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宰大人的宠妻日常》作者:北寄生   文案:   大京城第一世家公子被天子赐婚,成为当朝第一个娶男妻的人!梁锦刚刚发誓要英勇抗争,转眼就被按头成了亲。随后他又发誓要继续风流,扭头又被美色迷惑了。后来,大京城都传闻,一代纨绔为了个卑贱的小庶子,忤逆尊长,不敬祖宗,丢魂失魄……   ——   梁锦:“屿楼的醋鱼,天下一绝,我明日带回来给你。”   何须问:“多谢,不爱吃鱼。”   梁锦:“寒香寺的桃花开得正艳,明日我折回来给你?”   何须问:“多谢,不必费心。”   梁锦:“……你从前吃的苦,我都要补给你!”   1v1有纳妾有宅斗甜宠   世俗纨绔一大堆烂毛病攻×前期冷清厌世后期温柔贴心受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种田文 宅斗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锦,何须问┃配角:傅成,余岳阳┃其它:求预收《满月》》   一句话简介:风霜雨雪,为你而立世   立意:生死大事是爱,琐碎生活也是爱,细枝末节中看尽人情冷暖,家长里短间品味人生百态 第1章   赐婚   屿楼第二层临街的小花厅里,梁锦正与好友把酒言欢,一桌子精美的珍馐,不像吃食,倒像是精雕细琢的翡翠白玉。   小二往三人桌子中间放下一碟子清蒸虾:“这是刚从登州运来的鹰抓虾。”献媚的说:“掌柜特意吩咐让几位公子尝尝鲜!”   梁锦没甚注意,一双眼睛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长街,入春了,大京城里又繁荣起来,摆摊儿的都出来了,穿着打补丁的薄袄子叫卖。马车也渐多,一个车围着几个丫鬟奴仆,兴许是哪个穷官儿的家眷正往庙里去上香。   一晃眼,看见人流里有个两个影子火急火燎的从街头往这边跑,前头那个穿着昏黄的缀袍,两个发带飞扬着:“岳风!这儿!”梁锦扯着嗓子朝下头喊。   桌上三人正疑惑,只听急促的脚步踏在楼梯上,三两下就行至跟前。   余岳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顾不得什么风雅,捏着袖口往脸上揩汗,两只手撑在膝上气喘吁吁,余岳阳赶紧递上一杯水:“岳风,可是父亲要拿我了?”   “不……不是……”余岳风摆着手,气儿还没喘匀:“梁锦……梁……”   梁锦听他这话,也跟着急起来:“我如何?”   几人踌蹴之际,余岳风又举杯喝了一口水:“稍安稍安,是梁锦的事。”抬眼看向梁锦,神色犹犹豫豫:“今日我父亲下朝,叫了我去,说了一事,事关于你。”   梁锦听后心神不宁,一屁股坐在余岳风身边,急切的看着他。   “你别急,此事并非坏事,但……也并非什么好事,横竖你父亲都不会打你就是了。”余岳风面露难色,索性一咬牙:“父亲说,今日朝堂之上,太师大人诚谏圣上,说他执事同平章事一责已四年,圣上已快及弱冠之年,应早日完婚,为大堰择一位贤良的皇后。”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当今圣上同他们一般年纪,是到了该大婚的年纪。   余岳风接着道:“其实你们也都知道,这也是老生常谈了,满朝举荐的人物里,属太后的侄女魏国公家嫡长女最为合适,圣上却偏偏不喜欢这位魏大小姐,一直推脱至今。”   他咽了口唾沫:“今日朝野施压,圣上看实在推脱不过了,就同意了,说是过几日下昭,而后商定大婚……可圣上心里不痛快,就说太师大人嫡长孙同他一般大,也该论婚娶之事,就下令赐何太中大夫的庶四子何须问给你为妻。”   余岳风说完,三人皆是瞠目结舌,梁锦鼓着眼,两个珠子似要滚出来:“什么!什么什么?我没听错?何太中大夫何大人的庶四子!予我为妻!?”   “你没听错,你们都没听错……”余岳风又喝一口茶:“老太师当即在朝堂上跪下了,直说长孙为男子,何大人家庶四子也为男子,如何能做夫妻?”   “圣上却说,本朝律法,自太宗起,男子与男子亦可皆为夫妻,倒反问老太师,是否未熟读本朝律法?太师大人不敢再言,满朝文武,皆不敢再言。”   当朝律法,男子与男子亦可结为夫妻,这是当初太宗为了嘉奖同他一起在玉罗关起军的白将军,白将军与参军冯大人之情,也比男女之情,太宗皇帝登基后,问白将军要什么奖赏,白将军只说不要加封进爵,只愿与冯参军一生白首,念他有不世之功,太宗皇帝遂在颁布令法之时,在婚嫁这一条上,并未限制有男女之分。   闻言至此,梁锦已如在梦中,律法虽然允许,然而这世间,有几家是娶了男妻的,秦楼楚馆虽有男倌,大家寻欢作乐,也没有听说有人替男倌赎身的,更何况婚娶?别说官宦人家,就是普通百姓、商贾人家也没有听说过。   “圣上还说,当以平常娶妻之礼迎娶何家四公子,日后梁家长孙,一如娶女子为妻一般,入仕科考皆不受限,梁太师亦再无话可说,再说就是违抗皇命了……”余岳风说了一车话,累得口干舌燥。   边上傅成幽幽叹息:“梁兄,事已至此,天命难为,你我看来无缘结亲了……”   傅成有一嫡亲的妹妹,已过及笄之年,梁家与傅家本欲结为亲家,原来两家大人商议,说是等圣上大婚之后,梁家就上门提亲的,如今天子一言,朝令夕改。   梁锦呆愣了片刻,匆匆带着小厮,打道回府,想要问个明白,一路上在马车里摇摇晃晃,脑浆子快晃出来了也没想明白,怎么好好的,突然就要娶个男妻?   梁府里也乱成一锅粥,梁老太师围着老夫人,左哄一句右哄一句,老太太捏着帕子捂着脸,淌眼抹泪的说:“你这老头子!官居一品有什么用?连自己嫡长孙的婚事都做不了主!”   “你个妇人懂什么?这是圣上下旨,你敢不尊?”老太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先帝薨世时下立遗诏,遣任我为同平章事,又让儿子升任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先帝待我不薄,我也得为其子尽忠,为大堰尽忠!”   厅上没有丫鬟,老夫人便肆无忌惮:“你尽忠就把锦儿的终身大事给尽出去了?”她端了个茶碗摔出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还不是你个糟老头子逼皇上成婚,才连累了锦儿!”   道理是说不通了,反正哭一阵闹一阵,事情总要办,老太师便把心一横,缩头乌龟似的躲出府去了。   这边院儿里,梁郝与李氏四目相对,并无话讲,李氏是讲道理的,不撒泼也不哭闹,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她那里会不心疼?皱着一双细眉:“先写信去给我父亲母亲报个信儿罢。”   “是这个道理。”梁郝看她一眼,带着几分小心:“我听说岳父被调到洛阳,再过几个月就带着全家去上任,到时候岳父大人生辰,我带你回去看看?”   听见能去看望父母,李氏眉头渐渐舒展了:“多谢老爷替我着想,到时候带着锦儿也去,正好给他外公做生。”   她从嫁过来时就这样,总是有礼端庄,很有大夫人的派头,却有种疏离感,梁郝总觉得她不是来嫁人的,倒像来上任的,但十几二十年,也都这样过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一个正值芳华的小丫鬟来报:“老爷,夫人,大少爷回来了,正往院儿来呢。”说完颔首退到一边。   李氏听了,往门口张望去,听见一阵慷锵的脚步声来到厅上:“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来人可不就是梁锦,不及弱冠,一身湛蓝薄纱的圆领袍,仪表堂堂:“父亲,孩儿听说圣上为我指婚,此事当真?!”   梁郝正心烦意乱,把脸一沉:“你还有脸来问我,还不是你整日在外闲逛,圣上闻后不满,这才亲自赐婚”。   “可是父亲,这指的是什么婚?”梁锦走到梁郝面前,气急败坏追问:“娶的是什么妻!儿子日后颜面何存?”   见他失礼,梁郝执起案几上的茶盏,怒摔于地:“大胆!敢质疑圣上英明!”说完看了下李氏脸色,长叹一声:“锦儿,圣上既已赐下良缘,就不可违抗。我和你爷爷商议过了,何家老四进门后,你只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不可生事端。”   梁锦被他父亲这一摔,吓了一跳,心道“狗屁良缘”!撇撇嘴,又不敢说出来。   圣上乃一国之君,天子赐婚,没有余地,如今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之机,梁锦认了命,不再说话,垂着头站到一边。   李氏见他失意,拉过他的手,嘴里念叨:“我儿明白事理,当以大局为重……”   梁郝又摆摆手:“你下去罢,大婚之期还有月余,婚事长辈们会打点好,你只读你的书,以对明年秋闱。”本想再训诫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几句,又想着如今要让他娶一门令满京笑话的婚事便作罢了,只叫他回个人院里去。   见已无力回天,梁锦便行礼告退。退出花厅,走出大院,沿着廊下走到花园,穿过这山水重叠,就是他的院子了。   小丫鬟们正煮好了羹汤,见梁郝踏进院子,便低头着行礼。梁锦仿若没看见,只走回房里,又有两个丫鬟过来,解他的香囊。   梁锦一阵心烦意乱,挥挥手退下丫鬟们,自己端坐在案上发起呆来……   “父亲,儿子已经劝戒锦儿好生读书,静候婚期,大婚之礼,已经吩咐下去筹备了。”梁郝一早就来向老太师请安:“现下特来请父亲同孩儿一道入朝。”   “大婚之事,一定要劝诫好锦儿不可闹事,我知道很委屈他,但皇命难违。只愿他从今以后,循规蹈矩,修身养性好生读书。”老太师整理好朝服,同梁郝一同走出院内。   廊上灯笼里还亮着烛火,昏黄的光照在老太师身上,他负手而行,梁郝跟在身后听他训诫:“我老了,圣上也长大了……你生来老实,在朝堂之上不够机警,家里的这些孩子,也只有锦儿还堪重负,你要好生教导他。”   “父亲难道以为,圣上为锦儿指婚,是为了打压我们梁家一脉?”   “圣上英明之君,只是难免小孩心性,我看主要还是因我屡次进谏立后之事,圣上自知当是如此,又不喜欢我们这些老臣处处约束于他,才蓄意报复我们梁家一下。”老太师抚着胡须,端坐于马车内:“圣上日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了,不太喜欢臣子们多话……”   “父亲提点得是,孩儿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梁锦一夜不成眠,恍恍惚惚从床上坐起来,隐约感觉有些头疼。外间丫头听见动静,赶紧走进拔步床内撩起帐帘挂于两侧。   “云裳,什么时辰了?”梁锦皱着眉头,虚着眼问。   叫云裳的丫鬟轻笑一声:“已经辰时了,大少爷今儿起得晚,大夫人见大少爷还未起身,特意让厨房把早饭给大少爷端屋里来了。”   “不吃了,收拾一下去给老夫人和母亲请安吧。”说话间由一个丫鬟领着几个端着水拖着面巾的小丫鬟进来,伺候了梁锦洗脸漱口。这丫鬟又虚扶着梁锦到妆案前,伺候他梳头。因梁锦未到弱冠之年,便不戴冠,只挽了发髻,用缎带绑好了束于头顶。   “少爷,您昨晚没睡好?瞧您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丫鬟立于身后,穿着一身绯红的襦裙,裙摆下露出个尖儿,是双鹅黄绣着翠叶的鞋子,她用银梳缓缓的给梁锦梳头发,桃花似的笑看镜中的梁锦。   梁锦烦得长吁短叹:“我本来想给你们娶个贤良淑德的少夫人回来,眼下事与愿违,如何能酣睡?”   这丫鬟叫华浓,自十五岁被大夫人李氏赐予梁锦做通房丫鬟,跟了他两年,平日里梁锦待她不错。   听说了梁锦的婚事,她也有些忧心。从前这院子里没有女主人,她是说一不二的,如今少爷要娶少夫人了,这少夫人还是个男子,她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伺候这位男少夫人:“少爷别愁,您都愁了,奴婢就更没有主心骨了,下月少夫人进门,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说话间蹙着眉,看着比梁锦还要愁上几分。   梁锦轻拍她一下:“怕什么,他不过是个庶出的男儿,内闱之事他懂什么!管不着你们。”   “新少夫人怎么也是大家公子,读书识礼自然比我们这些下人强多了,如何管不着?”   “什么大家公子!”梁锦把一个簪掷在案上:“他们何家什么底细我还不清楚?” 第2章   何家   说起这何家,来京已十年。   何太中大夫乃从三品,姓何名从抚,已经好几年没升过迁,看形势,仕途之路是只能到此了。   何从抚双亲健在,老太爷,老夫人膝下就此一子,身上并无官职,当初乃是江宁府的平头百姓。好在这何从抚争气,天生聪慧,又自小刻苦勤奋,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在江宁做了个小官,一路高升,给升到了京城。   他虽是独子,膝下却子嗣繁茂。娶了江宁府下一个县丞的嫡女为妻。这位夫人先后生下两个嫡子一个嫡长女,后何从抚又抬进来了个妾室,为他生了个庶子和庶女。   被指婚的何须问是何从抚与外室所生,这外室过世以后,他就把何须问接回了府中抚养,而后举家迁到了大京。   这婚事不过两日,便闹得整个大京沸沸扬扬,已是无人不知。   而何须问,是从许氏身边的丫鬟那里得知的,她那日来院儿里传话:“四少爷,大夫人传你过去呢。”也不进屋,就站在院子里喊,并不十分尊敬的样子。   “我知道了。”何须问从屋里出来,穿了个月牙白的襕衫,料子看着很普通,针脚却好,髻上缠着条水绿的发带,长长的垂到腰上。   许氏没事儿很少叫他,他疑惑难道是受了什么气,又要拿自己出气?   丫鬟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话问,自己先憋不住了,走在前头阴阳怪气的:“四少爷好福气啊,圣上亲自给您赐婚呢!”   赐婚?这就莫名其妙了,何须问一头雾水,却仍然不说话。   “也是,四少爷要给人做男妻,自然高兴不起来。”丫鬟嗤笑他:“不过新姑爷可是梁家的大公子,我们大小姐待兄妹是最亲厚的,知道圣上赐婚,便大大方方的将这门婚事让给你,四少爷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亲妹妹啊。”   他这个“亲妹妹”,眼睛向来长在头顶,一心想着嫁入高门,满大京的高门,又看中了梁家。也不怪她,梁家一人在上万人在下,又听说这个梁家大少爷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谁家不想攀附?   说话间已走到大夫人院外头的垂花门下,墙头上覆盖着的一棵蔷薇,正迎着这三春暖阳,密密麻麻的长着花苞,枝叶快盖了半个月洞门,想着天越来越暖了,他院里那棵刚亲手种下的松柏,应该是能活了……   这个许氏,因文字不大通,平日里最爱作弄些花草。院子里牡丹种了一地,又种了几棵海棠,怕秋冬没有颜色,又种下许多菊花和腊梅。   一进院花香扑鼻,何须问不禁抬着衣袖去捂。   进屋后,只有许氏端坐在上,两侧各站了两名丫鬟,领何须问进门这丫鬟先行了礼,也立到一方去。   “你想必也知道了,圣上指婚,令你嫁进梁府,予梁锦为妻,婚期订在下月十五,老爷和我已经商议定了你的嫁妆,除了你娘留下的东西,府里还会给你添置一些。”许氏说罢,也不去看他,端起茶盏用丝帕掩着喝了一口。   说来奇怪,在江宁时,许氏没有这些习惯,不爱种花喝茶也不用丝帕掩面,到了这里,一下学得与大京的贵妇人倒无甚区别,似模似样。   何须问弯腰行礼,只答一句“是。”再无他言。   何许氏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只恨得牙根痒痒。恨他,起始他娘,原本一个名满江宁府的□□,一个身在勾栏瓦舍的下贱女人,却引得老爷与她恩爱生子,赎身从良,还对外称这贱人是农家之女,因家境贫寒才予他为妾。替这贱人赎身,还要保这贱人名声,她如何不恨?   看到何须问如今,容貌与他那个下贱的亲娘越来越相似,还抢走她女儿的一段好姻缘,叫她如何甘心?   她想的这“抢”,实在是欲加之罪,何须问自六岁进何家以来,只在他那小小的院落,与唯一伺候他的那个丫鬟呆在那一方天地里,从不过问府中人事,只刚来何家时偶尔做父亲的何大人去看看他,除此再无与人打交道了。   这些年,无论与兄弟姐妹,还是来往下人,具无交流。年月久了,何大人也不再去看望他,每月初一十五家宴时,倒是能见着,父子两人却都无话。   许氏心里明白,老爷不去见这个贱种,是怕看到他想起他那下贱的亲娘,徒增伤感。可越是这样,越是恨!   二人僵在厅上,都无话可说。许氏想开口骂他两句,讥讽他做人男妻,永无出头之日。   便一撑桌案站起来,走到何须问面前,上下打量:“你成天装成这副老实样子给谁看?”她提着帕子嘲笑:“你以为装着实诚,以后就能分着点家财?”一扭身坐下,猛的发了狠:“你做梦!”   这样的梦,何须问从未做过,他问心无愧道:“我从没这样想过。”   许氏动了火,又从椅子上下来,一甩手,“啪”一声,响亮的扇了他一耳光:“你还敢顶嘴!”   说了这些话,原来就是想找个由头折腾他……何须问心知肚明,因为明白,所以他谦恭的弯下腰行礼:“母亲息怒,我知错了。”   他未必知错,只是习惯了,许氏稍有不顺心,就要找他麻烦,他懒怠与她纠缠,每回都顺着她的脾气。   “你滚回去罢!”看着他脸上明晃晃的手指印,许氏舒了心,大手一挥,下了赦令。   何须问踱着步回自己的院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进了院里,看见无所事蹲着在给他刚种下的松柏浇水,旁边放着一个漏水的木桶,可怜兮兮的同她一起蹲在那里。   无所事浇完水,直起身来:“少爷,咱们到时候去梁府,把这棵松柏也挖去么?”   何须问默然片刻:“带去吧。”   “大夫人又打您了?”无所事垫着脚查看他的脸,越看眉头拧得越深。   何须问往后仰了一下,轻微避开:“没事儿,就扇了一巴掌。”   这算轻的,无所事松一口气:“我去打点小姐留下的东西,回头装了箱好一并带过去。”   何须问点点头,他越过院子,走进屋里,抄起一本《道德真经》,埋首看起来,屋门敞着,斜阳从门里窗里洒进来,一束一束中,飞扬着烟尘。   这厢何从抚下了朝,看过管家呈上来的嫁妆单子后,径直往许氏院里来。   许氏听丫鬟来报,心下又是意外又是欣喜。老爷这些年与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虽家中还有一个妾室生了一子,但始终待她还算过得去,可自打那年在江宁给那烟花柳巷里的贱人赎了身,安置了外室之后,就甚少来她院里了,那时她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便独守了空房。   好容易熬到那贱人死了,何从抚把这庶子接回府中,许氏想着何大人也该收了心,趁自己还算得上年轻好生养,琢磨着再生个儿子,谁曾想,这何大人安静了一年,她这儿还没有呢,先前那个妾室倒是又有了个女儿。   许氏前脚熬死了外室,后脚又开始和这妾室方姨娘打擂台,有时候占了下风,心里有气,便叫来何须问骂两句,或是折腾他几日。   不一会儿何从抚已进了厅上,许氏赶紧整理了仪容迎上前去:“老爷今日下朝晚,可用过饭?”   何从抚蹙了下眉,也不跟她拐弯抹角:“问儿的嫁妆单子我看了,怎么如此少?你给再添置一些。”   许氏瞧老爷不像是来看她,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随即拉下脸,坐回椅上:“老爷,这可不少啦,除了他娘的东西,我还着人添置了许多呢。”   “到底是圣上亲自赐婚,面上也得好看些,你这单子我瞧着,除了他娘的东西,出自府里的东西并没有多少。”   许氏被他如此数落,当下心里就不痛快,理一理裙摆,吊起嗓子扬起声来:“老爷不理家中琐事遂不知道家道艰难,又要疼儿子又要做面子的。老爷倒是让我去哪里添置东西摆这豪气?难不成去父亲母亲那里要?难不成去你那方姨娘院里搜罗?”   她抱怨起来就收不住:“老爷说得轻松,怎么不想想,前年长安成亲,下了多少聘礼。如今长君也要说亲了,既订了开国候家的二小姐,礼数上也马虎不得。”   “再说凤儿,原本您也是看上了梁家的长孙,如今婚事被指给了老四,满城风言风语已是议论纷纷,既说我们家嫁男儿,又说是因为凤儿被梁家相看不上,以后凤儿说婆家,不得多备些嫁妆堵堵这些官爵夫人们的嘴么?”许氏手背拍着手心,噼里啪啦一阵响。   何从抚教这一阵炮仗似的诉苦已是弄得心烦:“哪里有凤儿的风言风语?原这婚事就是没有的事,只是你自己痴心妄想攀高。”他站起身,准备要走:“罢了罢了!我也不管你如何安排了,只一点,不许丢了我的脸面!”   说罢拂袖而去,再不理这泼妇。   说起来何从抚对这个胸无点墨的夫人实则是很看不上,要不是当年,他一个家境平平的举子恐在仕途上无所依靠,又没有门路去攀附权贵,哪里会答应娶那小小县丞之女?   说他市侩也好,重利也罢,好歹如今也混到了朝堂上。   虽如此,也不至于得脸到让圣上亲自指婚,指的还是位极人臣梁太师的嫡长孙,这个问题不止何从抚想不通,连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也着实想不通。   而天子给出的答案是:听闻何家庶四子亲娘早逝,无依无靠又无心仕途,何家子嗣众多怕对其照顾不周,因眷顾何卿,故指婚梁府,使得其子半生有所依托,让何卿无后顾之忧,也好专心公事尽忠朝廷。   而梁府内,老太师将天子的对大臣结党的利弊权衡说与儿子,梁郝方恍然大悟,梁太师看他才明白此中之意,不禁叹息,他这个儿子,聪慧不足实诚有余,梁家厚望,当寄托在梁锦身上了:“你着人去把锦儿叫来,我有话吩咐。”   梁郝立刻起身,退到廊下打发了一个丫鬟去叫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第3章   愁闷   合府上下如今都忙着筹备大婚之礼,上至老夫人夫人,下至管家婆子、丫鬟小厮,谁人不是忙里忙外,包括梁郝身边的两个妾室也是帮着李氏协调着府上的大小事宜,就连那两个庶弟,也是府里府外的跑,帮着采买等事项。   倒是梁锦,自打知道了这婚事,这些日子都恹恹的,也不出去喝酒了,整日呆在府里,不是唉声叹气,就是躺着翻来覆去。   华浓见他不得开心,每日小心哄着他。听闻老太爷来唤,赶紧给梁锦换好衣装:“少爷可得打起精神来,万一太爷问您的学问您答不上来,老爷又要生气。”   “唉……我看父亲也没心思生我的气,太爷也没有心思问我的学问,大家都忙着呢,忙着办我这造了孽了婚事……”梁锦说起气话来也是无精打采,任由着华浓将他摆弄来摆弄去,挂那些香袋玉佩。   “少爷,事已成定局了,您就想开些吧,难道您不开心,这婚事就能不办了?”挂好玉佩,华浓又给他理着衣襟。   梁锦垂着眼看她,哼笑了一声,是笑她一个小丫鬟,大道理一番一番的。   华浓又说:“奴婢前些日子里也整日担惊受怕,怕日后少夫人进了门与您日日争吵,也怕奴婢伺候不好少夫人使少夫人忧心。可如今,奴婢也想开了啊。”   梁锦听后,轻轻敲了她脑门儿一下:“小丫头,你懂什么,我难道怕他?他是什么人也配我来忧心?他不过是何从抚那个趋炎附势小人的庶子!”他自己扯了两下袖口,认命的叹息:“反正我如今,已是整个大京茶余饭后的话柄了……”   “少爷,说起来这新少夫人,奴婢听闻,他亲娘是个外室,好像在江宁的时候,原是一个秀才老爷的女儿,因与人苟且败坏家风,本要被秀才老爷打死的,后来何大人不忍这一条人命,就娶了做外室,何家为此还闹翻了天,后来她死了,何家老夫人也没让尸首抬回府,是随便找个地方匆匆葬了的。想必这新少夫人在何府也不大得宠了。”   华浓有些小聪明,使人去打听了这何须问的情况,担心日后这位新少夫人容不得她这么个通房丫头。   这边刚穿戴整齐,那边云裳端着碗燕窝粥走进来:“这你可打听得不真切了,那外室我仿佛听说啊,是江宁哪个商户人家的女儿,说是何大人当年为了进京,得梳拢打点好些人,家底不够厚,这才纳了他家的女儿做妾室。”   尽管四下无其他人,云裳还是谨慎的压低声音:“听说那女子妖媚风骚,引得何家老夫人十分不满意。”   匆忙喝了一口粥,梁锦跨着步子出去了。心里只想着这何从抚是个这样的人,外室又是个不检点的女子,他们所生的儿子,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出院门,就过来一个小厮,名叫东逞,走到梁锦身后:“给大少爷请安!”东逞人机灵,想再说个“少爷大喜”,硬是给咽了回去,想还是别触这个霉头了。   梁锦自顾着往前走,东逞起身跟着,一路往太爷书院儿里去,到了院门外,就有院里的大丫鬟出来迎,东逞也就候在垂花门外了。   丫鬟迎着梁锦到了厅上,老太爷坐在上座,老爷在下坐着,见梁锦进来,只看着他。   “给爷爷父亲请安!”梁锦说着拱手鞠了一礼,站定后又嬉笑着:“爷爷今日怎么没往宫里去?不是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梁太师未答,反问:“你从哪里过来?”   “刚才听爷爷传,急忙从院里过来,爷爷有事要吩咐孙儿?”   “也没什么事,嘱咐你一句,如今你快要成婚了,也应该收起心来好好读书!切莫再要出去胡混,伙同傅家和余家那几个小子,成天胡作非为!”梁太师说起就吹胡子上眼起来,形容之间,像个孩童。   梁锦被说得垂下头,余光朝边上一看,父亲正恨铁不成钢的盯着他,吓得他赶紧收回眼。   梁锦倒是不怕爷爷的,梁太师平日对他并不十分严苛,只是父亲,时刻对他说话都绷着脸,从未和颜悦色。   梁锦拱手哈腰:“爷爷教训得是,最近孙儿都恪守家中,认真读书。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孙儿也帮不上忙,只好在屋里读书。”   梁老太师也懒得计较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朝边上的儿子使个眼色,梁郝便拿出一些信件放在桌上,说道:“你两个叔伯都来了信,恭贺你大婚之喜,因有公务在身不得亲自前来,便打发你两个哥哥上京来参加你的婚礼,你当亲自回信谢过你两位叔叔。”   “孩儿知道了,孩儿一会儿回去就给两位叔叔写信拜上。”梁锦应承着,还是不敢抬头看他父亲。   见他还算听话,确实这几日不见他出门呼朋引伴寻花问柳的,况如今他这不如意的婚事在即,太爷又在上,梁郝也不便多言了。只说:“既然过来,就再去给奶奶请安罢。”   梁锦见爷爷也再无话交代,便埋着脑袋退下了。   两个院子离得不远,还未进那花厅,便听得里面莺莺语语,甚是好听,猜想他母亲同两个妹妹定在屋里同老夫人说话呢,打帘子进去一看,果不其然。   “孙儿给奶奶请安,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一看,梁锦笑呵呵的立在厅下,穿着天青色秀白兰花的袍子,直心疼起来:“锦儿!如今天虽回暖,风却大,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你院里的丫鬟也不给你添着衣裳,属实该打!”   梁锦立刻上前去:“奶奶,丫鬟们倒是一直提醒着的,只是孙儿体热,不觉得冷,衣服穿多了驹着孙儿不大舒服。”   下头坐着那两个姑娘嘻嘻笑着,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站起来一动,身上叮叮当的一阵珠翠响,像那铃儿似的:“大哥如今都要娶新嫂子了,怎么还这么不会保重自己?如今天才刚暖,大哥骤然减了衣裳,只怕风寒。”说着用丝帕掩着嘴角轻轻的笑,这笑声就像黄莺一样的好听。   可老太夫人觉着不甚好听,当即拉下脸:“响罄平日里最会说话,怎么今天说话像没过脑子似的?”   一家人都不痛快这门婚事,梁响罄还挂在嘴里,哪怕平日老夫人还算喜欢这个孙女,也有些责怪起来。   这梁响罄是梁郝妾室三姨娘赵氏所生,容貌似她亲娘,堪比海棠花俏,如今十三岁了。赵氏出身不高,因时常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得体,说话也不大中听,故不招人喜欢。   但她给梁郝生了两个庶子一个庶女,这个女儿又像嘴巴抹了蜜似的,这些年把老夫人哄得尚可,在老夫人这里也只比梁锦低上一筹。   老太太老了,喜欢嘴甜的。再者门第也不大高,没读过多少书,看李氏这个书香门第的大儿媳妇也是横竖不顺眼,如今三姨娘时常跟这媳妇不对付,她乐得看戏。   下头坐着那个姑娘叫梁慕白,是梁府的大小姐,梁郝妾室二姨娘樊氏所出,樊氏这个人,在府里这么多年,从不惹事,平时都伺候在李氏身边,谨遵一个妾室的本分,李氏很倒是挺照顾她,也连带着经常提点梁慕白。   梁响罄被指摘了一句,心里不大痛快,面上却做小伏低:“是是是……孙女儿不会说话,孙女儿知错了,奶奶和母亲还有大哥可不要生气。”说着有些抽抽搭搭,竟是要哭的样子。   梁锦看在眼里,心里满是不屑。他从小就不大喜欢这个妹妹,可能是因着她娘的关系,慢慢的长大了,觉得这丫头青出于蓝,比她那娘还会装模作样,只因他是男儿,又时常在外玩耍,也就没有计较这些事儿。   老夫人看着心软:“你大哥心胸最是宽广,不会跟妹妹计较。等你以后谈论婆家,还是你哥哥去给你看看人家少年郎呢。”   李氏心里嗤笑:母亲怎么同一个小姑娘讲这些?真是失了体统…   梁响罄得了安慰,转眼又笑了,回到坐上,得意的瞪了梁慕白一眼。   上头老夫人又问:“锦儿,你爷爷找你什么事?可是又问你学问了?”   “不是,爷爷只是嘱咐我几句,并没有训斥孙儿。这不,说完就叫孙儿陪奶奶说话了。”梁锦悠悠几句,老夫人放了心。几个人说说笑笑,直到在老夫人院里用了晚饭才各自回院里。   华浓知道梁锦这几日不大安眠,特意换了静心香,让梁锦好睡个好觉。梁锦见了又惆怅几分,哪怕是娶了华浓这样的姑娘为妻也比那个何四好啊……   隔了几日,梁锦换了衣裳,带着东逞,与傅成和余家兄弟在城外相见,几位好友特意约他,想让他外出散散心。   几人在草里走着,这里是大明河的下游,两岸排着抽了芽的垂柳,风一吹,就跟美人满头的青丝一样的摆动,河里还有村民架着竹排在打渔。   倏地,余岳风打头一个开了口:“此事实不能扭转乾坤,过两日就大婚了,梁兄还是看开些罢。”话如此说,他心里却了然,这婚事要放自己头上,兴许还不如梁锦呢。   梁锦苦笑两声:“自打这婚事订下来,我父亲这些时日都不曾骂过我,我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余岳阳不合时宜的插了句嘴:“既如此,不如我们今天去白玉楼耍耍?”说完不大好意思的看看众人。   白玉楼是什么地方?是大京最有名的青楼妓馆!满是美艳的女子男倌,往常这几人,时常往那里跑,近些日子因着梁锦的事倒是没大去。   傅成平时话就不多,只笑着附和几句:“不若去罢,往后大家成婚的成婚,科考的科考,只怕去的机会也少了。”   几人到了白玉楼时,还透着些鸦昏,白玉楼门口刚点上灯笼,晦暗不明的,颇有点人约黄昏的美感。   小二瞧见了四人,忙跑堂里叫老鸨,老鸨出来迎,是个蓄着须的中年男人:“给梁公子请安!傅公子!余家两位公子!贵人事忙,可有一月没来啦~”   哈着腰把人往楼上雅间请:“还是翠墨居,每日都给几位留着呢,过了时辰才敢让别人进。”   这小花厅霍大一张八仙桌,上好的黄花梨。几人落坐后,立马有小二上了东西,几样精细的果子,里头有梁锦最喜欢吃的灯盏糕。   老鸨乐呵呵的,拱着手:“还给梁公子叫十里河来?这姑娘新学了好些曲子,天天等着公子来好唱给公子听呢。”又朝余岳阳说:“小余公子,给您叫一个新来的姑娘,刚□□好了,最会喝酒!”   余岳阳酒量不好,又非喜欢跟人争个高低,每次来,一定要叫能喝的姑娘作陪,几个人猜拳行令,喝到后头不行了,都是人姑娘替他喝……   梁锦没出声,边上傅成悠悠端起碗茶,瞅着余岳阳那摩拳擦掌的样子有些玩味。老鸨赶紧退下,再上来时,身后跟着几个豆蔻年华的姑娘,穿红着绿十分好看,其中就有十里河。   她抱着个琵琶,款款的往梁锦身边一坐:“公子今儿想听什么?”   “你随便唱罢。”梁锦端着酒杯自饮,手撑在桌上,满腹愁肠,十里河瞧出来了,指尖一拨弦,大珠小珠落玉盘,她唱:“月牙儿挂着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若听姐儿唱予君呀,只看今朝杯中酒……”   听得梁锦释然一笑,从前来,他只叫十里河作陪,不大愿意换人,十里河唱曲好听,最知道他的脾性,从不胡乱说话。   余岳阳原来笑话过他,说没想到他竟是个情种。 第4章   迎亲   小花厅里婉转悠扬的唱着小曲儿,琵琶弹得娓娓动听,几个人交杯换盏,热闹非常,梁锦须臾间就将那烦心的事忘了。   “梁兄?你上哪儿去?”余岳风见梁锦起身,急忙问他。   “有些喝多了,到院里散散酒气,片刻就回。”   十里河预备扶他下去,却让梁锦摆手着回绝了,负着手,下楼往院子里去。一路上,莺莺燕燕,脂粉裙钗,好风流的所在。   初春夜里,还有些凉,满园的梨花,被夜风搅动,青楼做的是夜里的生意,点了整院子的灯,照着那些花瓣流光飞舞。梁锦打了个冷颤,一晃眼瞧见那边亭子里,六七个人。一个三十上下的老爷正狭着一个羸弱的男倌吃嘴儿。   老爷看着是个标准的老爷,锦衣华服罩在肥硕的身子上,肚子大得顶着桌沿儿,而男倌,自然是有几分相貌的,就是盈盈弱弱的不似个男子,单薄的皮肉贴在一副架子上,也不似女子一般丰腴,怪里怪气的。   这画面从前来这儿也经常见着,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倏忽之间让梁锦不自在,他想着,不知那个何四,是不是也像这样涂脂抹粉,娇柔做作。但他到底不似寻常的纨绔公子,家中爷爷父亲都在朝为官且位极人臣,怕被人握着把柄,故不爱寻衅滋事,只愤愤然转身快步离去。说愤,又有些臊,仿佛那亭子里没有廉耻的人是他自己。   连招呼都没向楼上几位打,梁锦就带着东逞回了府。   心里堵闷得很,回房躺在床上,手拖着后颈,盯着帐顶出神。华浓闻着这一身酒气脂粉气,忙着吩咐人烧水进来为他沐浴。   正准备睡时,梁慕白过来了,只带着个贴身的小丫鬟,恭顺有礼的站在梁锦的床前,从丫鬟手里接过了东西道:“哥哥大婚,妹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看天越来越暖,所以给哥哥做了一件衣衫,哥哥不要嫌弃。”   梁锦摸了摸,料子上好,绣工也好。交给华浓收下去,亲自送梁慕白到门口。看前头有丫鬟替她打着灯笼,廊上也悬着灯,才放心下来。   如今梁府上下,换尽了红灯笼,府邸大大小小的门头上都扎了红绸巾,张灯结彩的。络绎不绝的亲友朋客,近几日都直闹到三更天才静下来。   亲戚往来送礼有老夫人他们,外边的宾客应酬有爷爷和父亲,梁锦只安静的,无所事事的等着做他的新郎官。   梁锦偶尔觉得,这一切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这不是他的婚事,他即将要亲自骑马去迎的那个也不是他的新娘子,不管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都像只是一个陌路人。   他像祭祀时香案上的那只烤乳猪,众目睽睽之下油光水滑,却没有生命,他的价值只是完成这一场重大的典礼。   梁锦也曾经十五六岁时想象过自己的妻子,应该是像华浓一样温顺无微不至,但比她要秀丽许多。像白玉楼里的姑娘那么风情动人,却要比她们端庄得体。这想象最后具体幻化成了傅成妹妹的样子,因为那时两家都说,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   其实梁锦只在年幼时见过她,那时候大京城里,有孩童的官爵之家不太在意领着孩子们一起去踏青,去拜神。小孩子们哥哥妹妹的玩在一处,傅家的小丫头像个娃娃,软软糯糯的,大了以后想来,总是一个小女娃的样子,也不似他的妻子。   新郎官梁锦打头骑着马,马由东逞牵着。后头跟着一队长长的迎亲队伍,喜庆的颜色占满了街。   道路两旁拥挤着人流,叽叽喳喳的议论着,都是来看这新奇的婚事,有小户人家的少女,戴着长帷帽,站在人群后头观望着,特地来看这个名满大京的少年郎。   梁锦端坐在马上,风采翩翩,清新俊逸。看得少女们帷帽里的脸泛起桃色。   队伍两边有嬷嬷跟着,不时给人群里散些散碎铜钱和糖果,几个调皮不怕生的孩童,一直跟着队伍走到何府。   何家门口迎着的是何府管家,领着一队婆子小厮门,两个嫡子并一个庶子都站在门外,是何须问的几个兄长。   梁锦见过那两个嫡子,长子何长安,次子何长君。从前年幼启蒙时,曾一起读过两年书。   何长安殷情的拱拱手:“实难想到如今和梁贤弟结亲,缘分二字真是不可言说啊!”   梁锦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只拱手回礼,未答他话。他自小是由人恭维着长大的,最看不惯的就是巴结的人,倒是那个庶子,只有礼寒暄,并不过分献媚。   何长安有些尴尬,管家只好圆滑着上来化解,说了好些吉祥话,领着梁锦进门。   何家与梁府相比,就有些显得小门小户了,府邸不够大,人口也不如梁府多。   绕过花园,就到了正厅。何从抚与许氏,穿得十分隆重的坐在上面,老太爷和老夫人坐在次坐上。上边许氏看着梁锦,想起梁家地位,又想着抬来的那些聘礼,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婿给岳父岳母请安,原岳父岳母身……”梁锦往堂上鞠躬,礼数周全,心里并没有几分敬重。   “哎~哎~姑爷快起来!姑爷有心了~”许氏急不可耐的虚扶他,心想原先听说这姑爷仪表堂堂,却不思进取沉迷烟花,如今一见,哪里是仪表堂堂,周深气度跟天上的神仙一样。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家室,就算将来考不起功名,那也是大京一等一的人物,想着就十二分的痛心。   边上何从抚看夫人失了礼数,假咳了几声。他本想与梁锦多说些亲近的话,可一看他,挺胸抬头目中无人的态度,只好冠冕堂皇的说几句客气话便罢。   何从抚客套着,梁锦趁机打量着何家一干人。何家老太太,干瘦如柴,脸上的皮肤层层叠叠的耷拉着,因此连胭脂都推不开,挂在脸颊上两团十分可笑,眼睛抠搂下去,戴着满头的金钗珠环,坐在那里,仿佛周遭的阳光都被淹没了,死气沉沉的,叫人看着不舒服。要不是她也跟着说了几句话,梁锦都要以为是从棺材里现把她抬出来的。   何老太爷两个眼珠子凸出来,呆愣的目视前方,也不和梁锦说话,梁锦猜他是年纪大了,恐有些痴傻。   那头嬷嬷已经把穿着喜服的何须问扶出来了,身后跟着个丫鬟穿着鹅黄色的襦裙,无甚表情的在后头走着。   何须问规规矩矩的叠着手在胸前,高出身边的女人们一大截,穿得浑身通红,喜服的样式与通常男子喜服差不多,但却绣了两个交叠的比翼鸟,脚上穿着的也是女子样式的绣花鞋,头上盖着红盖头,用金线绣了一对儿鸳鸯,看不见长什么样子。   想是何家遵照圣上说的“按女子之礼”来办的这身行头,显得不伦不类,似个唱曲儿的丑角儿。梁锦心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一家子的妖魔鬼怪!   领着何须问行了礼,拜别了何家双亲,出府领着队伍,一路上吹吹打打,按来时路回梁府去。   到了梁府门前何须问下了换了辆轿乘,由八人抬着。与梁锦在傅成、余家兄弟并几个世家公子簇拥下,一路往梁府正厅去。   何须问的花轿走在后头,跟着两个他的陪嫁丫鬟,无所事自然不必说,还有个叫长生的十七八岁伶伶俐俐的丫鬟。   拜会了父母,行了礼。梁家长辈在外待客,一行人又往梁锦院里去,梁锦跟走马观灯似的忙,该笑时笑,该说时说。   何须问坐在轿里颠簸,虽闷闷的有些不透气,他却不曾挑起盖头的一个角来喘喘。他心头算计着,走过多少亭台楼阁,多少舞榭亭台,拐了几个弯儿,穿过几许影壁和垂花门……   一路上都闻着些许香味儿,想这梁府栽了多少奇花异草,他带来一棵松柏,不知能往哪里种?   娇撵突然停下了,微微倾斜着把何须问放停稳当。   还有些过程没走完,撒账,结发,合卺。   何须问看不见,由嬷嬷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到房中那张喜床上坐下。床上一沉,梁锦也坐下了,挨着他。   嬷嬷说了好些吉祥话,何须问没怎么听,发着楞由嬷嬷把手摸进盖头里,剪了他几根头发,就只剩下合卺了。   嬷嬷端来两杯酒,两位新郎挽着手臂端着,又听嬷嬷乐呵呵的说了几句大吉大利的话,何须问这才挑盖头一角把酒饮了。   礼毕,围观的几个公子们一下欢呼起来,这隆重的仪式,令他们忘了梁锦娶的是一个男妻,仿若等晚上梁锦将盖头一接,会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   闹的最凶的当属余岳阳,咋咋呼呼的嚷着:“恭祝梁锦今日新婚胜如小登科,来日高中状元郎!”   后半句还成,这前半句就不大如人意,傅成听了把他拱着的腕子拉下来,他不依,拼着要挣脱,被傅成死死握住朝梁锦说:“礼已成,新郎官可得陪我们这些好友出去喝几杯!”   说完拉着余岳阳退了几步。这话正合了梁锦的意,起身又由公子们簇拥着出了屋。   现下屋子里突然静悄悄的了,两个丫鬟在床边立着。何须问折腾了一天,仍然端正的坐在床上,盖头盖着,没有生息。无所事也没有什么话。   长生难受了一天,她本与无所事不太熟,也不是何须问的丫鬟,何须问就只有一个丫鬟,因怕陪嫁不好看,所以许氏把她挑了出来。许氏说:“你年轻美貌,人也机灵,去了梁府帮四少爷看着点姑爷,兴许有一天,姑爷收了你做妾,也是你的福气,横竖咱们都是一家人。”   长生哪有不愿意的,她到了婚嫁年纪,生了几分容貌心高气傲,本来就不想只配个小厮,如今见梁锦英俊不凡,自然巴不得能给他做妾。   今日折腾一天跟着到了梁府,梁锦去应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房,何须问和无所事都端正着不说话,长生觉得憋闷坏了。   看了眼姿色平平的无所事,长生主动笑着跟她说话:“累了一天了,阿事也松快下,我们一起坐坐?”   无所事撇她一眼:“你坐吧,我不累。”   长生有些恼她的不热络,转头看看何须问,见他跟个木头似的坐在床上没反应,便轻步走到桌上拿了快果子,何须问还是没反应,她便大起胆子来坐在床下的踏板上。 第5章   洞房   刚坐下,就听何须问说:“你也坐吧……”声音低低的。   这话是说给无所事的,长生听了当是得了许可,更放心起来,又去拿了一块果子吃。   “奴婢不累,谢谢少爷!”无所事扫一眼长生,给何须问整理了一下衣摆。   梁锦在外院偏厅上,筹光交错正热闹,应对来敬酒的各家公子。别人来敬,他就喝,丝毫不推脱,连平日他不给好脸色的那些人来敬,他也喝得干净。   傅成看他这是想借酒浇愁呢。   “傅成,不必劝!我看他今日不喝多了进不去那洞房。”余岳风见傅成似有不安,便开口道。   傅成苦笑着摇摇头,往旁边一看,余岳阳喝得脸红耳赤,抱着壶有些醉意,拿着筷子夹一个小酥肉,怎么都夹不起来。   一低头,余岳阳瞅见空空的碗里多了那块梦寐以求的小酥肉,放下筷子,眼睛看着身边的傅成,却朝前边儿拱手:“多!谢!”   话语刚落,脑袋一下砸到桌上去了,傅成眼疾手快,伸手垫着,才免了他磕肿脑门。   梁锦过来问:“岳阳这是喝多了?”听声音还清醒着。   傅成站起来:“梁锦,眼下已是必由之路,喝酒伤身,何况你本是千杯不醉,别为难自己……”   “是啊……梁锦,你只回你房里歇息,你今日大婚,躲是没有用的。我二弟已经喝醉了,我得先走一步带他回府了,等你回门之礼过了,我们再聚。告辞!”   余岳风扶起余岳阳,踉踉跄跄往外走。傅成也赶紧告辞跟着上去,一手扶着余岳阳的肩,一手搂着他的腰,把他扶住往自己身上靠。余岳风不知醉了想起什么,嘴里嘟嘟囔囔:“傅成…傅成!你说的那道拂花手到底好不好吃啊……”   梁锦在他们身后,望着三人,有些恍惚。   带着一身酒气回院里时,外院还喧嚣不止。   华浓在门外守着,见梁锦回来,赶紧去扶他。梁锦推开她,表示没醉。步履蹒跚迈着三五级台阶到了屋门前。突然转头问华浓:“后廊下那间屋子收拾出来了么?”   华浓一愣,想起他指的那间屋子,他这院子是三进院,他住了一进院,后廊下就是二进院,一直空着,再后面三进院是这院里丫鬟们住着:“早上就收拾好了,不过……”她一咬牙:“少爷,今天是洞房,您可不能到那边去住!您得顾着礼数呢!”   这么僭越的说话,也是丈着少爷平时的宽待,但华浓这个丫鬟,安守本分,机灵能干识大体。平时偶尔说些犯上的话,梁锦也不计较。   “我什么时候说我今晚要去住了?我是让你收拾好,明天让少夫人搬过去,那屋子本来就是给他住的!”   华浓娇笑着小声赔罪:“是奴婢糊涂了,少爷,您赶紧进去吧!”   梁锦推门进去,又把门悄声合上。踌蹴的看向床榻。床榻两边各站着个丫鬟,正含着胸弯着腰给他行礼。   床中间坐着他新过门的男妻,罩着盖头,笔挺着,没有丝毫松懈,被两边龙凤烛一照,艳丽的红,有种诡异的美。   梁锦在心里嘀咕:怎么这何家的人都这么邪乎……   打发了两个丫鬟下去,梁锦往桌上一坐,既不去接那盖头,也不说话。就侧坐着,时不时的拿眼瞟着。他这妻子静得连盖头都没晃动一下,那些烛火似乎也跟着他静止了,没有丝毫颤动。   过了好一会儿,梁锦妥协似的轻叹一口气,像是下了赴死的决心,破釜沉舟的起身挪动过去,每一步都前所未有的沉重。   艰难的走到何须问面前,犹豫着伸出手,终于掀起了那块红盖头。   梁锦借着烛光去打量那张脸,那是一张周正的脸,谈不上多好看,眉眼清澈,唇像两片胭脂点雪的花瓣,脸颊不似其他男儿一样棱角分明,还有些微婴儿肉,眉尾上头还有颗小痣,像是要落在杆上的一只蝶影,又像甩溅到澄心纸上的一小滴墨。   梁锦在心里抒了口气,没有想像中可怕,他并不像个鬼,也没有涂脂抹粉,长得清清秀秀的。   何须问微微抬起头去瞧他,平静的就像去看一个道上的路人,没有惊艳,没有惧怕,没有忐忑,没有任何涟漪。   梁锦看他这模样,心道很好,如果他表现得羞怯了,都不知道今夜自己要怎么和他共处一室,同睡一榻了。   随后又是漫长的沉寂,梁锦倏地有些尴尬起来,一开口竟然让人好笑:“要不?歇息罢?”   何须问点点头,只说了个:“好。”   脱掉外衣,两人躺在床上。梁锦不自觉的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拢在肚子上,规规矩矩的躺着。   好一阵,死寂得没有任何声音,梁锦燥燥的睡不着,憋出一句:“要不……把灯吹了罢?”说着也不待人回答,坐起来,像重获自由似的松快了下四肢,走下床,从离得最远的开始,一个烛台一个烛台的吹灭。   每靠近床榻一步,他就浑身不自在一点,缓缓的,又把他的身体僵硬起来,看着床边的两根龙凤烛,突然回想起华浓之前说的话:“龙凤烛可不能熄,得燃到天亮,嬷嬷说了,这是洞房花烛夜的规矩,代表夫妻两人长长久久白首到老呢。”   梁锦心笑:本公子才不信这些俗话,不能长久才好呢!而后毫不犹豫的吹灭了烛火,摸索着,爬上床去。   他脑袋里乱乱的,浆糊似的搅在一起,迷迷糊糊之间竟睡着了。   待到天亮时,梁锦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这难熬的一夜终于过去了。伸头看妆案那边,无所事和长生已经在伺候着何须问梳洗了。   两个丫鬟见他醒了,赶紧见礼。长生比无所事多说了几句,随后华浓领着小丫鬟们进来伺候梁锦梳洗。   华浓一进门就扬着笑:“梳洗完了少爷和少夫人得一起去给老夫人和夫人请安呢!”她声音透着清爽:“少夫人昨夜可睡得好?”   何须问转过身冲他点头:“很好,多谢你。”   华浓听了心里轻快,这少夫人不亏是男子,并不像那些高官家的女子对她们丫鬟那样带着傲慢,看来是好伺候的:“少夫人您客人,有事儿您随时吩咐我就行,我叫华浓,是少爷院里的大丫鬟。”又指指云裳:“这是云裳,也是这院的大丫鬟,从今后我们一起伺候少爷少夫人!”   何须问听她说话,看她的笑容,就像看到山茶花开了一样,使人和煦,便示意无所事给了打赏。   无所事和长生也像华浓一样给梁锦介绍了自己,长生便罢了,还是话多,谄媚着想引起他的注意,这样的丫鬟梁锦也见得多了。   只是听了无所事说完话,好笑起来:“你这名字有意思!”   长生见无所事比她更得重视立即就不高兴,在心里直咒骂她,无所事只淡淡的答:“少爷过奖了。”   梁锦领着何须问往老夫人院里请安去,一路上过了好几个院落,道路两旁是开得茂盛的樱花,风一扫过,就荡了漫天,落在何须问的衣服上,他穿了件檀色的圆领袍,胭脂一样的花瓣,像在他身上荡起的一点点水花,梁锦止不住的手欠,去他肩头捉下一片来:“都说人与桃花相映红,果然是真的!”惊觉自己失了言,掩饰的咳了两声:“……我们家这园景如何?”   “……”何须问侧过头看他:“甚好。”无惊无喜的神色,冷冷淡淡的,让梁锦像被打了霜,有几分怨他不热络,他是被恭维惯了的,扔了那片花瓣,负着手往前越过他几步:“快点走,长辈们还等着!”他这一变脸,搞得何须问云里雾里,只好跨开步子跟紧他。   厅上已经呼啦啦站了一堆人,家中女眷都来了,婆子丫鬟一大堆,大多数是趁着机会来看这个男少夫人的,坐在上座的两位,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身体富态,周身的绫罗绸缎,发间插着几只黄金锻造的花朵样式的金钗,蕊忠镶着的都是名贵的宝石,想必就是老夫人了。另外一个也是雍容华贵,眼角眉梢有几丝皱纹,端正的挺着腰肢,该是大夫人李氏。   下头还坐了两个年纪稍轻的妇人,一个也是穿金戴银的富贵样子,另一个逊色许多,低垂着眉坐在那里。   “给奶奶母亲请安!”梁锦担心何须问叫错人,先领着头行礼,何须问才站在他旁边跟着规矩的行礼。老夫人一双眼睛盯着梁锦,脸上一笑,皱纹就堆叠起来:“你这么早来做什么?怎么不多睡会儿,叫丫鬟领着他先来就是了。”又让丫鬟端了张凳子在她跟前,叫梁锦坐。   这个“他”,该是指何须问,冷冰冰的,不屑一提的样子,何须问已经预料到了,站在她们中间,头垂得低低的,腰板却挺得很值,梁锦坐在上面看他,没防备的像被戳了一下心,颤颤的跳了一下。   老夫人眼眸一落在何须问身上,就吊起脸来:“如今你进了府,应多替你婆婆分忧,现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婆婆一人打理着,她一个人管着几百口人也累得很,你早早的学着,让她也轻松一些。”她不再看何须问,语气冷冰冰的疏离着,这话头里,分明震慑他是真,让他管事是假。   何须问抬起头应了一声:“是。”李氏这才看清他,一看,就愣住了,眼睛还在他身上,却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千里之遥的人。   前程往事扑面而来,像是回到了某个和暖的午后,她正坐在秋千上,后头有人轻推着她,嬉嬉闹闹的正与她说话。一晃神之后,心头百转千回,眼里似要滚出热泪,忙镇住了,对何须问和颜悦色道:“到了这边还习惯么?”   老夫人扫了李氏一眼,心里不满:这不是个正经的媳妇,你倒是端了个正经婆婆的姿态,便捏着嗓子“哼”了一声:“锦儿,你回去歇着吧,我再叮嘱他几句。”   这后面的话就是宅院妇人的事儿了,梁锦起身回道:“那孙儿先回去了,奶奶和母亲还有吩咐就差人叫我。”他往下走,意味深长的看了何须问一眼,错身而去,倏地亏心,为了将这个人独自丢在这水深火热之中而愧疚。   他这一走,老夫人连那一丝笑也收敛起来,慢悠悠的端起杯茶押了一口,厅上人都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何须问在周遭或鄙夷或嘲讽的目光里又站了好一会儿,老夫人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让坐:“你是个男儿,可如今机缘巧合,到了这后院儿,就不能再跟那寻常男子一样老在外面闲逛了,平日应守好内宅多叮嘱锦儿读书。”   何须问还是规矩的应承着,他想,到了这里,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人物风景不同罢了。   又听训了半晌话,老夫人才说:“你在这里用了饭再回去。”   饭桌上,都是女人,何须问突兀的在其中坐着,梁响磬刚好在他边上,鄙夷的看他一眼:“嫂君坐着倒很心安呢。”轻蔑的一笑,何须问才反应过来,这是跟他说话,只是什么意思他没听明白。   往前一看,老夫人正威严的盯着他:“你们何家就是这样的规矩?奶奶和婆婆用饭,媳妇儿在下头心安理得的坐着?”   何须问也是头一次荒唐的做一个“媳妇”,还不知道吃饭就吃饭,还有什么规矩,幸得李氏在旁边圆场解围:“他一个男人,难免不懂这些规矩,还请母亲见谅。”说着拿眼色递何须问:“哪有你这样傻坐着的,还不快起来端饭布菜!”   想必这就是留他吃饭的缘故了,何须问想起家里那个新嫂,恐怕也是这样在许氏的刁难中过来的。他心里好笑着站起来,陆陆续续的从丫鬟们手里接了盘子摆上,完了也不敢再落座,站在老夫人边上,给她乘汤布菜。 第6章   受罚   一顿饭下来,忙得他脚不沾地,谁都来叫他,端着这个菜去叫那个夹,又递帕子又倒茶的,一口饭也没吃上,丫鬟们反倒都歇着——想必这就是下马威了。   饭后散了局,李氏同何须问一道出来,后头跟着樊氏和梁慕白,想着他在府上还不认路,拉着梁慕白的手对他说:“让你妹妹陪你回去,她院子离你们的院子不远,你只叫她慕白就好。”   何须问一边随李氏走着,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在家里,锦儿自小和他那两个堂兄要好,只是你大伯和小叔异地为官,放心不下家眷,便带着一起上任去了。现在府里少了许多人,空落落的,你来了,你这两个妹妹肯定天天去烦你,你可别恼。”   “响罄要闹人一些,慕白乖顺听话,温柔娴静。她今年十六,让她跟着你学得刚毅些,过两年出嫁了我也好放心。”   说着话出了老夫人的院子,李氏自回自己院里去,何须问由梁慕白领着往回走。   “嫂君,你……”梁慕白不知道怎么开口,绞了又绞手上的帕子:“你别担忧,大哥虽然平日不太务正业,人却很好……”像是急于证明,转转眼睛:“我十三岁那年,跌了一跤,把小臂划伤了,大哥着急了好几天,急得撩了满嘴的泡。”   她犹豫着,怕何须问不信,又怕男女有别,心下一沉,想他是嫂子,已经进了后院里来,没什么妨碍,便把右手衣袖挽起一截,一指长的一条疤,狰狞的趴在那里。   何须问瞧了有些怜她,这么个像蜜桃一样水灵灵的姑娘,玉瓷片一样的肌肤上结这么一道疤痕,太可惜了:“疼么?”他问。   梁慕白释然的一笑,这笑被春风一吹,带到周遭,连花草颤着身:“当时疼得我直掉泪,现在不疼了,只是天热的时候有些痒痒。”   她低头想到些什么,声音如蚊子似的小下来:“可是这疼也是值得的,我……我从没见大哥这样心疼我。”   何须问看她,想,是了,这原先也是个没人在意的庶女。   “伤口痒的时候用凉水敷一敷,别挠,越挠越红肿。”这个方法是娘亲告诉他的,那时候他膝盖磕破了点血,娘亲不慎在意的说:“就是因为问儿平时挑挑拣拣不爱吃肉,皮肉才薄得一磕就破!”   “谢谢嫂君提醒,嫂君,今日初初见面,慕白虽身无旁物也有东西送你呢,嫂君跟我进去坐坐吧。”   这是走到她的院子外了,还没进去,就闻见玉兰花的香气,进院内一看,几棵白玉兰,站在暖阳里,瑟瑟擞擞的摇晃,抖下来几片瓣子,落到院墙外头去了。梁慕白的院子小,一个一进院儿,除了主屋,就是东西厢几间房,不像梁锦院子那么堂皇,却淡淡的温馨。   她陪何须问在屋里坐下,丫鬟上了茶,另有个小丫鬟拿了几方手帕和几个香囊上来呈在何须问面前:“我只会做些针线,嫂君不要嫌弃。”方巾角上绣的是如意头,何须问有感于她的不轻慢,难得笑笑:“是我要多谢你!”他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要告辞:“在那边坐了半日了,你午睡吧,我也该回去了。”   “嫂君,你慢走,若是没事,来找我说说话罢。”梁慕白有些羞涩的垂下头:“跟我讲讲外面什么样子,大哥总忙,没时间同我说这些……”   何须问已经识得路了,也不要她送,一个人又从樱花道上往回走,目光只看前路,不曾流连这一片好风景。   梁锦原本歪歪斜斜的躺在床上,听见他回来,慌忙起身坐起来,不知怎么的,还正了衣襟,扶了衣摆。   何须问一进屋就见他站在门边,突见了自己,似乎有些慌,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一阵尴尬,两人皆是无话,何须问自去收拾好的架上拿了本《道德经》,埋首看起来。   梁锦站在帘子外面,好奇的盯着他,照理说,他应该把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婆子丫鬟们,连着伺候梁锦外出的小厮都叫过来,认认脸。但看他,在书案边的椅子上,定坐着,竟像真的是在认真看书。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梁锦心里盘算着,要怎么主动开口将他赶去后边屋里住,其实这也是大家的规矩,夫人妾室们都有自己的屋子,男人们想去哪里歇就往谁屋里去。   可梁锦觉得像是将人扫地出门似的别扭,要怎么说呢?他吩咐人习惯了,突然顾及起来,怕他多心,便婉转的说:“你跟我住在一起怕你觉得不便,我已叫人在后面收拾出来一间屋子,你搬过去罢!”   “……好的。”何须问总算放下书,抬头看向他,眼里并没有什么疑虑,像应人吃饭一样随便,梁锦又不大自在起来,感觉自己像个倚强凌弱的恶霸,赶紧找补几句:“后面屋子也挺敞亮的,我让人给你收拾送过去?”   “不必了,除了些书,我的东西都还在箱子里放着。”   见他不领情,梁锦有些失了脸面,冷冷的甩了一句:“随你!”便跨着步子出去了。   无所事出了院子,想去找两个小厮来帮忙。长生将才放好的书装箱,嫌麻烦,脸拉着抱怨:“早知道就不拿出来了,现下又要搬来搬去的!”这话是说给何须问听的呢,怨他是个男妻,不受梁家重视,带累她这个丫鬟也跟着没脸。   何须问没接她茬,只当做没听到,长生瞧得直翻眼皮,恨不得上去扔了他手上的书,再跺上几脚。   华浓在外头看着了,心里替何须问生气,叫了几个小丫鬟进来,也不要长生收拾了,叫她退下,自己一边拿了书找何须问确认,一边让人装箱。刚装点完,梁响罄就带着两个小丫鬟进了院子,还没进门,便嬉笑着喊:“大哥呢?大哥在么?”   顷刻间人已进了屋,华浓也不迎上去,站在原地慢悠悠的说:“二小姐找我们少爷呢?不巧了,少爷出门去了。”   梁响罄没了好脸色:“我大哥去哪儿了?”   “少爷出门可用不着跟我们这些丫鬟报备。”华浓不冷不热的:“不如等少爷回来了二小姐亲自问罢。”   这态度像个耳刮子,扇得梁响罄直脸疼,拔着声儿,指着华浓:“你一个丫鬟,竟敢这么同我讲话!”   华浓也不是好惹的,冷冷的笑着:“我是大少爷的丫鬟,二小姐想教训人,还是回自己院儿里去教训罢!”   “我懒得跟你说!”梁响罄没讨着好,也不敢真教训梁锦的人,只能硬挺着架势:“我找大哥有事儿!”   华浓料想她也没什么大事,便傲慢的回:“等我们少爷回来了,我让人去叫您。”   梁响罄气得够呛,又拿不着话堵她,一肚子气没处撒,一挑眼皮看见书案边坐着的何须问,想着他不受老夫人待见,便柿子捡着软的捏,正好拿他撒气儿:“嫂君好大的架子,妹妹来了,也不给妹妹口热茶吃。”   何须问一瞧,这战火是要烧到自己身上了,一个半大的姑娘,只好顺着她:“华浓,烦请你去倒杯茶来。”   这下梁响罄得了意,趾高气昂的抬着下巴对着华浓:“你不敬我,你这个新主子可不敢不敬我。”   华浓好笑起来:“那是自然,我们少夫人读书识礼,是个谦谦君子,只要是人,他都敬的。”   听了这话,梁响罄跳起来,丁玲桄榔一阵响,直指着何须问吼:“这样没有规矩的下人!嫂君还不教训教训!”   何须问无奈:“她并非我的丫鬟,我教训不了她。”   一听,这是要扫她的颜面呢!气得冲上去,一把打下他手里的书:“连你也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是梁家二小姐,你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男妻!”   捡起书,抖搂了两下,何须问也不气,不搭理她,仍旧要继续看自己的书。梁响罄见他这幅模样,更是动气,又将书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   华浓见状,上来扯她一把:“二小姐要撒泼,请回个人院子里去!”   被她这样一扯,梁响罄踉跄了几步,怒火中烧,踮起脚尖抬手“啪”一声,打了她一巴掌。打完后,自己也怔愣住了,这可是大哥的丫鬟,连他也不曾打过的。   想起平日里待她并不大热络的梁锦,梁响罄害怕起来,一眨眼功夫,哭着跑出去了。   何须问见华浓为自己挨了打,心里不忍,翻箱倒柜淘出个质地很好的玉佛吊坠儿,递给华浓:“多谢你替我挺身而出。”   “都是奴婢该做的,怎好要少夫人赏赐。”华浓推辞着,见何须问依旧固执的伸着手,只好接下来,行了一礼:“奴婢谢过少夫人!”   想了想,华浓给他提了个醒儿:“少夫人,我们家这位二小姐是最爱挑事儿的,平日里就没少背地里为难大小姐,我挨了一巴掌不算什么,就怕她去老夫人那儿撺掇几句,回头老夫人要问您的不是。”   果不其然,何须问的东西刚搬完收拾好,老夫人院儿里就来了人,说是要叫何须问过去说话。   到了那边儿,老夫人已经端好了架子兴师问罪:“我听说,响罄到锦儿院里去问候你,你非但不领情,还给了她好大个没脸,你就是这样做嫂君的?”   这样颠倒黑白,略想一下也知道,老夫人不是为着要给梁响罄出气,这是要拿他的错呢,何须问也不辩解,只跪下来:“须问知错,愿受责罚。”   老夫人憋了一肚子话要教训他,被他这一跪,顶得说不出来,于是冷着脸,幽幽的道:“你既知错,就去外边儿跪上两个时辰罢!也好教你学学我们世家大族的规矩!”   “须问遵命。”   何须问走到门外廊下,一撩衣摆跪下去,下人们来来往往的,偷偷去看他,见他垂着手挺着腰,面无异色。   他是跪习惯了的,小时候,许氏也总寻个由头叫他跪着,最开始他膝盖疼,慢慢的也不那么疼了,后来跪着还能把看的书在心里默上几遍。   这边跪了一个多时辰,那边梁锦骑着马才从傅府回来,揣着从傅成那儿得来的一副王献之的字帖,心里正开怀呢,一进院子,华浓就焦急的跑到跟前来报:“少爷,您可回来了!少夫人正在老夫人院子里罚跪呢!”   梁锦听了觉着莫名其妙,便问她:“怎么回事儿?”   华浓将下午梁响罄过来的事一一赘述后,央求他:“都是因为我口无遮拦惹二小姐生气,少爷去求求老夫人,免了少夫人的责罚罢!”   他那个二妹妹什么脾性,梁锦心里有数,也不去责怪华浓,只悠哉悠哉的踱步进屋:“新媳妇进门,都是这个路数,我也不好去插手。”   见梁锦不愿施救的样子,华浓转着眼睛,从容的端了一杯茶给他,耐心劝道:“老夫人还是因着少夫人是男妻,心里厌恶他,这才找理由罚他……”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梁锦的脸色,接着说:“可是少爷,说到底这也不是咱们少夫人的错,一个男子,一旨令下就嫁到咱们家来,要过这后院儿女人们过的日子,他不也是有苦不能说么?”   这话倒是揪起了梁锦的感同身受,想想自己,到底于心不忍:“算了,我去奶奶那儿一趟。”   看到廊下的何须问时,梁锦倏忽地有点心虚,心里想,如果他不到梁家来,也用不着受这个罪,原来这桩婚事里,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他走过去,小声问:“膝盖疼么?”   何须问有些失措的抬头看他,摇摇头,梁锦便越过他去,进了屋。   老夫人见他来,也不等他行礼,立刻去拉他坐下:“锦儿这是打外面回来?”   “刚回来,特意过来给奶奶请安。”梁锦讨好的笑着:“何四惹奶奶生气了?”   “你妹妹去给他请安,却被他无礼轻慢,我看他那老实样子都是装出来的。”老夫人谨惕的看一眼梁锦:“锦儿可要当心些,别教他打什么坏主意。”   至于是什么坏主意,老人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里厌恶何须问,便不把他往好处想。本以为梁锦也会附和,岂料他说:“奶奶还是让他起来罢!”   刚嘱咐了一句,梁锦就替他求情,老夫人当即板着脸:“你怎么还为他说话?要不是他,你就把傅家那丫头娶回来了,何至于我生这些日子的气!”   “奶奶,孙儿不是要替他说话。”梁锦装出一副谨慎的样子:“只是他是圣上指婚给孙儿的,若今日之事传到圣上耳朵里,怕圣上疑心是咱们梁家对他指的这门婚事心存不满呢。”   老夫人不懂朝堂之事,只是想想他刚进门,确实也不好落人口实,况且罚得也差不多了,便端正着说:“也罢,你先领他回去。” 第7章   多谢   一路无话,梁锦偷偷去打量他,何须问也束着髻,光洁的额头和头发顶连成一条弧线,十分饱满,眉尾上那颗痣,被太阳照的颤颤的,但身体看着有些孱弱,比自己还矮了一截。   这样一个清冷的少年郎,在冰凉的地上跪了这么久,梁锦不忍心,可又要面子:“你不谢我?”   听他突然这样问,何须问跟才想起来似的,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多谢你。”   连个笑脸都没有,这算什么谢?梁锦不满意,又不好直说,说出来倒叫他以为自己多稀罕他谢似的,于是只好假装个大方:“不必客气!”   何须问闻言不再说话了,气得梁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还真是不客气!“你在家排行老四?”走上岔道,梁锦没话找话。   何须问点点头。   梁锦又问:“大京城的世家公子们我几乎都见过,却没见过你,你不爱出门?”   何须问仍是点头。   梁锦来了劲儿,想勾出他一句话来,便接着说:“你怎么这么安静?跟小姑娘似的。”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口如一,想到什么就照直说,可落到何须问耳朵里,该是觉得羞辱了,他飞着眼角横他:“你话这么多,又像什么?”   被噎这么一句,梁锦有些恼怒,除了家里的长辈,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于是他迈开步子,越过何须问走到前面去,把他甩在了后头。   何须问在后面跟着,望着他的背影,心道这人真是摸不准脾性,也懒得去摸了。   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梁锦才放慢脚步,不紧不慢的,既要让何须问能看到他,又不能叫他以为他是故意在等。   偶尔偷偷回头去望,这偌大的府邸他刚来,担心他不认路走失了。   这日何须问来梁锦屋里找东西,正巧书案上摆着他临摹的字帖,何须问瞧见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梁锦当即显摆似的说:“这是献之先生的字,朋友赠的。”   何须问也没看出来玄机,随口说一句:“收起来罢,当心弄坏了。”   “这值什么,若坏了……”梁锦得意的卖着关子:“我去找傅成再要一副就是。”   名师的书贴,哪有那么好要的,何须问对他这败家子的行径无话可说,拿了落下的书,就要回自己屋里去。瞧他又不说话,像是要走,梁锦赶紧说:“这是我临摹的,可不是不值什么嘛。”   他聪明过人,学什么都一点即透,就是不勤奋,何须问将信将疑,拿起字帖,端摩许久,字是王献之的风骨,就是纸张刚才没留意,分明是新的:“这真是你写的?”   梁锦抬着下巴,睥睨他:“怎么?连你也看我不学无术?”他这个名声,何须问在家中也略有耳闻,都传梁家嫡长孙,金玉良人,就是有些不上进,如今看来,也不是全然不知进取,起码字还是好的。   看人不说话,梁锦心里琢磨,同他开个玩笑也不见他有反应,这人真是没意思,于是泄了气,高傲姿态也随之软下来:“你……膝盖还疼么?”   他边说,边朝人走进了,隔着半步的距离,能闻见何须问身上淡淡的檀香,熏得他飘飘欲仙,他自己常熏的是返魂梅,很名贵也很难得的香料,却从没让他这样心驰神怡过。   何须问抬头看他,摇摇头,原本也不怎么疼,况且华浓当日就拿药给无所事,让她连着给外敷了好几天,哪里还会疼?   梁锦正欲再说说什么,就听到咣啷一阵响,梁响罄带着两个小丫鬟来了,还没进屋就喊了一句:“大哥今日在家呢?”   一听这阵动静,梁锦就没由来的烦躁,没回应,也没动作,梁响罄走进屋,打了帘子进里间,一看到梁锦,就娇笑着去拽他的胳膊:“大哥今日总算在家了,夜里怕打扰大哥休息不敢来,白天来了好几次大哥又都不在!”   梁锦抽出胳膊,冷冷的,负手而立:“你也不是小丫头了,拉拉扯扯的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下巴朝何须问的方向一点:“你嫂君在这里,你也不问安!”   被训了两句,梁响罄当即撇着嘴,胡乱朝何须问行了个礼:“嫂君好。”   何须问点了下头示意:“你们兄妹说话罢,我过去了。”他不计较上次被罚的事,梁响罄倒还记恨上了,暗地里恨了他一眼,又偎到书案座椅上的梁锦身边,眨巴着眼,似有所求。   梁锦也懒得看她,背靠在椅子上,翻着手边的书,懒懒的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大哥……”梁响罄转眼就忘了他刚说的话,又去扯他的袖口:“你上次给大姐姐带回来的那个如意扇样式的大风筝,我也想要,大哥下次出门的时候给我也带一个回来罢!”   那个风筝……梁锦想起来,还是二月在外面同几家公子赏腊梅时,他一时兴起,着笔画了一树梅花,自己挺满意,想着马上春来,就让小厮找来个工匠,把画裁下来做了个风筝,那工匠手也巧,做成了个扇子的样子,红红的梅花映在上面,放到天上去,分外好看。   “下次我若看到再给你买罢。”梁锦随口应付,见她摆着个脸不高兴,倒想起来问她:“我听说,你前几日在我院儿里发了好大的脾气,打了我的丫鬟不说,还在老夫人那儿倒打一耙,害你嫂君被罚,此事可真?”   听他说起这个,梁响罄心里“咯噔”一下,惴惴不安:“是……是华浓对我无礼在先的!嫂君还在一边煽风点火!”   她是无理也要辩三分的人,梁锦又懒得听这些闺阁姑娘的小心思,只摆摆手,冷着脸警告:“你平时就总跟慕白争衣夺食,我也懒得管你,若你再犯,我就让母亲亲自去跟你娘说,让她好好管教你。”   梁响罄是最怕李氏的,她是内院里当家的人,连她亲娘面上对这个大夫人也是小心谨慎,何况她一个庶女,为了克制李氏,她娘让她常常在老夫人面前走动,老夫人不喜李氏,若能讨她老人家欢心,以后就会少吃些亏。   她虽年纪小,但也懂得,老太太虽不喜欢大夫人,但最疼的还是这个大哥,若大哥去说,老太太至多只是面上替她辩白几句,她也讨不着什么好。   当机立断,梁响罄暂做小伏低认错:“是我不懂事,还望大哥替我给嫂君道个歉。”   “你回去罢。”梁锦也懒得计较她是不是真心悔过,只摆摆手让她退下。说到底,梁锦是室外男儿,对家长里短的事不甚关心,若涉及到他了他说两句,若没大的妨碍,他便甩手做他的大少爷。   世间男儿,不都是如此?   梁锦放下书,又端详一阵桌上的字贴,摩挲着收起来,插到架子上去。   闲着没事,他又踱步到后边儿何须问的屋子里去,这间屋子被丫鬟们收拾得整整齐齐,扫了一圈儿,看到何须问正在书案边的窗户下坐着,眼睛往外面看,似乎在发呆。   梁锦握着拳咳嗽两声,何须问这才回过头来,见了他,也没什么话说,只是一挥手,示意无所事去给他上茶。受人如此轻视,梁锦怫然不悦:“你这态度,可不像待客之道。”   想他又是要找茬,何须问淡淡的解释:“你是主,我才是客。”   这话有理,梁锦一翻眼珠子:“你们何家人……怎么都这么阴阳怪气儿的?”   “让你见笑了。”   梁锦一生气,坐也没坐,抬腿就走,计较着自己说得可没错,他们何家的,要么巧言令色,要么鬼气森森,都不大像是能正经说话的!   他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华浓见了上前劝慰:“少爷,少去招惹少夫人罢,到头来生气的还是你自己。”   “我招惹他?”梁锦跳脚起来:“我不过是去关心一下他屋子收拾好没有!谁知他竟不买账,整天吊着个脸,跟谁欠他银子似的!”   云裳给他端上茶来,看他那样子,想起大老爷院里的少爷,跟他的少夫人吵架斗嘴也是这个样子,觉得好笑:“少夫人只是话少些,哪里至于像少爷说的那样。”   “他不至于,我把他从奶奶那里捞出来,他连句好听的话都不说,不跟我欠他似的么?”   “少爷心善。”华浓往他面子上贴金:“帮少夫人不是为他的谢,是少爷不忍心他孤零零的在咱们家受苦呢。”   梁锦端着茶一抬眼,还是这丫头会说话,心里的气已去了一大半。琢磨了一下,又憋出来一句:“你说他整天这么哑巴似的,不嫌闷得慌么?”   “少爷,咱们少夫人是男子,憋在这后院里,你让他说什么?难道也说那东家长西家短?”   梁锦摆摆手:“不是,我看他啊,就是个天生的半哑,整天不是发呆就是看书。”觉得自己说得有理,便又提高了嗓子:“八成跟那些书呆子一样,是读书读傻了。”   华浓:“……”少爷说什么都有理。   梁锦气量大,没两日就把生气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隔天又悠哉悠哉的去何须问的屋子里。何须问还是那副老样子,见了他不冷不热的客套一句:“请坐。”   梁锦偏不坐,踱着步在屋里瞎转悠,何须问不再理他,在窗户下看自己的书,他没趣儿,悻悻然的坐到何须问的床上,没一会儿,又起身从床上走过来,在书架上东翻翻西翻翻,拿一本书,又放回去。犹犹豫豫的,假装不经意的问:“你看的什么?”   何须问从书里把眼睛拿出来去看他,随后扬起书皮给他看。   “道德经……你怎么看这个?你在家读四书五经么?”梁锦惊诧,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悟起道来?何须问再没抬头,仿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有些焦躁,有些恼怒,板着脸:“你这人,真是不识抬举!”   长生在门外伺候,听他生气,抬脚进来:“少爷息怒……奴婢给少爷研墨,伺候少爷写字吧!”   梁锦得了个台阶,也不似刚才那样气恼了,“嗯”了一声,把上好的澄心纸铺开。   这“嗯”得有些大声,像是故意要抬举长生,她一边研墨一边撇头去看何须问,见他还埋在书里,胆子大起来讨好:“奴婢在家就常伺候大少爷写字,最会研墨了,许多墨奴婢都认得呢!”   梁锦一听她说何长安,倏忽间又端起来,险些忘了何家是什么货色!也不要长生研墨了,让她退下去,长生不高兴,觉着都是何须问惹的,背着人,狠狠剜他一眼。 第8章   桃花   梁锦叫了外面的华浓进来伺候。华浓正心里腹诽呢:怎么一个陪嫁丫鬟,越过主子去,还越过她去伺候的。   “你……去过屿楼么?”半晌,梁锦又沉不住了。   何须问终于抬起头看他,摇摇头。   “屿楼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这你都没去过?”   何须问有些无奈,又摇头。   “他们家的醋鱼最好吃!比临安府的还好吃!”梁锦见何须问终于回应他了,又忘了刚才的难堪,急切的:“我每次去必点他们家的醋鱼,酸酸甜甜的,刺不多,鱼肉鲜嫩可口!”   说起来恨不得端来一盘子,叫何须问也尝尝,然后亮着眼眸承认他说的对!   “噗嗤~”华浓没忍住,笑出声来,仗着何须问赏过她,也仗着梁锦的宽容,下他的面子:“少爷什么时候去过临安府?奴婢怎么不知道?”   “我怎么没去过!我去的时候你还没分来伺候我呢!”他有些挂不住,驳斥华浓后又慌乱的去看何须问,见他面无异色,讪讪的说:“那里的醋鱼真没有屿楼的好吃……”   轻轻的,是何须问的声音:“我不爱吃鱼。”   像是捏住了蝴蝶的翅膀,指尖一松它就要飞走,梁锦不自觉添了些小心翼翼:“那你平时喜欢吃些什么?”   久久没有回应,梁锦僵在那里,有些难看,不过他亦是长进了,学着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院子里的小厨房要知道你的口味,他们好准备吃食。”像是被自己说服了,挺起腰杆。可小厨房是有定下菜单的,每月轮着做那些菜色,除非主子特意吩咐,否则都按着菜单子上的来。   “原来,在江宁……我最喜欢如意回卤干。”何须问握着书,想起娘亲。   他年幼的时候,跟娘亲一起住在明月满花楼,明月满花楼是江宁秦淮河边最繁华的一家青楼,秦淮河又称销金窟,一条河两岸,全是勾栏瓦舍,河里也是各家花船画舫。一到夜幕,灯火通明,许多男儿在这里一夜挥霍的钱财,可当寻常人家一年的用度。   他娘是明月花满楼的魁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多客人愿意为她一掷千金,即便她生了个儿子……老鸨也不好亏待了摇钱树,特意把楼里后面的一个小院落给了他们住。   那时候伺候他娘的有两个小矜,时常去买一些果子吃食给他,他不爱吃肉,最爱吃的就是那道如意回卤干。   “我知道这个,在本游记上看过,原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儿。”梁锦戏谑,又担心他以为是看不起他,赶紧凑上去:“你想吃的话。我可以把做法抄录下来交给小厨房,让他们做给你吃!”   何须问仍旧淡淡的:“很久没吃,我现在已经不怎么喜欢了。”   梁锦打蛇随棍上:“说起来……你们一家都是江宁人,怎么府上不做这个吃吃呢?”   为什么不做呢?还是因为许氏。打上京来后,她就添了毛病,说起官话来,也不许做江宁那些小里小气的吃食,每顿饭必定是些大京时兴的菜品,生怕别人另眼瞧她是地方上来的,因此,何须问也跟着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你带过来一颗树苗?”何须问看他,他理直气壮的解释:“我可没有翻你的嫁妆,那颗树苗摆在里头,我就看见了。”   他现在提起“嫁”这个字,已经不觉得有之前娶了个男妻的那种难堪了,仿佛尘埃落定,   眼下他更在意的是何须问会不会疑心他是故意去翻看他的东西:“要不?把院子里那棵海棠挖了,种这棵松吧?”。   这已经算是讨好了,何须问惊讶过后,又婉拒了:“好好的海棠在那里,就要开花了,挖他做什么呢?”梁锦偷偷瞄他,心里不安定,他这么说,是承情还是不承情呢?   那棵海棠树终究是保下命来,满枝头的花苞摇曳在院子里,无所事在屋外边儿的小院里挖了坑种下松柏。   何须问搬来的这间屋子,只是梁锦院儿后边的一个小进院儿,敞敞亮亮的屋子。东西厢几间屋都还空着,比何府里他住的那个小院儿大得多。   种松柏那天,梁锦也跟着何须问在院里看。看这树苗独一根杆,可怜兮兮的挂着几片叶,能活么?培上厚厚的土、浇了水,大概就能活了吧,在这暖洋洋的春天里,还能活不了么?   午饭时候,梁锦叫人去把梁慕白一起叫过来用饭,说是有新菜式,让她也来尝尝。梁慕白穿一件藕粉色的褙子,白色的裙子盖着脚尖,挽着髻,娇俏动人。   梁锦让她坐下,何须问递给她一个东西,手掌摊开一看,是一支钗。孔雀蓝的小小一只蝴蝶立在上头,十分好看:“谢谢你先前送我的礼物,这个赠予你。”   “呀!我不敢收,嫂君留着罢!”梁慕白推辞着:“那几张帕子不费什么的,嫂君不用这样客气。”   梁锦正好奇呢,他怎么有个女人的物件?就听何须问说:“这是我娘的东西,我是个男儿,留着也没用,你拿去戴罢。”   梁慕白看看梁锦,见他默许,便收下,心里很欢喜,当即让丫鬟给她插在发上。   丫鬟们来来往往的上了六七道菜,又放了一个小炉在桌上,端来一口小砂锅放上去。揭开盖,里面还咕嘟着黄豆芽和豆腐果——正是如意回卤干,何须问扭头看看梁锦,他撇开脸有些不自在的躲避他的目光。   自打前几日听他说了这个“如意回卤干”之后,梁锦便在房里翻了好久的书,却死活记不起在哪本游记上见过。华浓让人把放他旧物的箱子抬出来,翻了好几箱才翻到。   上头是写了这菜的做法。梁锦忙赶着抄录了,叫人拿到小厨房去,谁曾想小厨房没人识字。他只好屈尊降贵的亲自跑一趟,念给那厨子听,这才做出了这道菜。   梁慕白尝了:“味道是真不错,大哥,你真是有心了!”   梁锦不自在:“这值什么?我就是听……听须问说起来,也想尝尝!”   这是他第一次念何须问的名字,平日里都是“你”来“你”去的。此时把这名字念出口来,像这些天的踌蹴和忐忑都找到了出口一样轻松,又似祭礼祝词一般郑重,他在心里为了叫这个名字拂了尘土,正了衣襟。   何须问却不知道,真当他是自己馋了,并不追究。   梁慕白了然的笑,也不多问。梁锦却急着岔开话题:“我前日见你拿着什么,见了我直往后躲,是什么东西?连哥哥也不给看?”问的是梁慕白,端着架子摆出兄长的样子,眼睛却往何须问这边偷偷的瞟。   “是……是一支桃花,粘着土弄脏了衣裳,怕大哥说我……就,藏起来了。”   梁锦只是找几句话掩饰自己,并不是真的要问,所以也没有细想,府里没有桃树,哪来的桃花?   哪来的桃花?梁慕白怕被深问,忐忑不安的想着应对的借口,心里却像抹了蜜,咂摸出一点甜来。这支桃花是林鸿托她的贴身丫鬟传给她的。拿到手里的时候,花瓣上还带着露水,颤颤巍巍的抖落在风里。   她心里隐秘的欢喜,又有些惭愧,愧自己身为梁府里的宦官千金,深门大院的小姐,却私自传递东西。   前几日,梁慕白让丫鬟跑到外院角门上去找林鸿,跟他说:“小姐说寒香寺的桃花应该都开了,想折一支来插瓶,林鸿,你跟套车牵马的小厮熟,你能不能帮我去托他们折一支回来?”   林鸿沉默了一会儿,丫鬟以为他要推拒,结果他说:“……姐姐明日来取吧。”   丫鬟高高兴兴的回去复命,梁慕白听了也高兴,丫鬟以为她是为了桃花,可转眼她又有些失落,这下子丫鬟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她是为了个“不知道”而失落,不知道他只是为了听命于主,还是为了这个丫鬟的请求才答应。丫鬟和小厮,来来往往的,最终主家会将他们一对对的配在一起。   或许……有可能……他也记得这个主子大小姐?不单是这府里的千金小姐,还是几年前血淋淋的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   林鸿当然记得,那时他十五岁,刚被人牙子卖到梁府。   梁府负责采买的小主事去买的林鸿。一大堆脏兮兮的小孩堆里,挑中了他,他年纪偏大,却机灵。小主事让他跟着其他小厮跑了几天腿后,把他安插在这外院的角门上,负责客人来访传话的。   那年也是春天,老夫人只带了女眷们去寒香寺烧香。回来的时候梁慕白不知道端着从哪里得来的两条金鱼,黄橙橙的乘在白瓷杠里捧着,漂亮级了,梁慕白只顾盯着看,也不仔细看路。   主子们进了这角门的时候林鸿规矩的行礼退到一边,垂着头,因为垂着头,他才看见和梁慕白挨着走的梁响罄,脚掩在裙里,偷偷的绊了她一脚。“啪”一声摔碎了鱼缸,林鸿看过去,梁慕白躺在地上沾湿了水,痛苦的抽噎着,白玉一般的小脸皱紧了,两条鱼在她的裙摆上垂死挣扎。   梁慕白被白瓷碎片扎进了手臂,稀稀拉拉留了好多血,女眷们惊叫着。林鸿什么也没想,冲过去,抱起梁慕白就往更深的院里跑,小丫鬟跑在前面带路,给带到了梁慕白的院子。   梁府太大了,他抱着梁慕白,跑得急,没一会儿就喘得要命,梁慕白依偎在他怀里,只是哭,不敢放声,抽抽搭搭的,可怜得很。倏然,林鸿的一滴汗落在她脸上,竟似神仙药一般,她觉得不疼了。   梁慕白抬眼直直的看这个小厮,看着比她大哥还小呢,也不像她大哥,下巴上没什么胡茬子,青涩的,瘦弱不堪得像影壁下的翠竹。可是他的手臂这么有力,托着她。像托着一匹昂贵的浣花锦。   林鸿又一滴汗滴在了梁慕白脸上,像竹叶尖上的露珠,滴入平静的水潭,荡起涟漪。   在丫鬟的指印下,林鸿把她放在了床上。这是他第一次进一个姑娘的闺房,这么大的屋子,比得上他原来村里房子的两三间,桌案上摆着的,墙上悬挂着的,他许多没有见过,屋里点着好闻的香,,或许是一路跑来精疲力尽,熏得他昏昏欲睡。   乌压压的涌进来一大群人,丫鬟婆子们,还有一直淌眼抹泪的樊氏,将他推搡着挤到角落,并不见老夫人的身影,恐是这样一个庶孙女,并不值得她老人家劳师动众。   过了一会儿,快步踏进来一个贵公子,林鸿认得,这是梁府的嫡长孙,显赫得耀眼,平时进出外院,他们这些小厮行礼,都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们一眼。可这次梁锦瞧他了,上下打量着他:“是你救了大小姐?”   林鸿卑躬屈膝:“奴才不敢邀功!都是奴才分内的事!”   梁锦满意的点点头:“你下去吧,我自会叫人赏你。”   林鸿又迷迷糊糊的回了角门上,晚上他准备睡觉时,有个没见过的小主事到了他们下人的院子,哗啦啦的赏了好多东西,同屋的小厮凑上来,垫着盘里的银子艳羡:“真是林鸿运气好,赶上了这么件好事儿!”   “别胡说!”有人受了伤,这算什么好事儿?林鸿将东西都收起来,那个小斯讪笑着打趣:“你可别忘了兄弟们,该请我们喝酒才是啊。”   在这里蹉跎了几年,林鸿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有个救主的头衔,或者是因为他平时的机灵懂事。再过几年,或许主子们会给他配个打扫的丫鬟,交代他办一些外务上的事,他也算混出头了,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第9章   归宁   “你明日回门,该打点的东西我已经叫人打点好了,精精神神的回家去吃个饭,好叫你家里人知道你在我们府里过得好。”给老夫人请安后,李氏单独留下何须问说话。何须问有礼的听着,并没有其他闲话回她。   “你从前在家也这么不爱说话?”李氏放柔了声调,颇有些亲昵,她从前觉着儿子娶个男妻,是不光彩的事,也不能传宗接代。计较着这个男媳妇进门后,她的涵养虽使她做不到像老夫人一样冷言冷语的奚落,也决计不去理他就是了,只好吃好喝的待他。可当她李氏第一次见何须问,倒瞧他觉得比那个儿子还贴心许多。   “令母亲见笑了。”何须问坐在下头,微微颔首,彬彬有礼中透着冷漠疏离,许氏从前在何府是免了他请安的,府上从老夫人起都不愿见着他,只把他困在那一方土地里,他没有与人周旋的经验,可自打来了梁府,每日晨昏定省的,他也不得不多说上几句。   “你虽静静的,我却喜欢你。”李氏似乎并不介意他的疏远,仍旧和蔼的对他:“上次老太太罚你,我也听说了,可我在她那儿说不上话,帮不了你,望你也不要埋怨……闲着就让锦儿带你出去走走罢,你是男儿,不怕出门的。”   何须问有些不习惯,不知道怎么应承她的好意:“老夫人说不让我常出去走动。”   李氏偷偷冲他眨了个眼:“也不常出去,偶尔出去逛逛,老夫人要是责骂你,我来替你遮掩。”她的样子,她的话语,有些失了梁府当家夫人的规矩,不像个三品诰命,反而有些年轻少女般的灵动俏皮。   何须问心里生出一点温情来,想起他娘亲,领着他不去私塾里,套了车去江宁城外的果林,那时她也这么说,而后踮起脚去摘压低了枝的梨,放到他手上:“尝尝看,可甜了!比明月满花楼里的贡梨还甜!”   难得的,他对着李氏笑了:“多谢母亲关照,我……很感激!”李氏也难得的,笑得如沐春风,何须问的这个感激,好似比梁锦平时在她这里讨巧卖乖还受用。   何须问出了门来,门外的梁锦急不可耐的凑过来:“你说了什么母亲笑得这么开怀?”   李氏让他侯在门外,要单独与何须问说几句话。他趴着耳朵贴在窗户上也听得不真切,可把他急了一会儿。惴惴不安的,怕何须问像平时一样淡淡的不说话,怕母亲不喜欢他。   也来不及深究,母亲不喜欢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不只是名义上的妻子?就算是真的妻子,高门大院官宦之家,内闱之事男儿家也从来不过问的,谁家没点糟心事?皇帝也没心思管那三宫六院的事呢。   可不知怎么的,梁锦就是提着心。何须问刚到梁府,又是个男子,像关照余岳阳一样关照他,也是应当的。拿他当个朋友或兄弟罢,小时候还与他的兄长一起念过几天书呢。这样想,他便豁然开朗了,前些日子的浮躁不安都找到了归宿。   何须问看他一眼,自顾往前走着:“没什么,母亲只是嘱咐几句回何府的事。”梁锦不信,大步跟上来:“不对,母亲连对我都少见这样开怀。”看他目不斜视,又想逗他一下:“母亲现下疼你比我疼我多了,我吃了好大的亏!”   假意叫着不公平,歪着头看何须问,看他有没有反应,有没有一点高兴?何须问眼睛看着前路,还是那副模样。   两人走着,突然飘起些雨,细细软软的,落在衣衫上,浸湿一星点水迹,片刻又不见了。   无所事在后头,突兀的说了一句,带点儿江宁口音:“少爷,我去拿把伞来罢,您在这儿先避一避!”她一直叫何须问少爷,从不像梁府其他丫鬟一样叫他少夫人,她就是固执的不改口,仿佛一改口,他就成了真的少夫人……   “不用了,不妨事,慢慢走回去罢。”何须问在最前头走着,梁锦落了一步,在后头亦步亦趋的跟。他小心翼翼的,怕踩着他脚上的衣摆。打眼去看他的背脊,单薄的挺着,在这微凉的春雨里,衣衫挂在他不甚壮阔的肩上,无声无息的飘摇着。两片蝴蝶骨撑起来,中间一个窝儿,脊梁在衣衫里若隐若现,往下头直直的延伸,隐约消失在那把细腰中间。   所谓“润物细无声”,何须问就像这春雨,淅淅沥沥的,浸透了梁锦的一颗心。   回了院子,何须问正往二院里去,梁锦却堪堪拉了他一把:“我……我,我让丫鬟。”吞咽一下,又接上:“我让丫鬟去烧水,你擦洗一下罢……虽然天暖了,淋了雨还是怕伤风的。”   因着何须问比他略矮一截,所以他微微低着头,脑后束着的那把头发也垂到前胸来,缎带飞扬着。有些窘迫,这些都是老夫人时常嘱咐他的话话,如今他借花献佛,把这话拿出来叮嘱何须问,他恼自己,连一点关心的话都是盗袭来的。   何须问垂下手,轻点一下头说:“知道了。”抬眼凝视梁锦:“多谢你!”他看到梁锦眼里闪烁着希冀,想了一圈儿,也再找不到话给他了,只好转身走了。   梁锦看他离去的背影,胸腔里呼之欲出的冲动,想叫住他!可叫住了说什么呢?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表述他此刻的心境。最后巴巴的,他冲着何须问的背影喊了一句:“明日归宁!可别忘啦!”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是去他家,他怎么会忘?   去何府的队伍也甚壮大,李氏亲自打点的,光是礼品装了好几大车,全是用漆红的楠木箱装着,老夫人对此还颇有微词,讥笑她说:“你这个婆婆当得倒是比别人家的更兢业一些,替他们家办这些脸面!”   “母亲说笑了。”李氏不慌不忙的解释:“这顾的也是锦儿和我们梁家的脸面,回门礼若少了,别人看到不说我们看不上他们家,倒说我们家小气,拿不出那些东西似的。”   “你书读得多,也比我们懂道理!”老夫人生气,又找不到话驳她,黑着脸阴阳怪气:“我看你这样待他好,他几时能让你抱上孙子罢。”李氏也没话再讲,掂掇着把两人送到府外。   二人共乘一车,上车时梁锦先让何须问坐定,自己过去挨着他坐,何须问只是看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一路上马车颠簸着两人摇摇晃晃,肩膀碰着肩膀,梁锦数着节奏,盼着何须问下一次撞过来,擦他的肩。   即使无话,梁锦也不觉得无趣了,他甚至能隔着几片衣衫,感觉到何须问的血肉,跟他这个人一样,微微泛凉。   何府门前,只有何长安与何长君迎着,没见那个庶兄,梁锦才跳下车,两人就谄媚的笑起来。这次梁锦没那么高傲了,与他们假意回应着。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是给何须问面子呢,怕他心里不痛快。   何长安得了鼓励,越说越起劲。这可为难死了梁锦,按平日里见到这种人,他是扭头就走的,或者出言讽刺几句。现下苦苦忍耐着,拧身看后头跟着的何须问,本想给他卖个乖,人家却看都不看他。梁锦讪讪的回过头,面上笑着,耳朵里却再也听不进去何家两兄弟说的一句话。   “怎么不见长春?”梁锦随意打听了一句,要说何须问的这些兄弟中,他只对这个庶子稍微有些好印象。   何长安边引着他走边答着:“哦,长春回江宁探望他舅舅去了。”他侧脸看梁锦,见他似乎对那个庶弟更为友善些,心里便有些吃味起来:“长春他外家是农户,当年因穷极了,便把姑娘卖到了我们家,父亲见她可怜,就纳她做了妾。”   何从抚还有这等善心?梁锦不以为然,又听他说:“谁知竟被他们家讹上,这些年引得长春拿着家里的东西贴补不少,现如今他们家死得就剩下长春舅舅,这不,他舅舅也病了,可见,恶人有恶报啊……”   梁锦对他这添油加醋的故事没了兴趣,不耐烦的打断他:“你从前的院子在哪里?”他转身去问何须问。   何须问楞了下,恍惚之间没听到他问的是什么。何长安赶紧凑过去:“小弟的院子在最后边儿呢。等会儿用完饭,我带梁兄去看看?”说完又怕他真去看,现下摸不准这梁锦对小弟的态度,要是厌恶,自己多此一举,要是有些在意,那看到小弟那破败的院子,岂不是要不高兴?   “不必了,我就是白问问!”梁锦把这“白问问”咬得格外重,大概是又恼了何须问对自己的不理会。   何长安却松了口气,陪着笑说:“父亲母亲都在厅上等着呢,母亲特意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就等你们到了!”   等你们?可梁锦觉着这“你们”里面没有何须问,打一下车,他这两位兄长就没有过问过他,一心只扑在自己身上:“老夫人不在吧?”   何长安被这无头无脑的一句问得一愣,照实了说:“爷爷奶奶不与我们一道用饭。”   梁锦放心下来。他可记得他们家这位老夫人,跟个干尸一样的没有生气,要往桌上一坐,他哪里还吃得下饭,估计只剩下害怕和恶心了。   到了厅上刚弯下腰请了安,许氏就急急的去拉梁锦,笑得跟朵花似的:“姑爷受累,我家小四可有使你心烦?他平时就少言寡语的很不讨人喜欢,你若不喜,尽管责骂,我们家是懂道理的,绝不徇私。”   道理?什么道理?哪家的道理是这么说自家孩子的?母亲再不喜欢响罄,也从未说过太重的话,可她这话,直戳何须问的心,戳得梁锦替他疼。   何从抚在边上,假意咳嗽提醒许氏,话不应乱说,失了礼数,见过人巴高望上的,没见过她这样失体统的。梁锦也不回她,朝着何从抚行一礼:“岳父大人,近日身体可安康?”   何从抚很受用,端起身:“身体还好,你有心了,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   “岳父大人过奖,须问在家时常提起您,听他说您天一凉,膝盖就疼。这次小婿来,特意带来了上好的鹿茸给岳父大人进补身体。望岳父大人身体康健,延寿万年!”   何从抚膝盖不好,这还是来前儿一天梁锦跟长生打听的。他本来是去问何须问的。可何须问没答他,无所事还借口他家少爷要午睡了,推诿着把他从屋里赶了出来。梁锦碰了好大一个钉子。按着心里不爽快又去问长生,长生叽里呱啦,生怕与他少说了几句话,连带着许氏,老太爷老夫人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梁锦这边漂亮话说一堆,何家上下听了都喜笑颜开,可是一扭头,见何须问在后头站着,没什么表情,没有光采似的,孤零零像是隔了他们这堆人千万里。   看着比这些时日梁锦跟他说话他理时的还要孤清。何须问平时在梁锦眼里,像猫儿不理人一样,懒懒的,但始终会抬眼看他一下,又像高枝上头的无花果,够不着,却终究有点颜色。   如今他站在那里,像一株枯败了的君子兰,没有生气。 第10章   回家   梁锦的心,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疼得深刻。他有些急切的走过去,不理会还在说话的何长君,走到何须问面前,不顾上下的目光,温言细语的:“你饿了罢?”   这突兀的一句话,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可他找不到别的话去关心他了,他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饿不饿?渴不渴?困不困?   何须问抬眼看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在这个时刻,梁锦的关心似乎是一束光,照进一口枯井里,而他,是井底即将枯荣的一株野草,因为他的探照,仿佛生出一股错觉,或许,还有活着的希望?   然后他轻微的摇头,算是答他的话。   这一眼,梁锦心都漏跳了一下。似有什么在胸口里的奔腾着,要翻滚出来,却找不到出口,憋得他难受,不得已,他喘了口气。   许氏也跟着过来,殷切的说:“姑爷可是饿了?你看我!光顾着说话,忘了姑爷这一路来都下午了!”说着冲丫鬟挥着手帕:“赶紧的!传饭!”   饭桌上,挤挤攘攘的摆了一堆珍馐。跟梁锦没吃过似的,许氏一边给他夹菜一边给他报菜名儿:“这是什锦珍珠,我们家厨子专门去屿楼打听的做法!姑爷快尝尝,可合不合口?”   何长安在那头坐着为许氏难堪,梁锦是什么身份!这天下的好东西,有什么是他没看过尝过的?   梁锦心思全在何须问身上,也顾不得给她留面子,心不在焉的含糊:“多谢岳母,小婿已经饱了。”他是被这献媚的一家子恶心饱了,被他们对何须问这个亲人的疏忽气饱了。   梁锦从未想到,他在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以他所见,这天下有的是偏心的父母,可没有见过这样冷情冷血的。   像是要替何须问出口恶气,梁锦不待用完茶就说:“叨扰好一阵岳父岳母大人,小婿和须问就先回去了。”   他故意把话说得冷淡,可许氏听不出来,忙去留他:“好女婿,再坐会儿罢!好歹也去给老太爷老夫人请了安再走。”   梁锦一听更不乐意了,谎话张嘴就来:“于情于理也该给两位老人家请安的!可爷爷想必已回府,爷爷下朝后去了白太傅府中,去之前还同我说,让我早去早回,他有事找我说,还说若失礼于岳父,他改日赔罪。”他带着何须问,赶紧溜了。   虽然春天,天也暗得早。大街上的灯笼都点上了,梁锦察言观色着对何须问说:“不若我们走回去罢,正好消消食儿?”   何须问也难得一次附和他:“好,走走罢!”   平日里,梁锦说十句话他才嗯嗯啊啊回一句,今天不知怎么,他竟舍得多给他几个字。梁锦受宠若惊,负着手,昂着头,感受着这和暖的风。   他吹了十八年的风,从没有像今夜这风一般让他如此称心如意。   东逞和一众丫鬟跟在两人后边,觉得少爷好笑,怎么就跟中了状元似的春风得意。   “大少爷,傅府傅成公子递话进来,说约少爷下午在寒香寺赏桃花。”   林鸿进来传话时,梁锦正在翻看何须问常看的那本《抱朴子内篇》,是他问何须问借来的,说是也要悟悟道,看能不能成仙。“你去回话,说我一定相陪。”他摆摆手:“你下去罢。”   林鸿行礼后转身退下了。恍惚间,梁锦看见他脑后,那根束发的麻布带子里头,似乎还裹着一根带子。也是灰白的颜色,藏在麻布带子里,不甚显眼,可架不住梁锦眼睛好,那颜色虽然相似,可料子一看就不一样,那是蜀锦,梁锦常做衣服的料子。   府上的小厮何时这么有钱了?涨月钱了?自己怎么不知道?   算了,懒得想。梁锦又低头翻弄他的书。   月钱是涨了,可是也不够买些蜀锦来做绑头发的缎带的。谁家就算有这样订好的料子,也该是用来做衣裳的。裁一点点?裁缝铺也不卖啊。   这缎带打哪儿来的?林鸿心里切实知道。   前些日子,他正在角门那坐着,吃一块精致的果子,是去给二小姐梁响罄的院儿里传东西,梁响罄赏他的。   传的是殿前司裴大人家的小姐让人捎带过来一个荷包,说是给梁响罄绣好了花。林鸿忙接了往里头去,内院儿里接应的小厮一时不见踪影,林鸿只好亲自送到二小姐院外。一想起这二小姐,就记起她当年用脚绊倒大小姐的事,不大点小丫头,心还挺狠。   林鸿在院外边儿,本想递了东西就走,丫鬟却说:“你在这儿等着,我给小姐了,小姐瞧了没事儿你再走。”   他听出来了,这是怕东西不对,担心他这等下人手脚不干净呢。   没一会儿丫鬟出来了,指尖捏着快油乎乎的果子,很嫌弃的扔给林鸿,林鸿慌忙接住,丫鬟趾高气扬的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说:“小姐赏你的!”那眼神,像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仿佛这块果子是个天大的恩赐。   或许因为读过一些圣贤书,林鸿掩藏起来的自尊这一刻又冒出来,歇斯底里的叫嚣,他一路往回走,一路压制着胸口的澎湃,坐回角门上,犹豫许久,可能是因为饿了,又可能是想试着认命,他还是吃了。   “你吃什么呢!”   突兀的一声,吓掉了林鸿剩下的半块儿果子,他急忙站起身回头,是上次托他折桃花那个丫鬟,好像叫雪梅:“吓着你了?真是对不住呀……”她有些不好意思,从荷包里掏一个东西,掏出来,递给林鸿。   林鸿接过来一看,是一条卷着的缎带。滑溜溜的,上面用不太显色的丝线修了一只威武的鹰,栩栩如生。   雪梅又说:“这是小姐让给你的,多谢你上次替他讨的桃花。”   林鸿没告诉她,那桃花不是他讨谁要的,是他借口身子不爽快去看郎中,偷偷去寒香寺折的。一大早,老太爷和二老爷都还没去上朝呢。林鸿从没想过有什么谢礼,折的时候他只想着,她想要,他就去!   捧着缎带,看见地上那半块不堪的果子,他掉在地上的自尊仿若又被捡起来了,依旧握在手里。   用袖口抹抹嘴,林鸿本分的说:“请姐姐替奴才谢过小姐!”想了想,就死一般的下着决心:“若小姐……若小姐还有其他什么吩咐,只要奴才做得到,一定尽心竭力!”   雪梅被他这样郑重的承诺吓得直愣愣的,又觉得好笑:“你倒是衷心,我受累去替你告诉小姐罢,要是得了赏钱,可别忘了分我一半呀。”说完就走了,一阵风似的。   林鸿把手摊开来,看那条缎带。为何绣了个鹰?隐约的林鸿就是知道,这是说他当年,像从天而来的鹰护住了她。可只是一点小事呀,不值得她记这么久的。   梁慕白觉着不管值不值得,她就是记住了!忘不了。林鸿就像这条疤,打那天起,就趴在她手臂上,不疼了,却痒痒的。偶尔有其他官宦家的小姐笑话她,她都不觉丑。   每个月有那么一两次进出角门的时候,梁慕白都偷偷留意林鸿,他把头低低的垂在那里。梁慕白好想弯着腰去看他的脸,看上面还有没有汗珠子,能不能滴在她手上,让她能再次感受那种温暖。   可是她不敢,众目睽睽,她是千金小姐,怎么能去端看一个下人的脸,这下人还是个男子!这要让人知道了,会为人不齿,她的名声若坏掉了,那整个一生也都跟着完了。   雪梅回来,学给梁慕白听林鸿的话:“小姐,他不是上赶着巴结咱们罢?”   “不是!他不是……”梁慕白替他辩白着。   雪梅倒不在意他是不是,当笑话在说:“我还跟他说呢,要是得了小姐的赏钱,得分我一半,他马上就答应了。”   梁慕白马上欢喜起来,有些不合规矩:“那你拿些散钱去给他,去谢他的桃花。”   “小姐,你糊涂了呀!咱们不是刚赏过他么?”她指那条缎带,小姐裁了那匹新从大夫人那里得的蜀锦,还点着蜡烛绣两个晚上的鹰。   “……是我糊涂了。”梁慕白呢喃着,又不死心:“那……那你明日,去告诉他,我想要一个……一盒凝脂铺的胭脂!”   说着去翻钱箱子,抓了几个碎银子,塞给小雪梅:“剩下的是赏钱,他不是应承你一人一半么?”   雪梅吃了一惊:“啊?”回过神来:“……我明儿等他们主事的训完话就去。”   她见小姐亮着的眼眸,恍惚有些懂了,有些害怕,还知道这事儿得背着人,又想不通,小姐就为着那小子救了她一次……也不算救啊。   可对梁慕白来说,那就是救了她一命。可能连林鸿也不记得了,他抱起她的时候,跟她说:“不要怕!”,一路上气儿都喘不匀,还翻来覆去的絮叨着:“疼么?很疼么?不哭了……”   那时院里站着好几个小厮,却因为男女有别,还是主家小姐,踌蹴着都没有上来。只有林鸿,没有犹豫就冲上来,把梁慕白从刺骨的寒潭里扯了出来。   雪梅看她又拿起针线,似有些无奈:“小姐,你歇一歇罢!前两日才熬着夜绣了条缎带,今日出去走走?”   “歇不得的……”梁慕白苦笑着:“这是奶奶就要的,这些绸子下月中去观里的时候,要供奉到真人座前,我得赶紧把这些经文都绣出来。”   雪梅替她不平:“这七八段绸子,密密麻麻的都绣上字,怎么赶得出来!”壮着胆子,小声的嘀咕:“老夫人也是的,既然这么疼二小姐,怎么不让她绣?知道小姐绣活比那些绣娘还好,就回回让小姐受累!”   梁慕白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奶奶的话父亲母亲都不能违抗,何况她这个不得她喜爱的庶孙女?   雪梅机灵鬼似的眼睛一动:“不如小姐称病几日罢?”   “……早做晚做都是要做的,何必呢?”   雪梅撇撇嘴,再无话可说。只得在一边给她捻线。 第11章   心迹   午饭刚吃过,梁锦就吩咐人套了车,准备去赴傅成的约。自打成婚那天,就再也没见过这几位好友,他也憋着一肚子话要与几人畅谈一番。   “须问呢?在屋里做什么?”梁锦张着臂,假装不经意的问华浓。   华浓正给他裹腰带,抬眼瞧他,有些疑惑:“少爷怎么多此一问,少夫人还能做什么?不是天天关在屋里?要么睡觉要么看书。”   被呛了一鼻子,梁锦也不恼:“你说……他怎么这么闲得住呢?”   “少夫人斯文着呢,可不像少爷,天天想着往外跑……”华浓翻了个白眼给他,又笑起来:“午饭后我给去后边给少夫人送甜汤,就看着少夫人扎着头发,挽着袖口,在院子里松土呢。精精神神的,比那些世家公子看着还强上十倍!”   “你见过几个世家公子!”梁锦假意呵斥她一声,又心虚的说:“他翻土你怎么不来同我说?”   “我的老天爷!难不成少夫人一举一动都要同你讲?可我也知道得也不尽然啊,你不如去问无所事呢!”   梁锦可不愿意,这去问无所事跟直接去找何须问有什么区别?那主仆俩人,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打死也只有个只言片语。   “不如……少爷去问长生?那丫头,只要是咱们这边有点动静,就站在后头垂花门那里。”华浓眼里早看不惯那长生,陪嫁丫鬟不好好伺候主子,天天盼着少爷瞧她一眼,她就能土鸡变了凤凰。   梁锦心里明镜似的,每次犹犹豫豫想往后面去,一见到长生,就生出十二个厌烦,可又不好太明面上呵斥她,怕扫了何须问的脸面。   收拾妥当后,梁锦就准备出门去了,走到院子里又站定,往后边张望。踌蹴半天,到底是挺起腰板过去了。   长生见他过来,立刻扬起笑脸凑上去伺候。梁锦摆出威严,狠狠瞪了她一眼。他到底是这大京一等一的贵公子,周生的气度,真拿出款来时,都是能吓住人的。   一扭头又换了脸色,笑着往屋里去了。   何须问仍旧在窗户底下看书,还是在看那些经书,难道真要成仙不成?   梁锦见主仆俩都没瞧见他,仰起头“咳咳”两声。无所事倒是请了个安,可何须问,打书里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又收回去了。   梁锦无奈,又放低脸面:“我今日出门,可有什么东西?我给你捎带回来?”   何须问眼睛回到他身上,摇着头:“没什么要的,多谢你。”   客气又隔着距离,梁锦已经料到了,可他不死心:“不如……我带你一起去罢?”诱惑着:“寒香寺的遍山的桃花,再过些日子,可就都落尽了……”   何须问不为所动,连思虑都没有一下,开口就是冷箭:“你自己去罢。”明明是轻声细语的一句话,却像针一样扎了梁锦一下,一股不易察觉的疼。   再不甘愿也只好作罢了,梁锦在心里头一步三回头,走得缓慢,万一他即刻就后悔了呢?   然而,直到他和傅成他们席地而坐,何须问也没有后悔。   傅成见他似有心事,取乐一句:“前些日子,我送长明书院的院长回去,在路上,远远看到像你,和一个十分淡雅的公子走在一起,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面生得很。”   梁锦看他三人都一下好奇的盯着他,有些不自然起来:“……是何须问,前几日陪他归宁省亲。”   “哦~难怪没有见过,听闻他自搬到大京后就不爱出门,大多都不认得他,原来他是这样一个出尘的少年!”傅成这倒不是客套,实在是那日在街头遥遥一望,便觉得不似这大京的子弟。   余岳阳得了答案,也没了好奇,扭头和傅成说话:“你见长明书院那个老头子做什么?”   “前几日我父亲把他请到家里,说是让我去读书,说我成日在家里的私塾,也没个大的比较,不知外面的天高地厚。”   余岳风摇头笑:“你这一去,恐怕我们兄弟也得跟着去了,我们三家最是同气连枝,读书这种事更甚!”   梁锦却还在家塾里念书,因他刚刚成婚,梁郝准了他一月的假。   余岳阳一听到要去长明书院读书,脸立即垮下来:“长明书院那老头,听说最是严厉。可不管你是哪家公子,该打板子就绝不手软的!”   傅成瞧他这样子,还跟孩童时一样,嘟着嘴,有些还未褪尽的婴儿肥:“你不愿意去?来年科考怎么办?你如今已十六了,我可听闻,你父亲做主不考上举子,就不给你兄弟二人聘妻呢!”说着看向余岳风求证。   余岳风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也是最好学肯吃苦的。他站起身,拍拍尘土:“欲做天子臣,不为有情天!”   梁锦也站起身来,对他作揖:“岳风好志向!我实在叹服。”   余岳阳不似兄长有抱负,懒懒的朝后仰下去,手枕着头,衔着根草:“我就不一样了,只求一生富贵顺遂,不求功名利禄。”傅成一笑,也随他躺下:“你还小呢!男儿在世当有为,你难道不想功名在身,光宗耀祖?”说完歪着头去看他。   “我们余家有岳风一人光宗耀祖就够了!我就坐享其成罢,做一个世家纨绔挺好的!”余岳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眼睛被太阳晃得眯起来,脸上张扬着不羁的笑。   魔怔似的,傅成抬起手,隔着点距离覆在他眼上,是要为他挡那阳光。   余岳阳怔了一下,也歪过头来,与傅成脸对着脸。傅成的手还抬在余岳阳脸上,两人对望着,看着彼此的眼睛,里面都有些迟疑和探究,褪下之后,是剩一丝游离不定的情愫。   一阵风过来,卷着余岳阳的发带,搭到了傅成的脸上。余岳阳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化了,倾覆了他过去十六年的日子,以及对傅成的认知。   过去的傅成和今日的傅成重叠起来,成了一个崭新的面孔,印在他的眼眸里,像拂柳的清风,吹得他心驰荡漾。   梁锦和余岳风站着背对他们,什么也没瞧见,也没觉出身后静默得有些奇怪。待回程时,梁锦再三徘徊后,还是让东逞打前面转了个弯儿,去了屿楼。   他心里想,既然说了屿楼的醋鱼是最好吃的,定要让人尝尝,否则岂非失信于人!   这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了。哪里来的“信”?   这厢傅成回了府,觉得胸内烧着一团火,幽幽的烧得他有些热。在书房坐定了片刻,着人叫了小厮过来。   小厮金龙候了片刻,也不见他有什么吩咐。   傅成在书架上翻找了半晌,找出来一把折扇,扇面是王献之的字,递给金龙:“你拿去余府,交给余家大公子。”   金龙得了令就退下了,傅成又在椅上坐,嘴角擒着得意的笑。   余岳风得了扇子,夜幕时分就赶到了傅府,还是有些不相信:“岳阳心思单纯,你可别是会错了意。”   “岳风,你知道我的,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傅成负手而立,看着比平日里更显高大一些。   余岳风沉默半晌,轻叹一声:“就算如此,你又当如何?岳阳平日里虽放诞一些,可从未做过太过于离经叛道之事。”他恳切的问:“……难道不能像从前一样,咱们几人做这一世好友,他日各自娶妻,儿女成群,不好么?”   “岳风,当日在凤羽楼,你我可是说定了的?难不成你现下要反悔?”傅成轻扣着案:“这世上最难得的不过是有个相爱之人,既知他也有意,我怎能放手?”   “……我不曾反悔……愿君好自为之!”   余岳风有些妥协了,前年凤羽楼,他永世难忘。   那年梁锦听说凤羽楼新调来了一个很会唱小调的姑娘,迫不及待的就拉了他们去。   余岳阳还是第一次上青楼呢,心里畏缩得不得了。怕父亲打他板子,又怕这里的姑娘要吃了他,可仍旧是架不住好奇来了!壮着胆子装作是常客的样子,大摇大摆的跟着梁锦上了楼,傅成在边上鼓励他:“别担心,只是听听曲儿喝喝酒罢了。”搭着他的肩,傅成又说:“一会儿你坐我旁边,要是不喜欢,就扯扯我的袖口。”   余岳阳这才安心下来。   姑娘来了,往几人边上就坐。只有余岳阳,往傅成这边缩瑟了一下,那时余岳阳还小,第一次与一个陌生姑娘挨得如此近。   傅成在几人看不到的桌下,握了他的腕子,桌面上却端起杯:“今日岳阳第一次浅尝风月,我们当以此杯,庆贺岳阳长大成人!”   “男儿正当风流时,岳阳,可别怕回家挨板子,都有这一遭,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父亲还罚我在家抄了三十遍《礼记》呢!”梁锦摆出过来人的样子,安慰余岳阳。   余岳阳怕失了面子,猛端起酒杯去碰:“我有什么怕的!板子都挨惯了!”说完很是豪迈的一饮而尽。几人随即放声大笑,可余岳阳心虚,要不是桌下底下傅成握着他的手,他只怕就要露怯。   姑娘们也是懂事的,又唱又舞,余岳阳很快就融入了,交杯换盏间早就挣脱了傅成的手。很快他就喝醉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梁锦斥退了姑娘们准备打道回府,和余岳风下楼小解,只留了傅成在楼上照看余岳阳。   四下无人,外面飘荡着笙歌竹乐,傅成盯着余岳阳被桌面压得挤出肉的脸,红艳艳的嘴像颗熟透了的山楂,诱惑着人去咬一口。   傅成也没过多思虑,埋下头去,往他嘴上亲了一口。余岳阳该是睡梦中有些感觉的,哼叽了两声,傅成没有克制住,又埋下去亲他,把嘴停在他的唇上面,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   一看,余岳风正站在廊上,惊诧的望着他!傅成也怔愣了一会儿,随即收起心虚去望余岳风变幻莫测的脸色。   幸而梁锦提着衣摆走了上来:“走罢傅成!把岳阳扶着,天色已晚了我们赶紧的!”   傅成被他这么一嚷,当即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把余岳阳托起来!架在肩上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余岳风就带着满心疑问来了,开口就是恼怒:“我竟不知!你对岳阳怀的是这种心思!”   什么心思?是有违人伦大逆不道的心思!可傅成不认为,我朝有例有法,两个男子亦可结发为夫妻。他坦荡的看着余岳风:“我傅成的真心!日月可鉴!”   “你……你……”余岳风“你”了一阵,找不到什么措辞去指摘他,骂他?有辱斯文,也于心不忍,毕竟这么多年的手足之情。“你难道……他日不娶妻生子了么?”余岳风似乎心软了。   “日后之事,难说得很!岳风!若岳阳有意,我定不负他!”   余岳风冷静下来:“你不准去对他说!你的情是你的情,你只自己揣着!不能去扰了岳阳的日子!”那可是他的亲弟弟呀!余家的嫡子!   傅成知道他的考量,妥协了:“岳风,我答应你。”又挣扎着:“可若是有一天,他对我也有意,我就只能对你余家不住了!”   “岳阳只把你当兄弟,从未多想!”   “……天下的男欢女爱之事,难说得很呢。”傅成看着他:“若有天岳阳有意,我便那把王献之的折扇赠与你,就当是我的敬意了。”   余岳风给这“男欢女爱”刺激不小,慌忙起身,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傅成只当他是答应了。   如今赠扇,余岳风仍不太死心:“我虽不会反悔,可你如何得知岳阳有此心意?你别是误会了罢?”   “情之所钟,哪里需要喧之于口?”   见傅成如此笃定,他迟疑着:“傅成,这世间婚姻大事,谁家不是父母之命?”急切的,他往傅成身前走了几步:“你难道以为你有机会像梁锦,得天子赐婚?我父亲断然不会同意的!你家也不会……”   “成事在人,某事在天!我若不搏,只怕将来抱憾终身!”傅成心有定数,至于怎么搏?他其实也没认真算计过,只有一腔热血。眼下这倒是不打紧的,岳阳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第12章   雅集   梁锦提着食盒,匆忙赶回梁府。天色将暗,又是一阵春风,柳絮扬了满天,他拿不准何须问用过饭没有,毕竟他可是从来不会等自己的。   还好回去时华浓刚张罗着丫鬟们在小厅里摆碗碟,东逞把食盒交与她时,还热乎着呢。   何须问姗姗而来,也并没有留意到桌上那些菜。他对吃的好像也不大在意,每日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这些是回来的时候在屿楼买的!”梁锦暗戳戳的邀功,又怕被人看出来:“好久没吃他们家的醋鱼了,顺便买的,顺路!”   华浓对他的此地无银颇为无奈:“少爷赶紧用饭罢!”又似提醒他:“您今儿回来的晚,少夫人吩咐着晚些摆饭呢。您不饿,少夫人都饿了!”   嗨!这可真是个好丫头!   梁锦打量下何须问,他正缓缓的吃着无所事给他布的菜,并没什么异常的神色。   可梁锦心里却开了花,不为别的,就为他那周到的“关心”,还特意吩咐人等他回来吃饭。可梁锦疏忽了,这“特意”是他自己杜撰的,“饿着肚子”也是他自己虚构的……   只沉浸在自己的洋洋得意的幻想里,说话也不自觉的飘飘然起来:“你下次尽可不必等我,我在外面是自然不会饿着肚子的!”   “我吃饱了,你慢用罢。”何须问一如既往不理他,领着无所事又姗姗的走了。   徒留梁锦满脸困惑:“我说错什么了?”   华浓无奈:“哎呀我的大少爷!哪有你这么不领情的!”   “……我不是怕他等急了饿着自己么?”   “可你这话倒教少夫人白等了,什么叫在外面不会饿着肚子?在家你替你操着心,你却在外边吃喝不愁!你看少夫人可还会不会再等你!”想必华浓也是误会了,何须问当然还会等,因着这是礼数。   梁锦瞅了下那条被戳破了一点皮的鱼,那块鱼肉还是他夹到何须问碗里的,还在碗里搁着,何须问没有动。   恍然大悟似的,梁锦提起衣摆就往后边跑,到了何须问屋里,幽幽的开口:“对不住,我只想教你尝尝,忘了你不爱吃鱼……”   何须问这边刚回屋,正在整理案桌,闻言抬头,有些错愕:“不妨事,还是要多谢你。”   “不用谢我!我也是路过!”他非要掩盖他那成天摆得低低的身段。   何须问把笔挂在搁上,温吞说着:“你……吃好了?”   梁锦受宠若惊:“吃好了吃好了!你也没吃多少,不如我让小厨房给你煮个粥!”   “不必了,多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我我……”他慌忙的找着话头。何须问看出来了,坐在书案上,有些无奈:“你坐吧。”   这可是他第一次主动邀他入座呢!梁锦一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坐在了书案旁窗户下的椅子上。   何须问摊开本书来看,也不再说话了。梁锦等了许久,谨慎的开口:“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几支上好的狼毫,拿来给你罢?”   何须问也沉默片刻,待梁锦以为他不会领情时他却突然开口:“你……好像很喜欢与我说话?”这突兀的一句话像屁股上挨了针,惊得梁锦弹身而起!如做贼被人拿住了脏,仓皇失措!他踱了几步。   何须问却已不再看他,不像是想得到答案的样子。   梁锦觉着自己被掴了一掌,清醒过来,心如坠冰窟,寒冷得把他僵在那里,纵有一腔热血,也被浇灭了。   他突然有种委屈,想去掐住何须问的手臂,乞求他:“你看看我罢!看看我罢!”可他不能!他怕失了他的身份,怕得到只是他冷漠的眼,还丢掉了脸面。   于是他也假装出冷漠的样子,把扯好的慌拿出来,冷冰冰的说:“你可是想多了!我爷爷和父亲都不怎么理你,奶奶也不喜欢你,我不过看你在这府中孤身一人可怜,倒叫你误会了!”   这话说来就好没好道理,何须问哪里需要他的可怜?成日淤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与结交。   可在梁锦看来,他这样子是可怜的,像梁慕白,不得喜爱,所以才规规矩矩不惹是非。他曾想接近他,照顾他一二,总不好叫他为了这挂名的夫妻名分枯死在这里,如同后宅那些女人,熬到没有自己的血肉。   可他不承自己的情,让他恼怒:“既如此,日后我也不再多余说话了,你好自为之罢!”   梁锦转身欲走,又听见何须问不含喜乐的声音:“多谢你的好意。”   直教他恨也不是,骂也不是,像对着棉花锤了一拳,一身力气都泄了下来,只剩下满腔酸楚。   梁锦回自己屋里时,华浓已经掌上了灯。他挥退了丫鬟们,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案上,研了墨执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只:乍见西风舞凄凉,哪知烈烈卷黄沙?   写完又怕人看见,折到火烛上点烧了,灰烬落到地上,跟着他那一丝没有起始,飘忽不定的情愫一起。   芍药开得正艳的时候,吴大人府上给何须问下了帖子,交在了李氏手上,李氏叫了梁锦何须问来说:“吴大人家的长子,比你们成婚还早两个月,他们小夫妻两个,邀大京的年轻夫妇们去雅集,你和锦儿也去罢。”   何须问接过帖子,不大想去,实在没什么可去的,人都不认识,况且男女分席,一大堆女人,莺莺燕燕,他混在当中,像个什么样子?   李氏知道他不愿意,便又跟梁锦说:“锦儿,你也带须问出去走走,你们夫妻一体,哪里有你成天在外面玩乐,把他一个男儿家家的憋闷在院子里的道理。”   梁锦受了冤枉,心里想,不是不带他出去,是他自己不愿意,嘴巴上应承着:“母亲放心罢,我可不敢委屈了他。”   他用余光看何须问,何须问拿着帖子在走神,像是根本没去听他的话,臊得他冷哼了一声,李氏见了掩着嘴笑:“须问,好孩子,锦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看着倒像是怕了你了。”   何须问这才回过神来,忙说:“母亲说笑了,大少爷心地好。”得了一句夸,梁锦抑制不住高兴,到了吴家脸上都还挂着笑。   吴府门前一溜烟的马车停着,都是来赴会的年轻夫妇们,何须问被一个丫鬟领着去了另外一个厅,梁锦跟着吴川语和一众男人们在一起。   厅上摆了好几个桌案,铺陈着纸笔,看样子是各家公子们在写诗写词,另一边聚拢着几个人,是在摸牌,真是雅俗共赏。   吴川语是主家,也不客气,提着一只蘸了墨的笔递给梁锦:“梁兄,你来迟了,先得作诗一首方能玩乐喝酒。”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梁锦向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一提笔,众人都围过来看。   须臾之后,有人嚷:“梁兄这就不够意思了,这诗一看就不是你的水平!”   “哎……梁兄这是藏拙呢,要是露出真本事来,我们都得羞愧死了。”又有人嚷道。   梁锦也不管他们怎么说,搁下笔:“你们太看得起我梁锦,都知道我是最不学无术的人,这首已是竭尽全力了。”转身拍拍吴川语的肩:“好歹我是作出来了,吴兄还不快拿酒来?”   丫鬟托上来几壶酒,梁锦提了一壶,坐在角落里自斟,吴川语挨着他坐下:“我前几日在街上见到傅成和余岳阳,两人不知道是吵架还是怎的,分明一条街上走着,却一个在那边一个在这边,叫他们他们也没听见。”   梁锦笑道:“傅成最是照顾岳阳的,怎么能跟他吵架?你是看错了罢。”   “或许是罢……”吴川语不过是与他闲话,吵不吵架的他也不在意,转念又说:“何家老四……看着倒是斯斯文文的……”话中有点艳羡之意。   “他就那样,成天憋不出几句话。”梁锦知道吴川语爱好南风,去白玉楼也总找男倌作陪,话如此说,明里是客套,暗里又有点儿骄傲,攀比似的问人家:“你的新夫人不也是百里挑一的美貌?”   吴川语笑起来,有些怅然:“美貌有何用?红颜弹指老,我还是想要个能知冷知热的人……”   何须问能知冷知热么,梁锦想到,他连“知”字都做不到,可是,像吴川语说的,他安安静静的,反而让梁锦总想多去和他说几句话,看看他生气高兴是什么样。   “我家那男妻不爱说话,平日里抱着本书就能看一天。”梁锦似是抱怨,又似炫耀:“还谈什么知冷知热?我多跟他说几句话他都一脸不耐烦。”   吴川语呷一口酒:“安安静静,总比罗里吧嗦的好……”一副回味着什么的样子:“从前没见过何四,今日一见,倒觉得他清丽脱俗,既没有纨绔之气,也不似小家做派。”   “咣当”一下,梁锦心里敲起警钟,面上冷下来:“他那里有吴兄说的这么好,是吴兄谬赞了。”   “不不不……梁兄原不好此道,自然不懂他这等风华……”吴川语没看到梁锦的脸色,也没听出他话里若有似无的酸意,还回想着何须问的样子。   梁锦已是生气了,站起来就要走:“我去那边看看他!”也不管那边全是女眷。   吴川语也跟着起来:“我带梁兄过去。”   梁锦心里怪责他不懂礼义廉耻,居然窥伺他人之妻,又不好去指摘,只好冷冷的跟着他走。   至于为什么不好直接怪罪,他也说不清楚,兴许是怕人觉得他对这个男妻有些在意。   两边挨得近,就隔着几处假山奇石,没走多几步就到了这边厅上。女人们叽叽喳喳的比他们还热闹,几人一处的扑蝶聊天,来来回回的无非是一些大家贵族的闲话。   梁锦扫了一圈儿,没看着何须问,又一处处的细看,终于,在厅外头的角落里找着了他,他坐在一个独凳上,正盯着一株芍药在发呆。   是了,按着礼数,他是男妻,得呆在妻室这边儿,可厅上一堆女人,他又要避点儿嫌,况且与她们也无话可说。那边厅上一堆男人,他亦要避嫌,同哪处亲近都不大合适,于是只能在这外头干杵着。   梁锦突然觉得,他在等自己,等自己带离开这个无可立足的地界儿。 第13章   青瑶   迈着步子走过去,只有梁锦自个儿知道,这脚步有些急切,他走到何须问面前:“走罢,我们回去了。”   罩在何须问身上的光被挡住了,他在阴影里抬头:“好。”   不由自主的,梁锦去拉他的手,把他从凳子上扯起来,何须问也任由他拉着走,一点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后面传来女人们的窃窃私语。   他们路过吴川语,梁锦挺着胸昂着头,牵着何须问的手:“吴兄,我与执帚先告辞了,改日再聚。”也不待人回话,大步流星的走了。   车内,两人随着动荡摇摇晃晃,梁锦脑子里悬着吴川语说的话,说他不懂何须问的风华,梁锦探巡他一眼,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你其实……挺好看的。”   何须问惊讶的抬头,蹙着眉,比平时多了些凡人的活气儿,梁锦又得寸进尺:“我是说真的,是夸你呢。”   何须问舒展开眉头:“谢谢你这么快带我回家。”   他说“回家”,让梁锦雀跃起来:“若真要谢我,就别老不理我。”   何须问似乎有些动容了,看了他一眼:“我没有不理你。”   这意思是,不是单单针对他梁锦,是他本来就这个样子,梁锦懂了,有些无力:“那你能和我多说说话么?你既然和我成了亲,难道要一辈子都和我像个陌路人?”   何须问不知道怎么去应承,又转过头去,撩起车窗的帘子看了下外头,梁锦等不着他的回答,心坠入冷水里,几分惨淡,几分无奈:“我现在知道求而不得是什么滋味儿了……”   自打那日后,梁锦跟开了一窍似的,竟然看起书来。只要在家,不是握着《诗经》,就是研读四书。也不再巴巴的跑到后边去,找着话头去跟何须问说了。   旁人看他是知道上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丢了一魄,想在书上找个原由。   李氏听了,叫了何须问去,直夸他:“你是个好孩子,只看锦儿自与你成婚后,知道踏实读书了就能看出来。”   何须问笑笑:“是他自己的功劳。”   “哪里是他自己呢?你这孩子,还跟我谦虚!老太太知道了也会看见你的好处,以后待你就亲了。”   老夫人能不能待他好些何须问可不在意,他只在意这天,是越来越热了,叫人也浮躁起来。不知怎的看书也不太能静下心,字里行间看着就发起呆来,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夫人,老夫人有请呢。”丫鬟来报,见何须问也在便省了事:“老夫人还说让少夫人也去!”   李氏不明所以,难得除开请安,老太太会主动叫何须问的。一路上心里正疑惑,难不成真是也觉着锦儿进来读书,是须问规劝得好,要嘉奖他不成?   等到了这边院里,看到厅上热热闹闹一堆人,两位小姐也在。梁慕白规矩的坐着喝茶,梁响罄拉着一个容颜姣好的姑娘正说得热切,见了李氏皆起身请安。   李氏见那姑娘,有些怯生生的样子,打量了一番对老夫人道:“这便是母亲家里的外侄孙女儿青瑶吧?”   谭青瑶是老夫人嫡亲姐姐的亲孙女儿,谭家一家皆在京兆府为官,早听老夫人说要把这个谭青瑶从京兆兴平接上来,原来是今日到。   “青瑶见过大夫人,见过少夫人!”这谭青瑶也是个懂事的,只是不知怎的,脸羞得通红。   李氏心里不大喜欢她,小地方的官家女,也不大端庄大气,嘴上却还是周到的夸着:“快免礼吧,好孩子,真是懂事。”也没有别的词好夸了,谭青瑶却当了真,又羞得低下头。   老夫人乐呵呵的说笑了几句,便让人都下去了,只留了李氏与何须问。   “青瑶这丫头,打小我就喜欢!我便做主了,跟她爹娘说了要将她嫁给锦儿做妾,他父母也很是同意,这不,就把青瑶送到了大京。”   李氏听了忙去看何须问,见他在下坐着,只喝茶。   “母亲想得周到……”李氏有些为难:“可青瑶到底是母亲后家姐姐的嫡亲孙女,怎么好委屈她只给锦儿做妾?锦儿可连个功名都还没有呢!”   老夫人见她似有推诿,沉下脸来:“我姐姐是没话说的,青瑶父母也很是乐意。青瑶嫁到我们家,虽是做妾,可锦衣玉食。我们梁家到底也是世家官宦,我自然不会委屈了她,难不成你会委屈她?”   李氏只好应承着:“母亲您说哪里话,我自然是不会委屈她,可锦儿才成婚没多久就纳妾,这……这不太合情理罢?”   “什么情理?”老太夫人有些生气,直拿眼去挖何须问:“娶个男妻,又生不出孩子!……锦儿是我们梁家嫡长孙!若不传宗接代,岂不是有违天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氏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维诺着,不敢反驳。   “老头子和你的夫君也都是同意了的,只等过几日择个吉日,依旧把府上收拾起来,吹锣打鼓的把青瑶抬到锦儿院里去。你这个做母亲的,难道还能见眼看着锦儿无后?”   这话点醒了李氏。她再喜欢何须问,他也生不了孩子呀!   “母亲说得是,儿媳糊涂了。”   老太夫人循循诱导:“你也提点着青瑶,后院之事,还是得女人家来办,日后青瑶也可为你分忧。你只当她是你的亲儿媳那样对待。也算我对得起我姐姐的托付了!”   李氏哪有不清楚,这是要把何须问架空在梁府。可她也没有什么办法,难道为了这个半子,弃亲儿子于不顾?   “锦儿媳妇!”老太夫人端坐起来:“你也别整日闲散着了,把你那院子收拾收拾,理出一间屋来好给青瑶住。”   何须问正想着他那刚沤了肥的松柏,听老太夫人这话茬,该是快说完了。于是恭敬的答了个:“是。”   出去的时候,李氏有些怅然的跟他说:“我心里疼你,却没有办法。看你倒似乎无所谓,我也就省得安慰你了。”   何须问只笑笑:“母亲不必担心,我先告退了。”   说完鞠了躬要走,却被李氏扯住:“这些时日我也算看出来了,你是个心冷意冷的孩子。对这世间纷呈都不甚有兴趣。”   李氏执起他的手,似是请求:“可你终究是活在这世间上,日子横竖都是过,你既无心功名利禄,又不在乎富贵荣华,那这一颗心,总要找个安放处!不如放在锦儿身上罢!”   何须问第一次打量这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眼角有些皱纹,却给她平添了风韵。   原来也曾经像一株牡丹盛开着那样耀眼夺目,可如今缓缓的开败了。   她让何须问又想起他娘亲来,也曾是开在山野的木槿,最终也是凋落在这样深宅大院里,连香味都被掩住了。   李氏见他不语,拉着他边走,边似回忆:“我从前有一位故人……说起来与你们何家也有些缘分,这故人也是江宁人氏。成婚前一年,我去江宁舅舅家小住。机缘巧合我认识了她,她是个世间难见的女子,不爱受人约束。”   说着低低的轻笑起来:“她说她不愿意嫁人为妻,让别人主宰她的命运。也不愿青灯古佛,非要看看这人世繁华。她命途坎坷,走了寻常女子不能走的路,别人看她是该遭万人唾骂的,可我看她,却比别的女子都过得如愿!在江宁那些日子,我时常背着舅舅一家,去与她谈天说地,后来回了大京,就无缘再见了……”   “好孩子,我那日见你,就觉着你的长相与她有几分相似,忍不住心里跟你亲近。今日跟你说些话,是掏着心窝子说的,我有私心为了锦儿,你为人通透豁达,他有你一辈子陪在左右也会顺遂不少,可我也是为着你呀!”   何须问静静听她说着:“你得心里有个念想才能熬活下去!不然跟个槁木有什么区别?既然来这世上一遭,何不领略这世间风景!是苦也好,难也罢,总要去试试才叫有了经历。”   “你看那树,立在那里虽挪动不得,却也知道风怎么刺骨,太阳如何暖,雨是什么滋味儿……”   何须问回到院中后,盯着那颗矮小的松柏直看,看得梁锦心惊肉跳的。更让梁锦难以置信的,何须问居然主动开口询问他:“你看他能长得参天么?”   这下可给梁锦怔住了,脑子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浇水沤肥总能活罢!”说着,望着何须问,他坐在廊沿上,头上的缎带搭在胸前,若有所思。光把他的脸照得剔透,睫毛的影子扑在脸颊上,颤颤巍巍的。   梁锦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以为他又被奶奶责骂了,有些担忧的问他:“奶奶叫你去说什么事?”   等了片刻,何须问回他:“说给你娶妾的事,那姑娘人已在府中了,是老夫人后家姐姐的孙女。”想了想,又补上:“叫谭青瑶,你们是亲戚,你应该知道。只等择订了日子,你就能娶她。”   “什么!”梁锦大声嚷一句,把边上的无所事也吓一跳。不知道是被这娶妾的事惊到了还是被何须问第一次同他说了那么多话惊到了。   “你!你你去前面儿!把华浓叫来,我有话问她!”   长生被叫,似有不满,还是挪动着步子去叫了华浓过来。   “奶奶说给我娶妾的事,你知道么!”   华浓难得见他如此生气的样子,赶紧回道:“少夫人刚回来,大夫人就叫了我和云裳过去,才跟我们说了这事,吩咐……吩咐我们收拾屋子,就是少夫人这里的东厢房……”   梁锦听后更来气,脸色都变了,直在原地转悠。何须问眼睛跟着他转,有些疑惑:“你似乎不大高兴。”   华浓心想,我的爷爷,他这哪是不高兴啊,是要气急了!   梁锦被何须问的话给拉扯住了,哪里听他说过这么多话,还问他高不高兴。立在那里,喜也不是,气也不是,傻傻的咕哝出一句:“我像是高兴的样子么?”   随后又说:“我去问爷爷!”   何须问想不出来他为何不高兴,也就懒得去想,回了屋里,脑子里回旋着李氏的话。   是了,就算是棵槁木,也曾有过绿叶繁枝,他却什么都没有过,没有悲痛,没有喜乐,除了娘亲,似乎从没有值得回想的人和事。像没有长脑子的蜉蝣,一辈子吃喝拉撒,就死了。   可他是个人呀!痛过笑过,有过追悔懊恼,才算是个人啊!   梁锦急冲冲的,跑到梁老太师这里,张口就是:“爷爷,我现在还不愿意纳妾!”   梁老太师被他说蒙了:“什么妾?”   “奶奶说要把谭青瑶许给我做妾!爷爷难道不知道?”   “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我给忘了,说要你延续香火,我看很是!你奶奶操心着你的子嗣,倒是我疏忽了。怎么?你对谭家这小姐有什么不满的?”   “当然不满了!”梁锦自知这下爷爷为了子嗣,也不会帮他,抓着话头,赶紧表示:“听说这谭青瑶长得……实在是不得孙儿的心呀!”   梁老太师看他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白了他一眼:“胡说!我看这谭家青瑶就很好,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怎么?你还想娶那月亮上的嫦娥?”   梁锦讪笑着:“这倒不是……可……我就是不愿意娶她!”   “为何不愿意?于情于理你有何不能娶的?这谭家愿意将嫡女送来给你做妾,也不单是看重咱们的家世,还是看着你奶奶的面子。”   梁锦也说不上个为什么。按说这谭青瑶他也没见过,谈喜欢不喜欢。可他打心眼里就是不想娶妾,不光是她,天下的女子他都不想娶!但就是找不着一个正经的由头拒绝。   只能反复无理取闹:“孙儿就是不想娶!孙儿还小呢,也不急着要子嗣。” 第14章   上香   只能反复无理取闹:“孙儿就是不想娶!孙儿还小呢,也不急着要子嗣。”   这话可是气着了梁老太师:“胡闹!你看王老大人家的孙子!膝下都有了两个孩子了!你想造反不成!”   “我就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当初娶妻我不愿意你们还叫我娶,如今娶妾又压着我!”   梁老太师气得不轻:“你你你你这个不肖子孙!自古婚姻都是父母做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去叫你父亲来!”   梁郝忙被小厮请了过来,一听原委,当即大喝一声:“你个忤逆不孝的孽障!才听说你最近把心思放了点在正业上,如今一看,还是这么混账!我今天必定好好教导你,教你今后不敢再忤逆犯上!”   叫了几个小厮,把梁锦架到自己书房里,才刚准备打,就听梁老太师差来的小厮说:“老太爷说,教训一下就行了,别打重了!不许见血,也不让叫太痛!”   这真是不知道怎么下手,只好拿了板子虚晃了几下,打了几板子,不痛不痒。   打完了无奈道:“锦儿,娶妾的事你不可违逆,你是我们这一脉的指望!难道要叫我梁郝无后!教你爷爷不得安宁么!”   挣扎到后来,也没得到个想要的结果。东逞扶着梁锦回去,虽没重打,梁锦也吱哇一阵乱叫。东逞到底跟了梁锦这么些年,看不过去:“我的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啊?非要在这种小事上争个底!这不,又挨一顿打,何苦来呢?”   “你……嘶……你也觉着是小事?”   东逞是家生子,打小看惯了花天酒地的事,在他眼里,可不就是小事么:“少爷!您要是不中意谭家小姐,等进了门儿,晾着就是。赶明儿瞧见喜欢的姑娘再去求求夫人?”   东逞不懂,梁锦不怪他。他哪里是为了个妾,烟花场里风流过的,什么女人值得他去挣一挣?他心里守着个秘密不敢说,这是为了何须问啊!纳个妾进门,整天叽叽喳喳的凡事非要争个高低,会吵得何须问不得安宁,只是为了少让他烦心。   李氏用过晚饭后,思量再三,叫人把拿给华浓的创伤膏交到何须问手上。何须问拿了药,沉思半晌,叫送来的人去回话:“说谢谢母亲,我会亲自去给少爷上药的。”又说:“劳烦替我说一句,须问听了母亲一席话,如雷灌顶。”   人走后,何须问拿着药瓶子,发了会儿楞,幽幽的问无所事:“你说,众生万象,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无所事哑然,思量着这个问题。怎么过日子的?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罢。别人的日子不知道,只是她的日子里,都是何须问:“少爷今日可是不舒服?”   “……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这可不是随便问问,少爷今日连话也突然多了起来……可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梁锦趴在床上哼唧,华浓拿了扇子给他背上扇风。见何须问走进来忙住了口。   “母亲送来了药……”他寻着妥当的措辞:“华浓,劳烦你给少爷上药罢。”   华浓也是大吃一惊,迟疑着从无所事手上接过药来去给梁锦涂抹。梁锦心里炸开了烟花,像在寒冬里围着炉火,偶尔霹雳哗啦的一声,暖洋洋的,不似真实,连身体都有些麻木。   想说“你坐!”,可何须问已经坐在了云裳搬来的椅子上。又想说“你喝茶!”,见何须问已经接了丫鬟奉上的茶。心里怪罪起来,这些丫头怎么比他还有眼力见儿!   百转千回,酿成了一句:“你怎么来了?”又要挽回点脸面:“这点小疼不算什么!我从前打马背上摔下来,血肉模糊的也没喊一句!”   何须问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没去瞧他的伤。他的确一直是个心冷意冷之人,从没有关心过别人,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磕磕绊绊的说了一句:“你的洞房已经收拾好了,你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添减的。”   到底是他,一出口就是刀子,戳到人心窝子上,话里却找不到个错处。   梁锦觉得后背的伤钻心的疼,疼着疼着也习惯了,大喇喇的说:“你看着办罢,不用来问我。反正你这个人,话虽然少,礼数却很周全,交给你办,我很放心!”   “好。”何须问欲走,又刻意逼着自己多吐了几个字:“你好好修养。”   这话未必是真的带着关怀的嘱托,却实在是他从前不会说的客套话,已经进步许多了。   “须问!”梁锦叫住他,巴巴的问了一句:“你不生气?”声音跟蚊子似的小下来:“我……我我是说纳妾的事。”   何须问听见了,转过身,疑虑的看着他:“我为什么要生气?”   许是今天何须问跟他说了很多话,句句都回应了他。梁锦就想告诉他,仍然蚊子似的声音:“你……你是我的妻子,别人家的妻子……遇到这种事,都会生气的。”又举了个不太合适的例:“我父亲当年纳赵氏的时候,母亲还长吁短叹了几日呢!”   “可……”何须问想了下,斟酌着用词:“可你是该纳妾的。”   梁锦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他不想听应不应该,只想知道是不是!怕何须问给的答案太伤人,他只好不再问,扯起别的来:“明天!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罢!”就是不想让他走……   何须问本能的想拒绝,却突然思量起李氏的话,他是该知道花是什么颜色,雨水是什么滋味儿……最后点点头,轻轻的说了句:“你的身体不要紧么?”   “不要紧不要紧!!”梁锦十万个不要紧。巴不得现下就爬起来换了衣装领他出去:“明天!你也不必带人!我自有小厮伺候,我们去西大街!去买锦芳斋的话梅!”   他脑子里转了十来个地方,都是他平日里爱去的,想到白玉楼,又打住了。烟花之地可不能去!虽然他们几人平日里只是去听曲儿喝酒,从不在那留宿,但到底不是什么好地儿!   何须问又想走,正要台步,梁锦倏忽一下扯住他的衣袖:“我又有些饿了,你陪我吃点东西吧。”   华浓忙问:“少爷想吃什么?”   其实回来才用了饭,他哪里会饿。想方设法想留住何须问一时半刻罢了。说到留,他又特意想了个耗时的粥吩咐给华浓。   华浓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下去吩咐,临走时把无所事也拉了出去。   梁锦从床上爬起来,穿着中衣,外边儿披着个碧色的大氅,和椅子上的何须问对望着。   两两相看,双双无话。何须问看他的眼神是探究的,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却也不闪躲。梁锦心虚,怕被看出什么,扯扯衣裳:“那什么……我那日说的狼毫,回头我让华浓给你送屋里去。”   该是想到了什么,马上又说:“须问,你不想说话就不说,我不会生气的!”   何须问抖抖睫毛:“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是了,从前许多事许多人,他都不看不关心,的确没什么可说的,可如今有些不大一样了……   “没关系,我不在意!或许有一天我可以明白你,即使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这该是情话了!说完梁锦自己都惊着了。看向何须问,他似懂非懂,像是在思量这话里的分量。   等粥端上来,何须问也没想明白。和梁锦坐在桌上,你一小口我一小口的吃起来。   梁锦本不饿,拿着勺子敷衍,偷偷去看何须问。何须问的嘴唇上,粘了些稠汁,没有颜色,亮亮滑滑的,让人想伸着指头摸上去,按一按,看看有多软?又想凑过去,伸着舌头舔一舔,试试甜不甜。   梁锦觉得他面红耳赤。当下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忙把眼睛收回来,心想:完了……   不好叫何须问发现,可又想多留他一会儿。又是窘迫又是着急,横下心,小心翼翼的问:“你吃好了么?”   何须问也是被他硬拉着陪吃,现下听他这样问,看他憋红了一张脸,眼睛直勾勾的瞅着自己,实在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只好说:“我回去了。”   第二天,不仅换床单被子的华浓觉着好笑,连梁锦自己也觉着好笑,要不怎么说是做梦呢,尽是一些光怪陆离的幻象。   十五那天,老夫人领着一家子人去白云观烧香,连梁太师和梁郝也跟着去。道观的方丈提前就让人扫洗好了,山门也让人把守起来。   乌压压好长的队伍,从梁府出来一路往西郊去,谭青瑶自然也去,跟梁响罄共乘一车。   梁慕白跟李氏在车里,把车帘掀起细细的一条缝,好奇的往外面打望。   观上专门收拾出一个厅,给他们歇息用的。一家人挤在一处,谭青瑶总算是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大少爷。脸顷刻就红了,慌忙低下去。   梁锦懒得看她,一颗心扑在身旁的何须问身上,怕他被这一屋子的唧唧喳喳吵嚷到,刻意的拉着他坐在最尾的位置。   一个小厮跑上来报:“老太爷,老夫人,府里来人问今日晚饭可备素菜?”   来人正是林鸿,曲着身子半跪在厅下。梁慕白看着了,心里有鬼似得撇开脸。   “是我忘了交代。回去说今日只备素菜。”   林鸿得了令退下去了。梁慕白又偷偷张望着,去看他的背影。   想多看两眼,又怕被人发现。端起盘点心,走到最尾的桌上,假装是去给梁锦:“大哥,嫂君,你们吃。”   何须问顺着她的目光追过去,那背影终究是消失在袅袅的香火烟雾里。   梁锦还没说什么,那边梁响罄就说笑话似的奚落起来:“姐姐迷糊了罢?这村野里的东西,怎么好叫大哥吃?”   梁慕白顿时脸色窘迫起来,梁锦听了,心里厌恶,真是打小就烦这个小妹!立刻就下她面子似的:“多谢慕白,我正馋了。”   拿了一块塞嘴里还不够,还要拿一块递给何须问:“好吃,你也吃。”   这下难堪的成了梁响罄,在那边直气得暗暗跺脚!   谭青瑶也没功夫去安慰她,只借着机会去看梁锦。   再过几天,他就要成为她的夫君,她心里欢喜得很,根本没把那个何须问这个正妻放在眼里。正妻又如何?他不过是个男子,不能生育,于子嗣上没有助力,况且听说大表哥根本不喜欢男子!   一堂子人各怀心思,没一会儿就七零八落的散开了,得了老太夫人的令,可以各自去逛逛。这道观上下都打扫干净了,没有闲杂人,都是梁府上下的人口,不怕小姐们乱逛。   各自携了丫鬟,三三两两散开来。 第15章   黛粉   梁慕白在一片竹林里坐着,焦急的等,终于等来了雪梅:“小姐,方才我去把东西给他,可他……他居然不收!”雪梅有些气急败坏:“要不……算了罢小姐……”   梁慕白垂着头,看着可怜,雪梅更急了:“小姐,是他不识抬举!咱们……咱们就不要理他了罢,要是教老夫人知道了可就完了!”   悬崖边摘花,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雪梅都明白的道理,梁慕白怎么会不明白:“你看那蛾子……明知道要死,还是要往那火里扑。”梁慕白幽幽吐露,亦像是对自己说:“我想……雪梅……我想着,人活一世,总要光烈一次。”   “小姐,我的小姐!可是他也不承咱们的情啊,值得么?”   梁慕白不信,他前些日子还收了她绣的缎带,怎么,现在又不收下这个平安符:“你给他时,他怎么说的?”   雪梅想起来就气,跺着脚:“他说‘给小姐跑跑腿是应该的,不敢要什么赏赐,若真要赏,只赏些银钱便罢’。小姐,他不过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而已!”   梁慕白心像被扎了一下,有一丁点儿疼,那渗出来的血点子,像要是从眼睛里流出来,她赶忙捏着手帕去拭了一把:“你去罢……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雪梅不放心,三步两回头的看她,看她像尊佛像一样坐定在那里,孤零零的,直到何须问坐到她面前她才晃过神来,扯起个笑:“嫂君,你怎么过来了?大哥呢?”   “他说冷,去拿件斗篷。”   梁慕白怕被看出破绽,慌乱中说起:“嫂君,你看这竹子……比咱们府里的可高不少呢。”   何须问却不看竹子,只看着她。良久,他问:“你可有想过,他日东窗事发,你如何应对?”梁慕白被他惊得说不出话,又听他说:“我刚才站在那弯儿里,听着了。”   顷刻之后,梁慕白安定下来。莫名的,她相信何须问不会去干涉她,更不会去揭发她,她像给自己鼓励似的:“我不怕的,嫂君,我不怕的……我本就是孤身一人,身无长物。”   她怎么能是孤身一人呢?梁府是她的家,这里有她的亲人啊!可何须问却明白她说的,他们是一样的人,可又不同,她还有希望,想着替自己,去争取一些惊心动魄的情感。   眼下,何须问突然想帮帮她:“那个人……是方才在厅上,来回话的那个人,是么?”   梁慕白也不闪躲,擒着一丝苦笑点头。   “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么?”   这该是个傻问题,情爱之事,外人哪能帮得上忙呢?但何须问想尽他一点微薄之力,免去一株白玉兰,抖落在风里的凄凉。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叫你在原地等我么?”远处是梁锦的声音,手臂上挂着个薄薄的斗篷,脸上带着爽朗的笑。走近了,把斗篷递给何须问:“我又不觉着凉了,给你罢,你披上。”   何须问也不推辞,接过来,披到自己肩上,三人又逛了一会儿,梁慕白满怀心事,何须问沉默不语,只有梁锦,似有说不完的话……   回程上,梁慕白自己乘了一张车,牵马的小厮扭了脚,走不动,主事的让后头队伍里的林鸿顶了上去,梁慕白不知道。   林鸿却清楚马车里坐的是谁,是他不敢,也不能肖想之人。   说来也奇怪,梁慕白那日托他给买回来的胭脂,还搭着一盒黛粉。林鸿送过去的时候,把编好的谎话跟雪梅说:“这黛粉是铺子掌柜送的。”   雪梅傻了吧唧的拿给梁慕白,梁慕白认出来了,这是铺子里最好的黛粉,怎么能白送?   是了,这是林鸿拿了两个月的月钱买的,店小二是个心善的,忍不住劝他:“小哥儿,这黛粉可贵,看你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不如省着点钱去买纸笔。”   店小二是拿他当读书人了,倒也是,林鸿虽然是个下人,可却识得字,读过几年书。平日里,除了给主子们行礼时,他都是把腰杆挺得直直的,颇有些书生气度。   见林鸿不理他,小二又说:“我们开门做生意的,自然都是希望顾客多花银子。可我看您也不容易,是买给夫人的?”   “……我还未娶妻。”   “既不是夫人,就更不值当了。”小二当他是给那烟花柳巷的女子送礼,没着好气抬手一指:“那边架子上有些次等货,比这便宜得多。”   林鸿看都不看,从怀里掏出银钱:“她值得最好的!”   留下小二在柜上目瞪口呆,真是穷傻的书生!   雪梅轻轻敲了下车窗,梁慕白撩起个缝来看她,见她扒着窗凑过来,压着嗓子说:“小姐,他现下正给你牵马呢。”   梁慕白一下就反应过来是哪个“他”,在车里按着胸口隔着厚帘子直往外看。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可她那眼睛,固执得像是要把这帘子看穿才罢休。   心就跟要跳出来似的,不用个手按住可不行,这路上这么吵嚷,她都还能听见这跳动的声音。   终是安耐不住了,又把左边车窗帘子挑着缝朝前去看,没看到人,倒是又听雪梅悄么着说:“小姐,在那头呢。”   窘迫得梁慕白赶紧放了帘子,在车里端正了一会儿,先是难堪,后是害羞,接着突然“噗呲”一声笑出来。   笑自己心猿意马,转眼就忘了雪梅说他“唯利是图”是话。笑这春风无意撩起的满天柳絮,笑这车里车外,像是戏文里说的牛郎织女,隔着条银河,遥遥相望。   林鸿牵着马,听到那低低的笑声。在周围婉转的绕着,直绕到他胸腔里去,勒着一颗心喘不上来气。   他也忍不住,想着一队人马交头接耳嬉笑怒骂,没人会注意到他,况且还隔着木板和帘子呢。于是谨慎的扭着脑袋去看,一看,就看住了!   那帘子缝隙里,藏着双眼睛,灵动的颤抖着,也正看着他。   林鸿慌忙把头转回来,隔了一会儿,忐忑着又扭过去,那双眼睛还在,帘子的挡住大半张脸,眼睛弯弯的,该是在笑。   周遭的嘈杂都不见了,只剩下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林鸿生出来一种错觉,仿佛是正拉着这辆马车,往他长大的那个荒凉的村子里去。   没一会儿功夫,已经回了梁府门口,以梁老太师为首都下了车往大门里进去。   梁慕白正了衣襟,扶了钗环,想是又刻意磨蹭了一会儿,错过人群,这才掀开帘子要下车。   雪梅上前来扶她,林鸿端正的立在一旁,低着头,见她下来,又克制不住抬起眼去看她。   他个头高出梁慕白许多,不费力就看见了她的脸,梁慕白也背着人看他,眼睛里只有一个身影,再无其他。   这时,大门口的梁锦心里没数,想要去喊一声“慕白”,好叫她赶紧跟上,却被何须问在边上扯了一把:“赶紧回去吧,我已是饿了。”   被他这么一扯,梁锦欢天喜地连说话都磕巴起来:“好!好好好!我们回去吃饭!”哪里还有功夫去想梁慕白。   梁锦纳妾,得了消息的傅成三人前去梁府恭贺,内宅不能进,梁锦便挑在外院湖心上的亭子里,备了几个小菜招待他们。   “梁锦,现下你心愿达成,娶了一位美娇娘做妾!真是值得恭贺!”余岳风想着,梁锦既娶了一个不得已的妻,眼下要纳一位芳华美貌的妾,自然应该是高兴。   可梁锦高兴不起来:“这可不是我要娶的,是我们家老太太,非逼着我娶。”   傅成斟了杯酒给他:“这事我在家也有耳闻,还听说你为了这事,挨了顿板子?”   “可不是!本是想找爷爷求个情,别让我娶这谭青瑶,可没想到爷爷发火倒叫我父亲打了我一顿!”   余岳阳听着别人挨板子的事最是兴奋,仿佛是弥补了他平日里挨打的痛,止不住的笑:“你为何不愿意娶这个姑娘?我们可都听说,这个谭家青瑶,十六岁就名满兴平,美得……那真是美啊!”他读书少,不大会拽词儿。   “哦?听你这语气,恨不得要顶替了梁锦去,与这姑娘成婚啊……”   这话余岳阳听了心虚,忙握着筷子敲了几下盘子:“喝酒,喝酒喝酒……”   梁锦听着傅成这话有些酸气,也没大往心里去,直言不讳的抱怨:“倒不是娶谁不娶谁的事儿,只是我这才刚能跟须问多说上几句话,奶奶就非逼我纳个妾室在院里,我怕须问一生气,从今往后连正眼都不瞧我了!再则,须问终究是男妻,在我们家根基也还未稳,奶奶本来就讨厌他,把外侄孙女儿送给我,不就是为了压制须问么!”   “噗!”余岳风一口酒刚喂到嘴里便喷了出来,忙拿了手帕擦了:“梁锦兄,你这……你这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啊……”   “是啊是啊梁锦!之前你还对这男妻嗤之以鼻,怎么现下……还为了他不愿意纳妾!”余岳阳急吼吼的问,心里压不住一万个好奇。   这事儿按道理也确实跟他有点百转千回的干系。到底现在大家也算了同道中人。只是他这才刚回过味儿来这么多年傅成待他的心思,也刚琢磨出了点儿自己的情意,怎么梁锦倒是变化得这样快!   梁锦站起来,遥望湖岸,吟了一句:“情始无来处,恨终有归期……”   “不瞒你们,我梁锦身边围着的姑娘,哪个不是美貌青春?我们都是风月场呆惯了的弟兄。可到今日,我才体会什么是情能蚀骨。”   这派坦然使傅成为之震动,他自认可比梁锦情深,却不知有没有他那样的鸿运。   别了梁锦,三人正准备各自回家,傅成拱手对余岳风说:“岳风先回去罢,让岳阳坐我的车,我有事找他,一会儿我再送他回你们家。”   能有什么事找他商量?余岳阳隐约知道,余岳风也猜出来了,一甩衣袖,似有不满:“我先走了!”   余岳阳坐在车里,也不敢去看傅成,欢场烟花里厮混这么久,见过那么多风华绝色的姑娘,他还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紧张。   一颗心似要蹦到嗓子眼儿,他忙咽咽唾沫,誓要把这个心还压回肚子里。   他向来是个沉不住气的,傅成分明说找他有事,这一时三刻都过去了,傅成也不说话,倒教他压不住性子,懦懦的先开口:“……你……叫我什么事?”   “没事。”傅成也不掩饰:“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这就倒打一耙了,弄得像是余岳阳留下了他!余岳阳心里不服。梗着脖子,装得趾高气扬的:“是你找我有事的!你要没什么说的我就下车了!”扯起嗓子喊外面的小厮:“停车!”   马一停,他提起衣摆就要掀帘子往下跳,心里却十二个不愿意,连连叫嚣着:快留我啊快留我啊!   “好好好!是我有话跟你说,你且先坐下!”傅成扯住他的手,又往外喊:“走着!”   那小厮是个识趣的,憋了半天也终于忍不住恭敬的问一句:“少爷,您只说不回府,也没说去哪儿啊?您说个地儿,也让小人心里知道个方向。”   也实在是没个地方去,傅成只好说:“你就兜着圈子溜达罢,我说回家咱们再回去!”   听他这话,余岳阳心里也有个五六分的算计了。也是害怕,有的话不说,哪怕心里猜着了,是另外一番景象,要是说出口,就无法回头了。 第16章   接人   可辅成跟提刀要人命似的,非要一字一句的说:“我跟你……也是打小就认识的情分……”   “是是是……”余岳阳一听到“情分”两个字就只剩下慌张,口不择言忙着打断他。   “……你听我说完!”傅成微怒,又泄口气:“到今日…我对你……”   “这天真是越来越热了哈?我今儿穿得多些,是觉着有点热,你热不热?”   余岳阳是真觉得热,还憋得胸闷,一看傅成的脸色,忙讪笑着:“我是真的……唔……唔……”原来是傅成倾身过去,两手紧紧捉住他的两个手腕子,把他吻住了!   嘴唇贴着嘴唇,鼻子架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余岳阳瞪着个大眼,看眼前的人,连该推开他都忘了……   连带着,也忘了喘气儿,刚想起来,张开嘴巴准备吸一口气,傅成的舌/头却滑了进来,一条湿软温暖的舌/头,却像条蛇一样有劲儿,在他的嘴巴里乱窜着,要去勾他的舌/头!   余岳阳小小个嘴巴里,躲也没处躲,逃也没地儿逃,生生被他的舌/头纠缠到一起。   这可是他第一次亲嘴儿呢!家里的丫鬟,外头的娼/妓,他都没亲过。原来亲嘴儿是这种感觉……湿湿的,滑滑的,飘飘然要倒下去的。   还好没倒,挺到了傅成的嘴离开他,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手掌贴着他的脸,用大拇指轻柔的摩挲着,两个眸子直勾勾的看着他:“到今日,我对你,你懂么?”   这下余岳阳安静了,没了平日里的张扬跋扈,静静的的趟在他的手掌里,木然的点点头。   傅成轻笑着,去亲吻一下他的眉骨,柔声细语的跟他说:“你别怕,等明年秋闱我中了举,就去你家提亲。”   想都没想,余岳阳就开口打击他:“我爹不会同意的!你就是考了状元他也不会同意……”   傅成又摩挲着他的嘴唇,温柔而坚定的说:“去一次不同意,我就去两次,两次不同意,我就去三次……总有一天,等我们年纪都大了,他会同意的。”   “那为什么不是我去你家提亲?娶你过门?”余岳阳刚回过神来,琢磨出点不对味儿。   傅成哄他:“我去你家提亲,我父亲若打我,我是不怕的。可你来提亲,你父亲打你板子,你受得住么?”   “受不住,我父亲打我是真狠呀!跟我不是他亲儿子似的,都是照着要绝后的架势打!”可不,从前每次挨了打,都在家里痛哭流涕好几天,每次央告着傅成去给他买齐芳斋的八宝糕,那时不知道为什么,都是齐芳斋的八宝糕,可傅成买来的最有滋味儿。   “这就是了,从今后,你的板子我替你挨了,你的苦也我替你受了,可不是我去你家提亲么……”   这话叫余岳阳一时找不着错处反驳,呆呆的把脸埋在他颈上,细想了一会儿,又怯生生的问:“那……以后,以后我们……是不是要做那种事啊?”   他一说话,把热气儿吹在傅成脖子上,痒痒的,傅成抱紧了他,让他紧贴在自己身上,明知故问:“哪种事?”   这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余岳阳怀疑他是装的,又拿不着证据,又怕他是真不明白:“就,就是那种事嘛……”   “你说的哪种事?我听不明白。”傅成说得理直气壮,手上的动作也是理直气壮,握着膀子把余岳阳捉起来,提到自己腿上,马车晃晃悠悠,余岳阳险些摔下去,本能去搂着他的脖子。   这下可不好意思了,余岳阳脸红了一大半,怕傅成看见,干脆把脸又埋他肩上去,假装和他一样镇定自若的说:“夫妻间行/房之事咯,你不知道?”   傅成被他噎了一句,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便挺/着下/身去贴着他的腿。   “你说……梁锦跟何家那个庶子,有没有行/房?”   这话他早就想问,可不好直接去问梁锦,又不能去问大哥,现下可算是找着个可以讨论的人,就想知道,人家有没有做,是什么滋味……   傅成突然使劲儿,把他并着的腿掰开,分别放在自己两个腿上,掐着腰把他贴近了,喘着气儿去吻他,边吻边囫囵着说:“余大少爷,你有空管别人,还是管管我罢!”   □□的,在大街上,在马车里,外头还有个小厮……   余岳阳把脸深深埋在傅成的颈窝里,不去看,也不用管,一切都交付给傅成。   好半天,傅成有些费力的从被他贴着的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把他的肩掰开,去替他擦衣服的污脏。   到底还是大庭广众的,就怕小厮猝不及防一挑帘子。两人赶紧整理了衣裳,余岳阳又坐回原来的位置。一时间又静默得有些尴尬,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噗~”一声,都笑出来。   这笑声竟是止不住,越笑越开怀,越笑越放纵,从马车里传出来,合着风里的杏花,飘飘洒洒落了满城。   梁锦纳谭青瑶为妾,虽未宴请亲友,那也是同大婚一样,全府上下张灯结彩。   就因着老太夫人说了,不能委屈了青瑶,名分她就算是妾,也是贵妾,实际里,她是要替梁家传宗接代的,日后也要接了李氏的担子,学着管这府中上下大小事宜。   李氏就是打头一个头疼的,这位姑娘平日里娇滴滴羞怯怯的,可那一双眼睛,看着就不实在。又是老太夫人那一头的,虽说是妾,可日后恐怕是要踩在何须问头上去。   想着就不得不嘱咐梁锦几句:“锦儿,你今日娶妾,娘不顾你忙,叫了你来,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梁锦才不忙呢,张罗的事不归他管。猜想娶妾之后父亲怕是要问他的学文,便压着自己在屋子里看了半晌的书。   “一等事宜皆不用孩儿操心,孩儿不忙。母亲有事尽管吩咐。”   李氏思量再三,像是自嘲一般笑:“你奶奶要是知道我今日跟你说的话,恐怕也是要叫我去祖宗祠堂跪上两个时辰的。”   说着从上座走到梁锦面前:“可娘不得不说!须问……他自打到了咱们家,何大人只客套着过问过你父亲几句,何家夫人同我在外面宴席见了,也只一个劲儿套近乎。看样子,他们是不会管须问死活的……”   她这么一说,让梁锦不得不挺直了腰端正好认真继续听。   “锦儿,你是我生的,没有人比我这个做娘的知道你,他人看你平日里是个纨绔子弟不思进取,可娘知道你聪明,平日里稍看两眼书就能同你父亲对答如流,他日,你必定是要入仕为官,到那时,须问怎么办?”   梁锦叫她一番话说得懵了,他还未想着这么远。就算将来为官做宰,何须问也是他三书六礼的正妻啊。   “唉!”李氏见他不开窍,直叹气:“娘是说……你是终究要替梁家传宗接代的,可是,只用传宗接代!你明白么?”   这一阵拐弯抹角给梁锦绕得直晕:“母亲,您到底要说什么啊?”   “你这孩子!”李氏拍他一下:“娘是说,你别太过宠爱那个谭青瑶,免得她骑到须问头上去!她日后有了儿子,在梁府自有她的立足之地,可须问一个大好男儿嫁给你为妻,你若不帮他,日后他在咱们家,恐怕就要没有活路了。”   这是在为何须问某出路呢,梁锦惊诧,母亲什么时候对他那男妻这么好了?好得跟亲儿子似的:“母亲放心,孩儿自有道理。”   李氏宽慰不少:“你心里有数便好,只是……也别惹老夫人生气!”   梁锦听了这半晌话,也不着急,慢悠悠的闲逛着回去,见华浓拿着喜服:“少爷,快换衣服罢!”   “急什么?我先去看看少夫人。”说着迈开步子就往后边儿去。   纳妾的洞房设在了何须问这二院的东厢,大大的一间屋子,里面装饰得比大婚差不了多少,红彤彤的晃人眼睛。   看都没去看一眼,梁锦就直接进了何须问的屋,见他坐在床下看《玉皇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打趣他:“你成日看这些经书,是想飞升成仙?”   他如今也不似从前那样小心谨慎了,也敢说些玩笑与何须问听。   何须问也不似从前,近些日子里都是有问必答,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的:“你吃过饭没有?”   梁锦把咧着嘴笑:“母亲留我一道吃了。”说着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把腿搭上扶手,放荡不羁的:“用饭的时候也不叫人去问问我,回不回来吃……”   “这里是你的家,难道你会饿着?”何须问无奈的笑,把他的腿给扒了下去。   “这里也是你的家!”   话从口出,梁锦也有些尴尬,歪着脸看他,发现他听了这话,竟然眼神有些闪避。   这倒是新奇,梁锦直追着他看,身体里淌着的血都暖洋洋的,连头发丝儿都透着舒服。   “我说错了么?你怎么不说话?你既嫁到我家,那这里自然也是你的家了。”他把“嫁”字咬得格外重,有些得寸进尺的无耻。   何须问想着既然活着,就要去体会,便搭着他的话往下说:“母亲待我很好,你,也待我很好。”   “……你可别提这个了,母亲现在对你真是比对我好多了!”梁锦将那句“你也待我很好”避之不提,这算什么好?你等着罢,还有比这更好的!他心里这么想,却不愿说出来给他听,叫他听了,像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无用书生。   “看着你母亲,有时候让我想起我娘……”何须问提起娘亲来,难得的温情。   这是梁锦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事,掩不住的好奇,瞪着个眼睛:“你……母亲,是哪家的?只要是做官的,我都听过名字。”   他从前倒是听说过,何须问的亲娘是商贾人家的女儿,要是望族大户,兴许也能知道。   何须问平静的看着他,第一次,想要倾吐,想起娘亲,柔情的笑着:“我娘并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也不是商户之女。”   “那她们家世代务农?”   何须问缓缓的摇头,否定了梁锦的一切猜想:“你猜的都不可能对。我娘,她是名满江宁的妓/女。”   这下可把梁锦惊到了,怎么可能是妓/女呢?就算纳妾,谁家会纳一个娼/妓?这何从抚原来也不是个一般人呐……!   “她从前在江宁,一出堂就震惊四座。”何须问仿佛并不觉得羞愧,反而像是荣光一样:“不是所有客人她都见的,白银千两才能与她近身。”   这可是大京烟花之地的魁首也没有的价格,梁锦忍不住追问:“后来遇到你爹,倾心于他,从良嫁给他做妾了是么?”   他这样,像个巴巴等着听故事的孩子,让何须问忍俊不禁,像对着个孩童说话一样温柔:“没有的事,是我父亲,私自扣住了她,强行替她赎了身,把我们关在他的一处私宅里,直到我娘郁郁而终,父亲才把我接回了何家。”   “……我这位岳母大人,可真是位奇女子!”梁锦兜着下巴感叹,见何须问疑惑的打量他,便有些警惕的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现下知道我娘本是娼/妓,还称她为岳母?”   知道他疑惑什么,梁锦直言不讳:“她是你的母亲,不论她是什么人,都是我的泰水大人!再说,你母亲能在江宁有这么大名气,该不是一般寻常女子。”   刚说完话,就听见华浓来了,与无所事打了个招呼,便进来行礼:“少爷,少夫人。少爷,到时辰该换衣服了,一会儿还得到老夫人院儿里去接人呢。”   梁锦刚酝酿好的一腔柔情被生生打断,拉着脸生气:“怎么还要我去接?一个府里住着这么点儿路,没长腿自己不会走过来?”   华浓甚少被他说句重话,现下听了,僵在哪里,唯唯诺诺的说:“是老夫人吩咐的,奴婢也没有办法……”   何须问方才听梁锦发了这一通脾气,只觉着他跟个小孩子似的好笑,走上去扯了下他的袖口,仰起头哄小孩子似的:“快去罢,别误了时辰。”   这一扯教梁锦心猿意马,贪心不足的央求:“你陪我到前边儿换衣服……”   今日要不说是梁锦大喜之日呢,真是求仁得仁,连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都得到了回应,顿时也不觉着让他亲自去迎谭青瑶有那么难受了。   美滋滋的随便丫鬟们摆弄,给他好一阵穿戴。何须问就坐在桌上看着他,发现梁锦这身喜服似乎跟他们大婚时的不一样,都是红色,但今日这身更繁琐一些,应该是老夫人的意思……   如今,他终于体会到李氏的话,若你只略过这世间一片灰败,那什么都无趣,但若你着眼去看这形形色色,那就连一株野草都有他本来的颜色。 第17章   纳妾   梁锦心里好笑,原先还担心何须问为着纳妾的事不理他,见如今这光景,这事儿根本不至于放在心里,何须问若不在意,那他也不在意。   穿戴好去了老太夫人那边,一看,嚯!那才叫一个红火!真是恨不得连门窗都刷上红漆。   老太夫人和梁老太师,梁郝李氏都在,见了他,忙招手叫他到跟前儿:“如今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成婚呢!我的好孙儿,你可别辜负了青瑶,早点给我生个重孙子,你也好专心读书啊。”   “儿子”和“青瑶”两个词挂上边儿,教梁锦一阵恶寒,面上却仍是要过得去:“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像上次一样,有丫鬟婆子好几人,簇拥着穿着红装盖着盖头的谭青瑶上厅里来。老太夫人抓起她的手,喜笑颜开的说了好多吉祥话。   句句落在梁锦耳朵里都是不中听,觉着自己真是吃了大亏!穿了两次喜服,心境都是一样的烦躁。回头真是应该拉了何须问,重新再拜一次天地,让他也体会体会那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澎湃。   时辰到了,花轿抬着谭青瑶,又吹吹打打的往梁锦院儿里去。   按着道理,是要领着谭青瑶去给何须问敬茶的。   梁锦也随着坐在上位,看谭青瑶盖着盖头行:“青瑶见过少夫人,请少夫人用茶。”   谭青瑶蒙着盖头,脸色却不是很好。想着自己是个嫡出的小姐,却要给一个不受宠的男妻敬茶,实在不痛快,但想着来日方长,便罢了。   何须问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打着官腔也说了两句准备好的吉祥话,这礼就算是成了。   待两人被簇拥着去了进了东厢时,何须问才换了衣服。   长生在一边耷拉着脸,无所事难得的过问一句:“长生,梁家世代簪缨,你也看见了,连娶妾都要去官家小姐,你最好心里有数些。”   这冷眼冷眼语长生可受不了:“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嘲讽我!”   无所事不去理会她,只叫她退下去。   如今天长,酉时刚过才点了灯,何须问坐在烛下看书,恍惚想起自己洞房花烛夜那天。   那天夜里,梁锦不耐烦的掀开了盖头,后来又不自觉的放低姿态去询问他,这些日子里,他也一直万事将就着自己,哪怕他没说过,可何须问也觉出来了。   因着不懂,所以他放下书问无所事:“你说,心悦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无所事被她问得一怔,心里发虚:“……奴婢想,应该,就是像大少爷对您罢。”   “他……对我?”何须问想要确认:“你是说……他心里爱慕着我?”   “少爷。”无所事放下手里的针线,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大少爷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可他在您面前,从来都是用尽心思小心翼翼。”   何须问蹙着眉思量着她的,又听她笑着说:“您从前不同他说话,他一日里也要编了八百个由头来主动同您说话,您要是回他一句,他开怀得似要去点炮仗。我想心里有一个人,大概就是如此罢……”   “可我……”何须问摇摆着:“我并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   “少爷,奴婢心里想着,若真爱慕一个人,该是不求回报的,只要看着这个人每日没有烦忧,便会心满意足了。”   话里的酸楚,何须问没有听出来,只考量着她这话,这样一份莫名的情感,哪里就有她说的这样至伟?说得不像个人,倒像庙里供着的菩萨,普照万世不求报答。   梁锦在东厢这边,看着谭青瑶蒙着盖头坐在穿上,那样子跟何须问不大一样。   当初何须问在喜床上坐了一个下午,跟个佛像一样端庄,好像丝毫也不觉得困顿。再看这个谭青瑶,哪里有点闺秀的样子,两个手指绞着块儿红色的手绢儿,上面还绣着两个蠢得升天的鸳鸯。   透过盖头,梁锦都能想到她那张含羞带臊的脸。果然,他厌烦的将盖头接去时,谭青瑶正半低着头,脸上带着羞怯又艳俗的笑。   她今儿特意少涂了些胭脂,在周遭淋淋漓漓大红色的映照下,显得艳丽又清绝,连梁响罄都一直夸她。她想,梁锦该是喜欢的。   谁知梁锦直在心里翻白眼,看都懒得看她,冷冷的问:“你,知道自己以后在这院里的身份么?”   谭青瑶错愕:“……我从今往后是表哥的妾室,自然是要好好伺候表哥,为梁家传宗接代的。”   “传宗接代”这几个字,从来没像今夜一样,在梁锦的心里激起一阵反胃,他辗转想到街上的野狗,圈的猪羊,连带着此刻的谭青瑶,也像个没有□□的牲畜。   梁锦徐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握着盏,冷漠又高高在上:“你虽也是官家小姐,还与我梁府沾亲带故,可今日,你既已给了我做妾,就应当守着做妾的规矩,也不要你日日去给少夫人请安,但要你尊他,敬他,不可与他顶撞,更不可丈着老夫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望你有自知之明,不要贪婪的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谭青瑶怔住了,她不是没有想过会受到少夫人的下马威,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冷言冷语来自她的夫君,她的夫君会像个主人一样对他下命令。   来了梁府这些日子,偶有见他,都是挂着笑幽默风趣的和人说笑。就连对着他那个男妻,也是和颜悦色温声细语的,怎么到了她这儿,他像变了副模样,叫人看着胆战心寒。   她自小也是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淅淅沥沥的竟然哭了,握着手帕去蘸面上的泪珠。   “你觉着委屈?”梁锦看戏似的看她:“嫁人为妾,都是要受着委屈的,你是女儿家,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言下之意,是有委屈也只能受着了,不能抱怨也不能反抗。   可这谭青瑶也不是个善类,冷静下来之后颤颤巍巍的硬扯出个笑来:“夫君说的在理,青瑶不委屈,只是今日我嫁人,想起父母才哭的。”沉着的从床上下来,给梁锦续了杯茶:“我心里自然是敬重少夫人的,往大了说,他日后就是我的主子,夫君放心,我定为他马首是瞻。”   梁锦从前不了解她,也看不出她这样子是不是装出来的,计较着反正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也不怕她能翻起什么风浪。   见他似有动容,谭青瑶趁机再烧把火:“少夫人整日在呆在屋里闷着,以后青瑶会多去陪着他说说话,也好叫夫君少担忧。”   这马屁是拍到了马蹄上,梁锦当即就不乐意:“你没事别去烦他,少夫人喜欢安静,免得言多语失吵得他不高兴。”   “是我想错了。”谭青瑶柔声细语的安抚:“夫君别生气。”见梁锦垮着脸不说话,又羞怯的壮着胆子说:“时候也不早了,夫君,不如先歇着罢。”   梁锦脑子里还想在想着别的,稀里糊涂的被她扶到床榻上,见边上斜挂着的红帐子,印着她的脸,像颗红樱桃一样娇艳欲滴。   倏忽也有点儿心猿意马,鬼使神差的抬着手去摸她的脸,一触上去,滚烫的温度,一下把梁锦烫得站了起来,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你先睡吧,我回自己屋里看看书!过几日爷爷要考。”   他同何须问也一直都是分房睡的,从未有过什么非分之举,因着他们都是男子,也不用同别人解释为何不同床共枕,仿佛这都是理所当然。可跟女子,他不得想着个由头去打发。   谭青瑶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惊着,还未回过神来,便看着梁锦拂袖而去。等回神过来过来时,心里只剩下屈辱和心有不甘。   离开东厢,梁锦本来是打算回自己屋里安寝,可抬眼一看,何须问屋里还未熄灯,就踱步去敲他的门。踏进屋时,帘子后头的书案上,何须问就着灯,正在寂静无声的看书,已过夏至,他只穿着中衣,披了件薄薄的长衫在肩上,平日里高束着的头发也披散下来,院子里传来阵阵淅淅索索的蝉鸣。   梁锦刹时间记起,小时在家塾里,也是这样安宁的初夏下午,先生在堂上抑扬顿挫的念着文章,弟兄们都在认真听着,只有他,望着窗外被风吹拂的杨柳昏昏欲睡……   这一刻,梁锦原本的不安烦躁仿佛也随之沉寂下来,一颗心随着烛火颤动。他在何须问的瞩目下走过去,像个无赖之徒,黏黏的说:“我有些睡不着,能不能在你这里安歇?”   何须问颇为无奈,又似乎被这和暖的夜牵制住了,不忍拒绝他:“你那貌美如花,洞房花烛都不要了?”   说完惊觉这话怎么听着似乎不对味儿,便又补救道:“也罢,叫华浓来服侍你更衣罢。”   哪里需要华浓宽衣,他自己就着急忙慌的解了衣带,把这繁琐的一身卸下来,穿着白色的中衣和裤子往床上去,一回头见何须问仍旧坐在案上,便催促着:“你也忙着张罗一天,还不困么?”   何须问轻笑着摇头,眼睛仍在书里,梁锦想起来什么,话锋一转:“你这么爱读书,怎么圣上却说你无心科举仕途?”   “我是对为官做宰没有兴趣,可我一个不起眼的庶子,长期不出门走动,圣上哪里能听说我?”同他说起当世朝政,也不严肃,流水一样脉脉的流淌:“我那两位兄长都要参加科考入仕,圣上只是不想何家有太多人在朝为官罢了。”   “噢……难怪要将你指婚于我。”恍然大悟似的,梁锦爬起来坐着:“那岂不是我们梁家也成了圣上的眼中钉?”   捧着书,何须问遥遥的走过来,坐在床上,对着他:“所以当初梁老太师也不能替你去挣。如今圣上根基已稳,你们梁家自□□起就在朝为官,梁老太师又是一品宰执,天子对你们家,多少是有些忌惮的。”   “照你这么说,我们梁家现在就是如履薄冰,步步维艰了?”   “倒不至于此,只是……梁老太师年纪大了,终有一天,你们梁家的顶梁柱倒了,到时,谁来做这砥柱中流?”   何须问眼睛铮铮的看着他,把他看得一阵心虚:“……难道指望我啊?我可不是这块儿料,还是指望指望我那叔伯堂兄罢!”   不是梁锦冷漠,何须问说的这些,他早已看出了些,盛极必衰,这是千古道理,君王枕畔哪容他人安睡?   见他又要颓唐的躺下去,何须问只能无力的笑,又见梁锦又撑起一个胳膊,谨惕的探寻他:“是不是我母亲跟你说了什么,让你来劝我读书的……?”说着又生气起来:“我说呢,你最近也不跟我摆着脸了,话也跟我多起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翻了个眼皮,不满的指摘:“你另有目的!你你你心怀不轨!”   在他谨慎的怒目下,何须问“噗嗤”一声笑了,梁锦心里也跟着开怀起来,一个激动,就去抓他捧书的手,抓到了,便紧紧攥在手里。   被他两手这么一握,何须问心里“咯噔”一声,像是被个锤子敲碎了一块冰,那心上露出来一个角,红红的开始跳动起来。   他把头垂下来,去看被攥着的一双手,陷在另一双更大的手里,被包裹着,温暖着,将温度也顺着脉络传递过来,令他五脏六腑亦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仿佛初雪尽化了。   缓缓抽出手,何须问说:“睡罢。”   梁锦意犹未尽,却不敢造次,只好乖乖的躺下去。何须问将披着的衣衫挂在一边架上,蹑着脚爬到了他里面的位置躺下。   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还跟第一次一样,让梁锦不敢乱动。像话本子上说的,被人点了穴,绷着身体四肢都不听使唤。   可他想使唤使唤,使唤这麻木的手脚,去搭着旁边这人的腿,揽着他肩。   想得汗都出来了,天可怜见的疼他,没一会儿,淅淅索索的被子里,何须问侧过身来,犹豫着伸过来一只手,将梁锦搁在胸前的另一只手覆住。   梁锦跟天降横财似的,又是惊喜,又是谨慎的张开五指,插进他的指尖里,缠住了,便死死扣着。   黑暗中从耳边传来何须问的声音:“你很热?手心里都是汗。”   梁锦闻之慌张的掩饰:“呵呵……只是肝火有点旺……”   也是,临近几日,老太夫人让人山珍海味的往这院里送来,能不上火才怪了。只是辜负了长辈的美意,这一肚子的珍馐,都浪费在了梁锦的右手上。   那边梁锦美人在侧,一夜好梦,哪里管东厢这边孤枕难眠,彻夜垂泪。   谭青瑶想不透,人家男儿家都是“新人剩旧人”,哪里想到今日她却是“新啼痕压旧啼痕”,直哭了一夜,直哭得龙凤烛都燃尽了,心底里的恨意都长成了参天大树。   终于熬到天亮,卯正三刻,谭青瑶擦干净泪渍,换了个形容,唤人来梳洗。   除了她自己从兴平带来的杜翠和另两个小丫鬟,还有华浓和云裳两人。照规矩华浓云裳这等大丫鬟本是不用过来同她请安,可架不住老太夫人暗示过,要当她是正经的少夫人一样伺候。   谭青瑶漱了口,端着杯茶喝了一口,摆出一副温和的架子来:“你叫华浓?你叫云裳?”   两人具恭敬的答了,谭青瑶又笑着说:“怪不得听府中上下都说,华浓姑娘长得好,如今一看,真是堪比西施呢。”   华浓被刺儿了一句,急忙回她:“奴婢不敢!是姨娘过奖了!”   “姨娘”这名头叫得谭青瑶极不舒服,依她从前在家的性子,非要把这丫头拖下去打几板子才解气,可眼下只能皮笑肉不笑的客套着:“哪里是我过奖,大家都这么说呢。再说平时大少爷最疼你,你是当得起夸赞的。”   华浓心下也不痛快起来,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连正儿八经的少夫人都没有这样同自己说过话,她又算个什么东西?想着,语气也没有先前那样恭敬了,冷冷的:“奴婢当不起。”   这才受了一夜的屈辱,早上又要受一个丫鬟的气,谭青瑶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脸色就没好看过,可还是耐着性子问:“少爷起身没有?我去给他请安。”   “……少爷昨夜是歇在了少夫人的屋里,我看那边屋门儿还没开呢,该是还没有起身。”   见气氛有些僵持,云裳便打着圆场,这个新姨娘不像是好相处的,昨日分明是她的好日子,哪里想少爷根本没留在她屋子里过夜,还去了少夫人屋里,真是怕她发火。   谭青瑶并没有,哪怕心里恨得千抓百挠的,也生生把这口恶气给咽下了:“既然如此,那就等少爷和少夫人起身了,我再一道去给他们请安。”   正说着呢,外边小丫鬟就来叫:“华浓姐姐,少爷醒了,该过去伺候梳洗了。”   华浓在心里讥笑,规矩的告了退,带着两三个丫鬟,往何须问那边去。前脚刚进门,谭青瑶后脚就跟了过来:“给少夫人请安,给夫君请安。”   大早上的看到她,梁锦脸立马就耷拉下来:“你来做什么?”   “妾身是特地来给少夫人问安的。”谭青瑶话语间尽显恭顺。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无冤无仇的,何须问只好说:“多谢你。”接过无所事递过来的茶泯了一口:“你用过早饭了么?”   “妾身一醒就过来请安了,还未曾用过。”   “那……”   “那你就回去用饭吧!没什么事就不要过来了!”何须问话本想客气的让人一起用饭,不曾想还没说完,就被梁锦截了过去,真是一点脸面都不给人留。   谭青瑶难堪的怔在那里,她从未遇到过梁锦这样不知怜香惜玉的男儿,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之际,又见梁锦边洗手边拿眼冷漠的撇她:“还站在这里作什么?难不成还想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这下谭青瑶真是没有脸面再留着了,慌乱间带着丫鬟出了屋,去给老太夫人和李氏请安。   梁锦本来也没这么大火气,可一看见她,就想起昨夜自己险些被她迷惑了去的难堪。心里又恨自己□□熏心,差点没坚守住,背叛了何须问。   “怎么一早就生这样大的气?”何须问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只当他是小孩子无理取闹。   到底何须问是他的神佛,一听他的声音,哪里还有气,只剩下乐了:“我有起床气,你可要当心!”   见他一转眼又笑了,何须问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孩子心性。 第18章   上学   “嫂君可有受气?”饭后梁锦刚被梁郝叫走,梁慕白就过来了,坐在桌上有些担忧。   何须问听懂了她话里的玄机,神色自若的摇摇头:“我能受什么气?”想着又好笑:“倒是你大哥,被气得不轻。”   听了他一番赘述,梁慕白也笑起来:“嫂君是一派君子气度。可我大哥,真是不知道叫人说什么好。他自小就精怪似的,爷爷奶奶都心疼他,每次父亲要打他也没有办法!”   梁慕白今日,插着何须问送她那只蝴蝶的簪子,面若水仙,话也比平日里多,眨着一双杏眼很是灵动俏皮,不知道的只当她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可不是天大的好处么,这几日因着梁锦纳妾之事,她常去老太夫人那里坐着,就见林鸿时常来传话递东西。   林鸿每次来时都规规矩矩的,头也不偏一下脸也不抬一下,可就这样,也与梁慕白目光交错过好多次。   每次他眼睛一扫过来,梁慕白就心惊肉跳,控制不住想多看他几眼,又怕被人发现。心里又想,是不是自己过于做贼心虚了?   “你……往哪儿去?”那日她才从老太夫人院里出来,就碰到过去传话的林锦,一时鬼使神差的叫住了他,又使了个眼色让雪梅去远处的路口盯着。   林鸿站定后,给她行礼:“给大小姐请安!”礼数周全,没有半点破绽。   “你这是往哪里去?”她明知故问。   林鸿低着头:“回大小姐,奴才正要去老夫人院里回话。”   一时间无话了,林鸿欲走,梁慕白在后跟了一步:“你……你别走。”   “大小姐还有何事?”林鸿拱拱手,埋着头又退一步,谨慎的与她保持着距离。   从前与她遥遥相对之时,林鸿也曾贪婪的看住过,可到了此时要与她对话,他也是真怕。怕给了她希望,把她的前途葬送在这蝉鸣蛙叫的夏日里,仅为着一缕虚无缥缈的情愫。   “我……上次让人给你的那个荷包,你为什么不收?”梁慕白红着脸,略微偏着头去看他。   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像条起伏的山脉,将他那双冷漠的眼睛隔开来。他这张脸,真像画儿里画的冰封的峡谷。   “大小姐若是真要赏奴才,给些赏钱便罢了,荷包这些玩意儿奴才留着也没用。”   他撒谎!这话雪梅已经说过了,梁慕白只是不信,哪怕如今他亲自说出口也仍是不信。第一次,梁慕白端出大小姐的气魄命令他:“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林鸿依言微微抬起下巴来去俯视她,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疏远她一些,心里头却在翻江倒海。   这一次,他比上次替她牵马车时离她更近,甚至能看见她眼眶底下不易觉察的淤青和几颗不明显的小雀斑。   梁慕白直直的盯着他,也不说话,静静的与他对峙着。   蓦然,她踮起脚尖斜着身子,看向他脑后绑着的头发,粗麻带子里裹着她绣的那条缎带,心里顿时委屈起来,瘪着嘴:“你分明说谎,你根本不是想要银钱!”   林鸿自知败露了,也不再掩饰,嘴巴笑着,眼神里却尽是悲怆,他说:“奴才没有说谎,钱势地位都很重要,奴才却都没有。”   言下之意梁慕白懂了,她不再委屈,语调柔软的说:“权势地位实在算不得什么……有的人,生在世家大族,也一样不快活。看着她风光无限,然则只是只笼子里的金丝雀。”那声音像唱歌儿一样好听,真是天真的呓语,林鸿心内只觉得好笑:“奴才不明白,可奴才以为,这只鸟在笼子里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在林子里挨饿受冻的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梁慕白固执的与他争辩:“你怎么知道这只鸟是要鸟食还是要自由?又岂知它在林子里就会饿死?”   林鸿近乎残忍的看着她:“无论它想要什么,它都不可以做主。大小姐……林鸿此身,只是个奴才,生家性命都是主子的,也不由奴才自己做主。”   他以为这些话可以击碎梁慕白的天真,但梁慕白骨子里是个倔强的姑娘,这么多年,她宁愿在这个偌大的府邸谨小慎微,都不愿去讨好任何人,她的执着超乎预料。   “可我想知道,你心里有没有……一丁点儿的想过我?”梁慕白终于是抛弃了一个闺中女子的矜持,放低自己去问林鸿。   她就站在林鸿的面前,扬着头,眼里含着泪,抖着下巴,像迎风的玉兰,林鸿迟疑了,他本来该果断的说“没有”,决绝的掉头就走。可他却挪不动步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良久,他避开她的眼睛,惨然的说:“我心里想着你又有何用……来日,大夫人必定会你择订一位贵婿,到时候我与小姐,只怕此生都不能再见。”   这些道理梁慕白都是明白的,但她非要得到一个答案。蓦然她笑了,脸上还挂着泪,她想撞进林鸿怀里,用笑声震动他的胸膛。   她心安了,哪怕今后嫁予他人,她也能守着这个答案快活的过一辈子。   林鸿心里的苦也随着她这笑消融了,跟着她笑起来。两个人傻傻的,站在这林荫的过道上,斑驳的光照在两人身上,看起来那么般配。   梁郝下了朝,便把梁锦叫过去训话:“你如今既已娶了妻妾,也该收收心好好读书了,明年秋闱,你是必定要给我下场的。”他威严的坐着,细看的话,梁锦不嬉皮笑脸时,皮肉与他倒有几分相似:“我也不指望你初次下场就能榜上有名,只是叫你去体会体会,心里也好有个数。”   梁锦一听这话头就大起来,他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看书做学问。这些年为了读书的事,没少挨梁郝的打。可梁老太师就是坚定的认为梁锦能成材,对他始终耳提命面的教导。   连梁郝也不明白,怎么父亲就认定这个不成器的孽障将来可以入朝为官,虽有几分小聪明,可怎么看着,这孽障都还不如自己呢……   梁锦也没有法子去抗争,谁让他是嫡子呢,肩负重责:“儿子知道了,儿子过两日就回家塾里念书。”   一看他那装出的唯唯诺诺梁郝就气不打一出来:“你也别想着过两日了!明日就给我滚过去!”   梁锦心里不愿意,这才与何须问睡到一张床上去一个晚上呢,怎么又要早起去读书?满腹牢骚也不敢说,仍是恭敬的道:“儿子遵命!”   梁郝拉着个脸,长吁短叹的:“你那两个兄弟,天天按时按点儿的往家塾里去上课,怎么独你,让你念书就跟要你的命似的,见了夫子也跟见了活阎王一样?”   壮了下胆子,梁锦向前一步,讪笑着:“实在不是儿子不愿意见夫子,只是咱们家塾里的陈夫子也只有半肚子的学问,近两年每次儿子提问,他老人家也答不上来,他更不愿见我讷!”   “大胆!”梁郝起得执起桌上的茶碗就朝梁锦掷过去,梁锦眼疾手快,闪身躲开了,气的梁郝指着他:“陈夫子是三甲进士出身,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个不知道尊师重道的孽障!”   梁锦缩着肩膀陪着笑:“父亲若是不信,便亲自去问问夫子,学问学问,自然是有问才能学了,可儿子的问无人解答,教儿子怎么能学?”   “大言不惭!好好好……你待我空了去问陈夫子,届时再打得你心服口服!”梁郝被他堵得想跳脚,指着他鼻子骂:“你个孽障!”   这个词儿梁锦听惯了,已经激不起他半点涟漪,面上却装作害怕,连连认错。   隔天梁锦还真是打点着笔墨,去家塾上课去了。临走前跑去何须问的屋里问:“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家塾看看?”   何须问不爱外出,摆摆手:“你自去罢,我终究是内院之人,又不科考,怎么好和你去家塾读书?”   “怕什么,你是男子,连母亲也准你出门的,你天天憋在这屋子里,不难受么?”   “我不难受。”何须问一同他说话,就皆是无奈:“你且去罢。”   梁锦去扯他衣袖,眨巴着眼睛,故作顽皮:“那你可得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似被他的模样感染了,何须问伸出手去握了一下他的手,轻声说:“快去罢。”   这是答应了,顿时心里美滋滋的往出走,迎面就撞见了谭青瑶,脸立马垮下来,虚掩着咳嗽一声:“你又来做什么?”   “夫君。”谭青瑶忍着将要泛起的眼泪:“我住东厢,自然也是要进出这里的。”   哦……险些忘了,梁锦有些不好意思,不禁软下声音来:“你自用饭,不用等我,也别去烦须问。”   话还是那样刻薄,可态度已经好转了许多,谭青瑶喜从中来:“夫君念书,不要太过刻苦……”还没说完,梁锦就垮着步子走了,只好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夫君切勿劳累自己……!”   已是没有了梁锦的影子。谭青瑶戚戚然回转身,看见何须问立在门上,心下不情愿的行了一礼:“给少夫人请安。”   何须问回了她一个淡淡的笑,打算回屋里继续看书,哪知谭青瑶把梁锦的嘱咐抛诸脑后,跟着进了他的屋子坐下,看这架势,一时半刻是不准备走了。   “少夫人平日里都做什么?”   何须问礼貌的笑:“看书。”   谭青瑶也读过几年书,可不爱钻研。自小家里都说女儿家识字懂道理就好了,她对自己还是很满意的,想着便抬起下巴有些高傲的样子:“怎么也不见少夫人去老夫人那儿请安?”   “老夫人免了我们少爷每日请安,只三日去一次罢了。”是长生,端着茶碗进来,没好气的摆在谭青瑶面前。   这个丫鬟谭青瑶也打听过的,她是何须问的陪嫁,可听说她平日里也不尽心伺候主子,只想着飞向枝头变凤凰,有朝一日得梁锦青睐,也抬她做个姨娘。   谭青瑶心里更恨,就这么个低贱的货色,也肖想跟她平起平坐分一分梁锦的宠爱!可面上反而笑:“妹妹叫长生?长得这样好看,多大了?”   女人家说话,何须问也懒得插嘴,只当她们不存在,安静的看自己的书。   被人这样一夸,长生顷刻得意:“我今年十七了。”   “十七了……可许了亲?”   这就问到长生的心事了,见她含羞带臊的:“还未曾呢……”   谭青瑶扭头看了眼何须问,见他不似在听,回头拉着长生的手:“好姑娘,既未娶亲,便安心留在这里,这里这么大,以后肯定有你的出头之日。”   这话里有话的长生也听出来了,对她的嫉妒也变成艳羡,想着,她这里或许是条出路?   后宅里的花花肠子梁锦不知道,只边想着何须问边摇头晃脑的背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陈夫子说他久不来上学,要考考他近日怠惰了没有,便叫背了篇《大学》。   听他吟诵下来,陈夫子很欣慰。这位大少爷,按说真是聪慧过人,他自小教他到如今,知他只用了三分的努力便能学成他人十分的成果。可惜他偏就不在学问上用心,若勤奋起来,他日并非池中之物,只怕终身成就也不会低于梁老太师。   实则然也,这篇《大学》,梁锦在家连翻都没翻过,只十二岁的时候看下来,至今不忘。   刚入了坐,梁瑄就与他交头接耳:“大哥近日连着娶了亲,我和梁远倒不好去打扰大哥,这些日子也只跟奶奶和母亲请安的时候才见到大哥,大哥近日可好?”   “劳累你们惦记着,多谢!”梁锦跟他这两个庶弟,并没有多深的情分,平时里也就是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大哥近日见过余家岳阳没有?”梁瑄贼兮兮的笑:“听说他被余大人好一顿打,打得两日下不来床。”   梁锦半点不意外:“他不是常被打么?有何可奇怪的?”   又是那贼兮兮的笑,压着嗓子凑过来:“听说……是因着去青楼寻花问柳,与那娼妓做下了床笫之事被余大人发现了,这才打的他。”   这下梁锦也惊了,他们虽常去烟花之地,却是从未过夜的,找的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他从前有华浓通房,怕染了脏病,在外面一直洁身自好。傅成和余岳风亦有通房丫鬟,只有余岳阳,余大人怕他不务正业,是不许大夫人给他安排通房丫鬟的。难不成……这小子憋不住了?   谁曾想,憋不住的却不是余岳阳。 第19章   赠笔   这事儿说起来,还是要怪傅成。傅成自那日与余岳阳互通款曲后,恨不得日日与他耳鬓厮磨。   正巧秦家大公子在屿楼设宴,邀约了大京好多世家公子,梁锦自然首当其冲,可那日正巧梁锦没空,并没有去。因这秦大公子最重嫡庶,余岳风便也没有去。   余岳阳到的时候,屿楼的雅间儿里已经是高朋满座,还有几个从白玉楼请过来唱曲儿的姑娘,秦大公子见他忙抽身旁的凳子:“岳阳,快来这边儿坐!”   又看到傅成旁边的空位,余岳阳踌蹴着就过去了:“我坐这儿罢。”   有个挑事儿的,举着杯就站起来:“岳阳来迟了,当自罚一杯!”   余岳阳平日里端的就是江湖豪气,哪有不应承的,接过杯就一饮而尽。一来二去的,就喝多了。   红着脸,痴痴的望着身边的傅成笑:“……你这几日,怎么也不来找我?”   桌上闹哄哄的,傅成也没听清:“你说什么?”   余岳阳放肆的去扯他耳朵:“我说!你怎么!不来!找我!”   傅成这下可算听清了,怕引得注意,便踢了他一下,压着嗓子温柔的说:“我这几日忙着打点去长明书院念书的事。”   余岳阳一听长明书院就不笑了,耷拉着脸。傅成以为他是想到自己不日恐怕也要去读书,心里才不高兴的,便去安慰他:“我还有些日子呢,你更不用急了。”   余岳阳还是垮着脸不说话,眼睛里有些许红血丝,不似喝醉,倒似要哭的样子。   心登时就软下来,傅成站起来,朝各方拱手:“各位,岳阳醉了,我扶他出去醒醒酒。”   一桌人不满的吵嚷起来:“傅成,说好今日不醉不归,你怎好先逃了?”   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改日我傅成定然设宴赔罪!”说完架着余岳阳就走。   余岳阳迷迷瞪瞪的,全身都瘫软在傅成身上,任由他架着自己,仿佛是上了辆马车,晃晃荡荡的。   酒醒了一半,余岳阳睁眼一看,哪里是在马车里,分明是在一家客栈的上房里。   “醒了?”   一转头,是傅成坐在桌上,正悠然的喝茶,余岳阳放松下来,揉揉颞颥:“什么时辰了?”   傅成走过来坐在榻上,把他的手从头上拿下来,自己去替他揉:“申时了,晚饭都错过了。”   躺了一个晌午,摸摸肚子,也不觉着饿。又看着傅成,有些嗔怪的问他:“你怎么好些天不来找我?”   傅成失笑:“这话你方才在席上已经问过,我亦答过。”   “……是啦,睡一觉我就给忘了。”余岳阳有些不大好意思,好像忘了这事儿有些对不住他。   “你,是想我了?”傅成自然的揽着他的肩,把他搂在怀里,诱惑着问他。   贴着他,余岳阳就想起他们上次在马车里坐下的事,后来还又在路上兜了几个圈子才把那味儿散了。   他扭捏起来:“说这些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傅成推开了一些距离,扳着他的肩,让他看着自己:“难道你不想我?”   见他颇为认真的神色,余岳阳又愧疚起来:“想想想!我可想死你了!”   “既然你这么想我,我也不能辜负了你。”说着凑过去亲他的嘴,另一只手扯了帐帘,只剩满室气吁……   能有一炷香的功夫,傅成枕在床上不要脸的问:“你知不知道,咱们俩做夫妻还不止于此!”   余岳阳像是没听见,尽忙着匀气儿,等平息下来了,他才想起来问:“你说不止于此,那是还要做到什么地步?”   这种事儿,又不是跟女人,还能怎么样呢?余岳阳是既没有经验,也没有理论。眼下傅成就是他唯一的老师,他只好不耻下问了。   傅成将余岳阳搂在身上,靠着自己的胸膛,埋着下巴去看他,像是真的不懂,便觍着脸笑:“改日我送两本书与你,你一看便知。”   什么书还用说?这样的书余岳阳也偷偷看过,男人嘛,对床/笫/之事都是本能,哪家少年郎不偷偷研究研究,可也从没见过书上有两个男人做这种事的啊?不得不感叹还是傅成比自己博学!   傅成赶着天黑将余岳阳送回了家,起初还没什么,等睡前脱衣服时,余岳阳才看见自己从脖子到胸口斑驳暧昧的痕迹。   怕被人发现,第二天他便此地无银的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包裹起来。   余大人去上朝,迎面便在廊上撞见过来给余大夫人请安的余岳阳,当即就叫住了他:“站住!”余大人负着手,眯着眼看他:“大清早你在想什么蝇营狗苟之事?看到为父也不请安!目无尊长的东西!”   余岳阳是被打怕了的,他这位父亲在官场上被人叫做“清正阎王”,固执又不讲情面。他只要在家,一见到余大人就提着颗心,生怕又犯在他手里:“孩儿给父亲请安!因忙着去给母亲请安,走……走得匆忙,便没看见父亲大人,望父亲大人恕罪!”   “我看你两个珠子是吊在了后脑勺上。”余大人冷呵一声:“快滚吧!”   得了赦令,余岳阳赶紧哈着腰:“父亲大人慢走!”人还站在原地目送余大人。   余大人抬腿错身而去,走了几步,像是发现了点不对劲儿,又背着手回身过来,上下打量还在那哈着腰的余岳阳。   大夏天的,这孽障怎么穿这么厚的衣服?余大人心有疑虑地去审视余岳阳,见他直起腰,有些不自然地去拢自己的衣襟。   余大人两步走上去,扯开他的衣襟,一看,霎时火冒三丈,一个巴掌甩过去:“你这个不争气的孽障!不好好读书,整天就贪图享乐!耽于女色!”又推了一把身边的小厮:“你!去叫管家将这个畜生给我拿下!重打二十大板!待我下朝后回来看,若没有将他打得皮开肉绽!我将你们通通发落!”   余岳阳深知余大人的脾性,也不敢求饶,心里好歹是松了口气,万辛没发现他是跟男人厮混。只伏在地上认错:“孩儿知错了……”   下人们哪有敢不从的,不过到底是余大人也没守着看,便只打了余岳阳十板子,其中三板子是下了力的,见了血,总算是交了差。   不过几日,余岳阳因沉迷女色被余大人动用家法这个事儿就传得大京子弟人尽皆知……   “你看你的松柏,好似高壮了许多。”梁锦刚从塾里回来,见何须问在院里纳凉,便过去对着他坐在石凳上。   这些日子,他看何须问,总觉着他眼里有了光采,即使坐在那里,也没有空洞的样子,像奄巴的山楂有了水分,似乎比从前鲜活了许多。   何须问将一个细长的木盒子推到他面前:“赠予你的。”然后飞着眼角,示意梁锦打开来看。   梁锦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驰神往,勾起笑来,又有些不敢相信:“送我的?什么东西?”   管他什么东西呢,哪怕是根枯树枝子他也高兴。这些时日里何须问不光能跟他一起吃饭说话了,虽再未同床共枕,可眼下送他东西,这也够梁锦乐一阵子了。   他连忙把盒子打开,见里面横陈着一支紫毫,像是用过的样子,有点儿不甚明白:“这是打哪儿来的?”   “这是谦之先生用过的笔。”何须问握着折扇扇风,嘴角含着笑:“谦之先生当年殿试,就是用的这支笔。”   何须问说的是冯铭,字谦之,乃是前朝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写得一手好文章。及第后只做了几年官,不爱趋炎附势,性格乖张谁都不爱搭理。连梁锦的爷爷邀他做客都被他拒绝了,没过了多久便辞官回了乡。   梁锦也是听过他的大名的,他心里最佩服的便是这等不为权势的人,想着何须问怕是认识他,有些吃惊:“谦之的先生的笔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是我娘亲的入幕之宾,当年他回乡后他便将这支笔赠给了我娘亲。”   那这是他娘亲的遗物了,梁锦大为感动,恨不得一把拥过去。又啧啧称奇:“岳母大人真是……真是奇人也。”小心翼翼的去看何须问,斗着胆说:“能得谦之先生如此青睐,还将这等重要之物赠与她。”   他那意思何须问知道,也不反驳他,也不生气,态度仍旧温和:“你明年参加秋闱,愿你他日殿试也能用这支笔写出好文章,一如当年谦之先生那样状元及第。”   “这么看得起我啊?我现下连个举子都不是呢!”   何须问看着他,坚定的说:“你非池中物,必定腾地而飞。”   那么多人夸过梁锦,有真心的,有奉承的,却都没有何须问说得动听,他虽然还是不相信,却不想辜负他,像要为他一搏了:“他日若我真榜上有名,那一定是夫人的功劳。”   他站起来,说着就朝何须问弯腰拱手行礼。何须问被他逗得直笑,用扇子去扶他的手,也玩笑着:“不敢不敢,愿君苟富贵,勿相忘。”   梁锦心虚,怕他听到“夫人”两个字,见他像并未留意,心又沉下去,落寞的陪着他笑。   正说笑着,便见谭青瑶带着杜翠遥遥的过来了。   “给夫君请安,给少夫人请安。”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拌着她见礼的动作“叮叮当当”,响得悦耳。 第20章   侍疾   梁锦得了何须问的礼物,心里正高兴呢,又刚跟他说趣,现下脸上还挂着笑:“你有事?”   话跟平时的差不多,态度却好得多。谭青瑶难得得了个好脸色,脸上跟着泛起开心来:“妾担心夫君在塾里读书辛苦,特地替夫君煮了鱼胶。”从杜翠手里接过了碗,放在石桌上:“夫君也试试妾身的手艺。”   梁锦扭头看了一眼何须问,谭青瑶见状忙说:“我再让人替少夫人乘一碗过来罢。”   何须问是不爱吃这些补品的:“不必麻烦了,谢谢你。”   谭青瑶自然是乐意的,收回了眼,含情脉脉的去看梁锦,梁锦端起碗来,用勺子子舀了一点,直接喂给何须问:“你也尝尝看?”   “我不爱吃这些东西,你自用罢。”何须问推他的手,蹙着眉,像是嫌弃。   梁锦搁下勺子,也不用了:“我也不爱吃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没有滋味儿。”他这样子,也不管谭青瑶是不是难堪,直截了当的:“往后别费这事儿了,奶奶平日里嘱咐我喝这些东西还不够,你还来盯着我。”   谭青瑶悻悻然,但脑子转得快:“老夫人是心疼夫君呢,我倒是不知道少夫人平日里不爱吃这些东西。”满眼的关切,看着何须问:“少夫人倒是该多补补,看着少夫人就清瘦。”   这话说到梁锦心坎儿上了,当即认同道:“须问平日吃饭就不多,如今还比我矮半个头。”   “我已长儿个了。”何须问瞪着眼反驳:“只是我长你也长,永远比我高半截儿。”   他心里实则暖洋洋的,对梁锦无微不至的关心,让他很难不动容,梁锦似乎是三月天的太阳,具有万物复苏的法力,把他从寒冬里拉了出来。   恍然大悟的,梁锦拍拍脑袋:“是了是了,我瞧该让人给你裁新衣服。”   谭青瑶立刻见缝插针:“府里的人做来做去都是那些样式,我知道外头有家铺子裁制得十分精细,连老夫人都喜欢,不如把师傅请来给少夫人量量?”   正中了梁锦的意,忙吩咐了人去叫小厮去请,难得的,梁锦说了句中听的话:“还是你细心。”   谭青瑶却高兴不起来,她心里实在嫉恨何须问。面上仍旧要装作恭敬从容的样子,只为了去讨梁锦的好。   辗眼衣裳做好时,已经盛夏了。