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拢霸月 作者:蟠桃生铁饼 文案: 黄沙漫漫 这个故事从大漠乌素羁开始说起...... 縠者,鸟子也,欲出带壳。指纯真之物,没有偏执,没有是非,器械好坏且只看人心罢了。 人心却是寒凉,真面假皮,鬼影憧憧,最不可信。 我半生破碎,半生欺骗。那夜,第一次看见杜梨的时候,他有着面对百鬼,亦不奇不怪的澄澈双眼,眼睛里,是我从未企及的世界...... 好,文案结束。现在开始排雷:故事第三人称,男主属于马甲多,天天捂一身汗,因为文风略豪放,作者已经被误会为男作者了,不不不,掏出来都是没有的,一个在纯爱坑里躺平的贱怂攻,性别女。 病娇强攻强欲气,心黑手黑出淤泥而染黑 漫漫追妻路,难度又是一等一的修罗场 一路坑蒙拐骗,臭不要脸,当然还要一些虎狼之词 “令君知礼守礼,又肯教我,那么请问令君啊,什么是周公之礼啊,啊?” 最后却是真心换真心 “你这么用力,就算我想转身,也无能为力。” 又野又甜变态话痨病娇小恶犬攻 +VS+ 又仙又正战斗力爆表盐系美人受 甜度适中,不糖尿病(才怪),武戏优秀!HE,HE 萌新发文,跪谢阅读捧场。 有存稿,每日更新,放心入坑。 内容标签: 年下 江湖恩怨 阴差阳错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兮/棠西雁,杜梨 ┃ 配角:好些美男子,靓妹子 ┃ 其它:好故事,淦! 一句话简介:论坏人谈个恋爱容易吗? 立意:重塑东方传统神仙。 ==================   ☆、乌素羁   大漠,黄沙,黄沙连着天,瓜州门客栈仿佛已在天边。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射到瓜州门客栈那高高的旗杆上时,朝霞还没有散尽。   棠西雁打开了两扇木门,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颗树。   枯树,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   也是,这种地方哪里能长什么植物。   他转身拿起一个小壶,给树浇起水来,树干上凸起的部位慢慢地长成了一个人脸形状,那个树皮状的人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随手撂了水壶,跃上屋顶,将自己的长发束起,扬起那张有些苍白又非常年轻的脸,对着朝阳打了一声清越的长哨。   随着这样一声长哨,阳光斜斜射入大堂,打在柜台上,桌椅上。   地上剪纸甫一接触了阳光,仿佛赋予了生气般,化为几个人形,站了起来。   白色围裙灰色毡帽,做伙计打扮,擦桌子的擦桌子,算账的算账,瓜州门客栈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塞外乌素羁,走石又飞沙,草籽下地不扎根,大雁飞来不安家,一堆黄沙一堆坟,劝君莫过瓜州门。   茫茫大漠看上去毫无人烟,事实上各路魑魅魍魉都在底下暗流涌动,乌素羁北达都城盛京,南通鱼米富饶之乡。   过了瓜州门,距离闻名天下的敷春城不过三千里的路程,如果有得力的坐骑,到敷春城的时间还可以缩短。   沙漠中的沙狼王和棠西雁早就说好,如果有买卖,棠西雁可以先做,如果他不做,沙狼们就可以下手。   这是在沙漠中讨食的妖族部落,性情残戮。   事后三七分账。   皆大欢喜是不可能的,因为分赃的时候,棠西雁要拿走七分,沙狼平分剩下的三分。   这还有没有天理!   是的,没天理。   但是没天理也要做,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家客栈,要依靠棠西雁的客栈留住过路行脚商,所以沙狼只好答应这些不平等条约,勉强吃个低保活下去。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客栈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热腾腾的肉包子,火辣辣的烧刀子,使得每个人的脸上都红红得像是涂了一层油。   棠西雁倚在柜台里闲闲拨弄算盘,等待着今天的大餐上门。   正午,金灿灿的太阳。   远处,唢呐嘹亮的声音远远传来,还伴随着都昙鼓与达腊鼓的声音,节奏明亮欢快。   浩浩荡荡一片红,黄沙漫天,风卷起盖头来,骆驼上的新郎官春风拂面。   大漠红妆,这是一个娶亲的队伍。   棠西雁勾唇一笑。   不一时,那个迎亲队伍已经到了眼前。呼啦啦的一群人,漫天扬起皆是赤色锦缎纱绸。   棠西雁笑着迎上去,拱手道:“哎呀,这位兄台大婚,想不到在此荒郊野岭中还能遇到如此喜事,过一会儿还要讨兄台一杯喜酒喝。”   男人笨拙地跳下骆驼,轻轻地扶下自己的女人。   那女人穿红皮靴,披红纱,佩戴珠玉锦带各种首饰,塞外的女人从来不扭捏,一进门就摘了红盖头。   棠西雁一副老于世故的笑容浮在脸上:“本店还有两间清净上房,两位新婚燕尔,但愿小店不会扫了兴。”   男人尚未回答,骆驼上一顶红盖头里又迸出声音:“该是三位罢,掌柜别错算了人。”   一人下了骆驼,掀开大红锦鸳鸯盖头,竟然同样是一个小娘子,和刚才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正是大中午,满座的客人见到这一幕,都很吃惊,未曾想他竟然同时娶了两位娇妻。   但吃惊归吃惊,还是拱手道贺,纷纷夸赞新郎官好福气。   男人一边对周围人群拱手回礼,一边领着两位妻子上了二楼。   大堂本来人就多,迎亲的队伍一来,大堂就被挤得坐不下了。   大漠难得这样的喜事 ,不管在座的是不是认识,大家都往来敬酒,说着道贺的吉祥话。   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忽然,“哒”地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桌子上。   一个迎亲男子正喝着酒,歪着眼睛一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跌坐在地。   竟然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眼珠。   棠西雁长指一弹,算盘上的算珠“啪”地一声脆响。   那个新娘子光着脚跳上桌子,捡起那只眼珠囫囵吞下,化形成一只灰色的大鸟,立于横梁上桀桀嘶鸣。   而那对新婚夫妇却滚下楼来。   席上的欢宴觥筹骤停下来,空气死一般沉静。   ......   接着强烈的恐惧与震惊化为凄厉的尖叫,从迎亲队伍中潮水般爆发出来。   “先下行,再上撩。”棠西雁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客栈的门无风自动,迅速合起,红色恐惧渗入人心,又混杂着无数鬼魅妖灵的嗤声癫笑。   不一会儿,清风徐过,瓜州门客栈的门重新打开。   还是原来的光景,热辣烈酒,肥美羊肉,大家吃吃喝喝,好不融洽。   只是那些穿红衣的迎亲人员都不见了,要不是房梁上还垂挂着一张鲜红的盖头,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棠西雁吩咐伙计把陪嫁的嫁妆收好,瞥了眼站在房梁上整理羽毛的罗刹鸟。   罗刹鸟,为聚阴之地埋藏的横死之人怨气所化,善变化,可魅人心神,好食人双目。   被乌素羁的风沙吹了十六年,每天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荒漠,还有各路心怀鬼胎的过客,他们和风一起来,随风一起走。   此地黄沙积累深达数千米,有什么脏东西落在沙地上,也很快被风沙掩埋。   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见了他后该要说什么......   棠西雁冷漠轻嗤,世人眼珠都带贪欲,新郎官以为自己好福气,可得妻妾同行,贪着三人也做鸳鸯来比翼,下场就是乘坐阴风归棺椁。   万物皆有贪欲,情最不可贪。   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天,天亮。   阴暝的远天,苍黄的沙漠,一只沙狼在旷野里蹒跚走过,它远远望着前方升起的炊烟,眼睛里露出渴望又恐惧的神情。   过一会儿,它开始慢慢地前进,走向瓜州门客栈。   突然,它猛地一回头,像天边张望,那边沙尘飞起,同时有清脆的驼铃声传来,同时还有四弦琵琶弹拨的声音。   四弦琵琶又叫龟兹琵琶,是塞外常见的乐器,这些声音,对于生活在沙漠中的沙狼,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这只沙狼突然全身发起抖来,它张口一声惨嘶,迅速消失在沙丘后面。   两个时辰之后,瓜州门客栈来了一行人,四男一女。   四个男人皆是一样的打扮,沙漠里行商的装束,为防日晒风沙,他们的头发脸颈,甚至手臂都被裹在一大块披巾里。   进了店后,径直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卸了披巾缓口气。   那个女子取了披巾后还戴着面纱,穿纱罗绣花长袖裙袍,衣衫以金铃装饰,走动起来泠泠作响,横抱着一把琵琶,一言不发地站在后面。   无论是都城盛京还是西边的敷春城,享乐主义盛行,歌舞艺妓的需求很大。   想要去那边做生意,商人们都会用宝石或香料去交换,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这种能歌善舞的胡姬。   棠西雁给伙计递了一个眼色,伙计会意,马上转身去牵牲口。   他自己走到这伙人跟前,笑道:“八方风雨,比不上我们瓜州门的雨。”   其中一个身挂板斧的黑大汉不耐烦地嚷道:“去去去,莫要聒噪,你们这哪来的雨,还不给爷们打点水酒润润嗓子!妈的,方圆百里,就一家客栈,老子的嘴早就干出鸟儿了......”   身边的一个读书人,伸手拦住黑大汉,站起身来斯斯文文给棠西雁回礼:“掌柜的莫要怪罪,我大哥性情耿直,口没遮拦。”   他听出了话里的切口,回道:“瓜州门有雨,雪源虎下山。”   这是一套唇典,生意人的暗语,瓜州门的买卖不是谁都能做的,书生的意思是你这儿的道行再深,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别打我们的主意。   这人看似和气,实际上暗藏锋锐,棠西雁听罢笑眯眯地又问:“零毛碎琴还是火穴大转。”   书生答道:“杵门子软,还望掌柜的多多关照。”   “敞亮。”棠西雁直问:“客官打哪儿来?”   队伍中一个俊眉修眼的少年抢话道:“我们打北边儿来。”   “不知要去哪儿啊?”   少年说:“去西边的敷春城。”   “不知客官住几天?”   那少年风风火火地还要再答,书生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回答棠西雁:“我们歇歇腿儿,饮饮牲口,这天马上就有风暴,我们也就不多耽搁了。”   棠西雁眼睛一眯,“听各位口音京味十足,是盛京人?”   书生恭敬回答:“在盛京住过几年。”   全程没有说话的,只有那个其中一个面容阴鸷的男子,和那个戴面纱的琵琶女子。   这时,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过来,棠西雁闪了半个身位,左手抓住一包子向窗户方向丢去,右手在不动声色在底下一划,嘴里笑着招呼:“老蜘皮,来一个。”   窗边那个被叫老蛛皮的黑目少女,裂开八瓣口,呲地张开一张大网,网住包子,撩进嘴里。   引得这五人纷纷侧目。   棠西雁笑道:“各位是头一次来小店,这穷乡僻壤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奉承,来,胡八......”他大声招呼着:“给这几位贵客上只烤羊,价钱收一半。”   书生拱手道:“多谢掌柜。”   棠西雁道:“谢什么,以后常来常往,多多照顾才是。”   书生笑道:“好说好说。”   棠西雁走到柜台前,低声对账房说:“你去告诉沙狼王,我这边有好货,我最近有事让给他,好处绝对不会少。”   账房头也不抬:“这伙人风袍下玉带犀角,还带着一个女人,当家的可看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哼,你信他们是行脚的商人?就算是贩卖女奴,千里迢迢地走一趟,哪有就卖一个的,怎么做的生意,死了,跑了不就亏本了!”   不知道为什么,棠西雁总觉得那个琵琶女子有些熟悉。   那个账房叫过一个活计,对他说:“账面清楚,你去告诉债主,说可以来收账了,过期不候。”   那个土头土脸的活计答应着去了。   棠西雁把毛巾甩在柜台上,顺手抹了两下,自顾自道:“半只烤羊饶出去,不是白吃的,路过瓜州门怎么能不留下点纪念品……”   他在柜台里摊开手,手上捏着一个鱼符,上面有一些特殊的符号,中间是两个字—炎凰,旁边有一竖小楷,上书“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尉官”   正是方才顺手偷来的,从那一脸阴鸷男子的腰间。   隆阙朝天子崇信神明,赠授封号,都城城隍为福明灵王,府城隍为威灵公,州城隍为灵佑侯,县城隍为显佑伯。   都、府、州、县城隍各称王、公、侯、伯之号,并配制相应的衮章冕旒。   像西边的敷春城城隍,就被封为鉴察司民城隍威灵公,可尊称一句府君。   棠西雁乍一见了这鱼符形制,眼睛差点黏死在上面,怎么扯都扯不开。   都城隍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你好,我是铁饼,第一次见面。   ☆、杜梨   太阳落下去了,大漠上又变得漆黑一片。   瓜州门客栈的灯笼点起来了,大漠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秒还晴空朗星,后一秒就开始狂风大作。   强烈的风沙把客栈吹得摇摇欲坠。   这是沙漠里的尘暴,一吹起来就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还伴随着阵阵暴雨。   棠西雁倚在柜台上,噼里啪啦扒拉着算盘,这几天的收益不错,痛宰了几只肥羊。   棠西雁拿起旁边的一块饼塞进嘴里,马山就给吐了出来,呸,什么玩意儿,难吃。   昨天从一个西域的行脚商那儿买了两斤橘子饼,怎么吃怎么怪,味道就是不对。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淡绣山石的钱袋,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一个干巴巴黑乎乎的东西,轻轻舔了舔,他不敢吃太多,尝尝味道就立刻珍惜地就收了起来。   大堂里有一些留宿的客人。   在这样的风沙天里,他们走不开,又闲的发慌。便大喇喇地围在一起,说着一些浅白露骨的荤段子,再就是瞪着牛泡大的眼睛,甩着骰子赌|博,嘴里大声吆喝着大小。   风吹得太大了,门被沙子打的啪啪啪啪大响,好像千万只手在用力敲门。   伙计们合力抵住门,并且在门上加了一根门闩。   “有人吗?开门呀!开门啊!风沙卷人了,掌柜的开门呀!”门外真的响起了敲门声,听这动静,驼队车马应该不少于二十人。   “开门呀!让我们进去吧!来人啊,开门啊!”那队人马见敲门没有动静,竟然合力来推。   “哪个狗|娘养的,刚关上就叫开,开什么开,不许给他们开!”棠西雁一摔算盘,指着伙计骂道:“蠢出升天的王八,门闩有什么用呀,用桌子给我抵死!”   他一边指挥搬桌子,一边指着门骂:“去你妈的,你妈都粘锅了,还来敲敲敲,这么晚了鬼才给你们开门,让风吹死好了,一个沙堆一个坟,可别担心死无葬身之地!”   “嘎吱,哗啦。”门被合力撞开,桌椅被绊倒。   那批人哗啦啦地进了屋来,身上蓑衣滴着水,为首的眼冒怒火,“怎么搞的,敲这么久都不开门,不做生意啦!”   狂风袭来,带进暴雨,账本吹落满屋。   “你他妈的。”棠西雁一个蹦起来,“日了个沙尘暴,我的账本!”他手撑过柜台一跨,又一撑一跨,连续越过几张桌子去捡账本。   “草,我的账本全湿了...你们这些混球死人,还不关大门。”这批伙计脑袋不灵光,棠西雁气死了。   门边还有最后一张账本页,棠西雁从桌子上跃过去,伸手去捡,手边出现一双脚。   “你个妈的,早来不来,非得这个时候来!奔丧都没你这么准时......”他捡着账本站起来,口内污言秽语不断地往外喷。   房梁上的那张大红锦鸳鸯盖头被狂风吹落,正巧盖在了来人的头上。来人抬手去掀,对上了棠西雁那双黑亮的眼睛。   眼前的这双眼睛浅光疏离,狭长曼妙,棠西雁可以感觉到这人目光落在脸上的微凉感,像早春的露珠。   他端端正正带着斗笠,那张鲜红的盖头就盖在了他的斗笠上,掀开的瞬间,一眼惊艳。   他眼睛蒙着雾气,似乎看不见东西。   他取下盖头,递给棠西雁,拱手道:“外面风沙甚大,多有打扰,不便之处还请掌柜多见谅。”   棠西雁乍然听着这个声音,一瞬间自己的魂魄恍惚间化成了烟雾,只觉耳中惺然一响,连身体在哪里都感觉不到了。   “还望掌柜的行个方便。”见棠西雁没有反应,他保持着行礼的手势。   半饷,棠西雁后退一步,“啊......啊......哦可以可以。”   在大漠生活了十六年,他把一口地方话说地惟妙惟肖。棠西雁知道,如果他不同意,下一秒,这人就会踏进风沙,绝不纠缠。   “江湖中人,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嘛......”棠西雁局促地摸摸后脑勺。   “不让我进去么?”那人浅笑。   “啊......啊啊,请进!请进!”棠西雁才发现自己一直挡着狭小的过道,赶紧让了半个身位,放人进来。   “掌柜的,你这什么意思!看人下菜碟啊!”早先进来的人表示不满。   棠西雁还在恍惚,他吞咽了一下,转头骂道:“闭上你的嚼子,想不想住!不想住滚出去喂风!”   然后迅速变脸把来人带到一个位置上,声音谄媚地都要滴出水来,“客人,这边干净,靠窗户,没那么大的风沙。”   说着还不忘拿旁边的毛巾掸掸灰。   “掌柜的,我们要十间上房。”早先来的那队人马说。   “不好意思,小店客满没房间啦,睡柴房吧,天冷,你们二十几个人挤挤还能取暖,瑞麻,带他们过去。”他粗声大气地安排。   然后转头一秒变脸,嘴笑地都要咧出花来,给来人倒了一杯茶,“八方风雨,比不上我们瓜州门的雨,客人打哪儿来?”   那人拱手道:“浮萍漂浮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今日多谢掌柜的收留,明日就走,绝不叨扰。”   “诶,叫我棠西雁。”棠西雁摆摆手,总觉得来人叫他掌柜的怪怪的。   那人轻轻一笑:“唐昌观里东风软,唐掌柜这里的风可不一般。”   他明显感觉此地气息不对,也听说过瓜州门的名声,自己出门在外,并不想和人有过多瓜葛。   棠西雁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扭头吩咐厨房下一碗银丝面来,同时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细细地擦着,“做生意嘛,开门喜迎八方客,上座高待四海宾,我这边自然是东西南北风齐聚咯。不过客人呀,你可是叫错小人名字了,小人姓氏并非冯唐之唐。”   杜梨淡淡道:“还请指教。”   “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棠。”棠西雁沉下目光,深深地望住他。   杜梨清瘦了不少,眉宇间多了几许风尘仆仆的坚毅,一身风骨却是丝毫不减,他坐在破破烂烂的桌前,一袭简约白衫,身姿笔挺,气质卓群。   他不再说话,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客人走得这么急吗?瓜州门客栈在这乌素羁开了百年,你不会不知道它的规矩吧。”棠西雁眉毛一挑。   杜梨拿下斗笠,淡笑一声:“没听说过。”   棠西雁伸出三个手指头:“很简单,三不过。”   杜梨道:“哪三不过?”   “有钱人不过,长得好看不过......”他停了下来。   “还有呢?”   “我看不顺眼的不过。”   “那你看我呢?”杜梨问道。   棠西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杜梨,说:“你不像个穷苦的人,长得又出乎意料得好看,本来不想让你走的。”   棠西雁停下来,一只手撑在桌面上,靠近杜梨,拈着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碗沿。   “我看你啊....我看你实在顺眼地不得了,就马马虎虎放你一马算了!你可以走,但不是明天。”   “为何?”杜梨擦擦斗笠上沉积的沙土,“我若是要走,棠掌柜未必拦得住。”   那是,你要走,天下哪个人拦得住。   但我想多留留你。   棠西雁说:“现在是风季,这场风沙至少会持续到后天,风沙路难行,大漠里又不太平,等过了风,客人你再走吧。”   杜梨听及此言,略略赧然,误会了人家一片好意,遂道:“借掌柜宝地,多有叨扰了。”   “诶~面来咯!”伙计长长一声吆喝,端上来一碗银丝面。热气腾腾,上面还有几片鱼肉,也不知道沙漠里哪里弄来的鱼,他把这碗面放在杜梨面前。   杜梨已经饿了,道了谢也不客气,摸索着去拿筷子。   棠西雁心酸地叹了一口气,把手上那双擦了又擦的筷子塞到他手里,老实说道:“客人,用这个,其他的不干净,沙漠里水金贵,伙计们没认真洗。”他眼珠滴溜溜一转, “客人你先用,我去给你开间上房。”   杜梨疑惑:“掌柜方才不是说没有房间?头有一片遮风瓦已是幸运,我不拘住哪里。”   “哎呀,我的好客人,你这心眼怎么这么实。”棠西雁颇有些无奈,靠近杜梨耳边悄声说:“说没房间都是哄那些村佬的,我就看不惯他们满身蛮子气,客人你不一样,我就是睡在沙子窝里,也会把房间让给你的,你且等一等。”   说完不等杜梨说什么,他转身招呼伙计给别的桌上包子,又走到柜台边开房间。   “扫间上房,被褥给换新的,再烧支香把房间熏一熏,别有什么味道,然后再烧桶水,让人家洗个热水澡,去去乏......”棠西雁吩咐。   账房撇着眉毛,愁眉苦脸道:“当家的,大漠里水金贵你不是不知道,那一点水都让你早上洗澡洗没了,哪里还有别的水。”   “水没了,去外面挑呀,要不就和路过的脚夫买一些,我们是干什么的?是开客栈的,开客栈就是要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没点主意,怎么做生意!”棠西雁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起来。   杜梨朝他这边微微侧目,棠西雁赶紧奉献上一个谄媚的笑容。   “当家的,我们是开黑店的,是要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没错,归西天,归老家,都是归,外面都说我们这是阎王的地盘,地府在这边招人,一招一个准,”账房一脸难以置信,实在没想到当家的今天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大胆地猜测:“这难道是什么大狍子?当家的,你有计谋?”   棠西雁一个手刀劈在他头上,压低声音说:“什么大狍子,这种话这两天别说了,注意一下口德。”   接着他狠狠一瞪周围摩拳擦掌的妖鬼,在柱子上放上一个灯碗。   这是一个信号,表明这个店是我棠西雁的店,这个货是我棠西雁的货,你们谁敢动手,都要在心里掂量一百个过。   周围那些不停瞟着杜梨的食客,赶紧把目光收回来,专心对付面前的包子。 作者有话要说:  嗨,有路过的靓妹子吗?   ☆、酒醉   大漠黑茫,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愤怒咆哮。   在无边的沙丘中,瓜州门客栈就像是一只万倾波涛中的小舟,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   棠西雁提着一盏灯,叩响了杜梨的房门。   杜梨没有开门,轻轻地说:“是谁?”   棠西雁说:“是我。”   吱哑一声,门开了,杜梨穿着和来时一样的装束,淡淡道:“棠掌柜,有何事?”   棠西雁把灯放在桌子,侧耳听了听窗外的风声,道:“这风是越来越大了。”   屋里有一盆炭火,杜梨坐在火炉边烤火,棠西雁拉了条凳子坐在他旁边,想起他才踏入客栈那刹那,就如黄沙灰颓中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方才大堂里人多,现在单独看着他,棠西雁目光迷离,口干舌燥,一颗心简直都要随着火光融化了。   他神思摇曳,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棠掌柜,不是大漠人。”杜梨出声。   “客人怎知?”棠西雁回神。   “......气息不对,若是长年在大漠中生活的汉子,气息断不像棠掌柜般......。”   这股气息荒凉粗犷,绝大部分还是清冽的。   杜梨乍一进门时,和他靠的近,隐隐约约描见了轮廓,虽然不甚清晰,但杜梨记忆中是没有这个人的。   杜梨感觉敏锐,判断一个人不一定要依靠面容,面容易于伪装。气味、声音、韵致,甚至单纯的感觉,都可以做为判断的依据。   眼前这个棠西雁就给杜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瓜州门是什么地方,杜梨不会不知道。   乌素羁方圆百里内只有这么一家客栈。这里是交通要塞,龙蛇混杂。   能在此地扎根绝不简单,瓜州门罪恶万生,这样的地方早不该存在。   但杜梨却有另一番考量。   人生十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仙者多岁,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   世间善恶,并非仅以黑白蔽之,阴阳之道,混沌之态,还有很多灰色的缓冲地带。   杀了这个棠西雁容易,只是他一旦身亡,沙海中躁动的各路妖物便失去了牵制,难□□窜四周,多生祸端。   杜梨虽然不认可这种法外之地的存在,但不得不佩服棠西雁斡旋万鬼的手段。   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这位棠掌柜对自己的厚待,杜梨倒是意外。   越是气场平和,生性温柔的人,越是不爱和别人太密切地交往,生怕辜负了别人的期待。同时也绝少期待他人,于是在一般人眼里,杜梨反而看起来比较冷淡了。   杜梨却想和棠西雁多说两句,他说:“瓜州门引得八方风来,棠掌柜这里实乃风水宝地。”   棠西雁的眼睛挂在他身上移不开。   发了疯想见他,格外欣喜见到了他,最后还得装若无其事风平浪静地说话。   棠西雁说:“客人说笑了,荒郊野岭罢了,哪里是什么风水宝地。”   杜梨笑笑说:“乌素羁背靠昆仑,面达河口,形似巨剑入海。山风水势,如衔尾龙玉流转不息,棠掌柜扎根于此,快意逍遥,如鱼得水,岂不是宝地?”   棠西雁冷笑一声:“快意?心有求而不得之苦,哪里算是快意。”   杜梨:“棠掌柜,所求为何?”   杜梨说完,觉得自己多言了,又告失礼。   棠西雁目光定定,简直要把他烧出一个洞:“求一个人!我在等他。”   外面狂风呼啸而过,仿佛千军万马在空气中隆隆奔腾,杜梨看起来自在安详,他随遇而安,无论去哪里都是坦坦荡荡。   这样一个人,从云端到地头,坎坷飘零,经历了太多苦难,算起来依然是笑容远比愁眉多。   杜梨听他言语间有些沉重,不知怀着什么心事,便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待确是煎熬。”   棠西雁的眸子一眼看不到底:“客人言重了!近日,此人就会来此,届时我便同他去了,你今日来得也巧,再晚几天你可就见不到我了。”   杜梨莞尔:“是来地巧,平白饶上掌柜的好一通大漠豪言。”   棠西雁想起杜梨进门时他那一大段骂街的话,微微红了脸,干笑两声,厚着脸皮道:“客人取笑,此地来往客商多,路子又野,我年岁尚浅,修行不足,你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沙漠里更是柿子捡软的捏,不说点糙话震不住人。”   杜梨点点头,表示同意。   方才听他说要离开瓜州门,便直问道:“大漠里刀光舔血,棠掌柜得偿所愿,是好事。大堂里坐的那些‘客商’是什么来路,棠掌柜比在下清楚。棠掌柜一走,他们该当如何?”   “我欠了那个人东西,是要还的,这客栈腌臜,也就不用留了。”棠西雁摇摇头:“不过即便瓜州门覆灭,只要乌素羁一直存在,还会有千千万万家瓜州门。”   “棠掌柜以为如何?”杜梨听他言语,似乎已经想好了后路。   “若客人肯交我这个朋友......,”棠西雁拈了一根牙签,把灯盏挑亮一些,轻轻地试探道。   没等杜梨回答,他又赶紧说:“罢了罢了,客人风华落拓,小人怎配......过几日家姐会来,她性子坚毅又有手段,说一不二,神鬼共震。更妙的是她为人正直,定会清肃此地,正道清源。与其覆灭瓜州门,不如有一位武德双修者来此接手,客官觉得呢?”   杜梨殷殷含笑:“棠掌柜一席话,洒脱通透,如何不能为友,只是在下浅薄,若掌柜不嫌弃,今日得交新友,当浮人生三大白。”   棠西雁有些不敢相信,没想到杜梨可以接受他。他悄悄捏了一把汗,杜梨可以接受亦正亦邪的棠西雁,未必能接受那个一条道路走到黑的他。   “喝酒?”听到杜梨要喝酒,他也便暂时不去想其他了,拊着桌子问道:“大漠里的烧刀子热辣,客人可愿相陪?”   杜梨面容明净如天光云影,“自当舍命陪君子。”   棠西雁想,我哪里是什么君子呀?这个杜梨还是一样,对人毫无防备,简直气死人了。   不过他还是转身去厨房抱了几坛酒,拿了几碟现成的小菜,放在杜梨的桌子上,又在火炉里加了几根柴火。   外面狂风不止,屋子烧得暖意融融,两人面对面坐下。   “今日客人远道而来,我只当是旧相识,我们老友重逢不必客气,客人请吧。”棠西雁直接抱起了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   大漠里的烧刀子味浓烈,似火烧,棠西雁抱起来就当水喝。然后一擦嘴角,爽快地呼出一口酒气。   杜梨听他喝得爽气,也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浓烈的酒气直灌去喉,辣得喉头突突直窜,像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刮着喉肠,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   杜梨一时忍不住,呛了出来,酒气上涌,烫得他俊脸一片通红。   棠西雁哈哈大笑,拍着杜梨的肩头:“客人喝不惯咱们大漠的烧刀子,第一次喝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泯,待习惯了辛辣,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这样喝,一定会呛到。”   杜梨感觉他的手落在肩头十分有力,带着砂石和野兽的莽气,微微有些呛人。   棠西雁回身拿了两个杯子,把酒倒在杯子里,举起杯子对着杜梨说:“客人请。”   杜梨感慨道:“棠掌柜青云豪气,在下自愧不如。”   杜梨举起杯子,棠西雁赶紧伸手在他的杯沿上轻轻一磕,仰头饮下。   杜梨隐隐感觉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   烧刀子入口热辣,习惯了之后便口感润滑,酒香浓郁,被大漠里的豪情一激,连日奔波的疲惫也暂时放了下来,杜梨很快习惯了烧刀子的味道。   两人不知道喝了多久,屋子里炉火噼驳,灯光微熹......   清晨,棠西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地上是散落一地的酒坛。他头痛地厉害,身体也有些麻痹,好久没喝这么多了。   杜梨也着实可以,喝不惯也能喝这么多。   一想到“杜梨”两个字,棠西雁猛地清醒了。   这两个字自己头脑中不知道呼唤了多少回,从来没像这一次这么清晰。   许多次都是虚虚的影,这次这个名字仿佛活过来似的。   他真的来了?   敷春城百年一次的“隍朝会”,“隍朝会”遍邀各地城隍。   他会来的吧?   棠西雁忽然不敢动了,害怕这一切只是梦境。   那年他去清河,没找到杜梨,只听说他挂了印告了假,云游四海去了。   棠西雁小心翼翼地转了一下头,有人睡在他身边,羽睫微颤,呼吸绵长柔和。   棠西雁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的大腿,生疼,确定不是梦。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杜梨的脸,感受到他清朗的肉身,和微凉的皮肤。   他不敢动了,害怕这美好的梦境消失。   酒喝得太多,全身没有力气,他目光贪婪地看着杜梨,一遍一遍描摹他的轮廓,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正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恩恩呀呀的娇羞呻|吟声,棠西雁皱了皱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一个评论,一个收藏啦!喜。   ☆、共枕   这客栈住的大都是山野间不受驯的妖怪,自然不讲究什么礼义廉耻,发情了找到个顺眼合意的,就能席天慕地地滚做一团。   至于感情,倒是没那么在意。   棠西雁垂手操起一个板凳,他要抡墙。   杜梨翻了半个身子,抓板凳的手轻轻地放下来,无限柔情涌上心头。杜梨方才动了一下,两人的手在被窝里碰在了一起。   棠西雁脑袋一热,反手抓住,十指紧扣。   墙那边还在各种娇羞,和杜梨牵手的这种扎扎实实的接触感,彼火气是散尽了,此火气又起。   棠西雁无限哀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裤子......太无奈了。   他悄悄地探手下去。   好半天,他起身回房换了一条裤子,又回来重新躺下,看着杜梨。   今天的杜梨也有点不一样,他束发的发冠有些松了,宿醉未醒,双颊微红。   棠西雁心下一动,钻进被窝,伸手去解杜梨的腰带。   黑暗中,杜梨的感知有些混沌,他感觉自己泡在了一汪温热的泉水中。   泉水温柔,但这个温度对他来说,却有点高了。   温泉中长起了无数的水藻,曼曼地裹着他,随即迅速拖着他身体往下沉,窒息的感觉传来,他想呼救,声音却被闷在喉咙里。   杜梨闷咳一声,悠然转醒,他迷蒙未散,棠西雁这边已经把他的裤子穿好了。   棠西雁装束完好地立于床边,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意犹未尽地回味着什么。   见杜梨醒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棠西雁扬唇一笑,玩味道:“客人呀,大漠里的酒喝了上火,你这是做了什么梦啊?”   杜梨的脸方才被被子捂得有些发红,他愣怔了一下,瞬间烧得耳朵尖都红了,窘迫地说不出话来。   实在不知自己怎么做了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   今天,无论客栈里的伙计,还是平时来往的客商,各个都跟猴吃了辣椒似的,瞪直了眼。   这个平时在乌素羁横行霸道、横征暴敛、横拖竖拉的棠掌柜,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一脸谄媚地跟在白衣男子身侧,嘴里喋喋不休。   他一会儿说,客人渴不渴,这边有大漠中上好的马奶酒,哎呀,还是喝茶好,客人昨日多饮了,今日不可再饮了,瞧我糊涂的。   一会儿说,客人饿了吗,我叫他们烤只羊去,刚出栏的奶羊,还不足三个月,又鲜又嫩。   一会又说,客人闷不闷,外头风沙还大着,你瞧我这荒郊野岭也没有什么好玩意儿,要不我再陪客人聊会儿?   杜梨觉得他有些热情太过,摆手道,店里事多,不劳棠掌柜了,在下自会照顾好自己。   棠西雁这才悻悻走开,倚在柜台上胡乱翻着账本,眼睛却还是挂在杜梨身上,亦步亦趋。   ****   瓜州门这个鬼地方,狂风说起就起,暴雨说来就来,有时候还会下鸡蛋大的冰雹,这破土坯房子已经在这里竖立多年了。   清晨,风沙已过,棠西雁跃上屋顶检查破损情况。   嘈,好几个大窟窿,本来就破败不堪的屋顶,现在更是面目全非了。   他拿着几块木料敲敲打打,一点一点地把屋顶补好,补完了屋顶,他站起来。   极目望去,风沙后的乌素羁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黄,一轮金色的日头从地平线那边升起来。平铺天际的云层缓缓移动,在起伏的沙丘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气温却逼得人有些出汗了。   无边无际的金色云霞堆叠而起,一袭白衣提着剑从沙丘那边走过来,行动间,抖落天地万倾光芒。   棠西雁站在屋顶上打了一个响哨,远远地招呼:“客人好生勤奋,这么早起来练剑!”   杜梨走近了一些,抬头笑道:“棠掌柜也早。”   棠西雁方才有些热,现在见了他就如盛暑天喝到一口冰水,从里爽到外面,他扶了扶瓜州门的旗子问:“今日风沙已停,客人可是要启程上路了?”   杜梨含笑道:“承蒙关照,多有叨扰,逆旅之人,不便久留,今日便告辞棠掌柜。”   棠西雁在屋顶上蹲下来,看着他问道:“大漠茫茫,客人可有准备坐骑?”   杜梨微微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沙丘,一只巨大的守宫,正趴在那里打着盹儿。   杜梨笑道:“那是我随行的伙伴,这些年走南闯北,多亏了有它,想大漠茫茫,也是不怕的。”   棠西雁跳下屋顶,走了过去,摸了摸大守宫头上坚硬的皮甲。   那大守宫正睡觉,被人打扰,抬起眼皮,也不生气,发出了愉悦的“呱呱呱”的叫声,又温顺地舔了舔他的手掌。   杜梨有点意外,轻轻笑了笑。   棠西雁疑惑:“客人笑什么?”   杜梨道:“失礼,我这伙伴一向喜欢美食美物,想是棠掌柜好相貌,故惹得他一场亲近。”   棠西雁摸摸脸,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哪里,大漠里的糙汉子罢了,客人才好看,多看你一眼我都觉得多赚了一百两。”   ......有什么东西撞头撞脑地窜进来,和某些记忆产生了应和,仿佛有人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太阳渐渐爬了上来,金光毫不客气地洒下来,那一瞬间杜梨有些恍惚。   他怔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天气甚好,怕是一会儿日头就要毒了,莫负清晨好时光,在下就此告辞了罢。”   他轻巧一跃,飒飒立于守宫背上,拱手回身道:“棠掌柜不必相送。”   棠西雁知道留不住,上前几步,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条大大的披巾:“乌素羁天气难测,一日多变,客人若是认我这个朋友,就请收下这件披巾,略略抵挡大漠烈日风沙。”   杜梨拿着厚实的披巾,由衷感激道:“多谢棠掌柜一片美意,愿良人早日得归,以偿棠掌柜花前雁后久候之苦。”   棠西雁嘴角萤萤笑意忽明忽灭,亦拱手道:“借客人吉言,若是他来,我此生永不放手......”   广袤的大漠,死寂的沙海,雄浑,静穆,板着个脸,总给人一种单调的颜色。偶尔有几棵枯死的胡杨伸开枝桠仰视苍穹,更平添了几分荒凉萧索。   棠西雁沿着一串踏实而清晰的脚印,欲追上前方一抹白衣。   身后是越来越小的瓜州门客栈,客栈的幌子高高扬起。门前,一批一批的行脚商陆陆续续地到来,客栈又是一天的车水马龙。   有烟拂过,门口那颗人面树上抚过鲜红的丹蔻,委地的紫发随风飘在空中。   这是一双穿着木屐的双足,如玉的脚腕上挂着一个玉铃铛,水晶紫衣半挂在娇躯上,她手中执一杆长烟枪,猩红的嘴唇溢出轻轻的吟唱:   白骨饭,白骨碗   过路的人来此就餐   白骨地,白骨哀   孤魂野鬼彼此相伴   毋伤生灵,也不必算尽机关   恩怨一夕了断   ......   驼队停下来,有人逆着光线,狎笑道:“好标志的小娘子,在这穷山僻壤的瓜州门,白白糟蹋了一块好饼,不如跟着我......”   美姬笑靥如花,步履从容,随手抽簪就是一条血箭,骆驼上的人悄没声地栽下地来,捂着脖子连连后退。   美姬绣口一吐,烟云叠生:“瓜州门冷僻,妾身正寂寞呢,这位客官身体健壮,不如随我留在这当个跑堂的伙计吧......”   ****   大漠黄沙如盖,有风呼啸而过,带着细细沙土扑上面来,呛人喉鼻。   棠西雁取过一条披巾包住面目口鼻,他策着马啸着风,沿着沙地上的脚印一路追寻。   那串清晰的脚印很快被风给吹糊了,棠西雁也不见慌张,他打了一个响指,一只红脚细腰蜂滴溜溜地飞起,在他头上转了几个圈,最终选了一个方向嗡嗡然前进。   大漠里连朵花都没有,哪里来的蜂蝶之物?   那只蜂儿身形比一般的蜜蜂要大地多,关节连接处以金属相扣,眼看着不像是活物。   它双翅烙印着细小铭文,以无比快的频率振动着翅膀,笃定又平稳地向前飞去。   棠西雁轻勾唇角,信蜂头生复眼,嗅觉敏锐,只要沾上一点点荆花蜜的气味,在一定距离下它都能准确追踪。   棠西雁胯|下的是一匹黄骢骠,属于西北地区的突厥马,生的鬣高臆阔,尾本高粗。   此马外表神俊,耐力也好,适合沙漠中长途奔走。   但就是普遍娇气,容易染病,很不好饲养,另外每天都要吃掉十来斤麦子豆子之类的好料。想到这里,棠西雁忍不住与它拗气,在马上狠狠拍了它一巴掌。   那马长长地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踏了几个重步。   怎么回事?反了你还!   棠西雁被甩在沙地上,他以背躬地,迅速打了一个滚站起来,面前扬起一片黄沙,一个白影腾空而起,当胸抓来。   棠西雁心内猛地一沉,自己这是遇到劫道的了?   这年头真他妈不太平,贼都要防贼!   白影当胸抓来,棠西雁即没有挡,也没有躲。   他等那个白影抓实在了,迅疾出手,左手抓住白影的手臂,右掌为刃,切在白影的手腕处,同时顺势挫身下腰,增大这一切之势,欲掰断白影的手臂。   白影口中狂吼一声,全身筋肉膨胀数倍,生生逼得棠西雁弹起回身,白影一掌已出,棠西雁暗叹一声惨,自己身有旧伤,恐怕难以抵挡这一掌。   电光火石之间,棠西雁重重摔出,砸在沙堆里,肩窝一阵剧痛,自己的骨头本来就长得不结实,这下恐怕......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有人会发现吗?   ☆、沙狼   棠西雁抱着手臂站起来,笑容可掬地问道:“沙狼王这是怎么了,最近发了财,是要请兄弟去部落里吃饭吗?可惜呀可惜,我这边有事,就先不去了,咱们来日再好好碰一杯。”   狼活的年头长了,毛发就会变得雪白。   棠西雁喉咙腥甜,往沙地上啐了一口血,面容变得阴鸷起来,他对狼一向没什么好感。   面前的沙狼王狼首人身,穿着大漠明光铠,十指弹动之间,是短匕般的利爪。   他似乎被激怒了,眼睛里流出红色嗜血的光芒,赫赫喘着粗气,就像是一个杀戮机器。   “沙狼王这是不高兴了吗?难道是兄弟我哪里做的不妥。”棠西雁眼角一跳,眯着眼睛笑道:“听说老兄喜欢女人,上个月我可是连送了几车的西域美女到沙狼部落里去,怎么老兄还没泄火,这么大的火气对身体可不好哇。”   听到这话,沙狼王简直肺都要气炸了。   沙狼生性极淫,几乎可以和任何与自己体型相近的生物交|配,又最喜欢人类女子。   若是女子怀孕,生下人狼,便是部落里的低等奴仆,若没有怀孕,则杀掉吃肉。   棠西雁把据瓜州门,性情捉摸不透。   沙狼们风里来雨里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劫道,分钱的时候,棠西雁竟然要抽走大头的部分。   本着和气生财,持续发展的原则,沙狼们倒也是没有说什么。   棠西雁给他们送女人的时候,沙狼们简直心花怒放,以为棠西雁良心发现补偿他们。   当天晚上围着篝火,开宴庆祝,兽性大发要行苟且之事,没想到那些女人纷纷变成了红面獠牙的纸人,吓地沙狼王瞬间枯萎。   你说缺德不缺德!   沙狼王想繁衍后代,被棠西雁吓枯萎了,后代繁衍不出来,就等于谋杀。   关键是这种谋杀还不用偿命。   同样吃大漠饭,同样喝烧刀子,沙狼也是有脾气的,棠西雁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沙狼的权威,简直欺狼太甚。   沙狼王现在才撕破脸皮,性格不算温顺,也算是厚道了。   沙狼王怒道:“塞外的雁儿,棠西雁,我敬你是乌素羁中苍莽的齿轮,让着你,不跟你置气,你不知天高地厚,亵渎伟大的沙狼之神,我族日月同辉,在大漠里生活了将近千年,岂容你这么玩弄!”   棠西雁摊摊手,故作惊疑状:“老兄你怎么了?难道兄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前天有几只袍子肥的流油,兄弟我可是二话没说,让给你的,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你我之间深厚的情谊吗?你现在说这种话,我真是太伤心了。”   沙狼王豪吼一声,伏身于地,扑降而来,强大的妖力划破空气噼驳作响,竟是要将棠西雁开膛破肚。   他双目猩红,怒吼道:“你让的好生意!他们屠我族人,毁我家园,我的性命也叫他们差点拿去,伟大的沙狼之神已经愤怒,他要将你剁碎,埋藏在滚滚黄沙中,任骆驼践踏,鹰隼啄食......”   棠西雁自知不敌,边挡边退,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应该怎么办,嘴上却还说着拱火的话。   气怒之下,沙狼王的攻击毫不留情,他肩部肌肉又膨胀几分,撑破上身衣物,张口喷出数道灵波。   灵波密度极大,像十几颗灼热而强劲的炮弹,滚滚能量轰击在地,炸起震震黄沙漫天。   沙海中汹涌的波涛、排空的怒浪直扑而来。   棠西雁心中暗暗骂娘,想不到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伙盛京来的客商果然厉害,沙狼竟然在他们手中占不到一点便宜。   棠西雁骂完沙狼王,又骂他们天杀的缺德,要灭族就灭得干净点,给我留一只是什么意思,五个那么大的人还打不死一群狼?   没有下嘴唇,就不要揽着萧吹,当的什么城隍尉官!   棠西雁受了沙狼王一掌,更兼身上的旧伤,无力躲过怒浪般的沙潮。   这下怎么弄,沙狼们虽然脑子不好使,干起架来可是个頂个的硬茬。   ……   一道白光掠过,拦腰抱起棠西雁,那人脚尖一点,身法轻灵洒脱,眨眼带着棠西雁站在了守宫的背上。   大守宫自劲驱驰之方,脚踏灵力,飞浮上空,那人扶着棠西雁站好,嘱咐道:“你在这莫动。”   他跃身而下。   那匹黄骢骠远远地躲着沙暴,正站在旁边。那人一抓笼头,翻身上马,白色的袍子被风鼓起,如同一朵盛开的广玉兰。黄沙滚石卷单骑,他伏身马背,双足轻点,□□骏马驰出,犹如沙尘灰蒙中跃出的一道朔月流光。   棠西雁忍不住赞叹一声,“好漂亮的骑术!”   杜梨手执缰绳,结印低喝:“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内有霹雳,水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刹时间风雷大作,倾下万吨水汽,铺天盖地的水浪压住腾空的沙海,将沙子拍在了沙子上,盖下灰蒙蒙的黄。   杜梨精通骑射,对于配合符,印,罡,诀来使用的五行之术也颇有造诣。   沙狼王大吃一惊,灵波凝聚,朝杜梨的方向攒射而来。   杜梨听得动静,星弧弓一箭疾出,一声清啸犹如追日之光,射散灵波,洞穿沙狼王躯体。   沙狼王应身倒下......   他的血流在黄沙里,干的很快。   有风清扬,杜梨打马已归,他拉动缰绳,黄骢膘前肢高高扬起,重重落地,原地转了半个圈,打了一个响鼻停下来。   松蛙见没了危险,带着棠西雁落在沙地上。   “棠掌柜?”杜梨跃下马探寻道。   “啊?”棠西雁看他看直了眼,回过神来,“啊,是我。”   “棠掌柜怎么会在这里?”杜梨疑惑。   不是要等人吗?   “哦,是这样的,我新得的消息说,我要等的人即将会去敷春城,家姐今日已经来了,正好接手瓜州门,我也没有什么事,就先去那边等他好了。”   棠西雁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他也有点疑惑,照理说,以杜梨的脚程,现在应该是走很远了,遂问道:“客人怎么在这附近?”   杜梨摸着黄骢膘的鬃毛安抚它,这马已经洗刷干净了,马鬃修剪地很整齐,又梳了三个辫子,这是大漠里的时尚风气。   杜梨的声音有些低沉:“棠掌柜不知,前日夜风投宿的客商横死沙堆,身上竟是沙狼撕咬痕迹。在下手刃沙狼,听得动静,便寻了过来,不想是棠掌柜......”   棠西雁斜瞥了黄骢膘一眼,黄骢膘自知心虚,哀怨嘶鸣一声,躲开几步,不敢离杜梨太近。   盛京来的五个人,本来想引得他们与沙狼互相残杀,两败俱伤最好。   这情形看来是五人重创沙狼族,幸存的沙狼知道棠西雁搞鬼,肆无忌惮地报复过往客商,并找棠西雁报仇。   好在自此,大漠沙狼已经灭族,再也生不起事端。   得知杜梨也要去敷春城,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起走。   杜梨并不着急去敷春城,此时离隍朝会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他问棠西雁,是否会耽误棠掌柜与别人的久别之约。   棠西雁表示他要等的人也没那么快到敷春,况且沙漠里不太平,自己修为低下,如果不跟着客人,遇到沙狼王那样的妖怪,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了,只有死路一条。   凭空多了一个人,杜梨虽然有点不习惯,但想到沙漠里确实妖鬼丛生,在瓜州门他又对自己颇有照拂,也便同意了。   ****   在大漠里穿行艰苦凶险,烈日暴晒,缺水少粮,狂沙风暴,狼群袭击,强盗打劫,唯一能用做路标的就是死人与野兽的骸骨。   杜梨眼神不好,好在感觉敏锐,依靠季风吹拂的方向以及星辰日落的温度来判断方位。   棠西雁抖了抖那条送给杜梨的披巾,兜头兜脸地想把他裹起来,别晒坏了。   杜梨不习惯这样的动作,后退半步,说,我自己来。   棠西雁讪讪收了手,闻着披巾上淡淡荆花蜜的气味,无声无息笑出来。   松蛙和黄骢膘在浩瀚的黄沙中,天高地阔地撒起欢来。   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别人家的坐骑在战斗中很是得力,这只黄骢膘在危险中可是把自己摔下来,只顾自己逃命。   反正沙漠里没有什么解馋的东西,不知道这突厥马味道如何......   那黄骢膘与松蛙玩在一起,两只耳鬓厮磨,仿佛在窃窃私语,随后黄骢膘扭了一下头,远远看去两只就像亲到了一样......。   “混账!”棠西雁像被电到般,抓起一把沙子朝黄骢膘扬去,嘴里吆喝着:“你耍什么流氓,撒开!”   “怎么了?”杜梨犹自不觉。   棠西雁擦了擦鼻血,转头道:“没事没事,我瞧那破马咬守宫呢,我教训教训它。”   杜梨温然一笑,没当一回事。   沿着黄沙的道路,依次路过库姆,罢丹,焉耆,异州......这天傍晚,棠西雁远眺之下,空旷无边的沙漠千里在目,天地尽头处,隐隐约约有一条灰线。   他告诉杜梨,在这休息一晚,明日下午就可以到达拉敦鸣沙山。那边有一个小城,可以好好歇歇脚,补充一点物资。   鸣沙山整个山体由非常细的黄沙积聚而成,人若从山顶下滑,脚下的沙子会呜呜鸣响。   初如丝竹管弦,继若钟磬和鸣,进而金鼓齐鸣,轰鸣不绝于耳,很是神奇。   鸣沙山的东南方有一处断崖,崖面上开凿了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石窟,里面画着灿烂华美壁画,放着庄严绚丽的塑像。   当地的富贵人家以供养石窟为荣。   天色暗了下来,他们找了一块地方扎营,生了一堆篝火。杜梨的乾坤袋里有一些烤馕,他拿在火上加热了一下,分给棠西雁。   棠西雁接过烤馕,道了一声谢。   片刻,沙子中突然有了窸窣的动静,然后好似有一条东西快速地在沙子下蜿蜒起来,杜梨率先听到了沙子中的异响,手中握紧了剑柄。 作者有话要说:  嗨!我饼哥啊   ☆、夜奔   棠西雁侧耳一听,面露喜色,按住杜梨的手,轻声道:“客人莫动剑,我们要加餐了。”   他从袖中翻出一只漆黑的短匕,眼睛紧紧盯着拱动的沙面。   某一瞬间,沙子中的那个东西露出头来,乌光闪过,那东西的头已经被斩落在地,暗褐色的血溅在沙地中。   那是一条蛇,棠西雁踢开蛇头,一把揪起蛇身,那蛇身还在神经性地抽动。   棠西雁手法娴熟地一捋一甩,短匕毫不犹豫划过,双手一分,一条白花花的蛇肉印着火光,闪现一种金黄色。   什么能让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闻风丧胆。   答案,就藏在炭火堆前的笑容里。   棠西雁喜孜孜地把蛇肉分成几段,慢慢烧烤,他撒了一点粗盐调味,想着此时要再来点辣椒该多好。   烟香萦绕,蛇肉串滋滋作响,脂油洇出。   棠西雁一边烤一边絮叨:“客人不知道吧,大漠看着荒莽,地下好吃的东西多着呢,沙鼠、蜥蜴、蝎子,都能吃。沙漠中的沙蝎子吃起来脆地很,还带有果香味儿,我经常烤的,店里的伙计说我一个人烤都是神经病,我大晚上一个人跑出来烤什么,不回房睡觉......”   夜色香甜。   杜梨抓着竹签,吃下去几段,问道:“蛇肉?”   棠西雁笑道:“这种蛇我们管它叫芝麻蛇,一辈子生活在沙地里,眼睛看不见,只在夜间找些小虫子吃,靠着皮肤来感受地面的震颤,没毒,客人放心吃。”   杜梨顿了顿,说:“它一出生就看不见么?”   棠西雁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才说:“对,大漠白天热,它伏身地下,夜晚捕食,已经不需要眼睛了。”   说完喃喃自语:“你说啊,这世上的好人没有好报,有人干了那么多好事,下场还是凄惨,那干嘛还要做个好人,想不通,啧,真是亏死了。”   杜梨道:“世人行善求好,并非都是为了一个好报,只是觉得那样做是对的。”   棠西雁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哼,亏本生意我可不做。”   杜梨笑道:“棠掌柜玲珑心肠,自然是不会吃亏的。”   “你觉得我怎么样?”听见杜梨评价他,棠西雁心下一动,兴冲冲地看着他问。   “啊?”他猛地发问,杜梨没有反应过来,“你......”。   “就是瓜州门,你觉得瓜州门怎么样?”棠西雁赶紧换了一个问法,“是不是很坏?”   杜梨想了一想,摇摇头说:“世人如何评价瓜州门我不知,在我看来,人间多江河,也须两论清浊。   你我虽修得仙身,但也不是造物主,溯源追本,我们生而为人,为世之道,或顶天立地,或摸索前进。   人间的大丈夫,一生不是永远至善至美,只求不负己心,问心无愧。   瓜州门内,罪恶丛生是不假。   沙漠流乱,本为恶鬼魅妖的法外之地,棠掌柜经营瓜州门,一人之力约束万鬼,使之不敢肆意作恶,也并非全无好处。   棠掌柜离开之时,也为瓜州门的未来想好了去路,并不纵容它流乱。”   连日的赶路,杜梨看起来有些疲惫,火光给他的脸勾上了一层金边,融去了那一层淡淡的疏离。   夜风中,他的语气温暖犹如厚实的棉,“今后棠掌柜再不踏足瓜州门,从前种种行为也便都改了罢。”   棠西雁半张着嘴,慢慢看着杜梨,直把他看到骨头里去,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瓜州门来了新掌柜,姓甚名谁不知。。   棠西雁平时属于在别人头上屙屎,还嫌别人脑壳不平,在这边做生意,挣了别人的钱,嘴里还要嫌东嫌西。   但坏归坏,自己吃肉,也会留一口汤给别人。   这个新掌柜,属于打烂油瓶——全倒光,自己不想挣钱,也不允许其他妖怪去挣。   她的性子又是胡椒拌黄瓜——又辣又脆,乌素羁的妖怪和过路的客商没有不怕她的。   棠西雁想,我问心无愧,就是对你有愧。   杜梨虽然知道瓜州门罪恶丛生,但也没真正见到棠西雁干的事,若是亲眼所见,未必会这样说。   又想到杜梨那双脆弱的眼睛,能从如此腌臜的瓜州门中看出一点好来,老天怎么不多多怜惜他,让他从前遇上了那个罪恶的少年。   若是当时早早地对杜梨忏悔,求他原谅……那么当时,他也能像今天一样,没那么生气吗?   他们两人之间还会走到当初那一步吗?   那堆篝火燃起的火焰正玩得高兴,像一朵纯净的红花,在静静的黑夜里盛开着,随着风左右摇曳舞蹈。   棠西雁想起了一些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轻不可闻地说:“我等得你好苦……”   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夜风拉着长长的尾音,呜咽地卷过沙坡,火堆里的树枝噼驳作响,如怨如诉。   寂静的夜空似乎有吟唱传来,舞乐管弦,新声奇变。   杜梨侧耳细听了听,分辨出乐曲中特殊的七声,宫声、南吕声、角声、变徵声、徵声、羽声、变宫声。   澹澹笑道:“古有龟兹人苏祗婆,善胡琵琶,此龟兹琵琶乐,此地竟有此风雅乐事,亦稍慰旅途乏顿矣。”   棠西雁方才心情不太好,现在听到这个欢快的乐音,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稍稍释怀一些。   空气中的吟唱就像是一条不绝如缕的丝线,虽然很轻,却是听得很清楚。   这首曲子名叫《善善摩尼》。   善善就是当地土话“好啊”的意思,“摩尼”就是他们口中的神仙,菩萨。   音是煌煌正音,词是訇訇佛号,似乎在虔诚善颂。   曲终收拨,四弦当心,空气中又换了一曲。   节奏骤然加快,仿佛有人从嗓子里发出轰音,夹杂着粗粝几声的癫狂,遮掩不住的邪气随之四溢而出。   杜梨察觉不妙,持剑燃符,张开一个结界,挡住转瞬而至的一股凛冽音波。   音波弹回,折在沙地上,沙尘如裂帛般四散。   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一痕浅浅的黄色,那一派黄线渐渐近了。   细看之下竟是大队人马扬起黄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闻得马蹄声如奔雷席卷,一时竟分不出多少人来。   “是刍灵。”棠西雁咽了一口唾沫,脸色发白。   “嗯。”杜梨沉声,“甚是怪异。”   “怎么了?客人”   “刍灵集结而行,贪魂而图,它们不往鸣沙山去,这是为何?”   大漠里的刍灵,需要用魂魄填饱自己的躯壳,按理说,再没有比前方的鸣沙山更合适的地方了。   这些刍灵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甚是古怪。   “大概是你我修炼,魂魄比较好吃吧。”棠西雁沉下脸,眸光印着凶狠,袖中握住一柄白色。   要说魂魄好吃,那也是杜梨的好吃,他的魂魄恐怕已经腐烂发臭。   鸣沙山供养石窟,许多年轻的画师走进这些状如蜂巢的石洞,吃着最简单的饭食,耗尽毕生精力,一辈子再离不开那里。   直到年迈得老眼昏花,再也认不清颜色拿不动画笔,便被丢在茫茫黄沙里,作为刍灵为大漠殉葬。   而背后断崖石壁上,无数个身着轻纱衣,跳着胡旋舞的飞天,全部沉浸在极乐仙境的喜悦满足中。   即将到来的这批刍灵衣领上是异域风情的刺绣,神情诡异,动作如行尸走肉。   身下马匹嘶声低吼,腾腾前进,在这持续邪气冲天的配乐下,直叫人不寒而栗。   此时大漠晴空朗星,北斗中宫,七阵四余十一星耀皆发荧荧光辉。   面对大批刍灵,杜梨持符,欲借星光之势,布阵化之。   此举需要调动大量的灵力,古朴的夔龙纹一点一点地浇上额头,即将覆盖眉间那点朱砂,哗地一下,竟如走蛇般全退了下去。   杜梨后退一步,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棠西雁一下子吓蒙了,他扑过去扶住杜梨,急问道:“客人,你怎么了!”   “乐声有问题,扰人心魄,封闭灵脉,”杜梨轻咳一声,凝眉道:“是索命梵音,方才隔得远,听不真切......”   他甚是错愕,灵力被锁在腹下气海穴中,已经无法调动。   “我不打紧,只是需要时间冲开气海......”杜梨面色有些僵硬。   一股葬气味儿,甜得发腥,叫人欲呕,打着旋儿地覆盖上颅腔来......   棠西雁打了一个哨,黄骢膘从远处跑来,他抱着杜梨上了马,狠狠地一夹马肚,拉动缰绳,黄骢膘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后面大批臭烘烘,阴邪邪的刍灵犹自穷追不舍。   黄骢膘跑得直甩舌头,粗气咻咻,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   杜梨回身挽弓搭箭,一箭凝灵而出,射力之大,直破得严整的刍灵军阵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灵力呼啸下,众多刍灵灰飞烟灭。   他张口咳出一口血来,脸色煞白,瘫倒在棠西雁怀里。   杜梨情急之下强行冲开气海,灵力奔涌,一时间无法调和,这是受了内伤了。   “你这傻子,逞什么能?!”棠西雁目染毒火,又气又急,却也是不忍心说他太多。   他一甩手,眼前乌光闪动,数颗黑乎乎棋子般的东西打了出去。   细看之下,却是数颗铁算珠。   铁算珠射入刍灵军阵,立刻暴起一阵黑雾,黑雾弥散,沾到的刍灵皆腐化成泥,混着沙子分辨不出什么颜色。   借着一挡之势,黄骢膘终于与刍灵拉开了一些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有存稿,每天更,来看文,求入坑,谢捉虫,发大财   ☆、清河   杜梨撑起身子,强自要下马。   “客人,你干什么?”棠西雁拉住缰绳,面露不解。   “我辈除魔卫道,为天地忠,为万民仁,虽死尤生,原所甘心。棠掌柜不必随我踏这趟浑水,你有良马,可得生路,与其两人都折于黄沙,不如......”   “你放的什么屁!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大漠男儿向来傲骨,岂能学那无胆匪类逃之夭夭!”棠西雁听懂了杜梨的意思,死死按住他。   他们同骑一马,耳边鼻息滚烫,杜梨被他吼得有些呆愣。   片刻,杜梨还要再说什么。棠西雁抬起头看了看远方天空,冷笑道:“客人,我们不用跑了,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另一个杀手。”   杜梨一惊:“杀手?谁?”   棠西雁轻嗤一声:“老天。”   就在此时,天边传来雷鸣一般的声音。   杜梨看不到远处的情景,只感觉仿佛周身万物都在震动,他面色一沉,道:“这是......”   棠西雁冷冷道:“沙暴。”   他的话刚刚说完,天边突然像是立起来一堵无边无际的高墙,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推来。   那是黄沙卷成的巨墙。   棠西洋拉着杜梨下了马,快速地跑了起来,声音快被狂沙吞没,他大喊道:“吸气,下水!”   他知道鸣沙山附近有一个大湖,形似月牙,叫月牙湖,就在此地。   两人长吸一口气,手拉着手,身体犹如箭一般射入水中,潜入水下。   身在深水之下,仍旧听得上面的巨响,轰得水下仍自震颤不休,狂沙冲破刍灵军阵,将它们卷到沙墙里......   好长一会儿,狂风逝过,黄沙覆地,天空恢复晴朗,一轮弯弯的月亮照着弯弯的月牙湖,打的水面波光粼粼,好像有人洒了一把细碎的银子在水里。   杜梨钻出水面,长出了一口气,道:“出来吧,风过去了。”   手中却没动静,他把棠西雁拉出水面,问道:“怎么了?”   棠西雁一动不动。   杜梨吃了一惊,方才在水下停留甚久,棠掌柜久居大漠,怕是不熟水性,难道是呛水了?   杜梨把他拖上岸,清除了他口中呛进的泥沙,用力按压他的胸口,这么一接触,发现他身上原本就有伤,伤势还颇重。   等了一会,棠西雁还是没动。   杜梨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停止了。   他立刻慌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扳过棠西雁的头,长吸一口气,嘴对嘴给他送气,嘴唇接触之下,柔软而冰凉,他的心砰然一跳。   棠西雁闭着眼睛,可他的手在动,慢慢地揽住了杜梨的脖颈,向自己轻轻压下去......   杜梨猛地推开他:“你......你没事!”   他面色迷茫地立于水边,半饷,带了愠怒,正色道:“棠掌柜,请自重!”   “我......”棠西雁坐起来,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是呛了水,但是马上就醒了,至少在杜梨给他送气之前就醒了,他没想到杜梨会......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一时忘了情......   岸上一片狼藉,沙中夹杂的碎石如同冰雹,将刍灵打得七零八落。   不远处绿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巨大的弓|弩疾射而来......   “令君小心!”情急之下,棠西雁朝杜梨扑了过去。   黄沙高高扬起,两道身影绞在一起,在月下如雪的沙坡上滚成一道虚影,直到下一个沙坡尾,他们才堪堪停下来。   那只偷袭的刍灵蹬蹬腿,再没有了生息。   杜梨压在棠西雁身上,率先摸索着起身。   棠西雁闷哼一声,甩甩头,头晕眼花地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客人,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他尴尬地摸着后脑勺,不知道怎么解释方才装死的事。   但是这么一说,好像更奇怪了......   杜梨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疑惑,“……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客人啊!”棠西雁咧嘴笑了一下,掩饰尴尬。   “再方才?”   “客......”   犹如一个响雷打在了棠西雁头上,他看着杜梨,久久地沉默了......   杜梨手上拿着一个截断的手臂,不流血也不是正常的肤色,晕着内敛的金属光芒。   这是一个义骸。   “......”   有风吹过,细沙如烟。   两人面对着面,谁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   ......   清平坊在清河县的最南端。   这里聚集着县里最风流的小倌和最出众的都知娘子。   都城里刮什么风,小县里就下什么雨。   北边盛京城,贵族女子喜欢织金撒花的披帛。   这样的披帛薄若鲛纱,千金难求。   即便如此,半个月后依旧会同款出现在清平坊最富盛名的都知娘子的更衣台上。   无论是走狗斗鸡的纨绔;还是那一掷千金的商贾;当然还有郁不得志的文士,皆以能在清平坊消费为雅。   月色星光下是鳞次栉比的屋顶,一个一个紧密地排列着。   黑暗中犹如伏在地上闭目而眠的野兽。   一个黑影于青瓦上快速掠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几个起落后停在了清平坊的一座高楼上。   虽然街上黑灯瞎火,人声绝迹,坊内倒还是热热闹闹。   隆阙朝的宵禁制度规定日落二刻后,居民不许于大街上行走,违者鞭子伺候。   坊内的宵禁则相对宽松,此时的清平坊歌舞翩跹,红烛高照,出双入对,低吟浅唱。   晏兮立于檐边的兽首上,眯着眼睛看了看手里的走鬼樊花灯。   此灯灯面镂花,握手处嵌以符文。   正冒着幽幽绿光,一众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排着队伍,从握手上蚁行至灯面上,在百花从中穿过,一朵白菊萌苞越众而出,转眼间开了个满堂彩。   千红万紫,各表一支   白菊花开,鬼灵在此   晏兮手提走鬼樊花灯辩了一个方向,跳下屋顶,疾行几步。   眼见一牌匾,上书“骆三家”。   这是一座白墙的院子,甚大甚宽,点点霓虹初上,隐约描出一栋栋精致楼社的边角。   院子的主人叫骆三。   他振振衣摆,提步进去,正对门东边的马厮里已经停得满满当当。马腿如树林一般,十几头马挤在一起你踩我一脚,我甩你一尾巴,嘴里嚼着草料,低低喷着热气。   看着架势,今日依旧恩客满门。   晏兮顺着墙根一溜儿走,窜上了院子东边的一栋小楼。   从二楼往院子里瞥,院子里树影层叠,霓灯透亮,莺莺燕燕,衣鲜鬓秀。   又有丝竹管弦之声渺渺传来。   靠里边一点的位置,放置着一座绣屏。   数女或立或坐于前,手里持着红牙檀板萧管诸器,为首的一个琴姬抱着一把琵琶,唱着时兴的小调。   背后是蕉叶绿纱针绣屏风,烛光从屏风后透过来,光影烁动打在身上,真是无双风雅。   可惜台下捧场的人并不多,一曲唱完,稀稀拉拉的几个赏钱往台上抛去,一个铜板砸在琴姬细腻的脖子上,顺着领口掉进衣领里。   像是挑衅。   琴姬神色一动,若无其事换了把嗓子,继续轻歌曼声地唱着。   “琴…娘子,这曲儿听来听来听去都是这几首,你就没个新鲜的,给爷儿舒舒心吗?”台下一个穿着鲜亮的男子大着舌头嚷道。   他酒劲上来,晃着眼睛打着趔趄。   旁边几个男子也高声附和:“是呀,琴娘子,这曲虽好,不合今日良辰美景,须得来一个动兴的。”   “既然不好,再唱再唱。”衣着鲜亮男子听得众人助势,愈加得意。   琴姬抱着琵琶笑道:“冯仕郎,清平坊内最时兴的曲子都让你听了个遍,哪里还有别的曲子呢?”   “就来个时下坊内最红的《十香词》吧!”冯仕郎狎笑道。   众男子一听,个个叫好不迭。   琴姬微微晕了脸,“这《十香词》我不会,换别的娘子唱可好?”   她语气轻甜,柔声央道。   冯仕郎见美人如此,随即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摆摆手道:“也罢,也罢。”   众人还有不服:“哄鬼儿玩呢,《十香词》坊里的娘子个个都会唱,偏你不会......”   在众人的嘀咕中,另一丽姝已走上前来,接过琵琶,利落地转轴拨弦一番,一曲又起。   晏兮看着有趣,忽然想起任务在身,不便再看,提着灯笼闪进了一个屋子。   不同于外面的灯火浮华,这个房间里素裹银装。   立柱上披着白麻,梁上悬着祭幛,一对白色的蜡烛正在堂前安安静静地燃烧着。   白烛前是一个黑底金漆的牌位,上面写着死者的名字。   晏兮绕着棺材走来几圈,又曲起手指,扣了扣棺材盖,响声叮当如磬,“嘿,真是一口好棺材。”   他心中赞叹。   手中的走鬼樊花灯愈发大亮,提示鬼魂就在附近。   屋里设有灵堂,供奉牌位,按理说新鲜抽离的鬼魂不会距离尸体太远。晏兮在屋子里扫了好几圈,却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发现,又疑惑又气恼。   再看那灯,绿光渐渐淡了下去,一抹红意沁了出来。   忽地红光大炽,满室仿佛蒙上了一层灼灼红纱。   血光之灾!鬼魂有异!   “该死,鬼魂要是有个短长,这一趟怎么交代!”   晏兮警觉,他翻出小窗,于檐上疾行数米,破窗跃进高处一屋子。   ...... 作者有话要说:  饼哥,阿饼,铁弟,哪个好听? 做好准备,换地图了。   ☆、琴姬   屋子里放着一块彩板,上面书写着隆阙朝的“国祭日”——历代帝后薨逝的日子。   官家规定这一天清平坊的娘子们不能接客,不能公然吃喝玩乐。   晏兮的夜视能力极好,双目横扫,瞥见紫纱床帐内有异。   “好哇,老子我第一次拘魂,就有不长眼的脏东西,真他妈晦气。”晏兮收灯,同时双手回探,自袖中握出两只短匕。   短匕通体漆黑,杀气占尽,小巧可附于臂间,名曰“缦胡缨”。   一股机锋裹挟,床上那人乍然间寒毛竖起。   他反映甚为迅速,利爪弹出,“叮”地一声,挡过了袭来锋刃,而后迅速窜到了屋内的花架上,碰倒了一盆白海棠,花盆砸在地上摔个稀碎。   还没等那人反映过来,一锋又至,自下而上挑刃划来,开出一痕黑雾。   那人来不及闪躲,被挑在地,他翻身拱腰,四肢趴伏,一对尖尖的耳朵从头上竖起,尾椎处爆出一根火红色毛茸茸的大尾巴。   同时红气周身,状如重雾,外加尖牙利齿,目光凶厉地盯着对面的人。   晏兮挑眉蔑笑:“不三不四的东西,化形都不利索,就敢出来丢人现眼,怎么?琴姬不给恩客唱小曲儿,到这儿和死人玩游戏?”   这正是方才在院子里唱曲儿的琴姬。   世间万物开了灵智便可修炼。   妖物修炼一是依靠修身养性,日积月累之下方可得道。   另有邪法可于短期内增进修为,吸人魂魄就是其一。   琴姬在清平坊深居简出,把大多数灵力都用在了化形上,加上狐族天生的魅惑能力,在清平坊混得风生水起,也算是远近驰名的一代乐妓。   她料定自己不能敌,晃着尾尖,惨兮兮地讨饶:“妾身一时猪油蒙了心,行差踏错,以后绝不再犯,妾身从来都是本本份份的好妖呀!行行好,求小郎君饶我一回。”   “饶你?!”晏兮冷笑一声,指着床上的鬼魂说:“你别跟我这儿吊腰子,我方才要是晚了一步,那个鬼魂恐怕都没有囫囵个儿,你敢耍这个花活,心里就要做个准儿,交个底儿掉。”   他挑起狐妖的下巴,阴恻恻地说:“看你灵光微晕,没多久就要渡劫,与其那时候死在天雷之下,还不如我现在给你个痛快。”   屋子里很黑,晏兮的眼睛里闪着微光,光里是无尽的深渊......   琴姬尖啸一声,红雾弥散开来,她暴起发难,拖着一尾红尘,扑将前来虚晃一爪。   然后几个扑腾闪动,抢过窗户就要逃之夭夭。   “还挺能装!爪子不要了就碾成骨灰扬了。”   一柄短匕脱手而出,划着奇异的弧度,无声无息的没入琴姬后颈。   琴姬倒地。   晏兮一脚踩在她背上,弯腰去拔她后颈上的短匕:“什么嘛,真没劲儿,就这身手......”   他把短匕倒过来,柄头在琴姬后脑勺戳了戳,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你这个妖怪,胳膊拧不过大腿,早知道会一出手就会死,还没有办法抱怨,还不如当一个歌妓,苟延残喘下去。”   后脑上的风府穴又名鬼穴,在此烙印,散风熄风,碎魂解魄。   床上的鬼魂已经醒了过来,她见来人下手狠辣,不由得满脸惊恐。   “郑养养,年二十四,死时时辰为隆阙三年,二月初四巳时,是不是?”晏兮走上前来,没好气地问她。   鬼魂点点头。   “那就对了,跟我走吧。”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晏兮挠挠头,思考着怎么向鬼魂解释。   今日虽是引魂,但按理说,他只算是清河县城隍的朋友,未入冥官仙籍,并非鬼差。   清河城隍外出,新鲜出炉的鬼魂又需尽快收拘,他才拍着胸脯毛遂自荐。   自己从前得他救过一命。   晏兮自问不算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但住在别人屋檐下,房租还是要交一交的。   “半夜三更,来路不明,我不能跟你走,要是走了,那算个什么事?”鬼魂说。   “啧,叫你走你就走,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晏兮就要上去拉人。   “哎呀,你干嘛啊,抢鬼啦,救命呀!”鬼魂挣扎叫嚷。   晏兮怕一时手重,伤了她灵体,拉扯之间,一抹雪白的后背扑到了梳妆台上,碰倒了一个海兽葡萄纹铜镜。   晏兮捉着鬼魂的外裳,愣在原地。   麻烦,凡人的灵体太脆弱,吹不得扇不得。   “啊,我的衣服?”   ......   晏兮眼皮直跳,终究还是耐了耐性子,把衣服扔了回去,“老子我今天心情好,没空和你叽叽歪歪,你要是再跟我甩片汤儿话,惹急了老子谁也不吝,我扒光你衣服,让你光着身体,满大街逛去。”   晏兮威胁她。   鬼魂吐着长长的舌头,“真当老娘是吃素的,略略略……”   她小声嘟囔,一边又穿衣服。   衣服!   对了衣服。   “你也不扫听扫听,不就想知道我是谁?教你个明白。”   晏兮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展示给鬼魂看,“你瞧,这是狩岳袍,城隍专属,大礼服,仪式感,讲究地很,旁人想都不要想,引魂的时候才能上身。”   “我是城隍座下……嗯……尉官晏兮,你肉身已经死了,我来带你去投胎转世。”为了增加说服力,他给自己安了个身份,装模作样地说:“你不要贪恋尘世了,速速和我走吧!”   郑养养见他拿出了证据,也没有太不信,她说:“我是要走的,但是,我蒙冤而死,那个杀千刀的负心汉,说会带我走……一转眼掏光了我的积蓄,我好端端一朵娇花,性命也让他害死,我不忿啊,我气啊,你让我去掐死他……”   鬼魂张牙舞爪地叫嚣。   “男人的不幸在于钱权,女人的不幸啊,啧啧,就在于情爱。”晏兮才不管鬼魂有没有冤屈,他看鬼魂相信了自己的身份,很是得意。   “不行,这里头的规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看了,那人阳寿未尽,你杀了他,算是造业,因缘果报,下辈子你就投不到一个好胎。”   他上下打量了鬼魂一眼,挑眉讥诮,“你要是再耽搁,误了投胎的好时辰,下辈子你就等着脸上长满麻子,嫁给一个凶巴巴的庄稼汉,三天两头打你,还要你下地干活,到时候,你可没这么好的屋子住,手指甲里全是脏脏的泥土……”   鬼魂难以接受地摇摇头,双手深深插进了头发里。   晏兮再接再厉地威胁:“你要是再婆婆妈妈,一会儿我们令君来了,他可不比我愿意听你聒噪。我们清河县城隍身高八丈,面目狰狞,最喜欢抓人下油锅,要油条还是要春卷,就看你的表现了。”   他一会儿扮白脸,一会儿扮红脸,好话赖话都说了一堆,结结实实过了一把鬼差瘾,总算诱骗鬼魂进了储魂珠。   晏兮摸出走鬼樊花灯,灯已经灭了。   魂魄到手,灯也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他旋身跃上了屋顶,沿着雁脊鳞瓦的屋顶几个起落,向县城北的方向掠去。   ****   斜月沉沉,星河自亮。   此时天光还未破晓,深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刮到身上的风猎猎地打着衣带,带着早春未褪的凛冽铺面而来。   晏兮奔行十里后,微微有些出汗,他停在一座高楼上站定,扯松了衣襟,任风灌进领口。   他没有感觉到冷,只觉一股清凉渗进周身肌理,上下打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滚儿,三百六十个毛孔一齐绽开。   怎一个爽字了得。   他甩了甩头,左右转了转脖子,折腾一宿的疲倦一扫而空,身上的热意和没来由的烦躁悄然退了下去。   “硐~”   一声坚实的鼓声由远及近,在空气里推送起来。   那是城中心的卧松鼓楼上传来的。   接着城东西南北的大街上,凌梅、兰泄、欹竹、簪菊四座鼓楼依次跟进。   随着鼓声一声声自内而外传来,城里的九所寺庙“當~當~當~”地撞响晨钟。   跳动的鼓声和悠扬的钟声交织在一起,扯下了夜空中的星幕,共同迎接即将从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霞。   晏兮一脚蹬在凉瓦兽首上,右手举在眉间,撘了个凉棚,远远眺望。   清河县在钟鼓报晓中苏醒,热闹起来。   出城赶路的,进城卖货的,赶早市的,卖早茶的,卖胭脂水粉的、绸缎布匹的、刀枪马匹的,通通活泛起来。   街上的小吃店开始做生意了,灶下柴火温暖明亮地跳跃着。   晏兮走到小吃摊前,隔着面条起锅的水蒸气,看见摊主忙前忙后招呼客人。   摊主姓李,常年带笑,脸上笑出来的褶子都能绺下来下一碗面条了。   晏兮从前在这边吃过几次白食,手艺还不错。   清河县民风淳朴,很少有欺男霸女的事情,晏兮在这里一吓唬一个准,如鱼得水。   只是后来有一次,晏兮想故技重施的时候,摊主和他说,有人给他付了半年的面条钱。   晏兮有些诧异,“是谁?”   “是个年轻人,眼神不太好,走的时候还拌翻了一个黑煤炉子。”老李说。   ......   是杜梨。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我说啥呢? 咳咳,今天是周末,会好好更新。 我真乖。   ☆、城隍   阎王爷这种中央大员,实在无暇登记、管理千百个村镇中亿万个黎民的生死。   城隍本是周天子祭祀“八神”中的水庸神,水为护城河,庸为护城墙,城隍职责就是保护城市。   小到栗米县城,大到当今天子脚下盛京都城,都供奉城隍。   但是城隍和城隍也是不一样的,县城隍上有州城隍,州城隍上有府城隍,府城隍上有驻守盛京城的大都城隍。   同为冥官,俸禄从高到低,一级比一级少,到了杜梨这里,年俸简直寒酸地令人发指。   大城市地段好,香火多,有钱没钱,三瓜两枣也能过日子。   而清河县城隍庙地处偏远,好像被居民遗忘。   除了重大节庆,几乎没人过来上供香火,辖区内的乡镇犹如海中浮岛,远远地隔着,这儿一块儿那儿一块儿。   杜梨常年往返乡里降妖引魂,仅有的一点香火,老百姓近水楼台,都供给了当地的土地灶官。   说到杜梨,晏兮不由得想:“他昨天出门,说有要事,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我这边齐了活计,也要早些回去,免得他小瞧了我,觉得我没本事。”   他甚至有些着急地想:“我出门了这些时候,他要是提前回来了,会不会在庙里等我?”   想到这里,老李的面也没有那么好吃了。   晏兮拍了拍胸脯,像是安慰自己:“走吧。”   他在胸口处摸到一软软的东西,用力一捏,又有些硬硬的铬手。   晏兮把手伸进怀里,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淡绣山石的钱袋,松香色的绳子收口,打了一个活结。   晏兮打开来一看,里面赫然放了一吊钱。   “嘿,令君大人,竟然给我留了零花钱。”晏兮一高兴,嘴巴也知书达理起来。   衣服是昨天换上的,钱袋肯定是杜梨出门前放好的。   晏兮心头一动。   “来碗面!”晏兮高声招呼。   破破烂烂的面摊,写着“面”字的幌子都褪色了,老李依旧负责和面、下面、收银、招呼客人。   摊上还有他的婆姨,负责管理老李。   没一会儿,面就端上来了。   尽管这个香椿芽儿看起来焉了吧唧的,肉也散发着不太新鲜的可疑成色。一碗汤面下肚,还是极大安慰了晏兮空虚的胃袋和钱袋。   他按照价格,数好铜钱,给足了数。   老李非常吃惊,敢情今天这太阳根本不是打西边升起的,而是压根没落下呀!   他和晏兮寒暄,“客人,口味如何呀?”   晏兮笑的见牙不见眼,“好吃呀,毕竟从前汤面不是经常能吃到的。”   ****   衙署、文庙等建筑在城市中属于一等一重要的公共建筑,一般建于城之正穴,也就是城市中心偏北的位置。   余者不论东南西北,以建在四周的高地为吉。   按照理想状态,依据左稷右社的原则,城隍庙的位置应位于城市西北,靠近中轴线的位置,与衙门对称布置。   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很难有完美符合礼制与风水规定的条件。   清河县城隍庙就是这么一个例子。   它的选址打破条例,不拘泥于陈规,一杆子捅到了县城最北方的一个小山丘上。   当地人充分发挥了提炼概括的能力,轻飘飘地赏了它一个名字——碧山。   特征是草木青翠。   山脚有一个书院,两个卖货郎撞在一起。   水萝卜和糖人哗啦啦撒了一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叫骂着,“王八蛋,瞎驴生,烂了你娘的狗眼......”   来往中,不忘问候对方的老婆与亲娘。   晏兮在路边买了一个青枣,走得近了一些,饶有兴味地看起来。   书院里的小辈此时课间休息,也都挤在门边,扒着门缝往外瞧,每个人都挂着一脸雀跃的兴奋。   不知道是谁装模作样喊了一声,“别闹了,别闹了,再闹武侯来了!”   卖货郎寻声扭过头去,众小辈你推着我,我挤着你,隔着门缝推推搡搡,嬉笑成一团。   青竹掩映着几级石阶,石阶尽头就是清河城隍庙。   正殿前面是山门,山门上写着一副对联,   “是是非非地,冥冥晓晓天”   挂着个横批,   “你可来了”   晏兮抬腿跨进正殿,城隍的塑像端坐在神龛上凶巴巴地瞪着他,塑像上方有一个匾额,端端正正地写着“原所甘心”。   县里的小孩要是闹着不肯睡,杜梨这时候就会发挥作用了。   家长指着碧山上草木掩映中的一角飞檐,吓唬说:“你再哭,山上的城隍老爷就要下来了,把你抓走,当小鬼,叫你给他擦鞋。”   一想到这个可怖的塑像,小孩子果然不哭了。   除此之外,人们几乎想不起这个落魄的神明。   ......   晏兮从储魂珠里拉出昨晚的鬼魂,塞给她一个牌子。   “这是什么?”鬼魂问。   “路引!我们令君给你的通行证。”   “拿来干嘛用?”   “没有这个,过不了关卡,遭受种种折磨,变成游魂,以后收不到纸钱,知道不!”   “怎么还是你,没有别人吗?”   “太穷了,咱这挑费不起。”   “忙的过来吗?”   “可以,人口少,死亡率低。”   ……   “怎么走呀?我好怕!”   “消停点行不,不怕把舌头闪了!”鬼魂没完没了地追问,晏兮很是不耐烦。   但做一门子有一门子的规矩,出于职业道德,他还是给了鬼魂回答。   “有啥好怕的,这边下去就是黄泉路,对了,黄泉路上无客栈,你得先忍着饿......过了鬼门关就到了冥府,黑无常,白无常你是甭想见了,有一个剪尾跑蹄的牛头俊小伙儿领着你走。”   他在神龛下摸索了一阵,手上不知什么动作,豁然打开一个小门,不等鬼魂反应,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挥着手嬉笑道:“小爷完成差事要紧,你别没眼力见儿,揣好路引,骆三家请了一班道士,给你超度呢。”   ****   前方正殿。   两侧厢房、寝殿、加一曲游廊围合成一进一出的院落。   杜梨起居在寝殿,东边的厢房放杂物,晏兮来了之后就住在西边的厢房里。   他吹着口哨走进院子,看见杜梨的房门紧闭。   他没有回来。   晏兮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给缸里蓄了水,劈好一堆柴火,整整齐齐地码好。   他爬到院子里的橘子树上。   杏月初上,墨绿色的叶子堆里藏着一点一点白色小花苞,害羞地不得了。   晏兮揪了花苞,扔进嘴里嚼吧嚼吧,然后攀着一枝粗壮的树枝站起来。   远远的,他看见山下走来走去的人群,小的像一个手指。   碧山草木依旧,像裹在一层精心织就的绿毯子里。   他看见庙外的竹林轻轻动了动,有鸟雀飞过,尾巴扫过一抹霞光,拖着最后一抹光亮划到山的后面去。   直至天黑,上山的石阶依然空空荡荡,连个来拜神的人都没有。   杜梨还没有回来!   清河县不大,按杜梨的脚程,去哪里能不回来?   晏兮不由的想,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清河县穷乡僻壤,一没大河,二没灵山,风水平平淡淡,气流波澜不惊,不是什么穷山恶水,也不是福地洞天。   就这地界,这条件,养不出法力强大的妖怪。   那杜梨去哪里了呢?   杜梨虽然是冥官,修行之身,但总算是一个男人吧,会不会......   刚从清平坊回来的晏兮不由地想。   “闲吃萝卜淡操心。”晏兮嗤一声。   他走进自己房间,想把狩岳袍脱下来,找个盆洗了。   忽然“碦喇”的一声。   几乎没有反应时间,他本能披上脱至手肘的衣服,缦胡缨已经滑入掌中,一手弹出,短匕“呲”地钻出窗棱,透窗而出。   他全身肌肉紧绷,如同一只猎兽的黑豹,呼吸几乎停滞。   ......   ****   外头风声大作,乱飞的枯枝轻拍着木质的门窗,噼啪作响。   他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隔着露指护手,抓握短匕的手掌硌得青紫,他也不觉得疼。   他在墙上找到了一只缦胡缨,用了点力把它拔|出来。   外面的雷声滚滚,电龙微露,抬头挂了满天沉甸甸的云,小小的城隍庙掩映在夜色雨雾之下,轮廓渐渐模糊不清。   依稀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天,黑云压城,空气凝涩在一起,叫人走不身体。   一个人,佝偻着,一袭翡冷翠的袍子浸满鲜血,他挣扎着站起来,用力朝自己看来......脸上拖这两条长长的血线,那是怎样的目光呀!   怜悯、憎恨、痛楚?   巨大的震楚中,晏兮只觉被人擭住喉咙,一团稀薄的惊呼卡着嗓子里,左挤右挤突破不出,想挣扎,又觉身陷泥沼,缓缓下沉,绝望的窒息渗透。   无处躲藏,无可声张。   “轰隆”一声雷鸣。   雨滴终于噼啪噼啪砸下来,窗台上溅起一个个爆栗的声音,砸出无数个雪白的水花。   晏兮倏然醒来,心跳如鼓,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眸子里挂着混沌与茫然。   他浑身滚满了汗,泽衣已经湿透,贴在皮肤上,腻腻地粘着。   他厌烦地啧了一声。   日复一日,山寺柏子,烟霞氤氲。   原以为很多不愉快都随风消弥了,但有些东西就像是黑影子,走夜路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你越是跑得快,那东西追的越快,几乎要扑到自己身上。   想到这些,晏兮本能地想逃避,他不愿意想太多。   晏兮定了定神,翻身下地,提着一盏小小的光明,沿着游廊,走到正殿外的山门旁。   庙前竹子团结成一片,哗啦哗啦,喊着互相鼓励的号子,共同抵御着周身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大雨。   水汽山风拂来,睡梦中,如堕混沌恶境的惊惧稍稍退去。   门檐处,一左一右有两只石狮子,手艺粗糙,很是普通。   石狮子面前,摆着一碟馒头,一杯清水,晏兮抓起馒头就往嘴里放。   “啊,我的馒头!”一双毛茸茸的爪子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城隍,对,杜梨就是干这个的。 土吗?不土! 帅吗?我觉得挺帅!   ☆、七间狸   什么东西!   晏兮把馒头叼在嘴里,一把揪住后颈,将它提溜了起来。   这是一只斑灵猫,又名七间狸。   竖着毛茸茸的小耳朵,身上斑纹点点,一条环形花纹的长尾巴左右甩动。   它后颈被掐,仍然张牙舞爪地叫嚣:“你在做什么呀?这么贪吃!这是令君给我的!”   “小妖怪,不错嘛,学会说人话啦,有些进步。” 晏兮才不管他,当着斑灵猫的面,一口一口地咬着馒头。   “这是我的晚饭呀!你个王八蛋。”斑灵猫从手中挣脱,气急败坏地又要扑来。   晏兮一只手左挡右挡,三下五除二地把馒头吞下去,空出两只手来,把斑灵猫的尾巴系在石狮子的腿柱子上,打个了结。   “小妖怪,我问你,你可知道杜梨去了哪里?”   “我有名字的,我叫瑞八,你怎么连区区一只猫都不放过。”斑灵猫乍着毛,气呼呼地瞪住他,“我是一只猫,不是狗,还管给你看家护院?我怎么知道令君去了哪里”   低等妖怪的世界弱肉强食,这只斑灵猫无家可归,凭借一点开启的灵智,摸到清河县,寄居在庙外的石狮子里。   杜梨每天都会在这边放一点食物和清水,算是认可了这不请自来的邻居。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呀?养着你干嘛?吃白饭吗?留着观赏吗?”晏兮很不忿。   斑灵猫左窜又窜,无奈尾巴被缠,挣脱不得,最后累的趴在地上,摊成一块猫饼。   晏兮眨眨眼,又想使坏。   他想起旁边石狮子里还有另外一只,把两只绑在一起,看着他们挣脱不得的吃瘪样,别提多有趣了。   “你妹呢,叫她出来,我问问她。”   “我不知道的事,胡麻肯定也不知道!山下赶集,她一早就去看人耍百戏去了。”瑞八赶紧把胡麻撇开,谁知道这个恶魔又打什么鬼主意。   那石狮子前也放了馒头和一杯清水。   “现在什么时辰了?唔......亥时,”晏兮看了看墙边放置的铜更漏,漏箭指着一个刻度,“这么晚不回来,她今天是要在百戏团抓老鼠吗?”   瑞八动了动耳朵,也感觉不对劲,胡麻偶尔会出去玩,一般太阳没落山就回来了。   他左扭又扭,总算抽出了尾巴,抱着尾巴吹吹摸摸了好一阵,才把尾巴上的毛捋顺。   然后气狠狠地瞪了晏兮一眼,窜蹦上了另一只石狮子,拍着石狮子的头唤:“胡麻,在吗?胡麻,在吗?”   ……   “下午的时候,灵斗幡飘个不停,那方向......西北方?”晏兮装模作样托腮回忆,又眯起一只眼观察瑞八的反映。   瑞八从狮子头走到狮子的尾巴,再从狮子的尾巴走到狮子的头,来来回回踱步。   晏兮觉得好笑死了。   城隍庙设挂灵斗幡。   这和人家出殡时打的幡儿不一样,高约三丈,上段由数百根各色带子捆扎而成。   看似轻灵,实则水火不侵,普通山风就是吹断了吃饭的筷子,也休想吹动它一根寒毛,是一件实打实的法器。   一可震慑恶鬼,二可指邪引煞。   下午,灵斗幡上的白丝带隐隐几个起落,提示西北方向有邪物做祟。   晏兮当时忙着磨刀砍柴,一撇而过。   杜梨又不在,他懒得理论。   “你们这些小妖怪,没什么防身的本领,喂你们吃,喂你们喝,现在吃肥了胆子,”晏兮事不关己地奚落:“遇到个有点道行的邪物,拔|毛,扒皮,下料、吃肉,这下子怕是连根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那怎么办?胡麻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呀?”瑞八抖着胡须,着急地不得了。   胡麻修为底下,别说防身的本领了,迷迷糊糊,话都不清楚。   要是被别有用心的邪物抓住,凶多吉少。   “求求你,大好人,帮我去找找她!”瑞八憋出一眼眶的热泪。   石狮子在山门旁,每天出入都看得见,斑灵猫深居简出,大多时间都躲在里面睡大觉。   晏兮这个同样寄人篱下的货,看见了也就只能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杜梨作为主人都没什么意见,他就是有意见也奈何不了,和妖怪当邻居当得不亦乐乎。   瑞八知道自己灵力底下,别说救回胡麻,猫在哪里,找不找得到都是问题。   这种时刻,他非常识趣,暂时抛开和晏兮一点点的不对付,完美地诠释着自知之明这个词。   “晏小郎君,晏大哥,我知道你有本事,求求你,帮我去找找胡麻吧!”瑞八拱爪子抱拳,尾巴摇得都要飞到天上去了,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嚎:“我可怜的胡麻,一把屎一把尿,养的如花似玉,又当爹又当妈......”   “打住!”   眼见他鼻涕快要蹭到自己袖口上,晏兮赶紧制止小妖怪号丧。   那小斑灵猫胡麻他又不是没见过,除了披毛水滑一点,圆身胖腮,平时抓着自己的尾巴打着圈都费劲。   斑灵猫以矫健和灵动为美,她愣是避开这两道标准,信奉生命在于不动,又懒又馋,养得膘肥体不壮,灵猫的审美没沾着一点儿边儿。   “救她?不去,雨下这么大,盖着被子睡觉,不舒服吗?”晏兮果断拒绝,“叫她没脑子,被吃了才好,没本事就不要学人家胡天跑地,自己伤风打喷嚏,莫怨别人炒辣椒,活该!”   他伸着懒腰,要回房间去。   “你不答应,我就和令君说你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   “你偷吃我馒头!”   “那又怎样?你要是去告状,”晏兮走了几步停下来,“唔,烤灵猫的营养是差点,但是,吃起来味道香啊。”   “你......你敢。”瑞八领会了他的意思。   “你看我敢不敢,”他靠近瑞八,眼睛笑成细幼的一条线,显然没把瑞八的威胁放在眼里,“我只和令君说,你贪玩跑丢了,再也回不来了。”   小小一盏灯笼,在雨夜中发散出一个暖调的空间,照不亮晏兮的脸,他眼中的狠厉忽明忽暗,像是不真实。   好像真的像是要杀猫的样子,瑞八寒毛直竖,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唾沫。   雨越下越大,檐上淌下水来,掉落的雨水蹦成一个个水珠又弹上来,把他们落脚的地面打湿。   石狮子湿了半个头,面前的馒头被雨水泡地发胀,戳下去肯定就酥烂成一团。   晏兮看看馒头,看看泡在雨幕里的山路,平时寂寥的一曲石阶,匍匐在黑暗中不声不响。   只有竹林在抵抗暴雨中咻咻喘息。   “我去拿把伞。”晏兮开口。   可能是不想睡觉。   可能是猫丢了,杜梨问起来麻烦。   或许还是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原因。   “啧,烦死了。”晏兮看着大雨抱怨了一句,抬脚去找伞。   瑞八准确地抓住了他前面说的那句话,咂摸出一点味道。   三步两蹦跳到他身边,欣喜道:“你...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去救胡麻了吗?”   “不愿意!”晏兮一口否定,“但我不白吃你东西,算是馒头钱。”   他从杂物房里找到一把油纸伞。   “大哥,收尸都赶不上热乎了,拿什么伞啊!你不会用灵身呀?”   修灵之人可用灵身,不受风霜雨雪之扰。   灵身可以运用能力让普通人看见,普通人有能力也可以看见。   是否熟练运用灵身,可以当做是道行高低的分水岭。   “在现世用什么灵身?很费力知道吗?”晏兮撑开了伞,使了个眼色,“跟上!”   瑞八窜上了他的背,紧紧扒住肩膀上的布料。   “草!”瑞八这么一窜,他差点没站住。   “重死了!天天下山去偷油吃,吃这么胖。”晏兮低低地咒骂一声。   随后一头扎进雨帘,被无边黑夜吞没。   ****   雨下的烦人,撑着伞,衣袍的下摆还是被打湿了。   不如试试看灵身......   晏兮这样想着,小心地按照功法运了运力。   头一阵眩晕,太阳穴旁的筋突突狂跳。   不行,灵魄还是太脆弱。   以为在清河县修养两年,灵魄应该稳固了。   现在看来,还需要借助肉身慢慢回缓。   他心里想着,脚下不停。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一座山前,这边距离县城大约三十里地。   绿树成荫,盘根错节。   一石碑上刻着“泉汤山”。   “下来,这里有古怪。”晏兮停下脚步。   “呼,呼,太快了,吓死我了。”瑞八窜下肩来,摸平竖起的毛发,拍着胸口压惊。   雨势小了些,他跳到水池旁,用力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扒住一支亭亭如盖的荷叶,摘下来戴在头上。   猫科妖怪都不喜欢弄湿皮毛。   此时此刻,另一只猫科妖怪正在附近。   胡麻全身弓起,龇着牙,乍着毛,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   只不过她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并没有多少威慑力。   那人身穿太极流纹褂,头戴五岳冠,吹胡子瞪眼,“本座原来还想给你个痛快,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我要慢慢放干你的血,再把你那一身皮毛扒下来!”   他手背上有红印,看样子是被咬到了。   道人气坏了,拎着一股三叉,叱道:“孽畜,本座炼你精气,食你筋肉,是看得上你,你这厮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比她更大!”话音未落,一把油纸伞破窗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怼猫要提灯,救猫要撑伞 透明单机仔,卑微苟活中 来个小可爱,上个评论啊 发电发电发,电发电发电   ☆、虎魄   油纸伞合拢,来势极快。   道人见有物袭来,立刻跳开,瞪着眼睛警惕起来。   晏兮一脚踹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踢散了一个炭盆,又从护腕里抖出缦胡缨,劈碎了房中一张八仙桌。   一块炭火裹着火星噼驳噼驳,滚到道人脚下。   “你是什么人?”道人眼角抽动。   他怕是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来路不明,气势汹汹,倒把自己唬住了。   “老山羊,和小孩子玩,估计也没啥紧张感,让爷爷来会会你。”晏兮不可一世地招呼,“我就不用自报家门了,因为你迟早都是要死的。”   瑞八看见胡麻,奔过去,两只抱成一团。   胡麻吓到了,哭得一噎一噎的。   油光水滑的皮毛此时黏哒哒的,花纹都糊了,身上的伤东一道,西一道,别提多狼狈了。   晏兮皱了皱眉头,平时虽然说不对付,但是在杜梨眼皮底下,都是小打小闹,也没把她欺负成这样。   “少年人,好生狂妄,我钉了你的嘴,看你还会不会在这大放厥词!”道人见晏兮年纪轻轻,雨夜中用肉身奔行,料定他修为尚浅。   他自诩掌握回风返火,五行大遁之术,又常年道貌岸然地在附近做法布道,受到不少善男信女的追捧。   现下一听晏兮这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脸都气绿了,当下提起三股叉,速度奇快,就要刺来。   晏兮手指弹了弹,短匕在手上转了一个花,不退反进。   短匕砍、划等招式,不如长刀、长剑出色。但在近身搏杀中,胜在角度突然,使人难以躲避,配合左右双刃,刺杀绝佳。   他身形诡异,道人顿觉脖颈微凉,一惊之下,果断后撤。   晏兮一个闪身,已到道人身后,另一只短匕抵住腰眼,锋刃和他的皮肤亲密接触。   脖颈和腰眼都是命穴之处,此时被辖制,道人毛孔倒竖,冷汗已经流了下来。   “少年人不狂妄,怎么叫少年人呢。”晏兮站在他身后,音色凉得好像滴出水来。   “你不是喜欢扒皮吗?你说,从哪里开始扒?......这个位置往前剥,分离筋膜层,据说能得一张完整的人|皮。”   晏兮拖着短匕,一路往上,从背后正对心脏停住,稍稍用力。   ……   “什么味儿?胡麻你放屁吗?”瑞八嫌弃地捂起鼻子。   “我...我没...没有。”胡麻结结巴巴地辩解。   “哈,我以为多厉害呢,不过是个软柿子,不捏都会烂。”晏兮哂了一声,一脚踹开道人。   道人瘫软成一团烂泥,腿间湿成一片。   是吓尿了。   ……   “小胖猫,你过来。”晏兮丢出一只短匕。   缦胡缨与地面接触,“噹”地一响。   他指了指短匕,对胡麻说:“你,这个,拿起来,这个老神棍怎么伤你的,一刀一刀划回去。”   胡麻:“…啊?”   “啊什么啊,快点!馒头白吃啦,光长肉不长力气。”   晏兮推了她一把,又自认为很贴心地考虑,刚出道的小妖怪没有经验,耐心地教她:“你看啊,老神棍这么欺负你,还想扒你的皮,你很是应该,让他也感受一下这种顶尖的乐趣。   老实的马儿谁都想骑,温顺的狸猫谁都想逮。别人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亏本的买卖我们不能做,你瞧瞧你身上脏的,啧啧啧......”   胡麻哆哆嗦嗦地捡起短匕,她还没化形,此时还是猫的形态。   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夹着刃柄,勉强将短匕抬离地面,颤颤巍巍地向道人扎去。   缦胡缨为灵兽牙骨炼制,颇有重量。   胡麻勉强拿起来,根本没有办法使用。   她抱着短匕刺刺滑滑,只让道人受一点皮肉伤。   道人吓得嗷嗷乱叫……   “你笨死了!不会用算了。”晏兮简直没眼看。   胡麻在那戳戳点点,根本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他一把抽回缦胡缨,揪着道人往前推了推,又出馊主意:“刀子你不会用没关系,爪子你总会吧,挠烂他......”   晏兮循循善诱,什么膝盖以下剥皮削肉,用烧热的洋铜浇上去;又说敲烂他的肋骨,注射神经du剂,让他在受折磨的过程中保持清醒 ;又说把他的腿架在炭盆上烤了,逼他吃下去。   听得胡麻差点吐出来的……   瑞八瑟瑟发抖,壮着胆子出来转移注意力。   “晏兮,我就纳闷了,你怎么知道胡麻在这里,怎么找到的?”   晏兮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那小胖猫头上戴着一张荷叶。   现在是二月份,天气寒冷,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泉汤山上树木繁盛,大叶大盖,有的植物还生有气根,明显是喜热喜高温的热带植物。   清河县四季分明,这些植被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还要说,劝你们招子放亮一些,少见多怪,从早到晚又吃又睡,正经事一点都干不上......”晏兮的声音抬高了八度,漫不经心地招呼,“你们要是杀不了,我多出点力气也成,可别说我刻薄小孩子,回头见了杜令君,好好描述一下我今晚剪凶除恶的功劳。”   晏兮捞起缦胡缨,指尖抖动,速射而出,眼见就要钻进道人眉心。   一柄浅棕色葫芦拂尘,疾甩而来,把急速划来的短匕带偏了一尺的距离,斜斜地扎进旁边的地板里,刃柄毋自震颤不休。   一个身影飞掠而下,挡在道人身前,与晏兮对峙。   ****   “真倒霉!日了个筷子堆,又是老神棍!”晏兮烦躁起来。   “老神棍?”来人发声。   他身穿朱紫洞衣,枯瘦嶙峋,须发皆白,左手三清铃,右手拂尘,灌进来的风一撩,垂着的丝麻微微摆动。   “姥姥,你这时间掐得真够准的,大晚上的,不去睡觉,跑这儿起腻,累不累啊?”   晏兮咂咂嘴,“老为资历深厚,神为神仙,棍就是栋梁,够不够派头,是不是很合适你?”   老道皱皱眉,这泉汤山为什么这么低,估计就是让这个人胡侃的。   他活了百岁,何等聪明,眼见斑灵猫如此状态,已经把事情弄明白了七八分。   “无量天尊,山人道号榴花散人,”老道打了一个揖。   “小郎君年纪轻轻,身手如此了得,可谓是英雄出少年,少年英雄肚有容人之量,可否卖老朽一个薄面,放过我那不成器的师弟。   你的伙伴受了惊吓,老朽向他们赔罪,令有宝物相赠,算是补偿,可否?”   老道说话很客气,和晏兮打着商量。   双方都有受伤,算是扯平。   自己一把年纪,拉下这张老脸,还答应赔偿宝物。   怎么想,都不应该拂了这个面子。   榴花散人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请晏兮上眼。   盒子里是一块透明石状物,大如雀卵,莹润如酥,内有包容物微微颤动。   嗬,这竟然是个活物。   为虎作伥的“伥鬼”,反噬虎精,合适机缘下,可得“虎魄”。   此物祥瑞非常,破邪挡煞,即便在盛京的妖市,也是有市无价。   榴花散人下了血本,所以他非常有自信。   果然,晏兮捏起虎魄,对着烛光略看了看,“你倒是有诚意,干梆硬正,是个真玩意儿,东西我收下了。”   “晏兮……”瑞八拉拉他的衣摆,紧张起来。   “无量寿佛,英雄爽快,深恩厚义,怎地不令人敬服,多谢高抬贵手!”榴花散人又不轻不重拍了拍晏兮的马屁,扶起地上的师弟,转身欲走。   “等一下,急什么!”   二人住了脚。   “虎魄我留下了,你师弟不能走!”   “为何?”   好话也说了,东西也收了,还想起什么波澜!   “小胖妖受了惊吓,这个虎魄,勉勉强强,算是可以抵偿。”   “既然如此,你又是何意!”   “老神棍,你会不会算账!小胖妖的债是抵了,那我的呢?我今晚可是奔波劳顿……外面还下着雨……”   生意头上三把火,晏兮掰着指头算着, “春夜喜雨,好好的良辰美景,我干这荒山野岭,陪你俩老头逗闷子,区区一个虎魄这么行,看不起谁呢?”   “你的意思是……”   晏兮出尔反尔,榴花散人即便是个泥人,也有三分土气。   “事情还没了结,先别着急挪窝。我的要求也不是太高,只要二位出点俏货,我也就满意了。”   “什么俏货?!”榴花散人压着气。   “俏货嘛?我想想...啧,我这记性,费脑筋,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要不还是拿命来抵吧,”晏兮哭丧着脸,忽然咧嘴一笑。   “师弟的命,   还有……你的命。”   榴花散人傻眼了,然后是勃然大怒。   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人也打了,东西也拿了!   和他掰扯这么久,竟然得到这么一个说法!   放人?   不存在的!现在还要搭进去一个!   论黑吃黑的最高境界。   榴花散人拂尘一掸,杀气腾腾。   方才怕节外生枝,才做小伏低,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这小子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们。   既然谈判失败,那就杀了他,不知天高地厚!   自己闭关修炼,蛰伏将近百年,功力不是那个无用的师弟所能比的。   榴花散人手中一尾拂尘开合紧凑,尾部的细麻在高速挥动下凝成一股钢筋。   他看似老龙钟态,行动起来却如山间猿猱,十分迅疾。   闪展跳跃间,舞着拂尘下劈而来。   晏兮弹了弹手指甲,满脸不屑,即便对方努力修行了一百年,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个末流的散仙都挣不上,那就表示一生只能是个蝼蚁。   蝼蚁只有被捏死的命格。   他看准来势,身形一晃,短匕朝老道手腕上扎去。   这一下即急且迅,老道吃惊。   他也是老当益壮,后退一步,一招回首探星,拂尘回扫,尾端再次朝晏兮撩扑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骚不骚? 打架啦!打架啦! 阿梨准备上场了。 评论发电,我...ai...你们。   ☆、双煞   拂尘飘逸多变,软硬兼施,交手间绞住了短匕,纠缠而上。   老道手上施力,意在甩飞晏兮手里的兵刃。   晏兮手持短匕,被这股大力扯开数步,短匕却偏偏不离手。   清河的日子是安稳了些,真当我手中的刀子钝得砍不动东西吗!   缦胡缨上黑雾暴起,一眨眼的功夫,所触之处腐蚀消融。   那榴花散人后退数步,踉踉跄跄地站稳,手上的拂尘焦黑一片,眨眼的功夫便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他心下大惊,手中三清铃铃声大作,烟尘翻滚中,数十个婴孩破雾而出。   那些孩子穿着红肚兜,裸露的手臂如藕节一般,嬉嬉笑笑,乱成一团。   “竟然是小鬼降,看你神眉鬼道的,那方面是不是不行,养这么多小鬼降,赶着给你哭孝呢!”   小鬼降是及其残忍的邪术,选取两周岁内的婴儿折磨致死,他们的死状大多苦不堪言,再凝聚他们的怨气,以秘法炼制。   老道听他言语粗俗,脸色变了变,三清铃变换了节奏,重新响起。   那些小鬼降刹时满脸怨毒狰狞之色,眼口鼻处各流下一条血线,小小的手指甲尖如弯钩,上下翻飞,速度奇快,扑腾而来。   “碴架这种活,不适合小孩子。”   小鬼降四面八方扑来,眼见要形成合围之势。晏兮在地上利索打了一个滚,提起已经吓傻的瑞八和胡麻,抡臂把他们甩出窗外。   “滚远些!别碍手碍脚!”   说话间,一只小鬼降已经扑至脚边。   他飞腿侧踹,蹬掉一个脑袋,那只小鬼降顿了顿,脊腔上的脑袋,连着肉皮垂挂在胸前,不依不饶,继续扑来。   晏兮啧了一声,双刃上黑雾涌动,闪身间,左刃刺穿一只小鬼降的肚皮,勾出一条青灰色的肠子,右刃削掉了一只小鬼降的鼻子,血液喷洒。   那两只小鬼降站在原地,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榴花散人手中铃声不停,一只小鬼降窜将前来,角度刁钻。   此时短匕被一只小鬼降钢牙般的牙齿咬住,晏兮厌恶地甩开之下,感知有东西袭来,躲闪之间,衣服的下摆已被抓破。   他心中一凛。   衣摆缺口处挂着线,随着气流微微颤抖。   这是杜梨的狩岳袍…   晏兮沉了脸, “好好的,搓什么火气,呐,这衣服我才上身没多久,你们说,要怎么赔…”   他收起短匕,自袖中一探,扯出一柄长剑。   这剑通体雪白,却没有一丝光泽,看似还没有开刃,护手处似竹节,微微凸起,以区别剑刃与握柄。   他仰头,眼神阴鸷,平时收着的戾气此时全面铺开来,席卷了周围……   老道见他气势不比刚才,不敢轻慢,三清铃狂响,小鬼降都陷入癫狂状态,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声音,撕咬着扑撩而来。   “咻!”一只箭矢。   速射之下,击碎三清铃,穿透地上的道人,继续前进后,嵌进后方的砖墙中。   随之呼啸而来的是盛大的灵气,榴花散人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嚎叫声中,小鬼降悉数退去。   箭矢入墙后,“叮”地一声,消解如碎星。   竟然是灵力凝粹而成。   晏兮顺着箭矢的方向看去。   就这一眼,就觉得呼吸有点凝滞,好像胃里有成千上万只蝴蝶翩翩,一张嘴就要全部飞出来一样的醉醉醺醺,麻麻酥酥。   外面雨已经停了,一只奇大无比的守宫懒洋洋地趴伏于月下山坡,趾端扩展,背满疣鳞。   它背上立一男子,长身郎朗,清举潇潇,正放弓收势。   他的衣服湿透了,想必刚才在雨中疾行,衣脚处滴滴答答淌着水。   那人走上前来,衣袍摩挲出轻微的响动,行走间身上的水珠倒映着满天碎星,仿佛流萤万千。他一双长长的眸子晃荡着浅光,清冷地像要抖落一身疏离。   那个在肚子里荡漾了一晚上的名字,晏兮脱口而出:“杜梨。”   数丈之外。   杜梨没有回应他。   他迅速抬手、拉弓,呵成一箭,朝着晏兮的方向劲射而来。   箭矢擦着耳畔掠过,射速极快,划破空气的噼驳声,久久回荡在脑海里。   一箭如虹而至,射散腾起的一团青雾,再次叮然消散。   杜梨掠身进屋,毫无停留,握住晏兮的手臂,携着他迅速退出屋外。   “令君,怎么了?”   晏兮周身戾气已散,他鼻尖被一股熟悉的柏子香萦绕,感觉心满意足,今晚乌七八糟的烂事所带来的不耐与烦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人献祭,煞阵已成。”   榴花道人察觉来者道行高深,一箭毁了三清铃,破了小鬼降,连师弟也不能幸免。   自己恐怕凶多吉少。   他深恨晏兮狡诈无赖,遂献祭肉身,召唤煞阵,诅咒入阵之人非死不得出。   “小心,煞阵诡异。”杜梨警惕起来。   “令君,你总算来了,那些东西贼拉可怖,我刚才真是太害怕了,你一定要保护我啊。”晏兮攥住杜梨的袖子,牙齿打着颤儿。   你说这人吧,刚才还精明善侃的,到了该装傻的时候,保证装得再傻不过,恨不得直流大鼻涎,谁都没他傻。   杜梨无奈的笑笑,拿他没办法,出门两天稍微清净些,一见面就没个正经。   不过晏兮也不是丝毫不分场合的,他收起白剑,缦胡缨再次入手,警戒起来。   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怪异的香味。   “是梅干菜蒸猪肉。”晏兮鼻翼微动。   杜梨感知煞阵发动,带着晏兮退至屋外,不过那股气味儿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   可见不破阵不得出,所言非虚。   ……   青雾中,摇摇摆摆出现了一顶轿子,锣鼓声哐切哐切,像一条细细的蛇,冰冰凉灌进耳朵里。   这是一个送亲的队伍,前方喜娘扭着花步,来回甩帕。   轿夫一颠一颠,珠帘晃动,轿子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新娘子,鲜红的盖头下,是她鲜红欲滴的嘴唇和十指交叉的丹蔻。   “令君,这边也来了。”   花轿对面是一个送葬的队伍,打着白灵幡,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蹦蹦跳跳,洒着冥钱开路。   中间一口黑漆大棺,棺盖上跨坐着一人,身披白褂,穿戴斗笠蓑衣,斜挎鱼篓。脸色无比惨白,染着墨色指甲,十指交叉于胸前,被抬着稳稳前进。   五指莫开路,十指莫挡路。   开路者多灾多病,挡路者无药可医。   十指双叉囍事殇,十指双叉丧事伤。   “这什么啊,又娶亲又送葬,我是该随份子,还是该号丧。”晏兮看不懂。   “是红白双煞。”杜梨说。   一股白气迅速聚集成型,托着晏兮向上升起,离开地面。   杜梨双手结印,“你身体才好些,不宜煞气冲撞,且先休息,待我破这煞阵,以免为祸乡里。”   晏兮踩在软乎乎的云端,看这云朵结实紧密,高兴地向下喊:“令君,你的术法又精进了!”   红白双煞属于阴喜之物。   “白煞”为道行高深的水鬼。   照理说,水鬼是不能离水的,但是修炼到一定程度,就会幻化出斗笠蓑衣,可上岸而存。   而“红煞”代表因喜事而意外死亡的灵魂,多为暴毙的新娘,喜极而丧。   这两种灵魂在风水上,怨气是最重的。   喜和丧本来是两种最极端的情绪,而大喜大悲两两相撞,便会产生强大的能量。   撞煞之人于六道之外永不超生。   一边是溺亡的男子,一边是暴|毙的新娘,冠婚葬祭,凶煞之极兆。   青雾中,棺材与花轿,来势陡然加快,夹着杜梨,迅速怦噹相撞。   “令君!”晏兮惊呼出声。   他知道杜梨不是莽撞的人,即便阴间最厉害的小鬼,也没有城隍害怕的道理。   只是杜梨被这么一撞,凭空消失不见了……   晏兮心跳漏了一拍,他先是茫然,怎么回事,杜梨明明方才还在的,在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刚才出现的杜梨,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随后感觉到无措,万一杜梨真被红白双煞带走,自己怎么办,接着刺刺麻麻的怒意汇聚成滚滚熔岩,就要喷薄而出。   没等他抽刃,棺材板破起,一个白影腾空而出,连带花轿一起劈散而开。   杜梨手中托着北极杀鬼印,光芒大帜下,魑魅魍魉惧怕伏地,通通化作青烟,消散而逝。   北极杀鬼印为酆都所制,长三寸,阔二寸一分,可破山魑古怪。   晏兮舒了一口气。   “令君,好厉害!”晏兮赶紧从云上跳下来。   杜梨这边已经收势,转向晏兮的方向,朝他笑了笑。   “咦,小妖怪去哪儿了,怎么看不见猫?”晏兮左右找了找。   方才明明朝这个方向丢出去的呀。   “胡麻和瑞八么?”杜梨侧了半个身位。   那只大守宫从远处一步三摆地走过来,嘴里咕噜噜一阵,舌头吐出,上面卷着两只斑灵猫。   “怎么晕啦?”晏兮有些诧异。   废话!你抡得那么狠,能不晕吗?   “我一时没看住,他们就晕了,啧,小妖怪还是得多历练历练,见到这么恐怖的场景,撑不住吓晕了。”晏兮睁眼说瞎话。   他见杜梨白衣素服,并未穿戴狩岳袍出门,好奇问他:“令君,你去了哪里?”   杜梨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履夏县城隍新丧,他……”   他面露哀戚,言语中满是惋惜和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看香港僵尸片的,英叔那个,那个红煞的红,简直要扎破我的眼睛。觉得美死了,危险诡谲的美丽。 有没有小可爱也看过啊?还是我太老了,对了,可能正是我太老了,鹅妈妈,5555~~~ 杜梨来了,抱住!   ☆、橘子饼   履夏县城隍,席应臻。   词号“节义文章”。   此人的风评,在地仙中是有口皆碑,人人称赞。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天天和妖魔鬼怪打交道,年纪轻轻就早早夭折,真是可惜了。   晏兮有些担心,问道:“怎么死的?”   杜梨叹了口气,缓声道:“旧疾缠绵,浑噩病榻……我初来清河,受他助益颇多……如今他这样去了,说是丧,也是解脱。”   身为冥官,死对杜梨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镇守阴阳,引魂山河。   若是任上遭难,有幸埋骨于高岗,与清风山月做伴,也算是不失冥士风骨。   这是属于杜梨的浪漫。   似乎是这个话题有点沉重,晏兮赶紧掐断这个话头,把话赶到了面前来。   “令君,这个道观藏污纳垢,做了很多坏事,我们烧了它,别让它再作怪,害了乡里百姓。”   杜梨赞同地点点头,掐了一个火诀,抬脚就要进去。   晏兮拦住他,“令君,我去吧,你赶路辛苦。”   杜梨还要再说什么,晏兮不肯相让。   杜梨也便没有反对,从袖里取了一张火符递给他,“灵力点着即可。”   晏兮拿着火符,用指尖蹭了蹭,呲地一声,窜起火苗来。   他先在道观里左右看了看,顺手捡起方才打进窗户里的油纸伞,好在没坏。   接着把火符放在三清像的下面,火舌腾地撩起,立刻吞没了放置三清像的那面墙,接着蔓延开来,卷过门窗桌椅、天顶屋梁,也卷过地上那几个血肉模糊的小鬼降。   他本能地,不想杜梨触碰到这些脏东西。   火苗是可以吞噬一切的舌头,这条舌头扫过就是一片废墟,熊熊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直至一切覆灭。   初春万物生长,雨停了,高处的皂荚树沉甸甸地蓄了一叶汁水,终于不堪重负,“啪哒哒,啪哒哒”,落在低矮的八角金盘上,发出弹跳的回响。   一玄一素两个身影在小路上慢慢地行走。   “那个…令君。”   “怎么?”杜梨转头。   “嗯…那个…小妖怪呢?” 晏兮找话说,他才不关心两只斑灵猫的死活。   杜梨认为他在挂念,笑着说:“我托松蛙先送他们回去了。”   ……   又是一阵安静。   杜梨也不觉得尴尬,默默地走着。   他一身素衣被雨淋得略略灰暗,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头游曳至脖颈。   “令君,下雨了你没带伞也就罢了,怎么没用灵身呢?你看都淋湿了。多大的人了,这都能忘吗?”晏兮歪着头打趣他。   晏兮灵魄不稳,不宜强用灵身。   但杜梨掌管清河生死,肯定没有灵魄不稳这一说。   杜梨温声解释:“并非我不用灵身,立春后就是农耕时节,杏花春雨贵如酥,我不愿辜负罢了。”   “不用灵身,生病怎么办,肉身脆弱的很,回头发热了可别嚷着难受。”晏兮跳脚,他觉得杜梨简直傻气地不得了,灵身多舒服呀,风吹不找雨打不着,偏偏有人要淋湿,这季节倒春寒还冷得厉害。   杜梨觉得他的反映有点大,停下脚步,认真地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一双眼睛水蒙蒙的,两眉之间,偏左一些,一点朱砂隐隐。   虽然这双眼睛没办法聚焦,晏兮被这眼风萦绕,心神还是一阵恍惚。   “好啦,真拿你没办法,下次注意点啊令君。”晏兮认命,他又接着捞话闲扯,“昨天晚上,我帮你引到魂魄了,清平坊那个。”   “如此,真是多谢你了!”杜梨由衷地说。   “令君收留我,我当然要帮令君做一些事啦。”晏兮嬉皮笑脸地说,“我这次做好啦,令君不夸夸我吗?”   他向杜梨讨赏。   杜梨想了想,停下来,把手探进袖子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包裹递给他。   “什么啊?”晏兮看着杜梨。   他打开牛皮纸,里面还有一层麻布,看来牛皮纸是后来特意裹上的,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被雨水弄湿。   他掀开麻布,看清了里面的东西,那一点探寻立刻被点燃,眸中雪亮亮的欣喜欢快地雀跃着。   是橘子饼。   橙红透黄的的饼身,沾着白霜,厚厚的好几片,整整齐齐地码在麻布上。   “橘子没到季节,你想吃橘子的话,还要等上好几个月,履夏县有卖橘子饼,便于储存,没到时令,你若是想吃,可以聊以慰藉,只是风味不若新鲜橘子罢了。”   