤山剑诀,就这么一剑,还能破他的剑招不成?! 可是下一瞬,错愕在李乐的眸中放大。 孟七七的剑,只一招,竟然劈出了风雷之势。此时他才忽然看清,孟七七竟是双手持剑,他用使刀的方式去劈这一剑,剑芒在劈下的刹那间暴涨。 剑芒不散,始终凝于一点。比起李乐的降龙诀那铺天盖地的气势,孟七七的回击看似平平无奇。但就是这平常的一剑,细小的一点,轰然间破开了李乐苦心营造的剑势,从正中间破了个淋漓尽致。 势如破竹! “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孟七七的剑已破开降龙诀,剑尖停在李乐眉心,只差毫厘,便可取他性命。 天光在剑尖一闪而归,而那瞬间震起的尘土和落叶,此时才将将落下。 整个玉林台,一片寂静,是死寂。 快,太快了!几乎是压倒性的一击,李乐竟毫无还手之力!可孟七七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实力?! 孟七七出了这一剑,却是畅快十足。 别人无法理解他为何如此厉害,他却没有那个好心为别人解惑。说穿了,李乐在神京这个龙脉潜伏之地用降龙诀,本身就是脑子被驴踢了的真实写照。 再者,孟七七破了皇帝的剑意,那才叫真正的降龙。此刻他战意正盛,犹如周自横附体,倾尽全力的一击若不能击败李乐,恐怕周自横死了都能气活。 但无论原因为何,这一招都够畅快。 孟七七此刻神清气爽,胸中块垒尽去,恨不得再打上一千场。可李乐却被刚才那一招吓住了,僵在原地动都不动,冷汗涔涔。 扫兴。孟七七收剑,不欲与他再多说一言,然而此时陈战忽然出现在玉林台。他附耳与陈伯衍说了几句话,陈伯衍又转告给孟七七,道:“小师叔,查清楚了,这个李乐是北斗门派来的。” 哟。 孟七七的兴致又来了,笑眯眯地再度看向李乐,道:“再来一局?这一局我让你两招。” 李乐顿觉受辱,怒道:“孟七七,你不过赢了我一局,不要太过狂妄。这仙门中人才济济,一个我又算得了什么,你莫要以为自己就天下无敌了!” “呵。”孟七七轻笑,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道:“看来你知道得很清楚嘛,一个你算得了什么——那你有什么底气与我孟秀这样说话?要打便打,不打就滚。” 第116章 叹息刀 “李乐你到底行不行?敢不敢打啊?!” “李兄快上啊!” “哈哈哈你不是怕了吧?!” 孟七七几句话, 瞬间将气氛点燃。众人的起哄声此起彼伏, 此时的李乐,俨然已成了之前的孟七七。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的结局, 战也不是, 不战也不是。 孟七七却不会等他多久, 随手挽了个剑花,漫不经心地问:“怎么, 北斗门没有教你如何应对吗?” “你!”李乐没想到孟七七竟直接戳破, 又惊又急。 一旁观战的颐和公主却忍不住笑着摇头,孟七七果然是孟七七, 你来虚的他偏给你来实的, 你要走弯弯道道, 那他就能一棍子把你捅上天。 难怪鬼罗罗总是对他念念不忘。 “听说你们于尧长老失踪了?你不去找他,大老远跑来找我孟秀的麻烦,好清闲。”孟七七继续说道。 李乐彻底怒了,长剑直指, 道:“孟七七, 我不用你让我, 我们堂堂正正再打一场!” “哦?堂堂正正?”孟七七诧异了,问道:“难道刚才你输得偷偷摸摸吗?” 哄笑声四起,李乐这下可丢大了。于是他恼羞成怒之下,悍然出手。这一举动必然招致骂声,但他管不了了,若他不能抢到先手, 只怕还会输得更惨! 孟七七倒是一点儿都不慌乱,李乐长剑刺来之时,他身形一晃,已掠至一旁。 李乐扑了个空,立刻调转方向,长剑横扫。孟七七却根本不与他对阵,又是轻飘飘地往后一退,恰好避过了他的剑锋。 “孟七七,你有种别躲!”李乐怒道。 回应他的是孟七七的一声轻笑,那轻笑仿佛就在耳边,可等他警觉地回头,孟七七早已到了百步远处。 此时的孟七七,仿佛在刻意嘲笑他,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李乐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被他影响,可是孟七七略带戏谑的目光无处不在,太过可恶,完全无法忽略。 这憋屈的一幕,也同样落在周围人眼中。 可刚才孟七七的话让人深省,李乐虽恼羞成怒,却并未驳斥他的话,这便说明孟七七说的是真的。李乐跟北斗门有关系,他是帮北斗门出气来的。 北斗门与孤山剑阁的恩怨在仙门中人人皆知,真要论理,绝大部分人站在孤山剑阁一边。如今李乐又搞这一出,在众人眼中便有点自作自受的意味了。 无人再为李乐加油鼓劲,李乐自身方寸已乱,更加不是孟七七的对手。又是十来个回合之后,孟七七也失去了作乐的心思,一剑将之打出玉林台。 李乐重重倒在地上,整个视野中只剩下孟七七站在玉林台上冷眼望着他的身影。整个第二局,他仍是没有沾到孟七七一片衣角,而他却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甘心,咬牙爬起来欲再次打过,可孟七七却已经转过身去,喊着“下一个”。无视,比挖空心思的嘲讽更让人难受。 可不光光是孟七七如此,即将上场的那位剑修更是直接走到李乐身边,道:“麻烦让一让。” 他的神色是那般鄙夷,语气是如此的冷,瞬间将李乐推入寒潭。但李乐没有转身离去,反而咬咬牙留了下来。 他不信孟七七能一直赢下去,他总有输的时候! 此时第二位挑战的修士已登上玉林台,让众人眼前一亮的是——他的武器是一把刀,一把环首刀。在场许多修士都知道孟七七也有这么一把刀,他曾在王氏秘境中用过。 但区别在于,孟七七的环首刀较短,是一把古朴的铜器。而这位中年修士的环首刀更为纤长,刀身雪亮,一看便不是凡品。 孟七七亦眼前一亮,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以环首刀为本命武器的修士。环首刀,顾名思义,每一柄刀的刀柄处都有一个金属环,而这位修士的环首内雕刻着精美的龙雀图案,是为“龙雀大环”。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孟七七问。 “在下宁洲赵西,刀名戮鳞。听闻孤山剑阁在刀法一途亦颇有造诣,特来请教。”这赵西对李乐有多鄙夷,对孟七七就有多尊重,恭恭敬敬地对这个年纪比他小好几轮的人行晚辈礼,脸色没有丝毫不适。 看来,这是个真心想要比武切磋的人。孟七七知道,对方说得已经很委婉了。孤山剑阁乃是剑道正宗,对刀法没有多少研究,只有周自横习得百家之长。除了剑道,他最擅长的武器就是刀,这一点也很好地在孟七七身上体现了出来。 刀么…… 孟七七对武器并无偏好,他一开始跟随周自横修习,练的就是刀。刀是杀人刀,没有什么精妙绝伦的招式,但是一劈一砍之间,皆是杀意。 “你若真想讨教我的刀,也可以。但是我的刀法远不如小师叔那么圆融自如,也许帮不了你什么,你还想挑战吗?”孟七七道。 赵西点点头,郑重道:“我练刀数十载,却无甚收获,只求得一个快字。今日这一场无关胜负,只愿求一丝指点,请前辈赐教。” 让孟七七放弃本命剑改用刀,这本就是占便宜之举,于是赵西直接点名此局无关胜负,即便、万一孟七七输了,那也并非他技不如人。 可即便如此,在场众人看着孟七七真的收起秀剑拿出环首刀时,仍觉得孟七七托大了。他还那么年轻,即便继承了周自横的衣钵,修个剑法精通,可刀法毕竟又是另一门学问。 这一局,难。 但两位当事人表明了切磋之意,旁人便只好按捺下来,且看孟七七能给出什么指教。 双刀出鞘,战意勃发。 天光在刀刃上掠过,初夏的玉林台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关外的茫茫大漠。 忽然,一片绿叶悠悠从天空飘落,擦着双方战意的缝隙落在二人中间,如入无人之境。 无人说话。 无风自来。 绿叶落下的刹那,一粒尘埃都未扬起,孟七七鬓角的头发却忽然动了动。似有一缕肃杀的叹息,拂过他的耳畔。 无情剑,叹息刀。 孟七七身随意动,手持刀柄、刀尖向下,提刀置于耳畔。电光火石之间,赵西已出现在他的右侧,双手挥刀砍下。而孟七七提刀的动作恰好挡下了这快如闪电的一击。 “叮!”双刀交击,两人的身影又迅速分开。 一击、又一击,战斗一旦打响,节奏快得让人惊叹。 难得的是,这两人似乎是一个路子的战斗风格。 招式同样的简洁、明快,每一个转身之间都没有半分停留,每一次出招前都没有半分犹豫,每一个攻击的角度都恰如其分,直取要害。 快、依旧是快! 如乱石穿空,如惊涛拍岸,快得犹如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没有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那是刀,一刀两断的刀,单刀直入的刀。 快刀,斩乱麻。 “天呐……他竟然真的跟上了赵西的速度!” “这可真是好一个快刀,这两人都没有用上元力,纯切磋之局啊……” “赵西又变快了!一、二、三……十六、十七……二十七刀!已经二十七刀了!” 二十七刀,与孟七七的四十九剑不同。孟七七的莲华是一招之内幻化出四十九剑,可赵西是实打实的用过硬的刀法和极快的速度,在短时间内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连出了二十七刀。 只要孟七七有一刀没有接下,就会瞬间处于劣势。 这样的对刀,输赢只在转瞬之间。 但这一局,输赢不是目的。 若抛去这个目的,该怎么打? 孟七七忽然后退一步,避过如疾风暴雨般的连击。但是这二十七刀,甚至还有更多刀的罗网,不是后退一步就可以躲过的。 右腿在地上划过圆弧,孟七七侧身站定,上身微微后仰,再避一刀。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两指探入刀柄圆环,环首刀开始绕着他的手指旋转,出刀、转向,毫无迟滞,灵活如有生命一般。 “铛!”环首刀震开对方的戮鳞,又挡下一刀。电光火石之间孟七七又借刚刚侧身的惯性再次转身,再转、再转,天青色的罗衣荡开如荷叶,只听“铛、铛、铛……”密密麻麻的交击声不绝于耳。 “他、他竟然全挡住了!一刀不落!” “天啊……” 所有人看得目不转睛,但他们惊讶的其实并不是孟七七能把赵西的刀全部挡下,而是孟七七所展现出来的姿态。 灵活、轻盈、游刃有余。 他的每一次转身、每一次出刀,衣袂翩飞的模样,都雅极。 “铛!”又一击过后,连击终于结束,二人各退数步站定。 赵西喘着粗气看着孟七七,心中亦掀起狂澜。都说孤山小师叔一代更盛一代,如此看来传言果然不差,这孟七七还这般年轻,一手环首刀使得炉火纯青,功力不俗。 但是这还不够。 赵西提刀再次冲出,速度较之方才更快几分! 第117章 快与慢 对方更快了, 该怎么办? 电光火石之间孟七七来不及思索, 便又与赵西拼了十几刀。这样快的对刀,不仅仅是围观者看得无法呼吸, 对战者本身亦身处于巨大的压力漩涡之中, 每一步都不容有错。 孟七七其实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赵西似乎还远没有到达极限, 他的刀法远在孟七七之上。这样下去孟七七要么被他拖垮,要么以蛮力压之, 那这场切磋也就毫无意义了。 用刀法切磋, 那必定要在刀法上做文章。 快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慢。 可是孟七七只要慢上一丝,就会被赵西抓住机会击倒, 那又怎么能慢下来呢? 极速的对战中, 孟七七的脑子转得比他的刀还要快。他能感觉到赵西的刀上传来的愈发亢奋的刀意, 碰上孟七七这么个敢跟他正面比拼快刀的对手,赵西心中兴奋不已。 他打得愈发快意,出招愈发流畅,一刀更比一刀强。 如此一来, 孟七七要在他的快刀中找出他的弱点并击败他, 就显得愈发困难。因为赵西的刀意, 愈发趋向圆融了。 圆,是世上最难破解的图形。 “孟七七麻烦了。”很快,有眼尖的修士看出了端倪。 旁人却仍沉醉与精妙的对刀无法自拔,闻言反驳道:“胡说什么,孟秀他明明每一刀都接下了,只要保持下去, 失败的必定是赵西。你看孟七七这样子,好像还没出全力呢。” 对方摇摇头,却不再辩解。 就在此时,孟七七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小心啊!” 惊呼声四起,所有人都惊愕于孟七七的举动,就连陈伯衍都不由蹙眉。他握紧了无妄剑,目光紧紧地盯着孟七七,但出于对孟七七的信任,他仍是按捺住了。 他家小师叔绝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而此间所有人的震惊,其实远不如赵西一个人。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他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了顿,可连绵的刀势已成气候,不是赵西说收就能收住的。 所以他的刀依旧快、非常快! 银亮的刀尖眨眼间便到了孟七七身前,天光汇于那一点,迸发出的亮光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然而此时孟七七却闭上了眼! “啊!”有人惊呼,然而话音未落,赵西的刀倏然穿过孟七七的身体,然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一滴血,一片叶,都没有留下。 那就是孟七七的一个虚影,一戳即破。 赵西在刚刚触碰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可是他收不住。一个踉跄之下他匆忙回头,一刀,却又挥了个空。 孟七七并没有趁势攻击,他就提刀站在不远处,闭着眼,任风与叶在周身飘摇。时间,仿佛在此时静止,他的衣摆也垂落,鬓发也垂落,一切都很安静。 此时此刻他正在脑海中刻画一个圆——那是属于赵西的圆。 他需要让自己保持冷静的思考,然后,攻破这个圆。 赵西却不由暗想: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嘲讽吗? 四周树叶哗哗,议论纷纷,赵西深吸一口气,再度提刀攻去。他很快便将方才的想法抛诸脑后,因为他依旧能感受到孟七七身上的认真和他的战意,那么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选择。 唯战而已。 可是空了! 又空了! 孟七七好似把速度都放在了躲避上,那身法诡异莫测,他甚至还在听声辨位! 他是想就这样打破我的刀势吗? 赵西暗自思忖着,动作却也不慢,立刻向其扑去。但这一次他学乖了,人还未到,脚下踢出的一粒石子却瞬间洞穿孟七七的虚影。 虚影破了,真身在何处? 找到了! 赵西于半空折转,蓄势待发的一刀向孟七七真身劈去——这样一来,他无疑为自己争取了许多宝贵的时间。 孟七七还来得及换位吗? 无数颗心砰砰直跳,答案是肯定的! 孟七七的身形一晃,千钧一发之际躲过赵西的刀。可是还没有完,赵西似是早有预料,于是右手的刀眨眼间换到左手,左手刀探出,以一个刁钻的狠辣的角度朝虚空刺去。 “铛!”击中了! 环首刀与戮鳞,终于再次相遇。 赵西把握住这好不容易创造出的机会,立刻猛攻。他知道,他能留住孟七七一次,绝不可能再留住他第二次。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孟七七似乎没有了再次躲避的想法,他又再次出刀了。但是他的刀很慢,若放在平时,便是普通的挥刀,但是与赵西提到极速的刀比起来,那就太慢了。 似春风拂柳那样的慢,似云卷云舒那样的舒缓。 他仍闭着眼,侧耳倾听着风中的刀意。刀在叹息,那是杀人饮血般的叹息声,被风扯着、被日光照耀着,在天地间独鸣。 每一柄刀,都有自己不同的声音。 “铛!”清脆的交击声便是曲谱中的音律,总在该出现时出现。 可它落在众人耳中,却又那么的突然。他们看见赵西如猛虎下山,刀势凌厉,让人心悸。换成自己去接他的刀,在场诸人也没有几个有把握能全部接得下。 可是孟七七慢悠悠的一刀,却恰到好处地挡下了赵西。 仿佛一切都是天意,他的刀就该在那一个时刻,出现在那个位置,分毫不差。而只有赵西自己知道,孟七七那看似慢悠悠的一刀里,究竟蕴藏着多少力量。 那是包裹在轻慢外表下的重重一击,只在接触的瞬间爆发,将赵西击退数步。 是巧合吗?还是他真的做到了无比精准的预判?赵西心中警惕,可他别无他法,只能不断攻去。 慢,还是慢,孟七七的刀越来越慢了。 可是无论他在众人眼中有如何的慢,甚至于大家都能看到那柄刀上还未褪去的铜锈,它仍然慢悠悠地把赵西的刀给截住。 每一次,无一落空。 “你们看,他几乎没有在移动位置了!” “现在是赵西围着他在打啊……” “他这起手……怎么有点道家的韵味?” 围观者议论纷纷,心中被这奇妙的对局激起了无限好奇心。盖因此时的局面真是太难得一见了,快与慢同时存在于一方天地间,看似诡异,实则融洽。 慢慢的、慢慢的,慢竟然压制住了快。 也许是孟七七不再移动,狭小的范围给了他“慢”的机会,但是这依旧让人大开眼界。 颐和公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陈伯衍身边,看着这玄妙的一局,忍不住赞叹道:“孤山小师叔果然名不虚传,如我这般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此间玄机。” “公主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陈伯衍沉稳道:“以慢制快,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那是因为所有人都被表象骗了。” “被骗了?”颐和公主问。 “小师叔的刀固然很慢,但他的思绪很快。”陈伯衍道。 闻言,颐和公主若有所思,再次望去时,眸中已多了些清明。她道:“你说孟前辈已能探知赵西每一刀的落点?所以他能这么慢?” “不是落点,是弱点。”陈伯衍道。 “弱点?有何弱点?”在颐和公主看来,赵西的刀快得几乎找不出任何弱点。 陈伯衍便道:“太快了,便是他的弱点。” 话音落下,战局忽然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赵西一刀向孟七七斜挑而去,孟七七却根本不避。他连慢都没有了,只剩下静。微颤的睫毛趋于平静,刀风袭来时,孟七七混沌的脑海中终于出现一丝透亮。 下一瞬,他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而赵西来势汹汹的一刀,就在孟七七平静的注视下,擦着他的胳膊而去。 落空了。 赵西失手了。 一刀,仅仅刺破了那件薄薄的天青色纱衣,连孟七七的里衣都未曾割破。 赵西的心中翻起巨浪,一时乱了方寸。孟七七却勾起嘴角,那双明亮的澄澈的眼睛,几乎瞬间看到了赵西的心底。 赵西急退,孟七七却也不追。 待赵西缓过一口气,稳定住心神,他再度朝孟七七攻去,可结局并没有丝毫改善——他开始不断地失手。 从一开始的数刀之中失手一次,到最后三刀之中必有一次失手,中间花了不到片刻时间。 “呼……”赵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想稳住自己的刀,找回最初的感觉,可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根本已经无法再保持本心了。 他开始急切,急切便更容易出错。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可能?他的快刀已经完全失去作用了吗? 这样的疑惑充斥着他的内心,他不甘心,可又无计可施。在最擅长的地方被对方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打败,这样憋屈的感觉生平仅见。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赵西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沉。 “最后一击。”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着,不管成败如何,这都是最后一击了。 风,染上萧瑟。 众人察觉到这一局似乎快结束了,纷纷屏息凝神。 说时迟那时快,赵西动了。他直直地提刀朝孟七七劈去,不带任何花哨,就是笔直的、倾尽全力的一刀! 孟七七亦不敢有丝毫怠慢,他选择了与赵西同样的方式,提刀、冲上! 刀意纵横! “铛——”刀鸣不止,震得烟尘四起,林间的树叶都扑簌簌落下。 谁赢了? 众人伸手挡了一下刀风的余波,而后立刻抬眸观望。只见渐落的烟尘中,两人相距五步的距离,都提刀站着。 孟七七脸色微白,但气度沉稳。 赵西晃了晃,唇角渗血。 “是孟前辈赢了!” “孟秀赢了!” 输赢已定,赵西擦去唇边血迹,抱拳认输:“赵某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但是方才孟前辈的对应之法太过玄妙,我一时还无法领悟,不知前辈可否为我解惑?” 赵西输也输得坦荡,孟七七自然不会吝啬于几句话,收起环首刀,笑道:“你的快刀确实很厉害,若单纯比快,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想必你自己也早有察觉,你的快,已经超脱你的掌控了。” 闻言,赵西点头,道:“可我的刀法平平,这是我唯一的优势。” “不。”孟七七摇头:“你的优势在于你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刻苦,在于你拿刀的手有多稳。因为熟练、因为稳定,所以你才能那样快。如今的修士十个里有九个过于注重境界的提升,以势压人,以元力的充沛取胜,但是——挥剑千次,其义自现。” 话音落下,围观修士们多有怔愣。这道理听着很普通,但对于如今的修士来说,勤于打坐、提升境界才是修炼的最快办法。 如赵西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都坚持挥刀千次、万次之辈,大多都是资质普通,修炼功法更普通的人,他们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可所有人惊叹于孟七七的实力时,殊不知他本身也是这种人。 别人打坐三五月,衣衫纤尘不染,突破了。他在泥里打滚,于刀尖上求生,可能也拍马难及。 但这样就放弃了吗? 不是,所以赵西来到了此处,站在孟七七面前。 孟七七喜欢这样的人,他从他的刀上感受到了他数百万次挥刀的决心。 赵西问:“前辈的意思是……我只能继续勤加练习,让自己更稳?” 孟七七微微笑道:“也不尽然,天道不会总欺负老实人。” 老实人?前辈刚刚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赵西如此想着,哑然失笑。 此时陈伯衍上前道:“小师叔的意思是,在勤加练习的同时,不妨耍一点小聪明,找一条更快的路。这无伤大雅。” 孟七七挑眉:“耍小聪明?” 陈伯衍:“师侄口误,应当是发挥智慧。” 什么口误,就是故意的。 孟七七负手而立,下巴微抬,道:“那不妨大师侄来说说,该怎么发挥智慧?” 陈伯衍此时又变得恭敬十足,转头看着赵西,道:“其实小师叔已经告诉你了,诀窍在于,你要让自己变慢。你的出招看似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滞,但是太过冗余。过快的出招,压缩了你思考的时间。于是一刀就可以达到的效果,你出了三刀。虽说这会让对手疲于应付,可一旦碰到高阶的对手,只需花一些时间,对方便能窥破你的弱点。你的快,便显得毫无意义了。” 闻言,赵西陷入沉思。他一直以来都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快,所以才能被对手找到弱点击败,如今看来,却是自己错了。 这时孟七七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领略过快的风光之后,再停下来慢慢看一看、想一想,也是个不错的决定,不是吗?我想小断解刀这套刀法会更适合你。” 赵西微愣,随即感激抱拳道:“多谢前辈赐教。” 此时此刻,赵西才算是心悦诚服。若是从前有人对他说你该慢一慢,他必定会嗤之以鼻,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仰仗了。可今天孟七七直接用慢刀将他打败,明晃晃的现实摆在他面前,他却不得不服。 孟七七本可以用其他更轻松的方式打败他的,可是他没有。 孤山剑阁,果然还是那个“能为天下师”的孤山剑阁。 赵西心满意足地下去了,孟七七一句“承让”让这局切磋完美落幕。围观修士们则看得一个个跃跃欲试,气氛高涨,心中对孟七七的不服已去了一大半。 只有一直没走的李乐一张脸黑得像锅底,只恨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此处。 陈伯衍环视一周,上前一步道:“好了,今日还有最后一局,哪位仙君应战?” 此言一出,其他人便不干了,纷纷嚷道:“怎么这就还剩最后一局了?” “是啊是啊,我们还想向孟秀前辈讨教呢。” “今日天色尚早,恳请前辈多留片刻啊。” “……” 孟秀不言语,目光扫向陈伯衍。 陈伯衍冷声道:“一日三战,不可多。诸位难道还想来车轮战?” “这……”众人犹豫起来,这倒像是他们咄咄逼人了。于是当即便有人站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孤山剑阁的决定,其余人纷纷响应,这一日三战的规矩便定了下来。 孟七七不由暗自松了口气,三个,不多不少,恰好是他的极限。果然还是他家大师侄关心他,都记着呢。 第三位登台的修士,很快决出。 这位倒也是个不愿意占便宜的,主动提出让孟七七休整半个时辰。孟七七也爽快,毫不做作地答应下来,顺道与颐和公主喝了杯茶。 众人看着玉林台上摆开的茶摊,哭笑不得。 一炷香后,第三局开打。 这次的对手是个剑修,孟七七以秀剑迎战,交手数回合后,以对方主动认输落幕。 至此,孟七七三战全胜,流言不攻自破,而这消息在神京传开后,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118章 雨夜中 孙涵亲自审了季月棠大半日, 直到孟七七三战全胜的消息传来, 也没有从季月棠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西林书院的夫子倒是来了,读书人一身的臭脾气, 扬言大将军若是不放他的学生, 他明天就去告御状。西林书院的夫子, 来头可都不小,在他看来——季月棠年纪尚小, 又刚入京, 身上没有修为,堂堂大将军与一个孩子过不去, 简直是大夏之耻。 孙涵原不想放人的, 拿捏住唐察这个寒轩打斗的目击者, 他就能有机会把二皇子的疯症推到孟七七头上。如此一来,孟七七和赵海平都讨不了好。 可萧潇还在,这位孟氏高徒从头至尾便防着他,最后硬是让那位夫子把人带走了。 孙涵微微眯起眼, 一拳在桌上打出了一个凹陷。让他来审唐察本就是孟七七的意思, 但他又派一个萧潇来搅局, 如此看来,孟七七根本就是在怀疑他。 而萧潇离开防卫司后,就一直跟在季月棠身边,美名其曰护他周全,可那张笑脸背后究竟藏着什么,谁都不清楚。 今日是季月棠入京的第四天, 他与屈平打赌的最后一天。 另一边,鬼罗罗在沈青崖离开后发了一通脾气。颐和公主回府后却也没顾上哄他,兀自进书房鼓捣着什么。 鬼罗罗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去找她,就见她正盯着神京地图写写画画。他便靠在桌旁,问:“又有什么新动作了?” “方才你的那位小疯狗跟我交了个底。”颐和公主抬眸,道:“他不日将离开神京,所以请我尽早把防卫司给抄了。” “嗯?”鬼罗罗挑眉。 “有关于孟七七真实修为的流言,以及城防大阵的事情,只可能是从防卫司传出来的。赵海平出山,有些人坐不住了。”颐和公主道。 “他们还在竹园谈心?”鬼罗罗所说的他们,便是皇帝和赵海平。 “自然,多年不见,总有许多话要说。我回来拿点东西,这便要去竹园外候着,禀报玉林台的事儿。还要劳烦鬼先生替我看着防卫司,以免出什么乱子。”颐和公主说走就走,雷厉风行。只是走过鬼罗罗时她又停下来,问:“我那二皇兄的事,是你干的吗?” “你觉得呢?”鬼罗罗语气轻慢。 “我倒是觉得孙涵更适合当这个凶手,我可怜的皇兄,一定很愿意我替他报仇。”颐和公主调笑着,复又在鬼罗罗唇上落下一个轻吻,勾起嘴角:“走了。” 末了,她又从门外探进来,道:“对了,你家小疯狗是真不错。” 鬼罗罗摸着自己的嘴唇,哑然失笑。 良久,他又转头望向窗外暗沉的天色,双眼微微眯起。看来,今夜将要有一场夜雨,只是不知道被夜雨淋湿的狗,会不会急着跳墙。 万家炊烟升起时,果真如鬼罗罗所料,天空下起了雨。 许多人诧异地抬头,这才明白刚才那天色如此暗沉,原来不是单纯因为快入夜了,而是乌云堆积的结果。 孟七七坐在后厨门槛上,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忽然说道:“东家,你赶明儿去把百花楼的那些花都给搬回来吧。那是我大师侄送给我的,莫要便宜了别人。” “好啊,没问题。”蔡东家爽快答应。 孟七七便道:“那些花啊,东家你好生照料着,楼上楼下都摆满了好看着呢。你就说是我让摆的,日后生意一定很好。” 蔡东家终于听出点意思来,问:“你要走了?” 孟七七点头,道:“我已经在神京耽搁许久,若再多留半月,恐怕十里八乡的修士都要赶过来与我约战。” “那还是赶紧走的好,我这儿也没有别的事,你且放心的去……”蔡东家道。 听着蔡东家的絮叨,孟七七心中却有一句话没讲出来——就怕这出城的路不好走,夜雨打湿了地面,难免脏了鞋子。 出神良久,忽然,孟七七觉得身上一暖,回头看,就见陈伯衍拿了件他的衣裳批在自己肩头。 “莫着凉了。”陈伯衍道。 “这点寒意,还不足为惧。”孟七七意有所指,而后问:“皇先生在竹园里还没有出来?” “没有。”陈伯衍道。 这就奇怪了,什么话需要谈这么久?还是赵海平又把人灌醉了? 孟七七认真思索片刻,心中泛起诸多猜测,可还无法最终判定。不一会儿蔡东家做好了晚膳,孟七七便干脆把那些思绪往后一抛,站起来拍拍衣服——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另一边的颐和公主同样心存疑惑,她已在竹篱外等候多时,可皇帝却好似忘了时间,根本没有出来的意思。 她不有怀疑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就在她打算闯进去时,随侍皇帝左右的大内总管却迈着小碎步跑出来,恭敬道:“公主殿下,陛下让我转告您,今夜他将宿在此处,请您明早再来。” 颐和公主微愣,随即点头应下。但总管回返后,她仍站在竹篱外迟迟没有离去。 下属为她打着伞,可淅沥的雨丝仍会在不经意间悄悄潜入伞下,拍打在她的肩头,沿着鳞甲的缝隙沁入里衣。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 尤其是今夜的雨,寒意纵横。 片刻后,一缕凉风吹过,半卷的竹叶掠过颐和公主的眼前,将她从寒意中唤醒。她伸手抓住那片叶子,目光又向竹林深处看了看,而后转身,踏着一地落叶而去。 “啪、啪……”厚重的军靴踏在水洼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背影,逐渐在黑夜中隐去,而属于颐和公主的这一个转身,却似孟七七三战连胜的消息一般,如水晕般迅速扩散至整个神京。 彼时孟七七恰好从入定中苏醒,听到战叔传回的这个消息后,孟七七支着下巴望向窗外的风雨,道:“皇先生是想养蛊?” “何解?”沈青崖问。 “就是他自己跳出局中,让我们这些小虫子自相残杀,活下来的那个就是蛊王。公主殿下原本是去向他汇报玉林台的情况,顺道以城防大阵秘密泄露一事参孙大将军一本,可现在皇先生不见她,就代表他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一来,孙涵暂时保住了?”沈青崖蹙眉。 “那老狐狸可不是真的想保孙涵,他不过是不想自己亲自动手,落一个残暴不仁的罪名。皇帝不动,孙涵必动,这是他最后反扑的唯一机会。而孙涵动了,颐和公主必定不能作壁上观,等到我们厮杀完了,这雨也停了。” 正如当时二皇子出事,皇帝勃然大怒,却只要求他们给出一个交代一样。他并不在乎他们谁对谁错,谁生谁死,只需要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又或许是因为,这些互相争斗的人里,根本没有一个是他真心在乎的。 孟七七如是想着,望向沉默不语的陈伯衍,道:“大师侄没有什么高见?” “我在想唐察。”陈伯衍道。 对哦,萧潇到现在还没回来。 孟七七微微蹙眉,问:“战叔有说四海堂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陈伯衍道:“那个屈副堂主行踪诡秘,难以追踪。季月棠,莫说窥其真面目,就是他本人,都未曾出现。” “是么……”孟七七忽然有了一个猜测,眸光微亮,道:“你怀疑唐察与季月棠有关系?” “他们在同一时间出现在神京,而且,唐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特殊。”陈伯衍道。 闻言,沈青崖默默得出一个令人惊愕的推论,随即又自我反驳道:“可我们无法判定,这个唐察就是四海堂的人吧?” “的确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所以,我们得看今夜的变化。”孟七七道。 此时,外面恰好传来打更声,孟七七与陈伯衍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剑意。 距离天明,还有整整四个时辰。 亥时一刻。 雨越下越大,孟七七从窗口望出去,已望不见皇宫的角楼。冰冷的夜雨中,唯黑暗一片肃杀。 沈青崖煮了热茶过来,茶面上飘着一朵朵白色的小千叶花,清香宜人。也只有他,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仍不会忘却煮酒吃茶的雅意。 “来,我为你把一把脉。”沈青崖坐下,翻出了他巴掌大的小兔棉枕垫在孟七七的手腕下。 “星竹姑娘送你的?”孟七七揶揄。 “只是逢年过节送的一些小物件罢了。”沈青崖如此说着,耳朵却有些微微泛红。 孟七七也不多打趣他,这人脸皮薄,可经不起折腾。笑了笑,他道:“下次去天姥山,你可得记得提醒我带一对兔子灯笼给她,否则她该念我了。” “师妹生性温和,怎会念你呢?”沈青崖柔声道。 “她也只是对你那般罢了。”孟七七摇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忍俊不禁。 陈伯衍忽然岔开话题,问:“小师叔怎么样了?” 沈青崖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道:“无甚要紧,只需防着禁术失效时的反噬便好。倒是阿秀你接连破境,此前又于城墙下悟道,该寻个时间好好闭关参悟才是。” “我知道了,等离了神京,我们便回一趟孤山吧。”孟七七如是说。 亥时三刻。 孟七七披着衣服下楼,循着大堂里唯一一盏还亮着的烛火看过去——果不其然,此时还坐在楼下的,只有那位老刀客。 此时,屋外的风已然脱去了温和的外衣,呜咽着拍响门板。 “前辈。”孟七七轻车熟路地在他面前坐下。 老刀客点点头,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是在孟七七谈及“刀法”二字时,他忍不住开口道:“你不是一个剑修么?” “我偶尔也使刀。”孟七七笑道。 “你是修士,我是普通人,我没什么可教你的。”老刀客说道。 “昔年王鹤向牧童问道时,他可早已是名扬天下的大师。比起他来,我不过是个修行路上的幼童罢了。”孟七七道。 闻言,烛火跳了跳,老刀客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中看着孟七七坦荡磊落的眼神,沉默片刻,道:“你想问什么?” 孟七七随即将自己的问题一股脑儿抛出。 其实今日与赵西对战时,他便有所顿悟,只是他毕竟道行浅、年龄小,看问题的眼光远不如老前辈那般毒辣。 于是他便想到了老刀客,前来虚心求教。 子时。 半掩的窗忘了关,几缕风把夜雨带进书房,打湿了季月棠的案头。他懊恼地看着刚刚写完又立马报废的策论,叹了口气,起身关窗。 只是走到窗边时,他看到漆黑一片的夜空中,远处偌大的皇宫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色的轮廓,宛如一只远古巨兽,悄悄潜伏着,不知何时便要苏醒。 他回头,望向坐在桌边看书的男人,道:“萧公子不回去帮你师父么?” 萧潇抬头问:“他是我师父,是引我进入修行路的人,岂会需要我帮忙?” 季月棠歪着脑袋想了想,而后踮起脚关上窗,坐回萧潇身边,支着下巴看着他,问:“其实我有点好奇,你跟他差不多大呢,怎么会拜他为师?” “那也是……一个雨夜的故事。”萧潇仍旧笑着,风流贵公子般的笑容即便在昏暗的烛光下,也不会有丝毫失色。 他兀自回忆了一阵,而后合上书本,道:“故事并不美好,你还想听吗?” 季月棠将灯芯挑亮了些,端正坐好:“当然。” 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夜雨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又如银线般坠落,滴入廊下陈年的酒缸。酒香业已飘散不知其踪,夜的杀意,却在和缓的、平铺直叙的讲述中,悄然来临。 子时一刻。 “笃笃。”陌生的来客叩响了吉祥客栈的大门。 第119章 刀剑怒 夜半时分, 骤响的敲门声, 显得尤为突兀。这像是一个不好的讯号,因为在如此狂乱冷厉的夜雨中行走的, 不大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请进。”孟七七放下茶杯, 脚步都未曾挪动。 门开了, 进来一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的男子。雨水滴滴答答地从他身上掉落下来,呜咽的风亦趁机将夜雨拍进屋内, 拍湿了蔡东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 以及男人花白的两鬓。 这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身材干瘦, 目光却像一匹孤傲的独狼。 孟七七认得他, 他是四海堂的人, 那个曾与沈青崖交过手的灰袍老者。很遗憾,他似乎不是来找孟七七的,目光毫不犹疑地从他身上划过,而后落在老刀客身上。 四目相对, 男人用粗砺沙哑的嗓音说了三个字——我来了。 同样是在雨夜, 萧潇的故事却多了几分血腥味。 那天晚上, 在某处名山脚下的大宅里,穿着一身孝服的萧潇提着灯笼打开大门,门外站着一个浑身上下被雨打湿了的黑衣青年。他带着两个孩子,背上背着一个昏迷着的少年,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姑娘。 他的眼神很冷,沉默着没有说话, 身上隐隐散发着血腥味。 倒是小姑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萧潇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说:“大哥哥,我们今晚能不能在这里住一晚上?外面雨好大啊,我们走不动路了。” 萧潇拒绝了,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应该对他们伸出援手。可是这个大宅已经变成了夜雨中最不安全的所在,他已将家仆全部遣散,而那些想要将他赶尽杀绝的人很快就会到来,连他自己,都将死在这片夜雨中。 青年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把背上的少年放下来,不容拒绝地塞进了萧潇怀里,而后拍拍小姑娘的头,以示安慰。 随后他看着萧潇,说:“你让他们进去,我在外面。” 这方圆百里内,再没有第二个可供休息的地方。萧潇可怜两个孩子,心中犹豫,下一瞬,冰冷的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青年,也就是孟七七,冷声道:“进去,否则,死。” 那一瞬间萧潇整个人从头凉到脚,回过神来后只能听话地带两个孩子进去。那个小的染了风寒,幸运的是家中还有药,他把小的照料好,又给小姑娘煮了姜茶,才算在寒冷的冬夜里找回一些温暖。 思忖片刻,他想去把门外的人叫进来,却被小姑娘一把拉住。他就记得那个笑得特别甜美的姑娘捧着姜茶坐在小板凳上,说:“别出去,你还没有我厉害哩。” 就在此时,宅子外的打斗声已经响起。 萧潇全身紧绷,回屋拿了自己的剑。那小姑娘竟不知从何处也拎了把柴刀过来,放在跟前。 “你要出去帮忙吗?”萧潇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小姑娘摇摇头,道:“师父保护我们,我要保护师弟。我师父可厉害啦,他一定会把坏人都打跑的。” 萧潇:“真的吗?” 青姑:“当然。” 萧潇的命运,自那夜之后被彻底改写。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贵公子,修仙?哪有吟诗作对有乐趣。 过去的萧潇已经死了,死在那个雨夜里。今夜是“他”的忌日,所以他有些伤感,毕竟他也曾是个爱上层楼独说愁的少年。 说罢,他伸手指向季月棠那篇策论,直言道:“这里,你该换种说法。俗世的夫子与我们修士的思维方式不一样,他们不会喜欢你这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语气。” 季月棠仔细琢磨了一下,问:“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书上常说,人要有所敬畏。敬畏鬼神,敬畏天地,敬畏天子,可你的文章里,什么都没有。”萧潇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肯定地告诉他:“在你的眼中,天地君亲师,一个都没有。” 你到底是谁? 仍是子时,时间又过了数息。 吉祥客栈中,坚持等候的人和终于赶到的赴约者遥遥对峙,他们似有无数话要说,可最终所有复杂的情感都被拦在眼眶里。 “要在这里打吗?”灰袍老者问。 “去外面吧,东家是个好人。”老刀客答。 “好。” 于是片刻后,雨夜的长街上,两人对面站立。 可是在动手前,灰袍老者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后悔过?” 老刀客反问:“后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是我打开了那扇门,在苟且偷生和你们之间,选择了前者。那天晚上之后我又回去了一趟,军营里的人都死了,但是我唯独没有找到你的尸体。” 顿了顿,他又道:“我一直在找你,找了整整六十年。”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来,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我?”灰袍老者提剑指着老刀客,沉声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杀死你,如今的你已经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只为了来求死,那不如自行了断。即便你死在我的剑下,也不能洗清你曾经犯下的罪孽。” 闻言,孟七七心中的诧异止不住地翻涌。这两人之间的恩怨,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军营。那么这两个人极有可能都是军人,老刀客曾经因为贪生怕死而害死了一帮袍泽,而这个来自四海堂的神秘老者,就是唯一的幸存者? 这可是真是…… 老刀客又道:“我知道,我犯下的罪孽不可饶恕。我用了整整一辈子去赎罪,可还远远不够。可惜我已经老了,没有时间了,在我死前,我只想最后一次堂堂正正地与你打一场。还记得出事前那个晚上吗?我们曾约定过……” “闭嘴!”灰袍老者气息暴涨,怒不可遏。可是在那怒气中,在他逐渐泛红的眼眶里,却有无限的悲伤与哀意。 他蓦地上前,起伏不定的气息在前进的步伐中荡开风雨,又如匹练一般打在老刀客身上。但他却毫无所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质问着:“你有什么资格再去提当年?一个懦夫、逃兵,即便他老了,也一样是个懦夫!” 暴虐的气息,一下将老刀客拍倒在地。 “咳、咳……”他拄着刀半跪在地上,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滑落,看起来狼狈至极。他复又抬起头看着灰袍老者,浑浊的眼里闪烁着几丝光芒,问:“小唐,我知道你早就察觉到我在找你,但是你不肯见我,却又不来杀我,你是否……” “拔刀吧。”灰袍老者却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道:“你这个样子,只会让我更厌恶。” 老刀客浑身一颤,而后苦笑着站起来。再看向灰袍老者时,他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平静的模样,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再惹你厌烦。” 他的声音沙哑、苍老,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可是下一瞬,当他拔刀时,浑浊的老眼里又变得战意盎然:“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我的刀了。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让这一切做个了结。” 说罢,他握紧了手中的刀,临了忽然想起孟七七来,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年轻人,道:“你很好,可惜我真的没什么资格来教你。如果你还想从我身上学到什么的话,你就告诉自己——永远不要活得像我一样罢。” 不要像我一样犯下一个要用一生去偿还的罪,人这一生大约只是为了“活着”二字。可是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着,他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年华,放弃了所有爱他的人。可是他活下来之后才发现,他已经一无所有。 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就是孤单地活着。 刀出,一声叹息。 老刀客主动出手,一脚踏在雨中,一刀斩在风里。刀刃上虽没有附着任何元力,但刀风强劲,连绵不绝。 灰袍老者拔剑刺去,却只用了一招,便破了他的刀势。 这是一场早就定了输赢的比斗,老刀客一个普普通通的武者,怎么会是灰袍老者这么一个修士的对手? 这还是灰袍老者没有尽全力的结果。 忽然,陈伯衍出现在孟七七身侧,低声道:“有人来了,四个方向都有。” 孟七七微微眯起眼:“你说他们干嘛一直盯着我不放呢?亡我之心不死啊。” “应该是有北斗门的修士插手了,王家也不无可能。他们想除掉你,孙涵想打击赵海平,和则两利。”陈伯衍道。 “看来他们在叩仙大会上吃的亏还不够,或者说,是我孤山剑阁立的威不够,给了他们能把我杀掉的错觉。”孟七七幽幽说着,背在身后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起来。 这时,老刀客被灰袍老者打倒在地,身体擦着水洼滑出好几步,衣裳也割破了,嘴角和胳膊都流出血来。 “咳、咳……”老刀客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伸手抓住滑出去的刀,拄着刀再度站起,而后,继续朝灰袍老者杀去。 “铛!”刀剑相击,两人再不说话,手中的比拼却愈发凶狠。那是完全不留余地的厮杀,可尽管灰袍老者并不动用元力,老刀客也打得十分吃力。 他喘着粗气,花白的头发都耷拉下来贴在两鬓,一双枯槁的手上已经长出了斑点,昭示着年华的逝去。 雨,还在下着。 他渐渐看不清楚眼前的风景,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的脚边渗入石板缝隙,冰凉的风,逐渐带走了他的体温。 “砰!”老刀客再次被砸倒在客栈的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孟七七看着他的身体滑落在地,眉头微蹙,却忍住了没有上前。他看到老刀客还在动,他紧紧地抓着手中的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灰袍老者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身边,他背对着孟七七,所以孟七七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浓浓的愤恨,与不甘。 “你站起来啊,你以为死了就能赎清你的罪了吗?你以为你悄悄安顿那些兄弟的家眷,以为你为他们付出了,就能够安心去死吗?!” 雨点拍打在老刀客的脸上,他动了动,浑浑噩噩中又想起了年轻时的光景。于是他又站了起来,一只手握不住刀,就两只手。 “啊啊啊啊!”他一刀劈向灰袍老者,目光坚决。 被打倒,再继续站起来。 他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眼前站着的好像不再是他的兄弟,而是曾经的自己。打败他,他就能获得新生。 然而一刀又一刀,他不断的失败,不断地摔倒。 他看到年华逝去,六十年一晃而过,地上的水洼里倒映着他苍老的脸。 “站起来。”灰袍老者沙哑的声音继续在他耳边响起。 “你就这样放弃了吗?” “你为什么不能再拼一下?” “咳……”于是老刀客又爬起来,甩掉脸上沾着的血水,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定定地看着对方。 他们之间隔了千滴万滴的雨,隔了几十条人命、六十年光阴,但是此刻,却又好似回到了从前。 曾经志趣相投的战友,鲜衣怒马的少年,仿佛又回来了。 “啪!”老刀客一脚重重地踏在雨中,双手持刀举过头顶,用尽全力斩开风雨,向前方劈去。 灰袍老者亦毫无保留地一剑刺出,刀剑交错的刹那,银亮的剑尖刺破雨滴,钉入对方的胸膛。 汩汩地鲜血流下来了,夜雨让它失去了原有的张扬的色彩,却没有泯灭它原来的温度。 一切尘埃落定,灰袍老者拔出剑,独自站在雨中,像做了一场终于醒来的梦。梦中有少年,有血海,可最终,梦还是醒了。 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眶,末了,他弯腰将老刀客的尸体背起,沉默地转身离开。 孟七七却在这时叫住他,他站在陈伯衍打开的伞下,问:“请问,前辈如何称呼?” 灰袍老者转身看着他,却并未答话。 孟七七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您姓唐。我猜,您叫唐察,对不对?” 唐察深深地打量他一眼:“是我。” 孟七七笑了,此时陈伯衍忽然抬头望了一眼,道:“来了。” “来得正好。”孟七七抽出环首刀,观战之后他心中刀意正盛,正是杀人的好时候。老刀客说的没错,活要活得有章法。 所以孟七七绝对不会像他曾经一样临阵退缩,他的身边有所有他在乎的人,他无所畏惧。 下一瞬,撑开的油纸伞被高高抛起。 攻击,自八方来。刀剑,自伞下出。 第120章 夜之杀 杀! 白色的身影如陨星坠落, 一脚踏在屋顶上, 黑色瓦片齐齐崩碎,化作碎石穿空。碎石穿透雨幕, 速度极快, 然而比它们更快的是刀。 锋利的刀刃闪电般割破喉咙, 鲜血喷涌的刹那,那刀已经快速抽离, 旋转着向另一个方向飞去。 那个方向有更多的敌人, 他们身着黑衣,妄图在雨夜中隐匿踪迹。然而雨夜是公平的, 漆黑的夜幕中, 他们的眼中只剩下一柄飞旋而来的刀。 刀的主人呢? “小……”提醒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那道白色的身影忽然在他们眼前出现,准确地抓住刀柄。足尖在瓦片轻点的刹那,白色的衣摆荡漾开来,刀尖瞬间割过三人的咽喉。 干脆、利落。 死去的人还来不及倒下, 下一瞬, 他单手撑着其中一人的肩头, 一个利落地空翻越过去,被血水染红的鞋底重重踢在第四人的后心。 想逃跑? 那人被一脚从屋顶上踹下来,仰面砸在地上,整个人都被砸得弹起。骨头断裂的声音盖过了雨声,他痛苦地仰着头,瞳孔中却有一抹白色在迅速放大。 “噗!”刀尖碾碎喉结, 穿透喉咙直刺入地面。 鲜血迅速铺陈开来,死亡只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那人惊恐、不甘地瞪着眼睛,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眼里,只看到了这场泼天大雨里,孟七七无情的双眼。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从猎杀,到被猎杀,身份转换快得像是过家家。 现在是子时三刻,夜已过半。 客栈的房间里,沈青崖为蔡东家布下足足三层结界,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提剑出门。然而就在他跨出客栈大门的刹那,一股强劲的元力波动从北面袭来,更有一道元力飞剑,破空而来。 沈青崖立刻拔剑,“锵”的一声,鹿鸣剑迅速将之斩落。飞剑崩裂,又化作天地元气爆炸开来。 但沈青崖早有预料,左手掐着剑诀一掌拍在鹿鸣剑上,无形的屏障立刻张开,将整个大门包裹在内。 屏障外,风雨如晦。 屏障内,祥和宁静。 沈青崖微微蹙眉,温和的面容也染上夜的肃杀。忽然,接连不断的元力飞剑朝这边袭来,如密集的箭雨般坠落。 糟糕,刚才的这层屏障根本挡不住。 沈青崖不作迟疑,身影如风立刻掠至屋顶,赶在剑雨来临前从须弥戒中召出他的琴。 “铮!”取琴、盘坐一气呵成,第一道琴音响起时,打头的一把元力飞剑已然掠至沈青崖头顶,只差毫厘便可刺入。千钧一发之际,那把剑停了下来,所有的剑都停了下来。 它们在嗡鸣着,不甘地挣扎着,向前、继续向前! 然而沈青崖抚琴的速度越来越快,一道道肃杀的琴音割裂雨幕,在主人的催促下,化作利刃将敌人碾碎。 “咔。”沈青崖头顶的那把元力飞剑忽然剧烈抖动起来,而后,崩裂成无数碎片。有一便有二,以沈青崖为中心,无数袭向客栈的剑依次碎裂。 爆裂的剑,愈发急促的琴音,如一曲战歌,激烈昂扬。 客栈中的修士们早早便被异响吵醒,一个个房间的烛火渐次亮起,但当他们窥见外面的情形时,却都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一个都不敢贸然出去。 此时所有的攻击都往沈青崖去了,敌人的目标是孟七七三人,这毋庸置疑。 “看那边!”一道惊呼打破僵局。 只见雨幕中,一道模糊的白影从远处急掠而来,却又在距离不远处忽然急停转身。转身之后,长剑扬起,氤氲着光华的一剑划破夜空,那瞬间暴涨的元力看得人心惊肉跳。 那一剑,是对准了天上放的。 一朵在黑夜中格外惹眼的,仿佛氤氲着月华的银色莲花,在半空中悄然绽放。 惊愕在众人眼中扩散,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朵莲花盛放,化成四十九道小剑向四周散射。即便隔了一定的距离,他们也能感受到那其中蕴含的恐怖威力。 几个参与过叩仙大会的年轻修士更是明显察觉到——孟七七的莲华,似乎比在金陵城时厉害多了! 可是孟七七这一招为何往天上去?是为了不伤及无辜么? “轰——”莲华炸开,骤然亮起的光芒让众人终于看清楚了那边的情形。好几个黑衣人,此时就在空中,那些人都是修士,货真价实的修士! 恰在此时,一道悠扬的琴音忽然越过长长的距离,传至莲华爆炸处。一道之后又是一道,与方才的肃杀不同,它像是和煦的春风,又像是一张网,将所有暴虐的元力都拦在屋顶之上。 屋顶之下,尚有无辜者安睡。 孟七七微微喘着气,目光遥望了沈青崖一眼,唇边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忽地,背后寒芒乍现,孟七七在身前的水洼中看出端倪,左手环首刀立刻后刺,与此同时右手持剑猛地向上横档。 “铛!”两剑相击。 上面、背后,都有敌人。 “去死吧!”上面那黑衣人一击被阻,却并不后退。周身元力尽数涌向手中长剑,继续向孟七七压去。 这压力太大了,头顶的攻击原本便是最不好挡的,如此重击之下,秀剑不由被压低几寸。孟七七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而背后的偷袭者,就在此时再度提剑砍来。 “滚!”孟七七转身一个飞踹,力道大得将偷袭者踹进街旁一家酒肆。与此同时环首刀掷出,紧随其后将之钉死在酒肆内。 秀剑,却在此时被来自上方的那位挑开。 孟七七踉跄着后退两步,还未站稳,便迎来对方的全力一击。 不知名的长剑,在此时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死亡的阴影仿佛又蔓延至孟七七的心头。他看到那把长剑上掠过的寒芒,森冷、刺目。 而他此时此刻全身上下都被雨淋透,元力挥霍大半,亦受了伤。 可那又如何呢? 孟七七露出一丝狞笑,残存不多的元力附着在手掌上,踏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向对方冲去。 他这悍不畏死的姿态,倒让黑衣人心中一紧,然而徘徊在生死之间的厮杀不容他有任何的迟疑,他咬咬牙继续一剑向孟七七劈去,竟是完全不管孟七七的秀剑了。 两把剑,都直取对方,毫不回防。 忽然,孟七七张嘴吐出一抹寒芒,黑衣人猝不及防,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他看到了,那是一把很小的柳叶刀,可孟七七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它含在嘴里的?! 他心中大惊,知道自己刚才那一避已经坏了事,立刻准备收手。可是孟七七却以更快的速度掠至他的身前,只一个呼吸,他的脸便在自己眼前放大。 黑衣人连连后退,可是孟七七竟一把抓住了他的剑! “你不是要杀我么?”孟七七微微歪头,低声询问。 黑衣人头皮发麻,抬脚向他踹去,却被孟七七一剑刺入腿骨。剧痛袭来的刹那,黑衣人瞧见孟七七嘴角那瘆人的笑,心跳得如擂鼓。 “啊啊啊!”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用那把被孟七七握住的剑,尽力向他刺去。然而孟七七比他更狠,掌中早已鲜血淋漓,却仍不管不顾地牢牢抓着,而后,就保持这个姿势,一脚将黑衣人踹出。 “砰!”黑衣人砸在墙上,如同一个破麻袋般歪倒。而他的那柄剑,却被孟七七直接夺了下来。 这是一柄好剑,那就说明持剑的人应该不是什么无名之辈。现在孟七七把他杀死了,不知道那几个藏在幕后的敌人,会不会气得跳脚? 雨还在下着,较之刚才却是小了一些。 藏在暗处的暗杀者们看着忽然笑起来的孟七七,却一个个都不敢上前了。 “现在是第十五个。”孟七七忽然道。 “谁来做第十六个?” “别担心,杀人的手法还有很多,你们可以一个一个试。” 调笑的声音在逐渐小去的雨声中格外清晰,若不去考虑此地的环境,这干净、清越的男声是极好听的。 还有隐约的琴音在空气中回荡,似是在与他低声应和。 但是此时此刻所有听见这几句话的人,都似是听到了恶鬼的低语,肝胆俱裂。 另一边,比起孟七七的血腥蛮横,陈伯衍杀人的方式要优雅得多。至少他此时的衣衫还是完好的,身上也没有一丝伤痕,被雨打湿了的头发贴在鬓角,却更显俊朗。 可是他脚边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昭示着此地也刚刚发生了一场恶战。 陈战从阴影中走出来,汇报着孟七七那边的情形,委婉地请示是否前去协助。 陈伯衍听了,却道:“让他杀个尽兴吧。” 此时的陈伯衍,眼神漠然得仿佛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情感,可他的语气却是宠溺的。他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道:“孙涵在何处?” “在防卫司没有离开,鬼罗罗一直在那里看着。”陈战道。 “好。”陈伯衍没有过多表示,便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随后他遥望着方才莲华盛放的方向,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丑时。 “十九。”孟七七从滑落的尸体上抽回环首刀,尸体落地时,恰好与一道琴音合拍。“铮”的一声,似要将恩怨涤荡。 孟七七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再将浊气吐出,心中一片空明。 藏在暗处的黑衣人这会儿是更不敢贸然行动了,无声的交流在暗中进行。数息之后,一道传信烟花在半空炸响,而折损严重的暗杀者们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散开,再度编织成一张缜密的罗网。 目标——沈青崖! 一直坐在房顶抚琴,几乎没有正面出手伤过谁的沈青崖看起来最弱,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 吉祥客栈中的修士们围观许久,亦犹豫许久,其中不乏善心之辈,虽不清楚今夜这是什么情形,但忍不住便要提刀出去帮忙。 可是沈青崖温和的声音随即在客栈中响起:“请诸位稍安勿躁,切勿插手,以免引来第二次元武之争。” 元武之争四字落下,便足以说明许多问题。修士们顿时都安静下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此时沈青崖的情况却不大好,他闭目抚琴,以神识感知天地间的元力波动,这才让他的琴声能及时出现在任何他想出现的地方。 他已经感觉到了逐渐围拢过来的杀意。 可是琴音不能断,他不忍心让无辜者落泪,让这美丽的神京出现一片废墟。于是他抚琴的速度更快了些,从双手,变成了单手。 鹿鸣剑,在此时发出嗡鸣。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境的变化,当沈青崖将它再度握紧时,这柄几乎从未染过鲜血的宝剑,发出了清越的剑鸣。 修长的手指抚过落满雨滴的剑身,沈青崖的心中一片平静。四周的杀意越来越近、越来越盛,他以食指掠过剑刃,眉头微蹙。 鹿鸣呦呦,天地吾剑。 “去!”沈青崖左手抚琴,右手掐诀,电光火石之间,鹿鸣剑如有灵犀一般向虚空刺去。 “铛!”潜行而来的黑衣人被刺破行踪,索性现身强杀。 沈青崖手中剑诀几度变化,鹿鸣剑牢牢地护在他身侧,“铛铛铛”一连挡下数道攻击。然而对手却在冷笑,沙哑的嗓音传来:“你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吗?” “阁下不如报上名来?”沈青崖语气温和。 “这便免了。”对方并不吃这一套,片刻不耽误地举剑杀来。他的剑很快,快到沈青崖需要贯注十二分的注意力,才能变化剑诀跟上他的速度。 可是这还不够。 后面还有人! “铮!”沈青崖急速拨弦,琴音如惊雷,霎那间将攻击弹开。鹿鸣剑更是如有神助,一下将黑衣人的长剑震开。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互相点头,而后一同攻上。 于是,短短数回合内,剑鸣、琴音齐齐回荡,在风雨声中交错来回,听得楼内诸人心惊胆战。 “不行,我一定得出去帮忙!”一人拔剑,欲往外冲。 此言一出,赢得许多人响应。仙门各派在许多时候都是同气连枝的,不管现在被攻击的是谁,都没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砰!”门被打开了,风和雨倒灌进来,将众人的脚步稍阻了阻。 “先别出去!”忽然,一人高呼。 就在此时,楼顶的两个黑衣人忽然感觉到不对劲——他们已于沈青崖缠斗数回合,眼见马上就要突破他的防御了,可他们的同伴呢? 援手呢?! “砰!”一具尸体忽然被人甩上屋顶,撞得好几块瓦片从屋檐滑落,落在地上,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两个黑衣人霍然转头,最让他们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是孟七七! 不是留了人缠住他的吗?他怎么那么快就来了?! 没有一句废话,孟七七提刀就上。 他的身影如鬼魅,踩在视线的盲点,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其中一个黑衣人身边。他反手握刀,刀刃对内,只轻轻在对方脖子上一划拉。 “二十二。”冰冷的声音,伴随着尸体到底的声音响起。 现在,还有第二十三个。 第二十三个人在控制不住地后退,在被夜雨淋了半天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极为麻木了,可他仍然从颤抖的皮肤里感受到了恐惧。 眼前的孟七七,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你别过来!”他忍不住抬高了嗓音,那声音听着都不像是他自己的。 孟七七很无辜:“不是你们要来杀我的么?” 黑衣人后退,余光瞥着四周,随侍准备撤离。然而就在此时,孟七七再次祭出了他的秀剑,左手刀、右手剑,甩一甩手腕,刀光剑影在他前进的步伐里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网。 最后一声琴音,似叹息般流落风中。 此间除了风声雨声,再没有第二个声音响起,就连吉祥客栈中的诸位,都在此时失言。方才离得远了,他们还无法真切体会到杀意的恐怖,还想出去帮忙。可现在,在亲眼目睹孟七七杀人的过程后,他们却没一个人再想出去了。 孤山小师叔,果然够猛。 “没事吧?”孟七七走到沈青崖身边。 “没事,我知道你会来的。”沈青崖对他微微一笑,而后疑惑道:“芳君呢?” 孟七七挑眉,而恰在此时,一股强大得令人心悸的力量,忽然自脚下传来。准确地说,是自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里传来。 那是一股古老的、仿佛沉睡了许久的力量,在悄然苏醒。 “这是什么?!” “天啊……我放出神识查探,可是那缕神识竟然被吞噬了!” 无数的惊叹声在客栈中响起,竹园中的皇帝、赵海平,防卫司的孙涵,却更加不知所措。因为他们都清楚,这股力量属于城防大阵。 到底是谁开始了大阵?! 皇帝坐不住了,竹园的门被打开,再关不住那风雨。 早已蓄势待发的颐和公主亦带着人从公主府鱼贯而出,匆匆的脚步声彻底搅乱了神京的夜。 丑时一刻,站在神京最高处的仙君,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 第121章 君与臣 高高在上的仙君, 他有这世上最冷漠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看到的地方, 就是绝望升起之处。 “快看那儿,好像是……防卫司的方向!” 黑夜中不知是谁在呼喊着, 遥遥望出去, 矗立于城西的防卫司竟然成为了雨幕中最明亮的那个点。无数昏黄的灯火环绕下, 独它被一层散发着白色莹光的罩子覆盖着,像被人做成了一盏明灯, 指引方向。 “走, 去那里。”许多人这样说着,四面八方的人, 便都往那里汇聚。 孟七七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他站在高处看着下面的风景, 不由得生出一个观感来——这座数千年的雄城在夜雨中,恰似一张星盘,因为无论是巍峨的皇宫还是民宅,在此刻都有着最深沉的色泽。而那些渐次亮起的灯火, 就是这张星盘上密布的星辰。 防卫司是此刻最明亮的星, 无数的人在向它涌去, 多像是飞蛾扑火啊。 “我们也去瞧瞧。”孟七七与沈青崖对视一眼,旋即也投入到这场风雨中去。区别在于,他们知道今夜全部的真相。 不过片刻,八方风雨齐聚防卫司。那层光罩并没有阻挡任何人的进入,但是作为守城大阵真正的掌控者,皇帝中途试了好几次, 都无法夺回控制权。 可启动大阵的方法明明是不传之秘,除了他这个皇帝,只有负责维护大阵的防卫司可以启动大阵。且那方法只能使用一次,非紧急时刻不能启用。 孙涵是不要命了么! “立刻包围防卫司!将所有人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皇帝亲自下了命令,随行的五十位精兵立刻将防卫司团团围住。 这五十人可都是直属于皇帝的暗卫,战斗力非寻常禁军能及。甚至有人说,这些暗卫个个都是已经跨入修行道的修士。 然而防卫司里面的情形,却是外面的人完全无法想到的。 孙涵组织人手拼命往外冲,但是那层光罩牢牢地将他们困在防卫司内部,根本连大门都碰不到! “将军!不行啊,我们根本出不去!” 恰在此时,暗卫冲入防卫司。 这一方想往外冲,一方奉着“格杀勿论”的命令往里闯,猝不及防地撞上,误会可就大了。再加上黑夜与雨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往刀尖上撞的机率就大大加强。 “全部拿下!” “不、等等!这怎么回事?!” “我们是禁军!是谁派你们来的?!” “将军、将军!” 夜雨掩盖不住嘈杂的声音,传入皇帝耳中,然而他只是蹙了蹙眉,并没有丝毫表示。 “父皇。”颐和公主到了。 “嗯。”皇帝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再无其他表示。颐和公主知道他正在思考,也不多话,伸手从大内总管的手中接过雨伞为皇帝撑着,随后又朝不远处的赵海平点了点头。 赵海平则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只是目光在触及防卫司门口流出来的鲜血时,面色愈发冷硬。 事到如今,他已不会再仗着什么兄弟情去仗义执言,君是君,臣是臣。 孟七七赶到时,防卫司里已经倒下了好几个。 大将军孙涵拔出长刀,断喝一声:“都住手!我乃骠骑大将军孙涵,外面可是皇帝陛下亲临?” “停!”暗卫统领随即与制止了手下的动作。 双方对峙,孙涵深吸一口气,道:“请转告陛下,今夜之事与防卫司没有关系,城防大阵亦不是我孙涵擅自开启,请陛下明察!” 暗卫统领微微蹙眉,抬手遣人去禀报,目光却仍死死盯着孙涵。在他眼中,孙涵已是个将死之人,但是还得防着他临死反噬。 不过片刻,下属回来禀报,称:“陛下吩咐,有什么事,孙将军可以就在这里说。” “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孙涵声音沙哑,面色沉凝,上前道:“让开,我要去见陛下。” “刷!”暗卫统领立刻横刀在前,冷声道:“你再往前一步试试?” “你拦我,是何居心?”孙涵怒目而视,一身气势如山岳般浑厚。 “孙涵,你可知罪?”暗卫统领可也不是善茬,上前一步将孙涵的气势狠狠压回去。 孙涵不怒反笑:“我何罪之有?!” “孙涵,你欺下瞒上、擅自泄露机密,更不负责任强行开启大阵,其心可诛,你还敢狡辩?!” “我孙涵纵有百般不是,可从未对不起陛下。”孙涵沉声,一双赤红的眼睛几欲喷出火来。他又上前一步,无惧暗卫的刀剑,只愿抓住最后的机会:“让我去见陛下。” 在他看来,今夜能开启大阵的人,只有皇帝陛下一人。 然而恰在此时,有一物从天而降,“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所有人下意识地低头看去,看到一张苍白可怖的死不瞑目的脸。 一个人头。 孙涵瞳孔皱缩,此人是他的得力手下,修为了得,可因为皇帝对修士的忌惮,所以孙涵一直让他在暗处活动。 可是现在,他死了。 黑夜里,好似有一只手牢牢地扼住了孙涵的脖子,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孙将军,恐怕你得先跟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飘渺空灵的男声,从防卫司围墙的一角传来。 那是孟七七的声音,他与沈青崖一人在左、一人在右,站在围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夜雨遮住了他们的面容,让旁人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可只要他们存在,便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我不认识此人。”孙涵道。 “是么,这么说,你对今夜发生在吉祥客栈附近的暗杀也一无所知?”孟七七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近在耳边,又远在天际,无悲无喜。 “仙君在上,孙某确实不知。”孙涵道。 孟七七没有在说话,反倒是沈青崖温和地劝了一声,说:“大将军若说实话,今夜或许还能从这扇门里出去。” 孙涵沉声:“我说过的本就是实话。” 闻言,沈青崖也沉默了。 孟七七便笑道:“兴许是孟某错了,神京这是非之地不是我该来的。小师叔说得对,我们孤山剑阁,与这地方犯冲。” 话音落下,防卫司外的皇帝却变了脸色。 “父皇?”颐和公主请示。 皇帝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颐和公主便立刻跑进防卫司,扬声道:“仙君莫要动怒,今夜之事,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然而孟七七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遥远:“还有这个必要吗?” 此时,防卫司四周已聚集了许多修士。有为孤山小师叔来的,有逗留神京寻求机缘的,他们或远或近地站在雨幕中,无声地关注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孤山小师叔的话在仙门中,无疑是有力量的,即便人们对孟七七的实力有所质疑。 若先后两任小师叔皆被气出神京,那么仙门对于神京的态度,将会发生谁都无法承受的改变。更何况在城防大阵能探知真实修为这件事上,皇室无法解释他们对修士的刻意隐瞒。 而针对孟七七的这场暗杀,许多人都看到了。 忽然被唤醒的大阵,更是将这件事赤裸裸地摊在众人面前。 一声叹息,自天地间响起。 它让皇帝的心渐渐变凉,让众修士的心一同感受到愤懑与被人轻视的怒意。 孟七七的身影渐渐在黑暗中淡去,谁都没有看到他嘴角挂着的笑意。 颐和公主的眸中却闪过一道精芒,当机立断地拔出腰间长刀:“拿下孙涵!此人胆大妄为,暗害二皇子,更擅自隐瞒城防大阵之秘,陷陛下于不义,该杀!” “拿下孙涵!”呼声震天。 另一边,季月棠撑着伞走到了院中,抬头遥望着防卫司的方向,若有所思。萧潇仍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像个尽忠职守的护卫。 但季月棠知道他不是护卫,而是个看守。末了,他回头看向萧潇,道:“你真不去帮你师父的忙?对他这么有信心?” 萧潇微笑:“当然,我师父是很厉害的。” 季月棠道:“可是七年前,他还是个无法修行的普通人。即便他因为陈伯衍剑体觉醒的关系,借此打通了经脉,资质也是极差的。四年前,老阁主与郎胥一战,他在旁边为其捧剑,那时他才修炼到第一层大圆满。三年前他远赴关外时倒是又精进了些,不过也好不了多少。” 季月棠语气平淡,仿佛诉说着一件极其寻常之事。萧潇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因为有关陈伯衍剑体觉醒的事情,连他这个孟七七的弟子都不曾知晓,眼前这个孩子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他甚至明确地知道孟七七在不同时间段的真实修为! “哦对了,他好像是在苍庭的秘境里突破的第二层大境界。”季月棠伸手抚去身前茶花上沾到的一片污渍,道:“于战斗中破境,可是一件很凶险的事情。《天元宝箓》里曾经说过,有一修士在与人决一死战时忽然悟道破境,最后虽然成功打败了敌人,自己却也死了。真可惜。” “你究竟是什么人?”萧潇沉声,右手已然搭上了剑柄。 “我……”季月棠刚想说话,神识却忽然察觉到远处天空中的动静,眉头微蹙,立刻抬手,掌心向上做托举状。 就在这瞬息之间,一道雄浑的力量划过一道在夜空中不甚明亮的弧线,跨越天际袭向季月棠,而后恰好被他高举的手掌挡住。 如同流光之失,攻向了透明之盾。 “轰!”四散的元力冲击得萧潇后退数步,不得不伸手抵挡。然而在张开的指缝中,他惊愕地看到季月棠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如同激流中一颗坚定的磐石。 攻击还没有停止,季月棠继续伸手挡着那道流光,而后抬头看着攻击袭来的方向,道:“既然来了,何必藏着掖着?” “那不如季堂主猜猜我是谁?”虚空中传来应答,攻击随之停止。 “你是孟七七。”季月棠听得出他的声音,但是又摇头道:“可攻击我的人不是你,是这座大阵的操控者。” 那种雄浑的、几乎要把人压垮的力量,不是孟七七能拥有的。答案只有一个,季月棠心知肚明。 “哦?”孟七七的身影在院墙上显现,饶有兴味地问:“可我上一息还在防卫司,此刻便来了这里,若我不是大阵的操纵者,如何能做到?” 季月棠道:“应该再加上一条——这神京的雨,再没有一滴落在你身上。” 闻言,孟七七愣了愣,随即看了看自己的肩头,失笑道:“你观察得可真仔细。” “仙君谬赞。”季月棠谦虚地笑笑,随即道:“可有一点,您身边的这位沈仙君还淋着雨呢,若您是大阵的操纵者,必定不会对他置之不理。换成陈大公子便不一样了,他的眼中只有你,便是他自己,也不会享此殊荣。” 闻言,孟七七摸了摸鼻子:“咳。” 末了,他道:“分析得不错,现在我相信你能考上状元了。” 第122章 七年景 寅时。 孟七七与季月棠对坐廊下。此时夜雨已经小了许多, 风也渐渐静了, 满地被吹落的茶花瓣和落叶,更像是夜的诗情。 萧潇煮了热茶过来, 第一杯当然先奉给自己的师父。但是师父他老人家却不大满意, 道:“怎么不烫壶酒过来?” 萧潇说道:“大师兄吩咐过了, 若他不在,便不能给师父喝酒。” 孟七七挑眉:“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 “徒儿只是觉得大师兄说得很有道理。”萧潇微笑解释, 恰在此时, 一缕清风拂过孟七七耳畔,带来一阵酥痒。他顿时便明白过来风从何处来, 而后揉了揉耳朵, 又气又无奈地说道:“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 孟七七不情不愿地喝起了茶,季月棠便笑问:“陈大公子不来么?” “他已经来了啊。”孟七七道:“你在他的阵中,此处与彼处便没有任何不同。所以,季堂主可要当心了, 大阵的威力是很大的, 想要夺走一个人的命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可当心着呢。”季月棠显得很坦荡。 闻言, 孟七七吹了吹茶杯上的雾气,隔着雾气他抬眸看着季月棠过分稚嫩的脸,忽然问道:“张家的血晶石好卖么?”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我是个生意人,仙君。海茶商会发展至今,我不能砸了它的金字招牌。所以那些有问题的血晶石, 我都留在海茶的仓库里,如果你想看,我随时可以带你去看。”季月棠道。 “是么,那既然你是个生意人,就更不该做这笔赔本的买卖。难不成张家对海茶商会还有什么恩惠不成?”孟七七道,季月棠对于这所有事情的了熟于胸却让他暗中警惕。这个来自燕洲的四海堂堂主,知道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他的级别可能比那个屈平要高出很多。 “非也。”季月棠摇头,道:“仙君有一点不了解,张家那些血晶石虽然是假的,但也是真的。” “什么意思?”孟七七蹙眉。 季月棠抿了口茶,道:“海茶商会一直在做晶石生意,并致力于挖掘出属于自己的晶石矿脉,我们一代又一代人为了此事奔走,所以对于晶石了解很深。张家的血晶石虽然是用普通晶石浸泡妖兽血液做成,其中蕴含的元力不如我们常用的血晶石那么纯粹、雄厚,但是这两者之间相差的只有——年限。” “你的意思是……这批假冒的血晶石只要放置足够的时间,就会变得跟普通血晶石一模一样?”孟七七略有些惊讶。若季月棠说的没错,这血晶石的成因就有些耐人寻问了。 如果世间本没有血晶石,所有的血晶石都是因为普通晶石浸泡了妖兽血液形成,那这么多的妖兽血是从哪里来的? 妖兽不都是在秘境中吗?它们怎么会跑出来,又是谁杀了它们? 季月棠继续说道:“海茶的修士很多,我们曾探访过各个秘境,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血晶石的秘密。于是当张家提出交易时,我们就答应了下来。一来,张家掌握着仙门中最大数量的晶石出产,我们要与他们进行长期合作,关系不宜闹僵。二来,这些血晶石总有一天是可以卖出去的,我们并不吃亏,倒不如卖张家一个面子。” 季月棠的解释合情合理,孟七七一时也未挑出错处来。在秘境中发现血晶石的秘密这点也无可置喙,若有人在斩杀妖兽时恰好让晶石沾到了妖兽血,因为没有及时清理而发现了融合现象,也是不无可能的。 可这样一来,血晶石这条线就断了。 张家的那只妖兽究竟是怎么来的,跟陈伯衍的被追杀是否有关系,这一切都无从解释。 就在此时,唐察来了。 季月棠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发髻都散乱了的唐察,叹了口气,道:“快进来吧,别在外头站着。” 唐察这才走到廊下,只是他像是被夜雨冻僵了,麻木得很。季月棠起身去屋里找了条帕子给他,他才坐下来拿着帕子擦头发。 这一老一少,倒有趣得很。 孟七七看着,问:“那位老前辈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唐察转过头来,反应仍有些迟缓,顿了几息,吐出两个生冷的字:“埋了。” “那位是神京人士。”季月棠给孟七七续了杯茶,解释道:“当年他们同守边疆,后来出了那件事,他大概是后悔了,主动离开了军营。据说这么多年他一直没回到故土,可能是觉得没有颜面回来吧,此次葬在这里,也算落叶归根。” “是你们把他约在吉祥客栈的?”孟七七问。 “仙君可别误会,是那位约的唐察。在此之前,我们可不知道你与吉祥客栈的关系。此次我们来神京,主要目的便是赴他的约。”季月棠道。 “哦?”孟七七揶揄道:“不考状元了?” 季月棠无奈:“如今我在防卫司、公主府和陛下面前都挂上了号,恐怕日后卷子答得再好,也无出头之日了。” 思及此,季月棠甚至怀疑孟七七那日怒斩寒轩亭的时候,是有意带着他一起的,并非只为了试他深浅。他、二皇子,都是把孟七七拖进这场风波中的推手,于是孟七七揍了二皇子,又把他季月棠拖到众人视线中去。 当然,季月棠本身与二皇子并不相识,他只是赶了个巧。 孟七七道:“季堂主有海茶这么大一个背景,坐拥天下财富,难不成还想入朝为官?” 季月棠摇头:“那倒不是。只是我想,若有朝一日我中了状元,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宝殿之上,在文武百官充满期待的目光之下,潇洒地拒绝授官、扬长而去,那一定是件让人回味无穷的事情。” 闻言,孟七七不禁又重新打量着季月棠,就连沈青崖都微露诧异。季月棠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又总是显得少年老成,所以他们都觉得这个年轻的皮囊下一定是一个千年老妖怪。 可是此刻的季月棠又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活泼来,这与众不同的想法,实在很对孟七七的胃口。 孟七七便笑道:“你这话若叫西林书院的夫子听见了,一定用戒尺把你打出神京。” 季月棠耸耸肩:“到时候我一定跑得比他们快。” “这可不一定,那些老顽固执拗起来,能爆发出你意想不到的力量。”孟七七不由想起在孤山时,因为他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太少,师父看不过去,便为他从山下请了一位夫子来教他习字。那位夫子的脾气比驴还倔,一点儿都不把他这个未来的孤山小师叔放在眼里,实在可气。在他眼里,孟七七简直比三师娘养的芦花鸡还要笨,朽木不可雕也。 一想起往事,孟七七便觉头疼。 季月棠笑着与他碰杯,喝茶倒喝出了酒味。 此间其乐融融,在神京另一端的防卫司,鲜血却早已渗满了门口的砖缝。防卫司的大门还紧闭着,没有一个人能从中冲出来,冰冷的夜雨中,只有刀剑声和凄厉的哀嚎声不断从中传出,听得人骨头都在发颤。 “陛下!让我见陛下!”蓦地,孙涵的声音再次冲破雨幕传来,那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又带着一股无言的凄凉和悲壮。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喊了,他一直在不断地喊着,可大门始终没有开。 皇帝还站在原地,脚步都未曾挪动一下,倒是赵海平微微蹙眉,几度想要开口,又硬生生忍住了。 防卫司内的喊杀声,越来越小了,雨也越来越小了。 “咚!”的一声,仿佛又什么东西撞在门上,进而撞在众人的心口,用力地捶着、愤怒不甘地怒吼着——放我出去! “陛下!”那悲痛泣血的声音,让所有人心头一颤。 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黑夜中,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尤为明显,他们像是被那声戛然而止的呼喊扼住了喉咙,此时才得以解放。可是松过一口气后,身体却愈觉冰凉。 有人忍不住抖了抖,心想着:难道是夜雨太凉了吗? 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赵海平,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了?” 赵海平紧绷着脸面无表情,答道:“臣不敢。” “你是不敢,还是不愿评价……”皇帝抬头看着如水洗过的浩瀚夜空,道:“人之欲念无穷,总觉得别人亏欠他太多。我有时抬头看看夜空,也会觉得自己是否做错了。对四郎如此,对你也如此,你们终究与别人是不同的。” 赵海平心中再起波澜,可最终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一句话:“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皇帝不可置否,没有作答,只是在转身离开之时,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他好似斟酌良久,才道:“我从未放弃过寻找四郎,从来没有。” 说罢,皇帝离开了。 防卫司的大门重新打开,光罩消散暗卫们鱼贯而出,跟随着皇帝的脚步渐行渐远。颐和公主最后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甩去刀上的血,快步走到赵海平面前,收刀、站定,端的是一个铿锵利落。 “赵将军。”年轻的公主殿下友好地伸出手,对他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可一个能在手刃那么多人后还能露出真心笑容的人,赵海平想想都觉得可怕。他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正在对他释放善意,神京的格局,至此改变。 在高处审视一切的陈伯衍,再度将他的视线落向西林书院。 孟七七与季月棠的交谈已趋近尾声,双方看似坦诚布公、相谈甚欢,可欢声笑语下涌动的暗流依旧汹涌。 “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个时辰城门便要开了,我们来谈最后一个问题。”孟七七收起了玩笑话,正色道:“之前我与屈平副堂主的约定可还算数?” “当然。”季月棠点头。 “那么季堂主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小师叔的下落?”孟七七问。 “仙君何必为难我?你们孤山剑阁都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会认为我知道?”季月棠平静反问。 “你刚才也说了,你是个生意人,做生意就该讲诚信。”孟七七道。 季月棠露出一丝无奈,最后道:“我只知道周自横最终被人逼入不归林,但不归林是什么地方你们都知道,如今他是死是活、身在何处,确实不是我能知晓的。你认识鬼罗罗,根据我海茶商会得到的消息,他便是追杀周自横的数人之一,你若问过他,必能知晓我说的都是事实。” 孟七七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继续平静地看着季月棠,似笑非笑。 季月棠摸摸鼻子,道:“好吧,既然你执意要问,那我再透露一些消息给你。这本不该跟你说的,我怕会给海茶带来灾祸。当时追杀周自横的人里,有无情峰侯暮云,他是周自横的朋友,你也知道。至于他为什么背叛周自横,这我便不知晓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目前的下落。” “他在哪儿?”孟七七沉声。一年前他见过侯暮云,可后来他就离开了无情峰,不知所踪了。 “他在蜀中某座山中闭关,我知道他的行踪,是因为他在闭关前曾向我们海茶买过一些特殊的东西。”季月棠道。 特殊的东西?孟七七立刻追问:“是什么东西?” 季月棠道:“闭月花、乾坤冢。” 闻言,孟七七蹙眉。 闭月花有什么功用暂且不论,乾坤冢却是仙门中有名的阵法武器,持有此物者可以布下乾坤隐匿阵,外人极难破解,没想到竟被海茶卖给了侯暮云。 也就是说,此刻的侯暮云极有可能就躲在乾坤隐匿阵内。 “具体在蜀中哪座山?”沈青崖忽然开口道。 “应该在望丘山一带,我没有派人跟踪。”季月棠想了想,又道:“不过若你们要去寻他,到了蜀中如有任何困难,可以去找蜀中四海堂。我可以作主帮你们三个小忙。” 孟七七与沈青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还有疑虑。如果海茶可以帮忙,那再好不过,但这就代表他们毫无嫌疑了吗?也不尽然。 不过,现在不是掀老底的时候。 孟七七抬手让萧潇把茶叙上,道:“那便多谢季堂主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双方相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是寅时二刻,躁动的夜将要过去,神京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独自坐在百花楼顶的陈伯衍就像一座雕塑,狂风暴雨都不能动他分毫。他闭着眼,似无知无觉,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两道身影从他身旁的虚空中跨出,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与他共同俯瞰这天下雄城。 陈伯衍睁开眼来,属于人的情感慢慢在他眼中复苏。 “看到鬼罗罗在哪儿了吗?”孟七七问。 “所有人聚集到防卫司的时候,他去了皇宫,肯定另有目的。战叔在盯着他。”陈伯衍在此处纵观全局,谁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沈青崖心中却是仍有些好奇,问:“大阵的钥匙一直在皇帝和防卫司手中,你把防卫司的钥匙拿走了吗?” 陈伯衍摇头:“钥匙其实就藏在《神京赋》里。” “《神京赋》?”沈青崖问。 “对啊,那天我们在城墙下悟道,你没有与我们一同看到幻象,所以对它不够了解。其实开启大阵的钥匙就是《神京赋》,只是即便你参悟了它,千百人中或许仅有一人能借此开启大阵。”孟七七道。 至少,孟七七是不能的,所以在陈伯衍告诉他,他可以开启大阵的时候,他也惊讶了许久。或许,这与陈伯衍天生剑体的身份有关,他能够最大程度地与天地元气产生共鸣,而大阵也是靠天地元气运转的。 沈青崖明白了:“原来如此。” 陈伯衍道:“现在孙涵替我背了黑锅,但皇帝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或许很快会反应过来。” “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不给他留点麻烦,那不是白当他一回棋子了?”孟七七迎着温和的夜风和蒙蒙细雨伸了个懒腰,道:“我们该走了。” “只是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还会再回来。”沈青崖忽而发出一声感慨。 “想回来,那便回来咯。”孟七七歪头看着他,蓦地一笑。 这时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忽然惊喜地指着城中某处,道:“你们看,那个红球还在那儿呢!” 沈青崖和陈伯衍齐齐望去,只见一个红色的球卡在一处屋顶的缝隙上,那红色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淡了,但毫无疑问,那就是当初那颗嵌在他们逃亡路上的小藤球。 七年前,他们狼狈地被人追杀,一路逃出了神京。 七年后,他们站在神京的最高处,已经可以来去自如。 天地浩大啊,世事总是如此奇妙。 孟七七笑了笑,道:“走吧,我们还沿着当年的那条路走。” 再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走出去。 卯时,城门开。昔日的少年,迎着朝霞沐浴着晨风,再度远行。 第三卷:长歌笑谈十万山 第123章 孤山鹤 作者有话要说:  神京卷结束了,本来这章还有些收尾,不过实在不好插,所以我补到上一章结尾处三人汇合那里了~ 鸣蜩五月, 有剑南归。是日星垂, 落彼孤山。孤山何寻?在彼汀洲。 汀洲上,有白鹤高飞, 或振翅入浮云, 或拢羽落山林。飞檐微翘的殿宇错落有致地遍布在高山上, 三三两两的白鹤站在泉池边用长长的喙梳理着洁白羽翼,羽翅微振, 山林间终岁笼罩着的薄雾便随之流动, 宛若仙境。 “嗒。”雾气凝成水珠自竹叶上滴落,漏壶中的浮箭如约冒了个尖儿。白鹤们停止梳羽抬起头来, 感觉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 便兴奋地鸣叫着振翅飞去。 “嗳嗳嗳, 你们去哪儿啊!”白鹤都走了,露出躺在草地上做白日梦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稍大些的叼着根草,忽然想到什么,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 一边跑一边喊:“坏了坏了!肯定是大师兄回来了!” “师兄等等我!”年纪小的忙不迭追上去, 边跑边问:“真的是大师兄回来了吗?那是不是我师父也回来啦?是不是啊有穷师兄?” 这两人不用猜, 就是徒有穷和小玉儿。 徒有穷像是有一百只大白鹅在他屁股后头追,小玉儿从来没见他跑这么快过,碰到个人就嚷嚷“大师兄回来了”,霎时间,整个山头鸡飞狗跳。 小玉儿看到戴师兄急匆匆地把晒在屋外头的奇珍异石囫囵打包往须弥戒里塞、三师娘指挥着众弟子把她那只站在师祖石像头顶上傲视群雄的宝贝芦花鸡往鸡寮里赶,就连正在雨露阁读书的几位师兄, 脊背都不由挺了挺,那些个藏在书本下的小玩意儿以闪电般的速度被销毁。 “快快快!大师兄回来了!” “仙鹤肯定又去通风报信了,简直是孤山之耻!叛徒!” “有穷师弟好样的,有穷师弟辛苦了……” 种种声音如风一般掠过孤山,又很快归于平静。于是当孟七七与陈伯衍骑着仙鹤穿过护山的云雾,降落在山雨殿前时,整个孤山,一片祥和。 “好安静啊……”孟七七环视一周,深吸一口气,只觉肺腑之间充盈着孤山的清新空气,舒爽极了。 陈伯衍却不予置评,冷冷的目光扫过前头的石像,很顺利地在师祖的发髻上发现了一根不羁的鸡毛。 “弟子冒犯了。”陈伯衍恭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而后伸手将那鸡毛拿了下来。 “这是什么?”孟七七好奇地凑过去。 陈伯衍道:“如果运气好的话,小师叔今晚就能喝上鸡汤了。” 孟七七挑眉,这时一道清亮的稍还有些稚嫩的熟悉声音从身后传来,孟七七刚一转身,小玉儿就以一个乳燕投怀的姿势扑进了孟七七怀里:“师父!” “小玉儿乖,有没有想师父啊?”孟七七揉揉他的脑袋,笑得难得的温和。 “想了想了想了!萧潇师弟太坏了,我说要跟他一起去找师父的,结果他半夜就溜了!”小玉儿忙不迭告状,末了没看到萧潇,问:“师弟呢?” “他还有事儿,暂时不回来。”孟七七道。 “哦……”小玉儿有点小失落,这下人又凑不齐了。不过师父回来了他就觉得很开心了,立马又扬起了一个大笑脸。 陈伯衍冷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小玉儿。现在刚到辰时,按孤山的规矩,你应当在上早课或随着师兄们去竹林练剑。” 小玉儿心中咯噔一下,一个箭步躲到孟七七身后探出头来小声说:“我是来接师父的。” “所以你就逃学了?”陈伯衍道。 完了完了有穷师兄说得果然没错,大师兄太可怕了,比刑堂的长老还要可怕。他应该听有穷师兄的话乖乖待在雨露阁念书的! 小玉儿求救地看向师父,他知道师父最疼他了。 可师父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在这儿是你大师兄管事,师父也不好插手。若我随随便便就坏了他的规矩,他以后说话便不管用了。” 小玉儿瘪起嘴,很委屈。 孟七七便不逗他了,回头对陈伯衍道:“今天这次便算了,如何?” 陈伯衍无奈:“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小玉儿忙不迭点头,紧接着孟七七拍了拍他的肩道:“回去念书吧,好好看着你青姑姐姐,让她也安分点儿,师父还要去拜见阁主,一会儿再来找你们。” 小玉儿虽心中不舍,但也知道来日方长,便乖巧地答应了。 孟七七与陈伯衍随即进入雨露殿,各位阁老也就是孟七七的师兄们,已从各自的住处赶来。只有陈伯衍的师父正在闭关,无法相见。 时隔三年再相见,几位师兄的容颜没有多大变化,对孟七七也还如以往一样,关怀备至。倒是唐礼,因为早在金陵城就见了孟七七,所以在一旁淡定得很。看着一向以威严示人的二师兄褚令庵红了眼眶,唐礼就表现得更淡然了,简直快要看破红尘。 三师兄裴元是个炮仗脾气,当场就拆穿了他,道:“还装呢,从金陵回来的时候激动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师兄!”唐礼炸毛了:“嫂嫂的芦花把大师侄的第十三盆君子兰又给啄了你怎么不说呢?” 陈伯衍脸色一沉,孟七七看得出来他很克制了,估计前十二盆君子兰死得很惨。 裴元悄悄瞄了大师侄一眼,理亏道:“我、我这不是不知道嘛……” “好了好了,几位师兄,我们还是来谈正事吧。”孟七七笑着出来打圆场,他年纪最小,但是师兄们宠他,都愿意听他的。 孟七七是真的有正事要谈,几人在殿内依次落座。陈伯衍作为晚辈,自家师父不在,他就主动站在孟七七身旁。其余几位见了,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 “诸位师兄,我以为师父葬剑的名义前往关外,这几年着实查了不少事情。小师叔的行踪目前还不甚明朗,牵扯的人物众多,如果继续深挖下去,恐怕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孟七七说着,随即他把侯暮云的事情简单交代了一下。 裴元等人面面相觑,颇为震惊。 唐礼胖乎乎的脸上五官都快皱在一起,道:“真是没想到啊,那个侯暮云会做出这等事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褚令庵道。 “褚师兄说得没错,此中不管有没有隐情,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找到褚令庵。在小师叔进入不归林前,他与小师叔一直在一起,一定知道许多详情。”孟七七道:“我已请青崖先行回到蜀中做准备,蜀中一带虽势力繁杂,可天姥山仍是说一不二的。过几日,我便与芳君一同与他汇合。” “这……”唐礼张了张嘴,原想说你刚回来怎么又要走,可最后又忍住了。这小师弟自拜入山门以来就一直在为各种事情奔走,他身为师兄却没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实在惭愧。 孟七七环视一周,他知道各位师兄的心思,但有他们这份关心,足矣。思及此,孟七七又正色道:“诸位师兄,不是说留在孤山便什么忙也帮不上了,你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比我的更棘手。我从关外回来前得到消息,郎胥可能要出关了。” “什么?他竟然要出关了?!”裴元噌地站起来,怒目圆睁。 孟七七点头:“这消息十有八九错不了,上次他败给师父后,回去便又闭关,立誓此生若达不到能够打败孤山的境界便永不出关。一旦他破关而出,第一件事必定是来孤山一雪前耻。” 唐礼仍觉得无法接受:“可这才隔了几年啊……” “什么几年不几年,朗胥有种再来,我定杀了他祭奠师父!”裴元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怒声在殿内回响。 “师弟,你冷静些。”褚令庵蹙眉:“先不说师父本就是在与他公平约战时去世的,你若把它算作私怨,岂不是给师父蒙羞?再者,朗胥四年前就已经是那等恐怖的实力,四年后,你有信心能打得过他?” “可这、那你说怎么办!”裴元气呼呼地坐下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诸位师兄先不必着急,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的情况,即便它真的发生了,我们孤山剑阁也不会真就怕了一个朗胥。师父挡得住,我们也一定能挡得住。”孟七七声音清亮,字字掷地有声。 一直沉默着的四师兄施舆道:“小师弟说的没错,我们不能自乱阵脚。朗胥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高山,哪怕剑阁只剩下一个人,也能把他翻过去。” 唐礼大为感动,四师兄平日里沉默寡言,这回竟然说了那么长几句话,太难得了。其余几位师兄的心中也荡漾着感动的波纹,看得施舆头皮发麻。 接下来孟七七又与他们说了许多关外的见闻,挑着几桩自己的趣事讲了,众人脸上这才又有了笑容。但就像他们知道孟七七在关外的生活不可能像他说得那般轻松一样,朗胥的事情,也不会在笑谈中淡去。 只是时光总在向前,老想着还未发生的事,生活便无趣了。 离开山雨殿后,孟七七与陈伯衍循着青石板铺成的路,在剑阁内慢悠悠走着。山间散漫的仙鹤们时常会出现在路边,用脑袋亲昵地蹭着陈伯衍的手,或咬住他的衣摆讨要东西吃。 山间的云雾时浓时淡,却也总流连于仙鹤的羽翼间,不肯散去。有道是“仙君隔云端,杳杳入梦来”,陈伯衍这仙君,此时看来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孟七七笑道:“你师弟们怕你,这些仙鹤却如此亲近你,方才还特地出门迎你,便是我也没有这等待遇。” “想来是因为我体质特殊,体内的天地元力最为纯净,所以它们喜欢与我待在一处。”陈伯衍说着,牵过孟七七的手靠近仙鹤:“来,你摸摸看。” 孟七七却有些迟疑,他被仙鹤啄过,回忆不是很愉悦。从小到大与他合得来的动物只有狗,对此他只有一个字:呵。 谁稀罕。 可是今日的仙鹤十分温顺,甚至主动去蹭孟七七的掌心。孟七七趁机摸了两把,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词来:“爱屋及乌?” 陈伯衍对此表示满意。 两人又顺道去了雨露阁,据陈伯衍说,他在山上时每天都会四处转转,否则这群上辈子都是孙悟空转世的家伙,永远都学不会老实。 许是知道大师兄回来了,雨露阁中回荡着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夫子远远便看见几只仙鹤伴着陈伯衍走过来,主动相迎:“是芳君回来了啊,难怪这群猴崽子那么老实。” 余光瞥见孟七七,他又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回来了!” 孟七七也瞪大了眼睛:“怎么还是你?” 毫无疑问,这位夫子便是曾经教过孟七七的那一位,说他“朽木不可雕也”的那一位。这仇可大了。 “哼。”夫子姓崔,崔夫子也不是很待见孟七七。他常常被孟七七气到半夜醒过来,气得捶胸顿足啊,恨不能长八百张嘴把孟七七骂死。 陈伯衍倒是不知道双方恩怨,不便调解,于是道:“今日诸位师弟可还勤奋?” 崔夫子顿时把孟七七抛在脑后,抓着陈伯衍便告起状来:“还不是你那五师伯的好徒弟,徒有穷啊,天天自己逃学不算,还撺掇别人一起逃学。说是去练剑,可人影都没找到。那新来的小玉儿,本来是多乖巧一学生,我讲什么他都一听就懂,字也写得端正,没出几天就被徒有穷那小混蛋拐走了!” 崔夫子捶胸顿足、崔夫子痛心疾首。 这时有人在他耳边问:“那青姑呢?” 崔夫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青姑虽是个姑娘家,但贵在聪明伶俐,那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可好了……” “萧潇呢?” “哎哟说到这个萧潇,你们简直是误人子弟啊!修什么仙,让他去考科举啊,一考一个准!考不上我就把你们那《孤山剑诀》吃进去!” 崔夫子的心,痛啊。 这时,一道压抑不住的笑声响起,这笑声太耳熟了,一听就让他头皮发麻。果不其然,他转过头,就见孟七七含笑道:“夫子,他们可都是我的徒弟啊,聪明吧?” 崔夫子要被气死了。 为了不让孤山剑阁从此失去一位负责人的夫子,陈伯衍最后无奈地将孟七七挡在身后,禁止他再与崔夫子说话。 而后,他转身站在窗口看着满屋子一本正经念书的少年,道:“刚才谁笑了?出来,去山下打水,把师祖石像擦干净。” 霎那间,鸦雀无声。 几个少年磨磨蹭蹭地走出来,一个个低着头跟鹌鹑似的,那羞红着脸的模样,看得孟七七乐不可支。 “记住,不准御剑。” “还有你,徒有穷,以为坐在角落我便看不见你吗?” “小玉儿,你师姐呢?” 一帮涉世未深的小鸡崽,在名为大师兄实为老母鸡的凝视下,瑟瑟发抖。 忽然,孟七七的头顶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声音。他抬头看去,就见青姑从屋檐上探出个头来,眯着惺忪的睡眼,问:“谁叫我呢?” 小玉儿:师姐! 陈伯衍:“下来。” 青姑:“咦?” 今天这梦,做得有点真实啊。 第124章 杏林雨 孤山的夏日, 真适合睡懒觉啊——双手举剑跪在雨露阁外, 张着嘴打哈欠的青姑如是想。 如果师兄弟们的读书声再好听一点便更好了。 孟七七和陈伯衍去了后山,阁主薛满山就在后山的杏林闭关。孤山不高, 却是座很灵秀的山, 有好几处景色名扬天下, 譬如因为终年不散的云雾而得名的“山抹微云”,又譬如后山这一到秋季便落得满地金灿灿的“龙鳞金洒”。 只是此刻还是五月, 满林翠绿, 短期内是看不到那盛景了。 杏林中的草庐便是薛满山的闭关之所,孟七七与陈伯衍远远看着, 并未上前打扰。因为每一个草庐外都有沙丘, 这沙丘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那个沙丘, 而是时间的沙丘。 杏林中栽了上千棵银杏,每一棵银杏的年岁都不同。剑阁的祖师爷选取不同年岁的银杏,按照特殊的排列方式栽种,花了百年时间才种出了这片杏林。从外表看, 这是一片普通的林子, 随季节变化而变化, 但一旦你踏入其中,便踏入了一个时间的迷宫。 时间的流速改变了,甚至于它会定格在某个你根本意想不到的时间点。大部分时间它是变慢的,能让修士有更多的时间参悟。草庐,就是保护你不在混乱的时间中迷失自己的堡垒。 那道看不见的沙丘,则是祖师爷在种下这片林子时, 用神识为后人留下的一道墙,用以刻录下草庐主人自身的时间。所以每一个草庐都是特殊的,它几乎不可被外人占用,只有当草庐的主人留在其中的神识慢慢消散了,沙丘才会随之崩塌。 剑阁的祖师爷,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孟七七道:“看来师兄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怕是要突破了。” “师父这些年从未懈怠分毫,他总惦记你,怕你外头被人欺负。”陈伯衍道。 “大师兄总是最疼我的那一个。”孟七七微微笑着,随后继续往杏林深处走去。杏林很大,草庐不止一个,都是历代前辈在此闭关时亲手盖的。有些大、有些小,有些早已坍塌了,上头长了许多青草。 孟七七要去的,是属于他的那个草庐。当年陈伯衍拜入孤山后,他就选择闭关,师兄们一齐为他盖起了一座小草庐,一应物什都是新置的,说是草庐,更像是山林间某位大家的隐居之所,小巧、雅致。 孟七七的草庐外也有沙丘,刻录的时间点是上一次闭关时。他慢慢闭上眼,放出神识,伸手往虚空中探去。 透明的波纹,在他手边浮现。随后陈伯衍就看那波纹越来越大,直到出现一个能容一人穿过的缝隙,孟七七闪身进去:“跟我来。” 陈伯衍立刻跟上,可是当他再度站定时,一片金色的叶子,却在他眼前飘然落下。 金叶? 陈伯衍倏然抬头,就见银杏的叶子都黄了,一阵风吹过,无数金灿灿的叶子从林间飘落,像下了一阵金色的雨。 就连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的斑驳阳光,都似碎金一般,铺陈在厚厚的堆满落叶的地上。整个天地,静谧无声,美得令人窒息。 这是什么时候? 小师叔呢? 陈伯衍环视一周,却并未找到孟七七的身影。现在才是五月,银杏却已黄了,这让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无意中进入了沙丘中刻录的时间。 他现在看到的,是几年前的场景,可这场景中应该也有孟七七的存在啊。 陈伯衍微微蹙眉,不由向草庐中走去。可草庐里空荡荡的,床上的被子乱糟糟地团在一起,窗前的案几上还铺着宣纸,毛笔上的墨却已经干了。 笔的主人,去哪儿了呢? 陈伯衍望向窗外,风轻轻吹着,带来清脆的铃铛声。那是挂在草庐门前的几个小金铃铛,铜舌被做成了银杏叶的形状,很是应景。 忽然,陈伯衍在正对着窗户的那棵大银杏树上,看到了一截天青色的衣角。 原来是在那儿吗? 陈伯衍走到树下抬头望着躺在枝桠间呼呼大睡的人,唇边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此时的孟七七才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眉眼稍显青涩,睡觉时嘴巴微张着,脸颊睡得红扑扑的,一只不安分的脚还从树上荡了下来。 哦对了,树上还挂着一个小酒坛子,他大约又白日饮酒,而后醉倒在了树上。 陈伯衍静静地看着他,想象着他此刻的梦境,有点不忍心打扰他。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师叔,师侄把您吩咐的东西送来了。”这声音太熟悉了,那就是陈伯衍自己的声音啊。很快,他就重拾了这段记忆——那是在孟七七闭关后的一个月,他好像进行得不是很顺利,时常往外递消息,让送吃的进去。 那时候师父师叔们都很忙,这个任务便落在了陈伯衍头上。不,也不尽然,当时明明有好几个弟子都可以代劳,但陈伯衍主动把这个任务揽了过来。 孟七七对他来说总是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他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可是孟七七一次都没有见他。 他与他总是隔着沙丘说话,孟七七对他有点冷淡。可下一次、下下一次,陈伯衍还是来了,他将之归功于自己的责任心。 这一次,不知是陈伯衍第几次送东西来。孟七七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吵醒,嘟哝着翻了个身,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陈伯衍心中一紧,孟七七却又利落地在空中转了个身,安然落地。 他看不见自己。 陈伯衍目送着他往外走,隔着沙丘与当年的自己说话。他这时才发现,站在沙丘外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里面的人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孟七七就站在陈伯衍面前,歪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两人相距不过半步的距离。 陈伯衍毫无所觉,继续喊道:“小师叔,你在吗?” 孟七七便故意凑到他耳边说:“我在啊。” 声音穿过沙丘,才传到陈伯衍耳朵里,他不疑有他,弯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地上,道:“东西我放在外面了,请小师叔尽快取走。里面有师父亲自去山下为您买来的烧鸡,还是热的。” 孟七七看着他,冲着他的头顶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凶恶表情,小声嘀咕道:“呆子。” 陈伯衍直起腰,他便又恢复如初。可很快他反应过来陈伯衍看不见自己,便又瞪了他一眼,在他面前来回地走着,那样子真是恨不得把烧鸡扔到陈伯衍头上。 可是陈伯衍很快就走了,孟七七目送他离开,又默默地把东西拿回来。 末了,他一屁股坐在树下,喝酒吃肉,骂芳君。 陈伯衍从不知道原来沙丘里面的孟七七有着如此生动的表情,如果他知道,一定…… 不,没有如果,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陈伯衍清楚地认识到这点,眼前的景象便再度变化。 树上的金叶快掉光了,露出了几根枯枝。 孟七七在树下舞剑,无边的落叶在他的动静之间飞扬。一道道银光掠过,落叶被凌厉的剑意绞杀成更小的碎片,纷纷扬扬像下雪,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他仿佛不知疲倦,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剑,直到整个人脱离地倒在地上。 他重重地倒下,喘着气,遥望着天空。 陈伯衍就站在他身边,企图从他眼中看到他正在遥望的风景。可是那天很高、很远,于是孟七七的眼中空明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陈伯衍忍不住伸手将它抹去,却在触碰到他的同时,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呼唤。 “大师侄?” “大师侄?” 那是……小师叔的声音。 陈伯衍蓦地心中一震,清醒过来。他睁开眼,就看到二十五岁的孟七七站在他面前,好奇地盯着他,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了你。” “难怪一脸荡漾。” 陈伯衍:“……” 说罢,孟七七转身往草庐里走,走了几步,又警觉地转过头来问:“你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 陈伯衍:“譬如?” “没有譬如。”孟七七复又大步向前。陈伯衍看着他有些发红的耳朵,觉得自己一定在那幻境里错过了什么。 其实从陈伯衍陷入时间幻境到现在,不过片刻。 孟七七脚步轻快地走进草庐,看着仍然纤尘不染的桌子、胡乱堆叠着仿佛主人昨夜才在此睡过的被子,都还如从前一样。 陈伯衍知道他是来这里找东西的,但却不知道他到底要找什么。于是当他看到孟七七跪在床边从床底下扒拉着什么的时候,忍不住问:“小师叔在找什么?” “酒啊。”孟七七用力一拉,就从床底下扒拉出一坛酒,然后又是一坛、又是一坛,那床底就像一个无底洞,塞满了酒坛子。 最后,孟七七坐在一堆酒坛中间,满意地拍了拍酒坛,道:“我的酒喝完了,特地回来取啊。这杏林实在是个藏酒的妙处,一坛新酒藏下去,过两年取出来,就是十年以上的陈酿了。” 说罢,孟七七拍开一坛酒凑近一闻,顿时露出陶醉表情:“真不错。” 陈伯衍心想:小师叔一定是被周自横腐蚀了,从此以后别人提起他们孤山剑阁的小师叔,恐怕还要加上两个字——酒鬼。 另外,祖师爷一定想不到他种下的杏林还有如此妙用。 第125章 白云深 孟七七取完酒, 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子, 然后解开箱子上的元力锁,一件件东西往外掏。 暗器、丹药, 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玩意儿, 眨眼间便堆满了他的脚边。这其实才是他重回草庐的最重要的目的, 此去蜀中不知会遇上何种凶险,多备些东西总没有错。 随后两人又去了三味堂, 托掌管三味堂的药婆婆帮忙练了一些丹药。约定好取药的时间, 孟七七便匆匆赶回他的小楼。 小楼名叫白云深处,掩映在竹林间, 与其他的楼宇都相隔甚远。 不知是哪位师兄派人前来打扫过了, 小楼的门敞开着, 风穿堂而过,吹得楼里薄纱轻摇,一如当年陈伯衍跪在楼外请求孟七七收徒时看到的一样。 孟七七一回到楼内,便立刻打坐入定。禁术的反噬快来了, 他需要把伤害降至最低。陈伯衍在一旁为他护法, 不一会儿小玉儿和青姑也来了, 还搬来了自己的铺盖卷儿。 原来,之前因为孟七七还未回来,三师娘便让他们住在自己那儿,免得他们在这偏僻的小楼里,没个照应。如今孟七七回来了,他们自然要搬回来与师父同住。 “大师兄, 师父他还好吗?”小玉儿抱着他的铺盖卷儿坐在门槛上,担忧地看着他师父。 “放心,他没事的。”陈伯衍摸摸小玉儿的脑袋,目光却也片刻不移地落在孟七七身上。宁静的午后,一大两小守在小楼的门口,等日头慢慢西斜。 这可苦了其他的师兄弟们,譬如阁主座下的其他弟子,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大师兄决策,愣是找不着人。 经徒有穷师弟的好心提醒,他们才找到小楼。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收获大师兄冷酷无情的一眼:“不要喧哗,惊扰了小师叔,所有人去刑堂领罚。” 众师弟瑟瑟发抖。 小师叔气得在背后吐出一口血来。 众师弟惊恐昏厥。 小师叔摆摆手表示无碍,这吐血么,吐着吐着就习惯了。然后众师弟就看到他们那个冰山大师兄,一把抱起虚弱无力的小师叔,到最里屋去了。 鸦雀无声。 这怎么感觉有点……不大对啊? 入夜,小玉儿哼哧哼哧地又把他的铺盖卷儿抱进孟七七的房间,准备跟师父一起睡,好照顾他。可是等他到的时候,床边的位置已经被大师兄霸占了。 “大师兄,我要睡这里照顾师父的。”小玉儿诚恳说道。 陈伯衍想了想,问:“你师父可有告诉过你我们的关系?” 小玉儿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的懵懂无知。可就在陈伯衍放弃这个问题时,他又问:“大师兄,你是想做我师娘吗?” 陈伯衍:“……” 小玉儿:“除了我,只有师娘才可以跟师父一起睡的。萧潇师弟已经大了,青姑师姐是女孩子,都不可以跟师父睡的哦。” 陈伯衍无言以对。 小玉儿最终放过了他,因为青姑急匆匆跑过来,捂住他的嘴把人拖走了,还顺手把门带上。姐弟两人不知道在门外咕叨着什么,总之隔了许久才跑开。 陈伯衍失笑,转头看了看已经睡着了的孟七七,和衣在他身边躺下,伸手轻拍着他的背,用自身的元力一遍遍地帮他舒缓经脉。 其后的几天,孟七七一直保持着虚弱无力的状态。要么躺着,要么打坐入定,日子过得相当平淡。 徒有穷和戴小山几个去过金陵城的,时常来小楼报道,就连独来独往的穆归年也来向孟七七请过安。只是他们都不敢打扰孟七七休息,总是跟小玉儿和青姑在小楼外玩耍。 孟七七时常倚在门口看他们玩闹,听徒有穷抱怨说“三师娘的芦花鸡太狡猾了,怎么也捉不到它”。他知道,这帮小兔崽子打着为小师叔炖鸡汤的名义,在痛失第十三盆君子兰的大师兄的默许下,已经对芦花鸡实施了三次抓捕行动。 可惜孟七七到现在都没能喝上鸡汤。 今天他们采取了第四次行动——用大师兄的第十四盆君子兰作诱饵,诱捕芦花鸡。 但毫无疑问,这事儿是瞒不过陈伯衍的。此时此刻参与此次“剿匪”活动的弟子们,总计七人,正一字排开站在小楼前,生无可恋地接受陈伯衍的批评教育。 这其中竟然还有穆归年。 据说他只是恰好路过,被芦花鸡啄了一口不说,还被当作同谋一同逮了回来。 孟七七笑得眼泪直流,只觉得因为身体虚弱而变得有些阴郁的心情,都轻松许多。 第五日,孟七七身体已无大碍,萧潇的信也如期而至。 信上说,皇帝果然开始怀疑开启大阵者另有其人,神京的戒严恐怕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再加上皇帝把先后两任孤山小师叔逼出神京的传闻,近日神京街头的修士大为减少,还爆发了一起修士与普通人的冲突。 另外,季月棠仍在西林书院读书,鬼罗罗则离开了神京,不知去向。 最后,萧潇提到了蔡东家。如今的吉祥客栈摆满鲜花,生意好得很。公主殿下奉命整顿后三街,已经把吉祥客栈的地皮直接判给了蔡东家,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担心交不上租子了。 “有公主殿下照拂,吉祥客栈不会有问题的。”陈伯衍训完话,走过来坐在孟七七身边陪他。 “我不担心这个,我在想季月棠和鬼罗罗之间,会不会也有关联。还有金满,他与陆云亭的赌约牵扯出了扶摇山人,更借机把那个同样会一百零八剑莲华的神秘人抖落出来。他的这条线,看似与张家血晶石这条线没有太大的关联,可仔细想想,却又无法完全分割开来。他会提醒我这个人的存在,证明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隐秘,有关于这个扶摇山人,还有周自横。”孟七七道。 陈伯衍思忖片刻,道:“若要大胆猜测,还有一点不知小师叔有没有想到——扶摇山人那把失踪了的剑,名叫摇光。” 孟七七微微眯起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京城中也有一把剑失踪了,它是尧光帝的佩剑。但仅凭名字的相似,不能说明什么。” “可拿走无名剑的,应该是缠花仙子。”陈伯衍道。 “即便摇光剑就是无名剑,可它现在在哪儿呢?”孟七七问。 “我有预感我们很快就会见到它。” “你确定?”孟七七挑眉。 陈伯衍道:“都说蜀中是个神奇之处,天下仙门三千,有九成九都在蜀中。蜀中的山,十座里有九座跳下去,都能捡到绝世秘籍。我相信我们的运气也不会差。” “我的运气一向不差,是你的太差。”孟七七挑眉。差到能失忆,这运道天下绝无仅有。 “是,小师叔。”陈伯衍乖乖服软,看着孟七七明显变好的心情,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 此时被陈伯衍训过后蔫了吧唧的一群人,又重新振作精神,熬不成鸡汤,决定去烤鱼。为了谨遵大师兄教诲,玩闹的同时也不忘修炼,他们决定去山下用孤山剑诀插鱼,然后把鱼烤了献给小师叔。 不用说,这么完美的法子,一定是徒有穷想出来的。 结果当然是他们差点炸了整个河道,捕回来一大筐鱼,无一活口。陈伯衍几乎可以预见明日山下就会流传“有食人鱼怪出没,场面血腥”的谣言,届时村民们上山求援,他是管还是不管? 徒有穷知道大师兄要动怒,凭借其多年的斗争经验,他先撺掇着大家把鱼烤了,然后让小玉儿拿着烤鱼屁颠屁颠地献给小师叔,拉拢敌营大将。 这鱼其实烤得并不好吃,但孟七七看着小玉儿沾了灰黑的脸和期待的小眼神,觉得滋味还是不错的。 于是当陈伯衍沉着脸准备镇压时,孟七七伸手拦住他,救下了一帮缩着脖子当鹌鹑的顽劣师侄。 “好了,看在这条鱼的份上,今日就先饶过他们吧。”孟七七笑道。 “小师叔,师弟们太过顽劣,不管不行。”陈伯衍坚持。 孟七七便慢悠悠地咬了口鱼,道:“那我吃了鱼,就是共犯,你岂不是还要罚我?” 陈伯衍无奈:“师侄不敢。” 闻言,孟七七朝小玉儿眨眨眼。小玉儿又朝徒有穷兴奋地握紧小拳头,大家都很开心,除了陈伯衍。 更让他不悦的是,孟七七身体恢复大半后,便再也不让他陪床了。不让他陪床便罢了,还让他去打坐。 打坐这件事,算是永远都过不去了。 那陈伯衍也不打算与他好声好气地来,要他去打坐?可以。 月光如水泼满地面,孟七七被陈伯衍一把拽在怀里,被迫一同打坐。他愈挣扎,陈伯衍抱得越紧,最后他只能无力地喘着气,道:“趁人之危,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陈芳君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趁人之危又算得了什么?”陈伯衍把头搁在他肩上,嗅着他刚洗过的发间清爽的气息,低声道:“你再动,怕是连坐怀不乱也不能了。” 孟七七果然不动了,只是他心跳得厉害,身上又仅着一件白色里衣,松松垮垮的。他兀自调整着气息,陈伯衍却不让他如愿,一只手探进里衣触摸到他发烫的皮肤,一点儿都不含蓄。 孟七七咬牙切齿,道:“你既做了君子,就不能如君子一般表里如一吗?” 陈伯衍轻笑:“我何时承认过我是一个君子?” “真该让你那些师弟都来看看,他们大师兄到底是什么人。”孟七七抓住他作乱的手,语含嘲讽。 陈伯衍丝毫不气,亲吻着他的耳朵,在他耳旁轻轻吐气:“好啊,不如小师叔现在就让他们过来,让他们看看我们在干什么。” “你要不要脸?”孟七七转头看着他。 “小师叔。”陈伯衍与他对视,道:“我们的事,我已经想起大半了,你要让我回忆一下从前相处的细节吗?” 孟七七心中警惕,立刻回绝。 陈伯衍却自顾自地说着:“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吗?” “闭嘴。”孟七七伸手捂住他的嘴:“我陪你打坐,行了吧?” 陈伯衍在心中无声地喟叹着,那是代表着满足、欢愉的叹息。随着尘封的记忆逐渐苏醒,他被冰冷表象掩盖的本性,开始慢慢、慢慢地恢复。面对别人,他当然不能有所表露,世人熟知的,也仅仅只是那个拜入孤山后的陈伯衍。 只有在面对孟七七时,他才是最真实的他。 可是,他又隐隐感觉到自己与从前有所不同了。 若是从前的陈伯衍,此时他一定已经把孟七七脱光了衣服压在床上。年少时血气方刚,他有时并不能很好地顾及孟七七的感受,他想要,就做了,没什么可犹豫的。 现在他却舍不得了,哪怕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哪怕孟七七仍是那个学不会拒绝他的少年。 于是他就这样抱着孟七七坐在席上,两人的心贴得极近,在月光下产生着奇异的共鸣。 这原是一个温馨的画面,可很快陈伯衍发现孟七七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似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道:“你是不是……” 话说道一半,又戛然而止。 但陈伯衍知道他准没好话,果然,孟七七状似无意地瞟了眼他下面,表情很是怀疑。 陈伯衍被他这眼神气到了,这小疯狗到底有多不识好歹? 孟七七心知不妙,立刻正色道:“方才萧潇的信上还提了一句话,季月棠曾对他说,我是因为你的剑体觉醒,所以才有了修炼的资格。你说他的话是真的吗?” 陈伯衍蹙眉:“他确定这么说?” 孟七七:“确定。我起初以为是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经脉打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结果。可我现在仔细想想,你我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奇妙的联系,这在我们分开之前是绝对没有的。譬如你的本命剑对我的亲近,我体内留有的你的剑痕的力量,这都是极为特殊的现象。” “其实想要证明这一点并不难。”陈伯衍道。 “嗯?怎能证明?”孟七七疑惑。 “只要你亲我一下,无妄会告诉我们答案。” 第126章 共鸣者 孟七七对陈伯衍的话将信将疑, 因为恢复本性的陈伯衍可是脸厚心黑之辈。可他是个男人, 亲一下又不会怎样,扭扭捏捏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既然要亲, 那就要大大方方、掌握主动。 于是孟七七捏着陈伯衍的下巴直接亲上去, 调戏陈大师兄, 他可是行家。 可是这一亲,坏了。 孟七七的腰被陈伯衍牢牢箍住, 神识在没有他本人授意的情况下主动张开, 与陈伯衍的交融在一起。这样的亲吻,不仅仅是身体的接触, 更像是两个人灵魂的交流。 这是……神识共鸣?! 孟七七闭上眼, 甚至在脑海中感应到了无妄的存在, 他看到了那柄悬于陈伯衍丹田之中的小剑。 它在嗡鸣、在兴奋地翻跟头,甚至于孟七七好似读懂了它要传达的意思。 它在说——你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 这太神奇、太让人震惊了。 无论是无妄传达的意思,还是这次神识共鸣,都太神奇了。古往今来, 从没有哪两个修士可以共鸣到这个程度。即便是感情甚笃的道侣、或是亲生的兄弟, 想要达到神识共鸣的程度, 也是需要无数次尝试的。 他们会不可避免地失败,甚至有时需要借助特殊的功法,因为每个人的神识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是他与陈伯衍仅仅凭借一个吻就做到了,而且他能感觉到因为这个共鸣,他的神识在不断壮大。 那一瞬间,他感知天地元气的能力、吸收的速度, 仿佛都有了恐怖的增长。 孟七七用力推开陈伯衍,大口地喘着气。 陈伯衍拥着他,问:“怎么了?” “我感觉……”孟七七微微蹙眉,他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明明神识共感对他来说是好事,可他心中却忽然产生一种危机感,好像他变得不是他自己了。 缓了口气,孟七七问:“无妄说,我是它的一部分,是什么意思?” 陈伯衍的眸中泛出一丝惊讶,他并没有听到两者的交流。沉默片刻,他说:“或许就是字面意。” “字面意思?” “我的剑体觉醒得并不完全,阿秀。”陈伯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陈家每一个觉醒者,最后修的都是无情道。所以当时我的失忆、性格的转变,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 孟七七蓦地站起来:“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 陈伯衍望着他,说:“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永远都不知道。” “可是你现在已经告诉我了!”孟七七觉得这事儿太荒唐了,什么无情道,难不成日后陈伯衍要再把他忘掉一次吗?! 陈伯衍站起来,轻轻抓住他的手,道:“你看,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气。可是你难道没想到吗,你已经把我拉回来了。” 孟七七蹙眉,陈伯衍便继续解释道:“没有任何一种天赐的强大,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大道无情,它赠与你强大的力量,必定会把你变成与它一样的存在。也只有这样,力量才会更纯粹。对于陈家和他背负的使命来说,我作为一柄力量强大的剑,比作为一个人,更有用。” 孟七七不认同这种说法,立刻就要驳斥,可陈伯衍拦住他:“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这是事实,在陈家历代的牺牲面前,几乎没有可辩驳的余地。我娘是有私心的,所以她把我送到剑阁做最后的努力,但若我归去时仍走了前人的老路,那她也没有任何办法。但现在看来,她把我送到剑阁可能是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因为……我?”孟七七问。 “你还记得吗?我刚到剑阁就碰到了你,即便这几年中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可影响却始终存在。我放不下你拒绝收我为徒的事情,不管我有没有忘记你,你始终在我心里。大道对我的转变,就永远无法彻底完成。” 孟七七从不知道在他们分开的这些年里,还有如此紧密的联系。他来回地踱着步,蹙眉深思:“那无妄说的我是它的一部分,具体是指?” “大道没有料到的一点就是——剑体觉醒之时,你就在我身边。尽管我昏迷着,但剑体觉醒时爆发出的力量还是遵从我的本心,分了一小部分进入你的体内。所以你我的神识高度契合,力量同出一源,这或许就是无妄想表达的意思。”陈伯衍道。 孟七七蓦地停下来,他想起周自横的话,喃喃道:“老匹夫曾经说过,那天我受的伤真的很重,丹药根本救不回来。如果不是我突然打通经脉获得了修行的资格,他用自身的元力帮我运功疗伤,那我就、我就……” 所以救了我的人,还是你吗? 孟七七的心有些乱,既生出无限暖意,又觉得这事儿实在是……老天爷像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它欺骗了他,让他以为自己总在孤单行走的路上,可事实证明,无论是在每次元力对冲时保护他的,还是在关键时刻救下他的,都是陈伯衍。 他就像另一种意义上的失忆者,与陈伯衍一样在黑暗中摸索。 他忽然记起周自横对他说过:有情无情其实只在一念之间,不要让老天蒙蔽了你的眼睛。 他曾经怨过陈伯衍吗? 确实是怨过的,他又不是什么圣人,没有多高尚的情操。可如果这只是老天爷设下的一个骗局,那就太操蛋了。 “阿秀。”陈伯衍看着他明明刚开始很感动,瞬间又一副要发飙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抓住孟七七的手,道:“如今我与无妄的交流还不够顺畅,刚才那些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们可以再验证一下。” “怎么验证?”孟七七疑惑。 “把手伸出来,运转功法。”陈伯衍说着,拉着孟七七重新盘腿坐下。两人掌心对掌心,功法运转的同时,银色的莲花与剑痕同时在掌心浮现,而后,紧紧贴合。 “砰、砰……”这是孟七七的心跳声,愈发地清晰、强劲。他感觉掌心在发热,隐隐有银光从指缝中透出。 不对,他怎么挣脱不开了? 孟七七心中一凛,变化突然袭来。 他体内的元力忽然开始暴走,以极快的速度穿过经脉、透过右手掌心,然后直冲入陈伯衍的体内。 右掌出、左掌进,两人的元力在双方体内形成了一个大循环,且没有一丝阻碍地融合在一起,好像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可是孟七七失去了对元力的掌控,这就有点可怕了。他急忙睁眼向陈伯衍看去,可陈伯衍却也摇了摇头。 这个结果,显然有点出乎意料。 而与此同时,元力运转到极致,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们的掌间悄然苏醒。 “轰——”一声巨响。 正在安睡的青姑和小玉儿只觉得整张床,不,是整栋楼都在震,他们急急忙忙从床上下来,然后惊愕地看到梁柱上已然出现了裂缝。 “师父!房子塌了!!!”小玉儿一边跑一边往孟七七那里去,中途碰上同样狼狈逃窜的青姑。青姑还算冷静,拉着小玉儿就往外跑:“别管师父,他跟大师兄在一起呢不会有事的!” 姐弟俩前脚刚跨出小楼,后脚,“哗啦”一声整个楼都散了,扬起的尘土比周围的竹子还高。 “师父!大师兄!”小玉儿和青姑大声呼喊,孤山上的其他人也感受到了此地的震动,纷纷赶来。 唐礼是来得最快的,因为他住得近,本来也没睡着。瞬息之间,他在脑海中构建了无数可能的场景。譬如朗胥提前出关、夜袭孤山啦,譬如小师叔的哪个仇家又杀上门来啦,可万万没想到,他看到的居然是一片废墟。 废墟上还坐着他的小师弟和大师侄,两人衣冠不整的,可身上看起来没有一丝伤痕,谁知道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呢? 都把楼给震塌了! 唐礼觉得有些气短,这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摆:“师伯、师伯!” 他低下头,就直直地撞上小玉儿那只妖异的眼睛,而后两眼一翻,“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青姑急忙拉住小玉儿:“小玉儿你干什么呢?” 小玉儿很无辜:“我给师父打掩护啊。” 还坐在废墟中满身狼狈的孟七七:“……不如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吧。” 陈伯衍:“你确定?” 孟七七:“不然你怎么解释?五师兄虽然脾气好,可他都被小玉儿弄晕两次了。” 陈伯衍:“我想师父和师伯会更好奇我们到底干了什么。” “滚你丫的犊子,现在就走!” 孤山小师叔孟秀与大弟子陈伯衍因为奸、情败露连夜出逃,从此以后成了仙门中赫赫有名的亡命道侣。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陈伯衍牢牢握住孟七七的手,打破了他出逃的幻想:“就这点胆量?” 孟七七挑眉:“甭跟我扯什么胆量,也不知道是谁,明明恢复了记忆,却怂得像只小鸡一样。以前睡我的胆量去哪儿了?你都拿去喂芦花鸡了么?” 匆匆赶到的各位师伯们:“……” 破关而出的阁主薛满山:“你们两个,给我去跪在祖师石像前,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三师兄裴元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道:“师兄!” 二师兄褚令庵咳嗽一声,艰难开口道:“师兄,这小师弟和芳君……这不太好吧,若被其他弟子看到了,不好。” 四师兄施舆冷着脸道:“小心感冒。” “是啊是啊,不如关我那儿去吧,让我媳妇儿看着他们。”裴元急忙应和。 褚令庵:“此言有理。” 裴元:“嗳五师弟怎么晕了啊,他真是太没用了。小师弟你赶紧过来把你师兄抬我那儿去,赶紧的!” 施舆:“大师侄也去吧。” 裴元:“对对对,我那儿宽敞,正好这楼塌了,住得下!” “都给我闭嘴!”薛满山忍无可忍,看着这一个个早都上了年纪的师弟,恨不得都打一顿。他怒道:“你们以为我是真要罚他们吗?他们的关系我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用得着你们添乱,都给我回去休息!” 说罢,他又瞪了一眼孟七七和陈伯衍:“你们,跟我过来!” 孟七七摸摸鼻子,这会儿又表现得分外乖顺。陈伯衍则维持着他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依旧恭敬地向师父问安,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薛满山气着气着也就习惯了,把两人连带着小玉儿和青姑领回自己的住所,严辞教育了一整个晚上。 孟七七跪在地上,不确定地问:“大师兄,你真一早就知道了?” 薛满山把一张纸拍在他面前:“你自己看。” 孟七七拿起来匆匆扫了一眼,很快认出这是周自横的字,而后又在信的最后写道——七七与陈家那小子有一腿,不过他俩互相祸害,不打紧。您老看得过眼就当个媒人,否则那小子成天苦哈哈的,我喝着酒都不香了。 这信是周自横把孟七七送回孤山前,寄给老阁主的信。薛满山作为老阁主的大弟子,如今的剑阁阁主,自然也是知道的。 孟七七有些尴尬,恨不得把周自横撕碎。 薛满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俩人一眼,道:“所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一个是我小师弟,一个是我徒弟,我还没见着你们人,就知道了。” 孟七七:“大师兄……” 薛满山摆摆手:“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这封信写在你拜入孤山之前,我们既然在看过信之后还收下你,就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偏见。” 说罢,他又看向陈伯衍,道:“我收你入门,也不是为了小师弟。你来拜师,我觉得合适,就收下你了,懂吗?孤山剑阁不会因为你们的私情而否定你们,或为你们做任何妥协。你们能在这里,仅仅是因为你们自己有这个资格。” “我明白,大师兄(师父)。”孟七七与陈伯衍齐声应答,心中都有所触动。 薛满山满意地点点头,脸上这才有了些小模样,说道:“你们的事情,自己去把握。仅有一点我要交代你们,无论何时,孤山都是你们的家。即便这天下容不下你们,有我薛满山在的一天,孤山剑阁就永远不会抛弃它的弟子。” 孟七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泛起的波澜,与陈伯衍再次叩拜:“多谢大师兄(师父)。” 薛满山叹了口气,终是不忍心责罚这两个他放在心上疼爱的年轻人。俯身将二人扶起,他再次叮嘱道:“你们此去蜀中,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切记不可贸然行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知道吗?” “知道了,师兄。”孟七七心中前所未有的坚定。 翌日一早,孟七七与陈伯衍再度离开孤山,前往蜀中。 第127章 灯笼镇 三日后, 蜀中望丘山脚下, 灯笼镇。 灯笼镇是座小镇,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 风景独好。《地理志》上说蜀中有三百山镇, 灯笼镇就是其中一座, 以纸扎灯笼的技艺而闻名。 而这蜀中的每一座山镇,几乎都有背后的修仙门派庇护。在这里, 天高皇帝远, 仙门的话比官府的话还要管用。 这几日,灯笼镇发生了一件大事, 搞得人心惶惶, 不得安宁。 “据说那猛兽会吃人, 连抱守宗的仙君都被吃了!村口的猎户李阿牛亲眼瞧见的,哎哟那叫一个惨啊,被咬得只剩下骨头碎渣了……”供挑夫走卒休息的茶寮,是各路消息汇通的所在。 “可不是么, 你们看见没, 这几天来了许多修士, 都是抱守宗的!他们寻思着来报仇呢!” “这不是好事么?” “现在是好,可等这事儿了结了,我们献给抱守宗的孝敬,恐怕又要添三成!” “不是吧,这也太黑了……” “嘘,都小声点。”忽然, 有人瞄了一眼坐在茶寮另一侧角落里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人身着天青色纱衣,头戴幂篱,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说话声渐渐小了下去,其中一个年轻人却主动转过头来,语气平缓地问:“诸位大哥方才说的事情,可是事实?” 一个刀疤脸警惕地扫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 年轻人自然就是刚到灯笼镇没多久的孟七七,闻言放了锭银子在桌上,道:“请这位大哥赐教。” 刀疤脸看了看银子,却没有伸手拿:“这事儿镇上都传遍了,今日一大早抱守宗的人就进了那边的望忧山,你晚上大约就能看到他们回来。” 孟七七点点头,又好奇问道:“抱守宗收你们很多孝敬吗?我记得仙门中有规定,不可收取民脂民膏。” 譬如孤山剑阁,他们自己种了一大片药田和茶叶,每年就靠这些产出换取生活所需。剑阁弟子若收取山下村民的东西,是必须要用钱去交换的,这是铁律,任何人不得违反。 刀疤脸顿生警惕,摆手道:“这我不清楚,你找别人打听去。” 说罢,他连银子都不要了,转身欲走。孟七七连忙把人拦住,道:“大哥不愿意答,那我就不问了。这锭银子你且收好,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 “你这几日可曾见过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修士,穿一身青色衣裳,长相英俊,待人温和。他应该也在这里打听过消息。” 刀疤脸仔细想了想,摇摇头道:“这我真没见过。” 其余人也纷纷摇头,最近灯笼镇的修士很多,他们还真没留意。 孟七七谢过几位,随即与陈伯衍离开了茶寮,继续在镇上晃悠。他们是在午时抵达这里的,原定于入城第一家客栈与沈青崖汇合,可是无论他们怎么打听,都没人见过沈青崖。 沈青崖不是一个会爽约的人,两人一致认定他碰到了什么事情,耽搁了。因为若他到过灯笼镇,以他的细心程度,怎么也得给孟七七留下消息才是。 蜀中各镇之间有专门的驿站送信,孟七七随即给天姥山去了一封询问沈青崖的行踪。至于战叔等黑军军士,在离开神京时就被陈伯衍派回阴山了。 两人在灯笼镇中等到天黑,看着沿街商铺和城门口的灯笼渐次亮起,发出惨白的光亮。据说是因为抱守宗的人死了,所以为了祭奠死者,全镇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 一溜的白灯笼,气氛压抑得令人不悦,甚至整个镇子都环绕着一股阴森气。 孟七七站在客栈二楼的房间里往街上看,打更的更夫无精打采地从楼下走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铜锣敲三下,街上烟尘起。 “来了。”孟七七往城外遥遥望去,只见几道隐晦的流光以极快地速度掠向灯笼镇。不,确切来说更像是砸。 一行大约十来个修士,狼狈地御剑落在镇中心的大道上,其中几个明显带伤的,站都站不稳,直接扑倒在地。 “快!来人啊!来个大夫!”灯笼镇的夜,又被惊醒了。 孟七七轻轻将窗掩上,问:“你看出他们的修为了吗?” 陈伯衍道:“都是第二层大境界的修为,有两个已是大圆满境,在年轻弟子中,尚可。” “这就奇怪了。”孟七七眯起眼:“山上到底有什么猛兽,这么多修士都摆不平,居然还被咬死了一个。” “蜀中的山中,无奇不有。《奇物志》中记载,昔年有奇兽一脚踏平一万山,于是十万大山只剩九万山。九万山中奇珍异兽遍地,灵气汇聚,才谱写出如今的仙门胜景。说起来,剑阁的祖师爷也曾师从蜀中。”陈伯衍道。 “总之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抱守宗去的那座望忧山就在侯暮云闭关的望丘山隔壁吧,我们明天也去凑凑热闹。”孟七七眼珠子一转,陈伯衍就知道他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翌日一早,孟七七就收到了天姥山的回信。信上说,沈青崖三日前便已离开天姥山,那么按时间推算,他怎么着都已经赶到灯笼镇了。 他去哪儿了呢? 孟七七藏住心中疑惑,在客栈内留下了与沈青崖约定的暗号。然后与陈伯衍换上便服,掩去真容,混入了灯笼镇的修士群中,前往镇口集合。 听同住客栈的其他散修说,抱守宗发出了悬赏,征召有识之士与他们一同前往山中猎杀猛兽。还提及这猛兽守着一个山洞,洞中必有奇珍异宝。 奇珍异宝,这四个字对任何修士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尤其是没有门派根基的散修,任何奇珍异宝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大机缘。 孟七七与陈伯衍扮的就是两个灰衣散修,挤在人堆中毫无辨识度。 “诸位,我们抱守宗如今一死两伤,情况算不上如何凶险,但仍需谨慎。修为低于第二层小圆满的,建议留在灯笼镇,若后续还有什么需要诸位帮忙的,我们一定会派人来请。”抱守宗还算有良心,并未让众人两眼一抹黑就跟着走了。 话音落下,随即有几位散修因为修为过低而被劝离。孟七七与陈伯衍则把修为压至第二层小圆满,不显山不露水,顺利过关。 抱守宗负责带队的长老匆匆扫了一眼,随即便带着浩浩荡荡共二十余人,再度御剑出发。不过片刻,众人便抵达望忧山。 孟七七两人缀在队尾,一边留意着周围的一切,一边小声说着话。山林幽深,越往里走,兽吼虫鸣之声便越多。 行至半山腰,孟七七透过树木的缝隙望向隔壁的一座山头,道:“那就是望丘山了吧?” “是啊小兄弟,没想到你还知道望丘山呐,那就是个小山头,啥都没有。”回答他的不是陈伯衍,却是一直同他们一样走在队尾的一个中年男子,胡子拉碴的,满脸沧桑。 “这位大哥听起来对这一带很了解啊?”孟七七与他攀谈起来。 “那是,你大哥我就是蜀中人士,经常在这一带活动。蜀中这地方宝贝多,事儿也就多,像今天这样的悬赏多着呢,我去过很多次了。”胡子大哥道。 “大哥真厉害,我还是头一次来。”孟七七真诚夸赞道。 “那你待会儿跟着我点,我罩着你。我姓马,你叫我马大哥就好了。”胡子大哥也很仗义,拍拍孟七七的肩,这就已经称兄道弟了。 孟七七悄悄对陈伯衍眨了眨眼,而后小小地为难道:“那真是太好了,不过马大哥啊,旁边这个是我兄弟陈君,大哥也一起照顾照顾呗。” 马大哥上上下下打量了陈伯衍一眼,也许是陈伯衍打扮得太过普通,一看就是被猛兽当口粮的命。马大哥虽然答应了下来,但脸上的勉强可没半点遮掩。 “咳。”孟七七以拳抵唇,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凑在陈伯衍耳边道:“怎么样啊陈大公子,被人嫌弃的滋味如何?” “很新鲜。”陈伯衍如实回答。 孟七七不是很满意他的回答,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他们随众人一起围过去看,就见一棵大树下,纷乱的杂草里赫然缠绕着几片染血的碎步料。 “那是抱守宗的衣服。”马大哥一眼便认了出来。 抱守宗的长老立刻发令:“那猛兽一定就在周围,大家五人一组分散开来寻找,找到之后立刻点燃传信烟花,切忌单独行动!” 孟七七看着一队一队人离开,微微蹙眉,“这不太对啊。” 马大哥问:“怎么了?” “这周围一点野兽的足印都没有。”陈伯衍道。 “对啊,我也正想到这点呢。”马大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重重地拍拍陈伯衍的肩,道:“不错啊,眼力不错。” 陈伯衍:“……” 因为没有多余的人,所以孟七七、陈伯衍、马大哥自动成为一队,选了一个人少的方向去。按照马大哥的话来说,这种活,人一多你就只能喝口汤了,啥都捞不着。 可三人走了许久,甭说什么猛兽,就连之前分散开来的那些人,都没碰到一个。经验老道的马大哥立刻停下:“不大对头啊。” 孟七七点点头:“是有点不大对头。” 陈伯衍:“没错,有一点。” 马大哥:“???” “譬如……现在!”电光火石之间,孟七七抽刀后刺。只听一声愤怒的低吼声响起,孟七七的刀结结实实地打在什么坚硬之物上。 不是刀,是爪子! “小心!”马大哥急忙拔剑帮忙,在他的视线中,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黑影就在孟七七身后一闪而过。那速度太快了,快得他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 孟七七跳起,双手挥刀用力斩下,而与此同时陈伯衍业已绕到黑影身后,一剑撩去。然而黑影实在太快了,它横冲直撞着撞开孟七七的刀,而后直直撞在旁边的树上。 树倒,人散,黑影却没有停,它狂奔着朝陈伯衍袭去。这会儿马大哥看清楚它的模样了,如同飞猿一般巨大的身躯、张开的血盆大口、还有锋利的獠牙,牙齿间甚至还残留着什么碎肉的残渣,一张嘴,腥风扑面。 “吼!”猛兽震怒,方才孟七七的刀斩开了它的皮毛,激发了它的凶性,张开的嘴中隐隐有元力聚集。 陈伯衍眸中闪过一道寒光,抬手正要出剑,那马大哥却在此时嗷嗷叫着提剑看来:“我来帮你!” 陈伯衍立刻收手以免误伤,他抬眼与孟七七快速交换一个眼神,而后重新抬手,一掌打出。 “轰!”马大哥剑光掠下,陈伯衍的掌风紧随而至,猛兽被当面击退,怒吼声中,元力如声波一般席卷四周。 “散!”孟七七在它身后,瞅准时机一脚踢在它屁股上。猛兽一连撞断了好几棵树才堪堪停下,马大哥一时心喜,还以为是自己那一剑发威了,立刻就要去追。 然而那猛兽爬起来往这边看了一眼,却飞快跑了。 马大哥追之不上,气喘吁吁地咒骂着:“这畜生倒是聪明,算你跑得快!” 孟七七与陈伯衍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疑惑,二人立刻叫上马大哥,往四周搜寻。 马大哥心有不甘,一路上还在不断诉说着遗憾,然而当他看到不远处的一滩血迹以及碎骨烂肉时,终于傻眼了。 “这、这是什么?!” “应该是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些人。”孟七七蹲下来仔细翻检着残留的衣物。 “这是三个人,应该还有两个逃掉了。”陈伯衍道。 “你们先不要说……”马大哥看着那一摊碎肉残渣,实在是,“呕!” “马大哥你没事吧?”孟七七关切地问。 马大哥艰难地抬起头来:“你没事?” “哦。”孟七七飞快掰扯一个解释:“我们俩以前是卖肉的屠夫,不怕这个。不过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马大哥面露菜色,难不成是他胆汁的味道? 孟七七皱了皱鼻子,东闻闻、西闻闻,随即又从地上捡起一片染血的碎布闻了闻,看得马大哥差点又要吐了。 “什么味道?”陈伯衍完全闻不出来。 “一种混杂着妖兽的腥臭和另外一种奇怪味道的气味。”孟七七闭上眼仔细分辨着,睁眼时,眸中露出一丝冷意:“这味道我之前一定在哪里闻到过。” 陈伯衍蹙眉,这事儿处处透着诡异。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兽吼。二人对视一眼,立刻赶去。马大哥亦急忙跟上:“你们等等我啊!一起走!” 第128章 乾坤冢 山林的另一处, 战况极为惨烈。 孟七七三人赶到时, 地上躺着的两个已经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还有一个被猛兽拖着直往山林深处去。那一路留下的血迹和惨叫声, 惊起一片林鸟。 “这什么猛兽如此凶狠?!”马大哥再不复之前自信, 追击的脚步都带着迟疑。 像模像样追了一段距离后, 孟七七喘着气停下来,道:“马大哥, 我们继续跟着, 你赶快去找抱守宗的人求援吧,我们肯定打不过它的!” 马大哥忧心道:“可你们万一……” “没关系, 我们打不过还不能跑么?马大哥你对这里熟, 求援的重要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们会给你沿途留下标记指路的。”孟七七焦急地推了他一把:“快去!” 马大哥咬咬牙,立刻转身离开。 孟七七与陈伯衍亦立即向前追击,只是在转身的刹那,神色立刻恢复平静。很快, 他们在不远处发现了被拖走那人的半截身子, 血淋淋地倒在地上, 其状可怖。 孟七七蹙眉:“这猛兽远不止抱守宗说的那样凶猛,恐怕他们自己的伤亡也不止明面上那些。而且攻击来得太快了,照这个速度,来到望忧山的这批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方才我们第一次看见的血衣旁,没有兽类的脚印。”陈伯衍沉声。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血衣放在了那里。”孟七七大胆猜测:“或许这就是一个圈套, 我们都是被人引诱至此的饵料。” 此时,孟七七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他再次蹲下来凑近闻了闻。这一次,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味道了。 “这是张家老太爷身上的那股气味。”孟七七道。可他已经爆体而亡,那么出现在这里的必定不是他,可这种气味极其特殊,必定不会出现偶然的巧合。 也就是说,这里有个人,与张老太爷有着同样的病症。那么,这里会不会也有一头流落在外的妖兽? 孟七七心中一凛:“你看清楚那只猛兽的样貌了吗?像不像妖兽?” 陈伯衍摇头:“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那不是妖兽。” 不是妖兽,身上却有那种气味,那难不成是个人?!孟七七觉得这推论实在可怕,简直不敢往下细想,于是不再废话,先追了再说。 两人一路顺着气味搜寻,中途竟一次也没有碰上其他修士,也不知是不是都死了。这茂密的丛林深处,像是隐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忽然变得危机四伏。 另一边,负责求援的马大哥赶到与抱守宗约定的汇合地点,顺利找到了抱守宗的修士,火急火燎地让他们赶快支援孟七七二人。 闻言,抱守宗长老的眸中闪过一丝隐晦的精芒,问道:“你是说,有两个人已经追过去了?” 马大哥抹了把汗:“是啊是啊,我们赶快过去吧,去晚了就完了!” “你说的是,我们必须马上去救人。”长老转头扫了几位弟子一眼,交换几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一行人便朝着孟七七的方向出发了。 马大哥不疑有他,自告奋勇地在前头带路。 与此同时,孟七七和陈伯衍还在山林深处打转。望忧山太大了,凭借那丝若有似无的气味,他们很难主动找到那头猛兽的存在。 忽然,前方燃起一道报信烟花。 孟七七与陈伯衍齐齐抬眸,飞快往那处掠去。马大哥与抱守宗修士也看见了这道报信烟花,当即改变路线,直奔而去。 烟花燃起之处,猛兽在痛苦地嘶吼着。 五个修士倒了两个还剩三个,个个警惕地盯着它,握剑的手都渗出了冷汗。倒在地上的人还在呻吟,猛兽的强大对于他们来说是始料未及的,只一个照面就差点去了小命。 “该死,怎么还没有人来?!”还站着的一个黑衣散修焦急地低吼着,余光瞥着地上的同伴,心里却已经有了逃跑的意思。 他们这些人本就是临时凑到一起的,又没有什么交情,继续留下去可就是个死啊。 “拼了!”另一人却赤红着眼,大无畏地持剑冲上。猛兽被轻而易举地挑动怒气,刨着蹄子向他们狠狠冲来,与此同时嘴巴大张着,被元力加持的声波如浪涛翻滚。 黑衣散修在心中怒骂一声“蠢货”,不得不提剑跟上。然而声波扑面,那股令人窒息的腥臭和元力波让他们的经脉在第一时间产生了紊乱。 这紊乱虽然短暂,可如此凶险的局势下,一点点的差池就会让人断送性命。 第一个冲上去的散修脚下一个趔趄,便被猛兽一口咬住持剑的手。“啊”的惨叫声中,猛兽巨大的身躯直立起来,把那人吊在半空,再用力一甩,他便直直地冲黑衣修士撞来。 黑衣修士大惊,急忙避让,可如此一来他的剑势被阻,威力大打折扣。 猛兽横冲直撞,转瞬间又把另一人撞飞。 黑衣修士眼见不妙,也顾不得再攻击了,趁着猛兽的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撒丫子就跑。 生死关头,没有人再去管他。 被打趴在地上的修士疼得目眦欲裂,但仍抓住时机使出一道攻击。霎时间,剑上清辉亮起,数道元力飞剑朝着猛兽刺去,或擦着它的四蹄而去,或刺在它的背上,带起数道血线。 “吼——”猛兽吃痛,仰天长啸。 几位修士却被激发出了拼死一搏的勇气,趁机从地上爬起来,刀剑齐齐往猛兽身上招呼。霎那间,元力清辉将猛兽整个淹没,修士们喘着粗气,心中大喜。 可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长剑破空而来,“铛铛铛铛”绕着猛兽飞旋一周,将所有攻击尽数抵挡。 “谁?!”希望破灭,修士们又是惊怒又是绝望。 恰在此时,又是一道破空声从他们身后袭来。 几人心中大骇,只觉心中一片寒凉。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那道破空声直接掠过了他们的头顶,准确地击中了那柄突然出现的剑。 “铛!”清脆的交击声传入他们耳中,宛如天籁。 那是一柄刀,旋转着破空而来的一柄刀! 刀剑甫一相撞便又各自飞回,孟七七急掠的身影从上方来,如飞鹰般急速降落。抓住刀柄的同时,他的身影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朝猛兽冲去。 “住手!”清丽的断喝声从林间传来,刀与剑再次交击时,剑的主人终于现身。 那竟是一个妙龄女子,穿着素色的罗衫,一根木簪绾着长发,容貌姣好。 孟七七一击即退,与她隔着猛兽站定,道:“你是谁?” 女子微微蹙眉,余光瞥见出现在另一端的陈伯衍,却是问了一个与孟七七一样的问题:“你又是谁?” “别问那么多了义士,快把那凶兽杀了!”其余的修士却管不了那么多,他们的目光一直在猛兽身上,看它身上开了那么多血口竟然还挣扎着站了起来,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孟七七也正有此打算,朝陈伯衍递去一个眼神,而后便立刻向女子杀去。 两人的默契自不必说,孟七七牵制那女子,陈伯衍负责杀猛兽,理应万无一失。然而那女子的实力大大出乎两人的意料,她一剑拦下孟七七的同时,竟还能分出心神来牵制陈伯衍。 一打二,这个“二”还是孤山剑阁的小师叔和大师兄。 “你究竟是谁!?”孟七七惊讶不已。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还不能死。”女子一剑再度荡开孟七七的刀,眸中霜华冷冽。她左手持剑甩出无数飞剑袭向陈伯衍,右手掐决,转瞬间便又凝出无数元力冰凌劈头盖脸地扑向陈伯衍。 与此同时,她的身影轻灵如仙子,一跃便上了树桠,反手又是一片剑雨围着猛兽落下,却又不伤它分毫,彻底隔绝孟七七与陈伯衍的攻击。 此时此刻,孟七七心中已经不是惊讶,而是惊愕了。 他分明感觉到此女修为仅仅在第二层小圆满,可她的剑招精妙无比,衔接得天衣无缝,一时间竟与他们分庭抗礼。更重要的是,她的元力,未免也太雄厚了,根本不像是第二层小圆满所能拥有的量! 仙门中有这么一个人物么? “姑娘到底是谁?”孟七七眉头紧簇。 对方却在他连绵不绝的攻势中捕捉到一些特殊的痕迹,反问道:“孤山剑阁?” 刚才孟七七情急之下用出了孤山剑诀的招式,没想到她眼光如此毒辣,竟然一下子认了出来。孟七七的攻势稍稍停顿,而就在这时,身后的林中传来熟悉的喊声。 “兄弟挺住,我们来帮你了!”是马大哥带着抱守宗的人匆匆赶来。 “快!”修士们纷纷面露喜色,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向他们奔去。 抱守宗的长老和弟子们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们匆匆扫了一眼现场的状况,还未赶赴现场便已拔剑出手。 然而,那些剑光却直接越过了猛兽,朝孟七七、陈伯衍和那女子头顶落去。 “怎么回事?!” “你们干什么!打错了!” 修士们惊得停在原地,孟七七和陈伯衍却有所预料,瞬间转身将攻击拦下。陈伯衍更是起手一道剑篱,以迅雷之势将奔在前头的马大哥控制住。 马大哥此时已经懵了,看着近在咫尺的剑篱,好险才止住脚步。砰砰的心跳,撞击着他的耳膜。他瞪大了眼睛,还没想到陈伯衍为什么要攻击他,一道断喝便从前方传来:“跑!” “咔嚓。”两个声音交叠响起,马大哥霍然转身,就见数道攻击来自身后,打得剑篱上都有了裂缝。 而透明的剑篱上,映照出的是抱守宗长老狰狞的脸。 “艹!”马大哥没命似地拔腿就跑。 “追!”他在前面跑,抱守宗的弟子在后面追。一道道剑光如饿虎扑食般袭向他的后背,卷起烟尘滚滚。 那几个受伤的修士看得目瞪口呆,待马大哥从他们身边如风般掠过,他们更是惊愕地发现那些剑光分了一部分朝他们袭来。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快跑!” “分散开来跑!” 场面大乱,抱守宗加上那位长老足有七人,对付几个受了重伤根本跑不快的修士,根本就无需花费多少力气。 陈伯衍第一时间放弃那头猛兽,收起用来伪装的普通长剑,抽出无妄,抬手就是一招风鹤排云。这一招的威力并不大,但搅动的剑风能瞬间铺陈开来,如仙鹤展翅,将抱守宗弟子尽数击退。 马大哥一马当先,趁着这机会第一时间多到陈伯衍身后。他此时可不敢再说什么罩着对方的话了,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两位小弟身手不凡。 可他安全了,其余几个伤重的却根本跑不了几步。 陈伯衍没有片刻迟疑,与刚才那姑娘一样,一手持剑一手掐决,眉心剑痕慢慢浮现的同时,抬手便是无数道剑篱同时落下,将重伤者暂时护在其中。一时间,林子里到处都是透着寒冰之气的巨剑,剑上反射着迷离的日光,蔚为壮观。 马大哥看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下一瞬,陈伯衍的身形已鬼魅般出现在抱守宗弟子群中,出手如电,瞬间击倒三人。 那厢,抱守宗的长老却是已经朝孟七七和女子杀去。 一开始,孟七七以为他们是一伙的,可等到攻击降临,他却发现那女子也在攻击范围之内。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孟七七却不敢轻信。 谁知道他拦下了对方,那女子会不会背后捅刀呢? 可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及时抛出一枚令牌:“接着!” 孟七七一边抵挡住抱守宗长老的攻击,一边飞身接住,而后短暂地愣了一下——那竟然是他们孤山剑阁的令牌,而且是周自横的令牌! 就是这一分神,抱守宗长老的长剑已经扫向孟七七面门。 孟七七连忙避退,踏雪寻踪发动,眨眼间便出现在另一侧。那女子却紧接着出现在孟七七刚刚站立之处,一剑横挑挡住抱守宗长老,还微微侧头提醒了孟七七一句:“别分心。” “你到底是谁?”孟七七追问。 此时,躁动的猛兽被战斗的余波波及,不顾身上伤痕意欲逃离。它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发疯似地一掌拍碎陈伯衍一道剑篱,毫无方向感地往外乱冲。 女子瞥见它口中再度蓄积的元力,微微蹙眉:“退!” 孟七七与她同时后退,那抱守宗长老也不慢,退避的动作看起来更加娴熟,直接掠上一棵大树。 “轰——”一股巨大的元力波随着猛兽的吼声扩散开来,以碾压之姿将周围草木尽数撞断。好在陈伯衍全力构造的剑篱够牢固,才将无法及时退开的重伤者保下。 可此时,所有人都退开了,猛兽无人阻拦,狂奔而去。 “拦下它!”孟七七急忙断喝。 陈伯衍瞳孔微缩,话音未落之际便已掠出,但妖兽的速度太快了。若被他逃脱,不知还要到何处去寻。 思及此,陈伯衍直接将无妄掷出,天光在剑身上掠过之时,剑尖凭空延伸出三寸剑芒,而后以流光之势插入猛兽身前地面。 长剑嗡鸣,猛兽感知到危险,爪子紧扣着地面急停。 与此同时,孟七七亦不再留手,与那女子齐齐朝抱守宗长老杀去。 一个抱守宗长老,修为不过是第三层小圆满,在二人合力之下,焉能有翻盘的机会。只是孟七七想着要留活口,所以迟迟没有下杀手。 “有人来了。”女子忽然沉声道。 孟七七警觉,活口只要一个就够了,这些抱守宗的修士布下此杀局,简直狼心狗肺,其余皆可杀之。 思及此,他把那长老留给女子一人对付,闪身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靠近。就如一条阴狠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藏在茂密的树叶间,待看到来人明显的抱守宗服饰后,单脚勾在离地最近的树干上——倒悬杀出! 冰冷的剑刃,悄无声息地收割着生命。 “砰!”那厢抱守宗长老再度被轰至树下,已是强弩之末,便如这被震落的叶子般,看似活着,实则已离死不远。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地踢到铁板的,心有不甘、怒意满怀。那女子明白孟七七要留活口问话的意图,于是最后一击便迟迟没有出手,看到他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眸光无半分波动。 她更在意正被陈伯衍困住的那只猛兽,他可不能死。 蓦地,一股陌生的元力波动在身后显现。她霍然回头,就见抱守宗长老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铜质小圆盘,此刻圆盘上的黑色符文正在剧烈地闪烁。 “乾坤冢!”恰好回返的孟七七瞪大了双眼,急忙伸手阻拦,可却来不及了。 乾坤冢光芒大放,阵法之力掠过孟七七、掠过陈伯衍、掠过草木,于瞬息之间笼罩山头。 乾坤隐匿阵! 可这不是在侯暮云手中吗?他应该在这阵中闭关才对啊! 孟七七心中瞬间闪过种种疑虑,但这并不阻碍他以最快的速度将乾坤冢抢下,而后立刻关闭大阵。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无论他怎么注入元力,乾坤冢都没有半分回应。 女子蹙眉道:“应该是要启阵人亲自关闭才行。” 闻言,孟七七转头看向那抱守宗长老——他已经死了。 “乾坤隐匿阵,非布阵者无法出入。”孟七七沉声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谁都出不去了。” 第129章 侯暮云 现在这情况, 有点儿像翁中捉鳖。 孟七七扫了一眼其余受伤的修士, 仔细回忆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怎么想都觉得特别蹊跷。那厢陈伯衍终于设下结界把猛兽困住, 任凭它如何横冲直撞, 都无法把结界撞破。 但这样下去, 它不被杀死,也要撞死了, 孟七七随即走过去洒了把清风散, 让它暂时晕过去。 堂堂正人君子陈仙君,当然是不会有这种迷药的。 随后众人开始原地修整, 主要是那些修士伤得太重, 无法行动。马大哥忙前忙后地帮忙给他们包扎, 但也仅仅能给他们止血,就连丹药都无法完全见效。 出人意料的是那个素衫女子,她竟然主动过去为他们疗伤。 修士们却还对她保有敌意,如果不是她出手阻拦了他们的攻击, 他们或许就能杀死猛兽了。这样的人, 助纣为虐、是敌非友。 那女子却并不在意他们的目光, 左右他们现在躺在地上无法动弹,她便自顾自地伸手搭在他们肩上为他们运功疗伤。 被这样一双玉手搭着,修士下意识地全身僵硬,心中生出无限担忧。万一她忽然下狠手,那他们可真没处哭去。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 那女子真的在给他们疗伤, 而且她的元力带有很强的治愈效果,流淌过他们的经脉时,竟能帮助他们快速修复受损处。 只是最初被猛兽咬住胳膊的那位比较惨,一截小臂已经被咬断了,已无修复的可能。 女子从头到尾未发一言,默默地帮他们疗好伤,便来到猛兽身边。孟七七正坐在那儿,仔细地观察着它。 “这猛兽伤人无数,留着它只会祸患无穷,姑娘为何要保它呢?”孟七七没有回头,问。 “你是周自横的后人?”女子反问。 孟七七这才回头,道:“每一个孤山剑阁的弟子,都可以被视为小师叔的后人,你呢,你又与我小师叔是什么关系?” 女子深深地看着孟七七,似有疑虑,最终斟酌着回答道:“我曾与他相约于一月前在雀屏山会面,可他没有来赴约。我辗转打听他的消息,后来得知侯暮云在此处,便找了过来。” “一月前?我小师叔分明在几年前就已经失踪了,你如何与他相约?”孟七七问。 “自然是在他失踪之前。”女子淡然回答。 孟七七微微眯起眼,这神秘女子持有周自横的令牌,要么是从他身上夺来的,要么真与他关系匪浅。难道这又是周自横的一个红颜知己?而且她还知道要来找侯暮云。 不对,周自横失踪不是个秘密,许多人都认为他死了。这女子却仍按照之前的约定去翠屏山赴约,而后才找到这里,这不合逻辑。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孟七七道。 女子沉默片刻,余光扫过四周草木,而后平淡答道:“忍冬。” 孟七七笑吟吟地点点头:“原来是忍冬姑娘,真是个好名字。不知姑娘与我小师叔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看姑娘你的年纪,当时还小吧。” “这不重要。”忍冬道。 孟七七笑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忽然多了个心眼,问:“姑娘是知道侯暮云在此处,所以直奔望忧山来的吗?” 忍冬点头。 孟七七便道:“可我得到的消息是,侯暮云在望丘山闭关,乾坤冢就在侯暮云手上。现在却证明乾坤冢被抱守宗持有,还把我们困在了这里,大师侄你怎么看?” 陈伯衍道:“不论是出于什么缘由,抱守宗能布下此杀局,甚至不惜用乾坤冢将我们困在这里,一定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所以望忧山上肯定还有抱守宗的其他修士,且此时已经开始了对我们的围剿,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对策。” “言之有理。”孟七七点头。 “所以。”陈伯衍顿了顿,冷冷的目光望向昏迷着的猛兽:“谨慎起见,我们先把它杀了,然后立刻转移。” “不行。”忍冬断然拒绝。 孟七七便笑吟吟地看着她终于露出一丝波动的眸子,问道:“为何不行?” 忍冬明白了,孟七七和陈伯衍是联合起来炸她,或者说,是逼她。凭她现在的修为,想要护住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从这两人手上安然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们不是想找侯暮云吗?”忍冬也是个干脆利落的主,不愿意与他们打机锋,道:“他现在就在这里,你们还想要杀死他吗?” 孟七七眯起眼:“你说这吃人的玩意儿就是侯暮云?” 这惊讶对于孟七七来说可不小,虽说他因为那古怪的气味对猛兽的身份有所怀疑,可它毕竟是一只吃人、伤人的野兽。侯暮云呢?无情峰峰主,能与周自横称兄道弟的人物,这落差太大了。 忍冬答非所问:“侯暮云不可能背叛周自横。”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让孟七七有点措手不及,他沉声道:“何以见得?当时你在场?” “我不在场,但周自横的朋友中,谁都可能背叛他,唯独侯暮云不可能。我敢断定。”忍冬道:“侯暮云与周自横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的。” 孟七七略作思忖,没有反驳。他的消息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并不能作为反驳的依据,于是他又问道:“那你又如何认定它就是侯暮云?” 说罢,三人齐齐向那猛兽看去,那庞大的布满血痕的身躯、脏乱的毛发和明显被剑伤过的爪子,都没有任何一丝人的痕迹了。 “五天前我收到侯暮云在此处的消息便立刻赶过来,起初我只当他是只发疯的野兽。但是当我偶然碰到他在猎杀修士时,看到了他眼中还残存的人性。他并不想杀人,还能克制自己的凶性,然而这几天山上的修士越来越多,他也就渐渐失控了。我一直追踪他的下落,这才碰到了你们。” 忍冬说的话足够惊世骇俗,但孟七七还保持着足够的冷静与理智,道:“可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是侯暮云。” “侯暮云脖子里挂着一块玉佩。”忍冬道。 闻言,孟七七立刻伸手拨开猛兽颈部厚重的毛发,果不其然,发现了一块染血的玉佩。他认得这快玉佩,从前他与侯暮云见面时,他就戴着它,从不离身。此时玉佩的红线已经深深地勒进了猛兽的脖子里,孟七七试图将玉佩取下,却发现那红线已经长在了肉里。 事已至此,侯暮云的身份已无需任何怀疑。可这在当初是何等意气风发的人物,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孟七七不由想起了张家老太爷,他的结局,不知会否在侯暮云身上重演。 这时,陈伯衍提醒道:“我们该走了。” “走。”孟七七亦当机立断,此时他的眸中一片冷意。若侯暮云真没有背叛周自横,他被人害成这样,多半还与周自横之事有关,简直岂有此理。 众人迅速转移,孟七七、陈伯衍和马大哥负责携带伤员,忍冬则默不作声地扛起侯暮云。单手提起,轻巧至极。 可这么一个漂亮单薄的姑娘,身上扛着比她足足大出好几倍的巨兽,还面不改色游刃有余。这画面,让马大哥等人瞠目结舌。 随后孟七七在马大哥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处可供栖身的山洞,安顿好伤者和侯暮云后,孟七七把忍冬叫到一旁,问:“你可有办法恢复侯暮云的神智?” 此事原委,恐怕真的要侯暮云本人才能解答。 忍冬道:“可以一试,但我需要时间,和安静。” “好。”孟七七答应得果断:“抱守宗交给我们来对付。” 对付抱守宗,比起被动挨打,孟七七更喜欢主动出击。更何况他们此时还有一个绝对的优势——抱守宗的其他人,还完全不知道他与陈伯衍的身份。 他们会轻敌。 与此同时,几个身影出现在刚刚孟七七他们待过的地方。其中一个中年男子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蹙眉道:“是张长老,应该就是他开启了乾坤冢。” 这几人就是抱守宗的弟子了,其中一人道:“可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的吗?现在连我们都被困在里面了。” “别忘了还有人在外面接应我们,乾坤隐匿阵的破解方法就是里外合击,我们能出去,别人却恐怕不能。不要怀疑张长老,他比你聪明多了。” “是,师兄。” “可到底是谁杀了长老还有其余几位师弟?我们带进望忧山的那些散修看起来都平平无奇,有谁会是长老的对手?”又有人疑惑道。 “不管是谁,敢杀我们抱守宗的人,就是自己找死。”中年师兄的眸中闪过一丝阴狠。 先前说话的年轻师弟却又担忧道:“不如我们联络其他人,静观其变吧。这里有那凶兽存在,杀了长老的人,最后一定会被凶手吃掉。”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为稳妥的办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铲除敌人。 中年师兄却不满地蹙眉:“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他们一直碰不到凶手呢?” “师兄,我……” “行了别说了,畏首畏尾可不是我们抱守宗的风格。通知其余弟子,以此地为中心分散查找,一定要把人给我杀了!” 中年师兄一声令下,有两人立刻出发去报信。 余下来的一个嬉皮笑脸的男人拍着旁边那年轻师弟的肩,道:“小师弟啊,别担心嘛。你忘了我们还有秘密武器呢,那凶兽的獠牙可利着呢,杀了那么多人,肯定更凶悍了。到时候,嘿嘿嘿……” “行了,我们走。”中年师兄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其余三人立刻跟上。 四人追着地上的血迹选择了东面,可凶手显然很谨慎,且经验老道,血迹很快就断了,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于是四人只得靠运气,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里寻找。 一个时辰后,四人一无所获。 中年师兄眉头紧簇,脸色沉凝。一直心怀隐忧的年轻师弟却也蹙着眉,犹豫片刻,道:“会不会有些不对劲?我们这次一共来了五十余人,即便扣除伤亡人数,也还有四十多,可我们走了这么半天,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师弟你别杞人忧天嘛,这望忧山这么大,碰不到才是正常的。”另一人反驳道。 在他们看来,此局十拿九稳,之前也从未出过差错,这小师弟就是太能担忧了。 年轻师弟看到他们的眼神,张张嘴,终是把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师兄们说的也有道理,可他们寻找凶手,本就是在同一片区域内活动,不会分散得太开,怎么会走了这么久还碰不到一个人呢? 不不,希望真的是他杞人忧天吧。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四人终于碰到了同伴,可是那几个同伴躺在地上,却是死了。 年轻师弟急忙跑过去探他们的鼻息,而后又摸到他们的手:“尸体都冷了!” 其余人面色陡然一沉,中年师兄更是怒喝道:“是谁?究竟是谁?!” “师兄,我们不能再这样分散开来找了,对手的实力一定超出我们的想象!”年轻师弟急道。尸体已经冷了,说明他们死了很久,可能在他们刚刚分散的时候就惨遭毒手。 “放报信烟花!”中年师兄终于不再固执,四人马不停蹄地开始往早先定好的集合地点赶。可就在他们赶去汇合的路上,又碰到了五具同样的尸体。 “走,要快!”几人心中警铃大作,愤怒交加。 半炷香后,他们终于抵达汇合地点,气喘吁吁地四下望去——聚集而来的人,竟然才十三个,加上他们也才十七个人。 其他人呢? 冷汗,在每个人背后冒出。中年师兄咬着牙与其他人沟通状况,在这期间他们又等到了四个人,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前来汇合了。 也就是说,在这短短的一个半时辰里,他们整整折损了二十余人!近乎一半! “混账!要是让我找到他,我一定将他碎尸万段!”中年师兄气急败坏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小树,其余弟子各个噤若寒蝉,心中生出无限恐慌。 这太可怕了,未知的敌人藏在这片山林中,他们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修为,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 或许……他们现在已经被盯上了! “师兄,我们赶快通知外面的人接应吧,这件事必须通知掌门,否则谁也无法承担如此大的伤亡啊!”年轻师弟再次提议道。 此言一出,不少人响应。 中年师兄却沉着脸道:“如果找人接应,我们破了乾坤隐匿阵,那他们岂不也跑了?不要随便上他们的当,杀了我们,他们永远都不出去。” “这……” “我们所有人一起行动,我就不信他能一下子把我们都杀光了。” 中年师兄重压之下,其余人都不敢再吱声,可是恐慌仍在蔓延。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呢? 这件事最让人不安之处在于,没有一个人发出呼救,见之即死。 他们下意识地靠得更加紧密,时刻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如此片刻之后,众人的精神都变得极度紧张。 中年师兄见状,心知这不是办法,于是便带着他们开始移动。二十几号人一起行走,互相照应,总能给彼此一些安全感。 “大家小心,待会儿御敌时都站我身后,我们一起动手,一定能瞬间打他个措手不及!”一边走,中年师兄还不忘稍加鼓励。 紧张的气氛终于开始有所缓解,大家都慢慢调整心态。 对啊,他们有二十几个人呢,即便对手再强,只要他们一同出手,还能找不到一个逃命的时机? “呼……”不知是谁长舒了一口气,众人心中吊起的大石终于有所回落。 然而就在此时,有人耳朵尖,忽然听到了一丝异样的声音。这丝声音是从……天上传过来的。他忍不住抬头去看,就见树冠掩映的空中,蔚蓝色的天空下,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下来,好似没有什么不寻常的。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是自己有点多疑了。 可下一个呼吸,一朵银色的在阳光照耀下近乎透明的莲花,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头顶绽放。他就这么傻呆呆地看着那莲花慢悠悠地旋转着,舒展着美丽的花瓣,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跑啊!!!”犹如尖锐笛声般的大喝,割破了山林的静谧。 有人条件反射地躲开,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有人反应够快直接拔剑,但这都无碍于莲花的盛放。 “莲华!是莲华!”无数华丽的、在阳光下闪烁着迷离光泽的银色飞剑,如最深的恐惧般,在众人眼中放大。 “轰——”的一声,四十九片花瓣化作飞剑,直入敌阵。 霎时间,烟尘四起,落叶飞旋,刀光剑影中血箭如雨,残酷、却又美得令人窒息。 “顶住、都顶住!”中年师兄瞬间张开一道结界抵御莲华的攻击,可却支撑不到两息便被攻破。磅礴的元力冲击着他的胸膛,让他气血翻涌,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他不敢置信,怎么能相信——孟七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时间回溯至一个半时辰前。 孟七七与陈伯衍离开洞穴回到原来的地方潜伏,那时中年师兄四人已经离开,但是附近又出现了五个抱守宗弟子。 他们似乎在找人,孟七七敢肯定找的就是自己。 两人躲在树上,孟七七悄悄与陈伯衍比了个手势——我左二,你右三,速战速决。 于是这两个瓮中的猎物,大胆地化身为心狠手辣的猎人,猛虎下山一般从树上跳下,拔剑就杀。 孟七七称之为——反向猎杀。 他从前总被人追杀,他非常有经验。 第130章 无题也 一个高明的猎人, 从不会给自己的猎物反咬一口的机会。于是当莲华盛放之后, 抱守宗那个的弟子们绝望地发现还有一招万剑归宗隐藏在莲花盛放的光晕里。 孟七七不可能同时出两招,但他还有一个陈伯衍。 “散开!都散开!”中年师兄心机大吼, 拼着重伤的风险挡下了几乎一半的攻击。但是当他连滚带爬地逃开, 举目四望, 能够在这两招叠加下逃开的人数少得让他心惊。 难怪、难怪没有人能发出呼救……孤山剑阁,卑鄙!我跟你们拼了! 满目鲜血刺激得中年师兄目眦欲裂, 看到孟七七再度对他师弟举起了屠刀, 他立刻冲过去将他挡下。 “铛!”孟七七的剑被他这全力一冲给隔开了,孟七七还稍稍惊讶了一下, 目光上下打量着中年师兄, 道:“你们抱守宗还是有一个能打的嘛。” “去死吧!”中年师兄一剑朝孟七七面门劈去。 孟七七侧身躲过, 抬腿便将旁边一个努力想要爬起来的抱守宗弟子踹倒在地,而后秀剑反手架住中年师兄气急败坏的一剑。 他还慢悠悠斥责道:“你们杀别人的时候那么理直气壮,我只是稍微杀一下你们,怎么就那么气急败坏呢?多不要脸啊。” 不要脸的中年师兄气疯了, 更加不要命地朝孟七七冲去, 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然而就在这时, 那位年轻的小师弟冲过来一把将他撞开:“大师兄快跑!” 中年师兄踉跄着退开好几步,看着缠住了孟七七的小师弟,忽然从狂怒中回神。而他的师弟还在催促:“快跑!跑出去了才能为我们报仇!” 中年师兄几度想上去帮忙,但理智还是让他听从了师弟用生命发出的警告,转身就跑。此时陈伯衍还在另一侧,被另外几个抱守宗弟子缠住, 中年师兄一边御剑逃命一边飞快从怀中掏出一根半指长的短笛。 尖锐的笛声很快在林中响起,越过树梢、穿过这片染血的林子,一直传入远处的洞穴中。 坐在洞口守卫的马大哥毫无所觉,正盘坐于洞内仔细用神识为侯暮云做识海疏导的忍冬却倏然睁眼。声音传到此处,虽然已经微乎其微,可她还是捕捉到了空中那轻微的元力波动。 不好! 她立刻出手为侯暮云布下一层结界,可是已经晚了,声音在结界布下之前便悄然传入。于是,被忍冬安抚着陷入沉眠的侯暮云刹那间睁开了眼,他开始无意识地低声嘶吼着,双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布满血丝。 “咚!”侯暮云一头撞在结界上,结界剧烈震荡,忍冬的脸立刻白了一分。 马大哥等人听到声响立刻围过来:“怎么回事?” “催魔。”忍冬只吐出这两个字,掌中元力便跟不要命似地喷涌而出,将结界加固,并且试图重新安抚下侯暮云。可侯暮云仍在奋力撞击,用爪刨、用头撞,他要出去,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去。 “帮忙!”马大哥等人立刻将结界团团围住,学着忍冬的样子输出元力。虽说狰狞的巨兽极其可怖,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把他们一口咬死,但此时不拼恐怕就真的要死了! 另一边,陈伯衍第一时间将短笛打落。无妄冰冷的一剑将中年师兄的整个手掌斩落,然而他惨叫着从飞剑上掉下来后,竟还趴在地上大笑,那双渗仿佛了毒的眼睛死盯着陈伯衍,道:“你们就等着被咬死吧!杀了我你们也不得好死!” 陈伯衍捡起短笛,微微蹙眉——这倒是他大意了。 中年师兄还在大喊着“不得好死”,忽然,他的背猛地被人踩了一脚,整个胸口的血好像都被挤到了喉咙口,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但他还没死,脖子里青筋暴起,挣扎着要去拿他的剑。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剑柄时,那只踩着他的脚又轻轻一踢,将他推入绝望深渊。 “啊啊啊啊!”他愤怒大吼,目光顺着那只脚往上,看到了孟七七邪气的笑脸。 孟七七在笑,可那双笑眼里全是森然冷意,看得中年师兄遍体生寒。他头一次预感到了死亡,而后就听孟七七在他身前蹲下,说:“乾坤冢为什么在你们手上?回答我,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中年师兄不答话,只愤怒地瞪着孟七七。 “啧。”孟七七转头看了看身后,道:“你看到那边了吗?你的师弟他还没有死,刚才他可救了你,兄弟情深真让人感动。他现在正想办法点燃报信烟花,以为我不知道呢。” “你究竟想要……咳、干什么!”中年师兄说话也不利索了。 “当然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啊。”孟七七的语气轻松而愉悦。 中年师兄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昏过去。 孟七七又催促道:“快点,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拦下那道烟花,怎么样?” 中年师兄心中大骇,孟七七他、他是想把抱守宗留在山外的援兵引过来,一方面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打破乾坤隐匿阵,另一方面,他还想继续杀人! 临死之际,中年师兄的头脑变得极为清晰,他害怕了,无边的恐惧压过了怒意,赶紧喊道:“我们抱守宗根本没有要跟剑阁做对的意思!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不能这样!” “乾坤冢呢?” “捡的!那只猛兽也是我们无意间发现的……咳、咳我没有骗人!这是真的!” “侯暮云呢?” “什么侯暮云……”中年师兄注意着师弟那边的情形,瞬间瞪大眼睛:“住手!别拉、别拉!” 可是他的师弟已经是弥留之际,接收不到外界的任何讯息,脑海中只有一个向外报信的念头。“咻”的一声,报信烟花升上天空,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完了,什么都完了。 中年师兄怔住,随即便被孟七七一剑毙命。 此时孟七七的神色已完全没有了方才那嬉皮笑脸的模样,他故意让那人点燃报信烟花,想要借助抱守宗的力量打破结界不假,可抱守宗会来多少人、来的是什么修为的,他都无法预料。 所以他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写意。 他在赌,不过这样的赌局他经历得多了,所以心情并不如何沉重。刚才这中年人情急之下交待的话应该是真的,孟七七随即在他身上翻找,很快便从他的须弥戒中找到了一卷御兽决。刚才那笛声恐怕就出自此诀。 可是抱守宗难道就为了培养一只力量强大的猛兽,就用那么多条人命来喂养? 所有思绪都在刹那间闪过,孟七七不敢有所耽搁,与陈伯衍立刻返回洞穴。 此时的洞穴内,所有人合力终于把结界稳固,但是忍冬刚才为了恢复侯暮云神智而做的一切努力,却都已经化为乌有。 侯暮云双目赤红,身上伤口崩裂往外渗着血,他却还想着往外冲,属于野兽的凶性已经彻底压过了他的人性。 “侯暮云,你醒醒!”忍冬心急断喝,她痛心于侯暮云此时的模样,可他根本听不进任何话。 孟七七与陈伯衍回来后看到他的情况,也面露沉凝。二人随即将那御兽决拿出来,希望能找到解决之法,可怎么找也找不到。 几人只能再度将侯暮云打晕,坐下来群策群力。 忍冬道:“他的识海即将崩溃,撑不了多久。若他真的因此沦为吃人野兽,我会立刻将之击杀。” 孟七七明白忍冬的意思,侯暮云如此人物,不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死亡,是唯一能为他保留尊严的做法。 忽然,孟七七想到一点:“之前季月棠告诉我,侯暮云从四海堂买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乾坤冢,一样是闭月花。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买闭月花做什么,现在一想,闭月花虽没有其他特别的功效,却能够稳固识海。所以侯暮云应该清楚自己的状况,不管他是为了不让自己伤到别人,还是躲这儿来疗伤,他应该都有一个确切的闭关之所。” “你觉得,他会在那里留下什么?”陈伯衍道。 “没错,侯暮云这样的人物,不应该没有任何防备就被人害成这样。”孟七七眯起眼,道:“你们想,刚才抱守宗的人说,乾坤冢是他们捡到的,侯暮云也是他们无意发现的,他们或许根本不知道这原来是个人。也就是说,要么是侯暮云情况恶化,他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于是自行破阵跑了出来。要么,就是有人在抱守宗之前找到了侯暮云,打破了乾坤隐匿阵,将侯暮云逼成这样。我倾向于第二种。” 忍冬点点头,却又道:“可如此一来,侯暮云的闭关之处必已经有人去过了。” “那我们只能赌侯暮云更加聪明,他会给自己留一个后手。为今之计,我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哪怕是一线渺茫希望,都不该放弃。而且,若我的猜测没有错,攻击侯暮云的人又是谁?只有到了那里,或许我们才能得到一些线索。” 孟七七徐徐道来、思路清晰,马大哥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忍冬却飞快点头,认可了他的推断:“可行。” 孟七七便又看向马大哥等人:“抱守宗的援兵不知何时会来,届时若大阵被破,你们第一时间离开望忧山。明白吗?” “这……我可以留下来帮忙。”马大哥犹豫。 “怎么帮?”孟七七平静反问。 马大哥扫了一眼几位伤病员,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孟七七随即从须弥戒中取出几套他临时从抱守宗弟子的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递过去,道:“换上,你最清楚此地的地形,应该能带他们逃出去。记住,报仇不急于一时,活命最重要。” 马大哥接过衣服,眼眶微红。其余修士亦郑重点头,“多谢。” 至此,一行人分道扬镳。 马大哥带着几位修士前往山脚,就近潜伏。此时大阵未破,是最安全的。孟七七三人则带着侯暮云开始搜寻闭关处。 日暮,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 趁着抱守宗的人还没来,孟七七三人御剑四处查找,可越来越暗的天色成为了他们的阻碍,小半个时辰后,他们便不得不开始徒步。 三人停下来生火吃了点东西,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眉宇间都难免露出些疲惫。 孟七七有些怀念沈青崖的怪味杂烩汤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有没有危险? 陈伯衍适时递过来一块烤好的肉,道:“子鹿不会有事的,他虽心善,但对这九万大山比我们要熟悉。” 孟七七挑眉:“你还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至少你方才绝不是在想我。”陈伯衍淡然道。 哟呵,长能耐了。 孟七七道:“你近在眼前,我为何还要想你?” 陈伯衍:“想不想,与距离无关。” “那你现在在想我吗?”孟七七跟他卯上了。 “如你所想。”陈伯衍答。 孟七七很气,他觉得陈伯衍越来越缺管教了。这里没有外人,他就开始不守规矩、不敬师长,连小师叔都不叫了。 啊,不对,这里还有个外人呢。 孟七七转过头去,就见忍冬平静地看着他们,问:“一对?” 一个姑娘家都这么平静,孟七七就不好意思扭扭捏捏了,大方地点头。于是忍冬“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烤肉,而后放在侯暮云身前的大叶子上。 侯暮云再次醒了过来,眼中的赤红稍稍褪了一些。大约是太饿了,他开始狼吞虎咽,也没有去挣脱绑在后腿上的捆仙绳。 山外没有什么动静,抱守宗还没有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孟七七就着火光看着忍冬年轻的脸,道:“现在忍冬姑娘可以说说为什么侯暮云不会背叛我小师叔了吗?” 忍冬沉默片刻,道:“因为他跟你是一样的人。” “何者一样?”孟七七问。 “我听过你的传闻,侯暮云跟你一样,也出身微末,一生坎坷。但他是个很顽强的人,不肯向命运低头,所以才成就了后来的名声。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许多女子仰慕他,可他却因为跟你一样的原因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最后自封无情峰峰主,避世而居。”忍冬道。 “他……”孟七七忽然有个惊人的猜测。 忍冬拨弄了一下篝火,平静道:“他很欣赏周自横,引为知己。或许,这也是一种喜欢吧。” 孟七七咋舌,还真被他猜对了。 陈伯衍问:“那周自横呢?” 忍冬顿了顿,没有回答。 孟七七便开始猜:“扶摇山人?朱婆婆?还是说……我小师叔喜欢忍冬姑娘你?” 忍冬的神色闪过一丝轻微的不自然,道:“是缠花仙子。” “不会吧?”孟七七狐疑:“缠花仙子飞升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信不信由你。”忍冬道。 对方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孟七七却被勾起了好奇心,目光掠过忍冬的剑,笑道:“姑娘这剑很有意思啊,一看就不是把普通的剑。” 那剑上有幻术,模糊了剑本身的模样。 “是吗。”忍冬很淡定,既不否认,也不把它真实的模样展露给孟七七看。 孟七七很怀疑她的身份,这位姑娘从头到尾都在展露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淡然,修为与真实实力也并不匹配。还有忍冬这个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临时瞎编的,当时旁边就有一棵忍冬树,以为他看不出来呢。 不过鉴于对方似友非敌,孟七七并不急于追根究底。 休息片刻,三人带上侯暮云再度出发。 黑夜给他们的寻找带来了许多阻碍,但这一夜的望忧山仿佛成了忘忧山,平静得很。抱守宗也不知究竟有什么打算,迟迟没有动静。 天光破晓,迎着第一缕阳光,三人终于在望忧山北麓的山泉流经之处,发现了一座倾塌的小木屋。 第131章 极乐仙 木屋很隐蔽, 并不容易被发现, 但周围有明显战斗过的痕迹,还是让孟七七眼尖地发现了。可这木屋确实已经塌了一半了, 三人仔细仔废墟中翻找片刻, 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孟七七停下来环顾四周, 此处除了小木屋,好似也没有什么别的特殊之处。 “你有感觉到有什么剑意残留吗?”孟七七问陈伯衍。 陈伯衍摇头:“过去那么多天, 剑意已经消散了。木屋倾塌得太彻底, 也无法判别出是什么剑招。” 孟七七蹙眉:“难道侯暮云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给我们留下?” 思及此,孟七七蹲到侯暮云身前, 企图与他交谈:“前辈,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孟七七, 我们见过的。” 侯暮云丝毫没有反应,若不是捆仙绳捆着,他估计就要冲上去把孟七七的头咬掉。 可一无所获的困局让孟七七有些失望,他干脆盘腿坐在地上, 摸着下巴冥思苦想起来。 忍冬道:“或许, 战斗发生得太仓促, 他根本来不及留下什么。” 孟七七没说话,他只是觉得不应该一无所获。无情峰在西北,侯暮云就算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也不应该来蜀中啊。 他为什么会选在这个地方闭关呢? 这里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他还没有发现。 “不如喝杯酒?”陈伯衍走到他身边。 “嗯?”孟七七仰头看他,很奇怪他今天怎么忽然那么宽厚。 陈伯衍自顾自地取出酒坛和碗, 孟七七自己的须弥戒里装不下了,所以存了一点在他这里。 孟七七闻着酒香,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小酌一口,问:“这是我从杏林拿出来的?” 陈伯衍:“嗯。” “哎,感觉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比不上老匹夫的酒那么醇厚。”孟七七状似惋惜,可一碗酒他一滴都没浪费,几口就见底了。他一边支着下巴等陈伯衍给他倒酒,一边看着忍冬道:“姑娘也来喝一杯?” 忍冬摇头:“我就不了。” 她看着孟七七,只觉世事奇妙。周自横最后竟然真收了这么个性情跟他如此相像的弟子,就连这喝酒的样子都很像。闲时喝酒、忙时喝酒,困顿时喝酒,尽兴时也喝酒,喝了酒之后,眼睛都亮了。 孟七七觉得自己整个人精神都振奋许多,一双亮亮的眼睛盯着陈伯衍,道:“大师侄也来一杯?” 陈伯衍并无不可,就着刚才孟七七喝过的那只碗,喝了一口。 孟七七立刻小气地抢过来:“你不能另拿一个碗啊?” 陈伯衍:“没必要。” 孟七七不与他说话了,转头看向瞪着眼睛盯着他的侯暮云:“要不你也来点儿?” 话音落下,他又似想到了什么鬼点子,匆匆在自己的须弥戒里翻找。随即他找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酒壶来,拔了塞子凑到侯暮云鼻下:“你闻闻,味道熟不熟悉?” 何止熟悉,连忍冬闻了都觉得熟悉。 “是周自横的酒?”陈伯衍问。 “对。这酒叫极乐仙,是周自横所有酒里面最烈的一种。”孟七七拿着酒壶不断地在侯暮云面前晃,浓烈的酒香飘散开来,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侯暮云有反应了。 他开始挣扎,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坛酒,就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孟七七一看有戏,立刻倒了一点送到他嘴边:“我们喝一点好不好?” 侯暮云在挣扎着,他的眼神在挣扎着,一片血丝和混沌里,时而闪过一道清芒。孟七七赶紧喂了他一口,却把人呛得直接把整碗酒都撞翻了。 孟七七一脸肉疼,侯暮云却在此时忽然挣脱了捆仙绳。 “不好,他的识海出现动荡了!”忍冬立刻出手压制,然而侯暮云宛若疯了一般,在地上翻滚嘶吼着。 孟七七凝眸,陈伯衍正准备出手,却被他拦下:“等等。” 忽然,侯暮云身上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挣脱了忍冬的压制,朝泉水边跑去。 忍冬立刻追过去,孟七七却比她更快。极乐仙洒了一身,他带着满身酒气冲到侯暮云身前,用双手将他阻挡下来:“侯暮云!看着我,我是周自横、我是周自横!” “吼!”侯暮云用力甩着头,磨损的利爪深深扣进孟七七的手臂,想要挣脱开来。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痛苦,整个人如撕裂般痛苦,可孟七七的呼喊也一声急过一声。 “侯暮云,你的名字叫侯暮云!你快醒醒!” 浓烈的酒香、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冲击着侯暮云。无数炸裂般的片段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可他的脑海中仍然充满着灰色的云团,片段零碎、思绪中断,他每每想要清醒过来,却又好似有无数双尖利的爪子在他的脑海中挠,仿佛要把他的神经都割断。 忍冬站在一旁,几次忍不住想要出手,可看到他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一丝清明,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不能优柔寡断。 与其看着他在一片混沌中沦为野兽,不如放手一搏。 “快醒醒!你不是还要去找周自横吗?!”孟七七反手抓住侯暮云粗壮的臂膀,用力一个过肩摔,将之狠狠摔在地上。 “吼!”侯暮云吃痛,伤口再度裂开,鲜血瞬间便流淌而下。可剧烈的疼痛却也让他清醒不少。 孟七七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手臂被抓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爪痕,可他混不在意,冲过去继续抓着侯暮云,逼迫他、不断地逼迫他:“看着我?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周自横,你看着我!” 侯暮云被迫与孟七七四目相对,混沌的大脑让他无法判别出对方的身份,但是那浓烈的酒香却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子里、脑海里、甚至潜藏在识海深处的记忆里。 “周、周……自……”侯暮云张着嘴,开始猛烈地喘息着。如同一个无法呼吸的溺水者,双眼死盯着孟七七,仿若盯着最后一根浮木。 孟七七抓住他的手:“对,我是周自横。你是侯暮云,无情峰峰主侯暮云,你是一个人,你不是一个野兽……” 在孟七七不断的诉说中,侯暮云眼中的清明越来越多,他似乎终于恢复了一些神智:“让……让……” 孟七七看出来他好像要去哪儿,犹豫片刻,这才稍稍让到一旁。于是他就看到侯暮云有意识地朝着泉水的方向努力爬过去。 泉水? 孟七七快步走到泉水边去看,忍冬则立刻扶起侯暮云把它送到那里,陈伯衍却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了两边的山脉。 望丘山,恰好就在望忧山的北面,从这里望出去,能清晰地看到山上丛生的古树。 那厢孟七七没有从泉水里发现什么,回头看到若有所思的陈伯衍,立刻问:“你看出什么了?” “天光。”陈伯衍道。 “天光?”孟七七抬头望去,此时大约是巳时,日光高照,晃得有些刺眼。 陈伯衍便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在蜀中的两座山中,藏着一面能驱逐世间一切虚假、丑恶,露出本真的真实之镜。” “真实之镜?”孟七七也有所耳闻,可那不是传说么,没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那么传说只能是传说。现在陈伯衍忽然提起来,难道说…… “你怀疑真实之镜就在这里?它能帮侯暮云恢复本来的面貌?”孟七七惊讶道。 “只是猜测,但那泉水中一定有隐秘。”陈伯衍道:“你看,这条山泉从山上流下来,为何流经此处时会形成一个圆形的池子?” 这么一说,孟七七也觉得有点奇怪。 泉水流经之处既没有什么怪石嶙峋,也没有什么人为挖掘的痕迹,可偏偏在距离小木屋不远的此处,蓄积起了一片袖珍水池。 泉水从山上来,途径这个小池子,而后又再次顺流而下。 此时侯暮云正伸手在池面上拨着什么,他张着嘴发出无意义的声音,看起来焦急得很。这让陈伯衍的联想看起来有了一定的佐证,如若真实之镜真的存在于此,那么它一定是侯暮云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个手段。 “可是这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水池。”孟七七说实话,这个水池比澡盆子大不了许多,这也是他一开始并未感觉到异样的原因。 “你们在说真实之镜?”忍冬忽然说道。 “姑娘知道?”孟七七问。 忍冬思索片刻,道:“传说中真实之镜只在特殊时刻出现,当山水相逢,日月无界,天地之光汇于十字中央,真实之镜才会显露真容。” “山水相逢,日月无界,十字中央……”孟七七仔细琢磨着,一时弄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等等,刚才陈伯衍还说了什么? 天光? 孟七七立刻问:“天光有什么蹊跷吗?” “是影子。”陈伯衍说着,站在泉池边低头看着。 孟七七亦好奇地看去,只见清澈的泉水中,恰好有望忧和望丘两座山脉的倒影。此时这两个倒影恰好指向不同的方向,假若太阳慢慢移动,那它们有没有可能…… 连成一条直线?! 一条山泉水,自上而下。 两座山脉的倒影,贯穿南北。 山水相逢,这不正好是一个“十”字? “可日月无界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个时刻在日月交替之时吗?”孟七七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急切,现在距离日落可还有大半天呢,先不说侯暮云等不等得到,抱守宗的人可能就要过来了。 “应该是的。”陈伯衍道。 结果,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罩住望忧山的乾坤隐匿阵,忽然产生了波动。 透明的波纹在天空中浮现,一丝丝若有似无的元力波动开始从四面八方聚集——抱守宗的人终于来了! 三人皆是一凛,孟七七蹙眉,眸中杀意迸发。 忍冬当机立断:“你们在这里继续解决真实之镜的问题,我去挡着。” 可她一个姑娘家,修为又不高,孟七七立刻要与她交换,忍冬却摇头道:“不要犹豫,你们够快,我就安全。” 第132章 于镜中 望忧山下, 几十余位抱守宗修士聚集于此, 其中十几人一字排开,澎湃的元力从他们掌心喷涌而出, 轰向笼罩在山外的乾坤隐匿阵。 大阵泛起涟漪, 却迟迟未破。 一人担忧道:“掌门, 会不会是里面的人都死了?” 抱守宗掌门葛泉抬手压下他这打击士气的话,沉声道:“继续。” 弟子们继续向大阵施压, 然而抱守宗期待已久的配合却迟迟未现。难道昨天抱守宗进去那么多弟子, 真的全部都死了吗? 葛泉不敢置信,这灯笼镇一带都是他抱守宗的地盘, 还从未出过这等事情。不过他并不慌乱, 伤亡是在所难免的, 这点牺牲他还承受得起。思索片刻,他回头问道:“时辰快到了吗?” “快到了。”一长老恭谨回答。 “好。”葛泉点头,已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树木掩映中,忍冬悄然窥探着外面的一切, 手握着剑柄, 却迟迟没有时间。抱守宗的人是她破阵的助力, 需里外合击,这乾坤隐匿阵才破得了。 但是忍冬需要为孟七七和陈伯衍争取时间,所以她还在等。 葛泉的态度让她微微蹙眉,她本能地预感到一丝危险。可静谧的山林中是那么的平和,就连一只捣乱的野猪都未曾出现。 太静了,阵内风平浪静, 阵外却因为不停的元力攻击而流光四溢。 看着有些奇异。 然而忍冬丝毫没有被影响,这些小小的波动,都不曾被她放在眼中。可很快,一丝异样的波动在她身后浮现,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忍冬霍然回头,就见密林中间,一个白色的气旋正在慢慢扩大。 这是…… 一抹错愕在忍冬波澜不惊的眸中扩大,她感觉到那个气旋中隐隐传出来的熟悉气味。那股夹杂着腥臭味的、冰寒的、甚至带着无尽的苍凉感的气息,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气旋在迅速扩大,就像一个通向未知世界的门,迅速张开一个黑色的洞口。 忍冬当机立断,剑比思绪更快地朝那洞口刺去。 “吼!”一只黑色的妖兽,直直地撞上了忍冬的剑尖。 忍冬的眼神冷冽如霜,脚步不停再往前刺,妖兽怒吼一声,被剑硬生生地堵回洞口。一妖怒,众兽吼,忍冬把打头一只妖兽堵在洞口,可后面还有更多的在往外冒。 霎时间,吼声成片,震得忍冬的心中亦掀起了滔天巨浪。 妖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秘境已经出现问题了吗? 忍冬来不及多想,她必须把这个诡异的洞口挡住。可她并不知道这里面究竟会冲出来多少妖兽,以她现在的能力能不能抵挡得住,更何况外面还有抱守宗虎视眈眈…… 如今来看,抱守宗的出现必定与这些妖兽有关! 忍冬不去逞强,抬手便是一道剑芒直入云霄。剑芒与抱守宗的攻击相呼应,乾坤隐匿阵立刻产生了别样的波动,引来抱守宗一阵更猛烈的攻击。 但忍冬管不了那么多了,比起抱守宗来,这些妖兽的出现更令人忌惮。 另一边,孟七七第一时间发现了远方的剑芒:“是忍冬姑娘的鸣剑示警,一定出事了!” 说罢他又看向陈伯衍:“唤出真实之镜的办法,还没想出来吗?” 陈伯衍再度望了一眼泉池中两座山影的位置,道:“我需要计算,再给我一炷香时间。” “好。”孟七七深吸一口气,尽管心中焦急,但他仍选择相信陈伯衍。 他不能解决的问题,陈伯衍一定可以解决,这是他从未怀疑过的事情。 下一瞬,只见陈伯衍袖袍一挥,无数黑玉打磨成的算筹便在他身前排成了九成九的横竖排列。 天衍算数! 孟七七一眼就认出了这套算法的名字,当然,这么高端的东西,向来是他无法触及的。而陈家的大公子,当然不可能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他有着世间最聪明的头脑。 黑玉的算筹,在陈伯衍不断的拨弄间组成无数新的组合。而且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算筹上不断有金色的符文或数字闪现,快到孟七七都只能模糊地看到上面显现的是什么,还来不及思考,符文和数字就又变了。 陈伯衍的神色,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认真。认真,却不凝重,显然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他时而停下来,抬头看一看天光。时而又闭上眼感受着什么,而后出手如电,准确地从无数算筹中抓住一枚,以指为笔修改着什么。 这样的陈伯衍无疑每一处都看得孟七七心痒,又免不了心生无奈。天才与普通人之间大概就是隔了一个陈芳君,他平日里跟在孟七七身边,不显山不露水,只维持着他剑阁大师兄该有的样子。 可孟七七知道,许多事不在于他能不能,而只在于他想不想。 “小师叔,你再盯着我看,我会分心的。”忽然,陈伯衍道。 孟七七却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羞耻,立刻回了一句:“我要是不看你,你会哭的,大师侄。” 陈伯衍勉强同意他的看法,手中动作未停,算筹上的数字再度变化。可是,距离真正的结果出来,还有一定距离。 陈伯衍不禁再度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恰在此时,乾坤隐匿阵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波动。 “要破了。”孟七七眉头微蹙:“大师侄你再不快一点,我可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盯着你看了。” “我知道。”话音落下,陈伯衍干脆闭上了眼,五指微张,四十九枚算筹不断换位,上面的数字与符文开始了剧烈地变化。 孟七七已经完全看不明白了,继续看下去难免神识受损,于是索性把目光投向忍冬所在之处——他有些担心这位神秘的姑娘。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清晰的“喀嚓”声,乾坤隐匿阵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缝。 下一瞬,又一道隐隐约约的兽吼声从林中传来。孟七七霍然望去,如盖的树梢被风吹着哗哗作响,他看不到任何异样的景象,可那些不断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兽吼却让他不由蹙眉。 累得倒在池边的侯暮云亦机警地抬起头来,听了一阵后,他忽然站起,满身戒备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吼。 这举动吸引了孟七七的注意力,他意识到那兽吼声肯定有古怪,而这时——乾坤隐匿阵已岌岌可危。 “大阵快破了。”孟七七沉声。 陈伯衍没有反应,他仍沉浸在算数的世界里,日月星辰在他心中不断变换着位置,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大道运行的轨迹。 孟七七后退三步,秀剑出鞘,严阵以待。此时他站的地方,恰好能同时护住陈伯衍和侯暮云。 “喀嚓!”一道清晰的碎裂声从头顶传来,像是天裂开了。与此同时远处的密林里,因为乾坤隐匿阵被破,无数来自抱守宗弟子的攻击毫无阻碍地向山上倾泻,霎时间草屑横飞,元力的余波将周围树木尽数拦腰斩断,放眼四望,一片疮痍。 就连孟七七隔得那么远,好似都感受到了那股震动。 幸运的是陈伯衍就在此刻睁开了眼,他再度挥袖将算筹收起,快步走到池边,然而再抬头看向天空。 “找到办法了?”孟七七快速问道。 “我们没有时间等到日落,但我们可以构造一个时间的骗局。”陈伯衍道。 “骗局?”孟七七疑惑。 “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陈伯衍却并未多解释,时间不等人,他立刻拔出无妄,一招如行云流水般舒缓的起手式后,剑尖遥遥指向天空。大开大合的剑招下,白色的风旋渐渐聚集在陈伯衍的剑尖。 孟七七看着这一剑,却有些陌生。 这不是孤山剑诀里的任何一招,孟七七以前也从未见他用过。而就在他思索间,陈伯衍已御风而上,灰色的衣摆在风中飘摇如一片孤云。 天忽然暗了。 孟七七惊讶地看向望丘山,那儿可还是晴空高照,那这异像只能是陈伯衍搞出来的鬼。此时再抬头仰望,陈伯衍已成了昏暗天空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孟七七只能模糊地看到他摊开的掌心中,无数黑气在悄然蔓延。 一丝本能的恐惧在孟七七心中扩散,但他不可能害怕陈伯衍,那他的这丝惧意,就只针对陈伯衍此时展现出来的剑诀。 黑气凝成黑云,又如雾般无孔不入。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日光,慢慢、慢慢地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孟七七与泉池就在此时被那阴影笼罩。 忽然,孟七七想起了周自横曾与他说过的一种诡异剑诀,这剑诀还有一个很霸道的名字,叫——吞天。 陈伯衍竟然连这种失传已久的剑法都会,陈家的家底果然丰厚。 可是太阳马上就要被吞噬了,月亮又在哪里呢?日月无界,缺一不可啊。 与此同时,泉池上空的异样,很快被抱守宗等人发现了。葛泉站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遥望着黑云蔓延之处,眉头紧簇。 是谁在那里? “你、还有你,马上带人过去看看!”葛泉当机立断,可这丝毫不能减轻他心中的担忧。因为那里的情形实在太诡异了。 诡异的黑云,吞噬日光,而在葛泉的注视下,一轮散发着淡淡白光的月亮,在太阳正对面的方向升起。 “这怎么可能?!”葛泉惊讶得无以复加,距离让他不足以看清那边的具体情况。可这种异向,着实太过诡异惊人了。 这不叫日月同辉,这叫吞日举月啊! 周围可还都是晴空高照呢! 到底是哪个大能在那边?! 葛泉惊得挪不动步,孟七七比他看得更加清楚,心中的惊讶却也半分不少——化作月亮升起的,当然不是真正的月亮,那是陈伯衍的小无妄。一团光晕包裹着它,在陈伯衍亲手构成的这个黑云覆盖的小世界里,它就是足以跟太阳抗衡的存在。 思及此,孟七七立刻低头往泉池看去。望丘山和望忧山已经被黑云彻底隔绝在外,所以泉池中没有了它们的倒影。 此时此刻呈现在水面上的倒影是……孟七七自己?! 落日、月升、倒影,这果然是一个骗局,它欺骗的对象就是这个泉池! 想通的刹那,最后一缕日光也即将被黑云吞噬。它从背后照在孟七七身上,将孟七七在水面上的倒影无限拉长、拉长,直至延伸至水面中央。 见状,孟七七立刻福至心灵地抬头望去——只见陈伯衍翩然降落在泉池对面,无妄就在他的背后闪耀,如月光般低调淡雅。它照出了陈伯衍的影子,在刹那间,抵达泉池中央。 两个倒影,准确地在泉池中央汇合,将这条从山上流下的泉水拦腰截断。 日月、十字,一个经典的骗局。 孟七七不由屏息,所有的声音和时间的概念都从他的脑海中抽离。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而后,池面上倏然亮起了幽幽白光,那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刹那间将所有黑暗驱散。 “成了!”孟七七惊喜出声。 侯暮云亦被这扩散开来的白光唤回了些许神智,似听到了什么召唤一般,奋力爬到泉池边往水中看去。 来吧。 它在这样呼唤着。 甚至于孟七七都听到了它的呼唤。 真实之镜,能穿透世间一切虚假,照出最真实的存在。那么自己在镜中会是什么模样呢?孟七七忽然生出一丝好奇,好奇之中又有些本能地恐惧。 这恐惧真是来得毫无缘由。 他这样想着,又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低头,就见白光渐渐消散的水面上,露出了他自己的倒影。 孟七七顿时僵住。 他竟然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第133章 通道口 神京, 又是一场雷雨初歇。西林书院的书社里, 山茶落了一地,与腐烂的叶子一起躺在水洼中奄奄一息, 甚是凄美。 在这样的日子里, 旧疾复发的频率总要高一些, 季月棠的肋骨便又在隐隐作痛了。 他伸手抚摸着心口以下的地方,那里的骨头断了一截。那一截被人抽走了, 如今不知流落何处。 屈平趁着雨停过来了, 他走得有些急,身上的水珠溅了一地, 而后被唐察无情地拦在廊下。唐察扔给他一条帕子, 道:“擦干净再进来。” 屈平幽怨地抗议着:“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好了, 都进来吧。”季月棠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带着一丝温和的宠溺。 屈平瞪了唐察一眼,胡乱地擦了把,急忙跑进去。 季月棠正在煮茶, 屈平进来许久他都没说话。屈平顿时明了, 老大的胸口又痛了。每次这样的时候, 他总会想起故人,然后变得比较沉默寡言。 “老大,蜀中那边……”屈平犹豫着开口。 “怎么了?”季月棠漫不经心地问。 “现在孟七七、侯暮云还有那女人齐聚在望忧山,仅凭十七一个人,会不会应付不过来,要不我去帮他吧?” “你啊。”季月棠斜睨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想跑出去玩儿才对。” 屈平嘿嘿笑着, 挠挠头道:“神京有老大坐镇,少我一个不少是不是?况且神京好闷呐,你看那个颐和公主,太乱来了,每天都是关于她的八卦,没劲。” “我倒是觉得挺有趣的。”季月棠笑道:“还有,你刚才说错一句话了。” “什么?” “你漏了陈伯衍和沈青崖,他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天之骄子,名门之后。不要把注意力全放在孟七七身上,否则你会吃亏的。” 屈平连忙应道:“是。” 季月棠见他如此,就知道他没有听进去,便又道:“你想去蜀中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答应我,抱守宗之事不要去插手,他们自取灭亡。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四海堂等孟七七来找你。” “他会来吗?”屈平问。 “他会去的。”季月棠笃定。 末了,屈平又问:“老大,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把那女人和孟七七引到一起去?万一他们一合计,把我们暴露出来了怎么办?” “所以我说孟七七一定会去四海堂。”季月棠道。 “那我怎么应付他?”屈平茫然地眨眨眼。 季月棠便低声与他交代了几句,最后道:“总之,有侯暮云的指引,他们会帮我们找到周自横的。他躲了那么久,也该出来把东西还给我了。” 与此同时,呆楞中的孟七七,被陈伯衍一把拉回了现实。 “阿秀?”陈伯衍觉得此刻的孟七七脸色难看极了,好似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可作为旁人,他又无法看到孟七七所看到的东西。 孟七七回神,道:“我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不是解惑的时候,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侯暮云。此时的侯暮云,赫然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样貌,只是因为伤势过重,仍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孟七七连忙过去扶起他:“侯前辈,你还好吗?” 侯暮云咬牙忍着浑身的剧痛,看到孟七七的脸,立刻激动地抓住他:“快去秘境,周自横在秘境中!” “秘境?!”这可真是让孟七七始料未及:“你说哪个秘境?” 侯暮云却又摇头:“我不知道,你只要进去、咳咳……你总能找到他的……” 孟七七连忙喂了他一颗丹药,恰在此时,忍冬的第二道剑芒在远处升起。来不及了,孟七七立刻背起侯暮云,唤上陈伯衍:“走!” 此时此刻的忍冬,已趋近极限。她以一人之力堵住洞口,已是勉强,很快,抱守宗的人到了。 “先杀了她,再堵洞口!快!”呼喝声中,忍冬腹背受敌。 情急之下,忍冬再度放出一道剑芒示警,而后在抱守宗又一波攻击来临之前,瞬间闪入那洞口内。 “她进去了!”抱守宗人人惊愕。 现在该怎么办?难不成他们也要跟进去吗?可里面都是妖兽啊! “小心!”忽然,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句。话音未落,一只妖兽就从那洞口冲了出来,一只之后又是一只,犹如饿虎扑狼,朝着抱守宗众人猛扑而去。 那个女人呢?已经死了吗? 此时此刻,已无人再去思考这个问题,抱守宗人人自危。好在他们早有准备,经历过初时的慌乱后,立刻调整站位组成剑阵,将这个洞口牢牢地包围在内。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们相信这一次也会万无一失。 葛泉站在外围指挥,嘴里不断说着鼓励的话:“快,赶在洞口关闭之前能杀多少是多少!每杀一只妖兽就能收获一颗妖丹,击杀多的人回去重重有赏!你们每一个人,都将成为抱守宗崛起的功臣!” 另一边,孟七七与陈伯衍毫无意外地在半路上遭遇了抱守宗的另外一部分人。双方甫一照面,二话不说,立刻动手。 “杀!”三个人同时持剑朝孟七七冲来,冷冽的剑光,还有闪电般袭来的飞剑,霎时间将孟七七的前后左右全部堵死。孟七七身上还背着个人,一看就是个软柿子。 可前后左右堵死了,还有上面! 孟七七背着侯暮云用力一跃,身形如飞燕般立刻往上逃脱,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出剑网。可背着一个人的重量确实不容忽视,孟七七的身形又不可避免地开始往下坠。 三人见状,立刻攻来。 然而恰在此时,一柄飞剑恰如其分地掠过孟七七的脚底。孟七七足尖轻点,转瞬间跃至树上。 飞剑当然来自于陈伯衍,此时此刻他再不留手,身形如鬼魅般在抱守宗弟子间穿梭,无妄剑上不时掠过隐约寒光。 寒光起,血溅落,一条条人命被飞快地收割。 孟七七干脆在树上当起了看客,偶尔放个冷剑,待对方攻击来袭时,他又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甫一站定,回手又是一道影星坠。孤山剑诀第十式,绝对的爆发式剑招,元力凝成的飞剑如陨星般坠落,距离越短,攻击力越大。 “砰砰砰砰!”陨星乱坠,草屑与尘土齐飞,瞬间将抱守宗众人的身形淹没。 一棵大树就在此时被飞剑击中,发出嘎吱的哀鸣声,倒下。忽然,一个抱守宗弟子瞥见身后有黑影闪过,立刻出声警惕:“在后面!” “后——”另一人立刻转头,可后面空空如也,他刚想说后面没人,冰冷的剑锋就划过他的脖子,将他剩余的话都扼杀在喉咙里。 接二连三的倒地声,于烟雾之中响起,听得人心惊胆战。然而当烟尘渐渐散去,原地却早没有了陈伯衍和孟七七两人的身影。 “中计!他们跑了!” “追!” 孟七七和陈伯衍片刻不敢耽搁,中途又碰到几个抱守宗的弟子,也御剑避过,直奔忍冬的剑芒升起之处。 “那是什么?妖兽!?”孟七七躲在暗处看到那张开的洞口,惊愕如波涛在心中拍岸。 陈伯衍凝眸,理智地拉住孟七七,道:“暂时先不要动。” 抱守宗的人在杀妖兽,无论他们出于何种目的,都不宜直接打断。可让孟七七担忧的是,忍冬不见了。 侯暮云却在此时有了反应,他指着那处洞口道:“那是秘境的裂缝,没想到竟然又在此出现了……咳、咳你们必须马上通知天姥山,否则蜀中的九万大山,必定处处都是裂缝!” 而还不等孟七七讶然,前方背对着他们的葛泉忽然回眸喝道:“谁在那里?!” 糟了,暴露了。 孟七七后退一步,陈伯衍则立刻压上。 无妄剑出,一剑拦下了葛泉。 葛泉到底是一宗之主,马上就认出了无妄剑,又惊又怒道:“陈伯衍!?”说罢,他的目光又霍然扫向孟七七:“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陈伯衍向来不与人废话,反手又是一剑抽得葛泉连连后退。 葛泉心中惊愕不已,方寸骤乱,而此时其余的抱守宗弟子却被妖兽拖住,暂时无法帮忙。葛泉骑虎难下,他是个聪明人,连忙大喊:“仙君住手!妖兽在前,我们有话好好说!” 谁知孟七七一声冷笑:“不要与他废话,直接杀了!” “且慢、且慢!”葛泉一边抵挡着陈伯衍的攻击,一边大声喊道:“我们有关于这个通道的消息,我可以尽数告知剑阁,杀了我你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哦,是吗。”孟七七扫视一周,就在陈伯衍一剑即将刺入葛泉胸膛时,勉为其难地抬手道:“停。” “铛!”葛泉的剑千钧一发之际拦住无妄剑尖,冷汗瞬间布满脊背。这个陈伯衍太厉害了,这等恐怖实力,还有那犹如鬼神一般无情的眼神,比传闻中厉害百倍。 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葛泉警惕地后退一步。 “说罢,让我听听你有什么消息能够换你这条命。”孟七七仍站在不远处,一步也没有靠近。 葛泉看着这两位,思绪飞快地转了个弯儿,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也可以放弃这个通道,但你要答应放我们安全离开。” “呵。”孟七七轻笑,眼神中是毫不掩饰地讥讽:“你再拖下去,你的弟子们就要支持不住了。等到他们被妖兽撕成碎片,你以为你还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本吗?” 葛泉咬牙,眸光灰暗莫名。现在的状况确实非常糟,他完全没料到来的人会是孤山剑阁的这两位,这意味着——他的算盘已经落空了。 除非他能把这两人都杀死在这里,不被任何外人知晓。 可现在的情况不容许他这样做,他沉吟道:“好,我告诉你。这个通道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就是被我们抱守宗发现的。秘境一直被你们这种大仙门据为己有,我抱守宗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个通道,所以想守住通道口,斩杀妖兽获得妖丹,借此提升门派实力。事情就是这样,我之前并不知道剑阁的两位也会在这里。” “恐怕不止吧。”孟七七眯起眼来:“你们还在这里发现了一只凶残的猛兽和乾坤冢,于是利用那些没有背景的散修,营造出望忧山有猛兽吃人极其危险的假象,借此来独占这个通道口,对不对?” 葛泉面色一沉,没有回答。 沉默即代表默认,而就在这时,一个抱守宗弟子因为抵挡不住妖兽的攻击,乱了阵脚,被妖兽一口咬在肩上,发出一声惨叫。 孟七七冷笑:“动手。” 葛泉大惊:“孟七七你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孟七七笑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不对你们动手了?” 与此同时,陈伯衍已提剑向葛泉刺去。葛泉慌忙避退,若是真要打,他并不认为自己就一定会输,逃一定能逃走,可这些弟子、这个通道口,就真的保不住了。 思及此,葛泉狼狈滚地躲过陈伯衍一招,而后立刻喊道:“我说,通道口内还有一个异宝,我知道它的位置!” “异宝?”孟七七若有所思,陈伯衍的攻击再度停下。 葛泉连忙爬起来,继续说道:“没错,那是件可以立刻提升修士二十年修为的异宝,只是极难获取。只要你们答应我放我们离开,并不追究抱守宗的责任,我就带你们进去取。凭我们三个人的力量,即便在妖兽群里也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真的?”孟七七面露怀疑。 “真的!我可以跟你们进去!”葛泉深怕他不信,还从身上掏出了一份地图,“这就是我为了那个异宝绘制的地图,我不骗你们!” 孟七七笑了,他似乎信了葛泉的话,道:“大师侄,你跟他一起去。” “是。”陈伯衍上前一步。 葛泉的眸中顿时掠过一丝失望,但他隐藏得很好。他快步上前,一边指挥着抱守宗弟子让开,一边跟着陈伯衍斩杀妖兽。 不一会儿,黑黝黝的洞口便近在眼前,陈伯衍以无妄剑开路,基本没有任何妖兽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的威胁。 葛泉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剑阁的大师兄,陈仙君的实力果然深不可测。” 陈伯衍没有答话,他从始至终都冷冰冰的,剑意中弥漫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说实话,这让葛泉非常忌惮,但那又如何呢? 临到洞口,葛泉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狠辣与决绝,他迅速伸手一掌拍在陈伯衍的背上:“你就一个人去送死吧!” 根本没有什么能提升二十年修为的异宝,这通道里能涌出源源不断的妖兽,葛泉哪里来那个本事进去?这一切都是他的骗局,只不过是为了把孟七七和陈伯衍骗进去送死罢了,就跟刚刚那个女人一样! 可惜啊…… 葛泉回眸看向孟七七——可惜这个人竟然没有上当,不过没关系,他就只有一个人了,背上还背着个累赘。 “别管那些该死的妖兽了,先把他杀了!”葛泉一声令下,抱守宗弟子立刻调转剑尖,向孟七七攻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抱守宗弟子惊恐地看到刚刚被推入洞口的陈伯衍,又出来了! 不,他根本就没有被推进去!葛泉只看到他的大半个身子进去了,就迫不及待地转身想除掉孟七七,可是陈伯衍的一只脚还留在外面呢。 止步、转身,嘶吼的妖兽、诡异的洞口,都丝毫不能阻挡他的剑。 那把闪烁着流光的长剑,穿过抱守宗弟子和妖兽的缝隙,直直地刺向葛泉后心。 葛泉大惊,来自背后的杀意让他本能地往右闪避,那无妄剑便擦着他的胳膊掠过,带起一道血箭。而就在此时,孟七七已然杀到,因为背着人不好出剑,他干脆趁着葛泉躲避无妄剑的档口,整个人如流星坠下。 千斤坠! 来不及躲了,葛泉抬剑抵挡。几乎是刹那间,孟七七便已狠狠地踩上了他的剑。 “喀嚓。”剑断了。 “喀嚓。”胳膊也断了。 孟七七双脚踩下,两个人的重量,再加上千斤坠的威力,踩得葛泉的身下都出现了一个大坑。 “噗……”葛泉吐出一口血来,张着嘴神色痛苦,仿佛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踩断了。 孟七七却还蹲在他身上,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你以为我们有你那么蠢吗?跟你玩玩而已,何必当真呢。” 葛泉,差点气绝身亡。 抱守宗的弟子们逢此大变,急忙出手救援。然而无妄剑在空中急转了个弯,如有灵性般绕着孟七七“铛铛铛铛”挡下一圈攻击,而后讨好似地悬停在孟七七身边,散发着令人恐怖的寒意震慑着其他的刀剑。 众人纷纷感觉到,他们手中的刀剑竟然在微微颤抖。 无妄剑,竟然如斯恐怖。 “吼!”与此同时,被冷落了的妖兽们不甘地发出了吼叫,抱守宗弟子们人人自危,场面顿时乱了。 孟七七看了看已经差不多废了的葛泉,也不欲与他多纠缠,一刀结果了他。 可忍冬呢? 孟七七看向那洞口,忍冬不会是被逼到那里面去了吧? 此时陈伯衍唤回无妄,来到孟七七身边。两人背对着背站立,陈伯衍道:“我们需要有一个人进去打探情况,你留在外面,我去。” 孟七七蹙眉:“不行,这太危险了。” “我与妖兽打交道的经验比任何人都要多,放心,我会没事的。”陈伯衍却心意已决,其实留孟七七与侯暮云在外面他也并不是很放心,但现在别无他法。 说罢,陈伯衍立刻动身。孟七七知道阻拦无用,飞起一脚踹飞旁边的一只妖兽,沉声道:“万事小心。” 陈伯衍也不知听见没,身影已然出现在洞口。可就在孟七七以为他要进去时,他又飞快从洞口避开。 只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忽然从洞内掠出。 孟七七定睛一看——这是忍冬姑娘,还有……沈青崖?! 第134章 裂之缝 “子路!” “阿秀!” 重逢的惊喜瞬间冲淡杀意, 孟七七一个箭步掠至沈青崖身边, 看见他发髻也乱了、身上还带着伤的模样,不由心惊:“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先别管我, 通道马上关闭, 我们先把外面的妖兽都杀了。”沈青崖显然知道些内情, 而话音落下,忍冬已经杀了出去。 此时抱守宗的弟子已伤亡过半, 见此情形更是丧失了全部战意, 丢盔弃甲般地逃跑。孟七七随手撒了一波剑芒出去,能不能活下来, 就看他们自己的命了。 很快, 逃出来的妖兽都被斩杀殆尽了, 而那通道口也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合拢,消失于无形。 与此同时,仅有的几个抱守宗弟子逃出升天,一路狂奔至山脚下。他们甚至都不敢御剑, 深怕被人发现了行踪。然而就在他们逃出山林, 跑上外面的大道时, 几人忽然又停了下来。 大道中央,站着一个戴着兜帽抱着剑的黑衣男子。 “你、你是……你是来宗里找过掌门的那个人!”一个弟子指着他惊呼出声,几人暗自后退,心中惊疑不定。 男人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抽出了手中的剑。 如果孟七七在这里,他一定会认出这个男人, 因为他曾使过一百零八剑的莲华。 一炷香后,马大哥带着一帮修士紧赶慢赶地来到望忧山下,一眼便瞧见了路边这横七竖八的尸体。 马大哥探了探他们的体温:“还是热的!我们赶紧进去!” 一行人直冲入山林,沿途又发现了许多打斗的痕迹以及各路尸体,但他们翻过了大半个山头,也没找到一个活人。 “不会都死了吧?”有人忍不住猜测。 “是啊,马兄,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了?怎会是这幅惨象?” 消息不是马大哥一个人带出去的,但其余几人因为伤势过重,所以都没有折返。众人并不是怀疑马大哥虚报消息,但按照他的话来说,他们逃跑后仅剩下三人还在山上,能把抱守宗那么多人都杀了? “马兄,那三个散修到底是什么来历?” 越来越多的人对孟七七三人的身份感到好奇,马大哥却暗自思量着,咬死了自己不知道。他不能说,生怕给他们带去麻烦,并在心中祈祷他们能够安然无恙。 彼时,孟七七、陈伯衍一行五人已从另外一条路离开,赶回天姥山。 侯暮云的状况十分糟糕,沈青崖第一时间为他察看过,却也无计可施。为今之计只有带他回到天姥山,请天姥山的前辈出手,他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天姥山就在蜀中,但御剑过去仍需一定时间。 几人不敢有丝毫耽搁,各自身上的伤都没来得及好生处理,便以最快的速度往天姥山赶。而修士御剑,其实并不如常人想象那般潇洒。天上有罡风,御剑而行常常会遇到阻力,平时还好,如今他们几个都带着伤,罡风一刮,便有些痛苦了。 但若分出一部分元力来阻挡罡风,速度必减。如何取舍,无需交谈,几人心中便有定论。于是他们御剑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身影化作流光,破风而去。 只是孟七七还是感觉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元力一直在他周身流淌,保护着他。他微微转头看向陈伯衍,陈伯衍神色如常,衣衫却已被刮出了许多破口。 两个时辰后,天姥山,青崖。 一片苍翠碧绿、云蒸雾绕间,几只白鹿正在低头吃草。它们有着这世上最优美的角,通体纯白,远看时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莹润光泽,将这四周都衬得如同仙境一般。 忽然,一只白鹿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青崖上的小庐里也很快跑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抬头望着半空中飞速下坠的几个身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砰!”几人坠地。 少女提着裙摆飞快跑过去,看到摔在地上身上粘了草屑,甚至还有血迹的沈青崖,吓得小脸都白了:“大师兄!” 她急忙把沈青崖扶起来,关切地检查他的伤势,却听身后响起一个揶揄的声音:“星竹小师妹,你怎么能只顾你大师兄一人呢?这儿还有几个活人呢。” 沈星竹连忙回头,这才注意到孟七七竟然也在。还有陈伯衍,虽然沈星竹没见过他,但她认得出他眉心的剑痕。 此刻孟七七就无赖似地躺在地上看着她,幽怨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寡妇。 “孟大哥!”沈星竹半是惊喜,半是被调侃后的羞赧,耳朵很快就红了。幸好陈伯衍及时将孟七七扶了起来,这才让她不至于连脸都红了。 沈青崖便道:“星竹,快去请师叔过来,就说生死攸关,请师叔速速前来相救。” 沈星竹见他神色凝重,不敢耽搁,转身就去喊人。沈青崖便带着孟七七他们来到他的小庐,先让侯暮云在床上躺下。侯暮云已经再次陷入昏迷,情况非常不妙。 很快,蓑笠翁提着药箱赶到,看到孟七七和陈伯衍后也没有说一句废话,直奔里屋而去。 沈青崖在旁为他解释:“这位是无情峰峰主侯暮云,他体内有妖兽血液混杂,筋脉断裂大半、识海不稳。此前他已变成了一只只知吃人的野兽,借由真实之镜重夺人身。” 闻言,蓑笠翁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手指立刻按在他的手腕上。 