梁锦再想找借口去何须问屋里睡时,何须问直喊着“热”来推脱,梁锦无法,吩咐人每日给他屋里送冰。   怕夜里太凉冻着他,让人将冰只在正午摆一个时辰。又吩咐人每日给他做一些糖水,搁了碎冰块儿,又不要太甜,又要换着花样。   梁府后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梁锦的用心,也是没人敢亏待了这位男少夫人。   梁老太师和梁郝都不过问这些事,只要梁锦每日安分守己,日后能有子嗣,其他的都随他去罢。   老太夫人却不乐意了,梁锦来请安的时候就提醒他:“你对你那男妻也太过用心了,也该分些心对青瑶,她在你那里,难道不是事事周到?连在你那男妻面前都是时时刻刻谨小慎微。”老太太倒不尽是心疼她那外侄孙女儿,主要也是为着梁锦的子嗣着想:“你也不小了,天天对着那个男妻,他能生得出儿子么?”   于情于理句句都是为了他,梁锦也不能去反驳,只能低眉顺眼的:“孙儿心里时刻记着奶奶的教诲呢!只是奶奶不知道,孙儿最近都在读书,都是在自己屋里歇着的,哪里都没功夫去。”   也不算撒谎,确实都在自己屋里睡觉,谭青瑶那没兴趣,何须问那儿又不让他去。   他心里计较着是儿子重要还是何须问重要?当下这杆秤就倾向何须问这边。   老太夫人一听他在读书,顷刻喜上眉梢,笑得连皱纹都多了几条:“你可不要哄我,若是真在认真读书便罢了,我也不逼你,等你秋闱当了举人再给我生个曾孙!”   家塾里确实是天天去,有没有认真就只有梁锦自己清楚了,他实在是没什么可学的,陈夫子讲个文章总是反复的讲,也许是为了照顾其他学生,但梁锦马马虎虎听一遍就完全记住了,也没有必要成天头悬梁锥刺股。   好歹是是把老太夫人给应付过去,梁锦无事便要出门去,去探望一下挨了揍的余岳阳。   梁锦让华浓将上次他挨揍时李氏送给他的创伤药翻出来,顺道给余岳阳捎了过去。   到了余府外院的偏厅一看,正热闹呢,徐家公子,孟家的小侯爷,还有傅成,都在,几个人围在书案边上,嬉笑怒骂的好热闹。   余岳阳一看梁锦进来了,便十分讨打的假客气:“唉你怎么来了,你如今左妻右妾的这样忙,怎好劳动你亲自来看我,打发个小厮来就成了。”   其他几人哄笑起来,孟小侯爷更是火上浇油:“我可听傅成说了啊,你对你那男妻,似有动情,你来了我正好当面问问你,是不是真的?”   梁锦挺直了腰杆,睥睨着他:“是又如何?我梁锦敢作敢当!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哎哎哎……这何家老四未嫁进你家之前,是最不爱出门的,说起来我们都还没见过他,你倒说说他长什么样,能让你这个风月高手动心!”徐公子也凑上来,有些猥琐的催促梁锦。   “我这男妻,风流蕴藉,高洁傲岸。可惜他不爱出门,不然你们亦可一见。”   这是得了个珍宝,想在人前炫耀呢。徐公子和孟小侯爷都你一言一语的打趣着,只傅成,趁人不注意,两只眼睛戏谑的盯着余岳阳。   梁锦也不管他们信不信,反正这样好的宝贝是他的就成了。言归正传的去关怀余岳阳:“你伤得重不重?我带了药来。”   一提这事,余岳阳便豪迈的挥挥手:“早好了,不值一提,我挨打都习惯了。”   “我怎么听说……你是因着女人的事被你父亲打了?”梁锦虽然比余岳阳年纪大一些,可是一群人中脾性最相似的,故而拿他当知己看。   余岳阳听他这么一问,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不过是因为书没背上来才挨了打,怎么就传成这个样子……”   梁锦想也是,他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呢!便拿了药给他,又去问傅成:“你何时去长明书院?”   傅成心里“咯噔”一下,方才来时,只他一个人,余岳阳还为着这个事,同他吵了几句嘴,说他“始乱终弃”,才好了没多久便丢下他要去长明书院念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过几日吧,也没多远,每日能赶在酉时之前回家,咱们还是时常能聚的。”   他这话里话外,也是在安抚余岳阳,可余岳阳心里还是不乐意,酉时到家,天都快黑了,哪里还能有时间相见?   “傅成学业繁忙,明年誓要中个举人回来呢!咱们都是闲人,哪里能去耽搁他的时间?”余岳阳心里不痛快,便要让傅成也不痛快,直拿话刺儿他。   两个人暗地里你来我往,听得梁锦云里雾里。心里衡量着,这俩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觉着有点小两口吵架的味道?但他没跟何须问吵过架,也不敢吵,自然也无法确定他俩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几人又聊着明年秋闱之事,直聊到太阳西下,一听梆子声,已是一更天了。   梁锦和傅成告别,天还未全黑,街上铺子陆陆续续的收拾着打烊,秦楼楚馆却都点上了灯笼。抬头一看,梁锦觉得恍然如梦,他已经很久没去这些地方了,日日守着何须问,他也想不起来去寻欢作乐吃酒听曲儿的。   原来成家立业是这个意思,世间男儿原来都是成了亲方可收了心。   刚回到府门口,就见林鸿跑过来:“大少爷可回来了,老太爷有些抱恙,大夫人让奴才看到少爷回来就直接让少爷去老太爷院儿里看看呢。”   梁锦让林鸿在前头打着灯笼,自己在后头跟着,心里不放心:“爷爷怎么突然病了?”   “奴才听院儿里的人说,老太爷吃了晚饭就有些不舒服,酉时三刻便遣人到宫里去请太医,太医才到没多久,该是还在老太爷院儿里。”   梁锦加快了脚步,到梁老太师屋里时,太医才开完药准备走,梁锦忙去问:“大人,可有妨碍?”   “小公子放心,老太师只是年纪大了肠胃不合,夏日贪凉多吃了些生冷食物,卑职已经拟了药方,吃几副药就能好的。”   心里石头落了地,梁锦便谢过了太医,让人送了出去,又去给老太夫人,父亲母亲请安。   屋子里乌压压站一堆人,手忙脚乱的照顾着老爷子。一晃眼,看见何须问站在最尾端。梁锦不着痕迹的退到他身边:“爷爷没什么大碍,过几日就好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何须问是被李氏叫来的,实则来了也没什么事,煎药伺候都不用他,来了不过是礼数,又不能走,只能在这里傻站着:“我不累。”小声嘀咕着:“……就是无事可做。”   “无聊了?”梁锦也跟着放低声音。   何须问先是摇头,后又点点头:“我站在这儿,像是个充数的。”   梁锦心疼他,便躲在长袖里,悄悄去握他的手:“我在这儿呢。”   何须问顿时踏实下来,方才的不知所措都不见了。梁锦没回来时,他站在这里,像是误闯了戏台子的傻子,其他人都井然有序的忙碌着,只有他无所事事的杵在这里。   “叫孩子们都回去吧,我没什么事儿,无需这样劳师动众的。”梁老太师喝了药,便叫众人都回去休息。   梁慕白和梁锦的院子离得近,便一道回去,她就跟着一个丫鬟,来得早,也没有带着灯笼。梁锦便让候在外面听传话的林鸿打着灯笼给他们引路。   梁慕白跟在林鸿后面,亦步亦趋的去踩他的脚印,心里雀跃起来。   梁锦同何须问走在她的后头:“怎么跟个兔子似的蹦跶?”他这个妹妹,自小就文文弱弱安安静静的,梁锦还从未见她如此活泼过:“这样倒是比平日多了些精灵气儿。”   一听这话,梁慕白止住了。心里一阵发慌,情急之下娇嗔着掩饰:“大哥嘲笑我!嫂君你也不管管他!”   何须问心里有数,便斜着眼瞪了梁锦一下:“你仔细看路。”   黑漆漆的梁锦看他不太真切,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仗着别人看不见,去拉他的手:“你现下得了我母亲的欢心,又收服了我妹妹,我倒是该怕你了。”   被他牵着手,何须问也不挣,好似本来就该如此:“你少说两句罢。”   梁慕白只觉得这个夜里格外的惬意,连月亮都弯得比平时可爱一些,她忍不住意有所指的说了一句:“天热了,我身上的疤又犯起来了。”   林鸿走在最前头,背着所有人扬起了一个笑。他刻意迈小了步子,离得梁慕白近一些。   “我让人找些清凉膏给你擦,擦上去凉凉的止痒。”梁锦又补了一句:“你可别去挠。”   “大哥是担心我这疤永远好不了嫁不出去?”   梁锦“哼”了一声,理直气壮的狂傲起来:“我梁家的女儿怎么会嫁不出去,勋侯贵爵,自然是随便你挑!”   林鸿在前头听到了,打灯笼的手有些颤抖。没错的,梁慕白即使是个丑姑娘,凭梁家的家世,她也是不愁嫁的,有的是人排着队想娶她。   可那些人,那些王孙公卿都没见过她,他们都不知道她的声音有多动听,她笑起来灿若桃花的样子他们也没见过。可林鸿见过,不止见过她光鲜的一面,还见过她的孤苦…… 第21章   中元   何须问向来不会讨巧卖乖,梁老太师病中几日他除了去按礼去请安,并未在病榻前伺候,实在是伺候的人太多了,也用不上他。   快到中元节了,梁府上上下下也都忙碌起来。梁锦去家塾读书的时候,何须问就亲自用锡箔纸扎一些元宝,无所事也在缝制衣裳手绢儿。   梁锦看了不解:“你怎么还要亲自做这些?我让采买的主事多给你买些就行了。”他知道何须问是要祭祀他娘亲。   他站在院子的树荫里,何须问折着纸抬头去看他,他背着光,太阳从他后面洒下来,倏的觉得他像个天神:“我自己做习惯了。”   是了,从前何须问在何府,想必中元节要祭拜的是何家的列祖列宗,他名义上的母亲是许氏,一家子这么刻薄,断然是不会允许他祭拜自己的亲娘的。   梁锦想着,心疼起他来:“等十五那天,下午咱们家宴完了,趁着没天黑,你带我去岳母的墓前。”像不够似的,他又说:“我也该去拜见岳母的,拜祭完了晚上我再带你去太明河放河灯,你可不许再不去!”   “我同你去。”他事事都在为自己着想,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该软了,何须问自打听了李氏的劝,再来看梁锦,发现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对他用心的人:“放河灯可以,祭拜我娘亲就不用了,她没有墓。”   “啊?”梁锦大为震惊,除了战乱,哪有死人是没有坟的:“没有墓……那岳母埋在江宁了?你往常又是到哪里祭拜她?”   “我都是在自己的院儿里,把东西烧给她。”何须问回想起娘亲来,沉吟着笑:“我娘亲临死前交代过,不让埋她,叫把她的尸骨架着柴火烧了,将灰烬洒进河里……”他也不太明白娘亲的做法,可他习惯了娘亲不按常理行事的风格,如今说起来只有钦佩:“她说,她从哪里来,就要回到哪里去。我父亲照办了。”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话怎么说?”对这位岳母,梁锦觉着跟听传奇似的有趣。   何须问从不瞒他,当他是知己,也是心事的出口:“我娘亲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不知道是谁,将她放在一个木盆里,也不知漂了多久,被一个道姑拾起,将她养大了。”   梁锦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你平时里看那些道经,想必是受了岳母大人的熏陶。”   何须问点点头:“父亲按她说的做了,将她尸骨的灰烬洒到了秦淮河里。”他有些疑惑,邹着眉头:“父亲当时哭了,背着我跪在河岸上偷偷揩眼泪。”   这点梁锦倒是没想到,看不出何从抚还有这痴情的一面:“人心都是肉长的,如你所说,你父亲对你娘亲定然一片真心才会将她困在何家。”   “可是我娘亲就是因为被困住了才消磨殆尽的……她有她所想的东西,并不愿意留在那里。”   这像是个警钟,敲得梁锦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不得不问:“那你呢?你甘愿留在这里么?留在我身边?”问完又怕,忐忑不安的去看何须问。   何须问垂下睫毛,手上还在折着元宝。梁锦以为他在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心里正哀切之时,突然听到何须问说:“我没想过,从前,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梁锦又燃起希望来,贪得无厌的再问:“那现在呢?”   现在……何须问也没认真想过,现在跟从前好像是不大一样了,从前心里空空的,脑子里也是空空的,现在,好像多了些什么,使他像是乘了水的容器,有些圆满了。   梁锦死死盯着他,等着他思考出个结果,等了半晌,他又觉着结果不重要,只要他能有机会去争取:“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我不为难你,真的。你也不要为难你自己。”他去拉何须问的手,摩擦着:“真的,我不在意。”   他说不在意,反倒让何须问愧疚起来,一张白得没有朝气的脸有了血色,不自在的抽出手,岔开话题:“老夫人前日传我,让我安分守己,要多劝你歇在谭青瑶屋里,尽早有个孩子。”   这该是害羞了,梁锦止不住的激动,想站起来跳几下,却抑制住了,发誓一样:“我不喜欢她,不想与她同床共枕。”   何须问不明白,天下哪个有钱有势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   梁锦又说:“要是从前,我肯定是愿意的,但如今我心里有了你。”   “你放心,我不介意的。”何须问想他原来是担心这个。   “可是我介意!”梁锦略有心酸:“我觉得对不住自己的一颗心!”   何须问似乎是明白些了,又思虑起别的来:“那孩子呢?你总要有个子嗣的。”想替他打算着,也算报答他的一片真心:“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们家考虑考虑。”   “我现在也想不出法子。”梁锦无可奈何,实话实说:“反正现下我是不愿意的,往后再说罢!”   他不愿意,何须问也不想多劝,终究是他们家的事儿。说到底他也是为了自己,何须问心里是有些微高兴的,原来被一个人在意着,是这般开怀的事。   何须问探他一眼,发现他长高了些。比第一眼见他时,更像个男人。那时候梁锦掀了盖头,何须问看到他,正如传言说的那样倜傥,可有些孩子气,非要装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同自己说话,话语间总是无限的纵容。   十五那天,梁府声势浩大的在祠堂里摆开阵势。何须问平时偶尔也来祠堂,作为梁家的孙媳妇来给列祖列宗烧香添灯,他只把这事当成个活计来做,很难有敬畏之心。   可今日他同梁锦站在一起叩首祭拜,梁锦严肃的神色,使他第一次觉得庄严起来。   宴席是摆在水廊上的,女眷们坐在一起,男子们坐在一起。落座时何须问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是梁锦来拉他,让他和自己一起坐在子孙一辈的男亲里。   何须问正有些不自在,一错身就见李氏冲他点点头,那意思是让他安心。人一多,何须问便又做起了哑巴,席间同梁瑄梁远寒暄了几句。   梁锦被梁老太师叫到上桌去喝了两杯酒,陈夫子也在桌上,梁锦怕夫子告状,便揉圆了自己说了好些尊师重道的话,哄得老太师和陈夫子多喝了几杯。   丝竹声闹了一天,梁锦终于找着了机会带何须问出门,正要退席,就听李氏叫他:“锦儿,你要上哪儿去?”   梁锦连忙上前:“孩儿要带须问去大明河放河灯呢。”   中元习俗要放河灯,豪门公卿们也难得会带着女眷们出门游玩,李氏看他那样子是要单独带何须问同行了,也不拦阻:“街上人多,你们可要小心些,早点回来别贪玩儿。”   “多谢母亲!”小两口恭敬的应了。   老太夫人看了不乐意,正眼也没瞧何须问,只吩咐梁锦:“你带青瑶也去,趁此机会带她逛逛去。”   李氏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顺着老太太:“锦儿带青瑶也去罢,她自来大京,还没有机会出去逛逛。”   “孩儿知道了。”老太夫人下令了,梁锦也不好拒绝,况且谭青瑶近日十分懂事听话,她细心,吃穿住行上有时候梁锦没想到的,她都替何须问打算到了,让梁锦也不免生出点恻隐。   怕街上太挤,梁锦同何须问都没带丫鬟,只带着东逞,谭青瑶是女子,怕有不便,就带了杜翠。也没套车,出了府就往大明河岸去。   已是掌灯十分,街上的酒楼铺子都还开着门,难得各家年轻的女孩儿们都能出门,好多小贩都摆了摊卖一些廉价的胭脂水粉,还有些女孩子喜欢的精致玩意儿。   最多的自然还是卖各式河灯的了,有普通荷花的,也有鲤鱼的,小小一盏,精致好看。梁锦从架子上挑了一个兔子的手提灯笼,送到何须问面前:“好不好看?”   白白胖胖的一只兔子,粘了两颗红色的水晶做眼睛,也算精致了,何须问倏的就笑了,印着璀璨的烛火,把梁锦看得心惊:“喜欢么?”   何须问也不扭捏,接过灯笼的握杆儿,对着梁锦眯起眼睛:“我要了!”   梁锦见他这可爱霸道的样子,赶紧让东逞拿来钱袋,从里面拿了个最大的碎银子,看着能有三四两的样子,递给小贩,小贩看得一惊,慌忙摆手:“公子,这太多了,一吊钱就够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难得我夫人喜欢。”   小贩往他身旁晃眼一瞧,还以为那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就是他口中所指的夫人,可再一瞧,花灯等分明是在另一位清艳出尘的小公子手里。小贩有些摸不着头脑,手在衣摆上蹭蹭,伸手去接。   谭青瑶看梁锦高兴,也凑上去,带着点娇嗔的语气:“夫君,我也觉得少夫人那盏灯好看呢。”   梁锦正高兴,转身去扯着何须问继续往前走,大手一挥,留给后面的谭青瑶一句:“你自己选吧。”   他是没有别的意思,可谭青瑶哪里还有心情去选?忙带着杜翠跟了上去。   到了大明河,河岸上已是挤满了人。大京最大的一条河道,每每佳节,这里都是人挨人的摩肩擦踵。   才子佳人三三两两的站了一大堆,手里不是提着就是捧着花灯,河岸两旁的铺子也挂满灯笼,把这夜照得十分明亮。   梁锦拉着何须问的手,怕他被人挤散了。这样的夜里,手拉着手的多了去了,也没人在意他们。梁锦心里正窃喜呢,就听有人喊:“梁锦!梁兄!”   梁锦本来就较高,轻而易举的越过人头去看,是傅成,喊他的是身边的余岳阳,正一蹦一跳的穿过人群来看他。   彼此躲过拥挤的人群,终于在人稍微稀疏点的地方碰了头。   “傅成,你们怎么也来了?”梁锦没想到能在这里遇着他俩,有些惊喜。   “这些日子我忙着答长明书院的入院试题,总算是忙过了,便也来沾染一下这人间烟火。”傅成拢龙衣襟,收了折扇朝何须问一拜:“见过少夫人,在下傅成,与梁锦是多年好友。”   余岳阳已经呆住了,心境复杂的楞在原地,直到傅成扯了他一下他才行礼:“见过少夫人。”余岳阳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忍不住多了两句:“还是叫你名字吧,怪不习惯的。”   他没有恶意,何须问一看便知,便有礼的鞠着身子:“请随意称呼。”   余岳阳这下更喜欢他了,直拉着他们在河岸上找了个茶棚坐下。陌生男子众多,谭青瑶也顾不得他们也是外男,就同他们坐在一起。 第22章   良夜   傅成了然一笑,低声对梁锦道:“如今你美妻娇妾在侧,真是羡煞旁人也!”   梁锦接下他的茬,撞一下他的肩:“既然羡慕,何不早日娶上一妻?”   傅成自有打算,一副神神秘秘的做派:“眼下不急,等我中了举,定请你来喝喜酒!”   “听你这意思,像是已经相中了人家?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姐?”梁锦被吊起了胃口,挑着眉问。   傅成不答,含笑看了一眼余岳阳。   余岳阳正与何须问说着话呢,确切来看,是他一直在说,何须问在听,时不时的笑一下,点下头,算是回应。他眼下已是把何须问化作同类,颇有相逢恨晚的架势。   说起婚事,傅成想起一事来,压着嗓子悄声跟梁锦耳语:“你一提,我倒想起来,月初的时候,我母亲去赵家做客,遇到你岳母,你岳母拉着我母亲说了半晌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把你那个嫡出的小姨子许配给我,我母亲婉转给推拒了,我看她不死心,恐怕还想走你的门路,要让你来跟我说和说和。”   梁锦嗤笑一声:“我知道他们一家的品行,总想找个高枝去爬,只是满大京的高门望族,竟没想到把注意打到你身上来了。”   他那个呕血的岳母是什么做派,傅成也早有耳闻,见梁锦并未难堪,他也直言不讳:“我看她定要来烦你,想着给你提个醒儿。如今你又将你这男妻看得如此重,可别让你难做。”   提起何须问来,梁锦又笑了,拿眼去看人家,正和余岳阳交头接耳呢。梁锦也没什么可心烦的了,依旧压着嗓子跟傅成说:“他最是懂道理的,才不会为了这层关系叫我难堪。你也别为难,不理会他们家就好了,若找到我这里来,我自有话说。”   “我倒是没什么为难的,母亲也已经推拒了。”傅成转头给余岳阳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接着对梁锦道:“过两日我就读书去了,来回路远,恐怕我们兄弟以后不能常聚,等秋闱之后,你我再痛快的把酒言欢!”   余岳阳耳朵里捉到个“把酒言欢”,忙把头侧过来:“可是要去白玉楼喝酒?”   他少根筋,当着何须问的面就说这种话,听得梁锦心惊肉跳朝他使眼色,傅成忙用脚踢他:“你听岔了!”   几人挤着人群把河灯放了,又各路打道回府。   何须问还提着那只兔子花灯,里面的蜡早燃尽了。谭青瑶走在旁边,拿一把金线秀的宫扇,遮着面轻笑:“因为是夫君送的,少夫人都舍不得扔呢。”声音像只黄鹂,轻轻脆脆的。   因她会说话,梁锦对她态度和软多了。有事闲了,甚至还能跟她闲扯两句:“你这话说得好,回去我让华浓赏你!”   赏赐谭青瑶倒是不在意,她现下最想要的是梁锦的心,从前未嫁给梁锦的时候,她只是钦慕他的家室和容貌,嫁给他后,看他待何须问之心,谭青瑶不可避免的贪心不足。   “多谢夫君~”谭青瑶俏皮的行了一个礼:“可青瑶什么都不缺,夫君要赏,就教青瑶作画儿吧!”   人声鼎沸,梁锦压根儿没听清,也懒得去问,就敷衍的应了两声:“嗯好。”   谭青瑶立刻喜笑颜开,又说了句什么,估计是道谢的话,梁锦又没,回了她一个笑脸,从何须问手里夺过花灯:“我替你拿着,你这手提了一晚上,明日非酸不可。”   何须问也不推辞,垂下手,贴着他走。人太多,有时把他挤得撞向梁锦,梁锦便抬手去搂他的肩,把他往怀里带,避过撞上来的行人。   每次撞在梁锦胸口,都好像要撞进他的心里去。在这灯火阑珊,蜂拥挤迫的夜里,何须问心跳也跟着快起来,他想,这该就是心动了。   梁府上下的女眷都比他们早早的回府了。梁慕白和梁响罄也各自提回来一个花灯。梁慕白的是鲤鱼戏荷花的图案,梁响罄的是一个绣球。   看到何须问了,梁慕白献宝似的把花灯提到他面前,一脸兴奋:“嫂君,街上人好多,差点把我的花灯都挤坏了!”   何须问去摸她的花灯:“真好看。”   梁慕白顿时骄傲起来,凑到他耳边:“是林鸿给我买的,用他自己的月钱。”   这真是花好月团圆的夜,何须问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假装惊讶:“他怎么同你一起出去了?还给你买这么好看的玩意儿。”   梁慕白止不住的悸动:“他们主事的说他机灵,就让他也跟着了,要是有人走散了他好去找。”   他们带着丫鬟,站在梁府的路道上窃窃私语。梁响罄向来是不愿意跟何须问说话的,甩着手帕拉着谭青瑶先回去了。   远远的传来梁锦的声音:“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见梁锦过来,梁慕白止住了笑,有些拘谨:“大哥回来了?”   梁锦回来时便被梁郝留下说了几句话,以为何须问已经先回去了,不曾想他在这里等着他。   这一夜真是鹊笑鸠舞。   快到院里的时候,梁锦见何须问挂着笑低头看路的样子,一时没忍住,一把拉住他:“我今晚能去你屋里睡么?”   他探视的目光要将何须问烧出一个洞来,何须问低低着头,心里鼓点似的敲,懦懦的说了句:“热……”   梁锦知道他怕热,急切的保证:“我叫人再拿些冰来,等夜深了天就凉快了,保证不挨着你!”   何须问定了一会儿,悠悠的点了点头,逃避似的抬着步子往前走。   梁锦在跟在后头,得意忘形的咧着嘴,又不敢笑出声音,憋得一张脸通红。   华浓和云裳拿来了他的被褥,铺在床上,又叫人打了些冰来搁在屋中央。没一会儿屋里就凉凉的,像入秋了一样。   他说了不挨着人家,便真的规规矩矩的平躺着,中间隔了条河似的宽。丫鬟们早就被他退出去了,他只好自己爬起来吹灯,摸着黑躺回床上去。   刚躺下,就察觉何须问朝他转过身来,伸出手,越过自己的被子,握住了他的手,像上一次他们同床一样,只是这次,换梁锦不明所以的问:“你还热么?怎么手心出了汗?”   何须问像被人踩了尾巴,倏的要抽回手,梁锦反应快,一下把他抓住了,腆着脸嬉笑:“我错了!我错了!就这样握着罢,你抓着我我睡得快些。”   这就是扯谎了,哪次不是何须问先睡着的?这次也不例外,梁锦揪着一颗心,拽着一只手哪里还睡得着,死死挺尸一样的挺了大半晌,听何须问的呼吸似乎重了起来,便小心的翻过身去对着何须问。   他一动弹,何须问就醒了,也不敢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月光里梁锦正一点一点的往里蹭,离得越来越近,何须问的心随着他的动作跳动,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终于贴近了,梁锦轻吁一口气,徐徐的抬起另外一只手,搭在何须问的腰上。那里是凹陷下去的,像绵延的山脉,被他把住了。   何须问睁开眼睛,月色中,梁锦睁着幽幽的眸子看着他。看到他醒了,他有些惭愧。   何须问以为他被抓到现行会把手拿下去,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猝不及防的,梁锦突然把着他的腰,拉着他的手,一把将他拽了过去。   这下可真得说些什么了,何须问又准备开口,梁锦看出来了,也管不了许多,倏的把脸凑过去,借着月色,贴上了他的唇。   这是什么感觉呢?何须问说不清,也没有推开他,只能闭上眼,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在哪里,不知今夕是何夕。   见他闭了眼,梁锦胆儿更大了,伸出一截舌头,去舔/他的唇。他从前也对别人做过这种事,可没有一次像这样,让他丢了魂儿,只想把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让他永远也不能与自己分离。   何须问“嗯”了一声,皱着眉头,梁锦吓了一跳,即刻放开了。像是才回过神自己做了什么,他怯懦的看着何须问,羞愧的说:“对不住,是我错了,你打我吧!”   何须问没有说话,只看着他的眼睛。恍惚中梁锦以为他不会原谅自己了,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笑,苦得叫他想流泪。   倏然,何须问凑上来,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用嘴碰了一下他的唇,又立刻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传来微软的声音的:“睡吧……”   如此,梁锦是真想掉泪了,好像自己顶礼膜拜了多年的神佛化了身走到他跟前来,一切皆有了指望。   然而这个夜里,难熬的有许多人,谭青瑶亦是其中一个。   从外面回来后,她先回了院里,特意让杜翠熏上苏合香,点了好些蜡烛,还换了新制的衣裳。   杜催又替她研墨,铺开画纸:“小姐,奴婢也替您高兴呢。”   “你别光顾着高兴,弄好了去替我切壶茶来。”谭青瑶在镜子前扯着襦裙转来转去:“夫君一会儿要喝的。”   “小姐,这么晚喝茶怕是不好入睡吧。”   按平时的作风,谭青瑶肯定骂过去了,可今天她心情好,在梳妆台拿了口脂出来又补补:“夫君一会儿教我画画儿,一时半会还不能睡呢。”   说起来心里又泛起点蜜,想着在满街的灯火下,梁锦对她笑的样子,还答应他,晚上到她房里教她作画。   待杜翠切好茶来,谭青瑶便让她退下去歇着了,心里思量若是一会儿梁锦需要伺候,那便她自己来。   又等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应该是梁锦回来了。谭青瑶整理下衣裙。站到门口去,想开门去看,又怕显得不矜持,便贴着门去听。   听得也不真切,是两个人在说话,有梁锦,还有何须问。没说多一会儿,声音便静下来了,又是吱呀推门的声音,该是何须问回房了。   谭青瑶忍不住笑起来,坐回床上去等。半晌也没动静,又小步跑过去贴着门听,外面并没有什么声响。她有些担忧,又没有法子,只好再坐回去等。   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梁锦还是没来,她的这扇门还是没人来推开。谭青瑶急了,端着个烛台越过院子去梁锦屋里,外面月光倾洒了一地,亮亮堂堂的。   华浓还在灯下做绣活,一对鸳鸯戏水的香囊,见她过来,也没有个好脸色:“姨娘怎么过来了,这大晚上的仔细摔着。”   谭青瑶眼下也没有功夫跟她计较了,轻着声儿问:“大少爷呢?”   我说么,这大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不就是来勾引少爷么,华浓嗤笑一声,故意提着嗓子:“姨娘不知道?少爷去少夫人屋里歇着了。”   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谭青瑶觉着这盛夏的夜,怎么这样冷。她也顾不得拿蜡烛了,只僵木着身子往回走,月光一照,似个凄丽的鬼魅。 第23章   罚跪   梁锦天刚亮,便神清气爽的梳洗,华浓带着丫鬟来伺候,收拾他的被褥,被他摇手阻止了,含着一口水,吐到盂里:“别收拾了,我晚上还睡这里!”   华浓抬头去看何须问,见他神色无异,知道他是答应了,便调笑着:“我看呐,还是将少夫人的东西收到少爷屋里去,少爷屋子始终要大得多,也便利些。”   这话说得十分合梁锦心意,他一边展开手让云裳给他扎腰带,一边扯扭着头跟正在洗漱的何须问说:“华浓说话办事处处周到,我看呐,该给她涨月钱。”   何须问净着手:“我去跟母亲说。”   华浓喜得当即行了个大礼,嘴巴也很是乖巧:“奴婢先谢过少夫人,少夫人真是!真是最好的少夫人了!”   她服侍梁锦这么些年,梁锦也算疼他,一屋子下人她说了算,少夫人又不爱计较,她那里有不满足的。   梁锦前脚去塾里上课,后脚华浓云裳就领着一堆丫鬟来给何须问挪了地方。也没几箱东西,安插在梁锦的屋子里,一点都显不出来。   何须问本是个习惯了随遇而安的人,让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别人都看他是活在这世上的行尸走肉,没有魂魄。   可他想,自己是不抵触梁锦的,甚至他的好,让自己也有些心动,既然如此,何不顺从他?   无所事和长生也跟着换个屋子伺候,长生倒是显得比无所事还要高兴,只因为又离梁锦近了一步,仿佛是离她做妾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长生想跟屋里的丫鬟套套近乎,一会儿拿着个手帕去请教针脚,一会儿又去问梁锦平日里的习惯。但小丫鬟们得了华浓和云裳的示意,都对她冷冷的。   混了这么久,也就杜翠能和她说些话,两人也日渐亲密,平日里一起拿饭做活。   有时候谭青瑶也赏她些首饰钗环,和她说话:“同你一起进府那个,你跟她不太要好?”   长生拉长个脸:“她是一直伺候四少爷的,我从前是在我们大夫人院里,平日也与她说不上几句话,少爷嫁过来,因陪嫁丫鬟少,夫人才让我跟来的。”   “难怪呢,平日也不见你贴身伺候你家少夫人。”谭青瑶执起她的手,像个姐姐一样温情:“你我在这个院子里,都没人把我们放在眼里,心里是一样的苦。”   被她这么一说,长生心酸起来:“您跟我怎能一样,您是主子,我就是个小丫鬟!”   “哪里不一样呢?”谭青瑶捏着手帕,往眼角抹了两下:“以你的相貌,比我还要整齐许多。我见着你,心里便不安了,等哪日少爷眼睛看到你身上,我更不算什么,若你飞黄腾达了不忘我今日同你的情意,也算我没白待你。”   长生没念过书,大字不认得几个,被人一夸就找不到北:“姨娘对我好我记着呢!”   谭青瑶欣慰的笑,拉着她的手又说了许多话,还说一些梁锦的喜好与她听。   按她说的,长生学了首诗,梁锦从塾里回来时,她就掐着点儿,在院子里伤春悲秋的吟诵。   梁锦听见了,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见鬼似的去找何须问:“你这丫鬟成天神经兮兮的,你也不管管?”   何须问眼都没抬一下,埋头写他的字:“我管不了她,她爱怎样就怎样吧,要是犯了错,你让华浓责罚她便好。”   “也是,你向来不爱过问这些杂事的。”梁锦想让他别再写了,便去扯他的袖口:“你今日好好吃饭没有?”   “自然是吃的。”何须问对他这种细微末节的盘问很无奈:“不吃饭,难道我要做神仙么?”   见他总算停笔了,梁锦欢天喜地的埋怨:“天一热你就没有胃口,我操心着你,你还不领情。”说完又扯了他一把:“来,亲个嘴儿。”嘟起嘴,往何须问脸上凑。   何须问并着手指去隔开他的唇,躲闪着把他退开:“别挨我这样近,热!”   梁锦不依他,非要亲他,没亲着嘴,便错开亲在脸上,嬉嬉闹闹的不避讳。   自打那天夜里何须问回吻他以后,梁锦就落下了这个毛病,一到夜里就亲他,直把他亲得迷迷糊糊的才算完。也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就是按着他亲,亲够了一拉被子嚷一声“睡觉!”就完了。   长生在院子里听见了,气得直跺脚。也不想自己的原因,只去记恨何须问坏她的好事。   谭青瑶安慰她:“少爷不是多瞧了你两眼不是?定然是喜欢你的,只是让少夫人耽搁住了。你也别气,下次还有机会不是!”   “姨娘别宽慰我了,我心里有数的。”长生绞着手帕,嘴角都塌下来:“少爷每天都和我们少爷在屋里说话,我今天端个茶,我们少爷都冷冷的直让我退下!”   “自然了。”谭青瑶伸手替她擦眼泪:“你长得这样好看,少夫人定是要你避嫌的,你也别怨他,他是个男人,生不了孩子,当然怕少爷对他的宠爱被别人夺了去。”   长生当下更不痛快了,对何须问的恨更重了一层,每日替他端茶送水时都趁他没看着时冷冷的瞪着他。   中元节才过,梁府上下又忙着筹备中秋。李氏也忙着打点送各家的礼。   梁郝的两个兄弟与家眷在任上回不来,但是都遣了人千里迢迢的送了礼进京。梁锦今日也忙着给两位堂兄写信送礼。   又备了傅成等一干好友的礼,傅成的回礼是和余岳阳一起采买的,林鸿传东西的时候就说:“傅少爷说,他与余家小少爷共同进礼,让少爷不要见怪!”   梁锦觉着好笑,他有什么可见怪的,只是怎么余岳风倒是单独送了一份礼呢:“你去回,说改日请他和岳阳岳风一起喝酒。”   林鸿退下没一会儿,老太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便来传,说是老夫人有话吩咐。梁锦把采办的礼品搁到一边,跟着去了。   “我听说,你最近将你那男妻搬到你屋里去了?”老太夫人正与梁响罄说话呢,见梁锦来了,收起笑脸把梁响罄赶了出去。   梁锦估摸着老太太这是要发难呢,忙堆起笑脸来:“奶奶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简直是活神仙呢!”   不料老太夫人不吃这套,是真动了气:“我上次让你去青瑶屋里歇息,你哄我说你要读书,怎么又让那个不顺眼的搬去你屋里,如今不用读书了?”   “……奶奶莫生气!须问是我正妻,按理说该是我到他屋里去,可他屋子小了,我转悠不开,”他答非所问,企图蒙混过关:“从前是我不懂事将他挪了出去,如今孙儿读圣贤,懂了许多道理,自然要将他搬过来了。”   “哼!”老太夫人冷呵一声,难得如此严厉:“你还来跟我说道理!他自己生不出孩子,还不让你亲近妾室,这又是哪里的道理?”   梁锦连忙跪下:“奶奶,这不怪须问,是孙儿自己不愿意!与他无关!奶奶要生气,就责罚孙儿罢!”   “啪”一声,老太夫人掷下一个茶碗:“你还要替他担着!我倒要来跟你说说这个道理,我这一生,就生下你父亲一个孩子,你叔伯都是庶出。你父亲又只有你这么个嫡出的儿子,你若不为梁家子嗣着想,对得起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么!”   听老太太这语气,梁锦想这次怕是周旋不过去了,自知有错,也不还嘴,跪在地上老实的听着。   丫鬟上来收地上的碎瓷片,老夫人方住了口,咳嗽了几声,又苦口婆心的劝:“青瑶一个嫡出姑娘,跟了你,你好歹让她有个孩子,任凭你日后娶几房妾,她也算有个依靠!你难道忍心看她在后院里孤零零的蹉跎一辈子吗?!”   梁锦更不忍心何须问,只能对不住别人:“孙儿以后绝不再娶!谭青瑶在梁家也可一世富贵,可孙儿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话一出口,又将老太夫人气得咳嗽起来,颤巍着手指着他:“你去祠堂里给我跪着反省!去!去看着列祖列宗!去问问他们你错了没有!”   “孙儿愿意领罚!”说罢撩起衣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转身就往祠堂去。   老太夫人见他不服软,心里更气,吩咐左右:“传我的话,不许给他饭吃!也不许给水喝!让他跪个一天一夜,我看他还硬不硬气!”   梁锦在祠堂跪下,看着上头那些排列整齐的牌位,他心里也有愧,可他不改!只能跪着,他日魂归九天,再亲自向各位祖宗请罪!   没多会儿梁锦被罚的事便传得梁府上下皆晓。   何须问正在屋里替梁锦写礼单呢,就见华浓气喘吁吁的跑来:“少夫人……少爷!被老夫人罚跪祠堂一天一夜呢!”   何须问心里“噔”一下,有些慌张,手上却仍然写着单子:“所为何事?”   “为……”华浓想说是为了他,话到嘴边又打了个拐儿:“听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说,是和老夫人拌了几句嘴,老夫人一生气,就叫去跪着,还不许给饮食!”   老太太是把梁锦当作命根子一样疼的,若只是顶了几句嘴,不至如此。何须问心里有了盘算,搁下笔,带着无所事往李氏屋里去。   李氏正在案上给文昌帝君烧香,见何须问来了,比他还淡然:“为了锦儿被罚之事?”   何须问点点头,上前去扶她落座,又听她含蓄的笑着:“我猜啊……你心里清楚锦儿为何被老太太责罚,所以才来找我,想让我想个办法免他受苦。”   “母亲英明。”何须问接过丫鬟手上的茶,亲自奉与李氏。   呷了一口,李氏欣慰的叹气:“锦儿要是知道了,心里一定高兴,跪也跪得心甘情愿!”   何须问不太理解:“母亲不心疼?”   “我的亲儿子,我当然心疼了!”李氏嗔怪他一眼:“锦儿从小金尊玉贵,除了挨他爷爷父亲的训斥,没受过苦,想要什么都有人给他捧来。如今他长大了,也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事事如愿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何须问见她自有打算,也不去劝:“母亲深明大义,须问实在钦佩。”   “你钦佩什么?”李氏像是自嘲:“你不过是看我在这深门大院儿里,以为我是那些愚昧妇人。见我懂点道理,便有些意外,哪里至于钦佩。”   “须问不敢。”   李氏见他神色认真,便笑起来:“好了好了,我说笑呢。你也不必担心锦儿,老夫人比我们都心疼呢,不过跪上一天就叫他起来了。”   何须问了然的点头。   李氏又说:“我从前说的话,看来你是听到心里去了的。”捏着手帕擦擦嘴角,心疼地望着他:“你将那喜怒哀乐都尝遍了,才能知道什么是人生呢。”说起来又颇有些心满意足:“你如今知道记挂锦儿了,我也就放心了,对你,对锦儿,都是如此。”   李氏说了这许多,无非是让他心定,跪一晚上而已,遭不了什么罪。 第24章   心意   回去时听云裳说谭青瑶去求了老太夫人,老太太没松口,她又哭着回来了。   何须问闷不做声的想,连她都去求了情,而自己,受了他那么多恩惠,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只好还是写他的单子,却有些心神不定,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他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平日都是梁锦陪着他吃饭,在边上嘻嘻哈哈的逗他,忙着叫他多吃点。今日安安静静的,他似乎也没有了胃口。   梁锦没有饭吃,他平时是一日三餐顿顿不落的人,挨着饿,还跪着,教何须问有些烦躁。一想到梁锦是为了他被罚,像是被人揪起一颗心,还拧了一把似的。   烹油一样煎熬到日落,合院都掌了灯。雪梅打着灯笼引着梁慕白来了,梁慕白托着个东西,帕子包着的,往桌上一放:“嫂君,这个给你,是前些日子我替母亲良家舅舅绣了一副画儿,舅舅赏我的,这么好的东西我用不上,特意给你拿来。”   帕子揭开,是个荆州石雕的小鼎,天空一样蓝湛湛的。梁慕白说:“给你熏香用。”   何须问不爱与人推搡,心不在焉的收下:“多谢你。”   “嫂君别为我大哥担心。”梁慕白安慰他:“奶奶最疼大哥的,可不舍得让他受苦!”   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何须问嘀咕了一句:“他还没吃饭呢。”   梁慕白见他走神,实在也爱莫能助,便想聊起其他的事情转移他的愁闷:“前些日子,我听林鸿说,他被主事的分派到内院来传递东西了,嫂君可有见到他?”   何须问仍是提不起精神,看她小女儿的神态,扯起一丝笑:“恭喜你,仍望你小心。”   “多谢嫂君教诲!”梁慕白不好意思起来,又腆着脸跟何须问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她近日来烦恼去了一大半,连再熬灯添油的做绣活也不觉着累。就因着林鸿调到内院来了,见着他的机会都多许多。   从前他们都是偶尔遥遥相望,如今时不时的梁慕白一出自己的院子就能见着他。   上次两人在梁慕白院儿外撞见了,林鸿还主动止步行礼:“大小姐近来可好?”   本来刚在老太夫人屋里被梁响罄讽刺了几句,正不好受呢,一下看见他,什么都消散了:“我很好,你呢?你好不好?”   她嘴上说好,可眼睛里的分明还红通通的,林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四面张望一下,见没人,便递给梁慕白:“在外头摊上看见的,送给你。”   一个吊坠儿,坠扇子或禁步都可以。最上面一根细绳儿,吊着朵木雕的莲花,小小的,却十分精致,再下面编了个如意结,下头坠了许多流苏。   梁慕白接了过来,捧在手里,抱在胸前:“我很喜欢,谢谢你!”   见她笑了,林鸿心满意足:“不值几个钱,顺便买的。”   他这个“顺便”梁慕白忽略过去了,脑子你想着他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去给她挑东西的身影。风把额前的碎发撩起来,也顾不得去抚:“虽然不值多少钱,可却比那些珍珠玛瑙还好看呢!”   林鸿也随她笑起来,伸出手,想去把她扑在脸上的碎发别到耳后去,可那只手在空中又停住了,最终无力的垂了下去。   梁慕原本低垂着眼眉,扑通扑通的等着,半天没个响动,抬起脸去看他,两人都有些急躁和尴尬。   她又挑起一句话:“你怎么进来了?来替谁传话?”   听她问起这个,林鸿才想起来要告诉她:“我调到里边儿来了。往后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   这意思是以后要雪梅传什么话就直接找他,就连梁慕白,也是可以偶尔直接跟他说上几句话的。   几步远的雪梅听了心里都松快不少,想着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提心吊胆的去找他,又想着提醒了几句:“小姐,咱们回去吧,快中秋了,下人们总是来来往往的。”   梁慕白心有不舍,又不得不走,握着那个吊坠儿,三步两回头,踌蹴半天:“你……你要是夜里没事儿,就到我院子后头的竹林里去……隔着墙,我们可以说说话!”   这话说得林鸿心惊,急忙看看四周,还好没有人。又看她,眼睛里亮亮的,像是把太阳的光都收进了眼里,璀璨夺目。林鸿不忍心把这光熄灭了,便轻轻的点点头:“你进去吧。”   梁慕白弯起眼睛笑了,提着裙摆,跨过院门,像只蝴蝶似的轻盈,直到林鸿看不见她。   一入夜,真是各人有各人的事儿,梁慕白前脚刚走,何须问后脚就有些坐不住。   自己打着灯笼,也不要无所事和长生跟,独自往祠堂去,提着一个食盒,里面装了些梁锦爱吃的点心。   到了祠堂门外,叫两个小厮拦住了:“少夫人留步,老夫人说了,不让大少爷用饭。”   “是么?”何须问挺起胸膛,难得一见气势凌人:“老夫人可说不让别人进去?”   “……没有。”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如实回答。   “那开门罢。”   “……可是,老夫人说了不叫少爷吃饭。”小厮仍僵持着不愿开门。   何须问同梁锦混久了,也圆滑起来:“老夫人只是在气头上说的气话而已,若真是饿坏了他,你猜老夫人会不会拿你们这样不会变通的人撒气?”   两个小厮摸不准何须问的路数,见他平日里都静静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理是非,又是读书习字的男子,想必说的话都是有理的。便开门让他进去。   梁锦一直贴着门听外头的动静,见何须问进来,两个小厮把门一关,就憋不住笑出来:“真是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   何须问瞪他一眼,他立马不笑了,上去握着他的双臂:“也万万没想到,你会担心我饿着……”   见他面上正经起来,何须问忙把食盒打开,端出一碟子点心:“吃吧。”   “哎呀你送来得正是时候!”梁锦接了碟子,也不吃,拉着何须问走到牌位下的供桌前面:“我把我家列祖列宗的供奉都吃了,幸亏你来得及时,赶紧给他放上去!不然饿急了他们怕是要到梦里拿我!”   看着供桌上那个空空的碟子,何须问瞠目结舌,简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梁锦放下点心,又将他拉至铺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梁锦在下请罪,因方才饿及了才吃了各位先祖的供品,吃之前,我也是请示过各位先祖的。如今你们的重重重孙媳已经拿来补给,望各位先祖原谅!”   何须问担忧了半天,没想到是这么个局面,让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坐在铺团上,低声问一句:“为什么跟老夫人顶嘴?”   梁锦把自己这个铺团推过去,挨着他坐下,盯着他:“我为什么你不知道么?”   被他盯着,何须问也不闪躲,回望他的眼睛,被烛火照得亮亮的,思索良久,何须问说:“自小到大,我从未知道情爱是何物,直到阴差阳错遇见你。”他看着梁锦,牵起一抹惨淡的笑,酸涩从心头到眼睛:“你待我……我怕我不能回报你。”眼睛里又燃起一束光:“你能等等我么?有一天,我也会愿意为你受苦的!”   梁锦心里霎时五味杂陈,这么久的盼头都有了着落,他一把抱住何须问,去嗅他的头发。一开口,声音都是沙哑的,沉着水汽:“我一直在等你呀……从没想过要丢下你,你慢慢的……我……我不急。”怕他为难,又说:“你不要觉得亏欠我,我自认为,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靠在他的肩上,被他紧紧拥着,何须问觉得从前犹如一条孤舟,雨打风吹,飘荡在茫然无际的海上,此刻,他终于靠岸了,有种脚踏实地的安全。   他哭了,淅淅沥沥的,像刚刚解冻的溪流。   梁锦松开他,捏着衣袖,手忙脚乱的去擦他流下的眼泪,哽咽着声音:“不要哭,从今后不要你掉一滴眼泪……”又故意逗他:“你再哭我就要亲你了,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只怕是要降道雷劈我。”   倏然地,何须问被他逗笑了,自己揩了把眼泪:“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   “别担心!”梁锦去捏他的脸:“老太太再晚些定叫人来放我,倒是你,晚饭是不是没有好好吃?”   免得叫他心疼,何须问扯着慌:“我吃了,华浓让厨房做了我最爱吃的如意回卤干。”还是放心不下,咕隆着:“若是不放你,你可要在这里睡一夜,连个床铺也没有……”   梁锦受用得紧,握着他的手,轻言细语的安慰:“我把这些蒲团拼一拼就睡了,没事儿的,以后科考,下了闱,还不如这儿呢,就当提前适应一下。”   他说的轻松,可何须问知道,他从小除了挨几下不痛不痒的板子,还没受过这些苦。   见他神色还担忧,梁锦便说:“你回去吧,夜已深了,你回去休息,我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趁机把我读的那些书默一遍。”   他说要上进,何须问也不好拦着,只是东张西顾的,不愿意走。   梁锦又说:“你若不回,我怎心安?”   何须问这才起身收拾食盒,慢吞吞的,梁锦不忍心,上前去从身后抱住他:“等半夜,至多天亮!我就回去了,你乖乖的睡觉,等一醒来,我就在你旁边躺着。”   横竖在一个府里,弄得跟生死离别似的,何须问也不好意思,转过身来,狠狠握一下他的手,提着食盒关上门,走了。   这一握,似乎有千言万语,梁锦心头沉甸甸的,一转身跪到众多排位前:“列祖列宗在上,请听我一言!今生今世,我梁锦,绝不负何家四郎何须问!愿祖宗们永保他安康快活!”   老太夫人到底是不忍心,不到二更,就让人把梁锦放回去睡觉。又让人做了夜宵,盯着他吃了才罢休。   何须问哭累了,睡得沉,连梁锦进院儿的动静都没听见。院子里有几个值夜的婆子,昏昏沉沉的打着瞌睡,梁锦挥退了送他回来的小厮,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蹑手蹑脚在院子里摸索,忽然又亮起一道光来,由远至近,是谭青瑶。   她披着衣衫,散着头发:“夫君总算回来了,妾身担心了一夜,可曾饿了?”   “嘘!”梁锦伸出是指在唇上比划:“须问睡了,你低声些!”又想起白天才跟老太夫人保证过尽量让谭青瑶过舒坦日子,软了语气:“我吃过了,你去睡罢,有话明日再说。”   谭青瑶忍着心痛:“我给夫君照亮,夫君快进去罢。”   梁锦被人伺候惯了的,也不推辞,自顾自转身往屋里去,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想是何须问让丫鬟们都去休息了,又给他留的门儿。   到了床前,何须问也没醒,梁锦忍不住嘀咕了句:“没良心的,说是担心我,转头就睡得这样沉。”   大概听见了声响,何须呜咽了一声翻了身,仍是没醒。梁锦赶忙住了口,等他安定了,连衣服也没脱,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拥着他睡了。 第25章   中秋   眼下就是中秋,把往来的礼都办完了梁锦才想起来,还有何家。李氏早打点了礼品送过去,于情于理梁锦同何须问也该回去一趟的,同在大京,说不过去。   到了何家时,除了何长安何长君两兄弟,庶子何长春也在,见着梁锦跟何须问,只是客客气气的,并没有别的话。梁锦心想,这岳父一家真是奇怪,庶子倒是都比嫡子们更懂礼数。   许氏见了梁锦,还是那个样子,拉着他去给老太爷和老太夫人屋里请安,老太太架子端得很高,像是看不上儿媳妇巴结的样子,故意要找回点面子,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说。   才用完午饭,何从抚深深看了何须问两眼,便说要去国公府拜访,出门去了。许氏坐定后,让人上了茶,面上的笑一直下不来:“闲婿,听说你与傅大人家的公子是至交好友?”   梁锦一下就想起之前傅成说的事,端着茶碗,捏着盖子慢慢悠悠的刮:“只是偶尔聚聚,谈不上什么至交,岳母大人像是有事?”   他一问,许氏立即借坡下驴:“还不是为着你妹妹的亲事!你妹妹眼下也到了婚嫁之龄了,再耽搁下去,都成老姑娘了!”   哪里来的妹妹?梁锦去侧身去看何须问,见他只喝他的茶,跟没事儿人似的悠哉,便放心下来,侧回身:“岳母说的是我那个小姨吧?不知岳母看上了哪家的公子?”   “我冷眼相看了许久,最后相中了傅尚书家的公子,才貌双全,明年中举之后更是仕途通达,配你妹妹也够了。”许氏喜笑颜开,用手帕捂着嘴。   好么!这心是真够高的,看上从一品的傅家,梁锦不禁对这个岳母的不要脸心生敬佩,正了正嗓子,冷冷开口:“岳母是想让我帮忙去同傅成说亲?”不待她答,梁锦抢先说:“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了,婚姻大事皆是父母做主,岳母不如直接去同傅大夫人说。”   傅家大夫人早婉转回绝了,许氏这才找他,见他不肯,坐不住了,直接走到跟前,忙劝道:“你是因着不便,没让你见过你这个妹妹,不是我自夸,她可是天上少有人间具无的美貌!品行端庄大方得体,又从小读书,很是知书识礼!”   说起来眉飞色舞的,像是好事近在眼前:“你去同傅家公子说说,找个时机请他到家中做客,我使个计谋,让他看看我那姑娘,他只要看了,保准会同意这门婚事!”   梁锦都憋不住快笑了,看何须问还是那副做派,稳住了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这件事儿小婿无能为力!”   许氏见他不信,急了,没脑子的话张口就来:“我那个女儿,才貌品行配他傅家绰绰有余!若不是当初圣上指婚,我本想把她许配给你的!”   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梁锦拉着何须问起身:“家中有事,小婿先告辞了!”   也顾不得许氏如何跳脚,两人转身走了,迎面碰上何家兄弟也懒得理睬。   东逞看少爷怒气冲冲的出来,忙去扶着上车,丫鬟随从一堆,都心想怎么少爷每次来何家都不高兴,这何家也真是不会做人!   车内,梁锦余怒未消,忍不住问:“她说的是真的?”   他是问何凤真的美若天仙,还是许氏原先真想把女儿嫁给他,何须问想了下也没想出个所以,瞪大眼睛看着他:“我不大清楚……”   看他这样子,梁锦也消气了,摇摇头感叹:“我老早就想说了,你家这位大夫人,真是十分不靠谱!”   何须问很是认同:“她一心想和京中的权贵人家攀比,我父亲也想与高门结亲,所以纵容她,事成便好,若不成,外人只当是她这个愚昧妇人一意孤行,与我父亲无关。”   “呵!我这岳父还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   等忙过完礼节往来的事已经到了节下,梁老太师传了梁锦去,同他说:“这两天你也不用去塾里了,好好在家过节吧。”   梁锦听了只有高兴,面上不显:“谢谢爷爷体恤!”   “这些日子,听说你与何家那小子处得不错?”梁老太师捻着胡须,也听不出语气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莫不是来兴师问罪来了?梁锦只得提着小心:“还成,谢爷爷关怀。”又怕老爷子继续追问,将话锋一转:“爷爷,孙儿这些日子去给母亲请安,发现来来往往送礼的人很多,孙儿以为,似乎不大妥当。”   送礼往来的事梁老太师从不过问,都是管家的大夫人和老太夫人张罗,看他似乎另有想法,梁老太师端正了问:“有何不妥?节里各家往来是常事,况且早就吩咐过你奶奶和你母亲,咱们家不收名贵之礼,也算不得受贿。”   梁锦落在次坐,挺直腰杆,正色道:“爷爷,虽无受贿之嫌,却有结党之疑啊。”   他很少议论朝政,可梁老太师却偏偏喜欢听他讲:“何疑之有?”   梁锦把手搁在桌上,玩着茶碗的盖儿:“圣上自登基以来,爷爷与父亲尽心辅佐,肃清朝野,圣上自然知道我梁家忠心耿耿,可这几年下来,我们梁家独大,圣上恐怕很难不会心有余悸,日渐年长后,这个心有余悸恐怕就要成为心腹大患了。”   这些道理梁老太师自是晓得的,也是他的心病,跟几个儿子说,毫无建树,如今能跟孙子说,梁老太师赶紧抓着机会,从上座挪坐到梁锦旁边去:“你接着说!爷爷我洗耳恭听。”   梁锦凑过去,压着身子:“来给我们家送礼的,要么是咱们家的亲友,要么是想依附咱们家的。这个道理,爷爷懂,孙儿懂,圣上自然也懂,可圣上会想,人都来依附咱们家了,就没有必要要去依附他了!皇帝嘛,总想天下人都靠他吃饭的。”   “说得很是有理!”梁老太师欣慰的点着头:“那依你之见呢?”   犹豫了一下,梁锦又凑过去:“依孙儿愚见,想在盛世之中存活,其实比乱世更为艰难。”见老爷子没捻着须子没反对,梁锦便接着道来:“不若我们为自己创造一个乱世。帝王都喜制衡之术,不喜功高震主,只有臣下们相互制约,你拿着我的错处,我拿着你的把柄,圣上才可安坐龙椅。”   “怎么个乱发?”梁老太师来了兴趣,也凑身到桌上去,瞪圆了眼睛看着梁锦,这个说法儿子门生们可是都没提过。   “孙儿不是说了么!爷爷怎么还不明白。”   “啪”一声,梁老太师抬手给了他一下:“竟敢目无尊长!怎么跟爷爷说话呢!”   梁锦捂着脑门儿:“孙儿知错孙儿知错!”怨怼了老爷子一眼,揉了几下额头:“孙儿的意思是,不如兵行险着,放点风声出去,让那些心怀嫉妒之人偶尔弹劾一下咱们家,好让圣上拿着咱们的把柄,这样他才能安心呐!自然了,这把柄不能是什么抄家灭门的大罪。”   梁老太师沉思一会儿,未置可否,只是十分赞赏的看着他:“你好好读书,考取个功名,前途自然无量。”   这是将他的意见采纳了,梁锦明白。趁梁老太师在思量此事,赶紧告退。生怕多呆一会儿,老爷子又想起盘问他与何须问的事来。   因着中秋,长明书院也给了学生门几日休沐。傅府给余府送节礼,傅成专门请示了傅大人让他亲自去。   礼品里夹带私货,是给余岳阳的两本书。傅成把书揣在怀内,去了余家,先是给余大人拜了礼,又将余岳风的礼品给了他,也是几本书,是难得一见的一些孤本。   余岳风见了,很是开怀,拉着傅成,小声的说:“他日若你来提亲,我必定帮你在父亲面前美言几句。”   这正是中了傅成的下怀,但他不接茬,拉着脸:“岳风误会我了,你我兄弟多年,送你几本书,不至另有目的!”   余岳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这些年装作对岳阳情深似手足,如今又在我面前装!   但话出口,还是一派肺腑:“你我兄弟多年,我帮你促成美事也是应当的,不必推辞!只要你日后能待岳阳好,我就放心了。”   辞过余岳风,还是余府外院的偏厅,傅成总算见到了余岳阳。他坐在案里,百无聊赖的等着傅成,哪怕等了许久,也不愿意去翻一翻书,趴在桌上,都快睡着了。   傅成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伸出手去顺着头发摸他的髻,余岳阳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跳起来,绕过书案,想去抱他。   等走近了,他又停住了,怕被人看见。一步远的距离,他羞答答的垂下睫毛:“你怎么才来?”   这该是埋怨,像等待久归的丈夫,纵有千言万语,都化在一句责问里。   傅成的心像被他拽住了,呼吸一滞:“拜了你父亲,又与岳风多说了几句话。你怎么不到正厅上去?”   “我怕……”怕什么,余岳阳没说。可傅成懂了,他是怕,一眼瞧见自己,被余大人看出端倪。   傅成抬手去摘他衣襟上的一根发丝:“好几日没见你,好像瘦了。”   余岳阳眼睛顺着他的手过去,又抬着脸看他的脸,忽地笑了:“想你想的,不思饮食。”   “想我?”傅成装作不信:“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是为难他呢,余岳阳也不生气,谨慎的看看周围,没有人,微垫着脚去亲了他的唇一下:“这下看出来了吧?”   傅成得了手,哪里还有不满足的,从怀里掏出来两本书,递给余岳阳:“藏好!回屋再看。”   什么书余岳阳心里有数了,害羞起来,掩饰似的提起之前的事:“你原来还说,要替我挨揍,怎么上次没来替我挨?我挨打还是因为你造下的孽!”   他是指那些吻痕,傅成愧疚:“对不住!是我做事不小心,你被打了身上疼,我心里更疼呢!”   余岳阳听着这话耳熟,想起那些话本子里的浪子,总是说这样的话哄姑娘开心,担心他也是哄自己,别过脸,瘪着嘴:“我发现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了,你从前不这样。”   “从前我也想这样。”看他似乎是在闹别扭,傅成掰着他的下巴,把他脸转回来:“言多必失,我不说了,你且看我日后如何做罢。”   怎么就不说了呢?甜言蜜语谁都爱听的,余岳阳更别扭了:“我等着看,你可别教我失望!”   转过话题,傅成问他:“你什么时候上长明书院读书?”   “我父亲今日差人去请院长大人了!”余岳阳从未有过提起读书像这次一样高兴:“等下个月我和岳风过了入院测试,就能和你一同去读书了!”   看他兴奋的样子,像朵娇艳的水仙,傅成止不住,趁着四下无人,去吻了他的鬓角:“我近日在书院,一直刻苦念书,就为着明年中举,你千万要等我。”   “你才要等我呢!”余岳阳不服:“可别背着我先议了亲。”   “你放心,我的亲事我已同母亲说了,等来年科考中举,我自有打算。”   余岳阳想起梁锦与何须问,想着日后能做他们一般的夫妻,便满怀期待的望着傅成:“我不爱读书,也不想要什么仕途,家业上也还有岳风,我的前程是你!”   看了那么多戏文,傅成却觉得这是他见过最好的情话,从一个他想了多年的人嘴里说出来,世间再没比这更快活的事了:“绝不负你!”   像个姑娘说了这样的话,余岳阳不好意思,故意拍一下傅成的胸口:“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女子,不要你这些酸溜溜的承诺!”眨眼又问:“你家里忙么?我家都快脚不沾地了。”   “我看你闲散得很,还有功夫在这里睡觉。”傅成笑着逗他:“我家人口不多,倒是还好,叔伯兄弟们十五那天过府来吃家宴就行。”   “哦……”   傅成觉看余岳阳低着头的样子,心头上火辣辣的烧,想按住他做些不规矩的事,又不敢。   余岳阳也不好受,想扑到他怀里去蹭蹭,止止心里的瘙痒,两人都安奈着,不敢再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又说了一阵话,傅成便打道回府了。   傅成只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年幼的弟弟,与他是一母所出,他是长子,平日里还要帮着父亲料理一些外事,大节下,自然不敢在外多作逗留。   这边余岳阳揣着书,做贼心虚的回了屋,遣退了左右服侍之人,爬上床,拿出书来偷偷翻看。   这一看,让余岳阳目瞪口呆,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杰作,无论表情还是肢体,都画得栩栩如生,吓了余岳阳一跳。   原来两个男人是这样做的……那得多痛啊?似乎是感同身受,他在床上抻起上半身,去看自己的屁股,顷刻又觉得羞耻,怎么自己就是下头那个?慌忙间把书丢到床底下。   过了一会儿,又捡起来,拍拍灰,藏到枕头底下,怕被人翻着,又藏到褥子底下去。 第26章   夜宴   因着梁郝两个庶兄弟携家眷在外,今年家宴人口也不如往年多。   一家人将饭摆在了外院宴请宾客的正厅上,请了一个班子,现在厅外搭的戏台。戏子们都已经装扮上了,花里胡哨的到厅里来给梁老太师和老夫人请安。   梁锦携了何须问,与两个庶弟两个妹妹坐在一桌,梁响罄坐在谭青瑶边上,两个人正在低声耳语。   桌上梁瑄端起酒来同何须问说:“大哥,今日中秋难得一聚,我这个做弟弟的敬你一杯。”旁边梁远也跟着站起来,说了两句两句漂亮话。   梁锦有些不舒服,这两个兄弟说话间并未把何须问放在眼里,梁锦执起杯,带着些责怪的玩笑:“你们嫂君在座上,怎么光敬我不敬他,想把我灌醉不成?”   看他脸色有些不佳,梁瑄忙笑着干了一杯:“大哥别怪,是二弟失礼了。”又斟一杯,对着何须问:“嫂君,这杯二弟敬你,可别见怪呀。”   何须问这些日子除了跟梁锦和梁慕白话多起来以外,对其他人还是那副样子,眼下也是,不冷不淡的端着杯说了句:“我不会饮酒,你不要见怪才是。”说完就着杯呡了一小口。   “哎嫂君,这可不成。”梁瑄在外花天酒地,比梁锦有过之无不及,酒桌上劝酒习惯了:“你若不饮尽此杯,就是在怪弟弟我无礼了。”   何须问抿着唇,仍旧搁着杯,没听到的样子,梁锦知道了,他是讨厌喝酒的,于是打了个圆场:“这杯我替你嫂君喝了。”这已是极给面子了,他平时对这两个庶弟都只是不咸不淡的处着。   梁瑄多喝了几杯酒,觉得何须问下了他面子,已顾不得梁锦在侧,摆出平时那套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嫂君不喝,想来是看不起我这个庶出的兄弟了?”   这动静引得上头桌老夫人侧目,身旁的丫鬟附身过去,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老夫人当下脸色就不好看:“你为长嫂,却没有一点肚量,你难道是到我们家来摆谱的?”   梁锦心中大为不快,恨不得将那个不顺眼的兄弟绑起来揍一顿,狠狠瞪他一眼,下桌来朝老夫人鞠礼:“奶奶别动怒,这全是孙儿的不是了,须问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在外头找了个郎中抓了几副药,郎中说了这些日子都不宜饮酒,是孙儿没同瑄弟说清楚。”   老夫人一撩眼皮,就知道梁锦是在打马虎眼儿,也不好阖家上下的太为难他,只庄严的瞅了眼何须问:“你身子不爽,就该在屋里歇着才是,既然到了这厅上来,又端得很个佛爷似的,叫兄弟姊妹们都来看你的脸色,成什么样子!”说完似不打算再追究,执起筷子,去夹盘中软软的果汁鹌鹑。   梁锦松懈下来,捏了把汗,这形式,比他父亲问他学文时还教他胆颤。回到桌上,梁瑄不敢看他,趁着戏台上锣鼓喧天,他冷笑一声:“我看你如今长大了,已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梁瑄只比他小上一岁,却因为他是嫡出,又是兄长,一直屈服于他,见他果真动了火,赶尽自罚了一杯:“是我胡言乱语,大哥宽恕我罢!”   一桌子静悄悄,都不敢说话,梁响罄暗地朝梁瑄翻了个白眼,心里直骂这个没出息的亲哥哥。   也懒得再去计较,梁锦夹了一颗豆腐果放在何须问碗中,又在桌下握住他的手:“没事,吃饭罢,吃完我叫人先送你回去。”   他知道何须问不喜欢这种场合,呆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家宴的礼数,正巧老太太也不喜欢他在这里碍眼,不如让他先回去,大家都自在。   果然,何须问退席后,老夫人脸上看着舒缓多了,拉着谭青瑶坐在身侧,拍着她的手直说:“还是青瑶最讨人喜欢。”话锋急转,一脸担忧:“就是这些日子看着像是憔悴了,我让厨房每日给你熬的燕窝可都吃了?”   谭青瑶望了眼梁锦,露出个勉强的笑脸:“奶奶放心,我每日都吃着呢。”诺诺的略低下头:“我就是……有些想父母了。”   “乖孩子。”老夫人摩挲着她的手,白白嫩嫩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可别自己搁在心里,要跟我说才好。”嗔怪的瞪了眼梁锦:“你奶奶来了信,说都惦记你呢,你调养好身子,赶紧为我们梁家开枝散叶,也不算辜负我和你奶奶对你的一片心啊。”   谭青瑶再抬头时,眼睛里闪着泪花:“青瑶都记着了,奶奶放心。”   梁锦也没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一双眼睛全放在戏台上,上面在唱诸宫调,演的是西厢记,正唱到张生毁诺于崔莺莺,是听了几百回的戏码。   “锦儿!”   一回神,是老夫人在叫:“我方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说什么了?梁锦一脸懵懂,老夫人叹气:“我让你别只顾着“看书”,还是抽出空来多照顾青瑶,她置身于咱们家,孤苦无依的……”   说到孤苦无依,梁锦一片思绪又飘到何须问身上,即刻就想回院儿里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当下还是周旋着:“孙儿知道了。”   “你可别光说不做,面上来敷衍我。”老夫人又是埋怨又是乐呵。   “孙儿可不敢!”梁锦哄着她:“奶奶英明一世,况又疼爱我,我自然会照顾好青瑶的。”   他说的“照顾”自然和老夫人说的“照顾”不是一回事。   老夫人笑起来:“上次奶奶罚你,你可怨我?我也是一片苦心为着你好,你偏嘴硬,也不跟我服个软。”又责怪梁锦:“青瑶为了你来求我,你也不好好谢她。”   转来转去又回到谭青瑶身上,谭青瑶拉着老夫人,娇娇的替梁锦说话:“奶奶误解夫君了,他夜里一回来,就来跟我说了,让我放心呢。”   梁锦含笑看了她一眼,看她娇滴滴的偎在老夫人身边,也算个千娇百媚了。   “好好好……”老夫人开怀得前仰后合:“小两口就该如此!”   这个“小两口”把谭青瑶说得红了脸,梁锦看在眼里,不去接话,心里想的是,这么好的月亮,不知道何须问睡了没有?   在席上熬到了三更天,梆子一响,梁锦就起身行礼:“奶奶,孙儿有些困倦,想回去睡了。”   老夫人也有些熬不住,打了个哈欠:“是该歇息了,大家都回去睡吧。”执起谭青瑶的手,朝梁锦走过去:“你带青瑶回去,也早些休息。”又示意梁锦伸出手来,将谭青瑶的手交付到他手上。   谭青瑶已是羞得脸通红,任由着梁锦拉着她走,刚离了厅,梁锦就松开了,遥先一步走着。   前头有三个丫鬟打着灯,梁锦负着手,走得有些急,谭青瑶就碎步在后头小跑,不知踩了什么,“哎呀”一声,滑了一跤。   杜翠去扶她,她嘶着气儿起不来,像是摔疼了哪里,梁锦只好朝她伸出手,稍稍用力将她扯了上来。   谭青瑶就势虚软的倒在他身上,梁锦立即把她扶正,交给了杜翠,自己慢下脚步来。   “多谢夫君……”谭青瑶羞涩的说了一句。   梁锦摆摆手,算是回她了,过了一会儿,又扭头看她,光有些暗,还是能看见她一脸的娇羞,真是个美人儿,他却动不了心。   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美的月光,让他心生出一丝丝愧疚,梁锦沉吟:“你嫁给我,真是委屈你了。”   这个“委屈”他洞房那天也说过,但现下温柔得多,这种温柔让谭青瑶觉得有了希望,即刻剖白自己:“只要能伺候在夫君左右,青瑶就不觉得委屈。”   梁锦又扭头看她,她似乎有些不安,好像自己是个判官,主宰着她的生杀大权,他轻叹一口气:“你喜欢我什么?”   这问题让谭青瑶有些惊着了,女子的骄矜令她说不出口,扭扭捏捏的说了一句:“你是我的夫君……”   梁锦释然的笑起来,他方才还真怕她说出个所以然,否则就真是亏欠她了:“那你便做好你的妾,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说着夺过一个灯笼,也不再管谭青瑶,急匆匆的朝前走了。   刚进了院门,看到何须问正在院子里坐着,换了身单薄的天青色圆领袍,镀了层月光,一手支在石桌上,撑着下巴,不知道在看什么。   院子里挂的灯笼都点了,亮亮堂堂的,照得他温暖柔和。梁锦一见他,就像落子归棋,鸟儿归依,他快步走过去坐下:“你怎么还没睡?”   何须问笑了一下:“在等你。”   梁锦心头一暖,握住他的手,缠绵悱恻的说:“这么晚了还坐在外面,多冷啊。”说着搓搓着他的手:“要等在屋里等就好了,看把你凉得。”   何须问任他握着,仰头看着月亮:“也不光是为了等你……”   “月照当空,人影攒动。”梁锦也随他抬起头来:“今晚该带你出去逛逛的……可合家团聚,我也不好抽身。”   说话儿的功夫谭青瑶就一颠一簸的回来了,何须问有礼的关切:“你怎么了?”   “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谭青瑶勉强笑着:“青瑶谢少夫人关心。”   何须问也不是真的关心她,但仍旧有礼:“该找个太医来看看。”说话间眼瞅着梁锦:“你差人去请个太医罢。”   梁锦才回过味儿来:“我给忘了……”这才叫来华浓吩咐。   见谭青瑶还艰难的站着,梁锦随口吩咐杜翠:“扶你家小姐回去休息,一会儿太医来了再给看看。”   谭青瑶频频回首,见他两个拉着手坐在月下,那光影刺得她眼睛酸疼。   梁锦目光又回到何须问身上:“我让人煮了桂花酿圆子,你吃一点儿。”   “好。”何须问柔软的笑着:“你也吃。”   他这一颦一笑像个千斤坠,沉沉的砸进梁锦心里:“给我亲一下?”   “都在呢……”是说在外头,丫鬟们都在,这种事上,他虽不扭捏,还是有些要脸。   梁锦像个无赖,拽着他的手摇晃:“怕什么,我们是夫妻。”做出凶狠的样子:“谁敢笑话,我打他板子!”   何须问心虚的四下瞟着,丫鬟们都在做着自己的事,于是轻轻阖上眼皮,这是答应了。   梁锦马上凑了上去,在他唇上用力啄了一下,啄出来声音,何须问立刻睁眼,有些慌乱的看看周围。   “少爷真是不害臊!”华浓端上来两碗圆子,依梁锦的吩咐,少放酒酿,多放桂花。搁在石桌上:“院子里头就欺负少夫人,我可要替少夫人打抱不平!”   何须问藏着脸去吃东西,梁锦却看见他臊红了的脖子,当即大笑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艳丽的颜色。   “甜么?”   甜,何须问从没尝到过如此沁人心脾的滋味儿,甜得他翘起了嘴角,压弯了眼睛。   他喜欢吃这个,看他的表情,梁锦在心里记下了,又问:“下个月,我们去寒香寺,去登高,好不好?”   自然是应的,何须问还从未在重阳节去登高过,从前他总是在院子里,就连节气仿佛都与他没关系,春节元宵,他也只是应景出现在家宴上,其实他在不在都没什么干系,一家人该乐还是乐,该聚还是聚。   梁锦见他出神,攥紧他的手:“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都要告诉我,我定然尽心竭力使你如意。”   何须问遥遥头,抽出被他攥得生疼的手:“睡罢。”   他们同榻多日,梁锦除了会亲他,搂着他,并无什么过分的举动,兴许是今夜月亮太圆,桂花酿圆子太甜,何须问被熏得有些飘然,竟然主动投身在他怀里。 第27章   官司   梁锦爬上来,将何须问□□的身躯搂在怀里,何须问不自在的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   觉出了点儿不对,梁锦将他又翻过来,小心翼翼的凝视:“怎么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下次不做了。”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梁锦认识到,他已经到了为了这个人,可以抛弃情/欲的地步,如果他不喜欢,那他也可以做个苦修的僧人。   但何须问没有说不喜欢,他把脸埋进梁锦的胸膛,囫囵不清的说:“我……喜欢你压盖着我,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上头,抓不着你,我害怕……”   梁锦心一下揪了起来,疼得他滞了下呼吸,死死搂着何须问,口鼻埋在他绵长的青丝里:“别怕……我下次抱着你,你就不怕了,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呢……”   梁锦睁开眼时,何须问正躺在他身边,和平时一样挨着他,蜷缩着身体,梁锦顿时觉得夫复何求,从未有过的餍足。   何须问也醒了,缓缓撑开眼皮,看了梁锦一眼,不大好意思的转过身,梁锦急忙跟着翻过去搂住他:“再能同你这样躺一天,我就要读书去了。”   是了,给他的假,快到日子了,节也过了,也该上课去,何须问翻过来,看着他:“给你的笔,你用了么?”   他是说冯谦之的笔,梁锦亲了他一下:“自然用了,须问送的笔,有如神助,我写文章都顺畅许多呢。”   这是逗他呢,何须问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他写过文章,他一回来,从不肯主动在书案上府首一刻。   两个在床上赖了一阵子,直到华浓领着丫鬟们来敲门,“哚哚哚”的几声,伴着华浓的声音:“少爷,少夫人,该起身了……”   梁锦嚷了一声:“进来罢!”   一群人排着队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了,梁锦这才从床上爬起来,又拉了一把何须问,一看,才发现床铺凌乱得不像样子。   华浓也看见了,了然的闷笑,亲自撤了被子和床单,让小丫鬟们拿新的来换上。   等梳洗完了,华浓还是不得不说:“少爷,杜翠早些时候来说,姨娘的脚不大好,让少爷去看看呢。”   梁锦看了眼何须问,见他无异,便问:“太医怎么说?”   “说是骨头崴了,昨夜太医来正了骨,现在下不了地走不了路。”   梁锦默了半晌,似乎是妥协:“行了,我知道了。”又转身按着何须问的肩:“我去看看她,你等我用早饭。”   何须问蹙着眉,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受了伤,他到底也于心不忍:“要不,我也去看看?”   “不必。”梁锦按住他:“她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劳动你去看她。”   说完就打那边屋里去,谭青瑶靠在床上,穿着里衣,肩上松松垮垮的搭着一件衣衫,看到梁锦,想挣扎着下床。   “你躺着罢。”梁锦找了张离床远一点的椅子坐下:“好生修养。”   这是周到又冷漠的一句话,谭青瑶听了脸色逐渐苍白,迟缓的颔首:“多谢夫君关怀。”   “用不着谢我。”这原本不算什么关怀,梁锦不喜欢她往自己身上贴金,好像真是的为她做了些什么似的说不清楚:“你歇着罢,我走了。”   谭青瑶想留他半晌,手颤颤的伸出来,可梁锦已经转过身走了,她只好徒劳地垂下。   ……   端阳那天梁锦果然带何须问去了寒香寺,寒香寺里香火鼎盛人头攒动,梁锦没去烧香,他是个反叛,不太信鬼神,直接往寒香寺的后山去。   他在前头拉着何须问往山上爬,东逞在后面跟着,是走的小路上去,梁锦很小心,登了一步,踩实了才拉何须问上去,何须问说了好几次没事,他就当听不见。   后山上到处都是枫树,一阵风,刮得漫天红叶,他们找了个地方歇脚,顺便等傅成和余家兄弟。   一炷香的功夫傅成和余岳阳就到了,梁锦皱着眉问:“岳风呢?”   “他后面来呢。”余岳阳席地而坐,挨在傅成身边:“我先从家走的。”   看样子他是先去找的傅成了,梁锦想来奇怪,怎么最近见着余岳阳常常和傅成在一起:“自我成亲后,你俩倒是日渐亲密了。”   他没有别的意思,余岳阳听了却做贼心虚不敢看他,抓着片叶子在手里翻弄。   “我俩……”傅成踌蹴半刻,惊得余岳阳扯他的袖口,他没管,扯起一丝笑:“我俩好上了。”   梁锦正就着水囊喝水呢,听后一口水喷了出来,呛得一阵咳嗽,何须问赶忙替他顺着背,还没止住他就迫不及待的问:“什么?……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是。”傅成没有半点扭捏:“就跟你们一个意思。”   余岳阳头臊得有些抬不起头,哪里想到傅成会措不及防的招了,撇清的抢白了一句:“是他先勾搭我的!”   傅成也不分辨,仍然笑着同梁锦说:“岳风也知道,以后我们成亲,一定请你们夫妻来喝喜酒。”   梁锦总算回过神来,转眼一看余岳阳已经带着何须问去一边赏枫去了,便有些担忧的同傅成说:“你是你们家的长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你不也是长子么?”   “我不一样啊。”梁锦辩驳:“我那两个兄弟也比我小不了几岁,可你兄弟还是个幼童呢。”   傅成胸有成竹的笑着:“你是唯一的嫡出,担子比我重得多。”   梁锦看他闲定的样子,替他着急:“我可不一样,我是天子赐婚!纵然如此,我们一府上下还都不怎么待见他呢。”   说着回望何须问,碰巧那边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些事儿傅成也思虑到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走一步看一步吧,先考个举人回去,兴许我父亲一高兴,就准了我。”   正聊着,余岳风就打小路过来了,也跟着一个小厮,见了他们,撩着衣摆小跑了几步:“梁锦,你府上出事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几人不解,皆看向余岳风,他喘口气道:“我刚出门,发现街上沸沸扬扬。”说着有些急切:“我让小厮去打听,原来是有个女子在府衙状告你三弟不仁不义,依她所言是与你三弟私通,怀了孩子,你三弟却弃她不顾!”   梁锦连忙起身:“如若是真,我父亲现在估计正找我呢,我先回去看看!”拉着何须问便要下山。   两人一路匆忙赶回府去,除了梁老太爷和两位小姐,全家都在厅上了,梁郝见了梁锦,连忙去拉他:“远儿已经被传去衙门,我与你爷爷都不便出面,你去跑一趟了!”   梁锦想了一路,已有对策,现下已不慌张:“我立刻就过去,父亲先着人去打听那女子家室背景。”   “那女子家是西郊一户庄户人家。”梁郝气得头上冒汗:“那个孽障前几个月去踏青,偶然识得的这个女子!”   “父亲……此事您事先可知情?”   梁郝听他一问,转过身去看赵姨娘,一甩衣袖:“你还有脸哭!你养出来的好儿子!”赵姨娘被吓了一哆嗦,哭得更厉害了。   李氏一听这哭声就直皱眉:“老爷先别骂了,商量出个对策才好。”   厅上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回回间梁锦也将事情原委知道了个透彻。   原来这梁远知道这女子怀孕后,也不敢让家里知道,只告诉了生母赵姨娘,赵姨娘怕影响梁远声誉,也实在看不上这女子的家世,便教人拿了些银子去,让这女子落胎,一家人搬离大京,否则就要她一家人好看,不料这女子生性彪悍,直接一纸状书将梁远告上了公堂。   老夫人没读过多少书,觉得赵姨娘的做法虽然有欺压良民之嫌,也未为不可,便说:“锦儿,你带着银子去府衙打点打点,再多多许那家银子,让他们把状纸撤了!”   这要是银子的事儿,何至于会闹上公堂呢?梁锦拉着何须问往椅子上一坐:“奶奶,我看这事儿不成,那女子既然告了,就不是银子能了的事儿了。”   老夫人撇了眼何须问,大为不满的咕哝:“难道还要我们梁家娶她不成?她是个什么门第!”   梁锦跟她说不通,便看向梁郝:“父亲,此事已闹到衙门,我们梁家不好落人口舌,若是只赔银子,将来被别有用心之人翻出来,撺掇这一家人几句,到圣上那里参我们一本,那就不是小事了……依儿子的意思,不如娶了这个姑娘,以后既是一家人,也不会再帮着外人说话!”   梁郝心里权衡着,在座上垂着手不说话,一边赵姨娘捏着手帕又哭起来:“远儿才十六岁,本也不求他将来能娶个名门望族之女,可也不能娶一个种地的啊!”说着往地上一跪,惨兮兮的哀求:“老爷……老爷也为远儿打算打算啊!将来还不成为大京城的笑话么?让远儿日后怎么能用心科考啊……”   梁锦是最烦听女人哭哭啼啼的,懒得说话了,拿了桌上一个橘子剥开,把白色的经脉都撕了干净,一瓣瓣的递给何须问吃。   何须问吃了两瓣就摆手,他便自己吃,还没吃完,山头梁郝一锤桌子:“我们梁家岂能做那等仗势欺人之事!该怎样就是怎样,锦儿你去衙门,传我的话,让大人务必公事公办!”   随后连老夫人也开始淌眼抹泪,赵姨娘嚎啕大哭,险些要晕昏过去,梁锦接过何须问递来的手帕擦擦手,站起来:“儿子这就去,奶奶,父亲母亲请宽心。”接着便要带何须问走。   老夫人捏着帕子问:“锦儿你带他去做什么?”   “我带须问也去见见世面!”撂下话便拽着何须问急走出去,眼下这个情况留下他怕是危险,老太太正一肚子气找不到地方发呢。   梁锦先找了个人嘀咕了几句,这才带着何须问上了马车,在上面悠哉悠哉的,也不见回来时的急切,还有闲情逸致搂着何须问亲了一口。   “你现在又不急了?”何须问瞪他一眼,将他推开。   梁锦又嬉皮笑脸的凑上去:“我方才急是担心父亲被奶奶和赵姨娘牵着鼻子走,既然他坚定立场了,我就没什么好急的了。”   “就算他被老夫人牵着鼻子走,你爷爷难道不管?”何须问不解,向来是听说梁老太师为人正直,从不欺压百姓的。 第28章   揍人   “哎……”梁锦故弄玄虚的叹了口气:“爷爷什么都不怕,就怕奶奶哭,一遇到这种事儿他也只好躲清净了。”欺上去又亲在何须问脸上:“他怕奶奶就像我怕你,一遇上就没有办法了……”   何须问被他的无赖样子逗笑了,别过头去躲他:“还是让东逞快些罢。”   梁锦扯过他的手:“急什么……”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捏着玩耍:“我已经让人先赶过去跟府衙里头说,先把该打的板子打了我们再去也不迟。”   “你让人打他?”何须问惊了一下。   梁锦把手指插入进去,扣住他的手:“我家这个老三平日里最是胆小怕事,打他一顿板子量他以后也不敢再惹是生非。”他又去把人刚才被他蹭乱的衣襟扯好:“主要也是给赵姨娘提个醒儿,别整日仗着梁府的势横行霸道的。”   何须问这才发现,梁锦虽有一些世家子弟的陋习,却不仅待他好,也是一个正义之辈,是非曲直他心里都横着一杆称:“你……不怕老夫人知道了,又罚你?”   “是父亲说了要公事公办,那自然打一顿板子也是应该的。”梁锦冲他狡猾的一眨眼:“不会让人知道是我叫打的,况且奶奶也不会因为他们罚我。”   言下之意就是只会因何须问受罚了,何须问心里又愧疚起来,只看着他不说话,梁锦想他定然是误会了,两只手一起将他的手捧着:“你别瞎想!那算不得什么罚。”说着就笑,有些殷情:“而且……不为你受点苦,怎么能体现我待你的心?”   何须问心像被温水裹着,为他的珍视感动,主动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我不想你为我受苦。”   到了府衙,梁锦先跳下车,抬起手把何须问小心翼翼的扶了下来,两个人一齐到了堂上,里面站了好几个村民,是那女子的父母和前来作证的人,堂上的郭大人是梁老太师的门生,见了梁锦便要让人搬椅子与他坐。   梁锦让何须问站到一边,在堂下掀衣摆跪了一礼:“公堂之上,草民并无功名在身,不敢僭越。”   挨了板子趴在地上的梁远伸着手去拉他的袖口:“大哥!大哥要帮我!”   梁锦甩开他,站起身来:“我能不能帮你,还要看看这位姑娘的意思。”又朝郭大人拱手道:“大人,不如问问这位姑娘,想让我们梁家还她一个怎样的公道?”   那女子正哭的泪眼纵横,一听这话,急吼吼的扯着嗓子嚷:“梁远毁我清白,又将我和腹中孩子弃之不顾,自然是要他娶我为妻,还我一个公道!”   郭大人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公堂之上岂容你喧哗!”   他为难的就是这个,梁家高门,娶一个农家泼女实是有损颜面,所以纵然已得了传话要公事公办,也一直举棋不定要等着梁锦来才敢结案。   梁锦走到那女子面前,审视她一眼:“姑娘,你将人证物证都带来了,大人也核实过了,我自然信你说的话。”见那女子小腹已微微隆起,长得算是有几分颜色,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有些算计的样子,梁锦蹙了下眉:“我三弟失德在先,父亲遣我来,就是要来给姑娘一个公道,姑娘先回家,我梁家准备两日,定会派人上门提亲,三书六礼迎姑娘进门。”   梁远听了挣扎起来:“大哥,我不要娶她!她就是个无知的泼妇!”   梁锦翻了个白眼,一脚踹过去,将他踹得吱哇乱叫:“你当初与人苟且的时候怎么不嫌,现在还敢在这里狼嚎鬼叫!你不依也成,那我就剥你一层皮以报公道人心!”   梁远吓得疲软,不敢再多言,梁锦正了衣襟朝那女子父母行礼:“不知两位长辈意下如何?若是满意不如就在公堂之上请郭大人做个见证,将家室人口写个帖子,也算我们两家知根知底了。”   这一家人已经高兴得做梦一样,本来只是姑娘痴心妄想要告,夫妇两个豁出老脸来想来多讹点银子的,没想到姑娘还真如了意,得嫁高门,便着急忙慌的跑到主事面前去写了帖子。   这家人姓孔,世代务农,到了孔老汉这一代,家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孤女,梁锦看着帖子心里便有了数,人口不多,不怕他们以后依势仗贵惹事。   堂上郭大人也松了口气:“贤侄明理懂事,老太师合该欣慰!”   下聘那天,梁锦跟梁郝商量了一阵,特意让府里管家去了一趟,趁着一村人都来围观,当众宣布了梁府的意思。   梁家虽为官宦之家,但天子犯法如民同罪,孔家以后如若敢仗着梁府胡作非为,村民只管去告,梁家绝不袒护!   梁老太师斜在椅子上,耷拉个眼皮看了梁锦一眼,慢条斯理的问:“你不是说要落些把柄在别人手上,怎么又答应娶这姑娘进门?”也不去看梁锦,拿了快点心吃。   梁锦夺过他咬了一口的点心,放回盘中:“爷爷上次才吃坏东西病了几日。”见老太爷气呼呼的瞪着他,立即谄媚的笑起来:“我也说了那把柄得是无关痛痒的,朝臣们你参我一本,我弹劾你一次,有来有往的圣上安心。可这个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被人拿住了,再让那姑娘寻个死,我们梁家可就说不清了。”   梁老太师若有所思的点着头,一回神,扭开了话头:“远儿不日娶了她,紧接着就是生子,我们梁家第一个重孙。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生个重孙?”   终于,一家之长开始过问这个问题了,梁锦有些紧张,讪笑着:“过些日子……过些日子……”逃避的转开头,去拨弄墙上垂下来的画轴。   “我听你奶奶说了。”老太师捻着胡子:“你让何家那小子搬回你屋里去睡。”这不是诘问,而是语重心长:“锦儿,我希望你明白,圣上赐婚不能抗命,但你若真对他动了情,那才要成为天下人的笑话哩。”   老夫人罚也罚了,道理也讲了,说来说去都是子嗣的问题,可老太师眼光毒,一语中的,梁锦当即跪在地上:“爷爷,须问像个女人似的嫁到我们家来,他难道没有被天下人笑话么?”他抬着头,目光坚定:“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只想要他一世无忧!”   老太爷是知道梁锦的脾气的,若是他不在意的事,随人怎么摆弄,若他在意,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老太爷叹了口气:“我也不管你,只一点,要尽早生个孩子。”   生个孩子,梁锦想过,可现在真让他睡在某个女人身边,他做不到,他只好继续装傻:“我知道了……”以后再说罢,梁锦想。   院子里何须问正在看书,梁锦回去的时候,一下给他抽掉了:“当心晃眼睛。”   “没有太阳。”何须问伸手去要,梁锦不给,他便把手收回去:“你怎么去了这半日?”   梁锦把书握在身后,坐下来端看他的脸:“爷爷和我说了下堂兄拜师的事,就耽搁了。”半年了何须问看着好像比才进府的时候瘦了些,梁锦恨不得把自己的肉掏下来补贴到他身上:“饿了罢?”   何须问对他每日例行的关心很无奈,棱了他一眼:“把书还我。”   “不要!”梁锦把站起来后退一步:“你天天看这些仙书,回头飞升,就不要我了!”他故意歪着头逗他:“和我一起作对平凡夫妻,白首终老,不好么?”   “我们这样的夫妻……可不平凡。”何须问直瞅着他:“谁家夫妻不是一男一女?”也跟着站起来,伸手到梁锦身后,要去夺那本书。   梁锦将手高高举起,何须问跳了一下也没没够着,便瞪着梁锦,梁锦被他瞪笑了,往后倚靠,靠在了一棵槐树上:“我可不管那些。”树上一串念珠似的果子掉下来,挂在梁锦肩头,他将果子取了下来,愣头青似的捉了何须问的手,当串玛瑙给他缠在手上:“你既然许了我,死活就都是我的人了。”   何须问摸着手上的珠子,盈盈一笑:“我是你的……”   这话像催/情的药,听得梁锦呼吸急促,一把扬了书,两手箍着他的腰将他举了起来,“啊”一声,何须问搂紧了他的脖子,嗔怪了一句:“你发什么疯!”   梁锦从怀里抬头看他,笑得如沐春风:“我要被你迷疯了!”说着颠了他两下:“你是哪里来了精怪?嗯?把我迷成这个样子!”   “放我下来!”何须问锤了他一下,低着声音央求:“这像什么样子,快放我下来!”   梁锦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像放一个易碎的珍品,然后附身过去在他耳边蛊惑:“今天晚上,我们就来把夫妻间的事做到底?”   何须问顿时脸就红了。   梁锦只不要脸的亲他。   但他也只是偶尔说说,从没有要真的那样做,他怕伤了何须问。眼下听他请求,何须问不忍他眼巴巴的神情,红着脸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梁锦随即就疯了,抱着他转了好几圈,又放下来,将他的手握住举到两人中间,郑重的承诺:“我保证不会弄疼你的。”   何须问有点气急败坏,甩开他的手,命令他:“你别说了!”因为红着脸,又悄着声儿,这命令一点气势也没有,梁锦不怕他,又去牵他的手:“真的,我会轻轻的,半点儿也不让你难受。”   两个人拉拉扯扯,突然被一声咳嗽一惊,何须问忙甩开他的手,避嫌似的离他远了几步,望过去,是谭青瑶。   她端着一个碟子过来,放在石桌上:“这是我让人做的桂花蜜糖糕,听说少夫人喜欢桂花的味道,我就说了方子让厨房做了出来。”梁锦看去,碟子里摆了几块儿透明的点心,其中还能好看一颗颗的桂花:“少夫人快来尝尝。”   梁锦用手捏起一块,往何须问嘴边送:“看着怪好看的,你吃吃看。”   何须问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蹙眉嚼了两下,随即舒展开来:“好吃。”   他推着梁锦的手,让他也尝尝。   “嗯……是不错。”梁锦吃了,拉着何须问往石登上坐:“你有心了。”   “多谢你,但以后不必劳烦你了。”何须问不习惯她的殷情,也不想欠人:“你的脚好了么?”   “多谢少夫人关心。”谭青瑶也往石登上坐下:“已好全了。”   何须问笑着点点头,也没什么可说的,猝不及防的,梁锦又拿了快糕点喂到他嘴边:“再吃一点。”   何须问别过脸推他的手:“一会儿就吃晚饭了……”   “说得是。”梁锦悻悻的放下:“明天我带你去屿楼吃饭罢,整天在家翻来覆去都是那几样,没意思。”   “我不吃醋鱼。”何须问想起之前的事,心里温暖且好笑:“你别又让我吃那个。”   这话钻到梁锦耳里,就是撒娇了,他克制不住的,去抚他垂到胸前的发带:“我早就记着了。”指头绕着那顺滑的锻子,想起他绸子一样的肌肤,瞬间就有些燥热:“保证让你满意!”   何须问怀疑他若有所指,拍下他的手指:“别闹了。”有些尴尬的撇了两眼谭青瑶,又责怪道:“成天疯疯癫癫的!” 第29章   挨打   谭青瑶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告退回自己屋里去,梁锦只扫了一眼她的背影,全然没放在心上。   他一颗心都在想着晚上的事,直恨怎么深秋了天还黑得这样慢。   真到了夜里,四下无人了,何须问在隔得老远的屏风后头洗澡,梁锦坐在床上,只剩下忐忑不安了,他是真怕啊,尽管去白玉楼买了那个助滑的膏子,他还是怕伤着他。   何须问也很不安,平时只洗半个时辰的澡,今日生生磨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梁锦绕到屏风后头来叫他:“别洗了……水都凉了,当心伤寒。”   何须问泡在水里,手指头都白得起了皱,仍是犹犹豫豫的不敢起来,梁锦一叹气,托着他的腋下和腰,将他从水里捞出来,打横抱着往床上去:“你要是害怕,我们就不/做。”   抓着他中衣的衣襟,何须问的不安突然消失不见,只剩一颗心“砰砰砰”的跳,靠在他怀里,诺诺的说:“不做,算什么夫妻?”   梁锦将他放在床上,拿了被子给他裹住,顺着他的头发,柔情似水的亲吻他的嘴:“别怕……别怕,我会很小心。”   ……   此刻的何须问,犹如从欲海里刚跋涉过来,浑身都粘着情/欲,是妖异绮丽的,跟他平时的样子判若两人,梁锦被这香/艳的画面迷住了,着魔了一样去亲吻他挂着汗的脸,一遍遍的呢喃:“须问……须问……你要跟我死在一起,躺在一副棺材里……”   梁远的婚事比起梁锦的,逊色了很多,不光是因为他是庶子,主要还是因为这是门不光彩的婚事。   孔家的姑娘拜了天地就被抬回梁远院子了,老夫人这边面子也没给,连句话都没说,还是李氏按部就班的说了几句吉祥话。   宾客也不似梁锦大婚时多,只请了一些亲戚好友,老太师早早就歇着去了,梁郝在和梁锦在外应酬,上不了台面的梁远只不说话跟在二人后头敬酒。   乌压压的正厅上,喧哗得很,梁锦记挂何须问,他跟着李氏在女宾那边儿厅上招呼,里头有他那个名分上的丈母娘许氏,他怕他吃亏。   果然,正热闹的时候有丫鬟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亲家夫人打了少夫人,少爷快过去看看罢!”   梁锦顾不得向梁郝说明,搁下酒杯就往那边厅上跑,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他喝了许多酒,跑得又急,在一块假山石上绊了一下,踢得脚指头生疼,嘶着气儿继续往那边跑。   到了那边厅上,人并不在宾客中,李氏看到他,急着向他走了几步,压着嗓音:“在后头小花厅里,锦儿你快去,我这儿走不开。”随即推了他一把。   梁锦忙着又往后面跑,垫着脚尖一颠一颠的,引得一厅的贵妇人们交头接耳,也顾不得了。   闯进去时,何须问正和许氏剑拔弩张的对视,许氏身后还坐了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见梁锦进来,羞红了脸。   只扫了一眼,梁锦便走到何须问面前,他脸上红红的手指印,明显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眼里的怒火在看到梁锦后熄灭下来,梁锦顿时脸色铁青,愤然转身冰冷的问责:“岳母好大的架子,居然跑到我们梁家,打我梁锦的人。”语气不重,慢吞吞的,却吓人。   许氏见过他吊儿郎当不耐烦的样子,但终归都是是有礼的,眼下一时被震慑住了,不太敢说话,还是身后那个姑娘,壮着胆子嚷了一句:“是他先推我母亲的!”这便是何凤了,梁锦冷箭一样朝她看过去,吓得她气焰顿时萎靡了:“我母亲……只是一时情急,这才打了他……”   这时许氏才回过神来,恢复了谄媚的嘴脸:“贤婿……你怎么过来了?还想着下了席再让你母亲叫你过来呢。”一看梁锦,还是那副冷冰冰吓人的样子,笑便僵在脸上:“须问这孩子,一直是这个样子……”声调又高了起来:“平时里就不大敬重长辈!今日居然对我动手,我这才教训了他!”   “岳母大人。”梁锦找了根椅子坐下,往上一靠:“我并不是来跟你讲道理的,你既然动了手,就该向拙襟致歉。”说着整理了下袖口,把手放在桌上:“你致歉,我不追究。”   何须问还站着,看向梁锦,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却气势逼人,何须问找到了依托,也没那么生气了,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只看着他。   许氏暴躁的走过去,用手指着案上嚷:“我是长辈!是他母亲,你让我向他道歉,不怕遭天打雷劈吗!”   梁锦一下跟她废话的心情都没有了,吊着眼看她:“我若将这小厅内你打人之事告诉满堂的公爵贵眷们,她们知你是个泼妇了,你猜你的宝贝女儿还能不能嫁个好人家?”   “别别别……”许氏立即软和下来,想去拉梁锦,被他躲开了,只好讪讪的收回手:“你妹妹已经耽搁不起了……”说着又去拉何须问的手:“好孩子,你别恼,是我错了。”   这也算能屈能伸了,梁锦也不好太过分,难道还真要还手打回来不成:“我看,以后没我准许,岳母还是不要再见荆室的好。”   这是要和她撇清,连一点好处也不给她了……许氏担心这事传到何从抚耳朵里去,不管是嫁女儿还是嫁儿子,何从抚好歹是攀上了梁家这门亲,地方上已有不少巴结送礼的。   许氏还没找着什么措辞挽回,梁锦就站起来了:“外边还忙,我们就不奉陪了,我让人送岳母大人出府。”   说完不留余地的带着何须问出去了,何须问这才发现他跛着脚,一脸担忧:“你怎么了?”   “没事儿!”梁锦最怕他皱眉,嬉皮笑脸的道:“刚来的时候没留神看路。”捏捏他的手,想叫他放心:“我去跟母亲说,不要你在这儿作陪了,你先回去,让华浓给你用帕子敷一下脸。”   梁锦在无人的廊下站定了,捏着他的下巴细细的看:“疼么?”用大拇指去轻轻摩挲:“都红了……”   “没事儿。”何须问本来想说被个女人扇一巴掌没什么可疼的,疼的是过去那些籍籍无名的夜里,被热闹笼罩的孤独,他轻轻的笑了:“你一来,就不疼了。”这笑,让人松弛。   梁锦趁着没人,往他唇上啄了一下:“疼了要告诉我。”怕他不明白,又补上一句:“冷了饿了都要告诉我,别闷着。”又扯着他的手问:“她为什么打你?”   “她想攀傅家的那门亲事。”何须问嘲讽的笑:“让我来求你,我不愿意,她拉着我不放手,我便推了她一下。”   转来转去还是不死心,梁锦对许氏的不要脸简直是要五体投地了:“我真是佩服她,心里没数到这个地步……”无奈的摇摇头,又一笑:“也是,她那个女儿长成那样儿她都能说成是天仙……我梁锦,最敬佩能把一个事儿做到极致的人,我这位岳母,真是已经不知道让我说什么好了……” 第30章   私会   因他扭了脚,梁郝便叫他回去歇着,何须问搀着他,颠簸着回屋,顾不得自己四个指印的脸,先叫华浓给他敷脚指头,怕明天发了肿,更吃苦头。   梁锦拉着他在床边坐下:“我真没事儿!”斗胆埋怨了他一下:“瞧你小题大做的,不至于。”   这是唯一能为他忙活点的事儿了,现下被他剥夺了,何须问背转过身去,低语了几句:“我就只能帮上你这点儿忙……”   明白了,他一直记着要报答自己,梁锦突然有些无力感,靠在床架子上扫了一圈儿,然后说:“我渴了,你帮我倒杯水来吧。”他其实想喝茶,又怕何须问受累,便找了个最简单的活儿。   何须问站起来去倒水的样子甚至有些雀跃,为他终于能为梁锦做些什么而高兴,梁锦接了水,一饮而尽,又听何须问柔声问:“还要么?”   梁锦摆摆手,拍拍床铺让他坐,看着他正想说句什么,云裳却进来了,拿着跌打的药油,要给他按脚。   何须问往上头让了让,梁锦用手去环他的腰,也不管丫鬟们都看着。   官眷太太们围着老夫人请安闲话,她来不了,特意让丫鬟过来看看梁锦的伤,丫鬟前脚走,谭青瑶后脚就摇曳着裙摆过来了。   她穿了一件赤金绣花的褙子,里边穿了杏黄的襦裙,像极了枝头上零星的几片枫叶,规规矩矩的给何须问行了礼,坐在丫鬟搬来床边的椅子上:“夫君跌得可严重?”   “没事儿,能走路。”   “我才从席上下来,听……”她一秃噜,险些把在小花厅偷偷撞见他们和许氏争论的事说出来,急忙敛神:“听说夫君跌伤了,很是担心,就赶来看看……”   “不必忧心。”梁锦还是对她没什么话说,但态度已是好了许多。   尴尬之际,梁慕白同梁响罄也来了,还没进屋就能听见梁响罄身上钗环碰撞的声音:“大哥,你没事儿罢?!”她走近了,急吼吼的往床上坐。   “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梁锦这一会儿,应酬了多少人,已经有些心烦,经不住她喜鹊一样的啼鸣:“你一个千金小姐,叽叽喳喳的像什么样子!”   受了挫,梁响罄低下头,绞着帕子有些难堪,谭青瑶轻笑着安慰:“你大哥训你可是为你好。”她去拍她的手:“你别多心。”   梁响罄又乐起来:“还是嫂子待我好!”转头俏皮的冲梁锦吐了个舌,梁锦烦她,懒得搭理,够着脑袋去看何须问。   何须问也是受不了梁响罄的喧闹,跟插不上话的梁慕白走到一边去了,在远远的书案那边坐着,两个人正低低的说话。   