晏兮要杜梨夸他,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和令君开个玩笑。没想到杜梨不仅惦记着他,还给了他一个惊喜。   “谢谢令君!”晏兮把橘子饼重新包裹上,收了起来。   “不尝尝么?”杜梨有些诧异。   晏兮一向喜欢吃食,冬日里,院子里果子还没熟,就巴巴地在树下等着了。   “才不是。”晏兮摇摇头,“这是令君特地为我带的,我当然要收起来,择个好日子,慢慢吃。”   杜梨无奈莞尔,也随他。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到了碧山脚下。   这个时候月明星稀,差半个时辰,县里还没有钟鼓报晓。   此时鬼市刚散,正是万籁寂静的时候。   清河县的鬼市,是指一些灵力底下的妖妖鬼鬼组织的市集。   每逢清宵夜禁,人烟消弭,四下喑哑,魑魅魍魉就从墨画中吞吐出来,靡靡之音,妖娆舞姿,倏忽而起,另一个清河苏醒。   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块特定的区域,供小妖怪们玩乐嬉戏。   河里的扇贝纷纷打开肚子,自产自销珍珠,叫卖着如假包换。小狼崽子会跟着母亲,拔下最柔软的毛发,做成狼毫笔贩卖。   也有一些以物易物,今天我用麻薯换你的青橄榄,明天你得了一碗酥酪,来换我的豆干。   也有一起讨论修炼进度的,互相鼓励早日修炼到灵身,争取有朝一日,白天也可以出来玩。   黑夜和白天泾渭分明,以夜半更漏与鸡鸣晨钟为号。   世间万象,阴阳昏晓,在不断的角力与变换中保持着平衡。   时逢乱世,“鷇印之变”才过百年。   上峰九天与酆都冥府,同气连枝本为一家,“鷇印之变”后,两败俱伤,双方萎顿半世,且维持着难得的安宁。   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南方有些县城鬼市凋敝,无人张罗,小妖怪无处可去,天天在山里抓泥土玩,即便凭借人杰地灵修成正果,到头来也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   杜梨在任清河期间,整顿鬼市,多是疏通,少有打压,许多小妖也有了见识人间烟火的机会。   两人顺着石阶往上爬。   半山腰处,石阶较窄,不便并肩,杜梨走在前面。   一阵风吹来,竹林摩挲响动,蓄在竹叶上的雨水清凉摇落一片。   “令君。”晏兮跨步上前,油纸伞划过一道弧线,稳稳撑在了杜梨头上。   哗啦啦,哗啦啦,竹叶雨打在伞上像不规则的鼓点,带着重量微抖,晏兮下意识抓稳伞柄。   等最急的一阵过去之后,哒,哒哒,雨势渐小。   晏兮刚来的时候,杜梨总是沉默寡言,即便是笑着,也带着淡淡的疏离,是礼貌的客套,也是无言的拒绝。   方才竹叶雨来得突然,那一步跨得太急,惯性使然几乎贴在杜梨身上,他们下垂的手触碰在了一起。   晏兮感觉五感放大了好几倍,他感受到杜梨轻轻的呼吸扫过气流,鼻尖氤氲着若有若无的柏子香,杜梨的手冰凉地可怕,比这雨水还冰,不知道是不是冷到了。   他心脏狠狠跳了好几下,在那一瞬间想握上去,终究还是抬起,用两只手抓稳了伞,稍稍撑高,身体也退开一些。   “令君小心,这雨水烦人。”他似乎有些紧张,语速稍快,“令君要是不喜欢,我把这些烂竹子都砍光。”   “我没有不喜欢,何苦去砍它呢。”杜梨觉得晏兮说的话有些好笑,他试着为竹子求情,“雨后春笋新萌,又鲜又嫩,你不想吃了么?”   晏兮乖乖说:“想吃。”   “你既然愿意吃笋,即便是被竹雨淋到了,我们也应该想着它的好,不与他计较,况且山风所为,何怪竹叶乎?”   “令君说不砍就不砍了,过几天出笋了,我给令君做油焖笋,令君吃过油焖笋吗?以前我在嶦州的时候……”   说起吃笋,晏兮来了精神,叽叽呱呱说个没完。   石阶很快就走完了,走出这片竹林就到城隍庙的山门。   待进了山门,该收伞了。   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一直把伞撑到杜梨的房间前。   杜梨感觉他跟了过来,笑着说:“歇歇吧,再撑着,今年清河县的春雨可就不敢停了。”   晏兮听杜梨说话,回过神来,把伞收好。   “令君你赶紧换衣服吧,不要着凉了。”晏兮想到杜梨的指尖如冰,嘴里催他。   “嗯,你也是,早些回房休息,你身体才好,莫要过分劳累。”杜梨转身关门,复又打开。   “橘子饼上糖霜甚甜,你就是喜欢也不宜多食,担心闹牙疼。”   晏兮拖着滴着水的油纸伞,伞尖在地上划出钝钝的摩擦音,留下一道水渍,闻言转头应了一声:“嗯,多谢杜令君。” 作者有话要说:  牵上去!牵上去! 哼,孬货~   ☆、履夏   房间里,晏兮拿出了包裹,他在烛火旁看了看,橘子饼有些透明,上面附着网状的白色丝脉。   他拿起一片,先舔了舔,觉得五脏六腑都甜化了。   然后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吃完橘子饼后,晏兮检查起了身上的衣服,狩岳袍下摆被抓破,右臂处的布料也破了一块,透过破损的布料看到里面的胳膊,泛着暗沉沉的金属光泽。   “咔哒”一声,好像什么机扩扭转的声音,右边“胳膊”已经被卸了下来。   大臂到小臂,五指微曲,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膝盖上,烛光下看起来,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这是一个义骸,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晏兮检查了一下,发现了一道划痕,他厌恶地啧了一声,随手把“胳膊”扔在角落。   又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只新的“胳膊”,咔哒一声,安装在原来的部位。   他转了转手腕,又把手指捏地咔咔响。   一切正常。   半夜半晓,半掩门扉,半身半骸,半根烛火照亮晏兮的半边脸,另一半隐藏在黑暗中,轮廓极清俊,倒映在墙上的影子却遑遑如鬼魅。   ****   履夏县的城隍庙直接建在城墙上,和城墙连为一体,省了好大一笔破土、起基的费用。   从城外看去,巍阁飞檐颇有气势。   门上挂着一幅对联   “善行到此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   横批依旧是城隍通用   “你可来了!”   怒目须张、威仪万千的城隍塑像端坐殿上。   一男子靠在神龛下,胸口急速起伏着,一双利目眼射寒星,似要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   背光处,有人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别白费力气了,这是我花了大价钱弄来的“罪孔雀”。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屠神”的名头可不是捡来的。这毒制作起来可费事,不知花了我多少天材地宝,这样难得的厚礼呢,还请席令君您笑纳!”   庙里门窗紧闭,阳光透过窗棱的空隙,打出一道道细尘翻滚的光柱。   室内昏暗,那人转身推开一扇窗,庙里立刻泄进如金的光线,让人眼前一亮。   他眼下沾着指甲盖大小的血迹,腮帮子动了动,呸地一声,吐出半根人的手指头。   他眯着眼睛,笑地容光粲然,“席应臻呀席应臻,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做个威风凛凛的冥官,每天受人供奉不好吗?非要多管闲事,这不,多管闲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走过去,狠狠一脚踹进男子的心窝,用力碾了碾,在纤尘不染的狩岳袍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   席应臻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目光散乱。   “啧啧,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怎么来管我,哈,连我脚下的烂泥都不如!”晏兮一挑鞋底的黑泥,嗤地一笑,全擦在了席应臻脸上。   席应臻扶地急喘一阵,攒足力气,恨声道,“凶王,你肆意捕杀妖兽,残害生灵,扰乱妖市。就是有你这样的渣滓,履夏县才赤地百里,难降甘霖。我为城隍,泽敷境内,剪凶除恶,职责所在,岂能不管!”   晏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在问他,“你们这些神职冥官,一个个自视清高,自以为正义地审判别人,行动仿佛占了全天下的道理,就要来做我的主了!”   他冷笑,眼下那块血迹越发殷红诡艳,“夔牛之丹珠可以祈雨,好东西可要大家一起分享呀。外面那些肚满肥肠的臭虫,竟然也识货,你说好笑不好笑,这破珠子在妖市一颗之价不下万金!   偏偏你多管闲事,非要正本清源,重整妖市,断了我的财路,坏了我的好事。夺人钱财就是杀人父母,我大人有大量,原来也不想在钱眼儿里翻跟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偏偏你八境通缉,追捕得我不得安生。   席令君,都是在现世混口饭吃,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唉,我珍惜生命为了自保,你就只好去死了......”   席应臻发丝垂乱,从牙里狠狠挤出一缕声音,“你要是恨我,杀了我也罢,我的部下何辜?”   “嘻,那只怪他们倒霉了,我正找你呢,谁叫他们一头撞进来,吃瓜络了呗。好端端的,又多费了我一点罪孔雀,我还没找你说理去,席令君怎么就先质问起我来了,哼,小气鬼。”   阳光照不到的黑暗处,两个身影仿佛两块被遗弃的破抹布,发髻散开,后脑勺风府穴上各有一烙印......   席应臻勉强支棱起头颅,强打精神往那边看了看。   待看清了是什么东西,他好似一阵焦雷打在身上,浑身颤抖,“碎魂咒!你…竟然碎他们的灵魄…你这个疯子!”   碎魂后灵魄归于虚无,再也不可捉摸,不入阴司,不入轮回。   席应臻恨极,又咳了几声,眼神黯淡下去。   “哎呀,你可是误会我了,世间苦难太多,我好心碎魂散魄,让他们不入地狱轮回,远离诸多苦恶,岂不是大好事吗!应该买盒鞭炮来庆祝一下呀,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晏兮伏下身子,秘笑着挑衅,眼中满是诡异的兴奋。   席应臻浑身一震,眼中寒星湮灭,艰难道:“凶王,世间灵魄皆有定数,你碎魂散魄,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天谴?呸!”晏兮蹲下来啐了席应臻一口,指着头上那块“天知地鉴”的匾额问他:“你礼敬天地,天地会来救你吗?我这个恶叉行走天地,做尽坏事,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死的是谁?是你这个自诩天公地道的城隍大人啊,可笑!”   他疯疯癫癫,骂骂咧咧,抬脚在席应臻脸上碾蹭,直把鞋底蹭干净,这才指着城隍塑像满意地咂咂嘴,“这才像个黑面城隍嘛,看你这灰头土脸的样子,和这泥儿像多配呀,哈哈哈。”   席应臻已经说不出来话,羞辱磋磨,一败涂地。   晏兮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扭向地面,短匕已经入手,他笑嘻嘻地说:“放轻松啊,放轻松,我会让你享受一下,旁人无法到达的,痛苦巅峰的滋味,你坚持一下,等死了就不痛了。”   席应臻最后一缕清明眼神,挤满的全是此人对世间癫狂的恶意。   这个男人满身被罪业的棘蔓牢牢缚住,明明感受不到世间的好,却固执地在此间挣扎,难以捉摸,诡谲至极。   这样的人怎能容他存活于世,必诛必灭,以绝后世之患。   地面上忽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弹力,带着粘稠的阴风,几百双手同时将晏兮拱起,又把他裹进风眼里……   目光所及,远处的庙里,席应臻捏着一张符咒,已经用灵力燃烧了一半。   该死!   是设在城墙上守护城池的阵法。   反鬼阴风阵!   ......   ****   这场雨从十几天前开始,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   雨水每天像羊毫,像绢丝一样漫天狂扯。   墙角处的青苔饱吸雨水,心满意足地散发出一片翠意来。   太阳懒样样开工了。   杜梨正一捆一捆抱着柴火往院子里摆,他已经铺满了小半个院子。   家常的杜梨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阑衫,临院晒薪时,弯腰摆弄柴火,那腰线看起来比晏兮想象的还要细一些。   晏兮跑过去,抢过他手中的柴火,“都潮了吗?令君弄了许久,休息一下,我来吧。”   “春潮带雨,三餐取暖又离不开这些干柴,墙根底下潮湿,堆放着怕是霉坏了。”杜梨说着,也没闲着,转身又抱了一捆。   晏兮见杜梨没有休息的意思,加快抱柴晒柴的速度,不一会儿,柴火便铺满了院子的地面。   他眯眼看看太阳,笑着说:“放心吧令君,就这个日头,晒到傍晚就可以干了。”   晒完柴火,又用了早饭。   杜梨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摆弄茶具。   他取出一个鬼脸青的大瓮,从里面舀出几勺水。   抬起勺子的时候,水珠在木勺底部挂出圆润的弧线。   杜梨把水壶放在炭炉子上,开始烧水。   晏兮知道他要泡茶,没等招呼,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对面。   橘子花挤挤簇蔟,一枝青芽斜伸,在杜梨的束冠旁微微点头。   “令君,我干了,你随意。”晏兮拿起一个空杯子,装模作样地磕了磕。   此时水还没烧开,这也不是喝酒。   杜梨却很配合,同样举起一个空杯子,说:“你随意,咱们慢慢儿。”   他和晏兮待地久了,不像之前那么沉闷,偶尔也会开个玩笑。   杜梨这几天心情不太好,晏兮想到席应臻,他不禁问:“令君,除了席城隍,你还有什么亲朋好友吗?”   杜梨正往晏兮的杯子里分茶,听他说话,动作如仪地回道:“从前是有的,日子久远,如今已经不多来往了。”   茶水落在茶杯中,打出钝钝的声音,杜梨指尖抖了抖,茶水漫到了八分。   这样的高度,怕拿杯子的时候烫手。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把杯子移到自己面前,“抱歉,这杯我喝吧。”   晏兮知道酒要斟满,却不知道茶倒七分的道理。他没有再追问,就像杜梨没有问过他的从前,他也不会去问杜梨的从前。   “我在现世住了这么久,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吧,不算什么,一个人也挺好的。”晏兮弹着茶杯玩。   “怎么会,”杜梨说,“你不是还有我这个朋友吗?”   晏兮抬眼看了看杜梨。   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和我做朋友的人,下场都很是凄惨,令君不怕吗”   杜梨愣了愣,摇摇头说 :“你我相识许久,我知道你并非刁钻毒辣之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晏兮心中腹诽,你是真瞎啊。   他拿过茶海,给杜梨续上茶水,抱着手问他:“令君光明磊落,可知什么样的人最可怕?”   见杜梨回答不出来,晏兮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看着天真到不染尘埃的人最可怕,顶着这样一副嘴脸,做起坏事来,别说有多方便了,令君可要小心了,遇到这样的人,赶紧远远躲开,没得哪天被他害死了,后悔都来不及。”   杜梨听他这样说,微愣了一下,把一个砂铫小壶放在炭炉上,“多谢提醒,旁人我不知,我知你断断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无需躲开,不是吗?”   晏兮噎了噎,含含糊糊地说:“令君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若是我之前都是装的呢?令君知道我出生市井,那种地方最不缺做戏之人。”   杜梨想了想回答他说:“若你想害我,为什么不早动手?”   晏兮虽然害怕杜梨发现他的本性,但看到杜梨对人一副毫无防备,没心没肺的样子,气又不打一处来,“如果我是想害你呢,之前找不到妥当的机会动手,你怎么办?”   杜梨颇为头疼,但也不想敷衍他,仔细想了想才缓缓地说,“那也只能怪我识人不清了。”   壶中的水沸腾起来,发出簌簌的响声。   晏兮死死盯着杜梨,眼里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可惜的是,这种距离下,杜梨看不见他。   若是光论相貌的话,晏兮的眉眼极有特点,显精致的尖眼角,显天真的高眼宽,整体呈无辜下垂之势,眼尾末处却又骄傲上翘。   他要是不逞凶不发狠,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你,更像是一只眸光清澈的幼兽,很难让人不去疼他。   开水沸腾的响声,如同风吹松林,时响时止,忽然出现一瞬间的沉默。   炭的发热不太好。   “我知道的,你一直对我甚好。”杜梨补充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开始谈了,目前主要还是暗恋拉。 我仅有的10个宝贝粉丝,和大家说一下,月底了,比较忙。之前每天能更两章,月底每天只能一章了,晚上更新,审核一下,第二天就可以看了。 你们看,我今天是不是大粗长了,补偿一下。 我就纳闷儿了,你们都是在哪里找到的我? 我扒拉了半天网页,自己都找不到我自己,悲伤。 每天来看啊,两个小可爱的爱情,就靠大家的评论发电啦。 抱拳拳。   ☆、羊庄   碧山上的日子又过了一些时候。   这天,山的那边刚挂上一抹鱼肚白,满天的星子还没退干净。   杜梨已经醒了一会儿,披着一件月白流纹的直掇,蘸了墨,落在筏纸上的字行墨俊爽,写的是一个“夜静春山”的挂轴。   在某一瞬间,长指一顿,毫锥上墨迹欲滴未滴。   灵斗幡有异。   杜梨并没有受影响,待最后一笔稳稳落下,才凝神感知灵斗幡的昭示。   红幡微动,震仰盂,艮覆碗,东南方有异,邪物作祟。   杜梨稍一判断,换上狩岳袍,即刻就要出门。   晏兮的房门紧闭,两扇木头门严丝合缝地靠在一起,仿佛里面的人也微阖双目。   杜梨放轻了脚步,走出山门,就要跨进天明未明前的薄薄雾霭中。   “令君,你去哪儿呀?”背后声音传来。   杜梨扭头。   山门旁,一人斜靠在石狮子身上,身上胡乱裹着一条薄被,样子有点滑稽。   “灵斗幡有异,我去看看。”杜梨说,“你起得这样早,在这做什么?”   晏兮直起身体,跺跺脚,兴冲冲地上前,“令君,带我去吧,我成天在庙里,抬头就是四四方方的天,都捂出毛了。”   “你起这样早,就是为了这事?”杜梨对他笑了笑。   “不然嘞,令君,你答不答应?”晏兮一把掀开被子,拿过杜梨的手,“令君你摸摸,我连狩岳袍都换好了,我们快去快回,顺利的话,还能赶上晚饭。”   杜梨一摸,果然是,他有些忍俊不禁。   晏兮把薄被扔在石狮子上,一边催促着杜梨快走,一边回头高声嘱咐:“小妖怪,帮我看好被子,要是沾上了一根猫毛,我回来烧猫肉火锅。”   弯弯的月牙正在天西垂挂着。   瑞八:“混蛋!魔鬼!把被子拿走!”   ****   二人到达羊庄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远远的就看见村子里升起了淡青色的炊烟。   柴草和灶火在吐息,随风飘来了米饭的香味。   二人沿着阡陌交通,在村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走鬼樊花灯也安安静静地沉伏着。   杜梨闭上双眼,凝神感知气流与灵波,判断其中是否有魑魅魍魉的踪迹。   清风吹叶,暖阳旭旭,前坎后离。   此地无虞。   村子里,鸡啼声、犬吠声、羊咩声、牛叫声,加上人们的欢声笑语,汇成了一曲生气勃勃的乡村序曲。   杜梨眉心微动,隐隐察觉有哪里不对,鸡声犬声声声入耳,独独少了一个声音,这对于一个村庄来说太奇怪了。   他唤过晏兮,“你来看看此地是否晾晒婴儿衣物?”   晏兮爽快地答应,旋身跃上了一颗大树,站在高枝上,看着底下散落如棋的小院子,仔细辨认着。   过了一会,他回到杜梨身边,“哪来的什么婴儿衣物,脏的破的,倒是浑晾浑晒。”   杜梨道了谢,又在村里转了几个弯,沿着矮墙一溜走,不知道在找什么。   院子里栽种着一颗垂枝桑树,正结着累累的深紫色果实。   透过低矮的院墙可以看到,里面有几个半大的孩子,举着竹竿,敲落桑葚,他们的手指、嘴巴都被桑葚汁液染得黑黑的。   一个男孩子敲下桑葚,分给身边几个伙伴,颇牛气地说:“大家别抢,只要你们来找我玩,我就请你们吃,我家这玩意老鼻子多了,管够!”   女孩子们个个咧着黑漆漆的牙齿,笑得开心极了。   晏兮抱着手揶揄:“小小年纪,花花肠子这么多,一根竹马上就挂着好几个青梅了。”   矮墙上架着一根竹竿,杜梨在竹竿边停了下来,招手唤晏兮,“你来看看,这可是血迹?”   竹竿上是一个铜板大小的红斑。   晏兮看了看,“这不是血迹,还能是什么?这形状,这颜色,印在脑子里抠都抠不掉,不过令君啊,这滴血有些奇怪啊,令君你来看。”   晏兮指着竹竿上的红斑说:“这滴血液,碎得厉害,一般来说,要是哪个不长眼的划了手,那血液乖得很,圆地很,这个血迹,都炸开了,边缘全是针状的突起。   杜梨凑上前,隐隐约约地看了看,果然如晏兮所说。   “如此夸张的针状突起,必是从高处落下。”杜梨说。   晏兮抬头,上方并没有大树,牌坊之类的东西,是空空荡荡的天空,他看着杜梨说:“令君可是怀疑什么?”   杜梨摇摇头,“姑且不能确定,不知本地是否驻留地仙,待我问过他们再做打算。”   两人在田埂拢头走了一遍。   杜梨经常和老乡打交道,有条不紊地打听事宜,又问当地的水母娘娘庙在哪里。   水母娘娘为地仙之一,专司船舟航运,农桑灌溉。   羊庄前有小水蜿蜒而过,后有大山隐隐相护,正是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格局,此地风水甚好。   现世驻扎地仙,数量虽多,但也不是多得可以平均洒在每个村庄里。   杜梨感知河眼活泛,河珠生晕,羊庄必供水母娘娘。   那老乡说,是有一个水母娘娘庙,不过庙比较小,位置比较偏。不是本庄的人,不好找得到,得找个人领着你们去。   他在路边喊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这是他孙女,每天胡天海地,满山乱跑,经常去水母娘娘庙玩,叫她带着去。   老头招呼:“吃饱了别跑那么快,别满地瞎滚瞎玩,带你俩大哥哥去一趟宝鼎坡,找那个水母娘娘庙。”   晏兮瞧那小丫头有点眼熟,可不就是刚才吃桑葚的小女孩,嘴唇周围一圈还是黑黑的,她拿着袖子胡乱擦了擦,见爷爷要她带路,就引着两人去宝鼎坡。   宝鼎坡好找,就是水母娘娘庙建在山石掩映中,庙小不仔细看容易找偏。   那小丫头告诉二人说不远,沿着河一直走,看见一颗歪脖子的紫薇树就到了。   杜梨听那小丫头一路上鼻子吸溜吸溜,蹲下来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和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抹了抹鼻涕说:“我叫脆花。”   晏兮不淡定了,鼻子一嗤,阴阳怪气地说:“你叫脆花,你家老头这么不叫你上酸菜,叫你巴巴地来带路,好占这个便宜。”   路没带到,手帕你到先用上了。   那脆花什么都不懂,傻乎乎地问晏兮:“哥呀,什么是上酸菜呀?”又指着杜梨说,“对哩,这个哥哥是你啥子人哩?长得忒好看。”   晏兮偷偷看了一眼杜梨,和脆花落在了后边走。   他目露凶光地对脆花说:“什么好看不好看!你这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就会看男人啦?你老头怎么教你的?这是我家令君,凶得不得了,一不小心就把你牙都打豁掉。除了我谁看都不行,你最好别和他说话!”   杜梨走在前面,虽然晏兮的说话声音很小,还是被他听到一点话头,问道:“晏兮,你刚说看什么都不行?”   晏兮赶紧揪了揪脆花的辫子,对杜梨说:“我说现在的小丫头呀,这么小就想着嫁给隔壁村的大户,已经在看嫁妆行不行了呢。哈......现在的小孩子呀,别提了,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摸爬滚打,还没有吃过谁的亏呢,哈。”   三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坡下,前方一块巨石上覆着一棵紫薇。   紫薇高约三丈,树干莹华光洁,当地人也叫它“猴刺脱 ”,因为树身太滑,猴子都爬不上去。   紫薇花已经开了,一串串,一簇簇,满满地罩住了枝型曼妙的树干。树上还垂挂着许多祈福用的红色丝带,微风拂过,紫落红飘。   羊庄的村民如果有个三病两痛的,就往树上挂上一匹红布,焚烧香纸,弄一点树皮煎水喝下去什么的,大夫也不用看,病也就好了,传得神乎其神。   水母娘娘庙就在紫薇树下。   看到地方了,晏兮赶紧打发脆花走,还威胁她别贪玩快回去。   紫薇树下是水母宫,红漆立柱,四角飞檐,只比一般的土地祠略大一些。“宫”门也矮,杜梨和晏兮即便弯下腰也进不去。   宫前供着香火,青烟袅袅娜娜。   晏兮看了一眼贡品大案,五果三牲,鸡鸭鹅鱼应有尽有,比杜梨这个城隍供奉不知道要丰富多少倍,气得他直翻白眼。   水母宫里面塑着水母娘娘的金身,只有二尺来高。   再看这位娘娘的装束,素色长裙粗布腰带。   她的仙座也不是什么“八宝九龙床”,而是一口水缸,上面扣着一个锅盖,她就盘了腿用坐炕的姿势坐在锅盖上。   怎么看都是村里一个普通的小媳妇,和别的仙娥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杜梨抬手捻起一根红丝带,缓缓地说:“上古滔天洪水,民不聊生,一女子不顾自身安危,拼力营救村民。而后,当地老百姓按照她的模样塑造金身,建庙焚香。如今远古的母神早已仙逝,水母娘娘庙却传了下来,只是不知当今羊庄水母是何等风采?”   杜梨对着宫门拱手道:“吾乃鉴察司民城隍显佑伯杜梨,请问羊庄水母娘娘可在?”   杜梨为清河县地仙之首,本不用对底下的地仙行礼,他还是妥妥当当地行了一个揖礼。   一阵淡雾腾起,走出一个鬓发如银的老母,拄着拐杖。她身边是一个杏面桃腮的少女,稳稳扶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晏啊,你又占令君便宜了,天天占人家便宜。 拿人家手手,别以为我没看到啊。   ☆、蕉叶船   两人蹭上前来,认出了杜梨,那老妇一边说,“老身羊庄水母柳氏,见过杜令君。”一边带着身边的少女敛衣肃拜。   她穿的裙踞较窄,哆哆嗦嗦,跪下的时候颇为不便。   杜梨听得动静,心中不忍,伸手扶她,嘴里体恤道:“柳夫人不必多礼。”   又直接问她:“近日河边是否有古怪?”   柳氏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   她旁边的少女爽声提醒,“祖母,你老糊涂啦,昨夜我出虚恭,见河面上方掠过一个大黑影,也不知是什么鸟兽?”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那东西这么大,这么长,全身乌漆嘛黑,吓得我赶紧回房,您还笑话我胆儿比针尖还小。”   她急于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上前一步对杜梨说:“太怖人了,杜令君,这一定是外面飞过来的大妖怪。”   晏兮哼了一声,“既然你看见了,怎么不把它打下来,让它飞走,就去祸害别人了。”   少女神色惊恐,“可不敢呀小尉君,祖母和我修行浅薄,法力低微,没有收妖的本事,怕是先被妖物吸魂食魄。”   少女不知晏兮的身份,看他穿着狩岳袍,以为他是城隍座下的尉官。   杜梨听人家误会了,也没有解释,只是抱歉地对晏兮笑笑。   晏兮觉得当杜梨的尉官也没什么不好,听到旁人这么叫他,忽然觉得,这个少女也没有十分碍眼了,他问:“令君,可知是何妖物么?”   杜梨说:“是钓星,民间也常叫它夜行鬼鸟,此鸟夜飞昼隐如鬼神,并有一特点,喜盗窃婴儿。常将血液凝于婴儿衣物上做标记,待入夜后捕捉。   该鸟为难产而死的女子所化,因为命运剥脱了她们做母亲的权利,化为厉鸟,在黑夜里呼号,见了新生婴儿就想尽办法将其抱走,折磨杀之,是一种主凶的鬼怪之鸟。”   晏兮想到那个放射形的血迹 ,一点就透地明白了。   他吹了声短促清越的哨子,“哈,桑葚家的小鬼今晚要中头彩咯!令君,我们要不要......”   杜梨摇摇头,“村庄里许久不闻婴儿啼哭,此地没有新生儿,血迹未着衣物只是滴落竹竿。那孩子多亏长得大些,钓星见不是心仪的目标必定另寻他处。我们务必要在天黑之前找到它,否则恐生不虞。”   晏兮表示很担心,天大地大,那扁毛畜生肋插双翼,早飞得不知所踪了,去哪儿找?   杜梨沉下声音,“此鸟夜飞昼隐,临水而行,我们沿河找,但尽人事,不悔不弃。”   找到线索后,二人告辞水母。   柳氏让她身边叫一川的少女送送他们,那少女不肯,“要不得,一会就晚饭了,我要是去了,谁来照顾祖母你吃饭喝茶。”   柳氏满是怜爱地说:“傻孩子,杜令君翻山踏泽,斩妖除魔。我辈虽为芥子小仙,位卑力薄,既受世人香火供奉,岂能一味儿拖荫于先辈,苟全于人后。   妖物沿水而行,我这蕉叶拐涉水如行舟,速度不受乱波逆流之扰,你助令君早一点找到妖物,不让它祸害百姓,也是功德一件。”   柳氏执意要让一川相送,把手中的拐杖交给她。杜梨知水母善水,也不推辞,周全施了一礼,告别启程。   羊庄前的这条河叫柳河,河岸遍植斜柳。   一川把蕉叶拐丢进水里,看似乌沉似铁的拐棍竟然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上下微浮。   她低低念了几句口诀,拐身上雕刻的大芭蕉叶顿时鲜活起来,像被泡在水里的新茶般,变绿变大,从拐棍上脱离开来,滴溜溜在水面打着转,最后舒展成一个碧灵灵的大蕉叶,横在水面上,如一乘小舟。   不过这舟是够小的,长一丈,宽二尺,若是一个稍彪悍的大汉躺上去,不仔细看的话,岸上的人估计会以为水面上飘着一具浮尸。   拐杖脱去蕉叶后变得光溜溜的,被一川提在手上。她站在芭蕉船尾,朝岸上招呼:“杜令君,小尉君,快走吧,日头在天上的时光可不等人啊!”   晏兮先跳上了芭蕉船,站在船的中间,这船骤然多了一个男人的重量,轻轻晃了晃,晏兮跟随水波几个上下,站稳了身形。   晏兮看着岸上的杜梨,心里不免有点担心。   令君眼睛不好,会不会不方便?   杜梨轻灵一跃,像燕子般掠身而来,脚尖还没落在船面上,晏兮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了他。   蕉叶船甚窄,人在上面只能分立船头船尾。   即便杜梨身法轻盈,但也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他不料晏兮会提前接住他,掠身之势未收,裹着一阵风,几乎是扑到晏兮怀里。   借着这股劲儿,蕉叶船被生生横着推动了好些。   晏兮也未料自己会这样做,反应过来时,已经接住了杜梨,吃惊之下,第一反应是害怕带着他栽到水里去。   他迅速调整重心,在窄窄的船身上抱着杜梨站稳。   “别慌啊,小尉君,我这蕉叶船稳着哩,摔不着杜令君。”   蕉叶拐被一川倒抓着,拐头部分探进水里,像是一个桨,“我把着船呢,拐动船动,拐不动船不动。”   一川一直没敢仔细看杜梨,毕竟是清河县地仙之首,也没发现他眼神不好,以为晏兮嫌她船不稳,容易摔人。   晏兮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呀令君,多有冒犯,这船太小,你......你小心呀。”   杜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不习惯与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在船头站稳,回身说:“无妨。”   “走咯~~”一川对着水面喊了一句长长的腔。   几只小鱼跃上水面,又噗通一声掉回水里,一圈圈的波纹荡漾开去。   蕉叶船嗡嗡而鸣 ,船沿激荡起白色浪花,晶莹乱跳。   然后像蓄足了势般,“嗖”地破浪疾驰而去,留下后方一道滚滚白练。   杜梨独立蕉叶船头,船行之下,清风满袖。他碍着钓星祸世,心里颇有些焦虑。   十堤垂柳,碧空在水,蕉叶船嗡行不止,眨眼已经过了千重万山。   如此春光美景,可惜挂碍在身,不能细赏。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杜梨也是不能细赏的,他眼里只有模糊的色块,再远一点就是朦胧一片,捉摸不透。   他闭上了双眼,感觉蹦起的水珠一颗一颗沾在脸上,微微发凉。   脚下是蕉叶船在摩擦水面。   远一点有一群鸭子用脚掌划水,噗地钻进水里,再冒出水面的时候,嘴里衔着一只活碰乱跳的小鱼。   小鱼离了水,腮部翕动,发出艰难的喘息声。   晏兮蹲在船边,手伸在船外,抓着满指的清凉。好一会儿,才感觉全身奔腾的血液慢慢缓了下来。   同样是玄色的狩岳袍,杜梨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鹤氅,即飘逸又利落。晏兮看着他,怀中帐然若失,莫名地心中升起一丝烦躁,也不拨水了,一屁股坐在了船面上。   身下的芭蕉叶嫩地仿佛滴出水来,就像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   晏兮盘着腿,大大咧咧地对一川说,“这蕉叶拐有趣,内附铁基扣合叠搭,嵌刻行水流云符,灵力驱动。甭看一条铁棍光秃秃,贼拉难看,你扒开剁剁,就知道什么叫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好东西都在里头,横山铁网、深海朱梨、阴窖樯木层层搭叠,都是值大价钱的材料。”   晏兮拍了拍蕉叶,“这张欹沟大蕉叶要凝形到木头上,炼制的火候可得讲究,差那么一星半点,你这蕉叶船就变枯叶船喽。”   晏兮嘴里难得跑出几句正经话,一番话把一川都听愣了。   蕉叶拐为水母宫代代相传的法器,已经流传上千年,连祖母都说不出它的来历。   一川忍不住赞叹:“小尉君,你太厉害了,不愧是县城里来的,什么都知道。”   晏兮心里一沉,说的太多。   他转头看了一眼杜梨,杜梨正对着他,虽然那双眼睛离远了并看不见什么,晏兮还是觉得自己被盯出来一个大洞。   他稳稳心神,打着哈哈掩饰道:“多读书!读好书!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爱学习。我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省视自己的灵魂,今天我学习了吗?你这野丫头,你也别一天到晚到处浪躁,回去重读千字文,再学百家姓。”   “......”   “有情况。”杜梨沉声。   走鬼樊花灯,闪烁着微微的紫光。   握手处的一众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排着队伍,从握手上蚁行至灯面上,在百花中穿拂而过,一朵曼陀罗越众而出,噗地一下盛开成一朵诡艳的黑色大花。   万紫千红,各表一支   曼陀罗开,邪物在此   一川把蕉叶拐径直插进水里,拱起一条水波,蕉叶船借势缓缓停了下来。   此处水汽甚漫,蒸郁不散的湿气冉冉升腾,化作浮云细雨,白茫茫地一片汇拢在山尖。   一川见这山峰不同于自己生活的宝鼎坡,很是瑰丽奇俏,不觉看得入了眼。   晏兮仰头看着云雾缭绕的山顶,脖子有点酸。   再看杜梨手中走鬼樊花灯,紫光大炽。   此时最后一抹咸蛋黄拖着余晖就要逃遁,天色挽不回似的,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存了稿,就想更出来,今天还是两章。 奋笔疾书!   ☆、钓星   告别了一川。   二人窜进了山林,崇山峻岭,奇石诡谲。   杜梨像一只雨燕般轻捷矫健,几个闪身,就将方圆几里间摸了个遍。   晏兮在他身后,跟上他的节奏。   他见此山风景优美,追上去问:“令君,此山灵气氤氲,怎会滋养邪物?”   杜梨脚下不停,全面释放的五感掠过一根根枯枝,一片片草叶,甚至是空气,只要有一丝异样的气息,都逃不过他的追踪。   他双手结印,口中念道,“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晃朗太元,乾罗答那,按行五岳,吏神我轩。”   周边好景犹如冰消雪融,化去旖旎风光,褪去灵台清蕴,显现出一副断壁頽垣,金石砂砾的情形。   这哪里还是方才那云蒸霞蔚的灵山,分明就是荒败枯焦的邪山。   “靠,妖怪把环境破坏成这个样子,看着都扎眼睛,令君,我们可不能饶了这种不守公德,肆意杀生的混球。”晏兮气野野地说。   杜梨说:“此山名黎峙,精元尽失,五行不接,钓星在此设置障眼法,掩人耳目,也算有些手段。”   此时,走鬼樊花灯大帜,紫光悠然满眼。   月色下,晏兮看到了。   “令君,前方二百米。”   那是个貌似人形的妖物,倒挂在枯树下,四肢彼此缠绕在一起,根本就不是人类能作出的动作。   杜梨点点头,显然也是感觉到了。   妖物全身覆羽,腋生双乳,长长的喙部如钩,嘴里勾着一截血淋淋的肠子。枯树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骸,仔细一辨认,全是身量未足的婴儿。   这不是钓星又会是什么!   杜梨探指,捻出走鬼樊花灯的灯芯,弹射出去。   灯芯“呼啦”画出一圈火焰,紫光升腾而起,将钓星围了起来。   钓星正吊在树上消食,猛然见火光燃起,大惊之下,打开双臂化为羽翅,做势要走。   羽翅在火光下显得妖娆无比,上面深奥晦涩的纹理依稀可见。   杜梨岂容它逃之夭夭,结印咏唱,“百怨踽踽,万叶同唱,禁咒锁心,不归地缚。”   话音刚落,数根寒光锁链从地面破土而出,自颈部、双翅、尾翼缠绕而上,缚住钓星,将它捆了个大倭瓜。   锁链巨大的力量把它从树上扯下来,生生按至地面,荡起一片尘土。   钓星引颈嘶鸣,奋力挣扎之下,羽毛被拧下来好些,在空中飞成一片白絮。   它的披羽光滑如缎,双翅竟在挣扎间悄然滑出,舒展开来,背负着数根地缚锁链,忽的腾起离地。   杜梨缚住钓星的同时,一柄短匕电射而出,去势简洁,在空中划出一条利落的直线。   缦胡缨甫一接触鬼鸟,金石摩擦,伴随一串火星。   好硬的扁毛畜生!   紧接着,晏兮拖着另一只短匕窜了出去,几个闪身间掠过火圈。他看见鬼鸟的眼睛,怨恨又惊恐,红戾得像一包毒|药.   电光火石之间,短匕噗地穿过眼睛,又从另一边眼睛透射而出,带出脑浆迸溅,万朵桃花开于地面。   干净利落,穿了个满堂彩!   缦胡缨上的毒物随着血液扩散,马上发挥了作用。   钓星的身体剧烈动了起来,它扑腾翅膀翻滚挣扎,地缚锁哐啷作响。   地面上的砂砾枯枝,像接受了龙卷风的洗礼一般,四散纷飞。   晏兮赶紧跳开,间不容发之际,躲过了鬼鸟扑腾的利翅。   利翅坚硬,边缘看着好似锯齿,若是挨上那么一下,非得皮开肉绽,吃上点苦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鸟类生命力顽强,即便杀一只鸡,割去了它的喉咙,有的鸡依然会甩着血淋淋的断颅到处乱飞,着实可怖。   地缚锁上传来的力量变小,钓星光泽褪尽,它的生命力也流失到了尽头。   琉璃清火席卷而上,誓要燃尽世间罪业。   钓星的尸体在火中萎缩,紧绷,最后化为灰烬,与山石混为一体。   晏兮轻飘飘瞥了一眼,早该去死了,王八掉进汤锅里,临死还要瞎折腾。   他捏着短匕,在手中抛了几下,摸了摸肚子说:“令君,从早到晚,我就吃了一块核桃酥,肚子早就饿瘪了,我现在是带毛的不吃掸子,带腿的不吃凳子,令君,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你要好好地犒劳犒劳我呀,一会回去的时候,路过北门……”   忽然,空气中传来异样的波动,虽然很细微,杜梨还是感觉到了。   他察觉危机,急得喊了一声,“晏兮!”   同时右手回探,背上的长剑已然抽出。   这把剑通体犹如白雪碎玉凝结而成,剑脊上以古篆深深錾刻“殉玉”二字。   晏兮的神经甚是敏锐,听杜梨叫他,本能地反持短匕回身一抹,划出一道深刻黑雾,随后暴退数步,向前方看去。   杜梨情急下挥剑,划出一道剑气,劈向那个偷袭的黑影。   那黑影猛恶无边,在空中轻折双翅,竟如幽灵一般巧妙避开,再次遁入无边暗沉天空,腾着身体飘忽不定。   晏兮一向警觉,今日在杜梨面前反应这么慢。   他感觉右肩隐隐作痛,扭头一看,赫然是一道三寸长的血口子,肌肉翻卷,犹如小孩子咧开的嘴巴,笑话他迟缓鲁钝。   ……   那黑影眼射金光,双翅展开遮天蔽日。   竟又是一只钓星鬼鸟。   身量是方才哪只的数倍,那犹如恻刀般的羽毛,一根根列于双翼边缘,摩擦之下令人牙酸。   屋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看来黎峙山的妖物不止一只。   钓星见偷袭不成,满是凄婉地厉啸一声,以流星赶月之势,再次朝晏兮扑击而下。   长嘴畜生怎么死盯着我!   废话!   刚才那只小钓星是不是你杀的。   这是捅了钓星窝,来报仇的!   杜梨一剑挥出,银光映眸,仿佛剪破无边夜色。   一声尖锐的啼鸣响起。   又是一只钓星,双翅扑展,无数利刃从天而降,噗噗噗激起滚滚尘土,漫成一片重雾。   利刃折断、崩落、破碎,竟然挡住了杜梨的剑意。   钓星汲取黎峙山的金石之气,炼化驭金,修炼之法极是贪婪诡异。   晏兮这边。   同样是一只钓星,利爪抓降而来,指若钢钩。   晏兮方才被钓星伤了肩膀,心内烦躁,脸上却偏偏还能笑地出来。   他跳上钓星爪面,将短匕钉入了它的爪骨,整个人吊在钓星腿上。   钓星剧痛,不断蹬腿,以期甩掉晏兮。   “要我下去吗?没关系,我很好说话的。”   晏兮朝杜梨那边看了看,他用剑纯熟,两招下来,已经压制得钓星节节败退。   “怕你见了自家兄弟,不好意思叫得太惨,我们换个地方。”   钓星嘶鸣不已,哆嗦着翅膀,拖着爪子朝崖边的一块巨石撞去。   即便不要这条腿,也要把这个刺头撸下来。   它裹挟钢风,去势凌厉。   俗话说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晏兮短匕劈斩之下,如同切瓜砍菜般,截断了钓星的爪子。   真是个疯子!   此时已经到了悬崖边上,晏兮身上并没有飞天的法宝,他流浪现世多年,从未正经修习过驾云之术。   这个山崖是黎峙山的延伸,山石诡峭,向前凸起一道不足一丈宽的薄薄石片,石片上还立着一块巨石。   仿佛下一秒巨石就要压断石片,一起跌落万丈深渊。   晏兮扒着钓星的爪子,像一条斜斜的抛物线,被甩落下来,眼看就要磕到巨石上,他在断爪上借力一跃。   然后旋身而下,立在悬崖边上。   断爪滚落深涧,眨眼被吞噬地无影无踪。晏兮抬起眼皮往下看了一眼,顿觉头脑一片发晕,啪得一下双膝跪地。   这也太高了!   钓星爪上有毒,即便右臂是义骸,还是有些麻痹。   晏兮脸上半点不露声色,死盯着头上盘旋不去的钓星。   钓星断了一只爪子,正滴滴呐呐地淌着血,它痛怒攻心,厉啸一声,那声音比夜猫子叫还凄厉十分。   却也是忌惮晏兮手段,不敢再次扑击。   它悬在半空,双翅陡然下挥,门扇大的利刃,哒哒哒哒从天而降,封死了晏兮躲避的各个方向。   利刃急速击打之下,激起沙尘滚滚。   钓星见此人无处可逃,挥着翅膀升高几分,带着报仇得逞的快意,长长地鸣叫了一声。   沙尘中闪出一阵罡风,摧枯拉朽。   羽毛纷飞,钓星叫都叫不出来,斜斜地栽在底上。一只翅膀竟被劈降下来,落在地上抽了几抽后,僵硬地蜷曲起来。   万刃锥地中,一男子站起身来,他拖着一柄白色长剑,通体无饰,无鞘无脊,只有一个竹节般的凸起,以区分剑柄和剑身。   他既不举剑也不行招,剑头拖在地上,与地面摩擦出持续低吟的声音,像是一条细细的直线,冷静地不像话。   这是一把骨剑,竹节般的凸起是为骨结。   他弹了弹插在面前的利刃,开口道:“是难为你勤学苦修,不过这点小刺是扎不死人的,杂质太多,修炼个五百年再来吧。”   右肩麻痹的感觉越来越强,晏兮怒骂道:“脑子长蛆的蠢货,生下来是拿胎盘在荡秋千,不捅你几刀,都不知道毛孔里可以塞个倭瓜,野鸡就是野鸡,能飞起来就当自己是凤凰了!”   晏兮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骂的痛快了,拍掉衣服上沾着的羽毛,再把钓星的残骸一一踹下山崖,已经支离破碎了。   前方树林里掠出一个影子。   “令君!我在这。”   晏兮挥手招呼,他见杜梨寻来,心下激动,眼前一黑就要栽倒。 作者有话要说:  武戏,武戏,我都觉得我是男人了,痴迷武戏。 之前和小伙伴说月底每天一章,还是两章吧。熬夜更,这个故事我多想一吐为快啊! 谢谢来文的小可爱。 你们真是小天使!愿意在这里驻足~   ☆、黎峙   “你怎么了?”杜梨听得动静,抢身几步扶住他。   晏兮抓过杜梨伸过来的手,半个身体都挨到了他身上,借着支撑身体的便利虚抱了他一下。   杜梨伸指在晏兮的脉上一搭。   “你中毒了!”   “没有,被挠了一下,不疼不痒的。”   杜梨戳穿,“是钓星爪上鬼毒。”   晏兮装做不知道的样子,“哈,区区鬼毒,毛毛雨一般,根本毒不死人,我都没有感觉到。”   杜梨忽然伸手去解开晏兮的衣服,晏兮唬了一跳,“令君,你做什么?”   “你的伤要尽快处理!”杜梨说。   “屁大点事,扯下来下酒,都凑不够一碟子菜,我睡一觉就好了。”晏兮赶紧拒绝,他有些难为情。   杜梨担心他,找了一颗丹药喂他吃了下去,又不由分说地解开晏兮的衣服,给他包扎。   晏兮全身血液一下子咔嚓咔嚓挤过毛细血管,他头皮上哗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此时简直庆幸杜梨眼神不好,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腿,顺手理了理衣袍,看起来平整一些。   “多谢令君救命之恩。”晏兮带着受伤后的慵懒,杜梨看不见他的脸,他也就肆无忌惮地展现出得意的神色。   杜梨包扎完,收回手一言不发。   晏兮中毒的事被拆穿,赶紧颠颠地绽放出一个谄媚又讨好的笑容。   中不中毒他无所谓,刚才腿软多是那个悬崖唬的。   他也不是怕高,只是那样深渊,在夜晚看起来幽不见底,犹如野兽张开了黑觑觑的大口,令人琢磨不透又无法逃离。   杜梨抓着他的手臂,用力握了握,想告诉他,未出敌境不能放松警惕的道理,说出来的话也沾上了一点愠怒,“你怎么这样不当心!妖兽狡诈,多有卷土重来,伺机偷袭者,伤了自己可是受苦。”   敌人颅骨没有破碎之前,不能放松警惕。   这个道理其实晏兮早就知道,是他从尸堆里拼杀出来的。   从来没有人这么告诉他,语气急切却温暖,像教导晚辈般毫无嫌隙。   他心里想:“令君在的地方怎会是敌境。”   杜梨看起来隐有怒意,那颗朱砂像是被细小的针刺了一下。他平时温和得体,甚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   晏兮心里千回百转,口里乖乖答应,“知道了,令君。”   他很多时候说话不中听,语气中的痞戾和狂悖看人分配。   和杜梨说话的时候,这两者都躲在角落里,因此他服软的时候听起来特别委屈。   杜梨拿他没办法,扶起他,带着他走。   晏兮搭在杜梨身上,借着受伤的机会,贪婪地看着杜梨的侧脸。   他一面担心和杜梨靠的太近,弄脏他整洁的衣服,一边又恨不得化成年糕严丝合缝的贴上去,一颗心进退两难。   正当他在心里和自己天人交战时。   地动山摇,秃鹫惊飞。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地面上拱浮而起,它身上的石堆互相挣扎排挤,似有生命般蠕动不停。   数块石头或凹或凸,渐渐构成了一张似人的脸面,接着从中间伸出两条手臂模样的东西,那巨物站立起来,抖落一身瀑布般的土块。   这是一个由土石杂草组成的巨人,足有上百丈,高耸入天......   他发出了一声长嗷,胸口处透出丝丝暗红,仿佛有熔岩在里面翻滚沸腾,倏地,熊熊烈焰自胸口的每一条缝隙猛烈喷出,再蔓延全身,焰光几乎赤映了整个山头,景象摄人心魄。   是黎峙山的山神!   地面震颤不休,杜梨移了移晏兮的胳膊,扶紧了他。   “吾乃清河城隍杜梨,阁下可是此山山神黎峙?”   土石巨人体内不停爆出沉闷的,令人不安的噼啪身,随手一抡,挥出烈焰缭绕的巨拳。   火光裹着气浪迎面而来,紧急之下,杜梨聚云,带着晏兮升腾而起,躲开炙如流星的火球。   那火球从半空中砸落下来,砸在他们原来的位置,将地面捣出深深的大坑,波及的土地一片焦黑。   杜梨面色不虞,“望势察迹,黎峙山精元皆毁,金石之气被钓星汲取吸纳过甚,生发无道,枝杆不明。   黎峙平衡尽失,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那山石巨人踏着巨足,喉咙里嗷嗷嗥叫,犹自穷追不舍。   他一跺脚板,数股列焰自地底冲天而起,誓要将眼前二人赶尽杀绝。   杜梨驾云在火柱森林里躲闪腾挪,周身灼热的气浪澎湃汹涌,云朵边缘有些蒸发松散。   山神再发横,也只是一座山的守护神灵,杜梨自然不必怕他。   晏兮在云上左躲右躲,憋屈得不行。   他知道杜梨心中有所顾忌,这点上他就觉得杜梨婆婆妈妈,人家都打到裤|裆里了,甭管怎么回事,先撂倒了再说,他最不能忍受有人造衅。   他垂着右臂站起身来,“令君,你要是累了就歇会,我去锉锉他的锐气!”   山林川谷,能出云,为风雨,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每一地区的主要山峰皆有山神居住,山神附于山林,调和五行,储存正气,庇护生灵袍泽。   只有搜山踏泽的城隍杜梨,才会不远千里地前来拜访。   杜梨间不容发地打了几个灵巧的折,带着晏兮冲出这片火柱森林,远远的悬在半空,与土石巨人拉开距离。   “不可,黎峙并非邪魔外道。”   他驻守清河,要是凭借城隍的大好名头,威风凛凛也好,但他偏偏又是一副菩萨心肠,谦卑如玉,学不会目空一切,大杀四方。   仙灵常言,“信则有,不信则无”。   信念与尊敬会产生好的意念力,成为供养山神的灵力。   但有一种情绪是山神避之唯恐不及的,不是别的,就是轻慢污蔑。   恶妖盘踞,屠戮过多,极大损耗了黎峙山的五行五气。   山石巨人踏步向前,如癫如狂,周身焰火大炽。   杜梨旋身,握出一把银色重弓。   弓曰“星弧”,集天狼九星凝萃而成,巡狩驭日,锐不可挡。   杜梨粹灵成箭,钩弦举弓,会挽雕弓如满月。   六箭齐发,分别射进了晴明、尺泽、少冲、阴谷、百里五个穴位,还有一箭钉在了巨人脐上六寸的巨阙穴上。   这回箭矢并未消解,而是大帜光明,箭尾兀自如蜂鸣凿凿,震颤不休。   此六穴掌管灵力输运,以箭封之,土石巨人不再前进,身隙中的滚动的熔岩暗下来几分。   晏兮暗暗叫了声好,心想,“杜梨,你嘴上说着不可,还不是出手了么?”   此时山神黎峙行动被封,正是诛杀他的大好时机,晏兮向杜梨看去,等着他给自己一个拔刀的指示。   这一看不要紧,杜梨如冠玉般的面庞不知何时覆上了玄黑色的青铜纹路,自额头向后颈蔓延而下,怕是也爬满他整个后背。   此纹折角分明,直线与曲线的排布古朴神秘。   是神魖夔龙纹。   杜梨再次搭弓,粹出断龙、霸王、七杀三箭,此三箭威力最大,他严整步位,以拇指勾弦蓄势。   此时杜梨给人的感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他原本淡泊自洽,温暖清凉。   现在在夔纹的衬托下,显得刚毅威严,英气逼人,还隐隐透出平日绝对没有的......诡艳。   杜梨终于举弓击发,三箭齐出,气势如虹。   不过不是朝山神黎峙而去,他手势下垂把三箭射向地面,哒哒哒垂直钉在了地皮上。   三支白虹入土,尾端点点消解,凝萃的灵力如同幽幽萤火,散漫在空气中。   看起来像三只供奉的香火。   土石巨人被困在原地,身体里不断地发出沉重的轰鸣声,在星弧六箭的压制下,仍然蓄力挣扎。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   左社右稷,不得妄惊。   此间山神,内外澄清。”   《安山神咒》,为召请山神,备守坛庭祭祀之用。   土石巨人仿佛听懂了似的,稍稍安静下来,不向方才那样狂躁。   杜梨轻点足尖,跳下云朵。   晏兮见杜梨走到三只长箭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赶紧跟上去。   此时长箭已经消解了两分,杜梨轻整衣袍,拂去上面的沙尘,然后在山风的伴奏下,打着古老的拍子,阖目轻轻吟唱道:   若有人兮山之间   被薜荔兮带女萝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擔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1】   ......   长箭如虹一点一点地消解,似线香燃烧。   土石巨人逐渐安静,端坐下来,陶醉聆听,缓缓趴伏卧倒,最后重新化为一座山石小丘。   山神有恙,城隍祭祀   白虹三道代替香火三颗   凝箭散灵代替青烟几许   一曲清歌代替三牲五谷   聚灵台攒意念   扫轻慢逐污蔑   愿至此修养生息   山林无恙   杜梨神情安详,代替山间生灵,为黎峙献上最高的敬意。   是虔诚的祈福,也是郑重的祭祀。   晏兮在他身后,目光有些痴了。   这样的杜梨。   让人再躁动也能平静下来。   但他额头的夔龙纹分明又震慑万千,令魑魅魍魉肝胆俱颤......   暗沉干竭的小丘上萌起一抹鹅黄带绿。   是一株草木新芽。   “令君真是绝伦人呀!手下又有分寸,你就这么制住了......”晏兮见杜梨成了事,迎上去夸他。   “令君,你刚才怎么了?”晏兮指了指额头。   “嗯?”杜梨不知他所指。   晏兮凑上前,摸了摸杜梨的额头。   他褪去夔纹,朱砂已复。   杜梨明白了他的意思,“昔年师门旧印,今日费了些功夫,凝灵聚神,夔纹显现。”   杜梨驻守清河,也不知道他任职城隍之前师从何处?以杜梨的才能,待在这偏远小县城,真是屈才了。   晏兮觉得杜梨额头冰凉,冻得他指尖差点就要移不开。   杜梨璨然一笑,“我一直觉得我这样不太好看,嗯,可能还有点吓人,没有吓到你吧。”   晏兮甚少看见杜梨这样的笑意,他深深看了杜梨一眼,“没有不好看,令君最好看了,天上少有地上无双,满天仙娥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你都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   他说了一箩筐好话,把杜梨夸地天花乱坠。   杜梨被他的俏皮话逗地直乐,也不说他幼稚。   晏兮被杜梨感染,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心里不安起来。   他已经确定即便自己身无完骨,或是像黎峙一样失去理智,变成疯子,杜梨都不会嫌弃他。   杜梨对人好不是因为怜悯或施舍,只是单纯地想对人好。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心。   这样以保境安民,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杜梨,一旦知道了自己从前做过的混账事......   晏兮的眸光在这样暗沉的山体没有落点,他扯了扯杜梨的袖子,猛然开口道:“令君,你别生我的气。”   杜梨莫名其妙,脑海里过了一遍,以为他在念念不忘中毒生气的事,“我不生气,只要你爱惜自己,多加注意就好。”   晏兮如鲠在喉,好半天才闷闷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1】《山鬼》·屈原 折腾了一晚上,他们也累了 武戏结束啦,回到庙里种田,养猫   ☆、骤雨   后院,一声暴喝响起。   “小妖怪!饭都吃白瞎了!””   西厢房里重尘覆物,房梁折断在地,连带着头顶的瓦片坍塌出一个大窟窿,夯土砌的墙也破了一个角。   晏兮站在房间里,灌进来的山风吹动衣角,眼角抽搐。   “小妖怪!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我的房间怎么回事!吃这么胖,连个房间也看不住吗!我今晚睡哪里?我睡哪里?!啊!”   胡麻早吓地滚成一团,缩在瑞八身后,越过它的耳朵尖,偷觑着晏兮神色。   “这个不能怪我们,我们可什么都没做。”瑞八虽然也很害怕,但胡麻这个怂蛋靠不住,它没处躲,硬着头皮为自己分辨。   “况且你出门前,叫我看好被子,我可是看好了。晏兮你要讲道理,自己生气别乱怪别的猫。”   胡麻跳出来,把被子放在晏兮手上,“哝,你的被子。”   这条被子折得整整齐齐,上面也没有什么灰尘。   晏兮站在狼狈的屋子里,抱着这么一条被子,就算是再干净,心中也是无名火乱窜。   他一时没人可怪,又不想硬生生吃这个瘪,双手互相把手指捏地咔嚓作响,想抓一只斑灵猫来出出气。   杜梨从山门外踏进来,两只斑灵猫如离弦的箭般,从他身边窜出去,顺着石阶一溜烟往下跑。   晏兮抄着一截房梁从院里追出来,口里叫嚣道:“你俩别跑,站住!让我镐一杵子!”   杜梨伸臂拦住他,“别追了,不关它们的事,你别和小孩子计较。”   晏兮啧了一声,把房梁往地上一撂,转身走进房间,坐在灰扑扑的床沿上,两条长腿调换了几次上下,心烦地不行。   楚地春夏多雨,清河城隍庙年久失修,几场大雨,屋倒梁塌,也是寻常。   墙塌了再砌,瓦破了再垒,只是这房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木头。   这段时间总不能睡石狮子里吧,那俩小妖怪打呼放屁磨牙,睡在它们边上,愁也要愁死。   杜梨跟进屋来,拾起一片碎瓦捻了捻, “这屋子暂且不合适居住,东厢房里又尽是杂物......”   晏兮抬了抬眼皮,随口附和:“谁说不是呢。”   杜梨凝思片刻,“房屋修好之前不如你我同住,不知你可愿意?”   晏兮像烫到屁股般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又面色古怪地缓缓又坐了回去,“那敢情......不好意思呀,只怕是扰了令君休息。”   杜梨内心坦坦荡荡,碧山上条件本来就不好,晏兮又是客人,如果他没有意见,两个男人一起住也没什么,“委屈你和我挤一挤了。”   晏兮马上表示不委屈,他在哪里都能活,要是一下子住太好,反而还不习惯。   杜梨的房间纤尘不染,并无半件世俗玩器,案上的土定瓶里供着几只剑菖蒲,和他这个人一样直率又挺拔。   晏兮坐在廊上,天色暗透了,他才进屋。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杜梨抱着他的被褥,问他的主意。   晏兮站在杜梨的房间里,闻着柏子香清仪的气味,头脑还是懵懵的。   “我睡外面吧,我怕晚上起夜踩到你。”晏兮说。   天气渐渐热起来,晏兮把手脚伸出被子外,一转头就看到杜梨闭目安眠的样子。   杜梨涵养好,睡像也端正,狩岳袍一丝不苟地折好放在床头。   晏兮睡觉的时刻紧绷着,随时保持可以蹦起来的姿势,睡梦中也是乱七八糟地发着各种怪梦,这些年难得睡个安稳觉。   柏子香刚冷,在杜梨平稳的呼吸中,晏兮感到莫名安心,他放松下来,渐渐睡意朦胧。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山门外,竹子随风摇曳成翠浪,地面也被太阳晒得滚滚发烫。   晏兮蹲在墙上,架设好墙筛,他在墙筛里填上“三合土”。   三合土即白黏土、石灰、砂子搅拌而成,可以增加土墙硬度。   为了增加墙身的整体性,他考虑了一下,又在水平方向设置\"墙骨\"。   修墙这个事他做得又仔细又认真,慢工出细活,从夏天一直延续到秋天,还剩房梁没找到。   其实县城的商铺里就有几根好木头,晏兮横眉竖眼,挑挑拣拣,硬是不满意。   杜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晏兮估计他也不会专门提这个事,杜梨果然没提,两人暂且和谐住下。   ****   流火月,草虫一波接一波地聒噪。   晏兮修了一会墙,热得汗流浃背,他挂着一身的热意,扯着领口急火火推门进屋。   “热死了!”他大口呼着气,连睫毛上都噙着亮晶晶的汗水。   里衣湿透了,黏在背上很不舒服。   晏兮重新束了发,换了一件干爽的衣服,系好腰带要出去的时候,看见杜梨正好从外面回来。   天气暑热,杜梨换了一件轻薄的霁青色夏衣,这个颜色像是雨后的天空之色,衬得他愈加通透。   他摇着折扇,手中提着一个篮子。   “令君,你这是去置办东西了?”   晏兮迎上去,看了看篮子,里是装着日常的火烛笔墨之物,还有一个青皮黑纹的大西瓜。   呀,杜梨真是深知我心,想什么来什么。   “这个瓜不会是北街吴短腿那买的吧?”晏兮忽然想起什么。   吴短腿那个田舍汉,做生意惯会缺斤短两,以次充好。   去年杜梨在他的摊上买了一点水果,拿回来一看里面都烂透了。   分明是欺负杜梨眼神不好,气得晏兮当场火起,捏着匕首就下山去。   吴短腿见人面目不善,先是一脚踢翻了水果摊,又捅坏了他好几个西瓜。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就无切齿人,他亏着气问:“小郎君,你为何捅老汉的瓜?”   晏兮很生气,“我不仅要捅你的瓜,我还要捅你的人,我让你白刀子进去,沾着沙瓤出来。”   终究还是太可惜,杀人是犯法的。   晏兮最近也收敛了不少,没有失去理智当街行凶。   再加上街上的其他商户从中周旋,杜梨也赶到,拦住了晏兮。   “我即已知此人品行不端,如何还会关顾他的生意。”杜梨说。   自从去年晏兮闹了一场之后,杜梨下山去买东西,便再也没有遇到以次充好的事情了。   上个月买菜,一个经常关顾的卖菜老伯给杜梨去了个零头,杜梨道谢后,两人寒暄几句。   卖菜老伯说,今天你的小兄弟没陪你来吗?   杜梨不解。   卖菜老伯笑呵呵地说,郎君你不知道吗,你的那个小兄弟威胁,哦不,建议这片辖区的武侯严查摊贩,还把在北街做生意的商户,货摊,全都叮嘱了个遍,谁要是拿了不好的东西给你,嘿嘿,他可是饶不了。   怕我们敷衍,不忘三天两头来查看,哈,老汉我是做正经生意的,不敢胡乱行事。   你那小兄弟可是厉害,这条街上,他还没吃过谁的亏,你要是多走几步,去东街,武侯怕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咯,郎君好福气,有人惦记着你。   杜梨颇为诧异,含笑道谢后,回来后也没说什么。   夏日的山林闻起来清馥馥的。   下午的时候,晏兮把西瓜湃在井里,晚上吃刚刚好,他坐在廊下,伸手给窗旁的杜梨拿了一块。   他一边吐籽,一边扯些闲话和杜梨说。   杜梨正忙着 ,嘴里嗯嗯的回答他,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极其敷衍地聊天。   夏季的雷雨说来就来,夜里的雨急骤增强就在这个时候。   杜梨躺在床上,被大雨惊醒,他没有睁眼。   这间土墙青瓦的屋子似乎完全消失在雨中,由于雨声过大,即使在屋里,也可以感到屋外大雨的情景。   杜梨似乎可以看到从屋顶奔流下的雨水,形成了瀑布,大水洼的表面不断跳动出鳞状的波纹。   他的耳朵更加敏锐,听力骤然扩展。   一滴滴雨声听得非常清楚,犹如聆听打击乐般,编磬、八角鼓、连厢棍、木琴,各种乐器的声音明晰可辩,与远处群聚的雨声层层交叠,构成更盛大的音响世界。   “雨听。”晏兮冷不丁地出声,他看向壁龛上的挂轴念出来。   “你醒了。”   “令君,你在下雨天听过荷塘吗?”黑暗里,晏兮的眼睛亮的可怕。   杜梨老实回答,“不曾听过。”   “荷叶子闪闪发光,雨下的大了,叶子承受不住,水珠就会滚到水里,风要是再大点,荷叶就会翻转出泛白的叶背,整个池塘的荷叶,在这个时候都在狂喜成一团。”   杜梨缓缓地说 :“那一定很好听。”   晏兮的视线没有办法离开挂轴,从前他不觉挂轴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山中又没什么客人,杜梨写来给谁看呢?   正殿摆放着城隍的塑像,横眉怒目的样子,在雷雨天里环绕着异样的气氛。   屋外的雨又凶又急,令人感到不安,令人想起南方沿海的台风夜。   可是又有一种莫名地兴奋感,感觉人们更应该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杜梨感觉自己的手被触碰了一下,然后被拉住。   这双手关节清冽,右手不是皮肤的触感,温度又近乎灼热。   晏兮侧过身体,没头没尾地说:“雨太大了,荷花开不久的。”   他如同大难临头,紧紧抓着杜梨的手不愿松开,如果此时杜梨看得清,可见他眼神哀伤,如幼兽无助。   杜梨实在不知他怎么了,也不知道这个平时如同混世魔王的人,怎么忽然扮起乖来。   他第一次看见晏兮的时候,这个浑小子全身各处,新伤旧伤遍布,灵魄虚弱地如同一张薄纸。   时逢乱世,妖鬼共生,若非仙家世族保驾护航,常人家的孩子独自修炼闯荡,想要平安活下去不容易。   晏兮流离孤苦,行事任性,结下仇家也不是不可能。   也许是他的不安从手上传达出来,杜梨怜他更甚,没有抽回手,纵地晏兮握着他的手握了一整夜。   ****   晏兮是被下半身的粘腻冰凉惊醒的,他微一动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蓦然睁眼朝杜梨那边看去。   杜梨闭着双眼,尚在睡梦中,还好。   他抓着杜梨的手,俊脸有些发烫,头脑中却是毫无羞耻之感。   晏兮也修炼,但是清心寡欲是不可能的。   他松开杜梨的手,摸索着朝裤子里探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坏事了。   最近和杜梨一起住,稍微克制一点。   杜梨偶尔也有所察觉,只是他心性纯善,觉得少年血热,从不多想。   ......   晏兮悄悄起身换了一条裤子,复又重新躺下。   心头思绪慢慢滋长,攀藤而上,倏地分枝开叉。   杜梨稍微动了动,他的手有些麻了。   晏兮闭上双眼,假装还在睡觉。   “醒了么?”杜梨起身,感觉他的呼吸不像睡着时平稳。   晏兮稳如磐石。   “你不起的话,我要起了。”杜梨说。   晏兮仍然装听不懂的样子,纹丝不动。   “你不起的话,让一让,让我出去。”杜梨忍不住伸腿踢了踢他。   晏兮披衣翻下床,“起了,起了,催什么催。”   他穿戴好,委委屈屈的,先一步推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嘻   ☆、露陌   时值七月十五中元节。   在这一天,幽冥的大门会打开,阴间百鬼会放禁出来。   有子孙、后人祭祀的鬼魂就回家去接受香火供奉。   无主的孤魂就到处游荡,徘徊于任何人迹可至的地方找东西吃。   祖先要回家,点上蜡烛,供上香,再摆上一桌子的好菜好酒。   祖先进门时要先放鞭炮,在蜡烛燃烧的这段时间算是祖先在吃饭,你不能打扰。要是哪个没眼力见的小孩,此时伸手去拿供桌上的东西吃,可是要被狠狠打手掌心的。   荒年里生活条件不太好,孝顺祖先的方式就是死磕头。这两年光景属实有些好转,酒是竹叶青,那怎么行呢,没档次!   给祖先上那个剑南烧春、宜城九酝。   酒过三寻,菜过五味,祖先也吃得醉醺醺了,磕不磕头也不在意了,意思意思就行。   再鞭炮齐鸣,您老人家平安上路嘞,一路走好!   对于孤魂野鬼,清河县老百姓也有办法,用艾叶包裹着青团悬挂在屋檐下。   大意是,鬼呀,鬼呀,给你东西吃,你吃饱就别在出来害人啦。   杜梨坐在灯下,查看本地的生死户籍册,一一清点今年要回来的鬼魂数目。   烛火有些暗,他用手指配合着册子上点刺的盲文,一点一点地读,很是吃力。   查看完这些事宜,他换上狩岳袍要下山去看看,今日百鬼归宁,不得出任何差错。   晏兮陪在他身边,巡了几个坊,一切正常。   宵禁制度比较严格,   即便是中元节,武侯依旧巡夜。   那个武侯经过乌呈坊时,隐约听见里面咿呀的唱戏声。   他蹦了蹦,透过人头高的坊墙看见里面搭着一个戏台子。   一个老旦执着长烟枪,扭着漂亮的蹒跚步。   街上宵禁不能走动,坊里则相对放松。   再说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各个坊都在开锣唱戏,不是每个人都有闲钱去清平坊千金买笑,听戏是老白姓难得的娱乐。   时值后半夜,看戏的人不多了,稀稀疏疏,有一句没一句地喝彩。   戏已开腔,八方开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妖灵。   老祖宗的规矩,戏已开腔,不管台下有没有人都要唱完,凡人不听不代表鬼怪不听。   夜幕下,湛蓝的天空,月华如缎,空气纯净得没有一点渣子。   杜梨与晏兮站在戏台下,周边是一片汹涌的喝彩。   台下人丁寥落,妖鬼满座。   台上那个变脸的武生好不威风,兽面爵掩脸嬉笑,抹着脸孔,也跟着变了好几次。   金灵是个有钱的妖怪,一斛一斛地往台上扔铜币,豁拉拉满台钱响。待唱完最后一句戏词,金灵抡圆了手臂,把那只施金措彩的钱箱子也甩到台上去。   正对着戏台的位置坐着一个华服老太,干枯瘦小,瘦骨嶙峋的手指上带满了珠宝翠玉,一旁的侍女不停地奉上美酒佳肴。   老太瘪着嘴,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着枣片。   有人拌了一下,老太的头掉了下来,骨噜噜地滚到桌子底下,嘴里仍不停嚼着,眯着眼发出咯咯咯满意的笑声。   戏台边上有未散尽的小摊,几个泥炉子燃着煤球,锅里煮着羊角果子,盐水花生,几个小妖怪在叫卖。   “令君你等等我。”晏兮说。   杜梨知道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晏兮看了一圈,拿了一个镜饼,咬在嘴里,吸溜着就要回去。   一群刚化形的猴儿精,呼地一下子冲了过来,开始殴打那个小妖怪,一边打还一边骂骂滋滋,“就你没交保护费,怎么做生意,看不起咱哥谁!”   “操!”晏兮镜饼还没吃完,领头那个让他拽住后脖子按在了地上。   剩下的那群猴儿精都看着他,发着抖儿问他:“怎么了大哥?”   晏兮说:“叫谁呢,叫爷爷!”   一地的小妖怪忙不迭地喊他爷爷。   “你们干这个事,有没有人指使?”   领头的回答,“是西圣山上的白毛猴儿。”   “哪条臭狗,没听说过。”晏兮挑挑眉,“你去告诉他,我要去和他见见面,看是哪个牛鼻子的玩意儿,敢在我的地盘撒野,老子我吃东西还明买明卖的,他活腻了球儿……”   一群猴儿精不说话了。   “你看我,我和他谁厉害?”晏兮问   猴儿们说:“爷爷,我说啥?”   晏兮不耐了,“我说,是那白毛猴厉害,还是我厉害。”   猴儿们拱手舔脸,“你厉害,你厉害,你看着比他狠。”   晏兮今晚心情很好,他不想动手,只是教训了一顿这群猴儿,确定了他们不敢再来找麻烦。   他也不想理那个小贩,没用的东西,给了他一个白眼,就走了。   那小贩很会来事,非常知恩图报的送上几个镜饼,晏兮乐地不收呢,有人给就拿,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这边戏台上,好戏已开腔,吹打唱念粉墨登场   短兵相接,悲喜皆哭。   杜梨一直不太喜欢那些悲戚的剧目,观剧原本是为了陶情,剧目过于悲戚,恼人愁肠便不好。   掌板急速地响起,台上那人比手一亮相,充沛的中气,开大口,高亢地。   杜梨听他唱道:   “一句话恼得我火燃双鬓......沙滩拼死战鬼泣神惊,众儿郎壮志未酬疆场饮恨。”   这是一折熟的不能再熟的剧,唱了多少年,熟烂的唱腔。   在这个夜晚,杜梨却如同第一次听闻,盛夏炎热,空气稀薄地仿佛一点就着。   梨园之内有“三分情真得天下,七分情真动鬼神”的行则。   台上的人唱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长长的水袖直舞得人肝肠寸断。   长久来,杜梨的的喜怒哀愁,淡得像是月亮旁微薄的光晕。   深藏在记忆闸柜里的某些景象,谁也不知道会因为怎样的契机,在一瞬间突然苏醒。   ****   渡过一池松涛缓缓行舟,穿过千般洞壑款款浮云。   青霭出岫,峰名露陌。   近峰处,但见一匹宽达二三十丈的丹泉从碧玉般的山壁上挂落,周身崩珠散玉,如雪若雾。   凉爽沁骨的清风不知从何处吹拂而来,令人五脏如洗。   丹泉飞泄倾入山壁前的一个大潭,潭水幽深碧绿,清冽可鉴。   更奇的是,在丹泉右边的石壁上长着一颗巨大的松树,青枝馥郁,长逾百尺,弯弯绕过丹泉,方圆达数亩的树冠凌空悬在飞泉前,蔚为奇观。   峰腰处千百竿翠竹掩映,一条羊肠小径后是数楹修舍。   那人眉间隐隐一点朱砂,秀目熠熠生辉。   他不疾不徐地摇着纸扇,极有耐心地在等什么。   竹林外灵凫鸣叫,不多时,有人穿林踏石而来。   来人身着紫铢衣,外披流云雪花袍,腰间一只麒麟镇兽的压襟流苏禁步。发束高冠,神姿高彻,眉宇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神色,可谓居有法则,动有文章。   “正好卯时三刻,椒阳君分毫不差。”杜梨拱手。   来人冰山般的神色融化几分,回礼道:“久不见碧松翠竹之姿,每于月白风清,辄深神往。宵晖之战一别已是数年,殉玉,别来无恙。”   杜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承蒙挂念,许久未见,念安亦甚。椒阳殿覆地百里,恢弘九天,露陌茅檐屋舍,今日美哉,只因君来。”   椒阳殿君南钟意,幼年拜于妙瞬道君门下,妙瞬老祖为古今第一等圣王仙君,如和氏之璧,不加饰以五彩而光辉。   他位执戒辅,鸣玉以行,崇尚明法去私,大道乃行。   杜梨少时跟随陆压道君修行,陆压老祖有仙癖,不慕功名,缥缈难测,常常丢下弟子逍遥天地间,门内大多弟子,好几年都难得见上一面,对于这位师尊,杜梨也是颇为无奈。   两家虽然向道有所不同,但同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南钟意与杜梨的私交并不囿于门第信仰,他们有道但不偏执,求道但不激进。互相理解对方的理想,敬佩对方的才能,也尊重对方的立场,惺惺相惜之情甚笃。   ****   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   南钟意拈一枚白棋,眉宇间忧云不散,“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九天与幽冥百年交好,近日里幽冥蓄养阴兵,酆都又多是好战猛恶之辈,恐有穷兵黩武之嫌,南某人心甚怀忧。”   九天与幽冥积弊已久,数年前的宵晖之战在所难免。   既然说不清道不明,不如打一架,看看谁的拳头更硬,谁硬谁说话。   战争很复杂,但有时候又是解决问题的简单手段。   烈日永驻,黄沙倾城的宵晖城、剽悍勇猛的酆都阴兵、犹如推土机般的炼狱战场,给每个参加过战争的仙君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杜梨稳稳落下黑子,“椒阳君,此话何解?”   南钟意正襟危坐,“地藏菩萨开拓十八层地狱,名义上是惩治恶人,暗中却替幽冥蓄养了一支用来对抗九天的军队。他是个实力派的人物,正是因为他,西天才能在九天与幽冥的角力中寻得一席之地。   若是争端起,只怕又如宵晖之战,冤魂战死,兵将折损,万千魂灵无处栖身......”   杜梨整冠,“安得夔龙立廊庙,扶持九天济斯民,你我即授得济世夔龙纹,自当忠肝赤胆,为万灵计,为大道存。”   ……   竹枝上落着一只歌喉婉转的红靛雀,用脆如银铃的声音呼朋引伴。   杜梨沉吟,“宵晖一战,九天与幽冥皆伤筋动骨,这一战至少可换三界百年平和。现下天下归心,万灵滋发,十殿幽冥虽私蓄阴兵,其未必愿意对九天操戈。   幽冥有酆都十殿,据我所知,其十殿阎君未必就好地如同铁板一块,拥兵自重巩固实力,也是以防尺布斗粟的阋墙之祸。”   南钟意执白子,行于黑子中腹关起的位置,镇了一手棋。   似是在问棋势,似是在问局势,“殉玉,你以为如何?”   棋盘上杀势胶着,杜梨暂时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见招拆招,断了一手,迫使白子分散开。   一时间盘中经纬   突围秦师震,诸侯皆披靡   入险汉钭危,奇兵翻背水   ......   线香燃尽,胜负未定。 作者有话要说:  嗨~夜半码字,门外有人遛狗。   ☆、凶王   南钟意掷棋入奁,“这棋今日是下不完了,也罢,封棋日后再续。与君对弈,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   杜梨朗声摆手道:“戏事而已,莫扰了雅致,不如随缘算我赢吧。”   他折下一支开得正好的奢靡,低头嗅了嗅道:“钟意,你有万夫莫当之勇,担千金之任重,如盘上千金之子。幽冥蓄兵其势渐大,若非操戈以向,九天无端发兵,岂不伤了正统大道?   去岁,我得四殿酆都所邀,前往阎浮辟支院清授交流,彼间亦是莘莘学子一派少年风流。当日我与四殿阎君交谈许久,其乃森狱第一霸主,虽行事耿直不畏,却是一个宽厚人。   另有西天势力渗透,立场难测。椒阳君执法于三界,还望珍重自身,谨慎行事。”   杜梨说话一向真诚得体,言语间即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又关怀之殷切切。   南钟意听完后默默不语,思量了片刻。   再抬头的时候,锋利的眸光中,添了几许清明。   他拱手道:“殉玉,你我多年未见,不说这煞脑筋之事,今日对弈无胜无败,自当无挂无碍。   露陌峰玉雨瀛洲,不如邀月,且与我吸虹饮海豪醉一场,酩酊卧此仙境蓬莱。”   杜梨拊掌而笑,指了指檐下的一溜儿酒瓮,“好,千金难买解忧愁,清风几筷,浮云下酒,今日君来,我当为浮一大白。”   ……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世事千回百转,人心不断磋磨,那样的日子仿佛一支线香,烟雾转寰曲直,继而一缕一缕地燃烧殆尽,烟柱摇摆,时间流淌,唯余一盘蜿蜒的青灰。   吾现下驻守清河,为此地城隍!   一曲唱完,杜梨回过神来。   晏兮不在身边,他转身去找。   “这不是城隍杜令君吗?这么有雅兴出来看戏?”   一个纱帽宽袍,长发披散的男子,乘着黑云悠悠嗦嗦而来,眨眼就到了跟前。   他一手执朱笔,一手举着一个木牌,上书“夜巡”二字。   十六个赤发吏神,肩并肩地站在他身后,一落地就大呼三声“夜巡、夜巡、夜巡。”   是夜游神。   此神天光睡觉,半夜现身,行踪诡秘,一副窥人私隐的包打听角色。   早些年此人任职于冥府,行事还不算太出格。   自打改旗易帜,为天帝司夜之后,越发猖狂起来,肆意打听他人私隐,惹得众多仙家都心生厌恶。   “乔司夜。”杜梨简单一拱手。   夜游神乔坤上下打量了一下杜梨,阴阳怪气地说:“不好意思呀,杜令君,我刚才忘记了,半盲的瞎子是看不见戏的。杜令君怎么不凑近一些,这么远,看得见吗?”   “乔司夜自便。”今日坊里妖鬼同乐,杜梨不欲理会此人,他越过乔坤就走。   乔坤在身后放声大笑,嘬着牙花子问手下的吏神,“你们知道鬼仙是什么吗?”   他也不等吏神回答,对着杜梨的背影大声嚷道:“半鬼半仙,神像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就是占一个仙字,实际上连鬼也不如,真真是下贱到了极点。   这样的冥官我乔坤不服......”   ......   ****   清河县鼓楼街前有一家手艺奇绝的煎包子铺,食客络绎不绝。   煎包子铺旁边是个死胡同。   一,二,三……到第十二台阶。   面前是一堵厚厚的砖墙,晏兮闭眼一踏,凌空踏出第十三级台阶来。   向后看,砖墙不见了。   长长的荧光阶梯一路向下,义无反顾地延伸进黑暗里。   阶梯旁悬挂着一溜的红灯笼,灯笼后有几家小店,里面卖的东西奇奇怪怪。   晏兮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店。   颜色雪白的掌柜的正在和一只骷髅鬼做生意。   一个骨头架子,眼眶里两团幽兰鬼火明明灭灭,它拿着一个皮囊,问掌柜的多少钱。   掌柜说:“五百两。”   骷髅鬼仔细看了看这只皮囊,其描画地极为鲜活漂亮。它拉开架势,拿着皮囊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然后问:“到底多少钱?。”   掌柜道:“客官您要是诚心想买,给您便宜一百。”   骷髅鬼:“二百卖不卖?”   掌柜扒出一张吃惊的脸皮带上,连连摇头:“客官,您开玩笑吧,二百怕连个成本都不够哦。”   骷髅鬼咬咬牙,伸出了硕大的拳头,撒开五个手指,“再加五十,不能再多了!”   掌柜一脸苦大愁深,“客官呀,三百真的不能再还价了,否则鄙人一家老小就要上山喝西北风去了。”   这时候就是重点了,骷髅鬼冷笑一声,决绝地把皮囊往柜台上一甩,作势就要走。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掌柜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谄媚的脸换上,拿着皮囊追了上来,冲着骷髅鬼说好话,“二百五就二百五,客官我真是服你了,一文钱我都没得赚!”   骷髅鬼美滋滋地换上皮囊,一脸臭美地走了。   晏兮看了一圈,随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个皮囊,这个皮囊画的普通,属于掉在人堆里都找不出,他问,“多少钱?”   掌柜拿笔勾勒人|皮,头也不抬,“三百。”   晏兮冷眼,“二十。”   掌柜抬头,“客官快莫要开玩笑,东西实在是好东西,手艺人,讲究的!”   晏兮眼皮一跳,把缦胡缨插在柜台上,“二十。”   掌柜的轻轻把刀移开,赔笑道,“得嘞,客官你真是太会还价了,成交。”   ****   夜游神乔坤被杀了,手底下的十六名吏神全都被割了舌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晏兮和杜梨正在吃饭。   晏兮夹了一筷子青菜,吃的嗷嗷香,他问:“令君,九天那派人调查,我们要不要管?”   杜梨慢慢喝了一口汤,“且再看看......”   可能是实在找不到凶手,乔坤平日里的作派又实在招人嫌,九天在调查的时候,众仙家借此机会大吐苦水,说乔坤作威作福,专会掩袖工馋。   大家本来就看不惯乔坤小人嘴脸,多年积攒的怨气都化成了一幅幅臭脸,甩给了调查此事的仙官 。   最后仙官也不爱管了,胡乱走了走过场,拖了三四个月,不了了之。   现世很久没有出现手段如此残虐的凶手,驻扎的地仙人人自危。   甚至有人说是凶王祸世。   传说此人屠神弑仙,做事不留余地,似乎把混混当成了一种职业,从南混到北,从东混到西,混出一身性命官司。   一旦动手,打残是不够的,打死是不够的,要打到对手做鬼都不敢来找他。   曾因为几句话不合,在集市上与人有了口角,迁怒于人,便屠戮了一座小城。   属于无风就起三层浪,见树还要踢三脚的穷凶极恶之徒。   现世府州以上城市,设置关押罪犯的狱神庙,此人也曾一度入狱,但也几次逃狱,为祸各州县,给地方的治安造成严重的打击。   只是这几年忽然销声匿迹,也不知是不是死在哪个旮沓犄角了。   人是的确是凶王杀的,彼时他独自坐在冰碗摊上,搅拌碗里碎冰叮啷作响。   晏兮把十六个吏神倒吊在房梁下,这几只狗,只会跟着主人狺狺狂吠,活着也是浪费饲料。   “我说过不要挣扎,会摔到地上,不光疼,还没用。”   几个吏神被割了舌头,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地大大的,流出了眼泪。   “不要哭了,至少你们都留下了一条命,一会儿你们的仙长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来,笑一个。”   还剩两个吏神,刀子已经亮了出来,顽强地咬着嘴,死活不张口。   晏兮只好先把他们嘴巴打豁,掰开上颚,割下半个舌头来。   他认真地提醒他们,“都给我听好记住咯,近期内不要吃辛辣的东西,干果什么的,也要少吃,容易上火,发炎翘辫子,枉费我一番好意。”   乔坤瘫软在地,一脸惊恐。   晏兮走过去,弯下腰拍拍他的脸,“仙长,我看你面色铁青,印堂发黑,我这里有一包玉屑蛛容光粉,养颜美容,最适合你。”   乔坤见此人唇角斜勾,像是懵懂无心机,可嘴里尖牙若隐若现,分明就是恶毒到了极点,随时准备择人而食。   他被四溢的杀气压迫地打了一个寒颤,已经是色厉内荏,“大胆狂徒,吾乃司夜神官,入仙籍,授仙职,你胆敢屠神诛仙?”   晏兮在供坛上拿了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咬的嘎嘣嘎嘣脆响,然后操起一把铲子,眼睛也不看,面部表情欻欻欻欻就是砸。   ……   乔坤半个身体都成酱了,吊着最后一口气。   一只短匕扎进乔坤的咽喉,缦胡缨半碎骨,半放血。   血珠溅出来的那条弧线很秀气,力度角度都刚刚好。   短匕穿过血肉筋骨时有一点阻力,扎透后又出现了瞬间的破空感。   令人上瘾!   司夜宫死一般沉寂,一个身影轻快转身离开。   罪恶吞噬着被害者,也扭曲着作恶者。   晏兮把皮囊扯下来随意卷了卷,塞在袖子里。他刚从司夜宫出来,还来不及烧掉,打算吃完这碗冰碗就去毁尸灭迹。   由于晏兮的极力督导,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商贩都是老老实实明码实价,卖的东西也是真材实料,不敢掺假。   冰碗上浇着酒糟,也不知道复酿了多少回,有点上头。   乔坤的那句“你胆敢屠神诛仙。”与白面皮囊掌柜那句“手艺人,讲究的。”   这两句毫不相干的话,平时听听就算了的话。   在这个时刻遭遇了意向不到的应和,一碗冰碗下肚,在头脑中迅速被擦亮。   这是一种隐秘的汇合,从头顶一直往下凛冽地浇灌,以至于晏兮在一瞬间有了轻微的眩晕感。   那种逶迤顺着气脉直达内心后,轰啦炸出一朵烟花,以至于他暗呼出一个名字,   晏莫沧!   ****   雪花伴着凄厉的阴风吹过鬼门关。   忘衿川已是千里冰封的绝迹景象,一只孤舟小筏慢慢地在河面上行驶着,所过处无声无息地冰融雪化。   一人半倚乌蓬,任凭漫天大雪飘落身上,只顾张口饮一口温热的烈酒。   他身着蓑衣,宽檐斗笠半遮眉宇,斗笠上有一符纹,犹如坠天的漩涡火焰。   他有些喝醉了,翘着二郎腿,敲着酒瓶唱到:   “莫问鳩藏与槐阳,山林总是一般香,吾家占地西南剩,天锻兵番意自长,石作枕,醉为香,藕花菱角满池塘。”   细雪温柔地落在他的肩头,歌声里全是潇洒。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在看我文的小可爱。 如果能看到这里,说明已经追了二十章了,很欣慰。 这是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故事,之前也写文,都是写论文,写作业那种,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编了大纲,囤了稿,暗戳戳地想,应该会有人看吧 趁我还在新晋榜上,集美们,我爆更拉,点收藏的小可爱们,记得来看啊,每天发。   ☆、机巧狐狸   船行桥下,见一极庄严的城楼,斗拱飞檐插天,五脊六兽镇地,巍峨雄浑,令人肃然起敬。   城门有一黑匾,“四殿酆都城”五个金漆大字挂在中央。   两盏灯火高高悬挂于城楼之上,一盏光亮无比,一盏昏暗黑沉。   城门口有阴兵把守,他们穿着古老而沧桑的甲胄,手里持着古朴的青铜长戈。有的在认真核对鬼魂手里的批票,有的在检查鬼魂的高矮尺寸,鬼差们奉公执法,井然有序。   有阴兵前来,那人饧着眼,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随手向岸上掷去。   阴兵确认后,拉开桥底闸门,开放水路。   酆都城不像现世一般明亮,夏天没有现世那样热,冬日比现世还要冷,阳光也只有上午卯时至午间才有,短短两个时辰。   即便是这样,大多数的鬼魂还是不喜欢,它们畏惧阳气弥散灼热,通常躲在阴暗的地方,等过了正午才出来活动。   船行进城,首先路过望湘十四街,住在这里的都是等待转世的魂魄。   人少鬼多,有的时候不够分配,比如发生战争或是瘟疫,死的人多,鬼魂的投胎,必须长时间等待,等待期间居住在望湘十四街。   另外鬼魂要投生的人家,需要与自己有宿世因缘。   若这个人生前交际比较广泛,投胎则比较容易;若是个老死也不离开家乡的村汉,平常与别人少有来往,一旦沉沦鬼道,机缘难以聚合,投胎可就难咯。   那有没有魂魄不够用的时候呢?   也是有的。由与各种因素,总有一些鬼魂不能被成功接引到,或被食用、或被碎魂、或是成为孤魂野鬼。   这样的话,为了维持六道的稳定,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就会代替灵魂投入转世井,运气好的话可以顺利转世,但副作用也不是没有。   就拿人来说,煤炭转世的人运气都奇差无比,门杠转世的人特别喜欢抬杠。   过了望湘,船行西南二十多里,汇入槐阳江。   槐阳江畔有一冥府世家,先祖姓晏,晏公擅御守、擅机巧之术。   彼时十殿争端,此人曾不费一兵一卒,凭借在一场模拟的机巧战术,让强大的酆都九殿退兵。   其族底蕴深厚,能工巧匠辈出,拥有许多传世神兵利器,时人美称其为“天锻兵番”。   那人弃舟登岸,缓步走向一铁壁大宅。   他手上不知什么动作,门前两只镇守的赤炎金倪石兽,吱吱咯咯的转了半个身位,金属嵌合运转,听得咔哒一声,微有气流迸出,大铜门气定神闲地打开来,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吟。   及进了门内,气温骤然升高,蓑衣上的落雪化成水珠坠在芒草尖,随着行动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开出一朵朵暗色小花。   这是一个院子,整体布局严格对称,空间开阔舒朗。亭台楼阁,假山叠石相互映衬,虚实相配,疏密得当。   奇的是在这样的数九寒冬里,院子里接天莲叶的碧色,像是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翡翠伞,将一池水波盖得严严实实。   “郎主。”有家仆上来接过蓑衣斗笠,“阎君定了四千条舌头,那边已经在催了,说是急用。”   “催什么催,手艺人不要面子的?阎浮山那个大老粗懂个甚,慢工出细活,以后这种订单通通不接,天锻兵番虽落寞,但也不是流水的手艺。”   蓑衣下,那人身姿修长,开合精妙,一袭翡冷翠色袍,即潇洒倜傥,又不失风流轻盈。   “朗主,因为急用,这一批他们又加了四成的价格。”   那人狐狸般的眼睛眯起,迷而不惘。   “太少太少,你去告诉他,再加两成,否则,休想。”   “......”   那人一边往院子里走去,一边叹:“唉,阎君的嘴,小鬼的腿。这些鸡零狗碎的活计,干起来真没完没了了。你务必和阎浮山好好掰扯掰扯,物料,工艺的费用是年年上涨,我们耗力甚巨,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   原来,黑白无常吐舌头的问题早就被鬼医纠正了,不过为了在现世的形象,他们每次出门都会带上定制的假舌头。   “快去!愣着作甚!”   “不是......郎主,今日有客来访。”   仆人递上拜帖。   那人心念一动,微微睁眼:“现世来的?”   仆人颔首:“是。”   那人嘴角已经微微扬起,是好看的弧度。   “唔,你先去把外头船上的物料收好......”他撂下一句,迈步便走。   长长的回廊,犀角灯垂下长长的珠链,似美人款款留人,廊上人步履却越走越快。   门童远远看见郎主,躬身拉开铜木门,露出一角玄色衣袍。   “檀景呀檀景,去现世都城上任这么久,连个消息也没有,我家族事务繁忙,懒得理会他人。你我多年同窗,老兄你也不想着我点,这无情的苍天,怎的生出了你这么个无情之人。”   那人见了客,甩开衣摆坐在宽大的紫檀太师椅上,自顾自的拿起盖碗喝了一口茶,连连数落。   “晏郎主言重了。”   来人一袭玄色狩岳袍,酆都城冬日风大,外披的斗篷甚宽。他穿起来不但不啰嗦,直挺的脖颈还带着一股煞气。   “你既然有闲情逸致放’信蜂’捉弄我,就知你在槐阳无恙。”他摊开掌心,一只拇指大的红脚细腰蜂嗡然飞起,绕在堂前徘徊不去。   “晏郎主发信蜂于我,必有事相告。谁想此物嗡然难驯,蜇伤了座下数名尉官,似中毒,还望晏朗主赐予解药,檀景感激。”   “不急。”晏莫沧摆摆手,“叩扉你远道而来,外面风大雪大,先喝杯茶暖暖身子,等茶喝完了,解药自然也就有了。”   下人重新奉了热茶来,檀景执盖一气饮了,风帽上长长的墨狐皮毛轻微抖动,把他的脸隐在里面,下颚线昂长优越,棱角分明。   见他喝了茶,晏莫沧很满意。   他打了个响指,红脚细腰蜂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径直飞向檀景,震动着翅膀悬在他面前。   “信蜂是个古老物件儿,我们顶着天锻兵番的招牌,库房里还能找得出一两只,外面的孩子怕是见都没见过了,东西旧了难免会出一点故障,例如胡乱蛰人什么的,叩扉兄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切莫介意呀。”   他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是玩世不恭。   那信蜂翅膀左摇右摆,咔的一声,下腹部拉开一个口子,是一个小暗格,里面放着一个白色的圆圆的东西。   一颗莲子!   “叩扉你新官上任,难免忙的上火,特特附送池中莲子一颗,莲子性凉,既能解毒又能清火。   都说现世水土养人,五味菜,羊羔酒,怕惯得你再也看不上我家这不入流的茶水,谁想老兄如此抬举,连吃一口莲子都得巴巴地上门,对着我家满院荷塘来个应时应景,晏某人甚幸。”他嘴里客气,却眯着眼,瘫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这人有狐狸一般的相貌,也有狐狸一般的性格。   檀景的目光落在屋外,酆都的天总是阴沉沉的,只有端午前后,一年之中阳气鼎盛之时,方可见几天雨过天青的云破之色。   他的语气似是而非,“若有求而不得之苦,在哪里都是不得安宁,无谓现世还是幽冥。”   “噢~这可真是奇了。叩扉你为外放冥官,天高皇帝远,一不用你点卯,二不用你应灯,最重要的是不用时常看阎浮山那副棺材脸孔,实在是自在又逍遥呐,且你如今驻守盛京都城,为地仙之首,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晏莫沧稍稍睁眼,好像要将眼前的人看个通透。   “可是看上了哪家仙娥?我猜猜,莫不是人家厌恶你这没有表情的板鸭面孔。   诶~叩扉兄想开些,就算人家不喜欢你,摸营、绑票、打闷棍,你只管放手去做,得不到仙娥的心,得到人也是好的。”   “......”   这位老友真是一点都没变,妄言妄行。   辟支院向来管教严格,学子们规矩甚多。   多年前,少年檀景与众同窗正于阁楼后谈笑风生,鬼医扁鹭此时还是个皮小子,正抱着酒坛子向众人夸口宜仙居的新酿春酒。   突然廊上传来脚步声,这是院里教谕巡视的信号,如同大难临头的压迫感越来越近,吓得一溜学子作鸟兽散。   檀景看着昏旽旽的扁鹭,不免有些着慌。   脚步声停在树荫后,咳了两声后,教谕威严浑厚的声音响起:“一股酒气,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此地饮酒。”   檀景心一沉,自知被抓了个现行,准备受罚。   从树荫后出来一看,晏莫沧独自一人早在廊上笑成一团。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赤二也未成家,只怕互相拖累罢了,不如孑然一身,乐得自在。”晏莫沧还算剩点良心,见檀景不说话,知道适当地往回补补。   面前是信蜂,小小的身体里符文、钢基、灵槽、运灵脉,缺一不可。薄翅不断震动,上面烙印着天锻兵番的家纹——坠天的漩涡火焰。   “此物精巧,不算辱没这火焰家纹。”檀景探出手指,信蜂收翅落在了他的指尖,内部机括隐秘作响。   “小玩意而已,无谓辱没不辱没,不过为了个意趣罢了。”晏莫沧靠在扶手上,手里闲不住地把玩着一把铁骨菱花细扇。   细扇以铁基为架,颇有几分重量。   铁基是炼器中最简单的材料,但凡晏家炼器之人,谁都不敢轻视简单,简单意味着坚固,整个天锻兵番都是建立在这种简单不能再简单,但又坚韧的铁基上。   晏莫沧其人,天生就没有什么虚怀若谷的博大胸怀,家族百年沉浮他也只道寻常,一个人的单薄,绝无超越时间空间的可能,光辉难再复,人作甚么难为自己,不若得个乐趣安稳度日。   “赤二,”檀景端视他,“你才华卓然,不该囿于这小小槐阳,你要是愿意......”   “不了。”晏莫沧毫不犹豫拒绝。   “叩扉兄谬赞,如今我见你一面都难,一会儿你这去了,还不知几时回来,此事老兄已经多番说起,现不必再提。   引魂除妖,安民保境什么的太难了,不适合我,酆都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平庸生活才最适合晏某。”   乱世之中,冥士向道。   檀景有着自己的执着与坚守,但晏莫沧对此是兴趣缺缺。他握着细扇一下一下地叩击手掌,瘫在椅中,仿若全身无骨,浑然天成的不羁与典雅交缠在一起,若隐若现地作为他的支撑。   “酆都昼短夜长,赤二在黑暗里生活久了,乍见了阳光艳烈,怕是晒的眼睛疼。叩扉兄志向远大,我偏偏是个腿脚绵软的闲汉,走不动道,挪不开步,干不了你那的麻烦事。仕途经济,除魔卫道,哎呀,我生来无道,也不配享香火供奉,只求安平一生,醉死槐阳。”   他笑意一荡,“赤二不才,除了摆弄摆弄机巧兵械,也没有别的手艺,叩扉你是不知道炼器多简单,和外面那些变幻莫测的人心比起来......”   ......   院子里大片大片的绿意,冲开暗沉空气,翠地轰轰烈烈,好像谁都管不着似的。   池塘中雾散云合,池水氤氲生热。   此地沉静如盖的表皮之下是灼热滚动的岩浆,腾腾热源可保荷塘永绿,四季常温。   两人无话,相对而坐。   “郎主,有事回禀。”家仆上前。   “啧,说麻烦来麻烦!何事?”   “晏三......”   还不等家仆说完,晏莫沧一脸不耐,“没见我在陪贵客吗?这点小事也来烦我。晏三白惹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话说这事也算是晏家传统。   晏三白逃学,疯玩的时候压倒了一个簸箕,多米诺骨牌般鸡飞狗跳,弄翻了辟支院前半条街的小摊,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酆都的小贩不敢直接来天锻兵番讨说法,联名告到了学里,要求赔偿五百两,辟支院的教谕亲自上门主持公道。   檀景:“令昆仲?”   倒是像你。   “去辟支院半年,功课功课不行,惹事惹事门儿清。罢罢罢,我不想听到他的消息,给银子赶紧打发人走。”晏莫沧微露厌恶之色,好似那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一帖甩不开的狗皮膏药。   家仆转身退下。   “等等。”晏莫沧忽然叫住,“晏三白和谁在一起?”   家仆:“是小阎王。”   “哼,是阎贺那小子,好哇,天助我也,那小子是个风风火火的愣种。”他方才不虞的脸色回暖几分,“好了,这笔账且不着急赔,你去和阎浮山摸斤拨两地算算,银子我只出五十两,另外的他家出,就说晏三白逃学,都是他儿子撺掇的。”   家仆:“......”   目瞪口呆。   “赤二,如今你经济如此,上次借我的四百万两可是......”檀景狐疑。   某人可是答应近期要还的。   “诶,叩扉兄太见外,我岂能食言而肥。”晏莫沧抢断他的话,“你不知道上个月仓庚老君那里出了一个青金佛母鼎,哎呀,那东西是真好,就是价钱有点上头,如今我持家有道,不该花的钱能省则省,也求早日能还上这笔钱,背债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哇。   “你要知道这些兵械可是很爱忌妒的,但凡你少在它身上花钱,它可是会不高兴的,一不高兴出炉时就给我脸色看,我这也甚是无可奈何......”   “......”   “快去,呆眼鸡般做甚,你们剩下的去准备一桌酒席。”   晏莫沧吩咐底下人,檀景一脸古井不波,晏莫沧对他说:“叩扉功成名就,我自当醉笑赔公三万场。不喝到你滚倒,从此扒了天锻兵番的招牌当柴火烧!”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的,写道22章了。今天看到有三个小可爱阅读,有点开心。啊啊啊,是哪里的小可爱啊啊啊,快过来让我摸摸你,这么可爱善良小天使,来看我的文。   ☆、望湘   四殿酆都,午时一过,太阳就忙不迭地下山,大部分时候是阴沉沉的天,灰蒙蒙的地。   但是在飞扬意气的少年眼里,这个时间则刚刚好,再早就是橙红的中午,光影烁动,令人不能安定,再晚,却是完全暗下来了,碎星的光亮,照不清这酆都城的大街小巷。   两个少年迎面走来,他们穿着上白下丹的阎浮辟支衣,肩头上绣着大朵绯红的彼岸花,腰间垂下两条玄色压襟佩带。   辟支,取其了脱生死,殷勤精进之意。   “晏三白,汝真是个混蛋,自己逃学便罢,还存心攒掇吾。今日可难得有九天的仙君来授道交流,错过这此,再等十年都未可知也。”   霄晖之战后,三界平和,九天与幽冥之间交流渐多。   “吾等再不抓紧时间练气存神、捉坎填离,待一看隔壁山头的妖怪都修炼出丹了,自己还没有,郁闷都得郁闷死。”   说话的少年星目碧瞳,脸上稚气未褪,但见轮廓走势顺畅饱满,已经初具气势。然而他眸下却积攒着浓重的黑眼圈,看样子仿佛一个月都未曾睡觉。   旁边的人满眼轻盈盈的笑意,嘴角边正衔着一根细细的芦苇。他此时身骨未成,十指交叉枕在脑后,毫不客气地唇反相击,“阎贺,瞧你那德行,样儿大了你,你要是坚定不移,我能撺掇地动吗!一说槐序阁,你跑得不比谁慢吧?我虽然是个混蛋,但也不随便给人背锅。   “还有你能好好说话吗,这幅怪腔怪调的说给谁听?人五人六的,还挺像那么回事,你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恶心死了!”他夸张地摸着胳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阎贺被无情拆穿,也不见尴尬,嘿嘿摸了摸后脑勺,若无其事地揽过旁边的肩膀,“好兄弟,你我谁跟谁,你虽然是个混蛋,但也是个知根知底的混蛋,咱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   你那些毒药,说要试验,这些年,林林总总,不说上千也有几百了吧,森狱里那些罪犯全都给你祸害了个遍,我爹怪罪下来,我可没少给你兜兜揽揽......你说,这份情谊谁比得过!   瞧甚么仙君,我刚翻|墙的时候已经瞧见,嗐,不值一提,你猜仙君长甚样?”   “啥样?”晏三白嫌弃拍掉他的手。   对于他们这样半大少年来说,眼前的酆都城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阎贺是酆都阎王的儿子,跟随自己的老爹到九重天清谈宴饮的时候,见过几次仙君。   晏三白没有这样的爹,以此时微薄的眼界来说,他还是颇为好奇。   “这次来的仙君是个老头子......坐在车里,相貌看不甚真切。”阎贺摇头换脑地回忆。   “看不清楚,你怎么知道是老头子?是个仙娥也说不准。”晏三白立刻捉住他话里的漏洞。   “不是,好兄弟,你猜他拉车的坐骑是什么?一只大守宫!这么大......这么长......,九天那些仙君可威武,不是御龙就是御个饕餮,仙娥一般都配白鹭孔雀,又体面又尊贵。   哪有仙君坐骑是个蝎了虎子,我早就听我爹说了,这次来的是露陌峰的峰主,估计是个掉书袋的怪老头,不看也罢,还是速速去槐序阁,晚了没位置。”   说道槐序阁,阎贺眼睛发光,一副等不及的样子,他拉起晏三白的袖子催他快些走。   “诶诶,别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这件衣服我刚换的,你手别弄脏了。”晏三白甩开他。   “兄弟,你还在乎这个,忒不局气,回头我给你送一打也有,槐序阁这阵子有新菜式。快走吧,吃完我就要回家,我刚算过,今天宜早归,晚了要不吉利。”   “阎王去饭店,鬼都不上门。”晏三白给了他一个白眼,旋身上了屋顶,掠身而行。   他这一动作没有打招呼,阎贺愣了愣,缓过来急走几步,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   望湘城中央,一颗参天的老槐遮天蔽日,盘虬卧龙般的枝丫纵横交错。上面的槐叶闪闪发光,明暗不一。   阴风夹着雪花吹过,满树槐花飘落,同雪花一起,如大雨倾盆却又闪烁明艳,这便是酆都每至寒雪时分方有的奇异景象。   听闻酆都有槐妖,槐木之老者化人形,亦呼灵槐。   千百万年独踞望湘蓄力而生,观之态宛若一人立身远眺,面朝城门,落寞坚实。   它似在等当年的种树人回来,无奈体为槐树,无法自己去寻找,只能长久等待......   槐序阁依枝而建,沿着盘根而修的树梯一路向上,三十丈高处有一阁楼,雕栏画栋,精致非常。   二人才进门,便有迎客接住,楼下早已满座。唤店小二过来,又把他们往楼上引带。   那店小二头上插着一把菜刀,满脸血渍。阎贺吓了一跳,窜至晏三白身后,贴着他上了楼,一眼都不敢多看。   堂堂小阎王竟然怕鬼,说出去怕叫人笑烂裤|衩,但凡是一个死状稍微凄惨一点的,他见了都能吓得窜到杆子上去。   晏三白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他。   一楼的堂前,有个女旦在唱曲儿,口里咬着一盏金鸡烛台,那烛火也不熄灭,几乎晃都没晃,吐词咬字清楚悠扬,有客人跟着摇头换脑地哼着,或脚踏拍子如痴如醉。   阎贺忍不住往堂前丢了一玉扳指,拍手喜道:“好活儿!当赏!”   晏三白给他一个手刀,他意犹未尽地跟着往楼上走。   吃饭都不专心,这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二人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这边壁上挂着酆都名家的书画,还用水牌写着今日的菜式,布置地很是别致,晏三白刚要坐下。   阎贺忽然喊了一声,“且慢!”   “怎么着?” 晏三白停住,屁|股悬在半空。   “你,你换个位置,紫燕吉,月悖凶,今日东南方不吉,你那位置坐下要撞小鬼,来啊,你往我这坐。”   他一面说,一面搬了条椅子放在自己身边,拍着椅子示意晏三白过去。   “你是不是怀孕了,一肚子弯弯绕绕的鬼胎,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吃个饭要寻上你这个现世宝,你堪舆易术学了几成,咱们翻|墙逃学狼狈为奸,打翻东西作恶多端,你这么行,怎么不算算你老爹会知道了会不会锤你。”晏三白不管他,一屁股坐下。   鬼怪都是很忙的,活的时候就不容易,譬如那个店小二,死得惨不说,到了底下,还要继续劳动讨生活,哪来空闲找旁人的麻烦。   再说阎贺,也是一朵奇葩。   每天要在亥时前回家,子时一刻睡觉,保证一天睡满四个时辰。睡前要喝一杯热腾腾的牛乳,睡觉床要摆吉位,床头要朝正东......”   种种毛病,不一而足。   然饶是这样规律的作息,黑眼圈却牢牢钉在脸上,甩不脱擦不掉。   菜还没做好,店小二先把酒端了上来,阎贺打开盖子闻了闻:“这么烈!我们还小,喝这个会不会不太好。”   晏三白想了想,竟然觉得有道理,他抬手想叫人换个甜口的梨花白。   阎贺扑过去按住他的手,“别别别,就这个挺好挺好,左右今天也冷,喝这个正好暖暖身子。”   可别叫店小二过来了,瞅着实在瘆得慌。   两个人持杯满上,抬手一撞。   阎贺说:“阿晏,今日借你的光,先别管我回家会甚样,你待怎样?哎呀!紫燕吉月悖凶,今日偏偏选了东南角的墙来翻,这不惹事了,你还不信这个邪。   那些艄、皂、店、脚、牙可不是省油的灯,非得狮子大开口地找到咱家里去,你兄长知道了可会生气?”   晏三白嫌拿杯子喝酒不过瘾,对着壶嘴表演了一个鲸吸,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大口。   这酒闻着冲,喝着呛,入喉后,从口腔到胃壁刺啦啦地被点燃,他爽快地拧紧了眉头,过了许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擦擦嘴角。   “啊,痛快!晏赤二才懒得管我,也不会为了我生气,闲的蛋儿疼只会生几两散碎银子的气。”   晏家的二老走地早,生前觉得自己是个玩兵械的粗人,对子女的修养学问不甚上心,纵得家里的两个男孩子时不时就满口粗鄙之语。   晏家儿郎的小字按排行来糊弄,他排第三,再随便塞个字眼,凑出一个晏三白。   唉,天生贱骨难清明。   按理说,孩子到了上辟支院的年龄了,应该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便于书写登记,可怜他的倒霉爹娘早早撒手不管,晏赤二那个便宜老哥又是个光棍,完全不知道,也不想去照顾一个年幼的孩子。   对于晏三白,他大半时间是撒手不管,由着他自己野蛮生长。   有一次晏三白病了,晏赤二正在攒钱买炼器用的物料,哪里有钱给他看大夫,挺着吧,反正死不了。   不过晏三白天生没那么多伤感,他此时最烦的事就是看阎贺那一张苦瓜脸。 作者有话要说:  三白啊,就是晏兮啊,那家伙小时候,.....还蛮可爱就是.....   ☆、槐序   最近阎浮山心情不太好。   望湘十四街有魂魄失踪,现场不见任何挣扎的迹象,鬼魂不可能凭空消失,一定有人作怪。   调查的鬼帅一开始怀疑是道行高深的妖物混进酆都城捉魂食魄,但酆都城防守严密,绝无浑水摸鱼进入的可能。   后来又怀疑是过奈何桥投胎的魔物返魂杀戮,但孟婆汤配方稳定,绝不会出错。   魂魄无端消失是大事,关系到三界的轮回平衡,酆都大帝有十子,分管酆都十殿,以四殿阎浮山为尊。   魂魄失踪,四殿失职,阎浮山着急上火。   当月初一。   阎浮山去九天叙职,并保证查清此事,净肃冥府。   这本是酆都之事,九天仙官即便有什么想法,也不便过多置喙。   谁曾想,刚一踏出云霄殿,阎浮山就遭弹劾,有人参他“不知礼法,抹黑仙官,有失身份。”   莫名其妙,阎浮山一听所谓何事,简直要被气笑了。   原来他前往九重天之时,路旁见蒸饼新熟,觉得美不可言,遂买了一块,坐在夜玉猱狮兽上吃了。   这种行为被鱼涉仙君认为不脱市井之色,有辱仙者身份。   简直是无中生有,没事找事,阎浮山当场并没有发作,回来后气得破口大骂,“何不扑杀此等獠贼,装模作样的屠狗之辈,安于九天焉能成事。”   宵晖之战后,九天与幽冥关系微妙,只是偶尔露露无伤大雅的獠牙,相互撩拨试探,且维持表面的歌舞升平。   阎浮山此时就算再生气,为了大局计,只能咬牙忍下。   所以这段时间,阎贺在家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扫到台风尾,引来一阵狂风暴雨。   阎贺听说晏三白没人管,羡慕地不得了。   他哭丧着脸连连叹息,一副我命休矣的模样,“你说怪不怪,魂魄在望湘住地好好的,怎么会失踪?”   “会不会是有人碎魂。”晏三白滋了一大口酒。   “哪来那么多深仇大恨,进了望湘他们都渐渐忘记前尘往事,好多鬼魂还没喝孟婆汤呢,就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阎贺酒也不想喝了,有气无力地叹。   有什么血海深愁,取人性命还不够,追到酆都来执意让人魂飞魄散。   再说酆都城是那么想进就进的吗,它和天锻兵番的铜墙铁壁不一样。   空中有禁制,城门有阵法,但凡进入酆都,必定层层路卡核对,路引批票缺一不可。   凡有人想以外力破之,必遭阵法反噬不说,一旦触发禁制,满城皆知,酆都十大鬼帅可不是吃素的。   “酆都就一个入口?还有没有其他出入的地方。”晏三白给阎贺提供思路。   “就一个出入口啊,不,其实还有一个,不过那从来没开过,我也不知能不能安全通过......”   阎贺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算是否定还有别的入口。   ......   “上菜嘞!”   说话间,店小二已经把菜端了上来,开始口若悬河地报菜名。   “客官这是您要的地狱魔鬼塔、地狱叉烧骨、千刀万剐土豆丝、油炸鬼、没心没肺炒肝儿、严刑拷打笋炒肉.....”.   阎贺见他过来,乍惊之下,一口酒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捂着嘴咳个不停。   菜已上齐,虽然菜名不那么好听,好在两人在这方面没那么多讲究。   晏三白常常来这家吃,一打眼就知道确实是以前没吃过的。   就拿面前这个油炸鬼来说,其实就是牡蛎煎。   选取偏小而肥的蚝牡蛎,番薯粉打浆,包裹蚝肉,减缓高温下的迅速缩水。待烙到两面焦黄,还要保持蚝肉的生嫩,汁水饱满、不失鲜味。   吃的时候沾上鱼露提鲜,入口外焦内嫩,脆嫩兼备。   二人早就饿了,见菜上来,再也挨不过,终究少年心性,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等饭吃完。   遂拎箸朵颐,吃的是心畅口滑。   “你能不能行!”晏三白一敲碗沿。   “怎么?”阎贺百忙之中抬头。   “你问问你的袖子,汤好喝不。”   同样是辟支服,晏三白嫌衣袖摇曳拖累,一早高高挽起。席面上,阎贺的衣袖摇摇摆摆,看着就快要垂到碗里。   阎贺心领神会。   “不好意思,兄弟。”阎贺举起油滋滋的手,要挽袖子。   “别!”晏三白敲掉他的手。   “诶呀,你干嘛?!”阎贺吃痛愕然。   “啧,别动!乱晃什么!老实点!诶诶,痛什么痛,卷个袖子还是割你肉啊,油别晃我身上。”晏三白一脚蹬在椅子上,探身给他挽好。   阎贺这厮怕是有脏癖,回头再蹭到自己身上,呕。   “阿晏,这菜真好吃。”   “嗯。”   晏三白正努力对付一个猪大骨。   “给你。”阎贺把一个蛋黄放在他碗里。   “......”什么意思。   像是从蛋清里抠出来的   “我不爱吃蛋黄。”   “你不爱吃就放桌上啊,什么毛病啊放我碗里!你不嫌脏我嫌脏啊!”晏三白把蛋黄拣出来撇在桌上,表情认真地吓唬,“你吃蛋不吃蛋黄,死后会掉入蛋黄地狱,只给蛋黄,不给水喝。”   “欸,甚是可怕,想想就噎挺。”阎贺顺势思考起这个问题,表情凝重。   晏三白呷了一口酒,强绷住面孔,低头在袖子里噗嗤噗嗤忍着笑。   “嘿,晏三白你哄着我耍腻子呢,我刚数过,十八层地狱哪有这个样儿......”阎贺炸毛。   “你说你们家老爷子也怪不容易的,千倾地一根苗,还巴望着你能出息,平地扣饼呢。”晏三白嘴里不停,吃饭和埋汰一样没落下。   “你晓得甚么,要想熬出头,便要先熬出黑眼圈,我瞧着你也就那张嘴能叭叭两句,这顿饭呀你自己结账,我不管了。”阎贺祭出杀手锏。   “我是无所谓,吃完就走,人家愿意到我家要账去就去,你就不一样了,你想过阎老爹吗?阎贺啊阎贺,你以为啊,为什么叫你,不就是图一饭辄子吗?当我愿意看你这幅肾虚面孔啊。”晏三白摊摊手,脸上贼忒嘻嘻。   “你......”阎贺气结。   酆都流氓,冥府地痞。   突然旁边“砰”的一声巨响,皆把两人吓了一跳,转首望去。   只见楼梯口窜上来一个彪形大汉,半身赤|裸,筋肉虬实。   他脖子上束着漆黑的锁魂链,链子已断,哐啷啷地拖在身后摩擦着地面。   此人面颊、耳后皆黥刺金印,上书生前累累罪行。   他乍一上楼就掀翻了面前的一桌酒菜。   “哗啦啦”盘碗砸地声响了一片,酒水菜汁也四下飞溅,唬地周围的几桌客人都跳了起来,远远地躲开。   “靠,这不是酆都地狱的轱辘首吗?怎地给他跑出来了!”阎贺猛地站起身来,碰翻了身后的椅子。   《百鬼搜神》中有记,轱辘首为极凶之妖,以吸血与杀人为害,甚至有时五到十只群聚集体出动,屠戮一方,属于危害性极高的一类妖物。   轱辘首举目一望,槐序阁地势高,视野宽阔,前方不远处就是酆都城门,只消跳出窗去,全力奔袭,一旦出了望湘便可逃之夭夭,不用再受此间无尽刑法。   他看准方向,面上露出一丝喜色,跨步就要逃跑。   阎贺身为阴曹太子,虽然平时说话着三不着俩,关键时刻却也没犯怵。   他大喝一声:“恶鬼休走!”跃至轱辘首面前伸臂阻他去势。   轱辘首见人来袭,凝掌相格,与他来个硬碰硬。   阎贺此时还未长成,足足矮了轱辘首半个头。只听数下闷响,轱辘首豪吼一声,高大的身子往后急退,连连踏了好几个重步才站得住脚。   阎贺后退一步,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脚下的地面肉眼可见凹陷,可见方才那掌力道刚猛。   他摸了摸平时以护腕形式收于腕上的臂铠,方才甫一对掌,臂铠便于短时间内完成变形,覆盖于左右前臂,以此增加他的机体能力。   在臂铠防护加持下,这一掌,竟是占不到什么便宜......   轱辘首见来人身手不凡,吃惊之下提起束于脖子上的锁魂链 ,竟将它当做鞭子舞开来,一圈衔着一圈,力道绵延沉重。   他出逃心切,下手毫不顾忌,疯狂地搅起一阵碟破碗碎,打翻满地酒菜。   阎贺深知对方是亡命之徒,气势猛恶。   在阎浮山的影响下,与人对战他还是颇为谨慎。   方才情急,未摸清对方实力就贸然出手,现下避其锋芒才是上道。   眼看锁魂链迎头猛劈而来,他不招不架,蹲身跪步上前,避过飞旋的锁链,接着松肩探臂,力从脊发,动作果断准狠,冷脆刚爆,一拳砸在轱辘首的下颌。   这拳爆发力十足,轱辘首正面受此一拳,重重地摔倒在旁边的桌子上,满脸是血,眼睛都被浸得睁不开,心里哀叹,“悲哉!想不到是栽在这里。”   他一片灰心,支棱起脑袋,抹了抹脸上的血迹,睁开眼睛竟然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方才气势大盛的小子,现在抱头缩瑟在一角,头朝里,屁股朝外,姿势实在太奇怪,像一头扎进沙堆里的鸵鸟。   轱辘首又名飞头蛮,就像是在井边打水时,所使用的辘轳一样,头可以伸缩自如。   方才阎贺一拳掀翻轱辘首,受力之下他的脖子足足伸长了三四丈,现出原形来,就是一个长颈怪物。   轱辘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小子紧闭双眼瑟瑟发抖,眼看是不会来坏他的好事了。   他又燃起了逃生的希望,呼拉拉地收回散落一地的脖子,用手扶正了脑袋。   刚才这么一耽搁,后面追兵就快要来了。   此时,店里的客人早就已经逃跑一空,店小二与掌柜的皆心颤腿软,哪个敢来拦。   情急之下,阎贺闭眼吼了一声:“吃你麻痹晏三白,起来干个仗!”   晏三白嘴里正噙着一片熏鱼肉,客人们早就人走的走,跑的跑,满地杯盘狼藉,难为他还若无其事一杯一杯地喝酒,一块一块地吃肉。   他油腻腻着嘴,漫不经心地说:“不行啊,看见这么恐怖的妖怪,我腿都吓软了,现在只有嘴巴能动了。”   他乜了眼阎贺,哼,铁骨铮铮阎未生,这哪家来的怯勺?老在啃节儿上掉链子,亏他还自诩酆都鬼头,在地上撒一把米,鸡都比他不怕事。   这边轱辘首重新提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锁魂链拖在身后铮然做响,双腿伸出窗外,自由就在眼前。   忽然他感觉脖子一紧。   惨哉!难道追兵已至?   一个倒栽葱。   轱辘首从窗外又被拖将进来,倏然受力下,他四脚朝天翻倒在地。   锁魂链的一头被人踩在脚下,脚边还有一块鱼肉,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牙印,显然还没来得及吃完。   阎贺更加恐惧了,他透过屏风,才往这边看了一眼,满口念起佛经,叽里咕噜地超度起来。   再见了,轱辘首大兄弟,叫你不看路,偏要往晏三白那边跳,那厮是个刺头,我都不敢招惹他。   噼里啪啦一阵臭揍,惨叫声不绝于耳。   哎呀,太惨了,骨头断了!别扯他的头啊晏三白,我见了发怵。好,这招力压华山漂亮。吼哟,这招由“接”“拿”到最后的“摔”,一分一厘是恰到好处呀。   阎贺在一旁比比划划,口里点评不断。   “咚”地一声,一大团重物被抛在脚边。   阎贺打眼一瞧,轱辘首被捆成了粽子,胸口到腹部淤青一片,一只手软绵绵地垂在一边,令一只手竟然横在一旁,离身体三四尺远,被人生生撕扯而开。   鬼魂状态下的手臂离开母体后,缓缓消散。   阎贺看了看晏三白,咽了一口唾沫,暗暗后悔方才叫他出手,这家伙下手没个轻重。   虽然是恶妖罪鬼,但刑罚自有律典可依,你私自给人家鬼魂弄坏一只手,这是影响人家投胎的。   即便来世托生为一把椅子,少了一只腿的椅子,也只有当成柴火被烧的命。   “怎么不动弹了,不会给你弄死了吧?”阎贺挠头。   “死什么死,他是鬼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死。”晏三白满不在乎地撇撇嘴。   他一脚踩在轱辘首胸口,抱臂低头严肃地告诉他,“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们酆都城可不兴浪费粮食。你现在糟蹋了这么多粮食,投胎就只能做一个饿鬼,嗓子眼儿只有针孔那么大,再好吃的东西你也咽不下,只能眼巴巴地闻个香味。   啧啧啧,每天只能靠喝白开水度日,肚子里饿得不行,你说惨不惨,虐不虐,饥火那个熊熊中烧,真是悲摧得让人动容......”   晏三白谆谆善诱,轱辘首哼哼唧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六,啊啊啊,我不睡觉啦,暴更!暴更!   ☆、该隐   恍然间,阵阵香风飘至。   窗外槐花飘零,一紫发美姬御雪而来。   她头戴水晶枯骨冠,蜂腰猿背,曲线傲人。身边围绕鬼差无数,在肆虐无情的风雪中,捉拿轱辘首的吆喝声渐渐传至。   美姬自窗而入,径直走向轱辘首,见怪不怪眼波一横,旁边的两个鬼差立刻知意,一左一右架起轱辘首,将他从地板上拖起来。   “你这小家伙,跑什么呀 到了这个地方还能发横,你是不知道酆都二字怎么写呢?还是不知魂飞魄散的厉害?”   她执一杆长烟枪,绣口一吐,带出烟云一片,全喷在轱辘首脸上。   人死后,仍有形影所存者,称为鬼,动物妖灵死后,仍能有形影所存者,一般称为魅。对于鬼和魅来说,他们都是不怕死的,因为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但是他们通常怕魂消魄散。   因此很多鬼差日常在威胁鬼魅的时候,用的小词都是“小心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妾身把你从狱中请出来,不是要处置你,实是百年已过,你赎罪期满,喝了孟婆汤,即刻便可投胎去了。”   “你如此莽撞,偏生把自己给弄坏了,敢在妾身手上逃跑,是不知道妾身的手段么?”美姬挑眉,拔下鬓上一只鸦钗来。   她持钗轻划,那只断手飘将过来,附着于原来的位置,白光氤氲下长合为一。   断裂处有一条细细的血线。   “孟师姐。”   阎贺躲闪不及,硬着头皮上前行了一礼,他眼疾手快地拉住脚下抹油的晏三白。   这厮想独自逃跑,没门。   要死一起死。   孟家制汤有方,家族中世世代代的女子,都被派往奈何桥,任引路人一职。   