孟七七忍不住屏住呼吸,静待答案。 片刻后,在他充满期冀的目光中,蓑笠翁缓缓摇了摇头,道:“奔溃之势已无法阻挡,我可以为他施针,但也只能强行提高延长他清醒的时间,并不能真正救他。” 话音落下,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沈青崖蹙了蹙眉,道:“用落星草呢?” “不行。”蓑笠翁还是摇头:“落星草与他修炼的功法相冲。” “那若是废去他的功力呢?”在人命面前,沈青崖也别无选择了。 蓑笠翁却依旧否定了他的提议,道:“不用再想了,没用的。” 这时,忍冬忽然道:“那便施针吧。” 忍冬一直是冷静且果决的,此时此刻的反应也比任何人都快。 蓑笠翁此时才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晚辈的朋友。”孟七七心中有些乱,但还是及时应下了。再度沉默片刻,他道:“请前辈施针吧,无论结果如何,孟秀都在此谢过前辈。” 施针,这是无可奈何的最后一个办法。 众人移步外屋,陈伯衍为孟七七包扎时,看着他沉郁的脸色,道:“人力有时尽,无需自责。” 孟七七笑笑:“我没有自责,只是在想堂堂一代人杰,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结果,有些难过。” “至少他还有清醒的机会,他还可以选择自己的结局。”陈伯衍利落地给绷带打了个结,而后力道适中地揉着孟七七肩膀上的淤血,神色专注。 孟七七却拍掉他的手,道:“干什么动手动脚的,赶快把衣服脱了,我帮你包扎。” 陈伯衍的伤在背上,不小心被侯暮云挠出来的。他顺从地把衣服脱了,露出精壮的背部,三道足有小臂那么长的血口就展露在孟七七眼前。 真亏他能忍,不动声色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孟七七可心疼了,这人上上下下都是他的,要是挠坏了他可不就亏大了? “你真不疼?”孟七七问。 “若是疼的话,小师叔亲一亲,就不疼了。”陈伯衍答。 孟七七坐在他身后,借着给他缠绷带的档口,下巴搁在他肩上虚抱着他,歪着脑袋,道:“现在我相信你恢复记忆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陈伯衍转过头来,鼻尖蹭着他的鼻尖:“你可以靠得更近一点。” 这时,沈星竹恰好端着热水走过来,“哎哟”一声差点把水盆砸在自己脚上。孟七七抬头去看,就见人小姑娘羞得脖子都红了,头拼命地往水盆后头缩。 “星竹小师妹啊,你大师兄呢?”孟七七仍旧包得不紧不慢。 “大、大师兄在里头换衣服呢。”沈星竹细声细气的,真是连话都不好意思说了。 “换衣服?那正好啊,你怎么都不进去看看呢。”孟七七又给她出馊主意。 沈星竹可算是恼了,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端着水盆立刻跑走。把孟七七给乐得,差点没歪倒在陈伯衍身上。 不一会儿,沈青崖出来了,问:“忍冬姑娘呢?” “在外头呢,你星竹小师妹去照顾她了。”孟七七说着,拍拍陈伯衍的肩让他赶紧穿衣服,而后问:“之前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在灯笼镇碰头,你怎么跟她一起从那里出来了?” 沈青崖在他对面坐下,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来要去灯笼镇与你们碰头的,可半道上却碰到一个一个人。” “谁?”孟七七问。 “陈伯兮。”沈青崖看向陈伯衍:“你那个失踪了的弟弟,我看到他了,就在苍华山附近的镇子上。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唯恐他是被人胁迫的,就一直暗中跟随,因此才误了与你们汇合的时间。” 陈伯兮?! 孟七七满是惊讶,而陈伯衍迅速沉声道:“后来呢?他身边可有旁人?” 沈青崖道:“有人,但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一路尾随他们到了山中,然后就看到了跟望忧山上那个一模一样的通道。他们进去了,但还留了一部分人在外面看守。我不敢轻易暴露,便又在外面等了许久。可最后我也没见他们出来,于是在那个通道关闭前,我想办法冲了进去。” “那里面究竟是什么?真的是秘境吗?”孟七七追问。 “没错,就是秘境,而且就是我们天姥山的那个秘境。”沈青崖很笃定:“我在里面待了很久,四处找寻他们的踪迹,可却一无所获。直到刚才我看到了忍冬姑娘,于是便和她联手冲了出来。” 孟七七蹙眉:“也就是说……现在陈伯兮可能还在秘境中?” 沈青崖道:“也有可能从另外的通道出去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另外的地方会不会还有这样的通道。是否是人为开启,是否有妖兽已经出现在周围的村子里,滥杀无辜。” 三人一度沉默,这事儿真要说起来牵扯范围太广了,而且现在还牵连到了陈伯兮。这位陈家的二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蜀中呢? 孟七七看着陈伯衍沉凝的脸色,想宽慰他一句,可他忽然又从这份沉凝中品出点别样的意思来:“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陈伯衍叹了口气,道:“确实。我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你们,秘境裂缝出现的时间,在七年前。” “什么?!”孟七七与沈青崖皆震住。 “就在刚才照到真实之镜后,我看到了我最后一部分丢失的记忆。”陈伯衍沉声道:“七年前,就在阴山,裂缝已经出现了,而且是人为的。我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为了保密,只告诉了仅有的几个人。但就在我外出查探,马上触摸到一些真相的时候,我就遭到了追杀。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失忆了,恰巧忘记了这部分最关键的记忆。” 孟七七心中惊愕不已:“如今陈伯兮出现在蜀中,并且进入了裂缝,难不成当年就是他背叛了你?可也不对啊!当年他才几岁?根本就是个小娃娃……” 在孟七七心中,背叛者的头号人选一直是陈无咎。若此事真与陈伯兮有关,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但至少现在的芳信一定是知情者,必须尽快找到他。”陈伯衍的声音足够平静,可整个人的气息却愈发冰寒。 孟七七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我相信他不会的。” 在金陵城时,陈伯兮还是个开朗、天真的少年,他对陈伯衍的孺慕之情谁都感觉得到。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背叛呢? 他们连名字都是如此相像。 可孟七七也无法忽略另外一点——陈伯兮是从金陵城不辞而别的,他为何匆匆离去?这太反常了、太让人怀疑了。 “放心,我没事。”陈伯衍反握住孟七七的手,如是说道。 “是啊,我们都不会有事的。”沈青崖同样安慰着,但他知道无论是孟七七还是陈伯衍,都不是需要过多安慰的人,于是他站起来,道:“此事必须立刻上报,早作打算。我现在就去面见师父,你们跟我一起去吧。” “好。”孟七七跟着站起来,陈伯衍却忽然拉住他的手,道:“在此之前你先告诉我,你在真实之镜里看到了什么?” 孟七七怔住。 陈伯衍继续问:“不要瞒我们,我看得出来你当时神色有异。” “不是我想瞒,而是这件事有点诡异,可又好像跟眼下的情况没有什么关联,所以我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你们知道吗?我竟然在镜子里看到了别人,怪吓人的。”其实孟七七到现在都觉得很懵,他怎么会在真实之镜里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呢,太奇怪了。 闻言,陈伯衍和沈青崖对视一眼,齐齐说道:“他长什么样子?” “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啊。”孟七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词语有些匮乏,他不知该如何描述,便干脆问沈青崖要了纸笔,画出来。 片刻后,沈青崖与陈伯衍看着他的大作,沉默不语。 “我知道我画得很差,但也不至于这幅表情吧?”孟七七挑眉。 “我来吧。”沈青崖无奈地接过笔,仔细询问孟七七那人的长相细节,再比照他的画,几经废稿之后,终于画出了最为相似的一张。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孟七七再次看到这张脸,还颇有些毛骨悚然。 沈青崖却一脸诡异地看着他:“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孟七七愣了:“谁?” 不知何时走进屋内的忍冬说道:“他是大夏的开国皇帝,尧光。” 第135章 谁是谁 “所以, 我为什么会看到他?这不合常理。”孟七七转头望着忍冬, 百思不得其解。这尧光帝长得还没有他帅呢。 忍冬的神色中也有一丝凝重,几分惊讶, 道:“这确实不合常理, 可是真实之镜是不会错的。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沈青崖立刻明悟, 瞳孔微微放大:“你是说阿秀是……” “那劳什子皇帝的转世?”孟七七自己接了下半句话,末了又蹙眉道:“可即便如此, 我是我, 他是他,今生之事为何会照到已死之人?” “他不是普通人。”忍冬郑重道:“他是尧光, 是大夏的开国皇帝。这世间少有人能与他匹敌, 即便是周自横也不敢说胜过他。” “那又如何?”上辈子的事情太过虚无缥缈, 孟七七可不会因此感到什么与有荣焉。更何况,若他真是那什么转世…… “如果我真是尧光的转世,真实之镜照出的是最真实的模样,在我的前世与今生之间, 它选择了尧光?为什么?难道我就是虚假的吗?还是说与尧光比起来, 我根本不值一提?”孟七七冷声道。 忍冬没想到孟七七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由说道:“若真是如此,你便是他的延续,二者并不可完全分割。” “他便是他,没什么延续一说。”却是陈伯衍一口否定了忍冬的说法。 忍冬顿了顿,明白了,道:“我还是那句话, 尧光不是普通人。若他真是你的前世,这就是你抗拒不了的现实。这样一个人,他的神魂不会因为轮回而被完全抹杀,这大概就是真实之镜会照出他的原因。也许,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向他靠拢了。在很多年前,甚至是在你幼年时。” 其实忍冬想说:轮回转世一说,本就是神魂的再生。尧光的神魂那般强大,即便轮回转世,他也依旧是那个他。 孟七七就是尧光,尧光就是孟七七。 若换做其他人来,得知自己是真龙转世,估计会被莫大的惊喜冲昏头脑。可孟七七却那么的不一样,他坚持这个“自我”,其坚决超乎忍冬的想象。 “不用再说了,我叫孟七七,就这么简单。”孟七七不欲多谈。 沈青崖怕他钻牛角尖,便带着他们先去找师父说秘境裂缝的事儿,想以此转移孟七七的注意力。他知道他这个朋友,固执得很,让他接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的事实,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对方是龙,他是虫,他也宁愿做一条自由快活的虫。 可是孟七七接下来显然有些不在状态,就连沈青崖的师父,天姥山的掌门苦叶真人与他说话时,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孟兄弟可是累了?”苦叶真人问。 “小师叔连番与人交手,又受了伤,确实是累了,还请真人不要见怪。”陈伯衍替孟七七回答道。 苦叶真人是位温和大度的长辈,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孟七七虽说在辈分上与他同辈,可毕竟年轻,还与沈青崖称兄道弟,所以在苦叶真人心中,还是愿意将他当成小辈来照看的。于是他便叮嘱道:“无妨。青崖,两位难得来一趟,你可要好生照料,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尽管与我说。” “是,师父。”沈青崖点头应下。 苦叶真人便又说回正题:“秘境之事事关重大,我会立刻通知其余门派共商大计。恰好你们在此,那么剑阁与阴山两处秘境便还好说,不过其余几处……王家已与剑阁生了嫌隙,恐怕不会非常配合。蕊珠宫虽与王家关系过密,但上官宫主是个明事理有大义之人,我亲自修书一封,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这最后一处……” “苍庭。”孟七七总算暂时将转世一说抛诸脑后,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与苍庭圣君打过一些交道。虽说苍庭与我仙门向来不对头,但圣君是个明白人,若妖兽真的从秘境逃出来,对苍庭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处。” 苦叶真人点点头:“这样吧,你写信给圣君,我来通知顾叔同顾大侠。” “好。”孟七七应下。 “至于蜀中已经出现的裂缝,我会派门下弟子前往搜查、看守。两位还请宽心,事关蜀中千千万万的百姓,天姥山一定竭尽全力。”苦叶真人神色郑重。 “真人高义。”陈伯衍抱拳致礼,末了,还是提醒道:“守门与在秘境主动斩杀妖兽不同,请真人千万提醒弟子注意安全,莫平白丢了性命。” “贤侄放心。”陈伯衍虽是小辈,苦叶真人却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陈家在阴山守了那么多年的门,若此间还有谁有资格发表意见,也就只有陈伯衍了。 双方拜别,各司其事。 令人欣喜的是侯暮云已经醒了,孟七七三人匆匆赶回小庐,见到的就是一个已经恢复了正常模样,神色平和的侯暮云。 蓑笠翁道:“该做的我已经都做了,明日我会再次为他施针。你们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 说罢,蓑笠翁走了,一如既往的淡泊、平静,典型的天姥山风格,对于侯暮云和他们即将要说的内容丝毫没有兴趣。 “忍冬姑娘呢?”孟七七环视一周。 “他走了。”侯暮云道。 “走了?”孟七七愣住:“去哪儿了?” “找周自横。”侯暮云在沈青崖的搀扶下坐起来靠在床头,又摆摆手拒绝了他的茶,道:“你们不用管她,她一个人也不会有事的。” 孟七七立刻问:“你认识她?她究竟是谁?” “如果你们说的是她上一个名字,那么她叫扶摇。”侯暮云道。 果然。孟七七没有丝毫意外,他早前就有猜测,只是多半靠着直觉,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而且,若她真是扶摇山人,事情就真蹊跷了。 沈青崖也问道:“山人不是已经仙去了么?张家人亲眼看着她下葬的,况且,忍冬姑娘与山人长得并不相像。” 侯暮云轻呵一声:“长相与名字不过是外物,她不入轮回,便没有人能收得了她。” “不入轮回,何解?”孟七七蹙眉。 “那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还太高深了,说了你也不懂。我时日无多,不与你讲这些有的没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都一并说了吧。”侯暮云只说了几句话,眉宇间便露出疲色来,显然不可久谈。 孟七七亦不再纠结忍冬之事,拣着重要的来:“前辈,不归林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有人说你背叛了我小师叔?” 侯暮云挑眉,毫不掩盖神色中的讥讽,说道:“这就证明那帮蠢货上了我和周自横的当。不归林外我假装背叛他,将他推入不归林,但谁都不知道周自横本就已经走过一遍不归林了,那根本困不住他。而我,谁都以为我是个背叛者,他们没有人对我下手,我就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离开了。” 三人齐齐沉默,这位前辈……真是相当有个性。 侯暮云又补了一句:“他们当时就你们现在这副傻样。” 孟七七&陈伯衍&沈青崖:“……” “总之,我们骗过了他们,但从此以后我也没有再见过周自横。而我一直利用背叛者这层身份,企图混到他们中间去。可那些人疑心太重,我一直没有成功。” “那些人?前辈知道是哪些人吗?”孟七七问。 “除了王家、鬼罗罗那小子,还有一些戴着白面具的人。你要当心这些白面具,他们来历不明,实力强大,以你目前的修为,仍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侯暮云道。 “我想我已经跟他们交过手了,其中有一个会使莲华的人,前辈认得他吗?”孟七七试探地问。 侯暮云眯起眼来:“是十七。” “十七……他为什么也会莲华?” “因为你不是被周自横选中的第一个。”侯暮云目光灼灼地盯着孟七七,道:“他才是。” 哎哟。 孟七七捂着心口,觉着今天知道的秘密有点多,他得事先吃一颗养心丹才是。 侯暮云则一副“你看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神情,道:“之前不告诉你,一是怕你多想。二是你真的太弱了,知道太多秘密容易找死,万一你死了,周自横在你身上花那么多心血也就白费了。虽然你现在还是一样的弱。” “前辈,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对我伤害也挺大的。”孟七七目光诚恳。 “关我屁事,我都快死了。”侯暮云的话也很诚恳。 沈青崖适时转移话题:“前辈,我们还是说说十七吧,他后来与周前辈决裂了吗?” 侯暮云没好气地说道:“废话。十七这个人,就是太有主见、太有自己的想法了。起初周自横以为他们是一路人,后来才发现,他那个人太过邪性。喜好剑走偏分,缺乏基本的良善,他眼中的是非对错,与常人眼中的是非对错并不一样。” 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孟七七问:“比如?” “比如你若在路边踢打一只狗,寻常人或许会指责你没有善心,可他会直接把你杀了。可你若直接杀一个人,若杀得爽了、杀得快意,他反而会觉得你合他的心意。他那样的人,做事全凭自己的好恶,可他的好恶,却没有任何逻辑可循。” “可莲华毕竟是孤山的不传之密,周前辈为何那么快就把莲华教给他了?”沈青崖仍是疑惑。 侯暮云叹了口气,道:“因为十七是个真正的天才。他开始修习莲华,到最后使出一百零八剑,统共才用了不到一个月。爱才心切,这恐怕是周自横此生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 孟七七再度沉默,一个月的时间,他还在笨拙地消化元力对冲带来的损伤。所以他不可能是尧光的转世吧,那这位千古一帝也太弱了。 就在这时,陈伯衍忽然道:“这么说,我家小师叔还是周自横的救星了?” 侯暮云挑眉:“你这说法,够新奇。” “不敢当。”陈伯衍态度冷淡,看那样子,就没有把侯暮云和周自横放在眼里。是他太狂傲么? 不,孟七七反而觉得此时的大师侄甚是可爱。 定了定心神,孟七七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周自横真的在秘境中?” 侯暮云点头:“他应该就在秘境深处,一直往深处走,你就能找到他。” “一直往深处走……”孟七七想起他留给自己的那张地图,那份曾经指引他在王氏秘境中抵达敲钟处的地图,道:“他是在深处找什么吗?” “天机。”侯暮云沉声。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无比郑重,好似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天机又是什么?”孟七七反问。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或许能顷刻间让世界翻覆。但天机不可泄露,又岂是我们能轻易知道的。”侯暮云揉了揉眉心,已是疲乏至极。 又是这句话,“天机不可泄露”,孟七七记得鬼罗罗曾经说过——存放天机图的匣子上就刻着这样一句话。 如今它又被再次重提,这让孟七七隐隐有种感觉。或许,一切的一切,都是围绕这个而发生的。 末了,孟七七又问道:“前辈究竟是如何变成野兽模样的?之前张家老太爷也与你有相同的症状。” “是妖丹。我们都是因为吞食了超出本身承受极限的妖丹,才会产生这种变化。一但变化产生,服用妖兽血便能缓解自身痛苦,但是长此以往,就会爆体而亡。”侯暮云显然知道张老太爷的事情,谈及此事,眸光一度晦暗。 据他所言,他会吞食那颗妖丹,是因为当时命悬一线,他必须借助妖丹的力量突破,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当时……前辈是与谁在交手么?”孟七七蹙眉。 “是在秘境中,我本来是要去寻找周自横的,可中途碰到了十七和他的同伴。”语毕,侯暮云似乎到极限了,猛烈地咳嗽了几下,脸色煞白。 孟七七几人不敢再问,让他好生歇息,便退了出去。 入夜,侯暮云再次陷入沉眠。 孟七七独自坐在青崖的一颗大石头上,看着远处趴在草丛里相依而眠的白鹿,怔怔地出神。白鹿并不知世间疾苦,它们的神色是如此的安详,静静趴着的样子,美好得让人心中也不由生出一片宁静。 忽然,一只白鹿抬起头来,它与孟七七四目相对,看了一会儿,竟是主动走了过来。 它来了,抬头看着孟七七,眼中一片澄澈。 孟七七看着自己在它眼中的倒影,忽而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问道:“你说……我究竟是谁呢?” “是阿秀啊。”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身畔响起。 “是天下第一小师叔。”又一道声音,沉稳之中忽然带上了一丝轻快。 孟七七不用转头都知道是谁来了,拍拍座下的大石头,“赐坐吧。” 陈伯衍与沈青崖也不与他客气,三人互相挤着坐在大石头上,看着星星看着月亮,吹着晚间和煦的带着青草味的风。 沈青崖掏出了一把灵草炼成的糖豆分给两人,三人就坐在石头上喂鹿,不一会儿身边就围了一圈。 良久,孟七七问:“尧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青崖:“一个伟大的帝王?” 陈伯衍:“一个屠夫。” 孟七七看向陈伯衍:你的答案比较有趣,你来讲。 陈伯衍便随手撒了把豆子,悠悠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必然的道理,更何况尧光开辟了一个盛世王朝。永不陷落的神京,听起来很美妙,可光是为了打造这座雄城,无数的工匠、百姓,甚至是修士,就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些在陈家的典籍上记载得语焉不详,有人敬他是英雄,也有人惧怕他,贬斥他为屠夫,不过……这些都只是后人的评价罢了。真正的尧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人知晓。真正的孟七七是什么样的人物,也没有人有资格评判。” “是啊,我们距离尧光帝终究太过遥远。”沈青崖望着孟七七,温和说道:“对于我们来说,最真实的东西不过就是此时此刻手中的一粒豆子。” “一粒豆子……”孟七七凝眸看着手中仅剩的那颗豆,思绪飞远。 “无论尧光帝再怎么厉害,英雄也好屠夫也好,我们记得的只不过是一颗掉进泥潭里还能弹两下、怎么都压不扁的一颗豆子。”沈青崖难得俏皮的歪着头,竖起一根手指,说:“所以啊,就让那个什么真实之镜……” “滚它的犊子。”陈伯衍一本正经地骂了一句脏话。 第136章 微雨后 三日后, 下过一场朝雨后的青崖上, 一派空蒙。白鹿们都站在崖畔眺望着如雨又如雾的山岚,互相甩着角上的雨滴, 低声鸣叫着。 它们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天气。 外出归来的沈青崖御剑落在青崖上, 它们便欢快地过去围着他, 亦趋亦步地跟在他身后,似乎想要拉着他一起玩。 沈青崖摸摸其中一只白鹿的头, 柔声道:“我还有事呢, 待会儿再找你们。” 白鹿似乎听懂了,但仍不舍地舔了舔他手上沾到的雨水。这时沈星竹站在小庐前冲沈青崖挥手, 欣喜喊着:“大师兄, 你回来啦!” 沈青崖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大步过去,摘下斗笠,抖落一身雨水,问:“阿秀和芳君呢?” “他们在屋里呢。”沈星竹调皮地吐吐舌头, 小声说:“我都不敢进去。” 沈青崖无奈, 摸了摸她的头:“下次记得敲门就行了。” 沈星竹点点头:“大师兄你一定饿了吧, 我在灶上炖了菌汤呢,这就去给你端来!” 沈星竹小跑着走了,沈青崖望着她的背影,目光甚是柔和。末了他来到安排给孟七七和陈伯衍的屋前,敲了敲:“阿秀?” “进来。”孟七七懒洋洋地答了一声。 沈青崖并未多想,直接就进去了, 谁能想到这青天白日的,那俩人竟还在床上厮混。尽管他们好好地穿着衣服,尽管孟七七已经推开陈伯衍在起来了。 孟七七发誓他只是想跟陈伯衍继续探索一下神识共鸣的奥秘,哪想到某位君子那么不经撩。 “咳。”沈青崖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多年前,这两人是真对他放心,一点儿都不避着他。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孟七七问。 “已经被发现的裂缝一共有三处,现在我们天姥山的弟子轮流守在附近。庆幸的是目前还没有妖兽逃窜进周边的镇子里,抱守宗的事情我们也已经派人去处理了。按照你的要求,侯前辈的事情暂时瞒了下来。”沈青崖道。 孟七七给他倒了杯热茶,两人一同在窗边坐下。 陈伯衍坐在床畔,道:“蜀中门派林立,这不是天姥山一家之事。” 沈青崖点头:“没错,问题出在天姥山看管的秘境上,这责任是我们来担。可这方圆百里那么多门派,猎杀妖兽却是件可以获利之事,他们一定会插手的。再者,裂缝的数量会不会增多现在还不知道,届时光凭我们天姥山的人手,恐怕不够。” “还是得先定个章程。”孟七七整个人都窝在竹椅里,慢悠悠地说道:“那些门派,不管是大的小的,与我们亲或远,总以为我们手上掌握着秘境,便掌握了无数的妖丹与天材地宝。古往今来,吃独食都是一件让人诟病的事情。” 沈青崖顿了顿,道:“今日蕊珠宫的上官宫主和浮图寺的空明大师已经到了,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五侯府的烈日驹。” “是金满?”孟七七问。 “不是,是素衣侯阮空庭,金满的二哥。算上陈家,一共十九处秘境,现在来了七家,王家、北斗门、南岛的都还没有到。”沈青崖道。 孟七七便挑了挑眉,思忖片刻,道:“人怕是凑不齐的,只是几道裂缝而已,总有人不把它放在心上。” 正说着,沈星竹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师兄、孟大哥、陈师兄,浮图寺的一念师父来看你们了。” 一念和尚? 三人对视一眼,连忙起身相迎。 一念和尚双手合十,温和地与他们见礼:“几位施主,金陵一别,甚是挂念。听闻你们前些日子受了伤,一念特来探望。” “一念师父快请进。”沈青崖主动把人迎进来,四人分别落座。 沈星竹为他们重新沏了茶,雨后的小庐里,很快便响起了几个年轻人虽不热络但却和煦如风的交谈声。 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的大抵就是这种情况。 “可惜一念师父不喝酒,否则今日重逢,一定要喝上几杯。”孟七七道。 一念和尚也是个年轻的和尚,不会像空明大师那般持重,闻言说道:“酒自在我心中,承蒙孟小师叔不嫌弃,已豪饮千杯矣。” “一念师父好酒量。”孟七七含笑揶揄。 “阿弥陀佛。”一念和尚再度双手合十,面目慈悲。 没过多久,一念和尚便告辞离去。沈青崖去找他师父汇报情况,陈伯衍却也有事,要走开一会儿。 孟七七疑惑地问他去哪儿,陈伯衍便道:“还记得在神京时,子鹿从四海堂里看到的关于“千重门”的线索吗?堂堂海茶竟然跟蜀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有那么多书信往来,一定有问题。我去见一个人,很快就回来。” “你在外面有人?”孟七七有些诧异。不过他这个“外面有人”是指陈伯衍移情别恋,指的是陈家以外。陈战还在阴山,他去见谁?让谁去查? 陈伯衍便回身在孟七七额头上落下一吻,道:“小师叔,你这用词有失准确。你知道的,无论我在外面做什么事,我都不会背叛你。” “我知道个屁。”孟七七挥开他的手。 陈伯衍却没有再解释,只无奈地留下一句“我很快回来”,便独自下了山。 孟七七没有拦住他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个世上谁都有秘密,最不缺的也就是秘密。其实仔细想想,如陈伯衍那般聪明、能走一步思百步的人,无论他有没有觉醒剑体,性情有没有发生变化,都不会是个任人摆布、处于被动的人。 想着想着,孟七七有些出神。再回过神来时,便发现侯暮云不知何时坐在了小庐前的那块大石头上。 孟七七走过去:“前辈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在蓑笠翁连日的施针下,侯暮云气色恢复得不错,身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通俗来说,这叫回光返照。 侯暮云头也没回,兀自看着崖外的万里山川、天雾云海,道:“躺着等死可不是件好事。” “前辈可以和我说说话。”孟七七在他身旁坐下。 “无趣。”侯暮云臭着脸。 “那前辈觉得什么才是有趣的?”孟七七又问。 侯暮云终于舍得回头看他一眼,道:“你这后生,真烦人。” 孟七七耸耸肩:“反正前辈你都快死了,我也没多少时间来烦你了。” “你会不会说话?”侯暮云道。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孟七七一本正经地答。 侯暮云不说话了,他不是很想搭理这个烦人的又不会说话的后生。 孟七七便自顾自地问:“前辈相信轮回转世吗?” 侯暮云:“……” 孟七七:“我不太信。” 侯暮云:“……” 孟七七:“都说轮回有六道,刚才一念师父也这么说。但我总觉得上辈子是个人还好,若是只猪就亏大了。” 侯暮云:“你怎么比周自横还烦?” 孟七七宽慰他:“至少我比他年轻。” 侯暮云:“你比他弱,很多。” 孟七七:“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他的。” 侯暮云:“有一天是哪一天?” 孟七七:“反正你看不到了。” 侯暮云:“……” 在前辈的伤口上撒盐不是一个好习惯,孟七七见好就收,忽而又感叹起来:“其实我比老匹夫厉害多了,你知道吗?他们说我的前世是尧光帝。” “哦。”侯暮云很淡然。 “前辈一点儿也不惊讶?忍冬姑娘都很惊讶呢。” “我都要死了,惊讶个屁。” 沉默片刻,侯暮云又道:“这么看来你好像比周自横厉害一点。” 孟七七赶紧接话:“对,他上辈子可能都不是个人。” “闭嘴。”侯暮云忍无可忍。 “前辈,暗恋是不会有结果的。”孟七七道。 “谁告诉你的?”侯暮云怒。 “忍冬姑娘。”孟七七撺掇道:“你看她都说了你的秘密,你也告诉我一个她的秘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忍冬姑娘在扶摇之前的一个名字,是不是缠花?” 侯暮云:“……” “你看。”孟七七道:“我可能还比周自横聪明一点。” 侯暮云很不理解,为什么周自横收的都是怪胎? 与此同时,蜀中连绵无际的群山中,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正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拉着一辆板车爬山。 板车上坐着的也是一个胖子,一手烧鸡一手酒壶,满嘴油腻。 忽然,板车的车轱辘撞在一块小石头上,整个板车都震了震。大胖子立刻抱紧了他的烧鸡,怒道:“会不会拉车啊!” 小胖子敢怒不敢言,停下来把石头挪开,继续拉车上山。 不一会儿,两人听到前面传来人声,于是板车终于停了下来。大胖子叫小胖子去看看,小胖子握紧手中的大柴刀,去了。 没一会儿,小胖子就风一般地回来了,身后跟了一大群妖兽。 大胖子却见怪不怪,随手布下一道结界,继续吃酒和肉,还要随地乱扔鸡骨头。 “打啊,对对对,就打那个!” “哎哟你这是杀妖兽还是杀鸡呢?下手会不会重一点啊?” “打快点,我的鸡快吃完了!” “……” 第四道裂缝,就悄然开启在这深山老林中,满山头的妖兽乱窜。 “啊啊啊啊我打你个祖宗十八代!”小胖子一把柴刀舞得虎虎生风,喘着粗气奔波在妖兽群中,这里一刀、那里一刀,刀法不怎么样,拼的就是一股狠劲。 “我打你祖宗十八代!” “打你祖宗!” “你祖宗!” 小胖子杀到脱力,其中有一半大概是喊话喊累的。 大胖子酒足饭饱,还打了个饱嗝,等小胖子休息片刻,他又催促道:“赶快换地方,前面还有呢,靠你这样杀得杀到猴年马月?” “这妖兽在秘境里待得好好的,跑外面来干嘛!”小胖子义愤填膺。 “让你杀就杀,哪儿那么多废话。”大胖子拍拍肚子,这次可算没再让他拉车了。他主动从板车上下来,将板车收入须弥戒内,而后一闪身便掠上了树,身形轻灵得不像是一个胖子。 然后,他就走了,撂下一句话——三天后再来接你。 小胖子欲哭无泪,他对于大胖子的教育方式很有微词。可很快,妖兽就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开始漫山遍野地追着他跑。 欢快的笑声,回荡了一路。 “日你祖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缠花这条线,还是挺明显的。 一共有几个线索,一是最显眼的——尧光帝的剑。 二是周自横的感情。前面孟七七一直吐槽他红颜知己遍天下,但是我也写过他其实是一个很专情的人。 三,侯暮云的措辞。上章提到扶摇时,他说的话是——她的上一个名字是扶摇。也就是说,有可能还有上上一个名字。 四,周自横不会喜欢一个死人。 第137章 千重门 就在小胖子在蜀中茫茫的九万大山中与妖兽厮杀, 杀得气喘吁吁不知时间流逝时, 王家派到天姥山商议裂缝一事的代表,终于姗姗来迟。 这一次王常林并没有来, 来的是他的心腹, 新扶持起来的二长老。 彼时, 天姥山微风草堂中,各派代表或坐或站, 神色皆不轻松。众人时而望向堂中几个明显的空位, 交谈声中,隐隐有些担忧。 孤山剑阁、陈家、王家、南岛的人都还没有到, 南岛距离远, 手中又只掌握着一个小秘境, 还好说。可其余三家手中可都掌握着大秘境。 “我听闻剑阁的孟秀与陈伯衍也在此处,为何他们二人不来?难道剑阁与陈家要置身事外吗?”无怪乎有人有此一问。 还有人望向蕊珠宫的上官宫主,问道:“蕊珠宫与王家素来交好,不知宫主可知道王家为何还未来人?” 上官宫主年过不惑, 比起她那个嫁给了王常林的貌美师妹, 她看起来长相平平, 可言谈举止中自有一股大家之风,眉头微蹙,便不怒自威。 她冷声道:“王家来不来人,与我何干?” 闻言,众人微愣,难道蕊珠宫与王家生了龌龊?听这语气, 似乎不太妙啊。 恰在此时,王家二长老到了,这一位倒是一如往常地对蕊珠宫表示出了亲切友好的态度,搞得众人都看不明白了。 结果他看了一圈,又挑眉道:“孤山剑阁的人还没有来?” “谁说没有来?”一个声音紧随其后响起,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就来了。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孤山剑阁的阁老裴元大步走进来,背着手,看着二长老一脸不悦。居然来的是他,众人心中不由捏了把汗——这一位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不好。 “原来是裴阁老来了,失敬。”二长老嘴上这么说,可神色却不甚恭敬。 裴元的暴脾气一下就着了,却仍按捺着没有发作,没好气地说道:“你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你?” 二长老的笑意险些没挂住。 “好了,诸位都坐罢。”苦叶真人出来打圆场。 素衣侯阮空庭亦温言道:“大家都是仙门道友,莫伤了和气。” 这话引得多方附和,尤其是许多小门派的代表,他们都是掌门直接前来,对于裂缝之事很是重视。毕竟秘境一旦出了问题,他们可没有天姥山这样实力,能掌控住局面。所以,他们是最希望这次会面能顺利进行的。 可诸如二长老之流,此刻心中却在犯嘀咕——各大门派中,就属五侯府做事最没规矩、最是嚣张,譬如金满。没想到此次竟然派了阮空庭来,一副明月清风的做派,这又是做给谁看呢? 遥想上次金陵城叩仙大会,金满嚣张、唐礼和稀泥,此次倒像是掉了个个。 各家心思,如同一盘乱棋,将微风草堂的局势打乱。 青崖上的小庐前,一切却还平静得很。沈星竹提着小篮子给孟七七送了一碗辣抄手,坐在旁边陪着他吃的时候,忍不住问他:“孟大哥,师父他们都在草堂议事呢,你怎么不去啊?” 孟七七看着托着腮天真无邪的小师妹,说:“你孟大哥我这么年轻,又那么忙,怎么有空去跟他们吵架呢?” “吵架?为什么要吵架?裂缝的事情多危险啊,妖兽们跑了出来,万一害到人怎么办?我们不是应该先想办法解决裂缝的事情吗?”沈星竹不大理解。 “你们天姥山就是太不问世事了,把你这小姑娘也养得像个山中的小仙子,天真得可爱。”孟七七这话可是褒义,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像沈星竹这样真正心思纯净的,反倒占了少数。 “不过,你这抄手里放的辣也太多了吧。”孟七七跟小仙子抱怨。 沈星竹看了看那汤里红彤彤一片,说:“不多呀!” 孟七七挑眉:“仙子你可别唬我。” 沈星竹就说:“大师兄最喜欢我做的抄手了,一点都不辣呢。” “恕我直言。”孟七七一本正经说道:“你大师兄每次吃完你一碗抄手,里衣都湿了。别看他表面上啥事儿都没有,都是装的,他根本不能吃辣。” “真的吗?”沈星竹紧张问道。 “骗你的。”孟七七又一本正经地说。 沈星竹气鼓鼓地瞪着大眼睛,“孟大哥你再这样我就要告诉我大师兄了!” 孟七七一点儿都不怕:“你告吧告吧,我让你大师兄给你买糖吃。” 沈星竹威胁不了他,忽然灵机一动:“那我就去告诉陈师兄,说你欺负我!” “哎哟。”孟七七凑过去:“你知道拿陈师兄来压我?” 沈星竹略有些小骄傲地抬起下巴,说:“我懂得可多了,大师兄都夸我呢。” 说曹操,曹操到,陈伯衍回来了。结果孟七七一看见他就跑,把空了的碗往沈星竹的篮子里一放,郑重其事地拍拍她的肩,说:“孟大哥交给你一个任务,拦住那个陈师兄,不要让他进屋。偷偷告诉你,他欺负我呢,我都没敢跟你大师兄说。” 沈星竹本能地觉得孟七七肯定又在骗他,可他看着孟七七眼中的委屈,又不似作假,于是小声问道:“陈师兄真的欺负你啊?” “是啊是啊,我好可怜的。”孟七七说谎话不怕雷劈,一闪身就进屋关门。 沈星竹将信将疑,但等陈伯衍走到近前时,她还是按照孟七七说的那样,把人给拦下了。陈师兄虽然没有总是板着脸,但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冷冷的,沈星竹有些怕他呢。 “陈、陈师兄,孟大哥说现在不想见你呢。”沈星竹壮着胆子。 “我知道。”陈伯衍说着,便要往里走。 沈星竹赶忙又拦住他,说:“这样不行的哦,陈师兄。” 陈伯衍不是很懂这小师妹的话,问:“如何不行?” 沈星竹有些犹豫又有些着急,“嗯嗯啊啊”半天,最后干脆一跺脚,道:“陈师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哦,我很快就回来了,就一下下!” 语毕,沈星竹飞也似的跑了。 陈伯衍倒也没急着进去,他料到又是孟七七在搞鬼,于是便真的等了片刻。片刻后沈星竹回来了,手中拿着一束刚采的花,二话不说就往陈伯衍手中塞。 陈伯衍:“……” 沈星竹却立刻后退一步,隔着一点距离,红着脸露出一个满含鼓励的羞赧的笑来:“知错就要改,加油哦!” 说罢,她又飞也似的跑走了,走到远处还一蹦一跳的,大约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陈伯衍忍不住被那愉悦的气息感染,嘴角勾勒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他复又低头去看手中的花,那是许多很小的淡紫色和白色的小花,簇拥在一起挤挤攘攘的,倒也挺好看。 只是侯暮云倚在对门门口,很实诚地点评了一句:“又傻又蠢。” 陈伯衍这么一位犹如高天孤月般的仙君,手中却拿了这么一把花,确实挺傻的。但他想某人应该会很高兴,还会乐此不疲地嘲笑他的傻样,一直到老。 于是他朝侯暮云微微颔首,便拿着花进屋了。 孟七七正在床上打坐修炼,陈伯衍也不去打扰他,就在一旁候着。可淡淡地花香萦绕在孟七七鼻尖,让他忍不住睁开眼来一窥究竟。 “花?”孟七七抬头:“送我的?” 陈伯衍将花放到孟七七手中:“星竹小师妹给我摘的,她对我说要知错就改。” 孟七七:“所以?” 陈伯衍:“我都可以改。” 孟七七:“那你以后不准对我动手动脚,晚上不准堂而皇之地上我的床,目无尊长。你娘是这么教你的吗?你师父是这么教你的吗?” 陈伯衍:“不行。” 孟七七顺手就想把花砸他身上,可念及星竹小师妹一片心意,又忍了下来。 陈伯衍看着他佯装恼怒的脸,道:“小师叔何必强人所难呢。” 孟七七:“不要脸。” 陈伯衍:“要脸或要人,人比较重要。娘和师父从来不是看中脸面大过性命之人。” 孟七七无言以对。 陈伯衍便道:“等此间事了,随我回一趟阴山吧。” 孟七七挑眉:“跟你回去做什么?把我们俩的关系说出来,把人都吓死?” 陈伯衍兀自把花拿过来插在花瓶里,道:“若我陈家的军士连这点都不能接受,那还谈什么骁勇?” “这可不一样。”孟七七道。 “一样。”陈伯衍认真且专注地看着他,道:“若谁不待见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揍他出气,如何?” “这么厉害?”孟七七眉眼含笑。 “若要配得上孤山的小师叔,自然要厉害一些。”陈伯衍说着,手掌抚摸上孟七七的脸颊,自然而然地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孟七七被他亲完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又着了他的道,忙把人推开来,道:“你还没说千重门的事呢。” “没了。”陈伯衍在他身边坐下。 “没了?”孟七七不解。 “整个千重门,已经人去落空了。”陈伯衍语气微寒:“我的人过去查探时,里面的屋舍还很干净,人应该走了没多久。而且这么一个小宗门,距离最近的镇子都有一日的路程,一番打听下来,几乎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闻言,孟七七陷入沉思,喃喃道:“千重门……海茶……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海茶不简单,季月棠也不简单。”陈伯衍铁口直断。 “可他们除了与张家的血晶石有关系,与其他人、其他事都并无瓜葛。”这也是孟七七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他与陈伯衍的直觉是一样的,可关于秘境和妖兽的线索太乱、太杂,就是无法串联到一起。 思忖片刻,孟七七忽然问:“你说海茶与那伙戴白面具的人,会有关联吗?” 陈伯衍:“也许。季月棠不是答应你可以让蜀中四海堂帮你三个小忙吗?蜀中的四海堂就在离天姥山不远的雾圩镇。” “这倒是个办法。现在微风草堂那儿一定争论得不可开交,我正好出去躲一躲,免得他们把火烧到我身上来。”孟七七道。 不对,怎么又被他带跑了? 孟七七抓住陈伯衍的衣领,“你可别跟我打岔,出去到底见谁了?” 可他这一抓,陈伯衍便离他更近了,两人脸对着脸,呼吸可闻。陈伯衍深如寒潭的眸子凝视着他,道:“你真要听我说?” 孟七七那神情放飞得很桀骜,“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但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嗯?” 孟七七稍一愣神,腰就被陈伯衍的手臂揽住,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动弹不得。这还是在床上呢,这下好了,变成待宰的小羊羔了。 “你……” “我虽失去了记忆,可我并不傻。我知道在我身上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陈家也不是一条心——有的人,他从根上就已经开始烂掉了。” 陈伯衍就这样拥着孟七七,手掌紧贴着他的腰摩挲着,仿佛在寻找旧日的熟悉感觉。他的语调不急不缓,沉稳平静,这很容易让孟七七放松警惕——因为孟七七对陈伯衍,其实从来都是不设防的。 “我离开了阴山,来到孤山剑阁。我娘希望我能受到剑道正宗的教导是一方面,让自己脱离陈家的视线另谋大计也是一方面。” “大计?你的大计是什么?”孟七七忍不住问。 陈伯衍却低声笑了,那笑声带着喉咙里轻微的震动,震得孟七七的耳朵一直痒到心里。他还来不及将这种酥痒的感觉压下,就又听陈伯衍道:“我已经说了很多,小师叔应该付出你的代价了。” 孟七七觉得有点不妙,可他往左、往右、往后,都逃不脱陈伯衍的掌心。 “你要的代价是什么?”孟七七故作镇定,可他整个人都被陈伯衍抱在怀里,热都要热死了。 “你知道的,小师叔。”陈伯衍的手已然熟练地拨开孟七七的外衣钻了进去,他低眸呼吸着孟七七颈间的气息,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浅淡的花香。 孟七七的头皮有点发麻,往日的记忆涌上心头,让他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 陈伯衍却还在他耳畔轻呢:“我要的从来就只有你。” 屋外,侯暮云听着隔壁的动静,无聊地靠在门边想——这个杀千刀的人世对他这个将死之人真是一点都不友善。 第138章 大计划 孟七七花了大半天时间, 去了半条命, 才算给足了陈伯衍口中的代价。 此时此刻他懒得没骨头似的趴在床上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荡的蒙蒙细雨,开始思考是不是该换个修炼的法子。 这感觉真是太美妙但也太糟糕了。 他从来没想到神识共鸣居然还能那样用, 而且是自主共鸣, 完全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陈伯衍感受到的欢愉、兴奋, 甚至是那种浓黑的占有欲,全部都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死活要跟他本身的情绪融为一体。 于是原本只是一重体会, 变成了两重。 “你可别再碰我了。”孟七七恼怒,抬手欲拍掉陈伯衍搭在他腰上的手。 可陈伯衍非但没放, 又轻轻一拉把人搂进怀里, 骨节分明的手细细摩挲着他汗涔涔的背, 连每一根肋骨的形状他都知道。 孟七七轻哼着,敏感地颤了颤,却又舒服得不想动弹,就连识海都仿佛被人安慰着。 纵欲使人堕落。 “就这么趴一会儿吧, 我不弄你了。”陈伯衍低头亲吻着他的发顶, 替他把有些湿了的头发拨到耳后。 孟七七哼哼两声, 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信任。 “我去山下见的那个人你确实不认识,即便说了你也不会知道,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见他。”陈伯衍说。 “那你的大计呢?”孟七七抬头盯着他。 “毁掉阴山。”陈伯衍道。 孟七七:“……大师侄,你知道你在这儿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吗?” 陈伯衍淡笑着:“知道。” 孟七七有点看不明白这个男人了,他又仔细打量起他来, 目光描摹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还有…… 算了不看了,容易起邪念。 “你认真的?”孟七七正色。 陈伯衍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像把玩着什么美玉一般,大拇指的指腹抹过他咬破了的嘴唇,说:“我从来不骗你。” “你别闹。”孟七七抓住他的手:“阴山是能毁掉的吗?你难道想把山炸了,把秘境的入口彻底埋掉?” 说着说着,孟七七看到陈伯衍丝毫没有质疑的神色,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真要这样做?” 陈伯衍:“有什么不可以的?陈家的子弟世世代代困守阴山,用多少条人命去填这个无底洞?如果可以把它毁去,为什么不去做?” 孟七七:“这太冒险了,万一不成功,秘境的妖兽全跑出来,到时候你就是陈家、是全天下的罪人。” “我知道。”陈伯衍揽住他,发出一声喟叹:“所以我在寻求你的支持。” “你娘知道吗?即便你有完全的把握,陈家又会有多少人肯支持你?”孟七七任由他抱着,身体虽疲累,脑子却异常灵活。 陈家因为阴山失去了很多、牺牲了很多,但这也为他们带来了千百年的荣耀,带来了无上的地位。 这世上有几人能真正拥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陈伯衍有。可他如果那样做了,毁掉的不仅仅是阴山,他是要把整个陈家赖以生存的根都给斩断,寻求新生。 “我谁都没有告诉,即便是我手下的人,也并不知道我真正的目的。”陈伯衍道:“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孟七七怔住,这句话可比任何一句情话都动听,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于是他又手痒地捏住了陈伯衍的下巴,说:“也就我还能忍你,拉着我做这么疯狂的事情,你就不怕把我吓跑啊?” “小师叔天纵之才,怎会轻易被吓住呢?”陈伯衍握住他的手,道。 “你少拍我马屁。”孟七七换了个姿势,又舒服地窝在陈伯衍怀里不动了。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毁灭阴山的大计,说着说着又开始耳鬓厮磨,画面旖旎,气氛甜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说情话。 “一座阴山恐怕不够……阴山秘境是个大秘境,妖兽还是会冲出来。” “可即便把入口堵住,裂缝的存在依然是个隐患。”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或许这一次天姥山的秘境出事,会是一次契机,我们恐怕还是需要往秘境里钻一钻……” “……” 这是一个惊天的大计划,及至入夜,两人也没有论出什么所以然来。倒是天姥山秘境的第五条裂缝,悄然在蜀中的群山中张开。 沈青崖下午便又出去了,迟迟没有回来,孟七七披了衣服出去打探情况,却得到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裂缝出现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第五条裂缝的消息刚刚传入天姥山,天姥山附近的小镇便又传来了第六条裂缝的消息。 更糟糕的是,这一次的裂缝直接开在镇子上。妖兽趁着夜色长驱直入,若不是镇上有修士留守,并及时把消息通知天姥山,后果不堪设想。 入夜后的天姥山,火把照亮了微风草堂前青石板铺成的平地。这片石板地还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天地镇海楼。 传说这些石板上刻着的纹路有镇海之能,可此处没有海,也没有楼,传说终究只是个传说。 天姥山的弟子们来去匆匆,就连备受宠爱的小师妹沈星竹,此刻也义不容辞地拿上剑跟随师兄们下山除妖。 孟七七原想找她打听情况,却只找到了沈星竹的哥哥,天姥山二师兄沈星舟。 “孟小师叔。”沈星舟停下来跟他打招呼,额头上也全是细密的汗水。 “子鹿呢?”孟七七问。 “今夜情况紧急,大师兄恐怕暂时是回不来了。孟小师叔有什么吩咐可以尽管与我说。”沈星舟道。 孟七七蹙眉:“你可知道他现在具体在何处?” 沈星舟却摇头:“大师兄不一定在某处,或许此刻已到了镇上也不一定。若是孟小师叔一定要找他的话,星舟碰到了会与大师兄说的。” “不了,你去吧。”孟七七话音落下,沈星舟片刻也不耽搁,立刻抱拳离去。夜色与摇晃的火光中,孟七七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蜀中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要糟糕,如果他们不能及时找出修复裂缝的办法,恐怕秘境会先行崩溃。到那时,恐怕就不是他们十几个门派的麻烦了,而是整个大夏的麻烦。 可是这麻烦怎么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呢? 按陈伯衍说的,裂缝最早出现在阴山,距今已有七年。这七年什么事都没有,偏偏在这时爆发。 草堂内,各派代表正在紧急议事,争吵声不断。 苦叶真人极力稳住局面,王家二长老看似积极,可说来说去都说的一对废话。蕊珠宫上官宫主冷面不语似在思忖,素衣侯阮空庭倒是有心帮忙,可鉴于五侯府一惯的对外形象给人印象太深,人人都觉得他没那么好心。 暴脾气裴元怒拍桌子:“吵个屁!妖兽来了就杀,互相推诿、反复争吵,你们是差那几颗妖丹么!” 草堂里瞬间鸦雀无声,可汇集到此处的人,没有一个会被随随便便震慑住。 王家二长老随即便幽幽说道:“裴阁老说得轻巧,妖兽是必须要杀,可你杀得了一只,杀得了全部吗?我们是要找到修补裂缝的办法,而不是逞什么匹夫之勇。” “那你想出办法了吗?在你想出来之前,人就已经死了。”裴元丝毫不惧他,剑阁与王家已是死敌,他可不会与对方虚与委蛇。 “还有一点,诸位不要忘了。”阮空庭神色肃穆,字字郑重:“我们现在谁都不清楚裂缝的成因,它会出现在蜀中,也有可能出现在别处。这是仙门有史以来面对的一次最难预料的大危机,也是整个大夏的大危机。我们必须戮力同心,防患于未然。” 与此同时,孟七七步履匆匆地回到沈青崖的小庐。彼时陈伯衍正在给家中写信,两人略一合计,便打算立刻离开天姥山。 原本他们是想把侯暮云留在这里的,这里至少还有蓑笠翁前辈可以照料他的身体,虽注定时日无多,但至少可以平静走完最后一程。 但当他们推门出去时,侯暮云却已站在门口等他们了。 “前辈。”两人顿住脚步。 夜色下,侯暮云腰悬长剑、身姿挺拔,虽然身体因为病痛而愈发消瘦,夜风吹得那衣服空落落的,可他仍然站得笔直,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他回头看着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后辈,道:“不走吗?” “前辈。如果你跟着我们一起走,一旦危险来临,我们可能会顾不上你。”孟七七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他的话很直白,但与侯暮云说话,并不需要任何的粉饰。 侯暮云回答得也很干脆,眉梢一挑,潇洒转身:“走吧,我还不需要你们两个小辈来顾我。” 孟七七与陈伯衍对视一眼,立刻跟上。 夜色中,三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天姥山,一头扎进了九万大山之中。 第139章 四方乱 雾圩镇外, 小莽山, 天将破晓。 一行人急匆匆地在林中奔袭,横生的树枝刮过他们满头大汗的脸, 凸起的树根绊着他们的脚, 可这丝毫不能阻挡他们飞奔的步伐。 因为低沉的兽吼就在身后, 那种仿佛腐烂尸体一样的腥臭味如影随形。 “跑、跑、跑!赶紧跑!”落在最后的一人袖子已经被咬掉了大半,一只手臂血肉模糊, 但他的身材壮实, 倒像是主动殿后。 一行人继续没命地跑,朝着远离镇子的方向, 一直逃进山的深处。 可是很快, 前面就有一人重重地扑倒在地, 爬了几下都没爬起来。其余人听见声响心急如焚,可是他们不能回头,回头就是死。 “爬起来!”跑在最后的那人急忙大喊,可张大嘴巴獠牙上还在滴着唾液的妖兽已经迅速转移目标。 “吼!”妖兽腾地跃起, 巨大的身影从他头顶越过, 直扑倒在地上的那一位。他目眦欲裂, 决绝地朝妖兽扑去,竟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把妖兽撞开,而后一把拉起倒在地上的青年:“快跑啊!” 青年被吼得耳膜欲裂,下意识地撒腿就跑。可就在他跑出去,最后往后看的那一眼里,被撞开的妖兽在地上滚了一圈发出怒吼。它跟在后面的同伴就立刻扑上来, 没有任何迟疑地、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将刚刚救了他的那人、那人…… 甚至没能发出一声痛呼。 鲜血,从断裂的肢体里喷涌而出,大口大口咀嚼着新鲜人肉的妖兽发出了愉悦的嘶吼。而后一转头,瞪得如同铜铃般的赤色双眸盯着还未逃掉的青年。 “啊啊啊啊啊啊啊!”青年疯了似地逃命,刚刚还在前面跑的那些同伴已经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他们的去向,不知道这些吃人的鬼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只知道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宁静平和的镇子、淳朴友爱的同乡,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他一边跑一边哭,无论是歇斯底里地大喊还是没命的奔跑,仿佛都不能表达他心中情绪的万一。 忽然,前方有剑光亮起。 好几道剑光如黑夜中的明星,擦着青年的身体朝妖兽斩去。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切割声响起之后,青年惊疑不定地回头去看,就见那些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妖兽,全部变成了尸体。 “你没事吧?雾圩镇怎么样了?”一道清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青年霍然回头,就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他身后。 “修士、你是修士!”青年激动地抓住他,泥巴和眼泪全蹭在他身上:“雾圩镇没了,你们不是一个个都很厉害吗?!你快去看看啊,现在全没了!都死了,死了!” 年轻男子自然就是从天姥山赶来的孟七七,此时陈伯衍和侯暮云后脚赶到,三人对视一眼,皆神色凝重。 “此处已经没有妖兽了,你往前走,前面有天姥山的弟子。”孟七七当机立断,三人立刻赶往雾圩镇。 此时的雾圩镇,隐没在一片火光与剑影之中。 孟七七隔了老远就看见那火光,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御剑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赶去那里。罡风刮着他的耳畔,细密的汗珠已顺着他的脸颊悄然流下。 入目的情形已经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不应该,天姥山的弟子不是已经在他们到之前赶过来了吗?为什么还会这样? 对了,子鹿! 孟七七隐约在风声中听见了琴音,于是剑尖调转方向,迅速往琴音传来的方向靠近。可就在他接近的刹那,琴音争鸣迅速向外扩散,催得那火光暴涨。 孟七七不得不抬手遮挡,御剑往上躲避。而就在那火光中,他看到了四处乱窜的妖兽的身影,也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兽吼声。 这里的妖兽比他想象得多很多,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沈青崖!”孟七七大喊。 沈青崖的身影迅速出现在一处屋顶,手中仍在拨弦,疾风般的琴音如道道剑刃,收割着四周妖兽的性命。 陈伯衍的支援,就恰在此时杀到。 沈青崖喘口气,却并未离开,从须弥戒中摸出一个东西甩向孟七七,扬声道:“四海堂已经撤了,师弟们马上就来,不用管我!去图上的位置!裂缝出现的方位是有规律的,快去!” 火光中,沈青崖温润俊朗的脸已沾染着血污,可他的眸光异常坚定、且明亮。 两人隔着夜色四目相对,只需一瞬便达成默契。孟七七拿着图立刻撤离,陈伯衍最后甩下一道万剑归宗为沈青崖压阵,后一步离开。 很快,孟七七、陈伯衍、侯暮云便化作三道流光,风驰电掣般掠过莽苍群山。 下边的山林里,有人在气喘吁吁的厮杀中抬头遥望。他只是偶然望了那么一眼,下一刻便又低头抡起柴刀向妖兽砍去。 “日你祖宗!滚!”厚重的柴刀狠狠批在妖兽的脑袋上,大力到将那脑袋拍得变形。 将周围的三只妖兽全部杀完时,他已经累到连柴刀都提不到了,拉风箱似地喘着气,身上每一片布料是好的。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就如这几个月来每天过的生活一样,只有拼命战斗、战斗,不停地战斗,才能活下去。 总有一天他会再回到金陵,一巴掌扇在王常林的脸上,把他心中这口攒了无数年的恶气,呼在他脸上。 思及此,他又仿佛有了点力气,哼哧哼哧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这抡柴刀的小胖子,自然就是王子灵。他跟着王宛南从金陵出发,一路都走的穷山恶水的道,鞋子都磨破了不知道多少双。 就是死活没瘦下去。 往前走了一会儿,王子灵就又听到了妖兽的吼声,他赶紧躲起来往嘴里倒了几粒恢复元力和疗伤的丹药,却没急着上前。 说实话他完全没看懂现在是什么情况,蜀中这地儿太邪门了,妖兽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天姥山在搞什么名堂? 王子灵在这杀了半天,也还是在同一个山头晃荡。他没看到裂缝,但是能感觉到妖兽数量上的变化。他明明已经杀了很多了,可过了半天妖兽忽然又多了起来,肯定有猫腻。 在这样杀下去一定嗝屁,累都要累死了,所以王子灵决定动一下他快要生锈的脑子。 孟七七说的对,机遇险中求。 其实是不是孟七七说的他也忘了,但王子灵确定孟七七一定说过——他的运气不错。 于是王子灵开始以他肥胖但异常灵活的身躯避开妖兽,提着把大柴刀满山头晃悠。他慢慢往妖兽密集的地方去,小心翼翼地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以此来躲避妖兽。 庆幸的是妖兽并不会飞。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炷香的时间,也有可能是小半个时辰后,王子灵终于接近了裂缝的所在。他远远看着那个白色的气旋,心中一喜,然而就在他想要再靠近一点探探情况时,他忽然在那里看到了一个身影,吓得他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那人一袭黑衣,戴着兜帽,神秘得很。 王子灵大气也不敢出地藏在浓密的树叶后,他本能地从那个男人身上感觉到了危险,并且有了退意。 你要问他争一口气和保命之间选什么?那他当然选保命啊! 命都没了还争什么气?口气吗! 王子灵汗都不敢擦一下,鬼鬼祟祟地按照原路返回。可他刚踩到另一根树干,树叶稍动,他就感到有一道冰冷且带有无穷杀意的目光落在了他背后。 跑! 王子灵一改鬼鬼祟祟的风格,瞬间祭出混天杵,胖胖的身体从树上一跃而下,摇晃却还算稳当地落在杵上,飞驰而去。 快快快! 王子灵在心中催促着,迎面闯过两棵树的缝隙,却因为那缝隙太小,两边伸出的枝桠和树叶糊了他一脸。 但好在他闯过去了,危机时刻王子灵赶紧回头刺探敌情——人没看到,却看到了一点寒光。 那是一柄剑的剑尖,阳光与剑的冷光汇聚于一点,真是太他妈晃眼了。 “靠!”王子灵身体一歪就从杵上掉下来,骨碌碌地卷起一堆落叶撞在旁边的树上。这姿势虽然狼狈,但王子灵也因此躲过了那柄剑。 他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地躲在树后,再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却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刚才那个戴兜帽的男人呢? 那柄剑呢? 王子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住地四下观望,却仍是什么都找不到。可这并不能降低他心中的危机感,他反而更加惶恐、更加害怕。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还在附近。 他会在哪里呢? 混天杵此刻已经掉在了地上,王子灵偷偷摸摸地勾动手指,试图把混天杵神不知鬼不觉地召唤到手边。而他的另一只手,此刻已然摸到了他的柴刀。 这也是从孟七七身上学来的,关键时刻,武器永远都不会嫌多。 摸到柴刀刀柄,王子灵终于安心了一些,然后回头——妈呀!他就在身后! 王子灵顾不了那么多了,抓起一把土就迎面扬去,而后柴刀跟上,拼了! 可他还是低估了那人的实力,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刀没有任何劈到实处的感觉,下一瞬,一股钝痛从他的手腕处袭来。 “啊!”王子灵痛呼一声,柴刀脱手。 那人紧接着又一脚将王子灵踹翻在地,剑尖抵着王子灵的喉咙,似是还打量了他几眼,才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家的草包少主。” “你又是谁?”王子灵咬牙。 “我是谁不重要,说了你也不会认识。”对方说着,丝毫不掩饰口中的轻视。 王子灵怒目而视,一张脸涨得通红。就像他从前那样,无能、废物、连反抗都反抗不了,像只弱小的能被人一脚踩死的虫子。 “看来孟七七选择你,终究是个错误。等你混成人样,大夏早亡了。”那人用剑挑起了王子灵的下巴,缓缓地摇了摇头,却又不杀他。 好像连杀他都嫌费力气。 “闭嘴!”王子灵不堪受辱,脸上的肉都开始颤抖。 那人更没了与他交流的闲情逸致,正思考着到底是一剑杀了他还是给孟七七留点念想时,忽然,他瞳孔骤缩。 电光火石之间,他收剑回刺,“铛”的一声挡住了刺向他后脑的混天杵。而王子灵一扫刚才的屈辱表情,抓起柴刀就跑。一边跑,他一边从须弥戒里掏出东西往回扔,什么飞刀、迷烟,不管有用没用,扔了便是。 如此没有章法的阻挠,却着实给那人制造了些麻烦。他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狼狈,望向王子灵背影的眼神里,却出现了一丝兴致。 他想,他对这位草包少主的评价可能有失偏颇。 前头,王子灵还在逃,回头一看——那人又追上来了!而且这幅饶有兴味的表情是要怎样!他又不是好吃的红烧肉! “日你祖宗!”王子灵一边跑一边骂,这能给他无限的动力和勇气。 可是连番恶战已经让他的体力和元力严重透支,他此刻只能期盼着能跑得再远一点,支撑到那个没良心的、不负责任的、只顾吃吃喝喝的王宛南赶来救援。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王子灵一路狂奔,他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手已经在背后了。就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 忽然,王子灵的头顶被谁踩了一下。 他蓦然抬头,就看到一道素白的身影从他头顶掠过,她穿着一双绣着梅花瓣的鞋子。 王子灵有点呆,他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一位姑娘,还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 下一瞬,这位姑娘就拔剑朝那个兜帽男子杀去,起手利落、轻灵飘逸,却仅用三招就拦住了那个把他撵得屁滚尿流的人。 王子灵张大了嘴巴,连逃跑都忘记了,喃喃道:“我的祖宗诶……” 第140章 此时别 忍冬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十七, 但既然碰到了, 那必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十七看到忍冬时却有些惊喜,她打得越凶狠, 他便越兴奋。但是过了几招之后, 他的眉头就蹙起来了, 一剑荡开忍冬的剑,他退后落在一棵大树上, 似是不解地问:“你怎么这么弱?” 忍冬眸光冷冽, 回答他的,只有手中再度刺出的剑。 十七再躲, 躲避之余仍契而不舍地问:“是因为刚醒么?所以你还在恢复?” “你太多话了, 周自横没有教你这么多话。”忍冬终于回了他一句。 “你少拿他来压我, 我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十七眸光微沉,终于抬手回了忍冬一剑。两人的身影在林中辗转腾挪,瞬息之间已交手了几个回合。 等等,周自横?! 王子灵看得目不转睛, 不敢靠近, 却又不能离去。这附近的妖兽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了, 围在四周虎视眈眈呢。它们似乎害怕那两人的气息不敢围拢过来,可王子灵如果此时冲出去,那绝对是死路一条。 于是王子灵只好握紧混天杵,心惊胆战地跟着那两个人。 此时忍冬架住十七的剑,两人长剑相交靠得极近,澎湃的元力互相冲击着, 谁也压不过谁。忍冬看着十七近在眼前的平凡的脸,道:“你不要忘了,是他把你从那个小渔村里带出来的。如果没有他,你现在就只是个渔夫。” 十七冷哼一声:“那是他自己非要与我决裂,他甚至还要杀了我!” “那是你自作自受。”话音落下,忍冬体内的元力全部从掌心轰出,瞬间的爆发力将十七都远远震开。 十七晃了晃,这才堪堪在树上站稳。可是忍冬的攻击已至,他连忙抬剑又将她拦住,后脚用力抵住树干,手腕用力,将忍冬硬生生往回压了一点。与此同时他说道:“山人,你还不是我师娘呢,不用这么急着来管教我。” 忍冬神色未变,抬腿向他扫去。 十七便笑着退开来,一个纵身跃上树梢,只见他的足尖只是在那新绿的叶子上轻点,整个人已倒悬杀来! 忍冬瞳孔微缩,然而就在十七的剑尖即将触及到她头顶之时,她素白的身影晃了晃,下一瞬便出现在十七上方,双手持剑砍下! “嚯!”王子灵看得目不转睛,这一来一去之精妙,可是他现在这个层次还完全做不到的。而就在此时,他看到那个被叫做十七的男人随手摘了片叶子含在嘴中,悠扬的笛声顷刻间飘荡在林中。 树笛! 王子灵记得这个孟七七也会的,可他吹这个干什么? 疑惑只在王子灵心中闪过一瞬,因为他很快就看到了答案——四周的妖兽开始暴、动了,他们原本只是对三人虎视眈眈,可现在被这笛声一搅和,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纷纷嚎叫着向他们冲来。 上树! 王子灵逃跑技术一流,眨眼间就到了树上,可即便如此,横冲直撞的妖兽也差点咬到他的屁股。 “好险、好险……”王子灵拍着胸脯暗自庆幸,可紧接着妖兽就开始撞树。撞得整棵树东倒西歪的,差点把王子灵给晃了下去。 王子灵赶紧换地方,而这时,悠扬的树笛声再起,直接让王子灵的心凉了半截。他直接御杵往上飞,可先不说他仅剩的元力能撑多久,他已经看到那几只仰头望着他的妖兽嘴巴里,积蓄起了元力的光芒。 那厢十七与忍冬也正在激战,笛声一起,忍冬的攻击更加凌厉,眸光也更冷:“抱守宗,果然是你们搞的鬼。” “那又如何,凭现在的你是打不过我的。”十七踩着妖兽的背飘然远退:“还是去看看那个草包少主吧,你再不去救他,他可就要死了。” 话音落下,忍冬前冲的身影一顿。暴虐的兽吼声在她身后响起,她蓦然回头看向王子灵,牙齿轻咬,终是放弃十七回身救援。 与此同时,另一边。 孟七七三人赶到沈青崖图上标示的位置,果然看到了缓缓张开的白色气旋。此处就在一个村落旁的树林里,天蒙蒙亮的此时,已经有人起床做饭,在不远处的溪旁打水。幸亏三人来得快,赶在妖兽冲出去之前将它们拦截,否则必定又得搭上许多条人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们陈家驻守阴山那么多年,可有什么办法?”孟七七一边杀一边与陈伯衍说话。 可如果陈家有办法,早把阴山的秘境入口给封了。 陈伯衍看向侯暮云,侯暮云此刻就站在一处大树上,并未出手。他凝眸似乎在思索什么,除了脸上还带着一丝苍白,几乎无法看出是个将死之人。 “前辈。”陈伯衍落在他身侧。 侯暮云看着下面的乱局,问道:“我当时就跟它们一样吗?” 陈伯衍:“是。” “那可真是有够丑的。”侯暮云忽然发出一声讥笑,像是在自嘲着什么,眼神里却也闪过一丝落寞。 这时,孟七七的身影从他们身前掠过,右脚在一棵大树上借力,整个人倒飞而出,左手刀右手剑,在妖兽群中带起两道血光。 下一刻,他刀剑交错斩下一颗妖兽头颅,抬起头来时,挑眉道:“两位,我正忙着呢,这么悠闲不好吧?” 陈伯衍便转头看向侯暮云:“前辈,你独自追查了那么多年,关于秘境裂缝,真的没查出什么吗?” 侯暮云反问:“那你呢?守了阴山那么多年,守出什么名堂来了?” 出乎意料的,陈伯衍很直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除了用人命去填,我没有想出任何的办法。然而如今裂缝四现,天姥山秘境一旦崩溃,必将天下大乱,届时前辈觉得要用多少人命去填?才够?” 说罢,陈伯衍扬起无妄剑,破晓的晨光在剑上掠过的刹那,一道剑篱阻挡在裂缝口。一道之后又是一道,足足三道剑篱,将通道彻底堵住。 可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陈伯衍道:“前辈知道为何我们陈家能守住秘境千百年不倒吗?因为阴山口有一个大阵,那是一个血阵,每一次我们守不住了的时候,大阵就会开启,维持六个月不被冲破。可是那些踏进大阵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闻言,侯暮云面露动容。 陈伯衍继续道:“我可以在这里的每一处裂缝前布下血阵,可是谁来牺牲?” 谁来牺牲?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 妖兽全部倒下了,孟七七亦抬头望着侯暮云。 侯暮云翻了个白眼:“你们当我狼心狗肺吗?如果知道办法,我会不说?” 孟七七微笑:“前辈说笑了,我们只是合理的怀疑。况且,前辈不觉得你出现在蜀中的时机有些巧么?” 侯暮云深吸一口气,道:“我也只是有一个预感。” 说罢,侯暮云望了一眼破晓中的苍茫群山,道:“我一直追着十七这条线在查,抱守宗的那个御兽决就是我查到的线索。但对方很警觉,我确实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一点。” “什么?”陈伯衍问。 “秘境里的钟。”侯暮云沉声道:“那个御兽决里记录的以声音驱使妖兽的法子,与钟声如出一辙。如果能把秘境中的钟全部敲响,或许能吸引妖兽回去。” 闻言,陈伯衍和孟七七对视一眼——他们听到过钟声,对于这个法子,有些惊讶,但却并不怀疑。 但问题还是那一个。 “谁去?”孟七七道。 “我去。”侯暮云道。 “不行。”孟七七立刻拒绝:“先不说独自深入有多危险,前辈你确定能撑到钟前?况且,秘境中不止一个钟,光靠你一个人是不行的。” “那不是还有你们吗?三个人,正好,一人一个。”侯暮云道。 “前辈你一早就有这个打算吧?”孟七七眯起眼。 “你可是周自横的后人,不要告诉我你怕了?”侯暮云亦眯起眼,一大一小互相这么瞅着,火花噼里啪啦地往陈伯衍脸上蹿。 陈伯衍道:“问题是,我们必须留一个人在外面守着裂缝。” “你守,一直守到有人来接替你为止,我们会把距离最近的那一口钟留给你。”孟七七当机立断。 “不行。”陈伯衍比他更果断。 这时,陈伯衍的剑篱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崩裂声。孟七七扫了一眼,道:“现在可不是你行不行的问题了,大师侄。” 说罢,孟七七拍了拍陈伯衍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从此刻起,你不再只是孤山剑阁的大弟子了,你是陈家的人。论如何抵御妖兽,没有谁比你们更在行,你需要留在外面。” 陈伯衍沉默着没有说话。 孟七七便笑了笑,说:“如果这世间还有谁能解此困局,我相信那个人会是你。” “即便你这样说,我也不会接受。”陈伯衍神色骤冷。 “放心,秘境里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我有预感——此时的秘境里一定很热闹。况且,一切的根源必定在秘境中,我们本来便是要进去走一遭的。”孟七七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丝充满邪气的笑来。 “那也不……” “嘘。”孟七七以指抵唇,末了,他朝陈伯衍眨眨眼,道:“代我向子鹿问好。告诉他,在我们敲响钟声、引回妖兽的这段时间里,天姥山必须想出修复裂缝的法子。” “咔!”就在此时,剑篱彻底崩裂,妖兽倾巢而出。 三人齐齐望去,孟七七道:“下一道裂缝恐怕就快要张开了,我们没时间了。” “那就快走,别婆婆妈妈的了。”侯暮云已是箭在弦上。 说罢,侯暮云率先朝裂缝冲去。 孟七七紧随其后,跑出几步后却又转回来,拉住陈伯衍的衣领让他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一触即走的吻。 “走了!”孟七七随即转身,身形只一闪便掠入裂缝内,消失不见。 陈伯衍看着裂缝口,任凭妖兽嘶吼却没有动。或许是一切变故都来得太快,快到让他们都失去了从容应对的时间,不管是暂时的分别还是阴阳两隔,都显得快到不真实。 他想着,转头望向林子外的村落。 一个妇人端着木盆来到溪边捣衣,她还不知道远处的林子里发生了什么,脸上还挂着平和的笑意。 第141章 生死局 昏沉沉的秘境中, 一片荒芜。 衰草连着天际, 天际也到处都是妖兽黑压压的身影,它们仿佛嗅到了什么美味的气息, 在四处搜寻着裂缝的存在, 显示出了异样的兴奋。 空气中, 弥漫着一股暴、动的令人不安的天地元气。 今日秘境没有下雨,效果却跟下了雨一样。 孟七七与侯暮云没有恋战, 从裂缝口冲入秘境之后便御剑躲过了大部分朝秘境涌去的妖兽, 直奔秘境深处而去。 时间不能拖,侯暮云的身体也不能拖, 必须速战速决。 可是在秘境中的御剑飞行也是很危险的, 裂缝的出现让妖兽们都处于兴奋状态, 许多妖兽看到了孟七七与侯暮云两人,便立刻调转方向追着它们。它们不能飞,但口中喷吐出的元力会像龙息那般,直直地朝两人拍打而去。 低了, 会被打中。 高了, 罡风太强。 孟七七是没什么大问题, 可他担心侯暮云,便不得不分心注意他那边的状况。倒是侯暮云回头喊道:“小子,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你要是出了事,小心外面那小哥发起疯来把秘境全毁了!” 孟七七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放心不少。又想起陈伯衍,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定快被他气死了。 可是无论留谁在外面,孟七七都不放心。他能全然信任并且对他们有足够信心的,只有陈伯衍和沈青崖两个,沈青崖不在,他就只好依靠陈伯衍。 而眼前这秘境,无论如何他也要来闯一闯。 “前辈!”孟七七敢上前去与侯暮云齐平。 侯暮云的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神色冷厉。 “前辈,你确定秘境深处还有第三口钟吗?”孟七七顶着罡风问。刚才侯暮云说三个人刚刚好,可上一次在王家秘境,孟七七深入之后也就只发现了一口钟,加上秘境入口的那个,也只有两口。 “三足鼎立,不会有错的。”侯暮云稍稍停下来,微喘着气判别方向。 “三足鼎立?也就是说,第三口钟在另外两口的中轴线上?”孟七七也极目远眺,可四周除了荒野便是连绵的山脉,任何建筑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想要找到第三口钟,这个范围太大了。这次他们是从裂缝里进来的,第一口钟就在秘境的入口处,可是现在他们连秘境的入口在哪里都无法判别。 忽然,侯暮云捂着心口咳嗽了一下,而后略带沙哑地说道:“周自横与我说过,每一个大秘境的布局都是一样的。” “也就是只要我们找到秘境的入口,就能判别其他两口钟的方位?”孟七七蹙眉沉思,如果每一个大秘境的布局真的都是一样的,那么周自横从前给过他的指引他找到第二口钟的那张王氏秘境的地图,也适用于这里。 关键问题是,秘境的入口在哪儿? 孟七七朝四周望去,或许他们该让苦叶真人打开秘境真正的入口再进来找。可一来,打开秘境需要苦叶真人与其他几个同级别的高手一同施力,消耗太大;二来,时间紧迫他也没有想那么多。 两人只得估摸了一个方向,继续前进。 可没御剑飞出多远,孟七七就看到前方有打斗的迹象,道:“好像有人。” 侯暮云亦看到了,而且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是扶摇,我们过去!” 扶摇山人?孟七七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她,现实与他所料没错,今天的秘境里果然热闹。 “忍冬姑娘!”孟七七大声出言提醒,而后秀剑撩起一道剑光劈过去,将她身后扑去的妖兽悉数斩开。 谁知妖兽群里又传出一声高亢的“哎哟”声。 孟七七定睛一看:“王子灵?!” 王子灵在地上骨碌滚了一圈,听见声响急忙爬起来回头看,两只聚光的小眼睛里顿时迸发出惊喜:“孟七七!” 下一瞬,他却又被人拎住衣领提起来,一把甩向他惊喜呼叫的某人,吓得急忙大喊:“哎哎哎哎!” “接住!”忍冬断喝。 孟七七急忙伸手去接,堪堪提住王子灵的腰带,让他在自己的秀剑上站稳,而后急忙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王宛南前辈呢?” “我咋知道啊!他肯定又下山吃烤鸡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山上,差点就被妖兽给吃了!”王子灵悲愤交加。 “别寒暄了,赶紧走。”忍冬催促。 四人便立刻离开原地,按照孟七七二人行进的方向继续前进。等跑到妖兽较少的地方,侯暮云才出言询问:“你们?” “我碰到十七了,小心些,他或许还会出现。”忍冬提醒道。 闻言,侯暮云看向孟七七,忍冬也看向孟七七。 孟七七摸摸鼻子:“你们难道希望我跟他来个宿命一战么?” 忍冬知道以孟七七现在的实力还无法强求,她不能用周自横和十七的标准去衡量别人。但十七是周自横亲手养出来的怪物,若周自横无法自己将之铲除,这个责任还是得落在孟七七头上。 “小心些吧。”忍冬最后只能说这句话。 孟七七亦没什么好说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王子灵还在状况外,全身脱力加元力枯竭,让他的大脑都变得迟钝许多。他小心翼翼地抓着孟七七的肩膀稳定身形,问:“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去找秘境的入口。”孟七七答。 “入口?”王子灵愣住:“入口还用找吗?不就在天姥山?” 这话音落下,这回轮到孟七七愣住了。对啊,这么简单的问题,答案不就是天姥山么。王家的秘境在金陵莫愁湖,剑阁的秘境在孤山,秘境的入口是不会变更位置的。 不对,等等!他们是不是都忽略了一个很明显的事实? 孟七七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秘境的裂缝出现在蜀中各个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说,秘境的存在几乎覆盖了整个蜀中。 秘境,与现世是完全重叠的。 那么分散在各处的秘境连接起来,是否可以构成大夏的整个版图?秘境的深处,是否就是另一个秘境的边缘? “走!我们去天姥山的方向!”孟七七当机立断,过多的猜测是无用的,只有去验证,才能找到真相。 四人一路风驰电掣,按照现实中天姥山的方向急掠。这一路都没有再碰到任何人,有妖兽阻拦也都被孟七七和忍冬以暴力方式开路,护着侯暮云和王子灵不断向前。 王子灵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拖后腿的王子灵了,他看起来依旧很草包地躲在孟七七身后,可他也在极力恢复着自身的元力,那把大柴刀一直被他握在手中,如有万一,他可以立刻出手。 孟七七听着身后粗重的喘息声,摸出一瓶丹药反手递过去:“接着。” 王子灵也不跟他客气,接过就把丹药往嘴里倒。这段时间王宛南给他吃的一直都是像红烧狮子头那样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饭菜,所以即便他的修为不如其他人,看起来也依旧肥胖,但其实身体强度已远超一般修士。是药三分毒,别人不能多吃、乱吃,他却没关系。 王宛南说过:“你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成长,必须流血,打破稳妥、打破常规。” 于是王子灵就这么熬过来了,不停受伤不停吃药,像一块粗糙的石头,不断地被打磨。他原以为自己的进步已经够多了,可现在看到孟七七,才又惊觉在进步的不止他一人。 孟七七太猛了。 他跟忍冬一左一右开路,简直就像两架攻城机啊,一剑下去砸倒一大片,根本就不带停的。而且这两人的元力也太雄厚了,这半天下来没有枯竭的迹象! 妈呀,祖宗显灵啊。 孟七七其实心中也有些诧异,他的元力本没有那么雄厚的,在孤山时也还没有这般雄厚呢。也就是今天,他忽然发现丹田和静脉中运转的元力仿佛有种用之不竭的趋势,源源不断。 是因为在秘境中的缘故吗? 他最近也没有继续破境啊。 不对,陈芳君! 如果说真有一件事提高了孟七七元力的储量,那么就只有俩人在青崖上的小庐里……干的那件事了。 孟七七觉得这事儿有点神奇,和让人无语——这不是撺掇他做一个淫贼么? “小心!”忽然,王子灵一声疾呼。 孟七七回过神来,看到一道元力光束笔直地朝他袭来,连忙御剑躲过。可这一躲,王子灵差点没站住,情急之下抱住了孟七七的腰。 孟七七顾不得许多,赶紧御剑拔高高度,甩手就是一道剑光下去,将跳起来企图咬住他们的妖兽劈成两截。 等到脱离危险,孟七七才喘口气,回头说道:“王兄,我的腰除了我家大师侄,别人可是不能乱抱的。” 王子灵从他身后探出一个狼狈得头发都散了的脑袋,哭丧着脸说:“那你能别告诉他不?” 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胖子,怎么能跟孟七七、陈伯衍这些狠人一起玩呢,上天对他太残忍了。 孟七七被他逗乐了,道:“看在你刚才给我灵感的份上,我可以考虑考虑。” 王子灵继续无语凝噎。 忍冬看着这边两个年轻人插科打诨,也忍不住笑了笑。随即她掠至队伍的最前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沉声道:“好像快要下雨了,天姥山的位置就在前面,加快速度。” 与此同时,雾圩镇方位。 雾圩镇的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入目之处一片焦黑。整个镇子烧的烧、毁的毁,已经丝毫没有了往日里平静安宁的模样。 沈青崖疲累地站在尚算完好的一处房顶,看到无数躲进林中的百姓又急匆匆奔回来,哭泣着、惊声呼喊着,扒开一片片废墟搜寻着亲人的尸体。 忽然,一个年轻的姑娘拨开人群从废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来,蹲在角落里呕吐,仿佛要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给吐出来。 她一边吐,一边失声痛哭,泪水和污渍沾湿了她漂亮的衣裳。那哭声一直传入沈青崖的耳朵里,像一根根绵密的针刺在他的心头。 他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绝望而崩溃的脸。 妖兽焦黑的尸体和人的碎块都堆叠在一起,一阵阵难言的气味仿佛从地底深处飘出来,让人作呕。 “大师兄!”沈星舟匆匆忙忙地从远处跑来。 沈青崖深吸一口气,眸光重新恢复坚定,问:“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沈星舟忙道:“目前已知的裂缝处都派了弟子把守,但是照这样下去,我们的人手迟早不够,而且师弟们也都会累啊!” “别慌。”沈青崖的声音还是那般清润,安抚着师弟的心。 顿了顿,他又问:“蜀中其余各派呢?” 沈星舟:“大多已安排人手出来了,由师叔负责与他们交谈。” “好。星舟,这段时间幸苦你了,雾圩镇的事情千万不能再发生,一有情况立刻鸣剑示警。还有,派人找到四海堂的人,就说我们需要大量的伤药,不论如何,把人给我带来。”沈青崖神色郑重地叮嘱道。 “那大师兄你去哪儿?”沈星舟忍不住问。 闻言,沈青崖的目光穿过莽苍群山落在某处,道:“我去与阿秀汇合,之后会回一趟天姥山,外面的事情暂时就交给你了。” 说罢,沈青崖伸手按在沈星舟的肩膀,目光坚决:“一定要守住,星舟。” 沈星舟重重点头,片刻后,两人分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行去。 在半炷香前,沈青崖看到了陈伯衍的鸣剑示警。彼时他还不知道孟七七已与侯暮云进了秘境,一路往剑光响起之处掠去。 然而到了目的地,沈青崖看到那里的情形,却不由吃惊。 陈伯衍,和陈无咎,生死局! 第142章 几处忧 “陈伯衍, 尔敢!”暴虐的断喝声震落树叶, 陈无咎双目赤红,已是怒不可遏。他想不通, 他还在震惊——陈伯衍怎么敢呢?没有任何预兆, 没有任何争辩, 只是甫一照面,就立刻拔剑杀人! 可无论他如何震惊怒喊, 陈伯衍都像是一个冷漠无情的裁决者, 他的剑没有丝毫停顿,目光没有任何犹疑。 他就是要杀了他。 陈无咎被他杀了个猝不及防, 而跟随他一道来的那两个心腹手下, 早已成了陈伯衍的剑下亡魂。 他够冷酷、够果决, 陈无咎承认自己小看他了。 可是最让他惊讶的还不是这个,是陈伯衍的实力,他什么竟然有这么恐怖的修为了?!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第三层大境界该有的实力了! 陈无咎心中惊愕的波涛难以平息,陈伯衍的攻击却也如连绵不绝的波涛, 将他打得左支右绌, 连连后退。 他不得不用上全部的力气去与他拼命, 陈伯衍今天是不可能放过他了。就在此时,沈青崖到了。 陈无咎立刻大呼:“还不快过来帮忙!陈伯衍他疯了!” 沈青崖见状,错愕地顿在原地。陈伯衍却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辩解,也没有防备,转身又是一剑朝陈无咎刺去。 二人转瞬间又是数次交手, 打得周围一片狼籍。 “你还愣着干什么?!”陈无咎情急之中再次朝沈青崖大喊:“他一定是被妖兽附体了,快过来帮忙!” 他打赌天姥山的人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一向自诩善良正直过了头。而且沈青崖是天姥山的大弟子,这里又是天姥山的地盘,他不会不管的。 事实也正如陈无咎预料的那样,沈青崖犹豫片刻后,果然提剑来援。陈无咎心中大喜,稍稍往旁边让了让,打算与沈青崖合力将陈伯衍击退。 待会儿他再不小心失手,杀了陈伯衍也未尝不可。 可是,当沈青崖那道剑光掠过他的眼前,他立刻瞳孔皱缩——不好! 那道剑光是冲他来的! “你干什么?!”陈无咎心中大骇,可此时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以一敌二,敌的还是年轻一代中几乎可以说最出色的两个人,稍有差池便会命丧剑下。 沈青崖此时却好似也变成了跟陈伯衍一样冷酷无情的杀手,他不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剑,一剑快过一剑。 速战速决! 陈伯衍与沈青崖默契加成,齐齐提升了速度,不顾一切地想要将陈无咎斩杀于此。陈无咎的心愈发冰凉,咬着牙连最后保命的手段都用上了,可还是于事无补。 “噗!”陈伯衍最后的一剑,精准无误地刺进陈无咎的胸膛。 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裳,陈无咎含着满口的血,目眦欲裂地看着陈伯衍,不甘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该死。”陈伯衍抽出剑,看着他倒在地上,神情没有丝毫波澜。 陈无咎的背部撞上一块石头,撞得他立刻又是一口血吐出来,神情狰狞仿佛恶鬼般盯着陈伯衍,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压出来的:“你不得好死!不得……好……” 最后一个字,随着陈无咎的最后一口气,永远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沈青崖看着他双目圆睁的尸体,直至此时,才问道:“为什么要在此时杀他?你找到他背叛陈家的证据了?” “他不是背叛陈家,只是背叛了我。”陈伯衍随手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扔下,看着陈无咎的尸体被火光吞噬,道:“我终有一天要带阿秀回家,他太碍事了。” 无论是陈无咎曾经差点杀死孟七七,还是他这么多年对陈家大权的觊觎,都足够陈伯衍给他判下死罪。 沈青崖原本还想说什么,可听到这句话,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陈伯衍转头道:“多谢。” 沈青崖摇头:“我们是朋友,何需言谢。你、我、阿秀,我们永远会站在一起,不是吗?” “是我多虑了。”陈伯衍的目光终于变得柔和些许。 沈青崖笑笑,目光扫向即将燃成灰烬的尸体,道:“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一味向善的沈青崖了。对了,阿秀呢?” “他去秘境了。”陈伯衍随即把秘境之事简略告知。 沈青崖微微蹙眉,道:“秘境里太危险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陈无咎已死,陈家的代表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人,我需要回一趟天姥山。”陈伯衍此刻冷静得出奇,一双深邃的眸子却紧紧盯着沈青崖,沉声道:“阿秀就交给你了。” 沈青崖点头:“你放心。” 二人就此别过,奔向不同的方向,但是他们心里都清楚——真正的胜负手还是在天姥山,能不能转危为安,端看他们能不能找到办法修补裂缝。 陈伯衍,才是此行的关键。 沈青崖也能隐约猜到,陈无咎之死或许就是陈伯衍在扫清障碍,他需要足够的话语权。孟七七此刻在秘境中,他便担不起一丝一毫的风险。 不多时,沈青崖抵达一处裂缝外,与看守裂缝的弟子交代几句后,便立刻进入裂缝找人。 另一边,孟七七一行四人顺利抵达天姥山方位,果不其然地在那里发现了坐落在群山上的亭台楼阁。那口钟,一定就在最顶端。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上去敲钟啊!”王子灵兴奋道。 “不行,还得再等等。”孟七七道。 四人落在一处石板铺成的广场上,孟七七注意到这里也有跟王氏秘境一样的影壁。看来侯暮云说的没错,每一个秘境的布局真的都是一模一样的。 也就是说…… “第二口钟的位置我知道,我有地图,顺着地图找就能找到。”孟七七沉声道:“你们看这道影壁,这里面刻着一个单向的传送阵。” “但是启动阵法需要特殊的条件。”忍冬道。 “你知道?”孟七七诧异,随即又反应过来,忍冬可是缠花仙子,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物,会知道一些秘辛也不奇怪。 忍冬继续道:“秘境里的这些建筑、钟,都是人为建造的,至于是谁有那么大手笔,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建造,我们尚且不知道。但三足鼎立的格局是已经确定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影壁和钟,钟声能影响妖兽,影壁可以互通有无。而开启影壁内阵法的条件,就是双向召唤。” “双向召唤?也就是说另一道影壁前必须有人,阵法才能被启动?”孟七七蓦地想起那次他穿过影壁直接扑进陈伯衍怀里的情形,他在另一处撞向影壁,而影壁的这边,站着陈伯衍。 忍冬点头:“所以想要维持钟声不断,且最大程度地保障安全,我们至少需要四个人。” 三道影壁前,需要三个人,否则阵法无法启动。另外一个人则是策应者,只要阵法可以启动,他就能随时出现在任何一处,进行支援。 现在他们正好是四个人。 王子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压力如山大。 孟七七拍拍他的肩膀,问:“还撑得住吗?” 王子灵不敢打包票,但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退缩:“我尽量!” “好,那你和侯前辈留在此处,我与忍冬姑娘分别去往另外两处。”孟七七当机立断,而话音刚落,一滴雨就落在了他的鼻尖。 “下雨了。”侯暮云沉声。 “是啊,又下雨了。”孟七七看向忍冬:“姑娘选择去哪儿?” “第三处,我认得路。”忍冬道。 “好。”孟七七不再多言,临行前,他又转身看了一眼王子灵,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兄你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草包了,珍重。” 王子灵微怔,而后眼眶莫名地有些红了。他看着孟七七离去的背影,用力地抹了抹眼睛,握着柴刀的手蓦然收紧。 “走吧。”侯暮云在身后说着,他已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去往高处。 王子灵在心里轻轻“嗯”了一声,随即收回视线,转身跟上。此时妖兽们被各处出现的裂缝吸引了目光,还没有注意到此处的动静。 孟七七和忍冬则在逐渐变大的雨中风驰电掣,与时间赛跑。 与此同时,天姥山的弟子们仍然在不断搜寻着有可能遗漏的裂缝,漫山遍野地找,不知疲倦。蜀中其他门派的弟子们也加入了行动,整个蜀中,到处都可已看到御剑飞行的修士。 人们抬头看着、惊讶着,有些人还不知道灾难即将来临,有些人的目光里,却早已被绝望占据。 沈星竹跟随着两位同门师兄,亦奔赴在不断寻找、不断厮杀的路上,一天下来青色的衣裙上沾满了血污,头发也变得凌乱了,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休息。 直至精疲力竭,三人才算找了一个稍微安全的地方坐下来。一位师兄递过水壶,温和说道:“小师妹,先喝点水吧。” “谢谢师兄。”沈星竹谢过,勉强打着精神冲他笑了笑。 师兄坐下来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大师兄二师兄那边怎么样了,现在这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沈星竹便好言安慰道:“大师兄和哥哥一定会有办法的,师父和几位别派的前辈也还在商议,两位师兄不用担心,一定没事的。” 师兄们看着不论何时都单纯可爱的小师妹,心情都不由变好许多。 休息片刻,他们拿起剑重新出发,可没走出多远,他们就听到前方有打斗声传来。尽管只有三个人,可他们还是立刻冲了出去,准备救援。 可是入目的情景,却让他们瞬间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只见此地也有一个裂缝,妖兽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冲出来。然而守在裂缝口的一位天姥山的弟子,却没有阻拦,他的剑,挥向了赶来支援的其他门派的弟子。待他们冲到近前时,那些别派的弟子已全部死亡。 “三师兄!”沈星竹愕然出声。 那人回头看到他们,熟悉的脸上露出一丝杀意,立刻提剑杀来。 “小师妹当心!”两位师兄立刻把沈星竹护在身后,悍然冲上去抵挡。可是这位被称作三师兄的天姥山弟子,论剑法、修为,不是他们能抵挡的。 更何况,还有嘶吼着的妖兽在向他们出来。 危机,如丛生的藤蔓将他们牢牢缠绕,直至窒息。可是他们谁都没有退,一边抵挡着妖兽和三师兄的攻击,一边大声喊:“快跑小师妹!去找大师兄!快!” 另一人则企图唤回三师兄的理智,不断大喊道:“三师兄你醒醒!我是若凡师弟啊!” 可是悲痛的呐喊换来的只是无情的刀剑,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妖兽一口咬住了他的大腿,撕扯着、赤红的眼睛里不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死亡,几乎在顷刻之间降临。 沈星竹望着眼前的一切,呼吸都仿佛被人掐断。 “小师妹快走!” “走啊!” 沈星竹煎熬着、犹豫着,痛苦地握紧了剑,终于,回头亡命奔逃! 第143章 江山令 沈星竹拼命地逃, 迎面刮来的风和枝桠刮得她脸上生疼, 疼得掉下眼泪来,她也不敢停下来。死亡, 像凶猛的巨兽在后面追着她, 露出锋利的獠牙。那一瞬间被同门背叛、面临死亡的愤怒、惊骇与恐惧, 对这个自小长在山上,从未接触过人世险恶的姑娘来说, 比漫山遍野的妖兽可怖百倍。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刺啦——”一声, 沈星竹的裙摆被路旁的藤蔓划开了,她踉跄一下, 急忙用剑支撑, 才没有倒下去。 可是脚踝是真的疼啊。 泪眼婆娑间她想起了大师兄, 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于是咬咬牙又没命地往前跑。她刚才抢着时间发出了一道剑茫示警,但却并不敢御剑逃脱。三师兄的修为比她高太多了,一旦御剑暴露行踪, 便会被立刻追上。 沈星竹也不敢回头看,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掉, 但是两位师兄用命帮她换来的机会,她知道自己不能浪费。 可是没过多久,她还是听到了来自身后的令人绝望的破风声。 不行,绝对不能被追上! 她必须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沈星竹慢慢从恐惧中找回一点信念,也不知跑了多久,当她觉得大脑开始晕眩, 眼前慢慢变黑的时候,她终于在密林中看到了熟悉的天姥山的青色弟子服。 而且、而且那个身影,是她哥哥! 巨大的狂喜瞬间包裹了她,她奔过去,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出来,声音亦带上了一丝哭腔,“哥!” “星竹!”沈星舟看到她出现却有些惊讶,微微蹙起的眉头里,并没有什么喜意。 然而见到亲人的沈星竹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她急急忙忙跑到沈星舟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告诉他:“哥,三师兄他……” 可是一记手刀,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劈在沈星竹的后颈,将她剩下的半句话直接抹杀。错愕在沈星竹的眼中一闪而过,这之后,她便失去意识倒在了沈星舟的怀里。 沈星舟抱着她,连喊了几声“星竹”,她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其余几个天姥山弟子这才匆匆跑过来,紧张地询问情况。他们刚刚都是背对着沈星竹的,回过头来时,沈星竹已经倒了。 “她没事,只是脱力了,晕了过去。”沈星舟解释道。 其余几个弟子不疑有他,这时,有人望着前方惊喜道:“三师兄也来了!” 三师兄从林中慢慢走出,他身上沾满了血污,还不停地喘着气,看起来疲累至极。他匆匆扫了一眼沈星竹,松了口气,道:“小师妹没事就好,刚才我们遭遇了一大群妖兽,只有我们两个逃了出来。若凡师弟他们、他们……” 三师兄痛苦地闭上了眼,拿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几位师弟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悲痛之色难掩。这时沈星舟沉声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若凡师弟他们的仇我们一定会报,但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避免更多的人牺牲,知道吗?” “是,二师兄!” 悲痛,催生斗志。 天姥山的弟子们目光坚毅,握着剑的手又不禁紧了几分。此时此刻,每个人心中想的都是一样的——要守住,一定要守住。 然而此时此刻,天姥山的微风草堂内,争论还没有结果。 王家二长老负手站在堂中,沉声道:“从目前的状况来看,秘境裂缝一定是有人捣鬼,那诸位焉能保证自家的秘境不出问题?如果我们要抽调各派的人手来此援助,那自家秘境一旦出了问题,还有什么人手去处理?我王家地处金陵,是大夏除了神京以外最大最繁华的城池,一旦那里出了问题,诸位可想过会是什么结果?是生灵涂炭啊!” “所以王长老这次是不打算帮忙了?”有人问。 “不是我王家不愿,是不能。”二长老向苦叶真人抱拳道:“若天姥山有任何修补裂缝的办法,我王家一定鼎力相助,但是为了金陵和万千百姓的安危,我们不能随意调动人手。” 话音落下,堂中一片沉默。 其实二长老说的话并没有错,金陵城确实是个不容有失的地方。若是金陵都出了问题,那大夏就真的到了危急存亡之刻了。 阮空庭道:“二长老言之有理,金陵的人手能不动就不动,但此处乃是裂缝出现的源头,为了避免更大的牺牲,我们必须想尽办法把源头掐灭。” 上官宫主蹙眉:“陈家的人为何还没有到?” 众人心中一凛,陈家可是最有希望解决裂缝问题的一家,现在他们迟迟未来,难道……阴山也出问题了? 阴云,瞬间弥漫在微风草堂里每个人的头顶。 恰在这时,一名天姥山弟子匆匆走进来,拱手道:“掌门,陈伯衍陈师兄请大家出去,他有要事相谈。” 陈伯衍? 这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众人纷纷看向苦叶真人与孤山剑阁的裴元。裴元一脸正直,旁人说的什么好像都与他无关。苦叶真人则立刻站起,道:“那诸位就随我出去看看?” 阮空庭第一个站起来,“真人请。” 其余人也纷纷往外走,现在是危机时刻,大家都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只有王家二长老低声嘟哝了一句“好大的架子”,但也无人有心情理会。就连裴元也只是冷哼一声,并未说话。 微风草堂外,陈伯衍正站在那片石板上等候。待众人出来,他一一见礼,态度却不卑不亢,完全不落下风。 “贤侄可是想到什么办法了?”苦叶真人问。 “回真人,完全的办法没有,拙见倒有一条。但是有一点,在下需要与大家言明。”说罢,陈伯衍的目光扫过这一个个可以称得上当今仙门中流砥柱的人物,眉心剑痕愈显冰寒,他解下腰间的令牌举起,道:“接下来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陈家,任何人不可有任何异议。” 苦叶真人凝眸看向那令牌,话语里带着些微的惊讶:“这是……江山令!” 其余人也纷纷错愕,这可是整个仙门含金量最重的一块令牌,也是陈家无上地位的保证。可陈家竟然已经把江山令移交到陈伯衍手上了,这可真让人始料未及。 看来这陈伯衍,恐怕要彻底回归陈家了。 “可是各派之间都有规定,江山令只能在仙门危急时刻才可出示……”有人提出异议。 陈伯衍看过去,眼神平静无波,不喜不悲,一身气势却如山岳,直直压向对方心头。他问:“现在不危急,何时才危急?” “这……”对方被他问住。 确实,眼下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无论他们做什么打算都不为过。没有人再说话,就连王家二长老也只眼神闪烁了一下,老实地站在了一旁。 在他收到的消息中,前来天姥山的应该是陈无咎,可现在为什么陈无咎没到,陈伯衍却跳出来了?这里面一定有猫腻啊。 此时,苦叶真人道:“贤侄,既然你已拿出了江山令,必定有所准备。不知你现在有何打算,不妨说出来,大家一同商讨。” 陈伯衍随即收起令牌,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孟七七前去敲钟之事告知。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陈伯衍话音刚落,一道悠远的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飘渺钟声在蜀中的茫茫群山中响起。 那钟声并不响亮,若有似无的,让人忍不住怀疑它是否存在。 可怀疑刚刚升起,又一道钟声便将之击碎。那钟声连绵不断,像是某种号角,掠过群山、掠过树梢,挟着风、裹着落叶,惊起无数飞鸟,而后直达心底。 “咚——!” “咚——!” “钟声响了!”裴元大步走出去看着开始躁动不安的妖兽,心中为钟声而激荡的同时,也为孟七七生出无限担忧。 这时,陈伯衍的声音继续在他身后响起,“这是我家小师叔付出生命危险为大家敲响的钟声,从即刻起,妖兽会开始大规模地返回秘境,而这段时间就是诸位前辈最后的——生命线。我希望诸位能竭尽全力,不要再为了一己得失而争执不下。堂堂仙门,万千修士,若连一个蜀中都守不住,谈何长生?谈何大道?” 陈伯衍的话,如警钟长鸣。它与来自秘境的钟声一起回荡在众人心中,泛起无数涟漪。 “阿弥陀佛。”空明大师闭上那双满是慈悲的眼,道:“陈施主有何良策,但说无妨。” 陈伯衍没有半分犹疑,道:“裂缝太多了,我们即便有办法修补,也赶不上裂缝开启的速度。所以,我们要重新为秘境构筑一层结界。” “这怎么可能?!” “是啊,秘境太大了,我们连裂缝都无法修补,谈何构筑结界?” 质疑声四起,但陈伯衍的眸光没有丝毫动摇,他望向众人脚下,语气坚决,道:“就用这天地镇海楼。” “这……”众人齐刷刷看向苦叶真人。 苦叶真人面露凝重,似在思索。另一位天姥山的前辈却立刻反驳道:“不行,天姥山开派至今,我们从未用过这天地镇海楼的力量。先不说这片石板是不是真的那么强大,想要催动它,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这个主意太疯狂了,如果、如果镇海楼镇不住秘境,那我们……” 他说到一半,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启动这片石板的条件只有他们天姥山的人才知道,届时,上至掌门下至弟子,必得付出巨大牺牲。如果这一定能成功便罢了,若不能成功,在付出这么大代价之后,他们还有什么能力去收拾残局? 忽然,上官宫主想到什么,立刻问到:“若镇海楼真的镇得住秘境,那天姥山这个秘境,是不是就永远关闭了?”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随即他们也想通了其中的关键,这么大一个结界,一但布下就不能轻易再动了,这样一来,仙门就会直接损失一个秘境。 “诸位觉得不值吗?”陈伯衍却仍是那么平静。 “人命无法估算,这并没有值得与不值得之分。”阮空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陈伯衍一侧。 王家二长老便道:“此处乃是天姥山,若是在五侯府,不知素衣侯是否还能如此爽快?” 阮空庭笑笑,道:“王长老有一点想错了,修士修仙靠的不是秘境,而是自身。况且,我们当初拜入仙门,每个人都曾立过誓。无论是修大道、杀妖兽,都有一个不可割舍的目的——为天下安太平。” 说罢,阮空庭看向陈伯衍,道:“陈公子最清楚这一点,陈家驻守阴山逾千年,守的不是如山的财富,而是天下万民的性命。若真到了最后抉择的时刻,何者不可弃?” 阮空庭的声音仍是清朗的,温润如玉,没有半分强硬。可强者强心,只是那几句话,便叫二长老再无从辩驳。 这时,苦叶真人道:“素衣侯说得对,此乃危急关头,何者不可弃?当年老阁主只身拦下郎胥,以身证道,是为我辈楷模。如今若有办法能保下蜀中九万山,即便舍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可一试。” “掌门真人!”天姥山诸人大急。 苦叶真人却摆摆手,眸中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不用再说了。我们天姥山也许是真的避世太久,缺乏了一点血性。老祖宗留下的天地镇海楼,瞧这名字便何等霸气,我辈岂能退缩?一些身外俗物,舍了便也舍了。” “真人高义。”陈伯衍真心敬佩。 其余人也都纷纷颔首,既然苦叶真人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便没有人再有资格指手画脚。 苦叶真人后退一步,虚受一礼,道:“既要施展天地镇海楼,那便需要人将这些石板安放到指定的位置,且保证它们在我施术过程中不被移动、损坏,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真人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众人纷纷应下。 就在这时,几道破风声从远处传来。众人转头看去,就见一行大约十余人御剑抵达,看那天青色的衣裳,正是孤山剑阁的弟子! “大师兄!师伯!”徒有穷一马当先,身后还跟着小玉儿。 裴元看着几位朝气蓬勃的弟子,随后斜视了王家二长老一眼,轻哼一声,转头面向苦叶真人,朗声道:“孤山剑阁愿与天姥山共进退。” 第144章 无情峰 “咚——!”古老的钟, 还在长鸣。 王子灵奋力撞钟, 偶尔回头看向挡在半山腰上的侯暮云,心中都好一阵发紧。此时此刻, 钟声才刚刚响起, 妖兽们还在从远方奔来, 所以山上还空荡荡的,一只妖兽都没有。 可是汹涌的兽潮就在来的路上, 王子灵站在最高处, 远远眺望出去就能看见——他们此时此刻就像一座孤岛,四周都是汹涌的浪潮, 即将拍岸而来。 可是侯暮云的声音很坚决, “敲!” 早敲一刻是一刻, 不能等着孟七七和忍冬就位之后再敲,多拖延一刻,外面就多一分危险,也许死的人就更多。 侯暮云只问了王子灵一个问题:“你怕死吗?” 王子灵大腿哆嗦着, 很诚实地回答他:“怕啊。” 侯暮云被他的诚实取悦了, 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真是个胆小鬼, 那你还是去敲钟吧。” 前辈你是不是逻辑有问题啊!王子灵一边腹诽,一边还是去了,此时此刻他敲着这钟,仿佛是自己在把自己往黄泉路上送,这感觉真是太棒了。 “咚——!”又是一声,仿佛把王子灵满心悲愤都要撞散。 今天要是他妈的死在这里, 他肯定做鬼也不会放过王常林那个混蛋! 还有孟七七和那长得很漂亮的忍冬姑娘,你们快一点啊! 很快,妖兽就从山脚下四面八方地涌过来了,就像当初在王氏秘境中一样,可是此时这里就只有王子灵和侯暮云两个人。 他们没有更多的同伴,甚至可以说是在自寻死路。 王子灵稍稍喘了口气,看向山腰上的侯暮云。隔着很远,他只能看到那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人一剑,就这么大剌剌地挡在了路中央。 这曾是王子灵肖想过的英雄的模样。 可这是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不知何时就会死去的英雄。 不多时,妖兽就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王子灵站在山顶,仿佛都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热风。那是混杂着妖兽的腥臭吐息的风,不因为雨水的冰冷而有一丝一毫的冷却。 “前辈!”王子灵实在担心得很。 侯暮云没有回答他,他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跟别人说话了。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即将涌来的妖兽,双腿下压稳住下盘,握着剑柄的手再度收紧。 近了。 又近了。 侯暮云不再等待,主动出击。 他的剑,剑名断川,取寒冰极铁制成。他的剑法,叫做无情剑,是他在这百年修仙路上自创的剑法。 无情剑第一式——抽刀断水! 王子灵惊愕地看着断川剑上的剑意几乎凝成了实质,而后在长剑挥下的瞬间,瞬间脱离剑身,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拉长,拦腰向冲来的妖兽群砍去。 “吼——”无数妖兽齐齐呐喊,那拉长的犹如一柄巨剑的剑光,挟着无情且冷厉的杀气,切瓜砍菜般将迎头撞上的妖兽全部拦腰斩断。刹那间,断肢与血箭齐飞,把半山腰渲染得如同修罗地狱。 王子灵瞪大了眼睛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人太可怕了,能与周自横交朋友的人,果然一个都不是善茬! 侯暮云提剑再杀,妖兽们也踏着同伴的尸块继续往上冲。 冰冷的雨中,鲜血被迅速顺着山中石径往下流淌,一直流到山下,俨然染出了一条血路。侯暮云的衣服已经全湿了,脸色更显苍白,鞋底也不知道粘着泥土还是妖兽的碎肉,可这些都丝毫不能阻挡他挥剑的决心。 “滚开!”侯暮云断喝一声,单膝跪地,断川剑刺入地面的同时,体内元力顺着手臂涌入断川,再从剑尖轰入地底。 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抖。 翻涌的土层和石块如惊涛一般向着妖兽们拍去,妖兽们哀嚎声四起,有的直接被推下悬崖,有的滚入山林,有的被土层掩埋,更有甚者,直接被翻滚的乱石打穿了身体。前面的挤压着后面的,妖兽们互相踩踏,如滚雪球一般朝山下滚去。 这还没有完,侯暮云抽出剑,又是一剑斩在早已岌岌可危的山崖上。只听“轰隆”一声,那一片山崖,都被剑光斩断,纷飞的石块和巨大的山体砸入妖兽群中,那瞬间的血肉横飞,已经不足以用“惊骇”来形容。 太猛了、太猛了,王子灵说不出是兴奋激动还是感到本能的恐惧,这等境界的高手实力都太可怕了,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到达这个层次,那该有多威风啊! “继续敲!”侯暮云一声断喝,打断了王子灵的遐想。他急忙回神,继续敲钟。可是当“咚”的一声再次响起时,王子灵的余光中瞥见妖兽从另一个方向冲了上来。 “这边!”王子灵大声提醒。 侯暮云的动作比他的声音更快,身影眨眼间就出现在亭子的另一侧,长剑横扫,没有任何花哨和技巧的、用深厚的修为直接将之震出。 “砰!砰!砰!”几只妖兽砸落在下面的屋顶上,侯暮云提剑站稳,没事人一样转头往旁边吐出一点血沫,下一瞬,那暴掠的身影宛如一阵狂风,冲入妖兽群中绞杀。 王子灵的心像擂鼓,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右手抓住木槌狠狠地像古钟撞去,“咚——!” 钟声响起,王子灵抽出混天杵,嚎叫着也朝着妖兽冲去。 受死吧!尝尝你爷爷我的杵! 与此同时,靠近天姥山一带的妖兽逐渐退回秘境,让周围的修士们压力骤减。大家都还不知道秘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都听到了钟声。 “一定是钟声!”有参加过叩仙大会的年轻修士大声呼喊。 “有人肯定去敲钟了,诸位加把劲,把散落在外面的妖兽赶快都清理干净!”负责指挥的各位师兄们一个个精神大振。 “每一道裂缝前都加固结界,要快!” “多出来的人手去别处!都别乱跑,重伤的赶紧下去疗伤!快!” 所有人都在与时间搏斗,更是与自己搏斗。年轻的修士满身伤痕,却拢一拢衣裳仍准备奔往下处,眼尖的同伴拦住他,他回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咬牙切齿地挣脱开来:“你放开我,若凡师弟都死了,我要跟它们拼命!为师弟们报仇!” “你冷静点!” 悲愤的呐喊唤不回已经失去的性命,而同样的情形,发生在蜀中的各个角落。 某个村落旁的小山坡上,几个天姥山的弟子与其他蜀中同道一起,一字排开挡在山林的边缘。所有人都在喘着粗气,为首的一个天姥山弟子更是捂着手臂动也动不了了。 他跪在地上,鲜血从额头上流进眼里,目光却仍死死地盯着前方,而后在某个时刻,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结阵——” “放!” 五六个剑阵,同时在山林的边缘亮起,无数的剑光就像偶天盖地的冰雨,朝着林中不断向外冲出的妖兽扑去。 村子里,赤脚的农夫站在田埂上吓到失语,那野兽的嘶吼声,人的惨叫声,比惊雷还要可怕,让他的心在风雨中不断飘摇。 继续飘摇。 可是他拔腿跑回家,带着家人收拾细软逃出来的时候,一回头,还是没有任何恐怖的东西从那林中逃出来。 那道璀璨的、也让人害怕的剑光,就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藩篱。每一次都像要被冲破了,可每一次又都支撑了下来。 “上!”倒在地上的发号施令者,掷出了陪伴自己无数岁月的本命剑。那剑歪歪斜斜地落在远方,没有刺中任何一个敌人,可是那上面的剑光却比日光还要亮。 那是一道反攻的号角。 藩篱在向上围拢,十几个人的血肉之躯,就是一道逐渐收缩的绳索,一把把剑就是绳索上的尖刺,不断重复着绞杀的动作。 不知不觉,有人已热泪盈眶,在泪水中,继续不断地前行。 更远处的山林中,两道身影一左一右从两棵大树上跳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雀落,两人便极有默契地各自将一头妖兽的脑袋踩进泥里。 而后脚尖用力,身体旋转,两人背靠着背,一个拉弓射箭,一个大刀横劈。 “咻咻”的破风声,在他们身后传来。徒有穷急吼吼地喊着:“小玉儿,青姑,你们等等我啊!” 徒有穷实在是不愿意承认,青姑和小玉儿年纪比他都要小,可在蜀中这样的情形下,他连一个都比不过。 他们的战斗方式默契、高效,杀起妖兽来干脆利落,完全承袭了小师叔的战斗风格,简直让徒有穷这种正统的仙门弟子拍马难极。 一个时辰一晃而过,得益于秘境里传出来的钟声,天姥山一带流落在外的妖兽被迅速地处理了七七八八,让一部分修士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机会。 可是依旧站在天地镇海楼处的陈伯衍,却不禁眉头紧促,没有丝毫放松。 这钟声虽然一直没断,可他听得出来,这只是一处的钟声。那现在敲钟的人是谁?他能否撑得下去? 那个人,会是阿秀吗? 陈伯衍握紧了拳头,而就在此时,下一道钟声迟迟没有响起。四处瘫坐在地上的修士感觉到异样,连忙从地上站起来,众人面面相觑,没过多久,没了钟声的妖兽重新从秘境中涌出。 “怎么回事?!” “妖兽又回来了!” “大家当心!” 没有人来得及细想秘境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已从陈伯衍处了解到情况的小玉儿、徒有穷、青姑三人的心中却焦急起来。他们连忙解决掉眼前的麻烦,而后冲着离得最近的一个裂缝狂奔而去! 秘境中,此时的情况有些糟糕。 侯暮云急急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跪在地上,头发以极快的速度变白,恍若全身的生机都在被快速抽离。 强弩之末,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 王子灵咕嘟咽了口唾沫,他虽在雨中,可觉得心中荒凉一片,大地都要干裂开来。他匆匆去拉侯暮云,混天杵和柴刀交错砍出,这才把他从妖兽堆里拉出来。 “前辈?前辈!”王子灵快急死了,按照孟七七所说的时间,他们已经撑很久了,第二处钟声应该马上就要响起。 也许只要再撑一会会儿,钟声就能连成片。 “前辈!”王子灵拖着他往钟的方向走,可是地上太滑了,他又太累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山上滚下去。 “咳、咳……”也许病痛会传染,王子灵自己也开始咳嗽起来,元力过度消耗的经脉里,传来阵阵刺痛。 他的手、他的脚,都泡在雨水里,冰冷、麻木,好像都不再是他自己的了。 妖兽还在往上冲,王子灵丢出保命的法器布下一个随身的结界,低头看向枯槁得仿佛老树的侯暮云,忽然悲从中来。 刚才的侯暮云是如何的无可匹敌,如何的悍勇,可现在呢? 王子灵咬咬牙,重新拖着侯暮云站起来:“前辈你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我背你上去……我背你上去!” 王子灵什么都管不了了,他也不知道现在爬到最顶处的钟那里还有什么用,但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应该要上去。 忽然,侯暮云枯槁的手再次扣紧了他的肩,那指头太用力了,仿佛要掐进王子灵的肉里。王子灵却顾不上疼痛,惊喜道:“前辈你没事了?!” 侯暮云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而后一把将王子灵推开:“你去敲钟。” 那声音沙哑、低沉,仿佛喉咙里掺了一把沙子,听得人想要哭出来。王子灵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动。 “快去!”侯暮云转过头来,苍老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斑点,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点幽火,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在低声的嘶吼着:“我、叫、你、去、敲、钟,你没有听见吗!” 妖兽,再度扑上来了,一口咬住了侯暮云的胳膊,尖利的獠牙刺进骨头。侯暮云却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疼痛,只是微微蹙眉,然后举剑杀之! 王子灵的嘴唇哆嗦着,脚步几度犹豫,却还是按照他说的话,转头往古钟奔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水洼里,一路狂奔不回头。 他看出来了,侯暮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这里活着离开。 秘境外,再度恶化的情况让众人的压力又大了起来,总有一些妖兽无法阻拦,冲破围堵闯入平原、闯入山镇。各处的官府接到天姥山的消息,已经在想办法应对,可是那毕竟是妖兽,那是修士才有足够能力去斩杀的存在。 所有人的心都吊在嗓子眼,谁都不敢轻易放松。 “咚——!”王子灵终于奔到钟旁,用力地敲响了古钟。悠扬的钟声再度回响与秘境的荒原之上,而后穿过裂缝,给无数人带来希望。 “咚——!”又是一声,王子灵喘了口气回头看,侯暮云的身影又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淹没在妖兽的海洋里。 他在笑。 无数妖兽死了又来,来了又死,一头撞在那堵名为侯暮云的无情峰上,撞得头破血流。 无情峰在流血,但是他又在笑,畅快的、用那个苍老又悲壮的声音嘲笑着这些愚蠢的没有脑子的妖兽,嘲笑这个作孽的老天爷,嘲笑这世间一切要他倒下的力量。 他曾惜败于周自横的剑下,困在有情与无情的迷宫里,三十余年不得寸进。 那又怎样呢?他要有情就有情,要无情便无情,关你老天爷屁事! 侯暮云低头看见水洼中自己的倒影,人不人、鬼不鬼,那又如何呢? 他听着身后愈发急促的钟声,把它想象成最后的战鼓,高举起了手中的断川剑。还是那一招抽刀断水,这道得悟于无情峰下小溪畔的剑招,虽不是最精妙的一招,但用起来却最快意。 “前辈!”王子灵大呼。 一点剑光,在断川剑的剑尖上亮起。汹涌的剑意从剑刃上剥离,却又仿佛仍被侯暮云握在手中,化作一柄足有十来丈长的巨剑。 巨剑用力挥出,“轰!” 强烈的劲气以侯暮云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甚至一直拍打到王子灵身上,硬生生把他推出数步,一下跪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 无数的雨滴,也在这劲气中被生生震散,化作最无法躲避的暗器,将周围妖兽一一射杀! 整个山头,都在震颤。 王子灵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恰在此时,另一道钟声终于跨越了无数距离,从远方而来。 “咚——!”孟七七飞扑到钟前,顾不上用木槌,直接一脚踹在钟上。而后他借力转身,秀剑横挡,“铛!” 两剑交击,孟七七看着十七兜帽下的脸,目光中露出一丝杀意。 第145章 子夜歌 “孟、七、七, 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一句话, 一道剑光。 “今天可没有人再来帮你了。” “砰!”孟七七砸在山坡上连绵的屋顶,他没有跌倒, 稳住了身形, 可脚底的瓦片却被那冲劲层层碾碎。可见刚才他承受的那一招, 到底有多凶猛。 他微微喘着气,遥望着山顶的钟。挡在半路上的十七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的实力还是那么的可怕。 遥想起上一次, 他与十七的初次见面,也是在秘境的古钟前。不过上次敲钟的人是十七, 现在变成了他自己。 “呵……”孟七七轻笑一声, 甩了甩手, 禁术便悄然开启。 下一瞬,他带着陡然间暴涨的修为,身形如电般地攻向十七。十七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元力波动,稍稍惊讶了一下, 随即便又露出了笑容以及浓烈的战意。 “铛!”两人的长剑再度交击, 十七眸中的惊讶越来越浓。 这孟七七比上次在金陵交手时竟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看来老大说的没错,孟七七这人确实有些意思。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十七倏然用力,修为毫无压制地爆发出来,竟再次将孟七七弹开。而后他手腕一抖,剑尖挽出一个剑花, 那银莲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追孟七七而去。 莲华! 孟七七立刻使出踏雪寻踪,身形如鬼魅般地掠过莲华的剑雨,竟是毫发无伤。十七能使出一百零八剑的莲华不假,可孟七七也花了无数时间在这一招上,他使不出一百零八剑,但他可以躲。 十七看着他这一番举动,不怒反笑,长剑一甩,竟是又一道莲华出手。 孟七七瞳孔骤缩,刚要靠近的步伐立刻顿住,整个人一个后翻落在旁边一棵大树上。这还不够,这一道莲华笼罩的范围比上一次更广,踏雪寻踪都不一定能帮他成功脱身。 只是转瞬间,孟七七已经有了正确的判断。 于是他挥一挥秀剑,一道黑色的气便开始在长剑上游走,那黑气如龙如蛇,还带着一丝隐约的寂灭的气息。 孤山剑诀传说中不允许普通弟子修行的最后一式,子夜歌。 秀剑扬起,孟七七的身影于瞬息之间出现在与刚才站立之处完全相反的地方,一剑斩下,那黑气便如雾般扩散,接触到黑雾的莲华飞剑寸寸碎裂,而孟七七的身影,亦在黑雾的包裹下消失于无踪。 下一刻,他会出现在哪里? 会在哪里? 十七的眸中掠过一道精芒,周自横竟然把子夜歌都教给了孟七七,这可是他连自己都没有教的。 传说中孤山剑诀的最后一式,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招,而是一道身法。将修士的身形隐匿于黑暗之中,天地浩大来去自如。与此同时修士会陷入一种极端玄妙的境界,他会获得无可匹敌的平静,摒弃所有七情六欲,如同一个子夜中的暗杀者,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孤山剑阁并不允许普通弟子修习此招,就是怕弟子们心性不够稳定,会被它影响,进而误了本心,走火入魔。 可是孟七七竟然习会了,这让十七又惊又喜。 “铛!” “铛!” “铛!” 孟七七的位置变化得太快了,十七全神贯注地捕捉他的身影,却也只能捕捉到那柄倏然从虚空中刺出的秀气长剑。那丝带着寂灭气息的黑气,逐渐将四周都染上黑暗的色彩,无形的压力开始降临在十七的心头。 仿佛只要被孟七七一剑刺中,他就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这一招,果然够妙、够妙! 十七为这强大的剑招心喜,蓦地,一道危机在他心头浮现。寒芒乍现,他霍然转身一剑刺出,却只刺中一团黑雾。 孟七七又去了哪里? 十七的心跳终于开始加速,于是他甩手又是一道莲华,仿佛毫无节制一般,向着某个方向甩出,“在那里!” 孟七七一惊,险些破功。 好在子夜歌的威力够强,他依旧沉浸在那种极端冷静的状态里,连心中的惊讶都趋于平静。 十七太厉害了。 他能无视子夜歌的鬼魅,瞬间窥破孟七七的位置。莲华更是一道接着一道,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天才无疑。 如果真的要硬拼,孟七七自认不是他的对手,而且子夜歌维持的时间并不长。 那就这样。 子夜长歌下,孟七七满面寒霜,眸中杀意纵横。他行走在黑气交织的修罗场里,眼中只剩下黑白两色,然后,他用子夜歌的黑,附着在莲华的白上。 在十七的眼中,孟七七就是忽然出现在上空,秀剑挽出与他一模一样的一道剑花。可是当那朵银莲脱离剑尖舒展开来时,十七才看到那每一朵花瓣里,都有一条黑色的线。 不好! 十七连忙后退,同样敏捷的身法被他发挥的淋漓尽致,可就在他的身影掠上挂着古钟的亭子时,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仍然拍上了他的背,让他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他蓦然回头,就见两道莲华直直地撞在一起,那瞬间产生的劲气冲击得因为钟声刚刚冲上山来的妖兽们,如下饺子一般哀嚎着从山上滚下去。 孟七七的四十九剑,竟然挡住了他的一百零八剑!直至完全摧毁! 下一瞬,十七还来不及将惊讶完全消化,孟七七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亭中,秀剑刺出的同时,抬脚继续在钟声用力一踹。 “咚——!”钟声再度响起。 “好、很好,你竟然能伤我。”十七笑着抹掉嘴角的一丝血迹,笑容中带上了一丝欣赏,和一丝想要摧毁的冲动。 “你是不是太高看你自己了?”孟七七回给他一个冷笑,反手就用剑柄再次击打在钟上。 钟声响起,十七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了。孟七七的目的在于敲钟,不管来的是十七还是十八,都不在他的心上。 他只要敲钟。 “咚——!”又是一声从远方传来,这是来自于忍冬的钟声。 孟七七一剑挡住十七的攻击,狞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想杀了我?他最终还是放弃你,选择了我,你再厉害又如何?” “孟、七、七!”十七一剑把秀剑荡开,飞起一脚踹过去,却被孟七七堪堪躲过。两人在狭小的亭中交手,两把剑“铛铛铛铛”的交击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钟声也一直没有断。 孟七七就是要激怒他,就是要把他留在这个亭中。限制他的大招,拉平两人的差距,然后达成自己的最终目的——敲钟。 可十七怎会轻易上当,他一拳崩了亭柱,幽深的目光盯着孟七七,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激怒我吗?小师弟,你太天真了。” 说罢,两人再度战在一起,暴虐的元气以二人为中心凝成一个巨大的气旋,搅得四周飞沙走石一片狼藉。 十七剑意狂傲,带着无可匹敌的傲然刺向孟七七心口。千钧一发之际孟七七唤出环首刀以刀面挡住剑尖,却仍被冲击地连连后退。 两人皆喘着粗气,十七微微抬眸,咬牙切齿道:“是我踹开了他,不是他放弃了我!” 另一边,抽刀断水的强烈余波过后,妖兽死的死伤的伤。王子灵踉跄着奔到侯暮云面前,大声地喊着前辈,并且第一时间拿出了疗伤丹药,想要让他服下。 可是等他看到侯暮云的脸,递药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前辈……”王子灵的声音在颤抖,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侯暮云还站着,可他已经死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断川剑斜斜地插在他脚边,双脚业已深深地陷进了泥土里。 这代表他刚才没有在这里移动过分毫,一直站着,直至死亡。 他站得那么笔直啊,所以王子灵以为他还活着。 王子灵开始泣不成声,这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他甚至连碰都不敢碰他一下,怕把他碰倒,可是他也知道,有一些东西已经竖立在他心里,永远也没有磨灭的可能。 远方的钟声,在他身后交相呼应,像是在呼唤着他一样。 “咚——!” “咚——!” 每一道声音,都撞击在王子灵的心头。忽然,他抬手抹掉眼泪,也不管手上沾着泥巴和血水,抹了一张大花脸。 然后他把原本要给侯暮云的丹药都倒进自己嘴里,再度站起来,朝山顶的钟冲去。 他在雨中奔跑,胖乎乎的身体看起来时刻都要从山上滚下去,呼吸也粗重得像是一只老鸭。可是他还是跑到了亭子里,抓起木槌用力地敲在钟上。 这一敲,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 “都去他妈的该死的妖兽,来啊!都来啊!” “咚——!” 三处的钟声,跨越了遥远的距离,连成一片。像古战场的号角,一声强过一声,气势层层叠加,最终冲破秘境,震撼了整个蜀中。 秘境外,妖兽们开始大规模回撤,奔向秘境。 修士们士气大振,钟声让他们群情激荡,眼前忽然充满了无限曙光。 沈青崖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妖兽回撤的大浪潮之前,赶到了王子灵所在的山上。徒有穷、小玉儿、青姑等人,也顺利地闯入秘境,在雨中疾驰。 天姥山上,苦叶真人盘腿坐在微风草堂前,天地镇海楼原有的九块石板被各派的前辈分别带往不同的地方安置,仅剩下正中的最后一块。 陈伯衍就站在最后的这一块石板前,而在天地镇海楼的四周,一共八位天姥山的长老,再加上三十六位年轻弟子,与苦叶真人一道组成了一个剑阵。 这是启动天地镇海楼的先决条件,一步都不能有差池。 “真人,准备好了吗?”陈伯衍神色郑重。 苦叶真人眼波平静,整个人沉浸在无为之境中,连声音也趋于平缓:“准备好了。” 陈伯衍点头,目光扫过周围的众位修士,朗声道:“待会儿请诸位务必全力以赴,莫要有所保留。” 为了确保能够成功,陈伯衍一步也没有离开天姥山。他是天生剑体,本就为戍守秘境而生,陈家的种种秘法,也因此而来。 他相信只要他能守住这里,孟七七就一定会没事的。 一定如此。 就在此时,接连八道剑光分别从蜀中的各个方位亮起,直入云层,这意味着石板都已就位。 陈伯衍当机立断,抽出无妄抹过掌心,鲜血流出的刹那,他一掌拍在石板上。鲜血抹过纹路时,元力开始沿着特定的路线流转,陈伯衍眸光坚定,断喝一声:“开始!” 第146章 为什么 “快看那是什么?!” “那是……天啊……” 蜀中的各处, 无数人抬头遥望, 都看到了令人惊诧的一幕。只见莽苍的群山中、幽深的水涧里,等等, 无数的地方, 都亮起了光芒。 那光芒起初还很不明显, 它似乎与天地融合在一起,很淡、也很远。像是无数次看到过的黑夜与白昼交替时看到的破晓之光一样。 可是渐渐地, 大家发现那光开始有了色泽。迷离、绚烂, 把天空都染成了斑斓的模样,可那斑斓却并不花哨, 所有的光芒上都像蒙着一层薄纱, 美得令人窒息。 那些光慢慢、慢慢地晕染开来, 一直往上、一直往上,直至——星辰都开始在它们的笼罩下,在如此白昼时分显现出形状! “这是天地镇海楼!” 有幸从《四海述异》上见过天地镇海楼之异象的修士,很快便判别出了这个惊人的事实。天姥山真的启动了这个传说中的法器, 这是要孤注一掷了啊。 可是天地镇海楼的异象远不止这一层, 想要真正地启动它, 还需要时间、需要等待。 但无论如何,对于此时此刻在蜀中疲于奔命的修士们来说,这都是一个可以看得到的巨大的希望! 他们纷纷欢呼起来,本已经消耗一空的力气又重新从身体的各个角落里跑出来,支撑着他们向着这个希望奔去。 青崖上的白鹿们,纷纷聚集在崖边抬起了头, 呦呦的鹿鸣声中,天姥山的天地元气以修士可以感知到的速度,逐渐浓郁。 天地镇海楼,在以最快的速度,成型。 微风草堂前,陈伯衍盘坐在最后一块石板上,丹田中的无妄剑高悬于他的头顶,似有呼吸一般,微微闪烁着莹光。 这里没有人说话,连一丝风吹草叶之声都没有。 连同苦叶真人在内的九位长老、三十六位弟子,以及在外围护法的更多的修士,都全神贯注、提着一颗心地将体内元力毫无保留地倾注于天地镇海楼的大阵之内。 天边的光芒,越来越盛了。 与此同时,小玉儿三人终于赶到了王子灵处。王子灵已经累得瘫倒在钟旁,全身的衣服、头发都湿嗒嗒地贴在身上,看着像是瘦了许多。 可他还是咬着牙在敲钟,沈青崖便在半山腰为他抵挡妖兽。 看到三人前来,沈青崖立刻将这里交给他们,而后第一时间冲往影壁,通过影壁中的单向传送阵,瞬间抵达忍冬处。 “忍冬姑娘!”鹿鸣剑挥出,沈青崖在妖兽群中几个起落,顺利找到忍冬。忍冬站在亭上,一边躲避着妖兽的攻击一边敲钟,虽然稍显匆忙,险象环生,但她胜在身形轻灵,总能转危为安。 而且沈青崖明显地感觉到,忍冬比上次见面时修为高深许多。看来她的修为确实在慢慢恢复的过程中,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全盛时期。 “去找孟七七!”忍冬遥遥对着沈青崖大喊。孟七七那里的钟声时断时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沈青崖瞬间领会她的意思,转头看到青姑业已跟了过来进行支援,便再不迟疑地奔向孟七七处。 而此时此刻,孟七七已与十七一路从山顶打到山脚下的山谷中,而后又从山谷中一路打回山顶,所到之处屋宇倾塌、妖兽尸体遍布,一片狼藉。 “铛!”双剑交击,震得雨水四溅。 天地镇海楼的威压还没有传到秘境之中,孟七七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形,只能咬着牙与十七周旋。 “砰!”孟七七一招不敌,被十七一剑拍向一处屋宇,砸破了屋顶的瓦片,随着碎瓦一同落入屋内。 下坠之时,孟七七及时调整姿势,落地即翻滚,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从屋顶破口处追进来的攻击。 单膝跪地,回身,秀剑的剑尖刹那间延伸出剑芒刺向十七。与此同时孟七七的左手业已摸到了环首刀,在秀剑被挡住的瞬间,反手一刀割向十七的脖子。 刀刃上寒芒乍现,十七后退半步堪堪躲过,可喉咙里还是被孟七七割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这刀,够快。 孟七七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血,脚步一刻不停,一刀之后又是一刀,悍然压上。他要拼的,就是一个悍不畏死的气势,修为、剑道,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他现在比不过十七,就是比不过。 但论气势、论活下去的决心,他自认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 十七原以为他被自己打落,受了内伤,早该精疲力竭。可是他竟然还能反攻,甚至比刚才攻得更猛、更快、更不要命,那如浪涛般层层叠加的气势,一时间竟把他也压了过去。 一步退、步步退,十七断喝一声,一脚顶在身后的柱子上,止住了后退的趋势,而后一剑反压向孟七七。 “铛!”十七的眸中闪过着嗜血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孟七七,道:“你可真不愧是一条疯狗!” 孟七七提着一口气不敢放松,嘴角却还挂着一丝比起十七来也不遑多让的狞笑,说:“多谢夸、奖!” 话音落下,孟七七趁其不备抬脚攻其下盘。 十七一惊,没想到孟七七如此阴险。 结果孟七七又是一脚踹过去,管你阴险还是正直,只有活人才有说话的权利! “轰——!”下一瞬,柱子断了,房子塌了,两人齐齐从屋内灰头土脸地冲出来,迎面就是一群该死的妖兽。 踏雪寻踪! 孟七七的身影刹那间消失在妖兽面前,妖兽们齐齐一怔,愤怒的吼声不知该向谁发泄。然而眨眼之间,孟七七的身影又出现在妖兽群上方,足尖在妖兽背上轻点,竟然调转方向又朝十七刺去。 十七终于怒了,抬手就是一道莲华,将孟七七与妖兽齐齐笼罩在内。他有能力再使出一道莲华,可孟七七一定没有足够的元力再使出子夜歌。 果然,孟七七选择暂避锋芒,连连急退以图躲过莲华。 可莲华又岂是那么好躲的,元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让孟七七的速度也远不如初了,然而十七还是在孟七七脸上捕捉到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 有诈? 十七现在可完全不敢小觑孟七七的阴险狡诈,只见下一瞬,孟七七的身影忽然往旁边一闪,与此同时琴音骤起。无形的琴音与莲华绽开的花瓣迎面相撞,劲气瞬间向四周扩散,将刚刚坍塌的屋舍又再次击垮,扬起灰尘一片。 而在那无边的灰尘中,孟七七与沈青崖双剑合璧,齐齐攻来。 十七心中一凛,却也丝毫不惧,“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击败我吗?” “当然不。”沈青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他看着十七,道:“阿秀,你去敲钟。” 孟七七看了他一眼,随即后退一步,“你小心。” 沈青崖甩了甩手中的剑,神色肃穆:“好。” “现在的年轻后生,是不是都这么狂妄?”十七嘴上这么说着,却并没有阻止孟七七离开。对于他来说,战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年少怎能不轻狂?”沈青崖道。 “那就让我来领教领教真正的天姥山剑法。” 话音落下,钟声再度响起。 与此同时,秘境外,随着妖兽被钟声逐渐吸引回秘境,各派弟子正在积极清扫遗留在外的妖兽,并用重重结界努力将裂缝口封住。 虽然他们知道这封得了一时,封不了一世,但该做的还是要去做。 抬头看,天地镇海楼的极光已经晕染了半片天空,只要再撑一会儿,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他们就能迎来胜利了! “二师兄,你也休息一会儿吧。”密林中,精疲力竭的天姥山弟子们正在抓紧时间休息、疗伤,一个年轻弟子走到沈星舟面前,递过了干粮和水。 沈星舟低声谢过,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忍不住再次抬头,天地镇海楼不知何时就要成型,如果要动手,就必须加快速度。可是这里的师弟们,还有星竹…… 沈星舟握紧了手中的水囊,眸光晦暗莫名。 不多时,队伍再次开拔,往西面而去。现在在此地的都是天姥山弟子中的精英,他们要去往安置石板的各个地方,留足人手保证天地镇海楼能顺利发挥作用。 他们已经辗转了其他六处,还剩最后两个地方。 另一边,沈星竹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她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醒来时满脸泪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一个溺水者。 这是哪儿? 她踉跄着下床,从简陋的屋子里冲出去,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农户家中。一个天姥山弟子正端着热水匆匆走过,见到她醒来,连忙放下水走过去,“小师妹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这里是各派弟子临时找的一处安置重伤者的地方,原来的农户已经被妖兽杀死了。 沈星竹知道沈星舟不在这里,心中一阵慌乱,她霍然回头看向连绵的山脉,“不行,我得立刻去找哥哥!” 说罢,她紧紧抓住那位弟子的胳膊:“快去告诉师父和各位长辈,三师兄有问题!他杀了若凡师弟他们,他有问题!” “小师妹,你这……”那位弟子满脸惊愕,一时间完全不敢相信,他白着脸干笑道:“小师妹你是不是睡糊涂了?三师兄怎么可能……” “我没有撒谎,我很清醒!还有我哥哥、我哥哥他……”沈星竹的声音哽咽,她不知该如何解释,甚至于此时此刻她还理不清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她本能地反驳自己,哥哥是不会有问题的,可哥哥阻止了她揭穿三师兄的话,这也是事实。 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师兄!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一定要把这个消息传回去!马上!”沈星竹说罢,回房抓起佩剑,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夺门而出。 她一路御剑奔驰,不敢有丝毫懈怠。一路上,她碰到了许多天姥山以及别派的弟子,根据他们提供的消息,一路追着沈星舟的脚步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月牙山,这里是最后一块石板安置之处。负责将石板带到这里的,则是苍门的掌门杜光。苍门是北方的一个门派,派内也拥有一个小秘境。 沈星舟带人赶到这里时,杜光正盘腿坐在石板旁为其护法,源源不断的元力从他的双掌掌心注入石板内。而在他旁边,还有两位修士看守。 那两位看到来人是沈星舟,立刻松了一口气,面露惊喜地迎上去,“原来是沈仙君,你们可终于来了。” “两位有劳了。”沈星舟与他们还礼,双方顺利会师,心中都有了些松懈。 沈星舟望了杜光一眼,问:“杜前辈没问题吧?” 其中一人答:“应该没问题,此处很安全,仅有的几只妖兽都被我们斩杀了。” “如此甚好。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杜前辈以一人之力催动石板,恐怕还是有些吃力。这样,你们继续外围守卫,我去帮他。”沈星舟道。 “那太好了!”其余人不疑有他,纷纷点头。 于是沈星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杜光的背后。 他顿住脚步,双眼凝望着杜光的背影。杜光没有做出任何防备,是对他很放心?还是已经抽不出手来防备?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沈星舟最后回望了一眼他的师弟们,目光所及之处,大家都给了他一个笑脸。他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心里空荡荡的,还有些遗憾。 可是,他们的路,终归是殊途。 “住手!!!”忽然,一声焦急的呼喊从远处传来,沈星舟听出了那个声音,神色微微动容,可他还是以更快的速度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哥!”撕心裂肺的呼喊,断于鲜血喷涌之时。 沈星竹从摇晃的飞剑上摔下来,再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前冲去。可是还是晚了,还是晚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星舟的剑刺穿了杜光的后心,石板上亮起的光芒瞬间熄灭。 那一瞬间,沈星竹的眼前一片血红。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沈星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周围的修士们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啊……哥!” 沈星竹哭着喊着,她的世界,十七年来美好单纯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周围的修士们此时终于反应过来,每一个都比沈星竹好不了多少,愤怒、错愕,让他们立刻朝着沈星舟攻去。 沈星舟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 之前所有的犹豫、挣扎,都在刚才那一剑里消失殆尽了。他只是看着沈星竹有些不忍,可他也再没有像往常那样冲到她身边把她扶起来,问她有没有哪儿摔疼了。 “回吧,星竹,去找沈青崖,他会照顾你的。” 他后退一步,而后一道裂缝,倏然在他身后张开。 一个比沈星竹还要年轻的少年,迤迤然从里面跳出来,站到沈星舟的身边。他戏谑的目光扫过四周,说:“为什么?因为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第147章 陈伯兮 “他们都不知道,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提前进入夏季的西林书院里, 檐角低落的雨滴在地上凿出一个浅浅的落叶一般大小的坑,一只蜉蝣在里面搁浅。 季月棠仍坐在廊下, 手中握着一卷书, 看起来有些怅惘。 断掉的肋骨处总是在隐隐作疼, 那根肋骨去了哪儿,至今无人知晓。记忆里的故乡也已经离得很远很远, 如今想起来, 竟有些难以描摹它原本的模样。 “主人,喝茶。”唐察从屋里出来, 奉过一杯热茶。 季月棠接过, 忽然问:“唐察, 如果你眼前的这一切,浩瀚山河、雄伟都城都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唐察微怔,而后说:“我的命是您救的,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不在乎其他。” 季月棠笑笑, 而后问:“礼物送来了吗?” 唐察点头,“已送至京郊。” “那就好。你去通知屈平,叫蜀中的人不要玩得太过火了。天姥山再不问世事,也是天姥山,再加上几大仙门齐聚,甚至孟七七和陈伯衍都在, 玩得太过火了,容易引火上身。见好就收吧,我可不想大局未定,就损失几员大将。” “是。”唐察应道。 “还有,如果十七不听话,就让他来神京……”季月棠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巨细靡遗地将所有人都点到,最后说:“记住不要杀了孟七七,我们还要靠他找到周自横呢。” 话音落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今日的季月棠稍显沉默,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深处会涌出一股伤感来,看着眼前的雄城,遥想着曾经走过的山川,会有一丝舍不得。 最后再看一眼吧,季月棠想。 “皇帝的生辰就快到了,明日就让人把礼物送到宫中吧。” 与此同时,蜀中的山林里,背叛者正欲扬长而去,可有人却不让。 沈星竹不顾一切地拔剑阻拦,她不能就这么让哥哥走了,绝对不能。其余的修士们也纷纷动手,可杜光已死,沈星舟和后来的那个少年实力远在他们之上。 这少年究竟是谁? 没有人认得他,所有人心里都惊骇万分。还有那块石板,没了杜光的催动,天地镇海楼的启动就被迫停止了! “我来!”一位修士连忙顶替了杜光的位置,继续往石板中灌输元力。可很快,他就从石板里感受到一股莫大的吸力,仿佛要把他体内的元力一下子抽空! 不行,他跟杜光的修为差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填补上这个空缺! “快来帮忙!”他焦急大喊,可此时其他人正与沈星舟二人缠斗,根本腾不出手来。那少年冷笑一声,大袖一甩,一道寒芒从袖中掠出,直朝那位修士刺去。 修士大惊,急忙想要往旁边躲,但是石板上的那股吸力将他牢牢地困在原地,动弹不得。那一瞬间面临死亡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叮”的一声,那是刀刃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蓦地睁眼,就见一股元力光束自石板中涌出,最终凝成一把透明的飞剑,朝沈星舟和那少年袭去。 “无妄剑!”少年惊呼,连忙后退。 沈星舟亦神色凝重,没想到陈伯衍竟然能通过天地镇海楼把他的剑送过来。不,这柄剑还只是元力凝成的光剑,并不是无妄剑的本体。 “我们撤!”沈星舟当机立断。 可无妄剑却似有灵性一般,即便主人不在此处,也灵活地拦在了他们面前。与此同时陈伯衍的声音在林中响起,“伯兮?” 陈伯兮后退一步,嘴角带着笑:“大哥啊,你拦我做什么呢?我可是你亲弟弟啊。” “果然是你。”陈伯衍的声音充斥着无数的冷意。 众人见状,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沈星舟叛变了,与他同行的居然是陈伯衍的弟弟,这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会这样呢?! 忽然,沈星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神色骤变,大喊道:“毁掉石板!” 怎么回事?陈伯兮也抬头望去,只见斑斓的天空中,属于天地镇海楼的威压仍在不断加深,根本没有因为杜光的死而有半分减弱。 怎么会这样?! 就在此时,无妄剑再度杀来。陈伯兮猝不及防间被刺中肩膀,连忙滚地躲过。他喘着粗气,现在明白了——一定是陈伯衍搞的鬼!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敌人现身,然后举剑杀之。 沈星舟来援,陈伯兮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却还忍不住望着无妄说道:“你可真够无情的,大哥,杜光是你的饵吗?” 回答他的是再度发出嗡鸣,向他刺去的无妄,以及陈伯衍冰冷得没有一丝波动的声音,“我教过你很多次,对敌时,不要多话。” 陈伯兮怒目而视,一剑挡住无妄,却又为无妄剑上传来的强大力量而心惊。陈伯衍这是借助了天地镇海楼的力量吗?这强得有些太过可怕了! “别被他的话影响了,我们走!”沈星舟一把拉住陈伯兮,两人飞快撤退。 其余修士却是精神一振,连忙追上。 可就在此时,几个戴着白面具的人忽然从林中窜出,挡在了他们与沈星舟二人之间。陈伯兮的眸中闪过一丝喜意,然而就在此时,一股仿佛能把他骨头都压断的威压降临在他头顶。 无妄剑光芒大放,瞬间洞穿一个白面具的心口,而后以极快的速度将其余人斩杀。 沈星舟瞳孔紧缩,“跑!” 几人在前面跑,无妄在后头追,以一剑之威碾压得对方狼狈不堪,这场景,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啊!”沈星舟痛呼一声,无妄直接斩下了他一条胳膊,瞬间的痛苦让他差点昏过去。好在陈伯兮及时扶住了他,此时又有一个戴白面具的从旁冲上,一剑荡开无妄。 “哥!”沈星竹在后面看得心焦不已。 这后来的白面具似乎修为不俗,“铛铛铛铛”与无妄剑缠斗数回合,竟然真把它给拦了下来。沈星舟和陈伯兮抓住机会,立刻远遁。 其余修士想要去追,陈伯衍的声音却再度响起:“回去,保护石板!” 与此同时,微风草堂前的陈伯衍,嘴角悄然沁出一丝血来。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借用天地镇海楼的力量驱使无妄,终究还是勉强了些。 只是……陈伯兮。 陈伯衍微微眯起眼来,陈伯兮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也无从得知。阴山或许真的出了什么事,是他也无从知晓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陈伯衍双手掐诀,再度闭上双眼。慢慢的,他眉心剑痕上的霜雪之色愈发浓重,让他的脸色看起来也苍白了几分。 手决变化,远处的无妄剑便迅速回掠至石板处,化作纯粹的元力注入石板。 陈伯衍之所以坐镇于此,便是为了在某处石板遭到可能的破坏时,迅速接手。杀敌是其次,保护石板才是最重要的。 这世间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能够凭借天生剑体的优势轻易地与天地元气产生共鸣,让无妄剑穿梭于咫尺天涯之间。 此时此刻,陈伯衍代替了杜光的位置,肩负起了最后一块石板的责任。可他知道,真正的关键还在于苦叶真人,天地镇海楼真正的掌控者。 苦叶真人此刻的面容已变得苍老许多,他的袖袍无风自动,天地元气在他的周身凝成了一个气旋,源源不断地灌注在他身下的天姥山上。 天地镇海楼,天姥山就是阵心。 夜,又快要降临了。 天边那些斑驳的极光在黑夜的衬托下更显瑰丽,天地镇海楼,终于将要彻底成型。 妖兽们感觉到危险,还留在外面的,也纷纷往秘境中退缩。此消彼长之下,修士们一个个精神振奋,然而陈伯衍却不禁蹙眉。 天地镇海楼一旦成型,秘境将被彻底封闭,可此时此刻孟七七和沈青崖等人还在秘境里。 一定要出来啊,阿秀。 “师父,我们得走了!”小玉儿谨记大师兄的叮嘱,此刻正利用传送阵奔走在三个古钟所在地,提醒每一个人。 天地镇海楼的异象已经蔓延到了秘境中,再不离开可就来不及了! 徒有穷和青姑已经带着王子灵离开了,王子灵已经完全脱力,没有了自己御剑的力量。他们还带着侯暮云的遗体,如果不早一点走,恐怕根本赶不及。 紧接着是忍冬,但是她没有独自离开,而是来到了孟七七处,只身挡住了十七。 “你们走。”忍冬回头看向孟七七和沈青崖。 “可是前辈……”孟七七喘着粗气,仍想上前。 “你既然叫我一声前辈,就该听我的。”忍冬长剑前指,目光紧盯着十七,目不斜视。末了,她又说道:“如果周自横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他曾经选错了人,但幸好又遇见了你。” “前辈……”雨水滴进孟七七干涩的眼眶,凉凉的。 “走,我早说过了,我要去找周自横。若有朝一日你能窥破天机,或许我们会在秘境深处再次相遇。”忍冬深吸一口气,摇光剑上光华晕染,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再度朝十七攻去。 十七虽气喘吁吁,看着已狼狈至极,可却还能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一击挡下忍冬。他微喘着气,眸光中闪烁着疯狂的战意,“师娘,我早说过了……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忍冬不言语,昂扬的剑意便代表了她的心意。 沈青崖拉住孟七七,“来不及了,走!” 第148章 极光落 戌时, 天地镇海楼彻底成型, 斑斓的极光在夜空中如薄纱轻扬。洒落的星辰就在这薄纱的网中,也被染上那奇妙而迷离的色彩。此时此刻在蜀中的每一个人都抬头, 他们由衷地惊叹着、赞美着, 为这眼前奇迹般地美景而失神。 妖兽的吼声渐渐小了下去, 夜也静了,噩梦一般的经历仿佛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然而当无数人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山野时, 秘境中的人还在拼命往外赶。秘境中的雨已经不知不觉地停了, 钟声却还在响着。 像是夏日里最后一点萤火,像是干枯大树上最后一片树叶。 那是来自忍冬的钟声, 跨越漫长的距离, 传到妖兽的耳朵里。它们惧怕秘境外那些斑斓的色彩, 于是更疯狂地向钟声奔去。 不停地奔跑、奔跑,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御剑飞驰的孟七七忍不住回头遥望,沈青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用担心,那可是缠花仙子。即便她现在变成了忍冬姑娘, 可她仍然是曾经的天下第一人。” 孟七七怎么能不知道, 他明白忍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去秘境深处找周自横, 从秘境出不出去倒是其次。但明白是一回事,心中能不能过得去又是一回事。 如此想来,沈青崖倒比他更想得开一些。 “走吧。”孟七七抬头看向从各个裂缝中蔓延进来的斑斓极光,速度又快了几分。 与此同时,天姥山上。 苦叶真人的脸色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白,而在他的周身, 天地元力凝成的气旋却越来越浓郁。在外围护法的弟子们一个个都担忧不已地看着苦叶真人,唯恐他支撑不住,而就在这时,青崖上传来了呦呦鹿鸣。 他们霍然转头,就见漫天的斑斓极光,开始下落了! 极光落,星野垂。 漫天的斑斓色彩开始垂落,仿佛连着那漫天的星辰一起,要落在蜀中苍茫的九万大山中,落在无边的旷野上、落在野花开遍的山涧里。 落吧、落吧! 无数人遥望着夜空真切呼唤着,微风吹过草堂,为了日后还能再想起的朗朗读书声,为了这九万山中千千万万的子民,落吧! “轰!”苦叶真人屏住从喉头处涌上的鲜血,一掌拍在地面上。这一掌,耗费了他半生的修为,刹那间,天地元气开始疯狂地倒灌入天姥山。 天姥山这座阵心,在黑夜下开始散发起微弱光芒,直至青崖上的白鹿鹿角上,也有了别样的光泽。 “落!”苦叶真人断喝一声,整片极光便倏然落下。 那一瞬间的华彩,无法描述。众人只觉得大地在颤抖,林中鸟兽惊散,天地元气的流动也在瞬间停滞。 整个天地好像都没了声响,极致的绚烂后,是一颗星星也没有的,极致的寂静。 陈伯衍的心在此时提到了嗓子眼,他霍然站起,几步就走到了崖边。此时的蜀中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祥和,可是满目望去的黑,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成了、成了!”欢呼声在他失声之后响起,震耳欲聋。 修士们急急忙忙向苦叶真人迸去,欣喜的、也焦急地将他扶起,一个个激动得难以名状。 可是阿秀和子鹿呢? 还有其他人呢? 陈伯衍悄然握紧了拳头,夜风吹得他此刻的面容冰冷得有些可怕。 就在这时,远方亮起了一道剑光。那剑光冲破黑暗直达天际,像花火般炸开,像是夜空中最先亮起的一颗星星。 陈伯衍丹田内的小无妄第一时间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是阿秀啊! 于是微风草堂前无数激动的修士们,就看到陈伯衍忽然面露惊喜,而后无妄剑出,载着他如一道流光般向远处疾驰。 远处的山涧中,孟七七和沈青崖、小玉儿三人在最后关头冲出秘境,一个个累得躺在地上大喘气。其实他们本来时间没那么紧迫的,可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裂缝竟然在他们赶到之前就闭合了,他们没办法,只好走另一条路,这才到了此处。 幸亏沈青崖摸索出了裂缝出现的规律,把裂缝大致的分布记在了脑海里,否则今晚恐怕就真的悬了。 “师父。”小玉儿累得经脉都在抽抽,还是爬到孟七七身边,要枕着他的胳膊撒娇。 孟七七揉揉他的脑袋,结果沾了满手的汗,顿时嫌弃地去捏他的脸。小玉儿咯咯地笑,抱着孟七七的胳膊不撒手。 那厢沈青崖已经坐了起来,转头看到远方升起的一道剑光,说道:“青姑他们也出来了。” “那就好……”孟七七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胳膊和肩膀上都有剑伤,内伤也不轻。之前跟十七打的时候,为了躲避他的攻击,还不小心被妖兽咬了一口,想起来就憋闷。 就这么休息了一会儿,忽然,一只大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就看到了陈伯衍英俊的脸。 一句话都没有说,孟七七只是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就被他拉到了怀里。还有一个拖油瓶般的小玉儿,看到俩人抱在一起,他也要抱。 沈青崖连忙把他叫住,“小玉儿来。” 小玉儿这才跑到沈青崖身边,然后一脸羡慕地转头看着陈伯衍。大师兄好高大啊,这样就能随随便便把师父抱在怀里了,真好。 沈青崖莞尔。 然而就在这时,陈伯衍转过头来对他说道:“沈星舟叛变了,沈星竹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沈青崖立刻色变:“怎么回事?” “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如今沈星舟与伯兮被白面具一同接应走了。不过最紧要的还是你小师妹现在的状况,我想她需要你。”陈伯衍道。 闻言,沈青崖再不迟疑,抓起佩剑就立刻往天姥山赶。 孟七七响起星竹小师妹单纯的笑脸,心中也不由发紧,可他现在真的没有力气追过去,便抓紧了陈伯衍的手,问:“星竹小师妹没受伤吧?” “应该没什么大碍,但是她心里的伤,恐怕一时难以愈合。”陈伯衍道。 孟七七沉默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在他看来,不论是陈伯兮还是沈星舟的背叛都显得荒诞无比。这两个人他之前都见过,怎么忽然就都叛变了呢? 那帮白面具,到底是什么来头? “师父,伯兮哥哥出什么事了吗?”小玉儿有些紧张地问。 孟七七一怔,忽然想起来小玉儿还不知晓此事。之前在金陵时,他与陈伯兮处得很不错,还有徒有穷,三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年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俨然已是好友。小玉儿跟着孟七七四处漂泊,朋友不多,也就这几个而已。 可现在…… 孟七七向小玉儿招招手,待他走到近前来,便摸摸他的头说:“小玉儿没事,你伯兮哥哥他只是一时迷了路,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真的吗?”小玉儿的眼睛里透出点点伤心,抿着嘴快要哭出来。他很聪明,他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 “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孟七七笑笑。 小玉儿乖巧地点点头,蹲在师父脚边不说话了,像一只受伤的小狼崽子。 随后陈伯衍帮他们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在这期间孟七七似乎是太累了,倒在陈伯衍身上就睡了过去。 小玉儿也累了,窝在孟七七脚边也睡了过去。 静谧的山涧里,只有陈伯衍一人还醒着,好像比任何时候还要清醒。陈伯兮、沈星舟、季月棠等等,这些人的脸一一在他脑海中浮现,还有沈星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个最后救走陈伯兮和沈星舟的白面具,修为不俗,招式让陈伯衍感觉有点熟悉。 他会是谁? 陈伯衍愈是想,眸中的冷漠之色就愈浓,月夜下照耀着的那张俊脸,显得冷酷异常。那双眼睛就像一个深潭,深不可测、深不见底。 忽然,孟七七动了一下,大约是伤口又在疼,疼得他眉头都皱了起来。 睡梦中的孟七七总是会诚实许多,若是醒着,他一定又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丝毫不肯显露出自己的半分软弱。 陈伯衍握着他的手,低头在他紧簇的眉心轻吻,眸中便又有了些许人的温暖。 一夜无话,翌日天一亮,三人便返回天姥山。 清晨的天姥山,一切都仿佛跟以前一样,丝毫没有因为秘境之事而有所改变。青崖上的白鹿们也已经熟悉了他们的气味,待他们落在青崖上时,还围过来以示欢迎。 它们最喜爱的还是孟七七,因为他的身上有许多沈青崖的味道。 休息了一夜,孟七七已恢复了一些,至少自如行走是没问题的。他第一时间就往小庐里去,然后看到了坐在床头守着星竹小师妹的沈青崖。 他看起来累极了,眼神里藏着深深的心疼和无奈。 孟七七从未见过这么疲惫的沈青崖,在他的记忆里,无论何时沈青崖都是温文尔雅的,有一种孟七七永远都不可能具备的名士之风。 孟七七走过去,伸手按在他的肩上,说:“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帮你看着。” 沈青崖却轻轻摇了摇头,说:“我还是想在这里陪着她,我怕她醒来看不见我。” 就如同当初的你一样,在悲痛绝望之时,却没有等到我回来救你。 第149章 草堂怒 侯暮云的尸骨, 最终被埋葬在了青崖后面的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但这个地方的视野却很开阔, 一眼便可以望到朗朗青天和蜀中的莽苍群山。 墓碑正对着无情峰的方向,希望他泉下有知, 能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孟七七拎着酒壶坐在墓碑前同他喝了最后一场酒, 同饮的还有王子灵这个陪他走过最后一程的人。 王子灵身上缠了许多绷带, 看起来比孟七七还要糟糕,喝酒也喝得很凶。 孟七七便调侃道:“贤侄, 我的酒都要被你喝光了。” 王子灵抱着酒坛子, 醉醺醺地傻笑道:“秘境这事儿终于结束了,我开心啊。” “你真以为结束了?”孟七七笑着问他。 王子灵本能地意识到孟七七接下来说的话一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但他此刻有些醉了, 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不然呢?” 孟七七又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坛酒, 拍开泥封给自己倒了一碗,说:“我换个方式问你,你觉得你努力奋斗了,踢掉王常林坐上家主的位子扬眉吐气之后, 还要干什么?” 王子灵顿住了, 他抱着酒坛子双眼迷离地看着孟七七, 委屈得像个孩子。 孟七七摇摇头,道:“我一直说你运气很好,现在我还是这句话。你真的运气很好,生在一个最好也最好的时代。天姥山只是一个开始罢了,天下共有十九处秘境,而我们现在连敌人的尾巴都抓不住。天机啊天机, 那可是连周自横和缠花仙子那样的人物,都没有参破的秘密……” 听到缠花仙子的名字,王子灵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即他又品出了孟七七话里的意思,眼睛瞪得像铜钱那么圆,“你是说像天姥山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吗?!” “不然我们打个赌?”孟七七说。 “这太疯狂了、太疯狂……”王子灵有些慌乱,天姥山的事情来一次就已经让他们损失惨重,连侯暮云都死了。如果再来一次,那岂不出天下大乱? 孟七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继续道:“妖兽出,天下乱,乱世造英雄。好好喝你的酒吧,不管你是想当一个英雄或者狗熊,好日子都快到头了。” 王子灵一个激灵,酒醒了,讷讷问道:“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我从不说谎话,孤山剑阁孟秀从不说谎……”孟七七说着,拍拍屁股站起来,而后一脚踢在王子灵屁股上,道:“起来起来,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干的,你以为英雄是那么好当的吗?” 王子灵捂着屁股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控诉道:“你不是说还能当狗熊吗?!” 孟七七怒,“上了我的船,你还想自己选吗!你以为我开善堂的啊!” 嘤。王子灵缩了缩脖子,孟七七发起火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怕。为什么他遇到的都是这种人,孟七七是这样,王宛南是这样,温柔的姑娘已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王宛南那个不靠谱的,出事的时候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现在都没出现! “快走,走!”天杀的孟七七还在后面催促,王子灵回头一看,好家伙,这人双手插在衣袖里,像个欺男霸女的地主老爷。 王子灵仿佛被他的恶气感染了,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大步就往前走。此去山高水也阔,干他娘的……谁? “我们去哪儿?”王子灵回头问。 “我看你还是滚回去混吃等死吧!”孟七七要被他气死了,长腿一迈就走到王子灵前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子灵赶紧跟上,“别走嘛,你说要干谁我就干谁,肯定不含糊……” 于是二人密谋一番,中途却又碰到了沈青崖。 孟七七连忙迎上去,蹙眉问:“你不是在陪星竹小师妹么?怎么出来了?” 沈青崖的脸色也稍显沉凝,道:“他们要叫师妹过去问话。” “谁?”孟七七眯起眼。 “是微风草堂那边,我让小玉儿和青姑他们帮我暂时看着师妹了,现在正要过去。”沈青崖道。 “你先别担心,大师侄和我三师兄、还有苦叶真人他们都在草堂,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跟你一起过去。”孟七七说着,招呼上王子灵,三人飞快赶往微风草堂。 孟七七来天姥山那么多天,还是第一次到草堂里来。此时的草堂里,各派的代表都在,一个都没有离去——因为杜光死了。 即便苍门只是一个小门派,可能拥有秘境的小门派,本身实力也就比名门大派差一线而已。如今掌门都死了,如果苍门的秘境出了问题,该如何是好? “此事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个沈星舟反水,导致了杜掌门的惨死。现在这里没有苍门的代表了,没有人替杜掌门喊冤,但是我们必须得给他一个交代!”一个同为小门派掌门的男人义愤填膺地说着,他是真真切切地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仅仅只是一次背叛,就能让杜光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小门派在灾难来临之时又有什么底气去面对? 王家二长老沉吟片刻,道:“李掌门此言不虚,这事儿,确实得给一个交代。我想诸位之所以还留在此处,心中便已有了想法了吧?” 苦叶真人没有说话,倒是阮空庭再次站了出来,说了句公道话:“沈星舟叛变,死在他手下的天姥山弟子也不止一个。天姥山是有责任,应当对苍门上上下下有个交待,但沈星舟已经跑了,他还有同伙,天下之大,要抓住他,谈何容易?逝者已逝,我们现在的首要目的,仍是守住秘境。” “怎么守?”上官宫主的目光直接掠过在场众人,看向了此地最年轻的陈伯衍。 陈伯衍沉声道:“死守。” 王家二长老道:“死守,这话不错,可我们其余各派可没有天地镇海楼这样的利器。还有,如果说还会有其他秘境出事,那么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阴山了吧?” 陈伯衍看着他,没有说话,场面一度有些紧张。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调笑和嘲讽,道:“王家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管得宽啊,陈家守了阴山多少年,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二长老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妙,回头一看,果然是孟七七。 “原来是孟秀,听说你受伤了?”二长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孟七七扫了他一眼,双手背在身后迤迤然走进草堂,问了一圈好,可就没理会二长老。二长老那个气啊,转头又瞥见了走在后面的王子灵,那可就是惊吓了。 那个草包少主怎么会在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王子灵瞪了他一眼,“你谁啊你!竟敢冒充我王家的人!” 二长老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但碍于各派都在,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笑道:“少主,您离家甚久,可能不记得老夫了。老夫王树林,是你的族叔。” 谁知王子灵还不买帐,挑着高低眉说:“我族叔多了去了,你可别骗我。” 二长老:“呵呵……怎么会呢。” “那就好。”王子灵见好就收,随即瞥了眼孟七七,而后清了清嗓子,道:“既然我来了,王家的事儿就由我说了算吧。” 好大的口气。 王树林心中冷哼一声,正要出声把这跳梁小丑压下去,那厢孟七七便开口了,瞬间把目光都给吸引了过去。 “真人,听说诸位要请沈星竹前来问话,我刚好在那儿,就替大家问了。不知大家可否听我一言?”孟七七道。 替大家问了? 众人面面相觑,阮空庭道:“但说无妨。” 孟七七便把沈星竹说给他们听的,又重复了一遍。这中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若让沈星竹自己前来接受盘问,以她现在的状况,恐怕会承受不住。 沈青崖亦道:“师父、诸位前辈,小师妹绝无半分隐瞒,亦不是沈星舟之同谋,请诸位明鉴。” 上官宫主沉吟片刻,道:“他们是亲兄妹,关系非常人可比,你可能担保?” “青崖愿意担保。”沈青崖郑重点头。 可仍有人不信,道:“沈星舟的叛变让我们损失惨重,我们不得不防啊!” 孟七七冷冷一眼扫过去,道:“沈星竹已经及时示警了,有弟子可以为她作证,只是很遗憾还是迟了一步。此事错在沈星舟,错在我们所有人都不够警惕。诸位可敢保证,你们的门派中就没有奸细的存在?” “你……”那人被孟七七堵得噎住。 空明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孟施主这话严重了。” “严重吗?一点儿都不严重。”孟七七摇摇头,道:“我想诸位还是不够了解此事的严重性,你们知道秘境里还死了谁啊?无情峰峰主侯暮云。”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他们都不知道侯暮云也在此处,更不知道他竟然死在了秘境内。 孟七七走到草堂正中,转身,冷冽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的脸,道:“侯前辈敲响了钟声,死得壮烈。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都不应该让这种牺牲再次重演。秘境失控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人为的灾祸,我们现在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连下一个会轮到谁都没有定论,他们能在天姥山安插一个沈星舟,就能在其他地方安插无数个沈星舟,你们难道忘了还有一个陈伯兮吗?诸位现在还在这里揪着一个姑娘家不放,是不是太过悠闲了一点?” 孟七七这话,几乎涵盖了所有人。 “孟秀你是不是太过狂妄了一些!”北斗门的长老忍无可忍,站起来大声斥责。 王子灵立刻跟被蛇咬了一样跳起来,“你就不狂妄了?这里那么多前辈都没有说话,你算什么?!” “你……” “你什么你?你去敲钟了吗?你杀了多少妖兽?天地镇海楼是你开启的吗?从头到尾都在这儿瞎逼逼,你有什么资格指着我鼻子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王子灵勃然大怒。 北斗门的长老被气到满面涨红,阮空庭忙岔开话题,道:“孟仙君是否知道了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 孟七七心中却有犹豫,现在的仙门,人心不齐,像王家、北斗门这样只求自身强大的,很难做到与其他门派同心协力。至少,不能跟已有旧怨的孤山剑阁同心协力。 可此事事关重大,若在此时还要遮遮掩掩,搞派系斗争,未免因小失大。 思及此,孟七七心中有了决断,道:“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救走沈星舟的那伙人都戴着白面具。而在几年前,同样是这伙戴着白面具的人,将我小师叔周自横逼进了不归林。还有,钟的秘密,也是他们最先发现,而后才被我知晓的。这一伙人潜伏的时间一定不短,他们知道的秘密恐怕比我们多得多,而且是有计划地在不断铲除仙门的中坚力量,从我小师叔到侯暮云,甚至是上次在金陵城中失踪的北斗门的于尧长老,我也怀疑是他们下的手。” 话音落下,无异于一道惊雷,落在众人心间。 这还没完,陈伯衍又道:“裂缝的出现绝非偶然,阴山亦有先例,请诸位早做防范。” 闻言,大家是真惊住了,一人霍然站起,质问道:“既然早有先例,为何拖到现在才讲?!” 他愤怒,此间所有人几乎都能感受到这种愤怒。如果陈家早一点对外公布,那或许此次天姥山的意外就能避免,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了。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陈伯衍没有作任何解释,只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南岛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诸位不觉得奇怪吗?” “这……”这一下,众人就不只是惊怒了,而是惊悚。 恰在这时,一个天姥山弟子急匆匆从外头奔进来,顾不上任何礼仪,便直接冲到苦叶真人面前跪下,将一封信呈上:“南岛来信!” 南岛? 所有人齐齐望去,就见那信封上竟然还粘着血。苦叶真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拆信阅过,只是瞬息,他那张因为消耗过大而显得愈发苍白、枯槁的脸,就已遍布阴云。 “南岛危矣!” 苍老的声音,蓦地添了无数悲凉。 第150章 两条线 南岛, 悉数沦陷。 南方诸岛远离陆地, 大大小小的岛屿遍布海上,常靠船只通行。海上罡风比陆地更甚, 即便是修士御剑, 也得花一些时间才能抵达岸上, 这便是为何南岛秘境破裂,可消息却迟迟没有传入中原的原因。 也恰恰因为这个原因, 南岛的秘境虽然出了问题, 可从裂缝中涌出来的妖兽却也因为无法直接渡水的缘故,没有对岸上的百姓造成什么大的伤害。 可是南岛岛屿众多, 并无统一的门派, 大家都太过分散, 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于是留在岛上的修士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就在两日前,修士和妖兽的尸体飘到了岸边,被渔民捕获, 南岛的变故才展露在众人眼前。而现在递到苦叶真人的血书, 便是南岛的散修们拼死传递出来的。 一封血书, 在微风草堂所有人手中一一传阅,气氛沉寂得可怕。 苦叶真人长叹一声,道:“我们以为我们挡住了妖兽,不惜牺牲一个秘境为代价,可谁知他们的真正目标却是南岛。” 闻言,所有人心下一沉。他们在天姥山面对的, 还只是妖兽、只是妖兽而已,一个沈星舟至多能杀死一个杜光,还不足为惧。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敌人竟全聚集在南岛,难怪蜀中只出现了寥寥几个白面具。 阮空庭沉声道:“如此想来,天姥山或许只是一个饵。这里是中原仙门的重中之重,一旦出事必定群雄聚至,所以敌人巧妙地放弃了这里,还在最后搞了一点不大不小的破坏,来让我们坚信这里才是对方的目标。而南岛地处偏远,即便我们在最后关头发现猫腻,也必定来不及救援。” “素衣侯所言甚是。”孟七七的三师兄裴元亦沉声道:“敌人比我们狡猾得多,可谓老谋深算了。” 上官宫主更是已满面寒冰,道:“我也赞同素衣侯的说法,当务之急,还是先派人去南岛了解情况。妖兽今日无法上岸,不代表明日不能上岸,仙门绝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地方。” 此时此刻,再无人唱反调,即便是王二长老,也识相地闭上了嘴。火已经烧起来了,此时不扑火,等烧到眉毛上就晚了! 只是对于如何与朝廷协商、派谁去南岛、派多少人去,诸人还有分歧。有些非掌门亲来的,感觉到了事情的棘手,都纷纷往自家门派报信,不敢有丝毫耽搁。 讨论的结果是由距离南岛最近的五侯府前去查探,孤山剑阁和浮图寺随后支援,至于王家,因为地处金陵繁华之处,暂不能动。其余各派各自回去巩固秘境,严加防范。而获得众人一致认可的是——依据祖训,阴山不能有失。 于是陈伯衍即将返回阴山,孟七七思虑半日后,却决定前往南岛。 他还没敢把这决定告诉陈伯衍,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办。走出微风草堂后,三人走在回青崖的路上,孟七七问沈青崖:“四海堂都消息了吗?” 沈青崖深吸一口气,抛去脑海中繁杂的思绪,道:“有。雾圩镇被毁,四海堂被迫撤离,如今他们在另一个镇子上驻扎。我已派师弟们前去与他们交涉,以购买伤药的名义请他们前往天姥山。他们一口答应,预计今日下午便会陆续把东西送到。” “你仍觉得海茶商会有问题?”陈伯衍问。 “没错。”孟七七眯起眼,这就是一种直觉。那海茶商会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太可疑了。说他们与秘境的事一点瓜葛都没有,孟七七绝对不信。 “屈平有问题。”陈伯衍道:“我在与伯兮交手时,有一个白面具的身手与他很像。” “你之前与屈平交过手吗?”孟七七疑惑。 “但是我看到过。”陈伯衍答。 孟七七挑了挑眉,这天才一般的答案,怎么就让人那么不爽呢。末了,孟七七道:“总而言之我们先会会蜀中四海堂再说。” 午后,蜀中四海堂的人果然到了。 为了表示重视,分堂堂主仲秋亲自来送货,沈青崖的师叔蓑笠翁接待了他们。他们在外面谈,孟七七和陈伯衍就躲在里屋偷听,沈青崖则赶回去陪星竹小师妹了。 仲秋与蓑笠翁的谈话泛善可陈,无非是清点了一些药材,而后对天姥山遭逢大难感到沉痛。 仲秋又道:“我们海茶商会一向与仙门共进退,此次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这些药材,就权当我们的一点微薄心意。另外还有复元丹三百颗、续骨丹三百颗、生血丹三百颗,请蓑笠翁前辈收下,代为分发给受伤弟子。” 蓑笠翁微愣,随即道:“仲堂主有心了,只是我们修士皮糙肉厚,受点伤不断什么。蜀中各处都有百姓伤亡,屋舍破损严重,朝廷的救济恐怕还得等一段时间,不如把这些丹药都换成粮食和木材沙石,分发到蜀中各处,你看如何?” “前辈高义。”仲秋郑重道:“前辈不必担心,海茶取天下财,断不会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丹药还请前辈继续收下,其他地方我们也会尽力帮忙的。” 如此再三,蓑笠翁才收下了这份大礼。 里屋的孟七七喝着茶,道:“海茶这一手收拢人心好像一直做得不错,这说得情真意切的,连我都要被感动了。” “或许,他说的话也不是做假。”陈伯衍道。 “怎么说?”孟七七问。 陈伯衍缓缓道来:“你还记得上次子鹿在神京四海堂发现的两个不同的徽章吗?海茶对外的徽章一直是一朵单瓣海棠,可是子鹿却看到了一朵重瓣海棠。这显然不可能是某个人的恶作剧,那就说明——海茶内可能存在分工不同的两拨人。” 闻言,孟七七思忖片刻,道:“我猜猜:单瓣在明,负责做生意敛财,扩张人脉。重瓣在暗,这些人应该才是掌握着海茶真正核心的人,如果说白面具真的跟海茶有关系,上次子鹿在屈平那里发现了重瓣的图案,而这次你又恰好在这里碰到了一个与屈平功法有些相似的白面具,岂不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说罢,孟七七又想到了什么,快速说道:“单瓣在明的人,或许并不知道那些白面具的存在,至少底下的人应该是不知道的。这样一来,即便出了事,他们也能理直气壮地摆脱嫌疑,甚至尽心尽力地帮忙,因为他们心中根本没有鬼。” 陈伯衍看着孟七七微微发亮的眸子,眼底带上了一丝笑意,“小师叔觉得这个仲秋知道吗?” “不一定,这充其量也不过是我的推测罢了。但如果我的推测是真的,那么对方法手中的这些棋子就活了,有太多的可能性了。”孟七七道。 说罢,两人从后门出去,吩咐小玉儿在仲秋离开的必经之路上等候,把人请到青崖上去。 孟七七在小庐前摆了一张茶桌,天地悠悠间,一片翠绿的青崖上白鹿在游荡,风吹过它们脚下的白色小花,一直吹过孟七七纱衣的裙摆。 四周静谧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座小庐,和小庐前的孟七七。 仲秋远远地便瞧见那仿佛与他隔着云端的仙君,眸中不由露出几丝郑重,而后加快脚步来到孟七七跟前,“见过孟仙君。” 孟七七也不与他绕弯,瞥了他一眼,开门见山道:“燕洲的季堂主可知会过你了?” 仲秋态度恭敬,道:“知会过了,不知仙君有何事需要帮忙?”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想请你们帮我注意一个人的消息。”孟七七道。 “谁?”仲秋问。 “陈伯兮。”孟七七拎起茶壶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你也知道,那是我大师侄的弟弟。如今他不知所踪,让我大师侄心情很不好,我作为长辈,当然要为他操心一二。”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仲秋点头。 “之前仲堂主可与天姥山的沈星舟打过交道?”孟七七状似无意地继续问道。 闻言,仲秋微微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天姥山偶尔会派人来四海堂采买,负责采买的就是这位沈星舟。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对他印象不错,可谁知他竟会做出那等事,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 “谁能想到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孟七七幽幽说道。 仲秋忙道:“仙君切莫伤怀才是。” 孟七七微微一笑:“那便麻烦仲堂主了,海茶的人手遍布天下,若有人碰到这两位,还请递个消息给我。” 仲秋抱拳:“请仙君放心。” 随后孟七七又与他聊了几句,仲秋便告辞离去。四海堂中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他不能多留。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青崖上,陈伯衍从小庐里走出来,道:“看出什么了吗?” 孟七七眯起眼:“他装得毫无破绽,说话情真意切,好像真的对白面具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或许他真的不知道,也说不一定。”陈伯衍道。 “如果他真不知道,那才好了。”孟七七说着,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悠悠说道:“你觉得,如果海茶内部真的存在单瓣与重瓣的分别,如果那些一心只做生意,还具备良善的人,知道了另一部分人的所作所为,会怎么样?” “小师叔所言甚至。”陈伯衍道。 末了,他又望着孟七七,深邃的眸子紧盯着他,说:“所以,现在小师叔打算去哪儿?阴山,还是南岛?” 第151章 离别意 该来的还是来了。 孟七七回头看他, 嘴角带着一丝讨好的笑, 道:“你都猜到了?” 陈伯衍上前一步将他堵在自己与茶桌之间,单手绕过孟七七的胳膊撑在茶桌上, 面无表情地问:“小玉儿都猜得出来的事情, 小师叔觉得我看不出来吗?” 生存空间被挤压, 孟七七只得往后仰,然后看着近在迟尺的俊脸, 道:“那是, 我家大师侄英明神武,什么都瞒不过你。” “拍马屁也没有用的。”陈伯衍冷声道。 孟七七却笑了, 伸手抚上陈伯衍的脸颊, 调笑道:“我家芳君这么离不开我, 以后该如何是好呢?要不你把小师叔栓裤腰带上,这样我就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了。” “小师叔。”陈伯衍眸光幽深,丹田里的无妄更像吃了什么药一样,片刻不得安宁。 烦躁、不安。 以及, 想要彻底地堵住那张嘴。 “唔……”孟七七倏然被陈伯衍压倒在茶桌上, 一点儿都没有防备得被顶开牙关, 唇舌交缠,整个鼻翼间都是陈伯衍的气息。 身上的衣服被撕扯着,那件薄薄的纱衣一点儿防御的效用都没有,里头的衣服也不咋地。那只还带着冰凉气息的手钻进他衣服里的时候,孟七七还在想——回去得跟师兄提一提,什么时候他们剑阁也去收购一些冰蚕丝, 既能防暑又能防撕。 不过这不太妙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伤风败俗。 “嘶。”孟七七忽然觉得舌尖一痛,忙推开陈伯衍来,喘着气瞪着他。 陈伯衍却满不在乎地用大拇指拂去唇上的血,问:“刚才在想什么?” 孟七七从茶桌上坐起来,拢了拢衣服,道:“想你个伤风败俗的败类。” 陈伯衍便重又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说:“那是你发情。” 那声音真是低沉得可怕,孟七七能感觉到那只手又在他腰间作乱,忙一把抓住,“你把这儿的白鹿都教坏了,这样不好吧?” 陈伯衍抬头望去,就见青崖上的白鹿们都抬头往这里看来,目不转睛。还有几只歪着脑袋,好似在想那边那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 “好了,子鹿和星竹小师妹还在里面呢。”孟七七安抚着对方,主动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耳畔亲了亲。 陈伯衍的手缓缓收紧,仿佛要把孟七七勒进自己的骨血中。有些东西有些人,失去过一次之后,再次的分别就会变得异常可怕。 在面对其他问题是,他都能保持异于常人的冷静,甚至说是冷酷。就好像一把没有七情六欲的剑。 可是这把剑,始终为孟七七而嗡鸣着。 “我在阴山等你。”陈伯衍道。 此去阴山,恐怕便无法再轻易离开了。那是最容易失守的地方,一旦回去,就要有死守的觉悟。 孟七七正欲点头,陈伯衍忽然又说道:“若你不来,我便毁了阴山,再来找你。” 孟七七怔住。 陈伯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去找他的。若孟七七失约,一定是他死了。“毁了阴山,再来找你”,陈伯衍总是用这种平静到令人发指的语气说让人心惊胆战的话。 孟七七长舒了一口气,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就算变成厉鬼,我也会缠着你的。” 陈伯衍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孟七七继续说:“我恨那些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人,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好。”陈伯衍还是那个字,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孟七七抬头,两人再度交换一个热烈的吻。屋里的沈青崖透过纸窗看到那两个模糊的黏在一起的身影,微微笑了笑。 而后他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沈星竹,默默地帮她掖了掖被角。她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簇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一点泪水。 沈青崖伸手替她抚平眉心的褶皱,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 她似乎感觉到了,睡脸变得安宁了许多。沈青崖便把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拍着,像小时候那样,哄她入睡。 睡吧,醒来之后,一切总会变好的。 孟七七与陈伯衍没有逗留多久,便各自离开。陈伯衍独自赶回阴山,孟七七则带着前来天姥山帮忙的剑阁弟子赶往南岛。 离开的时候孟七七碰上了阮空庭,双方正好顺道,便一起走了。 至于王子灵,他终于收到了王宛南的消息,于是一个人偷偷摸摸从后山的小路下去,在山脚下碰到了正在烤山鸡的王宛南。 “你怎么又在吃鸡,鸡跟你有仇啊!”王子灵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出气,他一看到王宛南就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气,气得快炸掉了。 王宛南瞅了他一眼,说:“你吃不吃啊?” 王子灵顿时泄了气,一屁股坐下来,“吃啊。” “我不是不救你,那会儿看你被一个漂亮姑娘救了,所以我就没出手嘛。”王宛南好歹解释了一句。 王子灵听着心里好受多了,又问:“那你后来去哪儿了?” 王宛南便瞪了他一眼,说:“你跟她屁股后头一头钻进了裂缝,那裂缝在你们进去之后就关了,我哪儿找你去啊!你还说我!” 王子灵讪笑,忙岔开话题,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王宛南抄起已经烤好的烧鸡,用不知道哪儿来的大叶子包好,然后一脚把篝火踩灭,道:“回金陵。” “跟孟七七说的一样。”王子灵道。 “废话。”王宛南翻了个白眼,说:“现在不回去夺权,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有预感,王家一定不会安然躲过此劫。你是王家的少主,危难关头,你必须待在王家,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王家真正的主人。” 王子灵顿时觉得压力如山倒,可想到秘境中的那一幕幕,胆小的心又坚韧起来。 一日后,各派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天姥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傍晚,沈青崖满怀沉重地从微风草堂出来,迎着晚风快不走回青崖。他刚刚接受了将杜光遗体送回苍门的任务,他得代天姥山前去赔罪。 他是大师兄,责无旁贷。 可是他放心不下沈星竹,又更不放心带她同去。他能感觉到师弟师妹们最近对待沈星竹的态度变得很小心翼翼,这当然不是大家在怀疑她,只是…… 沈青崖快步回到小庐前,迎面正好撞上一个师弟从小庐里出来。他提着篮子,刚好送饭出来。 “大师兄。” “她怎么样了?” “小师妹只是坐着,看着仍是没什么精神。”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吃饭吧。” 两人只是平静地交流,可眼中的担忧是一样的。随后沈青崖快步走进屋里,就看到沈星竹坐在书桌前,看着桌上摆着的一束还沾着水珠的小白花,怔怔出神。 “星竹?”沈青崖走过去。 沈星竹回过头来,好不容易露出一个微笑,说:“大师兄你回来啦。” 沈青崖揉了揉她的发顶,问:“这是七师弟给你摘的花吗?” 沈星竹点点头:“嗯。” “如果你喜欢的话,大师兄以后天天给你摘,好不好?”沈青崖温柔地问。 “好啊。”沈星竹喜欢这种虽然单调,却很可爱的小白花,它没有牡丹的富贵没有桂花的香味,普通得随处可见,但沈星竹就是觉得它很漂亮。 如果开满一整个青崖的话,一定很漂亮。 沈青崖看到她眸中升起的向往,心中的大石终于稍稍落地。他拿起花插在花瓶里,布置好碗筷,笑说:“先吃饭吧。” 两人便面对面坐下,吃着朴素的三菜一汤。 沈星竹夹了一筷蘑菇放到沈青崖碗里,“大师兄吃,七师兄说这是他们刚采的,特别新鲜。” “好。”沈青崖一点儿不含糊地把蘑菇吃下去,几下就没了。 沈星竹便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端着饭碗看他吃完,满心欢喜。她想,此时此刻的他们就像刚成亲的夫妻一样,特别好。 大师兄从来不把山外面的悲欢离合带回来给她,她就在所有人的细心呵护下慢慢长大。长大了,就能嫁给大师兄了。 她从小就这么念叨着、念叨着,大家都笑呵呵的。 长大之后她会害羞了,就不再这么念了。可是整个天姥山都默认她会嫁给大师兄,大师兄也收下了她丑丑的荷包,对她爱护有加。 她无数次相对大师兄说——我一见到你啊,便心生欢喜。 沈星竹这般想着,又偷偷地去瞧她大师兄。 沈青崖便温和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快吃吧。” 吃完饭后沈青崖见她状况还好,便把碗筷送了回去。再次回来的时候,他就看到沈星竹正在小庐前喂白鹿。 一大群白鹿围在她的身边,他的小师妹穿着淡青的衣裙,像个小仙子一样。 沈青崖的心中却升起一丝担忧,大步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说:“手怎么这么凉?回屋吧。” 沈星竹摇头,“我们再在外面坐一会会儿好不好啊?我一直待在屋里,太闷了。” 沈青崖心软了,他禁不住沈星竹这样撒娇,于是便跟她坐在孟七七那天坐过的大石头上,微微侧着身,替她挡住山外来的风。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两只白鹿走过来趴在他们脚边,安心地睡了。 良久,沈星竹拿出一块手帕来,帕子里包着两颗糖,递到沈青崖面前说:“大师兄吃糖吗?” 沈青崖摇摇头:“你吃吧。” “这是我特意省下来的呢,师叔给我的,说是从很远很远的海的那边带回来的呢。我一颗,你一颗,好不好?”沈星竹又把糖往前递了递。 “好吧。”沈青崖便主动挑了一颗,看着沈星竹把另外一颗吃下去,这才把糖放进嘴里。 糖很甜,沈星竹把头靠在沈青崖肩上,断断续续地跟他说着话。起初沈青崖还会应几句,可后来他就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渐渐地就睡着了,没了声息。 沈星竹却好似不知道一般,继续靠在他肩上,慢慢说着:“这几天大家都来安慰我了,师兄师姐们都给我带了好吃的,还有花……凌师姐也来看我了,若凡师兄死了,她都没有怪我,她特别特别好、特别特别温柔……” 本该睡着的白鹿忽然抬起头来,一滴眼泪滴在它的鹿角上。它仰头懵懂地看着泪如雨下的沈星竹,眨眨眼,歪着脑袋不明所以。 “她都没有怪我……”沈星竹低声地哭了起来,转头把脸埋在沈青崖的手臂上,泪水染湿了他的衣服。 呜咽之声,在青崖上流淌着,从最初的压抑到后来的泣不成声。 “大家都说不是我的错,所有人都对我那么好……可是、可是我都看见了,那是我哥哥啊……”沈星竹抱着沈青崖的胳膊,像抱着一根浮木,哭红的眼睛望着他,哽咽着说:“我过不了自己那关,大师兄……对不起、对不起……” 沈青崖还睡着,他似乎很累了,眉宇间有抹不去的担忧。 沈星竹站起来最后抱了他一次,像以往很多次沈青崖对她做的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大师兄,我一见到你啊,便心生欢喜。 余生绵长,但愿山水再有期。 第152章 月牙岛 南岛。 海岸边渔村中的百姓已经撤了大半, 代之以从各地赶来的修士, 其中以五侯府的门生为首。孟七七与阮空庭一行人赶到时正是白天,三三两两的修士坐在树下, 以防被烈日炙烤——如果忽略掉被血染红的海岸, 不断被清扫到海中的妖兽尸体以及海上升起的不正常的迷雾的话。 前来接应的是老熟人姚关, 他比大家早一日抵达,甫一见面就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妖兽开始渡水了。” 孟七七蹙眉, “上岸了吗?” “都被我们杀了,但是情况并不容乐观。如果不是我们五侯府及时赶到, 就凭这周围那些散修, 根本拦不住。而且妖兽是夜里渡水的, 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天亮的时候就没有妖兽再来了,它们好像生出灵智来了一样,还会挑时间。”姚关道。 孟七七道:“即便没有灵智,那些白面具也可以通过某种办法驱使它们。” 在来的路上, 孟七七已与阮空庭交待过有关御兽决之事。阮空庭思忖片刻, 问:“小满呢?” 小满就是金满, 姚关答道:“二哥带人去岛上探情况了,一早刚走的。” 阮空庭微微蹙眉,随即问孟七七:“孟仙君以为如何?是在此等候小满归来,还是直接赴岛查探?” “此事宜快不宜迟,我立刻出发去岛上接应金侯爷,还请阮侯镇守此处。”孟七七脑子转得飞快, 且没有半分犹豫。 姚关连忙请命,“我与他同去!” 阮空庭看着他们年轻的脸,有些放心不下。可想到这一路上孟七七所表现出的沉稳和智慧,以及他在天姥山的表现,他略作思忖,便道:“千万要小心,如有不对,立刻回撤。我会准备人手随时接应。” “好!”姚关姚关高声应下,可见是迫不及待要去岛上找金满,心中担心得很。 略作准备,一行人便朝海岛进发。只是在出发前,姚关刚点好人手,就看到孟七七在一旁笑眯眯地向他招了招手。 姚关狐疑地走过去,听完孟七七的话,直觉得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姚关带了十位五侯府的门生,孟七七则只带了小玉儿一人,徒有穷和青姑等人都被他留在岸上策应。岛上太危险了,无数的妖兽和未知的敌人都在那儿,如若遇到危险,孟七七也只能顾得上一人。 另外,他还需要人留在那儿等信。 这关于秘境的整件事情,不是一个把因为所以解开了就可以得到答案的谜题,而是一个九连环。所有的事情都环环相扣,一件事情的发生并不会等上一件事情的结束。 也就是说,当他在岛上的时候,很有可能远方已经发生了另外的变故。 御剑穿过海上迷雾,迷雾中罡风凛冽,稍有不慎便会吹得人失去方向。孟七七担心小玉儿年纪小,扛不住,于是就让他站在自己的秀剑上,从身后抱着他的腰。 “前面就是无心岛了!”姚关大喊一声。 无心岛是距离海岸边最近的岛,南岛号称十二连岛潮海平,无心岛在十二座海岛中算不上最大,却也不算小。 “先等等!”孟七七叫住准备下落的姚关,拍了拍小玉儿抓在他腰上的手。 小玉儿立刻解开眼罩,那只一直被遮住的左眼睁开来,穿透迷雾向海岛望去。孟七七带着他在海岛上空盘旋几周,小玉儿全神贯注地盯着,而后道:“这岛上好像没人,都是妖兽,师父!” 孟七七随即朝姚关喊:“去下一个!” 姚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得跟着。 小玉儿则赶紧闭上了眼,不敢多看。又过了一会儿,众人又来到下一座月牙岛。妖兽的吼声隔着老远就穿透迷雾而来。 姚关深吸一口气,再继续御剑的话,恐怕等他们落在岛上时,五侯府的门生就已经消耗过大了。而这座岛上妖兽的数量超出了预期,无论选择继续前往下一座岛还是留在这里,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他不由看向孟七七,迷雾中那师徒两个还在专心致志地往下看。 忽然,小玉儿喊了一声:“师父,有人!” 妖兽太多,偷偷潜入是不可能的,孟七七当机立断:“落!” 话音落下,秀剑便化作一道流光,带着两人直直地往月牙岛落去。姚关立刻跟上,保险起见,一行十余人先后落在屋顶或者树上。 此时他们正好落在其中一户大宅院的院内,姚关四下扫了一眼,看到各处乱窜的妖兽,咋舌道:“这怎么跟捅了妖兽老窝一样,也太多了吧。” 南岛的人本就不多,每座岛上的住户最多也就十几二十几户,其中不乏出门在外的。所以一开始他们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岛上可能已经没有活口了。 可照这情形来看,岂止是没有活口,恐怕连尸骨都不剩了。 孟七七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立刻提醒道:“大家先不要分散。” 说罢,他拍拍小玉儿,“刚才看到的人在哪儿?” 小玉儿摸着背后的弓,严肃道:“就在这栋宅子里,可能在后院。那个身影只是一闪而过,我也没有看清楚。” 一个身影?是金满?还是白面具? “小玉儿,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了吗?”孟七七问。 “小玉儿记住了。” “好,我们这一次就靠你了。”孟七七随即又转头给姚关打了个手势。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在孟七七没有下达具体指令之前,只要看见带白面具的人,见之即杀,不留活口。 姚关郑重点头,抬手朝身后的门生挥了一挥,大家便自发分成两个小队,分别从左右两侧进入内院。 孟七七与姚关、小玉儿三人居中,一共十三人,飞快扑向未知的内院。 战斗,一触即发。 孟七七刚刚在内院露头,令人烦躁的笛声就想了起来。妖兽受到驱使,纷纷狂躁地向众人扑去。 有笛声,肯定是敌人。 “在那儿!”小玉儿一眼就瞧见了那个戴着白面具的人,反手取下长弓,立刻“嗖嗖嗖”三箭连射阻断他去路。 “杀!”姚关二话不说冲将过去,一马当先。 孟七七却不急着上前,目光扫过左右——这里不该只有一个人才对。在他们之前,包括金满在内已经有几拨人来到了岛上,即便分散在十二座岛,对方也应该有所警惕。 偌大一座月牙岛,怎么会只派一个人在这里? 还是说,其余人都在别处? “速战速决!”孟七七掷出环首刀,长刀破风而去,直直地盯入白面具身前的柱子上。白面具立刻矮身一个滑铲避过,而此时,姚关已然杀到。 数十人围攻之下,白面具已然来不及再吹响笛声。 孟七七抬手就是一道莲华,剑光落满了庭院,妖兽们瞬间伏尸满地,更不可能再为白面具分担危险。 “赶快,把人给我宰了!”姚关断喝一声,五侯府的门生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围追堵截,终于把白面具斩于剑下。 姚关冷哼一声,过去一脚踢开面具,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不认识啊,这可不好办。 他转头看向孟七七,孟七七此时站在妖兽的尸体旁看着自己持剑的手,似在感受着厮杀的余韵。这样的孟七七,眼睛亮亮的,充满神光,有点吓人。 其实孟七七只是在感受自己力量的增长,他在对战十七时开启了禁术,可直到现在禁术还未接触,而且没有任何虚弱的痕迹。 这简直太妙了。 禁术的存在,有利有弊。利好之处不光光在于让他在短时间内提升实力来对敌,而在于对更高境界的提前窥探。 一个从没有接触过更广阔天空的人,和一个偶尔能去看一眼的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而此时的孟七七,显然已经在这种状态下停留了许久。 他感觉自己又快破境了。 “孟秀?”姚关喊了一声。 孟七七回过神来,目光扫到姚关脚边的尸体,心思一转,道:“把他吊起来。” “什么?”姚关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把他吊起来,找个最高的地方,示众。”孟七七很肯定地告诉他他没有听错,目光一扫,就扫到了最高处。 “就那儿吧,就把他挂在那棵最高的树上。” 姚关知道他狠,可没想到他真狠。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他忍不住问:“你就不怕把人都给招来,万一我们打不过怎么办?” “不是还有妖兽吗?”孟七七跃上树干随手摘下一片叶子。他之前就觉得那笛声跟周自横教他的树笛有相似之处,如今再听一遍,那感觉更强烈了。 他感觉他也能吹出来。 姚关仍有犹豫,“这座岛上或许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不可能的。”孟七七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扫过四周,道:“你看这里,出事时这里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一具人的骸骨,连半截骨头、一块碎肉都没有。” 闻言,姚关一惊——好像是这样的。他们从外面杀到里面,地面上干干净净,好像真的一点尸骨都没有发现。 妖兽即便吃得再干净,也得从牙齿缝里漏点渣出来吧? 孟七七继续道:“而且,月牙岛是除了无心岛外距离海岸最近的岛,可是之前到岛上的人呢?都去哪儿了?他们难道都心有灵犀地跑到更深处的岛上去了吗?” 姚关一听,更觉得古怪了。不止古怪,还惊悚,这青天白日的莫名冒出冷汗来。 “这岛上一定还有古怪,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进行。我留在这儿,你带着你的人手,悄悄从后门出去。如果不能以静制动,那我们只好大干一场,寻求契机。”孟七七道。 第153章 钟与笛 姚关带着人,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栋房子。因为之前的厮杀, 孟七七甚至用上了莲华,而此处又不是裂缝所在地, 所以周围的妖兽为之一空, 恰好方便了他们的离开。 一行人飞快地挑妖兽稀少的路走, 尽量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查探。 大家都很小心翼翼,既不敢拖延时间, 又不敢冒进。但好在五侯府的门生里多是掌握着奇奇怪怪技能的异人, 其中一个抓了把药粉往大家身上一撒,熟悉的腥臭味便飘散开来。 撒完他还颇为肉痛地把空瓶子收起来, 道:“这药粉能麻痹妖兽的嗅觉, 但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我也就只有这点了。” 另一个从须弥戒中掏出了一把竹子做假蛇往地上一扔,手中掐诀默念几声,那些假蛇的七寸处闪过一道亮光,便齐齐摆动尾巴向四周游去, 似活的一般。 “那么小的阵法你真刻上去了?”同伴问。 那人得意地眨眨眼, 可下一瞬, 他神色骤变,低声道:“一条已经失去感应,附近有妖兽、或人,我们赶快走。” 众人连忙往四周散开,姚关躲在树上,朝另一人打了个手势, 那人便悄悄地向那条蛇所在地摸过去。 与此同时,笛声从最初的那栋房子里传了出来。那笛声断断续续的,吹的人像是不太熟练,仍在摸索。 姚关不由想起出发前孟七七叫他过去叮嘱他的话——“我们上岛不是去救人的,而是去杀人的。必要的时候我就是你们的饵,无论你们杀人也好,把岛击沉也好,不要手软。想办法去查清岛上的变故,如果连这点都办不到,我就让金满把你这无能之辈逐出五侯府。” 姚关听得牙痒痒,问:“为什么你不去查,我来做这个饵?” 孟七七挑眉含笑道:“让你去做饵你就死了,身手不够脑子也不够灵活。” 姚关真的要气死了,他好歹也是五侯之一,虽然是后来填补上去的,可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气死了气死了,只有去杀个人才能冷静一下了。 此时此刻,孟七七正坐在屋顶上,正对着那具被挂在树上的尸体,不断地尝试吹出正确的曲调。 可是不对,依旧不对,孟七七吹破了好几片叶子,都抓不住正确的曲调。 到底是什么调子呢?孟七七记忆力过人,自觉刚才吹出的调子已与当初听到的没什么两样,可是那些妖兽完全没有被他的笛声影响。 “你知道怎么吹吗?”孟七七问那具尸体。 尸体被风吹着晃了晃,没有回答他。 小玉儿静静地托着腮坐在他师父身边,他的眼罩已经带回去了,此刻又是一只独眼走天下。他又听师父吹了一会儿,四周还没有人来,于是忍不住问:“师父,这个和钟声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钟声只是吸引妖兽,这笛声却能操控妖兽,这不一样……”说着,孟七七的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他看着手中的树叶,喃喃道:“不一样吗?” 无论是秘境中的建筑还是古钟,毫无疑问都是人造的,妖兽不会有这样的能力。既然是人造的,那么它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要防御或斩杀妖兽。 钟声还可以有一个示警的作用,就像烽火台那样。但它的效用无外乎也就是这三种,可吸引妖兽往山上冲算什么?把它们聚集起来一波杀死吗? 孟七七又不由想起了周自横留在赵海平那儿的那张曲谱,曲谱上有不同乐器的标识,其中就有钟。 当这份曲谱被完整演绎出来之后,会是什么效果?会像陈家的战歌一样砥砺士气,还是像子鹿的琴声一样杀敌? 不管怎么说,敲响钟声只是最初的一步,关键在于怎么运用它。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一定还暗藏着他没有领略到的智慧。 那这能够御兽的笛声,跟那份曲谱有关系吗? 那个曲谱的旋律是什么? 孟七七仔细回想着,沈青崖弹奏过它,虽不能说完全还原,可至少只有一点契合的。他当即按照记忆中的调子,对着下面慢慢聚集过来的妖兽,吹了起来。 可妖兽看起来仍是毫无反应,他们对孟七七的嘶吼和垂涎,都出自于食肉的本能。 “它们想爬上来了。”小玉儿趴在檐边上往下看,那些妖兽像叠罗汉一样,丝毫不顾同伴的生死,一个踩着一个奋力地往上爬,那嘴里呼出来的气隔着一定距离都让小玉儿蹙眉。 他拿出弓箭,等到有妖兽靠近,就一箭射过去。如此再三,愣是把四周都给护住了。 可很快妖兽就开始撞击墙壁,蕴含着暴虐元力的吐息毫无章法地乱丢,很快就让孟七七与小玉儿两人成为了狂风暴雨中的两叶扁舟。 小玉儿看师父还在沉思,于是又从须弥戒中取出一箭篓的箭背在背上。这些箭有一半的箭尖绿油油的,淬了毒,还有一半的箭尖包着火油。 火折子亮起,小玉儿咻的一声射出一支火箭,点燃了对方在围墙下的柴禾堆。紧接着他又是几箭,整个柴禾堆散开来,火星四溅。 周围的妖兽被柴禾砸中,又或是被火星溅到,惊恐地嘶吼起来——它们似乎非常怕火。 得出这个结论,小玉儿开心起来,毒箭火箭轮番上阵,整个人如灵猴般轻盈地在屋顶上奔跑着。 忽然,身后传来孟七七一声断喝:“身后!” 小玉儿想也不想,刚刚搭上弓弦的箭立刻调转方向,“嗖嗖”两声往身后射去。 “喀!”清脆的羽箭断裂声传入耳中,小玉儿瞳孔皱缩,余光往旁边一缩,当机立断地从院墙上跳下去。 他刚下去,孟七七却已到了。 秀剑格挡住了来人的长刀,孟七七抬眸看着眼前的白面具,嘴角露出狞笑,“等你很久了,朋友。” 跳墙的小玉儿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地上。而后看也不看孟七七,趁没人注意到他,一头撞进旁边的屋子里。屋里没人,是空的。 小玉儿快步走到窗边,悄悄推开窗往外一看,不好,外面还有人。他这间屋子外面就是连着海滩的一大片林子,林子不大,视线很容易穿过去看到汪洋的海水。一、二……最起码有五个白面具还在外面没进来。 “呼……”小玉儿做一个深呼吸,调整了一下狂乱的心跳,随即抓住长弓“咔咔”拧了几下,于是一把普通的黄杨木弓顿时变成了一把足有小玉儿一人高的大弓。 他又重新回到门边,探头打量着师父的情形。 那些白面具应该不会从他这间房的窗子里进来,所以这里是安全的。师父现在面对的只有一个敌人,也是安全的。 敌人,应该会从正门、还有左右两侧的围墙处进来。 小玉儿找准一个隐蔽的角度,他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但他却处于别人的盲点之上。他单膝跪地,把弓的一端抵在地上,一手扶着弓,一手拿出一根粗大的玄铁箭架在弓上,箭尖朝外,屏息以待。 散落的几只妖兽在院子里不安地、焦躁地叫着,蹄子刨着地。它们数次从小玉儿所在的屋子前路过,吓得小玉儿赶紧屏息凝神。 好在它们似乎都被孟七七和白面具吸引了目光,没有注意到小玉儿。 屋外,孟七七与打头阵的白面具交手已不下数回合,可还不见第二个人来。他看似没耐心了,收起秀剑抽出环首刀,招式陡然变得凌厉。 白面具不敌,连连败退。外面的同伴见状,连忙压上,“里面好像只有孟七七一个人,上!” 话音落下,几个白面具瞬间出现在左右两侧的围墙上,以及正门上方,气势汹汹地朝孟七七杀去。 就是现在! 小玉儿瞳孔一缩,已经拉满的弓弦瞬间放手,玄铁箭发出一声仿佛能把他耳朵刺聋的嗡鸣声,以迅雷之势破风而去。 “噗!”正中! 距离孟七七最近的从右侧围墙外翻进来的白面具,还没靠近孟七七,心口便被玄铁箭洞穿。那箭甚至都没有被他的胸膛卡住,直直地凿出一个洞后又刺入墙外大树。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不受控制从围墙上滚落在地,仿佛把整个身体的血液都从胸膛里砸了出来。 “有毒!”临死之前他大喝一声,额上青筋暴起。 此话一出,其余几个白面具人人自危。其中一个几乎是瞬间扑向玄铁箭射来的方向,可是却扑了一个空。 人早走了! 也就是说,对方已经换了一个位置,继续窥伺着他们的命。 恰在这时,又是一道玄铁箭从另一个方向破空而来。前有孟七七,后有玄铁箭,几个白面具堪堪避过,心下却一沉。再想起上面吩咐的不要取孟七七性命的吩咐,心中已生退意。 可孟七七怎么会让他们走? “来都来了,怎么不死一回再走呢?”孟七七掷出环首刀拦下最前面的一个白面具,脚下踏着鬼魅的步伐追上去,手起剑落就是一颗人头。 他杀得太凶了,而且一刀一剑全往头上招呼,全然一幅砍头狂魔的样子,血腥得很。再一回头,最初的那具尸体还挂在树上,满头的血污,更显骇人。 几个白面具心惊胆战,且战且走。 恰在这时,小玉儿斩了几只妖兽,背着他的大弓再度爬上屋顶。白面具心中齐齐一喜,连忙调转方向往小玉儿处攻去。 无论怎么看,小玉儿都比孟七七弱太多了! 小玉儿霎时间脸色煞白,似乎被吓傻了动也不动。 孟七七在后面拼命地追,但也无法阻拦白面具冲向小玉儿的举动。然而就在这时,冲在最前面的白面具忽然想起那根一箭毙命的玄铁箭。 能射出那一箭的人,会是如此无能之辈吗? “有诈!”他立刻止住前冲的姿势,举剑防御,其余同伴虽有狐疑但纷纷效仿。可是他们虽然及时发现了,也作出了防御,但他们的眼睛还睁着。 说时迟那时快,小玉儿一把扯下了自己的眼罩,左眼瞳孔中那朵妖异的花盛放开来,似水晕一般,一层层向外扩散。 一举,定乾坤。 “砰、砰、砰!”与小玉儿四目相对的三人在瞬间失去意识,砸在地上。离得最远的那两个见势不妙赶紧掉头就跑,可是刚一转身——孟七七就在身后! “噗!”孟七七一刀刺进白面具的肚子,而后立刻抽刀看向另外一人。那人已然被吓得失去了方寸,没抵挡几下也魂归天际。 做完这一切,孟七七立刻奔向小玉儿,及时地扶住了他摇晃的身体,“没事吧?” 小玉儿喘着气摇摇头,脸上带着异样的潮红。孟七七知道在迷晕三个人已经是小玉儿的极限了,他的眼睛消耗的是他神识的力量,恐怕他现在自己也是头晕目眩得很。 孟七七连忙帮小玉儿重新把眼罩戴上,而后才抱着他跳到院中,清理掉院中残存的两只妖兽,再将昏迷的三人拖到房中用捆仙绳捆好,封住穴道防止自杀。 活口,有了。 另一边,有了孟七七吸引火力,姚关一行十一人没有碰到任何敌人。他们分成两路,一路由姚关亲自带领,顺利地一路搜查到了岛的另一面。 那儿有座土坡一样低矮的小山,小山中有一条可供一人行走的小道。门生中有人嗅觉异常灵敏,闻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血腥味,以及妖兽特有的腥臭味。 “走,进去看看。”姚关当机立断,也很大胆。 在这样一条狭窄的小道上,无论他们前面或后面遇到敌人,都非常糟糕。更不用说碰到前后夹击,那就是九死一生了。 但他们今天的运气出奇得好,竟然顺顺当当地走过了那条狭长的小道,一直进到了山的深处。 这山似乎内有乾坤,里面是空的,还有水从顶上顺着岩壁滴下来,阴冷的气息仿佛朝着他们耳朵里钻。 众人贴着墙壁而行,尽可能地隐蔽自己,而后又走了一会儿,前方传来光亮。 姚关心下一凛,那是剑光! 还有……裂缝处那个白色气旋的光亮! 姚关立刻冲过去,只见几个白面具在裂缝前组成了剑阵。可他们的意图让姚关吃惊,剑阵的威力附着在裂缝之上,他们是想、是想……关闭裂缝?! 姚关尚且如此,其余门生更惊愕不已。 “怎么办关侯?” 敌人竟然在帮我们的忙?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样的话还用阻止吗? 万般思绪闪过姚关心头,姚关蓦地想起孟七七、想起他在岸上时看到的惨象,恶气自肺腑中溢出,一边提剑向前杀去,一边道:“不论如何敌人就是敌人,不可能帮我们的忙,杀!” 那几个白面具见状,剑阵骤变,攻向姚关。 第154章 山之崩 与此同时, 孟七七也感觉到了来自于秘境的异样的波动。他霍然转头, 看向窗外天空上浮现出波纹状的异象。此时已是日暮时分,那些晚霞似乎在流动, 瑰丽、妖娆。 这不对劲, 为何与天姥山秘境被关闭时的感觉如此相似。 “小玉儿, 马上开始。”孟七七回头道。 小玉儿盘腿坐在地上,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已吃下了一颗养神丹, 恢复了些许, 此刻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再度把眼罩摘下。 孟七七扶起一个昏迷的白面具, 面具已经被摘下了, 孟七七便拿出一个小玉瓶打开来凑到他鼻下,微微晃动。一股刺鼻的顿时飘散出来,白面具微微蹙眉,额头上慢慢渗出了冷汗。 忽然, 他小小地呻吟了一声, 而后睁开眼来, 茫然的视线直直地撞上了小玉儿那妖异的瞳孔。 他像是定住了,表情呆滞,如同一个提线木偶。 小玉儿便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前倾,缓慢却清晰地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白面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迟疑,像是卡壳一般, “我们、我们在这里……” “做什么?”小玉儿不由握紧了拳头,掌心微微渗出了汗。这时一只手掌贴在了他的后背,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撑着他。 “别急。”孟七七道。 这时,那白面具好像终于想了起来,说:“关闭秘境……冲破……壁垒……” 孟七七蹙眉,道:“问他壁垒是什么?” 小玉儿便盯着他的眼睛重复道:“壁垒是什么?” 白面具却忽然露出痛苦的神色,面部扭曲着,张着嘴答不出来。小玉儿又重复了一遍,却只是让他更痛苦,毫无收获。 “有阻碍,我能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力量在阻止他说出来。”小玉儿抹了把汗,道。 孟七七当机立断,“换一个问题,问他岛上原来的那些人呢?” 小玉儿立刻重复一遍,这次白面具终于又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在、在秘境中……” 小玉儿连忙追问:“去秘境里做什么?是他们自己去的?还是你们逼他们去的?” “是我们!我们……要拿去献祭……”这一次白面具答得很快,却愈显痛苦,双眼中很快遍布血丝,而且企图挣脱捆仙绳。 献祭?孟七七急忙将他按住,小玉儿紧接着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你们跟海茶有什么关系?” 可“海茶”二字却像索命刀,瞬间让那白面具瞪大了眼睛,像只被人扼住喉咙的鸭子,不动了。孟七七心道不好,连忙去探他的鼻息。 死了。 小玉儿惊疑地看着这一幕,伸手捂住那只眼睛,喘了口气,问:“我们要不要再问一个?” 孟七七却摇摇头,望着尸体面露思索,道:“你的眼睛需要休息,况且……再问下去恐怕也是相同的答案。” 说罢,孟七七又望了一眼窗外,道:“秘境好像快要关闭了,这事儿恁的蹊跷。他们把岛上的人赶进秘境,现在又要封闭秘境,他们到底想在里面做什么?” 话不多说,两人飞快离开屋子,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师徒俩立刻戒备,可靠近了才发现来人是五侯府的门生,连忙迎上去。 “情况如何?”孟七七问。 来人气喘吁吁的,忙答道:“我们分了两拨人,关侯带着另一拨人失踪了!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失踪了?!”孟七七惊愕。 恰在这时,岛的背面升起一道剑光,众人纷纷露出喜色——那儿有人,说不定就是不见了的姚关! 孟七七却及时拦住往那儿冲的人,“留两个在这里,屋子里有捕获的活口,立刻带着他们离开南岛回到岸上,交给素衣侯!” 几人面露迟疑,可姚关事先叮嘱过,若他有事一切听从孟七七指挥。于是两人自动从队伍中分离出来,接受了带俘虏回岸上的指令,其余人则跟着孟七七往剑光升起之处赶。 可是等到他们终于沿着那条狭窄的小道找到出事地点时,代表着裂缝的白色气旋已经小到只有拳头那么大,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秘境在他们眼前关闭,而地上躺了一地的尸体,有白面具,也有五侯府的门生。 “师兄!” “师弟!” 众人心痛欲裂,孟七七却眉头紧簇,“姚关呢?姚关去了哪儿?” 这时,忽然有具五侯府门生的尸体动了动,似乎还活着。孟七七快步过去将他扶起,见他张着嘴想说什么,便低头凑过去。 “关、关侯进去了……他在、在秘境……”说罢,那人的口中汩汩地冒出鲜血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进去了?孟七七蹙眉。 而与此同时,留在岸上的青姑已经接连收到了来自天姥山与神京的紧急传信。 天姥山的那封信是沈青崖寄来的,因为孟七七的事先叮嘱,青姑直接拆信阅览。信中说,沈星竹不告而别,很有可能是去找沈星舟了,请孟七七务必留心。 另一封来自神京的信,是萧潇寄来的。萧潇按照孟七七的指示一直留在神京,藏匿于赵海平麾下,监视着颐和公主与季月棠的一举一动。而这封信上说的内容,比沈青崖的那封更为惊人。 皇帝寿诞,因为蜀中遭逢大变损失惨重的缘故,所以皇帝本着体恤民情的意思,临时取消了铺张的寿宴,改在广元殿与臣子小聚。 但是各方进献的寿礼已经送达皇城,皇帝断没有退回去的道理,于是“为皇帝献上寿礼”这个环节便被保留了下来。其中有个关外小国的使臣带来了一个巨大的用黑布盖着的铁笼,说是为上君带来了一件可以保佑国运昌隆的大礼。 皇帝心喜,百官好奇。 可是当黑布掀开,所有人看到趴在笼子里的巨兽,神色骤变。 “是妖兽!” “大胆狂徒!竟敢将妖兽带到大殿之上,赶紧把他抓起来!” 霎时间,刀剑出鞘,四下皆惊。而妖兽却在那一刻苏醒了过来,还不等侍卫靠近,两只锋利的爪子就掰开了铁笼,一口吐息较四周人仰马翻。 皇帝惊怒不已,而那个进献的使臣在第一时间就被妖兽踩成了肉泥。虽说禁军很快就将这只妖兽斩杀,可大殿之上伤的伤死的死,好好一个寿诞,成了一出笑话。 大将军赵海平被责令在七日之内查明原委,皇帝盛怒之下,整个神京全部戒严。 如此大事,不出半月恐怕便会传遍天下。青姑不敢隐瞒,第一时间将信呈给了阮空庭。 阮空庭看过之后,神色说不出的凝重,“难怪小满总要我留意神京的事情,没想到竟会是这样。那些隐藏在幕后之人当真狂妄至极,手眼通天。” 众所周知,一件寿礼要送到皇帝面前,必得经过层层盘查,神京城还有大阵庇佑。可这么大一只妖兽,不但被轻易地带进了神京,而且还顺利地出现在皇帝面前。 这得何等的手腕,才能办成此事? 阮空庭忽然深切的意识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去。 与此同时,追杀着白面具闯入秘境中的姚关,愕然地看着秘境中那座遍布着殿宇的山,在他面前崩塌。 整个秘境中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无数的妖兽还在拼命撞击着那座倾颓的山,全然不管自己是否会被埋在山石之中。而当那泼满鲜血的山的外壳崩裂开来,无数修士的尸体随着山石一起滚落之时,姚关终于看到了山的真容。 那不是山,而是无数尸体的堆积。 在山的外壳里,填充着的是无数妖兽的尸体,满满当当数以亿计。也不知尘封了多少年,直至此时,他们才在山的崩塌下曝光于世,而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轰隆隆的,铺满了大片的荒原。 大地都在震颤。 姚关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煞白,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真的太大了,他控制不住地后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还活在人世。 四野之上,无数的妖兽仰天长啸。它们在哀鸣,在悲痛,而后不断地在尸群中扒拉着,仿佛在最深的底下,还埋藏着什么东西。 姚关想要一探究竟,可恐惧却如影随形,仿佛有一只来自地狱的手揪着他的心脏,而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出不去了。 秘境已经关上了,没有谁、再没有谁能阻止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已经关闭了的天姥山的秘境中呢,此刻又在发生着什么? 另一边,萧潇第一时间遵从自己的直觉,带着赵海平的禁军找到了西林书院。仍是在那个开满海棠花的院落里,他看到了坐在廊下的季月棠。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季月棠面前,沉声问:“是你对不对?你坐镇神京,一定有那个能力将妖兽送到宫中。” “是尧光欠我的。”季月棠捧着茶杯,叹了口气。 “果然是你。”萧潇眸光冷冽。 季月棠却又笑了,道:“我有说是我做的吗?你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就带人冲到这里来污蔑于我,是不是有点太欠妥当?普天之下,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一个海茶。如果你们光凭这一点就想定我的罪,我想赵大将军恐怕也是徒有其表。” 萧潇被他噎住,却并不发怵,道:“我并不在禁军当值,刚才那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与赵将军无关。你若想以此为把柄,不妥。” “确实不妥。”季月棠平静地望着他,继续道:“那就请你们有了真凭实据再来抓人吧,我还要读书,不送。” 萧潇心中愤怒,却又无可奈何。这季月棠还胆敢留在这里,肯定有所倚仗。神京的事儿还没完,一定没完,他必须尽快回去跟赵海平商量。 而就在他转身离开时,背后却又响起季月棠悠悠的声音,“啊,我想起来,昨日我忽然得到一个很惊人的消息。据说孟七七是尧光的转世,对不对?你说要是皇帝知道了,会不会欣喜得将皇位拱手让出来?” 萧潇顿时僵住,霍然转头瞪着季月棠。 季月棠的目光却越过他,看了一眼院墙之外的高耸的皇城,似带着叹息,缓缓道:“这天下雄城,该有个像样的主人。尧光的后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第155章 大猜想 秘境关闭, 在修士们齐心协力将十二座岛上所有的妖兽铲除之后, 南岛终于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孟七七最终在最后一座永夜岛上见到了金满,夜色中, 金满举着火把将干草点燃。熊熊烈火便将妖兽的尸体瞬间吞没, 很快, 恶臭就飘散出来。那燃烧着的草木却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两者混杂在一起, 被咸咸的海风一吹, 给人一种奇妙的体验。 孟七七刚走到他身边,就听他说:“听说你们把整个天姥山秘境给关了?” “金侯爷有什么高见?”孟七七挑眉。 “你们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堵不如疏。”金满道。 “可疏出来了, 人就死了, 疏解还有任何意义吗?”孟七七道。 金满蓦地笑了, 那笑容在火光的照耀下恁的邪气,他道:“也是,临死之前总要挣扎一段时间。但是你想过没有,这事儿就像养蛊, 你把所有出口都封闭了, 到时候再放出来的, 会是一个可能你自己都无法压制的绝凶物。” 闻言,孟七七心中一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还是在隐瞒什么?” 金满便把宽袍一撩就地坐下,伸手指着旁边的位置,“请吧。” 孟七七抬手捂住鼻子,露出嫌弃的表情, “你就不能挑一个风景好一点的地方?” “这儿哪里不好了?”金满望向面前的汪洋大海,黑夜中黑色的波浪翻滚着,间或还有一两具妖兽的尸体浮上水面,确实风景独好。 小玉儿远远地蹲在一边给师父烤肉,并不想与他们一起分享美景。 两人都已厮杀了一天,身上或多或少都粘着血污,此时此刻坐在地上,倒向两个流落荒岛的孤单旅人。 孟七七从须弥戒中取出两小坛酒,豪气地扔了一坛给他。 远处还有三三两两的修士在善后,金满拍开泥封喝了口酒,道:“你见到那个人了对不对?” 孟七七忽然想起陆云亭讲过的那个故事,“你是说十七?” “原来他叫十七啊……”金满的声音忽然透出几丝怅惘,随即那双凤眸微微眯起,道:“我就知道,以你与周自横的关系,一定会见到他的。” “你跟他有仇?”孟七七问。 “仇倒是算不上,但是他竟然说我比不上陆大牛,你说可气不可气?”金满至今说起来,仍有些咬牙切齿。 孟七七完全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种不落俗套的理由,这人的心眼是不是比他还要小? 金满嗤笑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本侯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孟七七翻了一个白眼,“滚。” 金满又正色起来,道:“真正让我一直放不下去的是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缠花是他的师娘,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可这终究只是一句话,我便没有告诉第二个人。