说什么梁锦也听不清,只隐约听到个“没事”“放心”,以为是在讨论他的伤,也没太留意,一双眼睛盯着何须问转个不停。   梁慕白留在梁锦这里用了饭,天黑上了灯才回个人院里。   “小姐,你才回来!”刚进院门雪梅就小碎步跑过来扯她:“他已经来了,在墙后边儿等着呢,我已经让其他人提前回去歇着了。”   “怎么这样早?”梁慕白惊诧:“三哥大婚,外头来来往往的人,他不忙么?”说话间屋子也不进,直接屋后头的过道里去。   她住的是个一进院儿,就几间屋子包着一个小院落,整整齐齐的,屋后头有条不大宽的过道,围着过道的是院墙。   梁慕白打快秃了的白玉兰下头穿过去,小心翼翼的提着裙摆,因为过道上长了许多苔藓,也没有挂灯笼,黑暗中她还踉跄了几步。   她在院墙上摸了摸,抽出几块松动的砖石,露出一张脸,是林鸿。   “你今儿怎么这么早?”梁慕白睁大眼睛,忍不住扬起嘴角:“不忙么?”   “不早了。”林鸿后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隐约能听见打远处传来的一点人声:“差事都做完了。”   他没有什么话,通常挪出来个把时辰站在这里,都是梁慕白问一句他答一句,也是不容易,梁慕白原本是个话不多的姑娘,跟他一起,生生磨成了一个话痨。   “你身上……”提起一个男人的身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睫毛:“好了么?”   林鸿一下没反应上来她问的是什么,后来才明白,她是指他被蚊虫叮咬出来的包:“不碍事。”这竹林里最是蚊虫多,夏天夜里在这里站上一个时辰,回去挠得一身红肿:“现在……蚊子没那么多了。”   里梁慕白不放心:“我在我嫂君那里拿了药膏,你拿回去抹。”她弯起眼睛,眼眶下头的几颗小祛斑就像蝴蝶一样灵动:“大哥也老是招蚊子,是奶奶特意找人给他配的药,比一般的好使!”   “不用了。”梁慕白随着这一句,眼睛里的光暗淡了几分,林鸿怕她多心:“我一个下人,用这么名贵的药,被人翻出来就不好了。”   “小姐!”过道那边雪梅压着嗓子喊了一声,慢慢走近了,手里拿着一个烛台:“小姐,你拿着灯,留神别摔喽。”说完冲墙那边的林鸿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借着昏黄的光,林鸿看到梁慕白朦胧的脸,熏得绯红,他问:“你脸怎么了?”   梁慕白用手一摸,有些烫,反应过来:“在席上,喝了几杯酒。”不知道林鸿厌不厌烦女子饮酒,便急切的解释:“是奶奶后家的亲戚,我不能不喝……”   “……很好看!”林鸿背着一只手,看着她:“你这样,很美。”他这样近的看她,已经有些日子了,久得连她有几根睫毛也快数清了,然而今夜的梁慕白,让他惊艳,让他不忍心去扫兴,但他不得不说:“入了冬,我就不能常来了。”   梁慕白瞪着失望的眼看他:“为什么?”   “入了冬,下雪的话。”林鸿吞咽了一下:“地上会留下脚印……”   “是了……”梁慕白失望的垂下头,林鸿忍不住顺着她低垂的睫毛往下看,圆圆的下巴再往下,是她的衣襟,他比她高了许多,斜着眼就能看到被掩住的一片皮肉,羊脂白玉的肌肤,连着的……林鸿不敢往下想了,再想……   “你在发什么呆?”   “什么?”林鸿惊了一下,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梁慕白又问:“你在想什么?”   “我……”他很愧疚,有些抬不起头,他想的东西是下流的,拿不上台面的,是对她的亵渎:“我在想……不下雪的时候,我还是可以过来的。”   梁慕白眼里又弯起来,睫毛的光影扑在脸颊上:“那不下雪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等你!”   林鸿笑了,宠溺的点点头,他穿着粗布麻衣,背后是几棵竹子和一片黑暗,被微弱的烛火一照,像书里说的顶天立地运筹帷幄的剑客,梁慕白羞红了脸,想说些什么,却被林鸿抢了先:“过几天,我要跟庆主事去东郊庄子上一趟。”   “去做什么?”梁慕白急得两手扣着墙:“你不是在内院儿传话伺候么?怎么还要外出办事儿?”   对林鸿来说,其实是个好事儿,他机灵,得主事看中才让他跟着去办些外务:“秋收了,庆主事担心庄子上的人在数目上做手脚,派我们几个往庄子上去盯一下……”看梁慕白渐渐失落的表情,林鸿于心不忍:“来去不过小半月的功夫。”   十几日……梁慕白垂着头不说话,林鸿又瞟到她脖领下那一片皮肤,慌忙转了眼:“路上看到什么好玩儿的,我给你买回来。”   梁慕白还是不说话,林鸿有些急了,去哄她:“就一眨眼功夫,你睡上几觉我就回来了!”   “是十几个日出和日落……”梁慕白终于幽幽的开口,埋怨自己矫情:“没事儿的,你去罢。”她逼出来一个勉强的笑:“等你回来,你给我的料子我也给你做好了!”   是要给他缝一件过冬的夹袄,梁慕白提出来的,林鸿不要,她很是失落,没有办法,林鸿才拿来自己的普通料子给她缝,要是她用上好的,会被人看出来。   “好。”林鸿想缓和下气氛,故意问她:“但是你没量过我的尺寸,不知道做出来我能不能穿得上。”   “可以的!”梁慕白很笃定:“你和我大哥身量差不多,他给过你他的旧衣裳,你穿着不是很合适么?”   那零零散散的几件衣裳,是林鸿去传话的时候,赶上梁锦心情好赏他的,有的是他不爱穿了的,有的还是新的,林鸿实在没有衣裳了才翻出来穿,那些上好的料子贴在身上,他不自在,感觉不伦不类。   说到底他是有颗读书人高傲的心,也并不是天生的奴才命,实在是家里父母亡故没钱收殓他迫不得已才卖身为奴,除了梁锦嘉奖他护主那次,大多时候他都不大喜欢主子们随心的打赏。   “你又在想什么?”突然,梁慕白问,林鸿常常这样沉默,让梁慕白一寸寸的丢下了一个姑娘的矜持,她难免偶尔有一丝丝怨他。   “我在想……”林鸿不忍心,可是自尊心又出来作祟:“你若是为了当初我救你那次。”他有些残忍的又提起这事儿:“其实不至如此。”   不是指她为他做衣裳,是指她为了莫名其妙的一份情,冒着风险,丢了廉耻,梁慕白明白,她瞪着林鸿,突然有些怨恨他若有似无的冷冰冰的态度:“那你呢?为什么又常常要来这里?”一阵酸楚从心头泛到眼里,一眨眼,眼睛湿润了:“你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说这种话……”   林鸿沉默了,半晌,他说:“对不起。”他胆大包天,伸着手越过院墙的窟窿,去替梁慕白抹掉滑到脸颊上的泪珠:“是我错了,你不要哭……”   话音刚落,梁慕白又滚出来一滴泪,但她恃宠而骄的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拿起地上的烛台故意冷冷的说:“蜡要燃尽了,我进去了!”   林鸿不太会哄姑娘高兴,只能收回去手,眼睁睁的看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过道里,叹了一声,又踱着黑暗走了…… 第31章   吃醋   大中午的,梁锦刚从家塾里回来就不见何须问,拉了华浓来问才知道,是老夫人给叫走了,他想过去,被华浓拦住:“少爷现在着急忙慌过去,老夫人见少爷如此紧张少夫人,怕是要多心。”她是后院儿里的女人,比梁锦更清楚这些七拐八拐的心思:“没事儿的,少夫人才去了一会儿,若有事会有人来告诉的。”   她说得有理,梁锦颓唐的坐下来,拿了本闲书来看,却静不下心,华浓又劝:“少爷先传饭来吃罢。”   梁锦没有胃口,摆摆手坐在书案上,握着书,躁得翻书的声音都大了些。   “少爷,先吃个点心垫垫肚子罢。”长生见缝插针的走了进来,何须问不在,无所事也跟着云裳出去了,她得了机会露脸:“仔细饿着了。”   “你怎么又来了?”梁锦心烦意乱,也顾不得她是何须问的陪嫁丫鬟了,不给面子的把脸一横:“你出去,这里不要你伺候。”   “我……我等少爷传饭呢,少爷一直没传,我担心少爷饿着了。”   “你出来!”华浓在外头听见了响动,跑进来拉她:“你给我出来!”   将人拉到廊下去,训了一顿:“你怎么这样不要脸!少夫人一不在你就活泛起来了,当我是死人么?”   “我是进去去伺候少爷的!”长生梗着脖子争辩:“我是陪嫁丫鬟,本来也算少爷房里的人!”   “啪”的一声,华浓扇了她一耳光:“你算什么东西!”她拧着眉,嘲讽她:“少夫人可不认你,你看他平日待你跟待阿事一个样么?你不过是何家塞过来的一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长生气急了,又骂不过,脸上火辣辣的,疼得她一下蹲在廊上,抱着手臂大哭起来……   何须问坐在厅上,梁慕白坐在他下坐,心不在焉的,眼睛下面一圈儿淡淡的乌青,透着水粉显了出来,见他的目光,梁慕白撑出来一个笑。   “眼看要入冬了。”老夫人在上面中气十足:“日头也越来越短,叫你们来,是要提醒你们添衣裳。”看着谭青瑶,柔了声音:“尤其是青瑶,姑娘家身子太弱可不好。”   “青瑶谢奶奶关心。”谭青瑶回,挺着腰有一分得意,这一厅的女眷中属她最得老夫人喜欢,何须问更不必提,他都不是个女人。   “还有响罄……”老太太眼睛朝下头扫了一圈儿,落到梁响罄身上:“你也一年大过一年了,斯文一些。”说着又看向赵姨娘:“你也看着她一些,别教她还跟个小丫头一样成天咋咋呼呼的。”这话听着是教训,可全然不是严肃的样子:“远儿已经成亲了,开了年,也要虑虑瑄儿的婚事了。”   赵姨娘陪着笑:“谢老夫人操心!”说着站起来,没有规矩的走到老太太面前:“还劳烦老夫人到时候多看看,仔细挑选一下,别又找了个不如意的。”   一句话刺了两个人,老夫人却很认同的点头:“是这个道理。”一扭脸冲着李氏:“你也上点儿心,瑄儿虽不是你亲生的,但你好歹你也是他名分上的母亲!”   “是。”李氏端庄的颔首,不屑的扫了一眼赵姨娘:“瑄儿的婚事,我会仔细与老爷商量,母亲放心。”   屏风后头走进来一个丫鬟,行礼禀报:“老夫人,饭摆好了。”   一听这话,赵姨娘比李氏还殷情,把老夫人从座上扶了起来,一群人往饭厅去,吃了饭,又是摸牌,老夫人坐了一方,李氏,梁响罄坐了一方,老夫人冲着谭青瑶扬下巴:“青瑶也坐!”   “奶奶,我不怎么会玩儿。”谭青瑶撒着娇,孔翠芝听了,忙殷切的说:“我会!我来罢!”   “青瑶你坐!”老夫人很不待见她,要说何须问排第一,那她就紧随其后排第二了,这是个没有廉耻上不了台面的村妇!况且家里没什么背景,也就不用顾及了:“你坐着,让响罄她娘在后头帮你看着牌。”   稀里哗啦摸着牌,孔翠芝讪讪的站在后头,不知怎么好,还是梁慕白看她挺着个肚子可怜:“三嫂,过来喝茶。”她过去了,挨着他们坐下,斜着眼打量何须问。   这是个男妻!比自己还上不了台面呢,孔翠芝找到了个“比下有余”的人,又挺起了腰杆,端起茶来:“听说慕白绣工很好?改明儿替我也绣个花样罢!”   梁慕白干惯了,也不好推辞,正要应,何须问却拦住了:“慕白还有事要忙,你找做女红的丫鬟罢。”   孔翠芝楞了一下,进府这些日子了,还没听他说几句话呢:“那算了罢。”她站起来撑着腰踱步到何须问面前:“嫂君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我来了这些日子了,倒是很少见你出来逛逛。”同是这府里不受待见的人,她对他多少还有点惺惺相惜。   何须问被她身上的沉香熏得刺鼻,忍不住靠着椅子退让了一下:“平时看书。”这味道太大,他端起茶用茶碗罩住口鼻掩饰。   孔翠芝不识字,来了这府里,发现最次等的丫鬟都认识几个字,又生出几分艳羡:“嫂君怎么不去考状元?”   “嫁人了,不能考。”何须问渐渐习惯了那味道,也不觉得怎么样了:“你坐。”   “我来这些日子了,还没好好谢过大哥呢!”她在何须问旁边坐下,没一点儿规矩的将手撑在茶几上:“嫂君回去帮我谢一声儿!”   “谢他什么?”何须问竟然有些喜欢她没规矩的样子,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   “谢他那日在衙门替我做主呀!不然我哪能嫁到这里来享荣华富贵哩。”   荣华富贵?何须问冷眼扫去,远处桌上老夫人笑得前仰后合,想是胡了牌,赵姨娘不住的恭维着。   “这里好么?”梁慕白若有所指的问:“三嫂觉得哪里好?”   “当然好了!”孔翠芝瞪着她:“吃的都是我从没听过的,穿的都是锦罗绸缎,又不用干活,我的天呐!还要怎么个好法?”难得有人愿意跟她说话,让她忍不住念叨:“我娘家在村里还算富裕的,那也没有戴过这样的首饰!”说着提着腕子晃了晃,“咣咣”作响,引得梁慕白直笑。   那边老夫人听到了,吊着眉呵了一声:“来了这些日子也没学会点儿规矩!”那一片儿,坐的都是她看不上的人,便懒得再看,嫌弃的收回眼。   孔翠芝收了声,压着头跟梁慕白嘀咕:“你们家规矩真大!前些日子娘还叫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时辰,梁远那个杀千刀的也不帮我说话!”说起来上牙磕着下牙,气得痒痒。   她说的“娘”是赵姨娘,头一个不待见她的人,梁慕白不好说什么,只安慰道:“我替你绣条丝帕罢。”   巴不得呢!孔翠芝笑起来,客气着:“不碍你事儿罢?”   “一条丝帕,费不了什么功夫。”   没一会儿,牌桌上散了场,老夫人单独留下了何须问,让别人都回去了。   老人家似乎有话要说,十分有派头的坐在上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我听说……”她拿眼睥睨何须问:“你这些日子和锦儿……”纵然没读过多少书,她也难以启齿:“你们很亲昵?”   她指的什么,何须问清楚,他不退缩的坐在下方:“是。”   老夫人惊着了:“你还觉得很有脸?”捏着手帕指着他,气得哆嗦:“你……你是个男人!却学个妖精样子勾引锦儿,成什么体统!”   “我们是夫妻。”何须问云淡风轻的,全然不怕她的样子:“何错之有?”   “你……”老夫人怒火攻心,端起茶碗“啪”一下朝他砸过去:“你生得了孩子么!生不了,就别碍我孙儿的路!老老实实在院里呆着,我们梁家就还能养你一辈子。”   何须问淋了一衣摆的茶水,有些落魄的站在那里重复:“我们是夫妻。”他学梁锦的样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光明磊落的气度:“夫妻就该恩爱不疑,不离不弃。”   老夫人险些就要站不住,扶着案几稳了下身子:“好好好,看你平时哑巴似的,没想到长了张利嘴!”   何须问仍旧站着,不认错也不服软,若是连这一点责骂都挺不住,怎么对得起梁锦的一片情?   “我说不过你……”老夫人咬着牙,瞪着眼:“但若你使我锦儿无后,七年后我梁家也有理休了你,届时就算皇上也挑不出错儿来!”   七年还太远,何须问想不了那么久。   “……你多劝锦儿,与青瑶亲近些。”老太太见他似有松动,便软了些:“等青瑶为我们家生下重孙,你也不算无后了啊。”说到底并没什么血海深仇,老夫人也退让一步:“往后你在我们家,也能安安稳稳的过你的日子。”   这也是何须问的初衷,静静的在角落里过他的日子,可是太寒了,从前不觉得,照过暖阳后,就受不住阴冷了,像李氏说的,要去感受,可她没说,人是贪心的,过惯了好日子就过不了苦日子了……   “奶奶真这么说?”梁锦操了一下午的心,眼看着谭青瑶都回来了,眼看着都要坐不住,何须问才挂着一身茶水回来。   “嗯……”何须问在清风后头换衣裳,也不要丫鬟伺候,梁锦钻进去,替他系中衣上的带子:“她老人家没骂你吧?”   他系衣带的手不老实,像条蛇滑进人衣服里,摸到上面胸口上揉捏,何须问皱着眉给他抓了出来:“只说了几句。”怕他不放心,甩了个轻飘飘的笑:“我不往心里去就行。”   “啊!”的一下,何须问被梁锦掐着腰搂紧怀里,梁锦急忙松了手劲儿揉搓:“弄疼了?”   “没有。”何须问拍开他的手,从屏风后头出来,梁锦紧跟着:“孩子这事儿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你别放心上,他们偶尔提起,你就……就推到我身上!”这是个好主意,他没正经的笑:“你就说是我不愿意,是我死缠烂打天天晚上缠着你,让他们来找我说。”   何须问整理着袖口,往书案上坐:“说得轻巧,难道一直这样拖着?”他抬头,探究不明的看着梁锦:“你难道……不想生个儿子?”   他只是单纯问问,可话到了梁锦耳里,被琢磨出了点别的意思:“你想我去跟别的女人生儿子?”大概是不高兴了,拉着脸,吊着眉:“你还真是大方!”赌气在另一张椅子坐下,把脸别到一边。   因为赌气,所以没看何须问的脸,只听他轻着声,像是叹息:“我不愿意……我是不愿意的……”   听着语气不大对,梁锦又回过头,何须问已经走到他面前来,怔愣的看着他:“可是生儿育女,是人之常伦,难道要你因我无后么?”   “你瞎操这个心做什么!”梁锦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我不还年轻么,以后再说罢。”他搂人在怀里,狡猾一笑:“你刚说什么来着?不愿意什么?”   他以为何须问会躲,没想到何须问坦然伸着手去捏他的耳垂,眼神深幽却闪着光:“老夫人一提,我就想到你和别的人盖在一个被子里的情形,就觉得心绞着疼……”   “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梁锦被他说得难受,搂紧了他缓解:“只要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去做。”他又松开了点,定定的看着:“你就是我的神仙活佛……”   “胡说!”何须问翘着嘴嘟囔:“被你说得我都不是个人了。” 第32章   送礼   “可不是嘛!”梁锦转念一想,他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我第一眼见着你,觉得你像个鬼魅。”说着挤眉弄眼:“后来见你总不说话,在哪里一坐就是一天,又觉得你像山林里的精怪,神神秘秘的总勾得我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他说起来像是讲什么志异的艳/情故事,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何须问在心里羞了下,从他腿上站起来:“这都是你自己的幻相。”   “没错!”梁锦不要脸的笑着,又要拉他坐下:“我后来一琢磨,想是应该一开始就被你迷住了,才色/欲/熏/心的臆想出这些有的没的。”   “你别拉拉扯扯的!”越说越让人害臊,何须问推他一把,跑到对着的另一边坐下。   “哎!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梁锦突然又变成那个风月场上的纨绔,觍着脸:“咱们可是夫妻,你不好这样防着我。”   何须问不理他,在案上捡了本书翻,梁锦走过来不依不饶:“夫人,你看我一眼罢!”人还是不理他,他又蹲下来匍在人膝上:“夫人?须问?心肝儿……”   “少夫人,啊!”   华浓突然闯了进来,惊得捂着眼睛退了一步,梁锦也臊了,讪讪的站起来:“你这丫头……什么事儿?”   “少,少夫人……”华浓涨得一张脸通红:“奴婢……是想说,少夫人下午不在时,长生失了礼数,奴婢罚了她,望少夫人见谅。”   “罚就罚了罢。”何须问轻描淡写:“她做错事,你是主事丫鬟,罚她是应该的。”   华浓得了令,欢欣鼓舞的出去了,梁锦又走过来,噘着嘴:“你那个丫鬟,成天憋着劲儿想狐媚了我去!”   何须问抬头看他,好委屈的模样,也跟他逗趣:“那还不好?她长得也算美貌的。”   “她算什么东西!”为了清白,他并着三指朝天:“我发誓我正眼都没瞧过她!”   “那后头的青瑶姑娘呢?”何须问故意跟他较真儿:“她的身份和相貌,总值得你一瞧罢?”   梁锦拉了椅子挨着他坐下:“她是奶奶一手置办下的,你清楚的啊。”像是抱怨的说:“再说你当时可没少帮着布置屋舍的!”   “哈哈哈……”何须问笑了,遮着嘴捧着书前仰后合,开怀得像抖在风雪中的雪莲。   梁锦也跟着他笑,去抢他的书:“你笑什么?嗯?”又去挠他的胳肢窝:“有什么好笑的!”虽然这样问,手却没停,想让他再多笑一会儿。   嬉嬉闹闹的声音,谭青瑶在屋里都隐约听到了,她正拿着盛满滚水的斗熨衣裳,手一颤,溢出几滴掉在衣裳上。   “小姐,还是让我来罢!”杜翠站在边上,要去接她手里的银斗,被谭青瑶躲开了:“我就这点事儿可做,你还要来抢!”   杜翠怕她发脾气,闪到一边低眉顺眼的站着,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说:“……小姐呆在院儿里无聊,怎么不去找二小姐玩儿?”   谭青瑶弯得腰疼,手扶着腰缓缓站直了把银斗搁在一边:“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有什么可玩儿的?”言语里不见平日的要好,全是不屑:“拉着我不是看她新做的衣裳,就是说她新得的首饰,整个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二小姐是有些肤浅,可是老夫人喜欢呢。”杜翠扶她坐下,弯着腰给她按手臂。   还没入冬,谭青瑶已经架上了炭盆,她怕冷,伸着绣鞋过去烤,懒懒的样子:“奶奶哪里是真心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她会说几句好听的。”她缓缓闭上眼,杜翠又给她揉太阳穴:“可是了,我看老夫人最喜欢的是小姐,连亲孙女儿都比不过!”   “跟她们比什么……”谭青瑶嗤笑了下,想起来一事儿:“回来的时候,我听见长生好像被罚了?”   “我正要跟小姐说呢。”杜催哈着腰凑过去:“听说是趁少夫人不在想进屋去伺候少爷,被华浓揪出来了,还打了她一巴掌。”   谭青瑶倏地睁开眼:“去把她叫来,别让人看见。”   她一人坐在椅上,心里转了一百个主意,笑得也有些瘆人,看到长生一脸不快的进了门,便立刻换了副面孔,走上去拉她的手:“我才听说了你的事,心里担心得很,你可有伤着?”   长生憋着气,往凳子上一坐:“我就是气不过!她不也是个丫鬟,凭什么敢来罚我!”   “你别气,先喝口茶,我让杜翠给你拿了药,你回去把脸擦擦。”谭青瑶坐在边上,绞着帕子一脸懊恼:“我也帮不上你,你是知道的,我在这院子里说不上话……倒是少夫人,他没帮你说一句?”   提起何须问,长生就咬牙切齿:“他才不会帮我,他恨不得将我赶出去才好呢!”   谭青瑶握着她的手,压着声音鬼鬼祟祟:“你可别说,三少爷成亲那日,我撞见他连你们家何大夫人都打了呢,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听见是为了何大夫人叫他提携你,他生了气。”说着遥遥头,似有疑虑:“我也不敢在厅外多留,听得也不真,作不得数……”   长生却作了数,阴笑了一阵:“我们家夫人原本就是想着他是个男的,才把我陪过来的!”她缓下来,尴尬的看了眼谭青瑶,怨恨的嘀咕:“现在少爷被他霸占着,都不让我们进屋去伺候……”   “那怎么是好呢?”谭青瑶滚出一滴泪,握着帕子去擦,凄凄然笑了:“若是你也做了姨娘就好了,替我在少爷面前美言几句,我的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长生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无力的垂着眼望着地上出神,谭青瑶恨她没脑子,朝杜翠使了个眼色。   “奴婢倒是有个想法!”杜翠得了指示,往桌前迈了一步,长生盯着她,她弯下腰来,低声呓语:“若是……若是少夫人残了瘸了的,也就管不住少爷了,一个废了的男妻,总不能作威作福罢?”   “乱说什么!”谭青瑶一拍桌子起来,指着杜翠教训:“你一个丫鬟,怎么能想出这么损阴德的事?难道你还要□□不成!”   “奴婢知错!”杜翠“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也是想替长生姑娘分忧!”   似乎是如雷灌顶,也或许是被人下了咒,长生提着裙摆站了起来,也不搭理这对主仆,急冲冲的往外去……   何须问正在梳洗,雪梅就火急火燎的跑来了,穿得有些笨拙,差点滑了一跤,亏得无所事眼疾手快扶了她一下。   “少夫人,少夫人去看看我们小姐罢!”雪梅有些着急:“她她……”   “边走边说!”何须问刚绑好头发,连脸也没洗就要同雪梅去,无所事急忙给他穿了件厚厚的大氅,入了冬,虽还没下雪,外面也冷得很。   “怎么回事?”何须问迈着步子走在前头,雪梅小跑才勉强跟上:“小姐连着几日吃不下饭,昨夜竟然病倒了……又不让请郎中!”   不让请郎中?所以来请他,何须问大概猜到是为了什么,他加大了步子往前走,算计了一下,还是跟雪梅说:“你去找奉瑞,大少爷去塾里一般都不带他,他现在应该在府里,就说我说的,让他偷偷找个郎中进来,不许让人看见!”   “我这就去!”雪梅一着急,也不自称“奴婢”了,着急忙慌的就往岔路上跑。   院子几个小丫鬟在扫洗,见了何须问,敷衍了事的行了个礼,何须问连看也没看,直接进了屋,怕冷风进来,又将门合上。   梁慕白躺在床铺上,下面架了个炭盆,像是没什么用,还是裹了两床被褥在身上,一咳嗽整个床架子都在颤,她支撑着靠起来:“嫂君,麻烦你来看我了……”   她未施粉黛,披散着头发,虚弱的像只个把月的小奶猫,何须问坐在床沿上,犹豫着,还是替她拢了下头发:“你这样……可是有身孕了?”   “咳咳咳……”梁慕白急躁的咳嗽,汹涌得像是要咳出一只肺:“嫂君……想哪里去了?我和他……并未有过出格的事!”   她这样一说,何须问吊着的一颗心才落了下来:“那怎么不让请郎中?”   “请郎中……也没用……嫂君,求你帮我一个忙罢!”梁慕白挣出一只手,死死的扯着何须问的胳膊:“他跟着去庄子上查粮了,我听下人说……那边山里下了好大的雪,堵了路,有好几个人滑到崖下去了!嫂君,烦劳你帮我打听打听……我不好去问人得。”   的确是好些日子没大看见林鸿,来给梁锦来传话的好像是换了人,何须问把她的手掖进被子里:“你先养病,田地粮铺的事都是母亲在管,我可以去问问她。”他第一次有了当哥哥的感觉,仿佛梁慕白才是她的血肉骨亲:“放心,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梁慕白疲惫不堪的躺回去,脆弱的笑了:“我是……担心他才病的,若他平安,我也能好了。”   郎中开了几服药,又叮嘱了几句,说是没什么大事,好好静养些日子,不要太劳累就能好。   何须问心疼妹妹一样心疼她,掏腰包赏了郎中好些银子,扭头吩咐雪梅把药煎了,雪梅刚一出去,就看到孔翠芝挺着个大肚子,由人搀扶着进来。   “怎么熬药呢?我妹子病了?”搀她的丫鬟背过脸翻了个白眼,真是烦了她说话,孔翠芝不管,捧着肚子就大步往屋里走:“我得看看去!”   进去一看,挥着帕子嚷:“哟!嫂君也在呢!也是来看妹妹的?”   何须问点点头,给她让出个位置,嘱咐了梁慕白几句就先走了。   “嫂君不待见我。”孔翠芝缓缓在床边坐下,撇着嘴抱怨。   梁慕白虚弱的笑道:“三嫂不要多心……嫂君是男人,没什么家长里短的话说。”她安慰她:“三嫂性格爽利……招人喜欢。”   孔翠芝得意的撇了眼身边的丫鬟:“就是!叫有的人狗眼看人低!”丫鬟不理她,站到一边去,心里十万句咒骂她的话,若不是看她快生了,赵姨娘才不会派人来伺候她。   “好妹子,几天没见你,怎么病了?”   梁慕白又咳了几声:“不碍事儿,大夫已经看过了,三嫂什么时候生?”   提起孩子,孔翠芝笑得睁不开眼:“该是节前就能生。”她龇着牙笑:“到时候,我爹娘也能进来瞧我了!带来打了霜的萝卜,给你送些,可甜了!”想着她又补了句:“给大哥嫂君也送去些,叫他们也尝尝,你们平时可吃不着这么新鲜的。”   那边梁锦下了学,饭也不吃,拉着何须问就往要往外去,正门上东逞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见梁锦拉着何须问出来忙迎上去:“少爷吩咐的礼已经备下了,吃食也备在车上了。”   礼是一个锦盒,小小的一个放在马车里面的角落里,旁边是一个两层大食盒,揭开一看,是一些精细的糕子,还有何须问爱吃的那个桂花糕,梁锦捏了一个递给他:“我才想起来,前儿是傅成的生辰。”他抽了个帕子给何须问擦嘴角的屑渣:“也来不及吃饭了,你对付两口,我们到长明书院给他庆生!”   何须问吃了三四块儿,有些噎得慌,梁锦忙递给他水囊:“顺道带你去看看这个长明书院,大京的有官爵的子弟都在这儿念书。”   “你怎么不去?”   梁锦讪笑:“父亲怕我整日裹着他们玩乐,不让我去……”他是能过目不忘的,倒别耽误了别家的孩子们上进,说着又拿了块别的糕子递到何须问嘴边。   “我不吃了。”何须问推开他的手:“干得很……”   梁锦只好自己咽了,胡乱吃了几口,找了帕子擦手,去给何须问拢拢斗篷:“冷不冷?”说着坐过去,把他搂着:“叫你捧个手炉也不要,山上应该下雪了。”   他像个老婆子一样碎碎念,何须问往他怀里挤了挤,靠着他的肩:“大太阳呢,不会冷的。”瞅了眼角落里那个盒子,小声问道:“你送的什么礼?”   这么小个盒子,能装什么名贵的书画?何须问好奇,梁锦却得意的笑:“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他眼下最需要的!”笑震动着胸膛,颠得何须问的脸直撞他的肩。   神神秘秘的,何须问也懒得去追究,抬眼一看他,发现他笑得竟然有几分淫/秽:“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哎……这你可错了。”梁锦欺身过去亲了他一口:“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实在是好,好得我都离不开了!” 第33章   树林   “哎,这你可错了。”梁锦欺身过去亲了他一口:“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实在是好,好得我都离不开!”   还能是什么好东西,就是那白玉楼里买来的膏子,梁锦快活了,也没忘记傅成和余岳阳,心里算计着傅成肯定还没得手,刚好送给他去!   傅成这边正在膳堂上吃午饭,余岳阳挨着他,用筷子敲了敲饭碗:“岳风,吃饭就吃饭,你还看什么书啊!”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小时候为了这个事儿没少被他父亲教训,日子长了改不过来,家里也就习惯了。   余岳风头也没抬一下,两眼盯着书道:“课上先生说的这篇文章很有深意,我还得琢磨琢磨,你吃你的。”   余岳阳夹了口菜在嘴里,囫囵着还想说什么,却被傅成在桌下握住了手:“你自己不爱读书,怎么还教训岳风这个爱读书的?”   傅成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余岳阳不满的嘟着嘴,正要横几句,傅成就贴身过来跟他咬耳朵:“下午蹴鞠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余岳阳正想问,一抬眼就看到傅成闪着光的眼睛,像头饿狼,他立刻就知道傅成想做什么了……   饭也吃得味同嚼蜡,一颗心蹦跶着去想傅成的话,这大白天的,真是不知羞耻!……再说这光天化日的,山上连个客栈也没有,能往哪里去?   “干嘛往这边儿走?”余岳阳跟在傅成后头,面上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脚上却一步也没落下,傅成没理他,手扶着两边的枝丫,给他辟出来一条道,余岳阳盯着傅成头顶上的髻,也不不看路,突然“啊”的一声,险些滚下去。   “你小心!”傅成把他扶住了,语气有些不善:“这么多雪你也不看路!”   余岳阳一把甩开他:“你要带着我去哪儿?”他心里来了气,站着不肯走:“我回去看他们蹴鞠去!”说着就要转身,被傅成扯住了手臂:“别闹!”   他的话像是施咒,余岳阳果然不动了,倏地委屈起来:“这荒郊野岭的,连条路也没有。”   “荒郊野岭才没有人。”傅成软和下来,去搂他的腰:“你乖些,再往前走几步。”摸着他身上冰得很,又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他披在身上:“委屈你了,你不是喜欢吴川语送我的那块儿玉?明日我拿来给你。”   看在玉佩的面子上,余岳阳才笑起来:“走罢。”   两人又接着往前走,咯吱咯吱的踩着雪,走了白来步,傅成突然从前头转身,一个踉跄将余岳阳压在一棵大树上,力道有些大,将那树上的雪振了好些下来。   “呸忒……”余岳阳忙吐嘴里的雪,又刨刨头上的:“你干嘛啊?连个招呼也不打。”   傅成连句话也没有,中了邪似的把他压到树干上,狠狠的去亲他,亲得余岳阳“呜呜……”的挣。   一阵云雨之后,两人穿好衣服,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傅成!岳阳!”余岳阳打眼望过去,是梁锦,穿着个玄青的襕衫,外头披着个象牙白绣云纹的斗篷,正拉着何须问踏雪过来呢,余岳阳急了,暗里卯劲儿掐了傅成一下:“你不是说这里没人来么!”   “你们怎么没在课上?”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梁锦就扯着嗓子问。   “书院里在蹴鞠,闹得很,我和岳阳出来赏雪。”傅成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负着手站在雪里,永远泰然自若:“你们怎么从这里过来?”   “本来是走大道上的,晃眼看到林子里有梅花,就一路走过来了。”梁锦弯着腰,替何须问拍了拍斗篷下摆粘上的雪,直腰的时候,顺着地上一看,树根地下好大片凌乱的脚印,梁锦也算是过来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颇有几分惋惜的说:“我本来是要给你生辰贺礼的,现在看来倒是用不着了。”   “什么贺礼?”余岳阳是知道梁锦的,从来都不会送书画这样的古板玩意儿,来了兴趣,直往他俩人手上瞅:“你没带来?”   梁锦也不好明说,抓着发带往后头一甩:“没什么,我已经让东逞走大道拿上去了。”说着又抓起何须问的手:“咱们上去罢,正好带须问去逛逛你们书院。”   学子们都围在书院东边的草地上,正在太阳底下摇旗助威,两队人都穿着短打,头上绑着抹额带子,何须问在穿枣红色短打那一队里,见着个人,有些眼熟。   那个人跑着场传鞠,脚上正游离,眼睛扫着场扫到梁锦这边来时,便定住了,脚上踩着鞠晃了下神,便被对手夺了去,梁锦皱着眉细看,才发现那人正是吴川语。   顺着他的目光,梁锦扭头看了下身边的何须问,呵,他心里有点儿眉目了,那头吴川语回过神来,又满场跑起来,跑得比先前还猛些,原本一个文弱书生生跑成个武人的样子来。   “吴川语怎么也来这儿念书了?”梁锦抱着臂,歪着头问边上的余岳阳。   余岳阳盯着场上:“连我这样的都来了,他来又有何奇怪的?”他对自己的学问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就是一向不以为耻:“我听说,他那个新夫人,天天跟他闹,他嫌烦才跟他父亲自请出来念书的。”   他说得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不理解除了他那个酸腐的哥,怎么还有人上赶子到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地界儿来受苦,正说着,那边进了一球,他激动得跳起来拍手:“好!”   进球的是吴川语,队友跑过去与他击掌,他心不在焉的应付了几下,便又打眼朝梁锦这边望过来,何须问仍然站在梁锦身边,不说话,也没什么异样的神色。   吴川语受了打击,悻悻地又跑起来,梁锦当下心里就不是滋味儿,好像自己的宝贝被人窥上了,立即要去拉何须问的手。   “干什么,老实些!”何须问让了一下躲开,把手藏在斗篷里:“好好看你的。”   梁锦没得成,有些讪,又抱起臂往场上看。   余岳阳听见动静,弯着身子越过梁锦问:“须问,你也喜欢蹴鞠么?”   “我不大看得懂。”何须问抓着斗篷同他说:“我这也是头一次看。”   余岳阳十分友善的笑,一笑,眼睛就眯起来:“多看几次就懂了,这个可好玩儿了!”   何须问走到他旁边,挤着梁锦让了两步:“那你怎么不上去玩儿?”   “……”余岳阳心虚的摸摸鼻头:“我……我今儿腿不大好。”说完瞥了眼那个罪魁,人家正负着手两耳不闻窗外事。   梁锦对蹴鞠没多大兴趣,本来想跟远处树荫下坐着看书的余岳风说几句话的,眼下被吴川语一乱,他倒不想挪动了。 第34章   涮锅   “赢了!”余岳阳蹦了一下,激动的扯傅成的膀子,梁锦往场上一看,是吴川语进了至关紧要的一球,他仍旧抱着臂,有些不屑地说:“想不到吴川语蹴鞠还行,平日见他总是窝窝囊囊的。”   “窝窝囊囊”的吴川语正往他们这边走,想是赢了球,腰杆挺得笔直,太阳打他身后照过来,跟镀了层佛光似的,脸上挂着笑,走近了,朝梁锦拱手:“梁兄,想不到你也来凑热闹。”说着又朝何须问拱手,这回腰弯得更深些:“何兄也来了,上次在我家里见过,还记得吗?”   何须问拱手回了礼,说是见过,难怪眼熟,梁锦不着痕迹的将他挡了挡:“我闲着没事儿,带荆室出来逛逛,想不到川语蹴鞠这样好。”   他说得大声,引得周遭的学子们都看了过来,世家的子弟们都是知道他的,寒门学子们却是第一次见到大京风传娶了男妻的梁锦,难免好奇,眼神在两人身上游离,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   梁锦不太在意这些风言风语,假意跟吴川语继续寒暄。   “你们是乘轿还是套车来的?”吴川语问,眼睛看了梁锦又看何须问:“若是不便的话,不若坐了我的车一道回去,刚好也是顺路。”   “套了车来了,车大得很。”梁锦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话虽然冷,面上还是笑着:“川语还是快去换衣服罢,再不走恐怕回去天就要黑了,府上不是还有娇妻在等?”   “娇妻”两个字,该是戳中了吴川语的心事,他脸色尴尬道:“梁兄取笑了。”   见他不爽快,梁锦就爽快了,嘴上挂起一丝讥笑。   余岳阳脑子笨,看不出暗地里的刀光剑影,睁着眼睛好奇的问:“川语还见过须问呐?须问从前可是不出门的。”   “哦,我成亲后办了个雅集,梁兄带着……何兄来家里聚过。”他也想叫“须问”,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妥,既怕得罪了梁锦,又怕唐突了何须问。   场上学子们渐渐散尽了,就剩他们几个还在树荫底下站着,突兀的响起余长风大笑的声音:“哈哈哈……这篇文章,真是精妙绝伦啊!”   看来他总算是将那篇文章参悟透了,傅成扬着声音叫他:“既然参透了,那就走罢!”他握着袖子自顾往前,原本就是几人中最沉稳的,晃眼看着,像个领头的风云人物。   下山的时候,日头还挂在山顶山,等到了城里,已经只剩余晖了,梁锦的礼好歹还是送出去了,执着何须问的手,不厌其烦的问:“冷不冷?太阳落了山,寒气就上来了。”   他自己手冻得冰碴子一样,还追着人问冷不冷。   “不冷,就是有些困了。”何须问撩起帘子看了一眼,街面上行人已经少了许多,赶巧还有个捏面人儿的还没收摊儿,梁锦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你想要这个?”   何须问扭过头,嘴刚好擦过梁锦的脸,梁锦霎时不怀好意的笑:“这种小玩意儿你想要一车都有,用不着这样讨好我嘛……”他嚷了一声:“停车!”   何须问狐疑的看着他:“我没说要……”梁锦已经推开马车门:“你呆着别动,下头风大。”他纵身一跃,走到摊前。   老汉已经准备收摊儿了,抬眼一看他的通身的气派,立刻殷情的笑:“公子要看点儿什么?”再看到他身后的车,窗里有个小公子撩着帘子正在看,到底是做买卖的人机灵,立刻冲着何须问喊:“这位公子也下来看看?都是老汉亲手捏的,也舍得用颜色!”   “你都给我包上罢!”梁锦可不想他下车受凉,不如拿上去给他挑,他也不问多少钱,搁了一锭银子放在摊上,老汉一看打了一哆嗦,怎么的也有五六两,忙说:“可不敢可不敢,要不了这么多!”   梁锦喜欢他这淳朴劲儿,也不往回收:“天这么冷,你老人家也不容易,拿着去给孙子们买点吃的补补。”   天上掉了馅饼,遇着个有钱又心善的公子,老汉也不推辞了,找了块儿布,给他把面人兜起来,又从摊子底下拿出来一个捏好的老虎:“这个本来留着回去哄孩子的,公子若不嫌弃,一道拿去罢!”   这老虎捏得不大凶,倒是有些猫的样子,梁锦本不想要,一扭头看见何须问盯着那老虎挪不开眼,嘴角都扬起来了。   梁锦也跟着乐了,接过竹签儿喊:“东逞,赏他!”   老汉还没回过神呢,东逞就往他手里又塞了一个散碎银子,二三两的样子,老汉忙推:“这可折煞我了,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钱!”   “哎,千金难买我夫人一笑……”梁锦兜着布往车里钻:“是我该谢你呢!”   马又启了程,帘子也落下去了,长街上只剩老汉匍匐在地上磕头的影子……   梁锦打塾里回来,撂下书踩着雪往李氏那里去,华浓说李氏叫他过去用饭,何须问已经先过去了。   他也没披斗篷,穿着火狐皮大氅在道上走,迎面撞见谭青瑶,由杜翠扶着,像是刚从老夫人院里回来。   “夫君这是往哪里去?”谭青瑶鼻尖冻得透着红,领子上的貂毛簇拥着她的小脸,一说话就冒起一阵烟:“夫君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梁锦握着半截袖口端在腹前站定了:“天冷,先生提前下学。”   “夫君可用过饭没有?”谭青瑶离他近了两步,扬着脸巴巴的问,这张脸瓷白瓷白的,又被冻出些血色来,竟比胭脂还好看,可梁锦不为所动:“我到母亲那边去吃,你回去罢。”   谭青瑶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看他的背影嵌在一片白茫茫里,越走越远,头也不曾回过。   刚绕过烟梓池,梁锦晃眼看见个小厮,正埋在雪地里掏东西,见他过来,慌忙起身行礼:“给大少爷请安!”   是林鸿,梁锦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听说他去了庄子上,前些日子还听见何须问问起他来着:“你在找什么?”梁锦问。   林鸿窜了个儿,直起腰来竟和梁锦一般高:“丢了个小东西。”   “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丢了就丢了。”梁锦看他是和其他小厮不一样的,比他们都要张弛有度,还有一股读书人的劲儿,得了赏赐也没有他们那样卑躬屈膝,他居高临下地说:“你去我院儿里找华浓,差什么让她翻箱子找给你。”也不听他的谢,提脚就走。   走开三两步,倏地听林鸿在后头说:“多谢少爷美意,可我丢的东西……少爷恐怕没有。”   “什么宝贝我没有?”梁锦猛然转过身来,轻蔑的望着他。   “……就…就是个木笄。”林鸿刚才中邪似的,突然就有股跟这个主子一较高下的冲动,现下回魂过来,有些慌了。   梁锦狐疑的打量他:“你自己做的?”   “是。”林鸿弯着腰答,梁锦走了回来,往周遭地上瞅,一下就瞅着了那支在雪里露出个角的木笄,他往地上一指:“是那个么?”   林鸿屈身去捡起来,梁锦一看,是挺别致的:“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个手艺……”他拿在手里翻看一会儿:“替少夫人也做一个来,他偏不喜欢那些金银玉石做的,你这个说不准能入他的眼。”   林鸿在后头答了个“是”,目送他远去。   李氏让人做了涮羊肉,铜锅一并好多菜摆在桌上,是一个圆桌,三个人围着坐,中间腾腾的冒着烟,桌子底下拢着炭盆,暖得人浑身舒坦。   丫鬟们都在四下站着,李氏穿着缁色的褙子,里头是黎色的襦裙,见何须问还是穿个襕衫,便和蔼地问:“穿得这样单薄,就不怕冷?”   “里头穿得厚,母亲不必担心。”何须问脆着声,嗓音比梁锦温柔些。   年轻人耐寒,李氏也是打年轻过来的,也不多说他,扭着身子又去嘱咐梁慕白:“你病才好了,可要多注意保暖,别回头又发了。”   梁慕白病了这些日子,清瘦了许多,看着柔弱更甚,松松的挽着个髻,好比画儿里头的病西施:“慕白晓得了,谢母亲关怀!”她说着,替李氏斟了杯茶。   “锦儿也该过来了……”李氏往厅外张望,厚帘子盖着,也看不到个什么,正要让丫鬟出去看看,梁锦就掀帘子进来了,带着一身寒气。   “给母亲请安。”他拱了个手,边上一个丫鬟替他解了斗篷后,他就挨着何须问坐下,去抓了下人家的手,讨嫌的问:“凉不凉?”   简直冻得像快冰,何须问心一下软了,反握他的手给他捂着:“你怎么也不捧个手炉?”   他俩是一个替一个操心,梁慕白别开眼不便看,李氏捂着帕子笑:“好了,烘烘手好吃饭。”   “父亲呢?”梁锦扫了一圈儿,没见着梁郝的身影,忐忑着要是父亲也在这里,恐怕要连饭也吃不下了。   “他上赵姨娘院儿里去了,说是要去过问下你两个兄弟的学问。”李氏态度和软,一点醋意也没有:“说起来,你天天与他们一道念书,你看他们可有长进?”   梁锦抓着筷子夹了片羊肉放在何须问碗里:“我也没留意。”他一片心思全在何须问身上:“多吃点儿,人家寒冬腊月的都长肉,我瞧着你怎么反倒瘦了?”   是他自己把心里的疑虑显了出来,何须问不仅没瘦,还又长高了些,都快与他齐平了。   话锋一转,李氏又说:“对了锦儿,你外公下月生辰,你父亲与我,准备带着你一道去洛阳替他贺生。”李太爷升任洛阳为官,举家也都牵到了洛阳,因离得近,梁郝便想带着妻儿亲自去拜见岳父岳母。   父亲的话,梁锦不敢违抗,替外公庆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梁锦眨眼间想到的是何须问,他也问了:“那须问呢?一道去么?”   “须问就留在府里。”李氏为难,不好直说:“快过年了,须问留下来帮着料理些事,我们来去也就一月。”她的一双父母也是很看不上这个男外孙媳妇的,带着何须问去,只怕大家都受气。 第35章   惜别   一想到何须问有一个月都不在身边,梁锦就不情愿,也不说话,埋着头一双筷子在碗里戳那片羊肉,何须问又给他夹来一片,柔着声道:“我等你回来。”   李氏见他这情景,笑着安慰:“你们是夫妻,一辈子都能在一块儿,还在意这个把月的做什么,来日方长嘛!”   饭后又闲话了几句,三人又一道踏着雪往回走,梁锦贴着何须问,越来越没有分寸,也不管路上来往的下人们会不会瞧见,蛮横的把何须问的手从大袖里掏出来抓着。   何须问任由他牵着,觉得周身暖得还似烤着炭盆,他问:“天这样冷,你在塾里还握得住笔?”   “握不住就不写。”梁锦自在地迈着步:“好文章在心里,不在笔上。”   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何须问知道他是为不爱写文章找借口,疑惑地问:“你这样怠惰,怎么还能写得了献之先生的字?”   “你只听说我不思读书,可曾听说我学问不好?”梁锦洋洋得意:“读书这事儿,八成还是靠天分,可能老天眷顾我,赐给了我这个天分?”他挑着眉冲何须问眨眼,一点儿也不谦逊。   “一点都不错。”梁慕白跟在后头,踩着他俩踩出来的脚印:“爷爷常说,大哥极具天赋,将来前途无量!”犹豫了片刻,她又说:“只是再用点心就好了……”   这个丫头,何时学会拆台了?梁锦想摆架子训斥她几句,又突然想起来询何须问:“你前些日子怎么想起来过问那个叫林鸿的小厮了?”   风乍起,卷起些许雪花落在梁慕白脸上,她心里的弦一下绷紧了,望着何须问的后背激出一手心的冷汗。   “我看他很机灵,想叫他给我做个小厮,所以问问。”何须问心不惊肉不跳,答得坦荡:“现在跟你出门多了,带着个人也方便。”   也是,眼下自己要去洛阳,他一个人在家中,有个亲信跑跑腿也好,譬如这大雪天的,要是他有个磕了碰了的,外头那些小厮,恐怕都不用心。梁锦稍稍一思虑,十分爽快的应道:“是我粗心,没替你想到,回头我就去跟母亲要了他,给你使唤。”   何须问说不上来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只是在怀疑,林鸿若跟着自己,和梁慕白私通就更便利了,若有一天事发,岂不是自己害了她?   转眼他又想起,梁慕白曾说过,想要光烈活一次。   想不通,他便不想了,侧目去看梁锦,看他们握着的手,梁锦也看他,嬉笑着跟他耳语:“你这样快就舍不得我了?”   这样冷的冬日,梁锦的手却滚烫,与往年没有碳过冬的日子对比得如此鲜明,何须问知道什么是好了……方才明白过去是那样坏。   “我的确是舍不得你。”他没反驳,看着梁锦依依不舍,像是他眼下就要走了似的。梁锦也生出离别之情来,握着他的手紧了些:“要不……我不去了?”   “你这是胡话。”何须问责备他:“你外公的寿辰,你怎能不去?”   梁锦也知道这是孩子气的话,奄下来附着他的耳无理取闹:“你回去让我亲一亲,我等不到晚上了!”   傍晚又下起一阵大雪,积得没了脚脖子还没停,才走到屋里,华浓下去招呼丫鬟上来奉茶的时节,梁锦就将何须问猝不及防的压在椅子上,弯着腰亲他,说是亲,倒不如说是啃,没有章法的咬。   正亲的起火的功夫,突然打老夫人院子来了个丫鬟,来叫梁锦去,梁锦料也料到了,恐怕是为了外公寿辰之事。   幸而斗篷衣服都还未解,华浓叫来个小丫鬟为他撑伞,才走到老夫人院子,伞面上已积压上些微厚的一层雪。   老夫人架了炭盆熏了香,因不透风,屋子里熏得暖暖的一股香气,梁锦从寒地里走进来,冷不防的打了个哆嗦。   “你母亲跟你说了没?你父亲要带着你一起去洛阳看望你外公和外祖母。”老夫人拉了他在旁坐下,说的果然是这个事儿。   “孙儿已经知道了。”   老夫人不舍,嘱咐道:“你可年下一定要赶回来,到时候阖家好一块儿过年的!”   梁锦应承着,就怕她又提起子嗣的事,可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等开了年,你也要给我生个曾孙!”老太太瘪着嘴,嗔怪着:“你年纪也不小了,还只是拖着,难道不生个孩子,你就不用长大了?”   “……孙儿知道了。”梁锦心不在焉的敷衍,这个态度老夫人已经见得多了,这次硬是不依不饶:“你这孩子,有什么你就跟奶奶说,难道是不中意青瑶?”   “她很好……”难道不好,还要另娶个妾?梁锦看老夫人这架势,赶紧劝说:“我不是忙着学业么?等忙完了,我再去她屋里。”   又是这句话,老夫人不知被搪塞了多少回:“若你觉得她好,怎么还不曾洞房?”   梁锦惊楞了一下:“奶奶怎么连这个也知道?”言下之意,是责怪谭青瑶话多了,老夫人怨怼道:“你别怪青瑶,是丫鬟们告诉我的。”这么久了,她也想不明白:“既然不是她不好,怎么又不跟她同房?若说学业为重,又怎么天天让那个男妻住在你屋里?”   老太太叹着气:“别家的小公子在外面,挽着个妖精似的男孩子胡天作地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你和你那男妻,我也是挣一眼闭一眼的,但为了个男人不亲近妻妾的,我还不曾听说过,你这样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我……”梁锦应该说,不单是为了何须问,可话到嘴边悬着,却出不了口,比起被人笑话,他更怕辜负自己的心:“我知道了……”   老夫人并不很信他的话,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心里自有计较……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雪,梁锦出发前一天,雪方止住,夜里梁锦搂着何须问在身上,刚做完那回事,身上汗津津的,肌肤粘着肌肤,胸口贴着胸口,何须问喘息得还厉害时,就听梁锦说:“我走了后,你要按时辰吃饭,早上多躺会儿,横竖奶奶也不要你日日去请安。”   何须问蹭着他的皮肤点点头,梁锦被他发丝骚得痒痒,呵呵笑过之后,手掩着对着他的耳廓说:“也要如同吃饭一样,一日三餐的想我!”   “我记住了。”何须问笑了下,声音沙沙的,可能是方才叫得哑了的缘故:“你在外要多照顾母亲。”   “你光记着母亲,怎么不叮嘱我照顾自己?”梁锦愠怒他在这样浓情蜜意的时刻还想着其他人:“真是没有良心!”   第二天一大早,还蒙蒙亮,梁府正门前好些车马随从,梁老太师和老夫人领着众人在门口送行,穿袄的穿氅的,还有花花绿绿的斗篷围在一起,梁锦跟着梁郝聆听老太师的叮嘱,心不在焉的往最边上瞟,何须问站在那里,也在看他。   老太师终于交代完了,梁锦迫不及待的走过来,手想去握他,刚从袖子里伸出来,又谨慎的停住了,他说:“至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   这话这些时日里说了无数遍,每次提起,不像是安抚何须问,倒像是定自己的心:“你……你要保重自己。”他又说。   “你放心!”何须问对着他,被他这样子牵出离愁万千:“你别记挂我,我等你回来过年。”   “好好的,成吗?”梁锦还是不放心,说不上担忧什么,只是反复叮嘱。   那边李氏刚与老夫人说完话,也走过来告别:“须问,好孩子,你留着神。”她婉转的叮咛:“要是有什么事儿,打发人快马加鞭到洛阳来报我们。”   “对对!”梁锦被李氏说了吊起心:“若是奶奶找你茬儿,你叫人来报我!”   这话说得没有规矩,李氏剜他一眼:“横竖很快就回来了,别搞得这样生离死别似的!”   何须问也叫她说得不好意思,撑着斗篷先和梁锦把父亲母亲扶上了车,又与他往他马车那边走,走一步,就相互悱恻缠绵的看一眼,让人看着好笑。   时下只走了一个人,何须问就觉得整个院子冷清了好多,丫鬟们还是来来往往的,却少了个人在他耳根边调笑,他也没了许多乐趣,闲着时不是看书就去后边替他的松柏扫雪,无所事见了去夺他手上的扫帚:“少爷去屋里暖和罢,别冻坏了手。”   “没事,我坐不住。”何须问出个屋她们也不放心,非要他披件斗篷在身上,通红的映着雪,耀眼夺目:“你去屋里跟华浓说话罢。”   无所事也不去,仍旧拿了扫帚替他扫,何须问在后头看她,倏地觉得她有些他娘亲的样子,似乎从不愿意妥协。   北方就是这样,雪也扫不完,歇几天还没化尽就又下起来,也不知道洛阳怎么样,道上还好不好走?   “少爷,进屋喝汤罢。”无所事倏地一句话,将何须问思绪拉了回来,他负着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走罢,进去。”   屋里长生已经将汤端到桌上了,自打被华浓罚了后,她竟老实了许多,平日只替何须问端饭打水,做完了也不在屋里多呆,华浓见她转了性,也并不为难她。   见何须问进来,华浓已放下手里的活计,从食盒里把汤端出来,还有一碟桂花糕:“少夫人快用罢,一会儿就凉了,可经不住放!”   “好,我就吃。”何须问除了斗篷坐下,舀了汤尝了一口,今日是人参炖野鸽子汤,也是梁锦吩咐下的,入冬以来,就变着法子每日下午给何须问炖汤喝,不是燕窝虫草就是百年往上的人参,他自己也不喝,就盯着何须问:“天这样冷,你们也歇歇罢,出去逛逛。”   华浓执着剪子收针脚,笑起来:“少爷走的时候叮嘱我们,要时常照看着少夫人呢!”   “我有什么好照看的?”何须问喝着汤,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们说话:“整天都在这屋子里,也不会丢了。”   “少夫人别听她瞎说。”云裳打外面进来,接了一句:“少爷是让看着少夫人多吃些饭,别冻着,也别睡不好。”她没有华浓那样活泼,也不像无所事那样话少,每日起居伺候,就像个姐姐一样温润小心。   华浓冲她撇了个嘴,拉了她在炭盆边坐下,又扭头跟何须问说:“等天晴了,少夫人也出府去逛逛,少爷说了,让您去找余家小公子玩玩儿,他天寒了下学得早。”手里的香袋缝完了,她又在篮子里拿出几块碎布端详。   何须问喝完了汤,又吃了一块儿桂花糕,将碟子一推:“你们也来吃。”他看着华浓手上的碎布,想起来:“我看到少爷可是有好些不戴了的幞头?”   “是呢,在箱子里收着的。”云裳说着站起来:“少夫人要我去找出来。”   何须问看着这些幞头,都是平式的,帽子里面毡了皮毛,有灰鼠的,有天鹅绒的,他挑出来两顶,往院子外头去。   林鸿正在垂花门那边角落里同一个小厮说笑,倏地听见何须问叫,匆忙跑过来:“少夫人有什么吩咐?”他已经分给何须问好些日子了,又涨了月钱,活也不多,只是偶尔跟着一道出门去。   “这个给你。”何须问不像梁锦那样高傲,亲自将幞头递给他:“御寒用,少爷用过的,你不要嫌弃。”声音虽然清冷,但平易近人得多。   “谢少夫人!”这话是真心,为他的态度,林鸿又说:“少夫人的木笄奴才已经雕刻好了,等打磨了再拿给少夫人。”林鸿弯着腰,接过两顶帽子,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问:“不知……小姐可好?”   因为积雪,他一直没再去那片竹林,每日只在梁锦院外同东逞他们几个听差,偶尔能见到梁慕白过来,他也是远远的不能上前去说话。   “……她好。”何须问看他一眼,有些同情:“我明日叫她过来吃饭,你在外边等着罢。”因为与梁锦的情投意合,何须问对他们这对苦命鸳鸯有了几分感同身受,他与梁锦何其幸运,竟然阴差阳错的走到了一起,可天下有情人,又几个能像他们? 第36章   魍魉   第二日午间,何须问让小丫鬟去叫梁慕白,听到是叫她吃饭,梁慕白赶紧唤了雪梅来梳妆。   这些日子天冷,李氏不在,她也倦怠了,每日闲窝在床上做绣活,并不打扮,现下又把首饰盒隔层里的那支木簪子翻出来,插在发间。   远远的林鸿就看见她来了,裹着件月白的斗篷,隐约可见里头赤色的袄,雪地路滑,她却走得急切,一步一抬眼,急急往林鸿这边望。   隔着还长的道,两个人徐徐望着对方,林鸿腰杆挺直了,萧瑟站在北风中,想过去扶她,也不敢,想喊她一声,最终亦是沉默,眼睁睁的看着她走近了。   照理他应该退远一些的,可他不,仗着梁锦不在,杵着不动弹,趁着四下无人,梁慕白站住了,抬头仰望着他,半天,问了一句:“你可好?”   “我好。”林鸿轻着声:“现下天冻得很,你把手里的活搁一搁。”   他是说那些绣不完的花样,梁慕白做习惯了,并不在意,反过来嘱咐他:“你也不要总在这里站着,我去跟嫂君说,没事儿他会让你回去歇着的。”   “这是我的本分。”何须问已经是很体量他了,他更应该尽忠职守,说着,他伸出手,放肆的为梁慕白拢了下斗篷:“你不要总担心我,多照顾自己,缺什么同我说,我替你去外面买来。”   “我不缺什么……”梁慕白低下头,露着两个染了胭脂的耳尖:“我是小姐,谁还能亏待我?”她说着,心虚的看一眼林鸿。   阖府谁不知道,自打李氏走了之后,府里的事交给赵姨娘盯着,樊氏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梁响罄隔三差五的也来找她茬,给她的碳火和吃食分例也克扣去了不少。   林鸿也不拆穿她,笑着说:“我明日送些碳到你院里去,别担心,是少夫人让给的。”他这一笑,嘴唇上的干裂撕开,泛起一点血丝,梁慕白丢开身份体统,捏着手帕,垫着脚去替他擦。   隔着手帕,林鸿也感觉到了她指尖的柔软,他着魔的看向梁慕白的嘴唇,涂了口脂,樱桃一样的一张嘴,看得他堪堪燥热,慌忙中他退了一步:“快进去罢,别让少夫人等久了……”   梁慕白不懂,方才还含情脉脉的说着话,怎么一眨眼,他又疏离起来,她不高兴,微微嘟着嘴,委屈的看着林鸿:“我……还想再和你说会儿话。”   再说下去,只怕就要逾矩了,林鸿不敢冒险,又退了一步:“这样冷,你快进去,我也回去暖和一下。”   他这样说了,梁慕白身为一个姑娘的自尊也不容许她再纠缠,生着气往里走,快进去了,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恋恋不舍的样子看得林鸿喉头里发紧。   梁慕白解了斗篷落座,看了一桌子的山珍惊诧:“嫂君怎么备这样多?”   何须问笑一下:“我让人去叫了你三嫂一起过来吃。”桌中央小炉子上滚着一锅什锦丸子,何须问揭开盖儿,瞬间香气四溢:“她应该也快到了……”   正说着,打外面远远的传来孔翠芝的声音:“我在这儿就闻着味道了,真香!”她急走了两步,挺着个大肚子,笨重得很,华浓赶紧去扶了她一把:“三少夫人小心些,雪滑的很!”   孔翠芝穿了件大红的袄子,颜色看着正,料子却是丫鬟们穿的料子,她坐下一看:“哟!嫂君这一桌子吃的,我都没见过呢!”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以为能偶尔吃到燕窝就是富贵太太了:“这是什么?”她夹起一个丸子来:“是肉丸子?”   “这是鲍鱼丸子。”华浓掩着笑:“里头还有海参丸子,还有吐蕃进贡的小香猪肉揉的丸子,其余的都是豆腐和一些蘑菇揉的。”   孔翠芝听得瞠目结舌,磕磕巴巴的吐了一句:“这,这些东西,也就是府里摆宴的时候我在老夫人那儿吃过,嫂君福气……比我好多了。”她本以为都是府里不受待见的人,他们过的日子应该是差不多的。   “这大雪天的,三嫂挺着肚子,怎么连个丫鬟也不带?”梁慕白喝了一口汤,握着汤匙问她,一问,她就苦着脸:“母亲走了之后,娘就把丫鬟收回去了……”艳羡的看了下何须问身边伺候的人:“反正我是村里面长大的,也没甚关系,我们村里像我这么大肚子的,还要缝补浆洗呢,好歹我也不用干活不是?”   梁慕白冲她勉强笑了一下,也帮不了她什么,赵姨娘为了从用度里多抠些私房钱出来,无所不用其极,但到底也不敢动梁锦院里的东西。   何须问看看孔翠芝的肚子,叫了声华浓:“你把少爷让给我吃的燕窝包一些给三少夫人和大小姐带回去。”   “少夫人……”华浓有些为难:“那是少爷叫给你吃的。”   何须问摆摆手:“无碍,我本来就不爱吃这些,搁在那里也是放着。”他对着梁慕白温柔的笑,怕她不收,又说:“横竖现在每日都在喝汤,更吃不上那个了。”   华浓想着梁慕白也是少爷疼爱的,便照吩咐去让小丫鬟包了来,孔翠芝一听见有燕窝吃,喜得豁开牙:“那感情好,回头我再让我爹给送些水萝卜进来给嫂君吃!”   萝卜换燕窝,真是个大划算的生意。   何须问往梁慕白碗里夹了一块虾仁,笑着说:“那多谢你,打了霜的萝卜最甜,我很喜欢。”   听他喜欢,孔翠芝更得意了,往自己碗里又舀了好几个丸子,她胃口好,想着好东西就是要多吃,一顿饭下来,丝毫不见客气。   自打梁锦走后,谭青瑶就到老夫人那里去吃饭,刚回了院子,就听见梁锦屋里传来孔翠芝和梁慕白说笑的声音,她朝那边望了一眼,冷笑道:“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下等人,难怪能坐到一起去。”   “小姐不知道,少爷走了后,怕少夫人无趣,常叫大小姐过来陪他说话!”杜翠跟在后头,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又说:“我是听下头小丫鬟说的,估计也不真,男女毕竟有别,况且少爷又不在府里更是不便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吩咐?”   小丫鬟捧上来一碗热茶,又退下去,谭青瑶往椅上一坐,嗤笑一声,忽转头说:“长生那丫头,还是每日给少夫人端汤?”   “是呢。”杜翠拿了个靠枕给她垫在后背,在她耳边说:“也不知道上次跟她说的话,她听进去没有,奴婢要不要再去点一点她?”   谭青瑶吹着茶碗,狡黠一笑:“用不着……”她指挥若定:“她若还没动作,就当真是个废物!”又抬眼瞅了下杜翠,将茶碗搁在案几上:“你不是说,她偷偷回了何府么?”   “正是!”杜翠站在椅边,鬼鬼祟祟地依过来:“我一直暗中盯着她,见她借故出去买东西,偷偷回了何府几趟,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哼,还能干什么!”谭青瑶嘲讽着:“她有害人之心,又想不出一个法子,自然是去找何家那位夫人商量去了。”倏地她笑了,背着光:“正好了,若成了还好,若不成,也咬不到咱们这里来。”   她往窗户外边看了一眼,手撑着下巴,一会儿又笑起来。   又下着雪,何须问正在书架上翻,找梁锦从前写的文章来看,一叠纸张里,何须问抽了几张出来,坐在书案上细看。   上头字迹还有些青涩,该是梁锦好几年前写的,是一篇策论,论的是新帝登基后的首要政务,他主张应主兴农业,甚至提出应将农家考出来的进士放到司农寺历练。   何须问看着不自觉的笑起来,他提出来得都是于国有用的建议,可字里行间还是那副不羁放纵的样子,想来这策论应该是老太师叫写的了。   这时华浓进来,带着奉瑞,奉瑞行了礼:“给少夫人请安!”何须问一下倏地惊慌了一下:“可是少爷有什么事?”   “少爷没事儿,少夫人宽心!”奉瑞忙把地上的一个箱子打开:“这些是少爷路上见了,觉得好玩儿,让奴才送回来给少夫人玩儿的。”一个半大的箱子,里头装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只扫了一眼,何须问又问:“少爷到洛阳了么?母亲可好?”   “已到两日了。”奉瑞恭敬的笑着:“一路上都好,大夫人也好,少爷让我跟着主事一起回来,好给少夫人报平安!”   奉瑞领了赏退下了,何须问从书案后头转过来,仔细去捡箱子里的东西看,有绘得精美的空竹,雕着猫的一柄镜子……   他挑了枚刻着他名字的印章出来,让华浓送了那柄镜子给梁慕白,一个虎头娃娃给了孔翠芝,剩下的由他亲自端着往谭青瑶屋里去。   “请问,你家姨娘在么?”何须问在屋外问一个小丫鬟,杜翠听见了,忙出来:“少夫人怎么来了?小姐在屋里呢。”   何须问跟着进去,谭青瑶正在书案上看她母亲来的信,见了他,也不起身:“少夫人难得贵脚踏贱地,是有什么事儿么?”梁锦不在,她的温顺贤良似乎也没那么尽力了,有些淡淡的。   “少爷让人捎回来一些东西,我拿来给你。”何须问将小箱子一并递给杜翠:“多谢你时常为我做些小食。”   这是奖赏了,谭青瑶随手翻着箱子里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敷衍的笑着:“少夫人不用客气,这些……都是少爷捎给你的罢?”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但每样都很别致,再找不出个一模一样的来了:“既然是给少夫人的,少夫人还是自己留着罢。”   “你不用推拒。”何须问站着,一只手捏着袖子背在身后,也看不出个喜怒来,只是就事论事:“少爷时常对你照顾不周,望你不要怨他,是我们两个欠了你。”   他第一次提起这个,令谭青瑶汹涌出恨意来:“少爷是我终身的依靠,我怎么会怨他?是少夫人多心了……”她朝何须问走过来,仍旧是笑着:“少夫人请坐!”又跟着呵斥杜翠一声:“怎么还不给少夫人奉茶?”   何须问瞥一眼杜翠,就要告辞:“不必,我回去了。”   他往雪里走去,连把伞也没撑,才几步,肩上就堆了一层薄雪,谭青瑶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呢喃:“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老夫人在屋里,刚听完回来的那个主事报平安,赵姨娘就过来请安了,说了些好听的后,又犹豫着往前凑了两步:“听说咱们大少爷专门打发了个小厮跟着回来,是特意去看少夫人的。”   “他就这么放心不下?”老夫人倚靠在榻上,板着脸:“我看锦儿是被他迷惑了,眼看着老三媳妇就要生了,他这个做大哥的倒是一点儿也不急自己的子嗣!”   赵姨娘想到那个村妇就上火,眼珠子一转,就想着给梁锦也找些不痛快:“老夫人不常见他,所以不知道!”她抬着手搁在案几上,压着身子说:“我听响罄说起,青瑶时常在她面前哭,像是因为大少爷几次想去她屋里,都被那人给绊住了脚,她又不好到您这里来说嘴,只好一直隐忍!”   “什么!”老夫人拍着桌子,指头上两个翡青的戒指一下磕在桌上,吓了赵姨娘一跳,   老夫人又说:“青瑶那孩子,平时还哄着我,我还只当是锦儿看不上她,寻思着再给他娶一房妾!”   赵姨娘拧着细眉,凑过去:“老夫人不想想,青瑶这样的相貌大少爷都不亲近,何况别人?”她指头抠着桌面:“我看有那个不正经的男妻在,娶谁进来都不中用!”她揣摩着老太太的神色,似乎是动了怒。   果然,老夫人眉头皱得老紧,抿着唇想了片刻,便叫了左右的人:“去把那个男妻给我叫来,我有话吩咐他!” 第37章   昏迷   没一会儿,何须问就跟着丫鬟过来了,斗篷也没披,穿了件狐皮领的大氅,一身风雪的行礼:“给老夫人请安。”   “哼,我受不起你的拜!”老夫人坐在椅上,肃穆地冷着脸,何须问也无话可接,只好问:“不知老夫人叫我来有何吩咐?”   他全然不亏心的样子,老夫人明明动了怒,却不发作:“锦儿走了这些日子,你在屋里都做什么?”   “只是看书。”何须问很平静,尽管他清楚老夫人恐怕是要找茬,也不惧怕:“并没有别的可做。”   “呵,你倒是清闲。”老太太抚了下簪,若无其事的理着袖口:“等过年开了春,你到梁家来也一年了,锦儿子嗣的事你思量得怎么样了?”   又是这个话,何须问料到了,往前站了一步:“我……不知道要怎么做,还请老夫人明示。”   老夫人抬了眼,额上堆叠出几条皱纹,她冷笑着:“纵然我给锦儿娶了妾,你成天狐媚似的缠着他,又有什么用?”   “狐媚”这个词,刺到了何须问的自尊,他像被人扒了衣服一样难堪,却仍旧镇静:“我与梁锦是两情相悦。”   “什么两情相悦?”老夫人撑着案几起来,义愤填膺的指摘:“你还要不要点脸面?你明明是个男人,却跟个善妒的妇人一样日日拦着锦儿不去青瑶屋里!”她说得急了,有些喘起来:“你,你当我不知道?”   边上赵姨娘连忙过来扶她坐下,手在她后背上用力的摩挲,替她顺气:“老夫人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一扭头呵斥何须问:“你还有没有点儿规矩?敢这样同长辈说话!”   何须问不屑理她,连个脸色也不给她,她气极了,弯着腰扇风点火:“老夫人别生气了,他是书香门第的公子,自然是有些傲气的。”   老夫人平生最恨别家的“书香门第”,听后勃然大怒:“书香门第的公子就是这样的家教?”她指着何须问,气得直跺脚:“我倒要好好教练你规矩,来人!”   一个丫鬟从边上站出来:“老夫人吩咐。”   “去,你去找几个小厮来,把他给我绑了打二十板子!”丫鬟怔住了,一时没动,老夫人又站起来吼:“快去!”   丫鬟得了令,往院子外头去叫人,何须问也怔了一瞬,看来老夫人是要趁着梁锦不在的功夫,要好好整治自己了……   没一会儿,就进来几个小厮,有个托着一条长长的粗麻绳,两个抬着一根长凳,有个长着胡子的,带头给老夫人行礼。   老夫人撑着臃肿的身体,拍着案几吼:“快!给我绑了他!”又连着拍了好几下:“就在这里打!”   越是临危,何须问越镇定,腰板挺得比刚才还直,还是不肯求饶,两个小厮上来先是扒了他的大氅,又掰着他的手臂挽到背后,将他按到那条长凳上趴下,绳子绕了好几圈,在他后背上打了个结。   “啪”一声,是板子击打着皮肉的声音,何须问没忍住叫了一声,他撑着脑袋抬头去看,老夫人像是对他这叫声有些满意,坐了下来,含着一丝笑看他,旁边赵姨娘站着,将只手搭悠哉的搭在腹前,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啪”又一声,第二个板子落下来,这次何须问咬牙挺住了,没有叫唤出来,他绷紧了身子,去迎接第三个板子。   第五个板子的时候,他已经忍出了满头的冷汗,却仍然固执的不出声,第十个板子,腰臀上已经渗出血来,斑驳的染在衣摆和裤子上,等打完二十下板子后,他早已晕过去了,小厮解开绳子,他一下就滚到地上,仍旧没醒,嘴里模糊喊着:“……疼……”   老夫人听见火气又上来,冷冷的吩咐:“把他抬回去养几天,也不用叫郎中,待伤愈合了仍叫他到我院里跪着反省!”她又笑起来,面目有几分狰狞:“我倒要看看他骨头有多硬。”   何须问一身的汗,抬出院子时被寒风一吹,激得他打着冷颤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梁慕白、华浓、云裳、无所事都来了,他盖着那件大氅,尽管看不见身上的惨状,可她们都淅淅沥沥的哭着。   “别哭了……”何须问虚弱的歪着头:“……我没事的。”   快到院子时,林鸿也跑过了,拿着件梁锦的貂绒斗篷,盖在何须问身上,梁慕白瞬间魂魄归体,去扯他的衣裳:“你找个人,快马加鞭去洛阳给大哥报信儿!”   林鸿谨慎的抽出了衣裳:“大小姐放心,我已让人去了,至多跑死几匹马,六七日也就到了。”   屋子里已经都备好了剪子热水,两个炭盆架在床边,何须问迷迷糊糊的趴着,丫鬟们来来往往的跑,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拿那个,华浓握着剪子,要去剪他的裤子,何须问却还记着羞耻,反过手虚妄的推拒。   云裳着急,夺过剪子坐在床边,柔声道:“得先把血擦洗干净了,好给少夫人上药。”她像哄孩童一样轻笑着:“要是不干净好了,少爷回来看见,岂不是要心疼死了?”   果然,一提到梁锦,何须问便妥协的放下手,嘴里哼唧着:“梁锦……梁锦……”一声声无力的□□,把屋里的丫鬟都叫住了,围在床边垂泪。   喊着喊着,人又晕了过去,华浓心疼得气不过:“老夫人怎么下这样狠的手!”   “少说几句罢!”云裳劝道:“省得被人听见了,又去咬耳朵,少爷还没回来,眼下谁能护得住?”   华浓气盛,咬着唇朝墙后头指:“肯定是后面那个,我看她这些日子只是装出来的贤良,如今少爷不在,她还不抓着机会坑害少夫人?”   云裳刚收拾好治创伤的药:“你别瞎猜,没有证据反而会害了少夫人。”她将东西递给身边的小丫鬟,细心嘱咐着:“碳火烧得旺些,别开窗,大家都仔细着,留心少夫人身上会不会发热。”   外头雪一直下到酉时才止住,院子里又盖了厚厚一层,先前凌乱的脚印已经消失了。何须问趴在床上,一直昏睡着,只觉得腰臀上疼得厉害,牵动一下,又疼出一脸的汗,始终睡得不安稳,隐约喊着梁锦,一会儿又喊娘亲。   他该是做梦了,梦里头,还在明月满花楼的后院,娘亲牵着他的手,从枝头上摘下来一朵桃花给他别在耳鬓上:“问儿要是个女孩儿,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才不要做女孩儿。”何须问小时候是有些任性的,嘟着小嘴鼓着脸:“我是男子汉!”   娘亲歪着头取笑他:“那昨儿怎么还哭了?”她假装不信:“男子汉可都是不爱哭的!”   何须问怨怼的仰着小脸儿,不满她的嘲笑:“我是去够窗外的花瓣儿,不留神从桌上跌下来,摔疼了才哭的!”他撅着嘴,十分委屈,脸憋得通红,睫毛一扑扇,又要滚出两滴眼泪。   二楼的小花厅外就是秦淮河,梦里头模糊是哪家的公子,为搏美人一笑,让人摘了好些粉嫩的花瓣,包了一搜画船,找了几个木风箱,对着风口撒那些花瓣,又有春风的助力,花瓣在天上飞舞得老高,何须问被个小矜抱到桌案上,伸长了小胳膊要去抓那些花瓣,一不留神跌下来,蹭破了皮肉。   梦里是感觉不到疼的,但又像是知道疼,哇哇的哭起来,周围的姑娘们都围过来,心疼得要命,打扇的打扇,喂糖的喂糖。何须问被一堆脂粉裙钗围着,觉得更加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问儿就是找借口!”娘亲铁石心肠,仍旧取笑他:“你为了不吃肉,也是成天找借口。男子汉遇事儿可不会逃避!”   四五岁的小娃娃,哪里经得住这样逗,立刻瘪着嘴,抽抽搭搭的哭起来,怕又被娘亲瞧不起,撑着袖子去抹眼泪,娘亲却还是捂着嘴笑:“男儿有泪不轻弹,将士负伤勿轻言,问儿又哭,羞不羞?”她倏地不笑了,严酷近乎残忍的说:“娘亲就要走了,从今往后你一个人,世态炎凉、严寒酷暑无尽无休,你也这样哭吗?”   何须问仰着脸,有些受惊,脸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娘亲要去哪里?不带儿子一起去么?”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带着你。”她摇着头,站在桃树底下,风卷起她的裙摆:“娘亲要到天上去做神仙去了……”   何须问有些看不真切她的样子,像是置身在一团迷雾中,不知何时,她身边又多出来一个人,锦衣华服高大无比,烟雾散尽了,何须问看清他的样子,梦里似乎是不认识,却觉得熟悉得很,这人笑起来,有几分浪荡:“小娃娃,你要嫁给我!”   “哇”一声,何须问也顾不得擦泪了,肆无忌惮的哭嚷着,那人顿时慌了手脚,蹲下来,捏着自己的袖子,搂着他给他揩脸。   “我走后,把你交给他了。”娘亲也蹲下来,柔声细语的说:“但是问儿还要走很长很远的路,才能找到他。”她神情肃穆,握着何须问的手:“若是路上遇到毒蛇猛兽,问儿又只知道哭,可就要被野兽吃掉了,还怎么找得到他?”   何须问害怕,抽抽噎噎的止住了哭声,往娘亲怀里靠过去,刚挨过去,竟是一片虚无,一扭头,那人也不见了,浓雾又起,周遭似乎有鬼哭狼嚎的声音,他小小一个身子,惊恐的颤抖,胡乱跑着,边跑吵喊:“娘亲……娘亲,梁锦……”   无所事守在床边听着他的梦呓,感觉心都揪起来的疼,从前在何府,许氏打他,他也是这样,面上从来不哭也不叫,却在睡梦里不得安稳的喊着“娘亲”。   “去加些新的碳来!”云裳吩咐个小丫鬟:“被子不能捂着伤,只能把火烧旺些!”又朝另外个小丫鬟说:“去催催厨房,赶紧把人参煮好了端上来!”   小丫鬟们掀着帘子绕着屏风往外跑,人来人往的忙活着,华浓用热水浸湿了帕子给何须问擦汗,长生端来了人参煮的汤,华浓又一勺一勺的喂给何须问吃了,折腾到戌时也没用,何须问伤了风,挂着冷汗被寒风一吹,浑身烧得滚烫。   天早已黑尽,孔翠芝自已打着灯笼,挺着硕大的肚子一步步艰难的来了,一看到昏睡的何须问,她眼泪唰一下掉下来:“嫂君!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华浓刚扶她坐下,她又口无遮拦的说:“老夫人心也太黑了,这不是存心的嘛!”她也是这府里的隐形人,从前也曾诸多讨好这些长辈,时日久了,心也凉了:“老太太平时里拜佛念经的看着慈善,其实寡毒得很!我听说,我那个娘也没少帮着煽风点火!”   这话也只有孔翠芝敢说了,她是个粗人,不会计较长远,云裳却是个缜密的人,一面叫小丫鬟到外头去望风,一面问孔翠芝:“三少夫人,我们少夫人发了热,一直昏迷不醒,您能不能去问问三少爷,给请个太医进来看看?”   “我的姐姐!来前儿我就问了他了。”孔翠芝捂着脸,为难道:“可他说是老夫人吩咐了不叫请郎中。”说着有几分憎恶,几分悲切:“他非但不帮忙,还打了我一巴掌,让我少管闲事,我还是偷偷跑来的!”   几人往她脸上一瞧,方才没注意,细看才发现又红又肿,她怀着身孕,平日里又要挨着满府上下的奚落,还要忍着梁远一房的苛待,日子过得竟比何须问还不容易。   梁慕白憋着一口气:“华浓姐姐,你去叫林鸿进来!”她也不顾自身难保了,挂着泪咬牙吩咐。   华浓看她似乎有主意,便忙跑出去,在院子外头灯火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看,果然有个黑影,正是林鸿,何须问病倒,梁慕白在里头,于情于理他也不能退下去自己歇着。   梁慕白踱着步,有几分千金小姐的气势:“总管房不给牌子,我们叫人去也请不到太医。”她看着林鸿,找到了主心骨:“你跑着去傅府,找傅成公子,让他去请太医。”拿不到牌子,他也架不了车马,只能徒步去。   “就算请了太医,也进不来啊!”被华浓一点,梁慕白又焦急的踱起步来,林鸿看一眼床榻,又看一圈屋内焦躁的女人们,沉稳的说:“也不用进来,我来往传话,将症状描述给太医,回头多打点一些谢礼给他就是!”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林鸿就要走,梁慕白趁乱小声嘱咐他:“你多穿些,外头冷。”见她眼圈红着,林鸿也低声安慰她:“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傅府离梁府有些路程,林鸿亏得有体力,灯笼也不打,借着月色印着雪地有些反光,一路狂奔。 第38章   转醒   傅成刚同老爷夫人商量完妹妹的婚事,回院里褪了衣裳,正准备睡呢,又想起明日要给余岳阳带的点心,便叫了丫鬟来吩咐:“你去叫厨房明天一早给我做一碟滴酥鲍螺来。”   丫鬟盈盈笑着:“少爷平日最不爱吃这些果子点心的,怎么想起来要吃这个了?”   傅成坐在床榻上握着书,斜着看她一眼,丫鬟立即止了笑:“奴婢这就去,少爷先歇着罢。”傅成单手撑着膝盖,又看起书来,看着看着嘴角含笑,想起余岳阳,最爱他家厨房里做的这个滴酥鲍螺。   丫鬟才出去没多久,金龙就火急火燎的跑进来:“少爷,有急事儿!”   “什么事?”傅成放了书站起来,心里疑惑半夜三更什么急事,未必是余岳阳又挨打了?   金龙走近了:“梁公子的人来了,说是他家少夫人病重,老夫人不让请太医,没办法才来找您!”   “梁锦刚去了洛阳,怎么何须问就病重了?”傅成蹙着眉,赶紧换了衣服跟金龙往小角门去:“你赶紧去拿牌子吩咐人套车,我在角门等你。”   傅成让人快马加鞭,到家里常用的太医府上将人请了来,路上亦将事情知道了个透彻:“已派人赶去洛阳了么?”他沉着的问林鸿。   “已去了。”林鸿第一次同傅成说话,相比梁锦,傅成稳重许多,他感叹着:“我以为梁锦跟他夫妻同心,又是圣上指婚,日子过得定然顺遂如意呢……”   外头是车轮声和雪声,“咯吱咯吱”的,压得人心绪不宁,傅成瞅了眼林鸿,又说:“看你有些面熟,梁锦带你出来过?”   “奴才原来是外院传话的,兴许公子到府里来时见过。”林鸿不卑不亢的坐在对面,手里提着灯笼晃荡。   傅成十分赞许:“你读过书?”   “读过几年,让公子见笑了。”   傅成掀帘子看了一眼,快到梁府了:“既然读过书,就该想法子替自己赎身。”他搓着手背取暖:“总不该甘心替人为奴一辈子……”   这话像在林鸿耳朵里打了个响铃,脱了奴籍做个小买卖,纵使不能科考,也可以读书,这样的日子岂不好,他拱拱手:“多谢公子提点!”   “这有何谢的?”傅成横着眼看他,有些莫名其妙:“这个道理你读过书自然也是明白的。”   林鸿难为情的点点头,自从卖身梁府,他家中已亲人具无,从前偶尔想过,但离开梁府,他也没地方可去,便觉得讪讪的,如今他年岁大了,再提起来这事,年幼时的蹉跎厌世已不见,生出些踌躇壮志。   没多一会儿就到了梁府的西角门,看门的小厮林鸿早就打点好了,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只要太医不进去,什么都好说。   傅成也下了车,往后头那辆马车上去,雪地里车辙脚印一堆,张太医在车里头拢着袍子昏昏欲睡。林鸿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药煎了给何须问服下后,后半夜才转醒。   得了好消息,傅成和张太医都松了口气,林鸿不放心,多嘴问了句:“敢问太医,我家少夫人为何会昏迷这么久?”   “按理说疼晕过去的人,没多会儿也能醒过来了。”张太医掀着马车帘子,也有些疑惑:“……恐怕是加上风寒,才久不能醒,只要按我的方子再吃几服药,烧退了就能好了。”说完放下帘子,又由傅成送回家去。   等回到傅府时,已是幽蓝幽蓝的一片天,睡也睡不成了,傅成换了身行头,装点了滴酥鲍螺,在马车上靠着眯一会儿,往书院里去。   长明书院在大京是出了名的严格,寒冬腊月的,又快过年了,别的书塾都闭了课,只他们的学子,还在矜矜业业的学文章、背诗书。   官家子弟们还好,一个个穿貂裹裘,捧着手炉,里头还搁着香片,一熏,满堂的香味儿交杂着,除了天短,倒是没什么太为难的。   而那些寒门学子就没这么舒坦了,成天将两只手拢在袖口里,虽然穿着棉花絮的袍子,在这积雪的半山上,也不够御寒,冻得鼻子通红嘴乌青。没有手炉在一边暖着,刚研开的墨,只写了几个字,就结上一层霜,看着也着实可怜。   傅成一进堂里,就见余岳阳的背影,偎在一个同窗桌案旁边,手忙脚乱的鼓捣着什么,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在往一个手炉里夹银骨碳。   “这是做什么?”傅成拍他的肩,余岳阳一回头,就是个暖得跟太阳一样的笑脸:“我给玉春带了个手炉来,你看!”他献宝似的将手炉举起来,是个白铜腰形的炉子。   叫裴玉春的男子站起来,朝余岳阳躬身行礼:“多谢小余兄,可我实在受之有愧!”他穿了件秋色的夹棉襕衫,可能是因为改了许多次,手臂下摆腰身都有大块的补丁,他又朝傅成拱手:“小余兄昨日见我冻得抓不住笔,今天便多带了一个手炉给我,我感激不尽!”   傅成笑起来,像个长辈一样明贬暗褒:“岳阳自己懒惰不好学,对用功刻苦之人倒是敬佩得很。”他轻拍着裴玉春的手:“这整个书院里,就数裴兄你最用功了,他日秋闱,必定是要蟾宫折桂,何必被这几两碳耽误了?裴兄就收下罢!”   “可不是?”余岳阳一个猛子站起来,急切道:“我这身学问也是白白浪费了这些东西,若你们这样的人生在我家里,只怕都考了八个状元了,不要为了这点东西跟我客气嘛!”   裴玉春看看傅成,又看看余岳阳,躬身道:“那我却之不恭了,多谢小余兄!”   忙活完这个事儿,傅成才想起来给他带的点心,拉着余岳阳走到自己书案上,从食盒里拿出来:“趁夫子还没来,你赶紧吃。”   “还是你家厨房里做得好吃!”余岳阳猴急的拿了一块咬在嘴里,边吃边掉渣,傅成递了张帕子给他:“给岳风也拿过去。”   余岳阳扭头一看,前头一张书案上,余岳风正摇头晃脑的背书,专心得发带缠到脖子上也不去整理:“他不吃,那书呆子打一来就钻书里去了。”他又拿了一块儿往嘴里放:“我撼哈路数都要路瞎了。”   “什么?”傅成没听清:“你咽下去再说。”   “……我说,我看他读书都要读傻了!”余岳阳抹抹嘴,鼓着腮帮子瞪傅成,这才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对:“你怎么眼睛都抠搂了?”   傅成这才想起来把何须问挨打的事告诉他,一说可不得了,余岳阳拉着他就要走,傅成反抓着他的手:“这是要去哪里?”   “废话!当然是去探望须问了。”   这不管不顾的样子逗笑了傅成:“你一个外男,梁锦不在,你怎么好去看他的妻子?”   余岳阳板着脸生气:“那就这样不管他死活了?”他往外边雪地里看一眼:“这冰天雪地的,打了他还不让瞧郎中,什么人啊这是!”   “说到底这是梁家的事,你怎么插手?”趁着没人注意,傅成掐了下他的脸蛋:“等梁锦回来罢,这些日子叫人送些补药过去,我已跟他们家小厮说了,若再有事,还来叫我。”   这样冷的天,他的手指却温热得很,碰得余岳阳一张脸通红,不知是被他掐的还是被他烫的:“我问你!”他瞄傅成一眼,低着声:“要是以后我到了你们家,你家里人也这么对我怎么办?”   “哦?”傅成从箱笼里取出笔墨:“我奶奶已经去世了。”他悠哉悠哉的研墨,余岳阳看不顺眼,跪坐在旁边不依不饶:“你家大夫人呢!她要是也打我怎么办?”   “我母亲最疼你的,你忘了?”傅成用笔点了下他的鼻尖:“真是个没良心的!”   余岳阳眼睛一转,得意的笑起来,可不是?他们这些人中,傅夫人是最疼爱余岳阳的,常说傅成整日老气横秋,梁锦最有主意,余岳风就知道读书,只有他,像个孩子一样嘻嘻哈哈的最有朝气,想必将来真到了他们家,傅夫人也舍不得刁难!   院子里刚清出来一条道,华浓穿着绯红的夹袄,手里提着个食盒往屋里去,里头是给何须问刚熬好的药。   一端出来,还热腾腾的冒着热烟,何须问趴在床上,撑着手臂咕咚喝了,云裳赶紧递上颗蜜饯给他。   “少夫人还怕苦?”华浓收拾了碗,又递给何须问一张手帕:“从前没见少夫人吃药,还不知道呢。”   云裳剜她一眼:“胡说!没事儿还能瞎吃药?”   “别说她。”何须问挥挥手,又趴回去:“我是怕苦的,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吃药后还吃蜜饯。”   华浓拉着脸不高兴了:“那少夫人再吃颗?”她是心疼他从前过的日子:“一会儿我让厨房给少夫人做酒酿圆子吃,多放些饴糖!”   云裳笑着走开,无所事又来坐下,掀开何须问的被子和衣衫瞧了瞧,华浓忙问:“可好些了?”   无所事忙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低声,她回头一看,何须问耷拉着眼皮,要睡不睡的,无所事又猫着声说:“已经大片的结痂了。”   “我看,恐怕会留疤呢。”华浓拉着无所事走开,在外间拢着火盆做针线,无所事往里边看一眼,叹了一声:“打得这样皮开肉绽,自然会留疤了,从前我们那位大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一根鞭子,抽在身上密密麻麻的,疼得要命,却不会出血,所以我们少爷身上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   “你们家大夫人也打他?”华浓怔了一下:“何大人不管?”   无所事嗤笑着:“老爷看见了就说几句,看不见就当没事发生。”说着,眼窝里掉下一滴泪来:“我们小姐在的时候,从没人敢这样欺辱少爷!”   “小姐?”   无所事见她不明就里,勉强笑着:“就是少爷的亲娘,她不让叫夫人。”她露出崇拜的神色:“小姐说她不要做谁的‘夫人’,她只是她自己……”说起小姐来,无所事打开话匣子似的滔滔不绝:“从前我们少爷不姓何,跟着我们小姐姓江,是小姐死后老爷改过来的。”   这样惊世骇俗的女子,之前就听少夫人说过是连墓也不曾有的,华浓压不住好奇,忙问道:“你们小姐叫什么?”   “叫江子棠……听说是养她的那个老道姑起的,因为是从江河里把她拾起来的,所以随了江姓。”   “江子棠……”华浓若有所思的嚼着这个名字:“子棠……怎么这么耳熟……”她如雷灌顶:“我想起来了!”好像小时候跟着伺候大夫人时,听她睡梦中呢喃过这个名字,她忙拉起无所事的手,正准备说,却听门口传来谭青瑶的声音:“少夫人可好些了?”   不知怎的,华浓一见她就不喜欢:“哟,姨娘怎么来了?”平时里都看她贤良淑德,华浓直觉上却觉得她心内藏奸:“我们少夫人受伤了这几日,怎么姨娘今日倒想起来瞧了?”   谭青瑶笑起来,有一丝不加掩饰的得意:“自打少爷走了,奶奶便天天让我过去陪她老人家吃饭摸牌。”她顷刻间殓起得意,又换上诚恳的模样:“这不,刚得了空,就来看看少夫人,顺道给少夫人请安。”   华浓往她身前拦了一步:“多谢姨娘好意,若真是有心,没空也能抽出空来瞧!”她轻蔑的斜着眼,手上有一针没一针的戳着料子:“我们少夫人睡着了,姨娘改日再来罢。”   “睡着了……”谭青瑶咂摸这话,随即笑起来,也不跟华浓计较:“那我明日再来罢,少夫人醒了烦劳替我问候。”说完她又摇着裙摆走了。   华浓依旧拿着针线坐下来,已经忘了才刚想跟无所事说的话,朝里间瞄了两眼说:“少夫人最近是睡得多了。”   “他从前很少午睡的。”无所事也疑惑:“最近倒是一天睡好几觉。”   华浓没多想,捻着线:“天冷了趴在床上,可不是就只能睡觉了?况且伤寒的药吃了就是让人犯困。”   也是,何须问这几日趴床上,喝了药就睡,不知是不是伤了筋骨的缘故,手脚也觉得无力,有时想看看书,握一会儿也觉得累。   近日他常做梦,梦里头娘亲和梁锦老是远远的走在前面,他想去追,一双腿却不听使唤,总是赶不上,故而睡也睡得不安稳。 第39章   夜奔   洛阳也是见天的大雪,近来却连着晴了两日,梁锦整日被大舅家的表兄拉着去打猎,也没什么趣儿,因着老太爷的千秋,这两日不让他们出门了,跟着见一见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斜阳落山,金光漫天还没尽收的时分,梁锦和一屋子的人用完饭回房,刚倒在床上,脚还没抬上床呢,一个小丫鬟就跑来了:“表少爷,老夫人叫您过去呢。”   “什么事儿?”梁锦这些天心神不灵,总睡不好,眼下正要补觉,又被无端打扰,心里不舒服:“不是刚吃完饭么,怎么外祖母又叫我?”   “您去了就知道了。”   梁锦没好气的往外走,屋里丫鬟抓着斗篷追出来给他披上,到了老夫人屋里,见他母亲也在,另一边坐着他一个庶出的姨妈和表妹,小表妹一见他来,就将头低低地垂下,梁锦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大剌剌的找了根椅子坐下:“外祖母,母亲,叫我何事?”   老太太慈眉善目的:“今日人多,锦儿饭吃好了没有?”   叫人过来,恐怕不只是为了问吃没吃饱吧?梁锦打量了一眼对过坐着的表妹:“我吃饱了正准备躺着歇歇呢,这不,外祖母一叫我就来了。”   老太太只笑着,朝李氏使了个眼色,李氏瞅了眼庶妹,无甚悲喜的指了指:“这是你三姨妈。”又指指那个姑娘:“这是你三姨娘的嫡女,小你两岁,叫芫笙。”   “知道。”梁锦刮着茶碗,也没抬头去看:“饭厅上不就说过了么,三姨妈和白姨父我都见过了。”他喝了口茶,扫了眼上来点灯的小丫鬟,悠哉等着下文。   “你外公说……”李氏有些为难:“你芫笙表妹,也该婚嫁了……”她朝上看了眼老夫人,又看着梁锦:“与其嫁给那些不知根底的人家,不如许给你做妾。”   这话梁锦一见那殷切切的庶姨妈就料到了,如今说出来,把他听得心烦意乱:“呵……我有妻有妾,表妹嫁给我,不是委屈了?”   “我也是……”李氏话还没说完,对过白姨妈就站起来截过话去:“不委屈,你那个妻我们都是知道的,也生不了孩子,至于妾嘛,也无甚关系!”她拉着梁锦的手:“好孩子,我打小看你就喜欢,我知道你不会亏待了你表妹的。”   老夫人在上头坐着,只喝茶,这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那也不是她的亲生孙女,她不便管,几双眼睛都盯着梁锦,全都看他的意思。   这白姨父是个老举人了,一辈子也没考上个贡士,他们一家子思量,把白芫笙嫁给梁锦,纵然是妾,若生下个男丁,他梁家的家私不都落了一半在手里?况且这近水楼台先得月,日后孙儿的仕途不愁,白家不也能成个官宦之家?   真是打了个好算盘,梁锦笑着:“我回去跟须问商量商量罢。”也不好拂了老太爷的面子:“姨妈放心,成与不成的我回去了都送信过来。”   白姨妈没听出来这是婉拒,仍旧坐回去:“好罢!我和芫笙在家等着听信儿。”她笑得开怀,心想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能成的,哪会有男妻不让人纳妾的道理?   梁锦走的时候,又瞅了眼白芫笙,她仍是垂着头,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有千愁万绪不能说的样子,像朵不及盛开就被压断的牡丹。   回了屋里,准备躺下,头刚挨着枕头,又来个小丫鬟:“表少爷……”   “又有什么事儿?!”梁锦心烦,语气也不由重了些,小丫鬟被他吓得一颤:“您,您打发回去报平安的那个小厮回来了,说是有急事要禀报。”   什么急事儿?梁锦打了个激灵爬起来,忙喊:“让他进来!”   奉瑞跑进来时,磕着了门槛儿,连滚带爬的跪在梁锦脚边,气息都有些不稳:“少爷!少夫人出事儿了!”   “他怎么了?!”梁锦一把将他扯起来,抓着膀子急切的问。   该是被他捏疼了,奉瑞耸着肩:“老夫人前几日将少夫人捆起来打了一顿!”这一句,梁锦的手霎时又加了几分力,疼得他龇牙咧嘴:“嘶……打得皮破肉烂的,还染了风寒,我离家时正昏迷着呢,老夫人还不让请郎中!”   “我就知道……”梁锦松开他,急躁的踱步:“我早该想到的,她们要趁我不在好拿他做法呢!”   这个“她们”幻化在他眼前,是一张张可怖的脸,是老夫人的自私,是赵姨娘一干人等的市侩。   奉瑞转到他面前:“少爷,你倒是想个法子呀!”   “走!”梁锦拽起架子上的斗篷:“去叫东逞,备车,不!备马!我们现在回去!”   三个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总算奔出了城,梁锦打头跑着,时不时就要挥下鞭子,上了官道,积了好厚一层雪,马蹄子一滑,梁锦不备,摔了出去,打了好几个滚,粘了满身的雪。   两人赶紧将他扶起来,幸而月亮还大,瞧见他身上没有流血,东逞却还是不放心,忙问:“少爷摔疼哪里没有?”   “我没事儿。”梁锦拍了拍身上,又要上马去:“母亲说了什么没有?”   “大夫人说让你只管去,她会跟那边老太爷解说的。”   三人又上了马,狂奔一夜。人不歇着马也是要歇的,天亮赶上个驿站换了马,东逞去劝他:“少爷还是歇会儿罢!你身上衣服都湿了,先烤干了再上路也不迟。”   梁锦跨到马上去:“不用了,赶紧走,等到家了我必有重赏!”   二人也不再劝,跟着跨上马,倒不是为了赏赐,只是眼下少爷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倔。   连着跑了三天,梁锦都未曾睡过,饿了就吃些东逞从李家带出来的干粮,原本美味的点心冻得像块石头,梁锦也不怕崩掉牙,咬不动就囫囵吞下去。   水囊也已经空了,梁锦就捧一把路上的雪吃下去解渴,东逞看得直心疼,他打小跟着少爷,还没见他吃过这样的苦。   可梁锦并不觉得苦,眼下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箭,离了弓,就要往靶子上去,可耽误不起。   这几日,他脑子里把那些听过见过的事儿都过了一遍,谁家公子着了凉落下病根的,谁家丫鬟被打了板子就挨不过去死了的……梁锦第一次感觉到,“死”是离自己是这样近的一件事。   他悬着的一颗心,跟着马蹄颠簸,像随时要从嘴里被抖落出来,他的呼吸也像遥远的挂在何须问身上,若是他咽了气,自己似乎从此后也无法再喘息。   从前读李商隐的诗,上面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梁锦始终不能参悟,同胞血缘间尚且也没有这样的感情,如今他方明了,前些日子的不得安眠也找到了原由,因为他的“妻子”在遭受苦难……   何须问已经能翻身了,也能下地由人扶着挪动,他不想整日躺着,坐着疼,只好倚靠着门框看书,眼睛虽在书上,心思却挂着梁锦,不知他是怎样的着急?会不会已经在路上了?   “华浓。”他握着书叫:“你叫个人去城外等着,若是看到少爷,就告诉他我已经好了,别让他着急。”   华浓来扶他:“我这就让人去,少夫人还是去床上躺着罢,别又在这里吹风。”   “躺了这些日子,人都快躺傻了。”何须问笑着,让人如沐春风:“躺着就知道睡觉,我站会儿罢。”   华浓犟不过他,转身进屋里给他拿来个灰鼠斗篷披上:“那也要多穿些!”她嘟着嘴,扯着斗篷使劲儿给他拢紧了。   天这样冷,何须问还是就穿了件圆领袍,里头中衣虽是加了鹅绒的,也不似能抗住风雪的样子。   院子外头进来个丫鬟,何须问认得,是老夫人院子里的,那丫鬟老远见了他便扯开嗓子喊:“哟!少夫人好了?”   “姑娘,我们少爷才刚能下地。”无所事往前一步挡在前头,冷冷的看着那丫鬟,丫鬟倏地一笑:“能下地就成,老夫人让少夫人过去呢!”   无所事正要说什么,却被何须问轻轻扯到旁边:“我跟你去。”   “少爷……”无所事扯着他的袖口,不让他去,眼睛里急出了泪花:“你才刚好一点儿!”   他们都清楚,去了又要受罚,可眼下府里,谁也拦不住,何须问抽出袖子温柔的笑:“别担心,从小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是这样过来的,可还没昏迷过这样久,无所事不放心,非要跟着去,搀着他,慢慢的挪动到老夫人院儿里,这边刚用完午饭,赵姨娘跟梁响罄都在,坐在上面乐呵呵的,俨然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怪了,何须问这次没行礼,连问安也没有,杵在厅上挂着笑看像她们,他装了将近二十年的温顺谦恭,今日忽然不想走那些过场。   许是近日老梦见娘亲,受了她的影响,她连在梦里也是那副桀骜不驯不遵世俗的样子。   老夫人心道正好了,正要找个由头整治他:“你看你这目无尊长的样子!”他朝赵姨娘扬了个下巴:“你瞧瞧,这可不是露出本性来了?”   什么都有她们说的,何须问懒得争辩,只静静等着她下令。   “响罄,你记着,将来嫁人了,家里要是有这样不懂事的妾室,就该好好教训。”老夫人慢悠悠的,该是指望这一字一句就能吓到何须问:“你去外头雪地里跪着,我什么时候让你起来你才能起来!”   话一撂下,何须问就拖着脚往外去,下了廊下的台阶就扑通一声跪在雪里,老太太也不指望他求饶了,让人挑了帘子,把炭盆架到脚下来,端着茶悠哉的看。   无所事这时从角落里站出来,也走出去,提着裙摆跟着跪在何须问旁边,何须问挑眉看她:“叫你别跟来,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受得了这雪地里的寒?”他端正了头颅,小声的命令她:“你回去!”   “我不!”可能从没听何须问命令过她,所以她不怕:“我就在这儿!”   这丫头可是比何须问还固执的主,他不得不摆出主人的款儿来:“你敢不听我的话?”   此时膝下的雪已经被体温融化,浸湿了裤子,冰得刺骨,无所事的裙子也湿了半截儿,冻得发抖,却仍然固执冷眼望着厅里高坐着的几人:“我从小跟着少爷一起长大,少爷吃什么就给我吃什么,少爷用什么也给我用什么。”她颤着声,僵着一张小脸:“如今少爷受苦,我也得陪着少爷。”   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何须问去看她,顷刻间,何须问豁然开朗,老天是公平的,这世上有诸多对他不好的人,亦有这些待他至仁至义之人,他实在不该只想着逃避那些不好的地方。   “一会儿回去,别光顾着我,让人烧水给你沐浴。”何须问不再阻拦了:“我有一屋子人伺候,别担心。”   轻轻的,无所事点了头,她不觉得那么冻了,反而心生一股暖流,爬遍全身,她自得的想,就算是大少爷,也有他顾及不到的地方,那这些地方,就由自己来补全罢…… 第40章   中毒   一路昼夜不停地奔波,总算赶到大京城外,远远的跑过来一个人,梁锦立刻拉了缰绳看过去,是府里的一个小厮,在这里等了好几日,就为传个信儿。   “少爷别急!”小厮扶他下马,往一个茶棚里去歇脚:“少夫人已经醒过来了,林鸿去托傅大公子请了太医。”   兴许太久没好好吃饭休息,梁锦恍恍惚惚的由他扶着,才走了几步,听他刚一说完,“噗!”一声,一个猛子吐了出来。   小厮忙垂头一看,明晃晃的一口血,喷在雪里,刺得人眼睛疼,后面二人急跑过来,搀着梁锦踉跄的在茶棚里坐下,东逞红了眼:“少爷!你怎么了?觉得哪里疼?”   并没有哪里疼,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梁锦摆摆手,有些喘吁:“慌什么,倒碗茶我吃。”   奉瑞忙叫店家,店家已经傻了眼,呆愣在那里,看人吐了血,想赶他们走,不能死个病痨鬼在店里!可看他们穿着打扮,又犹豫了,别是什么达官贵胄,可得罪不起。   见他不动弹,奉瑞从荷包里掏出锭子塞给他,推他一把:“快去烧壶热茶!”   “哎!”有了这个锭子,过年还有什么愁的?到底是买卖人,忙换了副脸皮去上茶。梁锦喝了一口,觉得舒坦了许多,东逞小心问:“少爷,叫个郎中过来瞧瞧罢?”   “别了,歇会儿就走。”梁锦又喝了口热茶,谁知道那店家刚殷情的添了滚水,烫得他像只狗直吐舌头:“哈嘶……哈嘶……”   东逞横过眼去,似要把那人千刀万剐的架势,又听见梁锦说:“吐了口血,竟觉得痛快了许多。”   “少爷跑了这些天,心里又着急,许是淤了口血在里头。”奉瑞比他们都要年长一些,见的事也多一些:“猛然一听少夫人好了,心里石头落下去,将那口淤血吐了出来,可不是要痛快些?”   他说得有道理,梁锦喝了两口茶,气也不虚了,比刚才精神了许多,几人稍坐了片刻,又骑上马往府里赶去,等到了,天也暗了下来,灰蒙蒙暗沉沉的一片。   离家已大半个月,梁锦归心似箭,也顾不得先去给老太师请安,穿着湿漉漉的一身衣服跑着往自己院里去。   院子里婆子们正在点灯笼,屋里却漆黑的一片,一个人也没有,梁锦还没喊,一个婆子便朝他行礼:“少爷总算回来了,姑娘们全到老夫人院子外头跪着去了,少爷快去!”   也来不及细问,一屋子丫鬟都在老夫人院里跪着,八成是何须问又出了事,梁锦又提着一颗心往那边跑,果不其然,垂花门下雪地里头,乌泱泱跪了十来个丫鬟,都是他屋里的。   老远的,梁锦喊:“华浓!”   华浓正在抽搭着肩哭,听见这声音急忙扭头:“少爷……你可回来了!”她不跪了,朝梁锦跑:“少夫人跟阿事在里头跪着,一个下午了,晕过去了一次才刚醒过来!”   梁锦抬腿跑进去,转了几个回廊,就看见何须问正在雪地里跪着,屋里透出来的光、还有门口两个个灯笼亮堂堂的照在他身上。   身上连个斗篷也没有,外头棕绿的圆领袍已经湿得透顶,他已经没有平日里的端正,东倒西歪的跪着,显然快支持不住。   边上无所事居然比他要有几分精神,见他要倒,支持着手去扶他。   梁锦心头腾腾上来一股火,几步冲过去,一把捞起何须问打横抱着,厅里这时有了动静,老夫人由赵姨娘扶着朝这边走过来,脸上似有惊喜的神色,可朝梁锦看过去,他眼里正喷着火,冷冷扫了众人一眼,一句话也没有,抱着何须问就往外走。   