这个岗位包吃包住,是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   “飞头蛮这种妖怪,头部和身体经常分离,肢体自有回复之法,若是弄坏了哪个仙君的灵魄......”   孟公灵冷哼一声,风姿卓伦地把鸦钗插回鬓上,瞪着二人教训:“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这身二两重的仙骨,剔平抛光加起来,只怕也不够用来修补!看还敢这般蝎蝎螫螫,手里头成天做怪。”   她语气不算严厉,脸色也算是柔和,眼波顾盼之下自有风韵。   晏三白和阎贺立于一旁,手脚冰凉,连连点头,乖巧地不像样子。   他们在冥府作天作地,独独不敢得罪孟公灵。   传言孟婆汤一碗六口   一口出世甜,二口叛逆辣   三口珍惜酸,四口情债苦   五口身心麻,最后一口却为白水   淡了口中味,忘了前尘事   抿了爱恩仇,舒了川字眉   孟公灵为奈何桥上第四千三百一十八届孟婆,过桥的不仅有普通凡人,还有各路妖灵,强盗、杀人犯、强|奸犯......   然只要落在孟公灵手里,无不乖乖就范,她看似柔弱,实则霹雳手段,雷霆心肠,在奈何桥上说一不二,神鬼共镇。   关于孟婆汤的口味,孟公灵在这一方面颇有想法,时时尝试改良风味,因此臭豆腐西瓜味、破草席子汗脚味、红烧水蟑螂味等,多种口味应运而生。   孟公灵对自己配方非常自信,在煮汤之余,还喜欢把辟支院的师弟师妹请到家里,其美名曰指教厨艺。   曾经不谙世事的晏三白一听有的吃,兴高采烈地去过一次,结果别提了。   那只白面馒头咽下去的那一刻,嗓子里好像有两颗钢丝球来回摩擦。   那一瞬间,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现在他只要一听到孟公灵三个字就腿脚发软,冷汗直流。   轱辘首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指标,这几日过奈何桥的人实在太多了,孟公灵没日没夜地熬汤,眼下就剩这么一个,偏生不得消遣。   孟公灵心中幽幽怨怨,无奈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她抬了抬涂满丹蔻的手指,一个鬼差立刻上前给轱辘首灌下一碗孟婆汤。   然后孟公灵问他:“你还有什么忘不掉的吗?”   轱辘首愣怔,“好像有人打我,是......”   他痴痴傻傻看了一圈,眼睛停在晏三白身上。   于是孟公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了他腰间的肉,然后趁轱辘首张开嘴巴大叫地时候,给他又灌了一碗孟婆汤。   问他:“还有什么忘不掉的吗?”   “没有了,就是腰这里有点痛。”   ......   差事完成,孟公灵再也懒得看二人一眼,她押解着轱辘首御雪离去。   临走前丢给晏三白一个施金措彩的锦盒,上面附着两道禁制符咒。   说是晏赤二托她收集的,一百个恶人转世的怨气,费了好大的功夫,叫晏赤二备好谢礼,哪天有空了,亲自上门去取。   晏三白嗤之以鼻,想在晏赤二手上占到便宜,孟师姐你不要太自信喽。   晏赤二炼器要的材料繁杂,虽然他不愿意给晏赤二传递东西,但孟公灵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想在这里逗留,也没有兴致请他们二人去孟府指教厨艺,这已经是上天保佑的好事了。   这么一对比,传个盒子也不算什么了。   酆都的天暗得很快,总和太阳合不来的阴风趁机和寒冬结盟,肆虐呼啸而来,扬长而去。   雪后酆都的月亮大的吓人,正大光明,银光皎皎直挂中天。   路口处望去,远处那颗灵槐就像是长在月亮中,白雪给它披上了一层银光柔纱。方才是千军万马的风雪呼号,现在是月明星稀的无边风月,恍然间有些不太真实。   一阵环佩玉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见一只巨大的守宫凌空从驾,它骨大筋粗,背满疣鳞,自劲驱驰之方,不乏往来之气。   “这是哪方神兽,怪神气的,我们酆都城有这号人物?”巨月下,晏三白不禁开口赞叹。   霜前冷,雪后寒,说话间他呵出一阵白气。   “这都不晓得,此乃今天九天来的露陌仙君,这可是宵晖战场上的狠人,据说勇猛无比,十万阴兵在前,都挡不住他弯弓射出的一只星弧箭,难得来此清谈授道,这么晚了,估计是回去了。”   虽然幽冥和九天各有立场,但此时他们还不太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年轻人总归是羡慕有实力的,阎贺一脸臭屁,抓住机会和晏三白说嘴。   “哼,十万阴兵,有没有那么夸张,仙君就算再厉害,战场上,鬼将也不是泥捏的。”   晏三白袖着手,表示不相信,阎贺这厮说话添油加醋的厉害,母鸡都能被他说成孔雀。   下午还说仙君是老头子,一个老头子拉得动重弓星弧,也算是老当益壮了。   不过,仙君真的是老头子吗?   那只大守宫脖系玉梵铃,身披十二组繁缨珞,口衔青铜镳镝。轻而易举地带着身后的素盖车携云穿月,腾空而起。   车上为八角,下四方,极是肃穆典雅。   无暇月色,车驾幛缦飞舞,其间端做一男子,晶莹积雪映照着眸光......   车驾去的地方,是晏三白不曾到过的世界。   那大守宫去势极快,转眼间连人带车,消失成月旁的一个小点儿。   酆都的冬日格外漫长,踩在雪地上,日子发出咯吱咯吱脆响。   这是酆都城平凡的一天,晏三白远远一瞥,转眼就记不清那时的细枝末节。   “如今我们和九天关系凑凑合合,你那怕鬼的毛病差不多能好了吧,堂堂阴曹太子胆子还没苞米大,站在你旁边我嫌臊皮。”   要论埋汰阎贺,晏三白首当其冲,下手下嘴都毫不留情,但今天他的表情有点认真,戏谑褪下来大半。   阎贺一双碧眸流荡出翠如春水的芒彩,上古阎神血统呵。   “汝说甚子呢?吾父亲刚被弹劾,大凶之兆。好什么好,姑且让我再病些时日,好兄弟呀,汝切切不可嫌弃我。”   晏三白瞟了他一眼,“哼,假阎王。”   ......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回家。   一路西南而行,晏三白熟门熟路。   走正门动静太大,晏三白跃上墙头,沿着青瓦直接向房间的方向疾行而去。   下面院子已经掌灯,不过仅仅是在几个拐角处的幽萤一点,以提防家仆走夜路摔跤。   晏三白眼皮一跳,心念晏莫沧如今是抠门抠出圈了,吃虱子留个后腿,烛火钱都要一分掰两半花。   前方有异。   同样青瓦墙头,一人隐于巨大斗篷中,袖中扯出几根束鬼丝,缓缓地牵着五只炬口鬼。   此鬼外形威猛,身如菩提大树,口中常吐烈焰。   不过这五只却眼神呆傻,口流长涎,想是被秘术所控,只是跟着摇摇晃晃地移动。   晏三白稚齿轻笑,天堂大路你不走,深更半夜来爬我家的墙头,无论是谁,既然入了天锻兵番的地盘,纵使你是铜皮铁骨,也得留下一块肉来。   世家大院皆以兽镇脊,取避火消灾,逢凶化吉的寓意。   不过晏家的脊兽,寓意可不只这些,晏三白脚跟一踏,足下青瓦微动。   前方岔脊上排列的九只蹲兽毫无声息地转过头来,隐秘机扩声中,张口喷射出数道雷电,其走位暗合九宫之势,雷电密密麻麻织起一张电网。   那人吃惊之下,收臂外探,径直甩出五鬼。   嘭嘭嘭嘭嘭,五线齐崩,五只鬼扑腾扑腾,掉进下方荷花池里,转眼间隐于遮天蔽日的荷叶中,荷叶剧烈抖动起来,惊飞藕花深处一窝鸥鹭。   电网兜头兜脸直扑而来,他轻巧折腰,速度不可谓不快,双臂撑着瓦片轻轻一带,翻出电网范围,徒留身后噼啪一片。   奇门遁甲以八卦、洛书、节气、空、数,配以构成基本格局和构架。晏三白虽不精通,但天锻兵番从小耳濡目染。   乾山乾向水朝乾,卯山卯向卯源水,他以九步之数,重踏左边青瓦。   斗拱飞檐,一脊九兽,九只蹲兽重新排列组合,张口嗖嗖齐吐细箭。   细箭三面利刃,箭身附着散灵槽,一旦划破肌肤,可把大量灵力引入血管,入体后疯狂破坏。   一兽十六箭,刹那间一片箭雨封死了那人所能躲避的各个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该隐,所有恶的祖先,这一章,算是源头之章吧~~~ 晏三白:“这是哪方神兽,怪神气的,我们酆都城有这号人物?” 这是你老婆啊,小傻子。   ☆、狐狸和狼   箭雨来袭,那人避无可避。   他捻起一块碎青瓦,气凝于指尖,旋掷而出,瓦片磕在为首的凤凰脊兽上。   凤凰口中电射出一根钢爪,五指齐开,铛铛铛,磕飞数根细箭,激起火星点点。   那人抓住这一点漏洞,闪身几个跃步,跳出箭雨圈,稳稳立在凤凰头上。   他脚下不知什么动作,脊兽滋滋作响,咔咔咔地依次闭合兽口,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明亮的圆月,脊兽排列在高高的檐角处,构成一幅优美的剪影图画。   晏三白心中泛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是何人,黑衣夜行,斗篷披身,怎会如此熟悉晏家机巧配置?   天锻兵番机巧无数,不过晏三白却不想再试探了。   他握出一只短匕,通体漆黑,握柄处烙一漩涡火焰纹章。   短匕名曰缦胡缨,为大荒妖兽旋龟角牙所制,犴格不入,石赤不夺。有诗云: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欺身向前,借飞冲之势持刃划去。   兵家之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匕角度突然,猱身而上使人无法躲避,甚是阴险。   他长拳身手与狠辣短匕结合,出招果断,杀气腾腾。   那人自袖中抖出一把铁骨折扇,哗地一声展开来,扇面与短匕接触,铮铮燃射出一串火星。   短匕上重雾浓浓,扇面上留下一道深深划痕。   晏三白轻哼一声,脚下以旋拧之势增踢腿之力。   那人撇开折扇,迅速腾至半空,趁晏三白脚下出招时,脚尖在其腕部一点。   晏三白关节受力,缦胡缨抓握不住,不禁脱手而去。那人觑地准了,抢将入去,招招往脆弱关节处招呼,势大力沉。   一般人对未知的事物有着本能的恐惧,但这方面晏三白没有多大的感觉,他习惯了近身缠斗。   短匕斩劈,手上一点温热。   虽没了兵刃,晏三白见了血,兴奋无比。   面对不速之客,他应对敏捷,伸臂为枪,一拳直击那人面门。   二人此时皆手无寸铁,对招皆是硬桥硬马,拳拳到肉。   那人暴退一步,做了一个铁马桥的下腰姿势,接着腰部一拧,利用这个拧劲,双腿夹住晏三白,双臂圈住檐上一脊兽,巧借旋转劲力一带,作势要把他重重掼死在墙下。   晏三白立足不稳,如一个梭子般被旋在半空,他咬牙自袖中弹出另一只短匕,扎进对方斗篷,搅绕而上。   斗篷被扯开,那人吃惊之余,脚下一松。   晏三白抓住空隙,扑上去紧紧扒住那人,两人抱在一起,滚地葫芦般,骨噜噜自檐上往下滚。   晏家的铁壁外墙高数十丈,这么滚下去摔在地面上,估计天王老子都要痛哭流涕。   那人被紧紧抱住,身手施展不开。他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调动灵气一掌猛击墙面。   两人的身体就这么抱在一起,借助这点冲力划出一条斜线,如炮弹般“噗通”砸入院里的荷花池中!   池中的荷叶直挺挺地向上生长,荷茎根根粗如婴臂,长得比人还高许多。   在水里向上看,天空被荷叶遮得严严实实,月亮的光辉已经照不到这里。   然而至暗之处有微光。   水里生活着一种冥河水母,众星光昏沉,它触须提灯。绸缎一样的触手,如舞者的水袖。   这些淡水中的幽灵,在荷下打出了一片凉沁沁的光。   荷叶下泊着一条小船,晏三白喜欢吃莲藕,这船是底下人挖藕采莲时用的。   他拖着湿淋淋的身体扒上这条小船,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头,抬头看清了荷盘背处,细光流转的叶脉。   船上,两个影子同时喘着粗气,那人已经先一步上船。   一袭翡冷翠色的衣袍被水浸湿,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顺在背后,他指肚在颈项上一抹,带下一痕血色。   眯着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都弄这样湿了,你知道我是谁,还下此狠手,真的想杀了你二哥哥啊……嗯...我的三白,好弟弟。”   晏三白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一脸漠然地抓起自己的腿,一拉一扣,合上了脱开的关节   他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瞬间爆出满头细汗,疼痛叫人有些恍神。   他抬头骂道:“晏莫沧,你少假惺惺了,树上的乌鸦和圈里的肥猪,一样的货色罢了,你下手难道就留情了,呸!”   如此熟悉晏家机扩配置,与破解方法的人,普天之下除了晏莫沧还会有谁!   晏莫沧拧了拧滴水的衣袖,“哦呦,这么大的火气。”   晏三白死盯着他,一动不动   “不过嘛,你发火也对,男儿郎应该有脾气。你这刃上的毒又厉害了些,才粘上这么一点,已经叫我手脚不听使唤。想必刑狱中那些试毒的魂魄,各个都不太好看吧,亏得阎贺那小子不嫌你。你说我们家好好的炼器手艺你不学,作弄这些歪门邪道做什么?”   晏莫沧笑,嘴角的肌肉像僵蚕一样隐秘地牵动着。   这个人两面三刀,笑面诡谲。   即便是兄弟,晏三白从来也看不透他。   一阵风吹来,荷叶簌簌作响。   这对兄弟,分坐在船的两侧,都恨不得离对方远远的。   他们长得并不像,可外人一打眼就知道他们是兄弟,血脉是骗不了人的,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一脉相承。   对视之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厌恶与鄙夷。   他们心有利器,手满爪牙,如同捕猎的恶狼。   不,晏莫沧是不狼。   狼虽然凶残,但尚有手足之情。   虽然冷血,但是不耍手段。   获取食物,都是光明正大地干。   打击对手,都是坦坦荡荡地战。   眼前这只狐狸,比狼还无情,比狼还狡诈。   弱肉强食!   四个字张牙舞爪地印在鸠藏斋的匮墙上,也烙在每个晏家儿郎的血肉中。晏家的孩子或文弱、或正直、或天真,皮囊下,泡的都是一把狠厉嗜血的狡兽骨。   青羊谷荆棘丛生,野蓟遍地。   恶劣贫瘠的环境,使这里的谷狼狡猾凶残到了极致。   还在少年时期的晏赤二,和他那个成天笑嘻嘻,咬着糖果不松口,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弟弟晏三白,惶惶然间被大人丢进了青羊谷。   入了青羊谷,生死由命。   晏三白那时候还很小,但世间的丑恶与疾苦照样不打算放过他。   在这里,不中用的人马上就会被谷狼饮尽鲜血,皮肉也会被吃个干净,仅剩一堆白骨。   凄厉的狼嚎声怨毒难言,四周暗风扑动,闪烁着无数盏绿油油的小灯。   银灰色的狼毛随风猎猎,好像一团团抖动的风马旗。   世事若是残酷起来,锋利的可不止有谷狼的獠牙。   矮矮的土坡下,群狼合围,筋疲力尽,腹中饥火,许多天的缠斗,双方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小小的人儿已经没有了退路。   绝境中,身边的晏莫沧猛地一推,还没等晏三白反应过来,一双巨爪已经按在了他的双肩上,瞬间将他扑倒在地。   这个狼体型太大了,立起来比晏三白高出两倍不止,随后群狼蜂拥扑至,阴郁又热躁。   狼吻里呼出腥热的白气,夹杂着贪婪至死的欲念,随后狼牙一龇,流出了口水。   ......   天光刚亮的时候,晏三白独自一人从狼堆中爬了出来。   全身浴血,双手动不了,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光,他牙间紧紧咬着一只短匕,眼神惶惑又空洞。   身后横着五十多头谷狼的尸首。   ......   小狼厌倦了用舌尖舔顶乳牙的游戏。   牙齿脱落后的伤口淌着血。   是时候断奶了。   血乳|交融的味道。   ****   “歪门邪道?!”晏三白摔给他一个锦盒。   孟公灵拜托转交的,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身上。   “歪门邪道,你又比我高尚多少?你做的这起破事,一旦事发就是极刑之罪,自己倒霉还不算,是要把整个天锻兵番拖入深渊?!”   晏莫沧熟悉机巧兵械,并嗜之如命,引以为豪,炼器用的材料也多是古怪难寻者。   夜半墙头,灯悄人静,袖牵五鬼。   最近忘湘十四街的鬼魂无端失踪,八成了和他脱不了干系。   “哎呀,不过是搞了一点煨器的材料,这就被发现了呢,可怎么办呢?”晏莫沧的眼睛眯地密不透风,眼型细长又上扬,无论眼角眉梢都有肆意的斜飞入鬓之感。。   不可否认,这双细长的眼睛非常漂亮。   然而,就是这双漂亮的眼睛无情地对晏三白说:“既然被你发现,那就没有办法了,按照江湖的规矩,只有杀你灭口了。”   他在摇晃的小船上站起来,从袖中想要摸出什么东西。   晏三白猛一激灵,坐着往后挪了挪,牢牢把缦胡缨抱在怀里,警惕地盯着晏莫沧,心里快速地盘算,如果动起手来,自己应该怎么办。   他打不过晏莫沧。   晏莫沧拿出了一个螺钿漆盒。   是毒药?   他打开了盒子。   晏三白的心跳了起来,可怜他的脚暂时还不能有大动作。   晏莫沧拿出了里面的东西,蹲身向前,眼疾手快地塞到了晏三白嘴里。   惊愕中,晏三白不忘去咬他的手,没想要晏莫沧的动作更快,用力下他只是咬到了自己舌头上的软肉,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晏莫沧把盒子放在他的腿上,施施然地离开,“给你的谢礼,少生点气,老是生气,小孩子会变得很难看的......”   晏三白打开一看,是一盒莲子。   拿院子里的东西来堵我的嘴......   切,他气呼呼地动了动牙,狠狠地把莲子咬的咔嚓咔嚓响   ......   才懒得管晏莫沧的事。   ****   酆都城来来去去的星光暗了又亮。   转眼间纷纷扬扬的冬雪又坠如玉碎。   稚齿少年眠于水船,倚着荷叶摇荡入睡。   新一届的学子掸一掸衣袖,重新舞起长剑齐眉。   阎贺与晏三白依旧每天上学下学都要从前街经过,嬉笑怒骂,风雨无阻。   街边的商户听着两人动静,都要向周围的同行呼喊一声:“鸡蛋守好,古玩撤后,胭脂盖布,减免损失。”   晏莫沧越来越忙,他昼伏夜出,白天泡在鳩藏斋中,晚上常常不知所踪,晏三白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酆都城的气氛紧张起来,别人也许没有察觉出来什么,但是晏三白知道巡逻的阴兵足足添了三四倍。   阎贺告诉他,望湘的鬼魂又陆陆续续失踪了好些,怕是已经魂飞魄散。鬼帅怀疑是酆都城里的人作怪,阎浮山抓不着人,九重天派遣的仙君,不日就要前来帮助调查。   晏三白不安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晏啊,你怎么这么对三晏啊~ 三晏那时开|裆裤还没脱呢~还是一个萌萌小奶团。   ☆、鷇印   鳩藏斋内有一扇墙,名曰“匮墙”。   细看这个“匮”字的写法很有趣,三面围合一面开的格子里,装着最珍贵的东西。   就是天锻兵番视如家珍的兵械器物了。   无数方方正正的乌木匮匣,构成了遥不可及的高墙,里面各自睡着一件件晏家自古以来锻造的神兵利器。   四千五百一十三件,永生永世不会腐化,比灵魂和躯体都高明多了。   晏莫沧兴致冲冲地拉着晏三白到这边来,他把黑匮匣一个一个地打开,匣子里的器物仿佛有了感应般,齐刷刷地发出各自的光芒来,紫光、碧光、白光,五彩生辉,奉上器械最高的敬意,仿佛在膜拜什么。   晏莫沧兴奋地抱了晏三白一下,箍得他骨头都疼了。   对于这些器物,晏三百小时候很是畏惧,觉得它们是有灵的,总在匣子里经常窃窃私语,念着咒语。   自青羊谷出来后,他克服了这种恐惧,这方面来说,晏家的教育是成功的。   而今天,匮墙中间的那个匣子,却让他不敢靠近。   晏三白看着它,分明感受到它身上不可知的邪恶力量,其上仿佛附着了厚重的灵魂或者满腹的心事。   它一动不动地坐在匣子里,像一方愠怒的眼,晏三白甚至觉得它有刻意吸走他魂魄的意图和居心。   他吓得紧紧抓住晏莫沧,颤抖着说我们回去吧。   晏莫沧狠狠甩开他:“你这个恶人,还有怕处?”   晏三白怔住了,他和晏莫沧自小就被称为恶叉,作恶无数,经常在外面打架惹祸,弄的一身伤回来,下手又狠,兄弟俩经常把人家打得遍体鳞伤。   他们被大人捉住,双双放在烈日刑场下暴晒,后背被火焰荆棘刷得血印子一道一道的,他们立在那里不告饶,不挪地,每次都是大人先妥协,把他们拖回家。   是啊,我怕什么,晏莫沧这个恶人不是也在这里?   晏莫沧把匣子里的东西小心地拿起来捧在手上,满目痴迷地看了又看,对晏三白说:“此乃鷇印,不枉费我哺之以五气,喂之以百鬼,总算催地印开。”   这是一方漆黑的宝印,乍看之下毫无杀意,甚至有些宽厚慈祥,像上苍一只目光深邃的,明察秋毫的黑色眼睛。   晏三白看看印,再看看晏莫沧,他的眸光粲粲如星火。   “闻言吾家先辈为铸此印,万年赤堇山,山破而出玉;亿载若耶江干涸而出焰。铸印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吾家举千年之数,十代子孙呕心沥血,与众神铸磨数千载,此印方成。   印成之后,众神归天,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先祖力尽神竭而亡。”   晏莫沧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一道秘密的光追在他头顶,仿佛他也回到了鷇印铸造的年岁里。   “此印孽力极大,附于兵械上,器趋大成,其威更可打破天道生死轮回,引魂而生。   而后天帝认为此印冒犯天机,有违天理,下令毁之,熟料此印铸造之时甚伤阴鸷,众神合力且只毁之一半,另一半便封于鳩藏,便是如今此印。”   晏三白懵懵懂懂,心中滋起了一层绒毛般的忧虑。   晏莫沧引鬼煨印,要是事发获罪,也是自作自受,他既然这么做,就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要是拖累整个家族,也是他这个郎主自愿的,天锻兵番的名头在他眼里可能还不如手里的一斤铁基。   晏三白脑子乱作一团,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好不容易换好了表情,“你那绑鸡的绳子,捆不住这大头象,这个印凶得很,还是快快把它丢出去。”   “炼器之人,岂能被器所御。   縠者,鸟子也,欲出带壳,曰縠。指纯真之物,没有偏执,没有是非,近乎大道也,器械好坏且只看人心罢了。”   晏莫沧不屑又笃定,他的语气仿佛一把直戳戳的剑,自身就是说服力本身,“你我太弱小,即便用尽机巧,亦无法再复天锻兵番此生辉煌。惟愿借此印一窥天锻旧日风采,不负今生背负之坠天火焰纹章。”   赤手空拳的人依靠兵械可以取得胜利,刀耕火种得以发展到春犁引水,离不开器械。   再弱小的人也可以依靠器械,去达到极限的边界,而个人的力量与意志本身才是这一切的源头,这晏莫沧感到脸红心跳。   晏三白看着他,他双眼中很有内容,就是这个内容,让晏三白不认识他了,他们在一个屋檐下,晏三白却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陌生。   该死的天锻兵番,给了他血肉,怕也要困顿他一生。   御器之人,终究被器所御。   鹿野台,顶天立地,高曰万丈。   一翡一丹立于台上,身影猎猎。   无数天兵天将披甲执刃在前,为首的仙君开口怒斥:“罪仙晏氏,胆大包天,炼制邪印,屠戮仙君,还不速速交出鷇印,纳命谢罪。”   ......   ****   晏三白莫名其妙心绪不宁。   吃再多莲子也不管用。   很快他找到平息躁郁的方法。   ......   酆都的雪地上血迹点点,晏三白张口喘出阵阵白气,他的双手有些发抖。   面前的男子紫铢衣庄重,雪花袍不染,他单膝跪地,攒眉喘息,额头威严浑厚的夔龙纹逐渐褪去。   雪地里,一只长剑支撑着他的身体,以透过胸口的方式......   他艰难转首,身后数十袍泽魂灵,这些都是椒阳殿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愤然回首之下,目光中依然是充沛的锋锐,像一支长碇枪,誓要把眼前的人深深贯穿。   为了平息躁郁,晏三白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截杀仙君!   不管他们能不能调查得出来,与其承受风险,不如一早就扼杀风险。   鷇印果然厉害,仙君神力在其威压之下也讨不了好。   不枉费他在晏莫沧眼皮子底下把它偷出来。   只待最后一击,取了眼前这名男子的性命,再毁尸灭迹。   缦胡缨已经举起,黑雾团团雀跃着,像嗜好血腥的獠牙垂涎。   ......   ****   酆都兵变了,椒阳殿殿君南钟意重伤,灵魄残损,生死不明,随行的五十余名殿中亲兵,全体殒命酆都。   这个伟大的借口,提醒九天是时候动手了。   九天早就不满幽冥酣睡其卧榻之侧,独壮而大哉。   只是贸贸然动手,恐天下悠悠之口舌纷纷。   四殿酆都为幽冥十府之首,只要折断这根长矛,便可震慑三界。另外阴曹九殿一向不睦,日后或辖制或收编,只看九天如何打算。   值此良辰之际出兵,师出有名。   幽冥纵容世家炼制邪印,屠戮仙君,罪大恶极,再不给它点颜色看看,简直蹬鼻子上脸,不知所谓。   九天天兵来的太快了,快到晏三白还没来得及给出最后一击,仿佛他们早早地就等在了那个时间点上。   转眼间天雷已降,衔着强大混沌之力的雷电滚滚劈砸而来,天雷九道,衔转而至,天地昏暗明灭之间,大地被抓住一条条深深的壕沟。   面对天罚,晏三白能力有限,全身恶血退潮,他感到了害怕。然而再害怕也要动起来,他可不想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道道天雷裹着罡风追冢而至,肃杀又神圣。天雷锁定之下,空气仿佛凝涩在了一起,气压低沉地让人无法移动。   一道凌冽白光闪至,晏三白瞳孔猛地放大。   白光转瞬即逝,视线不明中是一角翡色衣袍,他撑开一把描翠的竹柄伞,弹散一道咆哮雷光。   金鳞千机伞,八十四骨,取万龙身上最硬的鳞甲炼制伞面。   伞裂,晏莫沧眼中异彩连连,他浑然不管对面无数天兵甲胄铿锵。   满眼兴奋地赞叹道:“鷇印之力果然甚巨。”他吊着眼打量了一下晏三白,“你小小年岁,灵力平平,竟然能够凭借鷇印屠杀仙君数十,此印不愧为上古神器,夺天地之造化,感平实为非凡!”   晏三白猛然想起,鳩藏斋平时深深禁制的铜门,今日只是粗粗然上了一道锁。   难道晏莫沧早就知道了自己会去?刻意不设门禁。   否则自己怎会如此轻松就拿到鷇印。   晏莫沧荡起了一缕似是而非无法描述的笑意,晏三白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多彩。   操!你!大! 爷!的!   晏莫沧,你坑死我了!   不过半瞬,天雷又至,晏莫沧没时间再感叹了,他收起鷇印,扛起晏三白,撒腿就跑。   背后是叫嚣的千军万马,整齐踏步,兵械细细地碰撞,发出割人心弦的长音,战马披着杏叶金鞍,咻咻发出嘶鸣,马蹄声淹没小心翼翼的铃音清脆。   黑压压的大队伍中源源不断地分出两条行军线,自两旁围合而上。   最后一抹蛋黄终于不堪重负地落到了地平线下,身后的熊熊火光似烧烈了整个苍穹。   酆都城门起火了,有军攻城。   城内埋伏天兵,外面有军攻城,九天早有准备。   鹿野台上风雨欲来,黑云压杀。欺软怕硬的狂风这时候卷得人衣摆猎猎,高台上彻骨的寒意煞人喉肠。   无路可去,四周的天兵箍成了一面坚实的墙,把鹿野台堵得死死的,窸窸窣窣的甲胄摩擦声蚕食人的耳膜。   这下玩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晏,你玩大了,你知道你惹的是谁吗?啊啊啊~~~ 下集,二晏高光。   ☆、艳鬼   为首的仙君,帝封鱼涉。   他此时的心情是紧张而欣喜的,带着审判的快意。   九天一直在等幽冥犯错,好借机出兵讨伐。   然阎浮山做人很粗,做事很细,防守地滴水不漏,一直未让抓住什么把柄。   九天便以调查为名,派遣椒阳君南钟意前去酆都。   南钟意其人耿直缜密,法不容情,眼里容不下沙子,手中最忌恨宵小。   即便此去酆都调查无果,但酆都莽荒无礼,保不齐就起了龃龉,九天便以此为借口伺机发难。   没曾想,幽冥一下子就送来一个绝好的把柄——屠戮仙君,这岂不是想吃肉就有人上赶着来杀猪。   他昂着头颅斥道:“晏氏罪仙,以魂煨器,私炼邪印,屠戮仙君,残杀天兵,堂堂炼器世家,胆大包天,不顾三界律法,这是修了邪魔不曾!   速速交出鷇印,纳命谢罪,以祭枉死魂灵,以振世间纲纪!”   晏三白恨死晏莫沧了。   但是偷鷇印杀仙君又是他自己的主意,晏莫沧只是利用了他的本性而已,如果要怪晏莫沧,那也只能怪一半。   狐狸和狼教出来的孩子,狡猾狠厉,天生骨子里就屏息着一头躁动的困兽。   天界重重兵甲不比狼群厮杀,他想反正今天也活不过了,这样的话,不如就寻个痛快,便指着仙君的鼻子骂出来:“你这屁股里烂蛆的贱|货,好一身仙官服制,绣禽绣兽,披上这身皮,就以为自己不是衣冠禽兽了!”   晏莫沧以手扶额,满脸黑线,非常不想承认,面前这个满口粗鄙之人与自己有半毛钱的关系。   他上前一步,面色坦然:“天锻之器,自然生养,不可速求,今日我融魂煨器,有损天道,因缘果报,我自是不求一个好下场。”   他倒是干脆释然。   狂风伴随着乌云,空气里翻卷而来的雪花一片一片,割地人脸生疼。   望湘十四街仿佛白色囚服加身,在底下艰难喘息。   面前的晏莫沧,身姿忻长,有些偏瘦,半边脸已经被狂风轰得失去了知觉。   面对无数天兵,他单薄的声音穿过猎猎寒风,精神抖擞地贯入鱼涉耳中:“我伤人伤魂,自认卑鄙无耻,罪无可恕,你们就敢自诩胸怀坦荡没有私心吗?”   鱼涉仙君先是被晏三白骂了一顿不堪入耳的话,这下又被晏莫沧问出心中沟壑,他脸上有些不好看。   鷇印乃绝世神器,若是为九天收入囊中,日后一统三界,乃一大助力。   眼前的兄弟二人已经插翅难逃,无论是实力,还是道义,今日讨伐幽冥,捉拿罪仙,都无可指摘。   当是立绝世之功,日后青史留名,名扬天下。   鹿野台虽然冷,但这边就是道德的高地,自然高处不胜寒。   此时无需废话!   九道天雷再次凝聚,马背上的无数兵械开始聚灵,酝酿起各色的彩光,箭已经蹲在弓上,弩已经躺于膛后。   鱼涉的声音被风雪切割出凛冽的沙哑来,“速速捉拿晏氏罪仙,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   晏三白目光晦暗怨毒,短短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么,他低低地问:“晏莫沧,你很讨厌我吗?在青羊谷你......”   晏莫沧说:“是啊,一头戾狼拼命挣扎,想要活下去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   晏三白笑:“一尾狡狐舍人为己,谋求生路的样子,才让人无比恶心”   所以今日我连累你,我们谁都不用原谅谁。   晏莫沧没有看他。   他絮絮道:“我原来以为平庸的生活是一条康庄大道,所有人都可以走,只要你按部就班的......   现在我觉得这是很奢侈的,你必须要非常非常的努力,非常非常的聪明,才能勉强过一个平庸的生活。   “......”晏三白看着他,死到临头了还嘟囔什么。   只可惜鷇印半成,一次使用,自我封印,要不凭借鷇印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没可能。   晏莫沧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喃喃自语:“我不过槐阳一痴人,晏三白,你要好好生活,莫要学我。酆都的冬天真长啊,现世该是春光明媚了吧!”   晏三白没来由地感到紧张。   他已经抱了死志,袖中短匕像是应合般,腾起黑炎滚滚。既然入了虎口无法逃脱,那就掰下它几颗牙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四时景好,岁华晏兮。你大名就叫晏兮吧!”晏莫沧倏然璨齿一笑,好似大金凤蝶扑棱着翅膀飞向一隙光明,刹那间熠然生辉。   恐惧密密地漫上了晏三白的头骨,箍住他的心脏。   他颤声问:“你要做什么?”   ****   鹿野台真是高啊!   头上是盘桓聚集的银甲天兵,晏莫沧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他斜挑眉眼,眈眈注视于鱼涉,“以魂煨器,私炼邪印,是我所为,晏某无可狡辩,九天仙君也确是因鷇印而亡。我愿以骨代薪,以魂为火,祭奠鷇印之下枉死的魂灵。”   无路可躲下,他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不过,你们想要鷇印,却也是不能!即便天帝在此,三跪九叩也是不能!”   一语即出,犹如檐上坚冰倏然落地,眨眼碎成满目冰渣。   “疾!”   鱼涉挥手,动手的信号。   “你走了,就不要回头!”晏三白觉得手被紧紧抓住,晏莫沧在他手上放了个什么东西。   一个圆形的结界带着他腾空飞起,周围的攻击怎么都穿透不了他。   结界上附带的能量划破了鹿野台上空的禁制,一径朝城门的方向飞去。   鹿野台上有一株绿梅,在风雪中绽出细细的花苞,上面的积雪薄薄的。晏三白裹在结界里前行,绿梅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小。   后面追兵又至,晏三白满目猩红,胸口燃烧着烈火,眼里挣扎着矛盾。   视线里同样越来越小的晏莫沧已经身负数箭,血肉模糊,半道清寂的雪光覆上他的脸,如妖,如魅,如一只亮丽的鬼。   随后几波灵力冲击过后,他就只剩一副骨骼还立着,骨骼上附着幽幽缓缓的魂状物,那是他的灵魄。   晏莫沧捡起一只长箭,切断自己的臂骨,又剔了肋骨,一根一根,最后终于站立不住,大笑一声,身形崩散,他用最后一点神识,燃起了自己的灵魄。   自此魂飞魄散了个干净。   结界的力量变弱了,快要承受不住似的稀薄起来,酆都城墙就在前方。   晏三白脸上是克制的茫然,明明五官已是哭态,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泪水。   恍然间,我的手呢?   能举起来的就只有左手,他转头一看,右手被挑断在结界的一角,——天兵手持的利器已经割破了结界,从右大臂到指尖,断了他一个臂膀,献血染红了半边身躯,和一身丹衣混在一起,看不大出来。   毫无知觉。   他浑噩噩间想起了阎贺说过,没有囫囵个就投不了好胎,茫茫然地捡起自己的手揣进乾坤袋里。   酆都城烽火四起,昔日的望湘十四街此时皆化为了熊熊的烈火,咆哮的浓烟滚滚而上。   晏莫沧死了,就像是空气消失在空气里。   没有魂魄,走不了奈何桥,入不了轮回。   这本来微弱的坠天漩涡火焰,现在算是彻底熄了个干净。   晏三白心中那丝若有若无,如丝缕般轻薄的手足情谊,如藕丝断裂,再不可接。   从此他伶仃一人,再无家门可依。   自那天起,踽踽游走于现世已一百余年,仙家漫长的岁月啊,真是多余的累赘。   一百年前那个风雪的黄昏,当晏莫沧碎魂散骨后。几乎是同时,晏三白的形象一分为二,结界里的人变成了一具僵尸,一个从中分离的人形从身体里溢出,轻飘飘地被抛在山岗上,无数兵刃从中间穿过,那是他的灵魄。   那个画面,晏莫沧口角是血,迟迟不肯咽气,吊着一缕幽幽神识碎魂还罪,他不肯欠的。   如同感同身受了般,让晏三白梦魇难逃。   他们真是一对兄弟呀。   皆以恶同道半生桀骜,同样执念成狂心魔难逃。   再锋利的兵刃也无法斩断宿命的煎熬。   自此变成怪物掩脸嬉笑。   在黑暗中独自凶吼咆哮。   然后一起堕入罪恶的泥沼。   ......   碧山上的城隍塑像,随着时光的风化缓慢地更换自己的素衣,在经历修缮后显现出斑驳的美感。   白衣男子临窗研墨,他十指修长,提笔欲落。   院子里一少年,用棍子敲打橘子花树,抖下一片落英缤纷,他用白色的大布收集掉落的花瓣。   江湖中人,萍水相逢,少年伤重来到庙中已经半年。   杜梨听着竹竿敲打树叶哗啦哗啦,轻笑招呼:“小兄弟今日精神不错,请问应该如何称呼?”   少年吊儿郎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杜梨下笔落下草笺上,然后唤他来看:“可是这样写?”   少年眉开眼笑地点头,“是呀。”   纸上的字神气畅然。   ——晏兮   晏兮坐在冰碗摊上,面前是吃剩一半的甜酒冰碗,袖子里是还未丢弃的皮囊。   他不知道晏莫沧死了会去哪里,反正是不会去奈何桥。   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超级无敌苦,没有一个鬼喜欢喝,大家宁愿耗着不投胎也不想喝那碗汤。   孟公灵引咎辞职了,去向不明。   晏兮听说碎魂的人,最后会去一个叫归墟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说,晏莫沧果然还是不够卑鄙无耻,难怪你活不出来,最近你那边可能有些挤,我就不送人过去给你当奴隶了。   司夜宫乔坤,杀了就杀了,让他去喝那个苦得要命的孟婆汤吧。   晏兮看了看碧山草木掩映中的一角飞檐,天快黑了,再不回去,杜梨该担心了。   山上的灵斗幡高高扬起,煞那间蓬然张开,如同一个抖动的鸡毛掸子。   红、蓝、白、黄、黑五种颜色炸开来。   灵斗幡大异!   发生什么事了?!   晏兮还衔着冰碗里的一块密瓜,酒一下子醒了,他眼里酒后的水光,一汪凉了个透。   匆匆丢下几个铜板,他着急往回赶,走到山脚的时候,碰见掠身而来的杜梨。   “去城门!”杜梨言简意赅。 作者有话要说:  二哥哥走了。 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看到这里,过来抱抱我~~含泪么么 透明单机作者在线叨叨, 我心血的一个角色,写到一度哭出来,不知道我要表达的东西有没有传达出来。 二哥哥爱穿翡色,但他是艳烈的,随性是他的外衣,骨子是一个偏执到极致的人,癫狂、落寞、无奈混合体。~稿子存在电脑里几个月,发出来再次看时,已经不哭了,取而代之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 也是可怜人。 只是二哥哥一走,三晏被坑坏了...... 还有就是,檀景:赤二啊,你上次借我的四百万两.... 眼瞧着是不打算还了吧? 杜梨回来了,下线好久啦! 有没有想杜令君的....   ☆、殉玉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晏兮回来了~接下来走剧情,顺顺当当的。 我晚上看了看,有21个粉丝啦,真是美好的一天!为了庆祝,我特地炖了一只鸡。 今晚加班好晚,回来继续更新,爱你们!   城隍本是周天子祭祀“八神”中的水庸神,水为护城河,庸为护城墙。   城池的防御体系,除了筑有城墙之外,还在城墙周围挖掘深沟,深沟有水曰“池”,无水则曰“隍”。   城隍二字意在保佑城池安全,使之免受外敌入侵。   二人登上城楼,只听远远铜板铁琶,车马踏疾。   地平线上云破天开,刹那间鬼魅汹涌如潮。   前方的是骑兵,身下战马打着响鼻咻咻嘶鸣,后方黑压压的是步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一齐踩出令大地震颤的节奏。   杜梨感知气息。   “是刍灵。”二人同时出声。   所谓刍灵,乃茅草扎成的人马鸟兽,为死者送葬之物。   眼前这批刍灵军队身披青石甲胄,沉重肃杀,轰隆隆推向前来。   杜梨不意晏兮如此熟悉阴鬼之事,遂问道:“周身可有异动?”   眼角浮影一掠,晏兮惊呼:“前方偏东四步。”   话音未落,一痕寒芒先至,杜梨剑已出鞘,劈下数只扑腾水禽。   晏兮打眼一瞧,其身体由陶瓷烧造,落地后外皮破碎,空壳子里露出一点稻草来。   不同于活生生的禽鸟,其破碎后仍扑腾翅膀,不死不灭,誓要飞越城门。   “禁咒锁心,不归地缚!”   杜梨沉声结印,数条寒光锁链自地表破土而出,直追四散纷飞的水禽而去。   这是玄门的地缚锁,晏兮之前见杜梨用过几次。   杜梨印沉三指,锁链缚着水禽遁地而入,将它们拖于深深地底,再无挥翅可能。   “刍灵集结而行,贪魂而图,以饱内里空虚,以慰墓中怨困。刍灵大军一旦进城,清河县的万千魂灵百姓,怕是要坐于涂炭。”杜梨面色沉得像一块铁。   清河县的秋风是渐渐起的,但冷却是一下子突然的。   晏兮想起了那晚酆都的满城烽火,九天与幽冥,两军对阵,黄泉厮杀。   金铁粉末与血肉焦糊的味道混在一起,激荡起各自心中的恐惧、欲呕、麻木、杀戮等情绪。   晏兮早就听说过杜梨在宵晖战场上的大名,他十荡十诀,杀伐中阵云密布,交锋擂鼓,挥军与千营共呼。   一箭破十万阴兵的说法固然是夸张,但自从杜梨离开九天,九重天所有天兵从此耻于拉弓。   可眼前这位清河城隍,他身上无甲,身前无卒,眼睛还颇有不便,独自一人要如何守住这欲坠城池。   晏了解自己的实力,知道自己的底牌,他不想逞英雄,也不想成为人上人。   他能在与现实砰然相撞中活下来,绝大原因在于他很有自知之名,一旦判断正面碰撞讨不了好,他立刻转身绝不纠缠,然后在敌人最放松的时候,夜枭般,不带任何感情地下手。   眼下这情形......   万千刍灵气势雄浑,滚滚马蹄好像踩在心跳的节律上,咄咄推进,直逼城门而来。   “令君......”晏兮试探出声。   清河万千魂灵与百姓的安危与他何干?   按理来说,殉葬用的陶土刍灵,多是用一个模子塑出来的。而面前这支刍灵大军,近看之下竟是千人千面,除了形象略有僵硬之外,身形规格高低胖瘦皆不同。   是活人殉葬!   活人殉葬的刍灵怨气更深,贪嗔痴慢疑,五毒入骨,对魂魄的渴望也比一般刍灵来得强烈。   ......   清河县是好是坏,晏兮根本不在乎,但是杜梨......   平时如云水的杜梨,今晚像一颗青松,仿佛以身为界,划出泾渭之道。   “城复于隍,焉有退让之地!”   ......   ****   就知道你不会退!   ......   夔龙纹哗地浇上额头,杜梨动真格了。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   杜梨低喝:“诏雷部神将,予我伏魔之力,金鞭耀星影,铁索镇山明。”   前方一片光影耀目,奔腾燃起的紫光沿着特定的轨迹,很快在地面上画起了一个六芒星阵。   阵中如煮水初沸,泉涌如珠。第一批到来的骑兵马蹄才踏,便迅速陷入腾波鼓浪的泥泽中。   杜梨借北斗七星布阵,挡住第一批到来的骑兵。   其后的刍灵大军也没有辜负同伴的牺牲,在它们填平泥沼之后,踩着累累躯体持续向前推进。   晏兮已经闻到了它们身上的葬气味,这种味道很特殊,甜甜的,腥腥的,传得很远,引来一群乌鸦盘桓上空。   “紫炁、月孛、罗睺、计都,天心五尺雾,吾道唯光明。”   杜梨起灵燃符,一张接着一张,八张齐燃。   奇门遁甲、堪舆易术是每位仙家的必修功课,晏兮在辟支院修行的时间浅,流落现世朝不保夕。   这方面唯一的一点基础,就是幼时在天锻兵番的耳濡目染。   他原来还觉得自己算是粗略懂得一些,然而和眼前布阵的杜梨比起来,自己那点皮毛简直就是入不得眼。   地面上一色接一色亮了起来,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依次排开,刹那间风雷大作,五彩光芒覆盖了方圆数十里。   踏入此间的刍灵,不是被天雷劈成焦炭、就是被锁链拖拽葬入地下。   骑兵队伍一下子抛戈弃甲,狼奔豕突。   此乃风后八阵,借助特殊的符文与阵眼,通过灵力引导而生效。   一下子激发数个阵法,抽干了大半灵力,即便杜梨底蕴深厚,此时也有点支撑不住。   他晃了晃身子,脸色有些发白。   晏兮在后面扶住他,手腕翻转间,挡下数批水禽。   “灵媒,灵媒在哪?”杜梨急切出声,他眼睛看不真切,战场上的刀剑铿锵又极大地干扰了他的听力。   骑兵虽然被困,但他们的躯体不死不灭,有些甚至拖着残损的身体爬起来继续前进。   灵力持续损耗,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   刍灵大批行动,随行必有灵媒。   消灭灵媒,等于遏制刍灵源源不息的生命力,否则卷土复重来,清河城破只是时间的问题。   晏兮嗓子发干,眼里着火,他蹬在城墙上,在兵马堆中找了又找,“令君,西南方向四百米。”   一道身影拢在大袍子里,闪着绿油油的眼睛,手里拿着一个威慑刍灵的拷鬼棒,远远地注视着军阵。   话音刚落,杜梨抬手一箭,正中此人面目,当即掉下马来。一瞬间阵中刍灵纷纷化为青烟,消散一空。   头顶乌鸦犹自恋恋不舍在空气中穿梭,长久不愿离去......   强自粹灵成箭,杜梨有些站立不住,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神魖夔龙纹虽然能帮助自己更好地感知,但是此纹一出,消耗极大,他现在的身体坚持不了多久。   后面黑压压的步兵踏着整齐的脚步,轰隆隆声音越来越大,像一只礼炮贯入双耳,震地太阳穴嗡嗡作响。   那一瞬间杜梨恍了恍神,有些无力,不知自己是否护得住身后满城魂灵。他紧紧握着殉玉剑,剑上的流苏在气流中微微晃动。   ......   皓月当空,一苇渡江。   月苇堂前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一夜之间,青竹变琼玉,雪重折松枝。   鹤发仙尊抹过一柄长剑,他细细地摩挲,拇指擦过之处留下二字——殉玉,入骨錾刻般。   他同样指着满庭莹光翡然对身边人说:“过钢易折,殉玉者悲,都不是人应该有的过法。”   那个少年眸光璨璨,身如朗玉。   仙尊给剑穗上换上了一根新的流苏,和言道:“今日红尘初妆,山雪无疆,冰雪琉璃好似白梨皎皎,玉骨冰肌。如今你已长大,还没有大名,不若以‘梨’为名,好提醒自己温和毓嘉,一生清明。”   他把剑放在少年手上,“至于你的小名,就给它吧,望你不忘心之所求,贯彻己道。”   彼时杜梨少年意气,一袭白衣皓皓胜雪,眉间朱砂熠熠生辉。他立于山门松柏下,“陈酒新埋,待我归来与师尊对酌几许,徒儿此去,必不忘心之所求,名扬天下,实现抱负。”   陆压老祖云游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杜梨踏过无数山川湖泊,天地间再无师尊消息。   少年十五马上飞,舞象之年出山门,山中云深处再拜谢师恩。   浮筠万里,落雁几过。   世人言,露陌有仙君,立于皓月之边,不弱星光之势,傍于巨人身侧,不頽好胜之心。   宵晖之战,他不屑荣辱,弯弓折眉目;也因倦鸟啼哭,环顾苍生悲苦;最后唯叹战祸虐山河,青山添青冢。   他终究纯善悲悯。   然势力纷华,纵使他剑锋出鞘百妖皆敛,奈何降不住世道人心如魔。   九天枉顾仙君性命,以此为借口对幽冥操戈。   杜梨虽然心软却并不天真,他何尝不知挚友南钟意不过一个楔子罢了,九天早已备好饵料,磨刀霍霍,势在必得。   大丈夫为心中道义而战,为保家卫国而战。   九天操戈之举,杜梨不敢苟同,多次耿直进言。   九天求同伐异,斥其忤逆不顺,怕是早为阴曹走狗,身为九天仙君,如今倒是为幽冥说话来了。   有负飞升之义,有违栽培之情,实乃背惠怨邻,弃信忘义。   杜梨男儿热血,师门传道为栽培之恩,飞升上仙乃修为使然,与九重天何干?所谓背弃,均源于依附,吾从未依附过九天,何言背弃?!   一时间流言簇拥,浮名伤人。   既然此地不为所志,那么拂衣了去又如何!   浩浩九重天容不得一个杜梨,那么堕仙台走一遭又何妨!   堕仙台一千零八十阶梯,每一级都裹挟巨大的煞气,一千零八十级台阶走下来,坎坷消磨,煞气压身。   饶是他修行多年,依旧被堕仙台上依附的乱流灼伤眼睛。   最终脱去九天仙籍,隐埋露陌盛名。   雪泥鸿爪,细雨梅花。   此去荆棘微光,路狭多歧,杜梨隐弓执剑游走天下,他花费数年的时间习惯目不能视,寄迹人间,微如舟楫,最后停留在小小的清河县城,住进碧山上的破败城隍庙中......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他胸口燃着火,还有一身清明坚硬的骨。   杜梨的软弱只维持了一瞬,背后是清河县,方才暮鼓已过三响,房中亮起万家灯火。   他还不能倒下!   城楼震颤,青砖瓦楼簌簌而抖。   “啧,他们攻城了!”晏兮皱眉,“是黄肠题凑。”   城楼下,数百步兵推着攻城车,车上固定着水缸粗的黄心柏木,呼喊着“赫赫”的号子,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城门。      ☆、瓮兽   “黄肠”为柏木中最上等,这种柏木坚如金刚,在去皮后,会呈现出淡淡的黄色,故称“黄肠”,攻城最佳。   大批刍灵集结而动,装备精良,这太蹊跷了......   以往不是没有刍灵攻城的先例,但大多如同一盘散沙,捏都捏不起来。   眼前刍灵军阵严谨,显然有备而来。   清河仅仅是一栗米县城,即便聚集满城魂灵,怕也填不足眼前这支刍灵大军,它们费劲心思攻打清河,满打满算,实在算不得聪明的买卖。   ......   夔龙纹褪去,杜梨没有时间想太多了。   一旦撞开城门,后续的步兵将会蜂拥进城,后果不堪设想。   杜梨游走天下,从来不缺决断。   “退守瓮城!”   瓮城是在城门内修建的半圆形的小城池,清河县在筑城时还算讲究,为城门加设了瓮城。   即便外敌攻破了第一道门,进入瓮城后,也很可能是瓮中之鳖,被城楼上的守军射成刺猬。   隆阙朝有一军事用语,墙贵低,门贵多,若无反击,势难坚守。   “瓮城上设箭楼,下设先天阵法,开放城门,引军入瓮。”   瓮城尚小,容不得大批刍灵军队,杜梨接着说:“截断兵线,遮断后方通路,分而化之。”   开放城门,放打头的步兵进城,然后在下一波步兵冲击之前,迅速关上城门。   一旦下了城楼,身处万军洪流中,无凭无障。   此举虽然有些冒险,但杜梨依托地形,暂时想不到其他的方法,姑且用之。   他提剑转身,就要跃下城楼。   晏兮一下子握住他持剑的手。   “怎么。”杜梨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冷,肌肤触碰之下是鬼仙的阴森之气,一袭狩岳寒衣,背影转身决绝。   晏兮顿了顿,语气中的哀求被风吹成一条细细的丝线,几乎听不出来,“令君,你这一去,后方那些步兵怎么办?他们有机弩和云梯,再要发难该当如何?”   他给杜梨找借口。   城隍俸禄那么少,还有臭虫般的仙职小官冷言冷语,老百姓供香烧纸也从来不到碧山上来,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就算现在离开,也不算对不起他们,做什么要把自己搭进去。   此时弃城,还能全身而退!   “你别去……”   这句话在喉头打了一个转,终究没有说出来。他紧紧抓着杜梨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   可惜的是,杜梨感受不到晏兮的目光,炙热的,哀切的。   他轻轻拍了拍晏兮的手背以作安慰,别紧张。   晏兮微微松了手,杜梨提剑就走。   恐惧一下子蔓延而上,擭住了晏兮的喉咙,眼神涣散。   晏莫沧魂飞魄散的那个画面,犹如皮影戏般,一幕一幕地闪现在他眼前。   他冲过去紧紧抱住杜梨,双手暴起青筋,牢牢抓着他后背的衣料,两人鼻息一凉一热,几乎交缠在一起。   杜梨猛然被抱住,一口气上不来,箍得他咳嗽了一声。   晏兮连忙松了手,把杜梨扶到城墙旁,让他倚靠着墙稍稍休息,然后他咬咬牙,一字一句地说:“令君千金之躯,不坐垂堂,你且防着后面那些泥捏土人,不就是开个城门,我替你去!”   ......   杜梨知道凶险,才要拒绝,灵力抽干后的虚弱涌了上来。   他一阵眩晕,凝神回缓不过刹那,晏兮没有给他阻拦的机会,持着短匕窜了出去。   杜梨急忙扬声嘱咐:“小心,切切不可勉强!”   ****   城门上两三米高的地方,有一道宽数寸的石槽,是放置千斤闸的地方。   暮鼓已过,清河城门已经下钥,千斤闸放在石槽里,相当于老百姓家门上的第二道钥匙。   要打开城门,就要把千斤闸收到城墙顶端。   启动千斤闸至少需要四个人同步发力,转动闸楼上的绞盘,依靠绳子与木杠的传力拉动千斤闸。   晏兮粗粗估略了一下千斤闸的重量,撸起袖子,咬牙拧着劲转开了绞盘。   随着绞盘地转动,千斤闸咯吱咯吱上移,最后卡进了城墙顶端。   一股巨力传来,城门在黄肠题凑的撞击下应声而开。   城门撞开的那一刹那,晏兮轻巧一跃,蹬在了凸起的门钉上。   大批刍灵暴动进城。   饶是刚才他早有准备,还是被扑面而来气息熏得差点翻了一个跟头。   这是由葬气、腐气、阴气混合而成的气息,腥臭阴森。   杜梨微微侧目,判断他这边已经得手。挥剑斩斥之下,挡住一批即将入城的步兵。   “速关城门!”杜梨大喝一声。   一支黑色的暗箭速射而来,是床弩!   杜梨中箭,一股剧痛在体内粗暴地放射起来。   门钉上的晏兮看着远处连续机动的抛石机与弩炮,强烈的不安涌上胸口,他跳下门钉,心胆俱裂地喊了一声,   “令君!”   就要往回跑。   后方的刍灵大军汹涌而上,密密麻麻的人潮碾过,覆盖了他。   ......   杜梨元神未定,半昏半醒,耳边全是甲胄刺耳的摩擦与凌乱踏步声。   “晏兮!晏兮!”杜梨挣扎着吼了两声。   没人回答他......   一直沉着冷静的杜梨,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平时尚且能看见一点的朦胧视力,现在转为一片黑暗,几乎连光都要感受不到了。   ......   那日酆都雪大如席,一夜激战后,天地空茫一片。   杜梨匆忙赶到时,南钟意怀拥白雪,剑透甲背。   那是他的配剑—浮筠。杜梨把他抱在怀里,驾车急寻九天仙医。   昔日如青锋般锐利挺拔的椒阳君,现下萎顿灰败,如同一张揉皱的纸。北地的红蕊染透了他的眉宇,幽幽灵魄就要散尽。   看着惨死的殿中亲兵,曾经气魄射目的南钟意,他很难不去迁怒亲善幽冥的杜梨。昏迷前他执浮筠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椒阳殿再不提露陌了罢!”   君子之交,有交集时尽情欢笑却不越界,有事时肝胆相照不离不弃。   杜梨咽下心中委屈,半剔仙骨补他灵魄。   从此纯阳仙躯破,蝼蚁人间难。   半身仙骨,半身鬼气,仙灵大损,气韵不清。   ......   杜梨心中懊悔地几乎要滴出血来,为什么要让晏兮去开城门!   他若有不测......   杜梨急悔气怒攻心,灵力耗尽,脑中气血翻涌,昏了过去。   杜梨的梦境干净得有些寂寥。   一个人坐在棋盘前,白天黑夜轮转,檐上燕子几过。   灯花落尽,棋子敲烂,迟迟等不到竹林外,灵凫鸣叫起,依稀故人来   ......   杜梨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伤口处理过了,另外还严严密密盖着两条薄毯,捂得他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小炉上的陶罐正冒着隐秘的气泡,噗噜噗噜,氲开一片清苦药香。   看情形,得救了。   门吱哑一声,晏兮端着一碗粥走进来,看见杜梨醒了,他立刻笑了起来,“令君,你可算醒了。”   “那箭上有毒,你烧了一宿,昨晚还迷迷糊糊的不肯喝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晏兮搬了一个小案子,把粥放在上面,“令君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粥吧。”   杜梨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发现今日的粥稀得可怜,薄薄的汤里似乎只有几粒米。   “这粥......”杜梨没有往下说。   可是庙里香火钱用完了?   晏兮盘腿坐下来,手肘支在案子上托着腮,看着他问:“好喝吗?令君你刚醒,不适合喝太黏糊的粥,不好消化,这个先垫垫肚子。”   他很少照顾过别人,有些笨拙。   “刍灵呢?可有进城......”杜梨想起昨晚清河夜守,关切询问,“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昏迷前,他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罡刹之气极重。   ......   那是鷇印之气。   那日晏莫沧赴死诀别,在他手中放了一物——一块不规则的金属,从鷇印上生生掰下。   晏兮断臂后削骨成剑,融印其中。   他袖中白剑便是由右臂骨所炼,取名析骸。   传言鷇印孽力甚巨,附于兵械上,可令器趋大成。   其威更可打破天道生死轮回,引魂而生。   晏兮手中所有,只是鷇印的一部分,莫论器趋大成,姑且当做一块稀有的材料。炼骨的时候都化在里面了,出炉的析骸勉勉强强顺手。   另外什么引魂而生,晏兮也不知,怕是讹传。   哼,引魂而生,也要有魂才行。晏莫沧这么高明,自己还不是魂都留不下来,死的干净透彻,可见是个蠢人......   “刍灵没有进城,瓮城中的那些已经死透透了,其余的支撑不住,一会儿就全撤了。这都是令君有先见之明,在瓮城中埋设先天阵法,才杀他们个人仰马翻。”晏兮如实回答,只不过隐去了他执一柄析骸,在万军围合中杀红了双眼。   但剩下的部分匆匆撤兵是真的,当然了,只有零散几人。   晏兮抱着昏迷的杜梨正要回去,他游目于乌啼夜色,无意看见远方山坡上,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的面目隐于帷帽之下,隔着薄纱,晏兮感觉到他的目光紧随着自己移动,让他如芒在背。   杜梨受伤,晏兮无暇顾及。   何方妖孽,胆大包天。   刍灵来清河惹事,多半和此人摘不了干系。   晏兮眸中凶光蓬勃,今后且看着脚印来走路……   不过此时晏兮也没空理会这种打打杀杀的事。他看着负伤的杜梨,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姜还是老的辣,狐狸还是老的精。   晏莫沧狡猾,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   当日酆都兵变,百万天兵围城,阻断去现世的唯一道路,他让晏兮走。   走?能走到哪儿去?   ......   晏兮侥幸于乱军困斗中苟延一命,漂泊现世。   刚从履夏县逃出来,转头就碰见清河县的杜梨。   劫数一茬接一茬,怎么老和这些满口清正除恶的城隍搅在一起。   啧,倒霉死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杜梨,正是当年来辟支院交流授习的露陌仙君。   只是他此时状态有点不太对,眼睛……还有气韵……   说他是鬼,又气韵清灵,说他是仙,却有阴森之气。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了,但九天与幽冥一向多有龃龉,自己手上又沾染仙君的性命。   既然他不认得自己,先利用他留住性命。   在养伤期间,慢慢打听了杜梨遭受了什么,追根溯源,竟皆因自己而起。   既然如此,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留着他性命,一旦发现自己身份......   晏兮动了杀人的念头,几次深夜,徘徊于杜梨窗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加班,走了很多路,说了很多话,晚上好冷啊,南方这边,赶紧跑出去买两件毛衣套上,有没有小可爱可以看到这里的。注意身体,莫要着凉咯。 下一章我们甜一甜,比汤圆还甜哦!   ☆、鬼仙   杜梨不知道他心中的曲折心事,温言问:“怎么了......”   养伤中的杜梨没有束冠,颜色淡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眉宇间晕着些许倦怠,人似巍峨玉山横倒。   晏兮回过意来,掩盖好神色。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试探开口:“……令君,如果一个人原来是最尊贵的,有一天,因为有人害他,他变的落魄低微……那个害他的人现在知道错了,他想改,会被原谅吗?”   杜梨拿着碗凝神片刻,摇摇头说:“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我不晓得。”   晏兮追问:“若那个被伤害的人是令君你呢?你可会原谅?”   杜梨看起来颇为苦恼,他想了一想道:“......若是无心之错,应该不会不原谅。”   晏兮一阵心虚,但还是不愿松口:“......若那个人是故意的呢?比如他折损了你的修为,拿走了令君最重要的东西……”   害你半剔仙骨,毁了纯阳仙躯。   杜梨僵了一僵。   晏兮瞬间后悔了,他扑过去抓住杜梨的手,连忙撇清道:“令君,这都是我胡说的,你千万当不得真,你......”   杜梨握了握晏兮的手,叫他放心。   他缓缓地说:“吾意向泉清......何妨仙鬼一虚名。”   晏兮语噎了。   那日酆都,杜梨驾车而去。   他不知道,从今以后,所有苦难都起于,那日雪后月下的惊鸿一瞥,起于那个杀戮深重的男人——晏三白。   杜梨不知道晏兮就是晏三白。   他生性豁达,于正邪两途,原无多大的成见,他曾经对晏兮说过,“妖有良妖,鬼有善鬼,善恶之分不在于身份,而在于心之所求。”   又说酆都阎浮山虽然行事乖僻,悍勇猛直,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于大节大礼是无妨的。   可挚友南钟意遭受残害,灵魄残损,殿中亲兵惨死酆都。他心伤挚友之祸,对酆都又是令一番感情。   眼下自己半身仙骨,功力大损,若非身旁有友可依,满城魂灵,怕要遭受荼毒。   这些桩桩件件皆因酆都晏氏而起。   鷇印之变后,酆都报晏莫沧魂碎身死,晏三白葬身乱军。   他才勉强抑下了向酆都问罪复仇之念,但无论他胸襟如何宽大,对于“邪魔”二字,却是恨之入骨。   晏兮做过的混账事不止那么一件,屠戮仙君、谋财害命、滥杀神兽、杀人放火......   哪一件都不算冤了他,即便其他的杜梨不去计较。   但光凭残害南钟意,屠杀席应臻,这两件就能让杜梨痛恨至极。   他要是不知道晏兮就是晏三白还好,要是他知道了呢?   不要奢望杜梨知道了真相会以诚相待。   他知道什么是动心忍性,什么是泾渭分明,虚假的朋友,他一点也不会怀念。   ......   晏兮一直握着杜梨的手,舍不得放开,他还想找点精神上的依仗,便把杜梨的手拿到跟前来。   “令君,你如今收留我,准许我在这里住着,是因为不知道我的从前。我从前做了很多坏透了的事,如果哪一天你知道了,可会心生厌弃,可会......可会不要我了,赶我出去......”   他漆黑的眼瞳,褪去了凶狠,像一只孤独又彷徨幼兽。那个倔强的少年,在清冷月光下,独自抱着自己臂骨所练的析骸长剑,流浪在幽深的街巷里。   他这番话没头没尾,好没道理。   杜梨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又听不得他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他觉得晏兮有时候说话,说着说着忽然变得小心可怜起来。   他只当晏兮和旁人有心结,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宽慰,便道:“我虽不知道你的过往,但你我相识以来,你对我照拂良多。   今日你救我一命,也救了清河满城,算是我的恩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为了你与旁人的恩怨就厌弃你,赶你走。”   纸窗格将光柔化成颗粒散射在室内,小炉子上的陶罐吐出昏钝的泡泡,晏兮一颗心在光影绰绰中,慢慢落到实处。   就像是大水里,抓住了一块木板,即将覆灭,前途渺茫,但至少有物可依,他稍稍放心了一些。   又摸摸脖子,三步跨两步地想去拿陶罐,“客气什么,瞧令君说的,药煎好了,喝了治伤的......”   那陶罐在火上炙烤多时,他心神恍惚之下,竟忘了隔着湿毛巾去取。   手指甫一接触下,“嘶!” 烫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杜梨忙问:“怎么了?烫伤了?”说着就要下床。   “别过来!这边有火炉!”晏兮急忙出声制止。   他怕杜梨绊着。   晏兮把药滤了出来,放在小案子上,“令君,这个药是吃过饭再吃的,放这里晾凉一些,就可以喝了。”   晏兮有时任性无礼,杜梨感念他细心起来却是如此周到。他伸了伸手,晏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以为他要拿碗,“令君,还烫着,且等一等。”   杜梨轻轻摆摆手,晏兮明白了,把自己的手给他。杜梨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指尖,蹙了眉头,“唔......有些红肿。”   烫的是左手,如果是义骸,烫了就烫了。   一股电流从指尖窜至全身,蹭得他头皮发麻,这种全身到指尖被人珍视的感觉,晏兮以前从未有过,他立刻有了反应, “嗐,这算什么,令君也太当回事了,一会儿弄点冷水泡泡就好了,就是不泡,也马上就没事了......”   晏兮在床边坐下来,斜靠在案子上,脸上飘起一丝嘚瑟。   杜梨判断了一下伤势,确定没什么大碍后。   晏兮感觉杜梨抓着他的手捻上了什么东西,清凉温软。   他转头一看,全身的血液立刻奔腾起来,哗哗地朝胯|下涌去,又一股脑儿喷上头来,冲得他酥了半边身子。   杜梨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在了耳垂上,借助体温的便利,帮助他降温——手指有些发热。   杜梨的体温偏低,清清凉凉,但这个动作过于亲密,别说降温了,烧都得给烧死。   晏兮又被烫了一下,忙不迭地缩回手,“我没事,我好,好了......”   杜梨看上去依旧安定温和,晏兮却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神情了,他磕磕巴巴地说:“天快黑了......,我先去收一下衣服,免得一会山间露水打湿......回见呐令君……”   抬脚走出了房间,瞪了一眼房门外探头探脑的斑灵猫,撂话:“你!去看顾一下令君喝药,快去!”   晏兮并没有去收衣服,而是快步走出山门,口里忿忿:“小妖怪,养着干什么?吃干饭的,迟早被我赶出去。”   留下的杜梨,一脸错愕。   晏兮指尖火热,烧得他也似乎脸颊微烫。   ****   秋风渐起,早晚已经有点发凉。   杜梨虽然目不能足视,他住在碧山上,与自然为伍,四时有序。   花木踏着天地的节奏随着日升月落生长荣枯,花果的香气慢慢改变,就知节气在无形中更迭了。   寒露初过,院子里的橘子树上结出了小小的甘青果实,底色是微微的涩,一颗一颗,煞是喜人。幽甜的橘子花味被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满院清冽之气,配合上山门外竹子的沉稳匀净,合出来的是秋日里的空明清赏。   草木温暖,这个季节,杜梨窗前案上的花瓶中插着一根细长的芒草。   晏兮终于找到了他的房梁——那根攻城用的“黄肠题凑”,木质坚硬,长短合宜。   刍灵撤退后,被丢弃在城门外,运回来加工一下,做成房梁岂不是妙哉。   晏兮自己运回来嫌费劲,他叫上胡麻和瑞八,用车套了,使唤两个小妖怪,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自己站在旁边咋咋呼呼地指挥,一点力气都不使,气得瑞八直吹胡子。   无奈打又打不过,只骂骂咧咧地和胡麻说:“什么好房梁好木头,不就是不要钱么!胡麻,你知道一个男人贪起财来多猥琐吗?”   胡麻在后面吭哧吭哧地推着,脸涨地通红:“我觉得,一个男人要是不贪财,那得多不靠谱呀!”   瑞八:“......”   无论怎么说,房梁是有了,晏兮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削着,看这个架势,又是一段水磨的功夫。   上次筑墙的三合土还剩一点,其中白黏土是主料。   晏兮看着剩下的白黏土,寻思着做什么好呢?   做一个陶碗吧。   杜梨吃饭的那个碗好像豁了口,也不知道换换。   烧陶的时候,晏兮嫌柴火温度不够,着重加了两张火符。   他特地在陶碗外面留下了如同刀面棱线般的花样,不是那种光滑的碗面。以便杜梨用手就能认出来自己的碗。   烧出来的陶碗,棱线花纹带出陶土原色,形成了绝佳的平衡,怪好看的。   他把碗拿给杜梨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这个礼物实在太轻薄了。   杜梨把碗拿在手上,莞尔道:“这个碗很好,拿着顺手,用它来吃饭也会更开心。”   晏兮得了杜梨的肯定,更高兴了,他又起了念头,想把餐具都换一换。   剩下的白黏土,他又做了几个盘子,几个钵。   有几个钵特别大,可以豪迈地把菜一口气全装进去。他以前就看不惯天锻兵番做东西太多匠气,一水儿以对称工整为美。   他觉得太工整的东西,有时候未免显得无趣,就算有些歪斜仍无损气韵,这样才好看。   他又把烧好的钵呀盘呀放在杜梨手上,果然杜梨说,线条鲜活,也不扭捏,甚好。   他对杜梨说:“令君吃鱼吗?我做鱼可好吃了。”   杜梨笑着说好。   碧山离城隍庙七八里左右,有一股活泉,从来不冰冻,用它来炖鱼最好。   山里的时鲜、干货、放入热水,曾经的色泽和风味立刻复活,炖鱼的配菜。   鱼是山下买的,晏兮本来想去河边钓,但是他对钓鱼没有耐心。他想,如果是杜梨那样呆呆木木的,坐在河边一动不动大半个时辰,钓鱼对他来说应该不难。   把油烧热,鱼很快焦黄成形,加入泉水慢炖。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把豆腐放进去。这个豆腐是海绵豆腐,质地像是蜂窝般。炖鱼的时候充分吸收汤汁,饱胀丰满。   晏兮又炒了两个菜,和鱼汤一起端到廊下的桌子上,叫杜梨来吃饭。   今天吃饭的时候,就用刚做好的陶碗,杜梨摸着细细的棱线花纹,长指一顿,在晏兮碗里放了一片鲜笋。   晏兮受宠若惊,马上打蛇随棍上地撒娇:“令君,莼菜好吃。”   杜梨又夹。   “这个汤不错,豆腐是我特地买的。”   杜梨又想夹一块豆腐,熟料太滑,筷子几次下去都溜走。   “还是鲜笋吧,吃点青的好气色。”   ......   如此来来回回几次。   最后杜梨笑的饭碗都拿不稳了,抬脚在桌下踢了踢他。   晏兮也笑得肠子发疼,稍稍收敛。不动声色地给杜梨打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夫老夫的日常生活   ☆、轻吻   如此又过了几日。   杜梨的身体底子很好,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晏兮一早去山下赶集,回来的时候看见杜梨在院子里练剑。   一招一式,有音有律,和他的人一样磊落大气。   杜梨鬓角出了汗,看起来兴致很好。   晏兮计上心来,拿起篮子里的核桃,嗖嗖嗖嗖,一阵连珠急射,几个核桃或直线或弧线,前后几乎相续,往杜梨身上几个大穴招呼而去,去势劲急,角度刁钻。   杜梨察觉动静,颇为意外,或挡或躲,全都避过了,动作洒脱利落。   散了一地的核桃,骨碌骨碌乱滚。晏兮捡起一个,用手一捻,核桃壳立刻碎为渣粉。   他拈起一块核桃瓤,丢进嘴里喀嘣喀嘣地咬起来,笑嘻嘻地说:“令君神乎其技,这没壳核桃吃起来格外香甜,往后还请令君多多练剑,我才有这样的好口福。”   杜梨随手挽了个剑花,问道:“你可要来试试,和我过上几招?”   对剑喂招,有人陪练比一个人练要有趣地多,更可互为指点,相互精进。杜梨几次感知析骸的剑气,知道他也用剑。   晏兮提着篮子摆摆手,懒洋洋地说:“不了,不了,令君勤奋,这秋老虎还是热,一动就是满身汗,一会黏黏的该不舒服。”   杜梨说:“若是出汗,可沐浴更衣,剑法生疏了可不好。”   晏兮在树荫里坐下,随手把篮子撂在旁边石案上,满不在乎地说:“生疏就生疏了呗,令君这么厉害,我住在庙里,还怕出什么事吗。”   析骸的气息太过特殊,远远地感知一下倒没什么,要是面对面地过招,如此近距离下,以杜梨的敏锐,马上就能察觉其中鷇印的能量。普天之下拥有这份能量的还有谁,杜梨难保不会怀疑什么,晏兮不敢冒这个险。   杜梨有些无奈,他知道晏兮的身手与胆识皆不在人下,好几次多亏了他,自己才能全身而退。   他觉得晏兮是条好汉,也想认真和他比一比,便笑道:“你如今多和我一起斩妖除魔,若是武艺生疏了,再想让我带你去,可是不能够了。”   刍灵进犯,清河夜守那天更是凶险无比,杜梨当他是知交,对他存了私心,不希望他再担性命之忧。   晏兮又坐了一会,翘着二郎腿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他翻出缦胡缨,在手上抛了抛,挑眉道:“剑为百兵之君,令君剑法精妙,我自叹弗如。百兵百器,什么人用什么兵器,我用这双短匕向令君讨教,令君觉得如何?”说完又撒娇,“令君,可要让我一让。”   杜梨无奈,笑着示意他走进院里,又道左不过是切磋而已,下手要有分寸,切莫伤了人。   今天缦胡缨上的黑雾散去,刃身黑地发亮。   ......   他们结结实实地对了几招,晏兮不禁咋舌,真正和杜梨动起手来,才知道这样的对手太可怕。   看似儒雅从容,实则一开一阖之间攻守兼备,真正的百炼成钢化为绕指柔,卸力借力之间,自己在他手中几乎讨不了好。   杜梨也暗暗吃惊,仙家用短匕的本来就少,晏兮招法娴熟,身手流畅,力道刚猛也不藏拙,两只短匕配合下招式猛狠,角度巧妙,好几次险些叫他吃了暗亏。   双方竟都有了棋逢对手的快感。   不过晏兮虽然身手利落,但在杜梨看来还是稍显稚嫩,下一招,他破开守势,剑锋已经贴在晏兮的胸口。   剑气压制,晏兮一松手,短匕铛地落在地上,他笑眯眯地说,“我输啦,令君好身手。”   杜梨收剑入鞘,不以为然道:“你资质甚好,只要多加练习......”   话还没说完,一股大力扑来,瞬间杜梨被裹入一片纱帐中。   碧山上草木茂盛,蚊虫也多。   夏日里在屋里挂设蚊帐,入秋了,拆下来洗了,晾在院子的竹竿上。   晏兮把杜梨逼入一片帐缦中,近身缠住。   此时杜梨的剑已经收起,不意晏兮倏然发难,在层层叠叠的帐缦中,杜梨的拳脚施展不开。   他被晏兮按住手脚,扑倒在地。帐缦柔软地覆盖在他的脸上,空里流霜不觉飞,光影朦胧中,晏兮没有再动作。   隔着纱缦,杜梨感觉唇上一抹轻柔......   仅仅一瞬间,这边晏兮已经起身,拿开帐缦扶起杜梨。   然后嬉皮笑脸地道歉:“不好意思呀令君,兵不厌诈。我虽然输给令君,但若在战斗中,求生乃人之本能,还是想挣扎一下。我武德卑下,让令君受惊了。”   他这么说,杜梨反倒不好说什么了,笑笑说:“无妨,功夫原是杀人技,闯荡江湖,只要你能保重自身便可。”   ......   杜梨神色有些懵懂,暗暗责怪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诞不经,转头自去休息。   晏兮在院子里重新把蚊帐摊开晾好,表情是微妙的玩味......   ****   这段日子,清河比较太平。   快到年关,各路妖魔鬼怪都忙着置办年货、添置新衣,没空出来捣乱。   有几户人家,家里老人重病缠身,快要翘辫子了,不知为什么又都纷纷努力添餐饭,争取撑到年后再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给儿女添麻烦,不给这吉祥的日子添哀音。   ......也不让清河城隍最近太忙碌。   入冬后又下了好几场大雪,明年料来是丰收的好年岁。   最近灵斗幡和走鬼樊花灯都安安静静,晏兮表示很满意,不枉费他半夜□□鼓励老人家死死撑住,年前别死。   还特地嘱咐,要是死了,城隍来引魂的时候,就把家里的小孙子一并给你带走。   除夕一大早,晏兮领着瑞八与胡麻下山去,庙里需要置办一批年货。   杜梨是有神职的,除了平时他自己用的柏子香,过年初一到十五,在前殿也需要供奉一些香火。   街上远远的走过来一支队伍,捶大鼓如雷鸣。   前头有一对男女,带着老翁老妪的面具,扎手扎脚地跳着古老神秘的舞蹈。围在他们身旁身后的,有千八百个带小孩子面具的护僮侲子,全都呼啦啦地拿着棍棒,喊着口号。   走进一听,他们喊得是驱傩词:   刚从远处到房门,撞见鬼怪一群群。里面有个傻大粗,蹲在家里房门上。浑身冒着青红火,红眼还穿红裤头。红火外面透着绿,吓得院里乱纷纷。叫钟馗,守住门,跳上鬼头放屁熏。鬼怪一熏他就倒,打断肋骨抽出筋。拔了舌头割掉唇,一脚踹出千里外,往南往北去充军。【1】   ......   清河县位处楚东,楚地巫风甚浓。   逢年过节的就会举办一些仪式,寄托了当地百姓祛除鬼怪妖孽,保平安祈祥瑞的美好愿望。   胡麻和瑞八很少下山,上一次胡麻下山,被一个妖道抓走,差点没有命在。   小妖怪就是小妖怪,大白天看到这么多人简直兴奋地不得了。   今天晏兮心情看起来也很好,他买了一串糖葫芦,破天荒地从上面摘下来两颗分给胡麻和瑞八。两只斑灵猫简直不敢相信,缩瑟着两个爪子哆哆嗦嗦都要抓不住,吃的时候热泪盈眶。   路边设坛迎送,气氛热烈隆重,大家边走边跳边吹拉弹唱,旁边还有许多人在瞎起哄,一群人抬着一尊傩神热热闹闹地在街上拐了一个弯,扭进下一条街道里。   那傩神身披红衣,戴着青铜面具,两眼斜吊,额头上还有一个尖尖的角,坐在八个人抬的肩舆上,一颠一颠地消失在街尾......   晏兮想,杜梨会在做什么......   城隍庙平时香火寥落,因为过年的关系,也有一些祈福还愿的人。   杜梨坐在正殿上,附灵于城隍塑像中,静静聆听着底下的祈求与愿望。   老百姓的愿望多种多样,诸如长命百岁、姻缘顺遂、夫妻和美、早生贵子、家庭和睦等。   好像无论什么神,老百姓求得都差不多。   这里面有些杜梨可以做到,有些杜梨做不到。当然了,老百姓也不止拜一家神仙,杜梨做不到的,有其他神会做。   在香火缭绕中,一人跪下来。   杜梨听他说,“令君,我希望你平安!”   熟悉的声音。   ......   他上前几步,攀上神龛,面对着塑像站好,伸手摸了摸塑像脸颊上细碎的小裂纹。   杜梨感觉自己的脸一阵发痒,他附灵其中,有人对塑像做什么,他一样会感觉到。   这个塑像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再配上这个杀人的眼神,经常能把小孩子吓哭。   清河县老百姓审美也就那样,能捏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泥人就算不错了,也不能强求什么。   但是这个塑像今天看起来......,不知怎么有点亲切的样子。   天气太干了,脸都开裂了,上回那个筑墙用的三合土还剩一点,天气暖和了给补补吧,晏兮想。   他又在头上和脖子上摸了两把,把杜梨摸得想笑,但此时出声怕是吓到他,摔下去可不好。   杜梨只好在心里指望他玩闹够了,能早早离开。   太阳下山前,应该还有一些人会来烧香。   终于,晏兮停手了。   这么近的距离,几乎要贴到塑像上,杜梨看见他的眼神,觉得有些奇怪,他努力驱散眼里的一层薄雾,看清了。   晏兮睫毛微动,眼神不太好形容,杜梨想,这就是世人看神明的眼神吗?   炙热的,渴望的......   一时又觉得不太像,晏兮眼神里的波光温柔地就像要滴出水来。   杜梨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的眼疾怕是又加重了。   ......   山门外,瑞八远远地在叫:“晏兮,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庙里又没烧糊了洗脸水!”他拖着胡麻,喘成一团。   晏兮跳下神龛,一径朝山门外走去,嘴里嚷道:“腿短不能怨明府,猫废不能怪社会,这点路你俩能走这么慢,简直是光着屁股拉磨头,转着圈给我丢人......” 作者有话要说:  【1】驱傩词,敦煌写本,唐朝穿越指南,森林鹿译 啊啊啊,亲亲,达成get 话说,杜令君,你好迟钝啊!晏兮都说你呆呆木木的呢~ 读者大大觉得呢?   ☆、爱欲之人   年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伴随着杜梨煮茶的声响,冒着热气的茶盏被送到面前,盏中鲜绿的汤像饱含雨水的青苔般,绚丽耀眼。   晏兮从山门外回来,一路冒雨湿透的身体,在喝下茶汤的瞬间变暖,口中尽留甘苦的清香味。   对于茶的苦味,他还是讨厌,不过是杜梨拿来的,就勉强可以接受。   最近业务比较多,杜梨忙不过来,晏兮便自告奋勇地去帮忙,引魂除妖什么的,比一年前熟练多了,他干了活,感觉自己可以在庙里安心住下。   前两天,底下的乡镇,有几个土地社神来述职,说是近期有几个魂魄接引不到。   土地社神,隶属于城隍之下,掌管乡里死者的户籍。   乡里若有人了死了,他的家属就会到土地神庙“报地头”。   拿上死者的出生年庚,上香后对着土地神像报告说,“生从地头来,死从地头去,时辰念给老爷知。”以求土地神为死者引路。   这三个月来,当地土地社神接到“报地头”,赶去接引时,魂魄皆不知所踪......   这种情况接二连三地发生,实在太反常了,不得不让人怀疑在短时间内,这些新鲜的魂魄已经遭遇不测,诸如被强大的妖物食用、被人为地散魂碎魄、或其他不可知的方式弄没了。   土地社神解决不了这样的事,赶紧来禀告县城隍。   杜梨接到消息后,发现这些魂魄消失的乡镇,以一个叫“孽镜岭”的地方为中心散射排布。   事发之源,恐怕要从孽镜岭着手查起,杜梨打算下午就去看看,晏兮表示要陪杜梨一起去。   他心里想这可不是我干的啊,哪家的妖孽抢小爷的生意,不把你揪出来捏碎,叫我以后还怎么在这一带混。   这时灵斗幡虚飘了几下,瞧这有气无力的样子,又是哪个不入流的小妖怪。   然而,再不入流也是要管的,既然杜梨要去孽镜岭,晏兮没办法,只好先去解决那个不入流的小妖怪。   清河县的宣平坊算是比较繁华的地方,县里的富户和县官一般都住在这里。   坊里有一个卖油翁,卖的油味道鲜美,价格也很便宜,深受宣平坊各个酒楼以及富贵人家厨子的青睐,然这卖油翁只在深夜卖油,让人感到很奇怪。   昨晚,县里的武侯外出饮酒,在朋友家喝到深夜才尽兴而归。   遇到一人,矮敦敦的身形,头戴着一顶毡帽,赶着一头驴子,驴身上驮着两个油桶,正是那午夜卖油翁。   他见了武侯也不避让,武侯喝醉了很是气恼,便朝卖油翁打了一下,正好打到卖油翁头上,卖油翁的头顷刻间便掉落在了地上,轱辘轱辘向前滚去。   这下把人家武侯吓病了,一晚上高烧不止,醒来后口里流涎,痴痴傻傻。   晏兮在坊里看了一圈,最后跃进一户人家的院子,这户人家院子里种着一棵槐树。   他随手丢了一张起爆符,带起一堆土石翻卷。   只见土下一尺深处有一只蛤麻,见到他后吓得瑟瑟发抖,蛤麻身上驮着两个笔踏,笔踏中盛满了槐树的津液,蛤麻旁边还有一株白蘑菇,蘑菇盖已经掉落了。   “真有趣,这白蘑菇就是卖油的,蛤麻是驴子,笔踏是油桶,”晏兮挑眉讥诮,“这油嘛,便是槐树的津液了。”   接着他一开口就是杀气,“小妖怪,敢在我的地盘卖假货,传出去让三山四海的妖怪以后怎么看我!你这油吃了不拉肚子才怪,是该长长教训!”   小蛤麻吓得求饶不止。   “方正都是要死的,求饶有什么用!”   手起刀落。   ......   晏兮回到庙里,杜梨已经不在了,看来是去了孽镜岭。   他炖一锅肉当晚饭,肉汤滚起来了,肉在锅里说“咕嘟咕嘟咕嘟,孤独孤独孤独。”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橘子树的叶片上,黏着一个豆粒大小的小东西,晏兮仔细一看,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蜗牛。   他把蜗牛抓在手上玩了玩,又按了按蜗牛伸出来的触须,蜗牛在他手掌上爬过,留下一条黏哒哒的水渍。   ......对于人来说,果然还是更偏心妖怪。   手起,刀落到了树根上,晏兮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蛤麻,又把槐树下的土给扒回去,以后给我老实点。   ****   田野里,阡陌上,穿着芒草茎编织的蓑衣,头戴斗笠的旅人踽踽独行,笠檐上的水珠一颗一颗往下滴。   迎面走过来一个大和尚,相貌萎缩,举止荒疏,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曼衣袈裟,脖子的佛珠倒是贵重,一百零八颗铁线绿松,背后坠着猫眼石背云挂件。   他没有带雨具,老神在在地敲着木鱼,反反复复地诵着:“月亮出来亮堂堂,三人共睡一张床,两个姑娘夹着你,害怕那小哥见阎王......”   他慢慢地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施主,打听点事呗?”   杜梨行了一礼,以为他要问路。   和尚笑着说,“这雨何时停?”   杜梨回他:“春日多雨,每日无常,前方有一茶摊,可做歇脚躲雨之用,比丘随喜。”   和尚双手合十,自向前去。   前方秀姿梨花树下,一人袖手闲闲倚着,一袭窄腰束袖袍干净利落,一顶斗笠半遮眉宇,瑰丽的唇色洇开来,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芒草。   和尚从他身边走过,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眸光越过笠檐下的水珠,碰撞在空气里。   斗笠下那双眼睛很好看,好看到似乎多看一眼就是穷途末路,直让人不忍卒读。   那人无心理会破烂和尚,眼看杜梨走远了,他直起身来,追道上去。   和尚唱了一个长长的喏,木鱼一敲,道:“阿弥陀佛,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佛慈悲,破除我执,三兽自渡,悲心无尽......”   杜梨把孽镜岭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在山坳里发现了一群拘魂鬼,他们相貌与常人无异,常常结伴出入,喜穿紫衣。   杜梨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死者的名字和死亡时间的名册。   他们可以按照时间到达将死者身边,呼唤死者的名字,死者的灵魂就会出窍。   然后,拘魂鬼拿绳索捆住其魂魄,将魂魄带到别的地方去。   带走的魂魄去了哪里?   杜梨问他们,他们也不回答,个个死皮白赖,嘴里叽哩歪啦地说着一些胡话。   杜梨无奈,只好先把这些拘魂鬼先锁进储魂珠,再带回去细细盘问。   一阵风吹来,身旁树影微动,杜梨侧目,“出来吧,别藏了。”   树上跃下来一个人,一开口就是明亮的笑意:“令君怎知是我?”   杜梨笑道:“此间岂有香火意,衣上犹沾人不知。”   他执一柄走鬼樊花灯,灯柄上垂挂的银铃发出细细的响声。   晏兮举起袖子闻了闻,疑惑道,“我身上的香火气那样重,都腌味儿了?”   “你怎么来了,庙中有事?”杜梨问。   “庙里没事,我想你,所以我来了。”这样的话,晏兮只在心里想想。   他走过去接过杜梨手中的灯,摸摸脖子说:“我想来就来了呗,令君一人多有不便,我来了好有个照应。”   杜梨正愁拘魂鬼装傻充楞,正巧晏兮来了,便想烦他来问问话,寻一寻魂魄的线索。   晏兮拍着胸脯表示没有问题,放心交给他好了。   当时在四殿酆都,他和阎贺经常去关押恶鬼的笄蛭之巢玩,对付恶鬼的那一套,刑法问讯,了如指掌。   杜梨嘱咐他,拘魂鬼性情混沌,拘魂多是为他人所蛊,问讯无需勉强,若不济可移交至狱神庙。   晏兮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狱神庙,死人嘴里都能给你掰出话来。   他说,令君,你再此稍作休息,我去去就来。   晏兮数了数拘魂鬼,一共八只,他拿束鬼丝困成一串,牵了就走,想找一处没人的山坳,免得一会儿这些拘魂鬼叫起来太惨,引得杜梨埋怨。   令君什么都好,就是在这方面顾头顾腚,一点都不干脆。   刚刚在杜梨面前话说的太满,一旦问讯,大多配合刑罚,一番操作,难免不会缺胳膊断腿,这批拘魂鬼估计没什么好出路。   “嘶,我是怕了令君了!”晏兮一边在树枝间穿梭,一边烦躁地挠挠头发。   “煞星闪,夜光沉,东南方临坎土克水,果然不吉!”   只听一声震天响的长啸之吼,便见一只黑色的猱狮伴着一股仙雾之气自天空席卷而来。   它身披鳞甲,髭须奋张,带起一阵烈风,顷刻间,孽镜岭上的树木被剃去一大片,露出秃秃的地皮。   眼看就要从树枝上跌落下来,晏兮急忙提气轻身,把拘魂鬼甩到一边。   那几只拘魂鬼骤然被拉扯,磕破了头,捂着脑袋吱吱吱地叫疼。   “真好笑,凶王三白!你不惧自己,还怕别人?”猱狮上一人居高临下,铿锵出声。   他身穿金色的百鬼富狱袍,双臂上装附着机略重钝。   眸泛碧色芒彩,眼下晕开一片乌青,轮廓走势大开大合,顺畅饱满,显得气势感十足,   那人背着光,晏兮眯起双眼,待看清了那人相貌,他瞬间阴沉了脸。   “......阎贺!”晏兮从牙缝里挤出,“好久不见,......现在该是四殿阎君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贺贺来了! 真想不通,为什么蛤......蟆,两个字被和谐。   ☆、茧欲破   鷇印之变,阎浮山横扫天兵,殉城忘身。   残风无常卷业火,独子阎贺挑起旗帜,破釜沉舟,最终等来了幽冥援兵。   阎贺其人藏拙隐忍,明谋辨机,在演戏伪装方面,晏兮知道他和自己是一路人......   他已经知道自己凶王的名号,怕是自己做的那些事也都知道了,这个节骨眼上来孽镜岭,绝不能是什么好事……   “吾每日亥时前回家,子时一刻睡觉,保证一天睡满四个时辰,像婴儿一样不留下任何疲劳和压力,就这样迎来第二天早晨。   吾就是这样一个追求内心平稳的人,不拘泥于胜负,不纠结于烦恼,不会树立让我夜不能寐的敌人,这就是吾的生活态度。”   阎贺摊摊手,一脸无可奈何。   猎猎树影,阴沉背光。   他神色一变,碧眸中腾出磅礴杀意,“汝是阻碍吾睡眠的烦恼,也是吾的敌人!晏三白,这百年来,你在现世过得逍遥,凶王的大名我在酆都可是如雷贯耳。   死人就要有死人的样子,既然那时候已经死了,还诈尸做什么妖!”   一年前,酆都接引到履夏席应臻的魂魄,幽幽虚虚,形态不整。   城隍是高危职业,灵魄破损也不稀奇,阎贺本不欲理会,按照正常的流程处理,待无意中看到他身上的刀口,是一把熟悉的兵刃所至......   顺藤摸瓜一查,果然......   晏兮抬头死死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多亏了阎君贵手,要不然我怎么会死呢。你怪我引战九天,恨毒了我,迫不及待想要我的命,可惜呀我的四殿好阎君,你的实力还真是那么......朴实无华呢。这不,让我逃了出来,现世真是个好地方,吃的多,玩的多,人也多,这不,人一多,难免有几个看不顺眼的,我现在害了这么多人,谁叫你那时候不对准一点,狠一点。”   晏兮满脸无辜地说:“不好意思,瞧我这记性,小阎君怕鬼呢,到城楼上走一遭,能吓地尿裤子,还能杀得了人呢?今日劳动阎君走一遭,我真是惶恐!”   那日天兵围城,晏兮重伤断臂,浴血濒死,他不会忘记,最后一击来自于......   阎贺臂上的机略重钝。   这是一对双铳臂铠,平时以护腕形态收于腕上,在需要的时候会在短时间内完成变形并覆于左右前臂。   臂铠内嵌火器,可凝聚灵力化为弹炮,威力强劲,范围很大。哪怕是自己全盛状态,吃上一发都要倒地不起。   晏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盘算着如果真和阎贺对上了,能有多少胜算。   “凶王三白,岂能与闲杂人等同日而语!   汝恶事做尽,馨竹难书,按律法刑典,应囚于笄蛭之巢,受尽刑罚,直至筋骨皆烂,神识破碎。   这张嘴里最好长一个大瘤,流出脓血,自啖自食,生生世世都做个刀痨鬼罢!”   一股金石热气冲击喷涌而来。   阎贺动手了!   他得以坐稳四殿,绝对不是什么草包。   铁腕铁拳铁石心肠,在位期间重用酷吏,威慑异己。   数枚流弹自臂铳中弹射而出,在大地上吻出一个又一个的焦黑深坑。   其中一颗落在了束鬼丝上,燎断了捆扎鬼怪的束鬼丝,八只拘魂鬼吱吱吱作鸟兽散,转眼消失在山头之上。   “啧!”晏兮逮着流弹的缝隙跳远了些,厌恶丢开手上半根束鬼丝,嘴上还是不肯放过,“阎贺呀阎贺,你就是个属刨花的,一点就着。在酆都时你就输给我,你今天要拿我,尽管动手,不过我可提醒你,我忙地很,你要打就快一点,我还有事要做。”   他无意与阎贺多纠缠,令君还在等着他。   “我们这俩不见天日的人,才一见面,不该亲密无间地来一场血雨腥风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清河城隍又跑不了!”   阎贺冷笑一声,一把扯掉外罩的百鬼富狱袍,露出一袭劲装,臂上的重钝轰鸣震响,满腔兴奋地酝酿起来。   听他说起杜梨,晏兮眼神瞬间阴鸷,他抽着唇角笑了下,语气阴狠恶毒,“这关你什么事,少吃咸鱼少口干,阎君手上砸那么多事,既要和九天讨好关系,又要听人来往奉承,每天废寝忘食,风尘碌碌,还有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晏三白从小打人不找借口,也不见他瞧得上谁,听他言语里的撇清维护,阎贺颇为意外。   自己父亲守城而死,大义殉节,罪魁祸首就是面前这个晏三白,此人害死父亲,引战九天,给他抛下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外部强敌虎视眈眈,内部兵将凋零秩序崩塌,内忧外患,谁都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阎贺,为上位者,心要黑,手段也要黑;心够黑,才能审度真正的利益;手段要黑,才能决断必要的牺牲。   阎贺十分清楚,面前只戾狼破坏能量极大,只能关在笼子里,一旦跑出来,杀人害命,扰魂乱魄,祸及幽冥。   他额角青筋直跳,冷哼一声,“小事?鸡毛蒜皮?要是露陌仙君知道了你就是害苦椒阳的晏三白,要是清河城隍知道了你就是重罪难赊的凶王,你当他会如何?”   这两句话正好重重地砸在了晏兮的命门上,他犹如打了一个焦雷在头上,刹时僵在原地。   他沙哑着嗓子,磨着后槽牙挤出:“少废话了,要打便打!一旦见了血,生死有命,我可不会留手......”   下一秒,晏兮闪身已到眼前,挥舞着短匕劈砍而来,熊熊黑炎腾起,染遍周身数丈之地,势要燃尽此间万物。   阎贺身份特殊,在修炼方面一直享有最好的资源。   即便百年前,他打不过晏三白,百年以后,其积蓄的底蕴也该早早超过漂泊无依的晏兮。   晏兮似乎受了刺激,虽然招招直指要害,却又在最后关头刺偏,黑炎刃身在阎贺眼下留下一痕血线,鲜血狂扯。   阎贺不以为意,以出拳与进攻相结合来发动双铳,转瞬之间,爆发流弹,一系列的配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朵金色流弹袭来,晏兮躲闪不及,横刃格挡,被炮弹附带的冲击力冲离十几米远。   他打了几个滚,把缦胡缨倒转插在地上以期撑住身体,熟料这边追踪又至,他勉强用灵力包裹身体,被弹风冲击得摇摇欲坠,缦胡缨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壕沟,终于抓握不住,乒嚓脱手而去。   绝对统治力的强大火力,无可阻挡的磅礴力量,再加上令人望尘莫及的瞬间爆发力,让阎贺这朵金色火焰在打斗搏命中尽情释放,所向披靡,成为支配一切的森狱霸主。   “在清河住了几年,连刀子都拿不稳了吗!”   阎贺心中升起一股快意,这个流氓在酆都作天做地,没见他怕过什么,现在轻易就被激怒,胆小地就像一只老鼠,真是太好笑了。   缦胡缨被丢在一边,握柄上缠绕的白色带子已经被流弹热量燎光了,露出鲜红的坠天漩涡火焰章纹,热气蒸腾中,火焰仿佛活了过来,像勃勃跳动的心脏,   “你掏了心肺,也不管人家要不要,你要知道,你这点心意,就算是被人丢弃在地上,被碾碎,被当成一个笑话,你也怪不了别人,因为你的这颗心是脏透了的......”   阎贺双臂冒烟,热气腾腾,整个人附着一股铿锵的金铁火石气息,对上了眼神却是冷。   臂铠附于臂上,纵使其中不乏卸力消力的符文,但使用起来仍然需要极强的肌体能力,连续输出下,双臂也已经有些麻木。   晏兮半跪于地,发丝散乱,手掌已经焦糊,露指护手也被灼烂,冒着丝丝烟气。   他抬手擦去嘴角甜腥血气,只觉胸腔震痛无比,目光模糊之间,没注意到那只夜玉猱狮已经不见了......   他忽然很想见到杜梨,杜梨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原地等着,他要去把拘魂鬼抓回来,问清楚话后,他和杜梨还要一起回去。   那锅肉他特地用炭煨着,回去的时候正好热腾腾,盛上一碗,配着晶莹莹的米饭,定是龙肝凤脑都比不上的美味。   “我从来就没奢求他要,他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晏兮的神情落寞下来,眸光迷离,仅仅是一瞬,他轻不可闻又坚定地说:“这么微薄的要求也不能有吗?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呀。......如果你不在的话,我还可以在清河好好住上几年,所以......求求你,赶紧去死吧!”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喉咙深处迸出来,析骸出袖,裹挟罡刹剑气摧枯拉朽般席卷而去......   *****   一夜风雨,吹下落英缤纷。   身旁树影婆娑轻晃。晏兮回来了?他到是快。   不是晏兮!   “何人?”杜梨沉声低喝。   “阿弥陀佛,贫僧出家人。”一人阑珊破衣,双掌合十,自树影里悠悠转出来。   不是白天那个和尚又是谁!   “比丘何必和在下打哑谜呢?此地梨香清甜,何来照花栖脂的绮糜之气。”杜梨折花在手,淡笑出声。   “君封露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竟然认得我六殿酆都城的照花栖脂,阎柳佩服,因小衲的夫人喜欢,六殿遍种照花栖脂,衣服上也叫沾染了,仙君见笑。”   那和尚双手抱拳,行了一个世俗的礼仪,接着袈裟一掀,露出一袭眠云碧岚袍,一襟潇洒,两袖飘飘。   其样貌也变了,生地是灼然玉举,风流多情。   “虚名而已,何必再提。六阎君此来有何指教?”杜梨见了礼后,也不和他客气,直接了然地问道。   阎柳与杜梨仙龄相当,对于露陌,他曾也遐思甚笃,可面前这个男子......   阎柳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杜梨一动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果然看不清!   阎柳叹了口气:“我这做长辈的操心,不过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未生......”   阎柳见杜梨眉目空灵,语气带了三分惋惜,三分难以置信,“......杜令君瑰意玲珑,心如明镜,怎么和凶王三白待在一起,必是他使了花巧手段蒙蔽你!”   杜梨呆了呆,沉声问:“什么凶王三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晏兮的马甲快要保不住......有转机的对不对。 阿晏,答应我,一定要抱紧令君!   ☆、难启之情   阎柳拿过一条软帕,按照布料起伏的轮廓,裹的应该是一个坚硬的锥状物,他问:“杜令君可认得这个?”   杜梨拿过软帕,手指甫一接触到冰凉的刃身,便说:“这是在下好友随身的短匕。”   说完心中一惊,这缦胡缨,晏兮从来不离身,怎会在这里?   “此物阁下从何而来?”   “杜令君可知柄身上烙印何物?”阎柳没有回答他的话。   兵刃乃私人之物,若非主人允许,不可擅自触碰。   但阎柳来得古怪,还拿着晏兮的短匕,阎柳方才说......是为了四殿的阎贺而来,难道晏兮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一想到四殿酆都,杜梨心念一动......   手指抚上了短匕,随着指纹细细刮过,杜梨感受到其上深深烙印一纹路,他晃了晃神,有点不敢相信,又抚了一遍,这个纹路太特殊了。   天锻兵番!   这个纹路代表什么杜梨不会不知道。   坠天漩涡火焰,烙印兵械,其家纹有且仅有嫡系子孙可用。   鷇印之变,槐阳城所有神兵利器付之一炬,晏家郎主晏莫沧碎魂身死,晏三白葬身乱军。   即便如此,世事摧折,醉眠醒卧难归家,一身流落在天涯,依旧是意难平......   杜梨回想往事,即怒且悲,但仍然记得阎柳先前说的“凶王三白”,冷静下来回他:“万年天锻,兵番所铸甚多,不巧流落在外者又有何奇,我这好友不过偶然得之,不能说明什么。六阎君方才说我与“凶王三白”在一起,是何意?我从未认识什么凶王三白。”   “我那侄儿糊涂,杜令君知道,鷇印之变后百废待兴,酆都鬼差不足,难免疏忽琐事,当日余孽晏三白并未葬身乱军……误报也。呵呵,坏人活千年,被他逃过一劫。此人逃往现世后仍然不知收敛,作恶多端,众仙妖神鬼称凶王祸世。   那凶王三白就是杜令君身边的晏兮,对了,他也姓晏。”阎柳虽然不忿,言语间也是为杜梨开脱。   杜梨越听越气,最后怒极反笑,“天下同名同姓者甚多,六阎君以姓氏定罪未免太过荒唐。四殿酆都既知疏忽,不去彰往察来,改弦更张,反倒胡乱攀诬起人来,好生没有道理。”   当日酆都报晏三白死讯,如今又活了,朝令夕改。   因为南钟意的关系,杜梨对四殿原来就有意见,因此这话说得不甚客气。   阎柳脸上平静,心里面暗暗骂娘,阎贺叫他来做的是什么事呀!   遇到露陌仙君,没有好好地寒暄两句,一开口就是揭短,着实惹人厌烦;再就是凶王果然手段奸滑,竟然把人骗到这种地步;最后暗暗腹诽这清河城隍眼盲心盲,被人戏弄,还为贼人说话。   阎柳揶揄一笑,追问:“杜令君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么?据我所知,当初晏三白断了一臂 ,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为右臂,另外凶王最后出没的地方是履夏县,之后便没人再见过他,那可是毗邻杜令君的清河......   断臂?   杜梨飞速在脑内寻找过往的记忆,晏兮的右臂是义骸不错,这是人家的身体上的不便,本不该多问。晏兮对炼器似乎也是有一些独特的见解......   提到履夏,杜梨不免想到,当时和晏兮第一次相遇,似乎就是在履夏......那时他重伤垂死。   更闻言席应臻丧命是凶王所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晏三白其人,杜梨并没有和他有过接触,但说起这个名字,却足以让杜梨恨得牙酸,闻言其在酆都时,以给魂灵试毒为乐。   杜梨一度亲善幽冥,清谈交流,愿修九天幽冥两家为好,多年心血,一朝东流。   四殿魂灵有异,挚友南钟意领命前去调查,乍然受灾,无辜被害,殿中亲兵惨死酆都。   自己半身仙骨就是为了救南钟意才剔下。   晏三白其人狠辣乖戾,其兄晏莫沧炼制邪印,更是魂魄消失事件的始作俑者。   至于“凶王”的名头,杜梨游走天下,驻守清河,岂能没有听说过。   此人屠神弑仙,做事不留余地,常常以碎肢、割喉等变态的手法虐杀对手,几度入狱,曾为祸各州县,几乎是除了好事,什么事都做,是个狂妄奸邪,狠辣暴戾的亡命之徒。   现在这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凑成一个凶王三白,杜梨怎么也想不到会遇见的人,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杜梨勉强定了定心神。   晏兮虽然行事有些乖僻,不过,说晏兮就是晏三白,晏兮就是凶王,杜梨实在无法把这三者相提并论。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发急,“我与晏兮相识已久,他绝对不是阁下口中的凶王三白,这其中莫不是误会了什么?”   阎柳摇头嗐气了一声,眸光悲悯,“有物必有相,万相乱人心,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孽为镜,可以知善恶,杜令君可知,此地源何叫孽镜岭?”   阎柳捻起绿松佛珠,结了一个禅定印,口中低吟:“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源孽镜空!”   月浮云涌,一尺风散.   一座三人高的圆形大铜镜悄无声息地呈上前来,其铜黑色如漆,背有铭文云,“岭有善铜出白阳,取为孽镜,清而明”   镜上方蹲着一只狴犴,明辨是非,秉公而断。   阎柳拈着缦胡缨,朝着铜镜掷了出去,犹如投石入水,荡起涟漪,镜面吞噬短匕后立刻光复如新。   “孽镜,明物辩非,知人善恶,杜令君若是不信阎某所言。凭借这只短匕,顷刻就知此人面目。”   远处山林,雁阵惊飞。   阎柳一捻佛珠,心道不好,阎贺出事了。   他立刻掠身而去,鸿飞冥冥,声音远远传来,“杜令君,宁愿清醒,断断不要糊涂。”   杜梨有些僵硬,急行几步,毅然纵身一跃,镜面荡起涟漪,吞噬了他。   如潮的信息蜂拥而来,粗暴叫嚣地窜进脑海......   *****   晏兮回来时一身血腥之气,他与阎贺缠斗许久,就快得手,一碧岚长衫男子带着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六大鬼帅,前来增援。   负伤难支……   阎贺已知他在这,难保不会向杜梨告状,清河待不下去了!   跑吧!最好拉上杜梨一起跑!令君仁慈,只需我稍稍使些手段......就是不知如何与他说......   逃走的时候,一只短匕找不着了,也没空去管了,收集材料还能再做一只。   山坡这边风大,地上铺满了被吹落下来的梨花瓣,远远望去,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雪。   晏兮站定理了理气,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咬咬牙压下全身酸痛不适,又从乾坤袋中翻出一件干净衣服换了,才继续往前走。   杜梨靠着树干睡着了,身上沾着几片白色的梨花瓣,飘落的梨花瓣成了他的被子,晏兮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   这令君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双眼各扯下一条血线,已经被风吹干涸了,可是眼疾犯了?   晏兮轻轻地擦了擦杜梨脸上的血痕,又把他一缕垂落的发丝绾在耳后,轻轻唤他:“......令君?”   杜梨一动不动。   “令君。”晏兮又看了他一会,“我回来了。”   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劫后余生般,倾身吻了上去。   试探,不敢太用力,晏兮偷得安慰便很快站起来,他看了一下这附近的山路,盘算着自己该怎么走。   树下的杜梨撑着殉玉剑慢慢站了起来,立在他身后,出声道:“凶王三白......”   眼前一片黑,感觉心丢进了裤|裆里,浑身没了知觉,晏兮盯着落在不远处的缦胡缨,面色僵硬了许久,阴着脸转过身,冷笑连连:“阎贺好手段,在家纹上算计我,早知道就多砍他几刀,没扎他个稀巴烂,便宜他了。”   话音刚落,杜梨头上轰地一声,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着树干,勉强站稳。   至此才真正确定!   晏兮看见他的动作,才知道自己着了道,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他隔着片片飘落的花瓣站在杜梨对面,看见杜梨眸中殷红一片,红色的液体聚满泪膜后,顺着脸颊汩汩流下,洇湿了他雪白的衣领。   雨已经停了,一轮无比大的月亮升起。   四周被照的光明无比,像那天雪后月下,初初看见杜梨时那样。   杜梨却完全看不清身边的事物了,连光线也没有了,他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他几乎认不得眼前的人,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如此耍弄他,他茫茫然抹去脸上的血水,颤声问:“为何骗我?”   晏兮老实回答:“原先,想靠你救命,后来......”   “后来怎样?”杜梨恨地几乎银牙咬碎。   他举起殉玉剑,剑尖直指晏兮,“你究竟想做什么?”   晏兮用力闭了一下双眼再睁开,这一天终于是来了!血水源源不断得从杜梨眼中流出来,看得吓人。   眼见杜梨如此痛苦,晏兮忽然觉得冷地不行,胸口一阵窒息,就要吐出一口血,方才与阎贺动手时受了内伤,他压抑地咽了咽喉咙。   过了半晌,语气半是讥讽半是自嘲,“若是我不骗你?你这清正四方的城隍会怎样?杀了我?”   剑尖微颤,杜梨握紧了一些,厉声质问:“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问什么,你留在清河有何目的?”   晏兮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这样的人,这点心意就是个笑话么?   自己对杜梨产生了那种感情,每天都想见到他,想靠近他,想亲吻他,想拥抱他,甚至想和他做更一步的肌肤之亲,这要怎么和他说,情根深种!呵,他配吗?!   杜梨见他不回答,又气又急,再次诘问:“履夏县是怎么回事,席应臻的死当真与你有关?”   晏兮被这么一问,不知道杜梨知道了多少,也不想隐瞒,冷笑一声:“是呀,多大点事,不就杀个人吗?他庙里的几个尉官也是我杀的,只是没想到他命这么硬,灵魄半残,这幅狗样子还能飘去冥府,真是可惜,当初就应该大卸八块,抛尸荒野,再把他的魂魄震成沙子。”   杜梨气得全身发抖,他颤抖着嘴唇,剑几乎都要握不住了。   “你想问我,为何要杀他!哼,我不杀他杀谁。我不过抓了几只祈雨的妖兽,他多管闲事,非得抓我。这可不能怪我,全是他招惹的我。我为了自保,只好先下手为强。”他知道杜梨想问什么。   杜梨听他不知悔改,还在狡辩,怒骂道:“你简直不可理喻,城隍泽敷境内,职责所在,你残害生灵,引旱来池,人家抓你是天经地义,席应臻铁骨好汉,尉官千秋节义,他们的性命在你眼里又算了什么?......我竟然还浑然不知,你瞒得我好苦……”   晏兮凶光微露,接着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露出猩红色的牙龈,带点神经质的欢欣,“不就是几条性命,杀了就杀了,怎比得上我孤苦流离,独自一人在现世讨食吃。要说杀人,在你面前我甘拜下风,我在现世杀人就人人喊打,露陌仙君在战场上杀人就是英雄,同样是杀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不管你杀人,你又做什么来管我。我是杀了人,那又怎么样?你现在想管也来不及了,所以呀,像我这样的人,一开始就应该死在狼堆里,我要活着,威胁我的东西都得死!” 作者有话要说:  晏兮,你马甲套不住了。 别再刺激杜梨了啊~   ☆、崩落   杜梨气得头痛欲裂,全身的血液上了太阳穴,哗啦在眼底浇上了一片魇红,那颜色红地发黑,他怒喝:“威胁?椒阳君也是威胁吗?南钟意又何曾得罪了你?!”   晏兮恶毒地笑了一声,“与其以后会有威胁,不如先扼杀威胁的源头,要怪就怪他自己倒霉了,九天选谁不好,偏偏选他来。放任不管的话,迟早被他查出什么来,那时天锻兵番岂不是灭顶之灾,好大的威胁,我可真是害怕急了......”   杜梨的脸色惨白一片,额角青筋隆隆暴起,极力抑制下,指尖被握到发白。   晏兮唇上晕着瑰丽的玫瑰色,脸上的神情又纯真又残酷:“别生气呀令君,你不是说过我至情至性吗?我这可是把你的话听进去了,奉旨任性呀!你志向远大!觉得九天和幽冥两家能好?”   他桀桀笑道:“天真!可笑!就算我不杀南钟意,他们迟早翻脸。这个世间,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多少人活得像蛆一样,为一点粪渣子打得你死我活。贩夫走卒为了几根蒜苗都可以吵得不可开交,且看利益的大小,是骂你两句,还是打你一棍子。   九天和幽冥利益相接何止一个蒜苗。他们不打个昏天黑地,沧海桑田才怪!你还想拯救苍生,好大的笑话!痴人说梦!看看你现在这副半鬼半仙的样子,连自己都救不了!你又不在海水里长大,管那么宽,自讨苦吃!”   杜梨再也说不出话,提剑砍来。   晏兮在袖中握出析骸,负剑迎战。   两剑接触了几下,杜梨脸色一变,招式愈加凌厉了起来。   晏兮边挡边说:“手上家伙好,人腰杆子就硬,你道当时我如何能杀得了南钟意满殿亲兵,就是凭借这个,鷇印,炼成的析骸......晏莫沧也不是全无用处,还算留下点好东西。”   杜梨心神大乱,招式乱了章法,晏兮皱着眉边挡边退,虽然狼狈了些,也不至于毫无作为。   右肩一阵痛楚,晏兮分神之余,来不及躲闪,杜梨一剑刺来,掼穿胸口。   剑势冲击之下,他被钉在了树干上,树干痛得发抖,震下梨花簌簌纷纷。   他不再动弹了,嘴角喷出大口大口的血沫,转头看着锋芒毕露的殉玉剑,面容凝固在恶魔至恶与孩童至纯的临界:“总算是动手了,何苦和我废话呢?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很干净了。”   从阎贺找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跑不了了。   杜梨似乎没料到会刺中,他呆立在原地,愣怔了片刻,没有再动手,晏兮看懂了他,嘲讽道:“你这人真没意思,我骗了你,你就百八十倍地报复回去,我这样的人,还有恻隐之心?差一点,心脏就在旁边,怎么,杜令君难道刺不中?我以为你受了这么多罪,应该是得到教训了,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愚蠢!你还在等什么?!”   他吼道:“杜梨,杜殉玉!你听见了吗!动手啊!”   “够了,别说了!”杜梨抽回剑,踉跄着退到树边,颓然地扶着树干大口喘息。   晏兮没再动,又过了一会了,月亮从中天升起,又快要西沉,梨花洁白,如雪六出,地上的花瓣滚成漩涡,被风儿给带走,长时间再也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粗粝的喘息与呼啸的风声。   碎星乌云中,六个鬼帅,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共同结印,凝出一个六杖森牢,梨花风雨中,捉拿凶王的吆喝声由远及近。   六杖森牢通天彻地,由六个最强的鬼帅引发,用于追捕捉拿,封锁行动。   这本是捕捉上古凶兽用的,阎贺真看得起他。   来不及了。   就像那天晏莫沧死的时候一样,也是这样乌云压杀,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晏兮双目猩红瞪视着杜梨,恶狠狠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为什么要留在清河?为什么与你朝夕相处同吃同睡同塌而眠?我有什么目的?杜梨,你当真的不知道吗?!”   杜梨脸上血泪未拭,眼中茫然,在某一瞬,他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紫涨了脸皮。   他果然是避如蛇蝎!......罢了罢了,晏兮见他这样,反而觉得轻松起来,一身的罪孽剪不断理还乱,一团乱麻,终于到清算的时候。   我死了,他会活下去,不用和我这样的渣滓搅和在一起,干干净净做他的清河城隍,平平安安,受人敬仰。   乌云上六大鬼帅已经施法,六杖森牢光芒大帜,他的身体被森牢上的能量吸附,慢慢地离地......   晏兮悚然一惊,用尽全身的力气,半伏着身体跪在地上,紧紧攥住杜梨狩岳袍的一角,带着哭腔喊道,“令君!令君!”   这一声令君,让杜梨想起他们之间往日种种。不久之前,他们一个到这个孽镜岭来,一个还不放心偷偷跟着。   世事难料,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又是另一番心境。   两人相遇以来,杜梨从未问过他的过去,只觉得天下之大,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既然有缘遇见,应该真诚以待,不必刨根问底。   他们萍水相逢,几度生死相交,杜梨自问对他未曾有过相负,他觉得晏兮对他也是如此,可如今看来,晏兮早就知道他是谁,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立场,刻意欺瞒,到把他这份真心糟蹋了个干净。   杜梨的身体杵得像一根铁棒,这声令君,他不知道从何应起了......   ****   下一秒,他眼里燃尽了狠辣,败退了城墙,重重地跌坐在六杖森牢里。刺鳞甲一片一片缚住了手脚,大半个身体已动不了,巨木朽为森森囚牢,视线一点一点被遮盖,遮盖风月,遮盖光线,遮盖那身一动不动的白衣,朱砂湮灭......   生离和死别,没有哪一种比另一种更痛苦,只要发生在自己身上,都是切肤之痛。   死别是单方面的无法挽留,生离是双方的不诉离殇。   如今,生离与死别却都是他一个人的   嘻嘻,悲哀呀。   这样的情绪,那时也是如此,他终于弄清了,晏莫沧死后,愤怒已经很少了,更多的是悲哀,愤怒是一时的,像火一样喷发,悲哀很慢,像黑夜一样慢慢笼罩,一点一点蚕食灵魂,只剩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幽冥狱下,现世清河   一个炼狱,一个人间   自此不饮一河水   永不复见   他已经挣扎不了了,血流了太多,就这样吧,搏过命数力已竭了。   驰骋于黑暗,狂烈的自由,作恶的快意   终于走到处决的那一步   可惜呀可惜   这条烂命终究不是死在他手里   那个少年,一直站在最深的梦魇   这杯邪恶与杀戮酿成的苦酒,最终浇到了自己头上。   该!活该!   只是   这些卑劣与仇恨的欺骗中   橘子饼   甜的   ......   ****   天之外,   月儿几度圆缺,星河数经斗转。   阴阳晦冥几轮,晴雨寒暑几许。   城外的阡陌小道上,白衣男子背负长剑,踽踽独行。   一只巨大的守宫摆着尾巴跟在主人身后,它脖子上扎着五色避兵增,做辟兵及鬼之用,丝线垂在空气里微微飘动。   它身上高高挑着一个同样五色的灵斗幡,奇怪的是,大风之下,幡上的带子却纹丝不动。   守宫越走越慢,发出“呱呱呱”的叫声。   杜梨停下来,怜惜地摸摸它的下巴,从乾坤袋里找出一点粮食喂它,松蛙愉快地眯起眼睛,长舌一卷,吞下一块米糕,继续扭着屁股向前走。   这半年来,杜梨已经很少回庙里了,他带着松蛙,在灵斗幡飘起的时候,舞起长剑,继续斩妖除魔。   一蓑风雨留不住,夜来依旧宿芦花,   今天,杜梨要回庙里看看,太久没回去终归是要回去一次的。   碧山上一片青竹掩映着几级石阶,石阶尽头就是清河城隍庙,杜梨拾级而上,不知不觉就到庙前。   正殿前面是山门,山门外挂着一副对联,杜梨不用看也知道写的是:   “是是非非地,冥冥晓晓天”   挂着个横批:   “你可来了”   杜梨走进正殿,自己的塑像端坐在神龛上,样子应该是有点凶,塑像上方有一个匾额,端端正正地写着“原所甘心”。   院子里两只斑灵猫追逐打闹,见到他回来了,都高兴地扑上去:“令君回来了,令君,这次可是出门了许久。”   杜梨抱歉地笑笑:“难为你们为我看家,多谢了。”又拿过几包零嘴分给它们。   两只斑灵猫欢欢喜喜地收了。   瑞八打开牛皮纸的包裹一看,欣喜唤道:“是柿子饼!”   它拿出一块,悉悉嗦嗦地吃起来,明明是一只猫,吃起东西来却像一只仓鼠。   胡麻也拿出一块,对着阳光看了看,疑惑地问:“瑞八?柿子饼是柿子做的吗?我以为橘子才能作饼呢?”   瑞八踩了她一脚,胡麻吃痛炸毛:“你干什么!”   瑞八把柿子饼塞进她嘴里:“吃吧,这么好吃的饼都堵不上你的嘴。”   唔唔   杜梨已经转身回房,几个月没有回来,灰尘倒不是很多,胡麻和瑞八平时应该是有整理的。   他收拾了一下衣服,又把桌椅擦了一遍,夜里泡了一壶茶坐在院子里,听着碧山下武侯巡夜的梆子声。   茶汤金黄,水汽乳白,空气清冷,茶汤香醇温存。饮后驱去不少清冷,正是秋雨寒窗之饮。   杜梨眉锋沉伏,不显山不露水。   清河县巡更的武侯换了几批,依旧打着梆子走街串巷。   那个新来的武侯年岁应该不大,说话的声音尚未脱去稚气,骑马倚斜桥的动作,引得满楼红袖招手。   他生的好相貌,和老百姓说话也客气,行动举止格外惹人怜惜,夫人们都抢着把自家的姑娘介绍给他。   一般时候,他都带笑回答,职责所在,年岁尚小,心系百姓,暂不考虑。   杜梨摸着自己身上夜露沉沉,有点冰凉的狩岳衣,学着他说:“清河城隍,职责所在,清河城隍,职责所在......”   他生硬地逗自己笑。   深秋清苦的竹木之气,带着露水的清澈与微凉,风摇翠竹,吹得山门咯吱地响了一声。   某一瞬间,杜梨有些恍神,茶杯握地久了有些烫指,再听时已是绕耳的微弱蝉鸣。   传闻种蝉十三年蛰伏,终日不见阳光,历经漫长岁月就为了两个月的夏日盛阳,深秋的蝉儿,声音沙哑又微弱,简直挣扎不出喉咙来。   杜梨默默了许久,只剩一句绵长的叹息,“不过是个罪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做坏事,没有好下场的。 晏兮那股小劲儿,真是...但凡他肯软和一些,都不至于会走到这种地步,说到底,他还是自卑吧,后面简直是刻意要死在杜梨手里。 前面我觉得不虐,后面杜梨喝茶那声叹息,我才被虐到,走的人可以抛下一切,留下的那个人,面对他过去生活的种种,才是难熬,令君不显山不漏水的柔软,他绝不会好受。 另外,晏兮今天那个算不算表白?   ☆、风云   天还没亮,两只斑灵猫睡得人事不知。   杜梨把代表城隍身份的神印放在正殿的牌匾后,又一次踏进薄薄雾霭中,离开了碧山。   这一次却不知何时归来......   钟鼓报晓后,清河县依旧一片市井清朗,世俗兴旺。   清河县鼓楼街,兀那纨绔小郎君特地起了大早等汤包还是没等到,脚步一转去了对门王老娘那里讨冰糖豆腐脑,冲檐下卖花的小娘子吹了声口哨,惹来娇嗔又一头扎进了福康赌坊,今儿个手气好,请哥儿们几个吃酒,半出折子戏还未听完就瞥见了老娘,吓得溜进旁边茶馆里,说书先生一拍堂木笑道,“小郎君又来躲他老娘咯。”   鼓楼街附近有一条巷子,外地来的客人,你可千万别往里走。怎么?你不信,沿着阶梯,数到第十二级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是个死胡同。   哈,我可没唬你吧。   不过若你要是个懂得行市的,尽管去试试运气。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闭眼一踏,凌空踏出第十三级台阶来的时候,一条长长的荧光阶梯就出现了。   阶梯旁悬挂着一溜的红灯笼。   这里是清河县的荧阶妖市,专门卖一些明面上不好拿出来的东西。   县里最好的画皮师傅正趴在算盘上打瞌睡,最近几天生意不太好,再没笔进账,家里的大大小小都要去山上喝西北风。   一个黑色的斗篷飘进来。   “欢迎光临,客官随便看点什么?”皮囊掌柜猛地抬头,打翻旁边的一个盖碗,茶水泼洒在桌子上。   “修补一张皮,这生意接不接......”斗篷发出瓮身瓮气的声音。   皮囊掌柜忙不迭地拿毛巾来擦桌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和善的面孔换上。   