后来,我去神京悟道,偶然间进入了缠花悟道时的幻境中。” 神京悟道?孟七七没想到金满也去过那儿,追问道:“所以你发现了她的秘密?” “缠花没有死,她以另一种神奇的方式活了下来。起初我以为这跟她修炼的功法有关,但后来我又看到了一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 “谁?”孟七七惊讶。 “鬼罗罗。”金满再度眯起眼来,眸中精芒乍现,“我对这位鬼罗的首领很感兴趣,有一年他动了我们五侯府的人,我派人去调查他,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孟七七最讨厌别人吊他胃口了。 金满笑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冷意,道:“我在神京去往边关的官道旁,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土坡上发现了鬼罗罗的坟。他本该已经死了,可又奇迹般地活着出现在世人面前,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说他不是返老还童,而是死而复生?!”孟七七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 “嘘。小声点。”金满把手指抵在唇上,而后嫌弃地看着他,又说:“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查到?你的脑子是装饰用的吗?” 我还是尧光转世呢,说出来吓死你。 孟七七挑眉,“为什么在金陵的时候不直接告诉我?” 金满无语,“本侯爷跟你很熟吗?只不过一起杀了几个人而已,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孟七七无语,他看着金满托着酒坛豪饮一口,透明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浸湿了火红的衣裳,颇有些放浪形骸的意味。 金满此人,好似活得一直都这么不管不顾的。 忽然,金满又道:“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也许我们窥探到了长生的秘密。” 孟七七不予置评。忍冬姑娘应该不知道鬼罗罗死而复生之,所以她极有可能以为只有自己在不断地死而复生。但当这种个例变成两个、三个的时候,它就具有了广泛实施的可能性。 如果这个秘密真的被公开,整个仙门,恐怕都会陷入癫狂。 可是如今的天下,难道就不够癫狂吗? “与长生比起来,现今的秘境问题才最癫狂。”孟七七不由盯着金满,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问道:“你刚才说的蛊,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你们在天姥山千幸万苦关闭了秘境,阻止妖兽入世,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又在这里主动帮你们关闭了另外一个秘境,这很矛盾。” “我审问过其中一个白面具,他们似乎把岛上的人带入秘境,进行某种献祭。”孟七七沉声道。 “这就对了。”金满单手撑着侧脸,道:“需要那么多人的献祭,必定是为了达成一个极大的目标。他们在此时迫切地关闭秘境,为的就是不让我们阻止。所以,献祭的目的是什么?这是我们必须要搞清楚的点。如果我们不把这件事搞清楚,如若第三个秘境出现问题,我们是关,还是不关?” 金满连续两个问题,把孟七七问住了。他忽然预感到从今往后他们会陷入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不关秘境,妖兽可能会从裂缝中不断跑出来,为祸世间。可关上秘境,且不论他们能不能关得上,其他仙门肯不肯关,或许又正中对方下怀。 一旦秘境全部关闭,对方在秘境中搞什么鬼,他们都无从判别了。 “还有天机图。”金满说着,随手抛给孟七七一张残卷。 孟七七心中一惊,连忙接过,“你说这是天机图?” 金满无所谓地耸耸肩,“你爱看不看,这可是我从王常林那儿诓来的。” 孟七七连忙展开,却发现那似乎只是一张地图而已,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这不是金满在诓他,就是他也解不开这张图的秘密,所以才这么轻易地丢给了自己。 孟七七盯着天机图沉吟片刻,却忽然想到什么,问:“你知道秘境与现世是重合的吗?” 闻言,金满终于露出一丝丝诧异,“重合?” 孟七七道:“我在天姥山时发现的,蜀中的那个秘境,似乎与现世是重叠的。” 说罢,孟七七将那张天机图残卷摊在地上,仔细盯着上面的图案,道:“你看,这上面描绘的似乎是苍庭那个秘境的模样,但是你看,如果把这张地图看成是现世的地图。那么这里,就是苍庭的老巢,沿着这条线往东,就是函谷关。” “可这又代表什么?”金满凑过去看着,蹙眉道。 孟七七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但他并不确信金满是否可以完全值得信任。这需要赌。微凉的夜风中孟七七目光如炬地盯着金满,金满被他看得背上发毛,忍不住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孟七七便道:“我有一个大猜想。” “说。”金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孟七七赌了,“我在想……如果秘境真的与现世重叠,那么所有的秘境连起来,是否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毕竟我们谁也没有去到过秘境的深处不是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只需要一个入口,就可以在所有的秘境中自由穿梭。” 金满挑眉,“这可真是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想。” “我们可以做个实验。”孟七七忽然又笑盈盈的。 “你冲我笑是什么意思?”金满眯起眼,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孟七七便拍拍他的肩,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亲切一点,道:“姚关可还在秘境里头呢?你不想去救他吗?距离南岛最近的一个秘境应该就在浮图寺,金侯爷神功盖世,我想你一定会没事的。” “孟七七你大爷。”金满拍开他的手,差点没忍住给他脑袋开个瓢。 这时,青姑的声音远远地从风中传来,“师父!” 孟七七少有听见她这么急促的声音,连忙站起来,就见青姑和徒有穷等人御剑而来,并为他带来了两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星竹小师叔走了……神京也出事了?”这可真是糟糕极了。 金满亦啧啧叹道:“这下可真是要变天了。” 孟七七又重新看了一遍信,确定萧潇没有专门提到季月棠,那就证明他还没有浮到明面上来。但神京出事,而且偏偏是在季月棠抵达神京后出事,孟七七怎么想都觉得与他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孟七七忽然朝金满勾勾手,“金侯爷,咱们打个商量,如何?” 金满不为所动,“不如何。” “听说你们五侯府能人异士众多,不知能否找些人出来,混进海茶帮我做点事情?” “海茶?” “我怀疑海茶就是幕后黑手,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他们好过。”孟七七道。 第156章 祖师爷 金满对于把五侯府拉上孟七七贼船这件事, 起初是拒绝的。他太了解孟七七了, 一旦上了他这条贼船,轻易就下不来了。 可孟七七也同样了解金满, 只用一句话就让金满挑起了眉——“人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 金先生不闹他一个天翻地覆吗?” 孟七七轻笑着, 又加了一句:“还是你怕斗不过人家?” 金满最讨厌别人对他用激将法,但他对孟七七说的“闹他个天翻地覆”的说法很感兴趣。 “你打算怎么做?”金满来了兴致。 于是二人密谋一番, 为了保密, 所谈内容无第三人知晓。就连小玉儿和青姑都站得远远的,只听最后两人走过来的时候, 还在讨论如何瓜分之事。 “我六你四。”孟七七神色肃穆。 “我七你三。”金满嗤笑一声。 孟七七瞪他一眼, “别说了, 五五!” 金满挑眉,“陈大公子没给你钱花啊。” “关你屁事。”孟七七没好气地甩开他走到徒弟们身边,大袖一挥,“回了。” 待回到岸上, 岛上商谈之一切事宜便都成了秘密, 至于金满有没有把它们告诉阮空庭, 孟七七便不知晓了。 他急匆匆地给沈青崖回信,几度提笔,却又几度易稿,不知该如何安慰。最终他把那些略显矫情的话都删了,只留下一句“我相信你”,而后便交待了南岛的情况, 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随后他又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王子灵,一封给陈伯衍。给王子灵的那一封,交给了青姑,孟七七摸了摸青姑的头,道:“青姑,记得一定要把信亲自交到王子灵手上。然后你留在那里,切记,如果碰到信中所说的那种情况,让王子灵不要硬扛。人不可能一下子变成一个英雄,扛不住的时候,求助剑阁、天姥山,或是陈家都可以。” 青姑郑重点头,接了信就马不停蹄往金陵而去。 孟七七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点担心,但又很欣慰。他的三个徒弟,无论年龄大小,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在如今这样的时刻,孟七七能够全然信任的、没有丝毫怀疑的,就只有他们了。 另一封给陈伯衍的信,孟七七交给了更稳重些的穆归年。穆归年也在此次的弟子队伍里,只是他一惯沉默寡言,此次出来也多是保护师弟们为主。 第二天一大早,孟七七和金满把麻烦事儿往阮空庭那儿一丢,便赶赴浮图寺。随行的只有小玉儿一人,三人在第二天日落之时,终于赶到了浮图寺所在的维摩山。 浮图寺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庙,香客络绎不绝,据说寺庙里的香炉昼夜不歇,都燃不尽香客们敬上的香。 但其实仙门中所言的真正的浮图寺,是在大庙之后的无数僧舍。那些简陋、朴素的小屋,才是诞生无数佛法与禅学的宝地。 浮图寺的秘境至今还安然无恙,三人顺着石阶一路往上,还能偶尔从迎面走来的香客们口中听到“蜀中”二字。 那语气里有叹惋、有担忧,却还很平静。香火缭绕的维摩山,仿佛还沉浸在太平的美梦里,即便是一声叹惋、一抹哀愁,最终都消散在平和的目光中。大家来来去去,互相点一点头,问一声好,这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让见识过蜀中的惨象、南岛鲜红海水的孟七七一时有些无法适应,就好像一步从乱世跨到了太平胜景中。 妖兽呢?没有。 鲜血呢?也没有。 一条长长的石径上,香客们看到三位戴着斗笠、衣袂翩翩的仙君,都纷纷停下来问好。有些点个头就过去了,有些娇俏的少女还羞红着脸,怯生生地拿小鹿般地眼睛偷瞄着他们。 远方的灾难,对于他们来说好像真的只是远方的事情。 “师父。”小玉儿见孟七七忽然停了下来,拉了拉他的衣摆。 孟七七这才回神,而后摇摇头,“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三人没有进庙,绕过浮图寺直接步行至后面的僧舍前。僧舍如珍珠散落,多在僻静处,小玉儿随意挑了一间去敲门,清亮的少年音喊着:“请问有人吗?” 里面没人应答,可能是屋主正好不在。 三人正想换一间继续敲,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孟兄?金先生?” 孟七七回头,看见一念和尚正拎着一个水桶走过来。他单手竖掌在前,眸中泛起一丝喜色,道:“阿弥陀佛,别来无恙。” 孟七七合掌回礼,小玉儿也有模有样地跟着念了句“阿弥陀佛”,至于金满,他双手对插在衣袖里,倚着僧舍前的篱笆,悠闲得宛如一个王孙公子。 “几位请随我来。”一念将三人迎进自己的僧舍里,将桶中的水倒进了门前的大缸里。孟七七这才看到,缸里养了一条金黄的锦鲤。 一念看着它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慈悲,解释道:“这是我上月在路上捡的,也不知是谁,竟把好好的一条鱼用绳子拴在了路边。” 孟七七这才看到这条鱼身上的鳞片残缺不全,身上还沾染着佛法的气息,想来是一念用法力为它疗过伤了。于是他便笑到:“一念师父有好生之德,这条鱼能遇到你,也算它的缘分。” 一念笑笑,不再说话。 孟七七看着他身后篱笆上盛开的野花,再看着他平静温和的慈悲脸庞,听着鱼儿拍水的声音,觉得真有些佛祖拈花不语的禅意。 随后,孟七七与他说明了来意。 一念和尚沉吟片刻,道:“浮图寺的秘境还未出现裂缝,若你们要进去,必须由寺中长老合力打开秘境入口。这恐怕不大好办。” 孟七七明白,如今秘境出事,大家想关闭都来不及,没有谁愿意在这时冒着风险去开启秘境。更何况,开启秘境所耗巨大,若要说服浮图寺的大师如他们所愿,还需费一番口舌。 “一念师父不必担心,此事自有我与金先生想办法,你只需为我们引路即可。”孟七七道。 一念也不再多言,他也去过天姥山,知道这事儿拖不得,于是没坐下来喝口水,便带着他们去找师门长辈。 “师父昨日出门去了,不在寺中。我直接带三位去找主持无明师叔,请随我来。” 无明大师住在更深处的僧舍中,三人沿着山中小径一路往里,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然而到了篱笆外时,一念却停了下来,弯腰鞠了一躬,道:“贫僧就送到这里了,山下有户人家有幼童去世,我答应了人家要去为其作法,请恕贫僧失陪。” “无妨,一念师父慢走。”孟七七自然而然地让开路来。 与此同时,南岛秘境之内。 姚关已经逃亡了整整两天,又一个日落来临之际,他仿佛听到了死亡逼近的声音。第一日还好,他被山崩的景象惊吓住了,没敢往山的方向靠近,所以没有任何一个白面具发现他的行踪。他至多斩杀些妖兽,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好了。 可一直躲着不是办法。 这个秘境里,有一大群白面具。 他们都聚集在崩塌的山那边,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而妖兽并不会攻击他们,甚至还会被他们所驱策。 第二日时,姚关躲在远处窥探,发现那山已经被众多妖兽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天坑的雏型。挖出来的尸体都堆在一边,而它们还在继续往下挖着,不知道还能挖出什么来。 秘境里,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姚关的手脚逐渐被冻得麻木,身上也没有带任何粮食,只有昨夜走运挖到的一截万年藤,能最大限度地恢复他的体力。 但是最让姚关焦虑的不是眼前这诡异的一切,而是孤独。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出去,也无法跟任何人诉说,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愿意相信二哥、三哥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他,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不管了。 姚关又往前挪了一点,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妖兽,甚至不惜往自己身上抹了一些妖兽巢穴里挖来的泥土。那腥臭的味道熏得他直欲作呕。 终于,他慢慢靠近了。 泥土的味道掩盖了他本身的气味,他在草丛里慢吞吞地匍匐前进,终于抵达了尸堆外。如小土坡一般地尸堆环绕天坑一周,像一个天然的防护带,隔绝了他的视线。如果要看清楚天坑里的状况,他必须要爬过尸堆。 可这简直太恶心太可怕了。 姚关记得很清楚,这些在山里都不知道被封存了多少年的尸体,在山崩时还是完好的——像刚死的一样。可是才过了没多久,尸体就已经开始腐烂了。 断指残骸、腐肉生虫。 不对,那是什么? 姚关惊疑地往尸堆的某处看去,好似看到了人的衣服。他连忙过去,忍着尸臭抓住那件衣服拼命往外拉,就拉出了一具人尸。 这毫无疑问是一具人尸,尸体相对完整,没有缺胳膊少腿。 可是在看到尸体真容的刹那,姚关背上一片冷汗。 “祖宗诶……”他低声惊呼,因为这真的是他祖宗,五侯府的祖师爷啊!姚关拜入五侯府时曾被领着在祖师画像前三跪九叩,他不会认错的,就是这张脸! 妈呀、妈呀…… 姚关惊得小腿肚都忍不住哆嗦,他急忙搜索尸体上的东西,玉佩也好佩剑也罢,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忽然,他整个人一顿,僵硬地低下头看向手上摸到的一块玉佩——这玉佩虽然与如今的五侯府腰牌要出入,可上面的图案是一样的。 “这怎么可能!”姚关一下子把那玉佩丢掉,仿佛握着什么烫手山芋。祖师爷那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而且都千年前的人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又怎么会跟那么多妖兽一起被封在山里呢? 这不可能、不可能! 姚关要疯了,而他那一声怒喝,直接暴露了他的所在。 “有人!抓住他!”远处的白面具一声断喝,立刻有人冲了过来。与此同时笛声响起,附近的妖兽也纷纷嘶吼着朝姚关跑来。 姚关顿时回神,祖师爷的尸体也管不上了,御剑就跑。 跑! 跑! 跑! 姚关一路冲进一处密林中,密林中无法御剑,但也减少了暴露的可能。但妖兽的追踪仍如影随形,而且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多到姚关头皮发麻。若换成胆小一点的人来,恐怕已经失去逃跑的勇气了。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知道没有人可以帮自己,所以不敢有丝毫松懈。 危急关头,姚关冲进了一处洞穴。他感觉到有一个白面具追了过来,所以打算在洞口埋伏起来,打伏击。 先把这人杀死,再对付没什么灵智的妖兽,就容易多了。 “呼……”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而后屏息凝神,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任雨水从他的额角滑落进眼里,也不擦一下。 脚步声在逐渐靠近,慢慢地、慢慢地……近了! 姚关立刻杀出,这一击简直是拼了老命了,澎湃的杀意直往来人脸上怼。然而剑光未落,他便听见对方一阵气急败坏的叫喊。 “是我、我!都是朋友,别动手啊!” 千钧一发之际,姚关让自己的剑尖往旁边偏了一寸。咔的一声,前方的一棵大树被劈成两半,轰然倒地。 来人赶紧将兜帽摘下并除下面具,露出一个锃亮的大光头和一张蓄着大胡子的脸,“格老子的,你差点劈死我!” 第157章 卧底者 姚关定睛一看, 来人竟是南岛十二客中的殷无华, 在金陵时他们打过交道。 “你怎么在这儿?!”话说出口,姚关又顿住。殷无华是南岛的人, 出现在这儿简直太合情合理了, 重要的是他怎么会戴着白面具?! “嘘, 我卧底呢。”殷无华警惕地往身后看了眼,确定没人跟来, 这便扯着姚关躲进洞里与他细说。 姚关想说你这卧底当得也太糙了, 现在才去看有没有人跟来。要真有人跟来,早把咱俩一锅端了。但是看到殷无华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举动, 姚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那群王八羔子, 生儿子没屁眼的畜生, 老子操他娘的祖宗!”殷无华恶狠狠地骂着,仿佛只有先把这口恶气出了,他才能平静下来跟姚关讲那一晚发生的事情。 “你不会想到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处都是迷烟, 岛上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夜我恰好喝醉了酒, 倒在岸边的船坞里睡着了, 那儿海风大,我因此逃过了一劫。可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岛上就已经出事了。当时岸边停了足足十几艘小木船,那些人上岸之后立刻将船焚毁,差点没把老子一起烧死。那晚海上还有大雾,即便御剑逃跑, 也极有可能迷失方向。他们一定是算好了的,为的就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我们南岛并没有统一的门派,各个岛之间都有一定距离,在那样的情况下,出了事情根本没办法并肩作战。”殷无华说话时,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双目通红。 “他们一定早有预谋!” 殷无华再次怒喝着,现在他只要一闭上眼,就全是那晚的火光,和满岛乱窜的妖兽。人的呼喊声是那么的薄弱,许多人甚至还在昏迷中,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被拖走了。 姚关听得咋舌,天时、地利、人和,对方全占尽了,难怪南岛陷落得那么快。他连忙追问:“那后来呢?你为什么会混在白面具的队伍里?” 殷无华说起这个便咬牙切齿,“因为我发现他们把昏迷的、失去反抗能力的都送进了秘境里,谁知道那白气旋是什么玩意儿,我就想尽办法杀了一个跟我体型差不多的人,混进了他们的队伍。”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呢? 剩下的半句话,姚关看着殷无华如怒兽般赤红的眼睛,说不出来了。殷无华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咬牙说道:“我就是从那山上下来的。” 整整四十九条被献祭的人命,就在殷无华眼前没了。那些人全部是他认识的人,每一张脸背后都有一个他熟知的故事。 里面甚至还有同为南岛十二客之一的魏炎,还有一同参加过叩仙大会的钟吾。 “你以为我不想救吗!” 殷无华这样为人爽快的汉子,自然是不能容忍亲朋好友在自己面前被害的。魏炎熟悉他的气息,又深知他的秉性,所以抢在他之前发难。 钟吾正准备向白面具动手的行为,便成了提前窥探到俘虏异动的料敌先机。鲜血几乎是瞬间喷溅到殷无华的面具上,然后,献祭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殷无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按照他以往的暴脾气,早拿刀砍人了。可他最后硬生生忍了下来,那一瞬间他仿佛终于悟到了魏炎时常跟他说的一句话——你要学会退让。 不要老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收收你的暴脾气。 姚关心里对这突然出现的殷无华不是没有怀疑,但他此刻的悲愤不似作假,况且,这里除了他也没有人可以信任了。 “你在天坑那里看到什么了吗?”姚关问。 “没有,妖兽还在挖,但是我隐约听到一点……”说着,殷无华从无边的悲愤中回神,眸中透着一丝警惕几丝杀意,道:“他们好像有人说,兽王要醒过来了,就在那个天坑里。” “兽王?!”姚关愕然。 “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是更可怕的妖兽。时间拖太久了,我会找一具别的尸体代替你,你一定要藏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想办法杀一个白面具混进来。”殷无华没时间多说了,郑重地拍了拍姚关的肩,叮嘱道:“一定要活下来,这个秘境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能把消息带出去,绝对、绝对不能死。” 秘境之外,修士们却迎来了短暂的平和。整个仙门都在胆战心惊地等待第三个秘境出事的消息,可这消息却迟迟没有传出。 许许多多人为此松了一口气,可经历过天姥山之乱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来。甚至当平静持续得越久,他们的心中就越慌。 灾难就像一把刀,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 孟七七与金满的请求毫不意外地没有得到无明大师的首肯,他虽没有直接拒绝,但言明此事需要寺内长老们共同商议,才能答应。 共同商议,就意味着基本没戏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会陪孟七七和金满去疯、去验证他们那个大胆的猜想呢?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孟七七不是没考虑过从五侯府的秘境进入,如果他的大猜想没错,那个秘境应该也与南岛的秘境接壤。可是五侯府的秘境入口距离南岛,比浮图寺要远得多,若要选,当然是距离近的为首选。 若不小心在秘境中遇到什么万一,逃跑也快一些。 还有一个选择浮图寺的重要原因是,维摩山有无相结界,虽比不上天姥山的天地镇海楼,却也是阻挡妖兽的一件利器。 “秃驴麻烦。要是他们墨迹半天仍不让本侯进,本侯就拆了这庙,卸了他们的金顶。”金满最受不得这繁琐劲儿,姚关的生死未卜也让他有些焦躁。 孟七七与他一同站在屋顶上,负手看着下面,挑眉道:“你那是求人的态度吗?看看人家一念师父,这时候还能不骄不躁地普度众生呢。” 寺庙前的广场上,一念和尚正坐在一个简陋的草编蒲团上,向百姓们教授在面对妖兽时尽可能逃生的办法。 一念和尚年纪虽轻,但功德甚高,在信徒中很有威望。不一会儿,广场上就乌泱泱地坐满了人。大家都凝神听着,时而有人提出疑惑,一念也能耐心地解答。 金满却毫不在意地嗤笑一下,道:“普度众生啊,不如众生度我。” 孟七七道:“你这话可不能被诸位大师听到,否则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把你留在这儿感化你。” 金满不予置评,再度看了一眼正积极为世人解惑、叮嘱大家注意安全的一念大师 ,嘴角挂着无所谓的笑意,转身从屋顶上跳下去,自顾自地走了。 孟七七继续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念大师和信众,眸色却渐转幽暗。他想,无论一念和尚在这里说多少遍,哪怕说破嘴,恐怕也无济于事。 朝廷的公文到现在还没有下达,世人对于妖兽的反应都太迟钝了。他们就像一群一直生活在和平幻境里的人,或许只有当危险真正来临时,才有可能真正意识到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 “师父!”小玉儿从远处跑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 “师父,无明大师叫你过去!” 万里外的神京,皇宫内听风阁中。 蓄着山羊胡的老臣、英武的大将、富有儒雅之风的中年文官等等,足足七位大夏的肱骨之臣被皇帝召集于此,商量妖兽事宜。 皇帝背对着众人负手站立,听背后这些人吵的吵,沉默的沉默,脸色很不好看。 良久,他转过头去看向赵海平,道:“爱卿有何建议。” 赵海平这才开口,道:“陛下,臣认为此事比外敌入侵更为可怕。请陛下立刻下令,责令有司与各派联络,尽早达成协定,避免更多百姓伤亡。” 皇帝沉默着没有说话,目光扫过众人。 山羊胡立刻站出来说道:“赵将军此言差矣,妖兽来自秘境,秘境自古以来就在他们仙门的管辖范围之内,我们朝廷何曾拿过他们半分好处?如今秘境出事,仙门理当不惜一切代价妥善处理。更何况,我们的军士中虽也有修士存在,可毕竟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如何能斩杀妖兽?” 闻言,赵海平凌厉的目光立刻扫过去,“钱公是觉得我大夏的军士无能,连自己的百姓也保护不了吗?” 钱喜的山羊胡抖了抖,被赵海平瘆人的目光吓到了。随即他又觉得如此颇为失态,便扬声斥道:“斩杀妖兽本就是仙门的职责,我哪里说错了吗!” “我看钱公是忘了那日在大殿上发生的事情。”赵海平冷冷一句,顿时又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有人吸气,下意识看向皇帝。 皇帝蹙着眉不耐烦地挥袖,“都够了!” 这时那位颇具雅士风范的中年男子上前,道:“陛下,臣认为赵将军说得没错。兹事体大,我们不能拿百姓的生命去冒险。是以,臣认为应当临时任命一位钦差,联络各派商议大计。” “哦?夏卿也如此说,那你认为,派谁去比较合适?”皇帝目光幽深地打量着他,复又扫过众人表情不一的脸,道:“你们都说说。” “臣认为大理寺的关少卿可担此大任。” “臣认为关少卿毕竟年纪尚轻,资历有限。不如派魏明魏大人前去,魏大人办事稳重……” “非也……” “臣认为,颐和公主殿下最为合适。” “哦?”皇帝凝眸向那人望去,手指微微动了动,面不改色地说道:“说来听听。” 第158章 活人魂 “为什么?” 孟七七盘坐于蒲团上, 看着面前的一众高僧, 这样问着。他没想到会在浮图寺这里被拒,无论他怎么说, 对面的这些人仿佛都无动于衷。他们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慈悲, 甚至于悲苦, 孟七七并不怀疑他们心系苍生,可现在这样, 并不是孟七七想要的结果。 “孟施主, 请恕我们实在无法答应你的请求。此前我们已经在商讨如何关闭秘境,不到万不得已, 无相结界也不可轻易开启, 还望孟施主见谅。” “那如果我说, 大师只要放我们进去,其余一概不管。我们自有办法从里面出来,如何?”孟七七神色如常。 “孟施主,上苍有好生之德。若我们放你们进去, 如何能不管你们呢?”无明大师道。 “是么。”孟七七微微垂眸, 再抬起来时, 眸中多了一丝淡漠的冷意。他道:“诸位大师的意思,孟某明白。但若这是孤山剑阁与五侯府的共同决议呢?诸位也不能通融吗?” “阿弥陀佛,孟施主莫要难为我们了。”无明双手合十。 孟七七还想说什么,背后忽然传来一道讥笑声,“秃驴胆小怕事,你还跟他们废什么话?” 众人齐齐望去, 就见金满倚在门口,嘴角含笑。午后的日光为他一袭火红的外衣镀上了一层金色,那放浪形骸的模样,与庄严肃穆的寺庙格格不入。 无明大师等人脸上却无丝毫怒色,也没有任何要辩驳的意思。 这世间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是沉默。 孟七七明白了,起身告退。 金满挑眉,“就这么走了?” 他还以为按照孟七七的性子,不会善罢甘休。 孟七七便在路过他身边时停下里,微微侧头看着他说:“不是金先生说秃驴胆小怕事吗?偏偏孟某是个胆大妄为之人,恐怕……待久了不好收场。” 说罢,孟七七便大步往外走。金满琢磨着孟七七刚才的那眸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也跟了上去,只是在离开前,他又回头朝无明大师等人说了一句:“希望你们浮图寺的秘境,也一切安好。” 话音落下,金满亦去也。 前方,小玉儿紧跟在孟七七身旁,仰着头问:“师父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小玉儿,浮图寺的大师们不是我们可以动手的目标。你又不能杀人又不能抢劫,当然只能走了,早走一刻也是好的。” 这时金满跟上来,道:“我早跟你说过,秃驴误事。” “我观空明大师与一念和尚是明白人,便也以为……”孟七七颇为无奈。 “你以为的都是错的,佛经都是骗人的。”说着,三人恰好走过寺前的广场,看到了仍在那儿普及妖兽情况的一念。 “讲佛救不了世人,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佛祖。”金满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嫌恶,那眼神中似乎藏着什么故事。 小玉儿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小声问师父:“师父,金先生既然一早就觉得浮图寺不会帮忙,可为什么还要来啊?” “因为他在试探我啊,小玉儿。在外人眼中,你师父我也很可疑。” 一切变故,几乎都发生在孟七七入关后,且孟七七还那么凑巧地牵涉其中。如金满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怀疑。所以他用设局让陆云亭去试探他,再一步步将消息透露给他。 “那他现在相信你了吗师父?”小玉儿问。 “不知道,你师父我可不是神。” 三人一路往五侯府的方向赶,一路上都没有再耽搁。如今浮图寺不肯开启秘境,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 可是御剑飞行了小半日,就在维摩山已然成为背后一个隐约的小点时,前面的金满忽然停了下来,落在了一棵大树的树冠上。 “怎么了?”孟七七与小玉儿紧跟着落在另一棵树上。 金满转过身来,风吹着他宽大的袖子,他笑道:“已经到了,为何还要走?” “已经到了?”孟七七蹙眉,四眼望去都是山林,金满说的“到了”是何意思? 小玉儿忽然有些紧张,反手悄悄握住背后的弓,一只脚跨前,侧身挡在了孟七七前面。 金满见状,噗哧笑了出来,“别那么紧张嘛,小公子。我正准备跟你师父摊牌,你这态度可不好。” 小玉儿却不敢放松警惕,立刻抬头看师父。 孟七七拍拍他的肩让他放松,心念一转,抬头看着金满,道:“金先生是找到别的进入秘境的办法了?” “不错。”金满伸出右手,一个白色的小小气旋便倏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孟七七和小玉儿皆是一惊,这气旋与秘境裂缝的那个白色气旋何其相似,可它怎么会出现在金满手中?! “很疑惑,对不对?”金满道。 孟七七拦了拦小玉儿,示意他站到身后去,而后负手看着金满,微微挑眉,道:“我听金先生的解释。” “你这架子倒挺大。” “哪里。” “这是我偷学来的。”金满既然摊牌了,就不再藏着掖着。他知道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孟七七也不会随便踏进他打开的这道裂缝里。 “你知道这个白色气旋里蕴含的是什么力量吗?是神魂的力量。自从查探到缠花与鬼罗罗的情况后,我一直在思考长生的问题。但是他们的情况与真正的长生并不相同,他们只摆脱了轮回死而复生罢了,并不算长久地活着。再度醒来的人还是从前的缠花,还是从前的鬼罗罗吗?我们都无法确定。说到底,这更像是纯粹的神魂的再生。” 说着,金满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一直在研究这个东西,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然后我就在裂缝上发现了神魂的气息。” 孟七七便道:“我们都进出过裂缝,为何只有你一个人发现了?” “因为你笨咯。”金满笑得着实欠扁。 孟七七翻了个白眼,“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滚。” 金满终于恢复了一丝正色,道:“因为我之前强行探索神魂之秘,导致自身神魂受了些损伤,所以我的身上带了许多魂草。我靠近裂缝之时,发现魂草在吸收气旋中的力量。” 魂草?孟七七蹙眉,这可是阴山才有的东西,而它现在竟然又一次被提及。 上次它被提起,还是在神京,事关海茶、陈伯兮。 如今魂草又与裂缝产生了关系,陈伯兮又恰好出现在裂缝频出的蜀中……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孟七七觉得自己又朝秘密走近了一步。 “所以,这白色气旋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他问。 “我说过了,是神魂,活人的神魂。”金满道。 小玉儿不禁惊讶出声:“活人的神魂?!” “你什么意思?”孟七七眉头大蹙。 “不用担心,我可没滥杀无辜。这是我用秘法从刚刚死去的白面具身上剥离出来的神魂,一般而言,神魂一旦离体会立刻破灭,可是你知道吗?魂草能吸收神魂中蕴含的力量,而我只需要将它再度催发,就能打开裂缝。” 理智告诉孟七七,气旋的产生一定还有一道更复杂的秘法,金满仍然有所保留。 可他更心惊于神魂的利用,如果金满说的是真的,那么……蜀中开启了那么多的裂缝,消耗了多少人的神魂?有多少人为了这件事被屠杀?而他们竟然全不知情! 这未免太过可怕了。 “这就吓住了?”金满修长的手指拨动着,那气旋就在他手中灵活地转动。如果他不说,孟七七师徒二人真想不到那竟然会是一个人的魂魄。 那是一个人,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孟七七不想去讨论金满是否无情,他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现在他非常迫切地想要剥开层层迷雾去探寻真相。真相一定是可怕的,但比起可怕的真相,此时此刻的未知才最折磨人。 “我们现在就进去。”孟七七当机立断。 “不怕我进去就把你杀了?”金满挑眉,言语里有浓浓的挑衅之意。 孟七七却巍然不惧,“你有本事可以试试?” 金满摊手,“好啊,不过我提前告诉你,这一个神魂大概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裂缝会在我们进去之后立刻关闭。而我也现在也仅仅只有两个神魂罢了,所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好。”孟七七没有丝毫迟疑。 “爽快。”金满勾起嘴角,随手将气旋甩出,裂缝立刻生成。 与此同时,平和安静的维摩山中,及膝的草在微微晃动着。 一道、两道黑色的身影在林中悄然潜行,无声无息地从各个方向摸到位于后山的僧舍一带。 四周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偶有几只花色斑驳的鸟在树梢上好奇地看着下面的人,歪着脑袋,却没叫出声来。 因为那些人很快就又不见了踪影,唯有念经的声音连续不断地从前方的寺庙里传来,听得鸟儿们昏昏欲睡。 忽然,前面传来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一只鸟儿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却只看到微微颤抖的草叶尖上,一滴血从上面滴落。 香火的气息,从前方的寺庙中传来。那种特殊的香气与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逐渐,弥漫了整个后山。 第159章 黑玉牌 无声的屠戮并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宁静一旦被打破, 稍有些异样的声响,就会被人察觉。浮图寺的和尚们在那样的宁静中待得久了, 就愈发无法忽视俗世中的一点杂声。 聆听世间的千万种声音, 本就是他们的使命所在。 一念没有第一时间冲向僧舍, 他大声呼喊着,四处奔走, 安排师弟们送香客下山。等到一切安排妥当, 他才逆着下山的人流,往后山冲去。 一百零八颗佛珠从他手中暴射而出, 穿林打叶, 毫不留情地将一位暗杀者的胸膛洞穿。在千钧一发之际, 救下一位落难的师弟。 “没事吧?”一念赶紧掏出一颗丹药让他服下。 师弟缓过一口气,连忙抓住他的衣袖,“快去帮师叔、快去!” 一念不敢迟疑,将他安置在隐蔽处, 便立刻往其他地方去。他完全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这么多杀手, 这与秘境又有何关联?四下望去, 周围满是杀意,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路一念都没有碰到一只妖兽。 忽然,他看见前面有佛光亮起,连忙奔过去。 只见主持无明正盘坐在地上,口诵佛教, 无数金色的梵文从他的掌心涌出,于四周构筑一个结界。而三位师叔则在其四周与人厮杀,那些梵文同样成为了他们的助力,令他们实力大增。 只是这里足足有十余位穿着黑衣的蒙面暗杀者,且个个身手不俗。 一念赶紧冲过去支援,他的佛珠正是偷袭的利器,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师叔们却立刻反应过来是一念来了,趁势反击,手中法杖挥舞得虎虎生风。 终于,十余位暗杀者被他们斩杀了大半,身下的几位一看形势不对,立刻撤退。 “师叔!”一念急忙扶起无明,却见他身前的衣服上一滩血迹,而且还有鲜血在不断涌出来的样子。 无明的神色却仍是平和,道:“对方用了破心箭,我这血一时半会儿无法止住。一念,山上的百姓们都遣散了吗?” 破心箭,传说中的无形之箭,中箭者会流血不止,直至心脏破裂而死。 “师叔放心,都遣散了。”一念的声音有些发紧。 “好,好……”无明的唇色已经开始泛紫,但还强撑着没有倒下,继续说道:“对方一定是冲着秘境来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启无相结界。一念,马上让你师父回来,一旦我倒下,让他主持大局。” “师叔!” “师兄!” 无明摇头,枯槁的手牢牢地抓住一念,“记住,无相结界是最后一道防线,让你师父万不可轻易冒险。” 一念重重点头,就在这时,有人义愤道:“孟七七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前来暗杀,实在可疑。现在大家都在想办法封住秘境防止妖兽乱窜,可他们却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启秘境?这根本不合常理,说不定他们……” “了明,慎言。”无明神色肃穆。 了明不情不愿地闭嘴,但看着无明身前还在不断往外流出的鲜血,心中猜忌和愤怒却无法抑制。 一念心中微沉,却来不及为孟七七辩解,“几位师叔,赶紧把无明师叔带去维摩殿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去别处看看情况,万望师叔们小心。” 最让一念不解的是,暗杀直至现在,双方都损失惨重,可裂缝却迟迟没有出现。而且,这些暗杀者个个黑衣蒙面,而天姥山的那帮人,却戴着白面具。 这两者会是一伙人吗? 一念相信孟七七,虽然他看起来桀骜不驯、不守规矩,却绝不是滥杀无辜之辈。现在只希望情况不要太糟糕,妖兽,真的不要再从秘境里跑出来了。 这样想着,一念飞快地在林中奔袭,让所有人都齐聚维摩殿。连番奔波厮杀之后,天色渐暗,一念满身是血的背着最后在一处灌木中找到的师弟,气喘吁吁地往维摩殿奔去。 “咚——”寺内传出了悠扬的钟声,这让一念心中稍定。 然而就在他背着师弟推开维摩殿大门时,却又听到一声高亢的惊呼,“玉牌不见了!开启秘境的玉牌不见了!” 一念整个人怔住,维持着跨进大殿的姿势,双眼死死地盯着殿中高呼之人。 “天啊怎么会这样?” “赶紧再找找!” “没用的,负责看守玉牌的长老已经被杀死了,玉牌确实不见了!” 大殿里嘈杂万分,一念听着这无尽的杂音,冷汗已经顺着脸颊流下。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呢,对方的目的无外乎就是秘境。而现在裂缝未现,唯一能打开秘境的办法就是玉牌! 对方的目的是玉牌! 恰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声低沉但却足够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之前孟七七是不是就想要用玉牌开启秘境?” 孟七七造访之事,寺内大多都知道。可是他具体是为了什么事情,却只有无明和少数的几个人知道。 于是话音落下,不明情况之人纷纷望向知情者。 一念也不由望过去,只是他望的却是那个提出质疑的人,而后是一个个有可能接触到玉牌者,再然后,是所有在殿内的同门。 质疑、猜忌、背叛,是人类七情六欲的衍生品。 所以玉牌,会不会还在这间屋子里? 有一瞬间,他想要关上殿门,让所有人站在原地让他一个个贴身搜查。可是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脸,一念的心中还有犹豫。 该怎么办? 一念悄悄握紧了拳头,抉择只在一瞬间。 忽然,被几位师叔护在身后的无明睁开了双眼,沉声道:“出家人,不可胡乱猜,不可妄议他人。” 说罢,他看向一念,目光中带上了一丝严厉,道:“一念,怎么还不去找你师父?寺中有难,他还要在外游荡多久?” 一念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师叔的意思。他或许撑不了多久,在他死之前,浮图寺需要有一个能掌控大局之人。 而只有包括他们二人在内的少数几个人,才知道他师父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思及此,一念朝无明鞠了一躬,立刻转身离开。 不多时,维摩山脚下某处茶寮里,一个戴着幂篱的紫衣少年单手撑着脸颊坐在茶桌前,百无聊赖地抛着手中的黑色玉牌。清脆动听的铃铛声,就随着他这无聊的动作,在茶寮里响起。 四周还有惊魂不定的香客们,借一口凉茶压惊,交头接耳地说着山上的变故。 “我当时还以为是妖兽来了,结果跑到山下一看,根本没有嘛!” “是啊是啊,兴许是浮图寺的大师们太紧张了。” “哎哟我这跑了一路,腿都快跑断了。” “到底是不是妖兽来了?不然为什么官府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的话我可还要去镇子里买东西呢……”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言语之中有些紧张,却也有限。 抛着玉牌的少年嗤笑一声,而后忽然感应到什么,抬头看去。 半空中,一道流光划过。那是急急忙忙从寺中离开的一念和尚,正要去寻找他的师父。 少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而后双指并拢微微往前一比划,躲藏在林中的两个人接收到讯息,遥遥向他点头,而后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消失于林中。 少年复又低下头去,打量着手中这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玉牌。他想起了孟七七,想起了金陵城中的一切,和神京中正在发生的所有事,眉头微微蹙起。 可就在他深思之时,一道又一道粗犷的交谈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终于忍不了了,随手拿起筷筒中的两支筷子向后扔去,如画般精致的眉眼里闪过一丝嫌恶,“聒噪。” “噗。”筷子直插喉咙,将说话声音最大的一位壮汉,钉在了茶寮的柱子上。 壮汉扑棱着,双手下意识地去抓那双筷子,却在抓住之前就失去了全部的生机。鲜血从他的喉咙里喷溅而出,恰好滴落在他身前的茶碗里,如一滴朱砂,明艳动人。 喧闹被杀死,死寂丛生。 “啊啊啊啊!”下一瞬,尖叫犹如山崩地裂。茶寮里的香客们、伙计,纷纷作鸟兽散,跑得狼狈不堪。 有人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微风吹起了那人的幂篱,露出一张过分年轻却仿佛透着死气的白皙的脸。 如果孟七七在这里,他一定认得出——这是自神京消失的鬼罗罗。 鬼罗罗摩挲着玉牌,看着上面的纹路,又再度想起了孟七七。他原想在这里等着他的,没想到他跟那个金满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时,一个黑衣人上前,低头恭敬地说道:“主上,公主殿下发来信函,请您即刻启程回神京。” “什么时候我的行踪也要归她来管了?”鬼罗罗漫不经心地说道。 “禀主上,公主殿下说,鱼上钩了。”下属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字。 闻言,鬼罗罗终于有了丝笑模样。他的手指转着玉牌,眸中掠过一丝精芒,起身道:“回神京。” 与此同时,神京,百花楼。 颐和公主看着面前半大的少年,手指摩挲着茶杯,沉吟片刻后,说道:“小先生之才学,当世仅见。只是距离下一次科举还有两年半,现在说这些,恐怕为时尚早。” “其实不需要两年半那么久。”季月棠道。 “哦?” “只要陛下能开一次恩科,学生就不需要等两年半那么久了。” 颐和公主便笑笑,道:“可是如今四海不平,妖兽为患,父皇恐怕是不会开什么恩科了。” “非也。”季月棠却缓缓地摇摇头,再度替颐和公主将茶杯蓄满,慢条斯理地道:“若新帝登基,普天同庆,也是可以开恩科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颐和公主眯起眼,杀意顿显。 “公主殿下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季月棠直视着她的眼睛,反问。 第160章 虎与龟 百花楼里的百花已经没有了, 新的百花绽放于后三街的吉祥客栈, 这是所有神京人都知道的事情。若哪位有心的情郎能去吉祥客栈求得一朵花,定能博佳人一笑。 百花楼的生意为此差了许多, 但它毕竟是城中最高的楼, 它永远会在这座伟大的城池中屹立不倒。 “若公主殿下改变了心意, 那么这座神京最高的楼,就将是我送给殿下的见面礼。”季月棠望着颐和公主离开的背影, 如是说道。 可颐和公主看起来没有丝毫回转的意思, 她冷酷的拒绝了季月棠胆大包天的提议,并出言训斥了他。 百花楼的二楼, 很快就空荡荡的只剩下季月棠和他的老仆唐察两个人。人已走, 茶已凉, 季月棠倚在门口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洒金街,过了许久,回头问:“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接下去要怎么办?” 唐察冷静地煮着茶,点头道:“主人心中清楚, 老奴不必多问。” “你就是话太少了, 颇多无趣。”季月棠说着, 干脆拿出一卷书来读着,聊解乏困。 屋里便安静了下来,只有茶水逐渐沸腾的声音越来越响。唐察拨了拨炉火,隔着炉上升起的水雾看着主人,问:“公主殿下会答应您的提议吗?” 季月棠翻着书册,目光不离书本, 答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作乱的欲望,只是有大有小罢了。颐和是尧光的后人,野心都流淌在血液里,这是与生俱来的。她是所有我见过的皇室子弟里,最像尧光的一个,野心磅礴、杀伐果断、善于隐忍,更难得的是她还是一个女子,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更不容易了。” 唐察竟不知道主人对那位公主殿下的评价这么高,顿了顿,他奉上一杯热茶,道:“若真是如此,那有朝一日她荣登帝位,定不会甘愿受主人摆布。” “你想说我何必自己扶持一个敌人是吗?”季月棠笑笑,把热茶捧在掌心,说:“快刀才能斩乱麻,这个快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刀法够快,一个是刀刃够锋利。大夏皇室居于神京上千年,他们安逸得太久了,心中的刀都快钝了。即便当今皇帝如何冷酷无情如何天威难测,他终归只是被尧光的功绩困在这座城里的守城者,即便与周自横称兄道弟,耳濡目染,也挣不脱自身的狭小。他没有那个魄力斩断尧光留下的一切,只会缩进神京这个乌龟壳里,继续做他的太平美梦。” 唐察认真思考了片刻,道:“猛虎与乌龟?” 季月棠赞赏地点点头,“这个比喻不错。人生太无趣,宁与猛虎搏斗,不与乌龟较劲。” 闻言,唐察也终于有了一丝好奇,问:“那鬼罗罗又是什么?” 季月棠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一条幼嫩的毒蛇。” “周自横呢?” “一个醉酒的诗人,理想的诗人,诗人是不会杀人的。” “十七呢?” “一头利爪的狼。” “孟七七呢?” “他啊……他是这世上最像尧光也最不像尧光的一个人,就像一只随处可见的黄毛狗。不知道是从哪个山野里蹦出来的,兴许跟那话本里的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管你是天子还是农夫,惹毛了它,它都咬你,不咬下一口肉来不罢休。可是这种狗偏偏又特别讨人喜欢,家家户户都喜欢在家门口养上一条,可惜千万人中,它向来只挑一个主人。” 唐察听得出他话语里的惋惜,上次孟七七离开神京时,他也是这样惋惜。 “那陈伯衍呢?”他又问。 这一次季月棠却迟迟没有回答,他似乎在思考,却总也得不出一个精辟的答案。这让唐察有些诧异,而后他自己也仔细思索了一下,发现他对于陈伯衍这个人,也知之甚少。 在神京时,他总是沉默地站在孟七七身侧,不显山不露水。难得几次出手,也是君子作风,可那是假象,不是么? 唯有最后驱动大阵时,唐察曾在夜雨中感受到一丝杀意,可那毕竟太不可捉摸了。 “那可真是一个不可捉摸、又足够矛盾的人。”季月棠喝了口茶,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远方,“或许等到阴山的消息传来,一切就都明白了。” 这时,有人来敲门。 唐察起身应门,不一会儿,拿了一封信进来。 季月棠拆开信看了一下,随即丢进炉子里烧掉,说:“让屈平和十七都不要着急,先把已经到手的那两处秘境稳固好,再开第三处不迟。趁胜追击固然好,可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对方阵中还有孟七七那样的疯狗。把他们逼急了,容易搞得两败俱伤。不如多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仔细想想,有的时候想的越多,顾虑越多,越是束手束脚。人类总是这样,即便死到临头,也依旧要计较利益得失。你争一寸,我夺一尺,最后弄个两败俱伤,变成妖兽的盘中餐。” 身为人类的唐察对此不予置评,或许是他早过了为此叹惋的年纪了。 季月棠最后叹道:“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尧光了。” 金陵,莫愁湖。 时隔半年,王子灵再度站到了缠花楼前的那座仙子石像前。他抬头仰望着这位老祖宗,只隔了半年,却觉得恍如隔世。 青姑蹲在护栏上托着下巴看着他,说:“王常林把你派出来巡逻,表面上是把戍守金陵抵御妖兽的重任交给了你,可实际上是把你逐出了王氏的权利核心。就连你的巡逻队里,二把手都是王常林的宝贝儿子,没人会听你的。继续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王子灵无奈,“姑奶奶,您就别打击我了。” “那你求我啊,求我的话我就帮你。”青姑眨眨眼,俏皮可爱。 若是以前,王子灵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机灵可爱的姑娘,可这位姑奶奶他可真吃不消,恨不得抬到佛堂上供起来。 “姑奶奶,我求你。”王子灵果断妥协,甭说求她,只要姑奶奶高兴,天上的星星他都得想办法去摘下来。 “如果想不到办法,那就找别人帮忙呗。来,你跟我走。”说着,青姑从栏杆上跳下来,大步走在前头。 王子灵急忙跟在后面,片刻后,两人停在了一处小屋前。青姑敲敲门,扬声道:“朱婆婆,你在吗?青姑来看你来啦!” 仍是那个妙龄女子来开的门,朱婆婆也仍如上次孟七七前来造访时一样,倚在窗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青姑甜甜地叫了声“婆婆”,她便伸出手乐呵呵地唤她过去,徒留王子灵一人尴尬地站在原地。好在他在王家那么多年,习惯了这样的冷落与尴尬,所以感觉尚可。 过了好一会儿,朱婆婆与青姑把嗑都唠完了,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来,问:“青姑,这是谁啊?” 青姑倚在她身侧,笑说:“回婆婆,这是王家的少主王子灵。” “哦,原来是王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朱婆婆扫了他一眼,态度与对待青姑比起来,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子灵不敢怠慢,连忙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晚生拜见朱婆婆,冒昧打扰,还请婆婆见谅。” 朱婆婆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这回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了,一边轻轻拍着青姑的小手,一边说:“这金陵的水土真是越来越差劲了,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前王士仪的风姿你们是半点儿也没学到。倒是一个个都成了靠女人的草包,王常林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爹还没死的时候,我说他还有点儿希望,可没想到他儿子却是个不中用的。” 王子灵听到“靠女人”的时候,本想起来反驳,可一听到她提起自己的父亲,便又忍着没说话。 这又怪谁呢?还不是怪他没用。 王子灵这般想着,越想越入神,便没注意到朱婆婆已许久没说话。忽然,青姑一声“呆子”将他唤醒。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致歉。这一点他倒是做得很自然,该道歉就道歉,丝毫不觉得自个儿身份尊贵。 不,等等。 刚才朱婆婆说什么?靠女人的草包? 王子灵忽似醍醐灌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脑中一片清明。当初爹娘意外亡故,王常林为何会在那么多族人中脱颖而出?要知道那时候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的并不止王常林一个,他们这支主脉人丁单薄,旁系虎视眈眈,更有长老堂施压,并不算天纵之才的王常林何德何能稳坐家主之位呢? 大长老王敬想要扶持一个傀儡不假,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王常林娶了蕊珠宫宫主最宝贝的弟子,也就是如今的王夫人。 王夫人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从不在族中揽权,也不曾苛待王子灵落下把柄。可她数十年如一日地维系着王家与蕊珠宫的关系,稳固着王常林的家主之位。 要想推翻王常林,无非分内外两条路。一是通过长老堂与其内部分裂,二是从外部打压。蕊珠宫这条线,无疑就是外部打压的最佳选择。 只要蕊珠宫不再支持王常林,那么王常林的支持者们,恐怕也会重新考量他们的选择。最疼爱王夫人的老宫主已经病逝了,现任的上官宫主他见过,是位冷面女侠,虽不苟言笑,但给王子灵的印象不错。 她与王常林应该不是一个路子的。 “多谢朱婆婆指点!”王子灵诚心拜服。 朱婆婆闭着眼,“我可什么都没有说,都是青姑这丫头缠着我跟我说话,与你何干?” 王子灵这会儿开心着呢,“那就谢谢小姑奶奶。” 青姑得意地冲王子灵眨眼,朱婆婆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她额头,道:“你们这什么跟什么,乱了辈分。” “是他自己愿意叫的。”青姑解释道。 “是是是,姑奶奶说的是。” 朱婆婆见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年轻人的事,她便不多管了。只是她拍了拍青姑的手,说:“你们可别小瞧了王常林,年轻人最忌讳轻敌。宛南已与我说过了,他会重回长老堂,可要扳倒王常林,你们的筹码还远远不够。” 王子灵心中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这些幼兽可能还没把对方咬死,自己就先被毒死了。 就在这时,青姑说:“师父说过,一刀不够就再砍一刀,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常林可以联姻,小胖子你也可以啊。” 王子灵愣住,“我找谁联啊?” “我咯。孤山剑阁现任小师叔的亲传弟子,最受宠爱的小师妹。我大师兄还是陈家的继承人,天姥山的青崖大哥待我如亲妹,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王大娘吗?” 青姑双手抱臂,下巴微抬,把她师父打人时的嚣张样学了个十成十。 第161章 思君意 “姑奶奶、姑奶奶您三思啊……”王子灵跟着青姑从朱婆婆的住处出来, 一路求爷爷告奶奶似地跟在后头。 青姑无可奈何地停下来, 问:“这有什么可怕的,本姑娘又不会吃了你。” 王子灵哭丧着脸, “可是你师父会啊!他会扒了我的皮!” 青姑看他那怂样, 忍不住笑出来, 道:“你还真以为我要嫁给你吗?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是计策,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啊?”王子灵顿住。 “呆子。”青姑戳了戳他的傻呆呆的额头, 一蹦一跳地走了。那身影穿过金陵繁华的街市,恁的可爱。 王子灵看着她的背影, 摸了摸额头, 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算了算了, 不想那么多了,王子灵急忙跟上去。 “等等我啊!” 另一边的孟七七,自然还不知道自家宝贝徒弟做了一个多惊人的决定,他跟金满还有小玉儿还穿梭在秘境深处那广阔无际的荒原上。 秘境太宽广了, 放眼望去, 四周的山和荒野好像都是一样的。无论你走到哪里, 都是一样的空寂。只有风声和妖兽的吼声,听起来还生动一些。 又往前行了一会儿,三人在一处山岗上停下来稍作休整。 小玉儿生火去了,金满站在高处看着下方正在觅食的兽群,神色冷峻。孟七七走到他身边,问:“在想什么?” “你不觉得, 如果按照你的猜想,秘境与现世相互重叠的话,我们已经进入南岛秘境的范围了吗?”金满道。 孟七七道:“从我们走出的距离来看,确实已经很远了。可是如果秘境只是单纯的相连,走一走就能到的话,那在这之前那么多年,早就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了,根本轮不到我们。” “你是想说,我们一直在走弯路?” “假设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就只可能是这么解释。”孟七七说着,抬头望了望辽远的天,道:“或许天地间有什么东西在迷惑我们,让我们一直无法抵达秘境的边缘。” 闻言,金满也抬头望去,可是他们在秘境里走了那么久,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的力量在影响他们。 忽然孟七七想起了在南岛审问白面具时,白面具说出的那些话。除了献祭,还有一句让孟七七很在意的话。 “打破壁垒。”孟七七道。 “什么?” “这是我从白面具口中问出来的话,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壁垒……会不会就是指各个秘境之间的屏障?” 这时小玉儿叫他们过去烤火吃肉,于是二人就在篝火边坐下,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讨论。 “他们说要打破壁垒,也就是说他们也还没有打破,那他们献祭的行为跟打破壁垒有关系吗?”金满问。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若是壁垒被打破,会发生什么?秘境贯通,更多的妖兽会汇聚在一起,然后当所有的秘境都连成一片,我们还封得住吗?” 金满摇头,“不是封得住吗?是一定封不住。裂缝已经开始出现了,证明秘境本身的力量也不够稳固,随时有崩溃的可能。我怀疑对方的目的就是要让秘境变成一个整体,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秘境就不再是任由修士来去自如的后花园了。” “反向入侵。”孟七七忽然蹦出这个词来。 小玉儿被他们的猜想给惊住了,“那我们还要继续去寻找那个壁垒吗?” “找,为什么不找?”孟七七咬了一口肉,思路异常清晰。他说:“妖兽想要入侵现世的兆头其实一直都有,否则陈家为何一直戍守阴山?只是现在的情况更糟糕而已,天下各处,都有可能变成阴山。” 金满亦道:“你师父说的没错,不能因为害怕更糟糕的结果而踟蹰不前。如果对方真的想要打破壁垒,我们现在找过去,说不定正好能跟他们碰个面。” “没错。”孟七七扬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小玉儿听着,心情不由激荡起来。可是秘境的边缘究竟在哪儿呢?他们在这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希望看着十分渺茫。 不过孟七七对此倒是有所预料。周自横和忍冬一直在寻找所谓的秘境深处,连他们都找了那么久,没道理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 所以他一点儿都不急。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姚关还在南岛的秘境里,虽然生还的希望已经很渺茫,可只要一日不见到他的尸体,就还有一线希望。如果能找到他,他又还活着,说不定能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 三人继续往前,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天又开始下雨了。 “不能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了,恐怕找个十年也不会有结果。”孟七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头看向金满,道:“我们得换个思路。” “你想怎么做?” “靠自己想不出办法的时候,我通常都会去找别人帮忙。” “别人?这儿哪来的……”金满说着,声音忽然小了下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转头看向某个方位,“你是说,那儿?” 孟七七道:“没错。我们这些后辈,对从前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如果是最早一批进入秘境的人呢?他们一定知道全部的真相。” 小玉儿被他们这哑谜给搞糊涂了,“师父,那儿是哪儿啊?” 孟七七揉揉他的脑袋,说:“就是大钟那儿。” 秘境中唯一一处人造的建筑,是谁造的?没有人知道。但毫无疑问,那些建筑、钟,都是最早涉足秘境之人留下的。 那么这些建筑里,应该留存着一些线索。 当初在王氏秘境时,孟七七也曾在里面翻过,但除了周自横留下的笔迹,他一无所获。孟七七不认为里面本来就空无一物,应该是有人在他们之前就把线索给拿走了,或者毁了。 金满沉吟片刻,道:“浮图寺的秘境应当是保存最完好的一个,那帮秃驴讲究什么慈悲为怀,从没有承办过叩仙大会,我也从未听闻他们对秘境有过什么研究。” 说着,金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讽意,“不过往年的叩仙大会,那帮小秃驴杀起妖兽来,可也没有手软过。” 孟七七对此不予置评,倒是金满那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两人之间的默契愈发得好了。他笑了笑,问:“去不去?” 金满翻了他一个白眼,“不去在这淋雨吗?” 三人快速折返,朝着秘境中唯一一处殿宇前行。 浮图寺的秘境是一个小秘境,不像大秘境拥有三口钟,小秘境就只有一个。三人现在离得有些远,即便全速前往,也花了许久才抵达。 “师父,就在前面了!”小玉儿看着前方欣喜地喊着。 此时天色已暗,雨却越来越大了,三人破雨而行,都被淋成了落汤鸡,狼狈至极。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他们连忙躲进屋内,升起了火。 这是一处大殿,与孟七七在王氏秘境里待过一晚的那个大殿一模一样。待到火光亮起,孟七七看到了大殿两侧矗立着的天王相。对方的脸狰狞可怖,瞪着大如铜铃的眼睛看着他,怪吓人的。 只是上一次看到这天王相时,陈伯衍还未记起他来。两人在天王相前互相对峙,各有各的心思。 如今想起,孟七七忽然又心生思念。 金满嘲笑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哟,堂堂孤山小师叔,这是又在思念情郎了?” 孟七七回过头去,眉眼含笑,“那可不,金先生孤家寡人一个,想必是不懂我这种心情的。”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哪里哪里。” 金满冷哼一声,兀自去换了身干净衣裳。等他回到火堆旁,孟七七已经跟小玉儿喝起了酒。见到他来,孟七七赏赐般地丢给他一个小酒壶,“金先生也喝点吧,暖暖身子。” 金满接过,又瞥了一眼抱着个大酒坛喝得脸颊微红的小玉儿,道:“也就你敢这样养徒弟,剑阁那帮老家伙就不管你?” 孟七七耸耸肩,“管我作甚?他们连我喜欢男人都不管。” 金满挑眉,“这叫助纣为虐。” “这个词用得好,金先生。那你说说,我跟你现在在一起,算什么?” “……” “那不就是狼狈为奸么。” 孟七七笑起来,一双眼睛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亮亮的。小玉儿也咯咯地笑,反正师父说什么都是对的,他还跟师父碰杯,师徒两人喝得那叫一个豪爽。 金满真真儿不想跟这两人在一起,显得他也很粗俗。 可是孟七七酒量好,不一会儿小玉儿喝多了,也困极了,倒头就睡。他脱下外衣盖在小玉儿身上,抬起头来时,眼中还是一片清明。 金满也还醒着,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出大殿往上其他屋舍走去。 大殿外有一条小径,顺着小径往后走,就是一条上山的路。那条路通向一处回廊,走进回廊,转过几个弯,就是一处别致的小楼。 如金满所说,浮图寺的僧人真的没有对秘境有过多少研究。小楼经过风吹雨打已经多有破损,红漆剥落,窗纸破烂,里面更是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第162章 谁之错 小楼里很空旷, 除了经年累积的灰尘, 好似空无一物。 孟七七伸出手指测了一下灰尘的厚度,发现这厚度几乎可以赶上几十年不住人的荒村野屋。浮图寺的这个秘境, 恐怕真的处于半荒废的状态。 那群和尚也真是, 有这么大一个宝库不利用, 最大限度地表现仁慈么? 继续往里走,两人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一个翻书卷, 一个找暗格,分工明确。可是两人找遍了整个小楼, 也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继续。”孟七七说着, 抬脚往下一栋房子里走。 金满则在走的同时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梁上的花纹、桌案上的装饰, 时不时停下来仔细观摩着,像个来游玩的旅人。 孟七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也没说什么。似金满这样的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打算, 旁人指手画脚, 反倒不美。 过了一会儿, 孟七七正拿着书架上的一本书仔细看着,金满就从门口晃进来,道:“你有没有发现这儿的建筑有点特别?” “有何特别之处?”孟七七问。 “那些花纹、装饰,不像是大夏的风格。它们有些像,但这里的这些要更简单、更狂放一些。” 闻言,孟七七凑到书架前仔细看上面的花纹, 可对于他来说,这些花纹不都一样吗?花纹就是花纹,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看到你还是如此无知,我不禁怀疑陈大公子究竟是怎么看上你的。”金满道。 “他就好这口,怎么了?”孟七七挑眉。 “不怎么。”金满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这里只有孟七七一个人,他一定懒得跟他废话并且把他一脚从山上踹下去。 但该解释的还得解释,“总之你只要知道两者有区别就对了,纹饰和建筑的风格都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就像文字,字体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产生衍变,不同的字体,能代表不同时期的风格。” 孟七七明白了,“你是说这些建筑和纹饰的风格像是更久之前的?” “没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纹饰,任何地方都没有。” “这有什么问题吗?大夏建国伊始,这些秘境就存在了,那它的时间必然是早于大夏的。”孟七七不知道金满真正在意的点是什么,想了一下,问道:“你是想说,这种风格你在任何的历史文献中都没有见过吗?” “聪明。”金满背着手在房里慢悠悠地踱着步,目光扫过一个个书架、花瓶,道:“它不存在于历史中,但又与大夏的风格有相似之处,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孟七七蹙眉,“会不会是你恰好没有看到过?” “你是在质疑我的学识么?” 孟七七摊手。 金满冷哼一声,道:“我年少时确实学识尚浅,所以即便进入秘境,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如今可不同了,我敢保证你几遍去请什么大儒来,也不过与我得出相同的结论。” 好好,你读书多,你有理。 “那金先生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在寻找的,是一段不存在的历史?”话说出口,孟七七忽然觉得这事儿愈发有意思了。 建筑一定是人造的,那么这些人究竟来自何方,来自何时,是一个问题。是他们一手构建了秘境,还是说依托秘境建造了这些楼宇,这也是一个问题。可他们为何又在历史的长河中失去了踪迹呢? 要么是完全不可抗拒的天灾,无差别地将一切抹杀。 要么就是有人,刻意地将这一切从世上抹去。 无论哪一种可能,在孟七七看来都十分有意思。当然,也不排除就是金满知识浅薄、有所疏漏,毕竟天下之大,一个人即便穷尽一生也很难把每个角落都走遍、都看遍。 忽然,孟七七记起了上次在王氏秘境探索时,看到的那个书房。那是在他第一次遇到十七之前,他与小玉儿也似这般在楼宇中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些有关于周自横的蛛丝马迹。 他看到过一本游记,那就是一本非常普通的游记,上面记载了各地的风土人情。最后一页还写了一行字——九十六载,一枕黄粱。遥问梦中故乡,今可安在? “你知道一个叫梦泽的地方吗?”孟七七忽然问。 “梦泽?那是什么地方?”金满问。 “那大安呢?” “不曾听说。” “建城?” “不曾。” 孟七七一连问了好几个地名,金满都摇头否定。他渐渐地露出了一丝沉凝之色,金满也从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你都是从哪儿看来的?” “就在王家的秘境里,一本游记。并不像是胡编乱造的。”孟七七缓缓说着,思绪再度回到那一天,努力地回忆着那天的细节。 “我好像记得……那本书最后的落款写着……成武八十五年。” “成武?尧光在位十一年,年号光华。他儿子五岁继位,改号成武。成武八十五年,恰好是大夏建朝第九十六载。”金满道。 孟七七霍然回首,盯着他,“你说大夏建朝九十六载?” “那又如何?”金满挑眉。 孟七七也挑眉,随即把那句写在最后的话说给金满听,而后道:“你不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巧合吗?” “确实不像。”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去找其他能够佐证的东西。孟七七能够找到那本游记,那么此处或许还会有其他的线索。这些东西放在平日里,即便金满也不会多看一眼,可是随着真相逐渐浮出水面,这些最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的东西,变成了答疑解惑的关键。 于是当小玉儿睡醒了来找他师父的时候,就看到孟七七和金满两个人毫无形象地坐在某个房间的地上,身边堆着一大堆竹简、书卷,甚至很多小玉瓶。 “师父你们在干什么啊?”小玉儿凑过去。 孟七七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双眼死盯着竹简上的字,喃喃念道:“建城已远……建城已远……” 一个并不曾存于现世的地名,再次出现在秘境的书卷上,这说明什么? 建城又在哪儿呢? “我们需要在离开秘境后,重新再求证一遍。”孟七七看着金满,道。 “你当然可以再去求证,可我能告诉你,你不会找到任何一个叫建城的地方。”金满放下书简站起来,望向窗外逐渐发白的天,道:“现在还是想想怎么才能抵达秘境的边缘吧,我们耗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孟七七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即将到来的白昼,也惊觉时间的流逝。 不对,等等。 日出? 孟七七忽然响起了他在那个书房里找到的另外一条线索,周自横曾在桌案上留下了一句话——我在日落之时等你。 周自横去了秘境深处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完全可以当作他的绝笔。日落之时……为何是日落之时呢?这与秘境深处有关联吗? 孟七七随即与金满商量了一下,金满道:“现在才是日出,若真要按照这句话去解惑,我们还需要再等一整个白日。” 闻言,孟七七蹙眉。这句话中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只“日落”二字,完全不足以推断出什么。可他们现在找了一整夜,也并未找到任何有关于壁垒的确切线索。 这时,孟七七发现小玉儿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脸疑惑不解。 “怎么了?”孟七七问。 小玉儿挠挠头,眨巴眨巴独眼看着师父,说:“师父你觉不觉得这个太阳有点不大对啊?” 孟七七疑惑,“哪里不对?” “方向不对啊。”小玉儿抓着他师父的手跑到窗边,扒在窗沿上垫着脚往外看,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怎么会呢。”孟七七忍俊不禁。太阳自古以来便是东升西落,在秘境里也不会有错,此刻他们望着的方向,不正是东边么? “不对,你徒弟说的未必是错的。”金满的声音却忽然沉了下来,他快步走到孟七七身边,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问:“我们判别方位的依据就是太阳,太阳升起之处就是东方。可如果太阳错了呢?” 太阳怎么会错? 孟七七觉得这说法有点荒诞,但他也知道小玉儿不是会胡言乱语的孩子。 小玉儿看着师父凝重的脸色,小声地又说了一句:“我们昨天是从西边来的哦。” 恰是这一句,让孟七七和金满恍若醍醐灌顶。 如果孟七七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现世与秘境互相重叠,两者的方位一致。在这样的小秘境中,钟只有一个,它的所在地就在秘境入口处,也就是维摩山的位置。 而他们进入秘境的那个裂缝,位于维摩山的西侧。 之前没有人发现过秘境与现世的关联,所有人都以太阳的方位来判别东西,这是常理。秘境中终年阴雨连绵,太阳其实很少出现,甚至于一整个叩仙大会期间,你都很难看得到太阳,所以更加没有人察觉到什么异样。 上次在天姥山秘境,以及这一次,孟七七都是凭直觉来判别方位的。而这个直觉,依托的时现世的东南西北。譬如他进入秘境前,面对的是北面,那他进入秘境后,理所当然地认为前面就是北方,因此才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钟。 可事实是,太阳真的从西面升起来了。 这时金满从须弥戒中翻找着,终于找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罗盘。孟七七和小玉儿齐齐朝罗盘看去,就见那指针晃动了几下,最终停在了某个方位。 它所指的南方,恰是北面。 罗盘,也是错的。 第163章 一捻红 错了, 全都错了。 “如此看来, 秘境并非与现世重叠,却似一面镜子, 让一切倒了过来。”金满道。 孟七七沉吟不语, 这些猜想都太过惊骇, 他企图找到其中的疏漏,可却又觉得这就是正确的答案。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然消失了, 因为阴云再一次布满了正片天空。 它就像真相那般, 总是遮遮掩掩的。 金满看着他的神色,问:“你不觉得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吗?” 孟七七回视过去, 道:“确实越来越有意思了, 但这一定会给我家大师侄带来麻烦的, 秘境与阴山本为一体,不是吗?我心疼啊。” “你可以闭嘴了。” 孟七七膈应了他,自己便开心了,拍拍小玉儿的脑袋说:“好徒儿, 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 小玉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金满没好气地说道:“壁垒在何处, 你知道了?” 孟七七摊手, “金先生都不知道,孟某何德何能。不过我在想,虽说方向是错的,可两边的时间并无不同,我小师叔说日落之时,那就必然是日落。” “可我们也曾在秘境中经历过数次日落, 并未有任何异象的出现。” 两人无法,只得继续找线索。 可是找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 三人齐聚在一处楼台上,登高远眺。 孟七七看着远方雾霭沉沉的天,道:“如果天地间真有什么东西在阻挠我们前进呢?” 金满道:“那也一定是超出我们本身无数倍的力量,或许,正是秘境本身。” “秘境本身?” “不想被窥破,不想被触碰。如果天地也有意志,我们这些人,一定是它最讨厌的存在。” “所以它才一直在哭吗?”小玉儿仰着头问。 “是啊。”金满应和着他的童言无忌,道:“你看荒野之上那些坑坑洼洼的水潭,像不像一个又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哇……”小玉儿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孟七七便道:“天地哪来那么多情意,都是瞎掰。” 金满笑了笑,“没错,天地的情意都是人赋予它的。正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们希望它是什么样,它便是什么样。所以……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以他个人的意志去影响天地吗?” “人定胜天,不是吗?”孟七七反问。 这句话让金满勾起嘴角,可他记挂着姚关,又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想,道:“若我们的猜想是错的呢?秘境就只是秘境,大无边际。没有什么力量在迷惑我们,我们找不到远它的边,仅仅是因为距离太远。”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孟七七道。 “什么?” “追日。” 孟七七说的追日,就是字面意义的追日。 “你疯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秘境真有边界,真有壁垒,那太阳落下时,会落在哪儿呢?” 金满挑眉,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 若真有壁垒,那么太阳落下时,必然落在壁垒处。 “走。”金满说走就走,一袭红衣,潇洒如风。 孟七七随后跟上,小玉儿也跑得极快。他的思维总是比孟七七和金满慢一拍,此刻还在思索他们话中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追日什么的,很酷啊。 像是在做一件特别特别惊世骇俗,且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此时太阳还被厚重的乌云当着,天空一片昏暗,雨滴将落未落。三人朝着秘境中的西方行去,不管太阳跑在前头还是落在后头,总之先跑了再说。 不一会儿,雨下来了。 孟七七怕时间久了小玉儿吃不消,便让他站到自己的飞剑上,拿出一件外袍罩在他头上挡雨,“抓紧我。” “嗯!”小玉儿裹着外袍,抱住师父的腰,心里暖得像站在春日的和风里。 金满看着他俩师徒情深的模样就觉得腻歪,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眼神都不吝啬给一个。 孟七七看着他负手而立、烈烈红衣的潇洒做派,也觉得不爽。下着雨呢,金先生,您就不能稍稍把姿态放低些,与我等草民同调么? 金先生说,不行。 孟七七懒得理他,专心御剑。 可长时间的御剑,还是在秘境的雨中御剑,消耗太大了。即便是孟七七与金满这等人物,中途也不得不停下休整了一次。 小玉儿忍不住担心地问:“如果一直下雨,我们看不到日落怎么办呀?” “去问你绝顶聪明的金爷爷。”孟七七道。 小玉儿便乖乖地转头看金满,金满拂去衣袖上的雨滴,道:“你师父就是个神棍,别听他的。” “哟,金先生怎么知道我的诨号?” “你滚。” 孟七七怎么能那么惹人厌。 “金先生真的没有办法吗?没办法你跑那么快?” 小玉儿听他师父那么说,便又抬头看金满。金满抬头望天,十指微动,而后道:“你不是神棍么?摆祭坛做个法,比我快多了。” 话虽如此,金满手上却也不含糊。小玉儿看到元力在他掌心凝聚,慢慢的,他的红衣无风自动,衣服表面光晕流转,似烧起来了一般。 “变成红色的了!”小玉儿惊呼。 金满掌心的元力就在他眼前,变成了火焰一般的赤红,神奇得让他不敢眨眼睛,深怕错过什么。 “那是一捻红。”孟七七道。 “一捻红?” “金满当初在叩仙大会上惜败于陆云亭之手,其后数十载,又与他比斗上百场,胜负大约在五五开,可他其实并未真正出全力。世人都说陆云亭与顾叔同是继周自横之后最厉害的两个剑道天才,可若论天才,金满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与你大师兄是一类人。” “大师兄?”小玉儿眨眨眼,更不解了。 “你大师兄是天生剑体,天下无人能拭其锋。金满的霸道之处在于他的元力,据周自横那老匹夫说,金满体内有真火,能焚世间万里江。” 小玉儿听得嘴巴张得老大,而后他就听他师父又嫌弃地嘀咕了一声,“也就是杀人灭口方便了些。” 小玉儿:“……” 师父我知道你最讨厌天才了,那我也讨厌他好了。 金满转过头来,“你们俩那是什么眼神?” 孟七七道:“你烧你的火,管我们做甚?” “信不信我烧死你?”金满还是头一次听人说他这叫烧火,烧他妈的火。 孟七七倒没含糊,拉着小玉儿往后退了一步,劝道:“你认真点,别把自己给烧了。” “闭嘴!”金满忍无可忍,红衣如火,仿佛真要烧起来了似的。与此同时他掌心的那团赤红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那里面蕴含的暴虐力量看得师徒两人眼皮直跳。 “师父,他以前为什么都不用这个呢?”小玉儿不解。 “嘘,他控制不好,不敢用。小玉儿乖,别拆穿他。” “轰——!”那如火般的元力忽然像被风鼓荡一般,炸裂开来,那扑面而来的热浪与劲气冲击得孟七七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小半步。 抬头一看,金满的脸都黑了。 孟七七不敢再玩了,万一他真把手上那东西扔过来,大师侄就要守活寡了。 不过金满无法完全控制这暴虐的元力也是真的。 此时的金满,再无暇理会那对活宝师徒。他慢慢地抬手,汹涌的元力掠过丹田处的那缕火苗,穿过经脉,又从掌心喷薄而出。 世人说他离经叛道,任性妄为。可平日里他多少还有些顾忌,不敢随意施为,不过在这里,什么顾忌、规矩,通通都可以抛诸脑后。 管天崩地裂。 管世人去死。 又如何? 只要他一抬手,那喷薄的元力似火焰、似燃烧的晚霞,所到之处尘埃燃尽,点点雨滴便如夜幕中绽开的花火。水汽蒸发,那蕴含在雨中的暴虐元力便炸裂开来,于瞬息之间获得绚烂,于绚烂中激荡出更强劲的力量。 天地间有多少滴雨? 答案是无穷尽也。 小玉儿目瞪口呆地看着金满如火般的元力将雨点燃,那火带着燎原之势朝天空席卷而去,而他仍如桀骜狂狷的浪荡公子,在一片夺目的赤红中,嘴角还挂着一丝畅快的笑意。 可他还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他在不断地吸收周围的元气为他所用,那浓郁的气旋包裹着他,让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而天空中那燎原的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绚烂夺目,催得乌云也开始不安地翻滚。 “小心,别靠太近。”孟七七拉着小玉儿后退三步,他承认他也低估了金满的力量。又或许是秘境的环境太过特殊,天地间充沛的元力是真火燎原的温床。在这里,金满可以无所顾忌,而他的风格,也正如此。 相辅相成,不过如是。 这才是真正的“江上一捻红”,狂气如云。 放手施为的金满,无疑是疯狂的、也极度惹眼的。这燎天的一幕看得孟七七都有点心神激荡,可是这还不够。 乌云在翻滚,隐有风雷之声。但那乌云太厚了,秘境太大了,凭他一人之力就想拨云见日,何等猖狂? 可他们现在要的就是这一份猖狂。 想别人所不想,做别人所不能做,听起来就很美。 孟七七的思绪不停地转,右手紧握着秀剑,目光在炫目的天空来回逡巡扫视。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金满的真火能引燃雨滴中蕴含的暴虐元气,但显然现在威力还不够大。那如果他再上去补一剑呢? 把天地元气彻底搅动起来,在火上,浇一把油。 “蹲好,别乱动。”孟七七叮嘱小玉儿一声,随即拔剑跃上附近的高树。几个起落间,他身形轻盈地在树上借力,而后一个空翻掠上半空。 天青色的纱衣被风吹开来,他的手腕看似缓慢实则快速地翻转,挽出一朵漂亮的剑花。 莲华! 小玉儿睁大了眼睛,只见绚烂火红的天幕上开出了一朵晶莹剔透的银莲。莲开四十九瓣,每一瓣都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尤其是此刻。 那火红之色几乎是瞬间攀上了花瓣,银莲变成了一朵花莲,绽放的刹那,宛如一朵巨大火花的盛开。 “轰——!”汹涌的气浪自头顶炸开,无数雨滴被瞬间震碎,暴虐的元力在天地间无处可逃,又顺理成章地被火舌吞噬。 小玉儿快速蹲下抱头,可四周崩裂的石块和尘埃还是扑簌簌地落在他身上,把他弄了个灰头土脸。 “师父!”气浪过后,小玉儿连忙抬头寻找他师父的踪迹,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头顶那一个明晃晃的洞。 连绵厚重的乌云,被轰开了一个大洞。那大洞的边缘还似沾染着火星,翻卷着,不断扩大。 “天啊……”小玉儿张大了嘴巴,余光瞥见翩然落下的孟七七,再转头看看望天笑得快意的金满,心中掀起巨浪。 他们、他们这是一起把天捅了个窟窿吗?! 第164章 壁垒现 “快看, 出太阳了!” 极度的惊讶过后, 是极度的惊喜。小玉儿看着那不断扩大的洞里出现的缓缓出现的太阳,欣喜极了。 阳光普照, 乌云以更快的速度向两侧退散, 金满的真火却被披上了一层金光, 变得愈发的夺目、耀眼。 此消彼长之下,天终于渐渐地放晴了。 金满收回真火时, 已是筋疲力竭, 体内半点元力也没有了,经脉都一抽一抽的疼。但是丹田内的那股小火苗却异常兴奋, 隐隐有再度壮大的迹象。 “好一把燎天之火, 金先生大才啊。”孟七七抱着半分诚意, 夸赞道。 金满看着他还活蹦乱跳的模样,忍不住问:“你的禁术还没解?” 孟七七摊手,“托金先生鸿福,我的禁术或许还能再维持一段时间。” 金满是知道孟七七身怀禁术一事的, 可待在一起这几天, 孟七七的修为没有任何起伏, 不禁让金满有些疑惑。现在可马虎不得,他消耗太大,需要时间来恢复,如果孟七七再出什么岔子,秘境里的妖兽就能把他们吃了。 “你小心点儿。” “嗳。”孟七七故作轻松地应着,但他自己也心里清楚。距离上次开启禁术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 可原本只能维持七日左右的禁术,还没有解除。 上次他推断是陈伯衍与他产生了元力共鸣的缘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实力正在逐步变强,这是好事。可现在这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剑,若等他们追到了壁垒边,禁术却忽然解除,那乐子可就大了。 大师侄啊大师侄,你在远方可得保佑我啊。 “还能御剑吗?”孟七七问。 “废话。”金满吃下两颗复元丹,拍拍衣摆上沾到的尘土站起来。 金满不是会因为逞能而误事之人,于是孟七七也不与他多矫情,三人吃了点东西,继续上路。 太阳就在前方,三人御剑追着,像传说中逐日的夸父。 可是追日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荒诞、太不切实际了,三日一直追到即将日落,都不曾觉得自己与太阳的距离拉近过半分。 三人不得不再次停下,孟七七看向金满:“我们的方向有产生偏差吗?” 金满摇头,这一路他都盯着罗盘,可指针并没有发生偏移。也就是说他们一直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地走着,可是壁垒,迟迟未现。 “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金满道。 “我们能遗漏什么呢?”孟七七反问。事实上他们掌握的线索都极其的少,与其说是在顺着线索找下去,不如说是在豪赌、在冒险。 金满一时无言,三人就站在某个山坡的一块大石头上,遥望着天边不断下沉的太阳。 “师父,我们还继续追吗?”小玉儿仰着头问。 “追,怎么不追。”孟七七语气坚定,做事半途而废不是他的作风,但一味傻干也不行。他看着不远处成群结队的妖兽,和一望无际的荒原,不禁再度陷入沉思。 他并不如何自大,凭他一人的力量想要解开千年的谜题,何德何能?就连周自横也不行,更何况是他。 所以该如何是好呢? 按部就班地去猜、去想,是没有用的,时间不够。如果他们想破题,必须另辟蹊径。 忽然,孟七七的目光定格在妖兽身上,脑中忽然灵光乍现,道:“我们不知道壁垒在何处,那么这些土生土长的妖兽呢,它们知道吗?” 金满挑眉,“你是糊涂了吗?妖兽口不能言,即便它们知道,难不成还能给我们带路?” 孟七七却觉得可以一试,“我可以试着操控它们。” 说罢,孟七七立刻跃上旁边的高树摘了几片叶子,而后站到最顶端的树梢上,对着不远处的妖兽群吹响了树笛。 之前他在南岛试过,可是没有成功。 他不知道自己的笛声中缺少了什么,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金满大致能猜到他在干什么,仔细观察着妖兽的反应等待了一会儿,不禁蹙了蹙眉。妖兽对这笛声似乎是有反应的,但大多只是抬头看了看这边,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寥寥过来的那些,也大多只是闻到人的味道,想过来吃了他们罢了。 这样下去不行。 金满沉思着,考虑起了别的办法。 这时小玉儿的眸中闪过一丝思量,忽然冲了出去。金满阻拦不及,连忙跟上,就见小玉儿一头冲进了妖兽群中,看准一只游离于兽群之外的落单妖兽,捆仙绳扔出去将它绑住,扛了就跑。 金满惊叹:嚯,力气还挺大。 “砰!”小玉儿把妖兽放到大石头上,喘了口气低头看着他。 孟七七还在树顶兀自研究他的笛声,金满便问小玉儿:“你想做什么?” 小玉儿表情很是严肃,甚至有些凝重,他看着不断挣扎的妖兽,道:“我想要帮我师父,你能帮我护法吗金先生?” 金满能感觉到这个半大少年的认真、冷静与果决,在此刻你很难将他当作一个小孩子来看待。于是金满点头道:“可以。” 他也想看看小玉儿到底想干什么。 闻言,小玉儿说了声“谢谢”,随后摘下了自己的眼罩。这是小玉儿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他有点紧张,但他也知道师父应该是信任这个人的。 所以他也可以信任他。 “不要直视我的眼睛。”小玉儿提醒道。 金满疑惑,但他没有托大,往旁边站了点,从侧面看去。只见一朵妖异的花在小玉儿的瞳孔中慢慢绽开,红色和黑色的花瓣往外翻着,似一圈又一圈的水晕。 只是一眼,金满就感觉到了头晕目眩。 他立刻将视线移开,按捺住心中惊讶,再度看向小玉儿和妖兽。这一次他避开了小玉儿的眼睛,视线定格在妖兽身上,就见它已经呆住了。 而小玉儿专注地盯着他,仿佛在与它用意念交流。 渐渐的,小玉儿的脸色开始发白,额头上冒出了细汗。金满却不敢随意打扰他,深怕他受到影响,走火入魔。 可是忽然,那只妖兽好似从呆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口中发出嘶吼。可就在金满准备出手将他斩杀时,它却又再次僵住,口鼻中流出腥臭的血液——死了。 “呼……”小玉儿大口喘着气,转头看向金满:“能再帮我抓一只过来吗?” “你没事?”金满问。 小玉儿坚定地摇摇头。 于是金满就去帮小玉儿再抓了一只,继续重复刚才的举动。 一只之后又是一只。 金满看得心惊,这些妖兽每一只都死得诡异,如果不是亲眼所言,金满很难相信只是对视,竟然就能杀人于无形。 到第四只的时候,小玉儿还想继续,一只大手却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孟七七不容置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再继续下去就太过了。” “可是就差一点点了,师父。”小玉儿抬头,用正常的那只眼睛祈求地看着孟七七,说道:“我能感受到它们对笛声的反应,我可以帮你找到正确的音律。你再让我试一试好不好?” 孟七七擦了擦他大汗淋漓的脸,道:“小玉儿,对师父来说,你比什么壁垒重要多了。” 小玉儿伸手抱住孟七七的大腿,摇摇头,说:“可是我真的可以啊师父,你就让我再试一试,好不好嘛。” “就你会撒娇。”孟七七捏着小玉儿的脸,瞪了他一眼。 而后他回头看到金满,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天生异瞳啊?” 金满混不在意孟七七的臭脾气,饶有兴致地问:“你从哪儿捡的徒弟,天赋比你高多了。” “滚。”孟七七盘腿在小玉儿身旁坐下。 最终他还是答应小玉儿试最后一次,他在旁边吹笛,小玉儿对妖兽施展瞳术。 笛声响起,小玉儿紧紧盯着妖兽,自己揣摩着它任何一丝的变化。快了,就快了,他知道只差一点点,就能摸清正确的音律。 妖兽的真实感受,它们内心的躁动、不安、喜悦、愤怒,他都能感受得到。必要的时候他还能操控它们,在它们的心中种下自己的烙印,但现在小玉儿只想弄清楚它们对笛声的反应。 还差一点了,小玉儿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只需要再多一点时间,他就一定能弄清楚。 这时,金满转头看了一眼落日,眉头微蹙。 太阳就快要没入地平线,天色渐渐暗沉。他们必须要快,否则就得再等一天,可是时间不等人。 忽然,妖兽浑身抽搐着,眼看着就要再次猝死。 小玉儿的脸色也趋近煞白,整个人就像水里捞起来的,虚弱得很。孟七七的笛声却在此时忽然高亢,他一手扶住小玉儿,一手拿着树叶努力吹着。 师徒俩个,都有着同样坚决的眼神。 “吼!”妖兽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全身僵直着死去了。 小玉儿也跟着颤了颤,眸中却露出狂喜,激动地抓住孟七七的胳膊喊道:“师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孟七七摸摸他的头,“好徒儿。” 片刻后,获悉了正确音律的孟七七重新站上树顶,金满则带着虚弱的小玉儿在一旁等待。成与不成,就在此一举。 悠扬的笛声,很快飘荡在空旷无边的荒野上。 四处游荡的妖兽们起初只是不安地吼叫了几声,而后笛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快,好似在召唤着、在催促着。 快跑吧。 往日落的方向跑。 往秘境的边缘跑。 那里有坚实的壁垒,打破它,撞碎它,就能出去。 快去。 快去。 兽群开始不安,躁动逐渐扩散。 孟七七眸光微亮,元力包裹着笛声将它送得更远,然后不停地吹、不停地呼唤。 “吼——”终于,一只体型硕大的妖兽仰天长啸一声,而后飞快地向远处奔去。有了第一只,就有第二只,无数的妖兽开始朝着日落之处狂奔,似一场奔流不息的黑色洪水。 “走。”金满一把拎起小玉儿,御剑跟上。 孟七七则一边御剑一边吹笛,三人紧跟在兽群后面,见证着这一场史无前例的追日盛典。 大地在震颤,不断的又有新的妖兽加入追日的行列。 而御剑凌风的青年在不断地吹着薄薄的树叶,急促的、悠扬的、空寂而辽远的旋律,恰似此刻激荡的心情。 “它们转弯了!”缩在金满身后的小玉儿,忽然喊了一声。 只见兽群在快速的移动中,忽然转了个并不明显的弧度,不再是笔直向前。可金满的罗盘,却仍坚定不移地指着原来的方向。 “我们跟它们走!”金满毫不迟疑地下了决定,彻底抛弃了罗盘。 妖兽在不断地调整方向,他们仿佛在绕一个很大的圈,凭着本能不断地跑着。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被大地吞没,黑暗再度降临于世。 吹过荒野的风带来寒意,吹走最后一丝体温与力气,孟七七的嗓子终于开始喑哑。 可是,远方却响起了犹如擂鼓一般的声音。 “咚!” “咚!” “咚!” 那是什么声音? 孟七七抬头去看,累得在金满身后睡着了的小玉儿也勉强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与混沌中向远方看去。 天应该是暗的,前方却有微光。 一片壁垒,如同垂直的星河,如同流动的波纹,矗立在秘境的边缘。太阳的最后一缕光,在这片壁垒之上流转着,像这世上最诱人的宝藏,引诱着妖兽们不断地撞上这片壁垒。 撞得头破血流,亦不知疲倦。 “咚!” “咚!” 每一个声音,仿佛都代表着一个生命的逝去。 孟七七失神地张了张嘴,沙哑的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165章 阴山剑 “对面有人!” 小玉儿的一声惊呼, 将孟七七从失神的状态中强行扯回。在秘境的深处, 壁垒的对面,竟然有其他人的身影。 这无疑令人毛骨悚然。 那么这些其他人不是敌人的可能性有多少? 是零。 小玉儿第一时间就摸上了自己的弓, 孟七七也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只是很快他就清醒过来, 镇定地拉住了小玉儿, “别慌,他们过不来, 我们先躲一躲。” 因为有壁垒的阻挡, 对面的身影很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的轮廓。庆幸的是他们似乎还没有发现这边三人的存在, 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些突然而至、突然发狂地撞击壁垒的妖兽身上。 三人想躲, 可是苍茫的天地间只有一道街天的壁垒, 宛如绵延的高墙将他们阻隔在这一边。此处没有树木、没有山丘,只有高墙。 令人绝望、窒息的高墙。 人站在它的面前,仿佛被圈禁的一只只细小蝼蚁,凭空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三人站远了些, 确保对面的人不会透过壁垒看到他们。而此刻孟七七已经不再吹笛, 那些妖兽却仍不知疲倦、不怕死地撞击着壁垒。 壁垒之上, 被撞出了一个又一个淡淡的光晕。在漆黑的夜幕下,展示出一种残酷的、绚烂的美来。 打破壁垒。 这四个字再次浮现在孟七七心头。壁垒的存在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孟七七的猜想,它的对面一定是另外一个秘境。而当所有的秘境相连,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可是这壁垒真的是那么容易打破的吗? “对面大概有十余人。”金满道。 “壁垒那么长,兴许在别的地方还有其他人。我们先按兵不动,看看他们怎么做。”孟七七道。 小玉儿有点紧张, 问:“师父,你说他们真的能打破那堵墙吗?” “也许吧……”孟七七现在也不确定。 这接天的壁垒岂是那么容易被打破的,千百年来它都矗立于此,别说被打破,人们连它的存在都不知晓。而对面的那些人,如无意外就是白面具一伙。这些知道些真相的人,在这千百年中不声不响地壮大到如今的规模。 那暗处的阴影里还藏着多少敌人,谁也不知道。 被动的滋味,真不好受。 另一边,阴山。 高耸的黑色山脉隐匿在无尽的深山之中,一重又一重的迷踪阵将这里牢牢笼罩在伸手拨不开的浓雾里。 白色的雾,黑色的山。 如荆棘铁剑般丛生的树木亦有着最深沉的颜色,山脚两侧,如同远古巨兽的獠牙般耸立的半月形铁柱中央,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大张着。 数不尽的妖兽,就从这巨大的洞口中涌出来,妄图冲破前面那一道铜墙铁壁。 忽然,一道又一道剑篱从天而降,透明如冰晶的剑身穿透了妖兽的身体,钉入地面,刹那间将兽群阻隔。 “放箭!” 黑甲的军士立刻召出重盾,八十一面重盾层层叠叠如一面铁壁。铁壁之后,弓弦轻鸣,白羽的精铁长箭越过剑篱,包裹着元力携着风雷之势杀入兽群。 刹那间,鲜血四溅。 一群群妖兽被迅速收割,场面残酷而血腥,只是眨眼间那洞口就堆积了一座尸山。 可洞口内还有源源不断的妖兽涌出,它们踏着同伴的尸体,仰天长啸着喷出吐息。那吐息中蕴含的暴虐元力直直地击打在剑篱上绽放出夺目的白光,又试图打破剑篱轰碎铁壁。 “再放!” 又一波箭羽,带着夺命的杀机在洞口前走了一个来回。如冰晶般的剑篱亦被染上了血色,鲜血顺着龟甲般的裂缝流淌而下,渗入湿润的泥土里。 “剑戟准备!”忽然,后方传来了战意高昂的号角声。 所有的军士纷纷凝眸,如鹰般凌厉的眸子盯紧前方,只待下一声号角传来,便可杀出。 此时,新的妖兽前赴后继而来,其中一只体型稍大的踏在尸山上仰天长啸,无数的同伴便如潮水般涌来。 军士们却没有动,如同暮色中凝固的铁壁,连眼神都未曾偏移半分。 现在已是暮时,按照多年来摸索出的规律,这将是妖兽今日的最后一波冲击了。 “吼!”的吐息已仅在咫尺,而就在剑篱破碎的那一刻,熟悉的号角声终于响起。 如鹰的目光在瞬间迸出杀意,几乎是在刹那间,沉默的铁壁终于动了。提盾的军士大胆向前,足有一人高的重盾挡住了妖兽的吐息、挡住了锋利的爪子,以万夫莫敌的气势向前推进。 “砰、砰、砰!”人乃血肉之躯,妖兽亦是血肉之躯,如此暴力推进之下,暮色中血肉横飞,笼罩阴山的白雾中仿佛都沾染了一丝赤色。 妖兽在怒吼,如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奋起冲击。它们是暴虐的、疯狂的,不管你是铜墙铁壁还是刀枪剑戟,都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只知道一味地往外冲、往外冲! 刹那间,杀声震天。 “杀!!!” 身着轻甲的又一批军士,忽然从铁壁后掠出,踩着重盾的边缘高高跃起。天地元气为此动荡,那无数人手中的无数柄剑,在刹那间齐齐嗡鸣,高高举起,又重重挥下。 剑雨,是元力飞剑的剑雨。 刀光剑影之中,身着轻甲的军士落入兽群,开启了阴山一天中最血腥的时刻。 不远处的哨楼上,一双深邃的眸子始终注视着暮色中的黑色山脉,单手搭着腰间的佩剑,沉默不语。 “少主。”匆匆的脚步声来到他身侧,一封加急的信件被送到了手中。 他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过,本就深邃的眸子变得愈发幽深。他转头看着下属,眸中仿佛敛着骇人的风暴,问:“我让你们把人跟紧了,现在你告诉我,他与金满一道失踪了,是么?” “请少主责罚!”来人单膝跪地,毫无辩驳之意。 陈伯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攥紧了手中信。他怎么会不明白,孟七七再加上金满,就是今日在阴山明日又出现在神京,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想要看,是看不住的。 可是那两人的胆大妄为程度,可比当世所有人。 “子鹿已往西去了?”陈伯衍问。 “是,沈青崖一路往西,不日便可出关。我们的人已将命符交给他,以防万一。他让我们转告少主,他定会小心行事,无需挂念。” 沈青崖探得一丝沈星竹行踪,如今正孤身一人行走在前往关外的路上。陈伯衍自知拦不住他,便只好将他们陈家用来保命的命符送了一个让他傍身。 世事无常,他们谁都不曾想到,好不容易重聚的三人已在短短半年之内再度分离。未来如何,谁也不知晓,只盼他日仍有相逢。 “浮图寺要乱,就让他们去乱吧。你拿我的令牌去找一念和尚,要怎么做都听他的,我只有一个要求——谁敢泼我小师叔的脏水,就把他的头割下来,沉到维摩山的无相泉里。”陈伯衍说着,脸上的神色仍平静无波。 “是,少主!” “哦,还有,家中可还安好?” “回少主,您回来后直奔阴山,并未归家问候,家中因此有人不满。言道……您目无尊长,有失君子之风。还有二公子之事,族中颇多微词,夫人的处境不大好。” “是么。”陈伯衍握住有些躁动的无妄,锵的一声长剑出鞘。他看着银白如雪的剑身,指尖如轻抚着情人的脸庞般抹过剑刃,道:“有些人在山中待得久了,足不出户、剑不染血,便愈发耳目闭塞。世人称我为君子,他们便真当我是君子了,无知如此,死不足惜。” 下属不敢妄言。 陈伯衍重新将剑插回剑鞘,目光扫过前方战场,挥袖隔空击响军鼓,正在待命的军士便立刻鸣金收兵。 “回去通报一声,就说我今日回去用膳,顺道拜访诸位长辈。” 此时,距离陈伯衍归家还有一个时辰。风雨欲来的阴山,看起来比以往更沉默,鸣金收兵后的战场上,一只不慎跟着兽群一起冲出来的侥幸活着的幼兽,与正在宰割妖兽肉准备晚膳的军士遥遥对峙。 同日,鬼罗罗回归神京后,与颐和公主再度前往百花楼,赴海茶商会燕洲四海棠堂主季月棠的约。双方密谈一个时辰后达成共识,谓之百花盟约。 恰在这一日的朝堂上,皇帝亲口宣布由颐和公主担任钦差前去与仙门接洽。同时宣布各地增设神武司,召集年轻有为之修士为民效力,驱除妖兽。 朝堂上自然为此争执不休,可帝意已决,无可更改。 所有人都清楚,十年前那场元武之争,其实从未结束。一切都只是一个开始,当神武司的牌匾挂满大夏的五山十四洲,这天下,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有人为此担忧,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怜天下苍生随波逐流。 有人为此激荡,乱世出英雄,千秋霸业指日可待。 只有山河依旧,静待风雨。 第166章 苏醒日 秘境内, 姚关与殷无华依旧小心翼翼地混在白面具的队伍里, 不敢有任何异动。这两天下来,他们幸运地发现这些白面具之间的交流很少, 所有人都冷冷的。而且他们即便睡觉也不会除下面具, 这大大减少了二人暴露的风险。 只是他们混迹的这群人似乎级别都很低, 只能留在天坑附近。每一日会有人带来许多活着的牲畜,而他们就负责把这些牲畜投进天坑里。 他们像是在喂养着什么东西。 天坑很深, 偶尔有低沉浑厚的兽吼声从里面传来, 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姚关记挂着白面具曾经提到过的兽王,于是在又一次往下扔牲畜时, 小心翼翼地往下看了一眼。 可是天光太暗, 坑又深, 里面黑漆漆一片,他只能看到一团隐约的匍匐着的黑影。但即便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仍然能感觉到来自坑底的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伴随着他的心跳,逐渐地让他的呼吸凝滞。 “你干什么, 还不快退下!”忽然, 后面的白面具一声呼和, 把姚关唤回来。姚关赶紧后退,掌心里出了把冷汗。 好在对方只是扫了他一眼,往坑里丢下一只野猪便又折返。 姚关不敢再有异动,等到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他与殷无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在一起。 两人用元力包裹着声音密谈,一个张扬傲气的、一个五大三粗的, 都愣是往心细如发方面发展。谨慎、谨慎、再谨慎。 殷无华:“我觉得坑里那玩意儿快醒过来了。” 姚关:“黑乎乎一坨,那兽王难道就长那样?” 殷无华:“管它呢。” 姚关:“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心跳声……” 殷无华:“什么心跳?” 闻言,姚关捂着心口,觉得有点奇怪。刚才他命名感觉到有一股异样的心跳声,比他自己的心跳慢一点,可却更沉重有力。 那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似乎离得很远,可却又感觉近在咫尺。 这时,殷无华猛地站起来,“我也听到了!” 那心跳声,是从坑底传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愕。坑底的东西,似乎真的要醒过来了。然而就在殷无华想要上前时,远处忽然有人御剑而来。 姚关连忙将殷无华拉住,二人看了一眼四周白面具的动作,发现四周的白面具也在飞速往天坑边靠拢,这才放心地混入人群。 殷无华瞧着忽然出现的两个人,小声问:“那两人是谁?” 姚关望去,只见两人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他不认识,小的那个他却在二哥金满那儿看到过画像——正是陈家那个疑似叛变了的二公子! “是陈伯兮。”姚关喉咙发紧。 殷无华却不清楚天姥山发生的一切,听到陈伯兮的名字还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那竟是陈伯衍的弟弟。 “陈家不会是……” “不会的。”姚关飞快否决他那个大胆的猜测,“如果陈家反叛,阴山早就出问题了。” 这时,陈伯兮与身旁的青年站到了天坑边缘。 他负着手,仍如一个天真烂漫的世家公子一般,嘴角挂着好奇地微笑往下看着,问:“十七,你害怕吗?” 旁边的十七并不搭理他,抱剑挑眉,一张脸上满是桀骜和不屑。 陈伯兮仍笑吟吟的,道:“也罢,我不考验你的胆量。你就留在上面等我吧,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竟然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跳了下去。 姚关与殷无华眼睛瞪得老大,那天坑底不知道藏着什么怪物,而陈伯兮竟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跳了下去,难道他是要用自己献祭吗?! 两人惊骇不已,可扫视四周,白面具们无动于衷。甚至于那个十七都只是勾着嘴角饶有兴致地站在坑边看着,夜风哀哀,吹得二人通体生寒。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是怪物啊。 而此时的陈伯兮,已然落在坑底,姚关曾瞥见过的那一团巨大黑影上。 黑影在起伏,似是有呼吸一般,缓慢的、如波澜的再生。如果仔细辨认,你能发现这团黑影有着粗略的兽型的轮廓,只是它全身上下黑黝黝的,与这幽深的坑底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它的四肢、皮肉,也仿佛与大地长在了一起。 陈伯兮从它的身上跳下来,摸索着走到它躯体的前端,轻柔地抱住那姑且可以称之为头颅的东西,脸颊轻轻地蹭着它,“你很快就自由了,阿蛮。” “我很快就能救你出去……” “那些人类太残忍了,他们把你钉在这里,你一定很孤单吧……” 陈伯兮喃喃自语着,似伤心又似埋怨。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心跳声,他又蓦地开心起来,“放心,我马上就能救你出去了……” 他最后拍了拍那颗巨大的丑陋的头颅,目光中透着真切的关怀和孺慕。而后他绕到它心口的位置,伸手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根木桩。 那木桩并不粗,看着就像是一根极其普通的木桩。不同的是这跟木桩上绘满了玄妙繁复的花纹,而这些花纹又被鲜血浸染着,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望着这根几乎被鲜血染红、又被时间熏得发黑的木桩,陈伯兮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一丝恨意。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木桩的尾部,用力一拔! “怎么回事?!”天坑外的姚关明显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震颤,一如当时那座山的倒塌一样。而那股在白天感受过的令人心悸的力量,就从坑底快速地扩散开来。 忽然,一声痛苦的兽吼声从坑底传来。那声音极大,大如飓风,将坑边的所有人都往外吹了些。 唯有十七还稳如泰山,他抱着剑愈发好奇地望着幽深的坑底,想看个究竟。而就在这时,一股腥风扑面而来,他抬手挡了一下。 下一瞬,一个巨大的身影便从坑底一跃而出。它有着大如屋舍的身躯,四蹄镇地、吼声震天。而在它头顶的位置,陈伯兮盘腿坐在那里,脸上绽放着明媚而愉悦的笑容。 姚关骇然地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忽然觉得有点迈不动步子了。而在天坑的四周,无数的妖兽跪伏在地上,头颅谦卑的抵着地面,那是绝对臣服的样子。 四野之间,忽然便沉寂了下来,只有泠冽的风和兽王重获自由的吼声。 冷汗顺着姚关的脸颊滑落,他们这几天到底喂了个什么东西出来,这家伙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让人本能地产生恐惧。如果这家伙被放出秘境,普通的修士会是他的敌手吗? 不,绝不能这样。 姚关暗自咬牙,而这时,坐在兽王头顶的陈伯兮已然伸手指向了某个方向,扬声道:“阿蛮,我们去那里!快!” 此刻的一人一兽很是畅快,陈伯兮话音落下,那只被唤作阿蛮的兽王便向前奔去。它一动,所有的妖兽都跟着动,如潮水般,涌向少年所指的方向。 那里又是哪儿? 是秘境的深处吗? 姚关与殷无华对视一眼,混在白面具的人群里继续跟着。却是那个十七很感兴趣地把遗落在坑底的木桩又捡了起来放进须弥戒里,这才施施然跟上。 另一边,孟七七三人仍在等候着变故的发生。 让他们感到疑惑的是壁垒对面的那些白面具似乎并不急着动手,他们只是在那儿做着什么准备,可却迟迟没有动手。 壁垒仍是那个壁垒,没有丝毫变化。 可现在的情况下,三人非常被动。想要不被对方发现,他们就不能对壁垒动手,可这样干等着,却不知要等到什么年月去。 “咦?”小玉儿忽然轻呼一声。 “怎么了?”孟七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壁垒忽然亮了起来。但那亮光并没有维持多久,只是微弱地一闪,便不见了。 金满凝眸观察片刻,沉声道:“壁垒似乎变薄了。” 孟七七也发现了。原本妖兽撞击壁垒,所产生的光晕只有两层,可现在却足有三层。妖兽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内变强,那么只能是壁垒变薄了。 这与刚才那阵光有关吗? 对面的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面应该早就开始行动了,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金满道。 孟七七点头,“没错,干等不是办法,我们沿着壁垒走一走。” 金满没有什么异议,三人便沿着壁垒开始缓慢的移动。一路走去,三人发现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白面具守候在壁垒对面,这应该是他们的某种布置——为了打破壁垒。 走到一段没有白面具的地方,孟七七望着那接天的“星河”,尝试着伸手触碰。那感觉很奇妙,凉凉的,似水、似绸缎一般光滑,可是却有一股强大的阻力,阻止着孟七七将手穿过去。 小玉儿见师父摸了,便也好奇地伸手去摸。 金满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手刚触碰到壁垒,正想闭上眼感知,却见孟七七忽然露出一丝痛苦神色。 “怎么了?”金满蹙眉。 孟七七摇摇头,一手紧紧抓着心口下方的位置,似痛苦得说不出话来。这可把小玉儿吓坏了,他连忙扶着师父,大大的独眼里满是担忧。 “没事。”孟七七缓过一口起来,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可他心中清楚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很是奇怪。 那个位置,在他心口下方的肋骨处。他的肋骨在隐隐作痛,像是硬生生被人掰断一般,可他摸了摸,肋骨明明还在。 而这股疼痛,恰恰出现在他用神识去触碰壁垒的刹那。 思及此,他眯起眼来,伸手再度贴上壁垒。可就在他的神识即将再度探出时,金满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道:“不要莽撞,无畏的送死不值得称赞。” 金满是何等人物,一双眼睛毒辣得厉害。 可孟七七不可能不去探究,两人目光相撞,孟七七道:“我再试一次。” 金满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不过见他目光如此坚决,僵持片刻后便松了手,冷哼道:“死了我可不管你。” 孟七七笑笑,神识再度探出,如一滴水汇入星河倒垂般的壁垒中,仔细、缓慢地探索着,寻找着某种共鸣。 孟七七隐约觉得壁垒中有股让人熟悉的感觉,可这熟悉感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 庆幸的是这一次他的肋骨不再那么痛了,他放开手脚探入更多的神识,企图探寻壁垒的奥秘。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极目望不到的地方,正在向这里赶来的兽群忽然停了下来。 为首的巨大兽王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无边的愤怒随着它的吼声刺破云霄,震得身后的妖兽都在瑟瑟发抖。 是谁? 谁在那里?! 第167章 知之者 妖兽在发狂, 兽王忽然转向, 偏离了原先的路线。 “阿蛮、阿蛮!”陈伯兮摸着兽王的头,企图安抚它。可是来自兽王的焦躁不安和愤怒却通过它的掌心不断传递到他心里, 让他的脸色微变。 十七御剑跟在一旁, 问:“怎么了?” 陈伯兮道:“能让阿蛮有那么大的反应, 一定是尧光!” “你不是在说笑?尧光都死了千百年了。” “这谁说得准呢?”陈伯兮笑着,舔了舔嘴唇, 抬头遥望了一眼这广阔无边的秘境, 道:“能创下如此秘境者,他的生死又岂是谁轻易能定的?” 十七好奇, “你似乎很推崇他?” 陈伯兮摇头, 说:“这不叫推崇, 他很厉害,事实如此,不是吗?” 说着陈伯兮眼珠子一转,道:“与尧光比起来, 你还差远了。” 十七挑眉, “你可别故意激怒我。” 陈伯兮冲他做了个鬼脸, 拍了拍兽王,道:“阿蛮,我们走,别理他。” 兽王长啸一声,驮着陈伯兮呼啸远去。 十七眸光微沉,嘴里喃喃念叨着尧光的名字, 而后笑着追了上去。 管他尧光还是尧暗,打过便是。 与此同时,孟七七被金满一把从壁垒前拉开,喘着气坐在地上。金满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颇为嫌弃地问:“还清醒?” “师父……”小玉儿扶着他的肩,很是担心。 “我没事。”孟七七抬头望向壁垒,心中的惊骇远大于身体的不适。 壁垒里有尧光的气息! 刚开始他还不确定,反复琢磨,这才确定那股气息与《神京赋》中的气息相差无几。而壁垒中有他的气息,这说明壁垒、甚至是秘境的存在都与尧光脱不了干系。 更荒谬的是孟七七本人还是什么劳什子转世,这让他心中觉得荒诞至极。 这就好像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偏要这辈子来还似的。 这关他屁事呢? 可金满并不知道转世之事,所以并不能理解孟七七的郁闷心情,听孟七七提到尧光,反而兴致勃勃。 “如果秘境真的与尧光有密切的联系,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只有尧光,这个大夏的开国皇帝,有那个能力抹掉一段历史。让本该世人皆知的事情变成秘密,被他带进棺材里。” 闻言,孟七七的脑海中立刻蹿出一些疯狂的想法。篡改史书、杀人灭口,尧光身为一个枭雄,他有无数种办法守住秘密。 可为什么呢? 秘境里拿到还隐藏着什么更深的秘密么? 金满越说越兴奋,“成武八十五年,建城已远、大夏建朝……这时间必定不是巧合。秘境被壁垒分割,十九个大大小小的秘境被不同门派掌控,按照规定三年一次叩仙大会,无数仙门子弟进入秘境斩杀妖兽,这不正是最好的圈养的方法?就像被田埂分割的田地,稻谷熟了,便该割了。” 小玉儿听得张大了嘴巴,然后就见孟七七点点头,像是听了一个坊间传闻一般,道:“有道理,假设得合情合理。” “他还造了一座固若金汤的神京城,你焉知这不是秘境崩溃后的最后一道防线?神京之于其他城池来说,太特别了。那么高的城墙,用来做什么?传说尧光帝为了造这座城,一剑把山拦腰截断,而后就在那截面上,打下了地基。”金满继续说道。 孟七七却蹙眉,“可是如果神京真的是他为后人留的后招,为什么又要把秘境之事抹灭得那么干净?这自相矛盾。” 金满仔细想了想,道:“在每个掌握秘境的门派中,都有人知晓阴山的秘密。陈家看守这最后一个无法关闭的秘境,妖兽随时都有可能从秘境中出来,这是各派掌门都应该心知肚明的事情。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只是知晓它的人在少数罢了。” “可这些都是最浅显的消息,与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要么是时间隔得太久,真相在传递的过程中,断了。要么是有另一个,或是一群人,阻断了这种传承。” “白面具?”孟七七眯起眼。 “不怀疑他们,怀疑谁呢?”金满负手踱着步,而后忽然又灵光一现,道:“尧光传下的真相,尚且断了,那些白面具竟然能一直传承到现在,匪夷所思。你说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一直、一直注视着我们,直至我们走向灭亡?” “哇……”小玉儿看看金满,又看看师父,除了这个词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这两日他们总是这样一搭一唱地说一堆特别惊人的猜想,现在就算师父告诉他明天醒来,就会有一只大妖怪把他一口吃掉,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孟七七看着金满,道:“这世间成了精的妖怪多了,我看金先生你就挺像的。” 金满翻了一个白眼。 孟七七继续说:“这一切猜想都基于尧光真的为我们留下了真相,若没有呢?那这一切就都是错的。” 金满混不在意,“错又如何,不过一死。” 孟七七欣赏他的洒脱与狂傲,不过他转念一想,有道:“你说的倒是轻巧,我可是有家眷的人。” 金满忍无可忍,道:“断袖断得理直气壮,我看天下人都死光了,你还活着呢。脸皮厚得戳不穿、压不扁,再活个千百年,头上直接顶个王八壳。” “金先生怎么能骂人呢?”孟七七笑道。 “我这是在祝你,长命百岁。” “多谢吉言,金先生可别在我前头就死了啊。否则世间少了金先生,可无趣多了。” 两人说着说着,又似乎惺惺相惜起来。 小玉儿已经看不明白这两人了,独眼四处瞟着,瞧着壁垒对面黑漆漆一片,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对面怎么像有浪头涌过来似的,那黑影起起伏伏的? 恰在这时,他又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师父。”小玉儿拉了拉孟七七的衣摆。 孟七七和金满也都注意到了壁垒对面的情况,两人齐齐望去,脸色骤变。 是妖兽!一大群妖兽! 不对啊,看他们的目标怎么直奔这里而来?壁垒那么长,横亘在秘境边缘,为何会直冲这里? “小心。”孟七七出言提醒。 目力最好的小玉儿则慢慢地、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指着壁垒的对面,“师、师父你看!那个好大啊!” 孟七七看到了,那确实很大、非常大、无比巨大。 而且对方正冲着他这边来了。 金满也愣了愣,“那什么玩意儿?” 孟七七心中警铃大作,一左一右抓住他们,“别管什么玩意儿了,退!”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三人退出三步时,方才还远得只能隐约轮廓的巨大妖兽,眨眼间便到了壁垒边。那大如钟鼎的赤红眼睛死瞪着孟七七,整个身体像一座小山般直直地装在壁垒上。 “咚!”壁垒被撞出了一个凹陷,可还没有破。随着巨兽的后腿,又迅速恢复平整。 可那巨兽也没有半分气馁,后蹄在地上刨了两下,鼻孔里喷出热气,又再度朝着壁垒撞过去。 那死也要把壁垒撞破而后冲过来的样子,仿佛与壁垒那边的孟七七有着天大的仇恨。 “咚!”又是一声巨响,整个壁垒如水波荡漾,光晕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 孟七七眼尖地看到了巨兽背上站着的人,余光一瞥,又看到了十七,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金满亦满身戒备,嘴上却还不忘调侃,“你这是又犯了什么事儿?怎么走哪儿都有你的仇家?” “那可不。”孟七七也深刻反省自己从前是否太过张扬了些。 对面的陈伯兮看到了他,却还缺心眼儿似地笑着跟他挥手,似乎还在喊着什么。可是隔着一道壁垒,听不太清楚。 自旷野而来的风,吹得孟七七身上有点儿凉。 如此黑夜,如此相逢,着实让人愉悦不起来。 对面的十七却战意饱满,在见到孟七七的那一刻便抽出了手中长剑,配合着兽王的举动剑斩在壁垒上。 壁垒,在这一刻恍若风雨中的一叶小舟,飘摇不定。 孟七七与金满并肩站立,金满问:“你想怎么做?” 孟七七却只有一个字,“等。” 此时此刻,壁垒未破。 孟七七拿不准这壁垒是破,还是不破的好。若这真是尧光帝为了限制妖兽而筑下的,那么一旦壁垒被迫、秘境一统,他们不能及时阻止,那就是天下的罪人。 他不由问自己,若真是尧光的转世,为何不给他一个答案呢? “咚!”又是一声巨响,兽王张嘴喷出吐息重重击打在壁垒上。其余妖兽们纷纷响应,霎那间,无数包含着暴虐元力的吐息如一个个光点在壁垒上乍现,而十七和白面具等人的刀光剑影亦像怒涛般落下。 壁垒的那边,惊涛拍岸。 壁垒的这边,一片寂静。 小玉儿摸着自己的弓,满脸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壁垒就会破,那惊涛就会拍到他的面前,他有点紧张。 忍不住抬头望向师父,师父脸色沉凝,似乎陷入了极大的艰难抉择之中。 答案,答案在何处? 犹豫盘亘在心头,这几天接触到的真相太杂、太惊人了,却又没有给孟七七留下足够思考的时间。若是从前,孟七七只是一只乡野来的小疯狗,遇事只管往前冲便罢,何须考虑那么多? 此时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陈伯衍所面对的黑暗到底有多深。许多事情,知道的越多,越是可怕。 无知者,才能无畏。 反之,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孟七七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眼前那疾风暴雨般的一切,蓦地又想起了陈伯衍。他们还在青崖上时,陈伯衍曾说过他的想法。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 把阴山毁去、把秘境毁去、把旧日的荣光都埋葬,置之死地而后生。 对,置之死地而后生。 孟七七的眸中蓦地迸发出决绝狠厉的目光,“我们上,一起把壁垒给破了!金满你拦住十七,我去抓陈伯兮,小玉儿,瞄准那只巨兽的眼睛,给我钉死它!” 第168章 星河落 孟七七的决心下得快, 动手也快。 抬手一道莲华轰向正对着十七的方位, 对面的十七见状,眸中闪过一道精芒, 笑着也接了一道莲华。 两道莲华隔着壁垒盛放, 那瞬间亮起的光晕璀璨夺目, 如星河上开出的一朵并蒂莲。美极、壮阔极。 那光晕将陈伯兮的眸光点亮,他自兽王背上跃起, 双手持剑斩向壁垒。 金满又岂能容忍别人专美于前, 真火自掌心冒出,附着在缠绕指尖的金线上。他手一挥, 金线便像火鞭一般击打在壁垒之上。 万铢侯金满的本命武器, 不是刀剑, 正是这细如蚕丝的金线。 小玉儿见师父和金满都出手了,没有冒冒失失地冲上去。那把普通的黄杨木弓再度被他“咔咔”两声拉成一把长弓,他背上箭筒、单膝跪地,玄铁箭直指壁垒, 次次都追着大家的攻击而去, 瞄准光晕的中心。 “咻!” “咻!” 突如其来的配合, 让壁垒两端的场面都火热起来。若不说破真相,恐怕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是敌人,毕竟他们配合得这般默契。 不管是十七还是陈伯兮,抑或是金满,此时都好像忘记了敌我之争,只一门心思地想要攻破壁垒。 孟七七却在勾起十七的战意后又忽然后退, 一个空翻落在秀剑上,双指夹着绿叶置于唇边。少顷,忽而急促忽而悠扬的笛声再度回荡在旷野之上,引得那妖兽躁动。 十七的眸中立刻闪过一丝异色,陈伯兮也蓦地停下来,不曾想到孟七七竟然掌握了御兽的密法。 这可真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很快,壁垒这边的妖兽在孟七七的指引下聚集过来,助他们一道攻击壁垒。 壁垒那边的兽王见状,四肢焦躁地刨着地,嘴里发出不耐的、愤恨的吼声,身旁的妖兽便更加卖力地撞击壁垒。 两边的妖兽,齐齐扑向壁垒,甚至于两只妖兽撞击于同一个点。远远望去,像是生生被阻隔的亲人,忽然有朝一日得以重逢一般,死生皆悲壮。 这一道悲壮长堤,绵延足有数里地。 孟七七的笛声不停,妖兽便也不会停。兽王死死地盯着他,仿若看到了许许多多年前的那个黑发男子,回忆起前尘种种,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于是动作愈发狂暴。 如果不是他,它怎会被困在暗无天地的地下,被千百年的腐臭尸气镇压! 如果不是他,它们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阿蛮!”陈伯兮一声惊呼。 兽王失控了,孟七七于夜幕下吹笛的样子实在像极了那个人,身上更有那人的气息。即便隔了一道壁垒,它也不会认错的。 兽王发着狂,不顾一切地向孟七七冲去,而后整个身体重重地撞在壁垒上,震得四周妖兽一片翻滚。 可它似浑然不知,那张开的血盆大口仿佛要把孟七七嚼碎,任陈伯兮如何呼喊亦不回头。 孟七七乍一对上那双眼睛,心中也咯噔一下——这只巨兽似有自己的神智一般,绝不是体型比普通妖兽大那么简单。 思及此,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思量,笛声更显急促。 兽王被他挑衅一般的举动激怒了,更加不管不顾,双目猩红。陈伯兮见状,干脆不劝了,扬手一挥,跟在后面的白面具齐齐上前。 刹那间,笛声四起。 小玉儿看得心惊,这旷野之上,兽潮如浪涌。还有更多的妖兽在赶来的路上,转头望去,黑色的树影、连天的枯草间,仿佛都藏着许多的妖兽。 这是妖兽的地盘,是对方的地盘,小玉儿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敌众我寡,久战不利。 眼前这壁垒看似在刀光剑影中飘摇,可他们打了半天,壁垒仍是那个牢固的壁垒,不知何时才能破。 小玉儿咬咬牙,不顾虎口开裂的风险,道道铁箭连珠射,誓要将这时间缩短。 场面胶着,而小玉儿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的白面具守在壁垒前,用笛声唤来妖兽,众志成城地攻打壁垒。 这是一道远远超出他们想象的战线,数百人、数万头妖兽,甚至还要搭上长达数百年的筹谋。 陈伯兮此刻的目光中也尽是疯狂,与兽王别无二致。只是他看着孟七七,便不由想起那个便宜哥哥。他没想到那个让人猜不透的男人,最后竟然会选择一条最是离经叛道的路。 他竟然勾搭上了自己的小师叔,想想都不可思议。 若是太平时候,他可真想看看陈家、看看剑阁和世间所有人,那些说三道四的嘴脸。 可他原以为陈伯衍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呢,毕竟兄弟多年,陈伯兮自忖这个弟弟都未在他心中占据多少分量。 就在此时,一道轻微的“咔嚓”声传入陈伯兮耳中。 他霍然抬头,目光快速掠过壁垒,迸发出一丝惊喜——破了,壁垒马上就要破了! “阿蛮!”陈伯兮断喝一声。 孟七七那边亦注意到了这声异响,金满嘴角噙着笑,金线狠狠甩在壁垒上,那赤色的真火如雨般落下,还有一部分留在了壁垒上,熊熊燃烧着。 壁垒似星河,水火不容,却又谁也压不过谁。 此时众人拼的就是一个先手,谁能先一步打破壁垒,谁能抢在前头对对方出手,谁就能占得优势。 陈伯兮与十七人多势众,自不必担心。孟七七与金满、小玉儿三人却似背水一战,哪里还有退缩的余地。 “咔!”又是一声脆响,听得所有人心中一凛。 小玉儿干脆摘下眼罩,那只异瞳死死地盯着壁垒,目光快速在上面游走。在哪儿?裂缝在哪里? 他张着弓,箭尖随着目光游移。 忽然,一丝淹没在光晕之中的毫不起眼的细小裂缝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心中一喜,没有丝毫停顿地将箭送出,“师父!” 孟七七凭着对小玉儿的信任,想也不想立刻随着箭矢杀出。 “咻”的一声,箭矢划破长空,如一道流光钉入壁垒。那箭尖,几乎是分毫不差地卡在裂缝里,瞬间便把裂缝撑大了几分。 孟七七岂能放过这个机会,秀剑当空劈下! 可就在此时,他看到了十七那张带着邪气的脸。 对方冲他微微一笑,孟七七便心知不妙。两人几乎同时动手,澎湃的元力隔着壁垒的裂缝击打在一起,壁垒应声破开一个缺口。 可这缺口一边是孟七七,一边是十七,双方谁也避不过谁,竟是直接打了起来。 小玉儿见状不妙,双眸往别处一扫,立刻又是一箭射出! “金先生!” 金满应得极快,他原想去助孟七七一臂之力的,可余光瞥见小玉儿的举动,不知为何就停了下来。待箭矢破风而去,他的金线立刻跟上。 那厢陈伯兮留意到他们的举动,连忙飞身去堵金满。可金线比陈伯兮的剑快太多了,几乎是与小玉儿的箭齐头并进,眨眼间便又破开一个缺口。 金满红衣如火,几个起落便从缺口入,成了千百年来第一个穿越壁垒之人。 他笑得快意,手中金线似是感受到主人的欢悦,迸发出一阵璀璨光芒。金满当空跃下,随手一挥,金线如鞭掠过下方妖兽群,目标直指立于兽群中的白面具。 陈伯兮急忙去拦,可金线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那金线上还有真火在燃烧,不小心被割下手臂的白面具眨眼间便被火焰吞噬,痛苦地滚在地上,将火带给枯草。 火势连绵,妖兽大乱。 “尔敢!”陈伯兮终于逮着那金线,一剑斩下,却没能斩断。 金满嗤笑,“你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线是孽缘,可不是谁都能斩断的吗?” 陈伯兮不好意思地笑笑,手中剑却一点都没不好意思地再度撩去,“那也得试试看啊!” 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几招,而这时孟七七与十七已从壁垒的这一边杀到另外一边。被破了两个缺口的壁垒,终于在他们交手的余波中,逐渐崩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终于到来的奔溃就像一个蓄谋已久的开始,整个壁垒开始了不可逆转的崩塌。 星河溅落了,砸在大地上,如九天之上的瀑布飞流直下。 万万妖兽齐嘶鸣,整个秘境仿佛都感应到了此地的变化,天地间的元气忽然开始躁动。而那早先被金满与孟七七联手驱散的乌云再次于头顶聚集,从淡淡的灰到浓墨的黑,只花了须臾时间。 雨,就落下来了。 此间只有小玉儿一人,还隐没在高高的草丛中,张着他的弓。一滴滴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虎口冒出鲜血,老茧被撕裂,可没有什么能打乱他的节奏。 忽然,他看到巨兽回眸,眸光一凝,箭矢立刻出手! “咻!”厚重的玄铁长箭刺破雨滴、穿过崩溃的壁垒的缺口,于霎那间刺入了巨兽的眼睛。 “吼——”兽王痛苦地发出一声怒吼,甩着头企图把箭甩出去,可却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鲜血扰乱了它的视线,它看不清敌人在哪儿,一番狂躁之下,反倒将周遭的妖兽踩死于足下。 陈伯兮看到此情此景,目眦欲裂。可他刚要转身去救,金满就挡在他面前,笑道:“二公子,你想去哪儿啊?” “哼。”陈伯兮冷哼一声,眸中杀意激增。 就在此时,周遭的白面具齐齐向兽王涌去。他们知道自己的使命,无论如何这兽王是一定要保下来的。兽王刚刚重获自由,还未恢复实力,万不可早早折损于此。 他们人多,还有无数妖兽可听从驱使,就不信挡不下一道冷箭。 小玉儿继续躲在暗中寻找机会,可对方防得紧,等了片刻也未找到第二次机会。他快速扫了一眼师父和金满,咬咬牙,终是从暗处杀了出来。 “拦住他!”陈伯兮断喝一声。 小玉儿的脸色便也苍白一分,眸中闪过一丝痛苦地盯着陈伯兮,“芳信哥哥!” “哟,熟人啊。”金满幸灾乐祸地从陈伯兮身后掠过,那一声揶揄,仿佛就在陈伯兮耳边响起。 陈伯兮一个激灵,立刻回身刺去,却仍是敌不过金满。金线掠过他的头顶,将他的长发割断,断发垂落下来,很快被雨水打湿黏在脸上,看起来狼狈得很。 而就在这紧要关头,两个护在兽王身侧的白面具对视一眼,在谁都没有察觉的当口,转身对准兽王的心口用力刺去! 第169章 乱战起 “阿蛮!!!” 陈伯兮如何呼喊, 都未能阻止那两柄长剑刺入兽王心口。甚至于孟七七与金满都讶异得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不曾料想到敌人阵中竟然有人反水。 一股欣喜,油然而生。 然而兽王毕竟是兽王, 两人长剑齐齐刺入心口, 竟也没能将之斩杀。它愤怒地晃动着身躯, 竟是凭着蛮力将二人甩开,一脚向其中一个白面具踩去。 可孟七七与金满岂能让它如愿, 不管这两人适合身份,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于是孟七七想也不想便震开十七,一剑向兽王刺去。与此同时, 金满的金线也杀到了。 此时此刻, 二人心意相通, 默契十足。 活捉一个陈伯兮或者杀一个十七,难度太大。几个回合交手下来,金满已探得陈伯兮虚实——此人绝不是陈家二公子那么简单,他尚且年幼, 哪里来那么深厚的修为? 可若是杀一只妖兽, 那就简单了。 无论这只妖兽有多强, 有无灵智,它毕竟只是一只妖兽,手段单一。而且那庞大的身躯可不就是一个活靶子?目标忒大了。 “十七,拦住他!”陈伯兮断喝,反手一剑挑开金满的线,目光中透着难以言喻的焦急。 十七的目光紧紧盯着孟七七, 不用陈伯兮呼喝,他自不会让孟七七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有任何他顾的机会。 “铛!”十七一剑拦下孟七七,咧嘴笑道:“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上次有缠花助你脱身,这次你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孟七七只来得及扫一眼兽王那处,便急忙回身架住十七的剑。感受到那剑上传来的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压进泥里的力道,孟七七冷笑,“我倒还要问你,缠花去哪儿了?” “她死了。”十七状似惋惜。 “狂妄自大,凭你就想杀了她?”孟七七压根不信,十七与他比蛮力,他便以蛮力回之。手臂发力,哐的一声将十七的剑挑开,而后对准他的脖子狠狠劈下。 两人打得蛮横至极,所到之处劲风四溢,将周围妖兽都弄得惨叫连连。孟七七便罢了,十七亦对妖兽无半分怜惜,一双眼睛只盯着孟七七,连陈伯兮和兽王都被他忘在了身后。 而此时此刻,先前偷袭得手的两个白面具将面具一摘,再无半分遮掩地朝兽王攻去。原本护在兽王身边的白面具们本就被他们的偷袭之举气得怒发冲冠,此刻见二人大胆杀来,岂会轻饶? 一时间,杀气四溢,连越来越大的夜雨都不能浇熄半分。 “姚关!” “二哥!” 姚关见到金满,热泪盈眶。天知道他这几日活得有多提心吊胆,万没想到竟还有见到二哥的一天。生的希望在他心中逐渐壮大,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信念前所未有的坚定。 “二哥,别管我!我一定将这妖兽斩于剑下!”姚关到底是五侯之一,虽是近年来新提拔的,论修为、见识都远不如几位义兄,可他能被金满等人看上,就已经足够说明他的才能。 那厢殷无华可没什么兄弟再会的感动之情,此地唯一一个与他熟识的孟七七还在专心致志地与十七打,打得那叫一个火热,连一道目光都没分给他。 冷冷的夜雨拍打着殷无华的光头,真他妈痛啊,早知道不贪凉快了。 此时又有两个白面具朝殷无华扑来,殷无华操着把大刀砍过去,恶相毕露,“你奶奶的龟孙儿,老子忍你们很久了!” 卧底真不是人干的事儿,这才几天,殷无华觉得自己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殷无华的刀法大开大合,端的是“勇猛”二字,此时此刻双目圆睁,血丝遍布的模样,直如地狱修罗一般。每当鲜血从他面前飙溅,他都忍不住想到献祭当日,那无辜被杀的数十个人。 他岂能忘记?岂能容忍?! “都拿命来吧!”血海深仇之下,殷无华怪力横生,竟是一刀将一个白面具劈成两半。那裂开的头颅在夜色里像一朵惨败的花,黄的白的红的,虽被遮掩了恐怖之处,却叫人胆寒。 姚关见他如此勇猛,手中剑意更凌厉几分。两人不管不顾地缠住了足足十几个白面具,间或还能抽冷子给兽王一剑。 陈伯兮气急,可金满死死地缠住了他。那些恼人的丝线如天罗地网般封住了他所有退路,偏偏十七那家伙,只顾自己打得尽兴,压根就忘了还有同伴。 回去之后定要告他一状! “怎么,二公子急了吗?”金满还在嬉笑,极尽讽刺之能事。 既然挣不脱,就不挣了。 陈伯兮提剑指着金满,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毫不匹配的冷酷笑意,“你信不信,下一个就轮到你五侯府?万千妖兽踏平你府门,届时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哈哈哈……”金满现在就笑给他看,“我当你要说什么大话呢,原是这个。天下人之性命于我金满何干?大不了你杀我五侯府一人,我便杀你一人,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你!” “来啊,你来杀啊。”金满唯恐他不动手,当先挥舞金线朝他掠去。他还特意收起真火,在夜色笼罩之下,那比发丝还细的金线根本无迹可寻,待你发现时,说不定已身首异处。 陈伯兮小心防备着,不敢托大。然而他还是算漏了一点,悔之晚矣。 只见几个白面具欲前来助他,可还未近身,其中一个忽然僵住。一滴雨,就这么落在那人睁大的双眼里,而后下一秒,那人竟分裂成无数碎块,扑簌簌落了满地! “金、满!”陈伯兮怒喝,换来的是金满猖狂的笑声。 “想威胁我,你还早了点儿。” 夜雨迷人眼,杀意乱人心。 陈伯兮岂能不气,焉能不气,可他却并未被金满激得失了理智。他是谁,金满又是谁?区区一个五侯府的小侯爷,岂能乱我心! 忽然,金满的心中升起一丝诡异的危机感。 他双目紧盯陈伯兮,感觉到他身上忽然出现一股强悍的力量,比之前更盛。难道是跟孟七七相仿的禁术吗?金满狐疑着,大袖一挥,金线凌厉切割风雨,就朝陈伯兮掠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陈伯兮躲也不躲,右手朝虚空中一探,竟直接抓住了他的线! 金满心中一凛,他的线又多锋利他自己清楚,即便是当世名剑也少有人能比过它去。可现在,陈伯兮竟然徒手抓住了他的线! 不妙,这绝对不妙。 “姚关,赶快杀了那妖兽!”金满当机立断。 姚关岂有不从,冲不远处的殷无华大喊一声,两人再次携手冲出白面具的包围圈,朝那兽王杀去。 兽王生怒涛,张开的血盆大口里,暴虐的元气凝聚成一个气团,咆哮着扔向最近的姚关。 然而恰在此时,一支玄铁长箭再度破风而来,精准地刺破气团,引得那暴虐的元气于半空炸开,如烟火即逝。 “吼——”兽王震怒。 又是这箭!又是这箭!它的眼睛就是被这箭给毁了,此时虽然箭杆被他扯断,可箭尖仍留在他的眼睛里,痛不欲生。 这比姚关与殷无华刺它的那两剑还要令他痛苦,因为那两剑虽刺入身体,可还没有真正触及到他的心脏。 可这箭不同,这箭不同! 兽王在怒吼,万千妖兽齐齐仰头嘶鸣,如回应一般。 躲在暗处的小玉儿心中咯噔一下,抿紧了嘴躲在草丛中不敢乱动。下一瞬,他果不其然地看到所有妖兽都在朝他的方向来,那阵仗、那声势,简直要把他踏碎在兽蹄之下。 跑! 小玉儿酷爱学他师父,杀敌时勇猛、射箭时冷静、逃跑时……飞快。 眨眼间,小玉儿就跑出老远,寻着一棵大树,哧溜一下就爬上了树顶。 孟七七一直留意着他那边的动静,见他暂时逃脱,不由松了一口气。而就是他松了一口气的当口,十七一个大招拍过来,将他一剑拍到地上,砸起泥点如雨。 “咳……”孟七七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之前隐隐作痛的肋骨处亦有刺痛。可他来不及爬起来,也来不及捡掉落在一旁的秀剑,眸中狠戾之色乍现,他召出须弥戒中的环首刀,立刻横刀在前。 “铛!”横着的刀背,恰好挡住了一剑劈来的十七。 十七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剑上,双腿跪在孟七七两侧,战意凛然地看着孟七七,道:“你与我对战,还有心思想别的吗?” 对战中分心,那可是对对手最大的侮辱。 说着,十七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强、越来越强,孟七七的刀被他硬生生压下,抵在了喉咙口。再往下,就能直接压断他的脖子。 孟七七却仍毫无惧色,一双眼睛即便在夜雨中仍有光亮。 他死死地用刀抵着十七,咬紧牙关一寸一寸地将之压回去,那眸中的决绝和不顾一切的疯狂,让十七都忍不住心生向往。 然而恰在此时,一股剧痛自胯下下来。 孟七七屈膝就是一招“断子绝孙”,而后瞬间翻盘将十七反压于身下,狞笑道:“压我?你问过我大师侄没?” 第170章 战与拖 十七可不知道他与孟七七厮杀, 又与陈伯衍有何关系。他施个巧劲把孟七七推开, 正欲把他再次压到身下,却又被孟七七一把抓住了胳膊。 两人滚落在草丛里、泥地上, 雨水拍打、全身狼狈, 哪儿还有半分高人模样。 可这偏偏才是孟七七最熟悉也最擅长的打法, 脱胎于市井乱战、疯狗抢食。如十七这样自命不凡、心高气傲的战斗狂人,被孟七七拖着不得不使用如此战法, 便如猛虎进了铁笼。任你再能耐, 都使不出十之一二。 “孟七七!你耍诈!”十七被孟七七一双腿绞住了上半身,只觉得呼吸不畅, 有力无处使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快疯魔了。 “兵不厌诈, 隔壁街的二狗子都知道!”孟七七抓住他的胳膊就用力往外折, 蓦地又想起来这算什么耍诈?十七这个白丁,比二狗子还没见识。 这时,十七似是终于受不了孟七七这泼皮打法了,也学着孟七七一脚往他子孙根上踹。 孟七七猛地跳起来, 而后一个飞踢, 踹起一只妖兽直往十七身上怼。十七来不及召唤落在远处的剑, 祭出手刀竟是硬生生把妖兽给劈了。血雨纷纷扬扬落下来,落了他满身。 “厉害厉害。”孟七七为他鼓掌。 今日纵使打不死十七,气也能气死他了。 十七招招手,本命剑便自动飞回到他手中,抬手便是数道元力飞剑朝孟七七面门袭去。 孟七七侧翻避过,身体灵活地落在一只妖兽的背上, 而后竟是如履平地般在一众妖兽身上奔走。十七紧追不舍,两人便在妖兽背上又打了起来。 兽群被二人搅得犹如无头苍蝇般乱窜,连兽王的呼唤都被暂时放到了一边。 小玉儿的压力为之一轻,找准时机,再次向兽王开弓。 姚关与殷无华二人有了小玉儿的支援,出手更加肆无忌惮。他们二人虽然人少,可实力比普通的白面具高出一截,是以即便以寡敌众仍不落下风。 况且,杀人远比护人来得容易。 “噗。”姚关的剑再次在兽王身上带起一道血箭,然而此时白面具的围攻将至,他不得不暂避锋芒。 不一会儿,姚关与殷无华二人汇合一处,背对背杀敌。 “还撑得住吗?”姚关问。 “只要你还没死,我就不会有事。”殷无华气喘吁吁,可也有底气得很。 “那兽王不知道什么来头,太他妈皮糙肉厚了,我砍了那么多剑都不死!” “老子手都要断了……” 许是这两日的同甘共苦让两人都有点惺惺相惜,此刻共同骂着那兽王,心中又生出许多力气来。 “白面具越来越多了,速战速决!”姚关说着,再度向兽王冲去。 殷无华抹了把大光头,又骂了句粗鄙的脏话,也跟着冲上去。此时金满被陈伯兮牢牢缠住,暂时不可能腾出手来支援他们,而留守在其余各处的白面具正火速往此处赶来,用不了多久,绝对的人数优势将把两人压垮。 所以必须要快! 姚关与殷无华都卯足了劲把剑招往兽王身上招呼,可那兽王就是皮糙肉厚!先不说普通的攻击根本割不开它的表皮,即便一剑刺进去,也只是让它流点血罢了。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攻击它的软肋!”姚关大喊。 “哪儿有什么软肋!”殷无华只觉得它全身上下都硬得像龟壳。 等等,乌龟的腹部不也没有龟壳吗? 殷无华灵光乍现,一个滑铲避过两个白面具的围杀,而后狼狈地在烂泥地上滚了两圈,趁兽王不注意便跑到了它的身下。 不管了,先刺了再说! 一道寒芒在殷无华眸中掠过,他举剑上刺,无数元力顺着剑尖冲入兽王体内。剑尖刺进的刹那,殷无华心中一喜——这里虽然不是软的,可比背上软多了! 殷无华干脆站了起来,肩膀带着他的剑狠狠撞进兽王体内,那元力在里面横冲直撞搅碎骨头的声音,听得他头皮发麻。 但也激起了他无穷的血性。 “去死吧——”殷无华大叫着,整个人撞在兽王身上,竟是将这巨大的身躯撞得左右摇晃。 妖兽遭此一击,痛得陷入癫狂。它明白敌人就在他身、下,可它又看不见对方,于是四蹄乱踏,企图把殷无华直接踏成肉酱。 黑夜里,地上还那么泥泞,殷无华本就受了伤,一个不慎被后腿膝盖撞到,登时甩出老远。 “光头!”姚关疾呼。 殷无华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回头看,就见足足十几个白面具正御剑从远处赶来。他瞳孔一缩,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想也不想竟是再次冲到了妖兽身下。 姚关看得心惊,“你不要命啦!” “喊什么喊!打啊!”殷无华已经打得眼前、脑海中全是血色了,就像从前喝醉了酒一般,什么生死、进退都抛到了忘忧河里。 他再次在地上翻滚着避过兽王的攻击,整个人半是血污半是泥水,就连那颗锃亮的大光头都不那么光亮了。忽然,一条腿从他眼前晃过,他想也不想地抱住了它,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想将它固定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反正他就那么干了。 姚关看这如同蚍蜉撼树般的殷无华,看到他好几次差点又被甩出去,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此时那十几个御剑而来的白面具已经到了,姚关急忙冲上去阻拦,又展开了新一轮恶战。 躲在暗处的小玉儿看着这万分凶险的场景,好几次想冲出去,可是最后又硬生生忍住。师父教过他不能鲁莽,受点伤不算什么,撑到最后才最厉害。 对,他要冷静、要镇定,要纵观全局。 小玉儿做了个深呼吸,蹑手蹑脚地抓着弓在草丛里小心移动。此时兽王的注意力早已被殷无华吸引过去,再无妖兽特地留意他,正好方便了他的举动。 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小玉儿再度潜伏下来。恰在这时,姚关在十几个人的围攻下终于露出颓势,整个人从半空中被打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那一声闷响,听得小玉儿喉咙发紧。 他握紧了手中的弓,艰难地在越来越大的雨中分辨着敌我的情形,而后再度从箭筒中拿出一支玄铁箭。可他碰到箭时,手却顿了一下,而后他急匆匆地在箭筒里反复摸索,心刹那间沉到谷底——怎么办,箭只剩下一支了。其余的都是普通的箭,照现在这情况来看,根本就穿不透那巨兽的鳞甲! 镇定! 小玉儿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恰在此时,他眼前一亮——那殷无华死死地抱住了巨兽的一条腿,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巨兽掀翻。此时巨兽无法摆脱殷无华,相当于被殷无华拖在了原地。 有戏! 小玉儿立刻搭箭拉弓,最后一支玄铁箭,对准了巨兽最后一只完好的眼睛。 等等。 再等一等。 小玉儿让自己的呼吸逐渐平稳,慢慢忽略虎口裂开的疼痛,然后,在某个一闪即逝的时机——出箭! “咻——”长箭划破雨幕,牵引着小玉儿紧张的心,直指兽王眼睛。然而就在那箭尖即将刺入眼珠时,那兽王竟然眨了一下眼睛。 小玉儿错愕地站起,双目死死地盯着那根插在眼皮上的玄铁箭,脸色煞白。 他怎么会忽然眨眼?! 小玉儿不信邪地又连射几箭,可剩下的普通箭矢根本不顶用! 算了,不管了。小玉儿自己便如离弦之箭般往兽王的方向冲去,只求早一刻抵达,能够搭把手。 下一瞬,令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杀红了眼的殷无华忽然抓住兽王的尾巴,顺着它的腿爬上了它的背。他就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任凭兽王如何挣扎如何甩动,都死死地攀附在他背上,而后一点点艰难地往它的头部移动。 小玉儿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更快地往他那边冲去。 姚关更是忽然又有了些许力气,匆匆倒出几粒丹药混着泥水吃下,拾起剑就将一个白面具扑倒。长剑刺下,殷红的鲜血溅了他一脸,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粗重地喘息着,咬着牙站起来,又往前冲去。 而此时此刻的殷无华,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兽王的耳朵,另一只手去抓那根插在它眼皮上的玄铁箭。 兽王也预感到了极大的危机,拼命地晃动脑袋想将他晃下去。周围的白面具和妖兽们更是急吼吼地扑过去,任姚关如何阻挡,一人之力,终究无法抵御狂澜。 可殷无华仍是不退,任身体摇晃、头脑发昏,也紧抓着不放。因为一闭眼,脑海中都是那日血溅山头的惨状,几十条人命换来的这只巨兽,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妖兽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身上的鳞甲刮破了殷无华的衣服,蹭得他皮肤生疼。尤其是他的光头,全是血痕。 干他娘的。 殷无华疼得差点松手,白面具的剑却在此时逼近。 瞧见那在黑夜中也银亮如雪的剑尖,殷无华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甘心。凭什么?!南岛的人是杀了它老母还是抢了它妻儿?! 要死大家一起死! 殷无华生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而就在此时,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哪里来的酒香? 冷冽酒香唤回了他的理智,他错眼看去,就见几个酒坛子凌空飞来。其中一个已然被白面具一剑砍破,那酒散在夜雨里,可不香气四溢。 孟七七! 酒坛子挡了白面具一个刹那,殷无华心中再生希冀,整个人如豹子般蹿出,如有神助地一把抓住了那根玄铁箭。 用力拔出,再用力刺下! “吼——”兽王发出一声极尽惨烈的嘶吼,其声悲怆,引得妖兽齐鸣。 殷无华赶紧脱手,却仍被兽王撞得倒飞而出。庆幸的是小玉儿恰好赶到,连忙出手将他接下,避免他落入妖兽群中,被乱蹄踩死。 那厢兽王双目俱毁,陷入暴走,不分敌我地将妖兽与白面具轰杀。陈伯兮瞬间红了眼眶,乱了方寸,甚至连十七都被吸引了目光。 孟七七和金满趁势杀出,直奔兽王! 陈伯兮和十七慢半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这在场最强的四人,就这么冲杀到兽王身边,展开了一场激烈而凶险的乱战。 兽王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陈伯兮的气息,只能焦急地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陈伯兮却无法分、身安慰它,此时他的对手从金满变成了孟七七,他没跟孟七七交过手,短暂的不适应让他落于下风。 孟七七自己却没有半分不适应,他的修行路本就是跟无数人打过来的,什么样的对手都见过。 但陈伯兮亦不是草包,渐渐的他适应了孟七七的招式,却又发现一个让他无法不在意的细节——孟七七的身上有抹不去的陈伯衍的气息。 从元力到他的神识,都是那么的令人熟悉。 陈伯兮一晃神,孟七七的剑就已经在他肩膀上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呵,果然跟陈伯衍是一路人,动起手来毫不含糊。 陈伯兮的眸光透出前所未有的冷意,那剑毫不留情地向孟七七杀去。今天说什么他也不能放过这些人,他们毁了阿蛮,该死、都该死! 孟七七惊讶于他的实力,打起精神与他周旋。那边的金满却也不轻松,他不光要对付十七,还要拦下周遭那些虎视眈眈的白面具。 这情形真是糟透了。 黑暗中,孟七七与金满错身而过。两人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下了决心。 “小玉儿!”孟七七忽然大喊一声。 小玉儿连忙抬头,就见他师父给他打了一个隐晦的手势,心中立刻了然。他立刻收起弓,拿出备用的长剑朝陈伯兮冲去。 陈伯兮冷笑一声,荡开孟七七的剑就要去抓小玉儿。 孟七七竟然让他徒弟来帮忙,真是不自量力。 小玉儿来得很快,眨眼间便到了跟前,看到向他扑来的陈伯兮,眸中露出悲伤来,“芳信哥哥!” 这一声哥哥,那悲伤的眼神,让陈伯兮下意识地想起了在金陵城时,三人抵足而眠、彻夜长谈的光景。小玉儿、徒有穷,都是单纯又善良的,与他们在一起时,陈伯兮心中是开心的。 那种开心很纯粹,会让他暂时忘却自己到底是谁,来自何方。 可是……他也不想的,怪就怪立场不同,身不由己。 “别怪我!”陈伯兮对上小玉儿,不肖几招便将他擒住。他感觉到小玉儿的身体在颤抖,他或许时害怕了,这让陈伯兮稍稍有点心软。 然而就在此时,他对上了小玉儿的眼睛。 妖异的、艳丽的花朵,眨眼间便迷了他的心智。 那厢孟七七和金满立刻暴起反击,孟七七猛地掷出环首刀格开十七,使金满脱身。而金满甫一脱身,便立刻挥舞金线,缠住了失明的兽王。 十七躲过环首刀,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挥剑去斩那金线。可金满的金线又岂是轻易能斩断的,那剑斩下去,反而压得线深深嵌进兽王的身体。 “走!”孟七七冲金满断喝一声,身影却鬼魅般地出现在十七面前挡住他。 十七怒极,他虽对着兽王没什么感情,可若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杀,可不是在打他的脸?于是一个拼了命要拦人,一个拼了命要杀人,几乎招招见血。 “滚开!”十七怒喝。 孟七七往地上啐一口血沫,微抬着下巴嚣张又狂傲,“有本事你上啊。” 而此时极速退开的金满已拖着兽王行出一段距离,此时此刻,众人才彻底明白他与孟七七的真实意图——他们是要用金线,彻底拖死兽王! 他们甚至已经看到那雨水浇不灭的真火已经沿着金线烧进了兽王的身体,恐怕不出片刻,他不是被金线切割成碎块,便是被活活烧死。 千钧一发之际,陈伯兮清醒了过来。 其实他迷失心智的时间极短,短到小玉儿都来不及用捆仙绳将他捆住,只能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他,“芳信哥哥,别去!” 陈伯兮一脚踹在小玉儿身上,企图扯开他,却怎么也扯不开。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周围那些白面具,“还愣着干什么,去救啊!去啊!” 战况太过凶险,白面具们都被吓住了,此刻有了陈伯兮指挥,顿时又冲将上去。 可小玉儿仍然死抱着陈伯兮,不放他离开。 陈伯兮抬起剑就要一剑刺死他,可是当剑尖落下时,他又硬生生顿住了,差点自己吐出口血来。 他刺不下去。 心里有股执念在徘徊,那或许可以被称之为善意,或许是真正的陈伯兮留下的意识,又说许是他曾对小玉儿有过的一丝喜爱之情。 没有人会不喜欢小玉儿。 陈伯兮望着他那只流血的异瞳,惨白的小脸,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刚才小玉儿明明可以杀了他。 可是他没有。 他们难道还是朋友吗?真可笑。 “芳信哥哥,不要去!你跟我们回去吧、跟我们回去吧,大师兄还在等你呢!”小玉儿死命地拖着他。 可是恰是“大师兄”三个字,让陈伯兮忽然清醒。 他回不去的,天下之大本就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狠下心来,一脚将小玉儿踹开,冷冷说道:“不要再叫我芳信,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今日不杀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吧,陈伯兮紧握着拳,头也不回地往兽王那里冲去。 小玉儿蜷缩着倒在地上,很快又爬起来,抹了把眼泪,踉踉跄跄地过去扶起殷无华,再与姚关汇合。 此时,兽王已在火光中奄奄一息,陈伯兮的归来也未能改变什么。 金满见好就收,召回金线躲过陈伯兮的攻击,甩手便祭出了魂草。 陈伯兮瞳孔一缩,竟不知金满已然知晓了魂草的秘密,立刻大喊道:“追!” 可金满与孟七七逃得太快了,就像一早就计划好了一般,身法全开,瞬息之间便到了小玉儿三人身边。 裂缝,便在这时张开。 第171章 两份贴 “扑通!” 孟七七与金满一行五人从裂缝出, 不曾料想到裂缝外竟然是一条大江, 五人齐齐落入江内,溅起水花如浪头。更有一只妖兽紧咬着他们一同蹿出, 孟七七为了掩护他人被它咬中后腿, 待落入江内, 才有时间抽出匕首一刀刺进妖兽头颅,令其松口。 血花绽放于滚滚江水中, 妖兽哀鸣着被浪头卷离五人。 “咳……”孟七七呛了一口水, 满身的伤被江水冲刷着,传来刺痛。 五人中殷无华伤得最重, 刚一落水就被江水拍晕了。所有人都已力竭, 金满粗粗往岸边一扫, 甩出金线缠绕住岸边巨石,而后左手提着姚关,右手夹着殷无华,瞬间脱水。 孟七七与小玉儿亦紧随其后, 区区江水自然困不住他们, 可如此折腾, 直去了他们半条命。 待所有人都上了岸,脚踏实地的触感让孟七七稍稍缓过一口气,这才有空打量周围的景色。而后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来到了雾江。 这一条雾江横贯南北,顺着这条江一路往北,就能抵达距离神京最近的安河渡。或是往南, 取道平江,可往孤山。 阴山……好像就在南边,如果沿着雾江一直走,或许也可抵达。 定定心,孟七七立刻转身走到金满身边,扫了一眼躺着的殷无华,问:“情况如何?” 金满细眉紧蹙,摇头道:“他伤势太重,需静养。” “白面具深谙开启裂缝的办法,或许马上就要追过来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眨眼间,孟七七主意已成,“我们回孤山!” 剑阁与阴山乃一个方向,小玉儿身上受得伤也不轻,眼睛更是使用过度,需要静养。孟七七打算将他们安置在孤山,再转道阴山与陈伯衍汇合。 而待他们走后不过几息,距离他们不过半里地的下游,裂缝凭空张开,一群白面具从中掠出。为首一人正是十七,他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四周,目光恰好掠过江面上漂过来的一只妖兽尸体。 尸体顺流而下,人必定就在上游。 “追!” 与此同时,孤山。 钦差大臣的拜帖已递入剑阁,明日便要造访。钦差带来的是皇帝的旨意,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仙门各派都已有所察觉。 阁主薛满山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只觉得重若千钧。 许多人都知道此次的钦差颐和公主与孤山有旧,不仅曾在游历途中拜访过剑阁,更曾与孤山小师叔孟七七与大弟子陈伯衍相会于神京百花楼,交情自然是有的。 可她此次奉天子令离京,第一站便选择了孤山,这岂不是将剑阁推上了风口浪尖?其中深意,教人不敢不思量。 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随之而来的一份战帖。这两份帖子一前一后送至剑阁,让薛满山和几位阁老不得不再次齐聚山雨殿,商讨对策。 而这份拜帖的主人,正是关外剑修郎胥的亲传弟子,封烨。 “没想到小师弟一语成箴,他真的找上门来了。” “那封烨究竟是什么来头?我竟从未听说过此人。” “既是郎胥的弟子,必不可小觑。多年前郎胥与师父一战,现如今他徒弟前来,怎么说也得挑我们几个来应战吧?” “那封烨现在何处?” “山下客栈。我派弟子前去请他上山,他也闭门不见。只说等明日辰时,自会上山。” “有谁见过他吗?” “未曾,只是山下百姓说,曾见过一个蓝布衣裳的少年。观其模样,约莫不过二十。” 薛满山听师弟们议论着,神情愈发冷峻,不由问道:“不过二十?” 若对方真如此年少,那恐怕目标就不是他们这些阁老,而是剑阁的年轻弟子。可如今陈伯衍不在,孟七七一脉也俱不在山上,其余弟子也有散落在外的,能有实力应战者,恐怕不出五指之数。 “这一战,不可不应。”薛满山道。 “可是那公主殿下明日也会上山,我们岂不是要在她面前应战?” “难啊,难啊,若是公主殿下观战,我们必定不能输啊!”唐礼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愁容,即便面对天姥山的困境,他脸上的褶子也不会有现在的多。 薛满山道:“公主殿下是代表陛下前来与我们仙门谈判的,若我们在她面前输了,仙门就平白无故矮了一头。于己、于整个仙门,都非益事。” “这、这岂不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嘛!” 裴元冷哼一声,道:“那公主殿下来得如此凑巧,焉知他们不是串通好一块来的!妖兽当前,我们修士愿舍性命保天下安宁,他们倒好,胡搅蛮缠,着实可恶!” “裴师弟,慎言。” 裴元听薛满山的话,可心中存了口恶气,不吐不快,“近些日子仙门中风言风语,更有甚者将矛头直指小师弟和芳君,敢情妖兽是他们放出来的不成!天姥山、南岛,哪一次我们没有尽心尽力,这口气,我是万万咽不下去的!” 话音落下,殿内一阵难言的寂静。 薛满山知道其余人虽没有裴元那么激进,可心中却也认同他的说法。这些日子仙门中的一些疯言疯语确实过了,岂能因为小师弟到过浮图寺,就断言他与浮图寺动、乱有关?岂能因为陈伯兮之事,就轻易怀疑陈家? 这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双手在推波助澜,而阴山一向隐秘,外人轻易难以探听到里面的消息。小师弟……却忽然下落不明。 思虑良久,薛满山沉声道:“明日一劫,过也好,不过也罢。我孤山剑阁历代弟子行得端坐得正,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有何惧乎?” 说罢,他看向裴元。 “此时万不可意气用事,郎胥出关之事小师弟早已提醒了我们,至于风言风语,终归只是风言风语。若有谁敢当真,且问过我手中之剑!” 薛满山素来老成持重,最重大局,鲜有此锋芒毕露之时。其余几位师弟听得心中不免激荡,恨不能现在就去与郎胥杀上几回合。 “师兄,我现在就去召集各位弟子,为明日做准备。” 唐礼匆匆行出山雨殿,走过殿前青石,不经意间扫过祖师石像。石像旁今日也偎着一只鹤,那鹤将头靠在祖师爷的手中,而那位故去已近千年的得道仙君,仍一如既往地看着远方,石刻的眼眸中,依稀还留有一丝怀念。 他究竟在看什么呢? 祖师爷啊祖师爷,您可一定要保佑我们啊。 唐礼叹了口气,复又匆匆离去。 暮时,孟七七五人赶在城门即将关闭前,混入了同洲首府大业城。此是雾江沿岸最大的一座城池,人多,意味着好隐藏。 五人随意找了个客栈落脚,着小二去请大夫。 万铢侯金满不差钱,一把金叶子甩出去,当然要请全城最好的大夫。 小二忙不迭去了,孟七七便道:“你会不会太张扬了点?” 金满兀自往水盆里倒着花露般香气四溢的药水,而后慢条斯理地洗着手,指尖抚过被金线勒出来的血痕,垂眸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生生死死,爱咋咋地。” 孟七七:“……” “师父……”睡梦中的小玉儿嘤咛一声。 孟七七连忙俯身探他的体温,大约是因为眼睛的缘故,小玉儿此刻正烧着,迷迷糊糊地唤着他。孟七七轻拍他的背安抚,心疼不已。 金满洗完手,径自去隔壁看姚关和殷无华。 重金之下,大夫来得很快。只是等所有人包扎完毕,夜已深了。 殷无华还未醒来,普通的大夫看不了修士的内伤,但有丹药保命,又有金满为他运功疗伤,已无性命之忧。 姚关也积极打坐调理,而孟七七照顾着小玉儿,却感觉有点不妙。 不妙的不是小玉儿,而是他自己。禁术的反噬,终于来了。 金满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异状,伸手托了他一把,才避免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反噬而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晃晃脑袋,孟七七连忙打坐运气,直至午夜,方好了些。 再睁眼时,金满正坐在窗口倚着窗沿,慵懒地喝着小酒。见孟七七醒了,他托腮笑道:“你真该看看自己刚才是个什么鬼样子,丑极了。” 孟七七披了件衣服靠在床边,伸手探得小玉儿已退了烧,才有心思搭理他几句。 “什么时辰了?” “丑时。” 孟七七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骂人,眼馋他喝酒,遂往须弥戒中一探,才发现——他情急之下已把酒坛子悉数砸在白面具身上,此刻是一坛酒也没有了。 于是他走到窗边,随手便夺过金满的酒壶,自己喝了起来。 金满啧了一声。 孟七七没理他。 “我已经查过了,四海堂在城东。若真有人追击,他们或许也会来此。” 孟七七眯起眼,“你想做什么?” “之前的情况,一直是敌暗我明,处处掣肘。如今我们躲在暗处,为何不给他们找点麻烦?” 作乱的心蠢蠢欲动,但去意不可改。 “只有半个晚上的时间,明日一早我们必须离开此处。” “当然。”金满眸中带笑。 第172章 行路难 当夜, 城东起了一把火。 走水地点为同洲四海堂, 守夜的护卫连只麻雀的影都没瞧见,可库房偏生就烧了起来。护卫们连忙救火, 四海堂副堂主也被惊醒, 可火势熊熊, 库房里堆着的无数药草和珍贵书画最易点燃,转眼间便烧了个干干净净。 库房里, 还有一大截凤栖香, 大火一烧,奇异的香味飘散出来, 被风吹着弥漫了好几条街。 前来救火的街坊邻居以及巡夜的兵卒们闻着这据说王公贵族才有资格享受的异香, 尚有些飘飘然, 那厢最后一丝火苗被扑灭,整个库房便连带周遭几间屋子全部垮塌。 香味里参杂了尘土味儿和焦味,顿时不那么让人愉悦了。 不知哪里来的地痞无赖混在救火的队伍里,高喊着让大家一起帮忙清理杂物。副堂主心痛于库房的损失, 没来得及阻止, 人群就一拥而上。 大晚上的, 场面混乱,又有官兵在场,副堂主安敢让护卫武力阻拦?于是一阵混乱过后,众人搬开粗重的梁木、扫开瓦片,不知是谁踢中了一个被火烧了大半的木箱子,哗啦啦的晶石便散落一地。 一箱之后又是一箱, 大火过后的废墟上,晶石像流水一般散开。或晶莹剔透的、或赤色如血的,在月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这瞬间的视觉冲击,让所有人都失了声。 普通人虽注定一生与仙门无缘,可晶石却是认得的,那可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 “怎么样,令你这个万铢侯黯然失色了吧?”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始作俑者在小声交谈着。 “闭嘴,需要我打开我的库房给你看吗?”金满面色不虞。 “这才只是一个四海堂罢了,你知道海茶设立了多少个四海堂吗?” 金满略作沉默,问:“海茶总舵在何处?” “不知。” 数百年间,海茶设立了一个又一个分堂,总舵却不为人所知。 孟七七怀疑过那个神秘消失的千重门,或许是白面具即将起事,于是他们为了以防万一,干脆把总舵撤了。 金满眯起眼,“从此处去往孤山,路上还有多少个四海堂?” 孟七七早有准备,积极作答:“两个。” 金满放火,他就浇油。 白面具之所以如此猖狂,那是因为对方实力强大、筹谋良久,而各派手中的秘境更是明晃晃的靶子,任对方揉捏。 可四海堂不也是明晃晃的靶子吗?比秘境更好拿捏、更易攻破。 各派前辈们自视正直良善,断不会做出杀人放火之事。可金满和孟七七毫无压力,甚至狼狈为奸、以此为乐。 “我看,放火烧是不够的。海茶家大业大,只损失些财物算得上什么。”孟七七道。 “那你有什么高见?” 孟七七眼珠子一转,高见没有,坏水倒是奔腾如泉涌。 “你看。”孟七七从须弥戒中摸出一个白色面具。 金满扫了一眼,挑眉。 “我从秘境里顺出来的。”孟七七说的一本正经,丝毫不因为自己一早就在打坏主意而有丝毫的羞耻。 金满作为他的屠友,焉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恰在此时,他的余光瞥见几道身影,脸色立刻沉凝,“有人来了,我们走。” 孟七七亦看到了,而且看得更为仔细,那为首一人正是与他交过几次手的十七。 此时此刻,十七蹙眉望着四海堂中的一片废墟,犀利目光扫过四周,在某个角落里停留了稍许——那恰好是孟七七放在待过的地方,可此刻那里已空空如也。 这场火来得太蹊跷了,让十七这样直肠子的人,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原先他们顺着雾江一路搜索,方向是对的,可却错估了金满与孟七七的胆量。 他们以为孟七七一行人应当急着赶回孤山,不会在途中停留,于是越过了大业城。可追出数里地后,十七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他愈发觉得不对劲,于是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折返。 于是此时此刻,他们出现在这里。 十七有种强烈的感觉,孟七七一定就在城内。 却不知孟七七与金满回到客栈后立刻带人离开,又与他们擦肩而过。 “师父,我们现在去哪儿啊?”小玉儿在颠簸的车厢里醒来,已不知身处何处。 因为殷无华和小玉儿的伤,孟七七不得不在出城后,去附近的庄子里当了回盗贼。还是金满够豪气,拿了人家一辆马车,留了一锭金子。 此刻堂堂万铢侯在外面赶车,不大的车厢里塞了四个男人,挤得很。 闻言,孟七七撩起帘子往外瞧了一眼,而后探出马车问:“你这是要把我们带去哪儿?” 金满推了推斗笠,道:“我有一门生,在距离此处不远的青山镇养马。这该死的老瘦马跑得如此慢,还不如一头拉货的骡子。” 孟七七:“……你们五侯府的门生有没有一个正经修仙的?” “你们孤山剑阁正正经经修仙那么多年,也没见你们修出什么名堂来。不如缠花一个女子,三百年问道升仙。”金满道。 “那是我师叔母。” 金满翻了个白眼,马鞭扬起,狠狠落下,啪的一声,“我还是你祖宗呢。” 孟七七不与他一般见识,这是马车在岔路口右转,拐上了一条小路。 片刻后,天色大亮。朦胧晨光中,十七借助四海堂之力终于找到了孟七七曾下榻过的客栈,看到床上隆起的枕头包,十七拂袖而去。 一行人再度御剑追出,速度比驾车的金满快了不知多少。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马车拐弯的岔路口。 然而十七略作思忖,却仍是带人走了那条大路。因为那条大路通向孤山,另一条路只能到一处山镇,他是万万想不到那几人还有心思去换马的。 这一来二去,十七又跑在了他们前头。 金满不光换了马,还换了辆豪华马车。马车以锦缎为面,四角都挂着金铃铛,车厢底部更刻有阵法,能最大限度的防震。马车内部就更是奢华了,那坐垫的料子触手光滑柔软,一看就非凡品,马车三面皆有暗格,酒水、吃食、伤药、薄被一应俱全。 甚至还备了毒药、迷烟。 就这,金满还一脸嫌弃。 回想起献马车的门生一脸得意的表情,孟七七忍不住道:“你们五侯府的门生,都是被修仙耽误的人才。” “修个屁仙。”金满终于吐露了心声。 一行人再度赶往孤山。 原本孟七七考虑过是否把殷无华留给五侯府的门生照顾,可转念一想,十七未必不会搜到这里来。殷无华是杀死兽王的主力,白面具定对他恨之入骨,与其将他交托给他人,不若自己看着。 他与金满二人联手若还保不下一个殷无华,那不如趁早投胎。 半日后,赶在前头的十七再度停下,深深怀疑孟七七的真实行踪。难道他们的目的地并非孤山,而是去了别的地方?否则海茶商会的耳目遍布天下,孟七七带着重伤者,必不能潇洒御剑,怎会一点行踪都没有。 十七又想折返了。 而与此同时,金满架着马车大剌剌地驶入了距离大业城最近的一座城池。海茶的探子就潜伏在城门处的茶寮里,看到那么一辆奢华精美的马车招摇过市,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那里面会是孟七七与金满吗? 不会吧,这么招摇?他们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探子拿捏不定,于是一路尾随马车,跟到了一处宏伟大宅。抬头一看,天子御书匾额——安王府。 安王虽没什么实权,封地也小,为人低调,可却是个实打实的王爷。探子不敢贸然闯入,联想到方才那辆马车的奢华,心里已将马车与安王府划了等号。 马车直入王府,眨眼间便消失在探子的视线中。探子仔细思忖片刻,回去复命,却只将马车之事一语带过。 被带进王府的孟七七师徒二人,心中却波澜不平。 姚关解释道:“安王与我二哥是朋友,当年花了五万两银子在我们五侯府挂了个名,当然,是偷偷的,皇帝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的。” 孟七七:“……” 你们五侯府真的很不务正业哦。 金满入府,安王亲自相迎。 谈不过片刻,五人又乘着小轿从后门出,到了码头。 安王有大船,可借行商之由送他们直达安凌渡。孟七七五人前脚上船,城中的四海堂后脚就又被烧了。 五侯府号称门生三千,遍布各地。金满请安王送信给了城中的门生,对方一看是让他们去杀人放火,一个个眸光发亮。 四海堂又被烧了,与此同时城中流言四起,说海茶商会勾结外敌、意图谋逆,那满屋金银、晶石便是证据。 气得四海堂中人喷出一口老血。 待平安上了船,孟七七与金满站在船头欣赏雾江风光。 金满问:“服不服?” 孟七七:“……孟某叹服。” 孤山。 倒飞的身影砸在山雨殿前的青石板上,砸得石板寸寸龟裂,尘土飞扬。 “顾师兄!”徒有穷焦急出声,欲上前去,却被人死死拦住。他回头,就见戴小山满脸严肃地站在他身后,朝他摇了摇头。 徒有穷紧攥着拳,回头看着一个个如临大敌的同门、端坐在树荫下一身官服的英武公主、前来围观的无数散修和各派修士,以及傲然独立于场中的少年修士,牙关紧咬。 关外剑修郎胥的弟子封烨,年仅十九,已连败两人。 孤山剑阁,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四年前老阁主逝世之时,人人言其衰落不可逆。 “还有谁?”封烨轻狂而气盛,却有实力傍身,底气十足。面对孤山剑阁上上下下竟无丝毫怯意,愈战愈勇。 颐和公主抿了口茶,目光扫过阁主薛满山,淡然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轻视或担忧。 薛满山更是平静得眸光丝毫没有波澜,就连一向脾气暴躁的裴元都安坐椅上。原因无他,裴夫人陪坐一旁,那高冷的目光足以让全场冰冻。 “无人再敢应战吗?”封烨抱着剑,锋芒恰如这正午的日光。 徒有穷深吸一口气,就要排众而出。 戴小山却再次拉住了他,道:“师兄还没上场,哪轮得到你一个小师弟出头?” 说罢,戴小山将徒有穷拉回身后,自行走到封烨面前,持剑行礼,道:“我来应战。” “你又是谁?” “山下一屠户,区区小名,不足挂齿。” 戴小山生得一双桃花眼,冷面时亦带三分笑意。 封烨笑了笑,拔剑指着戴小山,心中激起了几分战意。方才他自报家门时,曾言:“我只是关外一牧民,师承剑修郎胥,来此了断因缘。” 第173章 月斩月 戴小山的武器, 似刀非刀, 似剑非剑。说它是剑,又太过宽厚、太短, 说它是刀, 可它偏偏又像剑的模样, 看起来不伦不类的。 “屠月!”人群中却已有人喊出了这把武器的名字。 此处是孤山,孤山剑阁最广为人知的一个弟子却并非陈伯衍, 而是戴小山。剑阁的弟子虽不如天姥山那么不问世事, 可随着这些年剑阁式微,全派上下都潜心修炼, 愈发低调。唯有戴小山, 半只脚仍踏在世俗里, 好管世人之闲事。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过就是山下一屠夫的儿子。直至现在,他已然是山上的仙君,他爹还喜滋滋地在山下卖猪肉。 因为仙君不会养猪, 自家的宝贝儿子和他的师兄叔伯们, 自然要吃这世上最好的猪肉。 戴屠户割了一辈子猪肉, 说要几两就几两,一刀下去,分毫不差。 戴小山随了他爸,下手极快、极稳、极有准头。 “好!”戴小山连续三剑,剑剑斩中封烨的剑刃。用自身剑刃更厚实、刚硬的优势,硬生生将封烨逼落下风。 剑阁众弟子纷纷叫好, 就连围观的散修及诸派修士们,都露出了由衷的笑意。不管他们与剑阁对不对付,此时都希望剑阁能利落地赢下一局。 因为公主殿下还在一旁看着,而仙门,此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 此时此刻,他们由衷地希望孤山剑阁能与从前的无数次一样,为仙门表率。 封烨被再次逼退,脸色稍有些难看。 但是很快他就调整过来,心里激起了一丝战意。先前他连败两人,虽算不上轻松,可说实话,孤山剑阁的实力让他感到失望。 那个曾经打败他师父的剑阁,好似真的已经不复往昔了。走了一个陈伯衍,底下的这些弟子虽也有些实力,可却配不上剑阁之盛名。 可是眼前这个人,稍稍打破了封烨的认知。 “再来!”封烨大喝一声,提剑朝戴小山冲去。 他这一冲,那熟悉的反手提剑的姿势掠过众人的视线,让大家第一时间便认出了这招郎胥的成名绝技——破月之夜。 戴小山亦认出来了,身形暴退。 封烨见他后退,自身气势更加强悍。气势与剑势叠加,长剑挥下之时,一道黑色光影瞬间从剑刃剥离,如一抹细长月轮般朝戴小山拦腰斩去。 破月之夜,便是漆黑之月。以玄色为华,剑势越盛,月轮便越长,威力越大。 千钧一发之际,戴小山一个空翻从漆黑月轮上翻过,垂下的玉佩恰好沾到了月轮的边。刹那间,质地不错的暖玉碎成了齑粉。 戴小山瞳孔骤缩——封烨已经有了如此实力,看来那郎胥真的对他倾尽所能,否则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调教出那么实力强悍的弟子。 一道冷芒从戴小山眸中掠过,他空翻躲过月轮之际,整个人恰好面对着下方。而后他不假思索地递出屠月,对着并无实体的月轮斩去。 全场瞩目。 颐和公主亦身体稍稍前倾,微笑道:“以屠月对破月之夜,只听名字,便妙不可言。” 经她一提点,其余人纷纷后知后觉地想到此中妙处。一个是月轮,一个却是屠月,岂不是天生冤家,妙哉啊! 这时,戴小山已一剑斩开了月轮。 只是他那把剑,更像是一把斩肉刀。配上戴小山挺拔的身姿和俊秀的脸,兼具剑士应有的飘逸和潇洒,又有力拔山兮的气魄。 戴小山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大一样。 孤山水畔临安城,住在小柳树巷的人们都知道戴屠户每日能挣不少钱,小有薄产。后来有一年临安发大水,戴屠户救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结了姻缘。 这姑娘生得貌美如花,隔年就生了个俊俏可爱的小郎君。 小郎君出生在寻常小院里,看着普通,可那日渐长开、过分俊秀的眉眼,看着又不够普通。 那俊俏模样,跟孤山上的仙君似的。 四岁时,小郎君跟着戴屠户出门杀猪。戴屠户中途离开了一小会儿,猪跑了,年仅四岁的戴小郎君就提起他爹留下的那柄足有他半人高的杀猪刀,“嘿呀”一声把猪宰了。 有道士批命,说此子天生怪力,将来必有大出息。 小柳树巷的街坊邻居们也都说,小郎君定是做仙君的好料子。 戴屠户信了,为此揽下了每日给孤山送食材的差事,送了十年,终于把儿子送了进去。虽然有那些个眼红的总说剑阁是看中了那些肉,而不是看中了戴小山,但戴屠户并不在意。 戴小山也并不在意。 整个剑阁的肉都是他老爹送上来的,半大的少年们总是喜欢吃肉的,他用这些肉忽悠了一票师弟,在山上混得如鱼得水。 怎么忽悠? 当众师弟们被严厉的大师兄镇压得心中发苦时,他就带着他们躲到林子里去烤肉吃。一顿不行,就两顿,前提是他们不被大师兄发现。 又或者,徒有穷那个笨蛋别不小心又把林子给点了,引来阁老救场。 “你斩了我的月又如何,那只是粗粗一个试探罢了。”忽然,封烨将剑从右手抛向左手,反手握剑,再度袭来。 众人微微愣怔,而后便有人惊呼道:“他是左撇子!” 话音刚落,一道比刚才更大、更长的月轮朝戴小山斩去。 这月轮涵盖的范围太大了,威势更不是刚才那一个可比,无论戴小山往左还是往右、甚至是往上,都不可能及时避过。 电光火石之间,戴小山已有了准确的判断,而后避也不避,屠月抡圆,那残影在身前现出一个圆盘,堪堪挡在月轮之前,谓之——山缺。 山缺其实不缺,一个完美的圆,如盾一般挡住了月轮。 然而封烨来势汹汹,元力倾泻而出,逼得山缺连连后退,几欲破裂。 双方角力,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戴小山却在眨眼间忽然撤了山缺,拼着受一些伤的代价,屠月探出劈开月轮,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攻向封烨。 封烨立刻警觉,然而刹那间,踏雪步发动,戴小山又鬼魅般地出现在他身侧。屠月高举,用力斩下! “铛!” 太快了!力道也太大了! 封烨只来得及抬剑挡了一下,剑刃很快就被荡开,连带着他整个人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气血翻涌。 一剑之后又是一剑,戴小山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剑势连绵,如乱斧劈山。 封烨这时可以很肯定地确认,戴小山这使的根本不像是什么剑法,也不像刀法,若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更像是——斩法。 虽说仙门中并不存在什么斩法一说,可封烨此时的感觉极为强烈。戴小山的斩法似是自成一派,配上他那个远超常人的怪力,简直可怕。 比斗,不知不觉便进入了白热化。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就连颐和公主也饶有兴致地盯着二人,连身旁的随从为她倒茶,都被她挥退一旁,唯恐他碍了自己观战。 “砰!” 戴小山与封烨二人齐齐后退,踏碎青石板。 围观修士纷纷叫好,剑阁弟子们心中更是充满了希望。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两人旗鼓相当,戴小山有可能赢下这一局! 封烨太狂妄了,扬言要一人挑战剑阁所有年轻弟子。只要戴小山能赢他一局,便可将他的大话甩回他的脸上。 可是戴小山心中却并不托大,甚至隐隐有些担心。他看到封烨抹去嘴角的一丝血迹,抬起头来,那眸中没有丝毫的退意或胆怯,而是意外的镇静。 颐和公主、薛满山等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数人的神识锁定场中,而后不出意料地发现封烨的气息还在提升。 “还有一剑,你若能破,那便来破破看吧!”封烨的强横气息瞬间爆发,修为竟像是一下子与戴小山拉开一大截。 戴小山看到那熟悉的反手握剑的姿势,心中一凛,而后当机立断便来了一招大的。 “万剑归宗!” “他是要与封烨硬拼吗!” “天啊……” 围观修士里不乏有人看出了封烨的变化,更有眼尖者,看到了当万剑归宗出现的刹那,封烨的剑被其牵引,稍稍往旁边偏离了一丝的情形。 “戴小山又收剑了!!!”一声惊呼,道出所有人内心惊疑。 万剑归宗这一招对修士消耗甚大,可戴小山竟是只打了个架子,便果断利落地抛弃此招,直接提剑近身。 “铛!”金石交击,戴小山一剑斩在偏移后的封烨的剑上。 封烨被他斩了个猝不及防。 他原本已做好了硬拼的准备,且有绝对的把握能将戴小山打败。可是谁能想到戴小山不惜消耗甚大,使出万剑归宗,竟只为了让他的剑稍稍偏离一寸! 就是那么一寸! 戴小山的屠月,便第九次斩在了相同的位置。 “喀嚓”一声从剑上传来,封烨顿时面沉入水。 他的这柄剑算不上什么名剑,若挑战剑阁成功,师父便会将他那柄赫赫有名的赤影剑送给他。可即便如此,现下的这柄剑,也陪伴了他多年。 可戴小山竟是要把它给毁了! 他一定早有预料,在第一次击中刀刃时,心中便有了谋划。 封烨气急,此时剑还未碎,他顾不得许多,全身气息暴涨,重重挥出一剑,目标——戴小山! 第174章 献剑者 “轰——” 封烨全力爆发之下, 地上青石应声碎裂。气浪掀起碎石, 寸寸翻卷朝外掠去,惊得众人个个瞠目结舌, 就连颐和公主都不由凝眸。 这个封烨, 竟然有如此实力, 可见之前两战他根本未尽全力! 戴小山不妙了! “师兄!”徒有穷心焦不已,欲冲出去, 却听旁边传来一道冷哼。 只见裴夫人, 即戴小山的师娘,一手按住自己黑了脸的夫君, 一手拂袖背于身后, 重重踩下一脚。 尘土震颤间, 翻卷到近前的碎石瞬间化为齑粉,整齐地码成一条线,止于她的足下。这一脚,足见功力之深厚。 此时, 戴小山躲闪不及, 被封烨的全力一击结结实实地打中。那长剑刺穿了他的胳膊, 剑上甚至还带着一股暴虐的元力,将他的肌肉撕扯开来,鲜血刹那间便染红了一条手臂。 四下一片寂静,前两个剑阁弟子虽也受了伤,可远不如戴小山的看起来那么恐怖。众人心中都清楚,戴小山这是把封烨逼急了。那一招, 在场诸人十之八九都不能全身而退。 四年前,郎胥与老阁主一战,直接导致其重伤逝世。 如今,郎胥的弟子封烨连挑三人,更有可能废戴小山一臂。封烨这哪是来了结因果,这是在加深恩怨啊! 所有人齐刷刷地盯着戴小山和封烨,此时两人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封烨一剑刺入戴小山左臂,而戴小山的右手牢牢抓住了露在胳膊外的剑刃,让其再不得寸进。 二人在极近的距离下四目相对,都是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手。那目光如虎如狼,寸步不让。 就约战而言,戴小山已经输了。 修士中不乏叹惋者,为剑阁惋惜,为戴小山惋惜。看着封烨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戒备,若这小子学他师父那样,企图一剑挑遍整个仙门,那可就让人头大了。 孤山剑阁本来拦下的,可现在戴小山也败了,年轻一辈中还有谁可堪一战呢? 然而就在此时,封烨脸色骤变,倏然吐出一口血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许多坐着的人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纷纷怀疑——难道刚才封烨那一招是什么禁术,此刻遭到了反噬? 这无疑是最合理的解释,而下一瞬,咔嚓的断裂声便将他们的猜测全然否定。 只见戴小山冷峻苍白的脸上忽然又有了一丝笑模样,他盯着封烨,缓缓勾起嘴角,而后右手用力,竟是硬生生将他的剑捏断。 捏断了! “不、这不可能……”有修士摇头否定,纵使戴小山有何等神力,修士的佩剑岂是轻易能折断的?那可是与丹田中的本命武器为一体的啊! 可事实便是如此,不论戴小山用了什么办法,那柄刺入他胳膊的长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断成数截,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 封烨整个人晃了晃,脸色刹那间比戴小山还要白,盯着他的目光仿佛要吃了他一般。 戴小山却浑然不惧,抓住插在他胳膊上的最后一截剑刃,利落地将之抽出扔于地上,抬眸平视着封烨,道:“我名戴小山,你记住了。” 封烨急喘着气,抬手便欲再与他打过。然而徒有穷快步冲上来,唰地抽出剑来挡在戴小山面前,“你敢!” “有穷,不得无理。” 徒有穷眼前一花,薛满山已来到他身前,按下了他的剑,道:“此是约战,生死有命,岂容旁人出手干预?” 而后他转头看向封烨,神色肃穆,平静道:“此局,仍是由你获胜。” “怎么会……”徒有穷不服,却是戴小山自己对他摇了摇头。 其余修士们也纷纷反应过来,戴小山虽然毁了封烨的剑,让他受了不小的内伤,可观封烨此时状态,仍可一战。但戴小山一臂将废,却是等不了了。 果然,薛满山随即吩咐:“有穷,带你师兄下去疗伤。” 众人回过味来,明白孤山剑阁还是那个护短的孤山剑阁,薛满山不惜亲自下场,就为了尽可能保住戴小山的手。 徒有穷不敢耽搁,赶紧扶着戴小山下去。 封烨沉着脸,却并未阻拦。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剑阁其余的弟子,道:“还有谁要应战?” “嘶……他都这样了,难道还要打?” 封烨之狂傲和好战,让众人咋舌。剑阁弟子没有怯弱之辈,当即便有数人响应,愿与他比过,然而出列之人却抱剑道:“你要战,我们奉陪到底。可你受了伤,又断了剑,我剑阁弟子不愿占你便宜。” 此话一出,其余弟子纷纷点头称是。 封烨却不领情,道:“不必。” 他以挑战者身份上门踢馆,可并不奢望对方还能以礼相待。 此时颐和公主终于站起,走上前来,微笑着向薛满山点头致礼,道:“不愧是剑阁,磊落有君子之风。颐和之前曾有幸一睹孟小师叔风采,今日又得见诸君,三生有幸。” “公主言重了。”薛满山道。 颐和公主微微摇头,而后看向封烨,道:“这位公子虽不是我大夏人,可小小年纪却有此修为,让人惊叹。如今剑阁不愿占你便宜,我大夏更不愿占此便宜,公平起见,你不若下山休整一番,明日再战,如何?” 封烨可不认什么公主殿下,可对方既然发话了,他再要求继续约战,倒显得愈发不识好歹。 “那好,我明日再来。”话音落下,封烨当即离去。他是来打架的,与剑阁之人可没什么可说的。 封烨离去,围观的修士中有人急匆匆跟上,还有一部分人却并不急着离去。 这事儿令人发愁啊,戴小山虽败犹荣,可明日呢?若封烨缓了过来,剑阁仍有危机。 颐和公主遥望着封烨离去的身影,回头道:“薛掌门,现在可以谈谈我的事了吧?” 当日,颐和公主留宿山上,居于碧水阁。 薛满山的住所里,久违地传出了争吵声。 “让我们出面支持神武司?这绝不可能!明日就把她给我赶下山去!”这暴躁脾气,是裴元无遗。 “师兄息怒,那可是公主殿下啊。”唐礼忙劝解道。 “皇室与我何干!我等修仙,本为寻求大道,护佑天下苍生,绝不能一身修为卖与帝王家!身陷权利漩涡,可还有大道可寻?!” “正是。”褚令庵道。 几人各抒己见,薛满山一直未曾开口。 等几位师弟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他才问道:“小山伤势如何?” 裴元眸中的愤怒便被担忧压了压,道:“他师娘正照看着,虽不至于废一条手臂,可三月之内,那手却是不能用了。” “无碍便好。” 薛满山道:“神京那位设立神武司,野心勃勃。元武之争,我们终究是躲不过去。十年前,周师叔一剑断了他的念想,十年后,公主殿下亲临孤山,未尝不是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否则这第一站,何至于选我孤山剑阁?” 孤山剑阁,虽为剑道正宗、仙门领袖,可却是世上最不可能答应卖与帝王家的一个门派。前有周自横,后有孟七七,他们的态度,神京中的那一位不可能不清楚。 褚令庵微微蹙眉,问:“小师弟还没有消息吗?” 唐礼摇头,“已派人去寻了,可各处都没有消息。我们之中只有小师弟接触过这位公主殿下,这公主殿下的事,还是得问过他才好。” 与此同时,山下客栈中。 正在打坐疗伤的封烨忽闻敲门声,睁开眼来。他望着门口微微蹙眉,犹豫了片刻,还是擦掉嘴角血迹下床开门。 “谁?” “在下南安洲李乐。”来人笑脸盈盈,身材瘦削,约莫三十许。 可封烨并不认识他,态度冷淡,道:“有事?” 李乐笑笑,毫不介意,“有事。封烨兄何不请我进去,咱们细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李乐放低了姿态,可没想到封烨毫不买账,伸手便要关门。 李乐急忙伸手挡住,低声道:“你不想再寻一把宝剑了吗?没有剑,明日你拿什么去打?” 闻言,封烨关门的手顿住,一双黑眸锁定李乐,“你来献剑?” 李乐见状,忙道:“没错,我有一把宝剑,可借予封烨兄。明日你尽管拿着它去孤山,我敢保证,它不会比你之前的差。你已打败了戴小山,其余人等不足为虑……” 李乐胸有成竹,侃侃而谈,谁知封烨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砰的一声,那门差点没拍李乐脸上! “你!”李乐气得跳脚。 “滚。”封烨头也不回地继续回床上打坐,语气中不乏厌恶。他师父说的没错,中原的这些仙门,蝇营狗苟之事太多。 宁与剑阁打十场,不与小人多说一句话。 这一晚,封烨迎来了三位献剑、献计者,皆被他挡在门外。 而在雾江上漂了许久的孟七七,终于在天明之际望见了渡口的影子。 殷无华已从昏迷中醒来,小玉儿却有点晕船,又发着烧,吐了几次。于是五人上岸后便寻了一处客栈,打算带小玉儿看个大夫,再回孤山。 然而出去寻大夫的姚关匆匆赶回,给孟七七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郎胥的弟子上孤山了!” 第175章 第四战 孟七七心系剑阁, 遂将小玉儿交托给金满, 自己先行一步返回孤山。 初晨,天光破晓。 封烨再度走上通往孤山的石阶, 像昨天一样, 步行上山。路两旁的林子里、还有这山道上, 不乏有许多探究、打量的目光,包含警惕或来者不善, 却并不被封烨放在心上。 他只是很好奇, 今日迎战的会是哪一个,又能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山雨殿前的青石广场上, 剑阁的弟子们已早早等候在这里。 修炼非易事, 一个晚上的时间并不足以改变什么, 所以他们心中不免担忧,却又无一人怯战。阁老们商讨了一夜,弟子们也商讨了一整晚,针对封烨的弱点、他的剑招, 做了详细的分析, 并推举最有可能获胜的弟子出战。 “如果大师兄还在, 他一定希望我们输也要输得有骨气。” 此话出自前任小师弟徒有穷,于是颇有骨气的徒有穷就被第一个派上场。这倒不是师兄们给他小鞋穿,而是因为徒有穷年纪虽小,可在众多弟子中,他的天赋和修为确实出众。尤其是在叩仙大会之后,徒有穷忽然比以前勤奋了许多, 修为更是日益增长。 徒有穷誓为戴小山报一臂之仇,雄赳赳气昂昂地上阵,目光盯着封烨的右臂。 他原本想学戴小山昨日那样,来个帅气的开场白。可是他清了清嗓子,几度张口却发现学不来那神韵,干脆换个人学。 他单手持剑、风仪玉立,一身正气,道:“在下孤山剑阁徒有穷,请赐教。” 一条胳膊给师娘给包成大铁锤的戴小山也出现在观战的人群中,闻言立刻认出徒有穷这是在模仿大师兄,不禁莞尔。 封烨看着面前比自己还小的少年修士,心中更激起几分兴趣。只是在开打之前,他从背上背着的盒子里取出用蓝布包裹着的剑,郑重道:“此乃凶剑,若不是我的剑被损毁,我也不愿意用它。你需知道,它煞气甚重,威力极大,便是我也无法完全控制住它。你若想活命,撑不过时当立刻开口,让你师父救你。” 封烨善意提醒,可奈何嘴巴太臭、表情太欠扁,把徒有穷气得,恨不得立刻跟他打上三百回合。 “少废话,来!”徒有穷摆好架势。 封烨当真不再废话,手腕一抖震开蓝布,通体漆黑、剑身上隐隐散发着煞气的凶剑就这样重现世间。 “这剑……”唐礼身为徒有穷的师父,自然对此战最为关注。只是他一时半会儿竟也想不起来这凶剑是什么来头,想他们孤山剑阁被尊为剑道正宗,曾为天下名剑编纂过名录,可这把剑……着实眼生。 封烨一个少年郎,哪儿来的实力拥有这样一把凶剑?这凶剑多半是郎胥给他的。 关外,郎胥…… 唐礼倏然站起,“这莫不是、莫不是那把滴血剑?!” 裴元蹙眉:“滴血剑不是被苍庭的人拿走了吗?” “苍庭和郎胥同在关外,郎胥有此剑,不难理解。”薛满山道。 “看吧,师兄都这么说!”唐礼振振有词,随即又头痛起来。 滴血剑虽不是一把多么厉害多么不可战胜的神剑,可它身负凶剑之名,实力也是不差的。他那宝贝的、可怜的小徒弟,怎么打得过哦? 可此时两人已经打起来了,唐礼坐不住了,在几人落座的平台上方来回地走。 储令庵叹口气,道:“师弟,莫急。” 唐礼回头道:“我不急啊!” 裴元忍不住他的暴脾气了,“你有本事停下来再说你不急啊!” “都给我闭嘴!”裴夫人一招河东狮吼,把两师兄弟都给镇压了。 唐礼不敢忤逆嫂嫂,只得乖乖坐下。 可他再往徒有穷那边扫一眼,心就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徒有穷每每近封烨的身,两人的长剑相击,那柄凶剑上的煞气便会顺着徒有穷的剑往上爬。 徒有穷要驱除煞气,便分了神,在被封烨抓住机会狠打一通,那叫一个险象环生。 热血冲动如徒有穷,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他寻着机会退开来,喘了口气,脑中飞快地分析形势——此战与昨日戴师兄那战不同,戴师兄有精准的控制力和天生神力,一开始便有计划地毁封烨的剑。可徒有穷没有这样的头脑和条件,再加上封烨损失了自己的佩剑,却又拿来了这么一把凶剑。若要将煞气对自己的影响降到最低,只能快刀斩乱麻! 此战,需速战速决! “看招!”徒有穷断喝一声,端的是气势惊人。 封烨还以为他要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招,却见他左一剑、又一剑,毫无章法。 围观修士们亦看不出什么名堂,唯有剑阁的弟子们,眼前一亮——乱打,这是徒有穷最擅长的乱打!看似毫无章法的招式,实则是完整的剑招拆分后的结果,让他在快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乱打中,打乱对方的节奏,为自己赢得胜利。 这一种打法,徒有穷在叩仙大会中就曾用过。只是那时他还只能使出一个花架子,十之六七都是废招,看似惊艳,实则白白浪费了元力,效果不大。 戴小山微微眯起眼,企图从那乱打中找出徒有穷的出招规律。可几息后,戴小山看到眼睛发酸,都没有找到。 难道他的乱打较之以往,一点进步都没有,还是胡乱地打吗? 戴小山蹙眉,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封烨确确实实被徒有穷的乱打克制住了,这一波突如其来的犹如狂风暴雨的剑招,让封烨一时反应不及,一步错,步步错。 反观徒有穷,他像是找到了手感,愈打,眸光愈明亮,神情愈幸福。 又是几招过后,戴小山终于确定——徒有穷的乱打确实进步了,且进步显著。可他这位小师弟,根本就是个凭感觉出招的人!什么哪一招更合理、哪一招更能给对方造成麻烦,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想到什么来什么,什么趁手来什么,什么威力大来什么,酷啊! 打打打打打! 打死你个龟孙儿! “看招看招看招!”徒有穷的剑上光芒大放,他一个激动,竟是用出了一招“风鹤翔林”。这一招是孤山剑诀中偏冷门的一招,剑招既出,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被剑带着飞了起来,从封烨上空翻了过去。 可其实他原本想要强攻来着。 封烨也想要强攻,以攻代守,结束这令人作呕的打法。他手上握着的可是一把凶剑,硬碰硬,谁怕谁? 可徒有穷忽然从他头顶翻过去了! 没有一丝预兆! 就这么翻过去了! “神来之笔啊!”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知情的戴小山忍不住扶额,对徒弟秉性再了解不过的唐礼也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可封烨并不了解徒有穷,于是徒有穷的心智在他心中瞬间被拔高到戴小山的档次。 他开始谨慎。 徒有穷却依旧奔放。 该谨慎者不谨慎,该奔放者不奔放,这场对战,逐渐往诡异的方向狂奔而去。直至此时,在场诸人从最初笃定封烨会赢,到现在已经不敢轻言胜负了。 颐和公主亦微微眯起眼,纤纤素手敲打着椅子扶手,若有所思。 戴小山却并不乐观,那封烨并非平庸之辈,迟早会反应过来。 果不其然,封烨几番试探,发现徒有穷他妈的根本就是在乱打。把他给气的,差点想一剑捅死他。 于是封烨终于开始大开大合地强攻,如此一来,徒有穷便渐渐被压制住,落了下风。他的出招不再那么毫无约束了,无论他出什么招,封烨都只管提剑杀来,用绝对的实力碾压,而徒有穷哪怕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抵挡,也难掩其锋。 这太让人沮丧了。 徒有穷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描摹着他日渐成熟的脸庞。那一瞬间,戴小山好像看到这位总是吵吵闹闹的师弟终于慢慢长大了。 若能再给他一点时间,必定能展现出更耀眼的风采。 徒有穷不愿服输,愈战愈勇,乱打也逐渐变成了更有效率的快攻。 封烨即便在各方面都压他一头,在徒有穷的顽强抵抗下,也不得不打起十足的精神来应对。 战,只需要战! 此时此刻两人的眼中只有对方,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 “不好!”忽然,唐礼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闪身进入场内。 电光火石之间,封烨的凶剑上煞气四溢。他每一次与徒有穷对战,双剑交击,那煞气都会从剑上震出些许,化作雾、化作烟,缭绕四周。 而此时此刻,在封烨全身心投入战斗后,煞气爆发了! 徒有穷直面煞气,瞳孔骤缩,心中惊惧的同时迅速后退。可是那煞气却如冰凉绳索,将他的脚步绊住。 就在这绊住的刹那,他看到封烨的神色忽然凝重,本该刺向他面门的剑硬生生顿住。 唐礼到了。 他连出几掌驱散煞气,掌风推开二人,强迫双方分开。 但徒有穷到底还是被煞气所伤,整个人像是被冰冻一般,经脉都好似被冻住,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封烨却也不好过,他连退三步稳住身子,嘴角却又渗出血来。 “这一局,仍由封烨获胜。”薛满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封烨又赢了。 可是徒有穷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却说不出骂人的话来。刚才是他在最后关头收了剑,所以才会遭到反噬的吧? 这人怎么这样呢,赢了不说,还不让他骂人! “哼,我下次一定打败你!”徒有穷撂下狠话,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 封烨不明所以,这个叫什么有钱还是没钱的,有病么。于是封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再度扫过剑阁弟子们,仍如昨天一样,扬声问:“还有谁应战?” “我!” “让我来!” 剑阁连败,众弟子忧心忡忡,可气势不减。 封烨要的就是这样,随手塞下一颗丹药,就要再次比过。 谁知人群里却忽然传出一句不和谐之声,“封烨小兄弟,你连败四人,剑阁已无人矣!你再比下去纯粹就是浪费时间!” “是啊,连败四场,剑阁徒有虚名,还比什么?” “陈伯衍一走,剑阁无人啊!” “……” 非议如浪,倏忽而至,却并不叫人惊讶。 剑阁连败四场,他们能沉得住气,继续比下去,可其他人未必。薛满山知道,剑阁传承至今千余年,盛名在外,可对头也不会少。这仙门中想要看剑阁没落的人大有人在,无论在庙堂还是仙门,落井下石、趋炎附势者也必不会少。 “裴师弟。”薛满山沉声,压住黑着脸的裴元。而后他竟是站也不站起来,对所有非议都置若罔闻。 而后他沉着镇定地看着他的弟子们,道:“都愣着做什么,我剑阁弟子以剑证道,何时需要听从他人非议?有人约战,我们便战,无论输赢,无愧于心。” 闻言,满脸怒容的弟子们纷纷红了眼眶,就连围观修士中亦有人动容。 一句“无愧于心”,好一句“无愧于心”。 就在这时,封烨却忽然发出一声冷哼,嗤之以鼻。 剑阁弟子们立刻怒目而视,却见封烨抬眸看向了人群中率先发出非议的那些人。他微抬着下巴,仍如昨日上山时那般傲慢,臭着脸,很是欠扁。 “你们算哪根葱啊?我与剑阁打,那是因为他们曾击败了我师父。你们可都是我师父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 “休得猖狂!你以为你是郎胥吗?!” 人群中有人臊红了脸,亦有人怒而指责。而就在他们话音落下之时,一道人影自天边来,如流星坠落,倏然而至。 错愕在眸中一闪而过。 下一瞬,叫得最响的那位就看到一双鞋底在他眼前放大,他来不及眨眼,便被鞋的主人硬生生踩在脚下。 “砰!” 天青色衣角飘荡,扬起的尘土渐渐落下,露出了嘴角含笑、负手而立的孟七七。日光穿过孤山的云雾洒落在他身上,薄薄的纱衣便像那天边的云,将他整个人衬得一如谪仙。 可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这么想。 因为微笑着的孟七七,脚下还踩着个不断挣扎着的人。 他愈挣扎,便愈挣不开。 孟七七直接一脚踩在他后脑勺上,而后笑盈盈地问:“我刚刚听见你们在说剑阁坏话哦?来,当着孟某的面说说。” 第176章 穆归年 全场鸦雀无声。 下一瞬, 剑阁弟子们爆发出的欢呼声打在一众修士的脸上, 让几个胆敢落井下石者瞬间面红耳赤。 其中不乏有气得发颤的,伸出手指着孟七七, 痛心疾首地训斥道:“当场行凶!孟七七你简直狂妄、狂妄无边!” 两句话, 如一盆凉水泼在激动的剑阁弟子头上。 于是喊出此话的那人看到所有的剑阁弟子忽然表情冷了下来,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若那目光是剑,恐怕他此时已被万箭穿心。 那人心中咯噔一下, 这时, 孟七七从脚下踩着的“尸体”上跳下来,弯腰看了看, 说:“他死了吗?没死吧, 没死你怎么能说我行凶呢?” “这……” “你这是毁谤、是污蔑, 在我孤山剑阁的地盘上,污蔑我孟秀杀人,大胆、狂妄,其心可诛!”孟七七冷笑着, 拂袖看向他可爱的师侄们, 眸中闪过一道寒芒, 道:“把他给我扔下山去!” “是!小师叔!”师侄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前去,唯恐慢人一步。 于是那人就眼睁睁看着素有君子之称的剑阁弟子们,一窝蜂拥过来,眼中闪烁着饿狼一般的光芒。他急忙转头就跑,可没跑出两步,便被人抓住了后衣领、胳膊和腿。 他还没来得及挣扎, 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救命!”他惨叫一声,恰在此时,鹤鸣与振翅声同时在他耳畔响起。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就飞出去了。砸乱了孤山的云雾,而后在惊叫着下坠时,被远处飞来的白鹭一把抓住,带下山去。 “啊——” 惊叫已远,七七仍在。 剑阁的弟子们兴奋地向孟七七投去火热目光,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能继续往下扔人。 孟七七摇摇头,这样太不矜持了,太不友好了,于是他很有礼貌地笑着问了一声,“还有没有哪个好为人师的,要来指点一下我孟秀的为人?” 众人,敢怒不敢言。 倒是封烨眼中异彩连连,看着孟七七的眼神恨不得开出花来。 而这时,薛满山才终于回过神来了似的,轻咳了一声,道:“小师弟,休得无礼。” 孟七七这才乖巧地答了一句,“师弟知错了,可他们骂我,大师兄。” “你啊。”薛满山无可奈何。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出列道:“薛阁主,在下觉得孟仙君此番作为并不过分。若有人胆敢在在下师门中大放厥词,冒犯先辈,在下也定不能轻饶对方。” 此话一出,应和者众。 剑阁虽然对头多,可朋友也多。千百年筑下的声望,也不是别人几句闲言碎语能打破的。 只是人群中一个和尚打扮的人却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孟七七,忍不住站出来,问道:“孟仙君,那可否请问你,浮图寺之变可与你有关?” 孟七七蹙眉,“浮图寺怎么了?” 离开秘境后,孟七七一路赶回孤山,一大半时间还是在水上,所以到现在也还不知道浮图寺发生的的变故。 和尚的目光愈发狐疑,“浮图寺遭外敌入侵,僧侣死伤大半,就连主持大师也重伤逝世。你竟不知?” 孟七七吃惊,他离开浮图寺也才没多久,怎么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是谁有这等实力,白面具么? “一念师父可还安好?”孟七七问。 “他没事。” “那就好,敢问阁下何人?你看起来不像是浮图寺的僧人。” “吾乃蜀中白山寺的僧人,我白山寺与浮图寺一向交好。今日当面问仙君,只是想求得一个答案,还望仙君莫要隐瞒。” 孟七七眯起眼,“我隐瞒什么?我确实去过浮图寺,可及至我离开,浮图寺还一点事都没有。万铢侯金满与我一路同形,你大可去问他。” “那仙君可否告知,这几日你都在哪里?”和尚问。 “这又与你何干?我不知道是谁在散布谣言毁我声誉,但我孟秀行得端坐得正,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浮图寺一事,与我断无关系。” 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仙君勿恼。贫僧只想知道真相,并非刻意冒犯。” 孟七七道:“你若想知道我去了哪儿,便去问金满。这几日我与金满和南岛十二客中的殷无华殷前辈一直在一块儿,若我有问题,那么孤山剑阁、五侯府、南岛均有问题。” 闻言,和尚思忖片刻,再次道了声“阿弥陀佛”。 封烨等了半天不见他闭嘴,忍不住道:“你们说完了没有?今日乃是我上山挑战剑阁,你们恁的多事。” 说罢,他又看向孟七七,道:“你就是孟秀?可敢与我一战?” 封烨战意高昂,剑阁的弟子们却不干了。 “你还没把我们全部打败,焉能挑战我小师叔!” “休得无礼!” “先来与我们打过!” “……” 徒有穷亦高呼道:“封烨你不要太狂妄了,小心我小师叔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封烨挑眉,“你们嚷什么嚷,不就是打一场。当年与他师父约战的是我师父,那如今我与他比一场,何错之有?” 徒有穷语塞。 孟七七便笑了笑,道:“当年确实是我俩的师父约战,整个峰顶上,只有我们三人。我亲眼目睹了一切,如今你来挑战我,合情合理。不过,你既然已与我师侄打过,便不可中途变卦,需打败我师侄,再来找我。” “好!”封烨倒也爽快,豪气冲天地望着徒有穷等人,“你们谁来?” 弟子们踊跃上前,可孟七七却摇头道:“不是他们,我还有一个师侄,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闻言,无论是封烨还是剑阁弟子们脑海中最先浮现的都是陈伯衍。可陈伯衍不是在阴山吗,难道他回来了? 恰在此时,一道流光穿破云雾而来,落在孟七七身后的青石板上。 “师父、各位师叔师伯,我回来了。”来人正是在南岛时被孟七七派去阴山送信的穆归年。 “穆师兄!”徒有穷惊喜,对啊,他怎么把穆师兄忘了! 围观修士们看着穆归年那张冷冰冰的脸,也蓦地想起这号人物来。此人看着沉默寡言,无甚存在感,可在叩仙大会中,他的成绩在剑阁一众弟子中,是除陈伯衍外最好的。 封烨此前打听过有关于剑阁弟子的情报,对穆归年的实力有所耳闻,于是本以为年轻弟子中再无敌手的他,重又提起兴趣来。 “就你了,我跟你打!” 穆归年是在回来途中与孟七七遇到的,孟七七速度快,先他一步赶回来,并把封烨约战之事告诉了他。 于是穆归年二话不说,拔剑。 “来。” 两人的对战很快,开始的快,进攻的也快。没有一丝多余的寒暄、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两个人就已经过了好几招,用剑对话。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薛满山示意唐礼去把孟七七叫过去。可唐礼还没走到近前,就看到颐和公主向孟七七走了过去。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从始至终都坐在椅子上端着架子的公主殿下,即便是面对剑阁阁主薛满山都并未表露出多么的亲近,却在孟七七出现后,主动走了过去。 “孟前辈,别来无恙。”颐和公主的脸上挂着大方的浅笑。 孟七七仔细打量着她,觉得她似乎还与从前一样,却又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一样的是她对自己的态度,不一样的是她自身的气质,好似更雍容大气了些。 这个与鬼罗罗狼狈为奸的公主殿下,野心可不小啊。 如此想着,孟七七淡然地点了点头,架子端得比她还大。 颐和公主却似一点儿都不介意,站到孟七七身旁,望着正在比斗的两人,道:“孟前辈看好哪个?” “你问我,我当然更看好我的师侄。”孟七七道。 “你这位师侄,实力难测。”颐和公主道。 “哦?公主未曾见过他,他也不曾在世人面前过多崭露,你有此评语……是鬼罗罗告诉你的?” “什么都瞒不过孟前辈。” 孟七七笑笑,随口问:“他还好吗?” “托前辈洪福,鬼先生好得很,也很挂念你。” 孟七七眨眨眼,“那还是不必了,我可一直在诅咒他来着。” 颐和公主顿了顿,道:“前辈说笑了。” “砰!”忽然,一阵巨响从场中传来。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穆归年倒飞而出。电光火石之间,他在空中强行转向,一脚蹬在山雨殿前的石柱上,竟将那石柱蹬碎。 崩裂的石块四散飞去,扬起的尘土足有三丈高。 封烨大胆进攻,一剑朝尘土中刺去。 而那搅动的尘土中,一个气旋倏然出现,穆归年持剑杀出! 又是一次近身相接,飞扬的尘土遮挡了众人的视线,只听“铛铛铛”的金石之声中,二人竟是斗得不相上下。 徒有穷激动地握紧了拳头,“师兄加油!加油!” 第177章 尘埃定 穆归年的表现, 再度刷新了大家对他的认知。 悬念重新回归, 所有人都屏息期待着胜负的到来。而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玄机。 “快看, 那柄凶剑的煞气似乎对穆归年无效!” 黑红色的隐约可见的煞气在交手中被震碎成丝丝缕缕的雾气, 这些雾气自发地缠绕着穆归年和他的剑, 可是这么久了,穆归年好似一点都没有受影响。 他的剑还是那么稳, 神情还是那么冰冷, 瞳色也没有丝毫泛红。而他的那柄剑,也依旧银亮如月。 徒有穷看得满心激动, 就连师兄们过来给他包扎伤口, 他都坐不住。整个人探头探脑地, 还时不时为穆归年摇臂呐喊。 “师兄,打他!替我报仇啊!” 师兄们听得哭笑不得,师姐宋茹走过来,倒出一粒药丸堵住徒有穷的嘴, 道:“吃药吧, 师弟。” “唔!”徒有穷表示抗议。 此时的封烨却打得比徒有穷还要开心, 开心且心惊。 凶剑的煞气对穆归年不管用,那么凶剑对他来说就只是一把力量大一些的剑,无甚特别之处。封烨方才已与徒有穷战过,虽只受了些轻伤,可体内元力已消耗不少,此刻对上穆归年, 难免有些吃亏。 可穆归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询问他是否需要休息,这让封烨感到意外,和惊喜。 他不像一个出身剑阁的君子,更像一个纯粹的剑客。 封烨深吸一口气,凶剑挥舞间,隐约有淡蓝的光芒附着于剑刃上。 穆归年凝眸,一剑撩去,震得那光芒溃散,却没感觉到任何异样的阻力。那淡蓝的光芒……是封烨在借用凶剑吸收天地元气! “再来!”封烨有了再战之力,顿时又变得神勇异常。 他的招式,大开大合,越到后面,就越是气势磅礴。一招破月之夜出手,那细长的月轮从剑上剥离的刹那倏然涨大,如一柄巨大的圆月弯刀,向着穆归年拦腰砍去。 那月轮太大了,大到几乎要横扫殿前的整个青石广场,那刹那的光华让众人不由伸手遮挡。修为低的,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穆归年危险! 徒有穷拉开挡在身前的师兄,连忙探头去看,却见那月轮直直地扫过穆归年的身体。可是,没有血肉横飞,穆归年的身体在月轮面前直接化作一篷黑雾。 月轮斩开黑雾,灼灼月华和袅袅黑雾占据了半片青石广场。 一招挥空,封烨心中警铃大作。 忽然,他的耳朵动了动,几乎是闪电般的,他转身一剑劈向空处。 “铛!”空处有回响。 穆归年的身影一闪而过,眨眼间又出现在别处。 封烨如鹰般的目光牢牢地捕捉着他的身影,紧追不舍。 “是子夜歌!”有弟子惊呼。 孟七七笑了笑,目光露出几丝赞赏。这穆归年平时不声不响的,没想到把这招吃得如此透,比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颐和公主道:“孟前辈你这位师侄,还有点意思。”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孟七七负手思考几息,道:“就赌这场比斗的输赢,若我这位师侄赢了,就请公主殿下离开孤山,将议事地点选在别处,如何?” 颐和公主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反问道:“如果他输了呢?” 孟七七答道:“若他输了,我可以保证剑阁的弟子日后不会去找神武司的麻烦。” 仅仅是不找麻烦……么? 颐和思考着,心中不停地揣摩着孟七七话中的意思,又道:“这赌注似乎小了点。” 孟七七摇头,“公主殿下你可知陛下设立神武司一事对仙门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在掘我们的根,企图把我们各门各派的牌匾摘了,换上你们皇室敕造的牌子。十年前,我小师叔不答应,如今我也不会答应。让门下弟子不去砸神武司的招牌,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诱饵太小,怕对方不上钩。 诱饵太大,又怕阴沟里翻船。 孟七七小心地平衡着利弊,嘴角含笑地看着颐和公主,继续道:“剑阁不会支持神武司,你留在这里,只能与我们死磕。转道去金陵,去别的地方,你或许还有一丝胜算。” 闻言,颐和公主心中微动。 孟七七的话没错,剑阁是根硬骨头,若不用陨铁造的榔头狠狠将它敲碎,又岂能让他们低头?她此番选择这里,最大的原因还是鬼罗罗向他透露了郎胥传人入关的消息。 如今孟七七回来了,以此人的手段与行事作风,恐怕即便封烨胜了,他也能硬生生把局势扳回来。 胡搅蛮缠也罢、颠倒黑白也罢,孟七七毫无疑问有这个能力。 如此一来,剑阁纵有损失,也不大。她想要以势压人,借机在商议妖兽一事中占据主动,已经不太可能。 万般思绪,在颐和心头一闪而过。 她看着孟七七,此人真那么好心为她着想么? 怎么可能。 颐和可不傻,自己留在这里会给剑阁带来多大的麻烦,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只是现在不是跟剑阁死磕的时候,神京城中也还有一个与周自横关系匪浅的赵海平。 她一日未登帝位,就一日不可鲁莽。 要忍。 “好,我答应你。”颐和公主爽快点头。 闻言,孟七七心里松了口气,现在就端看穆归年能不能替他赢下这场赌局了。师侄啊师侄,你可要为小师叔我争口气啊。 此时此刻,穆归年与封烨已打得精疲力竭。 封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脸汗水。虽然他留了后手,每时每刻都在借助凶剑尽可能地恢复元力,可这并不能赶上他元力消耗的速度,他的体力也比穆归年要流失的多。 而穆归年看着仍精神得很,挺如松柏。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呼吸比往常要急促许多,右手紧紧握着剑,脸色紧绷。 “再来!”封烨久攻不下,心中却不急躁,只有昂扬的斗志在他心中无限增生。他不知道喊了多少次“再来”,穆归年也不知道应了多少次。 刀光剑影之中,整个青石广场已被他们毁去大半。石板龟裂、石柱倾塌,两人的身上亦出现了许多伤痕。 徒有穷休息了片刻已经变得生龙活虎,跟戴小山站在一起,跳脱得像只猴子。看到封烨与穆归年再次猛烈地交手,那气劲掀起碎石翻滚着向他袭来,让他头皮发麻。 “刚才是我跟他打了一场吗?!”徒有穷深表怀疑。 戴小山对这活宝师弟已无话可说,目光紧紧注视着封烨和穆归年,倏然,脸色一变,“要分胜负了。” “啊?”徒有穷张了张嘴,猝不及防地吃了口灰尘。 他呸呸呸吐掉,余光瞥见场中那飞沙走石的场景,顿时整个人愣住。 妈呀,他俩这是在干嘛? “退!”戴小山拉住徒有穷迅速后退三步,神色冷峻。 只见那漫天被搅动的碎石尘土中,封烨与穆归年各自倒飞而出,如陨星般砸向唯二还立着的两根石柱。 下一瞬,石柱被两人踏碎,发出一声巨响,如山崩。 两人不作片刻停留,长剑一甩,立刻又如闪电般向对方袭去。 戴小山目光灼灼,紧盯着穆归年手中的剑。那把剑名叫抱朴,是穆归年拜入孤山后,从后山的剑冢里取得的一把宝剑。 孤山的剑冢里沉睡着许多剑,这些剑的主人都永久地在时间长河中闭上了眼睛,可他们的神魂还残留在剑上。 宝剑认主,尤其是被人炼化为本命武器的宝剑,更是轻易难以被驯服。千百年来,剑阁的弟子们来来去去,也仅有数十个人能从剑冢带走一把剑。 穆归年便是这数十人中的一个,那把抱朴剑,曾是剑阁某一代阁主的佩剑。 抱朴,无华。 “铛、铛、铛!”金石交击之声,穿透飞沙走石而来。 穆归年与封烨在短短数息之内连过十几招,招招皆使了全力。 封烨手持凶剑,虽然煞气对穆归年无用,可这本身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他毫不留情地挥舞着,倾尽自身的元力注入剑内,长剑直指,直捣黄龙! 穆归年的剑看起来朴实无华,可让封烨惊讶的是——面对他毫不留手的攻击,这把剑丝毫没有怯意。 剑有灵性,本命剑更如是。 可穆归年的那把剑,沉静如水。好像无论封烨出多少招,都掀不起它一丝风浪。 这怎么行呢? 封烨喘了口气,哼哼着吐出一口血沫,而后擦了擦嘴,更快、更凶猛地朝穆归年杀去。 穆归年眸光骤冷,杀意被他挑起,好好的一场比斗,霎时间杀气纵横。 杀气之中还有煞气,两相交织,夺人心魄。 徒有穷捂着自己的小心脏,看得目不转睛。 薛满山等人亦全神贯注,随时准备出手。 最后关头,封烨与穆归年双双提剑冲对方杀去,两人高高跃起,长剑高举,重重挥下! “轰——”劲风四溢,豪气冲破云霄。 薛满山第一时间挥手布下结界,以免误伤旁人。而诸如徒有穷等人都伸长了脖子紧张地看着,待烟尘落下,只见两人皆站在场中。 虽然站姿有些歪斜,可他们谁都没有倒下。喘着气,嘴角流着血,身上的衣服像破布。 “平、平局?” 话音落下,熟悉的“咔嚓”声,在封烨略显错愕的表情中响起。他缓缓低头,就见自己的凶剑上蓦地出现一道细纹,而后那细纹就像叶子的脉络逐渐扩散,不过眨眼时间,便化作碎片叮叮当当落地。 整个山雨殿前,都只剩下了这清脆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的错愕比封烨更甚——这、这剑又碎了?! 第178章 陈家乱 封烨要疯了, 他的剑怎么又碎了?!这不应该啊! 他的这把剑虽说不是什么绝世神剑, 可也绝对不弱,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被斩断了呢?这不可能, 这太匪夷所思了, 问题一定出在穆归年身上! 不是他的剑太弱了, 而是穆归年的剑太强了! “你那是什么剑?”封烨立刻追问。 “剑名抱朴,熔炼陨星打造而成。”穆归年道。 陨星?如此一来, 大家就都明悟了。陨星是从九天之上掉下来的石头, 小小一块,威力无穷。那把抱朴剑看着朴实无华, 没想到里面竟然含有陨星的成分, 无怪乎能把凶剑斩断了。孤山剑阁不愧是剑道正宗, 竟然连这样的剑都有。 封烨听到这个解释,心里也好受多了。只是他低头看到地上的碎片,嘴角仍忍不住抽抽——他可只带了两把剑,现在可好, 全断了。 这孤山剑阁是跟他的剑有仇么? 那厢穆归年已被蜂拥上来的师兄弟们围住, 关切声、喜悦的笑声不断响起。穆归年此刻就是剑阁的大功臣, 就连平日里与他不甚熟稔的同门,都对他抱以最灿烂的微笑。 薛满山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站起来宣布道:“此战,由穆归年获胜。” 其余人纷纷望向封烨,期待他的反应。 封烨的脸色难看得很,紧紧攥着拳, 意难平。但他却没有像某些人期待的那样大闹一场,而是直接抱拳道:“这场是我输了,技不如人,我认。” 说着,他看向穆归年,道:“下一次我一定打败你!” 穆归年松开师弟扶着他的手,抱拳,惜字如金。 “哼。”封烨剑也不捡了,转身就走。 孟七七却又开口拦下他,“且慢。” 封烨停下,转头看着负手慢悠悠走出来的孟七七,眯起眼,道:“你想怎么样?要打吗?” “你连剑都没有了,还拿什么打?”孟七七反问。 “我还有拳头。”封烨的眼神里,还是那股斩都斩不断的桀骜。 孟七七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等你有一天能有你师父一半高的时候,再来找我吧。回去告诉他,我孟秀在孤山等他。” 封烨握着拳,眼神几度闪烁。他是真的想与孟七七打一场,心痒得很,不过他也知道凭现在的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师父说的没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待这次回去,他必刻苦修炼,等他再回来之时,必第一个撞破孤山这堵南墙! “你的话我一定带到,告辞!”说罢,封烨大步流星地离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从行走变为奔跑,连身上的伤仿佛都被他抛准脑后。 他只想跑得更快一些,他要变强、变得更强! 剑阁的弟子们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喜上眉梢。其中不乏有人感到好奇,问穆归年:“穆师兄,你怎么会想到要把他的剑斩断啊?你看到昨天戴师兄的那一场了吗?” 穆归年微怔,扫了一眼含笑的戴小山,而后道:“没有。我只是想断了他的剑,让他失去再战的能力罢了。” 只是没想到那根本就不是封烨的本命剑。 穆归年起初还疑惑不已,如今看来,封烨的本命剑在昨日就被戴小山斩断了。 弟子们则纷纷恍然大悟,“断剑”确实是个好办法,可以杜绝对方没完没了的约战。 这时,孟七七看向颐和公主,“愿赌服输啊,公主殿下。” 颐和公主微微眯起眼,“如果我耍赖呢?” “那我就只能去神京告御状了。”孟七七挑眉,说得轻松。 颐和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眸光深邃得让孟七七也猜不透她的想法。 不过她很快又笑了,刚才的那些高深莫测便好似春雪消融。她随即缓步走入场中,微微笑道:“两位仙君果然是同门师兄弟,竟都想到一块儿去了。两断其剑,孤山剑阁果然名不虚传。” “公主谬赞了。”薛满山道。 “哪里,阁主过谦了。还要恭喜阁主再次为我大夏挡住一个祸患,否则郎胥之祸怕又要重演。”颐和公主两句话说得铿锵利落,语气诚恳,顿时又把剑阁往上抬了抬。 薛满山不知这位殿下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但这一定与他那鬼点子众多的小师弟有关。于是薛满山瞥了孟七七一眼,孟七七摊手,无辜得很。 颐和公主装得好像没注意到两人的举动,恭敬地朝薛满山鞠了一躬,继续道:“颐和即刻便要启程前往金陵,还请阁主于五日后前往金陵,为天下百姓共商大计。” 薛满山同样鞠躬道:“请公主殿下放心。” 颐和公主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挥手带人离去。 围观的修士们却已看不明白此间的发展,封烨就这么败了,剑阁转危为安。而现在公主殿下竟也要走了,还走得这么干脆,让人始料未及。 孟七七! 好像孟七七出现之后局势就忽然翻转,若现下的局面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鬼都不信。 然而就在这时,颐和公主忽然又停下来,视线扫过乌泱泱一片围观者,道:“约战已毕,诸位还不走吗?” “这便走、这便走……” “请公主殿下先行。” “……” 颐和公主一句话,让围观的修士们都散了。 孟七七品着颐和最后递过来的那个含笑的眼神,独自琢磨着——她这是让自己再欠她一点人情么? 这女人,真是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 半个时辰后,孟七七与师兄们谈完事情,从山雨殿中出来,把候在外面的穆归年带回了小楼。 小楼已被重建,除却木板的新旧,与从前无半分不同。 看到这里,孟七七便又想起了陈伯衍,迫不及待地想要向穆归年打听他的消息。 “阴山如何了?你大师兄可有信让你带给我?” “回小师叔,大师兄并未有书信转达。阴山安好,暂时没出什么大乱子,但是陈家……” “陈家怎么了?”孟七七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陈家内乱,死了许多人。”穆归年沉声道。 赶赴阴山后,穆归年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陈伯衍,而是被带去了陈家。陈家居住的地方离阴山秘境的入口还有一定距离,而那里是机密所在,即便穆归年是陈伯衍的师弟,轻易也是去不得的。 信是被陈战转送到陈伯衍手中的,穆归年因为要等待陈伯衍的回信,所以就在陈家多留了几天。 那是一个不怎么令人愉悦的地方,处处都透着一股腐朽的棺材板的味道。 五日后,穆归年终于见到了陈伯衍,可是他当时并不知道,他即将见证怎样一场血腥的屠戮。 当时陈家的气氛已然透着股不寻常,穆归年虽然居住在客房,被陈夫人庇护着,可仍能听到一些风声。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穆归年能从某些人的眼中看到明显的对于陈夫人这一脉的憎恶、厌弃。他是客人,更是晚辈,不好直接向陈夫人求解,便按捺了下来,仔细留意着陈家的一举一动。 直至那日陈伯衍归来,一场血雨腥风便悄然而至。 陈无咎的死和陈伯兮的反叛就是撬开陈家这口大棺材的棍子,腐朽和阴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稍有不慎便能让人窒息而亡。 可陈伯衍并非独自前来,他是带着一整个营的黑羽军前来赴这场鸿门宴的。陈家的某些人想要追究陈无咎的死,想要向陈伯衍施压,想要拿陈伯兮的事情做文章,想要让他交出一部分军权。 陈伯衍在外数年,毫无疑问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而这些半个身子踏在棺材里的老人,毫无疑问最怕的就是失去控制权。 一个被剑阁教导成才的少主,还怎么能统领陈家呢? “黑羽军包围了陈家,那时恰好已经开宴了,大师兄杀了主桌上将近一半的人。”冷冰冰的一句话,概括了那一夜所有的血腥。 穆归年坐在另一张桌子上,亲眼看到了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大师兄,心中的震撼与惊讶久久不能平息。他忽然庆幸负责送信的是他,若换成了徒有穷,恐怕会吓得做噩梦。 此时此刻,穆归年留意着孟七七的神情,却发现他的眸中无一丝惊愕、也无一丝恐惧,他只是微微蹙着眉,似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他第一句问的也是——“你大师兄受伤了吗?” 穆归年微怔,随即回道:“胳膊上被人划了一刀,不过没有大碍。” “那就好。”孟七七点点头,道:“这件事你不准跟任何人说,尤其是几位年纪较小的师弟,知不知道?” “知道。” 穆归年答应得干脆,这倒让孟七七有些意外,他问:“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心中对你大师兄也没有什么微词?” “大师兄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不懂,便也无可置喙。”穆归年直至此刻也仍觉得那一夜的大师兄分外可怕,但是他更不喜欢那些死去的陈家人,那些临死前的狰狞面孔,歇斯底里的咆哮,让人打心眼儿里感觉到不舒服。 