梁锦掂着何须问,比他走时竟轻了许多,心里泛起汹涌的一阵酸楚,涌到眼睛里,徐徐淌出热泪,何须问在他怀里方悠悠转醒,浑身冻得僵硬,眼皮艰难的撑起来:“我没事……你别担心。”   听见他的声音,梁锦猛地哭出声来,像个孩子抽噎:“早知道,我就不去了!”一哭,后头跟着的丫鬟们也小声啜泣,这一个队伍,乍看过去,不似得救,倒像送葬。   张太医已经在屋里侯着了,梁慕白孔翠芝也在,见了梁锦,像是有了主心骨,丫鬟们有条不紊的忙上忙下,全听着太医的嘱咐。   空隙中,梁锦随口吩咐无所事:“你下去洗个热水歇着,有事儿再叫你。”他随意看她一眼,又说:“一会儿让太医也给你瞧瞧,别落什么病根儿。”   才刚说完,太医已经诊好脉,朝梁锦递了个眼色,梁锦便一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只留了华浓云裳二人。   “张太医,可有大碍?”梁锦往床边椅子上坐下,心里突突直跳,见张太医捻着须似有疑虑,便添上一句:“我已听说上次就是亏得张太医医术高明,才令荆室有所好转,若太医这次亦能治好他,我再加厚礼奉上!”   “倒不是礼的事儿……”医者仁心,老人家叹了一声:“少夫人这左腿关节……只怕是有些冻坏了。”   “什么!”梁锦站起来,往床上看了一眼,:“……那丫鬟也跟着跪了一下午,不也没事吗?”他皱着眉摆头,不敢相信:“未必一个男人的身体,还不如个女子强壮?”   张太医不答他,反扭身问华浓:“你家少夫人近日可有何异常?”   “……”华浓回想了半晌,倏地转到跟前来:“少夫人入冬后,就比往日贪睡些,近日病中,睡得更多了,一天里竟没有多时是醒着的!”她一晃神,猛然想起:“这些日子少夫人看书,还总说手臂酸软!”   听了这话,梁锦也机警起来:“张太医,这是怎么回事儿?入冬贪睡我也发现了,只当是平常故而没有多想。”   张太医又挪动椅子朝床上靠过去,抓着何须问的手切脉,三人都秉着呼吸,不安地等。   收回收来,张太医也不客气:“公子该庆幸令夫人只是坏了膝盖。”他不慌不忙的:“若是迟两个月,少夫人恐怕连命也丢了。”   “噔”一声,梁锦跌回椅子上,撑着扶手浑身颤抖,拼命按捺着:“怎么回事儿?”   被三双眼睛望着,张太医打了个抖:“他是中毒了!嗜睡,手脚无力,昏迷不醒,都是中了这毒的症状。”   华浓听了,打着冷颤,云裳也是支撑不住,顾不上规矩,挨着根椅子坐下,分明门窗鼻塞,烧着碳火,可她们都止不住的发冷。   再看梁锦,呼哧流着冷汗,生死打杀的事,他听过见过不少,那些人为了利禄,为了家国天下,在朝堂战场上厮杀,可在这家里,在这温纱暖帐的后院里,他第一次觉得后怕。   “这是洋金花的毒,下毒之人该是把果子磨了粉,一次次很少量的放,所以才没察觉出来。”张太医弯着腰,凑着梁锦:“这洋金花原是用来麻醉的,若长期食用或一次食用过量能至死,量小则至瘫,少夫人觉得手脚麻痹就是这个道理。”   梁锦听得心惊肉跳,急急往床上看,张太医忙解释:“不必担忧,我开了药让他吃上个把月,就能将毒性解了,于性命无碍,只是……”老爷子将眼睛落在何须问腿上:“只是毒已侵入筋脉,加上他前些日挨了打,伤了筋骨,今日又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左腿受了些影响,恐怕以后走路会有些跛脚……”   这已经是万辛,道理梁锦懂,可一颗心还是放不下,他离家时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回来就成了残疾?   封了好大包银子送走太医,梁锦叫着华浓和云裳到隔间书房里问话:“须问的吃食是谁做的?”他一身衣服没来得及换,已经被体温烘干了贴在身上。   云裳仔细想了一圈儿:“都是咱们小厨房里做的,厨子是老人了,里头一干人都没换过……”实在没什么可疑。   骤一想,想不出什么来,梁锦便理着思绪往入冬之前开始捋:“须问一直是跟我一起用饭,我没什么事儿,可见不是在饭菜里下的毒。”他也不爱吃什么小食……梁锦回想着。   “少爷,我想起来。”云裳在这些事上心细,她立即想到不妥之处:“入冬后您就让小厨房里换着花样炖汤给少夫人喝,您是并不喝的。”这一回想,便更加坚定了猜测:“一定是有人在这汤里做了手脚,就是单单要害少夫人。”   梁锦手指敲着书案:“把这汤从材料挑选到传送之人都给我细细报来。”   “是长生!”华浓猛地抢白:“咱们厨房和整个院儿里的人都没有变动,只有长生,我上次训了她以后,她就不在屋里伺候了,特别老实,只做些给少夫人传东西的事儿!”   好些日子没作妖,梁锦倒把她忘了:“去把她叫来,谁也别惊动。”他阴沉着脸,比平时里吓人许多。   带长生来时,她没穿外衣,只穿着中衣裤子,哆哆嗦嗦的发着抖,华浓恶狠狠推她一把,她便踬仆在地上,垂着头不敢往上看。   “呵,看来你是知道为什么叫你来了?”梁锦笑了一声,从椅子上起来,慢悠悠的踱到她面前。   “我……我不知道,少爷叫我有何吩咐?”长生颤着声儿,将头垂得更低了,明显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这样一个枉曲直凑的蠢妇,梁锦懒得跟她废话:“谁让你做的?”   长生硬挺着:“少爷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她想着许氏的话,壮起胆子抬头去看梁锦:“不知奴婢做错了什么?”她看见梁锦有些狼狈,挽着的髻抽出来几根发丝,有些凌乱,身上的衣裳也不似往日整洁,想来是为了床上那个孽种奔波的结果。   “你没读过多少书,怎么懂洋金花的毒性?”梁锦居高临下看着她,像看一个蝼蚁:“你说出来,我绕你不死。”他是大家的公子,也算谨遵礼教,自然浑身沾满了陋习,认为自己就是高人一等,从不把这些下人随从视为平等,却是第一次对一个丫鬟起了杀心。   看着他云淡风轻的发狠,长生绝望了,不是怕死,而是明白了,这不是何须问的错,就算没有他的阻拦,梁锦也不会看她一眼,因为她是个丫鬟,是个卑贱的下人。   倏地,她摧颓笑了,身子也不再发抖,认了命的软下肩膀:“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扶我做妾。”她垂死挣扎着,仍然想着一朝得势。   真是够不要脸的!华浓比梁锦还气,冲上来扳过她的肩,狠狠甩了一巴掌:“你别痴心妄想!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长生记恨她许久,索性撕破脸了:“你跟我难道不一样?你也是个丫鬟!”她红着眼,怒瞪着华浓:“凭什么你就能在这院儿里作威作福的?不就仗着是个通房丫鬟!”   “啪”又一巴掌,华浓臊了,这种事,还没有明面上说出来的:“你别在少爷面前胡言乱语,脏了少爷耳朵!”   长生挨了打,笑得更放肆:“通房丫鬟又如何?还不是跟我一样?”她也不要什么廉耻了,只管什么难听说什么:“你被少爷白白睡了几年,往后还不是把你配个小厮?你还不如我呢!”   一阵污言秽语吵嚷得梁锦勃然大怒,提了个砚台就朝她砸过去:“别废话,赶紧说!谁指使你的?”   “哈哈……”长生像是疯了,笑得越来越张狂:“你不抬我做妾,我就偏不告诉你。”人一张狂,就容易露怯:“你能拿我怎么样?我的身契在何府,你敢动我,我们家大夫人就去官府告你们草菅人命!”   她放诞的盯着梁锦,没想到梁锦也扯着嘴角笑起来:“原来是你们家大夫人……”长生这才惊觉说错了话:“不不不……不是我们家大夫人!”   她越慌张,梁锦越确认,朝华浓抬了一下下巴:“把她看守好,别叫她死了。”他缓缓转了几步,像在思虑:“也别让这院儿以外的人知道,明日我找人来,让她签了认罪书再发落。”   长生被两人架着胳膊往外拖,不知是在想对策还是觉得大势已去,竟然没反抗。 第41章   晴天   吵到子时,里间何须问也没醒过来,还是昏迷着,梁锦站在床边,由华浓给他宽衣,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瞅着床榻。   云裳备了热水给他沐浴,奔波了好几天,他已是疲乏至极了,泡在水里就有些昏沉,蒸腾的烟雾里,他迷迷瞪瞪的往下滑,猛地惊醒,赶紧唤华浓拿来衣物,松松系了带子就往里头去。   何须问没醒,药已经喝过了,张太医也说过醒来需要些时辰,梁锦却还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云裳宽慰他:“少爷别担心,我让人收拾了间屋子,少爷快去歇着罢,我守着少夫人。”   高门大户的规矩,就算是再要好的夫妻,病了也是不能同塌而眠的,怕过了病气,也怕不吉利。   梁锦不想守那些腐朽的规矩,往何须问边上一趟:“我就在这儿睡,你找人在外间里盯着,要是少夫人醒了要什么好支应。”   云裳也不劝他:“那还是我和华浓在外间塌上罢,少爷尽管叫我们。”吹了好些蜡烛,端着一个烛台出去了。   梁锦从被子里贴过去,紧紧挨着何须问,蜷着身体,一个胳膊搭在何须问身上,这具躯体是温热的,他刚跋涉千里,裹着一身风雪而来,竟觉得这一点体温,比下头搁着的碳火还让他心安。   跛个脚算什么?梁锦自私的想,哪怕真瘫痪了呢?他也可以抱着他走,喂他吃饭,只要活着就好了!   “梁锦……”忽然,何须问在梦中呢喃,声音很轻,若不是躺在他身边,恐怕都听不见,却重重砸在梁锦心头上,倏地,梁锦明白了仔肩之重,他在他耳边回应:“我在,卿卿,我在呢。”   他把头又靠得近些,埋在何须问的肩窝里,都说那些女儿家,嫁人不单单是嫁人,而是到找个终身的依靠,不知道何须问是怎么想的,反正梁锦觉得,他倒是娶了一个终身的依靠回来,有了这个依靠,不论走得多远,他就有了个朝思暮想的牵挂。   外间里华浓和云裳也歇下了,两人都提着小心,不敢睡沉,云裳翻了个身,猫着声儿:“那丫头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华浓懵懵的,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才不会把那贱人说的话记心上呢。”   她是心眼儿实的,可女儿家在这种事上难免多心,云裳心细,放心不下:“你十五岁就拨过来伺候少爷,日后嫁人,少爷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你且放宽心。”   “哎呀,你怎么这么啰嗦?”华浓翻身过来,往她榻上看,黑暗中眨着眼睛:“我不是那等眼高手低的人,你还不放心我?”   云裳宽心的笑着:“我就是白过问一句,睡罢。”   她捋了遍思绪刚合上眼睛,那边就传来华浓微重的呼吸声,显然是睡着了,云裳心里敬她怜她、又笑她,这丫头还真是心眼儿实得要命!   前院里都熄了灯,二院谭青瑶屋里却还亮着微弱的光,她靠在床上,肩头拢了件衣裳,听见吱呀推门的声音,便够着头去看。   是杜翠,正轻手轻脚的掀帘子进来,谭青瑶急忙坐正了问:“怎么样?”   杜翠凑上来:“长生被锁在少爷前院儿的一间空屋子里!”   “可听到什么没有?”谭青瑶又问。   “没听着……”杜翠胆怯:“小姐,她别是把咱们抖落出来了罢?”   谭青瑶斜着眼瞪她:“胡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沉了一下,似乎是给自己定心:“你当初就是顺嘴那么一说,谁让她自己听者有心?”   到底是小姐,就是比这做丫鬟的有见识,杜翠也跟着安心不少。   “那个蠢货!”银红的帐中,谭青瑶阴沉沉的埋怨:“一剂猛药送那贱人归了西就了事,她还非得一点点的下!”她揪着被褥:“何家那个也是个蠢妇!”   杜翠站在旁边支吾:“……兴许,是怕一次下多了给发现罢?”   谭青瑶正生气,一听她解释,便伸手过去,在她膀子上狠狠掐了一把:“你还替那蠢货辩解?”   该是掐得痛了,杜翠慌忙退让一步,往地上一跪:“小姐别气……咱、咱们再想别的法子。”话里已经带着哭腔。   见她这副样子,谭青瑶心里稍微舒坦些了:“我就是可惜这么好个机会。”   “小姐……”杜翠吞吐着,怕又戳着她哪根筋:“也不算徒劳,少夫人坏了条腿么?”她们不费吹灰,那边就瘸了条腿,怎么想也是划算的。   谭青瑶慢慢躺下去:“且看看罢,看看他残了,少爷还会不会待他一如从前?”   她瞥一眼烛台,拉着被褥盖到肩头上,闭上眼,黑暗中就是梁锦与何须问坐在院里的身影,两个人嬉嬉笑笑的刺得她脑仁儿直疼,一晃神,又看到她母亲,摆了一桌的首饰,宠溺的拉着她挑拣。   五更天梆子一响,梁锦就挣了眼,他朝窗户外头看去,还是黑漆漆的,冬日夜长,他却再不能睡,一扭头,是一双眼,亮闪闪的盯着他。   “你醒了?”梁锦兴奋得想嚷,又怕惊着何须问:“卿卿,你醒了!”他小心翼翼的在被子里抓他的手:“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听见他叫“卿卿”,何须问红了脸,幸好黑暗中看不见,他朝梁锦靠过去:“想喝热茶……”   就跟太上老君下的令一样,梁锦连人也来不及叫,自己踩着鞋子下了床,去桌上摸索,夹棉套子里,茶壶还有些余温,却不够烫,他即刻朝外头叫了一声:“云裳,切茶!”   “噼里啪啦”一阵,是云裳拖沓着鞋的声音,她披了件衣裳,掌着灯进来,将卧房里的蜡烛都点亮了,往床上一看:“少夫人,您醒了?”   华浓也跑了进来,满脸的欢喜,何须问叫他们这一阵兴师动众弄得不好意思:“我晕过去很久?”   梁锦走回床前,拥着他将他拖起来靠在床头:“你跪晕过去一夜。”他伸着温热的手,将何须问额前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带着一丝哭腔:“我的心都要碎了。”   何须问心猛地跳了一下,去扶他的脸:“你怎么看着憔悴了?”手指在他眼眶周围游离:“眼睛都抠搂下去了,这是多久没睡?”   短短这几日,他就从洛阳赶了回来,途中恐怕是连眼都没怎么合过,何须问心疼他,一如他心疼自己。   终归是一具血肉之躯,梁锦汹涌起一阵憋屈,把脸埋在何须问胸口,嗡声说:“我要跟你说个事儿,你别难过!”怕他不答应,他威胁着:“你要是难过,我就连死的心都能有了……”   静静的,他等着何须问回应,或是取笑或是安抚,让他能有勇气说出口。   “噗呲”一声烛火跃动,何须问说:“我的膝盖坏了,是吗?”他的声音很平静,手在梁锦背脊上轻抚着。   “你……知道了?”梁锦从怀里抬起脸,神色绷得小心翼翼,何须问摸着他的脸,笑了一下:“我昏迷中隐约听见你们在说,醒来后动了试下。”   他只是有些遗憾,身体有个部件坏了,总归是会不痛快的,但比起这些来,他更怕梁锦会痛心,会自责,所以他反去问他:“你不会嫌弃我的,是么?”   “我定然不会!”梁锦一下从他怀里挣扎起来,手指着天:“我发誓!”他找不到什么办法证明自己了,急切地去抓何须问的几个指头,纠缠在指尖:“就算你真的瘫了,我也跟你躺在一个床上。”   表明心迹后,他亦不逃避:“这事儿……奶奶也有责任,可我。”他吞吐着:“可我不能去处罚她……你明白么?”   何须问扣紧他的手:“这不是她的错,她也不知道我中了毒。”   得到他的体谅,梁锦却还是垮着脸,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能,不能护何须问周全,让他饱受来自家人的折磨。   “老人家也是想你有个子嗣。”何须问还在安慰他:“这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生气的。”   梁锦倾身过去,往他唇上啄了下:“要是我有了子嗣,奶奶就能放过你的话,我愿意的。”   这话乍一听是可笑,可细细嚼来,又是动听的一句话,梁锦是恣意的人,却愿意为了何须问去做他不愿意的事情。   “再看看罢。”何须问没有随他:“我不想你委屈自己,再等等罢,你回来了,老夫人不会太为难我。”   何须问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挽着梁锦,让他扶自己起来走走,看看腿坏到什么地步。一下地,发现比想象中强了许多,只是膝盖无力,有些支撑不住身子而已,并不是整个腿都不能动。   梁锦搂着他的腰,十分用力,生怕一个不留神何须问就会跌下去,走了十来步,他就舍不得了:“还是回去躺着罢,等冻伤好了再走。”   他紧张得像对一件易碎的珍宝,何须问也不好让他太担忧,刚回到床上靠着,云裳的茶就切了来了:“少夫人先喝茶,药也煎上了,一会儿好把药也喝了。”   说起来药,又说到毒,梁锦想起来把来龙去脉跟何须问说了个仔细,等说完,已是破晓,绯红的一片天,太阳藏在白雪皑皑的山头里,是个大晴天。   入冬后难得见晴,何须问让梁锦扶他到窗户底下坐着,好等朝阳晒进来。梁锦把整个被褥都披在他身上,搬了张椅子挨着他坐下,也躲到被子里,拥着他。   梁锦亲一下他的鬓角,倏地问:“你跟何长春关系如何?”   “三哥?”他突然问起这个,叫何须问陷入回忆:“他是姨娘生的,在家里也是谨小慎微的过日子。”他评价起亲人来,也是不偏不倚的公正:“他很聪明,为了让姨娘和妹妹日子好过些,一个人艰难的周旋着大夫人和另外两个哥哥。”   越是隐忍的人,越是有恨,梁锦轻松的笑着:“那正好,也许他能帮到我。”   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何须问狐疑道:“你打听他做什么?”他眼睛瞪大了,恍然大悟:“你是想替我出头?”   太阳爬上屋顶来了,斜斜的照了束光进来,梁锦迎着光侧头看他:“她们想要你的命,难道我还要叫我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么”   何须问本想说算了,可看着梁锦,他皱着眉,似乎痛苦得无法忍受,他说不出口了,转念叮嘱他:“你当心些,我家那位大夫人就是个泼妇。”   梁锦搂过他的肩,在他肩头上软软的揉搓:“你放心,我自有打算。”明明是在说着什么阴谋,语调却很平缓。   两个人迎着太阳,又坐了大半晌。   长生被锁了的事,很快整个院儿里都知道了,谁也不往上头报,对外只说她偷拿了东西,梁锦还特意让东逞在衙门里找了个相熟的捕头来审问,忙活了好几天,洋金花的采买记录等一应罪状就都拿到了手里。   因为没有长生的身契,不能发卖也不能用刑,梁锦便偷偷将人送去了偏远的庄子上,吩咐了人看好她,不叫她死了,也不能叫她痛快的活。   自打回来后,他就没到老夫人那去请过安,只往老太师院里去了几趟,老太师劝道:“你还要跟你奶奶置气到什么时候?这些日子你不去,她便成天哭天抹泪的抱怨。”   疼爱自己的长辈和自己心爱的人之间,梁锦亦难抉择,他觉定站在道理这一面:“孙儿不敢,只是……”他拽着袖子,硬着头皮:“只是须问的腿跪坏了,我心疼,若我现在去见奶奶,只怕会出言不逊顶撞到她老人家。”   老爷子瞪着他,略微惊诧:“想不到你这臭小子这点也随了我。”他是指疼媳妇,可年纪大了不想在晚辈面前丢人,便换了冠冕的措辞:“重情重义是好事儿,但你奶奶的初衷,也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能为了媳妇,就叫她白疼你这些年。”   作为一家之长,话说到如此,已是为梁锦着想了,梁锦思虑再三,妥协了:“我这就过去给奶奶请安。”说着就要告退,走到门边,又回过身来,郑重其事的对老太师说:“您对奶奶一向是敬爱有加,我对须问有过之无不及!”   他神色肃穆,似乎一瞬间长大了,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老太师怔在坐上,说不上是喜是悲,这个孙儿如此像他,更多的是叫他欣慰。 第42章   同甘   既然说了要去给老夫人请安,梁锦也不推脱,径直就往那边院儿里去,晴了好几日,积雪也只剩了薄薄一层。他走在路上,心境很复杂,既怨老夫人,又对她无可奈何,总算是体会了一把人常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   是非曲直可以衡定,可情怎么去量呢?对何须问是爱,难道对这些骨肉血亲就不爱了?梁锦自问,他做不到将对错划定得那样清楚。   因为怨怪自己无能,所以见了老夫人,他便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行礼。   老太太将左右都退尽,开始怨天怨地的哭:“你这个不孝子,我算是白疼你了!”   她哭得痛心疾首,梁锦站在下头,据理力争:“孙儿有错,可奶奶难道就没有错?”他企图想唤起老夫人的良善:“须问因为冻伤了腿,往后走路都成了问题!”   这是诘责,老太太惊着了,直冲他嚷:“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若死了,我也不要你来问罪!我自去衙门领罚!”嚷过了,哭得更凶,颤颤的指着梁锦:“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不孝子!”   她是跋扈惯了的官爵夫人,不容指责的,梁锦只能无奈的笑:“那须问又是造了什么孽?要在我们家受这样的委屈?”他走到老夫人跟前,怆然的看着她:“奶奶您心疼我婚姻不如意,可须问呢,谁心疼他?他是个男人呐!却给我做了妻子,背负的耻辱远比我多得多!”他希望老夫人能懂:“若我不心疼他,他的一辈子要怎么过下去?”   “那你呢?”老夫人抓着他的手臂,蹙迫的问:“他怎么样我不管!可你、难道要让我断子绝孙么?”她把心一横,冷硬的说:“他挡着你的路,我就不能不管!”   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梁锦从未如此希望过,这些家人能少疼他一些:“他没有挡着我,他也从没不让我去谭青瑶屋里。”   “可若不是因为他,你怎么会不跟青瑶亲近?”老夫人面上泪还未干,就固执的跟他争辩:“说来说去,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都造成了你今天这个局面!”   梁锦发现了,这个没读过多少圣贤的老太太,居然如此能言善辩,该说她是不讲理呢还是钻了牛角尖?   他算是感受到了爷爷的苦,看来道理是说不通了——梁锦蓦地往门外走去,行至门口廊下的雪地里,一撩袍子跪下了。   老夫人跟着出去,以为他是要认错,没想到梁锦却说:“须问就是我的命,他尝过的苦,我也是要尝的。”他挺直了背,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奶奶若是为难他,就是在割我的肉、剜我的心!”   谈判不成,这是准备耍无赖了,老夫人恨铁不成钢,扑过去捶打他:“你敢要挟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奶奶了?”任凭她怎么捶打,梁锦只嵬然不动,也不反驳。   丫鬟们都围过来劝:“老夫人,这冰天雪地的,若跪坏了少爷可怎么好?”梁锦听了拿眼去扫她们,心里想,不知道何须问跪着的时候,她们有没有这样劝过?   他冷眼瞧着,她们怎么会理呢?在这些人眼里,何须问是低贱的,是多余的。   这深宅大院里,似阴司地府,从前梁锦不会觉得,因着他是这里的受益者,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他是躺在云端上被高抬着的人。   而如今,站在何须问的立场上去看,这里却是个吃人不讲理的地方。   他这是要跟何须问夫妻同心了,老夫人胸口里堵着一口气:“不必劝!他要跪就让他跪着!”散了众人,她仍旧回屋里去坐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梁锦,又开始淌眼抹泪,嘴里不住的念叨着“不孝、孽障”之类的话,边上的丫鬟也不敢接她的茬。   常言都说化雪最冷,梁锦算是体验到了,经太阳一照,雪融得更快,他一双膝盖陷在里头,忍不住浑身打抖。   打小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种苦,梁锦偷偷将重心后移,脚尖使力,将两个膝盖换着抬了几下,就几下,他就想起何须问,又一咬牙规矩的跪好。   冻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何须问在屋子里转悠,一步一颠的练习走路,张太医也说,多走走是好的。   无所事要去扶他,被他推拒了,边走边询问她的伤,无所事没中毒,自然是没落下什么病根,主仆俩有一句没一句的正说着话,忽听玉碎银光的纱窗外头云裳正跟人嘀嘀咕咕。   是老夫人院儿里的丫鬟来报云裳,说梁锦正在那边罚跪,云裳一听就焦躁不安,里头那个才好,另一个又要折腾出病来,这可怎么好?   小丫鬟安慰她:“你别急,老夫人现在在气头上,过不了一时半会儿气下去了,准让少爷起来。”   云裳这才稍安,纳闷儿道:“怎么好端端的就让少爷罚跪?”   “我的姐姐,哪里是好端端的?”小丫鬟隔着窗户往里头瞅了一眼,压低声音:“大少爷这些日子都没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常跟里头伺候的人抱怨大少爷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这话怕被何须问听见,云裳便拉着她走远了几步,小丫鬟又说:“今儿少爷去请安,老夫人本来还高兴呢,谁知少爷赌气自己去雪地里跪下,让老夫人以后别为难你们家这位少夫人。”   可是了,老夫人哪里舍得罚他?十有八九还是因为少夫人,云裳去屋里抓了把散碎银钱给这小丫鬟,一并谢了她梁锦不在那些日子来报的信儿。   稍想一下,云裳还是把事情告诉了何须问,何须问扶着根椅子坐下,并不着急。他在窗下坐着,一只手捧着手炉,一只手抽出一本《玉皇经》来看。   见他不似担忧的样子,云裳她们便各忙各的去了。何须问看了一会儿书,又抬眼看窗外,外头蔚蓝的天,缀着几朵云,日头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大概走得累了,他靠着椅背,昏昏然的打起瞌睡。   这瞌睡直打到日暮,梁锦在老夫人那里用过晚饭回来,一进屋就往里间去,刚打了帘子,就见书案边的何须问,正斜斜的靠着,身上搭了件毡满毛的紫貂斗篷。   这是梁锦的衣裳,不知道哪个丫鬟见他睡着了,便翻柜子拿出来给他盖上,他两个发带坠到椅背后头,脑袋折在扶手上,睡得很恬静,梁锦在心里头吟诵道:“残阳映故里,俱销万古愁。”   他想,何须问就是他的“故里”了,他轻着手脚走过去,哈了半个腰去看他,细细的,像摹一副画那样,从发髻到额头,从眉眼到下巴,要将他篆到心里去。   徐徐地,何须问挣开眼,一睁,眼前就是梁锦整个脸,凑得很近,连吐息都能感觉到:“你回来了?”他问,声音里含着刚睡醒的慵懒。   “我这么久没回来,你也不差人去问问我。”梁锦把脑袋收回去,站直了,撇着嘴像是不高兴:“我跪得膝盖直疼!”   何须问将信将疑,要弯腰下去撩他衣摆,梁锦一见他似认真,连忙躲开一步。   何须问见他那浸湿了的衣摆,立马横眼瞪他,他这才不甘愿的挪了回来,何须问从锦袜里抽出裤腿,挽起来看,是一双冻得乌青的膝盖,他两个手指拧着皮肉用力掐了一把。   梁锦毫无反应。   露馅儿了!梁锦连忙扶他起来,没皮没脸的凑近了说:“大白天的你就掀我衣裤,多不好啊……”他想起那些使人脸红心跳的夜,眼睛里闪着精光:“等你好全了的,咱们不急!”   他这没皮没脸的样子,让何须问又笑又气:“你怎么也不服个软?冻成这样,还不叫个太医来看看!”   “不值什么,”梁锦还是嘻嘻乐着:“在奶奶哪儿已经看过太医了,若冻坏了,我们就是两个跛子,谁也跑不到谁前头去。”   何须问垂下眼,没接他话,良久才抬起来:“翠芝就要生产了,你备好礼了么?”   梁锦被问得一懵,脱口而出:“翠芝是谁?”   “……你三弟妹。”猜他是忘了这一茬了,便柔声提醒:“她产期就在这几日了,你难道不备份大礼?”   哦……梁锦这才想起那个村妇来,满脸的不屑:“用不着这样隆重,他是弟我为兄,再者那女子也不受人待见,随便挑个什么送过去就成了。”他又想起来问:“怎么你竟想起管这些闲事儿了?”   随便挑个什么,大概也是孔翠芝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也不指望他能对这些不足道的人用心了,何须问自己拿了主意:“把屋里的那对犀牛望月一并堆着的那些料子都给她罢。”   那对犀牛望月,一个就有一尺多宽,因为通体都是黄金锻造,所以梁锦嫌它俗气,只把它摆在架子最底下一层。   “她最喜欢这些真金白银的东西。”何须问笑盈盈的,一笑,眉尾上那颗小痣就跃动起来:“要是送她什么名书名画,她估计能用来当柴火烧了……”   他是极少这样开怀的,梁锦一边贪恋的看着他,一边心里泛醋:“你什么时候跟那个村妇这样要好了?”他绷着脸提醒:“你可是个男人,她是个村野女子,本就不大规矩,与她走得近了,当心被人传闲话!”   何须问探寻着他,可能觉得他又耍孩子气,心里软下来,去拽他的手:“你没回来的时候,慕白和她日日来看我,她挺着个大肚子,每天风里来雪里去的。”   可能是想叫梁锦也能看中她一些,便接着说:“为了我去求你三弟请郎中,还被你三弟打了一顿……”   “老三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梁锦反握住他的手,薄怒道:“成天在外头屁都不敢放一个,在家倒学会打女人了!”他想,就冲他不愿意帮忙请郎中这一点,也该拿出兄长的款教训他一顿。   “再者。”何须问又说:“老夫人既然答应你不再为难我,我也当改一改往日不合时宜的德行,尽量合她心意一些,省得你在中间难做。”   他怎么知道奶奶妥协了?难不成修道的书看多了,还真会掐指算命的本事?   梁锦将头凑近了,左歪一下右歪一下的看:“难不成我真是娶了个真人菩萨?”张着手指伸到何须问的腋下,去挠他痒痒:“快快退了这凡胎,让我见见真身是什么样子!”   “呵呵呵……”何须问被他挠得咯咯直笑,缩进椅子里躲他,躲不过去,便上气不接下气的把脚从鞋里抬出来,去抵着他的肚子,想将他揣开一些。   谁料梁锦一把抓住他的两个脚,隔着锦袜挠他脚心,他想挣,可脚被梁锦死死压在腿上,根本挣不脱,只得胡乱扭着,笑得一张脸都憋红了,气息大乱的喊:“救命!哈哈哈哈……救命……”   日头落下去了,婆子丫鬟们陆陆续续在点院里的灯笼,早就听见了他俩嬉闹的动静,也不好进去,只有华浓,端着碗药过去解救。   “少爷你可行行好罢!”她使力拽着梁锦的胳膊:“让少夫人先把药吃了。”   听见是吃药,梁锦这才松开手,看何须问笑得脖子耳朵都透着红,还窝在椅子里匀气儿,他倏地涌出一股邪火,烧得他五脏六腑滚滚发烫。   他美滋滋的端起书案上的药:“让我替夫人先尝一尝。”抿了一口,作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苦,是甜的!”   两手捧着端给何须问,何须问才不信他的鬼话,接过了,上刑一样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往里灌,居然真的不觉得苦了!   心里甜,连药也透着股回甘。 第43章   探望   廿一那天,有两件大事。   一个是梁郝和李氏回来了,带着一大堆洛阳特产,还有李家的回礼。   二是孔翠芝生了,是个男孩儿,老夫人没瞧出来有多高兴,李氏让人赏了些绫罗绸缎之类的东西,自然了,转眼就赵被姨娘收罗了去。   何须问刚从李氏院儿里回来,打点好要送的礼,那对犀牛望月有些沉,便叫了林鸿来托着,一行人就要往梁远院儿里去看孔翠芝,梁锦跨了两步赶上去,拉着他的手:“我跟你一道去。”   何须问惊愕了一下:“你不是……”   “我是不爱理这些家常里短的。”梁锦拉着他往前走,路上雪已化尽了,又晴着天,颇有种春日到来的错觉,他懒洋洋的说:“我只当她是山野村妇,但你们不是要好么?我陪你去探一探她也使得的。”   他把人手拽到袖子里,轻轻抠着何须问的手心,被挠得痒痒了,何须问甩着手要挣脱,他本来有些跛,一用力,险些站不稳,梁锦急急的扶住他的背:“你看你,这么不当心。”   明明是他先使坏,还来责怪自己,何须问懒怠跟他讲理,后头跟着这些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你正经些罢!”   越说正经,梁锦越不正经的笑:“昨儿夜里,你怎么不叫我正经些?”这脸皮是越来越厚了,何须问扭过脸去,不搭理他,他又够着脑袋逗趣:“你怎么不说话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这一句似曾相识,何须问别眼看他:“你话这么多,又像什么?”他长高了许多,同梁锦站在一起,也就是半截指头的差距。   怔了一会儿,梁锦爽朗的大笑起来,他想起来,这番话好似从前说过,原来他们已经将近做了一年的夫妻了。   真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前头不远,是梁慕白的身影,已经走到她的院子了,梁锦隔着距离喊停了她。   “大哥,嫂君。”走近了,梁慕白施了礼:“嫂君的身子可大好了?”   何须问扶她一把:“好了。”他打了量了一下:“慕白好像长高了?”   “嗯……看着是高了不少。”梁锦也上下逡巡,随即又开起玩笑:“等过了年,就该说亲了,回头我去打听打听,看看谁家的少年郎能配得上我妹妹?”   他也是随口一说,真叫他去打听,他又未必肯动弹了,况且女儿家的婚事,自然是有父母做主的,他心里想的,就是管好何须问这一个就行。   三个人一齐走着,何须问扫了眼后头的林鸿,安慰她:“别听他瞎说,你还小呢,不会着急议亲的。”   “姑娘家的十六七岁议亲,也不小了。”梁锦按理说理,背着手有几分狂傲:“不过的确不用急,过了年,上门来说的人家肯定多的是,到时候选一个好的!”   梁慕白垂下头,嗫喏道:“我是个庶女,不敢求什么名门望族。”又鼓着勇气说一句:“就要个普普通通的,能善待我的人就行……”她是意有所指,林鸿在后头端着箱子,心头紧得发酸。   只有梁锦听不懂,仍骄傲着:“什么庶女不庶女的!你是我梁家的长女,配谁都是配得上的!”   “少说两句罢。”何须问要帮衬梁慕白,故意拖着跛了的那条腿着急往前走了几步,梁锦在后头满脸错愕,这怎么就生气了?忙跟上去扶他:“卿卿!等等我!”   走出好一段距离,两三个丫鬟托着布匹去追,只剩下林鸿,他端着重物,不跑上去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紧不慢的跟在梁慕白后头。   两个人隔着一小段距离,不至于失礼,也刚好能听见彼此说话。   “你……”看这情形,他是不会主动说话的了,梁慕白忐忑了一会儿,便开了口:“你可好?这些日子去大哥院儿里,总不见你。”   往那边的确跑了好几次,去探望何须问,顺便探望林鸿,林鸿这些时日的确不常在,和东逞东奔西走:“大少爷使我出去办些差事。”   办的是何须问的差事,查访药铺,收集物证,可不能跟梁慕白说,一来此事要守口如瓶,二来也怕吓着她。   她也不多问,只绞着帕子说了一句:“今日雪化尽了……”这像个暗语,是对情人的催促,怯生生的,带着没有剥干净的廉耻。   林鸿立即就懂了,却没有马上答她,方才说起她的婚事来,他在后头听着,恍然醒了,那些日子不过是南柯一梦,他可笑自己,竟然还想着,积攒银钱赎身,改了奴籍,将来或许可以挣上一挣?   久久没等来答案,梁慕白扫了下四周,没有人,便回头去看他,以为他没听懂,羞答答的说:“晚间我在后头等你!”   可能是好些日子没见,她有了久别重逢的腼腆,不似之前那样大胆,撂下一句话,便跑开了。   林鸿这才大大方方的去看她的背影,她穿着秋香色的褙子,下头是将将过膝的琥珀色的旋裙,再下头盖着脚面的是棕红的百迭裙,一跑起来,像片飘零的枫叶。   他在心里叹一声,为自己求不得的苦,但还是决定要去,怎么舍得她落寞的等呢?   到了梁远的院子,冷冷清清的,因梁锦的到来才喧哗起来,何须问他们自往孔翠芝屋里去,梁锦则在梁远屋里等,他随口问:“他人呢?”   小丫鬟给他奉了茶,恭敬的立到一边:“三少爷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夫人生孩子,他还在外头闲逛?”梁锦喝了口热茶,身上也跟着暖和了一些。   小丫鬟想着替梁远遮掩,支支吾吾的说:“已经差人去出去叫了,应该就回来了。”   梁锦心里冷哼,一盏茶的功夫,梁远果然回来了,还没进屋就在院儿里嚷嚷:“叫我回来做什么?生个儿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扯了斗篷挎在手上,打帘子一进屋,看见梁锦在,慌乱的作揖:“大哥怎么来了?”   一弯腰,迎着风口,扑鼻而来的脂粉味儿,梁锦皱着眉问:“去哪儿了?”   “我……”因着快过年,家塾里已经停了课,梁远也不好说是从去学里,便绞尽脑汁的想着地方:“我约了孟小侯爷他们去赏梅了……”   梁锦恨他慌都扯不好,悠悠道:“院里这些梅还不够你赏的?”他冷笑一声:“还要跑到外头去赏梅?”   真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辈分大些亦是如此,梁锦成亲前也爱呼朋引伴的出去闲逛,可在弟兄面前,他永远可以趾高气扬的训斥他们。说着他还不解气,倏地抬腿一脚踹到梁远膝盖上。   梁远跌在地上,立刻又爬起来:“真是去赏梅去了……”   其实辩解也没大多用,梁锦不过是气他当初阻拦孔翠芝请郎中:“你赏的什么梅?连我熏的返魂梅也没有这样香!”他站起来,气势凌人的训斥:“整天就知道在外头喝酒狎妓!见着个好看的姑娘就仗势压人,别让人告到我这里来,若告到了我这里,也不用惊动爷爷和父亲,我先废了你!”   梁远立在一边,低眉顺眼的应承。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梁锦盱衡厉色:“还不去看看你儿子和夫人?”   训了人一顿,他心头稍稍痛快了,又坐下来,接着喝他的茶。   里头何须问正把那对犀牛望月端到床前给孔翠芝看:“纯金打造的,沉得很。”又指着堆在桌上的那些布:“蜀锦,很难买的,你留着给孩子做衣裳。”   听见又是“金”又是“很难买”,孔翠芝连忙撑着起来看,头发垂到床上,费力的笑:“太谢谢嫂君了!”床铺也跟着她抖动,她觉着自己倏然就飞黄腾达了。   梁慕白没有这样阔气,只拿了一包她亲自做的肚兜和小衣裳:“我亲手做的,给孩子穿。”   孔翠芝接了过来,打开看,红肚兜边上用金线绣着如意头,于她来说已经很可贵了。   梁慕白坐在床边,何须问坐在妆案下的凳子上,听她俩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如果梁远不进来,那就该是一片祥和了。   他进来时,带着一肚子气,正愁没处撒,一见孔翠芝,也不管边上的两人,走过去,弯下腰,拎着孔翠芝的衣襟就将她提了起来:“你这个灾星,千方百计嫁给我,无非就是为了享荣华富贵,你以为你生个儿子就能有恃无恐了?”   “我……我没有……”孔翠芝大概是被打怕了,战战兢兢的握住他的腕子辩解:“我叫你回来,是想让你看看孩子……”   何须问见状,一个步子跨过去,将他的手扯下来:“你耍什么威风?”他又推他一把,隔着两步远,与他对峙。   这是梁锦的心头肉,梁远是不敢妄动的,只狠狠瞪着,又将目光移至床的里侧,那里有个大红的襁褓,里头是他刚出世的儿子,可他懒得去抱,收回眼,撩帘子出去了。   屋里,孔翠芝尴尬的望他二人一眼,遑迫的垂下头:“嫂君,妹子,多谢你们来看我,”她拼命忍着眼泪,掀了被子蒙住脸,闷闷地说:“我有点儿累了,想歇息一会儿。”   何须问叹了一声,跛着脚,带着梁慕白走了。   回去的路上,梁锦见他似乎有些低落,便握住他的手搓搓:“凉着了?手这样冰。”   他回看梁锦,看见他眼里闪着光,是一片不曾熄过的深情,想着自己是个不幸的男子,又是个幸运的男子:“你何时去见我三哥?”他问。   “哦,明日。”他蓦然提起,叫梁锦想了下该怎么同他说:“我递了信给他,约他在屿楼碰头,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何须问却不担心这个:“你看着办罢,只是别吃亏。”他沉吟一句:“若是为了替我抱不平反叫自己吃了亏,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边走着,梁锦边歪着脑袋看他,看了一会儿,倏地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他高高搂起来:“卿卿,有你同我心意相通,我梁锦再无他求了!”   “放我下来!”何须问眺望远远跟着的梁慕白和下人们,做贼心虚的锤打他:“快放我下来,成什么体统!”   转了个圈儿,梁锦才小心的将他放到地上,除了在床榻之上,他对何须问的动作总是这样温柔,老担心一用力,就将他的骨头捏碎了。   后头的梁慕白,远远的望着他们,这样一对有情人,在和暖的艳阳里,对视相拥,她并不觉得失礼,只有心酸的艳羡。 第44章   败露   梁锦在屿楼点了一堆酒菜,还是坐在临窗的位置,昨夜下了雪,又是一地银砂,桌子底下搁着炭盆,并不怎么冷。   只是何长春来的时候就不似他那般玉树临风了,人家披的是一件棉絮的斗篷,连个毛边儿也无,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个大家的公子。   梁锦心道很好,越是这样,越能成事儿,便站起来相迎:“辛苦三哥携风裹雪而来了。”他举起温好的酒,递给何长春:“先喝杯酒暖暖罢。”   何长春从未见过他这样殷勤的样子,有些怔愣,回神过来后,连忙接过来:“当不起,我与你一般大,还是叫我名字吧。”   这样也好,省得嘘寒问暖了,梁锦坐了回去,将酒饮尽,别有深意的看向他:“长春兄想来是猜到我约你的用意了?”   “望梁兄直言。”何长春夹着菜,既没有恭维话儿,也没有谄媚的笑脸。   “那我直说了,”梁锦掏出一叠澄心纸,推了过去:“前些日子,须问中了毒,我绑了他身边的一个丫鬟,审了才知道,她是受了你家大夫人的指使来毒害须问,我原想将递状纸到衙门,可终究我们两家也算亲戚,不好把脸撕破,只好找了你来相谈此事。”   何长春眼都没抬一下,嘴里嚼着东西轻笑:“梁兄要顾及的只怕不是我们两家的脸面,”他搁下筷子,这才抬起头来:“是我四弟在你们家不受重视,你若告到衙门去,你家里只会坐视不理,我父亲再去走动一下,此时就能了了,你不甘心。”   跟聪明人讲话就是不费功夫,梁锦扫了眼那叠纸,示意他看:“这都是罪证,我知你在家里也是处处受气,不如拿了去,给自己翻翻身。”   “你想要怎样的结果?”何长春没轻易应承。   “我就一个条件,”梁锦站起来抖抖袍子,准备要走了:“叫她别在出现在我和须问面前,听都别让须问听见,至于是死是活,你看着办。”   何长春跟着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问:“你怎知我一定会答应?我若不办呢?”   梁锦连头也没回:“这于你我都是双赢的事儿,况且他日同朝为官,你还要靠我提携。”   真是大言不惭!可何长春不再说话了,目送他出了雅间,捡起桌上的罪证细看,里头一字一句,都是他扳倒许氏的机会,可是不够,许氏下头还有两个嫡子,他头上还压着两个哥哥,他还得再想想法子……   这还是梁锦长到这样大,头一次以权势压人,亦是头一次,想要一个人的命,他记得爷爷说过,朝堂之上,搅弄风云,翻手之间,可能就是人命,他想,就当是提前磨炼吧。   至家,已是夕照,梁锦将斗篷递给华浓,直去里间,何须问果然在书案上俯首,提着笔不知在写什么,梁锦轻轻凑到他身后去看,是个词:日照残云昏晓,琼玉轻枝西墙,裘罗不记秦淮坊,明月满花堂。   这是想娘亲了啊,梁锦赶紧倾身下去,在他眉尾那颗小痣上亲了一口。   何须问这才发现他回来了,扬着脸问:“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他想起来一事,觉得好笑:“你那三哥怪得很,一来就只顾着吃,我先走了一步,他也不送,还坐回去吃。”   他哪里知道这些人间疾苦,何须问往椅子边上挪了下,让他挤着坐:“我们那位大夫人,总是苛刻他们一房的用度,他这些年,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梁锦心疼病又犯了,紧紧搂着他:“没关系,以后什么好东西我都给你留着,让你吃穿用度一应都使最好的!”   他又这样毛手毛脚的,何须问把手给他扒拉下去:“你端正好。”   一个要挨,一个不让挨,好一阵推拒,直推到谭青瑶裹着狐皮斗篷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小食盒,搁在桌上,捧着手说:“夫君,我在奶奶那用饭,奶奶让我给你带回来的灯盏糕。”   梁锦还在椅子上跟何须问挤着,也不打算起来,瞥了眼食盒,十分不在意的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谭青瑶讪讪的,转念关怀起何须问来:“少夫人的膝盖可好些了?这几日又寒起来了,可得当心。”   梁锦不在那些日子何须问正病中,也不见她来探望,如今又想起来问了,何须问只是客套的点点头:“多谢你。”   一时说完,再没别的,谭青瑶还干杵着,一双眼睛偷偷往梁锦身上瞟。   梁锦连食盒也不曾打开,提着纸细看上头的词,好一会儿没声儿,他以为谭青瑶已经出去了,谁知一抬头,还在:“你怎么还不走?”   谭青瑶不知盯着什么正出神,被他一惊,有些慌乱:“妾,妾这就回去。”   梁锦随即眼睛又落到纸上,他就是这样的,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肯给她。   谭青瑶一步一晃,想着,其实是他是个多贴心的男人啊,为什么就不能分一点给自己呢?   她晃出屋子,眼里空洞,没看见端药进来的华浓,迎面撞上,被撞了一滴眼泪出来,怕人看见,赶紧擦了往后面去。   华浓回望她的背影片刻,心里毛毛躁躁的不是滋味儿,把药端到书案上后,她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叫了梁锦:“少爷,您来。”   梁锦看她在招手,恐怕是老夫人那边儿又有什么话说,不好当着何须问的面,他便跟着去了外间。   “少爷,我有话,不知该不该说……”华浓还是有些拿不准主意,担心是自己想多了。   梁锦最烦人忸怩,作势把脸一沉:“说吧,”他往里头望了一眼,压着声音问:“是奶奶那边儿又有什么风声了?”   华浓压近了才敢说:“少夫人中毒之前,我……似乎是见长生和杜翠有些来往,……按理说,一个院儿里伺候的,关系亲厚也无妨,可奴婢心里总是有个疑云……或许是奴婢疑心了。”   下人的事,梁锦不清楚,可事关何须问,他就不得不留神了,连忙喊了云裳也进来:“华浓说的,可是真的?”   云裳只好如实相告:“是有此事,那两人有段时间常凑在一起,别的我们也不知道了。”   梁锦听后,瞅着墙面瞅了片刻:“……你们平时给我留意着那个什么翠,若我不在时,谭青瑶要来屋里给少夫人请安,你们也得寸步不离的盯着。”   两人一一应了,这才忙各人的去。   梁锦又打帘子进去,见书案上的药碗已经空了,何须问嘴里鼓鼓囊囊的,正咂摸着一颗话梅,一见他进来,就搁下书说:“这书我听说过!原来被你收了?”   那是本杂书,记载的是些奇珍异事,是前几年一个颇有才学的游子所著,在白玉楼与梁锦吃了几杯酒后便送了他,只此孤本。   “这不值什么,”梁锦凑过去,烛火一晃,是他不留神推动了书案,又挤在了椅子上,他把脑袋搭在何须问肩头,和他一起盯着那本书,其实全然没有看进去。   隔了好一会儿,他问:“卿卿,腿疼吗?”   说话的热气儿喷在何须问脖颈上,使他缩瑟了一下:“早就不疼了,怎么又问?”   他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梁锦看了,直觉得心被扎了下,还是疼,他怀疑自己得了心疾,恐有一天,栽个跟斗就要一命呜呼了:“你说为何世间会有这样坏的人?总不希望别人有好日子过。”   何须问转过脑袋看他,以为他是说许氏,便答:“可能是她自己日子不好过罢。”   “……”这话在梁锦心里激不起半点同情,他盯着何须问手里的书,不经意地问:“我不在时,谭青瑶常来给你请安么?”   这话头转得奇怪,何须问以为他是又得了老夫人什么话:“不常来,就是院里碰见了点个头。”   梁锦看他一眼,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看着猛然凑近亲了一口,抽掉他手里的书,把人抱起来,进了卧房,搁在床上。   这是不知又抽什么疯,何须问拉了被子,警惕的往后缩:“你歇一夜吧!”   梁锦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捧腹大笑:“你想哪里去了?”在何须问恼羞成怒的目光中,他终于止了笑,把那本书递到他手里,替他拉了下被子:“翁着被子看,暖和,你且看书,我到后面去一趟,等我回来。”   自打何须问搬过来后,他是甚少往后面去的,偶有时候也是跟何须问去给那棵松柏浇水,这摆明了是要去找谭青瑶了,何须问心头紧了一下,没由来的有些悲怆:“你去做什么?”   梁锦故意逗他,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嬉皮笑脸的嚷道:“我去生个儿子!”   何须问分明是相信他的,却还是不放心:“你什么时辰回来?”   这下,梁锦才看出他是真不高兴了,赶紧握了他的手:“逗你玩儿呢,我有个事儿要问她,问完就回。”   两人依依惜别,场面看着着实好笑。   刚踏出屋,梁锦就真笑起来,无声的,开怀的,连外头的天都不觉着凉了。他连灯笼也没打,没几步路,等到谭青瑶房门前时,已换了副面容。   是杜翠来开的门,一见他,满脸错愕往屋里去报:“小姐,是少爷过来了!”   谭青瑶正在床上歪着,一听这话,赶忙顺了下头发,理了下衣裳,一双眼睛盯着外头看,又喜又惊,眼巴巴的眨了几次,梁锦终于打帘子进来了。   这次梁锦并未坐在椅上,反而坐到了床边,似笑非笑的盯着她:“你可怨我?”   突如其来的四个字,道尽了谭青瑶一生心酸,可梁锦能来,她就不怨了,反而羞赫的垂着头:“夫君说的哪里话,妾怎会怨你呢?”   “哦……”梁锦嘴角含笑,却不似和善:“那你是就是怨少夫人了?”   谭青瑶这才明白,他不是来留宿的:“夫君怎么这样问?”她假装懵懂,一脸温柔:“妾打新婚之夜起,就记着夫君的话,处处敬重少夫人。”   没有证据的事,想来她是不会认了,梁锦了然的一笑,将话锋转过:“我记着,你父亲是兴平县令?”   这是威胁了,谭青瑶坐直了身子,警惕道:“正是,”她一转眼,忙替自己辩白:“不知夫君听了什么闲言碎语?我自进府以来,从未有过什么不规矩的言行,一心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得夫君半点怜爱……”   梁锦打床上站起来,望着床头的蜡烛,负手道:“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不规矩,我只是疑心,”他说得一派坦然,毫不亏心:“我这人一疑心,就吃不好睡不好,得把这个疑惑剔干净了才能罢休……”   这样不讲道理,听得谭青瑶一愣,面上却仍绷着笑:“想必夫君是为少夫人受伤之事?也是该警醒一些,这院子里人多事杂,我也日日揪着心睡不踏实。”   梁锦哼笑一声,打帘子走了,传来一句:“你父亲还能不能升官儿,看他的造化了!”   听着牛头不对马嘴,谭青瑶却留了个心眼儿,梁家只手遮天,虽从不仗势欺人,可要欺起来,也真叫人害怕,她赶紧换来杜翠吩咐:“快!写信给父亲,让他防备着!”   迢迢千里,一封信送到,也得月余,谭青瑶提着一颗心,以待回信。 第45章   除夕   这日就是除夕,梁锦早几日就不用往塾里去了,成天抱着何须问赖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一大早李氏就让人送来个礼单,是初二送给何家的礼。   梁锦随意瞥了一眼就递给何须问,何须问亦是不看的,粗粗扫了一眼就说:“你看着办吧。”   “那……咱们还要亲去吗?”   按礼数是应该亲自去的,可梁锦心里还忌讳着那件事儿,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正噘嘴呢,就听何须问说:“不去了,何必去经营这层关系呢?”   正是呢,梁锦想,急吼吼的去亲他一口:“那就不去了!这几日就窝在屋里睡大觉!”   何须问推开他,横了一眼道:“我还要去母亲那里一趟。”   梁锦讪讪地坐回去,招呼华浓来替他好一阵裹,才放他出去,这边前脚刚走,后脚丫鬟就来通报东呈在烟梓池那边的亭子上等着,梁锦随手拿了件斗篷就往那边去。   东呈一见他,忙叩地请安:“少爷,谭姨娘果然送信出去了。”   梁锦掏了个碎银子丢给他:“你仔细盯着,回信来了,先拦下来。”   东呈忙不迭的应了,揣着银子就出去办事,这些天他和丰瑞尽忙,丰瑞忙着同何长春通信儿,他则忙着盯谭青瑶这档子事儿。   梁锦也不急走,拢着斗篷站在亭子里等何须问,他从母亲那里回来,必定是要路过这儿的。   果然,孤寒碧空下,何须问踏着雪来,远远的看着手里似乎捧着个木箱笼,看着怪沉的,梁锦匆忙跑过去,一把接了那个木箱:“这是什么?”   “你怎么出来了?”何须问替他拍了下斗篷上的雪,旋即将手递到他的手里。   “东呈来传话儿,我顺道在这里等你。”梁锦单手抱着木箱晃了晃,里头叮呤咣啷一阵响:“这是什么?”   “母亲给我的。”   梁锦侧脸看他,见他垂着头,这才发现他眼睛兔子似的泛着红,细细看去,睫毛上还沾着水珠,他心头一急,拽紧他的手问:“怎么了?”   何须问垂着脑袋摇了两下,一甩,睫毛上挂的水珠就给甩了下来,梁锦更急了:“怎么了?跟我说,啊?”   这下,何须问才扬起头来,瞅了眼那箱子:“母亲,把这个给了我。”   梁锦听得心惊肉跳,慌忙就着路边一个假山,将那木箱打开探个究竟,里头竟是一些玛瑙翡翠,一个个看着都是价值连城,他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这都是母亲的陪嫁,想是把好的都挑出来给你了。”   正是因着这个何须问才哭的,他将箱子合上仍递给梁锦:“你收着吧。”   “这是给你的,”梁锦重新拽起他的手,想逗他笑一笑:“眼下,你比我还有钱了,这一箱子东西够寻常人家过几辈子的,母亲是担心你在府里总受气。若以后我负了你,你还能花钱买凶将我杀了!”   听了这话,何须问觉着不吉利,瞪他一眼:“胡说!”   “就是就是,”梁锦转过头嬉皮笑脸:“我怎么会负你?我的一颗心,早就给了你,若哪天你不要它了,我才真是要死呢。”   大过年的,死啊活啊的不忌讳,何须问就着交缠的手在他手背上剜了一下,疼得梁锦龇牙咧嘴的嚷:“可不好谋杀亲夫!”   两个嬉嬉笑笑的走回去,搁下东西,就要往宴会厅上去聚。等到了,阖家已都坐着了,台上唱着诸宫调,老夫人打赏了许多,连赵氏,也舍得打赏了几吊钱。   梁郝跟着老太师进了宫,特意去给太后和圣上请安拜年,席上除了他俩,独独还缺孔翠枝。   何须问边上就坐着梁慕白,他心有疑惑,偷偷问她:“怎么不见翠芝?”   梁慕白低低地回:“嫂君不知道,三嫂病了,月子没坐好,前些日子她父母来见,又大哭了一场,现下病得更重了……”   这病原是受气得来的,何须问拿眼冷冷瞟了眼梁远:“你若去看她,替我带些人生肉桂过去。”   对过梁远察觉他的眼神,回看过来,本想回讽两句,乍一看边上的梁锦,又赶忙垂下脑袋,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   梁锦却不依不饶地盘问他:“你夫人儿子可好?”   梁远搁下手里的坚果,讪笑着答:“都好,谢大哥关心。”   “若好,怎么不见你带出来?”   “……天太冷了,怕伤了风。”梁远支支吾吾的,叫梁锦看了生气,若不是中间隔着桌子,上头坐着长辈,恐怕又要拿脚踹他。   老夫人见他们嘀嘀咕咕的说话,想起来一事,歪在椅上喊了一声:“锦儿,你瑄弟的婚事已定下了,孟家的三小姐,你常和孟小侯爷来往,眼下就要亲上加亲了。”   孟家三小姐梁锦是知道的,是个庶出的姑娘,正好和梁瑄相配,他从桌上执了酒杯,冲梁瑄说:“既定下了亲,就该收敛些了,别成日还在外头吃酒赌钱的。”   梁瑄见他矛头又指向自己,赶紧双手捏着杯子与他相碰:“多谢大哥!”   大过年的,梁锦也不再为难他。这一桌子的兄弟姐妹,对他多少都有着惧怕,谁让他是梁家的嫡长孙呢,真生气时,颇有种一家之长的威严,和老太师极像。   可对着何须问,他又是另一副样子了,居然亲手剥了个核桃,细细的吹了皮,放到他手心里:“你吃点儿,一会儿才开饭呢。”   年三十的晚饭开得早,故而大家早饭也吃得早,他俩因赖在床上不起来,连早饭也没用。   何须问也半点不拘谨,一颗颗捡着他剥的核桃吃起来,老夫人在上头瞅见了,刚想训他几句,又想起上次梁锦在雪地里跪着的样子,只好将那股火气强压下去。   未时末放了炮仗便开席,梁锦端着酒杯四处敬,和老太师更是连着喝了好几杯,祖孙俩耳语了一阵,直把老爷子哄得哈哈大笑。   上头闹着,下头赵姨娘心里惦记着梁瑄的聘礼,借故端着酒与李氏搭讪:“夫人万福,等开了年,瑄儿的婚事,可就指着您了。”   李氏瞥她一眼,随意与她碰了个杯:“不值什么,横竖按着规矩办就成。”   说的是庶子的规矩还是嫡子的规矩?赵姨娘摸不准,便挨坐过去,谄媚的笑道:“夫人心胸宽大,想必是不会亏待了瑄儿的,我看也不用麻烦,比着大少爷的礼单拟定一份就成。”   她好大的心,李氏睥睨她一眼,淡淡地说:“姨娘不必担心,自然另有一份单子比着来。”   赵姨娘心已凉了半截,心里惦记着她那一堆丰厚的嫁妆:“我横竖也担心不上,想必夫人到时候自会有梯己拿出来。”   李氏笑了下,端着杯子喝了口温酒:“你别操心,那是我留给须问的,他将来没个孩子,不比新进的媳妇儿,只好多握着些银钱傍身。”   听了这话,赵姨娘心起嫉恨,凭什么家业落到长子手里,连梯己都要给那男妻?   年夜饭吃完,又玩闹了一阵,直到入夜众人才在小花园里围着放烟花,梁锦亲自拉着何须问点了一个,唰一声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绽放出一朵流萤的花儿。   光影扑在何须问的脸上,看得梁锦犯了痴,要不是周遭围着那么多人,他恐怕又要扑过去按着人亲了。   等散时,雪已积了厚厚一层,丫鬟婆子在前头打着灯笼,杜翠扶着谭青瑶在最后头跟着,梁锦一出廊下整只脚就埋入雪里,有些冰人,他将脚提起来,拉住何须问,自己转到他跟前,躬下背说:“你上来,我背你。”   前头一干人都听着了,婆子丫鬟们捂着嘴笑,梁锦循声一望,就见谭青瑶盛着水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心里的火腾地而起,凶巴巴的冲她吼了一声:“看什么!走你的!”   他这人到底是绝情寡义,自打认定谭青瑶做下那事儿以后,是背地里要先拔了他谭家的根基,明面上又半点情面不讲,现在连点儿好语气都不愿意给了。   谭青瑶被他一吼,立即掉着眼泪转身走了,由杜翠扶着,弃了众人大步往前。   何须问不清楚里头的门道,看她一个女儿家频频受气,于心不忍,推了梁锦一把:“干什么?起来,我自己走。”   “雪大,回头冻了脚。”梁锦语气也重了点儿,双手反过去捞起他的膝盖弯儿,一颠,就给颠到了背上:“别动!一会儿给我弄摔了!”   何须问果然安静了,扶在他的肩头,悄声在他耳边劝:“你何必对她那样坏脾气,说到底她也没什么错。”   “那我又有什么错?”梁锦不服,颠了一下吓唬他:“我没招谁没惹谁的,本来是夫妻和顺和你过日子,他们又不顾我的意愿将她送了来,我难道就不冤枉?总不能就因她是个女子就能比我委屈吧?”   这话乍一听似无理,可细想,倒也是这个意思,何须问无法,只好偷偷摸了下他的耳廓安慰:“真是委屈你了。”   越说越不得了,梁锦将心里的苦水一股脑的往外倒:“人心坏起来,是不分男女的,你就常常因她是个女子处处不防备她,小心她有天扑过来咬你一口,届时你才知道财狼是什么样子呢。”   何须问轻笑一声:“哪里这样可怕?”   听了这笑声,梁锦也跟着扬了嘴角,何须问纵然身在水火,也不愿将人心想得太坏,他想,这也挺好的,可别再让他对这世间失望了。   于是他又颠了一下,轻松地说:“是,你只管每天吃好睡好,乐乐呵呵的过日子,别的不用多想。”他将人牢牢背着,一步一步踏实地踩在雪里:“等秋闱过了,我带你回江宁逛逛,去看看岳母大人,我也去见识见识那个明月满花楼!”   前头几盏灯笼映雪,头上是月钩浓云,身上是暖暖的温度,何须问惬意极了,跟他调笑:“你是想去看我娘,还是想去看秦淮河畔的姑娘?”   “娘也要看,姑娘也要看!曲儿也要听!”梁锦边嚷边箍紧了他,迈开腿跑起来,去撞那迎面的寒风。   何须问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随着他的步子颠簸,两个人都不觉着冷。   众人在后头追,前头两个疯疯癫癫的一阵笑,跑着跑着梁锦脚一滑,不慎跌进雪里,他翻身过来,将何须问搂在身上,笑得爬不起来。   两三个婆子连忙将何须问扯起来,手忙脚乱的拍他身上的雪,嘴里嬉笑着埋怨:“哎哟我的少夫人,我们这位祖宗疯起来就拉不住,你不劝着反倒还跟他一起胡闹。”   何须问还张着嘴望着地上的人笑,一时还喘不上来气儿,婆子又急忙替他在背上顺着:“别张嘴,回头冷风喝进去,仔细跑肚。”   听了这话,梁锦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又将他背上往前走,大声冲后头嚷了句:“回去有赏!”   大过年的,真是上下皆欢。 第46章   摆局   年下一过,人都松散起来,梁锦闲得无事可做,居然想起来上进,将一叠冷金笺铺开,拉了何须问替他“青袖添香”,怕人累着,亲自搬了个椅子挨在一边。   他拧着眉提笔,不消半刻就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何须问一张一张替他吹墨细看,看完又端看他的脸,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架势。   察觉他的眼神,梁锦果然正经不了多久,急转过头:“被我迷住了?”   何须问手里没停,徐徐笑着:“此番情景,倒令我想起一个故事来。”   “什么故事?”梁锦搁下笔,眨巴着眼期盼。   “从前在春月满花楼时,有一位姐姐,刚开始做生意就遇见一个穷困书生,那书生年轻英俊,一来二去,这个姐姐居然拿了好多钱倒贴补给他,一饭一食,一衣一被,皆替他筹划好了……”   何须问一歇下,梁锦就急巴巴的问:“定然是那书生背信弃义,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何须问梨蕊一般地笑了:“没错儿,那时楼里的姐姐都围着安慰她,骂那书生狼心狗肺,只有我娘,递了张帕子给她说:‘哭什么?你难道这些日子没得开心?人家花了时间你花了银子,吃了哪门子的亏?你若不将心存私欲将期盼挂在别人身上,哪里会伤心?’,我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渐渐明白了。”   梁锦听了急急握他的手:“你尽可将期盼挂在我身上!我定然竭尽所有使你满足。”   “说个故事而已,”何须问抽出手来:“你急什么?快将文章写完。”   梁锦又重新提起笔,写了没两个字,忽而提议:“你还没见过京城里的风月场吧?我带你去看看?”   可能是自幼在风月里长大的缘故,何须问对这些地方有一种本能的亲近,那里的人,虽假哭假笑假意逢迎,这“假”里却透着真,丢了廉耻的物欲横流,比起这高门宅院里的“真”,倒要叫人痛快许多,他突然顽皮的挑眉:“真的?”   “当真!”梁锦只要他高兴,就不顾这些世俗规矩:“明日就去!今儿初三,堂子里还没开门做生意呢,明儿各家开始摆局请客了,他们也就开门了。”   何须问既要逗他,就抓住个错处不放:“你倒是清楚得很,连人家几时开门你都知道。”   “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梁锦满脸的郑重:“我发誓!自从有了你,我一回也没去过!纵然从前去了,也只是摆局喝酒,从没留宿也未曾下帖子传堂!”   “那我们去白玉楼?”   “……”一看他那吊着的眉梢,梁锦就英勇就义了:“行吧,去哪儿都行,只要你喜欢……”   白玉楼曾是梁锦销金窟,他年少轻狂时常在哪里一掷千金,倒不是为了哪个姑娘,只是为自己第一世家公子的身份,为了纸醉金迷里的风流态度。   为了壮胆,梁锦特意下了帖子给傅成三人,他要将自己那些韵事摆在何须问面前了,其实烟花里打滚儿对男人来说再正常不过,可何须问不同,他是天上的皎月,他是十二莲台,梁锦一如别人面对一尊菩萨时的心态,难免心虚。   等到了白玉楼,金玉满堂,何须问被这儿的富丽惊诧,秦淮河畔那么多妓馆,大多都是附庸风雅的装潢,只为了吸引那些文人墨客。   梁锦悄悄捏了一把他的手,贴上他的耳朵:“大京城遍地高官,为了撑场面,大多青楼里都是金碧辉煌。”   老鸨还是那个中年男人,一见他就迎了出来:“梁公子这会儿才来?接了您的帖子我们就都精心备下了,还是您的翠墨居!”老鸨横眼一见何须问,旋即又把腰弯得更深:“这位公子倒是面生,头一次来?”   何须问头一遭被人当个堂客,当即就有些腼腆:“是头一次。”   “您放心,保证不叫您失望而归,我这里别的没有,就是处处白玉生香,红脂软帐!”   梁锦听了心里愠怒:“废什么话?赶紧带我们上去!”   黄花梨的桌面上已经摆好了各色菜肴,边上还煨着酒,梁锦亲自引着何须问落座,刚坐下,就从碟子里抓了一把杏仁给他。   老鸨一看这架势,心里只想莫不是皇帝爷?怎么倒叫这位祖宗亲自端茶倒水的?   那边堆着笑下去了,里头梁锦还是殷勤备至的伺候着,他就着何须问坐着就挪动了下椅子,紧紧挨着自己,又将另一把椅子踹远了些:“一会儿别叫人挨着你。”   “我不挨着她,她自然不会挨着我。”何须问端着一碗茶风轻云淡的说了句。   “你不知道,这烟花柳巷的女子最为放荡,一见你就贴过来,非要从你怀里掏出多多的银子去才罢休。”   “我不知道谁知道?”   梁锦讨了个没趣儿,讪讪的堆叠着笑,抓了把瓜子儿,“喀嚓”一嗑,从里头把仁儿剥出来,放在一条绣黑金线的帕子上,待老鸨带着姑娘上来时,已堆了小小一个山堆了。   姑娘们站作一排,使凛冬直达暖春,何须问眼角挂着笑,问老鸨:“掌柜,梁公子往常来都是叫谁?”   老鸨挪上前一步,望着梁锦有些闪避的眼神,赶忙讪笑:“真是对不住梁公子,十里河这阵子接不了客了……”   想来这个十里河就是梁锦的“老相好”了,何须问便多嘴问了句:“怎么接不了客了?”   “那死丫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看上个街边的一个混子,说是要赎身,银子又不够,这几日更是寻死觅活的,我只好将她暂关押起来了。”   梁锦此时早已低垂着头,何须问扯他一把:“遇上这种事,你不照拂照拂?”   “啊……”他游移着转向老鸨:“多少银子?我出了。”   听见还有这种撞上门的冤大头,老鸨赶紧伸出手指虚晃了几下,他是出得起银子的,也不怕。   如此,梁锦屁股还没坐热,就掏出去三百两银票,咬着压根儿在何须问耳边抱怨:“卿卿,咱们自己家的银子,你也不心疼?”   何须问不理他,留下了两个姑娘,说是琵琶和阮弹的极好,他才撑着脑袋听了半晌,傅成和余家两兄弟就撩开珍珠帘进来了。   这边余岳阳拉了跟椅子挨着何须问坐下,急切切地扯着人问:“我听说你在府里吃了亏?可有事儿没有?”   “膝盖冻坏了,”何须问笑着摇头:“走路有些不便利,别的倒没什么。”   余岳阳见他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落下个石头一般沉重:“这叫什么事儿啊,我当时听说就想找几个打手去替你出气,可那又是梁家的尊长,是梁锦的长辈,这可真是犯难!”   何须问摆摆手,又说了一段话谢他哄他。   另一边梁锦和傅成余岳风好一阵叙旧,叙完了,梁锦又拉下他俩的膀子嘀咕:“辛亏你们来了,可得帮我把这风月场上的老底儿兜一兜!”   傅成拍一下他的肩:“哪里就至于?我看令妻不是那等拈酸吃醋之辈。”   “怕他不是,又怕他是……哎。”梁锦叹了口气,吹进余岳风耳朵里,横竖不中听,忍不住拿他打趣:“你如今日日倒在那温柔乡还不够?还要说来奚落我?满场一看,就我一个孤家寡人!”   “你别急啊,”梁锦递给他一杯酒,与他一碰:“回头你娶个美娇娘,生个大胖儿子,不比我和傅成强?”   他不过恭维,实则心里对“美娇娘”或是“大胖儿子”,纯粹半点儿想法也没有,却还是心虚地瞟了眼何须问,见他专注和余岳阳说话,便放下心来。   转头他又问傅成:“你和岳阳近来如何?”   “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傅成坦然地答,颇有几分难得的张狂得意。旋即与梁锦也碰了一杯,将神色敛起来:“你那岳父近日也开始同我父亲婉转纠缠,说来说去还是要将他女儿许给我的事儿。”   “啊?他们家还没死心?”   “我也想问呢,”傅成露出一丝苦笑:“我傅成不过一介庸才,何至于得他们家如此看重。”   梁锦也跟着笑:“眼下除了我家,也就你两家在朝堂上重权在握,你向来风评又好,可不就巴巴盯着你了?况且你家人丁不多,也不怕女儿嫁过去受欺负。”   两人嘀咕时,打楼下新上来三个姑娘,也不用挑,不过是应个景儿,依依往后到的三人身边落座,开始吹拉弹唱起来。正尽兴,蓦然从楼下又奔来一个,一猛子扎进厅里来,朝地上一跪,连嗑了三个响头:“奴家谢谢梁公子!愿来世当牛做马报答公子大恩!”   几人都怔在那儿,梁锦正莫名其妙怎么突然就跟个女子挂碍上“前世今生”了,打眼细看,原来是十里河,他咳了一声:“起来吧,不叫你报什么恩。”   何须问也跟着细看过去,十里河发丝有些凌乱,面色也显憔悴,却依然遮不住风华,她穿了一条石榴红的罗裙,宝石蓝的短襦扎进汗巾里,摇摇一望,像个波斯猫的眼珠子。   原来梁锦从前喜欢这样款儿的。   那十里河极懂事儿,虽说不再接客,可梁锦的局还是要坐的,又看梁锦身边的那位陌生公子,离了边上的姑娘八丈远,疑他是不喜欢,便自己走了过去,软声软气地说:“这位公子是梁公子的朋友?梁公子于奴家有大恩,不如让奴家献丑,唱一曲给公子?”   另三人一听,纷纷扭头窃笑,唯有梁锦搁下酒杯板着脸道:“哎哎哎,收起你那套,这是我家少夫人!”   在座女子闻言大吃一惊,连连往何须问身上打量,原来就听说梁公子娶了位男妻,还当是那等男倌优伶之流,没想到是如此出尘俊逸。   十里河闹了个大红脸,赶忙赔罪:“少夫人莫怪!是奴家眼拙,奴家自罚三杯谢罪!”说完真连倒了三杯酒,引项尽倾。   何须问轻笑劝下,倒真叫她坐下唱了一曲,曲尽后从怀里掏出一百两的银票递给十里河:“你与梁锦也算旧交一场,又听说你好事将近,这就当我们夫妻送你的贺礼,望你日后夫妻和顺,拿去做个小买卖。”   十里河红着双眼睛看向梁锦,见他点头才将银票收了起来。   这事儿传到楼下老鸨那里,吓得他提着衣摆跑上来,拘在那里赔罪:“实在不知道是少夫人来了,你看我做了半辈子生意居然老眼昏花!”他朝安插给何须问的那个女主猛招手:“你还不赶紧下去!”   谁料梁锦挥手拦下:“留下吧,哪有我饮酒听音,我夫人却干坐着的道理?”   姑娘们得了这话儿,又都安坐了,手放在琴上,眼睛直偷偷往何须问身上瞟,这是哪里来的菩萨,竟陪着夫君出来逛堂子?再看梁锦,这尊大神倒是一贯不羁,居然带着夫人一起寻欢作乐…… 第47章   劫信   元宵那天因跟着梁锦逛灯会,回来又吃了几个元宵,何须问夜里胃就开始有些不爽快,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涨涨的不消化。   梁锦见他如此,自己也不得安心,掀开被子就要叫华浓云裳来,却被何须问拦住:“别扰她们了,让她们歇着吧。”   “卿卿,你等等啊。”梁锦胡乱踩着鞋下床点了蜡烛,翻箱倒柜好一阵找,何须问不明,撑起来问:“你找什么?”   “不知道普洱茶搁哪儿了,我给你泡一盏,可能是停住食了。”   大半夜的,叫他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公子做这种事,何须问不忍心:“别找了,上来睡吧,一会儿就好了。”   梁锦不依,拉了好多紫檀笼屉揭了许多黑定瓷罐子才找到,搬来个小炉子在床前,点了碳烧水。   外头是幽深的永夜,里头是蜡炬的昏庸,温暖的屋子,缱绻的帐子,一切都那样宁静和煦,何须问倏然酸了鼻头,将头像一只猫一样折在梁锦肩上。   梁锦正盘着腿拿着扇子对那炉子扇风,压下来的重量叫他不敢妄动,将手搭下来,卷了他一缕头发绕在指尖,轻轻地问:“怎么了?”   “我也学着料理家事罢,待你以后入朝为官了,好替你分忧。”   梁锦呵呵一乐:“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要是无聊了就出去玩儿,我下了朝顺道去接你,将朝堂上那些糟老头子的话学给你听,你若喜欢,也可以帮我分析下政事,看一看公文……”   炉子上的水已有些“淅淅”渐响了,何须问盯着那个篆梅花的银壶,嘴里不过脑子地徐徐说着话:“人说少年夫妻相恋,中年夫妻相厌,我们每天坐对,以后两看相厌了怎么办?”   “瞎说,”梁锦抓起他的手把玩:“我天天见你,却一天胜一天的喜欢你,你长高的每一寸我喜欢,新长出来的头发丝儿我也喜欢,将来你新长的每一条皱纹我也会喜欢,在我眼里,每天都是崭新的你。”   何须问还沉浸在他的每一个“喜欢”你,骤然听他无比正经地说:“只一点,你可不许留胡子!”   他“噗嗤”乐了,伴着从壶里扑出来的水,滚到碳火里,变成一颗颗灰扑扑的珠子,越滚越小,直到消弭在那一片忽明忽暗的火红中。   梁锦小心自肩头托起他的脑袋扶正,方下了床去沏茶,搁了一会儿,才边吹边捧到床边来:“仔细烫,小口小口喝。”   何须问接过茶,一面饮一面盯着他看,这个倜傥的少年,是他的一顶金轮,融尽了他经久不消的冰川,他是世俗里的纨绔,却从未用世俗的标准要求过自己,他甚至比何从抚更像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自己的一切。   他忽然觉得,是报答不尽不他了。   “睡吧。”梁锦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吹了灯,两人躺下,梁锦侧过身,将那只大手覆到何须问的肚子上,一圈一圈缓慢的揉着,直到两人的呼吸都变得微重,外头那轮朗月才挂到窗前。   天一亮,无所事还在给何须问梳头,外间丫鬟就来报,说是东呈找少爷,梁锦提了靴子随意扯了件氅衣就往外头跑,华浓赶紧提醒:“少爷!你还没洗漱呢!”   “回来洗!”   再一看,人早没影儿了,华浓嘴里直嘀咕:“一会儿水又凉了,这么火急火燎的做什么。”   无所事扭头笑道:“说是小孟侯爷打了只鹿,送了两个腿过来,少爷叫小厨房给我们少爷做鹿宴。”   华浓听了直咽口水,想着又能托少夫人的福了。   梁锦到了烟梓池就看见东呈背着鹿腿,他退了几步,皱着鼻子问:“信到了吗?”   “到了,早上刚截下来的。”   梁锦将信打开一看,果不其然是谭奇云送来的信,一共两封,一封是写给谭青瑶的,让她小心,又嘱咐她抓紧同梁锦生个儿子。   看得梁锦险些七窍生烟,这些人为了他梁家这份家业,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了,一字一句都是在算计他!   他将另一封信拆开,更气!是写给梁太师的,一则问候,二则暗示梁锦亏待了他家女儿,三则是说地方上多有流言,传说梁锦有隐疾,故而迟迟没有子嗣。   这话里话外就是推老太师一把,让他老人家逼紧梁锦早日和他女儿生儿育女。   气得梁锦折了信冷着一张脸问东呈:“我看着像是不行的样子吗?”   “什么不行?”东呈先是一脸失措,随后反应过来,直咒骂:“哪个杀千刀的敢这么说?若我们少爷撒开了干,那还不得满大京万子千孙!”   听得梁锦直皱眉:“好了好了,说的都是什么污言秽语,将一只鹿腿搬到我院儿里的厨房,一只送到爷爷院儿里去。”   “那信?”   “信你明日来取,让送信的人照常往里送,要是走漏一点儿风声,小心他一家老小的命!”   直至午后,梁锦都神神秘秘地俯在书案上写东西,何须问要是不留神走过去,他还遮遮掩掩。   他仿了那谭奇云的字迹,另写了那封给梁太师的信,大体亦是信上的意思,只是言辞造句就没那么客气了,颇为盛气凌人。   第二天老太师收到信,看了果然吹胡子瞪眼,先找梁郝说了一会儿话,又将梁锦叫到屋里去。   梁锦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进屋就殷勤备至:“爷爷,难道是为了昨儿那条腿子要赏我?”   老太师靠在榻上,拿出那信摊在桌上:“你看看。”   “什么啊?”梁锦装作懵懂无知,端着信看了好一会儿,那脸色变幻真是比唱诸宫调的戏子还真:“这个谭奇云如此不知好歹!照他这意思,我梁家还得鞠躬精粹谢他将女儿嫁到我家?”   “他这口气,于公不尊我这个一朝执宰,于私亦不重我这个远房长辈,”老太师捋着一把须,惆然道:“原来是如此骄横之人……”   这样好的时机,梁家还不赶紧见缝插针?只见他一叹气,再一咂舌:“这种人,难保不会在兴平官场上仗着我们家的势专横跋扈,若是再做下几件欺民霸女的事情来,岂不是有辱我梁家的名声?”   “有理……”老太师转着眼珠子,孩童一般压下一点身子:“你上次说得让人拿着些不痛不痒的把柄弹劾咱们,我看此人做那个‘把柄’就正合适,找人参上一本,若查出他什么事儿,咱们无非在朝廷上被挂碍几句,若查不出什么,也无妨。”   这正是梁锦想要的结果,他心内窃喜,面上端正:“爷爷说得是,横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没得叫他带累了咱们,只是青瑶……”   “青瑶还在你院儿里呆着,”老太师稍一瞥,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了:“既然是嫁出来的女儿,就算家里犯了事儿,也没牵连她的道理,况且你奶奶也不会同意将她送回去。”   这事儿梁锦原也料到了,他不过是要先除谭家的根基,以后也省得她家里人来闹,况且奶奶是个势利眼,她家垮了台,量老太太也不会过分纵容她。   思及如此,梁锦又恐谭奇云翻身,便抡了一记重锤:“我看也不必找别人,听说那京兆府通判向来看不惯他依势张扬的作风,不如就叫这个通判直接参他一本。”   老太师别有深意地看过来,呵呵一乐:“臭小子,依你罢,一会儿让你父亲写封密函给那通判,大概不出一月,那通判就将罪证连上书一起送到朝堂了……”   得了这话,梁锦一出院门就止不住笑起来,昂首挺胸春风得意,东呈打月洞门后绕出来,一连鞠了好几个躬:“恭喜少爷贺喜少爷!”   “贺我什么?”   “奴才也不知贺什么,只是看少爷高兴,必定是有好事儿发生!”   “好小子,领赏去罢!”东呈得了令,猴一样跑了一丈远,梁锦又将他喊住:“你和奉瑞一道去何家那边哨探着,若何长春有什么需要支应的,先应承他,再来回我。”   梁锦回屋时,还吹着口哨,宛转悠扬的,不知是哪里的小调,何须问听着不自觉的也跟着开怀,搁下书问他:“什么事儿高兴?”   梁锦随口打着哈哈:“你看外头的雪快化尽了,马上开春了,能不高兴?”   何须问往窗户外一瞅,青砖绿瓦上,果然只剩些零星的白了,暖春将至,梁锦的生辰也将至,他可不就是那三月天的太阳,跟着大地回春一起来到人世?   “看什么呢?”梁锦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下月我就束冠了,你可得给我备一份大礼!”   “你想要什么?”   见他神色颇为认真,梁锦顺道也耍耍无赖:“不要金也不要银,只要你用心给我的,我就高兴!”   这可难办了,何须问扬着脸问:“我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送的啊。”   “哎随便什么都行,”梁锦挤坐着,手搭上他的肩:“我又不为你送的礼。那鹿肉可好吃?”   提起鹿肉,倒叫何须问想起来问:“自你从洛阳回来后,我就没去给老夫人请过安,会不会过于失礼了?”   梁锦随意摆摆手,索性将那纲常伦理都抛了去:“她是我奶奶,原不用你孝敬,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省得她又找你麻烦,我自去周旋,你不用管。”   见他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自己,梁锦又轻松一乐:“没事儿,我虽不能不敬她老人家,但也万不会叫你受委屈的道理,来,亲一个……”说着就欺身过去,却被何须问躲开了。   眼看他似乎要走,梁锦赶紧一把拉住:“上哪儿去?”   “我去看看翠芝,你要一道去么?”   家长里短的梁锦不爱参合:“我不去了,叫人跟着你去……要不,备个小轿?”   他这蝎蝎螫螫的毛病不知何时才能好了,何须问无奈地摇头:“我只是一点腿疾,叫你说得跟瘸了似的……”   “好好好,不乘轿,”思及他向来和那村妇要好,梁锦便嘱咐着:“你若心疼她病了,缺什么只管给她送,不用顾及我,这院儿里你做主。”   何须问这才开怀起来,带着华浓和无所事一起往梁远院儿里去,又带着好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他向来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眼下又怜及孔翠芝的身子,更是大方得很。 第48章   夜站   今年立春早,北风骤退,取而代之的是稍和缓一些的风,没那么刺骨了。   何须问穿着天青色的加棉圆领袍走在前头,跨着大大的步子,一起一落,一沉一伏,颠簸出一段悠扬的旋律。   他一身轻松,这种轻松同以前的不同,以前是逃躲残活的侥幸,如今是安在人间的舒心,老夫人、赵姨娘、许氏这些人,从未被他放在心上过,在这里,他只将梁慕白孔翠芝当做朋友。   眼下,孔翠芝这个朋友却不怎么好,她摊靠在床头,头发未挽,凌乱地铺盖在枕上,一丝一缕挂在脸颊,形容憔悴,风华渐逝。   见何须问来,她支撑起一点儿身子,勉强笑着:“嫂君怎么来了?”   她这笑,像强弩末矢,何须问猛地心酸了一下,略微抬抬手:“你躺着吧,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他招手让华浓无所事呈上前来:“人参、鹿茸、燕窝,都是些大补的东西,你吃几日就好了。”   孔翠芝眼巴巴的瞅了一会儿,随后吃力的扬了下嘴角:“这么多好东西,我看着也想吃,只怕无福消受了……”   “胡说!”何须问责备她:“蝼蚁尚且偷生,你难道连蝼蚁也不如?”   “我可不是连蝼蚁也不如嘛……其实只怪我,当初一心想着攀高枝,哪里想高处不胜寒啊。”   何须问冷不丁被她那笑刺了一下,想起第一次见她,是在公堂上,那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连逐利都透着爽快,他略有心痛,转念问:“梁远呢?”   一提起丈夫,孔翠芝便讥笑:“他?他不一日来打我三顿就阿弥陀佛了,前几日不知从哪里买了个丫鬟回来,也不出门了,只关在屋里和她厮混。”   想来是梁锦那次一教训,他知些收敛了,闲在家里又无聊,便只跟着丫鬟胡闹.   何须问总归不是他的血亲兄长,也不拿他当弟弟,到底不方便管,只说:“他不来,也省得扰你清净,你好好养病,等几日,我再送些好料子给你,天暖了好裁几件新衣,再让慕白给你绣点花样。”   他视而不见孔翠芝炎凉的脸色和眼里所剩无几的光亮,只当她还有以后似的,难得滔滔不绝:“下个月,就是你大哥的生辰了,到时候定有人送他一些上好的东西,我都拿来给你,琥珀玛瑙,翡翠白玉,其实屋里有好些呢,等你能走动了,去我们屋里挑,我反正也用不上那些东西……”   孔翠芝耷拉着眼皮听他喃喃地说话,听到这些好东西,她先是高兴,后又心如死灰般摇脑袋:“嫂君别送了,你上次送来的那对犀牛望月并那些料子,全都被娘搜罗了去,你今日送来的这些东西只怕也得落到她手里,是半点儿也不会给我吃的。”   “那我每日叫人煮好了给你送来。”   孔翠芝仍是摇头:“别费事儿了嫂君,回头我若死了,你记着让人给我多烧点金箔,别叫我在那边受穷就成……”沉默一会儿,她挣扎起来,拽着何须问的袖口:“嫂君,求你个事儿,我死后,你把孩子抱过去养吧,别叫他跟着那个杀千刀的受苦!”   何须问回首去看墙根下的那个摇篮,再回过头来,见她满脸纵横的泪痕,嘴唇死死咬着,一如头一次见她那样顽强,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他将她扶回去靠着,拒绝了:“你的孩子,当然是要你自己养的,你若不好起来,他日后吃苦了可要怨你。”   孔翠芝好一阵咳嗽气喘,缓和下来后,也不再强求:“我知道嫂君心地好,是不会忍见他孤苦无依的……”   她滑回被褥里去,仿佛松快许多似的松了口气,又伸出手来虚妄地推着:“嫂君回去吧,别来了,仔细过了病气,连慕白妹子我也不叫她来了,回去吧……啊?”   何须问向来是不爱哭的,哪怕挨打受苦,他气度也是朗星明月般和静,此刻却突然鼻酸,他蓦然转身,踏出了那间冰天雪地的屋子。   外头已是晚风骤紧,天近黄昏。   梁远这一院子错落的黄腊梅,晃得人眼睛疼,何须问抬手遮了遮。远处东厢,门窗紧闭,隐约传来女子娇嗲嬉闹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早归的新燕,悬在梁上,叽叽喳喳的迎着将至的春天,而西厢这个,了无生息,不知还能不能熬过这乍暖还寒的冬末了。   何须问颠簸着往回走,他将眼底呼啸而来的哀抑制下去,心里却又涌起火和怒,好巧不巧,迎面就碰见那个刽子手赵姨娘。   赵姨娘和谭青瑶挽着手臂从岔道而来,估摸是刚赔老夫人用完饭,两人要在这里分别,谭青瑶十分有礼,行了个万福:“怎么在这里遇见少夫人?少夫人可用过饭了?”   “还未,我先回去了。”   何须问转身就走,身后竟传来赵姨娘的奚落:“青瑶,你也太良善懂事了些,那样的人,哪配你给他行礼?你这边给他行了礼,他却不知好歹,连句好话儿也不会讲!”   谭青瑶扑扑衣袖,也扬起声音:“姨娘说哪里话,他是正头夫人,我是个妾,自然该给他行礼的。”   赵姨娘看着何须问的背影,脑子里就想起李氏那些价值连城的陪嫁,心里十分嫉恨,嘴上越发厉害:“你是大家小姐,他不过是个庶子!一个男妻!你怕他做什么?外头应酬他去不得,里头家务他也料理不了,等你有了子嗣,他那个挂名的少夫人名头也保不住!”   谭青瑶盯着远处的何须问那微微颠簸的身形,只在心头默默乐着,也不烂她,由得她说。   而何须问全没听进心里去,只因他走到拐弯处,竟看到梁锦在那假山石后面站着,他只想走快些,过去挨着他的肩,贴进他怀里。   梁锦就在三步远的距离张开了手臂,含笑等他扑过来,他抱着人转了个圈儿,又轻轻放下,拉着他从假山后头走了出去:“姨娘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须问是主子,你说到底是我家花钱买来的奴才,哪有奴才议论主子的道理?看来得让父亲母亲再教教你规矩了。”   赵姨娘愣在当地,不知作何反应,倒是谭青瑶反应快,摇摇行了个礼:“夫君可用过饭没有?”   梁锦一步也不曾往前走,负着手站在那里:“你虽不是卖身进来的,却也只是个妾,下人议论主子,你不责骂,反倒幸灾乐祸,读的什么书?识的什么礼?”   这一顿教训,叫谭青瑶羞愤难当,她垂头咬唇,正欲落泪,忽听梁锦远远地招呼:“跟我回去。”   谭青瑶只当他这话颇有些当她是自己人的意思了,心内又生出丝窃喜,小跑上去,一路跟着他二人回了院子,等看着二人进了屋,她站在门口,又不知当不当进,杵在那里忐忑着。   须臾功夫,梁锦站出了门口,身边跟着华浓,他端在几个台阶上,轻笑道:“你说得没错,你是妾,是该给正头夫人行礼的,从前我免了你每日的晨昏定省,今日便一并补齐,你就在这里站上两个时辰罢。”   谭青瑶猛然抬头,瞪着一双眼睛不知措施,只见梁锦仍没心没肺地笑着,还吩咐华浓:“盯着她,少一刻都不行,传我的话,谁敢到老夫人跟前报信儿,一律杖责二十。”   说罢转身进屋,走两步,又转回来,盯着谭青瑶轻叹:“你素来是最懂事的,想必也不会到老夫人耳边去吹风。但若奶奶知道了,不管谁说的,我也只当是你说的,那边我自有法子搪塞,这边……你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如此,谭青瑶也不敢妄动,心里只恨得牙痒痒,面上却柔柔弱弱的躺着泪:“青瑶惹夫君生气,是该罚的……”   梁锦不吃她这套,他是最恨女人哭的,一哭起来就叫他心烦,他板着脸进了屋,一见何须问,又豁然开朗。   何须问正坐在书案上,透过窗就能看见灯笼底下的娇弱女子,哭得好让人怜惜,他扫一眼梁锦:“真要罚她?”   “罚!你不许劝。”   他不便再说,心里其实也是无关痛痒,只是怕梁锦失了分寸故而问问,无意间再扭头去看,正对上谭青瑶一束恚怨深沉的眼神,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他伸出手将两扇雕花木窗轻轻合拢了。   屋内一寂,何须问就忆起孔翠芝,心底的烦忧又浮上来,晃神又想起回来时看到梁锦时的那股悸动。   烛火跳动中,他拉了梁锦坐下,梁锦受宠若惊的挤过来:“今儿怎么这么主动?”   “翠芝怕是不太好,”他缓缓将脑袋靠过去:“你去请个好太医来看看罢,你那个弟弟只怕连吩咐一声都懒得,……他们那一房,都巴不得她死呢。”   “明儿一早就让太医来,你别担心,吃几副药就能好的。”梁锦摩挲着他的肩,低声抚慰:“等她好了,我将那混账押到她跟前认错。”   何须问笑起来,盯着烛台上好些蜡烛,嘴里说着家常:“他们倒是怕你,你却不愿多管管他们。”   “我管他们做什么?有那功夫,我不如都用来管你呢。”   “你管我够多了。”   梁锦叹了口气:“我天天担心你被人欺负了去,你这性子,一向是豁达沉静,可那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不必怕他们,拿出你主子的款儿来,该罚罚该骂骂。”   “我不是怕……”   “我知,你是不爱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梁锦搂着他,像哄孩童一般前后缓缓摇晃着。 第49章   及冠   明瓦槛窗上,映一对纤长悱恻的影子,伴着昏黄的烛火,显得岁月宁静而悠长。   谭青瑶看了一会儿,觉得又冷了几分,杜翠拿来的斗篷似乎没什么用,她从足到顶,都冻得僵硬。旧的泪迹已干,也不见有新的泪落下来。   她总算懂了,就算她哭得像秋叶枯草,梁锦也不会怜惜一分。   眼下,除了那点醍醐灌顶的心酸,还有蚂蚁啃噬般的耻辱,窗户上的那一双影子,时刻提醒着她的一丝幻想不过是黄粱一梦。   杜翠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跟着站在她后头,只要想想一会儿回去将要受到的迁怒,她就忍不住忐忑地替她再拢拢斗篷:“小姐,我再去拿个厚褥子来吧,您都冻得发抖了。”   “不用!”谭青瑶回首怒瞪一眼:“我看你是站不住了,想借机活动活动筋骨罢?”   “奴婢不敢……”杜翠赶忙颔首,也不敢再挪动。   谭青瑶这才有些满意,继续瞪着窗户上的影子:“爹爹说了,他已经给老太爷写了信,我再等等,夫君总不能违背爷爷的意思。”   她哪里知道梁锦的动作,只还想着梁锦受了老太师的压迫,自会与她生个孩子,届时好日子就来了。   丫鬟们来来往往,经过时看她一眼又自顾走开,眼神里五花八门掺杂着各式情绪,杜翠护主,嚷她们一句:“看什么看!”   华浓听见了,从外屋里出来,手里还捏着针线,靠在楠木门框上,斜斜的扫了一眼才埋回针线上去:“眼下什么光景姨娘不知道?还当是在老夫人跟前儿呢?”   杜翠憋着词不敢还嘴,倒是谭青瑶,压着怒火望过去:“这么夜了姑娘还做针线,当心伤了眼睛。”   “哎,我也是闲着无事,”华浓早看不惯她装出的这副骄矜贤良,对望过去:“少爷叫我盯够时辰,我可不就做点针线打发时间?好歹屋里暖和,不比姨娘,大冷夜里站着,只怕伤身,回头别孩子还没得,倒落下个什么病根儿就不好了……”   杜翠为表忠心,忙赶了一句:“我们小姐可不像你们屋里那位,纵然落下病根也不过是咳两日,腿脚可利索着呢!”   提起这个华浓就来气,收起针线,势必要羞辱谭青瑶一番:“不知是谁面上看着和善,背地里尽使一些阴毒法子!也不怕遭了天谴!只当做了黑心肝儿的事儿不被人知道?呸!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杜翠霎时心虚,气焰也跟着萎靡下来,谭青瑶直恨她没出息,瞪她一眼,再冲华浓笑道:“我这丫头向来口无遮拦,姑娘别动怒,”笑着,她又凛历起来:“不过空口白牙,姑娘说这种话岂非诬陷?”   一阵吵嚷,何须问在里间隐约听见了,皱了下眉问梁锦:“她们在争辩什么?”   梁锦拉他在床上坐下,给他翁着被子:“你先躺着,我出去看看。”   他走到门口,将门合拢,背着手先看一眼华浓,最后眼睛落到谭青瑶身上:“少夫人要睡了,你还这么吵嚷,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敬他的?”   谭青瑶垂着脑袋,声音也跟着低下来:“妾本是无意,原是与华浓姑娘闲斗了两句嘴,望夫君宽恕。”   看她还是恭顺谦卑的样子,梁锦扯着嘴角笑了,转过身看一眼华浓,又扭过来:“华浓是个丫鬟,没读过什么书,你自诩千金小姐,平时又端得温顺宽宏,与她斗什么嘴?”   “妾……”谭青瑶捏着手帕,在眼角一抹:“妾是伤心昏头了,一时竟扰了少夫人安寝,是妾错了。”   “你既认错……就当受罚,想来你也是没什么怨言的了?”   谭青瑶方把头抬起来,泪珠未收一脸错愕:“夫君……我,我,我……自当领罚。”   好得很!梁锦心道。   “那就抄一百遍《道德经》替少夫人祈福罢,明早我就要的,想你敬他之心,必定也不会假手于人。”他转身跨上台阶,又含笑回首:“我可能分辨字迹,若不是你亲手抄写,明晚就再抄一百遍。”   站足两个时辰后,谭青瑶回了屋里就开始砸碟子摔完,霹雳咣啷响了好一阵,梁锦在屋里听了可谓心情舒畅,何须问见他那副窃喜模样,只叹息着摇头。   转眼已值梁锦生辰,因是弱冠,格外隆重。梁家门生纷纷送来贺礼,梁锦也邀请了一众好友前来观礼,虽未邀请何家,但何家兄弟二人闻风而来,岂可错过这么个巴结的好机会?   梁太师亲自拟定“怀远”二字为表,宾主尽欢闹了一天,至二更方散。   梁锦喝了些酒,美滋滋地拉着何须问回了院子。一进屋就捧着何须问的手哈巴狗一样问:“我的礼呢?快给我罢!”   何须问蓦然脸红了,抽出手坐到床上去,低垂着头:“你收了那么些好东西,还惦记我的做什么?”   “那些东西再好,也不及你的半点心意,”梁锦搬跟凳子与他对坐着,见他头越垂越低,他也将腰越弯越深:“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他黏黏糊糊的拽着何须问,好半天,何须问才淅淅索索地开始动作,并未去拿什么东西,只将自己的腰带解开来,梁锦摸不着头脑,干瞪着眼睛等。   只等到何须问将衣服退至半腰,他才看到,那胸前居然绘了一枝红梅,梁锦刹时窜起一股火。   “我没什么可送你的……”何须问衣衫半解,避开他炙热的眼神:“你不是说想在我身上画个红梅图?我便自己画了给你。”   梁锦俨然已变成一头狼,先抖着手去摸那枝红梅,稍一瞬又饿虎扑食搬将他推倒在床上,手覆上他的胸口,正欲行事,忽听外间有人敲门,那声音似催命一样,一声高过一声,他本不欲理,何须问却推开他坐了起来,扬起声问:“谁?”   “少夫人,是我,”原来是华浓,声音听着有些急迫:“三少夫人那边的人来了,说她病危,让您去看看!”   随后又是那孔翠芝屋里丫鬟的声音:“少夫人!求您去看看罢!我们少爷不在,姨娘也不管,我就只能来求您了!”   何须问将衣服拉上,胡乱系了腰带,抬脚就要走,却被梁锦拉住:“你不管我啦?”他示意人往自己身下看,不得了,已经鼓起来好高!   “人命关天,我先去看看,”何须问刀切斧砍般地眨了下眼:“你且忍耐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梁锦死拽着不放:“我不!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你撒手,”何须问胡乱哄着他:“等会儿随你怎么弄,这会儿先让我去。”   “不不不,我这儿也是人命关天啊!”梁锦还是不依,此时外头又传来几声催促。   何须问急了,推着他:“翠芝是我难得的朋友,我在你们家也就与她和慕白还能说上几句话,总不能不管的。”   苦口婆心说了一阵,梁锦还是不为所动,何须问忽然动了火,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梁锦吃了痛,嚷了一嗓子,总算撒开了,眼睁睁看着人跑了出去。   还能怎么办?也只好等了,原以为过一会儿就能歇下去的,谁料卧在床上横不是竖不是,翻来覆去的不舒服,下腹那把火竟烧至全身,连脸上都烧得烫人,他往下一看,下头不仅不见萎靡,反而比方才更大几分。   这团火直烧了一个时辰,越烧越烈,何须问还没回来,眼见梁锦脑子越来越迷糊之时,门吱呀被推开了,渐进的脚步声一如久旱逢露,梁锦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去拉那帘子后头的人。   他嘴里呢喃着“卿卿”二字,将人推倒在床上,压盖上去一阵亲,一股玫瑰香袭入脑子,这不似何须问的味道,待他双手覆上人胸口时,才猛地打了个激灵。   梁锦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冷眼一看,来人却是谭青瑶,他顿时大怒,一把将衣衫不整的谭青瑶扯下地,斥了一声:“滚!”   谭青瑶不见挪动,撑在地上,眼巴巴的望着梁锦:“夫君,就让青瑶伺候你罢……”   她哪里肯走,她原等了一个月,也不见梁太师对梁锦有何压迫,终于按捺不住,不知从哪里寻了那催情之药,趁梁锦生辰,正想成就美事,便在梁锦酒里下了药,又让赵姨娘想了法子哄走何须问。   眼下时机正好,梁锦也有些神志不清,她更不愿罢休,撩开了自己薄薄一层外衫,挂着个肚兜又贴到梁锦身上去:“是青瑶不够美么?夫君怎么舍不得看上一看?”   梁锦怒张着脸,已红的不成样子,手上却仍将她推开:“我让你滚!”   “夫君,青瑶只是想要个孩子……”谭青瑶再度攀上去,搂着他的脖子蛊惑:“有了孩子,奶奶也就不管你了,你不是正好能跟少夫人比翼齐飞?”   好像是这个道理……梁锦迷迷糊糊的想,欲念已不容他细琢磨了,他埋下头,似有妥协之势,可那扑鼻来的玫瑰香,又让他清醒过来,他又将人推开:“不知廉耻!”   谭青瑶已顾不得廉耻了,满心满眼都是以后梁府当家夫人的风光,她正想解开肚兜带子,却被推门而入的声音生生打断。   一撩帘子进门,何须问就看到梁锦红着一张脸,气喘吁吁地坐在床上,怒瞪着地上快脱了精光的谭青瑶,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捡起地上的斗篷外衫,扔到谭青瑶身上:“你赶紧出去。”   谭青瑶觉得难堪,臊了个大红脸,再看梁锦已不是很清醒,便不想再装了,指着何须问的鼻子就开骂:“你算什么东西!我一个闺秀小姐,还得天天看你的脸色!别说你只是个男妻,就算你是女人,也不过是个庶出,平日我给你几分薄面,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好一阵辱骂,何须问并未接茬,直接大喊了一声:“来人!”   顷刻间,廊上值夜打瞌睡的丫鬟进来了,陆续,华浓云裳一并院里的丫鬟都进来了,堵在门口,看着衣衫不整的谭青瑶嗤笑议论。   “华浓,送姨娘回屋,”何须问冷冷吩咐:“既然姨娘这么不爱穿衣裳,就让她这么出去罢,也让院里众人都看看,她闺秀千金的做派。”   华浓得了令,幸灾乐祸的拉了无所事左右开弓,将谭青瑶架了起来,又递了个眼色,让云裳将她拢在胸前的斗篷外衣夺了过去:“就这几步路,姨娘冻不着的,还是怎么来怎么去罢。”   如此,谭青瑶着了件肚兜罗裙,光着半身被人架了出去,一出去,堪称灯火辉煌,婆子们打着灯笼在外头围着,或是嘲弄或是唾弃地瞩目她往后头去。   关上门,她一把扑到床上去,哭了一阵嚷了一阵,泪眼婆娑地凝视窗外冷曦的月亮,那月亮似面镜子,反射着荒诞的人间,又像一双眼睛,审视着她可悲的境况。   是真寒呐!从进了这里起,没有一日不叫她心寒的,过了一阵,结郁始终不得消散,在心内盈盈绕绕,又加诸成恨。   “小姐……奴婢打了热水,先泡一下罢。”杜翠离了二丈远,小心试探着跟她说话。   好半天才见她看过来,嚼出一字:“滚!”   她夜不能寐,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里,后来想道,无甚关系,天一亮,不又是新的日子?   待第二日,这段笑话已传至梁府上下,最后传到老太师和老夫人耳朵里,老太师只给了四字评语,曰“有伤风化”。   老夫人知她心里苦,面上却不好维护,当着一众女眷训斥了几句,又下令叫人不许议论,虽如此,人多嘴杂,哪有防得住的?一起没王法的嘴,更是给谭青瑶娶了个绰号,叫“脱衣千金”。 第50章   攀附   梁锦生辰一过,天已见暖,梅艳梨娇,寒香寺的桃花也抽了芽,几个好友约了一场赏春,便各自忙自的去了。梁锦还回家塾里上课,傅成也自往长明书院里读书。   开学头一日,不见余岳阳的身影,只有余岳风独自一人带了随从架车而来,两人行至半山相遇。   傅成一年还比一年稳重,现束了冠,更见风度,余岳风见了便取笑逗乐:“开了年,傅成兄逾发气派了,还真像朝堂上指点风云的大人。”   “莫要笑我,”傅成不以为意,看看来路,还是不见余岳阳:“我问你,岳阳呢?”   余岳风意味深长的睇一眼:“天还冷,母亲死活不让岳阳来上学,你要是想他了,就自往我家里去探望罢。”   傅成摇首嗟叹:“我最近亦走不开,何大人最近总往我家里跑,说是找我父亲议政,回回都要拉我作陪。”   余岳风听后把脸拉得老长:“议政是假,议亲才是真罢?”山路不平坦,他走得气喘胸闷:“你可记着了,当初可是你说绝不辜负岳阳我才睁一眼闭一眼的,你若食言,咱们兄弟也不能做!”   “这些年,你还是这副样子,”傅成笑着摇摇头:“他家有意,我家无心,莫说我了,我父亲亦是不愿意的,只是同朝为官,他未明说,父亲也不好直拒,只好与他周旋罢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傅家有心要短刀斩乱麻,奈何何家只是打太极,今日却奇,说完公务后,何从抚居然端着茶与傅尚书直言:“我这日来,除了公务,还有一事与大人商量。”   傅尚书心道他是憋不住了,也端起盏茶客套的笑:“何大人有事直言便是,想我两家至交,有何不能明说的?”   “是这样,我有一女,正待发嫁,京城官爵虽多,我到底是不喜欢那些虚伪浮夸的人家,倒是令郎,品行端正,相貌也好,若是大人不嫌弃,我两家正好结了这亲?”   “犬子无才,承蒙何大人厚爱了,”傅尚书面色有些为难:“只是去年,我已答应了他,若是秋闱得中,婚姻大事便由他自己做主,上年我那舅兄也来说这事儿,我说与他听,倒是连他也得罪了,好在我夫人通情达理,为鼓励犬子上进,一咬牙,回绝了好些来说亲的人家,可是得罪了不少人……”   言下之意,是只能连自己也得罪了,何从抚倒不见怪,搁下茶盏,坦然笑道:“大人是长辈,既答应晚辈的事,自然不好失信,是我唐突了,只是我那女儿……说起来亦是鲜廉寡耻,去年在雅集上偶见贵公子一面,便在家神思昏怠,誓非他不嫁,父母之心,想必大人也能体会,她母亲心疼女儿,我无法,只好拉下脸皮来说,成与不成的也算对她母亲有个交代。”   傅尚书端坐在侧,连连摆手:“哎,大人不必见外,女儿家心事绵长,哪有‘鲜廉寡耻’之说?倒是犬子劳她挂心,实在是辜负了她一片情义,这样罢,等犬子下学,我与他说上一说,成与不成的还在他,我有心和大人结亲,只是答应了他,也不能反悔,只盼他亦有情,方不辜负令嫒执心……”   何从抚亦是一派难堪之情,略微摇摇头,颇有惭愧之色:“那我先谢过大人,只是万万不要为难令郎,他们小孩子家有自己的心事,若好便好,若不好,也是孩子们的事儿,切勿伤了我们两家的情谊。”   “说得正是呢,”傅尚书不欲纠缠,转头寒暄起别的事:“听说贵府四郎在梁家行事为人称赞,前些日子犬子去梁府拜访,回来还说令郎颇具风度,连老太师那样古怪的性子都直称赞他谦卑有礼,可见贵府家教甚好啊。”   “大人谬赞了,我那儿子自小就懂事,在家时就不让人操心。”何从抚客气完,遥望于他,见他脸上神色有丝晦暗,并不是真心夸赞的样子:“只是我那儿子终为男妻,我心疼他仕途永断,时时想着补偿他。”   傅尚书哪里不清楚?天天听他那大夫人说起,那梁锦为了个男妻,居然连子嗣也不要,闹得梁府上下不得安宁,也成了整个大京的后宅笑话,茶余话柄。   