他什么场面没见过,接手过的皮囊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他嘬着牙花子, “客官,不是我说嘴,你整个妖市打听打听,不说清河,即便是盛京城,要说关于皮囊的生意,我自认元良,没人刚说自己是泰斗。”   皮囊掌柜把算盘打的哗哗响,然后往前一推,指着算盘上划拉出来的数字,颇为矜得地说:“鄙人一共经手过一万六千七百张皮囊,无论画皮、修皮、保养皮囊,我这手艺都是一绝的,你把皮拿过来,经我巧手这么一补一修一保养,一条龙服务,保证你皮肤水水当当,细地一个毛孔都没有。”   他搓着手,“就是这个价钱嘛......”   “价钱好说。”斗篷回答。   皮囊掌柜眼睛立刻闪出精明的亮光:“是是是,客官,敢问要修什么皮囊?”   “这个。”斗篷稍微打开了一点。   皮囊掌柜打眼一瞧,“这......”   他瞪大了双眼,惊地跌坐在地......   ****   清河县东方上千里的地方是遥海,这边海底深达万丈,里面的宝物无边无数。   时人云:   无火深夜亮通天,夜明珠儿为瓦檐。   花园珊瑚树上果,实是宝石挂上边。   万里宫墙无边际,用尽天下黄金砖。   水晶宫门白玉地,宫中有宫殿外殿。   如此水族宝地   如今却是:   一声炮响河兵烈,三棒锣鸣海士狂   一人手持瓟斝巨斧,揪住鲨鳍,手起斧落,在一头青鲨鳃上连劈数斧。   股股涌动的血水被磅礴海水吹成丝带,飘起而散。   那头凶恶的青鲨拼命地扭了几扭,终于失去鲜活的生命,软踏踏地死在巨斧之下。   砗磲水晶宫。   “启禀郎主,清理完毕。”那人带着一身血气拱手回话,声音嗡嗡的,像憋了一股锐气一般。   “嗯。”   男子面容隐在斗篷之下,说话间是昂长优越的雪颈与清楚滚动的喉结。   加上斩杀青鲨的男子,他随行一共四人,皆是一样的装束,腰上挂着避水珠与鱼符,左右两两站在他的身后。   避水珠可使他们在海水自由行动,不受呼吸不便的困扰。   鱼符虽然挂着一个“鱼”字,但和水并没有什么关系,乃是长官或主上颁发的符信,亦称鱼契。   上面纂刻着代表自身的特殊标记,也可以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四人的鱼符上除了一些特殊的标记外,写的分别是破鹫、蜻蛉、炎凰、丽王。   男子带上白色手套,动作缓慢优雅, “鲟鳇阁下,我是否可以把你杀了,你死之后......”   他投出一个深浅不清的眼神,问同伴的意思,“那位鲟鳇夫人就随你们摆布了,行吗?”   面前是一头大鱼,身体像战舰那么长,鼻如矜闟戟,头似戴兜鍪,其脊背上的五行骨板,凸兀而粗大。   听到这话,浑浊的眼珠里,游出了一丝极致的怒意。   这是这片海域的主人——鲟鳇蔑刃,他此时身负重伤,灵力已经不足以维持人形,以鱼的形态趴在地上,尾鳍难展,腮部张翕。   “当然可以。”蜻蛉摸摸鼻子,理所当然般。   斗篷男子语气一顿,音色脆冷如一把利剑,“但你们不能动他的女儿一根手指,因为玷污年幼的孩子是低劣的趣味。”   蔑刃浑浊的双眼猛地一闪,尾鳍一摆,张开利齿森森的大嘴,裹起一片泥沙冲撞而来。   泥沙升腾而起,庞然巨物重重砸倒在地,血迹混杂泥沙,染红了一大片水域。   泥沙沉淀之后,蔑刃肚皮朝上,再不动弹,腹鳍之下是一道数寸长的口子。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托住一颗鸡卵大的珠子,仿佛是由锦母角最蓝的海水凝结而成,蓝得让人拔不开眼睛。   “这就是鲟鳇珠,多谢了。”他再也不看蔑刃一眼,收起珠子,擦着手转身离开。   “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杀我夫君,夺我宝物,失了鲟鳇珠,遥海珊瑚枯萎,黑潮泛滥,万千水族将无处栖身,你们眼里还有天地王法吗?!”   残肢碧藻下,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厉声斥骂,愤怒几乎要将那方寸之眸挤得爆裂,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位少女,此时大大的眼睛中盛满了恐惧。   “夫人,作为遥海的女王,你还是自杀吧。”蜻蛉“哐啷”丢出一把匕首。   “你这小子,别自作主张啊,我可不像你一样无聊,要是没有赚头的话,我可是不会来这种湿漉漉的地方。”炎凰掸掸袖子,吭声连连冷笑。   虽是同僚,蜻蛉也不忌惮他,撇撇嘴说:“你想玩,就去坊里找你的花魁去,在这种地方动别人的婆娘......”   “正因为是在这种地方,别人的婆娘,才是再棒不过了,你这小鬼,年纪轻轻懂什么!”炎凰狞笑一声,挥手打断他的话。   女子厉啸一声,沙雾翻滚中一只巨大的砗磲,扇着两片洁白晶莹的外壳,铬镲铬镲扑将前来。   白壳凹凸起纹,像是铜车的轮条一般,毫无疑问,一旦被壳夹住,非死不能脱身。   ......   海水潮动,一丝血线随着水波的流动越拉越细......   “哼,你看吧,枉费一番好意,这个女人根本不想自杀。”炎凰冷嘲,长刀已经收鞘。   “随你吧。”蜻蛉眼皮一跳,转身离去。   海宇荡波,海潮干脆地把礁石吐出来拍在岸上。   男子立于出水鲸鲵之上,狂风刻出他斗篷下纤细高挑的身形,皮肤是冰冷大理石般的白皙,五官深邃,轮廓分明,眉宇间游离着一股清郁。   “琴姬何在?”他眼神淡漠。   “回禀郎主,琴姑娘昨日已去夜岚山。”丽王恭顺回复,“夜岚山山势陡峭、峰高岩陡,妖王万焰枫灵力高强。琴姑娘独自一人,怕是吃力,郎主可派人支援?”   “不必。”   远方乌云密布,似大雨滂沱之兆,男子再不出声......   ****   夜岚山磐石险峻,山上瘴雾之气极重,道行不足的小妖精一旦在此迷路,只有死路一条。   转过九曲十八弯后,可见摩崖千洞窟,这是妖王万焰枫起居修炼的洞府。   万焰枫擦了擦嘴角边的血迹,咬牙道:“竟然是个女人,被逼到这种地步,真是丢人,我想手下留情也没有办法了!”   他身后是或横或竖,纵横交错,堆叠如山的人堆,有的已经死透,现出了妖物原型,地上刀枪剑戟的兵器散落了一地。   面前的女子横抱着一把琵琶,纤指轻拨之下,流出乐音泠泠。   她一袭素袍,面纱覆颊,气息脆弱地像是山间一抹霞气。   她极为压抑地咳嗽了两声,脸上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潮红,沉眉闭目道:“不用在意,这是妾身胎里带来的顽疾,只是阁下说话的样子真是让人生气。”   “来吧!想要殂妖玉,那就请你别轻易饶了我!”搏命之间,万焰枫妖气大盛,额间一抹殷红妖冶地猖狂开来。   琴姬幽窕尾尖轻掂,飘忽中曲音一荡,滚滚气势如潮浪连绵不绝,一波一波压逼而来,魔音癫狂杀意腾腾,然后弦音一收,戛然而止......   月渐似珠,荧荧雾雾。   山间清歌艳调渺渺传来。   “四弦四柱,悲欢乐苦,岂必独独,因何碌碌,君若为故,且住且住,咳......”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出场。 熟悉吗 破鹫、蜻蛉、炎凰、丽王四位, 早早已经和各位打过照面了,不知有无人记得。 下一章回地图,沙漠剧情,二人同行,晏兮化名棠西雁,追妻漫漫,被杜梨扯下义骸~~~要揭穿???   ☆、十六年来   大漠,乌素羁。   刍灵夜奔,二人入水躲避。   杜梨把他拖上岸,清除了他口中呛进的泥沙,用力按压他的胸口,这么一接触,发现他身上原本就有伤,伤势还颇重。   等了一会,棠西雁还是没动。   杜梨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停止了。   他立刻慌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扳过棠西雁的头,长吸一口气,嘴对嘴给他送气,嘴唇接触之下,柔软而冰凉,他的心砰然一跳。   棠西雁闭着眼睛,可他的手在动,慢慢地揽住了杜梨的脖颈,向自己轻轻压下去......   杜梨猛地推开他:“你......你没事!”   他面色迷茫地立于水边,半饷,带了愠怒,正色道:“棠掌柜,请自重!”   岸上一片狼藉,沙中夹杂的碎石如同冰雹,将刍灵打得七零八落。   不远处绿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巨大的弩|箭疾射而来......   “令君小心!”情急之下,棠西雁朝杜梨扑了过去。   黄沙高高扬起,两道身影绞在一起,在月下如雪的沙坡上滚成一道虚影,直到下一个沙坡尾,他们才堪堪停下来。   那只偷袭的刍灵蹬蹬腿,再没有了生息。   杜梨压在棠西雁身上,率先摸索着起身。   棠西雁闷哼一声,甩甩头,头晕眼花地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客人,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他尴尬地摸着后脑勺,不知道怎么解释方才装死的事。   但是这么一说,好像更奇怪了......   杜梨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疑惑,“……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客人啊!”棠西雁咧嘴笑了一下,掩饰尴尬。   “再方才。”   “客......”   犹如一个响雷打在了棠西雁头上,他看着杜梨,久久地沉默了......   杜梨手上拿着一个截断的手臂,不流血也不是正常的肤色,晕着内敛的金属光芒。   这是一个义骸。   “......”   有风吹过,细沙如烟。   两人面对着面,谁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   “棠西雁......西雁......晏兮。” 杜梨沉眉半饷,恨恨咬牙,“......你又骗我!”   他将手中义骸甩出,转头就走。   棠西雁接住义骸,这幅皮囊泡了水,臂间的皮肤破了,手臂被扯了下来,   原本以为换了一个皮囊,换了一个身份,重新开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揭穿,比上一次还要快得多。   棠西雁扯开这个皮囊,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笑意隐约唇色瑰丽,稚齿轻嗤乖张痞戾。   他咔地一声把义骸装附好,贴贴撞撞地追上去,开口时已经是原来的声音:“你去哪里?”   杜梨没好气地说:“去哪里都好,难道还留在这里等人戏弄不成!”   他甩袖,地缚锁捆扎而上,缚住晏兮手脚。   方才为了解脱两人刍灵之困,杜梨强行冲破气海,灵力紊乱。   理气调息之后稍有好转,再一想,自己尽心要保护的人,竟然是这个满口欺骗之人……   杜梨只觉得自己好笑,他冷冷道: “别跟着我!”   地缚锁上凝结着灵力,晏兮百般挣扎不开,眼见杜梨远去,他急了,朝他大喊:“杜殉玉,你再走一步试试,你要是敢丢下我......我就屠城!鸣沙城就在附近,我……我全杀光!”   杜梨停下来,他没有转头,言语间似是双方一个台阶下,让两人不那么难堪,“你身上伤重,怕是连剑都拿不稳,如何屠城。”   晏兮见他停下来,语气古怪地说:“我即便拿不了剑,我还能下毒,我就把毒投到月牙湖里,水脉相连,到时候不管是鸣沙城,还是整个大漠,这边的人畜妖灵都要死!   我不仅要他们死,我还要把他们大卸八块,碾骨碎魂。这都是因为你,杜令君,你知道我为恶却放任我不管,他们若是死了,就是你害死的,你真的想这样做吗?”   “你!”杜梨气急,转身怒喝,“你若屠镇,我便守在鸣沙山等你一战!”   “怎么?”眼见激得杜梨回头,晏兮继续说:“杜令君既知我以凶王为名,我的所作所为,杜令君行走江湖,难道没有耳闻吗?高兴就给你留个全尸,不高兴就屠城碎魂,我说要去杀光附近的人,我就真的会去吗?   若是我一心想杀,我不会挑你不在的时候下手吗?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我总能找得到机会,啧啧,你被我骗了那样久,如何还信我的话?”   杜梨忍无可忍,“那你待如何?”   “要么,今日一剑杀了我,要么......”   “如何?”杜梨强忍怒气。   晏兮没有想到杜梨会给自己第二重选择,他吞咽了一下,盯着杜梨说:“你把我带在身边,管着我,看着我,行动都不离了我,我若做什么恶事,你便拦着......”   “呵。”杜梨怒极反笑,一声嗡鸣,剑已出鞘,堪堪抵住晏兮的脖颈,“你要是一心求恶,谁能拦得住你”   “能拦得住。”晏兮死死盯着他,“有办法,你有办法,你可以拦得住我!”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皮,张口就说:“你若是恨我,就把我带在身边,一辈子折磨我,要我为你端茶递水,当牛做马。稍有不满意,还可以骂我打我。你瞧,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方法更能让你泄愤呢?”   杜梨怕是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死皮白赖的话,觉得自己方才对他的认真简直就是笑话,一时间羞愤恼怒交加,收剑就走。   “杜梨!”晏兮终于挣脱地缚锁,急走几步,伸手去抓他。   杜梨袖子才被碰到,他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沾到一般,甩手递剑,愤然怒喝:“别碰我,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杜梨上前一步,控制着剑刃压入,颈上丝丝渗血。   半饷,晏兮没动。   “你要是不信我的话,”晏兮把脖子暴露在殉玉剑下,“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来!”   杜梨察觉到他的动作,皱着眉头后退半步,手上松了劲,晏兮抬手抓住剑身,上前一步,颈部压住剑刃,受力之下,鲜血立刻洇出。   “没错,就是这样!除非你在这里把我杀了,要不然我转头就去投毒。”   晏兮勾起唇角,语气恶劣,“你上次没能杀得了我,这次千万别放过。错过这次,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可不会这样乖乖就死了,我转身就去做恶,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我都做一遍!我把据瓜州门,手握万鬼,只消一句话,看这整个乌素羁还能有一条鲜活的魂灵吗?”   杜梨简直不知道这个疯子到底待怎样!一个罪犯从酆都里逃出来,不去躲起来,竟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隍面前。若说他记恨从前自己的那一剑,是来报仇的,杜梨倒是也能舍命一搏。   可时过境迁,此人不仅找上门来,言语行动间也不似要伤害自己,方才杜梨救他呛水发现他身负重伤,现在料定他那一身伤出自酆都狱下。   杜梨一面念及酆都刑法严酷他已经是受苦不已,一面又恨他杀人如麻暴虐成性,一面又怕他真的出去害人为非作歹,一面又想起自己和他往日种种。   他意难平息,心绪挣扎之间,气血上了头,眼底浇上了一片红。   鸣沙山前的索命梵音波及甚广,晏兮的灵力当即也被封住,为了挣脱地缚锁,他亦强行冲开气海,脱离地缚锁之时,手脚被勒出道道血斑,他的底蕴又不如杜梨深厚,在沙地里与殉玉剑拉扯半天,眼神已是一阵虚焦。   但他还是看出了杜梨的挣扎和不忍,他大为震惊。   他害南钟意灵魄残损,杀椒阳殿满殿亲兵,屠履夏城隍满门,积手上白骨累累。   他害得杜梨半鬼半仙,双目半盲,害得杜梨背井离乡,尊荣皆失,又欺他错送衷肠,骗他误信豺狼。   这样的他,杜梨决计是恨到了极点,可他还是没有杀他,都这样了,杜梨还是没有杀他。   晏兮想,杜梨真是没救了......   两人僵持不下,杜梨收剑恨他残虐,递剑又心生不忍,进退两难间,气得血泪和汗水一同顺着脸庞流下。   “你到底要怎样?你骗我在先,我已经不想和你计较,若你一心寻死,又何必从酆都出来。你即从酆都出来,便好生过你的日子去,何必这样纠缠着我不放。”   “我不想死。”晏兮说:“我好不容易从酆都逃出来,我不想死。只是如果你要我死,那我就死在你剑下,也不算什么。”   杜梨心乱如麻,这个人明明已经被酆都收押,该是此生不复相见了。他为什么就出现在了这里?自己三年的真心与热血,到头来却是付与了这么一个狡诈的骗子与残虐的凶手。   而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疯子此时就在眼前,自己竟然下不去手。   真是荒唐。   比起当时刚得知自己被骗的愤怒与耻辱,杜梨简直要恨自己此时的不忍与挣扎了。   “你别再戏弄我了。”一个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只有微笑了。   一声闷响,殉玉剑坠地,剑身半埋在了沙地里,杜梨艰难扯了扯唇角,痛苦地抱住头,血泪汩汩而下,“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晏兮抬起头,大漠中的夜色荒茫几许,像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他原本秉一把义利尺,开两只清明目,晏兮见过杜梨纯阳仙躯,眸光清明嘉和的时候。   他走上几步,想替他擦擦脸。   才一伸手,杜梨本能地侧过脸去,他没擦着脸,渗血的手反而在杜梨脸上留下了一个血点。   一个他原本不需要沾上的污点,就像沾上他这个人一样。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晏兮慢慢放下手,附在杜梨耳边小声说:“你明明就是善良得令人作呕,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我,在履夏,还是在瓜州门,哪次不是你一头撞进来,撞进我的生活里来,你那时救了我,如今怎么就不救我了,要我放了你?”   晏兮眼神执拗,就像十六年前那样,那天他带着做过头的癫狂,与碎了一地的不甘离开清河。   从前的温宁、痞戾、多情、薄义,不过今日的一张皮,搏了命数,艰难拉扯,却还是疯狂地想再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唉......   ☆、向来痴   风沙难行,大漠茫茫,杜梨在前方走着,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   背后是沉重的脚步声,甩不脱,斩不断。   杜梨知道这个人已经是油盐不进,只管自己闷头朝前走。   杜梨走了一天一夜,待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面前是一间石窟,凭着隐约的香火味判断,只是不知里面供养的是何方神佛。   风沙又起,杜梨摸索着门槛,抬腿走进石窟。   晏兮伤重,在沙地里走了这么久,被高高的门槛一拌,像水泥袋一样扑倒在地。   石窟的地面上是薄薄的细沙,这一扑激起沙尘,呛得他抖心抖肺地咳了几声。   晏兮伏着身子,爬过去紧紧拉住杜梨的腿,口里唤:“令君......”。   他的嗓子干哑,语调更是凄楚,杜梨一边腿被抱住,沉声道:“你这样像什么样子!放开!”   “我不放。”晏兮眼神松散,手上却抱地更紧,他整个人挂在杜梨的脚脖子上,杜梨勉强走一步,他就卧在沙地里跟着拖一步。   他此时的脸上沾了土,血淋淋的手抓着杜梨纤白的袍子,显得颇为狼狈。   从前晏兮也是这么拉拉扯扯,那时杜梨包容他,怜惜他。   但知道他是谁之后,这种感情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杜梨还要提防他是否居心不良。   杜梨百般挣挪不开,又怕大力之下,让他伤上加伤,便俯身去拨他的手。   晏兮见杜梨伸手而来,这下子头不晕了,眼疾手快地拽住他。   两人拉扯之下,杜梨跌坐在地上,晏兮赶紧爬过去,抱住他的腰,将他箍在原地。   杜梨对被晏兮碰到这件事很是抵触,他还要再挣扎着起身,谁想腰间像是挂了一把千斤大锁,晏兮死死抱住他往下坠,杜梨挣扎几次无果。   风沙天里额头上沁了汗,气恼又颓然地坐下。   石窟里供养的是一尊御龙观音,观音用她白润的手掐着恶龙的脖子,脸上是若明若暗的笑容。   周身以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装饰。曼妙的身姿迎着风,却因为无边的法力,连最柔软的衣带,也不动如山。她眸光悲悯,低垂着双目看着底下芸芸众生。   晏兮也不硬气,他眸光微微闪动,急喘了几下,垂下眸子道:“我很小的时候被大人扔进狼堆,那时的我连钢刀都握不稳,那是谷狼,生的好大,站起来比我要高上许多,我要是不杀了它们,便会被狼群分食,啃光骨头喝光血,杜梨,你知道谷狼的獠牙有多尖吗?咬进肉里有多疼吗?   晏莫沧算计我,与我骨血相连的兄长,那么多狼,那么多腥气的大嘴,黏哒哒的长舌头,我害怕得发抖,晏莫沧嫌我恶我,拊我畜我,他想让我死,我绝对不会如他的愿!......我只是想活下来,可是世间要我命的人太多了,都嫌我,杀了他们......哼,我犹嫌不足,我碎骨散魂,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惊心动魄的话,如今已经听不出多少狠戾,像在述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莲花座上的御龙观音,龙将自己的龙珠放在观音的左手,吐出龙珠以后,他马上就会失去法力,连记忆也会失去,他就要变回一条普通的野龙,在残酷的世间挣扎生存。   就像晏兮有时候没有办法理解杜梨一样,杜梨虽然同情他的遭遇,但也没法理解他的行为,他颤声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宁可卑微如蝼蚁,不可扭曲如蛆虫。你幼时遭测,要躲害避祸也罢,......你只需杀那些对你有威胁的人,可死于你手上又有多少无辜性命,与你毫无瓜葛......你杀他们又是为何?!”   “这么想,怎么想?狼教出来的小孩就是这样想。”晏兮嗤笑一声,笑意稀薄地像是大漠中的水汽。   他眼神忽明忽暗:“我杀那些人,不是因为他们与我有仇,只是他们活着,碍了我的眼罢了,天下之大,要怪就怪那些人投不得好胎,生得碍眼!”   他从小和晏莫沧从来说不到两句就动手,父母死得早,对他也没什么要求,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就这样作恶下去,等待恶贯终于满盈那天,烂死在荒地里,尸体再被秃鹫啃食。   黑暗里的戾狼屏息又躁动,他眼神里有过挣扎的矛盾,内心苍凉的麻木,到头来居然还留有一点清澈,这汪清澈里全干干净净映着一个杜梨。   要知道绝大部分人没有那么灼热,向上,拥有一个强大的内心,能融化一切以恶为名的坚冰,想要不惧污泥,唯有与他同化。   杜梨再也听不下这人满口诳语厥词,用力想扯开他。   晏兮又用了点力箍紧他,他神情凄楚:“令君,你年少成名,师门庇佑,宠于尊长,逢于盛况,天之骄子,从来面对的都是好的东西。   即便你落难了,也能对人保持着一份善意。可是我不一样,......我家门倾轧,现世人情反复,令君!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你管管我!你来教教我好不好......”   他似乎是苦苦哀求,似是悲愤满腔,似是娓娓控诉,似是自伤身世。   杜梨坐在地面上,刺骨的寒意,扎着皮肉,透入骨髓。   他好艰难才把眼前这个苦苦哀求的人和那个杀人如麻的凶王联系在一起。   对他的忍耐此时已到了极限,头脑中一片嗡嗡作响,愤然骂道:“你习惯了黑暗,就要以黑暗来辩护吗?你这么抓着我,离了我你难道就没有地方可去吗?!”   传言恶龙居住在西北极深的山岭里,法力高强,观音去降服的时候,法咒真言通通无用。   恶龙十指并拢,以掌做刀,为她砍树盖房,带她出游打猎。   可是观音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额头是烫的,身体却冰凉。恶龙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治好她,只能看着她一天一天憔悴,他想带观音去打猎,观音说我没有力气。   恶龙叫出了观音的名字,观世音。   观音一惊,你叫我什么。   恶龙没有回答他的话,你想要我的龙珠是不是?   观音惊奇更甚,本能的去躲他的视线,却又努力的直视他,自己降妖除魔,没有什么好怕。   她道,不错,我想要你的龙珠,你给不给我。   恶龙笑道,为什么不给你,气走了你,我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有甚么意思?!   “那倒不至于,”晏兮已经抱不住杜梨了,他虚圈着手,语气哀婉,“我这样的人,荒漠、坟头,哪里不能去?不过离了令君,人活着和僵尸有什么分别。”   他脸色苍白,身下染血,眼神哀伤,语气也甚是可怜。但是杜梨看不见这些,只觉得此人心机诡谲,说话真假难辨。   他已是不耐至极,紧蹙眉头待要说什么,晏兮又说:“我害了你,骗了你,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话,不想看到我。但是杜梨,我没有办法放过我自己,我没有办法放过你,我是很坏,我是卑鄙小人,但是我遇到你以后,我已经学着变得不那么坏了。   我生来就是破破烂烂的,只用活着来修修补补,连这个名字也是我最恨的人给我取的,但因为你叫了它,你是第一个叫我名字的人。哈,求求你,令君,可不可以看在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确确实实没有害过你的份上,我无论多不如意,我对你是没有坏心的。你是神明,慈悲心肠,你救了那么多人,也救过我了,你再行行好,再多发一点善心,可怜可怜我,再救我一次吧,求求你,别丢下我......”   座上那只恶龙,他盯着观音的脸,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样,最后他将眼睑垂下去。   “哪天你要是想我了,就把龙珠还给我,有一个地方,我还没带你去玩过。”   观音微微的笑了,用右手掐住恶龙的脖子,它变回了原形,挣扎不起来,盘在她的身边。   观音的手白润丰满,只消用很小的力气,就能将它举起来。她瞧着那恶龙的眼睛,这一刻它无比迷惘,连记忆也一并失去了。   这再也不是她认得的那条恶龙,再也不会让她骑着去打猎,也不能以掌做刀,砍树建房。   它没有任何的力量,它甚至飞不起来。   我会养着你,养在荷花池里,观音左手微微用力,捏碎了龙珠,碎掉的龙珠变成液体滴落,如同昨夜的梦魇,在太阳下消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向来痴,都是痴!   ☆、讹兽   晏兮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杜梨的绷带绑得很漂亮,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妥帖。   他在石窟里走了两圈,确定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面无表情,也不觉得意外。   杜梨可以不杀他,甚至可以救他的命,却没有办法和杀人凶手待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只知道睁眼的时候,外面风沙散了。   他裹着披巾找了出去,信蜂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朝一个方向嗡嗡然飞去。   晏兮赶紧回身拜了拜菩萨,祈祷杜梨没有把那条披斤丢在沙子里,披风上沾染着荆花蜜,经久不散,只要杜梨带在身边,总能找的得到。   好在杜梨没有厌恶一条披巾到那种地步,大漠落日圆的时候,晏兮终于在一个沙丘旁找到了杜梨。   沙丘旁稀稀疏疏躺着死去多年的胡杨树,它们直挺挺地横在沙滩上。   其中一棵躯干上如刀刻如剑刺,累累伤痕加身。   但是它站着,顶着戈壁滩上的烈日,迎着大漠的狂风巨沙,吮吸这脚下土地贫瘠的盐碱养料,它活下来了。   杜梨就站在这颗胡杨树下,面对着落日的方向,落日的余晖打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好长。   他闻得身后动静,抬脚就走。   晏兮赶紧跟上去,杜梨越走越快,他也越走越快。   “你跟着我做什么?”走出老远,杜梨终于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去哪里。”   “这边这么大,你识得方向,只是别跟着我。”   “可是我只想跟着你。”晏兮死皮赖脸地说:“只有跟着你,我才不会去杀人。”   他终于又成功激怒了杜梨,杜梨气急败坏道:“你好生不讲道理,难道你从前杀人,是因为不与我同行的缘故。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帮过我,也是因为你受了伤,我不屑于趁人之危罢了。你我黑白殊途,桥归桥,路归路。你为何纠缠我不放?我又不欠你什么”   “你是不欠我,是我欠了你,你让我跟着你,让我还你好不好。”   杜梨摇摇头:“你并不欠我什么,你当初刻意欺瞒,我已经动了剑,算是两清了。至于你伤了那些人,酆都已经做了决断,你我已经没有任何恩怨了,就不必苦苦纠缠。”   “那么说,你就是原谅我了?既然原谅我为何不让我跟着?”晏兮逻辑明确。   眼看一番说辞有绕了回来,杜梨才想起来,和这个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他忍无可忍道:“我原不原谅你又算得了什么,你需要求的并非是我的原谅,而是被你杀害的席应臻,被你害苦的南钟意,还有千千万万个死在你手下的无辜性命,你该是求得他们原谅。你连自己对谁犯了错都不知道,又谈何让人原谅你。”   “我是不懂。”晏兮摊摊手,“他们原谅不原谅我不在乎,杜梨,我只想和你说,既然你能留我一命,为什么不能再忍忍我,让我跟着你?”   他这个冥顽不灵的样子,杜梨简直和他没话讲,“你知道,我留你一命,已是忍耐至极,你还待怎样,你这样苦苦相逼,是要我们两个之间一定要死一个吗?”   杜梨说完已是气极,地缚锁又起,他这回着重加了两道禁制,在他离开两个时辰之后会解开。   晏兮心里暗暗叫苦,但他听杜梨最后说的那句话,有点害怕了,不敢再逼。   待地缚锁解开后,信蜂重新飞起,他叫来黄骢膘又追上去。   杜梨知道他跟着,好几次恼羞成怒,阴着脸赶人。   晏兮也便学聪明了,不跟得太近,只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杜梨对他深恶痛绝,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后来索性就彻底放弃他,他想跟着就跟着,总好过随便去杀人。   杜梨知道他在,比如好几次在树下醒来的时候,脚边磕到竹筒,里面晃荡着水波。夜宿戈壁的时候,上风处总有什么东西挡着。   杜梨连生气都懒得生了,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假装不知道,只默默地把自己手头上的事先做好。   又路过了潘原、宜禄、鹑觚、阴密等地,气候越来越湿润,人烟越来越稠密,水渠、农田、树林、村庄取代了已经看惯的空旷沙漠。   这天中午他们经过一个叫做梁原镇的地方,镇上车水马龙,很是热闹。   晏兮的目光被一个摊子吸引了,摊上卖的是傩神的面具,就是过年前在街上看到的那种。   他想到了很久之前,在清河县城买年货的那天,那天想给杜梨补补塑像,后来也没补就离开了。   傩神的面具来源甚古,是纹面的再度夸张,突出了狞戾变形后的神秘感,增加了对鬼怪的威慑力。   面具的材质有杨木和柳木,以雕刻的手法来表达不同的身份,有慈眉善目,宽脸长耳的正神面具;有嘴吐獠牙,眼睛凸鼓的凶神面具;也有五官端正,面容淳朴的世俗人物面具。   晏兮看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令君都走掉了。   杜梨穿过了人群,径直走向面具摊子。   晏兮见他站在摊子前,好半天一动不动。   卖面具的是个朴实的中年人,正低头把玩着花刀,有客人也不懂招呼。   杜梨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从马路对面跑过来,手中拿着一盒豌豆黄,兴冲冲地塞了一块到老板嘴里,亲亲热地唤道,爹爹吃。   杜梨在摊子前停了一小会儿,转身离开。   太阳快要下山,面具老板整理好东西,挑着担子准备回家,行至街巷僻静处,他停了下来,“小兄弟为何跟着我,喜欢面具的话就拿一个去,小本生意本来也挣不到什么钱。”   拐角处转出一袭白衣,杜梨道:“并非我想跟着阁下,只是阁下身上妖气逼人,我的剑想跟着阁下罢了。”   忽的狂风一卷,树枝乱颤。   面具老板见身份被人识破,摇身一晃,重雾中腾出一个虎面人身的妖兽,尖爪利齿,手持银背大砍刀,气势汹汹劈砍而来。   闻言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於菟,人身能言,常欺人。   讹兽善于变幻,为了达到骗人的目的,它会附身到你熟悉人身上,取得信任后就开始食人炼精。   三十年前,东都有讹兽之祸,其凭借法力倒行逆施,搞得人们鸡犬不宁,小则损失财物,大则断送性命。   在民间,对于讹兽,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   讹兽杀气腾腾,挥刀砍至。   杜梨身形微动,仅用两指,便架住其全力砍来的刀锋,他拧指一锁,只听一声脆响,大砍刀应声折断,刀刃翻飞,扎进了讹兽的额头。   讹兽被刺中要害,伸了伸腿,丢下面具老板的躯壳,化成一股黑烟,脱形而去。   杜梨提剑欲追。   “爹爹!”一声惊呼。   是面具老板的儿子。   他来寻父亲,看见爹爹倒在地上,额头上插着一片刀刃,看样子是不活了。   杜梨拎着剑就站在这具尸体面前。   “你这个坏蛋!是你杀了我爹,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给我爹报仇!”小男孩认定是杜梨杀了他爹,小小的人儿,挥动拳头冲上来,连带着眼泪鼻涕一起往杜梨身上招呼。   “我......”杜梨一时间不知如何辩白,呆立在原地,任由拳头雨点般捶落。   他的爹被妖怪附身的时候已经死了。   “诶诶诶,以前我跟地板上这个家伙赌钱的时候,输了个精光,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晏兮抱着手流里流气地靠在墙边,他喊住小男孩,又指了指杜梨,“结果因为这个男人跑出来碍事,稍稍浪费我一些手脚,你个小鬼,别认错了仇家!”   ...... 作者有话要说:  晏兮,你好狗啊~~   ☆、破冰   小男孩本来就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被谁所杀,现在听见有人承认,又在心中对比了一下两人的形象。   果然那个黑衣服的看起来更像是凶手。   遂咬着牙挥着拳头冲晏兮跑过来。   晏兮一个擒拿,把他的手拧在背后,就势将他推倒在地,恶狠狠地说:“我可不像那个男人好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你这幅样子,想要报仇?等上一百年也是白搭!”   他心中有气,这一下推得用力,那小男孩跌出去好几米远,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狂风一甩,重雾绕身,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地上空空如也,再看那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好个妖兽,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敢在老子面前把人摄走。”晏兮傻眼了。   白衣一闪,杜梨已经追了出去。   “救他做什么!有眼无珠的凡人,认不得真相,辩不清道理,死了世上就少一个蠢货!”晏兮不忿,无奈杜梨已经走远,他也只好跟上去。   讹兽以欺人为乐,骗术几乎到达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一朝被人辩出来,这是它不能忍受的。   掳走小男孩意在示威,在白衣男子追上来之前,它还要把其他家人一起掳走,这才不费枉它努力模仿,把面具老板的样子学的十足十像。   走鬼樊花灯一路指引,阡陌交通,这个地方已经有点偏僻了。   杜梨察觉脚下有异,他停下来,是一个人,再分辨,应该是个老人家,一探鼻息,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杜梨心念不好,讹兽已经下手,他掏出随身的丹药喂了老人家一颗,拍着胸脯让他顺着气吞咽下去,老人家闷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   杜梨扶他到树下坐下,又拜托了一位路过的村民照看,路过的村民表示认识他,可以将他送回家。   杜梨这才提剑疾追上去。   破庙里传出隐隐的哭声,没等走近,杜梨就听见有人粗声大气嚷道:“你这小鬼,在这么狭小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个什么劲,喂,去外面玩玩吧!”   那小孩哭得更凶了。   晏兮被他吵得头疼,揪起他的领子,毫不客气地将他抡出门外。然后转头假笑道:“这样好的月夜,正适合送你上路,是吧?虎头怪!”   杜梨听得庙内动静,收灯抬手,上前一步稳稳接住小男孩,身段扎实如松。   小男孩被掳走的时候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爹爹是妖兽杀的,妖兽还变成了他的爹爹,妖兽已经杀了爷爷,现在要杀他和他的娘亲。   妖兽正要下手,方才那个黑色衣服的人救了他,不过他凶巴巴的好怕人。   现在看到一身月光清朗的杜梨,终于忍不住,在杜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杜梨往破庙的方向微微侧目,略一判断后,他把小男孩带到树下,知他惨遭厄运,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只好拍着他的背紧紧抱住他。   小男孩哭得哽咽难抬,他渐渐止住了哭声,杜梨才提剑走进破庙。   晏兮撇了一眼墙角瑟瑟发抖的女人,她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露出雪白的皮肤,想是方才那只讹兽施暴。   他也不管那个女人方不方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留在这里,还会看到更惨的情景!”   墙角那只讹兽已经是......惨不忍睹了。   “衣服......我衣服。”女人已经呆滞,忘记了害怕。   杜梨走进屋来,脱下外披的白色鹤氅。   匍啦!一件黑色的袍子已经先他一步盖在了那女人身上。   “还不快走!”晏兮可不想杜梨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   女人披好衣服手忙脚乱地出去,死里逃生的她,扑过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掉下泪来。   晏兮瞥了一眼杜梨,哼了一声,抬脚走出破庙,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杜梨处理好讹兽,女人带着儿子上来道谢,“多谢恩人相救,要不然小妇人和我儿阿驹都要......可怜了我的夫君和家公,性命也不得保全,小妇人如今这般光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抽抽噎噎起来。   说话间,女人谈起了自己的身世,也是命苦。   附近的人都就叫她秋娘,她的父亲是山上的一个柴夫,以砍柴为生,十年前父母相继离世,父亲生前把他许配给村里一个雕刻面具的小伙子。   秋娘孤苦的命运似乎走到了头,为他的夫君相继生下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夫君用使不完的力气为她撑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家。   苦难让人变得很容易满足,自从有了家有了孩子,她再也没有不满足过,谁知老天不开眼,儿子还小,两个女儿刚学会走路,夫君竟然......   杜梨跟着默默了好一阵,又出言相劝,世道不太平,既然逃出命来,应该好好生活,我们做大人的不好,孩子也不能好,夫人你说是吗?另外夫人的家公性命应该是没有大碍了,随后又解释了方才路上的事。   秋娘道谢不迭,一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报答救命恩人,便极力邀请他们去家里坐坐。   晏兮远远坐在树下,嘴里咬着一根草叶,也不知道他们这边在说什么。   那个叫阿驹的小男孩,跑过来就要拉晏兮的手。   “诶诶,你干嘛!”晏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甩开他的手。   阿驹也不气馁,他已经不太害怕晏兮了,知道他是救命恩人,遂推着他的腰,想把他推倒母亲那边去,嘴里说道:“大哥哥,谢谢你救了我,我爹爹以前跟我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请你去我家坐坐。”   晏兮觉得很新奇,他是什么人他自己最清楚,竟然有一天会被人称为救命恩人。   他被阿驹边推边走,走到杜梨旁边。   杜梨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方向,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被这双眼睛对着,晏兮没一会就受不了了。   他切了一声,转过身去。   耐不住阿驹和他母亲的极力相邀,那个老人家也不知道情况如何,是否有了好转,杜梨颇是挂心,遂跟着两人回家。   晏兮被阿驹半推半拉,也跟着去了。   阿驹家一圈篱笆围着三间茅草屋,打扫得算是干净明亮,角落还放着若干农具和一个织布机。   秋娘的两个女儿还小,尚不懂事,隔着门缝怯怯看着客人。   秋娘扶着自己的家公上来道谢,杜梨听老人家说话气息和顺,确实是没有性命之忧了,礼数周全地给人家回礼。   现在和杜梨在一个屋子里,晏兮不想看他,屋子小,晏兮的眼睛没有地方放,只好抬头看墙上的面具。   阿驹把两个妹妹牵出来,两个女孩子看见晏兮坐在椅子上,他不凶的时候,眉眼看上去挺软,两个女孩子也不怕他,好奇又小心地上来揪他的衣角。   晏兮摆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拉拉其中一个女孩子的辫子,女孩子被他逗地咯咯咯笑了起来。   晏兮额头上冒起了一条快活的小青龙,他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现在被三个小孩子咿咿呀呀地围着,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不想和他们玩,遂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秋娘说,“你这日子不咋地,孩子倒是生的多。”   秋娘怯怯地笑笑,都是心尖上的肉,越生越亲,哪有多余的。说着拿出一篮子杂粮饼,硬要塞到杜梨手里,口里说:“小妇人家境贫寒,茅檐陋舍,这杂粮饼是上午新做的,味道还算可口,是我的一点粗劣的拙心,还望恩人不要嫌弃。”   秋娘看看晏兮,晏兮正自己伸手倒一杯茶水,三个孩子蹲在他身边作弄面具,他烦躁得喝下一口茶。   秋娘整整齐齐地拿出方才那件衣服,也放到杜梨手里,说道:“两位恩人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本事,想来也是闯荡江湖的豪杰好汉,小妇人虽然不知两位为什么闹别扭,但是身在江湖,本来就应该互相扶持。夫君生前也多与小妇人拌嘴,我们也红过脸,吵过架,如今他就这样没了,叫我想吵也没地吵去,想来从前某些拌嘴吵口也是不必的......”   乡间的女人,就像是坚韧的蒲苇,无论狂风如何催折,她都站得起来,因为她还有她的孩子们,但是现在她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转头低低哭了起来。   晏兮想自己哪里是什么豪杰好汉,况且杜梨也没说他们是一起的,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判断的。   杜梨听她这样说,也没有分辨,只是朝她笑了笑。   阿驹家里还要忙父亲的后事,两人也不便多坐,一会就告辞了。杜梨还在门口嘱咐着什么关好门窗,夜里别出来走动的闲言碎语。   晏兮已经走开了。   阿驹追上来递给他一个东西。   晏兮一打量,是一个杨木雕的面具,头生犄角,眉如烈焰。   “给我的?”晏兮挑眉。   阿驹点点头,“这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后一定会是个面具大师,我第一个面具就送给你了,谢谢你救了我。”   晏兮一咂嘴:“太丑了,我不要。”   阿驹垂下了头,泪光在眼眶里打转,有点沮丧。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没用又脆弱,这都受不了,这样他长大在街上被人瞪一眼,会不会就猝死了呀?   晏兮嫌弃地拿过面具,对他说:“这是你做的第一个面具,你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了,我想怎么样都可以,你以后要是后悔再想要回去,我可不给,知道吗?”   阿驹用力点点头,破涕为笑,转身跑回母亲那里。   晏兮拎着沉甸甸的面具,心想,小孩子真是惹人烦,也不给个值钱点的。   他把面具收进乾坤袋。   告别了阿驹一家,两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现在已经很晚了。   路边有一间小木屋,杜梨开门的时候,滚下一卷灰尘。   窗棱上的麻头纸在冬天的时候被风撕破,门上的草帘也被掀翻在地。   杜梨毫不介意,有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总比露宿野外要强,他稍微清扫了一下屋子,捏着火符燃起了一堆柴火。   晏兮站在门边看了他一会,顿了顿,走上去,隔着火堆在杜梨对面坐下来,没话找话道:“咳,那个......阿驹给了我一个面具。”   杜梨没说话,伸手扒了一下柴火,晏兮也不气馁,悄悄走进一些,从火堆的对面移到了杜梨旁边几寸的地方。   他拿出面具说:“这是傩戏中的开山莽将,专门斩杀五方邪鬼,为人们追回失去的魂魄,此等风节贯骨,令君收着才合适。”   傩戏中的开山莽将是凶神,生的一副凶神恶煞。和杜梨的城隍塑像倒是合适,和杜梨本人搭在一起,就有些奇怪了。   杜梨淡淡地说:“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就好好收着,给我做什么?”   晏兮觉得杜梨说话的声音何止是沁人心脾,简直是沁人骨髓,沁人细胞,沁人毛孔。   他嘀咕:“不是啊令君,我是觉得这个面具没什么用,而且我这样的人,拿着这个面具不是笑话吗?也不知道阿驹给我这个干什么,也不怕这尊傩神本神不高兴?”   杜梨简直觉得他莫名其妙,气道:“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人家当你是救命恩人,对你真心一片,好心送你谢礼,你难道还嫌礼薄了不曾?”   晏兮见杜梨肯搭腔,哪里管他生不生气,捡起一段树枝捅捅火,厚着脸皮转移话。   杜梨也不想答他,坐在火堆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眼里的湿气氤氤氲氲。   晏兮悄悄起身,抱着一堆稻草想去把自己的床铺好,他选了小木屋里离杜梨最远的角落,心里打算,如果杜梨不说什么,那他就在这里睡下了。   “给你。”杜梨开口。   “嗯?”晏兮讶然看向杜梨,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等着我给你拿饼不成?!”杜梨眉头微蹙,有些气恼。   晏兮看到那个装杂粮饼的篮子,方才还没有,现在放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是杜梨推过来的。   “不用!不用!我自己拿。”这是几个月来杜梨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晏兮抑制住雀跃的内心。   他不露神色地拿了两个饼,轻声道:“多谢令君。”   杜梨低头咬了一口饼,专心吃了起来,避重就轻道:“人家给的多,本来你也是出了力的,......用不着谢。” 作者有话要说:  (*  ̄3)(ε ̄ *)   ☆、战   四殿酆都城,城高楼坚,这样的夜晚看上去,犹如一只匍匐而眠的黑色巨龙。   城楼上,阎贺负手而立。   一碧衫男子提着鸟笼,嘴里吹着哨子,拿着精巧的粮食引逗笼里的红嘴山雀,缓步走上城楼来。   阎贺:“阎柳。”   “啧。”   “阎宜归。”阎贺看他不满意,换了个叫法。   “叫六叔,你再没大没小,我就上你爹坟头哭丧去!”   “我错了,六......”阎贺拉长了声音,补充:“阎君。”   “......”   你故意的吧,你耳朵塞驴毛啦!   远处,一个黑影越来越小。   “真可怜,难为他身无完骨,皮肉碎裂入丝,还能这样离开。” 阎柳瞟了一眼,“幽冥没有让罪犯逃跑的先例,你可追吗?”   阎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啊。是啊。没有这个规矩。不过年岁比较衰,临坎一宫土克水,这个时辰追捕逃犯怕是不吉祥......”   阎柳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的侄儿一眼,转头继续逗鸟。   “来人!”阎贺低喝一声。   两个穿着甲胄,手持长戈的鬼差立刻上前,“阎君有何吩咐?”   阎贺缓缓地拨动着拇指上的一个钢玉扳指,“流年不利,现世妖患严重,来往酆都的鬼魂越来越多,望湘城都快要装不下了,发函各处城隍,我这边法器有的是,叫他们尽管来领,务必维持妖鬼秩序,莫让魂魄过于动荡了。”   阎柳拿着谷子哄得笼中的雀儿在戏台上乱窜,衔鬼脸旗帜。   雀儿不上他的当,扑着翅膀来啄他的手,阎柳吃痛,笑笑道:“小冤家,别生气,再不哄你就是。”   他拆开鸟笼,雀儿一径飞了出来,停在他的肩头,轻啄他的耳尖。   阎贺见怪不怪,又对两个鬼差补充:“再知会笄蛭之巢的老鬼头,把凶王的衣物兵械通通丢出去,祛祛晦气。传我的话,发报三界五司,凶王受不住酆都刑法,近日魂飞魄散了。”   “是!”两个鬼差答应着告退。   城门风大,雀儿怕冷,嘴尖一挑一探,钻到阎柳怀里睡觉。   阎柳上前几步,他眉挑青黛,眸印远山,语气盖着一层忧虑:“六殿近日也是颇为流乱,多处城隍来报,许多魂魄无端失踪不得归引。若是魂魄动荡过甚,九天怕也是要难安了,他们自会插手,你我仅需做好分内的事宜便罢。”   “眼瞧着幽冥与九天走上正轨......” 阎贺冷哼一声,“只要两家不互相折腾,什么事都好办,......大家互不干扰就成,不求携手前进。如今殂妖玉与鲟鳇珠都没了,此乃天地生养的至宝,事情怕没那么简单,九天届时不要给我添麻烦就行。”   “哎呀,”阎柳摆摆手,“目光放远,万事皆悲,不若做清明一痴人!我说你别老皱着眉头和个小老头似的,小时候的你多可爱......”阎柳松了严肃的神情,露出几分玩笑。   这里是酆都城,魂魄最终的归属地。   也是这样的城楼。   一百年前,縠印之变,四方骤起烽烟。   城上满城阴兵坚守,城下十万天兵攻城。   令人不解的是,早前已有大批天兵混入酆都城,齐聚鹿野台,酆都城禁制森严,这实在是太蹊跷了。   地藏开拓十八层地狱,名义上是惩治恶人,暗中却蓄养了一支军队。在这次浩劫中,他倾于九天,从内部开辟了一条道路,引天兵进城,对四殿发难。   阎浮山与阎贺早早上了城楼,十大鬼帅分散于城内,对抗以鱼涉仙君为首的九天天兵。   攻城的仙君,帝封日藏。   在他眼里,酆都城隐于硝烟中时隐时现,酆都阴兵像灰色浪潮般一次一次地扑上来,又不得一次一次退下去。   每次退下去都留下一片横陈的尸体与蠕动的伤员。   九天天兵呼啸而起,银白色的浪头再次卷向城楼,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   日藏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面色愈发祥和起来。是的,纵然阎浮山是一块铁,现在也该化了。   他横刀于十万银甲天兵前,击响八方鼓声,声如洪钟:“弟兄们!宵晖之战,九天死伤惨重,此到泉台必招旧部,旌旗十万怒斩阎罗!九天荣誉不可侵犯!”   一圈圈炽烈的白光于山崩地裂中持续爆炸,惊天动地的杀喊声传来。   烈火耀光中浮现出两颗巨大的琥珀色眼睛,黑色的竖瞳深邃仿佛黑洞一般,一抹金光怒闪,随后是一身长啸。   身披鳞甲,背若磐石,一条巨龙,被重重地甩在城墙上。   酆都城楼被削去了半边,巨龙转眼消失,阎浮山捂着胸口砸落在地上,抖心抖肺地咳出血来。   阎贺那碧如潭水的眸子,仿佛被战火烤干了,眼内寸草不生。他跑过去扶起阎浮山,撕心裂肺地大喊:“父亲,我们快守不住了!父亲快走!”   阎浮山眼冒毒火,鼻血直流,他爬起来拍拍土,反手给了阎贺一个巴掌:“住口!没有殉城的勇气,做什么冥都之王!还有你,别装了!有什么家伙招都亮出来!再藏着掖着就要没命了!”   他转头怒视日藏:“这天上地下,十方鬼帝随我、二十八宿惧我、万千魂灵跪我、五路猖神都是我的后生,想要我的命,你这黄口小儿,还不够格!叫你们那条老白虫来!   我阎浮山虽然是个粗人,无论做买卖还是打战,绝不偷奸耍滑,作战必在前,撤退必垫背,那条老白虫岂能躲于军后,当了缩头乌龟!”   “阎老四!你别太狂了,天帝岂是你能口出秽语侮辱的。”日藏冷眉铿锵。   他在九天资历颇深,与十方诸宰都情深面熟,听阎浮山此言,他不免有些恼火。   另外心里也不由得犯嘀咕,酆都作战勇猛、凶残、不怕死、即使寡不敌众他们也敢打。   不过日藏不认为自己会输,他们精锐天兵百万,另有地藏菩萨从内部倒戈接应,倾半个九天之力不愁对付不了一个四殿。   四殿酆都一向蛮荒,教育和军事底蕴都不甚深厚,另外十殿分裂,一盘散沙,讨伐四殿,势在必得。   日藏军刀出鞘,挥斩而出,众多银甲天兵组成一层又一层的炫目白潮,排山倒海地吼叫着冲杀前去,衣衫褴褛的阴兵从城里跳出来,组成一道灰色的潮水,两股潮水骤然相撞,人群一片一片地倒下。   ......   沉闷的一声巨响,阎贺转头一看,晏三白裹着斑斑血衣掉落在城楼上。   他身上的结界已破,不足以支撑继续前进。   阎贺乍见了他,吓了一跳!   他抓起晏三白的领子,狠狠打了他一拳,吼道:“你看看,你和你那个兄长干的好事,现在九天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扯了,人家打进来了!”   晏三白没有动,眼睛里剩下的那点光热,傲慢,混不吝全没了,整个人行尸走肉般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阎贺啧了一声,把他甩在地上,现在没空叹气了,耳边战火轰鸣,猎猎作响的酆都旗帜左突右窜,仿佛地狱深处的恶鬼嘶吼着万般挣扎。   阎浮山又化成了一条黑龙,身长莫千里,庞然不可方物,他盘桓城前,以身为楼,坚守如山。   在惨烈的白光冲击下,黑龙仿佛穿上了一层白色鳞甲,鳞甲越来越厚,黑龙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线黑丝,白光猛得大帜......   阎浮山并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身居高位,不知谦虚,且嚣张至极。但他是酆都城主,是此间的王,是顽强不畏的阎王,他使十殿镇伏,使酆都平稳,并为此奉献了生命......   酆都城一片火海满天横流,疯狂的火浪一个接着一个,张牙舞爪地仿佛想要把天空也吞下去,滚滚的浓烟咆哮而上,火光映照,仿佛为阎贺穿上了一层黄金的战甲。   晏三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全身被血染红,如丹霞烈焰,他问:“你不怕鬼了吗?”   阎贺臂铠已经覆身,他一脚蹬在城楼上,脚踏火漆化为炮筒,他把这个巨大口径的炮筒扛在肩上。   眼里是凛然的战意与决绝,声音里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霹雳一声大喝:“即日起,吾乃四殿阎君,此间森狱霸主,何需怕鬼!”   一声轰鸣,九雷神机轰击向前,炸起滚滚金光,无数胳膊血肉在金光中乱飞。   伴着这样一声巨响,晏三白伏下身子,足下一蹬,他一手握着短匕,把另外一支咬在牙间,卷成一团烈火一头扎进乱军中。   九雷神机一筒九炮,加上臂铠内嵌的火器,单臂容弹一百零八发,总体容弹二百一十六发,是阎贺这样的灵力使用的最大限额。   他此时肌体力量尚且薄弱,连连催动之下,双肩被震得衣帛炸裂。   颈骨微动,已是震伤。   九雷神机一炮一炮地轰击而去,每一炮都附着着巨大的灵力,九雷神机打光了,阎贺灵力枯竭,倒瘫在城楼上。   簌簌而下的汗水立刻被战火烤干,他干涸着嘴唇抬起身来,晏三白也是强弩之末。   他断了臂膀,躺在尸堆中,胸口微微起伏,如同一只搁浅的鱼。   尸山血海中濒死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整个人如同被血浪拍在岸上,以至于晏三白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厌恶潮湿的感觉,需要反复确认衣服是不是干的。   一道白光扑至,就要吞噬他的身体。阎贺举起臂铳,还剩最后一颗炮弹——绶带引灵弹。   开启空间,指引万物。   他朝晏三白的方向轰了过去......   日藏以为的势在必得,仿佛一时之间发生了改变,阎浮山大发神威,以身殉城。众多城内阴兵无所畏惧,团结一致,共同抗敌。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平时如同一盘散沙的幽冥十殿。其余九殿均出兵增援,六殿的阎柳更是亲自到场督战,扶起大旗,指挥大军。   他们好像从来也不需要想起,也绝不会忘记,这是十殿的天赋。大敌当前,唇寒齿亡的道理他们不是不懂,危机时刻,大家摒弃了以往的成见,牢牢地拧成了一股绳。   自此九天兵将败退,幽冥损耗亦大,两家签订协议,三百年内再不起争端。   .....   城楼上。   “假阎王。”阎柳轻嗤一声,转身离开,“这里风大,我家夫人可受不了,我先走了。”   那只红嘴山雀,站在他手掌上,唧唧唧唧地叫了几声,算是应和般。   “六叔。”阎贺抓住阎柳的衣角,酆都城楼上高高悬挂着两盏灯火,一盏光亮无比,一盏昏暗黑沉,照地阎贺的脸一半黑一半白。   他垂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六叔,陪我去一趟槐序阁罢......”   阎柳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儿,沉静如水的神态下,杀伐之气是那么分明,另外还隐隐存留着一些稚子之气。   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偶然间的举动还是会暴露他内心的局促,他的身体仿佛在微微发抖。   然后他嘴一瘪,在这个狂风猎猎的城楼上,这个年轻的四殿阎君,咬着嘴唇低低哭出声来。   ****   妖王万焰枫身死,镇压妖灵的殂妖玉失踪。众多妖物一时间灵台难以清明,仿佛失去了管辖般,放肆大胆地做起坏事来,在大漠的时候还是不大看得出来,其余有人烟的城镇村庄,已是妖患成灾。   杜梨不能放任不管,便在梁原镇停了下来。   最近杜梨很奇怪,灵斗幡飘起的时候,他有些迟疑犹豫,和妖物搏斗的时候,好几次差点被妖物咬伤,以此等妖物的实力,这是从前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这天夜里,他们杀了一只恶贯满盈的妖物后,夜宿在村庄附近的芦花荡中。   半夜,杜梨听到附近的村民大哭大喊:“救命呀!妖怪呀,来人呀,妖怪抓小孩啦!”   他下意识翻腾起身,提剑就要去看看。   杜梨感知全开,并未察觉什么鬼怪之气,灵斗幡与走鬼樊花灯也是安安静静。   村庄就在不远处,按照这个距离,若是妖鬼出没,走鬼樊花灯不该是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老阎君,一路走好。   ☆、月迷津渡   村里火光大亮,一些大胆的村民举着火把,哭喊叫骂混成一团,里面似乎还夹着孩子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啊!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杜梨心中一动,责怪自己犹豫。   某些修为高强的妖怪,亦能掩饰自身妖气,他提起长剑,疾行而去。   村中有个小小的孔夫子庙,孔夫子庙前有一个棂星门,算是牌坊的一种。   那个妖物抓着一个婴儿就站在这个高高的牌坊上面。附近的村民举着火把,拿着锄头,镰刀等工具从远处跑来,火把游成了一条长长的火龙。   杜梨乍一到牌坊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是臭毛鬼。   这是一种全身长有奇臭体毛恶鬼,据说可以熏烂肌肤,熏穿肠胃,为了去掉这个烦恼,它便不停撕扯体毛,撕地浑身是血,肌肤崩裂,但毛还是会不停从从伤口长出来,让它更加痛苦。   这种鬼怪一般生于深山之中,喜食牛羊内脏,却不与小孩子为难。   杜梨飞身而起,立于牌坊之上。   那只臭毛鬼见有人上来,如疯狗般飞扑而来。   杜梨挡了几下,心里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他握剑的手沁了汗,一个劲力,臭毛鬼后退几步,杜梨吞咽了一下,沉声问:“是谁?”   臭毛鬼不依不饶,揉身扑击,出招更是猛恶。   杜梨听村民言语,知道它抢了村里的婴孩,心中紧张,要是此鬼手下不稳,孩子掉下牌坊去或是被它捏死都未可知。   杜梨在窄窄的横梁上一个掠身,躲过它的攻势,行招出剑,一面向它砍来,一面夺手去抢它手中婴孩。   谁知臭毛鬼着实可恶,见来人提剑刺来,手下一松,那孩子就从高高的牌坊上掉落下去。   杜梨察觉动静,心下大惊,跃下牌坊,掠身去截,终于在孩子落地前接住了他。甫一抱住孩子的一刹那,他就感觉不对劲,怀中的孩子不哭不闹。   杜梨一探指,这竟然是襁褓中裹着的一个南瓜。   那边孩子的父亲跌跌撞撞地追上来,怀中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冲孩子的母亲大喊,“别追啦,孩子没丢!孩子没丢!孩子在草垛里找到了!”   村民们听信,皆举着火把悻悻离去,谁也不想理这个恶臭的鬼怪。   杜梨手一松,南瓜掉落在地,滚了几个圈,他紧抿着嘴唇,面色有些僵硬。   “晏兮!你什么意思?”杜梨说话间,隐隐已经带了怒火。   那只臭毛鬼,把外面皮毛一撕,跳出一个黑色的人影,转头呕心呕肺地哇哇大吐,嘴里不忘骂骂咧咧:“臭死了,臭死了,没想到这鬼这么臭,早知道老子不抓了,呸呸呸,还有味儿,呕!”   “你这是做什么?”杜梨冷着脸。   晏兮终于吐完了,擦着嘴转过身来,刚才被这张臭毛鬼的皮熏得头晕,他脸色不太好。   “是谁?”晏兮阴阴地说了一句,他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眼里的温度却冷到结冰,“亏你问地出口。”   杜梨愣了愣,晏兮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在杜梨身前,伸手弹了弹殉玉剑的锋刃,语气阴沉:“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知道,即便你那个幡儿和灯儿都没动静,你拿起剑来一样会去,既然会去,你杀妖的时候又在发什么呆!   露陌仙君叱咤宵晖,绝世磊落!你是在怕我吗?你是怕我在你身边吗?如果你觉得纵容了恶人,我这条命你现在就可以拿去,我绝对不说二话。”   杜梨紧默默半日,半饷疲惫地一垂手,殉玉剑在地上划出一道弧形的痕迹,“你这又是何苦?”   晏兮想也不想:“我苦不苦我自己知道,不过,杜令君,你要是再打不起精神的话,接下来摔在地上的可就不只是一个南瓜了,那就是活生生的人,还有你自己。你想过没有!”   杜梨沉默了许久,半饷,迸出几个字:“解药呢!”   臭毛鬼的皮毛邪毒无比,晏兮披在身上,不可能没事。   晏兮慢悠悠地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他当然知道臭毛鬼的皮毛有毒,他玩毒那么久,区区小毒,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发昏当不了死,......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   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地滚动了起来。   杜梨极为压抑地恨声问道:“怎么?”   晏兮坐在地上,手脚发僵,他有些无奈地说:“这张皮毛有点功力,熏得我没力气。”   杜梨没有动,脚尖微微转向晏兮,晏兮僵硬着身体不能动,他对杜梨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脸道:“令君,你可不可以喂我吃?我动不了了。”   还没等杜梨回答,他又改口道:“罢了,罢了,反正我活着都是讨人嫌,令君也不用动手了,现在死了才干净了,就当世间少一祸害。”   杜梨循声走到他跟前,捡起地上的小瓷瓶,倒出一颗解药,没好气地开口:“药在这里,自己吃。”   晏兮看着杜梨,唉,他这么好脾气的人,如今生气的次数都数不胜数了,三番四次被自己逼到气急败坏。   他转头叼了药,一口吞下肚去,解药见效很快,晏兮活动了一下手腕。   杜梨拿这个泼皮没办法,不愿再继续今晚的这场荒唐的闹剧,转身离开。   晏兮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杜梨,四殿已经报我魂飞魄散,他们都以为没我这个人了,只有你知道我活着。我不想当什么狗屁晏三白,棠西雁,......我就做晏兮,只做你的晏兮,好不好!”   ****   天锻兵番。   槐阳晏公炼器有方,一生被人捧着,有着可怕的坏脾气。   好在他走得早,早到晏兮再也记不清他的音容相貌,印象中只有一个僵硬模糊的影。   在晏兮很小的时候。   那时他眼中神采闪动,是最轻盈最轻盈的时刻。   摇桨乏了,像一只醉虾瘫倒在船头,琥珀色的阳光逗留在荡漾的水波间,因酆都早早到来的酣沉暮色而泛红。   那时的晏莫沧眉宇间有倔强的意志,他撩人细目中,时常掠过一丝阴鸷,但转瞬即逝。   他左手用地比右手好,左手写字、左手拿筷子,也许因为常年伏案画图,以备炼器的缘故,脖颈处像吊着一块石头,久而久之便有些僵直。   他独自坐在鳩藏斋,窗下挂着一个风铃,他的身影看起来像一只清瘦而哀伤的鹳鸟。   天锻炼器的材料繁杂,亦有难寻者甚多。   今天是邽山赢鱼身上的二两鱼鳞,明天是鹿吴之山蛊鵰头角四寸。   生长在槐阳天锻,家里认为对孩子的最好的教育就实战,到死亡线上溜溜弯,到野兽堆里打个滚儿。   所以无论晏兮心里如何不愿意,对于某些材料的收集,他却是要和晏莫沧一起去的。   这是一种试炼,也是因为家族落寞,节省开支......   传言永昌郡有钩蛇,长数丈,尾岐,在水中钩取岸上人牛马啖之。   这次要取的就是钩蛇的尾刺。   那个时候,晏兮和晏莫沧很像,一样烈性不驯,一样敏感自恃。   任务完成很快,他们折返酆都。   自从青羊谷那事之后,晏兮就没有和晏莫沧说过话,当然晏莫沧也不会和他说话,两人谁也没理谁,一言不发向前走。   望湘十四街中有一条噩花街,两人途经此街的时候,却都不约而同地从乾坤袋中拿出面具戴上。   每逢子时三刻,噩花街百鬼夜行,届时冥灯引路,黄泉魅舞。   此时绝命、六煞,两凶星正隐隐泛光。   子时已过。   他们在酆都生活多年,皆知百鬼凝聚的阴煞之气非同小可,常人不宜冲撞。   攒竹穴位于眉头,此穴为阳气旺行之位,以面具覆脸,遮蔽此穴,降阳敛气,可阻鬼魅煞气入体。   酆都大部分时间是不见天日的,阳光也只有上午卯时至午间才有,大多数的鬼魂畏惧阳气弥散灼热,那个时候通常躲在阴暗的地方,越到晚间,他们越是出来活动。   噩花街这边沿街摆摊的不少,卷轴、罗盘、陶器、赌具、鸟、家禽都有得卖。   镶牙匠、卖小玩意儿的、变戏法的尽都很忙,还夹杂着点心铺子和一些娱乐场所,子夜时分,光怪陆离,应有尽有。   只是这些摆摊的鬼魂脸上都戴着面具。   百鬼夜行自上古流传,戴面具原本只是为了挡煞,后来渐渐演变成了噩花街的习俗。   晏兮脸上的是一个流蓝带绿狰狞无比的面具,额尖上还生这一只弯弯的红色的角。   他可有可无的样子,这边他熟得很,也不怕什么百鬼,活着时候过得都不利索,死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忽然他的目光被路边一个东西吸引。   这是一个糖画的摊子,摊主用小汤勺舀起溶化了的糖汁,在石板上飞快地来回浇铸,画出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造型。   随着缕缕糖丝的飘洒,糖画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面前,再趁热粘上一根竹签,大功告成。   “你想要糖画么”晏莫沧问小小的晏兮。   “我......”晏兮意识到什么,停住不说话。   他可不会相信晏莫沧能那么好心,给他买什么糖画。   “如果我说我给你买呢,只要你答应一句,只有这一次机会哦。”晏莫沧补充:“错过可就没有了,你真的不想要吗?”   摊前一个小孩举着展翅欲飞的彩凤,它是那么晶莹剔透,活灵活现,小孩一时还舍不得吃,只轻轻用舌尖舔一下,又得意地向旁边的同伴炫耀,看得人眼馋口也馋。   晏兮看看摊子,看看晏莫沧,他戴着半截缠枝莲的面具,面具下是他眯起的眼睛,眼角细微抽动着。   他的尾音也略带颤抖,嘶然间像一只响尾蛇,诱惑力十足。   “我,我想......”晏兮吞咽了一下,面具下的眼睛里沁出了光彩。   还没等他说完,晏莫沧咧嘴一笑,“骗你的,闲着没事捉弄你一下,你还当真了。”   半截面具下,他的唇角染着张扬诡谲的笑,像个妖物,口吐人言:“本就是爱与欲望求之不得的世间呵......” 作者有话要说:  二晏和三晏,感觉有些配,还好我不骨科。 晏梨的初次相遇,马上了......   ☆、百鬼夜行   一瞬间。   晏兮仿佛堕入了幽冥的阴冷虚无中,周身无数鬼怪围绕。   百鬼夜行开始了。   昏暗的噩花街,萤火明灭,鬼灯如漆。   众鬼排着长队,一步一朵黑暗鸢尾,周身血舞蝶翩跹而起。   一鬼身着华丽的红嫁衣,一半枯骨在面纱下若隐若现,另一边脸洁白如玉,却留着汩汩的血泪,她扭过本就扭曲的脖子,而那涂抹着口脂的嘴也缓缓张开,对晏兮说,   你也来啦。   晏兮感觉胸口窝着一团火火,愤懑犹如岩浆滚动,顶破那一层薄薄的土壳,就要爆发......   孤魂幽咽,颓靡诡艳的百鬼夜行,晏兮混在其中,无路可去,面具下的他嘶吼着咆哮出来......   啊,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那只绮丽的鬼,已经消失无踪了,融化了,真爽!   晏兮手持化魂丹,被戏弄的愤怒,他有些神志不清,只恨自己太天真,竟然给了这只老狐狸可趁之机。   “你在这里做什么?别怕......”清泠泠的声音。   可能是不懂酆都习俗,可能是不惧阴煞。   来人并没有戴面具,他提着小巧的灯笼,整个人沐浴在朦胧的光晕里,看起来有点不真实。   来人嘴角温暖,略带笑意,有着面对百鬼夜行亦不奇不怪的澄澈双眼,仿佛一切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那双眼睛里,有着晏兮从未企及的世界。   黑色鸢尾花香缥缈,百鬼声声凄厉如夜枭,身处其中,负面的情绪被激发而放大。   然而因为那个人站在那里,周遭仿佛被施了魔法,风也止了,街道归于一片宁静,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   这个人,晏兮知道他存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吓坏了么?”那人见晏兮沉默地杵在原地,伸手牵住他,把他牵出百鬼队伍,带到原先昏黄的街道上。   那人的手温暖而有力量,晏兮注意到他白皙纤长的手上面的蓝色脉络,注意到他食指和中指之间结着厚厚的茧,这是经常拉弓的人才会有的茧。   一股淡淡的柏子香味飘来。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这么晚不回家,家人该担心了。”   晏兮转头一看,晏莫沧早就不见了。   少年微微扬起嘴角,目光恳切,晏兮感到被鼓舞的力量。   然而他却一把抽回手,他想他一定是被某种东西羞辱了,虽然说不出是什么,公开的,让他无处躲藏。   他立刻找到了一种东西来掩饰:愤怒。   太有效了,他忽然对着那人狂吼:“你别碰我!我讨厌别人碰我!”   仿佛有一种东西在晏兮内心深处醒来,就在那一瞬间他告别了成长中的混沌时期。   “抱歉,”杜梨面露赧色,“百鬼混沌,我见你站在那里......”   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冒犯了他人,杜梨微微红了脸。   他见晏兮一动不动,虽然看不见相貌,但从身形判断,应该年岁尚小。   “喜欢糖画吗”杜梨指了指糖画摊。   方才拉着晏兮从百鬼中出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糖画摊旁边,饴糖甜蜜又温暖的气味传来。   晏兮一脸戒备地盯着他,然而杜梨并不知道他面具下的神情。   糖画摊上有一个转盘,转盘上是花花绿绿的图案。   杜梨的手指停在指针上,姁姁问道:“你喜欢个什么图案?”   现世的糖画,一般画的都是戏曲人物、吉祥花果之类的。   这里是酆都,入乡随俗,图案一般都是地狱中的刑具,诸如铁丸、铁叉、大热石、大铁斧、蒺藜之类的。   方才那个小孩手上拿的那只彩凤,现在走近了一看,不过是一只啄人脑浆的铁嘴鸟。   那一瞬间晏兮有点恍惚,从前他期待转盘上的指针能够停留在最大的图案上,那曾经是他的梦想,他现在也不看转盘,含含糊糊指了指。   杜梨拨了拨,指针滴溜溜地转起来,速度缓缓慢下来,最后停在了一个拳头状的东西上,就是晏兮方才无意指的那个。   这是酆都的铜拳,受刑之人从头到脚被这铁拳捣至糜碎为止......   摊主很快画好了一个拳头状的糖画,虽然蕴意不太好,但是没有改变它是一种糖的本质。   杜梨付了钱,把糖画拿给他,仔细看了看:“这是......拳头,倒是新奇有趣,不像别的地都是花呀鸟的。”   晏兮在心里给了他一个白眼,新奇是没有比这个新奇了,但什么叫有趣?   远处天边,一步一烟化,几个闪身之下,一人带着烟气落在杜梨身边。   “殉玉,凶兽梼杌已经转交四殿看押,文书公验均已齐备。”   来人身负异兽榜,着紫铢衣,臂间挽着一柄墨玉拂尘。   异兽榜上记载的是当今世间十大凶兽,傲狠难训,极是凶恶。   进出笄蛭之巢,需经过七重墙壁,七重栏楯,七重网铃,端得是戒备森严,没有什么地方比那儿更适合它了。   “钟意,辛苦了。”杜梨对他笑了笑。   南钟意舒了眉宇,“追捕梼杌花费时间不少,夔龙纹授予仪式就要开始,你我师门尊长悉数列位,迟不得,速速回归九天要紧。”   “这......”杜梨看着晏兮,有些难办。   晏兮拿着拳头的糖画,才尝了尝味道,听人这么说,他很识趣:“我家就在附近,我方才也没吓着。”   他嘟哝:“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你不用管我。”   杜梨走近几步,他年岁比晏兮大,长得也比晏兮高,他想伸手摸摸晏兮的头,又想到他不喜欢被别人碰,便指了指那个糖画说:“我道酆都民风淳朴,你这糖画都和别处不一样,我师门亦有师弟师妹,你小小年纪,胆子却是比他们都大。”   杜梨半蹲下来,注视着晏兮的眼睛:“你还年轻,总有一天你会用拳头温柔包裹别人的手......”   那双眼睛清清澈澈,对视的瞬间晕开一边清和嘉明。   以至于晏兮后来多次想到,如果是被这双眼睛温柔地包裹,那该是怎样的人间极乐!   然而世间阴差阳错从未停止。   ****   梁原镇一入秋便阴雨缠绵,晏兮和杜梨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袍子已经淋湿变色,脚上滑落的水珠也形成了小水塘。   屋子里烘着炭,晏兮捅捅灰,红色的火星子蹦出来,他加了几根柴火,火堆重新烧起来。   可能是因为晏兮的纠缠,杜梨渐渐感到麻木,最近晏兮和他说话,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回上两句,不像从前那样不理不睬或气急败坏。   这对于晏兮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   雨夜晚归,两人各自换了鞋,宽了外袍。   杜梨点了一根柏子香,烟气似白若青地散开了。   柏子香气味沉稳平和,晏兮看着火堆边整理外袍的令君,一颗心好像尘埃落定,滋生出一点安稳妥帖来。   “令君猜我藏了什么?”晏兮神神秘秘。   “什么?”杜梨不知道他搞什么小动作。   晏兮用树枝轻轻拨开灰烬,灰烬下是豆粒般星星点点的小火炭,几个红薯,乖乖地伏在柴火灰里,冒着热气。   “我藏了几个红薯,没想到吧,好香呀,好久没吃了,从前我还经常吃呢!”他狡黠地笑笑,露出尖巧犬齿来。   “从前?”   “那是我认识令君以前,那时候我经常饿,只好到别人地里刨番薯,认识令君之后,令君对我好,我再也不用去了。”晏兮轻描淡写,又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补充了一句:“知道令君嫌我的东西不干净,这可不是我偷的,这是路上和老乡买的,令君也来一个。”   晏兮用树叶裹了一个,剥开黑色的皮,露出金黄色的瓤,拿到杜梨手上。   杜梨张张口,想说什么,却只道了声谢。   吃完红薯,晏兮把刚刚脱下来的外袍拿到火堆旁烤干。   抖衣服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到了火堆旁。   他心中一惊,正想伸手去捡,这边杜梨已经先一步把它捡了起来,接触下,杜梨神色一动:“这是......”   晏兮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说,杜梨神色纠结且沉默,终究没有说什么,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晏兮有些颤抖,他接过这个东西,这是一个淡绣山石的钱包,钱花完了,里面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   笄蛭之巢常年不见天光,他搜遍全身,就剩这点念想,这个钱袋是他第一次引魂的时候,杜梨放进狩岳衣的。   山石上镌了两枝竹子,即使这半生,经历了再多的伤筋动骨和萎靡不堪,只要想到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黑夜茫茫,也都能舒展眉眼,宽慰一笑。   火堆烘热,驱散一些寒窗潮气,枕着雨打屋棚的声音,二人各自睡下。   ****   晏兮身上本来就有旧伤,后来为了挣脱地缚锁又受了伤,一直没有好好修养,前几日还披着臭毛鬼的皮四处作妖。   几场秋雨下来,身体便亏着了,长好的伤口有再次发炎的迹象,一整天人都昏昏沉沉的。   这天早晨,见杜梨出门,他还要再跟。   杜梨感受到空气里潮湿的水汽,知道快要下雨:“你在屋子里休息,今日不必再同我去。”   对于杜梨的事,晏兮一脸跟到底管到底的决心,他拿好武器,衣装严整地想窜到屋外。   “晏兮!”杜梨手撑着门框,挡住去路,已是带了不可商量的语气,“今日你在此休息!”   晏兮看着杜梨的脸色,仿佛是有点生气了,他怯乎乎地说:“令君这一走,不回来了怎么办?我不干,我得看着令君,寸步不离才好。”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杜梨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   得到了杜梨的承诺,晏兮像吃了一颗惴惴不安的定心丸,一脸狐疑地退回到火堆旁边。   杜梨出门了,晏兮坐在火堆边,心里起起落落,他想要是杜梨骗他,趁着这个机会甩了他,再也不回来了......   不会不会,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杜梨说到做到,从不骗人。   外面阴阴的天,快要下雨了,不知道令君会不会淋湿......   晏兮终于找到了出去的由头,杜梨的床铺旁,放的是什么?   殉玉剑!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拐走多好···   ☆、食金鬼   杜梨出门斩妖除魔怎么能不带配剑?   难道今天出门匆忙,他忘记了?   江湖中人配剑不曾离手,出门怎么能不带配剑呢?   对。   这不怪我不听他的话,我是去给他送配剑的。   打定主意,又有了说法,就算杜梨问起来也不怕。   晏兮终于出门了。   他抱着殉玉剑,顺着杜梨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你说这人活该倒霉吧,喝口凉水都塞牙。   晏兮没走多远就碰上了一群食金鬼。   此鬼很喜欢吃金属之物,早上起床后,发现家里的钥匙、剪刀不翼而飞,这多是食金鬼做祟。   此鬼皮肤黝黑,身形庞大,哗啦啦一群包围了晏兮,见他手上拿着殉玉剑,纷纷流出了口水。   殉玉剑锻造不易,材料艰难,内融玄戟钢与儒风铁,杜梨拿在手上的时候,剑锋出鞘,百妖皆敛。   不怪这群鬼怪惦记,换了晏兮是食金鬼,他也想吃。   “谁裤|裆没看好,漏出这么些个玩意,让开,别挡着爷爷的路。”晏兮不想理会。   那只双眼凹陷,鼻子高而尖的食金鬼口吐人言,声音尖锐似金属摩擦,“有人告诉我们,你身上有好吃的,大补大补,放下剑来,饶你不死。”   周身一群食金鬼,立刻跳起来起哄:“放下剑来,饶你不死,放下剑来,饶你不死。”   “脑瓜仁松子那么大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谁告诉的你们?!他有没有告诉你们,黄泉路宽敞,可容你们一同上路啊?”晏兮冷笑一声,拉起殉玉剑的背带,把剑背在背上。   食金鬼是喜欢吃金属不假,但盯上刀剑,群聚而动的不多。   另外此鬼本性善良,有的还会报恩。   这群食金鬼......   大概是吃错药了。   眨眼间,几只已经伏身扑击而来,伸出鸟爪般锐利的手,就要划破殉玉剑的背带。   晏兮根本没把这群食金鬼放在眼里,他随手掷出几颗铁算珠。   铁算珠出手后迅速爆炸,滚滚黑雾立刻将面前两只食金鬼腐蚀成一滩脓水。   “我再说一次,让开!”晏兮几个闪身,躲过后方偷袭的几只食金鬼。   他头脑昏沉,闪身而过的瞬间,手臂已经被食金鬼尖锐的手爪划到。   “......”   食金鬼的首领见到两个伙伴遭难,有了一点害怕退缩之意。但此时打退堂鼓,又损伤自己的威严。   他见晏兮受了伤,料是一个嘴上说空话的炮仗。   殉玉剑好大的诱惑迫使它把心一横,从喉咙里迸出了尖锐的长啸,声音难听地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众多食金鬼闻声一哄而上,一时间,空气中满是尖锐的气息。   它们不知使得什么手段,一恍神的功夫,殉玉剑已经被食金鬼的首领抓在手里,它拔剑出鞘,殉玉剑犹如春水冰棱,光华直逼入眼。   食金鬼全身抖了一下,牛泡大的眼睛里溢出了天大的喜悦。   “放下!那把剑不是你的脏手能碰的。”晏兮站起来,他的脸颊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扯。   “你说的什么狂话......”食金鬼首领哈哈大笑,伸出了长长的舌头,津津有味地舔了一下殉玉剑,“也不撒泡尿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   一声惨叫,食金鬼的首领扭头一看,身边的那个同伴已经化成了齑粉。   晏兮手持析骸,压抑地喘着气。   ......现在的身体状态催动析骸太过勉强。   “把剑还我!”面前的这个男人脸上阴云密布,凛凛杀气如同头上盖顶乌云,几个闪电过后,他血痕遍布地站在那里,“我动起手来,控制不住自己,别让我再白费唇舌......”   食金鬼本来就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鬼怪,只是一时贪图宝剑。   各地城隍地仙平时看见也多是不甚理会,知道它们馋食金属,算不得大恶之鬼。   食金鬼的首领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它害怕了。   “英雄饶命,我们错了,剑就还你。”一甩手,殉玉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光,晏兮伸手接过剑柄。   下一秒,析骸挥出,食金鬼首领已经断了一根臂膀。   一声惨叫。   “你怎么......”食金鬼首领跪倒在地,惊叫出声。   晏兮走过去,泄愤般连连捅了它好几剑,把它捅成了一个蜂窝。   “把剑鞘也还我,你是不是傻......”晏兮拽过它手中剑鞘,冷着眼扭头看其他的食金鬼。   方才二三十只食金鬼现在已经吓跑了一半了,剩下的这些和首领的感情比较好,正磨着牙盘算替首领报仇。   晏兮张口吐出一口血沫,眼前又是一阵晕。   他甩手一颗铁算珠,角度刁钻,融化了两只食金鬼,剩下的同伙被激怒,发出尖锐的厉啸。   晏兮摇摇欲坠躲过两道攻击后,见远远的山路上走过来一道白色身影,他心中一动。   这下躲闪不及,右腿上立刻挨了两下深深的爪印。   那道白色身影走近了,察觉鬼怪气息,也不出手,只站在外圈听前方的动静。   那个食金鬼感觉晏兮的动作变得迟缓,骂骂咧咧地说:“你小子骨头还挺硬,现在也已经不行了吧,你杀了我们老大,把剑放下来,我们兄弟留你个全尸......”   扑击闪身间,侧腰又是两道爪印,这回晏兮不敢骂人了,咬着牙挺了过去,目光在杜梨身上流连,只盼望着他快走。   “你小子怎么哑巴了,刚才不是还牙齿咬铁钉,挺硬挺狂吗?这会子怎么草灯打鼓,没个响声呢......”   食金鬼嘴上骂个不停,晏兮忍着气不出声。   再一看杜梨,怎么回事,脚下生根发芽啦,就是不走。   答应了杜梨不出来,又跑出来,还差点把他的殉玉剑弄丢。   这满地血腥的,杜梨好不容易态度好一点,要是知道自己杀生,不知道会怎样......   剩下的几只鬼还要再出手,杜梨终于出声:“你们几个合起来,打一个负伤之人,这不太公平吧,妖兽鬼怪,也要讲究江湖道义。”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对我们指手画脚,这小子杀了我们老大,我们现在就要他的命。”食金鬼愤愤不已。   杜梨也不生气:“怕是阁下先觊觎人家财物,人家出手反击,自保之人顾不上什么轻重,有因有果,阁下也是咎由自取。”   食金鬼见杜梨器宇不凡,隐隐带着一股震慑之气,它们吞咽了一下,已经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麻溜地闪一边去,要不然......”   话音未落,地缚锁破土而起,食金鬼大惊失色下已经无法动弹,地缚锁上附着的灵力让它们痛苦无比,只能从喉咙里发出荷荷的求饶。   杜梨一挥手,地缚锁收回,众食金鬼你眼瞧我眼,纷纷作鸟兽散,转眼消失在山道上,临走前还不忘抬走老大的尸体。   杜梨上前几步,蹲下来问:“你怎么样?”   晏兮不敢说话......   “晏兮。”   “你怎么知道!”晏兮惊讶。   “......你气息,和旁人不大一样,再说我的眼睛也没那么瞎。”杜梨语气平淡地说:“为什么不敢让我知道。”   “我没听你话跑出来,......我又杀生了。”晏兮惴惴不安。   “你就是因为这个怕我知道吗?”杜梨叹了一口气。   “......我怕你生气。”晏兮可怜巴巴地说。   “我没那么迂腐。”杜梨摇摇头说:“杀人和杀人也是不同的,我征战沙场,殉玉剑之下亦有无数亡魂。那些食金鬼见你配剑不凡,动了歹心,想杀人夺剑,你杀了他们是为自保,这无可厚非。”   杜梨停了停:“但若是对无辜之人出手,这便是滥杀无辜,便要不得......”   杀人和杀人是不同的,晏兮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他一时难以理解,但只要杜梨不生气就好。   他把析骸撑在地上,当做拐杖站起来。   “你的剑气息独特,引得食金鬼来,今后还是慎重使用......”杜梨出言提醒。   “额......”晏兮不知道怎么说,“不是我的剑,......是你的剑,令君,我把你的剑带出来了。”   “啊。”杜梨有些吃惊。   “没有弄脏,令君,我看得好好的。”刚才趁杜梨与食金鬼周旋的时候,晏兮已经把剑狠狠地擦了一遍,他陪着笑脸说:“我见令君出门忘记了配剑,想着给你送去,没想到......”   ......   杜梨一言不发地接过殉玉剑。   晏兮撑着析骸,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杜梨察觉他行走艰难,伸手扶了他一把,触碰之下手心尽是黏糊湿冷,才知道他身上早已血迹斑斑。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抖:“晏兮,你受伤了。”   晏兮眼睛眨也不眨,冷漠地看一眼自己身体:“没事,唉,又给令君添麻烦了。”   杜梨咬咬牙,从衣服上撕下几条白布,给他绑了几圈。   晏兮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说话间语气轻松。   他见杜梨杵在原地没动,回头去唤他:“令君。”   他这种语气,杜梨一听就气:“晏兮,你知不知道,你流血了,你受伤很重。”   晏兮被杜梨的语气震得有点呆,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令君生气了。   空中电闪雷鸣,这场大雨很快就要瓢泼而下。   杜梨缓缓地蹲下。   晏兮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支棱着身体像一根杆子。   “上来,我背你走。”杜梨轻皱眉头。   “......”   “就要下雨了。”杜梨催促。   晏兮慢慢地走过去,搭着他的肩,爬到杜梨背上。   他已经很高了,和杜梨差不多高,还好杜梨的力气大,背他还算轻松。   “令君,你别走那么快,你要是累了,就放我下来。”晏兮见杜梨额头沁了汗,伸手给他擦了擦。   “晏兮!”杜梨没有转头,咬着牙道:“你可是不知疼?!”   “......我。”晏兮僵了僵嘴角,用食指轻轻地戳了戳杜梨肩膀上的衣料,亏着气说:“我不是不知疼,令君把我留在身边,令君背着我,我就不疼了......”   杜梨默了默,放慢了语气:“你别再说话了,省着点力气,说急了又要难受。”   “令君......”晏兮痴痴地唤了一声,想大声又不敢大声,嘟囔道:“我难得和令君说话......。”   杜梨听他的语气小心翼翼,颇有些冒傻气,勾了勾嘴角,没有笑出来:“平日里又不是没让你说话。”   “但是没有和令君靠的这么近。”晏兮趴在杜梨背上,神情满足。   杜梨无话可说了,撑了撑手,把他往上托了托,脚步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  他急了他急了。   ☆、温情   杜梨连拖带搀,把他弄回小木屋,放在了床铺上。   一声闷响。   “怎么了?”杜梨问。   “磕......磕到头了!”   “……”   铺床的时候,屋里屋外没有太多稻草,床铺得窄,宽度堪堪躺下一个人,长度却不够。   杜梨算脚不算头,扶他躺下的时候,晏兮的后脑勺咳到了墙上。   这个人身上不大好,现在头也磕了,全身上下就没一块好地了。   杜梨又无奈又气恼,回身从自己的床上扯下一大片稻草,合着被褥重新给他铺了床,接着又去打水,找药。   晏兮看着杜梨忙碌的背影,他有些怀念地说:“令君,从前在清河,你也这样救过我吧?”   杜梨动作利索地卷起他的裤腿,俯下身体去处理他腿上的伤,没有回答他的话。   杜梨极尽轻柔地给他擦洗,上药,检查骨头的时候发现他两侧腿骨都有绑扶钢板的痕迹,   这是在酆都留下的......   整个过程晏兮只有一些本能的抽搐,嘴里连哼都没哼一声,甚至还能插科打诨地开玩笑。   杜梨收拢摇曳的心神,再三确认他灵台清明,神识平稳后,站起身:“不太一样。”   “什么?”   杜梨默了半饷,碰了碰他腿上的绷带,若有所思的说:“你如今瘦了些。”   晏兮看着杜梨,直看得呆了去。   他眼眶烫了起来,试探地伸手揪住了杜梨狩岳衣的一角。   他见杜梨没有反应,便轻轻摇了摇,撒娇一般的口吻,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一声:“令君。”   杜梨假装没有察觉到他挂在自己衣角上的手,吩咐他把衣服脱了,要检查一下他上身的伤。   晏兮觉得难为情,磨磨蹭蹭地解开腰带,宽去上衣。   杜梨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手指停在了晏兮右臂与义骸交界处。   右上臂以上的地方是紧绷有张力的少年血肉,下方是坚硬的金属义骸。   杜梨默默停留了一会,擦洗上药,最后在绷带的尽头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接着拿出一件干净的衣服,催他换上。   淡淡的薄卵色,晏兮穿在身上,衬得他凌厉的眉眼软下来。   他猛地想到什么,扑过去翻找原来的衣物,杜梨连忙按住他:“才包扎好,别乱动,在找什么?”   “我......”他一眼瞥见衣服里杜梨给他的那个钱袋,吞咽了一下,冷静下来,说:“没什么,找到了。”   杜梨伸手摸了摸,从衣物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晏兮连忙接过来。   杜梨摸索之下,已觉熟悉,喟叹道:“东西在那里又不会跑,你这么蝎蝎螫螫的还想好吗?”   晏兮打开钱袋,看见了里面的东西,语气满足:“还在。”   “是什么?”杜梨随口问。   “是......橘子饼”   “蛤?”杜梨加重了语气,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令君给我买的橘子饼,还有令君的钱袋,都是令君给我的。   杜梨还在发愣,晏兮已经把钱袋收好了。   笄蛭之巢。   那个条如响尾蛇一样的皮鞭打下来还好,怕的就是软鞭从身上弹起来那瞬间,把那皮儿,肉儿,血一并拉扯下来,甚至都能听到血管破裂的声音。   酆都的习俗,不让任何一个饿死鬼去受罪。   晏兮还没死,算是活受罪。   阎贺给他饭吃,他提起筷子就刨,狼吞虎咽,吃完了还要添,等到盘子都照出人影了,才算是吃完了。   这片橘子饼,是杜梨给的最后一块了,离开清河后,一直随身带着,他不敢吃太多,每次只能舔一舔尝个味道,就赶紧收了起来。   只要尝到那一点甜,就觉得刑罚什么的也不那么疼了。   晏兮方才磕到了后脑勺,杜梨扳着他的头想看看,晏兮乖乖背过身去。   嘴里说令君可不可以不要弄湿我的头发,杜梨就净了手擦干,用手给他慢慢地揉。   折腾了半天,夜色渐浓。   杜梨生了一堆柴火,听着小吊锅里鼓水沸浪的声音。   晏兮闻到一股药香,他感觉有些不对,这些药明显是按照方子现配现抓的。   杜梨才给自己处理完腿伤,哪里去找的这些药。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产生。   他情绪有些亢奋,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问:“令君,你今天中午是去买药了吗?你是不是......是不是心疼我病了。”   怪道回来地那么快,配剑也不带。   杜梨心头千回百转,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心中有气,想骂这个人傻,又想质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弄这么惨,是故意来博他可怜吗?   他觉得也许晏兮就是他命中的天魔星,是专门来克他的。   所有的纠结憋闷到了嘴边,吞进肚子里游走一圈,最后只能化为深深无奈,摇头叹息一声:“你呀...”   这个晚上晏兮的嘴就没停过,他一遍一遍地唤着“令君。”   用那种拖着尾音的语气,略带些凄楚可怜的。   撒娇撒地令人发指。   杜梨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还是堵不住他的嘴。   他叽里咕噜地喝着,喝完把杯子一撤,嘴里就哼哼唧唧起来。   杜梨问他可是伤口疼了,伸手来检查。他把被子一卷,裹着身体又不让看,只是可怜巴巴地盯着杜梨。   杜梨不知道他怎么了,又听不了他这样的语气。最后被他气笑了,“你到底还睡不睡了。”   晏兮躺了一会,拱了几下身体,挨着床沿靠近杜梨:“令君,我睡不着。”   杜梨往火堆中加了一根柴火:“腿疼地厉害吗?”   晏兮眼皮也不眨:“不是。”   杜梨耐心劝:“你伤了,更是要好好休息。”   晏兮乖乖地说:“嗯,听令君的。”   杜梨伸出食指敲了敲床沿道:“那你现在应该要干嘛?”   晏兮回答地很干脆:“闭眼。睡觉。”   过了一会儿,床上有人蹬蹬腿。   杜梨:“啊?”   又过了一会,那人娇怯怯地喊了一声“令君。”   “嗯。”杜梨无奈,“我在。”   那人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令君,我不赶我了么?”   “......赶不走了。”杜梨认命地叹了口气“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只一样......”杜梨补充道:“我要你珍惜自己,不许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晏兮不理解这样的话,在他看来,天下再没有比他更爱惜自己生命的人了,笄蛭之巢那么多刑罚都没弄死他。   杜梨摇摇头,缓缓地说:“你虽然珍惜生命,但并不是爱惜自己,你若是爱惜自己......便不会三番四次受无谓的伤。既然酆不再追究,如今这身骨血来地不容易,更是要好好生活。”   ......   冷雨茫茫窗外,晏兮似懂非懂,火光照的他眼眶温热,他坐起来重重点了点头。   ****   各地妖患频发,九天与幽冥不得不重视。   双方在各地加派人手,分于府州县。   看起来是在齐心协力,共同解决妖患。   敷春城的隍朝会也是越来越近了。   隍朝会百年一届,隆重非常。   这次因为妖患,各地城隍与地仙将悉数到位,聚会的同时还不忘商讨治妖良策,交流感情与沟通工作两不耽误。   梁原镇妖患日清,杜梨计算着时间与脚程,打算过完年就启程前往敷春城。   这段时间杜梨外出的时候,晏兮若还想再跟,都会被杜梨以养伤为名挡下来。   晏兮没有办法反驳。   白日里没事做就瘸着腿,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找了张桐油纸重新糊了窗户——之前被风吹破了。   又到附近的山里找了些材料,重新编了一个草帘,挂在门上挡风。   杜梨回来的时候,晏兮正挥舞着斧头在劈柴。   见杜梨回来,他说:“令君你走远一些,别让木头溅出来的碎屑扎着。”   杜梨扬了扬嘴角,轻轻笑了笑:“人间烟火十足味,闻鸡砍柴百年功。”   这一笑,犹如雨后初霁,仿佛这料峭山风都沾上了些许体温。晏兮有点看呆了,嘴里的蜜话更是不要命地往外撒。   ****   长长的黑黑的一条甬道。   杜梨提灯走着,四周的回声空荡幽深。   灯忽地熄灭了,慌乱中有乌鸦扑过来啄食双眼,然后黑暗浸透,大块大块的影像在眼前晃动。   一桩桩,一件件,人皮鬼魇,魔音入耳......   一直以来,九天和幽冥之间不断重复着流血,屠杀,成王败寇,尔虞我诈,整日都是永远也演不完的斗争,阴谋诡计,令人厌恶到了极点。   一战山河伤痕深,再战尸骨无地存。   杜梨心生不忍,多方奔走,调和矛盾,只望两方冰解的破,再不见马革裹尸,白骨露野之凄败。   一只鷇印,一个槐阳晏氏,多年心血付之东流。   这扑面而来的世道人心,冷的牙颤。   生于斯长于斯的九重天宵,操戈幽冥,压制异己,手段不可谓之大丈夫。   自己不服申辩,多少仙官看似义愤填膺,背后却奚落嘲讽,“露陌小人,阴曹走狗,背惠怨邻,弃信忘义。”   至交好友受己影响,对幽冥存了亲善友好之心,孰料一朝罹难,灵魄散尽,只留一缕神识。   彼时他已无力执剑:“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椒阳殿再不提露陌。”   盛名又如何,在与现世的相撞中,年少的自己依然磕得头破血流。   多年修为,一朝残损,半鬼半仙,神像不明,耳畔听见有人冷语,“鬼仙者,鬼关无姓,三山无名,占着一个仙字,实际上连鬼亦不如。”   这一生无名也好,牺牲也罢,亦不曾停下追求道义的脚步。   杜梨忍受鬼仙之躯带来的阴森寒意,花费数年时间习惯目不能足视,他游走天下不曾停留,最后驻足小小清河,在这里,邂逅了一个笑意粲然的少年。   少年与他朝夕相对,陪他游走风雨,陪他领略四季,这一切一切,让他以为找到了可以一路同行的知己。   转眼间,酆都追兵又至,孽镜里的画面一帧一帧,走马灯似地轮转,仿佛无声地泣血,针扎般控诉着凶手的罪行。   杜梨感觉自己被拘进了一个怪圈里,仿佛被诅咒了般,地缚锁蠢蠢欲动就要破土而出。   锥心之痛一次一次地轮回。   原以为至此再无波澜,然而一丝甜味悄然靠近,少年像猫一样乖顺无比,贴在耳边冲他轻声撒娇,“令君,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感到一丝丝甜。我个人喜欢这种清甜清甜的感觉,不腻正好。 接下来要开大了!!!加大甜度...   ☆、心意难禁   “令君,醒醒,你怎么了?睡这样久。”   梦境和现时汇合。   杜梨猛然惊醒,他指尖微颤,胸口堵着一口气。   晏兮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切道:“令君,你的脸色怎的这样差,这是怎么了?”   杜梨本能地偏过头去,避开他的手。   晏兮的动作顿了顿,拧了条湿毛巾递给他:“擦擦脸吧,好多的汗。”   晏兮说完站起来,走到火堆边,这边架了一个小砂锅。   晏兮伸手搅拌锅里的米粥,若无其事地和杜梨聊天:“令君,今儿是除夕,屋外下雪了。”   杜梨合衣起身,走出屋外,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凉凉地覆盖上来。   梁原镇的第一场新雪在除夕这天来了。   白雪如梨,碎玉满眼。   好一场大雪。   凉意一刺激,杜梨清醒了一点,神色稍缓:“除夕瑞雪,明年该是个丰年罢。”   “令君,穿那样少,别站雪地里。”粥好了,晏兮招呼他吃早饭。   白粥熬了几个时辰,米胖乎乎,粒粒分明。   晏兮先给杜梨打了一碗,沉甸甸的热粥隔着凉瓷透过一点温意。   粥熬得厚,喝上一口,黏嘴一圈。晏兮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碗,拈起一块脆萝卜,咔嚓咔嚓在牙间嘣着脆响。   看着小锅里还剩半碗,都打在了杜梨碗里,他四仰八叉地摊开手脚,觉得四体通泰。   语气自然地向杜梨邀功:“今天我做了早饭,早早就买好了春联,令君可有什么奖励,比如......橘子饼。”   杜梨微微侧目,没有应他的话。   喝完粥后,便起身自觉地去洗碗,晏兮给他打下手,亦步亦趋。   梁原镇的妖患的确是好了很多,走鬼樊花灯和灵斗幡这几天都安安静静的,老百姓总算是可以过个安稳年。   杜梨也稍微可以放松一点。   有人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伸出手捂住他的耳朵,手冰冰凉凉的。   只听一声“嗙”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爆开了,声音闷闷的,到不是很大。   那人笑嘻嘻的说:“令君别怕,我扎了一个爆竹,祛祛邪怪,让它们别跟着你。”   晏兮只捂了一下,迅速撤了手,杜梨听到他远远地蹦到雪地去摆弄爆竹,“令君,这个怕是比较响,要当心,别吓着咯。”   他点着后,又笑觑觑地蹦着躲开。   杜梨扬声提醒:“你慢些跑,腿伤还没有好全,没人撵着你......”   今天是除夕,民间在炉中焚橡壳,橡壳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叫做满堂旺相。   也有烧竹节发出响声,叫做爆竹,以惊吓山里的怪物和水中的妖魅。   过年是很隆重的,吃年糕、贴春联、剪窗花,糊灯笼,舞狮,唱大戏等等。这个时节天气冷,老百姓农闲挂锄,都团圆在家里,很是温馨。   但对于仙官来说,就比较忙了。   文曲星负责文化教育事业,要孜孜不倦地给考生保佑,过年期间,在文星庙烧香的人特别多。   财神爷就更不容易了,那么多商户人家都要他帮忙送穷。灶王爷也是啊,从小年夜开始,家家户户都要吃喝,直把他供得血压升高。   像杜梨这样的城隍,要时刻提防着有没有妖孽作祟,以往在清河的时候,他更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如今挂印告假,也不知道清河怎么样了,幽冥应该另有安排......   “令君。”晏兮把一只笔放到杜梨手里,笔上沾了墨,他轻轻挪了挪杜梨的胳膊,让笔离他的衣服远些,“令君,写个横批吧,你的字那样好。”   小木屋里没有案几,晏兮把杜梨引到窗棱边,窗户上贴着一张红色方形的纸,杜梨摸了摸红纸的大小,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屋简陋,晏兮想贴个春联,门上没有合适的位置,便贴到了窗户上。   “春联上写的是什么?”杜梨问。   大家赶着过年,镇上集市早早就散了。   晏兮去的时候,春联摊上就剩几幅对联,拿回来的时候却没找到横批。   “嗯。是......”晏兮觉得这幅对联也不错,念道:“上联,抬头见彩,下联,动手发财。”   杜梨比较捧场:“很有兴旺的感觉。”   晏兮看起来很是高兴:“那就请令君墨宝,也叫我沾沾节日的喜气。”   从前在清河,杜梨偶尔要书写一些来往的公文。   也会写写挂轴,他虽然看不清,但是字却写得极好。   那时候晏兮觉得令君写的挂轴没有什么趣味,现在他觉得令君简直不要太厉害,不仅仅是在武艺上面。   他乘风登顶,漫步山水,眼中看到的却是苍生疾苦,心中不忍毅然入世,被九天那些虚伪的做派打压,他没有屈服,也没有自暴自弃。   从盛名的仙君到藉藉冥官,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也不怕被侵蚀,就算是困守清贫,也不失风骨,淡然又洒脱,灿烂但是不刺目,一直认认真真地生活着。   杜梨许久不拿笔了,站在窗前踌躇半日。   然后落笔顺入,藏锋收笔。   那张红色的纸上端端正正地留下两个字——平安。   最简单的东西,往往最是奢侈的。多少人奋进一生,才觉平安最好,大繁之下,其实极简才是难得。   晚间。   二人简单吃了一顿年夜饭,又酽酽饮了一碗桃仁汤,磨桃仁为粉,加糖霜熬成酪,民间认为喝了可以避百邪。   晏兮觉得杜梨喝这个太合适了,他巴不得那些鬼怪离杜梨远远的。   杜梨不信,笑笑说:“我为城隍如何能辟鬼呢?我见鬼引魂,旁人才能辟鬼,这样看来,我多多地见些鬼怪才是好事。”   晏兮一时没话说了,在火堆中加了满满的柴火,直把屋子烧得暖烘烘的。   他略坐了坐,就和杜梨道了句早些睡,爬上床去。   晏兮没睡,他听着远处村庄爆竹狂响,等到最热闹的那一阵爆竹声过去,他轻轻地说:“令君,新年快乐。”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回答他:“新年快乐。”   “令君。”晏兮坐起来,“你没睡吗?”   “黄金易得,韶光难留,今夜合该守岁。”杜梨躺着说。   床头放了什么东西,白天还没有,晏兮点了一盏灯,看见一个牛皮纸的包裹,他心脏一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伸手急急忙忙地拆开。   “橘子饼!”他惊呼,压着嗓子,不可置信地问道,“令君,是你吗......”   杜梨淡淡地说:“前日镇上碰巧有卖......”   “多谢令君。”晏兮捂着眼睛,声音有点颤抖。   从前杜梨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给他买过糖画,买过橘子饼。现在令君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是愿意给他买橘子饼。   最近集市散得早,这包橘子饼一定是他几天前就买好了,还在新年之夜放在他床头......   怎么会有令君这样的人嘛!晏兮从前觉得杜梨好傻气,现在对他的这份好只有感激。   令君今天给他买了橘子饼,还给他守岁,他也想送点什么东西给杜梨。   杜梨给他买橘子饼是真,但是杜梨是为他守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结论。   晏兮想,普通的东西配不上令君,自己的东西都不太光彩,送给杜梨,平白辱没了他。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东西,不是偷来也不是抢来的,杜梨肯定喜欢。   他下了床,跑过去把杜梨也拉了起来。   “令君对我这样好,我没什么好回礼的,这个送给你。”晏兮从袖子中拿出一个东西,放到杜梨手上。   这个东西甫一入手,温温热热的,正是去救斑灵猫胡麻的时候,泉汤山上的榴花散人“孝敬”的虎魄。   刚拿到的时候,晏兮就在上面打了一个孔,想戴着玩玩,后来混着混着就忘了。   “虎魄炼制不易,你自己留着就是,给我作甚。”杜梨平摊着手掌,这块莹光内蕴的虎魄就在他的掌心。   “你就收下吧。”晏兮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包起来,认真看着他说:“令君,我希望你平安!”   大雪映窗,两个剪影打在铜油纸上,地上也似乎披上了一层柔柔的银光。   “令君,我给你戴上吧。”晏兮轻轻地说。   也许是感受到他的心意,杜梨点了点头。   他坐在床沿,晏兮跪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地把他颈边的头发收起来。杜梨的头发很长,发冠半束的时候,还有很多披覆在背后。   离得这样近,晏兮感受到他微凉的体温,心猝然一疼。   他原本天纵少年,纯阳仙躯,忍涉艰苦,厚积薄发。   半剔仙骨是什么样感觉,拿一只细密的小刀沿着脊椎分割,热烈灵气熊熊就要烧破皮肤,直至灵魄焦灼干涸,仙骨才得以分离......   这得是多大的痛楚啊!   最让晏兮觉得无法呼吸的是,杜梨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遗憾的样子,他看起来沉稳得体,不是那种麻木的心如死灰,而是真的觉得世间是美好的,他是满足安宁的。   “令君。”有一瞬间晏兮眼眶又酸又胀,喉咙里像噎了一颗酸杏,他低下头去,抵住杜梨的背,“......对不起。”   杜梨没有说什么,他的背板正且松弛。   他们百鬼夜行中相遇,那时的杜梨背着异兽榜,意气风发,现在小木屋中的杜梨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那个意气风发的杜梨也在长大,他被磨去了一些棱角,整个人变得温润起来,藏在骨子里的锋利和谦逊没有变,只是愈发平和通透。   晏兮像是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卡上了绳子后面的扣环。   他拿着灯,走到前面,想看了看杜梨戴起来是什么样。   灯下的杜梨,素瓷色的袍子,夜晚起身仍是一丝不苟,他神情安静,眉目舒展。   眼睛里因为常年水雾缭绕,若论瞳孔颜色,更似介于白色与黑色之间的青灰色,把他这个人更着意描淡了一层,眉间隐隐朱砂却为他添了一缕不张扬的艳意。   在认识杜梨以前,他看什么都是讨厌又暗沉的,山水不过一堆烂石,人群不过一堆行尸,现世人来人往毫不停留,情爱总是过客的逢场作戏。   独独一个杜梨,翻来覆去地细看,看到后来,人群鲜活,山水青碧。   晏兮觉得自己没救了,这个有颜色的梦境要困他一辈子了。   山间寂静下来,爆竹声也依稀了。   “现在几时了?”杜梨问。   晏兮没有回答他,他靠近杜梨,慢慢地吻上了那枚朱砂,唇温热柔软一直向下,最后停在杜梨的嘴角,声音不大:“杜梨,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激动啊,一定要梗住啊!   ☆、炸雷   “杜梨,我喜欢你。”   犹如平地一声炸雷。   等到晏兮反应过来的时候,杜梨已经不见了。   杜梨猛然惊醒,慌忙起身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晏兮被他推了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他偏着头摸了摸唇角,感受到杜梨留下的温度。   脸上有许茫然,待反应过来自己意乱情迷之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看着安静到结冰的屋子,茫然之色逐渐褪去,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很快又变成了晦暗不明的麻木冷漠。   晏兮慢慢爬起来,他走出门外,围着小木屋绕了一圈,又跃上屋顶远远地看了看,哪里还有令君的影子。   他回到屋子里默默站立了一会儿,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底却透漏出他的不甘和无措。   和在梁原镇的日子□□稳了,安稳地让他忘记了自己是个臭名昭著的凶王,世间没有人能够容下他,杜梨再仁慈,也只能接受他存活于世,毫无道理接受他的感情。   晏兮呆呆地坐在屋里,等到房间凉透了,他发现火堆灭了,他重新抱了柴火。   令君也该回来了,风后暖雪后寒,他鬼仙之躯,又穿得单薄,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久站。   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这样的人......没什么好难过的,如果令君回来不说什么,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令君实在厌恶,想......离他远远的?   不,不会的,令君才说过不会赶他的,绝不食言。   晏兮擦亮火符,把房间重新烧得暖起来,他推窗望去,墙根处有几个水缸,远远的是几颗枯败了的树,伸着细瘦的枝干把天捅出几颗星子。   窗户旁还贴着令君写的横批,红火喜庆的“平安”。   令君还没回来。   杜梨独自走南闯北,盲了眼睛过乌素羁,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刍灵大军当前,横刀立马面不改色。   不会被一句话吓破了胆,不敢回来了吧?   梁原镇这个地方多山多石多峭壁,大雪掩着枯枝,人一不小心就会踩空,山上的猎户早早就歇冬了。   晏兮把窗户关紧,默默了一会儿,终于待不住,篼帽都没裹就跑了出去。   如果令君不喜欢自己说这种话,那同样的话晏兮以后就不说了。如果令君觉得自己被轻薄了,生气愤懑,那晏兮就和他道歉......   哪怕晏兮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雪停了,地上还有杜梨留下的脚印,晏兮顺着这些看起来慌不择路的脚印寻了出去。   雪地茫茫,月色泛滥,杜梨临崖而立。   凉意侵入骨髓,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面前是丰沛的水声,大片大片的水,以滂沱之势往下,粉身碎骨地坠落在下方的深潭里。   梁原镇邻近敷春城,下有地热温泉,虽是寒冬,瀑布并未结冰。   前方是悬崖瀑布,已经无路可走,后面却也是一片冰冷幽深的黑暗,杜梨进不得,退不得,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难堪与纠结中。   他的心已经全乱了,因为在不久之前,晏兮对他说,他喜欢他。   同样的错愕难安,从前也有过。   相似意义的话,相似意义的举动,晏兮之前就做过。   那年,孽镜岭,晏兮被幽冥带走,离开前曾声嘶力竭地质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你当真不懂吗?”   杜梨原来是不懂的,如果不是那次他负伤归来,在他耳边用那般温柔缱绻的声音说“令君,我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在唇边落下的那个脆弱如璘叶的吻。   杜梨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懂的。   同为男子,他怎么能?   晏兮他,他这种人......怎么能会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呢?   男人和男人已经是违背伦常,更何况他们是这样的立场......   攘奸除恶,原为我愿。   然而杜梨的心却不似从前那般镇静,清河县的碧山城隍庙,他不敢再住下去。   不忧昨日,不期明日,离开这里,像从前一样无染坚定地走下去......   杜梨不知道,一个人以什么样的心境,可以独自面对荒芜的沙漠,默默等待十六年。   大好的年华,十六年的光阴,都赋予了黄沙,等那个漂泊浪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的人。   他受尽刑罚,对自己示好,却不敢以真实皮|囊相对;面对刍灵,与自己执手夜奔,危急时刻,立下同生共死的诺言。   他在满是黄沙的石窟中趴伏在脚边,紧紧抱住杜梨苦苦哀求,求自己再救救他。   他在自己陷入讹兽的障眼法,被人误会时挺身而出,毫不在意地背下诋毁,你个小鬼,别认错了仇家!   他在狭小的山道上,面对众多贪婪的食金鬼,负伤却毫不退缩,只为护住殉玉剑,怕自己生气,咬牙沉默不敢出声。   他在窗前细细地为自己戴上虎魄,或是更久一点,他在清河城隍庙的神像前,那日烟雾缭绕,他闭眼祷告,令君,我希望你平安。   ......   在杜梨看来,世间万物,本无高低贵贱。他从来都不吝啬给予,也不执着于回报,可他知道什么是动心忍性,什么是泾渭分明,他分得清善恶,辩地清黑白。   像晏兮这样的林中恶兽,补麋鹿而食弱小,救一命而伤百命。慈悲不得法门,则荼毒生灵。   与其慈悲,不如狠心。对于恶人,狠心地惩罚才是另一种形式的慈悲。   可是这样一只恶兽,流出来的血却是那么温热,沾在杜梨手上,烫得他不想再碰上第二次。   晏兮为了一己私欲,可以屠杀一座小城.   可他在杜梨面前,身无完骨,满身血痕也不吭一声。   他疯起来把杀人当做游戏,可他也能以身试险,披覆毒衣,把胸膛送到殉玉剑下,只为杜梨能够振作起来。   他嘲笑报恩的人愚蠢可笑,可他却把一只已经发黑变质的橘子饼揣在怀中,辗转幽冥狱下亦不曾离身......   杜梨见过最扭曲的妖怪,见过至高无上的天帝,见过最富有的商贾,到过最寒酸的茅舍,他对万物存了悲悯之心。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晏兮这样,这份悲悯,无关情爱。他却不知给还是不给。   仅仅这个问题,就让杜梨备受煎熬。   晏兮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脑中回响,杜梨一会听他欲言又止的忍耐;   一会儿又听到他卖乖讨巧地撒娇;一会儿又听见他在酆都痛苦隐忍地喘息;   一会儿又听他恶毒阴险地嘲讽“你想拯救苍生,好大的笑话!痴人说梦!看看你现在这副半鬼半仙的样子,连自己都救不了!”;   一会儿听他试探又满腔真意地剖白“我就做晏兮,只做你的晏兮,好不好!”   “他怎么能呢?怎么能......”杜梨一遍一遍地呢喃。   “杜梨,我喜欢你。”晏兮的话如同从天而降的一声响雷,打破了他们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微妙平衡。   打得杜梨措手不及,逼着杜梨面对这份炙手的感情,心绪惶乱不堪。   杜梨知道真心难得,世间的温暖尤其宝贵,别人对你不好,冷言冷语,是很好处理的。   但少年颤巍巍地碰了一颗真心给他,这个时候他即便再恨晏兮对旁人冷漠残戮,却没办法对这份真心嗤之以鼻。   杜梨甚至来不及震惊,心脏瞬间狂跳,他觉得太可怕了,他在听到这句话时,竟然不是恶心,不是厌恶。   晏兮的话语逶迤绚丽,仿佛占尽了人间春色。   那一瞬间,杜梨只觉眼前炸起了大团大团的烟花,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茫然,只想快速逃离那个甜蜜又危险的陷阱......   除夕的夜晚滴水成冰,杜梨并不觉得多冷,他感受到脚底下是一条银亮的白练,仿佛水重重地击在身上。   水珠四溅,睁不开眼,像是从前露陌峰那一提丹泉,从头顶一直往下浇铸的凛冽,那种淋漓之感犹如替他挡着千万支箭,既痛彻心扉有充满拯救的快意。   他张开双手,一跃而下......   “杜梨,你怎么能!”   悬崖上传来一声愤怒的暴吼!   一个黑影迅疾地撞了上来,紧紧抱住杜梨,把他箍在怀里,并企图抓住悬崖上垂落的几根枯藤来阻止去势。   枯藤老损,猎猎狂风,耳中只听水声轰隆,两人拽着一根折断的枯藤,头下脚上地直向深潭中扎去。   此时月光盖顶,满眼中所见皆是墨绿,哪里还分得清楚东南西北,四周垂直的危崖又如同铁壁,这一刻就像孤身坠入十八层冥冥洞府之中,距离人间无限遥远。   幸潭水够深,落水的力量虽然大,却没戳到潭底,两人带着无数白色的水花直沉下数米方止。   