他们在嘶吼着—— “陈家早晚有一天毁在你的手里!” “陈伯衍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 “若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们都杀了!” “……” 陈伯衍却只当耳旁风,满目冷漠,手中的剑无情落下。一个又一个,杀人如麻。 陈夫人坐在主位上看着这一切,双手紧紧地攥着椅子扶手,却冷硬着脸没有阻止。末了,她走到最后一人面前,俯身问:“你们恨我一个外姓的女人独掌大权,我可以理解,可我儿又有何辜?七年前,是你们派人去杀他的,对不对?陈无咎已经死了,你也去陪他吧。” 第179章 关心乱 “大师兄虽没有书信转达, 可他托我带给你一句话——他在阴山等你。” 穆归年最后留下这句话, 就离开了,留孟七七一人独自坐在小楼前沉思。陈家的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想到陈伯衍会下这样的狠手。他能这么做, 恐怕很早以前就开始谋划了。 可如此大动干戈, 虽能及早清除隐患,陈家的实力却必定在短时间内无法完全恢复。而如今的天下危机四伏, 难保浮图寺那样的悲剧不会在阴山重演。 孟七七此刻恨不得飞到阴山去, 可公主殿下虽去了金陵,剑阁仍然不能置身事外。还有孟七七从秘境里带出来的那些可能的真相和未解开的谜团, 如乌云一样盘踞在他的心海上空, 久久不能散去。 入夜, 金满的马车终于赶到了孤山。孟七七亲自去迎,却只看到了小玉儿、姚关和殷无华。 “师父!”小玉儿扑进孟七七怀里。 “金满呢?”孟七七蹙眉。 “我二哥看到了公主殿下的车马,说是跟上去瞧瞧。”姚关解释道。 孟七七顿觉头大,这金满也不知道要搞什么鬼。 “算了, 不管他。小玉儿, 你先去休息。请关侯扶殷前辈进屋吧, 我师兄马上就到。” 殷无华重伤,不宜久坐,孟七七就让他睡在了自己隔壁。 不一会儿,薛满山、裴元和唐礼三人齐齐赶到,双方互相寒暄过后,殷无华便将秘境中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秘境之中, 真有壁垒的存在?还被打破了?!”唐礼错愕地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闭合。 “此事千真万确。”孟七七正色道:“那兽王已经被我们杀死了,但真按照殷前辈所言,一座山里镇压着一只兽王,那么已经关闭的天姥山秘境,足足有三座那样的山。只是我们现在还无法确认那三座山里有没有被镇压的兽王,这些兽王有没有被放出来。” 薛满山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必须尽快通知其余各派。尤其是天姥山。” 裴元便蹙眉道:“可小师弟不是说,壁垒已被打破。如果这些兽王被放出来,他们可能已经满秘境乱窜了!它们也许还在蜀中,也许跑来了孤山,也许已经去了金陵!” “不会那么快的。”孟七七摇头道:“秘境很大,打破壁垒也需要时间,我们现在需要思考的,是在秘境被彻底打通之前,能做些什么。” 裴元大手一挥,“干脆把秘境彻底封住!” “不行。”孟七七摇头,“若我的猜测是对的,壁垒就是尧光皇帝所筑,那些山上的建筑、那口钟、叩仙大会,或许都与他有关。可即便如此,妖兽之祸仍然来了。先不说我们能不能彻底封住秘境,就算封住了,也只封得了一时。封锁,就意味着信息的隔断,我们将无法再知晓里面的情形,未知的危险就会像一把剑一样永远悬在我们的头顶。或许正因为如此,秘境才会有出口,才会有三年一次的叩仙大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让裴元整张脸都黑了。 结果孟七七又说:“况且,南岛的秘境是白面具自己关闭的。他们不会做对自己不利之事,那么我们一旦封住秘境,可能正中敌人下怀。万一我们能克制对方的法宝,就藏在秘境中呢?” 裴元一个头比两个大,转头看看唐礼,这师弟也不比他好多少。 “那就不能阻止他们了吗?”唐礼愁眉苦脸。 孟七七反问:“如何阻止?让各派进秘境围剿吗?谁去?每个门派又要出多少人?钦差和神京城里的那位,会袖手旁观吗?” 几个问题,把唐礼给问哑了。 孟七七继续说道:“我们至今不知道白面具的规模又多大,贸然围剿,危险太大。但是这也是一个办法,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我有预感,那个兽王一定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麻烦,如果可以,我们即便不能阻止他们打破壁垒,也要抢在他们之前把其余的兽王杀死!” 唐礼糊涂了,“那你刚才说的……” “我说的那些,是有可能会出现的麻烦。想要说服所有人按照我们的方法来行动,难度太大,可做仍然要做。至少天姥山、五侯府这两家一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孟七七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此刻称得上口若悬河,听得唐礼连连点头。 他这位小师弟,总是这般聪颖,干什么事儿都很果决。 闻言,姚关亦道:“我二哥吩咐过,五侯府必与孤山剑阁同进退。” 殷无华也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满目郑重地看着薛满山,眸中还有一丝对白面具的愤怒,“薛阁主,算我一个!我南岛还有那么多散修在外,定能助剑阁一臂之力!” 薛满山连忙将他扶住,“殷兄的心意薛某明白,此事剑阁绝无旁贷,你且放心。” 忽然,唐礼灵光乍现,“不是还有阴山么?阴山那个秘境根本无法闭合!我们可以把其他的封住,独留一个阴山啊。” 一直沉思着的薛满山开口了,道:“我们不能从一开始便选择下下之策,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搏。一旦失败,至少还有退路。” “师兄说的对,不愧是大师兄。”孟七七不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马屁。 薛满山瞥了他一眼,让他乖乖闭嘴,而后道:“褚师弟已先一步离山了,三日后你跟我一起去金陵。在这之前我会亲自给各派掌门写信,届时,究竟要怎么做都会有答案。” 孟七七心道这可糟了,大师侄还在阴山等他呢。他连忙给大师兄使了个眼色,可薛满山好似完全没有察觉。 这一瞥,却瞥见了犹犹豫豫似有话要说的姚关。 “关侯?” “啊?”姚关回过神来,面对孟七七询问的眼神,心中几经挣扎,终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还有一事我没有细说,在那山崩塌之后,我在尸堆里发现了我派祖师的尸体。” “什么?!”这下,所有人都惊住了。 姚关望着他们一个个惊讶的脸,捋了捋心中烦乱的思绪,道:“他身上挂着我五侯府的玉牌,不会错的。所以,若你们要派人进入秘境,请多加留心。” “金满知道了吗?” “二哥自然是知道了。”若不是金满首肯,姚关也不敢把这事儿说出来。 无论如何,在尸堆里发现千年前的人物,还是一派宗师,这可有点儿骇人听闻。 孟七七立刻问:“我们剑阁的祖师爷……葬在哪里?” 薛满山答:“在后山。” 可棺材里有没有人?或许跟扶摇山人的棺材一样是空棺呢,这也未可知。 但他们总不能把老祖宗的坟给掘了吧? 一个巨大的疑惑,再次将众人笼罩。待大家都散了,孟七七决定去藏书楼翻一翻历代的典籍,尤其是大夏建朝初期的,或许会有所发现。 不过在此之前,孟七七还是死皮赖脸地跟在了薛满山后面。 “说罢,又有什么事儿?”薛满山无可奈何。 “大师兄,这两日我打算去一趟阴山,怕是不能同你去金陵了。” “为何?”薛满山深邃的目光盯着孟七七的眼,道:“我知道你们分开许久,必定心生思念。可我们此去乃是商议大事,不可儿女情长。况且,陈家也必定会派人前去,你与芳君可在金陵相见。” 孟七七缓缓摇头,面对这位处处回护他的大师兄,他不愿有所隐瞒,道:“归年已带回了阴山的消息,芳君一举肃清了陈家内部的势力,还需要时间整顿。在短时间内,他必不可能离开阴山。” 薛满山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孟七七不细说,他也大致能猜到陈家发生了什么。他这位徒弟的心性,着实让人难以预料。 孟七七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薛满山的神情,仔细斟酌着用辞,道:“大师兄,陈家害我。那年若不是周师叔相救,我恐怕早就死在乡野田埂上了,您还哪儿来一位可爱的小师弟啊。芳君为我报仇,为他自己、为他娘报仇,并无大的过错。或许手段是狠辣了些,可不破不立,更保不住阴山这道最后的防线。” 闻言,薛满山沉下脸来,训斥道:“我有责怪他吗?那是我的弟子,用得着你急吼吼地来替他说话?” “大师兄错怪我了,我当然知道您最疼芳君了,对他的期望也是最大的。”孟七七嬉皮笑脸的。 薛满山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被他们气死,“你啊你啊,你这叫关心则乱。” 孟七七:“可不是。” “好了,我也不是不让你去。他想重整陈家,必需要一段过渡期,为免白面具趁虚而入,你去了也好。金陵之事你不必操心,自有我与你师兄们全力转圜。” “谢大师兄!” 孟七七笑逐颜开,薛满山便笑着摇了摇头。他这小师弟,苦难经历了不少,只盼他日后也能像今日这般。 忽然,薛满山想起了金陵那边传回的消息,那个有关于王子灵与青姑的传闻。 罢了,还是先别告诉他,免得他一气之下冲去金陵打人。 片刻后,两人一同来到藏书楼,却发现藏书楼内灯火通明。 孟七七疑惑地与薛满山对视一眼,而后快步推门而入,就见裴元、唐礼都在里面。二人闻声抬头,唐礼惊喜道:“我就知道你们也会来!快快,我找到从前的卷宗了!” 第180章 挖坟去 唐礼找到的卷宗上, 记载的是光华五年的事情。 光华五年, 也就是大夏建朝的第五年,天下才刚刚从战乱中缓过一口气。这一年的冬日, 尧光帝微服私访, 途径临安, 于是冒雪前来孤山拜访。 那时剑阁的祖师爷还活着,两人在亭心小筑煮雪论道, 一坐便是一整日。 卷宗上记载的内容并无甚特殊, 唯有一点——尧光帝与剑阁祖师爷的称兄道弟,很是熟稔, 甚至其中还提到了一句“从龙之功”。 “祖师爷是什么时候死的?”孟七七急忙问。 唐礼手忙脚乱地翻着卷宗, 好半天, 才终于找到记载,“是成武元年,病逝孤山。” 成武元年。 孟七七在心中喃喃念着,眉头紧簇。光华之后便是成武, 也就是说, 尧光死后的第二年, 祖师爷就去了。 祖师爷若有从龙之功,那么大夏的建立有他一份功劳。作为剑阁阁主,拥有打开秘境的钥匙,有关于秘境的一切他必定也知晓。 可以说,他是除了尧光帝之外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几人之一。可尧光帝一死,他也紧跟着死了。 他真是病逝, 还是被人暗杀? 之前孟七七与金满在秘境的小楼里时,曾猜测有人刻意地抹去了有关于秘境的一切真相。 建城、大安这些地名,代表着一段历史的无故消失。本该存在的史书记载被抹去,应当是尧光帝所为,也只有他能办到。 可他死后,在少数人中传承下来的真相也被断绝,幕后黑手最有可能的就是白面具。 他们在暗中谋划着,将知晓真相的人一个个杀死,蒙蔽世人的眼睛,堵塞世人的耳朵。当所有人都变得一无所知时,他们再大摇大摆地跳出来,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搅风搅雨。 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真相。 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该如何阻止。 甚至不知自己的行为是在帮自己,还会帮对方。 若真是如此,那么祖师爷的死就不大可能是意外。 孟七七凝眸望向薛满山,道:“大师兄,我要知道掌握秘境的所有门派中,执掌秘境钥匙之人的死亡时间和原因,重点在大夏建朝后三十年之内,这很重要。” 薛满山蹙眉道:“你在怀疑什么?” “五侯府祖师爷的尸体出现在山里,下面镇压着一只兽王。那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去解释——在尧光称帝前,他面对的不仅仅是普通的敌人,还有无数妖兽。他与仙门中的先辈们合力,打造秘境,筑下壁垒,挖天坑以镇兽王。而五侯府的那位前辈,就是在镇压兽王的过程中不幸丧命,所以才被堆积在了尸山之中。” 话音落下,几位师兄面面相觑,久久无语。 良久,唐礼的眼睛慢慢瞪大,“你这说法,岂不是……岂不是说我们曾与妖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薛满山则沉声道:“或许秘境本就存在,只不过千年之前,先祖们也曾面临过与我们一样的问题。所以,他们合力将妖兽永远困在了秘境里。” 闻言,唐礼心中顿时好受多了。 可孟七七却不这么想。因为如果秘境本就存在,为何那段历史被抹去得如此彻底?既然是本就存在的事物,根本就没有必要去遮掩。 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去掩盖真相,就证明这个真相必定耸人听闻。 当然,未证实之前,孟七七也不愿把话说得太死。 只是还有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摆在孟七七面前,他扫过三位师兄的脸,心中犹豫片刻,很快就做了决定。这里的人,是除了陈伯衍、沈青崖和周自横外他最信任的人,如果连这些人都信不过,那他也就白活了。 于是,孟七七将缠花与鬼罗罗起死回生之事细细道来。 末了,他压低了嗓音,灼灼的目光扫过三位师兄的脸,道:“你们觉得,祖师爷真的死了吗?” 唐礼登时一哆嗦,夏日炎炎的,他竟觉背上一片冷汗。 薛满山亦觉得喉咙发紧,“若他没死,千年过去了,他在哪儿?” “是啊,这不是百年间的事,是千年。千年间死了那么多人,若个个不入轮回,那如今在天下间行走的,岂不都是活死人?!”裴元道。 孟七七郑重摇头,“目前为止我们也只发现这两个人,至于其他的,尚无定论。” 四人面面相觑,呼吸都仿佛被沉重的真相压得急促。 讨论不出结果,四人又开始在如海的卷宗里翻找起来。按照孟七七的叮嘱,他们着重找的仍是大夏建朝前后三十年的卷宗。 孟七七举着油灯在书架上来回找着,没过一会儿,竟是找到了某一代剑阁阁主亲笔所写的书稿,捧在手里认真看了起来。 书中无日月,一份书稿,足足看了孟七七大半个时辰。待到他看完最后一字,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才惊觉时间流逝。 “找到什么了吗?”薛满山走过来,问。 “没有,都是些修炼心得。”孟七七无奈,却还算高兴。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多看看前人笔记总是好的,博采众长。 薛满山便道:“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又被禁术反噬?如此胡闹,还不早些歇息。” “我不累。”孟七七揉了揉脸颊让它显得更红润,唐礼的大脸却忽然出现在书架对面,整个头都快从对面伸过来。 “你们猜我找到了什么!” “好好说话,别没个正形。”薛满山训斥道。 唐礼吃瘪,这时裴元出现在他身后,一把将他拉了回去,而后拿过他手里的泛黄的笺纸扫了一眼。只是他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又把笺纸递给了孟七七。 孟七七看过,却脸色骤变。只见这张笺纸的最下方赫然写着——幼弟平安,于丁卯年六月十八,葬于建城。 建城、建城,可不就是那个建城吗! “这是谁写的?”孟七七紧张发问。 “是祖师爷啊,上面还有首悼亡诗呢。”唐礼道。 孟七七的眸子里顿时闪过兴奋、凝重交加的复杂光芒,略显苍白的脸色让他看上去有些病态,可这丝毫不能阻止他追寻真相的脚步。 他恨不得立刻就去把祖师爷的坟给掘了,开棺验尸,可这是大不敬啊。 要不晚上偷偷去? 可薛满山多么了解他,一看到他这般神情,便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于是再三追问。 孟七七起初还不肯说,他怕说了,这事儿就黄了。可薛满山担心他的安危,以不准他去阴山威胁他,他便只好妥协。 “我们马上开棺验尸!”孟七七把心一横,语气坚决。 “你疯了?!”裴元道。 “我没疯,这是为了寻求真相,为了整个剑阁、为了天下百姓,难不成祖师爷还能活过来把我掐死?他怎么会怪我们呢!”孟七七正义凛然。 “可是自己掘自己祖坟这个……”唐礼说着,自己都觉得这行为有些荒唐。那可是祖师爷啊,不是别人。 孟七七立刻正色道:“我们崇敬的是祖师爷,不是一个坟。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这棺必须开!” 在这一刻,孟七七俨然就是大义的化身,凛然不可侵犯。 三位师兄哪里不了解小师弟的为人,这话里几分真假都辨得明白,可孟七七的话确实有道理。 唐礼和裴元齐齐望向薛满山,薛满山沉吟片刻,道:“开棺。” 于是四人卷宗都不找了,趁夜赶到后山祖师坟,裴元还从柴房顺走了四把大铁锹。堂堂孤山剑阁一位阁主、两位阁老,一位小师叔,就这样把祖师爷的坟给挖了。 四周悄寂无声,只有一锹一锹挖土的声音格外明显。 当尘封千年的棺材重新裸露在空气中,一股阴湿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孟七七举着火把跳进土坑,黑色的棺木看起来平平无奇,一丝花纹也无。 夜风中,众人仿佛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一只虫子跳到了棺材上,似乎在好奇这几个人为何深夜至此。孟七七将它轻轻掸去,沉声道了句“弟子得罪了”,便果断将棺材板推开。 一声沉闷的砸地声中,棺材板被推倒在旁。孟七七、薛满山、裴元、唐礼齐齐向棺中望去,只见一具属于成年男子的骸骨好端端地躺在里面。 棺材中没有佩剑,因为剑阁的所有人在死后都会把剑放入剑冢。 祖师爷竟然还在,这让孟七七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他将火把凑近,仔细观察着这具骸骨,而后问:“是他吗?” 薛满山亦凑过去,伸手摸了摸骸骨的右腿——卷宗里记载,祖师爷曾断过腿,所以他的腿骨应当与常人有异。 他仔细摸索了一阵,果然摸到了断骨处。再比对着这具骸骨的身形,道:“应当是祖师爷无误。” “咦?你们觉不觉得这骨头的颜色有些不对?”唐礼的声音忽然响起。 “颜色?”孟七七立刻将火把又靠近了些,仔细一看,果然,那骨头并不想普通人的尸骨那样白,裂缝和关节处有一丝极淡的紫黑色。 孟七七与薛满山对视一眼,立刻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将骸骨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唐礼问:“这会不会是中毒?” “有可能。”孟七七说着,忽然,他从这发酵了千年的尸臭里,闻到了一死熟悉的臭味。他急忙拿起一根骨头凑到鼻下细闻,再三确认。 唐礼见状,再次在心中感叹:小师弟真猛士也。 祖师爷勿怪,祖师爷勿怪。 薛满山则静静地看着孟七七,待他将骨头放下,再问:“如何?” 孟七七眯起眼,“要判断正确的死因,我得再掘一个坟。” “再掘一个?掘谁的?”裴元握紧了手中的铁锹,反正都把祖师爷的坟给挖了,一个是挖两个也是挖,管它的。 “侯暮云。”孟七七道。 第181章 心太大 当夜, 好几封信连夜送出孤山, 飞抵各派。 侯暮云的坟远在天姥山,孟七七看不见摸不着, 便又回到藏书楼里翻了一整夜的卷宗。可即便如此, 他也仅仅只看了三分之一不到。 破晓的阳光透过纸窗落在孟七七的肩头,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听到吱呀一声门开。小玉儿端着热水进来, 小声唤了句:“师父?” 孟七七便朝他招招手,洗了把脸, 问:“几位师伯呢?” 小玉儿递上毛巾, 说:“在山雨殿呢, 师兄师姐们也去了,好像要开启秘境。” 末了,小玉儿问:“我们也去吗,师父?” 孟七七没有回答, 站起身来往外走, “先去看看。” 薛满山的动作很快, 开启秘境那么大的事情,浮图寺的和尚犹豫不决,他却仅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便安排妥当。 剑阁齐心,几乎不会有人反对他的决定。弟子们听说要去秘境中斩妖除魔,阻挠敌方大计,更是争先恐后, 生怕自己不被选上。 孟七七到的时候,薛满山已经把人选好了。分为三队,裴元、唐礼和另外一个阁老各带弟子十人,分别赶往三口古钟处,恰好可以借由影壁内的传送阵实现自由穿梭。 姚关亦在其列,他对兽王的情况最为熟悉,愿意助剑阁一臂之力。 “小师叔!” “小师叔来了!” 孟七七的出现让弟子们激动起来,他们还记得孟七七昨日的英姿,对他崇拜极了。孟七七一来,便主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孟七七点头示意,而后快步走到薛满山身边,“大师兄。” 薛满山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蹙眉道:“怎么不去休息一会儿?” “师兄不必担心,过会儿我便去睡了。只是有一事提醒师兄,我们派人进入秘境,极有可能暂时还撞不上白面具。可想要推倒山脉找到兽王,需用人命献祭,所以我们即便进去了,恐怕也一筹莫展。” “这你无需担心,你几位师兄会想努力寻求别的破解之法。”薛满山道。 “师弟自然相信师兄们的实力,只有一点,希望师兄们定要注意——山上的那口钟,一定要守住。即便是山崩了,钟也不能有事。” 孟七七神色郑重,语气坚决。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也是刚刚才想起钟的重要性,他坚信周自横留下的曲谱一定有用,于是才忙不迭过来叮嘱。 只是南岛秘境中的那口钟,怕是已经被毁了。 薛满山当即答应下来,唤过裴元三人仔细盯住。 事不宜迟,一炷香后,所有人移步凌云台,等待秘境的开启。 薛满山与负责留守的几位阁老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而后祭出黑玉牌,合力打开秘境。 孟七七在一旁看着,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或凝重或兴奋的脸,神色肃穆。宋茹、穆归年也在队列中,徒有穷则因为年纪小被留了下来,想要偷偷溜进去,却被他师父唐礼一把揪了出来。 “回去!”唐礼难得地板了脸。 “师父……”徒有穷委屈巴巴的。 孟七七便让小玉儿把他叫到自己身边,问:“你戴师兄呢?” 徒有穷道:“戴师兄快突破了,昨日去了杏林闭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闻言,孟七七点点头。 戴小山与封烨一战,看来收获不小。福祸相依,老祖宗诚不欺我。只盼眼前这些人能原样去,原样回来,莫要折在那荒无人烟的秘境中。 忽然,孟七七看到薛满山手中的黑玉牌,脑海中飞快闪过一道灵光。但那灵光闪得太快,让他来不及抓住,便消失了。 孟七七暗自琢磨着,待所有人进入秘境,他连忙走到薛满山身边,道:“师兄,把那玉牌给我看看。” 薛满山毫不迟疑地递给他,问:“你要这玉牌做什么?” “这可是用来开启秘境的玉牌啊,肯定很重要,能不重要吗?说不定这东西本来是尧光帝的,里面还藏着什么秘密呢……”孟七七说着,把玉牌举起来放在阳光下看了看,而后又凑到眼前仔细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企图看出点什么。 他怕自己有所疏漏,还把玉牌递给小玉儿和徒有穷看,可是一圈问过来,也没人看出什么名堂来。 “难道这就只是一块玉牌?”孟七七嘀咕着。 与此同时,神京。 鬼罗罗坐在百花楼二楼雅间的窗沿上,望着楼下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洒金街,小口地啜着酒。 风吹过来,从后三街吹来几片花瓣落入他的酒盅,吹得他手中的黑色玉牌摇晃,荡下的流苏摇曳生姿。 他看着楼下的行人,楼下的行人也在看着他。 十几岁的少年,锦衣华服、面如冠玉,笑一笑,风流倜傥。叫楼下的姑娘见了,羞涩得双颊飞红。 他便扔了一片金叶子下去,恰好簪在姑娘的发间,引得周围一阵起哄。 忽然,有人敲门。 鬼罗罗懒洋洋应了一声,“进。” 来人推开门快步走到窗边,单膝下跪,呈上一枚黑色玉牌,道:“主上,这是从无砚山收缴来的,请您过目。” 鬼罗罗顿时来了兴致,接过黑玉牌,便挥手让人退下。 待房门重新关上,鬼罗罗将两块黑玉牌凑在一处比对,仔细瞧了半天,终于瞧出一丝不同来。这些黑玉牌的大小、形状,甚至上面的花纹都是别无二致的,但是有一点不同——当他往黑玉牌中注入元力后,玉牌中会出现一些散发着微光的纹路。 微弱光芒似月华,在黑色的玉牌上显得极不显眼,且这些纹路一直在变幻,看起来毫无规律可循。 鬼罗罗曾仔细研究过,可并未研究出什么名堂来,但他心中有个猜测——每个秘境对应着一块玉牌,若秘境是相连的,那么玉牌呢? 可是如今看来,他手中的这两块玉牌并不能拼到一块儿。注入元力后,里面的纹路在不断变化,可是这些不断变化的纹路并不能相接。 难道是他想差了? 鬼罗罗蹙眉,仍不死心地企图将两块玉牌中的纹路相接,可任凭他如何注入元力,那些纹路都不听他的指挥。 良久,他将玉牌放下,托着下巴看着街上簪花的少女,想着——难不成是玉牌的问题?无砚山和浮图寺的秘境并不接壤,或许这是两块玉牌无法产生关联的原因。 可是与浮图寺接壤的秘境是南岛和蕊珠宫,南岛的玉牌已经丢失,如今或许已经到了季月棠手上。蕊珠宫却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上官那个女人,比秃驴难对付多了。 思及此,他唤来手下,问:“季月棠在何处?” 手下答道:“回主上,他一直在西林书院,此刻应该正在上课。” “去把他请来。”鬼罗罗道。 可等人走到门口,他又把人叫住,把手中的一块玉牌抛过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别请了,把这东西找个盒子装起来,送给季月棠。” 一炷香后,刚刚下课的季月棠抱着书本走在书院的鹅卵石小路上,拨开旁边花树探出的枝条,迎面碰上了公主府的长史。 “小先生,这是府上送您的礼,请您收下。”长史礼貌恭敬,引得来往学生纷纷侧目。 季月棠大方谢过,双方拜别。 回到住处,唐察迎出来接过他手中的书,看到那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季月棠在蒲团上坐下,拿起桌上的剪刀,继续修剪未修剪完的花。 唐察依言从盒子里拿出了黑玉牌。 季月棠瞄了一眼,道:“鬼罗罗的心太大了。” 唐察将盒子放下,难得地问了一句,“他究竟想要什么?” 季月棠剪下一片叶,“谁知道呢?人心难测,但他们说的那句话倒是在理——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当年的尧光也是如此,他们这些读书人,心都太大了,每每叫人猜不透摸不着,又各个巧舌如簧。骗了你,又背弃你,恨不得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一盆花修剪好了,季月棠满意地给它洒了些茶水。 “孟七七回孤山了吧,他或许快接近终点了。让阿秋不要再与十七吵闹,阿蛮已死,再闹也找不回来了。盯住孟七七才是要紧事,不要让他发现玉牌的秘密,尧光留下的这个后手,我们得防着。不如把天机图抛出去,吸引他的注意力。” “好。”唐察点头。 季月棠沉吟片刻,问:“有《破阵曲》的下落了吗?” 唐察道:“有消息说在周自横手上。” “周自横此人丢三落四,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会放在自己身上。” “我们已派人潜入赵海平居所寻找,可并未找到。” 季月棠眯起眼,道:“孟七七已来过神京,等你们现在去找,早就晚了。黑玉牌、破阵曲,这两样东西必须拿回来,否则,后患无穷。告诉屈平,不用再等了,下一个目标定在金陵,让他小心行事,务必一举破之。记得牵制住陈伯衍,不要让陈家出来捣乱。” “是。”唐察闻得到季月棠话语中的烽烟味,现在开始,才是动真格的。 末了,季月棠看着那个盒子,道:“从四海堂的库房里挑些玉器给鬼罗罗送去,告诉他,若他喜欢玉,我自有美玉无数,让他随意挑选。想用一块玉牌来试探我的身份,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第四卷:十年元武十年心 第182章 堂上言 三日后, 金陵, 朝天街。 密密麻麻的人群将一处府门围得水泄不通,这里面有背着箩筐的百姓, 也有佩剑的修士, 更有那些站在大门两侧, 面色冷峻,一双眼睛如鹰般来回扫视的官差。 有心人多看几眼, 便能发现这些官差并不属于金陵府衙。观那身绣着雁纹的玄黑官服、制式长刀, 和那身生人勿近的冷硬气质,来历定是不凡。 有人畏缩着不敢上前, 拉着同伴的手远远绕开。 有人却恨不得踮起脚尖, 将里面的情形看得更仔细些。 四周的巷子口、屋顶上、树上, 远远看去,似乎都有隐约的人影。许许多多的人在观望,场面热闹,却又一片寂静。 寂静在心中。 忽然, 人群中传来一声更大的骚动。一身绛红钦差官服、玉冠束发的颐和公主, 大步从大门内走出, 右手搭着腰间的御赐宝剑,英姿勃发。 金陵知府落后颐和公主半步,连忙喊话,让大家莫要大声喧哗。 可知府的话却让大家都疑惑起来——什么神武司?那又是什么官府衙门?没听说过啊。 人群中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即便大家都不再大声说话,可无数的声音汇成海洋, 仍旧让此地热闹非凡。 无论是这从未听说过的神武司也罢,还是这有幸得见的公主殿下,可都是让人好奇极了。 寂静却在愈发沉降,直到颐和公主面带微笑,抬头看着府门上用红布挂着的牌匾,扬声道:“揭匾!” 知府连忙又拉长了嗓子喊:“揭匾——” “唰”的一声,大红的绸缎被人用力扯下,露出了牌匾上三个御笔亲书的金色大字——神武司。 “哇……” “这字写得可真真霸气!” “公主殿下亲自主持揭匾,这神武司究竟是什么地方?” 接二连三的赞叹声,在朝天街上响起。正午的阳光描摹过那三个狂放中带着无尽野望的三个字,金光闪闪,分外耀眼。 衬得那位公主殿下,也格外的英武非凡。 一双双眼睛,在明处、暗处,不断地打量着。一颗颗心在躁动中活跃,在寂静中沉降,而毫无疑问,今后它们的命运,都将紧紧地跟“神武司”这三个字紧密联系在一起。 神之武,天下司。 “神是谁?” “谁是神?” “这天下仅有一人,自命不凡,自诩天子。” “可成千上万的修士却在问道求仙,与天争锋,与地争寿,妙也乎……” 金满拎着白玉酒壶,赤脚在房里走着。走一步,一句话,抑扬顿挫,似在嘲笑,又似叹惋。从他的角度,恰好能从窗口看到神武司的大门。 那红色的绸缎飘啊飘啊,被揭下来的那一刻,艳绝如火,美极了。 “那些官差又是从哪儿来的?那官服看着面生的很。”房间里响起第二人的声音。那是一个白胖的中年男子,整个人胖得似是卡在椅子里,目光却犀利得很。 毫无疑问,此人便是王子灵的族叔,王宛南。 “暗卫的一个分支,叫雁翎卫,直接听命于天子,据说里面的每个人都有不俗的修为。皇帝把他们亮出来,与图穷匕见也无甚区别。”金满道。 王宛南蹙眉,“皇室何来如此实力?” 金满便嗤笑一声,道:“你别忘了,昔年的尧光帝,可是天下修士第一人,便是周自横也拍马难及。” “那这雁翎卫,比之剑阁如何?” “你莫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金满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王宛南扯了扯嘴角,心道若不是孟七七来信,他可不伺候这位爷。和谁合作不好,派谁来不好,偏偏来了个混不吝的金满,着实叫人怄气。 再一想到家里那仿佛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来讨债的倒霉侄子,王宛南就恨不得捶胸顿足,怒吃一碗红烧狮子头。 深吸一口气,王宛南正色道:“王常林必须除掉,此人留下便是个祸患。也不知那公主殿下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就不信神武司在金陵如此顺利的揭匾,会没有王常林的授意。他再不济,也是王家的家主,连他都坚守不住要投诚,更何况那些小门派,还有千千万万无门无派的散修,届时……” “你难道还不明白,除非再有一个周自横,敢一剑把那牌匾劈成两截,神武司一事已无人能阻。仙门各派要对付白面具、对付妖兽,已分、身乏术,若再与皇家斗,一旦被扣上反贼的帽子,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金满微微眯起眼,语气冷冽,“皇帝等了十年,元武之争便争了十年。没有谁,能再压下一个皇帝的野心。没有谁愿意当一条走狗,可是当一条狗的权势比人还要大的时候,人和狗就没什么区别了。” 与此同时,王家长老堂。 王常林坐在助威,另有十余位长老端坐堂上,一双双或浑浊或清明的眼睛看着堂下的王子灵,气氛稍显凝重。 无形的压力压在王子灵肩上,但他丝毫不管,慷慨陈词道:“如今之计,是要尽快派人前往秘境,按照剑阁信中所言,将那三处山头守住。陛下设立神武司,自有他的理由,而我王家的使命,不是加官晋爵,求得荣华富贵,而是金陵!金陵不可失!” 闻言,几位长老的眼中隐有动容。不知从何时起,王子灵变了,他似乎不再是从前的草包少主了。人瘦了不少,变得更有精神了,眼中也多了些许坚毅,甚至此刻,在他们面前还能如此镇静。 恍惚间,他们仿佛见到了王子灵的父亲,那个曾被他们寄予厚望的短命家主。 金陵不可失啊。 这句被写在祖训里的话,如今被王子灵三番两次的提及,却似在打他们这帮老家伙的脸。 王常林扫视一周,脸上不喜不怒,问:“子灵,你可还记得叩仙大会时的光景?孤山孟秀当着所有人的面,当场诛杀前任大长老。如今他们送信来,能信几分?” 此话一出,长老们互相看了一眼,心中皆起了点疑心。 哪知王子灵竟倏然跪了下来,郑重地咳了一个响头,而后抬头死盯着王常林,道:“王敬狼子野心,包庇凶徒、败坏王家名声,死有余辜!” 一句话,掷地有声。 王常林微微眯起眼,而这时,王子灵再道:“若不是狗贼王敬蓄意挑拨我王家与剑阁的关系,我们何至于如此瞻前顾后!我听闻,剑阁不光给我王家送了信,给其余各派都送了信。剑阁不可能坑害整个仙门,可见信上所言非虚。” 说罢,王子灵诚恳、急切的目光扫过众人,道:“叔叔,各位长老,子灵年少,有许多不足,遇事考虑得也不够周密,平日里便不敢有所僭越,万事全凭长辈们做主。但祖训有言,金陵不容有失,秘境不容有失,既然公主殿下已到了金陵,且带了兵卒前来,想必敌人不敢直接在城中大开杀戒。城中既然无恙,那我们不若把重心完全放在秘境上。与其把它彻底封了,不如依了剑阁所言,派族中子弟前去。白面具若不来,我们可防患于未然;若来了,我王家的儿郎也不是孬种,定能杀敌扬威,将我们在叩仙大会失去的威望,全数夺回来!让世人都知晓,我王家仍是那个英雄辈出的王家!” 说到动情处,王子灵不禁握紧了拳头,眸中异彩纷呈。 长老们也纷纷点头,觉得他所言在理。更有甚者眼眶泛红,竟是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少年初长成,他父亲若是知晓,怕也能含笑九泉了。 于是,便有长老道:“我觉得少主所言,倒是在理。我们没必要再去招惹剑阁,与剑阁作对。况且他与那孟秀的徒儿已有婚约,日后或许……” 王常林却打断道:“婚约?我乃子灵亲叔,他的亲事当由我来做主,可我至今还未去孤山提过亲,更不曾听闻有甚婚约之事。子灵的婚姻大事乃是全族的大事,万万不可马虎啊。” 王常林面色温和,看着倒真像个关爱子侄的长辈,但唯有王子灵心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王常林心里的毒水怕是多得快要把它的心都给毒黑了。 王子灵连忙道:“事先没有知会过叔叔,是我的不对。可叔叔怕是不知道,我母亲与剑阁的周前辈乃是好友,曾私下定过婚约。后周前辈失踪,孟小师叔便代他送来了信物。因青姑妹妹年龄恰好与我匹配,他便做主将她许配给了我。” 王子灵句句诚恳,可他每说一句,内心都在受着巨大的煎熬。他几乎已经可以预想到今后孟七七提着刀来找他的光景,可天地良心,这些话都是青姑教他说的。 姑奶奶编得可来劲儿了,那曲折动人的故事若能印刷成册,必风靡整个大夏。她还逼着自己减肥,说是太胖了不符合书中儿郎必须风流倜傥的铁律。 王常林气得牙痒痒,偏又不能当场发作,“子灵,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啊。” 王子灵便又磕了一个头,“母亲遗愿,儿不敢不从啊叔叔!您难道要叫我做那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吗!如今整个金陵都知道我与青姑妹妹的婚事,若我悔婚,先不说坏了她的名声,剑阁会如何想?世人又会如何看待我王家啊!叔叔!” 王常林听得气血上涌,表情差点没绷住。 此子先前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致使那上官老姑婆竟是断了蕊珠宫与王家的节礼问候,他夫人如今便是回了蕊珠宫探明原由,尚未回返。因这,族中已有闲言碎语产生。 现在,他又搬出婚约企图用剑阁来压他,偏偏剑阁此时又送信来,摆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实在可恨。 “子灵言重了。”王常林沉声道。 “叔叔、各位长老,子灵的婚事事小,整个王家事大啊。我们此刻不多派人手进入秘境,难道还要去加入神武司不成?若做了那第一个投诚的,整个仙门又会如何看我们?请三思啊!” 第183章 兄与弟 王子灵说到激昂处, 连磕三个响头, 把额头上都磕出了血。 长老们看得心惊,纷纷让他起来, 王子灵却仍旧跪着, 任那鲜血从额角滑落, 仍要劝说。他为王家考虑的心情,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众人心中不由动摇, 即便是坚定站在王常林一边的大长老、二长老, 也不得不承认王子灵说得合情合理,抓不到什么错处。 他再如何草包, 那也是王家的少主, 况且是一个已经逐渐立起来的少主, 身上还有与剑阁的婚约。众人心中的天平,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开始倾斜。 谁才能为王家带来最大的利益?这件事已经有待商榷了。 王常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往日里便极力表现出对王子灵关爱有加的模样,如今却不好随意翻脸。 于是, 王子灵狠狠地刷了一回脸, 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众长老——他王子灵不再是草包了, 是一个有担当、有见识、值得期待的少主。 最终,长老蹚议事以王常林被迫答应重新考虑剑阁来信一事为结尾。一向保持中立的五长老,更是在王子灵离开前叮嘱他好生歇息。 王常林咬碎了一口牙,面上却仍要关怀几句,免得坏了他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形象。 长老堂里如此闹腾,外面却也不太平。 王子谦带着他的长随匆匆回家时, 恰好在前院碰到了同样外出归来,手里还抓着一把糖豆抛着吃的青姑。 青姑这段日子,过得可谓潇洒至极。她顶着王家未来少奶奶和孤山小师叔爱徒的双重身份在王家进进出出,谁见了她都得礼让三分。 她本就是一个小姑娘,王家到底是名门世家、修仙大派,没有谁会去主动寻她的麻烦。可架不住她要去找别人麻烦啊,这个别人,专指王子谦。 如今王子谦见了她,那是恨不得立刻生出翅膀飞走。他一不能对他的未来堂嫂不敬,稍有不慎对方就能喊“非礼”;二不能与一个女子计较,失了他名门子弟的身份。进也难,退也难,步步皆难。 这回又碰上青姑,还不等王子谦脚底抹油,青姑就扬声笑道:“咦?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我刚才还在神武司门口看见你呢。” 青姑的笑声如银铃,好听极了。可此刻落在王子谦耳中,便如魔音贯耳。 他连忙拱手道:“青姑妹妹说笑了,我只是去了趟缠花楼,连那神武司的门往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呢。” 王子谦是知道父亲与颐和公主密谈一事的,可父亲并不想做那出头鸟,叫整个仙门戳脊梁骨。即便日后大家都向皇室投诚,可迫不得已和主动还是有所区别的。 虽说他也曾劝过父亲,要想两头都讨好,极有可能两头都讨不了好。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摆明车马抢占神武司,日后待神武司一家独大时,他们王家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可父亲仍有顾虑,王子谦无法说服他,便只能按捺下来。 青姑便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问:“方才在人群里盯着那公主殿下看的,真不是你?” 王子谦摇头,“真不是,我哪会去凑那热闹?青姑妹妹方才过去了?” “是啊。”青姑大方点头,“这等大事,我当然好亲眼看着,日后才好向师父交代。我们仙门中人当一心求得大道,保护天下苍生,绝不能拿这一身修为去谋求荣华富贵,你说对不对?” “青姑妹妹说的对,理当如此。”王子谦笑着。 “哦,方才我看见你,还以为你是要抛下王家去加入神武司了呢,原来是我看错了,虚惊一场。妖兽之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金陵爆发,子谦堂弟那么英勇,到时候一定冲在第一个,对不对?” 王子谦渐渐有些笑不出来了,他哪里能不明白,青姑这是在给他下套。 “有堂兄在前,我哪敢称什么英勇?”王子谦道。 恰在这时,王子灵来了,磕破的额头上淌下三道血线,看起来恐怖极了。他还故意没擦,留着那血在王家晃了一圈,见到王子谦又在青姑面前唧唧歪歪,当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又与我青姑妹妹说什么呢!”王子灵一遇上王子谦,便恶霸上身。 青姑便立刻往王子灵身后一躲,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叫那不明缘由的路过一瞧——嗨呀,这二公子也忒不像话了,怎的把堂兄打成这样! 王子谦气到暴毙。 他再有城府,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能忍住不一脚踹过去,已是了不起。 偏偏他解释过后,王子灵还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喊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叔叔平日里关照我,你便心中不平,但你可要想清楚了,我才是这个家的少主!是,我知道你天赋极高,饱受期待,但你敢不敢与我比一比?就比这次秘境之行,假若我们碰到白面具、碰到妖兽,你可敢与我同阵杀敌?!我王家的儿郎,比的就是真才实学!” 王子谦脸色铁青,什么真才实学,王子灵还真是有脸! 他一忍再忍,却没想到对方得寸进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他死在关外,永远不要再回来。 “堂兄说笑了,斩杀妖兽是每个王家弟子的职责所在,堂弟怎会推脱?” “那你就是不敢咯?”王子灵顶着那张破了相的脸,凑近了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道:“胆子如此的小,叔叔平日是怎么教育你的?” 王子谦立刻开口反驳,“堂兄诋毁我便罢了,万不可如此说我爹!” 两兄弟又吵起来了,四周围着的人便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一些刚从长老堂出来的长老,也驻足观望。 大长老脸色铁青,欲上前喝止。五长老却伸手拦住他,道:“大长老急什么,先看看不迟。” 此时王子灵拍着自己的胸口,神色激动道:“我说了吗?我这是好心好意在指点你、关心你,偏偏你不领情,还污蔑我诋毁你!我知道我回来了,你心里委屈,可这几句话你便承受不住,日后如何能成事?之前我被人叫了多少年草包,受过多少冷眼,我可曾怨过一句?知耻而后勇啊,子谦。” “堂兄误会了!”王子谦余光瞥见四周的人,心中已有些着急。 大长老眼看事情不妙,当即顾不得五长老阻拦,排众而出。 王子谦立刻见礼,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然而这时,青姑惊呼一声,王子灵竟是摇晃了一下,倒在了青姑身上。 青姑连忙扶住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待大家都看过来,她便心疼地解释道:“这几日他总想着秘境之事,日日都睡不好,修炼又太过刻苦,许是太累了。” 五长老这便蹲下来,替他把脉。 众目睽睽之下,他先是蹙眉,而后惊喜地宣布:“恭喜少主,你的修为已步入第三层大境界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又惊又喜。 王子谦后退一步,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王子灵半年之前还是一个草包,怎会在短短半年之内,就达到如此境界?! 这还是一个草包吗! 等等,之前是他们故意将王子灵养废的,他又自甘堕落,所以才有了草包之名。说不定、说不定他本就是个天才,比他王子谦天赋还高的天才……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在王子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个原本被他踩在脚下的废物,忽然反过来将他踩在脚下,那他岂不是连废物都不如? 不、不……这怎么可能! 王子灵却在这时恰到好处地虚弱地冲大家笑了笑,谦虚道:“原本我打算过几天再宣布的,没想到被五长老瞧了出来。没错,我昨日已突破了第三层大境界,只是我突破得有些急了,因此受了点内伤。现在这样,倒是叫大家担心了。” “少主哪里的话,少主如此心急突破,定是为了王家。”五长老亲自搀扶着他,而后回头对下人吩咐道:“去我房里将那颗千年参果取来。” “这可使不得!”王子灵受宠若惊。 可五长老心意已决,青姑便甜甜地冲五长老笑了笑,道:“多谢五长老厚爱。” 有了五长老带头,其余人纷纷上前嘘寒问暖。他们都知道,一个已经突破第三层大境界的少主意味着什么。虽说他比王子谦年龄大,王子谦也马上要突破了,可他突破的速度着实惊人。 难保他未来不会成为王家的最强者,不是吗?实力,永远是一个修士安身立命的根本。 此消彼长之下,王子谦就这么被挤出了人群,一时间竟无人问津。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眸中的恨意已是完全掩藏不住。幸好此时无人看他,否则定要惊讶——往日里彬彬有礼的二公子竟也有如斯一面。 王子灵却似感应到什么,在被簇拥着回他的小院时,忽然往回看了一眼。 二人四目相对,眼神一个更比一个毒。 等着吧,王子灵想。 若不能把他搞进秘境,他就不姓王。等这小子进了秘境那等凶险的地方,就不怕弄不死他。 与此同时,孤山,正当拜别时。 薛满山送往各派的书信大多都有了回音,天姥山和南岛的秘境已经彻底封闭,暂且不论。五侯府、蕊珠宫还有几个小门派俱是回信致谢,称已追随剑阁脚步,派门下弟子进入秘境抢占先机。 至于浮图寺,兴许是因为此前元气大伤,未及时回信。 孟七七则在剑阁藏书楼待了整整三天,将整个楼里的卷宗、书册翻了个遍,对当年之事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这便要去阴山与陈伯衍汇合。 第184章 英雄令 从孤山到阴山, 御剑需整整五日。然而这五日, 对整个仙门,乃至整个大夏来说, 却是至关重要的五日。 各派代表受颐和公主相邀, 齐聚金陵, 初定于神武司内共商大事。王家作为东道主,再次打开缠花楼招待四方来客。 可是议事前夜, 缠花楼忽然走水, 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那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就连缠花仙子亲手栽下的那株朱砂梅, 都被烧掉了半边, 徒留几片枯叶与残花, 让人叹惋。 于是第二日,多数门派代表抱病不出,不入神武大门。 有小道消息称,颐和公主在神武司内摔坏了一套茶盏, 王家家主王常林被问责。但小道消息毕竟是小道消息, 真实性尚未可知。 放火者是谁?众口不一。 同日, 王家长老堂通过了王子灵的提议,决定派遣族中子弟前往秘境,以防万一。王子灵、王子谦俱在其列。 然而王家此举并不能瞒住外界,雁翎卫的耳目遍布全城,不消多久,王家要开启秘境派弟子前往的消息便传到了颐和公主耳朵里。 于是, 颐和公主又紧急召见了王常林。 夜半更深时,正是说悄悄话的好时候。 青姑和王子灵悄悄窥探着王家的一举一动。王子灵因为强行突破导致内伤,到现在还未恢复,却顾不得停下来好好养伤。是以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眸光却愈发犀利。 如今的金陵城危机四伏,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他输不起。 转头看着烛光下的那张清丽脸庞,微微蹙眉时的苦恼样儿,想到鬼点子时又立刻笑逐颜开的欢喜模样,都让王子灵有些愈发的输不起。 距离神武司不远处的街上,静静矗立着一处特别所在——四海堂。 金陵作为大夏除了神京之外最繁华的城池,自然也拥有一座分堂。黑暗笼罩下的四海堂,内院的烛火却依然明亮。 屈平时隔半年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心境已与之前不同。这一次孟七七不在这里,但屈平却总觉得孟七七的影子无处不在。 急匆匆的白面具推门而入,急报道:“颐和公主与王常林会面了。” 屈平却不急着管这两人的密谋,沉吟片刻,问:“缠花楼的那把火可查出来是谁放的了?” 白面具摇头,“缠花楼里各门各派人员众多,还有诸多散修,很难确定具体目标。” “一定要给我查出来。”屈平不爱动脑筋,可他被逼得不得不动脑筋。这脑筋一动,他就觉得这把火放得一定有问题。 因着这把火,各派有了借口不去神武司,下了颐和公主和皇室的脸面。说好听点是有气节,可这梁子算是越结越大了。 元武之争啊,哪有不流血的争斗呢? 陈伯兮亦在房中坐着,阿蛮死后,他便变得异常沉默。那张属于十几岁少年人的脸整日阴沉沉的,谁也不晓得他心中在想什么。 这时,左侧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十七利落地翻窗而入,道:“什么时候动手?” “再等等。”屈平道。鹬蚌还未相争,渔翁如何得利? 十七便扫兴地倚在窗边,看看屈平,又看看陈伯兮,顿觉无趣。早知道他应该申请前往阴山,或者跟沈星州一道去关外,省得在此处看他们两个棺材板儿。 忽然,陈伯兮道:“我们去神武司放一把火。” 屈平愣怔,“放火?” “皇帝老儿野心勃勃,力排众议设立神武司,如今这些仙门修士却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仅不愿踏入神武司半步,更一把火烧了它,实在是大逆不道。” 陈伯兮语气平缓,他并非在说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在冷静到近乎无情地阐述一个事实。 屈平用心考虑着他的提议——这方法着实不错,想他们之前被孟七七和金满连续放了几把火,真真窝囊至极。 “我去。”如此撒气的活儿,十七自然是抢着做的。 屈平也不与他争,只叮嘱到:“随便放把火就行,别闹太大了,我们还得去救你。放完火尽快回来,王家不是要派人进入秘境截杀我们吗?我们大不了再来一个反杀。你是我们之中修为最高的,到时候,你带着所有人去秘境里潜伏好,他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正好用他们的血来祭祀。” 屈平不置可否,耸耸肩便又跳窗走了。 他对屈平一向如此,两人虽无仇怨,但就是看对方不大顺眼。 屈平翻了个白眼,也不欲再理他。然而十七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院中,一缕火光便从不远处升起。 陈伯兮霍然站起,“谁放的火?!” 十七刚走,他再快,也不可能眨眼间赶到神武司。一定是有人赶在他们之前放了这把火,会是谁?跟放火烧缠花楼的是同一个人吗? 陈伯兮与屈平对视一眼,深知此事不妙,立刻追出去。 与此同时,已经来到神武司院墙外的十七望着眼前的火光,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眸中一片冰寒。 神武司四周都有雁翎卫,一部分忙于救火,一部分来回巡逻。十七小心地掩藏着自己的身影,自问已经十分谨慎,可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就是他!就是他放的火,他在那儿!” 十七的神经倏然紧绷,脚步一错便踏进阴影里,踩着阴影的边缘飞快撤离。 可雁翎卫个个都是高手,而且遍布四周。十七能躲的了一个、十个,躲不了所有人,当他转过墙角迎面撞上一人,那就只有——战! 熊熊火光照亮了十七的脸,他今夜托大没有戴面具,这更加强了他必须杀人灭口的决心。只是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何会有人一眼就认定他是纵火者,明明他都还没来得及放火! 忽然,十七余光瞥见一个明显不属于雁翎卫的身影。 怎么回事?神武司乃军机重地,这么晚了,谁还在这里晃荡? 除非……这才是真正的纵火者! 思绪在十七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剑比思绪更快,立刻朝那人杀去。 交手的刹那,十七心中便卷起狂澜——此人修为不低,怕是个难缠的对手。 果然,几招之后,对方的表现完全应证了十七的猜想。可是对方黑衣蒙面,十七难以确认他的身份。 直到对方从须弥戒中取出一个白面具,抛向还没有被大火烧到的院墙的一角。 “你是谁?!”十七攻势迅猛。 两人愈战愈凶,不远处的雁翎卫亦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围捕过来。 对方在笑,笑他愚笨、笑他看不穿。 十七眯起眼,剑如银蛇般倏然刺向对方门面,欲趁其不备,挑下他的面巾。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寒意在他背后悄然靠近。 不好。 十七立刻收剑回防,几乎是瞬间,“铛”的一声,一人持剑从他身后偷袭,被他拦下。 前后夹击,更有雁翎卫从四周包抄,情势对于十七来说,危险万分。他深吸一口气,身轻如燕地一步踏上院墙,硬是靠极强的身法杀出重围,而后一剑将火势撩起。 燎天的火,已经快要被浇熄的火,再次如泼墨般向着雁翎卫兜头罩下。 那两个纵火者却已趁着十七阻拦雁翎卫的当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七心中怒极,正要追击,却听到远处有熟悉的笛声响起——那是树笛的声音,是屈平和陈伯兮来了。 再度向四周扫了一眼,确认再寻不到那两个卑鄙纵火者的身影,十七压下心头怒火,飞快往笛声传来的方向撤离。 双方汇合,十七第一句话便是:“我们中计了!” 这纵火者,自然便是金满和王宛南。 两人第一次搭档办事,还算有默契。而之所以会有今晚这一出,起初并没有多大的阴谋阳谋,完全是金满放火烧过四海堂之后,放出瘾来了。 爽,爽,极其爽。 王宛南不知不觉就上了他的贼船,但一把火放完,心中也畅快至极。只是他仍有忧虑,道:“那颐和公主也非等闲之辈,我们嫁祸给白面具,能成吗?” 金满潇洒地坐在窗沿上,遥望着远方的火光,道:“到了颐和公主那个位置,考虑的不是真相如何,而是哪个“真相”对她更有利。是我做的,是白面具做的,都无关紧要。今夜神武司被人放了火,明日她便可以去别人家放火,理直气壮。” “我们岂不是引火上身?” “只要白面具的嫌疑比我们大就够了。当日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只妖兽被送到皇帝跟前,你焉知雁翎卫没有查到海茶的头上?” 闻言,王宛南眸中微亮。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又不想当那渔翁呢?”金满说着,忽然低低地笑起来,远方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底,一如傍晚的云霞,灿烂夺目。 王宛南看着,没有插嘴。 晚风习习,混杂着火的高热,将这夜搅乱。 良久,金满又道:“那个计划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那可是我跟孟七七一同商量出来的,再好也没有了。” 王宛南翻了个白眼,“什么狗屁英雄令,你们早猜到白面具会挑金陵下手对不对?趁着王家与白面具死磕,企图暗中推波助澜,把我那侄儿硬生生塑造成一个英雄,这样的计划也亏你们想得出来。”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前人说时势造英雄,时势又算个屁,本侯自己便能造出一个来!他不仅可以是你们王家的英雄,也可以是整个仙门的英雄,妖兽为祸,英雄降世,这不是很有趣嘛?”金满狂傲,又乖张,那笑容里的邪气连夜色都遮掩不住。 王宛南却不是那等狂人,“万一失败了呢?对于子灵来说,就是彻底的失败!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再爬起来!” “那又如何?!”金满大袖一挥,双目死盯着王宛南,道:“这老天何曾给过谁退路?不想死不想失败就给我去争,去抢。天下人多的是,他王子灵不敢冒这个险,就趁早滚回去当他的草包!” 另一边,某处隐蔽的屋舍内。 颐和公主大步走到门边,又停下来,背对着屋中人沉声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如今有人赶在金陵城中烧我神武司,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你查不出来,我唯你王家是问。” 第185章 入秘境 且不说金孟二人的“造英雄”计划进行得如何, 金陵局势变化之快, 恨不得一日三变,令人咋舌。 随着缠花楼与神武司接连被烧, 皇室意图将仙门收拢麾下的举动受挫, 双方矛盾日益增长。夹在其中的王家最是讨不了好, 王常林为此受到了长老堂的诘难,在王家的威信又降了一分。 王常林暗自咬牙, 誓要揪出纵火者。而金满刻意丢在神武司院墙一角的白面具, 也摆上了颐和公主的案头。 消息传回神京,皇帝沉着脸, 谁也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而与此同时, 一个来自关外的修士捂着自己流血的胳膊, 正御剑飞驰在赶往孤山剑阁的路上。 可天空的罡风刮得他脸色惨白,身上的伤口不断被撕裂,不多时,他终于摇晃了几下, 一头栽进了下面的九曲大江之中。 这条江名为雾江, 江水奔腾不息, 贯穿南北。 修士砸入江水的巨响还未有人听闻,一匹快马从函谷关疾驰而出,携紧急军情一路奔向神京。 风雨,此时还掩在浓重的云雾后,叫人看不真切。 金陵城中的角力还在不断上演,神京看似风平浪静, 可所有的暗涌都藏在水面之下,只待有一天——一颗小石子投入水面,掀起巨浪。 孟七七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带着小玉儿奔驰在赶往阴山的路上,终于在第五日的傍晚,见到了封锁阴山的迷踪大阵。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纯粹的黑与白。白色的云雾包裹着黑色的山脉,如一幅水墨画,所见皆朦胧。 风吹起孟七七幂篱上的纱帘,他隔着飞舞的纱遥想着山中的人,心中难免激动。他此来并未预先告知陈伯衍,想给他一个惊喜。不过到了这里便不能再随意乱闯了,他便只好取出陈伯衍给他的令符,注入元力催动令符,向陈伯衍报信。 “我们等一等,你大师兄很快就会来接我们了。”孟七七揉揉小玉儿的脑袋,两人便坐在山外的一块大石头上静静等候。 可是两人左等右等,等了快一个时辰,都未见有人前来。 孟七七心下微沉,却又不敢贸然挑战阴山的迷踪大阵,稍有不慎,恐尸骨无存。小玉儿看着师父渐渐凝重的神色,亦忧心起来。 师徒二人坐不住了,皆站在大石头上,双目紧盯着几乎凝固不动的云雾。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在孟七七开始思索强闯的可能性时,云雾终于开始翻滚,几道御剑的人影从中冲出。 “有人来了!”小玉儿惊喜喊道。 孟七七却仍蹙眉,紧盯来人。陈伯衍的体型他最为熟悉,他只匆匆扫了一眼,就知道陈伯衍没来。 来的是陈战和几个黑羽军将士。 “拜见孟仙君!” “战叔不必多礼,你家少主呢?”孟七七开门见山。 陈战却沉默着,似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让孟七七的心陡然一沉,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陈战也非要隐瞒,左右孟七七并非外人,便道:“不瞒孟仙君,昨日我家少主带人进了秘境,至今未归。” 闻言,孟七七没来由一阵心慌,“马上带我过去!” 陈伯衍入秘境,是在昨日傍晚。又一轮鸣金收兵后,妖兽们缩回秘境内,陈伯衍便带着他的一队亲兵,跟着妖兽撤退的步伐闯入了秘境。 陈家的秘境与别处是不一样的,历代的陈家人也不是没有干过闯入秘境,企图从秘境内部解决这入口无法关闭的问题。可是秘境凶险,又让人琢磨不透,他们尝试了无数次,也仍无法窥探到一丝一毫的玄机。 此次陈伯衍入秘境,担心者有之,可没人敢反驳他的决定。 孟七七强势要求之下,陈战带着他们师徒二人来到了阴山前线,也就是秘境入口所在。站在哨楼上,孟七七望着那黑黝黝的洞口,眉头深蹙。 “你们可事先约定过归期?”他问。 “三日。少主答应我们三日必归,否则我们就进去找他。”陈战道。如今的陈家不能失去陈伯衍,他们焦急的心情不比孟七七轻松多少。 可孟七七哪里等得了三日?他连一刻都等不了! 先不说陈家的秘境究竟与其他秘境有何不同,单是这里生长着的魂草、以及金陵叩仙大会时期碰见的那些黑影,就足够让人忌惮了。 孟七七可没忘记,他第一次与白面具交手时,对方阵中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黑影。这些黑影似人一般灵活,被斩杀后却又如烟般消散。当时陈伯衍并未特意解释,也许是他也并不完全清楚这些东西的来历,可他的反应却说明黑影必定与阴山有关。 如此种种,皆证明了阴山的特殊,孟七七怎能放心陈伯衍孤身犯险?至于随他一同去的那些亲兵,已选择性地被他忽略了。 “我进去找他。”孟七七几乎是立刻下了决定。 然而陈战全力阻拦,其余负责留守的陈伯衍的亲信将领们也闻信赶来,忙不迭想要将孟七七拦下。 “孟仙君,这万万不可啊!少主有交代,若您来了,务必让您留在这里!”陈战挡在最前面,语气斩钉截铁。 铁打的汉子排排站,把孟七七向前的路全部堵死,目光一个比一个恳切。更有甚者,人高马大一脸凶悍相,大有孟七七不听劝阻便要将他强行扛走的架势。 “你们让不让开?”孟七七沉声。 小玉儿也一个箭步冲在前头,小脸严肃地看着一溜儿军士,道:“你们不要拦我师父!” 其中一个魁梧汉子便也严肃道:“军令如山,我们不能放你们进去。” 孟七七沉下脸来,脾气暴躁得恨不得打人。可一想到这些都是陈伯衍过命的兄弟,是他重要的下属,便又忍下来。 况且,他们也是为了自己好。 忽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让他去吧。” 孟七七霍然转头,便见一个身着华服的端庄妇人大步走来。她约莫四十的年纪,眼角已长了些许皱纹,不施粉黛,亦不簪花戴银,眉宇间尽显威严。 孟七七认得她,多年前虽只朦胧一瞥,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孟秀见过陈夫人。”孟七七郑重拜过。 “陈夫人好。”小玉儿也连忙学着师父的样子见礼。 陈夫人看着这一大一小,眸中泛起一丝柔和,伸手将孟七七扶起,道:“芳君已将所有事告之于我,都是一家人,莫要多礼。” 闻言,孟七七一怔,急急忙忙抬起来的脸上,俱是错愕。他没想到陈伯衍竟是什么都说了,可转念一想,陈伯衍那人,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不留后患。 只是如此一来,孟七七面对这陈夫人,便生出些许愧疚来。 陈伯兮再不可能回来了,陈伯衍就是她唯一的儿子。如今这儿子被他拐走,眼见着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有子嗣了,这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该是何等难以接受的一件事。 可这陈夫人对他的态度,好似并无介怀。 这让孟七七倍感欣慰,可愈是欣慰,喉咙里就像堵着什么,愈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陈战再次劝道:“夫人,少主临行前叮嘱过,不可……” 陈夫人抬手打断他的话,“你还能拦得住他?” 孟七七摸摸鼻子,老脸一红。 这好似已经把他看穿了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 “你要去,我不拦你。但你得再带一队人进去,以防万一。”陈夫人心中已有决议,挥挥手,便有一队军士跑过来,站成整齐的一排候在一旁。 陈夫人指着其中一人道:“他叫陈辉,曾进过秘境,可为你引路。你只需记得,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们俩都必须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一个都不能有事。” “多谢陈夫人。”孟七七哪敢不应,言语中更带着欣喜与郑重。 事不宜迟,孟七七带着人立刻出发。 小玉儿自然紧随其后,一行人如急行军般闯入那黝黑的犹如吃人野兽般的洞口,半点没有迟疑。 进入秘境,入目是一片荒凉。 这里的天是昏暗的,山是倾颓的,荒芜的土地上没有成片的树林,只有歪倒在地的枯木和一个个浅浅的黑色湖泊。那湖水也像是快要枯竭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哀意,和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气息。 甚至于从荒野上吹来的风,仿佛都带着一股瘆人的阴气。 “师父,这里好阴森啊。”小玉儿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弓,小脸紧绷。这个秘境无疑与他之前看到的不一样,因为原本应该距离秘境入口不远的,那座挂着古钟的山——已经没了。 原本应该有山的地方,是一片被乱战过后的废墟。那里仿佛经过一场旷世大战,在很久很久之前,因为那些散乱的山石上都已经生了青苔。半死不活的杂草从山石的缝隙里顽强地向上生长,却总透着股死气。 只有成群结队的妖兽还是熟悉的模样。 “仙君,请跟我来,少主他应该往深处去了。”陈辉站到孟七七身边,态度恭敬。 第186章 再相见 孟七七跟着陈辉一行人约莫御剑飞行了半日, 入目之处尽是荒凉, 大地上布满巨大剑痕,触目惊心。 他简直难以想象, 此处曾经发生过何等惊天的大战。战到山河崩裂, 天地色变, 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会是尧光在此处吗?秘境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又往前飞了一段路, 仍没有瞧见陈伯衍的身影。孟七七的眉头不由紧蹙, 问陈辉:“你们这秘境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所在吗?” “有的。此刻还是白天, 待到日落后, 便能看到了。”既然已经把人带进来了, 陈辉便没有隐瞒。 孟七七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所幸马上就是日落了,再等一刻也无妨。但他们并未停下来等候,而是一直往秘境深处走。 天昏沉沉的, 雨降落未落。 不一会儿, 天色愈发暗沉, 想是已到了暮时。 “来了。”陈辉全身紧绷,进入备战状态,其余的军士亦纷纷凝神屏息,双目如炬扫过四周。 一股从刀山血海里磨练出来的杀气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弥散开来,让孟七七和小玉儿心中一凛。这陈家的黑羽军果然与别处的修士不同,即便只是一个小兵, 都气势惊人。 与这样的人同形,自然心中安稳。 一行人纷纷放缓了速度,恰在这时,小玉儿瞥见远处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师父!那儿有人!” 有人? 孟七七霍然转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可他的余光却瞥见另一个方向,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在乱石后一闪而过。 是他眼花了吗?这秘境之中还有别人? “是阴灵!都小心了,不要停下来,继续往前!”陈辉却一口道破黑影的身份,整个队伍迅速变阵,将孟七七和小玉儿护在中央。 可长时间的御剑飞行之下,他们仍需要休息。只是陈辉心中有数,待行到某处有山林遮蔽之地,他才让大家停下来稍作休整。 有陈辉安排,孟七七便不去多费心思。 面对孟七七的配合,陈辉心中也松了口气。对方可是孤山剑阁的小师叔,又是少主的重要之人,若非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少不得会起冲突。观他先前非要入秘境的强势模样,这样的可能性很高。 没成想,这却是个懂分寸的。 “那阴灵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魂魄之意?”待大家轮流坐下进食,孟七七忙逮着机会询问陈辉。他此刻可以确信,这些黑影跟当初他在金陵城遇见的那些黑影是一样的。 陈辉斟酌着用词,道:“并非如此。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那黑影究竟是何物,只是它们自古以来便存在于秘境之中,其形似人,这秘境又忒阴冷瘆人,如那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一般,我们便将之称为阴灵。这些阴灵不会说话,比之妖兽却似多了一份灵智,且个个都有修为,不大好对付。不过白日有罡风,所以它们大多只在晚间出没。” 闻言,孟七七沉吟片刻,又问:“它们与妖兽关系如何?” 陈辉答道:“似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些阴灵与魂草又有何干系?” “不瞒孟仙君,此事我陈家研究了数百年,却并无甚确切答案。至于其他的,小将却是不知道了,待我们寻到了少主,仙君尽可问他。” 凡是秘密,必定只为少数人掌握。孟七七也不欲为难陈辉,目光望着夜色低垂的荒野,窥探着那些可能隐藏在乱石后、枯草中的阴灵和妖兽,心中的猜疑又像田野间的杂草,疯狂生长。 他在窥探着对方,对方说不定也在暗中窥伺着他们。 他有预感,只要搞清楚这里发生的一切,真相便唾手可得。 朔风呜咽,四周的温度忽然开始下降。不一会儿,小玉儿就冷得靠在了孟七七身侧,小声说道:“师父,这里好冷呀……” 这冷得有些不寻常啊。 孟七七望着守在四周充当哨兵的军士,耳边响起陈辉的声音,“仙君,此地阴冷,不妨喝一点酒暖暖身子。” 喝酒正好,孟七七回阴山时又往须弥戒中放了许多酒,此时拿出来,还大方得分了一些给陈辉等人。 这些都是陈伯衍的下属,孟七七不介意与他们先打好关系。 一口烈酒入肚,小玉儿揉了揉肚子,果真感觉好多了。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多喝了些,直到脸颊泛红,眸中泛起一丝水汽,才被孟七七制止。 “小心喝醉了,趴在我腿上睡会儿吧。”孟七七道。 小玉儿开心地应了一声,便往孟七七腿上一倒,温热的脸颊蹭着他的大腿,舒服得眯起了眼。只要在师父身边,小玉儿就什么都不怕。 可下一瞬,他不过是想翻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想看看师父还在不在,就看到一个黑影从头顶那棵半枯的大树上垂倒下来。 那缭绕的黑气,和忽然凑近的没有无关的头颅,让小玉儿的寒毛根根竖起,“阴阴阴灵!师父!” 电光火石之间,小玉儿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上扔,甭管那是什么。可那东西竟是毫无阻碍地穿过黑影,直接砸在树干上。 砰的一声,酒香四溢。 此时孟七七已一把抄起小玉儿躲开,恰好避过了这一场酒雨。而陈辉的动作更快,枪尖几乎是擦着孟七七的后背,直挑那忽然出现的阴灵。 陈辉的武器是一把枪,此时他把那枪舞得虎虎生风,还不望大声提醒道:“用元力或神识攻击!” 话音落下,其余军士亦先后杀至。可就在此时,无数的阴灵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飘出来,仿佛嗅到了腥味的猫,向众人袭来。 孟七七无法形容那景象,四周阴风阵阵,那些阴灵如风如雾,又偏偏有着人类的形状,叫人难以不去它们与人类可能存在的关联。 而很快孟七七就发现——四周聚集的阴灵越来越多,而且它们的攻击目标,似乎只有他一人!陈辉、小玉儿这些大活人就在旁边,可它们偏偏就要往孟七七身上扑! 四野的妖兽们闻得此地动静,也纷纷向这里涌来。它们虽与阴灵井水不犯河水,但此时此刻,它们似乎也想干一把落尽下石的买卖。 陈辉一枪刺穿一个阴灵,枪上附着的元力瞬间扩散开来,将阴灵瞬间击溃成一团黑雾。他喘了口气,举目四望,登时心惊不已。 他们陈家镇守于此那么多年,与妖兽、阴灵这些东西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彼此之间可以说已经打出默契来了,对对方的招数明白得很。 可他从未看到这些阴灵如此疯狂地攻击某个人,仿若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孟七七冤呐! 他细数此生二十五载,干过的亏心事拢共加起来,也不如尧光动一动他的小手指头。毫无疑问,如果这些阴灵真的嗅到他身上的气息,与他有什么仇的话,一定是尧光干的! 这什么劳什子转世,真是坑死他了! 孟七七想骂娘,心情极度不爽。 于是陈辉等人就看到那个一路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孤山小师叔,一手秀剑一手环首刀,在阴灵和妖兽的海洋里杀了个七进七出。 下手之快、力道之狠,比起他们这些刀口上舔血军中汉子来也不遑多让。聚在他身边的,多是阴灵,于是只听“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那被击溃的阴灵几乎要将那道天青色的身影遮住。 孟七七甚至直接用上了子夜歌,阴灵神出鬼没,他便比对方更神出鬼没。 这会儿斩了几个阴灵,转瞬间又出现在妖兽背上,引得那阴灵和妖兽互相撕咬。而后他再如那旋风一般,一刀一剑尽显屠夫本色。 陈辉对此只有一个词——凶残。 难怪能让少主如此惦念。 “兄弟们上!不要留手!”陈辉被孟七七刺激得血气上涌,他们是来保护孟七七的,怎能反过来让孟七七保护呢? 再者,孟七七如此凶残,那他不是还有个徒弟么! 于是正在酣战的小玉儿,忽然眼前一花,陈辉那帮汉子便把他四周都护住了。他拿着剑愣在原地,半天都没找到出手的机会。 算了,不用剑正好! 小玉儿干脆便在陈辉等人的保护下解下了背上的弓箭,小心思一转,便从箭筒里拿出了几根特制的火箭。 那些阴灵既然怕罡风,那它们怕不怕火呢? 小玉儿是个实干派,独眼往四周一瞅,一根被点燃的火箭便“咻”的一声划破夜空,穿过一个阴灵,精准地钉入阴灵身后的枯树干。 枯木易燃,熊熊火光冲天而起,阴灵们顿时惊慌一片,瞬间从枯木旁散开。 有戏! 孟七七眸光微亮,收起环首刀,砍下一截木头做成火把,而后豪气干云地冲进了阴灵群中,大开杀戒。 陈辉等人纷纷效仿,实际上他们是知道阴灵怕火的,只是一时间并未如此做罢了。 有了火,阴灵便有了软肋,让众人压力顿减。 可是孟七七很快便发现,聚集过来的阴灵和妖兽的数量并未减少,甚至还在增加!即便他们把此地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了,那也不可能把面前的敌人全部烧死,到时候,被围困而死的就是他们自己! “我们冲出去。”孟七七当机立断。 陈辉点头,十余个军中汉子冲在前头,说什么也不肯让孟七七师徒二人涉险。小玉儿便在他们的庇佑之下,反过来用火箭为他们开路。 而孟七七呢? 自然没人能拦得住他。 “走!”孟七七依旧一剑一火把,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在前头开辟出一条路来。 最难缠的便是阴灵,它们畅游天地间无拘无束,即便孟七七等人御剑突围,它们也能追得上,甚至速度比御剑更快。 不多时,孟七七看了看丝毫没有改变的局势,微微眯起眼。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是他非要进来的,那么这些人的生死就必须由他来负责,他必须把人安全带出去。 思及此,孟七七暗自运功,元力再次顺着体内特殊的路线运转,最终化作银色的莲花纹路在掌心显现。 一股比以往更加强大的力量,逐渐在他体内苏醒。 小玉儿只一眼便知道师父又开启禁术了,于是射箭的速度更快了一分。 恰在此时,天边忽然出现一道剑光,劈开混沌黑暗的天空,照亮了远方的天空。不肖片刻,那剑光便来到众人面前,如一柄绝世利剑斩入妖兽群,那下坠的劲风吹得妖兽们人仰马翻、哀嚎阵阵。 这天地的黑,阴灵的冷,便都成了那剑光的背景。 陈辉大喜,“少主!” 第187章 三座山 陈伯衍的到来, 让所有人的压力为之一轻。更不用说紧随其后的还有其他的黑羽军军士, 双方里应外合,将妖兽和阴灵的包围圈直接捅了个对穿。 孟七七与陈伯衍更是配合默契, 不必多言, 只需一个眼神, 就知道对方下一步想要做什么,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可等到众人脱离危险, 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带时, 想象中的感人至深的重逢画面并没有出现。 陈伯衍穿着黑色的盔甲,鬓边垂落几丝凌乱黑发, 剑痕如雪、眉目如锋, 端的是英武不凡。可他受伤了, 应该说他身上本就带着伤,又经过了长途奔袭,右肩并一条胳膊上全是血。 孟七七看得心焦,他却只专注地盯着孟七七, 好似正在流血的不是他一样。 “你给我坐下!”孟七七生气了。 小师叔有令, 大师侄怎敢不从。他乖乖地让孟七七把他的盔甲脱掉, 乖乖地伸手让他包扎,仍如从前一般并不多言,可那目光不曾离开孟七七半分。 陈辉等人识相地分散在四周,背对着他们,不敢有丝毫打扰。只有小玉儿很大胆地托腮坐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大师兄和师父。 孟七七气归气, 心疼归心疼,看到陈伯衍身上新添的疤痕,下手不由放轻。也不知方才陈伯衍到底是与什么在厮杀,肩膀上的一道伤口皮肉外翻,深得很。 “妖兽弄的?”孟七七问。 “嗯。我有个猜测想要证实,便走得深了些,没成想竟从地底里挖出个了不得的东西来。” “什么东西?”孟七七一边问话,一边麻利地给他包扎好,指尖不时扫过陈伯衍的脖子和后背,让他心里痒痒的。 陈伯衍便抓住孟七七的手,把他拉到怀里坐下。孟七七顾着他身上的伤,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他牢牢箍住了腰。 “你不要命了?”孟七七看到他肩膀的纱布上再度被血染红,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陈伯衍却自顾自地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也不管他们身上沾着尘土还有浓重的血腥味,抱得紧紧的,说:“小师叔现在才来看我,可管过我死活?” “你信不信我一掌拍死你?” “小师叔若想要我这条命,尽管拿去便是。” 许久不见,孟七七深感自己愈发不是陈芳君的对手了。这人从前还能装装君子,可如今呢?大庭广众之下,竟说出这等话来。还与他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你放开我,我去弄点吃的来。” “这种事情何需小师叔亲自动手?” 这时小玉儿立刻举手显示存在感,“我去我去!” 孟七七:“……” 徒儿你是不是个缺心眼儿,没看到你师父已经丧失人身自由了吗! 小玉儿屁颠屁颠地跑去煮东西吃,丝毫没有接收到他师父的怨念。 孟七七顾忌陈伯衍身上的伤,不敢大力挣脱,可他能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那种人吗?只见他整个人往陈伯衍身上一压,伸手虚抱着他,嘴唇凑在他耳边,轻笑道:“周围那么多妖兽、阴灵,还有你那些手下看着,你光是抱着我又能如何?你还能把我脱光了压在地上还是咋地?” 瞧把你能耐的。 闻言,陈伯衍眸光微暗。 孟七七便调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道:“大师侄,想我了吗?” 陈伯衍搂着他的腰,声音沙哑:“想。” “早这样说不就好了,小师叔疼你。”孟七七过足了瘾,捏着陈伯衍的下巴就亲了上去。这时候还管他受不受伤、败不败俗,只管安抚胸膛里那颗躁动的心,用彼此的体温来蕴藉连日来的奔波劳碌。 荒凉阴冷的秘境里,成群结队的妖兽和有如鬼魅般的阴灵仍在天地间游荡,窥伺着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一群人类,伺机进攻。 妖兽的腥臭味,风里的血腥味,萦绕口鼻。 然而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挡两颗逐渐靠近的心,炙热的爱意似火,仿佛要将陈伯衍眉心的剑痕都给点燃。 有那等好奇心过甚的军士,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入目的画面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只消一眼,便叫他呆若木石,整个人似烧起来一般。 他铁血冷硬的少主啊…… 那个孤山来的传说中的小师叔啊…… 明明、明明那两个人只是抱在一起亲吻,可那画面旖旎得让他恍若看了一部完整的春、宫图。 太震撼、太具有冲击力了。 咋还要亲这么久啊! 忽然,一张严肃的俊俏的小脸出现在他面前,说:“你不准偷看哦。” 那人连忙摆手,“没、没有……” “哼,我都看到了!”小玉儿觉得这个人不诚实,别人都只看一眼就转过去了,他看得眼睛都发直了,还不承认。 这时,孟七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小玉儿,回来。” 小玉儿便连忙跑回去,“师父!” 这会儿孟七七总算恢复了自由,因为陈芳君暂时满意了,就肯放手了。师徒两人一同去生火做饭,小玉儿偷偷问师父:“师父,你跟大师兄和好了吗?” “怎么这么问?” “因为师父你从前说最讨厌大师兄啦,还要打他。” 闻言,孟七七蓦地想起陈伯衍还未恢复记忆时,他总在徒弟们耳边唠叨的话。如今想来,他这师父当的确实有点不靠谱。 “小玉儿啊,其实有的时候讨厌跟喜欢是一个意思。”孟七七揉揉小玉儿的脑袋,说。 小玉儿思考了一会儿,道:“师父,我讨厌你。” 孟七七:“……” 片刻后,所有人都喝上了热腾腾的汤水,陈伯衍便与孟七七和小玉儿坐在一处,把发生在秘境深处的事情细细道来。 “我之前一直在想,阴山因何而特殊?为什么唯独这里的秘境与众不同,这必定有特殊的原因。所以我翻阅过历代留下的卷宗后,便带人进来一探究竟。” 陈家也有许多前代留下的记录,只是这些记录断层得很厉害。记录从大夏建朝开始,这便证明陈家镇守阴山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可是那个时候的记录仅仅只有寥寥几条,大多没什么可用的信息。只有其中一句,提到了让陈伯衍感到非常在意的“九转生灵阵”。 而后,便是巨大的历史断层。从那之后百年间的记录,全部消失了。 “这听起来,倒与我和金满的猜测一致。”孟七七也将自己在秘境中的发现说出来,双方互相论证。 如今看来,这幕后黑手应当极为忌惮阴山这个地方,否则何至于直接把百年内的记录全部抹去? 沉吟片刻,孟七七继续说道:“虽说记录被抹去,时间过去太久,我们无法查清原由。可这也证明只要我们抓住阴山这条线继续追查下去,至少方向是没错的。” 陈伯衍点头,“正是如此,于是我立刻清点人手到了这里。” 这并不是陈伯衍第一次进入秘境,在他成年时,便曾孤身一人进来斩杀妖兽——这是属于陈家子弟的特殊的成人礼,长辈们希望他们能清楚自己与之战斗的究竟是什么,直面危险、直面恐惧,方能称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那一年,陈伯衍一人一剑,杀入秘境三百里。 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他按照其他秘境中那三座悬挂古钟的山的位置,仔仔细细地进行查探。前两座山都毁于一场不知多少年前的大战,山被夷为平地,无甚特别之处。 “但是我在第三座山处,发现了一些屋舍的残骸,还有这个。”说着,陈伯衍从须弥戒中拿出了一块铁片。 孟七七仔细看过,惊讶道:“这是钟的残片?” “没错。这便证明阴山秘境或许本该与其他秘境一样,可是因为某种原因,它被毁了。”陈伯衍道。 “那又会是什么原因呢?是妖兽在进行最后的反扑?你刚才说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会就是这块铁片吧?” 陈伯衍摇头,神色忽然凝重起来,道:“不是铁片。我发现铁片后,便着人继续往下深挖,看能不能挖出别的残片来。但是你知道我挖到了什么吗?一个堆满尸体的巨大天坑。” 孟七七便道:“这与其他秘境中的不是一样?献祭之后,山崩了,地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天坑,到处都是尸体。” 但陈伯衍却一口否定,“不,你所说的那些尸体,是妖兽的尸体。可我发现的天坑里,几乎都是人。” “人?!”孟七七错愕,小玉儿更是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陈伯衍却紧接着又说了句足以引起天下大乱的话,道:“我翻找过尸体身上的身份玉牌和佩剑,几乎各个门派的都有,甚至还有许多军中的牌子——便是昔年尧光帝征战四方,平定天下时,他手中那支精锐之师。” 孟七七咋舌,“可这么多人,怎么会死在那里?” “为什么不会?”陈伯衍反问,声音渐冷,“兽王被镇于天坑内,那么那一座妖兽组成的尸山,便是某种献祭。三座山,三足鼎立,它们不光镇住了兽王,或许更维系着整个秘境的稳定。正如卷宗里提到的九转生灵阵,如果我猜测得不错,这个大阵如今就在我们脚下,依然在运转着。” 话音落下,孟七七和小玉儿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脚下的土地。 一道灵光在孟七七脑海中闪过,纷乱的线索再次重组,渐渐勾勒出一个极其可怖、大胆的推测。 千年前,妖兽为祸。 尧光帝揭竿而起,率军镇压,与各修仙门派一起干了件足以载入史册的惊天大事——他们造了一个秘境,将所有的妖兽困在了秘境中,将它们从现世驱逐。 又或许,秘境本就存在。那他们便可直接利用,再筑下壁垒,将秘境分割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妖兽的危害降至最低。 为了秘境的稳固,他们将妖兽中最厉害的那些兽王镇压于天坑内,用千千万妖兽的性命构建大阵。 但是大阵的构建非一日之功。 妖兽的反扑异常激烈,当他们开始为最后一个秘境修建大阵时,他们抵挡不住了。于是,阴山秘境中爆发了一场旷世大战,山崩了,地裂了,刚刚挂上去的钟也被击碎了。 来不及将妖兽赶到一处献祭了,怎么办? 一个能在乱世中崛起的帝王,必定是一个冷酷、铁血的帝王。 用人命去替代妖兽,似乎也不是做不出来的事情。 “那……那些阴灵会是什么?”孟七七说着,背上忽然渗出冷汗。其他地方的没有,唯有阴山才有的阴灵会是什么? 为何他们唯独对孟七七那么有敌意? 第188章 御神道 阴灵究竟是什么? 孟七七和陈伯衍四目相对, 却谁都没有说话。慢慢的, 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完全一致的答案,于是他们变得更沉默, 任荒野的风吹着, 发丝轻扬、衣摆摇曳, 却失了所有的语言。 唯有低头拨弄着火堆的小玉儿,忽然抬头, 用那奶气未脱的声音问:“是那些死掉的人吗?他们还在这里吗, 师父?” 小玉儿的表情有点难过。 孟七七揉揉他的脑袋,说:“不要担心, 小玉儿,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话音刚落, 孟七七却忽然愣住。 这句话似乎不对,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吗?可是缠花和鬼罗罗却回来了。也许在某个他们不知道的角落里,还有其他的归来者。 “我觉得缠花所谓的不入轮回,与九转生灵阵一定有关, 你以前听说过这个阵法吗?”孟七七看着陈伯衍。 “不曾。”陈伯衍道。 孟七七蹙眉:“我也没有。在剑阁翻阅卷宗时, 也不曾在卷宗中看到过。但我觉得, 一切的问题都在这大阵上面。如今南岛秘境中的兽王被释放,壁垒亦被破坏,虽说我们尽全力杀了那只兽王,可是若壁垒和那座尸山都是构成大阵的要素,那大阵恐怕离毁灭之期不远矣。” “如此说来,白面具刻意关闭南岛秘境, 就是为了不让我们阻止大阵的崩溃。可是金满却在此时窥破了裂缝的真相,把你带了进去。” 孟七七点头,顺着陈伯衍的思路往下想,他忽然眸光微亮,“我与金满无意中破坏了他们稳扎稳打的计划,那么他们为了防止我们从中作梗,必然会加快这个过程。那么……很快又会有一个秘境被打破了!” “金陵。”陈伯衍立刻道出答案。 可是要猜出金陵不难,难的是金陵那等繁华之地,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防御。 陈伯衍见孟七七蹙眉,便道:“小师叔可在忧心金陵的百姓?” 孟七七瞧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挑眉道:“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担心?” “小师叔聪明绝顶,身边还有金满,必定有所应对。”陈伯衍道。 孟七七便笑了,“是啊,我与金先生确实有一计划。不过……大师侄看起来不大喜欢他,我便不告诉你了,好不好?” 陈伯衍不言语,只专注地看着孟七七。眉含霜雪,君子端方。 都是假象。 可孟七七就爱他这表里不一的模样,托腮看着他,说:“侯爷再美,可不如仙君勾人啊。” 陈伯衍平静垂眸,道:“小师叔慎言。” “伪君子。”孟七七笑骂。 陈伯衍便勾了勾嘴角,道:“小师叔欢喜什么,我便是什么。” 小玉儿捂住了自己的独眼,觉得大师兄坏坏的,不能看、不能看。 片刻后,孟七七抬头遥望那天地间如风般飘荡的阴灵,眸中的嬉笑淡去,道:“带我去看看那天坑吧。” 与此同时,金陵。 御神道上,被挑选出来的六十名王家子弟,正在赶往莫愁湖的路上。很快,他们就会从缠花仙子石像处进入秘境,同行的还有十位雁翎卫,并二十余位其他门派弟子。 这是颐和公主居中调和的结果,王常林为了向公主殿下表忠心,自然一口答应。 至于长老堂如何想? 各派相帮、神京出力,若他们拒绝,才是不识好歹。 颐和公主亲自为他们送行。因为神武司被烧一事,如今整个金陵城中到处都是黑衣佩刀的雁翎卫,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巡逻。 这让王家子弟深深地感觉到了落差——这金陵城,到底还是不是他们王家的金陵城? 行进的队伍里,不少人看着道路两侧威风凛凛的雁翎卫,心里犯着嘀咕。还有许多百姓们聚集在旁,看着这阵仗,不敢大声喧哗,但窃窃私语必不可少。 那些声音里,究竟是如往常般对王家子弟的艳羡多一些?还是感叹“天子终极是天子”的声音更多一些,已有待商榷。 路旁的酒楼里,一道轻佻的声音满含嘲讽,吐出些微的酒气。 “这王常林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如今这等危急关头,早早打开秘境便是,竟还要让人在御神道上大张旗鼓地走一遭,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王家付出了多少。你说他这是在为他自己造势?还是在为公主殿下造势?” 被问话者脸上肥肉一颤,“这不是在为你的计划造势么?” 金满眉眼含笑,唰的一声打开折扇掩在嘴边,道:“王兄今儿这火气大得很。” 王宛南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怎么还在这里?御神道可马上要走完了。” “王常林不是想让人看么,我不满足他,怎好意思拆他的台?”金满笑着,余光瞥向队伍中的王常林,眸光微冷。 王常林似有感应,霍然回头扫向酒楼处。却见那二楼半开的窗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是我看错了吗? 王常林疑惑着,终是按捺住了去一探究竟的想法,免得节外生枝。 队伍平稳前行,等出了御神道,王常林便会一声令下,命所有人御剑前往莫愁湖。金陵自古以来便有内城不得御剑的规矩,但这数百年间王氏子弟来来去去,已少有人遵循。 王常林今日将这条古令搬出来,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得。 这些日子以来,总有某些人想要陷害他,想要挑衅他身为家主的权威,爬到他头上来作威作福。他便要所有人都看看,真正在带领他们的,究竟是谁。 秘境?妖兽? 呵,金陵若真的出事,是他们能挡得住的吗?简直是痴心妄想!只有趁这时候向公主殿下靠拢,拱卫神京,才是唯一的出路。 等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明白,他才是正确的。 “父亲。”王子谦跟在王常林身侧,小声呼唤。 王常林知道他要说什么,目光扫过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头,一副少主派头的王子灵,道:“他要走前面,那便让他走,日后有他哭的时候。你只管与殿下打好关系,其余不用理会。” “是,父亲。”王子谦垂眸应下,可眸中的怨毒仍无半分消减。想起那日王子灵与青姑当众羞辱他的光景,他就无法平静。 心海在沸腾,一滴毒液掉进去,瞬间便融于海内。“咕嘟、咕嘟……”毒液翻滚的声音和着他的心跳,让他再看不见王子灵以外的人。 不,他要忍。 王子谦握紧拳头,死死盯着王子灵的背影,表情却渐趋平静。对,他要忍,忍一时风平浪静,等到了秘境里…… 忽然,前方出现一道模糊黑影。 王子谦眨眨眼睛,正欲看仔细些,王子灵的喊声就和妖兽嘶鸣声一同响起。 “是妖兽!小心!”王子灵一马当先,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便拔剑冲出——他也确实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只眨眼间便冲到了妖兽面前。 “啊——”尖叫声此起彼伏,围观的百姓们哪料得到这等变故。在他们的印象中,吃人的妖兽只存在于传说中,即便如今流言四起,那也仅仅是流言罢了。 这里有王家。 有钦差大臣带来的官差。 他们也曾人心惶惶,可妖兽怎会真的出现呢?这里是金陵啊! 可是那猩红的眼睛、张开的血盆大口还有粗壮的四蹄,都近在眼前。那凶猛的身子印在人们惊慌失措的瞳孔里,死亡,在步步逼近。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人影冲上来,英勇地挡在了妖兽前面。他举起混天杵挡住妖兽的利爪,满面肃穆,额上暴起的青筋足见他有多拼命。 “快走!”他回头断喝,倒在地上的年轻姑娘便慌忙爬起来,而后被同伴一把拽入人群。奔跑中,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惊讶地看到刚才救她的人,竟然是王家那个被称为草包的少主。 她从前也与闺中密友悄悄议论过他的肥胖臃肿、他的无能,可是如今……这怎么会?他怎么会冲在最前面? “噗!”恰在此时,王子灵一杵刺入妖兽的心脏。 妖兽哀痛着从半空坠落,他便以一种英勇无敌的姿态随之落下,如一柄出鞘的利剑,踩在妖兽背上。 “大家不要慌!”他大喊着,“请躲到我王家子弟的后面!不要慌!我们一定会保护大家周全!” 话音落下,阳光恰好洒落在他的肩头、他的剑上,让他的身影看起来高大莫名,甚至于那柄并不如刀剑那般锋利、华美的混天杵,看起来都耀眼极了。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充满真诚,他焦急的呼喊、毫不退缩的举动,都牢牢地刻印在人们心底。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从裂缝忽然张开到王子灵怒斩妖兽,不过瞬息光景。 其余的修士们回过神来纷纷冲上,不消片刻,便将裂缝中冲出来的五六只妖兽全部斩杀。可无论后来人如何,都掩盖不了王子灵的风采。 他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英勇无敌。 王子谦因为父亲的吩咐,一直待在颐和公主附近。此时见状,恨不得立刻飞到王子灵前面,取代他的位置。 可是他稍有动作,肩膀上便被人扣住。 一道清丽的声音随之响起,“子谦堂弟,前面有你堂兄在,你就不要过去了。好好留下来保护公主殿下吧。” 王子谦豁然回头,只见青姑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睛里却满是威胁。 “雁翎卫听令,全力诛杀妖兽!”这时,公主殿下高举长剑,慨然迎敌,眼中哪还有王子谦的身影。 王子谦急忙跟上,可青姑死死地缠着他,让他恨不得一剑刺过去。可他不能,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对青姑出手,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王子谦恨呐,恨得差点把牙齿咬碎。可他没料到的是,更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还在后边。 只见妖兽被御神道上百余位修士一通砍杀,有的刚冲出裂缝便一命呜呼,根本造不成什么威胁。修士大占上风,群情激昂。 可就在此时,西侧的民宅中忽然冲出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白面具,持剑杀来。 “叔父小心!”王子灵一声惊呼,叫众人纷纷向王常林处望去。 那白面具目标明确,就是奔着王常林去的,一身杀意难掩。 王常林到底是一族之主,脸上丝毫没有慌乱,冷哼一声,便提剑杀去。 “铛!”二人于半空中狭路相逢,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众人看得心惊,来人到底是何修为,竟能与王常林打成平手! 糟糕的是,眨眼间,又是一个白面具从侧里冲出,目标依然是王常林! “住手!”一声断喝,王子灵怒掷混天杵,将来人的剑锋打偏。而后他飞扑上前,呵斥道:“休要杀我叔父!” 来人转而与王子灵缠斗,讥讽道:“王常林背信弃义,人人得而诛之!” 王子灵大惊,“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自去问你那好叔父!”来人似是被激怒了,剑上元力澎湃,全力一击将王子灵打退。 王子灵整个人砸在屋顶,震碎瓦片无数。 王家人见状,哪还管是支持王子灵还是支持王常林的,个个血气上涌,恨不得立刻将两个白面具诛杀于此。 王常林更是脸色铁青,“你们当众污蔑,其心可诛!来人啊,把他们杀了!” 天地良心,王常林真的跟白面具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平白无故被人泼脏水,还是在整个仙门与皇室面前,纵然他有能力自证清白,可今日之耻,非血洗不能忘! 可是白面具的实力远超出他们的预期,在如此重围之下,竟然还不落下风。不知不觉间,裂缝关闭了,妖兽没有了,第三个白面具却在此时杀出。 目标——仍是王常林! 王常林气急,躲在暗处的屈平亦气得头顶生烟。他回头瞪着陈伯兮与十七,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十七翻了个白眼,闭口不答。 陈伯兮道:“不是我们派去的人。” “谁他妈又冒充我们!?”屈平气死了,他就等着这群人进入秘境后,杀他几个来回。谁曾想队伍走到御神道就出了事,还冒用了他们的身份。 这与神武司走水案简直如出一辙! 陈伯兮比他更沉得住气,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屈平眯起眼,恨不得立刻杀出去,可是眼珠子一转,又硬生生忍住了,“先别动。反正我们都是敌对的,多一个罪名不压身,我倒要看看那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忽然,陈伯兮灵光乍现,道:“金满。” 屈平问:“何以见得?” “因为只有他与孟七七知道裂缝的秘密,孟七七如今去了阴山,那就只有金满。”陈伯兮语气笃定,目光快速在三个白面具身上流连。 闻言,屈平沉吟片刻,咬牙下了决心:“我们去把他的面具打掉!” 此时,普通百姓已被雁翎卫隔离在御神道之外,无一人伤亡。他们四散惊逃,可还有许多人,垫着脚回头遥望。 他们在看王子灵。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觉得那胖乎乎的身影变得可爱起来。 王子灵捂着胸口从一片碎瓦里站起来,抬眸瞥见王常林被两个白面具围攻,立刻提杵奔过去。 众人陷入乱战,人越多、越是乱。 “叔父,你快走!”王子灵浑然不惧地冲到王常林身边,替他挡下了一个白面具。 王常林怎么会认为王子灵有这等好心,可他心念一转——若王子灵在此地被白面具所杀,岂不是皆大欢喜? 于是他推开王子灵的动作顿了顿,作出一时不敌的样子,任由王子灵与其中一个白面具厮杀。 可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又一群白面具忽然冲出来,插入乱局。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群人完全在捣浆糊。他们既打王家人,又打之前的那三个白面具,总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其中一个白面具更高喊道:“杀死那三个冒牌货!” 冒牌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众人顿时连剑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挥了,可就是这么一迟疑,白面具的剑就砍了过来。 这还得了? “杀啊!” “管他娘的白面具还是黑面具,凡是戴面具的都是敌人!” “……” 喊声四起,而屈平很快就发现——他居然也开始分不清楚哪些是队友哪些才是敌人了,因为他们的白面具是一模一样的。原本那三人还穿着斗篷戴着兜帽,很好认,可等屈平他们出现后,那三人立刻脱掉斗篷扔进了人群里。 白面具对白面具,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又一道裂缝倏然出现了。最早出现的白面具,自然便是金满,裂缝出现后他立刻闪身进入,速度之快让王常林都无法阻拦。 其后,又有几个白面具掠进裂缝。 王常林黑着脸,愤怒之余,心中一时难以决断——追,还是不追? 剑阁、五侯府等等那帮老狐狸,御神道大乱,他们竟是一个都没有出手。即便是他们许多人并不在此处,可打了这么久,他们会感觉不到此地的元力变化么?! 今日若不追,恐怕王家就要颜面扫地了,他王常林的声望也会一落千丈。 思及此,王常林喝道:“追!” 王氏子弟和其余修士们正打得热血沸腾,顿时呼啦啦往裂缝里冲。 陈伯兮一看,脸色骤变。 他们原本打的盘算,是在那三座山上埋伏,将王氏子弟一网打尽。这样,也省了他们再去找人献祭的麻烦。 可他们现在提前进去了!入口也换了! 这意味着,原本应该从正面来的敌人,可能会忽然绕到背后。而那些埋伏在秘境中的人,对此还一无所知。 第189章 边关乱 秘境中的战斗, 一触即发。 王子灵依旧一马当先地冲在前面, 刚才他受了点伤,可那不过是在演戏。他此时仍好得很, 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只待前面的金满将他引向正确的方向, 他就能跟真正的白面具好好打上一场。 到了前面,就不会有人再护着他了。是英雄还是狗熊, 端看他自己的表现。 思及此, 王子灵的目光决绝,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那一身气势让跟在后面的修士们愈发对他刮目相看。 秘境外, 青姑拎着裙摆, 趁王家人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溜了。她不敢笃定王常林不会趁王子灵和王宛南都不在的时候,拿她威胁他们,于是说溜就溜, 不带半点犹豫。 离开御神道, 她却没有去找薛满山庇护, 而是直接跑到朱婆婆的小宅子里,把大门一关,任谁都猜不到她会躲在这里。 等王常林得到下人禀告,发现青姑不见了的时候,已经是一炷香后。 “找!把金陵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王常林怒不可遏。青姑失踪,这不仅仅代表他失去了一个筹码, 或许还会为他找来剑阁的责问。 而此时此刻,面对一片混乱的御神道和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的百姓,颐和公主站到高处,犀利的目光扫过四周,朗声道:“诸位,如今妖兽既出,大乱将至,正是需要我等精诚合作之际,诸位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响亮的话语乘着风越过屋檐,落地时铿锵有力。 此时此刻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仙门修士,都抬头望着这位年轻的公主殿下,只见她面容冷峻,继续道:“神京等不了,天下万民等不了。一炷香后莫愁湖畔缠花楼,颐和恭候大驾!” 各派协商,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裂缝的出现便是妖兽大举涌出秘境的征兆,大敌当前,若再互相勾心斗角导致时机延误,那便是千古罪人。好在颐和公主关键时刻退了一步,将议事地点选在了缠花楼,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若非如此,孟七七与金满不会冒险将裂缝开在御神道之上。因为只有把危险剖开,血淋淋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才有可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让他们退无可退,主动出击,或许才能换来一线希望。 然而,一个更糟糕的消息,紧跟着众修士踏入缠花楼的脚步而至。 “报——”传令兵急匆匆冲入楼内,因为跑得太快,整个人几乎是扑着跪在地上,高举信件,喊道:“边关急报!” “边关?”颐和公主大步走过去,一目十行的看过信件,脸色骤变。 王常林顿觉有异,“公主殿下?” 颐和公主沉声道:“函谷关失守,妖兽入关了。” “什么?!” “这怎么可能?!” “不会吧,那可是函谷关,守关大将不是瞿青么……” “公主殿下,此事当真?!” “……” 惊呼声四起,谁都无法相信,那个有大将瞿青镇守的函谷关会失守。更恐怖的是,妖兽入关?那些妖兽从哪里来? 关外的秘境只有一个,那就是苍庭。可苍庭有圣君,那个女人难道已经给白面具给杀了吗?否则她怎么会放任妖兽乱窜?! 还是说那个妖女已经与白面具同流合污了? 无数的怀疑伴随着惊恐在众人心中滋长,许多人更是眉头紧蹙,忧虑重重。一时间,整个缠花楼都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气氛,半枯的梅花树上落下旧叶来,平添几分悲凉。 忽然,颐和公主双手用力拍在桌面上发出重响,目光灼灼地盯着众人,道:“诸位,大敌当前,现在不是彷徨、猜疑的时候!我需要人手,立刻赶赴边关!” 话音落下,众人互相望着。 一直沉默不语的薛满山没有回应任何人的目光,只上前一步道:“剑阁可往。” 今日刚刚赶到的天姥山蓑笠翁亦上前一步,“天姥山可往,蜀中二百零八门派亦可上阵杀敌。” 天姥山变故后,蜀中大大小小的门派空前一致地达成了同盟。正因为内部商议花费了许多时间,蓑笠翁才来得如此晚。 有了孤山剑阁与天姥山带头,一时间,其余诸派纷纷响应。大难当前,义字当先,瞧着这一个个主动请缨的,众人心中不由心潮澎湃。就连方才生出的那些沉重、担忧,都不由被冲淡了几分。 然而还有人疑虑道:“若我们把人都派往边关,那金陵怎么办?若金陵失守,我们腹背受敌,岂不更加糟糕?” 此话说得在理,王常林立刻接道:“不知公主殿下有何良计?” 能有何良计呢?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可并不对这个年轻的女娃娃抱什么期待。纵然她看起来果敢有加,可毕竟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罢了。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颐和公主竟点了点头,而后命人抬上一个盖着红布的巨大桌子。 “诸位请看。”颐和公主一把掀开红布,露出了下面插着无数小旗的沙盘。 有那个眼尖的,一眼便瞧出了这沙盘的特殊之处,“这是金陵!” 颐和公主点头,“没错,金陵虽不若神京那般固若金汤,可四周却也布置有完整的防御阵法,更有王家世代扎根此处。我们都知道,金陵对大夏意味着什么,此地乃是南北贸易枢纽,更有数百万百姓聚居于此,若金陵城破,大夏必元气大伤。所以,金陵不可失。” “公主殿下的意思是?”五侯府此次来的依旧是素衣侯阮空庭。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无法像天姥山那样将整个秘境封起来,那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把金陵给封起来!” 颐和公主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了愣——把金陵封起来?这听起来倒是个大胆又新鲜的办法。 薛满山思忖片刻,问道:“公主殿下所说的可以用结界将金陵暂时封住?那若是裂缝直接出线在结界内呢?” 颐和公主回视着他,毫不怯场,“结界内,只是一座金陵城,我们大可以安排人手不间断地巡逻。可结界外,却有广袤天地,我们防无可防。若不筑结界,金陵数百万百姓该如何是好?让他们去哪里避难?拿什么抵御妖兽?吃什么过活?” 颐和公主一连几个问题,如疾风暴雨拍打而下。 深吸一口气,她又迅速在沙盘上插下几枚棋子,道:“金陵富庶,撑一段时间不在话下。退到深山老林里也是无用的,妖兽遍地都是,我们只有尽可能地把百姓转移到城内,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开放粮仓。此地水路畅通,我们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屯粮。我知道,这些都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望诸位掌门、长老,能仔细考虑,助颐和一臂之力。” 话音落下,颐和公主深深地朝众人鞠了一躬。 薛满山这时才终于对这位公主殿下刮目相看——能有此计谋,果决、大胆,非常人所能及。更能立刻抛开权势斗争,将百姓安危放在第一位,可见其心性人品不算太差。 这厢薛满山沉吟着,那厢王常林已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拱手道:“我王家愿助公主殿下一臂之力!守护金陵,王某义不容辞!” 北斗门立刻跟上:“我也觉得此计可行,恰好我们齐聚于此,大家一同出手,结界可成。” “可是我们该用什么结界?蓑笠翁前辈可有见解?” “或许我们可以借鉴天地镇海楼。” “不行,天地镇海楼威力太大,若将金陵整个封住,反而不妥。” “……” 激烈的争执、沙盘上不断被移动的小旗,转眼间便成了缠花楼的全部。不多时,便有那黑衣的雁翎卫、各派弟子,脚步匆匆地从缠花楼出来,将此地的消息带往各处。 此时,妖兽刚过了函谷关,消失在茫茫的山林间,不知何时便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王子灵一行人却已在金满的刻意引导下,与埋伏在钟山上的白面具交上了手。白面具被打了个包抄,甫一照面便被打懵了。 屈平、十七紧随其后,人未至,笛声起。 妖兽闻声而动,从四面围拢,解了白面具燃眉之急。然而恶战,才刚刚开始。 有关于颐和公主的计划、关外的变故,身在阴山的孟七七还不知晓。他跟着陈伯衍来到秘境深处,就在此时、就在此刻,面对着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恐怖、最令人胆寒的场景。 一个巨大的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的天坑里,无数的白骨旁陪葬着无数的剑。风吹过,剑在呜咽着,仿佛还停留在当年那一战的幻梦中,长鸣不已。 天地间,无数的阴灵飘荡。他们聚集在这里不肯离去,还在控诉着当年的悲愤、绝望和痛苦。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仿佛也还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 “小心。”陈伯衍眼疾手快地拉住孟七七,拔剑将一个阴灵击退。 孟七七却还在恍神,他捂住自己的胸口,肋骨处好像有在隐隐作痛。但是他又像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什么,如同受着什么指引一般,唇色苍白地指着天坑的中央,喃喃问道:“哪里原本镇压着什么?” “什么?”陈伯衍蹙眉。 “那里……”孟七七却还执着地指着那里,甚至想迈步过去。 “那里应该镇压着什么,他为什么不在了?” “他去哪儿了?” 第190章 坑之底 陈伯衍单手搂住孟七七的腰, 不放心地将他往后带。 “阿秀, 醒醒。” 孟七七这才回过神来,仿佛一个溺水者, 大口地喘着气。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天坑的中央, 伸手抓住陈伯衍的衣袖, 道:“我觉得那里很熟悉,我要过去看看。” “不行。”陈伯衍觉得孟七七的状态出奇的诡异, 怎么可能放心让他过去。 “我必须过去!”孟七七坚持。 陈伯衍望着他的眼, 道:“好,我替你去。” “不行!”孟七七回答得斩钉截铁。他用力握住陈伯衍的手, 道:“我有预感, 只有我去才能得到答案?你对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不是吗?我才是那个劳什子转世, 只有我去才有用。” 陈伯衍默然,他知道孟七七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住。最终他只能妥协,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各退一步, 一同向天坑中央行去。至于陈辉、小玉儿等人则被留在了边缘处, 以防万一。 天坑很大, 但两人御剑前行,眨眼间便到了中心处。 孟七七站在无妄剑上向下看,忽然疑惑道:“这天坑那么大,你们是怎么把它挖出来的?” 陈伯衍道:“是塌陷。我们挖了没多久,地面就塌了。” 孟七七定睛一看,果然, 天坑中出现了许多一人宽的裂缝。塌陷的泥土落进裂缝里,露出了大片大片的白骨和剑。 天坑的中央,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圆形坑洞。黑黝黝的,也不知究竟有多深,里面是否藏着什么东西。 但是看到它的第一眼,孟七七就知道自己找的就是它。 “我能感觉到这个坑洞里一定曾经镇压着什么东西,但是那个东西现在不在这里了。”孟七七蹙眉深思。 “你想起了属于尧光的记忆?”陈伯衍问。 孟七七摇头,“只是有点模糊的感觉,并没有看到什么画面。我只感觉到一阵窒息,仿佛在黑暗中被掩埋了了许久,然后……” 说着,孟七七伸手指着那坑洞,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哀伤,“它想出来……拼命地向上拱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破开了土层……然后、然后……” 然后它去了哪里呢? 孟七七复又觉得肋骨在隐隐作痛,甚至于他的脑袋都有点刺痛。他拼命想记起来,可是却愈发觉得茫然。 陈伯衍立刻制止他,强迫他望着自己的眼,道:“如果实在想不起来,便不要多想。” 孟七七在陈伯衍深邃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思绪便终于在一团乱麻中找到出路。他眨了眨眼,记起来他是孟七七,他不是旁人,不是尧光。 他是孟七七。 他闭上眼,靠在陈伯衍身上深吸了一口气,眸中慢慢地恢复了清明。 陈伯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问:“好些了么?” 孟七七摇头,伸手用力地抱了他一下,这才抬起头来,道:“最近我总是在想,我来自何处?” 他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幼时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所有的记忆都从十七岁那年开始鲜明,那时有陈芳君,有沈子鹿,后来又有了周自横。 他是无根之浮萍,却总想找个地方扎根。 “忍冬说她不入轮回,鬼罗罗也不入轮回,那么入不入轮回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她们可以死而复生,尧光却转世投胎了呢?如果说这世上谁有那个能力做到长生不死,谁能比得上尧光?”孟七七诉说着自己的疑问,百思不得其解。 陈伯衍便道:“不入轮回只是一个说法。这世上不可能所有人都不入轮回,绝大多数人,死了便是死了,否则人世大乱,又哪有大夏千年太平。缠花仙子、鬼罗罗,他们都不是普通人。” “对,剑阁的祖师爷也死了,许多人都死了。或许我不该想得太多,缠花与鬼罗罗只是例外罢了。”说着,孟七七便示意陈伯衍御剑降落,两人站在了那个坑洞的边缘。 于是靠近坑洞,白骨便越多。累累白骨没过了许白的脚踝,而且这些尸体的朝向很诡异——他们的头颅都对着坑洞的方向,似乎在临死前,仍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向坑洞,把坑洞里的东西彻底镇压,或杀死。 阴灵在头顶飘荡着,呜咽之声环绕四方,不绝于耳。 孟七七蹲下来,探头朝坑洞里望去,企图看清楚里面的情况。可是洞里太黑了,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黑暗,触不到底。 一股潜藏的悸动,再次在孟七七心底复苏。 似乎有什么在召唤着他,指引他不断地向下、向下,去一探究竟。 他立刻紧紧抓住陈伯衍的手,道:“洞里肯定还有古怪,我们得想办法去看一看。” 陈伯衍沉吟片刻,将他拉起,道:“你退开几步,我来。” 陈伯衍并非要自己跳下去,他祭出无妄剑,对准坑洞直接一道剑光打下去,结果——什么回响都没有。 那道剑光仿佛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可即便是剑光打在泥土上,不也得溅起几个泥点?除非这坑洞真的很深,深到他们无法想象的地步。 陈伯衍再次示意孟七七退开,这一次他直接御剑退到了半空。 只见陈伯衍忽然高高跃起,无妄剑上剑波流转,倏然发出一声嗡鸣。 孟七七眼睛一亮,这是万剑归宗。 上一次陈伯衍在秘境中使出万剑归宗引得众剑齐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一次,他仿佛仍想复刻当时的场景。 可是剑从哪儿来呢? 孟七七向下望去,只见那累累白骨间,断剑、锈剑,无数的剑,正无语话凄凉。这些都是无主之剑,它们的主人死了,而它们也被埋葬在暗无天日的天坑中,直至今日,才得见光明。 它们的主人,都曾是惊才绝艳的修士,是骁勇善战的军人。 它们也曾光芒万丈,一剑出而天下惊。 可它们还活着吗? 孟七七又望向陈伯衍,陈伯衍正闭着眼,一股特殊的波动从他身上传来。 这一刻,他仿佛再度变成了一柄剑,一柄名叫无妄的神剑。 但这与上一次他使出万剑归宗时,给人的冷漠感觉不同。这一次的陈伯衍,仍旧牵动着孟七七的心。 剑活了过来,他兼具了剑的锋利和人的灵性,成为了这天地间最特殊的一把剑。 孟七七惊喜地感受着无妄剑的变化,再次对陈伯衍曾说过的“二次觉醒”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而就在此时,一柄残剑从骸骨堆中掠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来到陈伯衍的手边。 一柄之后又是一柄,所有的剑都听从无妄的指令,剑尖向下,散发着一股冷意。 阴灵开始不安,它们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想要靠近自己的剑,却又骇于万剑归宗的威力不敢靠近。 整个天地间,渐渐弥漫起一股浓浓的哀意。哀意与冰冷的杀意交织,可却丝毫不能影响那个执剑的人。 陈伯衍举剑,用力挥下! 刹那间,无数的剑暴射而下,如凌厉的剑雨,用最凶狠的姿态将整个天坑覆盖。 碎骨四溅、尘土漫天。 孟七七抬手遮住口鼻,双眼微眯地盯着坑洞。 陈伯衍足足使了三遍万剑归宗,待整个天坑被万剑凌迟得满目疮痍,生生被削去不知多少尺厚,才停下来。 片刻后,烟尘散去,两人同时往下看——只见那三尺见方的坑洞已被无限扩大,终于露出了坑底的真容。 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材静静地躺在坑底,整个棺身没有丝毫装饰,亦没有任何破损。它就好像刚刚才被放上去,一点儿都没有在土里被埋了上千年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 他们原想着这下面会不会镇着一只无比巨大的兽王,可这棺材再大,也是装不下一只兽王的。 两人齐齐落在棺材边,孟七七更是迫不及待地上前查看。当然,即使再急迫,他仍是谨慎的,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才敢伸手去摸。 可是令他感到疑惑的是,这棺材好似就是普通的棺材,并无甚特殊。他转头看向陈伯衍,“开棺?” 陈伯衍拉住孟七七后退一步,召出小无妄,“去!” 小无妄顽皮地绕着孟七七转了一圈,这才掠至棺材旁,将剑尖刺入棺盖的缝隙,一点点地把将它推开。 孟七七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喜悦。而随着棺盖被慢慢推开,这股喜悦攀到了顶峰。 可他心中越是喜悦,脸色就越沉凝。 被镇压的东西一定是尧光的敌人,那他何来的喜悦呢? 这根本说不通! 于是当棺盖砰地一声被推落在地,他一个箭步便冲到棺材边,向里望去。而后,整个人瞬间凝固。 只是一眼,他便觉得通体生寒。因为棺材里躺着一个人,一个熟人。这个人此刻应该在神京西林书院,认真读书,准备考状元。 他叫,季月棠。 第191章 复仇者 季月棠的尸体少了一根肋骨, 就在最靠近心口的那个位置。而他全身上下只有那个地方有一个明显的伤口, 暗红的血花开在他月白的衣服上,吸引着孟七七去一探究竟。 是有人利用了他的这个缺口, 一击毙命, 杀了他? 还是有人杀了他之后, 取走了他的肋骨? 孟七七思索着,不由自主地去触碰那个血色的伤口。可就在触碰到的刹那, 一股汹涌的情感忽然从他心底泛出。像无边的海浪, 包裹着巨大的喜悦与哀伤,两种不同的感情互相冲撞着, 让孟七七在这海浪中浮沉, 无法自拔、无法呼吸。 怎么会这样? 孟七七捂住了自己的嘴, 在陈伯衍察觉到不对,拉住他后退时,他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阿秀!”陈伯衍当机立断,将他带离那口棺材。这样的孟七七对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 那么脆弱、敏感, 眼神望着某个地方, 里面汹涌澎湃的都是与他无关的情感。 “我没事……”孟七七深吸一口气,伸手紧紧抓着陈伯衍的衣袖,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我没事。”他又重复一遍。 顿了顿,他再度望向那口棺材,说:“你再带我过去看看。” 孟七七的眼神里,是被无端的情感冲刷过后的疑惑, 和任谁都无法动摇的执着。执着于生,执着于真相,哪怕刀剑及身都不眨一下眼睛。 因为这太荒谬、太可笑了,这种无端的情感让他一下子变得都不像是他自己了。他仿佛被笼罩在一层看得见摸不着的迷雾里,而真相躺在棺材中,那朵血色的花在嘲笑他。 他想把一切都看得分明,这很难吗? 想要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搞清楚他是谁、从哪里来,这很难吗? 这时,陈伯衍牵着他的手,再度向棺材走去。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再阻止,只是牢牢地抓着孟七七的手,说:“抓紧我。” 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孟七七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孟七七有了靠山,便更无畏了。他再次将手放在季月棠的胸膛上,掌心正对着那个伤口,闭上眼仔细感知。他甚至释放出自己的神识,企图窥探到更多。 但这一次,孟七七的感觉却远不如第一次那么猛烈。心海渐趋平静,慢慢的,波涛不再。 “奇怪。”孟七七睁开眼来,蹙眉思量着。 陈伯衍便问:“感觉不对?” 孟七七:“起初他给我的感觉很强烈,似乎我应该对他很熟悉。我因再次见到他而欣喜,又因为他的死亡而悲伤,可是我再次感知的时候,这种感觉却又不那么强烈了。” “也许,是他等了太久了。”陈伯衍道。 “嗯?” “他被埋在天坑中上千年,等了太久了。留下的所有执念,便也只能维持在见光的那一瞬。” 闻言,孟七七的目光在季月棠身上流连,心想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而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季月棠的手上开始出现细纹。 “那是什么?”他伸手触碰,可就在他的指尖碰到季月棠皮肤的刹那,季月棠的尸体便忽然间化作飞灰。 孟七七一惊,下意识伸手挽留,可那飞灰毫不留恋地穿过他的指缝,随风而去了。 风依旧在呜咽,荒野之上,白骨场中,妖兽们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发出了阵阵哀鸣。 陈伯衍仔细听着,忽然想到什么,转头一看——只见飞灰散去后的棺材中,只留下一颗黑色的妖丹,暗淡无光。 “这是……季月棠是妖兽?!”孟七七将那妖丹拿起,心中有小小的惊讶,可又觉得好像本该如此。 果然、不出所料,如果季月棠不是妖兽,又为何连尸体都要被镇压在这天坑中呢?在神京时,他又哪里的力量,抵挡住陈伯衍操控大阵时的一击? 不,神京的那个季月棠,又是谁? 孟七七霍然转头看向陈伯衍,问:“你当初与季月棠交手时,可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陈伯衍摇头,“并无。” 这就奇怪了。 季月棠明明已经死了,又为何会出现在神京?难道是有人故意易容成他的模样?可季月棠乃是许多年前的人物,天下有几个人还认得他,这根本没有必要啊。 思索无果,孟七七转而打量起这个黑色的棺材。能够装着季月棠的尸体千年不灭,这必定不是一口普通的棺材,说不定有什么玄机。 陈伯衍与他同样的心思,两人将棺材里里外外仔细搜查了一遍,终于在底部找到了一个很小的用刀雕刻出的图案。 “这是尧光的徽记。”陈伯衍很肯定。 “也就是说,季月棠是一只化了形的妖兽,那他在妖兽中的地位必定比那么兽王还要高。或许,他就是那个最高的王。杀死他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尧光。尧光杀了他,杀了他无数的同胞,将他们圈禁、镇压在秘境中。于是现在,他又回来复仇了。” 这无疑是最合情合理的一个解释,如此大仇,必定刻骨铭心。 “你之前说,这里曾经镇压着什么,可是他已经离开了?”陈伯衍忽然问。 “没错。这里埋葬的必定不止季月棠的尸体,我敢肯定。”孟七七微微眯起眼,“你说,会不会就是神京的那个?季月棠的魂魄离开了这里,以某种方式复活了。” 陈伯衍道:“是与不是,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晓。唯有一点可以确认,尧光与季月棠一定关系匪浅。我看过了,这棺材内部包裹着寒星极铁,世间罕见,若他们仅仅只是敌人,尧光不可能下血本为他打造这样一口棺材。” 孟七七听到寒星极铁的名头,暗自咋舌。 寻常修士得到一小块寒星极铁,便可视为宝贝,可尧光竟然用寒星极体为季月棠打造了一口棺材! 若季月棠真为尧光所杀,那么……这其中的关系,简直剪不断理还乱。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季月棠在千年前已经是化了形的妖兽。那么妖兽中,是否还有这样的存在?”孟七七面色凝重,看着陈伯衍,问出了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问题。 “沈星州、白面具,甚至是陈伯兮,他们到底是人,还是妖兽?” 与此同时,神京。 边关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庙堂,和平的假象终于被打破,大殿之上,群臣的争议声足以掀翻屋顶。 皇帝沉着脸,雷霆震怒,气得将手中的奏折摔在地上。 “啪!” 一颗巨石砸入水面,激起千层巨浪。 萧潇依旧待在赵海平身边,代孟七七窥探着神京的一举一动。他总是来去匆匆,穿梭在神京的大街小巷之中,只有路过洒金街上新开张的那个府衙时,才会忍不住停下来望一眼。 那个府衙的牌匾上,御笔亲书三个大字——神武司。 金陵的神武司被金满一把火烧了,可世间没有第二个胆大妄为的万铢侯。尤其在这天子脚下、号称永不陷落的神京城中,更无人敢动它分毫。 直至今日,已有上百散修拜入神武司,企图走捷径,攀上那青云路。 站在神武司正门口,向侧前方望去,便能瞧见神京四海堂的大门。萧潇不知道这是不是朝廷故意的,但海茶商会的生意遭到了朝廷的辖制是事实。 另外,据萧潇观察,季月棠和鬼罗罗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可就在四天前,鬼罗罗还暗通几位大臣,摆了海茶一道。 他们与其说是结盟,不如说是在某些方面互相利用。一旦有能够将对方吞下的机会,便会毫不犹豫地反水。 萧潇身在局中,哪怕只在边缘行走,都觉得胆战心惊。稍有不慎,便只能轮为棋子。 而就在昨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萧潇忽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说,鬼罗罗最近一直悄悄地出没于城墙下,他的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信上并未说明,可萧潇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恶作剧。 鬼罗罗的行踪一直很隐秘,除了他主动现于人前的时候,萧潇几乎捕捉不到他的任何行踪。不管这封信是谁送来的,至少这是条线索。 于是萧潇悄悄利用禁军巡逻的机会,在城墙一带布下眼线。 今日,探子来报,昨夜鬼罗罗果然出现了。他就坐在城墙下的一块巨石上,一坐就是一整夜,直至日出方才离开。 萧潇收到消息,便立刻乔装打扮前往查探。等到了那儿一看,鬼罗罗所坐的位置,不正是当初缠花仙子悟道时所坐的悟道石么? 西林书院。 秋日的庭院里,季月棠坐于亭中,披着月白的斗篷,手捧书卷坐靠在亭柱上,清闲自在得仿佛外间的一切风云都与他无关。 唐察端来了一杯热茶,说道:“萧潇去悟道石了。” “嗯。”季月棠淡淡地应着。他近来身体不适,肋骨处总是疼痛难忍,便连唠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将手中的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扫过最后一个字,才把目光投向满园花草,悠悠道:“孟七七应该已经到了阴山秘境了吧。” 唐察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季月棠便一如既往的自问自答:“他们比我想象得要聪明,或许他们已经找到那口棺材了……你知道吗,唐察,当初他说他缺一把趁手的剑,于是我寻到了一块很大很大的寒星极铁。他很开心,找来了这世上最厉害的铸剑师。” “他把那把剑取名为摇光。” “很多年后我才发现,他用剩下的那些,给我做了一口棺材。” 季月棠忽然笑起来,低眸看着手中的书,指尖抚摸着这本《帝王书》上的落款,喃喃自语道:“我曾是那样信任他。” 第192章 流言散 萧潇在悟道石处仔细搜查, 却并未发现什么蹊跷。 难道鬼罗罗当真只是像其他修士一样, 是来此处寻求机缘的? 可鬼罗罗那样一个人物,怎会天天到这里来, 寻求那虚无缥缈的机缘?他还是罗秀才时, 就已经在神京待过了啊。 萧潇怎么想都想不通, 又不敢在此多留,怕引起鬼罗罗的怀疑, 便准备再暗中观察一日。 可他刚想走, 余光便瞥见城墙上有一块砖似乎不大对劲。 他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视这边, 便悄悄伸手摸了摸那块砖。一摸, 果然摸出问题来了——那块砖是松动的。 萧潇小心翼翼地将转取下, 从砖后拿出了一张纸。 准确的来说,那是一张类似地图的残卷。入手的触感很古旧,看着不是近年的东西。 萧潇并没有看到过天机图的真容,所以并不知道他手里这张就是引得许多人争抢的天机图残卷。但他够聪明, 不管这残卷是鬼罗罗放在这里的, 还是用匿名信把他引过来的人放在这里的, 都必定不是普通的东西。 萧潇将之郑重收好,打算返回城内,第一时间给他师父去信。 可是信还未寄出,萧潇就在神京城里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妖兽入关的消息,不知为何被捅了出来,可这本该是被封锁在皇宫以内的。无端的恐慌和紧张悄然在街头巷尾弥漫开来, 不多时,便有另外一种传言扩散出来。 “你们知道吗?听说那些仙君的门派里最近都在说,孤山剑阁的小师叔是尧光帝的转世呢!” “什么?真的假的?!” “不会吧……” “这还有假?据说蜀中那一块的山里,有一面镜子,就能照出人前世的模样。现在可不就找出来了吗!” “天呐……” “甚至还有人说、说……” “说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鱼龙混杂的后三街,无论是地痞流氓还是贵族公子,胆子都特别大。非议天子、妄论国事这等大罪,在这里也不过是一项拿来吓唬吓唬人的罪名。 “说是当今天子失德,所以才引得那些妖兽入关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 “尧光帝都气得转世了,可不是真的么!” “嘶……”路边的茶寮里,有人倒抽一口凉气,压低了声音问:“那往后这皇帝到底谁来做?” “祖宗都出来了,子孙后代可不得让位么?” “可宫里那位能甘愿让座?” “说不定是假的呢!” “……” 众说纷纭。 萧潇停下来听了一会儿,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他不过就是稍稍把注意力放在了鬼罗罗身上,怎么坊间便已经有了这样的传闻? 这也太快了! 不对劲,这肯定不对劲,背后定有人在推波助澜!若是放任这样的留言继续扩散,师父、剑阁,必将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萧潇立刻把此事也写进信中,找到赵海平,借用他的力量将信迅速送出神京,直抵阴山。 信被送到阴山时,孟七七刚刚和陈伯衍一道从秘境出来,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便因为信中的内容皱起了眉头。 “一定是季月棠。”孟七七沉声。 “何以见得?”陈伯衍问。 “我是尧光转世这件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侯前辈已死,子鹿去了关外,忍冬姑娘去找小师叔,他们都不可能对外透露。但是你还记得我们为何会出现在真实之镜旁边吗?是因为侯暮云。侯暮云因何变成那副样子,是因为妖兽、因为白面具。我们还在天姥山的青崖上谈论过此事,未必没有被沈星州偷听的可能。所以,除了季月棠,还能有谁?” 孟七七说得条理清晰,由不得人不信。 陈伯衍默认了这个推断,转而拿起那块残卷,眸光一闪,道:“天机图?” 孟七七疑惑:“你之前见过?” “我娘那儿也有一块,我也是这次回来才知道的。”说罢,陈伯衍转头看着他,道:“我带你去见她,如何?” 孟七七底气很足,“我已见过了。” 陈伯衍瞧他那故作镇静的模样,便觉可爱。只是他素来最爱孟七七这小模样,从不点破。思及此,他伸手牵过孟七七的手,同样镇定道:“那便与我同去吧。” 孟七七被陈伯衍拉走了,来不及换身干净衣裳,就要去见岳母。结果过去一看,干净的衣裳和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可口的饭菜也已经准备好了,下人们见了他恭恭敬敬的,就连那些应该自命不凡、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陈家人,也没有对孟七七的到来置喙半句。 对于孟七七在陈伯衍房中沐浴这件事,他们也好似见怪不怪。 孟七七有点懵,这给他的感觉,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在想什么呢?”大大的浴桶里,陈伯衍从身后拥住孟七七,低头在他颈侧吮吻。那只长着茧子的大手在水中摩挲着他的腰,将他轻柔地带向自己。 “在想金满。”孟七七一时嘴快,谎话张口即来。可话音刚落,他就知道麻烦了。 孟七七有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的习惯,那就是若有人想套他的话,他通常都谎话连篇。尤其在他出神时,那十句里有十一句都是假的,戒心重得很。 可这次问话的人,偏偏是陈伯衍。 糟了糟了糟了。 孟七七下意识回头看他,可刚一转身,便被陈伯衍推在浴桶边缘,堵住了那张谎话连篇的嘴。 此时的陈伯衍是蛮横无理的,牢牢地禁锢着孟七七,让他丝毫不得动弹。 他很生气,这显而易见。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比以往更寒冷,冷得孟七七都忍不住一哆嗦,在心中暗骂。 可当两人肌肤相熨,紧紧地抱在一起深吻时,来自于神识的特殊共鸣又让孟七七舒服得想要叹息。 热水溅出桶外,氤氲的雾气中,断续的喘、息声听得人面红耳赤。 小玉儿在屋外拔了好久的草,等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等到门开。他哒哒地跑去找师父,可师父还跟大师兄黏在一块儿,一点都不知羞。 孟七七见小玉儿来了,忙跟陈伯衍拉开了点距离,低声道:“离我远点,你不知道你娘还在等着吗?” 等那么久,这让陈夫人怎么看? 谁料陈伯衍只一句,“这是小师叔你自找的。” 孟七七瞧着他穿上衣服后又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气得差点咬碎一口牙。好在他还有乖巧可爱的小玉儿,牵着小玉儿的手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给陈伯衍一个决然地背影。 可惜陈伯衍并不在意,他施施然跟在后头,一如从前孤山上的那个如玉仙君。 席间,陈伯衍与孟七七一左一右坐在陈夫人手边,列席的还有小玉儿,四个人吃了一顿并不算热闹,但胜在温馨喜乐的家宴。 孟七七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事都不用做,便已顺理成章地融入了这个家。他喜欢吃什么,饭量如何,陈夫人都知道——好似这本就是她应该知道的一样。 她虽不如普通人家的娘亲一样温柔慈爱,眉宇里有着褪不去的威严,也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可她看孟七七的眼神是平静温和的。 饭桌下,孟七七踢了踢陈伯衍。 陈伯衍看着他,抬脚碰了碰小玉儿。 小玉儿抬起头来,吃得脸颊鼓鼓。他看看大师兄,又看看师父,而后灵机一动,拉了拉孟七七的衣袖,道:“师父师父,你看我脸上沾到饭粒了吗?” 孟七七转身去看,“没有啊。” 话音落下,小玉儿却伸出手,悄悄擦了擦孟七七的眼角。 “我吃掉了啦,师父。”小玉儿眉眼弯弯的,笑得很开心。 孟七七微怔,而后捏了捏小玉儿的脸蛋,“就你机灵。” 小玉儿嘿嘿笑,悄悄告诉师父,“师父,我还想吃一块红烧肉,你帮我夹好不好?” 红烧肉摆在陈夫人面前,离小玉儿有些远。孟七七便干脆刚他夹了两块大的,在他亮晶晶的眼神注视下,放进他碗里。 陈夫人看着这一幕,眸光又温和许多。 用完膳后,陈夫人领他们去了她院中的书房,将天机图残卷取出。 孟七七毫不客气地接过,又从自己的须弥戒中取出两份残卷来,拼在一处。这两份残卷,一份是萧潇寄来的,一份则是金满留给他的。 当初金满将那份残卷拿出来时,孟七七曾诞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秘境与现世是完全重叠的。 而此时此刻摆在面前的三分残卷,无疑证实了他的这一猜想。因为这地图,已经无限趋近于真实,孟七七甚至能叫出一些山脉的名字。 “只是我仍在想,建城到底在何处?”孟七七的指尖在天际图上流连,划过其中一个地方时,眉头微蹙。 他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 “那是神京。”陈伯衍道。 “对,这里是神京,可是这座山呢?”孟七七所指之处,赫然是一座高山。可神京所在之处,明明是一个巨大的高地。 陈伯衍:“地面平整,山被移走了。” 孟七七:“移去何处?为何移走?” “不知。”陈伯衍如此说着,心中却似想到了什么,道:“或许你可以把所有秘境的位置标示出来。” 第193章 青衣仙 孟七七按照陈伯衍的话, 将秘境的位置标示出来。只是他们只有三张残卷, 能标示的位置有限,所以还是看不出什么。 陈伯衍望着那空白处, 道:“或许, 我们得把其他的残卷极其, 尤其是阴山那一张。” 闻言,孟七七面露深思。 按照已知的三张残卷来推断, 在这张名为天机图的地图上, 阴山与神京的方位正好在两个对角。若是将地图折叠,它们是可以重合的。 这会不会是解题的一种方法呢? “这个天机图的下落我倒是听人说起过的。”陈夫人道。 “谁?”陈伯衍问。 “一份听说被人带到了关外, 皇宫里倒是也有一份。至于那剩下的, 便不得而知了。” 天机图残卷共有六份, 如今三份在孟七七手中,关外一份、皇宫一份,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份依旧下落不明。 孟七七道:“我觉得萧潇送来的这一份,不是鬼罗罗故意抛出来给我们看的, 便是季月棠。虽不知他们目的何在, 总之太过刻意。” 无论是鬼罗罗还是季月棠, 都不是善心人,孟七七可一个都不信任。 “既然对方把东西抛出来了,我们查一查,也并无不可。”陈伯衍缓缓说着,指尖敲打在桌上发出有节奏的打击声,道:“如今海茶与白面具的关系, 已昭然若揭,只差实证。若是鬼罗罗抛出了这残卷,他必定是希望我们与季月棠相争,弄个两败俱伤。若是季月棠所为,那便更值得深思了。” 闻言,孟七七眼珠子一转,道:“天机图残卷明明事关秘境机密,人人争抢,还差点害了我小师叔。可如今季月棠非但不把它藏好,还将之抛出,可见这个对他已经无用了。他是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保护另外的对他不利的东西?” 陈伯衍没有说话,但两人目光交汇,已认可了对方的推断。而较之前个猜测,孟七七更倾向于相信后者。 尧光是何等一位枭雄,孟七七不认为他会把那么重要的真相、所有的后手,都寄托在一份小小的地图上。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他。 可那个不利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孟七七仔细在心中罗列他接触过的、怀疑过的东西,喃喃道:“是小师叔留下的那张曲谱,还是说……那块黑玉牌?” 说着,孟七七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陈伯衍:“你们陈家有黑玉牌吗?” 陈伯衍点头:“有。” 黑玉牌就在陈伯衍手上,这东西对于无法关闭秘境的陈家来说毫无作用,于是乎根本没有人觊觎,它就被当成一个普通的传家宝传下来了。 陈伯衍随即将之取出,几人细细查看一番,可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 于是,孟七七只得再次作罢。 事后他与陈伯衍回到房内,还在为此事伤脑。陈伯衍便见他脱了鞋盘坐在床上,不断地从须弥戒里掏东西,一件一件摆在床上,像是在摆摊儿。 “这个不对……” “这个也不对,很普通啊。” “这个呢……” 孟七七一边往外搬东西,一边念念有词,眉头微蹙。过一会儿,陈伯衍竟然看到他拿出了一截断臂,散发着轻微的腐烂的味道。 陈伯衍赶紧将之夺下,免得他一不留神便将他放到床上,问道:“这是什么?” 孟七七抬头,眨巴眨巴眼睛,“一只手啊。” 陈伯衍:“谁的手?” 孟七七:“我哪知道,不是上次与你说过吗?这就是一只普通的手,是妖兽在王家秘境的那座钟山上挖出来的,瞧不出什么名堂。北斗门的人背着我们鬼鬼祟祟开了一个山洞,不知在搞什么鬼……” 话说到一半,孟七七忽然怔住,反问道:“北斗门?” 陈伯衍亦从他的话中品出些不对劲,思忖数息,道:“北斗门的于尧是不是失踪了?” 孟七七立刻道:“他不是失踪,一定是被人抓走了。我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线索给漏掉呢,山中藏着无数的尸体、镇压着兽王,这可是我们刚刚才知道的线索。可是北斗门在叩仙大会时,便在那边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挖洞,他们显然是知道什么内情!” 陈伯衍接道:“于尧失踪,他是被灭口了。” “对!”孟七七霍然站起,将满床的东西踢开,一步从床上跳下,道:“北斗门与王家穿一条裤子,当时双方勾搭在一起,中间牵线的正是于尧。于尧知道的事情,王常林必定也知道一些。之前我在秘境中碰到了南岛的大光头,他说他曾瞧见过于尧被三个神秘人带走,只是对方很狡猾,他没有追踪到最后。” 说罢,孟七七略略沉吟,而后问:“你觉得于尧是被白面具灭口了,还是被王常林?” 陈伯衍道:“五五开。” 这事儿说不准,得查。 于是孟七七立刻书信两封,分别送给青姑和萧潇,令他们着手调查。信自然由陈伯衍的人代送,孟七七看着前来取信的人,挑了眉看向陈伯衍,道:“现在你总可以给我介绍介绍了吧?” 陈伯衍亲手给孟七七斟茶,让他坐下,道:“我的人便是你的人,让他们自报家门便是。” 孟七七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另一边,关外。 黄沙弥漫,热气蒸腾得地面上仿佛氤氲着一股热浪,似枷锁一般牵绊着每个旅人的脚步。往前是死,往后是死,绝望藏在每一粒黄沙之中。 沈青崖已不知他在这茫茫黄沙中走了有多远,口渴、疲乏,这都无甚要紧。但是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的眉头迟迟无法舒展。 蓦地,一阵风吹过,卷起漫漫黄沙,露出了黄沙下掩埋的尸骨。 沈青崖蹲下来,用剑拨开最上面一层的沙土,看到了底下埋藏着的已经半腐烂了的妖兽。妖兽的下面,还压着半个人。 之所以是半个,因为另外半个已经被妖兽吃进了肚子里。 大漠太热了,热浪一阵一阵地拍打得人发昏。从秘境里跑出来的妖兽却不比人类好多少,它们虽然皮糙肉厚,可似乎并不适应秘境外的世界。 尤其是在这里。 它残忍地吃下了半个人,却又被无情的天地制裁,还未来得及将食物完全消化,便死了。属于人类的碎骨从他腐烂的肚子里戳出来,像凌厉的尖刺,对整个世界表达着他的不甘和愤恨。 妖兽的尸体,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以至于杂食的秃鹰也并不光顾。 它就在这里渐渐腐烂,被太阳炙烤、被风吹干。如果它有自己的灵智,不知它是否会在死前后悔离开秘境来到这里。 可这一切都没有答案了。 沈青崖取出药水倒在尸体上,将尸体溶解,而后继续向前。 一天前,他从逃难的牧民那里得到消息,说有一位青衣的漂亮小仙子曾在平城外救治被妖兽咬伤的百姓。她手中有一种药,对妖兽咬伤很有用。 沈青崖不知道那会不会是他的小师妹,但那个药让他心中燃起了莫大的希望。 天姥山最先爆发妖兽之祸,好在天姥山上良医甚多,师叔蓑笠翁第一时间研制出了伤药,以免伤者被妖气感染。 虽说修士被妖兽抓伤并无大碍,可是普通人不同。他们没有那么强健的体魄,很容易发生感染,而后死去。 如果平城的那个青衣仙子真有那种药,那么她是沈星竹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了 沈青崖恨不得立刻赶过去,可是一路上看到的景象让他不由放慢了脚步。妖兽肆虐,百姓四处逃窜,流离失所。 幸亏这里是关外,地广人稀,这才没有造成哀鸿遍野的景象。 可是沈青崖听说妖兽已经入关了,关内如今是什么情形,他无法想象。他更无法对眼前的苦难坐视不管,于是他总要停下来,不停地挥剑、挥剑,继续挥剑。 在去往平城的这段路上,他挥了四十八次剑。 现在,是第四十九次。 前方的沙丘后,又忽然冒出几只妖兽。它们在不安地低吼着,吼声中带着难言的焦躁,而当它们看到沈青崖时,便急吼吼地冲过来。 像沙漠中孤单行走的旅人,忽然看到了绿洲。 沈青崖却忽然从“四十九”这个数字,联想到了孟七七。他有点想念他的朋友了,思念化作动力,让他的剑又凌厉了几分。 杀掉妖兽,越过那个沙丘,沈青崖终于看到了平城的城郭,手中的剑蓦然收紧。 与此同时,平城内。 消失多日的沈星竹正藏在紧闭的门背后,手中握着她的剑,一脸肃容地听着外面人仿佛毫无休止的叫唤。 “沈姑娘,你快出来吧,我们守备大人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是啊,只要你交出药方,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甚至这平城都会尊你为女主人,何乐而不为呢?” “沈姑娘,你可要想清楚啊。如今天下大乱,你一个女流之辈又能去何处栖身?若不是守备大人心善,收留你在平城,你安能活到今日?你想想那平城城主是个什么下场?” “沈姑娘……” 一、二、三。 门外喊话的一共有三个人,但沈星竹知道,埋伏在客栈四周的人何止这三个。她悄悄握紧了手中剑,眉宇里却没有一丝慌乱。 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天姥山小师妹了,外头的风霜一刮,已让她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成熟。 今日不论生死,她都必不会丢天姥山、丢大师兄的脸。 第194章 两处战 如意客栈的小二, 此刻正慌里慌张地从客栈后门偷溜出来。离开前, 他再度回望了一眼二楼厢房的位置,焦虑溢于言表。 若不是小仙子的药, 他恐怕早就死了。她是个好人, 如今有难, 小二不能坐视不管。 可是他一不会法术,二没有权势, 于是小二赶紧跑出来求救。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城主府, 可是城主前些日子为了抵御妖兽保护百姓,受了重伤。如今城中的力量都被守备大人把持, 城主已经许久没有露面了, 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小二知道要害小仙子的肯定就是守备大人, 于是他聪明的放弃了城主府,转头往城外奔去。他得找找有没有别的仙君,他们或许能搭救小仙子! 小二一路狂奔,想要找仙君搭救。可是一路跑来, 他偶有碰到两个佩剑的修士, 看着他们的冷肃神色, 他却不敢上前。 这些人手背上都有特殊印记,他们是苍庭的人。这让小二不敢轻易上前求援,万一把小仙子推入另一个火坑,那就糟糕了。 小二按捺下来,继续跑。不多时,他终于跑到城门口, 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希冀能碰到一两个好心人——他身在客栈,熟知各路小道消息,这些天每天都有修士前来,他是知道的。 城中被守备大人把持,他正在四处招揽外来修士,小二摸不清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君大人的心思,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新入城的人身上。 黄天不负有心人,他只找了片刻,便瞧见一个青衣的仙君步入城门。 小二发誓他从未见过如此清雅出尘的仙君,纵然一身风尘仆仆,也比全城的修士加起来还要好看。他忙不迭冲上去,却听他正在打听小仙子。 他立刻顿住,迟疑了。可看着这位仙君身上与小仙子仿佛同出一宗的青衣,再加上时间紧迫,他把心一横,主动上前搭话。 沈青崖赶至城中,四处打听青衣小仙子的下落,原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熟料竟有人主动上前,为他指明方向。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面黄肌瘦,可看着沈青崖的眼神却在发亮,“你也是仙君?你在找小仙子,你一定认识她的对不对?” 说罢,他望向某个方向,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急促说道:“快,她在如意客栈。穿过这条街左拐,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 “她出什么事了?”沈青崖立刻警觉。 “守备大人想夺她手中的仙药,你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她帮过我,你可一定要救她!”那人催促。 闻言,沈青崖立刻飞奔前往。那人的眼神不似作假,而且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可是当沈青崖赶到客栈时,却只看到满地狼藉。 他焦急地冲进去,看到许多人躺在地上哎哟痛呼,却遍寻不到小师妹的身影。他以为自己又来晚了,心中一沉。余光瞥见掌柜的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他连忙把人请出来,急切地问呢:“敢问住在这儿的那位小仙子呢?” “被、被带走了!”掌柜的仍惊魂未定。 “被谁?”沈青崖满面寒霜。 和善人板起脸来,总是格外恐怖,这可把掌柜的小心脏吓得砰砰直跳,连忙叫道:“苍庭!是苍庭!” 这时小二紧赶慢赶地冲进客栈,闻言大惊,道:“怎么会是苍庭?刚才来的不是守备大人的人吗?!” 苍庭,怎么会是苍庭呢?若是小仙子落入苍庭手中,那可不比被守备大人抓走还可怕! “仙君,您可一定要救救她啊!”小二直接在沈青崖面前跪下了。 沈青崖只问:“那位小仙子,姓甚名谁?” 小二摇头,“我、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她似乎姓沈……” 姓沈?这边足够了。 沈青崖郑重谢过,问清楚那群人离开的方向,便欲立刻追上。然而就在这时,守备大人的兵马到了。呼啦啦数百人,直把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里,有平城守军,也有被招揽的散修,一个个持剑佩刀,对沈青崖怒目而视。 形势紧张,一触即发。 “将他给我拿下!”为首一人不分青红皂白,长剑往前一挥,便令手下冲上。 沈青崖的眸光更冷了。 入世行走这么些年,经历了许多悲欢离合,看惯了世态炎凉,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孟七七调侃的沈大善人。可此时此刻这一幕,仍让他怒不可遏。 从前的孟七七总说,他便是生起气来,也总是优雅的。 可沈青崖渐渐地发现,他只是没有碰上真正令他生气的事罢了。 于是小二惊愕地看着这个他随意从城门口请来的仙君,大发雷霆般地将冲上去抓他的人全数打倒。 他挥手间,剑气四溢。那把流光的青色长剑宛如什么神兵利器一般,只轻轻一撩便抽得那些守军倒飞而出。任四周修士暴起攻击,他自如青松一般,屹立不倒。 “砰!” “哎哟!” 痛呼声接连响起,那一个个守军和散修根本在沈青崖手底下走不过几招,便被拍飞,撞得那桌椅狼藉,门窗破碎。 掌柜的捂着心口,肉疼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却不敢出声。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青衣的仙君修为高到可怕,而有那等识货的,认出了沈青崖所使剑招。 “你、你是蜀中天姥山的人!你到底是谁!?” 此话一出,还在攻击的散修们顿了顿,脸色僵硬。他们原想来到平城的大多是散修,可谁会料到天姥山的人会跑到这儿! 有人下意识扫了一眼沈青崖的剑,神色更是惊骇,“鹿鸣剑……你是沈青崖!” 这一下,散修们更不敢动了,甚至隐隐有后退的趋势。那些守军虽对中原仙门并不如何了解,可也听过天姥山的赫赫威名,见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仙君们都在后退,更是心生退意。 沈青崖却没有丝毫以势压人的快感,他的心中仿佛压着一团黑云、积着一口恶气,不吐不快。可是面对这些人,他却没有了再与他们讲理的心情。 他只转头看着小二,郑重道:“我一定会救她的。” 小二微怔,随即喜极而泣。他不知道此人与小仙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小仙子或许有救了! “让开。”沈青崖提剑向前,四周的守军和散修面面相觑,却无人敢阻。 于是所有人看着他御剑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大道上,才有人惊觉,“他往城主府的方向去了!” “拦住他!” 可是已经晚了。 沈青崖一人一剑凿穿了守备布下的层层守卫,闯入城主府,找到了重病昏迷的城主大人。所幸守备还没有丧尽天良,他只是控制着昏迷的城主,趁机夺权。 而沈青崖还记得,现任平城城主与孟七七有点交情。 苍庭之人行踪诡谲,想要靠一人之力在茫茫大漠中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于是,一日后,城主府忽然传出了城主苏醒的消息。同日,平城守备直接被推出城主府外斩首示众,一场兵变,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当夜,沈青崖携数十位城主亲信一头扎入茫茫大漠,分三路搜查。 另一边,王家秘境中,一场恶战已趋近尾声。 可还有一些人,不愿意放手,不愿意退缩,举着武器便要向敌人看去,端的是一副穷凶极恶的狰狞模样。却又仍然心生震撼。 冲在最前面的,是王子灵。 他知道孟七七与金满搞出的那个劳什子计划,但他现在已学会了一个道理——若不自己去拼,那就什么都是空的。 权势没有,银子没有,娘子也没有。 让他没想到的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位,竟然是他的大堂哥王子安。王子安是前任大长老王敬的孙子,为人正直,可王敬之死毕竟与孟七七脱不开关系。 而王子灵,现在是青姑的未婚夫。 可王子安一句话,打消了王子灵的疑虑,更让他感到了一丝惭愧。 彼时两人正停下来疗伤休息,王子灵悄悄打量着沉默的坐在一边不与任何人搭话的王子安,却见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王子灵看着他,没有作答。 王子安便道:“斩妖除魔,护佑苍生,这是每个修士的责任。我只是在履行这份责任。” 他的声音沙哑,眼神平静,才不到而立的年纪,却已鬓生华发。 王子灵忽然发现自己记不得这位堂兄是何时变成这样的了,自从王敬死后,他似乎就成了王家的一个透明人。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王敬给他留下的一切苦难,正如此时默默地冲在前头杀敌。 钟山之上,此时横躺着无数的尸体,有白面具的,也有修士的。 山已崩了一半,大地龟裂,入目尽是一片天之将亡的景象,荒凉之中透着一股浓重的悲意。 白面具死伤惨重,更有无数妖兽被修士屠戮。 屈平已杀到红眼,不等兽王被释放,便吹响了进攻的笛声。裂缝倏然在秘境各处张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妖兽们被笛声驱使着,从各个裂缝中嘶吼着冲入金陵。 而此时此刻的金陵城内,一身戎装的颐和公主正站在城墙最高的哨楼上,如鹰般的目光眺望着一片萧肃的金陵。 只待妖兽出现,她便“唰”一声抽出长剑,“杀!” 第195章 流言祸 坪洲告急! 柳洲告急! 数封急报接连送进神京, 让朝廷上下个个绷紧了神经。有那等胆小的, 上了朝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深怕被皇帝责罚。 皇帝最近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而坊间的流言却愈演愈烈。根据各地的人马传回的消息, 不止神京一处有小道消息流传, 那些靠近边境的洲府,尤其是坪洲、柳洲等妖兽肆虐之地, 流言更是如蝗虫过境, 将百姓的心啃食得干干净净。 天子失德啊。 一定是天子失德! 否则大夏的大好河山,何至于被糟蹋至此?!百姓何至于流离失所、惨死于妖兽之口?! 命都快没了, 没有人再去考虑“非议天子”是个什么罪名。他们只听说孤山上有位仙君是真正的尧光帝转世, 只有他才能拯救世人于水火。 孟七七的大名, 便以这样一种方式,传遍五山十四洲。 皇帝震怒,不知砸了御书房多少东西。可无论他如何震怒,舆情仍如烽火连天, 直逼神京。 他杀得了一个人, 杀不了所有人, 更杀不了孟七七。那些门派何曾真正将他这位天子放在眼中,天子天子,不过是天之子,他们却想做那仙人,与天同寿,何其狂妄!? 又是一日早朝过后, 皇帝沉着脸回到御书房,屏退左右。 不一会儿,禁军大统领赵海平求见。 皇帝的声音从门内传出,赵海平推门进去,望见满地的凌乱的书本和花瓶碎片,眸光稍暗。 皇帝却还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对眼前的狼籍毫无所知。他抬眸看着赵海平,脸上无悲无喜,不怒自威,道:“爱卿有何事启奏?” 赵海平收回心中的叹惋,正色道:“回禀陛下,流言一事微臣已初步查清。流言最初来自后三街,为一群地痞流氓所传,微臣已将人扣押审讯。” “可审出什么结果来了?”皇帝问。 “回陛下,那几人已于今早交代,他们是从吉祥客栈的一位外地散修手中得到的消息,酬金为一百两银子。微臣已着人画出那人画像,正全力搜查。” “哦?”皇帝似来了兴致,道:“吉祥客栈,可是孟贤侄住过的那一家?” 闻言,赵海平心中一紧,暗道果然来了。 “回陛下,臣认为,此事与孟七七并无关联。一来,把交易地点选在吉祥客栈本就可疑,幕后黑手野心勃勃,岂会犯这等错误?二来,吉祥客栈已名声在外,贵客云集。按照常理,几个地痞流氓是断不可能被放进去的。” 皇帝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奏折,闻言没有什么表示,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赵海平便安静地候在一旁,等他将奏折看完。于是这一等,便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皇帝叹了口气,放下奏折,语气中带着几丝无奈与疲惫,问:“难道连你也认为我会被外面的流言挑拨吗?” 皇帝的自称又从“朕”便成了“我”。 赵海平却仍不敢越界。 因为地上仍是一片狼籍,因为那一夜防卫司所流的血,如今依旧渗在石缝里。 “陛下,臣觉得海茶商会极为可疑。臣请陛下准许臣带兵查抄神京四海堂,并传唤季月棠问话。” 东临书院来头不小,季月棠又拜在了院长门下,是以赵海平特地前来与皇帝打招呼。他知道自己不善言辞,更不会察言观色,所以他只要表现出他的“真”。 他知道的,皇帝未必不知道。 他只要实话实话,便仍能得皇帝一分信任。 果然,皇帝沉吟片刻,道:“那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赵海平抱拳,“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说罢,赵海平便要告辞离去。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转身时,皇帝忽然又把他叫住,道:“你说,朕御驾亲征如何?” 赵海平心下一凛,回身道:“请陛下三思。” 皇帝便摆摆手,“去吧去吧,朕只是随口一说。” 赵海平随即告退,但他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却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满地凌乱。对于皇帝的话,他持怀疑态度。 可这不是他该操心的。 当日,他命手下得力将领带兵查抄四海堂,一干人等全部押回大牢候审。而他自己则亲自前往西林书院,动作神速,生怕季月棠跑了。 禁军的人马已将西林书院团团包围,所有学子被禁止出入,人心惶惶。可当赵海平挎着大刀走进季月棠居住的小院时,却见他仍坐在廊下读书。 天气渐凉,他身上披着一件月白的袍子,神色宁静。 许是被赵海平的脚步声惊扰,他抬起头来,却也不恼,问道:“原来是赵将军大驾光临,可有要事?今日身体有恙,请恕学生无法及时行礼。” “不用了,我是来带你走的。”赵海平雷厉风行,大手一挥,便有几位禁军上前拿人。 站在季月棠身后的老仆想要阻拦,却被他挥退。而后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微笑道:“请。” 赵海平心中诧异,没想到此行会这么顺利。季月棠不仅没跑,还十分配合。即便是他被押着离开西林书院,面对众学子疑惑、惊愕、鄙夷的目光,他也没有一丝恼意,仿佛只是出门一趟,很快就会回来。 赵海平不敢小觑,将人关入大牢后,便叫来萧潇商量对策。 只是赵海平没有料到的是,他还未从季月棠口中审出什么,次日一早,皇帝便在朝堂上抛下一颗惊雷。 “朕欲御驾亲征,众卿以为如何?” 话音落下,文武百官顿时炸了。 他们不再考虑什么流言蜚语,亦顾不得考虑头顶乌纱,难得地站到一起,提出反对。 “万万不可啊陛下!” “陛下,请陛下三思啊!” “陛下坐镇神京,方能安天下民心。神京有大阵护佑,陛下万万不可擅离啊!” “……” 一声声抗议如泣如诉,龙椅之上的帝王却置若罔闻。 他既不强硬地表示自己一定要出京,又不松口放弃这个念头,直叫文武百官心急得恨不得逼着他发誓。 赵海平宛如一块石头,在无边的风浪中,保持静默。 而躲在暗处的鬼罗罗冷笑一声,给颐和公主去了一封信,顺便拐去大牢里探望了他的盟友。他其实很不理解季月棠为何会乖乖束手就擒,瞧他那一身细皮嫩肉,能挨过几次严刑拷打? 在聪明人眼中,海茶商会早已暴露得差不多了,何必自讨苦吃。 可让鬼罗罗没有料到的是,季月棠并未遭受酷刑,而他也根本不急着走。 “一群疯子。”鬼罗罗翻了一个白眼。 待鬼罗罗离开,萧潇从另一侧门中缓缓步入牢房,提着香喷喷的饭菜和热茶,再度坐到了季月棠的对面。 季月棠毫不介意地接过他斟的茶水抿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宫廷贡茶,味道极佳。” 萧潇微笑,“季堂主喜欢便好。” “孟七七当真说,我与他还算是朋友?”季月棠挑眉。 “家师从不说谎,一言九鼎。”萧潇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 季月棠便笑问:“他这句话,代表谁?” 萧潇:“代表他自己。无关孤山剑阁、无关陈家、无关天下苍生,他便是他,堂主便是堂主。” 季月棠但笑不语。 萧潇却也沉得住气,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多一分太刻意,少一分太寡淡。先前有什么过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 “师父请我代问季堂主一句,最后一张天机图,何时借他一观?”萧潇道。 “他就那么确定最后一张在我手上?”季月棠反问。 萧潇提壶为他将茶斟满,缓缓说道:“师父说,若季堂主有多的天机图残卷,也可一并送去。他穷怕了,不嫌多。” 季月棠莞尔,孟七七之不要脸,当世仅见。 “他拿什么来换?”季月棠愈发好奇起来,这孟七七,接下来又会出什么招? 萧潇早有准备,从须弥戒中取出他师父八百里加急从阴山送过来的东西,摊开在季月棠面前,道:“季堂主请看。” 季月棠只扫了一眼,双眼便微微眯起。无他,萧潇给他看的只是一张字条,而字条上只一句话——曲谱在我手上。 真是好一个孟七七,前一刻与你称兄道弟,得寸进尺。后一刻便翻脸无情,偏还正中你软肋。 但他真的知道那份曲谱的价值吗?或许只是在诓他。 季月棠思忖着,迟迟不语。 萧潇也并不催促,兀自喝茶吃菜,举止优雅得体。 良久,季月棠忽然道:“他与我暗中交易,就不怕剑阁、甚至是整个仙门知道了,怪罪于他?你们不是都在猜测,我便是那搅风搅雨的大魔头?” “师父说过,成王败寇,岂能计较手段高低?” 啪的一声,孟七七把话都撂干净了,只看季月棠敢不敢接招。 第196章 你舍得 季月棠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 最终答应了孟七七的交易, 说出了一张天机图残卷的藏匿地点。他甚至还很好心地告诉萧潇,皇宫里的那张残卷, 被鬼罗罗取走了。 而对于那张曲谱, 他却只字未提。 萧潇猜不透季月棠的心思, 所谓言多必失,他不去与季月棠打机锋, 只是飞快将残卷找出, 送去阴山。 只是很可惜,这一张残卷上并没有阴山, 对于孟七七的作用不大。 孟七七收到信后, 握在软塌上沉思良久, 而后起身去院中练了一会儿剑。他练的乃是从《神京赋》中悟出来的书剑,剑走龙蛇,酣畅淋漓。 可是停下来的刹那,孟七七喘着气, 汗水自他的脸颊流淌而下, 神色却依旧冷。 季月棠大方地把天机图残卷交出, 还告知了另外一份的残卷的下落,如此一来,孟七七便又与鬼罗罗对上了。 祸水东引。 孟七七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很有效,因为他不可能放弃搜集残卷。可季月棠……就这么放过他吗? 他如此大大方方地住进大牢,压根就不惧怕赵海平对他下死手。再联系到上次陈伯衍与他的短暂交手,让孟七七对他的真实实力又有了一个新的评估。 孟七七何尝不想直接张罗人手把季月棠做掉, 但怕就怕季月棠手里掌握着什么控制妖兽的办法。他一死,将无人可以再收拾妖兽肆虐的局面。 投鼠忌器,说的就是如今的局面。 或许,是时候从海茶商会下手了。 思及此,孟七七眸中掠过一道寒芒,他随即朗声唤来陈伯衍留在院内的下属,吩咐一二。陈伯衍说他的人便是孟七七的人,于是孟七七下达的命令将不再特意通知陈伯衍,而是直接执行。 当然,孟七七对陈伯衍是毫无隐瞒的。他又练了会儿剑,见陈伯衍迟迟没有回来,便去秘境口找他。 陈伯衍正站在哨楼上,望着晚霞中的阴山。 孟七七步履轻盈地掠至哨楼上,并肩站在陈伯衍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道:“神京来信了,季月棠是块硬骨头。曲谱勾不到他,我打算拿海茶开刀。” “按照你与金满之前说好的那个计划?”陈伯衍问。 “是啊,不然还能怎样?” 孟七七在南岛时,曾与金满说过两块令牌之事。重瓣山茶代表着白面具,单瓣山茶则代表着海茶商会的普通下属,他们的职责互不交织,只要打乱他们的部署,必能使海茶大乱。 金满上了他的贼船,于是派了许多五侯府的门生混入海茶商会,只等金满一声令下,便搅个人仰马翻。 陈伯衍道:“现在收网,会不会太早了?” 孟七七也知道再等一等,或许能安排更多的人手,做得很妥当。但此事宜快不宜迟,早一日将海茶捣毁,便能早一日削减白面具的力量。 他道:“海茶那么大的财富,相信皇先生或者公主殿下会对它很感兴趣的。” “你还有什么打算?”陈伯衍一眼便看穿了孟七七的小心思,孟七七这样机关算尽的人,不可能只有这一手。 孟七七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道:“如今不是天下人都在说我是尧光转世,是救世主么?如果我说一句,季月棠是罪魁祸首,你觉得如何?” 陈伯衍只静静地看着他狡黠蔫坏的模样,没有说话。 孟七七便倚在栏杆上,背对着火红火红的晚霞,缓缓道来:“以百姓为利剑,可杀人于无形。他以舆情算计我,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要流言散播出去,我就不怕海茶商会不死。” “若手持单瓣山茶的那些人投靠朝廷,该如何?舆情至此,皇帝不会放过你的。”陈伯衍道。 “你对他这么没有信心?”孟七七双眼眯起,笑得像只狐狸。 陈伯衍:“是小师叔太会挑事。” 孟七七:“这不是有芳君为我善后么?世人谁不知我大师侄天纵英才,君子端方。” 孟七七拍马屁拍得顺溜,陈伯衍的神色却冷了下来,道:“你又想做什么了?” “我想去金陵。青姑传回消息,北斗门似乎经过了大换血,从前于尧那一派的人都不见了,甚至他的那个宝贝弟子蒋斜都不见踪影。”孟七七正色。 “你怀疑他们都被灭口了?”陈伯衍道。 孟七七摇头,“何止是灭口,若是单纯的灭口,为何北斗门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怕就怕北斗门已经易主了,他们现在向着谁,还不一定呢。” 陈伯衍沉吟片刻,道:“我派人去北斗门。” 孟七七再次重申:“好,但是我必须去一趟金陵。若北斗门有诈,那他们派去金陵的那些人,必定有问题。” 闻言,陈伯衍深深地望着孟七七,没有再说一句阻拦的话,也收敛了眸中的冷意,只轻轻一句:“你舍得?” 孟七七最烦这套深情戏码,偏偏他又吃这一套,他伸手扣住陈伯衍的后颈,恶狠狠地在他唇上啃了一下,道:“这总行了吧?” 陈伯衍微微一笑,伸手拂过孟七七的鬓角捏了捏他的耳垂,道:“小师叔莫怪。谁叫你总来去如风,叫师侄苦等。” 我呸。 孟七七克制着自己保持风度,最终克制不了了,把人压在哨楼的柱子上狠狠地吻了一通。叫前方正在收拾战场的黑羽军汉子们个个目瞪口呆——孤山的小师叔,竟霸道如斯。 霸道小师叔于第二天一早,启程离开了阴山。小玉儿被留在了陈伯衍身边,小小的少年套上了黑色的盔甲,混在军士的队伍里,拿着剑冲在前头。 陈伯衍望着他们,眸光一日比一日更深。 金陵。 颐和公主挎着刀大步走进缠花楼,冷素的脸上还带着浓烈的杀气,一身软甲亦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婢女连忙上前恭敬地接过她手中的头盔,听她问道:“几位前辈查出什么了吗?” 婢女垂首答道:“回公主殿下,暂无。” 颐和公主蹙眉,步伐迈得更快。在妖兽冲出裂缝之前,她便听从鬼罗罗的建议,开始召集人手对裂缝的成因进行查探。若能找到封锁裂缝的办法,那么或许他们还能扳回一城。 如鬼罗罗所料,仙门中沽名钓誉者甚多,可真正心怀大义者也不少。诸如天姥山的蓑笠翁、孤山剑阁的薛满山、五侯府的阮空庭,都表示了对她的支持。 只是颐和公主不会想到的是,秘密掌握在金满手中——这偏偏是一个离经叛道之辈。 忽然,一名修士御剑从莫愁湖上来,晃晃悠悠地一路冲进缠花楼,捂着染血的胳膊狼狈地摔倒在梅树下。 楼里众人纷纷望去,便见他很快爬起来大喊道:“兽王伏诛!兽王已被薛阁主及众位修士一同斩杀!” 话音落下,群情激昂。 颐和公主亦松了口气,喜色稍稍冲淡了眉宇间的杀气。她快步上前将那修士扶起,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而后让婢女立刻去请大夫。 蓑笠翁恰好走过,道:“便让老朽来吧。” 颐和公主立刻抱拳行礼,“那便多谢前辈了。” 蓑笠翁态度不冷不热,“公主言重。” 那人被杀蓑笠翁带下去了,楼里的喜悦气氛却还在发酵。这可真是妖兽肆虐以来最好的一个消息了!白面具拼命要放出兽王,可他们却将兽王杀了,可不是一桩可喜可贺的胜利! “薛阁主不愧是剑道正宗的领袖,颇有老阁主之风!” “我们仙门儿郎,必是好样的!” “……” 杀死了兽王,这便意味着进入秘境的修士们快回来了。因为秘境中妖兽众多,且散乱得很,根本不可能一举杀之,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不若全部退入城内,增强力量防守。 于是颐和公主顾不上休息,立刻带人出门迎接。 王常林亦紧跟在颐和公主身后,面上带着与众人一般无二的喜意,可那笑容却不达眼底,将他那双眸子衬得愈发幽深。 片刻后,众人登上城楼——据陆续回来的修士交代,大批修士会从城楼处的裂缝回归。 王常林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第一个从裂缝里冲出来的王子灵,眸中顿时闪过一道冷厉神光。此时此刻他若还看不出王子灵背后有人,那他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 几天不见,王子灵似乎又瘦了一点。他衣衫破损、伤痕累累,可眸光坚定,一身浩然正气直冲云霄。 他身上染的血,正是他的功勋,不可磨灭的功勋。 “王公子!” “快,你去扶一下王公子!” 第一个出现的王子灵,自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王子灵得到了大家的嘘寒问暖,眼眶微红,抱拳道:“子灵幸不辱命,只是……只是子灵无能,没能保住我堂弟,实在是……” 闻言,王常林心中一惊,立刻上前用力抓住王子灵的胳膊,“你说什么!?我儿怎么样了?!” 王子灵顿时面露痛苦,艰难地在王常林面前跪下,道:“叔父,我没能护住堂弟,请叔父责罚我吧!” 话音落下,众修士纷纷出言相劝。这大难临头,生死有命,岂是说护就能护得住的。 可王常林却如同被一碰凉水从头泼到脚,他没有放开王子灵,反而更用力的抓着他,目光狠戾地盯着他,“你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堂弟已死,请叔父节哀啊!”被他这么一吼,王子灵的脸色更白一分,却仍想去搀扶对方。 “放屁!一定是你!是你要害我儿!”王常林双目赤红,被一瞬间的悲痛冲昏了头脑,竟是抬手便要向王子灵打去。 修士们纷纷大惊,没料到王常林如此狠毒。即便自己儿子死了,也不该对自己的侄儿痛下杀手啊! 刹那间,几位修士齐齐出手将两人分开。 颐和公主更冷喝一声,“王族长,请你冷静!” 王常林怎能冷静,他唯一的儿子,怎会轻易死去?若不是王子灵,他怎么可能会死在秘境里!? 他明明暗中派了人手护在他身边,可依然出事了! “王族长爱子心切,我们都能理解,可却不能随随便便冤枉好人。”这时,薛满山从人群外围走了进来,众人回头看见他,纷纷给他挪出地方。 “薛阁主。”颐和公主抱拳问好。 薛满山点头致意,而后再度看向王子灵,道:“当时王族长的儿子孤身犯险,被白面具包围。王少主拼死前往救援,却已无力回天,这是我们所有人都看到的事情。” 话音落下,从秘境中出来的修士纷纷点头,义正言辞地为王子灵说话。听他们语气中的赞扬、认可,竟都是真心的。 王常林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 阴谋、这一切都是阴谋! 第197章 目击者 有薛满山以及诸多秘境中出来的修士保驾护航, 王常林即便再恨, 也不敢对王子灵下手。可让他愤恨的是王子灵仍在做戏,做出一副“愧疚难当、任凭处置”的样子。 更有天姥山的修士感同身受, 拍拍他的肩好言相劝:“王公子, 这不是你的错, 请节哀顺变吧。” 王常林气得差点咬碎一口牙,可瞥见颐和公主头来的冰冷目光, 他又硬生生将愤怒压下。他知道王子灵打得什么算盘, 若他在此失态,对王子灵下手, 那他在仙门中的名声、地位可全都要毁了。 他不能让这小兔崽子得逞。 好在王常林心中的悲痛亦是真的, 他露出悲痛的模样不再说话, 旁人体谅他痛失爱子,倒也不再说他什么。 渐渐的,亦有人上前宽慰。 一行人回到缠花楼,这里已经变成了临时的指挥所, 就连颐和公主也为了与大家共进退而搬到了这里。 “子灵!”忽然, 一道焦急的、清脆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刚走进大门的修士们纷纷往回看, 就见一个穿着天青色纱衣的娇俏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眼眶红红的,直奔王家人的方向。 这可不就是青姑,传闻中王子灵的未婚妻么? 乍见青姑,王子灵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连忙伸手去迎。这对小男女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重逢, 青姑关切地询问着王子灵的伤势,王子灵却只会傻笑,让人莞尔。 “这么一看,他俩还挺配的么。”人群中有人说道。 此话一出,旁人仔细瞧瞧,还真是。 王子灵五官本就不差,从前那么胖,也是个有福气的白胖公子。可他现在已不如从前那么胖了,众人对他的印象也大大改观,可不就越看越顺眼么? 只有薛满山感觉头疼,不知道小师弟回来之后会怎么闹腾呢。而就是他这一晃神,青姑就扶着王子灵进屋了! 众目睽睽之下,这下婚约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了。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薛满山无奈地拂袖而去。 那厢在屋里,王子灵却不如大家想象得那般惬意。他进屋第一件事便是转身关门,门关上的刹那,他整个人便如泄了气一般,靠着门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脸后怕。 “你怎么了?秘境里有那么可怕!”青姑蹲在他面前。 “有啊!”王子灵小心地压低了声音,抹了把脸上的虚汗,说:“王子谦他妈的想要杀我!我那个混蛋叔父给他派了好几个人,我差点就着了他的道儿!” “可最后他还是被你杀掉了。”青姑笑眯眯的。 王子灵却仍心有余悸,道:“我那是侥幸,我设计害他陷入白面具的包围圈,可他命大,愣是活了下来。我没办法,他要是活,我就得死。我就只好假装去救他,一刀把他给捅了。” “有人看见了吗?”青姑蹙眉。 “有。” “谁?!” 王子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望着青姑刹那间布满冷肃的小脸,说:“是王子安。前任大长老王敬的孙子。” 青姑大感不妙,那人可跟他们有仇啊。如今看到杀人的经过,会放过王子灵吗?这根本不可能啊! 青姑当机立断,“我去找宛南叔和金侯爷。” 王子灵急忙拉住他,“别!他没有出卖我!” “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这就是你的一个把柄!”青姑抓住王子灵的两个胳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你确定他真的不会出卖你吗?他不会替他爷爷报仇吗?” 王子灵语塞,下意识地躲闪着青姑的目光。可是他心里就是觉得王子安不会出卖他,下意识地解释道:“从前在家中,同辈里边只有他一个人待我很好。他从不会像旁人一样奚落我,甚至会为我说话,真的……他是一个好人,他爷爷做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如果要说,刚才在城墙上就是最好的机会,现在再说也晚了……”王子灵越说,心中便越笃定。 他的声音慢慢地有了底气,也敢回视青姑的目光了,“我相信他。他的修为比我高,若是想害我,早在秘境里便可以害死我了。” 青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两人四目相对,王子灵的心怦怦直跳。 蓦地,青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抱着膝盖蹲在王子灵面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被复仇冲昏了头脑,是个狠毒的人了。” 王子灵愣住,青姑便把他扶到床上,亲手帮他把伤口包扎好,而后拍拍他的脑袋,说:“宛南叔可也是王家的长辈,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小辈下毒手的。” “嗯……”王子灵还是懵懵的,瘦下来之后那双眼睛便突显得比以前大了许多。落在青姑眼里,变像一条故作凶悍实则憨傻的大狗。 “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他们的。”青姑郑重地答应他。 王子灵点点头,心中安定下来,倒头就昏睡过去。 王子灵安稳了,金陵城中却又迎来了另一个不眠夜。 青姑的身影穿梭在僻静的青石巷中,轻轻推开一扇半掩着的朱红大门,见到了又躺在软塌上拎着酒壶醉生梦死的金满。 青姑冷着小脸把周围的美人挥退,问:“宛南叔呢?” 金满坐起来,“他去王家坐镇了,有事?” 青姑随即把王子安一事道明。 金满沉默片刻,却道:“你师父呢?” “我师父?”青姑一愣。 “出了北斗门那桩事情,我就不信他还坐得住。”金满道。 青姑最是不喜金满这处处都最了解师父的模样,不服气地说道:“师父跟大师兄在一起呢。” 金满最爱逗小姑娘,笑说:“你师父一定会来的,到时候,你就等着他怎么收拾你跟你那小郎君吧。” 青姑面色一僵。 金满便笑得愈发揶揄,“怎么,怕了?” 青姑瞪了他一眼,“不劳金侯爷费心。” 说罢,青姑转身就走。金满也不拦她,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掀开珠链来到游廊上,倚着栏杆看向青石巷里愈跑愈远的小姑娘。 看样子,她是要去找薛满山。倒是学会给自己找后台了。 蝉儿死时,也不过这般大小吧,古灵精怪的模样,总是逗得人开怀大笑。若她还活着,该有多好。 思及此,金满的笑容染上一丝月华般的冷意。他仰头将杯中就喝尽,赤着脚,跃至栏杆上,摇摇晃晃、似醉还醒地没入无边黑夜。 王常林今夜亦不得安眠。 他儿子尸骨无存,而整个王家因为王子谦的死,风向又变了一变。无形之中,他的地位仿佛在慢慢地被王子灵取代,甚至于王常林觉得家中人看他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 他恨,却只能枯坐书房中,竟连爱子的尸首也无法找回。 同行的修士说王子谦的尸体已被妖兽撕碎,遍寻不得。 王常林只觉可笑,尸骨无存,好一个尸骨无存!死无对证! 夜半之时,忽然有人造访。 王常林暗想此事还有谁会来拜访他,便留了个心眼,隔着门问:“来者何人?” 来人压低了声音答:“是我,孟离。” 孟离?北斗门的二把手。 王常林思虑数息,连忙开门将人请进去。二人密谈至天明时分,孟离方才离去。 天光熹微,几只飞鸟躲在树梢上,振翅欲飞。 孟离离开王府后便穿过几条街巷走上了御神道,此时,在妖兽带来的恐慌中度日的百姓们,才刚刚起身。 昨夜,不知又有多少人失眠到天亮。 妖兽继续在肆虐,那一道道张开的裂缝便像是天空的伤痕,无法愈合。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巡逻的修士以及雁翎卫,个个神色肃穆,脚底都沾着血泥。 百姓们惶惑不安,却又无法逃离,不知该逃去何处。据前几天逃入城中的人来说,外面的情况更差,幸得公主殿下大发慈悲,准许他们躲入城中,否则必定横尸荒野。 两相比较,金陵城的百姓们再抬头望着那宛如透明罩子一般的结界,便觉心安不少。这罩子虽说将他们困在了城内,可也保护了他们,不是吗? 于是,汲水的、买菜的,都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从家里走出来。他们仍然活着,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与此同时,城门处。 孟七七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城中有结界,他无法直接御剑进入,便只得等在这边。他也不想被人知道他已经到了,甚至用上了人皮面具。 可是已经过了每日开城门的时间,城门却迟迟不开。 等在外头的百姓慌了,他们大多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甚至身上还带着伤。能走到这里的,老弱妇孺已经占很少的部分。 裂缝不知何时又会在四周张开,妖兽或许就在不远处,马上就要赶来。他们惊慌地呼喊着,好几个大汉不停拍打着城门。 可是城门依旧不开。 城楼上的的士兵们望着这一幕,一个个握紧了手中的枪,眸中有同情、有担忧,还有一丝被无穷无尽的妖兽吓出来的麻木。 一个士兵忍不了了,转身跑去禀告上官。 可将领却苦着一张脸,一夜没睡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沙哑着嗓音说:“城里的人已经够多了,再多,养不活怎么办?” 上头没有命令,谁也不敢轻易开门啊。 第198章 为圣者 “开门!” “开门啊!” 无数的呐喊和哭嚎声似海浪, 拍打着孟七七这颗礁石, 震得他泛起耳鸣。他睁眼去看,竖耳去听, 真是好一出人间惨剧。 这四周的一切, 都让他万分烦躁。 明明已经是秋天, 明明还是破晓,天气就热得不像话。一如不知名的街上包子铺里冒着热气的笼屉, 打开来放着满满当当的大白包子。 把肉馅的包子撕开, 汤汁顺着手腕留下,是鲜红的血液。 他越来越烦躁, 一颗心仿佛没有落点。被声浪不断地抛着, 又撞在金陵城的结界上, 发出“咚”的一声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 忽然,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腿上,他低头去看,就见一个脸上都是黑灰的小少年忙不迭地躲开, 而他的背后, 有一道明显的妖兽的抓痕。撕裂了衣帛, 露出泛着黑紫的足有成年人小臂那么长的伤口。 他在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模糊了他脸上的黑灰,他却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音。可是原本绑在背后的布片掉下来了,伤口曝光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惊慌似瘟疫飞快蔓延,所有人如潮水般向四周退散, 避如蛇蝎。 在妖兽面前,普通人的命,贱如蝼蚁。 “是妖兽!” “妖兽来了!!!” “妖兽来了!” “快开门啊!求求你们!” 哭嚎声、惊叫声,刹那间惊得飞鸟四散。 可妖兽的抓伤明明不会传染,妖兽也还没有到来。所有人都像吓破了胆,无数的针扎在心上,稍稍一碰,都是钻心刺骨的疼痛。 城墙上的士兵,也在第一时刻组成防御阵列。那银亮的枪尖朝外,如一排排尖刺,对着无人的天空,如最后一点反叛的棱角。 “滴答。”那是汗水落在枪杆上的声音。 粗糙的手掌握住兵器,五指张开又握紧,青筋暴起。 惊声慌乱如蚁群的城外百姓,和静谧到落针可闻的城墙,仿佛两个决然相隔的世界。 “干。”孟七七骂了一声。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有点冷漠。而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城门,拨开慌乱地人群站到门前。 凝神,提气,横眉,冷视。 “都给我让开!” 忽然爆发的威压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几步,他们仿佛是被一股劲气在推着走,待终于站定身子,惊愕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相貌平凡的青年站在城门前,望着高高的城门,一身冷冽。 “你——” 质问的话还未说出口,那人就在众目睽睽之抬起脚,用力踹出! “砰!”一直紧闭的怎么也拍不开的大门,在重踹之下轰然打开。门栓断裂,尘土飞杨,阳光从洞开的大门里倾泻而下。 太阳,终于从远山后一跃而出。 所有人像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更无法言语。无边的错愕与惊喜席卷心海,让他们只能涨红了脸,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守城的士兵惊慌不已,这门要是被踹坏了,他们拿什么去抵御妖兽?!可是城外的百姓已然疯了一般从门内涌入,将前来查探的士兵们冲了个七零八落。 “来者何人?!” “不要冲!不要挤!” “警报!警报!” “……” 混乱的场面,让人们的神经更加紧绷。士兵们虽未曾开门,却也不愿对百姓们动手,只能在人群中艰难行走,踮着脚望去——却见那个一脚踹开了城门的青年,正回头往城外走。 他起初走得很慢。 而后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趴在地上痛哭的少年已经煎熬地弓起了身子,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背后的伤口撕裂开来,承受着阳光的曝晒。 “妖兽!”妖兽真的来了,从城墙前方的官道两侧树林中,十几只妖兽齐齐冲出。其中一个尤为巨大的,张着血盆大口朝匍匐在地上的少年扑去。 “唰”的一声,孟七七在快速的奔跑中抽出剑来,足尖点地,整个人如飞鸿掠起。 天光,自秀剑上掠过。 银亮的长剑当空挥下,干脆利落地将妖兽拦腰斩断。 “吼——”吼声还未散去,躯体便已裂成两半。无数的鲜血喷洒如泼墨,而孟七七持剑从中掠过,滴血不沾身。 脚掌触地,孟七七整个人滑行数步,铲起烟尘如龙。 此时,少年就在他的脚边,他单手将之拎起,反身朝城门内仍去,“接着!” 话音落下,其余妖兽已近在眼前。 孟七七扭了扭脖子,松松骨骼,在城门处无数人惊愕的泛着异彩的目光中,一人一剑杀入妖兽群中。 “噗!”秀剑无不犹豫地刺入妖兽的心脏,孟七七抬起脚,一脚踹在身侧另一只妖兽的头颅上,踢得它七窍里都流出血来。 “砰!”妖兽重重地倒在地上,孟七七抽出秀剑,剑花都懒得挽,鬼魅的身影在妖兽群中掠过,冰冷、无情地屠戮着妖兽的性命。 元力于剑上爆发,孟七七一剑将妖兽挑起,飞起一脚将之踹出。妖兽嘶吼着向官道旁的树林里倒飞而去,砸在数个同伴身上。 “轰——”元力炸开,碎肉横飞。 城门前,只剩孟七七一人站立。 一个人,一把剑。 妖兽远远地躲在官道上、躲在林中,锋利的爪子刨着地,低伏着,对着凶猛的敌人露出了獠牙,恐惧而不甘地低声嘶吼着。 城门上下的士兵和百姓们已经彻底呆住了,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何会如此厉害。 他们甚至还看到他伸出手,对妖兽挑衅地勾了勾手——来啊。 妖兽不是人,没有复杂的情绪,可也能感觉到来自于孟七七的威胁,和他狂傲的战意。它们被激怒了,呼朋唤友的叫声练成了片。 而就在此时,一道裂缝就在城墙前方前方张开,距离孟七七不过百步远。 所有人的心都不由揪起,看着孟七七的目光充满了担忧! 甚至有人高呼:“快回来!” “快回来!门要关了!” 然而他却置若罔闻,只是抬眸看着四周涌来的妖兽。没有人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的神光。 他抬起剑,剑刃上元力流转,那瞬间爆发出的光亮晃瞎了别人的眼睛。 只见他轻轻挽出一朵剑花,那动作看似缓慢,却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韵律。而后那朵剑花从他的剑尖飘离,花瓣舒展着,旋转着,化为无数流光的飞剑。 “莲华!” “是莲华!” “天呐……” 城墙上,一双双眼睛里倒映着盛放的飞剑,而匆匆赶至的将领急忙揪起下属的衣领,“快、快回去禀报,就说孟七七来了!” 而话音刚落,无数飞剑如雨,对着奔腾而来的妖兽爆射而下。 “吼!” “轰——” 无数的妖兽被飞剑洞穿、被莲华散开的劲气掀飞,断肢、血沫,在无边的尘土与腥臭味中齐飞,整个场面,一如修罗地狱。 “啪!”一截断肢拍打在城墙上,劲气冲击得刚要关上的城门再度被冲开,推门的人仿佛被人重击,倒退好几步。 而孟七七三个字,更是震耳欲聋。 只是转瞬间,城门处便齐刷刷跪下一片,口呼“圣人”,激动不已。尧光帝在大夏千年传承中,逐渐被神化,百姓们尊之为圣,香火不断。 而此时此刻,这些在妖兽之祸中饱受苦难的百姓,忽然看见了孟七七,便似看到了汪洋中的一根浮木,真心实意地叩拜着、呼唤着,希望圣人能再度带领他们脱离苦海。 “都进去!不要堵在门口!不要堵!”士兵们呼喊着,可人群却似魔怔一般,望着孟七七的方向不断叩拜,有点热泪盈眶,有的甚至头上都磕出了血。 小队长干脆一咬牙,“拉走!都给我拉走!” 这时,孟七七一招莲华击杀大半妖兽,再铸下一道剑篱——这是他从陈伯衍处学来的。 他闪身回到了城门内,城门缓缓闭合时,他看着跪倒在他身前、不断被拖走的百姓,心中那股被酣畅淋漓的厮杀而释放的烦躁之意,忽然又回来了。 他不恨季月棠背后搞阴谋,为他扣上一顶圣人的帽子。这世上阴谋阳谋,最后不过是四个字——成王败寇。 他也不厌恶世人在遭遇苦难时,永远只会寻求上苍庇佑,期待佛祖顾怜,因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人类有时,不如一只没有灵智的妖兽活得更清楚明白。 真奇怪,他会有这样的感受。 真奇怪,他好像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近乎麻木了。 他脚步加快,面色冷硬,毫不迟疑地穿过叩拜的人群。 “圣人!圣人!请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圣人,你一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圣人……” 一声声呼唤被他甩在脑后,他大步向前,怒斩妖兽。 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妖兽的尸体已在街边堆积,四处奔走的雁翎卫和修士们互相交织出一道道血色的风景线。 孟七七握紧了秀剑,向着前方,一路杀去。 第199章 战金陵(一) 城中不知何处响起了激烈的鼓声, 砥砺着修士们奋勇杀敌。 “咚、咚咚……”声声不绝。 但今日的妖兽似乎来得格外多, 到处都有裂缝,好在金陵修士云集, 又有训练有素的雁翎卫四处巡逻, 才能护佑大部分人的安全。 可即便如此, 孟七七沿途还是看到了好几个普通百姓的尸体。这些尸体大多都还健全,妖兽们来不及把他们撕碎、啃食, 便又被修士杀死。 杀人, 与被杀,都在眨眼之间。 孟七七一路杀上御神道, 御神道是金陵最为宽阔的一条大道, 花岗岩铺路, 可供六辆马车并排而过。往日里,御神道街边商铺林立,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可今日的御神道, 变成了一个修罗场。 街边的商铺, 要么门窗紧闭, 关门大吉。要么在战斗中被损毁,变得一片狼籍。鲜血喷洒在洁白的纸窗上,许是那血珠的速度太快,竟击破纸窗,拍打在躲在床后小心窥探着的小二身上。 “啊!”他抹了把脸,惊叫一声, 惨白着脸飞快地退回内院。 孟七七甩了甩秀剑上的血,举目四望,偌大的御神道,到处都是妖兽和修士厮杀的身影。鲜血,染红了小半条街。 难以想象,这样的场景竟然每天都在上演。 他又抬头,看着无数在屋顶上奔走、瞭望的雁翎卫。他们的行动更有纪律、更快、更迅速,所谓站得高看得远,一旦发现某处有妖兽出没,他们便会立刻投入战局。 不少修士纷纷学着他们的样子,御剑在全城驰援。 孟七七却并没有效仿,他仍旧按部就班地在地上走,笔直地、坚定不移地往缠花楼的方向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是让他越来越感到疑惑的是——这一路上他怎么一个白面具都没有碰到? 他不知道妖兽的数量是不是每天都这么多,可白面具一个都不出现,太奇怪了。 思及此,孟七七立刻伸手拦住一个正杀得眼红的修士,“我问你,今日的妖兽数量比之昨日如何?” 那人一时没回过神来,手还维持着挥剑的动作,待孟七七又把问题重复一遍,才一个机灵大喊道:“孟七七!” 是我! 孟七七蹙眉:“回答我的问题。” 那人这才答道:“今天都快疯了!昨日我还能歇上一会儿,找个店家帮我下碗面吃,今日哪儿还有空!” “白面具呢?之前可曾有见过?” “见过啊!我还杀过两个呢!” 曾经出现过,今日却忽然销声匿迹。 骤然增多的妖兽,背后又有什么阴谋? 与此同时,缠花楼内,一身戎装的颐和公主与薛满山、王常林等各派代表齐聚一堂,正紧急进行磋商。 “这是我与我的幕僚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我们必须反击!我们用结界护住了金陵,可若是不有效遏制裂缝,阻住妖兽继续闯入,仍是一死。” 上官宫主蹙眉道:“依公主殿下所言,我们派人进入秘境,从源头把守住裂缝。可秘境之大,妖兽之多,还有白面具虎视眈眈,你焉能保证我们把人派进去,不是在送死?” “上官宫主,我知道你的担忧,可是坐以待毙不是我颐和的作风,更不是我大夏的立国之道!泱泱大夏,是在刀口上建立起来的,我相信无论是谁,都不会缺乏赴死的决心。”颐和的话掷地有声,她凌厉的目光扫过一众仙门长辈,继续道—— “正如薛阁主所言,秘境与现世重叠。那么我们的人,只需守住与金陵相对应的那一块秘境,只有这样,金陵或许才能迎来真正的安宁。” 闻言,王常林郑重看向薛满山,道:“薛阁主可能保证所言属实?此时关系重大,还望慎言。” 薛满山镇定地看着王常林,却并未言语。 倒是阮空庭道:“王族长多虑了,此事我五侯府亦可担保。” “那便好。”王常林瞧着五侯府与孤山剑阁同进退的模样,嘴上轻轻揭过,心中思虑却更重。 这时,有人提出疑惑:“那为何不在一开始剿灭兽王时,便派人留守?何须多此一举,平白添了许多牺牲。” 颐和公主立刻摇头,“我们人手不足。几位前辈需要留下筑结界,而秘境里白面具太多,我们光是为了斩杀兽王便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若那个时候强行留下,只能是送死。” 闻言,众人纷纷点头。 今日已不是几天前,这几日死伤虽多,可是还有源源不断的修士与来自神京的援军抵达这里。譬如蕊珠宫的人。 而整个防御体系也经过了颐和公主的重新编排,人员调动起来更得心应手。 目光扫过一张张若有所思的脸,颐和公主又道:“诸位都是仙门修士,各怀神通。即便不愿为皇家效力,也该为百姓着想。颐和斗胆,请诸位力保金陵!颐和必与诸位同生共死,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最后一字落下,颐和公主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 这番话,不可谓不直白,不可谓不动人。 她直接抛弃了笼络修士为皇家效力的说辞,更愿与金陵共存亡,其胸襟、志气,叫一屋男儿汗颜。 王常林立刻抱拳,激动道:“王某愿追随公主殿下!” 而他话音刚落,人群外便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公主殿下,诸位前辈,子灵愿自请入秘境!” 众人纷纷回头,就见王子灵从外围走进来,满脸郑重与严肃。 人群自动为他分出一条路来,他走到近前,便深深地朝众人鞠了一躬,并重复道:“子灵愿入秘境,守护金陵!” 王子灵这两日一直在缠花楼养伤,并未出现在众人面前瞎晃悠,是以大家都快忘了他这号人物了。 可此时此刻,他却又站了出来,自愿再赴险境。 王常林匆匆扫过众人面色,心知不妙,立刻将王子灵扶起,关切道:“子灵侄儿,如今子谦已死,我可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是我们王家的希望,万万不可胡来啊!” 王子灵心中闪过一丝讥讽,抬眸严肃地看着王常林,道:“叔父,你怎可这样说呢?我知你仍沉浸在悲痛之中,不愿见我涉险,可遵循祖训守护金陵岂是胡来?我王家,行事必无愧于天地,即便我王子灵战死秘境,仍有其他的王氏子弟前赴后继、护我金陵!” “好!”有修士忍不住大赞。 一贯冷面示人的上官宫主亦神色动容,看向王常林的目光愈发不满。唧唧哇哇、儿女情长,简直不堪大用。 王常林连忙沉痛道:“子灵,你误会叔父了。你留下,叔父带人去,我才是王氏的族长,理应冲在最前头,岂能让你一个小辈替我涉险?” 三言两语,王常林又将自己的形象硬生生拉回来。 王常林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当即便有人赞同。并出于爱护晚辈的心,劝王子灵留在城中。 王子灵心中急了,功勋是挣出来的,越危险的地方越有机会。若他留在城中,有王常林及其党羽左右,必处处掣肘。 不如去秘境,用命搏一条路出来。 “叔父,万万不可啊!”王子灵急切地抓住王常林的胳膊。 王常林状似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而就在这时,有一道清丽嗓音从外头传来。 “青姑愿追随王公子,前往秘境。”俏丽的姑娘大大方方地在众人的注视中走进来,与颐和公主与诸位前辈见礼,而后又郑重地见过大师伯薛满山。 “望师伯答应。” 薛满山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立刻想要阻止,可看着青姑与小师弟极其肖似的坚定神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只要他答应青姑去,王常林就没有什么理由再阻止王子灵了。 可青姑还小,他可是剑阁现在最受宠爱的小师妹。她擅自与王子灵定下婚约的事儿还没清算呢,怎能再入险地? “青姑……”薛满山目光严厉,却难掩慈爱。 他正要说什么,青姑却再拜,朗声道:“日月昭昭,天地浩浩,青姑愿向死而生,请师伯成全!” 话音落下,四下俱寂。 众人从未想过一个小姑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阮空庭眸中泛着疼惜与笑意,道:“好,好一个日月昭昭天地浩浩,好一个向死而生,不愧是孟秀的徒弟,是剑阁的好女子。” 王子灵却心中一紧,连忙拽住青姑,小声道:“你怎的……” “就兴你去壮烈?我一个小女子,便壮烈不得?”青姑挑着眉,神情一如往日般古灵精怪,却又多了一丝让王子灵目眩神迷的坚毅。 事已至此,薛满山不再阻拦。 颐和公主亲自对二人予以嘉许,而后马不停蹄地安排其余人手,尽最快的速度让他们通过裂缝进入秘境。 而王常林被冷落一旁,竟无人再征询他的意见。 他暗暗地握紧了拳头,与角落里的北斗门孟离交换了一个眼神,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两人的目光很快又错开来,王常林望着颐和公主大步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公主殿下,或许真与他不是一路人。 第200章 战金陵(二) 孟七七入城的消息, 以最快的速度传至缠花楼。 彼时王子灵、青姑等百位修士已于莫愁湖畔整装待发, 只待颐和公主一声令下,便要冲入裂缝, 浴血奋战。 青姑站得近, 听到自家师父的名讳, 立刻悄悄地战得远了些。而后扯扯王子灵的衣袖,小声说:“我师父来了, 待会儿咱跑快点儿。” 王子灵郑重点头, 神色竟是比面对妖兽时更严肃几分。 不多时,颐和公主一声令下, 所有修士高呼着冲入秘境, 气势如虹。 雁翎卫统领杨齐恭敬站在颐和公主身后, 低声道:“公主殿下,那孟七七,要不要我……” 杨齐未尽之意,颐和心知肚明。可她仍旧摇了摇头, 冷冽的眸光中不乏杀意, 头脑却无比清醒。 世人说天子失德, 孟七七才是尧光帝转世,是真正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人。皇室颜面尽失,皇帝暴怒不已,可对颐和来说,那又如何呢? 她只是一个女子,皇室的颜面与她何干。天子若真能被扳倒, 那她才可以名正言顺地扛起大旗,占领高位。 她的敌人,从来不是孟七七。 而在此之前,她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她的名字。 “传令下去,命令各将士着重防守粮仓和军帐所在。尤其是粮仓,一定不容有失!”颐和道。 “是,殿下!”杨齐领命。 此时,百人的队伍已全数冲入秘境,留守者纷纷散开,前往城中各处缓解危局。 一炷香的时间后,王常林与孟离在城北某处隐蔽的小巷里碰头。此处左右两户人家都已逃掉亦或是被妖兽杀光了,小巷门口堆着两只妖兽的尸体,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你真的确定那个人就藏在寺北街?”王常林不放心地再三询问着。 孟离道:“我确定。我已亲自打探过了,那儿真的是白面具的一处窝点,我亲眼看到几个白面具走进去。还有一个疑似头领的人,旁人对他多有恭敬,而且他们今天一天都没有出现,必定在谋划着什么。” “大约有多少人?”王常林蹙眉。 “最起码有十几个。”孟离的语气不是很确定,“我原想打探出他们的计划,可是那些人并非等闲之辈,我怕打草惊蛇,便一直不敢靠近。王兄,如今之计,唯有我二人合作,立一份大功,这仙门、甚至是神武司,才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孟离言辞恳切,双目紧盯着王常林,深怕他不答应。 王常林倒不怀疑孟离的用意,自从上次叩仙大会后,于尧失踪,整个北斗门的声望一落千丈。它本就不是什么名门大派,若还想保持原先的地位,必定要寻求外力的帮助。 而放眼整个仙门,剑阁、天姥山、五侯府沆瀣一气,王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王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这对于我们北斗门和王兄你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白面具转移,我们可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下手机会了。你难道就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家旁落于王子灵那草包之手吗?”孟离激动地唾沫星子都差点喷在王常林脸上。 可王常林仍在犹豫。 此举若成,那他和孟离便是大功臣。 可若敌方太强,他们失手了,事情被捅到缠花楼,他们俩就是罪人。白白放跑了敌方大将,还知情不报、贪功冒进。 孟离见他犹豫,急了,“王兄!你想想逝去的子谦侄儿,他何其无辜,你难道不想为他报仇吗?” 昨日他们明明已经说好了,可王常林到此时此刻还如此犹豫,叫孟离好生气急。 听到“子谦”二字,王常林的面色陡然一沉。他登时便要发怒,悲痛、愤怒、怨恨齐齐撕咬着他的心,甚至让他难以呼吸。 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就这么死了,他焉能不想替他报仇? 只是王子灵太狡猾,剑阁又频频包庇于他,甚至连颐和那个女人,都对他冷脸相待。不过是一个草包而已,即便如今改头换面,又岂能与他的儿子相提并论?! “好,我立刻带人跟你一起去!”王常林咬牙应下,眸中杀意如暗夜里流动的岩浆,不知何时便要喷薄而出。 孟离隐下眸中的一丝喜意,连忙将心中计划托盘而出,“……这样,我负责西面和北面,王兄你带人负责东面和南面,我们四面包抄,务必不放走一条漏网之鱼。” “若里面有地道呢?”王常林谨慎道。 “王兄不必担心,若能合围成功,我们便想办法将那头领活捉。若有地道,我已准备了许多黑火药,必将之击杀于地道内!” 如此,王常林心中总算踏实几分,双方又商谈几句,各自分开。 此时的孟七七,仍没有离开御神道。 白面具龟缩不出的异样让他心中疑窦丛生,他暗忖着自己抵达金陵的消息应当已经被散播开来,便刻意停留了些许时候,欲诱敌来杀。 十七那个人,对他的敌意可一直大得很。 可孟七七已然从御神道的这一头,杀到了那一头,一路斩杀妖兽无数,却依旧没有看到白面具的踪影。 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的巷子口、各个隐蔽的角落扫去,猜测着白面具是否躲藏在里面,可也一无所获。 难道白面具已经放弃了金陵,去了别处? 还是说他们全部涌进了秘境,欲在秘境中起事? 孟七七蹙眉深思着,手中秀剑却不停,转身又是一剑刺入妖兽的眼睛。手腕轻轻翻转,鲜血和脑浆混杂在一起,味道令人作呕。 他舔了舔唇,有些口渴。 幸好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便有一家酒肆,碎裂的酒坛子铺了一地,上好的美酒都无人问津。 孟七七大步过去,找出一坛完好无损的,拍开泥封,豪饮几口。 恰在此时,他听到屋顶上几个路过的修士,在谈论王子灵等百名修士入秘境一事。他甚至听到了青姑的名字。 青姑入秘境,这倒没有出乎孟七七的意料。那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世间少有她不敢做之事。 只是“未婚夫”是个什么东西? 孟七七掏了掏耳朵,怀疑是自己喝醉了,出现了幻听。 而屋顶上的两位修士,只是停下来稍喘口气、喝口水,便听屋檐下传来一声剧烈的酒坛砸地声。 还伴随着一声怒喝,“好你个王子灵,老子扒了你的皮!” 两人惊吓不已,连忙探头往下看,便见孟七七抬起头来,恶声恶气地说道:“看什么看!” 说罢,孟七七拂袖而去。迎面恰好跑来两只妖兽,他拔剑怒斩之,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去。不消片刻,那身影便消失在宽阔的御神道上。 屋顶二修士:“……他是要去杀了王子灵吗?” “难不成要追到秘境里去?” “不会吧……” “你记得他上次在金陵干了什么吗?” “呃……” 孟七七头脑发热,奔出去三条街,抬眸一看——到狮子楼了。 遥想起上次在狮子楼中的情形,孟七七稍稍恢复理智,左右看了看,跃上了狮子楼顶。狮子楼的尖顶很高,孟七七单脚站在那尖顶之上,临风眺望着身处祸乱之中的金陵城。 忽然,他看到城中某处亮起的剑光,觉得有些眼熟。 那不是……王家的剑法么?修为如此深厚,莫不是王常林? 既然暂时斩不了王子灵,不如先杀个叔父祭祭刀?孟七七如是想着。 他复又仔细地观察着那处的动静,那儿离他并不算太远,虽看不清具体都有谁,但他还能看个大致的情形。 似乎是一栋大宅子,人倒是聚了不少,似是两拨人在厮杀。除了王常林的招式太过明显,孟七七其余一个也看不出来。 要不要去呢? 孟七七仔细思索着,过了片刻,终是把杀了王常林的念头压了下去。如今王子灵还未真正立起来,王家还需要一个人撑门面,便让王常林再蹦哒一段时间,若是能死在白面具手里,便更好了。 思及此,孟七七便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与此同时,王常林已攻入内院。 让他庆幸的是,这里千真万确是白面具的一处窝点,而且没有密道。想也是,要在王家的眼皮子底下挖一条密道,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杀得起劲,摸清楚敌方确切数量后,更是胸有成竹,以一人之力,为其余王氏族人开辟出一条路来。 “跟我杀!为牺牲的同族们报仇!”王常林高举“复仇”大旗,端的是英勇无敌。 其余王氏族人亦个个杀红了眼——这些人,都是王常林从心腹中挑选出来的,有亲人死于妖兽或白面具之手的人。 仇恨被激发,人的潜力被无限放大,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他们王家受的气够多了,从叩仙大会到如今的妖兽临城,多少人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多少人说他们早已迷失在金陵繁华之中,丢了求仙问道的本心。 可他们也在杀敌。 他们也付出了无数的牺牲。 就在此时此刻此处,也一样在为脚下的土地拼命。 “杀啊!”王家人大步向前,杀声震天。 北斗门亦从旁杀出,与他们汇合一处,将退回内院的十几名修士团团围住。但王常林匆匆扫了一眼,却并未发现什么疑似头领之人。 难道情报有误? 这时,前方传来孟离的一声疾呼,“王兄!速速来援!” 第201章 战金陵(三) 王常林循声杀入厢房, 入目便是一道剑光刺来。 他连忙避过, 在狭窄的空间内迅速转身,反手便向那人刺去。 “哪里走!”孟离随之杀出, 与王常林一前一后将之包围。 那是一个戴着兜帽的人, 脸上戴着标志性的纯白面具, 从身形上看,应是壮年男子无疑。王常林料到这大约便是那位头领, 心中激动, 手中剑招愈发凌厉。 那人修为不俗,饶是王常林与孟离合围, 短时间内都无法将之拿下。可对于王常林来说,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他没有退路,也不能再给自己留退路! 思及此,他狠下心来,猛地咬住舌尖, 血腥味溢满口腔的刹那, 他的剑招再快一分, 竟拉出许多残影,让人一时分不清真与假。 白面具方寸骤乱,胳膊上便瞬间被王常林隔开一道血口。 “好!”孟离见状大喜,提剑逼上。 可他们都没有料到,白面具见突围无望,竟发狠似的向王常林剑上撞来! 王常林杀意正盛, 哪儿收得住。 眼见白面具就要命丧王常林剑下,孟离断喝一声,飞起一脚将白面具踹飞,而后追过去利落地点穴定身,将他的下颌骨卸下,以免他咬舌自尽。 “呼……好险。”昨晚这一切,孟离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王常林却不敢有任何放松,大步过去将面具摘下,接收到那人愤恨、怨毒的目光,才算松了口气。 应该错不了了。 这眼神、这身修为,即便他不是什么大头领,地位应当也不会低。 取出捆仙绳将之牢牢捆住后,王常林难掩欣喜地将孟离从地上拉起,“走,我们马上带他去缠花楼!” “好,就听王兄的。此次若不是王兄,恐怕我也不会得手,事成之后还请王兄继续多多提携!”孟离亦喜不自胜,不知不觉间,两人好似都将对方当成了真正的伙伴。 恰在此时,瞭望一周的孟七七,又把目光投向了王常林处。别处的景象无甚特殊,皆是妖兽与修士厮杀的场景,这便突显得王常林那儿有些特殊。 在这紧要关头,他们在与什么人厮杀呢?能是谁呢? 想着,孟七七从狮子楼顶一跃而下,如飞鸿般掠过一排排屋顶,直逼王常林。 他心中已有答案。 此时此刻在金陵城中,能让王常林光明正大出手对付的人,唯有白面具。可白面具今日明明行事隐秘得很,怎么就被王常林逮到了呢? 孟七七想不通,于是他飞掠的速度越来越快,欲赶在他们离开前一探究竟。 可是忽然,孟七七的视线里出现一抹红。 那红,红得张扬,红得肆意,普通之下独一份。 孟七七骤然停下,看着忽然出现的金满,说:“原来金先生您在这儿呢,您要是再不出来,我还以为您掉茅坑里了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金满道。 “哟,您见过哪只狗嘴里长象牙啊?”孟七七反唇相讥。 金满真是懒得与他废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孟七七便用余光示意王常林的方向,道:“你都看见了?” 金满:“看见了。” 孟七七:“怎么回事?” “北斗门和王常林合伙缴白匪。”金满眯起眼来,道:“他们似乎抓了一个小头领,正准备去邀功。” 孟七七又蹙眉道:“对了,白面具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异样?” 金满摇头:“我还在查探,不过我怀疑他们会对粮仓动手。一旦没了粮食,城中那么多百姓被困在结界内,必定死无葬身之路。” 闻言,孟七七点头,“粮仓在何处?” “城北,胶义街。”金满道。 “那好,我去胶义街看看,你盯着王常林。”两人当机立断,又再度分头行动。 但是孟七七离开后,金满却并未立刻赶往王常林处。他静静地站在某处茶楼檐角投下的阴影里,神色莫名地盯着那栋大宅子,即便王常林与孟离押着白面具头领离去,都并未移动半步。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许久,大约有半炷香时间那么久,大宅子里又走出几个人来。他们穿着普通修士的衣服,看那衣袖上的纹样,似乎来自于某个稍有些名气的小门派。不至于让人想不起来是哪个,又不会太显眼。 他们的脸也是那样的平凡,平凡到扔进人堆里也不会有人多看上一眼。 很快,他们便从前面的那条小道离开了。身影混入了御神道的修罗场里,很快便失去了踪影。 金满目送他们离去,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再没有人从那宅子里出来,才从阴影处出来。 很快,他走近那破烂的大门,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把大宅子里里外外都翻找了一遍,最终在东房的床底下,找到了一处秘道。 看着那黑黝黝的洞口,金满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与此同时,孟七七已抵达城北胶义街。 按照颐和公主的吩咐,雁翎卫里三层外三层严防死守,将整个粮仓看守得密不透风。但凡有妖兽或可疑人士进入百步之内,立刻格杀。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孟七七并未靠近,只是站在附近的一处屋顶上遥望。 胶义街,看起来仍是一片风平浪静。四周的民房保存得相对完好,不时便有人声从中传出,甚至有人大胆地打开门,与左邻右舍们各自交换着各自需要的东西。 有时是一把枣子,有时也可能是一块肉。 一个屋子里,通常住着不止一家人。 百姓们虽被妖兽的凶狠吓得夜不能寐,但他们却也不乏求生的勇气和智慧。城内最大的粮仓在胶义街,于是很多人都往这里聚集。 一方面,粮仓里有粮食。 另一方面,这里的守卫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他们的安全。 除此之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设有军帐,有专门的大夫负责诊治伤员。再加上粮仓、缠花楼和王府,这几处地方,便是百姓聚集之所。 方才孟七七一路观察,仍有许多百姓冒着生命危险在向这些地方靠拢。但城中街道危机四伏,这些人,大多都死在半路上。 金陵城太大了,缩小防守范围势在必行。 孟七七毫无形象地蹲在屋脊上,拔着长在瓦缝里的草,思绪飞快运转。 缠花楼。 杨齐单膝跪在颐和公主面前,再三劝道:“请公主殿下待在楼内,以自身安全为主,切勿外出!” “你让不让开?”颐和冷着脸,一身戎装,腰刀斜挎。 “请公主殿下三思!”杨齐却也固执,语气没有半分退缩。 颐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大家都在浴血奋战,我焉能安心地坐在这里?杨统领,请你谅解。” 杨齐却怎么也不肯让,牢牢地阻断了颐和的去路。 颐和正要强闯,随行的婢女却在此时进来,垂首道:“殿下,王族长与北斗门的孟长老求见,说是抓到了白面具的头领一个,请公主殿下过目。” “头领?”颐和面露欣喜,心中虽有疑惑,仍大步前往。 这一次杨齐不再阻拦,跟在她身后来到了楼下大堂。 大堂里,梅树旁。 孟离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中央,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惊讶、或疑惑的脸,指着地上的白面具朗声道:“诸位,这便是我们捉来的白面具的一个头领。因为事发突然,我就近找到了王兄,与他共同捣毁白面具窝点一处,将此人擒获,并特地带来此处,请诸位过目!” 话音落下,有那等性格直爽的,立刻拍手叫好。 却也有人生性谨慎,问:“孟长老怎能确定此人便是头目?白面具的打扮个个相同,似乎并无甚特别之处。” 孟离也不恼,大方解释道:“我曾亲眼看到他发号施令,错不了。” “哦?那你可曾听到他下达的是什么命令?”一位散修挑着眉扬声问。 孟离脸色微僵,语气便重了些,“离得太远,我也未听清楚。所幸人就在此处,我们审问一番便知。” 这时,颐和公主到了。 她大步来到那人面前,甚至亲自蹲下来仔细查看,问:“此人真是白面具的一个头目?” 王常林适时上前,恭敬答道:“正是。王某与孟长老在佻林街斩杀白面具共二十余人,尸体还遗留在那儿,公主殿下可派人查探。” 适才,王常林半点不居功,任凭孟离在那儿咋咋唬唬,他只静立一旁,气度斐然。此时颐和公主出现,他也表现得进退得宜,尽显大家风范。 “殿下,王某认为,我们现在应当立刻提审此人。万一白面具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也可防范一二。” 闻言,众人深以为然。 坐镇缠花楼负责维护结界的薛满山,亦点头赞同。 颐和公主看向王常林的目光终于多了一丝赞赏和暖意,拱手道:“那便多谢王族长还有孟长老了,无论结果如何,颐和都谢过二位。” 然而徘徊在胶义街一带的孟七七,却在此时收到一个令他面沉如水的消息。 他凝眸看着面前的姚关,沉声道:“有种你再说一遍?” 姚关讪讪,硬着头皮道:“二哥让我转告你,孟离有诈,白面具有诈。他们恐怕是想在缠花楼里刺杀……” 话音未落,孟七七已电射而去,徒留一声叫骂,寥落风中。 第202章 战金陵(四) 孟七七火速往缠花楼赶, 片刻都不敢耽搁。若他没打听错, 金陵城的结界需要人手维护,否则便会有被妖兽撞破的可能。 而今日轮到维护结界的, 正是他的大师兄薛满山, 他此刻就在缠花楼内, 因为缠花楼就是整个结界的核心所在! 如果此时有人抬头,便能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如流光般掠过, 速度快得刮起了烈烈风声。 可任凭孟七七多么急切, 缠花楼中的情况也不会随着他的急切而产生任何改变。 颐和公主下令将白面具带入房内,由杨齐进行审讯。在这方面雁翎卫是老手, 交给他们来做最为合适。 白面具被点了穴, 卸了下颌骨, 又被捆仙绳绑着,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声,于是所有人都未曾把他放在心上。只道他们马上便能窥探到白面具的秘密部署,难掩兴奋。 颐和却不是鲁莽之人, 所以她下令让杨齐亲自押送。 可就在杨齐走白面具身前, 弯腰欲将之从地上提起时, 本该丝毫不能动弹的白面具忽然一脚踢在杨齐微微弯曲的膝盖上,“咔嚓”的骨裂声听得众人一愣。 整个一楼,忽然静得落针可闻。 “保护公主殿下!”还是受伤的杨齐第一时间发出大喊,并忍着疼痛向白面具扑去,想要将他压制住。 可白面具早有预料,整个人如泥鳅一般从杨齐手中逃脱, 足尖在地上轻点,刹那间便晃过了一个张大了嘴巴愣神的修士,五指张开如鹰爪,直扑颐和公主! “小心!” “天呐快拦住他!” “快!” 四下一片骚乱,修士们纷纷出手阻拦。可缠花楼内空间狭小,众人又怕误伤,一时之间竟是施展不开。 颐和公主的背上已然渗出一片冷汗,可她在捱过初时的慌乱后便立刻撤退,果决、迅速,竟是比其他人看起来更镇定几分。 看着白面具向她扑来,她后退的脚步更快。她能看到那尖尖的指甲近在眼前,仿佛下一刻便能紧紧攥住她的喉咙,让她窒息。 生死,仿佛就在一瞬之间。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竟忽然转向,袖中飞出几枚黑色飞刀,闪电般向薛满山刺去。这转折,看得众人心惊。 “薛阁主小心!”颐和大喊。 薛满山本欲出手救公主,见飞刀袭来,立刻转攻为守,“铛铛铛”提剑将飞刀斩落。可飞刀落地之时,白面具已然到了他面前。 “嘿。”白面具冷笑一声,兜头便是一把白、粉洒下。 薛满山猝不及防,唯恐有毒,只能屏息后退。可那白、粉洋洋洒洒的充斥着他周身十步之内,化作一片白雾。他这匆忙一退,根本无法立刻退出白雾范围。 电光石火之间,薛满山只觉又有一道饱含杀意的攻击,从侧方、后面袭来! “薛阁主!” 修士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心急如焚。可四周白雾缭绕,薛满山的身影与白面具纠缠在一处,他们更不敢随意出手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这白面具不是应该被绑得好好的,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了吗?! 无数道谴责、质疑的目光扫向孟离,孟离连忙高声呼喊:“是王常林!是王常林绑的捆仙绳!他们联合起来坑我!” 此刻的王常林也正心急如焚地关注着战局,可以说他是此时此刻最不希望薛满山死的哪个人。他虽与剑阁不对付,想过让孟七七去死,可从未想过要背叛大夏。 若是薛满山死在这里,别说孤山剑阁不会饶过他,颐和公主便能将他活剐了! “你不要血口喷人!分明是你栽赃嫁祸于我!”王常林怒极,他此刻怎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孟离,他先是哭诉北斗门的尴尬境地,让王常林感同身受,然后一步步骗取他的信任,挖了一个天大的坑给他跳,甚至反咬一口! 可此时的修士们根本听不得解释,更无暇去思考隐情。 白面具的同党,有一个杀一个! 乱了,整个缠花楼都乱了。 颐和被断了一条腿的杨齐硬扯着退出混战的人群,望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惊愕不已。此时此刻,到底是谁与白面具沆瀣一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薛满山。 她飞快将视线转向白雾中,那白、粉不知是何物,形成的白雾迟迟不散。旁人不敢轻易进入,薛满山以一敌众,却是硬生生被拖在里面。 而那白雾似乎有扩大的趋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滴冷汗顺着颐和的额角滑落,她飞快地扫过四周,忽然灵光乍现,高喊道:“风!有哪位修士能御风!” 她的声音响亮,覆盖全场。 立刻便有人回应道:“我!” 那人的动作很快,片刻不迟疑地使出剑招。剑动,风来,刮起的劲风掠过众人头顶,半枯的朱砂梅在风中更显萧瑟,本就不多的树叶又被吹落许多。 但让人庆幸的是,白雾终于开始散了! “去!”与此同时,薛满山一招鹤翔华庭,无数元力飞剑如鹤羽,瞬间洞穿几个暗杀者的胸膛。 众人没有想到的一点是,薛满山并非完全无法脱困。白雾中全是敌人,他大可以全力攻击,是以他干脆将计就计留在雾中,只待这一刻——全数击杀! “噗、噗、噗……”鹤羽洞穿胸膛的声音错落有致,一具具尸体倒下,睁大的眼睛望着半枯的梅树,鲜血自嘴角流淌。 不,还有两个人活着。 薛满山分明记得白雾中有六人,可为何倒下的只有四个,还有两个在哪里? 他冷冽的眸光掠过四周众人的脸,却窥探不出任何异样。 “薛阁主,你的手!”这时,蕊珠宫的一位女修看着薛满山鲜血直流的手担心不已,上前欲帮他疗伤。 薛满山却不敢轻信,而就在此时,一道裂缝忽然在楼梯口张开。 “吼!”妖兽们争先恐后地从裂缝中冲出,带来一阵来自秘境荒野上的阴风。 众人惊愕地闻声望去,就见那楼梯扶手上,站着一个衣着普通、样貌平凡的修士,他施施然从怀中拿出一个纯白的面具,微笑着戴在脸上。 他甚至礼貌地向众人点头问好,嘲讽味十足。 修士们怒骂着,却不得不提起精神斩杀妖兽。事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裂缝竟然会出现在缠花楼内部。 而他们,竟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杀!” “保护公主殿下!” “快叫援手!快!”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将乱局推向高潮,但正如那声呼喊所言,留守缠花楼的人确实不多。其中大部分是伤员,最为厉害的便是杨齐、薛满山。 可杨齐断了腿,薛满山亦伤了胳膊。 颐和不顾杨齐的抗议主动将他护在身后,右手拎着长刀,背靠着墙抵御妖兽。 她强自镇定着,绞尽脑汁思索对策,脑袋里的弦绷得紧紧的,片刻也不敢放松。她注意到薛满山奔向了顶楼,因为那里才是稳定结界的核心。 他不得不去,但这又恰恰暴露了核心所在。 那个站在楼梯扶手上的白面具立刻跟上,显然等候良久。 这让颐和不得不猜测,他们或许不是杀不了薛满山,而是留着他,让他为他们带路。不过很快颐和又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那可是堂堂剑阁阁主薛满山啊,纵比不上周自横那般惊才绝艳,也不是说杀就杀的。 现在该怎么办? 颐和全力挥动着长刀,一刀砍下了一只妖兽的耳朵,再抬脚将之踹出。斩妖的当口,她仍在思考。 忽然,她的目光聚焦在那株梅树上。 梅树经历过一场大火后,已经半枯了。 对,大火。 妖兽不会水,它们更怕火。 “你还能动吗?”颐和回头问。 杨齐一手握着刀一手摁住受伤的膝盖,重重点头,“但凭公主殿下差遣!” 颐和郑重摇头,“我不需要你现在为我做什么,我只需要你活下去,日后继续效忠于我。” 说罢,不等杨齐点头,她立刻推开旁边一扇房门,将杨齐推进去,暂时避开妖兽。而后她便带着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那个婢女,两个不会修仙但身怀武艺的女子,悄悄溜到梅树下。 颐和喘了口粗气,与婢女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声数道:“一、二、三!” 话音落下,颐和全力一刀砍在梅树上,一刀之后又是一刀。 婢女便在一旁用力推,顺着刀口,朝着秘境裂缝的方向使劲地推。 “咔——”清脆的断裂声,激励着两人的心。 颐和立刻加入推树的行列,两人用尽全力,脖子里青筋暴起,硬生生将这株三百年的梅树,拦腰推倒! “轰!”巨大的梅树倒下了,这棵代表着缠花仙子、代表着王家无上荣光的梅树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那巨大的树冠、粗长的枝桠刮出破风之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向裂缝,硬生生卡在了那裂缝中央。 “成了!”婢女大喜过望。 颐和连忙取出火折子点燃,用力朝梅树半枯的那一面扔去。 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隐藏在人群中并未戴上白面具的敌人,匆忙伸手去拦,可是也已经迟了。 一点星火落在梅树上,召来了熊熊火光,将裂缝吞没。 即将冲出裂缝的妖兽们,在火光中痛苦地翻滚、挣扎,凄厉地哀嚎。 缠花楼的顶楼,众人的头顶,却在此时传来一声巨响。 第203章 战金陵(五) 孟七七自天上来。 他直接踏破楼顶瓦片, 身影如剑, 摧枯拉朽。 骤然落下的碎瓦致使薛满山与白面具被迫分开,两人齐齐向头顶的破洞看去, 就看到了一身杀气的孟七七。 孟七七是个什么人? 天字第一号大浑人。 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二话不说, 立刻开打! “铛!”兵刃交击,孟七七一通猛攻不说, 足尖勾起一块碎瓦踢出, 直奔对方下三路。 白面具只觉胯下一凉,立刻后退躲过, 却忘记了他的背后是薛满山。 薛满山与孟七七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双方齐齐向白面具攻去。用同一招, 分左右两个方向,让白面具避无可避。 白面具没办法,咬咬牙来了个驴打滚。 孟七七毫不客气,空着的左手抽出环首刀, 就势往地上砍, 一点儿都不含糊。 “孟七七!”白面具咬牙切齿。 孟七七微笑, 下手更快、更狠。那刀光几乎是追着白面具的后脑勺砍过去,刀锋伶俐,眨眼间便削掉了他一缕头发。 你来我往间,他还有一个喜人的发现。 这白面具的招数,让他觉得有点熟悉,很像当初叩仙大会时期他碰到过的那位——对方企图用周自横来拉拢孟七七, 最终还把无厌输给了他。 “怎么又是你?来给无厌上坟吗?”孟七七笑问。 “关你屁事!”白面具冷喝。 “哟。”孟七七乐了,“还真是你?” “你诈我?!” “呵呵。”孟七七从他气急败坏的话语里捕捉到一丝亲切意味,面对这样可爱的熟人,他自然要用更热情的方式来招呼他。 于是他刀剑齐出,间或还要来点小暗器。若不是怕把缠花楼弄塌了,他保准一个莲华丢出去,削掉他半个头。 薛满山胳膊受伤,又与屈平接连过招,伤势不轻。孟七七的到来让他压力骤减,连忙退至一旁服下疗伤丹药,检查结界核心。 好在他刚才拦住了屈平,维持结界稳固的阵仪并未被损坏。 而就在此时,孟七七瞥见了楼下愈来愈盛的火光,和修士们激动地欢呼声。 颐和公主大声呼喊着让修士们迅速退出楼内,“诸位!快退出去!缠花楼肯定要塌了!” 经过一次大火之后的缠花楼,本就已经不牢固了。如今又遭遇一把大火,连朱砂梅都倒了,整个楼体更是摇摇欲坠。 此时妖兽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修士们纷纷往外跑。没有受伤的背起了同伴的尸体,还能行走的搀扶着断了腿的,颐和也从房里拉出了杨齐。 王常林也想往外跑,可大家都没有忘记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他是叛徒!” “叛徒都该死!” 一声声诘责,将王常林牢牢地挡在门内。他想要解释,可怨恨已将他的心蛀得千疮百孔,慌乱盗走了他的城府,无论他表现得多无辜,他的眼神,都无法再说谎。 大家众口一词,认定他是个叛徒。 他是个叛徒。 他一定是个叛徒! 无数愤怒的修士不顾大火,又折返回来,举起刀剑势要将叛徒击杀。而堂堂王氏族长,费尽心机一心想要壮大家族获得无上荣光的王常林,至死也想不通,为何他会落到被愤怒的修士乱剑砍死的地步。 这其中有许多人,甚至是他从前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末流之辈。 顶楼的孟七七对此毫无感想,他的心中已有了别的较量。 “大师兄,你护住阵仪,暂且退开!”孟七七断喝一声,而后将环首刀甩出,又送出两枚淬毒飞刀封住屈平左右两路,逼得他不得不往上躲避。 薛满山相信自家小师弟的实力,二话不说立刻退开。 孟七七右脚跨出一步,抬头看向掠至上方的屈平,眸中露出一丝戏谑。 故人相见,送你一朵花! 剑尖舞,银莲现。 但这次的莲花,是朝上绽放的。 四十九片比以往更加凝实的花瓣舒展开来,化作飞剑,拖出绚丽的残影,朝着屈平爆射而去。 屈平瞳孔皱缩,余光瞥见刚刚孟七七踩出来的大洞,如火烧屁股般急掠而去。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四十九剑削去了缠花楼的整个楼顶,阳光倾泻而下,飞扬的尘土和碎木扑簌簌地往下落,像下了一场别样的雨。 大火,却在底楼熊熊燃烧,迎着那雨,茁壮生长。 二者在半空相遇,火点燃了雨,雨就变成了火雨,壮观、瑰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还未来得及跑出缠花楼的修士们看呆了,已经跑到楼外的修士们亦透过那一扇扇雕花的格窗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微微张大了嘴巴。 莲华、四十九剑,那是孟七七!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注视着火雨,却没有人注意到在最初的烟尘中逃窜出来的屈平。 孟七七的四十九剑变得愈发厉害了,即便他已经逃得够快,可还是被飞剑波及,手臂上、腿上都添了无数伤口。 虽不致命,可鲜血在不断地往外流,若是继续被孟七七缠住,必死无疑。 屈平不敢托大,蹿出洞口的瞬间便摘下面具扔掉,而后趁着烟尘掩护,立刻逃离缠花楼。 孟七七紧追其后,速度同样不慢,只几步,便追到了屈平。 屈平站在檐角上,面对着孟七七,满身狼狈。 孟七七看着他,问:“你究竟是谁?你跟季月棠什么关系?” 屈平没有回答,他还带着人皮面具,不怕孟七七认出来。 可孟七七却忽然叫破了他的名字,“屈平?” 屈平微怔,而后又迅速恢复镇定,再度往后退了一步,说:“你能诓我一次,可诓不了我第二次。” 孟七七耸耸肩,遗憾说道:“那我只能杀了你。” “好啊,你来。”屈平说。 孟七七眯起眼,忽然察觉一丝不对劲,立刻提剑刺出。可是屈平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只是轻轻一跳,便从缠花楼跳下。 他所站的这一面,对着的恰好是莫愁湖。 屈平从高空坠落,重重砸入水面,激起浪花朵朵。 岸边的修士们喊着“抓人”,不乏有人跟着跳入水中,可是无论他们怎么找,都未能找到屈平的半点踪影。 孟七七在高处看着,心知对方一定早早规划好了逃生路线,有人接应。或许水中也有一道裂缝,谁又知道呢。 可惜了。 “走吧,穷寇莫追。”薛满山从身后走过来。 孟七七点头,这便跟他离开,而就在两人离开之后,这座矗立于莫愁湖畔数百年的名楼,终于被火光吞噬,一点一点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有人喟叹、有人哀婉,受伤的躺了一地,许多人都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无法接受。 忽然,有人问道:“孟离呢?!” 无数人惊醒,“他怎么不见了?!” “北斗门的人似乎都不见了!” “他们跟白面具果然是一伙的!” “……” 王常林已死,众人不会再去思考他是否无辜。孟离的逃脱却是最好的证据,他一定是白面具的同党,而他现在已经跑了。 