两人假意恭维,但见一小斯来报傅成下学回来了,傅尚书便吩咐小斯:“让他过来拜见何大人。”   没一会儿傅成就过来了,站在厅上谦卑地拱手:“侄儿给何大人问安,侄儿才从书院回来,一身风尘,望大人见谅。”   何从抚将两眼颇为赏识的打量着他:“贤侄有心,万万不要客气,我这厢先回去了。”他站起来,朝傅尚书拱手:“大人莫送,改日再来拜访。”   他到底在下,傅尚书也只随手招呼一个小斯:“送大人出去。”   何从抚刚走,傅成便坐于一侧,问他父亲:“他今日来还是什么也没说?”   “呵,我量他也憋不了多久,才刚说了,是来予你说亲的,将他那女儿说得比孟姜女还痴心,我没答应。”   听着语气不善,傅成便安了心:“父亲随口打发他就是了,倒不必为了这等小事儿犯难。”   “说来也不是小事儿,到底是你的婚姻大事,”傅尚书将一封信插进书架上,转头过来惊觉地问:“你上年说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未必已经相中哪家的小姐?我可告诉你,现下我在朝中,已是锋芒太露,你可要检点言行,别叫人逮着了参我一本……”   傅成诚然一笑:“父亲多心了,男女有别,就连雅集时亦是匆匆一瞥,我何曾有机会看上哪家小姐?不过是因相伴一生之人,儿子想找个合心的罢了。”   傅尚书闻之也笑,面色和软下来,竟见几分柔情:“你这话原也没错,想我和你母亲,夫妻和睦至今,从未闹过一次,这一生也算美满和和,望你将来成亲,也能如我们这般。你是男儿,向来最有胸襟,以后不管娶了谁家小姐,纵然娇惯些,也当忍让人家几分,这样方可家宅安宁。”   这一厢父子酣谈一番,阖家又至饭厅用饭去了,一家五口,连带着未出阁的傅家小姐,堪称和睦。   那边何从抚方刚回了府,宽衣解带,换上常服,唤了长子何长安过来。   满府里,完全继承了何从抚好皮囊的,当属何长春。何须问下颌部分更像他娘亲一些,俊朗的脸因那双唇和下巴,更显丝丝柔情,眉尾处一颗小痣,可堪神来之笔。   何长安相貌原本也好,眉眼亦有几分随何从抚,只是长期弯腰弓背,全然一副奴颜媚骨之相,叫人看着不舒服。   他自门口进来,还未到跟前,便深鞠一躬,脸上堆叠着贪婪的笑:“父亲,可成了?”   何从抚扫他一眼,端起茶盏轻轻刮沫:“我只说了婚事,还没说明傅成的私情。”   “那傅大人必定是不答应的,父亲怎么不将傅成与那余岳阳通/奸之事告知于他?”   “你懂什么?”何从抚睇了他藐视的一眼,眼见他那副奴才相直皱眉:“我若直言,那就是他们的家事,傅大人纵然不悦,也不一定要娶你小妹进门,我先略提一提,回头等大京城流言纷飞,又有那梁锦做先例,谁家还敢把女儿嫁给他?”   何长安恍然大悟:“父亲说得极是,凭我往那烟花之地走一遭,没两日此事就会满城皆知了……”   到底何从抚比他谨慎,闻言默了片刻才说:“此事若真便好,若不真,你知道届时追究起来,我恐怕有降职之险。”   “怎么不真?那日在梁府,我和长君亲眼所见!傅成同余家岳阳,两人在一处假山后头先是拉拉扯扯,我和长君觉察不对,便躲起来看,他俩竟然还亲起嘴儿来,言语之间,恐怕早就将那床笫之事做下了!”   “也罢,”一阵污言秽语听得何从抚眉头锁得更深了:“你去办罢,切勿让人知道是你做的,日后结了亲,我的仕途以及你兄弟几人的仕途还都得靠傅家,梁家是靠不上了,你兄弟连过年都没回来一趟,恐是受了那梁锦的撺掇……”   听了这话,何长安将腰杆挺直,嗤之以鼻:“我看是小四蛊惑了梁锦罢?人梁锦头先上门,哪次不是礼数周全?”他说着便咬牙切齿:“小四自到了梁府,咱们不仅没沾上他的光,倒是不知怎么买通了长生那丫头,栽赃嫁祸给我母亲,叫父亲生气,如今父亲气已消了,还是将我母亲放了罢?”   原是何长春拿了罪状,只略透了一点儿试试何从抚的口风,谁料何从抚只叫许氏禁足,并未有其他处罚,何长春见此法行不通,又将余下罪状收起来,以待来日。   何从抚是最懂权衡利弊之人,先暂且忍耐,待将何凤儿发嫁后再打发了那泼妇,如今要放,他却不想,寡着一张脸饮了口茶:“你母亲做错事,自然该罚,你不规劝她,反倒来求我?”   一见他冰凉的眼神,何长安便颓萎了:“儿子无时无刻不在规劝母亲,只是将母亲已紧闭月余了,想来已改过了,不信父亲去看看她?”   何从抚没有表示,只叫他下去。   人至中年,渐渐已没有那些春花秋月的怅然情怀,可今日不知怎的?何从抚端坐在榻上,竟渐渐忆起江子棠,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贸贸然又出现在眼前。   她的笑,她的义,她鬼辟的作风,放肆的言行,就像窗外浅淡的月色,无一不给他这功利熏心的一生蒙上一层隐约清透的汗漫。   胡子挂在他的一对薄唇上,像一支上好紫毫,勾勒着他的一生,他诞在穷苦之家,为了功名,也曾悬梁锥刺刻苦,却遭了无数白眼,那些富家同窗,时时讥讽他是痴人说梦。   在这些人的冷眼里,嘲弄中,他第一次站起来,不是娶了县丞之女,相反,这门亲事让他更加抬不起头,他为了得到银钱资助,不得不委身于那暴发户许家。   使他第一次高昂头颅的是那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同窗挟他同往秦淮河游坊,他们在河岸作诗联句,以画舫上弹琴的姑娘为题,看似满眼的才子佳人,其实不过一肚子男盗女娼。   何从抚不屑一顾,被压着勉强做了一首后,就退到人群后头不作声,突然,飘然而下一片枯叶,他抬头望去,槛窗前坐了一个宛如皎月的女子,乌黑的长发散着,想来是刚洗过,仍是半干。   他一生唯一次真实,便由她起,亦至她止。 第51章   休妻   皎月当空,更深露重。何从抚独自点一盏灯笼,迎着瑟瑟浸骨的风往许氏房里去。   他脚步极重,是中年人的历经沧桑的沉稳,但呼吸却畅通轻盈,是少年郎怨仇得消的志得意满。   许氏房里有人看守,里头却无人伺候,一个多月了,她被困在这里足不出户,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也无人替她梳妆,一头乌发挽成了一个凌乱的髻,坠在脑后,尽心尽力维护着她仅存的体面。   骤然门开了,见了何从抚,她顿时热泪汹涌,扑将上去,扯着他两抹广袖凄凄的央求:“老爷,老爷!妾身知道错了,就放我出去罢!”   “你错哪儿了?”   何从抚抽出袖子,不顾啼哭往那榻上坐下,先是冷眼瞧她的蓬头垢面,而后嫌弃的别过眼去,执起右边多宝格上的一个玉雕侍女摆件把玩。   “我……我,我不该指使长生对小四下毒……”许氏摊坐在地上,胡乱抹一把颊腮上的泪,又梗着脖子争辩:“可我也是为了家里好!小四自打嫁过去,非但不帮着家里说话,还唆使姑爷不与咱们来往,老爷不仅没沾着光,倒叫梁家又与咱们远了一层,我就是想教训教训他,让他以后别再从中作梗!”   那玉雕侍女手执一面同样玉雕的华盖,竟是活的,何从抚将那柄华盖抽出来,三个手指转着看:“我的儿子我是了解的,他没那么多心思,是你,千方百计要寻着法子摆弄他。”   “我没有……我没有!”   “你有没有又有什么打紧?反正眼下这倒是个休妻的好由头……”   许氏骤然拧起眉:“你想休了我?你想休我!”   见何从抚支着膝盖在榻,细看着那小小一柄华盖,连眼神都不曾偏一下,俨然一副主意已定,决然无情的样子。   她怫然怒了:“你敢休我!你别忘了,当日你穷得笔墨纸砚都买不起,是谁给了你银子?是我父亲!他将我嫁予你,非但没有要你的聘礼,反倒贴补你许多,你上京殿试,是我们家备了车马打点行囊派了下人送你来京!你居然要休我?”   “你不说,我也永不会忘,”何从抚终于望过来了,面色讥讽,眼里绞恨:“你父亲不过是看我能中榜,想为自己铺一条长远道路罢了,自与你成亲,他何时真正重过我?别说他,连你也没有。你们一家只当我是飞黄腾达的登天梯,我穷时,你们嬉笑嘲弄,百般□□,我得势进京,你们家不知背着捞了多少好处,只当我不知道?”   “呵……”许氏颓然退了一步,恍然笑道:“你总算是露出本性了……想休我,你不能够!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我是从三品太中大夫,岳父不过小小县丞,也想要以卵击石?”何从抚将那华盖柄敲打着桌上的玉尊侍女,“铮铮”的声音,尖厉清脆地一声接一声,缓慢而刺耳。。   就像他的心,是冰冷的,是坚硬的,他要将破碎的自尊再捡起来,从新装回肚子里。   许氏怨恨深沉地咬着牙关,一字一句蹦了出来:“小,人,得,志!”   可谓一语中的,何从抚咯咯笑起来,他的一生何须回首?也就四个字就归纳了,正是这“小人得志”,但那又如何?他已然得志了,便要把从前的不得志都踩到脚下。   他不再需要岳家支持,休了许氏,大可娶个本分女人来装点门面,于是他回了轻蔑的一眼:“你说得没错,我是小人。从新婚那天掀了你的盖头起,我就每日都处在剜心之痛中,你无才无德无貌,不过是个泼妇。”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到许氏头顶,她愤如泉涌,扑上来扯他:“就你那个娼/妓有才有貌!再有才有貌,也是个娼/妓!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骂的东西!她如今在黄泉等你,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去陪她啊!你怎么不去死!”   何从抚重重一拂,将她拂在地上,狠瞪着她:“你不配说她,更不配与她相较。”   “我凭什么不配?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一个窑子里的烂货!”   怒过后,何从何又是那不紧不慢的沉着:“那我,今生今世也只做她的嫖/客,”他高高在上,不容叱咄:“但是面对你这副千金做派,只令我想呕……”   说完后,他执起灯笼走了。   那扇门吱呀合拢过来,将许氏又继续关闭在这萧索冰冷的屋子里。   这是不寻常的一夜,月色浓烈,照着几处惨淡的人生,荒凉又寂寞,何从抚回房歇下,何长安却不知又到了哪处寻欢作乐去了。   他那院儿里,只有一处还亮着灯,在夜里孤独地颤动着,屋里有个风华正茂的妇人,披着头发,迎着月光发呆,这正是何长安的正妻乔莲。   乔莲父亲是正三品翰林学士,只因她母亲早逝,虽是嫡女,却不受重视,如今嫁进何家,饱受了一年风霜,和灯就阴的过了一年多苦日子,好在那刁蛮无礼的婆婆被禁闭,眼下日子舒坦了许多。   至于那个可有可无趋炎附势的丈夫,她从未放在心上过。   忽闻低低的敲门声,四下寂静中,像扣进她心里一样发紧,她踩着绣鞋去开,来人却是何长春。   何长春闪身进门,头一句就是:“我来时看了,没有人,都歇下了。”   乔莲这才有些微安心,走过去,给他倒了一碗茶:“怎么样了?”   “你尽可放心了,”何长春撩起她一缕长发,稍又拉她坐下:“我刚得到信儿,父亲打算休了许氏,以后,就没人欺负你了。”   乔莲也捧一杯热茶,冲他晦涩地睇一眼:“虽然知道你做这些不是为我,但我还是谢你。”   她犹如长在墙角的雁来红,卑陋而妍丽,何长春凝视一眼,没由来的不忍心,拽着她的腕子,将她从凳子上扯入自己腿上,在她耳边轻慰:“虽不是全然为了你,其结果却对你是好的。你放心,等将来事成后,我一定娶你。”   话是冒天下大不韪的话,人亦是个城府深重的人,乔莲在心里告诫自己,若真信了这花言巧语,将来岂不是又要伤心一场?   她痴痴低笑,背靠在他的臂弯:“娶不娶的另说罢,若将来你大哥失势,你不会连同我一起踩上一脚便罢了。”   何长春极爱她的懂事,也是因她懂事,他才带着目的接近:“许氏眼下也合了你意了,我让你办的事儿你办得怎么样了?”   乔莲在扣着他的腰带,勾魂夺魄的看着他:“只找到一些嫖/赌的字据,”见他神色似有失望,她又嫣然一笑:“不过,我恍惚听见何长安和下人说话,听那意思,他常借着公公的官威去向一些地方官员索贿,想来应该有来往信件,等我再找找,不知他藏到哪里去了。”   那是一只柔弱无骨的手,何长春难免心猿意马,一把握住,反扣在她胸前,趁机将自己的手落在她的胸脯上:“不急,你先细细查着,切勿被人发现,待我置他于死地后,你也就能超生了……”   乔莲虽然不信他这些山盟海誓,听了却也开心,她转过来挂着他的脖子,与他对嘴相接。   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洒在二人身上,缠绵犹如两条交缠的蛇。   奉瑞传信儿进来,说何长春已得手,许氏不日便会被休妻,现已被囚家中,只等何凤定了亲,就将其遣送回江宁。   这消息令梁锦乐了半日,只坐在书案上笑,何须问想不着他又抽什么疯,斜他一眼,又埋首到书里,然就这一眼,梁锦也跟见着骨头的狗似的,摇着尾巴走到跟前:“卿卿,你肯理我了?”   何须问侧了个身,不见回话。   这是还生气呢,梁锦急了,轻轻晃着他的肩:“那日那事儿,你也知道,实非我本意,我中了药嘛,不然我岂不知心疼你?”   何须问偏他一眼,仍不说话。   “还疼呢?”梁锦恬不知耻的蹲在地上,仰头看他那毫无征兆的脸:“我错了,就是中了药我也不该那样蛮横!你快告诉我,还疼不疼了?也好叫我放心啊。”   好一阵歹一阵的哄,何须问也叫他这小伏低做得没了脾气,用书掩面,好一会儿才从书里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那儿不疼了……就是腰还酸。”   梁锦越发上脸,伸着五指去捏那一把纤腰,缓缓揉着:“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都成。”   何须问也不舍得打他,轻轻推他一下:“你回去坐着,我们说话。”   外头残阳渐逝,梁锦退回到一束光影照着的太师椅上,才将许氏要被休妻之事告诉他,见他遥想了一会儿,摇头轻叹:“她也是自己造的孽。”   “你不恨她?”   “我恨她做什么?”何须问将书卷起来,握在胸前:“我谁都不恨,也没多余的感情去恨一个人,只想把一副心肠都用来爱你。”   这是梁锦迄今为止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他笑靠在椅上,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好一会儿才说:“叫厨房煮个酒酿圆子来吃?我怪想的。”   “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   “你不是喜欢么,”梁锦挑一下眉:“况且我觉得你方才说那话,就像那酒酿圆子,甜里透着微醺,一股桂花儿香悠远纤长……” 第52章   亡姝   时过三月,腊梅渐凋,桃李相争,寒香寺盛景初开,一如往昔。   横渡一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可又什么都变了。像江河里徐徐流淌的水,千古悠悠,却不知今天这一滴,是否还是昨日那一滴?   眼下还有人穿夹棉,梁锦不惧冷,已换上春装,加上里头中衣也不过轻薄的三层,他倚着门框晒晒暖阳,远远见何须问抱着一束桃花而来。   他今儿穿了象牙白的袍子,广袖飘飘,怀靠一束粉嫩桃花,,自旭光里走来,一颠一波,似一段琴音曼妙,看见梁锦,便扬起一个笑,挥挥手里的桃枝:“慕白给的。”   走近后,梁锦迫不及待将他扯入怀中,因他的压迫,桃花儿掉了几个瓣子,何须问轻推他一下:“仔细些!这可是今年头一束。”   “今年头一束,明年又有头一束,”梁锦倚回去,扬起不羁的下巴:“年年都有,不值什么,你要喜欢,咱们把院儿里的海棠都拔了,种上几棵!”   “照你这么说,物尽其有,就不用珍惜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梁锦揣摩着他话里有话,赶紧正身:“我说的是花儿,可不是人,你别瞎曲解我啊!”   何须问无奈摇头,跨进屋去,将花递给华浓:“找个瓶子插上,就放在书案上。”他回望跟进来的梁锦:“你二弟马上婚期就到了,我这几日都在母亲那里帮忙,还没问你,你那些帖子可都写好了?”   一阵春风和着梁锦一同转了身,他将桌案堆的好些帖子拿给何须问:“可不都写好了?你检查检查,看看你家里的人对不对,一并爷爷的同僚、门生你也看看。”   “我又不认得这些人,叫我看什么?”何须问睇他一眼,再扫一眼那堆帖子:“咱们成亲的时候也宴请了这么些人?”   “比这还多呢,我是嫡长孙,你是嫡长孙的夫人,来贺的人自然比这多!”   何须问将帖子整理好,重又放回到书案上。   两人一连忙活好了几日,梁锦自然招呼一些尊贵的宾客,而何须问仍然跟着李氏张罗礼品菜品一应家务,待梁瑄生辰那天,李氏不忍将何须问困住偏厅应付一堆女客,便叫他跟着梁锦在外头应酬。   他既不会喝酒,也不认识几个人,如何应酬呢?只好由梁锦引着,认识些远房叔伯之类的客人,见人多起来了,梁锦便拉他到一个小花厅里坐着:“我知道你不爱人多,你就在这里坐会儿,一会儿开宴了我再来叫你,横竖吃了饭,你就能回去歇着了。”   “不好吧?若是老夫人知道了,又要说你。”何须问颇有顾虑,拉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梁锦今儿束了冠,一顶汉白玉冠子,越发显得他贵气凛然,他将他推回榻上坐下:“你放心,现在奶奶不敢说你,身怕我抹脖子自尽呢。”   “你又胡说!”   “好好好,呸呸呸!”梁锦笑起来,弯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你安心坐着就是,我让人去把阿事那丫头找来陪你。”   说着梁锦又朝门口招呼了一声儿:“给少夫人拿些点心来,还有新出的樱桃。”他自门口回首眨眼:“有事儿你让人在宴会厅上叫我啊。”   见何须问点头,他才放心出去,外头宾客们已分了好几派,因赵姨娘是买进府来的,娘家人身份低微,便自开了一厅然她去招呼,剩下背景显赫的也不多,一个庶子成婚,是不便大请的。   一席就连傅家余家也只是送了礼来,人并不曾到,孟家因还要在府里办送亲席,故而也无多少人来,倒是何家两兄弟,还是一味的喜欢抓着机会巴结。   那何长安见了梁锦,越发的上赶子了,从怀里掏了个帖子出来递给他:“梁兄看看,这是我前几日新得的李太白真迹,想只有你这等才气才不会辱没了它,便特意将它带来给你。”   “当不起,”梁锦淡瞥一眼:“何兄还是收回去吧。”   他不收,何长安也只好讪讪收回去,犹豫了一会儿,又重新笑起来:“梁兄,按说咱们有亲,我也就不客气了,眼下有事儿还非得求你一求。上回那事儿,我母亲已知错了,她老人家向来耳根子软,是听了长生那丫头的调停才做了糊涂事,既然小四没事儿,你就抬抬手,在我父亲面前说上一句话,我家就能家宅宁静了不是?”   梁锦不可一世地睇他一眼,讥诮道:“这事儿我可管不了,到底是你们家的家事儿,岳母大人该怎么样岂又是我说了算的?”   这一年的慢待和眼下他的态度,何长安心已尽死了,竟也言带威胁的和他周旋起来:“梁兄,就算不认这门亲,他日同朝为官,你我也算同僚,眼下把话儿说这么绝恐怕不太好吧?”   “哦?”梁锦这才正经看向他,随后又笑:“何兄这么自信今年秋闱能中榜?可向来没听说何兄学问好啊……啧啧,我看,恐怕是难啊。”   他潇洒转身而去,招呼别人去了,丢下何长安在此处气一阵,咒一阵。   见梁锦的门路走不通,他便打听了下何须问的下落,摸到后头小花厅里去,一见何须问正在悠哉吃茶,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进门就开始嘲讽:“四弟,你日子过得倒是悠闲嘛……”   何须问自小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料他定是来者不善,搁下茶碗,不缓不慢的说了一句:“大哥,请坐。”   “因为你,母亲在家已被幽闭,你可知道?”   “大哥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何须问直视他,没有半点情绪。   这就是梁瑄也跟他说不了几句话的原因了,他向来八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声儿:“你去求求父亲,他或许肯听你的,求他将母亲放了。”   何须问轻轻一笑,如过堂春风:“大哥太看得起我了,我与父亲向来也说不上话儿。”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或者你跟梁兄说说,让他去劝,父亲必定肯听他的!”   “大哥,你也知道,我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从不找这些麻烦,”何须问认真望着他,头一次轻言细语的和他谈话:“你不用忙了,父亲现在恐怕已经打定主意要休了大夫人,他等这一天等了这样久,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合适的契机,他不会放弃的。”   何长安瞪圆了眼睛:“你这话儿什么意思?”   “父亲是什么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何须问重又端起茶饮了一口,接着凌迟一样一字一句地吐纳:“他的伪善、他的狡诈、他的眦睚必报,我比你们更早看到,为了他残破的自尊,他可以比任何人都绝情寡义。”   一番话讲完,何长安才开始细细回味,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瞪着何须问:“你别想摘干净,若不是你,父亲怎么会有由头休妻?我不会罢休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何须问也不反驳,只无奈地目送他出去。   又坐了一会儿,外头就开了席,梁锦亲自过来接他,两人坐在一处,同一些年轻公子客气几句,梁献宝一样,端着酒杯打了一圈儿,每敬一人,便喋喋不休的重复:“这是我夫人,他很少出门,你们没见过吧?”   何须问叫他弄得个大红脸,暗暗在桌子底下拿脚踢他,他只装作不知道,嘴里还是不停:“须问什么都好,就是话不多,平时静静的,比我还爱看书,要我说他要能去科举,必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众人七七八八地举杯:“以前就听闻何公子的盛名,今儿才有缘一见,比我们这些人,还有读书人的风度呢!”   “就是!少夫人平时应该多出去玩玩,同我们一起吟诗作对岂不比闷在家里好?”   一言一语好不热情,至于是真心还是恭维,何须问全不放在心上,他只淡淡含笑点首回应。   而梁锦也不是要真要听这些话,他只是想把他的珍宝在世人面前亮相而已,叫别人都知道,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他全不在意。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酒还未散时,见东呈跑进厅来,却不是来找梁锦,直接俯首在何须问耳边悄声道:“华浓姐姐差我来的,让夫人快回院儿里去。”   什么事儿能这么急?何须问脸色微凉,立即站起来招呼了几句‘告辞’便先离席,梁锦不放心,忙跟出去:“卿卿,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华浓说是有急事儿,既然没叫你,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回去应酬客人。”何须问推他一把,便颠簸着小跑起来。   “你跟到院儿里去,”梁锦沉声吩咐东呈:“去打听打听什么事儿速来回我。”   东呈刚要跑,他又将人扯回来,声音比方才还小:“别的事儿便罢了,若是谭青瑶找茬,你先锁了她再来回我。”   领命后,东呈一阵风似的没了影儿,梁锦又回到席上,继续他的筹光交错。   不过半柱□□夫,东呈又跑回来了,叫了梁锦离席:“不是咱们院儿里的事儿,听说是三少爷院里的少夫人吊死了,那边没人管,才来叫少夫人。”   梁锦朝厅上回望,见梁远正在席上畅饮,半点不见愁容:“回过三少爷了吗?”   “应该……是回过了吧,这么大的事儿,一并是连老夫人都要回的。”   “你去回大夫人,我先过去。”   “哎少爷!”东呈拉他一把:“刚咽气儿不吉利!”   梁锦立在一片翠竹里回身摆手:“少夫人向来和她交好,必定心里难过,我去陪着他。你到里头小宴会厅上回大夫人,看她怎么吩咐,另外,叫人把梁远给我架回去。”   等到了梁远院儿里时,孔翠芝屋里已隐隐传来哭声,梁锦夺了丫鬟的灯笼自己走进去,就见床上横着一具尸首,梁慕白坐在床边哭,何须问则坐在对过的椅子上发呆。 第53章   后事   这屋里没有一个本院儿的丫鬟,站着的四五个,全是梁锦的人。   他朝何须问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没事儿,我来办。”   何须问这才回过神来,在一片细细的啜泣中轻声说:“去回了赵姨娘了,她不管,说大喜之日晦气,让明日再说,你三弟也是这个意思。”   “我料到了,”梁锦细细观察他苍白的脸色,将那一双冰凉的手更攥紧了几分:“我来办就是,别担心。”   何须问不再说话,他想起刚进屋时,孔翠芝的尸首还在梁上悬挂着,头发长长的垂下来,脚边是一个横倒的圆凳,墙角摇篮里是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屋里却没有一个人。   是他将她抱下来搁到床上去的,这离他们上一次见面不过三四日,那天他亲自带了熬好的燕窝来,孔翠芝还有力气跟他说了好一会儿话,说她觉着越来越有精神了,应该是快要好了……   眼下,她却成了具冷冰冰的尸体,何须问每看一眼,就觉得心被谁拽紧了一把,他不敢看了,将头深深地垂下去,了无生息地,再不敢抬起来。   梁锦的心也随他被拽紧,他站起来,挤着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坐下,搂过他的肩,低低地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能心里好受些。你看大家都在哭呢,没什么丢人的。”   “前几天,我给她送东西来,她还说天暖和了要出去走走,”何须问将头搭在他的肩上,缓缓说话:“上回送她的东西,她很喜欢,可不让我再送了,说是要落到赵姨娘手上去,抱怨了一会儿,又偷偷跟我骂了好一会儿……”   “她还跟慕白定了件衣裳,慕白赶了半个月才给她做出来,问我还有没有和送给慕白那支同样的簪子,那是我娘亲的东西,就那一件儿,我也没法子,还准备送个别的给她……”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在他轻柔的声音里,梁慕白连同几个丫鬟哭得更凶了,声音似浪头一阵大过一阵,那哭声是祭奠和不甘,更是替孔翠芝鸣不平。   而他无声的泪混在这片吵杂的哭声中,静静地往心里流淌着,只有梁锦听见了。   他听见他的难过和不舍,一如他从前默默无闻的苦难。   在这具蓬头垢面的尸体面前,梁锦在想,如果没有自己,是不是何须问也只能像这样寂静的死在这里,所有人都会因嫌他晦气而不愿替他收殓。   他无法对这样一个山野村姑产生过分的怜悯之情,却因何须问第一次学会了将心比心。   过了一会儿,何须问将脸埋进他的肩窝里,细碎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脖颈,他又用了几分力,将人搂得更紧些。   外头有了吵杂的动静,梁锦不能妄动,只见东呈进屋来禀报:“少爷,三少爷喝醉了,我已经找人架回来了。”   何须问这才抬起头来,抹了两把眼泪,扭头看向窗外。梁锦懂他的意思,他跟着东呈出去,灯笼烛火中,几个丫鬟想搀梁远回房。   “把他就放在这儿。”梁锦站在他面前,看他软哒哒的四肢垂着,显然已是酩酊大醉:“去打桶凉水来,把他泼醒。”   院儿里的丫鬟都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动,东呈眼疾手快,提了捅凉水毫不留情地从头上给梁远倒了下去,梁远打了个激灵,这才醒过来,抬脑袋一瞧就看见脸色难看的大哥。   他赶忙请安:“大哥,您怎么在这儿?”   “我来不得?”梁锦伸脚一扫,将他扫跪到地上:“你夫人过世了,你知道吗?”   “……知道,”梁远垂着脑袋嗫喏地辩解:“我原想着,等二哥那边完了事儿就回来的,偏又在桌上被绊住了脚,这才,这才来晚了。”   梁锦不动声色,一脚踹在他肩头:“你还有脸说?你夫人去世了,你只顾吃喝?哪里来的道理?我梁家的家教就是如此?你娘呢?”   “娘……姨娘我没见着……”   东呈贴过去,在梁锦耳边嘀咕:“方才回了大夫人和老爷,老爷说宾客众多,大喜之日不好宣扬,打发人叫赵姨娘来,应该马上就到了。”   梁锦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果然见赵姨娘带着丫鬟来了,进院儿时脸上喜气未散,还带着笑,骤然见到垮着脸的梁锦,一时失措:“怎么还劳动大少爷来了?您去忙您的,这边儿我来就是。”她斜眼见地上跪着的梁远,故意拉扯道:“你还在这里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屋去看看!”   “别动,你进去装椁,他就在这儿跪着,替他夫人守灵。”梁锦淡淡阻了一声,盯着梁远嘱咐:“敢歪一下,我就剥了你的皮。”说完便又往屋里去。   这些话,一字不落都进了何须问耳朵里,梁锦的训斥,他给的处罚,相较一条孤零零的人命,是不够的。可他也懂得,梁锦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   他很失望,不是对梁锦,是对这些势力的眼色和人心。   然而他也只能干坐着,眼睁睁看着赵姨娘用帕子捂住口鼻招呼丫鬟:“赶紧的,收拾好了将预备的棺材抬来,再给抬出去,横在这里多晦气!”   丫鬟们在她的招呼下进进出出的忙活,梁锦看不过眼,上前拢着何须问的双肩,扶着他往外走:“得给她换身干净衣裳呢,咱们先出去啊。”   亥时宴席散了,李氏送走最后一拨女眷,立即带人来了这边儿,外头的喜气不能冲,便只在这一方院里拆红挂白,灵堂设在一个冷清的小厅,忙活至半夜,才停放好。   守灵的只有梁远一并两个丫鬟,三人跪在棺材前头,装模作样地烧了几叠纸,等李氏带人走后,他们哪里还跪得住。   其中一个丫鬟,叫燕红的,正是梁远前些时日买的那个丫头,他新鲜劲儿没过,还在兴头上,趁四下无人,便压着人亲了一口。   燕红霞飞着一张脸,假意推他一把:“少爷,这可不成,少夫人在天上看着呢。”   “让她看去!”一提起这瘟神,梁远火气就起来了:“我还怕她?要不是她,我也像二哥那样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了!”   “人家前脚刚死,你后脚就这样,真是没良心的。”燕红伸着软软的食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点,看似指责,实则调情。   梁远果然被她这一指勾起邪念,淫/笑着扑过去,搂着细腰,另一只手爬到人胸脯上捏:“小妖精,我本来良心在肚子里,叫你这么一浪,倒想问问你的良心在哪里……”   两人痴痴缠缠,好不正经,叫另一个丫鬟玉儿见了,心里生气,嘴里泛酸:“哟,你们俩都谁也别说谁,都够狼心狗肺的!呸!平日不把我放在眼里便罢了,眼下连少夫人的亡灵都不在眼里了?”   那两人还在搂着吃嘴,听了这话,先是燕红鼻哼一声,两个臂膀没骨头似的搭在梁远肩上望过去:“玉儿姐姐最有良心,那你就替我把这灵守了罢,叫我和少爷回去歇息如何?”   “呸!小浪蹄子!又不是我叫你在这里守着的,你有本事自己回去?”   梁远假兮兮在中间拉架:“好了好了,哪里就至于吵起来?”他抽出身来,又去搂玉儿:“你看我跟她好你吃醋了?别气,我也疼你!”   玉儿得了意,越发娇嗔:“你去你的!我才不和你混,这再厚的情分也抵不住新人胜旧人啊,别明儿我也吊死在梁上了……”   “你别气我!”梁远假怒一声,见她缓和下来,将两人一齐搂在怀中:“哎,这就对了,本少爷今儿心情不好,你们不说哄哄我,倒叫我来哄你们,是何道理?”   他左拥右抱,这边亲一口,那边啄一下,三人嘻嘻哈哈淫邪之声细细响彻整个灵堂,在一口黑檀描红的棺材前头,活脱脱是一副诡异的春宫图。   另外个院儿里,却有人比他尽责,死守着不肯入睡。   梁锦亲自端了碗桂花糖羹,捧到何须问面前,低声劝慰:“吃一点儿,闹了这一夜,你也该饿了。”   何须问脸色是苍白的,眼神也有些空洞,手上轻轻推过去:“我不饿。”   “不饿也吃点儿,我特意吩咐人做的。”梁锦捏着勺子喂到他嘴边。   瞅了眼他递过来的手,何须问不得不张了嘴,吃了两口又不吃了,只把半身贴近他怀里:“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懂道理,跟慕白一样,一直把我当个哥哥,想要什么就找我开口,半点也不拐弯抹角,我也拿她当妹妹一样,想把好东西都给她和慕白……”   “我知道。”   何须问想说的话太多,可没有头绪,半天,他埋在梁锦怀里,告罄一句:“她就这样死了……”   她就这样死了,像小石子儿落到深井里,连水花都渐不上来一滴,只荡了半个涟漪。很快,日子一到,连那嫣红中的一点白也会消失,整座府邸,就像那口老井,又会归于宁静。   他替她不甘,镇静以内,是难消的余怒。 第54章   骑马   不过一月光景,灵堂就撤了白。人走茶凉后与这暖春成了对立。   赵姨娘已经迫不及待想替梁远张罗婚事,起先去央求梁郝,被训斥了一顿,又死乞白赖去找李氏,刚进门儿,就见李氏正在用饭,她挥着帕子走过去,搭一句开场白:“夫人这才用饭呢?”   那帕子挥出的脂粉香,使李氏蹙眉微微避让:“姨娘若没用过,就一起吃一点儿罢。”   “我刚用了来呢,”赵姨娘自往凳子上坐下:“我来啊,是求夫人一件事儿,这事儿还真只能求您,您若不管,那我就只有哭去了……”   料定她不是什么好事儿,李氏只淡淡循礼问一句:“什么事儿?”   “听说姜县公家有个好几个女儿,有个庶女还未嫁,我看她和远儿正合适,又素闻夫人与他家夫人向来交好,想请夫人去说说,都是庶出,想来是能成的。”   李氏搁下筷子,从丫鬟手里接了帕子擦嘴:“虽说都是庶出,可嫁给远儿是填房,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我看姨娘还是回去再想想,也不急在一时的,你娘家也有几个云英待嫁的女儿,若是续弦,不如从里头挑一个?”   “夫人说是一样的疼孩子,怎么到远儿这儿就不疼了呢?”赵姨娘不愿罢休,握着帕子暗暗指责:“前些时瑄儿下聘,不见您拿出多少银子贴补,新妇进门,您也只是照着例子给了个见面礼,怎么就独独偏着大少爷那男妻?”   “原来你还惦记我那点嫁妆呢?”李氏冷眼看她:“心思该用到正经事儿上头些,我问你,远儿媳妇死后,孩子是谁在照看?”   赵姨娘支支吾吾嬉笑着搪塞:“自然还是奶妈子们在看着呢。”   李氏吊起眉斜她一眼,颇具威势,吓得赵姨娘寻了个由头就离了这院儿,心里却还是放不下为梁远攀一门好亲。   一边喜事一边丧都办完,梁锦还仍旧回塾里上学,只是拿着本书心不在焉,整日记挂要怎么逗何须问开心。   才下学他就往院儿里急急跑,只说是要带何须问出门去,让丫鬟找了件稍后点儿衣裳给人换上,吩咐小斯套车。   何须问被他扶上马车后才问:“要去哪儿?”   梁锦抿嘴一乐:“我约了傅成他们去看看贡院,顺便带你散散心。”   “不是秋天才考试?”   “提前去看看呗,横竖都是散闷儿,贡院后头有片草地,我们到那边儿去跑马。”梁锦搂着他挤眉弄眼,就想逗他一个笑脸出来。   自打孔翠芝死后,他一日也不见个开心,常和梁慕白两个对坐着说话儿,说一会儿就一个满面愁容,一个潸潸掉泪,常把梁锦弄得无能为力。   “我还不会骑马。”何须问总算见了笑颜,手搁在他掌心里:“我还没学过……”   梁锦往他脸上唇上亲了一下,扯出个大大的笑脸:“我教你!”   先到了贡院,傅成已经等着了,只他一人,不见余家兄弟。梁锦原本就是想叫余岳阳好好劝解一番何须问的,眼下不见他,立即就问:“岳阳岳风怎么没一道来?不是让你叫他们一块儿吗?”   傅成负着手,脸色凉了几分:“现在我不便同他们在一处了。”   “怎么了?”   “不知是谁,将我和岳阳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就这几日,传到我两家长辈耳朵里,我父亲倒是没多问什么,只是余大人……你知道他老人家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   梁锦思了片刻,便觉得有些不对:“你向来稳重自持,怎么这事儿会传出去?”   “我也疑惑,正让人查。”傅成隐忍一笑,仍见无奈,他朝前摆了个手势:“不说这个了,眼下贡院未开,我们就在外头转转罢。”   围着贡院门口转了几圈后,三人就绕到后边的草地,小斯解了马牵给三人,只见傅成终身一跃就跨将上去:“我先跑一圈儿。”   梁锦与他招呼了一声,还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扶着何须问:“哎,对,你先踩着这个,踩稳了再跨上去。”   他比何须问还紧张,死死托着人不撒手,等他坐稳了,他才翻身上去,两手从头腰后穿出去,拉了缰绳,踢一下马腹,那马便疾风奔驰起来。   哒哒、哒哒的声音伴着风声,从何须问耳畔呼啸而过,他从未如此飞驰过,这感觉好比将一切烦心事儿都甩到了身后,畅快得淋漓尽致,他不禁和风咯咯地笑起来。   这声音贴近梁锦的耳朵,使他这一月的担忧都能随风化解了。   跑完一圈儿回来,只见傅成立马在原地,他手握缰绳,眼睑下泛起落寞,却仍旧施施然笑着,一如以往沉稳的做派:“梁锦,我真羡慕你。”他说。   这里头有多少羡慕,就有多少不甘,梁锦听出来了,扶稳何须问落地后,走近他,朝他肩头大势一拍:“羡慕我做什么?你往后一定也能顺心如愿,咱们从小玩儿到大,我还没见你做什么失过手呢!”   傅成老成地拉着马往前走,轻轻叹息:“但愿罢。”   地里的草已淹没脚踝,都是些杂草,有的叶子锋利,在人皮肤上一拉,就能拉一出一道细细的口子,梁锦不放心,托住何须问,在他疑问的眼里,嘱咐道:“你上马去,我拉着你走。”   何须问正好喜欢骑马,便跨上去,由他在下头拉着绳子,自己在上头休闲的颠簸。   “你说的父亲没多问,那他老人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梁锦和傅成并排走着,将半尺高的草蹂踏在脚下。   傅成扭头看他一眼,认真想了下,随后自嘲一笑:“我猜他不问,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怕我难堪罢。”   梁锦为他惋惜,怅然半晌,出口一句:“那你眼下打算怎么办?”   “还是先把始作俑者找出来,拖到秋闱再说。”   三人在残阳里拜别,各分两路,梁锦依旧托着何须问的手回家,而傅成也只管打道回府。   他已经困顿近一月了,布好的棋局已然荡破,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而更让他挂心的,是余岳阳。他与余岳风两人,这段日子都没到书院,他也曾遣左右打听过,可余家口风甚严,打听不出个实际来。   马车到了府门口,忽然从侧面墙后头窜出个人来,傅成扭头一望,正是余岳阳的贴身小斯阿宝。不及他叫,傅成便大步过去拉他回到墙后问:“你们少爷如何了?”   “少爷……不好,”阿宝苦着个脸,低声说:“本来少爷是让我来给公子抱个平安的,可,可我看公子也是着实担心我少爷,就只好说实话了,我们少爷被老爷打了一顿,十来天下不来床了!”   “什么?”傅成一急,拧着眉头明知故问:“为什么打他?”   “就为,就为跟您那些闲话儿!老爷本来不信,拉了少爷来问,没想到少爷倒是一口认下了,老爷一生气,可不就把他打了。”   傅成捉住他的膀子晃了一下:“带我去见你们少爷!”   “啊?”阿宝一愣:“怎么见啊?我们府里各个角门都看得死死的,不许放少爷出门呢。”   “给我找套小斯的衣裳,我混进去!”   在阿宝的错愕中,两人已到余府西角门儿,傅成换上衣服,低垂着脑袋一路畅通无阻,他心里十分急切,步子却稳健,跟在阿宝后头,动作唯唯诺诺真是个小斯样子。   阿宝立在门外把风,他推门而入,吱呀一声进去,就看见床上趴着的影子,那影子听见声音就鲤鱼打挺一样挣扎起来,想是不小心扯着伤口,“哎呀”了一声。   “可见到傅成了?跟他说了?”余岳阳撩开挂着的帐子,一待看清,惊呼一声:“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他又问一次,声音放得低了许多,看着傅成越靠越近的身形在他眼里变得模糊,委屈跟泪一起倏然流淌出来,他有点怨自己,怎么能哭呢?眼里蒙着水雾都要看不请傅成的样子了。   傅成走过去,坐到床边将他拥入怀里,摸着他的后脑:“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他的嗓音飞沙走石,沉得不成样子:“从前说要替你挨打,却一次没做到过,……我是不是很没用?”   余岳阳静静贴着他,蓦然噗嗤乐了:“你穿这一身儿,还真挺像个小斯的。”他将自己与他分开,捧起他的脸细看:“本来不觉得怎么样,一见你我突然就觉得委屈了。”   傅成拂开他额前的碎发:“疼吗?”   真疼啊……可余岳阳不能说,他只是轻摇着头,靠过去与他额头相抵:“我父亲打我时我一句也没哭呢,比从前长进多了!”后他又苦笑一下:“只是连累了岳风,母亲怪他成心带坏我,企图筹谋这份家业……他心里只怕比我还委屈,回头你见了他,可要好好赔个不是。”   傅成在他额上一吻,搂过他贴近怀里:“是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   “别瞎说!”余岳阳拍他胸膛一下:“你哪里对不住我了?难不成你放弃了?”   “我不会放弃的,”傅成的语气不重,却意外让人听着踏实,他说:“就是死,我也不放弃你,我从知人事起就喜欢你,每天看到你都在想着如何得到你,你已经长在我心上很多年了,若是挖出来,我也活不成了。”   余岳阳猛然心头一刺,急忙捂住他的嘴:“这话不吉利,别乱说啊!”   傅成捉下他手,轻轻吻在上头,温情脉脉的望向他的眼睛,憔悴地笑了一下。   余岳阳顷刻间便脸红了,突然想起从小到大的一些往事,靠过去和他细说:“我记得我七岁那年,咱们在同一个私塾启蒙,我打碎你一个水晶砚,怕你揍我,回家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想找个原样的陪你,只找到父亲压箱底的一个,我偷拿了出来,换到你的桌案上,结果被父亲发现了打了一顿。”   “我也记得,咱俩就是在私塾里认得的,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像个娃娃,小脸儿白得跟雪一样,天一冷,你脸上就泛起两片霞色,真好看。”   “我怎么记着,你是先跟岳风说的话儿?”   “我想跟你说话,可你好像怕我,总躲着我走,没法子,我只好让梁锦领我先去拜会岳风了。”   经他一说,余岳阳好像切实记起来了,剜他一眼:“你从小就跟个小老头似的,看着你就想起我父亲,我当然怕你了!”   两人难分难舍的拥着说了好半天的话,直到阿宝在外头敲门:“少爷,该出来了,天要黑了,一会儿夫人准来看你。”   那敲门声像一声声暮鼓,昭示分别和落幕,傅成站起来,在他唇上轻吻一下:“我先走了,回头再想法子来看你。”   看他一步一步地倒退走远,余岳阳猛然有些没由来的心慌,他从床上跳下来,忍着疼痛,跑上去扑在傅成怀里:“你什么时候再来?我等你啊,你别忘了。”   “一定,等我。” 第55章   独善   离了余府,华灯初上。   春日里的夜要稍闹热一些,被困了整个凛冬,人都愿意在夜还不深时出来走走。傅成在稀疏的人流里独自往家,这条走了许多年的路,今儿却叫他觉得陌生。   杆上挑着的灯笼叫他陌生,遥远的城墙也让他陌生。只因他六神无主,魂不归体。他的魂丢在余家了,在那间阔绰的卧房里,留在了那张青灰的帐子后头。   浑浑噩噩的回到家,金龙已等在门口好久,见他脚下有些发虚,便走过去扶他:“少爷,七拐八拐的,我总算打听着了。”   傅成这才醒过来,挺直腰杆神色微重:“说。”   “原是从‘翡翠轩’传出来的,具体是谁传的不知道,不过,何家大公子常去那儿喝花酒。上回梁公子冠礼,我曾说隐约见鬼鬼祟祟的身影,现在想来,就跟那何家大公子身形差不多。”   傅成细细琢磨,将何从抚前些日子来说亲的事与这些流言蜚语稍一联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想来他们家是打算釜底抽薪,先将傅成名声毁于一旦,好娶他家的女儿……   他冷笑一声,吩咐金龙:“去梁府传话给梁公子,就说我约他明日在屿楼相见。”   金龙得令,调转头就赶往梁府。   傅成自往里走,换了身衣裳,去大饭厅用饭。他家人口不多,简简单单的五口人,故而吃饭都是在一处。   一家人都在了,见了他来,丫鬟们才开始摆饭。饭桌上安安静静的,连他那小弟都一反常态的老实,傅成往嘴里送了一筷子,便搁下碗说:“父亲母亲有什么想问的,就只管问吧,这样憋着岂不是憋坏了?”   大夫人斜看傅尚书一眼,见他使了个眼色,便虚咳一声,也搁下碗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这几天风闻一些闲言碎语,我和你父亲都没放在心上,你若是听见了,也不必较真儿,……你听见没有?”   “儿子听见了。”傅成两手撑膝,一派坦然。   “啊……”大夫人略微尴尬,笑了一下,又将碗端起来,往小儿子碗里夹菜。傅尚书指望不上她了,将心一横,亲自过问:“我听说你和余家那小子……我猜是假,所以一直不问,今儿你既提起,我就不得不问了,可是真的?”   傅成默了一瞬,仍旧坦诚道:“是真的。”   傅尚书心里沉了一下:“你原来说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难不成也是为了他?”   “是。”   他半点不掩饰,将傅尚书准备好的一车话都堵了回去,开口只是和和气气的诱导:“你可知,外头说起那梁家那小子,都尽是些污言秽语,那还是圣上赐婚。若你也这样,只怕更为人诟病呢。”   “儿子不怕,”傅成坦荡地将饭桌上的人巡视一圈儿,眼睛落回他父亲身上:“至于前程,儿子相信,靠的是实力,不是这些流言能左右的。”   见他似乎已定了主意,傅尚书也不再多说,只警醒他:“纵然你要娶个男妻叫我想不通,但我和你母亲既然答应了让你自己做主,我们自然也不会横加阻拦,只是要告诉你,余家是万万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余大人和我同朝多年,我知道他的性子,素来就顽固迂腐,认定了死理打死也不回头,你这事儿,恐怕难办啊……”   “父亲放心,”傅成朝他笑笑:“儿子自己的事儿儿子自己办,父亲不必为难,只是有一事儿,传言越演越烈,恐怕何大人届时还会来找父亲说亲,父亲万不可答应他就是了。”   傅尚书端着碗哼了一声:“我断不会答应他!”   如此,纵然外头风言风语,却乱不了傅家的军心。何从抚聪明一世,却料错了这位尚书大人,这些他虽在朝堂上左右逢源,性子也温和有礼,但看他高官厚禄,却连个妾室也没有,就知他对夫妻人伦有另一番见解了。   第二天梁锦一下学,就带着何须问一起去赴傅成的约,天天在府里吃饭也没意思,再好的山珍海味也吃厌了,时不时的就要带何须问出来常常鲜。   两人到时,傅成已在了,一见何须问,他便有点局促,执扇指了下桌子:“是我唐突先点了菜,不知这些合不合少夫人的口味?”   何须问比他还有礼:“不拘什么,是我唐突才是,擅自跟了来。”   “哎,他天天在家闷着,我趁机带他出来换换口味儿,”梁锦大剌剌地拉他坐下:“傅成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么客气,你吃你的。”   他夹了一碟子菜到他碗里,才扭脸问傅成:“叫我来什么事儿?”   “这……”傅成看何须问一眼,犹豫一下还是直言:“我已查到始作俑者,是何长安。想必是前些日子他家说亲被我父亲婉拒,他们便想了这么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他说完再看何须问,见他神色无异,这才安心下来。   梁锦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喝了口水道:“他家行事,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我给你引荐一个人,定能将拿何长安拉下马来!”   “谁?”   “何长春。”梁锦与他执杯相碰:“何家中嫡不中庶,这何长春是须问的三哥,在家里过得也十分不如意,心里早有怨念,前些日子我托他办事儿,他也办得妥妥当当的,你尽可以我之名去找他。”   “好,多谢。”傅成朝他拱了个手。   梁锦笑着点点头,又神神秘秘地嘱咐他一句:“对了,你要约他,就还约他到这里来,点一桌子好菜,先让他吃个饱!”   傅成摸不着头脑,也不深究。   一顿饭吃完,梁锦与何须问告辞,自行回家。两人也不上车,悠悠闲闲地在马车前头闲逛。   何须问与他肩肘相擦,有些担心地问:“他们俩,没事儿罢?”   “说不好,”梁锦一只手捏着袖口背到后头去,叹息一声:“傅成自小就是我们几人中最沉稳的,他只要拿定主意,他父亲也不好干涉。只是岳阳,他父亲是朝里的‘清正阎王’,眼里揉不得沙子,每每岳阳犯错,他打起来都不见手软,眼下这等离经叛道之事,他恐怕更不能忍了。”   “那能怎么办?”何须问扭过头来:“不如我去看看岳阳?”   “别别别!”梁锦撇着嘴摇头:“他父亲本就看不惯这种事,你要是去,不定怎么弯酸讽刺你,还是我去罢。”   两人闲逛了半路,后半路才上了车,车轮子吱吱响了一会儿,就回了府,里头正是刚用完饭的时候,刚进院儿,华浓就说李氏来叫,让两人一齐过去一趟。   他俩换了松快点儿的衣裳就一道过去,何须问在家是最爱穿宽松的圆领袍,系一条松松的腰带,既不挂玉也不挂香袋荷包,清清爽爽简简单单。   梁锦最爱他这样,像快碧玉无暇,他爱不释手,一路上都将人牵在手里,遇见人也不松开,府里上下也都习惯了。   屋里只有李氏和丫鬟,见了人来,便招手让何须问坐她跟前来:“听丫鬟说锦儿带你在外头用饭了?”她剜了梁锦一眼,又回过头来继续温声细语:“屿楼的饭就是油水大,我让人煮了山楂茶,你喝一盏。”   随后便有丫鬟端了两盏上来,一盏给了何须问,一盏奉与梁锦。梁锦看他们两说话一派母慈子孝,比他还亲昵些,心里觉得暖洋洋的舒爽,他斜着身子,有些没规矩:“母亲,叫我们来什么事儿啊?”   李氏横他一眼:“没事儿就不能叫你?这两天,开国郡公胡家二房里那个大夫人跟我说话,我听那意思,是想给她嫡出的二儿子娶亲,中意我们慕白,我想问问你,他家那二公子,你认得不?”   何须问听了心头一颤,朝梁锦望过去,见他转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您说的是那个胡邵天罢?不认得,只是偶尔见过,没说过话。”   李氏叹息一声,颇有些忧虑:“我当你认识呢。按说他们家与我们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慕白虽是庶出,可品行向来端庄,也配得上他们嫡出,只是我不清楚那胡邵天的德行,想叫你去打听打听。”   “嗨这事儿啊!”梁锦老大不在意地挥挥手:“我去打听打听就是了,若好母亲应下就是!”   “那成,你父亲向来不过问这些事儿,让他去打听也就能探听出些虚名儿,还是你去我放心些。”   待他们谈妥了,何须问才问:“这事儿母亲可告诉慕白了?”   李氏淡淡一笑:“就是想叫你去跟她说呢,问问她是个什么意思。那个丫头在我面前,只什么都说好,我也听不出个真假来。”   一路回去,梁锦倒是乐呵呵的挺高兴,等转到烟梓池他才发现何须问似乎不大高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卿卿,怎么了?舍不得慕白出嫁?”   何须问轻叹一声:“没什么。我有些累了,快回去罢。”   梁锦也不得其法,想了一圈儿,猜测还是余岳阳的事儿叫他不高兴了,只得安慰他。   他哪里清楚内里的缘由?何须问只是放心不下梁慕白,这些日子以来,梁慕白跟林鸿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他恍惚撞见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言语都领他胆战心惊。   他不知道梁慕白要怎样去面临她的命运,他甚至不忍心告诉她,好事儿已尽了,她必须回到千金小姐的身份里,去承担一个闺秀要为家族担起的责任。   一直到临睡前,何须问还是有些出神,梁锦这才警醒,搂着他细细轻吻一会儿:“怎么了?有什么事儿不告诉我?”   “我问你,”何须问在他唇上回吻一下,近近地盯着他的眼睛:“要是没有圣上赐婚,你还会不会想跟我成亲?”   梁锦被他看得动情,凑着在他眉尾那颗小痣上亲了一下:“要是没圣上赐婚,我去哪里认识你呢?你都不爱出门……”   “要是我出门呢?要是你认得我呢?”   “那我肯定还是会喜欢你,”梁锦拥着他畅想:“只要认识你,我就会喜欢你。按我的性子,就是拼死我也要把你娶回家,届时只怕我挨的板子也不会比岳阳少。”   何须问靠在他肩头跟着他轻轻地笑起来,而后两人交颈相吻,缠绵的影子扑到落下的藕色帐子上,边上照着残烛半支,零星的一点光亮,罩着这间屋子,昏沉沉地进入长夜。 第56章   表妹   何须问吃过午饭就去找梁慕白,还没进院儿,就闻见春风裹挟而来的玉兰花香,他抬头一看,就见越过院墙的枝丫随风请颤,絮絮落下几片白色的花瓣。   他还记得,来梁府的第二天,梁慕白是跟他相谈最多的人。她挽着袖口给自己看手臂上的伤疤,带着少女的天真和期待。   这一年以来,大家都变了许多,她似乎也长成大姑娘了。   “嫂君,你怎么来了?”刚越过院门,就见梁慕白坐在廊下招呼自己,她手里捏着针线,俯在那里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绣活儿。   “我来看看你,”何须问走进了,站在柱子旁边,看着她微笑:“怎么在这里做绣活?现在日头正大呢,仔细伤眼睛。”   梁慕白手没停下,抬眼送了一个笑:“没事儿,屋里坐着怪闷的,出来透透气。就快入夏了,活儿多。”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老夫人们总爱做新衣裳穿,于是她一年到头也有做不完的活计。何须问盯着她眼下的点点小雀斑,突然就不忍心开口了。   叫他怎么说呢?那些话能毁了一个女孩儿终身的萤火。   “嫂君,咱们到树下坐着罢,廊沿怪窄的,”梁慕白起身,朝屋里招呼了一声儿:“雪梅!倒盏茶来。”   两人在树下对坐着,轻风撩起梁慕白的发丝,也拨动了何须问脑后的发带,他三缄其口,最终还是开口细问:“你跟林鸿……他还来找你吗?”   梁慕白叫他问红了脸,微微在玉兰底下垂着头:“来的,嫂君别多想,我们也就是隔着院墙说会子话。”   “你……一年大似一年了,可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何须问双手把着桌上的茶盏,捂得他两手发红,他却连烫也不知道。   “我不敢想,”梁慕白轻声说着:“也想不了那么远……”随后她苦笑一下:“横竖我没那个命嫁给他。想想也好笑,我不像个小姐,却不能嫁给一个奴才……”   何须问凝望她一会儿,垂下头去,像一个刽子手面对他手下亡灵时一样心虚:“母亲跟我说,现下正在给你议亲,好像是胡家二房的嫡次子胡绍天。”   梁慕白手上的动作停顿一瞬,原来是针扎了手,她挤了滴血出来,又继续用针往那绣绷里来回扎下去。她含笑摇头:“只要不是林鸿,嫁谁都没区别,母亲定了哪家就是哪家罢。”   她很平静,她已经准备很久迎这一刀了,在无数个夜里她想到哭、想到笑、想到绝望,眼下人头落地,她反而不觉得痛了。   “你大哥在外头给你打听这个胡邵天的品行呢,”何须问于心有愧,企图让这定局变得和人心意一些:“你放心,若是品行不端,母亲和你大哥都是不同意的。”   “我说了呀,若不是他,谁都一样。”梁慕白抬起头,在半阴半明的阳光里笑:“迟早要有这天的,我早料到了。不瞒嫂君说,我原来还想过去求求母亲、求求父亲,若嫁不了他,我或是出嫁修行,或是终身不嫁。一圈儿下来,我想明白了,出家和出嫁有什么区别?倒不要给家里找麻烦了。”   何须问跟着她心酸地笑:“你从前说要学那‘飞蛾扑火’,没想到你真做到了。”   她回以一个晦暗不明的笑,转头招呼何须问喝茶:“嫂君别光说话啊,一会儿茶就凉了,我这里的茶虽不及你院儿里的好,好歹也尝尝。”   何须问依言端起盏饮了一口,两厢便都沉默下来。在这阵绞人的静默中,他坐不住了。他原本是个及爱安静的人,可这里的安静,像梁慕白手上的针,直直往他心里扎。   片刻后,何须问便告辞走了。   回了院子,不见梁锦,他拉了华浓问:“少爷呢?”   “少爷给大夫人叫去了,”华浓也在替他绣着手帕,等入夏,这些都消耗得快:“说是大夫人娘家那边来人了,少夫人过去看看?”   何须问笑着摇头,仍坐到书案上去看书。   李氏这边虽说是来了娘家亲戚,可气氛却不大好。她坐在榻上,对过坐着从洛阳远道而来的白姨妈。   原来这白姨妈自梁锦走后,就一直翘首以盼回信,谁知这不过是梁锦的搪塞之词,早讲这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白姨妈等不来信,又怕写信过来石沉大海,便亲自带着白芫笙一道进京,势必要做成这门亲事。   梁锦在下头与白芫笙对坐,听上头白姨妈细说:“她爹在京有个堂兄家办喜事儿,我就带着芫笙来贺喜,眼下事儿办完了,就来看看你。”   李氏心里门儿清,嘴上淡笑:“多谢你记挂,既然来了,住几日再走,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一个清幽的院子,这就叫丫鬟把行礼给你们收拾进去。”   白姨妈自然是不推辞,帕子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那就叨扰你了。”她扭过腰看向梁锦:“我的儿,怎么不见你那男妻?你倒是叫过来,也让姨妈见见啊。”   梁锦正斜椅着瞟那白芫笙,闻言才端正起来:“他不知道姨妈来,去找我妹妹说话儿去了,回头有机会再见罢。”   “是是是,”白姨妈连忙符合:“明儿就叫芫笙去拜见拜见他,芫笙还给他备了礼呢。”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梁锦干咳一声:“不急、不急。”   他再瞟过去,见那白芫笙还是一副不甘己事的样子,头也不曾抬,形容不见高兴,也不见难堪。   白姨妈在上叫她一声:“芫笙!怎么也不跟你表哥说句话儿?”她捏着帕子回望李氏,赔笑道:“这丫头在家就不爱说话,性子静,倒是不爱惹是生非的。”   李氏也客套的笑:“苼儿看着倒是比年前瘦了些。”   “哎,路上折腾了十几日,这丫头有些不服水土,吃不好喝不好的,瘦了好大一圈儿。”   “那就在府里好生修养几日再走。”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白姨妈这才带着白芫笙回安排好的院子里歇息,梁锦总算得已喘息,拉着李氏问:“母亲,奶奶知道吗?”   李氏在上头比他还愁:“你这姨妈最会来事儿,一来就去拜会了老夫人,话里话外将来意说了,你奶奶一听就叫我将她留下,说是想你不喜欢谭青瑶,那就正好再给你娶一房。”   “……奶奶就是将天下女子都娶尽了我也不喜欢啊!”梁锦捶胸顿足呜呼哀哉:“我没个儿子她老人家就不甘心是罢?”   “自然了,别说她老人家不甘心,就是老太爷也不答应。我倒是要问你,这事儿你怎么想的?拖拖拉拉这么久了,真认定须问了?”   梁锦指天发誓:“我只要他!”   李氏叹了口气,招手将他叫到跟前,扯着他弯下腰,贴着他耳朵说:“我已想好了,回头我跟你父亲商量,把远儿丢下那孩子过继给你这边儿,只当是嫡子养着。”   “啊?”梁锦摸不着头脑:“这我就不用生儿子了?”   “儿子当然还得生,”李氏拍他一下:“只是这孩子是我替须问谋划的,你日后同哪个妾室生了孩子也罢,可须问怎么办?他将来自然是要人养老送终的。”   梁锦盯她看了片刻,终于将心头疑惑问出口:“母亲,到底须问是你亲生的还是我?自他进门,你那秆称就歪得没边儿了,处处替他打算,倒舍得把我豁出去。”   李氏白他一眼:“难道你还不高兴?”   “高兴高兴,”梁锦连忙哄着她:“我的媳妇儿能有你这么个婆婆,我哪能不高兴?只是……我还是不想生儿子。”   李氏推他过去,捏着帕子捧起茶盏,吹了一口气:“你自个儿掂量着办罢,只是别叫须问吃亏。”   梁锦站在一边瞠目结舌,短短一年,他娘将心底那点儿俗念都舍弃了,全身心的疼着何须问,他想着便低低笑起来。   回了自个儿院子,进屋就见何须问在案上看书,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他突然想使个坏,端得劲儿劲儿的走进去,将人手里的书拂了一把:“你准备准备啊,明儿有人来拜会你。”   何须问本来心情就不大好,看也没看他,将书握正后淡问:“谁?”   “我洛阳的表妹,”梁锦继续同他玩笑:“要嫁给我做妾,人已在府中住下了,只等见了你就我们就拜堂。”   他说完后,就憋着笑等何须问反应,书遮住了何须问整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看得不细致,便一把抽了他手里的书。   意料之外,何须问哭了,脸上挂着泪,眼里乘着水。   这一下,梁锦的嬉笑便凝固在脸上了,他呆了片刻,猛然甩掉书绕到书案后头去,挤坐在椅上去抱他:“我说笑呢,你怎么就哭了?我的错我的错,怪我嘴欠!”   何须问僵着身子,没有言语,他急了,松开人捧着他的脸替他擦泪:“真是说笑,我,我就是逗逗你,你打我罢,我绝对不喊一声儿!”   他捉着人的腕子,直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下:“叫你嘴欠!叫你嘴欠!”   何须问登时又笑了,抽出手来:“你做什么?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   “……你逗我的?”梁锦怔了一瞬,小心翼翼的凑近:“真的没生气?”   他神神道道地伸了个食指,在何须问未干的泪迹上一抹,送到嘴里添了一下,确实是咸的:“怎么真真儿的?”   “咯咯咯……”何须问笑得更开怀了,拍下他的手:“眼泪自然是真的了,你又使孩子气。”   梁锦这才相信他是确实没生气,想着想着自己又气起来,板着个脸嘀咕:“天天跟着华浓那丫头混,连你也学坏了。”   外间儿华浓听见了,打了帘子进来叉着腰:“哎哎哎,怎么是跟我学坏的?分明是跟少爷你学的!”她噘着嘴嘲讽:“咱们少夫人刚来的时候斯斯文文的,跟少爷久了才学会玩笑,少爷怎么不自省,反推到我们丫鬟身上?”   “你要造反啊?”梁锦拧着眉训她。   “我这是伸冤!”华浓半点不让:“连阿事也跟少爷学坏了,前儿趁我睡着竟抹了我好大个花脸!”   梁锦气结,伸着手指她:“你你你……”   何须问叫这主仆俩笑得前仰后合,直往梁锦伸着的手臂上倒去。顷刻间,从梁慕白那儿带回来一片愁云消散了。他边笑边自私的庆幸,还好自己的日子是顺心的,还好,他与梁锦不必江河永隔。 第57章   议亲   这日吃了午饭,何须问就犯了春困,消了会子食就由人服侍解了衣带到床上去躺着,迷迷瞪瞪没一会儿就浅眠过去。   趁他睡着后,梁锦便让无所事将帘子挂起来,由云裳研磨,他在书案上静静地提着笔作画,不过半柱□□夫便勾勒成形,稍又上了颜色,待画完后,无所事走上去看,活脱脱一副春睡美人图。   他将话一卷,递给云裳:“去,找个匠人装裱起来,回头挂卧房里。”   云裳睇他嗔笑的一眼:“少夫人肯定不乐意。”   “你且去办,”梁锦朝卧房床上瞥了一眼,放低声音:“我画儿的,他肯定愿意的。”   云裳拿了画出去,在廊下交给一个小丫鬟,看着那小丫鬟打院门出去,又进来两个人,她并不认得,刚想问,领头那妇人提着裙边儿就小跑上来了:“这里可是我侄儿的院子不是?”   原来是白姨妈领着白芫笙来拜访了,云裳猜着了,行了个万福:“姨妈好,怎么不叫个丫鬟领着过来?可是费神找了一会儿?姨妈进屋喝杯茶。”   白姨妈见她大方有礼,觉得脸色添了几分光彩,拉了白芫笙就跟进屋里,坐在外间的榻上:“我那侄儿呢?”   “在里间儿呢,姨妈稍坐,我去叫。”   梁锦前脚刚跨出门槛儿,就见白姨妈挥着帕子迎起来:“我儿在家呢?我和你表妹才在你母亲那边吃完饭,想着走一走,顺便来看看你和我那侄儿媳妇儿!”   “嘘……”梁锦比了个手势,声音也是低低的:“荆室在午睡,望姨妈见谅。”   白姨妈有些讪,坐了回去:“这可不巧,我还说特意带你表妹过来拜见他呢。也罢,我们等他醒了,你表妹在下,原该等他的。”   这人脸皮倒是够厚的,梁锦无法,拱手道:“我看姨妈还是先回去?哪有叫您老人家等着的道理。”   就这会儿功夫,里间便传来何须问朦胧的声音:“谁呀?”   看来是醒了,梁锦将客人凉在哪里,忙打帘子进去。白姨妈随即便拉着白芫笙低语:“瞧罢,我说他是惧内的,这院儿里做主的还是那男妻,你表哥疼他,连你姨妈都当他是心头肉似的,一会儿见了,你可得有礼些,别又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你以后还得看他脸色过日子呢。”   “哎呀母亲!”白芫笙咬着唇有些生气:“干嘛非要我上赶着给人家做妾?难道就只有这荣华富贵是好的?”   “你住嘴!”白姨妈低低吼她一声:“给这样人家做妾,也好过给那贫寒人家做正妻的日子好过!再说你跟那姓袁的,连正妻原配都够不上,你嫁给他那叫续弦,况他年纪三十好几了。你不要脸我和你父亲还要脸呢,你休再给我提起!”   白芫笙满腹委屈,咬着唇瞪她一眼,又不敢再说了。   里头梁锦正给何须问系衣带,一件水绿的襕衫,袖口上用竹青绣了一圈儿竹叶。梁锦看他就是河岸上拂波的杨柳枝,难耐一心悸动地去亲他,被他轻轻推开:“你干嘛?你姨妈和表妹在外面等着呢。”   “等着就等着罢,”梁锦无赖似的把这他的细腰:“哎,你要是不想见就算了,我去打发她们。”   “算了,我去周旋罢。”何须问挑一下眉,嘲逗他一句:“你一日一日娶不完的妾,我都快接见不过来了。”   梁锦两手用力掐了他的腰一把:“我什么时候说要娶她了?”   两人磨磨蹭蹭地出去,一踏出门槛,白姨妈照旧笑站着应:“哎哟哟,我的儿,你这男妻真是别具风流,我也算见过许多富贵人家的公子,比那些可强多了!”   何须问在正面榻上入座,自谦一句:“姨妈客气了,昨儿有事,未曾去拜见姨妈,今日还烦劳姨妈过来一趟,还望姨妈恕罪。”   那白姨妈见他知书识礼,又是世家公子做派,心里略微放心下来,指着对过白芫笙缓缓落座回去:“哪里的话,你表妹是晚辈,自然该她来见你,来,芫笙,给少夫人见礼。”   白芫笙这才走到何须问面前行了一个万福:“芫笙见过嫂君。”   她言行有礼,挑不出错儿,可态度却是淡淡的疏离,说话间连眼也没看梁锦。   何须问忍不住想笑,抿了下唇给强抑下去,招手叫无所事上前,从她手里接下了个锦盒,递给白芫笙:“表妹头回来,我也没什么可相送的,只这个小玩意儿,聊表心意。”   白芫笙退回去递给白姨妈,白姨妈打开一看,居然是个满绿的手镯,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侄儿媳妇儿有心,”   她脸上有些难为情,一拍腿,破釜沉舟的架势:“嗨,我原先还有些忐忑,现见你如此,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不知锦儿跟你说过没有?我们这些长辈商议着将你表妹给他做妾,你母亲疼你,你表妹也是自家人,自然是以你为尊,将来生了孩子,你也算有后不是?”   “梁锦已跟我说过了,”何须问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喝茶:“既然长辈们都同意,我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还是得问问表妹的意思。”   白芫笙听了这话,正欲开口,又被白姨妈一个眼神拦下:“你表妹自然是愿意的!”   这下白芫笙无话可说了,耷下脑袋,静静的。何须问心里有数,不迎不拒,稳若泰山:“姨妈多住些时日,这事儿我们再与母亲商量着定。”   白姨妈想李氏定然是没话说的,毕竟这是娘家太爷的意思,便摇摇站起身来:“成,那我就带你表妹先回去了,你们小两口说话罢。”   两人刚走,梁锦便急了:“你怎么又把我推出去了?回回你都应得爽快得很,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何须问憋不住笑他:“你急什么?你也太狂妄自大了,就没看出来,你那表妹压根不属意于你?”   “……你这是看不起我?”梁锦瞪他一眼。   无所事从帘后站出来讲理:“我们少爷不是看不起少爷,只是天下姻缘,各有定数,少爷纵使做了皇帝爷,也有人不喜欢的。”   “哼!”梁锦甩着袖子起身:“你们主仆俩说话,一个塞一个气人!我走了!”   “你去哪儿?”何须问望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梁锦头也不回,似乎是有点气:“我不回来吃饭了!出去办点事儿!”   说罢就出了院儿门,东呈等在影壁下头,见他出来,三两步跑上楼,朝月洞门里头望一眼,谨慎地说:“参谭家的帖子已经到京城了,那通判还传话儿,说谢谢少爷指的明路,他已收集了许多谭奇云那老厚皮的贪污赃证,一齐罪名加起来,保证能让圣上罢他的官!”   梁锦细细笑了下,仰头望那影壁上的树枝:“你回他话,我梁锦绝不忘他帮的这忙。”   多年后,这位通判大人受梁锦提携,一路升官至京,暂且不表。   且看梁锦扭转头去,冲东呈低语:“你去查查那白芫笙在洛阳的底细,可曾与什么人走得近,有没有指过婚。事无巨细,都给我查清楚。”   东呈呆楞着,哈着个腰傻问:“少爷,又要娶姨娘啊?您这……怕是不生个儿子,就有娶不尽的姨娘呢,老使阴招儿也不是个事儿啊……”   梁锦气得斜他一眼,似有发威之势:“废什么话?”   “嘿嘿嘿,我错了,少爷别跟奴才计较,我这就去!”   打个飞眼,东呈便似猴儿一样跑远了,梁锦依旧折回院儿里去,抬着高傲的头颅进了屋,睥睨榻上歪着看书的何须问:“我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要出去办事儿?”何须问翻书的空隙赏了他一眼。   “就……办完了,就回来了,”梁锦见他不似要哄自己,便主动找了个台阶下:“怕我前脚一走,你后脚就给我张罗个妾进来。”   何须问卷着书坐直了,抱歉一笑:“真是对不住,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让厨房别做你的晚饭……”   梁锦忍无可忍,飞扑过去,将他按在那榻上挠他痒痒:“你个没良心的!这一屋子丫鬟陪着你,你心里就半点儿不记挂我,转头就将我忘了!”   两人在外间的榻上闹了一阵,直闹得些微出汗才罢。   谭青瑶正要出门,转到廊下就听见他俩的动静,只当听不见,寸步不落的往外走。   从嫁进来那天,起初她心里有酸,这酸成了妒忌,渐渐又演变作恨,这恨凶猛蔓延,现已烧到梁锦身上了。   是了,她对他的爱,在无数次的绝望中,已酿成了恨。   她一路行至老夫人屋里,四下无人,只有老夫人在榻上安坐,见了她便招呼她过去挨着坐,手抓着她的手,拍在掌心:“好孩子,你在院儿里做什么呢?好些天不出门。”   “有些着了风,现已好了,谢奶奶关心。”   “好了就好,”老夫人仍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手背:“我正要跟你说呢,我打算再给锦儿娶一个,就是他母亲娘家的表妹,”老人家稀松平常地说着话:“她家没什么根基,左不过一个穷秀才,压不过你去,你放心,以后你有了孩子,这个家自然还是你操持。”   谭青瑶恍如梦中,这是个噩梦,静默一会儿,她在老太太的眼神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她不是梁锦的妻,也不是李氏看得上的妾,只有老夫人,让她在这里还有一线生机,一分地位。   可眼下,她平平常常的几句话,让她恍然大悟,她的价值只是为梁家传宗接代,若她生不出孩子,那她就是老夫人的一颗弃子。   充其量,是个衣食无忧的弃子。   她又一次心寒了,凝望着这位雍容富态的老太太:“奶奶放心,我知道分寸的。”   再心寒也只能这样了,老夫人是她在这里的唯一的依附,也是她衣食无忧的保障。她不敢声张,只能听话,一如她每一次表现出来的一样。   最后一批南归的大雁已经在梁上筑好了巢,谭青瑶凝望那些九曲回廊,那些亭台轩阁,她第一次想回家了。回京兆府去,回兴平那个小县城,继续做她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总好过在这里,熬成一只青丝吐尽的玉蚕。 第58章   求亲   尘世万千,各有悲喜。   这厢玉兰未落,那厢菡萏初开。   傅成打点了一车的礼,正式往余府去,他要去给余岳阳一个交代。   余家他从小到大来了无数次,这一遭竟然有些踌躇,他端坐于马车内,将准备好的话又默了几遍,直到马车停在余府大门,他仍是不安。   他等在门口,通报的小斯去了好一会儿才出来,面上尴尬,两手交叠:“老爷说,公子的礼不必卸了,人进去就成。”   “好。”   小斯将他带到余大人书房,他冲背站着的余大人和另一边坐着的余夫人请安:“伯父伯母万安。”   “不必请安了,”余大人转过身来,坐在榻上:“今日让你进来,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想同你把话说清楚。你坐。”   傅成依言坐下,不卑不亢,不哀不切:“我今日来,也是想与伯父伯母将话说清楚。我只有一份心,就是与岳阳成亲。”   他语气不重,甚至有些轻飘飘,却叫余大人为之一震:“你比你父亲还坦诚,我与他在朝多年,他那人说话弯来拐去的听得人累,倒是你,直来直去的合我心意。”   他将脸一抹,严肃起来:“那我也直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   余大人笑笑:“我有千万个理由,还用问?”他有些慈爱地望着他:“你们几个孩子里,我最看重你,梁家那小子,成婚前就不着调,成婚后更不着调。我以为你自小稳重,能比他们强得多,哪里想你能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傅成闻之轻笑,坦然回望:“伯父,侄儿认为,世间情爱,从不败俗,我心里有岳阳,他亦把我放在心上,这没什么不耻的。”   余大夫人听后比余大人还急:“我家岳阳性子单纯,打小谁待他几分好就跟谁玩儿,谈什么情爱?”   “小成,”余大人笑着拦下夫人,客气道:“你这点倒是像你父亲,……可我还是不能答应。岳阳是我余家唯一的孩子,我对他寄予厚望,他应当步入仕途娶妻生子,不能被这一点情爱耽搁了,你也当是如此。”   余大人在官场上就出了名的固执,傅成知道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他,按捺着呼之欲出的心痛,镇静地告知:“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你放不放弃是你的事儿,我也绝不会答应。”余大人端茶送客:“你回去罢,快要秋闱了,别叫这事儿误了科考,不然你父亲也要对你失望了。”   软刀子碰着软棉花,谁也不退半步,傅成败战起身,恭敬有礼:“伯父,还望让我见一见岳阳,侄儿感激不尽!”   “不必见了,”余大人挥挥衣袖:“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在这‘情’字上作文章。改一改罢,家国天下,那一点不比这‘情’字重?回去罢。”   失败在傅成所料,今日前来,只是刺探军情。他腰杆直挺,步履临风,并未过多纠缠,有礼又体面地撤出了这片阵地。   余岳风在廊下的柱子后头目睹了这场战役,他遥望傅成远走后,摇首叹息一声,往余岳阳屋里去。   余岳阳已经好了很多了,除了不能如往昔那般或碰乱跳,下床走走还是不成问题的。眼下他正在屋里踱步松快筋骨,一见余岳风进来就将左右之人都遣散了,关上门抓着他问:“怎么样?父亲没教训他罢?”   “父亲就算不顾及他,也会顾及傅尚书的脸面,怎么会当面教训他?”余岳风将他送到床上坐下:“但是也没答应,一点儿余地也没留。”   “那……他走了?”   “走了。”余岳风点点头。   余岳阳垂着脑袋思索片刻,抬起向日葵一般的小脸儿,殷殷地望着余岳风:“哥……你替我去看看他罢。他那个人,向来什么都憋在心里头不往外显,我怕他结郁于心,对身子不好。”   他这一声“哥”,喊得余岳风打了个抖,见鬼一样看他:“我这些日子都出不了门呢,还怎么去看他?”   余大人下了令,将两兄弟看管得死死的,他还好,尚能在府中自由行动,可惨了余岳阳,只能日日光在这房中,吃喝一气儿有下人们送来。   “是我连累你了……”余岳阳瘪着嘴,幽幽怨怨地看他一眼:“要不是我,你还能去书院读书,再过几个月就要秋闱的,我这一闹出来,倒把你的学业也耽搁了。”   余岳风坐到床上去,掀了衣服看他的伤,嘴里关爱着:“我倒是不打紧,自有先生到家里来教。你还疼不疼了?我看着都结痂了。”   他这一问,将余岳阳满腹委屈都问了出来,眼一挤就落下一滴泪,像小时候一样靠到他怀里去:“疼……”   兄弟俩自小一块儿长大,余岳风因是庶出,在大夫人面前向来是照顾弟弟多一些的,自小就宠他让他。如此近二十年来,纵然不得大夫人多少真心疼爱,他也一直把余岳阳当做亲弟弟看待。   “疼你还死犟?”余岳风轻抚着他背上那一片血痂,眼下心里也疼:“父亲打你,你抵死不认不就完了?非要惹他老人家一肚子气。”   余岳阳闷闷的,固执得很:“我要是不承认,岂不是辜负傅成了?”   余岳风重叹一声:“真的非他不可?娶个娇媚的姑娘不是更好?身边有个柔情似水的姑娘,过不了多久,你自然就将他忘了。再新鲜的玩意儿你打小也是不过三五天就抛之脑后了。”   余岳阳眼里兜着一泡眼泪轻轻摇头:“他不是玩意儿。”   “好好好……真是服你了。”   安慰他一会儿,余岳风便走了,在路上再三思量,还是拐了个弯儿往大夫人屋里去了。   他十分有礼,等丫鬟通报后才进去行礼:“母亲万安。”   大夫人坐在上头,像是刚哭过,眼睛鼻尖都是红红的,捏着帕子在脸上印了两下子后,扭着腰端正起来,摆了张不咸不淡的脸:“你来做什么?”   余岳风有些尴尬,声音也低了一层:“儿子好些天没来给母亲请安,心里过意不去。”   大夫人拂了下膝盖上一根发丝,从鼻里轻轻哼了一口气:“我当不起。”她捻着那根头发抖落在地上,随意中含着不屑:“你从小到大,我就不曾亏待过你,吃的用的跟岳阳亦是一样的。我是万万没想到,你竟然眼睁睁看着你兄弟掉入火坑。”   “儿子不敢!”余岳风往前走了两步,哐当跪在地上。   “你不敢?那你为何不早来回?就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的黏糊在一起?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八成是想岳阳也给人做了男妻,这分家业自然就落到你头上了,可是不是?”   “儿子不敢,”余岳风睁大眼睛,看她一会儿,又认命的游离开了:“我只是想,傅成此人的确不错,我与他一块儿长大,见他对岳阳处处包容处处体贴。母亲想想,谁家的千金能这么宠着他?纵然有,也不是岳阳想要的啊!”   大夫人嗤笑一声,偏他一眼:“我的儿子我不知道疼?就只你疼他?你只看眼下可看将来?你去外面听听,外头那些人将那梁锦都说成什么样子了,更不必提他那男妻。我们家又不是圣上赐婚,到那时不知他们还怎么编排闲话儿呢!我们余家的脸面往哪儿搁?我和你父亲的脸面又往哪儿搁?就连你的脸面也搁不住!”   余岳风跪在下头,小小申辩一声:“我不在意,只要岳阳高兴就成。”   “你不在意自己的脸面名声,我还在意岳阳的呢!”大夫人挥一把帕子,恹恹地赶他:“你出去,我不要你来说,你小孩子家什么也不懂。”   余岳风只好讪讪起身退下,他实在已是尽力尽心了,看来就只能等岳阳自己能回心转意,叹息一声,仍旧回书房专研他的书。   余岳阳这边儿估摸着今儿傅成来,他父亲必定是要来找他的,他等了半天,果然见他父亲蹒着步子来了。余大人一见他,就吊着一张脸,怎么看怎么来气。   他往桌上一座,随手捞起案上一本书,翻了两页便发怒扔开:“在屋里养了这些时候的伤,居然都不看些正经书?看这些杂记有什么用?你个不长进的东西!”   这些话一个字儿没落进余岳阳耳朵里去,只见他急切切地在桌案另一端前倾着身子问:“父亲,您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出去做什么?”余大人雷霆震怒,抄起书就往他脸上砸过去:“出去找傅家那小子鬼混?你休想!你最好断了这个念头,我告诉你,我和你母亲这几日在给你说亲,秋闱一过,你就给我拜堂成亲!”   余岳阳早该想到了,父亲有一百种法子阻止他,成亲是最见成效的。   他扶着桌沿往下滑,直到双膝着地:“父亲,我只跟傅成成亲。我答应过他的,等他来提亲……”   “孽障!”余大人勃然大怒,自案下提脚踹他:“你想也别想!我明着告诉你,别说他考上会元,就是考上状元也不可能!”   余岳阳摊坐于地上,耷拉着肩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也不看他父亲脸色,嘴里不听咕隆着:“我不管,我不和别人成亲,只等傅成……”   余大人懒得理他,有蹒着步子出去了,正好在廊下遇到余大夫人。余大夫人往屋门口远远瞅一眼,悄么问:“老爷,您又打他了?”   余大人吹胡子瞪眼:“我没这么心狠!”   “成成成,您可别再打他了,谁家小子还没点儿污糟事儿?”大夫人软着性子劝一阵儿:“他还小呢,我看成亲的事儿也不急,可不能就为这点儿破事儿就随便娶个姑娘回来,定亲的事儿还是得好好斟酌。”   “你看着办罢,仔细相看相看。”余大人错身而去,没两步又转回来:“我看……就他那胸无点墨的样子,今年秋闱必定是不能中的,若他还是怄气,就把他送到江宁你兄弟家去,我听说你兄弟和谦之先生相熟,正好让他搭个线儿,让这孽障去跟冯谦之学学文章,这才是正事儿呢……”   大夫人连连点头:“老爷说得是,我这两日给我兄弟修书一封。冯谦之才华斐然,定能教得我儿金榜题名!”   议定后,余夫人带着丫鬟就进了屋,一见余岳阳又是气又是心疼得掉眼泪。   余岳阳一见她,就像见了救命稻草,自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抹一把眼泪鼻涕,挽着她便哀求:“母亲,母亲,你去求求父亲,我不和别人成亲,我只要傅成!”   “我的儿,说什么胡话呢?”余夫人拍拍他的手,好笑的斜着他:“纵然要成亲,我也得仔细挑选给上好的姑娘给你,眼下不急。至于傅家那小子,只怕以后娶了媳妇儿你还想不起他来呢!”   她一面笑,一面絮叨:“你们这些孩子,在外头玩儿野了,什么新鲜都想尝,尽学那戏文里说的,又是私奔又是夜会的。我也想开了,都是打年轻过来的,横竖就是这么点事儿,等过一阵,自然就放下了……”   这对夫妻同气连枝,只将余岳阳的哀求与眼泪视而不见,或许他们见了,只当是小孩子家“情情爱爱”笑话。日升月落,花草枯荣,世事转圜,瞬息就能忘了。 第59章   有私   白芫笙住进梁府已半月功夫,左不过跟着她母亲见见这个见见那个,闲暇时就憋在屋里关着。   这日白姨妈不在,她便叫丫鬟芸儿从箱笼最底下拿了一个篆牡丹花儿的酸木枝小箱给她。她将小木箱抱在怀内,小心打开,里头并非钗环首饰,原来是一封封红漆封口的信件。   她如数家珍,将那二十几封信一一拿出来细看,封皮已见软皱,想来是翻看多了的缘由。   芸儿凑到跟前儿小声提醒:“小姐可当心些,别让夫人看见了。”   白芫笙听见了,避而不答,反而问她:“你打听着没有,宁哥可到京了?”   芸儿缓缓摇头:“我日日都去那云升客栈问,还没有姓袁的客人入住呢,想来还在路上罢。”她转念又揶揄道:“纵然袁相公来了也没用啊,老爷夫人都不答应这门亲事,您就别惦记了。安安心心嫁给表少爷,有什么不好?表少爷就连头发丝儿也比那袁相公强上百倍。”   “你懂什么?”白芫笙带着训诫横她一眼:“表哥再好,也不是我所爱。况且宁哥哪里差了?越是年纪大些才越懂事儿呢,像表哥那样一辈子蜜罐儿里泡着的男子,永远都长不大,有什么好?你只管去给我打听着,只两月功夫就秋闱了,他应该也快到了。”   “好好好!”芸儿奈何不了,只得有例行出府去打听,因她们不是梁家的人,到底小斯们也不便管,只要随便找个由头,便能进出自如。   她这才厢刚从角门儿出去,后头东呈就错身进来了,直直往梁锦院儿里去,在月洞门前头等着。   近日夜越发短了,何须问吃过午饭没一会儿就是要睡觉的,梁锦从学里回来无事,也搂着他小憩一会儿。   青灰细沙的帐子里,梁锦醒了,撩起何须问一缕头发搭在自己鼻翼下,见他没甚反应,便大胆起来,将手搭在他凹陷下去的腰线上,手撑着脑袋,够着看他的脸,只看到安静的睫毛铺盖在眼睑处,。   他伸着脑袋在人耳垂处轻轻吻了下,轻手轻脚的翻身下床。拎着靴子到了外间才穿上。屋里没人,华浓云裳还有无所事在廊下边做绣活儿边聊天,见了他也不理,他自往外头去。   见了东呈,招呼他到边上亭子里去:“有什么动静儿?”   东呈凑近了,把他好一阵恭维:“要不说咱们少爷料事如神呢,我按少爷吩咐,盯着白家小姐,发现她身边的丫鬟日日都往外头一个云升客栈去,打听一位姓袁的相公。我叫人到洛阳打听了一圈儿,才知道这姓袁的原是白老爷的学生,跟这白小姐有私,三十出头,娶过一房妻,已经亡故了,白家知道后,不同意这门亲事。”   梁锦握着把山水写意的扇子,唰一下扇开,摇在胸前:“这姓袁的可是要上京科考?”   “正是,”东呈讥诮几句:“考了两回了,回回落榜,这回我估摸着也悬。”   “你去路上拦他,”梁锦收起扇子,在桌上敲了一下:“拦住了先带来见我,我有话跟他说。”   东呈不明,压下腰去:“少爷,这还有什么好见的?您直接把这事儿告诉老夫人和夫人,捅开了说,亮她们也没脸还扒着您不放啊。”   梁锦乐起来:“你懂什么?叫你去你就去,哪儿这么多废话!”   讨了个没趣,东呈便激灵一绕,拍了两句马屁跑了。   梁锦独自在亭子里坐了片刻才进去,在院子里顺手折了一小枝海棠,上头并蒂开着三朵粉色的花朵,夹杂着几篇青葱的叶子。他捏在手里,在廊下问了一声:“少夫人醒了没有?”   “还没呢。”华浓在廊沿坐着,反倒给他安排了一个活儿:“少爷去把少夫人叫醒罢,我让厨房做了冰镇燕窝,这会子喝正好呢。”   “现在就做冰的?”   “少夫人前两日还说热呢。”   梁锦稍一回想,的确这些天夜里何须问睡着了老推自己。他大手一挥,奖赏这些丫鬟的细心:“既然要做就多做些,你们也去吃。”   打帘子进了里间,那帐帘果然还放着,他拔开帐帘,坐在床沿上,轻轻晃何须问的肩:“卿卿,醒了,再睡晚上又睡不着。”   何须问翻了个身,并未醒,他看着好笑,手穿过人的腰,把人捞起来扑在自己怀里,一只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醒了醒了,再睡我得叫太医来看看了。”   “……什么时辰了?”何须问咕哝了一句,眼还未睁。   “未时了,醒了罢?”   梁锦感觉他的脑袋在自己肩上挪了下,仿佛又睡了过去,他不忍心再叫,就这样拥着他。   直到无所事打帘子进来,看一眼帐子里头的影子,轻笑一声:“少爷还不起来?我还说进来给您梳头呢。”   何须问听见把眼一睁,从梁锦怀里退出来:“好,我这就起。”   梁锦抚一把他的头发,老大不高兴:“我叫你半天你不动,这丫头一来叫你就听,这是什么道理?”   何须问没理他,把脚挪到床下,无所事刚把帐帘撩开,手里不得空,还是梁锦眼疾手快,提了他象牙白的靴子就往脚上给他套:“你看我服侍得周到不周到?”   “我自己来。”何须问拍开他的手。   等人坐到妆案上去,梁锦抱着手臂在窗户底下盈盈望着,越看越喜欢,嘴角捺不住地笑。他日日对着这张脸,还像看不够似的不知餍足。   华浓刚好端着燕窝进来,搁在何须问面前:“少夫人快吃,冰还没化呢。”   何须问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扭头问梁锦:“你吃不吃?”   梁锦平日不爱吃这些东西,这回却走过去:“你喂我。”他将腰弯下来,把嘴张开等着,像个索糖吃的孩子。   吃了一口,便心满意足的眯起眼睛,走回窗户下头去。   窗外是另一棵海棠树,枝头的花摇曳在和暖的风里,偶有细碎的瓣叶飘落,洋洋洒洒地,随风扑进槛窗。   梁锦就静静的靠在窗前,望着何须问将他钟爱的每一缕头发梳到头顶,再用一根半指宽的缎带绑起来。窗外时光荏苒,窗里头却凝滞不前了,每一刻都停留在何须问的音容笑貌里。   他脸上的笑还没下来,谭青瑶就找上门了,手里捏着一封信,在廊下与华浓撞了个对面。   华浓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猜她不知与谁怄了气,嘴里便尖酸地刺起来:“哟,姨娘来了?今儿衣裳倒穿得齐整。”   “让开。”谭青瑶没功夫跟她废话,只冷冷回了两个字,便撞开她的肩进了屋。   外间没人,她全然不顾礼数,撩了帘子直闯里间,先看到刚梳好头发的何须问,侧脸又见窗前立着的梁锦。   “夫君,这是怎么回事儿?”谭青瑶将信递上前去,凝着眼泪咬唇问他。   那是谭奇云的家书,信上说了他被罢官的事儿,让谭青瑶在梁家求求情,好让老太师在朝中斡旋一下。   梁锦装模作样地就着她的手往信上淡淡一瞅:“你父亲为官不正,被人参了,信上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吗?”   谭青瑶见他如此态度,更加确定是他在暗里使的绊子,抬首潸然泪下,在模糊的水迹里望着梁锦:“我从进你家以来,处处爱你敬你,你让我独守空房至今,让我成为人家的笑柄还不够!还想断我父亲仕途?”   “你爹是自作孽,与我何干?”梁锦挪到桌边坐下,手里抓起一个茶盏细细把玩。   “是你,我知道是你!”他越是风轻云淡,谭青瑶越是歇斯底里,她扑跪在地上,抓住他的手臂摇晃:“我哪里对不起你?我还不够好吗?啊?你看看我,是我不够贤良、不够温柔?难道是我不够美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哭得撕心裂肺,楚楚可怜,凄凄晃着他的手臂,在何须问好奇的目光中,在梁锦不耐烦的冷漠里。   她心里三百困惑,七千情丝,都想在梁锦这里得到答案,而梁锦是可恨的,连答案也不肯给她,满眼嫌弃地将她推开:“你还可以去求求奶奶嘛,来找我做什么?”他转着手上的茶盏,稍一笑:“哦……她老人家我是知道的,官场之事不大通,一切全凭爷爷做主。”   谭青瑶不甘心,又抓上他的手腕,挪着膝盖靠前两步:“夫君,帮我去跟爷爷求求情罢!是青瑶错了,从前的事都是青瑶的错!你去求求爷爷,爷爷一定肯听你的!”   梁锦被她晃得心烦,脸色更加不好看:“你疯了,我还没入仕呢,怎么能左右官场之事?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跟个疯妇有何区别?叫别人看见了,岂不是要笑话我?赶紧回去!”   “夫君……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谭青瑶已然丢了自尊,匍匐在地上抓着梁锦的小腿摇晃。何须问在妆案前坐着,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见有什么神色,只淡淡劝一句:“姨娘先回去罢,他的性子你也知道,求是求不成的。”   话刚撩下,只见谭青瑶羞愤难当地扭过头,死死瞪了他一眼,那眼睛里是幽深的怨恨,不明不灭。   华浓这时进了来,指着地上的人吩咐身后两个婆子:“快,将她拖出去!”   谭青瑶闻言抓紧梁锦的腿,苦苦哀求:“夫君,夫君!你就当可怜我罢,你去求求爷爷,就要你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梁锦至始至终亦未正眼瞧过,在这场漠视里,谭青瑶再次被人从这间屋子架了出去。   她哭得几近哽咽,甚至肝肠寸断,却打动不了任何人。外头的一圈儿下人,也一如上次,只是嘲讽和冷漠地围观,在这一双双眼睛里,她重新搭建的信心再次分崩瓦解,犹如她的每一场心碎。   何须问从妆案挪到桌上,坐在梁锦身边,握着他的手问:“怎么回事儿?她做了什么你要怎么罚她?”   “没什么,不是说了吗,他父亲被同僚参了。”梁锦轻轻笑着回握他的手,语气轻松自在。   “是你做的吗?”   梁锦本来想说不是,可一对上他的眼神,就不想撒谎了:“是,但是你想,那个姓谭的要是在官场上清白,怎么能参得倒他?我都说了自作孽不可活了,你可不能训我……”   后头还隐约传来谭青瑶的凄厉的哭声,何须问却并不为所动,轻笑起来:“我训你做什么?你有私心乃人之常情,只愿你他日为官也能这样严明才好,可别光光因为谁得罪了你,就想法子栽赃人家。”   梁锦横眉以对:“我是那么下作的人吗?” 第60章   孩子   到六月菡萏盛放,难得老太师和老夫人起了争执,为了梁锦纳妾之事。   老太师的意思是,眼下就要科考,不必急于娶个女人进来耽误了他的学问。老夫人的意思则是纳妾而已,抬到院儿里就成,费不了多少时辰。   梁锦事不关己,还是日日下学回来就跟何须问耳鬓厮磨,他空闲时咂摸,要是何须问是个女子,这孩子都能怀上七八胎了,想着便自己在那里闷笑。   何须问见他一脸奸相,不知道他心里又憋着使什么坏,卷着书在案上敲敲:“过两个月就要下闱了,你仍是天天只顾着玩儿,也不认真看看书?”   “下闱就下闱吧,不着急,临时抱佛脚有用的话,那就用不着十年寒窗了。”梁锦半点儿不知羞耻,斜靠在椅上,打着一把折扇扇风:“这些时日可够热的啊,估计得有场大雨。”   “又扯闲篇……”何须问瞪他一眼:“你平日既不苦读,临时也不抱佛脚,等下闱登不了榜,你看父亲怎么整治你罢!”   正值午后,外头蝉鸣之声此起彼伏,华浓端进来两碗冰糖水,梁锦蛮大不在意的靠在椅上,用瓷白小勺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他老人家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我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考不考得中就听天由命罢!”   何须问对他这种万事不过心的态度早就习惯了,舀了一块儿冰含在嘴里问他:“母亲让你打听那个胡邵天的为人,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哪个胡邵天?”梁锦随口反问,等抬头一见何须问有些气结的表情,才憬然有悟:“哦哦哦,他啊!我问了,横竖不就那些话?什么品行端正、什么仪表堂堂,我见过几次,确实长得不错,别的我就不大清楚了……”   “那还是得慎重,这毕竟是慕白的婚事。”何须问喝完糖水,碗才搁到案上,就听见院儿里有人喊:“少夫人在不在家?大夫人叫您过去呢!”   出去一看,正是李氏左右之人。何须问进屋看了一眼梁锦,梁锦则神秘莫测地仰靠在椅背上,冲他眨着眼:“你去罢,八成是有好事儿叫你。”   “你不去?”   “我陪你出去,我正好也得出门一趟呢。”梁锦走出来,抓着他的一起走在院门口,侧身往他脸上亲了一下:“我走了啊,一起吃晚饭,可等我回来!”   两人分别,何须问自往李氏院儿里去,屋里梁郝也在,边上还有奶妈抱着个婴儿正在哄觉。   他立在堂中行过礼,榻上头梁郝没说什么,李氏走下来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也不是什么急事儿,你慢慢走过来就是,你看这一手心的汗,可别中暑了。”   何须问坐在她身边,当着梁郝的面儿多少有几分不自在:“母亲放心,我自小就这样,一到夏天就爱出汗。”   “多在屋里搁些冰,”李氏用一方手帕翻覆着他的手掌替他擦汗,慈爱又和睦:“要是份例不够了,就来问我要,我横竖一个月那么多银子也使不尽,不给你们给谁?”   梁郝在对过坐着也不自然,倒是头一回见李氏如此柔情慈爱的样子,掩着嘴虚咳了两声,端着长辈的架子同何须问说:“马上要科考了,你是男子,更懂其中的厉害,当盯紧了锦儿读书,别叫他又去外头瞎晃。”   “是。”何须问恭顺地答了。   李氏见他不自在,把眼一斜,吊着眼角瞥梁郝:“老爷要关心锦儿学业,叫他过来训两句便是,在须问面前摆什么脸?我这里不是给你摆脸子的地方……”   她难得带着情绪同梁郝说话,这下把梁郝说得一愣,心里居然还有几分高兴,手臂搁在小案几上做小伏低:“夫人说得是。”他刻意把语气缓和了许多,对何须问道:“叫你来,是因为我同你母亲商议了,眼下你三弟也要科考,院子里没人照料孩子,你便将孩子带去你院儿里照顾罢,等长到十岁了,再由族中长老做主,将他记到你名下。”   何须问心里“咯噔”一下,忐忑地望向李氏。从前孔翠芝拜托过他,他亦有想过这件事儿,可到底孩子的正经爹还在,他也不好开口。眼下这情景,定然是李氏替自己谋算的了,他心里感动之余,又有些担心:“母亲,我怕我照顾不好,我没养过小孩儿。”   “这有什么难的?”李氏拍着他的手直乐:“谁当爹都是有头一遭,又不要你费什么心,把你院儿里收拾出一间屋子,吃喝拉撒自有奶妈照料,你不过是时常看看他有没有生病,吃得香不香。况且锦儿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你不是也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何须问瞅一眼旁边奶妈怀里的襁褓,心里想着孔翠芝,便点点头:“好罢,我自当尽心尽力,不辜负母亲,亦不辜负翠芝。”   李氏笑得更加开怀了:“这就是了,翠芝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缺什么只管来跟我说,一应用度自有份例,你可别委屈着动用自己的。”说完,她又垮下脸回问梁郝:“老爷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梁郝如梦初醒:“我没什么,夫人做主就成了。”   李氏又嘱咐了几句,无非是些注意暑热、不要随意加减衣裳之类的话。何须问应完,才带着孩子和两个奶妈回了院子,好在屋子什么都是齐全的,直到安顿好,何须问才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抱在怀内。   他这里横不是竖不是,张妈妈在一边好笑地看着:“少夫人不用太拘谨,这孩子皮实着呢,也不爱哭闹,您两手圈着,注意别让他头朝下就行。”   何须问依言调整姿势,见襁褓里那张小脸儿砸吧了两下嘴,连眼也没睁开。他盯着那双拳握着肉呼呼的小手,恍惚笑了,轻声问:“他每天吃几顿?”   “哟,每天吃得可多,得有六七顿呢,如今半岁,比同龄的孩子长得都壮呢!”   正说话时,就见襁褓里孩子醒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瞪着何须问,瞪了一会儿,小嘴一弯,咯咯笑了。何须问也跟着笑,从张妈手里接过一个拨浪鼓,“咚咚咚”地转动着。   梁锦全然不知他的男妻已经将他抛珠脑后了,还在云升客栈与人谈论。   对方正是白芫笙的相好袁时宁,一个三十多岁的穷相公,见了梁锦,先是一愣,后才想起来问:“袁某区区平头百姓,何以劳动梁公子亲自前来,不知要找袁某商谈何事?”   梁锦坐在他屋里的矮案上,环顾一圈,对着恶杂的环境不露声色,最终望回袁时宁脸上,面带友善:“我梁锦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儿,就不绕圈子了,我找人查过,你和白家小姐白芫笙颇有点子渊源,我说得可对?”   “我……”袁时宁下意识想寻个措辞,但迎面一看梁锦坦荡的笑,他便咬牙承认了:“我知道逃不过梁公子的眼睛,希望公子不要为难芫笙,我此次上京是为科考,并不是为了破坏你们俩的亲事。”   “你有把握能考上吗?”梁锦毫不留情,乐道:“具我所知,你考了几次了,从未中榜,学识嘛……也不怎么样,前夫人仙逝,家中还有两个孩子及一双年迈的父母要养,你这几年上京科考,将家底儿都掏空了,日子一日比一日艰难,何必呢?”   袁时宁有些羞愤难当,脸色涨得通红:“袁某家境不好,自然没法儿和梁公子想较!可梁某除了科考,别无他路可走,不像公子,就算考不上,亦可向朝廷求封!”   “你急什么!”东呈原本在后头站着,一听他这语气不善,便上前一步:“怎么跟我们公子说话的?”   “……我,我不过实话实说。”   梁锦全部在意,挥退东呈:“你说得对,我就算考不上也能封官儿。可你也不止科考这一条路可走。”他挑一下眉,接着道:“你何必执着于仕途,不如经商,名声虽然不大好听,可银子是实实在在的。”   袁时宁耷拉下肩,重叹一气:“我何尝没想过?可家里没钱没地,哪里来的本钱?”   “我有啊……”梁锦朝他略微靠近,斜着嘴角笑:“我可以给你三千两做本钱,就算你不做生意,这三千两,也够你们一家吃一辈子的了。我还可以成全你和白芫笙,让你们做对逍遥夫妻,回头再给你一千两,算她的嫁妆。”   “什么?”袁时宁惊喜之余,冷静下来:“公子为何帮我们?你有什么条件?”   “条件自然是有的,”梁锦收回笑脸,拍拍膝盖站起来:“我要纳白芫笙做妾,在此期间,你们俩生个孩子给我。不过你放心,她给我做妾这段时间,我觉不碰她,事成之后,白银奉上,人亦归你,只是孩子得归我。”   如此荒诞不羁之事,袁时宁早已惊掉了下巴:“啊?这这这……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你不用多问,反正我许诺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梁锦走到门边回首,打开折扇:“你可以同白芫笙商量商量,我猜她一定会同意。”   袁时宁兜着下巴站起来,原本是要送他,可眼睛不自觉的就往他身下瞟:“原来外界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都说……”袁时宁忍不住最快:“都说公子不能人道,故而……故而纵然娶了美妾,也,也生不出孩子,只跟男妻鬼混……”   梁锦登时把脸拉了个老长,还未发火,东呈就先他一步推了一把袁时宁,嘴上骂骂咧咧:“你懂个屁!听外头那起小人乱说!我们公子只是一片痴情对我们少夫人,懒得跟那些妖精牵扯而已!”   “是是是……”   在袁时宁唯诺的应承声中,梁锦带着一肚子气走了,一路上在马车里,时不时两个眼珠子就往自己□□瞟,越想越不对味儿,险些七窍生烟气死过去。   等到了家,进了屋子,本想搂着何须问证明证明自己的清白,谁料在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儿都不见其身影,竟然连个丫鬟也不在。   他扯起嗓门儿就喊:“华浓!云裳!”   云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过来替他宽衣解带:“少爷回来了?可用过饭没有?”   “未曾,说了回来用的,少夫人呢?”   “啊?您说过?可少夫人已经用过了……”云裳将他那檀色薄翼大氅搭到架子上,见他脸色不善,心想八成是少夫人将这事儿忘了,便安抚于他:“大夫人把那院儿的孩子送过来了,咱们少夫人手忙脚乱忙活了一下午,匆忙吃了几口饭,又到东厢去照看孩子去了。您先歇会儿,我这就让厨房摆饭。” 第61章   婚期   孩子这事儿梁锦早有预料,可带着奶妈一应俱全,怎么能将何须问忙得如此?   他抬着步子往那边屋里去,一进去就看见何须问怀抱孩子摇着一支不知哪里的步摇逗他,嘴角弯了好几度,他那未散的气又重聚拢,不冷不热的说了句:“我不是说要回来吃饭?你怎么自己先吃了?”   何须问连头也没抬,随口敷衍:“叫厨房给你另做罢。”   梁锦气得要死,又不敢吼他,转过背怒气冲冲回去,掀了帘子就一头栽在床上去。   华浓果然后脚跟了进来,在帘子那站着轻问:“少爷要吃什么?我让厨房再给你做了来。”   “吃什么吃?”梁锦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气都气饱了!”   这是在哪里受的闲气?