杜梨被来人打乱下落的身位,后背入水,被巨大的冲击力一拍,五脏六腑都翻了几翻,胸腔中气血翻腾不止。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钳住杜梨的脖子,手上发力将他按下潭底,同时周身无数细小的气泡上升。   杜梨错愕不已,他想张口说话,可是一张口就是一连串的气泡。   晏兮紧紧擭着杜梨的下颚,逼得他张开了嘴,杜梨吃痛,可是这次晏兮没有丝毫的疼惜......   悬崖上目及之处白雪茫茫,后方是深不可测的黑夜,悬落的瀑布急急如万根离弦之箭,直抵心窝。   身边万千吨冰冷水汽压迫,直接将晏兮拍回了鷇印之变的那个夜晚。   那晚的鹿野台也是这样高,弓箭如林,晏莫沧以骨为薪,以灵为火死地凄烈。   这太可怕了!   晏兮感觉自己在一条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的小巷中,他敲着厚厚的城墙,手也不知道疼,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他一遍一遍地喊令君,可是杜梨一动不动,只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冲他笑......   明明是他先来招惹我的,那个在噩花街为他买糖画的人,那个人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用你的拳头温柔地包裹别人的手。   现在,他找到了这个人,可是这个人竟然厌恶他至此,厌恶到为了摆脱他,可以去寻死......   若是没有遇到杜梨,他也许还能没心没肺作恶多端地活下去,杜梨一次一次地救他,给了他希望,缝补他那身破碎的骨,现在却要以死来让他绝望!   明明是杜梨先来招惹他的,那个温暖的神明,就算天下人全死了,他自己也死了,只有杜梨,晏兮独独不想他死去。   “杜梨,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塘底,晏兮的眼神渐渐变得凄厉而狠绝。   “杜梨怎么能!怎么敢!”   “你怎么要寻死!”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都是我为你费劲心思,而你却丝毫无感!”   “现在为了摆脱我,竟然可以去死?!”   长久以来一直困扰晏兮的东西如同漩涡黑洞般扑面而来,急吼吼地吞噬了他。   青羊谷中狼群贪婪致死的欲念;   孽镜岭上离开清河的不甘与癫狂;   笄蛭之巢中血腥与黑暗;   乌素羁茫茫黄沙中无望的等待,   这些混在一起共同发酵,最后酿成了噩花街中半截缠枝莲面具下,晏莫沧诡谲的“爱与欲望求之不得,爱与欲望求之不得。”   长久的克制隐忍瞬间瓦解,杜梨临崖欲跳的画面犹如一剂烈酒,猛然打进他的血管,然后迅速蒸发,带走了他残存的理智。   年少绮梦,全他妈是镜花水月!   晏兮崩溃了,他眼中光芒散尽。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同归于尽,既然得不到,那就一起去死。   他魔念已浓,再难自拔。   一起死好了,一起毁灭好了。   晏兮擭着杜梨的下颚,逼着他张开了嘴。   既然在杜梨眼中已经不堪到了如此境地,那还忌惮什么!晏兮眸如死灰,周身腾起一串细密的气泡......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   ☆、心眷   瀑布下的深潭,在上面看起来幽深碧绿。   身处水中却是清澈见底,无数条大帆月光灯鱼、蓝帝灯鱼、公主灯鱼,优哉游哉在漫步在水中。   这些鱼体态雅致,小巧玲珑,游姿飘逸婀娜,一丛一丛,配合着夜色,在水间打出了一片波光粼粼。   猝不及防的,杜梨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冰凉的潭水灌入口中。   同时跟随冰凉潭水而来的是一条炙热的舌头,蛮横霸道,横冲直撞。   杜梨瞪大双眼,惊愕非常,他想要挣扎,可是晏兮根本就不给他机会。   他毫不客气地撬开了杜梨的牙齿,同时骨筋现额,欺身死死制住杜梨。   杜梨伸手想推开晏兮,晏兮反而将他的双手钳在头上,如同一只牙尖嘴利的小兽,撕咬掠夺,简直要把他胸口的那点氧气剥夺殆尽。   晏兮居高临下地看了杜梨一眼,他嘴角衔着血,眼神就像屠夫盯着一块猪肉一样,冷漠无情,他眼睛里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情感。   他将半是昏厥的杜梨拖上一块的礁石。   杜梨此时衣衫凌乱,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脸上,他闭着眼,心绪大震之下,微颤的睫毛上挂着鲜红的血珠,已经是背过气去了。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哪一次不是你多管闲事,在噩花街你招惹的我......你当酆都地狱说走就走吗,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咬着牙,心如针扎斧斫,“......你说过的,不厌弃我,永远不会不要我的,现在你却要自己去死?!”   他浑身一颤,猝然睁眼,声音满是悲伤沉痛:“杜梨,你怎么能死?你怎么敢死!”   “你怎么敢,怎么敢......”晏兮的声音低下去,仿佛压抑在嗓子里的哽咽。   他人也慢慢地低下去,伏在杜梨身上,攥着他的衣襟,无助彷徨到了极点,轻声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真他妈的好喜欢你......”   整日清醒克制,小心翼翼有什么用,忍受痛楚从笄蛭之巢中跑出来找他有什么用,杜梨竟然被自己逼到这样的一个结果,费尽心机竟然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要了杜梨半条命,长久的窒息无法摆脱,受制于人的屈辱亦让杜梨难以忍受。   杜梨久久地失语,接着一下一下地咳了起来,每次咳嗽都扯出小团的清水,他沉闷地哼了一声,继而低沉的喘息。   晏兮见他的令君如此不适,心中一跳,良久之后,慢慢缓了下来,忽感脸侧湿漉漉的,用指一揉,才知自己居然哭了。   这一惊觉,突尔魂销魄融。   杜梨呛了水,因为窒息,似乎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晏兮失魂落魄,他冷漠地勾了勾唇角, “真是好厉害的一个妖精,今生今世算是栽在他手里了。”   他赶紧胡乱一擦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看着令君苍白的脸,颤抖渗血的嘴唇,看着令君不能承受的样子,觉得自己也要支撑不下去。   他是野生的,这样的人,感觉就像风中的石头,什么寒冷也不怕,最怕的却温暖,一旦沉沦,不死不休。   “是了,我就是一个没有救的烂人,怎样都造化不了的,对我的心软就是与虎谋皮,我还是死吧,死了就少一个祸害,你要是气不过,我自尽后,就鞭尸,就碎尸万段,就散了我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晏兮疯疯癫癫,妄想成痴,隔了一阵,忽而展颜一笑:“若我们有了夫妻之实,我死了,你若还想寻死,我就当你对我并非无意,是同我殉情了。”   一瞬间的失魂落魄,晏兮仔细一想,心脏立刻给撕扯得粉碎,他仰天打了个哈哈,霎又着魔起来,表情逐渐变得狰狞可怖,他抽出短匕,狠狠割破杜梨的腰带。   然后扯着他的大腿一把拉近,顶住了他。   “晏兮,你发什么疯!”   青天飞霹雳,杜梨惊叫出声。   晏兮穷途见匕,凉凉一笑:“我早就疯了,怎么,你才知道?”   杜梨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咳出一大摊积水,震气入百骸,抬手点住了他腰眼上的一个大穴。   眨眼,两人翻了个上下。   “咳咳咳......”杜梨一声一声地咳了起来,他身上头上垂着水珠,滴答滴答打在晏兮的手腕上、脸颊上、脖颈上。   一阵急促的咳嗽,杜梨张口“哇”地吐出了腹中的积水,胸闷的窒息感稍稍缓解,他急喘了几下,不忘按住晏兮的手脚,防止他继续发疯。   “你干什么这么凶,有话好好说,我没想寻死,我只是想清醒一下!”   杜梨大大地喘了几下,眉间朱砂被水洗出鲜红的艳气,他气急败坏地冲晏兮吼道:“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还不行吗!”   这话甫一出口,杜梨自己也怔住了。   少年就在他身下,心脏砰砰跳贴在自己胸口,他的体温是那么火热,呼吸间喷吐的鼻息也是那么灼人。   他以为自己要寻死,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来。   历经风雨的人,谁不会权衡感情的利弊,只有那执拗的少年才会这样飞蛾扑火,孤注一掷。   从来没有人像晏兮这样,让杜梨远不得近不得,一颗心不知所措。对他又怜又恨。   杜梨恨极了他的莽气,拧巴,狠绝,但却对他硬不下心肠。   即便方才晏兮那么粗暴地对待他,但一想到晏兮这样恣情肆意的一个人,也和自己一样,因为这离经叛道的感情备受煎熬。   杜梨便柔肠百转,他甚至还想着 ,这只小狼崽子平时的乖巧全是装出来的,皮囊下面都是扎手的骨头和扎手的性格,少不得今后多加管教。   我也喜欢你......   杜梨在脱口而出这句话时,恍然撞破了自己已经心动的事实。   仿佛有人在他心头插了一把刀,接着又一口一口啃食五脏六腑,疼地他全身哆嗦。   他急于摆脱,却无能为力,然后从这样的刀剑加身中爬起来,一身撕心裂肺地痛着,但又热泪盈眶,心头含糖,一汪的温润如玉似火般,轰轰烈烈简直要燃烧起来。   情之一物最堪伤,有心如火背如芒。   他总算体会到了。   “听到了吗?......还发不发疯?”杜梨垂眸细喘着,声音支离破碎。   “不发疯了,我就放开你。”杜梨累极了,也痛极了,他的手松了劲,艰难地支着脖子,贴在晏兮耳边,缓缓地说:“你要同我在一起也罢,只是从前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切莫再做了,你从前犯下的罪孽,我改变不得,若是今后再有,就是我管教不严,我拼尽全力,说什么也会阻止你 ......”   晏兮自从杜梨开口,就愣在原地,他眼里死寂的光芒一点一点凝聚回来,他死死盯着杜梨的嘴唇,捕捉令君说的每一个字。   可是他听了令君说了这好些,依然没明白令君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躯干飘在棉絮中,仿佛和脑子分离了,一点一点地冷静下来后,待想到喜欢,在一起等字眼,全身猛地一震。   “令君,你,你说......”恍然中,他不敢相信。   杜梨失了力,晏兮拽着他的手坐起来,扣住杜梨的后颈,把人拉近跟前开口欲问,杜梨因为他的动作疼地眉头紧蹙。   晏兮慌了神,小心又急切地捧着杜梨的脸,抵着他的额头,颤声问他:“令君......你说的喜欢......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你说同我在一起......”   杜梨被他折腾地只剩一口气,实在说不出话来,手指捻住他垂落的一缕发丝,轻轻朝他点点头。   晏兮说不出话了,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里去。   山谷那边露出一缕虾子红,然后撩开了轻纱般的薄雾。   杜梨感到锁骨上落了一滴温热,闷声一笑,晏兮赶紧抬头,嘴硬道:“是光,光太晃眼了。”   杜梨扯了扯嘴角,没有揭穿,接着头一歪,昏在他怀里。   晏兮还想再同他说说话的,看他忽然没了意识,瞬间怕得牙齿打颤,喊了几声后,杜梨迷迷糊糊地应了他,才找回一点理智。   二人皆是衣衫不整,晏兮的情况好一些,他急急忙忙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杜梨,抱着他找路回去。   天色渐淡,云雾也被削掉了许多,一丝一缕地缠绕在群山之间随风漂移。   晏兮腿伤未愈,身上负重,行得跌跌撞撞,甚是狼狈。   可周身盛大雪景,冰雪琉璃似白梨姣姣,前路再难走,他也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我知错了~别锁我,放我一马~ 新人物在后台化妆,准备出场   ☆、九龄珠   一只鸭。   一只麻花鸭,甩动着肥胖的屁股,枫叶般的脚蹼,左摇右摆地走着。   它仿佛穿着一件复古的钩花毛衣,脖子上系着一截金闪闪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被一个少女抓在手里。   少女看起来年龄尚小,梳着两个简单的抓髻,缀着硕大的明珠珊瑚,大大的眼睛,皮肤如奶油般白皙,周身被丝绒般的质感所衬托。   没有人间烟火的味道,脸上神情娇嗔又甜蜜。   她牵着这只鸭子,路过山间一户人家,篱笆内趴着一只大黄狗。她眼眶冉冉动了动,发现黄狗子在假寐,“啊哈,你在装睡。”   大黄狗完全没有理她,也没有欢迎客人来到的神情,少女装模作样地连忙挥手说:“不用起来了,我走了!你自便就好。”   围栏后的鸡在打量着她,鸭也在打量着她,眨着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牵的鸭子,眼睛里透着温柔。   那只公鸡就不行了,没好气,炸起颈间的羽毛,作势要扑。少女看着它,气场完全败退下来,轻手轻脚地拉着麻花鸭走过围栏,“再见,大公鸡,微臣告退啦。”   远处一个影追上来,“大姑娘,等等我......”走的近了,气喘吁吁,“姑娘慢些走,我这把老骨头就要追不上。”   这是一个缁衣矮小老头,袖子内的皮肤紫中带斑,唇边垂下两根细细长长的胡须,随风飘动。   “快一些,刺鲀爷爷,我九龄珠是去寻仇家报仇的,不是游山玩水,像你这样慢悠悠要走到何年何月?” 少女双手插着腰,竖着眉头嗔怪:“上了岸,你也是有手有脚的鱼,我们大海里蠕动的海参也比你快些!”   刺鲀苦着一张脸:“姑娘,天地良心啊,我老头子身上就几根鱼刺,都要给你拆下来了。今儿个早晨,才要上路,你说要大馄饨,我就买大馄饨;你说要小馄饨,就买小馄饨;你说要椿根馄饨就椿根混沌。姑娘......”   刺鲀双手一摊,无奈道:“你再作,也该满足了吧?!”   刺鲀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做拂袖状:“既然姑娘埋怨老夫,那老夫还跟着姑娘做什么?平白给姑娘添堵......”   刺豚嘴巴上是这样说,却是觑着眼偷瞧着九龄珠的神情。   九龄珠果然慌了,她见刺鲀作势要走,不禁懊恼自己话说重了,。   爹爹和娘亲惨死在恶人手下,瑶海鲟鳇珠被贼人抢去,自己虽然道行浅薄,但杀亲之仇不共戴天,自己就算死了,从坟地里爬出来,也是要去报仇的。   爹爹和娘亲忙于遥海事物,是这位刺鲀爷爷从小陪着自己吃,陪着自己玩,现在爹爹和娘亲没有了,刺鲀爷爷就是自己最亲的人,怎么能让他伤心呢。   九龄珠赶紧抓住刺鲀的袖子,轻轻摇了摇撒娇道:“好爷爷,珠儿错了,珠儿不该任性,你莫生气了!”   刺鲀转过身去,吹着胡子生气,假装不理她,暗地里咧着嘴角偷笑了两下,眨眼又绷起面孔。   刺鲀是生活在深海珊瑚礁之中一种像刺猬一样的鱼,全身长满硬刺,遇到危险的时候,身体会瞬间膨大成球状,竖起的硬刺可以扎伤天敌或起到警告作用。   因此刺鲀生气起来很是怕人,皮肤鼓起,满身紫斑,从一个干瘦老头胀成了一个丑陋的带刺皮球,身形是原来的数倍大。   也不知道他身上的衣服是什么材质,身体胀成这样竟是没把衣服撑爆。   九龄珠却一点也不觉他的刺鲀爷爷有什么丑陋的,亲亲热热地揽住刺鲀的脖子,扭股糖似的吊在他身上,试图说点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叫他不要生气了:“刺鲀爷爷,我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定可以手刃仇人。”   “什么?”刺鲀想吓吓这位小祖宗,方才一直闭着双眼不理她,现在听她这样说,睁开一只眼睛问她。   “......就是,我们先找到那个恶人。”九龄珠煞有介事。   “嗯,然后呢?”刺鲀问。   “然后!然后杀了他!”九龄珠重重地点了点头。   ......   刺鲀等着她说,而九龄珠却睁大眼睛看着刺鲀。   “还有呢?”刺鲀忍不住追问。   “没有啦。我们就报仇了不是吗?!”   “......就这?!”刺鲀见她认真的样子,一脸无语:“小祖宗,你这计划太简单了,经不起推敲!”   “诶,”九龄珠摆摆手,“刺鲀爷爷活了这么久,怎么不知道行多必失,计划越复杂,漏洞越多,越是简单的计划越是有操作性。”   “那你说,第一步,我们如何找到那个恶人?”刺鲀反问,同时往上托了托她,让她更好地挂在自己身上。   九龄珠感受到了刺鲀爷爷还是舍不得她,眼珠机灵地转了转,从刺鲀身上跳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深深做了一个稽:“那就有劳刺鲀爷爷了,我们鱼类的嗅觉一向灵敏,区分的味道也多,尤其是像刺鲀爷爷这样的底层鱼,嘿嘿,有刺鲀爷爷在,我还愁找不到仇人吗?”   刺鲀看她俏生生的样子,又是怜惜又是忍俊不禁,自己无儿无女,九龄珠从小跟着他长大,算是一手抚养,自己一直把她当成亲孙女看待。   又想这姑娘也是命苦,双亲尽失,家园毁坏,从前在海底是何等无忧无虑,得伴珊瑚,与戏游鱼。   如今化出双脚上岸来,一个娇怯怯的闺阁女儿家却要去做报仇雪恨的事,难免一路艰难险恶,自己要是不疼她,哪个来疼她。   他本来就没有生气,只是想唬一唬这个小祖宗,好叫她学乖一些,现在见她这幅样子,怜惜之情更甚,看她的发髻有些松了,伸手帮她拆了宝石明珠的钗环,又掏出一把深海沉香木的小梳子,重新帮她挽来。   挽好发髻,刺鲀要把珠钗戴上去的时候,九龄珠却不愿意了,她跑到路边,探出身子,伸手试图折下路边几只玉簪花来。   她左一朵右一朵在发髻上插花,一会儿就插了个满头,“我不要那个冷冰冰的首饰,那些个珠子宝石给我家垫桌角也不要,哪比得上这个鲜花又香又美呢。”   她带好花后兴冲冲转过身去,等着刺鲀夸她:“爷爷,你瞧,珠儿戴这个花儿好看不好看?”   刺鲀见她转身过来,像个花篮般插了个满头是花,吃惊道:“像个乡下的妇女!”   九龄珠听他这样说,竟然满脸喜色,高兴地说:“乡下妇女好看吗?也像珠儿一样好看吗?”   刺鲀无语问苍天,他本意是花插的太多,过由不及,看起来笨拙又好笑,而九龄珠却听不出来,从怀中拿出一个纯金多宝镶嵌小靶镜,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刺鲀看她那副滑稽的样子,一直憋着笑,刚刚恢复的脸皮又憋成紫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莫照了......姑娘如今好看地紧呢,快走吧,前三百里就是敷春城,我们一路追踪,仇人已经早早往那儿去了,报仇这事迟不得,噗......”   “不,再等等,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九龄珠忽然停下脚步,垂下头,身体有些发抖。   刺鲀见她这样,以为她害怕,扶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哄她:“姑娘莫怕,我们上岸以来就是打定主意要做什么的,已经到了这一步,无论仇人如何猛恶,老夫都一直陪着姑娘,就算豁出去这把老骨头,也永远在姑娘身边保护姑娘。”   九龄珠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嗫嚅着嘴唇:“......爷爷,我饿得发晕。”她眸光闪闪地看着刺鲀,一字一顿地说:“可。不。可。以。先。吃。点。东。西。”   “......”   说完九龄珠已经像一阵风儿往前方茶摊跑去,那只麻花鸭被她牵在手里,扑腾着翅膀,肥胖的身子跌跌撞撞就要飞起来。   刺鲀愣了一阵,反应过在后面高声问她:“你不报仇了吗?”   九龄珠头也没回,一边跑一边回答:“报仇是报仇,吃饭是吃饭,两个事又没妨碍,再说了,不吃饱饭怎么有力气报仇,刺鲀爷爷快来,晚了叫你吃剩饭罢!”   刺鲀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又是跺脚又是嗐气地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看了看天上还不是很高的日头,缩着肩,卷起袖子擦了擦汗,看着自己家姑娘这幅样子,能不能在岸上活下去都未可知,报仇?唉......   刺鲀一脸听天由命的神情。   片刻,九龄珠回来了。   “这么快就吃完了。”九龄珠没去多久,刺鲀有些愕然。   “爷爷不去,我一个人怎么吃得畅快,我还是打包回来和爷爷一起吃。”九龄珠一面说,一面把带回来的东西摆在那块干净的石面上。   刺鲀看石头上摆着大肉饼、糖撒子、蜂蜜凉粽子、油泼著头面、核桃烧饼、水晶菊花糕等小食,都是市井上常见的东西。   他久居海底,看见了这些吃食,不免有些发馋。   这九龄珠任性是真任性,懂事也是懂事,唉,好坏也是自己家的姑娘,还能怎么办呢?   宠着吧。   刺鲀无奈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肘子肉尝了尝。九龄珠见他动了筷子,也是高兴,两人就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吃特吃了起来。   九龄珠的嘴唇吃得油润润红嘟嘟的,她邀功:“好吃吧?!”   刺鲀眯着眼睛点点头,心里稍感安慰,算是没白疼这孩子,他给九龄珠递了一杯水。   九龄珠仰头一口喝下,又拿了一方上好的鲛纱擦了擦嘴,眨眨眼睛:“这海里的鲛纱是一年不如一年,也就比龙丝软一点吧。”   这是一杯海水,九龄珠修行不足,刚上岸不习惯,每隔两个时辰要补充一次海水原液。   她皱着眉头擦完嘴,顺手把鲛纱扔在地上,自然而然地说:“爷爷见我是不是懂事孝顺,买来这些好吃的东西,才花了我一桶金子哦。”   “什么!”刺鲀一口汤喷出来,全喷在九龄珠脸上,不住地咳起来。   “爷爷,你干什么!”九龄珠吃了一惊,蹦起来擦脸。   “你你你......”刺鲀一口气上不来,噗地嘭开身体,倒仰着滚出去几米远。   虽然遥海有钱,但也不是这么花的。   偏偏九龄珠对金钱没什么概念,满脸上写着无辜两字。刺鲀觉得肺都要气炸了,他扎手扎脚地乱舞,像个疙疙瘩瘩的球,爬也爬不起来。   心想有了这个小祖宗,自己估计得少活八百年。   ......   路边,歇脚茶肆上。   “老板,你这六个西红柿炒一个鸡蛋,太黑了吧!”   晏兮挑了挑盘子里的菜,无比嫌弃,“啪”地摔下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是敷春城,适合恋爱好地方。 周末,三章更   ☆、衷肠   路边,歇脚茶肆上。   “老板,你这六个西红柿炒一个鸡蛋,太黑了吧!”   晏兮挑了挑盘子里的菜,无比嫌弃,“啪”地摔下筷子。   ……   这一下动静大,引得周围的食客纷纷侧目。   这盘番茄炒蛋红彤彤一片,蛋粒是有,就像是大姑娘脸上的麻子,很艰难才找到一点。   自己在瓜州门的时候,虽然是个奸商,但在饮食上,向来是真材实料,量足管饱。   这个茶肆的老板这样做生意,叫人怎么吃?!   晏兮不是没钱,只是这种奸商不能惯着,他也就算了,但是杜梨,杜梨身上还有伤......   ......某些方面的伤。   茶肆在这边开了三年   近期,路过的客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前几天有个冷冷冰冰的年轻人,今天上午又来了个完全不懂世事的小姑娘,现在又是一个蛮横霸道的人,见他这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要砸了自己的摊子。   茶倌在这边做生意,见多识广,最会应付客人,他赶紧巴儿狗似的赔礼道歉,谄媚地撤下那盘西红柿炒蛋,重新洗了手,狗颠似地又炒了一盘。   这回西红柿和鸡蛋的比例刚刚好,烂红配嫩黄,鸡蛋加得实在是加不下了。   晏兮随手掷了几块铜板,心不甘情不愿地付了钱。   临走前,他像周围的食客打听了茶倌的家庭地址和家庭成员,并表达了自己的热情,“希望你老子,你老母,你儿子女儿,还有你家的那条狗,保重身体,得了空,我去探望探望。”   杜梨坐在马车里,半倚在座位上,车内不算太冷,他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令君,我回来了。”晏兮在外面吱了一声,然后进了车厢。   “令君,你好些了吗?”晏兮拿了一杯开水,轻声轻语地哄他:“先润润嗓子可好?”   杜梨阖着眼,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他这次可是遭罪糟狠了,肺里呛了水,腰部到大腿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还有一些撕咬的痕迹.   他们原本计划除夕后,启程前往敷春城,熟料闹出这么一档子事。   杜梨的身体本来就不算柔弱,休息几天后,日常行动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计算着路途,怕误了隍朝会,坚持原计划启程。   晏兮原来就事事依着他,又因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见令君如此境况,懊丧不已,道歉都来不及,哪里能说出反驳的话。   只好在镇上的车马行雇了一辆大大的马车,改造了一番,加了一些减震的装置,在车厢里垫上厚厚的软垫子,以车代步,好叫令君少受些颠簸劳碌之苦。   杜梨不应他,晏兮又抓着他的手在他耳朵边嘀咕。杜梨心中着实有些郁闷,不知道拿出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浑小子。   晏兮见他不应,担心天气寒冷,车马劳顿,他着凉发热,烧坏了嗓子,又上去摸着他的脸,贴贴他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没发热,昨天也没什么问题,令君你可是靠着累了,起来坐坐吧?”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杜梨坐起来,那条毯子滑了下来,晏兮折了折,盖在了杜梨腿上。   又尝试用小勺子喂他几口水。   “一个大男人,哪里就这么金贵了。”杜梨睁开了眼,拂去他送到嘴边的手:“我自己来。”   杜梨受了那样粗暴的对待,心中本来还是有些怨责,见他十分殷勤的样子,到不好发作出来。   这样三餐送到嘴边,叫不明缘由的人看见了去,还以为自己垂危了。   杜梨喝了水,缓过来一些,靠着枕头闭目养神,胸口起伏平复着呼吸。   车厢内宽大,晏兮坐在地毯上,也不敢碰令君,只眼巴巴地瞧着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杜梨的衣角,语气可怜:“令君,我买了清粥和小菜,你用一些再睡吧?......令君?”   杜梨只是感觉有些疲累,并不是想睡,他暂时不想说话,听耳边晏兮窸窸窣窣的动静,没个安分的样子,便说:“你且消停些。”   晏兮缩回手,不敢再碰衣角了,眼角垂下来,可怜巴巴样子,也敢不说话了,怕扰了令君。   杜梨叹了一口气:“叫你消停些,也没有不让你说话。”   “......”晏兮攥着右手,磕着义骸的关节,闷声闷气地说:“对不起......”   哼,现在倒是可怜地很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杜梨欺负了他,之前那个凶神恶煞干坏事的人又是谁?   “罢了......”杜梨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吃点东西。”   晏兮听他这样说,赶紧打了一碗稀粥,他捧在手里的时候觉得烫,也不敢拿给杜梨,吹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杜梨喂他喝下去一些。   杜梨休息了恢复一些,重新靠了回去。   晏兮守着他寸步不离,一遍一遍地捏着义骸上的关节。   天锻兵番神乎其技,义骸活动自如,甚至表面温度都如常人体温。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原来的手臂,神经的传导不甚敏感,痛感也比较微弱。   这样也好,工具而已,没有痛觉,搏命杀人时反而能更好地发挥。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又戳上了杜梨的柔软的衣角,杜梨感觉到了,他没想到晏兮这么幼稚,无奈道:“怎么?”   晏兮又被令君抓包,脸上也没有太不好意思,只怕令君会不高兴,他低头轻声嘀咕了一句,杜梨没听清。   他便又说:“......想碰碰你,又太不敢......”   杜梨:“......”   晏兮看他并不是想睡,咽了咽喉咙,实在是忍不住了,继续用那个试探的语气问他:“......令君,你之前说的那些......说同我在一起,你......你还记得吗?”   杜梨这样躺着不太舒服,他微微偏了偏头。   “你,你是反悔了吗?!”晏兮有些惶急。   “不是。”杜梨闷声说。   晏兮有些慌神,他害怕方才的反映过激,又把令君吓跑,语无伦次地辩解:“令......令君是知道我的,我只是......紧张。”   杜梨搞不懂这人怎么患得患失成这样,他沉默半饷,无奈地虚叹了一口气,伸出了手,先是摸到了晏兮的手肘,然后沿着手臂往上攀。   晏兮愣了愣,很快就判断过来令君是什么意思,他跪在地毯上直起身来,捧住杜梨的手,慢慢地把脸放在杜梨掌心,见杜梨没躲,这才大着胆子极为依恋地蹭了蹭。   杜梨手指尖触到晏兮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心头也是一阵怜惜,他抚着晏兮的眼眶,对他笑了笑,轻声说:“你这么用力,就算我想转身离开,怕也是无能为力。”   杜梨这句话很轻,但晏兮却真真实实的感觉到其中的分量。   他三魂七魄漫游开去,全身轻飘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不敢相信,除夕那晚杜梨推开了他,而后又选择成全了他,杜梨他......他受了那样的对待,还能对自己露出笑容,真心相待。   晏兮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世间美好的东西,他不相信世上的瀛洲玉雨竟然有一天会光顾他,滋润他的干涸荒芜。   一次又一次,无论是酆都还是现世,当晏兮自以为无路可走了,杜梨都会站到他前面来,为他掌灯,为他指路,救他的性命,这样的好事,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令君,我怕是在做梦。”晏兮垂下眼眸,睫毛扫过杜梨的手掌,轻轻软软的痒,他低声说:“令君,......你掐我一下可好。”   “我不知你是否在梦中,”杜梨的手贴着少年,掌心仅有的那么一点儿温度,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季节,毫不保留地全给了他。   杜梨的声音灌入少年耳中:“我只知道,我清醒无比。”   ****   马车一路向前。   晏兮没什么事做,就坐在车辙上,给杜梨驾车。   他嘴里衔着一块橘子饼。   那包橘子饼是除夕之夜杜梨放在他床头的,他像一个意外得到心仪礼物的孩子般雀跃。   那日酆都,雪后月下,晏兮看见杜梨独自御着青铜素盖车,惊叹九天仙人风姿,今日和杜梨同乘一辆马车,正好对应上了从前的心事。   晏兮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得意才好,他挥动马鞭,黄骢驹得到指示,一骑绝尘地跑起来。   杜梨见他这几日辛苦,眼下才刚吃了饭又去驾车,自己也不好坐享其成的,便走出车外,想拉过缰绳替他一会儿。   那黄骢驹在塞外跑惯了,拉起马车来和他的主人一样粗野。它浑然不管地面的路况,直棱棱地一路傻跑,飞快地从一块石子上轧了过去,杜梨晃了晃有些站立不稳。   他摇摇头,在晏兮旁边坐下来,一边手握住缰绳,一边手在他的背上一抵,也不知道杜梨用的是什么巧劲,晏兮不自觉得直起了背,看起来不再是一副坐没坐相的样子。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这里的“数”指的是指理数、气数,即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规律;御则指的就是驾驭之术,不仅是骑马驾车驾云,更是包含运筹、统帅等方面的才能。   杜梨手把着手,循循地教他:“掌缰驯马需坐姿笔挺,驾驶中需保持马的步伐整齐,使马铃之声如乐曲,马匹过通道而驱驰自如......”   晏兮知道杜梨骑马射箭都好,也见过杜梨驾车,总之在他看来,令君就是什么都行。   百年前,仙君露陌名动天下,风华羡尽俗人眼。   如今身边的杜梨却只剩半身仙骨,双眼半盲,在偏远的小城做个寂寂无名的冥官城隍,现下更是半身飘零,风餐露宿,颇有些落魄的样子。   想到这里,晏兮嘴里的橘子饼就不甜了,他暂时甩掉懒洋洋姿态,认真拉起缰绳学着杜梨的样子驾车。   这马车技看着容易,实际上是个不扣不扣的高技术。   驭车是通过缰、鞭,让马合人意。   驾车的讲究又颇多,例如在水岸疾驰,车不涉水;行猎时追逐禽兽从左面射获......等等不一而足。   杜梨教得认真,晏兮也学得很快,没一会儿,便有模有样了。   “好令君,辛苦你了。”他扯着袖子给杜梨擦汗。   转头相对的时候,近在咫尺的令君,晏兮感受到他飘动的发丝,脖颈上透明的血管,还有衣襟上清仪的香气......   他吞咽了一下,问道:“令君身子......大好了么?”   杜梨感受到他回首说话的热气,脸色变了变,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晏兮在杜梨身边怂了一会儿,胆子复又大了起来。   他凑得更近一点,贴在杜梨耳畔小声求问:“令君,我们现在......是可以亲一下的关系吗?我想亲亲你,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   ☆、盛世敷春   “令君,我们现在......是可以亲一下的关系吗?我想亲亲你,可以吗?”   杜梨:“......”   “可以的吧!令君既然说了喜欢我,也是不讨厌我的吧?”还没等杜梨回答,他又问。   言语间竟是已经替杜梨答应了。   早春阡陌上轻软的花香,似有若无地撩动心扉,杜梨感受到他的气息,甜腻腻地的扑在脸上,像盘踞树上的毒蛇,危险又迷人,心不禁跳了起来,手上也忘了拉缰绳。   杜梨在明白自己心意之前就无法抵挡这份诱惑,如今对他,更是狠不下心来拒绝。   他们已经是这样的关系,晏兮现在这样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只是这光天化日,阡陌小道,时不时有渔樵走过,杜梨觉得有些尴尬。   晏兮见杜梨没有动,也没拒绝,对他来说,没有拒绝就等于默认。他松开缰绳,抬手撩起杜梨微垂耳边的发丝,轻捧他的脸,微微迟疑了一下,靠过去蹭了蹭杜梨的嘴角。   杜梨只觉得心跳地像舂米似的,一时间不知是进是退,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晏兮见他身体微僵,嘴唇也下意识抿紧了,却是没有推开。   没有推拒就是接受,晏兮惯会得寸进尺,他尝试着在他嘴唇上啄吻了几下,见令君也没有反感的意思,抿嘴微微一笑,又吻了上去。   杜梨最受不了别人的温柔好意,晏兮小心翼翼,带着若有若无的卑微与讨好。   晏兮感受到他的软化,哪怕是一头热也是心动满足。   晏兮也不敢太过分,其实,他们之间已经亲了好几次了,杜梨知道的,或是杜梨不知道的。   上次的吻太过于粗暴,既然这次杜梨接受了,就不着急,别吓着令君,晏兮伸了伸舌头停了下来,意犹未尽离开杜梨的嘴唇,喘着气,低着眼。   杜梨半张着嘴,舌尖还残留着橘子饼甜蜜的味道,颇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马车颠了一下,想是路况不太好,杜梨如蒙大赦,轻咳一声伸手去拉缰绳。   黄骢驹长长嘶鸣一声,稳稳地向前奔去。   晏兮早就站起身来,旋身一跃,攀上车顶,自去吹风。   橘子饼的味道甜蜜又霸道,在嘴里不停地叫嚣,让他接受,让他直面心中的渴望。   杜梨一直不喜欢吃太甜腻的食物,可是晏兮喜欢,既然这样,他要,杜梨就给他买,只要他能学乖一些。   杜梨想许是他的过去太难,如今嘴里更是一点苦也碰不得。   杜梨听他利索上车顶的动静,判断他的腿伤是好全了。   他觉得把着浑小子留在身边也不算太坏,这半身仙骨,还可以为他略略遮挡一些人间风雨,不让他一个人在苦难面前彷徨无依。   远远敷春城初露峥嵘。   前路茫茫,道阻且险,且互为庇佑,不要走丢。   ****   敷春城之所以被称为敷春城,是由于此城年年岁岁好景在,万紫千红花不谢。   闻言此城建于润海石上。   其乃天地至宝,有调和阴阳,润转万物之效。   有了它,可保敷春城方圆百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敷春城名动天下,前敷春城隍功不可没。   裴晋肖,字世欢,曾经西边万妖联合百鬼作乱,混沌阴阳,民不聊生。   此人青眼寒骨淬忠义,执一柄锥棱透甲枪,横扫西北,威震西锤,奠定敷春城太平盛世。   敷春城身怀异宝,城内万灵滋发,引得众多修炼邪功的妖物垂涎。   西南山间有妖兽,是名獓狠,此兽头生四角,身披蓑衣,乃上古奇兽。獓狠遁生于幽冥,以食活物为生,最喜吃人,曾一度为祸世间。   裴晋肖半生戎马,护城庇民,熟料天妒英才,在獓狠之祸中,旧伤复发,血染枪缨,以战死城下的代价逼退妖兽......   一路马车代步。   临近敷春,天下太平,四处也不见作乱的妖鬼,这一趟比预计地要快,杜梨他们到达敷春城的时候,离隍朝会地举办还有相当充足的时间。   晏兮先一步跳下马车,杜梨下来的时候,他张开双手正好接了个满怀,然后对着杜梨耳语,“令君,你这算不算是投怀送抱。”   杜梨觉得这个人好没个正经,他听着耳边熙攘的声音,没好气地在晏兮左手掌心的肉上一拧。   晏兮觉得不疼不痒的,嘻嘻一笑,撤了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扶住了他。   隆阙朝的城郭,按照人口的密度、经济的发展水平,自下而上分别是县、州、府,最上一级是天子居住的城市—盛京城。   隍朝会由敷春城和盛京城轮流举办,敷春城一座府城,却与都城盛京齐名,她的地位可见一斑。   两人下车后,阳光打在身上,暖得眩晕。   此地人丁兴旺,亭台楼阁,彩锦霞幄,樊花橘河,画舫流江,路边胡姬酒肆,压酒劝客。   有茶客二三知己入茶肆,更有流连,乐而忘返之人,多有富贵郎君侧身其间,并提鸟笼,曳长裾、就广座,饮茶休闲,消磨时光。   更有十里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坊内金鼎烹羊添肉桂,牡丹轻挠美人背,各路风流才子黄金销尽,只为一宿温香软魅。   杜梨感知堪舆风水,抿唇笑道:“此城正朝夕,主生灵兴旺,福地也。”   晏兮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不住眼地左看看右看看,兴奋地打量着这边的街道,在马车上闷了半月,都要憋死了。   不同于清河县的市井清朗,敷春城是另一种雍容顾盼,盛世风流。   晏兮见此处繁华有趣,焉有不乐意的,他兴冲冲地拉着杜梨的手说:“赶了这么些天的路,令君也累了,既然隍朝会还早,何不好好修整一番?”   杜梨哪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忖度着既然比计划早一些,游览一番也无可厚非。   杜梨原来就不是个教条的人,敷春城如此生机勃勃,他也生了向往之心。   两人一商量,打算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那住哪里呢?   这边遍地是客栈,飞檐挨着飞檐,精致的梁架,描红戴翠,层层叠叠,壮观又绚烂。   两人在街上走一圈,听见各家的堂倌站在门口吆喝着招揽客人。   “哎,客官里面请嘞。”   “哎,这位大爷,来咱们店赏个光呗!南方的米北方的面,想吃啥都随您的便。”   “客人哪里来,快进店里来转一转,祖传手艺,今日八折,实惠实惠。”   招呼声不绝于耳。   “拧君,窝闷竹哪里?”晏兮口中衔着一块橘子饼,窸窸窣窣地吃着,语气囫囵地问身边的杜梨。   这几天他橘子饼不离口,像是倔强地要留住这一抹甜蜜的滋味,杜梨多次在他的睡梦中,拿下他衔在口中的半块橘子饼。   杜梨竟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周身熙熙攘攘,他辨不清客栈的样子,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晏兮:“你拿主意就是了。”   晏兮看了一圈,拉着杜梨走进一家叫“毓棉阁”的客栈。   无他,因为这家堂倌方才在门前在吆喝着:“南北精华,川西一把刀,特级厨师,百吃不厌。”   那还等什么,就这家了。   及进了客栈,晏兮打眼瞧去,这边堂宇宽敞,厅堂中摆放盆景花卉,另有精雅包厢,别致生静。   这样看来,的确不错。   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迎上来,笑眯眯地招呼:“哎呦,一杯水酒洗风尘,两位小郎君,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她扭着水桶腰,笑起来的时候靥边陷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住店住店,少啰嗦,你们这里应该只剩一间房了吧!” 晏兮伸出手指叩叩柜台,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随后他眼睛一眯,还没定房间,手在柜台面上不动声色地一划,推过去一块沉甸甸的银子。   那个老板娘和人精似的,做这种南来北往的生意,惯会察言观色。一进门就察觉到杜梨眼睛的问题,再和晏兮一对眼,哪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朝晏兮扬了扬眉毛,表示包在我身上。   旁边那个新来的伙计不懂事,听他这样说,赶上来笑呵呵地招呼:“客官说的哪里话,我们毓棉阁是这条街上数一数二的高档客栈,里头宽敞着呢,哪里会没有房间,小人这就给两位开两间上好的房间,再烧一桶水,给二位好好洗洗脸通通头,保证二位宾至如归。”   “......”   老板娘正想划过银子,晏兮一把扣住她的手不给,两人在台面上无声地拉扯起来。   其实无论在清河,还是马车上,他们二人一直都是一起住的,但毕竟是客观的条件不允许。   现在到了外地的客栈,两个男人住一间会不会有些奇怪?   晏兮心里一百个想和杜梨一起住,但是不知道杜梨怎么想,令君若是在意别人怎么看,或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无奈之下,只好创造条件自己成全自己。   杜梨哪里知道他怎么想,听如此说,自然而然地要了两间房,一路奔波,该是好好休息一下了。   那伙计又点头哈腰地去给他们牵马,如果说此时晏兮的眼神能杀人,那个伙计估计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周末,早更早更,多更多更。   ☆、恃宠生娇   杜梨的房间在楼上,吊窗花竹,各垂幕帘,气味也清雅。   那个圆脸的伙计看他眼睛似乎不方便,甚是殷勤小心地引着他走。   杜梨进了屋,含笑和他道谢。伙计问他还有什么吩咐,杜梨和颜悦色地叫他自去忙碌,这边没有什么需要照顾的。   杜梨简单洗漱后,换下身上的狩岳袍,另换了一件简约的白衫,里面配着雪白的茧绸中衣,褪去一路奔波的风尘仆仆,然后在屋内的三角月桌旁坐下来。   桌上放了一个插花的青瓷玉壶春瓶,杜梨闻着这个气味……是先声夺人的牡丹。   牡丹绚丽灿烂,气味却是雍容清丽,仿佛知道了自己是百花之王,因此格外从容,已经不需要旁的气味来诠释自己。   花本身有品命格调,牡丹属一品九命,在清供时可配以栀子佐衬,习花得先弄明白其中的规矩传统,方可自在畅游。   杜梨喝了一杯茶水,坐了一会,判断天色已晚,他摸索着屋内的陈设,找到暖阁的窗户,把花挪了过去.   每到晚间,需要把瓶花移到室外无风的地方接受露水的滋养,这样花木就会维持生机,能多观赏几天。   植蒲定性,养蒲定心。   从前在清河县,杜梨供养菖蒲,对花木之道甚是喜爱,常常不辞辛劳地引泉供之。   晏兮虽然不明白杜梨在这方面付出的勤谨与耐心,一边抱怨一边抢在杜梨之前修了一条长长的水管,从泉眼处引泉入庙......   毓棉阁临街而开,杜梨听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声响,默默在窗户边出了一回神。   粘人精不在,到还显得清静了,天色已晚,若是想要游玩,明天一早再同他去。   杜梨这样想着,转头在卧榻上坐下来,猛地听见榻下咔地一声细响,他一个警觉,旋身掀榻,殉玉剑不身边,杜梨回手拈出瓶中一支栀子,花枝簌簌而抖,花瓣竟不曾落下一片,眨眼间已经和榻下之人过上了几招。   “何人?”杜梨沉声,莫不是什么贼子宵小,方才进门时竟然没有发觉。   那人似乎颇为吃惊,抬手挡了几下,退后几步跃到了一只百宝架上,连忙开口:“哦呦呦,你的人,你的人,令君快住手,我要招架不住了。”   “晏兮?”杜梨不禁疑惑,“你何时进回来的?你在榻下做什么?”   晏兮跃下百宝架,没有回答杜梨的话,径直走向方才放置卧榻的地方,伸手捡起一个漆黑如墨的火石,擦了两下,点燃屋内一只玻璃裙灯,柔和的光影绽放开来。   晏兮端着灯放在桌子上,然后才开口:“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令君正出神呢,怎地不点个灯,黑魆魆的,我弄掉了火石在找哩。”   晏兮知道其实点不点灯,对令君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这样给身陷身陷囹圄者光明,给彷徨无助者引路的人,自己却是看不见光影的。   他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满口幽怨地嘟囔:“令君好狠的心呐,竟然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楼下,我可是害怕地紧呢!”   杜梨觉得他这话好笑,这个乌素羁的棠掌柜,把据瓜州门,横行霸道,强盗手里夺刀,老虎嘴上拔毛,哪里有过一丁点害怕。   晏兮一路上都和杜梨在一起,此时不能和杜梨住一间本来就满腹牢骚,自己在隔壁房间待了一会儿,心中空落落的,简单洗漱一下马上就要来找杜梨。   现在见杜梨不知在忙碌什么,他有些等不及,坐在床沿上晃着腿嚷:“杜~梨~,杜~令~君~”   杜梨回身把那只栀子重新插回瓶中,晏兮耍赖般,又唤:“令君令君令君令君令君。”   杜梨无奈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移一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拿出一块橘子饼,正要给他,想了想又顿住。   “多谢令君。”杜梨正犹豫,晏兮早就看见杜梨手上的动作,知道是要给他的,开开心心地接过橘子饼,塞进嘴里吃了起来,“我一个人被撂在楼下,可是吓坏了,令君就这点补偿吗?”   晏兮最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明明是为了更好的休息才开两间房,在他嘴里倒是杜梨嫌弃他要抛弃他似的。   杜梨不善和别人分辨,只觉这人时常满嘴抛弃,丢弃之语,竟低头认真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有哪里做地不好,已至于他如此不安。   晏兮见杜梨不说话,以为杜梨觉得他贪心不足,想多要安慰又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不越界。   他没有得到之前到还满身毁天灭地的蛮狠劲儿,得到之后反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起来。   野兽收起了锋利的爪子,翻身露出了肚皮撒娇,只为求得主人多一些怜爱。   他凑近一点,摇着杜梨的手臂往回补:“令君别多想,橘子饼也很好,是令君给的都好。”   “你今日已经吃过了,这块若是再要吃完,只怕是要上火了。”杜梨有些担心。   晏兮一旦喜欢吃什么东西,就会吃个够吃个痛快,实在是没有节制。   杜梨叫他控制一下,他嘴里利索地答应,实际上根本管不住自己。   于是杜梨就把橘子饼放在身边,一天一块地给他,免得一包橘子饼很快被他吃完,到时候闹牙疼。   说嘴打嘴。   “哎呦。”晏兮一声轻哼。   “怎么?”   “......”   晏兮感觉牙齿的神经欢快地跳动起来,好像有东西慢慢地在牙龈里动作起来,一开始只是伸伸胳膊动动腿,后来竟然打起架来。   是牙疼。   “没什么。”晏兮嘴上不停,吧唧吧唧。   晏兮的牙疼已经是老毛病了,从小流浪现世饥一顿饱一顿,营养不良反应在牙上,就是牙疼。   他对牙疼泰然处之,而且有点幸灾乐祸地想,“我倒要看看你疼出什么花来!”   杜梨不放心,伸手去拿橘子饼,手指碰到他脸颊的时候,发现他的腮帮子肿地老高。   “晏兮,你这是上火了。”   杜梨终于拿下了那只剩一个月牙的橘子饼,他摸了摸晏兮的脸颊,不仅肿还有些发烫,再一摸他的额头,人倒是还好,没有发热。   “疼吗?”杜梨问。   “不疼。”   “这样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不是什么大事,令君不必担心。”   这倒不是谎话,晏兮虽然觉有人在嘴里弹皮筋,他的痛感不太敏锐,是真不觉地疼。   他满不在乎,还想拿回那块橘子饼,反正都吃了一半了,干脆吃完好了,不要浪费。   晏兮扑了几次,杜梨闪着手不给他。   杜梨知道他是个硬骨头,忍疼的能力着实让人佩服,从笄蛭之巢出来那样的重伤,身上甚至没有一根好骨头,补好皮囊后竟然能一声不吭跟着他,他嘴里说不是什么大事,杜梨可不相信。   他收好橘子饼,净了手,回来扳着晏兮的头说:“莫要闹了,我看看。”   晏兮乖乖地坐好,长大了嘴,说出一个长长的:“啊~~~~~。”   杜梨判断着方位,探了一只手指进去。   他先是碰到了这家伙口中尖尖的犬齿,有些刮人。   杜梨把指尖点在牙疼的那一侧,晏兮觉得一股清凉顺着患牙沁满整个口腔,头皮上的三百六十个毛孔一齐叫嚣着好爽,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天色已晚,不好叨扰郎中,先简单处理,若是明日还疼,怕是要找灵医来看看的。”杜梨运转灵力,暂且镇住晏兮口中那颗作乱的牙齿。   他正要撤出,孰料晏兮一口叼住了他的手指,杜梨感觉自己的手指陷入一团湿软中,还没等他抽手,眼前这只狼崽子舌头一绕,竟然裹住了他的手指,滋滋滋地吮吸了几下。   杜梨吃了一惊,实在不知他会忽然作怪,忙不迭地撤了手,愣在原地。   他有些着恼,这人怎么这样,身上不好了还那么多花样。   晏兮知道捉弄了令君,看出来令君的不快,他拿了一条毛巾,贱兮兮地去拉杜梨的手:“令君,擦擦吧,你手指上都是口水。”   啊,这都是谁害的呀!   杜梨转过脸去不理他,晏兮又是跑到前面作揖赔礼,又是可怜巴巴地扯着衣角唤:“令君~令君。”   杜梨冷了一会儿,抵不住撒娇,绷着脸轻轻勾了勾嘴角。   晏兮这才拉过杜梨的手,细细地给他擦干净。   “令君,今天我牙疼,那边的屋子我又实在害怕......”晏兮抓住牙疼的优势,语气无辜地暗示,就等着杜梨说后半句。   他料定杜梨会心软,迅速搭了一个架子。   “你睡这里。”杜梨果然从架子上爬了上去,随后他又稳稳地下来:“你睡床,我到旁边的卧榻上睡。”   晏兮一眼瞥见窗子边那个卧榻,倒也是宽敞舒适。   唉,事情总不能十全十美,能和杜梨住一间就很好了。   之前他们也有同住一屋的时候,但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现在的关系变了,卸下狩岳袍的杜梨看起来颇为疏朗闲逸。   这样出门在外同居一室,在晏兮看来有些甜蜜,他也就满意了。   可是,没一会儿,就出现了状况。 作者有话要说:  杜梨,男友力maxmax   ☆、鱼符   吹了灯,各自上床,空气安静下来。   晏兮隐隐听到窗外细碎的嘈杂,夜市上有人叫卖着菱藕,春船上载着满满的绮罗,打着浪花驶过江面。   牙齿下的疼痛又细细密密地跳动起来,这回疼痛勾结上了神经,一抽一抽得火辣。   牙内的燥热慢慢蔓延到全身,拱地整个身体都烦躁起来。   他仿佛感受到青羊谷狼吻里腥热的躁气;   然后是在噩花街被晏莫沧戏弄的蓬勃怒火;   再就是四殿酆都城楼上灼热的战火,   这些经过时间吹拂,已经变得细小的火苗,从新聚集在一起,贼心不死地发光发热,在他牙上烤了起来,直至将他整个人置于炭火之上。   晏兮虽不至于牙疼地吱哇乱叫,但也是烦地不行,他在捂着半边脸颊在床上翻来翻去。   “疼得厉害么?”神志不清中有人捧住了他的脸,清凉的手掌为他驱散一些蓬勃的躁意。   杜梨坐在床前,窗外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   晏兮坐了起来,救星般地抓住杜梨的手。他此时头发凌乱,双眼赤红,哆嗦着嘴唇喊了声:“令君。”   “真可怜,我一时没看顾好,就疼成这样了。”杜梨抚住他的脸运转灵力给他降温。   晏兮忽然很害怕,觉得杜梨之前是觉得他可怜,才和他在一起的,他咬咬牙硬下语气说:“我不疼。”   杜梨微蹙皱眉,这人真是嘴硬地紧。   晏兮覆着杜梨的手,迟疑了一下,眸光凄楚地问:“令君,你和我在一起委屈吗?是......是因为可怜我吗?”   杜梨这厢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被冷汗腻湿的头发,语气里已经是带来两分轻责:“不是不喜欢弄湿吗,怎地还流了这么多汗。”   “是吗?若是可怜......”晏兮不敢问下去了,若是令君是因为可怜,那怎么办?   “令君,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怕。”   “别怕,我不走,”杜梨暂且知道一些晏兮的过去,却不知他竟能如此不安,他觉得晏兮有时候像一只焦虑的豚鼠,总是担惊受怕,一有风吹草动就立起来左右扫视,进入警戒状态,上次在梁原镇的瀑布前,还以为自己要自杀。   不就是没有和他住一间房,他竟然怕成这样,现在听他这样的说话的语气,杜梨忍不住开口哄:“我不走,我在这陪着你,我和你在一起,不过是遵循本心,并无什么委屈的,你不必多心,你待我好,我都知道的。”   晏兮把脸深深埋在杜梨颈窝处,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服,杜梨感觉他的身体在微微颤动。   杜梨缓缓拍着他的背,轻声问他:“疼地厉害吗?”   晏兮咕噜着喉咙:“一点点。”   “不许瞒我。”杜梨感知脖颈处温热的水汽,语气变了变。   这样温暖带点薄嗔的话语,多年不曾听到.   不,是从来没有听到过!   一直以来,耳边嬉笑怒骂有之;愤意怨责有之;咬牙恨声有之;都少人来,多少人走,却是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   真好啊,贴心贴肺,熨地整个人都踏实了。   晏兮微微抬头,他眼里糊了泪,他看不清了海棠雕花窗外迷蒙的月光,但看清了身边为他张开温暖怀抱的杜梨。   多年漂泊浪迹,隐忍不诉伤痛,打落牙齿和血吞,黑暗中俯舔伤痕,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   他多年未曾哭泣,此时全身骨结咯咯作响,眼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我疼啊,令君,我真疼啊......”   “你要是疼,就说出来,示弱不是弱点,是一种力量,你遵从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杜梨见他这样,之前竟是习惯了忍耐。   杜梨沁心入骨,柔肠寸断,他抚着少年的头缓缓告诉他:“即便我们修为仙身,七情六欲亦是不能免之,我们没有办法麻痹一种情感,若是麻痹了脆弱,情感是联系的,那样幸福和喜悦都会麻痹,没有了脆弱感,你的幸福和喜悦亦会少掉很多。”   ......   杜梨听着耳边匀净的呼吸,浑小子竟在他肩窝上睡着了,多半是疼累了。   他轻手轻脚地把晏兮放在枕头上,又摸了摸他的脸颊,热到是没那么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肿。   折腾了这么久,杜梨也有些乏了,他转身回卧榻,才要睡下,想了想,又拿了自己枕头到床上摆好,挨着晏兮在他身侧躺下了。   万一这浑小子半夜有什么风吹草动,好有个照应。   ****   晏兮的生命力尤其顽强,休息了一晚之后,第二天该咋滴还是咋的,照样生龙活虎。   一句,牙疼于我有何哉!   杜梨确定他没什么大碍之后,也不敢掉以轻心,又琢磨着把控这浑小子的甜食摄入。   敷春城汇聚了南北菜式,饮食尤其丰富,南边的翡翠豆腐、芥菜黄鱼卷;北边的炸响铃、通花软牛肠;蜀地的五香糕、猪油泡耙、冰桂藕丸;谓南的时辰包子、岐山的臊子面、三原的马鞍桥油糕,等等菜式,应有尽有。   这个时节杨花拂面,敷春城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河豚很好吃,但是有毒。敷春城有谚语:“拼死吃河豚。”   但是有高级的厨师整治得法,是不会中毒的。   二人城里城外地游玩了几天,整个敷春城已经走了大半了。晏兮想吃河豚,正好街边有一家饭馆,卖河豚的。   这家饭馆有一个祖传的木板,刷印保单,内容是如果在他家铺里吃河豚中毒而死,主人可以偿命。   如此自信,可见掌柜手艺不是吃素的,晏兮牵着杜梨上了二楼,细心地提醒:“令君,小心脚下。”   杜梨今天穿了一件云雾白的长袍,略带点纱质的材料,用几乎看不见的银线秀了疏疏的竹叶,阳光下闪烁出一点轻灵的光,既矜贵又飘逸,若不是身负长剑,看起来像是簪缨世胄家的贵子,温润坚韧,令人心安。   晏兮习惯了暗色的衣服,换了一件鸦青暗纹窄袖袍,墨环束带垂与袍齐,从臂间顺下露指护手,防身的武器药物皆置于袖中。他的神情总是带一分不屑,一分跃跃欲试的挑衅,到也是另一派少年风流。   楼上靠窗的位置坐着一老一小,那个老的对着一盘子河豚发呆,举着筷子大为不忍。   那个小的圆润的脸蛋,长得十分灵气。然而即便再灵气,用手抓着烧鸡在哪里大啃特啃,给人感觉就不会太好了。   她啃完了烧鸡,举起旁边一个柴烧瓦槌瓶,那个瓶子是店里插散花的,容量足足有一斗,她仰头吨吨吨地喝下了一花瓶的水,打了一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对旁边的老头说:“爷爷,这个瓶子不错,喝水真痛快啊,我们买十个大窑子,再买一些烧瓶子的人,让他们回去天天给珠儿烧水瓶好不好?”   “姑奶奶,你少喝点,你肚子不涨吗?”老头一脸生无可恋地,“我们家湿气重,烧不起来,你喜欢大水瓶,我用一千年玳瑁的壳子给你做一个,那样更大更好。”   九龄珠嘟着嘴不愿意,玳瑁、珍珠、砗磲看都看腻了,她现在就要这个这个瓦槌瓶。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们可以买一个海岛,把大窑子盖在岛上,这样不就好了,爷爷,我机灵吧?”   “......”   晏兮皱皱眉,这是峨眉山上下来的猴子吗,赶紧离她远一些,免得沾上那一身村气。   他拉着杜梨在另一侧的桌子旁坐下来,又问杜梨想吃什么,杜梨点了几个之后,他又补了几个,当然进店必点河豚不能少了。   杜梨夹了几筷子菜后,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匣,放在桌上,“给你的。”   “这是什么?”   晏兮放下筷子,去拿锦盒,打开后待看清楚了里面的东西,嘴里的缠花云梦肉掉在了碗里。   锦匣内是一方锦绫装裱的卷轴,卷轴为丝绢材质,刷了一层珠母贝壳粉,看着很是价格不菲。   真正让晏兮心跳的是卷轴旁的东西,那个东西长约四寸,宽二寸,材料为铜制,形状似鱼。   一侧可分辨鱼头、鳞、背鳍、腹、尾,头部,靠近鱼嘴处有一圆形穿孔,另一侧是平面,錾刻两字“清河”。   是杜梨的鱼符。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睡什么睡,周末不需要睡眠,暴更暴更,更年期也暴更。四章上供。 沉醉在阿梨的温柔中....   ☆、暗流   “给我的?”晏兮有些懵。   城隍的尉官皆佩戴鱼符,但鱼符却不是只有尉官可佩戴。   挂符之人多是主君亲近信赖之人。   授符需加以神印,歃血为祭,令有卷轴告身,启告于天地,达于城隍,方算礼成。   晏兮绝对想不到,在路边这样一家简陋的苍蝇小馆,这样简陋的一张桌子上,杜梨自然随意地把鱼符给了他。   “早该给你的,今日吃鱼才想起,原是要行大礼,不过心意也不在那些虚礼上。”杜梨夹了一筷子银丝供,面色如常:“清河有符为二,就是这两只了。”   杜梨又拿出另一只一样鱼符,两只鱼符平面相扣,合成一只完整的鱼,杜梨执鱼符道:“尉官皆佩戴鱼符,与你鱼符,并不是要让你居于我之下,而是告诉你,我为城隍一日,你可以随时回清河去。”   晏兮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杜梨能这么待他。   鱼符也叫鱼契,一旦契成,永不可毁。   杜梨这样做法,像一个绝对不会反悔的承诺。   杜梨的话不多,语气亦是平静,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晏兮的不安,给了他保证,要他安心。   晏兮拿着鱼符,喉头像是咽了一个千斤重的橄榄,心头又甜又酸,一时不知道该悲该喜。   他撂了筷子,菜也不吃了,整个人像抽了骨头一样慢慢瘫倒在杜梨身上,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令君,我坏地很,贪嗔痴慢疑五毒入骨,怕是玷污了你的鱼符......”   “不算太坏。”他们坐的位置甚是偏僻,周围没有什么食客,杜梨拍着他,安慰道:“还好,并非无药可救。”   “你就是救我的药。”晏兮接着说,“你这药一到,我这病就除病根儿了。”   “令君,我会改,” 晏兮倚在杜梨的膝盖上,抱着他的腰,满目痴迷地说:“但是我已经坏太久了,想改也可能改不了太多......”   “嗯。”杜梨答应一声,他本来也不对晏兮抱太大的希望,晏兮做过的事是抹不干净的,杜梨给他鱼符,不过是尽力想把他往正确的道路上引一引。   又看他大庭广众之下软绵绵的样子,实在不像话,便扶着他坐好,务实道:“你莫要拿他人性命开玩笑,凡事再与我商量一二,与你鱼符也不算什么。”   “我好好干,不给令君丢脸。”晏兮感激地收下鱼符,看了又看,手足无措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奉承这个宝物才好,他嘴里无声地比划:“这是令君给我的信物。”   和杜梨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太奇妙了,杜梨告诉他,不需一夜之间改变,也不会变的很完美,但给了他希望,让他走到绝路时还有退路。   晏兮觉得他真的好喜欢杜梨,杜梨给他的体验,说多少次谢谢都不够。   他觉得前半辈子那么倒霉,可能都是把所有的好运气存起来加上,好叫去换一个碰上杜梨的机会。   打心眼里说,和杜梨相遇是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所以,晏兮说:“谢谢你,令君。”   杜梨对他笑了笑,给他夹了一块鱼肉,“快吃吧,凉了就不鲜了。”   ****   在敷春城这些天,晏兮一直黏着杜梨,恨不得和他长到一起去,不过他也有撇开杜梨独自行动的时候。   敷春城最大的一家药店里,晏兮独自一人在货架间穿梭,这里贩卖一些配置好的成药。   他转了许久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药店的伙计上来问客官要什么?   他和伙计耳语几句,伙计一脸了然地把他带到一个货架前,晏兮找到一个青玉小瓶,揣着它到柜台旁付了帐。   敷春城民风开放,堂倌见晏兮买了这个东西,一个异样的眼神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带,公事公办地结了帐。   晏兮揣着小瓷瓶走出药店的时候觉得身体轻盈,春风和煦。   他跳上屋顶想操条近路回去,跃过一条暗巷时听闻似有异声,这个略有些熟悉的气息是......   鱼腥味。   暗巷,地面上。   到处都是长着尖刺的海胆,拖着长长鼻剑的箭鱼,九龄珠手握龙头大铡刀舞了一个势花,一脸愤恨地盯着面前的人。   龙头大铡刀全长丈二,龙头化铡刃,口吐太极八卦阴阳鱼。   铡刀尾部为鱼尾形,中有一古钱币图形,彰显了水族没啥不能没钱的道理。   这是历代遥海之主使用的武器,上一任主人是鲟鳇鱼蔑刃。   铡刀舞起来巧妙又威猛,飘逸又霸气,钩挂撩砍皆可,如虹气势扑面而来。   不过九龄珠此时身量未成,铡刀对她来说太过于巨大。   对面那人身形隐于斗篷之下,从身高、以及纤长脖颈处滚动的喉结来判断,是个男子。   他身形微动,便是凛凛杀风。   眨眼间,九龄珠已经被钳住脖子,双脚离地扣在了墙上,墙面因为力量的冲击,陷进一个浅坑。   九龄珠急咳几声,龙头大铡刀哐地掉在了地上。   “就这样吗?小瞧对手也要有个限度。”男子的声音如一把脆冷的剑,他执一柄铁骨菱花细扇,稍稍拨开九龄珠覆额的碎发,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似是在回想:“你是......蔑刃家那个小姑娘,出乎意料,成长地令人颇感兴趣。   随后他话峰一转:“不过,这身手太无趣了,也就拿出来吓吓人。”   九龄珠眼中的憎恨怕是要挤裂了整个眼眶,自己撇了刺鲀爷爷出来玩,如此的近距离下,感知了仇人身上的味道,抑制不住报仇泄恨的冲动,就要来手刃仇人。   如今这情形,只怕......   她被掐得有些窒息,却还是迎上这人的目光,排山倒海地倾泻着眸中的恨意。   “为什么不讨饶?”那人浑然不介意她释放的恶意,“活着离开这里,不就有了再次讨伐我的机会吗?”   向仇人讨饶,这样的屈辱之事如何做得。   那人看着九龄珠的神情,极是不理解她,问道:“你难过什么?”   “当然是不甘心,明明要杀的男人就在面前,我却什么都办不到。”九龄珠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气声,她被锁住喉咙,呼吸已经渐渐困难。   见她这样,那人松开了手,还没等九龄珠落地,一只满是符咒的银钉穿透她的双手,重新把她钉在墙上。   九龄珠双手被制,缚于头上,已经是无法动作。   她吃痛不已,鲜红的血液顺着雪白的手腕往下流,她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是要脱衣施暴吗?”   那人不意她这样的想法,愣了愣,勾唇一笑:“如果是的话,你怎么办?”   “咬舌自尽。”九龄珠斩钉截铁。   那人的手抚上了铁骨菱花细扇,细扇边缘处闪着锋利的光,他语气冷暗:“如果我要杀了你呢?”   “那样更好,要杀就杀了好了。”与其惨遭贼人侮辱,还不如一死了之。   那人拂袖,银钉消融,九龄珠骤然失去支撑,掉在地上,膝盖一软萎坐成一团。   那人不屑道:“我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个,你们这样急于求死的态度,算什么?忠孝之道吗?”   “我本来生活在海里,挥刀也只是为了给父母报仇,你说得再好又怎么样,那一瞬间就杀了我爹娘,现在因为我是小孩子就可怜我吗?”   那人不想与九龄珠纠缠,斗篷兜帽上的墨狐皮毛蓬松地抖动着,他振了振衣摆转身欲走:“我不会在这里杀你,不想死地话就离我远点。”   他那么轻易地杀了父亲,拿走了遥海的鲟鳇珠,明明可以杀了我的,现在却能轻易放过一个想杀他的人,为什么?为什么?   疑惑、憎恨、无力滚成一团雪球席卷了九龄珠,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紧紧攥住那人的衣角,声泪俱下地诘问:“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恨我的父亲,他做了什么遭人恨的事吗?!”   那人止住了脚步,斗篷下的话语冰冷地不带一丝情绪:“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太平盛世,也不见得太平,我堵上今世,或者来世、万世也罢、定要寻得至尊力量......,为达此目的,即便堕为恶鬼,也在所不惜!”   “只是今天而已,错过这次你怕是难近我的身了。”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龙头大铡刀,把铡刀放在九龄珠虚软的手中,然后一个一个地掰合上她的指头,教她握紧武器,神情却是淡漠:“拿好这个,接下来就请随意。”   九龄珠此时完全失去了战意,父亲的惨死......,对方的宏愿......   他听了对方一席话,不由地产生了动摇之心,这个人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大恶人,但他要实现自己的宏愿,却要以自己的父亲的血来铺路吗?   九龄珠蓬乱着头发,目眦欲裂地瞪住他,凄声质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自诩正义,为了报仇,方才的偷袭的招式已属歪门邪道,你为了击杀我,自愿走上这条道路,难道不是一个果敢的人吗?”那人冷笑一声:“呵,这样的你,其实更像是我的同类......。”   “狗嘴里好大的一根象牙!”   一股细风袭来,激得那人颈上浮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  铁骨菱花细扇 墨狐斗篷 读者大大知道九龄珠的仇人是谁吗? 和列位打过照面的。 评论说出来   ☆、大哥哥   他的感知甚是敏锐,扇风一扫, “叮”“叮”磕飞两枚连续而至的透骨针。   细扇开阖之下,露出扇面上一道陈旧的划痕,像是什么利器所伤。   晏兮懒懒蹲在屋顶上,垂着手,居高临下地问那人:“道理我们都知道,可是这和你杀她爹有什么关系?”   他又问九龄珠:“你双亲的性命就那么不值钱吗?连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的小鬼,你还管他的事,被仇人的大道理弄的团团转,那怎么行?”   那人眯了眯眼睛,看清了背光处的晏兮,看清了他的面容,沉如古井的双眸漾了漾。   他结了一个通灵印,重雾腾起,一只体纤细,翅狭窄的蜻蛉振翅而起,那人抓住蜻蛉铁钩子般的节肢,劲风疾扫间消失不见......   晏兮跳下屋顶,他还不能走,他要去捡那两枚透骨针,能重复使用的最好不要浪费。   他认出来这个小丫头,就是前几天和他们在一家饭馆吃饭的那个。   “他自去追求他的道义,你报你的仇,这一点都不干扰,报仇这事没什么可迁就别人的,知道吗?”晏兮捡起透骨针,回头“好心”对九龄珠说。   九龄珠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她似乎反应过来,重新坚定了报仇的信念:“我竟然会把那男人说的话,拿来与父母的性命相衡量,真是难以置信。”   她懊恼抓狂地甩头:“为什么?为什么?坏人都那么厉害,叫我怎么报仇嘛!”   “坏人当然厉害啦,疯狂努力练邪功,专心只干坏事,又好学又专业能不厉害吗?”   晏兮瞥着九龄珠,看不惯她这幅样子,软弱给谁看,不去努力想办法,坐在地上能有什么出路吗?   他嗤了一声,贱兮兮的摊摊手,低头冲九龄珠说:“小妹妹,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坏人也不容易,坏人谈个恋爱容易吗?比你们好人难多了好吗?”   九龄珠抬起头,看清了这个人。   唇角处荡着两分娇俏的桃花感,脸上的神情轻蔑又讥讽。   她问:“哥哥,你是坏人吗?”   “我是什么人我自己也不知道,老子今天是不是人全看心情。”晏兮不想理九龄珠了,他找到了透骨针,拍了拍手转身离开,他要赶紧回去找令君。   墙角边转出一袭白衣。   是杜梨。   晏兮脑中才动了令君这个念头,他就来了。   晏兮高兴坏了,迎上去拉杜梨的手问:“令君怎么来了。”   杜梨的笑意明净:“我来追捕逃犯。”   哎呀,令君怎么这么会说话。   要说从前追捕凶王的人数不胜数,他最烦有人在他耳边絮叨这句话,装模作样的样子着实让人恶心。   你说令君说这句话,他怎么就不烦呢!   晏兮看了一眼九龄珠,看了一眼杜梨,赶紧催着令君走。   九龄珠坐在地上,不料自己竟然没人理,刺鲀爷爷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手上的疼痛和心中的委屈一起发作,她涕泪交加,朝两人的背影大喊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啊,竟然要走,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可怜啥啊可怜,你找得到仇人,可以报仇是多大的幸运你知不知道!可怜是那些知道恨谁,却根本找不到仇人杀的人好吗?你说自己可怜,你叫他们怎么办?”晏兮头都没回,拽着杜梨要他快走,若是再耽搁,只怕被这丫头讹上。   这种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在晏兮面前,即便哭出一大缸眼泪来也是白搭。   但换了杜梨,怕是要动恻隐之心了。   杜梨被他拉着,脚步不自主地向前走。   “发生什么事了?”杜梨问。   “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报仇失利的小丫头。”   九龄珠见晏兮身手很好,现在又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大哥哥,眼见二人走远,她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上去,一边胡乱拢了拢头发,一边从百宝袋中拿出各种金石玉器,哗啦啦地边跑边掉。   她拦住二人去路,大声说:“你们别走,我给你们钱,我想......想聘任你们当我的保镖。”   晏兮哼了一声,指了指杜梨,鼻孔朝天道:“小妹妹,我们这位瀛洲玉雨,世间就这么一位,身价超凡,我怕你会倾家荡产。”   说罢,又拉着杜梨要走。   九龄珠刚刚趁刺鲀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玩,遇见仇人没有思虑周全就扑上去,也没来得及知会刺鲀爷爷,还让自己受了伤。   虽然平时刁蛮任性,若是刺鲀生起气来,她还是害怕的。此时九龄珠不敢回去,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只是机械地跟着晏兮他们。   转了两条街后,晏兮一看,身后还跟着那个小尾巴,气不打一处来,他扭头恶狠狠地说:“别跟着我们!”   “此处街道甚宽,谁都能走,无所谓跟不跟吧。”杜梨拦住他。   九龄珠见晏兮凶神恶煞的样子,本来吓得咽了一口唾沫,现在得了杜梨的支持,胆子大了起来,梗着脖子怼道:“是啊,这路这么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凭什么说我跟着你。”   “你......”晏兮气结,明明是跟着,杜梨偏偏帮着外人说话。这小丫头还在这耍赖,晏兮眨眨眼,计上心来道:“好,你说没跟那就没跟,如果接下来你还跟着我们......”   他和九龄珠讨价还价起来:“你若是跟着我,你就要让我打一拳,若是你没跟,我就让你打一拳,怎么样?这个条件你敢答应吗?”   晏兮真是精到肚里去了,若是九龄珠跟着他,自然是要让他打一拳,若是九龄珠没有跟着他,又要怎么打到他,怎么算都是九龄珠吃亏。   杜梨暗暗皱眉,这个晏兮怎么老是和小孩子计较,他和气地对九龄珠说:“莫怕,有我在,他不会打你的。”   九龄珠有时脑袋不够用,她没听出晏兮话中的陷阱,现在又得了杜梨的保障,她抬头俏声对杜梨说:“大哥哥,谢谢你。”   又对晏兮说:“有什么不敢答应的,我说没跟着就是没跟着,但是你是男子,力气比我大,你的一个拳头抵我的三拳,现在我们谁都不动手,你平白就欠我两拳呢。”   晏兮听她这句话,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几乎气地吐血,平生第一次被这小丫头片子绕了进去。   杜梨没忍住,噗嗤一笑,他可是见识过着浑小子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能力,没想到这个混世魔王也有吃瘪的一天。   “令君,你不向着我,还笑话我。”晏兮气呼呼对杜梨说,他觉得和这个小丫头说话实在没什么道理,令君看着他,打又打不得。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在乌素羁他纠缠不休时,杜梨的无奈和窘迫了。   晏兮狠狠瞪了一眼九龄珠,再不理她。   九龄珠随着他们转了几条街,又钻了几条小巷。   前方两人的步伐慢了下来。   “那个姑娘回去了吗?”杜梨问。   晏兮看着拐角处几个洒落的金币,睁着眼睛说瞎话:“回去了吧。”   “我们做大人的,不该和小姑娘置气。”   “小姑娘什么小姑娘啊,全身鱼腥味,一只海里的动物,拜月而生,看着小,那个年龄估计比我俩都大,还娇滴滴地喊你什么?大哥哥!大哥哥是他喊的吗?不要脸,不知羞!”   晏兮忍不住跳脚骂了出来。   “晏兮,”杜梨迟疑了一下,“你......你莫不是在醋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   晏兮被说中心事,也不脸红,仿佛吃小姑娘的醋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把手撑在墙上,圈住杜梨,可怜巴巴地说:“大哥哥,你今天帮着外人说话,我委屈地紧啊。”   杜梨被他圈在一个小空间里,靠着墙,脖颈处拉出了一条好看的弧度,他听晏兮胡搅蛮缠,颇为无奈:“我没有帮着外人,我只是帮着道理。”   “我不管,我这么努力,难道在大哥哥心中,就是为了和那种家伙平起平坐吗?”   晏兮收拢了怀抱,靠近杜梨一些,鼻尖在杜梨的脖颈处游移起来,浑然不管一墙之隔街道上的熙熙攘攘,以及不远处九龄珠的虎视眈眈。   他在杜梨脖颈上腻了一阵,最后停在杜梨耳边,嗤着尖牙魅笑道:“我这颗幼小的心灵,今天受了好大的伤害,大哥哥可要好好补偿我,不然我可不依,”   “你能别唤我这个么?”杜梨被一声声的“大哥哥”腻得全身一阵一阵地激灵。   浑小子最近越来越放肆,脸皮与心脏是修炼得无比强大,这样的地方他要做什么?   杜梨使了力推开他一些,正色道:“莫要胡闹。”   “怎么,别人唤得,我就唤不得,我偏要唤,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 晏兮勾了勾唇角,退开几步,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像不远的九龄珠睨去。   九龄珠惊地张大了嘴,感觉自己的三观收到了极大的暴击。   她一直跟着两人,那个凶巴巴的小子也就算了,那个仙风道骨的男子怎么也是这个样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二人亲亲我我、打情骂俏,这简直是太......   太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觉得太棒了!太刺激了!   ☆、蝴蝶尉官   九龄珠一直生活在海里,海洋动物大都雌雄异体。   但是雌雄同体的鱼类也并不少,鲱鱼、鳕鱼、黄鲷。   另外大马哈鱼还会根据温度来变化性别。   她上岸后不停地受到世俗的冲击,闹了不少笑话,她以为岸上的人们都是严格遵守纲常伦理的,一点都不像海里那样自由。   在海里,雄鱼要是喜欢雄鱼也没什么奇怪的。   现在看到二人这幅光景,觉得亲切地不得了。   她一眼不错地盯着,目光都移不开了,要不是晏兮太凶,她估计都要扑上去痛哭流涕,歌颂两人的爱情。   晏兮以为她会识趣地离开,谁知九龄珠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晏兮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杜梨,咽了口唾沫,咬咬牙打算再下一剂猛药。   一股九龄珠熟悉的味道飘来......   是刺鲀。   爷爷找来了,以爷爷的嗅觉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我,九龄珠慌了,她不敢再跟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老实交代还能争取宽大处理,九龄珠无比实相地钻出巷子,去寻她的刺鲀爷爷。   九龄珠走了,不过......   晏兮拉着杜梨拐进一条深深的小巷,小巷路面以青石板铺成,上盖古榕,摇染花香,清凉生荫。   杜梨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只要晏兮不作坏事,不涉及原则性问题,他想做什么杜梨都会依着他。   晏兮也没想到杜梨竟然这么能忍他。   他走到一处僻静处停了下来,又左右看了看,牵着杜梨在旁边一颗榕树下站好,榕树下有一张青石长凳,晏兮拍拍上面的灰,扶着杜梨坐下。   他眼中萤萤暗光,语气很是无辜:“令君,委屈你了,这里没人,咱们方才说好的补偿,现下正好给我吧。”   补偿?   杜梨不意这浑小子还记挂着这事,七扭八扭地找到这个地方,看来不给是不行了。   “一只橘子饼可好?”杜梨和他打着商量。   最近一直控制他的糖分摄入,想来吃一块也没什么不可以,要是一直忍耐不吃反而不好。   “令君的补偿总是橘子饼嘛?”晏兮哎呦一声:“没点新鲜。”   “那你想要什么?”杜梨认真地问他。   “橘子饼嘛,我是要的。”晏兮绕着树走了一圈,又回到杜梨面前坐下:“不过嘛,我还要吃更甜的东西。”   “更甜的东西?”橘子饼本身已经很甜了,为了便于存放,上面还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糖霜,吃起来已经够甜了,更甜怕是要齁嗓子了。   “那是什么?”杜梨不解。   晏兮看着令君单纯的神情,伸出食指在杜梨唇上一点,嬉笑道:“是这个啊,令君呀,你给不给我呢?”   杜梨愣了半天,才反应是要他亲吻的意思,他的脑袋轰地一下,被晏兮触碰过的唇瓣立刻滚烫起来。   他没想到晏兮是这种要求,他们自从马车上那天后,如果晏兮要亲他,他也会配合,不过每次都是晏兮主动的,现在要杜梨送上门去,果然还是太为难令君了。   杜梨正愣神,晏兮看杜梨这个样子,抱住他的手臂,埋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再接再厉地引诱:“好不好嘛,我很好哄的,令君只要给我那个东西,我就罢手了。”   杜梨实在想不通,这浑小子今日不在住处,自己寻他的时候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怎么就被抓住话语中的弱点,予取予求,虽然此处僻静远人,但两个男子在外面毫无顾忌地胡作非为,总是不对的。   杜梨虽然脾气好,但是也觉得他委实有点过分,抬手推打着他的胳膊,口中道:“你先撤手。”   晏兮看他还是没发火,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哼哼唧唧耍赖不依,手上抱得更紧了些。   “别闹了!”杜梨到底动了真怒:“我的话你当真不听了吗?”   晏兮见令君面色不虞,不甘不愿地撤了手,人也走开一些,蹲下身在墙角画起了蘑菇,嘴里委屈巴巴地嘟囔,酆都狱下孤苦伶仃,乌素羁风沙又大……   杜梨羞恼不已,甩袖转身,又听到身后他可怜巴巴的话语,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心软了,回身寻着晏兮,揉了揉他的头发,缓下语气叫他:“你先起来。”   晏兮赶紧爬起来依偎到杜梨颈边,双手绕过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拖长声音叫了声:“令君——”   杜梨略一低头,寻到了他的唇,贴过去,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可以了吗?”唇瓣分开,杜梨抬起头来。   这哪里可以!晏兮感到不满足,他不安分地在杜梨怀里拱来拱去,眼风不停地往杜梨雪白的衣领里钻。   泠泠作响,弦乐弹奏。   一女子,抱着琴,过深巷,一步走,一步向回望,裙角惹丁香,眼波里掩映着温柔乡,噗通一声,深井里溅起了水花。   女子轻咳一声,止了琴声,素手一招,一个人形魂魄纳入口中,她身后九条火红的尾巴无声地舞动。   邪异之气传来。   “此处不虞!”杜梨警觉。   “虞,虞地很,哪里不虞。”晏兮此时正沉醉在温柔乡里,他一点也不想动弹。   “晏兮,别闹了,”杜梨推开他,已经抽出了一张破魔符,沉声道:“恐怕我们要办正事了。”   晏兮又搂又抱地蹭着杜梨,他一脸笑地说:“这个就是正事,哪里还有别的正事。”   “晏兮。”杜梨低喝,“你正经点。”   晏兮听令君严肃的语气,这才收回一点心猿意马 ,悻悻地从杜梨身上下来。   这冲天的邪气,他也感觉到了。   “哪个贱坯子,气死我了!”晏兮本来就无处发泄的火气蓬地一下炸了起来,他一马当先跃上墙头,缦胡缨入手,沿着邪气的方向疾行而去。   一口古井,井水清冽冰爽,井壁上覆盖厚厚的青苔。   就是这样的古井,这一个月来已经有数十例男子跳井自杀,魂魄皆不知所踪,留下一个空荡的躯壳,泡的发白浮在水面上。   敷春城太平盛世,魂魄轮回有道。近十年来,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看来是有哪个修炼邪功的妖物,胆大包天再此作祟了。   晏兮到的时候,井旁树木、井沿上、水井旁边的压泵上,或立或蹲,矗着十二个人影,他们风格峻整,皆是一样的狩岳袍,手中提着指引邪煞的走鬼樊花灯。   晏兮来的晚,并不是对方行动的速度比他快,而是灵斗幡预示邪煞,可以更早地做出指引。   不同于清河县的玄色暗纹,这些人的狩岳袍以玄黑为底色,袖口、衣襟、衣摆处绣着斑斓的大金凤尾蝶,做翩翩流连百花之姿。   “好哇,真是受了腥,自己窝里出了鬼,就是你们在做怪吗?”晏兮立于墙头,脸上蓬蓬怒意:“坏了我的好事,看小爷绕不绕你们?!”   话音刚落,他一个甩手,只见一团绿光向上空升起,那团绿光滴溜溜转了几圈后,爆成一团浓重的雾气,雾气中一张钢荆铁刺的大网猛地张开来,盖死了下方每个角落,可怕的是,这张网的每根钢丝上都泛着绿油油的光。   是剧毒。   下方的那些人皆不意此人突然出现,暴起发难,也不问问来历,言语间就笃定己方是作怪妖物,一时间都惊诧不已。   且不说被网住,就是沾上网上的一根毒刺,估计也少不了苦头吃。   底下为首的一人抬手召唤出一柄墨杖弯镰,弯镰似月,杖长六尺。   他脚踏飞云符,舞动弯镰,旋身成风,欲借旋身之势弹开劈头而下的毒网。   “天真。”晏兮嘴里冷冷吐出。   这是天锻兵番的钢棘铁蛛网,费了多少稀有金属,软硬兼得,伸缩自如,只要沾上一点蛛丝,蛛网就会立刻收缩,把人捆成粽子,直至绞成肉泥为止。   一旦有人试图以兵械接触,蛛网两丝相接处有铃球,铃球就会爆炸,□□钢针无数,能把人扎成刺猬,防不胜防,又毒又凶。   晏兮从前对炼器没有什么兴趣,再乌素羁等待的日子太漫长,闲来无事,他便收集金属尝试做一做器械。   像晏莫沧那样出神入化的练器手艺他没有,不过做一做这种小玩意还是手到擒来。   晏兮在用毒方面比较上心,他也就更近一步在器械上淬了毒。   这些人今天有幸要品尝这一顿甜美的大餐了。   钢棘铁蛛网劈头盖脸地网罗而下,那人不知此物底细,才要触到网上蛛丝......   晏兮的嘴角向上弯了弯,蠢货。   “晏兮住手!”空气中几个烟化,带着一丝残影,杜梨手执走鬼樊花灯疾行而来,他捻起灯芯,速射而出。   琉璃清火腾地燃起,杜梨结印低喝,“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内有霹雳,风神隐名。”   旋风袭至,卷得钢棘铁蛛网向上撩起,同时风助火势,琉璃清火腾腾起势。   俗话说,水火无情,多厉害的毒在高温面前都要失去威力,同时钢棘铁蛛网五行属金,火亦与之相克。   虽然这点琉璃清火融化不了钢棘铁蛛网,却也是暂时使之失去了威力。   铁网重新收缩,化为一颗绿丹回到晏兮手中,有些烫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快糖尿病了,这几张糖分有些足,我发现大家点击得也很均匀,果然你们...... 不愧是闻糖而来的读者大大 晏兮你说,你这小劲儿,除了令君,谁能忍你~ 有些读者大大怀疑我是混进纯爱的女装大佬,澄清一下,我是清纯可爱大妹纸一只,掏出来都是没有的,我只是比较攻而已!女的。女的。   ☆、琵琶   晏兮正温存着,被人打断,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心态已经接近失控的边缘。   眼前这些人即便和妖怪没有关系,也是他们治下不严,纵得妖物作乱,说什么也得担上三分责任。   铁蛛网上的铃球被他禁住了,并不会爆炸,他没想要这些人的命,只是想叫他们吃些苦头。   杜梨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到来时感知铺天盖地的金石之势,知道晏兮动了手。   城隍的走鬼樊花灯相互呼应,这些人不是妖物,杜梨心中暗责晏兮莽撞,连忙出手阻止。   待对上了手,他发现这张网后势未成,知道这小子留了手,稍稍安慰。   杜梨径直从晏兮身边走过去,没有理他。   他拱手道:“吾乃清河县鉴察司民城隍杜梨,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为首那人举止合仪,年少焕然,他见杜梨虽未穿着狩岳袍,但同样手执走鬼樊花灯,城隍的标志骗不了人。   “东边蝴蝶西边飞,白骑阴君今日归。”那人看出这两人是一起的,此时并未因为晏兮的刁难而迁怒杜梨。   他躬身回礼,施然有度:“有劳杜令君垂询,在下敷春城隍尉官鹿世鲤。杜令君远道而来,可是为参加隍朝会?”   “正是。”杜梨重新行了一个郑重的揖礼:“鹿尉君,在下的朋友举止冒犯,多有得罪,在下替他向列位赔个不是,还望海涵。”   “令君。”晏兮拉拉杜梨的衣袖,是他惹的事,他可不想杜梨向别人赔礼道歉。   杜梨朝他这个方向微微侧目,他分明感受到了那对青灰色眸子里沉甸甸的不快,他的心咯噔一下。   “无妨,杜令君不必客气,多谢杜令君出手相救。”鹿世鲤识大体地对杜梨笑了笑,他又朝晏兮拱了拱手,表示并未把他的冒犯放在心上。   敷春城遍邀各地城隍,身为地主,断没有与客人置气的道理,况且方才杜梨出手相救,鹿世鲤见杜梨出手利落,已是佩服不已,又见他有礼有节,举止合度,同样是城隍,比自己家任性的府君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鹿世鲤虽然这样想,但并不代表别人也这样想。   他身边一位名叫童祭花的雪白童子上前一步:“鹿尉,怎么能算了,妖怪跑了,我们又遭人暗算,回去不得被郁府君骂个狗血淋头。”   想到庙里的府君郁嗅,鹿世鲤不由得面露难色。   “啧,这么多人都能让妖怪跑了,绣花的枕头,活该被骂!”晏兮还要撩火。   对方听他语出冒犯,同是城隍尉官,此时脸上都不太好看,除鹿世鲤之外的十一人都面露怒色,手上已是兵刃出鞘,铿锵摩擦。   “好哇,要打架吗!我奉陪。”   晏兮看这架势,弹身几步跃上前来,缦胡缨在双手上各转了一个花,暴起黑炎重重。   “三郎,退下!”杜梨颇为头疼,着恼这人好一阵歹一阵,冲动鲁莽,难以管教。   “......”   “令君,”缦胡缨黑炎消失,晏兮感觉被一个又大又甜的饼砸中了头,他神色一动,喜不自胜地问:“你唤我什么?”   杜梨把他掩到身后,面色紧绷,行动间却是悍然相护。   晏兮闭了嘴,心潮澎湃地退到一边,消化着杜梨方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三郎。   是在唤我的吧?   肯定是,只有我排行第三。   哇,好听好听好听好听好听好听......   ......   “在下一路追踪邪气而来,不巧在路上捡到这个。”杜梨递过去一物。   鹿世鲤接过看了看,神色有些吃惊。   此物长约八寸,两头略宽,中间收腰。   “这是?”鹿世鲤一时不知此物有何说法。   “数弦已品龙香拨,半面犹遮凤尾槽。”杜梨徐徐道:“琵琶演奏大都要求手法精妙,运用诸如绞弦、滚拂、拼三弦等技法,坊间皆以素手琵琶为妙,然旧弹琵琶,皆用木拨弹之。”   鹿世鲤当即反应过来,只见这把琵琶拨子以桑木制成,饰以螺钿,周身浮雕镂空,精致非常,并非一般的乐姬伶人可用,其上邪气萦绕,经久不散。   传言那引魂食魄的妖物善弹琵琶为魅,惑人神志,此物多半为妖物所有。   敷春城一向太平盛世,那妖物却在最近一月之内频频作案,可见是刚到此地不久,作案之地皆是街道附近的深巷,可知妖物并非远离人群,怕是伪装身份混迹人群之中。   敷春城百花盛开,万灵滋发,生灵地流动亦是频繁,由此可见,合该探查近数月到达敷春城的乐姬伶人,寻找其中身份可疑者......   鹿世鲤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双方都没有什么损失,身为城隍尉官,做好分内的事情义不容辞,妖物已经有了线索,接下来要如何做,才是首要考虑的事情。   无谓因为斗气伤了冥官间的和气,搅了隍朝会的喜气,坏了敷春城大气的名声。   他收下琵琶拨子,由衷向杜梨道谢:“此物对我们大有用处,杜令君远道而来是客,引魂除妖这种劳碌事哪有劳动杜令君的道理,是我们的疏忽不力。”   杜梨:“那在下的朋友......”   “误会一场。”鹿世鲤对其他人摆摆手,示意他们收起兵器:“三月蝴蝶来,敷春城春景如画,岂能因为小小误会耽误了赏春观景的好兴致,我等回去复命,杜令君自便就是。”   鹿世鲤走了几步,回身嘱咐:“隍朝会第一日祭祀朝拜的礼服不日便会送到杜令君住处,还望杜令君届时不要忘了收下。”   回去的路上,杜梨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晏兮刚才发过疯,不敢再闹腾了,讪着脸色,僻静处连令君的手都不敢牵了,熊包包地跟在后面。   杜梨回了住处,开门进去,晏兮趁杜梨还没关门,赶紧跟进去,杜梨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水,晏兮掩上门,觑着杜梨的神色,一步不敢挪三寸,蹭到杜梨身边。   他打着笑脸问:“令君,你方才唤我什么?”   杜梨不理。   他又问:“令君,琵琶妖物的事我们不管了吗?”   杜梨答他:“这是敷春城,自有当地城隍尉官,轮不到我们管不管。”   ......   一阵沉默。   晏兮暗暗懊恼,才答应了令君不能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现在不管不顾又动手,难怪令君生气,若是令君嫌了我......   “晏兮,”杜梨说:“我想了想,你我如今这般光景,有些事情是要说清楚的。”   听杜梨突然严肃起来,晏兮不由地挺直了背,忐忑道:“令君你说。”   “你我已是......”杜梨沉吟片刻,才低声继续说:“违背世间伦常,现下不日就要参加隍朝会,各路仙家聚集于此,不知会发生什么,不知之事先不去想,你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晏兮刚被“违背伦常”四个字当头打了一棒子,头脑嗡嗡的。又听杜梨问他那日的话。   他想也不想:“记得,令君,我都记得,令君要我不能拿他人性命开玩笑,遇事同你商量一二,不得冲动鲁莽。”   杜梨见他答得倒快,遇事却是丝毫不改,扶额颇为无奈。   他思忖半饷,抬头向着晏兮,肃声问他:“不日就要参加隍朝会,你我自然是要一起去的,我今日同你约法三章,你可同意?”   晏兮看杜梨严肃起来,暗道一声完蛋,令君怕是要嫌他了,又听令君说“一起去”,心里又高兴起来,现在杜梨要和他约法三章,他愣了一会儿,才道:“令君要同我约定什么?”   “第一”杜梨掷地有声:“隍朝会上不得意气用事,不得与人起争执,若非为了自保,尤忌出手伤人。”   晏兮想了想,应了一个:“嗯。”   杜梨继续立规矩:“第二,隍朝会龙蛇混杂,你不可冲动行事,遇事须先知会我,不可瞒着我擅自行动。”   晏兮点点头,重重应下。   “敷春城笙歌太平,妖物作祟魂魄失踪,数十年间闻所未闻,你可记得孽镜岭魂魄失踪之事么?”   这一下拐地太快,晏兮正陷在杜梨与他约法三章的情景里,他愣了愣,赶紧抽离出来,跟上令君的步伐:“令君什么意思,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三年前杜梨因为魂魄失踪前往孽镜岭,他跟在杜梨身后前往的时候,遇见捉拿他的阎贺,后来身份暴露与杜梨争执不休,直至刀剑相向。   想到孽镜岭,晏兮一个激灵,全身毛孔冷汗沁沁,胸口被殉玉剑贯穿的部位隐隐作痛。   “尚未有确凿证据,我亦不敢断言,今日那弦乐琵琶声,你可熟悉?”杜梨手中握着一只茶杯,他把杯子置于桌上,发出一声低沉的碰撞。   有什么画面闪过晏兮的脑海,茫茫乌素羁、鸣沙山月牙湖,刍灵之祸,以及那曲邪气四溢的索命梵音......   他惊地朝杜梨看去,那双青灰色的眸子恰恰也在回望他。   “也许只是巧合,是我多心了。”   不,可能不是巧合,弦乐琵琶?   不是乌素羁,或是更早一些,更早一些,在哪里听到过?仿佛又什么快要破土而出,却被坚硬的地皮无情地阻挡回去。   晏兮有时会着意地去忘记一些东西,一些他不愿意想起的东西都会被他打包起来,塞进脑海里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但记忆是不能单独抽离的,一些与之相关联的记忆也因为他的粗暴被一股脑儿揉成一团,一起推进讳莫如深的深渊。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一时想不起来,头筋突突疼地厉害。杜梨一把握着他的手,有些用力,晏兮回过神来。   “短匕给我。”杜梨冷声。   晏兮不知道令君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把缦胡缨放在杜梨手上。杜梨解开缠在握柄上的白布,露出天锻兵番的家纹来,他摸了摸其上烙印的漩涡火焰,脸色略变了变,覆上白布,紧紧扎住,重新掩盖好。   “凶王三白沦于幽冥,永生不复,”杜梨停了一下,沉下声音继续道,“......天锻兵番如今只是你了。”   他缓了缓脸色,把短匕还给晏兮,语气仍然是不容置疑:“第三,我要你护好自己,不许暴露了天锻后人的身份,除非涉及生死,否则断断不可使用你的另一柄析骸长剑,以免徒增是非唇舌。”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线串起来啦,铺垫铺得我腰都酸了。 忘记了前面的小伙伴,我来捋一捋。 刍灵第一次是出现在清河城楼,然后是乌素羁中被一堆刍灵追,再然后呢?令君没说到,就是遇到食金鬼,食金鬼说:有人告诉我,你身上有好吃的配剑。 当时晏兮拿的是杜梨的剑,他以为食金鬼要吃的是殉玉,实际上不是的,食金鬼真正要的是析骸。 所以这里,杜梨敏锐地察觉到不安,要晏兮藏好身份。 然后就是孽镜岭魂魄消失,和这次魂魄消失,是一串的。就先不剧透了。 啊,我越解释越乱,可能读者大大自己看还比较看明白,好,当我瞎逼逼。 评论发电,各位小天使赏个评论,我看着乐呵乐呵,好安排他们备好嫁妆彩礼,探索生命的下一步进程啦``~   ☆、金吾放夜   “以上三章,你可做得到?”   “做得到......”晏兮脑袋里的弦瞬间松了,他反应过来,正想对天发个誓,又想从前天天痛骂老天,估计不顶用......   他只好作罢,面前是他的神明,他抓着杜梨的手说:“我,我会听令君的话,令君说什么我都会做到。”   晏兮原来觉得令君要和他说什么严重的事情,没想到这么简单,此时正积极地想表明心志,便凑过去问杜梨:“还有别的吗?”   “......有。”杜梨正襟危坐:“隍朝会礼仪繁琐,头几日约束你的地方怕是不少,你若做得到以上三条,后日敷春城有个花灯会,我们可一同去逛热闹。”   晏兮是想问还有什么他可以做的,没想到杜梨开口却是怕他到时候拘束,想带他去逛花灯会来补偿他。   令君怎么这样!晏兮简直对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隍朝会盛大非常,祭拜、宴席、魁猎,哪样都是一等一的,不过是迫于礼仪,稍微没那么随心所欲罢了,再拘束又能拘束到哪里去,有笄蛭之巢拘束吗?   令君事事都想到前面去,给他慰藉,给他希望,他觉得在杜梨面前,任何的蝇营狗苟都昭然若揭一样,心里但凡有点小心思,面对他的坦诚善良,都立刻显得下乘起来。   “你拿着清河的鱼符,”杜梨仿佛知道了他怎么想,又加了几句,“左不过,你我二人已是这般境地,你日后要做什么,我也一起担着后果便是。”   杜梨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如常,语气平静。   晏兮知道他的令君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短短的几句话不是什么山盟海誓,却是以性命交付了。   他慢慢旸了眼眶,从胸口捧出那块鱼符,把它挂在了腰上,然后缓缓地单膝跪地,捧起杜梨的一只手,炙热的唇烙在了杜梨的微凉的手背上,他垂下眉眼,虔诚而低声:“尉臣晏兮,愿为杜令君赴汤蹈火。”   杜梨愣了愣,随后矜持地抿唇一笑。   屋里垂着宫纱的帘幕,纱线轻轻摇摆。   在一片雾里看花的轻软中,两个头慢慢地靠在了一起,晏兮一手扣住杜梨的腰,一手捧住他的脸,闭眼吻上去。   少年的唇温热且湿软,他落下的吻一个比一个轻,但他的情意却是一次比一次浓,几乎都要随着呼吸喷薄而出。   这一点炙热顺着双唇点燃了杜梨,就快要把他融化。   他们唇磨齿依,一触即分,分而复合......   屋子里熏着荔枝暖香,驱散杜梨身上清冷的柏子香,这两人已经不在乎前路的艰险与渺茫,双方原本以为遇见对方是彼此的劫数,此刻皆幸之与其相遇。   敷春城三月杨花拂面,在异乡客栈,两人坦诚相对,所有的情愫都化在这狭小又温暖的小屋里了。   ****   隆阙朝的宵禁,入夜之后,禁钟响起,不准居民出行、饮宴、点灯。   而在敷春城花灯节这天,夜禁取消,金吾放夜。   是夜,讶鼓通宵,敷春城中真正是花千树、星如雨、玉壶转、鱼龙舞。   一到晚上就被关在家里的居民早就憋得猴急,百万人口的敷春城几乎倾巢出动了,街上到处摩肩接踵,人头涌动,女孩子簪着带露水的鲜花,呼朋引伴,她们的眼睛很活泼,欣喜又慌乱,像被清水洗亮。   敷春城共有四个城门,叠春门、垒春门、枕春门、缀春门。   每个城门下都有一个巨大的灯轮,高达二十丈,上面缠绕着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灯轮悬挂花灯五万盏,如同霞光万丈的花树一般。   灯下设有乐舞百戏,三百名身穿锦绣华服、满头珠翠、脂粉香气扑鼻的乐姬伶人在此翩翩起舞。   一女子出于众人,凌立于高台之上,甩袖做西域飞天舞。   这是当今教坊里最出众的都知娘子,她身披繁复的绫罗蜀锦,头饰叮铃作响的翠绦璎珞,舞动的姿态舒展豪迈,潇洒自如,飘扬的裙摆与飞舞的衣带,让她看起来犹如飞天降临。   繁灯夜明,昙华正盛。   她眼角拓花,腰肢半倾,一手独举琵琶盈盈半跪,一手端起一埕上好的镜花佳酿,邀请到来的观众同赏眼前花火,共饮鐏前美酒。   临水处有一座灯楼,灯楼上悬挂珠玉、金银穗,微风吹来,金玉铮铮作响。   一人凭栏,面向灯轮的方向,似乎是在回应那个起舞的飞天,手持犀角樽微微示意,仰头饮下一樽美酒。   临水的河灯依次被点亮,女孩们手持短杆,许着世俗间欢喜的愿望,拨着水中的荷花灯,望它漂流到神明看得见的地方去。   十里的河灯仿佛连成了一匹艳霞织锦,随着微风,斑斑驳驳地荡漾开来,静凉清澈的河水顿时生得鲜活起来。   那人有些不胜酒力,他在栏前坐下来,解下身上的墨狐斗篷,他看着满河的荷花灯,孤高的眉眼颓丧下来,待坐得久了,渐渐转为凉寂深澈。   屋外珠帘轻响,这人眼波一转,倦怠迷离一扫而空,眸光满是凌厉,叫人身生寒气。   “蜻蛉来迟,还请尹君恕罪。”   帘外来人了。   这人执扇挑起珠帘,缓步走出:“无妨。”   他指了指窗下一张雕花紫檀椅,示意来人坐下。   “尉臣不敢。”蜻蛉见屋内设了一桌席面,席面上金樽美酒,阳羡茶水一应俱全,顿时感到心虚不已。   幽冥有御兽世家,世人称“镇兽檀栾”,蜻蛉乃灵兽一族,世代为其效忠,无论是世家郎主也好,是大都城隍也好,自己和眼前的男子尊卑有别。   从前赴尹君的约,偶尔也有迟到的时候,那时尹君就坐着等他,今天他迟到了,尹君连菜都点好了在等,蜻蛉叹了一声,检讨起自己来。   今日花灯节繁华热闹非凡,两侧的商铺都挂着彩灯笼,河边也围满了放灯的男男女女,一个不经意的擦身就是一段姻缘。自己在河边流连了一会儿,误了时辰。   蜻蛉绷着脸孔,还站着请罪:“尹君,我迟到了,我......我已经不配坐了,我站着吃就好,还望尹君允准!”   “只是迟到,你也只是有时迟到而已,无妨。”檀景的语气轻如羽毛,“还没完全从我生活里消失。”   “什么?”蜻蛉没听清。   在蜻蛉印象里,尹君虽然贵为盛京城隍,地仙之首,却一直是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   蜻蛉知道,这个位置并不是时刻高高在上省视一切的,上有九天,下达幽冥,面前是蔼蔼苍生魂灵。   弯腰、鞠躬、俯身也是他常常需要做的动作,而在做这些时,他的自尊并不能轻易出场。太有棱角和自我的,难以坐到这个位置上。   “陪我喝酒。”檀景说。   今夜的尹君有些反常,蜻蛉小声地劝:“喝酒伤身体啊,尹君。”   “库房里臻藏数十年的洒金陈酿前月不翼而飞。”   蜻蛉脸色一变,已经带上几分赔笑:“尹君,我今夜当值,等会儿还要去拜访敷春城府君,确定隍朝会的流程与礼仪,饮酒什么的实在......”   “不必去了,我另有安排。”   檀景一杯接一杯,慢慢地自斟自饮起来,平时清冷睥睨的丹凤眼,在酒意的蒸腾下也沾上了几分欲气。   蜻蛉见他如此,豁出去,只当是舍命陪了。他给自己满上,举杯示意,正要一饮而尽。   檀景以扇扣住他的手:“你要是不想喝酒,那就不说喝酒。”   蜻蛉:“啊?不是尹君你,要我陪你喝酒吗?”   檀景:“现在不说喝酒。”   蜻蛉:“那说什么?”   “减去喝酒!”   “陪你......”   蜻蛉反应过来:“尹君,你莫不是要人陪。”   ...... 作者有话要说:  墨狐斗篷,檀景,小糖精,原来以为杜梨是动物爱好者,糖精才是真人不露相。 今天看见有人给我灌了两瓶营养液,要怎么看是谁送的我啊?这位朋友,谢谢你,我觉得我瞬间肌肉充实了呢。   ☆、灯约   花灯节这天。   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在街头都可以无问贵贱,缁素不分地尽情玩乐。   大家都忙着享受节日的狂欢和自由。   晏兮更是比别人忙了十倍去,一架香车宝辇从他面前驶过,蹭脏了他新换的袍子,他一方面想追上去和人理论,另一方面又要提防杜梨被人挤倒,左支右绌,他甚至被挤得悬空而起,脚不沾地神行了数十步。   终于拉着杜梨从一片人海中钻出来。   主街上人潮涌动,副街上也不遑多让,这边是各种杂技百戏艺人,跑旱船、走绳索、摔跤相扑、舞马斗鸡无所不至......   庆幸的是,副街这边至少有了可以行走的空间。街边有一个摊子,是套圈的,十个铜板可以换取十个竹圈,地上满满当当的奖品,圈住哪个就可以带走。   晏兮正懊恼这么好的烟花灯景,令君偏偏看不见。他便想在其他方面多让杜梨感受一下。   “令君,你来试试。”晏兮换了十个竹圈,把圈都放到杜梨手里,撺掇他来套,等他套中后就寻着空隙夸他。   杜梨虽然眼神不好,但晏兮一点都不怀疑令君见微知著,以形断位的能力,那年清河城楼,万军之中,杜梨可是一箭射穿百米开外的灵媒。   “令君,正东方向四丈有一个兔子花灯,我们套那个好不好?”晏兮还像从前一样提醒他,堂而皇之地帮杜梨作弊。   杜梨轻抖手腕,甩出去一道轻飘飘的弧线,堪堪落在兔子的一只耳朵上,却是没有套中整个。   晏兮有点吃惊,只当他失误:“没关系,令君,再来一次,一定能套中。”   杜梨连续又甩出去七八只竹圈子,谁知一个奖品的边都没有碰到。   “令君,你怎么回事?!”晏兮没忍住跳起来:“难道,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又连忙凑上去摸摸额头,又回手试试自己的温度,担心他病了。   杜梨微微一笑:“我早说我不玩吧。”把手上仅剩的两个竹圈递给他。   令君没套中就每套中吧,多大点事,晏兮撸着袖子摩拳擦掌:“令君,你喜欢什么,我套了送你。”   “就方才你说的那个兔子花灯吧,试了这么多次,莫让小兔子笑话我们。”   晏兮指尖一绕,竹圈在他指尖转了起来,他骤然发力,竹圈去势凌厉,啪地一声落在地面上,正正套住了那个兔子花灯。   “恭喜这位客人获得明纸玉兔花灯一只。”摊主赶紧眉开眼笑地报喜,他正想这两人怎么回事,一个都套不重,担心别人误会他这边游戏的难度太大,影响生意,现在见套中了,简直比晏兮还高兴。   还剩最后一个圈,晏兮正想再套一个,想了想又放到杜梨手上,鼓励道:“令君,再试试,这回不用瞄着一个地方了,地上这么多东西,令君随意丢便是。”   杜梨接过竹圈,只见眼前影影绰绰似有万千阑珊,他手指轻捻,竹圈已经甩出,轻巧地落在一个花灯上。   “恭喜这位客人获得碧叶荷花灯一只。”摊主亮开嗓子高声报喜。   “哇,令君好厉害,你太棒了。”晏兮见是套中了,抓着杜梨手臂开心地又蹦又跳。   “恭喜两位小郎君喜得双彩,这是您的奖品请拿好。”摊主合宜地奉上两盏花灯。   花堤垂柳,短亭小桥上,晏兮提着荷花花灯,身边是提兔子花灯的杜梨。   方才见他出手精准,手法游刃,很是不解:“令君,你既然套的准,为什么......”   杜梨笑意温和:“玩意而已,何必认真。”   晏兮明白了,这种事情令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既只要两个奖品,不如让我拿两个竹圈好了,害我白白担心。”   晏兮挑着灯,跃上了桥栏杆上的一只蹲兽。   “抱歉。”杜梨缓声:“只拿两个,那样旁人若是觉得被施舍,也不好。”   “令君总有自己的道理,把钱都填给别人了,咱们自己都没的花销了。”晏兮撇撇嘴,他明白了杜梨的善意,但杜梨发善心花的都是他的钱。   偏偏杜梨对钱没有什么概念,那怎么行,他还要和杜梨一起回清河,他们以后还是要过日子的。   想到这里,晏兮的思绪如同桥下的水波荡漾开去。他看着杜梨,不禁想,令君会带他回清河去吗?令君的未来会有他的位置吗?   杜梨有时候对晏兮颇为无奈,晏兮对令君也是相同的情绪,他跳下蹲兽,伸手去按杜梨轻皱的眉头,令君还是舒展眉眼更好看些。   “罢了罢了,谁叫我宽宏大量呢。”   今夜弦管千家,花灯十里,晏兮根本没气多久,他兴致勃勃地对杜梨说:“令君套了一个荷花灯,我们找个有水的地方去把它放了,然后许个愿,可好啊?”   ****   敷春城隍庙。   行过百花隐蔽处的水榭,路过清旷处的沧浪亭,再走过山腰处蜿蜒的廊房,鹅子石路的尽头是一处锦绣楼阁。   转过一折精镶花梨木屏风,一股白气扑面而来,且看到一池清且沸的汤泉。   池底由一整块完整的白玉铺设,源源不断的沸汤自三座沉香堆积的假山后涌入池中。   两名桃花般的侍女跪坐在池水边,手中托着巾帕衣物,茶水酒食等物。   “府君,”屏风外,鹿世鲤执礼回话,“尉臣有事回禀。”   池水中浴着一人,蔷薇色的皮肤,浴袍半褪,露出满背牡丹艳身,他听见屏风外的声响,缓缓睁开了双眼。   “世鲤回来了。”那人眸眼半阖间,眼角锥刺的燕尾蝶随之振翅。   这是一双长得极其嚣张的眼睛,眼头尖细,眼尾上挑,不过分女气也不十分男像,是雌雄莫辨的妖孽美。   他伸臂从侍女手中拈过一颗酒酿樱桃兀自含了,漫不经心地招呼:“无事,进来吧。”   鹿世鲤也不扭捏,告罪失礼后径直入了浴殿,自然地从侍女手中拿过毛巾衣物,一边低眉服侍郁嗅起浴更衣,一边回话:“府君,今夜城内花灯竟起,五夜齐开,十二方位均已布置人员留守,未发现妖物作祟,城内城外方圆十里平安无事。”   “嗯,干得好。”郁嗅随口应着,他把脚蹬入一双高跟筒靴里,转了半个身子又转回来,鹿世鲤自后向前给他系上了一条鸾扣腰带。   出浴后的郁嗅穿着家常的燕居服,他走到露台边,这边铺设一架野藤乌木榻,坐下来,伸手取了一盏雨足云花茶,轻呷了一口。   “府君交代的事已经有了眉目,”鹿世鲤递过一只雕刻镂空,精致非常的琵琶拨子,有条有理地回话:“这只拨子是春拢坊内一名乐姬所有,据相熟的人说,此女名琴五音,数月前自盛京来敷春城,甚通音律,琴艺非凡,现在是坊内备受追捧的都知娘子。   据观察,此女行动举止与常人无异,周身并无妖邪之气,甚是怪异,尉臣亦不能断定她是否是作祟的妖物,不好轻易捉拿,以免破了我们秉公执法的规矩,......但若没有尽早将妖物捉拿归案,敷春城盛世太平的声名怕是......”   “哈?我交代你的是这件事吗。”郁嗅拿过琵琶拨子,看也不看一眼,扔了出去。   露台高筑,远处一朵一朵烟花嗖嗖嗖金蛇般扭动着升上天空,硕然绽放,颓然而殒。   郁嗅眸中放映着今夜美不胜收的满天华彩,仿佛见惯了般,语气亦淡:“敷春城的声名什么要紧,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使,区区一只妖孽怎样都好。我要你调查的是清河城隍的来路,给你琵琶拨子的那个,你上回说那人怎样来着?”   他记性不太好。   露台上风大,鹿世鲤见他广袖飘迎,衣襟松散,上前替他掩了掩:“清河城隍杜梨,尉臣那日与他有一面之缘,其人气韵清灵,却带阴森之气……清河县虽说地处偏远,但生灵安定,世俗兴旺,可见杜令君虽双目有些不便,却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杜梨,杜令君,杜......”郁嗅仿佛衔着一个橄榄,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忽地歪头妖娆一笑:“清河城隍,半鬼半仙,......不止吧......还有他身边那个小子,他叫什么来着?”   “是。”鹿世鲤说:“尉臣听杜令君唤他晏兮,那张蛛网钢丝勾连,狰狞非常,怕是出自哪个有名的炼器世家,事后尉臣派人多方探查,就连妖市那些贩卖消息的,都说不出此人来历。”   “有趣,有趣,这人是凭空冒出来吗?”郁嗅一边分出耳朵听着回话,一边手闲不住地拈过一只青头雀黛,对着铜镜,倾身勾了勾眉角:“事出反常,事出反常,这小子怕是个妙人。”   他束起长发,以鹊尾冠固之,铜镜中,郁嗅狭长的双眼一眯:“这四四方方的敷春城闷都闷死了,隍朝会是该好好热闹一番,妖市查不出......这是我的地盘,难道我不会试探么~” 作者有话要说:  各方人马陆续到达敷春城,城隍,忠犬,CP,大场面,硬菜,文在手,跟我走!   ☆、第一美人      “府君,”鹿世鲤紧张起来:“隍朝会乃地仙盛事,大家远道而来,若是胡乱行事,恐怕......”   裴晋肖身故后,就由这位郁府君执掌城隍神印。   裴府君挺拔如枪,凛然不可侵犯,有长兄如父的担当。而这位郁府君却是不拘一格,举止乖僻。   作为尉官,鹿世鲤一边侍奉着任性的府君,一边贯彻自己的忠义之道。   “诶,我有分寸,”郁嗅捯饬完毕,撩了眉笔,数落道:“今夜外头热闹,我放了你的假,发了你的月钱,你怎地不去吃喝玩乐,年纪轻轻,泡在庙里都要泡出根了,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悠,和个老妈子似的只会叨叨叨。”   鹿世鲤:“......”   一声近似闷雷的声音,接着一条银蛇随即升空,在天幕中炸开,接着整个敷春城的上空都被焰火照亮了,在一声声脆响中,一团团盛大的烟花象一柄柄巨大的伞花在夜空开放。   其中有一道流水瀑布,全身散发着金子般的光芒,那流水好像是从百丈悬崖上咆哮而来,拍水击石,声音震耳欲聋,哗哗哗倾泄而下,蔚为壮观。   今夜灯火烟花,敷春城璀璨又迷离,饶是在此城驻扎多年,看到这样的烟花奇景,鹿世鲤还是震撼不已。   一道闪电,一声清脆的霹雳,转眼阴云密布,粗大的雨点儿落下来了,打得顶上的琉璃瓦上叭叭直响。   刹时满城水汽埋没了敷春,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   郁嗅掌中缓缓泄下细细的金色粉末,夔牛丹珠,外力破坏可降急雨。   “府君,你......,”鹿世鲤被这蹦跳的雨点打得收回神思,眸光也随夜空黯淡下来,他不解道:“你不喜欢么?今夜的烟花出自彩樱阁,说是城内最有名的烟火师傅。”   郁嗅拍了拍沾手的粉末,又取了一方软巾擦了擦:“烟花易逝,短命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鹿世鲤直皱眉头:“今夜是花灯节,府君这样,很是不妥。”   花灯节一年一约,满城老百姓此时还在兴致勃勃地游玩,一场暴雨,实在败兴,这样的满城同欢,下次怕要一杆子支到明年了。   “那是他们的敷春灯夜,和我有什么关系。” 郁嗅的面庞泡在清寂的黑夜中,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在乌木坐榻躺下来上:“太平本是府君定,不许府君见太平,无趣,无趣。”   他话里的府君自然指的不是他,鹿世鲤知道他说的是早逝的裴晋肖。   他一边不满郁嗅举止乖僻,一边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沉默半饷:“裴府君是个仁君,他......”   “仁君?”郁嗅一下子坐起来,打断他的话,“他裴世欢战功赫赫,怎么会看得上这种软绵绵的称呼,你和他共事这么久,还不了解他?!”   “......”   鹿世鲤语噎了。   ......   “仁君这种称呼,应该给我啊,你瞧,我废寝忘食,满心奉献,裴晋肖说撂手就撂手,甩给我这么多事,再没个空闲,教坊里的那些小娘子都不知怎样盼着我,唉......”   郁嗅一面念念有词,一面下了榻,朝一张黄花梨大案走去。   案上铺了雪浪纸,设了龙泉浅碟的笔觇、玉蟾蜍的镇纸、灵璧石的笔架。   各地城隍陆续到达敷春城,隍朝会第一日祭祀的礼服就要发放出去。   既然大家都是城隍,原来穿狩岳衣就好,但郁嗅别处心裁,他有心显摆敷春城的与众不同,特地设计了华美的礼服,现在就等着一份一份地写好封条,再派人送出去。   他提笔欲落,却迟迟不动手,只眼巴巴地看着鹿世鲤,鹿世鲤被他盯地全身不自在:“府君作甚么这样看着我!”   “不是我想看着你,就是这有些字......” 郁嗅僵硬地立于案前,面露难色,“这个鉴察司民城隍的这个“鉴”字,我......”   没错。   他认字不多,写不出来。   郁嗅原来是巴蜀山区的一只小花蛇。   妖物的修炼好辛苦,白天要在烈日下爆晒,晚上不得睡觉,就为了吸收日月精华。   唯一庆幸的是,那时的郁嗅已经抵达了吸收月光精华就能解决吃喝拉撒的阶段,不然堂堂一条食肉动物不可能只吃野果吧。   悲催的是,没几天山洪便爆发了,可怜的蛇精没有手啊,他在洪流里错过了无数树枝后,好不容易勾住一根树枝,尾巴死死卷了半天之后......树枝断了。   在这之后,郁嗅就到处奉劝要修仙的小动物,小植物们不要先修炼成人,要先学会飞。   不知道是天生皮厚还是修炼得当,山洪把他卷下山后,他捡回一条命,好死不死还成功化形,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敷春城。   满身是伤坚持跟了裴晋肖三天,理由无他,裴晋肖长的俊。他坐在酒楼上吃鸡恢复灵力,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就相中了。   裴晋肖在世的时候,时常督促他修炼,裴晋肖过身后,没人管了。   以鹿世鲤为首的十二尉官不好说什么,惯得他一副纨绔子弟做派,为人极爱繁华,好精舍、好鲜衣、好美食、好梨园、好鼓吹、好花鸟、好斗鸡走狗......   “唉,”鹿世鲤认命地走到案边,接过郁嗅手中的玉管狼毫:“我来吧。”   侍奉这位府君,若是和他较真,估计肺都会气炸。   鹿世鲤看着案上那些乱柴横叉的烂字,眼角直跳,这些东西要是发出去,敷春城的脸面估计丢得满地都是了。   他重新匀了墨,一笔一划地替自家府君写来。   鹿世鲤的字丰润潇洒,庄重有骨,郁嗅抻着脖子看了看,嗯,看不懂。   “人面不知何处去,门泊东吴见美男。”他装模作样地吟了两句歪诗,又在屋里踱了几步,转头叼起瓶中一朵玫瑰,凑到案边,挑眉问:“世鲤,我好看吗?”   鹿世鲤百忙之中,没空看他:“你想让我为你这个样子鼓掌?”   即便他再好看,又能怎样,堂堂一城府君目不识丁,传出去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鹿世鲤进要替他除妖引魂,退要周全庙中琐事,时不时还有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忙得头角倒悬。   “别生气嘛,”郁嗅见他面色不太好看,笑着往回补了补:“这个书法,我也是有练的,就是这些字,横竖撇捺我认识,凑在一起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从案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撇在鹿世鲤面前,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墨水团子,就是你看这张纸的感觉,我的感受......世鲤,你要理解我。”   鹿世鲤打眼一瞧,那张白纸上整整齐齐码着一行字。   “懻懽慑戁戂戃戄戅戆懯戨戬戫戭戱”。   什么玩意?   ......   鹿世鲤满脸黑线,脸上的表情渐渐要兜不住了。   郁嗅猛地摇摆了一下脖子,嘶然间伸出蛇类长长的舌头,往鹿世鲤脸颊上舔了一下。   郁嗅的动作太快,鹿世鲤下意识摸住脸,“府君,你......”他神情讶异。   “杵着做什么。”眨眼间,郁嗅又是个正常人了,他抽回那张 “天书”,折了几折,塞进袖内,“世鲤你出自三代鸿儒世家,从小读书识礼,怕你不理解我,我特地找人弄来的,现在你明白我的感受了吗?看起来头疼不疼?”   头疼!不光看字,看到你头就先疼死了!   唉,这个扶不起的阿斗!指望郁府君勤学苦修是不可能的,他的眼睛白得比面前的白纸还白,心脏大得比大象还要大,监督他学习没被他憋死,也得被内伤气死。   “府君,有客来访。”