颐和公主沉吟片刻,便下达命令全城捉拿。即便暂时抓不住他们,也要杜绝他们趁着消息还未散开之时,让缠花楼的悲剧再度上演。 这一次,是他们太轻敌了。 可祸不单行,一名雁翎卫急匆匆赶来,带来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粮仓走水了。 颐和倒吸一口冷气,早已脱力的身体差点没倒下去。她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怒道:“粮仓怎么会走水?!我在那里派了最多的人手,你们是怎么给我看的!” 雁翎卫面色铁青,却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 孟七七却在第一时间窥破了白面具的诡计,突袭缠花楼是假,火烧粮仓才是真。仔细算算,来到缠花楼的白面具似乎并不多,如果他们真的想杀大师兄,不可能只派那么一个高手。 粮仓,最重要的是粮仓。 一旦粮仓被毁,民心必然大乱! 颐和公主亦想到了此中关键,强打起精神抽调人手,火速赶往胶义街。 此时的胶义街,火光比缠花楼更盛。那可是成吨成吨的粮食,是今后不知多久的时间里,百姓们赖以生存的口粮。 可是一把火,让胶义街的百姓们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无边无际的绝望似苦海,将你淹没,你的眼泪是苦的,心是苦的,连呼吸都是苦的。 一扇扇紧闭的门被打开了,无数的人无力地扶着门边跪下来,看着粮仓钱满地的尸体,和火光中被烧毁的粮食,痛哭抢地。 哭声练成了片,听起来竟比妖兽的嘶吼声还要响亮。 可是忽然,一瓢水泼了出来。 一个半大的少年,穿着破旧的衣裳,背上还有妖兽抓出的伤口,血肉模糊。火光照亮了他面黄肌瘦的小脸,他吃力地提着一个小木桶,飞快地从中舀出一瓢水,又泼了出去。 他在救火。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救火。 可是那么大的火,就凭他一瓢水、又一瓢水,有用吗?他甚至都无法把整个木桶拎起来泼出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悲壮得有些可笑。 第204章 战金陵(六) “你们快来救火啊!” “咳、咳……快来啊!” 被烟熏坏了的稚嫩嗓音, 夹杂着忽起忽落的咳嗽声, 回荡在胶衣街上。可也许是那火光太盛,太热了, 以至于这些呐喊在传递出去的刹那, 便被燃烧殆尽。 谁都知道要救火, 可是火太大了! 救下这一场火,救下这些粮草, 这本就不是他们能办到的事情。他们已经很努力了, 很努力地跑到这里,希望能从这里找到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可是这一把火, 彻底把他们的心肝都点燃了。 燃烧的心肝在火中变成了黑色, 他们都像被烧焦了,动不了了。 “你快回来!”有人在大喊着。 更有人冲出去,欲将那个固执地想要灭火的少年拉回来。可是忽然,前面的粮仓垮塌了, 垮塌时形成的风又将火光推向了更广、更高的地方。 热浪扑面而来, 一下子将那少年和胶衣街无数的百姓隔离开来。 凄厉的惨叫声冲破火光传来。 “快回来!”人们焦急地呼喊着, 谁都不愿意看到那个少年被火光吞噬。因为如果他死了,那、那他们的最后一点抗争,就好似随着希望一起消失殆尽了。 他们是彻底的失败者,命运正扼着他们的喉咙,将他们往那火光里推。 忽然,火光的边缘处的一面院墙上, 也就是胶义街的北面,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修士。他背对着众人,腰悬长剑,看他身形,应也是个半大少年。 可他无疑成了众人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 人们大声呼喊起来,“仙君、义士!请您救救那个孩子,救救我们!” “仙君!请您救救我们!” “仙君!” 一声声呼喊,情真意切。 可是当那个少年修士转过身来时,所有人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涨得他们满脸通红。 因为那回过头来的脸上,戴着一张纯白色的面具。 那是无边的,大恐惧。 “啊啊啊啊!” “快逃、快逃!” “妖兽来了!” 惊叫声在刹那间爆发,所有人四散惊逃,一扇扇门以闪电般的速度被关闭。整条胶义街,忽然间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粮食燃烧后的灰烬,在空中寂寞地飘荡着、飘荡着。 “快、快救火啊……”倒在地上的少年,半只脚已经被吞没在火光中,双目无神,只魔怔一般地继续喊着“救火”。 少年与少年,相遇在红色的胶义街上。 陈伯兮低头看着他一点点被火光吞噬,恍惚间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从前的他也这样,绝望地躺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看着山河崩裂、血光冲天。同胞们奄奄一息的呼喊声就在耳畔,可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能等,无奈地等待死亡。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可有一天,当他再度睁开眼时,他却已脱离了躯壳,变成了一缕神魂。 老大找到了他,将他带离故土,放在了人类的体内,那个人类的名字叫陈伯兮。于是他就变成了一个人,终日看着另外一群人屠戮着他的同胞,从初时的痛苦到后来的平静,熬过了许多年。 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成为了一个人,可却并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他应该在剑体觉醒前,就杀死宿主的哥哥陈伯衍。 可是他失手了,他没能刺出那一剑。 或许故事从那里就开始了转折,朝着另一个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陈伯衍大难不死,遇到了孟七七。孟七七又遇到了周自横,开启了另一段因果。 早知道,他应该如同这位少年一样,死在崩裂的故土。 火光,终于将那个少年彻底吞没。陈伯兮的心中,冷漠与柔软并存,让他那张面具下的脸,神色变得再度复杂起来。 恰在此时,破空声在他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就见一道流光由远及近,如陨星般砸在火光之中。疾风撩动火海,火光在那一刻直冲云霄,却又不得不为气势汹汹的来人让出一条道来。 陈伯兮专注地盯着火光中的人——是孟七七。 他要做什么?救火么? 孟七七亦第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院墙边的白面具,却无暇理会。眼看着所有的粮食就要被燃烧殆尽了,他落地便是一招水龙吟。 身处火海,剑舞游龙。 挥舞的剑刃上传来了隐约的龙吟声,此处没有水,可孟七七咬破舌尖,神识最大限度地张开来,瞬间便笼罩了大半条胶衣街。 街边民宅的井中有水,屋中的水缸里也有水。 水波颤动,所有盛水的器具都开始颤动,数息之后,一道道水柱从古井、水缸中飙射而出,直往孟七七的剑上汇集。 那些水,似有了灵性一般。听从着龙吟之声的召唤,从四面八方而来,变成一块鳞片、一根龙须、一只龙眼,而后,在无数人惊讶的目光中,变成了一条翱翔于火海之中的巨大的水龙! 水龙吟! 陈伯兮在心中叫出了这一招的名字,他听屈平提起过孟七七的水龙吟,可那时的水龙分明还没有此等威力。 “去!”孟七七长剑挥出,水龙便一个摆尾,张开锋利的龙爪,一头扎入熊熊火海。 火与水相遇,刹那间蒸腾出无数水汽,如山岚一般,将整个粮仓包裹在内。龙吟声还在继续,它似乎极其生气、极其愤怒,区区人间之火,也敢与它抗衡。 “龙!” “那是龙!” 百姓们复又从各个角落里跑出来,抬头惊愕地望着水雾中腾飞的龙,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先前的恐慌、无助,仿佛都被此刻的龙威镇压,他们纷纷叫喊着,仿佛又从中看到了希望。 此时,公主殿下与其他修士们亦从各个方向赶来。大家各显神通,不消一会儿,便将这场大火彻底浇熄。 可是,所有百姓的眼中,却好像只看得到孟七七一人。 那可是一条龙啊!他唤出了一条龙!可不就是真龙天子吗! “圣人!您是圣人!” “请圣人显灵,杀尽妖兽,还天下太平啊!” “圣人在上,请受草民一败!” 四面八方的人,跪了一圈又一圈。 畏惧火光的妖兽们,看到火光的消失,又重新冲过来。跪在地上口呼圣人的百姓,却似瞧不见一般,继续磕头跪地。 修士们火急火燎地斩杀妖兽,不时有人偷瞄着颐和公主的神色,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还有你,都随我清点粮食!”颐和公主心急如焚,压根顾不上去思考什么圣人不圣人。只是当她快步走到粮仓边时,却看到还未消散的水雾中,孟七七独自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地上的一块焦黑。 颐和走进了才发现,那是一个人。被烧焦的人。 孟七七看起来并不开心,他抿着唇,脸色冷峻。眸中的杀意如有实质,眸光比他的剑更冷。 “孟……” 颐和刚想开口,孟七七却倏然回眸打断她,问:“刚才院墙上的那个人呢?” “哪个?”颐和愣住,她来时并未看到任何可疑者。又或许,是她们都急于救火,都忽略了。 孟七七暗骂一声,当即御剑离开,半刻也不耽误。 他刻意忽略了周围口呼“圣人”的声浪,因为那会令他感到极度不快。可他又四处都找不到刚才那个白面具的身影,于是便换了一个方向,再度一路杀去。 正如他入城时那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金陵城,简直糟透了。 “都给老子让开!”孟七七又三下五除二杀死两只妖兽,纵身一跃,便从一处高阁跃进了一座小楼的露台上。 他拨开那碍事的红色纱帘,气势汹汹地走进去,一边走一边喊,“金满?金满你给我滚出来!” 喊声充斥着怒气,响彻小楼。 回应迟了许久,才从某间屋子里传来,带着丝丝慵懒,更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熏香的味道从那门缝里传出。 孟七七大步过去,一脚踹开那碍事的门,寒光一闪,秀剑便架在了横躺在卧榻上的金满的脖子上。 金满微微扬起头,满不在乎地看着孟七七,道:“你又发什么疯呢?” 孟七七挑眉,“我还要问你呢,你又在发什么疯?刚才你明明已经看出王常林和孟离不对头了,对不对?可你却依旧把我支到胶衣街,等到事发,才派姚关来通知我。” “那又如何?”金满浑不在意。 “那又如何?事实证明对方真正的目标就是胶义街,不是吗?” “可不到最后一刻,你焉能看出他们的真实目的?!你可知缠花楼里都有谁,若我大师兄有个三长两短,我必拿你抵命!” 孟七七快气炸了,金满的手段、城府,他自叹弗如。可他这游戏人间的态度,能把所有人当棋子的心性,让孟七七头一次产生了危机感。 第205章 战金陵(七) “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金满双指夹着秀剑, 轻轻松松地将其撇开, 而后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坐到桌边斟茶。 孟七七也不想真与他翻脸, 收起秀剑, 道:“粮仓失火, 民心大乱,你管这个叫最好的结果?” 金满指向孟七七, 道:“民心在你身上。” 孟七七挑眉:“那又如何?” “我们可以用它来做很多事, 这里是金陵,天高皇帝远, 只要民心在你这里, 即便颐和公主手握雁翎卫, 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更何况,她是个聪明人。” 孟七七知道金满说的都对,他内心深处期盼的,恐怕就是这样一个优势局。可是孟七七仍在心底感觉到一丝不情愿, 因为这不是他喜欢的方式, 更不是他所向往的。 金满扫过孟七七沉凝的表情, 讥笑道:“孟七七,你不会现在开始改邪归正,要做那正人君子吧?” “我有这么说过吗?”孟七七眯起眼,“我只需你答应我,日后不可再让我在乎之人,身陷险境。即便是不得不为之, 你也得事先与我商量。若再像今日这般玩我,你信不信我割了你的头当酒壶?” “信,堂堂孤山小师叔的话,我怎么不信?我可以答应你,以整个五侯府的名义。”金满终于有了一丝正色。 这让孟七七不得不怀疑,他刚才是否在借这件事试探自己的底线。 “现在可以消消气,坐下来说话了吧?”金满笑问。 与此同时,屈平被一艘小船从莫愁湖里救起。他气喘吁吁地躺在船上,艰难地抬手从须弥戒中掏出丹药服下,整张脸苍白得要命。 他望着头顶碧蓝的天,睁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惊恐的画面。而这个画面仍在他脑袋里不断闪现,让他沉浸在这种惊恐的情绪中,久久无法自拔。 片刻后,他缓过一口气,连忙抓住划船的白面具的手,“赶快回去!带我去见阿秋!” 阿秋便是陈伯兮真正的名字,屈平被送回藏身处时,他也刚刚从胶义街回来。看到屈平的样子,阿秋把之前“阿蛮之死”的那点不愉快都抛诸脑后,急忙迎了上去。 “怎么搞成这样了?” “我碰到了孟七七,他修为精进太多了,我不是他的对手,咳……”屈平说着说着,忽然猛烈咳嗽起来。 阿秋弯腰扶住他,却被他紧紧地抓住手腕。他微微吃痛,便听屈平焦急地问:“你见到孟七七了吗?可曾从他身上感应到什么?” “什么?”阿秋不解。 “咳、咳……我问你可曾从他身上感应到什么特殊的气息!” 屈平激动不已,苍白的脸上更是泛出一丝异样的红。 阿秋见状,更加疑惑,可他仔细思索着,却摇头道:“方才我与孟七七离得远,并未感应到什么特殊气息。可是之前我们与他接触过数次,也并无异样。”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屈平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支走其他白面具,拉着阿秋躲到密室中。 阿秋见他如此神秘,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屈平瞪直了眼,“我在他身上感应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你知道吗?那是咳、咳……是同类的气息!” “这不可能!”阿秋立刻否定。 “我也知道这不可能,老大亲眼看过的,不会有错。可是我分明、分明……”屈平目露困惑,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也想不通。 “老大不是说过,尧光转世这件事是假的吗?是他在孟七七身上动了手脚,真实之镜才会照出尧光的模样,这只是我们计划的一环,不是吗?”阿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愈发沉凝。 他复又在屈平面前蹲下,郑重地盯着屈平的眼睛,问:“你确定你没有感应错?” 屈平这会儿却又不确定了,他仔细地回想着,说:“当时我正从缠花楼跳下去,我是面对着孟七七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分明从他身上感应到了很熟悉的气息……不,不对,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屈平愈发地不确定,阿秋却又想到了更多的东西,追问道:“你与老大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可曾听他说过孟七七究竟是什么来历?” “什么?”屈平愣住。 “他究竟从何而来?出生在哪里,父母是谁?” 屈平想起外间的传言,说:“孟七七不是孤儿吗?” 阿秋反问:“他真的是吗?” 两人四目相对,面色一点点变得沉凝,谁都没有再说话。 良久,屈平猛地站起,“我去给老大写信!” 这事儿他们谁都理不出个头绪,但又至关重要,只能请远在神京的季月棠来定夺。 送出信后,屈平被阿秋勒令躺到床上休息,但他的心却始终无法平定下来。他怎么也想不通,前几次见孟七七时,他还没有这样的感受,可这一次为什么有了? 是孟七七在这之间又经历了什么吗? 阿秋亦显得心事重重,安顿好屈平后,他唤来白面具,吩咐道:“立刻实施第二步计划,还有,一有孟七七的行踪,立刻禀报于我。” “是!”白面具领命而去,阿秋却也没闲着,乔装打扮成一个普通修士,在金陵的大街小巷里走着。 他想试试能不能再碰上孟七七。 现在可以肯定,孟七七在金陵城一定有同伙。王子灵算一个,可他顶多不过是一枚棋子,暗中一定还有一个像孟七七一样的执棋者。 会是金满吗? 金满的嫌疑最大,可他们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捕捉到他的确切行踪——得想个办法把人逼出来。 金满在乎的人是谁?是他的盟友孟七七,还是五侯府的阮空庭和姚关? 不,这些人似乎都不足以让他真正乱了方寸。在他们海茶商会的秘密卷宗里,记录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记得上一次与老大见面时,似乎听他谈起过金满。 金满的弱点……有了! 阿秋细细思量着,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在狮子楼附近的一处牌坊内,与孟离碰头。二人密谋一番,又再度分开。 孟离往北,阿秋往南,二人低调地在修士与妖兽的战场之中穿梭着,完美地掩饰着自己的行踪。 很快,阿秋又得到了关于孟七七的最新消息——他再度出现在缠花楼了。 缠花楼被大火彻底焚毁后,颐和公主下令将营帐暂时安置在湖心比舞台上。这是当初王家为了叩仙大会特地建造的,四面环水,要比岸上安全得多。 宝塔内,颐和公主与各派代表正在紧急磋商。 不出意外的,因为粮仓的焚毁,城中大乱。不知是否是白面具刻意将起火的消息散播开来,短短半个时辰内,哭号声便传遍全程。 百姓们知道粮食没了,生存无望,要么心如死灰;要么,恶向胆边生。 “这情况若不加以控制,金陵城不攻自破啊!” “是啊,但如今四处都有妖兽。金陵秘境覆盖范围甚广,周围已无多余粮草可以顶上。还有边疆沿线,为了抵挡住妖兽入关,朝廷必会运送大量粮草前往。” “妖兽不是已经入关了吗?”有人忍不住嗤笑。 话音落下,有人忍不住瞄了一眼颐和公主的脸色,见她沉着脸不做声,不由跟着沉默。 沉默连成了片。 先前嗤笑的那人便气急败坏道:“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没有错。”颐和抬眸看着对方,态度不卑不亢,道:“边疆沿线,地广人稀,我们确实拦不住。但是,粮草仍然要往那里送,那里没有什么名门大派坐镇,除了我们的军队,我想不出来还有谁可以救我的百姓。” 那人憋红了脸,不说话了。 这时,蕊珠宫的一位女修道:“不知孤山剑阁有什么办法?” 闻言,所有人齐刷刷地向薛满山望去。 孟七七便在这时,匆匆赶到。 “金陵城遍地是粮食,你们何愁没有东西吃?”孟七七甫一落地便接过了话头,脚步不停地走到沙盘旁边,对在场诸位颔首致礼。 “请孟仙君详解。”颐和对孟七七的态度仍然尊敬,出人意料。 孟七七也不推辞,扫了一眼沙盘,道:“金陵粮草告急,可这仅限于普通百姓。孟某是修士,修士体质异于常人,我们何须与百姓争口粮?” 众人面面相觑,薛满山蹙眉道:“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吃妖兽。”孟七七的手指重重点在沙盘中代表着妖兽的红旗上,目光冷冽地扫过众人,继续道:“妖兽肉不是不可以吃的,不是吗?” “可是那肉里蕴含着大量狂暴的元力,若不经过特殊处理,我们……”有人忍不住反驳。 “只是有风险罢了。”孟七七打断他的话,道:“只要煮的时间足够,这些元力就能被最大限度地去除。你们难道忘了狮子楼的那道名菜了吗,如果诸位愿意,大可以想办法让妖兽肉变得美味,甚至达到增长修为的目的。” 闻言,一位散修蹙眉道:“但狮子楼只有一个,王宛南也只有一个。绝大部分修士,仍要吃那难以下咽的兽肉,甚至面临爆体的风险。” “若是树皮、草根吃多了,也会有死亡的风险。”孟七七凝眸望着他,问:“你是想百姓们去吃那些东西吗?” 那人噎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206章 战金陵(八) 颐和公主不可能逼迫修士们去吃妖兽肉, 所以她保持沉默。 孟七七已然处于风口浪尖, 所以行事更加无所顾忌。不怕不张扬,只怕不够张扬。但凡有人能反驳他一句, 他立刻便能将对方驳斥得哑口无言。 他狂傲无边, 肆无忌惮, 可你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是对的。 眼下只有两个办法,让百姓吃草, 或修士吃肉。而无论怎么看, 都是修士吃兽肉来得更靠谱一些。 只是难吃一些罢了,即便仍有隐患, 他们也还有丹药。 孟七七最终拍板定案, “若有谁不服, 让他来找我孟秀。” 关于粮食的事情,暂时就这么定下了。但城中修士只占少部分,如此做法只能解燃眉之急。 孟七七可不是那万事自己扛的冤大头,当即便看向颐和公主, 道:“至于日后如何弥补粮食短缺的问题, 我想公主殿下应当不会推辞吧?” 颐和拱手, “当然,颐和责无旁贷,请诸位放心”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虽不是一条船上的盟友,却也有了点默契。正如金满所言,颐和是个聪明人, 将暂时的决策权大方让给孟七七,孟七七自然也会顺水推舟,给她一个台阶。大家都有进有退。 至于她日后能否扛起这个重担,并顺利完成,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王宛南呢?”有人忽然问。 众人亦纷纷询问起来,这个往日里乏人问津的不着调的厨子,在此时倒成了香饽饽。 只有孟七七知晓王宛南的真正去处,他与薛满山交换一个眼神,两人趁众人不注意,退至一旁小声交谈。 薛满山对这位小师弟既放心,又不放心,叮嘱道:“万事三思而后行,不可胡来,知不知道?” 孟七七乖乖点头,“知道。只是王宛南如今正在秘境保护王子灵与青姑的安全,暂时要辛苦师兄了。” “大难临头,哪能再追求什么口腹之欲。”薛满山说着,叹息一声,拍了拍孟七七的肩,道:“小心保护自己,不要逞强。” “是,大师兄。”孟七七点头。 短暂的相逢后,便又是迅速的分离。 孟七七停不下来,也不能停下——金满还有一处提醒了他。城中除了粮仓至关重要,还有坐落在各个城区负责治疗伤员的营帐,足以成为白面具的攻击点。 妖兽肆虐,受伤的人太多了。修士和大夫们无法挨家挨户去给人治疗,颐和公主便下令在城中各处安置营帐,令伤者自行前往。这营帐中用的药,还是天姥山的人特地带过来的。 所谓吃一切长一智,颐和公主调兵的速度很快。但她却不急着往那些营帐处增派援手,她对着沙盘不停地比划,最终在靠近莫愁湖的地方划出一片区域来,动员所有力量加快人员转移。 “须弥戒,我需要大量的须弥戒。我们的粮草不能继续放在粮仓中了,这目标太大,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颐和的婢女在孟七七离开之前拦住了他,将他单独请到那间放置着沙盘的房中。 孟七七看着颐和,道:“公主殿下为何单单找我?” 颐和开门见山,“大家一起谈,太慢了,我耗不起。我还缺至少五枚大须弥戒,孟仙君能否为我讨来?” 一开始,颐和不是没有想过把粮食放进须弥戒这个办法。但一来,须弥戒的内部空间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小木箱子那么大,大的也不过半个厢房那么大。想要装下所有的粮食,需要许多须弥戒。 二来,将粮食收入后,这些戒指放在哪里,由谁保管,又是一个大问题。众所周知,须弥戒都是修士随身之物,只能由修士使用。 不过现在,颐和已经没有那么多顾忌了。粮食损失过半,需要的须弥戒数量也大大减少,相信还是能凑齐的。 孟七七欣赏她的单刀直入,道:“我可以凑齐这些须弥戒,但是你无法保证我们之中还有没有白面具的内奸,所以持戒的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颐和郑重点头,“我知道。还有,在人员转移这件事上,我需要你的帮忙。如今金陵的百姓都信你,我希望你能加快他们的转移速度。” 孟七七挑眉。这位公主殿下,看来不光是对孟七七的“圣人”身份没有丝毫芥蒂,这一眨眼,都已经利用上了。 “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了,揭竿而起?” “你会吗?”颐和反问。 蓦地,她又笑了,说:“那个位子对于你、对于周自横来说,还不如茅坑里的石头,对吗?” “公主殿下真是慧眼识人。”孟七七愈发觉得这位公主殿下是个妙人了。 “仙君谬赞。现在我们可以来说一说那些营帐的事了。”颐和走到沙盘旁边,将现有的几个营帐所在地用蓝色棋子标出,问:“你有什么看法?” 孟七七负手而立,“如果我是白面具,我不会再用之前的那个办法。” 这也是孟七七与金满共同商议的结果,在对方不都是蠢货的情况下,一个办法不能用两次。人不是粮食,若是走水,他们可以跑。 而类似胶义街那样的大规模袭击,让雁翎卫损失惨重,可白面具的损失也不小。短时间内,他们应该不会来第二次,因为他们还有一部分人手必定都在秘境中,与王子灵等百位修士作战。 “如果水源出了问题呢?”颐和问。 “那不光人会死,妖兽也会死。”孟七七眯起眼,虽口头上这么说,心中却仍没有排除对方投毒的可能。牺牲一些妖兽,对于他们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若是对方选择投毒的话,他们转移百姓的速度就要加快了。只要将人全部聚集到湖畔,那么除非对方的毒厉害到能污染整个湖泊,毒这个问题,应该就不至于那么严重。 为了以防万一,颐和仍小心谨慎地吩咐下去,规定所有人去固定取水点取水,并且每隔半个时辰派人用银针试毒。若做到这个份上,对方还能得手,那颐和也鞭长莫及了。 “报——”恰在此时,雁翎卫带来了秘境的消息。 “启禀公主殿下,我方经过血战,已成功占据三水街一带!” 颐和心中一喜,连忙回头在沙盘上搜寻三水街所在区域。但她一眼扫过去,心中的喜悦便又转化为凝重。 “对方可能猜到我们会将人转移至缠花楼附近。”孟七七道。 颐和点头,认同了孟七七的推断。百位修士入秘境时,随身带有金陵地图与秘境对照。如今他们占据三水街一带,这便说明那里不会再有妖兽出没了。 可是三水街,恰恰在距离莫愁湖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王子灵等人不会特意挑一个那么偏僻的地方,这恐怕也是对方故意为之的结果,看来秘境中的情形,也不乐观。 “马上传信过去,放弃三水街!”颐和当机立断。 雁翎卫愣住,“公主殿下,这……” 颐和岂容他浪费时间,喝道:“还不快去!” 雁翎卫匆忙去了,颐和的眼皮却忽然跳了起来,让她心中难安。一回头,发现孟七七竟也走了。 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凉凉的,带着一丝血腥味,吹得她忽然抖了抖。 那厢孟七七离开了湖心比武场,按照方才颐和公主在沙盘上标示出的营帐的位置,一个点一个点地找了过去。 这些都设立在距离各大药房附近的开阔处,有天姥山的修士和普通的大夫一起为伤员诊治。雁翎卫还临时征用了附近的商铺和民宅,用以安顿重伤者。总而言之,这些营帐附近人来人往,若想弄出点什么事情来,倒是比火烧粮仓还容易。 孟七七怕被人认出来,届时又呼啦啦跪一地,于是特意戴上了人皮面具,在各处仔细查探。金满也派了人来,再加上雁翎卫,三方查探,最为保险。 又转了一圈,孟七七没看出什么隐患来,倒是忽然在意起北斗门来。那孟离失踪后,北斗门的人也全部失踪了,跑得比那兔子还快。 估计是把北斗门的衣服一脱,戴上面具,就成敌人了。 也不知白面具究竟藏在了何处,那个跳进莫愁湖的人又逃去了哪里,总是这么被动挨打不是办法,得把人找出来才行。 如此想着,孟七七脚步不由快了些许。离开营帐,路过一处民宅时,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便怔在原地。 那门梁上,吊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他大约是不堪妖兽困扰,就这么吊死了。尸体挂在门梁上应该已过了许久,却也没半个人把他放下来。 只是此时此刻,孟七七的心中竟生不出什么同情。在错愕过后,便觉寒冷。 只是冷,心里冷。 而就在此时,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令人不悦的味道。那味道起初并不清晰,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 可是待他把老人的尸体放下,再度朝前走去时,那股味道又浓烈了起来。 那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 那味道钻入他的鼻孔,让他心中寒意更甚,头皮发麻。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往味道传来的方向奔去,而越是靠近,他就越是紧张。 心扑通扑通直跳,像战时的鼓声。 终于,他又返回了一处营帐所在地,远远的便听到了尖叫声,看到了慌乱奔溃的人群。 “砰!”又是一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爆体。血肉炸成了碎块,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孟七七瞪大了眼睛,手脚冰凉。 他怎么能忘记,怎么能没想到?除了投毒,那些人还有更绝更阴狠的手段,就像侯暮云身上发生的一切那样——把对象换成普通人,他们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第207章 战金陵(九) “大家不要慌!不要慌!” “不要推搡!都不要跑远了!” “有公主殿下和各大仙门坐镇金陵, 一定会保佑大家平安无事的!” “……” 焦急的呼喊声, 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里。然而慌乱的人群并没有因此而安定下来,一个皮肤蜡黄的妇人抱着孩子, 惊恐地看着一块碎肉掉到了孩子的襁褓中, 吓得差点没把孩子丢出去。 “啊——” 尖锐的惊叫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那恐怖的一幕停留在众人的脑海中迟迟不散,而群体的惊恐更加剧了所有人的恐惧。 粮草烧了。 人又爆成了肉沫。 这一切都太可怕了。 “娘、娘!”在慌乱中走丢的孩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急匆匆的脚步不断地在他身边经过, 却没有谁肯为他停留。 远处还有妖兽在吼叫,刀光剑影成了这座繁华城池的常态。商铺关门了, 街边的柳树倒栽进河里, 仿佛昨日还在微笑着打招呼的同乡, 变成了挂在门口的半截尸体。 这一切的一切,都宛如修罗地狱。 这是谁的错?这滔天的罪孽,即便是佛祖降世也无法抹去。 “停下!都停下!”急急忙忙奔回来的孟七七看到此情此景,大声呼喊着, 以免造成什么不必要的伤亡。可是他的声音在人群的汪洋中显得毫不起眼, 而就在这时, 又有两个人忽然捂着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他们的身体开始膨胀,青筋暴起,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只是一个眨眼,甚至许多人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异样时,他们便像最初的那个人一样,爆成了一滩血肉。 人群静止了片刻, 便又爆发了更大的骚乱。 孟七七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快速扫过四周,手中握着秀剑,立刻有了一个主意。左侧有一座小楼,他飞身上了屋顶,站到最高的那个地方,确保所有人都能看见他。 而后他高举秀剑,随手便挽出一道剑花来。 如果此事有谁还能压下这股骚乱的话,那这个人,必定是他自己! “轰!”巨大的银莲在头顶绽放,四十九片花瓣化作元力飞剑,在绚烂的晚霞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那是一朵,足以覆盖头顶整片天空的银莲。 瑰丽、绚烂,大气磅礴。 “孟七七!” “是圣人!” “圣人来了!” 所有人都被吸引着抬头望去,银色的莲花占据了他们全部的心神,仿佛一下子便将那些恐怖的画面从他们的脑海中驱逐。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跪倒在地,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孟七七毫无意外地再次感到烦乱,可是人群安分下来了,不再骚动,他便达成了他的目的。他站在高处没有下去,人们看不清他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他想象成一个伟岸、神秘的、英勇的圣人。 圣人说:“大家切勿惊慌,这只是敌人妄图击溃我们的一些小把戏。我知道你们承受了许多痛苦,但是我在这里,仙门的修士、神京的公主殿下都在这里。只要我在,金陵就不会倒下。” 闻言,百姓们激动不已,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金陵不倒”,呼声便连成了片。 “金陵不倒!” “金陵不倒!” “金陵不倒!” 百姓们一个个喊得面红耳赤,看得周围的修士们目瞪口呆。他们完全不知道孟七七还什么都没做,他们为何就……似魔怔一般。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男子出现了即将爆体的征兆。一个修士眼尖,正欲出手,斜里却忽然踹出一脚,硬生生把人踹进了角落里,爆得无声无息。 那人惊讶地转过头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华服的老妇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从阴影处走出来。 她抬头望着孟七七,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复杂,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忽然,孟七七话锋一转,忽然加重了语气,呵斥道:“但是我大夏的子民,没有贪生怕死之辈!遇敌只会狼狈逃窜、坐以待毙,不顾妇孺、不顾同袍!男子汉大丈夫,还有没有一点血性?还有没有一点阳刚之气?!” 孟七七的话,掷地有声。那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间,但凡不是全然麻木者,心中皆有回响。 圣人说的话,岂是错的? “缩头乌龟。” “胆小如鼠。” “大夏若都是如此无能之辈,我保护你们又有何用!” 孟七七站在高楼顶端,骂了个痛快。 拯救世人?以天下为己任?笑话,他孟秀又岂是那等希望着流芳百世的圣人。 想要活命,就必须有所觉悟、有所牺牲。他孟秀不救那等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即便世人都来戳他的脊梁骨,那又如何? 世间奈我孟秀如何? 孟七七冷眼扫过或错愕茫然或面红耳赤的百姓,朗声道:“信我者,杀敌立命;不信我者,尽管继续去逃。是生,是死,但凭诸君抉择。” 说罢,孟七七抬起秀剑,直指前方某处,问:“看到了吗?” 那里正有妖兽攀爬屋顶,一只、两只、无数只! 它们踩碎了瓦片,硕大的身躯拥挤在一处,丑陋的头颅不断地从破碎的窗口、屋顶的破洞里钻进去,搜寻着猎物的踪迹。 而后,它们似是闻到了什么,开始向这边奔来。 许多人看不到远处的情形,但是他们闻到了妖兽身上的特殊味道。于是他们又开始惊慌,又开始不知所措,直到他们看到高处的孟七七向着那个方向挥出了一剑。 只是一剑,毫无花哨的返璞归真的一剑。 那一剑跨越了一整条街,斩断了三面迎风招展的酒旗,似一道璀璨的银河自九天落下,又如皎皎月华,如霜泠冽。 “轰!”一剑落下,大地震颤。 妖兽在剑光中泯灭,地上的青石板亦碎成齑粉。这一剑之威,可撼天地。 修士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震惊不已,谁也没想到孟七七已有如此实力。便是孟七七自己,亦不知道全力施展下,能有如此神威。 只觉这一剑出去,全身经脉似都被打通,顺畅得很。 而比起修士们,百姓就更加错愕了。错愕之后便是狂喜,有生之年能见圣人降世、再现天威,岂不叫人热血澎湃。 因为恐惧而逐渐冰冷的血液在重新沸腾,深深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属于大夏子民的骁勇在觉醒,低沉的士气在慢慢抬头。 看看,妖兽并不是那么的可怕。 他们或许也可以站起来抵抗。 “都拿起武器来!随我向莫愁湖畔转移!”这时,一道高亢的喊声从营帐处传来。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就见一个青年修士高举着长剑。他的身上穿着与圣人一样的天青色纱衣,年轻俊美的脸上满是坚毅。 旁边还有个更年轻的,同样慷慨激昂地喊着:“大家跟我们一起走!我们穿过这条街,穿过城去,到湖畔与大家汇合!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必能大败妖兽!还我河山!” 那是刚刚出关的戴小山与徒有穷,剑阁的弟子们,也赶来了。 有了他们引导,百姓们便似有了方向。他们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坚定,捡起地上散落的刀剑,甚至是木棍,紧紧握着,哪怕骨节发白也不放开。 转头去看,孟七七还站在高楼的顶端看着他们,无声的眼眸中似有鼓励。 “修士在前开路,老弱妇孺走中间,青壮年男子护翼两侧,都随我来!”戴小山始终走在前头,转身离开时默默与孟七七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点头致意。 孟七七有些自豪,这不愧是他剑阁的弟子。 不过……刚才那是朱婆婆吗? 孟七七细细回想着刚才瞥见的那位华服老妇,身影迅速消失在楼顶。 片刻后,他便出现在营帐后的那条小巷子里,站在他面前的赫然便是朱婆婆。朱婆婆制止了孟七七行礼,目光看着他,似有一丝怀念。 方才见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高楼之上,她竟似看到了多年前的周自横,脑海中泛起无数回忆。 “朱婆婆怎的出来了?”孟七七问。 “老身还未入土呢,金陵遭此大劫,我就不能出来了?”朱婆婆反问。 “晚辈失礼。”孟七七拱手。 “如今的金陵,已不是从前的金陵了。”朱婆婆忽而叹息一声,道:“听说你们把朱砂梅推倒了?” 孟七七道:“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朱婆婆问:“你可知那缠花仙子为何要将朱砂梅种在那里?” “请婆婆赐教。” “那下面,埋着王家的至宝——如意珠。” “如意珠?!”孟七七讶然。当今宝物稀缺,能被称得上至宝的东西,必定不凡。他曾有幸听周自横提起过王家如意珠的厉害,可那如意珠据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废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周自横必定告诉过你一些隐情,但这正是缠花仙子将梅树栽于如意珠之上的用意。” “婆婆的意思是,仙子在用梅树滋养如意珠?” “没错。三百年过去了,那珠子,兴许也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候。”朱婆婆说着,头一次郑重而温和地看着孟七七,道:“你虽不是他的弟子,却继承了他的衣钵,是个好样的。如意珠之事自有我这把老骨头去办,至于其他的,便只能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闻言,孟七七心中一沉。这话,倒像是临终之言。 “婆婆,那珠子……” 朱婆婆打断他的话,枯槁的手握住了孟七七的手腕,“金陵,就交给你们了。待青姑回来后告诉她,我在小院里给她留了点首饰,让她出嫁时戴着吧。小姑娘,总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第208章 战金陵(十) 孟七七拜别朱婆婆后, 心情有些沉重。 但是他不能停下来, 只能不断向前。百姓爆体之事让他心生警惕,孟七七仔细检查过现场留下来的碎肉块, 发现这与张家老太爷爆体之后的情形一般无二。 他们同样碎得彻底, 可以说是尸骨无存, 而且伴随着一股令人作恶的腥臭味。只是区别在于,普通人能够抵抗的时间极其短暂, 从妖兽进入金陵到现在, 也不过短短几天。至于具体的发作的时间,孟七七却是不能确定。 目前已知的爆体而亡的人, 有张老太爷和侯暮云。只有侯暮云在最后一刻找回自我, 死得壮烈, 而张老太爷…… 等等,那是张家豢养妖兽,目的就是为了取血给张老太爷治病。那么妖兽的血是否可以真的缓解这种残忍的爆体呢? 可即便妖兽血真的有用,难道要让百姓们都是喝吗?普通人喝了那血, 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 绝对不能随意开这个先例。 孟七七只是稍加想象, 便觉不妥,想象中的画面实在太可怖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五侯府的修士传来消息,与孟七七约在狮子楼碰头。 前来碰头的人是姚关,他为孟七七带来了城内粗略的爆体而亡的人数,以及来自蜀中的最新消息——上一次孟七七在孤山开了祖师爷的棺后, 闻到了骸骨上面若有似无的腥臭味,便对他的死因产生了疑惑。 于是他托人去蜀中,挖开了侯暮云的坟做对比。 “确实如你所料,侯暮云的尸身已经飞快腐化了,他的骸骨上有你所说的那种特殊的气味。”姚关道。 孟七七心中微沉。如此说来,剑阁祖师爷的死因景与侯暮云和张老太爷一样。那么这幕后黑手显而易见,便是白面具。 他们或是将妖丹捣碎了,似下毒一般让人中招,或是用别的办法。每个人的症状应该都有不同,只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因为侯暮云那样的兽化,实在从未听闻。 或许是他们被侯暮云逼急了,所以下了狠手。 而当年的知情者,诸如祖师爷,或许就是这样被他们给一一除掉了。甚至还有后来那些想要探寻真相的,譬如周自横。 周自横的失踪,一定也有白面具的推波助澜。 稍加细想,孟七七便觉得脊背发寒。这是怎样一个阴狠、毒辣的复仇大计,绵延上千年,诡计层出。不光光是将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一个个铲除,更在各处都安插奸细,若这一切都是季月棠筹划的,那此人的心性、城府,着实可怕。 金满曾有过“养蛊”一说,可现在看来,他们这些人才是被养的蛊。而现在,已经是丰收的时刻了。 “你回去告诉金满,让他小心中招。”孟七七不放心地叮嘱着。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白面具是怎么让人爆体的,侯暮云当初也没能说出个准确的所以然来,可谓是防不胜防。 姚关道:“二哥也正在想办法。” 孟七七:“对了,忘了问你,怎么不见殷无华的踪影?” 姚关满脸肃穆,道:“他与几位散修一道去边境了。” 原来是这样。 壮士赴死生,倒也壮阔。 随后,孟七七与姚关再度分开。 彼时天色已暗,孟七七不断地在屋顶上飞掠,见证着金陵城中最大的一次迁徙。 四面八方,到处都有火光亮起,似一条条长龙,朝着同一个方向聚集。孟七七数了数,恰好五条。 五龙耀金陵,无声而壮阔。 修士们放弃了其他地区,专门护送着百姓的队伍,不断地往莫愁湖畔进发。 寒冷的夜晚,饥饿和困顿在折磨人的神经,可是没有人停下,也没有人喊累。 行进的队伍里,依旧有人忽然病发,“砰”的一声爆体而亡。 可是周围的百姓们却好似都有了一定的抵抗力,不再像第一次那么惊声尖叫。修士们穿梭在人群的汪洋里,不断地安抚着众人的情绪,而青壮年们亦担负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举着火把打着哆嗦也要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啊!” “继续走!不要停!” “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哭泣声、鼓励声,交错响起。黑夜中,还有妖兽在虎视眈眈,倒是白面具又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彻底失去了踪迹。 “左边、结阵!”戴小山带着最多的一队人,负累最重,反应却总是异常灵敏。 话音落下,跟在后面的几个剑阁弟子立刻一步跨出,元力在剑上流转,刷刷几下,那剑尖便合在一处,罩下一个防御剑阵,将人群拦在身后。 戴小山和徒有穷便在此时杀出,一左一右默契地将妖兽尽数斩杀。 剑光起落间,天青色的衣摆随风摇曳着,似天边的云朵一般。 百姓们望着他们的背影,热泪在眼眶中打转。冷风中,他们也似生出无限勇气来,有人握着大铁锹,恐惧的、心生怯意地,冲出去打在了妖兽身上。 “铛。”妖兽厚实的皮挡住了这一道攻击,但只要迈出了第一步,第二部 就显得容易得多。 “攻击他们的眼睛!”徒有穷激动地喊着。 于是反击继续上演,同样的情形,在五条不同的路上,不断地重复。 孟七七从未见过这样的金陵,烛火那样的少,又是那样的亮。他默默地护送着这五条火龙,真希望明天是一个大晴天。 莫愁湖畔,一身戎装的颐和公主,也在这样期盼着。 与此同时,阴山。 夜深了,营地上升起了篝火驱散寒气。小玉儿穿着盔甲抱着他的剑,跟他的战友们一起坐在地上,吃酒和肉。 只是短短几天,他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就仿佛被风霜反复蹂躏过,变得脏兮兮的,脸颊上甚至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来,小玉儿,多吃点儿!多吃肉才能长高,以后能长得像我们少主那么高!”队中的老大是个正直可靠的陈家汉子,对待小玉儿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弟。 小玉儿重重点头,又抓了一大块肉认真嚼着。他想着有一天自己长得高高大大的,那样就能保护师父和师兄师姐了。 吃着吃着,有人便问:“少主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呢,大约明天吧。” 陈伯衍又一次回到了陈家,不知道在筹谋着什么。可是军中的汉子,从不去思索这些有的没的,他们只要紧跟着少主的脚步就行了。 小玉儿一边吃一边下意识地望向远处那个哨楼,大师兄时常站在那儿看着阴山,眸光深邃,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觉得,大师兄一定在想一件大事。 而此时此刻的陈家,偌大的书房里,只有陈伯衍和陈夫人两个人。 陈夫人看着英俊挺拔的儿子,想着这些年的聚少离多,心中有千万句话想说,可话到了嘴边,她望着陈伯衍愈发深邃的望不见底的眼眸,又都把话咽了下去。 末了,她道:“若是站在陈家的角度,我该劝你一心守住阴山,护佑苍生。可若是站在一个母亲、站在七七那孩子的立场上,我只有一句话——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陈伯衍单膝跪在陈夫人面前,道:“娘,儿子知道。” 陈夫人便道:“那你可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我已按照阿秀的法子,找到了阴山秘籍的壁垒。壁垒如今还完好无损,但我们不能总是等着他们动手。” “那你的意思是……” “九转生灵阵,既然是一个大阵,或许绵延至整个大夏,但是——它的阵心在何处?”陈伯衍问。 闻言,陈夫人微微蹙眉,“大夏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所在。” 陈伯衍缓缓站起来,道:“但是周自横又去了哪儿呢?他们所谓的去往秘境深处,这个深处,又指向哪里?之前,不论是我还是阿秀,都以为深处便是壁垒所在之处。可事实证明那里除了壁垒,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秘境深处……”陈夫人仔细思索着,良久,道:“你爹似乎也曾说过什么深处,但他也未曾离开过阴山,应当是不曾去过的。” 闻言,陈伯衍微微蹙眉。父亲已经死了,如今再想问,也没处去问。 “你要离开阴山吗?”陈夫人又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陈伯衍看着陈夫人,冰冷的目光终于露出些许柔和,“娘,不管我去向何处,这里也永远是我的家。” 陈夫人听到这个回答,心中泛出一丝暖意,却又有些酸涩。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再说话。 陈伯衍辞行,转身离去时,才听她在后面又轻轻问了一句,“你弟弟……可还回得来?” 陈伯衍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沉默着,看着阴山的方向,缓缓地摇了摇头。 “罢了,你去吧。” 陈夫人说着,声音轻飘飘地落在秋风中,似一片落叶,坠在一片荒芜的尘埃里。 第209章 战金陵(十一) 王子灵, 今日已挥杵一千零二十八次。 他很累, 体力和元力随着每一次呼吸遁走,肺部像火烧一般的疼。可是他不能停下, 不能让自己酸涩的手臂得到任何一丝懈怠的机会。 脚下已堆满尸体, 可是四面八方还有更多的敌人。 深吸一口气, 从四肢百骸抽调起最后的元力,王子灵大喊一声, 抡着混天杵冲出! “啊——”沾染着血污的混天杵破开妖兽的脑壳, 在荒凉的大地上再次绽开一朵血花。 王子灵灵活的身躯继续向前,转瞬间已击毙两只妖兽绕到了一个白面具身后。一缕狠戾在他眸中闪过, 他一杵刺过去, 余光却瞥见侧方有另一个白面具快速来源。 他暗骂一声, 立刻滚地躲过。 倒地之时,那白面具正好从他上放过。王子灵想也没想一脚踹上去,那一脚足足用了十成力,踹完再一个鲤鱼打挺扑过去。 右手闪电般从靴子中抽出匕首, 一刀抹喉。 这时, 原先那白面具恰好一剑刺来。千钧一发之际, 王子灵整个人往后仰,狼狈至极地躲了过去。 白面具见一击不中,剑上亮起元力光芒。一记大招甩过来,四散的元力如暴雨飞射。 王子灵急忙蹲地,混天杵重重触地,筑下防御结界。然而王子灵体内元力已然不多, 结界不稳固,只维持两息便被打破。 攻击的余波不可避免地打在王子了身上,很疼。 幸好他蹲下了,避免了大部分的攻击。虽然这看起来很不好看,可是生死关头,王子灵只要活命。 他只要能够活下去。 “杂碎!来啊!”王子灵一边喊着,一边狼狈逃窜。 这时,一阵风吹过,风里有熟悉的腥臭味和秘境中特有的阴冷气息,也有一道令王子灵感到万分安心的身影。 “退后!”青姑搭着王子灵的肩一跃而起,身影在空中掠过时,手中迅速朝前方掷出两枚黑色小球。 “砰!”漫天的烟雾瞬间将追击而来的白面具和妖兽笼罩在内,而青姑,在落地的刹那祭出她的大刀。云纹锦靴落在刀面上,她御剑而起,居高临下地看着烟雾笼罩之处,俏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杀伐意。 而后,冷芒乍现,“杀!” 无数的攻击,自她身后掠出,如一场瓢泼大雨,瞬间破入烟雾,激起血光阵阵。 “屏气!有毒!” “冲出去!” 血雾中响起白面具的喊声,可又一轮攻击紧随而至。 青姑全神贯注地盯着,一旦有人企图从血雾中逃脱,她便立刻挥手,让其他人阻截。如此反复,一共三轮群攻,中间毫无停歇。 待烟雾散去,白面具和妖兽死伤满地,整块土地亦被剑气切割得千疮百孔。 但是四周的修士们却振奋不已,这对他们来说就是胜利,是一场在刀尖上抢夺来的胜利。秘境变得越来越可怕了,无处不在的妖兽,无处不在的敌袭,让他们疲于奔命、无处躲藏。 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上,没有什么同情心可言。 这时,青姑回头望了一眼远方,随即收起大刀,跳到王子灵身边。 王子灵连忙伸手扶住她,问:“怎么样?我们离那儿还有多远?” 原先进入秘境的百人团,如今已兵分三路。王子安在另一边,早先占领了三水街一带的正是他们。但因为颐和公主的决策,那支队伍也已经放弃了三水街一带,往莫愁湖靠拢。 可他们嘴上虽说着具体的地名,换到这秘境里来,到处都是一样的。都是一片荒芜、阴冷,远山和森林都是黑色的,再就是无处不在的妖兽和白面具。 一眼望出去,好像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景,看不到终点,看不到希望。 王子灵和青姑的这支队伍,一开始便奔着莫愁湖的方向前进。王子灵是领头人,可他都听青姑的。 青姑鬼点子多,于是定下了“以王子灵为饵,青姑为刃,其余人收网”的策略,一边行进,一边剿杀敌人。 妖兽是杀不完的,但是白面具不可能真的无穷无尽。青姑的目标,就是要不断地将这些人清除出去。 只要杀死白面具,妖兽无人指挥,战斗力就会大幅下降。 事实证明他们的方法不错,一路过来只折损了四个人,战绩却不俗。 “大家再坚持一会儿,等到日出我们或许就能占领莫愁湖南岸了。”青姑道。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众修士对这年轻的小姑娘已经是心服口服,再无人对她的话表示质疑。 各自服下丹药恢复元力后,众人趁着其余的白面具还未杀过来之前,再次朝前进发。 可是天公不作美,不过片刻,便有人抬头望着天空,沉声道:“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一滴雨便落在了他的眼眶上,竟似他哭了一般。 众人心中微凛,下雨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双方实力此消彼长,实在太令人头疼。 王子灵望着一张张眉宇里带着疲惫和严肃的脸,咬咬牙,道:“继续走!金陵不能等,如果谁撑不住,就自寻裂缝出去。” 闻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反驳。 终于,又有人咬牙道:“走!” “走着,干他娘的!” “走吧走吧。” 一声声自我敦促的声音中,雨终于落下来了。 冰冷的雨点拍打在修士们的脸上,打湿了他们的衣衫,让他们本就疲惫的身体更显劳累。他们在雨中沉默地前进,没有一个人把武器收起,全身皆备。 “你还好吗?”王子灵悄悄地问青姑。 “放心,我在大漠讨生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青姑说得轻松。 于是王子灵那些安慰人的话,便又都吞进了肚子里。 他蓦然想起与青姑的初识,她扮作一具妇人的尸体躺在农舍里,待敌人冲入,便立刻暴起杀人。那大刀是舞得虎虎生风啊,吓得当时的王子灵只想逃命。 后来到了叩仙大会,她带着自己突出重围,一路爬上山去。那瘦小的身躯里仿佛藏着无穷的力量,让王子灵汗颜。 她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人依靠的,软弱的人。 可是王子灵还是忍不住从须弥戒中掏出了一方裹着东西的锦帕,悄悄递过去,“这个给你。” 青姑疑惑地接过,打开来,就见锦帕里包着几块自己最喜欢吃的绿豆糕。糕点易碎,风一吹,便有碎屑落下来。更何况还有那雨,一点儿都不留情面地将它打湿。 “你快吃啊。”王子灵有些急切地催促她,搓着手,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讨好和关切。 青姑忍不住道:“你个呆子。” 王子灵委屈,“我又咋了……” 青姑瞪了他一眼,兀自跑前头去了。王子灵挠挠头,愣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心里气馁,却又下意识地追过去。 走在前头的青姑,已经吃了一块绿豆糕,并把其余的几块小心翼翼地包好,重新塞进须弥戒里。 雨还在下,她望着那愈发阴沉的天空,忽然皱了皱眉头。 “等等。”她伸手拦住了跑过来的王子灵。 王子灵看到她神色肃穆,立刻警戒,“敌人?” 回答他的是青姑冷肃的喊声,“列阵!” 与此同时,金陵城内。 经过大半夜的迁徙,五龙终于在莫愁湖畔汇集。但是因为金陵百姓众多,人员安置仍是一个大问题。 颐和公主彻夜未眠,一直穿梭在人群中央,安抚百姓。 薛满山、阮空庭、蓑笠翁、上官宫主等人亦齐聚莫愁湖畔,各自负责一块地方,筑下防御结界。 于是匆匆赶到此处的百姓们,还未来得及收拾心中的慌乱,整顿彻夜的劳累,便瞧见那遮天的剑光犹如烟花绽放。 孤山的剑篱。 五侯府的朱门。 天姥山的绿竹。 蕊珠宫的蝉音。 等等。几大仙门联手之下,无数光晕流转,化作一道又一道护佑苍生的结界,互相交织着,构成一道从未有过,或说着已许久未见的盛景。 百姓们一个个都看呆了,这可是生平仅见的奇景,无声而瑰丽,照耀得天空恍如白昼一般。就连远处传来的妖兽的吼声,都显得不那么恐怖了。 有薛满山在,孟七七并未出手。他担忧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缠花楼的废墟,很想过去,却又怕自己过去之后,会看到不愿看到的场景,会忍不住阻止。 而就在各个结界带来的绚烂光景趋于平静之际,缠花楼的废墟上,忽然升起一道更夺目、绚烂的朱红色光芒。 那是梅花的颜色,朱红之中带着些许莹白。 孟七七等不下去了,足尖一点便朝那边飞掠。然而就在此时,他瞥见湖面上忽然有了不同寻常的波动。 妖兽怕水,湖里不可能有妖兽。 那就一定是人。 “咻!”孟七七立刻甩出一道剑光直冲云霄,这是他与颐和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只要见到信号,便表示情况紧急,需立刻驰援。 颐和离得不远,见到信号的刹那瞳孔皱缩,立刻高声呼喊道:“雁翎卫听令,敌人出没,目标缠花楼!” 第210章 战金陵(十二) 已成废墟的缠花楼, 忽然又被刀光剑影笼罩。从四面八方, 树林里、湖中而来的杀意,化作最快的刀剑, 刺向缠花楼中那棵倾倒的朱砂梅。 然而孟七七比他们更快, 身影几如闪电一般掠至树干上, 足尖一点,立刻回身横扫, “都给我滚开!” “轰——”这一剑之下, 四周冲来的人被扫退大半。 还有零星几个,依然执着地把剑尖对准了朱砂梅下。孟七七的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身影如鬼魅般移形换位, “砰、砰”将人踹出。 只听骨骼断裂声清脆响亮, 人重重砸在废墟上,激起一片尘土。 而孟七七,剑上清辉亮起,只眨眼间便召来数道剑篱。 这剑篱, 却与方才薛满山召出来的并不一样。它们并未护卫四周, 而是在孟七七的操控下, 犹如巨剑一般,对准敌人拦腰横扫。 霎时间,四周血花迸溅,就连匆匆赶来的雁翎卫,都被孟七七的狠辣手段震惊了。 可孟七七的狠辣,丝毫不能阻挡敌人进攻的决心。 光芒, 亮起于孟七七的脚下。 缠花楼虽然已经被焚毁,崩塌了,可是仍有一小部分还矗立在废墟之上,依稀还能看出一点楼体的模样。那株倾倒的梅花树,就在这中央。 此时此刻,梅花树的顶端搁在一块倒塌的墙面上,树下便有了一个狭小的空间。朱婆婆就盘坐在烧得乌黑的树干下,双手掐诀,闭目默念着什么。 她念得不快,长满皱纹的脸上慢慢染上肃穆。而那道朱红色的、边缘处带着莹白的光芒,正是从她身下的废墟中,破土而出。 那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盛,逐渐将漆黑的天空都照亮、染红。 白面具的攻击,也越来越强劲了。他们似乎在阻止朱婆婆的行动,所有的攻击都瞄准了朱婆婆一人。哪怕孟七七再凶悍,他们都不屑一顾。 可他们越是这样,孟七七就越是不能让他们得逞。 思及此,孟七七的攻击愈发地快、狠。 “我来助你!”远处的修士们亦飞奔前来,一时间,莫愁湖畔缠花楼处,成了一处乱战的战场。妖兽在防御圈外进不来,白面具却没有这个限制,他们似乎一早就在这周围埋伏好了,此刻前赴后继,竟给人一种无穷无尽之感。 “妈的,这群人是不是疯了!”有人想不通,缠花楼已毁,白面具是吃错了什么药,要去杀一个看起来已经一只脚踏入棺材的老妇。 虽说这红光看起来着实妖异,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不认得曾经赫赫有名的燕疏仙子。 他们都不知道,她也曾有不下于年轻时缠花仙子那样的美名,论容貌、论修为,百年间无数女修,无人能出其右。甚至于只要有人提及周自横,就必会提及燕疏,所谓人中龙凤,不过如此。 可韶华易逝,光阴易老,当年的龙凤,一个至今下落不明,一个却也隐居在寻常巷弄中,再无人知晓。 世上鲜有人能理解当时燕疏仙子的做法,她不去选声名在外、风流倜傥的周自横,也不选那肯为她豪掷千金的王家子,偏偏嫁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穷书生,自此销声匿迹。 她走得彻底,毫无留恋、不肯回头,自此以后,仙门中再无燕疏此人。 直到叩仙大会再开,南归的孟七七,又敲响了她的朱门。 这时,有王家人也赶来援手,认出了她来,“朱婆婆!” 提起朱婆婆,便有那等老资历的修士,联想到了当年的燕疏仙子,于是惊愕得无以复加。 “竟然是燕疏、竟然是燕疏……”一个中年修士,兀自不敢置信地看着朱婆婆,连敌人的攻击都忽略了去,差点被一剑削掉了头皮。 旁边有人赶紧拉了他一把,却是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燕疏仙子的大名。他心急问了一声,中年修士却无暇为他解惑。 他想不通啊,震惊又难过。 这世上最难过的事,其中之一便是红颜枯骨。他哪会想到,他自己还未老去,当年那样明艳动人的仙子,却已是如今这幅白发苍苍的模样。 这不应该啊,岁月怎会对她如此无情? “认真点!”孟七七路过,一掌拍在那人肩头,把人的魂给叫了回来。而此时此刻,燕疏的大名已然传遍整个莫愁湖畔。 老一辈的修士们,几乎都知道燕疏其人。这里面的许多人,或多或少,都对她有所倾慕。正如当年的缠花仙子一般,是那高楼上人人都仰望的明珠。 可当年的她有多风光,此时此刻给人的落差就有多大。纵是薛满山,都不由怔然。 可是朱婆婆不会再回应他们了。 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打算回应任何人的期待。 她闭着眼,世间无我亦无他。 澎湃的法力自她的四肢百骸处钻出来,在她不断默念法诀的过程中,渗入废墟、渗入地下,直达如意珠处。 曾经被梅树的根须紧紧缠绕的如意珠在慢慢苏醒,它开始散发出夺目的红光,那红光甚至穿透了土层,直达天际。 沉浸在佳人已老中无法自拔的修士们,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地下的不同寻常的波动,神色凝重。 “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 众人疑惑着,而这时,王家的一位长老终于想起了埋在梅树下的秘密,惊声喊道:“如意珠!是我们王家至宝如意珠!” “如意珠?!它不是已经碎了吗?!”惊呼声此起彼伏,甚至有那些不甚明了的王家人,同样惊讶。因为在传闻中,如意珠早就废了。 朱砂梅下暗藏玄机,这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燕疏仙子竟然也知道? 哦,对了,当年王家的少主与她交情甚笃,甚至为了追人一路追到渭水畔。 “砰!”一声巨大的响声将众人的视线拉回,只见一个白面具刚才还好好的,忽然发出一声狂啸。他的身体迅速膨胀,撑破衣服,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妖兽,一头撞进了修士堆里。 他张着血盆大口,对着满目惊愕的修士一口咬下去! “小心!”同伴疾呼。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人太过惊讶,以至于错过了最佳的躲避时间,甚至连反击都没来得及,便被咬断了脖子。 鲜血喷洒的刹那,修士们个个震惊得无以复加。 “怎么回事?!” “他怎么变成妖兽了?!” “快、快将他杀了!” 修士们被惊出一声冷汗,却也不敢再有所分神,真怕一眨眼,又有别的白面具变成妖兽。 可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爆体还好说,他们可能误食了太多的妖兽血或妖丹,可人怎么能变成妖兽呢?! 或者,他们本来就是妖兽!? “杀、快把他们都杀了!”修士们疯了,真的快疯了,刀光剑影逐渐染上了一丝疯狂的意味。 孟七七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亦久久无法平静。 但此时正是生死关头,他牢牢护在朱婆婆左右,无暇顾及其他。变妖兽就变妖兽吧,管他是什么情况,一并杀了便是! “唰!”孟七七又是一剑,直挑对方咽喉。割开一条血缝的刹那,他立刻回身,起手便是一招“水龙吟”。 此地恰好就在岸边,莫愁湖中水波荡漾。 五爪的巨龙破水而出,随着秀剑的舞动而穿梭于乱战之中,龙尾一甩,那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扑通”几声,几个白面具被扫进湖里,口中喷出的鲜血瞬间在湖面上开出几朵血花。 四周的修士们精神大振,纷纷冲上去,一剑一个全部带走。 红光的夺目,在此刻达到顶峰。 漫天的光芒染红了夜空,连星辰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红色纱帐中,像一颗颗玛瑙,点缀其上。 白面具进行了一次更加迅猛的反扑,然而孟七七牢牢守在朱婆婆身侧,无人能伤她分毫。而坐在一片光芒之中的朱婆婆,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眸光中无悲无喜,只静静地注视着脚下的土地。 强劲的波动,就在脚下传来。 这一次,所有人、甚至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都感受到了。一个宛如心跳般的波动从地底传来,一下,又一下,一次比一次强烈。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地面,只有孟七七时刻注意着朱婆婆,忍不住出声喊道:“朱婆婆!” 朱婆婆却似没有听到他的喊声,仍旧专注地看着脚下,直到那波动越来越强烈,最终——破土而出。 一颗红色的巴掌大的珠子,破开土层和废墟,一跃而出。它滴溜溜转着,而后悬停在朱婆婆面前,宛如人一般,一呼一吸间,红光闪耀。 朱婆婆伸手抓住了它。 珠子开始剧烈的颤动,好像下一刻便要挣脱离去。朱婆婆用尽全力将它握住,枯槁的双手上青筋毕现,然而就在此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朱婆婆的手,忽然开始泛出莹润的白。 被岁月无情剥夺的青春再度重现,从她的手一直到她的脸,只是短短几个呼吸,从前那个明艳动人的燕疏仙子便又回来了。 修士惊叹,可孟七七却能感觉到她生命的不断流逝,这只是回光返照! “朱婆婆!”孟七七心中焦急万分。 这一次,朱婆婆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喊,转头看了他一眼。 她笑了笑,笑容比周自横描述过的还要动人。而后她将如意珠轻轻向上托举,那珠子便慢悠悠地向天空飞去。 “去吧。”她轻声说。 第211章 战金陵(十三) 如意珠最终化作一轮赤红满月, 高悬于金陵上空。 所有人都抬头仰望着它, 错愕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在他们有限的认知中,血月凌空, 这绝对是不祥之兆! 修士们心中却想起了有关于如意珠的传说, 这颗珠子据说是世间至宝中最鸡肋, 却也最厉害的一个。因为如意珠不能用来直接杀敌,它更像一个能够瞬间提升所有人修为的秘器。 而能让如意珠发挥作用的, 就是王家的血脉。 孟七七一下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王宛南称呼朱婆婆为姑母,可见朱婆婆身上也具有一定的王家血脉, 只是她安于平淡、隐世而居, 所以这便成了一个秘密。 当年那王家少主苦恋燕疏仙子的传闻, 恐怕就另有隐情了。 而现在朱婆婆唤醒如意珠,用的恐怕就是自己那一身属于王家人的血,这几乎就是——以身饲珠。 变化几乎是在血月照耀大地的那一刻便出现在王家修士的身上,甚至于某些普通的百姓, 因为多年前与王家在血脉上发生了一些交融, 也因此获得不同寻常的力量。 “天、天呐……我一下子突破到第三层大境界了!” “我也突破了!” “我、我竟然有修为了!” 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种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迅速突破,足足影响了三百余人。 这里可是金陵,王家的修士占了大半。 甚至于正在秘境中奋战的王子灵、王子安,都忽然感到体内修为的疯狂增长。 彼时,王子灵经历连番恶战,体力、元力都已经告急, 他只能不断地通过吞食丹药来维持战斗。好在他皮糙肉厚、经脉强韧,这才撑了下来。 他依旧战在最前面,打得最凶,压力最大。 而就在王子灵疲乏至极,一个不注意被白面具一刀拍飞时,他感觉到自己的丹田里忽然蹿出一股暖流。 那暖流霸道至极,对他的经脉却没有伤害。 王子灵重重摔倒在地,吓得青姑立刻飞奔过来。可她还没有抵达王子灵身侧,就见他一个鲤鱼打挺自己站了起来,而后有如神助一般,抡起混天杵将白面具打了个落花流水。 此时此刻的王子灵,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来啊!都来啊!让你们都见识见识我的厉害!”王子灵打疯了,哪还有心思去考虑这股暖流到底从何而来,反正打就对了。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每一个王家人身上。 金陵城内,修士中洋溢着一股激动欣喜的气氛。白面具似乎知道已经无法阻止,便再次销声匿迹,只留下一地尸体,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孟七七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朱婆婆。 她快消失了。 血月之下,她的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整个人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轻,好似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仙子!” “燕疏仙子!” 许多人在呼唤着她,看着她温和宁静的容颜,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孟七七努力地让自己不要露出悲伤的表情,因为周自横曾经说过,燕疏是这个世界上最洒脱的女子。 她从来都只顺心意而为,曾四处闯荡为搏一个美名,却又在风头正盛时转身离开,潇洒自如。 如今她又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纵然已满头华发,却仍然那么美。 所以孟七七觉得,他应该用最好的姿态去送她最后一程。 薛满山、阮空庭等人大约也这么觉得,众人齐齐望着她,神色却并不如何悲痛。颐和公主也站在一旁,面露敬意。 朱婆婆不发一言,已永久地闭上了眼。 血月当空,倏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吸力,朱婆婆那愈发透明的身子,便化作飞舞的光点向血月飘去。 光点串联起来,似一条长长的银河,横跨天际。 孟七七的心海澎湃,有敬意,也有涌动着的无穷的战意。虽然这血月对他无用,可是只要它还在头顶照耀,他便觉得心中有了更多的力量。 他想起朱婆婆在前往缠花楼前特意叮嘱他的话,站在废墟上转头看着沿岸那连成片的火光和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感到肩上多了些什么。 “诸位!”颐和公主却比他更激昂,更富有行动力。 她大步流星地站到废墟的最高处,望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望着王家的修士们,单手扣在腰间刀柄上,眉目冷冽,高声说道:“燕疏仙子以性命唤出如意珠,护我金陵!如今仙子已去,我辈自应当万众一心,奋勇杀敌!” 寂静湖畔,妖兽的声音都被隔绝在防御之外。 颐和公主的声音铿锵有力,直欲刺破云霄而去。 她唰的一声抽出长刀,直指天空,“我且问你们,谁愿与我同行!” 霎时间,群情激昂。 “我愿意!” “我愿意!” “我等愿追随公主殿下!” “……” 一番恶战之后,天也快亮了。 可是血月仍然高悬于天上,丝毫没有因为天色的泛白而黯然失色。它与刚刚升起的红日遥遥相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赤红对赤红。 天亮了,新的恶战又要开始了。 属于王子灵的恶战,却终于快要走到尽头。 “这里就是地图上属于莫愁湖的那块区域了!”跟在王子灵身侧的修士惊喜地呼喊着,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每一个同伴。 希望,就在前方。 “快,大家再加把劲儿,把这里占领下来!” “还有最后一点点,我们就能赢了!” “你们去那边,我去这边!” “……” 修士们积极地四处奔走,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将这片区域保护起来,防止任何白面具和妖兽的侵入。如此一来,他们便不能在这里打开裂缝通往莫愁湖畔,修士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是,想得容易,做起来难。 他们之所以要绕一个大圈子,迂回占领这块区域,就是因为这边早先被白面具占领了。他们驱赶了许多妖兽盘踞在这里,更有无数白面具蹲守,所以王子灵等人,根本不敢从莫愁湖畔的裂缝直接进入。 一旦对面有埋伏,必死无疑。 于是颐和公主拟定了一个四面包围的作战计划,令百余位修士兵分三路,端掉这个“敌方老巢”。 青姑很谨慎,在其他人都激动得放松警惕的时候,她还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因为她跟着师父在关外游历时,无数次惨痛的经验告诉她,不到最后一刻,输赢难定。 “大家先等一等,切莫冒进!”她立刻出声叫住四散的修士,将所有人聚集起来,小心谨慎地埋伏在这片区域的边缘处,静静等待。 众人都服从她的指挥,但心中的急切却没有丝毫减缓。因为他们真的快等不起了,长时间的恶战让他们每个人都精神紧绷,多拖一刻,身体的疲累便又多一点。 他们只怕还不等最后的恶战来临,便先倒下了。 可青姑仍然死死地将他们压下,“再等等,其他两队人还没有来。” 原本驻守在这里的妖兽和白面具,因为要阻截他们的缘故,已被派出去许多。可留守的这些,仍然实力雄厚。 他们必须等所有人汇合,一击必杀。 可是一行人左等右等,也不见其他方向有同伴过来。 青姑微微蹙眉,感觉到一丝不妙。王子安那一队还好说,根据得到的消息,他们一开始被引向了三水街方向,所以多走了些冤枉路。 可另一支队伍呢? 他们可是笔直地往这边来的。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王子灵也想到了。 “不知道。”青姑不敢断定。 一行人又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青姑的心中愈发不安。因为周围太静了,他们在这里潜伏了半天,别说一个白面具,就是连一头妖兽都没有碰见! “马上求援!”青姑当机立断。 “求援?”修士们愣住,这敌人还没影呢,怎么就求援了? 王子灵却对青姑的话深信不疑,目光扫过身后同伴的脸,迅速抓出两个人来,“这附近就有裂缝,我们来时看到过的,立刻回金陵求援!” 大约是王子灵的脸色过于沉肃,那两人只愣了愣,便立刻转身朝裂缝奔去。 “所有人准备战斗。”青姑握紧大刀,主动从藏身处走了出去。 王子灵紧随其右,两人商量片刻,决定先绕着对应莫愁湖的这片区域查探一番。 远处,妖兽的吼声似海浪,一声接着一声。 所有人在沉默中行进,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荒野的风吹过来,拂过众人耳畔,阴冷更甚从前。 这股阴冷着实令人不悦,似是乱葬岗上、义庄中的那种冷,让人不寒而栗。 忽然,一道寒芒自天边来。 青姑瞳孔皱缩,一把将王子灵推开,“小心!” 王子灵狼狈滚地,手臂重重地在细碎石块上擦过,划出数道血痕。可他无暇顾及,忙不迭从地上爬起,转身就去搜寻青姑的身影。 然而入目的情景,让他目眦欲裂。 只见一把剑,穿透了青姑的瘦小肩膀,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草地上,连绵不断。 “青姑!” 第212章 战金陵(十四) 王子灵快疯了, 眼前仿佛只剩下鲜血的赤红。 他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抢下青姑的身体,用自己的背去撞那把剑。长剑割破他手臂的刹那, 他抱着青姑迅速退开, 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让他一下退出数十步, 停下来时,身体还止不住晃动。 这时, 其余修士们也反应过来, 齐齐扑来救援。王子灵喘了口气,伸手按住青姑的伤口止血, 焦急地呼唤她。 “青姑、青姑!” 青姑眉头紧蹙, 倏然睁开眼来, “叫魂呢!我不死也要被你吵死了!” 王子灵大喜,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嘴里只重复着“太好了”三个字,又傻又可怜。 青姑看着他这个模样, 又不忍心骂他了。而且她真的很痛, 整个肩膀、甚至是半边身子都很痛, 痛得她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王子灵连忙拿出丹药来喂她服下,继续抱着她移动到安全的地方。 青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要管我,那个人很厉害、我们绝不是他的对手!赶紧撤退!” “可是……” “撤、退!”青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的,不止王子灵听到了,其余的修士也听到了。而就在修士们面面相觑犹豫之时, 敌人的剑已迅速刺进一位修士的胸膛,一击毙命。 可他分明就只有一个人! 修士们又惊又惧,王子灵再不迟疑,撕扯着嗓子大喊道:“走!马上撤退!” 说罢,王子灵背起青姑撒腿就跑,其余修士们也立刻跟上。只是在转身离开时,他们用余光望着地上同伴的尸体,眼中有热泪盈眶。 那个男人却并不急着追,他一人一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跑,轻笑了一句,“真没胆气。” 修士们却无暇与他争辩,前方不远处就是一道裂缝,他们只要钻入裂缝就一定会没事了。与活命相比,逞一时口舌之快算得上什么! 不知不觉间,这支队伍已被王子灵深深影响着,行事风格愈发像王子灵靠拢。 可是他们没跑出多远,那个男人又提剑杀来。他好像只是在戏耍他的猎物,先放他们逃一段距离,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再一举摧毁他们所有的求生信念。 在剑光来临的那一刻,修士们的心中却是生出无限恐惧来。 因为这男人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他们能对付的极限了。 王子灵却气到不行,他没有恐惧,只是生气。 那个男人的剑毫无意外是对准了他跟青姑刺来的,越过了所有人,专挑他们两个!不,他的目标有可能是自己,刚刚青姑是帮自己挡了一件! “我去你妈的!”王子灵愤而掷出混天杵,而后迅速将青姑交给另外一个人照看,自己迎了上去。 “呆子!”青姑心急大喊,可王子灵已经跟那个男人对上了。 这时,青姑终于想起来这个男人是谁,他分明就是那个敲钟人——十七!她怎么给忘了,这可是比她师父还要厉害的角色。 “砰!”果不其然,只是短短一招,王子灵便被十七狠狠拍在地上。脊背撞地,浑身气血翻涌,几欲吐血。 十七慢悠悠打量了王子灵几眼,说:“孟七七的眼光,真不怎么样。” 王子灵刚才还没吐血,现在是真的要吐血了,右手撑在地上爬起来,目光阴狠地盯着他,一口唾沫啐在地上,道:“你的话可真多,而且每次见我都是这一句,毫无新意。” 十七挑眉,王子灵的嘴炮显然让他非常不悦,因为他是个手底下见真章的人。那些在嘴上胜过他的人,如今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于是他提剑,对准王子灵便是毫无花哨的、直取性命的一剑。 王子灵转身就逃,十七笑得轻蔑。 可是,“铛”的一声,让十七脸色微变。他看着忽然出现的厚重身影,微微眯起眼来,“王宛南。” 王宛南耍了耍手中的两把大刀,微抬下巴不可一世地看着他,道:“算你还认得爷爷我,可你又是哪里来的小喽啰?” 十七抿唇不语,只提剑杀去。 王宛南的眸中亦闪过一丝冷意,两把如同菜刀一般加长加厚的大刀向十七劈去,那姿态,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根本不将十七放在眼里。 十七哪能容忍?于是两人一个打得比一个凶,那四溢的元力和劲气,将四周的草叶齐刷刷斩断,掀起尘土飞扬。 “快跑!”王子灵还没忘记逃跑,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王宛南心中欣慰,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是看到王子灵这毫不犹豫跑路的姿态,真恨不得飞身过去踹他一脚。 不过现在他可完全抽不出身来,十七的厉害远超乎他的想象。真难以相信周自横究竟培养出了一个什么怪物,这不是个人,这就是一把杀人的利器! “噗!”王宛南被一剑刺中手臂,调动元力迅速震开的同时,控制不住地突出一口血来。对方的元力实在太过霸道了,这是他平生遇到过的最霸道的元力,只好被刺中、被近身,破坏力几乎是别人的两倍。 他且战且走,蓄谋地把十七往王子灵离开的反方向引。好在这就是一个战斗疯子,即便看出王宛南的意图,也要将“击杀他”摆在首位。 于是王宛南开始缠斗,拼命的拖住十七,希望能支撑到援军前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没过一会儿,王子灵又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王宛南连忙断喝,“你怎么又回来了!” 王子灵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来帮你!” “你是不是傻啊!” “闭嘴!” 王子灵加入战局,叔侄俩合力……勉强能跟十七打个平手。但是王子灵却仍然怀疑十七是不是还有留手,而其他的白面具,至今毫无音讯。 眼珠子一转,王子灵烧烧退开,喝道:“十七!你别猖狂,我们还有同伴马上就要赶到了,届时定取你项上头颅!” “同伴?”十七轻笑,那笑意又在挥剑的瞬间染上肃杀,“你的同伴早就死了!” 闻言,王子灵心中一沉,与此同时十七的身影鬼魅般地出现在他身侧,一剑刺向他的咽喉。 王子灵瞳孔皱缩,电光石火之间全力后仰。十七的剑便擦着他的咽喉而过,划拉出一条血痕,却不致命。 他重重地跌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王宛南及时挡在他身前,再次拦下十七。 王子灵抹了把喉咙,一手的血,却感觉不到刺痛。他的脑海里想的都是几十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他不怀疑十七话语的真实性,白面具有这个能力,他甚至自己一个人就能办到。无论他们有什么计划,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没有用。 可是尽管没有用,他们还是得继续拼搏下去,因为这是唯一一条可以走的路。 不能停。 不能服输。 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能在这里倒下。 王子灵抹了把汗,鲜血沾在他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凶悍。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冲了出去。 “铛!”十七的剑,被混天杵震得发出了轻微的颤抖。 十七心中泛出一丝细小的惊讶,随即与王子灵过了几招,惊讶地发现他的气息、修为竟然还在不断地提高。 可王子灵身上分明满身是伤,气喘如牛,哪来那么强的后劲? 而就在十七疑惑的当口,王子灵愈战愈勇。原本枯竭的经脉忽然又涌出新的元力,而疲乏至极的双腿,也忽然有了力气。 他的修为,也忽然再次开始上涨。 “如意珠!”王宛南惊呼。 只见一缕红光忽然自天边而来,如一根纤细的丝线,连接着王子灵的丹田。那丝线上光华流转,仔细感受,竟还附着着一丝澎湃的生命力。 王子灵自己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对自己的变化他也没心思去深究。 突然变得力大无穷、神勇至极,该怎么办? 趁这机会打啊! 王子灵二话不说与十七大打出手,凭借着红线不断输送给他的力量,竟是与十七打了个不相上下。 王宛南却是个识货的,心中又惊又喜。 他这傻侄子是跟如意珠产生了共鸣,引发了珠子的二次觉醒!现在只要如意珠不被打落,那他完全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如意珠中吸取力量,甚至可以在不断吸取的过程中,加深与如意珠的联系,让它认主。 这傻侄子还是王家的少主呢! “快!运转麒麟功法!”王宛南出声提醒。 “真的假的!”王子灵一个驴打滚躲过十七的剑,微胖的身躯灵活地如箭矢蹿出。回身,混天杵抡出! 王宛南继续喊:“你快点,别废话!” 王子灵气得牙痒痒,这人不来帮忙就算了,还要让他在这么凶险的厮杀中分神运转功法,存心嫌他命太长。但心中虽如此想,王子灵还是毫不犹豫地按照王宛南说的做了。 麒麟功法乃是王家的核心功法,只有像王子灵这样的嫡系子弟才可以修习。而此时此刻,随着功法的运转,红线上的光芒登时变得愈发耀眼。 几乎是同一时刻,高悬于金陵上空的如意珠,光芒大放。 第213章 战金陵(十五) 红光耀世, 王家的修士们修为和士气都再提一分, 厮杀才刚刚开始,便已然转化为恶战。 若说这城中有哪些人心中最憋屈、最恨, 那无疑是王家人了。他们自幼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百姓们的拥戴, 甚至在整个仙门中都享有无上的地位。 陈王阵内,英雄辈出。 他们沉浸在先人的英雄事迹里, 醉倒在金陵的繁华美梦中, 忽然,一切都变了。 妖兽来了, 白面具开始大肆杀人, 王敬、王常林一前一后身败名裂, 王家群龙无首。而那个原本被他们当作草包不屑一顾的少主,却成了他们最后的寄托。 这该是怎样一出荒诞戏剧,让他们每个人心中都像被狂风席卷,无法平静。 他们才不是酒囊饭袋!不是废物! 金陵本该由他们守护, 谁来都不可以。 “杀!!!”王家的修士们个个如有神助, 挥舞起刀剑来都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他们要以剑御敌, 以鲜血洗清污名,如意珠不断地绽放着红光,将他们所有人的心意连接在一处。 一个人在拼命,那股狠劲传达给其余的同伴,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一起拼命。 王子灵手握混天杵嗷嗷叫着冲向十七时,那股决然如海啸, 通过丝线传递给如意珠照耀的每一个人。 纵然是无法从珠子上得到益处的其他修士,都不由被他们所感染着。 孟七七忍不住抬头望着血月,心想:这或许才是王家的先祖和朱婆婆拼死也要留下来的瑰宝,一颗向死而生的心。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雁翎卫统领杨齐跟着颐和公主,亦在最前线奋勇厮杀着。他的腿伤治疗过后已经勉强能走,颐和公主要冲在前面,他断不敢坐在后方养伤。 可无论他怎样劝,颐和都不肯回去,甚至连休息片刻都不肯。 “殿下!”杨齐侧身替她挡住一只妖兽,伤口又撕裂开来,渗出鲜血。 颐和一把将他拽到身后,目光冷冽地盯着渐渐聚集到防护圈外的妖兽。薛满山等人合力助下的防御结界虽然牢固,可也经不起妖兽连番冲撞,所以修士们还是得不断地将他们清理,以保证防御内的百姓们能够安然无恙。 还有,秘境告急,支援的人已经去了,但是情况或许仍不乐观。 “呼……”颐和继续挥刀,目光坚毅,身上尽是一股谁都拉不回去的拼劲。 她不退,杨齐也不肯退,七八个雁翎卫护在左右,如一把尖刀,将聚集而来的妖兽搅得血肉横飞。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愁湖畔的修士们终于逐渐摸索出了合理有效的进攻阵列。将所有人分为三个部分,进行不断地进攻和防御轮换,再配上剑阵,最大程度地调动每一个修士的力量。 三个队伍,一个队出,一个队退,还有一个负责灵活机动。 驻扎在防御内的百姓们却也没有坐享其成,许多青壮年都由官差调遣着,热火朝天地开始搭建营地,还有一部分拿起武器戍卫在防御结界的边缘,若有遗漏的妖兽冲过来,他们也能抵挡一阵。女子们则开始生活做饭,照顾伤员,场面虽然看起来乱,可众人悲苦的脸上,却忽然多了一丝希冀。 孟七七看着,忽然想起了阴山的情形。陈家人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血腥对抗中,慢慢摸索出了现在的生存之法吧。 不过,金满呢? 孟七七很疑惑,他看到五侯府的门生混在修士队伍里一起斩杀妖兽了,可是无论是姚关还是金满,都不见人影。 金满还好说,他一直躲在暗处纵观全局,可姚关呢? 这有点奇怪。 关于爆体之事,孟七七还想要与金满商议。于是他带着心中的疑惑,独自前往金满最常待的藏身之处,那座青楼。 可是等孟七七到的时候,青楼已人去楼空。城中大多数人都在昨夜转移到了莫愁湖畔,现在的金陵就像一座死城,到处都是破败的屋宇、散乱的尸体和血块。 可金满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轻易出事。 孟七七企图在屋里找到金满留下的线索,可是没有,金满就像人间蒸发了,不知去向。 忽然,孟七七感觉到门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他,他霍然转身,不假思索地挥袖甩出一枚飞刀。飞刀淬毒,眨眼间便钉入门扉,刀柄上系着的红绳轻轻颤抖着。 人已经不见了。 是谁? 孟七七眯起眼,大步追出,可是荒凉破败的街道上,除了他之外只有四处乱窜的妖兽。而就在他百步之遥的围墙后头,陈伯兮捂着自己的心口,小心翼翼地躲藏着。 自从屈平说了孟七七身上的异样后,陈伯兮一直在想办法接近孟七七,企图探寻他身上的秘密。 从昨夜到现在,他忽然也想通了一些蹊跷。 譬如这孟七七到底有何特殊之处,让老大三番两次强调不能杀他?尧光转世一事确定是假的无疑,那么孟七七身上就一定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个特别之处一定不在于他是孤山小师叔,或是陈伯衍的姘头,而在于他自身。 老大或许知道答案,但是他没有说。 刚才的那次暗中观察,陈伯兮仍然没能瞧出什么苗头来。屈平也只是在坠楼的瞬间感觉到了异样,可见孟七七的特别之处不是那么容易捕捉到的。 思及此,陈伯兮的心思又转了几个弯,默默地盘算着。 他决定离开,或许得设一个局让孟七七陷入险境,他才会露出破绽。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身后的院墙处忽然传来一阵强劲的元力波动。 陈伯兮心中大惊,立刻运转身法躲避。 可是孟七七的刀比他的身法要快得多,环首刀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飞快地朝陈伯兮的脖子抹去。与此同时秀剑刺来,又封住了陈伯兮另外一条退路。 陈伯兮咬牙,立刻侧转身体受了孟七七一剑,后背上被划出一道细长血口。但他这一侧身,也卸了这一剑六成的威力,并借着秀剑的那股力道连连后退。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小叔子。”孟七七出现在院墙上,一手提剑一手拿刀,嘴角还带着一丝痞笑。 陈伯兮却没有与他废话,转身就跑。 可孟七七哪能答应,立刻追上。 冰冷的杀意,如芒在背。 陈伯兮忍受着背上的巨痛,舌尖一卷,一枚树笛便出现在唇间,悠扬的笛声传遍街巷,很快便引来了妖兽无数。 “吼!”妖兽们嚎叫着冲孟七七奔来,一点也不怕死地拦住他的去路。 孟七七心中烦躁,毫不留情地挥舞秀剑大开杀戒,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陈伯兮忽然停了下来,转身戏谑地看着他,然后从袖中拿出一个报信烟花,瞬间拉响。 “咻!”报信烟花绽放于血月之下。 孟七七虽然还不知道他又有什么阴谋,眼皮却已经跟着跳了两下。不好,要糟,前所未有的警兆在孟七七心头浮现,更加剧了他想要击杀陈伯兮的心。 可就在他不管不顾地朝陈伯兮杀去时,一道箭矢忽然破空而来,目标不是孟七七——是血月! 箭矢的破风声尖利刺耳,顶端似有烈火燃烧,一往无前地朝血月刺去。 孟七七瞳孔皱缩,立刻放弃陈伯兮,拼劲全力将环首刀掷出,“去!” 两道流光,一前一后划破天际。前者烈烈如火,后者冷冽如光。 正在奋战的修士们和百姓都惊讶地抬头望去,有心帮忙,可是那箭矢太快了,只是眨眼间便临近血月! “啊!”众人惊呼着,王家的修士们个个目眦欲裂。 完了完了完了!珠子在颤动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箭矢的尾羽却忽然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它仅仅停顿了半个呼吸的时间,孟七七的环首刀便狠狠击中箭矢,将它打了下来。 天地间忽然起了一阵风,风在呼啸,箭矢与环首刀同时坠落,坠落的姿势却有不同。 直至此时,众人才看清楚刚才在关键时刻扯住箭矢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根线!” “天呐是线!” “这是……金满!是万铢侯金满!” 霎时间,群情激动,只见那拉扯着箭矢的纤细丝线忽然在阳光下泛起耀眼的金色光芒,血月一照,绚烂的金色火焰便从线上倏然升起。 那是一条天地间最亮眼的火线,从城中某处一直延伸到天际。而后在众人错愕、惊喜的目光中,金线的主人用力将线一甩,那长长的线便如一道马鞭,拖着那枚箭矢狠狠打入妖兽群。 “啪——”火星坠地,那水泼不灭、土掩不熄的霸道火焰灼烧着妖兽。而那细长的能切割万物的鞭子,狠狠地鞭入它们的身躯,引起哀嚎一片。 如此手笔,着实令人惊叹。 颐和公主机敏地捕捉到战机,“不要停下!趁势攻击!快!” 众人如梦出醒,纷纷冲将上去,士气大涨。 杨齐却看着颐和公主身上不断渗出的血,心惊肉跳,“殿下你受伤了!快跟我回去!” 颐和公主却兀自甩开他的手,强硬道:“再等等,再等一刻。” 她深深地蹙着眉,脸色惨白,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可她仍然要坚持。 快了,熬过去就好了。 一切都会好的。 没有人可以挡她的路,没有人! 第214章 战金陵(十六) 红色的血, 歪歪扭扭地洒了一路。 颐和公主最终倒下的时候, 喘着气望着头顶被血月照耀得赤红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 “公主殿下!”杨齐急匆匆地跑过去抱起她, 大声地喊着其他人过来护驾, “快, 去请蓑笠翁前辈,马上去请!” 本已开始意识模糊的颐和却倏然抓住他的手腕, 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的手骨捏断, 而后一字一顿地叮嘱道:“不能请他、不能……让如笙来,不能让别人知道!” “可是……” “没有可是!”说罢, 颐和忽然猛喘了一口气, 温热的血沾湿了杨齐的衣摆。 杨齐心中大惊, 颐和虽然受了伤,可是身上看着根本没有多么致命的伤口,为什么血却流了那么多?! 可此时情况紧急,他来不及细想, 连忙抱着颐和公主往营帐跑。 如笙就是颐和公主的那个婢女, 她就等待颐和的营帐外, 神情焦急。看到杨齐把浑身是血的颐和公主抱回来,如笙的脸色瞬时变得煞白。 但她却并不慌乱,立刻拉开账帘让杨齐进去,里面已经有一位女大夫在等候。 杨齐放下颐和,还未等大夫诊治,便被如笙赶出了营帐。 “杨统领, 男女授受不清,请您在外等候,切勿僭越。”如笙神色冷肃,面对杨齐这样的大将都毫无惧意。 “你确定那个大夫能治得好公主殿下?!出了事谁负责?!” “我们公主殿下会自己负责!奴婢也会负责!”如笙强硬得有些反常,那娇弱的身躯挡在营帐前,让杨齐心中再生疑惑。 他蓦然想起刚才看到的颐和公主的眼神,那双遍布血丝的眸子里,分明有眼泪。可是这位公主殿下一贯强势,怎会哭呢? 不对、这不对劲! 思及此,杨齐立刻就要往营帐里冲,却不料如笙竟直接抽出了手中长刀挡在杨齐面前,“杨统领,请三思!” 与此同时,营帐外的护卫也做出了敌对姿势。 “你竟敢拿刀子对着我?你们都反了不成!”杨齐沉声。 “奴婢不敢,但这是殿下的吩咐。杨统领,请您回去吧,公主殿下很赏识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您也应该清楚殿下的为人——不要做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杨统领。” 闻言,杨齐终于稍稍后退半步,看着眼前这个胆敢拿刀对着他的小婢女。 如笙继续说道:“杨统领,若您能退后,等此间事了,要杀要剐,如笙但凭吩咐。” 话已至此,杨齐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望了一眼厚厚的帘帐,那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传出来,让人一点都猜不透里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 颐和公主…… 杨齐再次后退一步,沉声道:“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 说罢,杨齐大步离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如笙便似失去了混身的力气一般,突然坐倒在地。她大口地喘着气,双手发颤,天知道刚才她是怎么敢把剑对着杨齐。 愣了片刻,她又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冲进营帐。 “殿下!”她低声呼喊着扑到床榻旁,看着颐和公主脸色煞白地咬着布团,“呜呜”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的全身都是汗,一张漂亮英气的脸几乎惨白无人色。 “宋大夫、大夫,殿下真的没事吗?你快救救她,快救救她啊……”如笙哀求着,却不敢去拉扯对方。 宋大夫置若罔闻,神情专注地为颐和诊治,汗水一滴一滴地顺着她的额头滑落,却顾不得擦一下。 她们现在所犯下的,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稍有不慎,那可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等待无疑是极为煎熬的,如笙的心七上八下,片刻也不得安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子昏过去,又被活生生痛醒,捂着嘴巴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却不敢支声。 她们只能躲在这小小的营帐里,等待最后的结果。 终于,“啪”的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块被扔进了木盆里。血,也终于止住了。 最后一颗保命丹药被塞进颐和嘴里,她用上最后一点力气将它艰难地咽下。过了很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说:“我熬过来了……” 她忽然笑了,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宋大夫连忙按住她,“不要激动、放轻松……” “我没事。”颐和说着,竟是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殿下,殿下您别……”如笙扶着她,眼神极力避着那个木盆。 颐和却让她把木盆拿过来,她要好好看一看。 “殿下!”如笙直接跪下了,肩膀颤抖着,“就让奴婢替您去处理了吧殿下。” 颐和不听,丹药已经开始发挥药效,她感觉好了点,就要自己去拿。如笙怕她有事,便只好硬着头皮把木盆放到床前。 颐和靠在如笙身上,定定地看着木盆里的肉块,听宋大夫低声说:“殿下请节哀。” “节哀什么?这是好事。”颐和望着那个原本可以成为她孩子的肉块,声音愈发平静。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它,好像要把它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里,像拿着烙铁印在自己的身上。 如笙和宋大夫,都不敢说话了。 良久,颐和才又开口道:“把它埋了吧,这个世上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对吗?” 后半句话,颐和是对着如笙和宋大夫说的。两人深深地低着头,恭敬虔诚,不敢有任何反驳。 然而颐和望着自己满身的血污,仍然蹙了蹙眉。孩子虽然已经从她肚子里拿掉了,可是这个劫她还是没有渡过去。 她的身体不允许她现在就出现在大家面前,虽然她可以对外称病,之前的戏做的也很足,大家都知道她受伤了,可是……金陵大战对她来说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能、也不应该躲在这帐篷里。 她还是需要一个盟友,一个信得过的盟友。杨齐可以拉拢,但雁翎卫直属帝王,他显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忽然,一个名字在她脑中闪过。 “去帮我把孟七七请过来。” 彼时孟七七正在与姚关说话,两人就站在在金满曾出现过的那个地方,却不见金满踪影。姚关告诉他,金满有事先走了。 孟七七气结,“他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忽然神出鬼没?” 姚关歉然地陪着笑脸,道:“前辈息怒,我二哥也不想这样啊。”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不说?”孟七七眯起眼,秀剑被大拇指推着微微出鞘。 姚关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交代:“是白面具的那帮人,他们抓住了我二哥的弱点威胁他!” 孟七七微怔:“弱点?金满能有什么弱点?” 他都这么不要脸了,还能有什么弱点? 姚关苦笑:“是二哥还未入五侯府前,与浮图寺的一点纠葛。” 闻言,孟七七倏然记起上次在浮图寺时金满表现出来的嫌弃,甚至是厌恶。果然,他是跟那帮和尚有过节。 可这过节得多大,能被人拿来左右金满? 姚关瞧着孟七七的狐疑目光,忙不迭摆手解释道:“前辈您可别再逼我了,我入五侯府的时间可比二哥短多了,哪里会知道这些事?” “你没去问素衣侯?” “还没来得及问呢!就被前辈你逮住了啊!” 孟七七忍住暴打他一顿的冲动,继续问:“那金满呢?去见白面具了?” 姚章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没说,只是走了,说有事就让我找你。” 孟七七没忍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恰在此时,颐和公主派来的人找到了孟七七,请他前去营帐议事。孟七七没有多想,便跟着去了,哪知道刚一掀开账帘,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他立刻顿住,也不急着往里走,目光扫过靠在床头的颐和和恭敬站在床尾的婢女,幽幽道:“公主殿下这是……玉体有恙?” 颐和答非所问:“孟仙君为何站在门口不进来,难道还怕我变成妖兽,吃了你不成?” 孟七七笑笑,这才大大方方地放下账帘走进来。 如笙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床边,恭敬地请孟七七入座,孟七七也大方地坐了,问:“说罢,殿下请我来,所为何事?” “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仙君的意见。”颐和说。 “何事?” “我想问问你,若我坐上神京的那个位子,仙君以为如何?” “嗯?”孟七七略显诧异地看着颐和,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把这么大逆不道的一句话给说了出来,而且是当着他的面。 她到底想干什么? “剑阁一向不干涉俗世争端,无论谁做皇帝,都与我无关。”孟七七捧着如笙递来的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颐和也不急,说:“那季月棠呢?你敢兴趣吗?” 孟七七挑眉,而后笑说:“公主殿下在问我感不感兴趣之前,能否先解释一下,先前在这营帐中发生了什么?” 第215章 战金陵(十七) 营帐内一时陷入沉默。 颐和深深望着孟七七, 没了之前的爽快利落, 似乎在不断地审视着他。 孟七七也在审视着颐和,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公主殿下。一个能在混战中的金陵建立起威望, 能随口把季月棠抛出来的人, 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这样一位女中豪杰竟然把自己搞得这么虚弱,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不能说的隐情。 良久,颐和公主唤来如笙, 帮她在背后垫了一个软枕。她稍稍坐起, 似是牵动了伤口,眉头微蹙。 “公主殿下, 我看你还是养伤要紧, 孟某就不打扰了。”孟七七作势要站起来。 “仙君留步。”颐和长舒了一口气, 忍受着身上的疼痛,道:“你不是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我刚才拿掉了一个孩子。” “殿下!”如笙花容失色。 颐和摆手让她退至一旁,灼灼的目光盯着孟七七,道:“我相信仙门之中, 没有谁比你更不在乎这俗世礼教, 否则你也不可能与陈伯衍在一块儿。” 孟七七笑着没有答话, 目光扫向如笙,道:“殿下,你可把这位姑娘给吓坏了。” “如笙,你可以退下了。”颐和道。 如笙看了一眼孟七七,眼中有担忧,可颐和态度强硬, 她便只好躬身退下。 颐和问:“现在可以谈了吗?” 孟七七终于坐直了身子,道:“殿下但说无妨,只有一点我需问你,鬼罗罗还不知道这营帐内发生的一切,对吗?” 颐和眸光微沉,道:“我颐和向来不依附于任何人,若你看重鬼罗罗胜过我,那你可以走了。” “殿下息怒。”孟七七确认了这个事实,却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反而解释道:“我得搞清楚自己的盟友究竟是谁,不是吗?” “那你现在清楚了?” “清楚。”孟七七点头,“所以殿下是想让我帮忙,把这事儿揭过去?” “孟七七,不要给我装傻,你知道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个。” “那公主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颐和眸光冷冽,尽管脸色苍白,整个人却仍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夺人心魄。她看着孟七七,冷道:“我要权势,我要地位。我要这世上无人能再左右我,决定我的命运。” “啪、啪。”孟七七不禁为她鼓掌,道:“殿下好志向。” “你也觉得我在痴人说梦么?”颐和问。 许白摇头,站起来慢悠悠地在营帐中踱着步,心中已经有点明白颐和的心思。 先不论她与鬼罗罗之间究竟有无真情,她与鬼罗罗合谋,一大目的就是网罗人手、建立自己的势力。可鬼罗罗那样的人,不是一个会拜倒在女人罗裙之下的人,颐和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真正掌控住他。 鬼罗罗之于颐和,格局仍然太小。 “季月棠呢?殿下刚才提到了季月棠,可否详细说说?”孟七七道。 颐和揉了揉眉心,问:“仙君的诚意呢?” “鬼罗罗已经死过一次了,你知道吗?” “什么?” 颐和乍闻这样惊人的消息,伤口愈发疼痛。 孟七七却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念头,继续道:“他死过一次了,就在去边疆赴任的路上。只不过因为某些我们还不知道的缘故,他又活了过来。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地方在哪里,要怎么做,殿下可以自己掂量着办。” 颐和蹙眉,她不是怀疑孟七七的话,只是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 “还有呢?他为何能死后复生?” “公主殿下与他亲厚,尚且不知,我又怎能知晓呢?” 孟七七点到为止,颐和再问,却是问不出什么了。 她定了定心神,将心中的疑惑暂且压下,道:“季月棠在百花楼与我们结盟,说是能助我登上皇位。” 孟七七:“哦,他倒是很有自信,殿下何不相信他,与他继续合作下去?” 颐和却笑了笑,道:“他敢光明正大的把妖兽送到大殿之上,我可不能保证,我坐上帝位的第二天,是不是会被妖兽咬断脖子。” 颐和活得很透彻,也看得很清楚。无论是鬼罗罗还是季月棠,他们最终的目的都与自己不同,除非她在最后能有绝对的实力将他们彻底压下。 可她没有绝对的把握。 但是孟七七,这个孤山剑阁最离经叛道的小师叔,胆敢跟男人厮混,又对所谓权势毫无兴趣,他无意是最合适的人选。 “据我所知,季月棠已经被赵将军关进牢里了。”孟七七道。 “他的用意我不知晓,但我可以稍加运作,无限延长他的关押时间。只要他主动离开大牢,就是畏罪潜逃,那么即便没有其他的把柄,他和海茶也会成为天下的罪人。就算他跑得了,海茶难道跑得了吗?” “殿下可真狠。” 颐和轻笑,问:“季月棠,他是白面具背后的那个人,对吗?” 孟七七没有否认,按照目前收集到的线索,是季月棠没错了,否则陈家秘境天坑中的那个棺材里,不可能躺着他的尸体。 “季月棠和鬼罗罗,到底是不是一伙的?”孟七七眯起眼。 “不是。”颐和公主回答得很斩钉截铁。 闻言,孟七七不禁松了口气,那两人不是一伙的就好办多了。 随后,两人互相试探,各自交底,谈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暂时达成一致。这还是因为颐和公主身体吃不消的缘故,谈到后面已然脸色煞白,孟七七便只好暂时打住。 只是临走时,他又回头望了颐和公主一眼,道:“公主殿下,你与男子唯一的不同便在于能怀孕生子。这样一算,你比男子厉害多了。” 时间回溯至一个半时辰前。 得到如意珠增强,变得异常神勇的王子灵,正与十七大战。他几乎是越战越勇,身上的伤口也在奇迹般地复原,而十七的体力、元力却已被连番的战斗消耗,此消彼长之下,王子灵竟然将十七的攻势给压了下去。 “干得好!”王宛南大喜过望,连忙加入战局与他合力,期望着能将十七斩杀于此,消除一个心腹大患。 然而十七毕竟是十七,天纵之才,又先后有周自横、季月棠点拨教导,即便是身处劣势,也依然屹立不倒。 “滚!”他一剑荡开王子灵和王宛南,目光发狠,“就凭你们也想杀我?白日做梦!” 王宛南被震得血气翻涌,王子灵却似毫无影响,喘了一口气,继续拎着混天杵朝十七砸去。 砸去的刹那,王子灵身上与如意珠相连的红线光芒大方,混天杵上因此而元力暴涨,光是那刮起的劲风就让王宛南感到骇然。 十七却迎难而上。 他挥剑,剑上清辉闪烁,化作无数元力飞剑,如漫天飞矢般迎向王子灵。 双方同样气势惊人,元力甫一碰撞,便似爆炸一般像四周扩散。霎时间,飞沙走石,遮人耳目。 王宛南瞳孔皱缩,连忙后退,双眼却死盯着暴风中央——只见那飞扬的砂石与草叶间,王子灵的身体若隐若现,他咬着牙,混天杵架住了十七的剑,大叫着向对方压过去。 十七没能抵住,瞬间后退半步。 王宛南大喜,目不转睛地盯着——打败他、杀死他!一定要杀死他! 然而老天爷却没有听到王宛南的心声,十七一脚稳稳抵住地面,面目狰狞地盯着王子灵,那剑上原本已经暗淡了的清辉再度暴涨,化作飞剑直直地刺入王子灵的身体。 王子灵的身上,顿时多了许多血口。 与此同时,元力的较量终于分出胜负,“轰”的一声,两人同时倒飞而出,狠狠砸在地上。 “子灵!”王宛南惊呼,可他的身体却在第一时间冲出,提剑刺向十七——趁你病,要你命! 千钧一发之际,十七狼狈地滚地躲过,可王宛南的剑紧追不舍,简直冤魂不散。 就在这时,金陵的援军也到了。 王子灵一边吐着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缓了好几口气,才终于把嘴边的血擦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十七便又冲过去。 他已经完全丧失理智,在如意珠的作用下,被他心中的杀意支配了。 可此时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姗姗来迟的修士们第一时间向十七冲去。这里看起来只有他一个敌人,不杀他杀谁? 而此时的十七,已一剑被王宛南刺中,虽不是正中心口,但也血流如注。他双目圆睁地瞪着王宛南,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剑,双手血肉模糊而不自知。 王宛南的眼皮忽然跳了跳,他极力地想要抽出剑来,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十七都死死地握着剑刃,那狠戾的目光像是要把王宛南洞穿。 他的背上忽然渗出冷汗,理智回炉。 不,不对,这里不可能只有十七一个人。 其他的妖兽呢?白面具呢?! 王宛南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回头大喊:“小心周围!有埋伏!” 正朝他奔来的修士们却一头雾水,埋伏?哪里有?他们收到紧急求援而来,可一路上除了碰到几群妖兽,一个白面具都没有碰到。 “噗。”忽然,一位修士骤然停下脚步,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胸口。在那里,有一截剑尖从他的胸膛里戳了出来,开出一朵血花。 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还未吐出几个音节,便倏然倒地。 “有埋伏!” “是埋伏!” “大家小心!!!” 接二连三的喊叫声,像瘟疫一般扩散。可是那样突如其来的斩杀并非个例,众人眼睁睁看着无数白面具忽然冒出来,在他们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一剑洞穿了同伴的胸膛。 白面具来自地下。 埋伏在地下! 无情的屠戮开始了,王宛南目眦欲裂,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先前为何只有十七一人——他只是一个饵,他不急于杀死任何人,因为他要把援军引过来,杀更多的人! 第216章 战金陵(十八) 十七是一把大杀器, 伤人亦伤己。 屈平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他与陈伯兮商议后,决定换一个使用这把杀器的方法——他们把他当成了一个饵, 虽然这样有些浪费, 但是饵越美味、越诱人, 吸引来的猎物就会越多。 十七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个饵,他只想跟不同的人对战, 然后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强。可是这一次, 他失算了。 他躺在地上发出怒吼,目光却不再紧盯着王宛南, 而是看着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的王子灵。王子灵满脸都是嗜血的冷漠, 高举起混天杵, 像是要一杵将他砸成肉泥。 生死关头,屈平暗骂一声,急匆匆冲过去用剑将混天杵挑开。然而王子灵的力道出乎他意料的大,反震的力道将他的手腕震得发麻, 被孟七七弄出来的伤口也好像要再度裂开。 “把人带走!”他断喝一声, 果断拦住王子灵, 让人把十七拖走。 王子灵哪肯答应,根本不管屈平的剑,每一杵都往十七的方向招呼,是铁了心要将他斩杀于此。 十七浑身染血,已经离死不远了。 屈平惊讶于王子灵突然暴涨的实力,一时大意, 被一杵拍中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喷洒在王子灵与如意珠相连的红线上,让王子灵忽然发狂似的朝十七冲去。屈平阻挡不及,身上的伤更是延缓了他的动作,眼睁睁地看着王子灵越过了他。 “小心!”他大喝一声。 背着十七撤退的两个白面具立刻回身阻拦,其中一个放开十七拦下王子灵,口中大呼着:“你带他先走!” 无论如何十七都是他们之中最强的人,不能让他在这里死掉。 可他完全低估了王子灵要杀十七的决心,也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王子灵的修为开始起伏不定,似乎如意珠对他的增幅有了波动,但是,他忽然之间爆发出来的实力,仍然恐怖。 那种突然的暴涨毫无预兆,让人防不胜防,那人还没使出全力,就见混天杵突破了他的防御,直直地捅进了他的肚子。 “噗!”他的肚子破开了一个大洞,血肉被混天杵从洞中带出,形状可怖。 杀死了一个,还有一个。 王子灵毫不迟疑地向前面那两人冲去,而屈平也已追了上来,双方一路追一路打,距离众人越来越远。 厮杀,在荒原上继续上演着。 前来支援的几十位修士几乎是一面倒地被白面具屠杀着。在第一波突如其来的埋伏下活下来的人,丧失了人数的优势,更是很快被敌人分割开来,逐渐蚕食。 王宛南拼死救下几个人,却已无力回天。 恰在此时,他看到一个白面具忽然脱下了兜帽和面具,露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和普通修士所穿的衣裳。 他旁若无人地撤出厮杀场,朝裂缝的方向狂奔。 他想要做什么? 一滴冷汗从王宛南额头上滑落,那个瞬间,恐惧仿佛扼住了他的喉咙。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白面具是要去金陵求援。 他要假装成被白面具伏击的人,引更多的人过来送死! “拦住他!”王宛南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他扑去。 还残存的修士们被他这一吼摇动心神,王宛南又接连喊了一声,才终于有人跟他一样冲出去,追向了那个男人。 不能再有人过来了,即便他们这些人全部死在这里,都不能有人再过来送死了。 修士们的心中,死志已生。看看这满地尸体,他们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但是至少在他们死前,一定不能让那个男人跑出去! 而他们已经完全忘了,即便他们拦住了这一个,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孟七七收到秘境消息时,已是一炷香后。 他与薛满山碰过头,将颐和公主之事告知于他。当然,有关于孩子的事情是绝密,孟七七一字未提,只是请薛满山暗地里帮公主一把。若孟七七恰好不在,她也算有个帮手。 薛满山虽然奇怪孟七七与颐和公主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交情,但颐和公主如今在金陵的地位便相当于主帅,只要她一心为民,即便孟七七不说,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你是不是与她达成了什么约定?”薛满山问。 “大师兄,这个我暂时还不能说。”孟七七摇摇头,语气却异常坚定,“但是她答应我,如若事成,她会尽最大可能取缔神武司。” “取缔神武司?”薛满山一下子便联想到许多,如若有一天颐和公主手中的权势大到能取缔神武司,那么…… “大师兄,一切有我,无需担心。剑阁仍会是剑阁,不会沾染皇权之争,这个我知道,而且,你要相信小师弟看人的眼光啊。”孟七七笑着。 薛满山的心里却并不因此而有半分安定,可事已至此,世间本已没有什么安定可言。如此想着,他便也想通了,只嘱咐孟七七一定要注意安全。 孟七七拜别薛满山,又给姚关递了话。 他的眼皮一直在跳,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就在他给姚关传完话回到营帐处时,就看到了那个从秘境归来求援的修士。 那个修士满身是血,受了重伤,但仍坚持着跑到这里,紧紧抓着旁人的胳膊,请他们赶紧支援。 “快去、他们有埋伏!真的有埋伏!我们已经死伤大半了,再不去所有人都得死!”他说着,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整个人摇晃着倒在旁人怀中。 “大夫!快来一个大夫!” 众人连忙把他搀下去救治,并且立刻清点人手打算前往支援。 可是孟七七的眼皮却仍旧跳得厉害,他深深地蹙着眉,觉得很不对劲。他记得上一波支援的修士才去了没有多久,这求救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而且,埋伏?什么埋伏? 进入秘境的修士那么多,为什么从头到尾只回来这一个?对了,前面还有一个,就是那个人报了信,所以就有人前去支援了。 不对,这很不对劲。 青姑呢?那小丫头满脑子鬼机灵,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 “站住!”思及此,孟七七再不迟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了那个报信者。 旁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待看清楚孟七七的脸,便一个个出言询问。一个天姥山的修士焦急说道:“孟前辈,这是怎么了?快让我替他包扎吧,他的伤太重了……” “是啊是啊……”旁人附和着。 孟七七却置若罔闻,那双手像铁箍一样紧紧抓着那人,他低头问:“你是谁?” 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并不明显的慌乱,随即虚弱地解释道:“我是安山的修士啊!我来报信的、真的!” “放屁!”孟七七直接一脚把人踹翻在地,毫不掩饰眸中的杀意。周围修士还来不及谴责他,便被他接二连三的质问给震慑住。 “我问你,白面具究竟有多少人?是什么埋伏?前前后后将近百人折在那里,却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其余人音讯全无,你逗我呢?” 众人被孟七七的声音震得蓦然出了一身冷汗,清醒了。清醒过后仔细一想,此事果然有诸多疑点,于是那报信者被飞快捆起来,带去审讯。 “太慢了,直接搜魂!”孟七七斩钉截铁。 “这……”搜魂之法不是没有人会,可这法子太过狠毒,不为正道人士接纳。 孟七七冷声道:“现在还讲究妇人之仁,我看你们都是活腻了。” 这话讲得很不好听,可却正中众人软肋。当即便有人站出来表示自己会搜魂之法,愿意一试。 这时,没有人再反对。 可是让大家感到失望和愤怒的是,搜魂之法还未展开,那个报信者便不知从哪儿生出许多蛮力,硬生生挣脱了两位修士的桎梏,狠狠朝孟七七扑去。 孟七七早有防备,自不会让他得逞,连剑都未曾拔出。可那个男人却依旧倒在了他的面前,口吐鲜血,脸色青紫,浑身抽搐。 这与上次在南岛时,他和小玉儿企图强行审讯白面具时的状况一样。接连两次这样的事情,让孟七七能够确定——这些白面具的神识里一定有某种禁制或里烙印,阻止他们将真相说出,并直接掌控着他们的生死。 可这样一来,线索断了,支援还是不支援,是一个异常棘手的问题。 孟七七思忖片刻,立刻下了决定:“我去。” 话音落下,立刻有修士大义凛然地站出来,“我也去!” “我也愿追随孟前辈!” “我也去!” “此行凶险,去的人宜少不宜多。”孟七七却摇头拒绝。 这时,阮空庭排众而出,“我与孟兄同去吧,若有万一,必有一人能返回报信,也不至于损失过重。” 素衣侯都这么说了,其余人想了想,便只好按捺下来。 孟七七和阮空庭对视一眼,互相点头致意。 但是在离开前,孟七七还有一事要办。他这走得太过匆忙,完全是始料未及的,金陵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于是他立刻找来戴小山。 “跟着颐和公主,你会知道该怎么做。还有,这是五侯府的令牌,一切事宜皆可与金满商议。若找不到金满,便找姚关。”孟七七将令牌交与戴小山,郑重道:“万事三思而后行。” 戴小山接过,没有慌乱也没有问这问那,只是后退一步,给孟七七行了一个大礼,“望小师叔珍重!” 见状,孟七七心中不由放心许多。这一位师侄,可以说是孤山年轻一代中除了陈伯衍最为出色的一个,不止是修为,还有心智。 把这事儿交给他,是迫不得已。 但孟七七的心底深处,却由衷期待着,他们能撑起一片天。 “走!”孟七七叫上阮空庭,两人飞快消失在莫愁湖畔。 第217章 战金陵(十九) 事情紧急, 孟七七不再藏私, 按照金满传授的开启裂缝的方法,直接在莫愁湖畔无人处撕开裂缝。 阮空庭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可见金满真的没有把裂缝的秘密告诉第三个人。好在阮空庭不是那等疑心之辈, 并未多言, 便跟着孟七七冲了进去。 他们一路都走得很急,可是当他们赶至事发地点时, 还是晚了一步。 孟七七望着满地尸体, 面沉如水。 阮空庭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尸体,道:“此处应该就是遇袭所在, 这些修士里有我们五侯府的门生, 应当不会错的。” “可是这里一个活人都没有。”孟七七道。 他环顾四周, 这里有修士、白面具,甚至是妖兽的尸体,整个一乱葬岗。可是这些人都已经死了,无人再能复述当时的场景, 而且, 别说王子灵和青姑不见踪影, 就连王宛南也不在此处。 两人又严谨地将所有修士的尸体全部翻检过,确定这些人中并没有那三人。 孟七七略作思忖,道:“这里大约有修士六十余人,除去前来支援的,差不多三十人。可我们最早派入秘境的,足有百人, 那剩下的人呢?” 阮空庭:“或许他们在别处。” “素衣侯,你有感觉到周围有什么元力波动么?” “并无。” 这就怪了,假报信人的目的无非是把他们引过来,让埋伏在此处的同伴动手。可如今他们二人已经在这里转了一圈,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 “或许是我们两个人,目标太小,他们放弃了?”阮空庭猜测。 “目标太小,或太大,都有可能。”孟七七蹙眉,“但是也有可能,假报信人从这里离开后,此处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变故?”阮空庭望着脚下被鲜血染红的土地,陷入深思。 孟七七则重新开始查探,剑尖戳刺着每一块土地,仔细翻检过每一个草丛,希望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很快,他就找到了地下的空洞,“白面具的埋伏应该就是在地下了。” 可是这空洞最多能藏一个成年男子,没有地道、也没有阵法的痕迹,与之后的变故应当没有关系。 孟七七一一查探过,与阮空庭交换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难道这里真的就剩下这些尸体,什么都没有了? 不应该啊。孟七七随即扩大搜索范围,与阮空庭分开来,试试看能不能引诱白面具出手。 可是两人一边搜索一边走,依旧走出了老远,四周还是没有动静。只有妖兽的吼叫声不断传来,可能过一会儿,会有几只流落到此处。 孟七七的脑海中掠过青姑的笑脸,一颗心提起来,始终落不到实地。 他们究竟去哪儿了? 孟七七抱着侥幸心理,想着放一道剑光出去,看是否有回应。然而就在此时,阮空庭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孟七七立刻赶过去,就见他手中拿着一块两指宽一指长的小木牌,“这是什么?” “你自己看。”阮空庭把木牌翻过来,只见被鲜血污染了大半的木牌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刻了五个字——红烧狮子头。 孟七七立刻笃定道:“这是狮子楼的牌子,一定是王宛南留下的。” 阮空庭:“我是在此处的草丛里发现的,可此处已远离战场,所以,他有可能是往这边跑了。” 这边?孟七七顺着阮空庭的方向看去,那是与正常撤退方向截然相反的路,他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跑? 不管了,这已经是他们找到的唯一一个线索了,孟七七与阮空庭商议过后,立刻朝着这个方向追去。 很快,他们又在草丛中找到了第二块小木牌,木牌上写着“叫花鸡”,可见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 于是两人加快了速度,又陆续找到了两块木牌,再回头看时,那个宛如乱葬岗一般的战场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前面会不会也是陷阱?”阮空庭道。 “不知道。”孟七七摇摇头,前面是陷阱的可能性其实不小。白面具诡计多端,他们很有可能从王宛南身上搜到了这些东西,让二人放松警惕,故意引他们过去。 但正如孟七七方才所想,这就是唯一一条线索,他们断不可能停下来。 两人继续往前,天色也越来越暗沉。 阮空庭抬头看了看,道:“天黑了,又要下雨了。” 秘境中没有遮雨之处,只有荒无人烟的旷野,和稀疏如枯草的树林,以及黑色的远山。两人一开始朝着一座黑色的有一个月牙形缺口的山行去,可过了这小半个时辰,山还在远处,距离一点都没有缩短。 孟七七不由想起上次在秘境中与金满一道逐日的场景,那个经典的落日欺骗,到现在还让他记忆犹新。只是这次与他同行的变成了金满的大哥,如此想来,他与五侯府还真是有缘。 忽然,孟七七踢到了什么,捡起来一看,又是一块刻着“麻婆豆腐”的小木牌。但这次的木牌与前几次不一样,因为上面有血书。 如意珠,红线,子灵。 短短七个字,歪歪扭扭的分辨不出是谁的字迹。孟七七猜想当时的情况一定很紧急,这可能是王宛南跑出一段后,才想起来该留下点什么明确的指引。 阮空庭:“如意珠,他是想让我们依靠如意珠来找人吗?” 孟七七:“也就是说,他有可能是追着王子灵去的,可王子灵又出什么事儿了?” 阮空庭回答不上来,两人齐齐抬头望天。如意珠高悬于金陵上空,从这里看,是看不到的,但是他们从裂缝进入秘境时,依稀看见有红光透了过来。 所以王子灵等人与白面具厮杀时,极有可能也受到了如意珠的照拂。可“红线”二字代表了什么?这让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王宛南也真是,难道情况真的紧急到不能多写两个字吗? 孟七七一边腹诽一边飞快寻找对策,红线、红线……它必定与如意珠有着什么关联,否则不可能被王宛南特意写下。 如意珠在哪儿? 在天上。 “我去上面看看。”孟七七说罢,立刻御剑而上。 与此同时,在孟七七二人的反方向,王子安背着青姑在荒原上的漆黑树林中狂奔。同行的还有三位修士,他们一共五个人,个个衣衫褴褛、半身染血,拼命地逃着,仿佛身后有什么恐怖的敌人在追。 终于,前方出现一个可以藏身的山洞,王子安当机立断带着人躲进去。倒不是这里真的可以让他们藏身,而是回头看看他的同伴们,已经濒临极限了。 “砰、砰……”他们一个个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宛如濒死的鱼剧烈地喘息着,身上的伤也都还在流血。 王子安算是最平静的一个,他小心翼翼地把昏迷着的青姑放下来,而后立刻拿出伤药和纱布为众人包扎。 忽然,有人问了一句:“谁还有疗伤丹么?” 洞内一时陷入沉默,阴湿的气息环绕着他们的口鼻,整个洞里都仿佛弥漫着一股棺材里透出来的腐烂的气息。 其实王子安手中还有最后一颗生骨丹,可是他没有说话。他想把丹药留给唯一的姑娘,当然,他并不是不信任这几位同伴,而是不想冒险。 在这鬼门关上,他一点风险都冒不起。 他死了不要紧,可若是青姑死了,子灵堂弟、孤山剑阁又会怎么做?那一瞬间他想了许多,而后默默地把青姑又往里挪了一点。 其余几人担忧地过问了一下青姑的伤势,而后又小声地议论起来。 “他们不会继续追过来吧?” “说不一定。” “刚才走散了,也不知道其他的人能不能……” “现在就剩我们五个人了。” 虽然疲累,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安心入眠。一闭上眼,脑海中还回荡着先前那修罗地狱一般的恐怖场景。 白面具忽然出现在他们求援的路上,半道劫杀。 青姑带着他们努力突出重围,可是双方的实力相差太大,他们很快就损失惨重。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此时,王子安带着他那队人马从天而降,冲散了白面具的包围圈。 当时青姑已深受重伤,王子安带着他们撤退,白面具紧追不舍。很快,他们就分散了,到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五人。 “也不知道王公子那边怎么样了。”忽然有人感叹一声。 “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另一人回答道。 话音落下,洞内又陷入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王子安看到青姑动了,连忙过去,“你醒了?” 青姑揉着发胀的脑袋,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上下剧痛难忍,便只好又乖乖躺着。她看向身旁的男人,“你是……王子安?” “是我。”王子安背对着其他人,将丹药捏碎混在水里给她服下。 喝了水,青姑感觉好多了。这时其余三个修士也围过来关心她,她便在众人的叙述中理清了事情的前后发展。 “裂缝呢?”她蹙眉:“你们一路逃过来,就没想过要从裂缝里逃回金陵?” 寂静,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王子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说:“不是不想,是不能。裂缝似乎在慢慢消失,我们慌不择路,一个都没有遇到。” 第218章 战金陵(二十) 青姑当机立断, 拖着重伤的身体, 选择再次上路。 “如果裂缝真的在消失,那我们必须尽快出去, 否则秘境关闭, 我们就会被困在这里。你们谁能保证, 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说这话时,青姑心里是有答案的。她知道师父一定不会放弃自己, 师兄弟们也不会, 可是等待的时间是一个大问题。 他们这些人,都等不起了。 其余人却想得更远, 如果裂缝全部消失, 秘境就被关闭了。他们现在又与金陵失去了联系, 说不准大家以为他们都死在里面了,又有几个人会冒着巨大的风险,重新开启秘境漫无目的的找他们呢? 他们心里都没有答案,都很慌。于是青姑的提议被迅速采纳, 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他们走出山洞, 在黑夜的荒野树林里不断地穿行。 因为受了伤, 体内元力枯竭,所以他们无法御剑,行进的速度并不快。青姑的须弥戒中装着罗盘,她确定了方向,领着众人朝莫愁湖的反方向走。 这时,她才有空询问王子灵的情形。 王子安回答他:“我没有看见他, 我是先碰到你们的。” 青姑蹙眉:“你们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那里可已经不是莫愁湖的范围了。” “原本我们是要往莫愁湖去的,可是中途出了点意外——我们遇到了另外一支队伍的人,他们身上都带着伤,告诉我们遭到了白面具的埋伏。” “是除了我们之外的那个队伍?” “是。我觉得莫愁湖定然有诈,便迂回前进,绕了一点路,这才遇到了你们。” 闻言,青姑大致理清了三个队伍的行进路线。她与王子灵直奔莫愁湖,在那里遭到了白面具的埋伏。另一支队伍则在半道上就被人截杀,或许动手的就是以十七为首的白面具,他们杀人的速度很快。 王子安则幸运得多,提前得到了报信,而后顺道救下了青姑。 最让青姑担心的是王子灵现在的状况,他返回去帮王宛南,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堂弟吉人自有天相,姑娘不必太过挂心。”王子安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忍不住安慰了一句。 青姑摇摇头没说什么,目光穿过昏沉的夜幕,慢慢凝聚出一抹冷光。 裂缝为什么会消失? 白面具又在搞什么鬼? 另一端的孟七七,同样有这个疑惑。他已经找到了夜幕中的那根红线,这就像是一条生命线,从高悬于金陵上空的如意珠处出发,又延伸向不知名的远方,细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断。 “另一端是王子灵?”阮空庭问。 “希望是吧。”孟七七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如意珠只对王氏血脉有反应,红线还在微微发亮,说明那叔侄俩很有可能还活着! 两人循着红线一路御剑追踪,渐渐地,离莫愁湖所在地越来越远,甚至已经出了金陵城百里的范围。 孟七七比对着罗盘不断确定自己所在的方位,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难道是白面具绑了那叔侄俩?否则他们怎么会跑这么远? 还有那裂缝不同寻常的关闭速度,都让孟七七感到奇怪。 这样满怀疑惑地追踪了大半天之后,两人终于在草丛里发现了昏迷的王宛南。发现他的是阮空庭,他夜视能力非常好,眼尖地看到了草丛中的肥胖身体,以及围着他准备进食的妖兽们。 两人急忙下去救援,孟七七蹲下来检查王宛南的身体,发现他的手臂已经被咬掉了一块肉。但幸好,人还有一口气。 “王宛南?王宛南?”孟七七将他扶起,伸手抵在他背上,毫不迟疑地将元力灌注进他体内。 王宛南闷哼一声,被破损得七七八八的经脉重新被元力贯通,又冷又痛,让他忍不住哆嗦。 阮空庭神色肃穆,见他似乎恢复了点意识,连忙将人扶起强行灌药。王宛南能撑过去,就能活;撑不过,那就是他的命了。 “咳、咳……”王宛南快被他们折腾死了,浑身哆嗦着,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但好在他还是挣扎着抓住了最后一缕生机,睁开了眼。 “你们……” “是我,孟秀还有素衣侯,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孟七七仍用手抵着他的背,不敢有丝毫放松。 王宛南拼命回想着,忍着剧痛,忽然一下子抓住了阮空庭的手,急切说道:“子灵!他追过去了、追过去了……” “追谁?”阮空庭安抚着他,问。 “十七已经死了……不……他还没死……”王宛南紧蹙着眉,上气不接下气,他忽然无法确定真实十七的状况,只道:“白面具说、说……要带他去那个地方……要快……要救他……” “什么地方?” “不……知道……子灵追过去了……” 说罢,王宛南身子一歪,又昏了过去。 阮空庭看向孟七七,却见孟七七若有所思。 他忽然想到了鬼罗罗和缠花仙子。 王宛南虽然说不出十七到底死没死,但也由此可以推断出,十七的状况很不好。白面具急匆匆地要带他去“那个地方”,除了要救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如果十七已经死了呢?他们带他的尸体过去,就是想让他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熟悉的词。 虽说这只是孟七七一时的猜测,不确定真假。可孟七七却又忽然从中找到了一个被他忽略了的线索——地点。 先前他一直在猜测死而复生的条件是什么,是人?还是修炼的功法?但也有可能是地点不同啊!否则鬼罗罗那样一个毫无背景的秀才,为什么会得到像缠花仙子那样的机缘? 缠花仙子死于何处尚且不知,扶摇山人却是确确实实死在清平郡的。 鬼罗罗从神京前往边关赴任时,似乎也要途经清平郡? 再者,孟七七重新拿出罗盘比对,他们现在走的这个方向,貌似就通往——清平郡?! 清平郡有什么,有张家的采石场。那是孟七七第一次碰见陈伯衍的地方,更与张老爷子的爆体而亡息息相关! 正是这些事,牵扯出了假的血晶石,然后又牵扯出了海茶商会和季月棠。 孟七七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明朗,仿佛拨开云雾,终于窥见了青山的一角。可是青山何其高,越是细想,孟七七就越觉得那山高耸入云,仿佛下一刻便要垮塌下来,将他砸成肉泥。 “走,我们追过去!”孟七七眸光渐冷,全身的血液却像是在沸腾。 他一定要追过去仔细瞧一瞧,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猫腻。 而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妖兽们像是感应到什么,从荒草中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与此同时,金陵。 孟七七走后不过一个时辰,情况便急转直下。妖兽们对与湖畔防御的冲击力度变大了,宛如临死反扑一般,让薛满山、上官宫主等人守在防御结界前,不能离开半步。 可是就在众人齐心协力地将这一波攻击抵挡住,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他们忽然感觉到前方传来了震动。 那是来自脚下这片土地的震动,一下,又一下,震得百姓们甚至有些站不稳。他们互相搀扶着,错愕地像远方看去。 只见被火把和刀光剑影照亮的夜幕中忽然走来一个巨大的如小山般的身影,它庞大的身躯走在街道上,身体挤压着两侧的屋舍,四肢肆意地踩踏着。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它沉重的脚步踏碎了街上的青石,往日宽敞的街道在今夜竟是显得那么拥挤。 它似是感到一丝不悦,仰天长啸一声,便甩动尾巴,将四周的屋舍全部推翻。 “轰——”刹那间,尘土飞杨。 人们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个个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腿肚子开始打颤。 “这、这是什么?” “好大的妖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妖兽?!” “妖兽吃人啦!” “它过来了!它过来了!” “……” 惊慌、恐惧,肆意蔓延。 薛满山握紧了手中的剑,双目死死地盯着那只巨兽,完全没有想到它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它毫无疑问是一只兽王,可王氏秘境中的兽王已经被他们杀了,这只一定是从别处来的! 霎那间,薛满山想到了孟七七所说的壁垒,想到了天姥山和南岛那两个接连关闭的秘境,心中警铃大作。 秘境被彻底关闭,他们便无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白面具一定就是趁这个时候把兽王都给放出来了,他们甚至打通了各处的壁垒! “结阵!”高亢的喊声刺破夜空,戴小山从颐和公主的营帐中探出一个头来,而后又迅速返回去,将情况告知。 颐和沉默片刻,道:“你小师叔没说什么其他的吗?” 戴小山道:“殿下不必忧心,即便真出了什么事,那也一定是我们都战死金陵,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颐和默然。 戴小山的意思她懂,盟约一旦达成,除非孤山剑阁与五侯府、天姥山这些修士们全部战死,否则城在人在。他只是说得更直白,更显诚意。 “还要劳烦仙君,扶我出去。”颐和很快便下了决定,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即便服用了灵丹妙药,也非一日便好。 可这时候,活下去,只是一个基本条件。 她换上戎装,佩上宝剑,便是一个战士。 第219章 战金陵(二十一) 巨大到仿佛能遮天蔽日的妖兽, 能够轻易摧毁百姓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敌的决心。就连在场的修士们, 都听到了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 这一只兽王,比他们在秘境里诛杀的那一只要大太多了。 或许这就是它最终的状态, 它从尸山的镇压之中恢复过来了, 来找他们报仇了! 各派合力铸下的防御在这位复仇者面前看起来脆弱易碎, 可是薛满山等人却没有退缩半步。 颐和公主更是再次站到了阵前。 兽王愤怒地吼叫着,抬起前蹄重重朝着湖畔踩下, 投下一片可怖阴影。 “顶住!” 数人大喝之下, 防御结界被兽蹄踩得向下凹陷,发出剧烈的震颤。薛满山等人齐齐伸出双手向结界灌注元力, 整个结界流光四溢, 虽然看着岌岌可危, 可无论外头那只兽王如何发疯、发狂,它依然稳固。 “太好了!” “准备攻击!” “变幻阵型!” “……” 人心大振,恶战继续。 距离湖畔不远处的破败民宅的屋顶,曾经的陈伯兮, 如今的阿秋站在那里看着。刀光剑影倒映在他的眼眸里, 把他少年人的脸庞映照得有些沧桑、悲戚。 一个白面具出现在他身侧, 单膝跪在地上,沉声道:“副堂主,我们都准备好了。” 阿秋转头看着他,却并不急着下令,“你把面具摘下来。” 白面具微怔,没有动。 阿秋却也不恼, 甚至主动蹲下来,伸手亲自帮他把面具摘下。面具之下,是一张长相普通的中年人的脸。 阿秋看着他,仿佛想要将他的脸印刻在心底。 “副堂主?”白面具小声叫他。 阿秋回神,说:“没什么,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白面具点头,他大约猜到阿秋的心里在想什么,眸光出现了一丝温和,说:“是。副堂主,您不用为我们担心,这是我们早就知道并且期待已久的一天,没有人后悔。况且,即便今天不去,我们的身体也快到极限了。” 阿秋想起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妖兽的同伴,沉默不语。他们都没有时间了,妖兽与人类的身体本就无法完全契合,毁灭是必然的结果。 转头,他的目光扫向站在阴影中的白面具们,攥紧了拳头。 不知道究竟还要等多久、付出多少代价,他们才能夺回自己的故土,自由地奔跑在碧蓝天空下,而不是终日忍受着暴虐的元力雨,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的屠戮。 白面具再度低下头,郑重说道:“我们衷心期待您能活到最后一天。” 说罢,他站起来退入阴影中。于是潜藏在各处的白面具们便都开始行动了,许许多多的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行走在荒凉破败的金陵城中,目光望着湖畔的刀光剑影,踏着赤红的月色,身姿决绝。 阿秋目送着他们离去,攥紧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 这么一批又一批的同伴去赴死了,他知道终有一天也会轮到他。有时他曾怀疑过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应不应该,却又无数次审视自己,是不是被所谓的感情蒙住了双眼。 他迫使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被金满、孟七七等人联手斩杀了的阿蛮,它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沉睡了那什么久,还没看一眼朝阳,就这样凄惨的死了。 它一定很痛、很痛。 它的魂魄徘徊在荒野上无法往生,而后又重复着之前那样悲惨的命运。这就是一个最深恶的诅咒,是尧光那个万恶不赦的罪人留下的死结。 那么他的子民、他的后人,理所应当去承担一切的后果。 复仇之火在阿秋的心中陡然升高,而恰在此时,湖畔处的恶战有了新的变化。 突然出现的白面具,如潮水一般扑向了防御结界。结界里的人拼死反击,双方打得仿佛这就是最后一战。 戴小山紧紧护在颐和公主身后,眉头紧蹙地望着白面具,心中感觉不妙。 白面具打得太决绝了,他们以往虽然也足够拼命,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根本不管对方的刀剑、不管身上的伤,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往结界里扑。 惨烈。这是戴小山脑海中唯一剩下的词。 他们明明才是占据优势的一方,可却比修士们更像是背水一战。 忽然,一个白面具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撑破衣服变成了一只面目可憎的妖兽。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另一声吼叫便又响起。 “他们变成妖兽了!” “又变成妖兽了!” 百姓们躲在最后方惊慌失措,修士们则飞快回忆起了前些时候的爆体和那个变成妖兽的白面具。 刹那间,吼叫声连成了片。 戴小山匆匆扫了一眼,发现竟有小半的白面具都变成了妖兽,这个数量甚至还在继续攀升。如果不是亲眼所言,这样的场景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噗!”他挥动利剑刺入一只妖兽的心脏,熟悉的腥臭味传来的同时,他眼尖地发现了这只妖兽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 它的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波动,即便戴小山不杀它,它自己也要爆体而亡了! 难怪、难怪他们打得如此决绝! “公主殿下!”戴小山立刻将自己的发现告知颐和公主,颐和喘着气微微蹙眉,目光所及之处,已有一只妖兽在修士群中爆体,那瞬间的冲击力拍打得修士们颇为狼狈。 而防线的后面,已然响起了哭喊声和尖叫声。 不行,一定得想个办法,不能任由情况继续恶化。 白面具们自己找死,可他们还要活命! “湖!”忽然,她脑海中电光一闪,眸光乍亮,“那些变成妖兽的都已经丧失理智了,我们让出一条道儿来,把他们统统引到湖里去!快!” 可就在此时,悠扬的笛声从远方传来。即便在喧嚣的哭喊声、厮杀声中,也清晰可闻。 丧失理智的妖兽们,身子忽然齐齐颤了颤,而后接二连三地发出了响应。 戴小山和颐和霍然转头,目光穿过黑夜落在远方的屋顶。 阿秋站在那里,用一曲故乡调,送别他的同伴。 杀吧,尽情地撕咬吧,温暖的朝阳若还吝啬于照耀我们,那就让它永远不要再升起了。 与此同时,神京。 坐在牢中的季月棠透过小小的铁窗,与金陵的阿秋遥望着同一轮明月。纵然满身血污,可他的坐姿仍是端正且优雅的,身上的伤口亦在快速的以旁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愈合。 只要他在这座城中,就没有人可以杀死他。 但也因此,他有些遗憾,此时此刻他应当与阿秋他们并肩作战才是。 今天,应该是今天吧,金陵大战快要落下帷幕,那些孩子们就要去死了。如此想着,季月棠断了的肋骨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种痛,远甚于他在牢中遭受的皮肉之苦。 如果时光能倒流,那该多好啊,他想。 就让一切回到他自断肋骨,为尧光续命开始,将所有的灾厄都扼杀在摇篮里。 他忽然笑起来,一个人自言自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让一直密切监视着他的狱卒再次感到心惊胆战。 隔壁关着的老头倒是挺安分的,可这个长着少年脸庞的人就是个怪物! 哪有人会杀不死的?无论他们用什么办法、什么刑罚都没有用,就在昨天,负责行刑的刑老刘就被逼疯了。 杀不死他,又不敢放他出去,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疯了! 狱卒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声音引起季月棠的注意,仅仅只是远远监视着,他都感觉背上一片凉意。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吓得差点跳起来,急忙回头看,却见是赵将军亲自来了。 “赵、赵将军。”狱卒惊魂未定。 “还是老样子?”赵海平问。 狱卒连连点头。 赵海平往季月棠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大步走过去,隔着栏杆看着他。 季月棠发现了他的到来,转过头大方得体地跟他打了个招呼,道:“赵将军日理万机,今日怎么又有空来探望我了?” 赵海平蹙眉,无论接触多少次,看着这张过分年轻的脸,他都有些无法接受。 “陛下近日龙体欠安,可是你搞的鬼?”赵海平单刀直入。 “学生还想考状元,怎么会呢?”季月棠摇头,而后不待赵海平蹙眉,他又缓缓说道:“这是他原本该有的结局,神京这座城,不是他能驾驭得了的。” 赵海平沉声:“什么意思?” 季月棠仍旧温和平静,道:“意思就是,他既非明主又非枭雄,不过是一介庸才,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 赵海平凝眸:“这就是你的意图?篡夺帝位,改朝换代?” 季月棠摇头:“将军说笑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不过是尧氏旁系的野种。尧光根本就没有后代,他那样的人,本就该断子绝孙,又哪儿来的香火继承呢?” 说着,季月棠蓦地露出一抹微笑。 赵海平却被他这惊世之语惊得怔住,回过神来时,背上一片冷汗。 同一时刻,神京的东城门处,一道黑影正火速赶往金陵。 夜风猎猎,吹起他的兜帽,露出鬼罗罗那张愈发白皙年轻的脸。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收到来自金陵的线报——金陵大战损伤惨重,颐和公主身受重伤,情况危急。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坐不住了,只想尽快赶过去见她一面。 第220章 战金陵(二十二) 金陵大战, 已到了最后一刻。 缠花楼的废墟垒起高地, 戴小山登高远眺,望着夜色中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敌人, 吹响了玉笛。 笛声急促, 被元力包裹着, 如同波纹一般在黑夜中散开。 他吹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忽然间, 那波纹又化作利剑, 绞断了原本回荡在夜空中的树笛声。 两种声音交错响起,互相干扰, 顿时让妖兽的眼中露出了茫然, 而后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好不容易寻回的理智也再度丢失。 树笛声骤停,远处的陈伯兮蹙着眉,遥望着缠花楼的方向。是谁在那儿吹响了笛声,搅乱了他的计划? 他凝眸, 再三在心中确定孟七七已离开了金陵城, 而后深吸一口气, 再度吹响了树笛。 这一次响起的笛声,更加响亮。元力包裹着笛声送入夜空,那明快的曲调犹如雨打屋檐,仔细听,又有金戈铁马之声。 杀机,迸现于刹那之间。 戴小山以玉笛迎战, 两股笛声互相切割,叫妖兽不由露出痛苦之色,四蹄胡乱捣地,行为愈发疯狂。 但戴小山毕竟没有专修音律,只能粗浅地用元力包裹笛声使其传得更远,战力不够。不多时,陈伯兮便占了上风,将妖兽又从失控边缘拉了回来。 尤其是那一只兽王,它本就头脑清晰得很,攻击有章法。在它的带领下,妖兽们集中扑向一处,只听“咔嚓”一声,防御结界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裂缝! “它们要进来了!要进来了!” “啊啊啊啊!” “快拦住它们!” 惊慌声中,附近的修士们齐齐上前,在裂缝碎开的刹那,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剑,填上了那个窟窿。 “不要慌!都到船上去!”金陵的官差们奔走在一个个营帐间,大力地呼喊着。按照公主殿下的吩咐,他们把能够找到的船只全部聚集到湖畔,并迅速让百姓们转移到船上。 至少妖兽目前来说仍是不会游泳的,为了以防万一,也要把尽可能多的人转移到水上。 “快、快快!” “都别光顾着哭了!赶紧跑起来!” 一声声催促不断地在湖畔响起,徒有穷奔走在人群中,不断留心着周围的变化,偶尔回头看向缠花楼废墟处,担心得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 就在此时,他看到一个还未变成妖兽的白面具忽然提剑向戴小山刺去。他瞳孔骤缩,瞬间失声。 千钧一发之际,戴小山忽然弯腰避过那剑。待白面具将剑下压,欲劈他后背时,他又忽然跃起,从剑的上方掠过。 笛声没有断。 戴小山的额头上已然沁出了汗,但笛声还没有断!他还在牵制对方! 见状,徒有穷攥紧了拳头,飞快地往反方向奔去。他不断地在心里默念着:要快、要快、一定要快。 而后,就在他不断的祈祷中,湖畔亮起了灯火。 那灯火与官差手中用来照明的火把不同,有着不同寻常的冷色。可这落在徒有穷眼中,却代表着希望。 一点、两点,湖畔处不断亮起这样的灯火,不消片刻,便如一条璀璨的玉带将湖畔包裹。那灯火倒影在荡漾着微波的湖中,照耀着湖上停泊着的游船,美轮美奂。 徒有穷不再迟疑,甩手一道剑光冲破云霄。 那就像一个讯号,负责点灯的修士们瞧见剑光,立刻高声呼喝:“擂鼓!” 刹那间,湖畔响起了整齐的鼓声。灯火照耀下,上百面大鼓、小鼓沿湖安放,由青壮年持鼓槌,同时敲响。 “咚!”一声震天。 “咚!”二声撼地。 “咚!”三声荡妖。 鼓声激荡,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整个莫愁湖畔,无论是戴小山的玉笛声,还是陈伯兮的树笛声,都不堪一击。 陈伯兮不可置信地抹去唇边的一丝血迹,再度望向湖畔的眼睛里,阴沉一片。他抬起手,碎裂的叶片从他的指尖掉落,不一会儿便在黑夜中失去了踪影。 但他想不通。 这些鼓声里没有任何一丝元力的波动,这只是简单的声音的叠加罢了,为何能伤到他?这竟能伤到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想要去缠花楼的废墟上看一看那个和他用笛声较劲的人是否也受了伤。 然而敌人的截杀已经来了。 他望着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包抄而来的修士们,二话不说立刻从屋顶跳下,隐入黑暗。 “别跑!” 修士们踏着震天的鼓声紧随其后,转过一个街角,迎面却又涌来一波白面具。仇人相见,自不多话,提刀便砍。 与此同时,姚关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缠花楼废墟,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口比他人还要高的青铜古钟。 “还好赶上了。”姚关抹了把汗。 “只有这一口?”戴小山蹙眉。 姚关跟他提及的计划中,可是足足有三口钟。 三口钟,三足鼎立,再辅以百面鼓、玉笛,铸造音律大阵。这是金满和孟七七从周自横留下的那张曲谱中琢磨出来的法子,只是如今缺了沈青崖的琴和其他几样乐器,不知道能不能行。 但戴小山心中对此已有了一点信心,因为鼓声起作用了。 没有附带一丝元力的鼓声,却汇聚了百姓们奋勇杀敌的决心和滔天的恨意,而这些汹涌澎湃的情感借由鼓声传达出来后,有了不可想象的威力。 “来不及了,我们先开始吧。白面具早有准备,秘境里的钟被他们大肆破坏,我不能保证另外两口钟能如期送达。”姚关道。 事已至此,两人不再废话。 戴小山重新拿出玉笛,姚关握紧了木槌,当鼓声再度响起时,钟声与笛声毫无违和地融入了乐声的海洋中。 如意珠高悬于天上,红光万丈。 修士们听着那时而高昂时而古朴的乐声,丹田微微发热,身体里涌动着的血液也在发热。他们好像凭空生出许多力气来,快要告竭的元力也重新变得充盈。 更重要的,是勇气,是不断攀升的士气。 汗水滴落在他们的剑刃上,滴落在不断敲打的鼓面,和黑夜中的莫愁湖上。 血月像在燃烧,湖水似在沸腾,躁动的心快要从胸口、从喉咙里跳出来,那每一朵绽开的血花,都是生与死的证明。 “杀——!”每一位修士,在此刻都仿佛变成了最普通的战士,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在激昂的战鼓声中前行。 敲鼓的青壮年们则个个青筋暴起,用有生以来最大的力气去敲响面前的鼓,让它代替自己发出呐喊。 这些鼓,有些来自戏班子,有些来自官衙、妓馆,它们大小不一、色彩不一,可在此时此刻,都发出了同一个声音。 “让我回去!”好不容易挤上船的人,忽然又咬着牙往岸上走。 她望着灯火和剑光中的湖岸,望着夜幕中破败不堪的屋舍,泪水盈满了眼眶。 金陵,这是我的金陵城啊。 即使逃到了水上,逃过了这一劫,又能逃去哪里呢?这天地悠悠,何处都不是我故乡啊。 这样想着,她不顾阻拦冲下了船,抄起地上散落的一把剑,大声呼喊着朝敌人冲了过去。人群的大坝,就这样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越来越多的人如潮水般涌回岸边,悍不畏死地冲向了妖兽。 “不要!!!”颐和目眦欲裂,凄厉的呼喊声刺破夜空。 可是人潮依旧汹涌,一时间,竟把妖兽们逼得往后退了一些。甚至于在他们的乱砍乱劈之下,只是一个照面,妖兽便出现了不小的伤亡。 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兽王巨大的赤瞳盯着这些渺小如蝼蚁一般的人,抬起兽蹄重重地向他们踩去。 与此同时,它张开嘴巴,元力在它口中蓄积,只一个眨眼,便化作浑厚的波光扫向人群。 “散开!都散开!”颐和疾呼着,一时间忘记了身上的疼痛,挣脱开保护着她的雁翎卫,冲入了人群之中。 她一剑刺入一只妖兽的咽喉,而后利落地爬上它的脊背,站在尸体上高喊着:“到我这里来!到这里来!” “颐和公主!” “是公主殿下!” 凭着一股冲劲扑过来的百姓们,终于在狂风呼啸的海上找到了指引方向的航船。此时此刻他们心中才生出一丝害怕来,而后拼命地朝颐和公主那里去。 “轰!”兽蹄踩下,倒地的人却发现自己并未被踩成一股肉泥。 他们疑惑地抬头看去,就见几个修士挡在面前,牢牢地撑住了那只粗壮的兽蹄。 “快走!”修士们的耳鼻中都渗出血来,骨骼发出令人难耐的咯吱声。可他们还在坚持,这时,一个小个子的修士一个滑铲掠直兽蹄下,剑上清辉暴涨,狠狠刺入兽蹄。 “吼——”兽王吃痛怒吼,更加用力地踩下,瞬间将两人踩成肉泥。 另一边,戴小山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沉声道:“继续敲!” 他们为刚才的人潮所震撼,深怕再敲下去,会引发更大的伤亡。可是转念一想,他们还有什么退路呢? 姚关咬咬牙,木槌再次重重敲击在古钟之上,“咚!” 戴小山则朝着正向自己本来的师弟抛出了玉笛,“有穷接着!” 玉笛抛出后,他看也不看,立刻离开废墟,直奔颐和公主处。他跑得很急,甚至直接御剑前往,看到颐和公主的刹那,他立刻伸手将人捞到剑上,远离战场。 颐和公主的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可谓伤上加伤。 可她此刻无疑成了许多人的精神支撑,断不能退下。 “我没事。”颐和缓了口气,取出一块干净的布条缠在自己的腰腹止血,而后又接连吞下两颗丹药。 她看向戴小山,道:“这些百姓交给我,那只兽王就交给你们了。代我向薛阁主问好,请务必,将之斩杀。” 第221章 战金陵(二十三) 正与兽王作战的, 是薛满山与上官宫主。二人皆是一派领袖, 修为深厚,可对上这么大一只超出常理的妖兽, 他们仍然打得很辛苦。 它太大了, 即便一剑刺入它的胸膛, 也很难伤及心脏。薛满山试过将元力顺着剑刃灌入它体内,从内部将它杀死, 可奇怪的是元力一旦灌入便寸步难行, 能造成的伤害极小。 而且,这毫无疑问是一只具备了灵智的妖兽, 它很聪明, 更拥有着人类无法拥有的澎湃元力。 “吼!”忽然, 它又大吼一声,旁边的几只妖兽便瞬间调转方向,朝薛满山扑来。 薛满山被缠住,虽只有一瞬, 但也大大方便了兽王的行动。它张开嘴来, 淡蓝色的元力又在它的口中蓄积, 只待下一瞬,便要扫向周围的修士。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薛满山一边冲上去阻止,一边在心里快速思考着对策。 “我们必须把它引到空旷的地方去!”这儿人太多了,若想杀死妖兽必须要用大招,可大招根本施展不开。 “引去哪儿?”上官宫主一个闪身掠至他的身侧, 两人双剑合璧斩向妖兽。 薛满山环顾四周,“水里!” 这时,戴小山的声音恰好从湖畔传来,“阁主!这儿!” 两人顿时就有了方向,但兽王不是傻子,他们想要把它赶到湖中,举动如此明显,它一定不会买账。 事实也正是如此,兽王甘愿冒着被薛满山刺伤的风险,也硬是往后退。 它的速度在加快,奔跑时大地都在颤动。一些本就受了伤或体力耗尽的人,一个不慎便摇晃着倒在地上,幸运的被同伴搀起,不幸的便迎来了无数的兽蹄。 好在有颐和公主作为统帅,百姓们不再一股脑儿地往妖兽身上扑,他们大多远离了巨大的兽王,所以并未造成许多伤亡。 可即便如此,情况也不容乐观。 上官宫主深吸一口气,白色的身影如小山坠落,狠狠砸在兽王的背上。手中的长剑更是“噗嗤”一声刺入它的脖颈,溅起血花点点。 “嚎!”兽王刺痛,拼命摇晃着脑袋企图把她甩下去。 可是上官宫主牢牢地抓着剑,一寸一寸地将它钉入兽王坚实如铁块的皮肉。 “散开!”薛满山断喝着,一剑砍向兽王的脚,阻挡它踩向人群的步伐。 不远处,两个不同的方向,戴小山和颐和公主都在紧急排兵布阵。 戴小山想起了金满的火和金线,调动起零散的修士甚至是许多青壮年,再三叮嘱着将心中的计划告知。 “能做到吗?”他满脸肃然地看着眼前的人,问。 “能!”回答他的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众人旋即散去,奔赴四周。 另一边,雁翎卫统领杨齐又回到了颐和公主身侧,支撑着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身体。颐和公主已经服下了今日的第九颗丹药,目光扫过越聚越多的人群,眉头深蹙。 这时,有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快步跑到她身边耳语几句。 杨齐为了颐和的安全,本想拦住他,却反被颐和伸手拦住。那人说完话后立刻离开,颐和则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戴小山的方向,似在思考着什么。 那人是戴小山派来的,他有一个计划,需要颐和公主的配合。 这计划听起来有点冒险,就连一想大胆的颐和公主都忍不住心生犹豫,可她能感觉到掌心的不断变冷——她撑不了多久了,即便再冒险,也得试一试。 “杨统领。” “在。” 颐和盯着他,问:“我现在需要你和你的人手,尽最大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百姓指引到正确的方位,能做到吗?” 杨齐心中狐疑,可接触到颐和那疯狂又冰冷的目光,他又将心中的疑惑压下,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请公主殿下吩咐。” “好,你这样……”颐和公主说得很快,期间夹杂着无法忍耐的咳嗽声,脸色愈发苍白。而就在她话音降落时,远处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古老悠扬的钟声。 “咚——” 第二口钟到了,钟声与鼓声、笛声遥相呼应,激昂的乐曲传入夜空,让如意珠都愈发殷红如血。 “快去!”颐和推了一把杨齐,目光转向缠花楼的废墟,徒有穷和姚关在那里,像孤岛上负隅顽抗的两个求生者。 乐曲还不够完整,但它的功效已经开始逐渐显露。 修士和百姓们的士气愈发高涨,妖兽们却开始痛苦的发狂。即便是原先还保佑理智的妖兽,如今也赤红着眼,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它们似乎越来越痛苦,想要捂住耳朵,却奈何四蹄太短。它们剧烈地喘息着、撕咬的动作频频被干扰,甚至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快!你带人去北面,还有你,去南面,快!”杨齐不断地发号施令,将雁翎卫迅速调动起来,护着百姓往不同的方向转移。 这些方向并不一定都安全,可是被乐声激励的人们,已经忘了胆怯。 然而即便如此,在战场上的大规模转移仍然是非常艰难的。而杨齐举目眺望,就能看到许多修士们也在进行着迅速的转移。 戴小山御剑到了高处,将所有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的心中很急切,因为每拖一刻,或许就代表着一条人命的逝去。可他必须等,不能急躁、不能冒进,为此他紧咬着牙关,手心里都是紧张的汗水。 孟七七临别时的话还在他耳边环绕,戴小山知道他对自己抱了多大的期许,所以片刻也不敢松懈。 不成功,便成仁。 忽然,前方升起一道剑光,那是同伴询问的信号。可戴小山再度看了看下面的情形,仍然回以否定的答案。 等,必须再等等。 “啊啊啊啊!救我!救我啊!”吓破胆子的尖叫声,不断地从下面传来,刺激着戴小山的耳朵。他握着剑,满头大汗,却不敢冒动。 再等一等! 他死瞪着眼睛,眸中布满血丝,而就在此时,几道剑光终于同时在五个不同的方位亮起。戴小山眸光骤亮,回头看向那只兽王,目光紧盯着它的脚步,看着它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心目中的位置。 下一瞬,陡然拔高的嗓音刺破夜空,“放!!!” “咻——”无数的火箭划过优美的弧线,向兽王袭去。 兽王仰天长啸,但它根本不把这区区几十枚火箭放在心上,因为它们甚至不能刺破自己坚实的表皮。 可火箭就像是一个发动总攻的信号。 与火箭同时放出的,还有修士们手中的捆仙绳。捆仙绳这样普通的东西,许多修士都随身携带,于是无数根捆仙绳连接成了五条长度足有十丈长的长绳,被修士们带往五个方向。 当捆仙绳被放下时,五根绳子首尾相连,将妖兽圈在其中。 与此同时,雁翎卫护送的百姓也终于到位。短短几百步的距离,他们依旧付出了不小的牺牲,可这些人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到了指定的位置——捆仙绳上。 无数只脚同时迈出踩住绳索,匕首和断剑割破手腕,鲜血滴落的同时,捆仙绳上金光大放。 金光起,大阵成! “继续放箭!”戴小山激动高喊。 “咻——”又是一波火箭如雨般袭向兽王。 兽王被彻底激怒了,那刺眼的金光让它心生不妙,于是它理也不理头顶的箭,就向侧方突围。可是它的老对手,薛满山和上官宫主立刻提剑阻截,它接连两次突围失败,而箭雨已然落下。 燃烧着的火箭落入金光的范围,那烛火般大小的火焰,便瞬间暴涨至人头大小。那火越来越红,越来越旺,甚至带上了隐隐的金光,如火球般砸向兽王。 “砰!”火球甫一接触,便在兽王身上爆开。四散的火焰从它身上滚落,但还有一些死死地黏在它身上,无论它如何扑腾,如何挣扎,都无法将之扑灭。 越来越多的火,包裹着它,炙烤着它的皮肤。 它开始发狂,疯狂地往金光撞去,而捆仙绳外的妖兽们亦随之陷入癫狂。它们像是受到了兽王的召唤,歇斯底里地冲向了组成阵法的百姓,只是眨眼间,便有几个百姓被妖兽撕咬得没了生息。 可就在此时,第三道钟声,终于姗姗来迟。 岸边的鼓声似乎也比方才激昂了,带着一丝迫切和对于生的极度渴望,震得所有人心潮澎湃,震得妖兽们耳朵里流下了鲜血。 刹那间,哀嚎遍野。 妖兽们疯狂的进攻像是被人突兀地打断,而四周的修士、百姓们毫不犹豫地堵上了阵法的缺口。 “轰——”兽王的身上燃起了熊熊火光,它彻底失控了。 薛满山和上官宫主见状不妙,这火绝对烧不死它,若任由它发疯,恐怕会死伤惨重。于是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薛满山当机立断:“退!” 火已经够旺了,戴小山御剑降落,同样大喊一声:“所有人后退!留出北方的缺口!” 北方,通往莫愁湖。 消失的金光、散开的人群,给兽王带来了一丝生机。它被火炙烤得一片混沌的脑子里,只能看得到波光粼粼的湖面。 水能灭火,这是人兽共有的常识。 于是它不管不顾地朝湖水冲去,只听“扑通”一声巨响,兽王砸入湖面,掀起滔天水花。 “攻击!马上攻击!” “快打它!” “打死它!” 打鼓的人们,死死地盯着在水中翻腾的兽王,每一棰,都像是打在敌人的身上。带着伤的气喘吁吁的修士们,站满了湖畔、甚至御剑来到了兽王的头顶。 他们高高地举起了剑,激动地、不顾一切地用力挥下。 刹那间,莫愁湖畔,剑光交织,亮如白昼。 第222章 一座城 剑光散去, 兽王的尸体浮出水面。破晓的日光不远千里而来, 洒落在逐渐平息的湖面上,照出满江红。 殷红的湖水预示着战斗的终结, 绵延数里的湖畔瘫倒了无数的人。许多人筋疲力竭地倒下了, 或许永远不能再站起来;许多人还站着, 放眼望去尸骸遍地,屋舍倾颓, 昔日繁华之金陵, 今日却如修罗地狱一般。 昨夜的一切,都恍然如梦。 可是他们最终熬过来了, 只是想到这里, 便叫人热泪盈眶。于是在一夜鏖战之后的清晨, 所有人齐齐望着湖面上升起的太阳,泣不成声。 那哭声里有喜悦、激动,更有无法抹去的悲痛。 灾难已经过去了吗? 明日会变得更好吗? 所有人都没有答案。 戴小山拄着剑看着远方,徒有穷和姚关已经累得躺在了地上大喘气。远方吹来一缕阴冷的风, 颐和远远望去, 只见一道裂缝在半空缓缓闭合。 妖兽的声音远去了, 白面具已不见踪影。 她蓦地感觉到一阵疲惫,眼皮有千斤重,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拉着她,要把她拉入地底。 “公主殿下!”杨齐惊声呼喊,眼睁睁看着颐和在他面前倒下。他想要伸手去接,一道黑色的身影却快他一步从身后掠出, 稳稳地接住了她。 “谁?!”杨齐立刻拔刀。 对方转过头来,鹰隼般地犀利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鬼先生!”婢女如笙适时地冲上来,恭敬地跟杨齐告罪,而后请鬼罗罗带公主殿下回营帐,将冲突化解。 只是杨齐回忆着刚刚鬼罗罗的那个眼神,深深蹙眉。 颐和公主的情况很糟糕,如笙一见到鬼罗罗出现,其实心里就慌了。但她好歹跟着颐和那么多年,该有的机灵还是会有,于是立刻找来戴小山。 “仙君,请务必帮忙。”如笙不能告诉他实情,只能赌这位孟秀的师侄够聪明。 “你想让我帮什么忙?”戴小山问。 “公主殿下的身体状况,不能被鬼先生知晓,烦请您尽快想个办法。”如笙很急,公主殿下已经晕了,一旦鬼罗罗察觉什么,一定会糟。 戴小神会意,明智地没有多问缘由,便立刻着手去办。 很快,蓑笠翁被戴小山请到了营帐中,为颐和公主诊治。 鬼罗罗面色不善地扫了他们几眼,却并未阻拦,也并未起疑。他知道颐和拉拢人心的能力,若这里的人都对她不闻不问,那才有鬼。 只是他看着颐和毫无人色的脸,不免蹙眉。 才多久没见,这女人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把完脉,蓑笠翁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开了一个方子,吩咐如笙待会儿去找他们天姥山的弟子拿药。 鬼罗罗微微眯起眼,道:“她伤得很重?” 蓑笠翁头也不回,“你有眼睛,自己不会看么。” “你!”鬼罗罗气结。 蓑笠翁却端足了高人架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起身离开,还不忘叮嘱一句:“公主殿下需要静养,闲杂人等还是出去吧。” 鬼罗罗哪愿意受这等窝囊气,一张脸黑得可怕。如笙心颤了颤,却不得不上前好言相劝,总算没让他在帐内出手。 戴小山一直候在帐外,待蓑笠翁出来,便恭敬地送他离开。 蓑笠翁捋着白胡子,道:“能帮的我就帮了,不过那鬼罗罗若真是鬼罗的头领,可不是好惹的,你须小心才是。” 戴小山深深鞠躬,“多谢前辈,晚辈自当铭记在心。” 送走了蓑笠翁,戴小山轻舒一口气,这事儿就算暂时揭过了。如今大战初歇,妖兽与白面具齐齐失去了踪影,裂缝也都慢慢闭合了,可金陵被破坏得太严重,死伤也太多了,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引发疫病。 这桩桩件件的事,都需要人去处理,颐和公主又需静养,接下来的日子,恐怕还是不好过。 这么些天,金陵与世隔绝,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带着这样的忧虑,戴小山转身去找官府的人,商议火化之事。 然而很快,如笙为他带来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 “宋大夫不见了!” “宋大夫?哪个宋大夫?” “是之前给我家殿下看病的宋大夫啊!”如笙的急切和慌张都溢于言表,这让戴小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立刻问:“你的意思是,殿下想隐瞒的秘密,这位宋大夫知道,而她现在失踪了?” 如笙连连点头,“我找过了,四处都找过了!昨夜我叮嘱她待在营帐里不要乱走的,可她就是不见了!” “你确定她不是死了?” “我没有看到她的尸体!” 闻言,戴小山的心往下一沉。 与此同时,空荡无人的城门处,一辆马车正悠悠驶向远方。一只手掀开了门帘,露出里头脸色苍白的俊俏公子,他深深地凝望着愈来愈远的金陵城,幽幽叹息了一声,蓦地又笑起来。 “副堂主,那个女人怎么处理?”御剑的白面具从天而降,蹲在马车边等候吩咐。 “找个机会送给鬼罗罗吧,他会喜欢的。”副堂主,也就是阿秋笑了笑,又问:“十七和屈平呢?死了没?” “屈副堂主带着十七去那个地方了,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 “哦,那就是生死未卜了。”阿秋沉吟片刻,摆摆手让人退下。但他也没有再把车帘放下,只是靠着马车的门框看着四周的景色,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昨夜对于他来说,也是险象环生。几个门派的修士齐齐追杀他,若不是天色太暗,加之有白面具阻拦,他恐怕就要死在金陵了。 即便是现在,他身上的伤也还在隐隐作痛。 马车缓缓驶入官道,远离了城池,周边的景致便多了几分原始的气息。阿秋仔细打量着两侧树林,微风中,似乎藏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阴气,从四面八方渗出来,慢慢地吞噬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前面就是一个小村庄,阿秋站起身来,远远眺望着那片村落,一眼便看到了血色。妖兽还在附近徘徊,而属于人的气息,却已经没有了。 快了,阿秋心道。 鲜血铺洒大地,亡魂无处归去,这片土地,很快就要奔溃了。 届时,所有的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另一边,孟七七仍然在顺着红线往前追赶,按照现世中的路程来算,他已经快要抵达清平郡了。 至于阮空庭和王宛南,因为王宛南伤势过重,所以两人商量过后,决定由他先行护送王宛南出去,而后再找人直达清平郡。 这一路上,孟七七不敢有片刻的停歇,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追上王子灵,只在中途看到了一具白面具的尸体。而且,他刚刚离开王家秘境的范围,红线就断了,看来如意珠对于王子灵的增幅能力只能维持在一定范围之内。 可这样一来,王子灵的处境就变得很危险了。 孟七七不由又加快了速度,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清平郡。 因为壁垒已破的缘故,他还在秘境中行走。秘境中的清平郡,与别处有些不一样。别处的秘境除了黑色的远山、枯黄的草和稀疏的树林,就是坑坑洼洼的地面,看起来就像一片荒野。 可是这里,有人类生活的痕迹。 展现在孟七七面前的,是一个破败的仿佛荒废了千年的死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寂的气息。城池已经不完整了,大半的城墙倾颓,灰扑扑的,到处都是乱世残垣。入目之处,没有一丁点儿亮色。 可这毫无疑问就是一座城,一座其他秘境里都没有、也不可能出现的城。 孟七七错愕、惊奇地走上前去,就见那城池上方赫然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建城。 建城已远、建城已远,这就是那个建城! 孟七七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全身的寒毛忽然都竖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预感,一种极其不详、极其让人恐惧的预感——这里就是所谓的秘境深处了。 一个明明就在这里,却谁也到达不了的地方。 一个埋藏着所有秘密的地方。 可此时此刻,孟七七却轻而易举地到达了这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秘密已经不需要被掩盖了! 思及此,孟七七忙不迭地冲入城中,目光掠过道路两侧那些积了无数灰尘的破败屋舍,急匆匆地往前走。 他觉得自己应该往前走,一直往前,就能看到点什么。 可是忽然,他止住了脚步。 一具骷髅倒在他前进的路上,风一吹,尘土飞扬,骷髅发出了嘎吱嘎吱被风摇动的声音。 他蓦然回首,就见两侧的商铺里、阴暗的巷弄里,都堆满了骸骨。有人的,也有妖兽的,密密麻麻,看得人脊背发凉。 他的眼皮跳了跳,深吸一口气,跨过骷髅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他走得更谨慎了些、更慢了些,可没多久,他便又蹙起了眉。这里的阴气很重,越是往前走,孟七七就越是感觉寒冷。 他凝眸望去,只见空气中竟飘荡着丝丝缕缕的黑气。它们在慢慢地往城外飘,像是一片片无根的落叶,又像是一缕缕阴风,不断地向外扩散。 而它们的源头,就在前方。 孟七七咬咬牙,快步朝前奔去。然而就在此刻,前方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声,那声音听着有些熟悉。 是王子灵! 第223章 阵之心 王子灵的尖叫, 让孟七七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再不迟疑地向前方奔去, 即便踩碎了地上的骸骨,都没有停下半分。 阴风呼呼地在他耳边吹, 慢慢地, 他的视野变得开阔, 前方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废墟。 此时,他大约已经到了城的中心。如果说城池边缘的屋舍还只是稍有破败, 那么越往里走, 屋舍就越破,直至此处, 已经变成了一片一望无际宛如平地一般的废墟。 而那些丝丝缕缕的黑气, 就来自废墟的中央。 孟七七在废墟上快速奔跑着, 四处都望不见王子灵的踪影,急得他不得不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王子灵!王子灵!” 这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他明明听到了来自王子灵的叫声,可是等他赶到这里, 却一个人都没有。 整座死城里, 好像只有他一个活人。 “王子灵!”孟七七又叫了一声, 却依旧无人应答。他心中警惕,却又不信邪,便继续往前走。 废墟的中心给他一种既危险又诡异的感觉,那里仿佛潜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让孟七七的心跳不由加快。 他不知道的是,废墟的中央是一个与阴山秘境如出一辙的巨大天坑, 而王子灵正趴在天坑的边缘,咬着牙想要站起来,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动弹不得。 鲜血从他的嘴角滑落,他的额头、脖子上皆青筋暴起,可他依旧不能动,甚至说不了话。他望着眼前的一切,很惊恐、很焦急,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孟七七的声音。 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 他拼命在心底呐喊,可是那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让他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孟七七还在靠近,他完全不知道废墟的中央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废墟外围那些还没有倒塌的屋舍里、阴暗的巷弄里,藏着什么。 他慢慢地往天坑靠近,在看见天坑外围轮廓的刹那,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一丝凝重。天坑,这里竟然也有一个天坑! 他的脚步不由加快,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天坑的边缘,然后,他往下看—— 可是忽然,一只手从他的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而后拉着他迅速后撤。孟七七下意识地亮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向后刺去,却在分辨出来人气息的刹那,堪堪将匕首擦着他的身体收回。 “大师侄?!”孟七七快被他吓死了! “背后!”突然出现的正是阔别多日的陈伯衍,他断喝一声,孟七七迅速抽出秀剑,一剑撩向身后。 “轰——”这一剑孟七七足足用了七成力,却没想到对方也足够辣手,根本就是要致他于死地的架势。 他这才看清,废墟外围的那些屋舍、巷弄里,藏着许许多多的白面具。 无数的攻击,就在此时铺天盖地而来。 孟七七眸光微沉,正要迎敌,却见巨大的剑篱已从天而降,将他们牢牢护在其内。而他背后的那个男人,一声冷冷的“杀”,便叫外头血花四溅。 无数的黑羽军,恰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白面具的身后忽然出现,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屠刀。白面具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孟七七身上,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刚刚还一个人影也没有的死城,忽然间就被喊杀声和刀光剑影所充斥,瞬间的反转让孟七七也不禁咋舌。 “怎么回事?”他看向一身黑色劲装的陈伯衍。 “此事说来话长。”陈伯衍见着孟七七,不管外头杀声震天,眼中便好似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忍不住去抓孟七七的手,却被孟七七一爪子拍开。 孟七七挑眉,“太长了就简短地说!” 陈伯衍无奈,“多日不见,小师叔还是如此性急。” 孟七七恨不得咬他一口,“你到底说不说?” “天坑里有王子灵还有周自横,你先做好心理准备。”陈伯衍忽然正色。 “什么?!”周自横?! 孟七七心中又惊又喜,下意识就想到天坑中去,但他一步跨出的瞬间,又想起刚才陈伯衍拉住他的举动,于是动作立刻慢了下来,“天坑有古怪?” “嗯。”陈伯衍拉住孟七七,这次孟七七没有再拍开他。两人齐齐站到天坑边缘向下望去,只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王子灵。 “不能救他。”陈伯衍提前回答了他心中的疑惑。 “到底怎么回事?”人就在面前却不能救,那不是要逼死他吗? 陈伯衍的语气却依旧平缓,“你再往前看看。” 往前? 孟七七沉住气,迫使自己的目光从王子灵身上挪开,投向天坑的更深处。只一眼,便看得头皮发麻。 只见那天坑的中心,更加深远的地方,站着很多人。那些人像石雕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生机。甚至其中有一个人,恰好看着孟七七的方向。 一瞬间,孟七七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他艰难地移动视线,眯起眼辨认着那些模糊的人影,终于在其中找到了周自横。 “他……”孟七七倒吸一口凉气。 陈伯衍适时说道:“我已经试过了,这个天坑,能进不能出。王子灵、周自横已经被困在里面了,而中央的那些人,恐怕被困的时间还要更久。” 孟七七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些人是在老匹夫被困之前进去的?” 陈伯衍点头,“你看他们的站位,像不像一个阵?” 闻言,孟七七又仔细瞧了一眼,果然发现这些人的站位似乎暗藏玄机。他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道:“九转生灵阵?” “这里应该就是阵心了。”陈伯衍说着,望了一眼空气中愈发浓郁的阴气,沉声道:“大阵即将要崩溃了。” “等等,你让我再仔细想一想。”孟七七觉得自己的大脑快要炸开,这无数的线索、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有点乱。 秘境中真的有一个建城,而他们在王氏秘境中发现的前人怀念故乡的书籍上就写着“建城已远”,这就代表着,建城是他的故乡。 可是他的故乡,怎么会是秘境呢?秘境不是妖兽生存之处吗? 如今的建城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死城的中央是九转生灵阵的阵心,也就是说,这里是维系整个大阵的关键所在。是这个阵,将秘境与现世分割,困住了妖兽,护佑了天下苍生。 阵心处那些人奇特的站位,代表他们就是为了维持这个大阵的运转,所以留在此处的,这在阵法一说上被称为——祭阵。 而多年前,周自横因为天机图窥探到一丝秘境的秘密,于是辗转查到此处。他进入了阵心,被困在这里…… 不,他真的是被困住的吗? 孟七七不由望向他的脚边,那里躺着一个人。这个人跟其他人不同,因为他已经死了,衣服已经风化,变成了一具骷髅。 周自横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不是被困,是因为原先那个人死了,所以他替了上去。 所以这么多年,他杳无音讯,是因为他根本出不来,回不去了! “他死了吗?他已经死了吗?”孟七七的神色忽然激动起来,他死死地抓着陈伯衍的胳膊,已经很久没有休息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追逐的到底是什么,最后的结果又怎么会是这样呢? 难道说,周自横失踪的这些年,其实是为了维持大阵运转,所以牺牲自我成全天下人吗? 哈,周自横那个老匹夫怎么会是那么大公无私的人?! “冷静一点!阿秀!”陈伯衍死死地拽住他,深怕他一个冲动跑进坑里,就再也拉不回来了。 孟七七深吸一口气,双眼死死地盯着天坑中央,道:“我很冷静。你说大阵即将崩溃了,意思是有人得去继续填这个天坑么?” “不。大阵不可能再维系下去了。”陈伯衍沉声道:“我听闻白面具救出兽王的办法就是献祭,用数人的生命和鲜血破解尸山的镇压。尸山毫无疑问是九转生灵阵中套着的小阵,那么破解九转生灵阵的办法应当也与之大同小异。” 闻言,孟七七的脑海中几乎是瞬间想到了金陵。偌大一个金陵,究竟死了多少人?再往前推一点,蜀中和南岛又死了多少人? 妖兽已经入关了,边境的情形只怕更糟。 陈伯衍继续道:“忍冬于数日之前找到了我,带我来到这里。我派人仔细查过——这个地方不包含于任何秘境之内,它被壁垒挡住了。” “是尧光,一定是他干的。”孟七七几乎是瞬间得出了这个答案,并且坚信不疑。 构建大阵的是他,藏住阵心的必然也是他。是他杀了季月棠,把妖兽圈养,而现在,季月棠回来报仇了,这个牢笼,就要破了。 看着似乎在抽搐的王子灵,孟七七忽然开始恨自己。既然是尧光的转世,为什么他不能回想起从前的事情? 如果他可以想起尧光在世时的事情,早一步知道真相,那他就不必一直被季月棠牵着鼻子走,眼看着山河沦陷、亲友遇难,却只能束手无策。 他厌恶这种感觉。 极其厌恶。 “把这里所有的白面具都带到这里来给我杀了。”孟七七的眸中,慢慢浮现出一丝阴冷的杀意,“既然大阵都要破了,不如我提前毁了它。” 或许,还可以救王子灵一条命。 第224章 心之摇 “不行。”出乎意料的, 陈伯衍驳回了孟七七的话。 孟七七倏然转头盯着他, 目光中闪烁着不解与不认同的神光,“为何不行?你难道也有了妇人之仁, 放着王子灵不救, 也想要去拯救苍生吗?” 陈伯衍摇头, 目光平和,却紧紧抓着孟七七的手, 道:“阿秀, 你可知大阵一旦崩溃,秘境与现世极有可能立刻重叠, 所有的人, 都将毫无防备地直面妖兽。” 闻言, 孟七七的指尖不由地颤了颤。 陈伯衍又道:“我们所看见的,必将是一个人间炼狱。” 孟七七的掌心开始发冷了,可他仍咬牙说道:“那又如何?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天下人与我何干?!” “那我们让王子灵自己来做决定。”陈伯衍说着, 强迫孟七七与他一道看向王子灵, 而后朗声喊道:“王子灵, 方才的话你一定都听到了,若你想让我们出手救你,就想办法动一动。” 孟七七黑着脸,但却没有反驳。 两人都死死地盯着王子灵,一眼不错。 而此时的王子灵呢?他在心里骂娘。 孟七七和陈伯衍忒不厚道,把这么大一个决定压在他身上, 没看到他都快死了吗!混蛋!天杀的!要是他有幸活下来,一定要拿刀砍死他们! 王子灵恨呐,他绝对是倒了血霉了。起初因为如意珠的关系稀里糊涂地就追到了这里,结果一个不小心还是被白面具发现了,最后人就被推到了坑里。 早知道他不如安安心心地做一个死胖子。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尧光帝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个季月棠也是个疯子,现在连孟七七都快得失心疯了,要是让他背上大夏所有人的命,要不了多久他也得疯。 不,他早就该疯了。 妈的。 日他祖宗的。 王子灵在心里咒骂,一股股恶气从他心底里泛出来,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从地上站起来。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如何在心中咒骂,一股无形的力量始终压着他,让他无法站起,更无法说话。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摁在他的背上,捂住了他的嘴巴,让他只能静静地趴在地上,安分等死。 老子去他大爷的。 “他动了!”身后传来孟七七的声音,让王子灵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他还听到了四周的厮杀声,近得仿佛就在他的耳畔,远得又好像在天边。 血液在不断流逝,他看到那些血渗入泥土,很快就消失不见。是这个阵在吸收他的血液,吞噬他的生命里,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跟前面那些站桩的傻子一样死在这儿了。 可这叫他怎么能忍呢? 他连青姑的小手都还没有正儿八经地牵过,连想象中的王氏众人对他感恩戴德的场景都还没有见过,怎么能就这么去死?! 王子灵咬着牙,全身青筋暴起,忽然奇迹般地往前挪了一点,然后又是一点。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在心中呐喊着,双手代替了他的脚,拼命地朝天坑中央爬去。就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野狗,在地上挣扎着,苟延残喘。 孟七七怔住了,陈伯衍亦露出肃容,他们看着王子灵这突然疯了一般的举动,忽然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动了,但是他拒绝了被他们搭救的提议。 坚硬的泥土嵌进他的指甲,碎石割破了他的掌心和衣服,他还在不断地艰难地往前爬,在身后留下一条深深的血路。 他好痛啊,身上的伤口好像全部撕裂开来,痛得他鼻涕眼泪都混在了一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干这么操蛋的事儿,但是王宛南那个死胖子不是说要捧他做一个英雄吗? 那个计划叫什么来着? 英雄令。 好可惜啊,太他娘的可惜了,像他这么好的做英雄的苗子,就要废了。所以至少在死之前,让他做一点与之相称的事情吧,也能捞个义士当一当。 这样一来青姑就不会忘记他了,也许会把他放在心里一个很小但是很重要的角落,偶尔拿出来看一看。 真他娘的混蛋。 王子灵你真他娘的是个混蛋。 “啊……啊……”王子灵一边哭一边往阵心爬,嘴里发出嘶哑的仿佛被喉咙挤压着的声音,爬得异常难看。 孟七七已然跪在了坑边,“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甚至想就这么跳下去算了,可陈伯衍死死地抓住了他。 “他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阿秀。”陈伯衍的手抓得很紧,紧得孟七七骨头生疼。 他蓦然回神,抬头看着陈伯衍依旧平静但暗含心疼的眼神,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像是下一刻便要倒下去。 陈伯衍伸手抱紧他,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我已提前派人通告天下,大阵即将崩溃,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力为他们争取时间。” 陈伯衍知道,做决定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所以他做了。 他的小师叔嘴上总是那么要强、无情,可这世上谁又比得上他更敢爱敢恨又心软呢。今天他一旦做下那个决定,他日必定后悔。悔恨就像穿肠毒药,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王子灵还在爬,中途一度停了下来,像死尸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孟七七和陈伯衍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又像诈尸一般,继续往前爬。 孟七七的心像被他揪着,恍惚间他想起了侯暮云、朱婆婆,甚至是颐和公主。那一张张脸在他面前闪过,尤其是朱婆婆那句“金陵就交给你们了”,不断地在他耳边回荡。 他不禁抬头四望,灰白色的死城里,白面具和黑羽军军士还在厮杀,鲜血飙溅成这里唯一的一点亮色,看起来荒诞不经,又令人窒息。 他曾想过活着是为了什么? 最初他想要扬名立万,于是四处闯荡,直至遇到了陈伯衍和沈青崖。 后来他们遭遇追杀,又差点死在陈无咎手上,他开始追逐真正的力量。他上了周自横的贼船,无数次在刀口上舔血,为的也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心愿——把所有曾经欺压他的人踩在脚下,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通通闭嘴。 可现在,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在周自横和王子灵身上移动,目光所及之处,阴气变得越来越浓了。 “阿秀?” “我没事。” 孟七七深吸一口气,自己站稳了,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此时王子灵终于快要爬到阵心,距离阵心处站着的人影只有十余步的距离,孟七七看着他,忽然问:“忍冬姑娘呢?” 陈伯衍见他似乎恢复如初,心中松了口气,道:“她去神京找皇帝了。” 孟七七没再多问,继续专注地盯着王子灵。 陈伯衍没有阻止他看下去,而是陪在他身边。很快,王子灵咬牙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脚,用力一拽! “咔!”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传出,那人的腿骨竟被王子灵直接掰断,整个人就像碎落的瓦片,扑簌簌落了一地。 王子灵被砸了满身,疼得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一瞬间,孟七七的心却是紧张得漏了一拍。周自横就在王子灵身侧,幸亏王子灵拉了别人,不然看着周自横也变成了一地碎片,孟七七又得疯了。 “啪。”王子灵往那人站着的地方一摊,彻底不动了,也动不了了。他的嘴唇都开始哆嗦,眼前已开始发黑,但他仍能感觉到地底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仿佛要把他的全身吸干。 孟七七和陈伯衍看得分明,王子灵顶替了那人的位置后,就好像一块巨石堵在了缺口。那些从阵心处散逸出来的黑气在慢慢减少,散逸的速度也变慢了。 当然,王子灵一条命能维持多久,孟七七心中也没有底。 扔白面具下去填补的办法是行不通的,他们不可能像王子灵那样死也要爬着去填那阵心。 孟七七抬头望天,“天快黑了,素衣侯应该能带人在入夜后赶到。” 陈伯衍:“金陵现在的情况如何?” 孟七七:“暂时应该还不要紧,但若大阵忽然奔溃,必将大乱。阴山呢?” 陈伯衍:“黑羽军已分批撤离阴山,没有什么留守的必要了。小玉儿也会很快赶到此处。” 听到小玉儿的名字,孟七七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黑夜,终于慢慢降临。 为了不造成过多的杀戮加快大阵奔溃的速度,黑羽军的军士们拼尽全力留了白面具的活口,将他们用捆仙绳捆好,扔进了周围的屋舍里。 这次陈伯衍带来的都是黑羽军的精锐,厮杀过后,所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天坑包围,避免任何意外的发生。 但让孟七七赶到意外的是,他没有在那些被杀或被捆的白面具中看到十七的身影。 他这时才恍然记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十七?”陈伯衍看着孟七七沉凝的脸色,不由蹙眉——这可真是个令人不悦的名字。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下令:“找,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第225章 归故土 屈平带着十七躲在建城的一栋民宅里, 陪同的还有两个白面具。原本他们是在王子灵之前到达建城的, 可是屈平敏锐的感觉到了异样,于是谨慎地带着十七躲在了外城, 没有靠近天坑。 果然, 陈伯衍的黑羽军就埋伏在此处。 可是陈伯衍大概没有想到王子灵也会在此处, 所以没能及时救下他。而现在,王子灵生死未卜, 屈平伸手探了探十七的鼻息, 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十七的呼吸已经微不可闻,身体也逐渐变冷, 恐怕再拖片刻, 便回天乏术了。可是现在黑羽军将整个天坑都围住了, 想要靠近,难上加难。 忽然,一个白面具似是忍受不了这样的等待,低声说道:“我去把他们引开, 副堂主你们趁机把十七扔进天坑里。” 只要进了天坑, 凭借九转生灵阵阵心的力量, 十七或许还有救。 “不行。”屈平立刻沉声拒绝,“那些可都是黑羽军的精锐,就连孟七七和陈伯衍都在那里,你过去等于送死!” “可是十七活下来比我更重要。”白面具的声音透着坚决。 另一个白面具亦站到了他那边,道:“这样拖下去,大家都得死。不如我们去拼一把,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屈平闻言,不由蹙眉深思。 拼一把?这听起来很血性,可是面对陈伯衍、孟七七还有那么多黑羽军,他们拿什么去拼?更何况孟七七既已到了此处,说明后面很可能还有援军赶到。 前有狼,后有虎,现在这情形真是糟透了。关键还是那陈伯衍,他本该在阴山的,可谁知道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而屈平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他们都过于关注孟七七而忽略了陈伯衍,这个人城府极深,恐怕还有后手。 而与此同时,黑羽军的脚步急匆匆的脚步在远处响起。他们似乎开始找人了,屈平知道自己必须尽快下决定,速战速决。 “好,我们想办法靠近天坑。但是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四个同伴了,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能草率地去送死,知道吗?”屈平沉声。 两个白面具对视一眼,而后重重点头。 三人密谋一番,不一会儿,便离开宅子慢慢往天坑靠近。到了下一个路口,两个白面具各自隐入两侧的巷弄,分头行动。 屈平便独自背着十七往天坑处走,在他的前方是明亮的火光。黑羽军点燃了许多篝火,还在四处都绑上了火把,把天坑里都照得亮堂堂的。 屈平还没走到天坑边缘,就被人拦住了。 “谁?!”一把军、刀架在屈平的脖子上,明晃晃的刀刃晃着他的眼睛,脖子里登时传来一阵刺痛。 但是正如屈平预料的那样,黑羽军并没有第一时间把他杀掉,这让他松了口气。定定神,他立刻朗声道:“我要见孤山剑阁孟秀。” 闻言,那军士上下打量了一眼,杀意仍然不减,“你,报上名来。” “你就告诉他,海茶商会的屈平找他,他会答应见我的。”对方杀意越重,屈平表现得越淡然,即便是身上背着一个人,都让他看起来气度不凡。 果然,军士又打量了他一眼,便把他交给别人,亲自去向陈伯衍请示。 “屈平?”孟七七与陈伯衍交换一个眼神,立刻道:“把人带进来。” 于是背着十七的屈平就在无数把刀剑的虎视眈眈下,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孟七七面前,神色自然地问好:“好久不见,孟仙君。” 孟七七眯起眼,目光扫过十七,再联想到前日种种,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笑道:“怎么能是好久不见呢?我们不是刚刚在金陵见过?” “仙君好眼力,这么快就认出我了。”屈平也礼貌地冲他微微一笑。 这么快?他是在嘲讽呢?还是嘲讽呢?孟七七笑盈盈地问:“十七死了吗?” 屈平:“快了。” 孟七七:“真可惜。” 屈平又道:“好歹是同门,仙君不打算救救他吗?” 孟七七挑眉,“哦?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善人吗?” “那真是太可惜了,不如我就把他扔进天坑里,让他跟周前辈做个伴,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把他放下来让我把他大卸八块,我就留你一个全尸,怎么样?” 屈平拿不准孟七七只是过于警惕,还是早已窥破了死而复生的秘密,所以心里多有犹豫。 孟七七却不打算多废话,这屈平居然带着十七自投罗网,他如果不把这么大一块肥肉吃下去,都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天下百姓。 思及此,他抽出环首刀向屈平一步步逼近,嘴角挂着邪笑,说:“看来屈副堂主为难得很,不如孟某来替你做这个决定。” 话音落下,四周的黑羽军立刻警戒,一旦屈平有所异动,立刻将之诛杀。 屈平心中不是不慌,背后的冷汗都渗出来了,可他却不得不保持镇定,朗声道:“我可以用情报与你交换!” “哦?什么情报?”孟七七停下。 “天机图的情报。”屈平记得老大说过,大阵即将崩溃,天机图已经没多少价值,可以抛出去了。 可他没料到的是孟七七对此竟也不屑一顾,“我当你有什么宝贝,原来是天机图。那天机图上不就画的秘境地图么,秘境与现世互相重叠,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屈平立刻反驳:“不,不光光是这些。” 孟七七嗤笑一声,余光瞥向陈伯衍,道:“大师侄,你来告诉他。” 一直站在孟七七身后甘为陪衬的陈伯衍这才上前,道:“建城乃是故乡,故乡在秘境中,即可得出结论——秘境才是故土。” 闻言,屈平不由瞪大了眼睛,就连周围的黑羽军军士都微微动容。无数双眼睛看向陈伯衍,对他口中的那个结论表示极大的惊讶。 屈平故作镇静,“陈大公子莫不是在说笑?” 陈伯衍威仪玉立,并不答话,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答案。 “大师侄的话难道还不够明白么?”孟七七接过话茬,把玩着手中的环首刀,慢悠悠地道:“其实我们一直以来都被尧光骗了,被祖师爷们骗了。当年的人类根本就与妖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是也不是?惊才绝艳如尧光,都无法将妖兽彻底斩杀或赶出故土,所以他们制定了一个惊天的计划,在故土之外创造了一个没有妖兽新世界。” 说着,孟七七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赞叹,“生活在秘境中的不是妖兽,而是我们。我说的对不对,屈副堂主?” 屈平打不出来,他已经完全怔住了。他没想到孟七七竟然能顺着那些杂乱的线索,直接推导出真相,并且如此笃定。 换作其他人,即便能探知真相,恐怕也不会愿意相信。因为真相多疯狂、多出人意料,可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这么接受了。 相比起屈平,黑羽军军士们的内心则已掀起了滔天巨浪。错愕、茫然齐齐在他们心头涌动,一时之间,他们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但这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士,即便被如此震撼的真相冲击,也未见慌乱。也正因为如此,陈伯衍才由着孟七七将真相捅破。他们迟早要知道真相,早知道一刻,便多一分准备。 “所以。”孟七七抬头望着暗沉的仿佛风雨欲来的天,道:“大阵崩溃,不是秘境中的妖兽一齐涌向我们,而是天下所有人,都将重归故土。” “仙君未免有点危言耸听了。”屈平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与不是,再过几个时辰便知晓。我且问你,你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妖兽,对不对?”孟七七问。 屈平心中咯噔一下,沉声道:“何出此言?” 孟七七幽幽道:“叩仙大会时我入王氏秘境,便已发现妖兽有了进化的趋势。它们经过尧光与历代修士的屠戮仍能有如此发展,没道理千年前那些逼得尧光创立秘境的妖兽中,没几个能化形的。” “妖物化形,那只是话本上才有的桥段。”屈平道。 孟七七嗤笑,“你难道忘了金陵那么多化身妖兽的白面具了么?白面具人数众多,是你们用了什么速成的法子,让他们提前化形的吧?最后他们都死了,死得无比凄惨,你开心吗?” “孟七七!”屈平终于被触怒了。 “不要生气嘛。你、陈伯兮、沈星洲,你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妖兽对不对?若你肯承认,我便答应你把十七投入天坑,如何?”孟七七笑道。 屈平却不敢轻信,孟七七的笑实在令他发毛,而且这人素来诡计多端,又无耻,出尔反尔想必也是做得出来的。 可是十七的呼吸几乎已经停了,若死得太久,即便投入天坑也没用了。而且大阵即将崩溃,一旦崩溃,起死回生的效果也将不复存在。 屈平没办法,咬咬牙,“好,我承认,可以了吗?” “当然。”孟七七朝陈伯衍使了个眼色,陈伯衍便亲自上前从屈平手中接过十七。 屈平满身戒备,可知道孟七七绝不会让他靠近天坑边缘,所以只能把十七交了出去。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陈伯衍,以防有变,直至陈伯衍真的把十七扔进了天坑中,他才松了口气。 然而这时,孟七七含笑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现在我们可以来商量一下你的命要怎么用了?你告诉我现在在神京的季月棠是谁,我就放你走,怎么样?” “老大就是老大,还能是谁!”屈平现在可算看出来了,他想出来忽悠孟七七,结果孟七七将计就计,反过来忽悠他。 还一副乐在其中、嘻嘻哈哈的老鸨模样。 “哦?你竟然不知道吗?”孟七七忽然惊讶,“在阴山秘境里有一个跟这里一模一样的天坑,里面埋着一口棺材。你猜棺材里放着的是谁的尸体?是季月棠啊。” 闻言,屈平倏然怔住,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孟七七,仿佛见鬼一般。 孟七七心中其实也很惊讶,原来屈平竟然真的不知道那口棺材的事。他蓦地笑了,“那你说,季月棠的尸体既然在那儿,神京里那位又是谁?” 第226章 钟声鸣 屈平震惊得无以复加, 一时连掩饰都忘了, 将自己的情绪彻底暴露在孟七七眼中。他沉下心来,索性抛开所有伪装, 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 不要被人骗了。”孟七七背着手, 彻底将刀收了起来。 他这样轻慢的态度反而激怒了屈平,“你以为就凭你区区几句污蔑之语就能离间我和老大了吗?我告诉你, 不可能!” 孟七七缓缓摇头, 目光含笑地看着屈平,问:“那你能告诉我, 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你能忘了棺材里的那个人吗?即便我现在告诉你那时我编的, 你又会信吗?” “你!”屈平噎住。 他是不信, 可却无法控制心中的怀疑。孟七七说的真的是假话吗?可他之前那么言之凿凿,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假话! 但那可是老大啊,他怎么可能骗人,怎么可能是别人呢?! 屈平的心中犹如海浪翻涌, 久久无法平静。孟七七越是说, 他心里就越怀疑, 对棺材里的尸体印象就越深。 他恨不得立刻就封住孟七七的嘴,杀了他,将所有的怀疑赶出脑海,可是他做不到! 不行,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听他妖言惑众了,他必须离开。 思及此, 屈平下意识地望向四周。 孟七七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眯起眼来,却反而悄悄伸手拦住了陈伯衍,不让他出声。陈伯衍会意,于是两人按兵不动,直到天坑两侧忽然传来轰隆的爆炸声。 “敌袭!!!”翻滚的烟尘中,黑羽军迅速行动起来。因为是黑夜,即便点着火把,这烟尘一扬,仍让军士们仿佛被遮了眼一般。 天坑的边缘因为爆炸而塌陷了,土石滚落的声音和急促的人声混杂在一起,让人一时分辨不清敌人究竟有多少。 孟七七和陈伯衍附近的黑羽军军士立刻结阵,把两人保护其中,而屈平就在此时发难,不顾一切地往外突围。 屈平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他的实力纵然敌不过孟七七与陈伯衍,但打一些黑羽军军士仍不在话下。全力爆发之下,他拼着重伤迅速突出重围。 “哪里跑!追!”军士们大怒,连忙追上。在少主眼皮子底下让犯人溜走,对他们来说可是奇耻大辱。 然而陈伯衍却道:“做戏即可,不必认真。” 一位百夫长闻言停下,疑惑回头,却见他家少主和少夫……小师叔动都没动。 “你觉得他回去之后会向季月棠发难吗?”陈伯衍转头看着孟七七,问。 “屈平再怎么说,在白面具中也算是重要人物。只要他心中抱有一丁点怀疑,并且把这种怀疑带回去,就算是帮了我们大忙了。”说着,孟七七转身走到天坑边缘,再度向下望去。 王子灵已经趴在周自横身边,半天没有动静了。刚才那两声爆炸显然只是为了帮助屈平脱困,并未造成什么人员伤亡,也没有造成阵心的异动。 漆黑的夜幕下,大阵不知何时就要奔溃,也许是下个时辰,也许是明天。恰如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叫人心中难安。 陈伯衍从身后轻轻拥住了孟七七,大手抚过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道:“时间还早,休息一会儿吧。” 孟七七没再说话,方才玩弄屈平时的从容已在他脸上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和无限的疲惫。 他忽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任自己往后靠在陈伯衍怀中,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与此同时,金陵。 大难过后的百姓仍然聚集在莫愁湖畔,并未因一时的胜利而放松警惕。而在那连绵的营帐中,颐和公主的营帐显得毫不起眼。 此时此刻,鬼罗罗负手站在营帐中央,打量着营帐中极尽普通的装饰和这丝毫不能凸显公主尊贵身份的逼仄空间,沉着脸,叫人完全猜不出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颐和公主还未从昏迷中苏醒,婢女如笙跪在营帐前,脸色煞白,大气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颐和闷哼一声,终于醒了过来。刚刚苏醒的她神色还稍显茫然,望着帐顶,好似不知今夕何夕。 鬼罗罗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掖了掖被角,问:“感觉如何?” 颐和公主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体微僵。她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临到头来,还是会紧张。 她有时也分不清自己对鬼罗罗到底是什么感情,这个男人在她年少时便出现在她生命中,玉林台上一番惊世言论,让她明白自己原来也可以活得与众不同。 其后十年,她抛却礼教、抛却世俗的一切束缚,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可想而知这个男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多少浓墨重彩的回忆,可他也时常令颐和感到恐惧。 “你怎么来了?”颐和保持着镇定,仍如往常一般柔情似水地看着鬼罗罗。这是他们常玩的把戏,不过是比一比谁比谁更深情,谁比谁更无趣。 鬼罗罗亦深深地望着颐和,伸手抚上她苍白的脸,嘴角含着笑,道:“才几日不见,公主殿下怎的把自己弄成了这样,不知道我会心疼吗?” “这是战场,哪儿有不受伤的道理。”颐和语气轻松,可是鬼罗罗抚着她脸颊的手却迟迟没有收回。那略显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脸,慢慢往下抚摸着她的脖子。 那脖子纤细和脆弱,仿佛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将之拧断,沾上满手殷红。 那画面一定很漂亮。 颐和蓦地感受到一股寒意,她能感觉到鬼罗罗的手指不断摩挲着她脖子上那条青色的血管,像一条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他难道已经知道了孩子的事情? 颐和心中难安,兀自维持着脸上的镇静,唤道:“鬼先生?” 这一声,似是忽然唤回了鬼罗罗的魂。 他缓缓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你且安心休息吧,我的公主殿下,太憔悴了就不美了。” 说罢,他牵起颐和的手置于嘴边亲吻,而后起身离帐。走到门口时,他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如笙,阴冷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周,却不发一言。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附近,如笙整个人如卸了气一般瘫坐在地,惊魂不定。直至颐和喊她的名字,她才如梦初醒,连忙爬起来扑到床边,“殿下、殿下,您没事吧?他有没有对您做什么?” “放心,我没事。”颐和摇头,心中却不断回忆着方才鬼罗罗的一举一动。 她还是无法断定鬼罗罗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方才的鬼罗罗,好似真的对她动了杀心。 另一边,鬼罗罗孤身一人径自离开了莫愁湖畔,来到了一处无人的破败宅院。 他推开门缓步走进去,目光落在庭院一角,那个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巴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正是为颐和公主落胎的宋大夫。 宋大夫看着鬼罗罗一步步向自己走进,恍如看见了流窜于世的恶鬼,下意识地往后挪,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她想逃,可惜最终还是没有逃掉。鬼罗罗在她身前蹲下,拿掉了她嘴中的布,轻声问:“你把他埋在哪儿了?” 宋大夫已然吓破了胆,只不停地哭着说“求求你放过我”,压根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鬼罗罗很快便失去了耐心,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眉宇间也带上了一丝戾气,“我问你,你把他埋在哪儿了?” “咳、咳……”宋大夫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得不停得蹬着腿。 鬼罗罗这才稍稍松开了些,满目阴戾地问:“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把、他、埋、在、哪、儿、了?” 宋大夫一个激灵,“在缠花楼以东!歪脖子树下!咳、咳……我发誓就在那儿!我不骗你!你放过我、放过——” 求饶的话,最终堵在了断裂的喉咙里。 鬼罗罗一把将之甩在杂草丛生的角落,拿出一块帕子来,很是嫌恶地擦了擦手。他的脸色看起来很难看,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全身涌动着一股暴虐之气。 片刻后他转身径自往缠花楼走,没过多久便找到了那株歪脖子柳树。柳树下有一片新翻过的泥土,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他有着血脉联系的生命就埋在这里,静悄悄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鬼罗罗静静地站了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像一个永恒的木雕,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良久,天忽然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竟有些狼狈。可他仍是动也不动,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感知,直到——一丝暴虐的元力钻进了他的体内,他才缓缓抬起头来,感觉到这雨水的不寻常。 这不是普通的雨,这是秘境中的雨。 可这里是金陵! 他霍然转身,目光落在莫愁湖畔。 就在此时,陈伯衍派出送信的人刚好抵达,为众人带来了建城的消息。金陵之后,便是蜀中、孤山、南岛,等等。 各洲各地,在同一个惊天的真相面前齐齐失声。 而更早之前,忍冬将消息火速送至神京,神京城内千年未曾敲响的长鸣钟,终于再次发出了警世之音,所谓—— 警钟长鸣,天下告急! 第227章 天之崩 匆匆的脚步声回荡在宫墙内, 一身明皇长袍的帝王走过爬满了藤蔓的长廊。宫灯摇晃, 月光之下,那藤蔓的影子在地上互相交织, 宛如地狱的恶鬼, 正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但心急的帝王无暇他顾, 他穿过禁军的重重守卫走进天宝阁,目光落在天宝阁中的女子身上。 他下意识地朝前走去, 却被禁军副统领拦下, “陛下,小心有诈。” 皇帝这才定了定神, 看着那缓缓转过身来的女子, 沉声问:“来者何人?为何敲响长鸣钟?”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进入重重守卫的天宝阁并敲响长鸣钟的, 必定不是普通人。皇帝不敢有所轻慢,可对方的回答仍叫他吃惊。 “我名缠花。”忍冬缓步从阴影中走入灯光照耀之地,露出那张清丽的脸。 惊讶过后,皇帝微微蹙眉, 禁军的护卫们也都面面相觑。缠花仙子虽已羽化登仙三百余年, 可她到底是千年来第一仙子, 许多人都曾见过她的画像。 可眼前的女子,美则美矣,却过于平淡。 “姑娘……”皇帝压根不信,可面前的女子忽然举起了手中的剑,素手慢慢抚过剑身,原本古朴无华的黑色长剑, 便倏然绽放出不同寻常的光芒。 皇帝觉得血液的血液忽然开始沸腾,一股熟悉的脉搏从地下传来,穿过他的身体,与他的心跳同步。 “咚、咚……” 禁军见女子出剑,立刻高度戒备。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脚下的土地传来了轻微的震动,也就在此时,他们发现了皇帝的异样。 皇帝捂着心口,满目震惊地盯着女子,“你究竟是谁!?” 女子呛的一声拔出剑来,锋利的剑尖直指皇帝,“我告诉过你,我名缠花。大难将至,你作为尧光的后人,可有承担起全部责任的勇气?” “这、这是……”皇帝瞧着剑上熟悉的纹路,感受到从那剑身不断渗出的威压,惊愕溢于言表,“无名剑!无名剑怎会在你手上!”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 无名剑可是尧光帝的佩剑,这女子竟然手持无名闯入宫中敲响长鸣钟,这也太、太…… 忽然,一抹流光自天边划落。 所有人齐齐望去,只见无数流光自头顶划过,像一场盛大的星陨。与此同时,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众人的脚下传来。 禁军将士们纷纷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雨夜,护佑金陵的大阵苏醒了过来,而今天他们感觉到的力量,比之上次,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砰!”一道流光终于落向神京,却重重地砸在虚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而后荡漾出一圈圈流光溢彩的波纹。 恰似这初冬里的第一道惊雷,唤醒了整个神京。 “快看那是什么?!” “天呐天呐……” “娘、娘!” “苍天呐,这究竟怎么回事?!” “星辰陨落、国将不国啊!” “……” 无数的悲呼声和尖叫声从神京的各个角落传出,逐渐亮起的灯火在转瞬之间将城池点亮。在这灯火的海洋里,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遥望,看着头顶那一颗颗星辰落下,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重重地砸在虚空。 大地在颤抖,整个护城大阵在颤抖。 城墙上的《神京赋》在这惊世的一幕中泛出金光,无数铁画银钩的字从墙上剥离出来,如同一道道剑光,飞快地破阵而出,袭向陨落的星辰。 整个天际,绚烂如烟火漫天,瑰丽、壮观。 字符与星辰相撞,霎那间爆发出的劲气,几乎要将整个天地动摇。而被护城大阵包裹着的神京,便如这崩裂尘世中的一叶扁舟,随风飘摇,不知归处。 天宝阁内,缠花再度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皇帝,继续问:“你可有承担全部责任的勇气?” 皇帝却已被眼前这震撼人心的画面震慑住,他望着缠花的眼中有些许茫然,甚至还有一丝潜藏的恐惧。禁军军士们却未感受到这一点,他们仍然焦急地请示着皇帝,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陛下!” “陛下!现在可如何是好!” “陛下!” 迭声的呼唤将皇帝的思绪拉回,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缠花却已失望地摇了摇头,“你不是无名的主人,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说罢,缠花转身便走。 “仙子!”皇帝此时已无暇再去思索她身份的真假,这个人带着尧光的佩剑出现,那就一定可以帮到他! 缠花却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丢给他一封信,道:“你好自为之。” 语毕,在这个注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里忽然出现的仙子,又再度飘然而去。那身影如惊鸿一般掠过夜空,在那流星的海洋里自由穿梭。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她是要去寻找无名真正的主人,一个能够拿得起无名剑的人。 可他才是皇帝! 是这泱泱大国的主人! 皇帝喘着粗气,惊怒交加。缠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失望的眼神,都像是扎在他心头的利剑。 可当他怒不可遏地抬头遥望时,看着这恍如天崩地裂一般地场景,整个身体却不由地晃了晃。 他不可控制地想:这天塌下来了,他顶得住吗? 可是这不是开玩笑,天真的塌下来了!他顶不住,难道这世间有人能顶住吗?! 忽然,他记起了方才缠花丢给他的那封信,连忙拆开来看。片刻后,茫然和错愕再度爬上他的眼眶,妖兽、秘境、建城…… 这究竟,是何等残酷的真相? 与此同时,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在城防司最深处的地牢里。 赵海平一脚踹开牢房正门,还未走到目的地,便听到了一阵疏狂的笑声。他加快步伐,只几息便来到了一处牢房前,看到了赤脚站在草席上,仰头望天的季月棠。 新换的牢房处于幽深的地下,看不到天,更没有一丝光亮。可是赵海平却觉得他是真的透过那重重的禁锢看到了外头的情形,并为此高兴着。 “季、月、棠!”然而赵海平已被外头的一切搞得快要发疯,他打不过去掐住了季月棠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拎起来,怒声质问:“是不是你搞的鬼?!” 季月棠的脖子被掐住,脸色涨红,可那双含笑的眼睛盯着赵海平,却仿佛无情的奚落。 赵海平的心中怒意翻涌,猛地将之掼倒在地,冷冷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城破了,你也得死。” “咳、咳……”季月棠揉着脖子直起身来,道:“将军何必动怒呢,现在才只是开始而已。” “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死多少人?!” “那与我何干?我只是让一切回归正轨罢了。” 季月棠的语气轻缓,好似山河崩裂都只在他眨眼之间,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在想什么呢?赵海平不知道,也根本无从探查。 他只想杀了他,现在、立刻、马上!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了佩刀,一刀捅入了季月棠的心脏。他瞪大双眼看着鲜血从他的胸膛和嘴角流出,可是他还在笑。 他还在笑!笑他的自不量力、笑他的徒劳无功! 他知道的,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杀掉这个男人。在这神京城里,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这样做。 可神京是大夏的神京,它理应保护大夏的子民,为何偏要庇护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恶人! 季月棠忽然倾身,抓住了赵海平的刀,轻声道:“若是没有尧光,天下人早死了,你们纵有再多人,都填不平那尸山血海。这千年时光是他背信弃义偷来的,你们的命也是他偷来的,现在——该还回来了。” 说罢,季月棠又低低地笑起来,那双眸子里满是癫狂和恨意。 赵海平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用力抽出佩刀,看着他的身体倒在地上。可是赵海平知道他还没死,他就是个死不了的怪物。 这时,匆匆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赵海平回头,就见萧潇一脸焦急地冲进来,“赵将军!护城大阵可能要撑不住了!” 闻言,赵海平的心陡然一沉,连忙快步离开。 萧潇跟在他身后匆匆回望了一眼季月棠,视线对上的刹那,他的感觉糟糕极了。季月棠这戏谑的一眼,恰好落实了他心里的猜测——从头到尾,季月棠都在耍他们罢了。 他明明有能力挡住所有的攻击,可他从不反抗。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诸如赵海平之流在他面前失态、抓狂,静静地看着这座城一步步走向毁灭。 他不曾亲手杀死一人,却叫天下都为之颤栗。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对此毫无办法。 而无数的彼方,同样的场景正在上演。 人们惊恐地看着星辰陨落、山川崩裂,有些人还来不及尖叫,便已彻底没了声息。而那来自秘境的夜雨拍打在碎瓦的屋檐上、断裂的桥桩上、汹涌的海面上,不同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恰似一首低沉的挽歌。 妖兽的声音,便在此时冲破束缚,传遍五山十四洲。 而在建城中,孟七七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无数灯火,听着四起的杂乱的惊呼声,蓦然回头,就见张家的那座矿山赫然出现在建城的北面。 秘境与现世开始重叠,九转生灵阵彻底破了! 对了,王子灵和周自横! 孟七七一个箭步朝天坑冲去。 第228章 周自横 大地在摇晃, 晃得孟七七差点栽倒在地。他看到四周的军士们都被这股摇晃冲散了, 火把掉在地上,失去了原有的效用。 天坑就在这愈发暗沉的黑夜中开始龟裂, 大地裂出深深的沟壑, 阻挡着孟七七的前进。 “小心!”陈伯衍御剑而过, 一把将孟七七拉上无妄剑。无妄发出一声欢愉的低鸣,载着他们飞速往天坑中央而去。 孟七七心中焦急, 他隐约能看到天坑中央的人影, 却看不清那些人的脸。而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在他的视线中倒下, 转瞬间化为尘土飞扬, 让孟七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快!”他催促着。 无妄加快速度, 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带他们来到了天坑中央。而这个时候,已经站着的人只剩下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周自横。 陈伯衍当机立断,“你带周自横, 我救王子灵。” 两人心有灵犀, 不必多说立刻动手。孟七七跳下无妄剑奔向周自横, 而陈伯衍则直接冲向周自横身边的王子灵。 可谁知道,异变陡生。 阵心忽然刮起风暴,将周自横和王子灵全部笼罩在内。螺旋状的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砂石,甚至还有散落的骸骨,呼啸着,仿佛在不甘地怒吼。 “怎么回事?!”孟七七惊怒。差一点, 就差一点他就能拉到周自横了,怎么能功亏一篑! 陈伯衍却仍冷静得很,他一把抓住孟七七,目光死死地盯着风暴中心。摹的,他瞳孔皱缩,“退!” 两人齐齐后退,陈伯衍连下三道剑篱,但那忽然暴涨的狂风仍然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剑篱搅碎,直扑二人。 孟七七神色微变,秀剑上清辉暴涨,赶在第三道剑篱破碎之前,筑下防御结界。然而风暴袭来的刹那,孟七七仍然感觉胸口像被一把重尺狠狠拍过一般,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而就在这时,陈伯衍退后一步站在孟七七身后,抬手抵在他的背上,澎湃元力于瞬间注入孟七七的体内。 对了,孟七七眸光微亮。他们曾在剑阁小楼里神魂共鸣,通过元力的互相流转在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威力,还把整个小楼都给震塌了。 思及此,孟七七立刻运转功法与陈伯衍配合。 眨眼间,孟七七与陈伯衍体内的元力便开始融合,两股元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变得越来越霸道、越来越让人心悸。 风暴似乎也感应到了此间的危险,它像是活的一般,忽然发出一声吼叫。那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有一点像…… “大阵诞生了灵智。”陈伯衍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孟七七抬头望去,只见飞沙走石之间,灰色的风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微微眯起眼来,便瞧见一个硕大的龙头从风暴中探出头来。 “龙!” “那是一条龙!!!” “天呐!是龙!” 惊呼声从天坑四周传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此处。除了黑羽军军士,还有因为大阵崩毁而出现在秘境中的普通百姓。 他们望着黑夜中那个巨大的龙头,和在风暴中甩动的若隐若现的龙尾,惊吓得跪倒在地。 孟七七此刻也明了了,方才他觉得那吼叫声熟悉,因为那就是一声龙吟。 可是一条龙? 这不过就是尧光布下的一个阵,尧光都不敢称龙,它竟把自己化成了龙的样子,何德何能? 孟七七能感受到它的不甘、它的愤怒,它不希望随着大阵的毁灭而逝去,所以它想挣脱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可千年的光阴,也不过让它生出了野兽般的神智,只知求生,敌我不分。 果不其然,陈伯衍道:“它在吞噬周围的一切,要小心。” “好。”孟七七抬眸望着那条巨大的威武的龙,一颗心不断往下沉的同时,嘴角却泛出一抹冷笑。 阵心,不,应该唤它阵灵。阵灵想要脱困,想要吞噬力量,必不会放过近在眼前的周自横与王子灵。 孟七七知道,他们脱困的机会已然十分渺茫。 这多可笑,他离胜利只差一步之遥,可偏偏就有这家伙出来捣乱!偏偏要将希望扼杀于他的眼前! 这叫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汹涌的恨意刮过心海,元力闻之而动,暴动。 孟七七的外表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中,他稳稳地站在无边的风暴之中,抬起秀剑缓缓挽出一朵剑花。 他知道他的身后还有陈伯衍,所以他撤去了所有防御,将全部的力量都倾注在那一朵剑花之上。 银色的莲花在黑夜中绽放着如月华般清冷的光芒,虽不耀眼,却叫人无法忽视。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一抹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并且从它身上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意和冷意。 风吹过崩裂的荒原,吹起孟七七和陈伯衍鬓边的头发。 他们齐齐抬头望着,银色的莲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向巨龙袭去。那巨龙感受到莲花上蕴含着的恐怖气息,震怒不已,然而它并没有退。 