华浓翻了个白眼儿,不阴不阳地回他:“成罢,您饿了再说。”   一时寂静,梁锦扑在枕头上,干瞪着眼珠子怄气,等了半晌,也没人再进来过问他,他讪了,自己爬起来,又走到那边儿屋里去。   孩子应该睡着了,就见何须问坐在摇床边上手在里头轻轻拍打,梁锦走过去,请问一句:“他叫什么?”   “梁桭,”何须问抬眼看他,嘴里小声咕隆:“你自己的亲侄儿还记不住?”   “我记不住,我一个心就用来记你了。”梁锦在他身边坐下,轻撞他的肩:“你倒好,压根没记我!我说了晚饭回来吃,你转身就忘了。”   何须问这才发现他像是生气了,亡羊补牢地拉他的手:“那让厨房做了送来罢,我陪你吃。”   他脸上这才见笑,拉着人就往外走:“走走走,回去吃饭,让他自个儿在这里睡,有奶妈呢你操心个什么劲儿?”   两人坐回正屋里,等小厨房心上了一轮膳食,何须问方才着急没吃两口,眼下切实又有些饿了,吃着碗里梁锦夹过来的菜细问:“你上哪儿去了?”   梁锦睇了个神秘莫测的眼神:“我去见那个白芫笙的姘头去了,这事儿得跟你说明白。”   何须问满脸震惊,连筷子上叼着的一片鹌鹑肉都掉了下去:“姘头?你怎么知道的?”   “我神通广大!”他大言不惭,挤眉弄眼:“哎,我跟你说,我回头可真要纳了那白芫笙,你别生气,我可是为了咱们着想。”   在何须问惊讶的目光中,他将自己借腹生子的计划一一说来,说完后,砸了一下嘴:“往后,你就有两个儿子了!”   “你……”何须问还没回过神来,瞥他一眼:“你难道不在意孩子不是你的血脉?不在意别人知道了怎么说你?”   梁锦哈哈一乐:“外头已经说得够难听的了,我这样做,正好能止了那些谣言,也能堵了长辈们的嘴,”他回味无穷似的搁下筷子:“这剩王八我做定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何须问轻叹一声。   梁锦握了帕子一抹嘴,贴过去亲他一口:“只要你不让我做王八就成了,别人我不在意!”   他自有打算,何须问也不干涉,只感念他两句,吃完饭趁梁桭还睡着,又抱起书看了一会儿。   大清早,梁锦被一阵蝉鸣之声吵醒,想着要去塾里上课,也不再寐了,亲了两下何须问,自己爬起来由丫鬟们服侍洗漱穿戴。   临走时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太太刚用完早饭,见了他就眉开眼笑,托着他的手嘴里一阵嘀咕:“如今天热,你别老是脱脱减减的,仔细夜里伤风。你那男妻在屋里做什么?他是男子自然粗心,肯定想不到这些细微的东西,你也别一味让他酣耍!”   “知道了,”梁锦喝了口茶,堆出个讨好的笑:“须问近日也忙,这不要下闱了吗,日日陪着我读书,我不睡他也不睡,比我还刻苦几分!”   “你就知道哄我,”老夫人嗔怪他一眼,甩甩帕子:“我只当看不见他,他别给我找事儿就成,你那表妹的事儿他可知道了?别又前脚娶了后脚又勾住你不情境妾室。”   “奶奶哪里的话?须问向来都是劝我亲近妾室呢,”梁锦正正经经的撒着慌:“表妹他见了也很喜欢,我来就是跟奶奶说这个事儿,不知奶奶定了日子没有?”   老夫人简直是得了个意外之喜,竟然见他主动过问纳妾之事,忙不迭的就做主了:“我定了月尾,还叫你那男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就挨着青瑶罢,她俩也好做个伴儿。”   说起谭青瑶,她老人家又摇首叹息:“实在是没想到她父亲能落到这个地步,你可别为了这个事儿就瞧不上她,她到底是我姐姐的亲孙女儿,不论如何,咱们家都得善待着她!”   梁锦心里暗笑,嘴上端出一副惋惜之色:“孙儿知道了,奶奶只管放心,我先上学去了,一会儿迟了先生又要说。”   “去罢去罢,也别太刻苦,当心着点儿身子!”   这边将婚期定下来后,仍是何须问张罗,他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让丫鬟们各自着手布置,屋子就设在二院儿西厢,正好与谭青瑶门对门儿。   谭青瑶眼睁睁看着那间空屋子一点一点的变得喜气洋洋,全然是比着她从前的洞房来的。   她扑在窗前,连晚上也点灯照蜡的凝望对面,眼泪似淌不尽的山川河流,干了又来,来了又干,反复以往。   杜翠眼瞅着害怕,担着一百个小心服侍,为讨她舒心,时常说些闲话给她听。   这晚她捧来一碗山楂熬的糖水,奉到桌上轻劝:“小姐近日不思饮食,奴婢特意让厨房做的这个,小姐吃些?”   谭青瑶有一搭没一搭的撩动眼皮,瞥一眼那只青瓷汝窑碗:“不吃!”   杜翠也不敢深劝,立到一边儿,同她闲扯:“听说大夫人要给大小姐定亲呢,什么胡家?好像也是个高门显贵,二小姐不知从哪里也听说了,跟赵姨娘好一阵闹,又是摔碟又是砸碗的……”   “哼……”谭青瑶怨恨地嗤笑一声:“从前她巴着我,如今我失势她便躲得远远儿的了,就她那股小门小户的做派,还想攀上好亲?别痴心妄想了!”   “可不是?依奴婢看,大夫人对她的婚事可不怎么上心,听说平日在外头交际应酬,只把大小姐挂在嘴边儿。……说到大小姐,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事儿,前些时日那院儿里那个村妇死了,我见咱们那位少夫人在大小姐院儿里,两人对坐着说话,一个郁郁寡欢,一个淌眼抹泪,亲亲热热的不顾一点儿男女有别,咱们少爷在边上坐着,硬是什么都没说。”   谭青瑶抱膝在踏,透过细纱轩窗凝望对面那件喜庆的屋子,嘴里有有搭没一搭的说着:“夫君把他放在心尖儿上疼,自然不会说。”   那屋里没有点灯,看也看不真切,只有一片暗红反照,刺得他收眼,扭回头问:“那贱人打进府就跟大小姐要好?”   “可不是,”杜翠见她有兴致问话儿,赶紧凑上兴去,“我听说,从前他在府里跟谁都没话儿说,连少爷都爱答不理的,只跟大小姐能说上几句话。”   谭青瑶垂眸,思忖片刻,朝杜翠招手,让她附耳过去,在她耳边嘀咕一阵,只见杜翠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展颜,时不时轻点着头。   几度日升月明,梁锦纳白芫笙的日子临近眼前,他趁机写了几个帖子给傅成和余家兄弟,明着是邀人到府吃宴,实则想刺探刺探余家的风声。   谁料余家小斯传话过来,说是他们家大少爷在家闭关苦读,不便出门,二公子缠绵病榻,更是不便前来。梁锦无奈,带着消息亲自跑了傅府一趟,给傅成通气儿。   去时是晚饭时节,金龙将他引进府里,行至傅成书房前的翠竹夹道上,他旋身回来,半哈着腰连连行礼:“一会儿见了我们家少爷,还请梁公子多劝劝,这都好些日子了,他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梁锦收起扇子,疑惑道:“我知他用功,尽不知他用功到如此地步。”   金龙摇首叹气:“也不知他是在用功什么,竟一日三餐不定,每天就睡一两个时辰,就是神仙也经不住这样熬啊,连我们老爷夫人劝也不听,亏得您来了,或许少爷能听您的。”   进了屋一看,梁锦险些没把傅成认出来,只见他肩上随意挂一见酱紫色薄氅,发冠松斜,一脸青茬,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大有催颓之势。   “你这是怎么了?”梁锦急走两步上前轻问。   傅成闻言抬头,略微诧异:“你怎么来了?”   “哎,”梁锦想起来意,将扇子拍向手心:“我过几日又要纳妾拜堂,本来想趁机把岳阳请出来和你见一面,谁料他家还是不放人出门,连岳风也没请出来!”   “我险些忘了你这事儿,”傅成指了根椅子让他坐,站起来拢着衣裳:“我这些日子忙,恐怕也不能去替你贺喜,望你莫怪。”   “这有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梁锦摇首自叹:“不过就是个幌子,要不是想趁机一聚,我也不给你们下帖子了。我头先进来听金龙说,你这些日子忙得很,在忙什么?以你的学识,倒不必为了科考如此废寝忘食。”   傅成握拳咳了两声:“眼看入闱,我想中第后,再试一次,明证言顺上余家提亲。”   “秋闱之后春天还有殿试,你也不必这么刻苦,”梁锦将他上下一扫,见他已有些病容之态:“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让岳阳知道了,他可要骂你。”   傅成摇首苦笑:“他父亲上次把话儿说得死死的,我若不考个会员出来,只怕更没胜算,”他横看梁锦一眼,谦逊道:“只是有你在前头挡着也难。”   梁锦急急摆手:“哎,这都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随口夸的,与你相较,我差得远呢。”   闲聊了一会儿,送走梁锦,傅成又接着闭门造车,他已经好几日合不上眼了,外人都当他是在做学问,实则他是在押题。   他将近十年的试题都看了个便,一连历任主考官的履历也都查了个清清楚楚,今年秋闱仍是礼部出题,三位拟题大人,全是平民百姓出身,近些天的操劳已有成果,据他推断,此次科考试题,最终策论只怕还是和农桑有关。   只是最终结论,他还得再深究深究。 第62章   拜访   辗转半月,已至盛夏,烟梓池一复往年,开了漫池莲花,艳景之后,等到金秋还能供应梁府上下的食用。   李氏近日拉着何须问教他看账本,一应庄子铺面整整好几箱子的账目往来。老夫人对此倒是颇有微词,意思是想叫谭青瑶也跟着学学,李氏拿住她的软肋,只用几句闲话儿就将她打发了。   无非是说谭家败落,若是将家业交给谭青瑶打理,保不准儿她暗地里掏窟窿去贴补娘家,老夫人暗暗一琢磨,也就随她去了。   此刻何须问在下翻着账本,两侧有丫鬟打扇,李氏则端于上榻,饮着冷萃茶,“好孩子,看不完就慢慢看,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只捡那要紧的搁到心里头去就是。”   何须问细细翻阅,翻至一页时,眉尾那颗小痣便挑起来,原是燕山府偏南有两处庄地,共七个庄子,竟然写的是他的名字,细看一下,每年能供出四五万两银子来,一并几百旦粮食。   他横竖不明,连忙摊着书问:“母亲,怎么这写的是我的名字?”   李氏细瞅一眼,随刻展颜,“哦,一处是之前给你家下聘时,你家大夫人回了礼单,上面只零星半点儿银子,锦儿怕你面上不好看,就从他爷爷赏他的庄子里划了一处给你,另一处是年前我划给你的,两处离得不远,横竖你也好照管。”   何须问怔在远处,不知如何作答。李氏见他似有感触,急忙搁下盏招他过来,拉着他的手轻言细语:“这有什么,年前给你那箱子时就一并划了,谁知你只是不说话,我见你不收就只顾着劝你,就把这事儿忘了,等今年冬,你就能自己收银子了,岂不是好?”   何须问向来是只记人好不记人坏的,也没有太多深刻的话感激她的苦心,只在她边上坐着下垂头不语。   “你这孩子,等我死了还不都是你的?”李氏拍着他轻笑,“不过是早一遭给你。我老了,花不了这些钱,就盼着你和锦儿好好的,哪天我死了,也能放心得下。”   “母亲,”何须问回握她的手,红着眼睛说:“您要长命百岁的!”   得他这一句,李氏也知足了,跟着红了眼,自袖里掏出帕子印泪,“哎。”   何须问抱着厚厚一摞账本回去,大老远儿的就见梁锦在那颗老槐树下扯着衣襟扇风,他走过去,将账本将给无所事,自己则与梁锦对坐着,“后边儿屋子都收拾好了,你不去看看?”   “我看什么?”梁锦翻了白眼儿,“又不是我住。”   他还记着昨晚的气,好好儿的预行周公之礼,谁料何须问推说热,转头又将梁桭那小子抱在怀里哄,他心里颇有怨言。   阳光和树叶撒了一片斑驳痕迹到石桌以及何须问半壁衣袖上,他抬手从梁锦手里夺下纸扇,摇摇晃晃替他扇风,惊得梁锦赶紧夺了回来,吊着两个眼珠子,“怎么舍得让你给我打扇?”   何须问外头一乐,“为了报答你憎我的一片庄地啊。”   “什么庄地?”梁锦皱眉想了一会儿,才大悟,“哦,你说那个啊……原是当时看你那可怜兮兮的嫁妆单子动了一点儿恻隐之心,横竖你过来了,不都是我的?去年的银子我兑了银票,一并放在你箱子里呢,你什么时候去查看查看?”   他没皮没脸,凑着何须问一通玩笑,何须问推他一把,“热,汗涔涔的……”   “一到夏天你就这样儿,”梁锦笑还未收,嘴里却抱怨起来:“睡觉也不叫我挨着你了,一睡着就把我踹得好远。明儿晚上我就不跟你睡了,你自己凉快吧。”   “为什么?”刚问完,何须问才想起明晚又是他的洞房花烛,心内有些不大痛快。   梁锦凑到他耳朵前,嘀咕了两句,霎时见他又弯起眉眼笑了。   “我夜里不在,你可不正好陪着梁桭那小子睡?”这些日子,何须问动不动就往那屋里跑,生怕那孩子饿着冷着,早上醒了得去看一眼,晚上睡前也得去看一眼才放心,引得梁锦满腹牢骚。   何须问干瞪他一眼,“这么大点儿孩子,你跟他比什么?”   “我不跟他比?他都快骑到头上来了!”   真到这晚,梁锦果然在后边儿歇下。   里头红烛映照,该有的一样都不缺,全是比着纳谭青瑶的规矩来,梁锦穿了套新的喜服,比起第一次的洞房花烛,已见青涩退尽,沉稳许多。   外头是件暗红大氅,自袖口盘龙而上,直到肩头,背后金线圆绣,圈儿了一对龙凤,他束的是紫金冠,冠子还是早上何须问亲自给他戴上的,两个人对着镜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十分缠绵。   他想到此处,裂着嘴笑了,再一看床上端坐着搭着盖头的美人儿,随口就说:“接了罢,咱们就别走那些过场了。”   白芫笙一把将盖头扯下,见他在圆桌上坐下了,还自斟了一杯酒喝,一时有些尴尬,沉默一瞬,她状着胆子走过去问,“表哥答应宁哥的事儿,可能说到做到?”   “昨儿我就让人把定银给他送去了,”梁锦斜看她一眼,“怎么你不知道?”   白芫笙讪讪一笑,“我出去不方便,得寻摸好多由头,再说我娘也看得紧……”   梁锦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既然纳了你,姨妈也就呆不了几日了。”他喝了两杯酒,独自走到床边,从床上扯了一床褥子摊在地上,“今儿你睡床,我睡地上。”   “哪能让表哥睡地上?你睡床罢。”白芫笙竟还跟他礼让,梁锦回扫她一眼,砸了下嘴,“那成罢,我就不推辞了!”   他大肆往床上趟下,又自里侧扯了一床被褥到地上去给她,两人均面上无话,心内惦记着别人,各想着各的事儿渐渐睡过去了。   对面那间屋却一直亮着蜡,谭青瑶在灯下坐着,透过茜纱窗户往外看,她原以为梁锦进去不消一刻就会出来,还回他屋里睡去,谁知她等啊等,也不见有人开门出来。   她原本翘首以盼另外一个女人同她有一样的命运,就为了开怀一笑,夜里好能安眠。可别人的命运却比她好上许多,新婚之夜,新郎官儿留下了。   从星稀月疏到天光破晓,对谭青瑶来说是烹油一样难熬,可对另外三个人来说,不过是睡一觉的功夫。   梁锦自回房里洗漱,撩开帐子一看,何须问还在睡呢,边儿上原本自己的位置上,是个裹着襁褓的孩子,正在咂摸手指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瞅着他。   他静悄悄地招呼人过来将梁桭抱走,自己又趟回去,这动静把何须问吵醒,朝他翻了个身,“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还早啊?太阳都快出来了。”他将人搂在怀里,声音似流水一般脉脉,“你不在边上我睡不踏实,这一晚上光做梦了。梦到咱们洞房那天,话儿也没说几句,在梦里头我都直悔,怎么好好的洞房花烛夜就给我这么浪费了?”   何须问在他怀里闷笑,“这可不怨我。”   “怨我怨我!跟个愣头青似的!”他一只手轻轻拍打何须问的后背,“你再眯一会儿,我特意叫白芫笙晚点儿再来给你请安。”   在他缓慢轻拍的节奏中,何须问很快又睡过去,这一觉,还真等到日上三竿。白芫笙早就候在外间了,正跟几个大丫鬟坐着扯闲,两人收拾好出去,她立即就立身请安。   那腕子上明晃晃的带着一个镯子,正是先前何须问送的,只见他又送无所事手上接过一个锦盒,递给白芫笙,“这是上好的南红珠子,梁锦冠礼时别人送的,给你罢。过几日姨妈就走了,你不用在院儿里拘束着,去陪她多逛逛,套了车出去采买些东西,带亲戚们带些特产回洛阳去。”   白芫笙在下头娇容一笑,“谢谢嫂君,”随后莞尔,“我叫不惯少夫人,一时忘了改口,嫂君莫怪。”   “没事儿,爱叫什么叫什么。”   留她吃了早饭便各自散开了,她自去找白姨妈,梁锦则吩咐人套车,备了一些礼,带着何须问出门。   马车上两人挤在一处,梁锦抓着他手,神色有些担忧,“我看傅成近日形容消瘦,面上虽一味刻苦,心里只怕还是放不下岳阳,咱们去看看岳阳到底好不好,回头给他通个信儿,好叫他心里也放心些。”   “余大人会让咱们见吗?”   “咱们是圣上赐婚,他纵然看不过眼,也不敢轻拂。再说还有爷爷这层面子在呢!”   两人晃荡一路,到了余府,果然得余大人以礼相待,客套寒暄了一阵,搁下礼,就跟着丫鬟往余岳阳屋里去。   骤然一见,余岳阳也好不到哪里去,活脱脱瘦了一圈儿,要个大眼珠子无神的挂在脸上,看得何须问好生唏嘘:“你应该保重自己,等傅成中榜来求亲时见你这样,他心里也不会好过。”   余岳阳一听这名字就眼巴巴地问:“他还好吗?”   梁锦在案上坐下,忧愁更甚,“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天天闷在房里苦读,连我纳妾邀他来喝酒他也不来。”   “你又纳妾?”余岳阳惊掉了下巴,“那一个还不够你烦的,你还领一个进门?要我说是须问你太纵着他了,换作我,先把他皮揭下来一层!”   何须问闷着不说话,只摇头轻笑。   梁锦起头又问:“你爹到底怎么个说法?总不能就这样关着你,科考也不让你去罢?”   “我看他有这个意思,反正我考也考不出个名堂来。这些日子一步也不让我跨出房门,说我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才准出去。”余岳阳无限愁思,挨着桌沿儿坐下,“咱们相交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爹,刻板固执。我是半步也踏不出去,只求你帮我看着傅成,别叫他做什么傻事。”   “我劝他?”梁锦瞥他一眼,“他你还不知道?拿定主意不回头,面上什么事儿都不显,我头先去看他,说了一车话,他还是风轻云淡的那副样子,我哪里还劝得动?还是只等你去劝他他还肯听些。” 第63章   玉兰   余岳阳闻言只垂头失落,也不言语。   “你别担心,能见到的。”何须问在一旁劝慰:“你好好保重自己,让他放心些才是。”   这是正话儿,余岳阳把眼将他二人一扫,“真是羡慕你们,这一年下来也算走得顺顺当当了……”   三人皆是感叹自不必说。回去路上,看见一家点心铺子,何须问命人停车,进去挑拣了好些。   看得梁锦一愣,“你不是不爱吃这些闲食,也就桂花糕你还吃两块儿,今儿怎么想起来买这个了。”   “这些可以碾碎了给梁桭吃,他长牙了。”   “我就说,”梁锦白他一眼,“你这心都偏到嗓子眼儿了,近日也不催我看书,日日扎在那屋里,那孩子有什么好?话儿都不能跟你说一句!”   何须问不管他怎么嘟囔,还是笑着,“他不哭不闹的,倒是不像你三弟生的。今日我觉着他长得越来越像翠芝了,特别是那眉眼,等长大了定然也是个小美人儿!”   梁锦看他高兴自己心里也着实高兴,只是面上还是不屑,也不搭茬,拉着人就往车里钻,“赶紧的回家吃饭罢,我都要饿死了!”   “要不你吃两块点心垫垫?”   “不要!”他把头偏过去,“我才不食嗟来之食,我半点儿光也不想沾他的!”   眼看一年大过一年,他却还是这副孩子气模样,何须问暗自笑笑,捏着他的下巴把他脸给掰过来,在那唇上一啄。   相视对笑一阵,已至家中。   秋闱之前,梁慕白的婚事敲定了,正是那个胡邵天,论家境也算门当户对,况他又是嫡出,梁府上下自然都是无话的。   白玉兰已临凋零之际,满园飘洒着点点白樱,梁慕白仍旧坐下在下头捏着针线,面上无悲无喜。雪梅看不过眼,炖了一盅何须问送来的燕窝,堪堪端到树下的石桌上,“小姐,歇一歇罢,昨晚你也没睡多一会儿。”   梁慕白手里缝的是给林鸿的秋衣,一针一线,反复穿引,将她掩在心头的深情都注入针脚,她笑笑,“我还得给他多做几身儿呢,他又长高了一些,去年的衣裳竟都不合身了。你看他那袖口,连腕子都裹不上,冬天又得挨冻。”   “他跟着少夫人,自然少夫人不会亏待的,小姐,自从亲事定下了,奴婢眼见您一日比一日消瘦,这是何苦呢?”   “你不会懂的。”梁慕白抬头,露了一个戚戚苦苦的笑。   那盏燕窝她吃了半碗,晚饭又没用,就坐在石桌上等天黑。她是一株琼华,只待夜幕才能盛开,展尽一生芳华邵许。   夜里,林鸿果然如约而至,还是在屋后头的墙根儿低下,两人隔着那几块砖石窟窿对立。   林鸿自打跟了何须问也清闲了许多,每夜得闲便过来,若不得闲时,也找了机会提前知会她一声。府里关于梁慕白定给胡家的风声他也听见有几日了,只是从未提及。   梁慕白将刚缝好的衣裳裹在包袱皮里递给他,“这是秋天穿的,眼下穿着未免太热了些,你回去试试,若是别人问,你就说是嫂君赏的。”   “好。”林鸿接了过来,盯着她眼下的雀斑看了一阵,“你这几天瘦了些,夏天没胃口?明日我出府,给你带些糖葫芦回来,酸酸甜甜的开胃。”   梁慕白尽量掩饰眼中酸涩,送上一笑,“没什么,现在暑热,年年都这样,明儿我喝一碗酸梅汤就好了。你别为我出去跑,大日头的中暑了可不好。”   “为你跑一跑不算什么。”林鸿将手伸过院墙,指尖轻抚她的脸。   那张脸就这样歪在他宽厚的手掌,像一根无根无依的羽毛,飘浮半生,总算有了依靠。   然而这个依靠是暂时的,梁慕白含笑,落了一滴泪在他掌心,然后歪回去,泪眼婆娑地轻言:“母亲已经为我定亲了,是郡公府胡家。你想必已经听说了。”   林鸿缓缓点头,将空悬的手又落到她脸上,替她抹掉一掉泪。   “其实我们都料到迟早会有今天的。”梁慕白将明瓦灯笼靠在左臂,将自己的右手塞进他的掌心,“我从喜欢上的你的那天开始,就已虑到这里,想得多了,也没那么难过了,等我走了后,求嫂君给你指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你也好好的过你的日子去。”   “……好,我先看你出嫁,”林鸿收回手,温柔坚毅地笑,“得见你在夫家高高兴兴顺风顺水我才能放心娶妻。”   炎炎夏夜里,两人这番话倒是说得平心静气,甚至毫无怨言。若是命运的齿轮曾经错了一齿,那现在不过是又归回位,继续吭哧吭哧向前滚动。   这桩婚事定在梁锦秋闱之后,那胡邵天据说也要下闱科考,只等着他高中,胡家的定礼就写着单子往梁府抬来。梁响磬和赵姨娘母女这些日子,憋着满肚子的不服。   梁响磬虽还未及笄,却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谁料这一年下来,先是梁远娶妻,后又是梁瑄,再有孔翠芝的死、梁锦纳妾等大事儿顶着,谁也没想起她来。   她气得在房里直跺脚,拉扯住赵姨娘抱怨:“娘,我哪里比不上她?竟然处处都让她占尽先机!大夫人对她没得说,连大哥也偏疼她些,现如今,还给她议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又是郡公府又是嫡出,搁大京城这个官爵人家当中也都是有头有脸的,您再看看我!”   赵姨娘也是一肚子的气,往榻上坐下,连连拍着矮几,“我难道不想你嫁个好人家?可偏偏外头的事儿我做不了主,交际应酬我也去不得,你让我跟谁议去?”   “那就让大夫人替我做主了?”梁响磬先瞪一眼,随即将身子一扭,不依不饶地晃荡,晃得头上珊瑚步摇的两个坠儿交缠在一起,“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夫人向来就不大喜欢我!自打去年嫂君进了门,她老人家更是只将这男妻放到心尖上去宠,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他,前些日子我还听说,她竟把一个庄地记到了他名下!”   “还有这种事?”赵姨娘早已气得面红脖子粗,再拍那方案几也加了几分力。   梁响磬横瞥过去,白她一眼,“您以为呢!我前些日听见大夫人院儿里的丫鬟议论的,那一处庄地就有四个庄子,每年能供上二三万两的银子!您还做梦她能把梯己拿出来贴补二哥三哥?现在她是连那点子使不着的月例都恨不得贴给嫂君!”   见她气在那里不说话,梁响磬便走过去,扯着她一个手臂左右摇晃,“娘,你可得想想法子,我可不想随便嫁个小门小户的人家,又或者庶出,论相貌品行,我又不比姐姐差,我怎么也得找个三品的罢!爷爷可是一朝执宰,手握重权,我起码得找家里和父亲官爵相当的!”   赵姨娘沉默一瞬,随后一拍桌子,“你放心!为娘就是拼出去这条命,也得给你谋一门好亲事!”   下旬,胡家虽说要等胡邵天高中后才下定,可他家二夫人和老夫人商议后,还是写了一张礼单,送了些礼过来,说是给梁慕白的见面礼。梁慕白只是可有可无,李氏见了疑心,怎么他家一个嫡出,反而如此看重一个庶出?终究也不好问什么,只说将单子放好,等婚期到了充到嫁妆里头,一起给梁慕白赔过去。   过了礼,这婚事就算是十成十的定下了。李氏心头又少一件大事,乐得自在,每日闲着手把手教何须问处理一些家中琐事。   何须问自然学得快,他读书识礼,尤其是外头那些银两账目,更是心里有数,唯独这御下之事不大通。李氏知道他的性子,只说:“好孩子,你把银子能看紧是真,我在一日且协同你管教那些下人一日,若哪日我不在了,你只看兄弟媳妇里哪个还能成事,就让她帮你管一管。”   “谢谢母亲。”何须问来时给她带来一盒点心,现时奉上,“这是昨儿梁锦在外头买回来的,让我给您尝尝。”   李氏掩着嘴笑,“他哪里想得到我?从前没有你,他天天出门闲逛,什么也不见给我带回来。分明是你孝顺,我只记你,不记他!”   何须问悠悠盯着她,仍见她半身风华,便坐到另一侧,低低问道:“我才进府时,母亲说到在江宁的一个故人,敢问母亲,那位故人和我有什么渊源?”   “……你总算来问了。”李氏止住笑,朝对过一副捣衣图上望过去,“第一次见你我就觉着你同她长得像,后来我差人打听,才知她原是你亲生母亲……嗨!提这些前尘往事做什么?她要是在天上见你如今长得这样俊朗乖巧,心里也会高兴,有我在一日就护你一日,也算对得起我和她从前的一点情谊了。”   她不愿深说,何须问也就不多问了,端起旁边一碗冰镇酸梅汤喝下,才搁下碗,就见脸颊跨门而入,“哎,怎么来了这半日还不会去?”见李氏在上,她又端正行了一礼,“母亲和须问说什么呢?怎么见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李氏嗔怪他一眼,“哪里不高兴?你快把他领回去歇息罢,在我这里也费了半日的神,快快回去吃饭。”   “正是来接他回去吃饭呢!”   梁锦抓着人就往外走,哪里还注意到身后李氏落寞的一双眼。   “你怎么想起来接我了?”何须问被他拉着,见他走得急,自己也跨开大步。   “还不是梁桭那小子!”不提还好,一提梁锦就来气,“你这一下午没抱他,申时初刻他就憋不住了,一顿哭,奶妈抱着哄也不成,我抱了一会儿也不成,这小子看来只认你了。”   “怎么好端端的哭了?”何须问一听,走得比他还快些,“梁桭从来不爱哭的。”   “我哪里知道啊?”   刚进院儿门,就听见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声,许是哭了有好一会儿了,那声音已见干哑。何须问赶忙提着衣摆往屋里跑,奶妈一见他,就急匆匆把襁褓塞进他怀里,“少夫人快抱抱,这小祖宗一下午不见您,就哭得不成样子,从未听他如此哭过!”   果然,何须问轻轻颠了两下后,那哭声便淅淅沥沥止住了,眼下那张小脸哭得通红,竟是纵横交错的泪水,两个眼睛直勾勾盯着何须问,小手攀上来抓住他的衣襟,没一会儿功夫竟睡了过去。 第64章   探亲   不过七月,就下了好几场雷雨,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泥土夹杂青草香,这雨落得大收得也快,乌云才散,顶头又是大太阳,寒香寺方向竟然挂了一道彩虹。   学子们已无心赏景,个个儿闷头在家苦读。傅成将自己关了好一阵,总算有了结果,将押出的试题写了一张在纸上,密封于内。   他约了何长春在屿楼相见,仍旧点了一大桌子的好酒好菜,两人俱未带仆从,饭毕,他自袖中掏出书涵,从桌上推予何长春,“我已押出试题,你找个法子让何长安知道,他只要出资买下试题,你便能告他个人赃俱获,不过要记住,定要在下闱之前,好空出时间给礼部重拟试题!”   何长春抽出信函看了一眼,重又封好,“何长安对这次秋闱报了极大希望,你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届时若真查出来他买卖试题,恐怕我父亲亦会被降职……”   “你还在意这个?”傅成轻笑一声儿,伴着两声咳嗽,“你父亲就算他日官居一品,与你这一房又有什么关系?不如鱼死网破,你得到的只会比现在多。况且以你的才学,必定亦能中榜,到时候就不用在那个家里受人摆布。”   思索片刻,何长春将信函藏于袖中,“你说得对。只是这事儿急不得,你等我的信儿,这次,我一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怪道梁锦说何长春不简单,傅成睇过去一眼,颇为赏识。又商议了一些细微末节后,两人别过,何长春自往家去。   他想了两天,七拐八拐的找了个书商,说手上有自押的试题,虽无十足十的把握,亦有八分肯定,只要他十两银子。   那书商见要价不过十两,便一口应下。从头至尾,两人隔着屏风,书商连他的面儿也没见着。这书商倒是有趣,回去后,将那试题打开一看,心里盘算着倒有六七分真,也不管他是何目的,只管自己发财。在书坊里先同几个老顾客吹嘘,说自己礼部有人,已将试题知道了个大概,并拟定了几个题目,必定是其中一个,一份只要二两纹银。   大多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都买来看看,不多日便在要好的圈子里传开来,后果然传至何长安何长君两兄弟耳中。   两人慕名而去,也花钱买了一份回家专研。   这日不巧,被何长春看到,拿起试题连连慨叹,“妙,妙!这人恐怕还真是朝中有人,这试题竟和猜的差不多!”   何长安别他一眼,将他手里的纸张抢下,“你懂什么?滚回去读你的书去,少在这里碍眼!”   人走后,他倒有八分信了,何长春向来刻苦,人也聪明,若他也说真,大概是八九不离十。   谁知转头,这阵风言风语便传到礼部侍郎耳中,这位大人将信将疑,见坊间传闻如此厉害,便也乔装去买了一份,一看不得了,□□道试题中,果然中了四道!   礼部侍郎先将此事上报圣上,圣上得知后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是谁走漏的风声,一并连那些买题的学子亦要重罚,可法不责重,只说别人便罢,唯独在朝为官的大人之子,须得重罚。   一来二去,此事便扯出了何长安兄弟。   那日何从抚才下朝,便叫了兄弟二人过来问:“最近风传的买卖试题之事,你二人可有参与?”   何长安观他脸色,自然不敢应承,“什么试题?儿子不知,最近都未出门,只在家苦读。”   “你还不认?”何从抚冷眉以对,扔下一张纸,“你仔细看看!这上头都是所有买过试题的官爵人家子弟,圣上已经下令彻查!你个畜生,平日不思读书便罢,现在还要连累我!跟你母亲一样的愚蠢!”   何长安抖抖嗖嗖捡起那张纸来细看,上头果然有他兄弟二人的名字,只觉大事不妙,连连追问:“父亲,圣上可有说如何处置?要说买这试题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能重罚罢?”   “幸好彻查下来礼部并未漏题,大概是的确有人押对了题而已,圣上这才消气,只说重新再出试题,只是还要从这些个官爵子弟里提出一个两个来重罚,以儆效尤!”何从抚背转过身去,显然气得不轻。   何长安这才安心下来,连向他父亲鞠躬,“儿子最近一定不出门惹事儿,只安心在家读书!”   可知他不想找事儿,自有事儿找他。圣上下令要揪出个把人来以儆效尤,刑部为此犯了难,提谁都不便,到底都是同朝为官的大人,左右谁也不能得罪,可圣上下令,又没有法子。   眼见愁眉之时,有人密报,说何家嫡长子何长安,一直以父之名向地方官员索贿,已有三年,并附上一应往来证据。   这刚犯难,就有人撞了上来,一下便解了燃煤之急,况且何从抚虽重为从三品,却家世根基不深,也不怕得罪了他,正好拿他儿子开刀!   如此,刑部整理罪证一一查证后,上报朝堂,一时朝野振动。   圣上震怒,下旨处罚,“念何从抚尽忠朝堂过年从轻发落。何从抚教子无方,降为从四品光禄卿,按受贿数目充其家产。其子心术不正,不宜在朝为官,一生不允科考入仕。其余一律牵涉地方官,按律法处置。”   何从抚险些气死过去,回到府里先叫人狠狠打了何长安何长君一顿板子,更是心狠道:“下个月我写下休书给你们母亲,你们二人收拾收拾,一齐跟你们母亲回江宁去,永不许上京!”   何长安痛得龇牙咧嘴,从藤条凳上扑下来,保住他的腿连连哀求,“父亲,是儿子错了,望父亲不要如此心狠,我们可是您嫡出的儿子啊!”   “哼!嫡出?你这品行,可休要再说是我儿子,免得被你连累得抄家灭门!”何从抚将他冷冷踹开,“去了江宁好好思过,我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可别叫你们母子给我断送出去!”   “父亲!儿子再也不敢了!求父亲宽恕这一回罢!”何长安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求,然而何从抚只留给他一个冷漠背影。   这场漏题风波总算在月底得已平息,闹得大京城沸沸扬扬,梁锦自然也得到了消息,闷在家里笑了半日,又当笑话儿似的将给何须问听。   何须问沉默半晌,对他说:“我想回去看看。”   见他面色似乎不大好,梁锦立马端正了,“怎么?你难不成同情他?”   “到不是同情他,他也算咎由自取。”他将脸色缓和,把怀里的梁桭递个奶妈后,与梁锦在榻上对坐,“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父亲。”   “……原该去的。”梁锦抓住他的手,“只是我陪你去,你们家那个财狼窝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好。”何须问淡淡垂眸。   许久不回何家,这府里似有凋零之色,从前许氏种下的那些娇艳花朵早已枯萎,她被关押,府里也冷清了许多。   何须问带着梁锦一路走,一路观察着久违的景色,行至何从抚院中时,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端坐在上,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   两人按规矩行礼后,何须问朝梁锦使了个眼色,“你去厅里等我罢,我一会儿就来。”   梁锦依然辞过何从抚,他刚退下,只见何从抚随手指了跟折背玫瑰椅让何须问坐下,“这是就要走?……你许久不回来,也不留下来吃晚饭?”   “家中还有幼子要照料,就不吃了。”何须问在下坐下,离着不远朝他望过去,竟发现他鬓边略有白丝,心里叹息。   何从抚抖抖衣袍,也朝他望过去,“我听说了,梁大人要将三房幼子过继到你名下,这倒很好,你也算有了根基,也叫我能放心。”他沉默片刻,猝然又说:“你母亲在天有灵,也能放心了。”   “父亲,”何须问轻轻开口,小心试探,“真的要将他们都赶走吗?留下来陪您不好吗?”   “……我不要人陪。况且还有长春和你,还有凤儿和那小丫头,你奶奶和你太爷,一家子还有那么些人口,都陪着我呢。”   他一一数出来,人口的确不少,却听着叫人觉得落寞。何须问不再多说,只是淡然与之对视,“我听说了家中变故,特意回来看看,此事没有牵连到父亲,看来于您的仕途也没大碍,我便放心了。”   何从抚摇摇一笑,缓缓点首,“你越大越像你娘了,长得像,行事作风亦像。她当年也惯会说好听的话儿哄骗我,其实半点没把我放在心上,我于她,于你,都不过形同虚设,她未曾当我是她的夫君,你也未曾真心当过我是你父亲。”   何须问听得心惊了一下,面上只扇了两下睫毛,“您也从没尽过当父亲的职责,您忘了?”   “呵呵,我没忘。”何从抚坦然以对,“可我不是只对你,对谁都这样,你别怪我偏私,我实在无私可偏,年轻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你娘,你娘死了,我心里就只有我自己个儿,谁我都不偏。这些年,一见你就让我想起你娘,想起她的笑,她的好,她对我的另眼相看,可转眼又想起她骗我,她负我,她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每每我百转千回心里抽得疼,故而不敢多见你,你别怨我。”   “我不怨您。”何须问撑着膝盖起身,“我该回去了,您……保重,家里还有三哥在呢,三哥人好也聪慧,秋闱必定是会高中的,您只管放心。”   何从抚也跟着起身,堪堪看着他,“不吃了饭再走哇?家里方便,随便吩咐厨房一声儿就是,你把姑爷也留下一起吃了再回去罢,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不了,家里还在等呢,况且他也要回去用功。父亲留步罢,不必送。”   两座府邸搁着三条大街,可这一走,总不知他猴年马月再来了,何从抚生出一点不舍,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一颗心又沉下去,仍旧坐回去,面上看着还是透着股薄情寡义。   这厢出了何府,梁锦便眼巴巴的瞅着何须问,心里左右放心不下,搂着他在马车内宽解,“这也没什么,你若放不下,回头我们常来就是,既有姻亲在,我也当他还是我的长辈,回头见他,仍旧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就是,我心大,你倒不必考虑我。”   “我没有放不下,只是有些感慨唏嘘,没事倒也不必再来了。”他用胳膊肘推了梁锦一下,“你坐远些,热死了。”   “又嫌我……”   梁锦不得不挪动一下,离他远了几分。 第65章   下闱   摇摇晃晃到了西面角门儿,远远见另一辆马车架来,白芫笙从车上打帘子被人扶下来,抬眼一见这夫夫二人,当即有些尴尬,“表哥和嫂君也出门了?”   梁锦闷不做答,抬腿往里走,白芫笙只得跟在何须问身边,何须问见她胆色颇大,倒有些佩服,想着过问她两句,“你在后头,可有没有人为难你?”   “下人们都挺客气的,”她展颜一笑,稍又垮下脸来,“就是那个谭青瑶,回回遇着了我跟她招呼,她都扬着个下巴不理人,像是我哪里得罪了她似的!”   “你别放心上,她原是官家小姐,又是老夫人的娘家亲戚,本就有些孤傲。”   “不是听说她家败落了吗?还摆着千金架子给我看?”   见她撅这个嘴满大不高兴,倒是直言直语,把何须问看得一乐,招呼她赶紧回去吃饭歇息,这一招呼,又叫她落了个大红脸。   至秋,梁锦被他父亲压着发奋起来,日日都在房中苦读,翻来覆去还是那几本,早已被他刻在脑子里了,他实在是无趣,回回要叫何须问坐在边上陪他,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梁锦闲谨慎叮嘱:“我这次下闱一连三天,出来不得。我不在你可仔细,别轻易吃别人给的东西,我会招呼好华浓云裳,仔细查验厨房送来的每样东西,你也别轻信别人,叫我放心,知道吗?”   “我知道,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文章,”何须问卷书淡笑,“别记挂我,千万一门心思扑在试题上,我这里能有什么事儿?你不过三日就出来了。”   “那可保不准!”梁锦见他不当回事儿,心里更急,“我上回走才多少日子,你就出受了这一遭罪!现如今见你走路我就心疼,悔不该搁下你往洛阳去,可眼下没有办法,科考我不能不去,心里又十万个放不下,我的小祖宗,你当真要留心些,遇事儿就去找母亲,别一味忍着不计较,你可听见了?”   何须问见他还是如此,难免也郑重起来,“你只管放心,我这几天跟谁也不说话就成了,离他们远远的。况我已久不见老夫人了,她老人家应当不会来找我的茬儿。”   这下可给梁锦敲了个警钟,“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我还得去跟母亲嘱咐嘱咐,再去求求奶奶,万事只等我回来再说!”   梁家三子皆是头回下场,府里上下众人都忙,找人卜算出门的时辰、打点车马线路,准备能带入考场的吃食。临行前,三人先在祠堂赐过祖宗,又聆听了老太师的教诲,才去同老夫人李氏等女眷辞行。   梁锦趁人走后,单独留下与老夫人求情,“奶奶,我就求您一个事儿,可千万别再刁难须问,否则我在考场心也不定!”   老夫人皱出满脑袋细纹,棱他一眼,“我先前既然答应你,就一定做到,你瞧我这些日子哪里为难他了?你真是个没良心的,枉费我疼你这么些年,临行前倒在我面前摆着一出!”   “孙儿不肖孙儿不肖!”梁锦急急跪下,往地上磕了个响头,把老太太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你放心,我应承你,就算他犯了天大的法,我也只等你回来处置就是!”   梁锦急忙又磕了一个,“谢谢奶奶!他是孙儿的命,他要是出了半点儿差池,孙儿早晚也活不成,他若能好,孙儿必定给奶奶考个功名回来,绝不让奶奶失望!”   “行了行了,你快去罢!”老夫人拧着眉连连挥动帕子,“别叫我看着碍眼,赶紧去给我考个解元回来!”   这厢梁锦退出去,何须问便从廊下迎出来,“赶紧走罢,我送你到入闱。”   “你怎么也起来了?我还说不吵你让你多睡会儿呢,你天天叫梁桭那小子绊到很晚,昨夜又叫我折腾了好一会儿。”   何须问瞪他一眼,把他瞪得哑然失笑,“那你先送我,回来再睡会儿午觉。”   到了贡院,乌压压好些人,每个学子里里外外都围了一圈儿,承载着每位家人厚重的期待,只待一跃龙门,鸡犬升天。   何须问将梁锦送到队伍末尾,拉着他的手,先是沉默,后轻轻叮嘱,“你别想太多,若是不成,再等三年就是。”   梁锦挑着眉,嘻嘻乐道:“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别怕,尽人事听天命嘛,就算不中我也照样入仕。”   两人依依不舍的说着话儿,远远见余家的马车驶来,梁锦挑目望去,只见余岳风下车,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岳风!这儿!”   余岳风朝他跑来,眉开眼笑地在他肩头一拍,“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你可好?”   “我还那样,怎么不见岳阳?”   “我父亲不让他来,就怕他和傅成碰头。”余岳风怅然垂眸,“我父亲就是那性子,看着是毫无转圜之力了……,你可别告诉傅成,免得他分心。”   “我懂。”   唏嘘中,又迎来傅成,眼见傅成又瘦了一圈儿,比前些日子更见颓唐。他才从车上下来,便拉了余岳风到一边去打听余岳阳的境况,梁锦在一边儿看着唏嘘不已。   考生入场,时辰一到,贡院便关门贴封,何须问又驻足看了一会儿,直到林鸿上来劝他,“少夫人先回去罢,我们几人留在这里支应就成。”   何须问这才跨上马车,一路打到回府。一想到梁锦三日不在,心里空落落的,后又笑自己,不过三日而已,待他出来时,还上这里来接他。   回去后,他连梁桭也不去抱了,坐在屋里懒懒的,时下天已见凉,华浓找了件轻纱氅衣给他披上,坐在下头与他说话儿,说了好几个笑话也不见他展颜,众人便讪讪地,只劝他去午睡。   晚间,李氏差人过来叫何须问去那边院儿里用饭,他醒过来,梳洗一阵,自往那边儿去。   只有李氏一人在桌前,摆了七八碟子菜,飞禽走兽无一不有,招呼他坐在身侧,“锦儿一下闱,我猜你没有心思好好用饭,故而叫你过来跟我一起用,今日朝中引着科考的事儿忙,你父亲和爷爷也不在家吃,我也怪闷的,你就陪我一道吃罢。”   何须问提着衣摆坐下,环顾一眼,“慕白呢?母亲怎么没叫她?”   “她有些头疼,我便让她在屋里歇着,叫人这边做了送了一些过去,让她娘和她一起吃,她就要定亲出嫁了,应该常和她娘说说话儿。”   李氏往他碗里不住夹着美味珍馐,嘴里也喋喋不休地嘱咐,“你该多吃些,见你比去年高了许多,也瘦了。好在不常常听你生病,但我做母亲的,总是放心不下,你多吃些,也好叫我看着宽慰些。”   其实打贡院回来后,何须问便恹恹的,连午饭都没胃口,只随意吃了两筷子清炖羊肉便搁下了,眼下为了回报她这一番苦心,硬撑着自己吃了一碗多。   饭后喝茶,何须问才问,“怎么爷爷和父亲也在朝中忙?不是有考生的官宦之家,都要避忌吗?”   “横竖不沾那答卷和试题就行了,也不用避之极深。”李氏叫人沏了普洱,自己也喝一盏,“况且这朝中什么事儿离得了你爷爷?他老人家亦是不易,平日里下朝还要留在书房辅佐圣上批折子,议国事,但愿锦儿明年春闱也能一举夺魁,如朝帮他爷爷父亲分忧。”   一转念,又听李氏问:“芫笙在你院儿里还算老实?”   何须问吹着茶末点头,“表妹为人爽朗,也不爱惹是生非。”   “我听说她常常往外跑?”李氏凑近几分,“你也多说说她些,别由着她那性子胡闹。”   “……我知道了。”他心虚地饮了两口茶,怕被细问,赶紧告辞,“母亲,我先回去了,梁桭想来该醒了,见不到我又要哭闹。”   辞过回了院儿里,见云裳华浓无所事三个丫鬟正抱着梁桭在院儿里老槐树下头逗趣,一人拿个虎头娃娃、一人拿个拨浪鼓哄着跟他说话儿,他咿咿呀呀的回应着。   何须问才过去坐下,碰巧就见后廊下谭青瑶遥遥走出来,一时俱有些尴尬,倒是谭青瑶先打的招呼:“少夫人可用过晚饭了?”   “用过了,多谢你费心。”他客套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谭青瑶行了个万福,个人出去了。一路行一路低着头笑,像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儿,神神叨叨的。   正直秋高气爽,连傍晚的风也透着惬意,她摇着扇子,走到赵姨娘院儿里,一进屋就见赵姨娘坐在榻上,“姨娘用过饭没有?”   赵姨娘招呼她坐下,又让丫鬟上了茶,“我才用过饭,正闲着呢,你今儿怎么想起来看我了?可是大少爷不在家,你闷着了?嗨,要我说呀,尽可不必把那些男人家放在心上,自己活高兴了才是真!”   那案几上搁着把苏绣团扇,上头用金线织了朵双面芙蓉花儿,谭青瑶捡起来,翻转两下,摇在胸前,“我怎比姨娘呢?姨娘有儿有女,我却什么都没有,自从家道中落后,在这里受尽白眼、遭人唾弃。”她转念笑笑,朝窗户外头梭巡一圈儿,“我原是来看响磬妹妹的,去她屋里没见人儿,还以为在姨娘这里呢。”   “嗨,那鬼丫头估计又去缠着她二嫂子玩儿去了,看着一天大似一天,还没个正形儿!”   “姨娘多嘱咐她些就好了,姑娘家未出嫁时都这样,我在家时也主顾着傻玩儿呢。”谭青瑶别有深意看她一眼,缓缓摇着那扇子,“听说大小姐已经定下亲了,是郡公府的嫡子,这么好的婚事我听见都意外,姨娘怎么瞧着还不急?就不替响磬妹妹打算打算?”   不说还好,一说赵姨娘便扭了下身子,将手里的核桃丢到紫檀碟子里,唉声叹气,“我如何不急?我是她亲娘,自然一心想让她嫁得好了!可偏我不是正头大夫人,我能如何?纵使在里头操碎了心,外头还是要大夫人做主!”   谭青瑶睨她一眼,跟着叹息,“我看响磬一点儿也不必大小姐差,行事作风决断爽快,倒比大小姐更有当家夫人的风范,偏大小姐命好,我也替你不服!听说那胡家送来一些礼品,单说是给大小姐的见面礼,这面还没见呢,哪里来的‘见面礼’?我看就是相中爷爷在朝的权势,生怕咱们后悔这门亲!我还听夫君说,日常在外头见到那个胡邵天,为人英俊不凡,品行又是上佳,将来肯定是要封侯拜相的命,怎么咱们响磬妹妹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倒叫那惯会装可怜兮兮招蜂引蝶的大小姐占了去?”   “好孩子,不瞒你说,我心里十万个不服,却不好说出口,辛而得你来宽慰我。”赵姨娘从碟了抓了一把杏仁,搁在她手心,低声问:“招蜂引蝶?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第66章   败露   谭青瑶故作惊诧,假装失言,用扇子遮住口鼻,“哎呀你瞧我,怎么什么事儿都往出说!姨娘快别问了,这可不是小事儿,我可不能随便说,要让人知道是我说的,你还了得?”   “好孩子,你跟我说,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你还信不过我?”   两人头凑着头,在轩窗底下交头接耳,只见谭青瑶用扇掩着,低低耳语,“前几日,我那丫鬟路过大小姐院外,竟见大小姐和我们少夫人对坐着,一人哭一人劝,拉拉扯扯好不亲昵。后我留心查看,两个人市场凑在一起亲亲蜜蜜的说话儿,我们那少夫人姨娘也是知道的,平日里跟谁都冷冰冰的假客套,唯独跟大小姐有说有笑的,偏我们那位糊涂少爷不放在眼里,可那到底也是男女有别啊!”   赵姨娘叫她说得面露鄙夷,转着眼睛想了一圈儿,“可不是!你说我才想起来,头年大夫人回洛阳去,那丫头病了,连大夫也不愿意请,单单遣人去你们院儿里请那男妻,两个人在院子里关门闭户大半天,竟不知是在里头做什么男盗女娼的事!”   见她似有领悟,谭青瑶便摇着扇子助一阵风,“你说,这样的品行,还能配一段好姻缘,我想想便替响磬妹妹不值!看我们响磬妹妹的相貌人品,哪样配不上那胡邵天?偏让这种下作之人捷足先登!”她搁下扇子,看一眼窗外,“跟您说了半晌话,竟没留心天都快黑了!我回去了,姨娘不必送,可得好好想想响磬妹妹的婚事,定要想法子替她张罗!”   眼看谭青瑶一缕幽魂似的辞去,赵姨娘独在屋里,手上一下一下地掰着核桃壳儿,叫那锐利的尖刺了一刺,她哑叫一声,垂头看一眼指头上泛出的一滴血,似有计上心头。   至戌时最后一刻,何须问还未睡下,翻来覆去地有些焦躁,心里总惦记梁锦,向来听说入闱后吃喝拉撒都不得便利,就一张冷硬的木板床,不知他怎么能熬过去?更不知这样恶劣的坏境,他能不能做出好文章?   有阵轻盈脚步声侃侃渐进,何须问起身去看,是无所事托着个盘子进来,“就知道少爷睡不着,我亲自看着熬了一碗凝神汤,少爷趁热喝了好睡。”   无所事替他竖了两个枕头,将汤药吹了两口递给他,“就只三天,少爷不必担忧,不都说咱们大少爷打小就聪明过人?必定是能高中的,少爷就放宽心罢。”   “我倒是不大担心他的学问,”何须问喝了半碗,递回去,“只怕他因为记挂我一时不能集中精神到试题上去。”   “那少爷好睡,大少爷自然就不担心了。”   无所事端着碗正欲退出里间,听得外头一阵吵嚷,“少夫人睡了没有?老夫人叫过去一趟呢。”   “老夫人”这名号犹如催命符,一时间院内灯火都亮起来,原不该华浓云裳当差值夜,可收到消息后,这俩人也打三院里急匆匆的系着衣带过来,云裳资历深,与那来传话儿的丫鬟相熟,拉着她便问:“什么事儿?”   那丫鬟被众人围着,提着灯笼着急忙慌道:“赵姨娘那个杀千刀的,刚到老夫人那里去告了一状,说是大小姐和你们家少夫人有染,两人有定亲的木笄,还有大小姐院儿里的丫鬟作证!”   “放他娘的屁!”华浓气得咬牙切齿,叉着腰气势汹汹咒骂:“那老骚/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当谁都是她呢?我们少夫人和大小姐清清白白的兄妹,凭什么叫她给随便泼脏水?”   “哎哟姑奶奶,”那丫鬟提着灯笼扯下她的手,“你管她说什么,只叫少夫人去解释就成了,我也好回去交差不是?”   闹了一阵,里头何须问已经穿戴好,撩帘子出来,“我跟你去。”   云裳赶忙招呼人替他套上个云锦氅衣,四面吩咐:“华浓,你别闹了,快差人去贡院外头的客栈里叫两个小斯回来,阿事,你收拾下同我一起陪少夫人过去,其他人都警醒着,把院门看守好,叫白姨娘到屋里来守着,不许谭姨娘外出!”   话才刚落,只见白芫笙已带走丫鬟绕到前院,“怎么了这是?大晚上闹这么大动静儿?”   云裳一把拉住她,“我们少夫人有事,要去老夫人那边儿一趟,烦劳姨娘在屋里盯一会儿。”她凑过去与白芫笙低声耳语:“姨娘请务必替我看到后头那位!”   白芫笙来得虽晚,却有八百个心眼儿,眼睛一转就懂她言下之意,“你且去,这儿有我呢,我等你们回来!”   何须问领着二人,一路过去。老夫人院儿里亦是灯火辉煌,乌压压站了好大一群人,下头跪着梁慕白和樊姨娘,樊姨娘还是那样,静静地暗自垂泪,再上一看,万幸,李氏亦在榻上坐着。   一见何须问,李氏斜瞥一下下方坐在的赵姨娘,镇静地朝何须问招手,“我的儿,到我身边儿来,大晚上的又叫你跑一趟,没事儿,一会儿回去叫她们给你煮完安神汤喝了接着睡就是。”   赵姨娘也瞥她一眼,看向老夫人,“大夫人也太偏心了些,现如今这境况,说不清楚可谁也别想睡,这可是关乎咱们一家的名声品行!这要是不说清楚,以后在大京城谁不背后嚼咱家的舌根儿?”   老太太扫她一眼,朝何须问斜看过去,“有人说你不检点,跟你妹妹言行有差,故而叫你来问问,可是确有其事?”   何须问朝她行了一礼,挨着李氏这边下方的一根椅子坐下,“我自进梁府,一直把慕白当我亲妹妹看待,与她多说几句话多来往也算不检点的话?那大少爷院儿里的一众丫鬟是否也不用再伺候了?”   赵姨娘在对过嗤笑,“哟,少夫人来了这么久,怎么就单单只跟慕白这丫头亲近,按说都是妹妹,怎么不见照拂照拂响磬?难道这妹妹何妹妹也有差别?”   “妹妹与妹妹自然是有差别,”何须问挑起眉尖小痣,笼着氅衣看向她,“人与人的差别太大,有的人招人疼,有的人招人厌,姨娘说是也不是?”   那赵姨娘见他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作风,竟变得口齿伶俐起来,也说不过他,从案几上拿了个木笄递给老夫人,“老夫人您看看,我这里现有罪证,这木簪子是大小姐的,少夫人人房里也有一个,老夫人叫来对比一下,定是出自同一个匠人之手,两人时时插在头上,莫不是定情信物?再有,大小姐时时做些男子衣物,又是给谁做的?上年大小姐病了,怎么不请大夫,单单只让少夫人去探望?少夫人一去看过,这人就好了,难道不怪?”   她自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老夫人,“再有,这是在大小姐房中一个暗箱里找到的,您看看,这上头写的,岂不是证据确凿?”   老夫人打开一瞧,上头写着“我一切安好,勿念”几个字,避忌慷锵有力,却是男子所写。老人家顿时脸色难看,将信仍给何须问,“你还怎么辩驳?这白纸黑字难不成还冤枉你?”   何须问捡起来一看,见那上头的字迹,却是林鸿所写,他看一眼梁慕白,将信折好,搁到一边,挺直了腰道:“的确是我写的,去年我在病中,这信是写给梁锦的,原是托慕白找人送出去,谁知梁锦赶回来了,这信也就搁置了,没成想倒叫别有用心的人翻出来。”   “这木笄,”何须问含笑望着赵姨娘,“是梁锦送我的,他送我一支,又送妹妹一支,有什么稀奇?上年大小姐病了,为何不请大夫要来请我,姨娘不该来问我,该扪心自问才是,那回母亲走了,你暂代管家,克扣慕白一房用度不说,连过冬的炭火都扣了下来,慕白怎么还敢去找你支牌子请大夫?自然是来找我这个做嫂君的。至于那些男子衣服,做妹妹的给她哥哥做几件衣裳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这一番自白十分有礼,叫老夫人犯了难,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若传出去名声何在?只将眼睛瞪像赵姨娘。赵姨娘这厢梗起脖子,将一个包袱皮打开,“老夫人看看,你料子,是咱们大少爷惯常穿的吗?就是这纹路绣的花样也不是咱大少爷日常喜欢的风格,老夫人可不要被他几句巧言蒙蔽了!”   李氏抢先拿了件衣裳坐下细瞧,老夫人则将另一件搁回案上,心里也拿不定主意,只朝梁慕白说:“这料子确实不是锦儿日常穿的,你说,是做给谁的?”   何须问心里“噔噔”打着鼓,思忖片刻,正欲站起来辩解,不料梁慕白在下跪着,将腰肢挺直,头颅高昂,“的确不是做给大哥的,”她朝赵姨娘侧目,“可也不是做给嫂君的,不信姨娘拿来比一比,可是和嫂君的身量不一?姨娘不必牵三挂四,我直说就成,这衣裳是做给我心爱之人穿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老夫人更是吓得不轻,伸着指头颤颤巍巍指着她,“你说什么?你还说得出口?奸夫是谁?”   梁慕白扭过身,直直看过去,半点不心虚,“我有心爱一人,是春之翠竹,秋之桂树。我心里有他,问心无愧,为什么不能说?从小到大,我默守陈规,小心谨慎,此生出格这么一次我知足了。奶奶要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受着就是。”   她淡然处之,老夫人却不依不饶,朝桌上狠狠一拍,“你休想避重就轻!赶紧说来,奸夫是谁?我们梁家家规慎言,不想出了你这么寡廉鲜耻的小贱人,让外人知道岂不笑话?”   梁慕白仍是跪挺得笔直,“我只有这些话,别的,再无可说。”   老太太气得不轻,连连吩咐,“来人来人!将这个小贱人给我关下去,再把樊姨娘给我打死!”   李氏一听,连忙起身,“母亲,这话儿还没问清楚,怎么就要杀人?您先息怒,这有大张旗鼓的若是一个不妨,吵嚷到外头去可如何是好?”   “……那就给我打她!”老夫人直跺脚面,“务必要问出那奸夫是谁!居然胆大包天敢在我梁家与小姐行苟且之情!快!将我把她按住打!”   外头执刑之人候了半天,得了令便打帘子进来,见此情状,何须问心里骤紧了几分,正欲起身往地上跪下求情,却被李氏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   此时,外头有一人撩帘子进来,堂而皇之说了一句,“是我。” 第67章   出闱   何须问抬头一看,正是林鸿,只见他昂首挺胸,一步一步坚定走来,到了梁慕白身边直直跪下,“我与小姐心意相通,我敬她爱她,看她与旁人不同。”   顷刻,梁慕白眼里的泪喷涌而出,她原以为这份感情是她勉强来的,只求无愧于自己的心,万没想到,林鸿来了,就像小时候一样神兵天降,她扭过头,一面哭一面笑,不管周遭眼神如何鄙夷。   她问:“你怎么来了?”   林鸿也冲她轻笑,“我来,要为给你一个交代,我想告诉你,你上回说要我以后娶别人为妻,可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发现我心里只有你,娶不了别人了。”   梁慕白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刚才说要打她她也没哭,眼下一见他,倒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抽抽搭搭,也无需再多说,只有满足。   此情此种,把老夫人更是气得不轻,转念叫人将林鸿拿下,“好你个奴才,居然窥欲主子!给我将打他死!”   场面一时混乱,林鸿被按倒在凳上,一边站了一人,手执长棍,“啪”一下就下死手打了一板子,这皮肉之身像一把匕首插进梁慕白心上,她绞痛难忍,扑到林鸿身上去挡,“打我罢,打我罢!是我逼他的!”   “将她拉开!”老夫人在上头怒吼一声,便有两三个小丫鬟去拖。   十个板子下去,林鸿腰上早已皮开肉绽,何须问捺了这半天,终是忍不住了,翻身朝地上跪下,“老夫人,还是先停手罢,眼下家里三位少爷都在考场,若是府里出了人命这恐怕不妥。”   这时李氏也慌乱行礼,“母亲,须问说得对,眼下孩子们都在科考,若是被血腥气冲撞了文曲星,可能会连累三个孩子落榜,还是小心谨慎些的好。”   老夫人一听,默了一会儿,赶紧挥手,“住手!这话儿说得有礼,先将他关起来,等放榜后再处置!”她坐回去,巡视众人一眼,最后眼睛落到梁慕白身上,“将慕白丫头也光在房中,不许她出门,也不许人探望。”   何须问暗暗松一口气,总算将二人命保了下来,唯独赵姨娘不服,还想说些什么,不及开口,就被老夫人压下来,“今儿这事儿,不许谁走漏风声,若传出去,一律重罚!”   在场者皆应下后,各自忙开,林鸿被人关到府邸东边一间柴房,着两人看管起来,梁慕白被丫鬟带回去,将她院门给锁了。   眼下何须问陪同李氏一路回去,前头四五个丫鬟打着灯笼,后头又各自跟了两三个,李氏一路嘀咕,“慕白这丫头,从小就闷不吭声儿的,却最听话懂事儿,我只当她柔弱,不曾想性子如此刚强,在你奶奶面前连个错儿都不肯认。”   何须问无话可说,只一路提醒她小心脚下,送她到院子,又听她嘱咐云裳,“回去给少夫人熬一碗安神汤,这事儿别再议论,你们也只当不知道。”   回去云裳将事情一讲,众人有惊无险松了口气,各自回去休息,何须问还是不放心,让华浓翻了好像伤药送到柴房,华浓独自点一盏灯笼,包着好几瓶子药到柴房门口,果不其然,被看管的小厮拦下,“华浓姐姐,老夫人说了,不让人进去,您可别为难我们。”   华浓将灯笼塞到她手里,翻了个眼皮叉着腰,“别叫姑奶奶费事儿,赶紧开门!”   两小厮左右为难,“好姐姐,真要给您开了,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您给我们留条生路罢!”   “林鸿是我们少夫人的人,”华浓叉着腰,伸出个指头冷冷指着,“少夫人是少爷的心尖儿肉,但凡我们少夫人要做的,少爷无有不依。你们要是再不开门儿,等少爷回来我告诉他,不等老夫人罚,他先揭你们的皮!”   威胁过后,她又换个脸色利诱,往二人手里一人塞了个锭子,“我不说你们不说,老夫人自然不知道,回头我告诉少爷,少爷自然记着你们的好,朝主事吩咐一声儿,自然有好差事派给你们。”   那二人犹豫再三,看看手里的银子,还是把门打开了。华浓点着灯笼进去,见林鸿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身上血咕隆咚的,倒叫她想起年前何须问被打那次,心下不忍,走过去轻轻推他的肩。   “哎,醒醒!少夫人叫我给你送药来。”   林鸿到底年轻,底子也好,被她一晃就清醒过来,只是后背一片动弹不得,撕扯着疼。   “你别动!就这么趴着罢,我给你上药。”华浓将他被血浸湿的衣裳揭开,替他又涂又抹,嘴上还有闲心跟他说笑,“你这人,平时在垂花门外头看着闷声不响的,原来是色胆包天!连大小姐的主意都敢打,大小姐说话儿就要和胡家定亲了,你又白白跑出来找什么罪受?难道挨这一顿她就能嫁给你了?”   被她这一讽刺,林鸿也笑了,嘴里斯着气儿,话里一片诚然,“若我不认,岂不是辜负她?多谢姐姐来看我,回去烦劳替我谢谢少夫人,只要小姐没事儿,我受这点伤不算什么。”   背上药已擦好,华浓替他把衣裳盖下来,白他一眼,“咱们院儿里是什么风水,怎么老出些情种?行了行了,你养着罢,等少爷回来,少夫人自会替你求情。”   华浓冒着夜色回去,将林鸿的情况细说予何须问听,他这才放心下来,只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头压着这一大堆事儿,只盼着梁锦早点回来。   原想事情暂且压着等梁锦回来再说,谁料科考最后一日,胡家二房的大夫人上门来了,见了李氏,话里话外是得了风声,要来退亲,李氏拿不定主意,叫了何须问来陪坐着。   一见何须问,胡大夫人便拉起他的手左瞧右瞧,“这孩子就是何家老四?真是好相貌!”   这倒是千古以来头一回有别家官爵夫人夸他,把他闹了个红脸,跟着坐下,“伯母谬赞了。”   那胡夫人坐下后,朝着李氏面露难色,“我也是迫不得已,按理说,您家的孩子自然都是好的,光看梁锦那孩子就知道,外头谁不夸他聪明过人?都说他日后能和老太师比肩呢!只是眼下,您家大小姐的事儿已是满城风雨,我……我也难办呐!”   花厅上摆了一应茶点,李氏指着招呼了一遍,将丫鬟们退下,面上也是自惭,“我明白您的难处,原是我家教女无方,也不敢再求,就依夫人的就是,先前送来的那些礼,我打点好了再送回府上去。”   胡夫人听了,赶忙摆手,“不必不必,那就是一点子心意,倒不用来回折腾。”她犹豫再三,嘴上将话说得既圆滑又通达,“我们家太爷和老夫人的意思,还是看好您家的孩子,您家二小姐不是还未定亲?不如,咱们两家仍结这秦晋之好,将二小姐许给我们家?”   此话犹如一个惊雷,叫李氏恍然大悟,面上打着马虎眼儿,“这自然好,只是还是得他们父亲忙过这一阵亲自拿个主意,你看我做了这一会主就做成这个样子,现下再不敢轻易拿主意了。”   送走不情不愿的胡夫人,李氏也拉着何须问回屋,与他对坐在榻上,“听见没有?她不仅不生气,还想娶响磬,我说怎么当初一个嫡子,放着满大京的嫡女不娶,要来求咱们的庶女,原来是在打锦儿的主意。”   何须问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直言相问:“他们是因看重梁锦想攀亲也好,还是看重爷爷也好,都不打紧,只是她说外面已闹得满城风雨,这是谁传出去的?”   “还能是谁?”李氏鼻哼一声,面露冷笑,“这样子的大事儿,下人们不敢轻易说出去,只看她来求娶响磬就知道是谁说出去的了。那日她要揭发慕白与你有私,只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母亲欲待何为?”   李氏拉过他的手搁在案几上,轻拍两下,“好孩子,我知道,她是看我疼你心里气不过,才想出这些污遭法子来栽赃你。我心里疼谁是我的事儿,还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我自有主意,等你父亲回来,我与他商议了再定夺。”   又闹出这一场,何须问已是心烦气乱,别的他倒都不在意,只想着梁慕白,想替她谋个出路。   打定主意后,熬了一夜,天刚亮,他便打点车马去贡院接梁锦回家,贡院还未解封,他的马车与众多马车停在一处,乌泱泱一片,分不清谁是谁家的。   他只好跳下车来,与小厮们立在一处等,远远望着官差将封条揭了去,两扇大门推开,陆续有学子走出来。一个个形色不一,有垂头丧气的、有趾高气扬的、还有踌躇满志的。   他揪着心在那群学子堆里找了又找,恍惚见一个熟悉身影,他将手高抬起来挥了一挥,“三哥!”   那人走过来,正是何长春,“你来接梁锦?”   “是。”何须问轻笑,因平日与他也不大往来,倒是梁锦找他多一些,眼下有些尴尬,但科举大事,他不得不多问几句,“三哥考得如何?”   “尽我所能。”何长春朝另一处马车望了一眼,与他告别,“我先回去见过父亲和我娘。这里人多,你上车等着罢,别被人冲撞了。”   这两句叮咛,于家里一场风云转变后,显得难能可贵,叫何须问心里泛了些酸楚,“哎,我知道了,三哥先走罢,改天叫人请你到家里来吃饭。”   眼见何长春摆手而去,何须问突然有些不舍,追着他的身影看过去,见他跨上一辆马车,撩起帘子,恍然见到里面有个影子,像是家里的大嫂子,他心里咯噔一下,未及细看,便听远处有人喊:“须问!”   他扭过头去,可不就是梁锦,见他脸也花了,头发亦有些凌乱,连那顶镂雕白玉冠子也有些歪斜,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朝他走过去,谁料还未贴近,梁锦反倒先退了一步,“别别别,我身上脏死了!都有味儿了,可别熏着你!”   何须问倏地有些委屈,瞪他一眼,然后落寞地垂下睫毛。这一眼落在梁锦眼里,可谓风情万种,搔得他心里痒痒,也顾不得许多,拽起他的手就往车上爬。   一进车内安坐,他就将人拥过来亲了一口,“我怕你嫌弃我嘛,况且叫你看见我这副样子也怪不好意思的。”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何须问亦有几分恃宠而骄地白他一眼。   “好好好,是我错了。”梁锦拥着他嘻嘻笑,将他左看右看,“我看看可瘦了没有?怎么眼圈儿黑黑的?是不是在家有人给你气受了?”   何须问只当没听见他啰嗦,只急急问:“你考得如何?”   “嗨,还不就那样儿!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该写的都写了。”梁锦又按着亲他一口,“别问我这个了,我在里头关了三天,天天脑子里都是这些,跟坐牢似的。”   “我出来时叫厨房做了饭,你回去洗洗就能吃了。”   “好好好,这才是正经,我都快饿死了!先吃饭,再吃你!”   他满面春光,不过向来也都是这副没正经的样子,何须问看不出到底是考得好不好,也不想再拿这问题烦他,只安心等着放榜罢。 第68章   事成   前脚梁锦到,后脚梁瑄梁远也被马车接了回来,老夫人缠着问了一阵,见三人皆是风尘仆仆,只好放人先回去洗漱。   丫鬟们估摸着时辰备好水,只留何须问在里头替梁锦擦洗,匆匆洗了一遍,梁锦就发了性,将人抱到床上,不顾大白天的好一阵胡闹。辛而何须问还惦记他这几日没好好吃饭,急急拉着他起来穿了衣裳到饭桌上去,几个大丫鬟见了均躲到廊下偷笑。   何须问一面给他夹菜,一面给他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儿细细说来,等说完后,梁锦早已惊掉了下巴,扯住他的手忙问:“不是,你说的是我妹妹吗?是我妹妹梁慕白?不是梁响磬?”   “是慕白。其实……这事儿我原该早告诉你的。”   梁锦瞧他颇有自责的意思,胡乱将嘴角的才嚼咽下去,打量着他的神色,“这事儿你早知道啊?”   何须问轻轻点了下头,“去年,才来你家没多时我就知道了。”   “我的天啊……”梁锦搁下筷子,没头苍蝇一样跺了几步,“我的天!慕白看着如此软弱,在这事儿上倒是胆色如此大!还有那个林鸿,我就瞧着他怪怪的,竟没发现他还有这种龌龊心思!他他他简直岂有此理!”   “什么龌龊心思?”何须问眼随着他来来回回,撇着嘴老大不高兴,“你平日不是常说情爱之事不分这不分那吗?怎么到了你妹妹头上你就变了?”   “可那是个下人啊!”梁锦拉了凳子坐回去,见他脸色不好看,只好将声调放低些,“不是我善变,慕白到底是我梁家的千金大小姐,林鸿就是个奴才,这这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相提并论?”何须问小声补了一句,“再说,你恕他出府,还他良籍,他不就不是奴才了吗?”   “啊?”   见梁锦一脸惊诧,显然还未回过味儿来,何须问便趁热打铁,将筷子一丢,板着个脸唬他,“你想想罢,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说话。”   撩下这一句似有威胁的话,他便转身撩帘子进屋了,留下梁锦一脸困惑。   倒也是为难他了,才从贡院出来,就接二连三收到好些晴天霹雳,又是妹妹私通,又是被退婚,又是赵姨娘闹事儿,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呢,又叫何须问一顿坑蒙拐骗。他开始怀疑,方才那一番云雨是何须问使下的美人计?   想了一会儿梁慕白,他撩帘子进去,看到何须问在案几前坐着,脸色不大好,他也坐过去,扯扯他的袖口,“生气了?”   人没答他,他便蹭着他的肩歪着头看,“是我不好,我听你的还不行?明儿我去问问慕白,要是真喜欢那小子,我这个当哥哥的就去替他们像父亲开这个口,无非就是挨几句骂,嗯?这样可好?”   何须问这才看他,满意地笑了,“这才是明白话儿,我看林鸿人不错,你还他良籍,他自会认真读书考个功名回来给你交代,况且他被打成那样儿还是不低头,可见他对慕白是真心。”   “行行行,你说了算,你和慕白平日交好,她自然愿意把心事说给你听,既然如此,我这个做哥哥的,当然要为她着想。”   霎时两人又好了,亲亲蜜蜜的搂着说了回子话,天色暗下来,便倒头睡去。大概在贡院确实睡得不大好,只见梁锦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竟然打起鼾来,一声儿接一声儿,抄得何须问无法入睡。   他够起来,捏了他鼻子一下,那鼾声方止,可手一松开,须臾那鼾声又响起来,何须问无奈笑了,替他掖着被子,侧着身子看他的睡颜,这人,连睡着了也想个孩子似的。   天刚亮,梁锦便起了个大早,急急赶在他父亲入朝前去请安。今日朝中因科考之事繁忙,故而老太师和梁郝都走得早,他点着灯笼过去,见他父亲还在更衣,赶紧上前去请安。   许是刚科考回来,梁郝对他态度较为温和,只过问几句他考得如何之事,并未过多训斥。   梁锦扯了半天的闲篇儿,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开口与他父亲说,“父亲,慕白的事儿,想来您已尽知,不知您是个什么意思?”   梁郝从屏风后头转过来,横他一眼,在榻上落座,“这些事儿,你母亲自会做主。”   “母亲说,那胡家想改聘响磬,”梁锦走上前两步,立在一边道:“儿子是做哥哥的,也想对妹妹的亲事说两句,父亲,依我之言,横竖那胡家也要改聘,不如就合了他们的心意去,正好响磬的婚事亦有了着落,至于慕白……,我素日看那林鸿倒是不错,早年救过慕白,从不挟恩以报,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学文人品都不错……”   梁郝斜他一眼,“可他是个奴才。”   “父亲不是常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他到底也是因家道艰难为了安葬父母才卖身为奴,只这片孝心就难得,我见他学问极好,慕白又是真心倾慕,您看慕白那样儿,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若还那林鸿良籍,让他认真读书,若考取个功名,咱们就招他为婿,若是不成,再为慕白另觅良缘亦不迟。”   梁郝听了,思度片刻,“他就算不是个奴才,门第上也与咱们家不配,你妹妹嫁给他,得吃多少苦?”   这一听恐怕是有戏,梁锦赶紧直言,“父亲,慕白自小不受奶奶喜爱,她在家里一向过得谨小慎微,这难道不是受苦?您只管放心,若是她将来过得不好了,我这个做哥哥的绝不会坐视不理!况且须问也将她视作亲妹妹,若是有我看顾不过来的地方,有须问在,必不会让她吃亏。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知道父亲亦是想要妹妹将来能过得好呢。”   一番话说完,天已渐亮,梁郝未置可否,拂袖而去之前,撩下一话,“这事儿我与你爷爷再商量,若是可行,也是要你母亲拿主意,你且去,不要因科考已过便怠惰起来,等放榜之时,若是你未中第,看我怎么教训你!”   梁锦连连应下,又去给老夫人请安,一连下来回院儿里时已至午饭,才踏进门槛儿,何须问便迎了上来,“可成了?父亲可答应了?”   他将眼抬得老高,撩下衣摆落座,“七八分准罢……哎?卿卿,不是我说你,我平日里回来从不见你如此殷勤,为了别人的事儿,你倒是对我十分热络,真叫我难过……”   华浓刚好在摆饭,听见了不服气,刺儿了他两句,“也不是我说,少爷真够没良心的,您在贡院这几日,咱们少夫人没有一日能睡好的,您还嫌不够?”   听见何须问一连几日没睡好,他便又急急的拉着人看,“我说呢,怎么这眼圈儿竟有些乌青……是我错了,赶紧吃饭,吃完了咱们再去补一觉!”   何须问被他拉着往饭桌上坐下,语气温柔,“倒也不是全为你睡不着,还有慕白这个事儿横在心里呢。”   “……”   观梁锦脸色,他又立即正声,“只多半还是为你,我常听人说在贡院吃不好睡不好的,我便日日为你悬心。”   梁锦笑颜重又挂在脸上,想说些笑话儿逗他开心,“这可没错,那贡院夜里又冷,又不许带太厚的被子。况且一到下放试题便听见鬼哭狼狼的,我隔壁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子,考到一半,竟然将尿撒到裤子里!那味儿……熏得我都没法子专心!”   “……”何须问听了直皱眉,手执银箸在碗上敲敲,“吃饭呢,你能不能别说这么恶心的事儿?”   梁锦立马禁声,讨好着往他碗里夹了好些菜,“我错了我错了,你快吃。慕白的事儿不用担心,只要爷爷答应,想必是没问题的,爷爷若是不答应,我就去缠他几日!”   时过几日,老太师便将梁锦招了过去,梁锦又说了一番道理给他听,老人家才沉默相应。   如此,何须问得了信儿,欢欢喜喜地往梁慕白院儿里去,见她不过被围困这几日,已形容消瘦,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招呼着让自己的丫鬟将提来的好几个食盒的菜一一摆到桌案上。   “想来你这些天也没好好吃饭,眼下可以吃个安心了。”   梁慕白一脸懵懂,走过去与他对坐,“嫂君,可是林鸿身上好了?”   何须问笑笑,“他伤得重,还要些时候才能好呢,不过你别担心,都是些皮外伤,现已将他放出来了,你大哥找了大夫去给他瞧过了,不碍事儿。”   “……多谢嫂君!”梁慕白显然有些激动,眼看泪水已经盈眶。   “你先别哭,先吃饭。”何须问直往她碗里夹菜,笑容挂在脸上经久不散,“我再告诉你,你大哥去求了爷爷和父亲,爷爷已经默许了,咱们家放林鸿出去,让他改换良籍,等他三年后考取功名,可以来咱们家提亲。”   此话一出,惊得梁慕白久不言语,何须问又笑,“怎么傻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我自然高兴!”梁慕白泪如泉涌,往何须问靠过去,“谢谢嫂君,我知道是嫂君在里头斡旋才说动大哥的。”   “既要谢我,就先把饭吃了,将自己身子养好,我和你大哥也就放心了。还有母亲,时时在为你担心,再有你娘,这些日子也总是哭。你折腾坏身子,岂不是让我们这些人不得宽慰?”   顿时又有雪梅来劝,“可不是,我的小姐,你这些日子滴米不沾的,叫我也日日悬心,现下苦尽甘来了,可不得多吃些?”   “我吃我吃……”梁慕白握着帕子将眼泪擦干,执起银镶头筷子小口小口往嘴里送菜,一面吃一面问:“嫂君,那胡家那边儿怎么说?我是不是让母亲为难了?”   “胡家那边,想改聘响磬。”何须问给她倒了盏水推过去,“你不必担心,横竖响磬时时都想挑个门第高的,也如了她的愿,你别管这些,只顾好自己,好好在家待着,等林鸿身子好了,你大哥就放他出去。” 第69章   安家   老夫人得知消息后,自然不乐意,可一想横竖这个孙女儿不讨喜,爱嫁谁就嫁谁吧,倒是知道此事风声走漏后气得不轻,仍是下了赦令,梁慕白自此便恢复了自由身。   李氏心里有气,趁梁郝夜间得空找到他屋里去,这一去不要紧,将梁郝惊得左立难安,只着了单薄寝衣与她对坐。   “老爷,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想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梁郝心里些微失落,仍旧招呼人上茶,“夫人有事儿差丫鬟来报一声就是,怎么更深露重的自己前来?仔细着了凉。”   这些年,他也算男儿当中难得的温柔体贴了,李氏心里闪烁一丝愧疚,被黄烛所掩,她捏着帕子蘸了唇边水迹,到底开口,“老爷,按理说你纳妾我不该管,可赵姨娘这等人,终归品行不佳。原本是咱们关起门来自家的事儿,何苦要传到外头去?慕白好好的一个女儿家,虽说老太爷答应了她和那小子的婚事,可到底是于名声有损,我想着是要把赵姨娘惩治一番,故特来与老爷商量。”   她抬眼望过去,见梁郝在灯盏前垂眸,似有犹豫,便立即又说:“她名下还有瑄儿和远儿,还有一位姑娘,若是被她教坏了,可怎么好?老爷若是舍不得,只将她打发到庄子上去,回头有合适的老爷再纳就是……”   “我一大把年纪,还纳什么妾?”梁郝落寞地垂眼,只盯着案上那直青龙官窑盏看,“也不必打发到庄子上去了,夫人找个人伢子来,将她发卖了罢,以后不许她再踏入我梁家就是。”   李氏自然心满意足,只是见他寥落之色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连忙起身,“老爷歇着罢,我先回去了。”   梁郝跟着起身,将她送至门前,朝她背影叮咛一句,“以后这些事儿你做主就行,不用来问我。外头恐怕起了露,你自当心……”   “哎,老爷回去罢,最近事忙,老爷可当心身子。”   这倒不是全然假意,梁郝亦有感知,直到坐回床上脸上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入秋后下了第一场雨,那雨落在身上,沁入衣裳里头寒噤噤的。梁锦自考完后就有些放肆,只等着放榜,连摸都不愿多摸一下书。只在房中盯着何须问,有时看他逗孩子,有时看他读书,一眼不错,仿佛一辈子都看不够。   现下刚看人将睡熟的梁桭交到张妈手上,他便靠过去替他捏手臂,“累了罢?那小子越来越胖了,你也别整日抱他,给他纵得离了你的怀就睡不着,简直是柿子捡软的捏!”   “他不过是个孩子,这都是正常的事儿。”何须问被他捏得痒痒,朝边上让了下,“你坐好,别挨这么近!”   “这都入秋了,还热啊?”   何须问白他一眼,只不让他靠过来,僵持之时,见从院儿里闪进来一个花里胡哨的影子,可不就是赵姨娘。   这赵姨娘不知从哪个丫鬟那里得了自己要被发卖的风声,先是去求老夫人,只不中用,老夫人正恨她在外头风言风语毁了梁家名声。她又去找几个孩子商议,那三个倒是可靠的,反复去求梁郝,可梁郝不仅不松口,还将梁瑄梁远二人训斥了好一通,又打发梁响磬回去老实待着,只等嫁人。   万念俱灰之时,赵姨娘想起梁锦来了,只有他的话家里还肯听些,于是她腆着脸过来,成不成的先求一求。   一见她,何须问还是礼数周全,邀她入座,还让人上了茶,“姨娘来是有事儿?”   赵姨娘堆着笑,茶也不喝,梁锦走过去,“大少爷,我来也不为别的,只求你到老太太跟前求个情儿,将我留下罢。”   梁锦止不住乐了,恍她一眼,“真不知你长的什么心,居然想到来求我?我看起来像是好说话儿的样子?”   “你到底和瑄儿远儿是至亲骨肉,就当是为他们,替我说句话儿罢!”赵姨娘又朝何须问连连行了好几个万福,“少夫人,你是这府里心肠最好的,求你劝劝大少爷。上回那事儿实不是我本意,我原是被谭青瑶那死妮子蛊惑,稀里糊涂听了她的话儿,才将那事儿挂碍上你的,我到底和你无冤无仇,怎么白白会冤你?”   梁锦这边垮下脸来,“原来是她……”   “可不就是她!”赵姨娘忙赶过去,“要不我能好端端攀污嫂夫人?全是她从中作梗,就连外头那些个闲话也是她让我传的!”   “……你且去罢。”梁锦默了片刻,令她退下,“我跟母亲说说,至于听不听是她的事儿了。”   话是撂下了,至于说不说的,还全凭他那记性,何须问暗暗发笑,先客套送走赵姨娘,又见梁锦起身,他忙问,“你还真要去说情?”   “啊?”梁锦一头雾水,“求什么情,我到后边儿去一趟。”   他几步走到后院儿,先往谭青瑶屋里瞅了一眼,却抬脚进了白芫笙的屋子。他二人一月里不过假意同房三五天,这一来倒是稀客,白芫笙忙吩咐人看茶,神色犹豫地问:“表哥这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梁锦无头到脑地朝她望过去。   待人上过茶后,白芫笙才退了左右伺候之人,挨着他身边儿坐下,压着嗓音说与他,“我身上好些时不来,恐怕……是有孕了,表哥传个太医来给瞧瞧?”   梁锦惊得说不出话,兜着下巴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嘴里暗暗咕哝,“想不到这姓袁的还真有本事……”   “什么姓袁的?宁哥可是你未来的表妹夫!怎么也算半门子亲戚。”白芫笙翻个眼皮,坐回床上去,离了他八丈远。   “成罢,我就认下这门亲!”梁锦招手又将她叫回来,“明儿我让人传个大夫进来看。眼下我有个要紧事儿得劳你跑一趟,你去外头,让姓袁的给我递封信给一人,那人叫十里河,原先是白玉楼的名妓,就直说是我找她,看过信后记得叫她烧了。”   就着她的书案,梁锦草书一封交给她。照着吩咐,没两天袁时宁果然找到十里河,将信交给她。   梁锦曾记她所嫁之人原是个街边混子,故而信上托她夫君于放榜第二日到寒香寺的山路上绑了谭青瑶,既不要她性命,亦不要打她骂她,只过后几日仍好吃好喝的雇一辆马车将她送回梁府大门。   十里河到底是风月场上的出身,稍一想便知他意欲何为了,发笑着将信点烧,又拿了他一千两银子交予她夫君,此时便敲定了。   放榜前几日,林鸿的伤已好了个大概,梁锦将他叫来院子,亲自将他卖身契交还给他,并将他重新从里到外打量一番,嘴角含笑,眼里泛着冷光说:“你藏得够好的,我竟连一星半点儿都没看出来。”   林鸿仍不怕他,只是恭敬答道:“大少爷平日最不关注这等小事儿,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言外之意,是指责他对自己的亲妹妹关心不足了。梁锦有些亏心,咳了两声儿,“成了成了,我知道我这个做哥哥的不称职,眼下就当是为了弥补慕白。要我说,我是一万个不愿意将慕白嫁给你,不说你原是个奴才,只说你家世清贫,难道要让她去缝补浆洗过日子?”   “我绝不让慕白受苦!”林鸿挺直腰直视他,“我虽清贫,好歹读过两年书,亦可以在街上替人写字为生,再不济拼尽一身力气,亦不让她挨饿受冻。”   梁锦还欲再刺儿他几句,却见何须问撩帘子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箱,先嗔了他一眼,“行了,你别说话夹枪带棒的。”后又将那只酸木枝雕花儿小箱放到林鸿面前的书案上,“你打开看看,都是梁锦与我的心意,希望改换良籍后好好苦读,三年后登榜高中,这才不辜负慕白对你之心。”   将那盒子打开,猝然见里头搁着一些散碎银两,还有几张银票,能有五千两,最下头还有压着一张地契,林鸿捡起来一看,正是梁府后头千余巷里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林鸿一一看完后,连忙行礼,“使不得!少夫人与少爷大恩林鸿铭记于心,但是东西我不能收!”   梁锦往书案后头的椅上落座,搭着扶手瞥他,“这不是为你,是为了让慕白日子过得舒坦一些,你若是收了东西还不能考个功名出来,就是辜负了我们梁家,更是辜负了慕白。”   “你收下罢,”何须问也在一边劝,“就当是我们给慕白的嫁妆。”   林鸿也不是那种扭捏之人,只将那箱子手下,再三言谢,心里沉甸甸的望向何须问,“还望少夫人替我跟慕白说一声,叫她好好珍重,等我安置好后给她写信。”   “好,你去罢,有事儿就到西门上传一声。闲时也可到家里来,你是慕白的未婚夫婿,上门来探望亲戚也不算什么。”   自此辞过,林鸿先去换了良籍,尔后往那宅子里去,从府里带出去一些日常旧物,稍将院子收拾了一下,便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儿自然是找了个书塾拜了先生,后又采买了许多书,开始苦读起来。   好在他是爱读书的,每日悬梁刺股倒也不觉得累,偶时连饭也顾不上吃,在书案上一坐就是一天,从晨昏到日暮,没有一日松懈,若叫梁锦见了恐怕亦要自惭形秽。 第70章   放榜   秋高气爽,再一度枫叶枯黄,官府特地赶在中秋之日放榜,好叫异地的学子能带着信儿回家去与家人团聚。   梁府的人起了个大早,老太师一日不得闲,还要往朝里去,也算是躲个清闲,这些时日日叫老夫人堵着问梁锦是否高中,老人家被问得心烦意乱,实在是他也不得而知,但凡有子孙参加科考的官爵人家朝堂上都得避忌科考之事,这向来是不成文的规矩。   时下才下马车,便在宫门口遇见一众上朝的大人,礼部侍郎特意留步朝他问安,“老太师大喜,您那孙子果然是人中龙凤,来年春闱,必定是要拿一个一甲进士孝敬您呢!”   老太师捻着须,心里有数,面上却故意问:“我家三个孙子科考,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个?”   “自然是最能担大任的那个了。”   两人一路说笑,互相引着入朝自不必说,且看梁府,早已是兵荒马乱,一众人都忙着去看榜,老夫人年纪大不便走动,便命东呈跟着去后,一早跑回来报信儿。   而赵姨娘这边,因还未放榜李氏还未发落她,只体恤她为母之心,想着等得了成绩后再将她发卖。她也只想着自己两个儿子高中,替他再到老夫人面前求求情,只怕就能恕了自己,故而比谁都激动,坐立难安的在家等着。   何须问自然起了个大早,将睡得迷糊的梁锦也拉起来,招呼人进来替他洗漱,梁锦眯着两个眼睛直抱怨,“榜在那里又跑不了,再说差东呈去看就成了,做什么大早上的还要亲自折腾?”   “你怎的就对自己前途如此不上心?”何须问坐在一边吃一碗鲍鱼粥等他,从碗里抬起头来白他一眼,“你装也装作喜欢些的样子,不然父亲见了又要生气,况且自己亲自去看榜,在那一堆人中挑出自己的名字,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一品这话,倒叫梁锦品出了些别的意思,只当他是终生不得科考有些失落,立即就打起精神来,“成,我们亲自去!倒也不急,你先把早饭吃完。”   何须问又笑了,端起碗大口吃起来,梁锦看在眼里,仿若也感觉到那粥的美味。   带了小斯一路去,只见贡院侧墙下已挤满了人,抬眼一看,那头贴着好几大张公文,将那墙占了半面,密密麻麻全是小字,人群下头指指点点,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满面红光。   梁锦怕人挤着何须问,特意让东呈在前头挤出一个缝隙,这才拥着他挤到前头去,一侧眼,就见远处梁瑄梁远二人也在,他连招呼也没打,就朝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招呼,“金龙!”   金龙回身过来给他请安,“公子好,我来替我们少爷看榜。”   “你们少爷呢?”   “少爷从那日考完出来身子就不大好,我们老爷夫人只让他在家将息,只让我出来看看榜,只是我这望了半天,也没瞧见我们少爷的名字……”   “嗨,你在这里看什么?”梁锦拍他肩头一下,引着他往头走,“以你们少爷的学问,定然是在一甲榜上面,你在三甲榜上怎么能找到?”   行至何须问身边儿时,他头还没抬,只见何须问两手抓着他的手臂又蹦又跳,笑得似骤见三月阳春花儿,“你中啦!你中了你中了!一甲第二名!”   抬眼一望,可不是?第二个名字就是自己的,正排在傅成左边儿,梁锦倒不见得多高兴,只轻轻拥了他一下,扭头对金龙说:“你们少爷就是第一个,榜首,你快回去报喜!”   那金龙听完这话儿往榜上盯了片刻,连礼都顾不上了,转头一溜烟儿就跑了个没影儿。   “这么高兴?”梁锦届时才回过头来,眯着眼睛扫何须问,“从没见你这样高兴过,还有明年春闱呢,到时候我不中你可别生气……”   间隙,梁锦将榜看了又看,并未见梁瑄梁远二人的名字,余岳风也在一甲上,下头紧紧挨着何长春。他指着何须问看,何须问这才在人群中找到何长春,忙走过去道喜,“三哥,你也中了!”   何长春朝他笑笑,显得有些拘谨,最终还是伸出手来,将他被人挤皱的衣裳扯了扯,“我看见了,去罢,梁家必定是要大摆席面的,过两日你再回家来替我道贺。”   “好。”何须问不好意思地垂眸,又朝梁锦走过去,那边儿梁锦正与余岳风说完话儿,几人依依惜别,各上了自家的车马。   连在马车上何须问也止不住笑,梁锦还从未见他如此鲜活过,歪着头将他看了又看,逗趣着,“若我中第你能高兴的话,改明儿我去中个十个八个的回来,保管叫你笑得合不拢嘴!”   “胡说!”何须问嗔怪他一眼,“就明年春闱你还能中个一甲进士回来,我就高兴了。说话儿老这么没着没调的,他日入仕为官,在朝堂上你也这么说话儿来着?看圣上不每日罚你。”   梁锦靠着后头的雕玄鹤的木窗摇摇晃晃,俨然不羁,“爷爷就这样儿,人都说我性子像爷爷,他老人家在朝上可没挨过罚。”   “你跟爷爷能比?”何须问扭头暗暗白他一眼,“爷爷是两朝重臣,又是同平章事,圣上年纪同你差不多,自然要重爷爷一些,可凭什么重你?”   “知道了知道了,”梁锦摆摆手,既无奈又带着多半宠爱搂过他的肩,“你怎么跟父亲一样?事事看我不顺眼,我哪儿惹着你了?我还不够听你的?我只差没把你供起来了,你少训我些罢……”   一路耍着无赖到家,眼看门口已是挂满了炮仗,一串串大红扎在狮座两侧,老太师和老夫人一应梁郝李氏亲自迎在大门下头,一见二人下车,老太太就在台阶上招呼着,拉着梁锦的手往里走,“我的乖孙子!你总算是替奶奶争了口气!”说罢扭头瞪了老太师一眼,“看你这糟老头还训我孙儿不?”   老太师捻着须,吊着眼角斜过梁锦,“说起这个我还有气,礼部的人说,原你和傅家那小子文章不相上下,他们为难了许久,后头因你字迹潦草敷衍了事这才定了傅家小子为榜首,科考岂能儿戏?怎么连字都写不好?”   这时节还要来兴师问罪?梁锦心里只抱怨,面上苦着脸走到老太师那边,“爷爷,这可不怪我,我隔壁那人尿了裤子,熏得我没法好好写字,只想赶紧写完了回家。”   老太师还欲再说什么,被老夫人赫然打断,“你这老头子!一日不说几句你就不满?”   “我何曾说过什么……”   前边儿两位老人家斗着嘴,后边儿李氏拉着何须问,头一次有些扬眉吐气的架势,“我就说你是好的,我的儿,多亏你锦儿才不整日间的在外面胡混。你可跟娘说说,你要什么嘉奖?”   何须问愧得一脸通红,垂着睫毛走在一边,“是他自己学问好。”   难得梁郝也搭一句话,“他纵比别人略微聪明一些,若不刻苦哪里又能高中?你是好的,想要什么就同你母亲说,不必不好意思,只是还要你盯着他刻苦,眼看就是春闱了。”   “我知道了,父亲。”   一行人到了老太师那边儿,饭厅上已摆好席面,两位小姐也在等着了,众人落座,独梁瑄梁远二人臊眉耷脸的不得志。   梁响磬一面看不上这二位,一面把提着一个绿玉壶给梁锦殷勤斟酒,“大哥好学问,我就知道大哥一定能考上!”   梁锦没接话儿,倒是把眼睛落到梁慕白身上,“怎么眼瞧着还是这样瘦?你嫂君每日叫人给你送去的燕窝你可吃了?”   “吃了,一日不落都吃着呢。”梁慕白脸上笑容久挂,捧出两块帕子给他,“我新做的,给大哥嫂君。”   何须问将帕子接了来,嘱咐她:“你何必急着做这些?好好休养才是。”   三人将另三人视若未闻,气得梁响磬直跺脚,转眼想着不过多时要做那胡家的正头夫人,心情才稍稍好些。   一顿家宴吃得人人俱欢,梁锦更是陪着老太师多喝了几杯,直到散席祖孙三代还在喝。何须问知道梁锦是千杯不醉,倒是不担心,只陪着李氏回去。   李氏笑容经久不散,与何须问闲话儿,“我听说你三哥也中了榜?过几天我备一份礼,你带回去给他贺喜。”   “是,三哥也是一甲。”   夜色渐暗,斜阳散尽,何须问扶着她在一丛菊花拥道上走着,身后跟着两三个丫鬟,似一副母慈子孝的归家图。   那头梁锦应酬着他爷爷和父亲,心内却归心似箭,原在回来的马车上他就想好了,借着高中这个名头,要在何须问面前讨赏,趁机折腾他一夜来着,谁料却在这里绊住了脚。   无法,他只好仗着自己的好酒量,左一杯右一杯将两位长辈灌得晕晕乎乎后,立即着人扶他们回房歇息,他这才急急往院里赶。   才刚进院儿,还不等一众丫鬟们上来恭贺他他便撩着袍子嚷,“少夫人回来没有?”   “还没呢,我们少爷陪着大夫人说话儿呢,叫我先回来,恐是要说多一会儿。”无所事也是前脚刚进院儿,见他火急火燎的,疑惑他有什么急事。   梁锦能有什么急事?不过是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他甩下衣摆朝丫鬟堆儿里吩咐,“快!快去给我打水洗澡,散散这一身酒味儿!”   待他洗完澡,捏着一身新换的寝衣闻了又闻,不见酒气,只闻得一阵‘返魂梅’之香,他这才放心,坐到床上去等。 第71章   失踪   谁料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他下腹那把火烧得他烦闷急躁,坐不住了,走出来撩帘子看了好几次。   华浓正在屋里做针线,今夜原该她当值,见他那副模样,憋不住笑,“少夫人还没回来呢,少爷要是困了先睡吧,我在这儿等着。”   梁锦撇着嘴角往里头走了两步,又倒回来,“你回去睡罢,今儿不用人值夜。”   稍一想华浓就明白了,赶忙收拾了自己的针线笼子往外走,临了还问:“要不我让人备好热水?”   梁锦白她一眼,“鬼丫头……,备好。”   众人各自歇息之时,他在听见何须问的脚步声,赶紧将手上的闲书塞到枕头底下,规规矩矩坐在床上。眼见何须问撩帘子进来,他便憋不住了,一把将他扯入怀,惊得何须问哑嚷了一声。   “你还知道回来?”梁锦将他按在自己膝上坐着,蹭了又蹭,“你瞧瞧,等你等成这样儿……”   何须问霎时闹了个大红脸,往下别他一眼,“等不到你就先睡。”   “没良心!”梁锦在他肩头轻咬一口,抱着他摇了下,“我中了榜你怎么赏我?”   “你想怎样?”何须问勘破他的心思,含着笑,“你什么都有,还需要我赏?爷爷想必已赏了你一堆奇珍古玩了罢?”   梁锦耍起无奈,从枕头底下掏出书来,“那不算!你赏的才算,你看看这个,我们也这样好不好?就当你赏我了……”   往那被他翻开的页面上淡瞥一眼,顷刻何须问的脸又红了几分,只低声说:“随你罢,只是别闹太大动静儿。”   得了准许,梁锦立即将人反压到床上,扯了半月钩上的帐子,将满室旖旎尽闭于帐中。   果不其然,第二天老夫人着人打点好香火,说是要领着人到寒香寺去还愿。除了两位姑娘,连带着梁锦的两名妾室一道去赏着一片秋色。这一去,又是浩浩荡荡一个队伍。   梁锦自不必说,还是与何须问同乘一车,白芫笙则与谭青瑶共乘,两人谁也看不惯谁,憋在车上干瞪着眼。   山路颠簸,不知车轮在哪里蹍着一块碎石,将白芫笙险些从座上颠了下来,幸而手快扶住了车壁,才坐正,就听谭青瑶轻笑一声,“妹妹应该当心才是。”   听那调子,不像是关心,倒像有些幸灾乐祸。   “我晓得,”白芫笙惯不会那些弯弯绕绕,只翻着眼皮儿回她,“这车里只你我二人,你不必跟我假模假式的客气。”   “我可是哪里得罪了妹妹?”谭青瑶故作惊诧,微等着眼,嘴里还是细声细语,“想来妹妹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了?不如趁此机会开解的好,我与妹妹是一样儿的身份,何必针锋相对?不若握手言和罢。”   白芫笙仍斜着她,“我跟你能有什么误会?你多心了。”   见她还是娇柔做作的模样,白芫笙心里直好笑,梁锦写的那封信她可是亲眼所见的,而眼前这人却蒙在鼓里,还不知有什么祸事等着自己呢。   至寺庙,老夫人先是散了许多香油钱,又跟着方丈拜了众神,这才退至偏厅去歇息,只让孩子们各自去玩儿。   梁锦这日却奇,不同何须问一处了,只将他与梁慕白丢在一处,自己独自往后山枫林里去。谭青瑶有所察觉,不知他往后山去做什么,心里揣着疑惑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回来,便偷摸着也跟进山道。   杜翠扶着她在路上踩着石子儿一瘸一拐,往曲曲折折的小路不见尽头,只见一片枯黄,“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要是遇见什么蛇虫鼠蚁就不好了。”   “夫君往里头去了,不知道是做什么,居然丢下那个男妻不理,莫不是来与人通?奸?”谭青瑶心里只计较着拿到什么证据,正好离间二人,她倒要看看,这夫妻情深经不经得住暗生异心。   “小姐,若真是如此,要是被少爷看见了,您不是又要挨罚?”   谭青瑶回头扭头别她一眼,继续往上路上走,“我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此时闻听山下有人喊,“杜翠,杜翠!你上哪儿去呢?我看见你了,那山里可不好玩儿,赶紧回来!”   杜翠竖着耳朵辨听,正是院儿里的一个小丫鬟,她急急扯了下谭青瑶的袖口,“小姐,回去罢,已经让人瞧见了。”   “你自去应付。”谭青瑶仍不理她,弯着腰直往上爬,“去,别叫人知道我上来了。”   无法,杜翠只好独自下去,谭青瑶还固执往前爬,一阵风吹,刮下些许秋叶,洋洋洒洒遍布山林,却不见梁锦身影。可她太看不过他们二人恩爱情深了,唯想抓着个错处能见他们离心。   这片心绪支撑了她往前走,再往前走,什么毒蛇猛兽她此刻都不怕了,她就是这人间豺狼!眼里四下寻着,只顾着找梁锦,哪里注意后边儿一个树丛里猛然钻出来一道银子,举起胳膊在她后颈上一拍就将她拍晕过去。   届时梁锦才从另一边儿树丛里出来,负着手,朝那男子吩咐,“记住,切不可伤伤她,三日后,毫发无损的送回梁府。”   “是。”   “做完这件事,”梁锦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就带十里河离开大京,去做个小买卖,别再整日胡混了。你既然将她从白玉楼带出来,就得让她过好日子。”   那男人立即恭敬行礼,“我知道了,多谢公子。”   说完话儿,男子扛着谭青瑶自另一条小道下山,而梁锦从原路返回。绕回寒香寺后院儿,见何须问正在一颗银杏树下坐着,银杏叶掉了满地,铺撑一块金灿灿的毯子,他穿着青灰色的圆领袍,两个带子轻飘在脑后,梁锦将这景象临摹在心,含笑走近,“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慕白呢?”   听见他的声音,犹如一阵爽朗秋风,何须问跟着站起来,以笑对她,“她和母亲还在求签。”   “你求了吗?”   “求了,”何须问笑着点头,“替你求问功名,是上上签。”   梁锦仰头大笑,“怎么就想着让我做官儿呢?”笑完后,他执起他的手,“怎么不问我上哪儿去了?”   “……你上哪儿去了?”何须问就着他的话问,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他心里知道,不论他上哪儿,线在自己手里攥着呢。   在庙里逛到日头偏西,阖家才准备打道回府。杜翠将庙里找了又找,亦不见她家小姐的影子,又沿着山路往上寻了一遍,终究不见人。她急了,在庙门口赶上队伍,上前去朝老夫人禀报,“老夫人不好了,我们家小姐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老夫人满脸疑惑,一时摸不准这丫鬟在说些什么,朝身后看了看,果然不见谭青瑶身影。   李氏打量这丫鬟惊慌的神色,板着脸问:“你先细细说来,怎么不见的?何时不见的?”   “约莫一个时辰前,”杜翠急急匀了两口气儿,便将事情始末说来,唯独隐去了跟踪梁锦的缘由,“我们、我们小姐见后山上、那枫叶红得极美,便想去看看。才走了没几步,我听见人叫我,我们小姐让我先下来,她在上头再看一会儿,谁料我等到现在也不见小姐回来,便摸上去找了一圈儿也不见踪迹!”   “这还了得?”老夫人听后惊慌失措,梁锦自后头上来宽慰,“奶奶别着急,先叫下人和庙里的师父们帮忙上山寻一寻,或许在躲在哪处赏景儿呢,再不成就报官找一找。”   老人家有了主心骨,忙吩咐下人去寻,其余人回府等着。谁料直至天黑也没寻着人,庙里的人只说那枫林不大,平日也没有什么毒蛇猛兽,恐怕是姨娘到哪里贪玩儿去了。   横竖与众人无碍,除老夫人外,各自都回房歇息,只是仍命下人在寒香寺附近搜寻。   梁锦更是同没事儿似的,大剌剌往床上一躺,死活不管,何须问暗忖片刻,便坐到床边儿,下视着他,“你实话告诉我,此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啊,”梁锦坐起来,与他肩挨着肩,见他脸色不大好,便从实招来,“是我让人做的,不过你放心,不伤她分毫,只是想叫她以后别碍我的眼。”   “那睡罢。”   见他对自己深信不疑,梁锦自然高兴,搂着他再三保证,绝不伤人。   下人寻了一夜,还是找不着谭青瑶,老太师便命人拿了帖子去官府通报,衙门出了人跟着寻了两日,还是找不着,又不见什么痕迹,若说是绑匪,又没收着什么勒索信,平白无故的人就失踪了,总叫人想不通。   渐渐的,下人里头竟有风言风语,说莫不是谭青瑶难耐寂寞与人私奔了?她到底还有个“脱衣千金”的名号在外,难怪人云亦云,就连老夫人等人也听见一耳朵。   直到第三日,大门上的小厮猝然见谭青瑶好端端的立在那里,不见其受伤,只是满脸眼泪,也不见有旁的人,便忙将她引进去。   她先只是哭,也不说话儿,众人打量她一阵,确实是毫发未损,连老夫人心里也起了疑惑,急着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啊。”   “我、我也不知道。”谭青瑶俨然惊魂未定,等悲悲戚戚的哭够了,才捏着帕子缓缓说来,“我只知我醒来时被关在一间屋子里,那人一日两餐给我送着饭,今儿早上,天还没亮,他就将我送回来了。”   “是什么人?”   谭青瑶止住哭声,细细想了一圈儿,还是想不明白,“不知道,他蒙着脸,看不清是个什么样子,只知是个男子。”   一听是男子,厅上女眷皆倒抽一口凉气,老夫人亦有些难堪地坐回去,吩咐丫鬟送她回去休息。谭青瑶一路走,遥想起众人浑浊的眼神,再想到一连几日的遭遇,恍然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可终归为时已晚,连老夫人都起了疑心,更有李氏在一边儿扇风,“母亲,下人们都在传青瑶是与人通/奸,我不信这话儿,可又说不通,怎么那日小姐丫鬟一大堆,那匪徒不绑别人,专绑她?”   老夫人垂着脑袋,稀里糊涂的只是不愿信,又拿不出话来反她,她见老太太颇有为难之色,又进言道:“自青瑶来家后锦儿便一直不与她亲近,年轻姑娘,哪有受得住寂寞的?何况先前还发生过她用媚药迷惑锦儿之事,下人们这才传得沸沸扬扬……”   言至此,老夫人仍是绷着脸不作声。 