屏风外,侍吏递上拜帖。   郁嗅随手接过,上面写了一行“墨水团子”。   ......   他把拜帖甩在案上,鹿世鲤念道:“承天鉴国福明灵王檀景”   “怎么,不是说好只来两个尉官吗?我想随便见见就算了,”郁嗅抬抬眼皮,有些吃惊,“檀尹君怎么亲自来了?”   “大事不妙哇,” 郁嗅低头沉思起来,“这可不好办......”   “请檀尹君在眠花宿月馆稍坐片刻,我们府君即刻就去。”郁嗅还在踟蹰,鹿世鲤已经在交代侍吏了。   城隍驻扎现世,虽是阴曹冥官,却不用每日在酆都点灯应卯,只需抽空回幽冥叙职。   黄泉路上,郁嗅和檀景也碰到过几次,只是檀景冷峭,不大爱说话,两人算是点头之交。   “既然人已经来了,府君你还是快些过去,不要让贵客久候。”鹿世鲤一边给郁嗅更衣,一边交代侍吏:“去库房里,取最好的凤凰单枞待客。   这边郁嗅踟蹰完毕,高声招呼:“檀景是都城城隍,我是府城城隍,他封号福明灵王,我封号威灵公,他地仙之首,封号也比我高,这样......他出行的仪仗一定比较豪华,快!着人去仓库里,把那副双瞻玉座百鸟朝仪的仪仗给我请出来,在盛京面前,我们敷春不能露了怯,丢了排场!”   “那套仪仗繁复非常,一样一样请出库,怕是天都亮了。”鹿世鲤眼都不眨,“取那副榴花华盖仪仗就可。”   侍吏看看鹿尉君,又看看郁府君,不知道该听谁的。好在郁嗅没有太坚持,他一想也是,朝侍吏挥挥手,表示同意。   侍吏答应着去了,鹿世鲤这边已经利索地给郁嗅套上了象征城隍的狩岳袍。   郁嗅看着身上百蝶穿领的玄色狩岳袍,犹嫌太素,又缀了一条朱缨宝带,压了一件引箔缂丝的绯色外袍,转过身对着大镜子照了照。   他转头帮鹿世鲤拂了拂肩上不存在的灰,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口中赞叹:“不愧是我设计的狩岳袍,不愧是我养的尉官,走走走,你同我一起去,好叫盛京看看我们敷春城隍庙的绝世风采。” 作者有话要说:  世鲤,侍奉这种府君不容易吧,我们当攻的,就要有这种觉悟!   ☆、解铃      一场急雨,暧昧散尽,笙歌婉转。   春月水盈盈地上了柳梢,新碧碧的枝头垂了水珠,弹指一碰,簌簌仿佛滴落雨满敷春。   等到晏兮弹水珠弹到第三次的时候,满眼水珠里是千千万万个倒着的杜梨,水珠落地破碎,晏兮打眼瞧去。   灯火清灭后,雨气润泽中,杜梨白衣沽酒而回,他背着殉玉剑,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酒瓮。   “令君!”晏兮高声招呼:“这边走!”   杜梨寻声款款走了过去,这边临近水面,晏兮拉着纤绳,自芦苇丛中扯出一只乌篷船。   船长三丈,头阔五尺,看着并不算太大。   湖面上原来泊着精致的画舫,晏兮一打听,全都早早被人预定下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条乌篷船,经过一番热火朝天的讨价还价,最终敲定。   刚下过雨,岸边苔藓有些湿滑,晏兮怕杜梨的白袍沾着,上船的时候轻轻给他提了提。   掀开布绢的帘子,稍稍弯腰进入船舱。   乌篷船小是小了点,好歹设有两个船舱,前舱放置茶炉、茶具、盆景、灯台之类的;后舱用木板隔出一个小巷,安置一张卧榻,一个小几。   两人的外袍沾了湿气,各自宽了置于竹笼上,竹笼下是炭盆,杜梨点了一个诀引燃木炭,烤起衣服,一边又热了炉子温起酒。   晏兮卷着袖子立于船尾,以竹竿刺岸,手中轻轻一撑,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船儿缓缓离岸。   满城灯火通明,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灯灭人散,船从半人高的芦苇丛中驶过,鼻尖是淤泥被大雨翻滚过的气味,混着芦苇根部有些腐败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芦苇里沾着横七竖八的荷花灯,灯早就灭了,糊灯的彩纸也被雨水打得破破烂烂,露出里面竹架,像腐尸的骸骨。   大雨倾盆,留不住这些纸糊的花灯。   更别提战火炙烤中,槐阳天锻那一池碧荷,它们也曾翠是翠,红是红,轰轰烈烈,冲出眼眶。   晏兮好久没有想起晏莫沧,关于这位兄长的回忆,撕开那层糊灯的薄纸,里头全是腐败不堪的烂泥。   既然不堪回首,那么就不要回首,这是晏兮逃避问题的一贯方式。   但今天他却像敲鸡蛋壳一样,小心翼翼地剥开回忆,他微不可觉地舒了一口气,回忆们都很乖,没有像从前一样,躁动地叫嚣起来。   乌蓬船驶出芦苇荡,朝湖心的方向漂去。   杜梨的酒热了,他给晏兮递了一杯,好叫他驱驱寒气,晏兮撂了竹竿,曲腿在床尾坐下来,仰头对月,一口饮下。   船舱内,杜梨的茶案上已经摆上了风月道场,旁边的小炉子簌簌烧着水。   敷春城爱茶,茶道曾是每位郎君必习的修艺,但很难将之与赌命拼杀,驰骋沙场的武将联系在一起。   也许是杜梨的沉稳安宁给了他勇气,湖中月下,酒意一烘,这么久以来,晏兮第一次认真地去想晏莫沧的事。   他不知道晏莫沧对他是什么感情。   是爱吗?   若是爱他,为什么要在青羊谷放开他的手?若是爱他,为什么明知九死一生,还纵容它偷取鷇印?   但若是厌恶他,又何必在最后的最后,竭力送他出城?   晏兮也不知道自己对晏莫沧是什么感情。   血脉相连,他跟着晏莫沧长大,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晏莫沧虽然又浑又抠门,要说他对晏三白毫无照顾,也是不对的。   再小一点的时候,晏兮对晏莫沧也有过对兄长的孺慕之情,晏莫沧那双抚摸过无数器械的手,也曾经逗过他抱过他。   在性命生死关头,要牺牲自己让别人活命,这是很难的,很少人可以做到,所以晏莫沧选择了自己活,这才是正常人的做法。   天锻兵番原本就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晏兮想得开,但说不怨恨,不愤怒,他是做不到的。   那时的他还太小太笨,不知道如何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离开这个让他恨恨不已,又血脉相连的兄长。   他就这样不甘忿懑地活着,直到那日鷇印之变,晏莫沧死了,燃魂祭骨,他看着晏莫沧一点一点地消失,自己仿佛也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死亡。他脸上是克制的茫然,明明五官已是哭态,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泪水。   极端之下,他抽离了痛苦,也抽离了自己。   晏兮知道,他们兄弟二人都不是什么好饼,晏莫沧的死是自食恶果。   但是若不是他那日偷取鷇印,截杀南钟意,晏莫沧也许就能保存这份秘密,最后吃莲子噎死在槐阳江,或是淡看风铃死在鳩藏斋,救人而死,这种死法一点都不适合他。   要恨就恨入骨髓,晏兮的感情浓烈且饱满,但是晏莫沧最后的相救,让晏兮满腔的恨意中存了一丝愧疚,他一直供着这份愧疚,长夜寂寂无处消化,杀人祭魂,填补黑洞般的悲凉,和晏莫沧一样,他也不肯欠的。   晏莫沧长我养我,拊我畜我,嫌我恶我,最后的最后,晏莫沧却救了我,要我活下去。   就像晏兮看不穿捉摸不定的晏莫沧一样,别人也看不清诡谲至极的凶王三白。   彼时的晏三白满身被罪业的棘蔓牢牢缚住,明明感受不到世间的好,却固执地在此间挣扎。   那个人如刀锋般清冽,可又柔软无暇,他伸出了手,扒开了荆棘,刨开了泥淖,一点一点地把晏三白拉了出来,从此晏三白不再是晏三白,他变成了晏兮,四时景好,岁华晏兮。   那人原本是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露陌仙君,在九天之上无忧无虑地书写他本该快意傲然的人生,现在却在狭小的船舱里为晏兮温酒烤衣服,他要是还不知好歹,被不值得的情绪困扰,对得起那人披荆斩棘,摒弃前嫌接受他的厚重勇气吗?   壶中水沸,杜梨浇水沏茶,自得其乐。   他一袭白衣轻巧,低眉浅笑,独一份的干净沉稳,融在茶水里,足以化开千千结。   晏莫沧说的没错,这本是爱与欲望求而不得的世间,晏莫沧虽然活得不久,但上天是厚爱他的,他短暂的一生极其闪耀,以另一种方式得偿所愿。   晏兮倚在乌蓬旁,半掀帘子看着杜梨,回首往事,他有些释然了,他不想那么恨晏莫沧了,太无聊了,但是要他原谅晏莫沧也是不可能的,他睚眦必报,没那么心胸开阔,只是没那么耿耿于怀了而已。   一阵风吹来,船儿摇摆的幅度大了些,吹落树梢上的水珠,打得得乌蓬哒哒哒响了几声。   船舱中,杜梨专注于茶道,他动作舒展,小小的茶案上亦能展现巍峨的山峦,千军万马与百花朗月。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万里禅关璨然破,一瞬间的体悟,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灭了,这种感觉很奇妙,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一直困扰晏兮的结,在今天忽然松了一些,以如此平静的方式。   一餐一饭,一节一日,杜梨在这样流水般琐碎日子里,灵力非但没有退步,反而日益精进了,如此茶案,方丈之地,他亦能容山纳水,臻入化境。   晏兮掀帘进入船舱,杜梨不知道他刚才完成了怎样的新生和覆灭,一边以滚水沏茶,一边笑着打趣:“此地不俗,垂钓弄月,星梦压河,我竟不知你眼光这样好,选得如此妙境。”   “我眼光好,不光会选地方......” 晏兮盘腿坐下,拿起旁边一只小剪子,剪了剪烛花,暖光下,他笑眯眯地看着杜梨:“我还会选人呢,否则怎么得这样一个仙姿风华的好令君。”   晏兮最喜欢见缝插针地奉承杜梨,杜梨听他轻嘴薄舌,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笑笑,取出一块橘子饼,晏兮伸手去接,杜梨的动作停下来,没有马上把橘子饼放在晏兮手里,他曲指在晏兮的掌心上敲了敲:“今日的份你上午已经吃过了,原是不该给你的,但昨日你没吃,这块权当是补给你,再不许多食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爱吃甜的,”晏兮接过橘子饼塞进嘴里,囫囵地咕咕哝哝,“令君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   杜梨透出几分探寻的神色,没听清他嘟囔什么。   “没什么,这是今天最后一块,我听令君的。”晏兮咯吱咯吱地吃了,凑近一些又问:“令君泡的什么茶,赏我一杯可好?”   杜梨执过案上的柴烧小壶,给他倒了一杯,晏兮才要上手接,杜梨想了想,又移回自己面前,温言道:“这是船家平日里喝的炒青,有些放陈了,味道怕是有些发苦,你喝不得。”   晏兮的嘴刁得很,杜梨记得他的习惯,说完低头先抿了一口,这样的粗茶,他自己倒没嫌弃。   晏兮一下子探身越过面前的茶案,伸手扣住杜梨的头,歪头吻了上去,把他还停留在舌尖的茶水渡了过来。   他欺负杜梨眼疾,动作迅速,吸过茶水后又在口腔里过了一遍,咂着嘴嘻笑着,问到杜梨面前,“有什么苦不苦的,令君换个方式给我,不就甜了。令君冰雪一般的人物,这么会不晓得这个办法?”   杜梨错愕不已,半张的嘴唇湿漉漉的,牙齿上还沾着茶水的清芬,一时间脸也涨红了,不知是羞是恼。 作者有话要说:  良辰美景,地方也有了,下一章.....我等不住了,快把阿梨抱上chuang,我去筹备礼仪上的事,明天各位小天使来观礼。   ☆、花烛      “看是我平日太纵了你,现下愈发地拿我取笑起来!”   杜梨之前被晏兮“偷袭”了几次,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人,纵使杜梨再好脾气,此时也是恼了。   他站起身喝道:“浑小子,非教你个乖,看你今日能在我手上过上几招?!”   晏兮见令君神色,怕是真心恼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赶紧在茶案上拈起一对筷子样的茶箸,一边求饶,一边往船舱外退。   “休要躲!”杜梨听得动静,抢身一步上前,在帘子外拦住他。   晏兮见令君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动了玩心。   “我不躲,令君尽管来捉我,谁捉住了,就上谁的花轿。”晏兮扬声调侃,他将茶箸握于手中,猛地从指间伸出,朝杜梨眉心刺去,这一下阴毒地很,攻敌所必救。   晏兮的招数不知从哪里学的,一股流氓风格。   期身搏斗之中,杜梨毫无花架子,手起手落,掌风精准地拍在晏兮的手腕关节处。   晏兮手掌失了力,茶箸握不住,掉落在船面上,他松肩探臂,令一只茶箸已从右手指尖探出,这下直划向杜梨脖颈。   茶箸是茶案上用来夹取茶叶的,即便真划上了,也不会怎样,左右手持的不是利器,两人就放开,大胆地过起招来。   杜梨不是较劲的人,若是平时比剑喂招,让让他也没什么。但晏兮行动上占便宜还不算,如今嘴里越发没个正经,杜梨方才恼了,现下有心教训教训他。   一缕细风掠至,杜梨随闪即进,扣住晏兮的手腕,一个拧身,已经控着晏兮的手,带着那只茶箸比在他的脖颈上。   “令君饶我,我知错了。”晏兮见势不妙,服软服得无比干脆。   杜梨抽手带过茶箸,板着脸孔:“伸手。”   晏兮怯怯地看着令君,乖乖地伸出了手。   “另一只。”杜梨不上他的当。   晏兮撇撇嘴,什么都瞒不过杜梨,他收回义骸右手,伸出左手。   杜梨执着茶箸,拿过他的手掌,作势要打。   晏兮看着令君举起的茶箸,心提了起来。   啪。啪。啪。   他吓得闭起了眼睛。   杜梨的茶箸高高举起,三下都打在了同一地方,最后只在晏兮掌心落下一条淡淡的红印。   哼,杜梨撇开他,走了几步,在船沿旁坐下来。   雨停了好一会儿,满天的星子出来了,月光照耀着湖面,随着波浪闪烁不已,远处的歌馆楼台上吹来了细细的歌声,   丝竹管弦借着水音漫过来,虽听得不甚真切,却别有一番清韵,杜梨听唱着:   池塘梦晓   阑槛辞春   蝶粉轻沾飞絮雪   燕泥香惹落花尘   系春心情短柳丝长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香消了六朝金粉   清减了三楚精神   ......   杜梨不喜欢过于悲戚的剧目,曲调同剧目一样,原本是为了陶情,恼人愁肠便不好。   这段唱词带着淡淡的哀愁,讲的是爱慕而不得相聚之情。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一艘随波轻摇的小舟上听来,杜梨并不觉得哀怨,反而觉得有说不出的妙境。   晏兮搓搓手,没一点疼的感觉,知道令君舍不得打他,他摸摸脑袋,凑上前去,看令君听什么听得入神,也便不打扰他,把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船行湖心,雨后空气清冷,满城的阑珊灯火唯余星星点点,溅起的水滴沾在脸颊上,凉丝丝的。   晏兮探手鞠起一捧清澈的湖水,控制着手掌合拢的缝隙,滴了几滴在杜梨手背上,殷切切地问:“令君,水凉吗?”   杜梨已经不恼了,现在又被他冒傻气的做法逗乐了,他知道晏兮想了很多办法,让他去感受当下的环境。   晏兮喜欢一个人,就什么都想和他分享。   杜梨的语气中不带一丝遗憾和痛苦,他澹澹笑道:“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船行过水面,涟漪泛开去;船下水草从中一只小鱼正在吐着泡;那边一朵水生兰正在春风中慢慢地开放......”   船驶过湖心亭,夜风拂袖,带着春夜的清香,吹得衣衫鼓起。   晏兮忽然问:“令君,你冷吗?”   “衣服还没烤干,”杜梨以为他冷,“若是风大,我们回舱里去。”   “我不冷,”晏兮摇摇头,他呵了一口热气,搓了搓手去拉杜梨,“令君的手这样冰,......我给的那条披巾还在吗?”   杜梨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听他问起过去所赠之物,自然而然地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条披巾。   当初杜梨离开清河,浩浩天下,茫茫人海,晏兮遍寻他无果,便守在乌素羁,黄沙漫漫,朝霞覆星,一日一日,在前往敷春城必经的瓜州门苦苦等他。   晏兮算不准令君是否会去敷春城,即便去敷春城,以杜梨的脚力,腾云而过,只需三日就可以穿越乌素羁。即便杜梨来到乌素羁,也未必会进瓜州门,若是天气好粮水足,也许杜梨带着松蛙,顺利就过去了。   想到这里,晏兮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从头到脚都寒浸浸起来。平时诽天谤地的他,第一次想拜拜天拜拜地,拜拜那场及时的大漠风沙,帮助他留住了杜梨。   当时杜梨离开瓜州门的时候,晏兮送了他一条披巾,说是用来抵挡大漠烈日风沙,只有晏兮自己知道,披巾上沾了荆花蜜,只消一点,自己养着天锻兵番用来追踪的信蜂,大漠茫茫,也不怕跟丢了杜梨。   “令君原来身子就冷,别再被风扑着了。”晏兮抖开了披巾,这条披巾软针钩织,薄厚适中,被杜梨折地整整齐齐。   他把披巾盖在了杜梨身上,为他挡掉一些春雨夜的寒意。   杜梨亦注目于他,神情温和,晏兮整个人泡在杜梨水雾般的眸子里,他感受到被令君注视的满足,不由地神魂飞越,人事渐渐不知,他痴痴问:“令君,你看得见我吗?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   杜梨的手慢慢抚上了晏兮的眉目、鼻梁、嘴唇, “......我看得见,” 杜梨停了一下,“你长得很......很是俊俏。”   晏兮乐了,他伸臂搂住杜梨,看着令君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滚到他怀里去。   不管杜梨看不看得见,看不看得清,晏兮执拗地认为令君的眼里有他,他仰头和杜梨接吻,觉得不满足,他在杜梨怀里拱来拱去,伸手去扯杜梨的衣襟,迫切地想得到某种证明。   ......   船身轻摇,晏兮看着蜡烛亮起的小小火苗,杜梨的脸在烛光里变得剔透玲珑。   晏兮说,今天的火苗格外好看。   船舱内,他伸手去探杜梨的心口,也是砰然不止,俯到他耳边绵绵低语:“令君的心跳,怎么如此,像舂米似的。”   杜梨羞意在眉角,风情在发梢,晏兮贴在他身上看着他,恍然只觉一缕情丝摇入魂魄,他通体如焚,抓住杜梨的手压向枕头两侧,十指紧紧相扣,霸道地吻上他的唇。   气温急剧升高,在满舱暧昧浑浊的氛围中,晏兮的手顺着杜梨的手臂往下摸,摸到杜梨的腰带的时候,他扯了扯,停下来,低着眼,喘着气,极力压抑着什么。   晏兮把杜梨的手捉住,放在自己的胸口,低声沙哑:“......可以么?你想怎样......我都依你,若你不愿意,就推开我,我随你的。”   他把决定权交给了杜梨。   杜梨曲着纤长手指,渐渐摊平的手掌抵在了晏兮的胸口,晏兮感受到令君手上传来力量,然后杜梨绕过他的腋下,双手交叉在他背后,将他纳入了一个温暖坚韧的怀抱。   晏兮乌发垂下,如牢如网,地狱的恶魔爬了出来,披着伪善的皮囊,编织着斑斓的梦幻,吐着蜜糖的气息,嬉笑着邀请九天的仙君一同堕落,杜梨知道他逃不掉的......   “杜梨,你可想清楚,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晏兮有些颤抖。   杜梨没有说话,他的回答是一个绵长的深吻。   ......   在最后一缕神志湮灭之前,晏兮在衣服堆里摸了摸,摸出一个青玉小瓶,用手指沾了沾,仔细地给杜梨涂抹。   “嘶~这是......”杜梨在迷乱中,艰难地保存着一丝的清明。   晏兮神情暧昧,语气偏偏装得很懵懂,低头咬着杜梨的耳垂,“城里药店的,上好的......说是用了没那么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令君觉得可还好吗?”   “唔......”杜梨喉咙里堵了棉,一股热气直上颅顶,烧得他脖颈通红,他想骂这个人不知羞耻,还没开口,自己反倒先愧地说不出话来。   舱内红烛微熹,火光渐渐细如豆粒,晏兮眼风扫到衣服堆里那条如火如烛的披巾,一丝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他伸手覆住杜梨的睫羽,理智土崩瓦解前,最后含糊不清:“阿梨,......闭眼......”   ......   夜风渐止,一盏荷花灯静静浮在船边,它漂不走的,神明就在这里。   远远看去,旷朗湖面,唯余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   一夜温软,春宵难度。   如此景致,平淡亦情浓,素色即重彩。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事情这里就不方便说了 ??? 藏糖了,巨大的糖,有朋友看出来吗? 太太聚会晚归,醉醺醺挣扎着更新,晏梨一定要幸福啊...... 撒花,新婚燕尔,隍朝会蜜月了~~   ☆、隍朝大祀      敷春城隍庙建于敷春城西北靠中轴线的位置。   人口密集,香火缭绕,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拾级而上,可了不得!   以照壁、牌坊、山门、戏台乐楼、献殿、正殿、寝殿、为序列。盖八脊重檐棚歇山顶,覆绿琉璃脊筒瓦。   门后是门,柱后是柱。   寝殿后是城隍专属的宽阔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水,巍阁长廊、重阁复寝,视昔弘丽。   敷春城隍庙特别之处在于,他不仅供奉城隍,东西两庑还供奉着其他地仙,形成“一神为主,多神杂居”的格局。   许多祠神,如增福祠、子孙祠、胎神祠、痘神祠、娘娘殿、财神祠,纷纷入驻城隍庙。   正殿上是一尊巨大无比的城隍塑像,塑像上有一瘤纹乌木牌匾,其上刻的是“护城庇民”四个大字,笔力劲挺。   前面的山门刷着一副金漆对联:   “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   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   唯一让人觉得熟悉的可能就是,城隍庙的专用横批:   “你可来了”   隍朝会当日,庙中钟鼓请击,响答齐声。   铿然者能发人深省,鞺然者能壮人锐思。   万感触发,通幽冥,驱邪障,为天地荡清浊。   正殿前,旗仗引导,珍宝并陈,方物毕具,又装饰诸魑魅魍魉之状,□□衢市。   晏兮跟在杜梨身边,站在黑压压的城隍堆里,跟着他行了一早上的礼仪,终于逮着了空隙,歇息两个时辰。   众仙家松了礼,携着跟随的尉官、侍吏,呼朋引伴地互相招呼,相识的、叙旧的,观景的、更衣的、一下子各自散开。   “令君,”晏兮一屁股坐在荫凉处的操手游廊下,撑了撑衣领,面露微妙的鄙夷与嫌弃,对着杜梨撒娇:“重死了,热死了,才没一会儿,就出了这好些汗。”   这几天没下雨,日头充足,杜梨知道他不喜欢湿漉漉的感觉,取出一只折扇给他扇了扇,温言哄着:“这是隍朝会第一日大祀的礼服,姑且穿一天罢。”   这件礼服,看起来是效仿狩岳袍的制式,每件礼服上还用掼缂的技法缂织着不同的式样。   杜梨那件是御制三星,晏兮那件是雀登花枝。   缂丝不同于刺绣和织锦,采用的是通经断纬的织法,看起来的效果犹如雕琢镂刻,富丽华贵,敷春城最有经验的织娘紧赶慢赶,半年才得以完成一副像样的图案。   也不知道郁嗅设计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春日的衣料以轻薄为主,这件礼服穿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佩带五彩垂袍,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另外珠玉缀身,腰间泠泠作响。   杜梨行动如仪,他整个人挺拔地像一颗芹菜,散发清凉之意,华服加身也难掩飒爽。   他摇动折扇,带来阵阵凉风:“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东请仙人,西斩邪神,大祀不拜神明而拜苍生,你就只当为了苍生,再委屈半日罢。”   “我可不为苍生。”晏兮拿过纸扇,也给杜梨扇了扇,哼了一声道:“只不过看在令君的面子上,令君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杜梨笑意宴宴,给他行了一个常礼,打趣道:“那我就先替苍生多谢你了。”   “诶,令君莫谢我,”晏兮挑眉,收拢折扇朝杜梨摇了摇,又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开扇遮挡,轻声道:“......令君若是真要谢我,......嗯,晚间多陪我一会儿就好。”   “......”   咳,这样的场合……   杜梨听着附近有来有往的脚步声,微露窘色,那边晏兮已经踱步走开了,他大力晃着扇子,口中嚷嚷:“令君且等我一等,我去去就来,找地方更个里衣,我是热锅里的油渣,实在熬不住了......”   庙中设有数间更衣的静室,不少仙家也觉得衣服厚重,无奈迫于礼仪不能换下来,只能暂更了里衣,能舒坦一点是一点。   很多静室已经被占用,侍吏们执着提炉、寿扇、拂尘,在门外候着更衣的主君。   晏兮找了一间隐蔽的静室,把汗湿的里衣换下来,稍稍干爽一些,然后又套上这件繁复的礼服,他答应了令君,要在隍朝会上好好表现,不能胡闹,不能惹祸,说到做到。   静室外有一口水井,晏兮方才手心出了汗,想打点水洗洗手,他才转动井上的轱辘,把水桶放下去。   “哎呦,谁砸我的头!”井下有人惊叫起来。   ****   游廊曲折幽长,随形而弯,依势而曲,通花渡壑。   杜梨立于游廊之下,飒沓的风儿穿廊而过,还没等他好好感受春日琼花特有的空明气息,檐角惊鸟颤铃......   “见过杜令君,鹿世鲤这厢有礼了。”   杜梨听着这个声音,转了半个身位,含笑见礼:“鹿尉君好,隍朝会忙碌,鹿尉君怎么在这里?上次的事,是我管教不力,当真抱歉,回去我已经教训过晏兮了。鹿尉君大度豁达,不予计较,杜梨再次谢过。”   上次晏兮不分青红皂白对鹿世鲤他们出手,杜梨一边头疼晏兮冲动鲁莽,一边也感念鹿世鲤心胸开阔。   “杜令君客气,阁下与阁下的尉官初来敷春城,察觉邪气便赶赴而至,也是攘邪除恶的一片心意,大家同为冥官,上对苍生,下抚魂灵,不该分了彼此才好。”   鹿世鲤上次听杜梨称晏兮是他的朋友,但送礼服的时候又多要了一件,说是自己的尉官也要随行,因此就当晏兮是杜梨的尉官了。   杜梨听鹿世鲤语气颢然,言语中却是无一丝龃龉,不禁多了几分敬佩,和气地问他:“隍朝会礼仪繁琐,鹿尉君侍奉你们府君,怕是忙坏了,找杜某有什么事吗?”   鹿世鲤执礼道:“我们府君请您一叙,不知杜令君可否随我移步西棠阁?”   杜梨听到西棠阁,心下微微一动,想到当时晏兮在瓜州门客栈,就自称棠西雁接近他,这“西棠”两字......,杜梨轻轻扯了扯嘴角。   又想和这敷春城的府君素来没什么交集,自己不过是个参加隍朝会的冥仙,泯然众人。   鹿世鲤又不像是个心中放不下事的,不至于会向府君过分渲染上次晏兮冒犯他们的事。   隍朝会分为御泽祀典、衍圣宴席、春蒐魁猎。   这衍圣宴席、春蒐魁猎分别涉及饮食与狩猎,是接下来几日必备的环节。   今日大祀,以城隍为首,各方地仙济济一堂,敷春城既要周全各种礼仪琐事,又要应付各方来往神明,迎来送往,不知道这位郁府君此时找他是为了什么?   杜梨有些踌躇:“我的尉官,方才更衣去了,我要是去了,怕他回来一时找不到,不知你们郁府君可否稍候片刻,等他回来一起前往。”   “杜令君尽管和我来,晏尉君我已着人去请了,不瞒阁下,今日事多,我们郁府君一会儿怕是不得空闲。”   “......”杜梨凝神片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自己是敷春城的客人,主人家百忙之中邀请,鹿世鲤又以礼相待,不好拂了人家的意,杜梨朝晏兮离开的方向侧了侧目,回身道:“鹿尉君,前方带路。”   西棠阁位于城隍寝殿后方的花园中,鹅子石路的尽头。   “杜令君,这边走。”鹿世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杜梨进门。   甫一进门,就觉得空气突然湿润起来,转了几折后,一股热气扑上脸颊,全身毛孔翕翕然张开,耳边是泉水流动的声音,还有一把轻俏的男嗓,他嘴里念着:   我愿疯癫放声笑,何人陪我醉今朝   醉死身落寒枝下,无需陪我醉明朝   我痴我狂半浮生,怎容让人多馋笑   醒时方知天微亮,再把坛中酒尽倒   鹿世鲤听见这动静,几乎要晕倒。他赶紧跑了进去,压制着惊讶,抑声怨责:“我才走开半天,你怎么喝酒啦!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喝酒的时候吗?!”   他抢下郁嗅手边的酒坛,闻了闻,稍稍舒了一口气,是媚奴娇,这种酒不甚烈,该是喝不大醉的。   郁嗅喉咙中发出低沉的梦呓般的一声叹息,睁开半旸的眸子,支起身子坐在了温泉的石阶上。   鹿世鲤见他略有些朦胧醉意,给他递了一盏雨足云花茶。   若有醉意未解,饮下此茶,定能破之。   “世鲤啊,你简直比我亲妈还亲。”郁嗅轻呷了一口,他下半个身子还泡在水里,歪头问:“那个杜令君来了?”   杜梨站在岸上,有娇俏的侍女移过来一张藤屉子春凳,请杜梨坐了。   阁中绫罗铺地,鲛纱遍垂。   郁嗅朝岸上乜去,借着雨足云花入口后的神清意爽,这个杜令君就坐在那里,仿佛万丈红尘中的一抹朔月流光,把满屋暧昧难明的气氛生生拂开去几分。   郁嗅眼中一向是“美色”两个字惯了的,他见杜梨如此品貌,不由地动了艳羡之心,觉得别人再漂亮,都不及这个人矜贵,又见他双眼朦胧仿佛不能视物,还好还好,要是让他太完美,岂不是比过我去。   郁嗅得见美人,本来就心情大好,这样一想,简直心花怒放,自己果然是最美的,各方面素质综合得强。   他泡在温泉里,一边拿过侍女递过来的茶酒果食,一边和杜梨寒暄:“你好啊杜令君,我叫郁嗅,郁闷的郁,鼻子的嗅,体力超群,智商极高,是敷春城最棒最帅的府君。   初次相见,杜令君来敷春可还习惯吗?吃的习惯吗?住得习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你可来了。 小透明太太在晋江发文的第30天,纪念。 明天小透明太太就要从新晋榜掉下来,成为茫茫书海中的一枚小咸鱼,更找不到我了。 冷淡与寂寞就会席卷小透明太太,所以抱紧收藏关注的读者大大。 记得来看啊,每日勤奋更新 一波一波,精华与高潮就在隍朝会,各路美男子,靓妹子,耀眼的法术,阴谋阳谋,冲冲冲~~~   ☆、郁嗅   杜梨简短又不失礼仪地一一答过。   郁嗅又说:“杜令君不要见怪啊,在澡堂子里谈事,是敷春城的习俗风尙,现在才四月天,敷春城热得很,反正都是男人,杜令君也不用见外,赶紧脱了衣服下池子来泡泡吧,洗个澡好松快松快。”   鹿世鲤在旁边直翻白眼,知道热,你还设计那么厚重的礼服。   “多谢府君美意,不知府君找我何事?”杜梨正襟危坐,单刀直入地问他。   郁嗅见杜梨拒绝了一起泡澡的建议,也不急,毕竟双方还不熟,忽然间要人家脱光衣服坦诚相对,为难是很正常的。   “是这样的,我听说杜令君驻守清河,底下的尉官不太够用,经常自己到处引魂除妖,太辛苦了。”   郁嗅击掌三声,自屏风外转出几个身穿狩岳袍的年轻人,郁嗅指着他们,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殷勤:“我这里刚好想放一批人到基层去历练历练,听说在杜令君的治理之下,清河县生机勃勃,不如杜令君把他们带走吧,一来帮上杜令君的忙,二来也好叫他们长点本事。敷春安稳,纵地他们一个个跟软脚虾似的,没半点担当的肩膀......”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鹿世鲤暗暗腹诽。   “清河不比敷春,县地小城,弹丸之地,香火稀简,若是府君的尉官和我回了清河,只怕不能好好历练了,不如府君挑选富饶县地,或是州城以上城郭历练为佳。”杜梨有礼有节道:“另外,在下已经有了尉官晏兮,他熟悉引魂除妖的规矩,身手亦好,我实在是不辛苦的。”   “晏兮......”郁嗅听到这个名字,想起鹿世鲤上回也和他说起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一拍脑袋,脱口而出:“那正好!上次我的尉官与你手下那个晏兮交过手,那小子虽然性急了些,但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   不如这样吧,我和你换,你把晏兮留在敷春城,我这里的尉官你随便挑,爱挑几个挑几个,挑中了通通带回清河县去,怎么样,划算吧?”   杜梨:“......”   鹿世鲤:“......”   杜梨反应过来:“晏兮他虽是我的尉官,但他有自己的想法,是否愿意留在敷春城,我不能为他做主。”   “诶~”郁嗅摆摆手,很是不理解:“有什么不好做主的,你是城隍,他是尉官,你是君,他是臣,还不是你说什么他做什么。”   他扭头唤:“世鲤。”   “尉臣在。”鹿世鲤低眉。   “鹿世鲤,我若要用你去换杜令君的晏兮,你同意不同意?”   郁嗅闲闲把手架在岸上,蔷薇色的皮肤在水波中泛着健康的光泽,有侍女过来,往池水中铺设馥郁的花瓣。   鹿世鲤眉间隐有揪然之色,然还是毫不犹豫道:“府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尉臣无不从命。”   “你看啊,这不是同意了,”郁嗅一拍大腿:“刚好,我们世鲤可是在我面前大大地称赞过你,他很喜欢你,这可是我庙里最好的尉官,文武双全,怎么样......杜令君可愿割爱?”   郁嗅的眼神看起来颇有几分真诚,他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可是杜梨心知肚明。   他原本坦坦荡荡,对于他和晏兮的关系,本也无意回避这个问题,但也不会刻意地四处宣扬。   如今郁嗅步步紧逼,杜梨没办法,也不想拐弯抹角遮遮掩掩,便直接了当:“府君厚爱,杜某谢过府君,鹿尉君如璋如圭,杜某亦是心中钦服......不过晏兮不是物品,不能用来交换,即使他不说什么,要他留在敷春,我也是不肯的......他不仅是我的尉官,他还是......”   “是什么?”郁嗅长眉一挑,带了探寻的神色,自己都撒了这么大的本了,拼着一顿大大的抱怨,把鹿世鲤都给让了出去,怎么这个杜令君还不松口?   “因为他不仅是我的尉官,” 杜梨咬咬牙,“他还是我的......”   “令君,你在这里做什么,叫我一顿好找!”有人破门而入。   “站住!”侍吏拦住,“你不能进去,我们府君在里面!”   “府君什么府君!我家令君还在里面呢。起开!不然大爷我揍死你!令君!令君!你在吗?令君!”   有推搡争吵的声音,然后有人急步往温泉这边来了,侍吏跌跌撞撞地追上来阻拦。   ......   “哎呦哇!我的脚抽筋了!”郁嗅忽然大叫一声。   他滑落池底,手脚不听使唤,溺水般扑腾起来,一边扑腾一边借机往岸上撩水。   其中一把撩地大了,水势猛地朝杜梨波洒而去。这一下太急,若是被泼上了,衣服肯定会湿透的。   “你他妈......”晏兮一把踹开缠绕在他腰上,苦苦相拦的侍吏,眼见杜梨就要被水泼上,他眼疾手快抽过侍女手中的一把伞,抱着杜梨旋了半个身位,腾地一下撑伞,堪堪挡住了急泼而来的池水。   哗啦啦,水汽打在伞面上,描绘着百蝶穿花的伞面愈见鲜妍,蝴蝶仿佛活了起来,翩翩展翅。   郁嗅见来人挡住了水,自己的澡堂子计划宣告失败,这下脚不抽筋了,他本来是不着寸缕地泡在水里,现下气得拊水起身。   “府君,你......”眼见自家府君就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鹿世鲤赶紧扯过架上的一条雪色流纱,跃入水中,拦住众人视线,以纱裹其身,抱着郁嗅上了岸。   “你们想干什么?拘着我家令君来这里做什么?” 晏兮出言质问。   庙里的尉官说杜梨正和他们府君谈事,晏兮换完衣服耽搁了一会,想也没什么事,谁曾想过来的时候看见这个。   在澡堂子里谈事?这个郁府君能是个正经人吗?   对待不正经的人,只好比他更不正经。   他捂上了杜梨的眼睛,瞥了眼湿漉漉的郁嗅,语出讥诮:“郁府君的大腚子自己看还不够吗?既然这样,不如大开房门,喊上各位城隍地仙都来膜拜参观好了……”   “休得胡言!”杜梨和鹿世鲤齐声打断。   鹿世鲤整理了一下流纱,确定把自家府君裹严实了。   杜梨把晏兮的手拂下来,遮什么遮,自己看不见!   此时郁嗅和鹿世鲤全身湿透,脚下滴滴答答积了一滩水渍,晏兮抱着杜梨以伞挡水,身上干干爽爽。   郁嗅偷鸡不成蚀把米,心中忿忿不平,但作为管得起敷春的男人,实际上不可能没有肩膀,心中不可能没有计较,他眸光闪了闪,摸了下自己的脸,口中叹道:“啊,真疼。果然娇艳的玫瑰都是带刺的吗?”   对付不正经的人要比他更不正经,这句话没错,但是晏兮显然低估了郁嗅厚脸皮的能力。   抬眼时,他已经是带了三分魅意,裹纱勾唇道:“本府君全身上下娇艳欲滴,别说是屁股了,就是那活儿......你们要想参观,也便没什么不可以,我已经为敷春奉献了这么多,还怕多一块肉吗?”   他扭头对鹿世鲤说:“你去找城中最好的画师来,交代他们日夜赶工,把本府君玉树临风的姿态画下来,制成伴手的礼品,好叫各位仙家回去的时候带上,裱在床边,日夜瞻仰。”   ......   ......   ......   鹿世鲤最知道自家府君是什么德性,今日贸然试探已经是失了礼数,对方尉官出言维护也属人之常情,毕竟自家府君言行无状在先,虽晏兮语出粗鄙,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忍下。   晏兮震惊多年没遇上如此厚脸皮之人,比起自己竟然不遑多让,言语间大有棋逢对手之感。嘿,场面都准备好了,在吵架这方面,晏兮绝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便挪动牙口,有心狠狠回怼对方几句。   杜梨不知这位郁府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想顺利地参加隍朝会,晏兮身份特殊,最不好多生事端,若是一朝不慎,怕惹来烦恼无穷。郁嗅虽然语出疏狂,方才却是退了一步,杜梨也顺水推舟,不愿计较。   但晏兮是块爆炭,杜梨怕他把好不容易浇下去的火苗重新滋起来,便拱手告辞,拉着晏兮离开西棠阁......   这边鹿世鲤捡起地上的雁翎伞,重新收好,放在了侍女手上。   利兵器在进攻中,主要以达到见血目的为主,见血之后,一般人会有恐惧感,而钝兵器主要是要给对方造成内伤,使其丧失战斗力。   雁翎伞利钝双修,闭合可兼顾拍、削、擂、锤。   撑开时隐藏在伞骨中的利刃弹出,暗藏杀机。   可谓“疏可跑马,密不透风”。   鹿世鲤叹了口气,自家府君随身的武器都是唤别人拿着,这是有多懒啊。   ......   鹿世鲤方才跳进水里为郁嗅遮挡,现在全身都湿透了,一会儿还有隍朝会的事宜等着他去确认,他抬腿往外走,想回房换一件衣服。   走了几步,鹿世鲤停下来......   今日郁嗅和杜梨说交换尉官的事,人家杜令君是个正经人,没有同意,但要是自己再不说......哪天遇上一个脑袋里没弦的,与自家府君一拍即合,自己可能真的会被郁嗅给卖了。   想到这里,鹿世鲤打定主意!   这边郁嗅已经擦干身体重新穿戴好了,他立于案边,手上把玩着一支精巧发簪,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留情,哄得美人相赠。   鹿世鲤走过去,拿过发簪,郁嗅抬眼看他。   “绮怀。”鹿世鲤唤他。   “你叫我什么?”郁嗅不以为意。   “府君......”鹿世鲤眸光闪动了几下,改口道。   “嗯,这就对了。”郁嗅重新抽回那支发簪,饶有趣味地抚摸着上面镶嵌的巨大猫眼石。   “别玩这个了!”鹿世鲤抬声,眉宇间略有肃意,“不管唤什么都好。””   郁嗅甚少见他如此神色,手上动作也便暂时停了下来。   “绮......府君,我觉得你不知道,但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一想到这个我脑子就不是自己的脑子了......”鹿世鲤抓住郁嗅的手腕,认真看着他,他琥珀色的竖瞳,眸子里是蛇类忽明忽暗的光圈,鹿世鲤沉下声音:“所以府君,我和你说,我对你......” 作者有话要说:  要换晏兮,这是什么CP,烟雨?鱼眼?emmmmm,敷春城怕不是要被你们玩翻天~ 郁府君你不要鹿世鲤,我可抱走啦,少见的正正经经一男人。   ☆、万花结界      “鹿尉君在吗?”屏风外有人回话:“厨房唤您去核对一下随园宴席的食单,说是要尽快着手准备今日供奉众位仙家的菜式。”   ......   有风拂过,案上的画本刷刷刷地翻动了几页,屋内轻纱卷地,拂过湿湿的水汽。   鹿世鲤的眼眸垂下来,叫人认不出情绪,他低低地说:“知道了,即刻便来。”   他掸掸衣袖,抬脚往外走。   “世鲤,等等。”   后面郁嗅的声音传来。   一瞬间的火焰,又觉得自作多情,呲地一下浇灭。   鹿世鲤行礼如仪,又是那副恭敬的神态,“府君,有什么事交代吗?”   郁嗅上前几步,把那只猫眼石发簪塞到他手里,语气难得的温和:“今日对清河的杜梨说,要拿你去交换,那是假的,纯属试探,我哪里舍得。你小子心里容易藏事,可不许当真啊!”   鹿世鲤攥着那只发簪,心说,府君你拿这个给我,我没什么用啊。   他垂目:“是,我知道的。”   随即躬身退出。   ****   方才晏兮换完衣服,来找杜梨之前耽搁了一点时间,杜梨问他怎么了,晏兮便一五一十地和令君说了,原来......   晏兮走出更衣的静室,这间静室外有一口水井。   晏兮手心出了汗,想打点水洗洗手,他才转动井上的轱辘,把水桶放下去。   “哎呦,谁砸我的头!”井下有人惊叫起来。   晏兮吓了一跳,又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他像一只大狗子似的,奋力抽动鼻子,这气味......唔,他确定了什么。   晏兮凑到井口边一瞧,乌沉沉的井壁,浸凉凉的井水,果然,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的眼眶里。   那张脸对他呲然一笑,带了讨好的语气,脆声相求:“哇,是上次的哥哥,好巧啊在这里见到你,快拉我上去啊!”   是九龄珠。   “巧什么巧,在这里见到你,真是见了鬼了。”晏兮一点都不觉得巧,还有比这个更诡异的相见吗?他的声音在井壁上荡起阵阵回音,“你让开点,我要打点水。”   “哦,好好。”九龄珠答应着让开,井口直径不大,九龄珠浮在水面上,几乎占据了整个井面。即便她贴死了井壁,晏兮的水桶依旧够不到水面。   “你沉下去点。”晏兮出了一个馊主意。   “我沉不下去。”九龄珠面露难色,软语相求,“你可不可以先拉我上去,从敷春湖到这里,我的尾巴都要游断了。”   井面上浮起了一串气泡,气泡下的刺豚憋得皮肤发紫。   他们一路追踪仇人到达城隍庙,不料今天是隍朝会,没有请帖根本进不来,爷孙俩没有办法,只好走水路,从地下河一路游到了城隍庙的井中。   方才九龄珠不知做了什么傻事,惹得刺豚生起气来,身体嘭地一下胀开,不光堵死了井底,自己还卡地无法动弹。   “拉你上来?可以。   你得先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晏兮觉得有趣,扬眉问她。   “报仇雪恨!”九龄珠脱口而出。   “这里都是参加隍朝会的城隍与各路地仙,你是说上次那个人也在这里吗?”晏兮转身坐在井沿上,翘着二郎腿,往井下丢了一个小石子。   “嗯。”九龄珠点点头,水花溅在她的脸上。   “好吧,我不管你的仇人是谁,不过啊......”晏兮弹了弹舌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九龄珠,眼里闪烁着一丝做生意的狡黠,“你虽然个头小,但是重量也不算轻了......你要知道拉你上来可费不少力气......”   “明白!”九龄珠秒懂。   她上了岸这么久,世俗规矩也学了七七八八,如何能不知道晏兮是什么意思,她拿出百宝囊,往井口丢了一颗大珍珠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晏兮卖力去拉九龄珠。   晏兮捞过珍珠,转动绞绳,九龄珠坐在水桶里,慢慢升高,她扒住井沿,终于爬出了水井。   “刺豚爷爷,你先在里面消消气,一会恢复了,珠儿再来拉你啊!”九龄珠朝井下喊话。   回答她的一连串噗噜噗噜爆发的气泡。   “那你好好找你的仇人吧,加油。”   晏兮又是原来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抬腿大步走开,耽搁了这么久,令君该等急了。   “哥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在井下待了三个时辰,这边有可怕的声音,可能是鬼叫诶。”九龄珠跟上几步,面露惧意。   “鬼?鬼叫可比有人说话好听多了。”晏兮不为所动。   “真的,呜呜咽咽的,可能是无法投胎的厉鬼,太惨了。”九龄珠说完吓得哭了起来,惟妙惟肖。   她不是真的怕,她上次报仇的时候,发现仇人太强大,自己太弱小,她见过晏兮出手,觉得晏兮很厉害。   九龄珠也是一肚子小九九,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如果晏兮能留下来帮她,岂不是离报仇成功更进一步。   刺豚爷爷和她说过,像这样成年的男孩子最需要女人的诱惑。   那怎么诱惑呢?   刺豚爷爷循循善诱,这时候姑娘你就不能做鱼了,一般有三种模式,要么变成猫,要么变成老虎,要么变成淋湿的狗。   猫和虎嘛~,九龄珠的悟性差点,但是这个淋湿的狗......不就是装可怜装害怕吗,这个总会吧。   九龄珠手到擒来,先是轻轻地啜泣,然后潸然泪下,论大罗神仙都会心软。   刺豚教得没错,但是九龄珠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她错误地理解了哭的尺度,她觉得既然要引起别人的怜惜,当然是哭得越惨越好。   她先是慢慢地哭,后来越来越大声,最后以手捶地,嚎啕痛哭。   二是她错误地估计了面前这个男人,他叫晏兮,原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晏兮瞥了眼满地打滚,哭天喊地的九龄珠,有些关心地问:“你的脑袋方才被水桶砸到,还疼吗?”   九龄珠一听,窃喜,有戏。   她眨巴眨巴眼睛,抽噎道:“疼,疼死了。”   “别哭了,再哭会更疼的。”   “为什么?”九龄珠哭出了一个鼻涕泡。   哭和脑袋疼有什么关系。   晏兮恶狠狠地说:“因为你再哭,我就会揍你!”   ......   九龄珠瞬间闭了嘴!   晏兮翻出走鬼樊花灯,既然是有鬼魂在附近,走鬼樊花灯不能没有反应,他在杜梨身边待久了,听说有鬼魂,不管九龄珠有没有听错,总是要管一管的。   晏兮挑着灯,此处照了照,走鬼樊花灯安安静静,果然那丫头撒谎,或是听错了,估计风声穿堂而过,在井底听得不真切,误会是厉鬼嚎哭。   “我有一个朋友,在阴曹当鬼头,你这胆子也就比鸡强一点,和他差不多。”路过一个藤花花障,晏兮再次向九龄珠确认:“你当真听清楚了?”   九龄珠支支吾吾:“可能......也许......”   “什么可能、也许,你就是听错了,耳朵留着当摆设罢。”晏兮转手收灯,真是耽误时间,这个蠢笨的丫头。   末了,灯柄处缀着的古银铃铛响声大作。   晏兮一打眼,走鬼樊花灯大放绿光,握手处的符文排着队伍,从握手上蚁行至灯面上,在百花从中穿过,一朵白菊萌苞越众而出,转眼间开了个满堂彩。   千红万紫,各表一支。   白菊花开,鬼灵在此。   是真的有鬼灵!   甚异!   堂堂城隍庙,怎么会有滞留现世的鬼魂?   庙中的城隍和尉官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都没有发现吗?   啧啧,这个敷春城隍庙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不对!这是庙里的鬼魂,生灵去世后,鬼魂不能离原体太远,这是公认的常识,难道是庙中有人去世?   那就更奇怪了,城隍和尉官不能不知道啊!   晏兮这么想着,仿佛听见幽咽之声,接着阵阵号枭犹如厉鬼啼泣,一股阴寒无比的气息扑面而来,刹那间,仿佛堕入九尺寒冰窟,伴随指甲尖锐的剐蹭声,直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晏兮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了一个花洞中,四壁皆是一色色的花墙,地面上是矮密的小花,顶上也有花棚罩住,阳光隔着繁花透进来,映在身上脸上,五颜六色的,斑斓又梦幻。   九龄珠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她一边看着斑斓花障看直了眼,一边拽着晏兮的衣角,怯生生的说:“哥哥,我方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可怖了人,是不是有鬼在哭?”   晏兮嘴贱:“嗯,是鬼,但是哭起来比你好听一百倍。”   他乜了九龄珠一眼,啧,稍稍上前一步,掩了她半个身位。   此时走鬼樊花灯狠狠地闪了几下,晏兮再看的时候,那朵越众而出的白菊一片一片地凋零,萎缩,零落成泥,灯光也渐渐熄灭了。   这是什么情况?已经有人接引了?鬼魂消失了?   但晏兮此时没空去考虑走鬼樊花灯的反映,因为眼前发生了一件更让他为难的事——他迷路了。   这条花道暗藏玄机,迷障迭生,左一条右一条,晏兮转了数转,越转越糊涂,那座藤虎假山,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易术五行,晏兮原先在酆都的阎浮辟支院学过,但他入学时间浅,漂泊现世后,每天疲于奔命,也就没有时间去研究这种东西,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一边走一边暗暗计算度量,这条花道走势暗含九宫八卦之理,但谁曾想,晏兮探寻了许久,不但不能破解,反而愈加感到其中的大气象大变化。   布阵之人,绝非庸手。   这时,他无比想起杜梨的好来,令君博学多识,温柔可靠,精通堪舆易术,定能破之。   但是遗憾的是,杜梨并不在这里,在这里的是那个傻乎乎的九龄珠。   一只玉色的大蝴蝶扑闪着翅膀流连花障,九龄珠又蹦又跳地去够,几次险些扑上,但这庙里的蝴蝶狡猾地紧,左闪又躲,九龄珠愣是没扑着,气得她揪了一把草,蹲在地上生起闷气来。   那只蝴蝶好似得逞了般,围着九龄珠绕了起来,左摇又摆,似乎在嘲弄她。   气死人了。   九龄珠操起地上一块石头朝这只欠揍的蝴蝶砸去。   蝴蝶没砸着,石头没入花丛,只听簌簌一阵细响,乱花渐欲迷人眼,穿林拂叶后,眼前的假山消失了,现出一条鲜花大道,斑杂噼驳的声音不绝于耳,接着团团花叶簇拥过来,鲜花大道越来越窄......   晏兮怔了怔,不能再等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回身操起九龄珠,把她夹于腋下,脚尖运力,在花道闭合之前,携着她窜出了这片鲜花掩映的琳琅结界。   多数的阵法有一主阵眼,周身亦有数个阵点辅之。   九龄珠误打误撞,触发了其中一个阵点,辟出一条离开的道路,但这条道路并不能持续太久。   若要破此万花结界,还需找到它的阵眼,施法破之。很显然,晏兮不是这块料。   方才从走鬼樊花灯亮起,到走出万花结界,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井下的刺鲀估计气也消了,九龄珠要去找她的爷爷了。   晏兮拍拍沾在身上的花叶,也要去找他的令君。   虽说方才走鬼樊花灯昭示此地有鬼魂,但是令君说过,这是敷春城,引魂除妖自有当地城隍尉官,自己不好多管闲事,他也就乐得清闲。   和令君说换个衣服,速速就来,怕他等得久了。   晏兮不想理九龄珠,可是九龄珠很有礼貌,笑着和他说再见。   看在方才她误打误撞的功劳上,晏兮耐心地教她,这边都是城隍地仙,凶得很,你的仇人很厉害,正面杠不过,不能直愣愣地往上撞,要有点耐心,看准时机,摸营、下毒、伏击、挖陷阱、打闷棍、报仇要用点智慧。   九龄珠吸溜着鼻涕点点头。   晏兮垂下头,摆摆手,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加更!加更!   ☆、旖旎      杜梨知道了这件事后,默了一会儿。   他身为城隍,自然知道鬼魂滞留现世并不算少见,奇怪的是这里是城隍庙。   听晏兮描述,庙内的万花结界甚是精妙,轻易不得出。   如今身边带着晏兮,杜梨不得不多点谨慎。   敷春城隍庙家大业大,设置阵法保护自身,或是捕捉、阻困敌人,想也没什么不可以。   敌人?结界?鬼魂?   也许这个结界并不是用来阻困敌人,而是来阻拦这个鬼魂呢?   那个凄厉的叫声,莫不是厉鬼被困结界,而无处投胎的悲泣?   敷春城的郁府君今日所作所为,似乎刻意试探,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杜梨七窍玲珑心,一瞬间,他脑内涌现了数种假设......   “令君,忙一天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多累啊。”晏兮铺着床,转头和杜梨说:“敷春城隍庙的客房真是不错,暖阁那边设了一个池子,有温泉,这些天大祀小祀,丁是丁,卯是卯,拜完苍生拜鬼魂,都拘了这么些天的礼仪,令君赶紧去泡个澡,好松快松快。”   杜梨坐在桌边,耳边听着晏兮啪啪啪大力拍松枕头的动静,笑了笑,带着这浑小子,总是下意识地绷着神经,自己怕是想多了也未可知。   之后走鬼樊花灯就熄灭了,当然也不排除是游走的鬼魂,碰巧飘进庙里,叫执勤的尉官发现了,已经引开。   ……   隍朝会持续多日,庙中为参加的仙家准备宽敞富丽的客房,敷春城下埋藏地热,温泉资源丰富。   郁嗅一直认为自己的审美天下无双,因此每间客房参考西棠阁的布置,陈设古董,垂挂软纱,开凿温泉池。   他下了决心,要让每位客人回去之后念念不忘自己的绝佳品味。   这边晏兮凑过来,一脸笑地说:“令君发什么呆,怕是累坏了吧,令君若是没有力气,我抱令君到池子里,令君可以坐在我身上......等洗完了澡,我再抱令君回来......”   杜梨朝他的方向微微侧目,实在不知这个人怎么这样!脸皮厚比城墙,这种话怎可宣之于口。   杜梨红了脸,起身不欲理他。   晏兮一把按住了他,重新把杜梨按在了椅子上,双腿跨在杜梨腰旁,自己做在了他的腿上,可怜巴巴地嘟囔:“令君啊,你都忙活这好几天了,也理一理我啊,我知道我是个没脸没皮的,在外头只会丢令君的脸,令君看不上我也是应该的,呐,令君你教教我啊,我要怎么办才好啊?”   杜梨听他这样的话语,不禁思考起来,自己这几日是否太过忙碌,究竟哪里冷落了他。   晏兮见令君吃他这一套,愈发大胆起来,揽着杜梨的脖子,黏黏蹭蹭个没完。   杜梨扶着他坐好,晏兮挺直了背,仍然坐在杜梨腿上,杜梨说:“你想学礼守礼自然是好的,只是礼仪之道,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你若真心要学,我日后慢慢教你可好?”   杜梨边说边推打着他的腰,催促他下去。   晏兮看着令君认真的样子,忍住不笑,更贴紧了他一些,语气无辜:“礼仪很难吗?我觉得很简单啊,令君最是知礼守礼,又肯教我,请问令君啊,什么是“周公之礼”啊,令君你知道吗?告诉我好不好......”   杜梨:“....”   少年眼神晦暗,语气犹如一只断奶支吾的小狗崽,期期艾艾,求知若渴:“令君,我不懂,快告诉我啊,什么是“周公之礼”啊?啊!”   ......   晏兮卸下了护手,高束长发。   他的身体清俊修长,皮肤与肌肉带有少年人特有的紧绷与张力,只是整个右臂的光泽和肤色不太一致。   他先下了水,感觉水温正合适,笑着招呼令君快来。   过了一会儿,杜梨也摸索着过来,他散了冠,满头乌丝披覆,虽是宽了礼服,却还穿着泡澡用的雪色浴袍,他踩着着温泉的石阶,慢慢下了水。   他们泡了一会,氤氲的水汽蒸地人脸颊发红。   “令君宽了浴袍吧,穿着这个泡多累赘啊!”晏兮一边热心地建议,一边已经上手替杜梨脱了。   杜梨骨骼清正,比例极好,晏兮看了一会,觉得温泉渐渐热了起来,他不敢多看了,“令君,我给你搓搓背吧。”   说着晏兮已经拿过一根毛巾,给杜梨搓起背来。   杜梨裸露的后背上伏着神秘庄肃的玄色夔龙纹,此纹折角分明,直线与曲线的排布古朴厚重,在杜梨的神力激荡下,此纹亦会蔓延而上,覆盖他的额头。   《书.舜典》有记,“伯拜稽首,让于夔龙。”相传上古天帝得二臣,夔为乐官,龙为谏官。   其乃辅弼良臣,得夔龙,三界镇伏。   至此幽冥、现世,万物苍生皆以九天为尊。   “夔”“龙”二臣早已仙逝,夔龙纹却流传了下来,若有品行、才能,媲美夔龙者,亦以夔龙纹授之,作为勉励与褒奖。   多少仙君一生苦苦修行,只为达到这至高无上的认可与荣誉。   当世,得授夔龙纹者,有且仅有二人,一是如今执法三界、气魄射目的椒阳仙君南钟意,二就是晏兮眼前这位杜梨杜令君了。   你绝对想不到,如此一个坦荡自洽,不露锋芒的男子,他的后背会有这样厚重凌厉,刺青状的纹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可以看到。   晏兮搓着搓着,忍不住“啪”地在杜梨背上亲了一口,热乎乎地问:“令君,这是刺上去的吗?疼不疼?”   “这并非刺青,更像是烙印,唔......有点疼,”杜梨笑笑说,“不过忍一忍就好了。”   晏兮搓背的手法很独到,力度不轻不重,他搓完后,又在杜梨背上捏捏按按,好叫令君放松放松。   这些年走南闯北,除妖引魂,饶是令君底蕴深厚,灵力高强,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伤痕,这些伤愈合了之后,亘在杜梨身上,甩不脱搓不掉,晏兮看着心疼。   他一点一点地揉松了杜梨背上绷紧的肌肉,又拿过他的手臂耐心地揉按,两个人的屋子里,温热水池中,他认真做这些事,毫无旖旎的想法,内心的安宁和满足却是无以复加。   杜梨微阖双目,感受着晏兮对他的细致照顾,温热的水柔柔地打着皮肤,冰冷的身体也暖了起来。   杜梨第一次滋生了退隐世事的念头,这些年游走天下,身上留下不少伤痛,自己少年意气,一腔孤勇下了堕仙台,因为挚友,又半剔仙骨。   若再这样下去,这身轻骨折损,将来不知道还剩什么可以留给晏兮。   只是时逢乱世,如今又妖患未退,这样的苍生,总是需要人挺身而出,去当这个垫脚石,自己现在还不能撂下这副担子。   杜梨想起今日西棠阁中,郁嗅的话,他说把晏兮留在敷春,杜梨问:“晏兮,你觉得敷春怎么样?”   晏兮一边给杜梨按摩,一边说:“敷春好啊,热闹又好玩,吃的也多。”   “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杜梨又问。   晏兮已经给杜梨按完手臂了,他拿起杜梨的手,杜梨手上结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厚茧,他拿过一把小矬子,给杜梨挫起茧来,眼皮也不抬道:“愿意啊。   不过要令君在这里,我才愿意。敷春再好,也不如清河,我最好的日子就是在清河,令君啊,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啊?”   杜梨心头一热,“当年我挂印告假,若你想回去,即刻也是能回去的......晏兮,若我不当城隍了,你想做什么?”   晏兮还在埋头苦挫,他说:“这我还没想好,令君如果是城隍,我就当令君的尉官,给你引魂除妖,养老送终;如果令君不想当城隍了,想回去九天做你的露陌仙君,那我就给令君驾车养马,当令君的车夫;若是令君仙官当累了,我们就回清河去开个酒楼,我来掌勺,令君就什么也不用干,只管坐在柜台上收钱就好,令君说,这样好不好?”   杜梨笑道:“当然好,你的手艺好,你要开酒楼必定宾客盈门,日进斗金,比清河城隍庙的香火俸禄强多了。”   晏兮挫完一只手换另一只挫,直把杜梨的手修得干干净净。   ......   “令君啊,前几天在那个大腚子府君那里,你说,我的你的什么啊?”   晏兮想起那天去西棠阁找杜梨,隐约听见杜梨对郁嗅说,“晏兮不仅是我的尉官,他还是我的......”   后面他就没听见了,现在想起来,他好奇地问杜梨。   “是我的......”杜梨没想到他记起这件事来,神色有些尴尬。   ......这该怎么说。   “嗯,”晏兮没有察觉到杜梨的窘意,不依不饶,继续追问,“是什么?我是你的什么?”   杜梨泡红了脸,扯过池边一条雪色毛巾,盖住晏兮的头,踩着石阶准备上岸,出言转移注意力:“莫要泡了,泡久要头晕。”   晏兮一把拉住他,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像其身下方探去,杜梨警觉,擒住他作怪的手,肃声道:“你做什么!”   虽然杜梨动作够快,但还是被晏兮摸了一把,晏兮嬉笑着脸皮,毫不脸红地耍流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令君是不是同我一样。令君体凉,怕不得热处......”   “......”   他这样肆意妄为,真当杜梨是泥捏的不成。   杜梨气极,旋身披上一件干净的素色流云袍,结地缚印,捆住晏兮手脚,将他丢于榻上,不管晏兮今晚如何哀怨求饶,杜梨下定主意,决计不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  骚断腰...... 晏兮,你摸得哪里啊?   ☆、皆惊   衍圣宴席当天。   杜梨和晏兮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由于郁嗅在隍朝会第一天找杜梨谈话,不知怎的,这个消息被人传了出去,所有参会的仙家都知道了。   大家都很好奇谁可以得敷春城的府君城隍如此礼遇。   一时间假装碰面的,见面寒暄的,请酒约谈的,各路人马,杜梨不胜其扰。礼闲时,晏兮就赶紧带着令君躲到外面去。   隍朝会前,杜梨一再提醒晏兮低调行事,现在还要加上一条——适当装怂。   晏兮最会演戏装傻,扮乖扮痴。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承蒙承蒙,多谢多谢,改日改日,这样的话,有条有理地从晏兮嘴里跑出来,配合着惟妙惟肖的礼仪。   若是阎贺在这里,看到他这样的做派,估计下巴都要惊在地上。   大家不多见到这个清河城隍,见到了也是知礼谦虚,渐渐地,大家就淡了,眼睛不再盯着杜梨看。   今日的宴席布置在一水榭楼台中,东临池水,西迎曲溪,是名“倚绿南熏殿”。   此时还未开席,各位仙家欣赏歌舞,呼朋唤友,高谈阔论。   奇怪的是,今日主位上坐的并不是敷春的府君郁嗅,而是一位戎装披甲的女子。   她脂粉未施,素面朝天,五官却是浑然天成的侬丽美,有如野火一般燎原之感,美得有力量,又有难以撼动的气势。   晏兮远远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女子给人的感觉很熟悉。不过他也没在意,兴致勃勃地看着食单,盘算着一会上菜的时候怎么给令君抢食。   主位上那个女子说话了,她朝站在西面下首侍立的鹿世鲤说:“大外甥,你们府君怎么还没来?郁嗅这棒槌如今是越来越拌蒜了,我处理完七殿的事宜,衣服还没换就来了,他是不是给我甩脸子,存心要我发飙啊?”   也难怪晏兮觉得熟悉,这位女子正是如今的七殿阎君,也就是阎贺的姑姑,阎雪肩。   幽冥有十殿,共同负责万物生死,平衡魂魄转世轮回,敷春城隶属七殿酆都管辖。隍朝会这样的大盛事,酆都那边来人,也是情理之中。   “阎七夫人,是知道的,我们府君一向注重礼仪,不肯失了颜面,此时还在沐浴更衣。”鹿世鲤虽与阎雪肩有亲,但这种场合,仍以礼唤之,他以话支开:“夫人殚精竭虑,最近忙什么呢?何以戎装而来?”   阎雪肩以手拊案,她的手全无女子的雪白纤细,而是伤痕、老茧、粗糙不堪,她呵呵笑道:“没什么,前日猎兽,两个九天的芥子小仙要非和我们抢妖兽的兽头,明明是我们先来,先打下来的,你知道你舅妈的脾气,谁敢和我当面锣对锣,鼓对鼓,我不赏他俩个大耳帖子不算完。   嘿嘿,这不,吃挂落了,九天寻上门,和我手下两个老鬼头争论起来,老娘也不怕得罪人,穿着甲胄上去给他俩压阵,在我七殿地界,看谁横得过谁。   那个郁嗅,还是和从前一样,天天描眉画鬓,是不是怵压不住台啊?......哈哈哈,大外甥,我说你也别在这干了,侍奉那厮忒麻烦,你到我那里去,我给你安排一个闲差......”   阎雪肩是个话匣子,噼里啪啦一阵,话永远不掉在地上。鹿世鲤只在心里着急,今日这个日子,实在是耽搁不得的,府君怎么回事?他正想派人去催一催......   耳边一阵鸣锣开道,然后吹管拉弦响起,唢呐高亢、柳琴明亮、洞箫悠扬、笙管华丽。   百鸟朝凤乐曲中,众侍吏侍女拉开一副华丽的玉座仪仗,漫天花瓣,香风阵阵,一个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进入倚绿南熏殿。   他着一件衣袖繁丽的金缕花织锦袍,足下高筒乌靴花摺,腰间鸾带灼烁,乌云高束,广袖飘迎,端地是昂美俊英,明艳不可方物。   郁嗅入了坐,给鹿世鲤使了个眼色。   鹿世鲤知意,一挥手,乐师看到指示,立刻换了一曲喜气洋洋的曲子重新奏来。   郁嗅一直端着的脸,随着音乐慢慢地展现出笑容,他站起来和坐在上首的阎雪肩见礼,又和坐在东面的檀景见礼。   首位下设东西两席,隆阙朝以东面为尊,檀景驻守都城盛京,是地仙之首。因此无论是待客之道,还是礼法教意,郁嗅都只能坐在西面,居于阎雪肩与檀景之下。   这是敷春城,郁嗅表示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因此摆了大大的排场,一套礼仪下来是规规矩矩,纹丝不乱,郁嗅的面子也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他小声问:“世鲤,怎么样?我今天的出场帅不帅?”   鹿世鲤不觉意地给他正了正衣摆,低声回道:“好着呢,艳压群芳。”   不同于这位花里呼哨的郁府君,东面的檀尹君就显得有些森肃了,一袭银边狩岳袍,敷春城这样暖和的天,他身体里仿佛有一块化不开的坚冰,披着一条墨狐的大氅,长长的风毛抖动在空气中。   满殿浓墨重彩的花团锦簇行到这里便止步不前,被他渲染的冰凉料峭给隔绝开来。   他的凉不同于杜梨的凉,杜梨的凉像是秋日清晨的露水,透着清凉的温润,他的凉就像是三尺寒潭下的玄冰,凉得叫人心意洞穿。   隍朝会的宴席,可以概括为盛、雅、艺、精。   这样的宴会具有礼仪隆,规格高,席面豪的特点,是美食、美景、美器之集大成者。   开宴时,三班人员都来厨房待命,各司其职,厨房的分工极细,做馒头的、蒸包子的、做咸菜的、发豆芽的,等都是世世代代相传,甚是几十代都在敷春城隍庙的厨房,从事单一的劳动。   又因款待的对象不同,席面有高下之分,今天的“燕菜席”就是隍朝会中最高规格的一种筵席。   每张案上设芍药熊掌一品、紫苏鳇鱼一品、汤浴绣丸一品、赐绯含香粽子一品、单笼金乳酥一品、暖寒花酿驴蒸一品、红羊枝杖一品、葫芦大吉翅子一品、寿字鸭羹一品、黄焖鱼骨一品、大碗菜四品、燕窝无字三鲜鸭丝一品、燕窝疆字口蘑肥鸡一品、蜜汁金腿一品......   更令人瞠目的是,案中还有一道华丽壮观的压轴菜—素蒸音声部。   所谓“音声部”就是歌女乐姬,这道点心是用面皮裹上各种果蔬馅,捏成歌女乐姬的形象,然后放置于蒸笼上蒸熟,出锅的时候配合热腾腾的蒸汽,上百个乐姬面团凑在一起,摆出各种造型,仿佛仙娥驾到。   琳琅满目的菜式,经由侍吏一样一样地摆上来,只有敷春城这样的繁华富饶,才撑得起这种场合的席面。   郁嗅举杯起身,面对满座仙家,朗声颂着昨晚在鹿世鲤监督下,背了一宿的祝酒词: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大祀已过,此时正是放松的时候,众位仙家听了他华丽的祝酒词,不带一点矫揉造作的拘束,全是劝君行乐的意思,正符合了今日的心情。   一时满座举杯,欢然畅饮。   “欸诶,郁大府君啊,你整这些酸叽溜的词做甚,大仙儿母老虎和狗,管你什么这鼓那土,今天的太阳高高的照在咱们头上,你只管给我兄弟俩上最烈的酒来......”   殿中,一中年男子乜着眼,坨红着腮,趔趄着身子高声嚷道。   他亦身着狩岳袍,只是这袭袍子全身上下雪白无比,无纹无饰,全无一丝殊色。   衍圣宴席不像大祀那么拘束,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村话与这样的场合还是格格不入。   一时间满座皆惊,谁敢如此无礼,众人纷纷为之侧目。   “各位仙家,瞧着我啊?”这人浑不管众人鄙夷、惊诧、嘲弄的目光,摇头换脑地高声调侃:“众位晓得什么是四大白吗?天上月,地上霜,姑娘的屁股,白砂糖,哈哈,都不如我衣衫白,众位尽管瞧!”   一男子站起来,作势拉住他,“诶诶,兄长,狼叼猪,狗咬羊,孩子跳井还是找茅房啊,你那么急干什么?案上不是还有酒没喝完吗,灌丧这么些黄汤还不够?   郁大府君日理万机,人家是府城隍,还为你州城隍这屁点小事上心啊?我说,别给咱们泸州丢人了,灌丧完这些黄汤找个教坊,咱搂个美人亲香去!”   这位男子穿着一袭纯黑的狩岳袍,除了黑以外,全无一丝殊色,细小的眼儿,赤红着脸儿,鼻梁上竖着铁线御鬼纹,相貌与那位全身雪白的有八|九分像。   他打着酒嗝给众位仙家抱拳作揖,打扰打扰,失敬失敬。   这是一对孪生兄弟。   “泸州二隍,你们嘴里放干净一点!”鹿世鲤还没开口说话,侍奉郁嗅的尉官之一,童祭花忍不住出言斥责。   泸州有二隍,柯不恼,柯不气,号称双嘻双笑,两人驻守泸州,愣是同领了一个仙职,同享一份香火。   泸州录属六殿酆都管辖,一城一隍的规矩在阎柳这里被破了,左右一个人的活两个人干,却只要发放一份俸禄,阎柳也就乐得如此。   这两人在地仙中是出了名的猥琐龌龊,卑鄙下流,他们勇敢地把‘君子’的遮羞布扯掉,至贱无比,爱咋咋地。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人渐渐码齐了,组团搞事 高能高能! 周末早更!   ☆、忠犬      城隍属冥官,驻扎现世,掌一方鬼怪,守一方城池,最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可由有功于地方民众的名臣英雄充当,或是得道的鬼怪、妖仙皆可充当。   柯不恼、柯不气两兄弟乃得道散仙,颇瞧不上妖仙出身的郁嗅。   方才那个黑衣的柯不气表面上是在劝阻兄长,实则言语里暗暗讥讽。   童祭花年轻气盛,见他辱极自己的府君,如何能忍。   “噢~,这位小兄弟好生的辣气,仰脸的泼妇低头的汉,案上一没有朝天椒,二没有独瓣蒜,上面吃进去,下面吐出来,你这么辣气,怕是一会儿进了茅房,辣得上下两眼儿都疼!”   漆黑的柯不气抠着牙打量了童祭花一眼,以掌扇风,口中“嘶嘶”抽气,好像真的吃到了很辣的东西。   “你......”童祭花亦是出身遗老宗风之家,哪里见过这样言语做派的人,一时间被噎地说不出话来,满脸通红地窘在原地。   阎雪肩不禁暗暗皱眉,这哪里来的滚刀肉,老六如今也是糊涂了,这样的腌臜泼才也往台面上放,怪道人家九天看不上阴曹,幽冥的名声就是被这种人败坏的。   奈何鷇印之变后,十殿的关系有所改善,......若是此时在大外甥这里给他家府君撑场子,把这泸州二隍吊起来打一顿,回去老六要是和我急眼......   柯不恼见童祭花被噎住,满座众人都在看着他们兄弟二人,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禁飘飘然起来,他借着酒劲叠叠肚子,继续评头论足:“我的好老弟,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当兄长的就给自家兄弟个面子,今日的酒也就勉勉强强,权当漱口地喝,......我就是不能忍,你我兄弟,铺着地盖着天,海里洗澡枕着山,多大的英雄好汉,满殿歌舞乐姬,个个庸脂俗粉,鱼配鱼,虾配虾,怎么就没个配得上咱们英雄的美人儿?”   “女人算什么?上炕不认识娘儿们,下炕不认识破鞋!弟弟我如今是看开了......”   柯不气咂着嘴连连摇头,借着酒意越说越过分:“要论美人,还是要属咱们郁大府君,娇艳婀娜......还有郁大府君对面的,谁来着?哦哦,盛京的檀尹君,这气度,这风华,哪样的美人比不上......”   柯不恼大着舌头连连赞同,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淫邪笑意,也跟着大放厥词:“弟弟喝醉了酒罢,眼睛看不真切,......瞧那边白衣的是谁,坐得远些,你也不认识,那是清河的杜令君,我才听说......”   岂有此理!   不能忍了!   眼见他俩辱及女人,这岂不是连自己也骂进去了,老六要找我说话!尽管来!看谁糟践谁。   阎雪肩拍案而起,“啪”地甩出一条火尖长鞭,一脚蹬上了案,说什么也要炸炸这座泸州城隍庙。   她还没来得及出手,一股骇人的杀气传来,晏兮以手撑地,一脚已经蹬上了柯不恼的脖颈,鞋底暗装的利刃弹出,他气疯了头,施展身法第一个到达泸州二隍身边。   就在他到达的同时,一柄墨杖弯镰的锋刃已经勾住了柯不气的腰眼,只消稍稍拉动镰柄,柯不气即刻会被拦腰截断。   但是晏兮和鹿世鲤皆感觉自己的劲使空了,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扎实的肌肤接触感。   晏兮自然知道,令君和他说过隍朝会要低调行事,不得惹事不得胡闹。   鹿世鲤更是知道今日是敷春城的主场,万万不能得罪宾客,搅了衍圣筵席。   但是!自家的府君/令君被别人这样污言秽语地调戏,还是两个看起来如此萎缩龌龊之徒,这泸州二隍的言语已经不是在拱火了,这分明是在炸火山。   晏兮本来就是个炮仗,没事都要炸炸膛,鹿世鲤虽然沉稳一些,但府君就是他的禁脔。   两人心里都是一样的念头,此时如果再忍,自己别说是个侍奉城隍的尉官,连个男人都不是了!   泸州二隍却在间不容发之下,避开了他们的锋刃,闪开了毫厘之距。   晏兮和鹿世鲤对视一眼,这不可能!   方才他们确定了泸州二隍的取死之道,出手皆是毫无保留,灵气锁定之下,不可能会刺偏。   难道泸州二隍的修为已经高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了?   泸州二隍耽于酒色,剑术低劣,显然修为并不高。那他们是怎么脱离晏兮和鹿世鲤的攻击呢?   此时泸州二隍的脖颈上束着两道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就是这条丝线将他们拉开。   这两条丝线看起来很普通,像是束鬼丝,也像什么乐器的弦。   丝线绷紧到一定的程度,也是杀人的利器,泸州二隍脸颊泛紫,脖颈上已有明显的切割痕迹,喉咙中均发出了铁片震颤般的气声。   一人背对着泸州二隍,敛衣蹲伏,抻着丝线慢慢收紧。   这个人出手比晏兮和鹿世鲤晚,却在他二人手刃泸州二隍之前抢先一步,以丝控之,二者齐杀。   这个人的修为才是真正深不可测!   她身着樱衭裙踞,头饰翠绦璎珞,却是看不清面容,因为她面上覆着一张面纱,面纱下冷冷吐出:“叫檀尹君露出这种不虞的表情,妾身就该负起责任,将二位阁下的头给割下来!”   由于三人几乎同一时间到达,晏兮和鹿世鲤几乎贴着泸州二隍出手,众位仙家看来,仿佛是他们三人共同攻击泸州二隍。   晏兮和鹿世鲤眼见出手没有成功,立刻调整角度,誓要先一步削下泸州二隍的头颅来。   殿上剑拔弩张,泸州二隍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再不阻止,这堂堂大殿上就要上演当众杀人的戏码了。   “琴姬!”   “世鲤!”   “晏兮!”   檀景、郁嗅、杜梨同时起身。   就在他们出言喝止的同时,一记长鞭挥击而来,角度巧妙地绕上琴姬的手腕,将她十指缚紧。   鞭上一股拉力传来,琴姬控制丝线的精妙亦偏了几分。   长鞭的主人一面抬腿格下晏兮暴起的腿刃,一面掌风扫向鹿世鲤手中的墨杖弯镰。   她执掌披拂,曲指下扣,夺镰锋在手:“哈哈,大外甥,好大的血性,向来冲冠一怒为红颜,你这是为什么?!”   她以一己之力,弹指间化解了三人的攻击,泸州二隍也因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阎雪肩虽然野,却并不鲁莽。   她原本只是想给泸州二隍一点教训,别一天到晚嘴里没个把门,胡蛆乱浸。   孰料现在的年轻人火力壮,经不起一点火呲花,竟然要人家的性命。   泸州二隍虽然贪婪好色,但罪不至死。即便你要杀人,也不该选在这种高堂大殿,月黑风高找个旮沓犄角才是明智之举。   况且今天是隍朝会,会上横死了两个州城隍,叫旁人怎么看,传出去敷春的脸面名声还要是不要......。   阎雪肩的大气肆意,是感知了无数情况后的通透,而非无知者的莽撞。也算泸州二隍好运气,要不是在编排女人的时候,阎雪肩已经挥鞭,凭晏兮三人的迅疾的动作,差点就要拦不住。   鹿世鲤此时兵刃被夺,琴姬双手被缚,两人都失去了再次攻击的条件。   晏兮的腿刃被格下,在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下,他飞身退了数步,阻势稍缓。   这什么女人,好大的力气。   晏兮双手借力,一撑一带,调转退势,短匕入手,再次直扑泸州二隍而去。   虽然最近被杜梨养得乖了不少,原来躁动的戾气也被抚平,但一听到泸州二隍这么说话,一股怒气直上卤门,晏兮红了眼,见泸州二隍没死成,岂肯善罢甘休。   杜梨原先对他的嘱咐,此时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与此同时千万只麻雀一同挤进他的大脑,每一只都在疯狂叫嚣,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砊,砊,破。”三声沉闷的声音同时传来。   泸州二隍感觉一股锋锐凌厉的煞气直扑而来,二人才扯下脖颈上的丝线,调整呼吸缓了缓,此时满面骇色,哪里有躲开的力气。   那股煞气停在了离他们数寸的地方,没有再往前,晏兮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檀景和郁嗅同时出手,一挡一扣,缚住了他的左右臂膀,前面的“砊、砊”两声就是格挡住晏兮臂膀时发出的撞击声。   “破”地一声闷响,杜梨从后面抱住了他,架住了他的肩膀。   三名城隍同时出手,拦住了这只发疯的恶狼。   泸州二隍腿下一软,跪坐在地,全身酒气化作冷汗涔涔冒出,酒已醒了大半......   晏兮被杜梨拖出去的时候,嘴里仍然叫嚣:“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砍死他们!我要砍死这两个粪坑里泡大的!烂蛆吃迷了眼的下贱杂碎......”   由泸州二隍挑事,三名尉官操家伙,三个城隍出手,一名阎君阻拦,满殿仙家共同观赏的火爆戏码,此时进入了下半场。   由于晏兮神志不清,已经被杜梨带离了倚绿南熏殿,算是不必面对这凌乱的场景。   三名城隍被辱,阎君被暗讽,又差点闹出性命官司。   此时满殿众人谁都不敢开口发言,怕一个言语不甚扫到台风尾,引来一阵狂风暴雨。   个别仙家觉得这场戏比歌舞好看多了,已经啃起了瓜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错过了一秒钟的精彩。   场面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 作者有话要说:  敷春队、盛京队,清河队,你pink哪一队?   ☆、春蒐   当事人泸州二隍表示很有眼色,他们混迹地仙这么久,先当孙子,再当爷爷。   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但是面对此情此景,他们使出了他们的绝招,就是这个绝招挽救了他们。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啪地一声跪下,先是磕头如捣蒜,然后捶地痛哭,认怂求饶:“啊!我们没有人性,我们没长眼睛,求求各位仙长放过我们吧,我们是猪,我们是狗,我们好卑鄙,好无耻,我们是败类,渣滓......”   狗冲你吠了,猪朝你哼哼了,难道还要打回去?   ......   檀景只是朝方才杜梨二人离开的方向微微侧目,转身回自己的座位上,脸色肃淡。   琴姬敛衣肃拜:“尹君,妾身失仪,妾身只是看到......”   檀景一挥手,她哽了哽,没再说下去,行了一个万福,盈盈退入人群。   鹿世鲤缓了过来,方才热血上头,冷静下来暗暗思量,还好阎七夫人拦住了他,要是在大殿上真要了泸州二隍的性命,当众行凶,先不管别人怎么想,一命抵一命,自己活不成还不算,府君也要被置于炭火之上,忍受各方面的舆论压力。   鹿世鲤面有愧色,亦道:“尉臣鹿世鲤向府君请罪,尉臣今日鲁莽,还请府君责罚。”   “咳咳......”郁嗅表示还没反应过来,他方才坐在席上接受大家的赞美,飘飘然间,一眨眼场面已经无法控制。   世鲤那么冷静的一个人,今日竟然如此冲动,这不像是他啊?   是为了我吗?   郁嗅扶起鹿世鲤,看似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你今日好生莽撞,没得怠慢了客人,责罚自然是要的,你先回房间去闭门思过,一会儿散了席,定然赏你一顿大大的责罚。   郁嗅转身对泸州二隍说:“本府君婀娜多姿,绝世美色,连后脑勺都是惊人的美貌,用得着你们一再渲染吗?日头高照,大殿光明,难道别人看不见吗?......你们就算再觊觎也没用,本府君美貌岂是你们可染指的,劝你们趁早死了这份心,以为住在我庙里,就有机会?没有!一点也没有......”   “府君。”鹿世鲤此时还未离场,扯了扯郁嗅的衣袖提醒他,你越说越不像样了。   郁嗅反应过来,轻咳了一声掩饰:“看在你们懂得欣赏的份上,本府君就不怪罪你们了。二位方才也受惊了,是该补偿,来人啊,把本府君准备的礼物呈上来,送个泸州的二位城隍史君。”   郁嗅环视了一下周围,又道:“各位仙家,敷春城一直好客,本府君也为列位准备了精美伴手礼。”   郁嗅一拍手掌,侍吏鱼贯而入,郁嗅指着他们手中托的锦盒,侃侃而谈:“我城寻觅上百种名贵香材,藿香、杜衡、龙脑香、牡丹皮、苏合香、肉豆蔻……以寒水石为伴,经甲子日合料、丙子日研磨、戌子日和合、庚子日制香,壬子日封包窖藏,方得此“敷春水烟香”。   百年开窖,所得不多,有好东西不拿出来,藏着掖着,是很不地道的……”   众人接过锦盒,掀盖观之,见其中各自码着十颗,金灿灿,圆滚滚的香丸。   还未去其金箔,便闻一股馥郁醇厚,养鼻养神。   寺庙中多供香火,仙者绝大多数是爱香识香的。   敷春水烟香不仅对用料、炮制、配伍有严格要求,而且其配料、和料、出香的过程必须按节气、日期、时辰进行,才能达到特定的效果。   郁嗅此时送礼,正好搔在大家的痒处,众人见他的礼物贴心贵重,一时赞不绝口,哪里有不爱的。   “各位知道,本府君来自蜀中,妖仙出身,身份低贱,和各位是不能比的。但本府君知道一个道理。   在我的老家,借人钱财,借了十两就要还去十二三两,若是有借钱不还的,也好办,哪只手借钱就留下哪只手偿债。   敷春城好规矩,拿了多少东西就还去多少,不算利息,卖的都是人情的场子。   今日美酒佳酿,醺醺醉意,各位在这繁花场中睡一觉,有些不愉快实在就不需要记得了。”   郁嗅环视在座仙家,微笑着,长舌嘶然面露瞬间狰狞,复笑意融融,“各位说,是不是呀?”   在座众仙听他言语,皆被其中隐藏的机锋刮了个寒颤,纷纷摆手表示,今天酒酣耳热,席间发生什么事已经记不清了。   待明日酒醒,双眼一睁,更是万事不知。   ****   魁猎因为季节的不同,在春季称为春蒐,在夏季称为夏苗,在秋季称为秋狝,在冬季称为冬狩。   蒐,索之,禽兽怀妊未著,蒐而取之也。春蒐在雾浴山举行,规定所猎之物不得怀孕。   狩猎之道,奉行“不吃子孙饭,不干绝户事。”城隍与地仙奉顺阴阳,以求风雨时节,寒暑调和,灾害不生,五谷丰登,万物有所养。   隍朝会的大蒐礼,原来是九天和幽冥用来组织军事,任命将帅,训练士卒的重要军事活动,也是百年前推行政策、加强统帅、准备战争的重要手段。   如今,九天与幽冥再不动干戈,“蒐”也便不具有当时极端的重大性与重要性。   阎雪肩软甲红衣,跨在起伏的马背上,四周呼哨声此起彼伏,前方十几骑自疏林山间驰骋而出,包围而上,驱赶着黄貂、角羊们惊慌逃窜。   一只脖子上带着项圈、眼睛黄莹莹的猞猁蹲在阎雪肩后腰处。   一只角羊入了围,阎雪肩一声令下,猞猁后腿的肌肉起伏爆发,它扑击而出,一口扼住角羊脖颈,拖着角羊回到阎雪肩身边。   “好!”阎雪肩击掌大喜,声音像憋着一股锐气般。她跳下马去,大步上前检查猎物。   角羊的双眼犹未闭上,肚皮快速地起伏着,那只猞猁温顺地蹲在她身边,抬起后脚挠耳朵。   “七夫人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杜梨跨于马上,击节赞叹。   “什么须眉不须眉,就差一把胡子,简直就是个男人,前日踢我那么一下,现在还疼呢。”晏兮亦跨于马上,面露不屑,语气听起来是在撒娇。   他先杜梨几步的距离,帮他拉着马笼头。   “若非七夫人出手,今日这场春蒐,恐怕你我都不在这里了。”   晏兮做事一向奉行“凡事做绝”的行为准则,有人得罪了他,他大多时候当场并不发作,一般以秋后算账居多,再连本带利一起追回来,说好的要杀他全家,那就一条狗也不会放过。   前日倚绿南薰殿,晏兮当庭乍然出手,杜梨拉都拉不住。自己慢了一步,他已经把兵刃比到泸州二隍的脖子上了,差点就无可挽回。   泸州二隍不过是言语上略有不妥,无视就好。晏兮不管不顾往上冲,当庭行凶,若是因此被扣押,牵扯出身份来可怎么好。   杜梨架着晏兮出倚绿南熏殿的时候,晏兮犹自挣扎不休,杜梨不敢放手,只好把他带回房间,和他说话时,语气也带了点埋怨:“你怎么如此莽撞,这样的场合是你胡来的吗?即便泸州史君言语有失 ,你也不该要人性命......”   晏兮也有些醒过神来,知道今天自己又冲动了,但那个泸州二隍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竟然敢向杜梨那么说话,自己视若珍宝,碰一下都嫌弄脏了他,自己的令君,自己的杜梨,被不知所谓的人这么调戏,凭什么!!   晏兮方才在殿上,先是被阎雪肩格腿挡下,破势不轻,二次出手时,又被檀景等三名城隍挡下。晏兮自己也受了惊吓,杜梨不知道安慰他,还开口就怨他。   “狗屎一般的人物,怎么就死不得......”晏兮的眼眶有些发热,他不甘心地低声重复,“我怕你委屈你知不知道......”   杜梨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晏兮冷笑一声,“是我多管闲事,无缘无故就要找茬罢了,别担心我去杀人,左右我不管了。”   他再不看杜梨一眼,把一块橘子饼扔在地上,这是杜梨今天给他的,还没舍得吃。   晏兮跃上屋顶,趁这月光几个起跃,消失在夜色里。   杜梨被晏兮突如其来的怨怼刺得心头微酸,张了张嘴,没有喊出声来。   他在屋里默默坐了一阵,估算了一下橘子饼掉落的位置,摸索着过去捡了起来。   杜梨低头咬了一口,甜蜜的滋味入口,杜梨的心却酸酸涨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中的人儿啊~~   ☆、水烟   晏兮蹲在矮树下生闷气,眼角瞥见一抹白影。   他折断一根树枝,发出一声脆响,抓着树枝换个方向继续蹲。   杜梨走过去,和他一样蹲下来,晏兮不和他说话,他也不着急,只把一块裹着牛皮纸的橘子饼递过去,温和地说:“今天的这份还没吃,刚才那块脏了,这是新的。”   晏兮斜了眼那块橘子饼,没接,哼了一声,身体又转了小半圈,“这饼吃着没滋味,我不......”   他眼角余光扫见杜梨又把那橘子饼收回去了,一时嘴里不知道怎么说气话了,心里却更气了,甩手把那根树枝远远抛到前方的池子里去。   杜梨垂着头:“你原本一心为我,我话说重了,伤了你的心,你不想再要我的东西也是情理之中......”   晏兮将橘子饼一把掏回来,气道:“怎么?说好的一天一块,我若是不要了?你就不想给了吗?”   “哼,给我的东西,我就是不想要,拿去喂......”晏兮看着杜梨的神情,改口道:“我又没说我不想要......”   杜梨的手空了,他虚握着手掌,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晏兮又好气又好笑:“令君怎么了?哭丧着脸干什么?我又没说我不要,怪来怪去怪我太冲动,令君要我低调行事......我怎么不知道是为我好,令君是神明,生来就是让人家放在心头痴爱的,我拿了令君的鱼符,当然一心为令君......”   杜梨脸上愁云稍散,轻声道:“是我不好……”   杜梨上前一些,在他身边坐下来,覆住他放在身边的手,义骸,坚硬温热,没被甩开。   杜梨沉吟一番,低低地说:“三郎,别生我的气可好?”   “你......”晏兮再坐不住,他跳了起来,指着杜梨“你你你”了半天,看着令君安宁认真的神情,好像还要再说什么......   晏兮赶紧摆手,大发慈悲道:“你别说了,行了行了,我不气了。”   晏兮搓搓发烫的耳朵,这个令君,撒起娇来简直叫人招架不住。他拿出一个面具,在杜梨身边坐下来   这是阿驹之前送给他的那个傩神面具,头生犄角,眉展烈焰。   晏兮拿着面具在杜梨脸上比了一阵,口中嘟囔:“你呀,就仗我心疼你,也不怪旁人垂涎,令君绝代风华,我都是见色起意,这张脸就该这么遮起来,不让旁人看到才好。”   明明是仗着杜梨疼他,才这么妄为肆意,到晏兮嘴里就反了一个样。   杜梨听他言语,隔着面具展了展嘴角:“夜里风大,三郎,我们回去吧......”   ......   完了。   又犯规了。   隔着一张面具的距离,晏兮滚烫清冽的气息落下来......   他呓语:“都说了别这么叫,令君......”   晏兮的气息太甜腻 ,杜梨无法若无其事,他试图撑起晏兮的肩膀,把他扶开,晏兮双臂用力,反而抱住了他。   好在晏兮只是隔着面具亲了一下,他放开杜梨,手指交叉枕在脑后,就势躺在树下的草坪上,听着耳边细小的虫鸣,和杜梨待着。   大地夜幕四周,天空星光闪烁。   片刻。   “令君,如果一个人被碎魂了,那他还有办法活着吗?”晏兮看着满天星子,问道。   他问完,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傻气,人死魂魄离体,魂魄被毁坏震碎,那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要不然晏莫沧怎么会死得那么透彻。   “碎魂后,生机无望,永世不轮。”杜梨接手这么多魂魄,自然知道这个铁律 。   “有没有例外?一个人被碎魂,但是还活着,活的好好的。”晏兮今晚对这个问题特别执着。   杜梨摇摇头:“若你亲眼确认他被碎魂,必是生机无望。”   杜梨有些不解:“你生于酆都,阴鬼之事自然熟悉,何以这样问?”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晏兮得到了杜梨肯定的回答,这颗心稍稍放下,令君都说碎魂后生机无望,那肯定是活不成了,该是自己认错了。   晏兮惬意地躺在杜梨身边,这样花好月圆之夜,聊这个实在是煞风景 ,他在草地上翻了一个身,把头枕在杜梨的大腿上,嘴角衔着一根草叶,不紧不慢地咬着。   方才隔着面具接触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晦涩的片段重新点亮,杜梨缓了一阵,现在脸还有些烫。   杜梨一只手拎着面具,一只抚摸着晏兮的发丝,犹豫再三 ,磕磕绊绊地问:“在清河,你是不是......是不是......”   晏兮瞬间听懂了他没头没尾的话,勾着草叶,轻笑一声:“是啊,我从前就对你做过类似的事。”   晏兮爬起来附在他耳朵耳边,呲着尖牙,石破天惊一般道:“我还对令君做过更过分的事呢,只是令君不知道罢了,在瓜州门......”   “什么事?”杜梨犹如被野兽咬住咽喉,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短促。   “待会儿回去就知道了......”晏兮手指打着圈,画在杜梨的手背上,甜丝丝的语气。   ......   幛缦垂下来,天光柔和微熹,杜梨笔挺规制的狩岳袍叠放在一边。   他额头上滚了密密匝匝的汗,眸子里水雾涟涟,下巴微颔,喉结翕合。   晏兮扯过棉纱被,自己覆在他身上,看着他脸色潮红,意志不清,怜惜而珍重地啄吻着他的下巴,“......天快亮了,我去给令君打点水擦擦身子,令君快些歇息吧。”   这......请问还怎么歇息?   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杜梨累极,黑沉一觉睡到了中午。   敷春那边遣让人来问候,杜梨开门的时候竟然发觉腿脚有些无力,稍稍掩饰过去,打发人走。   晏兮自幔子中伸出一只手,一副不修边幅的懒散样,杜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一把拉住,低低笑道:“令君,忙活了一宿,现在知道昨儿我说的是什么事了吗?”   ......   杜梨喉咙里哽了话,大窘甩手走开。   晏兮这个人,灵力方面不如何出色,专门在旁的歪门邪道上下功夫,虽是修道之人,从来不知道清心寡欲怎么写,耐力又是一等一地好……   杜梨坐在椅子上,手上擎着一盏清茶,饮下一口,他侧耳听了听,帐子里人儿一副赖床不起的样子。   杜梨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走过去,拍拍他催促他起床。   ****   马背上,晏兮牵着杜梨的缰绳,看了看升起的日头,眯着眼睛问:“泸州二隍出言无状,令君不生气?”   杜梨坐在马上稳稳前进,笑着说:“若是做此回答,你恼了可不好,我还是不说的好。”   晏兮知道几日前,他们因为这个问题闹过不愉快,当即表示令君尽管说,自己绝对不恼。   这几天他占了太多便宜,这腔火气早就泄了个干净。   杜梨动作利索地下了马,走到晏兮的马匹前,牵起笼头,慢慢地带着他走。   半晌,杜梨才缓缓地说:“......泸州二隍虽然忝居高位,但说起除魔卫道还算坚定,万物百态,参差世界,左不过是言语不妥,我一个大男人,这些话虽然不好听,也不至于生气。”   路过一片杨柳依依,杜梨补充道:“不以行迹论世人,论行古来无贤人......况且,我已经有了一个要帐鬼儿,要是谁的闲气都生,怎么生的过来。”   晏兮坐在马上,愣了一会,才反应出杜梨说的要帐鬼儿是他,正要言语,一只弓箭嗖着疾射而来......   远处有人在喊:“对不住,快躲开!快躲开!”   敷春城草木四季常青,柳树也比别的地方生地高,生得好,老树新枝,宫腰垂地。   射柳,就是在柳树上择一支粗壮的柳枝,于柳枝上缚一彩条为记,射箭人骑马飞奔,以箭射柳。   若射断柳枝,在瞬息之间飞马驰至柳下,接断柳于手,便为上等,彩条上写着对应的彩头,也归射箭者所有。   柳条细软,百步内|射断,又要接断柳在手,考较的是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驾驭马匹的能力等等,都要无一不精,方可大胜。   这只箭矢,也不知道是哪个手潮的,射箭的角度都要偏到姥姥家了。   箭矢当面袭来,晏兮偏了一下头躲开,发丝微动,他劈手握住袭来的箭矢。   这边胯|下发力,已经跃马而出,扬声笑道:“令君说我是要帐鬼儿,我可不答应,我这就去给你射一个彩头回来。”   杜梨知道他得了箭,高声嘱咐:“小心些,先拿了弓罢!”   杜梨用惯了星弧弓,可凝灵出箭。可是晏兮不惯使用弓矢,他神态自若,一勒马缰疾驰出去,直奔柳枝,也没有拿弓矢的意思。   围观的众人都颇为惊奇,他这样怎么要射柳?   晏兮截下弓箭在手,伏身马上,在离一条红丝彩条的柳枝不到五十步的位置,手高高扬起,骤然发力把箭掷出,只听“啪”的一声,系着彩条的柳枝应声而落。   此时晏兮离柳枝尚有距离,柳枝受力后被激起,又以极快的速度落地。   晏兮狠狠一夹马肚,待他近前,柳枝距离地面不过寸许,刹那间,晏兮迅疾弓身一捞,如同水底捞月般拉着马鞍轻巧起身,他鸦青色的袍子旋开,飒飒生姿。   周身呼哨声此起彼伏,晏兮手拉缰绳御马而停,马蹄高高扬起,此时太阳耀目,他转过头来,已经衔了那枝新碧柳枝在唇间。   杜梨听周身欢呼哨响,知道他已经得了手,停在不远处恬然相候。   晏兮拿彩条兑换了奖品,打马快步回到杜梨身边,他的脸庞发了汗,把一个锦盒放在杜梨手上,微微喘着气,笑得如金阳一般:“我得回来的彩头,说是敷春的水烟香,那日筵席上我们没得,今天刚好得了,令君看看可还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待会儿回去就知道了......   ☆、黄雀      十六匹纯血的高头大马四蹄翻飞,车轮与地面的撞击声隆隆作响。   这是一架华丽的马车,朱轮华盖,八宝装饰。   车内布置案几,床榻,陈设各色玩器,水烟香袅袅升起,华丽典雅的气味弥漫。   夸张的是,车内置着一个无比大的象牙红木浴桶,一人仰头靠在浴桶边沿,大半个身子泡在迷蒙水汽中。   “世鲤,今天你心情好点了吗?”一条白色棉纱毛巾覆盖在那人脸上,他的声音闷闷的。   鹿世鲤面无表情地往浴桶里加了一水桶热水,细心地探了探水温,没有回答郁嗅的话。   “知道你有气。”郁嗅伸出手指头戳了戳鹿世鲤,“你气我放过那两个跳梁小丑,奉送礼品,事后还与之结交。”   鹿世鲤重重放下水桶,“啪”地一声,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伸手去捡满地乱撒的衣服。   “这是气大了!”郁嗅哎呦一声,他坐在浴桶里,靠近鹿世鲤,半饷,出声道:“当年,九天再坏,也不敢公然使之,打仗就打仗,还要打出“清正怀邪”的幌子。   泸州二隍修为不高,倒是很有自知之名,隍朝会吃饭是假,喝酒也是假,各方地仙来池,摸底才是真......我干这种事正好需要上蹿下跳的队友去吸引各方注意力,泸州二隍下流无耻是也好,是龌龊猥琐也好,我都无所谓,况且我送给他们的那两个锦盒中......”   郁嗅喋喋不休,他拿下脸上的毛巾,发现鹿世鲤早走了。   郁嗅跨出浴桶,光脚踩在地毯上,扯过一件干净衣服换上。   ......   “今日春蒐魁猎,府君,你若是不快些,我们就要迟到了。”鹿世鲤终于出声,他拿过郁嗅的雁翎伞,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是府君随身的兵器,可别有什么损坏。   “反正都迟到了,再迟到一会又有什么关系。”郁嗅满不在乎,他走到马车外设置的观景栏上。   举目眺望之下,远处的雾浴山若隐若现,其外层山雾掩映,水汽缭绕,有风疾劲拂过,那些雾气聚合弥散,趁着青墨色的山林,恍然间演化出一个个狰狞的表情。   郁嗅发丝飘动,“世鲤,若我有一天堕为恶鬼,你会如何?”   鹿世鲤立于窗内,擦了擦雁翎伞隐蔽处沾着的一块淡色血迹,戳穿道:“恶鬼都很丑。”   府君虽然养尊处优,但身为城隍,除魔卫道向来义不容辞。   郁嗅有些挂不住,改口道:“那就稍微好看一些的恶鬼,你说,你会如何?”   鹿世鲤沉默了一会,答道:“冥士向道,对恶鬼没有姑息。”   “哦,是嘛~”郁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摆手笑道:“算了,恶鬼多相貌丑陋,我还是当一个美男子来的快活......你今天早上怎么不叫我啊?今日春蒐,各位仙家都眼巴巴地盼着我出场,现在迟到了,叫人家怎么看我?啊,都是你不得力......”   “......”   ****   一顶红柳骨帐篷中。   “尹君,属下无能。”几名男子跪地请罪,他们神色灰颓,身上的狩岳袍多半染血破损。   其中一个身挂板斧的大汉色白气弱,虚垂着手,看样子已是臂折骨裂。   丽王的语气中揉着愧色,捣捣回话:“盛京城西、北、东北三面有溪山、兵毒山、太寒山、脊涌关等山脉、关隘可加以利用,更可以作为战事上的攻击、防守的依托。   不同于都城盛京有山河之险作天然拱卫和屏障,敷春城地势开阔平坦,为了贯行“利于防御”的原则,城郭四面更是修建垛楼和厚实坚固的城墙,并铺设各种先天守卫阵法,确保神鬼难犯。   敷春城历代城隍皆是布阵的行家里手,万年底蕴积蓄,如今敷春的池篽阵法更是......破鹫大哥为了掩护众人撤退,被其间附带的能量震伤,差点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尹君,尉臣等办事不利,还请尹君责罚!”   ......   奉檀景之命,丽王、蜻蛉、炎凰、破鹫,四人于隍朝会前几月提前到达敷春城,以期探明润海石下落。   这座雾浴山常年水汽润泽,万灵葱郁,正是供奉润海石的地点。   敷春城的地热温而不燥,安抚心绪,水流地脉的流向皆经过润海石的转化,故此敷春城方圆百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润海石上附着的灵气有调和阴阳,润转万物之效。   若以此宝练器,可化生克料器,调转阴阳,多少神兵利器该因此现世......   檀景立于神案前,抬手掷出六枚铜钱,铜钱在案上转了几转,颤了几颤落下。   卦象......五阴一阳?   少阳。   六次神机皆少阳。   六爻皆变!   大凶之兆......   “不怪你们,敷春池篽阵历经数代城隍,于裴晋肖手中日趋完善,在郁嗅手上大成。润海石声名鹊起,裴晋肖料自己身故后,觊觎之徒无数,池篽阵岂止是坚固......”   檀景凉凉一笑,“城外埋设先天阵法......于天星十六夜,登于凌云之台上俯瞰,整个敷春城皆覆于阵法之上。   其间大阵压小阵,小阵衔成大阵,显阵三千四百一十四,隐阵一万六千八百二十,阵中有阵,一阵扣着一阵。整阵首尾相接,如同一只盘旋吐信的巨蟒,牵一发而动全身。”   “好好的性命不要,非要去触碰这个血霉。”   炎凰冷笑一声,他率先站起身,拍拍狩岳袍上的尘土,撇撇嘴说:“尹君胸怀大志,属下这身皮肉爹生娘养,怨不得我想好生保养,如今不过是碰到法阵的边缘,就搞得咱们兄弟灰头土脸,整个大阵法不知道有多厉害,属下能力有限,怕帮不得尹君多少。”   举世瞩目的敷春城!这密林般的阵法直叫人叹为观止,只怕这才是敷春池篽阵的本来面目。   尽管当着三名同僚,在檀景面前,炎凰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他的话语毫不含蓄,众人都是刀尖剑浪里滚过来的,焉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时间脸色都不大好看。   还没等檀景怎么样,破鹫猛地窜起来,此时他手臂骨折,借着起身的冲劲以头扪其腹,撞得炎凰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混账!狗货!四族灵兽效忠尹君,大丈夫舍出去一身剐,也要全了忠义的名头!你这奸贼贪生怕死,苟且背主......你这厮今天要走也可以,先问过我手上的开山板斧答不答应!”   破鹫黑着脸,庞大的骨架咯吱作响,他双臂已废,咬牙调动残余的筋骨,摆了一个攻势,要和炎凰拼命。   炎凰避过破鹫的落斧之势,闪身其后,一脚蹬在他的背上,一声闷响,破鹫支撑不住,扑将在地。   炎凰揉身其上,克住他手脚关节,吭声怪笑:“小鹫鹫,我敬你是条汉子......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想死,就死在冲锋陷阵中,死在我手里算什么?   我告诉你,我炎凰是个变态老色鬼,但我有两个原则,一不杀亲,二不强上,要不是念在你是我最最亲爱的族亲,你敢朝我拔刀,现在可就身首分离了!”   破鹫关节被锁,犹自挣扎不休,大骂不止。   一股至极的阴寒之气犹如钢针般打入心脏,炎凰面色骤然变白,从破鹫身上滚将下来,伏地全身战栗起来......   “你可以走了。”檀景神色寡淡。   尉官当着尹君的面要退出,这是大不敬,对尹君的颜面也是极大的损伤。   炎凰刚开口,蜻蛉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炎凰已经知道了太多事情,此时离开,不仅仅是简单的退出,这是叛变!是忤逆!对于叛徒,就要有叛徒的做法,是否......杀之......   蜻蛉有些发急,他朝檀景递来了一个问询的眼神。   “你我相识一场,人各有志,我不与你为难 。”他朝蜻蛉作了一个手掌下压的手势,蜻蛉知意,不甘不愿地退到一边。   “你走吧,尹君同意了!”丽王已经确认了破鹫的伤势,大家共事这么久,炎凰方才也是留了手,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炎凰离开。   心生异像,强留也是无用,大家这么多年的兄弟,没有必要把事做绝。   炎凰张口吐出一股白气,手脚却仍然有些僵硬。他爬将起身,给檀景抱了一个拳,“尹君英明,属下这厢多谢尹君成全。”   擦过丽王身边的时候,炎凰嗤了一声:“白孔雀还真是好教养,当你的马屁精吧。”   他掀开毡子,大步消失在夜幕之中。   ......   檀景挺直在斗篷下的脊梁刚劲孤傲,“敷春池篽,阵眼有三,润海石即为其一。   润海石若是离了原地,雾浴山地热涌动,不但覆灭山间人畜妖灵,地热高温,将会灼化润海石的灵气,此宝也亦毁矣。”   ......   三人面面相觑,皆知裴晋肖青眼寒骨淬忠义,孰料还有一把绝对玉碎的狠绝在,宁愿至宝毁灭,也不许有心之人染指分毫。   “请尹君示下,尉臣等下一步该当如何?”蜻蛉请檀景的话,方才于尹君口中得知敷春池篽阵的厉害,三人背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檀景一拂手,神案上的六个铜钱重新立了起来,再次滴溜溜地转开,待覆落案面的时候......   一阳。   二阳。   ……   六阳   “既已面对苍生做了孤臣,六爻皆变又如何,......”   卦生老阳!此行必定不负。   “世间万物,一正一反,有阳有阴,愈是坚硬诡谲的事物,往往愈有显而易见的罩门,池篽阵看似无可破解……”   檀景目光如刀刃,越过帐篷的毡窗,郁嗅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走进对面的帐篷中,他面如沉水:“未必......”。”   檀景下达了指令,“请琴姬来。” 作者有话要说:  檀檀的事业不容易,支持。 炎凰怼人小丸子,队伍四个人都被他怼过。   ☆、夜袭      雾浴山上有一处万树园,北倚山麓,南临澄湖。   园内不施土木,设有帐篷,供众仙扎营歇息。   春蒐魁猎即习骑射,又习劳苦,以时时提醒各位仙家安不忘危、常备不懈。   被当做狩彩的灵鹿已经扎上红绸带,随后放入山中,各位仙家磨刀霍霍,誓要率先一步猎到灵鹿,好在春蒐上一举得魁,即得彩头又得旁人青眼。   “令君,今日早些休息,明天我们上山,一定可以先一步抓到那条灵鹿,到时候我给令君烤鹿肉吃,鹿肉,还是得烤......”晏兮信誓旦旦地说。   帐篷里置了一张简单的行榻,晏兮伸手去扯平床单,坐在榻上拍了拍榻沿,不算太硬。   又抬起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帐篷的穹庐房顶,闲闲地说着话:“令君你知道吗,乌素羁的雨季也有绿洲,一些塞外的女人会来放牧,她们就住帐篷。   若是有行脚的糙汉来投宿,帐篷内那时只有一张床,该怎么办?令君说怎么办”   晏兮先一步在榻上躺下,他打了一个滚,趴在枕头上,笑眯眯地看着杜梨。   杜梨端坐于矮桌前,自乾坤袋中取出一个梅子青博山炉,他垫了盘子,隔了水,压平香灰,燃起香来。   听晏兮问他话,便顺着他的话说:“这可难办,客人自然是要以礼相待,主人又是个女子,也多有不便,塞外风俗,杜某实在不知,还请晏小郎君指教。”   晏兮就等杜梨这句话,属于杜梨给他一个梯|子,他马上叽里咕噜滚下来,“按照塞外的传统,帐篷留客人睡觉,女人陪|睡,但褥子中放一红线,早上查验,如果红线乱了,吃饱喝足送你出帖房,上马时会捅你一刀,然后拍马让马把你尸体丢到荒野去......”   那边杜梨的香点起来了,是敷春水烟香,传言敷春水烟香难得,用料考究,配伍十分严谨。   杜梨亦是爱香好香之人,红尘不到处,香可透三界。仙官讲究起居法度,形制仪规,杜梨游走天下,很多形形制制的东西都免了,然入睡焚香,于长夜中洇润寝帐,香事已是日常的一部分。   香炉下置盘子,盘内注热水,水蒸气上扬和烟混合,使香味持久并润泽。   杜梨回应着晏兮,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水烟香果然甚妙,彻骨都是久驻不散的春意,一旦入炉燃热,满室竟是繁蕊竟绽的气象。   连晏兮这个不懂香料的人,都能觉出这是个好东西。   郁嗅果然大手笔 ,听说参加隍朝会的众位仙家,人人都得了一份。   水烟香的香方复杂,香材繁多,燃烧时香气层次异常丰富,时而轻灵、时而馥郁、变幻多端。   恍然间,气味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妙的波动,轻柔地像是云层中的一缕光影。   晏兮在床上懒懒翻了一个身,一根细细的光线在脑中闪过,如同一缕嘹亮的杀机,刺激地晏兮弹起身来。   他面露犹疑,有些不信,又抽了抽鼻子......   晏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脚踢翻香炉,香灰撒了出来。   杜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是怎么了?”   晏兮操起案上一盏茶,滋地一下浇灭了尚在冒烟的香丸,紧接着卷起帐篷上的毛毡帘子,让空气流通起来。   杜梨看他做这一连串的动作,心里大概有了个影:“可是这香有问题?可是有毒?”   晏兮拧了一块湿毛巾叫杜梨覆着口鼻,以此法呼吸片刻,半饷,仰头冷哼:“下毒?可比下毒精巧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香丸有什么问题吗?”   晏兮见杜梨把湿毛巾拿下来,抓着他的手又给他按了回去,“令君再等等......”   水烟香的香方复杂,即便是这方面最好的泰斗元良,闻见此香,亦察觉不到什么,然而......   “叮铃铃儿~~叮铃铃儿~~”悉悉索索的铃声。   杜梨警觉,殉玉剑出鞘,剑转流云寒光,划破帐篷围毡。   他携晏兮跃上房顶,打了一个清哨,松蛙电疾而来,足踏灵力,带着两人飞浮上空。   晏兮方才一省,短匕即刻入手,警惕注视着下方。   万树园中万千帐篷隐秘地趴伏在树荫之中,灯灰火暗。   耳边却连晚间山林特有的草虫鸣叫都听不见,一股诡异的寂静。   才过酉时,天刚擦黑,各方仙家陆陆续续地回到营地,此时不可能所有人都熄灯入睡。另外留宿野外,夜间也需要布防哨岗,烛火巡夜。   山间却连一弯冷月也无,瀚茫天地山间,仿佛只剩晏兮、杜梨二人,虚浮上空。   那铃声细细的音儿,不断地传来,越来越近,给人一种直击心底的惶恐。   吊诡至极。   松蛙在脚下发出低沉的呱呱声,稍微给人一点脚踏实物的倚仗感。   “是鬼铃声,”杜梨持剑沉声,“来了。”   顺着杜梨双眼的朝向看去,晏兮不由得瞳孔收缩,只见凄风伴雨中。   鬼灯开路,诡异的面具,古老肃杀的傩舞,借着铃鼓,琵琶,铜锣的弹奏,上百尊宛如怒目金刚般的傩鬼,嘴吐獠牙、暴珠竖眉,不紧不慢地逼近营地。   上古,傩神来自九疑山,民间供奉傩神,每年春节或傩神生辰,均要从庙里抬出,设坛迎送,以借傩神之威,驱邪纳吉,保一方平安。   然天灾人祸,村庄迁徙,有些傩神庙慢慢被废弃,直至头无片瓦,荒草丛生。   傩神来历繁多,有生前屠敌百万,凶名卓著的霸主;有威震一方,凶残暴虐的莽将。   原来信念与尊敬会产生好的意念力,亦是供养傩神的灵力。随着信奉与尊敬地减少,有些地方拆毁庙宇,不再祭祀。一些傩神无处可栖,游荡四周,渐渐地堕为了傩鬼。   傩鬼现世,灾厄丛生。   ......   杜梨颇为讶异,敷春城福地洞天,论对鬼神的信奉与尊敬,此城首屈一指。   哪里来得了这么多傩鬼?   “要命的起来!”晏兮深深吸了口气,朝下方的空地上丢了一个鸣雷|管。   鸣雷|管爆炸,轰隆一声巨响,直震地人耳膜发疼。   眼见傩鬼步步逼近,下方帐篷却毫无动静,透过毛毡窗户,他看见有人趴在桌上,冷笑道:“人家给东西就用,给香就点,睡死了,被骟了都不知道,活该!”   杜梨蹙了蹙眉。   晏兮反应过来,刚才把令君一起骂进去了,而且这香丸也是他射柳拿回来的,他赶紧赔笑脸:“令君,我......我不是说你啊,你别往心里去,我是说那香团子,点多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郁嗅在筵席上以赔罪安抚为名,赠送水烟香。又把水烟香当做狩猎的彩头,生怕到场仙家分不到似的,这事做地自然而然,毫不突兀,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这份礼物有什么古怪。   “令君,这香是大腚子给的,我去抓住他问个清楚,黄鼠狼拜年安的什么心?”   杜梨此时心耳意神皆在前方,他的衣袍猎猎鼓起,如风灌入其内,气劲已经潜然锁住傩鬼前行。   “拦住它们,就地灭之!”杜梨言简意赅。   若是继续放任傩鬼前行,营地将被夷为平地,帐篷中昏睡不醒的仙家难免遭测,傩鬼已到眼前,此时不是问责郁府君的时候,万树园设帐数千顶,一一转移怕是来不及了,杜梨稍作判断,立即做出决定。   “啧。”晏兮撇撇嘴,这些傩鬼看着就扎手,自己没事就好,何苦惹这个麻烦。   想是这样想,晏兮恭敬回答: “是,小生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清河cp并肩作战的时候到了!   ☆、三霸鬼   下一秒,晏兮跃下守宫,几个利落的闪身逼近傩鬼群。   他的招式适合近身战斗,远距离下反而发挥不好。   “令君,我去锉锉他们的锐气!”在晏兮前进的同时,数万条黑光铁索自土中,树身中,石块中破将而出,似八方暴然伸出无数条钢铁的巨手,硁硁然缠向傩鬼的身躯。   傩鬼躯体甚巨,每一个几乎都是神像般大小,妖氛般的死亡气氛笼罩身侧,让人倍感窒息与压迫。杜梨不敢保留,地缚锁捆扎其上,已是全力释放,缚住傩鬼双腿、双臂、脖颈、躯干,阻挡它们前进的步伐。   此时鬼铃大震,细听之下,还夹杂着人声的低吟嘶吼。数百个傩鬼脚下的地面上,同时亮起了一圈金色的符咒,金光掩映中,符咒转动,杜梨感受到地缚锁上排山倒海的力量传来,手中的势印几乎就要被破开......   杜梨咬破手指,以血为祭,再结重印,誓要增加这一缚之势。   “傻大个!力气这么大怎么不去码头扛包包。”晏兮嘁了一声,他此时已到近前,一股凝滞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十指间绿光闪动,数十枚绿丹以天女散花的手法掷向傩鬼上方的天空。   大团大团浓雾暴起,数十张铁刺的大网猛地张开来,劈头盖脸扑将而下,以覆盖整座山头之势,掠死下方的各个角落。   傩鬼感知头顶有物来袭,气息恶劣。   此时它们尚未挣脱地缚,那圈金色符咒猛地大帜,竟然从地面上剥离开来,上升到傩鬼的腰间,金光一闪,融入傩鬼的身体,像是给傩鬼渡上了一层金光。   是人、是鬼、是神、是魔,一时间模糊了身份,看起来倒像是庙里的金身罗汉。   晏兮不敢大意,铁刺网缠住傩鬼的那一刹那,两丝相接处的铃球纷纷爆炸,无数钢针暴射而出......   晏兮的唇角向上弯了弯,近距离下触发天锻兵番的器械,就算是天王老子都要痛哭流涕。   但是没等晏兮舒一口气,他惊诧地发现,在那圈金符咒的加持下,不仅网上的钢棘铁刺失去了作用,铃球内爆发的钢针也无法刺破傩鬼坚硬的皮肤。   剧毒无用。   晏兮沉了脸,蛮荒巨力、妖煞之气、刀枪不入,甫一动手,他做出了判断。   好在蛛网罩下之后,其上一千零八个粘附点,立刻沾于地面,配合地缚锁,自各个方向彻底封锁了傩鬼的行动。   蛛网上的拉力传来,有些傩鬼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一片金光耀目中,地面震开了一圈一圈的声波,跪倒的傩鬼竟然又抻直了膝盖,站了起来。   它们被困了一会儿,此时躁了起来,骨筋暴涨。   依靠蛮力竟然硬生生将钢棘铁刺网扯出几个大洞,而蛛网上的棘刺也因此划烂了傩鬼的手掌,然而傩鬼仿佛感觉不到痛般,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钢棘铁刺网上淬着腐蚀剧毒,一旦沾上,身腐心烂。   仿佛什么液体滴落地面,傩鬼开始腐烂,但他们的躯体已经不能以平常的血肉之躯来评判了,破损腐烂处即刻结痂,化为一块厚厚的皮茧,反而是愈加坚固。   杜梨的势印连接着地缚锁,随着地缚锁上一阵一阵的巨力传来,杜梨脚下一个趔趄,晃了晃,站稳身形。   杜梨擦燃灵符,印地缚纹于其上,喝了一声,“松蛙!”   脚下的守宫大口一张,长舌一卷,吞下地缚灵符,懒洋洋的眼睛瞪起,肚皮圆滚滚鼓起,同时尾巴以微妙的节律摆了起来,它伏低身形,压死地缚锁,与不远处的傩鬼角力起来。   杜梨静若处子,低垂眸眼,再结一印,重重喝道:“寒嗡鸦杀,遁入南柯,箭烈悲风,尘雪旌旗,青锋弑刃,铰牙璃龙,鼓震弃我昔时惧,千军箸我战时矜!”   银光聚集,一点一点地凝于山间,缓缓地组成银河般一眼望不到头的细碎剪影,影影绰绰中似有甲胄摩挲......   晏兮看杜梨结印的这个手势——璃龙铰牙阵。   此重阵。   阵法的设置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例如用于护城的先天阵法,需根据四时天星的排布设置阵点,再依据九宫八卦的格式设置阵纹,一点一滴地灌注灵力于内。   更有甚者,需要几代人水磨的功夫,日积月累。   因此一旦阵成,神鬼难犯。   面对大群的傩鬼,即时起阵需要耗费巨大的灵力,若是冲入傩鬼群中拼杀,也无不可,只是那样难免神思分散,怕是有漏网之鱼。   趁着地缚锁与钢棘铁刺还在发挥效用,杜梨权衡之下,起阵化之,最为稳妥。   璃龙铰牙阵,一旦阵成,上古璃龙神兵现世,手持铰盾,所向披靡。   只是这样的重阵,即便杜梨再厉害,起阵也需要时间。   傩鬼群煞气钝重,地缚锁与钢棘铁刺网怕支撑不了多久,晏兮和杜梨在一起这么久,怎么能不明白令君的处境。   他凝了眸光,盘算着如何拖住傩鬼,给杜梨争取起阵的时间。   这么一凝神的功夫,一只傩鬼已经扯破钢棘铁刺网,铮断身上的地缚锁,满身血痕地咆哮起来,它挥动手中巨大的沙铃镡刀。   一阵恶寒。   诡谲的一个眼神,居高临下地给了晏兮一个对视。   那只首先挣脱的傩鬼看见他了。   傩鬼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阻碍他们前进的罪魁祸首,巨大的镡刀以劈山之势朝晏兮落下。   “看什么看!”晏兮皱了皱眉头,那个眼神实在是不舒服,像秃鹫睨着一团隔夜的腐肉,不屑、鄙夷、麻木。   “我这就送你到阎贺那里去,你去那边看个够。”   其余的傩鬼也陆续扯破钢棘铁刺网,铮铮然也拖着地缚锁挣扎上前。   松蛙全身鳞甲炸起,趾端牢牢缚住空气,它甩动尾巴,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呱呱呱嘁嘁嘁,呱呱呱嘁嘁嘁。   面对巨大的傩鬼,晏兮就像是面对大树的蚍蜉,强大的压迫感让他有些窒息。   眼看镡刀就要落下,来不及了……   晏兮斜身躲过,镡刀深深切进地皮里,晏兮在镡刀上借力一蹬,他手持两只短匕,迎面而上。   双刃顺着傩鬼的手臂、胳膊、肩膀切割过去,不待傩鬼反应过来,双目已被晏兮的短匕刺入。   大蓬大蓬的血液喷洒而出,晏兮溅红了脸,他松开短匕,堵死血眼,在傩鬼脸上轻点跃起,然后在空中双手一抹,十指间银光闪动,已是准备好了后招。   随着方才那只傩鬼倒地,晏兮旋转飞身,左右手交叉,前后以空蝉振翅的手法将指尖的器械掷了出去。   两阵细琐的银光闪过,傩鬼群中先是暴起了一团灰色的烟雾,带着淡淡的苦味,晏兮折身下落,立于地面,两只短匕重新入手,他压抑地喘着气,眸光却似鱼钩般不敢放松。   天锻兵番的“裁背罪”、“三霸鬼”,以针型存在,小巧便于携带。   “裁背罪”甫一出手,顿化为烟雾,内含神经性毒素,中毒者五感失调,麻痹不能自理。   郁嗅在香料里面动手脚,晏兮知道,人面对恐怖可以闭起眼睛,面对迷惑的音乐可以充耳不闻,但是人不能摆脱气味。   气味是呼吸的兄弟,随着呼吸进入体内,如果要生存就抵御不了它。   面对傩鬼,既然腐蚀剧毒对你没用,那么神经性剧毒呢?   “啧,我家这器械炼制不容易,也该给我起点作用吧。”晏兮僵硬地抽了抽嘴角。   鬼铃身渐渐止住,大批大批的傩鬼群中发出了震天的咆哮,随后纷纷倒地。   奇怪的是,他们身上并不见什么伤痕,只是口鼻处冒着丝丝的烟气。   先由“裁背罪”破了傩鬼护身煞气,随后发射“三霸鬼”,针型发出,入体后分为无数牛毛细针,每枚细针上镶嵌着无数微小的爆石,在血液中轰然引爆,疯狂破坏血管。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事实上内里已经焦糊一片,残戮阴狠,简直是杀人灭口的必备良器。   面对大量的傩鬼,运用特殊的手法发射这两种器械,并在空中顺利地引爆它们,稳力、准力、狠力缺一不可。   晏兮指力和腕里都是极好,义骸对这两方面的力量亦是有提升,但连续的输出,他的十指有些发抖,已经是抽干了大半的灵力。   夔龙纹一点一点地爬上杜梨的额头,他结印闭目,衣衫猎猎,周身发生什么已经不能动摇他。   月华之下,雨帘轻挂   细虫戛戛,斜风飒飒   莹莹润花,脉脉濯芽   潇潇如画,霏霏似霞   冥冥中,琴声泠泠。   微雨中,一女子立于傩鬼肩头,似于凌乱处一霜清影。她面上头上覆着珠玉纱,看不清面容来。   流水琴音中,倒地的傩鬼纷纷站了起来。   它们身披邪气,手握古老神兵,挥舞起来,山间巨木如同一畦一畦的韭菜,切割后倒地,震起巨大沙尘。   悉悉索索的鬼铃重新响起,似一支尖锐的针,直愣愣扎进耳膜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琴姬? 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武戏,痴迷武戏 琴姬来了 阿梨阿晏加油! 三更噻~   ☆、教坊女儿   傩鬼大军整顿队伍,双脚踩出奇异的节奏,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所到之处大批大批的树木应声倒下。   琴音短促地“铮铮”两声,四只笑睁双眼,高隆颧骨的傩鬼咯咯地扭头,八只眼睛同时落在晏兮身上。   “嘁。”晏兮沉了脸,他可一点都不想被傩鬼注视。   傩鬼扬起蒲扇大的巴掌,举起手中的金刚杵、钺斧、宝戟等法器,自四个方向对晏兮发动了攻击。   在晏兮眼里,这些傩鬼力气大,动作慢,他脚尖运力,不紧不慢地蹬在他们相继落下的武器上,轻巧地躲开。   接着沿着他们的双臂疾行而上,短匕重新入手,“铿铿”两下弹开法器上击出的灵波弹。   那个女人有问题......   原来萎靡不堪的傩鬼,在她的琴声之下又重新活了过来,要是不弄死她,这些傩鬼怕怎么也打不完。   晏兮欺身而上,缦胡缨划出两道凌厉的黑炎,直逼琴姬而去。   那女子眼见来人袭至,锵锵两道如同裂帛一般的音波挥出,弹散黑炎如烟。   接着她如葱的手指轻捻,琵琶咔地一声细响,琴腹处打开一个暗格,其中是一长约八寸的细棍,甩手间,细棍延伸至九尺。   她手握长棍舞花,立于傩鬼肩头,细风中,已经和晏兮过上了几招。   “知道吗?和上次比起来,你的感觉稍稍有些不同了。”长棍与短匕来回行招,火星四溅。   “呵,阁下是说我的头发吗?”琴姬棍法勇猛,她显然也认出了晏兮,知道他话中的深意。   这两人是老朋友了。   一个劲力之下,晏兮被逼退数步,他折腰扭身,勾着一只傩鬼的脖子,翻腾而上,在傩鬼耳尖上站好。   