它恼怒地发出了震天的龙吟,整个身子又挣扎着从风暴中探出些许,而后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银莲。 它竟想一口把银莲吃下! “轰——”下一瞬,银色的莲花在巨龙的嘴中爆开,四十九片花瓣化作天下最锋利的剑,刺入它的咽喉、洞穿它的头颅。 巨龙发出了凄厉的龙吟声,它的头像是被凿出了无数个洞,里面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耀目的剑光。 它在风暴中痛苦地翻滚着、嘶吼着,巨大的身体如山一般坠落,惊住了所有人。 四周鸦雀无声,然而孟七七却眼尖地看到一缕微弱的光从巨龙的身体里逃出,混在迷人眼睛的飞沙中,企图蒙混过关。 “哪里跑!”孟七七和陈伯衍几乎同时动手。 陈伯衍比孟七七看得更清楚些,那不是一缕光,就是一条小蛇的模样——巨龙落地即为蛇。 然而就在此刻,风暴中再次传来了异样。一股强大的力量似乎正在苏醒,那瞬间传出来的波动叫人心惊。 陈伯衍顾念着孟七七的安全,不敢托大,立刻将孟七七护在身后。而那股力量苏醒的速度简直骇人听闻,不过弹指之间,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陈伯衍不由握紧了手中剑,孟七七却在此时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语气激动,“是他……是周自横那老匹夫的气息!” 陈伯衍微怔,随即抬眸望向那风暴之中。 风暴愈演愈烈,天坑的龟裂也愈发严重。两人此刻正站在一处孤岛之上,四周都是足有两人开阔的裂缝,望下去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周自横真的还活着吗?陈伯衍心中怀疑。而仿佛为了给他一个答案,风暴中忽然传出了一阵疏狂笑声,与此同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风暴的中心,他如履平地一般走在虚空之中,一把抓住了躲藏在飞沙中的阵灵。 阵灵挣扎着,发出了低低的哀求,身上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就连那小蛇一般的身躯也逐渐缩小至蚯蚓大小。 风暴,渐渐停了。 无数人抬头仰望着那个虚空中的身影,张大了嘴巴不知该作何反应。而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那人竟然张开嘴,直接把阵灵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吃了下去。 他吃了! 他把它吃下去了! 军士与百姓们齐齐目瞪口呆,而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还在后面——那人拍拍肚子,打了个饱嗝,而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酒壶。 酒壶没摸到,他愣了一下,随即四下望了望,看到了孟七七和陈伯衍。 “哟,这不是四十九么?”他潇洒而爽朗,只一步便从虚空跨至孟七七面前。单看那一身破衣衫和微卷的凌乱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落魄公子。 但这人,千真万确就是千年来第一剑修——周自横。 他是孤山上一任的小师叔。 他是个万千修士崇拜的对象。 他是…… “你去死吧!”孟七七一脚把他踹出了七八步远,于是堂堂第一剑修就像条死狗一样躺在了地上。 “咳、咳……”周自横简直不明所以,不知道四十九这小疯狗又发什么疯。可他刚爬起来想理论几句,孟七七便风一般地从他身边掠过,扑向了阵心。 周自横想起来了,那儿好像有个小胖子。刚刚他苏醒的时候,抱着他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啧啧,幸亏他低头看了一眼,否则不得一脚把他踩死。 他可没有新鞋子换了。 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于是抬头一看——“哟,这不是四十九的小姘头吗。” 陈伯衍克制住了一脚踹飞他的冲动,平静道:“周前辈,有个叫十七的就在西面不远处。” 周自横听到十七的名字,脸上的散漫终于收敛了一些。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竟然连他都来了,看来老子醒得真是时候……你看着四十九,我去杀个人,马上就来。” 说罢,他看向陈伯衍所说的方向,似乎锁定了目标,倏忽之间便消失在陈伯衍眼前。 第229章 不相欠 屈平一直躲在暗处观望着, 他并没有因为孟七七的几句话而气得失去理智, 反而更坚定了要救下十七的决心。 因为他知道孟七七大概打得什么算盘,虽然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怀疑, 可至少不能让孟七七笑得太开心。 所以他必须把十七救走! 大阵崩溃的刹那, 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在孟七七和陈伯衍冲向王子灵时, 他也冲向了十七被扔下天坑的位置。 四周一片混乱,大家自顾不暇, 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 事情也确实如他所料, 进展得很顺利。他找到了十七,探到他微弱的呼吸, 就知道事情成了! 或许十七还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恢复道到全盛状态, 可只要他还活着, 就足够了。 屈平背起十七,立刻往建城外跑,任凭身后发出什么样的动静,都没有再回头。于是他没有看到周自横, 只知道阵灵似乎化成了一条龙, 拦住了孟七七和陈伯衍。 斗吧斗吧, 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才好。 屈平的心里蓦地闪过一丝快意,加快了逃离的速度。很快,他就背着十七跑到了城外,看到了那座巨大的矿山。 只要越过矿山的位置,就有白面具的人接应,所以屈平的心里迸发出一股由衷的喜悦。然而就在他即将抵达矿山时, 忽然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有危险! 屈平不假思索地往侧前方扑去,带着十七一起变成了滚地葫芦,吃了一嘴的尘土。他随即从地上爬起来,“锵”的一声抽出剑来,回身抵挡的同时,拉响了袖中的报信烟花。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然而他一剑挥出,却落了空。 没有敌人? 屈平一惊,一道陌生男人的声音却在他背后传来,“咦?你又是哪个?” 屈平吓得全身寒毛竖起,豁然回头,就见一个落魄男子正背着手弯腰看他,一只脚还踩在了十七身上。 这人,看着有点眼熟。 “你是谁?”屈平不敢妄动,声音沙哑。 “啧,我先问你的。”周自横觉得此人真没礼貌,一点都不懂得尊老爱幼。 屈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目光从他那张熟悉的脸看到他跟孟七七如出一辙的踩人动作,心里咯噔一下。随后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了他腰间佩戴的那把黑色长剑。 “你、你是……周……”屈平简直不敢置信,周自横被困阵心那么多年,现在连阵灵都跑出来了,他怎么还没被吞掉?! 这不可能!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下,野渡无人周自横是也。”周自横非常善良地帮他把后半句话补全了,而后回头望着矿山的方向,问:“你刚才给谁报信呢?好像有很多人过来了,你们想杀我吗?” “不……没有!”一滴冷汗顺着屈平的额角滑落,他的心迅速往下沉。周自横在此,他跟十七恐怕都逃不了了。 然而就在此时,昏迷着的十七忽然醒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周自横的脚踝,那愤怒得仿佛快要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周、自、横!” 周自横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十七身上,蹲下身来看着昔日的爱徒,心里闪过一丝惋惜,“你啊,何必呢,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咳、咳……事到如今……你何必再来假惺惺。” “哦,那你去死吧。”周自横说着,便抽出了自己的剑。 十七登时瞪大了双眼,仿佛周自横若是刺下去,他便死不瞑目。 周自横便又停下来。十七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变成如今这样,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担很大的责任。于是他难得耐着性子,说:“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明白吗?” 十七差点气绝。 周自横见他白眼都快翻到天上,终于意识到自己措辞有误,又修正道:“你知道你与四十九有哪里不同吗?四十九疯归疯,没大没小的,可他会惦记着给我找酒喝,你就只会埋怨我怎么不把莲华教给你,怎么不把那个也教给你。” 十七大口地喘着气,死瞪着周自横,却没再说话。 周自横凑近了,与他四目相对,道:“老子不欠你的,知道吗?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人吃饱了撑的瞧不起你,我让你喝酒你不喝,你看看,想太多,出问题了吧?” 十七气得吐出一口血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跟周自横拼命。 屈平见状,连忙想要拦住他,却被十七不小心一脚踹中心口,倒飞了出去。屈平“砰”的一声倒在地上,疼得想要骂娘,却又发现——屈平这一脚,恰好把他送到了白面具来援的方向。 夜幕中,十几个白面具正朝这里火速赶来。 屈平连忙爬起,转身逃命,可是他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十七。十七就像疯了一样拼命缠着周自横,仿佛在宣泄他这么多年以来心中的不平。 他……刚刚是在救我吗?那个心中毫无“同伴”一词的十七,也会救人吗? 屈平的心中没有答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于是咬咬牙,终是奔着白面具而去,飞速消失在矿山后的树林中。 周自横没有拦,一剑刺入十七的心脏,彻底了结了这段孽缘。 末了,他看着十七那双死也没有闭上的眼睛,忽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他从小渔村里带出来的那个心高气傲的小少年。 那可真是一个练剑的好苗子啊,可惜了。 另一边,孟七七找到了躺在阵心处还剩下一口气的王子灵,暗自松了口气。此时建城已经涌入了无数清平郡的百姓,阮空庭和金陵的援军也终于到了此处。此时此刻,陈伯衍正带着黑羽军与他们碰头。 当然,阵心仍在黑羽军警戒范围之内,任何人不得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大地的震颤和崩裂终于慢慢停止,王子灵也被安排在一间相对完好的屋舍内,服下了救命的丹药,呼吸渐趋平稳。 孟七七吩咐几位军士看着他,举步走出房门,听着四周传来的嚎哭声,看着逐渐将建城点亮的烛火,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今夜这场风波,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孟七七虽在心里对尧光有颇多怨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与这位枭雄比肩。如今大阵崩溃了,又有谁能够力挽狂澜于既倒呢? 周自横吗? 不,他是一个好剑修,却不能成为一个雄主。 思及此,孟七七又想起那个尧光转世的说法来,心中不免一阵烦乱。他越烦乱,就越是抗拒这种说法,想着要去找陈伯衍,没走出几步,就看到了坐在天坑边上,烤着火吃着酒的周自横。 孟七七的心神瞬间被他吸引住,脚底发痒,恨不得再上去踹两脚。 他大步走过去,冷着脸看着放浪形骸、毫无正经模样的周自横,道:“你还有心思喝酒?” 周自横侧卧在地,抬眸看着孟七七,道:“你怎么越变越严肃了?” “还不是你害的。”孟七七没好气地在他对面盘腿坐下。 周自横笑笑,随手抓起地上的另一壶酒扔给他。 大难过后的旧城里,师叔俩对坐喝酒,互相拆台。 “要不是你,我至于那么幸苦吗?你要去祭阵我会拦你吗?我巴不得你死,但猪死了还会哼两声,你呢?你连个屁都没有!” “那是我能控制的吗?你以为我想拯救苍生啊?我有那么好心吗!这狗屁大阵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放屁!” “你才放屁!要不是我,大阵早破了,你以为你还能舒舒服服坐在这里跟老子喝酒吗?” “要你管!死了也不要你管!” “好好好你翅膀硬了,找到情郎了就把我一脚踢开了,狼心狗肺!” “滚!” “谁爱滚谁滚!” 师叔俩一言不合怒目而视,你拿酒壶砸我,我就踢你一脚,打架方式极其市井、极其不堪入目。若是叫仙门中仰慕此二人的修士看到了,心肝儿都得碎成渣。 负责守卫的黑羽军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只能齐齐抬头望天,希望他们吵得快一点。 “呼……”孟七七喘着粗气,衣服也乱了,坐姿也歪了,拎起酒壶怒喝三大口。 周自横起初还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结果越品越不对,一双眼睛忽然瞪着孟七七,“你耍诈!偷我酒喝!” “咕嘟。”孟七七把最后一口酒咽下去,潇洒地把空酒壶扔回周自横怀里,挑着眉满脸“你奈我何”。 周自横气得跳脚,但是这时候,陈伯衍来了。 “哼。”周自横瞪了孟七七一眼,有情郎了不起么,看那德性。 “前辈。”陈伯衍颔首致礼,余光扫过地上的酒坛,转头吩咐下属道:“再去取几坛酒过来,奉与周前辈。” “是,少主。”下属领命而去。 周自横立刻眉开眼笑,拍拍周自横的肩膀,道:“不错不错,后生可畏,不愧是我亲自为四十九挑选的情郎。” “周、自、横!”孟七七跳起来就要给他一脚,却被陈伯衍眼疾手快地抱住。 好不容易,陈伯衍把孟七七安抚了下来,下属也把酒送了过来。三人围坐在篝火旁,终于说起了正事。 第230章 当年事 “当年我机缘巧合地拿到了天机图残卷, 隐隐觉得这东西里头可能藏着什么秘密, 于是就开始搜集其余的残卷。只是当时我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在搜查残卷的下落, 才留了一个心眼。那个时候, 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了侯暮云一个人, 让他帮我暗中调查。” 周自横喝着酒,酒香勾起往事, 让他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幽深。 在周自横的讲述中, 他一开始确实没有把天机图放在眼中。扶摇去世后,他一个人游走四方, 过得随性得很。若不是还有剑阁的担子压在他的肩头, 他恐怕会整天醉生梦死, 不知今夕何夕。 十七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劫,他看开了,这个劫也就过去了。只是当时他确实被十七的事搞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 天机图的传说由来已久, 周自横走南闯北的, 自然听过。所以一开始, 周自横以为这就是一份让人眼馋的藏宝图,里面藏着一份大机缘,所有人都是冲着这份机缘来的。 可后来的发展,超出了周自横的控制范围。 他在追逐天机图的那伙人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组织。这个组织来历不明,且总是来无影去无踪, 蹊跷得很。 周自横起初以为这是哪方势力在掩人耳目,于是便开始打探。结果他什么都没探查到,倒是机缘巧合拿到了一份残缺的曲谱。 他不知道这曲谱究竟有什么用途,但却因此遭到了追杀。当时他隐约察觉到身边可能出现了叛徒,但他一时间无法判别,所以谨慎地把曲谱藏在了赵海平处,全当留一个后手。 只可惜他与皇帝最终割袍断义,自那之后,再未入得神京。 久而久之,周自横都快要把那份曲谱给忘了,因为那个神秘组织,忽然又销声匿迹,再无踪迹可循。只有鬼罗、王家那些人还在四处追查天机图的下落,仿佛那里面真有什么大机缘一般。 不过以周自横的眼光来看,那更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后面推动,让大家把目光都聚焦在天机图上,从而忽略了那个组织的存在。 周自横的追查迟迟没有进展,心中隐约有些着急。那个神秘组织不知何时又会浮出水面,再次找上他,他作为孤山的小师叔,必须要为孤山留一个学得会莲华的后人。 而就在这时,他碰到了孟七七。 孟七七于他而言是一个惊喜,他本来对他没抱多大希望,但这小子的性格实在太对他的胃口,而且他发现孟七七的天赋竟然一直在增长。 他从一个不能修习的普通人,逐渐变成了一个剑道天才,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孤山最锋利的一把剑,代替自己的存在。 周自横很欣慰,花了几年时间倾囊相授,在确定孟七七即便离了自己也能独当一面之后,他就把人送回了孤山。 因为那个时候,变故出现了。 从他身边负气离开的十七再次出在周自横的面前,并且宣称已经加入了那个神秘组织,与周自横反目成仇。周自横之所以会被人逼进不归林,很大程度上也要拜十七所赐。 那时的周自横,对十七还是太过心软,差点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从不归林出来后,周自横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便只能暗中行动。 “那时我追着一个戴白面具的进入了秘境,他们似乎有特殊的办法能够在秘境上开一道裂缝,于是我就跟了进去。”周自横道。 “那你又是怎么到这里的?那个时候,建城不是被壁垒围起来了?”孟七七追问。 周自横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你所谓的壁垒,就是那一层透明的屏障对吗?但是那层屏障对某个人无效。” “无效?”孟七七惊讶,脑海中随即灵光乍现,“那个人是不是十来岁的少年模样?” “你知道?”周自横也略感惊讶,没想到孟七七已经跟那人见过了。 孟七七随即把他与季月棠的纠葛简短说了一下,而后道:“季月棠便是白面具的首领,毋庸置疑。” 周自横并不诧异,能够自由穿梭壁垒,这本就足够特殊了。当时他跟着白面具进入秘境后,季月棠就直接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上套了。 可是这个套,他不得不上。 他完全没有想到秘境深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地方,也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神秘组织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竟然与妖兽和秘境有关。 那时,阵心不稳,整个建城只有他跟季月棠两个人。他不去祭阵,谁去? “季月棠把你带进了建城?”孟七七再问。 “没错。”周自横点头,“但是带一个人进来似乎就是他的极限了,否则他大可以直接将壁垒打破。” 闻言,孟七七仔细思忖着季月棠的用意。 白面具的目的就是打破大阵,让所有人重归故土。但是几年前,他却不惜亲自作饵引周自横前去祭阵,为何? 因为时机未到,且只可能是这个原因。 这时,陈伯衍道:“前辈方才说,白面具有几年时间忽然销声匿迹,应当就是在晚辈与阿秀遇见之后。” 周自横:“怎么说?” “我们假定,季月棠亲身犯险引您去祭阵,是因为时机未到。那这个时机是什么?是足够的人手,足够的把握。我们其实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为季月棠效力,背叛人类,背叛整个大夏。” 闻言,孟七七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道:“但这个疑惑在不久之前有答案了——这些白面具,几乎都是妖兽变的。妖兽在不断的进化,这是我们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但是他们的进化太过缓慢,千百年时间也就出了那么几个能够化形成人的,就是屈平那伙人。可这些人,远不能帮助季月棠成事,他需要更多的人手,但是他又无法真的相信人类,所以——” 说到这里,孟七七与陈伯衍默契地对视一眼,道:“所以,他们开始另辟蹊径,寻求速成的法子,让妖兽化形。反过来,人也可以变成妖兽。只要其中有一条路走通了,另一条路自然也会明朗。” 陈伯衍:“他们在不断地做试验,芳信、张老太爷、侯前辈,都是他们的试验对象。一步一步,走向成功。” 孟七七:“没错。可是当年大师侄你忽然入局,他们不希望在试验还没有成功之时就对上陈家,杀你不成,便干脆销声匿迹,让人无从查起。” 两人一唱一和,眨眼间便把真相推演了个七七、八八,听得周自横一愣一愣的。末了,两人还相视一笑,让周自横忍不住翻一个大白眼。 “等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们刚才提到侯暮云,是怎么回事?” 孟七七和陈伯衍却齐齐顿住,而后陷入沉默。 摇曳的火光中,周自横的表情慢慢沉凝,“怎么了?都变哑巴了不成?刚才不是说得很好吗!” 他说得恶狠狠的,但孟七七这次却没有与他抬杠。可他越是不跟自己抬杠,周自横的心就越是往下沉,直到孟七七将侯暮云之事全盘托出,周自横已双眼赤红。 可他却没再骂人,只是猛灌了一口酒,再抬眼时,那些散漫和不正经便都化为烟云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孤狼一般凌厉的目光。 “你说他葬在哪儿?”周自横沉声。 “天姥山,正对着无情峰的方向。”孟七七答。 闻言,周自横又狠狠地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沾湿了衣领。而他低下头去,还是忍不住低声咒骂。 陈伯衍悄悄握住了孟七七的手,孟七七心中一暖,低声道:“我没事。” 随后他郑重地看着周自横,道:“师叔,缠花仙子已经醒来了,此刻就在神京。” “缠花?”周自横深邃的眸中终于泛出一丝欣喜。 “对。”孟七七点头,神色却依旧凝重,“但我记得缠花仙子曾对我说,你与她做过约定,让她去秘境深处找你,对不对?” 周自横点头,“没错。” 孟七七:“可扶摇山人逝世,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那时就已经发现秘境有问题了吗?还有,你曾在王氏秘境中的某间书房里留有字迹,我在日落之处等你,这是对谁说的?” 周自横挑眉,“你是在怀疑我?” 孟七七也挑眉,“我看你嫌疑大得很。” 周自横要气死了,“你个小白眼狼,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孟七七却不接茬,淡定地往陈伯衍身后一躲,任由陈伯衍去拦。周自横更气了,有情郎撑腰了不起啊,这小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坏,讨打。 但陈伯衍在此,周自横无论如何是打不成的。 他气鼓鼓地瞪了孟七七一眼,心里自然也清楚这是他故意插科打诨,让自己别太伤心,于是过了一会儿他又不气了,解释道:“日落之处那几个字,确实是我写了,留给暮云看的。日落之处见壁垒,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很确定。你看见了?” “我按着你给我留下的那份简易地图找过去的。”孟七七道。那地图是他在关外找到的,叩仙大会时,他便按着地图找到了第二口古钟。 “哼,算你有心,还知道找我。”周自横轻哼一声,复又仔细回想道:“至于我同缠花说的那句话……当时我想着她都要离开我了,我孤山一人,不如一把剑一壶酒,去探索秘境。秘境存在于世千百年,有多少修士和门派想要探寻它的边际,我去凑个热闹不为过吧?” 闻言,孟七七只想打死他。 他简直可以清楚地想象出当时的那个场景——周自横背着剑,腰间挂着酒壶,孤独而忧郁地站在晚风中,看着他心爱的姑娘,风流倜傥地说:“我在秘境深处等你。” 多么浪漫的约定,多有诗意的场景。 “阿秀。”陈伯衍拦住了孟七七蠢蠢欲动的想要打人的手。 周自横摸摸鼻子,自知理亏。而就在这时,陈伯衍却又凝眸看着他,道:“周前辈,您追查白面具那么多年,即便因为阿秀年少稚嫩,不曾告诉他,但当真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给剑阁么?” 这根本不合常理。 周自横疑惑,“你们都不知道?” 孟七七更疑惑,“我该知道什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实。 第231章 白鹿仙 枯枝在篝火中变换着扭曲的形状, 寒冷的夜里, 孟七七烤着火,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但他并不相信剑阁真的存在奸细, 于是一双澄澈而锐利的眼睛死盯着周自横, 问:“你的消息, 都透露给了谁?” 周自横亦面色沉凝,“我只告诉了一个人, 就是我大师兄, 你的师父。” 闻言,孟七七微怔, “师父已经死了……” “死了?”周自横一阵恍惚。刚才四十九告诉他, 侯暮云死了, 此刻又告诉他,大师兄也死了。他在这里守着阵心,不知岁月流逝,在他看来他好像只是在这里站了几天, 而后一晃神, 天下就大变样了。 哦, 也对,天下都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怎么可能不死人呢? 但为什么偏偏是大师兄? 周自横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来,一想到他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苦闷得又猛喝了一大口酒。 可陈伯衍不打算给他留多余的伤感的时间,道:“师祖已死, 如今已死无对证。但我相信,以师祖那样的胸怀气度,绝不可能是奸细。不过若前辈只将消息告知了师祖一人,那么他在与郎胥大战前,必定会将此事交托给一个他信得过的人。” 陈伯衍的话,矛头直指薛满山。他是老阁主钦定的下任阁主,是被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也是最有可能得知消息的一个。 可薛满山不仅仅是孟七七的大师兄,也是陈伯衍的师父啊! “你怀疑他?”周自横凝眸。 “晚辈只是做了一个合理的推演,至于有没有奸细,奸细到底是谁,还需要证据。”陈伯衍神色肃穆,声音郑重,“虽我已回到陈家,可剑阁永远是我的师门,师父也永远是我的师父,我不会因为一点猜测就去怀疑任何人。” 陈伯衍的态度很明确,听了他的话,周自横心里也好受多了。 孟七七当机立断,“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这件事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其实这件事稍一推想就能明白的,季月棠在仙门中埋了那么多暗桩,连不问世事的天姥山都没有放过,那贵为剑道正宗的剑阁能够置身事外吗? 只是孟七七对剑阁的感情太特殊了,他总是下意识地去避免思考这种可能性。而且,剑阁的几位师兄待他都那么好,他怎么可能去怀疑任何一个人? 如此想着,孟七七不由深吸一口气,希望自己能平静下来。他下意识地往陈伯衍身上靠,感觉到一阵莫大的疲倦袭来。 “休息一会儿吧。”陈伯衍伸手握住他粗糙的掌心,度给他一丝温暖。 孟七七享受着这样的温暖,而后忽然又想起了陈伯兮。若说此间三人之中谁最冷静,那必定是陈伯衍。 但他心中真的是全无波澜吗?亦或是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陈夫人是一定生过那么一位二公子的,可那位二公子如今成了一只披着人皮的妖兽。他究竟是何时被人掉的包,抑或是直接被杀死而后夺舍,都已无从探究。 那可是至亲的弟弟啊,如今又轮到剑阁了。 思及此,孟七七忍不住伸手抱住了陈伯衍,把头埋在他肩上,也不管周围是不是有人在看。陈伯衍的眸光便在这寒冷冬夜中变得柔和许多,伸手拨开他鬓边的头发,低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周自横,自戳双目。 这一夜,整个大夏国土,五山十四洲,彻夜未眠。而当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一轮红日从远方的山谷里、遥远的海面上慢慢升起时,所有人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故土,眼睛里是怎么也挥不去的茫然和哀痛。 来自旷野的风,拂过倾塌的城墙,拂过新堆的坟头,最终轻轻撞向了不知谁家坠落的风铃。那风里,有一丝冷意和阴气。 像是一个尘封的棺材终于打开,枯黄的草一夜之间漫过人们的脚踝。 可是大家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哭喊,便又不得不拿起刀剑,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故土上拼搏。因为妖兽就在他们的身边,它们要活下去,谁都想活下去。 很快人们就发现,在那一夜的动荡过后,田里的庄稼被大片大片的损毁、原本干净的河流里仿佛也有了浊气,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更糟糕的是,连续几天的阴雨,让所有人心里都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乌云。 关内的情形尚且如此之差,关外就更不用说了。 关外大多是荒漠,漫漫黄沙催人绝望,可并不代表连下几天的阴雨便是好事。这一场绵延整个天下的雨,丝毫没有改善荒漠的气候,反而让情况变得愈发糟糕。 因为这雨水,并不能喝,也不能滋养草木。倒是冲刷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浊气,使这天地间的空气变得愈发浑浊。 许许多多的修士想到了秘境,真相还未广而告之,所以他们并不了解实情,只觉得如今这环境,倒与秘境里颇为相似。 因为妖兽肆虐,所以如今已少有商队敢在大漠行走。只余那走投无路之人铤而走险,或财大气粗之辈,能够找到修士一路护送。 但这阴雨连下三天,再怎么神通广大的商队,都不得不停下脚步。 云来客栈,坐落于西出函谷通向大漠的必经之路上,一贯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哪怕是如今这世道,它亦是成为了过往商客的一个避难之所,楼上楼下挤满了人。马棚里更是群马为患,一些马屁和骆驼少不得被挤在外头,受那凄风苦雨,看着已是病弱得不行,再难上路了。 人一多,便容易出事。往来于这条道上的商客,都不是什么愣头青或软脚虾,有那孔武有力一身膘悍的,也有足智多谋阴人不眨眼的。这么多人被迫困在云来客栈,还没把客栈拆了,不过是大家给老板三分薄面,也不想就此失了这避雨的宝地。 可冲突,在所难免。 南边来的斯文商人与胡商同坐一桌,一个不小心又发生了冲突,双方差点打起来。争吵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一声并不明显的“阿弥陀佛”,愣是把一件简单的争抢座位之事,越扯越大。 客栈老板急忙拉架,躲在二楼人群中的某个缺德鬼却在起哄,看热闹不嫌事大。 一个清瘦的小伙便在此时被人推倒在地,裹在头上的头巾被人不小心扯了下来,露出里边藏着的三千青丝。 “是女人!” “哈哈哈竟然是个小娘们!” “我早知道了,这里又不是没女人,装啥子啥……” “……” 起哄声围绕着那女扮男装的姑娘,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客栈老板并非真个心善之人,却也唯恐引发更大的祸乱,于是咬咬牙,便要挺身而出。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清晰的敲门声,冲破淅沥的雨声传入众人的耳朵。 有人敲门? 嬉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疑惑而警惕地看向门口——这阴雨连下三天,普通的修士们都不愿继续在雨中行走,此刻又是谁冒雨前来? “笃、笃。”又是两道敲门声穿来,还伴随着一个清润的男声,“请问有人吗?” 这声音的主人听着像是个年轻男人,温和有礼,在这夜雨中敲门夜丝毫不显急促。 客栈老板面露迟疑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见大家心思各异,却没人阻拦,便大着胆子上前开门,“来了来了,客观里边请。” 他说完话,这才抬头看向来客,而后倏然愣住——这位客人,长得可真是标致。他在这里开客栈二十余年,见过来自南边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见过胡族大名鼎鼎的美人,可从未见过这样温润如玉的标致公子。 他从雨中来,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却未见一丝狼狈。 “打扰了。”来客礼貌致意,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却没急着进去,而是稍稍让开点位置,望了背后一眼,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一鹿,是为我友。方才我见马厩已没有空地,不知店家可否通融一下,让我将这鹿带进去?” 客栈老板这才看到来客的身后竟然跟了一只浑身冒着仙气的白鹿,此时此刻,这只白鹿正充满灵性地看着他,大大的鹿眼里满是纯净。而它的身上,正披着本该披在来客身上的蓑衣。 “这、这……”电光石火间,客栈老板似是想到了什么,望着来客激动得满脸通红,“白鹿仙君!您是白鹿仙君!” 此言一出,客栈里便炸了锅。 “白鹿仙君?莫不是前段时间传言里的那位?” “对对对!就是那位!” “那可不是天姥山的大弟子沈青崖么!”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 众说纷纭间,客栈老板已经把沈青崖和白鹿都请了进来。沈青崖大方地迎上所有打量的目光,点头问好,“在下沈青崖,叨扰了。” 沈青崖的身上,自有一股能让人安静的气场。更别说这数月奔波,已将他身上最后一丝铅华洗净,如今看着,竟是愈发出尘淡雅。 天姥山声名在外,白鹿仙君仗剑救世,在关外亦有美名。 但沈青崖出现的时机仍然太过惹人猜疑,众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便有人上前问道:“沈仙君,听闻你前段时间都与圣君混在一处,怎么今日出现在这里?” 第232章 关外雨 三月多前, 妖兽肆虐, 为祸人间。天姥山沈青崖孤身一人出现在关外,数次拯救百姓于危难之间, 更与平城城主一道守住了被妖兽围困的平城。此役之后, 沈青崖名声大噪, 因其身边总是跟随着一头仙鹿,遂被人尊称为白鹿仙君。 而就在一个月前, 沈青崖远赴苍亭山, 与圣君花弄晚一道剿灭兽王。其后便有传言,称沈青崖已做了圣君的入幕之宾。 如今沈青崖孤身一人出现在云来客栈, 难免惹人猜疑。 “诸位也相信那等流言么?”沈青崖面对诘问, 神色如常。 这时, 方才争执的主角之一,那位南边来的儒商站出来道:“我们自然是不信的,白鹿仙君乃高义之士,磊落坦荡。况且, 仙君杀了那兽王, 实为一件大喜事。” 话音落下, 众人纷纷附和。沈青崖的声名在外,背后又站着天姥山,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谁也不想去招惹他。 谁曾想沈青崖却拱手道:“多谢诸位。只是有一件事需向诸位澄清,诛杀兽王,苍庭出了大力, 在下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说罢,沈青崖看向客栈老板。老板连忙堆上笑脸,将他和白鹿引向最后一间客房——其实客房已经没有了,但客栈老板看在白鹿仙君的面子上,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了,他去跟小二睡。 门一关,便把外面的喧嚣都关在了门外。 沈青崖把白鹿唤到床边,从须弥戒中取出干净的帕子帮它把身上擦干,这才去把一身湿衣换下。 不一会儿,客栈老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沈青崖谢过,又问:“麻烦店家了,不知客栈里可还有干草?” “有的有的,小的马上为仙君送来。”老板一句话没有多问,笑呵呵地又出去了。走下楼梯,他听到大堂里闹哄哄的仍在谈论沈青崖之事,脸上虽还挂着笑容,可心中颇为不屑。 这些人要是有沈青崖那个能耐,何至于困在这里出不得门。而他们纵使有了沈青崖那样的能耐,估计也办不成沈青崖那样的事儿,世间不过多了些恶徒或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如此想着,老板难得的歇了待客的心思,径自抱了一捆干草送到沈青崖房中。 沈青崖用干草给白鹿做了一个窝,又因为这干草有些扎人,还在上头铺了一层羊毛毯子。待收拾妥当,沈青崖揉揉白鹿的头,道:“睡吧,明天再赶路。” 白鹿却不肯进窝,用头蹭着沈青崖的手,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手腕上的伤口,发出闷闷的叫声。 “好了,我没事,休息一晚就结痂了。”沈青崖温和地笑着,低头与白鹿额头相抵,哄了一会儿,才把它哄回窝里去。 这只白鹿是从天姥山给他送信来的,跟沈青崖一块儿长大,能御风而行,极通灵性,对付普通的妖兽不成问题。沈青崖原想让它送了信就回去,可它黏在身边不肯走,便只好走到哪儿都带着它。 当初在平城,沈青崖差点儿就追到了小师妹,可后来又得知小师妹被苍庭的人带走,于是他便跟城主借了人手去追。可惜那茫茫大漠是苍庭的地盘,沈青崖又做不到对路上的苦难视而不见,于是最终还是追丢了。 而就在他打算直奔苍亭山时,又收到了来自平城的求援信。平城被妖兽围困,情况危在旦夕,于是他又匆匆折返。 平城一役,打了足足一个月。 好不容易,平城守住了,沈青崖谢绝了城主的挽留,终于去到了苍庭山。苍庭山的情况并不比平城好多少,妖兽环伺,苍庭损失惨重。彼时沈青崖已经收到了来自剑阁与天姥山的密信,知晓了兽王一事,于是立刻找上了圣君磋商。 他的条件只有一个——让他见师妹。 沈星竹就在苍亭山,圣君派人将她请了回来,替苍庭的弟子们疗伤。 可她还是不愿意见沈青崖,沈青崖便只能让白鹿替他递信。他总会在信纸里夹带一点别的东西,有时是一颗糖,有时是一枝花。 他不强求,只希望小师妹能好好的,知道还有人惦记着她,莫要独自流离。 那时花弄晚还嘲讽他——何必故作情深,你早晚也还是会走的。 思及此,沈青崖不由叹了口气。 他确实还是走了,阿秀和芳君,还有师父师弟,都在关内。如今天下大乱,季月棠还在神京,那么争斗的中心必定也还在关内。 他看到了小师妹,心也定了,那就必须回去帮忙。 今夜在云来客栈,黑羽军的暗探会来与他碰头,把关内的最新消息告诉他。 候至半夜,沈青崖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心慌。他起身悄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儿,目光所及之处,仍是阴雨连绵。 他微微蹙眉,不知这心慌究竟起于何处。 又等了片刻,雨中忽然传来沉闷的敲打窗户的声音。白鹿抬起了头,沈青崖立刻握紧了鹿鸣剑,对过暗号后,才将人放进来。 “沈仙君,这是我家少主的信。”陈伯衍的信,从清平郡发出,一路疾驰送至此地,足足花了三天时间。 沈青崖展信阅读,只眨眼时间便蹙起了眉,目光重复扫过最后一行,眸中的愕然与震惊满得都快溢出来。 那上面写着——沈星舟为妖兽所化。 沈青崖的心蓦地揪紧,方才那股心慌终于有了来由。若沈星舟是妖兽,那么他的妹妹沈星竹呢?他们可是亲兄妹! 不,这不可能,怎么会呢? 沈青崖薄唇紧抿,一时之间竟乱了方寸。他知道陈伯衍不可能骗他,他特地在信中写上那么一句,就是为了特意提醒他。 “沈仙君?”来人忽然出声,将沈青崖从失神的状态中唤了回来。 “何事?” “少主和孟小师叔让我转告您,关内之事无需担忧,您尽可随心而行。” 沈青崖微怔,拿着信纸的手慢慢攥紧,心中却泛出一股暖意来。他遥望着清平郡的方向,默默地在心里想念着分别多日的友人,末了,终于下定决心,“你回去告诉他们,我暂时回不去了,若有急事,去苍亭山找我!” 说罢,他拱手谢过,而后披上蓑衣,唤起白鹿,再次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现在赶回苍亭山应该还来得及,小师妹一直被沈星舟蒙在鼓里,她一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现在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这边,沈青崖急匆匆地往苍亭山赶。 另一边,孟七七、陈伯衍和周自横三人却还停留在清平郡没有离开。 孟七七抬头望着平整如切面的矿山,若有所思地问:“血晶石……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周自横就站在他身侧,两人一摸一样的身高,一模一样的站姿,远看像一对孪生兄弟。他摸着下巴,说:“该不会是妖兽的血染的吧?” 孟七七:“……有道理。” 孟七七是真觉得周自横说的有道理,当年尧开辟秘境,把许多东西都搬到了秘境中,真正的故土里,反而只剩下了大片的荒原和黑色的远山。 当时,妖兽与修士大战,一定流了许多血。此处又恰好是阵心,情况一定更加惨烈,于是无处的鲜血渗入晶矿,将普通的晶石染色,也将妖兽血液里的元力封印在了晶石之内。 许多年后,张家意外发现了这座矿山,于是就得到了非常纯正的血晶石。 周自横听完这个推论,也觉得合情合理。 这时,张家家主张庸匆匆赶到,与二人见礼,“见过孟前辈、周前辈。” 孟七七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张庸一眼,勾着嘴角,饶有兴味。几个月前,他与陈伯衍、沈青崖重游故地时,张庸还只是少主。张老太爷爆体而亡,可他儿子还活着。 如今再见面,张庸却已经是张家的家主。可见短短几月,真是物是人非。 “张贤侄,你来找我,所谓何事啊?”孟七七特意提了提自己的辈分,双手负于背后,端的一副好架子。 “前辈可还记得数月前,你我二人约定之事?”张庸目光诚恳,态度谦卑。 孟七七神色淡然,“哦?什么事?” 张庸道:“数月之前,前辈曾答应我,若有朝一日张家有难,愿出手相助。而我张家为表谢意,当无偿赠与剑阁张家三年内一半的晶石产量。” 闻言,周自横挑了挑眉,看向他那位正在充大佬的得意门生,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孟七七似是现在才想起来,笑了笑,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可你们张家不是好好的么?” 张庸苦笑,“前辈莫要取消我了。” “怎么,海茶的生意做不了了?” “前辈即已知晓,何必再问。晚辈只想求前辈一句话,当初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闻言,孟七七微微眯起眼来,似在考虑。 海茶倒了。偌大的一个商会,忽然间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这里面固然有孟七七与金满的手笔,可这倒塌的速度也超出了孟七七的预料。 这更像是海茶的主人,主动放弃了这个聚宝盆,而通过这个聚宝盆来生钱的人,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 张家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为了牟取暴利,用假血晶石以次充好,再经由海茶的手进行倒卖。当初他们想方设法地瞒着孟七七三人,还设套让陆云亭给他们送了一次货,欲盖弥彰。 可谁能想到海茶倒了呢,还传出了海茶商会会长就是白面具幕后主使的消息,让所有跟海茶有来往的人,都忙不迭撇清关系。 但孟七七倒说不上多讨厌张家,他们跟海茶做生意,赚黑心钱,可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张老太爷不就被当作试验品了吗,死状那叫一个凄惨。 不过,孟七七对张庸有点儿刮目相看。 他那时就好像预见了张家如今的窘迫,直接用张家采石场三分之一的收入换孟七七一句话,相当阔气。 既然他这么阔气,孟七七当然也不会跟他客气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贤侄。现在妖兽横行,想要守住这矿山,就更难了。”孟七七面露惋惜。 张庸在心中叹了口气,苦笑道:“前辈说的是,如今天下大乱,我辈理当奋勇杀敌。可我张家除了晶石,旁的真是什么都拿不出手。不如这样,我愿将今年产出的所有晶石赠予剑阁的诸位师叔、师伯,聊表心意,如何?” 孟七七微笑点头,“贤侄有心了。” 第233章 赴神京 若说数月前的孟七七接受张庸的提议, 只不过是想送上门来的东西, 不要白不要。那如今他对于张家的晶石,那就是势在必得了。 晶石对于修士来说, 至关重要。它之所以能作为货币在仙门流通, 就是因为其中蕴含了精纯的元力, 可以供修士修炼。 而孟七七能够预见的是,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所以他必须早做准备。 海茶商会分崩离析, 白面具全部隐入水面,极度喧嚣之后的平静, 着实可怕。而就在今早, 萧潇从神京传来消息, 说季月棠从大牢里消失了。 季月棠去哪儿了?这是盘桓在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但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答,因为当连绵的阴雨阻挡了人们的脚步时,妖兽却并未停下。它们仍然在不断地行走,像是一个族群的迁徙一般, 虽然缓慢但却坚定的向神京进发。 神京, 号称永不陷落的天下雄城。千年的风霜雨雪没有让它衰败, 秘境崩溃、星辰陨落也没有将之摧毁,而现在,无数的妖兽从四面八方向神京汇集,它们的目标只可能是那一个——摧毁神京。 那是尧光的城,是大夏的国都,若它被摧毁, 那大夏也就完了。孟七七依稀记得尧光的遗诏里有这么一条——天子守城。 大意是,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如果他的后人连神京都守不住,那便以身殉国,让这五山十四洲另择新主。 神京……守得住么? 若神京守不住,妖兽称王,那被困在壁垒中的,恐怕就要变成他们了。 孟七七抬头望天,连绵的阴雨已经渐渐停了。明月之下,天地间的浊气似乎有消散的迹象,可见大阵的崩毁对于故土来说确实是件好事。 终有一日,这片土地或许还能恢复成鸟语花香的模样。只是不知那个时候,他们是否还活着,抑或早已变成了绿草之下的累累白骨。 只是,凡事不去争一争怎么知道结果呢?孟七七不想死,也不想活在随时都有可能被妖兽杀死的噩梦里,他还有许多美酒想喝、还有许多话想要跟陈伯衍说,所以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想去争取。 所以,他要去神京,去搏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而在这星辰照耀下的五山十四洲,与孟七七有着同样决定的人,不在少数。 陈伯衍在孤山清修三年,不入红尘却能知天下事,依托的正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消息网。而现在,一封封由他亲笔写下的密信就依托于这个消息网,准确地交到一个又一个人手中。 所有信件的末尾,都是同一句话——但求此生叩仙路,不见神京泪泗流。是英雄,向死生。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看到信的人,都不由攥紧了拳头,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去神京罢。 管它英雄狗熊,不过一死而已。 孤山剑阁的弟子们,最早做好了决战的准备。阴雨初歇后的山雨殿前,仙鹤们或站在屋顶或立于树梢,看着那一大片天青色的身影,发出阵阵鹤鸣。 此时此刻,所有的弟子都拿着剑聚在这里,整齐地列队站着,一个个虽面色凝重,但都昂首挺胸,只待长老一声令下,便可长剑出鞘,直指神京。 匆匆的脚步声从祖师石像后传来,众人望去,只见师姐宋茹攥着一封信赶来,冷峻的脸上泛出一丝激动。 五侯府,一只只传信鹰隼飞进飞出,府中却并没有多少人手。世人总说五侯府号称门生三千,是在吹牛皮,五侯府的人也从来不辩解。 如今,粗犷的大汉看过信件,一巴掌拍在桌上,“快去喊人!把所有人都给老子喊上!让他们好好数数我五侯府到底有多少人!他娘的,不就是一群妖兽,老子弄不死它!” 于是无数鹰隼带着五侯府最高等级的召集令,飞抵各洲。它们有的飞进了王侯之家,有的闯入了布满瘴气的幽深丛林,有些一直飞、一直飞,直到飞入海岛。 无数的人,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同一个号召——去神京罢。 罗衣衣,无名山上一个小散修,叩仙大会时曾有幸与陈伯衍在狮子楼内切磋剑技,并以此为荣。他时常告诉别人,他是跟孤山剑阁大师兄交过手的人,并且觉得自己应当像对方那样,心怀浩然正气,行事有君子之风。 如今,什么信都收到的他,也正欲前往神京。 听说妖兽都在往神京走,那他也要去。或许在那里,他也会有一番大作为。 与罗衣衣怀着同样心思的散修,不在少数。而那些早已投入神武司的散修们却都还没有动,因为陈家的黑羽军忽然从各处冒出来,以铁血手段直接接管了神武司,将所有修士收编入队。但凡有反抗者,杀无赦。 这整个行动又快又狠,等到官府和各派反应过来时,各地神武司的门口,都已站上了黑色盔甲的军士。 孟七七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知道的并不比别人早多少。他快步走进张家为陈伯衍准备的书房,看到陈伯衍竟然还在慢条斯理地写字。 温和的日光落在他的肩头,孟七七的脚步不由变得轻缓,深吸一口气,问:“神武司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陈伯衍没有抬头,道:“神京再牢固,若是让所有的妖兽都聚到那里,也必败无疑。” 孟七七蹙眉:“你是想在中途设卡拦截?” “这是一场战争,阿秀。”陈伯衍说着,目光里透出一丝冷意和决绝。他再次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武”字,力透纸背。 “想要搏出一条生路,唯一的办法只有两个字——武力。”陈伯衍抬眸看向孟七七,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散兵游勇,不可取。” 孟七七明白陈伯衍的意思,想要设卡拦截,并在最后守住神京,必须得所有人通力合作。而合作的前提是,他们要有一个足够强硬的统帅。能够成为统帅的人,地位、修为、御下之能缺一不可,而放眼整个仙门,这样的人寥寥无几。 金满那样任意妄为的人不合适,孟七七自己这样惯于独往的人也不合适,阮空庭那样的又太过温和,思来想去,只有陈伯衍。 他是陈家的少主,又是剑阁大师兄,在仙门中本就地位超然。而他自幼在军中长大,统帅能力毋庸置疑。他还有足够的魄力,足够的远见。 越是想,孟七七越觉得大师侄哪哪儿都好,其余的人都不配给他提鞋。 只是如此一来,陈伯衍身上的担子就太重了。而天下修士千千万,桀骜不驯之辈多如牛毛,又有多少人能真的顾全大局听从调令? 陈伯衍看着他,唇角终于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他伸手把人拉到近前,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小师叔在为我担心么?” “是啊。”孟七七抱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半是心疼半是揶揄地说道:“若有人不服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好。”陈伯衍抚过孟七七的柔软黑发,忽然间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末了,孟七七又问道:“秘境里的那些阴灵……可曾散去了?” 陈伯衍摇头,“他们还盘桓在那里。但我把季月棠的尸身取走了,日后或许有用。” “那些阴灵和魂草,究竟是什么章程?” “阴灵消散之后,就化成了魂草。应是九转生灵阵的缘故,让这些被献祭者无法转世投胎。” 这话,听得孟七七不由咋舌。尧光手段之狠,恐怕他跟陈伯衍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没有尧光,他们或许都不可能出生,也不会相遇,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 静静地温存了一会儿,孟七七又抓紧时间谈起正事来,“你目前能调动的统共多少人?光靠神武司那些修士,恐怕不够吧。” “嗯。想要在各地设卡拦截,还需五侯府和颐和公主的助力。”陈伯衍说着,取出地图来与孟七七看。 孟七七沉吟片刻,道:“五侯府门生遍布各地,三教九流应有尽有,确实有用。颐和公主那儿应当也不会问题,只是……金满,你有收到他的消息吗?” “他在浮图寺。”陈伯衍道。 “浮图寺?他去那儿做什么?”孟七七疑惑。 就在孟七七疑惑间,已消失数日的万铢侯金满,正如陈伯衍所言那般,出现在浮图寺后山的僧舍里。 若是孟七七在此处,他一定不会对这间僧舍感到陌生,因为这正是一念和尚的住处。当初他与金满来到浮图寺,就是在这里遇见了一念。 如今的僧舍,看起来仍如当初一般。 金满推开篱笆慢悠悠地走进去,目光扫向那口破水缸。水缸里的水仍是满的,破口处渗着水,可见僧舍的主人刚刚把水添满。 这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水缸,缸里那条缺了鳞片的鱼也无任何特殊之处,但金满却为之驻足,负手站在缸前,专注地盯着那条鱼看。 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一念和尚感应到来客,主动出门相迎。 “阿弥陀佛,原来是金侯爷到此,不知所为何事?”一念眉目温和,见着金满,也没有露出一丝多余的惊讶。 金满没有回头,问:“你为何要救这条鱼?” “上天有好生之德。” “上次我与孟秀来此,你说——也不知是谁,竟把好好一条鱼用绳子拴在了路边,所以你救了它,对不对?” 一念颔首,“正是。” 金满继续说道:“你后来又说,山下一户人家的幼童去世了,你要去为他做法超度,对不对?” 一念没有再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金满,目光中满是慈悲。 金满终于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幽幽道:“可是你没有说,是那个幼童把鱼拴在了树上。你救了鱼,却杀了孩子。” 话音落下,一呼一吸之间,气氛陡然凝固。 一念和尚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动摇,他不反驳亦不点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金满见到他这幅悲天悯人的模样就觉得窝火,埋藏于心底的恨意几欲将他的理智焚毁。他死死地盯着一念,再问:“十四年前,风雨山土地庙,有个叫蝉儿的丫鬟,是不是你杀的?” 闻言,一念和尚无懈可击的悲悯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 第234章 慈悲意 十四年前, 风雨山土地庙。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金满抱着他那个叫蝉儿的婢女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听凄风苦雨拍打着破窗, 心中一片焦灼。他不停地探着蝉儿的体温, 看着她愈发消瘦的身体和泛着枯黄的脸, 整颗心都揪在一起。 蝉儿病得迷迷糊糊的,努力地睁开眼看着他, 嘴角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来, 气若游丝地安慰道:“别担心……少爷……我会没事的……” “好了,你别说话了。”金满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低头蹭着她的脸, 语气轻柔地安抚道:“我相信你。等你病好了, 少爷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此时的金满,还没有加入五侯府。他只是一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富贵少爷,他说要修仙, 于是家里便想方设法为他拜师, 大把大把的银子砸下去, 为他换来寻常门派的弟子可望不可及的资源。 许多人嫉妒他,为此口出恶言,他便靠自己无与伦比的天赋打到他们跪地求饶。他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金满得不到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他金满办不成的。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叩仙大会之后, 甚至有许多门派都争着要把他收入门下,其中不乏那些名门大派。 不过金满不在乎,他来修仙,不过就是图一乐呵。什么大道、什么苍生,都不曾出现在他的眼中。 在他的眼中,追求大道远不如逗逗蝉儿这个小丫头来得惬意。而他与蝉儿之间,大抵不过四个字——青梅竹马。 他知道她很胆小,从小就听不得什么鬼故事,见不得虫子,但却力大如牛,能帮着金满到处揍人。可她虽力大如牛,却又总是生病,大夫说这是娘胎里就落下的毛病,治不好。金满不信邪,搜罗了许多灵丹妙药,强行让她的容貌与自己一般停留在少年时候,却怎么也治不好她的病。 后来大夫又说,是药三分毒。 金满这才恍然想起,他的蝉儿,终究只是一个不能修行的普通人。可金满还是不信邪、不信命,于是带着她四处求医,最终被困于这风雨夜的风雨山上。 时至子夜,土地庙里忽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金满第一时间拿起剑,警惕地看着来人,又在看到来人的穿着打扮时,稍稍松了口气。 因为那是两个和尚,一个大和尚和一个小和尚。那小和尚看起来很小,约莫只有十来岁的年纪。 “阿弥陀佛,打扰施主了。”大和尚过来与金满见礼,看到他怀中的蝉儿,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这位女施主可是生病了?” 金满担忧着蝉儿的病情,于是脾气便不大好,“这不是很明显么?” “施主莫恼。”大和尚慈眉善目的,许是看蝉儿这姑娘瘦瘦小小的太过可怜,于是问道:“可否让老衲为姑娘诊脉?老衲来自浮图寺,法号空明。” 此人正是空明大师,而他身边跟着的小和尚,就是后来的一念。 金满听到浮图寺的名号,心中大喜。他本就是要带蝉儿去浮图寺求医的,若是浮图寺不行,那就带她去更远的天姥山,没想到如今竟在半道上就碰到了空明大师,他怎能不喜? 可事关蝉儿,他无法完全相信这两个雨夜来客,目光中仍有警惕和犹豫。空明大师却没有半分恼怒,反而从袖中取出浮图寺的身份玉牌交予他。 检验过玉牌后,金满心中大定,连忙请求大师为蝉儿诊治。让他欣喜的是,空明大师把过脉后,一口便道出了蝉儿的病因——断脉。 断脉是个很可怕的病症,意喻着病人先天不足,很难活过三十岁。空明大师亦没有什么妙手回春的法子,但又觉得这对小儿女太可怜,于是便为蝉儿运功调理,并告诉金满,风雨山上有一种草药可以缓解蝉儿的病痛。 当时的金满心中对于空明大师是充满了感激的,心中也激起了一丝希望。因为经过空明大师的运功调理后,蝉儿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他等不及要去找草药了,于是把蝉儿暂时托付给空明大师后,便一头扎进了雨幕中。空明大师拦他不住,只得望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感叹有情者苦。 那时的空明大师并不认识金满,因为他一直在苦寒之地行走,希望用佛法普度众生,对于仙门中的后起之秀了解得不多。 他身边的一念,正是他在北疆传道时救下的。他见对方无家可归,实在可怜,于是就收他当了徒弟。 那一夜,空明大师打坐念经,小和尚照顾蝉儿,土地庙内并未发生任何异样。 可是当金满拿着夜明珠顶着风雨漫山遍野地找了一整晚草药,终于找到一株,欣喜地赶回土地庙时,却发现蝉儿已经死了。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看着就像是病死的。 可是金满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情?他刚刚升起来的希望,都被一寸寸碾碎,随着满身的雨水渗入泥土。 但无论他如何愤怒如何癫狂,那一晚土地庙里就只有两个和尚。空明大师如果要杀蝉儿,又何必去医治她,还自曝身份?而除了空明大师,就只剩那个小和尚,一个小和尚又怎会做那样的事呢。 其后的许多年,金满都在无尽的悔恨与自责中渡过。 他无数次想,如果那一晚他不急着出去找草药,是不是就能见到蝉儿最后一面,可以陪着她走过人生中最后一段时光。这样至少,她会走得安心些,而不是在那凄风苦雨中,还担忧着她的少爷会不会淋雨感冒。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蝉儿的死,会是那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和尚下的手。 可他那时看着蝉儿的目光明明是那么的担忧和关切,他当初还那么小,怎么就下得了手呢?他怎么可能有那个心性,在空明大师在场的情况下杀死蝉儿,并且伪装成病逝,事后还能露出那样悲悯的神色? 甚至于,当白面具向他抛出这段往事,企图扰乱他心神时,他还以为这是敌人的离间计。他没有想到当初那个小和尚就是一念,因为那时他还蓄着头发,并未正式剃度出家,所以也没有法号。 直至金满知道了那条鱼跟幼童的故事,这才终于推测出那个可怕的真相。 “一念,你的师父给你取这个名字,当真是再贴切不过。”如今,金满看着一念那张悲天悯人的脸,自嘲地笑着、咬牙切齿着,“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人命在你眼中,是不是与草芥无异?” 一念却又恢复了镇静,缓缓摇头,道:“金侯爷何出此言?草木亦有情。” “所以呢?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她?!你与她无冤无仇,她更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你即便要杀也应该杀我,为何要去害她?为何?” 金满快疯了,真的要疯了。他死死地盯着一念,无论如何都想要一个答案。 一念并未避退,道:“她活得很痛苦,不是吗?你拼命想要延缓她的死亡,她为了不让你伤心难过,于是只能拖着病体陪你四处颠簸。我是在帮她。” “放屁!”金满怒极,一脚将一念踹出,脖子上青筋暴起。他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荒诞了,又可笑又荒诞,因为觉得她痛苦,便要杀了她,这算什么理由?! 可是一念从地上爬起来,咳嗽着抹去唇边血迹时,脸上还是一片悲悯。他双手合十,道:“不论是一条鱼还是一个人,都是生命。我佛慈悲,众生平等。” 闻言,金满就知道一念仍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因为幼童迫害了鱼,所以他救下鱼,杀了幼童,他觉得这是公允。 因为蝉儿被病痛折磨,所以他杀了她,觉得这是慈悲。 “好一个我佛慈悲,众生平等……”金满蓦地笑起来,满含嘲讽的笑着,泛红的眼眶里又流下泪来。 他竟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蝉儿会因为这么一个荒诞的理由被害。 那空明大师呢?空明大师知道真相吗?若他不知道,为何又会给这个凶手取“一念”这个名字? 果然,秃驴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样想着,他不由攥紧了缠绕指间的金线,一步步朝一念走去。但是他并未立刻动手,反而不急不缓地问他:“你说我佛慈悲,那你看我如此痛苦,可愿替我解脱?” 一念微愣。 “只要你死,我就会开心。你既然如此慈悲,为何不牺牲自己解我忧愁?”金满的眸光渐渐染上一丝嗜血的杀意,他尽情地嘲讽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念,似要把他虚伪的皮囊一层层私下。 面对着金满的咄咄逼人,一念的面色微沉,终于后退了一步。 “呵。”金满又笑了,“你看,在你的心里,你的命凌驾于我之上,那众生又谈何平等?杀人的滋味如何?很过瘾吧?你可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师,只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罢了。” 金满每说一句,一念的脸色便更沉一分。但他显然并不认同金满的说法,蹙眉道:“是你自己想不通,囿于情爱,又如何能让别人为你牺牲?” 金满看着他,脑海中忽然又闪过一个惊人的猜测,唇边勾起一抹狞笑,“那在你心中,人与妖兽不也同样都是生命。如今天下大乱,你又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呢?” 一念闻言,悲悯的神色终于瓦解,露出一丝暗藏的戾气。 金满再不留手,金线扬起,直奔一念而去。 一念连忙躲过,佛珠上刻着的梵文于霎那间亮起,抵挡住金满的攻击。而就在这时,金满的身后传来一道急切声音,“金侯爷手下留情!” 金满霍然回头,看到来人的脸,沉声道:“空明?你要阻我?” 空明大师面露悲苦,“阿弥陀佛,当年之事老衲也有责任,请金侯爷……” 话已至此,金满还有什么不明白,直接打断他的话,“浮图寺、好一个浮图寺,我看你们都、该、死!” 第235章 战意狂 在金满大闹浮图寺的档口, 金陵的颐和公主也正面临着一件足以改变她今后道路的大事——缠花仙子回到了金陵, 手上拿着无名剑。 缠花仙子的出现,震惊了世人。许多人怀疑她的身份, 可是看到她只是招招手, 便将如意珠收服后, 便一个个都不敢说话了。 王家众人喜极而泣,一个个跪倒在老祖宗面前, 只觉找到了主心骨。王家苦啊, 金陵大半个城池都被毁了,王敬、王常林、王子谦先后死亡, 如今就连寄托着他们最后希望的王子灵也下落不明, 这叫他们该如何是好。 千年世家, 就要毁于一旦了啊! 缠花仙子记得那个话很多的小胖子,观感谈不上好也不算差,可她却不怎么想理会族人的哭诉。缠花是王家的缠花,于是她镇守莫愁湖畔三百余年,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从很多年前开始, 她就已经变成了扶摇山人, 隔断一切过往,选择隐士而居。 她觉得很累,只想安安静静地追求大道,是以连自己是如何死而复生的都不想过多追究。 而现在,她已经是忍冬了。这对于她来说,又是一段新的人生。 王子安看出老祖宗似无心理会, 及时阻止了各位叔伯长老们无休止的哭诉。他在大阵毁灭前带着青姑九死一生地回到了金陵,回到家中一看,年轻一代中稍有些出色的人,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了。 王家这些年走了歪路,忘了初衷,但到底还是在最后一刻守住了这个千年世家该有的气节。金陵一战,王家出力最多,死伤也最重,恐怕没个几十年光景,很难再恢复到从前了。 忍冬多看了王子安一眼,仍是没有多说什么,兀自来到了缠花楼的废墟上。她蹲下来,伸手抚摸着朱砂梅被烧到焦黑的树干,这才有了一丝怅惘。 颐和公主前来找她时,她正用如意珠滋养着朱砂梅,从那本已死亡的树根上得到了一株绿色的嫩芽。 忍冬将嫩芽连着泥土一起拔出,打算为它找一个新家。她做的很专注,头也不回地问:“你考虑好了?” 颐和望着那株可爱的绿芽,心里闪过最后一丝犹豫,最终咬牙点头,“我考虑好了,请仙子赐剑。” “我再与你重申一遍,你空有一身武力却毫无修为,若要强行滴血认主,你有可能因此获得大机缘,但更有可能直接被剑抹杀。”忍冬的声音沉肃,半点没有与颐和开玩笑。她认可这位公主的手段与野心,但她实力与之并不匹配。 或许她不该把无名剑带到她面前,平白让人心生幻想。 可颐和的目光却在忍冬的重申中愈发坚定,她望着忍冬,道:“仙子,我意已决。” 忍冬无奈,“你这是在赌。” “可我这短短一生,能够活到现在,哪一次不是拿命在赌呢?”颐和微笑,“若说这天地间最大的赌徒,莫过于我的先祖尧光。这既然是他的剑,想必更喜欢我这样的赌徒才对。” 闻言,忍冬深深地望着颐和,没有再说任何劝阻的话。 “跟我来吧。”忍冬说着,带着颐和离开了莫愁湖畔。 颐和知道自己可能是去送死,可能再也回不来,但她还是不想告别。 若她成功了,她会平静地回到这里,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别人不需要知道她为了成功付出多少代价,只需要知道——她是他们的王。 不成功,便成仁。 颐和最后回望了一眼她为之战斗过的湖畔,而后干脆利落地跟上了忍冬,最终却发现自己来到了狮子楼。 忍冬神色淡然地解释道:“这里清净。” 颐和失笑,随后两人寻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忍冬便开始赐剑。 赐剑的过程极其简单,没有什么立誓、叩首,也没有什么沐浴焚香,忍冬只是让她先行服下一颗保命丹,而后便把无名剑递给她,让她自行滴血认主。 忍冬在窗边坐下,道:“我会在陪着你,是生是死全看你的造化。但有一点我需提醒你,不要想着让无名剑如何接受你,你要想办法打败它,让它折服。” 多年前,当忍冬还是缠花仙子时,在神京某个潭水的底部找到了这把无名剑。但是她虽然拔出了这把剑,却没有能够让它真正认主。 宝剑择主,这是天下修士共同的认知。缠花仙子不是无名剑青睐的那一类人,所以它不愿认主,但它认可缠花的实力,所以能勉强让她使用。 可缠花知道,这是一把天下无敌的凶剑,想要发挥出它的真正力量,还是需要找一个与它心意相通的主人。当这个人真正将剑唤醒后,这把剑,或许就可以为大夏带来第二个尧光,也可以杀死季月棠。 颐和郑重点头,脸上浮现一丝决绝之意,指尖瞬间划过剑刃。 鲜血低落在剑身的刹那,无边的杀意和桀骜不屈的意志便透过颐和的伤口涌入她的身体,在她的脑海中交织着,仿佛把那儿当成了尸横遍野的战场。只是眨眼之间,浓稠的血腥味便将颐和包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再睁眼时,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 八仙桌、拔步床还有缠花仙子统统不见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幅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 她站在一处高地之上,眼前是一片广袤的黑色盆地,数不清的妖兽与修士在盆地上厮杀着,天地间充斥着无边的呐喊声,和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呜——”进攻的号角声从各个方向响起,数只妖兽便也同时发出了集结的吼声。那粗壮四蹄踏在地上,跑动起来时,整个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颐和看到无数的人被巨兽撞飞,还未等落到地上,便被蜂拥而至的妖兽撕成肉块。殷红的鲜血在空中洒落,数百滴、数万滴,扑簌簌如暴雨倾盆,将大地染色。 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过震撼了,纵是经历过金陵之战的颐和,也不由脸色发白。这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霍然回头,就见一队人马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一个身穿黑甲的年轻男子站在悬空的巨石上,手中握着一把杀意凛然的剑,剑上隐隐泛起嗜血的红光。 这是尧光。 “主上,撑不住了!”一个中年男子匆匆走到尧光身边,神色焦急。 尧光神色冷峻,抬手打断他的话,问:“我要的钟呢?都打好了吗?” 男人深吸一口气按捺下来,回道:“都打好了,不日便可送至各地。” 尧光:“好。你派人盯着,有一处没有送到,我唯你是问。” “可是主上,建城不能丢啊!那是我们的国都,无论如何,我们也应该守住它!而且构筑大阵需要付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我们已经搬空了各地的晶石,各门各派也经不起再大的消耗了。更何况我们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迁入秘境的,那么多百姓……” “够了!”尧光蓦地回头,冷冽目光直刺那人的眼。只是一个眼神,便让相隔较远的颐和忍不住后退一步。 那是只有真正的杀神、真正杀伐果决的上位者才有的威严,犹如实质般压向所有人的肩头。 “想要胜利、想要自由,牺牲就在所难免!收起你们那些无谓的悲悯,我要救的是这个天下,不是几百、几千、几万个什么都不做却妄想活命的阿猫阿狗!” 尧光的话语铿锵有力,饱含着无可匹敌的战意和隐约的疯狂。 “这世上谁都可以死!哪怕最后我死了,但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是胜利,就是赢。你退一步,就是退万步,终有一日你保下来的那些人,还是会被妖兽撕碎,终日活在惶恐之中,猪狗不如。” 话音落下,男人沉默了,面上露出一丝沉痛与黯然。 尧光却不再理他,目光扫过下方的战场,满是茧子的大手握紧了无名剑。无名剑与主人心意相通,顿时红光闪耀,传达出强烈的战意。 “我尧光,不做那苟且偷生之辈。” 说罢,尧光从巨石上一跃而下,他身后那只黑甲的队伍紧随其后,足足百余人,气势如虹地杀入盆地。这是一支颐和从未见过的精锐之师,每个人都有如一柄散发着寒意的长、枪,锋利、坚韧,而当他们聚集在一起时,这世间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他们。 当真是遇神杀神,遇佛杀神,势如破竹。 不,她当真没有见过么? 颐和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抹灵光,她迫切地抓住它,而后冥思苦想,终于在记忆中找到了相似点——这是陈家的黑羽军! 是黑羽军! 震惊过后,颐和再向盆地望去,尧光已然带着他的黑羽军在战场上杀出了一条血路。那场景灿烈无比,可也让颐和的心中热血沸腾。 她再不迟疑,朝着尧光的方向拔足狂奔。她要追上去,用自己的这双眼睛将这一切都仔细看清楚。 看清楚这一切战争的残酷。 看清楚她的先人们为了日后的安定究竟付出了多少牺牲。 她要像尧光那样,她要胜利,她要赢。 第236章 一百场 颐和跟着尧光, 一路杀伐。她发现自己虽然是一个旁观者, 尧光和黑羽军都看不见她,但她却可以斩杀妖兽。 剑尖刺入血肉的真实感激发了她的斗志, 让她仿佛不知疲倦般地在兽群中冲杀, 全然忘了自己只是一个空有武力的普通人。 掌握力量的快感, 是无与伦比的。 这是她经历的第三十七场厮杀,粘稠的鲜血几乎覆盖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她喘着气, 感觉到一丝疲惫, 但更多的却是畅快。 于是她提剑,继续往前冲。她看到尧光已经杀到了前头, 那个背影如风如电, 一如战神一般, 仿佛永远不会倒下。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颐和赢来了第五十场厮杀。 此时她的喘气声已经有些粗重,身上也挂了彩,汗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 流入嘴中, 是一股很奇特的味道。 她抬头望去, 前方的敌人仍然漫山遍野。无数的尸体被堆积到了一块平地上,像一座高高的山被垒起,而那口令人眼熟的青铜大钟,将要被运到山顶。 “快!快啊!” “杀——” 颐和再度冲上,混在黑羽军的队伍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忽然,扛着大钟往山上去的那两个修士被兽王的吐息喷中, 脚下一个趔趄,带着钟从山上滚下来。 “啊!” “快帮忙!” 惊呼声中,颐和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臂膀顶住了其中一个修士。 “砰!”大钟狠狠砸在修士的身上,修士又砸在颐和身上,让她刹那间吐出一口血来。然而就在此时,好几双手从背后抵住了颐和的背,避免了她被压扁的结局。 与此同时,无数人冲过来顶住了大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推动着命运的齿轮。 “再加把劲!往上!往上!” 振奋人心的呼喊声中,颐和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额上、脖子里青筋暴起。然而刹那间,她身上的压力一松,再回首,她已经站在了新的战场上。 妖兽如潮水般从攻至城下,弓箭兵站满了城墙,屏气凝神,拉满弓弦。 “放!!!” 密密麻麻的箭雨划过颐和的头顶,她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毫不犹豫地向敌人挥剑。 厮杀一直在进行,颐和到最后已经记不清时间过了多久,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场厮杀了。她只重复着不断挥剑的动作,只要有敌人出现在她眼前,她就不会认输。 可是无尽的疲惫从她的四肢百骸里钻出来,仿佛无数双阴冷的手,拖着她,拼命地把她往地下拽。她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地流血,明明已经流了好多血了,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干了,可是那些伤口仍然没有愈合的趋势。 她的每一次挥剑,仿佛都在与天争命。 “啊啊啊啊啊啊!”颐和高举长剑,把心中所有的不甘、不愿和对胜利的渴望全部喊出来,再次冲了出去。 这是她与剑的,第八十场厮杀。 跌倒,再爬起来。 斩断敌人刺入身体的刀剑,伸手扼住对方的喉咙,再击碎他的脑壳。 颐和的动作,渐渐地变得愈发狠辣,身上自有一股悍勇和死不认输的决心,支撑着她一次又一次爬起来。 她从黄昏杀到日落,又从日落杀到黄昏;从冬到夏,再从夏到冬。光阴轮转,四季更替,妖兽的撕咬和每一把刺在她身上的刀剑,都在不断地锤炼着她。撑得过便是生,撑不过便是死。 可是这样的过程实在太痛苦了,颐和能感觉到身上的肌肉仿佛每一寸都在撕裂,她不能停下、不能休息,双腿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过多的鲜血让她的掌心变得湿滑,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剑。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一时黑一时白,来自妖兽的每一道吼声,都是对她灵魂的摧残。 不行,不可以,不能倒下。 颐和甩甩头,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而后颤抖着手从贴身的里衣撕下一块布条,将剑柄牢牢地绑在自己掌心防止脱落。 再抬起头来时,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已经拼到这个地步,断没有放弃的道理,她也没有任何退路了。 不是进,就是死!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前方土包后绕出的两只妖兽,踉跄着冲了上去。她看起来不管不顾,可脑子却还算清醒。 镇定点,颐和,凭你现在的力量,你是打不过它们的。你需要另想办法,你需要智谋。 思绪飞转的颐和,忽然间被地上的石子绊了一下,倒在地上不知人事。 两只妖兽嚎叫着奔过来,却在靠近时露出一丝疑惑。它们贫瘠的大脑不足以为它们分析现在的状况,但凭借它们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个人像是死了。 它们的速度不禁慢了下来,低头在颐和身上嗅着,判别她是否是一顿合格的美餐。 修士的肉最好吃,那是上等的美味。 然而就在其中一只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勉为其难地吃一口这劣等肉时,这块“肉”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也不眨一下地手中长剑刺入它的口中。手腕翻转,搅碎脑汁。 它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便成了一具尸体。而颐和迅速抽出剑,在第二只妖兽刚刚反应过来时,果断出手。 两只妖兽,被瞬间斩杀。 颐和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慢慢摸索出了在这厮杀场上存活的方法,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刚才那只妖兽临死反扑,咬伤了她的腿。 就这样,颐和靠着自己的计谋,开始有意识地规避风险,又熬过了几场厮杀。她甚至还有心情想,如果是孟七七在这里,一定从第一场就开始偷懒。 可是到了第九十九场,颐和避无可避,因为她直接出现在战场中央。所有的阴谋阳谋都没用了,现实仿佛在嘲笑颐和,你终究逃不脱死亡的命运。 她被动地挥剑,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被投入汪洋大海,只能随波逐流。 “你不行。”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心中出现,冷漠地宣告她的失败。 “你不行。” 又是一声,满含讥讽地嘲笑她过往的努力。 “你不行。” “你不行。” 颐和的身体被撞得东倒西歪,一颗心也几乎支离破碎。一只妖兽张口咬住了她的腿,拖着她将她甩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凸起的石块上。 她的身体筋挛着,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而她的眼中满是不甘心。她忽然笑着嘲讽回去,继而状似癫狂地破口大骂:“这世上没有人能压垮我!没有!你们都笑我、骂我,那是你们太愚蠢!” 昔日的神京,谁都能在背后骂一句妖妃的女儿,跟她娘一路货色。 “谁也不能打垮我……”颐和喃喃念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怒而向前。哪怕拼尽最后一滴血,她也要站着死去。 颐和,倒于第九十九场厮杀。 另一边,狮子楼的客房里,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鬼罗罗如风一般掠进屋内,脸色极其难看。他先是扫了一眼床边的忍冬,而后迅速走向颐和,却在马上就要触碰到她时,被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弹开。 而就在这时,正在打坐的颐和公主忽然吐出一口血来,霎那间面白如纸。 鬼罗罗的脸色更难看了,再次伸手企图把她弄醒,却又被那股力量隔绝在外。放置于颐和膝头的无名剑发出了嗡鸣,它忽然竖起,悬在颐和与鬼罗罗之间,威胁之意明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鬼罗罗怒而转头看着忍冬,他只是走开一会儿,为什么颐和就变成这样了? 忍冬淡然地喝着茶,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鬼罗罗:“可这是无名剑,她会被无名剑的剑意折磨而死!” “那又与你何干?你是她什么人?”忍冬反问。 鬼罗罗怔住,张张嘴,却觉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是颐和的什么人?合作伙伴?入幕之宾? 他又……算什么呢。 鬼罗罗蓦地攥紧了拳头,为自己这一时的心乱如麻而觉得荒诞。他慢慢地平复下来,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自己急匆匆冲到这里的原因,目光紧盯着忍冬,道:“若她死了,仙子便为她陪葬吧,如何?反正你可以起死回生,多死几次也无所谓。” 忍冬看着他,道:“你难道不知道起死回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你知道,对不对,所以才能达到这样半吊子的效果。” “那又如何?”鬼罗罗暗含讥讽。 “不如何,你很厉害。”忍冬道。 鬼罗罗噎住。 忍冬却终于露出一丝好奇,问:“我只有一事想不通,对你来说,究竟什么才最重要?” 鬼罗罗的心里,下意识地闪过颐和公主的身影,可随即他又将这道身影压下,冷漠地看着忍冬,道:“这与你何干。” 忍冬见他如此,心里那点微弱的好奇心便也散了,不再多问。 气氛僵硬,两人等了许久,颐和还是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而每每鬼罗罗想要靠近,都会遭到无名剑的警告。 他只能按捺下来继续等待,可约等,他便越是心焦。身上的元力开始暴动,恨不得把这狮子楼一拳毁去。 而此时此刻的颐和,正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穿着粉色的宫装快步穿过御花园,手上拿着父皇新赏赐给她的小马鞭。那时候的她无忧无虑,享尽宠爱,不知野心为何。 可是画面一转,她又站在了冰凉的冷宫里。看着吊死在房梁上的女人,听着耳畔无数的非议声,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是那个贱人的孩子……” “她娘都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刺耳的声音几欲刺破颐和的耳膜,她不由怒喝一声:“闭嘴!” 夹杂着仇恨和威严的声音喝退了那些声音,然后她的眼前一晃,便发现自己又来到了春日的玉林台。在一大片年轻的学子和将军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清秀书生。 他喝酒喝得脸颊泛红,似乎不胜酒力,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父皇说,他姓罗,是个非常优秀、大胆独到的年轻人。 颐和远远地看着他,心里的那些戾气忽然神奇般地开始褪去。她发现自己竟然快忘记从前的鬼罗罗是什么样子了,不知不觉他就变了,看起来愈发年轻,行事愈发乖张狠戾,而后,也变得越来越陌生。 可他原来还有这样美好的时候啊。 他脸颊泛红,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 颐和忍不住向他走去,满怀欣喜的想要触碰一下这样的美好。然而她刚刚走出几步,鬼罗罗就又不见了,她的父兄围绕在她身边,脸上的冷漠和不屑,又瞬间把她心中的美好撕碎。 “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不必在意。” “颐和,你该懂点礼数了。” “你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吗?” “不该是你的,就不要去碰,知道吗?否则改日父皇下旨把你赐给一个满肚肥肠的老头子,你要如何?你还想反抗吗?”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她不行的哈哈哈哈哈……” “她不行的。” “她不行的。” “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哈哈哈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令颐和蹙眉,她已经很累了,身上都是伤,痛得要死。可这人还在笑,不仅阻挠她去找鬼罗罗,还笑得这般难听,说出来的话也依旧这般蠢。 这样的人,凭什么踩下她坐上那个位置呢? 凭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女子么?! 颐和心中多年来郁积的恨意和不甘终于悉数爆发,她蓦地抽出剑来,一剑刺入那人咽喉,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 但是她没有停,她还在继续杀。 既然不让她好好安眠,那她杀回人间便是了! 第一百场厮杀,颐和又重新睁开了眼。 她艰难地从尸堆里爬起来,看着周围熟悉的乱战场景,忽而笑出声来。她又回来了,天不收她,她又回来了! 而就在此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如流光般砸向地面。那是尧光,他手握无名剑,凌空跃下,只一剑,便将兽王整个劈开! “吼——”兽王临死前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鲜血如墨般泼洒。而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刮起无数劲风,裹挟着砂石尘土,继续绞杀着周围的妖兽。 颐和为此心神震撼,却又不得不抬手抵挡。而当她再度往那劲风的中心望去时,只见一柄黑色的长剑悬于兽王尸体之上,在耀眼的阳光下,散发着锐利寒光。 无名剑! 第237章 本命剑 颐和踉跄地跑过去, 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无名剑, 像抓住了自己在风雨中飘摇的命运。霎那间,无名剑上泛出夺目光芒, 让颐和忍不住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 她便又回到了狮子楼地房间里。无名剑被她握在手中, 磅礴的力量不断地从剑身涌入她的身体,打通她的经脉, 而后汇集于丹田。只是那力量太强、太霸道了, 让颐和忍不住闷哼一声。 忍冬伸手拦住了焦急的鬼罗罗,惊喜而郑重地看着颐和身上发生的变化, 道:“她在凝聚自己的本命剑了。” 闻言, 鬼罗罗立刻顿住, 看着颐和的目光又惊又喜。尧光虽是千古一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他后代的资质着实太过一般,及至今日, 整个皇室没有一个能够修行的人。如果颐和能够凝聚自己的本命剑, 那便已超出别人许多了。 更何况, 这把本命剑是无名为她凝聚的,一旦成型,必定就是无名剑的模样! 思及此,鬼罗罗不禁攥紧了拳头。就连忍冬的心中都不免激荡,因为他们大夏,或许就要出一个女皇帝了, 自己也算是亲眼见证了这个重要的时刻。 可没过多久,忍冬察觉到一丝异样,倏然皱眉,而颐和就在此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怎么回事?!”鬼罗罗蹙眉,看向忍冬。 忍冬摇摇头,亦不知所以。这时颐和终于睁开了眼睛,忍冬忙问:“本命剑凝聚成功了吗?” 颐和摇头,声音沙哑,“失败了。” 原本她已经快成功了,丹田内的小剑已初具雏形,可就在她想要一鼓作气完成它时,它却又倏然崩溃。 “我再试一次。”颐和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地再度入定。此时无名剑上的力量还没有输送完,借着这股力量,她一定可以成功! 忍冬与鬼罗罗帮不上忙,便只好耐心等待。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就在夜幕降临时,一股异样的波动再次降临在这个小小的客房里。颐和睁开了眼,这一次她没有再吐血。 鬼罗罗抢先一步跑到她身边扶住她,“如何?” 颐和却自嘲地笑了笑,“失败了……咳、咳……我明明已经通过了考验,可为何还是不行?!” “怎么可能?”忍冬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什么不可能?这把无名剑是你带来的,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鬼罗罗眯起眼来,手腕上铃铛作响。 “你怀疑是我做的手脚?”忍冬蹙眉。 “不是你还会是谁?”鬼罗罗面露不善。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而此处的三人都不知道的是,远在清平郡的陈伯衍因为颐和的二度失败而深深的蹙起了眉。 跟随着黑羽军一同来到此处的小玉儿正端着茶走进书房,看到大师兄揉着眉心坐在椅子看上去很疲惫,甚至有点痛苦的样子,转身就去找师父。 “师父师父!”小玉儿叫来了孟七七,师徒俩都一脸关切的围着陈伯衍,一个伸手搭脉,一个去探体温。 陈伯衍看着他们,脑袋中的疼痛便觉轻了许多,伸手握住孟七七的手,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孟七七瞧着他眉宇间的疲惫,仍然放不下心来。陈伯衍在孤山众师弟、在黑羽军的心里,永远都是可靠的,他好像不会累也不会倒下,任何时候都能保持镇静。可最近的事情关乎到整个天下,需要他去做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孟七七心疼他,转头对小玉儿说:“去看看厨房里炖的汤好了没有。” “嗯!”小玉儿很听话,一路小跑地奔出去,还体贴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孟七七与陈伯衍两个人,孟七七站到他与书桌中间,靠在书桌上抱臂看着他,摆出了审问的姿态,说:“现在可以说了吧,哪儿感觉不舒服了?” 陈伯衍无奈,却也没有再瞒着他,道:“方才无妄忽然异动,让我有些头疼。” “无妄?”孟七七思索着,道:“你把它叫出来我问问。” “你还能听得懂它的意思?” 孟七七挑眉,“你不知道它最喜欢我了吗?” 陈伯衍失笑,这便把小无妄放了出来。结果它一出来,便如脱缰的野马绕着孟七七上蹿下跳,看得陈伯衍抬手就想把它收回去。 “别。”孟七七及时拦住了他,而后伸手逗弄着小无妄,问:“你刚才怎么了?” 无妄剑悬停在孟七七面前,可算老实了一点,可那剑身忽明忽暗的似是在表达这什么,孟七七是真的看不懂。 他用眼神询问陈伯衍,陈伯衍摇头道:“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它很躁动,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 “牵引?” “在金陵的方向。” 陈伯衍的目光越过格窗望着金陵的方向,心中有一些模糊的感应,却并不清楚这种感应到底是什么。 孟七七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思虑片刻,道:“或许金陵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吧。”陈伯衍说着,拉过孟七七的手将他拉入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他心中安定许多。 孟七七放松地坐在他大腿上,一点儿也不觉得这姿势有任何不妥,还低头与他交换一个吻。他们分开得太久了,即便重逢,又被诸事缠身,因此怎么处都觉得不够。 不知不觉间,陈伯衍的手就轻车熟路地探入了孟七七的里衣,触摸到他结实的小腹,又一路探索着他的背脊。 屋外,小玉儿端着一盅汤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看院子里的一只大花猫在花丛里乱窜。过一会儿有人来找陈伯衍,他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脸严肃地把人赶走。 他知道的,屋里没有说话声的时候,不能进去,不然师父就会发脾气。 大师兄和师父感情真好呢,老是躲起来说悄悄话。 等了许久,就在小玉儿觉得他已经等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屋内终于传来了孟七七的声音,“小玉儿?” “师父!”小玉儿惊喜地站起来。 “给师父打点热水来。” “马上来!” 小玉儿立刻小跑着给师父打水,回来的时候却没见到他师父的人,只有大师兄站在门口,接过了他手里的水桶。 小玉儿知道自己又不能进去了,于是干脆在门口蹲下来,双手撑着自己的小脸生闷气。 好在孟七七这次的很快就换好衣服出来了,轻手轻脚地走到小玉儿身后,趁其不备,捏住他的脸揉啊揉,还揶揄道:“这是哪儿来的小郎君啊?” “师乎!”小玉儿的脸都要被揉歪了,声音也走了调。 可“师乎”比“师父”听起来就是要可爱多了,让孟七七忍不住继续揉揉揉。小玉儿奋力挣扎,但是依然逃不脱他师父的手掌心。 他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被揉脸了,师父明明答应了不再揉脸的! “哈哈哈……”孟七七可不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师父,还逼着小玉儿继续喊师父。 “师乎你晃手……”小玉儿垂死挣扎。 就在这时,陈伯衍忽然出现在孟七七身后,揽着他的腰把人带进屋里去,解救了小玉儿。小玉儿拍拍胸脯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就见他师父被大师兄按在椅子里,大师兄正在给他擦头发。 陈伯衍的手指穿过孟七七的发间,指腹轻轻按着他的头皮,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他忍不住往后靠了靠,问:“现在你感觉如何?” 陈伯衍:“很好。” 这是实话。此时此刻陈伯衍是真觉得整个人放松了许多,头也不疼了,无妄也不再躁动了,好似全身上下所有的地方都被孟七七安抚过一遍。那种舒适,是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来的无可取代的感觉。 孟七七勾起嘴角,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周前辈呢?”陈伯衍又问。 “大概又在哪个酒肆里喝酒。”说罢,孟七七猜到了陈伯衍说这句话的意思,问:“你是想让他走一次金陵?” “嗯。忍冬姑娘现在就在金陵。” 孟七七听到忍冬的名字,眼珠子一转,眸中立刻露出狡黠的神光来。他随即向门口探头探脑的小玉儿招了招手,道:“小玉儿,去找你师叔祖去,告诉他——有位仙子在金陵等他呢。” “知道啦!”小玉儿捂着自己被揉红了的脸,撒腿就跑。 待小玉儿走了,孟七七也擦干了头发,靠在陈伯衍身上休息了一会儿。可就这么短短片刻的时间,他就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惊醒时,孟七七的心里说不出的堵。他抬眸迎上陈伯衍询问的目光,说:“子鹿那儿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陈伯衍摇头,“黑羽军的探子一直跟着,但即便有消息传回,也需要时间。” 孟七七蹙眉,“我这心里慌慌的,你再派人传讯过去,一定要尽快把子鹿和关外的情况传过来。” 与此同时,苍亭山。 沈青崖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房间,心跳几乎停摆。他的手指划过墙上深深的抓痕,看着那抓痕里隐约的暗黑血迹,以及满地凌乱的桌椅,只觉现实给了他一道狠狠的重击。 这是沈青竹的房间。 蓦地,他的目光扫到床底下一个反光的小物件,立刻蹲下去看。待看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后,他的瞳孔皱缩。 那是一块很小的鳞片,是妖兽的四肢上长着的鳞片。 他紧紧地握住它,逼迫自己继续查探床底的情况,就见那床底下还有许多抓痕,床脚的柱子上甚至还黏着几块鳞片。 他痛苦的闭上了眼,几乎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她的小师妹藏在这里,她应该是被身上出现的变化吓到了,惶恐、惊惧又孤单地躲在这个地方。 而他呢? 他走了。 圣君沉着脸站在门口,看着跪在床边脸色苍白的沈青崖,苛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顿了顿,道:“我是今天早上发现人不见了的,如果……她已经全然变成了妖兽的模样,我们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第238章 寻与杀 “不会的。” 沈青崖仍然跪着, 脊背却挺得笔直, 重复地说道:“不会的,我一定会找到她。” 在不断重复的话语里, 他的语气慢慢变得坚定, 然后他把那些鳞片收集起来放进小师妹给他的荷包里, 重新站了起来。 他转身看向圣君,说:“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轻柔的话语落在圣君的心里, 让她忍不住蹙眉。眼前的男人从前给她的印象并不深, 因为孟七七的光环太过强烈了,以至于站在他身旁的沈青崖看起来过于温和、过于平淡。及至后来沈青崖在关外闯出名堂, 被人尊称为白鹿仙君, 圣君亦不曾高看他一眼。 圣君不喜欢太过善良的人, 就好比她那个父亲,善良正直是他们被人推崇的品德,却也是他们的原罪。 沈青崖斩杀妖兽时的果敢坚毅倒是让圣君有些刮目相看,可后来他义无反顾的归去, 又让她的心里不禁生出一股“果然又是如此”的自嘲。 “我要她随你而去, 她不肯。我说我来出手把你留下, 她又不肯。现在想来,她或许早已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所以存心不肯见你。” 白鹿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起来很是担心。 沈青崖听着圣君的话,心上仿佛又挨了一鞭,苍白的脸色迟迟不见好转。 圣君见他痛苦, 便又笑了,“你离去那日,她在山上看了你许久。你哪怕多回头看一眼,也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又是狠狠一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沈青崖的心上。 沈青崖笑得有些苦涩,却又深吸一口气,问:“还有呢?” 圣君登时噎住。 这沈青崖既不自责痛哭,又不慌张失措,更不歇斯底里,就连声音也总是轻柔温和的,便像无形之水,再怎么抽打都是白费力气。 圣君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沈青崖却又追上去,“圣君,在下是真的很想知道那些细节。烦请你把小师妹在这里经历过的所有事情详细地告诉我,拜托了。” 圣君挑眉,“我若说不呢?” 沈青崖道:“圣君待青竹极好,想必也不愿她独自流离。” “那又与你何干?”圣君大步离去,她居住的院子就在隔壁,几步便到了。沈青崖不肯放弃,便一直跟着她,圣君也并未阻止。 只是回到小院后,圣君还未坐下来喝口茶,便有下属来禀报,“圣君,顾叔同顾大侠求见。” 圣君顿觉烦躁,“什么顾大侠?哪儿来的顾大侠,让他给我滚。” “圣君,他说有重要的东西给您。”下属却不敢这么做,因为顾叔同无论如何是圣君的亲爹,而且自从圣君从叩仙大会回来后,那位顾大侠便跟着来到了关外。隔三差五地到苍亭山来送东西,虽说十次里有九次他都被拒之门外,可总有那么一次,他是进来过的。 “重要的东西?”圣君眯起眼来,思量再三,这才强行压下心中的烦躁之意,让人将顾叔同带进来。 顾叔同很快就进来了,戴着斗笠、穿着一身最简单的粗布衣裳,已浑然看不出昔日的大侠风范。他看到沈青崖的时候,眸光中掠过一丝惊讶,似是不明白他怎么又回来了。 “顾前辈。” “沈贤侄。” 二人互相见礼,圣君却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罢,又来做什么?” 顾叔同这便抛弃了沈青崖,陪着笑脸看向圣君,从须弥戒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来,说:“你上次说想要玉剑山上的珠草,我给你采来了。” 听见珠草的名头,圣君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没想到这么难找的东西,顾叔同都给她找来了,于是她不由扫过顾叔同长满了茧子的粗糙双手,心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只是…… “你拿回去吧,现在这珠草也用不上了。”圣君道。这珠草其实是沈青竹用来熬药的,可现在沈青竹都不见了,即便她回来了,恐怕也用不上这珠草了。 顾叔同也不在意,随手就把珠草转赠给了沈青崖,并好生叮嘱他这是沈青竹要的东西,而他采药的辛苦,好似不值一提。 沈青崖把珠草收好,郑重谢过。 圣君不耐烦看他们谢来谢去一团和气,唤来负责照顾沈青竹起居的绿萧,对沈青崖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她,我们各找各的,别再来烦我。” 说罢,她又扫了一眼顾叔同,终是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屋了。 沈青崖有了绿萧,也不多留,立刻出发寻人,叫绿萧边走边说。 顾叔同见人都走了,他独自站在院中无处话凄凉,于是干脆追上沈青崖,道:“沈贤侄,我帮你一起找吧。” “前辈?” “如今我孑然一身,也就还有这点用处了。” 沈青崖从那话里体会出一丝酸涩,随即道:“那便多谢前辈了。” 另一边,换了身衣裳正准备出门寻人的圣君收到下属的汇报,得知顾叔同与沈青崖一道走了,不需要想就知道顾叔同一定又是去帮忙。 这个烂好人,还真是一如既往。 事到如今,圣君已懒得再去批判他,问:“周围都找过了吗?” 下属答:“都找过了,苍亭山附近残余妖兽约上千只,我们的人从山上往山下仔细搜查,可并未找到任何一只表现特殊的妖兽。” 圣君蹙眉,若沈青竹真的与其他妖兽别无二致,那这找起来……难度太大。 “罢了。”圣君披上斗篷,大步跨出房门,直奔山下而去。 苍亭山地处荒漠边缘,十里之外便是黄沙,妖兽怕水也怕干旱,所以沈青竹即便凭着妖兽本能也不大可能往大漠里去,这便为他们缩小了一定的范围。 可是苍亭山以东是一片绿洲,再往前走便是通往关内的大路,范围同样巨大。圣君带着人找了好几个时辰,一无所获。 “这样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找,一定不行。”圣君望着夕阳薄暮,心里的预感越来越不好。夜晚的大漠温度骤降,也不知道沈青竹有没有受伤,若是受伤了,又该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 下属劝道:“圣君,休息片刻吧。” 圣君正想拒绝,可看到身后人疲惫的神色,终是停了下来。苍庭经过兽王一战后也是元气大伤,如今妖兽未除,大家都片刻不敢放松,如今又出来找了那么久的人,都累了。 其实圣君也说不上来她为何对沈青竹一事如此在意,她下意识地否认自己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当年的影子,只是打心底里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结局。 另一边,沈青崖却并未休息。他问过绿萧的话后,便将她放了回去,而后与顾叔同两人奔走于各个妖兽群里,片刻未曾停歇。 “沈贤侄,你可有什么能分辨的方法?”顾叔同同样看着日落担忧不已。 沈青崖苦笑摇头,他的心中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只是凭着一股气在坚持着。或许当他碰见小师妹的时候,他会有所感应,可目前来说,他毫无办法。 他试过用小师妹留下的东西做指引,可无论是荷包还是她留下的发簪,都像是死物一般毫无反应。 见状,顾叔同不再多言,怕多说了,徒惹人伤心。 与此同时,维摩山浮图寺,一把大火,烧得整片夜空殷红如血。 金满御剑悬停于浮图寺上空,沾着血的脸上写满了残酷杀意。他侧耳听着下面的惊呼声,和四处逃窜、忙于救火的僧侣,脸上没有一丝同情或不忍,有的只是一丝畅快和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在片刻前,空明大师被金满绞杀于金线之下,一念亦从山崖掉落,至今不知死活。 而此时此刻,他看着火中的浮图寺,竟还不打算放过其他人,霸道的真火顺着金线向浮图寺蹿去,不消片刻,便能将这山上的一切付诸一炬。 可就在此时,一声断喝破空而来。 “住手!” 与断喝一同到来的还有一柄熟悉的剑,划破夜空,剑尖分毫未差地刺中金线,将金满的真火阻截于金线之上。 这么凌厉精准的剑法,普天之下除了陆云亭,不做第二人想。 “陆大牛!”金满霍然抬头,声音充满怒意。 陆云亭匆忙赶至,来不及理会金满,便使出一招春风化雨,集天地之水灭浮图之火。金满看着逐渐熄灭的火焰,气得甩动金线向陆云亭攻去。 陆云亭一路奔波而来,本就疲惫不堪,见金满还要执迷不悟,心底也忍不住涌出怒火,“金满,你适可而止!不论发生了什么,你难道想让整个浮图寺的僧侣和避难的百姓全部死绝吗?!” “他们都该死,死有余辜!” “你清醒点!” 陆云亭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老对手情绪不对,事实上他收到陈伯衍密信后,心中就隐隐有了一丝担忧。没想到赶过来一看,情况比想象中的更糟糕。 他挥剑缠绕住金线,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道:“你清醒一点,金满!你这不是报仇,是杀戮、是屠杀!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蓦地,他又想起了陈伯衍在心中叮嘱的话,连忙喊道:“不要中了白面具的圈套,你若将整个浮图寺葬身火海,五侯府又该如何自处?!你想想素衣侯、想想你那些兄弟啊!” 第239章 几多愁 金满被陆云亭一通吼, 布满血丝的眼里终于恢复了一些清明。阮空庭、姚关等人的脸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 最终,是病中的蝉儿在深深地凝望着他。 她仿佛在:少爷,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金满的眼前出现一阵恍惚, 于是一个不小心, 就被陆云亭一掌从半空打落。 “咳……”金满砸在地上,嘴角渗出一丝血来。方才他与空明大师和一念大战, 受了不小的伤, 如今又这么一砸,肋骨可能都断了。 陆云亭没想真的伤他, 匆匆落在金满面前, 蹙眉道:“你没事吧?” 金满抬头看他, 却见陆云亭不比他好多少,满面风霜,看着比叩仙大会时清瘦了许多。于是金满蓦地想起了前段时间五侯府收到的各地的消息,惊波剑陆云亭一直在边关奔波。函谷关的守关大将被白面具杀了, 边关也乱得很。 “你怎么回来了?”金满声音沙哑。 “陈伯衍写信给我, 说你可能要出事。”陆云亭没有丝毫隐瞒, 他见金满好像冷静下来了,心里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熟料金满却说:“我出事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 陆云亭抄起手边的石块就想砸过去,“你不这么说话会死吗?” 金满不闭嘴,捂着心口哼哼一声,即便满身狼狈仍要刺他一句, “拿石头砸人的可不是什么大侠,充其量就是个大牛。” 陆云亭忍无可忍,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从边关赶回来。可是他刚想走人,又看到金满趴在地上吐血,于是怒火被强行压制,他又走到了金满身边,拿出丹药强行塞进了金满嘴里。 他想,如果金满再啰嗦一句,他手一抖就可能把毒药混进去了。结果金满乖顺得很,躺在地上动都不动,像死了一样。 陆云亭不想理他,所以兀自调息打坐。 可过了许久,金满还是那副死样子,让陆云亭心里忍不住担忧起来。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起身前去查看。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金满可能又在作妖了。他总是这样的,桀骜张扬,一副浑然不把世间礼教放在眼里的样子,还爱耍些小计谋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陆云亭因此吃过很多次亏,对此心有余悸。 然而这一次,他刚靠近金满,就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心中大惊。急忙绕到金满面前一看,就见他竟然真的在哭。 他像条死鱼一样躺在一片枯叶里,一身嚣张的红衣上沾满了尘土和污泥,衣角也被剑割裂了,变成破破烂烂的布条挂在身上。 毫无疑问,这是陆云亭见过的金满最狼狈的样子,更不用说他还哭得那样惨。眼眶和鼻子都红彤彤的,似乎是怕发出声音,把自己的嘴唇都给咬破了。 “你……”陆云亭不知所措,只得蹲下来,小声问:“你没事吧?” 金满仿佛又变成了年少时的金满,只要一想到他的蝉儿,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几多悔恨,几多悲凉,又过了几多秋,他还是他,可他可怜的蝉儿却永远葬在风雨山上了。 有时金满会想,若他当年不执意将她留在身边,或许她会嫁给一个对她好的普通男人,过上平淡却顺遂的生活。可那个男人又哪里治得好蝉儿的病呢,所以仔细想想,竟是怎么做都不对。 他哭得厉害,因为受着伤的缘故,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孱弱。陆云亭愈发着急,却又愈发无措,伸手想把金满拉起来,却又被他一脚踢开。 “走开!”金满觉得陆大牛真是没什么眼力见,如果说这个世上他最不喜欢被谁看到自己的窘迫,那一定是生平最大的对手陆大牛无疑。 可他偏偏要凑上来。 金满翻了个身,眼不见为净。 陆云亭这会儿可不敢惹他不快了,默默地蹲在一旁,也不说话。他打小不擅长跟姑娘相处,因为姑娘都爱掉金豆豆,他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们,所以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寄情大道,倒也自得其乐。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死对头还有在他面前哭的一天。 金满仰躺着,看着头顶的天空。落叶在他的视线中掠过,一片又一片,打着旋儿掉下来,只留下树枝光秃秃地领略着寒风。 这凄凉的景象,让金满更不欢喜了。 于是他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也不看陆云亭一眼,就跌跌撞撞地朝某个方向走去。 陆云亭急忙跟上,“你要去哪儿?” 金满不答话。 陆云亭再喊:“金满?” 金满还是不答话。 陆云亭觉得他可能哭到魔怔了,怕他去寻死,于是更不放心,劝慰道:“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寻死一定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古语有云……” 闻言,金满气到升天,“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去寻死了!?离我远点儿!” 他语气凶恶,奈何一张哭红了的脸实在没有啥说服力,于是陆云亭连气都生不起来。他拉开了一点点距离,等到金满又往前走了一点,他才继续问:“你到底要去哪儿?” 金满一脚将身旁一棵大树踹翻,轰隆的倒地声中,他回过头来瞪着陆云亭,道:“你再烦,下次我踹的就不是树了。” 说罢,他继续往前走。一念掉下了山崖,但并不代表他死了,所以金满此刻便要去找他。不亲眼见证一念的死亡,他心中难安。 陆云亭不再招惹他,只是远远地跟着,很快,两人就来到了山崖下。 金满还记得一念掉落的大致方位,于是极有目的性地在某一处藤蔓缠绕之地搜罗着。陆云亭大约猜出来他是在找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于是也用剑在藤蔓里翻找。 没过一会儿,金满就找到了一小块带血的布料。他捡起来仔细看过,确定这就是一念僧袍上的一角,上面还残留着金线攻击过的气息。 可是一念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时,陆云亭道:“这里有好几个人走过的脚印。” 金满蹙眉:“他被救走了?” 陆云亭:“他是谁?” “一个疯子。”金满说着,掌心浮现出真火将布料焚烧殆尽,而后随手把剩下的灰黑洒在风中。 陆云亭看着他,觉得那个不可一世的金满好像又回来了。 随后两人沿着脚印一路追踪,陆云亭不再多问,金满也不再赶他走。只是当他们追上官道之后,脚印就断了。 “他们可能御剑走了。”陆云亭道。 闻言,金满的眸中酝酿着风暴。一念的事情,是白面具捅给他的,他们最大的目的,恐怕就是想扰乱金满的心智,让五侯府与浮图寺反目成仇。 但一念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呢? 金满拿不定注意。或许一念是白面具的人,但是大阵已破,他就被当成一颗弃子卖给了金满。或许他还并没有投靠白面具,所以白面具把他救走了,还想再利用一把。 但无论是哪一种,最后的结局都应该是一念被白面具救走了,情况都是同样的坏。 若不是空明那个老秃驴拦着…… 金满愈想愈觉得火大,秃驴误事,不管是十四年前还是十四年后,那些多余的慈悲都太过扎眼。 他想要渡自己的徒弟,可焉知他的徒弟早就上岸了,只是上的对岸罢了。从前苦?这世上苦的人多了去了,若幼时艰苦之人犯错之后都能得到庇护和原谅,佛祖怕是要丢饭碗。 真他妈可笑。 “你就不该拦我,让我一把火烧了那和尚庙,倒还落个清净。”金满看着陆云亭,开始秋后算账。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客栈,要了客栈里最后一间上房。陆云亭知道自己目睹了金满的哭相,一定会被报复,所以心中淡定得很。 “你该庆幸大火才刚刚烧起来,否则你滥造杀孽,该如何向素衣侯交待?” 若问这世上还有谁能治得住金满,那必定是素衣侯阮空庭。金满我行我素,谁的话都不听偏偏素衣侯的话,他是听的。 “你若是敢告状,我杀了你。”金满警告道。 “不必我去告状,浮图寺难道不想报仇?”陆云亭反问。 金满噎住,却又挑眉道:“他们的人犯了错,还敢来报仇?尽管来啊,老子见一个杀一个,不怕死就尽管来。” 陆云亭怕了他了,在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看好金满,不能让他真的大开杀戒。否则仙门同盟必定产生嫌隙,对于大局来说不是件好事。 神京之战,已迫在眉睫了。 可是,陆云亭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因为金满受了伤,所以两人在客栈中休整了一晚,打算明日再出发。可等到陆云亭一早醒来,却听到客栈外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他心生警惕,立刻推窗望去,只见大批的僧侣走上了街头,面容沉肃。四周的人们看着这一奇景,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不多时,便有人道出了真相。 “万铢侯金满一把火将浮图寺给烧了,就在昨天!” “天呐……” “据说他还杀了空明大师,空明大师多好的一个人啊,竟然就这么、就这么……” “那金满莫不是疯了?” “这可真是……” 陆云亭听着人们的议论,一颗心渐渐往下沉。他急忙将窗户关上,唯恐金满听到了,又要发疯。 可他刚转过头,便见金满斜靠在床头,嘴角勾着讥讽的笑意,道:“怎么不听了,外头那些人说的不是挺好的吗,说得比说书的还好听呢。” 第240章 鸣冤鼓 “金满, 你现在总可以把实情告诉我了吧?” 陆云亭拦在金满面前, 沉肃道:“若你不肯坦白,我是不会放你出去的。” 金满叫他让开, 故意喊他陆大牛, 他也没有丝毫动摇。金满便知道, 他是认真的,恐怕今日就算与自己动手, 也绝不会退让。 于是金满只好言简意赅地把一念之事告诉他, 臭着张脸,道:“现在你知道了, 有何感想?” 陆云亭蹙眉, 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金满复又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外头的情形, 道:“这帮秃驴出现在这里,流言又散播得这样快,背后一定有人暗中操控。现在要么就是我金满灰溜溜的逃出这里,要么就是我光明正大地出去与浮图寺打擂台, 秃驴来了那么多人, 肯定想把我弄死。” 陆云亭忍不住道:“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浮图寺毕竟是佛门胜地,一念也不过是个特例。” “连你也要对我说教么?”金满嗤笑一声,懒得再理他,径自往外面走去。 陆云亭唯恐他现在就去找浮图寺僧众的麻烦,连忙跟上。 金满并未莽莽撞撞地直接与和尚对峙,他此刻已清醒过来了。他是玉, 别人就是瓦砾,凭什么要他去跟别人硬碰硬? 不管是一念还是白面具,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在最终的清算之日到来前,金满不会再鲁莽行事。 可浮图寺这些和尚摆出的受害者的姿态,着实令金满窝火。他不管这些人到底知不知情,他只是觉得他们很碍眼。 和尚都碍眼,头上没有一根毛,脑子也都念经念傻了。 于是金满大大方方地从客栈出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却也并未直接找上和尚,而是极有目的性地往某个方向行去。一路上,不乏有眼尖的修士凭借那一身两眼的红衣认出了他,而后一传十、十传百,将金满的行踪传遍全城。 金满全然不理会,陆云亭则心生疑惑。 “你到底要去哪儿?”陆云亭忍不住再次询问。 “这不是到了么。”金满望着前面的府衙,停下脚步。而后他三两步走到那面鸣冤鼓前,抓起鼓槌用力将鼓敲响。 “咚、咚!”鼓声惊扰了树桠上并排站着的麻雀,也吸引了过往路人的目光。大家纷纷向金满投去疑惑的目光,不少人好奇地停下来,议论纷纷。 “这是谁啊……” “县老爷都被妖兽杀死咯,谁还来替他鸣冤哦。” “看着像是个仙君大老爷啊。” “是啊是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金满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仍在不断地敲击鸣冤鼓。鼓声借由百姓们的嘴,不断地往外扩散,而那些得知了金满下落的修士们,也在主动前来。 直至此时,陆云亭终于明白金满的用意了——他是想把事情摊到明面上来讲,用他最喜欢的方式,将浮图寺的脸皮扯下来,放在脚下狠狠踩几脚。 金满想的却比陆云亭更深远,他不确定浮图寺如今的举动有没有受到白面具的挑唆,但是他们一定会去找五侯府讨个说法。而金满敢肯定一念犯下的罪,却没有证据。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他拿不出证据。 所以,他必须先发制人。在浮图寺那边采取行动之前,抢先将一念的罪行公之于众,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咚!”最后一道鼓声,异常的震慑人心。 金满眸光冷冽,随手将鼓槌甩出,那鼓槌便又回到了它原来待的位置,分毫不差。而后他回过身来,看着衙门前挤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道:“在下五侯府金满,有冤要诉,特来击鼓。” 修士们面面相觑,这金满不是一把火差点烧了浮图寺么?现在人家苦主都没站出来说话呢,怎么这罪魁祸首先站出来伸冤了? 人群中立刻走出一个修士来,拱手道:“金先生此举,可是为了浮图寺一事?” “正是。”金满负手站在台阶上,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可一世,丝毫不因为浮图寺之事而有任何的谦卑。他的声音也包裹着元力,清晰而坚定地传达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本侯要状告浮图寺一念和尚,十四年前于风雨山土地庙,残忍杀害本侯未婚妻。” 话音落下,众人皆惊。 普通百姓还好一些,只知道是这位红衣仙君的未婚妻被浮图寺的一位和尚杀了。其中恰好有人认识一念和尚,这才露出震惊之色。可对于修士来说,这样的消息却着实让人惊愕。 这可是金满啊!他说他的未婚妻被浮图寺的和尚杀了,还是十四年前! 此时,金满的神色慢慢露出一丝苦痛和懊悔,语气也愈发沉重,“当年她本已病重,我带她四处求药,承蒙空明大师帮忙医治,我心存感激。可谁曾想一个不过十余岁之少年,竟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这样一个人,竟还在讲佛法、讲慈悲,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金满的话,一声声震得众人耳中嗡嗡响。 修士们一个个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许多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金满,心里便不由地信了。但也有那等理智冷静之辈,提出疑惑道:“既是十四年前之事,金侯爷为何拖到现在才说?” 金满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反问:“十四年前,各大仙门有我金满一席之地么?我被瞒了整整十四年,这十四年来我日日自责,却没想到生平所爱竟是毁在一个满口慈悲的和尚手里。如今浮图寺要我一个交待,可他浮图寺可曾给我一个交代?!” 浓浓的悲愤,扑面而来。 那人被金满的情绪感染着,不由得也心生沉重。忽然间,他又想起十四年前的金满,他那时还不是如今的万铢侯,即便知道了真相,难道能找浮图寺报仇? 不,不对啊,浮图寺乃是佛门圣地,怎会包庇一个如此丧心病狂的杀人犯? 修士们心头的不解越来越重,看着眼中仍有血丝的金满,心中又不免生出一股同情。这时,有人眼尖地发现了陆云亭,连忙惊喜道:“原来陆前辈也在这里,不知前辈怎么看?” 陆云亭这才从人群里走出,望着四周那殷切目光,沉思片刻后,道:“在下没有亲眼目睹十四年前之事,不好妄下评断,但是……我相信金侯爷并非那等信口开河之人。” 陆云亭遇事讲究证据,认死理,如今他没有看到证据,本不该为金满说话。可是他一想到金满的眼泪,便觉得这比任何证据还要有说服力。 修士们听了陆云亭的话,心中便又信了几分。因为陆云亭与金满素来是对手,他断没有为对手说话的道理,而且陆云亭的身份摆在那儿,说出来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这时,浮图寺的和尚们终于到了。 “阿弥陀佛。”一位白发须眉的大师排众而出,面色悲苦,却并未上前与金满呛声。他看起来身上有伤,行走多有不便,于是旁人便主动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大师,你可有什么话,尽管说。”修士们看见这老者,原本已偏向金满的心便又动摇起来。浮图寺毕竟名声在外,大家很难相信这群悲天悯人的高僧里会出现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徒。 大师谢过诸位,而后对着金满双手合十,道:“金侯爷方才所言,老衲确实不知。既然不知,便不好说。” “他这分明是污蔑!”他身后的小沙弥却神色激动,愤怒地瞪着金满,眼中隐有泪光,“是他一把火烧了寺庙,他还杀了空明师叔,空明师叔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杀他啊!?” “普惠,慎言!”大师立刻喝止,然而小沙弥已悲痛至极,扶着大师的手忍不住哭诉,“寺庙没了,我们都没有家了师父!” 话音落下,周围的人们都不由心生不忍。可大师却伸手拍了拍小沙弥的肩,道:“国若破,家何在?孩子,记得我教你的,谨言慎行,佛祖在天上看着呐。” 闻言,众人微怔,就连金满也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师看起来是真的很老了,说话间,脊背似乎又佝偻了一些。他把小沙弥拉到身后,又转头看向金满,道:“金侯爷,前尘旧事该有前尘旧事的算法。各大仙门自古同气连枝,如今大难当前,五侯府与浮图寺更不能生出嫌隙。你可能明白老衲的意思?” 金满看着他已然浑浊的双眼,薄唇紧抿。 修士们则面露动容,一个个纷纷望向金满,期待着他的答案。 金满面色不虞,众人唯恐他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就在此时,一道流光自天边来。众人已被妖兽之乱搞得有些草木皆兵,纷纷警惕,却见来人收了剑落在金满面前,转身露出一张温和的脸来。 “素衣侯!” “是素衣侯来了!” 修士们情绪激动,而在众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一个戴着幂篱的少年修士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眸光晦暗。 末了,他看向阴影处,声音沙哑道:“素衣侯来了,大局已定。启程,回神京吧。” 风轻轻吹开纱帘,露出陈伯兮年轻却显露着病色的脸。 第五卷: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241章 再前行 清平郡, 曾经和如今的建城。 张家采石场中, 大量的晶石被没日没夜地开采出来,而后装箱从林中运出, 再被悉数送往清平郡最大的一个码头上。 孟七七站在岸边小茶楼的二楼上, 看着那一个个大箱子在黑羽军的检验下井然有序地被装上大船, 手里慢悠悠地转着两个核桃。 这两个核桃是张庸搜罗来献给他把玩的,孟七七闲来无事便笑纳了。 “动作要快, 要确保这些晶石能够顺利送达, 中途不能出差错,知道吗?”孟七七不放心地叮嘱着。 “是!”陈辉回答得铿锵有力。 孟七七又转了几把核桃, 眸中泛起一丝冷冽, 说:“记住我说的话, 这些晶石、所有的东西,是送给所有愿意上战场的勇士的,有任何人胆敢来抢,不用报备, 给我杀。” 晶石与丹药, 对于修士来说, 便如粮草一般。晶石可补元力,涨修为;丹药可疗伤可救命,如今大战还未开始,孟七七便几乎掏空了整个张家,大把大把的晶石撒出去,断了修士们的后顾之忧, 也不怕他们不拼命。 陈辉作为陈伯衍的心腹,亲自负责运送晶石前往各地。 “周自横已经到金陵了吗?”孟七七问。 “今早到了。金陵暂时一切安好,周前辈已与缠花仙子汇合,颐和公主不日便将启程前往神京。按照您的吩咐,以着人将青姑送往孤山。”陈辉答。 孟七七点点头,不再言语。 半个时辰后,陈辉带着一队黑羽军跟随大船出发。孟七七亦回到张家,步履匆匆地走入划给他们居住的院落。 跟他一同进入院门的还有一只报信的鹰隼,鹰隼低空划过,稳稳地落在陈伯衍的手臂上。孟七七连忙快步追上,站在廊下问窗里的陈伯衍,“有什么新消息了?” 陈伯衍拆开信件看过,道:“五峰岭那儿已经打起来了。” 闻言,孟七七心中一凛。天下妖兽尽扑神京,按照陈伯衍的计划,他们势必要在通往神京的必经之路上拦截,而这五峰岭就是拦截的第一关。 看来妖兽的速度没有想象中的慢,但也不算快。 “五峰岭那儿都有谁?”问这句话时,孟七七的喉咙有点发紧。 陈伯衍深深望着他,沉声道:“是剑阁的师叔师弟们。他们原本要去神京,我给他们去了信,于是又改道五峰岭。” 孟七七心道:果然。 五峰岭,那是最前线、最危险的地方,当今仙门恐怕除了孤山剑阁,没有一个能当此重任。但是那个地方也太危险了,它是第一道关卡,注定会被妖兽踏破,那剑阁的弟子们呢? 他们必须用生命去筑这一道防线。 思及此,孟七七不禁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陈伯衍从窗中探出手来,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道:“我不瞒你,是我让他们去的。” 孟七七闭上眼,“大师兄可有说什么?” 陈伯衍:“没有。” 剑阁那个或许存在的内奸始终是悬在两人头顶的一柄利剑,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宁。这时孟七七忽然想到,陈伯衍将剑阁的人派去五峰岭,或许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个内奸。 假如内奸真的存在,即便他在五峰岭突然反水,也不会对大局造成太大的影响。因为那里距离神京还很远,他们还有补救的机会。 陈伯衍始终很冷静,没有被任何情感左右,他所做的决定无疑都是最正确的,却也透着一股冷酷——或许今日之后,便会有许多人因此对他改观。 可孟七七却感到有些心疼,他情不自禁地抱住陈伯衍,想把自己的力量借予他。可是他最后也不得不说:“我也该走了。” “去找季月棠?”陈伯衍早有所料,所以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 “嗯。这一切事端皆因他而起,若我能找到他,与他做个了结,或许可以避免许多事。”孟七七把头靠在他肩上,道。 陈伯衍沉默着,抬手梳理着他柔软的头发,良久才道一声,“好。” 说罢,他对着孟七七极浅地笑了笑,道:“在神京等我。待我有朝一日踏平妖兽,去寻你。” 三日后,神京。 两道流光自天边划落,化作两道身影落在城门外。风吹起他们幂篱上的薄纱,露出孟七七与小玉儿的脸来。 孟七七并未急着进城,抬头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宏伟城墙,目光扫过上面已然变淡的《神京赋》,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唏嘘。 数月前他与陈伯衍和沈青崖来到这里时,还在追溯少年时光。他们循着当年的脚步一步步找过去,看过百花,也闻到过玉林的酒香。 那时他们都还没有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那些事情。 而如今仅仅只过了几月,他再次来到这里时,却已物是人非。 “师父。”小玉儿拉了拉孟七七的衣袖,仰头看着他。 孟七七这才回过神来,带着小玉儿走向城门。神京的城门并未紧闭,神情肃穆的禁军分立两侧,一切好像与从前。 即便是霍乱整个大夏的妖兽,也并未让神京展现出几许慌乱。因为护城大阵一直在保护着这个地方,所以除了当初被季月棠刻意送至大殿上的那只妖兽,至今还没有第二只妖兽进入过神京。 但是,一切好像又与从前不一样了。门口的检查严格了许多,而这些禁军军士身上每一个都有元力流动的迹象,看起来不是普通士兵。 修士有专用的门,这里负责看守的士兵也很多,但没有人胆敢上前搜查。一来,如今的神京还要靠这些修士来守卫,二来,修士们入城时都要经过大阵的检验,若有人能骗过大阵,自然也有本事骗过他们,不必多此一举。 于是孟七七很顺利地带着小玉儿走入了城门,路过告示牌时,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季月棠、屈平和陈伯兮的通缉画像。 他不禁想起前几日从陈伯衍那儿听来的消息,官府抓了许多海茶以前的骨干严加审讯,希望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有关于白面具的线索。可是正如孟七七他们曾经探查到的那样,海茶中一直明确存在两条线,明面上的海茶只是一个正经商会,皇帝此举,恐怕只能徒劳无功。 小玉儿则更好奇地浏览着四周的景物,这是他第一次来神京,也是在妖兽之乱后,第一次看到一个保护得极为完好、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都城。 他有些开心,一时便也淡忘了妖兽,再次拉了拉孟七七的衣角,问:“师父,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走吧,我带你去吉祥客栈。你萧潇师弟会到那里去见我们的。” “真的吗!”小玉儿眸光微亮,“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啦。” 孟七七看着依旧纯真的小玉儿,不由笑了笑,而后便带他来到了吉祥客栈。 客栈已不是从前那样破败老旧、门可罗雀的模样,一盆盆各色各样的花摆满了门口两侧、窗台上、台阶下,到处都是。甚至还有几根青藤从屋檐上垂荡下来,招来几只蝴蝶飞舞。 蔡东家站在门前送客,与客人互道着珍重。脸上虽有被时局渲染出来的沉重,可眼神里总还有一丝暖意。 “蔡叔!”孟七七远远地便喊了他一声。 蔡东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信邪地回头一看,立刻激动地跑过来。因为跑得太快,他还差点摔了一跤,但他也不甚在意,只抓住孟七七的胳膊,激动不已,“你可算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这段时间外边太乱了,可担心死我了……” “蔡叔,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对了,这是我徒弟小玉儿。”孟七七笑着揉了揉小玉儿的脑袋,“小玉儿,叫蔡爷爷。” “蔡爷爷好。”小玉儿奶声奶气,卖得一手好乖。 蔡东家更欣慰了,连忙将两人迎上去,直奔二楼。 孟七七看着越来越近的那间屋子,耳畔响起蔡东家喋喋不休的唠叨,“那间屋子我还给你们留着呐,就是你们上次住过的,我每天都派人打扫,很干净的……” 进了屋,蔡东家又忍不住问:“小陈呢?他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啊?” 孟七七怕他担心,便说:“他还在后头呢,我们先过来,他很快也要来了。” 蔡东家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说罢,他就又风风火火地下去给孟七七和小玉儿准备饭菜和热水。临出门时,孟七七似乎还看到他抹了抹眼角。 孟七七无奈摇头,心里则暖洋洋的。 待两人安顿好后,没过多久,扮作寻常修士的萧潇便来了。 “师父,小玉儿师兄,好久不见。”萧潇看到多日不见的师父师兄,心中亦有些激动。 “萧潇师弟,你又长高了呢。”小玉儿仰头瞅着他,故作老成地道。 萧潇莞尔,说出了小玉儿期待中的话,“师兄看着也长高了不少。” 小玉儿咧嘴笑,“你说得没错!” 玩闹过后,萧潇说起了正事,“季月棠已失踪数日了,目前还不能确定他还逗留在城内。不过皇帝的状况很不好,宫里的线人说,他可能要不行了。” 第242章 血之忆 皇帝大行, 势必会导致朝局的混乱。而如今的大夏, 还没有立过太子。 孟七七蹙眉思忖片刻,问:“颐和公主进京了吗?” 萧潇摇头, “还没有, 师父可是担心她会成为众矢之的?” “以那些皇子贫乏的想象力, 还不会想到颐和一个女子竟也想与他们争那宝座,约莫只是拉拢她罢了。对于颐和来说, 这未必不是她的优势。” 说着, 孟七七又道:“不,应该说, 若她不能将之转化为自己的优势, 那她也不必去争了。” “那师父是在担心鬼罗罗?”萧潇问。 “此人邪性, 谁知道他在颐和登上宝座之后,会做什么?”孟七七愿意推颐和上位,那是因为他觉得颐和是个很聪明的人,在聪明的前提下, 她还有基本的大局观, 至少在金陵时她表现得很好。 可是鬼罗罗……这可是一位对生命毫无敬畏之人。 但是无论孟七七如何担忧, 那些都是还未发生之事,多说无益。他又向萧潇打听了赵海平的近况,得知他一切安好后,心里松了一口气。 说到底,他也是个俗人,只要自己在乎的人还好好的, 情况便不算太坏。 萧潇道:“最近赵将军一直在宫内当值,许是皇帝觉得宫里不安全,越临近死亡,越害怕别人对他下毒手。” 孟七七听了,不置一词。 随后孟七七便让萧潇带他去季月棠被关押的大牢里走了一趟,萧潇因为一直跟在赵海平身边,混了个脸熟,所以在各处行走都很方便。 只是如今的大牢里早已人去楼空,孟七七能看见的,只是一张草席并一只破碗罢了。 他在草席前蹲下,瞧见草席上和砖缝里、甚至是墙壁上沾到的暗红血迹,忍不住问:“这些血都是季月棠的?” 萧潇:“应该是他的没错,血迹还很新。赵将军命人提审了他很多次,可惜都没办法杀死他。” 闻言,孟七七脑海中又浮现出阴山秘境中的那口棺材,棺材里躺着季月棠的尸体。那时候他曾对陈伯衍提出过这样的疑问——若躺在那里的是季月棠,那么在神京的这一个又是谁? 他不老,甚至不死,诡异极了。而他亲手策划了这一场旷世大乱,没道理自己却窝在神京不出来。若是换成孟七七,他做成了这样的事,怎么着也得亲眼看一看。 “你说他说过,只要在神京,你们便杀不死他?”孟七七问。 “是的。”萧潇点头。 闻言,孟七七心中的疑惑愈发地重。他看着四周的血迹,忍不住伸手去摸,而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血迹的刹那,孟七七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扑通!”孟七七被吓了一跳,指尖似着火了一般,快速收回。 萧潇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问:“师父?” “我没事。”孟七七说着,心中慢慢平静下来,脸色却异常沉肃。 萧潇知道他师父一定发现了什么,但他现在不说,萧潇也不再追问。然后,孟七七就在他的注视下,再次伸手摸到了墙上一块最为浓郁的血迹。 那血红得发黑,像陈年的膏,却没有一丝一毫与妖兽相似的腥臭味。萧潇曾怀疑过季月棠是一只诞生了灵智、自然化形的大妖兽,但显然这个猜测可能并不准确。 除非他在漫长的时间流逝中,慢慢将那股腥臭味褪掉了。 第二次的触碰,感觉比第一次更强烈。 孟七七闭着双眼仔细感受着这些血迹带给他的震动,觉得自己就像怒海之上的一叶扁舟,整个人被动得随着波涛起伏,大脑晕眩得只能听见自己愈发狂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他越是想看清,便越是看不清,于是他一咬牙,指尖用力在粗糙的墙面上化过,以指尖流淌出的鲜血抹过血迹。 两者的血液,在萧潇愕然的目光中,逐渐融合。 “哗!”大浪袭来,孟七七只觉整个人被怒涛拍飞,神识都快从脑袋里撞出来。而后他慢慢坠落、慢慢坠落,却没有再落在海面上。 怒涛不见了,狂乱的心跳也渐渐平息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风景如画的村落里。 这是哪儿? 孟七七茫然地环顾四周,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得很。这一定不是他的记忆,那就是季月棠的记忆。 果然,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季月棠背着个小背篓从一条开着白色小花的路上走了过来。但是这个季月棠跟孟七七记忆中的季月棠完全不一样,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很真,一双大眼睛亮亮的,清澈无比。 他一边走,一边掰着指头在算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因为太过专注,所以他没有看清脚下的路,“哎呀”一声跌进了旁边的水沟。 幸好,水沟是干的。他迈着小短腿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面色有些懊恼。可摔都摔了,他再懊恼也没用,于是只好继续往前走。 这样的季月棠,真的跟孟七七认识的那个很不一样。但孟七七却莫名觉得这一个才更真实,因为他的行为,更符合一个八九岁少年的模样。 这时,一阵哒哒的马蹄从村口传来,季月棠听了,眼睛一亮,立刻加快步伐朝村口奔去。他似乎看不到孟七七,径自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孟七七连忙跟着他一起跑,随后就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尧光。 此时的尧光还是少年模样,骑着一匹异常神俊的黑色大马,眉目张扬,意气风发。他熟稔地与季月棠打着招呼,而季月棠则仰着头一脸艳羡和倾佩地看着骑马的少年,道:“尧光哥哥,你这次怎么骑马来啦?你的剑呢?” “我的剑放在家里,暂时不能带出来。”尧光摸摸鼻子,看起来像是隐瞒了什么不太好意思的事情。 季月棠不疑有他,又睁着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那你给我带什么东西了吗?” 尧光翻身下马,从须弥戒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来,一边往外掏东西,一边跟季月棠解释:“这是米面和一些腊肉,你能吃一段时间了。还有这些书,你好好看看,下次等我有空来,再教你识字。” 季月棠却对其他的东西更感兴趣,抓起一把小木剑,问:“这些是什么呀?” “小木马、小飞剑,我自己做的,喜欢吗?”尧光问。 “喜欢!”季月棠开心地点头,而后拿着木剑飞快地比划了一下,只是那姿势太过蠢笨,丝毫没有帅气可言。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尧光便把东西都装进季月棠的背篓里,单手把它背在肩上,再牵上马,招呼季月棠回家。 两人沿着季月棠来时的那条路并肩走着,有说有笑。从背影看,就像一对关系亲密的兄弟。 孟七七浑然没料到故事竟是这样的开始,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周围的房屋,觉得有点奇怪——从刚才季月棠出现开始直到现在,孟七七只看到了他们两个人呢,那村子里其他的人呢? 他又往前看了看尧光和季月棠,确定他们走的速度并不快,于是忍不住走进了一户大门半掩的人家。 房中空无一人。 孟七七望着房梁上的蜘蛛网,又扫过桌角上沾到的一丝被尘土遮掩了的血迹,心中蒙生出一个极其不好的猜测。 下一刻,他飞快地冲出大门,又进了隔壁人家。隔壁人家依旧是空的,灰尘的厚度可以说明至少已经空了一年。 一炷香的时间后,孟七七充满着疑惑和审视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那里临近村尾,住着季月棠一个人。 而这整个村子,已经人去楼空了。 不,更准确地说,这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因为村外的那片山坡上,立满了墓碑。 这些人都死了,因为妖兽吗?孟七七仔细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企图从中分辨出一丝腥臭味,可这村里的人都是一年多前死的了,便是再浓的味道业已消散。 于是孟七七只好老老实实地去看尧光和季月棠。 这两人已经准备吃完饭了,一张木头的小桌,两把小矮凳,一盘炖肉一盘青菜,就是晚餐的全部。 很快,两人的对话为孟七七解了惑。 季月棠咬了一口肉,犹豫片刻,小声问:“尧光哥哥,外面打得凶吗?” 尧光似是不想说太多血腥的事情给他听,所以只简略地说道:“还是老样子呗。” “那你也要去打吗?”季月棠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这个……”尧光看着季月棠,欲言又止。 两人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尧光狠下心来,放下饭碗,郑重地说:“我要去的。早晚有一天我要打败妖兽,还天下一个太平,也为这个村子里的人报仇。” “可、可是……” “别怕,你不会有事的。等我走了,我会派人来保护你的。” 可季月棠担忧的显然不是这个,他紧紧抓住了尧光的衣袖,说:“你能不能不去呀?外面好危险的……” 说着,季月棠眼眶发红,像是要哭了。 尧光看着心疼,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眸光却很坚定。 孟七七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实现自己的诺言,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人的心志可以比尧光更坚定。潜龙在渊,终有一天会翱翔于天际。 而通过两人的对话,孟七七可以确定祸害这一村人的凶手正是妖兽,而村子外面的情形,恐怕也不好。 村人被杀已是一年前的事,若妖兽肆虐成灾,那么大夏各地必定哀鸿遍野。 可季月棠呢?孟七七又看不懂了,他究竟适合身份? 第243章 天宝阁 尧光最后还是在季月棠不舍的目光中走了,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 脚步很坚决,翻身上马的姿势依旧帅气。 哒哒的马蹄声再度响起, 将他带离了这个隐世的小村庄。他甚至没有回头说一声“等我回来如何如何”, 看起来有些无情。 可是孟七七却好像能理解他的心情。尧光并不是一个会胡乱给承诺的人, 他不能保证自己会活着回来,就干脆不给人任何承诺。 他说出来的, 必定是他能做到的。 季月棠一直站在村口望着他, 瘦小的身影在暮色中看起来又孤单又可怜。孟七七绕到他身前,果然看到他眼眶红红的, 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忽然, 他蹲了下来, 小小的身影被及腰的荒草包裹着。不一会儿,晚风拂动的荒草里,就传来了低低的呜咽。 孟七七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从这个也许是幻境也许是记忆的世界里出去, 于是便只好耐心等待。 季月棠一直蹲在地上抱膝哭泣, 久久未曾动弹一下。 过了不知多久, 孟七七的腿也开始麻了,于是便开始四处走动,活动活动身体。不过他并不敢走得太远,怕一个不小心就丢失了季月棠的行踪。 他一个起落站到了路旁的一个草垛上,举目遥望四周的青山,努力辨认。不过这四周的山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农户的家中也没有什么可以辨认的书籍,是以孟七七直到现在还无法判定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忽然,身后的青山中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兽吼。 孟七七霍然转头,就见草丛中的季月棠也站了起来,茫然地看向了那座青山。青山依旧是青山,看起来没有丝毫异样,只有晚风刮过,掀起树涛阵阵。 就在这时,第二声兽吼再度传来,紧接着就是第三声、第四声,不过眨眼间,兽吼声便连成了片。 季月棠哭红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恐惧,那恐惧在他的脸上逐渐放大,趋势着他赶紧往家里跑。 但是长时间的哭泣和深蹲让他的腿脚发麻、体力不济,他跑得跌跌撞撞的,几乎是冲进了那座茅草屋里,抖着手锁上门,躲在了屋内。 孟七七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季月棠也看不见他,所以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无论心中有什么想法都无济于事。可这季月棠未免也太傻太天真,竟然就这么躲在了屋里,难道他认为妖兽这样就不会发现他了吗? 孟七七不喜欢太过愚笨的人,可是看着瑟瑟发抖的季月棠,也生不出骂他的心思。他转身出了屋子,目光扫过青山一带,眼尖地发现已经有几只妖兽从林中冲了出来,正朝这里奔来。 看着看着,孟七七的眉头就不禁蹙起。 这些妖兽的行为看起来极有目的性,就是冲着这个村子来的,可是这个村子里明明只剩下季月棠一个人了,又如何远距离地吸引那么多妖兽前来呢? 除非问题就出在季月棠身上。 全村的人都死了,偏偏只有他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他还那么小,性格又太过天真软弱,怎么可能在屠杀全村的袭击中存活下来? 孟七七万分不解,看向妖兽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探寻。 从山上下来的妖兽越来越多了,它们呼朋引伴,成群结队地涌向村子,那叫声里……似乎暗藏兴奋。 “咚!”忽然,一道巨响从妖兽的身后传来。孟七七急忙向上望去,就见林子里竟然冲出了一只兽王! 那巨大的身体挤压着身侧的树木,开山辟路般地走出了林子,压垮草木无数。走出林子的刹那,它仰头大叫一声,引得无数妖兽齐鸣。 “砰!”身后的门被重重推开,抱着包裹的季月棠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冲出来,只是遥遥看了那兽王一眼,就吓得脸色惨白。 他几乎又要哭出来。 “快跑。”孟七七忍不住提醒他。 季月棠开始奔跑,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朝着尧光离去的方向快速出逃。整个村子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所以拼命狂奔的季月棠就成了此间唯一一个异类。 兽王很快就发现了他,于是在它的号召之下,妖兽们开始加快速度向季月棠围拢。 “尧光哥哥!尧光哥哥!”季月棠吓得大喊,寄希望于尧光还没有走远,能够回过头来带他一起离开。 可是那条被夜色笼罩的路上,再也没有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季月棠被妖兽追上,几乎是注定的结局。他因为太过惊恐,再次摔倒在地,于是妖兽们就顺势将他团团围住,腥臭的吐息包裹着他,几欲让他晕厥。 “咚、咚、咚!”兽王也到了,它的每一次迈步都带来大地的震颤,也震得季月棠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眼泪已经沾满了稚嫩的脸庞。从外表看,他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乡野间,可现在却要被一群妖兽无情地撕碎了,最终尸骨无存。 可孟七七知道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于是收敛起自己那毫无用处的同情心,仔细盯着季月棠和兽王的一举一动,深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妖兽们主动为兽王让开了一条道,让它能够到达季月棠的面前。它血色的瞳孔一直盯着他,嘴里发出一些艰涩难懂的音节,似乎想跟季月棠交流,可是季月棠完全听不懂。 他已经僵住了,只能这样定定地看着兽王,甚至因为害怕而闭上了眼。他咬着牙,浑身控制不出地颤抖,可是预料中被利齿撕裂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他又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便见那兽王竟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兽王一跪,所有的妖兽都跪了。它们双腿前屈,虔诚地向季月棠低下了自己的头颅,仿佛在等待他的触摸。 季月棠傻眼了,孟七七也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想通了其中蹊跷——季月棠千真万确就是妖兽的王,他应该是化成人形时出了点差错,忘了从前的事情,结果阴差阳错地被尧光捡到了。 而现在,妖兽们要将它们的王迎回去了。 双方继续僵持,季月棠好似被眼前的景象刺激,想起了点什么,抱着脑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没过一会儿,他就晕了过去。 妖兽们看见它们的王晕了,顿时有些躁动。兽王及时大吼一声,将所有的躁动压下,而后小心地叼起季月棠甩到背上。 妖兽们找回了它们的王,决定离开。 月光下,兽王背着季月棠,领着一群妖兽浩浩荡荡地走向山林。它们走得并不快,像是不愿打扰到季月棠的安眠一般,连一声吼叫都没有发出。 妖兽的队伍,就这样在沉默中不断前行着,直到慢慢消失在孟七七的眼前。 孟七七想要追上,可他发现自己并不能走出这个村子的范围。他试过用剑强闯,可惜也无济于事。 就在他眉头紧蹙时,季月棠没有等到的哒哒的马蹄声又在背后响起。 他错愕回头,只见尧光急匆匆地下马奔向了季月棠的茅草屋,把屋子里三层外三层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季月棠。 他当然找不到,因为季月棠已经被妖兽带走了。 可此时的尧光并不知晓刚刚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他很焦急地四处呼唤着季月棠的名字,而后终于在刚才季月棠晕倒的地方,找到了他的一片衣角和空气中隐约残留着的妖兽的气息。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一切,而后发出一声愤怒又懊悔的哀嚎。 白日里还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此刻变成了一头愤怒的雄狮,他双眼赤红地攥着那片衣角,咬紧牙关,仿佛恨不得将害了季月棠的妖兽生吞活剥。 孟七七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心惊。日后的尧光为何立誓要将所有的妖兽驱逐,为何有那么疯狂的计划,好像都在此找到了答案。 季月棠,就是那一剂把他推向疯狂的猛药。 孟七七甚至在想,这两个人日后若是在战场上相逢,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这样想着,孟七七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眼前一花,他就又出现在了神京的牢房里。萧潇关切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师父,你没事吧?” 孟七七揉了揉眉心,问:“我刚才怎么了?” 萧潇道:“你就是忽然晕了过去,到现在大约是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孟七七仍觉得有些头晕,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被划开的细小血口已经不见了,流出来的血也不见了。 季月棠、尧光、空无一人的村子,好像从未在他眼前出现过。 “我要去一趟天宝阁。”孟七七语气坚定。 “可是师父你的身体……”萧潇想要提醒孟七七,因为他此刻的脸色有些苍白。可孟七七却摆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道:“神京大战迫在眉睫,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了。你尽快安排,带我进宫。” 天宝阁,是尧光在位时的闭关之所。据说在那偌大的皇城里,天宝阁是他待的时间最长久的地方,也留存了他最多的秘密。 直至今日,天宝阁仍然完好无损地被保留在皇宫内,只有历任皇帝身上才有打开天宝阁的钥匙。 第244章 道不同 皇宫内, 重霄殿。 重重叠叠的纱帐遮挡着屋外的凉风, 也遮挡住了宫人们的视线。俏丽的宫娥低着头,瘦弱的身躯在这冬日的冷风中看起来不堪一击, 但是她们不敢动, 也不敢抬头看。任浓浓的药味从殿中传出来, 恨不得把自己的呼吸斩断。 冷肃的禁军军士取代了往日里宫娥们的位置,盔甲上泛着寒光, 眼神比盔甲更冷。 皇帝病了, 身体病了,也许心也病了。他不再接受任何人的靠近, 甚至连皇后都无法进入重霄殿半步。 能够近身的只有赵海平赵大将军。 可此时此刻, 守在外面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殿里已经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孟七七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下,看着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愕和怒意的皇帝,道:“陛下为何如此惊讶?” “你……” “听赵将军说,您一直想再见见我小师叔。” 闻言, 皇帝沉默了, 所有的激动都归于无形。孟七七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让他瞬间明白过来——孟七七何以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处。 赵海平!是赵海平! “他果然还是选择了你们,对不对?”皇帝坐起身来,只着中衣的他看起来略有些瘦削,可眼里的那道冷厉目光,一如即往。 不,是变本加厉。 孟七七语气渐淡, 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道:“赵将军从没有在你们之中做过选择,是你自己变了。” 说罢,孟七七的目光如利剑刺入他的心中,“如果他背叛了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是么。”皇帝说着,微微坐直了身体,眸中晦暗莫名。 孟七七也不欲再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我要天宝阁的钥匙。” 此时的皇帝已恢复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姿态,目光带着审视地看着孟七七,问:“你要进天宝阁做什么?那里是皇宫禁地,外人不可进入。” 孟七七勾唇一笑,“孟某要进去,当然是去解决陛下你解决不了的问题。” 话音落下,皇帝的脸色黑了一分。 可孟七七显然并不想考虑他的感受,继续问:“陛下是亲手给我,还是让我自己找?” 皇帝慢慢地攥紧了拳头,看来已是被孟七七的态度惹怒了。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悬挂的重重纱帐时,整个人却又僵住。 太医告诉他,最近他不得见风,否则头疼更重。 他堂堂一个帝王,不光要躲在这皇城内,如今竟要躲在更深处的宫殿里,连风也不得见,这何其讽刺? 天下如何了?他的百姓如何了?他一眼都未曾看见。 这么多年过去,他年少时的抱负呢?去了哪儿? “咳、咳咳……”皇帝忽然捂着心口开始咳嗽,而且咳得愈发激烈。殿外的宫娥和禁军军士听见了,连忙高声询问他的情况,却又被皇帝喝止住走进来的脚步。 “都别进来!”皇帝断喝,他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孟七七就在他屋里,来去自如。 孟七七站起来,道:“看来陛下是想让我自己找了。” 皇帝深深地盯着他,因为强行忍耐咳嗽,整张脸都涨得发红,但他似乎一点也不愿在孟七七面前失仪,仍然在努力地忍着。 “咳……你过来,钥匙在我身上,我给你。” 孟七七并不担心他动手脚,于是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他面前,全然不知这样坦荡的姿态让皇帝再次想起了周自横。 他解下了挂在脖子里的钥匙,递过去时,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孟七七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变得十分大方了,回答道:“他很好,还是爱喝酒,爱美人。” “如此便好……”皇帝说着,眸中终于露出一丝柔和,其中掺杂着隐约的怀念和释然,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如此便好……” 孟七七最后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仍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片刻后,天宝阁。 孟七七在萧潇的带领下信步来到此处,萧潇有赵海平的令牌,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即便是进入这皇宫禁地,也未遭到盘查。 只是在推门进入时,孟七七还是留下了萧潇,“你等在这儿吧,我一个人进去。” “师父?”萧潇还有担心,天宝阁对于外人来说太过神秘,谁知道里面究竟会有什么。 “放心吧,天宝阁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们以半个时辰为限,若半个时辰后我还未出来,你再带人进去。”孟七七道。 闻言,萧潇略作思忖,终究是答应了下来。 “请师父一切当心。” 孟七七点头,随即不再迟疑,干脆利落地推开天宝阁的大门,抬脚跨了进去。 天宝阁并不算大,犹如宝塔一般的楼阁总共三层,从内里的情况来看,这更像是一个小型的藏书楼。 孟七七小心谨慎地关上门,目光扫过一排排书架上罗列着的书籍,却并不急着上前查看,而是先用神识扫过整个楼阁,确认无误后,才大步上前,浏览过确切的书目。 这一排都是靛蓝封面的史书,封面有些褪色了,还积着一层灰尘。可见这天宝阁确实只有皇帝能够进来,连扫洒的宫娥都不曾配备。 孟七七忽然想,既然是尧光修建的天宝阁,那么这里的史书会不会是建城时期的史书?思及此,他立刻掸去书上的灰尘,翻开来查找。 可结果令他失望,他一连翻阅了好几本书,看到的却都是大夏建国之后的历史。尧光像是在专门记录下他修建神京城后所做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巨细靡遗。 孟七七想要从中找出些有用的东西,可这些书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看不完。于是他便先把它们放下,待回过头来时再想办法。 等等,那是什么? 孟七七的余光忽然瞥见另一侧书架上的某一本书,心中惊疑,脚步也不由加快。原因无他,只因这本书的封面上有一个清晰的指印。 可是孟七七方才并未碰到这个书架上的任何一本书,所以,这个指印是谁的?而且这指印如此清晰,未曾被灰尘覆盖,这就表示指印的主人刚刚来过这里不久,然而皇帝已卧床好几天了。 蓦地,孟七七的背上渗出一片寒意,而一个大胆的猜测更是从他的心底冒出,并不断地侵蚀着他的思绪。 指印的主人,会是季月棠吗? 孟七七霍然抬头往上看,他方才放出神识时,分明没有在这里感应到第二个人的存在。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季月棠可能就在这里。 此时、此刻! 他不再犹疑,立刻往楼上赶。 一楼没有人。 二楼没有人。 孟七七快步冲上通往三楼的楼梯,转过一个转角,再往上时,温暖的阳光便从三楼倾泻而下。 他望着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顿住了脚步。 一道轻缓干净的少年声便在此时响起:“孟仙君既然来了,为何又停了,可是怪我没有出门迎客?” 这个声音,是季月棠。 在这一瞬间,孟七七想过立刻通知外头的萧潇,也想过直接出手,可眨眼间,这两个方案便都被他舍弃。 他拍了拍衣袖上沾到的灰尘,沉着镇定地独自走上了三楼。 三楼是一个开阔的空间,书架紧贴着墙壁放置,中间的空地上则铺着厚厚的羊绒毯子。一个镂空金漆的小香炉摆在毯子的正中央,而香炉的旁边,席地坐着一身狐裘的季月棠。 他似乎有点怕冷,手中虽捧着书,怀里却也塞了一个汤婆子。狐裘上柔软而蓬松的白毛将他包裹着,衬得他那张本就过分年轻的脸,愈发得小。 四目相对的刹那,孟七七不由想起了他在幻境中见到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季月棠。他下意识地将两人进行比较,然后发现,他们除了样貌,果真无一处相似。 眼前的这个季月棠笑得看起来也很纯真,眼神也很干净,可这种纯真和干净,却更像被大雪掩盖后的土地——看着白茫茫一片纯白无暇,可雪下埋着什么,无人知晓。 “整个神京都在找你,没想到你竟来了这儿。”孟七七寒暄的语气,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这儿不好吗?”季月棠笑着反问。 孟七七点头,“好,当然好,可这里是尧光的地盘。” 季月棠放下书,缓缓摇头,道:“怎么会呢,这里明明是我的。你抬头看,那块牌匾上的字还是我写得呢。” 闻言,孟七七抬头去看,果然看到墙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天宝阁”三字,没有落款。他清楚地记得天宝阁外面也有这么一块匾,但是比这个大很多,字迹也不一样。 外头的那块匾,字迹是尧光的,笔走龙蛇。 里头的这块匾,字迹是季月棠的,端正大方。 “天宝阁,这原就是他为我建的。”季月棠似是陷入了回忆,垂眸摩挲着怀中的汤婆子,低喃道:“这大夏,也本该有我的一半。是他骗了我,最终送了我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什么是道?苍生是道?天下是道?” 他疑惑着,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孟七七,问:“你觉得,道是什么?” 第245章 打机锋 道是什么, 孟七七无法回答季月棠, 因为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修士们常说要追求大道,可这个道在孟七七看来, 极其的虚无缥缈, 不可名状。 于是他反问季月棠:“你的道又是什么?” “我的道……”季月棠低喃着,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手里的汤婆子,似是在沉思着。末了, 他又似个孩子一般懵懂地抬起头来, 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寻求的是什么道,所以我一直在读书。” 他开始碎碎念, “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以至于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我总想要把它找回来,我一直在找,也看了许多书, 可是书本并没有告诉我答案……后来我仔细想了想, 或许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我活在这世上的意义。” 孟七七耐心听他把话说完, 挑眉,问:“你想说,如今这乱世,只是你寻找过程中的顺手而为吗?” 季月棠笑笑,态度依旧不温不火,“我知道你恼了, 你一定会恼,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没有尧光那样的才能可以保住盛世不衰,那又怪得了谁呢?我只是体验了一下成为尧光的感觉,我以为走到了这个位置我就能理解他了,可是我到现在才发觉,依然不能。” 季月棠说着,眸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苦恼,而后他认真地问孟七七:“你说,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呢?” 季月棠的人生,真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疑惑,可现在这又算什么问题呢? 孟七七走到他面前大大方方地坐下,道:“不如我来问你,你为何又活了呢?” 季月棠:“这个啊……这很重要吗?” “当然。”孟七七道。 “很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因为当我醒过来时,我就是我了。” 季月棠的答非所问,听起来暗藏玄机。 孟七七一时无法参透,却又想趁这机会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话来,于是他直截了当地抛出了杀手锏,“那你知道阴山秘境里埋着谁吗?” 季月棠回答得很坦然,只有一个字——“我。” 孟七七微怔,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简单就承认了,不由微微眯起眼来,追问道:“可是你的尸体还在那儿,现在的你,又是谁呢?” 与一个分明还活着的人探讨他的尸体,实在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季月棠却无半分不适应,道:“谁知道呢,兴许我只是一缕魂魄。你看,皇帝和赵海平用了许多办法都不能杀死我,可见我现在的身体确实特殊。” 孟七七听他这么说着,几乎都要信了。可理智告诉他,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但他又偏偏想要从他的口中套出话来,那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呢? 孟七七翻来覆去的想着,思绪的纷乱时常会把人绕晕,幸好他是一个喜欢快刀斩乱麻的人。既然一时间无法抉择,那便不管了。 “你知道我的最终目的,我想要杀死你。”孟七七坐直了身子,凌厉的目光坦荡地直视着季月棠。 季月棠的眸中掠过一丝轻微的惊讶,而后深深地打量着他,蓦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越来越像他了。” 孟七七:“谁?” 季月棠没有回答,忽然,他放下了汤婆子,身体前倾撑在羊绒毯子上,向着孟七七的胸膛伸出了右手。 他的动作不快,孟七七完全可以躲过。他也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可是在后仰的刹那,他又硬生生地让自己坐直。 季月棠的身上没有半点元力波动的痕迹,他的目光也一直盯着孟七七的胸膛,好似都没有发觉他想要躲避的动作。 终于,他的右手抵在了孟七七的胸膛上,小小的手掌大约都包不住孟七七一颗心。 “扑通、扑通……”心在有力地跳动着,季月棠不由感到一丝欣喜。而后那只小手往下,按在了他的肋骨位置。 那是心脏之下的第一根肋骨,也是许白在初次触碰到壁垒之时感觉到疼痛之处。 “它疼吗?”季月棠轻声问,好似语气重一些,便会让孟七七再度忆起那些痛苦。 “它为什么会痛?”孟七七不禁喉咙发紧。 他预感到一个真相即将在自己面前展开,激动,更忐忑。 季月棠闻言,眸中又露出一丝追忆,他收回手改而捂住了自己那根肋骨的位置,喃喃道:“这里曾经有一根肋骨,但是它现在不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顿了顿,他又自问自答:“尧光在战场上性命垂危,他需要活命,所以我把最靠近心脏的这根肋骨掰下来送给了他。” 季月棠的神色,既痛苦又欣慰。他看着孟七七,却似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眼眶慢慢泛红,而后掉下泪来。 他说:“可他最后用这根肋骨杀死了我。” 他哭着,又蓦地笑了笑,说:“他用肋骨杀死了我,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对他而言,真的一点都不重要吗?”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滴落在汤婆子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痛苦和愤怒逐渐压过了欣慰,并化作无形的压力,向孟七七压去。他被那样澎湃而饱满的情绪包裹着,不禁觉得呼吸困难,宛如一个溺水者,口鼻都充斥着水里的腥味。 孟七七不由攥紧了拳头反抗着,深吸一口气,噬人的目光紧盯着季月棠,身体微微前倾将那些压力返回去,问:“那我是谁?” “我真的是尧光吗?” 孟七七的话语,一句比一句重。 季月棠止住了哭泣,却反问道:“你不是尧光,又是谁呢?你若不是尧光,凭什么参与到这场角逐中来?这天下,又与你何干?” 孟七七沉声:“我是天下人,天下自然与我有关。” 闻言,季月棠深深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他稚嫩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脸颊微红,看着真像一个可爱的少年郎。 但这却是孟七七有史以来碰到过的最难对付的对手。 两人无声地对峙,无招,胜有招。 良久,季月棠终于打破了沉默,道:“我方才便说过,你越来越像他了。如果是你和陈伯衍联手,或许还能做到尧光当年的一二。” 十之一二,真是少得可怜,但孟七七权当这是对他的赞美了,并说道:“你大约是没有真的了解过那位公主殿下,她或许比我更像他。” “是吗。”季月棠不予置评。 “是啊,她肯舍,自然有得。”孟七七学着季月棠的样子笑了笑,说:“尧光为了天下人,能舍弃你。而我却不会为了旁人舍弃陈伯衍,哪怕这个旁人是万万亿人的相加,也不可能。这就是区别。” “哦?可若是你们活下来了,天下人却都死光了呢。” “那便一起死。” 孟七七语气轻松,好似这真的不是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 季月棠喜欢这个答案,事实上他从未吝啬对孟七七的欣赏,哪怕孟七七与其他人一样,都想要杀他。 “你放心,若有一天你死了,我会把陈伯衍杀了送给你的。” 孟七七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他怎么忘了,眼前这个人可不是一个会按常理出牌的。神京大牢里的衙役、仵作们都叫他怪物,贴切得很。 可孟七七仔细一想这个问题,却又觉得季月棠说得不一定没道理。若他独自死去,他是希望陈伯衍为他殉情呢?还是好好活着呢? 这真是个糟糕的问题。 更糟糕的是,孟七七竟然更倾向于前者。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有点坏掉了,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地走上了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路。 初心啊,初心难觅。 “你还记得当年的自己是什么样呢?”他问。 “何谓当年?我活了那么久,有无数个当年,你是指哪一个?” “你还叫他尧光哥哥的那个当年。” “你都看到了?” “是啊。” “我失忆了啊,忘了自己的身份,像个人类一样拥有了七情六欲。他是村子毁灭后出现的第一个人,或许当年我应该把他也一并吃掉的,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故事了。” 季月棠的语气有些惋惜,真心假意都被藏在眼底,叫人无法探寻。 孟七七却有些心惊,不,他应该早就想到的——那个村子里的人都是被季月棠杀死的,或许正是用来填补他化形时所需要的能量。 他杀了所有人,却也因为仓促的化形倒在了那里,被尧光捡到了。 这个故事,确实不应该开始。 季月棠和尧光两个人,与其简单地用朋友或宿敌来概括他们,不如说是他们造就了彼此。 可孟七七却又感谢这个故事,因为如果没有他们,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他与陈伯衍。大夏或许不会存在,秘境也不会存在,属于孟七七的故事,便也没有了。 思及此,孟七七不由把手放到了秀剑的剑柄上,道:“我却是感谢你,造就了尧光。所以为了表达在下的感谢,不如我们切磋一场?你若不小心死了,我必以帝王的规格厚葬你。” “你这表达感谢的方式,可真独特。”季月棠笑意不减,方才的眼泪已完全从他脸上消失了。 “哪里哪里。”孟七七微笑着,秀剑却倏然出鞘,毫无预兆地直刺季月棠。比剑更快的是他的神识,凝聚成锥,几乎是在他念头想起的刹那,便刺入季月棠的大脑。 可是倏然间,一股巨大的吸力向孟七七涌来。他的神识仿佛进入了一个无底的黑色深渊,而后被拉扯着不断往下、往下。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中,孟七七发现自己又坠入了某个记忆的幻境中。 “为什么……为什么?!”季月棠沾满血污的涨红了的脸出现在孟七七的视线中,他无力地躺在无数的尸骸之上,胸口插着一根血淋淋的肋骨,而尧光,正压在季月棠身上,双手握着那根肋骨,牢牢地将他钉在那儿。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尸山血海堆积的场景让孟七七一下子有点无法适应,因为这里的尸体太多了。在这个巨大的天坑中,尸体叠着尸体,妖兽紧挨着人类,那流出来的血几乎顷刻间便沾湿了孟七七的鞋子。 但是最令他感到错愕的不是这些,而是尧光。 他分明是那么的痛苦,甚至在哭,脊背佝偻着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全然不似那个传说中气宇轩昂的千古一帝。 “尧光……哥哥……”季月棠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至死不能瞑目。 可是尧光依旧紧紧握着那根肋骨,仿佛只要松开它,他就会倒下。他是那么的痛苦,好像那一根肋骨是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开始哀嚎,那一瞬间,孟七七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那个村子里发现季月棠被妖兽杀死时的尧光。 现在,杀死季月棠的,是他自己了。 第246章 五峰岭 这次的记忆幻境, 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孟七七再次清醒时, 天宝阁的三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季月棠不见了,只剩下地毯中央一个小香炉证明他来过。 孟七七眸光微沉, 转身打开窗户望向守在院中的萧潇, 扬声问:“萧潇, 可曾有人从阁里出去?” 萧潇一听,立刻明白了孟七七的意思, 心中一凛。他仔细问过四周负责看守的禁军军士, 得到了一个完全否定的答案。 “没有。” 这就耐人寻味了,季月棠一个大活人从天宝阁离开, 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可见其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神通广大。 孟七七随即下了楼来,吩咐道:“派几个信得过的人把这里的书全部翻阅一遍,尤其是那些记录尧光生平的,全部罗列下来给我过目。” “是。”萧潇点头, 又忍不住问:“师父, 刚才真的有人从这里出去?” 孟七七倒没想瞒他, 吐出三个字——“季月棠。” 萧潇微怔,没想到他们遍寻不到的季月棠竟然就藏在天宝阁内。看来,最危险的地方果然就是最安全的。 孟七七却更在意另外一件事,“季月棠身边那个老仆呢?” 萧潇蹙眉:“不见了。他跟季月棠一同被关进大牢,起初我们的注意力都在季月棠身上,可谁知季月棠没跑, 他却跑了。我怀疑是季月棠把他放出去的。” “找,一定要把他找到。还有屈平,他分明比我们更早从清平郡离开,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同样要找。” 一日不把他们找到,孟七七便一日不安心。 随即他又马不停蹄地跟萧潇去见赵海平,商议一件他已经想了许久的事情。 “以攻代守?”赵海平为孟七七的大胆而惊讶。 “没错。如今大部分妖兽都被我剑阁弟子拦在五峰岭,后面还有重重关卡,神京暂时是安全的。但是五峰岭与神京之间亦游荡着无数妖兽,若是白面具在这儿动手脚,神京亦有危险,而五峰岭的人也可能腹背受敌。更何况,我们剑阁的弟子在前面厮杀,难道神京就真的能够心安理得地继续等下去?” 闻言,赵海平露出深思,沉声道:“恐怕朝中不会答应这样做。不瞒你说,到现在位置还有官员认为神京不可能被攻破,因此有恃无恐。” “愚蠢。”孟七七道。 “这样的人确实愚蠢,但你不可否认他们确实存在。神京给了他们太多盲目的信心。” 孟七七却勾起嘴角,道:“恐怕不是太过自信,而是他们根本没有把我们修士当作同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好,让我们与妖兽杀个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这不是最惯常的伎俩么?” 赵海平语塞,他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位好贤侄,便干脆把这个话题放下,道:“其实我也早有出兵的念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只是这非我一人能决定的。” “赵叔叔不必担心,只要您能带这个兵,其他的问题自有小侄为您办妥。” “你想怎么做?”赵海平心中一凛,蓦然从孟七七的笑容里感觉到一丝危险。 孟七七神色平静,“不听话的人,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可事实的发展并没有如孟七七预想的那般顺利,翌日,当朝堂上的消息传入吉祥客栈时,孟七七恨不得拿蔡东家剁肉的那把大刀去把某些官员给剁成肉酱喂妖兽。 因为竟然有人提议要招降季月棠! 招降! 妖兽! 先不说绝大部分妖兽能不能听懂人类的意思,就说两族之间已经筑下了如此大的血海深仇、五峰岭还在血战,和解都不可能,竟然还有人想着要招降! “师父你冷静!冷静!”小玉儿抱住了孟七七的腰,生怕他真的拿着把大菜刀出去剁人。他看得出来,师父这次是真的气疯了。 蔡东家听见动静也急忙赶来,看到孟七七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叠声地喊他,“怎么了呀这是,快快快先坐下!喝口茶消消气!” 孟七七这才稍稍平静下来,但仍觉怒意难忍,于是迅速唤来萧潇,冷声道:“今日但凡在朝堂上发声的那些蠢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抓起来也好、杀了也罢,总之让他们全部给我闭嘴!” 萧潇却有些犹豫,“师父,此事牵连甚广,一旦做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必定无法全部把自己摘干净。届时,朝廷与仙门恐怕……” 小玉儿也大约听懂一些,紧紧抓着孟七七的胳膊说:“对啊对啊,他们都会怪师父的!” 孟七七摸摸小玉儿的头,心里终于找到些安慰,可是他的眸光却极度坚决,“做个恶人,也比被他们坑死的好。纵使天下人骂我又如何,我只要我在乎的人活。” 末了,他遥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嗤笑道:“朝廷?若这朝廷屁用没有,我要它何用!” 与此同时,五峰岭。 “轰——”暴虐的飞剑如陨星般砸下,掀起土块飞溅,更杀得妖兽们四散惊逃,发出震天的哀吼声。 徒有穷拉着一位散修小兄弟的手狂奔在生死线上,“快快快!注意脚下!跟着我跑!” 两人顶着刀光剑影快速跑下五峰岭,徒有穷一边跑还一边抬手掐诀,企图唤回自己方才为了保命掷出去的剑。 “惨了惨了惨了……”本命剑的回应很微弱,它一定落在攻击最猛烈的那块区域,被无数修士暴虐的元力阻隔了。 忽然,斜里冲出一只妖兽。 徒有穷瞳孔皱缩,立刻带着人往旁边一滚,而后顺势抽出插在地上的半截断剑,用力刺出—— “吼!”妖兽被刺中腰腹,发出痛呼。 徒有穷立刻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利落的补上一剑,而后拉着人继续狂奔。 “青姑师妹!”隔着老远,徒有穷就开始呼唤同伴。 青姑瘦小的身影立刻从五峰岭下大树旁临时搭建的营帐中钻出来,接过他拉着的那个人。她只看了一眼,便秀眉微蹙,“他的眼睛?” “被妖兽挠了,赶紧给他洗洗、洗洗……”徒有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小腿肚都在打哆嗦。 就在这时,熟悉的土层翻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徒有穷蓦然回首,只见那形如卧龙般的五峰岭忽然开始拔高,土层翻涌着不断向上堆叠、堆叠,仿佛真有一条巨龙想要破土而出一般。 只是眨眼间,刚刚被一波狂暴的元力剑雨削平了几寸的五峰岭,变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妖兽隔绝外在。 这是一位散修前辈的绝招,他在大战开始后的第二天从边关赶来,帮了剑阁的大忙。 徒有穷看得精神再次为之一振,二话不说就要再次冲上五峰岭。青姑却在这时拉住他,“我与你一起去!” “不行!”徒有穷态度强硬,“你本该在剑阁养伤,非要到这儿来。这便罢了,怎么还能上去呢,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小师叔会气疯的。” 说罢,徒有穷立刻唤过另外一个负责看顾伤员的剑阁弟子,让他看着青姑,而后飞快跑路。 “徒有穷!”青姑在后面气得跳脚。 可今日的徒有穷已不是那个爱玩闹的捣蛋鬼了,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肩上有什么担子,于是他跑得飞快,不给妖兽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也不给青姑胡来的机会。 五峰岭上,戴小山冲在最前面,长剑向前挥去,“放!” 无数的元力飞剑、不同的剑招混杂在一起,对准了还在企图攻上五峰岭的妖兽砸去。霎时间,占据高地的修士们大占上风。 然而戴小山的眸中却没有丝毫放松,他看着不远处正在与兽王大战的薛满山与唐礼,眉头紧蹙。 现在兽王还只出现了一只,按照原先秘境中的钟山的数量来算,扣除他们已经诛杀了的,最起码还剩下七只才对。 剩下的兽王呢?它们从另外的方向去往神京了吗? 这时,一道流光自远方来,几乎是用砸的,砸在了戴小山面前。戴小山看到那熟悉的天青色纱衣,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那人紧紧攥住戴小山的胳膊,“北面!北面有白面具,他们、咳咳……” 戴小山连忙掏出丹药喂他服下,他喘过一口气,总算捋顺了舌头,“白面具在指挥妖兽,它们从北面的那个林子里越过五峰岭朝神京去了!” 闻言,戴小山的心往下一沉,眸光却愈发狠辣。几乎是瞬间他就做了决定,回身召集人手,“拦截!把那片林子烧了也要给我拦住!” 此时徒有穷刚好爬到了五峰岭的另一端,听见戴小山的喊声时他来不及细想,因为一个天大的机会摆在他面前——那只兽王恰好被打到了他的正前方,而他在五峰岭对面的斜坡上看到了自己的剑。 他眸光微亮,立刻双手掐诀唤醒本命剑,而后冷不丁朝着兽王的下身刺去。 “杀啊啊啊啊!”徒有穷一马当先地冲出,紧接着一招并不熟练的万剑归宗甩出去,调动战场上的断刀断剑,把兽王硬生生插成了一个刺猬。 第247章 大风歌 兽王仰天长啸, 身上的断剑便扑簌簌落下。除了徒有穷的本命剑, 其他的剑根本没能对它造成任何伤害。 然而借着这一阵眼花缭乱的攻击,徒有穷已杀到近前。他神识微动, 本命剑立刻向他飞来, 他抬手接剑, 二话不说便是一阵“乱打”。 “打死你个厚皮妖怪!” 徒有穷打法依旧很疯,甚至于, 他变得越懂事越成熟, 打得便越疯。因为他知道,凭自己以前的水准, 根本没办法在这乱世中很好的活着, 更遑论去保护别人了。而修为又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提升的东西, 于是他只有兵行险招——无限放大自己的某个优势。 当然,这是戴小山给他出的主意,他自己的脑袋瓜子可想不出这样的解决办法来。 徒有穷逾打愈起劲,看似杂乱无章的剑招里蕴藏着某种特殊的规律, 而这种规律正在逐渐赋予徒有穷的剑更强大的威力。 “你需要不断地出剑, 不断地去感悟每一个剑招, 找到它们共鸣的点,才能练好疯剑。” “记住,练剑没有捷径,只能不停地挥舞、不停地挥舞。” 师父唐礼的话一直在徒有穷的脑海中回响,所以他自打上了五峰岭以来,从未懈怠。只要他还能走还能跳, 还有力气站起来,他就要冲上五峰岭打。 气竭时他也曾乱打一气,逃跑时他也曾把本命剑丢了,当真疯疯癫癫没有章法。可一旦缓过一口气,他就又来了。 恰如现在。 “吃你爷爷一剑!”徒有穷追在兽王的屁股后头,专挑下三路打,又疯又狠又猥琐。反正有薛满山和唐礼在前头牵制兽王,兽王无暇他顾,怎么着也不可能回过头来打他这么一个小角色。 其余的修士见了,有样学样,一连串的攻击下去,差点没把兽王的屁股削没了。 “吼!”兽王大怒,竟然冒着巨大的危险放弃抵挡薛满山和唐礼的攻击,转头咬向徒有穷等人。 “散散散!散开!”徒有穷大喊。 修士们立刻四散开来,千钧一发之际,唐礼胖胖的身躯跃到了兽王背上,一剑刺入兽王的脖颈。 普通的修士们完全不是兽王的对手,一旦被它打中,可能就此殒命。 唐礼拼了老命吸引兽王的注意力,只盼大师兄能够及时出手将徒有穷等人救下。然而他目光扫过去,却见薛满山正在愣神。 “大师兄!”唐礼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另一边,戴小山带着大约五十余位修士火速赶往北面树林。 “前面就是了!”带路的正是那位报信的剑阁弟子,他话音落下,戴小山便从那树丛掩映间看到了妖兽的身影。 它们行进得很快,弄出的声响却很小,显然是有人指挥。 同行的修士中,有剑阁的弟子,也有赶来支援的别派弟子与散修。而这些别派弟子,多以小门派为主,因为其他大门派的都各自驻守着一个关卡,分不出多余的人手来四处支援。 众修士见到妖兽,不做他想,立刻下去拦截。然而戴小山却在这紧要关头拦住了他们,“时间来不及了,放火。” “放火?!可这……”一位散修满目错愕,他以为之前戴小山说的放火,只是说说而已。这一片林子可遍布整个五峰岭,若是火势没能得到控制,那就全完了! 其余人亦有相同的担忧,这样的法子太狠绝了,万一烧到附近的村庄了呢? 剑阁的弟子亦觉得心有不忍,急忙道:“戴师兄,这会不会太过了一点?” 戴小山望着越来越远的妖兽心中急切,可却也不得不与他们解释:“官府早在几天前就派人疏散了附近的村民,五峰岭上,现在只剩下我们修士的尸骸。我们不求其他,只求能在这里多挡一天是一天。若神京沦陷,山河不保,我们还要这一片山林有何用?!” 振聋发聩般的质问,让修士们面露凝重,当即便有那洒脱之辈道:“我同意戴师兄的提议,事不宜迟,再晚就来不及了!” “好,放火!” “干就干!” 修士们下了决心便不再拖延,一行人分散开来,化作道道流光向妖兽追去。 妖兽行进的速度很快,但是修士们御剑飞行的速度更快,于是在众人全力追赶之下,他们成功赶在大部分妖兽跑出这片山林之前,追到了他们前头。 此时跟在戴小山身边的是几个剑阁的师弟,欣喜若狂地便要把火折子扔下去,而后借剑风煽火。 戴小山却又再次拦住了他们。 几位师弟不解,戴小山沉声道:“再等等,风不对。” “风不对?”有人仔细感应了一下风向,果然,此刻的风很微弱,而且是东南风,即便起火,也并不能以嘴快的速度席卷至整片山林。 毕竟此时他们已经快到山林边缘了,妖兽们天生怕火,察觉到火势,可能立刻就会转向东北方,也能顺利逃出山林,那么他们放火的举动就只能功亏一篑了。 此刻的情形,当真是万事俱备只欠南风。 “可是戴师兄,它们马上就要冲出去了!等不了了!”师弟们看着下方那成群结队奔袭着的妖兽,心中万分焦急。 忽然,有人瞥见前方的官道上冒出了一个白面具。他就御剑凌空,静静地看着他们,纯白面具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更似无声的嘲讽。 “我去杀了他!”当即有人忍不住,杀将过去。 戴小山来不及阻止,更无暇理会,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妖兽即将离开山林踏上官道,他把心一横,抬手便是一道剑花。 这剑花自然不是莲华的剑花,可剑阁的弟子们却同样惊愕地叫出了它的名字,“大风歌!” 戴小山回眸:“还愣着干什么?结阵。”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激动或悲壮,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极其简单随意的事情。剑阁的弟子们却深知要结阵大风歌所付出的代价,这恐怕不是他们任何一人能够承受的。 大风歌,收录于《孤山剑阵总纲》内,传说中由祖师爷使出来的大风歌,能一剑驱散孤山雾,为天地间至罡至强的一招。但这一招虽然威力极大、范围极广,却无法将所有的威力凝聚于一点,无法作为杀招,因此声名不显。 而且,这一招与莲华一样有着不可忽视的短处,那就是消耗太大。 那样大的威力和覆盖范围,不是普通的修士、普通的剑招能办到的,即便是数人合力结成剑阵,剑阵依然会从结阵人身上抽取极其庞大的元力。 大风一旦刮起,也不是你想停就能停的。 众人不由再次遥望着下面那广阔无垠的山林,这么大的一片山林啊,想要推动火苗将所有的妖兽拦住,需要多大的风? 想想便令人胆颤。 一抹紧张出现在剑阁弟子们的眼眸里,其中甚至还有几丝隐约的害怕。然而戴小山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一缕清风已然从他的剑上刮起。 拼了! “戴师兄,我来助你。”一人挥剑,数人也跟着挥剑。纵然害怕、纵然紧张,那又如何? 已经没有退路了啊。 山林里的妖兽们,发现了头顶的异动,开始小规模地骚动着。隐藏在各处的白面具亦深深蹙起了眉,他们心中看不上这区区几十号人马,可是想起金陵的那一战,他们又不敢有丝毫怠慢。 于是所有的白面具纷纷吹响树笛,急促的笛声中,他们不断催促着妖兽——快啊,再快一点,冲出去! 妖兽们的不安立刻被这催促声压下,它们重新坚定地往前跑着,一刻也停歇。可是忽然间,一点火星自林子的边缘闪现,在妖兽血色的瞳孔中幻化成它们最恐惧的模样。 火!浓烈的火光忽然间在林子边缘全线蔓延! “吼——”妖兽们被吓得止住了脚步,惊恐、慌乱,迅速在妖兽群中蔓延。 白面具亦看到了此情此景,于是笛声再变,鼓舞着它们冲破这一层薄薄的火墙。只要穿过去就是广阔天地,只要穿过去就能见到它们的王了,只要穿过去! 一只妖兽忍受不了这催命一般的笛声,终于克服了心中的恐惧,嚎叫着向火光冲去。有一便有二,周围的妖兽们有了领头的,便一窝蜂跟着跑。 最早冲出去的那只妖兽,成功地冲过了火墙。它兴奋地呼唤着同伴,叫声传出老远。 越来越多的妖兽开始突围,而白面具们心中大喜,笛声也愈发急促。然而就在这时,大风忽然自半空倾泻而下,如山洪暴发一般,瞬间扎入那火光之中。 “轰——”暴虐的火光眨眼间便漫过了树梢,而后被风推动者,反卷向整片山林。 还来不及从林中冲出的妖兽们几乎是毫无意外地被火海淹没,痛苦地嚎叫着、四处冲撞着,惨叫声一直传回五峰岭。 望着这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白面具们个个变得脸色惨败,甚至于分散在其他各处的修士们,亦目瞪口呆。 所谓,大风起兮云飞扬。 四野之风,受吾召唤。附于吾剑,听吾号令。 戴小山抬眸看着被大风牵引着呈螺旋状逐渐汇于头顶的云雾,感受着体内不断流失的元力,双指抚过剑刃,剑刃割破手指饱吸鲜血,散发出微弱红光。 他目光凛然,一步跨出,持剑挥下。 刹那间,狂风大作。 第248章 何为疯 狂风席卷之处, 草木尽衰, 妖兽哀啼。熊熊火光乘风而起,染红半边天空, 而后将无尽的热浪泼向人间。 白面具饶是站得很远, 都被泼了一脸, 纯白的面具似要融化在这红艳艳的火光里,将他们逐渐变得狰狞、恐惧的面容凝固。 “孤、山、剑、阁!”愤怒的话语像是从喉咙中挤压而出, 那一双双眼睛死盯着半空中的戴小山诸人, 仇恨的怒火仿佛要凝成实质。 大火已经连成了片,想要扑灭是不可能的了, 他们之中没有人有那样呼风唤雨的能力。可就这么算了吗? 不, 他们不甘心! “杀了那个人!让所有妖兽改道!快!”白面具的报复顷刻即至,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袭向戴小山,随之响起的还有急促的树笛声。 “师兄!”剑阁的师弟们第一时间发现了敌袭,但他们此刻正在剑阵中,轻易不得离阵, 更无法做出策应。 师弟们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电光石火之间, 作为阵心的戴小山及时向右跨出一步,并变幻剑招,带动其余人一同变阵。 倾泻而下的剑风登时拐了个弯,化作乳白色的风旋围绕在诸人身侧,绞杀一切敢于靠近之生物。白面具的剑刚一触及剑阵,剑刃上便传来一道轻微的碎裂声。 白面具心中骇然, 当即顾不上什么戴小山了,立刻收剑。 戴小山的眸中却在此时闪过一道冷芒,左手掐出一道剑诀,右手把剑扬起,乳白色的剑风旋绕于他的剑上,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波动。 “退、快退开!”为首一个白面具顿觉不妙,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他连忙招呼着同伴后退,可是人再快,哪里比得上风的速度? “去!”戴小山挥剑,剑风如龙亮出獠牙。 白面具仓皇后退,然而不肖片刻两人便被追上,卷入了那风旋之中,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尔敢!!!”剩余的忙着疏散妖兽的白面具看得目眦欲裂,急忙上前救援。 剑阁弟子们不由握紧了手中剑,严阵以待,可他们的消耗实在太大了!大风歌在不断地抽取他们体内的力量,不光光是元力,还有体力、精神力,各方面的消耗让他们个个面露疲色,简直比与妖兽厮杀一场还要累。 而且,这种过度的消耗很快便带来了反噬。他们的经脉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仿佛有刀子一样的风从经脉里刮过,让他们的经脉很快就变得千疮百孔。 可是他们仍然不能停。 “撑住!”戴小山再次变阵,剑尖一晃,拿到乳白色剑风竟刹那间分出两股来。一股向着白面具席卷而去,另一股仍向山林中扑去,为火海助阵。 “吼——”听从了白面具指挥开始从南面突围的妖兽再次发出痛苦的怒吼,它们望着屁股后头犹如洪水般扑来地火焰,赤红的瞳孔里不断冒出惊恐。 逃! 快逃! 妖兽们用自己的语言拼命地向同伴传递着信息,整片山林因它们而躁动。而它们愈是慌乱、愈是四处奔逃,因为大火而升起的浓烟便蔓延得愈快。 滚滚浓烟,很快便被覆盖了大半的山林以及头顶的天空。 白面具们既想救妖兽又想杀戴小山,反而两头都无法顾及,眼看着事态越来越难以控制,他们把心一横,干脆全部扑向了剑阁弟子。 若是妖兽都被烧死在这片该死的山林中,那么这些人也别想活着离开! “杀!”干脆利落的一个字,道出了白面具的决心。 戴小山却在此时倏然吐出一口血来,让师弟们心惊胆战。他们此时才想起,戴小山是阵心,他承担着最大的压力和反噬,恐怕撑不了多久。 “让我来!”一位师弟咬咬牙,强行换位,将戴小山替到了身后。 戴小山刚吐出一口血,阻止不及,便见他替自己挨了一剑——白面具已然疯了,那么多同伴被烧死,他们怕是也不想活着离开,于是冒着被剑风撕成碎片的风险,竟强行突破剑锋的阻拦,刺来一剑。 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涌出,白面具见血之后愈发疯狂,攻击几乎是不要命一般向他倾泻。 千钧一发之际,戴小山慌忙拉了那位师弟一把,却觉得手中蓦地一沉。此时他们都在半空,师弟被一剑正中心口,生机已逝,再无法浮空,于是倏然下坠。 “师弟!”戴小山拉着他,差点儿被他带着一起坠落,好在其余人及时拉住了他。 可是他的师弟,就这么掉进了火海,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剑阁的弟子们,都有瞬间的哽咽。可是现实容不得他们有片刻的伤神,大风歌剑阵陡然缺失一人,剑阵开始不稳,变本加厉地从修士身上汲取力量。 几人齐齐闷哼一声,背后渗出冷汗。 与此同时,乳白色的剑风也因为剑阵的不稳而开始变弱。白面具见状大喜,攻势愈发凌厉。 可剑阁的弟子们心中亦被同门的死激起心中所有的悲愤,双方杀红了眼,谁都不肯后退半步。 浓烟与火海之中,狂风与剑光之间,不断有鲜血洒落。 急促的笛声再无人吹响,妖兽们失去了正确的指引,便愈发狂乱,撞倒了一棵棵大树,踏碎了一地火星,而后在无边的火海中,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叫声。 分散在别处的修士们见火势已成,于是紧赶慢赶地前来支援,但瞧着这惨烈到无以复加的情形,心中的惊骇几乎要从瞳孔中溢出。 另一边,兽王正欲不顾危险强杀徒有穷,唐礼阻挠不住,薛满山却在这关键时刻愣神。好在关键时刻,薛满山仍是清醒了过来,一道剑光及时出现在兽王与徒有穷之间,拦下了那道致命的攻击。 徒有穷滚落在地,扑了个灰头土脸,心中却充满了侥幸和后怕。随即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抓起落在一旁的剑,却没有逃。 他反身又是一剑刺在兽王的脚踝。 兽王虽灵智已开,可哪里料得到刚刚躲过一劫的徒有穷竟然会再次杀来,这一剑受得结结实实,脚筋都被割断。 反观徒有穷,吃一切长一智,一击即中立刻逃跑。 兽王震怒,立刻扬起兽蹄向他踩去,可它的脚实在太痛了,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这么好的机会,薛满山和唐礼怎能放过,两人不消言语,便默契地左右夹击,不计损耗地将各种剑招堆叠使出,尽数往兽王身上招呼。 脱离了秘境镇压的妖兽,一日强过一日,此时正与二人厮杀的这一只显然比出现在金陵的那一只更加强悍,是以两人打了半天也未曾将它击杀。 可现在,机会来了。 “啊啊啊啊啊看剑!”徒有穷找准机会再次杀出,还很聪明地瞄准了兽王脚上的伤处,再次成功带起一道血箭。 兽王发出痛呼,一口吐息喷过去,可徒有穷已经再次抽离。 徒有穷喘着气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看着几欲发狂的兽王,激动地攥紧了拳头。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又一阵土层翻涌的声音。 徒有穷霍然回头,只见五峰岭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而那些企图翻跃五峰岭的妖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或被活埋,或从坡上滚落,如下饺子一般。 “我滴娘啊!”徒有穷撒腿就跑,因为妖兽滚到他这边来了! “小心!”薛满山挥手劈开一块滚落的巨石,几个起落来到徒有穷面前,迅速拎起他离开妖兽群的范围。 徒有穷暗自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瞬,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薛满山带他落在了兽王的背上,兽王剧烈地挣扎、反抗,徒有穷便如海浪中的一叶小舟,不知何时便会翻船。 与此同时,薛满山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记住,疯剑,疯的不是你的剑招,而是你自己的心。” “嗯?”徒有穷怔住,可来不及细想,便又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晃到晕眩。 薛满山继续道:“你首先要明白,何为疯?” 说罢,他拍了拍徒有穷的肩,竟就这样把徒有穷放在了兽王的背上,自己跑了! 徒有穷真的要疯了,何为疯?他现在就是啊! 一个修为不够高的小角色,跑到人家兽王的背上作妖,不是疯是什么?!这是疯,也叫自寻死路! 徒有穷怕死啊,于是干脆利落地抓着兽王背上的鳞片趴了下来,强迫自己冷静,去思考阁主话中的深意。 何为疯? 那绝不可能是找死。 蓦地,徒有穷的脑袋里仿佛被针刺了一般,冷汗瞬间布满脑门。他下意识地捂住脑袋,却差点从兽王身上滑下去。 这是……神识攻击? 他很快反应过来,而后蓦地想起方才薛满山那不合时宜的愣怔,是否也是受了这神识攻击的缘故? 如此说来,攻击者是这只兽王? 兽王果然越变越强了,这个认知让徒有穷心中微凉。可很快,天性乐观的他就把这丝杂念抛出脑海——兽王都在不断变强,难道他一个聪明伶俐的人类,还能在原地踏步吗? 不,我也会变强的,我要变强。 徒有穷紧紧抠住鳞片,眸光愈发坚毅。 第249章 徒有穷 什么是疯剑? 什么样的剑才能算作是疯? 徒有穷一边防备着兽王的挣扎与攻击, 一边仔细思考着“疯剑”的真意, 无数次险象环生,却仍然不得其解。 兽王对于这个胆敢骑到它脖子上的人类表示出了最大的怒意, 但凡有一丝机会, 就想把徒有穷甩下去。 “吼——”它再次撞开了唐礼, 硬顶着薛满山的攻击往五峰岭上冲。它冲得极快,几乎是不分敌我地朝向猛冲, 将前进道路上的妖兽和修士齐齐撞飞, 眨眼间便冲到了土坡的半腰,而后一头撞向一块凸起的巨石。 它这是自寻死路么?! 徒有穷在它背上被颠得五脏六腑几近移位, 心中警铃大作,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他错愕地看到兽王忽然把头往旁边一歪,横过身子用脊背撞向了巨石。 它是想把自己给碾死啊! 求生的本能让徒有穷迅速跳下兽王的背,可饶是如此,他距离巨石也太近了! “砰”的一声他撞在巨石上, 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而兽王发现他逃跑, 第一时间抬起后蹄向他踏去。 徒有穷双目睁圆, 看到巨大的兽蹄朝他踩落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然而就在这时,一柄剑擦着徒有穷的鼻子插入巨石,硬生生阻挡住了即将踩下的兽蹄。 “吼!”兽王怒而大喊,赤红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徒有穷则连滚带爬地从兽蹄下跑出来,余光瞥见不远处两手空空的唐礼, 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师父!” “喊什么,快跑啊!”唐礼要被胆大包天的这小兔崽子气死了,最起码瘦了三斤。他抬手一挥召回本命剑,胖胖的身躯直接越过徒有穷,再次朝兽王杀去。 徒有穷看着师父的背影,吸了吸鼻涕正想跑,却没想到脚下一个趔趄,他直接从土坡上滚了下去。用特殊的元力凝聚出来的土坡松软多碎砂,徒有穷一路滚一路吃土,滚到底下时觉得自己都快便成一个糍粑。 好疼,全身都疼,骨头都快散架了。 徒有穷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力气耗尽,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然而就在这时,一阵轰隆隆的山石崩塌声从身后传来,震得他耳朵发痛。 他蓦然回首,就见五峰岭那高高耸起如城墙般的土坡再次垮塌,愤怒而不甘的妖兽们仍然在不断地往垮塌的土坡上爬,昂起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在震耳欲聋的吼声中向着修士们喷出蕴涵着暴虐元力的吐息。 刹那间,天地间烟尘四起,吐息与剑光交织着,轰隆的震颤与剑的嗡鸣缠绕着,让大地再次发出了不安的颤抖。 徒有穷再次趴伏在地,抱头躲过四散飞剑的乱石,余光却再次瞥见兽王的方向,而后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师父!!!” “师父!” 徒有穷目眦欲裂,顶着漫天的剑光和肆虐的吐息,想也不想便朝那里冲去。他要去找师父,他师父就在那儿呢,他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对,把他找回来。 “师父、师父……”徒有穷疯了似地往前跑,嘴里喃喃念叨着“师父”二字,什么妖兽、什么惨叫声都逐渐从他的脑海中剥离。 “停下!” 可是,一只粗糙的手掌牢牢地抓住了他,不容置疑地将他带离。 徒有穷看着越来越远的兽王,看着那些烟尘逐渐将他师父的身影淹没,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他开始剧烈地挣扎,“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师父!师父!” “不要去送死!”来人断喝,低沉的布满寒霜的声音直接砸进徒有穷的心底。 他微微怔住,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来人。 来人正是薛满山,冰霜满面,眉目如刀。他深深地看了徒有穷一眼,而后迅速将他推向更安全的远处,只留下一句话—— “你这样,救不了任何人。” 话音未落,薛满山便化作流光一头扎进那几乎无法视物的烟尘中救人。而徒有穷眼睁睁地看着战场离他越来越远,咬牙泪流,却又无可奈何。 “砰!”他砸在一堆柔软的藤蔓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而这时,先前被剥离的那些绝望的怒嚎、那些惨叫声,才终于如倒灌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望着眼前的人间炼狱,顿觉手脚冰凉。 可隐约的焦味又不知从哪个地方传来,呼啸而过的风混杂着人间最斑驳的气味,几乎要让他的鼻子失灵。 他一边担忧着师父,一边下意识地寻找着焦味传来的方向,结果只是一个转身,便再次怔住——五峰岭北面,通往神京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烈火。 蒸腾的热浪在刹那间扑向五峰岭,隔着老远,徒有穷仿佛都闻到了尸体被烤焦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了戴小山在前往五峰岭时跟他说过的话,他说:“有穷,这是一场战争。” 此时此刻,徒有穷终于深切领悟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或许一切还来得及,或许已经晚了,他望着火海的方向,蓦然想到戴小山好像就是往那边去了,一颗心顿时被撕扯成了两半。 师父在那边,戴小山在另外一边,他该去救谁? 还是他一个都救不了? “啊啊啊啊啊啊!”徒有穷再次懊恼于自己的弱小,若是他平时能更用心地修习,是不是此刻就能帮得上忙了? 以前大师兄在的时候,总是训斥他过于惫懒,可他却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用五分力就能比过其余刻苦认真的师兄,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他是孤山剑阁天赋最为出众的小师弟,人人都宠爱他,他再胡闹也不会真的拿他如何。 可是现在徒有穷真的知错了,不,他从金陵之战后就知道后悔了,他已经很努力、很认真地在追赶他的师父师兄们。 可为什么还是没有用? 疯剑的奥义究竟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够疯了,为什么还是没能领悟? 天才?大家口中说的那个天才真的是他吗。 徒有穷暗恨自己的无能,又对这两难的局面束手无措,便只能先冲出去杀了再说。可是他这样疯一般的乱打,让原本已经初具雏形的节奏也被破坏,只剩下了发泄似的“乱打”。眼前的妖兽何其多,他甚至无法冲破它们的阵型到前头去。 “徒有穷!” “穷光蛋!” 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徒有穷杀得失了心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来人正式青姑,她看到徒有穷满身戾气的样子就知道这师弟不大对劲,于是赶紧冲上前去拉住他,“快跟我回去!五峰岭快守不住了!” “什……什么?”徒有穷听到“守不住了”这几个字,整个人都愣住。 青姑一脚将斜里冲出来的妖兽踹倒,来不及解释了,抓着徒有穷就跑。但是五峰岭已然变成了修罗场,她便只好绕道而行,一边跑一边抓紧时间跟徒有穷解释道:“妖兽的数量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了,南面还有大量的妖兽在过来!” “还有那些原本绕过五峰岭进了林子的,因为山林大火,有一部分也跑回来了……” 滔天的大火几乎毁去了整片山林,烧死了大批量的妖兽,可还有很多妖兽还没来得及进入火海范围,于是转头就往五峰岭方向跑。 这就导致原本在五峰岭处设卡的修士们,不得已陷入了两面夹击的状态。 青姑和徒有穷很快便绕回了修士一侧,挑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爬上五峰岭一看,对面已然是满目疮痍。 可是还有无数的妖兽从南面涌过来,修士们杀死一批,又涌过来一批,前赴后继,好似永没有停歇的时候。 徒有穷看得心跳如擂鼓,青姑脸色沉凝,却比他更为镇定。她伸手指向某处,道:“师公在那儿。” 徒有穷望过去,一眼便瞧见了被薛满山背着的唐礼,于是蹭地一下站起来,“那是我师父!” “对对对我知道那是你师父。”青姑赶紧把人按下,凌厉的目光扫过徒有穷,道:“听着,现在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我们没有时间再去像那些有的没的,给我打起精神来,听见没有!” 徒有穷被青姑呵斥地怔住,呆呆地看着她,眼眶通红。 “你已经站在这里了,你就是个勇士,不管你能杀死一只妖兽还是两只妖兽,唐师叔、我们,还有整个孤山剑阁都将以你为荣!” 青姑身板虽小,可论气势,能吊打两个徒有穷。 徒有穷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那些自我否定后的不甘和懊恼好似都找到了宣泄口,哗啦啦地往外冲。于是他嘴巴一瘪,看着青姑就要哭出来。 青姑很嫌弃,一巴掌拍在徒有穷脸上把他推开,而后掏出丹药丢给他,“马上吃了,吃完跟我走。” 前方,戴小山正带着仅剩的几位修士紧急折返。 青姑和徒有穷迅速敢去与他们汇合,看到满身血污、仿佛站也站不稳的戴小山时,徒有穷再次觉得刚才胡思乱想的自己实在太不应该了。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还需要想什么呢? 不过就是往前冲罢了。 他不禁放眼望去,穿着天青色纱衣的剑阁弟子们布满整个五峰岭。他们身上那件素来为人称赞的飘逸衣裳都已沾满血迹、破烂不堪,可无论周遭的场景如何惨烈,他们好像也没有过任何退缩。 “哪怕今日我们都折在此处,也要让世人知道。”戴小山用剑撑着自己,再次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浩然之气长存世间,无以磨灭。” 话音落下,戴小山拔起剑,朝着再度开始轰隆拔高的五峰岭冲去。 剑阁的弟子们、还有其余的修士们一同拔剑,高声呐喊,慷慨赴战。 前方,薛满山安置好已经昏迷了的唐礼,御剑高高掠起直入云霄。透过稀薄的云雾和缭绕的火光和烟尘,他看到黑色的兽潮和以天青色为主的修士们冲撞在一处,心中不知是欣慰居多,还是更心疼难忍。 只是万般心绪缭绕心头,却已无处诉说。 薛满山左手掐诀,右手高举长剑,闭目的刹那,剑上清辉流转,几与日月同光。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波动自半空蔓延开来。五峰岭各处散落的刀剑开始了轻微的颤抖,便是修士们手中的剑也开始嗡鸣。 修士与妖兽齐齐抬头,恰见一招已臻至大成的——万剑归宗。 第250章 三字归 若说陈伯衍的万剑归宗胜在他体质特殊, 天生便能统御万剑, 那么薛满山的万剑归宗便胜在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奋苦练,胜在他高深的修为和对剑道的深刻领悟。 即便是天才如陈伯衍, 在这一招上也不敢说自己能够胜过师父。 无数的剑, 残破的、完好的、染血的、冷冽如霜的, 都被薛满山唤起,密密麻麻遍布天上, 宛如一片巨大的剑冢。 望着那一柄柄高悬于头顶的利剑, 无论是妖兽还是修士,都由衷地感到一阵寒意自脊椎升起。 “散开!”修士们四散开来, 如一朵巨大烟花渐开的火星, 眨眼间便纷纷御剑拔高至剑冢之上。然而妖兽们却没有这样的手段, 它们纷纷凭着本能横冲直撞,甚至有一部分仍在企图翻越五峰岭。 “拦住它们!”青姑一马当先冲过了已然身受重伤的戴小山,带领着剑阁弟子护住五峰岭的这一侧。 徒有穷紧随其后,而几乎就是在他拦下一头妖兽的同时, 无边的剑冢当空砸下, 如暴雨一般覆盖了整个五峰岭以南的范围, 杀得妖兽惨叫连连。 万剑齐鸣! “吼——”高亢凄厉的惨叫声刺破云霄,无数的剑,不仅屠戮着妖兽,更是硬生生把五峰岭夷为平地。 “砰、砰、砰!”断剑坠地即碎成寒光的碎片,那瞬间爆发出的冲击力不亚于普通修士的全力一击。而刚刚自天边坠落的,有多少把剑? 徒有穷看着眼前这满目疮痍的场景, 一时间头皮发麻。世人皆言剑阁弟子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这一代的阁主,过于中庸,无甚建树。 就连徒有穷这样的剑阁弟子,有时都觉得自家阁主确实太过普通,又总是在闭关,除了过分严肃的表情,旁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而且自他接任阁主之位以来,剑阁的整个行事作风也渐趋低调,再不复从前的辉煌。 直至此时此刻,徒有穷才真正意识到薛满山究竟有何等实力。 而就在所有剑阁弟子惊喜错愕的目光中,那些坠地之后尚且还算完好的剑,竟再次颤巍巍地像薛满山飞去。 这一次聚集起来的剑远没有第一次那么多,可这是第二次的万剑归宗! 剑阁开派至今千余年,可从未听说过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使出第二次万剑归宗的,甚至可能说——刚才那一招万剑归宗,还没有完! “天呐……” “薛阁主竟有如此神威!” 别派的修士和散修们齐齐惊叹着,妖兽们却已被一轮剑雨杀到胆颤,眼看着第二轮剑雨即将袭来,个个惊慌逃窜。 残阳如血,晚霞照耀着剑刃,一柄柄剑便如血滴落下。 血滴刺破枯叶,刺破飞扬的烟尘,无情而壮观地继续收割着妖兽的生命,带起一丛丛真正的血滴,互相交织着,构建出一片真正的血色的世界。 薛满山从始至终都高悬半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神色无喜亦无悲地看着下面的一切,仿佛一柄已然出窍的绝世神兵。 无数的剑经不起第二次冲击,与妖兽同归于尽。而他手指微动,仅剩的那些还算完好的剑,竟开始了第三次响应。 它们再次被召唤至薛满山身边,当他长剑直指时,再次轰然落下! 接连三次剑雨,下得大地震颤。五峰岭不仅被夷为平地,甚至被凿出一片深浅不一的天坑,这让人不禁想起了遍布秘境的那些坑坑洼洼,其中恐怕便有剑阁祖师爷的手笔。 修士们的心也同样震撼,他们何曾想过会在这里看见这样震撼的一幕。 “杀!”仍是青姑最先反应过来,此时三次剑雨已歇,妖兽正值疲软之际,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剑阁弟子们被这清丽之声一吼,如梦初醒,连忙提剑跟上。 其余的修士们亦不甘落后,他们刚刚目睹过那样一场剑的盛宴,见识过薛满山的神威,胸中正有一股力不知该如何发泄。 不要迟疑,杀吧! 夕阳彻底落入远方的群山,深沉的夜幕几乎没有给众人任何喘息的时间,便当头压下。然而五峰岭北面的山林中依旧烈火熊熊,火光将所有人的脸都照耀得红彤彤的,亦为大地披上一层烂漫的外衣。 薛满山自半空落下,翩然如孤山之鹤。 可这只孤山鹤的羽毛上,亦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而他的脸庞上也布满了凝重。接连三次的万剑归宗对于他来说着实有些勉强,他做出了这样的壮举,可也付出了同样巨大的代价。 有些事,一生怕是只能做一次。虽有些遗憾,却也够了。 但在一切结束之前,他还需要做点什么。 思及此,薛满山提气凝神,一剑刺入脚下土地,将全身的元力倾数灌入。 刹那间,无数透明的闪烁着流光的剑篱拔地而起,取代了原本五峰岭的位置,将远方仍在奔赴而来的妖兽阻隔在后。 待一切做完,薛满山似有些疲惫地盘腿坐在了地上。 一人一剑,守着这长长的一道剑篱,眉间虽有霜雪,脊背却依旧笔直。 “阁主!”徒有穷杀至薛满山身侧,正想问他师父在哪儿,却听薛满山反问他:“你想明白了吗?何为疯剑?” “我……”徒有穷依旧答不上来。 薛满山也不催促,任悲愤的妖兽们从远处扑过来,歇斯底里地撞击着他的剑篱,他自如清风拂面般悠悠说道:“疯剑,疯的不是剑,而是你的心。” “我的心?”徒有穷愣怔。 “你如何理解疯这个字,你的疯剑就是什么剑。疯,不是毫无章法、疯癫无度,而是指随心所欲、意随心动……” 薛满山不停地说着,徒有穷从不曾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可如今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他反而絮絮叨叨的,仿佛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掰开了与他讲,能讲多少是多少。 “阁主……”徒有穷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担忧。 “仔细听着。”薛满山一次也没有回头,目光牢牢盯着眼前的妖兽,语气愈发郑重。 “剑阁早晚要交给你们。” “这天下也早晚是你们的天下。” “记住这世上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剑道正宗,只要是适合你的,就是正宗。” 另一边,两个时辰前的神京。 今日之神京与往日稍有不同,气氛稍显沉凝。来来往往的路人皆行色匆匆,哪怕是妖兽之祸刚刚出现时也没有多加慌乱的百姓们,却在今日显露出明显的惊慌来。 就连往日最繁华热闹的洒金街,亦萧条许多。 零落的行人中,几枚纸钱被风卷着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黄色的纸钱落在青石板的路上,大相径庭的两种颜色互相冲撞着,更刺痛了众人的眼睛。 禁军的巡逻比往日更勤快了,整队整队的军士迈着匆忙而齐整的步伐不断地从各个街巷里穿过,叫那些个胆小的,都只敢从门缝里悄悄张望。 神京出什么事了? 稍还聚着些百姓的水井旁,小道消息依旧在不断地流传。 “据说礼部尚书也被杀了!有人看见棺材抬进去了!” “天啊,神京这、这是要……” “就在昨儿个,有人去敲鸣冤鼓求见陛下,据说被那仙君一剑刺死在宫门前,到现在尸体还挂着呐!” “究竟是哪家的仙君如此暴虐?” “可是与妖兽议和啊,真的能行么?那仙君怕不是被气狠了吧?” “……” “是孤山剑阁啊……” “悄悄跟你们说,陛下要大行啦,这天就要变咯!” “这天不是早变了么?” “早前不是有传闻说,孤山剑阁的那一位小师叔才是真正的圣帝转世么……” “……” 小声的、或隐藏恶意或充满担忧的议论声从神京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吉祥客栈里有、百花楼有,各个平民百姓、王公贵族的府中也有。 及至日暮,这流言又变了一变。 “据说那剑阁的仙君啊……要挖皇陵!” “不会吧,这如何使得?!” “此事千真万确,已有人亲眼瞧见大队人马往城外去了……” “真的,我亲眼所见!” “连皇陵都保不住,大夏休矣、大夏休矣!” “……” 捶胸顿足的痛惜声,自是传不出神京高高的城墙。 神京城外十里处,无数的火把蜿蜒出一条火龙,从雄伟大门一直延伸至皇陵深处,为孟七七与赵海平还有颐和公主共同照亮了这个藏在最深处的墓碑。 这是——圣帝尧光之墓。 颐和公主刚到神京不久,望着即将被挖开的先祖坟墓,秀眉紧簇。 赵海平终是有些犹豫,道:“我们真的要挖坟?” “赵叔不必担忧,若出了什么事,自有小侄担着。”孟七七心意已决,不容任何人反驳。他兀自绕着圆形的墓冢绕了一圈,而后抬眸看向颐和。 “公主殿下以为如何?” 颐和反问:“你确定这里有你想要的线索?” 孟七七道:“我不确定,所以才要挖开来看看。可你们想,季月棠都从坟墓里爬出来了,没道理尧光帝一点动静都没有啊。即便他不能死而复生,或许也为我们留下了点什么东西呢?” “他已经留下了无名。”颐和握紧了手中的剑。 “剑终究只是剑,最重要的是人。”孟七七缓缓摇头,“季月棠一直就在神京,护城大阵都不能杀死他,想必无名也不可以。所以,我们必须另辟蹊径。” 说罢,孟七七不欲多言,大袖一挥,“开棺!” 随行的小玉儿和萧潇立刻上前一步,二话不说刨开了坟墓,露出里面的黑色棺木。孟七七一眼便瞧出来,这棺木与季月棠睡的那个是一模一样的。 “继续开。”孟七七微微眯起眼。 赵海平与颐和公主不知道孟七七心中所想,皆神情专注地盯着缓缓打开的棺材盖,期望能看到什么奇迹。 然而,奇迹没有,惊吓倒是不小。 “怎么是空的?!”颐和惊怒。 第251章 分叉路 空空的棺材, 让孟七七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清平郡扶摇山人的空棺, 这场景,何其相似。 “怎么会这样?”颐和公主兀自惊疑, 上前仔仔细细地检查着空棺, 企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是没有, 棺材里空空如也,连一点往日的痕迹都找不到, 触手的冰冷让颐和的心也跟着变凉。 赵海平亦错愕不已, 没想到孟七七一语成真,尧光帝竟然真的不在棺材内, 难道他真的死而复生了吗? “不。”颐和却忽然又抬起头来, 沉声道:“帝王的棺椁并不一定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据我所知,前朝的武隆帝就曾把尸身葬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皇陵只是个障眼法。” 赵海平沉吟片刻,道:“确有其事。” 尧光的敌人何其多, 他一身杀孽太重, 怕死了之后遭人报复, 所以使这样一个障眼法倒也说得过去。 英雄迟暮时,总会诞生这样那样的担忧。 孟七七却摇头,“可尧光不是普通的帝王,他死时正值壮年,会做这样的事吗?” 颐和知道孟七七说的话不无道理,那样一个雄才伟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 合该做什么事都豪气冲天,怎会因为害怕死后之事而遮遮掩掩?可若是尧光真的死而复生了,那他现在在何处? 他为什么不现身? 他难道不知道他的大夏已到了存亡之际了吗? 无数的疑问充斥着颐和的内心,及至五人走出皇陵回到神京城内,她还久久无法从这件事带来的冲击里回过神来。 萧潇和赵海平等人早已从季月棠的口中知道了当今皇室与尧光的关系,可在颐和心中,尧光便是她真真正正的先祖,她对他有着天然的崇拜与信任。 行至洒金街,五人便分道而行。 赵海平要回城防司,颐和公主要回公主府,孟七七则带着他的两个徒弟去吉祥客栈。彼时已是夜深,颐和一心想着尧光之事,略有走神。 孟七七忽然叫住了她。 “公主殿下,若尧光帝真的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做?” 夜幕下,长街上,孟七七与颐和相对而立,影子却在路边灯笼的照耀下投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颐和抬头看着他,眸中有片刻的怔然。她张张嘴,脑中却仍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什么头绪来,而孟七七也并未等到她的答案,朝她行了个拱手礼,便飘然而去。 颐和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今夜的风有些冷。 回到公主府,婢女如笙已早早地候在府门口,一边接过颐和的斗篷,一边小声与她道:“鬼先生回来了,正在玲珑阁小憩。” 闻言,颐和不禁蹙眉。她与鬼罗罗本是一道从金陵回来的,可是半道上他又不见了,不知又有什么盘算。 思及此,她快步踏入玲珑阁,却没见着鬼罗罗的身影,只听得微弱的水声从屏风后传来。她随即挥退左右,毫不避嫌地绕过屏风、掀开纱帘走了进去。 鬼罗罗正在沐浴,整个人坐在大大的浴桶里,只留一张如玉的脸庞露出水面。约莫是泡了一会儿的缘故,他的脸颊难得的透着健康的红晕,加之水雾缭绕,竟让颐和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多年前的罗秀才。 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露出这样平和无害的表情。 只是颐和的眉头很快又深深蹙起,因为她看到了水中飘荡的几缕血丝——鬼罗罗受伤了,可他竟还泡在水里。 颐和莫名生出一股气来,一把将他从水中拉起。 鬼罗罗不着寸缕地倒在她怀中,似笑非笑地睁开眼来,道:“公主殿下怎的如此粗鲁?” 颐和垂眸看向他白皙皮肤上还在淌血的剑伤,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半道遇着陈伯衍的人了,交了下手,可不就变成这样了么?”鬼罗罗说着,直起身来,拿过一旁的衣裳披着,抬脚跨出浴桶。 他赤着脚擦着头发往外走,举止仍如从前一般放浪。 颐和细细品味着他的话,若放在从前,她必不会追问他为何要与陈伯衍的人动手,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可如今,她又不免想起缠花仙子与她说过的话来,这便让颐和忍不住想——那日在狮子楼里,鬼罗罗如此担心自己,难道他…… “你为何要与陈伯衍的人动手?”她不禁追问。 “你想知道吗?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鬼罗罗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盘腿坐下,闲适地靠着椅背,嘴角含笑。 颐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犹豫,道:“我想知道。” 闻言,鬼罗罗的眸光不禁温和些许,道:“陈伯衍此人可与孟七七不一样,孟七七没有的野心,他有。你若想与孟七七合作,必定绕不过他去,早些与他交个手,探探底也好。” 他知道自己与孟七七合作之事了?那孩子的事呢,他是不是也知道了?颐和心中一跳,可鬼罗罗的表情毫无异样,又让她摸不准。 顿了数息,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陈伯衍难道对皇位也有兴趣?” 鬼罗罗却又摇头,“区区一个皇位如何在他眼中?” 末了,鬼罗罗又补充道:“此人城府极深,便是我也无法全然参透。只看如今这局势,孤山剑阁、陈家、五侯府甚至于天姥山皆听他一人调遣,仙门之内,竟无人提出异议。便是这神京城内,恐怕亦有他的内应。” 颐和瞬间明白了鬼罗罗的意思。陈伯衍能做到这个地步,以他的身份,不无可能。可距离他回到陈家才多久?这么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甚至很少出现在人前的人物,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就能取得如今的成果,令人咋舌。 “机缘巧合”这四个字,终归只是用来骗骗愣头青的话,无论是颐和还是鬼罗罗,都更倾向于陈伯衍早有准备。那么此人的城府心计,便着实可怕了。 “不过比起陈伯衍,你更应该担心孟七七。皇陵里的棺材,是空的吧?”鬼罗罗一句话,让颐和再次惊讶。 “你如何知晓?” “猜的。”鬼罗罗语气淡然,不欲多谈,紧接着又抛出了一个跟孟七七一摸一样的问题来,“若尧光真的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做?” 颐和望着鬼罗罗平静的脸,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孟七七要在分别前问她这个问题。 世间有传言,孤山剑阁孟秀乃是尧光帝转世,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从前的颐和是万万不信的,这充其量不过是白面具为了挑拨离间而散播的谣言。可是如今,事实证明尧光已不在棺椁中,而孟七七呢? 他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来历不明。无论是她的人还是鬼罗罗的人,能够查到的有关于孟七七的线索,都断在他的十七岁。 世人熟知的孟七七,只存在于他遇到陈伯衍和沈青崖之后。但在这之前的孟七七呢?他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什么转世,他就是尧光?” 面对她的疑问,鬼罗罗道:“他是不是,取决于你如何想。” 真相如何,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说,其实并不重要。鬼罗罗深深地望着颐和,他知道颐和明白这个道理,她一路走到这里,应该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正确的选择是什么呢? 鬼罗罗也不知道。 他隐隐感觉颐和正与他越走越远,明明仍在一起,可脚下的路却开始分岔。他时常不能控制自己心中暴虐的情绪,可每每面对着颐和那张脸,便又下不去手。 甚至于,他总在做一些他本不该去做的事情。 良久,颐和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不想与孟七七为敌。” 鬼罗罗毫不意外于这个答案,道:“小疯狗确实可爱,叫人不忍下手。不过殿下,你得记着一件事,他是陈伯衍唯一的软肋。” 说罢,鬼罗罗似是累了,起身回屋歇息。 颐和这时才又看到他身上的伤,把人拉住,唤来如笙替他上药。鬼罗罗却摇头,轻佻地上下打量了如笙一眼,道:“我自己来便可,殿下难道放心让你的小婢女与我独处?” 颐和想起鬼罗罗的暴虐脾气,不由默然。 鬼罗罗摇摇头,这便走了。负着手掀开珠链慢悠悠地走向里屋,嘴中似乎还在哼着什么调子,一如既往地让人捉摸不透。 颐和望着他的背影,终是没有追过去,转身独自去了书房。 可是看着满屋子的案卷与书册,颐和的心仍是静不下来。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孟七七,不断回忆着他方才离去时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应对。 思绪太过杂乱,她便干脆拿出字帖练字,熟料随手抽出一张字帖,便是尧光帝的《神京赋》。 她怔住,久久没有动作。 良久,她放下字帖遥望窗外明月,此刻已是丑时,可今夜似乎格外漫长,长到望不见日出的踪影。 蓦地,她揉了揉眉心,再次唤来如笙,“备药,我去看看鬼先生。” 吉祥客栈里,孟七七亦在窗前书桌上写字。 萧潇替熟睡的小玉儿掖好被角,而后走到孟七七身边,不无担忧地道:“公主殿下那边,真的没问题么?” 孟七七道:“何谓有问题?何谓没问题?这神京城里希望我死的人大概不在少数,皇室一众更视我为眼中钉,难道我还怕了他们不成?便是我明日去城楼上昭告天下,言明我没有丝毫争夺天下的野心,又有哪个能信我?” 闻言,萧潇哑然,他这师父年岁比他大不了多少,看得却比他通透太多了。于是他便干脆不想了,挽起袖子为孟七七磨墨。 片刻后,孟七七终于写好了,将信纸拎起来吹了吹,递给萧潇:“替我送给你大师兄,要最快的。” 萧潇郑重接过,还以为上边写的是什么机密,结果余光一扫,开篇就是四个字——亲亲吾侄。 皇天在上,请戳瞎我的眼睛。 第252章 立太子 孟七七是真的很想念陈伯衍, 想念他宽大的手掌, 想念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的神京城里, 想念便似黑夜那般浓稠。 可是高高的城墙阻隔了他的相思, 他从窗户里望出去时, 不仅望不见那远方的芳君,连明月都遍寻不着。 乌云蔽月。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思念情郎而不得的孟七七蓦地生出一股烦闷, 这股烦闷一直持续到翌日的早朝, 也未曾消去。 朝堂上空了一小半,因为那一小半的人或死或伤, 都被孟七七弄没了。可略显冷清的朝堂并没有因此迎来平静, 因为皇帝抛出了一句话——朕欲立太子。 皇帝拖着病重的身体出现在朝堂上, 第一句话就是要立太子,要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哪是立太子啊,这是要直接传位。 颐和公主虽为女流,可因为在金陵一役中立下大功, 得以上朝述职。她静静地站在几位皇兄与大臣之间, 不显山不露水, 好似在听一件与她浑然无关之事。 朝堂上的大多数人,也觉得此事与她无关。 孟七七再度光临天宝阁,一边翻阅着书籍卷宗,一边听萧潇巨细靡遗地把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复述给他。 