另一只傩鬼肩头的琴姬亦揭开头上的珠玉纱,露出样貌来。   她长得并不十分美,然却媚骨天成,以七八分的容貌碾压十分的美人,原本乌密缠绵的青丝已经剪短至脖颈,凌乱又蓬松。   “不,我是说你的眼睛。” 这双眼睛,烟视媚行间难掩骨子里的苍凉落寞,晏兮皮笑肉不笑:“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被我碎魂后还能活着。”   当日,晏兮第一次引魂,于清平坊中,斩杀一只欲食人魂魄的狐妖,并用短匕上的碎魂咒散了她的魂魄。   女子脱下珠玉纱,面容与那名狐妖,也就是当日在清平坊弹琵琶的女子并无二致。   “乌素羁中的刍灵大军也是你做的?把破琴弹得还算有点味道。”晏兮沉了脸,吭声怪笑。   那夜鸣沙山前,刍灵大军来袭,隐约也听到这样的琴声。   晏兮自清平坊斩杀琴姬之后,再次遇到她是在瓜州门客栈,当时她抱着琴,带着面纱,低眉敛目跟在同伴身后,晏兮只觉得这个女人熟悉得很,也没多放在心上。   然后又遇见她,是在隍朝会的筵席上,他和鹿世鲤同时出手攻击泸州二隍,却被琴姬截胡。   擦身而过的瞬间,晏兮恍然感觉这个女人气息熟悉地很。他想起了清平坊中那个弹琴食魂的狐妖,询问杜梨后,得到的答复是,若是亲眼确认被碎魂,则必不能复生,他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这名琴姬竟然真实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甫一对手,这种强烈的怪异感就扑面而来。   晏兮刻意以原先在清平坊的招式试探,同样的招式,琴姬的身手、力度、压迫感完全翻了数个层次,但对上了手,路数确是熟悉。   至此,晏兮确认。   只是不知道,她以什么方式,在自己眼皮底下逃出生天。   “真是抱歉让阁下困惑,吾族擅幻,凡尘虚像,妾身不过是对阁下略施了心蛊罢了。”   琴姬脚腕旁银铃细响,甩手震散细棍,九尺长的细棍断为六节,每节以链环相连,两端节处弹出银色细刃。   乌素羁中,琴姬怕是认出了他。   心蛊,受蛊者进入幻境,并留下受蛊的印记,即便晏兮化身成棠西雁,施蛊者也能准确分辨,她这才找上门来,驱使刍灵攻击晏兮和杜梨他们。   “你是来报仇的?想要我的命?”两只短匕一上一下,劈在棍子两节相接处,借这一劈之势,双刃绞绕连接处的环扣,欲夺这只六节紫竹棍在手。   “老是做这种偷袭的恶劣行径,真是太抱歉了,说是报仇,却也不是为了报仇,请恕妾身暂时不想告诉你......”琴姬尾尖轻掂,看似杨柳临风,舞棍的动作却是勇猛有力,几招下来震得晏兮虎口生疼。   她料对方欲夺兵刃,“哐”地一声,六节短棍瞬间扣连在了一起,重新变回一只长棍,两端利刃身泛寒光。   随后她劈转细棍,刃端刺袭而来。   晏兮不料她的武器还有这样的变数。   不过,对于兵械地使用,晏兮不认为自己会输,火星铮然间,二人脚踏傩鬼森林,见招拆招,眨眼已经过了上百招。   晏兮之前还觉得凭她那细膀子,要耍地动那种长地要死的东西,一点都不搭调。   真是看走眼了,就凭她那细膀子,想要拥有那么大的破坏力,就必须拥有这种长形武器的离心力。   令晏兮吃惊的是,琴姬手中的六节紫竹棍既有击打性武器的坚硬,又有控制性武器的柔软。   自己施招劈斩而上,紫竹棍立刻散为六节,碰撞间巧妙卸力,让人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而在攻击的缝隙中,六截棍又重新合为一根长棍,配合两端的利刃以及琴姬诡异变幻的手法,刺、劈、挑、砍、锥、鞭、直叫人防不胜防。   对招之间,晏兮一个躲闪不及,棍刃袭来,已经叫琴姬刺入右肩,一点寒芒带着血珠,挑下晏兮一臂。   臂膀被外力强行挑下……   不远处令君阵法未成,晏兮咬咬牙,咽下了喉咙里欲喷薄而出的痛楚,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义骸?”琴姬刃尖巧妙地一挑一收,已经抓了晏兮的右臂在手,“天锻兵番的技法果然出神入化,竟得义骸如此,触手生温。”   ......   晏兮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锤子当胸重重砸了一下,瞬间堕入恶鬼深渊,周身冰寒刺骨,被琴姬挑下的右臂断口处,仿佛长了十个心脏,砰砰砰火辣辣地乱跳起来。   听她口中话语......如何得知......自己的来历?   酆都已经报了晏三白身死,天锻兵番早已幻灭,怎么还会有人记得......   晏兮扭曲了脸盘,这个女人危险.....   “你来报仇,我只能悄悄杀了你,如果你不是来报仇......”晏兮歪头,神经质地咧嘴一笑,“那就是来做坏事……正好,我是不是就可以......毫不顾忌地......让你身首分离......”   不远处的杜梨凝神备阵,也许是杜梨的安定给了他力量,晏兮稍稍感觉放松一些。   他自乾坤袋中取出一只新的义骸,咔地一声装附其上。接着温和无害地冲琴姬笑了,“啪”地打了一个响指。   “轰隆!”晏兮口中冷冷吐出两字。   只听一声震天响的炸声,大片火光带着烟雾轰腾而起,晏兮掩住口鼻几个闪身,撤至一颗大树后。   伴随着强大的冲击力,近处数个傩鬼被炸的脑浆横流,爆炸带来的浓烈热量直烤得人口干舌燥。   天锻兵番既然神乎其技,义骸就不仅是那么简单,其内嵌爆石,錾刻引爆纹,关健时刻可做断尾逃生之用。   那琴姬抓义骸在手......哼。   ****   红尘之中,恩客徘徊。   满地绫罗不过是斑斓炼狱。   繁华是诡谲,入眼皆脏污。   今天陪张家郎君共度春宵,明日去李员外府上唱曲儿,承恩卖笑,只是装点别人家的悲欢喜乐。   若是哭丧着脸,明天准是要挨妈妈一顿叱骂。   身处尘埃,教坊中的女儿,没有人愿意听她倾诉哀伤,没有人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被杀就被杀吧,与其历劫而死,这样被杀掉也没什么不一样。   曾经她是这样想的。   只是这个命运,为何被这样玩弄。   恍然要死了,最后还是挣出了强烈求生的韧性。   不甘心!   大宅幽深,端庄森严,不见人影,一路走来只有脚步声。逃生后力竭,大雨之中救她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郎君。   素日,他曾经来过几次清平坊,每次只听她一曲琴音,打赏金银钗环无数便匆匆离开。   那日曲毕,郎君道:“天狐背生九尾,姑娘琴音精妙,此地怕是囿了你一身才华。”   那位郎君是个法力高强的修士,又或是哪方得道的仙家,他眼睛生地毒,把自己看了个透彻。   这位郎君的意思她懂得,然而无论是仙家还是修士,行走江湖,免不了打打杀杀。   在遇到他之前,自己曾经杀了三名男子,无论是那是还是这时,斩下男人的手又怎么样,瞧啊,沾血的手颤抖......根本止不住。   打斗的时候已经忘记,但是放松下来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可怕,留下这样不好的回忆,他心中的理想真的是正确的吗?   与其手上沾了别人的血,做出这种事来,还不如在坊内做个安抚人心的娼妓来得伟大。   当时她是这样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琴姬,总算露面了,还记得吗? 伏笔终于刨出来了,埋地够深吧!   ☆、最强      院落是幽兰色的,其中有灯笼的红,像一个暗藏杀机的洞穴。   那个郎主很温柔,不管她住不住得惯,隔三差五就会过来看看,话虽然不多,却都是轻声细语,以礼相待,和教坊内其他的恩客完全不一样。   然却只有聪明人才能窥见背后的杀机,廊上的灯笼,本是驱散黑暗的明亮,现在却成了飞蛾扑火的诱饵。   那个郎主眸光静沉,话语亦如一条熨平的黑色绸子,“你说过要我等你,我也会等你,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人。”   “我为狐身,然修炼幻术,口中并无魅珠,郎主莫要和妾身开玩笑。”她煮了茶,纤手奉上,眉眼间是一阙旷世的文,写下几行凄楚与了然,“身为妖尊之女,不手握利刃,奢求其他的幸福是遥不可及的。妾身知道,我的身影在您眼中,不过是如同被唾弃的人般。但是,我......”   郎主吻了她。   瞬间的瞳孔放大,然后泪盈双睫,惊诧?幸福?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郎主如何能……   她慌乱地推开,又全身酥软,沉浸不能自拔。   郎主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样毫无波澜的双眸,一丝眼波都不曾为她泛过。   琴姬垂了头,满目凄然,“为了您的理想,区区女子痴人说梦,想必您也是很困扰吧。倘使我不知道您话中的残酷真意,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有多幸福了,但是......”   琴姬顿了顿,欲言又止,抑制住震颤的双手,缓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了,郎主不过是希望我助您一臂之力。”   檀景亦默了一会儿,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庭院中落樱淡淡,春水葬花几瓣,他把一把琵琶放在了琴姬的脚边,语气平平道:“你的剑力凌驾于我之上,无法忍受,像那样埋没你的才能,仅此而已。”   琴姬勾了勾唇角,眼眸里泛着星子一般的柔波,“郎主从前喜欢妾身弹琴起舞,江湖已经如此险恶,妾身也便舞起血雨腥风也不算什么。”   琴姬横抱琵琶,敛衣肃拜:“只是,男女之间不仅有爱慕之情,也可以有肝胆相照之情。就让属下做为一名尉官留在您身边,用鱼符来作为我协助你的证明!”   “琴五音。”   “咳咳......”   “抱歉啊,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我叫琴五音。”   “记住了吗?这就是要杀你的人的名字。”   烟光散去,飞灰中,女子缓缓起身,她卸去了满身华服,露出一袭黑色劲装,凌乱的短发如血染红,九条同样火红色的尾巴在其背后无声地舞动。   她重新抱了琵琶在手,这回眸子里全是看破红尘的凌厉与无畏。   “咳咳咳。”琴姬抑制地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了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她垂手拨动琵琶,好似平静无波的海面,突然掀起了惊天浪涛直冲九天,以腾龙之势铺面而来。   周身树木纷纷被剃去,郁郁葱葱的山头刹时半点不见绿意,一阵凛冽的音波割杀而至,晏兮偏头躲过,却被空气里激荡的小石块割伤脸颊。   他随手一抹,吐出一口血沫,喉咙干哑发腥。   山间飞沙走石,傩鬼大军迈着沉重的步伐,咚咚咚地前进。   晏兮在空中接连翻转腾挪,一边躲避飞袭而来的音波,一边拉出一百零八道束鬼丝,拦在傩鬼前进的路径上。   束鬼丝是幽冥束缚鬼怪的法器,坚韧无比。但是束鬼丝接触到傩鬼,却好似鱼丝触火,半点不起作用。   傩鬼大军就像一整块铁砣子,完全挣脱了地缚锁,在琴姬的控制下,已经挡不住......   满弓一道光,穿透夜色,带着破风的那么一声啸响,击穿前排傩鬼的脑袋。   飞洒的血光,晏兮感受到唇角的温热,他的眸子里涨起了海潮般巨大的欣喜。   ——是令君!   他朝杜梨看去,却没有看到令君手中的星弧弓,杜梨依旧沉目结印,那这一箭是谁射出的......   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准头?   目光拉远,银光星河,隐约鼓震冲天,一支神兵,约摸上千人,身着璃龙甲,手握铰牙盾,跨坐在红缨银鞍的高头大马上。   军阵中竖着璃龙纹绣的旗号,旗号上书 “风火山林”。   是杜梨的璃龙铰牙阵。   弓箭手拉满弓矢,刹那间,箭如雨下,直逼傩鬼军阵而来。   琴姬音波弹出,凝出一个巨大的结界。   杜梨感受到箭矢射落的阻力,暗暗吃惊,如此巨大,如此能量的结界,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对手好底蕴。   “咳咳......”琴姬又咳了两声,她取出一张锦帕拭了拭嘴角,低头却是见了红。   犯病了,这个时候犯病......   琴姬瞳孔中印着鲜红血气,面上毫无惧色,她甩开锦帕,冷冷吐出:“来吧!”   下一秒,她横抱琵琶,尾尖一掂,飞身朝杜梨逼去。   如果不解决这个人,只怕难以前进一步......   此时璃龙绞牙阵半成,阵中璃龙兵将尚不能自由行动。   “晏兮!”杜梨松了印,红影翻飞中,两道旗号朝晏兮飞掠而来。   此时,漫天箭雨阵欲以破竹之势冲入傩鬼大军,而傩鬼大军上方却有坚硬柔韧的结界遮挡,傩鬼犹自向前推进,只是速度慢了下来,但若是放任不管,也是不行。   晏兮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接住杜梨掷过来的旗号,旗号上书“阴”“震”二字。   用兵之道,六字真言:“风、火、山、林、阴、震”。   其中“风火山林”,是对士兵的要求。   其疾如风:军队行动快速如风。   其徐如林:军队行动缓慢时,犹如严整的森林,肃穆宁静。   侵掠如火:进攻敌人时,象燎原烈火,猛不可当。   不动如山:部队驻守时,象山岳一样,不可动摇。   而“阴震”二字,则是对将领的要求——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若说带领一群小混混街头巷尾地去打架,晏兮当仁不让,但指挥千军万马作战,手握杜梨的旗号,晏兮却犯了难......   清音长啸一声,殉玉剑出鞘,杜梨持剑,身法夭矫,飒沓间斩破周身缭乱音波。   琴姬素手拨弦,指如流云,是一曲《秦王破阵》。   趁着现下璃龙铰牙阵未成,速速破之,一旦阵成,自己怕是要多费工夫......尹君等不了的。   杜梨何尝不知一旦阵破,晏兮与自己之前的努力就算白费,傩鬼大军只需稍稍前进百米,帐篷中的无数性命将难以保存......   晏兮见杜梨和那个琴姬对上了手,紧张了起来,那个女人可是不好惹,被自己碎魂了还能逃出一条命,令君眼睛看不见,不知道要吃怎样的亏。   不行,我要去帮他。   这边傩鬼军阵顶着结界,冒着箭雨,又是前进了数米。   耳边是军阵推进的隆隆声,晏兮看看令君,咬咬牙,扭头飞身立于璃龙军阵前,右手下劈,带着“阴”字旗挥出。   天锻兵番不仅擅备器,槐阳晏氏同样擅御守,今天就让你们好好看看小爷的本事,不就是打个群架......   《秦王破阵曲》已奏响了半阙,声声音波中凝聚着巨大的灵力,一旦曲终,秦王行至终章,半成的璃龙阵将岌岌可危......   杜梨卸下外披的白衣,里面是庄重利落的狩岳袍,他旋身自璃龙阵中抬出一只红皮铜环大鼓,抬手击出鼓声擂擂,气势恢宏的鼓点震荡开来。   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   战争中,击鼓以前进,鸣金以收兵,鼓声一出,璃龙铰牙阵气势大震,配合晏兮劈旗的号令,手握铰牙盾的璃龙士兵纷纷顶上,以盾结出宫山阵。   山峦泰岳般,挡在傩鬼身前,铰牙盾之后是手握银钩长矛的士兵,一旦有傩鬼靠近,便刺出手中长矛,扎它们个透心凉。   长矛之后才是弓箭手,不断地投射利箭,盖死傩鬼大军的后方,攻击的范围覆盖了整个傩鬼群。   笼罩上方的结界不断消耗,不少傩鬼纷纷中箭,靠近的傩鬼也被长矛勾住,不过它们皮糙肉厚,璃龙兵将又是人型大小,一时间双方陷入了胶着状态。   声声鼓点冲闯腾越,一曲《将军令》,时而如珠走盘,时而风起雷鸣。   “铮——”四弦一声如裂帛,琵琶弦断。   琴姬纤指一顿,已是再难弹奏,她恍然自曲中醒来,喃喃道:“真是狡猾,竟以鼓扰音。”   大鼓穿透力强,波及范围广,声波即可达十里之外,借助击打战鼓释放灵力,磅礴气势下,琴姬乱了节奏,弦断已是不能再弹了   杜梨止了鼓声。   “咳咳......”琴姬忽然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她不停地咳,不停地咳,直咳脖颈通红,面白如漆,直咳得弯下腰去。   “姑娘,莫要再上前一步了。” 殉玉剑飞浮身侧,杜梨没有再出手。   “阁下不必在意,”琴姬终于止住了咳嗽,她喘了喘,抬起咳出泪的眼眸:“不过是妾身娘胎里带来的顽疾,我们继续吧。”   下一秒,六节紫竹棍入手,琴姬轻灵一跃,长棍舞花,以劈山倒海之势,再次朝杜梨劈斩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请允许我叫琴姬一声大佬,身患顽疾一个人硬杠令君和阿晏。 姐姐艺比天高,命比纸薄。 至此我的数字军团齐活了,咳咳排个队排个队 孟公灵、一川、赤二、三白、阎四、琴五音、阎柳、阎七、瑞八、九龄珠。   ☆、急转      “怎么回事?郁嗅那鸡贼,做的什么勺当,灵斗幡都炸成这个样子了,他怎么还不来!”   阎雪肩上了敷春城楼,满眼是密密麻麻的刍灵。   骑兵,步兵,重甲兵皆有。   另有无数灵兽压阵,蚁幻、狐媚、鸟灵、虹异、树怪、虎变、龟报、蛇魅、猴精。   今日春蒐有趣,狩猎射柳,自己在山间多逗留了一会,天色渐晚也不曾回营地。   亲信来报,敷春城外聚集大量妖兵刍灵,像是要破阵攻城。   “这唱得是哪一出啊?敷春城十年没妖乱了,郁嗅那个管事的都不知道张张神儿?”   阎雪肩颇为疑惑,她扭头扯过一个乱脚的敷春冥兵,催促他快去把郁嗅找来。   那个敷春冥兵唯唯诺诺地应了,慌脚鸡般地跑开去。   阎雪肩急了起来,咒骂道:“冥兵就这几个闲瓜蛋子,尉官一个也没有,敷春都死绝了不曾?这守城的原始阵法脆得像一根麻瓜,大外甥的府君大人要是再不来......没有掴虚月……全面开启敷春池筠阵,你看看,这破楼能撑到什么时候?”   敷春城录属酆都七殿,对于敷春池篽阵的奥秘,阎雪肩多少知道一些。   敷春城地势平坦开阔,无凭无障,要想守得此地平安,事先需埋设强力的先天阵法。   历经百代城隍,守护敷春城的池篽阵固若金汤又变化万千,其辅助的阵点一万四千数,由专人看守维护。   一旦妖物来犯,阵法自行启动,杀灭敌人,此是池篽阵的第一重防御,亦称原始防御。   若是敌人的数量多,破坏力强,则需要启动二重防御,借助城隍手中的法宝“掴虚月”,全面开启池篽阵,确保神鬼难犯。   “阎七夫人,敷春城垒春门、叠春门告急,同时发现大批九天天兵攻城。”手下亲信速报。   “这和九天又有什么关系?!”阎雪肩惊疑回头。   十年未曾有妖乱的敷春城,偏偏今日又是隍朝会,九天还搅和其中。   自己从雾浴山一路赶来,这段时间内,不仅敷春城隍郁嗅不见踪影,连参加隍朝会的仙家也是身影寥寥。   阎雪肩一柄长鞭多次游走生死边缘,她很快冷静下来:“敷春有四门,除了我们所在的枕春门,垒春门、叠春门战报告急,那缀春门呢?还有一个缀春门怎么样了?”   阎雪肩的亲信跟随她出生入死多年,素质极好,有条不紊地回禀:“缀春门地势不如枕春门,门前有大江绕流而过,作为刍灵进犯的阻拦,原始防御又较为脆弱,已叫刍灵大军破了原始防御,入了敷春城......”   “什么!”仿佛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抽在了阎雪肩脸上,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火尖银鞭,直握地指节发白。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刍灵集结而行,贪魂而图,以饱内里空虚,以慰墓中怨困。   刍灵大军一旦进城,敷春城百万居民,无数生灵......将是一场噩梦般的浩劫!   自己供职于七殿酆都,死灵活灵都从手底下过,老者闭目安沉的魂魄,婴儿生机勃勃的魂魄,迎来送往,一丝不乱。   如今这座敷春城魂魄动荡,生灵难安,即便自己一会儿战死在这城楼之下,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已故的祖祖辈辈!   “它们入了城后,已经摧毁了三百余座灯楼,现下灯楼摧毁的数量还在增加。”   “灯楼......那是池篽阵的阵点!” 阎雪肩紧咬银牙,抑制住跳脚的冲动,“敷春城灯楼一万四千,对应池篽阵点一万四千,若灯楼都倒塌了,阵点被毁,这座敷春城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眸光几个闪动,阎雪肩缓了缓神,沉下声音问道:“我们手下有多少能打的兵?来参加隍朝会的地仙城隍,活蹦乱跳的还有多少?”   “回禀七夫人,敷春城内有冥兵六千,已经分散城内斩杀刍灵,我们这次参加隍朝会,随行的冥兵有且仅有二百......   另外雾浴山的营地悄静一片,各位仙家不知为何皆昏迷不醒,仅有数十位没有回帐篷的仙家,在接到消息后,已经分别上了叠春门,垒春门的城楼......只是大家本次为参加盛会而来,随行的冥兵皆是不多。”   亲信的声音像一条平直的线,但阎雪肩的胸腔却大起大伏地震了起来。   怎么事态忽然间就糟糕到了这种地步!   城下铁骑铿锵,坚甲摩擦,原始防御就要被攻破,城内亦是火光四起,喊打喊杀,耳边婴儿惊惧啼哭的声音传来......   阎雪肩收拢震颤的心神,挽袖提鞭,扭头观察城下的状况,嘴里下了指令,“多多派人,去找到郁嗅,他不会无故不来,一定是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   另外留冥兵三千清扫城内刍灵,另外三千,枕春门,叠春门,垒春门各调遣一千冥兵以做支援,不能光顾肚子不顾门脸。”   “是!”一批冥兵领了阎雪肩的铜符,几缕青烟四散掠过,眨眼不见。   阎雪肩继续道:“你们剩下的,去找尉官鹿世鲤,速速,再去雾浴山的营地看看,只要有胳膊有腿的,醒着神的,都给我拉到城楼上来,在敷春好吃好喝这么多天,也该知道知恩图报,快快快快快!”   一叠声的催促,阎雪肩真的急了,这刍灵大军来得快,来得怪,阎雪肩问天天不应,她很快从敷春城的迷离繁华中抽离出来,勉强抑制住震颤的心神,作出了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再传我命令,告诉上了城楼的仙家,叠春门,垒春门不能再丢,谁要是不使力气,弄丢了城池,我阎雪肩手底下没有败将,杀无赦!”   听这杀气腾腾的言语,随行的亲信仿佛不认识这个正在说话的阎雪肩了,就在昨天,她还是一个有些坏脾气但护短的阎七夫人。   “是!”青烟掠过,从阎雪肩镇定的话语中得到勇气,最后一批冥兵答应着去了。   阎雪肩交代完这些,口干舌燥,还没等她喘口气。   “回禀阎君,缀春门虽关闭城门,重修原始防御,但大批刍灵皆知此地防御薄弱,再次攻击缀春门,欲从此门进城......”一个冥兵落在城楼上,躬身回话。   “你他妈,还没完没了是不是!”   阎雪肩啪地一下砸碎了手中的盖碗茶,她南征北战,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虽为女子,却也是练就了动辄问候人家父母的能力。   阎雪肩凝眉思忖片刻,掏出一大把火符,塞入冥兵手中:“破罐子就要破摔,去,把缀春门给我点了!”   “啊?”冥兵不解。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阎雪肩做势要揍人。   “是是!”冥兵得了令,慌不迭行礼退下。   片刻,缀春门火光大起,城门内外烧成一片火海,刍灵迫于面前横流肆虐的火舌高温,暂时撤退,放弃了攻城。   今日的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城里城外都打成这个样子了,大外甥和郁嗅连个影儿都没见着,他俩去了哪里?好端端的,参加隍朝会的仙家怎么都昏过去了?是九天在捣鬼?   一万个问题,阎雪肩此时头生疑海,眼冒急火。   她拉了一头战马来,足踏蟒靴,手掂银鞭,率先冲入刍灵军阵,那只狩猎用的猞猁照样蹲在她的后腰处,头部到背部拉出一条力量的曲线。   阎家在战场上带头冲锋,是从酆都大帝那里留下的家庭传统。   一般来说,战场冲锋,指挥者不在前列。   阎雪肩从小跟随长辈上战场,刀锋舔血。先辈们率先示范,带头砍人,英勇无双,个个是英雄好汉。   在这方面阎雪肩也不遑多让,细骨钗环,血做胭脂,万军从中勒马过,翠袖亦紧握虎符。   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了,阎雪肩知道,要是剩下的三座城楼再有什么差池,只怕把酆都大帝从坟头里刨出来,都无力回天了。   虽是守城,阎雪肩认为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她提鞭闯入刍灵军阵,左突右杀,切瓜砍菜,如入无人之境,银鞭垂落点点血珠,前方的刍灵清扫完毕。   她驰骋中勒马回望,手腕遥指,猞猁一口灵波吐出,数十只刍灵灰飞烟灭。   奇怪。   太奇怪了。   这群刍灵,和攻城的残戮比起来,简直就不值一提。   顺利得超出了想象。   古语云:反常者必不久矣。   诱敌深入!   四个字映入了阎雪肩的大脑。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周身已是围匝数重,漫山遍野的刍灵,与盘旋上空的妖兽,堵死了逃生的各个方向。   阎雪肩面不改色,自怀中掏出一只木簪,盘了盘散落的长发,冷身道:“一起上吧!”   她甩起长鞭,几道灼原的火气带着霹雳而至的雷电,席卷了周身数十丈的土地。   大批大批的刍灵被火气燎成一只漆黑的空壳,或是被附带的雷电禁住,化为焦炭,血干骨碎。   猞猁连连张口,凝出道道强劲的灵波,一人一兽,几个突击之后,自刍灵堆中突围了出去。   星光中,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阎雪肩大喜。   银边狩岳袍外是华贵的墨狐斗篷,一只白色的孔雀带着他飞浮上空。 作者有话要说:  开战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 兵法谋略一起上 夫人好A 夫人不要去...... 啊,我精分了。   ☆、是红   “檀景啊,你小子没事真是太好了!”   远远的,阎雪肩连声招呼,她策马走近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檀景半张脸隐藏在斗篷之中,看不清神情:“阎七夫人,如你所见。”   “什么意思?”   那只猞猁跳下马来,上唇腮抽动,龇出白森森的尖牙,喉咙中发出警告的低吼。   银光一闪,一只满是符咒的银钉射出,击穿猞猁喉管,鲜血喷洒,猞猁坑都没坑一声,蜷缩倒地。   “你小子干什么?!”阎雪肩即怒且惊,凝眸一瞧,“这是镇兽用的厄灵钉,你什么意......”   还没等她问完,空中洒出一抹艳丽的赤红轨迹,阎雪肩摔下马来。   视线模糊,银钉血珠,背后是是一个手握板斧的高大身影......   “你......是九天的人?”厄灵钉入体,阎雪肩意识渐渐模糊。   “不是。”   在丧失听力前,留在阎雪肩耳边最后一句话,是檀景平静到极致的声音,“不过是一群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罢了,九天。”   ****   雍州史君公羊墨与佐山县令君康素,此时立于垒春门城楼之上,内心凄凉一片。   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几个地仙,诸如司管河流航运的水母娘娘、主管怀孕生子的胎神、房屋清洁的笤帚神什么的。   那个胎神才上了城楼就哇哇大哭,一个任性的幼小孩童,平时坐在神像里,看见哪家求子的女人和蔼可亲,就联系幽冥指派需要投胎的魂魄过来。   姥姥啊,这些个杂牌仙家,刀恐怕都没拿稳过,还指望他们守城?别添乱就好。   公羊墨与康素心里不禁暗暗骂娘。   面前是三万攻城天兵,原始的守城阵法犹如春蚕食叶,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坚守城池,否则杀无赦,前面是气势汹汹的九天天兵,后面是如狼似虎的督战冥兵,只要自己一个回头,督战的铡刀就要砍下脖来。   阎雪肩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不和敌人拼命,我就要你的命!   从情感上来说,他们都不怎么喜欢敷春城隍郁嗅,也不想做守城这样的麻烦事。   但身为守护一方水土的城隍,自己身后是万千百姓与生灵。放着不管,良心上过不去,晚上睡觉是会做噩梦的。   方才从雾浴山过来的时候,眼见刍灵摧毁了许多灯楼,又对附近的居民施以杀戮。   有一家十四口,刍灵已经杀了其十余口,一位年长的妇人跪求刍灵放过她的小孙子,给这个家留个后。   这些墓地里爬出的东西,哪里懂得人的感情,直接把小孙子活活摔死了,妇人也悲切绝望到上吊自杀了。   如果再让眼前这群天兵进城,事情不知道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公羊墨与康素一合计,干了!   拼死守城还能得一个好名声,现在若是跑了,今后见到同行地仙,胆小鬼、叛徒、懦夫,嘲笑讥讽的口水喷撒而来,羞都能被羞死。   不畏死亡畏流言。   公羊墨燃起灵符,摆开“金、木、水、火、土”五行能量阵法,一水全泼撒在攻城天兵前进的道路上。   一旁的康素也很配合,立刻组织支援的一千冥兵,手持弓箭,朝九天军队中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疾射,干扰他们破阵的节奏。   凭借还未完全消失的原始守城阵法,两人竟暂时挡住了天兵前进的步伐。   而另一个城门——叠春门,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城楼上是蔻天府城隍宗俞、沛州城隍岳杪、冼州城隍薛福福、纨曲县城隍季星云,另有各自随行的尉官,各方地仙二十人左右。   同样支援一千冥兵,情况却是不容乐观。   在一波又一波灵力的冲击之下,原始阵法濒临破碎,在城楼这样一个特殊气场的地方,九天天兵腾云不得过,已经架好了攻城的云梯,严整部位,挥动旗帜,下一步就要登上城楼。   双方对上了眼神,皆感知对方眼中那股逼人的气势。   按理说,不应该啊。   叠春门战斗力明显高于垒春门,怎么叠春门的状况就恶劣到了这种地步?   地势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虽然敷春城四面平坦开阔,但还是有康庄大道与通天大道的区别。垒春门城楼在修建时,依托地势,修得高,修得窄,易守难攻。   同样天兵三万,由于垒春门地势狭窄,一下子排布不开,只能一批一批上。   而叠春门前一片宽广,一声令下,三万天兵蜂拥而上,一人一脚,踩也能把城楼踩踏。   垒春门能守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占了地势之利了。   城楼上悬挂着命灯,幽幽煌煌的火光,一旦命灯熄灭,守城的原始阵法将全面失去作用,实力相差悬殊,敷春城楼就像一块易碎的豆腐,完全暴露在大铁锤面前。   守城的城隍把能想到的阵法、道法、术式全部用上了,但这批攻城天兵装备精良,有备而来。   攻城的大将身披月光银甲,遥遥指挥。高高挑起的战旗上印着一个大大的“毘”字。   蔻天府城隍宗俞在四人中仙龄最大,镇守蔻天府已逾百年,甫一见了这个“毘”字旗,不由地惊怒交加。   一百年前,鷇印之变,那时的宗俞还是四殿酆都的一名鬼差,亲眼见到老阎王阎浮山以身为楼,死在了这面“毘”字旗之下。   “毘”字旗完整的旗语是“毘沙门天”,意为北方的天神、战神。九天之上,以此旗为号的有且仅有天帝座下日藏、鱼涉二仙君。   这位平日里冷静温和的的蔻天府城隍此时咬紧牙关,已经悄然红了眼。   同为冥官,幽冥与九天的关系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大家心知肚明,隍朝会上,城下天兵唱这一出,总不是来找郁嗅吃饭的吧?   虽然这个自以为是敷春城隍很讨厌,但是这些攻城天兵更讨厌!无论是宵晖之战,还是鷇印之变,在场许多仙家的师友都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了与九天的对阵之中。   虽然和平维系了近百年,但刻在骨子里的龃龉却没那么快消失。大家不过耐着性子,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大矛盾没有,小摩擦不断,勉强维持和平的约定。   现在我没招你,你竟然来惹我!如同米粉堆里落苍蝇,汽油屋内擦火星,你不但要来膈应我,你还想要我的命?   真当我们冥府的人好欺负!   纨曲县城隍季星云刚刚上任,是个年轻的毛头小伙子,此时热血上涌,配剑出鞘,就要跳下城楼和九天天兵拼个死活:“好个狗贼,睁大你的驴眼仔细看看,什么叫做舍生取义!”   沛州城隍岳杪一把拉住他:“好兄弟,别冲动,这样下去不过白白填了命!”   “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与其一会儿被这些狗贼俘虏,还不如现在多拖几个陪葬,也好全了冥士之道!”季星云瞪住他,冲他吼。   岳杪死拉着他不放,二人争论不休。   冼州城隍薛福福是个老好人,上来打圆场,这么一加入不要紧,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掰扯起来。   “够了!都闭嘴!”宗俞挥手打断:“大敌当前,不是争论的时候,有闲工夫吵口,就能把剑磨利,多砍几个敌首!。”   三人闭了嘴。   “告诉我!身为城隍,职责何在?”宗俞掷声问道。   他的气场太强大,震得三人抖了抖。   “维护魂灵,敷泽境内!”   “攘凶除恶,清正四方!”   “匡扶正义,护我城池!”   “现在是在敷春城,背后是敷春城的百姓与生灵,我们的同伴生死不明,城下敌军无数,逃跑我们也许能活,守城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种情况,我们管是不管?!”   薛福福、岳杪、季星云各自看了看对方,都从对方眼中找到了答案:“苍生魂灵,虽非我城,冥士之道,不能不管!”   “好!”宗俞拊掌赞叹,这三人比自己年轻,但宗俞依旧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冥士的气节。   “冼州鉴察司民城隍灵佑候薛福福何在?”   “薛福福在此!”   “你组织五百弓箭手攻击敌方后部,扰乱其前进的步伐!”   “是!”   大家共同参加隍朝会,不过是在筵席上礼貌地敬敬酒,让让菜的交情,素日里没有什么来往走动的情分。   但此时面对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城隍,薛福福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坚定,坚固,不动如山的底色,他腮帮子动了几下,应了。   “岳杪何在?”   “岳杪再此。”   “你组织地仙,务必护好城楼命灯,不可让其熄灭。”   “得令。”岳杪迅速退下,执行起他的任务。   “季星云何在?”   “季星云在此,宗府君尽管吩咐!”   “你带领余下五百冥兵,握紧你们手中的剑,捏紧你们手中的拳头,谁要是敢爬上城楼,就地歼杀!”   季星云被宗俞最后一句话中的杀气激得打了个寒颤,然毫不犹豫:“季星云领命!”   城楼上已经架好了弓箭手,开始有条不紊地扰乱敌军后方,城楼上众位将士,利剑出鞘,只要有人敢冒头,白刃伺候。   “宗府君,那你呢?”   岳杪察觉宗俞的方才的语气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安排好人员分散在命灯周围,赶着上来问了一句。   “我在酆都长大,当了两百一十六年的鬼差,侍奉了老阎君整整八十六年,老阎君身故后,上任蔻天府,至今已经一百二十七年。”宗俞对岳杪笑了笑。   在岳杪看来这个笑容僵硬得有些难看。   宗府君真是一个古怪的城隍,年纪不算大,作风却是老派。   蔻天府物华天宝,鱼米之乡,他十几年如一日深居简出,一袭狩岳袍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后来手下的尉官实在看不下去了,众人偷偷给扔了,又准备了一件新的,只撒谎说原来的那件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宗俞这才做罢,换了一件新衣服。   连这次参加隍朝会的仪仗,众仙家生怕丢了面子,谁不收拾地体体面面地来赴会,就这个宗俞,仪仗一律不要,他带着两名尉官,上个月就启程,一路走一路斩妖除魔,以脚为尺,生生从蔻天府丈量到敷春府......   “你们这些孩子争气,都是好样的。”宗俞稍稍舒展了僵硬的面盘,下一秒,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冥士之道,俯仰无愧于天地,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宗俞跃下城楼,化身为一只肩背隆起如山,被毛粗密似针的巨大黑熊,轰隆咆哮,挥舞着粗钝的肉爪,一头扎进了攻城军阵。 作者有话要说:  大战打响!   ☆、浊流   军阵中立刻意识到他们中间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只巨大的黑熊性猛力强,左突右撞,一熊掌下来就是几条同伴的尸体。   军阵立刻分出一队,各种能量的灵波朝黑熊攒射而去,各式各样的兵刃也朝黑熊刺去。   谁知这只黑熊皮糙肉厚,即便利刃洞穿胸腹,血流肠出,它掘出一把泥土堵住伤口,继而奋力冲杀,转眼又是一波天兵倒下。   “呲——”一道锐利的白光射过,仿佛劈开空间,拉出一道黑腔。   宗俞长长地惨叫一声,身体跟座大山似的轰隆倒了下去,红色的血沫子大片大片撒在城墙上,如同开起了一朵朵鲜花。   他的面容上已经分不清五官了,在这道白光的射击之下,脑穿头裂。   城墙上的岳杪眼眶模糊了,他紧紧抱住手中的命灯,强忍着颤抖,哆嗦着嘴唇,起身拉动弓弦,射向城楼下的天兵。   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把宗府君运到哪里去?   攻城的是九天的仙君,老面孔了。   帝封鱼涉。   百年前的鷇印之变,倾半个九天之力,调遣百万天兵,对付区区一个四殿酆都,最后却是功败垂成,签订下和平协议。   这份协议仿佛一个屈辱的巴掌,扇在鱼涉与日藏的脸上。   我手里有兵,又不是不能打,签什么和平协议!   不过天帝却认为生灵损耗,适可而止,此事不可再为。负责此事的鱼涉与日藏再次请战,受到了天帝的斥责。   鷇印之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诸如幽冥的绝对臣服,鱼涉与日藏心气高强,在这百余年间,再未得到天帝的重用,自认为被轻视鄙夷。   当檀景找到他们,提出合作的时候,他们思考了一下,同意了。   只要他们在攻城中施以援手,待取到了敷春城的润海石,檀景愿以半壁相赠。   日藏与鱼涉自然也听说过敷春城阵法精妙,哪怕是聚集百万天兵,攻得了城怕也拿不到润海石。   敷春池篽阵,二重防御一旦开启,那敷春城就是真正的铁板一块。守护润海石的阵法强大无比,且一旦以外力带其离开雾浴山,地热喷发灼烧,至宝也将灰飞烟灭。   这块润海石只能待在敷春城!   日藏与鱼涉当然不是什么傻瓜,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们刚问完这个问题,下一秒就闭了嘴。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宝光内敛的鲟鳇珠,与殂妖玉。   “二位仙长放心,敷春池篽阵,在下自有办法,除了原始防御,二重防御绝不会开启。”   檀景道:“现是毁灭原始防御,再者从外到内,破坏各个辅助阵点,池篽阵丧失联动机制,雾浴山阵法瘫痪,事成之后,身怀异宝,二位仙长还怕怀才不遇吗?”   鱼涉与日藏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地至宝的光辉是那么温和内蕴,温暖人心,有了这样的宝贝,就等于拥有了无上的力量,拥有力量,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他们也曾经年少高志,立攀星辰,一行一言,认真耕耘。   但千山万水地走过来,原是一颗丹心,如今却偏离轨道,沾染上尘浊之气,仿佛浊流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来人啊,把那头黑熊的熊胆剜了,熊掌剁了,拿回去泡酒......”鱼涉跨坐在一头身如白马、头生旋角的独角兽上,回身吩咐。   哼,蚍蜉撼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那么卑微,在鱼涉眼中,这座叠春城门风雨飘摇,就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而宗俞被击杀,就是那最后一根稻草上最后一缕丝叶!   城楼上。   “薛史君,我们弓箭打光了!”冥兵来报,声如灼火。   “慌什么,”薛福福紧攥拳头,目光牢牢盯着的攻城天兵,“箭矢打光了,就把随身的兵刃放上去,兵刃打光了,兵器库里还有一批生锈的铁枪,把铁枪放上去......”   “只要锋利的,能割出血的,通通都给我打出去!”薛福福仙龄尚小,又生于和平年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平时的性格亦是有些胆小缩瑟,但宗俞殉城牺牲,尸体都不得保存,就发生在众人面前,太深刻了,抠都抠不掉。   薛福福瞳孔发散,心神大震,他血性被激发,不肯违了前辈死战到底的意志。   大势已去,不少九天天兵已经登上城楼,季星云配剑卷刃,已经不能再用了,他冲上去,赤手空拳地和装备精良的银甲天兵以肉|体相搏。   在一波强劲的灵波攻击之下,岳杪抱着命灯几个闪身,连人带灯被接踵而至的灵波击中,他飞身落地,咳了几咳,面如金纸,怀中那盏命灯,闪了几闪,惶惶火光凝成一股细细的丝,当断不断,一缕青烟冒出,命灯覆灭......   最后一批武器已经打光了,季星云负伤倒地,城楼上亦是死伤惨重。   死亡就要来了,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在三人眼中,除了面对死亡的恐惧外,更多的是决绝的战意。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做到这种地步,去守护一个和自己没有关系的城池。   鱼涉不得其解。   命灯已灭,他军刀劈下,发动号令,全体进城!   “金风速敛,刑克冲害,清暝不渡,土行守御。”   侧侧侧侧侧,一连五座巨大的土墙拔地而起,每面土墙上皆烙印着肃穆庄严的金石符号。   土墙乍起,挡在了天兵前进的道路上。   一只巨大的守宫趴在城楼上,全身鳞甲乍起,窸窣摩擦,它甩动巨大粗壮的尾巴,赶苍蝇似地,把第一批爬上城楼的天兵全拂下城去。   薛福福、岳杪、季星云三人方才满眼死志,欲行了前辈的道路,宁做战死的将军,不做窝囊的俘虏。   此时知道是援军来了,皆精神一震!   那人手持“震”字旗,身后是威风凛凛的璃龙兵阵,庄严肃穆占据了半个天空,阵内高高飘起的旗号上书“风火山林”。   看这兵阵,不像是幽冥的冥兵,但这个人穿的又是城隍的狩岳袍。薛、岳、季三人年轻,一时间不知道来者何人。   他们三人不知道,并不代表鱼涉不知道。乍一看了这旗号,鱼涉汗毛直竖,血液几乎凝固。   一百多年不曾见过了。   宵晖战场,那人十荡十诀,杀伐中阵云密布,交锋擂鼓,挥军与千营共呼。   这样的兵阵,这样的旗号,只有那个男人才有。   “阁下可是君封露陌,名讳杜......”   还没等鱼涉问完,一箭凝灵锁定,直射面门而来,大惊之下,鱼涉运气闪身,擦着箭气堪堪躲过。   他隐隐感觉头侧有些疼痛,手摸之下,乍然满指鲜血,耳朵已经被削去半只。   鱼涉冷了脸......   是他。没错。   当初他离开九天,行踪难觅,孰料会在这里!   夔龙纹这样的荣耀本应该授予我,论才学,论品行,我哪样不如他?   我才是该扬名立万,名垂千史的那个人!   这人得授夔龙纹,又走了堕仙台,脱去九天仙籍,隐姓埋名。   我一生向往的荣耀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   即便离开了九天,仍然有众多仙家念着他,夸着他。   九天天兵甚至因为他的离开,从此耻于拉弓,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得到众人的爱戴与尊敬。   我那么努力,却依旧得不到天帝的重用,同样是有封号的仙君,不甘心!   “露陌,你还真是堕落了,同幽冥这些乡佬搅和在一起!”   “说谁乡佬呢?你才乡佬,你全家都乡佬!”季星云听鱼涉说话不好听,出言回击。   杜梨与晏兮拼死拦下傩鬼军阵,孰料举目远眺之下,晏兮发现缀春门火光四起,那个琴姬一个凌厉的攻势逼退二人,直往城门方向扑去。   这是发生了什么?!   杜梨又惊又疑,他们安顿好帐篷中的众位仙家,赶紧往城楼方向赶,路上遇见众多刍灵击毁灯楼,屠杀人畜。   晏兮手持“阴”字旗,带领一半璃龙士兵,在城内处理刍灵之祸。   待缴清刍灵就赶来汇合。   “你是?”见来人说起自己从前封号,杜梨问他。   “君封鱼涉。”鱼涉冷冷吐出。   是九天的人!   杜梨心下一动:“阁下,当年可是在鹿野台上,逼杀晏氏罪仙,并眼见椒阳仙君遇难,观望而不出手?”   见杜梨提起往事,鱼涉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方才他差点中箭,此时不欲在杜梨面前落了气势,壮了声道:“正是在下,九天欲讨伐幽冥而不得缘由,在下不过出了一个小主意,没想到手到擒来。我知道你和南钟意关系好,不过大丈夫当立一番大事业,为了九天大业,牺牲他一个不算牺牲。”   “另外,晏氏罪仙,人人得而诛之,晏家二郎是我逼杀不假,可惜晏家三郎,仅仅是砍下了一条手臂,没有整个把他的头割下来,不然此番功劳,可就更胜一筹了。”   春日满城花开,芬芳惬意。   如今这芬芳的味道中却揉进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杜梨沉眉,耳边纷纷扰扰,并不平静。   “在下生于九天宫阙,今朝与阁下兵戎相见......”杜梨飞身于城楼之前,挡住身后摇摇欲坠的叠春门与城楼上筋疲力尽的众人,抬头掷声:“事态如此,非战难消,面对阁下,我不想多说,你拔剑便是!”   下一秒,“震”字旗下劈,璃龙兵士如虹贯日,挥刀亮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小动物爱护者。 令君,护犊子!   ☆、烽火   垒春门。   公羊墨与康素渐渐支撑不住,即便占据地势之利,在怒浪一般的进攻下,地利也不能填补实力的差距。   “墨史君,这个命灯怎么越来越暗啊?”随着原始阵法一点一点被蚕食,康素慌了起来。   “莫怕莫怕,”公羊墨安慰他,也是给自己壮胆,“只要把灯火燃旺,就会没事,快,快,把火扇大点。”   “先生好计谋!”康素面露喜色,依言行之。   他轻轻地扇了扇。   ......   “啊啊啊!灭了,墨史君啊,灯灭了!”康素跳脚大叫起来。   “别怕,”公羊墨强装镇定,“让我用道法引火。”   劈天盖地一声巨响,粉尘乍涌,垒春门半边城楼,在灵波的轰击之下,轰然倒塌......   公羊墨与康素你眼瞧我眼,两人的意见在目光的交流中闪电般达成一致   ——跑吧。   被人嘲笑很痛苦,但也是以后痛苦,如果现在死在这里,那现在就是很痛苦,家里还有妻儿老小,自己已经尽力了,实在是支撑不住,是谁规定守城的城隍不能逃命的?   两人脚下抹油,趁着腾起的滔天粉尘掩护行迹,欲逃之夭夭。   “世人笑我太猥琐,我笑世人故造作,武林谁敢称大义,江湖早无真英雄。”粉尘中有人说话。   “是哩是哩,哥哥说的对,佛祖有个私生子,老君没事做生意,仙娥院里养小倌......诶诶,二位要往何处去啊?”   康素与公羊墨同时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凉意,冻得人直打哆嗦。   粉尘褪去,垒春门消失的半边城墙已经被补上了,有人施展道法,求降冰雪,以冰固城,把整个垒春门箍成了一个巨大的冰桶。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站在城楼上,赤红的脸,细小的眼,各自鼻子上竖着一道御鬼纹。   是泸州二隍。   其中一人道:“哎呦,这个命灯熄了,阵法歇菜哩。”   另一人装模作样地说:“没事没事,看我用道法引火。”   ......   公羊墨与康素听他们话中有话,原来都憋着气不说话,半饷,看他们是在贱得令人发指,是在憋不住了。   康素上前一步道:“阁下既然有本事,就该早来,免得我们弄熄了命灯,坏了城楼。方才天兵大举攻城的时候,怎么不见二位阁下伟大的身影?”   柯不气眼睛一眯,咧嘴一笑,“哎呀,二位汉子好本事,面对九天日藏仙君的嫡系亲兵,竟然还能坚持这么久,狼叼猪,狗要羊,孩子跳井找茅房,啧啧,刚才不是还不急嘛,既然不急,我们兄弟就稳坐钓鱼台哩。”   “是哩,是哩,弟弟说的是哩,管它城楼好坏,阴谋阳谋,既然要当英雄,英雄就是最后一刻出场的。”柯不恼摇头换脑地补充。   “你们......”康素还要再同他们理论,公羊墨拉住他。   他朝泸州二隍抱了一拳:“二位仙长观察我们这么久,都是看在眼里的,在下和康令君守城许久,法宝也用了,办法也想了,到此为止,灵力已经枯竭,体力也跟不上,二位英雄啊,这座垒春门就交给二位来拯救了。”   “啰嗦,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泸州二隍鼻孔里哼了一声,转头观察起城楼下的形势。   攻城的仙君,帝封日藏。   他见有人支援,又重新加固了城墙,冷笑一声。   命灯已经灭了,守城的原始阵法完全失去了作用,即便来了两位城隍,大势所趋,谁也无法力挽狂澜。   泸州二隍表示,没想和他硬碰硬。   “来者何人?”柯不恼看着那个明明白白的“毘”字旗,朝城下喊话。   战场上互通姓名,是对对手的尊重,日藏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欲平等与之相对。   身边的侍吏见有人问话,想以自家仙君的仙号告知,日藏一截手,阻止了他。   柯不恼见独角圣兽上那个人没有说话,知道自己被轻视了,嘿嘿,他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阴阳怪气道:“哦呀,我知道了,弟弟啊,今日城下那个的仙家怕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哩,好生娇羞,话都不敢说,我细瞧瞧,这小身段,这小水皮肤......啧啧,国色天香,令人垂涎。”   “是吗是吗,我瞧瞧,我瞧瞧,”柯不气仔仔细细观赏着日藏的脸,大腿一拍,“哦呦,果然漂亮,你说一会儿要是我们俘虏了这位小娘子,哥哥啊,你可不可以把她留给我,我正缺几个美人暖被窝。”   柯不恼人如其名,很少恼怒,但这回恼了,他跳了起来,“这怎么行!亲兄弟明算账,我打回来的,就是我的,你闪一边去,你缺美人暖被窝,我还缺美人暖脚哩!”   “诶,哥哥这话说错了,上了战场,功劳簿上不兴分那么仔细,你出力我也出了力。” 柯不气掰着手指头和大哥打商量,“不如这样好了,每月双号你,单号我......”   日藏远远听见他们说话,一开始不欲搭理,和这种乡巴佬一样的冥官说话,没得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后来越听越不像样,简直是奇耻大辱。   “冥府臭虫,速速闭嘴!” 他吹着胡子,涨红了脸,忍不住口出秽言骂出声来,“操汝娘的!”   柯不气和柯不恼互相看了一眼,面露惊惶神色。   柯不气长大了嘴,不可置信:“......操吾等的娘,......那不就是吾等的爹?”   柯不恼点点头,“是哩,是我们的爹。”   二人欢喜地手掌相握,“哇,真是我们的爹,终于找到爹了,今日应该庆祝啊!”   “那怎么庆祝呢?”   “嘻嘻,当然是,”二人同时结印,齐声大喝道:“召阴诀,紫微伏隐,五雷崩云,临兵斗者,皆数列前行!”   黑气腾腾,一汪血色的沼泽出现在城楼前的地面上,白发枯骨的鬼兵,持着巨大的镰刀,眍着两个眼洞,以极快的速度涌出血池......   ****   枕春门,阎雪肩倒地。   檀景抬手挥灭命灯,轻而易举登上了城楼。   城门就要大开,无数刍灵将再次涌入敷春城......   “大坏蛋,又想做这种事!”   一条波涛大江从枕春门外奔涌流过,无数鼻如长剑的怪鱼从江里跃出......   檀景侧目,看清了来人。   “一个小女孩。”   敷春城内东边,缀春门的方向,刍灵渐被剿清,檀景声如玉石击水:“我有点事要处理,你们依照计划行事。”   “是!”琴姬、破鹫、丽王齐声应下。   “神灵借过,燃世因果、踏错行差、片星点火,燎原之火燃在此折,黑色棺椁食下纸鸢,灼我残破身躯,莫渡流离失所。”   三人眸如坚冰,同时结印施法,重重喝道:“黑棺海蜃!”   敷春城上空,慢慢地覆盖上一层黑膜,黑膜扩散,以脓流血漫之势罩住了整个天空。   “砊”地一声沉闷地巨响,黑膜见棱见角,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黑匣子。   三人同时骨筋现额,汗如雨下,仿佛不可承受般,上下颚不住地颤抖,打的牙齿喀喀作响。   九龄珠扛着龙头大铡刀坐在一只飞鱼身上,凝涩紧迫的感觉让她差点呼吸不上来,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材里。   黑棺遮蔽天空,遮蔽月亮,彻底隔绝了敷春城与外界的联系。   “坏蛋,你这是坐什么?!”   他们鱼类对空气中氧气的波动尤其敏感,黑棺封锁之后,九龄珠便有些窒息的感觉。   “你今天还是来杀我么?” 檀景转过身,面对着九龄珠,“对于你的父母,我感到很抱歉,今天我有非做不可的事,如果你一定要杀我的话............”   他身形微动,凛凛杀风,相隔百米,九龄珠感觉一股撕裂的劲气迸袭而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堕入绝望的深渊。   她呆立原地,面露惊惧,连躲都忘记躲了。   “姑奶奶,你打什么蔫!”刺鲀闪身挡在她身前,全身涨成一只坚硬的皮球,狞恶的尖刺遍布体表。   “黑棺海蜃,黑棺中的敷春城在地图上抹去,而外面的海蜃,将会代替这座敷春城,继续歌舞升平地存在世人眼中,不会有人知道真实的敷春城埋葬在这里,年轻的小女孩,就和这座繁华似景的城市,一起在黑暗中永生吧。”   檀景执扇,发出一声叹息:“一定要杀我的话,我只能这样做了。”   下一秒无比惨烈的力量骤然绽放开来,檀景眼中杀气大盛,他挥动细扇,一股爆炸性的力量直逼九龄珠而去。   要她的命!   “姑娘,鱼阵!”刺鲀朝九龄珠喝道。   “我知道了,爷爷!”   江面上滑翔着上万头淡水飞鱼,它们身躯约摸成年人展开双臂那么长,布满苍白色的花纹,长着啄木鸟一般的长喙。   水族拜月,此时月光被挡,九龄珠手持吸收月华生长的深海珠母,退至后方准备鱼阵。   刺鲀上前一步,全身收缩了几分,在接触到那股爆炸性力量的时候,全身猛地膨胀,体表的尖刺在那股爆炸性力量地冲击之下,全面喷射出去。   刺上剧毒,在外力冲击之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那股喷射力达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   另外毒刺覆盖的范围极大,只要擦伤一点皮,剧毒入体,叫敌人化为脓水。 作者有话要说:  庐州二隍,贱呀。但是爽啊! 我一直很喜欢这种嬉笑怒骂都很搞笑的角色,哇哈哈哈   ☆、深海女王   檀景脚下不动分毫,他挥动细扇,带起一阵摧枯拉朽的飓风。   飓风成卷,旋转如林。   毒刺疾射而来,“噗噗噗噗噗”扎入飓风。飓风绞着毒刺,几个位移之后,朝刺鲀回扑。   飓风由檀景挥出的罡气组成,亦有刺鲀那些狞恶的毒刺,毒刺坚硬,绞入飓风,在其间悉悉索索地碰撞,如同一个巨大的绞肉机轰驰而来。   刺鲀的脸比锅底灰还灰,他迅速念了一阵咒语,飓风中的毒刺猛地爆炸,化为大片的碎片四散溅射。   由此爆炸产生的力量也驱散了飓风,飓风破碎,能量散射,轰得衣衫猎猎作响。   还没等刺鲀喘口气,他发现檀景消失了。   下一秒,一股剧痛袭来,一只手破开了他的腹腔,穿透他的背部,刺鲀慢慢移下眼去,赫然一个血色大洞。   檀景落在他身侧,带着手套的指尖点点血珠,滴滴答答。   “再见了!”   贯穿腹部,破坏脏器,活不了了。   “噗”地一声轻响,刺鲀的身体犹如被针扎破的气球一样,直径三米的庞大球体疾飞而出,在空中划出数道不规则的弧线,倾泻向远端,落在九龄珠身边。   檀景皱了皱眉头,一股怪异的感觉升腾而起,仿佛是刻意脱离战场?   “爷爷,你没事吧?”九龄珠朝刺鲀挤挤眼睛。   “咳咳......没事,还好和大王章鱼学了几招,脏器移位了,要不然爷爷可有的苦头吃咯。”刺鲀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抓起一只章鱼堵住伤口。   刺鲀的身体恢复了原来大小,他问:“姑奶奶,鱼阵怎么样了?”   “那还用说,我们准备了这么久,挑了这样的一个地方,水汽充足,万无一失,是该要仇人血债血偿的时候了!”九龄珠咬牙切齿道。   “那还等什么!杀了他,报了仇,我们回海里去,爷爷给珠儿做你最爱吃的炝海参,这些天,天天吃烧鸡我都吃腻了。”刺鲀狠狠道。   “大头的 ,大头的炝海参。”九龄珠咽了一口唾沫,强调了一下。她一手捏破了深海珠母,将珠光闪闪的珠母粉洒向天空,千千万万只长喙飞鱼沐浴在珠母粉中,仿佛感受到了大海母亲的温柔抚触。   “大海是我们的故乡,珊瑚把我们滋养,海浪娓娓的话语刻在我的心上,今天黑潮泛滥,珊瑚枯萎,大海的儿女,生在海波中……鼓起勇气去战斗。”   一向跳脱的九龄珠在这一刻,气韵变得沉静华美起来。她一头跃入江水之中,挥动龙头大铡刀,调动万千水汽,同时托起千万条飞鱼,或空中滑翔,或入水游曳,海啸般朝檀景扑去。   千万吨水汽淹没了檀景,水中飞鱼结成鱼阵,互相咬住尾巴,首尾相联,一圈圈盘据在一起,不论大小,所有的鱼都层层叠叠紧紧围绕,张开利刃般的双鳍,迅速游将了起来。   远远看去,滔天而起的巨大水墙中,一个可怖的黑影,张开森森利齿,就要吞噬眼前身影。   在水中,檀景的功法受到了限制,这些飞鱼来去自如,闪躲如同幽灵一般,进如千万只灵活游曳的刀刃,退能结成铁桶一般的围墙,即便打开一个缺口,后面的鱼依旧源源不断地堵上,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飞鱼那奇怪的长喙坚硬无比,配合上寒光森森的双鳍,千千万万只飞鱼一同游起来,简直比方才的飓风绞肉机还要绞肉机。   九龄珠与刺鲀的眼光同时凝了起来。   在遥海那个明珠熠熠的夜晚,原本这个夜晚应该同所有夜晚一样,水草轻舞,水波荡漾。   小小的九龄珠扎在母亲怀里撒娇,扳着父亲的脖子,不依不饶地向他讨要今日打猎回来的生猛海鲜。   一下子,原本波光清澈的海水荡漾开一缕血迹,瞬间满眼都是血污,鼻间是腥臭的味道,这个味道九龄珠从来没有闻到过,是海底的泥沙被翻腾起来的味道,是三千海士尸骨堆叠的味道,是母亲与父亲被杀的血气。   就是这个男人,他太强大了,小小的九龄珠,那时眼中只剩恐惧了,她颤抖着牙,大小便失禁。   刺鲀把她从水草泥中抱出来,她蜷缩成一团,问她什么,她也不说话,睁着大眼睛,这样不吃不睡三天,在第四天的晚间,刺豚给她拿过来一个贝壳粘的娃娃,这个娃娃已经很破了,是九龄珠很小的时候,母亲给她做的。   鲟鳇蔑刃和砗磲夫人忙于遥海事物,九龄珠小时候就一个人哄娃娃睡,哄娃娃吃,给娃娃梳头,给娃娃洗澡,父亲母亲不能陪她,她很想有个妹妹可以陪她。   看到这个娃娃,九龄珠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杀了那个大坏蛋,爹爹和娘亲都死了,爷爷!爷爷!我好难过。”   九龄珠抱着刺鲀的脖子深深恸哭。   报仇?这样的小女孩,谈何容易。   刺鲀亦深深抱住九龄珠,拍着她的背,“好!报仇!我们就报仇,左右遥海的鲟鳇珠都没了,海底如今也是住不得了,老朽就陪着姑娘上一次岸,无论仇人如何猛恶,老夫都一直陪着姑娘,就算豁出去这把老骨头,也永远在姑娘身边保护姑娘!”   鱼阵中,檀景一个闪身不及,已经叫一只飞鱼擦伤手背,他摘下手套,看到一道淡红的痕迹。   鱼阵中飞鱼闻得血腥之气,躁动起来,鱼鳍摩挲,凶性大振。   “爷爷!”九龄珠大喝一声,“瓦影射鱼!”   “知道!”刺鲀跃入水墙,在水里,不搅动一丝波涛,他的速度快得肉眼几乎捉不住。   几只大王章鱼伸出闪电般的触手,朝檀景的四肢裹去,檀景挥动细扇,斩下章鱼一只手足,才挣脱被缚的右手,就感觉一股大力猛地拖着自己往下沉,右脚上又多了两只章鱼足。   檀景皱皱眉头,这种软体动物,体生八足,当真难缠。   刺鲀再次膨胀身体,直径长达十米,体表的尖刺达三米,尖端是紫汪汪的剧毒。   同时千万只飞鱼密密麻麻排成鱼山,尾端朝外,长喙一致对着檀景。   “轰——”刺鲀忽然剧烈地旋转起来,带着满身尖刺卷成一只咆哮的巨弹,水波却是纹丝不动。   凌空结印的琴姬,心不禁提了起来,如此高速的旋转,外部的水波毫无波澜,说明凝聚的能量封印在内里,毫不外泄。   一旦触发,将会造成灾难级后果......   “不行,我要去救尹君!”琴姬急了。   “琴姑娘,”丽王喝道:“冷静!尹君不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黑棺海蜃就要完成,不可功亏一篑。”   “可是......”琴姬咬咬牙,看着即将完成的术法,按捺住内心的不安。   术法难成,拼尽自己一身幻术功法,两人同时助力。一旦术成,敷春城将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没有人能发现敷春城消失,无论是九天还是幽冥,没有人能知道。   这个封闭的敷春城,没有援军,没有阳光,被人遗忘,最后没有生机......   谁都别想阻止檀尹君!   现在的刺鲀如同一只咆哮的巨弹,千万只利喙森森的飞鱼收拢鱼鳍,把身体缩成一只利箭。   水波轻摇,江涛乱拂。   “上吧!”九龄珠斩下龙头大铡刀。   她泛着鱼尾,江水给予了她无限的能量,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是威严的深海女王。   巨弹轰隆碾压上前,一旦被绞入......鱼阵中,每支鱼箭嗖嗖嗖嗖,几乎捕捉不到声音,尖锐和重钝,惨痛与凛冽,凝聚与狞恶,一股脑儿朝檀景席卷而去......   “尹君!!”琴姬惊叫起来。   千万吨水汽落下,重重地拍在城墙上,满地飞鱼扑腾着身子,它们回不到水里,也飞不起来,就快要死去。   满天水汽中,一个身影站了起来,他的身体缩小了一圈,身上的三米长的尖刺,被削掉了大半,露出一个一个的血窟窿,刺鲀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爷爷!”九龄珠跳上岸,强忍着脱力的感觉,重新化出双腿,泪水盈湿了她的眼眶,她嗫嚅道:“......我......我成功了。”   “姑娘。”刺鲀虚弱地朝她笑了笑,他朝九龄珠走去。   那个男人趴着,一动不动。   九龄珠眼睛里一点一点聚集起欣喜,刺豚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刺鲀走得很慢,走得不稳,爷爷受伤了,九龄珠就要扑过去扶他。   刺鲀走了几步,全身猛地一抽,面朝地面缓缓扑了下去。   “姑......娘。”刺鲀的话还没说完。   仿佛有什么擭住了九灵珠的喉咙,她完全不能呼吸了,瞳孔猛地收缩,刺鲀身后,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了,他满身湿气,发丝散乱,全身滴滴答答乱淌着水珠。   “爷爷!”九龄珠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手脚一软,已经是站不稳,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颤巍巍地抱起刺鲀,唤了两声,“爷爷,爷爷。”   “爷爷,你怎么了?”九龄珠小心地唤他,刺鲀的脑袋被轰去了半边,他只剩一只眼睛了,他张了张还算完好的嘴唇,艰难道:“姑......娘......快走。”   身旁是同伴的尸体,握着龙头大铡刀的手无力又不甘,九龄珠惶然伸手去捂刺鲀的伤口,可是好大的一个伤口,她的手掌展开怎么也盖不住。   刺鲀身上源源不断的鲜血染红了九龄珠的衣服。   九龄珠咬着嘴唇,大颗大颗的泪水滚下来,她强忍哽咽,语无伦次地哄道:“我......我不报仇了,刺鲀爷爷,我们回去,我们回遥海去,那里是我们的家,爷爷......爷爷陪珠儿回去好不好,珠儿会乖,珠儿不惹爷爷生气,爷爷我们回去,我们回家,珠儿这就带你回去,爷爷明天还给珠儿做炝海参......”   没有灵力地支撑,在岸上,刺鲀的身体慢慢干瘪,萎缩,脱水,最后就像一只干巴巴破烂的布袋,九龄珠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低下去,最后伏在刺鲀身上泣不成声,   为什么?父亲母亲死了,从小陪自己吃,陪自己玩的,自己最亲最亲的刺鲀爷爷也要离自己而去,为什么?   “证道的道路上,牺牲是常态。”   檀景捋了捋紧贴额前的发丝,缓缓道:“真是抱歉,蔑刃家的小女孩,我还不能死在这里,我有非做不可的事。”   夜晚的寒风裁成他的眉骨,也冻得他的话语毫无温度,“你的爷爷死了,你的亲人都死了,恐怕你也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既然如此,就由我送你上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刺鲀爷爷,不要立flag啊啊啊。   ☆、冥士之道   手套之下,檀景的手指很长,关节粗大有力,他劈掌成刀,一步一步地朝九龄珠走去......   又是这样,身体害怕得动不了了,和那天夜里一样,毫无还手的能力,除了害怕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明明亲人都死了,只剩自己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死就死吧......为什么还会感到害怕,真是一个自私懦弱没有用的胆小鬼,求求了,求求了,无论是谁,快来救救我啊!!   “我会让你死得很快,你应该感受不到太多的痛苦。”檀景眸如晦珠,手起......   一缕白烟化过,九龄珠完全丧失了反应能力,她大睁着双眼,行尸走肉般被人抱在怀里,极致的害怕让她关闭了意识。   几个烟化,白烟聚形,一个白色的身影抱着九龄珠,远远地立在了城楼上高高挑起的灵斗幡上。   敷春城家大业大,四面城楼设置灵斗幡,分别从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向指引邪煞。   “阁下,且快停手罢!”灵斗幡高高扬起,那人寥寥数笔,迎风而立。   他一手握剑,一手紧紧抱着九龄珠。九龄珠感受到他手上传来的温暖力量,慢慢缓过来,抓着他的衣服,哽咽在他怀里。   杜梨看起来颇为狼狈,他脸上落了灰,几痕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地印在他的白袍上。   那年,露陌仙君叱咤宵晖,十荡十决。   如今兵阵半成,杜梨“震”字旗号下有且仅有两千璃龙士兵。   然今日叠春门,三万银甲天兵录属鱼涉嫡系亲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   璃龙士兵数量少,并不代表不能打。   这只军队从宵晖之战伊始直到如今,几乎是九天最为精锐的部队,这点毫不需要怀疑。   另外,在战争中,攻城方的士兵数量优势却往往因为地形、城楼建设等原因体现不出来。   垒春门依靠地势,修窄城楼,成易守难攻之态。   既然已知叠春门前地势平坦,那么城楼的设计怎么能毫无凭借,一览无余呢?   事实上,叠春门有着自己的后手。   “城”字从字形上看,从土,从成。   土表示防御,而“成”属“戈”部,意为军事防守。   叠春门在修建时,着重修建角楼。   角楼亦称炮楼,城楼上依次排开的炮楼不仅可做警戒之用,还可做狙击之用。   叠春门毫无障碍,也便没有供于躲藏的地方,这便是最好的炮击场地。   “上膛。”杜梨下了指示。   一水训练有素的璃龙士兵两两一组,有条不紊于炮楼之中装弹上膛   “发射。”军旗下劈。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鱼涉乍见增兵来援,又以“风火山林”为号,内心吃惊不已。他很快就缓了过来,自己麾下银甲天兵不可谓不精锐,对方璃龙士兵虽名声在外,数量却有且仅有两千。   两千之数,螳臂当车,能耐我何?   今日这座叠春门,非破不可。   鱼涉不服杜梨已久,原是因为和檀景的合作而攻城,如今见了杜梨,攻城的心又烈了一层,非得叫这位大名鼎鼎的露陌仙君看看,谁才是最应该被授予夔龙纹,得到九天至高无上的荣耀与肯定的那个人。   数百门迫击炮齐轰而出,鱼涉料不到会有这样突然的打击,银甲天兵纷纷受伤倒地,损失惨重。   鱼涉反应过来,组织人马打开防御阵法,冒着炮火,奋勇向前。   这是鱼涉所能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因为璃龙士兵并未携带足够数量的灵弹,一轮的迫击之后,弹匣见了空。   因此在最初的一轮齐射之后,城楼下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鱼涉见状大喜,只要登上城楼,和璃龙士兵展开肉搏,三万人马齐上,车轮战,耗都把他们耗死。   鱼涉满脸杀气下来命令,“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杀兵!四鼓令下,杀将!”   杜梨心如止水,五感全开,一旦上了战场,他反而冷静下来。   兵法——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璃龙士兵开始变阵。   他们出了炮楼,有条不紊地形成左、中、右三队。   中队手持铰牙盾,身披寒光甲,队形犹如一只坚硬的长矛,气势一往无前,策马冲入城下,几个突击下来,很快冲垮了天兵兵阵。   左右两翼发动了侧击,杜梨天尊下凡,气势浩瀚,手持殉玉剑,带领队伍冲入敌阵。   以两千之数,硬生生撼动了鱼涉三万银甲天兵,毫无畏缩。   鱼涉是个聪明人,不过是为了城中至宝,如今神兵天降,攻城无望,要是再把命搭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他内心深深的感到挫败与无力,不甘地看了一眼杜梨身后的叠春门,撒腿就跑。   要知道鱼涉虽然身为军队将领,但逃跑起来与一般人没什么区别,反而跑得更快更凶。   他还没跑多久,就发现自己跑不动了,面前出现了一堵无可逾越的围墙,整个敷春城似乎被关在了一个黑匣子中。   这是怎么了......   随后追击而来的杜梨也察觉不妙,空气中异样的波动,草叶无精打采地摩擦,春夜月华的温润消失了,仿佛有什么邪气遮蔽了天空,影响了光照。   枕春门的方向......似乎有异常水汽,体量惊人。   杜梨凝神,挽弓一箭,一声啸响,擦着鱼涉的左臂,射透他的衣袖,疾射的箭力将他从马上掼下来,钉在了地面上。   杜梨灵力大耗,侧耳朝城内听了听,什么都听不到,不知道晏兮怎么样了。   璃龙军阵没有办法再维持,一点一点光亮,萤火虫般慢慢地消散开去。   刍灵应该已经剿清,晏兮该是没有大碍,杜梨心中犹如火灼,不可抑制地牵挂起来,只盼他速速赶来汇合。   只身带领两千士兵破阵守城,要说毫无大碍也是不可能。杜梨身上亦有不少地方挂了彩,破敌后,他身上才慢慢地疼了起来。   其中有两道气劲渗入脏器,稍一呼吸,疼得冷汗涔涔。   杜梨轻晒一笑,他有些庆幸还好晏兮不在这里,他浑小子见了自己这样,指不定该是怎样担心。   杜梨将鱼涉交给城楼上的薛福福等人,又问了他一些问题。   鱼涉被俘之后,似乎是放弃了挣扎,也不隐瞒,一一回答了。   杜梨挽袖提剑,施展功法,朝枕春门的方向一路急赶。   至此,救下九龄珠。   ****   “檀尹君,身为冥官,你为何要这样做”杜梨回首敷春,耳边闻得百婴啼哭,多少生灵已经命丧刍灵。   他眸光悲悯,犹如撕心创骨之痛,悲恸伤绝。   “露陌……”檀景看清了来人,看清了他身上同自己一样的狩岳袍,他的笑意如同春雨瓦片上的薄薄水汽,“现在还是唤你杜令君更合适。”   檀景的眸子深不可测,他扣扇的手笃定又有力,沉沉问道:“冥士向道,杜令君认为,什么是道?”   在杜梨看来,道是精神,道是信仰,道能让眼前的方向清晰。   他跃下灵斗幡,将九龄珠安置在城楼上一处安全的角落,寻声执剑走近一些。   檀景再问:“三界和平一百余年,如今的道,更像是一种荣誉感,世人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们会选择捍卫胸中的一口气而慷慨赴死,而把认输逃跑看做是屈辱。杜令君,你又如何认为?”   杜梨停在檀景数步之外,他沉默,面色有些纠结。   要是年幼的杜梨,自然认为心中的道义是至高无上的,为了维护心中的道义,死算得了什么。   如今的杜梨......他凝眉片刻,“檀尹君所言,虽是冥士风骨,但也未免太过教条迂腐了。”   “在我看来,那样去死的人,就是一种华而不实的谬赞。” 檀景冷笑一声,声音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所奉行的是强大而必胜的王道。宵晖之战之后,三界得百年和平,鷇印之变之后,三界也得百年和平。   这样看来,战争才是和平,战争带来和平。与其惴惴不安,不知什么时候九天与幽冥再起争端,届时护不住天下苍生,护不住我的城池,护不住我的至爱,不如掌握力量,掌握战争最根本的核心——力量,才是掌握和平最有效的手段!   我已得殂妖玉与鲟鳇珠,今日敷春城内尽管尸骨遍野,润海石我志在必得!”   “狂妄!”杜梨惊怒不已。   他知道关于道的争论无休无止,然而靠力量来掌握自己或是他人命运,却是一种毋庸置疑,掷地有声的最好证明。   但他无法认同檀景的做法,掠夺至宝,引发妖患,生灵遭难。   刍灵进城后,怕是已经满目疮痍,多少人惊惶失措,妇女与儿童凄厉的呼救传来,眨眼却被遏制在喉咙里,他们遇难了......   杜梨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剑柄上的流苏被风打得凌乱不堪,他夔龙纹覆额,强撑着运转灵力。   “杜令君,你从叠春门过来,灵力已经耗尽,别为难自己了。”檀景面色舒缓下来,轻摇细扇,淡声道:“檀某狂妄也罢,偏执也罢?”   “你不也和檀某一样么?即正统又反叛,身为九天之人,椒阳仙君的至交,却和天锻兵番旧人过从甚密......”   杜梨犹如被一个巨大的锤子重重砸了一下,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脑中嗡嗡作响,   “咳咳......”杜梨忍不住咳了起来,他面露惊惶,大惊不已。听他言语......如何得知......晏兮的身份。   四殿已经报了天锻兵番覆灭,绝无一人生还,为何他知道......   杜梨无心理会檀景眼中,如何看待自己与晏兮的关系。   但自己和晏兮在一起这件事,却是为大道所不容。   杜梨避无可避,在这条贫瘠的道路上,他就这样和晏兮相遇了,无论他是凶王三白也好,是天锻旧人也好,甚至他是男儿也好。   从小胸怀抱负,得授夔龙纹,一向克制的杜梨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   他不后悔走堕仙台,不后悔半剔仙骨,也不后悔和晏兮相遇。   千山万水走过来,遵从己心,仅此而已。   杜梨十五马上飞,舞象之年出山门,几经沉浮,风口浪尖,从未惧战。   即便今日负伤,面对檀景与他手下的刍灵,杜梨自知不敌,却是毫无畏惧。   现在听他说起晏兮,一丝恐惧却真真切切钻进了杜梨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嗨,有小天使在吗?别让我单机,我肝疼!   ☆、谈判   “别紧张,杜令君,我与天锻兵番私交甚笃,对其后人并无为难之意。相反,我还很高兴晏家有后人存世,也算不辜负我朋友一片苦心”   檀景语锋一转,“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晏尉君身上揣着天锻兵番的至宝,就是不知道,这敷春城的城隍郁府君会拿他怎么样了?我只是稍稍透漏......他便对析骸剑生了好奇之心……”   晏兮还没有回来?!   还有郁嗅,为何对敷春城不管不问?他去了哪里?   听檀景话中的意思,好像他早就知道了,难道这两人有什么秘密?要对晏兮做什么?!   面前是大批气势汹汹的刍灵,亦有妖兽压阵,自己唯余手中一柄长剑......   残局艰难。   杜梨忧心难解,一颗心坠了铅,又架在火上烤,沉甸甸灼痛起来,他不禁暗暗懊恼带着晏兮参加隍朝会,以至于现在风波不断。   ****   晏兮暗暗懊恼,什么破析骸剑,破鷇印,惹得这么多人眼馋,白白拖累令君,叫令君陷入险境。   刍灵,又是刍灵,没完没了的刍灵!   那年清河城下,刍灵进犯,乌素羁中,刍灵夜袭。   那些鬼东西不去鸣沙山,却朝两人攻击,分明不是为了贪图灵魂。   这样做的目的,恐怕是为了自己的析骸剑。   那个弹琴的女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揣着析骸,她指使刍灵攻击自己,令君因为在自己身边,才会被连累。   璃龙士兵消散了,令君灵力耗尽,不足以支撑阵法。   令君底蕴深厚,竟然被逼到了这种地步,他的情况一定很危急!   枕春门前,杜梨被檀景的掌风拂到,一股尖锐的气劲直射胸腔,这股气劲拽着心脏狠狠地扯了几下,他的脸色苍白难支,张口咳出一口鲜血。   杜梨闪着身,勉强用殉玉剑斩断袭来的两道掌风。   他喘着气,心想,晏兮,你要平安!   随着最后一只刍灵死在缦胡缨之下,晏兮扯过一条白布,给两道撕裂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灵力枯竭的空虚无力感涌了上来。   晏兮没有空休息了,他跑了起来,燃烧着自己的心焦,往杜梨所在的方向尽力奔跑起来。   令君,你一定要平安啊!   敷春城如此境况,他们二人到了这种地步,此时对对方的牵挂仅仅剩下“平安”二字。   跑着跑着,晏兮感觉到不对劲了。   还是城中街道,一晃神的功夫,鼻尖是幽幽的花香,接着漫天花雨洋洋洒洒,几片花瓣落上晏兮的睫毛上,晏兮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方才的街道已经没有了,周身花障围绕,蝶舞缤纷。   似曾相识......   晏兮在花道中转了数转,越转越糊涂,那座藤虎假山,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是万花结界。   晏兮尝试着跳起来,从空中突围出去,谁知空中上了禁制,压得人只能在一定的高度下行动。   晏兮认准一个方向,疾行了三数里光景......藤虎假山。   他根本没有离开原地,只是在不停兜圈子。   这个时候,怎么能被这种东西困住!   晏兮来来回回踱步,又焦又躁。   上次九龄珠误打误撞,击中阵眼,暂时开辟出一条离开的道路,现在显然没那么好运。   “这个花阵我钻研了很多年,历经二十七次改阵,直至大成,你出不去的。”一个轻俏的声音传来,热心地建议他:“考虑一下,我们来谈判好了?”   晏兮正焦躁地快要发疯,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扭头,却没看见人,脱缰的理智稍微从悬崖边拉回来一点点。   他按捺着歇斯底里,连连冷笑,“我有答应和你谈判吗?下了毒给我,还有脸皮来谈判?”   “啪啪!”花墙那边鼓起掌来,“厉害厉害,看来阁下也是个使毒的行家啊,竟然能发现我混在水烟香中的‘踊尸腕’,郁某一直觉得我的美貌与毒功一样出众,像我这样的蛇蝎美人,就是又美又毒的。虽然你美貌不及我,但是毒功,我勉强承认你和我一样出色好了。”   “下毒,再和你老娘学学,就你那两下子,先毒死你自己吧!”晏兮不动声色,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那个香丸,刚开始燃烧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渐入佳境,燃烧至丸芯的时候,其中便混着一味“踊尸腕”。   “踊尸腕”属惰性毒剂,轻易不能发挥功用,即便服食,也多随□□排除。   万树园的帐篷上涂抹“洗心尘”,两者相遇,味如清风淡极,却是坑人不眨眼的利器,轻则昏迷不醒,重则功力折损。   郁嗅算好了时间,隍朝会前两天大家品香试香,都不发作。春蒐当天晚上,用过水烟香的仙家进了帐篷,此时毒发,神鬼不觉,时机正好。   虽然有一些漏网之鱼,但是大部分仙家已经中招,这对计划没什么大的影响。   郁嗅表示很满意,自己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一鸣惊人。   “你先不要那么着急拒绝嘛,不想知道我要同你说什么吗?我可以带你出去这片万花结界,你应该很心急,要去找你家的杜令君吧?”郁嗅的声音在花墙另一端传来。   晏兮眼也不眨,甩手两只鸣雷|管。   巨大的爆炸声,轰开满天花瓣,露出了一个黑窟窿,晏兮足尖一点,手提缦胡缨窜进窟窿里。   晏兮从花墙上穿过,悉悉索索的花瓣立刻将临时炸开的窟窿堵严实,前面是一个黑影,那个大腚子在这里?!   他闪近一看——藤虎假山。   ......   “我都说了你出不去的,别小看我们敷春城隍,敷春城地势平坦,最是不好防御。在这种条件下,选拔城隍有一项重中之重的能力,历代城隍都是布阵的行家里手,不是本府君夸口,我可是里行家的元良,行家中的翘楚。现在我非常真诚地提醒你,还是听听我的建议吧!”   大腚子的声音换了一个方向,还是那么讨厌!   “我不想和你说话,识相地话快些放我出去!”晏兮心中焦急,无意和郁嗅斗嘴。   “也没叫你和我说话,我出一张嘴说话,你出两片耳听着,听完同意,你要知道,你再耽搁下去,杜令君还在城楼上,那边现在可是太危险了,特别需要你的援助。”花墙那边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   ......   “......好,我听,”晏兮沉了眉,他握紧缦胡缨,从牙缝中挤出,“你要和我谈判什么?”   “这就对了,”郁嗅的声音露出一点轻快的喜悦,“也没什么,就是想求晏尉君随身的一样东西,不知道晏尉君舍不舍得给我。”   晏兮低着头,嘴角挂上一丝了然,他冷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只是想要析骸?哎呀,我这几两贱骨,什么时候变得尊贵起来,好歹也是府城隍,和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似的,竟然看得上我身上这根二两重的骨头?”   白色一闪,晏兮自袖中握出一柄长长的骨剑,一个竹节般的凸起以区分剑柄和剑身。   析骸乍一出袖,并没有金属的锋锐感,通体无饰,无鞘无脊,冷静地有些不像话。   “就是这个 ,”郁嗅的声音闪过忙慌的欣喜与渴望,不过他很快就克制住了,沉声问道:“我说的条件,那你答应不答......”   “给你了!”郁嗅的话还没问完,疾影一闪,抛过花墙。   晏兮把析骸扔了出去,“别废话,撤花阵!”   郁嗅接过析骸,一阵强光腾起,刺地人睁不开眼。   强光熄灭,再次睁眼时,花障消失了,又是原来的街道。   郁嗅的笑容有些魔怔,他没有想到析骸长剑这么轻易就到手,原来以为还要多费工夫。   毫不犹豫的。   晏兮把析骸让了出去,他甚至没空考虑,郁嗅的话语中是否有诈。他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他知道,他不能困在这里,令君需要他,他要去找令君。   极度的喜悦刺激得郁嗅有些神志不清,他神色迷乱,喃喃自语,“世欢,再要见到你了,我该祝贺你!”   他提着析骸,超轶绝尘地疾奔起来。   晏兮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几个闪身,脚不沾地地朝城楼的方向风驰电掣地掠去。   同一条街道,两人分道扬镳,谁都没看谁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陪世欢   敷春城的清晨是静谧的,如同一个慵懒的美人,伸展腰肢,拂开轻纱,慢慢地苏醒过来。   西棠阁前。   一人执雀黛,倾身为眼前的人勾画眉角。   那人呵呵笑道:“不画了,不画了,你弄得我怪痒的,我去引魂除妖,不是去相亲,你给我画这么细致的眉毛做什么?”   郁嗅凑上前逼着,手上没停,犹自勾勒一笔扬起的眉锋:“就快好了,你原来的样子太小白脸,非得画得霸气,凶残一些,眉毛这样扬起来,眼睛这样炸开来,才镇地住那些妖妖鬼鬼的,好叫他们怕你,不敢放肆。”   “那你怎么就不怕我,依旧这么放肆起来?”裴世欢扬眉反问。   ......   “今天灵斗幡没有动静,难得啊难得,明日却是不知什么光景。哪天我战死城下,看这个敷春城谁还容着你!”裴世欢闭目,舒展了笑意:“也罢,也罢,我在一日,就且容你一日罢。”   郁嗅的眼神慵懒如夏:“一日哪里够,你叫裴世欢,就是陪世欢,该是陪我一世欢愉,一世你懂吗?那是多久......你可太会赖账,别欺负我没文化,一世是一世,少了一刻,少了一秒都不行。”   裴世欢愣了片刻,偏头笑了笑,眉宇间是淡淡的情绪 :“敷春城润海而生,身怀异宝,宝物是好东西,但好的东西不是单独来的,也伴随无数烦恼齐来,历代城隍镇守敷春,善终者寥寥,你要我陪你一世欢愉,......除非卸了这幅担子,洗手与你隐居渔樵罢。”   “别动!”郁嗅扳了扳裴世欢的头,“一会儿戳到你的眼睛,就剩一点点了。”   一笔落定,郁嗅撂了笔,一边擦手,一边打量着今天的裴世欢。   他一袭代表“巡狩四岳,镇达五方”的狩岳袍,意态闲闲盘腿做在地毯上,身姿却如同一块坚硬的锚,傲然端重。   “不愧是敷春府君城隍,”郁嗅拊掌赞叹,“不错,不错,府君出征,寸草不生,看哪家妖物敢靠近你!”   “唔。”裴世欢摸摸下巴,看着铜花镜中的自己,他眼皮一跳。   这个眉毛也太夸张了吧!   原来如剑的眉锋,现在加了几团跳动的火焰,纤巧的眼角也被郁嗅勾勒得凌厉起来。   “这叫眉展烈焰,眼冒怒火,霸气不霸气,我特意为你设计的。我跟你嗦,你就这样去引魂除妖,记得啊,到时候表情一定要狰狞,眉毛这样竖起来,眼珠那样暴出来,牙齿这样呲出牙花子,五官这样挤成一团,从此业务精进,敷春城也不愁安宁。”   裴世欢看郁嗅张牙舞爪,挤眉弄眼的样子,勾着唇笑了笑,有些无奈:“你一个大男人,天天描眉画鬓,你这样喜好,怎么不娶个老婆。怕给不起彩礼?我帮你赔半个城隍庙,可好?”   “不够啊。”郁嗅闭目,长长叹了一口气,“......难啊,整个敷春为娉,都难!”   “你怕不能陪我一世?”郁嗅看向裴世欢,目光定定:“我马上就要渡劫,蛇蛟化应龙,功力大增。你对我有恩,你要守这座敷春城,我也便替你守着,这样你也可以放松一些,抽空好好保养你那一身贱骨头,一下雨就闹疼闹酸,要不是鹿世鲤前天和我提起,我还瞒在鼓里......”   敷春城的花灯节,十里灯火穿巷陌,月色反而显得有些单薄了。   “绮怀,天雷九劫欲来,我已求得避雷御火珠,你且待在阵法里,千万不要四处走动......”   裴世欢换上了狩岳袍,眸光沉定下来:“有凶兽攻城,那东西叫做獓狠,原本遁生于幽冥......不知怎么会来这里......怕是垂涎润海石,已经叫它破了原始阵法,我去看看什么情况。抱歉,你渡劫辛苦,不能陪在你身边为你护法。”   “世鲤!”裴世欢唤。   “尉臣在。”鹿世鲤执礼:“尉臣在此护法,凶兽狡诈,府君小心。”   郁嗅知道今夜是花灯节,他已经听到了扶弦轻歌的声音。   他即将渡劫,渡劫之前,功力散尽,虚弱无比,体内像灌了沉重的铅,甚至不能保持完整的人形,郁嗅身上忽冷忽热,拖着冰凉滑腻的尾巴在阵法内艰难地蠕动。   他勉强支撑起身体,身上是刺绣繁丽的袍子,现在穿着显得单薄而脆弱:“我裴府君威震西锤,战功赫赫,小小凶兽算什么,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回来,我藏了好酒,一会儿,对着满城烟火,我以应龙之身,为裴府君凯旋庆功。”   裴世欢看了一眼阵法中的郁嗅,执长|枪,随后疾出。   黑夜中,他的背影像沉默于海底千年的军舰,敬畏又气势阴沉。   这一年的花灯节似乎特别热闹,郁嗅眼睛睁不开,耳边却轰隆作响,鼻尖全是硝烟呛人的气味儿。   最后一道天雷咆哮而过,浩瀚的热量窜进身体,仿佛什么破开了一条裂缝,随着金光蓬勃而出,身体轻盈起来,虚弱的感觉一洗而空,视线能看到的东西更多了,指尖感受到的物质也更丰富了。   渡劫了。   “哐当”一声,眼前砸了一柄锥棱透甲枪,血染枪缨......   随行的尉官低低地哭起来,声音如同一条的水蛇,百般消磨,细细地钻入眼眶中去。   ......渡劫后短暂的五感全开,那柄长|枪给人的感觉也是那么刺眼,那么丰富......   ......   裴晋肖棺椁出丧那天,满城花开如雪,十里引灵幡飘,漫天的白铜钱,各路妖灵地仙早早就在城门口等着,庙里的尉官捧着灵位,一步一步地走在前面,敷春城的各路生灵夹道哭成一片,把手放在棺椁上,掌心满是温暖送裴府君最后一程。   在这一片肃穆中,一人走上前来,他手执雁翎百花伞,身着绯色落樱袍,格格不入。   在众人的惊呼中,一口唾沫啐在了裴晋肖的灵位上。   随后他松开了手中的包裹,獓狠的头颅滚了出来。   郁嗅,现在是敷春城隍了。   众人不是很清楚他的来历,只知他是裴府君的客卿,非亲非故,也没有尉官的身份,是个庙里吃干饭的家伙。   大摇大摆地住进城隍庙后,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好吃好穿不说,看见什么好就拿什么,除了大殿上的那尊神像,几乎没有什么他不敢开口要的。   裴晋肖身故后,郁嗅极有耐心地碎了尸,把獓狠的手脚分别砍断,一样样丢下城楼示众。   这样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传言郁嗅出身乡野,如此做派也甚不奇怪。   庙中原来的尉官鹿世鲤就不一样了,他一向知书达理,只在庙里供起草文书之职,这回他的凶狠毒辣却是不落人后,郁嗅在前面碎尸,他带人绕到洞府内,把那一战中与獓狠沾亲带故的妖兽全都翻了出来,砍了个干干净净。   自此敷春大治,十年内未曾有过妖患。   “世欢,再要见到你,我该祝贺你。”   街道上,郁嗅手提析骸,快速奔跑起来。   花灯节的夜里,檀景突然到访,给他带来了一样东西——一块不起眼的黑色金属。   这种废铜烂铁扔在敷春城的大街上,花子都不看一眼,檀尹君你堂堂盛京城隍,拿的这是什么啊?   郁嗅漫不经心打眼一瞧,电光火石之间,分明感受到它身上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其上仿佛附着了厚重的灵魂或者满腹的心事,像一方愠怒的眼,可以吸走他颤抖的魂魄。   “这是?”郁嗅心头打鼓。   “半壁鷇印,生死人,肉白骨,打破魂灵轮回,引魂而可生。”   “只需找到另一半。”檀景补充。   这是鷇印?   号称百器之尊。   这也太难看了!。   郁嗅不动声色地端详这半方宝印,其乍看之下毫无杀意,甚至有些宽厚慈祥,像上苍一只目光深邃的,明察秋毫的黑色眼睛。   ......   我要它!   ****   “世欢,世欢,这盛世的烟火由你而放,花灯节的时候,大家都在看烟火,没有人想你。你走了以后,这座敷春城已经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模样了……”   郁嗅压抑着巨大的欣喜,他平了平勾起的嘴角,脸上露出几分不安与踌躇。   他停在一处假山后,抬手整理了一下仪容,仔仔细细确认无误后,这才朝花园中急走起来。   穿过一道道斑斓的花障,花障的中心是“武英阁”,这也是万花结界的阵点,没有人能够走到这里。   郁嗅拐了几个弯,前方一个黑色的身影。   “谁?!”郁嗅惊呼,他摘叶成刃,直掼前去。   万花结界是他独创的阵法,用以困阻敌人,围补凶兽,几乎没有破绽,此地已经临近阵点,怎么会有人在这里?   他要对武英阁做什么!   郁嗅又惊又怒,雁翎伞随即出袖,开阖之间,一阵刃雨疾喷而去......   “铿铿铿铿!”弯镰舞起旋风,火星四射,弹散刃雨。   “郁府君!”那人开口了。   是鹿世鲤。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站鹿世鲤!   ☆、玉碎      鹿世鲤拈着一根病恹恹的柳枝:“草木枯萎,百花闭蕊,檀尹君答应帮助我们牵制杜令君,好让府君拿到想要的东西,条件是从此以盛京为尊,敷春再不起并举争风之心。”   鹿世鲤眉间揪然,忿恨咬牙:“府君,你看看,我们的城如今成了这样,头上看不见天日,生灵哀鸣,冥官战死。檀尹君他的目不在于此......阵点被毁,先辈们披荆斩棘,开拓的敷春池篽阵......他们狼子野心,另有所图!”   “润海石。”郁嗅收敛眉目:“他们想要润海石。”   “是啊,府君,还来的及!阵点还未完全毁完,可以的,府君,我们有‘掴虚月’,可以启动半壁阵法,我们还有得救!”鹿世鲤听他言语清明,一丝安慰挤上心头。   他扑过去,按住郁嗅的肩膀,抑制住焦急,挤出一丝笑容安慰他:“府君,之前的事不怪你,你也是被奸人蒙蔽,我们现在就去从城楼,开启池篽阵,他们不能拿敷春怎么样的......守城的仙家,大家都很艰难!”   郁嗅看了鹿世鲤一眼,这一眼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他缓缓拂开鹿世鲤的手,眼神迷离又坚定,声音宛如一场缱绻暖梦。   “世鲤,我已势如骑虎。”   这声音,落在鹿世鲤耳中,犹如冰棱落地,冷彻彻地砸在心尖上,他不可抑制地后退一步,恍了恍神,颤抖:“为......为什么?”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武英阁,这个地方他从未踏足,郁府君不拘一格,在花园中设置如此复杂难行的结界,自己从不过问。   只是今日......   身为冥官,接触此地,他敏感地察觉到,附近有魂魄的的气息,只是太过于微弱,让人不敢确定。   “是为了他吗?”   鹿世鲤狠狠闭了闭眼,拂开去三分惊疑,带来七分了然,“裴世欢!”   他从牙间挤出,“我几乎要恨裴府君了!”   “我没有被蒙蔽,你也不必替我安这些理由,为我的罪行开脱......没他的城市太冰凉,从前我总相信风月常新,烟花无际,昨夜还是小楼星辰,转眼就是齑粉灰烬......”   郁嗅神色有些落寞,转眼又是滔天的喜悦,“鷇印分为两壁,其中一壁炼化为析骸,两两结合,发挥功用的时间短暂,为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太久了,再不能耽搁。”   鹿世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还是敷春城的郁府君吗?从前虽说养尊处优,但说到除魔卫道,还是坚定的呀!   现在要放任敷春城覆灭不管?   郁嗅是这样的陌生,鹿世鲤感觉从来没有认识他一样,从眼神到语气,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鹿世鲤深深惊痛,他痛呼道:“禁锢魂魄,一旦事发,就是极刑之罪。府君,你好糊涂啊!”   “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府君想要析骸长剑,所作所为虽非君子之道,即便事发,囚于笄蛭之巢,世鲤也是照做了,但是,你不愿意管敷春城,不管城楼上众位仙家的性命,这个我不能答应......”   鹿世鲤握紧墨杖弯镰,转身欲走。   “掴虚月在我手上,只有我可以用,你怎么去?”郁嗅声线迷离,渗着若有若无的紧张。   “虽一人,吾往矣!”鹿世鲤沉下眉宇:“你好自为之!”   他提步疾行,背影寂寂,几个转角,消失在郁嗅的视线中。   ****   墙角是一个鎏金更漏,漏箭指着一个刻度,卯时三刻,若在平时,阳光充足,市井繁华,现在......   鹿世鲤立于高高挑起的灵斗幡上,城中喊打喊杀,草木恹恹。   他心中哀痛逾甚,疾速往城楼的方向掠去。   我已犯错,只愿能稍稍弥补......   “鹿尉君留步。”有人声。   鹿世鲤回头,风声刮起,天际黑暗中,一只翅狭窄,体纤细的蜻蛉震颤着双翅,他收起如钩般的爪节,劲风疾扫中,化为一个身量修长的少年人。   “在下奉檀尹君之命,请鹿尉君再此地稍坐片刻,略略吃上一盏茶。”蜻蛉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引鹿世鲤看去,果然前方露天楼阁中,摆了一套精致的茶席。   “前面不是什么好去处,既然你们府君都不管了,鹿尉君何必往刀光剑影里扎,在这里好生休息一番,待尹君事成,保准敷春城隍庙人人平安。”   “蛉尉君太客气了,敷春城这般境地,鹿某有何闲情逸致喝茶,还是等祛除敌人之后,再请阁下喝我们的庆功酒罢。”   鹿世鲤神色凝重,语气也是十分的不容商量,“现在,还请阁下让我一让!”   “鹿小郎君何苦为难在下,我们当尉官的,侍奉主君,不过是为了尊上能够顺心遂意。”蜻蛉唐仪刀出鞘,寸步不让。   檀景果然算得够准,先是引得郁嗅三昧魔火炙烤,一心只为复活裴晋肖。   后来又知鹿世鲤手上握有令符,可号城中两万储备冥兵,派人在此地拦截。   敷春城笼罩着黑棺,没有人会察觉敷春城已经遭难,幽冥的支援永远不会来......   鹿世鲤几乎要佩服檀尹君了!   蜻蛉毫无相让之意,没时间废话了,鹿世鲤一镰扫出,带起旋风,撕裂般的劲气直逼向前。   唐仪刀挥出,蜻蛉高速突进,劈开劲风,一掌朝鹿世鲤肩头拍去,鹿世鲤凝掌相格。   掌掌相接,听的一声闷响,二人同时从半空中跌落,皆以为凭借自身功力无甚大碍,谁知皆站立不住,萎软于地,你眼瞧我眼。   这一掌经由双臂,似在蜻蛉心窝炸开,他张口呕出大蓬鲜血,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道对手好掌力。   鹿世鲤只觉对方的巨力有如泰山压顶直追而来,直逼得臂骨似要节节断碎,他面色惨白,擦去嘴角一缕鲜红,凝神冷哼道:“想要我的命?问过我们府君没有!”   “各为其主罢了。”蜻蛉面色一晒,森森然道。   二人弹身而起,空中闪过数道残影,镰刃与刀刃,火星四射,几声刺耳的摩擦,再次碰撞在一起。   ****   “杜梨呢?”叠春门城楼上,晏兮目光噬人,“我问你杜令君去了哪里?!”   鱼涉不会忘记,虽然长大了些,但是这个相貌,绝对不会错,此人正是当年从鹿野台上逃遁的晏三世子。   酆都报他葬身乱军......这个人,怎么能存活于世......   鱼涉震惊不已,晏兮没空理会他的情绪,甩手给了他几个火辣脆响的大耳光,沙哑着嗓子,厉身诘问:“我问你,杜梨去了哪里!他不是在叠春门吗?怎么不见他人!”   义骸坚硬,鱼涉的脸很快肿了起来,他也算硬气,一声不吭地受住。   岳杪与季星云受伤脱力,松弛下来陷入了昏迷,薛福福在一旁照顾他们。   他原来就对鱼涉毫无好感,别说晏兮打他几下了,就是虐待俘虏,薛福福也可以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听晏兮打听杜令君的下落,强撑着上来告诉一声,“杜令君往枕春门去了。”   晏兮阴恻恻瞥了他一眼,就这一眼,让薛福福如坠冰窟,他愣在原地,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晏兮斜眉,那个方向,浓郁的邪气,骇人的气息,令君怎么去了那里......   “想活吗”晏兮冷冷注视于鱼涉,嘴角衔着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   我已经知道你还活着,如何能活,当年在鹿野台上,我与晏家的嫌隙可不浅,鱼涉不傻,但是强大的求生欲还是促使他点了点头。   “你跪下,告个饶,放你走。”晏兮嘴角笑意浓了起来,诱惑出天真的孩子气。   鱼涉松了口气,跪下了。   缦胡缨甩手巧妙地打了个弯,扎入太阳穴,鱼涉倒下,犹自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晏兮,震惊,不甘,憎恨。   “同是九天的仙君,你就这点气节,没的辱没了他!”晏兮冷哼了一声,蹲身把他的眼珠扎了个稀巴烂。   他擦了擦脸上一块血迹,抬眼看了看城下无数死尸,嗤笑一声 ,“现在知道讨饶,早干嘛去了!”   杀俘不详!杀俘不详!   薛福福目睹这一幕,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呆呆定住。   晏兮略一扫眼,心头恶念丛生,“如果有人问,这狗贼如何死的?”   薛福福大着舌头,忙不迭地说:“他......他受不了被俘虏,自戳双眼,羞愤自尽。”   晏兮没再看薛福福,他不再逗留,几个闪身朝枕春门掠去。   黑棺海蜃。   黑棺已经成型,敷春城陷入五指不见的黑暗。   琴姬,丽王,破鹫三人面色惨白一片,微露难支之态。   海蜃渐渐矗立起来,可以听见街头巷尾,画舫书院中的鼎沸人声,仿佛她本来就该在那里。   杜梨的殉玉剑早已不再手里,深深掼入城墙,于此同时,城墙上留下了数个巨大的深坑与大蓬大蓬的血迹。   檀景额头见汗,身形浮动间,隐约有忙乱之像。   而对面的男子几缕发丝散乱,胸口及肩头处,开起了大团大团的的血花,他眸光如雾,抬掌欲封对手动作。   一掌劈至,空中撒过一抹艳丽的血迹,杜梨飞跌在城楼上,黑夜中,他的身影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落在了城楼上,脆弱又轻盈...... 作者有话要说:  令君...... 晏兮要暴走啦!   ☆、暴走   “令君!!!”百米之外,晏兮惊叫一声。   疾箭般的闪身,落在杜梨数步的地方,一刹那之间,他觉得胸口好像缺了一块,恍若无物,一颗心竟不知道到了何处。   他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不敢靠前,怕惊了如羽般的杜梨,隔着几步,他抑制着,小心喊了几声,“令君,令君。”   杜梨没再爬起来,他一动不动......   晏兮眸中光华凋敝,他蹲下身去,轻轻碰了碰杜梨,唤道:“令君,我来了。”   杜梨没有给他回答,冰凉的地面,额头上的夔龙纹一点一点地退下去......   身后压阵的守宫乍见主人倒地,长长地悲鸣一声,趴在杜梨身边,双眼望着主人,不尽恋恋哀嘁之意。   少年仙君胸怀旷,血染衣襟不得回,不得回,寒风阴瑟卷单骑,平生快意今日颓......   晏兮全身发颤,好似要将这平生所受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但他紧咬嘴唇,直至咬出血来,一时不知他是伤心还是悲愤……   “   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檀景立在不远处,神色漠然,他身为大都城隍,见惯了生死,此时亦微露悲色。   沉默中,檀景挥手,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枕春门大开,刍灵进城,摧毁灯楼......   “嘻。”晏兮站起来,竟然笑了,他甜甜地勾着唇角,歪着头和檀景打了个招呼,“是你伤的他?”   他眼角抽动,嘴角咧起,这个笑容在黑夜里看来,直叫人脊背发凉。   檀景看着这张突如其来的面孔,稍愣了愣神。   真是像啊。   相貌上仅仅占了两分,其余的来自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一脉相承,尽管多年后见到,依旧可以一眼认出,这是他的同胞兄弟。   晏兮的笑容维持了两秒,他的头猛然回到中轴线,表情也变地冷了起来,他满身诡谲的颓气,周身黑雾笼罩,步伐快如闪电,手持短匕朝檀景扑了上去。   一股锋锐的死亡气息,还未曾接触,如同千万只野猫儿同时在心板上挠开来,檀景微现吃惊,闪身躲过。   “我说!是不是你伤得他?”晏兮眸如狞妖,声如兽嘶,他挥动缦胡缨,一声一声地质问:“他犯了什么错?要人这样伤他?你伤得他!你伤他至此!”   “他没有错,只是道之相悖,最强的剑也无法划清混沌黑白。” 檀景抬扇遮挡,短匕劈斩而来,这柄铁基炼制的细扇立刻被拦腰截断。   檀景眉间微动,这扇......也留不住么。   他收扇入怀,自袖间抽出一柄红袖刀,刀身绯红如佳人,锋利程度也绝佳。   晏兮招招发狠,手腕翻转毫不留情。   檀景堪堪避过一抹欺身的刃锋,他知道,接连战斗已经耗费巨大的灵力,地上的杜令君也是如此,要不是灵力枯竭,也不至于战败倒地......   而眼前这个人,灵台隐晦,神识灰暗,灵力早已耗尽,怎么还......   晏兮此时已经不是在用灵力战斗了,令君死了?   ......   稍稍动了一下这个念头,心血擭然沸乱如麻,如同万千针扎,令君那么厉害,怎么会这样?!!   ......他额头的夔龙纹,就像当年雪地里的南钟意一样,褪下去……   这样想着,泪水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恐惧的,不信的,他眉间那点朱砂也变得毫无生气......   才几个时辰不见,两人还在同一个帐篷里谈天说地;   锦帐中的令君,好不容易有了一些常人的体温,抱着他感知他修为又进;   再前几日,两人还在热气腾腾的池水中,商量着回去清河后做什么,是开个甜饼的铺子,还是开个罐糖的铺子,令君笑地那么温柔......   怎么就......   没了令君,又是一个人,孤孤单单,漂泊乱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死了,你们也别想活了!   这个城市已经烂到这种地步了!索性就让它更烂一点!   一起不要活了!大家同归于尽!   灵力枯竭,那就看谁更能豁得出去!   令君,你等着,我这就让他们给你陪葬!你等着,杀了他们,我也活不了了,我马上来陪你,黄泉路上,你等等我,我怕追不上......   “馗极!”晏兮心入魔障,他燃烧起了自己的生命力,一声长啸,双匕合一,大团大团的血沫从晏兮口中溢出,浸湿了他的衣领,同时一股毁天灭地的罡煞之气朝檀景摄去。   “尹君!”顾不上维持黑棺海蜃了,尹君要是交代在这里,术法再完美,那也是白给。   堡垒般的身躯挡在檀景身前,破鹫横起双斧,欲阻挡那股骇人的气息,琴姬与丽王同时结印,拉起玄甲防御结界。   罡风带着惨烈煞气,如此气势,如此能量,似乎把滔天海啸的能量全部凝缩在一起。   玄甲防御结界破碎,首当其冲的破鹫甫一接触到那股气势,开山巨斧折断如沙,他的肉身亦碎成肉块血雨,他甚至还没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四处分散开来,打在城楼四处角落。   血雨撇在丽王与琴姬脸上,二人大惊失色,后退几步,不敢保留,凝结灵力,结宫山泰岳印。   砊砊砊砊砊砊砊砊砊砊砊砊砊,一连竖起如同十三座山峦的防御结界,再撼馗极。   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破,十三座山峦震碎,倒塌如粉,丽王与琴姬萎顿倒地,口吐鲜血。   如此凌厉气势逼迫,衣衫猎猎嘶吼,檀景额角不自觉出了一层细汗。   他轻叹,赤二啊,你的弟弟还真是乱来。   好在馗极至此,后手不接,檀景挥动红袖刀,劈开残余的能量,稍稍舒了一口气。   “血雨祭城!”   晏兮见那个男人还站着,他杀红了眼,一身清脆的哨响,数万只细腰红脚的信蜂,嗡嗡然飞入空中,乌密遮掩,让这座已经黑暗入骨的敷春城又添了一层阴沉。   “这是......信蜂。”   檀景定了定眸光,神色轻得犹如清晨一抹彤云,他叹了一声,“多久没见到了。”   “你还算识货。”   晏兮冷彻彻扯了扯嘴角,打了一个响指,吐出:“开始吧!盛宴!”   信蜂一只接一只地爆炸,大片的爆炸形成了一片黑云。   几声雷鸣之后,黑云下起雨来,如血的雨,滴落在地上,地面立刻捣进一个一个蜂窝般的深坑。   雨滴落在刍灵身上,那个刍灵吭都没吭一声,烂成了一团泥巴。   这样的惨状,城楼上的众人看在眼里。   血雨飘洒,滴滴答答打在草木石头上,像是奏响一场华丽的死亡乐章。   丽王一个闪身不及,衣袍立刻被烧出一个巨大的黑洞,天空那朵黑云飘过来了,只消沾上一点,腐骨噬心,誓要拖着满城人畜妖灵一起陪葬。   晏兮头上滚珠一般的汗水簌簌而落,眼皮沉重地就要抬不起来,他结印扩大黑云的范围,其间黑云斜着角度飘开一些,没碰着杜梨。   狂风扫过,雨势发急......   来吧!一起死!   晏兮忽然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好像包含了什么不可控制的快乐一样,那么畅快,那么......   令君啊,笑着笑着,他泪眼凄然起来,看了看不远处的杜梨,令君啊,你真的好狠的心啊......   就这么丢下我。   ......我就来了!他决然扭头,此时满天神佛,谁都无法阻挡他杀气贯如虹......   “够了,停手!”   耳边的声音沙哑,却是那么熟悉,晏兮以为听错了,他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   那个白影晃了几晃,脚下一软,朝他身上跌来,晏兮没有准备,被杜梨的重量一带,扑在地上,激起一层薄薄的沙土,他紧紧抱着令君,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了缓冲。   于此同时,飘洒的血雨止住了,那片黑云停在远处,不再上前。   “令......令君,”晏兮抬手摸了摸杜梨的发丝,感受到令君的心脏贴在胸口处,一下一下地跳起来,如同开起一朵一朵小花,喜悦如同开水滚蒸汽一般腾起来,“哈......真是令君,令君,你没事,哈......”   他语无伦次,又哭又笑。   晏兮扶起杜梨,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摸起来,检查起他的身体状况,心中一浪接一浪,是泼天的喜悦,“怎么会这样?令君......哈,你没事......太好啦,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又哭了,哭地满脸泪花,吸着鼻子嗔怪杜梨,“令君啊,你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动一下呢?呜呜......哈哈,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方才他已经存了死志,生命力燃烧到一定程度,自己也活不了,现在看到杜梨活了,尽管头上黑棺盖顶,敌人强横无比。   晏兮死志全消,他抱着杜梨又哭又笑,眼泪鼻涕横飞,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精彩了。   能活着就好,令君没事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和大魔鬼都是晏兮。 令君活了 弱弱,其实我动过热便当的念头...... 不会给我寄刀片吧。 嘿,遁走   ☆、援军      杜梨瘫软在他怀里,听他喜极而泣,抬手在他眼眶上抚了扶,轻声道:“不哭了,我没事,你真是太乱来了。”   晏兮忙不迭抓过杜梨的手,好好感受他手心的热气,他血脉中流动的生命力。   确定了,是令君!   方才明明看见他......神识都灭了。   杜梨没有说话,他艰难地调息理气,晏兮的风雨止住了,这场风雨还远远没结束。   晏兮揽着令君坐在地上,心头欣喜又疑惑,他看见怀中杜梨颈边一条细细的绳,心下一动。   晏兮小心翼翼拿出绳来,上面缀着的东西破碎了。   他明白了,是除夕那天,送给令君的虎魄,虎魄炼制不易,虽然本身不太坚韧,但却有保护佩戴者的功用。   如今,虎魄破碎,焉知不是它替令君挡了檀景最后一掌。   晏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虚惊一场,他低头紧紧抱住杜梨。   这才发现,原来杜梨这么脆弱,这么易碎,仿佛只要自己一放手,他就要像这只虎魄一样破碎,在暗无星光的天空下,再也拼凑不起来。   ......   枕春门,攻守双方均消耗甚大。   破鹫阵亡,琴姬与丽王坐下调息理气,檀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晏兮二人,亦是闭目调息。   如果不是刍灵进城,已经摧毁一座又一座灯楼,枕春门上看起来,暂时是沉默的和平。   垒春门的方向,渐渐难以支撑。   泸州二隍耗尽灵力,召唤三千大骷髅士兵。   面对三万天兵,他的作战方法堪称油滑,趁人之危,趁火打劫,专门捡弱者捅刀子......   然而一力降十惠,面对日藏严整的军阵,骷髅士兵也渐渐扛不住,泸州二隍涨红了脸,灵力已是所剩无几。   “悲哉!悲哉!难道我们兄弟要丧命于此,前天夜里那个小娘子,如此娇嫩,为兄的还没有受用够,哎呀呀呀呀......”柯不恼咂嘴摇头,不住地叹息。   “惨哉!惨哉!我说兄长啊,你发出去的信号,那边还没有什么反应吗?”柯不气咂嘴砸得更响,叹气叹得更长,“......你说我俩来参加什么狗屁隍朝会,明知各路仙家都不待见咱们,别人当了婊|子还能立牌坊,我俩当了婊|子,也没想着能立个牌坊,那位大人要是再不管管,你我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哎呀呀呀呀......”   骷髅士兵散架,满地白骨堆积,随着泸州二隍灵力地枯竭,原本冰桶般的城墙也化开去。   青砖破碎,疮痍满目的垒春门显出了原本的面目。   日藏大喜,只需一步,解决这两条讨人厌的臭虫。   枕春门那边已经得手,大批刍灵进城,自己三万天兵虽然有所折损,但仍然保存着大部分的战斗力,灯楼阵点全面摧毁,润海石到手,届时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不愁实现不了抱负。   纵然死伤无数,那又如何!   哪方神印,不盖乌白清秽,哪朝玉带,不系善恶正邪。   日藏一鼓做气,挥舞军刀,全面推开这座破败不堪的垒春门。   泸州二隍两股战战,勾着最后一层灵力,看了一旁的公羊墨与康素一眼。   四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都在问同一个问题——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一声巨大的炮响,头顶结实的黑棺出现一条细细的裂缝,光线渗透进来,众人眯起眼睛,有些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光线。   “轰隆!”又是一声炮响。   地面颤抖起来,炮弹的声波在黑棺内横冲直撞,震得人头脑嗡鸣。   黑棺破碎出一个洞,金色的阳光从这个洞口肆无忌惮地倾泻进来,两道身影出现在金光里。   其中一人身着黑金色的百鬼富狱袍,肩上扛着两人身长的巨大炮筒——九雷神机。   他一出现,就是不由分说的蛮,不由分说的破坏性,像强烈的光射破了密不透风的乌云。   “轰轰轰轰轰轰!”九雷神机轰击向前,日藏的头颅在这突如起来的攻势下,惊恐的表情一闪,便化为了齑粉,只剩脖子以下的腔子,从独角圣兽上栽倒下来。   “哎呀,你杀他做什么?”旁边是一袭眠云碧岚袍,说话是怨责,语气是轻松。   “杀了就杀了,谁敢多嘴!”阎贺冷哼一声。   “留着人证和九天掰扯,岂不是多了一层筹码。”   “侄儿我性子急,等不到那个时候,谁要是不服,尽管叫天帝来同我理论。”   泸州二隍见了这两个身影,犹如见了十几年没见的老父,双膝一软,热泪盈眶。   隍朝会前,六殿阎君曾经请泸州二隍喝茶,说是有一个好差使,让二位史君去大展身手。   泸州录属六殿酆都管辖,阎君发话,泸州二隍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他们什么德行,他们自己知道,什么好差使可以轮得到他们。   现在妖患未清,敷春隍朝盛会,九天与幽冥的关系又是一向暧昧,说不清是好是坏。   阎柳要泸州二隍密切关注隍朝会,有什么不妥之处立刻回报。   若是九天没什么动静,那就算了,大家抹着脸皮安安稳稳过日子。要是九天想在隍朝会上搞什么名堂,那也不能让敷春城吃亏。   泸州二隍搞不懂啊,阎君啊,我们兄弟二人只想在会上吃几口肉,喝几口酒,好好放松放松,你这忽然给我们上了这个枷锁,我们还怎么放心大胆地享受啊。   阎柳似笑非笑,老神在在地说,我相信你们,就要你们这样才好,二位史君尽管享受隍朝会,千万不要压抑自己的本性,想骂就骂,想嫖就嫖,越是如此,九天就越是放松。   原来不想搞事,可能都会按捺不住搞事。   阎雪肩粗枝大叶,一心只想打打杀杀,敷春城录属七殿,隍朝会上鱼龙混杂,他可不相信这位阎七夫人能细心地想到这一层。   到头来,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阎柳的控制,泸州二隍来消息,竟然是都城隍檀景,联合日藏与鱼涉两位仙君,摧毁池篽阵,目的直指润海石。   情况危急,没有准备,盛京城录属四殿酆都,他这才拖上阎贺,带着随身的鬼将,两人忙慌慌地往敷春城赶。   敷春城看起来十里烟花巷陌,长堤歌舞升平,并没有什么不妥,黑棺已成,海蜃却差了半分火候,阎柳发现这座敷春城的破绽。   黑棺覆城,身处黑棺之内的魂灵永远不可能出去。   但这个术法的特殊之处在于,若是有人发现海蜃的秘密,从外部击破,这座巨大的黑色棺材也便得以撼动,出现一丝裂隙。   “你六叔我是个大大的斯文人,打架可不在行啊。”   阎柳看着随身的二十个鬼将,面对底下严整,战斗力犹存的九天军阵,回头问阎贺:“你觉得搞得定吗?”   这个侄儿听说隍朝会出事,像被烫到屁股一样,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急点了几个随身的鬼将,拉着他就走。   孩子果然长大了,阎柳欣慰不已,懂得担当了。   “嗯,还可以。”阎贺白了他一眼,“先打着看看吧。”   一百年前,父亲与酆都无数阴兵携手抗敌,以他们的生命和热血告诉入侵者,城门之上,没有青山绿水,没有金银宝藏,可是在冥士眼中,这里是最美的地方,因为这是我们必须用生命和鲜血誓死捍卫的地方。   下一秒,附于臂上的机略重钝轰鸣作响,带着谁都挡不住的色彩,以及必胜的信心与气势,阎贺旋身扎进攻城军阵。   他以出拳与进攻相结合来发动机略重钝,转瞬之间,爆发上百枚流弹。   主帅战死,被对手轰去头颅,目睹这一幕的攻城天兵大惊失色,他们不愧训练有素,很快以小组为单位,组织力量进行反攻。   这时他们的目的已经改变,从攻城变成了保命。   若说攻城后,接着就是摧毁灯楼,需要暂时保存实力,那么逃命,就不需要保留了。   眼前这只弹库,绝对统治力的强大火力,无可阻挡的磅礴力量,令人望尘莫及的瞬间爆发力,像是一朵金色火焰,在战场中尽情释放,所向披靡。   如果不团结起来,共同面对眼前这个活体阎王,待会儿他回去的时候,大家伙儿就等着给他抬轿子吧。   因此即便没了主帅,剩余的天兵军阵仍然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罢了,虽然战斗不太擅长,侄儿这么努力,阎柳叹了一口气,一舞翎刀如飞雁,闪身亦进了军阵......   垒春门,暂时解了城破之困,但也陷入了厮杀的胶着状态。   缀春门阎雪肩一场大火,阻碍了刍灵进城。   叠春门,鱼涉被俘后横死城楼。   因此剩余的刍灵此时都往枕春门赶,经由此门源源不断地入城,这个关口一开,犹如一把直挺挺的刀,直插敷春城心窝。   昔日敷春城姣好的面盘上,现下愁云笼罩,炙人的大火已经是烧到眉毛上了。   檀景直起身来,经由短暂的调息,状态有了改善,刍灵大队已经进城,事不宜迟。   琴姬与丽王站在他身后,也有了行动的资本。   杜梨负伤难支,不甚清醒,晏兮抱着他,此时也是摇摇欲坠。   琴姬紫竹棍刃入手,请檀景一个指示。   是否出手,取他们性命。   鹫尉君方才死在城楼上,死在晏兮手中。   檀景望向晏兮,一眼后,轻轻朝琴姬摆摆手。   ......让他们自生自灭。   琴姬脚畔金铃声冉冉再起,仿佛遥远的海面壮阔而分,为行至终局的王者开辟道路。   白孔雀绕树三匝,清啼一声,飞身载起一袭狩岳袍。   至此灯楼全灭,阵点皆毁。   入城!   一声清啸,黑沉的天空中炸开一只五彩凤羽,数十个人影跃上城楼。   檀景止步。   烟花再起,闪烁如金。   城楼下,一人在中轴御道上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六叔牛逼! 智商也是战斗力嘛!   ☆、孤臣   城楼下,一人在中轴御道上狂奔,他身后漂浮着雁翎伞,伞面朝下,伞柄朝上。   其上托着一块玉石,玉石所过之处,绿意光华,花开如许。   光是远远地看一眼,已叫人心旷神怡,如沐春风。   润海石,名不虚传。   鹿世鲤带着润海石,掠身上了城楼。   敷春城隍庙不仅供奉城隍,东西两庑还供奉着其他地仙。城隍一只凤羽烟花,闻得战意,八方奔袭,众人共赴一场腥风血雨。   鹿世鲤手执雁翎伞,背负润海石,沉声道:“敷春如此境地,润海石放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今日,胜,此城可保。败,此城覆灭,也不必敌人破阵取石,我奉郁府君之命,一并把城中家私,润海玉石,都给了他。战场上,求生着死,求死者生,殉敌还是殉城,众位看着办!”   鹿世鲤虎符出袖:“传令城中尉官,带领各自冥兵围剿刍灵,只准活着打下去,打到胜利,不准活着退下来!”   鹿世鲤平时待人和蔼,公道讲理,虽然侍奉着任性的府君,但从来不仗势欺人。   今日众人听他杀气腾腾的话语,不禁心中一凛。   鹿世鲤目光沉得像一块铁,话语也仿佛有千斤之重: “诸位放心,若是敷春城保不住了,我誓与此城共存亡,不使诸君独死也!”   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   池篽阵全面瘫痪,润海石上了城楼,城中是密密麻麻的刍灵大军。   敷春城腹背受敌,进出的咽喉被打开,下一步就是此城覆灭,满城生灵皆不能保。   鹿世鲤带着润海石,已经是把后路拧断,逼着大家拼命了!   众人听了鹿世鲤一番托付,皆沉凝了眸光,燃起了战意,兵刃出鞘,结印召符,共阻檀景去路。   “尹君,取润海石。”   琴姬尾尖一点,旋身取出一颈烧槽琵琶,指尖飞拨奏响迷离杀意:“我来对付他们!”   润海石近在眼前,离成功有且仅有一步之遥了,如此紧要关头,怎容有失。即便又来援军,谁都别想阻挡尹君的去路。   绝对不许!   周身的环境是炼狱,真面假皮的笑魇,藏不住对生的渴望,最后逃不脱死亡的归途,是他把我从尘埃中带出来......   尹君他有他的野望,有他的理想,尽管这个理想要踏在累累白骨上才能实现......   真是痛苦啊,有时候觉得这个理想真是太残忍了......但是我答应了尹君,要助他一臂之力......   “你们这些臭虫,一只两只三只,谁都要来挡他的道,妨碍他的前进,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准许,谁都不能上前一步!”   曲音一荡,滚滚气势连绵不绝,一波一波压逼而来,魔音癫狂杀意腾腾。   众位地仙一个撑着一个,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错开正面扑击的音浪。   众人咬牙道:“你有你的野望,咱们有咱们的信仰,这里是咱们栖息的地方,也是咱们守卫的地方,胆敢进犯这片土地,咱们永不屈服,绝不退让......“”   琴姬没有说话,她转轴拨弦,一曲又至......   白羽一闪,檀景直扑鹿世鲤。   看来不用去雾浴山了,就在此地,至宝可得!   鹿世鲤打起雁翎伞,伞骨中的锋刃弹出,毫不畏惧,迎面而上......   灵斗幡高高扬起,血花四溅。   一顶灵斗幡,长长的坚韧的杆身,深深扎进胸口。   檀景口溢血沫,不可置信地看去。   “谁要是敢提剑来敷春城,必将因剑而死!”   那个好鲜衣,好繁华的府君郁嗅,卸下满身鲜妍,一袭素服,眼眸里是看不到底的波澜不兴。   城楼上那顶灵斗幡被他抓在手里,灵斗幡杆身虽然坚韧,但不锋利,这一下贯穿胸口,可见有多么用力了。   大口大口的血沫从檀景口中溢出来。   下一秒,漆黑的锥棱透甲枪入手,劈手下掼,白孔雀洁白的长羽立刻覆盖了一层绯红,它长长地嘶鸣一声,带着痛楚的哀嚎簌簌抖身。   平衡已经不能保持,带着檀景,白孔雀自空中坠落。   “尹君!!!”不远处的琴姬惊叫一声,一个劲力逼退周身数十地仙,几个烟化,裹住白孔雀,抱着檀景,闪身消失不见。   周身几缕青烟划过,数道残影,顺着敌人逃遁的踪迹,直追道上去。   郁嗅乱发未理,粉黛未施。他站在那里,面对火光四起,满城疮痍,强撑住骨子里的骄傲,静静地流泻千里。   平日里或繁丽或璀璨的礼服都只能是陪衬,他脸上的表情从憎恨到乞求,再由悲伤到绝望,最后转为倔强的高傲。   “还给你。”郁嗅把析骸放在晏兮身边,“时间来不及了,我已经用不上这个了。”   析骸与半壁鷇印,若要引魂而生,仅仅只有二者相遇后,一注香的时间内可发挥功用。   “裴世欢,我要留住你,敷春城就没有了,我要是站在城楼上,和那年的你一样站在城楼上,你,永远不会回来......我该怎么选......”   润海石乍然离开雾浴山,水汽波动,不一会儿,天空中凝结起水珠,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   雨水里,那个杜梨负伤昏迷,呼吸还算稳定,该是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这里是城楼,每天那么多英雄守城,大家都不会死,偏偏你死了,你说,你是不是短命鬼儿......”郁嗅全身素槁,雨水透衣。   他茫然地自嘲一笑,走了几步,跃下城楼,然后把那柄锥棱透甲枪狠狠地掷了出去,操着一口巴蜀方言,在雨中大声痛骂:“裴世欢,瓜愣子!你要守城你就去守啊!你死什么死!你死什么死!啊!白白束缚我一身的枷锁,让我为这座破城奔波卖命!你这个赔钱货,死了好!死了,老子就当从来没认识这杆枪!”   他骂着骂着,一连把走鬼樊花灯,城隍神印都丢了出去,然后低下头去,泪眼模糊,嘴唇颤抖,轻声哽咽,泣不成声,“谁准你去死的,我就不准,说好的,一起看一世烟火春华的,是您食言在先,不怪我毁约在后。”   “你瓜啊,城楼凶险,你就不知道先躲躲啊......”郁嗅沙哑着哭腔,哭着哭着,哭弯了腰。   鹿世鲤无言地站在他身后,撑着雁翎伞,替他挡开一片冰凉水汽。   ****   白孔雀伏地,冠羽蔫住,睫羽垂落,身体渐渐变得僵硬。   琴姬看了一眼,他已经油尽灯枯。   檀景站起身来,捂着胸前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是灵斗幡贯穿的。   身为城隍,却被灵斗幡所伤,真是讽刺......   他踉踉跄跄地朝前方一片桃林走去,人间四月芳菲尽,百里桃花始盛开。   大片大片的桃花开的如火如荼,黑棺已经破碎,金灿灿的阳光打下来,照亮一丛深红一丛浅红,似抹开满眼的胭脂云。   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尹君。”琴姬跟上去,伸手欲扶他。   檀景撑开眼皮,拂开她的手,投射出一个倦怠的,深浅不清的眼神......   他又上前走了几步,最后在一颗桃树下坐了下来,急喘了几声。   一直以来,他都像最有耐心的猎人,一步一步盯着猎物,消耗它,引诱它,等待收网的那一刻。是了,他看上的东西,从未失手,尽管这次有些狼狈。   琴姬不再上前。   脚畔金铃声响起,视线模糊中,袖带翩浮而舞,这一曲恍若从前。   最终,还能见到这样的景象,是真是幻,抑梦抑醒,淡泊的呼吸,弥留的神识,再也无法辨清眼前的蜃影。   檀景自怀中拿出一柄细扇,细扇被削去一半,只剩几根零落的扇骨,他喃喃:“你还记得,给过我一颗莲子么,小小一株,脾气倔,离开了槐阳,养在水里,活不下去。……赤二,我没有你那样的好福气,能够得偿所愿......”   桃花如绯雪,纷纷覆盖。   一者灰飞烟灭,满眼眷恋不舍。   一者拨弦安魂,满眼痛苦了然。   鱼符破碎,已经倒地的蜻蛉化为原身,凄凄转转,倒落水潭。   本就是蜉蝣一样的人生,幸得尹君青眼,如今尹君命蹇,无法替他走完未走完的路,便共赴黄泉。   多年后,一头面覆纱的女子,抱着一颈琵琶,独自穿越空旷的沙漠,独自流连烟花巷陌,无人处,轻歌艳调细细唱来:“四弦四柱,悲欢乐苦,岂必独独,因何碌碌,君若为故,且住且住,咳咳............”   桃林中,琴姬离去。   一人前来,他捡起地上的白孔雀尸身,拿支短杆拨拨拂拂,似在寻找什么,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个人,和那个人一样,消失地不留一丝痕迹,过去,以后,再也不会有他们了。   炎凰拍拍死去的白孔雀,嘿嘿一笑,“喂,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弟,倒头来,还是得我替你们收尸!给你找一个风水好的地方葬了,下辈子投在一个富贵人家,安安稳稳地一生罢!”   ......   他一手夹着一只翅膀萎缩的蜻蛉,一手夹着一只光华凋敝的白孔雀,几个闪身,消失在漫天桃林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走了,有人还在,郁嗅,鹿世鲤,裴世欢,檀景,琴姬,蜻蛉...... 有小天使追到这里吗?谢谢你, 感激,愿意投射目光,在这稚嫩的文字上。 我想说几句,相对于郁嗅对情爱的偏执,檀景背负得更沉更重,九龄珠的追杀、同志的离去,琴姬的高山仰止,他的考验更为艰难,善恶对他是相对的,他虽屠城但并不嗜杀,他因为人道主义而放过年纪小的九龄珠,即便炎凰离开也不会去杀人,从来到最后,檀叩扉,小扣柴扉久不开,他其实一直走在只有一个人的道上。 最后什么都没留下,魂飞魄散,也什么都没得到,理想,莲子,细扇....... 剧中浓墨重彩的琴姬,唯一有感性戏的女性,我觉得是最强角色,如此美貌如此剑,最渴望的是做糖精怀中的普通女子,糖精是个事业控,只爱她的才华,但只要他需要,他恳求,她便继续舞起腥风血雨,最后带着一身病骨游走天下,重落烟花,这个结局对她来说比死亡更宿命,写文的那段时间特别欣赏物哀之美,我真是变态。如果有机会再发别的文,不虐了,我肝疼,我要挑战爆笑。 希望姐姐穿越乌素羁的时候,可以看见孟公灵,她那里有汤,喝一碗......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清河,敷春都是一个偏一个拉,盛京没人拉,所以都完蛋。你搞爱情能活吧,搞什么事业...... 接下来,故事继续!   ☆、挚友      阎柳揪下一根草叶,戳了戳阎雪肩,笑眯眯地问:“阿姊,你既然醒了,怎么还趴着不动?”   阎雪肩不耐烦地拂开,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檀景那小子会做这种事,我平时看这小子还可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挺周正的一个孩子......”   “面对苍生做孤臣,哪怕尸骨无地存,可悲,可叹,可怜!”大雨洗过敷春城,冲走血气,浇灭硝烟,展现出几分杨柳的清新。   半饷,他缓缓道:“孤臣难安,孤臣难当,孤臣必须死。”   他摇摇头:“阿姊啊,活着何必那么计较,那么用力,多累多恼,本来就是半身红尘半身岸,半梦半醒游戏戏人间。你大可以留几分贪财,留几分恋色,以防与世俗格格不入,谁也不会怪你,谁也不会说你,这便是最好的活法。过于干净或是过于偏激,终归是不好,怕是要玉碎的。”   阎雪肩对他的理论不以为然,翻了一个身,面对着湛蓝的天空,满腹心事地说:“郁嗅这把可是玩大了,平时虽然也说兴兴风做做浪,都小水小花的,这把可是把整个敷春城都玩进去了!”   “阿姊七殿森狱宽敞,还怕容纳不下一个郁府君吗?”   “你知道个屁!”阎雪肩支起腰来,重重一掌拍在阎柳的后背上。   阎柳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敢还手,默默忍下。   阎雪肩搂过阎柳的肩,捏地他肩头咯吱作响,她把头点在阎柳肩上,语气为难无比,“老六啊,我要是囚了郁嗅,我怕我那个大外甥鹿世鲤,可要伤心咯。”   阎柳觉得很好笑,还有这位阎七夫人为难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阿姊一向重情重义,丈夫战死沙场,一生无儿无女,面对小辈,那是没的说,恨不得通通当成自己亲生的。   “老娘我堂堂阎君,坐拥七殿酆都,怎么不知这世间的事情都逃不脱情理法三字。论“理”论“法”,郁嗅这把罪可是不小......不过这个“情”字嘛......哎呀,烦死了,姑且再让我逃避一会儿!”阎雪肩连连叹气,噗地一声,又趴下了。   不过她很快想起了什么,风风火火地跳起来,顺势拉起坐在地上的阎柳,指着他鼻子急问:“我那亲亲的好侄儿阎贺呢?你和我在这弹棉花,你把他放到哪里去了?这边刀光剑影,是他小人儿家家跟过来裹乱的吗?”   阎柳连连讨饶,只呼冤枉,你那个亲亲的好侄儿阎贺,都长得比我高了,现在野得和你一样,上了战场,一副大杀四方的样子,谁还管得住他。   “方才摆平了垒春门,他有点事要去处理。”阎柳说。   “能有什么事?”   “他说他要去见一位认识又不认识,活着又没有活着......的朋友。”   ????   阎雪肩瞠目,你说什么鬼话?   七殿的判决结果下来的时候,郁嗅带着镣铐,正在抢修敷春池篽阵。   如今他不是敷春城隍了,他变成了酆都的罪人了。   只待最后一纸判书,是囚于森狱百年,还是即刻绞杀,以慰城中枉死魂灵。   身为城隍,背叛苍生,是罪。   他脚上镣铐铮铮作响,却仍是一身华服,身姿骄傲,丝毫不见颓色。   “七殿来消息了。”鹿世鲤拿着判决书。   郁嗅眼皮一跳,“给我念念。”   “敷春城鉴察司民威灵公郁嗅,玩忽职守,行事懈怠,禁锢魂魄,勾结外敌,图谋不轨,苍生怨怼,万灵公愤,证据确凿,兹仰承天地之道,判尔囚于幽冥狱下,禁于笄蛭之巢......”鹿世鲤的声音渐渐有些发抖。   “关多久?”郁嗅问。   “......三百年。”   “还好!还好!”郁嗅拍着胸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阎七夫人没夸大我的罪过。”   当日郁嗅取得析骸与半壁鷇印,一心想要复活裴晋肖,他知道若是敷春城沦陷了,无论是润海石,还是鷇印,最终都归檀景所有。   只是人有很多次那么一瞬间。   一瞬间,一次机会,想见一面,看他一眼,情之一字本来就是容不得人慢慢权衡,慢慢考量的。   敷春池篽阵可以慢慢修缮,死去的魂灵没有办法复活,郁嗅叹了一口气:“关就关吧,我当时和他说好,要帮他守护这座城池的,最终还是没有做到......还白白锁了他的魂魄这么久,让他痛苦,让他不安,该!”   郁嗅渐渐露出了嫌弃之色:“世鲤啊,听说笄蛭之巢恶心地不得了,到了那边,估计洗个澡都难,我可得抓紧时间赶紧多泡泡,对了,”郁嗅交代说:“我这两天差不到要走了,这个城市,就交给你了。”   心仿佛被锥子狠狠捅了一下,鹿世鲤垂头,多日以来,隐忍与委屈难以排解,他恨恨咬牙,直视郁嗅,双目泛红,声声质问:“有多少魂灵等着我们去接引?有多少恶妖等着我们去铲除?九天与幽冥的情况又是那么复杂,这个城,哪一天离得开你这个府君?......可是你,只图自己痛快!我火上炙烤没什么。这个城......这个城,你让我怎么看?!”   郁嗅沉默了,那天万花结界里,鹿世鲤转身离开的背影是那么决绝孤寂,孤寂到郁嗅出现了一瞬间的恍神,几乎要把这个背影,和那年裴世欢的离去背影相重合,巨大的恐惧再次漫上他的心头。   手握鷇印与析骸的郁嗅,面对多年的执念,他动摇了。   好半饷,郁嗅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鹿世鲤深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在他脚腕内圈了一层软棉,镣铐沉重,郁嗅行动间,脚腕已经磨破。   鹿世鲤一边动作,一边平静下语气:“阎七夫人不是要给我谋个闲差吗?我同意了,在笄蛭之巢做一个守监的鬼差。刚好和你一起上路,一会儿就回去收拾东西。”   “你疯了!”郁嗅震惊不已,“你以为笄蛭之巢是好玩的?终年无光,阴暗潮湿,去了那里,你满身才华,还有光明的前途,要还是不要?!”   郁嗅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要站不住,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鹿世鲤。鹿世鲤看也没看他,扶着他在一旁台阶上坐下,好像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你上次问我,如果你堕为恶鬼,我会如何?那时,我没回答好,现在我告诉你。   ......如果你堕为恶鬼,那我就是恶鬼的挚友。”   隍朝会接近尾声,有人惊心动魄,有人不知所以。   昏睡在帐篷中的仙家陆续醒来,泸州二隍一个接一个地找他们要香火钱,说是补偿兄弟俩这些天的殚精竭虑。   凭什么你们一觉睡醒天下太平,我们出生入死,命悬一线。   不服,不爽,不公平。   花点钱,补偿补偿,亏不了你们。   鲟鳇珠与殂妖玉找到了,妖患平息指日可待,九龄珠不久之后也可以回去遥海生活。   敷春城的春天就这么划过去,夏天也是迷迷糊糊不甚分明,第一缕秋风吹起的时候,杜梨和晏兮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杜梨伤好得快些,他素日里饮食节制,生活习惯都好,经过一段时间地静养,很快就能行动自如了。   晏兮就不行了,他受伤后,燃烧生命力和敌人搏斗,简直就是疯狂地不要命。   虽然后来杜梨阻止了他,到底生命力受到了影响,两三个月以来,整个人都非常嗜睡,吃着饭呢,就挨不住撩了饭碗,睡在饭桌上。   杜梨帮他移到床上,躺好放平,摸了摸他的脸颊,上面沾的全是饭粒子,又无奈又心疼。   生命力损失非同小可,嗜睡是后遗症,不好生保养,后患无穷。   伤好得差不多了,晏兮又变得很黏杜梨,虽然以前也黏,现在更是黏了十倍不止。   杜梨去城里采购物品,他睡眼惺忪地要跟去;即便睡着了,感觉杜梨不在,满身是汗,惊醒直喊令君;杜梨坐在院子里喝茶,听他叫唤,赶紧进去,他看见了杜梨,伸手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枕边,这才安心一些。   晏兮最近没有那么嗜睡了,杜梨感觉他慢慢好了起来。晏兮像条肥虫似地趴在床上,看杜梨整了整衣袍,好像什么有动作。   “令君,你去哪里啊?”晏兮拖着长长的音儿问。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入秋了,早晚到底有些凉。我去买点菜,再采购一些炭火。”   “我也要去。”晏兮直起身来,下床直找鞋穿:“令君,你且等我一等。”   杜梨听他打了一个哈欠,摇摇头:“你很是该多休养,过了这个冬天,来年开春的时候,你也该大好了。”   杜梨把他按了回去。   “随意而息,万法自然,你要是想睡,就多睡睡,之前损失的生命力要靠充足的睡眠补回来。”   “令君和我开玩笑吧,发昏当不了死,秋乏冬眠的,我不就成狗熊了。”   晏兮紧紧抓着杜梨的手,表示不能和杜梨分开一秒,即便睡着了,还是要和令君有一定的身体接触,牵手是最基本的。   杜梨到底倾身吻了吻他的鬓发,面色温柔。   杜梨听见耳边呼吸渐缓,判断这浑小子睡着了,轻轻掩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鹿小哥陪着府君去地狱了,好男人,话说郁嗅看男人的眼光挺不错,和世鲤在底下好好生活吧,世鲤是关系户,会给你准备水洗澡的。 隍朝会结束了,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吗? 并没有,主角还有大戏,我要先发几章糖。 晏兮阿梨冲冲冲!!!   ☆、这里不可   杜梨在西街买齐了东西,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叫卖。   他回头,寻声找到那家小摊。   摊主是一个满脸笑花的老头,见来人,立刻招呼:“这位客人,看点什么?”   杜梨和气地笑笑,“老人家,有橘子饼么?”   “有有,刚出窖的橘子饼,裹了梅粉,酸甜不腻,客人要多少?”   “有多的话,全都给我吧。”   杜梨和晏兮商量了,霜降之后,两人起身回清河。   晏兮很积极,已经在紧锣密鼓地修整马车,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归心似箭。   行程不必太赶,一路走走停停,权当养病散心,顺路清扫路上留下的妖患,都是小毛病,费不了多少工夫。   明天春天的时候,该就到清河了。   错过了这个摊子,可能就没有补充的,现在多准备一些,若是晏兮要起来,也不至于短了他。   杜梨这样想着,摊主已经包好了一大包橘子饼,放在他手上,“客人拿好咯!”   又问:“客人家里是有小孩子吗?一次买这么多。”   杜梨低低笑了笑,“是啊,有一个小孩,嗜甜的小孩,喜欢这个。”   敷春城杜梨还不熟悉,他确定好方向往回走,走出一条胡同的时候,头上一片喧哗。   杜梨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然后感觉有人上来拦住他。   一个扭着水桶腰,插金戴银,风韵犹存的徐娘半老,她拦住杜梨,很是殷勤地介绍店里的优质服务。   杜梨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噙了清淡的笑,摆了摆手,以示拒绝。   原来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烟花巷陌,傍晚时分,一溜街的风月场所纷纷开张。   “郎君这是害羞呢?别怯呀,双陆拆白,投壶观花,敷春城内时兴的雅致游戏咱们呀,都齐备。红粉佳人,琴棋书画,我们也不差的。郎君韶华正盛,正是少年风流的时候,咱们这儿可是十个温柔乡,百个销魂窟,都比不上的,保准你乐不思蜀啊。”   身边的老鸨咯咯咯一阵娇笑,邀请杜梨一定要进来体验一番。   接着花楼上爆发出阵阵尖叫,一些鲜花和果子从头上掉下来。   杜梨不习惯被别人这么热情地包围,抬脚想走。   鸨母见他穿戴品貌,虽然不甚富贵,但也不像什么贫寒人家,只当他面皮薄,赶上来拦着,营造一种硬拉的,微妙的,迫不得已进去的氛围,好叫维护郎君们脆弱的面子。   别人问起来,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不是我想进去的,实在是被逼无奈!   一扫手,旁边有人捞过一个青梅,拍掉一朵虞美人,已经把杜梨挡在身后。   晏兮眯了眯眼,看清了头上的牌匾——《赵拥家》。   呦,是一处妓馆。   这是千百年来延绵不绝的重要工种,再好一段时间之内,妓|女被小鬼抓到阎王面前,阎王都要怜她为没妻室者解渴应急,方便孤身,发她回现世延寿一纪。   晏兮打量了一下,彩绣高楼,彩锦霞幄的,看起来还不错。   不过进去一次可是价值不菲,恩客来寻欢作乐,没有一进门就脱的,都是先入席饮个花酒,只要开宴,就得先付五两银子,如果吃喝到掌大灯了,钱还要翻倍。   并且,敷春城的风月场所,还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新郎君嫖资加倍。   如果要去花天酒地,最好找个老手带着去。   另外,家有家法,行有行规,烟花之地也不例外。   吃花酒、拉铺,铺堂。   这里面的门道都不一样,吃花酒就是简单地摆个饭局,呼朋邀友,底下有乐姬伶人表演戏剧,或是唱曲助兴什么的,文雅得很,虽叫青楼,实在是一点颜色也不带。   拉铺就简单粗暴了,就是发泄某种原始的渴望。   铺堂就是恩客和楼中姑娘有了倾慕之情,约期邀客,宴请宾客,以明确“相好”的关系。铺堂的花销超大的。   在晏兮眼里,满楼的女人都虎视眈眈,眼神中透漏的讯息,好像要吃了他的令君似的。   吃个花酒就算了,令君这样的品貌,估计自荐枕席的都不会少。   晏兮气不打一处来,倒不是他抠门小气,嫌这些秦淮楚馆花钱什么的。   “走开!走开!一点眼力见没有,我们家先生清心寡欲,不好这口。”晏兮凶巴巴地朝鸨母吼回去。   “那这位小郎君你呢?”鸨母不死心。   “撒什么癔症,我禁欲好多年,还没饥渴到那种地步!”晏兮睁眼说瞎话,他推开鸨母,懒得废话,拉着杜梨就走。   杜梨被他拉着,急走了数百米,走到一处僻静处,晏兮撤了手。   方才还满脸凶光的,现在他眉眼软下来,无限委屈无限幽怨的样子:“难怪令君不要我跟着,原来是想一个人,撇下我来逛窑子。”   ......   杜梨看晏兮好像误会了什么,原来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现在只好把这个问题先放一放,神色认真地和他解释:“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要不是我拉着,你方才是不是就进去了?”晏兮不放过他,眉毛一挑,丝丝逼问。   “我只是碰巧路过。”   晏兮捂着肚子,忍住不笑出来,逗令君真是太好玩了,他继续问:“令君啊,你知道敷春城所有逛花楼的郎君,回家打发妻儿的借口都是说,碰巧路过,你这样说,是不是在搪塞我啊 ?”   “......”   杜梨嘴笨,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晏兮拉着杜梨的袖子,伏下腰去。杜梨感觉他的身体发起抖来,仔细一辨别,这浑小子竟然在笑,乐不可支。   杜梨反应过来,有些羞恼,把瓜果蔬菜一水儿都放到他手上,甩袖朝前走去。   “哇,好重。”晏兮接过杜梨手上的东西,知道令君恼了,嬉皮笑脸地追上去,又说:“我这不是担心令君采购辛苦吗?才赶紧跟上来搭把手,令君也不念念我的好。”   他揉揉发红的眼睛,语气也带了三分困倦。   杜梨听他可怜巴巴的语气,气恼减了三分,虽然还是有些恼,但是伸手想帮他提着篮子,晏兮赶紧拦下,“我来我来,我来就可以。”   杜梨脚下不动,和这浑小子在一起之后,气恼,羞耻等情绪也多了起来,常常叫人措手不及。   晏兮也看着杜梨的眼睛,不知道令君是什么意思。半饷,杜梨蹲下身去,把篮子里的几个瓜,几条鱼拿出来,掂在了自己手上。   给晏兮分担了一半的重量。   “令君,我不沉 ,我可以。”晏兮受宠若惊,没想到杜梨生着气,还做出这么温柔的举动。   他心下一荡,黏上来就要求抱抱求亲亲。   杜梨一手拎着瓜果鱼肉,端肃了神色:“不可不可不可。”   晏兮拿着篮子往上挤,腆着脸皮说:“可以可以可以。”   “令君,手上拿东西不方便,亲我一下吧。”晏兮说,一边把脸凑了过去。   “不可,这里不可。”杜梨说。   “为何不可?这边没人。”晏兮看了看四周。   不要命地撒娇,持续哄劝,死缠烂打。   杜梨说什么也不肯,晏兮有些失落,脚步也慢了下来。   杜梨也有些尴尬,走了几步,晏兮没跟上来。杜梨回身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了句,“.......回家亲。”   晏兮瞪大了眼,嘴里仿佛被塞了一个甜柿子,他瞬间老实了,一面走一面笑,只盼快些回家。   ......   两人走到郊外,客居的小院子就在前方,晏兮一手拿着篮子,一手的指尖悄悄地勾住了杜梨的衣袖,碰在杜梨微凉的手背上。   杜梨无奈莞尔,一手拎着瓜果,一手轻轻捏住了晏兮的手指。   晏兮重重回握,冲杜梨笑了笑,有些傻气。   他假装沉稳在地走在前面,傍晚的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空,两人挽着红霞,十指相扣,一呼一吸,铺了一地的甜蜜与喜悦。   ****   收到阎贺的邀请,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   晏兮嗤了一笑,这家伙不是说我死了吗?死人就要有死的样子,请我吃什么饭,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酒楼包厢里,阎贺眼角直跳,他食指与拇指上,各戴着一个钢玉扳指,正一下一下敲着桌子,眼神中的讯息朝对面的晏兮电射出去,“我不是只叫你一个人来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兮嫌筷子不干净,正在细细地擦了,殷勤地放在杜梨手上,“令君,要不要点一壶酒。”   杜梨说:“你身上才好,不宜饮酒。”   晏兮狗腿似的:“对,听令君的,那就不喝。”   阎贺抓着筷子,眼色直扫,“你要带人,带清河城隍就算了,你带她来做什么?这是谁啊?”   旁边坐着满脸兴奋,拍着桌子等菜的九龄珠。 作者有话要说:  晏兮和阿梨的日常,简直,甜呀!!回家亲....... 贺贺,人家可是白富美,没爹没妈,坐拥一大片珊瑚礁,不要怪我不给你机会啊。   ☆、鸡腿筵席      九龄珠上了岸后,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她只和晏兮说过话,后来杜梨又救了她一命,心中对两人有亲近之感。   在等待遥海恢复的这些天里,她就住在杜梨他们隔壁。九龄珠包了一大片地,建造起了郊区最豪华的房子,刺鲀过身后,九龄珠难过了很久。   按理说她双亲尽失,最亲的爷爷也死于非命,是很应该一蹶不振的。   但有些人就是这样,有着最高级的情商。在积极和消极两种情绪中,她选择的是前者,积极的情绪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看不到消极的情绪。看起来软软弱弱没有抵御风险的能力,但也会一秒相通,拿得起放得下。   杜梨怜她小小年纪,命途多舛,吃饭时也会喊她一下,算是连带晏兮在内,一起照顾着。   晏兮对九龄珠颇有微词,令君的关心本来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现在分了一份出去,这让他明里暗里非常不爽。   不过当着杜梨的面,他不敢表现出来,再看九龄珠那傻不愣登的样子,七分的气也涨到了十分,觉得她装可怜搏令君的同情。   不过晏兮很快就觉得九龄珠也没那么讨厌了。   因为他发现,可以因为九龄珠的关系,和杜梨邀宠。   他说:“本来,令君就事多忙碌,现在那个傻姑娘一来,令君越发理会她去了,再也不把我看重了。我整个儿一后娘养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杜梨一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那个心软。   这样的结果就是,每次杜梨都被晏兮按在角落里,不亲个嘴唇红肿不算完。   自从晏兮发现了这个巧宗,对九龄珠也改善了一些态度,偶尔也会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   例如,今天九龄珠这个头发,就是晏兮梳的。   刺鲀过身后,没有人给她梳头发。这傻姑娘时常随便抓一把,蓬乱着头发就过来找杜梨他们。   今天上午,晏兮邀请杜梨下馆子,杜梨不忘叫上九龄珠。   九龄珠拿着发绳可怜巴巴的时候,杜梨才要上手,晏兮扑过来打断:“令君怎么能做这种事。”   他转头,皮笑肉不笑对九龄珠说:“我来吧。”   片刻,九龄珠的新发型梳好了,一个精致的小辫子,直冲额前,走到哪里刺到哪里。   晏兮得意地说:“你不是喜欢刺鲀吗,这个发型,刺鲀同款,顶着它,人人侧目,保准你成为整条街的弄潮儿。”   九龄珠很高兴,杜梨一摸觉得不对劲,脸色刚要变,晏兮赶紧又梳了一个新的发型。   这回头上两角高高竖起,晏兮说:“这个发型,矮子专用,长高三尺,足够你在一段时间内,成为敷春城的话题人物了。”   杜梨一检查,沉了脸,“晏兮,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晏兮见令君脸色不对,收起玩闹的心,这才像模像样地替九龄珠抓了两个髻。   晏兮虽然不擅长给女孩子梳头发,但是他的手巧,做什么像什么,天锻兵番如此复杂的器械都能做,梳个简单的发髻算什么。   他用发钗固定了,嘴上不忘念叨:“你没了你爷爷,也要自己学会梳头发,这么一拧一揪,固定一下不就好了,每天和个狮子狗似的,蓬蓬乱窜,像什么样子。”   头发梳好后,九龄珠在水缸里照了照,眼泪不知怎么的就流了下来。   她擦干眼泪,回头对晏兮他们笑笑,什么也没说。   太阳慢慢爬到了中天,三人出门,看起来这画面还蛮和谐。   包厢里,晏兮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在杜梨面前的杯子里蓄上茶水,眼神扫向阎贺。   两人谁也没说话,用眼神不断地交换讯息,“不关我的事啊,我们令君非要带她来,左右你请客吃饭,不会少了人家女孩子一双筷子吧。”   杜梨坐姿端正,施施然和阎贺见了礼:“想必这位就是晏兮的好友阎......”   “我不认识他!”阎晏二人齐声道。   “阁下误会,今日上乾下乾纯阳卦,宜出行,宜消费。吾坐在这里吃饭,尔等也坐在这里吃饭,只是日子好,碰巧坐在一起,没有什么认识不认识。”阎贺说。   碰巧?   杜梨:“......”   晏兮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令君不用给他这么大的面子,给他行什么礼,他配吗?再说我怎么会认识一个脑子有病,老是神神叨叨的假神棍?只是这个店实在太挤了,我们不小心拼个桌吃饭而已。”   杜梨听着耳边不甚热闹的人声,很快判断出来,这家酒楼今日客人不满三成,有这样拼桌的吗......   阎贺一掌拍在桌上,带了三分震气,附和道:“是啊,有些人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世界上,趁着今日好乾好坤,该扒拉两口就扒拉两口,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你又跟我翻小帐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你累不累啊!”晏兮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呢,岂听不出阎贺话中的好坏,当日阎贺报他身死,又着实放了他一条生路 ,也是希望他找个地方,好好生活。   他也就领了阎贺这份情,不过在口角之争上,晏兮不想认输,还想再回几句嘴。   杜梨在桌子下捏了捏晏兮的手心,笑了笑,打圆场道:“既然如此,萍水相逢亦有情,想必大家都饿了,先吃饭吧。”   晏兮这才悻悻作罢。   菜端上来了,晏兮看着席上这个菜式,直皱眉头:“某些人请客吃饭,就让吃这些?”   席面上绿油油一片,每个盘子里闪烁的油花屈指可数,几只拇指大的草鱼躺在盘子里,蒸笼里蹲着几个白面包子,桌子中间放着整个席面最尊贵的一道菜——烤鸡。   遗憾的是,只有半只。   “某位嘴挑的闲人少说话,现在你走遍敷春城,看看还能找出比这菜式规格高的席面来?”阎贺冷哼一声。   他发泄完情绪后,也有些无奈,解释道:“敷春城百废待兴,物资供应不足,哪家酒楼不是缩减规格,就这还算好的了,吃点蔬菜,吃点萝卜怎么了,委屈了你不成,润肠通便,对身体好!”   “阎王拉家常,讲得什么鬼话,吃饭,你说这个干吗?”晏兮捣捣筷子,眉头凝成一团,简直太不满意了。   那边的杜梨告了罪,已经给九龄珠夹了几筷子,九龄珠移着碗,够上杜梨摸索不定的筷子。   晏兮脸色一动,夹了一只鸡翅膀,放到阎贺碗里,难得面带笑容劝道:“萍水相逢,太子爷,来,吃个鸡翅,祝你和这个鸡翅膀一样,越飞越高,节节高升。”   阎贺瞬间有些感动,这家伙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有我......给我夹菜。   转眼,晏兮又夹起了一块鸡腿,利索地放到杜梨碗里,笑道:“令君,你吃这个。”   杜梨正扶着饭碗,转头把那个鸡腿夹到九龄珠碗里,说:“珠儿姑娘吃。”   九龄珠开心死了,正要下嘴咬,瞥到晏兮杀人的眼神,她何等有眼色,强咽了一口唾沫,又夹回杜梨碗里,连连摆手:“这个鸡腿啊,只是看着香,其实吃起来......更香!不不不......令君吃令君吃,我最近吃多了红肉,上火,不爱吃油腻的。”   鸡腿又回到杜梨碗里,他转头,“晏兮......”   晏兮笑眯眯看着杜梨:“你吃你吃,吃营养点,对身体好,身体好才有力气,有力气才能......”   晏兮没有往下说,杜梨心思恪纯,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阎贺埋头苦吃,更是不知道晏兮的阴暗的小心思。   一抹笑容悄悄浮上了九龄珠的脸庞,她朝心领神会地朝晏兮扬扬眉,我懂你。   晏兮见她花痴般,眉眼乱闪,这......肯定是勾引令君,狠狠瞪了九龄珠一眼。   九龄珠低头扒饭。   这个鸡腿,只有一个。   这顿饭是晏兮的朋友,阎贺请的。唯一的鸡腿自己吃了不合适,但是夹到阎贺碗里又太怪异了,自己和他交流并不多,算不上熟识,还不到夹菜的交情。   杜梨正犹豫,那边的阎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探身,一把将鸡腿夹到自己碗里,一口咬下去,吃的满嘴流油,“你们都不吃,我吃好了,推什么推,看来你们好东西吃多了,噢,这个腿子可以啊,比翅膀肉多多了,味道不错。”   晏兮饭碗一敲,气得倒仰,那不是给你吃的!鸡翅鸡腿全落在你肚子里了,我们令君吃什么!   他忍着气在盘子里左翻翻,右翻翻,最后挑了一快鸡胸肉放在杜梨碗里。   自己又气得大大扒了一口饭。   这四个人凑成一桌,如同在袖管里打麻将,扒拉不开,画风别提有多诡异了。   一会儿,饭桌上出现状况了。   九龄珠冒冒失失把菜汤洒在了裙子上,晕开了一大块污渍。   杜梨领着出去擦一擦,两人出了包厢。 作者有话要说:  2020年,最后一天,我腿长我先跨啦~   ☆、叶卦      “你和清河城隍什么关系?”阎贺眼皮也没抬,大吃了一口,直接问他。   “你认识我?”   晏兮撂了筷子,靠在椅子靠背上,往后仰了仰,似笑非笑地看着阎贺,“关你什么事!”   “少废话!”阎贺说:“我看你们就不是普通城隍和尉官的关系。”   “怎么就不是!你没看见我们多和谐,”晏兮反驳:“人家杜令君温和可靠,知书达理,哪里像你属刨花的,一点就炸,一点就着。听说四殿在你铁腕之下,人人退避。鬼将没一个不怕你的,我看你就是嫉妒我们不分上下,君臣一心的完美关系。”   阎贺毫不退让:“就瞎白话!你那点眼神就不对劲,看得我鸡皮疙瘩直冒。你肚子里养的几条蛔虫,是私奔苟且,还是媒妁之言,档案都在我这里吊着呢......”   晏兮翘起二郎腿,也不拐弯抹角了,“啊,是啊,就是你看到的关系。”   “啊?”   “是啊。”晏兮看着他的眼睛,“没错。”   “那种关系?”阎贺五官渐渐有些扭曲。   “不行啊!”晏兮理直气壮。   阎贺愣了愣,脸色变得一言难尽。   他逼迫自己缓了缓,发现缓不下去,尽管早有准备,从这个家伙嘴里这么坦率地承认,阎贺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你......你你,啧啧啧,晏三白,我知道你是个混账,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混账,竟然对人家......”   “怎么了?”晏兮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行,我又不在乎,令君他也......”   晏兮停了下来,他不敢再说了,他还不知道令君怎么想......虽然令君对自己很好,但是还没从令君嘴里说出来,令君也没有和外人亲口承认他们的关系。   这个问题晏兮不敢问,他觉得这样就是最好,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   令君接受我,不讨厌我,我不能太贪心,我......不能强求他......   “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的。”晏兮给自己壮壮胆,梗着脖子喊了回去。   咯吱一声门开了,杜梨回来了。   阎贺吓了一跳,筷子掉在了地上,他伏下身子去捡。   杜梨走到原来的位子坐下来。   阎贺捡回了筷子,见桌上有一筷子筒,想抽一对新筷子。   晏兮眼疾手快地捞走筷子筒,口里高声喊:“你的筷子掉里面去了,你好好找找,对对对,在那边角落。”   阎贺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愣着眼看他,筷子明明已经捡回来了。   晏兮这边喊着,当着阎贺的面,吧唧一口亲在了杜梨脸上......   操!   阎贺惊呆了,捂着嘴,总算没有喊出来。   晏兮飘着嘚瑟的小眼神,嘴里又喊:“哎呀,你瞎了,桌子腿底下呢 ,左边一点,对了,就是那儿。”   阎贺瞪了眼,攥紧拳头,暗戳戳磨着后槽牙。   杜梨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摸了一下脸,当着人前,纵然人家没有注意,晏兮怎么能......   一顿饭吃完,杜梨领回走廊上看花瓶看傻眼的九龄珠,站在不远处默默等候。   河畔长亭。   阎贺看着那边疏影横斜里的一抹白影,转头说:“他是什么身份,底下的人不知道,我心里有数,以为你挣出一条命,可以收敛一些,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晏兮倚在一颗柳树下,抠了抠手指甲,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还是你胆子比较大,多亏伟大的四殿阎君,我如获新生。”   “新生只有一次,次数有限,用完就没了。”阎贺面色有些不好看,“你悠着点,别那么孟浪,清河的城隍是不错,但九天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   晏兮不耐烦挥挥手,表示不想听阎贺说下去。   杜梨已经脱去了九天仙籍,现在是地地道道的冥官,不欠的,九天还有什么脸来找他!   不远处那抹颀长优雅的身影,正半蹲着身子,耐心地和九龄珠说什么。   晏兮知道令君放不下的,斩妖除魔,清正四方,是他所愿,即便身为最最落魄的冥官,香火稀简,无人信仰,他也想为苍生做点什么。   清河县位处楚东的偏远山区,最是隐蔽不过。   此去清河,守护一方水土,半是归隐,亦全了杜梨放不下的执念。   隍朝会上,冥官檀景联合九天仙君共同对敷春城发难,酿成大祸,阎贺和天帝掰扯了几天,最后还是说不清谁错得多一些。   双方都有责任。   年岁渐长,慈悲为怀,天帝近几年日趋平和,得益于百年来休养生息,如今天下太平,万灵滋发,九天亦是不愿三界再起争端 ,此事,天帝带头作了检讨,惩前毖后,整顿仙君队伍。   也算是有了交代。   阎贺意味深长地看了晏兮一眼,不再多说。   半饷,两人没说话。   “你有没有觉得,你性格恶劣了很多。”晏兮说。   阎贺冷笑一声,碧绿的眼波荡开来,“你是从来都没有变化,还是那么惹人讨厌。”   “今天日子好,给你卜一卦,测测前路吉凶?”阎贺抬手折了一支柳条,看着架势,是想到了老本行,想给晏兮起个叶卦。   易经,六十四种卦象,若是精通易理之术,不拘占卜的器具,眼前有什么就可以拿什么。   姓名、生辰,龟壳、铜钱都可以用来占卜。   起叶卦并不难,折一截柳枝,数一数树叶的数量,南面的树叶数量为上卦,北面的树叶数量为下卦,配合此刻的时辰代数,得“动爻”。   根据“动爻”可测吉凶。   阎贺捋下柳叶,慢慢地摊开手掌,树叶为三,是离卦;他又捋一批,树叶为九,乾卦。   “看见了吧,离上乾下,大有元亨,这可是上上卦,我这一去定是大大的吉祥,高高的如意。”晏兮撇一眼卦象,得意极了。   “别着急,再看看时辰,”阎贺看了看日头,太阳慢慢斜下去,“葵亥日申戌时。”   “这时辰多好,不冷又不热,太阳暖和,光明伟大。”晏兮吊儿郎当地插嘴。   阎贺没有理他,耐心测了测风向,“东南风......东南方正指楚东,刚刚好,清河也在那个方向。此时此刻,东南方利涉大川,清河是为小水,此卦是......”   “不测了不测了,摆得什么神婆式法。” 不等阎贺落卦,晏兮把他手中的树叶抢过来,一把全扬了。   看阎贺那煞有介事的样子,他不耐烦地开口:“有什么好测的,你卜的东西能信吗?好好的命途,都被你这个鬼头测坏了,你少在我面前晃悠,我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现在饭也吃完了,天色也晚了,我们家令君也要等急了,不和你在这吹干风,再见了太子爷,哦,不是,我忘了,该叫你阎君殿下。”   晏兮拍拍屁股,准备要走。   “再见什么再见,死的人有什么好见的。”阎贺高声道:“既然已经没有那个人了,那就不见也罢,对你我都好。”   晏兮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半饷,缓缓地说:“嗯,阎君说的对,那个人已经死了,死的人,不见才对。这样幽冥,九天都不会抓到什么把柄。”   一抹笑容也爬上了晏兮的嘴角,爬上了阎贺的嘴角。   阎贺转身,两人自此各奔东西。   ****   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九龄珠的关系,杜梨一直淡淡的 ,晏兮和他说什么,杜梨也是简单的回答。   晏兮敏感地察觉出来,令君不痛快。   好不容易回了家,关上房门,晏兮又令君长令君短的,逗杜梨说话,可是令君的情绪就是不大对。   晏兮知道了,令君是在意今天在包厢里,自己在阎贺面前亲他的事情。   见杜梨心事重重的神色,晏兮的眼神晦暗下来,沾了三分麻木与淡漠:“知道你在意,你如果实在讨厌,我不那样做就是了。”   杜梨偏了偏头,晏兮烦躁起来,“你怕别人知道,我改还不行吗?”   晏兮低头,伸手扯住杜梨的衣角,补了一句,“只是令君,你不要,不理我......”   “我......”杜梨有些尴尬,“我没有怕别人知道,也并非讨厌。”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晏兮眉毛一挑,狐疑地问他。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应该在人前胡作非为。”杜梨皱眉,语气虽然缓和,但也是毫不退让。   “那这么说,......你没有不喜欢,只是......只是因为人前,脸皮薄是吗?”晏兮好像捕捉到什么似的,挑高眉毛和杜梨求证。   ......   杜梨噎了噎,没有说话,展开袍角坐在椅子上,垂首轻啜了一口茶水。   晏兮见他这样,抿着嘴笑了笑,适可而止。   他开了门出去,在院子里干起活来。   吃完晚饭后,他黏上去,轻轻地戳着杜梨手臂上的衣料,期期艾艾地问他,“令君令君,你......你说人前不可以胡作非为,那么人后是不是就可以胡作非为?   ......      ☆、印毁      很快,晏兮就让杜梨见识了,什么叫做胡作非为。   那日城楼,杜梨负伤倒地,迷迷糊糊,神识不清,但也是隐隐约约知道,赶来的晏兮那个发疯的样子。   心念一闪,杜梨不由地心脏突突直跳。   这么一恍神的功夫,晏兮搂着杜梨的腰,翻身和他换了个上下,他看清了令君皱眉头,心头打了一个哆嗦。   晏兮摸着他的脸庞,柔声问他:“怎么了,令君。”   杜梨出了一点汗,喉结翕合了两下,没有说出话来。   “别怕,”仿佛魔音入耳,晏兮在耳畔呢喃低语,“什么都不要想,这种事要专心,令君修为高深,术法精妙,却不知阴阳秘术精妙矣。”   杜梨被他的话呛得咳了咳,俊脸红成一片,什么村话都赶着往外撒,真真不知羞耻。   晏兮一点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好,他说的是床帏闺阁之间的私房话,面对最亲近的人,没什么好避讳。   烛光中,他见杜梨颊艳似火,眸光如水。   他们这一次隔地太久了,之前都顾及着令君身体没有好全,只是浅尝辄止,不敢太用力。   他的一番云情雨意,早就积得饱浓,见杜梨如此神态,仿佛火里添油。   杜梨觉得他的身体仿佛一叶轻舟,在狂风暴雨中摇摆沉浮。江上荡舟,船入港湾,风暴再大,始终有那么一份归属感。   在填满身体的一瞬间,杜梨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   秋风渐起,一夜凉一夜。   小小的烛光仿佛不能承受般左摇右摆,青烟升起,烛台灭了,房间完全暗了下来。   秋夜雨,更助凄凉。   而帐缦中,仿佛隔开一片小小的天地,腾腾热意,熏得人旸了眼眶,酥融了骨头。   杜梨抚摸着晏兮,用指纹代替视力,认他的肌肉走势。   他的手抚过后背,抚过肩胛骨,最后停在晏兮胸膛。胸前,心脏偏右三分处,有一处特殊的疤痕。   杜梨知道,这里之前被一把剑贯穿,杜梨甚至知道那把剑,剑身犹如春水冰棱,开刃后极是锋利,   只有这样锋利的剑身,才可以刺出这样整齐的创口。伤口愈合后,即便过去这么久,依然留下来一条这样细细的疤痕。   这个伤口,是自己留下的,使用殉玉剑。   晏兮抓过杜梨的手,放在唇边啄吻,让他不要多想。   杜梨抽手,还是抚上那条疤痕,他语气平淡地说:“是你先骗的我。”   “是,我活该!”晏兮一口应下。   杜梨摸了一会儿,半饷,语气平平地说:“你的房间,我修好了。”   “是,你修好了......”晏兮顺着他的话往下应,他猛然觉得有一丝不对。   房间修好了,什么房间?   肯定不是这里的房间。   是清河碧山上的房间?   什么时候修好的?   杜梨一直和自己在一起,要修绝不是从乌素羁一路到敷春城的时间。   只能是从前。   他找到杜梨之前,杜梨一个人在清河的时候。   ……   晏兮深深震动。   “令君,你想着我吗?孽镜岭一别,你想着我吗?”晏兮低低的问。   “……”杜梨顿了一下,“……一点点。”   晏兮垂眉,附到他耳边,“孽镜岭一别,十六年了,令君不是要带着我回清河么?......那是我最好的日子。”   “嗯,一起回去,霜降后就启程。”杜梨说。   “我等不及了,” 晏兮喃喃梦呓:“还请令君现在,此时此刻就带我回去!”   他俯首再次深深吻下......   夜深,窗外雨停了,枕边人安然睡去,晏兮看了看杜梨的脸庞,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然后轻轻地起身,掩上门出去了。   他找了一处空地,从这里看去,他们的小院子远远地掩映在山野后。   晏兮自袖中拿出析骸长剑,在地上画了一个六角星芒的阵法,面无表情地把长剑丢到阵法中去。   晏兮结印,阵法中,白色的火光蹭地燃起,销火蘧然包围。   这柄析骸长剑,曾经好几次救过他的命,但是现在,晏兮不想要了。   晏莫沧炼制鷇印,鹿野台上魂飞魄散,后来一半鷇印被炼制成析骸,另一半流落到了盛京城隍檀景手中。   在清河的清平坊,琴姬和自己交过手,自己的信息应该是她告诉檀景的。   阎贺告诉晏兮,此人与晏莫沧关系匪浅,那么他认出自己也是不足为奇。   刍灵攻打清河,多半也是为了这柄析骸长剑而来,那时令君已经受过一次伤了。   后来乌素羁,再后来的敷春城,无论是润海石,还是鷇印,只要宝藏一直存在,就会源源不断地引来觊觎之人。   御器之人,岂能被器所御!   器物原本没有偏执是非,但是人心的黑暗却使器物带上了或善或恶的情绪。   天灾不可避免,但是人祸,是不是就可以竟可能地不去触碰。   敷春城偌大的池篽阵,守护润海石尚且艰难,自己又有什么本事保住析骸。   留着它,只能是连累令君。   鷇印起于槐阳天锻,曾一度毁灭,直到晏莫沧重新炼制,现在,它也该重新覆灭了,毁在我的手上。   那日阎贺明里请客吃饭,暗里把半壁鷇印带来他身边,问他的意思。晏兮让他带回去,堂堂阎君应该有办法,或毁灭,或封印。   火焰咆哮,簌簌抖动,阵法内的析骸痛苦哀嚎,它仿佛知道了自己曲折的宿命。   析骸炼制辛苦,毁灭也十分不容易,晏兮灵力修为的基础是在阎浮辟支院打下的,离开酆都的时候,年岁还小。   他不像杜梨一样自小修习,底蕴深厚;也不像阎贺一样有那么多天材地宝用来增补功力,晏兮的灵力修为一直比较薄弱。   现世流浪后 ,每天疲于奔命,也没能空闲下来好好修炼灵力。要不是凭借从小研究的毒药与天锻兵番的器械,这条命走南闯北,早就活不成了。   晏兮着重加了一层禁制,阵法内销火再燃,他的额头渐渐出了汗,晃了晃身子,脸色也有些苍白,析骸仅仅销毁三分。   晏兮咬破手指,以血为祭 ,再燃销火,熊熊火光吹得他的脸摇曳起来。   远处报晓的雄鸡已经啼鸣,天就快亮了。   晏兮想,晚间才泡下水的黄豆,该是泡发了。一会儿上了磨,一半放浆做成白嫩嫩的豆腐,一半滚了水烧成豆浆,热气腾腾最是落胃,是时候叫令君起来吃早饭。   想到这里,晏兮不由地又使了两分力气,他开始着急。   一股中正平和的灵力贯入体内,犹如浩渺海洋澎湃有力,晏兮立刻精神一阵,阵法内销火大起。   晏兮转头看去,杜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后,猎猎寒风将他的衣裳吹透,他的眸子安详柔和。   晏兮没有再看杜梨,他集中注意力,天色雾白的时候,析骸结结断碎,最后灰飞烟灭。   自此,世上再无鷇印。   晏兮直起身来。   “好了吗?”   “好了。”晏兮拍拍手。   其余的杜梨没问,杜梨没问晏兮你在干什么?没问晏兮你在销毁什么东西?   晏兮不知道杜梨知不知道,他或许有所感应,但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晏兮需要的时候,给予了他帮助。   “露水重,回去吧。”杜梨说。   晏兮伸手牵过杜梨,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庞上,颤抖着声音撒娇:“可冻死我了,令君摸摸我冷不冷。”   杜梨对他笑了笑:“知道冷,也不多穿件衣裳,半夜跑出来,冻病了,可别和我哭鼻子。”   “怎么会,令君言重了……”   ......   清风吹叶,俩人携手,踏着晨光,虽不同去,却是同归。   霜降那天,千里沃野,气肃而凝。   晏兮早早就套好了车,他半个身子靠在车辕上,抱着手看着不远处,杜梨在和九龄珠交代什么。   遥海那边有人来接,是鲟鳇鱼蔑刃曾经的手下,说是遥海恢复地不错,如今遥海没有主人,请九龄珠回去主持事务。   晏兮兴趣缺缺,杜梨这方面很细心,他先是和来人告了冒犯,一点一点地问清楚,九龄珠今后的生活起居谁人照顾,事务管理是否有得力的人协助,身边是不是有可靠的人保护。   一五一十,林林总总,来接的人一一和杜梨说明了,杜梨这才放心一些。   杜梨拿出一个拉屉匣子,杨木整挖的,表面打磨地没有一根毛刺,递到九龄珠手上,“珠儿姑娘,你这就要回家了,我和晏兮此去清河,今天在这里和你说再见,这个送给你。”   九龄珠还不是很适应这种离别的场面,平时开开心心的她,今天也是有点闷闷的,她接过杨木匣子,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呀?”   她打开匣子,惊叫起来:“瓶......花瓶,我喜欢的大槌瓶。”   “谢谢你,杜令君!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九龄珠一直喜欢这个瓶,曾经她和刺鲀说过要买些匠人来烧制,当时仇字当头,刺鲀分不出心处理九龄珠一时兴起的小愿望,搁置下了。   九龄珠一直对这个花瓶念念不忘。   “那日站了这样久,怕是在看什么东西,我想你应该是喜欢的,瓶子是我买的,盒子是......”杜梨朝马车的方向转了转头,轻言浅笑:“他后来配的!”   晏兮站的有些远,不知道杜梨在说什么,看见杜梨朝他这个方向转了转,他咧着嘴给了杜梨一个大大的笑容,把手撑在嘴旁,做喇叭状,朝杜梨喊话:“令君啊!霜降祝章,今早已经喝过红糖水了,此时启程一定平安稳当,莫负了清晨好时光啊。”   九龄珠看到这一幕,莫名心里激动起来,他推推杜梨的袖子,催促道:“杜令君再见,快走,快走,不要让晏兮等急了,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在遥海里,谁敢给我使绊子,我就对付他,摸营、绑票、下毒、挖陷阱、打闷棍......另外水路四通八达,我得了空闲就去清河找你们玩儿。”   “......”   你怕不是被晏兮教坏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我的宝贝儿们。   ☆、斜出      马车被晏兮改造过,又大又宽敞,车内铺席,可供坐卧。   銮铃声起,马车缓缓前进,九龄珠站在路口,几乎要把手给挥断,“杜令君,晏尉君,再见了,保重啊!我有空就去找你们,回见啊!”   “驾!”晏兮狠狠一甩鞭,马车一骑绝尘地跑了起来,绕过一个山头,画出一个大大的曲线,背后的九龄珠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杜梨坐在车辕上,抬手拉过缰绳。   “令君眼睛不便,我来吧。”晏兮又给他抢了回来。   杜梨轻牵嘴角,撤了手没再坚持。   “车外风大,令君回车厢内坐坐,要是饿了,暗格里有茶水果实的;要是乏了,就铺了席子卧一卧;要是舟车劳顿了,我们就停下来歇一歇,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在马车上一起度过了。”   晏兮着重咬了咬“一起”两个字,心头满足,只要和令君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上次和令君驾车来敷春的时候,自己和令君的关系刚刚有所好转,这次离开敷春,令君好像和自己又是亲近了不少。   虽然此次敷春之行险之又险,但是和令君的关系有了良好的发展,还是很值得的。   “什么都你安排了,我做什么呢?”杜梨说。   “令君,什么也不用做,......就好端端的就成。”晏兮说。   按理说,晏兮一直都不算一个会照顾别人的人,但他非常享受包办杜梨的事的感觉。   如果此时杜梨还是个孩子,晏兮估计一把屎一把尿,都给他养大咯。   马车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头,稳稳地行驶在驰道上,旁边是云海翻腾的悬崖,万丈风呼的峭壁。   杜梨没动,他没有回车厢,深秋旷朗的风拂在肩头,让人觉得荡气涤魂,潇洒快意。   杜梨轻轻地说:“我在这里陪你就好。”   过了秋,过了冬,马车外的天气一阴一暗,细雨延绵不绝地落在草木上,从紫荆,从石榴上溅起起碎玉的声音。   邻近清河,气候越来越冷。   晏兮躺在被窝里,侧耳听了听雨敲车舆的声音,钝钝的,有些跳跃。   他抱过杜梨,给他掖了掖被角,开口磕闲:“令君你听,这雨夹着雪粒子,噼啪乱跳的,跳到地上就化开了,除夕前后该有一场鹅毛大雪。快到清河了,我有些等不急了。”   杜梨唔了一声,赶着起身披衣。   “令君干什么去?”晏兮一把拉住他。   杜梨对他笑了笑,“昨天夜里,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黄骢驹在雨雪天里拉车,脚底易有瘀伤,我去给马蹄铁内加个衬垫,要是下雪,积雪怕是会对马蹄造成损伤。”   夜间休息,马车没有行驶,黄骢驹远远地站在路边,张口扯过一把干草嚼吧嚼吧,鼻尖喷出咻咻热气。   晏兮按住他,扯过被子,用自己的身体裹住杜梨,给他暖着手脚:“令君真是操心,一路上又是缴清妖患,又是攘凶除恶,前几日这边的逢水县城还出现了好大一只凶兽,吃了数百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斩杀了它,现在令君又要操心马儿的脚底板。   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哪里操心得过来,令君放心,前几日,我已经给那匹破马垫上了,它的马蹄现在好得很。”   “辛苦你了。”杜梨说。   “诶,令君和我见外什么。”晏兮摇摇头,把被角压严实了,自己起身,拿过衣服穿了起来。   他振了振衣领,一边说:“连日来都是鸟不拉屎的山路,五十里就是清河的地界了,令君,我们快到家了。现在天快亮了,我记得这附近有一个茶摊,可以买一些热腾腾的吃食,令君等等我,早饭还是要吃一些热的好。”   杜梨穿着泽衣跟着起身,摸索着去拿外披的衣物:“我同你一起去。”   晏兮按住他:“令君这几日辛苦,多睡会儿吧,雨后山路泥泞,买个早餐而已,又不是艰难的事,何苦跟着来?”   “可是......”杜梨还要再说什么。   晏兮穿好了鞋,已经窜出了车厢,他打着帘子问:“酒酿汤圆好不好?还是生滚牛肉粥?”   “都好。”杜梨无奈笑了笑,“快去快回。”   晏兮揣着钱袋出去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杜梨穿着薄薄的泽衣,打着帘子,眼睛朝着他出去的方向。   晏兮心头一热,大声喊:“我很快就回来,令君稍等便是,外头冷,你快回车厢去!”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阵阵回荡。   晏兮又走了几步 ,回头看去,杜梨走出了车厢,看着他,面容温柔。   没办法了,晏兮叹了口气,跑了回去,站在车厢外,伸手揽过杜梨的脖颈。   不过晏兮就揽了一会,马上撤了手。因为他发现,雪粒子已经落下来了,袖子上落了雪,令君穿地单薄,他不愿意冰着令君。   “令君,亲亲我。”晏兮站在马车下说。   杜梨晃了晃眼波,轻轻地在晏兮唇角落下一吻,“快去吧,我便要起身了,收拾收拾车厢,等你回来。”   “嗯。”晏兮点头应下。   晏兮踏着薄雪再次出发了,买早点的茶摊就在不远处,晏兮一步三回头。   好在这次杜梨听话回车厢里去了,晏兮也能不再拖拖拉拉。那个茶摊的老板还认得晏兮,此处是清河县的交界,之前晏兮和杜梨引魂的时候来过这里。   老板乍见了从前的熟客,很是欣喜,又是多给了三只汤圆,又是多送了两只生煎包子,最后用盒子仔仔细细地打包好了,递到晏兮手上,殷勤嘱咐:“客人放心,盒子是特制的,汤汤水水的撒不了,不过这个天,雪珠子就要下来了,趁热吃,拿久了就该凉了。”   老板又磕闲话:“快过年了,荒郊野岭,猎户都歇冬了,歇脚的客人也少咯,客人这是往哪里去?哎呀,还能看到熟客,真是今日的福分呐。”   晏兮抬了抬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最后给足了银子钱,提着食盒,就要往回赶。   从茶摊这边的岔道下去,路过一片芦苇丛,这个时节,江面结了冰,江边芦苇也只剩杆了。   晏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冰面上,他停了下来,看了一下阴暝暝的天,抬头的时候有几片雪粒子落在睫毛上,搓搓手,暖和一些。   晏兮提着食盒穿越芦苇丛,过了结冰的江面,大路就在前方。   “晏三白!”一声怒喝。   晏兮全身汗毛倒竖,他把食盒护在身后,缦胡缨随即入手,劈开随之而至的一道凛冽剑气。   剑气余波袭来,晏兮接连后退了数十步,他把短匕扎入坚冰中,短匕在冰上划出一道白色的长线,堪堪稳住身形。   晏兮吃惊不已,胸口气血一阵翻涌,握着短匕的那只手已经被震麻。   ......   何人!如此剑气。   晏兮抓着食盒,慢慢地爬起来,他定了定眸光,只见江边芦苇枯萎倒伏,其中,走出一个神情冷峻的男子。   他身着雪纱紫铢衣,背负屠世异兽榜,腰间是麒麟踏云的禁步流苏。   整个人透着一股雪压劲松的霸然傲气,端的是天尊下凡,无人能出其右的神姿高彻。   他的眉眼间隐隐有一股悲天悯人的味道,这种感觉晏兮只在杜梨身上看到过,这个人和杜梨给人的润泽感不一样,此时他漆黑的眸中,燃烧着一把没有温度的火种,聚凝着冰凉又尖锐的穿透力。   只消一眼,晏兮就感觉已经被此人深深贯穿。   晏兮吊儿郎当地打招呼:“呦,我当是谁,要做这个半路劫道的响马贼,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椒阳仙君,仙君莫怪,小人身上只剩这半吊子钱了,如果你还没吃早饭……”   晏兮皮笑肉不笑,甩手丢过去一个钱袋,“这个给你,自己到前方的茶摊上吃去,我这里,没有你的份。”   那柄剑的剑身如同霞光呵成,绯丽肃杀。   长剑一挑,钱袋破碎如齑粉,而愤怒之情几乎要将那人的方寸之眸挤地爆裂。   他至死都不会忘记,四殿酆都,这个男人肆无忌惮地屠杀座下亲兵,践踏他们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自己面前,可是自己无能为力。   身为将领,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统领的亲兵被敌人歼杀,而自己却被鷇印压制地无能为力,对于气魄射目的椒阳仙君来说,如此窝囊,无异于凌迟般的侮辱与折磨。   南钟意深深震惊,他不意还会见到这个人。伤愈后,他也曾找过酆都要人,酆都报魔头晏三白葬身乱军,尸首不得拼全。   原以为此仇难报,不能为逝去的弟兄讨回公道,没想到在这里,能再见此人......   但是,更令南钟意震惊的是,此人竟然与自己的挚友杜梨在一起......关系看起来还颇为密切。   南钟意铁青着脸色,出言诘问:“你这魔头,为何和露陌仙君在一起?可是你隐瞒自己身份,欺骗了殉玉!”   那个钱袋是杜梨给的,眼见被劈成齑粉,晏兮懊恼不已,不应该把它丢出去。   “你见过他了?”晏兮眯起眼,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诡异笑容。   他可不认为南钟意是来叙旧的,当年自己屠杀他那么多门人,他半条病也折在自己手上,两人说是血海深愁,也丝毫不为过。   这个人和杜梨关系匪浅,一起得授夔龙纹,从前在九天也是要好地很......   南钟意见他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强压着怒火又问:“你和殉玉是什么关系?”   晏兮暗暗舒了一口气,听他这语气,应该是没见过,自己这些天都和令君在一起,想是南钟意看到了什么......算他还有点良心,没有直接去找杜梨求证。   晏兮嗤然一笑,阴着声说:“怎么?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自己怎么不去问他?告诉你,我们现在可是那种不一般的关系。”   晏兮皱皱眉头,不屑道:“你当初既然和他决裂,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也管不着了,现在也不要殉玉殉玉地叫他!”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几个月,看见南钟意来的那一刹那,还是忍不住:阿西吧!   ☆、诛心      殉玉是杜梨的小字,晏兮一直不喜欢这么唤。   他觉得这两个字太过悲壮,不合适令君。   当年,也是这样阴冥冥的天,铅色的云层里仿佛积攒着下不完的雪花,自己悠悠灵魄就要散尽,昏迷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椒阳殿再不提露陌!   这句话亦成了南钟意毕生之痛。   此人知道自己和殉玉说过的话,关系绝非一般,殉玉又怎么会什么都和他说?   晏三白其人,南钟意亦是有所耳闻,此人诡谲狡诈,阴邪毒辣。可是不知使了什么花巧手段,殉玉最是仁慈,焉知被他怎样蒙蔽。   法者禀公执法,持正卫道,对待宵小奸邪,浮筠剑下,绝无姑息!   今日先拿下他,殉玉那里......找个合适的机会问清楚,若他不愿见我......   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南钟意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着的开水,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怒气,一直流到手指 。   于理于法,今日碰到晏兮,南钟意都决计不会放过他。   霞光一转,浮筠剑劈斩而下,浩大刚毅的剑气袭至,晏兮手持短匕左遮右挡,火星四射中,几招没架住,胳膊与双腿已经被剑气划伤。   晏兮吃痛,手一松,食盒掉在了地上。   冰面上凉,食盒掉在这里,没一会就该冷透了,晏兮伸手想去捡,一道剑意追踪又至,准确地劈在他的手腕上。   义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半寸深的划痕,没空理会食盒了,晏兮闪身躲过,卸下损坏的义骸,重新装附上一条新的胳膊,没了食盒,晏兮双匕入手,“铿铿”挡过南钟意两道剑意。   “奇技淫巧!”南钟意哼了一声,他的剑法快似流星,勇猛飒爽,连连出招,压制地晏兮只有躲地份,没有拼地份。   晏兮心里凉成一片,自己本就打不过令君,和他齐名的南钟意照样打不过。   若是析骸在手,恐怕还有一搏之力,可是析骸早已......   晏兮逮着空隙,跳远了一些,明明是戾气满身,脸上还能笑出来,“你不是想知道,杜梨和我是什么关系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他和我是亲密地不得了的关系,他已经爱上了我,我劝你,如果真的是为了他好,就不要来打扰我们。”   南钟意目燃赤火:“休要辱他!殉玉光明磊落,怎么会对你有了私情!”   晏兮跳着闪过,偏着头嬉皮笑脸道:“他当初知道我的身份,也是想杀我来着,说是为了椒阳仙君南钟意报仇。你看看我的傻令君,别人都不要他了,他还想着人家,要是我,早就管他个九曲十八弯了。   可惜啊,我后来受了几次伤,又帮了他几次,我们令君最是良善不过,他忍不住心软了。你看,他被我压在身下做了那种事情,还是舍不得杀我,即便他想杀我......”   晏兮轻轻地抚摸着胸口,那里曾经被殉玉剑贯穿。   晏兮心中涌起一阵甜蜜,他颇有些得意地说:“即便他动了剑,也舍不得下重手。我牙疼,他会哄我;天冷了,他会给我添衣加被;我馋了,他会给我买橘子饼,你看,他是不是爱我爱地不得了,你和他这么久没见,又拿什么和我比!”   南钟意青筋暴起,气涌如山,手下连连狠招,“魔头,你竟辱他至此!”   晏兮左躲又闪,颇为狼狈,但是嘴上仍然是不肯放过,“可不光我的事,这就要怪你了,伟大的椒阳仙君。我这个傻令君,从前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多少人想与他结交,他唯独把你放在心上,可是你问问自己,对他说了什么,你对他说了那样的话,逼得他灰心,逼得他丧气,你以为他走堕仙台是因为九天不容?   晏兮见南钟意如此气急败坏,没来由生出了几分畅意,他桀桀冷笑,呲牙质问:“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你那句‘椒阳殿再不提露陌’,只有他走了,离开九天,你们才是真正分开,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可怜我的傻令君,一身的才华,这些年面都不敢露,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生怕别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困在一个小小的清河,做一个守城的冥官,出入连个跟随的尉官都没有,孤孤单单,无人供奉,神像破碎都没人记得给他补一补,这一切都是因为谁呀,都是因为你这个伟大的椒阳仙君!   你也不能怪我乘虚而入,这些年我们令君的苦,令君的寂寞谁能看得见,他盲了眼睛,那些低级的仙官,个个笑话他是个最低等的鬼仙,椒阳仙君,我记得,你的灵魄得以补全,是费了我们令君半身仙骨吧。   这个时候我出现了,就使了一点好,说了一点花言巧语,就让令君离不开我了,我看啊,他好不容易好了一些,就想和我过过安生的日子,偏偏你又要来搅局,如果你真的是为了他好,就应该祝福我们,乖乖地回你的九天去,何苦来当这个搅屎棍,惹人嫌。”   晏兮句句带刀,字字诛心,南钟意愤慨而痛心,如同骨鳗在喉,他悲鸣一声,这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浮筠剑劈开云层,挽着霞光澎湃斩来。   晏兮一瞥眼,那个早餐的食盒就在旁边,方才闪躲的时候没能护住,食盒的盖子松了,酒酿汤圆洒在了盒子里,冒着幽幽的热气,这样的天,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就该冻结成冰了。   令君还在等着自己,等着自己回去。   总觉得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和令君慢悠悠地热一壶酒,围在一堆通红的柴火旁边,即便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那就是最好的时光。   清河就在前方不远处,马上就要到了,怎么能折在这里!   晏兮提起神来,连消带挡,斩破这一剑之势,同时他的身体也重重飞跌在冰面上,冰面破碎,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冰窟窿,晏兮扒着冰沿闪在一边,口中同时呕出大蓬的鲜血,身上脸上也被剑气切割出无数细小的伤口。   寒冬腊月,伤口还未来得及结痂,北风一吹,就已经冻上了,撕心裂肺得疼。   好在南钟意方寸大乱,虽然招招致命,关键时刻,却都刺偏了,晏兮也抓住空隙,得以喘口气。   怎会这样?!难道殉玉真的是因为空虚,甘愿被小人蒙蔽?   不会的,自己与他相识多年,互相引为知己,殉玉空明见性,仁心佛性,但决计是意志坚定,不是那等轻浮之人。   但眼前这魔头又说得煞有介事,不像全是扯谎,自己跟着他们也有了几日,眼见二人同进同出......   南钟意狐疑不已,晏三白口中所言,到底几分真,几分是假?   他心神摇曳,面前腾起一股黑烟,接着是一股甜蜜的气味,那个晏三白转身就跑。   “魔头休走!”浮筠一挥,晏兮栽倒在地,两边脚腕处各在冰面上拖出了一条血线,已经是叫南钟意伤了脚筋。   “你对我做了什么?!”南钟意阴沉着脸,眼睛却是赤红。   浮筠刺入冰层,南钟意抓着剑柄大喘了几口气,他发现自己双手已经动不得了,皮肤下一条黑线,顺着臂间往脖颈上爬,黑线开枝散叶,一根羽毛悄然绽放在枝头。   晏兮在冰面上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脚腕处说不上有多疼,伤口处突突乱窜。   他把短匕扎入冰面撑着身子,喘了几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去捡食盒。   “魔头,你做了什么?!”南钟意怒不可遏。   晏兮提着食盒,一瘸一拐地走到南钟意面前,他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别生气呀,肝火越盛,毒发地越快,这是罪孔雀,屠神之毒,椒阳仙君呀,你就在这冰天雪地里好好享受吧,一会儿你就会腐成一团烂泥了,我呢这就要回去吃早饭了,和露陌仙君哦,嘻。”   晏兮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 “这就是仙君口中说的奇技淫巧,可惜你就要死在这些不入流的奇技淫巧之下,再见......”   “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南钟意紧咬牙关,夔龙纹现额,神力激荡下,硬生生将屠神之毒扼制在了脖颈之下。   长剑汲取天地万丈光芒,霞光啸成一剑......   晏兮瞳孔猛地收缩,炙热光芒在一瞬间夺取了他的视力,光晕闪烁间是一抹白色的衣角。   “铿”地一声,一柄身如冰棱的长剑与霞光碰撞在了一起,殉玉剑挑开霞光,下一招凌冽灵力覆盖剑刃,干净利落就要取敌人的首级。 作者有话要说:  晏兮,你这些年,光修炼的嘴吗?   ☆、难钟意      此时南钟意一招即出,新力未生,眼见殉玉剑如行墨般削来,他罪孔雀压身,半个身体已经麻痹,如何能躲得开。   “令君不要!”晏兮猛地扑将过去,死死抱住杜梨的手臂,无比骇然地喊道:“你不能杀他!”   他踉跄着腿,见杜梨朝南钟意出剑,一瞬间毛孔倒竖,脊梁发寒。   南钟意死就死了,唯独不能死在杜梨剑下。   要是令君知道自己杀的人是谁,以令君的性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杜梨停了招,扶起扑倒在怀里的晏兮,感受到他手上冰冷黏糊的液体,面露慌张之色:“你受伤了?这是怎么了?”   他杜梨见晏兮迟迟未归,远处又传来一声沉雷般的悲鸣,如此的内力......难道晏兮遇到了什么强敌,心念一动,杜梨再也等不得了,拿上一件大氅立刻提剑来寻。   晏兮说不出话来,一阵急促的喘息,脚筋几乎被砍断,他再也站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杜梨身上。   杜梨扶着他在不远处的岸边坐下,大氅小心地裹在他身上,又帮他把风帽戴上,动作间,指尖碰到了晏兮的脸颊。   晏兮脸上全是细小的伤口,江面上北风轰轰,几乎轰麻了半边脸,现在一暖和,脸上火辣辣疼了起来,他轻轻地“嘶”了一声。   杜梨顿了手,心疼不已,他握了握晏兮冰凉的指尖:“你在这里稍坐片刻。”   杜梨提着剑站起来,走了几步,面朝南钟意,问道:“阁下剑气斐然,在下佩服,只是不知我的朋友哪里得罪了阁下,让阁下下此重手?”   是他。   熟悉的容颜,熟悉的身姿,寥寥几笔,风节贯骨。   当第一缕清风吹拂过肌肤,灵魄饱满,生命力旺盛,南钟意知道自己得救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听闻那位名动天下的露陌仙君独自离开了九天,以走堕仙台这种残酷到决绝的方式。   他毫无停留,毫不留恋,舍了半身仙骨,又被煞气灼伤眼睛。   而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永以此绝,椒阳殿再不提露陌!   后来,自己多次到露陌峰去,那儿荒草满庭,鸦雀稀闻,拈来棋局无人共享良辰。   天地间便再无他的消息。   真真无处提起。   鹿野台一别,如今已逾百年。   年少的他们,也曾意气狂狷,山梨南风各占一半,千里长路或是万丈山川,一朝携手即刻踏遍。   后来得授夔龙,遍邀仙尊,揭启天榜抬头看去,各自望他姓名列于魁首。   多年之后的重逢,他却是盲了眼睛,对面不识地自己......   漫长的愧疚,无尽的歉意,日复一日的思念,乍然相见的欣喜,目睹他对仇人的温和举动。   这些情绪堵成了一团酸涩的棉,牢牢地梗在南钟意的喉头,他艰难启齿唤道:“殉玉......”   杜梨呆了呆,不可置信的样子。   殉玉剑的流苏在风中飘动,杜梨低头回想方才自己与那人对招的感觉,面上渐渐露了几份喜色,急问道:“钟意?是钟意吗?是你吗?”   “是我......”南钟意眉目揪然,心痛难忍。   杜梨心神一震:“钟意,真是钟意,多年不见,你可好吗?”   “我很好,听闻你在敷春受了伤,现下身体可大好了?”几步之隔,南钟意的声音有些颤抖。   敷春城之战,铰牙璃龙大破攻城军阵,其上书“风火山林”,第一时间,南钟意就反应到是他。   终于有了他的消息,南钟意急忙来寻,又徘徊踌躇不忍相见,自己当初犯下大错,如今有何颜面再见他......   “多谢你挂记,我如今已经好了。”故人许久未见,今朝相逢,杜梨亦是十分动容。   “咳咳咳......”见到杜梨,几度心绪沉浮,再也控制不住罪孔雀,南钟意咳了起来。   空气中隐隐一股甜蜜的味道,方才和钟意对上了招,发力之下,发现他身体有些不足......联想到晏兮能从他手上逃出来......   是用毒了。   杜梨上前一步,封住他几个大穴,阻止毒药扩散,然后回身,蹲下身问晏兮:“解药呢?”   晏兮眼见二人相认,他有些着慌,赶忙死死抓住杜梨的手,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令君你......你别误会,我不想杀他,他太厉害了,我打不过他,我,我只想活......”   杜梨抽回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声音温和又不容置疑,“给我解药。”   晏兮狐疑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南钟意,取出一个小瓶,放在了杜梨手上。   南钟意服下解药,大雪天里,他头冒蒸蒸热气,那股黑线随着蒸汽渐渐挥发开去。   罪孔雀褪下,南钟意重新凝聚了涣散的眸光,扶着浮筠一阵喘息,眼见杜梨有条有理地控制毒伤,又神志清楚地向魔头讨要解药,再从容地替自己解毒。   南钟意确定了,纵使多年未见,他还是那个上善若水,光明磊落的露陌仙君,千山万水走来,他并没有丝毫改变。   可是南钟意却是不想相信了,他心血沸腾如同万千蚁噬,又怒又惊又痛,殉玉他是清醒的,他并没有被蒙蔽......   此时即便他再不愿意相信晏兮说的话,心中却也是疑了起来。   南钟意指着晏兮,咬牙问道:“殉玉,你可知他的身份?”   “我......”杜梨顿住,他朝晏兮的方向转了转。   晏兮死攥着手,眼睛不敢眨,盯着令君。   杜梨转过头,面向南钟意,面色平静:“是,我知道,他叫晏兮,小字三白,生于槐阳天锻。”   “那他和我说的那些话,”南钟意眉目揪然,抑声问道:“......那些话是真的?”   “不干你的事!既然已经断了来往,你也不要先吃萝卜淡操心!”晏兮喊。   杜梨移了一步,挡住南钟意的视线,面露些许感愧,亦坦然道:“我与晏兮两情相悦,已经互许生死......钟意,都是我的错......”   南钟意后退一步,头脑内嗡嗡震响,他把浮筠撑在冰面上,站稳身形。   看殉玉的神情,再看殉玉护那魔头的样子......   南钟意仿佛被一个大毂罩住,有那么片刻的窒息,他痛地几乎呕血,“殉玉,你好糊涂啊!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你怎可不爱惜羽毛!”   殉玉剑映着冰面光华更甚,潋滟生辉,杜梨默默片刻,只说:“钟意,对不起。”   “令君不要和他道歉,你不欠他的!”方才听杜梨说两情相悦的时候,晏兮的目光就已经痴了。   纵使伤痕累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整颗心蓬蓬地涨起来,欣喜又甜蜜。   令君......他承认了!   他向旁人承认我们的关系了。   南钟意嫌恶地瞥了一眼晏兮,那魔头被自己所伤,喊话间身上几道伤口又是汩汩渗血,都这样了还不知道闭嘴调息。   “好!”南钟意怒极反笑,“既然你知道他的身份,想必也是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今天在这里,我便要取他的性命,用他的血来祭祀我椒阳殿横死的无辜袍泽。我要杀他,殉玉,你要如何?”   杜梨手握长剑,从他发白的指节与紧蹙的眉宇可以看出,他此时内心剧烈的挣扎与煎熬,他低下声音,带了一些央求之意,“钟意,晏兮害了你满殿亲兵,也害了你,说什么都不能弥补,他罪孽深重......晏兮他从小磨难,行事任性,我知道你心中有气,这浮世艰难,如果钟意同意,就由我来替他承担。”   “杜梨,我草你祖宗十八代!”一声暴喝,晏兮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想去拉杜梨,孰料脚下一拌,他重重地砸在冰面上,瞬间磕得头破血流,晏兮扒着冰面,拼尽全力撑起身体,大声叱骂:“杜梨,你在说什么下烂到阴沟里的鬼话瞎话!我烂命一条,死就死了,我做的孽凭什么要你承担!你给我回来,我说不许你去,听见没有!”   顷刻间,南钟意亦是勃然怒起:“你来替他?你凭什么替他,我椒阳满殿袍泽泉下有知,因为你的替死,难道就能瞑目吗?”   寒风凛冽,侵蚀眉骨。   二人每一次的相聚都是无限快意,月下对饮,醉卧瀛洲;并辔同游,畅谈理想。   今朝重逢的喜悦,却是如此短暂,而后被一波一波的苦涩吞没。   杜梨没有回头去看晏兮,他语气轻缓,又无比执拗地说:“还请钟意同意!露陌不甚感激。”   晏兮把短匕比在了自己脖子上, 当初令君对他说,拿了鱼符,就等于要一起承担今后的路,同生共死。那时晏兮高兴地不行,可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晏兮却是一百个一千个不肯。   他可以和令君同甘,也不怕和令君共苦,可是要令君替他去死,晏兮恨不得自己先死了,他双目赤红:“杜梨,你要是敢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你要是再动,我现在就自尽在这里,我说到做到,你给我回来,你听到没有!”   一根地缚锁破冰而出,缚住了晏兮的手腕,可怜他受伤颇重,连这根小小的地缚锁亦不能挣脱。   同为夔龙,见曾经的挚友如此放下身段,对着自己低声央求,南钟意宛如摧心剖肝之痛,他喉头一酸,强忍哽咽:“你还记得得授夔龙纹时,你我的盟誓么?”   “天地正气凛然,黑白是非分明,人鬼贵贱平等,日月光阴磊落。”杜梨一字一句咬的很重,泣血般说来:“身为夔龙,身负昊正万道的重责,须得自持端庄,平和包容,为大道而正身。”   晏兮趴在冰面上,眼见骂人没用,自己又被这该死的地缚锁捆住,他心如灼火,转而带着哭腔和杜梨哀求:“令君,求求你,你回来好不好,我不要你替我去受罪,我生下来就是破破烂烂,我这条命,早就该死了,已经让我多活了这么久,是我赚了。我活得够够的了,现在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好令君求求你,你回来啊,我求求你了......”   “是啊,”南钟意见挚友记得从前的话,如常道来,他神色稍缓,劝道:“世间分道者多,不要再多你我一个。殉玉,如今天地涤清,万物修养生息,天帝亦是不愿三界再动干戈,你想要的天下太平,四海昌明就快实现。   乱世用重刑,盛世施仁政,你多年修道,有治世之才,你我一起回九天去,共启太平盛典,共渡海晏河清,可不好啊!你留在这里,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啊!”   一个是此生挚友,一个是心头至爱;   一边是所求理想,一边是心意悸动;   一个站在身前苦苦相劝,一个趴在身后哀哀相求;   一个风雨兼程,说过初心不负,一个相伴相护,许下一世之诺;   杜梨站在中间,一颗心左右触籓,进退两难,此生第一次陷入了如此尴尬难堪的境地中。   杜梨惶然抬头,细雪纷纷,覆盖眉目,他站在那里,如岸边那不肯倒下的芦苇,柔顺中隐含傲骨,以无穷的韧性醉倒了北风。   那年鹿野台上,钟意怀拥白雪,凄然落地;去岁晏兮骨醉冰雪,剖白心意,又是一年冰雪季......   岁月的巧合,真的要如此贯穿首尾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算是令君的正传。 虐吗? 不虐吧! 可以和我一起玻璃渣里找糖吃。 昨天改出来先给闺蜜看,闺蜜竟然说不敢看 这明明很甜呀! 晏梨党也是这样认为吧。 我的糖点真是奇怪了。   ☆、碎骨来赎      半饷,杜梨轻轻叹了口气:“抱歉,钟意,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难道你忘了从前的理想吗?!”南钟意怫然,那声音像是被喉管压过似的,既悲且怒。   “不!我没有忘,一刻都不敢忘!”杜梨亦提声,只是声音像个踉跄的人,猛然涌起喉头,又沉甸甸地伏下去,“匡扶正道,以身戮恶,我怎么会忘,我哪里能忘......”   最后杜梨轻轻地说:“只是钟意,我已经习惯了现世的生活,我再不能回去了。”   ......   风中,短暂的沉默。   南钟意咬牙:“好,既然你不肯回去,又执意替那个魔头偿罪,那么拿起剑来!今日,若是折在殉玉之下,我椒阳殿心服口服,没有什么好说的,露陌,来吧!”   话已至此。   庄严肃穆的夔龙纹炙热地燃烧起来。   殉玉剑与浮筠剑甫一碰撞,就荡起了激烈的火花。   这两柄剑曾经无数次碰撞过。   花前月下,他们对剑喂招,互相指点;乱世江湖,他们比肩仗剑,携手天涯;金戈战场,他们都曾把后背留给对方,剑尖指向共同的敌人。   独独没有对峙而立,相成敌手的时候。   额头的夔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各自在对方身后浮起了一只黑色四脚的夔龙兽,光芒中,两只夔龙咆哮着,撕咬在一起。   光芒散去,殉玉剑深深扎进冰面,剑柄犹自震颤不休,晏兮的心提了起来,他瞪着眼一动不敢动。   浮筠带着一抹流霞,比上了杜梨的脖子。   杜梨闭上了眼睛,等着南钟意来了结他。   他等了很久,浮筠迟迟没有砍下来。   “殉玉。”南钟意颓然撤了剑,叹了一口气:“你以剑为名,今日全无战意,那就不要让殉玉与浮筠失望了。”   南钟意提剑,转而对地上的晏兮说:“晏三白,你我有隙,身为男人,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牵扯旁人。   昔日你屠我殿兵,伤我灵魄,如今你受了伤,灵力不足,我也不欺负你,今日你我都不用功法道术,只是对剑比招,是死是活,各安天命,谁都不能有所怨言,你可敢答应?”   杜梨上前一步,急道:“钟意,晏兮受伤颇重,怕受不了浮筠的锋锐。”   晏兮受了伤,南钟意也中过毒,两人此时身体状态都不是最佳。   但是论灵力,论底蕴,南钟意不知道比晏兮强了多少,两人动起手来,晏兮毫无胜算。   此时南钟意提出不用功法道术,只单纯和晏兮用各自的武器拼斗,纵使他和晏兮血海深仇,这已经是看在杜梨的面子上,做了很大的让步了。   “晏三白,我说的,你答应不答应!”南钟意再问。   晏兮梗梗牙,慢慢地爬起来,他挣脱了地缚锁,走近一些。   他把大氅脱了下来,抖掉上面的雪花,盖在了杜梨身上,同时看他的神色是那么温柔。   杜梨无言地拿过短匕,面色是克制的宁静,他用自己的袖子仔仔细细擦了擦缦胡缨的刃身,放到晏兮手上。   “有什么不敢答应的,有仇报仇,生死有命。”晏兮走进了江心的位置。   这是对战的场。   南钟意冷哼一声,寒芒一点,随后剑舞如风,晏兮握出缦胡缨,挡过了南钟意出手的第一招。   脚筋被伤,只这一下,晏兮马上就站不住了,他单膝半跪在冰面上,剑气与剑力磕下来,底下坚硬厚实的冰面碦碦破碎。   此时杜梨在这里,他那些诛心的话,已经不好再说,南钟意吃过一次暗亏,屠神之毒再没有发挥的机会。   两人不用道术功法,固然是晏兮沾了便宜,但是实际对招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兵家用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份险,若是黑暗中,占据复杂的地利之便,可能晏兮还有些许胜算。   可此时偌大的平面之上,面对南钟意如同游龙的剑法,晏兮敏捷的身法完全被压制住了,手握短匕,他根本近不了南钟意的身。   因此十招之内,只有南钟意砍他的多,他砍南钟意的少。   晏兮提气闪着身躲过,胳膊上,大腿上又被紧接而来的剑气切割出两道痕迹。   剑气左一道右一道,刺在晏兮身上,南钟意泄恨般,并不着急要晏兮性命,而是一点一点地要他受苦。   这一剑刺在胸腔下,没入腹部,抽剑的瞬间,血液打在了晏兮鼻梁上,很快结成冰花。   晏兮疼得恍了神,喉咙里抑不住闷哼了一声,眼神一阵阵虚焦。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浮筠眨眼又到,晏兮赶紧“哐”“哐”两下挡开。   杜梨站在不远处,就在晏兮转身步入战场的瞬间,两行血泪扯了下来。   晏兮在冰面上打了一个滚,一剑掼来,刺进肩窝,重重砸入冰面,鲜血洇出,染红身下。   杜梨一动不动,凝聚着巨大的痛楚,强忍着崩溃,无声,满眼泪水,是最平静的失控。   是了,晏兮想,南钟意要杀我,他要报仇,令君和这一切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死了,令君就回九天去。   九重天宵,露陌仙君,听着就多有威风。前面是清河,那里是什么地方,破败的神像,简陋的房屋,怎么看都不像是杜梨要去的地方。   是了,我死了,杜梨可以和南钟意一起,高高在上,受人敬仰,实现他的理想,什么尹君,府君,通通比不上他,这一切唾手可得,只要我死了......   晏兮想着,背上又是两道剑伤,他忽然不想抵抗了。   “铿。”短匕被磕飞。   南钟意气运全身,浮筠剑光芒大炙,酝酿着复仇的兴奋,霞光万丈之中,一剑裹挟着撕裂的劲气与盛大的杀气,势如长虹,直向胸口掼来。   晏兮对上了南钟意憎恶的眼神,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杜梨,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一朵轻飘飘的雪花,那么轻,那么温暖,飞了起来,然后狠狠拍在了冰面上。   身下冰碎如龟裂,龟裂连成一大片,整个江面横枝竖叉地裂开来。   全身骨裂如碎瓷,最后一剑,贴着头发刺在了晏兮耳侧,南钟意狠狠踹在他心窝上,将晏兮踹飞了出去。   南钟意飞身上了岸,红着眼眶,喉咙里嘶身咆哮,他提着浮筠,气震脚下,发泄着愤怒,冰面破碎如粉,露出底下暗流汹涌的水浪。   晏兮被拍在冰面上,最后一刹那,杜梨脚尖一点,拉着晏兮上了岸。   南钟意没再看晏兮,一个眼神都不再分给他。   混杂着愤怒的是无尽的愧疚,对自身,也是对枉死的袍泽。   南钟意垂眸悲恸:“椒阳殿重法、重理、重势。法者,中立去私,大道乃行,但对你,我不能......”   南钟意咬咬牙,“今日对战,胜负已分,各自生死有命,你带他走吧!”   杜梨愣了愣,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谢谢钟意,谢谢钟意,多谢钟意。”   杜梨扶起晏兮,走了几步,晏兮仿佛被抽了骨头,全身软成一根面条,挂在杜梨身上。   “殉玉。”擦身而过的瞬间,南钟意开口。   杜梨转头。   “许久没有对饮,今日漫天大雪,芦草醉风,亦如月苇堂,那是你求道的地方,你可愿再陪我喝上一杯。”南钟意的声音有些颤,他递过一个裘皮酒囊。   这样的天,酒只有盛在裘皮酒囊里,才不至于结冰。   那是杜梨理想开始的地方,月苇堂山雪无疆,杜梨于庭中埋下陈酒一坛。   少年高志,对师尊许下清明一生,实现抱负的诺言。   杜梨轻轻扶着晏兮坐下,接过南钟意手中酒囊,颤抖着行了一礼,坦荡而真诚:“钟意,请。”   南钟意行礼示意,两人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南钟意哽了哽喉:“从前是我执念太深,殉玉,我向你道歉,露陌峰那一局棋,谁曾想,下到了这种地步。   南钟意停了停,“你离开九天之后,我再不饮酒,怕醉后失持,心事都与外人说......今日一饮,算是破了这个戒处。   “两头是路,吃一盅各分东西。”南钟意把酒囊摔在地上,“啧,巴山楚水凄凉地,清河县,我再不会来。   殉玉,你......你多保重!”   杜梨鼻子一酸,饶是习惯了隐忍,此时亦是面露戚色。   长久以来,不是不委屈的,多少次深夜引魂归来,一步一个台阶,碧山整整七百六十三级台阶。漫漫山道,清冷孤灯,辗转再难入眠。   “我只是得自己想得的。”杜梨哽着声,“不必抱歉。”   “钟意,你也多保重。”   杜梨再次扶起晏兮,一步一步地离开,雪已经下了很久,大路被大雪覆盖。   两个身影,一玄一素,慢慢走远了,目及之处,茫茫如盖,好像天地混沌初始为一,而后生玄素二色,不偏不倚......   南钟意独自一人站在大雪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发丝,眉毛、肩头覆了雪,他久久地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咬紧嘴唇,泪水却是流了下来,没有人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 不是滋味~~ 上一章我和你们说不虐,为什么,因为虐的在这里。 令君偏道家,遵从己心;晏兮偏墨家,器械机巧;南钟意偏法家,重礼重法。 虽然见了血,见了兵刃,但我觉得这章三人都是最温柔的时候,考虑的都是别人。杜梨面对的是死局,无论是哪一位死了,他都会心碎,但是最后他还是这么选择了,他要给二人一个公平。南钟意读懂了他,不愿他这样,所以最后留了手,成全晏梨。晏兮也读懂了令君,对令君的感情升华了,不再占有,而是选择赴死成全他的理想...... 蜻蛉说檀景不曾笑过,其实真正不曾笑过的是南钟意,独来独往,孤单高傲,所以也是那么单薄脆弱...... 最后,两头是路,吃一盅各分东西,巴山楚水凄凉地,清河我不会来...... 写文的我真皮实,经虐,现在要缓一缓。 专栏里有一篇《我不是大哥大》,打算开坑,可以先收,不虐喜剧,真心的。 啊啊啊椒阳仙君,令君,小晏兮。哭会儿哭会儿~~~   ☆、合卺      雪地上长长一条血,晏兮无力地撑开一丝眼皮,他艰难地抬手,擦去杜梨脸上的泪痕,轻轻地说:“令君,对不起。”   杜梨说不出话来,只是脚下抓紧,带着他回到马车里去。   杜梨生了一个火炉子,稍微暖和一些,荒山野岭,他赶紧先给晏兮做了简单的包扎,又把他冰凉的衣服换了下来,接着驾着马车去找医馆。   杜梨忙个不停。   晏兮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轻轻拉住他,“别忙了令君,我想和你说说话。”   “你今天不太好,好生休息,等好了再说罢。”   “没有时间了。”晏兮执拗地摇头,一遍一遍,魔怔似的说:“令君,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也是……我也同你一样。”   晏兮艰难展颜一笑,笑得很好看,明媚又带着孩子气,“令君,你知道吗,敷春船蓬,我们真正在一起那一夜,我哄你披了条披巾......你知道那是什么颜色吗?咳咳,就是寻常人家办喜事的颜色,你就和我成亲啦......很好看,令君,对不起,我又骗了你......”   晏兮本来是不敢说的,他不确定令君对他的心意,怕令君和他生气,但是亲耳听到杜梨说和他两情相悦,他确定了,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杜梨默了默:“骗了就骗了吧。”   杜梨拉着晏兮的手,感受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凉,仿佛全身热气一点一点地消散。雪下得太大,杜梨把大氅裹在他身上,祈祷着可以掖住一点温度。   风雪天,黄骢驹走走停停,拉车很是艰难,杜梨心里焦急一片,只不在晏兮面前表现出来。   晏兮紧紧攥着杜梨的手,带着哭腔哀声道:“令君,我不想死,我还没回到清河,才刚刚找到令君,我不想死,我想和令君在一起,吃最糟糕的茶饭也好,住最简陋的茅屋也好......可是老天爷觉得我太贪心,我不配,不让我这样活……”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低到杜梨快要听不到。杜梨伏下身体,伸手去摸,发现他泪流满面,脆弱地一塌糊涂。   晏兮迷迷糊糊,低低呢喃,他强挣着精神头,一会儿说:“令君,我死了,你给我烧点纸,我散给那些冤魂,叫他们别缠着我,我好赶紧去投胎,再回来找你。”   一会儿说:“不不,我罪恶缠身,下辈子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令君,我还是不想死,我想和你,和你好好的在一块儿......”   杜梨滴下泪来,心头酸楚不已,心肝脾肺肾绞成一团,只是抑声道:“你的酒楼还没开起来,我也没挣到一分钱。”   说好的,酒楼没开起来,钱也没挣到,不许不管。   晏兮扯了扯嘴角,对杜梨露出一个笑容,“令君,哪里有酒楼啊,我想喝酒。”晏兮说着孩子气的话。   “等好了喝,我陪你。”杜梨说。   他的话音刚落,马车狠狠震了几震,黄骢驹长长地嘶鸣一声。杜梨察觉不妥,他拍拍晏兮,示意自己出去看看。   晏兮软了手,再拉不住令君,由着杜梨钻出车厢。   天冷路滑,山路上到处都是冰窟窿,黄骢驹失了足,半个身子掉进了冰窟窿里,悬空着脚乱蹬.   风刮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有些疼,杜梨拉了几次,没拉动。   杜梨斩断缰绳,黄骢驹失了束缚,蹬着脚落在了山路下层的地面上,这里离行驶马车的路足足有三四丈高,黄骢驹上不来。   杜梨打了个哨,让它自行去找路,黄骢驹听懂了哨声,甩着尾巴跑开。   杜梨忽然跳起来,将外披的鹤氅脱了来,用胸膛迎着风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了背上,他代替了黄骢驹的位置,拉着这么一辆大车狂奔起来。   万千风雪打在身上,如同细小的刃,北风呼号又极大地干扰了听力,车轮在冰上滚动,马车疾步如飞,杜梨头上冒着热气,艰难地找路前进。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悦世镇上,此地已是清河境。   杜梨打听了医馆的位置,几家大夫都没有出诊的。   “令君,我想喝酒。”晏兮听到有人在叫卖酒水。   杜梨满腔悲痛,更兼心酸、气恼、焦急混成一团,一层一层压着,他怜惜地摸了摸晏兮的鬓发,紧紧抱着他,寻声走进了路边一家酒馆。   晏兮面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或是身受重伤,一个已经快要死的人,竟然来饮酒。   这家酒楼在悦世镇开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人,连掌柜带伙计都在发愣。   “梨花白。”杜梨说。   他找了一个位置,把大氅垫在了椅子上,然后才把晏兮抱了上去。   晏兮看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令君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你我共枕多日,我怎么会不知道。”杜梨亦轻轻笑了笑,嘴角满是抻不开的苦涩。   晏兮抖着手,满上两个杯子,回光返照般。   他抬头看着杜梨,满眼闪着星子一样的柔波,“令君,我们成了亲,还没行过礼呢,这是交杯合卺,如今我先喝了,令君有没有胆量陪我一陪。”   杜梨捏着杯子清浅一尝,喉头一动,哽了哽:“只是交杯合卺,还没拜过天地,不算礼成。”   酒如喉肠,见杜梨也喝了,晏兮满足又轻巧地笑了笑,他缓缓倒了下去。   杜梨惊觉,扑过去抱他在怀里。   晏兮说:“令君啊,今天我好累,可不可以换你说话给我听。”   杜梨哽咽难抬,“我是清河城隍,主管本县生死,你的魂魄,我是不收的,你要是不想当孤魂野鬼,就好起来。”   他笨拙地威胁晏兮。   ......   晏兮这次没有再应他,他的身体单薄地像一张软下去的白纸。   ......   “你这奸商虐待我,我要去官府告你啊!”柜台旁有人叫嚣起来。声音很大,引地酒馆里的人都朝他看去。   这是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同时脚上一只鞋也不知去哪儿了,鼻尖有一颗黑色的小痣,衬地他白净的面容生动起来。   掌柜脸上是不可理喻的神情,他上前理论:“扁鸦,你这泼皮好生不讲道理,今日风大雪大,我看又冻又饿,好心舍你个包子吃,你竟然说我虐待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这样的无耻之徒,就应该冻死街边没人管!”   那人跳起来,吃了一半的包子砸在掌柜脸上,不依不饶, “你还说你不是虐待我,你看看你,给我吃的这是包子吗?分明是毒药啊!”   开店的最怕人家说食物有毒,掌柜的又怒又急,捡起包子自己咬了一口,问到那人脸上,“凭什么说我的包子有毒,我自己都吃了,我家酒馆开在悦世镇二十来年,真材实料,童叟无欺,口碑一天一天攒下来的,街坊领居都看在眼里,你这无赖,凭什么红口白牙的污蔑我!”   那人轻蔑一瞥,夺手抢过包子,一个一个顾客地给展示过去,最后一屁股坐在杜梨旁边的椅子上。   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就不是毒药,也和毒药差不离了,这是什么包子,皮滚这么厚,馅儿包这么少,是人吃的东西吗?   告诉你,真正的包子是什么样,真正的包子皮薄薄薄薄的,可以看到里面滚动的内陷,一口咬下去 ,汁液就会爆出来,你说说,你这包子能比吗,一口咬下去,反胃也呕死了!”   掌柜是个实诚人,又挠头又跺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辩。   这边太吵了,杜梨抱起晏兮,结了帐离开,晏兮的脉搏细地可怜,悦世镇找不到大夫,要赶紧去别的地方看看。   最好是能给妖,鬼,仙看病的灵医,普通的大夫怕是无能为力。杜梨又想,灵医驻扎现世,医道修为不高,也不知有没有办法?   无论怎样,都是要试一试的,清河县有几家灵医馆,杜梨捻了捻手指,判断了一个方向,就要离开。   “等等,仙长留步!”   杜梨有些吃惊,他以肉身在现世活动,怎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刚才那个男子走近了,拈着一块橘子饼,他源源不断地从布袋中掏出大把的橘子饼,狼吞虎嚼,吃的不亦乐乎。   这个布袋是他方才捡到的,在杜梨他们的座位下。   “这仿佛是在下的东西。”杜梨闻出橘子饼甜蜜的味道。   “哎呦,这位仙长不要管这些细节嘛!”那人又大吃了一把,看了一眼晏兮,啧一声:“你这位朋友,看起来不太好啊,要赶紧找靠谱的灵医看看。”   一丝淡淡的气味飘过鼻尖,方才酒馆里气味混杂,杜梨分辨不出来,这个位置避风又通透,杜梨确定了,是“盂姿尘”,一种补人灵魄的特殊药引。   看出自己修为仙身,又知道灵医这样的特殊职业,此人就算不是灵医,也和灵医脱不了关系。   杜梨给晏兮掩了掩风,急道:“这位兄台,你可有办法?”   “有办法是有办法,不过我凭什么帮你!”   “阁下若是愿意施以援手,只要我能够办到的,阁下尽管开口,在下绝不推辞。”   那人扬了扬手中的布袋,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笑嘻嘻地说:“这个橘子饼还有吗?”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晏......wuwuwu 这个故事差不多要完结了,或明天,或后天。 会想我吗?   ☆、华发      “师叔祖,这个人救没救得?”扁鸦倚在纱橱旁,吊儿郎当地甩着牙签剔牙。   一双枯槁的手自晏兮脉门上抬起来,然后他整个人也从椅子上直了起来,一个干瘪的皮包骨架,颤颤巍巍操起笤帚,作势要打:“跟你说了多少次,一不要在外面乱吃人家的东西,二不要随便给老夫应私活,三不要把这种眼见没救的人往家里赶。这一条条,碾石砸碾盘,你全犯了个遍。   扁鸦见势不妙,抬脚就溜,酒胡子操着笤帚追在后面。   两人绕着雪人跑了几圈,最后酒胡子停了下来,颤着胡须喘着气。   扁鸦跑到门堂前,指着头顶的牌匾:“师叔祖,如此谦虚不像你啊?阎王叫人三更死,你酒胡子就敢叫他活到五更,这块“敢医敢言”,我可馋很久啦,就等你千秋作古,据为己有。你如今救不得人,打了灵尊医的嘴巴,砸了招牌。”   酒胡子求道杏林,千古岐黄豁然于胸,原本一生悬壶,茅屋济世。   而后叹,医得性命难医世风。携小辈,隐于市,自在穿行于市井,闲暇编纂医书,也算是自得其乐。   原本指望扁鸦给他养老,照顾照顾吃饭喝茶等差使。孰料这小子脚底长着轮儿,经常连个人影都摸不着。   晏兮五脏六腑、经脉血肉无不有伤。   按理说这样的人,早就该断气了,偏偏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迟迟不肯咽下。   面对这样严重且盘根错节的伤情,出于职业的好奇心与征服伤病的心态。   虽然嘴上埋怨不已,但是酒胡子还是难以控制,跃跃欲试。   不过有激情并不代表能救命,有时候死亡所向披靡,灵医根本无能为力。   酒胡子看了又看,再三斟酌,配药与下针都及其小心翼翼。   杜梨守在床边喂药、擦洗、几乎不眠不休的照顾晏兮。   扁鸦见他连续熬了几天,脸色不太好看,劝他去休息一下,这已经倒了一个了,还要再倒一个吗?   杜梨见他执意,道了谢,再三回顾后,走出了屋子。   远处响起鞭炮声,锣鼓喧天,有舞狮队路过街道,他想起今天已经是年初八了。   这天是要去“放生”的,把家里养的鱼虫鸟兽拿到外面,放飞野外,以祈祷生灵兴旺发达。   距离晏兮昏迷已经十余天了。   “这身纯阳仙躯,还有这眼睛......可惜咯。”屋檐下,摇椅上轻轻晃动。   杜梨朝酒胡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众生万象,不好沾惹,仙长识风见雨,怎得不灰心?”酒胡子手里握着两个旋转的核桃,摩擦的却是世事无常。   “现实没那么理想,也没那么低劣......医尊知晓世故,依旧满怀悲悯关照现实,晚辈不过是追随一二。”   酒胡子嗤了一声不置可否。   过了半饷,“熬过了这个年十五,就算是过了危险期。”   “他何时能苏醒?”杜梨微露了急色。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啧啧啧啧。”酒胡子砸吧砸吧嘴,瞪着眼杜梨看了半天,最后摇摇头,叹道:“老夫医术不精......”   到底是耽搁了时间,要死的人,强留了他在人世间,也许明天就可以醒来,也许他一辈子只能这样躺着,再也不会醒来。   此后杜梨什么也没说,依旧每天打水给晏兮擦洗身子,喂水喂药,晚间把他的手指擦干净,放在被窝里。   他的面色很平静,平静地像每一天。   杜梨的走鬼樊花灯没有反应,说明晏兮的魂魄没有离体,他似乎是被困在了身体的某个地方,迟迟找不到出路。   曾经,杜梨也尽力救过他,如果那次晏兮不在了,杜梨只会觉得遗憾惋惜,绝不会像这样的心绪凄迷。   这颗心如同浸在五味罐中,碱水泡三遍,苦水再泡三遍,然后掷入锅中又煎又熬,让杜梨无可适从。   这颗心,因为面前这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偷偷生了这么些爱恨悲喜。   房间里安静地可怕,杜梨摩挲着鱼符,拿在手里只是一块沉甸甸的铜坨子,坚硬又冰冷,晏兮却是喜欢地不得了,时不时还要拿出来细看一番。   杜梨甚至能看见他收下鱼符时欢喜的神态;每晚睡觉前收纳放好的珍重情意。   昏迷的晏兮,嘴里偶尔支出一两句话,杜梨靠近了,才勉强分辨出,他在唤他。   令君,谢谢你。   令君,九天是什么样子。   令君,橘子饼,甜。   令君,对不起。   令君,我等你等地好苦。   一句一句,一点一滴。   等地好苦?   那时的杜梨不理解,什么叫等得好苦?   现在......等待的滋味,当真是满心焦苦......   他手里一杯氤氲的开水,抬头饮了一口,缓缓地喘了一口气,像是抑制的叹息,像是虔诚的祈祷,“别叫我等了……”   长长的甬道,耳边是空旷的回声,晏兮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一、二、三......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他怕一旦停顿下来,无边的黑暗浸润过来,连自己也要看不见自己。   孤独湿冷潜伏在空气里......铁刺荆棘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匍匐过来,   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缚住了手脚。   甬道的尽头是泥潭,是绝路。   晏兮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腥臭的污泥没过胸口,没过口鼻,仿佛被擭住了喉咙,窒息的感觉传来。   他并没有感觉到过多的痛苦,也没有恐惧,情感稀薄了,一切都很柔和,然后渐渐变得平静......   “晏兮!晏兮!”   仿佛有人在唤,熟稔又急切。   “快些醒来吧!”   又唤。   一个白影扑过来,他提着一盏萤火般的小灯,一抔一抔刨开淤泥,他的手,他的脸变得腥污不已,他毫不在意,用力扯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荆棘。   “你......是谁?”意识缥缈,无法凝聚。   那个人加快了速度。   “住手......你住手......”晏兮迷蒙又茫然。   那人的双手被划地鲜血淋漓,他朝晏兮伸出了手,抬头的时候,晏兮看清了。   “令君。”他唤了出来。   “嗯,我在。”杜梨应他。   杜梨走了过来,在案上放了一盆石菖蒲。   他已经习惯了,晏兮经常在梦里唤他,杜梨都会给他回应。   “令君。”晏兮又唤 。   “我在这里。”杜梨熟稔地回答他。   “这是在哪儿?”视线范围内白茫茫一片。   杜梨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急忙伸手去摸,摸到了晏兮的手,脉搏一点一点有力地跳了起来......   “令君,雪还没停吗?”   案上那盆菖蒲,飘逸俊秀,叶子又绿又水灵。窗外暖风吹过,吹得房间清明旷朗几分。   晏兮睁开了眼睛,他茫然在房间里打量了一圈。   仿佛是清河城隍庙。   这是回来了?   晏兮缓缓坐了起来,去看他的令君。   面前的杜梨,唇色微微有些发白,想来是照顾病人辛苦。   晏兮抖着手,抚上了杜梨的长发,蹙了蹙眉头, “我这是睡了多久?”   “六十七天,两个来月。”   晏兮的眉头慢慢拧成一团,不可置信,深深揪然,“区区两个月,令君正值韶龄,怎地就白发如雪?!”   杜梨一袭家常长衫,依旧是意态安闲的,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拿案上一杯晾好的开水。   “喝点水吧。”   杜梨很平静,仿佛晏兮的苏醒,是某个早上起床那么平常。   晏兮拨开杯子,抑制着全身的发抖,狠狠抓着杜梨的手臂,抓到肉里去。   两个月不见,面前的杜梨变成这样?!自己的令君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原本满头乌密的青丝,现下变成了萎地的华发三千。他坐在那里,气质更是虚渺,轻霭地像是一团云气。   两个月的时间很短暂,一条河水解冻的时间,但这短短两个月,对于杜梨来说,却好似轮回了好几轮,足以叫他生起满头银丝。   晏兮抓着他的衣襟,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深深恸哭。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一百章,完结章。   ☆、慵归(完结章)      晏兮总算醒了,他又活蹦乱跳起来。   杜梨担心他,喊他没事休息着,别上蹿下跳不消停。   晏兮哪里听得进去。   草木茂盛的孟夏,晏兮点燃一盘香,在袅袅烟气中才终于接受了令君为他白发的事实。   他不敢多想。   院子里那颗橘子树,不知不觉已经长得很大很大,亭亭如盖,遮天蔽日。   简直岂有此理!   更岂有此理的是,几年不见,两只斑灵猫,胡麻和瑞八,借助庙里的灵气化形成功。   童子身躯,双双甩着毛茸茸的尾巴,提着走鬼樊花灯,满县城引魂去。   中元节前几天,晏兮召集了全县的大小妖怪开会。   晏兮躺靠在高高的树枝上,胡麻和瑞八,提着走鬼樊花灯,一左一右立在晏兮身侧,垂眉服侍。   满地是乌泱泱大妖怪小妖怪,晏兮挑眉,朝瑞八使了个眼色。   瑞八上前一步,指着底下的妖怪:“你们都支棱起耳朵听好,这清河县是我们尉君的地盘,这外面的山是尉君的山,流过的水是尉君的水,树下风敢吹过来,都得经过我们尉君点头。你们住在这里,不能不知道县城的规矩,谁要是敢动一点歪门邪道的心思......”   晏兮哼了一声接着说:“谁要是敢给我鸡贼褶溜子,心头最好先掂上一百个过......另外,我们清河县的令君平时事多忙碌,没空理会你们之间的杂事破事,你们要是不和睦,自相残杀也可以,同归于尽也可……”   晏兮停了停,陡然增高了音调:“要是闹到他跟前去,叫他操上一点心,你们知道的,一妖犯错,千刀万剐,全体连坐!”   众妖心中一凛,冷汗涔涔。   晏兮又朝胡麻挥挥手。   胡麻清了清嗓子,配合着把场子撑起来,气势抖出来:“外面的山是尉君的山,水是尉君的水,我们是妖怪,也是我们尉君的妖怪。三山四水,哪家的妖怪敢过来找事,你们也别怵,往死里给打,打死算尉君的......”   “咳咳......”晏兮被那句‘打死算尉君的’齁了一下,“你跑的什么马车?”   晏兮一个手刀劈在胡麻脑袋上,重新找回了话语权,他直起背来,严厉地说:“敢在我地盘上耗事,纯属是糖吃多了腻着,盐舔多了齁着,你们住在清河县,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有外地妖过来挑事,你们就打,打死、打伤、打哭,我一律不问,但是谁要是吃了亏,我可就生气,听明白了没有?”   晏兮原先在清河,妖怪都知道他不好惹,后来不知怎么的,人就不见了,过了不久,县里的城隍令君也不见了。   失去了管束,新来的代理城隍性格和蔼,纵得底下的妖妖鬼鬼着实大胆了起来,抢地盘、画洞府、拉帮结派,互相械斗,渐渐地竟然发展到抢劫过路的行人,偶尔有的胆大包天的,干起了吸人魂魄的勾当。   简直无法无天!   此时这个恶魔又回来了,平时安分守己的妖怪各自称好,心怀鬼胎的妖怪心里叫苦不迭。   “我说的话,你们都要吃到肚子里,记住了么?”   众妖怪反应过来,齐声答:“记住了!记住了!”   “那你们接下来应该如何做”。   “安分守己,团结协作,相亲相爱,好好生活。”众妖回答。   “什么时候做?!”晏兮问。   “现在,马上......”众妖揣度着晏兮的脸色,赶紧又补充道:“活到老,做到老,活到死,做到死。”   “呵!”晏兮冷了脸。   众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晏兮粲然一笑,“得了得了,散了散了。”   然后就散了。   城东的方向,新开一家酒楼,小小的,简洁大方的装饰,挂个明快的牌匾—《萼花阁》。   听县城里的人说,老板是一个外号“老三”的跛腿厨子,跟随盛京城的大厨学的手艺,善做香椿猪手羹和乌鱼蛋煎,一道“三不沾”能吃的人眉开眼笑。   后来又不知道是哪个口淡的人嚼舌根,说他的老婆是萼花阁里少有的点心师傅,无论是西域的樱桃荜萝,还是扬州那边的水晶巨圣奴,信手拈来,咬下去的脆响据说能惊动十里人。   伙计刚领了一拨人进去,嘴里招呼:“各位爷,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我小喜路,一准儿给您办好咯。”   晏兮抬脚进去,伙计赶紧迎上来,抻着毛巾给晏兮掸灰,嘴里殷勤,“掌柜的,您可回来了,咱这人来人往,这不,又来一拨。   您不紧着坐镇,就刚才个,有几家同行瞧不忿我们人齐气旺,赶着闹事吃白食。哦~没事,杜令君一阵辩理,给打发了,哼,我们萼花楼虽说不是最大最豪华的酒楼,但清河县父老乡亲提起,谁不夸一句东西细致,价格公道,单凭这一份好处,臊也能叫那些闹事的狗帐子臊死,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伙计是个贫嘴,话又长又多,紧着一阵解释,晏兮受不了,直接打断:“阿梨呢?”   “杜令君在楼上,杜令君今早起就......”伙计喋喋不休。   “干活去。”晏兮甩下一句,一溜烟窜上了楼。   伙计一甩毛巾,摇头换脑地走开去给客人倒茶,心里头琢磨着,掌柜的怎么回事,杜令君在楼上又不会跑,每次都这么急慌慌的。   楼上的摆设极是闲静悠长。   “令君。”晏兮推门进去,“我回来了。”   案上设着古琴,香炉里燃着一注线香,透过竹帘,隐绰朦胧,杜梨立在窗前,抬起的手指上,停留着一只婉转清啼的百灵鸟。   晏兮大喇喇地开门,鸟儿受了惊,扑着翅膀飞走。   “你回来了,今日何以去这样久?”   “嗐,没什么,给令君带了个小玩意儿。”晏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出了一个扁扁的东西,他在案上一扫眼,找到杜梨经常用的那个浑圆的茶壶,然后把浑圆的茶壶放在这个扁扁的东西上面。   “是什么?”   “壶垫。”   杜梨偏了偏头。   晏兮挠挠后脑勺说:“令君的茶席不是少了一个壶垫吗?我烤干了丝瓜,用丝瓜络压了一个壶垫,令君来摸摸,配不配?用着是不是很合适?”   杜梨走进了一些,摸了摸茶壶,又摸了摸壶垫。   这个壶垫水分已去,变成了一个唯余筋络的天然编织物,现在浑圆的茶壶放在扁扁的茶垫上,就像是一个小沙弥端做蒲团之上沉思,甚是有趣。   杜梨笑了,说喜欢。   晏兮也乐了。   “令君啊,我们就这样不管庙里的事了吗?会不会不太好?”晏兮说。   “唔,”杜梨想了想说:“妖患拔除,海晏河清,日常引魂等差事,胡麻与瑞八可以胜任,我也不必事事都存放在心上,过于辜负与你相伴相处的时光。”   “令君,不拯救苍生了吗?”晏兮歪头问。   杜梨回答:“若苍生涂炭,秩序混沌,我辈自当挺身而出,除魔卫道。然四海归心,你我客居山水,隐遁市井也无不可。夫天地继往开来,有志者又何止我一个,拯救苍生谁都可以做,但是,我的三郎,却只有一个。”   晏兮眼眶都软了,心里一下子甜地不行,他扑过去,挂在杜梨身上。   杜梨没有准备好,被他扑了一个踉跄,后退一步,跌在了矮榻上,晏兮顺势紧随其上,撑着手臂压杜梨在身下。   “既然令君与我隐居市井,从前,谁都知道大名鼎鼎的露陌仙君名唤杜梨,而臭名昭著的凶王叫晏三白,如今我看,我俩这姓不太好,得改改,省得惹麻烦。”   “改什么呢?”杜梨惦记着他重伤初愈,推打着他的腰,要他下去。   晏兮稳如磐石,无耻道:“俗话说,出嫁从夫,不如令君就和我姓好了。”   杜梨愣了愣,加大了手上的力气,也不客气:“你怎么不说,不违君令,冠以我姓。”   “妙极,妙极,”晏兮满口赞叹:“那就说好了,从此我跟令君姓了罢。”   晏兮搂着杜梨打了一个滚,自己躺在矮榻上。   “你呀……”杜梨怕压坏了他,撑着手起身。   “阿梨你别走,” 晏兮赶紧箍着杜梨的腰,按着他的头在颈侧:“阿梨难得投怀送抱,你不知道,这么压着我,我舒服地紧。”   杜梨心内一动:“楼下食客满座。”   晏兮嗤嗤笑道:“怕什么我没说,谁敢上楼来。”   杜梨端肃了容色:“白日不可宣淫。”   晏兮看着令君这个义正言辞的样子,简直要笑出来,他抓着杜梨的衣襟,笑到他怀里去。   晏兮拈过杜梨一缕发丝,衔在唇间,不依不饶,含糊不清地撒娇,“令君,你就从了我吧。”   杜梨僵硬着身子不肯。   “哎呀,腿疼。”晏兮忽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哪里疼?”杜梨慌了,赶忙起身。   “这里疼,”晏兮指指大腿,无不委屈地说:“疼死了,令君给揉揉。”   他甚少叫疼,这可怜巴巴的语气,杜梨以为他真的腿疼,一下一下给他揉了起来。   “好些了吗”   “好一点了。”   “这儿还疼吗?”杜梨问。   “这儿好些了。”   “这儿呢?”   “这儿也不疼了。”晏兮说:“令君,我这里还有一些疼。”   “哪里?”杜梨关切地问。   “这里,上面一点。”晏兮把杜梨的手拿起来,放到他喊疼的地方。   杜梨感觉手碰到了一团鼓涨坚硬......   “你......”杜梨涨红了脸。   晏兮按着他的手不放,嘴里持续引诱,只是要令君揉揉。   ......   幛缦垂下,结果到底还是让晏兮得逞了。   两人一直折腾到晚饭时间,索性饭也不吃了。   事后,晏兮找楼下要了一大桶热水,调了温度,把杜梨抱到浴桶里去。   杜梨累极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年纪轻轻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如此沉迷床第之间。   ......   ****   又是一年梅雨季,田野里,阡陌上,穿着芒草茎编织的蓑衣,头戴斗笠的旅人踽踽独行。   笠檐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滴,一玄一素两个身影走过来。   “令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令君去哪儿我去哪儿?”   “韵州可好?听说哪儿的鲈鱼最是鲜美。长沛县也好,那儿的樱花雪景甚是美妙。”   “唔......好是好,只是令君,我们不要清河了吗?”   “我们已经在那里待太久了......为安全计......”   “那从今以后,令君岂不是没有家乡了?”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你,就是我的家乡。”   空气里满是新鲜的水汽,一玄一素,两个身影渐渐走开去,正如他们来的时候那样......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下最后一个字,完结了! 故事偏于群像。 写的时候很开心,写到感动的时候也会嚎啕大哭,写到讨厌的人时就会发狠磨刀,我写死你!写到他俩不争气,也恨不得键盘砸烂。 发的时候很心塞,申签被杀,点击寥寥。再一看大神的文,就陷入了,我怎么这么菜,我写的是什么鬼的自我绝望中。 毕竟,晏兮那股劲儿,不同于正大光明,三观正常的人喜欢小黑心是需要勇气的。之前有申签的执念,完结了,我释然了,不签约难道就不能写故事了吗?就没人看了吗? 刨除一些,写得实在不忍卒读的,我自诩文还没烂到那种地步,否则就不会有铁子在追。有人追咱就不能坑,坑了人品太差,咬咬牙,接着写。 故事里面的大部分人物,为了理想还是爱情,都带上了偏执的特性,我觉得偏执令一面是纯粹。 杜梨与南钟意为了苍生的心是纯粹的;晏莫沧一心一意炼器是纯粹的;檀景一直一来都是走在证道的路上,即便周身无人,磕得头破血流,也是纯粹;本剧最坏的角色,晏兮,男主,尤其可恶,但是他为了杜梨,豁出去一切的决心,尤其纯粹。 我一直觉得清河CP过于纤细,残疾夫夫。 敷春CP就比较厚重了,感觉还挺舒服,没那么脆弱的膈应感,鹿世鲤蛮靠得住,家务,守城,还是关系户,郁嗅也是自我意识非常过剩,活宝,我已经脑补鹿世鲤和郁嗅的□□play了。 盛京CP……盛京没有CP,不知道站谁,毕竟尹君专心搞事业。 完结了,谢谢陪伴,给我评论加油打气的小伙伴。 我在专栏放了一篇文《我不是大哥大》。 打算开新坑。 一个月左右,回来更文。 先短暂地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