小玉儿也装模作样地捧着本书仔细看着,遇到不认识的字便鼓着包子脸蹙起眉,恁的可爱。 “……呼声最高的是二皇子, 此人素爱交际,礼贤下士,笼络了许多门客。退朝后他就往颐和公主那儿去了,看着很是熟稔。” 萧潇说着,跪坐在地上为他师父泡茶。 孟七七倚在小案几上,手里盘着两颗大核桃,眯着眼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末了,他道:“别去管他们,公主殿下有鬼罗罗这把凶剑,还轮不到我们出手。” 萧潇点头应下,道:“季月棠仍没有下落,我们找遍了与尧光帝有关的地方,便是连唐察、屈平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倒是有进京的修士说,曾在城门口看见过陈伯兮,可惜他跑得太快,没能拦住他。” “许是进城了吧。”孟七七的目光仍落在书卷上,仔细想从上边找到季月棠可能的藏匿地点,可仍一无所获。 护城大阵有古怪,他不仅不杀季月棠,反而在保护他。甚至于,陈伯兮、屈平等人能顺利通过大阵的检验,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城内,一定也有他的手笔在。 这让孟七七的心里生出一个非常可怕和令人难以接受的猜测,他只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可季月棠不现身,他便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是故意不现身的吗? 孟七七不由蹙眉。季月棠不现身,而他的调查毫无进展,他便像被困在迷宫中,急切地想要寻找到出口,却总是找不到正确的那条路。 可他又无法从这个迷宫中跳出来,他只能留在神京,因为他很清楚,所有的症结都被埋藏在这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时而会在肋骨处传来的疼痛中记起一些从前的事儿。渐渐的他开始恍惚,分不清楚那些记忆究竟是谁的,尧光、季月棠?还是他自己? 他又是谁呢? 那些记忆杂乱无章,多是零碎的片段。有时是季月棠与尧光在那个隐士村落里开心说话的场景,有时又是杀声震天的战场。 他看到季月棠与尧光相逢在雾江之畔,尧光在雾江的那一边,而季月棠在雾江的这一边。两人隔江相望,他与他的眼眸中满是错愕与欣喜交织后的复杂神情。 许是那个眼神里包含的感情太过浓烈了,以至于孟七七都受到了影响,从回忆的场景里出来时,还捂着心口久久回不过神来。 无意中伸手摸到眼角,竟然发现自己哭了。 这可把小玉儿给吓到了,抱着他师父的胳膊好一阵担心。 孟七七也很担心,他怕自己有一天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可是他又无法控制自己,甚至为了探寻最深层的真相,迫使自己去主动追寻那些记忆。 他愈发烦闷,便愈是想让自己静下来,看一卷书,品一口茶,抑或是练一会儿剑,像陈伯衍从前在孤山时一样,沉潜、静心。 天宝阁就像一个避世的孤岛,任外头风雨飘摇,传到孟七七耳朵里时,永远只剩下萧潇那几句平静的诉说。 不出一天,二皇子驶过洒金街时被一群地痞流氓惊了马,从马车里摔了下来,卧床不起。 隔日,三皇子过府探望,结果中毒而死。 接连两个噩耗传入宫中,皇帝为此大发雷霆,持剑斩碎了一地纱帘。而孟七七还悠哉悠哉地坐在天宝阁里,倚着案几喝茶看书。 但若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隔许久才能翻一页,因为压根看不进去。 “老子不读了。”孟七七把书一甩,闷到翻白眼。 “师父,如今神京城内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说两位皇子的事情是你干的。”萧潇淡定地为他倒上一杯热茶,使了一个眼色给小玉儿,小玉儿便立刻跑到孟七七身后,殷勤地给他师父捏肩。 孟七七道:“鬼罗罗干的事儿,凭什么算在我头上?” 萧潇答:“师父您不是不在意吗?” “是鬼罗罗我就在意。”孟七七看碟下菜,非常记仇。 “那师父有何吩咐?鬼罗罗近日每日酉时都会出现在白花楼,他兴许是在等你主动过去。”萧潇不明说,大家也心知肚明。如今神京城里流言四起,未必没有鬼罗罗在推波助澜。 孟七七挑眉,却并不言语。 萧潇又道:“鬼罗罗的行事风格较之以往似乎有所变化,很明显,他在为颐和公主铺路。手段虽一如既往的狠辣,却不够绝。若是以往,二皇子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二皇子最受爱戴,他一旦暴毙,必定引起朝野上下极大的反弹,对颐和日后登上宝座不利。不若留他一命,却剥夺他称帝的资格,最为稳妥。 可稳妥二字,恰恰与鬼罗罗最不搭界。 “人总是会变得嘛。”孟七七想起鬼罗罗与颐和之事,心情又变好了许多。他忽然很期待看到那两人最终的结局,若是鬼罗罗也有真心,妖兽亦有情了。 但是孟七七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来自五峰岭的消息就让他变得脸色煞白。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萧潇,“你再说一遍?” “师公他去了。”萧潇跪在地上,黯然垂眸。 “去了?什么去了?”恍惚间,孟七七竟是读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他略显茫然地望向窗外,一颗心上上下下,落不到实处。 他的肋骨又开始抽痛,仿佛被人硬生生敲断了从身体里拔出去一般,疼得他眼前发黑,浑身冒汗。 “师父!”小玉儿和萧潇急忙扶住他,可孟七七倒下的速度太快,好似一口气没有喘上来,便忽然坠地。 “砰!”孟七七感觉自己像跌在了坚硬的石板上,硌得浑身都疼,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从天宝阁来到了一处营帐里。 焦急的、清脆的呼喊声将他的目光吸引。 “尧光哥哥、尧光哥哥!” 那是季月棠,满身血污哭得稀里哗啦的季月棠,他跪在营帐那唯一的床榻前握着尧光的手,哭声里满是绝望。 躺着的尧光,已近乎没了声息。那只往日里能够把季月棠一把提起来放到马背上的手此刻却软软地垂在病榻边,他脸色惨白,身上流出的血几乎将整个床榻染红。 “尧光哥哥……”季月棠哭得撕心裂肺,似是不能接受眼前的人就这么死了。他拼命摇头,紧紧地握着尧光的手,脆弱得像一只夏日里的蝉。 孟七七看到黑羽军的副将就在帐内,右手紧握剑柄,拇指悄悄将剑推出些许。只要他下定决心,就能一剑刺入季月棠的心窝。 他们的大将死了,敌方的大将怎么还能继续活着? 大约是因为季月棠哭得实在太可怜,副将紧握刀柄,却迟迟没有出手。 忽然,季月棠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说:“你们都出去,我要跟他单独待一会儿。” 副将哪里肯应,长刀立时出鞘,直指季月棠,沉声质问:“你想做什么?” “我要救他!”季月棠的话掷地有声,他盯着副将,似是怕他不信,反复解释:“我真的可以救他,你们让我试一试好不好?我要救他!” 副将在犹豫、挣扎,可尧光已经快死了,回天乏术,季月棠即便想耍什么花招,又能做什么呢? 或许他真的可以救人? 最终,副将带着人退出了营帐,帐内就只剩下了季月棠和尧光两个人。 孟七七不知道季月棠为何会独自出现在这里,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是妖兽公认的王。而让孟七七最想不通的是,他原以为季月棠被妖兽从村子里带走,苏醒后便会理所当然地恢复他作为妖兽的记忆,性格大变。 可是没有,季月棠还是那个季月棠,他仿佛生而单纯善良。 此时此刻,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目光中露出一丝决绝,咬着牙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血花瞬间绽放于他那件纯白的衣衫上,他浑身哆嗦着,脸色变得惨白,疼得哭出声来。可是他握着匕首的手却没有松开,孟七七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肋骨切断,从身体里取了出来。 那定是刻骨铭心的疼痛,痛得孟七七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无法呼吸。 而后,他又将自己的肋骨放到了尧光的体内。就在同样的位置,用自己的肋骨取代了对方的。 做完这一切,他已然虚弱至极,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孟七七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迈动步伐走到病榻边,透过还未缝合的伤口看着那根肋骨与尧光自身的骨头神奇地开始接合。 片刻之后,那根肋骨便已经完全长好了,只有根部那一条细纹还昭示曾经发生的一切。 孟七七看着,看着,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呼唤。那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让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是它在呼唤。 是那根肋骨。 与此同时,西林书院内。 季月棠坐在他最常坐的那个廊下,望着忽然开始飘雨的天空,脸上露出丝丝怅然。 形容憔悴的屈平从拐角后转出来,拉下兜帽,目光深深地望着他,声音沙哑地道:“老大,我回来了。” 季月棠转头看他,“回来这么久了,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屈平不回答,他的眼眸里仿佛有无尽的疑惑。 “想问就问,不要吞吞吐吐的。你素来爽快,怎的连这个优点都不见了?”季月棠说着,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过来坐吧。这天气不好,略显烦闷,正好可以与你说说话。” 屈平听见他熟悉的语气,眼眶微红,可他终是在季月棠身侧停下了脚步,没有坐下,垂眸问:“孟七七是谁?你又是谁?” 第253章 雪满山 季月棠望着眼前的屈平, 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痛苦的愁容。 连大大咧咧的屈平都变成这样了吗? 季月棠不由捂住心口向下的位置, 问:“大夏将倾,你不开心吗?” 屈平却将他的这句话理解为心虚, 进一步质问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孟七七是谁?他根本不是什么尧光转世, 可他身上怎么会有妖兽的味道!” 话音落下,雨下得更大了。 雨水打湿了屈平的衣衫, 他却毫无反应, 只是死死地盯着季月棠。他忽然间想起与季月棠重逢的画面,尧光一统天下之后, 他与同伴在秘境中东躲西藏, 深怕被修士发现, 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某一天,本该死了的季月棠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将他们带出秘境,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季月棠向他伸出手时的笑容, 那是暗无天日的秘境中唯一的一缕光。 这是他的老大啊, 是他给了他们新生, 予万民以救赎。 他怎么会有问题呢? 可是他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无数的回忆几乎要把他的脑袋撑破,而那些以往被他忽略的疑点也浮出水面。 老大曾经是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人,怎会变成如今这样疯狂而嗜杀? 他曾那么希望这世上不会再有厮杀,又是花了多少力气去救尧光。 屈平死死地盯着季月棠, 双眼通红,眼眶里甚至泛出了泪光,“老大,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保证不再闹你,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阴山秘境里的那具尸体不是你,对不对?” 闻言,季月棠的眸中露出一丝苦色,笑了笑,说:“你真傻啊。” “是,我是傻,你就不能骗骗我么!”屈平几乎是用吼的,半伤心半愤怒地瞪着季月棠。 季月棠没有再说话,眼中的苦色却越来越浓,渐渐变成了深切的痛苦。他紧紧抓着胸膛的衣裳,似是要把自己的一颗心抓出来,待屈平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不对劲时,汩汩的鲜血已然从他的胸口冒出。 “这、这怎么回事?!”屈平大惊,连忙奔过去扶住他。 “没事。”季月棠虚弱地摇摇头,目光遥望着天宝阁的方向,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来,喃喃道:“大约是我的小肋骨又在闹了……” “肋骨?”屈平心中一凛,似乎想通了什么。可季月棠胸口的血越流越多,几乎把他的整只手都打湿,让他急得根本无暇多想。 他连忙把季月棠抱进屋内,掏出丹药喂到他嘴边,却被季月棠推开。屈平看着他半身染血的模样,急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吃啊、快吃啊……” “我没事。”季月棠仍是那句话,整个人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卧榻上,目光游离没有焦点。他望着屈平,却似透过屈平望着他背后的风景。 可是那风景中的人呢? 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夹杂着痛苦的茫然,末了,他缓缓道:“我就是我啊……否则我还能是谁呢……” 另一边,孟七七在回忆的幻境里,握住了那根肋骨。那一瞬间,所有汹涌的感情都向他扑去,悲伤的、欢喜的、绝望的、无奈的,充斥着他的脑海。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同样在他的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尧光那张绝望而痛苦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哭着,一边将肋骨刺入季月棠的心口。那一颗颗眼泪混杂着他脸上淌下的鲜血滴落在白色的肋骨上,溅出梅花点点。 “对不起……” 尧光的眼神闪烁着,晦暗莫名,孟七七却看得分明——这个人像是已经病入膏肓。他的心病了。 亲手杀死一个你发誓要保护的人,那种仿佛把人撕裂得痛苦,能让人的灵魂都发出哀鸣。 这个人,还恰恰是他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之一。 那他这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孟七七仿佛能深刻地感受到尧光内心的想法,彷徨、痛苦、无助,却又不得不坚持。那一瞬间他是尧光,又是季月棠。 他不可能同时是两个人,所以他只能是那根在他们两个的身体里都待过的肋骨。 他体会过他们的心酸苦楚,见证过所有的悲欢离合。 他曾救过尧光,也曾杀死过季月棠。 可他仅仅只是一根肋骨吗? 孟七七的眸光里掠过一丝茫然,他不由低头望着床榻上的尧光与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季月棠。 他似乎……只是这两人的故事里的一个沾满了罪孽和因果的物件罢了,他现在要变回去了吗? 思及此,孟七七略显无措地站在营帐中,不知时间流逝。而那根肋骨被他紧握在手中,骨头上零落的红梅在不断地散发着微弱光芒,如同呼吸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或是一天,甚至是更久,孟七七皆呆立不动,握着那根肋骨恍如失了灵魂。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师父!师父你醒醒!” “师父!” 呼喊声由远及近,让心处混沌中的孟七七骤然惊醒。他像个溺水者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想起了陈伯衍,还有沈青崖、小玉儿、师父、大师兄等等,那一张张脸鲜活而生动,每个人都是他真实存在过的证据。 是了,他是孟七七。 不管他曾经是什么,他都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了。陈芳君说过,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天下第一小师叔。 他这样想着,手中的肋骨忽然开始发烫,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却觉身体一阵摇晃,再睁眼时,发现小玉儿就在他身边,甚至连青姑都在。 “这是……怎么回事?”孟七七分明记得青姑应当在五峰岭,可他越想,脑子就越痛。 小玉儿急忙抱住师父,紧张地看着他,深怕他又晕过去。 青姑苦着脸解释道:“师父,你已经昏迷了一月有余。” “一个月?!”孟七七错愕,目光扫过窗边,又倏然怔住。 窗外在飘雪,皑皑的白雪将宫墙覆盖。整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再无别的颜色。可孟七七记得分明,在他忽然陷入回忆幻境时,外面在下雨。 他挣扎着站起来,不顾小玉儿的阻拦赤脚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一切怔愣出神。 不,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一个月过去了,神京变成什么样子了?五峰岭呢?剑阁的大家呢? 孟七七头疼欲裂,蓦地又想起他在陷入回忆前听到的一句话——大师伯他去了。 他霍然回头,充满希冀的目光望向青姑,“你大师伯如何了?还有你师兄师姐们呢?” 时隔一月,青姑再次听人如此问起,鼻头不由发酸。她无法忽略孟七七话里的颤抖,悄悄握紧了拳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巴巴地看着他,“师父……” 青姑的反应,让孟七七的一个心沉入谷底。可他仍不信邪,仍要继续问:“你告诉我,他们究竟怎么了!” 青姑避不过去,咬咬牙,道:“师父,大师伯他已战死在五峰岭。阁里的师兄师姐还有叔伯长辈们,也去了大半。” 闻言,孟七七瞪大了眼睛,整个人晃了晃。 这怎么会呢?他不过就是在回忆的幻境里停留了一会儿,走了个神,怎么回过头来时,大家都不在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是这样! 小玉儿忙扶住他,红着眼眶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孟七七见他如此,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这一定神,他便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 也是,昏迷了一月有余,是该虚弱得很。 “师父你先坐着,我马上给你端热水和吃食来!”小玉儿抹了把眼睛,风风火火地跑了。 “师父……”青姑走到孟七七身边扶着他坐下,孟七七这才发觉自己还在天宝阁内,脚下还是季月棠曾经铺上的厚实毛毯。 这可真是……大梦一场啊。 他复又望向窗外的飞雪,青姑的声音随即在耳畔幽幽响起,“这雪是大师伯刚去的时候开始下的,到现在一直没有听过。” 青姑还清楚得记得五峰岭上的每一个细节,薛满山一直坐在剑篱后,一边指点徒有穷,一边尽全力抵挡着愈发疯狂的妖兽。 他坐下去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无论妖兽冲击得如何凶猛,他就如大海中的一颗礁石,巍然不动。又如一老迈夫子,喋喋不休地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他的学生。 他一直坚持了十二个时辰,这十二个时辰里,被夷为平地的五峰岭上堆起了尸山遍野。这里面有妖兽的尸体,也有人类的尸体,剑阁的弟子们轮番上阵,晶石、丹药一大把一大把地消耗,可也架不住妖兽大军不要命的冲击。 敌人真的太多了,多到令人心生绝望。他们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到了最后几个时辰,戴小山甚至放弃了全线阻挡的计划,任周围落单的妖兽越过他们直奔神京,而他们留下来,拖住大部队。 戴小山重伤昏迷,生死一瞬间被师弟们从五峰岭上抢了回来,至今仍在修养。 薛满山却没能回来。 “你说他没能回来……是什么意思?”这一次,孟七七不止声音在抖,就连手指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们大约还剩下二三十人,大师伯为了让我们安全离开,自己一个人……”青姑声音沙哑,愈发地说不下去了。 师兄弟们都杀红了眼,她是少有几个还保持清醒的。她知道自己的责任,哪怕再不忍心,也只能拖着大家一起走,把薛满山留下。 “走啊、走啊!”青姑御着飞剑,摇摇晃晃地拖着徒有穷和另外一个师弟离开。她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已经尽力了,可仍是不敢回头望一眼五峰岭。 直至飞出老远,她按捺不住心底的渴望回了头——漫山遍野的妖兽冲过了尸山血海,将那道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剑篱冲击得粉碎。无数的碎片在火烧云下泛着绚烂的光,扑簌簌地落在黑色的流动的海洋里。顷刻间,五峰岭已经被妖兽占据,哪儿还找得到薛满山呢? 青姑忍着眼泪远处飞驰,而就在这时,大夏终于迎来了隆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飞舞,将一片焦黑的山林掩盖,也掩盖了被血染红的土壤。只是今年的雪特别奇怪,一连下了一整月,都还没有停歇的趋势。 遥远的清平郡,陈伯衍望着窗外的雪,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意,可他落笔时,笔尖却显得尤为沉重。 良久,他写下了一句诗—— 不见飘渺云中鹤, 但见人间雪满山。 第254章 护阵司 化作流光的飞剑带着陈伯衍的信抵达神京, 彼时孟七七刚刚苏醒, 正沉浸在五峰岭的噩耗中,久久无法回神。 陈伯衍的信来得很及时, 在很大程度上宽慰了孟七七, 让他的心里生出一丝暖意来。只是他在信中提及的事情, 让孟七七不由蹙眉。 “黑玉牌?”孟七七嘀咕着。他曾经也察觉到过黑玉牌的特殊,可仔细探查过, 却没查出什么名堂来。 如今陈伯衍在信上说, 仙门中的黑玉牌已被他搜集了大半,剩余几块都有了消息, 唯有浮图寺的那一块至今下落不明。他猜测这最后一块应该在鬼罗罗手中, 因为浮图寺遭人血洗的那一次, 有人看到鬼罗的人出现在附近。 孟七七不由蹙眉深思。 陈伯衍并未在信上明确点出黑玉牌的作用,可能是他目前也不确定,也可能是怕信被人中途截走。但不论如何,黑玉牌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而若是最后一块真的在鬼罗罗手中……可是件棘手的事情。 孟七七放下信, 目光扫过垂首等候在一旁的黑羽军军士, 蓦地注意到一个事实——黑羽军如今竟能大摇大摆地在这皇城内出现,局势变化之大令人咋舌。 他迅速提笔回信一封,让那人带回去给陈伯衍,而后打起精神来,唤来萧潇。 萧潇收到孟七七苏醒的消息后便赶到了天宝阁,等黑羽军的人一走, 他便立刻抬脚进去,倒省了孟七七等待的时间。 熟料他第一句就给孟七七带来当头一棒,“师父,妖兽的大部队已行至玉城外,若玉城抵挡不住,不出五天,必攻至神京。” 孟七七默然,这情况比他预想的要更糟糕。但转念一想,他昏睡了足足月余,连剑阁都已败退,其余的修士恐怕也是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才换来如今的局面。陈伯衍在信上也提到了玉城,此刻恐怕已带兵从清平郡出发了。 萧潇继续道:“好消息是,赵将军已带兵将神京周围的妖兽肃清,此去玉城的路上,再无妖兽为祸。” 孟七七点头,问:“城内呢?” 萧潇答道:“陛下已卧床多日,朝政暂由九皇子与两位阁老代管。” “九皇子?”孟七七忽然有点恍惚,一时想不起来九皇子是哪一个。又想到皇帝,惊讶于他竟然还活着。 萧潇解释道:“师父,九皇子现年十二岁。十三岁以上的皇子,废的废,死的死,已不能管事了。至于那两位阁老,都归顺了颐和公主,不过他们大抵想的也是借殿下的力量扶持九皇子上位。” 孟七七摆摆手,对这种朝堂争斗并不感兴趣,他只要知道谁是最终的胜利者便好。如今看来,颐和选择了一条相对迂回的路子。 “鬼罗罗呢?” “仍在公主府当幕僚。不过这一个月里,他多次打探师父你的消息,都被我们拦回去了。昏迷之事,目前连赵将军都不知道。” “如此甚好。”孟七七直到萧潇是个能让人放心的,不过如今他已经醒了,黑玉牌可能在鬼罗罗手中,所以还是得见上一见,于是道:“把鬼罗罗这一月内做的所有事记录下来给我,我得去会会他。” “是,师父。” “对了,周自横那老匹夫呢?他就一直待在金陵没出来?” “师叔祖大半个月前已与忍冬姑娘一道离开了金陵,中途与妖兽打了一阵,目前又下落不明了。” “哼。”孟七七鼻孔里出气,就知道那老匹夫不靠谱,没想到那么不靠谱。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他又要跑哪儿去? 若这次他再出事,孟七七打死也不去救他了。 萧潇想起那位师叔祖,也无奈得很,摇摇头,道:“季月棠彻底失踪了,这一个月我们都未能找到他的行踪。不过师父你昏迷当日,我们在西林书院他曾住过的那间房间里,发现了大量的血迹。” “血迹?”孟七七暗忖这血会不会与自己的昏迷有关,毕竟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妙。如果这血真与自己、与季月棠有关,那季月棠此时的情形…… “我问你,护城大阵当日有反应么?” 萧潇怔住,“徒儿并未在意,但城防司或许有记录,我这就去查。” 目送他离去,孟七七双眼微微眯起。关于季月棠的真实身份,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只是这猜测说出来太过吓人,他还不敢言明。 随即他去吉祥客栈探望了正在养伤的徒有穷、戴小山等人,如今各处都不安全,所以他们索性都来了神京。合在一处,总好过散落天涯。 戴小山伤得最重,抵达神京时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即便疗养了一月有余,仍无法起身。徒有穷的情况则要好很多,这些日子都是他在照顾戴小山。 蔡东家把吉祥客栈腾出了大半用以安置剑阁的弟子,孟七七一一探望,心中默数着人数,得出一个最终的字数——算上他自己,一共十九人。 “穆师兄带着另外三位师兄去玉城了。”青姑道。 “穆归年?”孟七七想起那位总是沉默寡言、实力却不俗的师侄,蹙眉深思。不经意间,他的余光又瞥见正在院中刻苦练剑的徒有穷,便站在二楼的窗前仔细看了会儿。 青姑道:“五师伯如今下落不明,我们都觉得他还活着。” 当日在五峰岭上,唐礼在兽王蹄下救下了徒有穷,自己却身陷险境。好在薛满山及时赶到,救下了唐礼,并把昏迷的他放到安全地带,才放手一搏。 自那之后,无人再见过唐礼,所以他是死是活,谁都不知道。可每一个剑阁的弟子都由衷的希望他还在某个地方活着,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他就又奇迹般地出现了呢? “他会回来的。”孟七七断言。 青姑愣了愣,随即点头道:“师父说的对,师伯一定会回来的。可师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等在这里,等着妖兽围城吗?” 孟七七看着这半大的小姑娘,心里泛起一丝心疼,随即他转过身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师父以前交过你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坐以待毙。守株待兔的故事都是骗人的,你大师兄他们已经去往玉城,我们也有我们该做的事。” “那要怎么做?”青姑蹙起秀气的眉。 “找出季月棠。我们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走尧光的老路——擒贼先擒王。”说着,孟七七的眸中骤然泛出一道冷光。 他必须杀死季月棠,他是白面具的灵魂,没了他,白面具必定成为一盘散沙。而没了白面具的指挥,妖兽便只是欠缺灵智的兽类,再如何,也比不过修士大军。 如此,神京可保矣。 从秘境崩溃到如今,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来寻求真相,牺牲了太多的人,却拿季月棠没有办法。这是一个杀不死的怪物,而他也知道自己的重要性,所以一直龟缩在神京,寸步不出。 可现在,孟七七终于知道杀死他的办法了,那就是他自己。 他曾经杀死过季月棠,那么现在也可以! 必须在妖兽抵达神京之前,杀死他! 剑阁带来的悲痛让孟七七的思路变得格外清晰,他无暇再去考虑自己与季月棠的关系、无暇去分清楚最初的立场,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剑阁的牺牲白费,不能让陈伯衍在玉城徒劳无功。 恰在这时,小玉儿急匆匆从楼下跑上来,“师父,萧潇师弟请你去城防司!” 城防司里还有一个特殊的分部,叫护阵司。数十位效忠于朝廷的修士聚集于此,每日查勘大阵的运转情况,记录各项异常,并负有监督城内各个修士的职责。 众所周知,所有进入神京的修士都必须通过大阵的检验。一旦他们走过那扇转为修士而开的城门,大阵便会记录下他们每个人身上特殊的元力气息。如此一来,他们若是在城内犯事,一旦弄出大的元力波动,便会被护阵司的修士察觉,派出禁军镇压。 如遇穷凶极恶之徒,禁军无法制伏,则由大阵直接将其抹杀。 萧潇此刻正在护阵司,目光扫过记录簿上那条明晃晃的记录,面沉如水。整个护阵司里亦静得落针可闻,不少人的脸色比萧潇更难看。 护阵司出了内鬼。孟七七昏迷当日,大阵分明感应到西林书院内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元力波动,簿子上已有记载,可这个消息却在中途被拦截了。 “我明明吩咐过,有关于守城大阵的任何异动都要汇报,无论大小,并且必须由两人以上进行复核。可是现在呢?复核在哪里?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吗!”萧潇的眸光冷冽如刀。 大家都不说话,不少人低着头不看他,也有人面露愤恨。就在这时,角落里有人嘀咕道:“我们是朝廷的人,为何要听剑阁的命令……” “别乱说!”旁人立刻小声喝止,可这话仍被萧潇听到了。 萧潇怒极反笑,锋利的目光直刺那位年轻修士,道:“为何?就凭五峰岭上死的不是你!无论是守城大阵还是季月棠,都关乎天下人之安危,不论你听命于谁,都不该是这种玩忽职守的态度!” 五峰岭之事已借由无数修士之口传回神京,那么惨烈的一战给每个修士都造成了极大的震撼。萧潇此刻提起,让众人不禁面露惭色,尤其是那年轻修士,一张脸涨得通红。 如今的仙门,谁也说不得剑阁半个“不”字。哪怕小声嘀咕一句,都会遭到众人的唾骂,就连孟七七入城以来的种种霸道之举,都在无形中被美化不少。 “护阵司有内鬼,必须彻查。”萧潇的脸色仍然难看,因为哪怕一切重来,他都不愿意要这样的殊荣。而此次的疏漏让他明白,白面具的后手远比他想象得多。 护阵司这样的地方,必须安插自己的人手,恰好剑阁的弟子们都来了神京。 “出什么事了?”孟七七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 萧潇回头,看见他同青姑一起走进来,连忙迎上去将事情的原委告知。闻言,孟七七微微蹙眉,却并无半分惊讶,只淡然道:“青姑,从现在起你留在这里。” 青姑点头,“是,师父。” 孟七七区区一句话,便将护阵司大权拿走,但现场却无一人敢吭声。因为此时的孟七七背着光站在门口,那冷漠的目光和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威压让人心惊。 传闻中这位孤山的小师叔,脾气还不大好。 这时,小玉儿拉拉孟七七的袖子,仰着头问:“师父,那我呢?” 小玉儿也想为师父分忧,为剑阁的大家报仇,特别特别想。可论心智论城府,小玉儿都不是当上位者的那块料,于是孟七七只好拍拍他的脑袋,道:“这儿有你师姐一人足矣,师父还有另外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小玉儿登时严肃地点点头,一路紧跟着师父,这样一旦师父有什么任务,就可以立刻交给他了。 为防内鬼,萧潇屏退所有人,带着三人走向护阵司最深处的房间。 掀开厚重的黑帘,小玉儿从孟七七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向里张望。只一眼,他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眸中异彩连连。 只见偌大的房间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法器。法器这个东西,在仙门中并不多见,而足有五人环抱这么大的法器更是罕见。一般而言,法器都是越小越好的,但越小便越难以制作,所以便愈发罕见。 但是眼前这一个,小玉儿不知道该怎么去判断了,因为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据说这是尧光帝亲手所制。”萧潇解释道。 巨大的法器犹如无数圆环与齿轮的相加,造型奇特,而在它的关节处则镶嵌着无数晶石。此刻,这些晶石散发着淡蓝色的微光,恰是这些微光,在法器的上方构成了一个微缩的神京城。 无数的红色小点在城中游走,有些大、有些小;有些亮,有些淡,多有不同。 “这些小点就代表一个个修士?”孟七七问。 “没错。但这些红点只有在修士调动元力时才会显现。若有人刻意隐藏,便也拿他没办法。” 孟七七随即想到了季月棠,连忙问:“季月棠没有在这上面出现过?” 萧潇点头,又摇头,“季月棠从没与我们交过手,哪怕受酷刑折磨,也从不反抗,所以我们不知道他的元力气息是什么样子的,哪怕他此刻正在与人交手,我们也判断不出他会是哪一个。” 闻言,孟七七点点头不再多言。他绕着法器转了一圈,心中再度刷新了对尧光的认知。没想到尧光竟能做出如此法器,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是这个东西,能帮他找出季月棠吗? 第255章 有趣否 孟七七在护阵司扎了根, 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只盘坐在黑帘遮蔽的那个房间里,试图从尧光唯一留下来的法器身上, 找到季月棠的下落。 别人无法判别哪个红点是季月棠, 但孟七七一定可以。 可这样漫无边际的等待实在让人烦躁, 即便孟七七一遍遍地转动手中的核桃也无济于事。一味等待是不可行的,所以他也在尝试着寻求其他的办法。 尧光留下的这个法器, 当真只有监管修士这一个效用么?孟七七抱着这样的疑问开始研究这个法器, 可他又不能把它拆了,怕再也装不回去。 鬼罗罗的造访, 是个意外的惊喜, 有惊也有喜。 “把人请进来。”孟七七吩咐道。 鬼罗罗没想到孟七七这么轻易地就让他进入了这么机密的地方, 因为自打萧潇代表剑阁插手护阵司后,这里便再不容许任何外人出入。 鬼罗罗显然比外人还不如。 小玉儿颇有些敌视地盯着鬼罗罗,他走到哪儿就盯到哪儿,比防贼还严。鬼罗罗轻笑一声, 自不去与一个小孩子计较, 转头看向坐在地上闭着眼转着核桃宛如一个老神棍的孟七七, 道:“你请我来,又不待客,这是何意?” “是你不请自来,哪是我请你来的?”孟七七轻飘飘一句,连眼睛都未睁开。 “叫人偷偷往我公主府塞纸条的不是你吗?”鬼罗罗斜眼望过去,觉得小疯狗做事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塞纸条?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孟七七反问:“你又能说是我塞的了?上面有我字迹吗?” 鬼罗罗噎住, 而后道:“我可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哪里哪里。”孟七七终于睁眼,真诚地望着他道:“既然来了,不妨替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把季月棠找出来。” 鬼罗罗挑眉:“你难道不知道我与季月棠才是盟友?” 孟七七嗤笑,“那又如何?你鬼罗罗还会有什么真心的盟友么?你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你可真是……” 鬼罗罗一时词穷,蓦地又记起第一次见到孟七七的场景。那会儿他可还不叫孟七七,那一身的机灵劲儿,让鬼罗罗心喜得很。 可惜陈伯衍太会坏事,把这么一个宝贝给祸害了。 “我知道你找我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鬼罗罗干脆在孟七七身边盘腿坐下,同他一道望着眼前这巨大而精密的法器。 孟七七却又不接茬了。 鬼罗罗气乐了,道:“你便是吃准了我不得不顺着你的意来?” 闻言,孟七七勾起嘴角,倏然凑过去,一双眼睛盯着鬼罗罗,道:“我只是想看看,公主殿下在你眼中究竟有多美。” 鬼罗罗下意识地往后仰,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孟七七满意地坐直了身子,自顾自道:“看来公主殿下是很美的。” 鬼罗罗没好气,“你又发什么疯?” 孟七七摊手:“让我发疯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要一一听我讲吗?” “你这小疯狗。”鬼罗罗又气又恨又好笑,却又拿他没办法。 两人枯坐片刻,小玉儿见他们没有要打起来的意思,这才掀开帘子出去泡茶。等他端着茶水回来时,孟七七与鬼罗罗已像多年不见的老友般聊起了天。 小玉儿眨巴眨巴眼,愈发看不懂这些大人了。 而且这两人谈论的话题,也非常特别。 “最近杀人杀得开心吗?”孟七七问。 “马马虎虎,聊胜于无。”鬼罗罗说着,垂眸看着自己白皙如少年的手掌,又慢悠悠说道:“原先总想着要回到神京,将当年所有轻视我者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不过真到了这一天,反而变得无趣了。” “矫情。”孟七七嗤之以鼻。 “你便不矫情了?” “我哪里矫情了?” 两人互翻一个白眼。 “我把黑玉牌给季月棠了。”鬼罗罗忽然又跑出一记重锤。 “什么?!”孟七七豁然转头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鬼罗罗嘴角抽抽,“小疯狗你那是什么眼神?” 孟七七随手便把核桃扔过去,核桃上包裹着元力,看着小,可劲儿大,若是被砸中,少不得头破血流。 电光石火间,鬼罗罗立刻撑地后仰,看着那核桃擦着他的鼻尖而过。他怒极,反手便是铃铛作响,袭向孟七七。 孟七七早有预料,淡定地抬手抵挡,两人便就这么坐在原地,交起了手。掌风呼啸、金铃作响。 小玉儿看得张大了嘴巴,打架还能这么打吗? “咔!”忽然,小玉儿听见一声清脆的裂响,低头一看,地板竟然开裂了! “师父师父地板裂了!”小玉儿急得大喊,孟七七与鬼罗罗也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于是互相冷哼一声,慢慢停了手。 可孟七七仍觉得这事儿很荒唐,瞪着鬼罗罗问:“你把那东西给季月棠做什么?你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鬼罗罗挑眉,“我不去试探他,怎么知道这东西到底重不重要?” 孟七七气结,“那你试出来了?” “没有。” “那你去死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鬼罗罗的好脾气都快被孟七七磨光了,这人简直是天生来克他的。 “你杀了我,公主殿下明日就会被挂在城墙上。” 孟七七以毒攻毒,鬼罗罗只得再次忍让。可过了数息他回过神来,又懊悔自己为何要按着孟七七的路子来走,这不是自己把把柄送到对方手上吗? 不过鬼罗罗的懊悔从来只有一瞬,这一瞬过后,他便又把这种种抛开,略带戏谑地看着孟七七,问:“你就不怕我真与季月棠联手?我们俩能做成的事情,可比你想做的,轰轰烈烈得多。你知我一向无所顾忌、无所牵挂,世间的痛苦于我而言无关痛痒。” 鬼罗罗无疑是个过分极端的人,孟七七深知这一点。当年他以区区一个秀才的身份就挑起了长达十年的元武之争,更间接导致周自横与皇帝决裂。 他想做的难道只是实现抱负吗?不,抱负这两个词对于鬼罗罗来说太过美好了。哪怕位极人臣,那终究还是在替皇帝效力,可鬼罗罗怎会是个屈居人下之人? 孟七七越是与他接触,越觉得他只不过是想试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所以才鼓捣出了那么多事情。 可皇帝不识趣,朝廷不识趣,把鬼罗罗驱逐了。所以鬼罗罗觉得,用一个女人去颠覆大夏皇室千年的统治,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现在呢?比起与妖兽艰难苦战,恐怕让妖兽踏破神京、听万里山河哭泣,会更符合鬼罗罗的趣味。 鬼罗罗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善恶这两个字。 “怎么会呢?”孟七七微笑,“妖兽长得何其丑陋,若是五山十四洲遍布妖兽,壮观倒是挺壮观的,可一点儿都不美啊。” 鬼罗罗含笑不语。 孟七七又道:“神京玉林、金陵缠花,届时都将不复存在,没有美酒没有佳肴,人生何其寡淡?” “这话倒是在理,百花楼的酒确是佳酿。”鬼罗罗点头。 “你把黑玉牌交给季月棠,他就没说什么?”孟七七蓦地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他回送了我一块血玉,装傻充愣。”季月棠怎会不认得开启秘境的黑玉牌,所以这里头一定有鬼。鬼罗罗当然也不会做赔本买卖,又道:“不过我在那玉牌上留下了我的一缕神识。” 孟七七眸光微亮,黑玉牌这么重要的东西,即便不在季月棠身上,也会被藏在极为隐蔽之处。若那缕神识还在,那可就帮了大忙了。 思及此,孟七七复又看向面前的巨大法器,心生一计。 与此同时,陈伯衍正站在玉城的城楼上,遥想他相隔千里外的小师叔。冬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今岁的冬天特别冷,冷得人手脚冰凉、心头麻木。 最后一批从前头关卡退下来的修士已经退至玉城,玉城随后紧闭大门,无数的修士在黑羽军的组织下筑起了结界阻挡妖兽冲击。 “少主,五侯府的素衣侯与万铢侯到了。”副将陈辉匆匆奔上城楼。 陈伯衍最后遥望了一眼神京的方向,这才由陈辉引着来到了临时下榻的城主府。五侯府的人都被安排在西厢,而他们正是玉城前站的守卫者,据说那里已经被金满的真火烧成了一片焦土。 土地蒸腾着热气,连厚重的大雪也无法将焦黑全部掩盖。 与五侯府同行的还有惊波剑陆云亭,近来有传言说,陆云亭与金满这对宿敌终于在大难面前化干戈为玉帛。 可陈伯衍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刚步入院中,便听到了争吵声。 “什么叫做我不该做得那么绝?守不住的城池就是个破茅坑,我烧了又如何!”金满气急败坏,紧接着就是一阵刀剑交击之声,剑光映在纸窗上,看着颇为吓人。 “这……少主,需不需要我去劝架?” “不必,尽管敲门。” 陈家的军士对于陈伯衍总有种盲目的信任,见陈伯衍如此淡然,陈辉便也放下心来,上前敲门。奇就奇在他刚把手搭在门上,屋内的声音就断了。 “进来。”金满的声音倒还带着隐约的怒气,和一丝不耐烦。 陈辉推至一旁,让陈伯衍先行。 金满坐在屋内唯一完好的一张椅子上,抬眸看向来人,“啧,怎么是你啊,孟七七呢?” 陈伯衍环顾四周,与表情略显僵硬的陆云亭点头致意,才道:“小师叔在神京,金先生难道不知?” 金满眯起眼来,自顾自拿起桌上的白玉酒壶给自己倒酒。然而一只带着剑伤的手却伸过来按住了酒壶盖子,一道略带训斥的声音随即响起:“你有伤,不可饮酒。” 金满抬眸,“我说陆大牛你怎的如此烦人?” “你若行事有度,我便不必烦你。” “滚。” 金满这两月以来,被他说教说得头发都快掉光了,此刻见着他便心生烦躁。有了他做比较,陈伯衍都变得可爱许多。 “我大哥伤重,烦请你派人送他去神京。他若不愿走,便打晕带走。”金满学不来求人的语气,可声音却比往常沉重许多。素衣侯差点就成了又一个薛满山,金满拼死才把他抢回来,可不愿见他再出半分差错。 顿了顿,他又道:“我会留在玉城,助你一臂之力。” 第256章 玉城冬 玉城的冬天真的太冷了, 冷到哪怕是有真火护体的金满都开始畏寒。陆云亭却道他是使用真火使用得太过频繁, 几乎将身体抽空,伤了底子。 金满自不去理会他, 披上雪白的狐裘, 独自在城楼上漫步。 放眼望去, 四野辽阔,万里雪飘。成群结队的妖兽们从远方赶来, 像一批批冒着风雪迁徙的旅人。 玉城不过是一个城, 不似五峰岭那般绵延数十里,还连接雾江, 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是以城中钟声、鼓声、笛声各种乐曲声汇合, 几乎每隔小半个时辰便会响起, 每次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乐曲声对妖兽有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而经过长时间的演练,这一次登上城楼敲鼓击钟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黑羽军军士。 他们用自身的元力包裹着乐声, 传遍四野。白面具的指令被干扰, 于是大量的妖兽暴动, 朝玉城涌来。 玉城不似关卡,更似一个固定不动的饵,引妖兽一批批来送死。 此时的玉城中已经没有百姓了,所有人都被撤离,只有修士在这里,按照陈伯衍的命令将玉城打造成了一个巨大要塞。 类似的要塞还分布在另外两条通往神京的路上, 恰如当年秘境中的三座钟山,三足鼎立,以传送阵互通,拱卫神京。 玉城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从这里奔赴神京的妖兽也最多。 除此之外,陈伯衍令派五十人御剑游走于三城间,闻树笛声而杀白面具,不惜一切代价。这五十人里就有孤山剑阁的穆归年和五侯府的姚关,个顶个的好手。 至于王子灵则被他留在了玉城,作守城之用。 这种种人员调配、战术布置,皆出自陈伯衍一人之手。其在仙门中的威望,一时无人能及。 可即便陈伯衍布置得再细致、再如何走一步看百步,摆在修士面前的问题仍然严峻。其一,粮食问题。妖兽践踏山河,致使田地破坏严重。百姓们虽平安得度过了秋收,可仍然没能保住多少口粮,所以但凡有剩的粮草,修士们必得让给无辜百姓。 可食用妖兽肉并非长久之计,修士们的身体经不起这么折腾,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仍未可知。 其二,孟七七几乎搬空了整个张家,为修士们提供了大量的晶石用以构筑结界、提供元力。可晶石再多,总也有用完的一天。 修士再多,也总有死绝的一天。 厚重的阴云盘亘在众人心头,他们大多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担心自己是否会死在玉城,却担心若他们都战死此处,哪怕神京最后保住了,谁去守? 修士都死绝了,天下还怎么守? 恐怕届时的大夏,将迎来彻底的黑暗。有幸存活下来的人也将永远地龟缩在城里、深山老林里,甚至是躲进幽暗的地底,如同蝼蚁般苟且求生。 修士们眉头紧锁,上场厮杀时更显悲壮。陆云亭亦有此担忧,到了玉城之后便愁眉不展,面对金满时更显严肃。 金满道:“你就该学学陈伯衍,如此忧心,恁的没有高人风范。” 陆云亭瞧着他明明怕冷,却还裹紧狐裘坐在风头里的模样,很是不喜他口中所谓的高人风范。高人风范是什么?能换来天下太平,百姓衣食无忧吗? 金满见他蹙眉,便知他又要放什么屁,直接打断道:“看着吧,陈伯衍还想着要与他小师叔日日笙歌,神京那几位还想着荣登宝座,哪儿那么容易被打垮?人被逼急了,总会想出些别的办法来。” “那你呢?”陆云亭问。 “我啊……”金满说着,抬头望着沉郁的天,幽幽道:“我只是纯粹看老天爷不爽。” 说话间,乐曲声又起。妖兽如汹涌的海浪拍向玉城,撕扯着结界,让整片大地都为之颤抖。 黑羽军军士被陈伯衍打散,以三人为一组编入修士群中,井然有序地带领修士巩固结界,并出阵厮杀。 玉城之阵,为阴山陈家不传之秘——捭阖阵。 捭阖大阵以开合之道为根本,汲取阴阳八卦之变化,又经数代陈家人不断改良,已成为当今世上绝无仅有的第一大杀阵。 捭阖一开,生死由命。整个大阵变化多端,却只有两个门,一个生门,一个死门。死门常开,生门随机,而组成这捭阖大阵的,正是无数个黑羽军军士。 以血肉之躯,筑我大阵。 有了捭阖阵的存在,剿杀妖兽的速度大大提升,玉城的四方城墙外都堆积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一战下来,足有城墙那么高。 后来的妖兽便又踏着前人的尸体往城楼上冲,可是城楼上偏偏坐着金满。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纷纷扬扬的火星便从天而降。那火星起初还只是雪花般那么一小点,混在漫天飞扬的大雪里,并不如何扎眼。可当妖兽们感受到其中隐藏着的巨大的威力时,火星已然触碰到它们的皮肤,刹那间,燃起熊熊大火。 已然冲上城楼的妖兽们痛苦地在火中翻滚着,再次滚下城楼,化作一个个火球砸入同伴群中。大火愈演愈烈,还活着的、抑或是已经死去的,都被包裹在大火里,烧出阵阵难闻的焦味。 雪花丝毫不能阻挡火势的蔓延,雪水与血水融化在一处,顺着城墙根流入护城河内。护城河的河水由青变红,汩汩地冒出气泡。 但金满的真火也不是取之不竭的,往往这么来过一次后,便要休息半天才能再来一次。修士们各显神通,却也架不住妖兽数量太过庞大,千防万防,也总有那么些被妖兽冲上城楼的时候。 无论开局多么顺利,最后也总会演变成恶战。 陈伯衍却是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城楼上,这位仙门实际上的决策者,神秘更甚以往。 他不出现,也无人敢有微词。因为黑羽军一个个都是冷面杀神,他们的大将,当然更不容人质疑。 早前当然有人不服管教,试图夺权,他们以为陈伯衍还是孤山剑阁那个素来有君子之称大师兄,是仙门中的晚辈,得讲理。 这些反对他的人,最后都死了。 旁人如何评价,陈伯衍不管。他只知道如此危机时刻,仙门中不该有第二个声音来坏事,所有阻挡他的,不退则死。 死一人与死万万人,该选哪个,一目了然。 不过,若是让外头还在厮杀的修士们看到陈伯衍此刻在做什么,怕是一个个都要吐血——因为陈伯衍还在练剑。 外头打得如火如荼,他还在不慌不忙地练剑,时而停下来蹙眉深思,似是在琢磨什么新招。 戌时,鼓声初歇。 陈伯衍下令将乐曲声停了半刻,趁着妖兽还未卷土重来,命人出城挖坑。在四方城门之外,各挖了四个巨大的坑。 金满觉着好奇便出去看了看,挑眉道:“孟七七喜欢挖坟,你喜欢挖坑,这都什么趣味?” 陈伯衍淡然处之,不予置评。 小半刻后,陈伯衍抬手示意,乐曲声再次响起,汹涌的兽潮便又被吸引着朝城墙扑来,陈伯衍亲自运转捭阖大阵,将无数妖兽坑杀于城外巨坑内。 金满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没多久,便看出了陈伯衍的意图,蹙眉问:“你想重现秘境?” 陈伯衍沉着道:“没有九转生灵阵的图纸,何谈重现。” “那你是为了……壁垒?” “正是。” 壁垒是世上最为坚固的屏障,若有此相助,对付妖兽便要容易许多。陈伯衍隐隐觉得自己已经接触到壁垒之术的核心,仔细琢磨,或许可将之重现。 可是四个巨坑中已近乎填满了妖兽的尸体,献祭已成,又该如何召出壁垒呢?抑或是……壁垒的出现,与献祭无关? 陈伯衍抬起手,感受着四周空气中游离的元力,蓦地想到了神京。壁垒既然出自尧光之手,那必定与他息息相关。 他留下来的号称永不陷落的神京城,岂不就是世上最强大的壁垒? 守城大阵的外围是书写在城墙上的《神京赋》,他与孟七七曾从中领悟过尧光的剑法,并将之称为书剑。 那么大阵的核心是什么? 陈伯衍想起了那一日城墙下悟道时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红日与银月在神京上空遥遥对望,双方的光芒交汇处恰是神京的中央,一柄巨剑的虚影便在那里浮现。 它足有百丈高,剑身华美,流光晕染。 那是尧光帝的佩剑无名,无名就是守城大阵的阵心。 无名和书剑,应当就是尧光的倚仗,那么壁垒又是如何诞生的呢? 思及此,陈伯衍不由召出了小无妄,见它身上光晕流转,蓦地便想到了无名剑。无名与无妄外形并不相似,可它们的气息却似乎越来越像了。 陈伯衍不露声色,指尖元力流转,无妄便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直到化作巨剑掠向城内,如同当年的无名一样,笔直地插在城池中央。 金满、陆云亭、王子灵等人齐齐抬头望去,惊愕中,看到城外巨坑里泛出光点。光点越来越多,逐渐汇聚成熟悉的、透明的屏障。 “壁、壁垒!那是壁垒!”王子灵惊呼出声,差点一个踉跄从城楼上跌下去。 金满亦讶然地望着陈伯衍,他早知对方乃天纵之才,可绝没有想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壁垒重现。 天生剑体,当真如此可怕吗? 陈伯衍却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他还在思考,面容沉静,不喜不悲。 四周无人敢打扰他,而妖兽们被突如其来的壁垒阻隔,暴躁如雷。 蓦地,陈伯衍忽然动了。他御剑而起,风吹得他衣衫猎猎,如天边一抹白云,飘渺如仙。而就在这时,他向无妄伸出手,隔空紧握,巨剑便拔地而起。 所有的人、所有的妖兽,都呆呆地望着那巨剑,霎那间哑然失声。 陈伯衍的动作却无丝毫停顿,他拔剑,出剑,干脆利落。而随着巨剑的落下,壁垒倏然向外扩张。 原先聚集在壁垒处欲的妖兽们,便在顷刻间被碾成肉泥,铺洒在白茫茫又红赤赤的大地上。 天地为之失声。 陈伯衍垂眸看了看掌心,心道:尧光的剑,果然当为天下第一霸道之剑。 第257章 定姻缘 陈伯衍的惊天一剑, 让整个玉城为之颤抖。 修士们震惊于他的实力, 心中对他的敬畏更甚,在这一刻, 陈伯衍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直接拔高到比各派掌门还要高的位置。 而对于妖兽来说, 就只有恐惧了。 好在陈伯衍只是初初领悟了壁垒的奥义, 还并未完全掌握,是以那壁垒在极速扩张后便濒临奔溃的边缘。而后在妖兽猛烈撞击之下, 应声破裂。 陈伯衍随即折返, 并未多留。 金满立刻跟上,对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好奇极了。 与此同时, 神京。 颐和公主紧握着无名剑, 面露肃容。刚才无名忽然躁动, 差点儿从她手上脱走。哪怕是现在,躁动渐渐平息,可颐和还是从无名的身上感应到一丝渴望离去的意思。 可这怎么能行呢? 颐和虽然把无名剑在她手中的事情瞒了下来,不欲叫神京的人知晓, 可她千幸万苦才得来的剑, 怎能轻易放手? 思及此, 她伸手抚摸着剑鞘,再次陷入深思——无名剑上到底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为何她通过了考验,却还无法让其认主? 如果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她又算什么! 颐和愈发感到不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剑鞘,却无法获得真正的宁静。她蓦地又觉府中过于冷清, 便唤来如笙,问:“鬼先生呢?” “回殿下,鬼先生还在护阵司。” “孟七七?” “是,殿下。” 颐和蹙眉,时至今日,她还是无法窥探到鬼罗罗的心。偶尔她会有一种“只要她问,鬼罗罗就会把一切说分明”的错觉,可她与他相伴数年,一些在旁人看来很简单的问题,她却无法说出口。 总觉得若是问了,她与鬼罗罗的关系就变了。 可她真的希望如此吗? 颐和并不确定,也着实无法停下脚步仔细思考她与鬼罗罗之间的问题,站起来道:“准备准备,我要进宫面圣。” 如笙依言退下,不多时,便随着换了一身素粉宫装的颐和入宫。 颐和已久不穿宫装,飘逸的裙摆会阻挡她的脚步,宽大的衣袖更不利于她抽刀拔剑。穿惯了厚重的戎装,再换上这轻便衣裳,便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颐和不喜欢这种感觉,可今日她还是特意换了一身衣裳去见她的父皇。 皇帝似乎很满意她的这身打扮,脸上病色稍退,被内侍扶着坐在了纱帘后。他隔着纱帘望着已然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女儿,心中忽的泛起几丝柔情。 可是一开口,便又变成了那句,“他仍是不肯来见我。” 颐和会意,道:“父皇,前方战乱,周前辈许是同缠花仙子一道去了玉城,实在无暇入京。待大乱平息,前辈定还会来的。”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九如今劳你照看了,朕知你从不与这些兄弟过多走动,可今时不同往日,你懂吗?” “女儿省得。” 颐和一如既往地顺从,她似乎仍是那个只为皇帝解忧的好女儿。可皇帝看在眼里,眸色却愈发幽深。他曾想过,若这个女儿是个儿子那该多好?她的能力、品行都比皇子们好太多了。 皇帝心中惋惜,便对她愈发地委以重任,将一个本该修习琴棋书画的闺阁公主,放任成了如今的模样。 越是想,皇帝便越是愁肠百结,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颐和听他仿佛欲把心肺呕出,连忙掀开纱帘为他顺气,却被皇帝倏然抓住手腕,幽幽问道:“颐和,你也不小了,早已过了咳、咳咳……寻常女子出阁的年龄。父皇问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颐和的身体有刹那的僵硬,很快又恢复如常,伸手轻柔地拍着皇帝的背,道:“如今天下大乱,父皇龙体有恙,女儿哪顾得上这些?” 皇帝却摇头,问:“你觉得……孤山剑阁如何?” 这一下,颐和彻底愣了,她可真想不到,又是谁如此有才,竟想到将她嫁入剑阁。是了,如今剑阁当道,把她这位公主嫁出去笼络剑阁的人,哪怕只是嫁一寻常弟子,都是好的。 剑阁自诩正道,有了这层关系,大夏皇室或许便可保住了。 颐和蓦地笑起来,低眸娇羞,看着竟是对这个提议十分赞同。只是她的笑容渐渐染上了一丝痛苦,哀婉地看着皇帝,道:“父皇,你抓痛我了。” 皇帝这才惊觉自己还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勒出了一个深深的红印。他松开手,正欲宽慰几句,却听颐和又道:“父皇,若要嫁,我欲嫁给孤山剑阁的大师兄,陈家的大公子,陈伯衍。” 皇帝微怔,深深地看着颐和,却没能从她脸上看出半分不悦。 及至颐和告退,皇帝仍无法判断,她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内侍上前来,听候吩咐。皇帝枯坐片刻,便让他扶着自己来到了天宝阁。他循着楼梯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三楼,冬日的冷冽气息从洞开的窗子里扑面而来。 内侍急忙上千为皇帝遮挡,皇帝却推开他,大步走到窗边。 他从窗子里看出去,这偌大的皇城、偌大的神京都尽收眼底。 所有人都以为他病了,便成了个瞎子。可他知道这天宝阁里人来人往,皇室的颜面,都被他们踩在脚下。 他们能在这皇家的禁地里来去自如,可他呢?堂堂大夏的国主,却连神京都走不出去。 他不甘心啊。 眼看着皇子们一个个被杀、被废,国土一寸寸被妖兽侵蚀,他不甘心啊。 先是周自横,后是颐和,他们一个个都背弃了他,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来声讨他、对付他,可他们自己又付出了多少真心!? 皇帝紧紧地抓着窗沿,呼吸变得急促。 可内侍的声音却不再响起,整个天宝阁里静悄悄的。皇帝察觉到不对劲,蓦然回首,就见一人正拾级而上,缓步走到他面前。 “你是……” “陛下忘了么?前几日我们还通过书信。” “你是阿秋?”皇帝眯起眼,莫名觉得此人看着面熟,可是阿秋这个名字,却眼生得很。他仔细思索着,蓦地又响起颐和方才说过的话来,瞬间醍醐灌顶,“你不是什么阿秋,你是陈伯兮!” 陈伯兮,传闻中已经叛出陈家转投白面具的叛徒。 阿秋被叫破了身份,莞尔一笑,道:“那只是我曾经用过的一个名字罢了,算不得什么。陛下叫我阿秋便好。” 他在距离皇帝五步处停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皇帝却万分警觉,显然陈伯兮的名头比神秘的阿秋更让他忌惮。 阿秋并不在意,含笑看着对方,道:“陛下,你即便为公主殿下寻一个再好的夫婿,她也不会感激你的。她不会接受你的好意,进而给你那九皇子留一条生路,继续为你大夏皇室鞠躬尽瘁。因为你给她的,并不是她想要的,而她想要的,陛下你肯给么?” “这与你何干。”皇帝语气微冷。 “这与我当然没有关系,可陛下你就不心痛么?她就要夺走你的一切了,可你只能在这里苟延残喘,甚至都不能踏出神京一步。”阿秋说着最刺人的话,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和善、天真。 皇帝被刺得心口灼痛,撑着窗沿不停地咳嗽。 阿秋继续道:“看,你已经活不久了。” “你到底想怎样?”皇帝咬牙。 “不是我想怎样,而是陛下你想怎样?你难道不想为你的皇儿报仇么?不想为自己出一口气么?”阿秋循循善诱,那含笑的语气一如魔鬼的轻吟。 他慢慢地像皇帝靠近,每一句话,都深深刺入他的心里,“你可是皇帝啊,大夏的主人,真龙天子。可是无名剑不要你,你的友人背弃你,甚至连你的女儿都想你死,你难道——真的不想做点什么吗?” “你真的想就这么难看的、无声无息的死去么?!” “别说了!闭嘴!你给我闭嘴!”皇帝一声怒吼,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凶相毕露。 阿秋无声地笑起来,而同一时间的护阵司,孟七七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法器,整个房间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就在刚才,鬼罗罗通过神识牵引,探得了黑玉牌的下落。孟七七便派萧潇与鬼罗罗同去察探,而他自己则留守护阵司。 季月棠诡计多端,实力深不可测,孟七七担心即便自己与鬼罗罗联手也无法将之杀死,不若留在这里,徐徐图之。 换言之,他并没有抱“一次就能杀死季月棠”的希望。但是只要鬼罗罗能够逼他出手,使得代表季月棠的红点在这法器上出现,孟七七便能借助法器锁定他的位置。 法器只能在修士动手时以红点显示其特殊的元力波动不假,但若是有人能守在这里,对其中某个特殊的红点进行标记,那么这个红点就会在法器上保留十二个时辰。 即是说,在这十二个时辰内,孟七七都能准确掌握季月棠的行踪。 他要在这十二个时辰里,杀死季月棠! 小玉儿在旁陪着,握紧小拳头,神色肃穆。 蓦地,孟七七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波动,紧盯着法器上方的微小城池,凌厉目光扫过无数红点。 在那儿! 孟七七准确而迅速地找到目标,神识立刻化作尖锥,笔直地刺向那一个红点。 第258章 碎碎念 “快走!” 洒金街上, 百花楼内, 屈平将厚重的八宝屏风一脚踹向鬼罗罗,回头冲两个白面具大喊。 白面具急忙护着季月棠欲从窗口撤离, 然后当先一人刚行至窗前, 一道寒芒便破窗而入, 直刺他的眉心。 “小心!”危急关头他大喝一声,同伴急忙上前救援, 可那一道寒芒竟在这方寸之间倏然化作一阵剑雨, 迎面袭来! 孤山剑诀! 来人正是萧潇,为了以防万一, 他出手就是一个大招, 毫不含糊。剑雨在并不算宽阔的雅间内爆开, 让两个白面具避无可避。泠冽的剑风甚至刮破了屈平背上的衣衫,差点儿将其震出内伤。 屈平大怒,然而鬼罗罗的金铃声已倏然而至。 以一敌二,又是猝不及防的突袭, 屈平一时难以应对, 被逼至角落。 萧潇的剑和鬼罗罗的金铃却没有丝毫含糊, 寒芒与脆响几乎同时向屈平袭去,营造出一股四方皆敌的场景来。 屈平咬牙,他虽暂时落于下风,可不会就这么怕了对方,只见他手腕轻轻一转用剑刃拍打在铃铛之上,用这巧劲化去那让他神魂刺痛的铃铛声。 而那铃铛被拍飞后, 目标正是萧潇的剑! 屈平紧接着再出一剑,刁钻如灵蛇般跟随着铃铛直刺向萧潇。 这是柿子要挑软的捏么?萧潇足尖点地,整个人在这狭小的雅间内迅速后退。可他又不是毫无章法的退,待屈平看清楚他退的方向时,瞳孔骤缩。 萧潇的目标是季月棠。 闪烁着寒芒的剑尖在极快的腾挪间倏然对准了季月棠的胸膛,只一个眨眼,不,只要半个呼吸的时间,萧潇便能将剑刺入季月棠的心脏。 可季月棠仍然处变不惊,盘坐在百花楼特地为贵客准备的贵妃榻上,披着雪白的狐裘抱着汤婆子,面露病色。他明明看上去孱弱得很,瘦小的身子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可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用那双黑色的眼珠子看着你,就能让你由衷地感到恐惧。 那是一种从灵魂上施压的恐惧,让你从心底开始颤抖,你的手脚、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头都在诉说着颤栗,而后,臣服于他。 这绝不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该有的眼神,也绝不是一只妖兽能有的眼神,只有绝对的上位者才会有这样霸道、不容置疑的威仪! 电光石火间,萧潇想起了季月棠被关押在大牢里的情形。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一连逼疯了好几个衙役,所有人都称他是怪物,想杀死他,却又惧怕他。 此时此刻,那些人惊恐的眼神与季月棠的眼神互相交叠,让萧潇头皮发麻。他咬紧牙关,更全力以赴地刺向季月棠,可是剑尖在触碰到季月棠的刹那,却像刺中了什么铜墙铁壁,再不得寸进。 萧潇心中一凛,冷冽的目光与季月棠交汇,心中暗道不妙,立刻抽身后退。 他退得很快,几乎一触即走。可是季月棠只是缓缓抬手,一个看似缓慢却能在旁人眼中拉出残影的动作,便抓住了萧潇的剑。 剑刃锋利,却割不破季月棠的掌心。 随后他轻轻往外一推,萧潇、甚至是后头的鬼罗罗,都被一股强劲的力道轰得连连后退。 可鬼罗罗是何许人也?他眯起双眼,飞身在墙上借力,一个腾跃便绕过屈平杀向季月棠。他的眼眸中有忌惮、有跃跃欲试,唯独没有害怕。 只一个眨眼,鬼罗罗已杀至近前。屈平急忙去挡,却被后退的萧潇恰好挡住。 季月棠随手抄起身边的茶壶扔向鬼罗罗,而后五指微张,壶中茶水便被吸附而出,于顷刻间化作支支利箭,高速旋转着,精准地刺向鬼罗罗的铃铛。 “叮!”所有的水箭,几乎同时刺中金铃。鬼罗罗感受着铃铛上传来的震颤,心中大骇——季月棠的实力远超出他的预料,他甚至还没有真正出手! 思及此,鬼罗罗再不迟疑,凝眸喝道:“杀!” 话音未落,来自四面八方的杀意便如天幕般笼罩整个百花楼。鬼罗精心培养的杀手们从各个角落里杀出,毫不犹豫地使出了毕生绝学。 鬼罗罗与萧潇就在这杀意的狂澜中迅速后退,任那雅间片刻倾覆。 飞扬的烟尘迷了人眼,雅间的垮塌几乎在预料之中。可萧潇的眉头并未有所舒展,他紧盯着季月棠的方位,心里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 洒金街的乱象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 普通的百姓们不敢靠近,可四周的修士们却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几乎在听到异动的瞬间便往百花楼赶。 此时此刻,百花楼四周的各个屋顶上、甚至是半空,都是修士的身影。他们一个个神色肃穆,待看到鬼罗罗后,甚至已经抽出了佩剑。 萧潇的目光却仍紧盯着烟雾未散的百花楼,他能感觉到那股令人心悸的力量还在那儿。 果然,待烟雾散尽,季月棠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的废墟上。鬼罗的杀手不愧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出手极有分寸,哪怕是那样密集的群攻,都只精准地毁去了百花楼一间屋子。 百花楼里其余的人或站或坐,愕然、惊恐,却并未因此受一点伤。而二楼朝东的那间屋子,曾经招待过皇帝、孟七七、陈伯衍、颐和公主、鬼罗罗,甚至是周自横的最好的雅间,其内所有物件都被绞为齑粉。桌子、凳子,甚至是那一整面外墙,尽数毁去。 季月棠就站在那面空墙后,看着鬼罗罗和萧潇,也扫过诸多修士,道:“既想杀我,为何孟七七不来?” “咳、咳……”屈平从他身后的废墟中爬起来,身上受了些伤。他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道:“跟他们废那么多话做什么,他们敢来杀你,我们就去杀了孟七七!” “你、你是季月棠!” 修士们终于认出了这位被指名通缉的白面具首领,一个个如临大敌。霎时间,数十把剑对准了季月棠和屈平,四周杀气凛然。 季月棠却缓缓摇头,认真得仿佛在阐述一个事实:“你们杀不死我的,只是来送死而已。” “不要听他胡言乱语,他们只有两个人,还怕什么?!杀啊!” “对,他们只有两个人!” “首恶在此,各位还等什么?今日必杀了他,还天下一个太平!” “动手!” 修士们心知季月棠必定修为深厚,哪怕他仍是个少年模样,也足够让人警惕。可是仇人就在眼前,他们怎能忍?怎么还能退让?! 仇恨如惊涛拍岸,席卷着直入云霄,引来天雷阵阵。这一刻,无数元力叠加,无数剑招的光芒互相闪耀,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季月棠却只问了一句—— “活着不好吗?” 萧潇心惊,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万剑归宗罩下,拼尽全力抢在所有人之前杀向季月棠。他的万剑归宗还只学了些皮毛,至多能稍稍影响到其他修士的剑,却不能召集它们为他所用。 “退后!不要冲动!” 可情急之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季月棠太可怕了,萧潇深怕这么多修士围上去,却只能落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可是晚了,他还是晚了。他用一道万剑归宗,企图将所有人拦在后面,可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季月棠的实力。 先,还是后,距离的差异对于季月棠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他只是抬手,便抵挡住了所有的攻击。 “这怎么可能!” 修士们看着季月棠那只稚嫩的手,完全无法想象他到底是怎么把所有攻击都抵挡在外的。他的掌心仿佛出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毫无道理地屏蔽了一切攻击,他甚至连脚步都未曾挪动! 毫无道理! 这真的毫无道理! 修士们的心中泛起滔天巨浪,季月棠却不再废话,双唇抿紧,手上那层透明的屏障便发出嗡鸣。 嗡鸣声中,弧形的屏障泛出波纹,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渐渐从地底苏醒——仿佛一只沉睡着的远古巨兽,忽然间睁开了眼界,发出苍老浑厚却异常响亮的吼声。 明明四周很静,明明没有声音,可所有的修士却仿佛被那吼声夺去了心神,连鬼罗罗和萧潇也不例外。而就在他们震惊于这变化之时,季月棠一个轻轻的“去”,那层弧形屏障忽然向修士们反卷而去。 “轰——”所有的攻击、所有的剑招,悉数反噬! 一片耀目的剑光中,所有的惊呼声、不甘的怒吼声,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继而摁入地底。 究竟是什么样的攻击能够连声音都泯灭? 屈平也不知道。 他甚至都不知道季月棠竟有如此实力,这个人……真的是他的老大吗? 这样翻手之间灭杀数十位修士的力量、决断,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尧、尧光……你是尧光!”屈平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双眼死盯着他的背影,额头上青筋暴起。就是这个人杀了老大,是他! 季月棠回过头来,问:“你叫我什么?” “尧光!你难道不是尧光吗!?你骗我,你骗了我们所有人!” “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是尧光呢?我是,季月棠啊……” 季月棠说着,从一本正经的回答逐渐变为喃喃自语。他的眼神里有困惑,似乎不理解屈平为何会有这样的判断,“你是不是病了?否则怎会把我认错?你忘记了吗,是我把你从秘境里带出来的,当初也是我把你带在身边,助你化形,你怎能将我认错呢……我是季月棠啊……” 他不停地说着、不停的说着,像以往那样碎碎念,不知停歇。 屈平以前总觉得他念叨得太烦人了,却又觉得这样的老大也挺可爱的,可今日他却只觉得这一幕尤其可怖。 季月棠仿佛再次把自己说服了,眼中的困惑渐渐消失。他又笑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屈平,说:“我就是季月棠啊,如假包换。” 那一刹那,屈平浑身的汗毛都竖起,寒芒在背。 轰隆的巨响还未平息,百花楼四周的屋舍在那惊天的反击之下几乎被夷为平地。房子倒塌了,断垣残壁之间夹杂着修士的尸体,左一块,右一块,血肉淋漓。 可季月棠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笑着说:“我就是季月棠啊。” 这让屈平觉得荒谬至极,捂着心口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季月棠忽然举目望向神京某处,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玩味。随即他抓住屈平的后衣领把他拎起来,带着他迅速远去,连地上的鬼罗罗和萧潇都没有管。 鬼罗罗和萧潇都还活着,两人咳嗽着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和碎石站起来,彼此都是一身狼狈。 “追!”鬼罗罗厉声呼喝,可鬼罗的杀手们已死伤大半,后脚敢来的修士们望着如此惨状,更是惊骇得忘了动作。 萧潇拦住了鬼罗罗,“现在去追只能是送死!” 鬼罗罗的目光却如尖锥刺入他的眼底,“现在不杀他,以后更难杀。论杀人,我比你在行,滚开!” 萧潇被他一把推开,转瞬间,鬼罗罗已消失洒金街上。 与洒金街隔了半个神京的天宝阁内,阿秋望着远方扬起的尘土,道:“陛下,你看到了吗?现在的神京已经不是你的神京了,无论是谁都能在这里撒野,他们眼中,哪儿还有你这个陛下呢?” 皇帝面沉入水,脸颊却因刚才猛烈的咳嗽而呈现出病态的红。但他虽然愤怒,却并未丧失理智,反问:“那你呢?你又何曾把朕放在眼里?” “至少我来找你了,不是吗?”阿秋笑道:“至少我还记得你,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让你在这宫城内像只虫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皇帝铁青着脸,不说话。 阿秋任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如果我说,我能让你离开神京,你当如何?” “你说什么?” “离开神京。像个真正的帝王一样,荡尽敌寇,与日月争辉。” 皇帝盯着阿秋,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若说阿秋之前的话只是让他感到愤恨,但却不足以让他丢弃身为大夏国君之尊严的话,那么他现在抛出的饵,却让皇帝真的心动了。 他的不甘真的只是对他人的愤恨吗? 不是的,皇帝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多是在怨恨自己罢了。曾几何时他也是个心怀天下、渴望一展宏图的年轻人,他也曾被周自横那样的人赞赏过。 他一直渴望成为周自横、尧光那样的人,万人称颂,举世赞扬,所以哪怕如今拖着病体,他也未曾对颐和下手不是吗? 他一直坚守着身为君王的底线,可到头来怎么还会变成这样? 不,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说的是真的?”皇帝的声音愈发沙哑。 “我不会让你做任何叛国之事,你只需把开启守城大阵的钥匙交给我,我立刻送你出京。” “守城大阵?这不行……” 皇帝正欲反驳,阿秋却倏然上前一步,凌厉的目光逼迫着他,打断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从前太过惜命,你要守着神京,所以不愿离开神京半步。只要留在这里,躲在这个谁都打不破的龟壳里,你就是大夏的王,可以做无尽的美梦!可是现在你老了,也病了,等到你想走出神京的时候,你却走不出去了,对不对?多可怜啊,你终其一身,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尧光为后代留下的天下第一的雄城,最后却成了困住你的牢笼!” “闭嘴!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难道我说的都是错的吗!” 一声厉喝,带着无情的嘲笑直击皇帝的心。他整个人晃了晃,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撑着窗沿弯下了腰。 阿秋也弯腰看着他,语气柔和下来,道:“我可以帮你,你会重新得到健康的体魄,走出神京去往玉城,御驾亲征。届时所有人都会看到你,你才是大夏的天子,万人称颂、举世赞扬。” 皇帝粗重地喘息着,却紧闭双眸,不答话。他在抗拒,耗尽所有的心力抗拒诱惑。 可阿秋却仍不肯放过他,循循善诱,“你大约不知道,无名剑已经到了颐和公主的手上。你做不到的事情,她已经做到了。你,开心吗?” 话音落下,皇帝的痛苦几乎要从紧闭的双眸中流淌而出。 与此同时,护阵司内,孟七七同样紧闭双眸,右手探入那微缩城池的虚影中,额上冒出细汗,脸色亦不断变白。 小玉儿紧张地在一旁为他护法,小脸紧绷,却不敢出声打断他。刚才师父找到代表季月棠的红点之后,便立刻运转法器将之锁定。 可是很快,一股巨大的波动自洒金街方位出现,那颗红点在瞬间光芒大放。师父似乎察觉到什么,脸色大变,而后立刻伸手点在那颗红点上。 磅礴的元力自他的指尖输出,不断倾轧着红点,似在与其斗法。小玉儿感受着两股力量交织产生的波动,哪怕只是触碰到一点,都觉得心惊胆战。 这种层次的交锋不是他能左右的,可眼看着孟七七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小玉儿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思及此,小玉儿立刻出去叫人。青姑就在护阵司坐镇,还有剑阁的师兄们,一定有办法能助师父一臂之力! 而此时此刻,孟七七的情况确实不大好。季月棠那一手翻云覆雨,惊醒了整座大阵,旁人或许不知道他为何会有那等威力,可守着护阵司、并且知晓了大部分真相的孟七七心中明白。 季月棠的力量,根本就来自于守城大阵! 孟七七第一次在神京见到他时,他身上毫无元力波动,看着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可陈伯衍试探他时,他却单手接住了他的攻击,不落下风。 及至今日,更是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 为何? 因为他借助的正是大阵的力量,大阵认可他,不仅为他所用,甚至还在不断地保护他。所以在这座以大阵为基的城池之内,没有任何外力能够杀死他。 孟七七一见大阵苏醒,心中便立刻下了决定——只要有大阵在,季月棠就不会死。所以他必须先毁去大阵,抑或是,把它抢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到这里各人的身份大家应该已经都看出来了吧? 小师叔是肋骨,前文已经确认了。 季月棠才是尧光,真正的季月棠已经死了,棺材里的就是他。至于尧光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请待后文详解~(不过我觉得大家应该也能大致猜得出来) 第259章 矛与盾 陈伯衍曾在春日的那场夜雨中, 唤醒过守城大阵。孟七七心知大阵的重要性, 于是在赶赴神京前,特意向他请教一二。 他曾说过, 启动大阵的钥匙就是《神京赋》。可是孟七七与陈伯衍几乎同时从《神京赋》中领悟到书剑, 又为何只有他一人能唤醒大阵呢?这千百年来, 人才辈出,难道就没有第三个人参悟了? 孟七七觉得, 关键还是在陈伯衍身上。只有他才是特殊的, 而他身上最特别的莫过于他天生剑体的特质。 值得庆幸的是,孟七七能够开始修炼, 还是托了陈伯衍剑体觉醒的福。他的秀剑本就是无妄的一部分, 两者同出一源。 更重要的是, 他从幻境中苏醒后,明显地感应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可逆的变化。他的修为好似没有增长,可身体里的元力气息却变了,就连秀剑的模样也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这种变化代表着什么?孟七七还不能确定, 但现在就是验证的时刻! 他毫不犹豫地像那个红点伸出手, 元力与神识齐齐向其扑去。那一瞬间, 孟七七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坠入了云层,厚重的云雾遮住了他的眼睛,阻挡着他的前行。 他咬咬牙,神识化作尖锥狠狠地向着云层之下刺去。他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神识的尖锥刺破云霄, 排山倒海的元力便如尾羽,不断地向下、向下、向下。 不多时,一股刺痛出现在孟七七的脑海中,可他浑然不顾,反而尝试着在这不知道是幻境还是思维迷雾中的凝聚自己的本命剑。 云巅之上,有狂风呼啸。 凛冽罡风刮得他识海掀起巨浪,秀剑几度凝结,却又几度溃散,震得孟七七脸色苍白。 可他哪里会信这个邪,他此生最痛恨别人告诉他“这件事你做不到”。 老子纵横天下,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 孟七七发了狠,丹田内元力尽出,不等一柄秀剑凝聚成型,第二柄又来了。而后他咬咬牙,把心一横,这些秀剑便尽数刺入云霄,剑光所及之处,云翻雾涌。 你用浮云遮我眼,我便将天幕捣烂,看谁狠得过谁。 狠劲一上来,秀剑就变得格外亢奋。它的行事作风与其主人一般无人,丝毫与“秀”字不沾边。 无数把秀剑捣入云层,裂的裂,散的散,可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却无可比拟。 只要往下、再往下! 终于,厚重的云层开始消散,孟七七的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城池出现在孟七七的脚下,他只是往下望了一眼,便瞧见某一处的屋顶上站着一个人。 城中有那么多的人,距离又那么遥远,可孟七七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在玉林台。 季月棠好似也察觉到了他,在目光及身的刹那,抬眸回望。 两人四目相对,感觉既诡异又荒诞,处处透着一股“宿命”的味道。可偏偏,孟七七最讨厌这种味道。 于是他毫不犹豫、迅速且果决地凝出了又一把秀剑,当空掷下。 这一把秀剑不再脆弱易碎,它有着最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来自神明的鬼斧神工。它以最快的速度,破开风、破开雪、破开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宿命牵扯,将所有光亮都汇聚在剑尖一点,决然地刺向季月棠。 银亮的剑尖倒映在季月棠的眼眸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并不显眼的凝重,仍像之前一样抬起手,五指张开,“轰——” 剑尖刺中透明的屏障,或是称呼它另一个名字——壁垒。 弹指间,孟七七业已来到了季月棠的身前,抓住剑柄,一步跨出。 剑尖聚集起白色的风旋,再次一往无前地袭向季月棠。 季月棠足尖轻点后退半步,单手负在身后,于刹那间侧身必过锋芒,而后抬手弹指一挥。 那真是轻巧至极的一个弹指,弹在秀剑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悦耳动听。孟七七却犹如被重拳打中,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 他闷哼一声,却并未后退。两人在瞬息之间交手数招,四溢的劲风碾压着周遭的一切,飞沙走石间,亭台倾覆、石板寸裂,落叶如飞剑飘扬,片片可伤人。 孟七七对上季月棠,论实力定是不及他的,毫无意外地落了下风。好似无论他出什么招,都无法攻破季月棠的壁垒。 可孟七七却愈战愈勇,一次比一次凶狠,一次比一次更全力以赴。 季月棠从始至终都背着一只手,嘴角含笑,仿佛在逗弄一个正在发脾气的小娃娃。 “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杀我!”孟七七双目紧盯着季月棠,一个交错间,问出了心底一直以来的疑惑。 白面具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侯暮云死了、朱婆婆死了,如今连大师兄都死了,可与他们打交道最多,从来都冲在前头的孟七七还活得好好的。他与屈平、十七等人都交过手,现在又轮到季月棠,可除了十七因为周自横的关系对他抱有天然的敌意,另外的人身上根本没有杀意。 恰如此刻,季月棠连还手都没有! “真正的季月棠已经死了!你看清楚我究竟是谁!”孟七七再次欺近,秀剑狠狠压向季月棠的肩膀。 季月棠抬手用小臂挡住,眉头微蹙,笑容终于有了一丝收敛,道:“你是我的肋骨,终将会回到我的身边,我为何要杀你?” “你怎么了,怎的也开始像小平子一般胡言。”他又道。 孟七七与他隔着薄薄一层壁垒相望,却仿佛隔着一道万丈鸿沟,“你错了,我是孤山的小师叔,是陈芳君的人,我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你身边。” 话音落下,孟七七咬破舌尖,鲜血将体内的元力催至癫狂,汹涌如猛虎般扑向剑尖,企图凿破壁垒。 在这样的猛攻之下,季月棠终于被逼退一步,脸色微变。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初,沉静的眸子里更多了一分好兴致。 他忽然倾身靠近孟七七,道:“你看,你已经开始觉醒了。我的肋骨本就拥有极强的力量,你现在拥有了这股力量,还怎么说与我无关呢?” “放、屁!”孟七七感受着来自于季月棠地庞大压力,秀剑被一寸寸地顶回来。他咬着牙不肯退,全身的骨骼便发出吱呀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不计一切代价地调动自己全部的力量倾注到这一剑中去,丹田极速干涸。可干涸之后,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却逐渐苏醒。 眼前的人说的没错,他是最靠近季月棠心脏的那根肋骨,恐怕是堪比妖丹、或比妖丹更重要的存在。季月棠能把靠他救下尧光,便足以证明他的不凡。 可那又如何呢? 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与他何干? “老子不过就是无名乡野间一条没人要的小疯狗,我落魄时,你又在哪儿呢?认儿子都不是这个认法。” 孟七七嗤笑一声,反手抽出环首刀掷出。泛着寒光的刀在空中极速回旋,眨眼间便掠至季月棠身后,逼得季月棠不得不回防。 而就在他挡住那柄刀,冷漠地将之震碎时,一道清脆的“咔嚓”声跃然耳畔。 壁垒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属于孟七七的力量疯狂地从裂缝中扑向季月棠,那瞬间泛起的光华,竟把季月棠整个淹没。 光亮落于孟七七眼底时,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静止。 他错愕地看着一片绿叶在季月棠背后飘落,慢悠悠、慢悠悠的,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剑风的影响。 所有的烟尘飘扬在半空,他能清楚地看到每一粒尘土的模样,甚至连其中包裹着的一只脆弱的蜉蝣都看得一清二楚。 它在颤抖。 大地亦有轻微的颤动,那是呼吸。 地脉在有节奏地跳动,山川草木都有自己独特的韵脚。 这一瞬间,孟七七仿佛看到了所有。他从未觉得自己与周遭的一切是那样的亲近,只要他伸出手,一切便唾手可得。 他甚至看到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从荒山野地到天下雄城,仿佛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 闭眼,再睁眼。 叶子被剑风割成碎片,漫天尘土扑簌簌落下,蜉蝣惨死,而孟七七——流光在握。 那是来自于这座城的力量,如流光的星沙流动于孟七七的指尖,而后瞬间凝结成秀剑的模样,再次袭向季月棠! 强烈的劲风吹散了周遭的烟尘,露出季月棠的身影。他的发丝略有凌乱,脸色为白,身上却无一丝伤口。 但是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终于挡在了秀剑的前面。 这一回,轮到孟七七笑得灿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觉得,结果如何?” 此时此刻,不论是孟七七的剑还是季月棠的壁垒,力量都来自于守城大阵。如同一个人左手打右手,谁又能轻言成败呢? 季月棠眯起双眼,眸中终于泛出一丝杀意。 孟七七却依旧不依不饶,“终于想杀我了吗?可是你的剑呢?” “你还想不起来吗?你把你的名字、你的剑全部都丢掉了吗?!尧光!” 第260章 花与壁 尧光、尧光, 又是尧光! 季月棠的双眼里渐渐攀上几缕血丝, 他死死地盯着孟七七,怒意即将喷涌而出。倏然间, 挡在他面前的那道壁垒向孟七七反卷而去, 几乎是在瞬间, 便震得孟七七退后数步。 可是壁垒还没有停! 孟七七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 他御剑掠至半空, 速度快得拉出了一道残影。可是他快,季月棠比他更快。 他的视线紧紧追逐着孟七七的身影, 右手向上抬起, 一道泛着微光的圆环便倏然在他手上浮现。而后那圆环迅速放大, 化作另一面壁垒,追着孟七七而去。 半空之上,罡风呼啸。 孟七七咬牙,情急之下使出一招浮光掠影, 招手收起秀剑御风而行, 而后双手举剑用力挥下。 “铛——”秀剑狠狠斩在壁垒之上, 竟发出金石之声。 孟七七感觉到此刻的壁垒已与方才的壁垒不同,一旦沾身,便会立刻被其碾碎。季月棠的一怒之威,实在可怕。 不,现在应该叫他尧光。 尧光没了无名,也依旧是旁人仰望的存在。孟七七一击之下, 将壁垒硬生生压下三分,可却没能将其斩碎,反而震得自己手腕发麻。 硬碰硬不是办法,孟七七立刻收手,身形如鹤般腾跃而起,眨眼间便又出现在另一侧。可是尧光的壁垒无处不在,每每孟七七的身影刚刚出现,壁垒便又来了。 孟七七被碾得四处乱窜,往往交上一招,便立刻遁走,看起来真是狼狈至极。可孟七七又很胆大,总能想别人之不敢想,做别人之不敢做。 于是尧光惊讶地发现,孟七七竟把他的壁垒当成了青云梯。 一招浮光掠影,助其青云直上。他又将一块块壁垒当成了跳板,一剑斩出,借着壁垒的反震之力,瞬间出现在更高处。 而后,莲华! 银色的剑莲绽放得更急、更大,疯狂地吸收着天地间的元力,更牵动着地下的大阵。四十九片花瓣,化作四十九道飞剑,当空绽开的刹那,宛如一场盛大的祭礼。 呼啸的飞剑划破长空,刺向壁垒。银色之剑,流光之壁,光耀世间。 “砰!” “砰!” “砰!” “……” “那是什么?!” “快看天上!” “天啊……莲华!那是莲华!” 神京各处,无数的人,无论是修士抑或是普通百姓,都在此刻抬起了头,震惊地望着半空的动静。 他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眼前的场景,恐怕唯有秘境崩溃那日众星陨落的盛况可以与之媲美。 鬼罗罗倏然停下脚步,凝眸望着玉林台的方向,眸光闪烁,不知其意。 天宝阁中皇帝目光却充满了向往,如此神威,可不正是他一直以来渴望得到的吗?可是这些都不属于他,守城大阵,也早不在他手中了。 即便他拥有了钥匙,那又如何呢?只是徒惹笑话罢了。 他蓦地笑起来,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干涩的眼睛里好不容易流出一滴泪水,老天爷却给了他一场更盛大的悼念。 停了不过半日的风雪,又悄然降临。 众人还在震惊于莲华之威,无处归去的剑风便席卷着飞雪,再次笼罩了整个神京。后三街吉祥客栈的屋檐上,厚厚的积雪还未散去,新的雪便又来了。远道而来的剑风抵达城中时已变得温和许多,可刮在人脸上,还有些刺痛。 “咳……”戴小山披着衣裳靠坐在床头,让徒有穷把窗户打开,看到了外头的景象。他微微蹙眉,问:“那是小师叔?” “是。”徒有穷只开了半扇窗,怕他冻着。 “我方才听见外头吵吵闹闹的,出了什么事?” 闻言,徒有穷支支吾吾的,神色犹豫。青姑特意叮嘱过,戴小山需要静养,切不可让他再劳心劳力。可戴小山的眼睛跟明镜似的,徒有穷犹豫了片刻,便妥协了。 小山师兄跟以前也不一样了,从前那么爱鼓捣些稀奇玩意儿,颇有些游戏人间之态的人,如今已经变成了师兄弟们心中新的依靠。 “是宫里传出些小道消息,说皇帝有意把颐和公主赐婚给大师兄。” 话音落下,戴小山黑了脸。难怪方才师弟们在外头如此吵闹,原是因为这个。 大师兄和小师叔的事情,师弟们大都还不知道,但这无碍于他们对这个消息表示拒绝。尽管公主殿下确实很出色,是位女中豪杰,但他们剑阁的大师兄,怎会在这紧要关头与皇家绑到一处?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不过戴小山思忖片刻,却道:“不要担心,这事儿波及不到我们剑阁身上。” 徒有穷微怔:“为何?若是皇帝强行下旨,我们岂不是要与朝廷撕破脸?虽说如今这局面,朝廷也帮不上多少忙,可我们若在这时候分道扬镳,恐怕……” 闻言,戴小山的眸光不禁温和许多。徒有穷能说出这些话来,证明他已细细在心中权衡过利弊,不再如从前那般莽撞。 “皇帝病了,兴许会剑走偏锋。可公主殿下很好,她活得很明白,又知晓小师叔与大师兄的关系,除非她想要与整个仙门为敌,否则不会嫁与大师兄。” “可、可小道消息说,是殿下亲口提的?” “那便是她想杀人了。”戴小山语气淡然,并无丝毫惊讶。 话音落下,“笃笃”的敲门声传来。 徒有穷去开门,片刻后神色怪异地拿着一封信回来递给戴小山,道:“公主殿下的亲笔信,指名了要送给师兄你。” 太奇怪了,这事儿跟小山师兄明明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公主殿下不给小师叔写信,反而给他写信? 戴小山不置一词,展信阅过后,他证实了心中的猜测。抬眸见徒有穷仍有困惑,便解释道:“我早说过,殿下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人。小师叔此刻正忙,她当然不便打扰,但是赐婚一事必须解释,所以她才将亲笔信送到我手上。” “可为什么是师兄你?”徒有穷歪着脑袋。 戴小山失笑,这二愣子师弟还是二,这话若是放在别派,便该有人说他对戴小山不满了。为什么是戴小山?而不是孟七七的亲传弟子萧潇? “因为小师叔选择了我。”徒有穷问得直接,戴小山也答得直接。金陵莫愁湖畔那一战,孟七七将担子交给了戴小山;五峰岭一战,大师兄陈伯衍来信,他又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所有弟子的最前头。 只是戴小山自己还有点恍惚,一年前他不过是剑阁一个普通弟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谁知世事难料……可那阁主之位,他真能胜任吗? 徒有穷想得还没有那么深远,他望着外头的风雪,心思又飞到了别处。 “想去就去吧。”戴小山道。 “师兄……”徒有穷犹豫。青姑可是耳提面命,叮嘱他一定要好好照顾戴小山。 戴小山莞尔,“神京城中,还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打进吉祥客栈。此刻最需要你们的是小师叔,外头的风雪越来越大了,护阵司那个地方,不安全。” “不安全?”徒有穷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嗯。”戴小山复又望向窗外,莲华的余波还未消散,天地间迷蒙一片,让人愈发看不真切。他思忖着,眸光渐冷,“大阵若有异动,护阵司首当其冲。阁主去了,我们不能再失去小师叔。” 至于赐婚一事,倒确实是个杀人的好借口。 与此同时,孟七七已与尧光从玉林台杀到后三街,又从后三街杀到了皇宫之上。漫天的风雪中,抬头仰望的人们渐渐无法捕捉到他们的身影,但是却能从那一片片风旋和剑光中,一窥战斗的凶险。 宫楼上的黑瓦在震动,积雪扑簌簌落下,落满了开着梅花的庭院。 皇帝终于离开了天宝阁,阿秋也离开了,却在宫门外碰到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屈平。他的斗笠上已然积了一层雪,似是已经等了一会儿。 阿秋的目光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受了伤,为何不去休息?” 屈平沉声:“你又在这儿做什么?你来了神京,不来找我们,却独自来这里,为何?” “我只是在做我们一直做的事情罢了,只是你们一个个都偏离了原来的路。屈平,你敢不敢说,你不曾贪恋过这人世繁华?”阿秋神色平静,语气更是平缓。 屈平的面色却愈发苍白,看着他不说话。 阿秋叹了口气,抬头望向风雪中的剑光,感受着地底越来越无法忽视的颤动,道:“老大不再是那个老大了,你也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囿于感情无法自拔。可总有一个要坚持到最后,不是吗?” “阿秋,我没有……”屈平嗫嚅着,嗓子里像堵着棉花。 阿秋却后退一步,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陌生,“我亲眼看着无数同伴在我面前死去,也亲身经历过秘境里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不敢忘记,你懂吗?老大与尧光重逢之后,一直在努力寻求和平,他做了那么多努力,可最后还是被杀死了。你知道一句话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闻言,屈平的身子晃了晃,蓦地想到一个可能,愕然地盯着阿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老大身份的?” 阿秋笑了笑,“我也不记得了。” 已经不记得了,就不要再想了。阿秋努力地记得一些事,也很努力的想要遗忘一些事,譬如这些年尧光与他们的种种,譬如陈家的种种。 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足够坚硬。 “你……”屈平还想说什么,两侧却忽然冒出许多白面具,横亘在他们二人中间。他的心不由一跳,望着白面具身后的阿秋,眼皮也开始狂跳。 阿秋后退一步,道:“放心,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第261章 两难路 阿秋走了。 屈平想要去追他, 让他把话说清楚, 可是白面具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拦下。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一切都变了。 “阿秋!”他大喊着, 可阿秋始终没有回头。 屈平的心中愈发慌乱, 他隐隐觉得此时一别, 恐怕阿秋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转念一想,他又想到了其余的同伴, 白面具里究竟有多少已经被阿秋带走?他们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屈平觉得,今岁的这个冬天比往年更刺骨寒凉。 关外也下了雪, 绿洲的两侧, 一边是茫茫大漠, 一边是万里雪飘,堪称人间奇景。平城已经成了大漠上最安全的所在,这完全归功于城主与白鹿仙君的殊死守护,白鹿仙君还赐下无数丹药、甚至是药方, 助城内百姓渡过难关。 是以, 平城的百姓们对于沈青崖都是打心眼儿里的敬重, 恨不得立块长生牌把他供起来。 可是今日,伤痕累累、角上带血的白鹿冲进平城,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一盏茶的时间后,平城城主带着精锐离开平城,行色匆匆。 大家猜测是不是白鹿仙君出事了,不少修士立即御剑去追, 更多的人却只能留在城内忧心忡忡,只盼仙君与城主都能平安无事。 平城城主赵狄是个面色刚毅的中年男子,前后与两代孤山小师叔结交,最是重情重义。是以接到白鹿报信后,他立刻清点人手,风驰电掣地赶往救援,终于在日落之时,找到了沈青崖。 可是入目的情形,让他这个见惯了鲜血的汉子,都觉得触目惊心。 那是一处距离函谷关不远的山谷,沈青崖浑身浴血,跪坐在地上,发髻凌乱,而他的周围是数不清的妖兽,将他团团围住。它们低吼着,锋利的爪子刨着地,虽是都有可能冲上前把他撕成碎片。 它们还没有动,是因为一只妖兽竟然挡在了沈青崖前面,对着它的同伴露出了獠牙。 赵狄抬手制止了手下人往前冲的动作,他深深蹙眉,觉得谷中的情况很不对劲。若是贸然冲入,恐怕会直接激怒妖兽群,打破现有的平衡,反而陷沈青崖于险境。 可沈青崖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侧,低着头像是死了,让众人的心不由揪起。 “吼!”挡在沈青崖面前的妖兽再次发出一声怒吼,它似乎在驱赶它的同伴,可在赵狄眼中,它与它们并不任何明显的不同。 所有的妖兽除了大小的区别,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气息也很相似。 它为何如此不同? 蓦地,赵狄又感应到山谷的对面似乎有一道目光扫来。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让他心中一凛,抬头望去,瞧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在对面一闪而过。 “敌人恐怕有埋伏,大家小心。”赵狄沉声。 气氛愈发紧张,所有人紧紧握住剑柄,仔细留意着周遭的一举一动,谨慎地向妖兽靠近。忽然,悠扬的树笛声出现在四周的山林中,引来整个妖兽群的躁动。 此起彼伏的兽吼声让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动了,白鹿仙君动了,他还活着!” 沈青崖再度睁眼时,眼前的情景与他刚刚昏迷过去时一样。他摇了摇头,企图把脑海中的杂音甩去,却换来又一阵天旋地转。 妖兽的腥臭味再度充盈着他的耳鼻,让他几欲作呕,可是他看着挡在他身前的丑陋身躯,眼眶却几度湿润。 “小……师妹,是你吗……” 他艰难地抬起手抚摸它身上斑驳的鳞片,多么渴望它能回应自己。可是对上它那双浑浊的、赤色的双眸,心中就一阵抽痛。 在此处伏击他的正是小师妹的哥哥沈星舟,他用圣君的安危作饵,引开了顾叔同,而后又以小师妹的下落为饵,将沈青崖困于此处。 其实在顾叔同离去时,沈青崖就隐隐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可是他太想找到小师妹了,多拖延一刻,她就有可能遭遇到更大的危险,所以他还是来了。 沈星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沈星舟,在关外的这些日子,沈青崖虽未与他正式见面,可白面具的背后就是沈星舟。平城之战、苍亭山之战,都是他们之间无声的较量。 昔日同门,如今已不得不刀兵相见。 “小师妹……” 沈青崖想,沈星舟或许是因为他弄丢了小师妹,所以才对他痛下杀手。沈青崖本欲拼死相搏,可关键时刻,妖兽群中忽然冲出一只妖兽来,不顾一切地挡在沈青崖前面。 它的身份呼之欲出,沈星舟投鼠忌器,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僵持局面。 “小师妹,你到我身后来……”沈青崖拾起身旁的鹿鸣剑,用剑撑着自己摇晃着站起来,而后再度站在了妖兽前头。 妖兽抬头望着他,眼眸里有挣扎有痛苦,不甚清明。它持续低吼着,似乎想表达什么,却又表达不出来。 蓦地,一只温热的手掌附在它的额头上,“小师妹,别怕,这次我一定护住你。大师兄不会再食言了。” 另一边,沈星舟站在隐蔽处看着那一人一兽,眸光晦暗。 他身后的白面具不露表情,语气却有些警告的意味,道:“不要再犹豫了,我们必须要杀了沈青崖。任何有可能妨碍我族大计的,都必须死。阿秋还在神京等我们,一个时辰之内,我们必须出发。” 沈星舟蹙眉,“一个沈青崖又能妨碍我们什么?” 白面具:“他是孟七七和陈伯衍的朋友,还精通琴杀。若得他弹奏《破阵曲》,你不会不知道给我们造成的危害。” 说罢,白面具的声音里不由泛出一丝冷意,“老大当年挑选你们兄妹拜入天姥山,是让你们去做内应,不是去谈感情!你妹妹已经犯了大忌,沈青崖更非我族人,你为何还要留手?” “阿竹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化形之后就像老大一样忘了所有的事情,你们不是不清楚,还要我重复吗?!” 沈星舟脸色难看,白面具见他真的动怒了,语气才稍稍和缓一些,道:“你妹妹的事情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沈青崖必须死。” 闻言,沈星舟再次望向沈青崖的方向,藏于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他道:“那只白鹿去报信,平城的人马已经到了,你带人去处理。” 白面具稍作犹豫,看着沈星舟的目光里有些担忧。他怕沈星舟心软,可是他们一路走来一起经过了太多的事情,他不想过多的去怀疑自己的朋友、同族。 白面具最终还是带着一部分人手离开了,沈星舟望着他的背影,眸光闪了闪。片刻后,当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林中,沈星舟再次吹响了树笛。 树笛声较之刚才更为急促,满谷的妖兽愈发躁动,一步步向沈青崖逼近。原先它们还忌惮着挡在这个人类面前的那只妖兽,可现在它们似乎不打算再等了。 “吼——”妖兽齐齐高呼,锋利的獠牙在日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光。 沈星竹亦回以吼叫,双方似乎在争执、企图吓退对方。 数量上的巨大差距让沈青崖一方落入了完全的下风,妖兽的声音被无数的同族们压下,它不安又紧张地围着沈青崖转着,却怎么都不肯离去。 同族们见她不肯退,吼声里带上了几许怒意和焦躁,而后再次逼近。 沈青崖无法介入它们的交流,只得暗自运功恢复元力,握紧了鹿鸣堤防敌人的进攻。 蓦地,他感觉到一束光芒扫过眼睛,下意识向光传来的方向望去,便瞧见了赵狄。双方交换一个眼神,沈青崖心中大定。 只要有援兵就好,至少他有一条退路,可以拼死去搏。 “小师妹,待会儿要紧跟我,知道吗?”尽管注定得不到回应,沈青崖还是不厌其烦地跟妖兽叮嘱着,与此同时元力从掌心泛出顺着剑刃流淌,鹿鸣剑上,雪亮一片。 沈青崖的心里亦雪亮一片,他的小师妹已经回来了,不管是以什么形态,都给了他再次前行的勇气和动力。 他今天必须从这里出去,带着小师妹去神京,阿秀和芳君也还在等他。 厮杀,一触即发。 许是一只妖兽忽然越过了安全线,又或是不小心被鹿鸣剑的剑光晃了眼,打破了平衡,眨眼间,沈青崖便杀入了妖兽群中。 剑光与血箭交织,一层又一层的鲜血染红了沈青崖的青衣,点点血花更如红梅绽放在他的脸颊,衬得那愈发苍白的脸,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的美。 “仙君小心!” 前来支援的修士们担忧他的安危,可是白面具忽然冲出来将他们拦截,能够冲破阻拦到达沈青崖身边的,寥寥无几。 赵狄一马当先,悍勇无比,冲得最快、杀得最猛。 就在此时,一道泛着微光的身影从林中跃出,带着一身难以言喻的仙气飘然降落在沈青崖身边。 呦呦鹿鸣声中,白鹿一脚踹翻欲扑上来撕咬沈青崖的一只妖兽,再一个回首,双角顶开后面的敌人,将沈星竹护在身后。 然而沈星舟的声音随之而来,那声音飘渺,不知其所踪,却清晰入耳,“阿竹,快回来。” 闻言,沈星竹蓦地抬头,似有所触动。 沈星舟再道:“阿竹,我是哥哥啊,不要继续留在那个男人身边了,快回到我这儿来。” 沈星竹开始焦躁,爪子紧紧地扣着地面,可混沌不清的脑子却不足以让她理清楚现在的状况。她只知道自己应该留在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人身边,保护他,可刚刚出现的那个声音,听起来又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 她无从抉择。 白面具亦听到了沈星舟的喊话,心中放松不少。沈星舟顾念他妹妹,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这些年相依为命,若不是实在迫不得已,没有谁愿意放弃一个可以化形的族人。 但是这个赵狄…… 白面具眯起眼来,仔细估摸了一下谷中妖兽的情形,而后吹响树笛召集一部分妖兽前来帮忙。 平城城主,份量也足够他们全力击杀。 两处战局,不同的情形,战况却同样往惨烈发展。沈青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禁要防备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妖兽,还要时刻留心沈星竹的情形。 “小师妹!”他急切地喊着,期望能唤回她的一丝神智,可沈星竹的眸子却愈发混沌。 “阿竹,回来吧,你应该跟我们在一起。” “小师妹!” 两个男人的呼喊交替着传入沈星竹的脑海,将她的脑子搅得一团乱。她摇着头不住后退,愈发痛苦。 就在这时,白鹿忽然转身,与她额头相抵。 周遭纷乱一片,血光四射。纯洁的白鹿与散发着腥臭味的妖兽亲密地触碰,额头上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光芒忽闪,沈星竹的眼睛奇迹般地开始恢复清明,然而这时,妖兽的攻击愈发猛烈。 “阿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再不回来,从此以后,我便与你恩断义绝!” 沈星舟的声音透着怒意与无边的悲愤,几乎震彻整个山林。妖兽们为之疯狂,张开了血盆大口向沈星竹与白鹿扑去。 沈青崖瞳孔骤缩,一剑掷出横贯一只妖兽的身体,可却没能阻挡住它的爪子在白鹿身上撕开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白鹿低声呜咽,眼角垂下泪来,却没有放开沈星竹。 沈青崖目眦欲裂,本已紧绷到极限的身体蓦地又生出一股力气来,一剑横扫,将周围的妖兽斩杀一片。无形之中,他的招式带上了几丝小疯狗一般的疯意。 场面愈发焦灼,赵狄本已突出重围,却又再次被白面具拦住。此时他距离沈青崖不过百步之遥,可区区百步,却似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 “沈兄!坚持住!” 他还在努力,沈青崖也还在努力,所有人都在努力。沈星舟却如僵化一般站在原地,看着下面的修罗地狱,沉着脸,一言不发。 “沈副堂,阿竹她……” “休要再提,从今以后,她不再是我的妹妹。” 手下人心有不忍,可沈星舟却仿佛冷酷无情,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没有人看到他藏在袖中的手在轻轻颤抖,也没有人看到他眼中的挣扎与痛苦,千言万语,都道不尽一声“阿竹”。 蓦地,长空之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啸。 沈星舟霍然抬头,就看到一道流光破风而来,携雷霆万钧之势闯入山谷。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轻狂的质问,“你们杀我风鸣谷的贵客,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风鸣谷?! 沈星舟凝眸,果见来人不是旁人,是赫赫有名的剑修郎胥的关门弟子,封烨! 第262章 情之深 封烨气势如虹, 抬手便是一招“破月之夜”, 细长的黑色月轮从剑上剥离,横扫妖兽。月轮无声而雅致, 杀伤力却令人咋舌。 观其月轮的长度, 封烨的实力比在孤山剑阁时更上一个台阶。 他用最快的速度冲至沈青崖身边, 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圣君请我来救你, 快跟我走!” “等等!”沈青崖不认识他, 但也不怀疑他的身份。“破月之夜”乃是郎胥的成名绝技,除了他和他的弟子, 普天之下没有第三个人习会。但是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立刻将封烨推向沈星竹, 道:“你带她走,我随后就来。” “你是不是疯了!”封烨赶得急,并没有听见沈星舟的喊话,所以也并不知道什么沈星竹。此刻见到沈青崖竟然连命都不要, 让他带一只妖兽走, 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就这么一愣神, 妖兽便又扑了上来。 封烨急忙护住沈青崖,三下五除二又杀死几只,咬咬牙,打算把沈青崖打晕了带走。至于那白鹿,据说天姥山的白鹿灵性十足,能御风而行, 想必可以自己跟上。 可沈青崖却仿佛洞悉了他的企图,目光坚决地盯着他,道:“我来不及跟你解释,马上带她去找圣君!” 话音未落,呦呦鹿鸣声再度响起。 白鹿抵挡妖兽的攻击,一只角折了一半,发出痛呼。沈星竹则被它护在身后,看着虚弱得很。 封烨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天姥山的白鹿,竟然像护犊子一样护着一只妖兽,简直匪夷所思。可是现实不容许他思考太多,封烨知道若今日自己不把这妖兽带出去,沈青崖绝不会离开,于是只得答应下来。 封烨体力尚存,御剑带走一只妖兽不在话下。 沈星竹却并不肯走,一双眼睛望着沈青崖的方向,不断地低吼着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沈青崖却忍住了没有回头,最后,封烨强行带走了沈星竹。 “撑住,我马上回来救你!” 沈星竹一走,沈青崖没了牵挂,心中顿觉轻松许多。赵狄亦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他身边,两人背靠背喘着气,仿佛又回到了平城之时。 “沈兄,还行吗?” “马马虎虎。” 呼吸声中,是两人逐渐培养出的默契和信任。沈青崖握紧了剑,深吸一口气,无比庆幸自己还活着,不仅有远方的、和身边的友人,还能找到小师妹。 “阿白,要挺住。” 白鹿已伤痕累累,可它的眼瞳里依旧纯净无暇,仿佛藏着这世上最美好的希望。 下一瞬,两人一鹿,再次冲入汪洋的黑海中。 这一战足足打了一个时辰,死去的妖兽堆成了小山,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所有的草木。最终,沈星舟一声令下,死伤惨重的白面具退出山谷。 修士们劫后余生,放声欢呼,白面具那边的气氛却异常凝重。 为首的白面具愤怒地上前质问,“沈星舟,你究竟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不全力将沈青崖击杀,你这是放虎归山!” 沈星舟却垂着眸,只是淡淡地应道:“一个时辰到了,神京的事情更重要,我们必须立刻出发。” 白面具噎住,他没想到沈星舟把自己说出去的话又还了回来。可若是沈星舟没有私心,他绝对不信! “哼,你妹妹早就被那个封烨救走了,你完全没有理由再饶过沈青崖,可你还是没肯下狠手,为什么?你难道以为你自己是一个叫沈星舟的人类吗!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他们口中喊打喊杀的妖兽罢了!” “住嘴!”沈星舟终于动怒了,双眼死死地盯着白面具,拳头紧握。 “你最好想清楚,该怎么跟阿秋交代。”白面具冷声。 “交代?”沈星舟嗤笑一声,忽然一把掐住白面具的脖子,将他抵在坚硬的山壁上,沉声道:“我要怎么交代,不需要你来操心。” 说罢,他将白面具放开,冷冷一眼扫过去,道:“马上回京。” 另一边,赵狄和侥幸活下来的修士们带着沈青崖赶往云来客栈。沈青崖与顾叔同分别时曾作下约定,三天后在云来客栈汇合。 山谷距离云来客栈约有一个时辰的路途,可沈青崖受伤太重,未等抵达客栈,便晕了过去。赵狄紧赶慢赶地带他抵达目的地,却意外地碰到了已经在此等候的圣君花弄晚。 平城与苍庭素来不对付,虽未大动干戈,可小打小闹是常有的事。是以赵狄与圣君甫一照面,脸色便沉了下来。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大家因着沈青崖聚集到一处,又有大敌在前,再如何看不顺眼也不可轻易动手。 “他怎么样了?”圣君问。 “重伤,但是我已为他服下丹药,应无性命之忧。”赵狄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却在看到房间里探出头来的妖兽时,微微蹙眉。 其余的修士亦看到了她,大脑尚未反应过来她就是沈星竹,身体便已做出了攻击的姿势。 “尔敢!”圣君大袖一挥,强劲的袖风将所有出鞘之间尽数推回鞘内,脸上一派冷肃。 修士们大怒,不知圣君为何要维护一只妖兽,还以为她这样的狠毒之辈果然已与妖兽同流合污,一个个怒目而视。 双方剑拔弩张,只要谁的剑再动一下,就能轻易地打破平衡。 赵狄最先反应过来那只妖兽的真实身份,而此时,顾叔同亦匆匆赶到,避免了一场内讧。 当然,云来客栈里发生的一切,沈青崖还不知道。他昏睡了很久,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上已缠满了绷带,而沈星竹和白鹿就睡在他的床畔。不知是那个好心人给她们用干草搭了一个窝,还铺上了毯子。 白鹿用一个保护者的姿势圈着比它要大一圈的沈星竹,下巴搁在它的背上。它与沈青崖心意相通,沈青崖刚醒,它也睁开了眼睛。 沈青崖艰难地坐起身来,伸手抚摸着它的角,心中一片柔和。他随即朝屋外叫了一声,便有人推门进来。 来人正是封烨,看到他醒了,甚是开心,忙招了小二端来膳食。 沈青崖与他见礼,“我还未谢过兄台,谢谢你带我小师妹出来。” 封烨摆摆手,饶是已经知道了实情,可听沈青崖把一只妖兽喊做小师妹,仍觉得别扭,“你要谢就谢圣君姑姑吧,是她让我救的。” “不知圣君现在何处?” “在楼下与那平城城主商谈呢,一会儿就来了,你先吃点东西吧。” 封烨说着,扫了眼沈青崖身上的伤,心说送佛送到西,便帮他把碗筷摆好。 沈青崖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正欲用膳,脚边却传来异样的触感。他低头,便见沈星竹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走到他身边,低头蹭着他的小腿。 “小师妹,你可是饿了?”他问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到底有多柔和。 封烨目睹了他与妖兽亲昵相伴的全过程,闻着空气中隐约的来自妖兽的腥臭味,几度想开口打断,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因为沈青崖看起来没有半分不适,他眼中的心疼与柔情,无论哪个女子见了恐怕都会化作绕指柔。用情至此,当世罕见。 于是看着看着,封烨心中那点怪异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于是他主动告辞,却在路过另外的房间时,听到些让人眉头大蹙的言论。 “这终归不是个事儿吧?” “是啊,再怎么说,那也是一只妖兽。” “白鹿仙君对我们有大恩,我们怎能看他在这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可这妖兽毕竟是他同门师妹所化,这会不会……” “沈星舟已经叛变了,你们焉能保证沈星竹不会?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变成这样了……” “可沈星舟不是已经与她恩断义绝了么?” “……” 一句接一句的小声议论里,包含着担忧与无奈。封烨知道他们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但他向来不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于是一脚踢在门板上。 “你们叽叽喳喳说什么呢?很闲吗?” 满屋寂静。修士们面面相觑,面色涨红,却不愿与封烨争论。若吵开了,打扰了沈青崖休息,便又是一桩罪过。 封烨转身离开,心中却莫名烦躁。他自幼跟着师父修行,不爱与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下来,还是孤山剑阁的那些人最对他的胃口。 如今师父已经被周自横一封亲笔信请入关内,他或许也可以跟着沈青崖一道去神京。只是那沈星竹……怕是会给沈青崖带来无穷的麻烦。 封烨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转头便去提醒沈青崖。他自认自己的措辞已经非常委婉,可实际上依旧直白。 沈青崖知他真心提醒,便笑道:“不必为我担心,也不必恼怒。其实他们的担忧不假,妖兽毁我山河、杀我同胞,此仇不共戴天之仇。诸位修士与小师妹毫无干系,自不会、也不必设身处地地为一个敌人考虑。只是……我亦舍不下小师妹,这大约便是我的一点私心了。不论如何,我都要带她安全返回神京。” 闻言,封烨略有动容。他曾听闻孤山剑阁的陈伯衍是个一等一的君子,可今日一见,他觉得沈青崖才是真君子,温润如玉,谦和有礼。 末了,沈青崖又道:“再者,神京有我两位至交好友,有他们在,可保小师妹安然无忧。” 第263章 他的城 仙君即将南归, 他终于要南归。 神京城中的友人却还未结束战斗, 此时距离十二个时辰过去,还有整整十一个时辰。孟七七与尧光交手上百个回合, 依旧没有分出胜负。 尧光丢了自己的本命剑, 实力大打折扣。孟七七却依托于守城大阵, 实力突飞猛进,此消彼长之下, 孟七七虽不能打败尧光, 尧光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可这还是不够,想要杀了尧光, 这点实力还完全不够, 甚至连抢夺大阵的控制权都很困难。 “我说过, 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尧光翩然落在宫城的角楼上,他眼中的愤怒和激动已经渐渐平息,望着孟七七的眼神又充满了包容和无奈。 孟七七站在距离他大约二十步远的宫墙上,喘着气, 余光扫过大雪之下的神京, 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刺得他眼睛生疼。 “季月棠已经死了,你抓着这一切又有何用呢?无论你怎么做,他都不可能再活过来。”他问。 尧光微微歪着头,熟悉的困惑再度攀上他的眼眸。 “其实你心里都清楚的吧,他已经死了,你不是他。可你依旧在自欺欺人, 你病了,尧光。”孟七七的话语忽然带上了一丝叹惋,同情地看着他,而后这丝同情慢慢变为了嘲笑。 “你为了天下,不惜杀了季月棠,立下千秋功业。可你又因为季月棠,亲手把所有的一切都毁了,到头来,你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呢?” 孟七七的声音在寒风与飘雪中透着一股冷意,又仿佛被隔绝在时间长河之外,不知从哪段回忆中飘来。 可这一次,尧光却并未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只是微微怔住,眼神放空地似在想着什么,良久,他的眼睛里才终于恢复一丝神采,幽幽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可你错了,我不是尧光。” 话音落下,尧光对着孟七七笑了笑,而后张开双手身体后仰,整个人便坠入了风雪中。孟七七大惊,连忙追上去,却见宫墙内外落了一片大雪白茫茫,哪儿还有尧光的踪影? 他去哪儿了? 孟七七急忙四下张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尧光一定是靠守城大阵隐藏了自己的行踪,是他创建了这个大阵,他对大阵的了解和掌控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孟七七却只是个刚刚摸到门槛的门外汉,对于该如何使用大阵还摸不着头绪。 他并未冲动地选择一个方向去追,而是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在哪儿? 脚下的土地毫无疑问就是神京,可他之前不是应该在护阵司吗?他是如何从护阵司一下子跑到这里的。 或是,他的真身其实还在护阵司内,此刻站在这里的,只是他神识凝结的一个分、身。 若是第二种可能,那么方才与他交手的尧光,极有可能也是一个分、身,所以才能够消失得那么彻底。 这种感觉太过玄妙了。天地仿佛变成了一个沙盘,他可以在瞬息之内去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他想做的事情。 他还可以知晓城中的任何一处动静,小到风吹梧桐,大到星辰坠落。 孟七七不由闭上眼,在心中勾勒着护阵司的模样,而后倏然睁眼。 护阵司到了! “师父!”小玉儿激动地上前拉住他师父的衣袖。 “我刚才怎么了?”孟七七问。 “师父刚刚忽然就不动了,然后我听到外面打了起来,可师父你明明还在这儿呢!”小玉儿说着,连忙又掀开帘子转身出去喊人。 不一会儿,青姑、徒有穷并其余几位师兄弟便都快步走了进来。 “师父(小师叔)!” 青姑来不及细问,当先把目下的情况禀报:“公主殿下似乎快动手了,鬼罗罗追踪季月棠而去,目前行踪未定。” 孟七七挑眉,“皇宫的情形呢?” “戒严。” “不行,要全城戒严。如今赵将军不在城内,城防司由谁主事?” “是他的副将。”萧潇掀开帘子走进来,扫了一眼屋内众人,没见到外人,才道:“那副将是颐和公主的人。” “公主殿下不是一直都很谨慎么?怎么忽然决定动手了?” “皇帝忽然提出赐婚,而且,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帝去了天宝阁,不知道在里面见了谁。” 闻言,孟七七微微蹙眉——不知道见了谁?这话可大有学问。 皇帝难道见了尧光?可皇帝似乎并不能为尧光带来什么,他就是一颗无用的棋子,尧光为什么要见他呢? 可若不是尧光,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秘密与皇帝碰面,还选在天宝阁那样的地方。 怀着这样的疑惑,孟七七再度望向法器上方那座微缩的城池。大大小小的红点遍布其上,一颗带有微弱金光的红点尤为醒目——那就是尧光。 他此刻还在玉林台的位置,好像从未动过。 他双手撑在法器边缘,屈指轻叩,面露深思,良久,道:“萧潇,你去一趟公主府,务必与他们达成共识——接下来的十个时辰内,神京全面戒严。所有人、包括修士,未经召唤,无事一律不得出门。” 闻言,萧潇心中一凛,“师父,此事非同小可。” “无妨,你去办便是。愿意遵照的,你便客客气气的,莫怠慢了人家。若不配合,那便管他们死活。” “是,师父。”萧潇心知已到了非常时刻,当下不再多言,立刻去办。 孟七七又扫过青姑与徒有穷等人,目光和缓许多,却又多了一分郑重,“我交给你们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保护好护阵司,能做到吗?” 徒有穷:“小师叔你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小玉儿连忙补上一句,“还有我!” “好。”孟七七揉揉小玉儿的脑袋,随后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站回法器面前。他要重新进入神京,去找寻尧光的踪影。 这一次,他进入得很快,云雾被迅速拨开,只是眨眼间他便又来到了玉林台。 可是一直注意着那个红点的小玉儿却发现,就在师父又一次如入定般不动了的时候,那颗红点忽然开始了快速移动。 他焦急得很,紧张的想要出声提醒,可又怕打扰到师父。若是引得他走火入魔,可就糟糕了。 相比较小玉儿的焦急,孟七七此刻的心里一片平静。 玉林台并没有尧光的身影,可见他已经走了。可孟七七难道要重新退出去确认红点的位置,再重新过来,这一来一去的光景,尧光又换地方了怎么办? 这可不行,孟七七不干这么吃力费劲的蠢事。 他站在玉林台那道昔日的剑痕上,重新闭上了眼。 他的手指轻点着剑柄,脑海中思绪繁杂如春生芳草,在他不断的冥想中,茁壮成长。他要寻找的路就掩藏在芳草之下,需要他拨开草丛,才能找到。 但天下间大路小路千千万,草丛之下也掩藏着千条路,其中只有一条是正确的。 孟七七仔细感受着风吹过草丛带来的呜咽声,去分辨每一根草的不同。或许这些草就像神京这座城里的每一块城砖、每一块青石、瓦片,它们都有自己的声音。而当这些声音汇聚成海洋,就变成了脚下的这座雄城。 所以,城中的每个地方都是不同的。 他又蓦地想起先前在顿悟时见到的那个“刹那即永恒”的世界,他看到过这座城的崛起,从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原到如今的规模,他应该对这座城很了解。 肋骨还曾在尧光的身体里待过,应该有那时的记忆才是。 孟七七闭目深思,眉头紧蹙,手指敲打剑柄的速度越来越快。蓦地,纷乱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显现,有小贩的吆喝声,有老叫花子的斥骂声,还有脚步声、泼水声,甚至是他自己饥饿难耐的咽口水的声音。 他睁开眼来,便瞧见了十五年前的冬天。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小疯狗蹲在一家酒楼外的角落里,看着繁华的街市,忍不住嗅着空气中传来的烧饼和肉包子的香味。 一滴雪花落在他的鼻尖,冻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画面一转,孟七七又看到了更小一些的自己。他驯服了一条大野狗,骑在野狗身上飞奔过田野。 他忽然记起这个昔日的伙伴,可惜的是后来这只狗被屠户宰了拿道集市上去卖。他为了给野狗报仇,观察了屠户很多天,而后挑了一个最好的时机,冲出去砸了屠户的卖肉摊子,并抓花了他的脸。 后来他离开了那个地方,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 时间再往前追溯,孟七七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他好像又变成了一根肋骨,只能听,却不能看。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风声响了很久,才带来一声叹息。 “我终于要死了。” 尧光的声音轻飘飘的,如无根之浮萍,不知要飘向何处。 第264章 天下王 话匣子一旦打开, 就收不住了。 “阿棠, 我很快就可以来见你了。如今天下终于太平了,我花了十年时间亲手打造了这座神京, 跟你当年预想过的一样, 这座城很高、很高, 高到你站在最高的城楼上抬手,仿佛就能搅动天上的云雾。生活在里面的人, 快活得就像神仙一样……” 尧光喃喃说着, 孟七七静静听着。他猜想此刻尧光就站在那最高的城楼上,伸手触摸着头顶的云雾。 慢慢的, 尧光的声音越来越轻, 孟七七觉得身边越来越冷, 呼呼的风声侵占了全世界。 “你会不会……不记得我了?还是……特别恨我?” 断断续续的声音被风吹散,孟七七听到的最后一句,是一句如梦呓一般的自言自语。 “你还是恨我吧。” 那一瞬间,孟七七如坠冰窖, 整个人仿佛在无边的黑暗的冰冷中沉浮, 过了许久许久, 才又忽然间感受到温暖。 可是那股温暖来得太过突然,让已经习惯了冰冷的孟七七觉得非常不适应。他的身体开始发热,可心却还是冷的,一如冰火两重天。 在那股温暖包围里,孟七七听到过季月棠的声音,他依旧天真无邪地喊着“尧光哥哥”, 每一句,仿佛都在提醒尧光曾经犯下的罪。 可若是犯下这样的罪,是为了让更多人得到救赎,这又怎么算呢? 孟七七听到尧光的心被挤压着发出嘎吱的酸涩的声音,甚至他的骨头,仿佛都在重压之下被压得变形。 可是时间仿佛仍然在往前追溯,孟七七听到的声音里,夹杂着越来越多的欢快。可是骨骼嘎吱的声音依旧在响,他们笑得有多开心,尧光的心里就有多痛苦。 气氛越来越压抑,那些欢笑的声音仿佛都成了隔世音,孟七七恍惚间仿佛听见他的浑身上下每一块血肉都在争抢着发出哀嚎,听得他浑身一颤。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孟七七有一瞬间的茫然。 “砰!”又是一声巨响打破平静,孟七七在黑暗中回头,就听见一道稍显稚嫩的声音在那里传来。 “读书?读什么书?!妖兽迟早要攻入建城,之乎者也能杀敌吗?!我不读书,我要习武!” “命都活不了了,还讲什么礼义廉耻?我尧光不做亡国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总有一天,小爷要驱逐妖兽,造一座这世上最大、最雄伟的城池!无人可破!” “你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啊,我就要做这天下的王!” 话音落下,孟七七倏然睁眼。 他又回到了玉林台,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刚尧光的那几句话,声如洪钟,几乎是硬生生把他从幻境里震出来的。 尧光小小年纪就有那等雄心壮志,难怪能建下那样的功业。只是没想到尧光竟然就是建城人士,在那样动荡的年代,还有先生专门为其授课,可见家世不凡。 也是,孟七七第一次在那个隐士村落里看见他时,他的穿着打扮也像个王公贵族家的公子。 他往来于家中与那个村落,所需时间应该不长,那么那个村落的位置应该就在建城附近。思及此,孟七七心中有了一个盘算。 可他目下最为紧迫的却是掌握守城大阵,刚才的记忆中却没有多少相关的情节。每一次,尧光调动大阵时,仿佛都只是随手施为,他体内元力流动的路线也似乎并无特殊。 孟七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蹙眉深思。 良久,他仍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于是忍不住四下张望。玉林台已经换上了一袭冬衣,冬雪压着枝头,高台上的那道剑痕亦被覆盖,四周一片银装素裹,再瞧不出一丝往日的影子。 孟七七忽然想到,自己好像真的从未见过冬日的玉林台。他来了神京三次,一次在春日,一次在夏初,一次是现在。 不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这里的风景依旧独好。孟七七不由蹲下来,单膝跪地,拨开厚重的积雪寻摸着下方的剑痕。 剑痕还在,这让孟七七感到一丝由衷的欣喜,冲散了尧光的记忆所带给他的沉郁。剑痕给他的感觉也仍如从前一样,桀骜的、醉意疏狂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在泥土下窖藏许久的酒香。 也不知周自横如今在何处,如此不靠谱的长辈,生平仅见。 等等,周自横?尧光? 孟七七细细一想,觉得这两人倒有些共通之处。这两人同样的不信命,同样的桀骜不驯,若他们来构造大阵,那这个大阵必不会像陈伯衍手中的捭阖阵那样需要无穷无尽的精密的演算,因为那不符合他们的行事风格。 尧光的招式,以随性居多。有些招不成招,却能杀敌无数。他可以在雪白的城墙上写下狂放的诗篇,可以构造如此宏伟的秘境,他绝对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一位霸者的大阵,应该更霸道、更无拘束。 天地之间,任我来去。 苍生万物,尽在掌中。 对,就是这样!掌控大阵的关键其实不在于对大阵有多少了解,去取得它的认同,大阵只是大阵,你才是大阵的主人。 你要做的,是降服它! 思及此,孟七七茅塞顿开。现在大阵认可的主人还是尧光,别人无论怎么争,都争不过他,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人能媲美尧光当年的风采。 可是现在的尧光已经不是从前的尧光了,他已经丢了他的剑和他的本心。 对了,剑! 孟七七心念一转,已从玉林台到了公主府。因是突然出现,把正走进玲珑阁的婢女如笙吓了一跳。 “孟、孟仙君?” “你们公主殿下呢?” 如笙把一颗心放回胸膛里,软声道:“殿下出门去了,仙君可有要事?” “当然。”孟七七负手站在亭子上方,俯身看着她,高人范儿十足,“你快去把你家殿下找回来,就说所有的事都不及我的事重要。” 如笙匆忙去了,巧的是颐和公主恰好从外头回来。颐和听了她的话,甩了甩手上的血迹,大步往里走。 如笙急忙追上,“殿下,您手上的伤……” 颐和却摆摆手,三两步便到了玲珑阁,抬头望着盘坐在亭子上的孟七七,还未开口,便被孟七七打断了。 “殿下来得可真及时。” “仙君找我何事?” “听说你求皇帝笔下把你赐婚给我大师侄?” “仙君说笑了,我已书信一封送往吉祥客栈,这赐婚一事……” 两人对话极快,一问一答间根本不留空隙。孟七七又抬手打断她的话,道:“我不需要解释,大师侄可是我的,你拿他做筏子,问过我没有?不如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既往不咎,如何?” 颐和望着孟七七微笑的脸,沉默数息,道:“何事?” 孟七七扫了一眼颐和的佩剑,“你把无名借我。” 闻言,颐和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孟七七已收敛了笑意,神色郑重之极。颐和握紧了无名,心中思虑再三,问:“可否告诉我,你要无名做什么?” 颐和不愿意失去无名,即便她无法让其真正认主,可一旦她有登上帝位,无名便是让所有人闭嘴的一个绝佳的凭证。 这可是尧光的佩剑,它都认可了颐和,还有谁敢反对?换言之,这便相当于一枚传国玉玺。 可提出这个要求的是孟七七,颐和便不得不斟酌斟酌再斟酌。 孟七七并未隐瞒,“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殿下有没有兴趣听?” 颐和:“什么?” “我要设一个骗局,骗过脚下的这座大阵。”孟七七微微一笑。 “骗局?”颐和微怔,随即想通了孟七七话中的意思,眸中泛出惊讶,“你想假扮尧光?可是我方才听鬼先生说,季月棠就是尧光?真身在前,你怎能假扮得了?” 孟七七摇头,“不。现在的这个尧光,怎么还能算是真正的尧光呢?他不过就是一个空壳而已。真正的尧光是那个杀伐果决、雄韬伟略的英雄,而不是这个自欺欺人的疯子。他都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怎么还能驾驭得了这个大阵呢?” 说着,孟七七张开双手,忆起年少时的尧光,豪情满怀,“从现在起,我就是尧光,一个新的尧光。” 我就是天下的王,所有人都必须臣服于我。 随着孟七七心境的变化,他的元力气息也发生着改变,进而勾动着地下的大阵。刹那间,有风,自墨池底部螺旋升起,化作气泡散于空中,掠过洒金街、后三街,直至叩响宫门。 然而就在此时,白面具业已从四面八方悄然潜伏在护阵司周围。 阿秋站在一处酒楼的游廊上看着静悄悄的护阵司,感受到风中异样的波动,眉头微蹙。他摩挲着指腹,终于决定不再等待,于是吹响了一声树笛。 前一刻还空旷无人的街道上,顷刻间便布满了白面具。前门、后门,甚至是空中、地道,他们无孔不入。 “杀了孟七七,不惜一切代价!”笛声如是说。 第265章 战战战 “一定不能让他们靠近师父!有穷师兄、郭师兄、还有陈师兄, 外面就拜托了。小玉儿, 上屋顶!” 青姑当机立断,徒有穷等人也没有丝毫迟疑, 令行禁止。 孤山的剑气, 刹那间萦绕在整个护阵司, 而小玉儿则取出弓箭,身手灵活地爬上了屋顶, 在看到敌人的刹那, 立刻弯弓搭箭。 “咻——”长箭划破长空,擦过一个白面具的脸颊。还不待对方露出庆幸, 便正中另一个白面具的眉心。 小玉儿一口气不停歇, 三箭连射, 在屋顶上请扫出一片无人之地来。他随即趴在屋脊上,小心翼翼地探头往护阵司外看去,远处有禁军赶来,可白面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小玉儿对所谓的援兵一点都不期待。 身后! 小玉儿浑身寒毛倒竖, 抓紧黑色长弓回身就是毫无花哨的一档, 堪堪挡住了一柄自背后而来的长剑。 特殊材质的长弓金石不破,在那人错愕的目光中,小玉儿一把扯下自己的眼罩,隐藏的左眼死死地盯着对方,妖异的花朵在眸中绽放。 “咚!”那人几乎是立刻晕倒过去,而后被小玉儿一把抓起, 电光石火之间,挡下了另一个自左侧袭来的白面具。 长剑穿透胸溅出鲜血,点点血花绽开在小玉儿粉嘟嘟的脸上,却不能让他的眼眸有片刻的悲悯。只要涉及到师父的安危,小玉儿就是最无情、最冷酷的那一个,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一个人,伤害他的师父。 手中的这个白面具很幸运,至少他是在昏迷中被同伴误杀,没有丝毫的痛苦。 小玉儿按下他遮挡了视线的脑袋,妖异的瞳孔再度盯上他的同伴,趁对方陷入片刻的僵硬,手起刀落将其斩杀。 接连两次使用异瞳,小玉儿喘了口气,赶忙闭上了左眼。不过这两个白面具只是小角色,对他的消耗并不算太大,小玉儿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忽然听见屋顶下边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心中一凛。 他悄悄站起来,摸到屋檐处,一个翻身跳了下去。 “砰!”就在他跳下去的瞬间,一个白面具就在方才小玉儿站的位置破顶而出,一剑横扫,却落了空。 他不信邪地四下张望,目光与对面屋顶上的同伴交汇,对方立刻提醒,“小心下面!” 白面具心中警铃大作,却并未鲁莽地跳下去察看,而是直接一剑刺下。剑尖刺破屋檐,巨大的爆发力冲击得瓦片碎裂,若是下面藏着人,必死无疑。 可是一道破风声,却在身后传来。 “后面!”对面的同伴惊呼出声,可是已经晚了。 从刚才那个破洞中探出头来的小玉儿,一箭射向白面具,快、准、狠。一箭之后又是一箭,前一箭刚刚刺中白面具后心,将其撞下屋檐,后一箭就擦着他坠落的身躯,划过一道弧线,支取对面那个白面具的项上人头。 可是攻入护阵司的白面具实在太多了,小玉儿来不及去看最后的结果,便当机立断地从那破洞中缩回去,眨眼间又消失在白面具的视线之中。 与此同时,还在公主府的孟七七终于拿起了无名剑。 颐和公主最后还是选择再次放手一搏,她已经把宝压在了孟七七身上,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临时变卦,可是大忌。 而就在孟七七握住无名的刹那,颐和能明显地感觉到无名的变化。她虽未能让无名真正认主,可无名也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她,两者已初步达到心意相通之境。 此时此刻,她清晰得感受到了无名的激动。它在颤抖,兴奋地颤抖,一抹流光自剑刃划过,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孟七七当然也感受得到无名剑的颤动,但是他一时无法分辨到底是何种气息引起了这种反应。毫无疑问,孟七七的身上带有尧光的气息,因为肋骨在尧光的身体里待过,所以蜀中的真实之镜里才会映出尧光的模样。 可孟七七身怀秀剑,秀剑与无妄同出一源,所以孟七七身上也有陈伯衍的气息。 他蓦地想起在清平郡时,陈伯衍说过的话。他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金陵的方向召唤他。而根据孟七七后来收到的消息,那个时候,颐和公主正在让无名认主。 天生剑体,或许是一种剑灵的传承。 用剑身筑大阵,以剑灵守秘境,很有尧光的风格。 事到如今,无论什么真相都无法让孟七七感到惊讶了,只有一种“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的了然。前尘旧事早已过去,不必分说,最重要的是当下。 是他手中紧握的剑,这把剑也不叫无名,叫命运。 “多谢殿下,待尧光一死,我必将无名双手奉还。” 孟七七真心道谢,颐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眸中的神色却异常复杂——孟七七要用无名杀死无名的主人、这座雄城的缔造者,这听来何其讽刺何其悲凉? 他曾是颐和崇拜的英雄,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那厢,离开了公主府的孟七七直奔护阵司。他并未回归真身,因为此刻在阵中的他,比真身厉害得多。 神京已经按照他的叮嘱全程戒严,空旷的长街上没有一个百姓。那一瞬间,孟七七仿佛见到了秘境中的那个建城。 仔细对比,这两座城好像真的有点相似,是因为尧光怀念故土么? 思及此,只一个眨眼的时间,孟七七便出现在护阵司上空。他看到了徒有穷,还有小玉儿,可他正要出手,却感觉一股异样的波动自前侧方升起。 他心中一凛,立刻挥袖送去一道剑气。却见那半空中浮现出条条波纹,剑气打在波纹之上,竟在转瞬间消失于无形。 “谁?!” “是我啊。” 阿秋从拐角处信步走出,抬头望着凌空而立的孟七七,脸上挂着如初见时那样天真无邪的笑。 孟七七微微眯起眼,再见陈伯兮,他仍觉得有些怪异。因为他顶着一张与陈伯衍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陈伯兮。也好,既然你来了,今日就先杀了你。”孟七七道。 “仙君何必如此着急,你看这是什么?”阿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玉坠。 “还有,我不叫陈伯兮,我的名字叫阿秋。” 孟七七凝眸细看,发现那是一把玉做的钥匙。钥匙……守城大阵的钥匙?!电光石火间,孟七七想到萧潇同他说过的消息——皇帝在天宝阁中与人密会,逼迫颐和提前动手。 如此看来,与皇帝密会者就是阿秋,是皇帝把大阵的钥匙给了他。 众所周知,尧光怕后人无法驾驭大阵,所以留下了仅有的一把钥匙。凭借这把钥匙,哪怕是无法修行的普通人都能启动大阵,而钥匙对应的孔就在护阵司的法器之上。 如今这把钥匙落在了阿秋手上,必成大患。 思及此,孟七七哪还敢迟疑,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出手便是杀招。阿秋却又使出了那诡异的一招,将孟七七的招式化为无形。 这便是他的真实实力吗?孟七七面色冷肃,手持无名如杀神附体,招招致命。 他倒要看看,这个阿秋化得了他一招,化不化得了全部! 刀光剑影中,孟七七的身影如鬼魅,快得阿秋根本无法捕捉到他确切的身影。终于,孟七七一剑砍在他身上,却传来“铛”的金石之声。 他心中惊讶,目光扫过他被剑隔开的衣袖,便瞧见那衣袖下布满了坚硬的鳞片。可眨眼间,那些鳞片又消失于无形。 “见笑。”阿秋说着,一拳打向孟七七,拳风竟比剑光更凌厉! 孟七七有心试探他的深浅,抽出环首刀横刀阻挡。 下一瞬,拳头打在刀身,发出震响,甚至带着无限环绕的嗡鸣。与此同时,一刀细小的裂缝出现在刀身上。 “惊讶吗?若不是你们杀了阿蛮,我也不会觉醒这些力量,是你们逼我的。”阿秋再次重拳挥出,白色的风旋凝于骨节,引得周围的空气都开始震颤。 他没有告诉孟七七的是,这些力量本是阿蛮的。阿蛮在壁垒前被孟七七、金满等人联手杀害,他悲痛之下吞噬了阿蛮身体里残余的力量,发誓要为他报仇。 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吞噬了陈伯兮,占用了他的身体。他们这些化形的妖兽,总会进化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力量。 孟七七却道:“我杀的人多了,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阿秋微笑,“激将法对我可没有用。” 两人再次交手,都为对方如今的实力感到惊讶。而就在这时,孟七七忽然闻见护阵司内传来了一股熟悉的腥臭味。 神京城内没有妖兽,何来的腥臭味? 是白面具! 电光石火间,孟七七想到了莫愁湖畔白面具齐齐化身妖兽,爆体而亡的场景,脸色大变。他再顾不得阿秋的行踪,眨眼间,便回归真身。 可他还是晚了。 “砰!” “砰!” 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接二连三的传入耳中,修士们尚来不及反应,便被白面具忽然爆体产生的强劲冲力冲击得七荤八素。 不少修士正与白面具交手,白面具死,他们也身受重伤,倒地不醒。短短几个呼吸间,护阵司内一片血肉狼藉,能站立者十之一二。 徒有穷跪倒在地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望着眼前的场景目眦欲裂。 距离法器最近的小玉儿和青姑在第一时间扑向孟七七,在孟七七回魂的刹那将其扑倒在地。 “砰、砰!”密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扑簌簌的血肉落下,将师徒三人的衣衫染红。 孟七七反手护住两个徒弟,无名剑毫无停顿地向后挥出,挡住后脚赶到的阿秋。 阿秋却并不与他缠斗,余光扫到一旁的法器,眸中露出一丝笑意。 孟七七心中一惊,他这是要毁了法器!他的目的并非抢夺大阵,而是要毁了它! 思及此,孟七七立刻将全身元力尽汇于无名剑,召集大阵之力,轰向阿秋。 可阿秋也早有准备,他冷漠地回眸看着孟七七,双手五指张开,所有的白面具,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的,身上都泛起无数的光点向他聚集。 每一个光点里,都包含着最纯粹的力量。 万千光点汇于一处,让阿秋的力量节节攀升。 孟七七的攻击就在此时轰出,下一瞬,巨大的爆破声传遍整个神京。 第266章 好消息 巨响声中, 护阵司被夷为平地。 一道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在不远处响起, 残破的院墙内,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 用背挡着扑簌簌落下的尘土, 惊恐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张旗鼓。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神京的各个角落, 大门紧闭的后面,藏着一张张恐惧担忧的脸。而此时距离十二个时辰过去, 还有九个半时辰。 距离尧光被杀, 或许还远远不止九个半时辰。 “师父,法器被毁了!”小玉儿从废墟中爬起来, 看到碎裂的法器, 心急如焚。他们还要靠这个寻找尧光的行踪呢! 孟七七抬眸看向并未离开的阿秋, 脸色沉肃:“你以为这样就能毁掉大阵?” 阿秋摇头:“当然不,可如此一来,你便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了,不是吗?” “尧光杀了季月棠, 你还肯为他卖命?” “只要结果符合期待, 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不是吗?待我的族人攻至神京,尧光就会操纵大阵把城门打开,届时,这天下雄城就会被万蹄踏平,你们一个一个都得死——既然尧光想赎罪,我为何不成全他?” 闻言, 孟七七盯着他,脸色沉郁,不发一言。 阿秋弯腰从脚边的碎肉里扒拉出一颗染血的妖丹,兀自打量着,忽然兴起,道:“不如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服下我手上这颗妖丹,我可以给你们孤山剑阁一条生路,如何?” “你痴心妄想!”青姑干脆利落地将他的话堵回去,小姑娘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师父,生怕他上前半步。 “就是!我师父不会答应你的!”小玉儿也不甘示弱,拉开对准了阿秋。 阿秋道:“小玉儿,上次我放了你一马,这一次可不会了。” 小玉儿又恼又恨,“不用你高抬贵手!” “其实我真的不想杀你,可我别无选择。”阿秋对于小玉儿,总有些别的情愫。他让他不可控制地想起阿蛮,想起他们曾经自由地驰骋在草原上的情景。 阿蛮对于他来说,便像亲弟弟一般,他们一同追随在王上的身边,并不曾想要害谁。狩猎、吃肉,对他们来说就是生存的本能。 人类看他们是牲畜、是野兽,他们看人类,又何尝不是? 及至后来,尧光揭竿而起,一统天下。阿秋一度以为,老天爷赐予他们悠久的寿命,是一种最严酷的惩罚。 但后来他又觉得,最严酷的惩罚不是这个,是他在陈家的所有光阴。他慢慢学习如何做一个人,可他却总是学不会,因为他的手上每天都沾满了同族的鲜血。 在阴山随着黑羽军厮杀的时候,妖兽们时而会闻着气味认出他来,于是当他的剑砍过去的时候,他们的反抗趋近于零。 那一个个临死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的身份。 他总觉得小玉儿会成为下一个自己,他看起来与当初的自己多像啊。而他很快就会经历最恐怖最痛苦的噩梦,苟延残喘,在阴暗的角落里编织一个个复仇的美梦。 “废话少说!”孟七七似是恼了,一剑刺向阿秋。 阿秋快速后退,却并不抵挡,只是轻飘飘地向孟七七抛出一物——正是那枚玉做的钥匙。钥匙乃开启大阵之物,有一定的防御之能,稍稍替他挡了一下。而这一下之后,阿秋在剩余白面具的掩护下,迅速逃脱。 青姑和小玉儿想去追,却被孟七七拦住,“穷寇莫追,先救人。” 阿秋的实力出乎孟七七的意料,他外表看似恼怒,可脑袋清醒得很。阿秋的心计城府绝对够深,一个能在陈家潜伏多年的人物,刚才怎么会唠叨那么长一段?这不合常理。 孟七七觉得他似乎刻意将话题往尧光身上引,强调他的罪行,甚至点出他将会打开城门迎接妖兽,以此来激怒孟七七,促使他更快地杀死尧光。 可是阿秋的行为,却又实实在在地帮了尧光一把。他毁去了法器,让孟七七失去了尧光的行踪,也失去了入阵的媒介,实力大打折扣。 很快,青姑和小玉儿从废墟中救下了数个昏迷的修士,包括受了轻伤的徒有穷。而还不等众人转移,数个坏消息又接踵而至。 白面具不光袭击了护阵司,还先后袭击了吉祥客栈、百花楼等修士集中之处。伤亡虽然不如护阵司那么惨烈,可却搞得人心惶惶。 孟七七不禁蹙眉,目下的情况,可谓扑朔迷离。白面具的这一系列举动,完全是为尧光打掩护,可孟七七却并不相信他们能接受尧光的真是身份。 难不成是自己想多了?白面具为了复仇,真的可以忍下尧光与他们的血海深仇? “师父!”萧潇匆忙赶来,附耳与孟七七道:“周师叔祖和缠花仙子抵达玉城,大师兄不日便会赶赴神京。” 孟七七眸光微亮,这可真是连日来唯一的一点好消息。 另一边,神京某处的一个不起眼的空院落里,阿秋单手撑着墙,猛地吐出一口淤血。他喘着气,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脸色煞白。 “阿秋,你不能再继续吞噬别的力量了,否则你会撑不住的!”身后的白面具焦急劝解,却只得来一句话—— “只要能撑到神京覆灭,便无关紧要。” 阿秋直起身子,回过头来,问:“找到尧光的下落了吗?” “我一直派人跟着屈平,可是没有发现。”说着,白面具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老大他……他真的尧光么?会不会搞错了?” “你也心软了吗?”阿秋蓦地递给他一个冷冽的眼神。 白面具心中咯噔一下,手脚僵硬。 阿秋呵斥:“不要有任何心软的想法,尧光就是尧光,你难道忘了王上是怎么死的了吗?那就是轻信他的下场!” “对,不能心软。” 阿秋如是反复地告诉自己,一颗心便愈发冷硬。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让人继续跟着屈平,然后把消息散播出去,就说——王上生前有话留给尧光,但是只有我知道。我与皇帝密谋大计,所以我会在天宝阁与他碰头。” “我知道了。” “记住把两个消息分开了散播出去,不要露出马脚。还有,让那些混在修士里的人都安分些,现在还不到他们上场的时候。” 白面具郑重点头,可心中仍有疑虑,“若他真是尧光,熟悉我们所有人和所有的手段,难道看不穿这点伎俩?他真的会去吗?” “他会去的。”阿秋语气笃定,“你以为他为何变成现在这样,王上就是他唯一的弱点。” 与此同时,公主府。 颐和公主一身戎装,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上。禁军的人手已清点完毕,只要她一声令下,就会跟着她冲入皇宫,将皇帝从宝座上拽下。 可是她坐着一直不动,似乎在等什么。 过了许久,她等的人终于到了。一袭紫衣的鬼罗罗慢悠悠地走进来,坐下喝了口茶,才将外头的消息告诉他。 “……你把无名给了孟七七?如今护阵司已毁,各处都有损伤,他都未能操控大阵及时拦截,你还相信他能翻盘么?” 颐和垂眸思索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上的青色花纹,答道:“不赌一把,怎么知道呢?” 鬼罗罗嗤笑,“我倒不知道你竟如此信任他。” “我也同样信任你。”颐和紧随而至的一句话,让堂上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僵硬。 鬼罗罗摇晃着茶杯,看茶叶浮沉,却没有接茬。他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双目向颐和,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颐和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认真的表情,一时有些愣怔。不过很快她又回过神来,“赐婚的消息一出,最后一波反对我的人你都处理了,可为何留下了李尚书和司徒?” “若人都杀完了,朝廷空荡荡的,可不好看。”鬼罗罗的语气轻飘飘的,听起来玩闹一般。 颐和忍不住想问他这样做是否是为了自己,可接触到他的戏谑目光,便又忍住了。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站起来,道:“我要进宫了,你同我一道吗?” “你希望我同你一道去?” “是啊。多年前我送你出宫,如今你再送我回去,岂不圆满?” 闻言,鬼罗罗似有感触地点点头。 圆满啊……却是圆满。没想到他鬼罗罗这一生,竟还能与这个词扯上关系,可不正是圆满了吗? 思及此,他笑了笑,一如当年玉林台春宴上的罗秀才。 偌大的神京城,风波诡谲。 孟七七再次孤身一身来到了玉林台,盘坐在那道剑痕上,将无名剑置于身前,尝试入阵。法器虽好,是助力,却也会成为掣肘,他从不认为自己失了那一个法器便寸步难行。 不就是重头再来么? 他闭上眼,神京便入他眸中。不论是玉林台还是远处的吉祥客栈,他都能感应到它们的存在,甚至能感应草木的呼吸。 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几身作为新的媒介,重新构筑那一个个红点。 第267章 雪与雨 拂过双眼的风来自何处? 孟七七仔细感受、用心倾听, 顺着这缕风去追根溯源。空气中, 有天地元力在流动,如果元力也是风, 那么这些风在被修士吸收后, 顺着经脉流淌过丹田, 便被印上了每个修士的独特烙印。 于是世间便有了千万缕不同的风。 何人能拥有一双慧眼,辨识千万呢? 孟七七冥思苦想, 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若是无法尽快杀死尧光和阿秋, 恐怕即使玉城不倒,神京也会大乱。 在这之前, 孟七七想凭借无名剑, 骗过大阵, 成为神京新的王。这个王不坐龙椅,却是个无冕之王。 可现在他改主意了,为什么要假冒尧光呢?他就是他,孟七七, 一根肋骨、一只疯狗、一个传说中的小师叔, 睡了陈芳君的男人。 天上地下, 独一无二。 修士修仙,分为修外物、修己身和修自在三个大层次。外物为剑,己身为体,自在为心,孟七七自城墙悟道开始,短短一年时间历经风云, 如今更勘破了自己“从何处来”的迷雾,心境上有了许多变化,修为更已达到了“修自在”的大层次。 修心,修的是道心。 孟七七修有情道,历诸事苦,纵有迷惘,最终却总能回归正途。踏入自在境的修士,无一不是天地间的强者,可这些强者也有很显著的高下之分。 仙门中对此流传着一个词,叫做——一念之差。 心是这个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这世上万千修士,有惊才绝艳如周自横,强者之心纯粹、剔透,修行毫无阻碍;亦有苦行之辈如曾经的天姥山掌门,心中杂念横生,堪不破、悟不明,最终只得壮士断腕,举派迁入深山,再不理世事。 优柔寡断者,不可修心。 瞻前顾后者,不可修心。 朝三暮四者,亦不可修心。 尧光驱逐妖兽、创造秘境,为后世开太平,他理所当然的是天下的王。王者之心,是世上最厉害的之一。可他变成如今这个模样,毫无疑问,这颗心病了。心境崩塌,如大水冲垮长堤。 孟七七的心又是什么心呢? 他不断地想着,拨开眼前的重重迷雾,不断地去探寻本质。 周自横曾与他说过:看不透的不是大道,是你自己的心。若你连自己的心都能看透,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阻挡你? 孟七七愈想,便愈觉深刻。从前他只想要争一口气,夺回陈伯衍,可后来,秘境的事、他的真实身份,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现在呢? 深思之中,孟七七体内的元力流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只是这一次,散发着微光的元力不再直接从丹田穿过,而是不断地冲刷着悬于丹田上方的秀剑。而他没有看到的是,身前的无名剑发出了轻颤。 天地间,忽然刮起了一阵阵风。风吹雪,雪浮动,像被一只无情的手操控着,忽上忽下,却总不落地。 这异像很快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无数双眼睛在各个角落里抬头遥望,可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这又是怎么回事?” “天啊……不会又打起来了吧!?” “这……” “莫非有人在悟道?” 众说纷纭,始作俑者却如雪中石雕,毫无动静。 渐渐的,雪越下越多,地面上的积雪却毫无增长。越来愈多的雪盘亘在空中,而后被风吹着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雪球。 修士们目瞪口呆,谁也说不上来这异象代表了什么。 雪球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遮盖住太阳的光芒。而就在修士们按捺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究竟时,那雪球忽然落了地。 “砰”的一声砸在小玉儿前面。 小玉儿被溅了一身雪花,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这“天降神珠”,转头看向青姑,无辜极了,“师姐,这个真的不是我弄的。” 青姑:“……” 就在这时,又一个雪球砸在了相隔很远的长街上。 家家户户的门被接二连三地推开,百姓们悄悄探出头来观望,看着那一个个比屋子还高的雪珠,惊疑不定。 胆大的修士御剑从上空察看,纵观全城,发现雪珠一共有八颗,分别坐落在八个不同的方位。 “这是……布阵?!” 布阵之人敌我未明,修士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玉儿的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他师父的声音,“小玉儿,护好那颗球,别让人打了。” 同样接收到孟七七嘱咐的还有萧潇、戴小山等人,戴小山披着厚厚的大氅走出吉祥客栈,迅速召集人手分派各处。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望着漫天风雪,依稀从那风雪中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剑意——他之所以能感觉到熟悉,因为这剑意正是孤山剑诀中的一部分。 风雪归圆剑。 这一剑修习的人很少,戴小山曾问过他师父,为何是“圆”而不是“元”。风雪归元剑,听起来更符合孤山剑诀的气质。 他师父的表情有些古怪,犹豫了半天才告诉他真相,并且嘱咐他不要告诉其他的师兄弟。 风雪归圆剑的圆字,就是圆球的意思。创造这招的老祖宗,本意只是想跟师兄弟们打雪仗,但是身为孤山剑阁的弟子,哪怕是打雪仗,也要扯上剑,要有身为剑阁弟子的矜持。 于是,风雪归圆剑应运而生。据说把此剑练至大成的前辈,能将剑气附着在小小的雪花上,片片皆杀器。 戴小山听完后,决定把这个故事带进棺材,保留师弟们心中对剑阁美好的幻想。小师叔总是那么的别具一格,孤山剑诀上有那么多有名的剑招,可他总能从中挑出一些偏门的。 换成旁人,定干不出这事儿。 戴小山失笑,御剑凌风的修士们却已经窥见了另外的动静——位于神京正中央的墨池,忽然沸腾了。 这个曾经镇着无名剑的地方,是大阵的阵心。此时此刻,湖水汩汩地冒着泡,丝丝缕缕的热气四溢而出,并顺着墨池周围的四条长街迅速蔓延至整个城池。 与此同时,来自地下的震颤渐趋明显,隐有龙吟之声传来。 “地下有龙脉!” 一位修士道破玄机,话音刚落,神京就下起了雨。 积雪被蒸腾的热气化作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屋檐上滴落。风中的雪花还未落下,也化作雨水,渗入青石板的缝隙。 “嘀嗒、嘀嗒……” 墨池的湖面上满是被雨水砸出的圆晕,而分布在城中的八个大雪球也被砸出了一个个小洞,任凭小玉儿等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阻挡雨滴的落下。 于是玉林台的孟七七,睁开了眼。 孟七七并非布阵,而是在改阵,也是夺阵。 他没有能力重新布一个大阵,也不想再冒充尧光骗阵,那就直接夺过来。以风雪归圆剑为支点,以道心唤醒龙脉,强行改阵。 尧光霸道,他便要比尧光更霸道。 此时龙脉已醒,它庇佑大夏庇佑皇室,察觉到孟七七想要改阵的企图,自然全力反抗。于是它开始发怒,池水开始沸腾,眨眼之间,化尽神京雪。 可孟七七选择风雪归圆剑,并非因为它有多特殊,仅仅只是刚巧在下雪罢了。他伸出手,最先触碰到的是雪花,于是他便以雪为剑。 雪化了又如何? 雪与雨,不过都是剑气之载体。 孟七七的心,从来没个正形,谓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还不服?”孟七七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邪气的笑,握着秀剑的手掌银莲闪耀,而后他单膝跪地,一剑刺下。 霸道的元力疯狂自剑尖灌入地底,如光晕扩散至全城。八个在雨中逐渐融化的雪球刹那间爆开,雪花纷纷扬扬如剑气四射,冰冷的寒意将汩汩的墨池水瞬间冰冻。 “噗……”天宝阁前的尧光,蓦地吐出一口血来。他踉跄着撑住阁前的红柱,回首望向玉林台的方向。 孟七七要夺阵,自然要将尧光留在阵中的意念全部剔除,这对于尧光来说,相当于在他胸口刺上一剑。 “事已至此,你还不想杀了他吗?”阿秋倚着栏杆,从三楼望下。其实他也没料到孟七七竟能做到这一步,他明明已经把护阵司给毁了。 尧光却只是抬头看着他,沉默不语。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平静,激怒了阿秋,引燃了深藏于他心中的仇恨之火,他讥讽道:“你不想杀他,可是他却想杀了你。修士要杀你,我们更要杀你,这普天之下再无你尧光的容身之处!” 尧光却仍平静如凛冬之湖,“你引我来此,不正是想要杀我?我来了。你可以告诉我,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阿秋轻笑,怒意逐渐收敛,“你杀了孟七七,我就告诉你,如何?大阵马上就要被他夺走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尧光不答,此刻的他仿佛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还魂之人,脸色发白,一双眼睛尤为渗人。 阿秋藏在袖中的手已然握紧了剑柄,全身戒备,面上却还镇定自若,继续道:“只要你杀了孟七七,我就告诉你,怎么才能让王上复活。” 尧光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渗人的双目死死地盯着他。 “你大概不知道吧,那根肋骨不光继承了王上强盛的生命力,更有养魂之效。我猜,孟七七就是那根肋骨对不对?只要你杀了他,将他打回原形,再放入王上的体内,我便能用族中密法将其复活。” 尧光沉默良久,沙哑道:“我如何能信你?” 阿秋摇头,“你只能信我。从前它未诞生灵智,而王上魂魄已失,我便束手无策。可现在不同了,只要抹去它所有关于孟七七的一切,王上便能夺魂而生。” “当真?” “你若不信,便去看看皇帝。我已助他重塑体魄,虽不似夺魂那般厉害,却也能佐证一二。” 尧光却道:“恐怕我一旦杀了他,你便会想办法至我于死地。” 阿秋被人戳破,却也不恼,只道:“看来对于你来说,王上还是不如你自己的命重要。当年我去那个村子里接王上的时候,应该多留一会儿将你杀死,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提及往事,尧光的眸中露出一丝苦痛。他的脑袋很痛,总有些嗡嗡嗡的杂声,仿佛这些年他所有的碎碎念都挤在脑中,让他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谁。 阿秋再次提醒,“你的时间不多了,再过片刻,王上就再也回不来了。是你杀死了他,尧光,还是你,扼杀了他所有生还的可能。” 第268章 我是谁 阿秋并没有把宝压在尧光一个人身上, 察觉到城中的变故后, 他就立刻派人去杀孟七七。能侥幸杀死最好,至不济, 也要予以重创。 如若不然, 孟七七必定成为第二个尧光, 后患无穷! 此时此刻,正是孟七七最危险的时刻。 守城大阵不是那么好夺的, 当孟七七选择降伏它而不是依附于它, 它便开始反抗。若是昨日之孟七七,必定不是它的对手。 可今日的孟七七已与昨日不同了, 全力施为, 勉强可以与它打个平手。当然, 这还是大阵中残留的尧光的意念已经逐渐消散的缘故,否则这世间无人可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大阵。 孟七七与大阵僵持不下,墨池的水沸了又冰,冻住再融化, 整个城中雨雪交加, 异象层出。一人一阵的斗法, 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白面具刚一靠近,孟七七就察觉到了,可他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手握秀剑牢牢插入地下,如一根定海神针。 他不能离开, 更不能输。 电光石火间,他豁然抬头望向了悬浮于面前的无名剑。白面具在飞速靠近,孟七七却只盯着无名,道:“你要做什么选择呢?” 孟七七要无名,是想假冒尧光欺骗大阵,可他换了一个路子,便不再需要它。无名虽强,可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于是无名的立场就变得尴尬起来,它是尧光的剑,是构筑大阵重要的一部分,理应守护大阵。可是孟七七夺阵时,它周身如呼吸般散发着微光,随着大阵的波动而闪耀,却并无任何异动。 这一柄强者之剑,似乎只认可最强的那一个。 无名无法回答孟七七,而这是,白面具已然出现在玉林台,从四面八方,闪电杀来! 来不及了,孟七七空着的那只手一把抓住无名剑,分出一部分元力,瞬间构筑一道防御结界——小世界。 佛门定风波,孤山小世界,都是仙门赫赫有名的防御剑招。圆形的透明罩子将孟七七护在其中,看似如水般柔软,却能化世间一切锋利之物。 白面具的刀剑甫一刺入罩子,便如泥牛入海,再无寸进。几人心中一惊,连忙撤退,可退开后又发现这似乎只是一个防御结界,不由互相对视一眼,再次攻上。 刀剑刺入罩子,依旧没能攻破,可罩子上流动的波纹却愈来愈多。白面具心道有戏,元力和剑招拼命往上倾泻。 孟七七倒是有这个余力陪他们玩一玩,大不了多罩几个罩子。可被人这么围着打,实在憋屈,又憋屈又心烦,连无名剑都发出了抗议般的嗡鸣声。 “滚!”孟七七重重挥出一剑,无名剑剑身轻颤,明明只是轻微的颤动,却引发了小世界如山洪暴发一般的奔溃。 四溢的劲气直直地击打在众人胸口,将白面具们打得倒飞而出。然而就在这时,又是一拨白面具忽然从旁窜出,趁着孟七七毫无防御的档口,越过同伴悍然杀出! “铛铛铛!”无名剑一连拦下三道攻击,孟七七低头躲过第四道,冷冽的目光往后看,张嘴吐出一枚薄薄的柳叶刀,刺入第五人的咽喉。 论杀人的方法,孟七七有很多。譬如他还能这样,抬手挽一个剑花,卷一袭肃杀的风雪,杀个尽兴。 可是白面具根本不怕死,前赴后继。 孟七七保持在原地不动,便限制了自己的实力,雪纷纷扬扬落下,不多时,便给他披上了一层雪衣。 他有点冷,心中埋怨着陈芳君,为何还不来。 想着想着,他忽然又有点牙痒,冷冽目光扫过风雪中还在不断扑来的敌人,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嗜血的笑意。 “今日不发威,你们是不知道我疯狗的名声!”孟七七抬手直接抓住迎面袭来的一柄剑,剑刃割破掌心,带出汩汩的鲜血。 孟七七却似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在白面具惊愕的目光中,“咔嚓”一声将剑身震成碎片,而后他血掌前推,所有的碎片调转方向,爆射而出! 孟七七的四周,顿时又伏尸一片。 匆忙赶至的徒有穷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开始怀疑小师叔到底要不要他救。明明是小师叔被围攻,袭击者倒了一片,他却凶神恶煞得仿佛魔王降世。 不过这年头只是一闪而过,徒有穷毫不迟疑地奔到孟七七身边,挡在他前面。与他同行的还有十余位别派的修士,自愿前来帮忙。 “没有钱小师侄,你来得可有点晚啊。”孟七七斜眼瞅他。 “我叫徒有穷!不是没钱!”徒有穷大叫着冲了出去,一剑干翻一个白面具,气死他了。 “啧。”孟七七有关于小师侄的不听话,于是变本加厉地把气撒在守城大阵身上。他沾满鲜血的手抹过秀剑的剑身,有了鲜血加持,秀剑对于大阵的镇压愈发凶悍,几乎是亮出獠牙和利爪,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向大阵。 神京再次迎来了一阵颤动,风雪更甚。 但是孟七七却在疑惑,为何白面具都死了那么多了,尧光与阿秋怎么还没有出现? 而就在这漫天的风雪里,颐和与鬼罗罗一行人行至宫门前。禁军为颐和敞开了方便之门,颐和长驱直入,过往宫人皆跪地拜伏,瑟瑟发抖。 然而宫里的情形却让颐和不由皱眉,锐利的目光扫过安静的宫廷,颐和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妙,立刻伸手抓住一位宫人,“我父皇呢?” “陛下、陛下在御书房!” 宫人紧张到结巴,颐和将她推到一边,立刻大步流星地往御书房走。鬼罗罗便负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无论颐和走多快,他始终都在她身后。 很快,御书房到了,却没见到皇帝的身影。 颐和眉头紧蹙,宫内的禁军统领这才急匆匆赶到,“殿下!” “宫里发生了什么?”颐和沉声问。 “回殿下,宫内的情形仍在掌握之中。只是方才发生了一件奇事,陛下的病似是忽然间好了,因事出紧急,故未能及时通秉。”禁军统领语气恭敬,可方才究竟隔了多久,颐和却不知道。 若皇帝真的恢复了健康,那么某些人的选择恐怕就要变一变了。 颐和不觉得恼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亘古不变的真理。她要全力应付的人永远只有那一个,从前是,现在也是。 “郭统领你说错了,本殿下正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急匆匆进宫面圣。父皇龙体康健,实乃我大夏之福。” 闻言,统领看着颐和那张如沐春风的脸,顿觉脊背生寒,忙道:“殿下,陛下现在正在天宝阁。” 天宝阁内,孟七七要的答案正在上演。 尧光靠着红柱坐下,病容愈发苍白,抬头望着阿秋,问:“让他安安静静的,不要再打扰他不好吗?为何要重新带他来到这世上,再经历一次苦楚?你们都说我是尧光,那我或许就是尧光,若是如此,若我真的罪孽深重,怎么还能将他再带回来?” “我都不是我了,再次归来的他还会是他吗?” “如果我是尧光,我一定,宁愿他永远沉眠。” 阿秋完全没料到尧光会有这样的答案,站在阁楼上默然无语。 良久,他问:“可是他死了,你却活着,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二子分食兔肉,为表公平,父一刀劈之,一人得二两。他们公平了,对于兔子来说又有什么公平之处?” 阿秋听着这“二子分兔”的故事,蓦地嗤笑一声,“看,你果然是尧光,只有尧光才会讲这样的话。若非你如此巧舌如簧,王上怎会轻信于你?” 说罢,他单手撑在窗沿上一跃而下,直面对方,道:“你不肯去杀孟七七,也不愿复活王上,你总是有你的理由。不如你死,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尧光却又摇头,“你根本不懂。” 阿秋拔剑,大步向他走去,“我不需要懂,也不愿懂,只要你死!” “噗!”阿秋的剑毫无阻碍地刺入尧光的心口,顺利得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愕然地望着尧光,“你为何不躲?” “我为何要躲?已经一千年了,这一千年里我时时刻刻都想要死,可是我却总也死不掉……” 尧光的双眸中已满是血丝,似一个经年无法入睡地病患,其中埋藏着所有的疯狂和歇斯底里。他蓦地伸手抓住阿秋握着剑柄的手,双目圆睁,“刺啊!为什么不刺进去了!” 汩汩的鲜血从尧光的胸口溢出,再度将他的衣衫染红。然而无论血流多少、他的脸色如何苍白,他依旧活着。 痛苦地、永无止境地活着,像中了某种可悲的诅咒。 他紧紧抓着阿秋的手,呼吸愈发粗重,再一次体会到生命流逝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已经体会过无数次,他告诉过很多人:你们杀不死我。 可这并非他的本愿。 他蓦地想起来了,当他终于将山河平定,坐在最高的城楼上俯瞰大好河山时,他曾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那是第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来临,那一刻他的心里是欣喜的。 他已经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所以该去地府找阿棠赎罪了。他这一生磊落坦荡,所愧疚者只阿棠一人而已,他有付出生命的觉悟。 可是他没能死去。 老天爷似乎觉得死亡这样的惩罚太过轻松,于是赐予一个求死之人以悠久的生命。从皇陵的棺材里醒过来的尧光已经不再是尧光了,这个一生都在与妖兽作战的男人,因为胸膛里曾经嵌入过的那根肋骨,变成了世上仅有的一个异类。 肋骨上附着的强大生命力改变了他的一切,他不再是人,也不完全是妖兽。 他是谁呢? 爬出棺材的尧光浑浑噩噩地走了很远,直到行至某处山涧,看到涧水中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倒影,才恍然大悟。 我是阿棠啊。 第269章 血光现 千年光阴, 一场大梦。 梦醒时分是一个最残酷的时刻, 它比死亡更可怕。 尧光忽然笑起来,眼泪和鲜血都混杂在一起, 沾湿了他鬓边的头发。 笑声刺激着阿秋, 他咬咬牙, 更加用力地将剑刺穿尧光的胸口,而后狠狠拔出。尧光的身子彻底被鲜血染红了, 阿秋似是后怕一般, 倏然后退。 可是尧光竟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一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为什么还不死?!”阿秋都要疯了。 尧光张张嘴, 一股突如其来的波动忽然从地下传来, 让两人齐齐摇晃了一下。尧光和阿秋随即不约而同地望向玉林台的方向,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孟七七搞出来的。 阿秋心中焦急,尧光他已经完全拿他没办法了,可孟七七绝不能成为第二个尧光!思及此, 他不再多留, 转身便往天宝阁外跑。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尧光忽然幽幽道:“我们都将会死,只有他还活着……” 阿秋戛然止步,回眸:“你什么意思?!” 尧光微笑,却答非所问:“你觉得今天还能走出这里吗?看看外面是谁来了。” 话音落下,阿秋心中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地便向天宝阁外冲去。然而一道无形的屏障忽然拦住了他, 任他如何用剑劈砍,都无济于事。 “这是什么……” 阿秋微喘着气,双目圆睁地望着院外小路上提着剑缓缓走来的男人,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荒诞之感。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他穿着一袭银色的软甲,执一柄闪烁寒光的长剑,神色冷峻、气度从容地走向阿秋,而后在院门处停下。 两人隔着那层透明的屏障对视,阿秋灵光乍现,忽然明白了这层屏障的真实身份——这是壁垒! 可天宝阁虽然是皇室禁地,他们来来去去数次,却从未见到过什么壁垒。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机关,这个壁垒是刚刚被触发的! 如此一来…… “是你搞得鬼。”阿秋盯着皇帝,怒火中烧。他以为皇帝已经是一个可以任意拿捏的傀儡了,只要攻破他的心防,便可轻而易举地达成所愿。皇帝也确实乖乖交出了大阵的钥匙,可这一切竟然都是他假装的! 如今他既获得了健康的体魄,又顺利将他们困在此处,可谓一石二鸟。 不,这件事真的是皇帝一个人做的吗?阿秋想起那日见到他时那落魄狼狈的样子,怎么也不愿相信是这样一个人欺骗了自己,他蓦地回头看着尧光,“是你对不对?!是你一起跟他联手骗了我!” 尧光缓缓摇头,大约是胸口的伤太痛了,他微微蹙眉,捂着伤口重新靠着红柱坐下,道:“这与我何干?” 阿秋:“这怎么跟你没关系?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创建壁垒!” 尧光笑了:“若我要杀你,必不会这么大费周章。” 闻言,阿秋微微眯起眼,也不知道究竟信不信。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戏。而就在这时,颐和公主与鬼罗罗在禁军统领的带领下,赶到了天宝阁外。 颐和望着院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停下了脚步。皇帝是一个人来的,颐和顿了顿,也挥手让禁军统领带着人退下,只留下了鬼罗罗一个人。 “父皇。”颐和上前一步。 “来了。”皇帝的声音里没有惊讶,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但是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苍劲如松的模样,让颐和恍惚间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 阿秋调整了心情,再度望向皇帝,道:“我承认是我小看了你,但你以为靠一个壁垒就能拦住我吗?” “至少可以一试。” “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这个套的?”阿秋很想不通,因为皇帝的反水毫无征兆,他未免表现得太好了。他的狼狈、奔溃、痛苦,毫无破绽。 皇帝沉默数息,才道:“你只算漏了一件事,我再不堪,可也是大夏的皇帝,是一国之君。” “好啊,好一个一国之君。”阿秋又看向皇帝身后的颐和与鬼罗罗,道:“现在院外只有你们三个人,在这里杀了他,万无一失,你们还不动手吗?” 闻言,皇帝没有说话。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好似所有人都在等待颐和的答案。就连鬼罗罗也饶有兴味地看着颐和。 回答他们的,是出鞘的长剑。 颐和再次上前一步,向着皇帝举起了长剑。皇帝却依旧没有动,一点反抗之意都没有。颐和深深地望着他,剑尖忽而一转,对准了阿秋。 “看起来你比较想死。” 阿秋对于颐和的选择并不意外,这些人类贯会见风使舵,也更工于心计,时而却又会因为他们口中的某些大义做出让人惊讶的举动来。 是以阿秋一点都不惊讶,他棋差一招,输便输了,只要能达到最终的目的便无关紧要。于是他不再废话,全力破壁。 天宝阁内虽只有阿秋孤军奋战,可天宝阁外还有许多白面具潜伏,在壁垒出现后,立刻开始营救阿秋。 皇帝之所以独自出现,便是把人手都派去了别处与白面具交手。 白面具的攻击不断,壁垒开始泛出波纹,喊杀声随之而来。 颐和心中一紧,忙小声问:“父皇,这壁垒可以持续多久?” 谁料皇帝竟摇摇头,“朕也不晓得。” “这……” “全力一搏罢了。” 皇帝看向颐和的目光里,已多了一分柔和。他复又看向一直负着手犹如旁观者一般游离局外的鬼罗罗,道:“原来你就是罗秀才,朕竟没能认出你。” 鬼罗罗轻笑,“陛下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也是应该的。” “前头赐婚的事情朕是认真的。”皇帝说着,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终身大事不可儿戏,陈家的大公子好虽好,到底已是别家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父皇……”颐和微怔,鬼罗罗亦有些诧异。 皇帝却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此时壁垒上已经传来了轻微的裂缝声,皇帝沉着脸,迅速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玉瓶,砸在壁垒之上。 玉瓶破碎,泼出点滴鲜血渗入壁垒,刹那间亮起无限光华。 “这是……”阿秋的动作不由停顿,目光死死地盯着忽然完好如初的壁垒,感受到那股越来越强劲的波动,心中生出一个猜测。 “尧光的血!” 不是现在这个尧光,是当年那个真真正正的尧光! 倚着红柱无声无息的尧光亦闻到了一股数息的味道,他抬眸看着逐渐泛出红光的壁垒,忽然觉得全身血液沸腾。 滚烫的鲜血灼烧着他的经脉和血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全身都大汗淋漓。他扶着红柱站起,额头上青筋暴出。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流过多少血,身体里的血液不断地流干、再生,恐怕已经没有一滴是原来的了。 是了,当年阿棠将肋骨嵌入他身体时,他的血就已经快要流干了。是那根肋骨赋予了他强大的生命力和新鲜的血液,他才能存活至今。 可他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 尧光捂着心口,身体里的灼烧之感沿着喉咙不断往上,他却还在想——如果当年的尧光看到现在的他,恐怕会恨不得一剑宰了他吧。 “鬼先生,颐和就交给你了。”院外的皇帝已然做好了出征的准备,最后一个杀手锏已经用出,剩下的,就只有血肉之躯了。 壁垒破裂之刻,便是死战之时。 另一边的无名剑,亦感受到了原主人鲜血的气息。它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欢快的剑鸣,声音嘹亮,几乎响彻大半个神京城。 已经逐渐没了生息的龙脉因此而重新振奋,突如其来的反噬让孟七七吐出一口血来。 他想要骂人。 天杀的陈芳君!怎么还不来! 孟七七随手抹去唇边的血迹,改为双手握剑,霎时间,风雪大作。风雪逐渐环绕孟七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风旋,迷了旁人的眼睛。 徒有穷担心孟七七,急忙大喊:“小师叔!” 孟七七恍若未闻,眸中露出冷冽凶光。忽然间,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并毫不迟疑地将它付诸行动——他挽出一个剑花,而后在银莲脱离剑尖的刹那,双手持剑用力将剑刺入地面。 “轰——”莲华在地底炸开,产生的震动几乎震落了神京大半的积雪。 后三街的小玉儿,就差点被客栈顶上落下的雪埋在下边儿。他急忙跳开,又一不小心撞在戴小山身上,差点把他撞倒。 “戴师兄你没事吧?”小玉儿紧张地扶住他。 戴小山摇头,却又眉头紧蹙:“无碍,只是我总觉得……心中难安。” 小玉儿也莫名紧张起来,“为什么?” 戴小山说不出个所以然,非要说,那便是夺阵的过程会不会太过顺利了?虽然双方你来我往,凶险万分,可白面具呢? 白面具去了哪里? 天宝阁的情况尚没有从宫中传出,戴小山却已经考虑到了所有的意外因素。白面具手段众多,又神出鬼没,即便遭遇不测,也不应该只分出那么些人阻挠小师叔。 思及此,戴小山反问道:“你们护着那些雪球,可有遭遇袭击?” 雪球已经散了,但每一个雪球所在之处,皆是孟七七设立的重要节点,所以小玉儿等人仍仔细看顾着。 小玉儿点点头,“有,但是都被我们打退了。” 戴小山再问:“一共来了几拨?” “就一拨。” “就一拨?” 戴小山心中不安更甚,他飞快思索着,终是无法劝服自己耐心等待,立刻召来吉祥客栈中剩余的人手,往玉林台处赶。 而恰在此时,变故降于风雪之中。 风雪太大了,遮挡了众人的视线。徒有穷一心抵挡白面具的攻击,完全没有料到攻击竟会来自身后。 杀意一闪而逝。 徒有穷心中一凛,连忙转身,可那杀意并非针对他而去。一个本该与徒有穷并肩作战的修士,忽然冲向了孟七七。 “小师叔!” 徒有穷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飞身阻挡。“铛”的一声,他飞出一剑击中对方剑刃,力挽狂澜。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叛了一个,竟还有一个! 与此同时,神京东城门处,正对玉城的方向,有仙君正缓缓走来。 第270章 帝西行 入城时, 小无妄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陈伯衍的身体里蹿出。它已经闻到了秀剑的气息, 满城都是秀剑的气息,它在打架! 无妄来劲了, 兴奋地催促陈伯衍, 它要赶快去帮秀秀打架。然而很快, 它又在那漫天的风雪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归来吧。 归来吧。 陈伯衍同样听到了这个声音,这一次他可以肯定, 这是剑鸣——是无名剑的剑鸣。而这剑鸣传来的方向, 正是无妄感知到的秀剑的方向。 他立刻往玉林台去,一路上见识到了城中的诸多异象, 也看到了孤山剑阁和其他门派的弟子, 却并未停留。 他快得像一阵风, 又飘渺似白云,弹指间已出现在玉林台,恰见一柄闪烁寒光的锋利长剑刺入孟七七的身体。 电光石火间,陈伯衍的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孟七七与白面具之间, 一掌将白面具震退, 夺下孟七七。 孟七七并不领情。 他推开陈伯衍, 一把抽出刺在身上的剑,任血流如注,仍不管不顾地向前。踩着无情的步伐,干脆利落地一剑刺入白面具的咽喉。 鲜血溅了他满面,他喘着气,满身肃杀。 此时此刻, 孟七七的周围已横尸一片,无论是敌人还是背叛者,都得到了最惨的下场。 孟七七真是要被气死了,他平生最痛恨“背叛”二字,孤山剑阁的内奸还没抓出来,倒是在这儿先碰上了一拨。 教人心生烦躁。 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背后拥住了孟七七,宽大的手掌捂住他肚子上的伤口,另一只手却不大安分地抚上了他的脸颊。 孟七七回眸,冷冽杀意中带上一丝邪气的笑:“哟,我道是谁,原来是陈芳君陈大公子来了。” 这语气,一听就很欠打。 陈伯衍眸光微暗,拂过脸庞的手在他的唇角稍作停留,一颗止血丹便被喂进了孟七七的嘴里。孟七七对他这不解风情的举动很是恼怒,刻意压低了嗓音在陈伯衍耳边道:“一见面就给我喂药,信不信我咬你?” 陈伯衍无奈:“小师叔,您还在流血。” “你爷爷我全身上下都是血,你不也抱得挺欢?” 孟七七恶声恶气,可实际上浑身已虚弱无力。与大阵斗法消耗了他太大的精力,虽然他急中生智将莲华打入地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可也是险胜。困难至极的险胜。 后来又与白面具一番恶战,他实在是累了。 “是我错了。”陈伯衍不管有没有错,先认错总是没有错的。 孟七七果然受用,把手中的剑一丢,大发慈悲地投进陈芳君怀抱,双手挂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颈间,又委屈上了。 “大师侄,你若是再晚来片刻,怕是只能给我收尸了。” 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走过来的徒有穷和诸位修士,齐齐顿在原地——刚才这位小师叔何其凶残,可谓杀人不眨眼,没成想说起谎话来也是不眨眼的。 他、他他他他竟然还跟陈伯衍搂搂抱抱! “咳……”几个第一次窥破孟七七与陈伯衍私情的修士,万分尴尬地涨红了脸。就连徒有穷,都不曾见过如此情形。 “小、小师叔……”徒有穷大着胆子走上前去。 “你小师叔累了。”陈伯衍却主动打断了他的话,而后彬彬有礼地看向其余几位修士:“多谢几位慷慨相助,在下要先带小师叔疗伤,失陪。” 说罢,陈伯衍熟稔且自然地抱起孟七七,走了。 三五修士面面相觑,而后齐齐望向徒有穷。徒有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跺跺脚,连忙追上,“大师兄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啊!” 大阵易主,已成定局。 陈伯衍带着孟七七安然撤退,天宝阁内的情形却异常惨烈。壁垒最终还是在白面具和阿秋坚持不懈的疯狂攻击中被打破了,于是死战上演。 皇帝已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的目光几乎一刻不移地盯着壁垒。待密密麻麻的裂缝遍布其上,清脆的碎裂声传来的刹那,他握紧了剑,双眸中爆发出强烈的一往无前的战意,冲入天宝阁。 “杀啊——” 禁军与白面具开始了最后的厮杀,颐和跟在皇帝身后,与他一道对阵阿秋。鬼罗罗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穿过纷乱的战场走到尧光面前,弯腰看着他,说:“你有想过会是今天这个模样吗?” 尧光仍然背靠红柱坐着,身上的血迹已经开始凝结,眉宇间的病色却再也消散不去。四周的白面具和禁军似是刻意避着他,没有一个人过来杀他,眸中都有一丝隐约的恐惧。 尧光看着鬼罗罗,没有回答。 鬼罗罗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将阵心设在清平郡,而我又恰好死在那里,恐怕我早已是一堆枯骨了。” 尧光这才有了反应,“是吗,可你看起来很想杀我的样子。” “不,你弄错了,我已经不想杀你了。”说着,鬼罗罗忽而冷冽地瞥了远处的阿秋一眼,抬手一道飞剑过去,打偏了他刺向颐和的剑。 而后他又施施然回过头来,道:“我现在很想看看你究竟能活到几时?” 尧光捂着断裂的肋骨处轻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鬼罗罗又问:“你不打算从这里出去吗?” “出去又能如何呢?” “难道你想在这里等死吗?你对之前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了?” 鬼罗罗目光灼灼地盯着尧光,见他迟迟没有回答,眸中忽然流露出一丝失望。 天宝阁内,杀声震天,鲜血与剑光互相辉映,而在这纷乱的背景中,唯有鬼罗罗和尧光仿佛两个隔世的旅人,误入此处。 尧光扶着红柱站起来,真心诚意地发问:“你们为何总要把我当成他呢?” 尧光血,无名剑,它们其实都不承认他的身份。几滴真龙之血,灼烧他全身经脉;一柄强者之剑,只愿为强者驱使。 对于它们来说,自己恐怕只是一个冒牌货。 鬼罗罗因他是尧光而对他产生兴趣,却又因他而感到失望。 他只觉得可笑,因为光阴是回不去的。 “不过你说的对,我是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做。”尧光站直了身子,身上的伤痛仿佛已全部消失。 鬼罗罗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但他来不及探究,因为颐和已深陷险境。 “父皇!”颐和为皇帝挡下来自左侧的攻击,整个人却也晃了晃,差点被身后的白面具刺中。 鬼罗罗及时出现在她身侧,揽住她的腰迅速后撤,救下了她,却也把皇帝留给了阿秋。颐和见状,心中焦急不已。 此时此刻她不再去思索从前种种,不再去考虑宝座的归处,只想一心杀敌。可她发现一心杀敌都是那样的困难。 阿秋的实力已经完全超出了她们能够应付的范围,天宝阁内外的白面具也是万里挑一的精英。禁军死伤惨重,皇帝亦已挂彩。 阿秋出手毫不留情,他起初还急着离去,可在孟七七夺阵成功后,他立刻放弃了这个计划,将剑尖对准了皇帝。 若是此刻列一份他最想杀死的仇人名单,皇帝一定是榜首。 阿秋杀意凛然,皇帝也自有一股狠劲,可双方的实力犹如云泥之别。 禁军中也有许多修士,拼死护驾,而皇帝就隔着这些军士死死盯着阿秋,举剑划破手腕,任鲜血滴落地面。 地面上似有暗藏的纹路,鲜血顺着纹路流淌,顷刻间,便蜿蜒出玄妙的图案。 “血祭!”有白面具眼尖地认出了地上的阵纹,惊声提醒。 阿秋心中一凛,立刻飞身向皇帝杀去。 “铛!”颐和及时出剑阻拦,禁军军士们也疯了似地杀向阿秋。阿秋再次被拖住,而就在这时,皇帝咬咬牙,又在胳膊上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霎时间,血流如注。 他虽是尧氏旁系的后代,可到底也是龙脉庇护的帝王。他的血不如尧光,但至少还是有点用的罢。 他这样想着,血越流越快、越流越快,地上的阵纹也开始发光。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了他”,场面一度混乱无比。颐和拼尽全力杀到皇帝身边,想要带他走,皇帝的身体却僵硬得像石头,一步也不肯挪。 他站得笔直,生平从未站得这么直过。 霎那间,血光线,无数的白面具发出哀嚎。他们的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开始沸腾,灼烧着血肉和骨骼,点燃了元力,将他们折磨得痛不欲生。 阿秋亦没有逃过,可他实力最强,也最能忍。 皇帝始终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因为失血过多晃了晃,却依旧没有倒下。 “你、该、死。”阿秋与他隔着人海对望,愤怒之中,一剑掷出。 “父皇!”千钧一发之际,颐和想要去救他,却被鬼罗罗死死扣住,低沉的警告声在耳畔响起:“他本来就要死了!” 颐和却不是个愿意看着死亡降临的人,还是奋力挣脱了鬼罗罗的手,怒吼着一刀刺入前头一个白面具的身体,踢开他,伸手想要去拉皇帝。 然而锋利的长剑已然穿透了皇帝的心口。 皇帝终于倒下了,他终于死了。 颐和此番进宫,本来就是来逼宫的,可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如愿了,心却仿佛多了几道看不见的裂痕,在汩汩地往外淌着血。 “杀了他!本宫命你们立刻杀了他!”她来不及悲伤,剑尖直指阿秋。 阿秋大笑着,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满嘴鲜血。 最后的大战一触即发,变故却在此时上演。一道身影忽然从院外闯入,以雷霆之姿冲破禁军重围,拉住阿秋,立刻撤退。 颐和瞳孔骤缩,“屈平!拦住他!” 禁军们立刻冲上,可是接二连三的“砰、砰”声震耳欲聋——剩余的白面具们选择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掩护二人撤退,而禁军皆已身受重伤,再难追上。 鬼罗罗却是不知打的什么算盘,并未动身。 颐和的目光扫过一片血红的天宝阁,气得指尖发抖。满地的呻吟声和刺鼻的腥臭味强迫她保持着清醒,她回过头去僵硬地走到皇帝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尸体,沉默无语。 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 这时,一封信忽然从他身上滑落。 颐和将它捡起,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准备,这才将之拆开。信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个落款——周自横。 她眨眨眼睛,一滴眼泪忽然落在信纸上。 此时此刻,她好像终于明白父皇为何会对阿秋说那句话了——我再不堪,也是大夏的皇帝,是一国之君。 良久,她回过头去看着鬼罗罗,道:“我终于是一个孤家寡人了,罗罗。” 第271章 天下兵 真是, 好大的一场雪。 接天的白幡从宫门内一直飘荡至洒金街, 皇帝病逝的消息传入城中,人们的心里便也下起了鹅毛大雪。 许是雪下得太大了, 入夜后, 后三街的一栋民宅被积雪压垮了屋梁, 一家三口好险从里头逃了出来,站在冬夜的雪中瑟瑟发抖。 有一便有二, 一夜之间, 神京多处房屋垮塌,让老百姓们更添愁容。 成群结队的禁军和修士们忙碌地穿梭在各个街巷之间, 百姓不知道他们在四处追捕逃犯的下落, 只是在路过官府的告示栏时稍有诧异。 那三个长相出众的钦犯竟还没有被抓住, 上天保佑,神京可别再出事了。 不过,无论外头如何的兵荒马乱,这个年总是要过的。 皇帝大行, 需全城裹素。可现下是非常时期, 谁也不知道过了今朝, 还能不能瞧见明天的太阳,于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有人家选在这时候成婚,也只当没瞧见。 公主殿下传下了旨意——大难当前,当以万民为先。 于是一顶小轿迎了新嫁娘,低调地走过僻静的街巷。新娘子又紧张又期待地随着轿子摇晃, 止不住好奇掀开轿帘往外看,看到了不远处俏立风雪中的百花楼。 这个时候她的心中是感激的,若非乱世当头,将门第、权势看淡了,她恐怕也不会如愿嫁入心上人家中。娘亲说祸兮福之所倚,果然是不错的。 思及此,新娘子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温和的美丽笑靥。 这笑靥看得恰好路过的鬼罗罗一阵晃神,他站在某户人家高高的院墙上,怔怔地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颐和穿着嫁衣的模样。 若是、若是…… 他被自己脑海立的念头缠绕着,心里竟生出一丝绮念来。只是片刻后,风雪来袭,他又冻得打了个哆嗦,一下子回过神来。 顿了顿,他又继续往后三街走。 后三街的吉祥客栈中,已住满了修士。不过从昨日起,所有孤山剑阁的弟子都搬到了后院居住,蔡东家将通往后院的门一合,后院与客栈,变成了两个独立的居所。 修士们都知道,剑阁的小师叔受伤了,正在后边养伤,故不敢轻易打扰。 这会儿,小玉儿双颊红扑扑地端着饭菜从后厨出来,穿过人群身姿灵活地往后院走,那机灵样儿,让修士们欢喜不已。 “小玉儿,又去给你师父送吃的啊?什么东西这么香?”有人打趣他。 “不告诉你!”小玉儿跑得贼快,还不忘回头冲那人做个鬼脸,恁的可爱。 此时此刻,吉祥客栈的后院里,一株腊梅开得正盛。 本该卧床歇息的孟七七正穿着一身白色劲装在院中练剑,剑风所及之处,飞雪轻舞。间有花瓣飘落,他便以剑震之,又将其飘飘扬扬送入空中,似一点朱砂摇曳日光。 英武仙君,红梅飞雪,当是一大美景。 可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要说一些煞风景的话。 “小师叔分明答应我好好卧床歇息,怎的我刚走开一会儿,你便又不听话了。”陈伯衍出现在石桌旁,不赞同地看着孟七七。 孟七七挑眉,一剑刺向陈伯衍,他却避也不避。剑尖在他喉结处停下,剑刃上停着一朵娇艳红梅。 “啧。”孟七七看他那沉着镇静的模样便觉无趣,转手便将那梅花挑进了茶壶中。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望,茶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带来一丝暖意。 不解风情的陈伯衍拿起一旁的狐裘大氅为孟七七披上,伸手摸到他已被风雪吹凉的汗珠,眉头轻蹙。 “再不可如此胡闹了。” “我只是小伤。”孟七七再三重申。 “小伤也不行。”陈伯衍并不认同他对“大伤小伤”的定义,只是孟七七贯会讲一些歪理,想要制住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他便冷着脸把孟七七按到椅子上坐下,亲手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里,盯着他小口小口地喝完,面色才稍有和缓。 孟七七见他如此,便会收敛一些,抬起狗爪子戳戳陈伯衍的脸,半哄半调笑:“好了,给爷笑一个?” 陈伯衍不答,君子端庄。 孟七七便往他怀里一坐,“我觉着凳子也冷,大师侄怎的都不帮我捂热咯?不是心疼我吗?” 陈伯衍每每被他这无赖打败,伸手环住他认命地供他取暖,手却灵活地钻进他的外衫,确定伤口没有裂开,才作罢。 孟七七骂他是“衣冠禽、兽”,这也无伤大雅。 小玉儿端着饭菜躲在水井后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在这个时候出去。大师兄和师父好像又在做一些羞羞的事情,青姑姐姐说多看了会长针眼。 长针眼对小玉儿来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他本就只有一只眼睛能露在外面。 鬼罗罗却没有这个顾忌,他老早就听过这俩人的墙角,此番前来,又看见这么扎眼的画面,心里甭提多不舒服了,于是直接从屋顶跳下来,扬起的雪花直往陈伯衍脸上扑。 陈伯衍抬手,一道壁垒一闪而过,风雪不侵。 “壁垒?你果真已经掌握这道密法了。”鬼罗罗沉声。 “那又如何。”陈伯衍风轻云淡。 鬼罗罗冷哼一声,无论世事如何改变,他好像永远都对他看不顺眼。这大概是天生的,老天注定他与陈伯衍就是相看两相厌。 孟七七还大大方方地坐在陈伯衍怀里,背靠胸膛慵懒得像个娇俏小媳妇儿,“鬼先生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啊?” “你可真是好出息。” “哪里哪里。” 鬼罗罗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在桌旁坐下,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又把目光转向了陈伯衍,道:“你掌握了壁垒,我却也无意打探你的真实身份。我只问你们,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陈伯衍问:“是公主殿下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闻言,鬼罗罗微微眯起眼,斟酌数息,道:“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与旁人又有何关系?” 孟七七轻笑,“公主殿下对鬼先生而言,只是旁人吗?如今陛下大行,公主殿下迟早会荣登宝座,届时便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挠你跟她在一起了。难道……鬼先生打算弃公主殿下而去么?” “小疯狗,你可真会开玩笑。这世间分分合合,不过因缘际会,何来我弃她、她弃我一说。”鬼罗罗说得模棱两可,却是不愿再继续谈论。 陈伯衍道:“你问我们接下来如何打算,不如鬼先生先说说你的盘算?” 鬼罗罗只说了三个字:“神武司。” “鬼先生莫不是在说笑?” “你看我像吗?” 鬼罗罗说着,眸光陡然变得犀利,“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都到这时候了,还在想着实现当年的野望,想要建立神武司?” “难道不是吗?”孟七七反问。 “那我问你,你可曾想过等到白面具都被杀死之后,大夏要如何?”鬼罗罗再反问。 孟七七与陈伯衍对视一眼,眸中皆有些惊讶。这惊讶的倒不是这个问题他们没有想过,而是惊讶于鬼罗罗竟会想得如此长远。 鬼罗罗继续道:“你们有办法像尧光一样驱逐所有的妖兽吗?没有,这世上再没有那样雄才伟略的人物了。即便是尧光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所以,哪怕你们把白面具都杀了,还剩下那么多妖兽为祸世间,该当如何?” “这天下越乱,你不越是觉得有趣么?”孟七七目光灼灼。 “我现在又不喜欢了,不行么?”鬼罗罗挑眉。 “行,当然行,鬼先生乃天下第一等风流人物,当然说什么便是什么。” 鬼罗罗只当没听出孟七七话中的揶揄,继续道:“这天下,最多的还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你们救得了一个,救不了千万个。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所以……”孟七七听出了点门道,“你的意思是,把神武司设立为教习所?” 鬼罗罗点头。当年,他提出元武之别,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报复,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他既不真心为皇帝效力,天下人亦不在他的眼中,所以他的提议丝毫不为仙门接受。 可现在鬼罗罗提出的建议,却不同了。 孟七七赞成他的想法,无论是朝廷还是仙门,都不可能真正看顾到每一个百姓。孟七七更不是个以天下为己任者,要他穷极一生斩杀妖兽保护百姓,他可不愿意。 那就只剩唯一一个办法,让百姓自己拿起刀剑。 “使能修习者,有功法可修。不能修习者,亦操练刀剑,强健其体魄。不论男女、老幼,天下皆兵。”鬼罗罗缓缓说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但还有一个问题。”陈伯衍亦露出郑重神色,道:“这神武司,何人主事?” 鬼罗罗显然早有准备:“神武司不干涉仙门事务,亦独立于朝堂之外。设司长一人,掌教二人,人选由双方共同决出。” 第272章 笑春风 半个时辰后, 孟七七把玩着手中的黑玉牌, 略有疑惑地问陈伯衍:“你说,鬼罗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鬼罗罗那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提了一个泽被天下人的提议也就罢了, 他竟然还拿出了一块黑玉牌做投名状——这黑玉牌便是他之前送给季月棠的那一个, 在追踪当日被他抢了回来。 可黑玉牌的重要性昭然若揭,鬼罗罗手握这么大一个杀手锏, 竟甘愿交出, 这太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了。 陈伯衍的回答却很霸气:“无需多虑,一个鬼罗罗, 还掀不起什么大浪。” 孟七七笑了, “大师侄现在口气很大嘛。” “不然如何配得上小师叔?”陈伯衍揽住他的腰。 “算你嘴甜。”孟七七心喜。 两人腻腻歪歪地交换一个深吻, 被晾在一旁的小玉儿很委屈,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他俩——以往他总是会很乖巧地遮住眼睛的,可今天他不想了,因为他太委屈了, 所以他要睁大眼睛看。 孟七七怕教坏小孩子, 到底还是推开了陈伯衍, 把小玉儿拉进怀里揉了揉,“又是谁欺负我们小玉儿了呀?” “哼。”小玉儿瘪着嘴不说话。 可陈伯衍随即冷冷一个眼神扫过去,小玉儿便只好低头:“没人欺负我。” 孟七七见状,眼刀杀向陈伯衍,“你干嘛欺负我徒弟?” 陈伯衍道:“小玉儿不小了,总是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再大也是我徒弟, 比你这个师侄亲多了。” “小师叔,慎言。” 孟七七瞪了他一眼,拉着小玉儿往屋里走,“走,小玉儿,我们师徒俩去说些体己话,不理他。” 小玉儿当然乖乖跟着师父走,他知道师父总爱跟大师兄拌嘴,萧潇师弟说“床头吵架床尾和”,让他不要管。 而且大师兄脸皮很厚的,一定会跟上来。 果不其然,他跟来了。 我就说吧。小玉儿觉得自己宛如诸葛再世,大眼睛里亮晶晶。 屋子里生了暖炉,很暖和。孟七七兀自牵着小玉儿到床畔坐下,被子下捂着汤婆子,也暖得很。虽说修士体质异于常人,大都根本不畏寒,可在这寒日里能有这份暖意,也是喜人的。 陈伯衍见孟七七坐在床畔不动,无奈地走过去,亲手帮他脱去外衫、鞋袜,服侍他躺下。转头一瞧,小玉儿也晃着两条小短腿眼巴巴地看着他。 陈伯衍又恢复了高冷仙君的模样,沉静的黑瞳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小玉儿赶紧自个儿把鞋脱了钻进被窝里,他今天就是死也要赖在这张床上。 陈伯衍最终没说什么,算是纵容了小玉儿“鸠占鹊巢”的行为,自个儿在桌旁坐下。 孟七七让小玉儿给自己捏肩,把黑玉牌丢给陈伯衍,道:“不论鬼罗罗图谋什么,总与颐和公主脱不开干系,这等麻烦事就交给殿下去处理便是,我可懒得管。” “若这教习所终能建立,小师叔难道逃得了?” “不是还有周自横么?天下第一剑修,做个司长可不算埋没他的身份。哪怕不做司长,做个掌教也好。”孟七七越说越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周自横到哪儿都是横着走的主,朝廷可坑不了他。 那就让他这位师侄坑他一把好了,届时他便可以与陈芳君从这权力中心抽身,浪迹天涯,岂不美哉? 陈伯衍失笑,这对叔侄还真是一对活宝。不过,小师叔的提议确实不错。 暂且将此事按下,陈伯衍道:“尧光之事,你心中可有了章程?” 孟七七眯起眼:“从天宝阁的情形来看,尧光与阿秋怕是早已离心了。阿秋在护阵司时做出那等护着尧光的举止,不过是为了迷惑我,让我将矛头对准尧光一人。可谁料皇先生竟然还有后手,白面具此番遭受重创,恐怕这几日不会再出现了。” “你已掌握大阵,可能查出他们现在何处?” 闻言,孟七七朝陈伯衍勾了勾手,待他凑到近前,便附耳与他说悄悄话。小玉儿抑制不住心中好奇,也悄悄凑过去听,但是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总之,大阵在手,他们不可能从神京逃出去。” 与此同时,玉城。 周自横打了一个迟来的大喷嚏,摸摸鼻子,怀疑又是谁在背地里骂他。身旁的郎胥瞧了他一眼,淡然地继续把话说完,“能告诉你的我已经全部都告诉你了,这些年我信守诺言从未入关,若非你来信,我也绝不可能违背诺言。” “此一时,彼一时。”周自横兀自在城墙上坐下,对着满城风雪,解下酒壶灌一大口烈酒。烈酒入喉,灼心,可解千万忧。 郎胥看不破周自横这个人,特地把他叫到这里来谈事情,吹着寒风,好不凉快。但周自横说这儿风景好,白茫茫一片雪原下尸骸遍野,风景是挺独特。 更让郎胥看不破的是,周自横听完他说的话之后,没有丝毫惊讶,甚至没有一丝质问。这让郎胥想问一句“你是在怀疑我吗”,都陷得有些无理取闹。 罢了,那本就是孤山剑阁的家事,他只需问心无愧便罢。况且,人都已经死了。 良久,郎胥望着远处地平线上渐渐冒出的黑点,再回首看向城楼上那些精疲力竭的修士,道:“周自横,与我一战吧。” “为何?” “当年我本就是奔着你去的,却不料你已行踪成迷。输给老阁主,我心服口服,可我这些年并未懈怠,现在,是时候了结了。” 周自横挑眉:“倘若你输了呢?回去修炼几年再来,那岂不是没完没了?我才不跟你打,累得慌。要打找孟七七去,他最爱打架了。” 郎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没想到传闻中赫赫有名的周自横竟是这么个浑人,“若我输了,我便替你守城。” “哦?”周自横挑眉。 “你应是不应?” “应,当然应,这买卖不亏。” 周自横拍拍屁股站起来,把酒壶往腰间一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不过我们得换个打法。” “什么打法?”郎胥警惕。 “看到那些妖兽了吗?”周自横指向那些新来的妖兽,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妖兽从四面八方赶往神京,杀了一批又一批,仿佛永无止境。玉城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蜮城,鬼蜮的蜮。 周自横道:“我们比谁杀的妖兽多,谁输了,谁就在此守城。如此一来,你我也不必拼个你死我活,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郎胥:“……” 郎胥自动忽略了周自横的后半句话,他觉得若是自己再听下去,怕是忍不住要一脚将他踹下城墙,于是慨然拔剑。 “好,我应了。” “一个时辰定输赢?” “可以。” “快哉!”周自横喜欢跟爽快人说话,爽快人办爽快事,打完了还可以痛饮一番,岂不快哉?五侯府金满那小子,就是不够意思,明明藏了许多好酒,就是不肯给他尝。 什么一掷千金的万铢侯嘛,分明是一毛不拔! “你有好酒吗?”周自横忽然问郎胥。 郎胥微怔,竟真的仔细想了一下须弥戒中的藏品,道:“一坛笑春风。” 周自横大喜,自来熟地拍拍郎胥的肩,连说三个“好”字,“待杀个尽兴,览遍风雪,定与你痛饮三杯!” 周自横豪气万千,说罢,便大笑着跳下城墙。那潇洒自如的身影破开风雪,如一只展翅的雄鹰,更如一柄开天的利剑,向着席卷而来的妖兽群斩去。 那身姿、那豪情,岂不正是千年第一剑修应有的风采。 郎胥不禁为此动容,深呼吸,肺腑之间仿佛盈满了浩然之气。 不对,等一等。 笑春风不是我的酒吗? 郎胥一时黑了脸,末了,又不由失笑。周自横啊周自横,可真如这美酒一般,让人又爱又恨。 下一瞬,郎胥亦飘然跃下,杀入阵中。 “咚——”城内的擂鼓声再次响起,每一个鼓点的响起,都伴随着一朵血花的开落。周自横的剑招既狂,又随性,一剑下去,天地动而万兽哀,只眨眼间,血流成河。 问天下豪杰,舍我其谁! 郎胥不甘落后,斩月之剑横扫八方。那纤长如巨大镰刀般的月轮无情地收割着妖兽的生命,只有快,只有更狠。 城楼上的修士们看着此情此景目瞪口呆,而就在这时,肃杀的笛声加入,鼓点密集成片,引得妖兽狂躁,大地震颤。 王子灵出现在正门,已清瘦许多的身影拎着一把浑天杵,端的是英武不凡。 “杀!!!”年少的当家人一声令下,群豪共进。 位于神京另一侧的翁城,三座守城的其中一座,却面临着一个意料不到的难题。守城大将金满正站在城楼上,望着敌方阵中的一念和尚,眸中涌动着滔天的怒火。 这里除了妖兽,还有许多白面具。 金满却是不知,因为周自横、缠花仙子和郎胥的先后到来,这由自己坐镇的翁城竟成了对方眼中的软柿子。 可气,可恨。 对方某个白面具还在叫阵:“金满!你可敢下来一战!一念在此,你若想报仇,便独自下来!” 陆云亭心道不妙,深怕金满被激怒得失去理智,正要说话,金满却快他一步。 只见他一脚踩上城墙,风吹得他红衣猎猎,张扬如高天红日,“哪个黄口小儿敢直呼你爷爷大名?!给我打烂他的嘴!” 第273章 城之破 金满的反应出乎了白面具的意料, 预想中他失去理智从城楼上冲下来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修士们倾泻而下的剑招。 陆云亭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仍谨慎地出言提醒:“他们必定是引你去送死, 千万别上当。” 金满挑眉,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谁要去送死了?” 金满可不傻,在见到一念的那一刻他确实怒火中烧, 但正因为对方是一念, 所以他绝不可能再上他的当。 他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哪还会有那个君子风范跟他一对一决斗?千刀万剐, 才更适合他。 “取一念狗贼首级者, 赏黄金千两、晶石一石!” 金满大袖一挥,嚣张霸道,极尽羞辱之能事。 无论在何时何地,对何种人, 钱财、晶石都是一种极大的诱惑, 修士们也不例外。更何况他们本就要杀敌, 如今只是把矛头对准了其中的某个人罢了。 那还是一个叛徒。 罪该万死。 “一念,你背叛仙门、背叛大夏,不得好死!” “对,人人得而诛之!” 愤怒的浪涛随着刀光剑影涌向一念,令一念的神色格外的难看。修士们只当他是恼羞成怒,却没有注意到他根本无法自由行走。 白面具控制了一念, 甚至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 “带他退后!”为首的白面具当机立断,命人掩护一念后退。无论金满是什么反应,只要握着一念这颗棋子,总能想办法对付金满。 他们已经不能再等了,原本应该在两个时辰前从神京传来的消息到现在也没有收到,这意味着神京可能出了变故,他们必须尽快赶过去! 于是树笛声再起,尖锐急促的声音驱使着妖兽不断地、疯狂地冲向翁城,可是入目的情形还是让白面具蹙眉。 《破阵曲》奏响,乐曲声极大地影响着妖兽,迫使它们无法绕过翁城直奔神京。这首出自大夏第一任国相的曲子,实乃人间第一大杀气,练至大成,甚至能控制妖兽的灵魂,迫使它们直接自爆。 思及此,白面具眸光闪烁。 他似在挣扎,不知该下何决断。而妖兽的吼声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凄厉的、愤怒的、癫狂的,仿佛在不断地催促他、催促他。 翁城久攻不下,金满与陆云亭亦加入了厮杀。大量的妖兽随着乐曲声无法自控地冲向城楼,可若是攻不破,便只有死在这里。 不能再等了,与其看着同族们一个个死去,不如早下决断! 白面具再度遥望了一眼神京的方向,祈祷阿秋一行能够安然无恙。再回首时,眸中掠过一丝狠戾。 能完全操控《破阵曲》的国相已经死了,而他们为了今天这一战,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想要摆脱乐曲声的控制,方法只有一个。 白面具的眸光越狠厉,脸色就越是发白。面具遮住了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可他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咻——”一道报信烟花蹿上天空,烟花绽放的刹那,分散在各处的白面具接到指令,纷纷捏紧了手中的树笛。 下一瞬,尖锐的笛声以前所未有的攻击姿态响彻雪域,风雪不能阻隔半分。 金满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因为这声音里蕴含着充沛的元力,是白面具在极力将之扩散。而只是这思索的刹那,笛声已尖锐到刺痛他的耳膜。 “闭耳!”金满当机立断。 修士们却没有他反应得那么及时,不少人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攻击微顿。然而让金满更诧异的是,妖兽受到的影响并不比修士少。 这白面具到底在搞什么鬼? 金满蹙眉望着那骤然间陷入狂乱的妖兽,刺耳的笛声和妖兽痛苦的声音混杂在一处,如同一把生锈的锯子切割着他的神经,烦躁难忍。 蓦地,一抹红色出现在金满的视线中。 笛声刺破耳膜,鲜血从妖兽的耳朵里流淌而下,城外大乱。 “这……”陆云亭愕然地看着这情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金满亦沉下脸来,他们都没有料到白面具竟会这样狠,不惜毁去所有妖兽的听觉,也要屏蔽乐曲声对它们的影响。 不,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如愿。 “继续奏乐,不要停!”金满大声喊着,身影迅速化作一道流光坠入妖兽群。他如惊鸿般掠过一只只妖兽,看到它们尽皆流血的双耳,大感不妙。 若乐曲失去原有的效用,翁城便也无用了,妖兽们将会铺散开来,大举入侵神京。 他立刻折返,与陆云亭汇合。 陆云亭急忙问:“现在怎么办?” 金满眯起眼:“让大家都散开,翁城无用了,所有人以五人为一组往东西两侧去,能杀多少是多少!” 陆云亭心惊,他虽不大赞同金满的为人处事,可却认同他的聪明才智。金满都这么说了,那情况一定已经糟糕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 白面具,这是抱着牺牲所有妖兽的觉悟在跟他们拼了。 陆云亭不由握紧了剑,目光所及之处,双耳流血的妖兽们痛苦地四处乱窜着。极致的痛苦让它们更加的凶残、暴虐,而当这些妖兽全部铺散开来…… 天地之大,该如何阻挡? 该来的还是来了。 修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了个措手不及,但好在金满的命令下达得及时,将修士如撒网一般撒出去,于东西两侧重新构筑一道防线。 妖兽们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无论是笛声、剑鸣,还是呼呼的风声,但它们还记得最初的号召——它们要去神京,神京就在前方! 转眼间,妖兽与修士便毫无花哨地厮杀在一处。若是有人御剑飞到高处,便能看到一条不甚笔直的血线蜿蜒在无边的雪原和林海之上。 同样的情形,接连发生在玉城和临城。修士一方彻底失去了对妖兽的控制,数万万妖兽从四面八方奔向神京。 而能够阻挡他们的,只剩下血肉之躯。 原始的厮杀拉开帷幕,此时此刻的神京城,却迎来了诡异的平静。白面具凭空消失,不见踪影,过年的气息却开始蔓延至每一条街巷,甚至于神经紧绷的修士们,都迎来了难得的放松。 小玉儿在吉祥客栈门口堆起了雪人,堆一个师父,再堆一个青姑师姐,还有萧潇师弟、大师兄、有穷师兄等等。 大大小小的雪人排成行,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徒有穷看不过眼,忍不住跑过去帮他改良。正在房间内密谈的戴小山和萧潇看到楼下的情形,不禁相视一笑。 某处僻静的院落里,或坐或站的人却一个个面沉如水。 房间里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屈平焦灼地在门外来回走,好不容易等到门打开,立刻冲进去。病榻之上,阿秋唇色惨白,形容消瘦,这脆弱的少年模样刺激着屈平的神经,让他不由攥紧了拳头。 “咳、咳……”阿秋睁开眼来,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纱帐,好一会儿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屈平连忙上前搀扶,却不料被他死死抓住手腕,低哑的声音冲入耳中:“尧光呢?他在哪里?” 屈平摇头,“他没有跟我们一起走。” “哈。”阿秋轻笑一声,戏谑的目光扫过屈平,道:“你看,他果然跟我们不是一道的……咳、咳……他已经记起来了,等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说不定,他就要杀你了……” 屈平指尖微颤。阿秋说得没错,他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囿于人类的情感,左右了他的初衷。无论他对尧光如何愤懑,他也始终无法放下这么多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灰暗的日子,不是吗?好不容易快熬到头了,怎么就能、就能变成现在这样呢? 阿秋推开他,复又躺回去。 两人不再说话,气氛尴尬又沉凝。良久,阿秋终于打破了沉默,问:“如今外头的情形如何了?” 屈平深吸一口气,终是找回了自己该站的位置,道:“外头一切如常,没有再发生什么变故。” “一切如常?”阿秋却蹙眉,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变故就是最大的变故。孟七七已然掌控了整个大阵,他为何不趁早赶尽杀绝?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难不成……孟七七仓促夺阵,所以至今还无法完全掌控大阵? 如果真是这样,那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好机会。 这时,屈平又道:“陈伯衍也来了。” “多一个陈伯衍、少一个陈伯衍已经无关紧要了。”阿秋摇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大阵,不论你还是我咳……我们都逃不过去……” “若是能想办法将大阵毁去呢?” “毁阵?” “老大……尧光之前与我说过,他还留着最后一手,或许可以将大阵毁去。你还记得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唐察吗?他在秘境崩毁之前从大牢里消失了,我觉得他有可能就是被尧光派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闻言,阿秋陷入深思。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相信屈平,尧光手段通天,不乏有策反的可能。但屈平又拼死从天宝阁里救出了他,而且……他们本是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你能找到唐察吗?”阿秋问。 “不能保证,但可以一试。” “好,我且再信你一次。” 第274章 午时见 屈平还记得尧光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你想要找的东西, 往往就在你认为最不可能的地方。 当年他跟着还是季月棠的尧光第一次来到神京, 第一个踏足的地方,就是百花楼。这栋坐落在洒金街上的神京第一楼, 最终被尧光秘密购下, 在这里, 谈成了海茶商会的第一笔生意。 屈平一直觉得老大似乎对这里抱着一种别样的情怀,可是这么一座人来人往的根本藏不出秘密的酒楼, 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屈平乔装打扮,来到了百花楼。百花楼里依旧人满为患, 以修士居多, 屈平好不容易寻了个位置坐下, 想要打探唐察的踪迹,却不料看到了两个熟人。 萧潇和戴小山,并肩从楼外走进来,被几位修士恭敬地迎向二楼。 待两人走过, 骚动仍未平息, 周围人议论纷纷。 “听说孟七七受了重伤, 已闭门谢客。如今这孤山剑阁,已是萧戴二人掌事。” “不是听说陈仙君也到了吗?” “你们可不知道,那陈仙君和孟七七的关系,啧啧……” “如何?” “可不就是……那个吗!” “怕是这次孟小师叔不大好了,听说吉祥客栈已经戒严,连禁军都去了……” “是啊, 听说这次若不是陈仙君及时出现,孟七七就要被白面具杀死了!” “……” 屈平万万没有料竟会听到这样的消息,孟七七重伤? 他兀自琢磨着,将信将疑。孟七七与大阵的斗法凶险万分,受伤是一定的,可阿秋派去围攻孟七七的人无一生还,没人能说明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所以孟七七真重伤还是假重伤,还需斟酌。 只是这戴小山和萧潇……似乎也不好对付。 二楼,戴小山与萧潇走过那日众修士与尧光大战时毁去的雅间,看着已被补上的破洞,互相对视一眼。 随即,众人在另一个房间落座,掌柜的亲自端来了茶水,供各位仙君饮用。 “此次召集诸位前来,恐怕诸位也明白是为了什么。”戴小山披着一袭天青色披风,俊雅得体,因着重伤未愈,脸上仍带着明显的病色。 他说话间,萧潇已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年纪相仿的两人,气质也相仿,让人见着便想起孤山上飘渺的云雾,还有那展翅翱翔的雾中仙。 萧潇接话:“此次若不是出了叛徒,家师的伤不会这么重。根据玉城传来的消息,妖兽已长驱直入,不出三日,必抵达神京。届时,我们之中若还有叛徒存在,神京危矣。我想,他们能伤得了家师,必定也能伤得了各位。” 闻言,其余几人皆面露凝重,甚至有些惭色。 一人道:“贤侄所言甚是,但此次跟随在下进入神京的皆是派中亲信,实在难以判别。” 内奸之患,迫在眉睫。 可是白面具花费数百年时间布下的局,不是那么容易破的。从陈伯兮、沈星舟到剑阁内部那个可能存在的内奸,有些人即便是暴露了身份,都让人无法相信他就是内奸。甚至于,有的暗桩根本就是数代以前就埋下的,辨无可辨。 可若是内奸不除,等到妖兽大举来犯时,若这些人齐齐反水,那后果便太严重了。 “诸位不必担心,既然把你们请到此处,那我们必定已有了办法。”戴小山微笑着拿出一块令牌放在桌上,道:“烦请诸位在明日午时之前,召集门下所有修士抵达玉林台。届时,一切自有分晓。” 众人凝眸望去,只见那竟是孤山剑阁的阁主令牌。这么重要的令牌都交到了戴小山手中,难道孟七七真的伤重了? 按下心中疑惑不提,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应下此事。不论如何,孤山剑阁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欺骗他们。 “请二位放心,若能顺利除去内奸,我们必以孤山剑阁马首是瞻!” 待几人离去,鬼罗罗又来了。 “孟七七究竟在搞什么鬼?”鬼罗罗顶着一张黑脸,老大不客气地盯着二人。 戴小山不动如山,萧潇便站起来挡在前面,道:“鬼先生怎的如此怒气冲冲,难不成是与公主殿下吵架了?” 鬼罗罗挑眉,“你一个后生,也敢来开我的玩笑?” “不敢。”萧潇不卑不亢:“只是家师对神武司一事很感兴趣,并已将此事全权委托给我,若鬼先生想谈,不妨坐下来慢慢谈。” 鬼罗罗眯着眼打量他,没说话。 萧潇并不在意,继续道:“鬼先生应当知道,神武司建不建立,与我师父并无多大妨碍,与公主殿下却有很大关系。若这江山不稳,殿下即便得了皇位,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鬼罗罗嗤笑:“孤山剑阁不是一向以匡扶正道为己任?” 萧潇:“可我师父受了重伤,怕是没那个精力去管了。” “放屁!”鬼罗罗怒极反笑。好你个小疯狗,明明上次谈得好好的,现在却叫两个小辈来对付他。什么重伤,怕是正跟陈伯衍你侬我侬共度春宵呢! 见他发怒,萧潇与戴小山也丝毫不见慌乱,静静地等待他消气。 鬼罗罗几度欲拂袖离去,可目光透过半掩地窗扫到宫楼一角,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道:“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戴小山开口了:“很简单,明日玉林台,恭候鬼先生大驾光临。” 话已至此,鬼罗罗焉能想不明白他们的打算,道:“你们是想借鬼罗之手去除内奸?” 萧潇坦荡:“鬼先生不是说过,论杀人,没有人比你更在行。” “呵。让鬼罗与白面具两败俱伤,可真是好盘算。” “哪里。天宝阁之战,鬼先生如此实力,依旧让阿秋与屈平二人逃脱,这又如何解释呢?” 萧潇争锋相对,寸步不让。 天宝阁中,鬼罗罗明明在场,而且毫发未伤,却仍让屈平顺利把阿秋劫走,若说他不是故意的,萧潇并不相信。他放白面具离开,无非是让他们与修士死磕,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无论日后神武司能否顺利建立,元武之争依旧存在。 鬼罗罗其实并无明确的立场,他只是享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可现在,颐和公主荣登宝座。 这所有的盘算、一切计谋,最后的得益者可不正是她么? 师父说得没错,哪怕颐和公主是个好的,可一个人的野心、贪欲是无穷尽的。 鬼罗罗并未有丝毫诡计被拆穿的窘迫,他毫不怀疑对面这些人的智慧,看破只是早晚的事。其实诸多事宜,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看谁更棋高一着罢了。 “哒。”轻轻一声,戴小山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 萧潇和鬼罗罗齐齐望去,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明日午时,玉林台。来与不来,全凭鬼先生定夺。” 鬼罗罗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心思全部看个透彻,可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戴小山长舒了一口气,端正的坐姿立刻垮塌。 萧潇无奈摇头,道:“回去吧,这会儿小玉儿应该把药都煎好了,你得喝药了。” 闻言,戴小山如丧考妣。 大堂中的屈平连着看到两拨人进进出出,心中大感不妙。他们如此堂而皇之的在此议事,便是有恃无恐——无论孟七七是否伤重,情况对于己方来说都是大不利! 思及此,屈平一时把唐察忘到了脑后,连忙回去找阿秋。 另一边,鬼罗罗沉着脸回到公主府,却被告知颐和公主也在府上。他微怔,正思考着是去是留,婢女如笙便从里面走出来,恭敬地请他进去。 “先生,殿下已在玲珑阁等候多时了。” 罢了。 鬼罗罗让如笙退下,自行前往。皇帝死后,颐和便理所当然地住进了皇宫,料理一干事务,而鬼罗罗却回了公主府,两人至今未曾碰面。 玲珑阁内,颐和作男子打扮,一手握着狼毫笔笔走龙蛇,一手负于身后,当真是英武不凡。 鬼罗罗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看着,没有上前打扰。 颐和写完了,放下笔回过头来,道:“你来了。” “嗯。”鬼罗罗这才走进来。 “我还以为你避着不肯见我。”颐和道。 “是你多虑了。” “是么。” 颐和并不深究,只心里隐约觉得,好似自己唤了他一声“罗罗”之后,他便开始有意地避开自己。是因为他不想被自己牵绊住,所以不愿意再与她有过多的瓜葛么? “先生,昨夜我又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 “我梦见这天地白茫茫一片,雪下死的死,伤的伤,连先生都弃我而去,只剩下我一人了。” 颐和说着,慢慢靠近鬼罗罗,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鬼罗罗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他已记不起多久没跟颐和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了,再触碰时,竟觉得她的身体分外柔软与温暖。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良久,才伸手抚过她的青丝,“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颐和轻轻应了一声,放任的靠在他怀里,闭上了酸涩的眼睛。有些话,她到底还是没有说,譬如那个梦真的很可怕,她被埋在大雪之下,窒息、惶恐、无措。 待得惊醒,她竟第一时间想到了鬼罗罗。 也只有鬼罗罗。 一朝梦醒,身边空荡荡的,竟只有那么一个牵挂着的人了。 第275章 大幕开 翌日清晨。 “查到尧光的踪迹了吗?” “没有。” “孟七七和陈伯衍呢?” “他们还在吉祥客栈里没有出来过, 也谁都没有见, 但是公主府和赵将军府送了很多药材进去。” “确定?” “确定。” “唐察……也还是没有消息吗?” “整个百花楼都搜遍了,没有, 他好像整个人失踪了, 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 “让所有人保持静默, 再重申一遍,保持静默, 等待笛声。” “还有两天, 千万万同族们就要赶到此处,功败垂成, 在此一举。玉林台必定是一个圈套, 沉住气。” “传令下去, 所有传送阵保持畅通。” 一条条消息,从神京某个隐蔽的院落里不断往外扩散,激起一点儿寻常人根本难以发现的涟漪。 阿秋脸色苍白地坐在楠木椅上,在不断的叮嘱声中, 看着同伴们来来去去。最终, 他最后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湛蓝天空。 自秘境崩毁之后, 天地间浊气增加,天空一度灰蒙蒙的,阴雨连绵。可如今,天已放晴,哪还有一丝当年秘境的模样? 老天爷如此宽容,却又为何那般残忍, 他们盼了那么久都没有盼来的蓝天,竟就这么轻易地来了。 他蓦地轻笑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往屋里走。 房门在他面前打开,书橱的后面,有一条黝黑的密道。他毫不迟疑地走进去,拿火折子点燃墙上的油灯,照亮黑暗中的路。 秘道幽深,不知通向何方。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像是在丈量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在脑海中勾画着神京的模样。 城池的上方,也有人在走。 “嘀嗒、嘀嗒……”鲜血从他的指尖不停滴落,尧光走在高耸的城墙上,俯视着这片他曾深爱、也痛恨的土地。 不久之后,他又再次来到了当年的那个地方。他坐在这里,像当初那样遥望着壮阔山河,高兴地想——我终于要死了吧。 自从他在天宝阁回忆起所有后,从肋骨处涌出的鲜血便不曾停过。一滴一滴,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仿佛在惩罚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 他仍旧在找一个答案,因为老天爷还是不曾回答他——为什么? 既然有了人,为何还要有妖兽? 无休止的屠戮到底何时才有尽头? 若阿棠是天定的王,天又为何赐予他良善。而在这良善之前,又为何赐予他矇昧,赐予他杀戮。 隐世的村落只剩下最后一个无辜的少年,可少年并不无辜。他是一百二十八条人命的延续,若这便是良善的代价,那天下无善。 尧光盘坐在城墙之上,遥望着孟七七、陈伯衍与缠花仙子曾站在城墙下共同遥望过的那片山河,渐渐消瘦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苏醒。 渐渐的,他闭上了眼,于一片混沌中看到了远方山坳间升起的巨大红日,也闻到了从城中传出来的馄饨的香味。 挑着担的货郎仍在走街串巷,在这粮食日渐紧张的神京城里,许多人不得不面临着除了妖兽以外的威胁。 货郎的竹筐里装着很多东西,有粗制的糕点、几块饴糖、一些禽肉,甚至是一点新鲜的蔬果。谁都不知道在这座大门紧闭的城池里,他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东西的。 年轻的妇人在里头翻检着,甚至从中找到了一面做工精致的小镜子。 神奇的货郎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苍老的脸,他的眼睛,装着陈年老酒浸泡过的故事。他从东家走到西家,又从后三街绕到洒金街,路过百花楼时,还抬头朝新补的那面墙上看了一眼。 若是阿秋或孟七七在此,一定能认出他,因为他就是谁都找不到的唐察。 他继续走,挑着沉重的担子,脊背却没有丝毫的佝偻。几个修士与他擦肩而过,多疑地朝他望了一眼,可等到想要追上去问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这货郎怎么觉着有点可疑?” “这……我们还是先去玉林台吧,万不可误了大事。” “也罢,许是我多心了。” “你若不放心,待会儿便同禁军说起一声。” 修士们再度前行,可一个货郎的故事,又能引起多大的波澜? 与此同时,屈平仍在城中寻找。他不信唐察这么一个不会修行的凡人,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城内。 可随着午时的临近,屈平的心里愈发紧张。一路上,他已经遇到了好几拨赶去玉林台的修士,这其中,或许就有他的同伴。 孟七七那边究竟在玉林台设下了什么圈套?屈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但现在所有的修士都赶去了玉林台,是不是说明——吉祥客栈的防御近趋于无? 如果、如果他们能在这时候突袭杀掉孟七七,便能瞬间扳回劣势! 当然,屈平并没有蠢到贸贸然冲向吉祥客栈。他无法确定孟七七是否真的伤重,更何况,陈伯衍一定就在孟七七身侧。 他急匆匆往回赶,想要再找阿秋商议,却被告知阿秋已经走了。 “走了?他去哪里?要做什么?”屈平忽然想起昨日把孟七七重伤的消息传回来时,阿秋的表情,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白面具道:“阿秋吩咐了,若你回来,便让你去玉林台候着。星舟约莫快要来了,他让你务必与他尽快碰头,说明这里的具体情况。” 屈平急疯了:“什么叫让我去!?他是不是去了吉祥客栈?你回答我!” 白面具闭口不谈。 屈平更坚定了心中的猜测:“这有可能是一个圈套!不,以孟七七的狡诈程度,这一定是个圈套,他这是去送死!孟七七一定在吉祥客栈候着呢,他会杀了他……” “可孟七七也必须死!”白面具倏然打断他,那瞬间爆发出的愤恨,让屈平心惊。那是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愤恨。 “是他杀了阿蛮、夺了大阵,更唤醒了尧光!如果不杀了他这个大阵新的操控者,我们都、得、死。” 白面具抓着屈平的衣领,面具下的双目死死地盯着他,道:“你为何还那么天真?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屈平,不成功、便成仁。” 屈平终于明白了。 阿秋此去根本就没想要活着回来,他就是去送死的。区别在于,他能不能成功地将孟七七一同拉入地府。 管你有什么阴谋阳谋,我自无畏,能奈我何? “那玉林台呢?你们打算怎么办?”屈平咬牙。 “玉林台?”白面具蓦地笑了,“那么多修士聚在一处,多好的机会,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屈平心惊,张大了嘴巴,顷刻间丧失了所有话语。 与此同时,玉林台。 午时将至,萧潇与戴小山,出现在高台之上。两人齐齐望着高台四周汇聚而来的修士们,目光掠过一旁的树顶——鬼罗罗一袭紫衣,妖异、张扬。 鬼罗的杀手们隐在各处,并未现身。 藏身于修士群中的白面具亦按兵不动,等待着笛声的响起。 青姑和小玉儿潜伏在台上高阁的顶端,观察着在场众人的一举一动,一人紧握刀柄,一人反手握弓,皆全身戒备。 大雪除歇,晴空之下的玉林台,一缕风也无,静得可怕。 萧潇踏前一步,朗声道:“诸位想必已经知晓了请大家聚集到此的目的,内奸不除,天下难安。幸好,家师已于前日夺阵成功,虽因此重伤,但仍小有所得。现在只要诸位以元力催动自身血液滴入脚下这片土地,他便能依靠大阵从中分辨出妖兽独有的气味。” 话音落下,修士们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却并无人高声反对——反对即意味着心中有鬼。 萧潇扫视一周,当先拿出一把匕首割破手腕,以元力催动血液渗入地面。 “请吧。” “我先来!”一位五侯府的修士率先出列,毫不犹豫地拔出佩剑割破掌心。鲜血渗入地面,毫无特殊的反应。 这便安全了。 他面露喜色,朝萧潇拱手见礼后,便大大方方地退回去。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霎时间,鲜血的腥味弥漫在整个玉林台上,可众人期待中的异变,迟迟没有发生。 难道他们之中已经没有内奸了? “还有谁没有做?”有人大声呼喝着,众人纷纷四下张望,可所有人的手上好似都有了新鲜的伤口,鲜血一滴滴滑落,毫无异样。 这时,有人忽然注意到身边的同伴眉头紧蹙,似是痛苦万分,不由关心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又痛了?” 那人摇头,却紧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修士见状,心中担忧,却并不怀疑他的身份。因为他们都已经检测过了,大阵毫无异样,所谓的内奸便也不存在。 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越来越浓稠的血腥味,已经远远超出了修士滴落的鲜血的总和。那血的味道里,隐约夹杂了一丝腥臭味。 冷汗,顺着那人的脸颊滑落。他心中惊疑,明明孟七七的办法对他丝毫无用,可是他的血液却在不断地涌动、翻腾,甚至让他维持不住人形。 他咬紧牙关,身体似要炸开。 这其中一定有诈!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思及此,他的眸中闪过一道噬血的寒芒。 气氛愈发紧张,青姑五指微张,再度握紧了手中的刀。 小玉儿悄悄搭箭,拉满了弓弦。 萧潇与戴小山立于高台,稳如磐石。 鬼罗罗负手独立,手腕上金铃无声摇晃。 无数刀剑,蓄势待发。 “记住,敌不动,我不动。反之,需一击必杀!”孟七七叮嘱的话,还在青姑耳畔回荡。 下一瞬,尖锐笛声乍响。 “杀!”青姑手持大刀,从阁顶一跃而下。 金铃声如跗骨毒蛇紧随笛声之后,无数把尖刀从暗中闪电般刺出,但更快的,还是小玉儿的玄铁箭。 第一朵血花绽放于最先流露痛苦之色的那位修士心口,铁箭刺穿身体的刹那,他的身体便如烟花炸开,化作碎肉纷飞。 “妖兽!” “是妖兽!” 惊惧、杀机如琴弦崩响,前一刻还安静祥和的玉林台,这一刻,已变身杀戮场。 “因为无法辨别内奸,我们没有办法将计划告知给所有人,伤亡在所难免。所以,杀敌必须要快、要狠、要不择手段,对敌人够狠,才能给自己人留下更多生机。” 小玉儿谨记师父的话,三箭齐发,震得虎口发疼,也没有片刻停歇。然而他杀得再快,快不过白面具的爆体。 又是跟护阵司时一摸一样的袭击,顷刻间便杀伤修士一片。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实在叫人防不胜防。 “白面具一定有后手,他们绝不会轻易被打垮。记住,在最后一个敌人被杀死之前,走不能放松警惕。” 师父说得没错,接下去的每一步,都是艰辛的一步。根本不存在什么稳操胜券,想要获得胜利,就得打,就得付出代价。 小玉儿咬咬牙,一把摘下眼罩,大喝一声跳下高阁。 “阿秋在此!你们谁敢造次?!” 少年清越的声音回荡在玉林台上,所有的白面具听到“阿秋”的名字,即便担心有诈,仍旧下意识地望向小玉儿。 电光石火间,妖异的眼瞳与无数视线相撞。 小玉儿闷哼一声,异瞳中流下血泪。然而就是这短暂的对视,让所有望过来的白面具齐齐出现了片刻的呆滞。 “快杀!”青姑为着小玉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片刻不敢放松。 “砰”的一声,伴随着数朵血花的绽放,小玉儿滚落玉林台。 隐藏在暗处静观玉林台之变的白面具们终于忍不住了,从旁杀出。然而就在这时,无数道壁垒从天而降。 “大师兄!”戴小山抬头惊呼,那是惊喜的惊。 萧潇亦抬头遥望一眼,而后拍拍戴小山的肩,迅速撤离,“这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 萧潇御剑而去,丝毫不留恋战局。而在距离半城之远的百花楼处,徒有穷正带着人等待他的到来。 说是等待,其实也不尽然。 “你们分成四路去搜,凡为修士者,全部杀之!” 数十位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修士被分割开来,全城搜寻散落的白面具。孟七七的辨别方式很简单——重伤者都已被提前安排到一处,那么剩下能自如行走的修士里,凡是没有前往玉林台的,格杀勿论。 他没有办法直接分辨出修士与白面具的区别,所以只能通过血液诱导。玉林台上用的就是这个法子,只要让白面具放出新鲜的血液,再通过事先放置在云林台地牢中的大量妖丹作引导,便能诱使妖兽化形。 这与妖兽通过妖丹、妖血,把侯暮云变成半人半首的模样,其实是一个道理。 更重要的是,孟七七可以依靠大阵判别出哪里有元力波动。真正的修士都被聚集在玉林台,那么还遗留在城中的那些散发出元力波动的人会是谁呢? 毫无疑问,那是白面具。 “左拐,去临巷。从门口有大槐树的屋子进去,翻过两道墙,有三个人。要小心,隔壁便是民宅。” 此刻的孟七七,盘坐在吉祥客栈的客房内,闭目投身于大阵中,为徒有穷等人指引明路。神京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的眼睛。 他是大阵,大阵是他。 唯一感到可惜的是,他现在还无法自如地操控大阵杀人。唯恐控制不好力道,酿成大祸。 等等,他似乎有客人来了。 第276章 天之劫 攻击自地底而来。 剑光如山海连绵, 随着修士的离开而人去楼空的吉祥客栈经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 几乎在刹那之间崩毁。 扑簌簌的尘土落下,断垣残壁中, 只有孟七七一人独坐, 动也未动。 “受死吧!”白面具从四面八方的蹿出, 银亮的剑尖齐齐对准了孟七七。 剑光在孟七七的眼眸中一掠而过,他一眼望尽所有人的脸, 却没看到想看到的那一个。当所有剑尖汇集时, 他的身影刹那间消失在原地。 白面具一击不中,却没有任何慌乱。所有人闪电般分散开来, 长剑向四周横扫, 尽最大可能防止孟七七偷袭。 孟七七却并未反击, 那披着绒毛大氅的身影出现在废墟的最高处,一张三角的八仙桌以歪斜的姿势顶立此处。孟七七站在桌角,俯瞰着白面具。 “官柳街上的糕饼铺子,就是院里开着桂花的那一家。小心些, 别折了花树, 明年可就闻不到花香了。” 引路声透着轻缓, 响起于白面具的头顶。 白面具心中大惊,所有的攻击齐齐调转,攻向声音传来之处。可是烟尘四起中,八仙桌被轰成碎片,孟七七却又不见了。 “阿秋呢?”孟七七出现在另一侧。 “别让他跑了!”白面具根本不回话,铁了心要与孟七七斗到底。那剑招之中透出的坚决, 让孟七七凛然。 他知道阿秋一定就在附近,既然肯他不出现,那么就只好—— 孟七七抬起手,调动大阵的力量向白面具最密集之处倾泻而下! “轰——”吉祥客栈的废墟再度被碾碎成齑粉,孟七七却倏然蹙眉。 白面具不见了! 孟七七霍然转身,杀意却在背后乍现。 “叮!”千钧一发之际,孟七七反手拔出秀剑挡在身后,挡下了来自于背后的攻击。可一击之后又是一击,端的是出其不意。 忽然消失的白面具,又忽然出现在孟七七的身后,他们又没有大阵助力,哪儿来这么诡异的身法? 孟七七连出几招将对方拦下,衣袖被割开一个裂口。 眨眼间,双方再度拉开距离,可孟七七的心中却掀起了惊讶的波涛——这几个白面具,不是刚才那几个! 他们究竟以什么方式互换的? 白面具不给孟七七任何思考的时间,带着滔天杀意再次向他攻去。这一次,孟七七再不留手,一招子夜歌,在大阵的加持下,黑雾四溢。 孟七七的身影隐入雾中,心中愈发冷静、沉着。他看着白面具短暂地失去方向,然而下一瞬,这些白面具又不见了。 是传送阵! 孟七七这次看得分明,他的剑尖还未触碰到白面具的身体,他们便倏然消失了。那个特殊的波动,一定是传送阵。 可城中怎么会藏有传送阵?这些白面具又是从哪儿传送过来的? 抱着这样的疑惑,孟七七抽出环首刀,以更鬼魅难测的身法出现在一个白面具身侧,环首刀在其脖子上环绕而过,瞬间取其首级。 鲜血喷溅的刹那,子夜歌的黑雾中,渐渐弥漫起一股紧张气氛。 倏然,一道神识如锥刺,袭向孟七七的识海。猝不及防间,孟七七闷哼一声,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对于这种神识攻击,大阵是帮不上忙的。 这道神识一定来自于阿秋! 他一定藏在某个地方,然而孟七七却无法将其找出。阿秋的身上,恐怕带有什么屏蔽感知的东西,而现在,铺天盖地的神识攻击如剑雨般向孟七七笼罩而来。 与此同时,玉林台。 壁垒护住了大部分修士,陈伯衍以一人之力控制住整个战局,尽最大可能避免了修士的伤亡,然而——情况却仍不容乐观。 因为他也同孟七七一样发现了问题。 传送阵,前一刻还在修士刀下将死的白面具,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正当修士惊疑之际,两个白面具倏然出现在他身后,瞬间反杀! 陈伯衍蹙眉,这绝对不是普通的传送阵。一般而言,传送阵都设立于固定之处,而白面具所用之阵,怕是被镌刻于器物之上,随身携带。 如此大规模、大数量的传送阵,必经过了长年累月的积累,一朝用出,杀敌于无形。而如此一来,白面具于城中自由穿梭,吉祥客栈、玉林台来回切换,至不济,也可及时撤退。 这对于修士一方来说,太不利了。 呼吸之间,陈伯衍的思绪已转过几个弯。他抬手,壁垒于指尖张开,而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扩张至整个玉林台。 想要扼制敌方的杀手锏,最快、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切断它! 白面具被困壁垒,心知只要陈伯衍在,壁垒便永远无法被打破。他可以一层一层无限叠加,生生把他们困死在此处。 于是白面具齐齐将矛头对准了陈伯衍,十数人杀将过去,声势浩大。 青姑一手护着小玉儿,一手握紧大刀,神色肃穆。她对大师兄有着绝对的信心,可白面具那样的亡命之徒,实在不容人小觑。 “铛——”无数刀剑斩向半空,却如刺中铁壁。 壁垒,又是壁垒! “陈、伯、衍!”一个白面具怒喝一声,仿佛失去了理智,赤红的眸紧紧盯着陈伯衍,身上肌肉暴涨,于眨眼间化作一只凶猛妖兽,向陈伯衍扑去。 一声轻哼,却在此时流落风中。 金铃声轻摇,鬼罗罗的杀招无影无形,只听那铃铛乍响,妖兽便化作血块纷纷扬落下。 “丁零、丁零……”金铃声不停,杀戮不停,鬼罗罗的眸子里,满是对生命的漠视。论杀人,他真的比任何人都在行。 “陈大公子,你还行吗?”他挑眉。 “不牢鬼先生操心。” 然而这时,捂着眼睛的小玉儿透过指缝看到了天边闪过的一道亮光,心中惊疑。他定睛遥望,心中的惊愕越来越深,最终化作一道高呼:“雷劫!” 惊呼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众人齐齐抬头,便见那原本晴朗的天不知何时聚齐起了厚重的乌云。 不光是玉林台,神京各处,都有人在仰望。 雷光在乌云深处闪现,那跳动的光芒中隐藏的力量,看得人眼皮狂跳。垂眸坐在城墙上恍若死去的尧光,也终于抬起头来。 “这是……” 他蓦地想起了建城还在时的那一场劫难,过多的杀戮最终招来了祸端。天将下惩罚,一夕之间,尸横遍野。 这就是大道,以极端冷酷、残忍的姿态,以杀止杀。 所以这不是简单的雷劫,这是应时运而生的天劫! 然而千年之后的修士们并不知晓从前种种,无论是陈伯衍还是鬼罗罗,亦或是正与阿秋斗法的孟七七,都不曾知晓天劫的大名。 “哈哈哈哈……”轻蔑的、张狂的笑声在云林台上响起。 “既然要死,那大家就一起死吧!” 修士们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什么?!” “天啊……” “范围如此之大的雷劫,闻所未闻!这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 天劫笼罩了大半个神京,阴云之下,再无笑意。 陈伯衍与鬼罗罗对视一眼,脸色沉肃。无需多言,鬼罗罗立刻折返宫中,情况不对,他要马上找到颐和。 陈伯衍也当机立断:“小山,放弃白面具,将所有人聚集到玉林台!” 戴小山微怔:“所有人?” “对,所有人。” 陈伯衍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从未感受到如此压力,苍穹仿佛即将垮塌,而在这苍穹之下的所有人,都将迎来大难。 观白面具的反应,这场蹊跷的雷劫一定与他们有关。 “青姑,马上带小玉儿去找你师父!” “……” 一道又一道命令不间断地从陈伯衍口中说出,话音未落,他又当空甩出一道剑光。那是孤山剑阁用来传信的剑光,剑光升起的刹那,散落在城中的徒有穷和萧潇齐齐抬头。 “回撤!去玉林台!” 神京,终于被命运的大手彻底推入了滚滚洪流。 城墙上,尧光还在仰望。 天劫虽是应时运而生,却需要一个导火索。当年的那场天劫,便始于阿棠的诞生,这是他后来才查清楚的。妖兽从矇昧到开智,再到迎来它们的王,花了长达数千年光阴,甚至更久。 大道予以淬炼与惩罚,熬得过去便是生,熬不过去便重头来过。 如今天劫再临,难道是新的王又要诞生了吗? 算算时间,千年的光阴,或许也够了。 阿秋他们应是掐准了这个时间,将天劫引至神京,来一场浩大的同归于尽。而在这之前,尧光竟毫不知情。 看来阿秋心中早有怀疑,所以才把这消息捂得死死的,只等最后一刻,杀个出其不意。 “咳……”尧光捂住胸口,断骨生疼。 恐慌在全城蔓延,神京的百姓们完全没料到妖兽还未真正打过来,他们便要面对另一场劫难。所有人被修士们赶着从家中奔出,仓皇失措。 “快走啊!别停下!” “快快快!” 催促不停,脚步不停,尖叫声、惊呼声在各个角落里成片响起,饶是训练有素的禁军,也无法控制这混乱局面。 从城外带兵回返的赵海平恰好赶上这波乱象。 “怎么回事?!” “玉林台,赵将军!请即刻将百姓送至玉林台!” 徒有穷从人群中蹿出,气喘吁吁地大喊着,却冷不防被混乱的人群冲撞。他强行稳住,刚刚张嘴,一道雷劫便在远处当空劈下。 “轰——” 一声轰隆巨响,电光如蛇。 徒有穷吓得倏然转身,冷汗浸湿内衫——那正是玉林台的方向! 此时此刻的玉林台,修士大都已经散去,只剩下从四方赶来的百姓们。还余下的修士心急火燎地催促着,将百姓送入玉林台地牢,而陈伯衍,一手扛下了这第一道雷劫。 晴空之上,有壁垒。 巨大的壁垒在玉林台上张开,宛如一把倾天华盖,硬生生抵挡住了恐怖的雷光。 “大师兄!” 戴小山还没有走,看着陈伯衍脚下寸寸龟裂的石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伯衍的神色却依然镇静,沉声道:“来不及了,将其余人就近分至皇宫、府衙、城防司。命所有修士,死守。” 戴小山心中焦急,大脑却灵活异常。大师兄点出的这几个地方都有地牢或大规模的地窖,哪怕挡不住浩大的雷劫,也可避过一部分。 他不敢耽搁,立刻御剑飞驰。 吉祥客栈,孟七七终于找到阿秋真身。怒极之下,他将全身元力灌注于秀剑之上,拼着神魂受损,无视了阿秋的神识攻击,一剑将之钉在歪斜的红柱上。 妖兽的生命力比想象得要顽强,阿秋遭遇重创,却仍未死。他歪着头,唇边汩汩地往外流着鲜血,却仍在笑。 “孟七七……即便你杀了我……也没有用!” “天意如此,是天要亡你!” 第277章 与天争 在阿秋歇斯底里的吼声中, 第二道雷劫倏然而至。 电光如银蛇飞舞, 夺目的光华照得人眼刺痛。挡住雷劫的依旧是壁垒,壁垒之上, 是电光滚滚, 壁垒之下, 却是风平浪静。 还没有进入隐蔽处的百姓们下意识地抬头望着这神奇的一幕——半空之上,云翻雾涌间, 电光四溢, 仿佛有巨兽咆哮。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老天爷发怒了,妖兽吃人了!” 惊叫声从未停歇, 萧潇一边加紧时间转移百姓, 一边为陈伯衍担忧。他无数次回头望, 这世上没有什么大慈大悲的佛祖,只有他们孤山剑阁的大师兄。 天塌下来,也有大师兄顶着。这本是剑阁弟子们的一句戏言,可谁曾想竟成了真呢? 可他并不打算与百姓分说。 那厢, 孟七七第一时间调动大阵, 想要以大阵之力抗衡雷劫, 可令他错愕的是,大阵的力量确实被他调动了,可却在最后关头,忽然溃散。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传来一阵刺痛。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回眸盯着阿秋:“你做了什么?!” 阿秋满嘴鲜血,却只看着他,仿佛无声的嘲笑。 孟七七怒极,却要迫使自己冷静。方才孟七七为杀死阿秋,神魂受伤,伤虽然不算重,但这是孟七七身上出现的唯一的变化了。 不,等等,阿秋最初是凭借什么逃过他的感知的? 一定是那个东西,它强行切断了自己与大阵的联系! “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孟七七一把揪住阿秋的衣领,拉扯间,阿秋的伤口被撕裂,疼得他几近昏厥。 “我不会……告诉你的……”他虚弱地喘着气,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孟七七心急如焚。 “除非……你死!” 刺耳的笑声与诅咒回荡在孟七七的耳畔,他掐住了阿秋的脖子,心中杀意滔天。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陈芳君还在等他,他不能踏错一步。 对,陈芳君! 孟七七豁然回头,壁垒之下,陈伯衍独自一人凌空而立。 翻涌的阴云越来越厚重,电闪雷鸣中,壁垒被不断压下、压下。一片混乱的惊呼声中,百姓们四处奔逃,而只有他抬手撑起了天。 他的背挺得笔直,衣衫猎猎,眉心一道剑痕银亮如霜。 雷劫来得很快,接连数道联袂而来,那声势、那场景,看得人头皮发麻。 陈伯衍却从始至终保持着绝对的镇静,一连数道壁垒叠加,硬生生扛住了这一波,然而与天斗,岂是一件轻松事? 只是他心里想着,阿秀总会来的。 那么与天斗一斗,又有何妨? 孟七七看得揪心,秀剑感受到了他心海的波动,发出嗡鸣。他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把希望放在阿秋身上,他要赢。 “你说,天要亡我?”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阿秋,闪烁着疯狂的眸光看得阿秋心中一凛,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天又算个什么东西?” 孟七七用秀剑割破掌心,鲜血涂抹于剑身,一剑刺入地面。他的元力、他的意志、他对天的蔑视,势如破竹地灌注入大阵之中。 不管阿秋用什么法子隔断了他与大阵的联系,那冲开便是!当他孟七七是个任人揉捏的软蛋不成! 很快,孟七七便感受到了那层隔绝在他与大阵之间的禁锢,仿佛一个圆环,将他的一切牢牢束缚在其中。 他要做的,就是冲破它。 “师父!”匆匆赶到的青姑看着一片狼藉的吉祥客栈,扫过地上已生死不知的阿秋,一个箭步冲到孟七七身边。 可她还未靠近,一股澎湃的力量便从孟七七身上爆发而出,将青姑硬生生震退。 青姑心中焦急,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一张俏脸紧绷,指甲几乎要嵌入血肉。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一道剑光在宫墙内亮起。 是鬼罗罗!一定是他! 青姑感受着那剑光中熟悉的波动,放眼望去,一片不同于壁垒的防御结界在皇宫内升起,笼罩了大半个宫城。 与此同时,神京各处都升起了相似的防御结界,为陈伯衍分担了一部分的压力。 青姑心中激动,看着结界接二连三升起的刹那,热血澎湃。然而冰冷的杀意却在背后乍现,青姑心中一凛,反应神速地回身抵挡。 可是她快,敌人更快。 青姑的小臂不可避免地被划伤,她却无暇顾及,迅速挡在孟七七身前。 三个白面具救起了生死不明的阿秋,与青姑遥遥对立。 纷乱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徒有穷带着几个修士匆匆赶到。 “杀!”青姑断喝一声,徒有穷片刻不迟疑,双方迅速呈围剿之势。 青姑的大刀虎虎生风,徒有穷的乱打则愈发神勇。经过薛满山临死前的一番指点后,徒有穷终于悟出了乱打的精髓,而后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中,日渐成长。 新一代的疯剑,已初具雏形。 白面具不是青姑和徒有穷的对手,更遑论还有其他修士援助,可白面具最难能可贵之处,便是他们无可匹敌的决心。 他们不怕死,更怕让全族的人再次陷入昔日秘境中那永无止境的黑暗。没有退路,所以只能拼命。 鲜血的味道再度扩散在城中,或许是由于壁垒和各个结界存在的缘故,血腥味无法散去、沉重的杀戮无法散去,入目之处,再无一处乐土。 “不要管我……”阿秋像条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看着还在拼命的同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孟七七下手太狠了,他只要稍稍动一下,便鲜血横流。 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他看着昏暗的天和闪烁的雷光,想要寻找到一丝希望,却无处可寻。 他仿佛又回到了在秘境中的时候,深深的绝望笼罩着他。 天道不公,天道何其不公! “咳、咳……”血泪攀爬在他的脸上,他又看到了远处的陈伯衍。仙君风华如故,可他却如死狗挣扎狼狈,他蓦地笑起来。 错了,一切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陈伯衍不可能是他的大哥,小玉儿也不会是他的朋友,所有的事情自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选择、无法逃避,终至其狂。 “啊啊啊啊啊!”他最后一次不甘地呐喊着,双手撑地,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掉落在旁的剑冲向孟七七。 然而天在震怒,雷劫不止,万民哀呼。 孟七七在反抗,反抗天,反抗一切束缚之物。他眸光决绝,手臂、脖子里青筋暴起,神魂在不断的冲击中震荡、撕裂,可反抗不止。 皇宫里的鬼罗罗亦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壮烈,他站在天宝阁顶,以金铃定风波。 甚至还有青姑、徒有穷等等,无数的人,无数的力,齐齐在这偌大雄城中交织回荡。城中无风,可四溢的元力便是世间最刚猛之风。 “噗……”阿秋在这风中摇摆,蓦地吐出一口血来,五脏六五仿佛尽皆破裂。他还没有近孟七七的身,便再次跪倒在地,喘着气,浑身打颤。 而远处的陈伯衍,同样吐出了一口血来。 壁垒的不断下压,如天幕垮塌,几乎将整个穹顶的重量都压在了他一人的肩上。各处的防御结界分担了他的一部分压力,可陈伯衍仍然首当其冲。 此时此刻,他已然站在了百花楼顶,这个神京最高楼。元力顺着他的手臂汇入壁垒,光晕如呼吸般在壁垒上显现,一圈又一圈不断化解雷劫的威力,可是这根本是杯水车薪。 天劫的威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所有的骨骼都齐齐发出嘎吱的声响,肌肉紧绷,血液翻滚。无形之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在用力按着他的肩头,迫使他弯曲他的脊梁。 他咬着牙,鲜血从牙根处渗出,托着壁垒的那只手已然开始打颤。 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在他的体内响起。这似乎是一个预兆,敢与天抗争的人,都将粉身碎骨。 可陈伯衍仍然不跪,哪怕断裂的骨头嵌入血肉,脊背都没有丝毫弯曲。 他始终抬眸冷冷地望着汹涌的雷劫,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天仿佛被更加的激怒了,乌云翻滚、黑雾遮天,汹涌的雷劫如瀑布倾泻而下,刹那间,在壁垒上凿出裂缝。 雷光穿透裂缝向下,更多的,却是往陈伯衍袭去。 刹那间,百花楼被雷蛇缠绕,暴虐的元力摧毁着周遭的事物,更将陈伯衍淹没在内。 “大师兄!” 撕心裂肺的喊声在各处响起,剑阁的弟子们各个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奔到他身边。可是慌乱无助的百姓们绊住了他们的脚步,责任压在肩头,强迫他们留在原地。 死守。 这是陈伯衍最后下达的命令。 小玉儿却管不了那么多,他不管不顾的往百花楼冲,泪水冲淡了眼中流出的鲜血,呼吸都在焦灼。 小玉儿明白,大师兄若是没了,师父也就没了。 “轰——”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从地下传来,让小玉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但是他从中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波动,是师父! 孟七七看着远处的百花楼,快要疯了。拼着损耗小半神魂的伤害,硬是冲破了束缚,再次将大阵握在手中。 他喘着粗气,快速地调动大阵张开结界,而后片刻不迟疑地赶往百花楼。 一片银蛇飞舞间,他抱住了已浑身染血的陈伯衍,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陈伯衍依旧没有倒下,甚至眉头都不曾蹙起,只有那一只托举壁垒的右手,遍布着血肉外翻的伤口,静静地垂在身侧。 “放心,我没事。” “你还说没事!” 孟七七想要紧紧抱住他,却又不敢碰他的伤口。刚才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直至此时他还惊魂未定。 看着他慌乱的模样,陈伯衍抬起还能动的那只左手轻轻地抚摸过他的脸颊,说:“别怕,小师叔,天压不垮我。” 第278章 撼天威 一个人, 变成了两个人。 神京城中, 百花楼顶,孟七七与陈伯衍化作撑天的柱石, 任天雷震震、罡风呼啸, 自屹立不倒。 可是天劫, 愈演愈烈。 “这样下去不行,这雷劫来势汹汹, 非比寻常, 恐怕我们二人合力也抵挡不了多久。”孟七七蹙眉。 此时此刻,大阵抵挡住了雷劫, 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可是雷劫的强度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若是最后连大阵的结界都被破了, 那…… 他们不光会损失惨重,等到妖兽围城时,他们更将失去这一层屏障,使得妖兽长驱直入。 孟七七隐隐觉得尧光应该知道些什么, 可是理智告诉他, 越是关键时刻, 便越是不能相信任何人。 但这个任何人里显然不包括陈伯衍。 陈伯衍道:“我们不能把大阵消耗在此处,这雷劫还需要人去扛。” 孟七七喉咙发紧:“谁?” “别紧张。”陈伯衍语气温和:“原本周师叔祖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现在还在赶往神京的路上。放眼全城,只有你、我、鬼罗罗三人最合适。” 此时此刻,两人盘坐在百花楼楼顶。孟七七拿着绷带为陈伯衍包扎伤口,他没说话, 但是却执拗地把陈伯衍的手臂裹了一圈又一圈,仿佛要把它裹成一根大白萝卜。 又是一阵轰隆作响,雷蛇在两人头顶飞舞。 孟七七道:“你错了,还有一个人最合适——尧光。” 壁垒之术,乃尧光首创。陈伯衍不过是后来者,怎么能比得上尧光呢? 陈伯衍一眼便看穿了孟七七的心思,道:“我不会一个人去的,阿秀,你得陪着我。不论生死。” 这世上,鲜少有人能把“殉葬”一说说得如此坦荡磊落。 孟七七看着他平静的双眸,心里的紧张、焦灼忽然间都不见了。陈伯衍永远是一根定海神针,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还记得我们在《神京赋》中领悟的书剑吗?”陈伯衍问。 孟七七当然记得,他们一起在城墙下悟道、在吉祥客栈的后院里练剑,继而在孤山上神魂共鸣,缺了哪一环,都无法成为现在的他们。 书剑,脱胎于尧光的剑法,重意而不重形。 “正好。”陈伯衍用左手握剑,“我左,你右,双剑合璧。” “好。” 孟七七的回答干脆利落,他抽出秀剑站到陈伯衍身侧,道:“无论你做什么,小师叔陪你。” 扭扭捏捏未免太小家子气,踟蹰不前也并非孟七七的一贯作风。他虽生得荒唐,活得癫狂,但若是死,一定要轰轰烈烈。 爱,也要轰轰烈烈。 无妄和秀剑亦互相感应着,战意逐渐在剑刃上苏醒,交织着、缠绕着,发出悦耳的剑鸣。 小玉儿业已赶到百花楼,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梯,往孟七七身边赶。 “师父……”小玉儿一边跑一边喊,小小的身影从二楼的破洞处一跃而上,爬上了屋顶。 此时城中已无人敢御剑了,稍有不慎,便会引来雷劫,粉身碎骨。 “师父!大师兄!”爬上楼顶的刹那,小玉儿急忙向屋脊看去,在看到那熟悉的天青色衣角时,心中惊喜。 可是很快,这抹惊喜便被惊吓取代。 清俊的仙君衣衫猎猎,并肩而立的场景分外养眼。 可是他们分明战意盎然,如两柄出窍的利剑,就要把天捅破。 “师父!”小玉儿急忙冲过去,却只碰到一片衣角。他抬头遥望着御风而去的两人,心中又急又担忧,可渐渐的,却又生出一股莫大的憧憬来。 因为那两个身影相携而去的身影实在太过潇洒了,带着一股势如破竹的气势,掠向天幕。 沉沉的天幕下,那两道素色的身影恰似天边的云,不似雷光那么耀眼,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轰鸣的雷声再度压下,震耳欲聋。神京城里无数的人齐齐抬起头来,便看见了那两道相携而去的身影,以一种悍然无畏的姿态冲出大阵的结界,像两道夺目的流光,冲入云雷。 雷蛇四散,风起云涌,秀剑与无妄剑交叉掠过,利剑与利剑摩擦出火花,星星点点,自天边洒落。 而那两个人,迎着愈发汹涌的雷光,双剑合璧,齐齐斩向云雷。 “轰——”足有亭柱那么粗的雷蛇被齐腰斩断,四散的电光如星如雨般溅落,恰似一场盛大的星陨。 两个人的身影何其渺小,在这浩大天威之前,他们只能算作两只朝生暮死的浮游。 可是他们还在向上。 向上。 不断的向上! 交错的身影中,两人的剑再度合璧,如一个十字绞杀雷劫。无妄与秀剑欢快的、兴奋的发出嘹亮的剑鸣,战意盎然。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无论是普通的百姓,还是走在求仙路上的修士,都从未得见、甚至想象过这般的风采。 又是一声剑吟轻啸,孟七七与陈伯衍的身影分开来,两道剑光打向云雷,却因失去了着力点,从两侧坠落。 无形的手扼住了众人的喉咙,剑阁的弟子们个个心跳如累,甚至连垂死的阿秋都不由出神地望着两人坠落的方向,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 “壁垒!” “是壁垒!” 千钧一发之际,两块壁垒出现在二人身下。孟七七足见轻点,犹如踏水逐浪一般,身体轻灵的一个腾跃,便又再度扶摇直上。 腾空的刹那,他用余光瞥向远处的陈伯衍。在这滚滚的天威的怒涛中,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肆意地挥舞着长剑,不知生、不知死、不知畏,只为——无憾。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孟七七一直在争、一直在算,最后也不过求一个酣畅淋漓的结局。 管他明朝后朝,他生她死; 今儿个他剑指苍穹,定要把这天威给压回去,死也张狂! “万剑归宗!” 惊呼声中,孟七七与陈伯衍心有灵犀地使出了同一招。双指抚过跳跃着电光的剑刃,长剑挥出,万剑齐鸣! 无数把剑,从神京的各处奔来,如同一张万剑交织的罗网,将云雷绞碎。天的怒意仿佛也被切割,雷鸣声破碎成无数的回响,虽然依旧连成了片,可势头大减。 就在这时,陈伯衍再度抬起那只被绷带包裹的右手,遮天的壁垒迅速逼向云雷,而后在全城愕然的目光中——反向包围! 他竟然用壁垒将这雷劫整个包裹住了!这究竟需要多强大的实力才能做到,不,强大的实力只是一方面,天下间,几人能有这魄力? “退!” 壁垒脱手,陈伯衍一剑拍出,将它推上更高的云层。与此同时他拉住孟七七迅速后退。 “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劲波动当空炸开,撼天动地。 孟七七犹如被巨大的浪头拍向礁石,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来,却又在转瞬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陈伯衍拼命拉住他,将他带入自己怀中。 而此时此刻,天幕之上的波动还没有停。被壁垒包裹着的雷劫不断的压缩着,爆发出了更强劲的威力,而这股巨大的冲击瞬间点燃了其他的雷劫,霎时间,天空轰隆作响,电闪雷鸣,仿佛真要塌了。 陈伯衍和孟七七却什么都看不到,也管不了了,他们抱在一起,如失翼之鹤,飞快坠落。 戴小山看得双目赤红,“顶住!让所有人都筑下结界,一定要挡住这一波!” 陈伯衍以决然的姿态毁去大半雷劫,他们这些留在城中的人,若连剩下的余波都挡不住,那还算什么仙君,修什么道! 于是,无数结界如雨中纸伞,一顶接着一顶,在数息间,开遍神京的各个角落。 鬼罗罗干脆坐在了天宝阁顶,他也很累了,手腕上的金铃破碎了好几个,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甚至是苍老。 他从岁月手中夺走的时间,慢慢、慢慢的,又都还了出来。他知道,这是大限将至的前兆。 可是,今天他不想认输。 不想输给老天爷,也不想输给孟七七。 为了什么呢? 权当他难得犯一次傻吧,人这一生,总要做一次傻事。 于是铃铛声再响,鬼罗罗望着天空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仿佛在张狂地大喊:来啊!看看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而皇宫的另一边,颐和步履匆匆地走过黑压压的人群,看着百姓们望过来的渴求的目光,咬着牙,硬生生止住了迈向天宝阁的步伐。 她应该在这里,也必须在这里。 “苍天不仁,然我大夏之魂,万古长存!”颐和举剑高呼,在逆境中挣扎求生的百姓们,也终于发出了不屈的呐喊。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翻过宫墙,穿过街巷,拍击城墙。 终于,传到了尧光的耳中。 他再睁开眼来,眼睛里已经一片清明。随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目光直达百花楼。 孟七七和陈伯衍,坠落百花楼之上。 第279章 龙之吟 天劫压下, 全城的人都在苦苦支撑。 巨大的冲击力将修士们压得脊背弯曲, 甚至跪碎一地青石板,肆虐的雷蛇更鞭笞着他们的身体, 燃烧着他们的血液。 可是所有的人, 至少是绝大多数的人, 擦去嘴角的鲜血,还在继续爬起。 无数的结界摇摇欲坠, 甚至应声破碎, 可还有许多结界在不断地张开,前赴后继。 尧光来到了百花楼上, 看着拄着剑为师父和大师兄撑起一片天的小玉儿, 沉默无语。 小玉儿压根没有注意到尧光的到来, 他咬着牙,全身打着颤,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与天劫的抗争上。他要支撑住、要挺住,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师兄师姐们就会赶到了。 他一定要保护师父和大师兄, 一定! 孟七七和陈伯衍的情况很糟糕, 想也是,敢以血肉之躯抗衡天劫,能够活下来已是命大。但孟七七还醒着,看到尧光,蓦地勾起了嘴角。 “你终于来了……咳、咳……我还以为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他支撑着坐了起来,无力的双手抱着已经昏迷了的陈伯衍, 像抱着什么宝贝不肯放。方才陈伯衍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伤上加伤,这才晕了过去。 尧光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孟七七继续说:“所以……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孟七七的这句话,问到了尧光的心里。他该怎么做?是继续将错就错,帮着白面具毁灭大夏,还是倒戈相向呢?他是尧光,本就是这座城的主人,他应该保护这里,保护这里的百姓。 可是,一切都已经变了。 即便他找回自己的名字,也不再是从前的尧光。眼前的这些人,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些人,而在那些流逝的时间里,他已经做了太多太多无法挽回的事情。 一千年过去了,哪怕是英雄的血,都早已干透。 或许,他应该换一种方式去处理问题。 “你不怕我把你们都杀死吗?”尧光低头,好奇地看着他。 “你明明应该都想起来了,可若继续帮着白面具为祸世间,证明你也不过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的孬种。一个孬种,是杀不死我的。” 两人四目相对,似无声的试探。尧光忽然记起屈平曾经说过,孟七七很像当初的他。可现在看来,像,却又不像。 孟七七比他活得更洒脱,更明白。 尧光依旧没有说话,他看起来虚弱得很,胸口依然有新鲜的血液冒出,脸色苍白。而且,他仍然是个半大少年的模样。 小玉儿警惕地盯着这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人,哪怕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嘎吱作响,快撑不住了。 这时,又一道雷劫劈下,不偏不倚,直朝百花楼而来。天似乎有了感应,知道孟七七与陈伯衍这两个敢于挑衅天威的人就在这里,所以给予他们最大的劫难。 小玉儿虽咬牙支撑着,但到底没有深厚的修为,难以为继。他噗的一声吐出血来,结界应声破裂,而他也被天压得单膝跪下。 “你挡不住的。”尧光终于开口了。 小玉儿抬头,见尧光在他头顶撑开了一片壁垒,却不大想跟他说谢谢。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护在孟七七和陈伯衍面前,仍然警惕地盯着尧光。 “真倔。”说着,尧光抬起了右手。 小玉儿以为他终于要动手了,全身戒备。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尧光似乎只是做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罢了。 而就在小玉儿不知其解之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剑吟。 一道流光,从远方奔赴百花楼。小玉儿仔细去感应,还能从中感受到一丝兴奋。 这是……无名剑! 尧光真的已经觉醒了! 尧光抬手握住了无名,与老搭档的重逢让他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喜悦。无名亦欣喜不已,而当它感应到此处的陈伯衍时,那种欣喜立刻化作狂澜,让它整个剑身都开始颤抖。 它在这里! 是剑灵! “嘘。”尧光却轻抚剑身,让它安静下来。他扫了一眼孟七七,道:“现在可不行了,有人会急眼的。” 孟七七抱着陈伯衍,警惕地看着尧光和无名剑,面色冷峻,甚至隐有杀意。若是尧光敢上前一步,夺什么劳什子的剑灵,那他必定跟他拼命。 谁知道变回剑灵的陈伯衍又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呢?孟七七可不敢赌,也没那么无私。 没有人可以从他手里夺走陈芳君,到了他手里的,就是他的了。 好在尧光并没有打陈伯衍的主意,一场大梦之后,他的眼睛里虽恢复了清明,可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 他转身慢慢走到了屋脊上,站在了这最高处。而后他抬起剑,道:“既是要保护这座城,那便让这座城里的人自己做选择吧。” 孟七七心中一凛,不知这是何意。 隐藏在街巷中的货郎唐察却似是有所感应,抬头望向了百花楼的方向。他的竹筐里已经空了,各式各样的杂货散落在神京城里,没有人发现,这些东西的身上都有一个同样的气息。 这些气息最终附着在每个人身上,遍布神京的各个角落,静静等待苏醒的那一天。 尧光临风而立,目光扫过天劫之下的城池,缓缓舞动无名剑。 他的动作很慢,与漫天雷劫比起来,显得那样不堪一击。可就是这样缓慢的动作,却似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孟七七的目光。 他拉住小玉儿,“仔细看着。” 尧光继续舞剑,胸口的伤让他的脸色愈显苍白,可他舞剑的动作没有一丝迟滞。虽然缓慢,可却干脆利落,毫无拖沓。 孟七七慢慢从中品出了一丝韵律之美,恰如沈青崖之琴音,陈芳君之书法,都是美的。而尧光的剑,更肆意,更豪情万丈。 他这是…… 孟七七的深色逐渐凝重,天劫似乎也感应到了百花楼山的变化,所有的压力和攻击悉数往此处灌注,一时间,整栋百花楼都被电光淹没。 尧光的壁垒,堪堪支撑。 可他还在舞剑,任天摇地动,不怯分毫。 蓦地,孟七七感应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从远处飘来。他急忙望去,却不小心牵动伤口,疼得他冷汗直流。 只见丝丝缕缕的散发着微光的气息正从神京的各处飘出,那东西似流光,又似缩小了无数倍的星河,慢慢、慢慢地朝着百花楼的方向汇集。 引导它们的,正是尧光手中的剑。 可这些究竟是什么呢?孟七七仔细感知,四下观望,可以看出这些微光升起之处正是百姓聚集的所在。至于其他的地方也有,但却零零落落,不成规模。 渐渐的,孟七七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因为他从风中听到了一些声音,那是从远处的皇宫里传出来的呐喊之声。 “大夏之魂,万古长存!” “大夏之民,万死不屈!” 声浪依旧在传递,无法与天战斗的百姓们,借着这声呐喊诉说着心中的不甘。而后这声浪传到了玉林台,传到了城防司,逐渐勾连成海。 汹涌的波涛一层高过一层,推着那些微光不断往上。这些丝丝缕缕的光汇集的速度越来越快,光芒越来越亮,最终似百川归海般,齐聚百花楼。 尧光的剑尖,是多有光点的归处。 他听着风中送来的呼喊声,一遍一遍地舞动着无名剑,心中渐渐溢满了无可名状的汹涌的情绪。 大夏,这曾是他为之奋斗、为之倾杯的所在。 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才换来这么两个字。如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会做什么选择呢? 是真的万死不屈,英魂不灭? 还是早已怯懦不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回答我! 尧光一剑当空斩下,剑光如虹,劈开一切混沌。云雷为此颤栗,仿佛惧了那瞬间爆发出的光华,像两侧分开。 尧光继续挥剑。 上一剑指天。 下一剑指地。 大夏的子民啊,回答我吧,你是英魂?还是狗熊! “轰!”一道剑光斩向洒金街,将这条神京最繁华、最宽阔的道路劈成两半。青石板寸寸龟裂,而劈开的沟壑里,竟隐隐传出了一道龙吟。 孟七七心惊,这道龙吟声太让人熟悉了。 是那条龙脉! 念头转瞬即逝,孟七七霍然回首,只见洒金街的尽头,通向墨池的地方,龙吟声愈发的大。大地开始颤抖,墨池上水雾氤氲,而后,就在百姓们为那些呐喊声而心情激荡之时,一条玄黑巨龙破水而出! “吼——”巨龙呼啸,直入苍穹。 尧光抬头望着,嘴边露出一丝笑意,而后他再度挥剑,舞出了最后一招。那正是孟七七与陈伯衍所领悟到的书剑,来自《神京赋》。 声浪拍击着的城墙,终于有了变化。 尧光亲手书写下的大字再度从墙上剥离,闪烁着耀眼的金光飘向天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没入巨龙的鳞片。 孟七七无法描述这场景,震撼、瑰丽。不过眨眼间,那条玄黑的巨龙便金光灿灿,那夺目的金鳞有着世上最漂亮的形状,哪怕天地再昏暗都无法掩盖它的光芒。 百姓们都疯了。 “龙!那是龙!” “天啊那真的是一条龙!” “天佑大夏!天佑神京!” 呐喊声逐渐变成狂喜,激昂的气势迸发如山洪呼啸,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全城。 “我泱泱大夏,万古长存!” 呐喊与龙吟,逐渐汇成一句话。 “这就是你们的回答么……”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尧光跌坐在屋脊,脸庞白得几乎透明,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他专注地抬头看着,金色神龙潇洒的一个摆尾,利爪撕裂云层,而那张开的大嘴,一口将雷蛇咬断。 “吼——”桀骜之声,响彻天地。 第280章 生与死 天元十八年, 冬。龙游九万里, 踏云吞雷,神威浩荡。 “以地下龙脉对天怒之劫, 好一场……天地之争……”陈伯衍终是醒了过来, 靠在孟七七身上看着扶摇直上的金色巨龙, 眸光里依旧没有什么大波动。 他总是这样,除却面对孟七七与剑阁弟子, 其余时候都冷冰冰的像一把剑。 尧光转过头来看他, 道:“你醒了。” 这句话似乎一语双关,孟七七微微蹙眉, 下意识地抱紧了陈伯衍。 陈伯衍勉强抬起手拍拍他的手背, 稍作安慰, 而后看向尧光,道:“不是醒了,是重新开始了。” 尧光微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年的最后一场大战, 他牺牲了无数将士的生命, 甚至杀死了阿棠, 也无法将阴山秘境完全闭合,因此留下了隐患。 他没有办法,只能狠心将最信任的黑羽军留在阴山,世代驻守。同时留下的,还有无名剑的剑灵。 在当时,无名剑跟随尧光征战沙场, 杀敌无数,乃是世上第一凶剑。它还在无数的杀戮中,诞生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剑灵。 可是拥有了剑灵的无名剑,愈发凶性难驯,尧光深怕自己死后无人能在压制它,又担心阴山的状况,于是便把剑灵强行从无名剑上剥离,把剑灵留在陈家,剑身镇于神京。 黑羽军骁勇善战,身为黑羽军统领的陈家家主自然也是一代杀神。于是尧光没有料到的情况发生了——他原本只想把剑灵镇压在阴山,当一名守关大将。可凶性难驯的剑灵竟然跟陈家人产生了共鸣,开始了奇异的融合。 其后千年时间,陈家便诞生了好几个所谓的天生剑体。 现在的这一个,看起来是最特殊的一个,因为尧光在他的身上没有感受到一丝戾气。他看起来还是过于冰冷疏离,可毫无疑问,他已经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了。 尧光再度扫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眉梢微挑。 “看什么看?”孟七七语气不善。 尧光耸肩,他不跟一根肋骨置气,况且,他真的累了。他悠悠地舒了口气,身体自然放松,便觉疲惫如排山倒海而来。 他真的已经在这人世间逗留得太久了,这一次,总该走了吧? 这时,青姑、徒有穷终于带人赶到。 孟七七心疼地看了一眼浑身是伤的小玉儿,连忙吩咐徒有穷背他下去。吉祥客栈被毁,蔡东家也被安置到了别处,孟七七便决定暂时歇在百花楼。 “还能走吗?”他扶起陈伯衍。 陈伯衍点头,临走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尧光。尧光还坐在屋脊上,抬头仰望着云层中翱翔的巨龙,一动不动。 “走吧。”他对孟七七说。 然而就在他们所有人都转身离去时,尧光幽幽的声音却再度传来:“天劫只是一个预兆,要小心新兽王的诞生。” 巨龙还在奋战,金色的身影不时在云雷中显现,给万民以莫大的鼓舞和安慰。雷劫虽然还未完全消散,但所有人都相信,希望会像那昏暗天空中透出的金光,逐渐照亮整片天空。 躺在吉祥客栈废墟上的阿秋也一直一直抬眸望着,他的身体逐渐僵硬,只剩下眼珠子还能活动。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竟也觉得那金光很好看。 希望,真的会来临吗? 希望吧。 “他死了吗?”留下看守的修士眸光不善地看着阿秋瞪大的眼睛,很努力地克制自己,才能让自己不上前再捅一刀。 同伴有些不确定,上前仔细查勘,才道:“死了。真的死了。” 闻言,修士们齐齐松了口气,由衷生出一丝喜意。 躲藏在废墟后的屈平却被白面具捂住了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可他连出去为阿秋收尸都做不到。 泪眼婆娑中,他蓦地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阿秋也曾是一只单纯而天真的幼兽,崴了脚,趴在阿蛮的背上掉金豆豆,还让阿妈给他舔伤口。 阿妈早就不在了。 阿蛮也死了。 现在阿秋也去了。 屈平哭着,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孤独,让他茫然无措。 天宝阁,颐和不顾禁军的劝阻,亲自爬上了阁顶。她踩着碎瓦,踉跄着奔向鬼罗罗,可还未触碰到他,便见他身子一歪,从屋脊上滚了下来。 她连忙伸手去接,紧紧地抱住他,好险的在滚落之前停了下来。 可是鬼罗罗的那张脸,让她一下子懵了。 两个时辰前,他还是十八岁的少年模样。可现在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眼角甚至生出了细纹。 “难看吗?”鬼罗罗忽然睁开眼,声音沙哑。 “你还醒着?罗罗、罗罗……你等着,我马上找人救你!”颐和大喜,哪还顾得上回答鬼罗罗的问题,立刻带着他返回天宝阁内。 “快,去请天姥山的仙君过来!”她大声喊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话语里的颤抖,和微红的眼眶。 鬼罗罗都听到了,也看到了,他想抬起手拥抱她,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不一会儿,天姥山的修士到了,来的正是蓑笠翁的高徒。对于仙门中人来说,鬼罗罗的真实身份已不是秘密,但他刚刚以一己之力为无数人撑起结界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论他为了什么,修士们也承他这份情。 可是刚刚搭上脉,修士的神色就变了。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脉象,经脉逆行,元力对冲,这个人他早该死了! “怎么了?”颐和紧张发问。 修士看着颐和,忽然生出一丝不忍。这位公主殿下在如今的仙门中广受推崇,虽是女子,却有无上之胸怀,可堪大任。甚至很多时候,大家都忘了她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女子。 可她现在的表情,着实令人太过心疼。 “公主殿下,请恕在下直言,此人已救无可救。” “不可能!”颐和斩钉截铁,双目死死地盯着对方:“一定还有办法的是不是?蓑笠翁前辈道行高深,医术更是了得,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求他!” 闻言,修士面露悲痛:“殿下,家师已在十天前过世了。” 颐和僵住,万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修士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生死不由人,请殿下节哀顺变。” 颐和还要说,一只手却忽然拉住了她。她转过头去,撞见鬼罗罗深邃的眸子,一时无言。 她深吸一口气,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重新坐回鬼罗罗身边,连语气都变得温和,“怎么了?感觉不舒服吗?” 鬼罗罗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 当年玉林台春宴惊鸿一瞥,到得现在,竟已十年有余。这十年来他细细雕琢,希望把这块璞玉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摆在大殿上,成为他这辈子最出色的作品。 可蓦然回首,被雕琢的,又何止是她。 “殿下……” “是阿和,不是殿下。” “呵……”鬼罗罗蓦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从前说过的无数戏言。他每次唤她阿和,她便开玩笑的问他什么时候去跟父王提亲。 真情假意,都被那一句句调笑模糊了界限。 “阿和。” “阿和。” “阿和……” 他越来越看不清东西,意识越来越模糊,只下意识地喃喃喊着,甚至嗓子里都发出了血液翻涌的杂音。 颐和却生气了。 “你现在喊我有什么用,我父王都死了!”她喊得歇斯底里,眼泪夺眶而出:“他死了!” 奔溃的质问在阁内回荡,鬼罗罗的眼睛却还是不可控制地闭上了。颐和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留不住。 她最终只能伏在他身上,妄图留住最后一点温暖。 从今天起,我真的是一个孤家寡人了,罗罗。 悲伤,自来伴着希望而生。 神京城里,同样的情形在不同的地方上演。孟七七却无法停下来细细感受,因为尧光最后的那句话,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新的兽王?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还会诞生另一个季月棠吗? 天劫降临在神京,那么若是有新的兽王,也一定诞生于此。孟七七第一时间调动大阵进行搜查,可是并未捕捉到任何异样的气息。 气息捕捉不到,那便只能全城排查。戴小山因为重伤未愈,被迫休息,青姑还得照顾小玉儿和师父、大师兄,重担便落在了萧潇和徒有穷身上。好在赵海平已经回来了,他对于神京的情况最是熟悉。 宫里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孟七七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兀自转身进屋,掀开被子躺在陈伯衍身边,长舒了一口气。 陈伯衍伤重,还不大能动弹,但活着就是好的。 孟七七心满意足。 其后的两日,雷劫彻底消散,可尧光再也没有从百花楼顶下来。金色的巨龙也一直盘旋在云层之中,并未离去。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 两日后,妖兽临城。 第281章 神京雪(一) “退!全部退回城内!” 大声的疾呼被风雪吹散, 无边的兽潮从四面八方涌来, 四蹄踏雪,吼声如雷。 修士们且战且退, 一个个身影如流光般掠过妖兽群, 洒下一片刀光剑影。他们大多从玉城、瓮城这些地方一路追着妖兽打过来的, 一路上风尘仆仆、伤痕加身,再不复当初仙门鼎盛时的意气风发。 老天爷似乎偏要跟他们作对, 风雪越来越大, 阻挡着他们的视线,也给他们的御剑飞行增加了许多难度。 妖兽对于修士的阻挠毫不在意, 它们越过山川、越过旷野, 一路奔着神京而来。 它们似乎已经预感到了, 就在前方,那个皑皑白雪中的巍峨雄城,即将诞生它们期待已久的新王。 它们要去那里迎接它!迎接希望! “吼——”一只体型偏大的妖兽奔袭在最前方,冲上山坡, 对着近在眼前的神京仰天长啸。积雪被啸声震落, 无数妖兽齐声应和, 巨大的声浪席卷山林,激起树涛阵阵。 王子灵御剑飞在上空,闻声再度大喊:“不要恋战,速速入城!” 神京就在前方,大阵的结界还未张开。一旦完全开启,他们再想进去就难了。 元力包裹着他的声音, 刹那间扩散至整片原野。修士们纷纷收起对妖兽的攻击,全力赶往城内。他们不禁举目遥望着风雪中的高耸城墙,咬牙忍着身上的伤痛,心中涌出一股无限的向往和归意。 神京对于他们绝大部分人来说,不是故乡。 但是此时此刻,那就是故乡。 站立在城楼最高处那面军旗上的孟七七,一早便看见了王子灵和他的同伴。浴血奋战的勇士们即将汇合,城楼上的军士和修士们早已握紧了刀兵,心潮澎湃。 孟七七缓缓抬起右手,大阵开始运转。 徒有穷和青姑、小玉儿等人分散在各处城墙,严阵以待。颐和公主一身戎装,立于东门之上,身旁站着的,正是大将军赵海平和戴小山。 赵海平与戴小山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眸中的郑重,互相点头致意。在这个时候,年龄、身份都变得无关紧要,因为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整个族群的生死大问。 “公主殿下。”两人再度望向颐和公主。 颐和转身,抱拳,与二人郑重见礼:“神京,就拜托二位了。” 戴小山抱拳还礼:“殿下见外了,神京是天下人的神京。今日之战,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赵海平沉默以对,可眸中的坚毅已说明一切。两人随即各自退开,转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快步而去。 赵海平跃下城楼,唰的一声拔出长刀:“全军戒备,开城门——” 话音落下,城墙上的军士们齐齐拉弓,滚烫火油被推至城墙边,汩汩翻腾。厚重的大门亦被二十位军士卯足力气推开,发出“吱呀”的老旧声音。 门开的刹那,风雪倒灌。无边的冷意冲入城内,冰雪凝结,肃杀盈天。 与此同时,戴小山跃至塔楼上,拔出长剑发出剑鸣。 信号声起,被挑选出的第一批修士,共五十人,从城内御剑而起。望着城外越来越近的兽潮,面色沉凝,呼吸都不由屏住。 近了,又近了! 唰的一声,戴小山长剑直指:“杀!” 话音落下,五十位修士齐齐冲入风雪,于瞬息之间化作流光杀向妖兽群。这些被特意挑选出来的人,剑招攻击范围最大、速度最快,只是弹指之间,冲出的修士已经与急速向神京后撤的同伴们交错而过。 一拨人在往前冲。 一拨人在往后退。 眼神交错的刹那,恰似某种使命的传承。 然而这才只是开始。 “天姥山出列!”所有的指令被最大限度的简化,孟七七与陈伯衍更一锤定音的抛弃了仙门长久以来的散兵游勇的作战方式,按照黑羽军的编制重新将仙门洗牌。 虽然太过仓促了些,可效果是显著的。 此时,天姥山的修士们作为第二批出战,是为接应。从玉城、瓮城等方向来的修士们,不说个个身受重伤,但能够撑到这里,已是极限。若无人接应,怕是会折损许多。 无论是孟七七还是戴小山,亦或是颐和都很清楚,这一场仗,最重要的不是胜利,而是生存。哪怕只能多救下一个人,那也是一点希望的火光。 所以,拥有冠绝整个仙门的医术和炼丹技艺的天姥山修士,被坚决的划归到需要保护的那一列中。 他们能做的,也必须去做的,就是救人。 青衣的修士们接下一个个疲惫不堪的同伴,二话不说一颗丹药喂下去,而后立刻撤退。而被救下的这些人里,有些早已是强弩之末,还未赶到城门,便晃晃悠悠地一头栽下。 “撑住!”从大门冲出的军士亦不甘落后,立刻上前将人抢下。 王子灵,便属于其中之一。 短短月余,王子灵已瘦削不少,眉宇间多了几许英气和沉稳。他自玉城而来,一路冲在前头,杀敌无数,可也换来了一身伤病。 新伤旧伤一共有多少,他已经数不清了,疼痛也早已麻木。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神京,想到城里的某个人,他不由晃了晃神,脚下便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从飞剑上坠下。 “咻——”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流光从远处飞掠而来,接住了他。 王子灵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不然怎么会看见青姑?青姑还紧紧抱着自己? “呆子!”青姑痛斥。 “还真是!”王子灵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反手抱住青姑的细腰,谁料差点换来一顿暴打。 “你想让我俩都掉下去吗!”青姑恨不得敲开他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这蠢样,比起从前来半点没长进。 王子灵被骂了也毫不在意,仍是一副傻样。 青姑不与他计较,一边带人折返,一边问:“金满和周匹夫他们呢?” 王子灵正色:“他们还在后边。我和姚关带着人先走,周前辈他们分别在各个方向断后,此刻应该还在杀来神京的路上。” 说罢,王子灵迎风灌了一口雪,呛得一张脸咳成了猪肝色。 青姑忙伸手帮他拍背,同时加快了速度往神京冲去。 漫天风雪间,无数道流光冲向妖兽,又有无数道流光折返神京。流光交汇中,风云涌动,精铁打造的箭矢带着火油破风而去,似一场弧形的火雨,在城墙前筑下一道防线。 滚滚黑烟升起,妖兽们闻到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火的气息,不由开始急躁。然而冲入神京迎接新王的念头盖过了所有的恐惧,妖兽们仍然在不断地往前冲。 青姑小心地护着王子灵,灵活地御剑穿梭其间,顺利抵达城楼。 “快!”她连忙招呼天姥山的修士为王子灵疗伤,脚步却不敢有丝毫停顿,转身又冲了出去。 “青姑!”王子灵在后面喊她,却没能将她留住。那小小的身影握着一把大刀,如利箭冲入兽群,一刀刺入妖兽脖颈,鲜血飞溅。 颐和公主神色肃穆地注视着战局,鬼罗罗的逝去并没有打垮这位未来的帝王,她只在天宝阁里关上门待了一夜,便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也不需要知道。 因为颐和明白,天下需要一个怎样的王。 两道视线在半空交汇,孟七七冲颐和微微点头,颐和便主动接过了身旁军士手中的号角。她一脚踏上高台,昂首看着这苍茫天地,深吸一口气,将号角吹响。 “呜——” 号角声中,赵海平拔出刺中妖兽肚子的长刀,抹了把脸上的血,当机立断:“撤!” 兽潮太过凶猛,普通的军士不能在战场久留,必须趁早撤退。但是撤退并不意味着放弃,而是为了更好的进攻。 军士大规模后撤,因为本就冲出不远,所以撤得很快。 此时此刻,所有从三城方向赶来的修士都已被接应入城。于是军士撤入城门的刹那,结界立刻从城墙根下升起。 孟七七平举双手,掌心在上,十指间泛出点点淡蓝色的元力光点。随着他的手不断向上抬,结界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如一个氤氲着流光的光幕,无声绚烂。 百花楼顶,尧光的身体已被白雪覆盖。他就这样一直等、一直等,一动不动。终于,当妖兽的吼声响彻天际,甚至将他身上的雪花都震落了一片时,他终于再度睁开了眼。 他还没有死。 也许老天爷觉得他的罪赎得还不够。 “黑玉牌,究竟是什么?”陈伯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尧光转动僵硬的脖子回头看他,他依旧穿着单薄的天青色纱衣,除了脸色略显苍白,根本看不出任何重伤的模样。 也是,这是剑灵,哪能用常理判断? “黑玉牌啊……”尧光似是想起了什么,只是冰雪冻得他太过僵硬,说话都略显迟缓,“那其实是一块碑,一块……墓碑。” “谁的墓碑?” “我……不对……不是我,是阿棠啊……” 尧光僵硬的大脑得以清醒,记忆不断复苏。阿棠死后,秘境封闭,他度过了一段极度浑浑噩噩的时间,后来便刻了这块碑。 他以自己的血炼碑,碑成之后,他又将其分成无数小块,交给各派掌门作为开启秘境的钥匙。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去思考如何阻止妖兽反扑,殚精竭虑,却又怀揣着对阿棠的愧疚,夜夜无法安眠。 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第282章 神京雪(二) “那是我构筑的另一个秘境, 当所有的黑玉牌合而为一……将会通向一个……新的地方……” 尧光缓缓说着, 声音愈发微弱。 他想出来的那个办法,就是以阵养阵。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往往是你的敌人, 而作为妖兽最大的敌人, 尧光很了解它们的实力。 妖兽有着比人类更强健的体魄、更悠久的寿命,假以时日, 必定卷土重来。 可那个时候, 他已经死了,那一代所有的英雄都死了, 那么生活在和平美梦之中的百姓们该怎么办呢? 于是他以构造秘境的手法, 在那块黑玉碑上刻下了一个微缩的空间法阵。他再以自己的精血练碑, 将黑玉碑与秘境联系在一起,碑就变成了开启秘境的钥匙,而秘境反哺着碑上的阵法,不断助其扩大。 简而言之, 那是一个在不断成长的阵法。千年过去, 当玉碑重现, 它所指向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全新所在,尧光也不知道。 或许时间太久,变数太多,碑上的阵法早就失效了。 或许那个新世界已然成形,可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有那个能力去打开它。 又或许…… 他成功了,那就是一个新的秘境。 可是现在的尧光心中无悲无喜, 大雪冻得他不得动弹,甚至连情绪都仿佛被冻住,只幽幽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造化弄人,苍天……无道啊……” 说罢,他抬头望着被风雪遮盖的天空,眸光渐渐变得迷离,而后慢慢、慢慢地迷失在那风雪中。 他想,他是等不到那轮红日了。 “去吧。”他无声地说着,云层之上巨龙游动,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传来焦躁不安的龙吟。 陈伯衍抬头看,只见风雪中露出一道金光,金色的巨龙从九天之上盘旋而下,试图去触碰尧光,却又不敢靠近。 它太大了,唯恐压垮了几经灾难的百花楼。 风雪渐大,四周的人们看着巨龙,传来了惊呼声,其中更包含着一分喜意。然而坐在屋脊上的那个人却再度被雪花掩盖,低垂着头,再也没有回应。 巨龙低吟着,似在呜咽。 “去吧。”这一次,催促的人换成了陈伯衍。他走到尧光身边,从他身旁的积雪中捡起无名剑。无名剑发出了呜咽的剑鸣,既喜悦于与他的重逢,又哀伤于主人的逝去。 巨龙呼啸远去的刹那,无妄的剑意冲入无名剑,将这把绝世名剑再度带回世间。 远处的孟七七似有所感,霍然回头看向百花楼的方向——陈芳君这个混蛋,让他好好歇着,结果刚刚可以下床,就偷跑出来了! 他有心回去将他压回床上,可他掌控着大阵,城外的战局片刻离不开他。此时此刻,战局已经进入正面厮杀的阶段,妖兽的吼声与刀光剑影交织在一起,天地间满是鲜血的味道。而这高耸的城墙上,军士和修士们来去匆匆,每个人都在为明天而奔走。 “让!让!火油来了!” “倒——” 孟七七看准时机撤除城墙一段的结界,滚烫的火油便自城墙上倾泻而下。那些用坚硬的利爪攀着城墙,一个堆叠着一个踩着同伴的身体往上爬的妖兽们,眨眼间便被火油瀑布淹没。 修士们紧随其后,几个地动之术放下,飞剑直直刺入地面,如斧凿。顷刻之间,在城墙周围开凿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轰隆地陷,妖兽们应声下坠。 早已等候多时的小玉儿立刻拉满弓弦,一根包裹着元力的长剑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冲入火海,只听“砰”的一声,元力在火光中炸裂,震得周围妖兽们血肉横飞。 一箭之后又是一箭,小玉儿一刻不停歇连射数十箭,将东门一带化作修罗场。 普通的军士们无法做到小玉儿的程度,但也不甘示弱。若只是射箭,他们也行! 小玉儿用一箭,他们就用十箭! “小心!”戴小山的身影快速掠过,一把扯住两个军士的盔甲往后一拉,险而又险地躲过妖兽临死前不甘喷涌的吐息。这吐息中含有的暴虐元力,可在瞬间将这些普通人灭杀于无形。 戴小山微微皱眉,脚步不停地奔向孟七七,“小师叔!” “如何?” “情况还好,暂时没有大的伤亡,但是根据王子灵带回的消息,妖兽的数量远远超出了预期。城中的粮草恐怕不够。” “黑羽军已经从别处紧急调运了一部分过来,若是赶得及,明日便会抵达。” 孟七七其实并不担心粮草的问题,大夏多年来国泰民安,短时间内不至于走到山穷水尽。但是妖兽所展现出来的实力让他不由担心,因为它们似乎越来越强了。 他不由想起了叩仙大会时,他在秘境的某处山洞里发现的事情——妖兽在进化。它们即将拥有新的兽王,而这个族群本身,也在不断的进化。 一切未知,即是危险。 “加快轮换速度。”孟七七当机立断:“让大家不可恋战,一炷香时间内必须归城。请他们谨记在心,杀敌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是,小师叔!” 戴小山再度匆匆离去,孟七七的目光投向城外,透过浓浓的黑烟和肆虐的风雪窥视着妖兽。他企图从它们身上看出些什么,可是皆徒劳无功。 这些妖兽,大多都被白面具刻意毁去了听觉,难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激发了它们身体中的潜力,加速了它们的进化吗? 孟七七蹙眉深思,眸光渐渐沉入大阵,看到了陈伯衍。 “陈芳君,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从百花楼里跑出来吹风。” 孟七七的声音如一缕清风出现在陈伯衍耳畔,正是这风微冷,吹得人心肝儿颤。陈伯衍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道:“我知道黑玉牌的秘密了,但是最后一块黑玉牌,还在圣君的手里……” 陈伯衍将尧光的话细细告诉孟七七。 “圣君?” “嗯。我派黑羽军四处寻找黑玉牌,现在只剩下苍庭的那块还没有拿回。之前我曾书信一封给子鹿,只是不知他何时能够抵达神京。” 子鹿。再次听到友人的名字,孟七七竟恍如隔世。谁能料到呢,当日天姥山一别,竟分隔至今。 孟七七道:“子鹿向来知道轻重,他必定会将黑玉牌带回来的。” 陈伯衍点头表示赞同。 孟七七又问:“你在找那个所谓的新的兽王么?” 陈伯衍:“所谓的?” “从天劫降世到季月棠真正化成人形,应该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熬过天劫只是第一步,你还记得那个隐世的村落吗?他杀了村子里所有的人,或许是因为化形之前控制不住自己陷入了狂暴,或许是他化形时需要极其庞大的能量。” 闻言,陈伯衍没有立刻答话,良久,才反问道:“你觉得,屈平此刻会在何处?” 孟七七挑眉:“你怀疑是他?” 陈伯衍:“这个新兽王必定在城中,而城中并无妖兽存在,那就只剩下白面具。” 孟七七:“有道理。可我没有找到他在哪里。” 白面具太善于隐匿了,他们对于神京的熟悉,甚至远超过手握大阵的孟七七。 “或许我们可以让他自己出来。”陈伯衍在四海堂前停下,抬头望着褪了红漆的牌匾,举步跨入。 早已荒无人烟的四海堂,一片狼藉。官府来来去去在这里搜了几次,修士们亦曾造访,可就是一无所获。 如今陈伯衍循着当初走过的路旧地重游,还能清晰的忆起初见尧光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尧光,还是四海堂燕州分堂的堂主。 而他和阿秀,还在追忆过往的路上。 “四海堂?”孟七七借着风中传来的尘埃的气息,看到了四海堂的落魄惨相。 陈伯衍没有回话,无名剑拨开疯长的杂草,仔细认真地看过每一寸地方。终于,他在某处房间的窗沿上,发现了一个毫不起眼,但是非常新的手印。 有人来过这里。 “屈平大约是白面具中化形最成功的一个,他更像一个人。” 言外之意是,他拥有更丰富的情感,更明显的软肋。 可是这一次,孟七七没有再回答陈伯衍。陈伯衍感到一丝不对劲,立刻跃上屋顶,望向东城门的方向,而后在不期然间,看到了一个飞天的身影。 那是……妖兽! “全军戒备!!!”赵海平大喝一声,目光死死盯着那只妖兽爪下抓着的军士,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妖兽竟然在这样激烈的厮杀之中长出了双翅,这简直骇人听闻! “小玉儿!” “在!” 小玉儿迅速找好角度,抽出特质的玄铁长箭,对准了半空中的妖兽。可是让孟七七心惊的是,这种进化并不只是个例。 兽群之中,无数的妖兽在痛苦嘶吼。它们在挣扎、在咆哮,那一双双赤红的眼睛里有着令孟七七异常熟悉的不甘。 “吼——” 吼声震彻云霄,鳞片开始剥落,数不清的妖兽在被剥夺了声音的世界里张开了血盆大口,企图咬断命运的喉咙。 而后,当那带血的双翅张开,它们摇摇晃晃不甚熟练地飞上天空,似乎在昭示着——新时代的来临。 第283章 神京雪(三) 一只又一只妖兽挣脱桎梏, 扇动着新生的双翼翱翔于天空。风雪冻住了它们翅膀上还未干涸的鲜血, 冰寒刺骨,然而这些妖兽们飞得一往直前、无所畏惧。 金色的巨龙张开大口吐出龙息, 他咆哮着, 展示身为王者的威严。可他是人类的龙, 却并非真正的妖兽的王。 妖兽的吼声中,有忌惮, 有焦躁、忐忑, 可唯独没有退缩。 很快,巨龙与妖兽于半空之上绽开了厮杀。利爪划过鳞片, 獠牙咬断双翼, 龙息与妖兽的吐息交缠在一起, 让四溅的鲜血在风雪中将雪花染红。 “砰!”一具妖兽的尸体很快从空中掉落,砸向城墙。可区区尸体,砸不破大阵的结界,无数人抬头望着那结界上荡漾的波纹, 心中却没有感到丝毫轻松。 仿佛只是眨眼间, 唯有修士与巨龙能来去自如的天空便被妖兽征服。那些临风翱翔的身影给了人们最大的震撼, 和最深的忌惮。 不是只有自己在拼命,你的敌人,也同样没有一刻懈怠。 “飞剑——放!” 戴小山高举长剑,铿锵的号令划破长空。刹那间,此起彼伏的剑鸣声在城墙响起,天光掠过一柄柄泛着寒光的剑, 瞬息之间,长剑挥下,元力化作的小巧飞剑袭向天空,密密麻麻如天上星辰。 星辰坠落,妖兽齐鸣。 妖兽们竭尽全力躲避着飞剑,可仍然无法避免被飞剑刺中的结局。戴小山沉着果敢,连着三轮飞剑,生生逼着这些最早进化的妖兽无法靠近城墙半里之内。 可是这并不够。 妖兽数量庞大,进化又非个例。当修士能够御剑的优势彻底不复存在后,他们将面临比现在严峻数倍的局面。 所以必须抢占先机! 戴小山的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目光迅速投向孟七七。两人交换一个眼神,不必多说,便知对方谋算。 因为其实只有一个办法。 杀! “所有修士听令!全力斩杀双翼妖兽!轮换时间改为一刻,速战速决!” 戴小山话音落下,已从战场上退下来修整片刻的徒有穷立刻出现在城楼之上。孤山剑阁一贯骁勇当先,到了他们这一代,也不例外。 青姑同样带着一队人从他身后匆匆跑过,交错的刹那,她向徒有穷抛去一枚血晶石,“接着!好好干,师兄!” 徒有穷转过头去,她已跑出了老远,身姿轻灵地越过火盆跳上城楼顶端,“唰”的一声拔出长剑,带着几位修士当空跃下。 天空中乌云恰散,唯一的一缕闪耀天光照耀着他们的身影,如天神降世。 徒有穷握紧了手中的血晶石,感受到那灌进体内的丝丝缕缕的元力,眸光愈发坚毅。下一瞬,他也御剑而出,迎着呼啸的带着血腥味的风,倏然远去。 萧潇穿梭在四方城墙之上,总掌着所有晶石的分发和伤员调度,从妖兽临城到现在,片刻不曾停歇。 颐和公主亦不曾懈怠,她拒绝了赵海平坐镇大本营的要求,拿起鬼罗罗送给她的佩刀,披上猩红的披风,亲自出城去。 黑羽军已然在神京重新集结完毕,时隔千年后,他们再度回到尧式一族的麾下,剑指兽群。 “杀——” 整支队伍如一道黑色利箭,战意高昂,势如破竹地插入兽群。 刹那间,血肉翻飞,妖兽们嚎叫着像这支队伍冲来,然而他们太快了,攻势如雷,迅疾如风,从不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 “放箭!” 陈辉一声令下,外围的军士立刻从须弥戒中召出重盾,组成一个圆阵将整个队伍护在其中。盾牌砸下的瞬间,内围的军士毫无迟滞地拉弓搭箭。 黑羽军的箭,全部是可积蓄元力的特质铁箭。 旋转的箭矢破风而去,瞬间将盾牌外围的妖兽收割。还有那长矛从盾牌的缝隙刺出,将零星逃过的妖兽直接洞穿。 “放!” “再放!” “扩——” 陈辉一声令下,黑羽军令行禁止。黑色的盾牌被提起,所有军士在盾牌的掩护下气势如虹地向四周扩散。 “刀兵出列!” “捭阖变阵!” 圆形的盾墙无限扩大,五十六位刀兵手手持弯月大刀悍然杀入妖兽群。而留在盾墙之内的军士迅速变阵,捭阖阵开,杀机纵横! 每一个黑羽军的军士,都仿佛为战场而生。他们有着最深的默契、最坚定的心、最昂扬的士气,不断的踏着敌人的尸体前进、前进、再前进,向所有人展示着,什么才是真正的战士。 黑羽军之后,颐和率领禁军强势追赶。 禁军中大多都是不能修习的武者,他们没有飞天遁地的能力,没有超然的地位,可是,他们同样拥有一颗向死而生的心。 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记得曾经的种种留言,什么尧光转世,什么真龙天子,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背影。 “妖兽侵国,杀我子民,犯我河山。然我大夏儿女,铮铮铁骨,宁死不屈!” “宁死不屈!” 铿锵话语,将士气提升到最高点。一片振奋中,将士们向着敌人冲去,挥舞刀剑,慨然赴死。 剑尖刺入妖兽的身体,可随之而来的血盆大口却又无情地咬掉他的头颅。死亡一刻不停地穿梭在这片被大雪覆盖的旷野上,滚烫的鲜血融化了雪花,露出深褐色的泥土。 然而还有无数的妖兽,在不断地奔赴战场。密密麻麻,仿佛永无止境。 孟七七受益于大阵,却也受制于大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而无法离开大阵的范围。他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血液逐渐沸腾,却又冰冷异常。 他不知道就在他心念流转的这一刻,就有多少生命在逝去。鲜血仿佛把天边的云都染红了,那些从空中滴落的血滴就像雨水,让雪花还不及落下,便被雨水侵蚀。 天上地下,一派惨烈。 金满和周自横他们呢?怎么还不来? 孟七七蹙眉深思着,心中预估着妖兽的数量,一颗心渐渐往下沉。随即他又想到了沈青崖,最后一块黑玉牌就在圣君手中,如若他不能尽快将之带回,那么势必有更多的人要牺牲。 不是几百、几千,是成千上万。 “阿秀。”忽然,陈伯衍的呼唤从城中某处传来。 孟七七听见他的声音,身体终于稍稍回暖。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烦躁和杀意压下,目光再次沉入大阵,“看到”了陈伯衍此刻的情景。 他又来到了西林书院,站在尧光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着院中的零落红梅。 “我需要一个能将屈平引出来的饵。”陈伯衍道。 “饵?” “沈星舟。按照关外传回的消息,他应该比子鹿早一步回到神京。” 孟七七却有疑问:“沈星舟也只是白面具中的一个,屈平与他的关系或许并不亲密。” 陈伯衍冷声道:“那便杀了,反正都是要杀的。城中的白面具还剩几何?” 孟七七:“应该所剩无几。” 在妖兽临城之前,修士配合着禁军全城大搜查,将能找到的白面具都找了出来。而这些白面具往往在被俘获之前选择自杀,所以他们根本没能抓住活口。 “所剩无几便是仍有残余,必须尽快除去,否则必成大患。”陈伯衍从容不迫地在廊上坐下,用最轻巧的话说着最冷酷的事情。而巧合的是,他就坐在尧光曾经坐过的那个地方。 他继续道:“还记得神识共鸣吗?” “记得。”那是陈伯衍与孟七七独有的共鸣,他怎么能忘。 “放松下来,阿秀,我要进入大阵。” 陈伯衍在雨夜神京时,就曾借用过大阵的力量。如今他手握无名剑,又能与孟七七神识共鸣,再进一步也未可知。 孟七七对陈伯衍全然信任,只一息过后,便主动张开神识接纳他的到来。他能猜到陈伯衍一定又有什么谋算,必不会是诛杀白面具那么简单。刚刚他说的那些话,也有些反常。 但是陈伯衍没有明说,孟七七便不问。 静谧的西林书社里,厮杀声被隔绝在外,陈伯衍将无名剑横放膝上,闭目凝神。然而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某个隐蔽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他。 那双眼睛里饱含着仇恨的怒火和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杀意,他死死地盯着陈伯衍,若眼神能杀人,那陈伯衍已身首异处。 可他仍是不敢动,龟缩在角落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蓦地,陈伯衍膝上的无名剑出现异动。它轻轻颤动着、颤动着,而后忽然间自行出鞘。躲在角落里的人呼吸一滞,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却又见到那无名剑飞向了书院外,顷刻间不见踪影。 它这是要去杀谁? 他侥幸躲过一劫,可心却又再次揪起。 怎么办?他该怎么做?若是悄悄潜过去暗杀陈伯衍,他能成功吗?不不不,不行,他不能冒险,他们都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可若是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日后恐怕再难碰到了…… 思及此,他咬紧牙关,陷入挣扎。 与此同时,城楼处的孟七七蓦地露出一丝喜色——金满到了! 周自横和忍冬也终于到了! 第284章 神京雪(四) 周自横等人的出现, 让修士们精神振奋。因为那是傲立于仙门顶端的绝对力量, 是许多修士捆绑在一起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尤其是周自横,当他傲立在巨龙的背上, 使出那招大名鼎鼎的莲华时, 整个人类一方的气势攀升到了顶峰。 他的莲华与孟七七的莲华并不相同, 一百零八瓣的银莲更绚烂、更耀眼,当花瓣化作飞剑刹那间盛放时, 那些飞剑灵活地穿梭于天地之间, 竟像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避过了各个修士, 洞穿妖兽的身体, 将一个个在天空肆虐的妖兽尽数斩杀。 “噗!” “噗!” 天空下起了血雨, 万众欢呼。 颐和亦在妖兽群中抬头看向他,如此卓然风姿,难怪令父王念念不忘,终其一生无法释怀。只是可惜, 他们终究无法再会了。 最后只能叹一句, 造化弄人。 但这都不重要了。 颐和深吸一口气, 再度投入厮杀。此刻最重要的是还活着的人,是身后那城中数万万的百姓,是整个大夏的明天。 就在这时,颐和遥遥望见远处升起一道熟悉的报信烟花。她瞳孔骤缩,还不等有所反应,陈辉便疾驰至颐和身侧。 “殿下!是北城门!” 北城门告急。 可是颐和心里很清楚, 北城门处应该是妖兽最少的一个地方,因为那里离边疆最近,尽头便是海域。妖兽却不会水。 是以,他们在北城门处安排的兵力最少,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妖兽最多的东城门。因为玉城就在这个方向,可现在…… “报——” 满头大汗的军士急匆匆地跑上城墙,带来了北门的最新消息。而戴小山却已从剑阁特殊的剑光里提前得知了讯息,从而得出一个结论——妖兽背后一定有人指挥,否则凭借妖兽的心智,断没有排兵布阵的可能。 可会是谁暗藏不出呢? 尧光、阿秋、十七,这些为人熟知的白面具领袖皆已死去,屈平也还在城内,现在躲在妖兽身后的,会是谁? “有穷,你速速带人去北门增援!”戴小山当机立断召回徒有穷。 “我也去。”王子灵亦从地上站起,活动了一下手腕,准备增援。他的伤已经都处理过了,也服了丹药,自问还能再战。可这里已经有了戴小山,还有周自横在此,他不如去北门,以解燃眉之急。 戴小山略作思忖,便点头应允。 修士们速度快,从东门到北门不过须臾时间。而孟七七借由大阵,去得更快,身子一闪便出现在北门城楼上。 结界张开,他旋即杀出,一道莲华怒甩而下,将即将要爬上城墙的妖兽杀退大半。 片刻的离开并不能影响大阵,孟七七立刻折返,而北门的修士们接着孟七七的这一波攻击,立刻跟上,将妖兽杀退。 孟七七抬头望,北门之外多丘陵,树木茂盛,山路陡峭,这些对于妖兽来说虽不是什么困难,但想要从这条路进攻神京,无疑是最慢的。 这微妙的时间差,大约便是如此形成的。 可是,对方让那么多妖兽聚集到北门,是何用意? 让修士们在四方城墙间疲于奔命? 可神京再大,这么些距离,对于可以御剑飞行的修士来说,并不算什么。 唯一一点让孟七七无法拿定主意的是,北门涌现大量妖兽的事情,让他无法断定哪个方向来的妖兽数量最多了。若真的将所有兵力均匀分布在四个方向,无法快速、有效地杀灭妖兽,这场仗便会无可避免地发展成一场拉锯战。 虽说消耗本身无法避免。 要么,修士与军士大批死亡,结界被迫,妖兽蹿入城内大肆屠杀。他们只能弃城而逃。 要么,妖兽被打得溃不成军,主动撤退。 结局无非两种,拖得越久,伤亡越大。 此时,忍冬出现在北门。缠花仙子之威,将妖兽扫落一片。很快,徒有穷和王子灵等人也到了。 孟七七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又留心着陈伯衍的情形,心中纷乱,却又保持着奇迹般的平静。 算着时间,沈星舟那批人应该从关外抵达神京了,此刻或许就躲在远方的某处山林中,暗中窥伺。 也就是说,子鹿也快到了。 蓦地,孟七七心中又诞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是个想到就要去做的人,于是立刻通过神识对陈伯衍道:“你能代我掌管大阵么?” 陈伯衍不愧是聪明伶俐小芳君,一下子猜出了孟七七的意图,道:“你想出城?” “你不是想要沈星舟?” “我更需要小师叔护着我。” 孟七七见忽悠不成,只好改换口吻:“擒贼先擒王。只有将白面具全部除去,我们才能拥有更大的胜算。” 陈伯衍没有说话,孟七七看到他在思考,思考时的陈芳君格外帅气。 “两个时辰。”终于,陈伯衍松了口。 “没问题。”孟七七当机立断,直接从大阵中抽身。他离开后,陈伯衍的神识立刻入主,这瞬间的交换让大阵的结界产生了一丝波纹,可谁都没有察觉。 除了一直在暗中窥视着陈伯衍的那双眼睛。 他不敢轻举妄动,还在观察,但是消息却从他这里源源不断地传回同伴的耳中。而现在,他听到了一个最至关重要的消息——孟七七要出城了! 城内的修士除了留下来守护百姓的那一批,几乎全部聚集到了四方城墙上。西林书院虽不在神京的正中心,也在中心区域,哪怕修士的速度再快,从城墙处赶到这里,也需要时间。 而这一点点微妙的时间差,也许就是成败的关键! 孟七七出了城,城中便没人再有直接调动大阵的能力,而这陈伯衍……他又能做到几分呢? 陈伯衍还在入定,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佳的时机! 热血上脑,暗处的人咬着牙强自保持着冷静,心中却已蠢蠢欲动。修士们并不知道,他的同伴还有屈平就分散在这附近,有些人甚至躲在了百姓堆里。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陈孟二人狼狈为奸,一个负责杀屈平,一个想要杀沈星舟,这是要赶尽杀绝。 必须尽快下决断了。 男人终于离开了那个角落,并没有看到当他的身影消失时,陈伯衍扫过来的一个淡漠的眼神。 与此同时,孟七七换过一身衣裳,在脸上抹上血迹,混在修士的队伍里杀出了神京。冲入战场时,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浓郁到呛鼻,他弃剑用刀,连砍几只妖兽,迸溅的鲜血瞬间将他的衣衫染红。 他抬头,妖兽与修士在头顶的天空疾掠而过,互相追逐中,刀光剑影搅动着风雪,让孟七七几乎睁不开眼来。 站在城楼上看,和亲入战场的感觉果然是不一样的,更震撼,也更直观。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颗浮萍,被巨大的浪头推着往前走,无法抗拒,身不由己。 你能发泄心中不甘和一切情绪的唯一办法,就是拼命。 让元力游走在你的四肢百骸,将一腔热血激荡,让你的每一声咆哮、每一次挥刀,都拼劲全力。 这是战场,不是进,就是死! “啊啊啊啊啊!”一个军士不知为何落了单,四周强敌环肆,他握紧长刀,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找了一个方向,冲出去便是一阵乱劈乱砍。 残酷的厮杀过后,求生只剩下本能。 孟七七眼尖地看到他,连忙掷出环首刀。然而就在环首刀一刀刺入妖兽脑壳时,妖兽的獠牙也咬破了他的脖子。 一人一兽轰然倒下,孟七七拔刀,垂眸对上他瞪得老大的眼睛,心就像被针刺了一样。 “吼!”其余的妖兽大叫着向这个新的敌人扑来,孟七七毫不留情地散发着心中的无限杀意,可杀得越多,他的心就越躁动。 接连不断的死亡扼住了他的喉咙,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呼吸困难,可越是这样,他的思路就越清晰。周自横曾在醉酒时得意洋洋地说过,幸亏当初捡到他的是自己,否则若换了一个人,怕是要培养出一个大魔头。 孟七七觉得周自横说话像放屁,让人听了想灌他一嘴马尿。 他一路杀去,一路往北,终于在一炷香之后,潜入了茂密丛林。白面具的行踪不定,所以孟七七并非孤单上路,在其余的方向,他还安排了青姑和萧潇。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孟七七从来只信任自己人。至于青姑和萧潇再安排哪些人手,就需要他们自己定夺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 思及此,孟七七没忍住回头看了周自横一眼。他还站在巨龙身上,好不威风、好不潇洒,方圆百里之内都无一人能掩盖过他的风采。 修士崇拜他,妖兽畏惧他,而孟七七,给了他一个白眼。 下一瞬,孟七七的身影隐没在丛生的灌木之后。而距离此处很远的东门方向,风尘仆仆的仙君终于遥望着记忆中的都城,摘下兜帽,露出了那张温和俊雅的脸。 与此同时,神京城内异变陡生。 百姓临时避难的玉林台、皇宫、城防司几处,忽然现出刀光。紧张牵挂着城外战局的百姓们没有料到灾祸竟起于萧墙之内,还未发出一声呼喊,便被刺破心脏。 尖叫声穿透地面,震落檐上积雪。 负责守卫的禁军和修士们齐齐色变。 第285章 神京雪(五)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百姓们陷入慌乱, 而慌乱, 就意味着更多的伤亡。 禁军急忙大声呼喊,稳住人群, 修士们则立刻抽出长剑企图将凶手找出。可是这些凶手很狡猾, 杀人极快, 得手之后立刻隐蔽。修士们举目望去,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群, 到处都是慌张、惊惧和愤怒的脸。 恐慌飞速蔓延, 而凶手隐藏在百姓中,只要他还继续躲着, 危险就一直存在。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位剑阁的修士见势不妙, 立刻发出剑光呼唤小师叔。可他不知道的是,小师叔此刻并不在城内,而代为掌管大阵的陈伯衍,在同一时刻遭到了暗杀。 冷冽的杀意爆发于方寸之间, 一个呼吸, 一片叶落, 银亮的剑尖便到了陈伯衍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壁垒忽然弹出,挡住剑尖。来人心中一凛,却并不惊讶,若陈伯衍是这么好杀的,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死吧!”他断喝一声, 手臂上青筋暴起,调动全身元力灌注于剑尖,誓要攻破这面小小的壁垒。他攻势迅猛,元力汹涌如虎,陈伯衍自然全力应对,可他还保持着入定的姿势,手中无剑,便只能被动防御。 而就在这时,又一道剑光,从头顶袭来。 不,不是一道,是飞剑雨! “让我出去!”另一边,屈平紧握佩剑,死死盯着挡在前面的白面具,气急败坏:“你们焉知那不是一个圈套?陈伯衍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杀了他吗!”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从城墙处赶到西林书院需要时间,玉林台那几个地方的人也被拖住了,错过了这次,恐怕就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等到此战结束,你以为孟七七和陈伯衍会放过我们吗?我们都得死!” “那就让我去,若要报仇、若要拼命,为什么不让我去?!”屈平不甘愿,他不想要被保护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去死。 “屈平,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人同样紧盯着他,那仿佛能把人看透的深邃眸光看得屈平无地自容。 他继续道:“我们这些人,都是用秘法强行化形的,早晚有一天会崩溃、会死,所以我们去也没什么。可你不同,在神京城中,现在只剩下你是自然化形的,你还有希望,你要代替我们活下去!” “可是我……” “没有可是!这就是你能做的!” 屈平怔住,再次没骨气的红了眼眶。 白面具看着他,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双手郑重地搭在他肩头,道:“我知道,死亡是种解脱。留你一个人独活肯定很痛苦,可是你还会有新的同伴,不管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只要等,一定会有新的同伴化形。” 屈平咬牙不语,他很想告诉对方:百年太长了,甚至十年都太长了。可是看着他们一个个殷切的目光,和眸中的决绝,他有什么都说不出口。 “答应我,你要找到我们的新王,好好辅佐他。” “……好。” 屈平艰难地点头,一瞬间,肩上仿佛压上了无尽的重量,让他的脊背发出嘎吱的声响。而如果孟七七与陈伯衍在这里,恐怕便会惊讶——白面具竟也不知道新兽王的具体下落。 “我该怎么找到他?”屈平深吸一口气,问。 “天劫固然是因新王而起,可他具体的位置其实是不定的,这一点恐怕就连尧光都不曾知晓。上一次天劫降世时你还未降生,所以不知道,那次的天劫就应在建城,而当时王上恰在建城外面。老天残忍无道,对我们不满,对人类也从不留情,对于天来说,天劫只是对天地间所有生灵的警告罢了。” 那人解释着,最后叮嘱道:“但是既然这次的天劫应在神京,证明新王应当在神京的百里之内。只要你靠近他,就一定会有所感应。” 新生的王是弱小的,恰如当年的季月棠一样,还需要成长。对于妖兽一方来说,找到他只是第一步。 至于以后……那已经是以后了。 白面具再度郑重地拍了拍屈平的肩膀,一个又一个,像是某种交接仪式。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摘下面具,他们各自出门,然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屈平几度想要跟着他们走,可是最终还是没能迈过那道门槛,只能无力地蹲在地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阿秋死后,他时常做噩梦,觉得为什么剩下来的那个会是自己? 可是屈平也明白,眼泪解决不了任何事,他需要振作起来。 对了,还有沈星舟,他不会是一个人的。屈平擦干眼泪站起来,眸中重新泛出一丝希望,虽然他现在还无法突破重围去到城外,但他衷心期望着同伴的到来。 西林书院里,又是另一幅光景。 白面具孤注一掷,杀招层出不穷。可无论是拼死猛攻,还是声东击西,他们什么都试过了,依旧没能伤到陈伯衍分毫。 “砰——”红柱被剑光拦腰切断,屋舍倒塌,掀起尘土与雪花共舞。 白面具齐齐后退,目光却紧盯着场中片刻不移。只见尘土散去,陈伯衍的身影再度显现,可除了他的衣角被刀刃搅碎,领口多了几丝褶皱,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 不对。 陈伯衍的胸口忽然渗出一朵血花,白面具心里却很疑惑——他们明明没有刺中对方,对方哪里来的伤? 是了,是旧伤! 陈伯衍的伤根本没好,伤口再度裂开,而看这血量,伤口可不小。 “杀!”白面具心中再度升起一丝希望,全力向陈伯衍攻去。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城墙那边的支援就快到了! 陈伯衍再度闪避,对于胸口的伤似是浑不在意。 让白面具唯一心存忌惮的是,那柄无名剑出鞘而去之后,陈伯衍就再没有拔剑。可他是有自己的本命剑的,他在等什么? 在等……屈平? 不行,决不能让他得逞。白面具们把心一横,咬破舌尖强行进入狂暴状态。这个状态濒临爆体的边缘,却能给他们带来最大的力量。 陈伯衍的压力陡增,然而他还是没有拔剑。 白面具始终提心吊胆,而就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无名剑如一道流光掠过玉林台、皇宫、城防司,似一个无情的掠杀者,一路收割着潜藏在百姓中的白面具的性命。 白面具掩藏得很好,制造骚动的时机也掐得精准,可一旦气息暴露,便给了陈伯衍捕捉他们的机会。 陈伯衍心分三用,一边驱使无名剑护佑百姓,一边操控结界配合作战,还要应对这层出不穷的暗杀,再加上旧伤未愈,稍有差池,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他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之所以不拔剑不下杀手,是因为他还在等待屈平的出现。 但是那个看似最容易攻破的屈平,这一次却格外沉得住气。 陈伯衍皱眉,瞥到胸口渗出的鲜血,暗忖着阿秀回来的时候一定又要训他。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虽然手中无剑,可摘叶便可伤人。 大阵是天地间最凶猛的利器,来自大阵的力量流散在空中,哪怕陈伯衍抽取万分之一附着在叶上、碎石上,便比宝剑锋利。 “噗。”叶片划破喉管,鲜血狂喷而出。 陈伯衍飘然后退,滴血不沾身。 他抬头望向四周,眼神中带着探究——屈平,真的能忍住不出来吗? 思及此,陈伯衍蓦地想起孟七七,忽然好奇若换作他,会选择什么办法。放弃是不可能的,他步步为营,就为了把屈平逼出来。 别的白面具早晚会死,只有屈平这些以真面目示人的特例,才需要防范。 屈平…… 一个人的个性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改变吗?陈伯衍思考着,眸中划过一道精光,而后他再次踏前一步,空中凝出缝纫,呼啸着刮向剩余的几个白面具。 白面具心中大惊,没料到陈伯衍竟已掌握了这等手段,连忙闪避。 可陈伯衍再进,风刃之中绿叶悠然轻旋,那种极致的舒缓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横竖是死,拼了! 白面具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默契地冲向陈伯衍。 陈伯衍五指微张,脚步交错一个转身,风旋叶舞,“噗噗噗”将白面具全部绞杀。白面具怒睁着眼,手上还维持着挥剑的动作,生机却已逝去。 倒下时,他们还一脸不可置信,死不瞑目。 可陈伯衍的眼神,依旧淡漠。 他甩了甩手,仿佛做了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后他闭上眼,远处的无名剑发出嗡鸣,倏然一个抬头向上掠出玉林台,极速向附近的民房冲去。 无名剑作为曾经的大阵的阵心,对神京有着天然的熟悉,在陈伯衍的神识操控下,它霸道的、犹如摧枯拉朽一般扫荡过每一条街巷。 除了玉林台等几处地方,神京俨然是一座空城。 无名剑愈发肆无忌惮,凌厉的剑光仿佛能照耀一切黑暗,剑身上散发的威压也碾压一切生灵,只要屈平还在这座城里,他一定会感受得到。 那么,他能忍住待在藏身处不出来,还能忍住这样的搜捕吗? 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他可就只剩下孤身一人了。 孤独,可以摧毁人心。 第286章 神京雪(六) 屈平还在忍耐, 他能感觉到无名剑刻意释放出的威压, 离他越来越近。他紧咬牙关,全身紧绷, 犹如寒芒在背。 他能感受得到, 无名剑这大张旗鼓的搜捕, 就是要把他引出来。越是这样,他就越要沉住气。 不能妄动。 不能有一丝元力波动。 可他一个大活人躲在这里, 恐怕依旧瞒不过大阵的眼睛。要知道如今的百姓和修士们都集中在某几个地方, 散落在城中的是极少数。 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快,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冷静、要冷静! 他拼命告诫自己, 任冷汗自额角低落, 也顾不上擦。蓦地,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急忙从须弥戒中取出神京地图,放在桌上仔细查看。 指尖划过熟悉的长街,屈平的目光飞速落在某一个点上——玉林台。 尧光曾经说过,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白面具虽然在玉林台等处制造骚乱, 企图阻挡这里的修士们驰援陈伯衍。但陈伯衍手段通天, 又城府极深,这样的小伎俩恐怕无法维持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所以,此时此刻这些地方应该已经恢复了平静,是暂时的安全区。 在极度的紧张、不甘和想要做点什么的复杂情绪下,屈平的思路出奇的通畅。若是他现在躲到玉林台,或许就能逃脱无名剑的搜捕! 思及此, 屈平既兴奋又紧张,心跳如雷。 这时,无名剑的气息陡然暴涨,屈平感应到了它的飞速靠近,终于咬咬牙,从秘密地道离开了藏身处。 事已至此,只能拼一把了! 与此同时,孟七七已在林中斩杀妖兽四十九。他默默地擦去环首刀上的鲜血,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丝枯枝断裂的声音,立刻警觉地躲到树上,透过茂密的枝丫窥视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灌木丛在颤动,一只妖兽从中蹿出看到同伴的尸体,发出一声焦躁的低吼。 孟七七并没有轻举妄动,他还在观察四周有无其余的妖兽。 结果出人意料——它落单了。 “噗!”虽然疑惑,可孟七七还是毫不犹豫地从树上跳下,环首刀正中妖兽后心,一击毙命。 妖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立刻殒命。 孟七七很会杀人,对上妖兽也不例外。在不断的与妖兽的厮杀中,他已经逐渐摸索出了一套绝杀的办法,更快、更准、更狠。 “奇怪。”他嘟哝一句,为这不合理的妖兽分布而疑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这只妖兽一死,散落在远处的妖兽便似乎都有了感应,齐齐朝孟七七围拢,且速度极快、目标明确。 孟七七蹙眉,却并不急着逃。妖兽的这个行为太反常了,而他刚才分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对了,声音! 孟七七蓦然想起大部分妖兽都被破坏了听觉,声音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而进化的奥义是什么? 是补自身之不足。 同伴的接连死去和对自由的渴求,让妖兽生出了双翅。那么失去声音的事实会否刺激到妖兽,让它们进化出新的能力? 譬如修士的神识感知。 换一种方式去听,也是听,甚至更高明。 若是这样,那么这些妖兽稀疏分散在山林中的行为,完全可以看作是——斥候! 孟七七为自己这大胆的猜测而心惊,想通的刹那,他立刻跃上树梢,迅速突破妖兽渐渐收缩的包围圈。 若他的猜想成立,那躲藏在妖兽背后的白面具定然也会知道这里的情况。等到白面具赶过来,孟七七要面对的就不是区区几十只妖兽了。 不过,机遇向来与危险并存。 孟七七突破包围,却并未走远。他潜伏片刻,又小心翼翼的折返,躲在暗处窥视着因为没有堵到人而陷入群体焦躁的妖兽。 妖兽毕竟灵智未开,能自主做到搜查和追捕已是不易。 现在,就等白面具过来了。 孟七七不能断定白面具会从哪个方向来,神识又无法像在神京时那样借助大阵全面张开,于是他唤出丹田内的小秀剑,让其遁入枯叶从中,如一条灵蛇般悄无声息地侦查其他方向。 随即,孟七七隐入积雪覆盖的草丛,再无声息。 等待永远是漫长的,但这对于孟七七来说并不难熬。当初他还跟着周自横历练时,周自横为了锻炼他,曾让他在大漠里足足潜伏了五天时间,就为了杀一个行踪成谜的马匪头子。 那可真是一段糟糕的回忆,孟七七晒到差点脱水而死。 冬日的密林虽也不是个好地方,可比起大漠来好多了,只是孟七七为了更好的隐藏,没有运转元力温暖身体,于是不一会儿,鼻头便冻得通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贴地而行的秀剑忽然传回了一丝感应。 孟七七心中一凛,令秀剑停下,借着它去感知赶来的人数。一、二、三……一共五人,气息陌生,没有沈星舟。 孟七七的目标很明确,只要沈星舟。 现在沈星舟不在这里,他是应该避过这些人,另寻他处?还是干脆……把他们都杀了,借此将沈星舟引出? 不过须臾,孟七七已做了决断。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寒芒,几与天地同温。随即他打出一枚飞镖刺中不远处走过的一只妖兽,妖兽立刻发出一声痛呼,引得其余的同伴也开始骚动。 可孟七七的隐藏岂是妖兽能轻易窥破的,不消片刻,骚动便渐渐平息。孟七七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一点小骚动,足以吸引白面具的注意,却又不会大到惹人怀疑这是一个圈套。 上钩了。 孟七七嘴角勾笑,双手缓缓背到身后,一手握刀,一手握剑。 近了。 又近了。 “飒——”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猎鹰忽然俯冲直下,孟七七心中惊疑,杀招却已收之不住。他的身影如雪中精魅,破雪而出的刹那,纷扬的雪花在乍落的天光中如梦似幻,却也好巧不巧地挡住了白面具的视线。 雪花落下,孟七七的刀剑也落下,他的每一个腾挪、每一个转身,都带着残酷的美感。 “吼——”血腥味刺激着妖兽,它们终于察觉到了此处的异样,嘶吼着狂奔过来。 血盆大口近在咫尺,离得最远的那个白面具也惊惧不已地使出了杀招,孟七七冷眼瞥着,架在敌人脖子上的刀用力划过,甚至把头颅割下。 “阿狄!”白面具怒喝,双目死盯着孟七七宛如看着一个十恶不赦之辈。 孟七七毫不在意,甩了甩刀上的血,甚至朝他勾手。 来啊。 下一瞬,踏雪寻踪开启,孟七七的身影再度化作鬼魅消失于冬日的雪林中。 白面具紧张的四处张望,神经紧绷。他真的要疯了,修士之中怎么会有孟七七这样的人,委实可怕。 一滴冷汗自他的脸颊滑落,他不敢去看地上同伴的尸体,更感觉到一股由衷的毛骨悚然。就好像他正被世上最凶猛、最狡猾的野兽盯着,可分明他才是妖兽! “孟七七!你出来!”他忍不住大喊,哪怕是死,也比这样的折磨好。 可四周再次陷入了平静,甚至是死寂。 妖兽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爪子紧紧地扣着地面,赤红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做好了随时将人扑杀的准备。 可孟七七还是不出来。 白面具心知一定有诈,却又不甘愿就这么走了,于是立刻吹响树笛给同伴发出信息。 他不知道,这样正中孟七七下怀。陈伯衍曾跟他讲过,这就是经典的“独一”打法。永远留下最后的那一个做饵,不断的吸引新的鱼群。 只是让他非常在意的是——那是鹰又是从哪儿来的? 相较于孟七七的初步放饵,另一边,陈伯衍的捕猎终于有了进展。 无论屈平做得再隐秘,他还是无法逃脱大阵的眼睛,因为陈伯衍对他的气息并不陌生。可是就在陈伯衍想要去追时,地上本该已经死了的白面具忽然发难,抄起匕首狠狠刺向他的后心。 电光石火之间,陈伯衍闪身避过,胳膊上却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还没死?”他有些诧异。 “你很惊讶我瞒过了你对吗?”白面具喘着气,嘴角咧笑,能骗过大名鼎鼎的陈伯衍一次,他也算没白活。 陈伯衍不欲与他多话,挥手召来风雪,就要将他淹没。 可这人出乎意料的顽强,硬是顶住站稳,双手用力挥出,密密麻麻的飞刀和银针便向陈伯衍涌去。 陈伯衍伸出手,壁垒自然张开,对方的攻击伤不了他分毫。 可他心里却有了一丝好奇,这个男人分明已经是穷弩之末,可还要这么缠着他,这份毅力值得钦佩。 他倒下的刹那,陈伯衍再度转身离去,可是,这个男人还是顽强地抓住了陈伯衍的脚踝,尽一切可能阻止他的离去。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陈伯衍……” 他口吐鲜血,说话已含糊不清。可那双眼睛却一直盯着陈伯衍,似乎执着于一个答案。 “你会跟尧光一样的……不得好死……你们这些刽子手!!!” 第287章 神京雪(七) 陈伯衍的反应近乎冷酷, 他只是随手召来地上的剑, 一剑绝了他的生机。 要什么回答,这件事本没有答案。 他随即往屈平处行去, 屈平似乎知道自己暴露了, 逃得很快。而这一路上, 陈伯衍又遭遇到了其他人的阻拦。 白面具还没有死绝,就像城墙根下顽强生长的杂草, 亦或是潮湿地底无限繁衍的虫子, 他们冷不丁地从各个角落里蹿出来,想要咬上那么一口。 每一次, 只一两人。 这大约便是白面具留在城中的最后一点力量了, 零零散散, 不成气候。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陈伯衍,企图用自己的命拖住陈伯衍片刻时间,为屈平制造逃跑的机会。 “保护兽王!”白面具被陈伯衍一剑刺中心口,鲜血流出的刹那, 还依旧顽强地挥舞着手中的剑, 呐喊着冲向对方。 他越是往前冲, 剑就刺得越深,直至陈伯衍撒手,他瞪大眼睛保持着挥剑的举动倒在地上,嘴里还模糊地喊着“兽王”的字眼。 “兽王么……”陈伯衍蹙眉。 他本可以借助大阵避过他们,直接找到屈平。却放慢了脚步,意欲将城内的白面具全部除去, 永绝后患。 此举效果显著,不过……这一声“兽王”当真是最后的勇武,还是另有所图? 陈伯衍心有疑虑,另一边的屈平却没有看到这一幕幕赴死的场景。他因为要躲避陈伯衍,已经离玉林台越来越远了。 他不知道陈伯衍是否看穿了他的打算,所以在逼着他远离玉林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看轻自己的敌人,谨慎、谨慎,再谨慎。 天可怜见,他已经在他们手上栽过不止一次了。无论是孟七七还是陈伯衍,在屈平心中都是再奸诈不过的存在。 他思忖片刻,果断放弃了玉林台,改换他处。可陈伯衍必定会算到他的这个举动,并且根据距离和时间推断出最有可能的藏身处。 要不还是去玉林台?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可陈伯衍会不会又算到了他的这个想法,而后直奔玉林台? 屈平觉得自己的脑仁快炸了,好似无论如何,自己都逃不脱陈伯衍的追踪。是啊,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谋算的人,无论是沈星舟还是十七,都比他厉害多了。 他渐渐地感觉到一阵无力和烦躁,可他不能让那么多人白白牺牲,也不想辜负同伴们的信任。一想到他肩上担着的责任,他就又咬咬牙,继续前行。 蓦地,屈平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老旧木门打开的吱呀声。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一个闪身便来到木门处,制住了那个开门的人。 可就在他的剑即将刺下时,他看到那人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惊喜。 这不对劲! 剑尖在那人咽喉处急停,屈平略作思忖,立刻抓着对方潜入门口,轻轻将门掩上。而后他压低了声音质问:“说,你是谁?” 屈平莫名觉得他有些眼熟。 对方也被他吓到了,急忙发出“呜呜”声音,似乎想要说什么。见状,屈平慢慢松开手,剑尖却一直抵在他的脖子上,不敢松懈。 “小声点。” “好好好……”那人忙不迭答应,“你是屈平对不对?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吴真啊!” “吴真?”屈平终于想起了一些事。好几年前,他碰到过一个来海茶商应聘做镖师的男人,他愿意跑最危险的路线,什么苦都肯吃,甚至受了伤都不肯歇,还要跟着商队出远门。那个人就是吴真。 屈平觉得好奇就打听了几句,这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天香楼的姑娘,想要攒钱为他赎身。但到此为止,两人还并无交集。 真正让两人产生交集的是三个月之后的一次运镖事件,吴真不小心撞见了白面具碰头,他并未听到内容,但见到了戴着面具的人从他们临时驻扎的营地出来。 同伴们出于谨慎,想要杀了吴真灭口。 但屈平觉得,吴真肯为了那苦命的姑娘做到这个地步,是个好人,所以出言救下了他。后来,他便给了吴真一笔钱,让他离开了海茶商会,以免生出事端。 确定是熟人,自己还有恩于他,这让屈平不由松了口气。可他又蓦地想起上一次孟七七来到神京时,曾和陈伯衍、沈青崖逛天香楼的事情,脸色瞬间变凝重。 “说,你跟孟七七是什么关系?!”屈平的手倏然收紧,剑刃在他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线。 他分明记得孟七七打听过这个吴真! “孟七七?我不记得什么孟七七……”吴真连忙辩解。 “你不记得?那为何你还留在这里,不去玉林台躲避?” “别、你别激动!是惠笙快生了,我们没办法走!” “惠笙?” 屈平不敢相信他的话,拽着人到屋内看,果然瞧见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躺在床上,神色憔悴。她似乎很累,已经睡着了。 “我没有骗你,我当年带着惠笙去南方定居,可妖兽祸乱,我只好带着她一路逃难又回到了神京。她真的快不行了,我刚才就是想要出去找人帮忙的!”吴真很急,眸光里的关切和紧张不似作假。 屈平不由信了几分,慢慢放开了他。 若吴真是最近刚到神京的,那么他看到告示栏上贴着的通缉令了吗?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有人在追杀我。”屈平出言试探。 “你可以躲在这儿,当年要不是你,我和惠笙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吴真如今提及,仍对屈平充满了谢意。像屈平这样地位的人,恐怕不会理解他的一句话对于普通人来说有多大的帮助,这一辈子,吴真都不敢忘记他的这份情。 至于外头是什么情景,吴真真的没有精力去思考了。 若是再找不到人帮忙,惠笙和腹中的胎儿恐怕熬不过今晚。 “这个给你。”屈平拿出一个丹药,道:“这是一颗保息丸,虽是修士的东西,但普通人亦可服用。只要服下这个,你的夫人性命无忧。” “谢谢、谢谢恩公!我、我真的……”吴真大喜过望,激动得语无伦次,差点要对着屈平跪下。 屈平将他扶住,在他的再三感谢中,忽然感觉到一丝怅然。 这个男人一定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杀了多少像他这样的百姓,才会露出如此真挚的表情。有时他也会恍惚,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可他们妖兽又做错了什么呢?欺凌人类么?建城的那段岁月对于当时还未降生的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了,而他目所能及的,是无数降生在暗无天日的秘境中,不知自由是何滋味的同伴。 这样想着,他不由转身往外走。他的心越来越乱,不能继续再留在这里了。 吴真却从里面追出来,仍难掩激动地说道:“恩公留步,大恩大德吴真难以回报,我有一个办法,可助你拜托追杀。” 屈平没有答话,吴真继续道:“恩公只需假扮成我的样子,带着我夫人前往玉林台,便可蒙混过去。玉林台有修士和禁军把守,那追杀您的贼人必不敢进去。至于我,我会等候片刻再自行前往,届时我们只要再换回来就可以了。” 闻言,屈平眸光微亮。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即便有人看见他,念在即将临盆的孕妇面上,应该也不会过多盘问。至于如何屏蔽自身气息,他也有最后的办法,只是还有一点…… “我问你,你当真不记得孟七七与陈伯衍了么?” 另一边,孟七七终于等到了第一波来客。他的运气似乎格外的好,因为来人正是沈星舟! 可是孟七七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沈星舟身边跟着不下十个白面具,还有许多妖兽跟随。若是贸然冲出,恐怕会落于下风。 子鹿说过,沈星舟作为天姥山二弟子,修为虽不及他,却也相差无几。而且这人数让孟七七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若只是有人发出信息,沈星舟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带人过来? 前方的战事可正是白热化的时候。 对了,那只鹰。孟七七又想起这一茬来,加深了自己的猜测——沈星舟恐怕已经知道了什么,所以才如此谨慎。 此时,白面具三三两两的分散开来,仔细搜查四周。其中有两个正对着孟七七而来,不消几个呼吸的时间,双方就会相遇。 不能再等了。 孟七七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双手掐诀,距离他大约百步远的草丛里立刻掠出一道不甚两眼的剑光。 剑光消失得很快,但白面具已然察觉。 “哪里跑!”两个白面具立刻扑上,剑光却又在他们背后闪现。 “小心!”其余的同伴急忙呼喊,而就在这时,沈星舟悍然出手,长剑自鞘中飞出,分毫不差地撞击在那道剑光之上,传来“叮”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让沈星舟略感不对,他再细细一琢磨,脸色骤变。 这是本命剑的声音! 真正的剑应该在……身后! 沈星舟转身,长剑急速掠回,横挡—— “铛!”孟七七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双方近得呼吸可闻。 作者有话要说:  屈平:我不会轻易的狗带 第288章 神京雪(八) 如果非要沈星舟形容刚才的那一眼, 他会称之为“死亡凝视”。那一瞬间, 孟七七的整个眸子都仿佛变成了纯黑之色,除了凌冽的纯粹的杀意, 毫无他物。 那是能令人全身肌肉紧绷的杀意, 让沈星舟不由全神戒备, 短短数息间便与他交手三个来回。而且都是孟七七进攻,他抵挡。 孟七七的杀意如海啸, 毫无疲软之势, 反而一浪高过一浪,企图把沈星舟彻底拍死在沙滩上。那攻势之迅猛, 让人毫无喘息的机会。 “铛!”沈星舟再度横剑挡下孟七七的攻击, 却挡不住他的冲力, 整个人被冲击着在地上倒滑出三步远。 而孟七七的攻击还在加快! 沈星舟心中一凛,错身而过的同时再次与孟七七四目相对,对方的战意在咆哮,一点没有退却的意思。 这时, 其余的白面具和妖兽们终于冲将上来, 帮沈星舟的忙。 刹那间, 无数刀剑和利爪齐齐往孟七七身上招呼,而他轻灵一跃,在刀剑及身之时险而又险地跃上树梢,手腕翻转,银莲绽放—— 莲华! 不,莲华之后还有子夜歌! 孟七七的身影遁入黑雾, 银莲绽开的光芒又恰到好处地掩去了剑光,致使他彻底变成了黑夜中的一个暗杀者。如游魂飘荡在敌人身侧,张嘴送来低声的耳语,出手便是最狠决的杀招。 “噗。” “噗。” 刀剑刺入肉体的声音在黑雾中被无限放大,沈星舟立刻大呼:“所有人后退,离开黑雾范围!” 可是他们一退,孟七七也跟着退,杀招如影随形,不论是谁,都逃不过。 沈星舟面色微沉:“注意脚印!” 子夜歌乃是顶级身法,孟七七能在其中完美的隐匿行踪,但是脚印不会骗人,而地上满是洁白的雪,任哪里出现脚印都会非常明显。 孟七七并不意外沈星舟能找到应对办法,但他的目的就是杀人,所以他的应对方法更简单——万剑归宗! 沈星舟心中一凛,这是……夺剑?! 念头一闪而过,沈星舟已然感觉到了手中长剑传来的轻微的颤动。它在焦躁、不安,似是听到了什么呼唤,想要离他而去。 而地上散落的已经失去了主人的刀剑,更不受控制的向着孟七七奔去,在他周身形成了一个剑旋。 孟七七现身,可周围的白面具和妖兽却拿他没有办法。 “吼!”妖兽企图冲上去撕咬,可却近不了他的身,只能喷出吐息泄愤。可同样的,妖兽的吐息虽然厉害,对有刀剑护体的孟七七却并无多大效用。 反观孟七七,他嘴角勾笑,眼神充满了挑衅,甚至于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对白面具的巨大挑衅。 他单手掐诀,秀剑发出剑鸣,引得白面具手中的刀剑愈发焦躁。 “孟、七、七!”有白面具被激怒了,趁着手中剑还未被夺走,先发制人! “小心!”沈星舟却想得更多,孟七七阴险狡诈,非寻常人能对付。还有这孤山剑诀,许多招式看似并无多大的关联,可只要运用得当,便如此刻的孟七七一般,能发掘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是沈星舟没想到的是,短短半年多不见,孟七七竟已成长至如此地步。委实可怕。 沈星舟的提醒终究是晚了,孟七七下手干脆利落,没有等到彻底夺剑成功,便毫不犹豫地便将万剑归宗脱手而出。 无数刀剑倾泻而下,将冲出的白面具瞬间插成血刺猬。 血腥味飘散的刹那,白面具心中的杀意也攀升到顶峰,再无半分顾忌的杀向孟七七。沈星舟亦冷着脸,提剑跟上。 与此同时,树笛声再次响彻山林。 这一次的树笛声较之以往很不一样,孟七七能从中感受到一丝魂力,恐怕这便是白面具用来指挥已经失去听觉的妖兽的最后手段。 但是,真当我没有帮手么? 在空中腾跃的刹那,孟七七面朝天空发出一道剑光,而后瞬间转身将秀剑刺入一只妖兽的咽喉。鲜血喷溅在他脸颊的刹那,那双锐利的眸子穿过兽群看到沈星舟,目光锁定。 沈星舟的脸上亦出现一丝残忍的笑意:“孟七七,你以为你真能杀得了我吗?” 孟七七歪了歪脖子活动筋骨:“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与此同时,青姑和萧潇各自带人分散在山林沟谷中,四处搜寻白面具的下落。孟七七剑光亮起的刹那,两人齐齐抬头,又不约而同的往孟七七处赶。 可是这一路却不太平。 前来阻拦的妖兽太多了,仿佛漫山遍野都是妖兽。而随着妖兽的不断进化,御剑飞行也不再安全。 青姑奋力杀着,忽然抬头看到一个低空飞过的身影——那是一只鹰。 她忽然有些想念小玉儿,若是他在,定把这烦人的小家伙给射下来。而此刻的小玉儿,恰好也在念着青姑,埋怨她自己跟着师父出去,竟不带他一起。 回到城楼修整的金满好笑地看着小玉儿苦大仇深的表情,伸手狠狠蹂躏了一把他的脑袋,道:“小娃娃作甚愁苦样。” “金先生……”小玉儿不是很想跟他吵嘴,因为师父说这个人嘴毒又阴损,吵不过的。 “切,你那是什么眼神,小小年纪不要跟你师父学坏。”金满挑眉。 “不要说我师父坏话!” 金满翻白眼。 末了,他命人取来烈酒,一脚踏上围墙临风而立,回眸看着小玉儿,道:“小娃娃,人生何其短,何必苦来哉?看你金爷爷给你变个戏法。” 说罢,金满信手将一大坛烈酒当空泼下。 风雪中,金满红衣烈烈,那赤红已经快分不清是衣裳的红还是鲜血的红,抑或是他那颗桀骜之心的红。 烈酒泼洒,透明如霜华,然而金满对着风中轻轻一吹,烈酒便被点燃,化作汹涌的火海。 一大片火海自空中坠落,那赤色的火燃烧着烈酒、燃烧着雪、燃烧着风,那些本该冰冷无比的东西,都被染上赤红之色,而后,火势愈演愈烈。 巨龙在火海上方呼啸而过,金色的鳞片倒映着红色的火光,夺目又烂漫。 周自横饶有兴味地瞟了金满一眼,没想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这个模样。那团炽烈的火,究竟燃烧了多少故事,才能有如今这样耀目的颜色? 兴之所至,周自横取出一坛笑春风豪饮一口,而后,也摔坛挥剑,加入了这天地篝火的海洋。 他自巨龙背上一跃而下,一剑将酒坛劈开。 透明酒液豪洒如泼墨,凌冽酒香飘扬十万里。神京雪,笑春风,妙哉,狂哉! “轰——”酒液上沾染的,是周自横斩断一切的豪情。甫一落入火海,便如烈火浇油,还未坠落大地,灼热的高温便让妖兽们感觉到一阵由衷的恐惧。 沈青崖穿越战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雄奇瑰丽、又让人心生恐惧的场景。他急忙伸手安抚沈星竹,避免她因为慌乱而被兽潮冲散。 一直与他们同行的封烨却闻出了笑春风的香气,迫不及待地御剑向周自横处冲去,目光搜寻着郎胥的身影:“师父!” 郎胥在另一边的城门处,周自横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小玉儿也借此发现了他,然后,再发现了沈青崖。 “是青崖大哥!!!”小玉儿欣喜若狂,他第一时间将消息传给陈伯衍,而后亲自带人出城接应。 从关外传来的消息说,青崖大哥的小师妹不大好了。大师兄特意交代过,无论看到她是何模样,都不可声张、不可惊讶。 小玉儿谨记在心,所以当他终于跟沈青崖碰头,对方把仍是妖兽模样的沈星竹托付给他时,他小脸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反而关切地问:“青崖大哥,你不跟我回城吗?大师兄还在等你呢。” 沈青崖摇摇头,他望向方才孟七七的剑光升起之处,坚定道:“小玉儿,我相信你能把星竹安全带回去,把她安全交给你大师兄,知道吗?” 纷乱的战场上,留给他们交谈的时间并不多。 沈青崖随即望向身后,“圣君、顾前辈,还请你们再送师妹一程。” 圣君挑眉:“你这就把她丢给我们了?” 沈青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人生于世,总有一些事要去做。我爱小师妹,但我也爱这朗朗乾坤。” 说罢,沈青崖对二人深鞠一躬,立刻转身而去。 圣君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幽深,不知又想起了哪段往事。末了,她转头看了顾叔同一眼,却再未说话。 也许世上真的有这么一类人罢,她虽终其一生也无法理解,可却不得不承认他们存在的意义。 当年娘亲她爱上顾叔同,恐怕也是爱上了这样的他。可惜爱有时真的太渺小,人又太过贪心。 只是不知沈青崖与沈星竹,结局又会如何? 希望会不同罢。 已经离去的沈青崖不知道圣君对他的期许,他离剑光升起之处越来越近,很快,就要与孟七七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屈平:今天的我也依然坚挺。 沈星舟:好巧,我也是。 感觉结局就在前方,那么近,又那么远,哭唧唧。 第289章 神京雪(九) 陈伯衍忽然失去了屈平的行踪, 任凭他如何在大阵中搜索, 都无法再找到那缕独属于屈平的特殊气息。 他一定是用某种特殊的方式掩盖了自身的气息,就像阿秋去吉祥客栈偷袭孟七七时一样。白面具筹谋多年, 不可能这么点手段都没有。 不过…… 陈伯衍觉得奇怪的一点是, 屈平消失得太彻底了。这么一个大活人, 忽然消失在城内,没有留下一丁点的痕迹。 在大阵监控下做到这样的事, 几乎是不可能的。 难道是他遗漏了什么? 陈伯衍微微蹙眉, 跃上百花楼顶眺望着空空如也的街巷,再次审视起这座雄城。自然化形后的妖兽, 连血液都褪去了那股特有的腥臭味, 几乎与常人无异。 能让一个人藏身的最佳地点是哪里? 不是密林、不是湖海, 也不是高楼,毫无疑问,是人群。 白面具之所以能藏得那么好,不正是因为他们一直隐藏在人群中么?他们甚至没有一个 特定的老巢, 海茶商会更是一个天然的人海, 用无数不知道实情的无辜者勾知的一张保护网。 难道说屈平已经躲到玉林台那几个地方去了? 思及此, 陈伯衍当机立断,不再去思考屈平是如何消失又如何转移的,而是直接传话戴小山与赵海平,让他们派人联手对几个集中避难所行复查,找出所有在半个时辰之内进入避难所的人。 戴小山和赵海平的动作很快,禁军与修士一方齐齐派人, 互相监督之下,玉林台、护城司几处,顿时风声鹤唳。 彼时,屈平已经带着吴真的夫人混入了玉林台,被安置在地牢中一处相对干净的牢房中待产。 修士与禁军突如其来的双重检查让屈平神经紧绷,心中惊疑着检查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却并不感到多意外。他的对手可是陈伯衍,哪怕现在他直接出现在自己面前,屈平也不意外。 忽然,一道痛苦的尖叫声打破了屈平的游思。 他霍然回头,一眼便撞见了惠笙痛苦的满是汗水的脸,心中忽然一紧。 “快快快!羊水破了!” “快去准备热水!” “还有剪子、剪子!要干净的!” “……” 几个有过生产经验的妇人自发地聚集到牢房中,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喊着,乱作一团。几个禁军匆匆赶到,想要按照上级的命令将惠笙送往条件更好的高阁内,可是惠笙已经开始生了,便不好再动。 屈平便在这混乱的情况下被推出牢房,几个婆子麻利地扯了几块破旧的布遮住牢房的栅栏,将一双双或担忧、或好奇的眼睛隔绝在外。 “兄弟,别太担心了,会没事的。”一双粗糙的大手拍在屈平的肩头,安慰着他。 屈平却有些无措,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方还以为他是担心过了头,便同几位好心的同伴继续宽慰他,其中一人忽然想到什么,赶忙推了屈平一把,“愣着作甚,快去请大夫啊,以防万一!” “对对对,玉林台聚了那么多人,一定有大夫在里面!” “还是别了,这位兄弟如此担心夫人,怎可轻易走开,我看还是我去吧。仁德堂就在玉林台附近,堂里的大夫们一定也在这里,我现在就去找!” 话音落下,喊话的人便要动身。另有几人听了他的话,也纷纷转身找人。可玉林台聚集了太多的人,大家为惠笙腾出了一间房,许多人便都要站在过道里,一眼望出去,密密麻麻。 “让让、让让!”有人喊着,奋力拨开人群往前走。 有人机灵,直接隔空喊话:“那边儿的兄弟,可有认得仁德堂的大夫,甲字三号房有小娘子要生娃,还请代为通告一声!” 寻人的话一层接着一层往外传递,这偌大的牢房、曲曲折折的走道,竟没能阻碍分毫。 此时此刻,在这个本该阴森恐怖的牢房中,一盏盏暖黄的油灯照亮了一方天地。而在这灯火下,门第尊卑、男女大防,竟奇迹般地趋于无形。 屈平站在这所有声音的终点,站在这众人合力开辟出的温暖之所中,愈发说不出话来。他紧闭双眸,企图把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可那些饱含关切地声音仍然不断钻进他的耳朵,扰乱他的心海。 “啊——”痛苦的呼喊再次从简陋的牢房里传来,屈平的心也跟着一颤。 “使劲、使劲啊姑娘!” “别担心,一定能行的。” “求公主殿下保佑,求仙君保佑,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姑娘!” 杂乱的声音中,一声尖利的惊呼让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婆子急匆匆掀开帘子走出来,“快,难产了,快去请大夫!” “大夫呢?快请大夫!” 闻言,屈平紧紧攥住了拳头,他虽已给惠笙服下了丹药,可保她性命无忧,但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仍为之揪心。 他这是怎么了? 这些人明明都是他的仇敌,他为何还要为他们而牵动心神? 这不对,一点都不对! 屈平不由后退一步,脸色发白。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想要探寻帘后的场景,他希望这个苦命的姑娘能够安然无恙,再回眸,他看过周围那一张张关切的脸庞,愈发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时,产婆的话语再度从帘后传出:“姑娘,天下大乱你都熬过来了,可千万要挺住!咱没死在妖兽手上,没死在那天打雷劈的老天爷手里,可不能折在了这儿!别怕,啊,这么多人陪着你呢,大夫马上就来了……” “姑娘……” “姑娘……” 一声声呼唤,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而与此同时,神京的四方城墙处,异变陡生。 “砰!”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天地,护城大阵的结界被撞出连绵的波纹,就连陈伯衍,都在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中,因为受大阵牵连而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擦去嘴角鲜血,抬头望向巨响传来的西门方向,双眼透过大阵立刻看清了那里的情景——那是本该已经全部死绝的巨大兽王,又出现了! 是妖兽的再次进化吗? 陈伯衍神色异常冷峻,紧接着,又是一阵撞击传来。这次是南门,也就是说,兽王不止一个,这个兽王当然不是像季月棠一样的真正的王,但它们体型庞大、实力雄厚,普通修士根本拿它们没有办法。 而如果以人数压之,那就会造成大量的普通妖兽无人应对,顾此失彼。 此时,北门尚还没有兽王出现,但王子灵听着从其余方向传来的巨大声响,心惊不已。 “撤退!所有军士立刻撤退!” “修士断后!” “准备构筑防御结界!” 单靠大阵是不行的,王子灵深切明白“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一边奔走在城墙之上,一边不停地发布指令。 忽然,一声长啸从北面的山林中传出,惊起一片飞鸟。 王子灵霍然转身,双眼死盯着那个地方——一定是兽王,新的兽王又出现了! 可他们已经死战至此,牺牲无数,难道该死的天道真要将他们全部消灭才甘心吗?! 王子灵咬着牙,怒火从眸中喷涌而出。深切的不服驱使着他越跑越快,他直接跃上城楼,踩过碎裂的瓦片:“忍冬姑娘!” 他已知道面前这人正是缠花仙子,不过仙子不喜欢旁人这么叫她。 忍冬回过头来,开门见山:“兽王交给我,城门不可破,能做到吗?” “能!”王子灵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喊出了这个字。 同一时间,周自横、金满、陆云亭、顾叔同,甚至是圣君等人,都做了同样的决定。力量庞大的兽王必须由他们这些站在最顶端的去挡,才能避免无意义的伤亡,但这就意味着,这庞大的兽群、漫山遍野的敌人,都留给了余下的人们。 接下来,才是真正以命换命的绝地厮杀。 小玉儿按照沈青崖的叮嘱,片刻不离地守在沈星竹身边。其他人都上战场了,但他不能走,哪怕再想上阵杀敌,也得守着。 可很快,他就发现沈星竹的身上也发生了某种变化。 她有些痛苦地蜷缩在地上,鳞片之下似乎有血色的纹路在闪耀。 这很不妙。 此刻他们躲在城门附近的一个营帐内,小心翼翼地没有被其他的修士发现。可若是沈星竹身上的异样遮掩不住,若是她也变成兽王…… 小玉儿被自己的猜想惊住,连忙使出吃奶的劲儿扛起沈星竹,准备往更空旷更僻静的地方转移。 沈星竹不能被人发现,绝对不能! 但若是她忽然进化,如从前季月棠觉醒时那样丧失理智,干出屠村那样的事呢?小玉儿越想,心跳得越快,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不行,还是得找大师兄。 小玉儿当机立断,挑着无人的路走,拼命用神识呼唤大师兄。他知道大师兄代替师父掌管了大阵,他一定能听到自己的。 可此刻的陈伯衍情况并不好,突如其来的兽王破坏了战场上的平衡,忍冬等人纷纷阻截兽王,而那庞大的兽潮便更加汹涌地涌向了城池。 军士们猝不及防,短短片刻便损伤无数,哪怕颐和公主及时下令撤退修整,也没能挽回多少损失。 最糟糕的是,兽王的数量完全超出了大家的认知! 哪怕强横如周自横,一人拖住两只,还要顾及周围的人,便无法在短时间内腾出手来。他需要时间,所有人都需要时间,可战场上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随着兽王的崛起,那些生出双翼的妖兽也愈发猖獗,他们肆无忌惮地掠过苍穹,不惜一切代价向结界发动攻击。那一道到吐息不停歇地往结界上撞,直至撞出凹陷。 再来三次、也许是两次,结界就可以被撕开一个口子了! 妖兽们呼吼着,仿佛万众欢腾。 “不可硬扛,退!都往后退!”颐和大声呼喊着,脖子里青筋暴起。 而随着大规模的撤退,和妖兽们愈发狂乱的攻击,更多的压力落到了大阵、也就是陈伯衍的身上。 结界说到底只是一个死物,若不能持续支撑,很容易在攻击的狂澜中被打破。况且在上次秘境奔溃时,神京的结界就已经遭受过一次巨大的打击,神京无恙,可结界早已有所损伤。 现在,陈伯衍就是注入这个死物的灵魂,而当他企图打造出一个真正的牢不可破的结界时,巨大的压力灌注进他的身躯,足以让他迈不开步子。 他被困在了洒金街上,双手抬起撑开壁垒,将壁垒与结界合二为一,抵挡住妖兽的一次又一次进攻。 “大师兄!” “大师兄!星竹师姐快不行了!” “你快救救她!” 小玉儿的呼唤很快便传到了他的耳中,可他不能动,也动不了。他的旧伤早已撕裂,正往外不停地渗着血,而疲惫也从他的四肢百骸里冒出,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神魂。 他不由放缓了语调,道:“小玉儿,别着急,带着她到洒金街来找我。” 第290章 神京雪(十) 一炷香时间后, 小玉儿带着沈星竹赶至洒金街。 在看到陈伯衍的刹那, 小玉儿面露欣喜,可随即他便发现了陈伯衍身上的异样, 欣喜化作担忧。 “大师兄!” “小玉儿, 看到我对面的那间酒肆了吗?带她进去。” 小玉儿打起精神, 依言照办。而就在小玉儿安顿好沈星竹后,他又将小玉儿叫出来, 用壁垒将整个酒肆笼罩。 “大师兄, 星竹师姐不会有事吧?”小玉儿担心得紧。 “别怕,有我在。”陈伯衍其实心中也不知晓, 但却不必叫小玉儿再提心吊胆。如今沈星竹被护在壁垒中, 哪怕出现变故, 也可阻挡一二。 闻言,小玉儿郑重地点点头:“大师兄看顾星竹师姐,那我保护大师兄!” 陈伯衍不禁反问:“不去寻你师父么?” 小玉儿摇摇头,他想得可明白了。青崖大哥已经去寻师父了, 他现在去也不一定赶得上, 而大师兄现在只有一个人, 他要替师父看好他。 不然师父会伤心的。 陈伯衍哪儿猜不到他的心思,可饶是如此,心中还是泛起一丝暖意。在这样的时刻,尽管阿秀不在身边,可有这么个小娃娃陪着,也不差。 与此同时, 被两人同时记挂着的孟七七已顺利与青姑、萧潇汇合,与白面具展开了势均力敌的最后厮杀。 白面具人多,还有妖兽助阵,但论个人力量,仍是孟七七一方占得上风。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战场蔓延至整片茂密雪林。 孟七七一直盯着沈星舟,数次都差点将他斩于剑下,可又被白面具和妖兽阻挠。沈星舟也改换了策略,他只是逃,不停地逃,而孟七七却不得不面对层出不穷的截杀,速度大大被拖慢。 又一次失去沈星舟的身影,孟七七脸色沉凝。 他知道沈星舟一定没有走远,他似乎在故意引着自己往某个方向去,而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已经离神京很远了。 思及此,孟七七握紧剑柄,思绪飞转。兽王的出现他已知晓,神京此刻必定艰难,陈伯衍的压力也会很大,他还有伤…… 是现在立刻折返? 亦或是一条道走到黑? 这无疑是个艰难抉择,但孟七七只思虑了几息便做出决定。不管沈星舟有什么阴谋诡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次若不杀他,日后更难。 不过…… 孟七七扬手便是一道剑光,时刻标注自己的位置。这便有点像耍赖了,你不是非要引我往某个方向去么?那我便把我的行踪一路公开,哪怕因此拖慢了速度,也完全无碍。 你若真心想引我去,那便停下来等我啊! 白面具哪儿看不出孟七七的盘算,差点气个仰倒。可他们又不能冲出去与孟七七理论,更不能就这样把人丢下。 还能怎么办? 杀啊! 白面具和妖兽们更加拼命地发动截杀,若能在路上便杀死孟七七,那就是最好的。可孟七七不是吃素的,哪怕孤身一人,也不是轻易能动得了的。 况且,就在他这样一路剑光的指引下,分散在各处作战的青姑和萧潇很快便又跟了上来,师徒三人合力,大杀四方。 沈星舟躲在暗处服下一刻丹药,稍作喘息。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孟七七,眉头深深蹙起——孟七七的应对方式实在欠缺大家风范,可这就是他,想要对付这样的人,必定要比他更无耻。 “吩咐下去,让所有人在保命的前提下,拖住他,拖得越久越好。” 沈星舟一声令下,白面具的进攻方式为之一变。 孟七七很快感受到了这种变化,连忙摆手让青姑和萧潇一起停下。而就在这时,来自远方的兽吼和厮杀声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几片被血染红的雪花慢悠悠地飘落在孟七七肩头,似乎在昭示着战事的惨烈。 “师父。”青姑小脸肃穆,不论是小玉儿还是王子灵此刻都还在城内,结界若破,无人能够幸免。 所以,得抓紧时间啊。 不能再拖下去了。 否则他们的这场追杀将毫无意义! “速战速决!” 孟七七也很快下了决断,双方扮演的角色仿佛在瞬间完成了对调。白面具想拖,而孟七七则是快攻猛打,招招皆狠辣果决,杀意更甚以往。 同时,冷冽的威压毫无预兆地压下,孟七七咬破舌尖,硬生生将自己的状态提升至巅峰,一招一式,快得拉出了残影。 “噗!” “噗!” 孟七七以最快的速度收割着生命,青姑与萧潇也不遑多让,一路上倒下的白面具和妖兽有一大半来自于他们师徒三人之手。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 孟七七眸光狠厉,甩手又是一道莲华,往敌人最多的方向压下。 白面具们看得心惊,完全被他此刻展现出来的战斗力震慑住了。沈星舟亦眸光闪烁,咬牙道:“走!” 双方继续追逐,跑得越远,死伤越大,而这些伤亡大都出自白面具一方。 沈星舟逐渐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在肩头,甚至挤压着他的心肺,让他无法呼吸。他脸色铁青地回头望向越来越近的孟七七,他在逼对方,对方又何尝不是在逼自己? 如斯杀戮,根本不是任何人能承受得住的! 哪怕他们将孟七七引到埋伏处,又能剩下多少人? 值得吗? 沈星舟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慎重思考,而就在这时,孟七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沈星舟!你一定要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不出来吗?你还以为会有人来救你吗?” “季月棠已经死了!” “阿秋也已经死了!” 一声又一声的叩问直击心灵,白面具已经知道了季月棠其实是尧光的消息,可随着大阵被孟七七掌控,阿秋已死的消息却被严格限制在城内。 如今乍闻此消息,白面具都有一瞬间的恍惚和茫然。若是同伴都死了,那这茫茫天下,只剩下了他们这一拨人幸存,这何其悲哀?难道他们努力了这么久,牺牲了这么多,只换来这么个结局么? 而接下去一句话,更让所有白面具的心沉入谷底。 “现在就连屈平都已经死了!他就死在百花楼,死在这大雪之下!” “休要听他胡言!”沈星舟立刻出声打断,孟七七此举是为攻心,一旦心动摇了,战斗力便会大打折扣。 他们能拼杀至此,不就是屏住了那一口气吗?所以哪怕拼着暴露位置的风险,沈星舟也一定要出声。 “我们的同伴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哪怕他们都死了,哪怕这世上只剩下我们!也不可轻言放弃!” “难道你们都不相信同伴了吗?!” 他大喝着,面色因激动而涨红。 孟七七在看见他的刹那眸光微亮,抬手便是一道元力飞剑直奔他面门而来,青姑和萧潇一左一右,更是毫不迟疑地杀向沈星舟。 “杀!” 区区一个字,简单明了。 沈星舟挽回了同伴,却暴露了自己,顿时陷入危急之中。其余的白面具们立刻反应过来,齐齐出手拦截,更有妖兽从四面围堵,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孟七七的目光却紧盯着沈星舟不曾移开分毫,杀意几乎凝成一条线,直刺入沈星舟的识海。 杀了他。 必须马上杀了他! 孟七七调动起全身元力,以精血抹于剑身,再不留一丝余地地杀向沈星舟。 刹那间,沈星舟脸色微白,心跳如雷。他知道若一对一,他不是孟七七的对手,但是埋伏的地点快到了! 他二话不说,立刻遁走。 孟七七岂能让他如愿,一招大风歌卷起漫天风雪,那骤然间扩散的力量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 歌声杳杳中,仙君踏雪寻踪,只一转身,鹤斩而至。 “噗!”沈星舟的胳膊被刺中,他一时无法挣脱。千钧一发之际,他眸中精芒一闪而过,竟在孟七七抽刀挥出的刹那,断臂求生! 一声闷哼被紧咬的牙关挡住,沈星舟和血吞下一颗丹药,决绝的目光扫过孟七七,脚步依旧不停向某个方向奔去。 孟七七被他的举动稍稍怔住,而后立刻追上,可就在这时,他的眼皮开始狂跳。前面一定有什么埋伏,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孟七七悍然冲上,可不过数息,就在他的剑即将刺入沈星舟身体的刹那,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在前方的灌木掩盖后升起。 不,不是一股,是两股! 孟七七神色骤变,这气息他很数息,是兽王!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两只已经濒临进化边缘的妖兽潜伏在此处,这就是沈星舟的杀手锏。他需要将敌人引至此处,也需要给它们留出进化的时间,到得现在,一分不差刚刚好。 也许还不止两只。 “你可真看得起我。”孟七七杀招不停,丝毫不因兽王的出现而后退半分。 沈星舟狼狈地滚地躲过,山石和冰雪压着他的断臂,让他痛苦得近乎晕厥。可他还是踉跄着站了起来,向前逃去。 他还不想认输,还不想死。 他还想着要再见星竹一面呢。 进化完毕的兽王一爪将大树连根拔起,甩向孟七七。孟七七闪身躲过,却也因此再次失去了杀死沈星舟的机会。 与此同时,另一只兽王也朝着孟七七冲来。 “师父!”青姑和萧潇大惊失色。 “铮——”一道肃杀的琴音却在此时闯入林中,让两只兽王的动作产生了一丝迟滞。孟七七迅速从两只兽王的夹攻中脱身,在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回以一道剑鸣。 琴声和着剑鸣,如两柄看不见的剑,杀向兽王。 下一瞬,一抹青色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青崖大哥!”青姑大喜。 沈星舟神色微变,他没料到沈青崖竟来得如此之快。 孟七七的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快速与多日不见的友人交换一个眼神,道:“我拖住兽王,沈星舟就交给你了。” 第291章 神京雪(十一) 一琴一剑一白鹿。 凛然萧肃风雪中。 琴音快剑一步, 转瞬杀至沈星舟眼前。他急忙运转元力封闭自己的耳朵, 可那琴音却直接冲入他的神识,在识海上掀起滔天巨浪。 他快速后退, 沈青崖的剑却已然杀至。 他从琴下抽出剑, 手腕翻转, 古琴已收入须弥戒内。余音淼淼,青色的身影如琴音中飘落的竹叶, 飞旋着将剑光凝成一个点。 沈星舟疾退, 瞳孔骤缩。 “铛!”剑尖刺中剑刃,两把剑几乎同时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弯曲, 而后倏然弹开。 沈星舟神色凝重地看着沈青崖翩飞的身影, 这个沈青崖让他熟悉, 却又陌生。十几年的相处,他自问已经非常了解对方,哪怕沈青崖后来结识了孟七七,也并未改变多少。 可是此刻的沈青崖, 剑上已经多了一丝从前没有的凛然杀意。 是这乱世终究把他改变了吗? “沈青崖, 星竹呢?你把她送去哪儿了?”沈星舟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沈青崖, 交手之间,仍不忘问询。 “她很安全。”沈青崖回答着,手上的剑没有半分停滞地刺向沈星舟。末了,他道:“你既已与她恩断义绝,便不该再问。” 这时,孟七七一句“小心”杀入局中。 沈青崖立时侧身避过, 便闻狂风呼啸而过,卷着兽王一路摧枯拉朽地朝沈星舟撞去。沈星舟一眼辨认出来这是大风歌,竟不知道还能这样用。 他闪身避过,眸光瞥向另一只兽王。 孟七七的两个徒弟和其他修士们组了一个剑阵,将它困于其中。双方僵持不下,倒让孟七七腾出手来。 正是这思虑的档口,孟七七不顾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兽王,一剑掠向沈星舟。沈青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两人双剑合璧,默契地斩断了沈星舟左右退路,逼得他直面剑招。 沈星舟已断一臂,如此围攻之下,哪能抵挡? 可先前被大风歌席卷的兽王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回,一头撞进这必死局中,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沈星舟,硬生生受了孟七七和沈青崖的两剑。 可饶是如此,沈星舟还是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面白如纸。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断臂处涌出鲜血,身体开始散发出熟悉的腥臭味。 他喘着气,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思及此,他眸光一闪,目光盯住孟七七。 此次的目标就是此人,把他留下的危害太大了,谁知道假以时日,他会不会成长为第二个尧光。把他杀了,大阵可破。 至于陈伯衍…… 管不了那么多了。 沈星舟打定主意要拖孟七七一块儿死,可他却没有冲上去与孟七七拼命。他很聪明,此刻的他绝不是孟七七的对手,所以—— 他决绝的目光又移向沈青崖,下一瞬,整个人就从地上顽强爬起,向沈青崖冲去。 四周的妖兽亦随他而动,无数妖兽嘶吼着冲向沈青崖,恍惚间又让他回到了关外那个遍布妖兽的山谷。 两只兽王有心去帮沈星舟,可脑海中感应到沈星舟传递给他们的信息,心中又沉重又焦躁。于是它们齐齐发出长啸,赤红的眼睛中燃起仇恨的火光,全力冲向了孟七七。 整个战场顿时被一分为二,沈星舟拖住沈青崖,兽王截杀孟七七。 萧潇很快便看出了敌方的意图,可就在这时,北面又传来一阵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波动。 又一只兽王?! 所有人神色大变,沈青崖的剑不禁快了一分。若只有两只兽王还好,他相信阿秀的实力,可再加上一只就太危险了。 必须速战速决! 可是沈星舟怎会让他如愿,拼了命地缠住他,周围的妖兽更是疯了一样,哪怕被剑刺伤也依旧不管不顾地朝他身上扑去。 孟七七的情况更糟。 一招踏雪寻踪,助他从两只兽王的夹击之下脱身。可身后另一只兽王的吐息已袭来,他躲闪不及,右肩的衣衫都被撕裂,露出一片紫红的伤口。 那吐息中都是暴虐的元力,冲入经脉,大肆破坏。 剧烈的痛楚之下,孟七七神色未变,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残忍的意味。 下一瞬,他如猎鹰俯冲而下,一剑钉入一只妖兽的后脑。在它狂吼失控之际,干脆利落地拔剑转身,一个雀落落在刚巧冲过来的另一只妖兽背上。 又是一剑! 不,还有一刀! 环首刀顺着剑身刺入皮肉的缝隙刺下,瞬间扩大的伤口、飚溅的鲜血,让兽王痛苦不堪。另一位同伴见状,四蹄刨地,喘着粗气向孟七七喷出一口吐息。 孟七七后仰避过,柔软的腰身向后折叠,反手又是一剑刺入妖兽最为柔软的肚皮。 剑上有毒,见血封喉。 孟七七从不怕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谁让他是一条疯狗呢? 可兽王的体质异于常人,哪怕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也没有把它当场毒倒。孟七七并不失望,他只想在全力杀敌时拖住兽王,好给沈青崖足够的杀人的时间罢了。 瞬息变幻的厮杀中,他快速与沈青崖交换一个眼神。沈青崖微微点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星舟将重点放在孟七七身上,战局的重心便在于孟七七。 可孟七七的第一目标仍是杀沈星舟,于是在他这里,战局的重心便在于沈青崖。 一个战场,两处战局,两个重心,端看谁能先一步破局。 “青姑!去那边!”孟七七断喝一声。 青姑本想帮他师父,可瞧见师父眸中的坚决,咬咬牙,转身招呼同伴往沈青崖处赶:“跟我走!” 青姑的及时援手顺利拖住了大半妖兽,沈青崖压力为之一轻,眸光迅速锁定沈星舟。 沈星舟见势不妙,转身便御剑往密林深处去。他拼命飞驰,风雪灌进他的口鼻,仅剩的那只手捂住断臂,不曾回头。 死亡仿佛在他身后追赶,只要他停下,就会将他拖入地底。 他只能跑。 拼命地跑。 永不停歇地跑。 直至,琴声的到来。 “铮——”琴音悠远,像沈星舟小时候在大草原上听见的来自九天之上的乐声。他曾好奇地问过,云层之上是否有仙境,茫茫草原的尽头是否有碧波。 琴音不断搅动着他的识海,拉扯着他身上每一根骨头,想要让他停下。 可他不想停。 琴音越来越急促,风雪如刀刮过他的脸,眼泪在低落的瞬间凝结成冰,砸在剑刃上发出清脆叮当。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从剑上摔下。砸碎树冠积雪,刮过一树枯枝,而后轰然没入厚厚的雪层中。 刺骨的寒凉侵入他的伤口,他吃力地用独臂扒着雪,气喘吁吁地挣扎着。 忽然,一道身影将他笼罩。 他僵硬地抬头,看到青衣如仙的沈青崖,和对方手中即将落下的剑。他本能地想要抵挡,可是冷意已经顺着伤口缠绕住了心肺,他再也动不了了。 孟七七死了没有? 他不知道。 城中的同伴还活着吗? 他也不知道。 恍惚间他看到远处的白雪中缓缓走来一只白鹿,它的鹿角散发着淡淡地微光,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狼狈的自己。 银铃般的笑声忽然出现在他的耳中,他似乎看到一个俏丽的小姑娘绕着白鹿欢喜地说着后山的花儿开了。 “星竹……” “星竹……” 剑尖刺下,鹿鸣呦呦。断续的呢喃,最终凝结成一句不甘的挣扎的呼唤。 “星竹!” 这声呼唤仿佛跨越了万里雪飘,准确无误地传入神京城中。被护在壁垒中的沈星竹,在这一刻陡然发狂。 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眶里渗出泪水,一缕神识即将冲破混沌的脑海将本真唤醒。可她还被困在这躯壳里,无法挣脱、无法言语。 她的血液在灼烧,暗红的纹路遍布鳞片之下。 这感觉太痛苦了,她想出去,于是拼命地挣扎,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壁垒,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停歇。 小玉儿在外头看得心惊,她每撞击一下,他的脸就更白一分。 “大师兄,她、她怎么了?该怎么办?” 陈伯衍已然盘坐在地,单手拄剑,身上沾满了飞雪和尘土。血花在他的胸口层层绽放,他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可对于沈星竹的异常,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若是沈青崖在此,或许可以安抚她,可他不在。 他蹙了蹙眉,正想掷剑将她打晕,总好过让她承受痛苦。可就在这时,沈星竹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那哀嚎起初是纯粹的兽吼,可到得后来,陈伯衍竟从中听到了一丝隐约的女子的呼喊。 他立刻停手,严肃地盯着沈星竹。 小玉儿却不管那么多,他惊喜地趴在壁垒外看着她大喊:“星竹师姐!星竹师姐你醒醒!我是小玉儿啊!”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我师父是孟七七,还有青崖大哥,青崖大哥还在等你,你还记得他吗!” 起初,沈青崖对于小玉儿的话没有丝毫反应,因为她太痛苦了。可当“青崖”出现,却仿佛一道白光照耀进混沌天帝,她蓦地颤了颤,满是痛苦的眸中恢复了一丝清明。 陈伯衍当机立断:“继续说,小玉儿。” 小玉儿哪敢耽搁,干脆将他知道的有关于沈青崖的事情一件一件说给沈星竹听。 “星竹师姐,你还记得青崖大哥腰间的那个荷包吗?那是你一针一线绣给他的,青崖大哥可宝贝了,日日戴着。我师父还常常那这个打趣他,青崖大哥还羞红了脸嘞。” “青崖大哥……” 小玉儿生怕她听不清楚,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沈星竹听清了,泪珠断了线一般往下掉,可痛苦不减。 她愈是想要听清楚,脑子就愈是像被针扎了一样。她知道这个青崖对自己很重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心生欢喜呀。 她也能感觉到远方似乎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逝去,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她仍被困在此处,坚硬的躯壳包裹着她,更困着她的心。 “啊啊啊啊啊!”她痛苦地蜷缩在地,吼声中渐渐带上了哭腔。 “星竹师姐!”小玉儿的心狠狠揪起,隔着壁垒他无奈又彷徨。他忍不住跪在地上,俯身直视着沈星竹的眼睛,哀求道:“师姐你看看我、看看我……” 在小玉儿不停地呼唤中,沈星竹终于抬起了头。 这时,陈伯衍忽然反应过来小玉儿想要做什么,起身想要阻止,可来自四面八方的兽王的攻击再次引得结界颤动。 陈伯衍,再次被压回地面。 小玉儿却与沈星竹四目相对,异瞳张开,妖冶的花都层层绽放。 “看着我,看着我……冷静下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还记得天姥山的青崖吗?那里开着一大片的小白花,还有好多好多白鹿,青崖上的茅草屋里还住着一个人。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看着我,你看到了什么?” 小玉儿紧紧攥着手,血丝逐渐攀上瞳孔,却依旧没有闭眼:“你是沈星竹,对吗?你是天姥山的沈星竹,是沈青崖的小师妹。” 沈星竹怔住,大大的眸子定在那儿,一如多年前她第一次跟着哥哥来到天姥山,看到了那一大片白色的花海。 一只白鹿在花海中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看她,它的角上还缠绕着小小的花朵,像仙子衣衫上最漂亮的点缀。 可沈星竹的目光却一直定格在白鹿旁边的那个人身上,青衣的少年正背着背篓采药,逆光的侧脸说不出的俊雅秀气。 风吹过,他回过头来,是谁呢? 是我们……最好最好的大师兄啊。 沈星竹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忍不住向着那个身影伸出手,努力地想要爬过去,却不经意间看到自己丑陋的爪子和上面遍布的可怖鳞片。 她哭得更伤心了。 然而这个时候,一双稚嫩的手却将她拥入怀中。壁垒撤去,小玉儿闭着眼抱住了还是妖兽形态的沈星竹。 “星竹师姐,没事的,没事的……” 与此同时,一道嘹亮的哭声于玉林台地牢中响起。 颤抖的手抱起了新生的婴儿,响亮的啼哭振奋着每个人的心。年轻的妇人、姑娘们虚惊一场,喜不自禁地跪在地上感谢菩萨保佑。 婆子拿干净的手绢擦去惠笙额上的汗水,满眼欢喜地宽慰道:“姑娘,恭喜你,你熬过来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你放心,我们会替你照看好他的,他在这里出生,便是我们大家的孩子。” 闻言,疲惫至极的惠笙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沉沉睡去。 “孩子爹呢?快给他看看,别急坏了人家!”被连番劫难搞得神经紧绷的百姓们,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调笑声肆意穿梭。 终于赶到玉林台的吴真换回了屈平,听到媳妇生了,连忙冲进去。之前屈平易容成了他的模样,现在倒不至于让人认出来。 屈平悄悄退至人群外围远远看着,一个男人拍了拍吴真的肩膀,由衷恭喜道:“兄弟,等这小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大英雄!” 其余人也纷纷应和:“是啊是啊,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的,可不就是应运而生么!” “这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大喜事了!” “……” 闻言,屈平一阵恍惚。 他不由转头看向地牢的出口,日光从那儿照进来,迷了他的眼睛。 英雄……吗? 苍鹰在外盘旋,一个万众瞩目的新生降于地牢,于乱世中带来一点温情。而那个功过皆与后人书的帝王却已逝于百花楼顶,风吹不开他身上的积雪,也再无人问津。 只有惨烈的厮杀,还在继续。 颐和公主银甲染血地站在城楼上,看着愈发汹涌的兽潮,和不断生出波澜的结界,眸光冷冽,薄唇紧抿。 “黑羽军,随我——杀!” 第292章 神京雪(十二) 随着白面具的不断死亡, 妖兽大军终于失去了控制, 攻击变得愈发疯狂,却更杂乱无章。它们只会不停地进攻, 不停地进攻, 直至攻破城门。 虽然进化也在同时进行, 可妖兽想要进化出完整的心智,非一日之功。是以这一战, 在这样惨烈的厮杀下, 端看哪方能撑到最后了。 颐和毫不退缩地冲在前头,率领黑羽军在战场上杀了个三进三出。 以周自横为首的修士们拼尽全力斩杀兽王, 可令人沮丧的是, 新的兽王仍然在不断出现。而放眼望去, 神京城外的广袤旷野与山林中,仍旧遍布着妖兽,哪怕它们站在原地不动任凭修士屠戮,恐怕也得杀个三天三夜才能杀完。 这个数量太可怖了。 而根据仙门记载, 妖兽的繁殖能力也相当强悍, 假以时日, 必定祸患无穷。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刻无论是颐和还是戴小山,都无暇去思考日后,他们所想的,只是如何能渡过眼前的难关。 颐和心系战场,戴小山的目光却担忧地望向城内, 而后又扫过那不断被吐息攻击而变得坑坑洼洼,随时都有可能破碎的结界。 大师兄还好吗? “砰——”又是一道吐息,狠狠撞在透明的结界上,那瞬间散溢的元力让人心惊。可结界还是稳住了,细小的裂缝在出现的刹那就被修补,消弭于无形。 戴小山不由松了口气,然而他还未彻底放松,余光便瞥见距离他百步之遥的墙根下,忽然有大量妖兽聚集。 妖兽如潮水一般往城墙上涌,它们踩着同伴的身体,一只堆叠着一只,不消一会儿,便已攀至墙边。 结界拦在近前,阻挠着它们,可那样强大的冲击下,结界硬生生被撞出一个凹陷。而后面,还有无数妖兽在涌来。 不,还有一只兽王。 戴小山霍然探头往下看,只见一只兽王踏着同伴的身体快速冲上,而距离他最近的能够阻拦他的修士还有很远。 来不及了! “唰!”戴小山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冲出结界,杀向兽王。 他在上,兽王在下,全力的俯冲让戴小山占得了情势上的上风,可是戴小山的实力却不足以他当这孤胆英雄。 “铛——”剑刃斩上坚硬的鳞片,发出铿锵之声。 妖兽被阻,张嘴便是一道吐息朝戴小山面门袭来。 戴小山本就被震得手腕发麻,连忙一个后翻躲过,又是一剑斩下。 不能拦,也要拦! 长剑掠过黑色的鳞片,擦出光星。火星倒映在戴小山泛着坚决的眸中,又于刹那间逝去,而后,再一剑。 “戴师兄,我们来助你!”两个剑阁的弟子紧赶慢赶地前来援手,戴小山却已有思量,忙道:“不要管我,釜底抽薪!” 两人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戴小山的意思是将组成人梯的妖兽打散,妖兽散了,兽王自然也落下去了。 戴小山的法子很管用,他支撑着等到了妖兽散落的时刻,成功化解了这一次危机。随即他匆匆折返,回到城墙上时,才在旁人的惊呼中发现自己的手臂受了伤。 刚才太过紧急,他竟是连疼痛都忘了。 只是这一次他化解了,下一次呢?他不由再次抬头望向结界,忧心忡忡。 与他有着同样担忧的人,不在少数。时间点滴过去,双方的厮杀愈发白热化,且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妖兽已然丧失了理智,它们不停,人类一方便也无法停歇。出征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受伤的也回了一波又一波,照这样下去,余下的人根本没有任何休息的时间,不被妖兽杀死,也会活活累死。 直至此刻,若非重伤,修士们已经完全放弃轮换了。 天色渐渐暗沉,很快便伸手不见五指。绵延不知数里的城墙上亮起了火光,像一条蜿蜒的巨龙,又像一条明亮的绶带,将整个城池缠绕。 而这天幕之下,最亮的莫过于修士的剑光。像一颗颗星辰,在天地间不断闪耀,又不断逝去。 戴小山知道,那每一处光亮的逝去,都可能是一个修士的陨落。他有心将人手全部召回,让疲惫的同伴们能得到休息,可若是这样,所有的攻击就只能由结界承担。 可他的大师兄……还承受得了吗? 思及此,他不由攥紧了拳头,指甲刺进肉里都不曾察觉。 陈伯衍此刻很不好,他仍旧坐在那个位置,靠着插在青石缝中的无妄剑,闭目凝神。可是小玉儿看得出来,大师兄的背已经不如刚才那般挺拔了。 四面八方的攻击逐渐压弯了他的脊梁,挤压着他的鲜血从伤口涌出,待到他倒地的那一刻,便是结界破裂的时候。 “大师兄……” 小玉儿抱着昏过去的沈星竹,颤抖着声音叫他。可是陈伯衍已无法再回应他,他闭着眼,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能证明他还活着。 这时,又一阵明显的波动从结界传来。 陈伯衍随即发出一声闷哼,蹙着眉,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小玉儿紧咬牙关,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可师父呢?师父怎么还不回来? 师父你快回来啊! 小玉儿在心底呼唤着,目光不由望向远方,却不知孟七七此刻究竟在何处。与此同时,战况急转直下。 人类与妖兽,自古以来便是全然不同的两个种族。人类聪慧,但体质偏弱,需刻苦修行,才能有通天之能。 妖兽虽头脑简单,可它们却有天赐的力量和远超出常人数倍的体魄。而在过去的千年中,它们更是因为秘境的恶劣环境和修士时不时的屠戮,变得愈发悍勇。 是以,长时间的厮杀之后,妖兽尚有再战的能力,可修士们却顶不住了。 又一个修士踉跄着从飞剑上掉下去,如一滴雨水滴入妖兽的汪洋大海,转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大规模的损伤和难以维系的战力让城内城外的人都心急如焚,暂时的撤退势在必行。 周自横一把抓住还欲往前冲的徒有穷,强制性将他带回。 徒有穷还欲挣扎:“放开我,若我们都回去,结界会撑不住的!” 能控制大阵的,除了孟七七就是陈伯衍,这是每一个剑阁弟子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现在巨龙都已出来了,大阵靠什么维系? 这难道还用问吗?! 徒有穷心里明白,他什么都明白,别人都可以退,但他们孤山剑阁的不能退。哪怕全部战死在这里,也不能退。 可周自横不与他废话,直接一记手刀将之劈晕,在回去的路上,还顺道救了一个五侯府的门生。 他的速度很快,片刻便到了城墙处,将两人交给戴小山,自己却又转身离开。 “师叔祖!”戴小山瞧见他背上一道长长的血口,不由出声。 “啧,别那么叫我。”周自横回过头来,飒然一笑:“显老啊。” “您……” “不用担心,这世上没什么能打倒我周自横的。只是你们小师叔忒烦人,若我不顾及点他的小情郎,等他回来了,一准咬我。” 说罢,周自横摆摆手,御剑而去。 戴小山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位一直以来活在传闻中的师叔祖,终是没再说什么。其实剑阁的弟子们,或多或少都曾怨过他。 在老阁主死的时候,在剑阁最困难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在修士们逐次撤退之时,独自留在了战场上。 周自横并未走远,御剑悬停于东门前半里处。萧瑟寒风和阴沉的暮色里,他吹了个口哨,唤来一条龙,举止随意得像是郊外踏青的儿郎。 而后他跳到了龙背上,甩一甩手中剑,傲然独立的身影让人蓦地想起那句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周自横从不喜欢防守,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乐于进攻的人。及至下山行走,这种极端的个人风格更被他发挥到淋漓尽致。 退一步就是输。 所以没有退,只有进。 “来啊!!!” 狂傲的呼喝是对整个天地的挑衅,妖兽们自然无法忽视。 接下去的情形,是所有人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回忆。暗沉天幕中绽放的银莲遮天蔽日,那瞬间绽开的风华几令天地失色。 瑰丽、震撼,夺人心魄。 直至此时,年轻的修士们才知道什么叫做“千年以来第一剑修”。 可周自横终究只有那么一个,西、南、北门三处纵有忍冬等人驻守,终究无法复刻周自横的风采。 兽王齐袭,结界大颤,洒金街上的陈伯衍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双手撑住地面,才没有栽倒在地。他蓦地睁开眼,艰难地抬头望向结界。 “咔擦。” 一道裂缝出现在陈伯衍的头顶,仿佛对他的无声嘲弄。 他眯起眼来,眸中寒芒更甚。而就在这时,无妄忽然发出兴奋的嗡鸣,制止了陈伯衍想要燃血助阵的危险念头。 阿秀终于回来了。 第293章 神京雪(十三) 陈伯衍再次醒来时, 纱帐外烛火摇曳, 洒落一地昏黄。空气中,隐约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沁人心脾。 账内的温暖模糊了季节, 陈伯衍低头看着身上干净的中衣, 不由伸手挑开了纱帘。 “你醒了?”正坐在窗沿摆弄着黑玉牌的孟七七回过头来,跳下窗子走到床边, 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 陈伯衍难得见到他如此温柔体贴的模样, 唇边不由泛起一丝笑意。可这笑意,在闻到孟七七身上的血腥味时, 又瞬间荡然无存。 “你受伤了?” “你有资格说我么?” 四目相对, 孟七七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为了将那几只兽王杀死, 又赶着回来,必定是受了伤的,可这伤再重,也重不过陈芳君去。好在子鹿医术了得, 否则他俩现在只能躺着说话了。 陈伯衍抓住他的手, 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 微微蹙眉。可他并未如往常一样出言训诫,把孟七七拉入怀中,用温暖的被子裹住,他便问:“外头如何了?” “老匹夫发威了,结界也顶住了,暂时无碍。子鹿正与小山准备摆破阵曲, 等到天明时分,大约便能奏响。” 孟七七寥寥数语简单概括,可陈伯衍知道,真实情形必定非三言两语能描述。 事实上,郎胥、陆云亭等人都受了不小的伤,金满更是耗空了自己的真火,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再战。而从孟七七刚刚收到的战损来看,普通修士的伤亡更严重。 如今能够再战的,竟只剩下了八百余人。这八百余人,便是他们最后的倚仗了。 因此,哪怕困倦至极,孟七七也没有停下来休息,不停摆弄着黑玉牌,企图从中找到打开新秘境的方法。 此时此刻,他靠在陈伯衍温暖的怀里,困倦便席卷而来。可是他不能睡,大阵还需要他,外头的厮杀也还未停止。 陈伯衍拿过他手上的黑玉牌,温热的掌心捂着他的眼,道:“你可以睡一会儿。” 孟七七兀自哼哼,却不肯睡。他一睡,重压就又到陈伯衍身上了,若真把人压坏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还指望着陈芳君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能给他举高高呢。 “有眉目了吗?”陈伯衍问。 “没有,这些黑玉牌拼都拼不起来,尧光难不成是在耍我?” “或许需要特殊的法子。” 陈伯衍觉得尧光不会开这样一个玩笑,只是从他临终前那些话来看,这黑玉牌起不起效用、新秘境能不能打开,都是个未知数。 毕竟,在这之前谁都没有尝试过。 他心念一转,以元力割破指尖,将鲜血涂抹于玉牌边缘。孟七七来不及阻止,而下一瞬,黑玉牌上就亮起了光华。 他立刻凝神:“这怎么回事,我先前已经试过这个办法了……” 话音未落,他便又反应过来。他毕竟是季月棠的一根肋骨,其实与尧光并无本质关联,而陈伯衍可是剑灵,这黑玉牌大约是尧光用无名剑刻下的。 思绪绕了一个弯,光华也渐渐淡去,这一次的黑玉牌变成了完整的一块,现在应该叫它黑玉碑了。碑面上刻着的正是大夏的版图,且包含了关外。 “你能感觉到新秘境的波动么?”孟七七问。 “能,但这感觉很诡异。”说罢,陈伯衍给孟七七看自己的手指。只见那道被割破的口子竟变大了许多,指尖甚至都有点泛白。陈伯衍仔细运转功法,发现体内的元力竟被抽空大半。 孟七七惊讶不已:“怎会这样?” 陈伯衍:“以阵养阵,便如养蛊。即便成功,若是蛊王太过厉害,也可能遭到反噬。这新秘境,恐怕是个比从前的秘境更可怖的地方。” “这……”孟七七咋舌,若真是如此,那尧光可真是留了个烫手山芋给他们。 这时,萧潇在外敲门。 孟七七当即让他进来,陈伯衍便动手将纱帘放下。纵是师徒,该避嫌还是得避嫌的。 “师父,大师兄。”萧潇快步走来,隔着纱帘片刻不拖延地事情道来:“先前按大师兄的吩咐,玉林台各处皆已戒严,禁止任何人出入。这是在大师兄接管大阵后的出入名单,请过目。” 陈伯衍接过,寒眸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个名字上,并将之递给了孟七七。孟七七挑眉:“吴真?是那个吴真?” “从南方来的,本是神京人士,应当错不了。”陈伯衍道。 “去查。”孟七七当机立断。在哪个时间段出入玉林台等地的只有二三十人,哪怕一个个查,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顿了顿,孟七七又叮嘱道:“你亲自盯着。” 萧潇点头:“是。” “小玉儿呢?” “他还睡着,青姑在照看他。” 闻言,孟七七摆摆手,让萧潇去了。小玉儿的伤很重,异瞳几度流下血泪,若非子鹿及时赶回,怕是要瞎了。如今他两只眼睛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就睡在隔壁养伤。 陈伯衍低头亲吻孟七七的耳朵,宽慰道:“他会没事的。” 孟七七没再说什么,此刻其实说什么都没用,因为城外的厮杀声依旧在源源不断地透过风雪传来,而他也时刻能通过大阵感知到那些砸在结界上的攻击。 外面是大雪纷飞,乱世杀伐,以至于此时此刻这一室的温暖,像是做梦一样。安逸使人堕落,有那么一瞬,孟七七甚至想一直窝在陈伯衍怀里,不理世事。 可这终究只是奢望。 但也让孟七七更加明白,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只能拼命。 不一会儿,他与陈伯衍便牵着手从房里出来。两人虽有重伤,但在神魂共鸣之下,两人同时与大阵相连,也共同分担着来自结界的压力。 两个人扛,总比一个人强,只要一方不倒,另一方也不会轻易倒下。 可就是有人嘴欠。 “哟,这么快就能下床了?年轻人果然身强体壮。” 孟七七挑眉看向坐在百花楼门槛上喝酒的周自横,目光扫过他那一身破布一样的衣服,还有他脸上凝固的血点,道:“您也强啊,听说您是被人抬回来的?这么快就能动了?” 周自横抽了抽嘴角:“你就没个好话。” “好话就是喝点酒有助于疗伤,可照你这喝法,早晚有一天得把自己喝死。” “行行行,我不喝了总行了吧?好好一小伙,怎变得婆婆妈妈的。” 说话间,周自横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毫无高人样。 孟七七对此非常嫌弃,正想离开,回头找忍冬姑娘告状,周自横又把他叫住:“你可有见过郎胥了?” “没有,怎么了?”孟七七诧异,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与陈伯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自横不打马虎眼,开门见山道:“内奸之事你不要再想了,斯人已逝,功过皆散,往后他还是你师父,也还是我敬重的大师兄,明白吗?” 闻言,孟七七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心中虽有猜测,可当周自横盖棺定论时,他仍旧没有缓过神来。 “你真的确定吗?”他喉咙发紧。 “我不会拿他的名誉开玩笑。”周自横难得的正色。 话音落下,孟七七便知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周自横特意书信一封请郎胥入关,为抵挡妖兽是原因之一,更多的,是为了老阁主之死,以及那个可能存在的内奸。 他失踪前特意将白面具之事告诉了他最信任的人,可剑阁之人竟对此一无所知,为什么?因为这个人,恰恰就是内奸。 郎胥说,当年一战,老阁主本不该死。 当时孟七七尚且年幼,看不出其中端倪,可与他对战的郎胥体会得到他的死志。他根本就是在一心求死,结果也确实死在了郎胥的剑下。当时郎胥也想过解释,可那个时候的剑阁根本不可能听进去。 周自横起初也不信,后来又去起了老阁主的骸骨仔细察看,才终于发现了端倪。 老阁主为何会选择那样的方式,后来仔细一想也明白了——他是那个内奸,更准确的说,是白面具派来的卧底。可当时白面具还未起事,所以他其实并未做出什么有损剑阁之事,更一路坐上了阁主的位子。 他的大半生涯,都奉献给了剑阁。 一方是母族,一方是剑阁,世间安得双全法。于是他为白面具保守了秘密,却也用自己的死,将剑阁还到了人类的手中。 得知事情的真相后,周自横想了很多。妖兽与人,其实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呢?否则化形后的妖兽为何是人的模样? 大道三千,不过殊途同归罢了。 可这个道理,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看不懂。即便看懂了,也因为血海深仇而不愿懂。周自横从不愿多费唇舌去感化世人,不过对于孟七七,他总是寄予厚望的。 “我们剑阁修剑道,更修剑心,无论是妖兽还是人,是屠夫还是酒客,只要俯仰无愧于心,便无愧于天地,你可明白?” “我明白。” 周自横难得正经,孟七七亦郑重作答。 可周自横的正经维持不了片刻,又恢复成散漫模样,摆摆手让孟七七“赶紧走”,别老杵在他面前气他。 待孟七七真走了,他又靠在门框上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知道两人转过街角,留下一串雪地的足印。 孟七七与陈伯衍,手牵着手在雪中的神京漫步。他们一起说着话,用脚丈量着街巷的长度,从百花楼到东门,一共一万六千三百步。 第一万六千三百零一步,天亮了。 城楼上奏响了《破阵曲》,青衣的仙君盘坐于楼顶抚琴,震碎一城风雪。 一共一万六千三百步,足以诉一段情衷,也可下一个决定。 第一万六千三百零一步,孟七七站上城墙,望着广袤的战场,回头看向陈伯衍:“黑玉碑凶险,不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局,要不要来赌一把?” 第294章 神京雪(十四) “好。” 望着孟七七闪烁着疯狂的含笑的眼睛, 陈伯衍几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阿秀总是有这种魔力, 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逐他,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破阵曲》下, 琴声突破了声音的桎梏, 直接传入妖兽的脑海。哪怕它们已被毁去听觉,仍然受到了影响。而此时此刻, 白面具几乎全部阵亡, 再无笛声可与沈青崖抗衡。 妖兽的进攻为之一滞,城楼上的军士们群情激奋, 更加卖力地敲响战鼓, 为琴声助阵。为首一人, 正是颐和公主。 此时此刻,颐和公主仍然一身戎装,猩红披风在晨起的风中飘扬,双手扬起鼓槌, 再用力敲下, 铿锵的鼓声响彻城楼。 “咚!” “咚!” 鼓声越传越远, 越过兽群,越过旷野和山川,卷起漫天风雪,一路往东。 军士们怀着满腔的热血,紧随其后。鼓声、笛声、琴声,等等, 无数的乐声汇集在一处,踏着傲骨凌云的节拍,向整个天地传达着他们的声音。 远方的天际,一轮巨大的红日终于在黑色的山坳上露出一个头。 “天亮了……”戴小山看着这迟来的日光,一夜未眠的眸子酸涩无比。 孟七七却蓦地想起了那日在城墙下悟道时看到的幻象,黑色的山脉如张开的獠牙,撕扯着红日,将要把它吞吃入腹。 而现在,红日终于要回来了吗? 鼓声激昂,密集的鼓点仿佛在催促着红日的升起。放眼望去,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血水与污泥污染了整片雪原,天地间再无一处干净。 可人们还在不停地死去,倒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倒在漫无边际的寒夜中。入目的火光里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不甘,却寻不到一丝温暖。 所以快啊, 再快点啊! 所有人仿佛都被这混沌世间的一抹嫣红夺去了神魄,死死地盯着它、催促着它,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鼓声再快、再快,还要更快! 蓦地,孟七七抽出长剑,屈指重弹剑刃,发出铿锵剑鸣。 剑鸣声就像整个乐曲声中缺失的那一个音节,突兀闯入,却完美融合。刹那间,乐声大噪,而那轮红日,就在这慷慨激昂的催促声中,跃然天际! 那真是一轮巨大的红日,瞬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清晨的凌冽寒风从众人张大的嘴中灌入,却又化作泪水,溢满眼眶。 太阳,升起来了。 漫天的风雪依然在,遮天蔽日,可它还是升起来了。那一刹那给所有人带来的是纯粹的感动,是这片山河亘古不变的情怀。 颐和不由再次遥想起那一年的玉林台春宴,莘莘学子济济一堂,共抒壮志,而昔年的神京,又是怎样一番旷世盛景。 终有一日,她要从老天手中将一切夺回,让这片山河,重焕生机。情到深处,她不由深吸一口气,用力挥下鼓槌的刹那,朗声诵道—— “美哉我大夏河山,与天不老!” “壮哉我大夏儿郎,与国无疆!” 剑鸣声与琴声齐齐附和,风雪吹来,却再无寒凉。因为鲜血已经沸腾,大夏儿郎当无惧风雪、无惧死亡,更无惧用双手去开创下一个千年盛世! “杀——” 戴小山长剑前指,经过半夜修整的八百余位修士们再次冲出结界,呐喊着冲向兽群。 乐曲声为他们保驾护航,沈青崖十指疾弹,琴声如瀑倾泻,又如影随形。 妖兽们逃不开、躲不掉,便只能发狂。可一旦发狂,它们便会自乱阵脚,无法再像昨日那样形成有效攻击。 可最后的疯狂,也依旧可怕。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笃定己方一定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如若妖兽中那个新的王,忽然就出现了呢? 孟七七转头看向陈伯衍,陈伯衍恰好也看向他,两人没有说话,却默契天成。下一瞬,孟七七拿出了那块缩小成巴掌大小的黑玉碑,郑重道:“准备好了吗?” 陈伯衍:“好了。” 闻言,孟七七又回眸看向高处的沈青崖,借由大阵将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此举凶险,待会儿若有不对,立刻收手。” “你也要答应我,不可逞强。” “好。” 孟七七笑了笑,三个友人对视一眼,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候。那时候他们并肩行走,如今更要并肩作战,可见岁月虽无情,却终究敌不过他们的心。 “待此间事了,我们再一起去清平郡吃豆花好不好?”他问。 “好啊。”陈伯衍和沈青崖答得异口同声。 孟七七对此很开心,心情便不由轻松许多。随后他抛了抛手中的黑玉碑,深吸一口气,眸光明亮地看着战场,道:“那便开始吧。” 两人将手同时搭在黑玉碑上,十指紧握,体内元力流转,缓缓注入碑内。 很快,银莲与剑痕几乎同时出现在两人的掌心,一个紧贴着黑玉碑的这面,一个紧贴着另一面,黑玉碑上逐渐亮起的光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这?” “陈兄,孟前辈!” 众人惊疑,却不敢随意打扰。而孟七七二人担心引来他人担忧,也怕给大家无谓的希望,是以并未将黑玉碑一事公开。 来了。 孟七七心中一凛,一股莫大的吸力逐渐盖过了两人主动向黑玉碑内注入元力的力道,几乎是狼吞虎咽地进行着吞噬。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却并未撒手——陈伯衍是天生剑体,体内元力本就浩瀚如海。而孟七七经过数次提升后,也不遑多让,更何况他们身后还有大阵,他们可以借由大阵源源不断地抽取离散在天地中的元力,而不用担心元力枯竭。 可是黑玉碑的胃口之大,令人咋舌。 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黑玉碑上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要把孟七七二人整个淹没,可黑玉碑还是没有发生任何明显的变化。 戴小山心焦不已,颐和亦忍不住投来担忧的目光,可他们最终还是移开视线,握紧了手中的剑和鼓槌。 “继续!” 每个人都在拼命,没道理停下来。 孟七七和陈伯衍亦主动加快了元力灌输的速度,哪怕因为速度过快而引起了经脉抽痛,亦不曾停手。 光芒,愈来愈亮,黑玉碑终于开始发烫。一股犹如熔浆般流动的光芒在碑面的纹路中浮现,滚烫的温度差点让孟七七脱手。 再坚持一下。孟七七咬牙握住,元力疯狂灌注。 终于,黑玉碑上传出了一阵来自另一个空间的波动,一股撕裂般地力量随即如猛虎般从中蹿出。 “小心!” 陈伯衍眼疾手快,瞬间将黑玉碑从孟七七掌心撕下,以元力打入战场。 孟七七顾不上手上的灼痛,目光跟着黑玉碑而去,只见那玉碑在空中划过时,碑面纹路似活过来了一般,浮现出一张栩栩如生的大夏版图。 而那块玉碑本身,则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直至变得如神京城门那般巨大,直直插入战场中央。 “轰——”四周妖兽翻飞,修士亦被震出老远。 巨响之下,所有愕然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黑玉碑上,连乐曲声都有瞬间的停顿。而就在这万众瞩目中,黑玉碑在漫起的烟雾和风雪中,逐渐转化为一个幽深入口。 “门,那是一扇门!” 惊呼声解释了大家的困惑,那可不就是一道门么! 可是那黑黝黝的入口又将通向哪里呢?众人又纷纷看向孟七七和陈伯衍,可不待他们问出声来,沈青崖的琴音就出现了变化。 铮铮杀伐,化作溪水流淌,舒缓着妖兽的神经。 去吧…… 去吧…… 快去吧…… 妖兽从最初的发狂,到狂躁,最后陷入彷徨,这明显的变化看得修士咋舌。沈青崖的琴音一直不断,直至十指被琴弦割破,汗水从鼻尖低落,也依旧不停。 颐和公主见状,略作思忖,便示意所有人将鼓声停下。 天地间,一时只剩下幽幽琴声,不断地催促着。 归去吧…… 归去吧…… 可是对于那个幽深的入口,和那个入口中隐约传来的撕裂般地力量,妖兽有着天然的恐惧。他们抗拒着那个入口,便也抗拒着沈青崖的琴音。 整个妖兽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躁和恐慌。 颐和凝眸,抬手示意所有人停止动作,静观其变。 战局陷入诡异的凝滞。 忽然,“铮——”的一声悠扬琴音,似穿破云霄而去,又从九天折返,比之前更空灵、更悠远,也更具诱惑性。 与此同时,孟七七的耳边也响起了沈青崖的声音。他凝神倾听,随即将他的叮嘱借由大阵通达全城。 下一瞬,笛声呜咽,如故乡古调,催人神殇。轻缓如雨落的鼓点声也随之而来,整个《破阵曲》的风格为之一变,可细细品味,却还是那个曲子。 当世仅有沈青崖,有此谱曲大才。 他闭上眼,凝神倾听着乐声,也倾听着来自于妖兽的声音,染血的指尖不断拂动琴弦,于毫厘之间,窥探人心。 又是一手拨弦而过,血珠从琴弦震落,带来远方的呼唤。 众人紧盯着妖兽的动作,终于,一人指着靠近黑玉碑的地方低声惊呼:“看,有妖兽进去了!” “吼!”一只妖兽,一头扎入玉碑入口,便如被黑暗吞噬,转瞬间消失于无形。 它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 有一便有二,越来越多的妖兽向着玉碑冲去,与其说是归去,不如说更像一头撞在那儿,赤红着眼,想撞破什么可悲的命运。 与此同时,正苦思于该如何逃出神京的屈平,霍然回头看向城外。玉林台有一处密道,便是皇室也并不知晓,他从那儿逃出来,却不经意地感觉到了城外的异样波动。 那种令人绝望、压抑的气息…… 是秘境! 可这怎么可能?! 屈平惊骇不能自已,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朝城外冲去,可是很快,他又骤然急停。 就算他冲过去了,凭他一人之力,又能做什么呢? 他不由得陷入了新的迷茫,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又从不远处感觉到一阵陌生又熟悉的……来自同类的气息。 那是谁? 他能感觉到那个气息呼唤他,这种呼唤越来越强烈,并让他隐隐生出一股臣服之感。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同伴在赴死前告诉他的话—— 只要你靠近他,就一定会有所感应。 难道……屈平蓦地睁大眼睛,心中冒出一个极具可能的猜想,呼吸都变得粗重。他立刻仔细辨认,发现那个气息传来的方向正是百花楼。 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立刻往百花楼潜行而去。但是百花楼内住着许多受伤的修士,不仅有金满,更有周自横,屈平刚一靠近便凭借妖兽的本能感应到了他们,于是立刻停下。 不过这个距离,足以他将那个气息辨认出来了。 那是沈星竹,阿舟的妹妹。 故人的出现,让屈平再度湿了眼眶。他急忙捂住了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来,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想了很多。 既然那人是沈星竹,以孟七七和沈青崖等人的性格,哪怕她是妖兽,也不会对她如何。单这一点,屈平还是信得过对方的。 但若是沈星竹的真实身份曝光…… 思及此,屈平眸光闪烁,心中有了一个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注:颐和公主吟诵的那两句来自《少年中国说》,我改了几个字。么么~ 第295章 神京雪(十五) 屈平离开百花楼, 迎着风雪在城中奔驰, 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得极快。他没有往城墙处跑,试图突围, 也没有再看玉林台一眼, 而是直接跑回了四海堂。 推开四海堂破败的大门, 扑簌簌的灰尘和积雪洒满他的肩头,他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歇, 一直跑进库房, 打开隐藏在最深处的暗格,从中拖出一个大铁箱子。 他看着铁箱, 手指轻轻颤抖着掸去锁上的尘土。隆冬的天气, 身上却出了一层热汗。 这里是四海堂, 离城墙甚远。可是妖兽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来,穿过一重又一重院墙,直直地凿进屈平的耳朵。 修士们听不懂那些嘶吼中的含义,可屈平懂。 他听到他的同族们在哀嚎, 它们被逼着进入那个黑黝黝的入口, 开启又一轮绝望的人生。它们在挣扎、在反抗, 每一个吼声里都夹杂着浓浓的不甘,让屈平的心开始钝痛。 它们,在呼唤它们的王。 不能再等了。屈平立刻将铁箱拖至院中开阔处,毫不犹豫地将箱子打开,而后将箱中的东西倾倒在地——那赫然是一大堆极其圆整的血晶石,每一块晶石都有着相同的大小, 而且殷红如血。 血晶石的红,来自于妖兽之血,而这些上品血晶石全部来自故人。屈平看着它们,便不由想起了过往。 一个个同伴在面前倒下,鲜血浸染晶石,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之下,最终呈现出如此动人的颜色。 这些血晶石,恐怕便是它们曾经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唯一的证据了。 思及此,屈平不禁轻轻抚摸过一块块晶石,最终喃喃念叨着什么,像是在与故友告别。这时,又一阵更高亢的兽吼声响彻神京。 屈平霍然回头——这是兽王的声音,它像是在发起最后的冲锋,声音里带着一股难言的决绝。 万千追随者立刻响应,连绵的吼声席卷雪原,也撼动着屈平的心。他咬咬牙,目光死盯着那一地的血晶石,眸中迸发出一丝疯狂。 下一瞬,在愈演愈烈的兽吼声中,他蓦地抓起一块血晶石就往嘴里塞。 修士吸收晶石中的能量,办法无外乎便是冥想。妖兽却粗犷得多,无论什么天材地宝、晶石宝石,它们都只用一种办法——咬碎入肚。 平整的牙齿忽然长出锋利的獠牙,一下把坚硬的血晶石咬成碎块,吞入腹中。如此粗暴的进食方式,正是最低等的妖兽才用的法子。 可屈平恍若未觉,吃了一块又一块,双目渐渐攀上无数血丝,抓着晶石的手也渐渐长出了黑色的表皮和坚硬的鳞片。 他的肚子越来越涨、越来越涨,头发散落,全身上下肌肉暴起,身上的气息也在不断攀升。而后,就在城外的兽王决绝地冲向敌人时,屈平彻底变成了一只妖兽。 可他还在吃,两只利爪疯了一般地将血晶石塞进嘴中。变成妖兽后他的身体便能塞下更多的晶石,于是他不停地吃不停地吃,根本不管自己的身体能不能顺利吸收血晶石中蕴藏的能量,直至发出痛苦的干呕。 可是同族们的声音依旧在耳边环绕,屈平血红的双眸里已满是疯狂。 他继续塞着,身躯在血晶石的作用下不断膨胀,可这带给他的痛苦也是显而易见的。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就像那些即将爆体而亡的妖兽一般,濒临奔溃的边缘。 “啊啊啊啊啊啊!!!”他大吼着,骨骼仿佛被重新打碎又再生,可是这无穷的痛苦依旧不能动摇他的决定。 太痛苦了。 比起这个,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秘境里,实在是太痛苦了。 屈平的哀嚎瞒不过陈伯衍和孟七七,两人对视一眼,却并未第一时间前往查探。因为黑玉碑太凶险,当妖兽进入后,里面甚至传来了令人牙酸的撕裂一般的声音。 他们没人知道入口之后究竟是什么情形,因为未知,所以更可怕。 沈青崖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们两人身上也还有伤,若是黑玉碑失控,反伤及修士,恐怕会酿成大祸。 而这时,在屈平不要命地吞噬下,他终于将最后一块血晶石塞进了嘴里。而他自身,也变成了一只堪比兽王大小的妖兽,一脚踏碎一地青石。 感应到此处的变化,孟七七神色一变——神京城内哪儿来的兽王?! “你守着碑,我去看看!”他与陈伯衍交换一个眼神,立刻刹那不停地往四海堂赶。因为事出突然,屈平又吞食了太多的血晶石,导致自身气息被掩盖,所以孟七七并未认出他来。 可就因为没有认出来,所以才更惊讶。而就在孟七七赶至四海堂时,一道从未有过的嘹亮兽吼便从中传出。 吼声裹挟着劲风,以极其可怕的速度往城外扩散。如刀如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孟七七神色大变,对对方的实力有了一个惊人的认知。可这样强悍的一只妖兽怎么会出现在城中,怎么还会忍到这个时候才出现?! 难道又是进化?! 万般思绪飞转,孟七七远远看见那个庞大的身躯,一道莲华已脱手而去。 同一时间,城外,突生异变。 嘹亮兽吼穿透结界横扫雪原,妖兽们感应到这同伴的呼喊,不由得停下脚步,齐齐抬头望着。 很快,它们便在修士惊愕的目光中发出了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城中哪儿来那么强大的妖兽?!”赵海平一拳砸在城墙上,脸色铁青。 戴小山亦神色凝重,他本就有伤,此刻已是强撑着站在这里,一张脸惨白如纸。这个新敌人的出现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那么强大的气息,也让他们直接忽略了他是屈平的事实。 兽群的反应,更让他们忧心忡忡。 妖兽们发出回应后,城中再度传来一声更高亢的吼声,双方似乎商量什么,可他们该死的根本听不懂啊! “都别慌!”颐和一声断喝将大部分人镇住,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道:“事到如今,还有何可担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就是一死!” 闻言,慌乱渐渐平息。赵海平老脸一红,没想到关键时刻,公主殿下竟比自己更镇定,于是立刻将心头的担忧压下,转为更汹涌的战意。 琴音便在这时突然陡峭,颐和的鼓点紧随其后,铿锵鼓声欲与兽吼争锋。 可是来自城内的那道兽吼声久压不下,甚至愈发高亢。那劲气之大,震得城墙上的修士们都觉胸腹中一阵晃荡,血液逆行,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 “铮!”沈青崖闷哼一声,琴弦嵌入指尖血肉,令琴音骤断。 琴音一断,《破阵曲》也立刻断裂,妖兽们随即呼应着城中的同伴,掀起一阵反攻的狂澜。 沈青崖心下一沉,立刻咬破舌尖,硬打起精神,再度拨弦。 而此时的孟七七,情况并不比沈青崖好多少。他调动整个大阵的力量攻向妖兽,可那妖兽爆发出来的力量实在令人悚然。 他的状态也让孟七七不解。 他很强,出乎意料的强,虽然歇斯底里,但攻击却有章法可循,并非一味疯狂蛮攻,才给孟七七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 可他却又给人一种有种时刻崩溃的错觉,而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更让孟七七惊愕。 “孟、七、七!哪怕你杀死我,也永远杀不死所有的妖兽!” “你究竟是谁?!” 这样一只妖兽,竟已能口吐人言,其中还夹杂着奇妙的熟悉感……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记住——”屈平拼尽全力抵挡着孟七七的攻击,余光瞥向远方,赤红的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天不可亡我!我妖兽一族,永不言败!哪怕再等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你们等着,我总有一天还会再回来!” “你是……新王?!”孟七七一口叫出心中猜测,又如醍醐灌顶,电光石火间想起了对方的身份:“你是屈平!” “哈哈哈哈……”屈平笑着,似嘲笑,又似疯癫。下一瞬,他又发出一声长啸,仿佛在呼唤自己的臣民。 不好。 孟七七想到城外的妖兽,想到黑玉碑,神色大变。他几乎立刻提剑杀过去,凛然杀意逼成一条长线,比秀剑更快地刺入屈平身体。 可是屈平的动作更快。 “砰!!!”一声惊天巨响,炸裂了半个苍穹。 孟七七一剑刺入巨响中心 ,却已来不及了,整个人被爆开的碎肉击中,倒飞而出的刹那喷出一口血来,神魂都快要被撞出体外。 城墙上的修士们也不好过,纷纷捂住耳朵,可脑海中已然出现了耳鸣。 四海堂一带,被夷为平地。 孟七七躺在废墟中无法动弹,而急欲去往他身边的陈伯衍,却被黑玉碑绊住了手脚。妖兽,在这声惊天巨响后,开始了暴、动。 《破阵曲》的中断让它们暂时摆脱了束缚,屈平之死更让它们陷入疯狂的深渊,一个个不要命地往黑玉碑撞去。 无数的妖兽,如怒海狂澜一般撞向名为黑玉碑的悬崖。一浪更高过一浪,至死方休。 “咔擦。”一道轻微的裂响被陈伯衍捕捉,他瞳孔骤缩,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立刻断喝:“全军戒备!!!” 与此同时,他不顾身上重伤,接连打出两道壁垒附着于结界之上。 修士们一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陈伯衍为何如此紧张。可就是这心念一转的刹那,黑玉碑骤然破裂,黝黑的入口处刮起旋风。 那是一片墨黑的,仿佛要将天地撕裂一般的旋风。风旋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顷刻间便席卷了大半雪原。 旋风所到之处,妖兽哀嚎,尸横遍野。 “小心!!!” “它过来了!” 修士们惊惧万分,哪怕有结界守护亦不敢放松,纷纷拔剑防御。只须臾间,那黑色的旋风便扩散至城墙处,一股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普通军士抵抗不了,直接被压倒在地,就连修士们亦觉呼吸困难。 结界,被不断地压下、压下。 狂风如刀,黑色旋风逐渐将红日吞没,丝丝缕缕的阴气从碎裂的黑玉碑处溢出,天地间一片混沌。 眼前,昏沉一片,只余结界上的微弱光芒还在苦苦支撑。 耳边,妖兽的哀嚎声连绵不绝,整个山河仿佛都发出了哀鸣。 此时此刻,陈伯衍才终于明白尧光究竟以阵养阵养出了一个怎样可怖的东西。 “咔——”可现实不容他后悔,一丝来自结界的碎裂声让他倏然冒出一身冷汗。黑玉碑内的新秘境或许正在崩溃,如斯威力绝不是个人能抗衡的,一旦结界被破,城中这么多人…… 还有阿秀生死未卜。 他不再犹豫,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的红,下一瞬,血液疯狂燃烧,无妄剑上光芒大方,竟在这一片黑暗中,硬生生点亮一方天地。 “轰——” 黑色旋风终是彻底压下。 结界应声而破。 狂风呼啸,地动山摇。混沌之中,只有一点剑光如豆,苦苦支撑一点光明。无数人被风压下,口吐鲜血,于瞬息间死去。城墙倾塌,房屋崩毁,一切的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绞成齑粉。 然而光明,即是光明。 “撑住!!!”颐和勉力抬起头来,撕心竭力的声音传入风中。戴小山与她紧紧背靠着背,长剑钉入石缝,紧咬牙关,防御结界再次被顽强撑开。 有一,便有二。 放下酒壶的周自横,一跃跳上百花楼顶。真火已耗空的金满,甩出金线交织出一张巨大的罗网,笼罩上空。 浑身浴血的孟七七艰难地挪动手指刻下阵法,鲜血瞬间被大阵吸收,化作生生不息的动力再度支撑着大阵“负隅顽抗”。 一个个结界的盛开宛如一朵朵悬崖之花,任风吹雨打,自顽强生长。 牙龈里渗出鲜血,骨骼被挤压断裂,狂风削我皮肉,毁我城池,可焉能摧我心志? 归根结底不过一句话—— “老子就是不服!去你丫的!”孟七七大吼着,拿起秀剑全力一击刺入地下,大阵全开! 作者有话要说:  屈平小天使:临死一击 黑玉碑:通通绝杀 陈芳君:光之圣子 颐和:倔强呐喊 小师叔:去你丫的 第296章 神京雪(十六) 从地底喷薄而出的微光, 向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异界之风, 发起了最后的反抗。霎时间,狂风大作, 光暗倾轧, 每个人都一脚踩在了死亡边缘。 可孟七七的血, 激起的大概是这座千年雄城最后的一丝血性。 城乃人造,决定这座城池命运的, 当然便是这座城中千千万万的人。当他们发出不甘的怒吼, 无数颗心紧密联系在一起,这座城便凝聚起全部力量, 发出了最后一击。 因为这里的每一块城砖, 都保有无数人南来北往的足迹。 这里的每一棵花树, 甚至每一根草,都曾与百姓们同呼吸。 威武的将士曾在洒金街打马而过,受万人称颂,满腹离骚的诗人亦吟咏过百花楼的酒香和玉林台的春景。 还有那衣袂翩翩的仙君, 哪一个不曾为雄城的瑰丽而倾倒?“悟道城墙下, 剑指十四洲”的传奇, 至今还在唱响。 他们心意相通,最终,也必将共存亡。 于是,千千万万颗心在这一刻发出了同样的呼喊,光与暗、天与地发出了最后的碰撞。 “轰——” 那一瞬间,巨响仿佛带走了世间所有的声音, 留给世人极致的死寂,甚至模糊了时间。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隔了很久,“轰隆隆”的巨响逐渐远去,被震趴在地上的人们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来不及抖落满身的灰尘,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黑色的旋风不见了。 漫天的风雪也停了。 乌云散开,一个巨大的红日跃然眼前,洒下一片金黄色的暖阳。无声,无息。 一个修士忙不迭从倾塌的城墙废墟中爬起来,不顾满头满面的血,趴在断垣处看向城外,而后发出一道狂喜的惊呼:“结束了!我们赢了!赢了!” 惊喜的狂澜很快便席卷了四方城墙,无数激动的声音交织成片。 “我们活下来了!” “仙君在上!公主在上,神京守住了!” “……” 妖兽皮糙肉厚,但唯独不会构筑防御,于是城外那浩浩荡荡的妖兽大军,竟已十去其七,剩下的那些也大多受了伤,再难成气候。 四野之上,一片呜咽。 妖兽们褪去了疯狂的战意,感伤着同伴的逝去,一时间竟茫然无措。而修士们很快也从狂喜中回过神来,转身扒开废墟,救出同伴。 “赵将军,马上带兵去玉林台各处!救人要紧!” “天姥山的仙君还在吗?请回答!” “还有人应声吗!” 匆忙的脚步在各个地方响起,青姑从妖兽堆里拉出了王子灵,剑阁的弟子们也红着眼睛从一处断墙下找到了戴小山,探到他微弱的鼻息,心中一紧。 “戴师兄!” 一颗丹药喂下,却不能教人完全放心。他们还记得陈伯衍也在附近,可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一个个急得快哭出来。 还是沈青崖安慰道:“他定是去找阿秀了。”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晃了晃,唇上毫无血色。旁边有人想要扶他,却被他婉拒,仍探出手,先行为伤者把脉。 大家看到他十指上遍布的伤口,一时哽咽。 而此时此刻的陈伯衍,踉跄着扑倒在孟七七身侧,他想把人抱起来的,可奈何自己已经完全脱力。 孟七七喘着气,也没了动弹的力气,道:“你怎的又把自己弄成这样?” 陈伯衍:“疼。” 孟七七:“……小师叔今儿个疼不来你了……” 陈伯衍:“了。” 孟七七:“你闭嘴吧。” 陈伯衍闭嘴了,他真的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阿秀还活着,否则他恐怕连活着的力气都没了。 孟七七到底还是心疼情郎的,伸出还能活动的小手指勾住了他的手,两人肩并肩躺在地上,看着许久不见的蓝天,倒也安宁。 隔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孟七七都快睡过去,终于有人来到他们的身边。 周自横负手望着这对青天白日的躺在一块还手拉着手的小年轻,“啧啧”两声,一手一个把人扛到肩上。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没走一步就吐出一口血。 孟七七疼醒了过来,很感动,但仍忍不住埋汰他:“您行不行啊……” 周自横气得差点把人扔下去。 好不容易,三人回到了百花楼。孟七七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再看到向自己奔来的小玉儿,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合上了眼。 大家都还活着,便足够了。 一个月后。 大战刚过,被损毁过半的神京还保持着当时的模样,但宁静与喧嚣已经重新回到了这座城里。 孟七七戴着幂篱慢悠悠地走在洒金街上,看着街边重新开张的零落店铺,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这风中闻到了春日的气息。 玉林台的花,应该快要开了吧。 他一路走,一路看,活络着躺了一个月而有些僵硬的身体。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城墙处。 东面的城墙塌了一半,正中的位置,便是那块悟道石。孟七七走得有些累了,重新盘腿坐在这里望向远方,一时有些出神。 妖兽们都散去了,因为己方伤亡太大的缘故,他们并未追击。于是那些妖兽都跑进了四周的山林中,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而随着黑玉碑的碎裂,新秘境已成空谈,人与妖兽,注定将要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接下去应该怎么办,是颐和最为头疼的事情。 “今天又有人联名上书请求颐和登基了。”陈伯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孟七七回头望着他,道:“你怎么那么快就找来了?我才跑出来一会儿。” 陈伯衍将一件狐裘披在他肩上:“小师叔若不是三天两头想着要逃跑,我也不至于盯那么紧。” 孟七七提起来就气。 明明陈伯衍的伤看着比他重多了,可就是好得比他快。这也许是因为体质不同,可孟七七就是很气,为什么他可以下床自由行走,而自己就必须躺在床上,连吃饭都不能自己吃。 他又不是子鹿,十指都缠着纱布,像连体萝卜。 “公主殿下早晚要登基,她昨日还来与我商讨神武司一事,瞧着竟像是要我去当那司长。”孟七七说着,挑了挑眉:“本仙君像是那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么?” 陈伯衍笑了笑:“不想当便不当。” “对了,星竹小师妹今日好些了么?” “好些了。” 大战后,沈星竹的神智愈发清醒,终于在半月前再度化成人形。只是她的记性变得有些不大好了,心智也似个没长大的孩童,总是黏着沈青崖。 孟七七是有私心的,所以沈星竹是妖兽一事暂时被瞒了下来。毕竟这是关内,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他们大可以对外宣称沈星竹与沈星舟并非亲兄妹。 要保下沈星竹,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并非难事,只孟七七心中还有一个疑虑。 “你说……屈平真是那个王么?” 陈伯衍没有立刻答话,过了许久才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模棱两可的答案,正应对着两人心中的疑惑。可这个疑惑,终究难以验证,而如今这世道,人与妖兽共存,便注定要在不断的纷争中寻求平衡。 长路漫漫,他们将要面对的问题,可能还有更多。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孟七七喃喃感叹着,目光扫过城外的某个地方,望着那一片新起的碑林,脸上慢慢露出一丝肃容。 那儿曾经是一片花海,传说中尧光将所有的叛军贼子都埋在那里。千年过去,花都枯萎了,那里就成了乱葬岗。 而今,无数墓碑林立其上,无言地诉说着大战的惨烈。 “子鹿来了。”陈伯衍道。 孟七七回头看到沈青崖,目光扫过他已经拆了绷带的手指,调笑道:“你怎的跑出来了,星竹小师妹竟肯放人?” 沈青崖笑得温和:“她刚睡下。” 孟七七撇撇嘴,身子一歪靠在陈伯衍的大腿上,仰头无辜地冲他眨眼间:“芳君啊芳君,你看人家子鹿兄,对小师妹多好。” 陈伯衍无奈。 三人笑闹着,末了,沈青崖道:“过些时日,我打算带她四处去看看,先回天姥山,再一路往西去。” 孟七七顿了顿:“你都想好了?天姥山还需要你,有我和芳君在,你大可不必……” “我相信你们,阿秀。”沈青崖摇头:“可我也想与她游历四方,你还记得当年我曾说过,想要编一本《草木志》么?或许现在就是实现愿望的时候了。” 闻言,孟七七沉默良久。 陈伯衍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目光与沈青崖交汇,见他双目一如当年那般澄澈,不禁会心一笑,道:“不论你走到哪里,当记得我与阿秀在等你归来。” “好。” 沈青崖笑着,孟七七也终于释然,拍拍屁股站起来,与两人并肩而立。 远方的红日,依然很大,大如倾天华盖。 但这一次它是暖的,金黄色的暖阳照在三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在断垣残壁上无限拉长。 远处的金满靠在栏杆上,喝着从地下挖出来的百花楼的陈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遥望三人的背影,蓦地想起了一念和尚临死前说的话。 他问:“你真的觉得你做的对吗?” 金满嗤之以鼻。 自古对错无定论,正邪如狗屁,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不过……或许新的朝代,会有新的故事? 金满回眸,望向铺满霞光的洒金街。百姓们已然打起精神,从悲伤中走出来,开始热火朝天地重建神京。 英姿焕发的禁军打长街走过,在告示栏贴出了新的通告。 新帝登基,将重开恩科,以补全六部的巨大空缺。 所有的事,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一身华裳的颐和站在天宝阁上眺望着她的城,却不由再次想起了当年的玉林台春宴。恩科之后,当莘莘学子们再聚玉林,不知又会有哪一个,再次发出惊世之言? “殿下,戴仙君到了。” 婢女如笙依旧陪伴在颐和的身侧,她回眸瞧着她,压下心中绵长的伤感,道:“请他过来吧,那件事他许是已经拟出详细的章程来了。还有,替我准备笔墨。” “是。”如笙恭敬作答。 不一会儿,笔墨备好,颐和站在书案前凝思良久,才郑重下笔。笔走龙蛇,勾勒出三个大字—— 神武司。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此结束了,照例啰嗦几句。 我在这篇文初期就说过,这是一篇时间跨度很长、人物众多所以篇幅也很长的故事。这个时间跨度,就是尧光在世的千年光阴。故事从他开始,也由他结束,现在,该开启新的篇章了。 那一定是一个全新的故事,新一代人在灾难中成长,磕磕绊绊地摸索共存之道,最终与妖兽达到共生。也许这会花费更长的时间,无论对于颐和,还是戴小山这些新领袖来说,都是很大的挑战。神武司最终能否壮大,小师妹又会面临什么样的抉择,这里面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写,但这些都是后话了,所以我要讲的故事就到此为止。 这篇文耗费一年,正文一百零九万字,越写越磕磕绊绊,中途因为节奏问题也一度陷入纠结,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让我坚持了下来。虽然到后面看得人很少,哭唧唧。 番外不会很多,暂定一个小玉儿遇到孟七七的故事,交代一下他的眼睛。至于结局之后的事,前面也说了,那是一个新故事了,所以可能不会多涉及。 么么哒~ 第297章 番外 三人行 “就在前面了吗?” “嘘……小声点!” 关外某处的丛林里,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像虫鸣, 东起一句,西起一句, 又转瞬即逝。忽然, 一丛灌木后传出了一丝异响, 一只穿着破旧蓝色布鞋的小脚丫从中滑了出来,还伴随着一声“啊”的低呼。 “怎么回事?想死吗?!”一个中年男人的怒喝声当即传来, 但他似乎怕声音太大引来什么, 刻意压低了声音。 可低声的喝骂依旧连成了片,隐约还夹杂着踢打的声音。 “要是把事情搞砸了, 就把你们一个个全部丢进鹰嘴崖, 让鹰神把你们啄个肠穿肚烂!” “还敢瞪我?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 过了一会儿, 林中终于恢复了平静,就连抽泣声都被扼杀于指缝。 一行人继续前进,十余个腰悬弯刀的成年男子带着五个约莫五岁至十岁左右的小娃娃,看那玩刀的样式和刀柄上的鹰纹图案, 是马匪无疑。 小娃娃们走得战战兢兢, 其中两个一边走还一边哭, 只是紧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唯有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小姑娘,年纪看起来稍大点儿,还算沉着冷静。 她手里还牵着一个表情怯生生的鼻头通红的小娃娃,他看起来最小一点,哪怕脸上沾满尘土也掩盖不了五官的精致。 他穿着一双蓝色布鞋,刚才那个不小心滑了一跤的就是他。 “到了!”惊喜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马匪们望着前方的目光立刻变得灼热。 小娃娃的身体却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小姑娘身后躲,可他依旧没有躲过去。马匪们回头扫了一眼全部的孩子,视线最终定格在他身上,一把将他拽出。 “就你了,你去。” 小娃娃拼命摇头,他似乎被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马匪不耐,也生怕他忽然哭闹坏了好事,就要将他拉走。 这时,那小姑娘却一脸决然地挡在他面前,道:“我替他去!” “你小声点,想把我们全部害死吗?!”马匪怒。 “我替他去。”小姑娘还是那句话,坚决的目光死盯着马匪,竟让马匪愣怔片刻。 许是时间紧迫,马匪们很快达成一致,同意了小姑娘的毛遂自荐,将她带到了前面:“瞧你这小姑娘倒是听讲义气,罢了,你要替他死,那你就去死罢。” 闻言,小姑娘紧紧地攥住拳头,小脸紧绷。 长着一脸络腮胡的马匪还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别耍花样知道吗?你要是跑了,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小姑娘身体一僵。 这个络腮胡就是刚才踢打小娃娃的男人,平日里待他们最是凶狠。可小姑娘不敢反抗,深吸一口气,一声不吭。 紧接着她被推出了灌木丛,被勒令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中央只有一颗巨大的古树。阳光从树冠的缝隙中倾泻而下,在地上投下斑驳树影,温暖又迷离。 可小姑娘的手脚却一片冰寒。 她其实很怕,身体不可控制地在发抖,可就是紧咬着牙不肯让自己哭出来。 “嘶……”忽然,一个阴寒之声从树后传来。小姑娘眼尖地看到树根处露出的一截巨大蛇尾,吓得停住了脚步。 可身后的人还在催促。 “快往前走,把蛇引开,否则我就杀了他!”明晃晃的弯刀架在小娃娃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抹,就能轻易夺走他的生命。 小姑娘只能继续往前走,可她还没走出两步,一条比她大腿还粗的巨蛇就从树后探出头来。金黄色的竖瞳紧紧盯着她,殷红的信子吐露在外。 她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巨蛇紧跟其后,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可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巨蛇又缩了回去。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就见巨蛇又重新盘亘在古树前,长长的身躯缠绕着一株不足小腿高的果树。那树上结着一颗红色小果,就是马匪们挖空心思想要得到的传说中能魅惑人心的曼殊果。 “不是说这金蝰蛇最喜食幼童么?怎么又回去了?!” “许是诱惑不够大……” “换个男娃娃呢?” “这个好,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很好吃……啧啧,真是可惜了,照这小模样,再长几年准能卖个好价钱……” “好了别废话了,赶紧办事!” 一个踉跄,刚刚逃过一劫的小娃娃又被推了出去。 小姑娘双目圆睁,说好了她替他的,这群马匪怎么能那么不讲信用?!可跟马匪讲信用本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小姑娘一时慌了神,只能全力朝他大喊:“跑!快跑!” 话音落下,她又抓起地上的石子朝金蝰蛇扔去。 “来抓我啊!我在这边!” 金蝰蛇似乎被激怒了,做出了进攻的姿势。 马匪们大喜,那跌跌撞撞跑出去的小娃娃却担忧地回头望着那位好心的姐姐。 这时,马匪们还嫌不够,又把其余三个孩子一起赶了出来。压抑不住的哭声,很快便在林中回响。 诱人的食物、和被人挑衅的怒意,终于驱使着金蝰蛇再次离开曼殊果,朝着那小姑娘咬去。小姑娘拔足狂奔,转瞬间便将金蝰蛇引出一段距离。 马匪们心中大喜,立刻扑向曼殊果。 那已经跑远的小娃娃却又折返,清澈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胡乱抓起地上的碎石和断枝往金蝰蛇的方向扔:“打死你,打死你!不要咬我姐姐!” 好巧不巧,一颗石子正中金蝰蛇眼睛。 金蝰蛇发出一声怒吼,长尾一甩就将小姑娘拍出老远,而后转身朝小娃娃扑去。小娃娃本就被络腮胡踢伤了,跑也跑不快,被那劲风一刮,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托他的福,金蝰蛇蓦然发现曼殊果竟然被人采取了。金色的竖瞳立刻迸发出勃然怒意,迅速锁定那几个四散奔逃的马匪。 接下去的场景,直让几个孩子吓破了胆。 马匪们远远低估了金蝰蛇的战力,也高估了自己。金蝰蛇盛怒之下,速度、攻击力都急速增长,那锋利的獠牙眨眼间便能撕裂一个成年男子,更不要说它的唾液乃是世间剧毒。 “啊——”又是一个马匪被金蝰蛇撕裂成两半,其余的人吓得一把抓住身旁的孩子丢出去。 孩子被吓破了胆,来不及发出尖叫,便被咬死。 这血腥的、残忍的一幕让小娃娃脸色惨白,他蓦地想起刚才被拍飞的那个姐姐,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来,拼命朝她奔去。 可绝望的马匪们已经没了别的招儿,那个络腮胡眸中闪过一道狠辣,竟阴损地想到了祸水东引——他把那颗曼殊果,用力掷向了小娃娃的方向。 金蝰蛇竖瞳一闪,果然紧随曼殊果而去。 小娃娃看着尽在眼前的小姑娘,心中焦急万分。此时金蝰蛇已是盛怒,断不可能再放过他们,于是当那曼殊果准确地砸到他脚边时,他神使鬼差地将之捡起,朝着小姑娘的反方向狂奔。 而后,在金蝰蛇马上就要追上他时,一口将曼殊果吞了下去。 “我吃掉了!” 他大喊着,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倔强。 “你有本事就来吃我!” “哇——” 他拉开嗓子直接哭了出来,但是一想到小姐姐或许能逃掉,他就觉得自己很勇敢,死也值了。尽管他此时还不知道“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下一瞬,剧痛袭来。 金蝰蛇毫不留情地咬住他,巨大的蛇口几乎把他的半个身子都塞进嘴里——金蝰蛇的打算显然跟他想到一样,既然曼殊果被他吃了,那它就把他吃了。 然而剧痛过后,死亡并未如期来临。 “是哪个该、死、的瘪三吵我睡觉?!”薄怒伴随着剑光,乍响。 那是一个穿着破落青衫的青年男子,衣服上还沾着血迹。他的长相不是很出众,可那一双闪烁着凌厉神光的眼睛,足以抓住旁人全部的心神。 他就像一个天神,突然出现,救人于危难。然后手起刀落,把敌人斩杀。 当然,这只是小玉儿美化后的记忆,当初的孟七七可是与金蝰蛇血战良久,才取得最终胜利的。 而那个挺身而出的小姑娘,自然就是青姑了。 青姑只是被金蝰蛇拍晕了,所幸没有生命危险。可是小玉儿吃了曼殊果,又被金蝰蛇咬伤,几乎在孟七七救下他的刹那就陷入了昏迷。 孟七七叫苦不迭,他只不过刚刚结束一场大战,太累了,所以倒在这儿睡了一觉。哪知一醒过来就又沾惹上这麻烦,斩杀金蝰蛇还好说,两个小娃娃又该如何处置? 他可不喜欢小娃娃,忒烦人。 不过,小玉儿的情形让他感到很好奇。传说中曼殊果既有迷幻效果,又能解金蝰蛇之毒,如今这两者齐聚在一人身上,不知这小娃娃能否命大地活下来。 孟七七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到底做不出丢下两个小孩儿自己跑路的事情,于是在问过青姑具体的缘由后,便打算先带他们到附近的镇子上找大夫。 谁知青姑竟在离开前匆匆在四周查看一圈,然后告诉他:“有个马匪跑了,我得去找他报仇。” 孟七七望着青姑坚定的眸光,觉得她有点意思。于是他当机立断把人扛起强行带走,说:“送死可不是件好事,小姑娘,省点心吧。” 那时的孟七七深得周自横真传,一张嘴就能气死人。 可青姑竟也能忍得下来,很快就顺从地不说话了,让孟七七大为惊奇。 原来小娃娃也很可爱嘛。 其后三年,孟七七便一直带着青姑和小玉儿,纵横大漠,专杀马匪。但这其实并非孟七七本意,若不是小玉儿醒来之后就抱着他死活不放,若不是小玉儿看着他的眼神太过崇拜,若不是他每次要走,小玉儿都哭得稀里哗啦简直要背过气去。 若不是…… 人生有诸多个若不是,到得后来孟七七才发现,这其中有一半都是青姑撺掇的。 这两小娃娃合起伙来坑他,圈套一个接着一个,最后愣是把他套成了他俩的师父。不过两个徒弟一个比一个出色,孟七七身为师父与有荣焉,也就不再跟他们计较了。 再者,他打定主意要拿收徒之事回去气一气陈芳君。 在南归的一个月前,师徒三人终于探听到了当日在金蝰蛇口下逃脱的唯一一个马匪络腮胡的踪迹,设套将之骗到了鹰嘴崖。 当初的那一帮马匪,奸淫掳掠无所不干。小玉儿原是江南一个行商的儿子,可就因为行商途中遇到马匪,偌大一个商队,就只有他因为还有一丝利用价值,活了下来。 青姑则是大漠里的一个孤儿,自小的困苦让她的心智远高于一般地孩子,更拥有连寻常成年男子都没有的杀伐果断。 鹰嘴崖上,她亲手将络腮胡推下悬崖,了结了这桩陈年旧怨。 塞上的风吹过,尘土盖过脚印,往昔便再无迹可寻。 从此以后,小娃娃和小姑娘跟着师父,闹金陵、战神京,一路风霜雨雪,虽有坎坷,却再也不孤单。 第298章 番外 十二翎 多年以后, 小玉儿长成了大玉儿, 也从孤山剑阁最小的师弟变成了神武司下辖教习所元部的大师兄。 因为他的师父孟七七,正是元部的三大掌教之一。孟七七一共收了三个徒弟, 青姑嫁去金陵, 萧潇回了孤山辅佐新任阁主, 小玉儿自然就随师父留在了神京。 不过区区一个神武司,怎困得住堂堂孤山小师叔?孟七七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都跟陈伯衍在外游历, 美名其曰“守护天下和平”。 便是这掌教之名, 都是颐和费劲千辛万苦才求着他收下的。 师父不在,小玉儿作为孤山剑阁的代表, 自然不能堕了剑阁的威名, 认真修习、关爱师弟师妹, 不在话下。 于是久而久之,他就成了人人都敬爱的教习所大师兄。连武部那些人,都对他敬爱有加。 神武司共分三部分,分别为文院、教习所和十二翎。 文院虽有一个“文”字, 却最是鱼龙混杂。来自三教九流的人, 不拘文士、医者、修士、武夫, 只要对妖兽有所研究者,通过层层筛选后,都可进入文院。这些人主要负责研究妖兽,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是关于妖兽的细节,巨细靡遗, 他们都不会放过。 对于其他两部的人来说,文院的人,都是怪人。 教习所便是鬼罗罗当年提出的构想,也是人员最庞大的一部分。所内另分两部,能够修行的人分为元部,不能修行的人便被分至武部,两部各设掌教三人,另有教习无数。 教习所有别于普通的书院,学子在这里通过考核后,便能毕业,加入神武司最后一个分支——十二翎。 十二翎由黑羽军负责操练,却并不加入黑羽军编制。 十二翎,每一翎都有自己特殊的番号。上六翎为元翎,下六翎为武翎,互为依靠,却又互不干扰,行事风格也大不相同。 不过他们负责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巡视天下,斩妖卫道。 为防止有心人弄权作恶,十二翎不领任何实权,所得不过一虚名耳。然五山十四洲莫不尊之敬之,民间更乐于称他们为——翎君。 小玉儿如今所在的,便是元翎中的鹤翎。因为十二翎与教习所几乎同时建立,所以他虽然是元部大师兄,可进入十二翎时依旧算不得元老。 他行六,人称玉六。 如今这天下,神武司分部遍及五山十四洲。是以十二翎的翎君们,一年之中大多在各处巡视,不会特意回到神京。 今日,便是小玉儿从江南巡猎归来的日子,也是他噩梦的开端。因为青姑师姐的一对双胞胎被送来了教习所,青姑还特意写信给小玉儿让他帮忙照看。 小玉儿是个好人,怎么会拒绝师姐的请求?而且双胞胎才两岁半,正是需要爹娘疼爱的时候,竟就这般被丢来了神京,太可怜了。 直至后来,小玉儿再回想起当初的自己,只会觉得自己太天真。 那可不是什么需要人疼的可怜小娃娃,那是神武司双霸啊。 “我爹是金宁王氏族长!” “我西公是孤山剑阁大名鼎鼎的孟七七!” “我干凉是陛下!” “我西叔是人见人爱玉六郎!” “我凉还是母老虎!敲凶!” 瞧把他们能的,操着一口假模假样的官话,恨不得在神武司横着走。 小玉儿又狠不下心来打人,好不容易等到孟七七和陈伯衍回来,把两个胖娃娃往他怀里一塞,就一阵风似地跑了。 原以为会受到徒弟隆重欢迎的孟七七,傻眼了。 “这啥???”孟七七一手一个,转头看向陈伯衍。 陈伯衍看着两个不停挣扎的胖娃娃,淡定如常:“扔了吧。” 孟七七挑眉,他就不信陈伯衍没认出来这俩是谁。 这时,胖娃娃倒是先把他们认出来了,张着手拼命往孟七七怀里拱:“西公……西公!西公公!” “不是公公,是师公。”孟七七见着这俩娃娃就心堵,倒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王子灵不厚道。 自己辛辛苦苦把他扶持上位,结果他倒好,不但不感恩,转头把自己的宝贝徒弟拐走了。孟七七还特地留了青姑两年,待到她十八岁,王子灵也在金陵站稳了脚跟,才准他们成亲。 成亲第二年,“啪”,俩大胖小子就落了地,速度倒是快得很。 当时颐和恰好在金陵微服私访,大约是想起了那个没能来到世上的孩子,便主动认了他们当义子。 孟七七把其中一个塞到陈伯衍怀里,两人继续往神武司里面走。神武司位于城北,占地很广,后面更修了一大堆屋舍供教习们居住。 孟七七和陈伯衍自然也有自己的屋子。 他们难得回来一次,陈伯衍便很快被黑羽军的人请走了。孟七七便想去找小玉儿,可一打听才知道,小玉儿刚刚出门去清平郡了,要十天后方才回来。 孟七七感叹:小玉儿也再不是从前的贴心小棉袄了。 “西公西公!”小娃娃扯了扯孟七七的衣摆。 “怎么了?”孟七七低头问。 “饿了!”两个小娃娃异口同声,偏还长得一模一样,叫孟七七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爹娘更绝,给他们取名叫宁宁和麟麟。 俩娃娃根本分不清宁和麟,无论爹娘喊哪个,都觉得在叫自己。 孟七七随即让人送了饭菜过来,陪着他们一起吃。俩娃娃皮是皮了点,可各方面其实都被教的很好,不认生,能自己吃饭、自己穿衣,且从来不挑。 待陈伯衍回来时,他们已经吃饱喝足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跟孟七七的床上,蹬着小胖腿儿缠着孟七七玩游戏。 陈伯衍挥挥手就叫人把他们带走了。 “西公!!!”两个小娃娃,四只小肉爪,好一出生离死别。 孟七七莞尔,衣衫半敞地靠在床畔,含笑看着陈伯衍道:“你又何必跟两个小娃娃过不去?他们又碍你什么事了?” “青姑已经嫁人了,小玉儿也大了。”陈伯衍在他身旁坐下,抬手将孟七七散落在脸颊旁的青丝放到耳后,俯身与他额头相抵:“你该把心思多放在自己身上。” 孟七七言笑晏晏,“我看不是花在自己身上,是花在你身上吧?” 陈伯衍不予置否。 孟七七便抬手搂住他的肩,反身将他压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大师侄,我这几年天天陪着你,哪一天看过别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嗯?” “那是谁在金陵看美人,在边塞赏月景,小师叔的朋友便如那天上繁星,多不胜数。” “那是因为——”孟七七低头跟他咬耳朵:“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孟七七这张嘴,你若不堵着,是万万猜不到他是要气人还是要撩人的。他不高兴时,咬你几口,高兴时,又勾得你找不着北,喜怒哀乐,全凭他一人攥着。 陈伯衍与日俱增的醋意,便由此而来。恰似中蛊,时间越久,蛊毒越深。 便如此时,把纱帐放下,将他牢牢扣在身下,与他抵死缠绵一番,才可稍稍缓解一二。 偏生孟七七是个会享受的,从不怯场,也不害臊。 “好哥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反正最后只要求饶就好了。 陈伯衍就知道他这张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词来,说是讨饶,哪次不是火上浇油?再看他透着蔫坏的眼神,分明得趣得很。 “唔……”于是陈伯衍只好堵住他这张嘴,否则误了时辰,又该赶不上晚膳了。 事毕,孟七七哼哼唧唧地趴在床上,侧头看着正在穿衣的陈伯衍。素色衣衫盖住惹人遐思的红痕,天青色的飘逸纱衣再这么一罩,旁人哪还看得出这位冷峻仙君方才是个什么禽、兽模样? 看不出来的。 “今晚宫宴,我替小师叔更衣。” 瞧,又是这么正人君子的模样。 孟七七由着他把自己扶起来,擦干净身子又穿好衣服,这才出门赴宴。 两人沿着洒金街慢悠悠地走,望着已然恢复往日繁华的神京,心中都有些难言的唏嘘。神京不愧是神京,当年的那场大战,恐怕只有在埋藏最深的砖缝里才能找到一丝痕迹了。 “翎君翎君,买一支簪花吧?正配您的翎羽呢。”苍老却带着一丝喜意的声音,在两人前方响起。孟七七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老婆婆拎着个小竹篮,笑呵呵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姑娘。 孟七七又扫了一眼她们腰间的令牌——正是十二翎中的燕翎。 托颐和的福,如今的女子不光能入学教习所,就连朝堂上也开始有了她们的身影。 听说如今神京的女子,以能够头戴翎冠为荣。 这翎冠便是成功从教习所毕业的学子们加入十二翎时,随令牌一同授予的小玉冠。小巧精致的玉冠上垂下几根缀着翎羽的漂亮络子,十二翎各有不同。 孟七七是掌教,陈伯衍乃黑羽军统帅,倒是都没这待遇。 “喜欢吗?”陈伯衍问。 “好花配好女,你又凑什么热闹。”孟七七可不想因为这种事而再次成为茶楼里的谈资,这些年关于他和陈伯衍的故事,已经出了不下十余个版本了。 他起初倒是无所谓,可却有好事者把他编得娘里娘气的,可把他气死了。 陈伯衍莞尔,牵着孟七七的手继续往前走。 其实他刚才是瞧见老婆婆的簪花多是莲花状的,才动了心思,有此一问。孟七七是受人编排不假,可受百姓喜欢也不假,街头巷尾到处可见莲花样式的饰物。 明日自己亲手雕一个送给他吧,陈伯衍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借用大师的一句话:这时最差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番外暂时就到这里啦,其余的仔细想了想没什么需要交代的了。不过忽然发现神武司这个题材是真的可以再开一个新故事了,尤其是十二翎这个分支,挺带感的啊。 言归正传,接下去几天如果有更新的话那就是我在修文,前面有几个小bug,因为不影响主线我就留到最后一起来修了。 最后的最后!请大家多多关注我的新文《听听》,赏个预收吧~四十九打得太累了,来一发校园恋爱小甜饼甜一下那是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