第72章   失落   李氏默了片刻,在老夫人对过榻上坐下,“母亲,这事儿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是如何,只是传言已出,况且就算青瑶确实在外头什么事儿没有又如何?您见过哪家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姑娘被掳走又原封不动给送回来的,那贼人既不要银钱也不要别的什么,说出去谁信?此事又惊动了官府,不多时,只怕大京都会闹得沸沸扬扬……”   横观老人家脸色,犹犹豫豫难堪之极。她太了解这位婆婆了,心里没有主见易受人挑唆,况且再疼谭青瑶,也抵不过梁锦以及整个梁府的名声。   没想到比她想的还容易,只不过须臾功夫,老夫人便叹出一口气,“写封信给谭家,还是将青瑶送回去罢……”   谭青瑶那头得了消息,只觉昏天暗地,谭家已败落,只怕回去再也过不上这锦衣玉食的日子,况且父亲还指望她这个女儿在梁家站稳脚跟后,还能东山再起呢,眼下美梦轰然破碎,唯能瞪着一双空洞大眼,欲哭无泪。   更令人绝望的还在后头,白芫笙自看过太医后,已确诊有孕,梁家将此事报给老夫人,梁家顿时双喜临门欢天喜地,哪里还记得住被受冷落的两位姨娘。   老夫人更是日日拉着白芫笙问长问短,生怕她有个磕着碰着的不当心。   于情于理,梁锦自然是要将这种事儿告知各位好友,他也正想借机去看看傅成,听说这人病了些日子,他心里也总惦记着。   隔天套了马车去傅家,正撞见一众人来来往往的手里捧着大小不一的锦盒,只傅成坐在一根折背椅上头指点江山,披着见外氅,起色也不错。   “不是听说你病了?”梁锦走到傅成跟前儿,在下人搬来的椅上撩了衣摆落座,“我瞧着倒是挺好的,怎么金龙说得那样重?”   傅成指了中间案几上一盏茶示意他喝,自己一面过目那些锦盒,一面轻笑,“他惯会大惊小怪,没那么严重。”   梁锦这才安心,和他说笑起来,“你这些礼难道是打点来送我的?”   “你的礼自有,不过不是这些,”傅成春光满面,闲饮一口茶,“这些是我挑往余府去的,眼下我秋闱夺魁,虽没有功名,但也算光耀明媚,我也有底儿往余家去提亲去了,你看看这些怎么样,可上得了台面?”   眼看那些玛瑙盏、鎏金碟流水一样从眼前淌过,梁锦只剩瞠目结舌,“你怕是把你家的库都要搬到余家去罢?”   “哈哈哈,不隆重一些,怎显出我的诚意?”   傅成是难得如次狂纵之人,梁锦也摸不准那这事儿到底能不能成,只再三祝他。   不过两日,天降暴雨,为北方干燥的秋增添几分湿润。雷神轰鸣一阵,雨势更见大,傅成等到下午,见雨小了些便打点车马往余家去。到了跟前儿,想来是下雨的原因,余府大门紧闭,只有门下四位小厮在说笑,一见撑伞而来的傅成,连忙也打了伞跑上去,“哟,下着雨怎么傅公子还来了?您快上来避一避,小的去通报老爷。”   傅成在匾下等着,看那小厮旋身飞快跑进去,半盏茶功夫,又见他跑回来,“公子,……我们老爷仍说礼不用卸,人进去就成。”   此话一出,傅成心里坠了一下,从金龙手里夺过伞就往里进。厅上只有余大人一人,“下这么大雨,你父亲也不管管你,任由你胡闹?”   “家父知道我此次前来,”傅成行了礼,往下面落座,“伯父,我这次来还是提亲,想必伯父也听说,我已夺得此次秋闱魁首,望伯父可以应允我和岳阳的事。”   余大人端起盏茶,连眼也没抬,不紧不慢,“我上次就说过此事绝无可能,你高中我自己也替你父亲高兴,可总不能叫我把儿子送给你作贺礼罢?”   傅成急忙正身,“小侄绝无此意!只是我曾答应过岳阳中榜后一定来提亲,还望伯父准许!”   “你不必说了,”余大人搁下盏,轻飘飘说着:“你答应岳阳的你做到了,不算辜负他。你的诚心我也都看在眼里,可还是不成,我不能愧对余家列祖列宗。”   余大人还和上回一样态度强硬,似乎再无转圜,傅成只觉心又下坠一层,痴痴问道:“伯父,……再无回旋了吗?”   “永无可能。”   骤时扑进一□□,卷来一些水气,裹在傅成身上,他止不住咳嗽两声,只觉身上寒噤噤的,来时的风光被顿时吹散,他只得喏喏告辞,拖着沉重步子往外头走。   至余府大门,金龙忙撑着伞过来,“少爷,可成了?”   那雨滴滴答答急促打在玄黄油布伞面,傅成恍然觉着自己的心就似这雨一般,支离破碎的往下掉。然而他还残存一丝侥幸,只见他旋踵转身,噗通跪下,跪在积水的台阶前,只想再祈求这对父母能发发善心。   “少爷这是做什么?不成咱们改日再来就是,这么大的雨跪在这里身子怎么经得住?您病好了才没几日呢!”金龙一手执伞,一手搀着他的手臂往上拉扯。   傅成还是屹立不动,眼睛望着那扇紧闭大门,“明日来也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扯不动他,金龙只好也噗通跪下,倾伞尽力替他挡雨,然而雨已下了一天,纵然头上的能遮住,地上的积水却积了半尺深,早已从他的衣摆浸至全身。   那门下的几个小斯忙劝他,劝不住,又跑进去报信儿,得信回来,余大人只说:“出了余府,就管不着别人家的事儿了,要跪就跪罢,横竖不与我相干。”   字字句句都似闪电,将傅成的心劈了个粉碎,一块块又坠一层。   里头余岳阳被关了这些日子,除了吃饭就是倒头在床上睡觉,猛然梦里闪过一阵雷鸣将他惊醒,他坐到案上去倒了盏茶来喝,总觉得这天闷闷的喘不上来气儿,他朝外头问了一声儿,“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了,少爷可是饿了?”   “怎么天这样黑?”他拧着眉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外头那人又答:“下了一天雨自然黑了,明儿就见晴了。”   明儿后儿,余岳阳觉得日子永无止境,他在这屋子里关着不知何时能到头。   还不到晚饭,雨势渐收。余大人来了,板着脸踏入房中,在细墁地砖上踩出一个个冷漠水渍,他环顾一圈儿,视线落到余岳阳身上,“你还不悔改?”   虽然平日里怕他,但在这件事儿上,余岳阳从不妥协,仍旧梗着脖子抗争,“儿子何错之有?”   余大人稍一动作,他便瑟缩一下,却不见巴掌落下来,只见他父亲甩着袖子哼了一声,“我跟你母亲商量过了,这几日就将你送到江宁舅舅家去,跟着谦之先生做学问,过年再将你接回来!”   “我不去!”他瘪着脸嘟囔,翻着手里的茶盏平复心内惧怕。   “由不得你,就是绑也给你绑过去!”余大人说罢就要走,踏出门槛儿时朝两边人吩咐,“替少爷打点好行李,就这两日动身。”   旋转外头,傅成仍在跪着,湿了一身,眼里进了雨水,刺疼得他睁不开眼,金龙暗暗使人回家报信儿后,跪在一边不住劝,“少爷,我看这余大人的心是石头做的,您纵在这里跪到明日也不见效,咱们回去想个法子,改明儿再来?”   没有别的法子了,纵有,也是些阴谋诡计,他不愿意对余家使,只想将自己的心剖开给他们看看,让他们能为之动容,以后成为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然这不过都是妄想,他跪到雨已淅淅沥沥住停,那道门还是未开,两旁的石狮子滴着水珠,未曾偏他一眼,这一左一右,正如余大人与余夫人那般心若磐石,坚不可摧。   金龙劝了又劝,只见他置若未闻,正是焦躁之时,见傅尚书赶着马车而来,这位父亲像神兵天降,不顾颜面在另一位大人的府邸前拉起自己的儿子,惋叹道,“你自小就懂事听话,从不让我和你母亲操半点心,可你自这段时日以来就病病殃殃的忽好忽坏,我们怎么放心得下?今日这雨也淋过了,话也说明白了,该死心了。”   “该死心了……”,这话是残阳渐落的暮鼓,声声在傅成心里敲击,他有垂死挣扎的不甘,可抬眼看见父亲两鬓已有零星花白后,他只好落寞转身,跟着回去。   那一车礼还是怎么来怎么回,朱红木箱上俱滴着水,答答随着车轮掉进地面的水洼里。整个大京都笼罩着一场秋雨后的愁云惨雾,戏楼的褚宫调凄凄楚楚,一路遥送战败的一队人马。   领头的将军就在坐在马车内,身上的雨水浸湿座上软垫,他置身一片寒冷中,脑中心中所想的一座城池,上头只拓着岳阳二字。傅成不过暂时鸣金收兵,等稍作整顿后还会卷土重来,他的命运早与这座富庶蓬勃的城连在一起,或许他将战死在这里,但不会败撤。 第73章   病重   然而还等不到傅成整兵重来,上玄月不过残了一个角,余大人便迫不及待的要将余岳阳送走。   余大夫人亲自为其打点的行礼,不理余岳阳在旁如何不情愿,她只笑说她的,“不过带一些随身衣物,你到舅舅家一应都是全的,切不可在舅舅家胡作非为让舅舅操心。你听话些,好好跟谦之先生做学问,只等年前你父亲就派人接你回来了。”   “母亲,傅成是不是来过了?”她喋喋不休她的,余岳阳惘闻,扯着她的袖口满是不甘心,“我好像听见下人说起,母亲,父亲是怎么回他的?他是不是在外头跪了一下午?”   “……他是来过,”无法,余大夫人只好停下手上的活儿,招呼一众丫鬟退下,往榻上一座,温柔且严肃,“叫你父亲赶走后他便在门口跪了一会子,被他父亲接走了。我告诉你这些就是要你知道,你父亲和我都是万不会答应这门亲的,你且死了这条心,好好儿的去念书,你闹了这两个月了可见你父亲心软过?”   蓦然,余岳阳笑了,坐在另一侧,诚然望向他母亲,“我不是闹,你们只当我使性子,却不知我只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安,倒不是故意要和你们闹。”   余夫人不懂这些,当他还是不开窍,耐心劝了两句,就见余岳风从门里进来,先行了礼,“母亲,岳阳明儿就要走了,我来跟他道个别。”   一见他,余岳阳顿时苦下个脸,委屈朝他喊:“哥哥,你坐。”   “成罢,你们兄弟俩说会儿话。”余大夫人抖抖裙摆站起来,搭着手帕吩咐,“风儿,你向来懂事,劝劝你兄弟,这看着瘦了一大圈儿,你也心疼不是?我走了,你说说他,叫我和你父亲安心。”   言罢,余大夫人领着门口四五个丫鬟绕自廊下而去。屋里只剩兄弟两人,余岳风坐上去,眼瞅着余岳阳日渐干瘪的脸,到底于心不忍,“自考完后父亲也不让我出门,唯恐我往傅家去,但你明儿走,我自当想法子去告诉傅成一声儿,不过是去两三月年前就要回来的,你也不必太忧心,好好吃饭,别说我们心疼,就是傅成来日见了也要心疼。”   “哥,你见了傅成千万告诉他要保重,让他不要担心我,春节前我一准儿回来。”   说完话儿,余岳风招手让自己的丫鬟捧进来一叠滴酥鲍螺,是他最爱吃的点心,那黄橙橙的点心上头可见裂痕,咬上一口便酥得掉牙。他将红玛瑙碟子往他跟前儿推了推,“你吃一些,我特意叫厨房做的。”   余岳阳不好拂他好意,也不忍叫他跟着担心,便捏了一块咬上一口,另一手在下接着碎渣,淅淅索索吃了两块儿后,余岳风总算带着笑脸辞过他去。   原本他打算明儿寻个由头差小厮出去往傅家报信,谁料事事不如意,不过才上夜,就见下人往西角门上进进出出。一个错眼余岳风就在一堆礼品里面见着余岳阳的一些贴身之物,忙扯了个丫鬟问:“不是明儿才走?怎么现在就开始装点东西?”   “原是明儿走,可老爷说他有个镖局的朋友今儿要启程押镖往江宁去,正巧二少爷可以同行,以免路上遇到盗匪什么的。”   坏了,这可不赶趟儿了!余岳风赶紧叫来小厮,也不管寻什么缘由了,只趁乱混出府去报信儿。   那小厮出去就往傅家奔,到时已经角门尽关只有灯笼烛火映门,他在西角门上扣了几响,一见开门,扯着人就嚷,“快,快去报你们少爷,我家二少爷要走了,说话儿就要动身!”   看门儿的问清后就着急往里跑,没一会儿,就见傅成和金龙一起跑出来。   自那日淋了一场雨后,傅成便病了多时,加之科考之前日夜劳心劳力,身子是每况愈下,一路咳嗽着紧赶慢赶地赶到余府,只见人去楼空,灯笼底下只有空余怅惘的余岳风。   一见他,余岳风便跑上来,“你怎么才来!车子刚走没一会儿。”他就着灯骤一瞧他,唯见病态堪忧,便将眉心皱起,“只这些日不见你怎么病成这样?你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还不让人省心的!”   “岳风,多谢你。”夜里秋风甚凉,这一吹竟带起傅成连连咳嗽一阵,他拢了下衣襟,郑重朝余岳风行礼,“我现在走岔路去官道,赶去见岳阳一面,你保重!”   那马车在夜里奔了许久,窗外逆风扑朔,从车窗缝了灌进来,又冷了几分。傅成搭着一件二层薄绒斗篷,朝外头不住吩咐,“金龙,再快点儿!”   山路上颠簸得能将人骨头都抖散,金龙一面担心他,一面又咬牙挥着马鞭。   路的尽头,傅成点了三盏灯笼,一盏自提,一盏金龙替他照路,一盏悬挂于一根枯树枝上,想叫余岳阳过来时能在远处就看见。两人在凉风中等了半个时辰之久,亦不见黑暗处有光亮,也不曾闻听有马蹄之声。   “少爷,莫不是我们来迟了罢?”金龙伸长手臂替着灯笼往前方照一照,仍是四方幽暗,不见来人。   “你一路快马加鞭,他们一队人马,自然还不及你快,哪里就能错过?”傅成背靠一棵大树,落叶之秋,那树一阵淅索之声后,扬洒下许多黄叶,落了他满肩,他也不去拂,只朝后方的黑暗处望着。   然而直等一夜,天边逐渐泛蓝,官道上零星有来人,也不过是周围镇上做小买卖的人,赶着自家牛车往城门处去。   早晨的风似乎更凉,还笼罩一股淡雾,傅成寒气入体,靠在树边咳了又咳,两只肺似要咳出来一只,金龙忙上前搀他,“少爷,我们回去罢,等了一夜也不见人,估摸着他们走的小道。”   “回罢。”   “少爷别担心,”金龙扶着他上车,自己架马,扭头宽慰,“余大公子不是说了吗,横竖小公子年前是要回来的,也就三四个月的功夫。”   三四个月……傅成靠在车内,想这三四个月的凛冬,不知他还能不能熬过去。   果然,这一回去便病倒了,比原先又重几分。傅尚书着人连忙请了张太医来瞧,只说是寒气侵体。傅成心里早有数,看着张太医在案上写药方,他搭着氅衣走过去,“张老,我这病到底如何,您不妨直言。”   张太医也看过许多世家子弟,唯有傅成能入他眼,此子稳重老成,比那些纨绔不知道好多少倍。他无限惋惜捋着须,慨叹一声,“原先就叫你仔细不要伤风,你却不听,如今弄得寒气已侵入五脏六腑,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非要胡闹,你可想想你一双父母不曾?”   傅成自知理亏,靠在椅上自惭形秽,好半天才叹出一口气,“张老,还请您老人家帮我瞒过我父亲去。他年事渐高,我已然不孝,不想再让他跟着忧心操劳。您只开一些进补药方糊弄过去便罢了,若治不好,也不必费心再治了。”   “我何尝说治不好了?”张太医瞪他一眼,略有些傲气,“你只听我的,安心静养,不要再出去胡天作地,再按我写的方子按点儿守时的吃药只怕就能好了。”   纵使强弩之末,也当尽力医治,哪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张太医默然应下替他隐瞒傅尚书,又细细斟酌用药,拟了方子,亲自朝丫鬟叮嘱怎么煎、如何用,一日几次,事无巨细一一吩咐下后才走。   据说这病最怕见凉,偏偏生不逢时,眼看秋已深入,一天冷似一天,不多时大京城又要积满一尺厚的大雪,怎是能防得住的冷?屋里的丫鬟听了太医的话,整日将门窗关得密不透风,只盼着来年一入春,天气渐暖后这病就能痊愈。   傅成含笑饮一碗苦药,听天由命罢,只愿上天垂怜,还能等一等余岳阳,再见见他如蓬蒿一般活泼的身影。 第74章   发卖   尚书大人眼见这个最争气的儿子日渐孱弱,似一潭幽蓝湖水缓缓枯竭,他心里自是着急,与夫人商量后,腆着脸往余家走了一遭。   到底是同僚,又是同辈,余大人自然待之与傅成不同。一听门上小厮来报,便换了件黎色直缀袍亲自到府门去迎,将人引至正厅后,命人煎了上好的茶来。   傅尚书是惯常的拐弯抹角,只端了茶品了又品,“还未恭贺大人长子高中,此次前来特意备了薄礼,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不过是一甲十七名,哪里及你家儿子一举夺魁?我还未去贺你,哪还有怪你来贺的道理?”同朝多年,余大人最不喜他磨磨唧唧这性子,只敷衍客套两句,便戳穿他,“尚书大人此次前来,想必不是单单为了道贺罢?孩子们拖拖拉拉这些时日已是不成样子了,大人既然来了,不妨我们摊开话儿来说。”   言至此,傅尚书满肚子的弯绕之词也不得不往肚里咽下,搁下茶盏,尴尬一笑,“还是余大人直爽,既如此,我也就直说了。我家那儿子来了你家两回,想必个中缘由已同大人说得清清楚楚。实不相瞒,我原先听见京城里的风言风语也是老大不痛快,可后来一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要是摆出父母的款儿强逼他娶位公侯小姐,只怕他余生也会怪我,将来替我烧香,只怕那纸钱张张都带着怨气。这也是后话,我暂且不说,只说天下父母之心,一则是指望孩子平安顺遂,二则指望孩子们光耀门楣,三则,不过是希望他们日子过得好罢了,故我特意上门来求一求大人,宽宏则个罢……”   “大人说得轻巧,”余大人手撑膝盖,霎时又觉着自己语气有些重,小心扭头望他一眼,放和气了道:“傅成自小懂事听话,没让你多操一点子心,可我那孽障,书也不好好念,成日家胡作非为,我已是愧对祖宗,若是我再放任他,我将来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大人博学看得开,我自是迂腐,还受不起这种事儿,更受不了被人戳脊梁骨。”   两者皆有理,傅尚书也无言反驳,一时俱静后,他抖一下袍子,朝余大人拱手,“我也知道大人的难处,可自打到您家来吃了闭门羹后,我那儿子便接二连三病倒,这事儿已成了他的心病,将养了这些日还不见好,恐怕只有与令郎的亲事成了他才能康复哩,我为人父亲,岂不心疼?只好再求一求大人,就当是救人一命?”   余大人并未马上答话,先招呼丫鬟换了盏茶,待丫鬟退下后,他抿一口才直言,“我自然体谅尚书大人的人父之心,可我也是父亲,难道要我为了救你的儿子就赔上我的儿子不成?这天下想必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依我看,大人倒是不必在我家耽搁,只请好的太医,再到宫里请命圣上,抓一些御用惜珍的药好好吃着才是。”   相谈至此,各方已将意欲讲明,余大人只是油盐不进,傅尚书也没办法,难道官高一级就要以势压人不成?他终归也不是这样的人,只好起身告辞罢了。   至月末,梁家那头也是乌泱泱的鸡飞狗跳,跳得最凶的当属赵姨娘,眼见就要出府,李氏连人伢子都找来了,她死活不依,整日间不是要跳井就是要撞墙,吵嚷得李氏脑门儿直疼。   何须问让人煎了治头疼的汤药,亲自端去榻前伺候。只见李氏歪在床上,额上戴了抹抵风肉桂色抹额,倒显得风韵更胜。她一口气将药喝了,捏着帕子抹完嘴,与他抱怨起来,“这赵姨娘生死不依,前儿我找来个伢婆子相看,没曾想她跳起来照着人手腕就咬了一口,只见血咕隆咚的吓人得很,这人未必也太泼妇了些,若不是顾及你父亲的面子,我只让人绑了她抬出去!”   她原本是果断之人,现下左右为难,不免叫何须问好笑,将碗递给身后的丫鬟后,他便扶她坐正起来,难得过问起这些闲事,“母亲要顾父亲什么面子?赵姨娘每日闹着要死要活,可见她真的去死了?又只在您面前闹,怎么不去父亲面前闹?可见是闹过了,父亲不理的,哪里还需要顾及父亲的面子?”   “……你说得有理!”李氏默了片刻,才想起这个道理,“我这几日叫她折腾得糊涂了,可不是呢,明儿我就让人绑了她去!对了,我想起来问你,你院儿里那谭青瑶可有闹事儿?”   眼下谭青瑶也即要被遣送回家,李氏唯恐她跟赵姨娘似的寻死觅活让何须问操心,何须问不忍让她再添烦忧,也并未欺瞒,照实了说:“来哭了两回,让梁锦冷言冷语打发了,现下倒是没什么,听说这两日都在打点行礼。”   李氏这才放心,也够得她这阵子忙的,为赵姨娘的事儿不说,还有那胡家来送定下聘,再有老太师门下的官眷夫人们来送梁锦高中的贺礼,吵吵杂杂一堆事儿,何须问有心为她分忧,便主动提起,“母亲,往来送礼这些事儿就交给我来做罢,您忙过赵姨娘的事儿就好好歇一歇。”   “我的儿,难为你替我操心,”李氏在锦缎合欢被褥上握住他的手轻拍,“但这些事儿繁琐得很,既要应酬些场面话儿,又要操心礼尚往来,你是最爱清净的人,横竖我现在还动得了,能替你当一日家就算一日,等我老到动不得了,你再接了这担子去,何况田庄上那些杂物现在也是你在打理了,我也就忙这一阵。”   如此全心全意疼着何须问,何须问哪有不动容的,一连接着几日伺候在榻前。   且说隔日,李氏既说要绑了赵姨娘,自然就办起来,一面叫了人伢子,一面命两个小斯将她架到厅上来,那赵姨娘只是挣扎,犟得一双膀子勒得通红还不罢休,赫然见何须问坐在一边,便往地上跪下,猛磕了个响头,“少夫人、少夫人,您替我说句话儿罢,上次那事儿真不是我本意,是谭青瑶那贱人害我的!您是这府里最菩萨心肠的人,您行行好罢!”   那哀求声夹着哭腔,一阵高过一阵,听得何须问蹙起眉,只淡扫她一眼,“姨娘严重了,实在不该求我。”   “您发发善心,替我跟大夫人说个情儿,她老人家是最疼您的,只要您开口,我不就逃出命来了?”   正榻上李氏端坐着,也被她哭嚷得烦闷,瞥一眼何须问,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倒不像平日里所表的那般心痴意软,叫她又放心一些。   “姨娘,您是自作孽,我开不了这个口,”何须问在下方椅上,冷冷凝视赵姨娘,“若我替你求情,恐怕翠芝在天有灵也不能安息,她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又是因何而死,姨娘心里有数,难道一条人命还不够发卖你?”   赵姨娘这才猛然想起孔翠芝从前与这男妻的交情,穷途末路之际,只见她挣脱束缚捻着膝盖朝何须问跪移了两步,“不不不,不是我害她的,她是自己吊死的啊!”   “她吊死,是因为她没有活路,她活着时您是怎样苛待她的?”   “我没有苛待她!”赵姨娘穷尽言词替自己狡辩,“她本来就是个山野女子,怎么配得上我儿子?是她痴心妄想毁了我儿的前程!若没有她,我儿早就娶上以为王公之女,自有岳家照拂,纵然考不中,仕途也能顺当!”   言之凿凿间,似乎她并没有一点儿责任。何须问失去耐性,朝李氏颔首,“母亲,您裁决罢。”   李氏听了这一车废话早就心烦气躁了,况那赵姨娘哭声凄厉,让她头疼又发作起来,不耐烦地朝人伢子挥挥手,“王婆子,你快快带走罢,我也不要你的银子,你带回去该往哪里卖就往哪里卖,不必顾及我梁家。”   那王婆子一听,喜得豁开牙,不要银子的买卖,还得是出自这样官爵人家,况且赵姨娘年纪虽大些,却生得有几分妩媚,倒是比那些姿色平平的年轻丫头更值钱些。她走向前去,躬着腰将赵姨娘细细看去,随后朝李氏行个万福,“谢谢夫人恩赏,我这将人带走了。”   手一挥,便有两个帮手接过赵姨娘去,哪里管她哭声震天,只往门外拖……   这哭声盈盈绕绕,飘了好远,谭青瑶在房中似乎也听见了,她抱膝坐在榻上,只穿一件单薄绉纱掩襟长褂,下头一条蝶戏芍药的百迭裙,稍一动,那裙上的皱褶便闪出一段完美绣画儿。   “杜翠,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她缩着肩,头还未梳,一溜乌发披在背上,又垂了些许至肩前,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杜翠从台屏上捡了一见外裳替她搭上,细声安慰,“小姐别是听岔了,大白天的哪里有什么哭声?奴婢怎么没听见?”   谭青瑶抬眉斜她一眼,“是赵姨娘,想必她已经离府了,”倏然,她又自嘲自笑,“你瞧,这就是与人为妾的下场,什么贵妾贱妾,妾就是妾,有何分别?赵姨娘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替梁家生了三个孩子,还不是说卖就卖了?你看老爷可曾说过什么?想来梁家男儿皆是薄辛寡义!” 第75章   探病   杜翠自然无法为梁锦辩驳,只想着法子安慰她,“小姐,咱们来这些也一年了,就没瞧您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还不如回家呢,从前在家里,您不是每天高高兴兴的?”   她也知那是从前,这好话儿没说顺,反倒击起谭青瑶心头的千层万浪,她斜上眼,正欲骂人,又忽闻外头远远有人笑谈,扭头扒着雕花霞纱的窗户往外瞧,原来是老夫人身边儿的丫鬟来了,却不是来看她的,只在对面那间屋门外与白芫笙笑谈。   那丫鬟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南海的珍珠、大理国的玛瑙,盛在一个个小盒子里,又是金丝血燕、鹿茸肉桂,那丫鬟粲然笑着,声音连谭青瑶这头也听得见,“这些都是老夫人叫送来给姨娘的,姨娘现在身子贵重,千万要保养好,老夫人还让您捡一些往洛阳家里头稍去,也叫姨妈见了喜欢喜欢!”   看来是母凭子贵了,谭青瑶心灰至极,怫然从眼里滚出热泪,那泪烫得眼眶发红,她绞着帕子擦擦,朝杜翠吩咐,“快收拾东西,这里一刻也呆不得了。”   杜翠也听见外头的动静,心里提着一口气,唯恐她见了这景况又动怒,现听她吩咐后,心骤然落下,抑不住的雀跃,“哎!我这就收拾。”   一应收拾好,也不过同来时一样,几大箱子东西。老夫人终归有点儿过意不去,又着人添了许多,只说是让她带回去孝顺父母长辈。临行前,谭青瑶路过前院儿,在廊下等了片刻,闻见屋内有梁锦与何须问说笑的声音,像是在逗弄孩子,却仿佛记不住她今儿要走,不,是她这号人从未在他脑子里停留须臾。   乾坤倒转,不过一年,这府里流转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变。自谭青瑶走后,梁锦仿佛去了个心头大患,每日不知怎么乐好了,只拉着何须问在榻上缠绵。   何须问比他劳心些,除了打礼琐事,还要时时照看梁桭,又要顾着白芫笙那头,只忙得脚不沾地。梁锦无奈,常常在他面前抱怨天抱怨地,“你还是将这些琐事儿交还给母亲罢,怪费神儿的,何必操这闲心?”   何须问听后当即就吊起眼角睥他,“你也知道这些事儿费神,还要交还给母亲?真是好个狼心狗肺,难怪母亲常在我面前说也不指望你了。”   “哎,你说这话儿可就冤枉我了啊,”梁锦梗着脖子争辩,“我这是心疼你,你还不识好,反倒来怪我,我哪里不孝顺?分明是母亲不要我,平时也只叫你过去她跟前说话,没事儿也不找我……”   懒怠跟他纠缠,何须问抱着本账簿就要走,才跨出门去,又退一步回来,“我去母亲那里,你不是说要去探望傅成?快些去,回来好一齐吃饭的。”   梁锦见他回转过来,登时又笑了,“哎,我知道了,你披件衣裳再去,外头天凉!”   探出头去,院子外头只余一抹盈盈草青的背影,只将他的叮咛置若罔闻。他讪讪退回来,叫人进来替他更衣后,携了东呈往傅家去。   辗转进了傅成院儿内,便闻见扑鼻的药香,连寒凉的空气里都夹带苦味儿,梁锦把眉心一皱,问前头引路的金龙,“你家少爷病得很重?怎么到处都是药味儿?”   经他一问,金龙的笑脸蓦然衰落,只见愁容满面,“公子不知道,自前些日子余家将他们家小公子送走后,我们少爷就病起来,又往余家去探听余小公子在洛阳的住址,想给他写封信儿,谁料他家上下齐口,一律不说,害得我们少爷这病又加重几分,您来了就去劝劝罢。”   梁锦倒是听说了余岳阳去了江宁的事儿,只是前日府中有些琐事,还未及送一送,心道这两人真是一对苦命鸳鸯,惋叹着往里走。   吱呀推门而入,里头倒是暖和,连外间都点了炭盆,他撩帘子进了里间,里头小丫鬟们便红着脸退了出来,只留他二人说话,梁锦在床对过椅子上坐下,环顾一周,“与你打小相识,倒是头回进你的卧房,这陈设和你性子蛮相符啊,古朴雅致。要让须问见了,恐怕又要借你来贬低我一下。”   他嘴里来来回回总提起何须问,傅成从前不觉着什么,如今再听,唯有满腔艳羡和眼底的惆怅,他招呼丫鬟上了茶,便靠拢了件外袍下地,引梁锦到书案一方去坐,“这屋子密不透风,有些闷,你别见怪,只因我现下见不得风。”   他行一步便要借力扶着些什么,看样子已是并入骨髓,梁锦心里骤紧,捺不住劝他,“不过多大点事儿,就至于病成这样?要我说你心眼也太实了些,他家不答应,你改日再去,何苦大雨底下跪着?那余大人远近闻名的不近人情,你还不是白遭罪。”   “改日再去也是一样,”傅成捂嘴咳嗽一阵,勉强牵起一丝笑,“我父亲也去说过了,还是不中用。在这屋子里关了这段日子,我倒是有几分想清楚了,横竖我是活不长了,临了也算尽心尽力没有辜负岳阳,他以后日子还长,总不能我使什么奸计把他弄来,倒叫他以后孤家寡人替我守着?只是,我心里还是想见见他,想往江宁走一遭,但我父亲不允,说我经不住舟车劳顿的,倒是别因为我这点儿女情长叫他老人家悬心了。”   他语气平平,声调也平和坦荡,却似千斤重的一个担子压到梁锦心上。遥想这十几年,傅成在他几人中,凡事占尽先机,最得长辈们的夸赞,不曾想一生头一遭遇见不如意的事儿就能要他的命。梁锦怅然,“你尽是胡说八道,我听说岳阳节前就要回来的,难道为了避你,他家还不让他回来过年不成?你好好养着病,等他回来了,或许还有转机。”   傅成仍是笑,还有闲情与他说笑,“我若死了,明年春闱你自夺魁,难道不算件好事儿?”   言罢,梁锦立即垮下脸噌一下站起来,连那身檀色襕衫的衣摆也抖了两下,“屁话!你就算不想想我们这些从小一处长大的弟兄,也该想想岳阳。你若死了,你猜他还能不能好?只怕撞了你的碑就要跟你一道死的!”   顷刻后,傅成觉得这些时的心酸从心里全然喷薄出来,涌向眼眶。但他是七尺男儿从不爱哭,只将眼泪往肚里倒流,靠着椅背摧颓一笑,“我也不想,实在是事与愿违。”   是了,世间多是事与愿违,梁锦审视自身,若是那次何须问病倒了,自己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他不敢往下深想,只赶忙告辞,逃离这间生死一线的屋子。   恹恹地回到府里时,何须问已让人摆好了晚饭等他,一桌子菜还冒着热气儿,是温暖的人间烟火,他急走两步过去,一把将何须问搂过,紧紧勒着他的腰,埋首在他颈间,深嗅一口他身上被沾染的返魂梅。   见他这样,何须问便猜是傅成病情不好,他轻柔地抚了下他的后脑,“出去这半日,难道是饿了?先用饭?”感觉颈上的头轻微摇了摇,他便退开半步,拉起他的手往里间去,“那就先歇会儿,晚点再吃。”   二人坐在床上,宝幄中淡淡一股梅花香萦绕四周,何须问含笑,温柔地替他接下身上一应玉佩香袋儿,往他嘴上吻了一下,“傅成怎么样了?不如我们送些精贵药材过去?”   “他家什么都不缺,”梁锦低落的垂着头,一顶紫玉冠子轻轻摇摇,“我瞧他不太好,尽说一些丧气话儿,他向来做什么事儿都是运筹帷幄的架势,何曾有过现在这副颓唐样子?”   何须问也不知要怎样安慰,只扯开被子推他,“我陪你躺会儿罢,一会儿饿了再起来用饭。”   静默微凉的傍晚,香绡帐中,一床锦被,两个萦绕愁绪之人相拥共枕。何须问侧身轻拍着他的肩,“我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你,只是人活一世,总是有些遗憾和不如意的。”   “我明白,”梁锦偏着头,将脸埋在他的肩上,瓮声瓮气的,“有时就想,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我们几个还成天混在一起,不用想科举仕途,也不必虑什么情愁爱恨……”   何须问一面拍他,一面轻轻笑了,“我倒还是想长大,长大就不必整日伶仃叹惋,就能遇着你了。没遇着你之前,我都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滋味儿,仿佛每日都是行尸走肉,日子捱过一天是一天,自打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原来可以为一个人又哭又笑。”   “你何时哭过?”梁锦从他肩上抬起脸来,煞有凝重,“难道我不好让你伤心了?我若是不好,你打我骂我就行,可不要偷偷躲起来哭,岂不是让我一颗心七零八落?”   “我有说是你不好?”何须问嗔他一眼,朝他挨过去,手搭上他的肩,蓦然羞赧,“是你去洛阳时,我想你……”   “哎,我回来你怎么不说?”梁锦推他一下,将他的脸抬起来看个究竟,“你这人就是面皮太薄,凡事有商有量嘛,我还只当都是我痴缠着你呢。”   看他又不正经起来,想必是好了,何须问便起身拉他,“用饭去罢,天儿都黑了,回头又不容易消食,我让他们再去将菜热热。”   在他轻柔话语中,梁锦已将那烦绪暂且搁下,他也明白,人哪有不长大的道理,长大后便是各奔前程,各有遭遇。好在他是幸运的,也算事事顺遂,只头一件,这一生一世不必与何须问分离。 第76章   转机   月儿倾照,各照天涯两端,似有一根长线,一头系在江宁,一头系在大京。   傅成拢着一件夹层的大氅,靠在明瓦槛窗下看此夜星辰,群星闪烁,尽头底下,一定有一处也照着余岳阳那明朗如星辰璀璨的笑。一想起那笑,他自个儿也笑起来。   怎料夜里微凉,这笑又惊带一连串咳嗽,他妹妹正巧前来探望,才跨进门槛儿就听见这一陈摧心的声音,忙赶了两步进来,“哥哥,怎么做在窗户底下,虽然关着,到底有风从那缝隙里灌进来,去躺着罢。”   她伸出柔弱一双手臂去搀扶高大的兄长挪动到床上,那日渐凋尾的臂膀,曾经替她遮风挡雨,一思及此,她便鼻酸累涌,扑进傅成怀里,“哥哥,你得好起来,你还没看着我出嫁呢。”   姑娘家说哭就哭,眼泪鼻涕糊了他一个胸膛,他止不住费力笑起来,扶着床架子坐下,又拉他妹子坐下,“这么大了,怎么动不动还哭?以后到了婆家谁哄你?”   “你哄我!”他妹子将脸一瘪,皱巴巴的掉着眼泪,“横竖都在京城,拢共不过隔着几条街,我要是受气了,哥哥还要去替我做主!”   傅成轻笑,将她收入怀里,“好。”   他妹子靠在他怀里,仍是抽抽搭搭,“你快好起来罢,这些日子母亲也总是哭,弟弟也总是哭,丫鬟们也是哭,全家上下不见一个笑脸,你好了,咱们一家还和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大不了我同你一道去余家,不把岳阳哥哥求过来我就又哭又闹!”   一段孩子气的话将傅成逗笑,“你若又哭又闹,只怕那许家都要退亲了,可不敢这么一个会撒泼打滚的小姐回去。乖,去歇着吧,你身子娇弱,只怕我过了病气给你。替我劝劝母亲,你是大姑娘了,也是长女,要学着持家了。”   他妹子只是舍不得,窝在他怀里又哭了一会儿,直哭得累了这才带着丫鬟回去。   被这一闹,傅成心里又愁几分,抬头看天上皎月,想起余岳阳。若自己死了,他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或是如梁锦所说要一头撞死,再不然就是以后漫漫人生,余大人再给他娶上几房妻妾,可哪家的姑娘不是要男儿家宠着疼着的?他却是被自己捧着掌心宠着疼着的人,怎会舍得让他去将就别人。   傅成赌着这一口气,将丫鬟端来的苦药一饮而尽,又躺回床上去,抄起枕边的书看起来……   展眼金秋,一天凉过一天,梁锦仍是不读书,不过仗着自己天资聪颖,连学里也不大去了,气得梁郝又开始咬牙跺脚。   梁锦只横一耳朵竖一耳朵听他父亲的训,全然也不往心里进去,听过转背就忘,这日听了训回去,眼瞧着白芫笙正在屋里同何须问说话儿,丫鬟们各自在外头忙,屋里没别人,梁锦刻意放缓脚步,听听他们在说什么闲话儿。   不想原是在说孩子的事儿,白芫笙手里握着针线,一针针戳着,“我替孩子做些衣裳,后头嫂君就不必麻烦了,横竖我也是闲着。”   榻侧何须问往她手里瞧上一眼,又凝视她,“你就不会舍不得孩子?你将他留下,以后就是梁家的孩子了,与袁时宁可就再无半点儿关系了。”   “嗨,宁哥也有孩子呢。”白芫笙嘴角含笑,因为身怀有孕,显得她近日温柔娴静不少,“况且我以后还能生,这个孩子留在这里,还能一辈子锦衣玉食、前途无量。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嫂君又好,只看你对梁桭就知道,这孩子跟着你比跟着我有福多了。”   两人说说笑笑,梁锦在外头听了半晌,这才从门后绕进去,“卿卿,你不是要午睡?”   何须问睇他一眼,“天越来越短了,我就不睡了,省得晚上又睡不着,父亲同你说什么了?”   眼瞧着梁锦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根椅子上,白芫笙也不便打扰他二人,端着自己的针线篮子就告退。梁锦适才又挪到榻上去,“还能说什么?不就是翻来倒去的骂我孽障嘛,我早就习惯了,考不上他骂,考上了他老人家也骂,反正横竖看我不顺眼。”   何须问暗暗笑他,将自己的茶推过去给他喝,“谁家父亲都是这样,既怕你不上进,又怕你骄傲狂妄。哎,你什么时候再去看傅成?我从库里找了些药材,你去看他时给他带去。”   “我家有的他家都有,何必麻烦?”梁锦倒下去,一只胳膊肘撑在榻上,“他那病不是药的事儿,是心病,你只看他每日愁苦难当哪里能好?不信你明儿把岳阳抬到他家里去,他保准儿好,就是这里难呀,那余大人只是软硬不吃,死咬着不松口!”   这位余大人的官声作风何须问倒也有所耳闻,都道此人油盐不进,没想到如此不近人情,他也拧着眉犯愁起来,“这余大人到底因何不答应?总要找出个缘由才好对症下药。”   “还不是说愧对列祖,怕余家绝后,又恐余岳阳仕途尽毁,总之这样那样,就只想要跟寻常男子一样娶妻生子!”   这余大人虑得也正常,何须问皱着眉心,实在难解。谁知挑眼望过去,只见梁锦坐上有一张缠金丝手帕,像是方才白芫笙遗落下的东西,他恍然灵光乍现,伸出手扯一把梁锦,“哎,若是不让余岳阳嫁到傅家,让傅成嫁到余家,这余大人的忧虑是不是就能解了?”   电光火石间,梁锦也似开了窍,先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后,又将眉毛拧起,“不成啊,傅成也是家里的长子,若给余岳阳做了男妻,他的前途不也毁了?如何还能参加明年春闱?”   “这时候还顾及这个?”何须问白他一眼,“他为这事儿病得如此,还会在意自己的前程?难道你要是遇到这事儿,会选前程不选我?”   “我肯定选你!”梁锦三指并天,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给他以证自身,待何须问笑了,他才抖抖衣摆站起来,“我这就同他说去,大不了他改换门庭给岳阳做男妻去!”   梁锦在马车上座着,一面摇晃一面笑,心理只道还是卿卿聪明,一下便点破了个中关窍,没准儿还真能成!   行至傅家,他大步流星虽金龙进去,端得是一派春风得意,还有闲情与金龙玩笑,“哎哎哎,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了,我这次来,没准你们少爷过几天就好。”   “果真?”金龙乍惊乍喜,扭转半身提着劲儿,“公子难道有什么神丹妙药?但愿能奏效,届时我们全家都厚礼相拜!您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府里上下都急坏了,我们少爷有孝心,只将病情瞒着老爷,可哪里瞒得住?老爷也只成全他的孝心,面上假装不知道,背地里头发都愁白了一片,不知在太医院求了多少药回来,却只是不管用。”   说话儿间到了院里,金龙只候在门外,目送梁锦进去,朝他倜傥临风的背影连连拜了三拜。   梁锦跟自己家一样推门而入,辗转进里间,一见床上靠着的傅成变老大不客气,“快快快,将你的好茶给我上一盏来!得要你珍藏的,寻常的我可不喝!”   宝幄半垂中,傅成恹恹笑了,无奈地朝丫鬟摆摆手,磕了一阵才无奈地望向梁锦,“你这又是得了什么喜?中榜也不见你如此开怀过。”   “给你道喜,”梁锦自拖了张椅子在床边对坐下来,撩了衣摆翘起腿,玉树一笑,“说起这事儿,你下回见了我家须问,可得好好谢他,还是他想的法子,你我读圣贤多年,脑子都给读糊涂了。你猜怎么的,余大人不是不同意你娶岳阳吗?那就不娶,不妨你嫁过去,既能保岳阳仕途,将来给岳阳纳个妾,大不了学我,使些障眼法,也不算断他家香火,你道如何?”   此话骤然如霹雳闪电,劈开傅成混沌一片的脑子,“等等等等,你是说我到他们家去?我,嫁他,做男妻?”   见他似乎来了精神了,梁锦止不住翻个白眼,“男妻怎么了?未必你能为岳阳病得死得,却不愿舍弃仕途委身到他家去?我来时路上就好好想了一番,余大人不是成日愁岳阳不上进?以后有你这么个饱学的儿媳妇辅在左右,他还愁什么?哈哈哈……”   他笑得枝叶乱颤,没一会儿,傅成也跟着费力笑起来,笑一阵咳一阵,咳得嗓子干哑,忙呷一口茶,“不论事成与不成,我都要好好去谢谢尊夫人。也谢你,我房中还有献之先生的墨宝,你自去挑一副,就当是给你的添丁之喜!”   “果真?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两位至交好友说笑一阵后,梁锦便要打道回府。傅尚书不知从哪个耳报神那里听说自打梁锦来时傅成的精神就见好,便忙赶过来,只要留人吃饭。谁料梁锦先是推辞,后见辞不过,便腆着脸没上没下的实言相告,说答应要回家吃饭的,不回去家里那位夫人要一直空着肚子等,险些把尚书大人的头发又多气白几根。 第77章   可恶   自打得了此方,傅成便留神养病,不多时就见转好,这日张太医来号脉,号过后又观气色,只见他脸色不似从前那般苍白,唇色也见恢复,便安心下来,只道:“你小子,心内的结郁已见消散,别大意,仍旧要按时按方吃药,还是不可见风!”   “必定谨遵医嘱。”傅成日渐精神,也不成日在床上躺着,亲自将张太医送到屋外去,远远眼见尚书大人穿着朝服过来,立在远处和张太医说了会儿话,便带着笑颜过来。   傅尚书令人将屋门合拢后,上下打量一遍傅成,连连点头,“瞧着是精神了许多,这下我和你母亲尽可安心了。”   “父亲,儿子不孝,拖累全家操心。”傅成披着外氅行礼后,也捡了跟椅子坐下,与他商量,“儿子的病能见好,只因与岳阳之事得见眉目,父亲,我前思后想,若是不能娶得岳阳,我便自往他家里去,还请父亲再去余家替我说和一番。”   “什么?!”傅大人惊得险些背过气去,端茶的手也见些微颤抖,拿眼瞥他,“你这是什么笑话儿?你是当真?我,我虽答应你的婚事让你自个儿做主,可还没荒唐到这个地步,你替那余家着想,就不怕我家绝后?”   “父亲,咱们家并不止我一个嫡子,您也不似余大人古板不近人情,何必拘泥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这还无关紧要?”傅尚书凌厉睇他一眼,猛然听他又连咳一阵,随即便缓和下来,眉尾低垂,妥协道:“你容我跟你母亲商议商议……,成儿,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前途无量,若真为了儿女私情放弃大好仕途,不会后悔?”   “父亲会为了仕途放弃母亲吗?”傅成含笑反问。   傅尚书未答,只叹息一声甩着衣袖离了这里。   梁锦又得了一副字帖,只每日临摹。这日被他母亲叫了去,他才垮进门槛儿,就见满院子大大小小漆红黑檀箱,何须问已在里头坐着了,听见他的脚步声,也走到门外来迎他,他只环顾上下,笑问:“这是怎么个说法?”   “你进来再说,母亲有话问你。”   何须问一招呼,他也不多看了,撩了衣摆进门。只见李氏在上,显得有些愁眉苦眼,一见他便问:“你上回说那胡邵天的品行到底真不真?”说罢,她从案上捏起一个烫金大红贴扔给梁锦,“你瞧瞧,胡家送来的礼单,可不是娶庶女的例,娶个嫡女都不为过,再则,他们家想将婚期定在年前,这么赶,我想着别是有什么隐情在里头。”   接了那礼单一看,上头光一套翡翠玉头面便价值不少,更别提那些金银珠宝,软缎锦绸。梁锦却向来不将这些闲事放在心上,只匆匆扫一眼,递回给他母亲,“这有什么,他们家又不是出不起。那胡邵天我也只是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上回就回您了啊,横竖有些毛病,也不过是惯常世家子弟的陋习,梁响磬不就想嫁个高门?现下她如愿了,您跟着闲操什么心?”   话虽如此,李氏还是不免叹气,“我也不想操这个心,只是前脚才将她亲娘打发出去,若回头这门婚事有疑,你奶奶恐怕说我不是亲生母亲便不将她的婚事放在心上,只是敷衍了事搪塞过去。”   梁锦听得头晕,与何须问挤坐在一个榻上去,“母亲可别再让我去打听了,我与他压根儿没有来往,纵然去打听也打听得不真,况且他家府里有什么事儿外人又如何知道,您就别管了,只应了就是,赶紧把那咋咋呼呼的丫头嫁出去,免得留在家里横生是非。”   李氏得了他的推波助澜,自然也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了。不日便给胡家回了话儿,商议定了婚期,又把这事儿呈报给老夫人。老夫人没什么说的,胡家家世不菲,能娶自家的庶女去做正室夫人自然没什么不好,况且老人家现在一门心思只在白芫笙身上,也没有功夫操心这些。   因白芫笙肚子见大,已有些微微隆起,她也怪,别人怀孕是呕得吃不下,她倒是食欲大增,天气越凉吃得越多,只把老夫人送来那些美味珍馐每日吩咐厨房轮番的做。梁锦偶时在院儿里碰见端饭到后头去的丫鬟,止不住目瞪口呆,何须问笑他,“你放心,她一个小小女子吃不穷你的。”   梁锦戚戚叹叹,咋舌道:“她这一来,我可是折损了不少银子……,不算这些吃的少说也搭进去一万两了。”   “你什么时候得了这剖腹藏珠的毛病?”何须问在案上整理梁响磬的嫁妆单子,提着笔挑眉望向他,“从没见你心疼过银子,那些汉白玉的香炉,玻璃种的碟子,还不是说买就买,前儿送我三哥的那副吴道子的画也没见你眨下眼的。”   “那不是你亲三哥嘛,”梁锦抬腿回来,捡了一张担子闲看,“他既喜欢我哪有不送的道理,就当贺他高中了。哎,这单子上这一万两是你添上去的?”   闻言,何须问提笔站起来,凑过去瞧一眼,“哦,是我添上去的,好歹是你妹妹,你这个做大哥的什么都不添说不过去,我便做主添了一万两,也不好落人口实的。”   “那你从我库里划过去吧,可不能亏了你的私房钱。”梁锦趁他还没坐回去,揽过他的腰往唇上印一口,吧唧作响,外头几个大丫鬟暗暗发笑,他却没皮没脸,半点不在意,“现在给她添一万两,就得动你庄子上一年收银的两三层,过两年慕白出嫁,你这样心疼她,又少不得贴补她许多,你那两处庄子怎么经得住倒腾。”   何须问坐回去,含笑继续写他的单子,“我要这些银子也没处使,自然是给慕白的,再留一些,往后贴补给梁桭和芫笙肚子里的那个,家里不是还有你挣银子吗?”   知道他惯常不在意这些黄白之物,就算绞上这些家务杂事,实则他还是同当初没有半点变化,若说有,也只是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之气,使梁锦更爱他几分,眼下风情流转,他便伏下身上撑在案上,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笔,“别写了,进屋睡觉罢。”   “你又发什么疯?”何须问扭头一看,窗外日头悬在正中,照着这一方院落满院金灿,他回头瞪他一眼,“大中午的你想做什么?你要是闲得无聊了,只把你那些书捡起来看看,省得又招父亲骂你!”   “看书哪有看你有意思?”他没正行,挤眉弄眼说着一些轻浮之词。   谈谈笑笑,又自得一天。   何须问的单子拟好后,先呈给老夫人过目,老夫人无话说,又呈给李氏,李氏看完后夸他面面俱到,越来越能齐家理事,便收起那单子,搁两日拿给梁响磬看,好叫她心里有数。   那梁响磬向来是个贪得无厌的,不敢去绕李氏,又知道她大哥有钱,眼见上头只给添了一万两,便有些不服,只料是何须问从中作梗不让梁锦多添,便穿戴一番要去找人理论。   正巧梁锦不在家,院儿里丫鬟又说何须问在梁慕白院儿里,她便端起小姐的架子找过去。才闯进去,便见两人正坐着说话,榻中间那案几上面摆了好几个鎏金铜匣子,里头盛的都是什么羊脂玉手镯、南阳玉的壁,又有什么祖母绿搔头,还有一套紫貂笔。   这一见,梁响磬骤然眼红不已,也忘了来时的目的,只走过去拿起一支簪子细看,“这个好,嫂君,是你的?”   原也不是何须问的,只因他整理东西,从李氏给的好几大箱子里翻出这些来,横竖用不上,就想着拿来给梁慕白,一套笔是别人送梁锦的,他不用,搁着也是浪费,不如叫林鸿下回进来府里时给他用。   谁料梁响磬也是个没皮没脸的,拿着那根簪子便不肯搁回去,只笑着朝何须问撒娇,“嫂君,给我罢,这个我戴着好看。”   “这是给慕白的,你若要,回头我有再给你。”何须问不冷不淡地搪塞,也不想真去费这个心。   “嫂君,下次再有的给姐姐,这个给我罢。”   梁响磬一味死皮赖脸,惹得二人皆是不大痛快,梁慕白本想给她就算了,可转念又想起因她亲娘林鸿挨的那些板子,到现在还留着疤,她便一改往日低眉顺眼的作风,从她手里夺回簪子,“妹妹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丫头似得,看见什么好东西不管是不是自个儿的都要抢去。”   她讥笑一声,坐回榻上去,惊得梁响磬有些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她才怒如泉涌,以为是在讥她与胡家这门亲事,“是你自己不检点做出那等丑事人家才不要你,还整日做出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来,其实不过是个小骚/货!”   跟赵姨娘混惯了,嘴里说出来的话也不像大家千金该有的样子,听得何须问直皱眉,手往案上一拍,“这是妹妹该对姐姐说的话吗?看看你自己的教养,哪有千金闺秀的做派?这些东西是我给慕白的,难不成你当着我的面就要抢她的?”   这一震慑,又让梁响磬惊了一会子,想这些人是只等她没娘了来欺负她,委屈至极,登时便眨下眼泪哭嚷起来,“若我娘还在,你们敢这么对我说话?想来现在这府里是你做主了,不过是小人得志,还要欺负到我头上来!”   她扯着嗓门儿又哭又骂,恰逢梁锦才从院外头进来,将她蛮横无理之词全听进耳里,便垮着脸撩开袍子跨步进来,“我在外头都听见了,还有没有规矩?眼看就要嫁到胡家去,你还这样争衣夺食的没见识,岂不是败坏我家家风?” 第78章   逃跑   骤见他进来,梁响磬抽抽搭搭止住哭声,当他不问青红皂白,心里满腹委屈,“大哥,我难道不是你亲妹子?怎的嫂君就这样偏心眼儿?给慕白贴补这贴补那,尽送些好东西给她,我呢?自打嫂君进门儿,还不曾给过我什么见面礼呢,眼下我要嫁人,他又只在嫁妆单子上添区区一万两银子,一万两银子,这可不是我们梁家的手笔!”   梁锦叫他吵得头疼,撩了袍子坐下,扫一眼那案上的东西,仍旧板着脸,“那些东西是你嫂君的,自然是他想给谁就给谁,况且他来了这么久,可曾见你何时到面前来请安问候?你不来孝顺他,倒时时惦记他的东西,这是什么道理?你姐姐常去说话问安,你还有什么不服?她是性子软和些,从小没少招你欺负却不跟你计较,你反倒倒打一耙起来!”   “我,我没有……”梁响磬还想狡辩,只见梁锦还是词严厉色打断她,“依我说,一两银子都不另添给你的,只按例来,你嫂君却心善,可怜你嫁到人家去作新妇,要给你撑起这个脸面。你不但不感激他,反而嫌少,你若嫌少便罢了,那我就不给了,找你二哥三哥给你添去!他们爱添十万八万的我管不着!”   那两位倒是亲哥哥,只是他们的银子还不够自己糟蹋的,哪有闲钱贴补给她?登时梁响磬被震住了,绞着帕子小声抽噎,“我晓得了……”   说罢她要走,又被梁锦截住,“回来!就这么走了?去给你嫂君和姐姐赔礼去!”   梁响磬瘪一下嘴,跺脚转身,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了万福赔了礼,一溜烟儿逃似的小跑出去。   何须问在侧面榻上憋了好一会儿笑,现时才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到哪里吃了亏,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何尝吃什么亏?”梁锦亦跟着笑出来,挪了个位置离到他跟前儿一根折背椅上去坐,“我去看了傅成才回来,他好了些,我心情正好呢,过来寻你,在门外就听见她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我这才生气的。”   说了一会儿自话儿,梁锦便带着何须问回去,用过晚饭,又是一天,一天一天,丝丝点点,连成一生。   谁料太平日子没过够,没两天便迎来一场小小风波。正巧那日梁锦才从外头回来,给何须问带了屿楼的膳食,几个镂空飞鹤的老红木食盒,提着就要往府门里进去。   方跨过一只脚,便听身后有人谨慎喊一声儿,“梁锦!梁锦!”   梁锦皱眉细听,听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他回身过去,就见对面照壁后头有只手冲他招了一下,绕过去一看,却是余岳阳。只见他头发蓬飞,脸上也沾了些泥土,颇有些狼狈,梁锦忙问:“你不是去江宁了吗,怎么在这儿?你这是怎么回事儿,遇到山匪了?”   “先别问,我看你提了好些食盒,有吃的没有?我快饿死了!”看他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眼巴巴盯着东呈提过来一个食盒,正巧里头是些糕点果子,他急得筷子也顾不上,两个收一手捡起一个灯盏糕就往嘴里塞。   “我的老天,你是多少日子没吃饭了?”   “七八天了罢,”余岳阳豁开牙一笑,嘴里囫囵喁喁馕馕,“我父亲给我找了个押镖的押我往江宁去,还没到地方,我趁他们不备连夜跑了。跑得急,身上银子也没带。一路上风餐露宿,饿了也只能捡些野果子吃,辛而三日前遇到一个跑商的队伍,我骗他们是进京寻亲的搭了他们的车马才回来,又不敢回家,也不能去找傅成,只好来找你了。”   想必余大人已经收到信儿了,傅成那头又还没再去提亲,若是躲到余家被余大人问个拐带之罪,的确不妥。梁锦思及此,便拉他上了还未及解的马车,“先去找个客栈住着,回头我再去告诉傅成。”   “傅成还好吗?我头先就听说他病了,现在好没好?”   “快好了快好了,你不用担心。”   一路七拐八拐,拐至一个暗巷,抬眼便是一个较为破落的客栈,梁锦带他往里进,“那些大客栈,想必你父亲会差人去找,你暂且住这里,回头我支银子过来。你可别瞎跑啊,让余大人逮着了恐怕到我父亲面前去告我一状!”   余岳阳往他胸口一拍,“你放心,自然不会连累你,你明儿顺道给我带身衣裳,我这一身土都快脏死了!得空再去告诉岳风一声儿,让他在家里给我照应照应。”   梁锦立在屋门外,瞪大眼睛问:“你打算何时回家?总不能一直躲着罢?”   “我爹什么时候同意了我什么时候回去!”   梁锦无奈,摇头自去,又到屿楼重新装了些果子点心回去,将此事告知了何须问,何须问用完饭便将自己一些衣裳打点出来,“岳阳没你高,恐怕穿我的衣裳还合适些,你明日都给他带去,再则,请个大夫去给他瞧瞧,风餐露宿这么多天,只怕折腾出什么病来,先别去告诉傅成,等他再将养两天再说不迟,省得他出门受风病不见好。”   他事事周到妥帖,反衬得梁锦粗心大意的,他立在一边看他收拾也不大好意思,赶过去帮忙,“嘿嘿,还是你想得周到。”   折腾至半夜,何须问仍旧不放心,自昏暗帐中翻了个身,“岳阳跟你一样,也是没吃过苦的大少爷,你明儿带个下人过去给他使唤。”   “成,”梁锦将他搂在怀里,手掌轻抚他一片单薄背脊,“奉瑞沉稳,就将他带过去照应。等以后他二人的好事儿成了,还要捧着厚礼来谢你呢。”   也不管他瞧得见瞧不见,何须问兀自翻一个白眼,“我又不是要他们的谢,只因他们是你从小一处长大的朋友。”   “是是是,我家卿卿最是高风亮节!”   隔几日,整个大京的世家子弟们都得了风声,听说余家到处着下人寻拿,这家问那家跑的打听余岳阳的下落。   自然也是少不了要往傅家去,想着其中千丝万缕的复杂牵绊,余大人还是亲自跑一趟,他早听说傅成自打哪日从他家里回去后便病了一场不见好,心里只存了个叹息,到底没见到实景儿。骤然一去,见傅家上下哀愁之色,又到傅成院儿中闻见浓浓苦药味儿,他也难免动容。   他坐在案上,与傅尚书饮茶,拿眼将傅成细细打量后,言谈间既有心疼又有怪罪,“你这孩子,不过是些儿女私情,何苦把甚至作践成这样?”   他突然造访,倒将傅成杀了个措手不及,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老实作答,“我不过是病两日,劳伯父挂心了。”   余大人最看好他,现时见他病病殃殃的,到底也于心有愧,轻叹一声,转过眼去望着傅尚书,“傅兄,你这儿子跟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到底也不知我家那孽障哪里好?怎就值得你家儿子如此挂心?”   这话叫人不知如何接下去,傅尚书只干咳两声,朝傅成暗使一个颜色,傅成也果真抓住时机,朝地上一跪,“伯父,从前我三番两次到您家去拜访,现在想起来也是侄儿唐突,我只知自己的心,却不想伯父为人父母的苦心,今日既然伯父来了,我不妨将打算说给伯父听。您既然顾及余家颜面与子嗣,不如我倒您家去,日后冠我余家姓氏!”   “噗嗤”一声,余大人惊得将嘴里的茶也喷了出来,瞪圆了眼先看傅成,见他不似说笑,又看着尚书大人,“这这这、这话儿怎么说的?傅兄,你、你也能答应?你这儿子可是颗好苗子啊,你就能眼睁睁见他前途尽毁?”   傅尚书耷着双肩,慨叹一声,“我有什么法子?眼瞧他病死过去?我不似余大人这般深明大义,只想着仕途与他的性命比起来,还是性命更重要,他能好好活在眼前我这做父亲的就知足了……”   这一面说得余大人也有些自惭,想起路上逃跑的余岳阳,还不知道遇何风险,他便也跟着叹一声,“这事儿倒是不急,容我回去考虑考虑,眼下我来,是因为我那孽障去江宁的路上失踪了,想着来问问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看你如此,想必也是不知道了?”   乍听人不见了,急得傅成咳喘一阵,从地上爬起来走至跟前,“怎么会不见了?何时不见的?可有人跟着?”   “十来日了,小厮跑回来报的信儿,不也不必急,他们沿途在找,若是涉险必有痕迹。”余大人说罢便要告辞,站起来,往傅成肩上轻拍两下,“你是个好孩子,且将病养好,等找回那孽障,你说的话儿我会仔细想想的。”   这一去,又问到了梁家,梁家自然是说谎不脸红,眼都不眨一下,当着他父亲的面故作惊叹,劲头上来还要拉着小厮帮忙一起去找,余大人只好无功而返。一家人都提着心,余夫人更是一连几日吃不下睡不着,反怪余大人,“都是你!好好儿的非要送他去江宁,那路上多凶险?眼看就要入冬,多少土匪蛰伏在山路上,只逮着肥羊宰一顿好过年的!”   又是哭又是闹的,激得余大人也是连拍案桌,“你尽想这些有的没的!分明是他自己跑的,哪里就能让山匪劫了去?就真劫了去,好歹也要送个信儿来的。我看那孽障八成是躲在哪处不回家,让我们干着急呢!”   余岳风在旁也是揪着心,这头还要劝,“父亲母亲,且稍安勿躁,不如还是让我带人去找,只把他平日爱去的地方都翻一翻!”   他心里想着余岳阳身上没带银子,在外撑这么些天不回家,必定是找到了支柱,想来想去还只有梁锦,于是撩了衣摆就找过去。 第79章   佳期   梁锦这边也怕傅成着急更加病情,也是急吼吼的找到傅家去。一见他,傅成便拢着衣裳问:“岳阳失踪了,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你别急!岳阳前几日来找过我,现下被我安顿在客栈,我怕你不顾病情跑出去见他,故而才瞒着你没说,”   “你应该早告诉我,”这下傅成的心才略放下,自己披了件斗篷,扯着梁锦就要出门,“快,带我去看看他!”   “你先换一身厚点的衣裳!”梁锦扯他回来,“叫金龙去套好马车,你可不能伤风。不必急,岳阳在那儿又跑不了。”   丫鬟们将傅成裹得个严严实实,再有金龙将马车也捂得个密不透风,这才驱车往客栈去。细细一算,两人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上面,此时骤然要见,傅成一颗心猛跳个不停。想起他的笑,想起风回乍暖的春天,他们二人也常找一家客栈私会,缠绵悱恻混到天黑,他才将他送回府去。   那些傍晚的风仿佛吹到此时,猝然峰回路转,傅成亦不觉得冷了。   余岳阳闷在客栈里也不敢轻易出去走动,生怕撞见家丁将他抓回家去,每日便恹恹地在客栈睡觉,心里却时时刻刻揪着。蓦然听见敲门声,他先是小心谨慎猫着腰下床,一时不定外头是谁,也不敢轻易开门。   只听外头赫然响起一个魂牵梦萦的声音,“是我……”   是他朝思暮想惦念了好几个月的声音,在朽木沉香中低低回响。他的眼泪险些夺眶,从小到大,他还从未一时与傅成分开这么长时间,其实不过两三个月,却似渺渺茫茫一生。   吱呀将那扇门拉开,就见恍如风烛残年的傅成立在门口,拢着厚厚的紫貂斗篷,与旁人像涉足在不同春秋。梁锦很有眼色,转身就要下楼去,“你俩说话儿罢,我回家了。”   只待他一走,傅成便跨进门去,将两扇门一合拢,猛一把将余岳阳收至怀中。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百转柔肠,汇成一句,“你受苦了罢?”   余岳阳受的是相思绞肠之苦,曾有万念俱灰之心,最终在他怀里化作呜咽,“呜呜呜……,你怎么就病了?”   外头高阳炽照,扑进槛窗风尘仆仆,傅成轻轻笑了,揽着他的腰转了一个圈儿,方抬起翠竹一样修长手指描摹他梨花带雨的脸,“没事儿,纵然一脚踏入阎罗殿,一见你我就又能活过来的。你瞧我现在不是精精神神的?只是你,从江宁半道折返,必定吃了许多苦头,怎么不去找我呢,我一直等你,一直等,等得心都要枯竭而死了……”   那枯竭心脏此刻枯木逢春,余岳阳的眼泪似沸腾的血渐渐灌溉进去,一方一寸重又使他活了过来。只是这人只知道哭,泪眼纵横,直哭到喘不上来气,霎时鼻子里吹出个泡来,他又笑了,“我怕我去找你我爹又去找你麻烦,只想等他不再找我了,我就跑到你家去,拜了天地拜过你家祠堂,那户籍纸上挂了我的名字,他就是恨得跳脚也没法子了。”   这孩子气的话将傅成逗笑了,扯着衣袖替他揩泪,“我到你家去也是一样。”   余岳阳听出话里玄机,将眼泪止住抬眼看他,听他一一说来后,登时鼓起大眼,“不成!你大好前程若是因为葬送,我我,我怎么可以?我横竖不是读书的料,更别提为官做宰了,你别为了我就委屈你自己!”   说着他又哭起来,将傅成一颗心都要哭碎,“并不是单是你为了你,也是为我,你瞧我,没有你便病成这样,还要仕途做什么?我只守着你便能安乐了。”   “你再求一求我爹,”余岳阳抓着他的手臂晃荡,满是不甘,“再求一求他恐怕就成了!被我牵连便不能入仕,这太不划算了……”   傅成只笑着欺身过去,在他噞喁的唇上轻轻一吻,“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家,你好好在家呆着等我,再养两天便打点好礼品上你家去。在家再不可胡闹,记得吃饭。”   余岳阳果真立时就不再闹了,将头靠在他肩上,“再呆一会儿罢,现在回家估摸着又少不了一顿打。”   “我去跟你父亲说,保管不打你。”   二人坐在靛蓝棉布帐中直呆了一个下午,却什么愈矩的事都没做,只想倾吐孤独心事,事无巨细,一点一滴,像要将从小到大只缺失短短几个月的时光都补回来。   直至斜阳残照,傅成才驾着马车将余岳阳往家送。余大人一见人就气得拍桌子瞪眼,吩咐人便要压了余岳阳打板子,辛得傅成拦住,“伯父,岳阳才刚回来,一路受了不少苦,还是先让他回去歇着罢。”   余大人一时怒火难消,不大听劝,仍旧捉了人要打,又逢余大夫人赶过来,抱住余岳阳便是一顿哭,他哪里还敢再下手?只好板着脸叫余岳阳自个儿回屋。人才走,傅成就欲告辞,才踏出一只脚,便被余大人叫了回来,“你先坐,我还有些话要同你讲。”   傅成立时调转过来,找了跟椅子坐下,上一瞧,便见他神色吞吐,像是有什么话不好出口,他便拱手相劝,“伯父有话直接吩咐侄儿便是。”   “我也没什么要吩咐你的,”余大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礼,“你身子可好些了?”   “已好了许多,有劳伯父挂心。”   “哎,你也不必同我客气,”余大人长叹一声,手撑膝盖,似乎一瞬便老了许多,“我知道,这世上除了我们这一家子,就只你待那孽障最好,我也是看在眼里,你为他病,又愿意为他放弃大好前程,我心里虽不认同,却也明白你的真心。你头先说,愿意为了岳阳到我家来,我郑重想过了,那孽障注定难成大器,他日我和他母亲拜年之后,有你护着他,我们也能放心,如此,便如你所愿罢。”   见他妥协,傅成自然心满意足,也感念他,撩了袍子便往地上跪下磕头,“伯父放心,不论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会护住岳阳,绝不辜负他!”   “我知道,”余大人仍旧摆手让他起来,“你的心我从不怀疑。只是你一身学问抱负,不当为了那孽障自毁。我想过了,朝廷虽有规矩,男子与男子成婚后,只能有一人可以入仕,却没规定死了谁可谁不可,我家那孽障既然不成器,那就还是你科考入仕罢,横竖你也算是我余家的人,也不算愧对祖宗。”   闻听至此,傅成满心感恩戴德,万语千言已不必再说,只朝他深深行一礼,便脚下生风,昂首挺胸自去。   后头半月,两家夫人做到一起,将婚事敲定,由余家下定,三书六礼事无巨细,可谓处处妥帖。梁锦闻听这门婚事也大大松了口气,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何须问从他口中听说后,扬了个大大的笑脸,“他们婚期定在何时啊?”   一见他那笑脸,梁锦只觉秋转春回,又是一度花开,跟着他笑,“元宵之后,也没多少日子了。到时候咱俩一起去喝他们的喜酒!”   “不知要送他们什么贺礼好?”   梁锦往他有些愁眉苦脸,便取笑起来,“你近日理家理出心病来了,一听到这些事儿便只想着礼尚往来。他们什么也不缺,不过表表心意而已,随便挑几样送过去一样的。”   “那可不成,”何须问嗔他一眼,“你的两位好友成婚你就这么不上心?哎,岳阳平日都喜欢些什么?”   “他?他最喜欢玩儿!”他两手枕着脖子朝后一靠,又是那副纨绔相,“什么新鲜他喜欢什么,打小就没个定性,还就只喜欢傅成这件事儿上能长久了……”   “古玩字画?或是什么别的,你想一个来,我好去准备。”   “字画可算了罢,他最厌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傅成道是喜欢,只是他路子比我还广些,我好多还是从他那拐来的。”言罢,他挑一下眉,似乎想起什么有趣儿的事儿,自己先发笑起来,“你别操心了,这事儿我去办就成。”   既说他去,又是他自小的好友,何须问便半点心不操。只是这一头,梁响磬的婚期比傅成他们的还早,赶在年前,他还得跟着李氏忙活。   头一件便是梁家这边的送亲席,要邀哪些亲朋他还得拟下单子,李氏确认后,还得写贴叫人送出去。赵姨娘家里的人没有名分不能请,便只请一些梁瑄媳妇娘家的人,还有孔翠芝的一双父母,她虽过世了,亲戚情分还在,自然是要请的。何家那边儿,何须问拟了帖子过去,何从抚推说身子不爽,使令何长春代礼。   确定好亲友,又是确定席面菜肴,李氏为了历练他,交由他全权做主。他参了过往梁府喜宴的席面,定下十二荤菜八素六冷,另三道点心。打发无所事到账上支银子交给采办,不想他是头回管这种事,那买办吴妈又是老贪,拿了他的银子,当他是公子哥儿不知财米有盐,便买了些稍逊的货色,横竖煮熟了端到桌上也看不出一二。 第80章   亏空   何须问却十分细致,那日见采买的单子呈上来后,便先让大厨房做了一套席面来看。   那菜或鼎或碟,容器精美,看着似模似样,但他向来对吃喝不讲究,也尝不出好坏来,立时拉了梁锦来尝。才用过午饭一个半时辰,梁锦也不饿,但为了助他,执起玉箸夹了一道砂锅煨火腿嚼,“这火腿才三年,咱们家不是都用的五年往上的火腿?”   “我是叫采买五年以上的啊,”何须问细拧眉心,指着另一道菜,“你再尝尝那个龙凤柔情香油鳝。”   梁锦又夹一筷子扔进嘴,“这鳝鱼不大新鲜啊……”   他一抬眼望过去,见何须问眉头紧锁,故上前替他解难,“你头回照管这些事儿,那些下人见你平日好说话,只管来糊弄你。不如我去查出来是谁,重重罚他!”   他只想替人排忧,却不想人不领他的情,瞥他一眼,“算了,一件小事还要你去罚他们?恐怕是有人见梁响磬是庶女,我又是头回当差,他们便放心大胆的中饱私囊了,我自会查出来的,不用你。”   “好罢,”梁锦丢下筷子,叫人撤了膳食,搂着他到一边去坐,“你要是查出来他们不听你使唤,你就来告诉我,再不济就去告诉母亲,可别又心软叫他们欺负了去。”   何须问又笑了,从案上递了盏茶给他漱口,“你放心。”   他来了梁家近两年,从事不关己到如今,来来回回经历许多风波后,倒还真把这里当做家了。纵然与人有些是非恩怨,可哪个大族人家没点儿这些事的?况且一想到还有梁锦,这个人虽然时时嬉皮笑脸,却不论何时都护着自己,就算为了他,也要将这个家真的挑起来。   隔日艳菊齐放,何须问着无所事去厨房将那位吴妈带了来。那吴妈涨涨囊馕一副身子挪到前头行了一个万福,面上巧笑,“不知少夫人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儿?”   瞧她样子,脸上堆笑,腰身直挺,眼里露讥,并不是十分尊重何须问的样子,何须问端了杯茶饮一口,指她入座,“吴妈妈请坐,我有一事不明,所以请妈妈来问问。那席面上定下的菜品,食材都是从哪里采的?”   那吴妈也不推辞,提着群边儿落座,“一些时令鲜蔬自然是有农户每日定点儿送来,一应肉品海鲜也有商户派送,怎么了?少夫人瞧着有问题?”   “哦,没什么,”何须问闲散一笑,又请她用茶,“并没有不妥,只是大夫人头回让我管这些事儿,我不敢疏忽,又是这么大的席面,难免有些贵胄,所以想叫吴妈请这些商户来我瞧瞧,也好叫我放心。”   “嗨,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吴妈抖着裙边笑笑,“都是一直供应咱们府里肉蔬的老人儿了,出不了岔子,又竟是些农户商贾,少夫人若要见这些人,岂不失了体面?”   见她推诿,何须问原还想软软地打个太极,梁锦却不是这个性子,他原在里间书案上看书,听了她不大尊敬的话语,立时就来气,他是不能见何须问吃半点儿亏的,撩了帘子就出来,“你是哪家的人?敢仗着有些年纪就用这个态度跟少夫人说话?”   吴妈进门没见梁锦,只以为他不在家,眼下骤见板着个脸出来了,便立即起身行礼回话,“原不知大少爷在家未能请安,还请大少爷宽恕,我是负责照管大厨房里一应采买事宜的人,家婆是老夫人身边儿的赵妈妈。”   原来是赵妈妈的儿媳妇儿,那赵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阖家都陪到了梁府。梁锦踱步过去挨着何须问坐下,端起他的茶毫不忌讳地饮一口,“难怪了,难怪您老敢这样同少夫人讲话……,你且下去,将那些各个菜蔬品种以及价格拟个单子呈上来给我们。”   听他这样讲,想必是对银两支出存疑了,但大少爷出名儿的百事不管,今儿提起这事儿,一定又是为了维护这男妻。吴妈从容应答,想着回去再告诉她婆婆一声,纵然查出个什么,有赵妈妈在上擎天,也罚不到她头上来。   等人一出去,何须问便板着个脸问:“你不是在屋里看书?又出来管这种闲事儿做什么?”   “我听她对你不敬这才出来的。”梁锦黏黏糊糊挨过去,送一个大大的笑,“你就是太软和了,你这样,这些老人怎么服管?要不你就别管了,只告诉母亲,让她去罚处,你每天歇着看看书睡睡觉不好吗?若是闲了就出去逛逛,你不是喜欢骑马?我带你骑马去赏桂,何必劳心劳力的。”   自打何须问开始慢慢接管府中这些杂物,便听他颇有微词,现时他将脸一苦,盈盈朝他望过去,“你是不是觉着我一个大男人照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成样子?   此言吓了梁锦一跳,赶忙敛色正身,“你想哪儿去了?我真是不想让你被这些琐事所累,又要遭这些小人的嫌,我心疼你。每日闲闲散散的玩儿不好吗?”   “不好,”何须问本是垮着脸,但又想他初衷是为自己,一时也缓和过来,“这府里现在就母亲一人操持着,但她却不能操持一辈子,以后你入朝为官,这么大的家业谁来打理?况且你要科考,自有正事儿可做,我却没有,每日间吃了睡睡了吃,只感觉自己是个无用之人。”   说话间似有感伤,梁锦也暗恼不已,想他拘在这里,又不爱出去饮酒作乐,可不是只有这些事可做了?他心里蛰一下似的疼,忙搂紧他,“但这些事儿看着简单,阖府上下这么多人口,若真照管起来也难,何况他们不敬你我就生气。是我错了,你若想做就去做,以后母亲百年之后,那两个不成器的玩意儿顶不住,这个家可不就靠你了?”   将话儿一说开,两人就又好了,趁着屋里没人,搂一阵亲一阵。   隔日下了场雨,寒噤噤浸骨头,想必月尾就要有一场雪的。那吴妈不敢不听梁锦的话,一大早果然拟了张单子到那院儿里去。这头两人刚起床,一众丫鬟还在伺候梳洗,吴妈不管不顾,提着裙子就要跨过门槛儿进去。   无所事听小丫鬟进来报,便想起前日何须问受她的气,心里盘算着要给她个下马威,便挺腰出去,并不正眼瞧她,“你进来做什么?且先去外头候着,我们少爷正在梳洗,叫你进来你才准进来。”   因是赵妈妈的儿媳妇,又有些年纪,又大小算个主事,这府里的下人都敬她几分,还不曾受过这种气,但想到梁锦恐怕也在里头,她也不好当面违抗,只翻了一眼推出去,嘴里嘀咕,“还真当自己是哪个份上的主子了,不过是平日里迷惑着我们这位不管事儿的少爷,拿捏着他便作威作福的……”   偏生无所事耳朵好,正转身进屋了,这话儿便窜到她耳朵里去,顿时手上撒了帘子回过来,走到门外,“按理说您有些年纪了,我不该说您,可不管您是哪家的,也左不过是这府里的奴才,既是奴才,哪有说主子的道理?”   远处云裳正带人端着早饭过来,瞧见两人在屋门外说话,又见无所事脸色不好,她便上前去过问,“怎么了这是?”   “她老人家仗着自己有些年纪,竟不顾规矩,明知少爷还在里头洗漱她就要去回话儿,我不过让她出来候着,她便心有不满,在这里将我们少爷埋怨一痛,被我听见了。”   云裳认得她,知道她有些关系背景,想着不欲给何须问找麻烦,便扯着无所事进去,“你不用和她在这里吵,回头她不知道又编些什么错处告到她婆婆那里,传到老夫人耳中,又要给少夫人气受,只等少爷来说她罢。”   等里头洗漱完,出来用早饭,何须问才端起碗,就朝无所事吩咐,“吴妈妈过来了?让她进来罢。”   吴妈一进来,便将单子呈给梁锦,梁锦没好脸的斜她一眼,“给我做什么?给少夫人。”她又撤下单子,调转一边正要呈到桌上,又听梁锦冷着声儿说:“你没瞧见少夫人在用饭?”   立时吴妈也脸色也僵起来,捏着单子站到一边去,紧等慢等,看何须问用饭也是细嚼慢咽的,旁边那位大少爷,还腆着脸往他碗里夹菜,旁若无人的劝,“多吃点儿,天越来越冷,不多长些肉可怎么御寒?”   “我难道是猪?靠贴秋膘抗冻?”   “你是仙鹤下凡!”梁锦嘿嘿一笑,抬眼问一边伺候的华浓:“天见冷了,白天还好,夜里冻人,少夫人的腿受不得冻,提早去领了碳来点上罢。”   华浓在旁蔑他一眼,“还用少爷说?今儿我就让人去领了,只是白天点了少夫人又怕热,今儿一下雨,是该点上了。还有少夫人的衣裳,今年大夫人拿了好些缎子和狐皮貂皮银鼠的,已经叫了师傅进来量尺寸,给少夫人多做些氅衣斗篷,预备过冬。”   见这些人比他还想得周到,梁锦十分满意,将玉箸靠在搁上,又朝云裳吩咐,“这一年你们也不容易,我照看不过来的地方还多亏你们,你去库里领些银子,分赏下去,也叫这院儿里上上下下没白替少夫人操心。” 第81章   应对   吴妈立在一边,算是切实见识了这大少爷是如何宠这男妻的,平日里只是听说,现如今亲身一经历,只将何须问视作妖精狐媚一般的人物,心里更鄙夷几分。   何须问也不要她的敬重,饭一吃完,便打发梁锦去看书,自己公事公办,让丫鬟一并上了两盏茶,还是客客气气的请她入座,“劳烦妈妈大清早跑这一趟,这单子就先搁在我这里。府里人口多,几文菜蔬几钱的肉,里里外外加起来每日就是好大一笔银子,所以我要找人出去打听打听市价行情,若有更实惠的商户农户,咱们就将原先的换一换,也好俭省些银子。”   嘴上说是要俭省,其实不过是想釜底抽薪,他心里清楚,现在这些供应的商户与吴妈早已形成默契,若找他们来问,必然也问不出个什么,还不如索性换一批,再找个信得过的人从旁照管,纵然那人也在其中获利,却能采些好的东西进来。   于是他闲闲端着茶,轻飘飘说起,“府里人口众多,吴妈妈一人负责厨房采买想必也劳心劳力,不如我派个人去协助,也叫妈妈松快一些。”   骤然一听,吴妈妈便慌了神,好好的一个肥差若往好了想,便是要叫人分走一半,若往坏处想,就是他心里有疑,要找个人监管自己。她连忙起身,比原先恭敬许多地行万福,“这不过是我分内的事儿,算不得操劳,我先谢过少夫人体恤,不过倒不必麻烦,我自己能忙活得过来的!”   “吴妈在府里操劳这么久,我既然管事,就该体谅您,还是叫个人帮您罢。”说罢,他扭头叫一下华浓,“华浓,我记得你母亲是在二门外当差,不如让她老人家去厨房帮帮吴妈。”   华浓自然晓得他的打算,又想这是个美差,自然是愿意的,“我下午就是同我母亲说。”   等安排妥帖了,不及吴妈反驳,何须问便起身,“吴妈先回去罢,我还要去回过大夫人,就不留客了。”   那吴妈只好咬牙切齿地退下去,只想着要去她婆婆那里告一状,好治治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夫人”!   里间书案上,梁锦手握一本书,竖起耳朵听了前后,待人一走,他便含笑出来,“卿卿性子虽软,行事却果断!想必这位吴妈妈去后会找她婆婆告状,若奶奶问责下来,你便让母亲去应付。”   他是为了维护自己,何须问却不高兴了,翻他一眼责怪起来,“哪有叫母亲去替我顶缸的?”   不等梁锦辩驳,他拿了单子就走,自往李氏那边儿去,将前后说予她听。李氏原在核这月的账目,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便将眉头紧锁。   “这些人也是老人了,从前我就知道她在采买上做手脚,只是碍于你奶奶的面子不好发落她,一月一月的亏损下来,一年倒要赔进去几千银子。你既不明说又能治她,这样更好。”   得她认可自然是好的,只是想起老夫人那层关系,何须问也不得不谨慎些,“奶奶会不会不高兴?”   李氏头上一枚鎏金彩凤的珠钗伴着一身叹息轻轻摇晃,“高不高兴的随她去罢,只是我怕她又要借故寻你的是非。若她问,你便说是我的主意,我自有话搪塞过去。”   第二日,那吴妈果然将话递给她婆婆,她婆婆便跑到老夫人耳边吹风。自然不好实话实说,只说是何须问拿了做少夫的款儿,头一个就惩治自己的儿媳妇,不过是想打老夫人的脸。   老夫人听了又是一顿气,拍着桌子就要骂,“芫笙那边有了身孕,我一时看顾不到,他就要造反不成?给我叫他来!”   听见传何须问,梁锦不放心,换了衣裳就要跟着去,何须问抵他不过,便由他跟着,一起前往。一路上,闻见些许金桂幽香,再不多时,又有梅花暗流,一年一年,日子就这样过了,恍眼便是一生。   何须问心有感叹,笑望梁锦,“还记得我才来的第二日,也是你陪我去老夫人院儿里,开了一路的樱花。”   环视四周,樱花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梁锦也笑起来,“就像昨天的事儿一样,眼下连傅成都要成亲了。卿卿,一会儿过去奶奶要是怪你,你还是往我身上推罢,你要立身,我却见不得你受半点儿委屈,比我自己受委屈还难受。”   “我知道,”何须问与他拉着手,盈盈笑着,“可我不能永远叫你护着罢?以后你为官做宰的,我不是也要交际应酬?”   如此说,便罢了,梁锦也不忍得见他日日虚度,只凭他高兴,随心所欲罢。   这头撩帘子进去,只见老夫人垮着个脸坐在正榻上,手搁案边,坠一只祖母绿手镯,磕得案边清脆一声,她先打头望见何须问迎面进来,正想着词儿要发难,恍又见梁锦紧随其后,她倒出去的情绪霎时又踅回些许,朝梁锦瞪一眼,“我叫的是你媳妇,你跟着来做什么?就这一时半刻也离不得?”   梁锦龇牙一笑,拉着何须问往椅上座,“我知道奶奶叫他是为了厨房当差的那个吴妈妈的事儿,奶奶何时管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您最应该享清福的,既然这种事儿已经交给须问管了,何必还要操心?”   “我不想操心,”老夫人扫过二人,落在梁锦身上翻一个白眼,“只是我听说你这媳妇铁面无私得很,才操持起这等事就要罚人,罚的还是在府里几十年的老人,往细了说,那吴妈到底也算是我的人,少夫人罚她,岂不是打我的脸?”   这头何须问正欲起身详解,反被梁锦的大掌压住手,“奶奶,我们须问也是头回当差,只想着尽心尽力,没有考虑到这些关系。说到底,还是那吴妈仗着您的势,在厨房里作威作福,以次充好,竟然亏空许多,过些日子咱们家摆席,将那些次品端上桌,岂不是有损咱们家的体面?”   “她负责厨房采买几十年,怎么偏偏这回出岔子?”   “怎么就只这回出岔子?”梁锦含笑,上前在另一端榻上坐下,“以往的席面,只因咱们家人都在应酬,有谁得空认真吃喝的?这才避了过去,这回啊,我们须问因头回操持,不放心,便令厨房做了先摆了一席,谁知就让我尝出来,奶奶你是知道我这张嘴的,寻常东西可入不了我的口,那些席面食材,还不及屿楼半点新鲜,若让那些王孙公勋尝出来,岂不笑我们梁家小器?以往不知还笑过多少回呢!”   拿住老夫人的症状,梁家便只管下猛药,想来知道她老人家因没读过多少书,最好脸面,一听被外人笑话儿,果真吊起脸来,“以往你母亲怎么不说?”   “以往我母亲是知道吴妈与赵妈妈的关系的,故而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梁家趁势再将何须问好一顿夸,“可我们须问不知道,自然公事公办,还是您来叫他才知道的,来时路上还同我说‘担心下了您老人家的面子,岂不是我的罪过?奶奶这一年来,处处体恤,头先慕白的事儿上,还极力在众人面前维护我,我岂不是以德报怨?’还是我一路劝他,奶奶向来耳聪目明,最辨是非,定然不会因一个下人就为难自家孙媳妇儿的,况且还是这下人当差不利在先!”   老夫人这才稍见缓和,半暗半明朝何须问睇一眼,“既如此,那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罢。”甫又端起来,直直挺着腰,朝他发问:“芫笙身子有孕,锦儿平日又要读书,你可有好生照看着?”   何须问原还沉浸在梁锦那一箩筐软硬并施的话里,险些笑出来,一听问话,忙敛了神色望上,“五天就请太医来把一次脉,一并吃穿用度都是我亲自过问的,丫鬟也添了两个在她屋里,她胃口好,近日吃得也多,已见丰腴。”   见他处处周到,挑不出个错儿来,老夫人也有些微发窘,瞥一眼,“吃多了身子重,到时候可不好临产,你是男儿家不懂这些,凡事多问问你院儿里照看梁桭的那个奶妈子。”   观老太太这一场火被婉转浇灭,梁锦心内发笑,面上端正得很,陪着她说了一会子话,这才带了何须问出去。   才跨出院门儿,何须问就止不住笑起来,洋洋洒洒在金秋烂漫的阳光里,和煦生风,梁锦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扯住他跟着笑,“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卿卿,慢点走……”见人在前头,抽搭着肩膀还在笑,他便一把将他扯入怀,“什么这么好笑?说出来也叫我开心开心。”   骤然何须问回过头来,是难得一见的明媚笑脸,只见他隔着半寸距离对望上梁锦的眼睛,“我没想到,你能说出那么一大筐家长里短的话来,平时见你万事不管百事不理的,只潇潇洒洒翘腿做你的大少爷,不曾想心中还有这么一把算盘。”   “你瞧,你可是又小瞧我了罢?”梁锦搂着他的腰,往他唇上印了一吻,听得道上来往丫鬟们捂嘴偷笑,他也不管,“你照管家,我照管你,凡事将你照管好了,我这家才得永宁呢。” 第82章   不行   逝者如斯,不过短暂光阴流转,秋去冬来。白茫茫玉倾覆大地,又是一年凛冬。   天太冷,一到化雪何须问的膝盖就隐约犯起病来,偶时抽抽搭搭的疼,也不太严重,梁锦却十分紧张。这日他才从李氏那里商定好一些婚礼的繁节,因刚从雪地里走回来,便不自觉地把手覆在膝上揉捏。   书案上,梁锦正在作画,握笔的手抬去蘸墨,稍一瞥便见着他一面看单子一面揉膝盖,立时便搁下笔绕到跟前儿,“怎么了这是?疼啊?”   “没有……”最怕他如此草木皆兵,何须问将手撤下,淡淡应他,“不过是在母亲屋里坐久了些,有点儿腿麻。”   “你别哄我,现在天最是冷的时候,可得留神些,我每日叫人熬汤你可有喝?”   “喝着呢,你不是日日盯着?”每日不是人参就是肉桂的,换着法子炖汤,还要守着人喝,何须问有时觉得心里跟那汤一样,暖洋洋的,有时又觉得他未免太劳师动众,却无可奈何,将脚轻轻跺一跺,才抬起来,便被梁锦捉住脚腕,“你做什么?”   梁锦另一只手就着边上拖了根折背椅过来坐下,将他的脚搭到自己腿上,从脚腕往上轻轻捏起来,“我给你揉揉,血脉活络些大概就少疼些。”恰时看见华浓搓着手进来,他朝人抬一下下巴,“将拿炭盆挪过来些。”   这捏腰捶腿的事虽是些下人活计,华浓却有眼色,并不跟他抢,只推过炭盆嘱咐,“少爷,您好歹把少夫人的衣摆撩上去些,不然一会儿落到炭盆里给点着了。”   她那边退出去忙,又留下两个人,何须问盯着她袅袅婀娜的背影出神一阵,低声同梁锦嘀咕,“我记得,华浓恍惚跟慕白差不多年纪,好像还比慕白大一岁,也算大姑娘了,她的终身大事你可有打算?”   “啊?”梁锦可哪里有打算呢?这些事儿向来不过是李氏过问几句的,府里丫鬟大了,不过是哪个妈妈婆子来求去给他儿子做媳妇儿,若是通房丫鬟,年岁大了,自然是当姨娘养起来的,他从前不想这些,眼下何须问提起,他便拧起眉毛,“要不,问问她自个儿罢,倒还是别给我做姨娘了,闲死在家里横竖没意思,还不如捡个好人嫁了去。”   何须问正是这个意思,想起平日华浓的言语行动之间,是不大瞧得上姨娘这个身份的,颇有些傲骨在里面,不过因为生下来就是家身奴才没得选,这才给了梁锦。他轻轻一笑,打算起来,“她伺候你一场,又伺候我一场,尽心尽力,为人又机灵可爱,我想着不给她在这府里找,你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人品好的贫寒学生,补贴他一些银子成全一桩美事。”   “你什么都考虑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办,我去外头打听打听,有好的我回来告诉你。”   两人说完这个,又说起梁响磬的婚事,何须问心里总有疑虑,今日得闲,与他说起,“我和母亲心里有一样的疑惑,那胡家也算是高门,虽在朝中不得重用,却有爵位在身,怎么非要娶咱们家的庶女,我想不通。”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梁锦惯常不把这事儿放心上,“你怕什么?横竖是明媒正娶,即便那胡绍天人品不佳,面上也要过得去,那丫头一心想嫁就让她嫁,吃亏也是她自个儿吃亏。”   “那便罢了……”他心里想着梁锦所言有理,以梁响磬的性子,只怕多过问些,她还只当人心理藏奸。眼一落下,见他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给自己捏小腿呢,顿时笑颜和煦,甚至五指去抚一抚他的脸,“成了,别捏了,不怎么疼。”   相视一笑,即到晚饭时节,除了一些时令菜蔬,还有一道火腿煨鹿筋,盛在鎏金铜锅里,下头点了几枚碳,咕嘟咕嘟滚着,看着就有食欲,何须问叫来无所事吩咐,“你去后头叫表妹也过来吃。”   不多时便见白元笙微挺着肚子过来,三人各座,梁锦在旁一面给何须问夹菜,一面听他们闲话。   何须问坐在二人中间,碧青色一间灰鼠边儿襕衫,君子谦谦,“那位袁公子,可回洛阳了?”   “回去了,”白元笙浅浅笑着答,“家里还有孩子和老人家,他要赶回去过节的,等过完年再上京来。我们商议过了,用表哥给的银子做花草生意,从洛阳培一些牡丹,到京城里来卖,嫂君管家可知道这府里一年栽种花草就不少开销呢,又有盆栽,又有园景,京城王孙贵族多,家里园子也多,若是打通关系,一年就能挣不少银子。”   “这也不难,”何须问舀一勺汤到她碗里,“回头春闱你表哥若能高中,就当封官拜职,届时必定有同僚往来,我帮你在那些人面前举荐一下,若他能办好,过不了多久,便都去找他。”   白元笙眯起眼,扬起笑脸,似早春到来,语气也不无骄傲,“宁哥肯定能成的!在家时他就喜欢花啊草啊的,又画得一手园景图,对景色布置最是在行!”   瞧她神色俨然小女儿情窦初开,何须问也跟着笑了,唯有梁锦,还记恨袁时宁疑他不能生育之事,将嘴一撇,噞喁一句,“他既这么能干,做什么连个贡生都考不上?”   叫他一堵,白元笙脸色眼见跨下来,将碗搁到桌上,“宁哥家里上上下下都得要他操心,原本就家境贫寒,怎么跟表哥比呢?表哥含着金汤匙出生,每日只管吃好喝好玩儿好的做个富贵公子,考上了没什么稀奇的,若再考不上榜,才连天都容不下呢!”   “你这丫头,跟谁说话儿呢没大没小的?”梁锦也将碗搁下,撑着膝盖够着脖子教训,“你才来时没见你这么没规矩啊,难不成是怀个孩子叫府里上下纵坏了?”   一个不服一个,眼看就要吵起来,还是何须问将碗重重一搁,扭头向梁锦叱责,“你好好吃你的饭,吵什么?”   梁锦翻个白眼,重端起碗来,避开何须问严厉的眼神,猛扒两口饭。那边白元笙憋不住暗暗笑他,也捧起碗来。   不过几日就是梁响磬出嫁,一应喜服礼品吃食何须问来回查了好几遍,直到前一晚才略歇下,到第二日一大早,又同梁锦一齐迎接亲友。李氏仍旧负责女眷那边,梁锦拉着何须问不过是招呼一些同辈子弟,来来回回倒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认了个遍。   胡家那边依着吉时领着队伍过来迎,将人一送走,这边儿便开了席,算是这一月的忙总算有个了结。   再往下就是筹备过节的事儿,又是采买一应吃食,筹备各家节礼自有梁锦帮着办。不曾想这边还没忙过,那便胡绍天又带着梁响磬回来归宁。   那梁响磬梳了个慵慵散散的髻,穿得姹紫嫣红华美无比,一时风光无限,只是脸色不大好。先拜过了梁郝和李氏,阖家又一起吃过了饭。稍歇,何须问觉得身上穿得太多不舒服,要回去换一身衣裳,一路拉着梁锦往院儿里走,正路过烟梓池边上的一座假山,忽闻有姑娘哭啼之声,还伴着另一个姑娘在一旁劝解。   “小姐,既然二少爷三少爷不管,咱们不如去求大少爷罢,没准儿大少爷会替您教训教训姑爷呢?”   原来是梁响磬身边儿的丫鬟,果然,随即便听见梁响磬抽抽搭搭的声音,“大哥才不会管我呢,他们巴不得我过得不好,我要是说给他听,他身边那男妻,还有梁慕白还不得笑话儿死我?”   听及此处梁锦便生了气,正要从假山后头出去,却被何须问拉住示意他走,刚抬脚,又听见那丫鬟安慰,“小姐既不愿意说,以后就别跟姑爷治气了罢,实在也是您说话儿太过大夫人气极了才罚您的。往后您注意说话儿,大家相安无事的不就好了?”   “我难道说错了?他本来就是个没用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你不知道,他、他不行!我不过是劝他两句,请个太医来看看,他就骂我!”   这两人已走出去两步,听到这话儿,梁锦瞪着大眼低声说:“原来如此……,难怪他一个嫡子,还愿意娶我们家的庶女,原来是不行啊……”   何须问瞥他一眼,“不关咱们的事儿。”   一面走,梁锦一面哀戚叹惋,“外头都风言风语的传闻我不行,不行的那个原来在这儿呢,我真是要冤枉死了!”   斜眼看他满脸哀容,何须问好笑起来,贴近他耳边轻声说一句,“我知道你行不就够了?”   他撤回去,面色潮红,连耳尖都泛着粉,迎着日头一看,近乎透明,梁锦窜了火,止不住的心猿意马,偏过脑袋在他颈上一吻,“这怎么够,你只知道我行,不知道我有多行,等夜了就让你知道知道!”   二人一路笑,一路牵着手走,天地白茫茫一片连在一起,似乎没有边际,寒风带着阳光扑过来,掀起他二人的衣决,缠在一起,绞在一起,有人相拥,仿佛寒冬也不这么冷了。   那梁响磬还在后头哭,委委屈屈,一声儿抽泣盖过一声儿…… 第83章   结局   年下一过,不过转瞬光景,即到傅余两家结秦晋之期。说起来余岳阳并无半点为“夫”之责,一应闲事不管,仍旧日日缠着傅成。   寒冬腊月的,大明河凌汛,马都易滑蹄,却挡不住余岳阳往傅家去。他母亲看不过去,临出门前拉了他训,“你这一时半刻都等不得?没两日傅成就进门了,你何况大雪天的跑?况且叫别家见着了,我与你父亲脸上怎么挂得住?”   一时余岳阳亦有些羞赧,将头上一顶梳得溜光水滑的髻挠出几丝乱发,“我就去看看他好全没有,又不多呆。况且傅夫人说叫我过去,有东西要给我,母亲,你快别在这雪地里头站着了,赶紧进屋去罢,我午饭时就回来!”   余大夫人再想说些什么,话儿还不及出口,哪里还见他的影儿?只好嗔怪着跺一脚扭身进屋。   这厢快马,一炷香就到了傅府,余岳阳轻车熟路打正门进去,两家阖府上下都知晓此门婚事,小厮自然也不拦,只捂嘴暗笑,笑他恨‘嫁’之心,竟然一时半刻也多等不得。   转到傅成房里,见他披着斗篷在案上看书,他便想使坏,轻脚走过去挨到他身边儿,一把抽了他手上的书,“你看什么这么认真?连我进来都没听见?”   一抬眉,即见他明澄澄的笑,被这笑渲染,连屋里也更暖和几分。傅成也笑起来,趁屋里没人,拉了他坐在自己膝上,“婚期一过,再过两个月就是春闱,这一遭不去又要等三年,我可不得抽空多刻苦一些?你倒是不必科考了,自然每日闲耍。你哥呢?也在家里苦读?”   “可不,他就那样儿你又不是不晓得,”余岳阳两个膀子挂在他脖子上,笑得整个屋子流光四溢,“每日听他摇头晃脑的,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从前日日被押着读书还不觉得,这骤然不用念书了,就跟刚从狱里放出来似的,眼下啊,我是一个字儿都听不得!”   傅成挥毫泼墨般爽朗一笑,“那你听我说话烦不烦?”   “那怎么能一样?”余岳阳撤下手来,从他怀中起身,跺着步子一面看一面乱翻,“哎,你母亲叫我过来是要说什么事儿?总不会是交代我不要负你欺你罢?”   座上,傅成又捡起书收回眼,嘴上分心答他,“一会儿用午饭时你不就知道了?”   真到了用午饭,余岳阳一颗心骤然提起来,有些患得患失般的惧怕,只怕临门一脚突生是非。然则实在是他多心,这厢傅夫人进来,脸上喜笑颜开,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锦匣,将其打开,只见里头绿油油一只玉笄,并无雕饰,“这原是支凤凰玉梢头,是成儿奶奶给我的,我找了工匠师傅重新打磨成这样,男儿也戴得的,现如今将它给你,也不算失传了。”   乍惊乍喜间,余岳阳不好意思起来,接过那方匣子,先起身拱手,“谢谢伯母!”又捧到傅成面前给他看,“你瞧,这水头真好!等将来我及冠,还能打一定冠子相配!”   那厢傅大夫人见他泼猴一般调皮,面上也笑起来,“你这孩子,打小就这样活泼,往后成儿到你家去,你可得带着他隽永些!可别再让他成日家这副老大人的样子,比他父亲还沉稳几分。”   “伯母,这样有什么不好啊?”余岳阳踅回来,往她旁边榻上坐下,“你瞧他这样,难道不是难得的张弛稳重?我们山上那些同窗都不及他呢!”   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傅成哪里都好,傅夫人心内发笑,眼里嗔怪,“哪里好?罢了,你们这一静一动倒是般配。”   说话间,小厅的饭已摆好,自是一家团聚用饭,余岳阳来得多了,已没有头几次的拘谨,早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一般,说说笑笑并不客气。   饭桌上傅夫人又恍然想起大事儿,“成儿,你那喜服已经做好了,吃完饭你去试试,若有不合身的眼下就好改。”   “你的喜服什么样儿啊?”余岳阳提着玉箸,连菜也忘了夹,“哎,我想起来,不是说这两个人的喜服都是由一家做好了送到另一家去的吗?怎么咱们要分头做?”   这问题倒是难倒了傅成,他其实也不大清楚,只抬眼望他母亲。对过傅夫人颔首一笑,“原是应该一家做好的,不过听出最初成亲的白将军冯参军二位就是各自裁定的喜服,又到梁家小子与何家小四,他们也是各自裁定的,这两对不都是和和美美的?咱们也就当个传统办了。”   余岳阳豁然开朗,露出八颗牙笑起来,“对对对,还是比着他们的来想必错不了。”   转晌用完饭又饮完茶,余岳阳便拖着傅成回屋去试衣裳,他自己的还没做好,就眼巴巴的在外间等着丫鬟替他更衣。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傅成出来。   人就立在那里,头上束一顶白玉云纹冠,里头一件鲜红圆领袍,当中绣一圈龙飞凤翔,外罩暗红大氅,领子和袖子都是金线所绣的盘龙纹,贵气如一块红玛瑙。   “真好看!”目瞪口呆一会儿,余岳阳才兜着下巴颏扑在他怀里,“你真好看!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穿大红这么好看?”   傅成一把圈住他,提着他的腰贴近自己身上,嘴上同他玩笑,“那你从前喜欢我什么呢?难不成是看中我学问好才要与我成亲?”   “你这人怎么心眼儿小起来?”余岳阳瘪嘴瞪他,“成成成,你从前也好看,风度翩翩玉树临风!”   见他穿上了喜服,他自己也急起来,说话儿就推人一把,退步抽身,“不成,我得回家问问我的做好没有,都这么些日子了,回头要是不合身可没时间改了!”   说话就要走,简直是风一阵雨一阵的,才转身即被傅成扯住,“你这就回去了?”   “可不是,出来大半晌了,我得回去催催!”   他还是那副孩子气长不大,傅成只好放他去,在后头笑着望他的背影。再过十来天,就要与他长相厮守,回想从前十来年就似一条长江大河,他们总算涉险而过。从此每日一睁眼就能搂他入怀,闭眼前亦能安心亲吻他,这世上不再有什么更美满的事儿了。   十轮霜月转浮日,不过眨眼光景,就真到了那天。那天,金轮罩鼎,白雪作绢,一线红色自余家婉言铺陈,徐徐挺进傅家。只闻得锣鼓喧天,新郎官儿余小公子打着头阵,余大公子紧随其后,边上就是梁锦,几个世家公子骑在马上,悠哉哉往前行。   最前头,余岳阳自马背上扭身,“梁锦,须问呢?怎么不来?”   “啊,他要来的,”梁锦一手拉缰绳,两腿夹马腹,着一身天青色狐皮延边儿的襕衫,束一顶绿油油的翡翠冠,脸上带着眷念缱绻的丝丝笑意,“临出门儿前我母亲说他穿得少了,先让丫鬟给他找衣裳。我这不是忙着赶你的吉时吗?实话儿告诉你,我跟着你老觉着心里头怪怪的,应是傅成在我前头,往你家去迎你才对。”   “嗨,你这人!”余岳阳将身子又转一度,十分不服,“傅成还没说什么呢,你哪来的意见?我去迎他怎么了?难不成只能他娶我,我娶不得他?”   大喜日子,梁锦倒不欲给他添堵,忙赔笑,“都一样,都一样……。”   边上余岳风也来凑趣儿,同梁锦说笑,“你别说,自打这亲事定下来,我父亲就总说有些对不起傅家,为一己之私,倒让尚书大人白白赔了个好儿子给我们家,他心里过意不去,又往单子上添了些礼。”   一路说笑,这就到了傅家,一应拦亲之类的俗礼不过是走个过场,傅成早就在里头等着了,卷一本书,饮一口闲茶。余岳阳一进去就看见他悠哉游哉,自己却乍然间不好意思起来。羞答答地挺着脸面往前磨蹭几步,傅成一见他,便搁下书来,“先拜过父亲母亲。”   “我知道,”似乎两人身份骤然颠倒,当着这些人,余岳阳想起来要脸面,梗着脖子等他,“我来时已经有先生给我讲过礼节了!”   他这一闹,众人反而哄笑起来,更笑得他脸色通红,只得微微垂着头挨到傅成身边去,跟着他一道跪拜双亲,又跟着一道奉茶。梁锦在门外见了摇头叹息,拉了余岳风的袖子交头接耳,“并不是我说他,实在岳阳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瞧他那小媳妇的样儿。”   拥着这一堆公子同窗的,余岳风霎时也觉羞愧,讪笑着替他那不争气的弟弟争辩,“会好的,岳阳不过是头一遭,等一会儿回家他腰杆就直了。”   众人不信,纷纷暗笑,却不戳穿。   那头,何须问最里头是宋锦中衣,再外又是一层加了鹅绒的软缎上襦,再外头是貂毛领子的襕衫,一应压了整个领边儿,连裤子也被逼着裹了两条,眼看那边儿恐怕快要开席,他亦有些急,忙吩咐无所事,“你去外头传话,恐怕要误了时辰了,叫他们不用马车,只给我装好马鞍。”   不及丫鬟们劝阻,外间李氏掀了帘子进来,“这可不成,你才学骑了几天的马,摔了可怎么好?即便不摔,那风裹着雪吹到脸上怎么受得住?还是坐车安心些。”   何须问自然是不驳她的,系上狐皮斗篷就要行礼出去,“母亲,我先去了,您和父亲爷爷奶奶后头慢慢过来。”   “哎,你且去罢。”   这厢辞出去,眼看真是要误了拜堂的时辰了,一时也就将李氏的话儿抛诸脑后,只吩咐奉瑞,“不坐车了,还是骑马罢,给我牵一匹马来,你在后头架着马车来,回头少爷肯定是要喝酒的,我们乘车回家。”   奉瑞哪里知道他才学了几天马,只当他是会骑的,吩咐人装了马鞍,果真牵出一匹白马,将他扶上去,见他拉着缰绳似模似样的,便放心递了马鞭给他。这一挥鞭,那马便嘶吼一声扬长而去。   这马倒温顺,一路上只避开人群跑,谁料雪地难行,马蹄一时打滑,何须问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眼睁睁随马跖扑在地。疼得他“嘶啦”一声儿,才睁眼,见那马后蹄又踩滑一下子,它便哪管人在下头,提着前蹄就要踏下去稳住。正是存亡之际,不知哪里蹿出来个人拉了他一把,这才幸免于难。   一抬头,发现这人温文尔雅似良玉,通身牙白衣裳贵气斐然,竟有些眼熟,何须问转着脑子想一圈儿一时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正欲发问,只见这人毫无架子,居然躬下身提他拍衣裳上滚的雪。   三两下拍完,这人才挺直起来,含笑柔声,“你没事儿罢,可摔疼了没有?”   那杨春花儿一般的笑,又让何须问觉得似曾相识,便微拧着眉行礼,“多谢你,没摔着什么,只是,请恕我无礼,我们好像是见过对吗?”   “自然见过了!”那少年开怀笑起来,与他在稀疏人群中对望,“你忘了?我是吴川语啊,那年雅集,你到过我家,还有上回在长明书院蹴鞠咱们也见过!咦?你怎么在街上跑这么急?怎么不见梁兄?”   原来是旧相识了,何须问这才恍然大悟,朝他有礼含蓄地笑起来,“我要去余家吃席,他陪着去迎亲,所以先去了。”   想他也是要去观礼的,眼看快迟了,吴川语便趁机邀他,“怪道了,这雪里滑,看你骑马不大熟练的样子还这么跑,原来是同我一样快误了拜堂的吉时,不如你乘了我的马一齐去跑?”言罢,见他神色似有踌躇,他便又刻意免他烦难,“你虽是梁锦之妻,但我们也是同为男子,没什么可避忌的,总好过误了时辰罢?”   经他一说,何须问才将眉心舒展开来,有礼地拱手,“那多谢你了,回头我再送礼去你府上道谢。”   谢不谢的倒不打紧,要紧的是吴川语这一片心可算有了着落,心里喜滋滋,面上却端正有礼,先将何须问扶到马上,自己再跨上去,穿过他的身躯拉着缰绳,就跟抱他入怀一样。难得机缘巧合如此亲近,他心里早已美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皑皑白雪铺长街,吴川语架一匹马春风得意地奔驰,心里只想着这马再慢些,路再长些……   可惜马儿不知他的心事,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跑到了余家门口,那门口正直宾客来往,络绎不绝。二人还未下马,便听得有人在喊,“须问,下来!”   何须问扭头去望,是他三哥何长春正打马车上跳下来,崩着脸大步跨到跟前急急扶了人下马,“怎么不坐自家的车,反倒跟人同乘一匹马?”   “我恐赶不上观礼,便骑了马来,”何须问见他脸色不大好,也不知他为何脸色不大好,只照实说,“路上马摔了,是吴公子救了我,这才搭了他的马一齐来的。”   那吴川语亦是懂礼之人,赶忙从马上下来像何长春行礼,“没想到何兄也来观礼,平日倒是少见你来这些场面。”   “我与傅成也算有交,自然该来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何长春也作个揖,“我带着须问先进去了,吴兄再来。”   这头进去,正赶上里头在拜堂,人堆里梁锦闹得最凶,何须问一跳眼便寻着了他,在人群后头喊他的名字,“梁锦,梁锦!”   簇拥着的一片闹哄中,梁锦回头,先扬一个温柔的笑,又赶着挤出来,拉了他往里进,“你来得正是时候,刚要拜!”   里头人声鼎沸,正值先生扬着嗓子高喊一声,“一拜高堂……!”   梁锦一面看,一面拉过何须问的手,骤觉跟摸了快冰一样,忙藏在袖中替他搓热,“你怎么来的?怎么冻成这样儿?”   “我原是骑马,后头马摔了一跤……”   “什么?”乍一听他摔了,梁锦便急急扯了他左看右看,“可摔着哪儿没有?腿没事儿罢?膝盖没事儿罢?”   适时,先生又扬着嗓子高喊,“二拜天地……!”   何须问猜他就要紧张得这副样子,为了安他的心,袖中被他握着的手也反握他一下,“没事儿,路上遇见吴家公子了,是乘了他的马同他一道来的。”   “什么?!吴家那个吴川语?”梁锦一惊一乍,声音也猛然拔高些许。   恰逢先生又嚷一声儿,“夫妻对拜……!”   幸而这声儿将他的声音压下去,否则又要引来众人诧异,倒把一对新人的风头抢了去。何须问嗔他一眼,“不是那个吴家公子还有哪个吴家公子?我说了要备礼去他府上谢他,你可别忘了。”   里头再喊,“礼成……!”   门框挤着的梁锦只觉得心头有股无名火,只将牙根儿紧咬,“放心,我忘不了!明儿我就捧了礼去谢他!”   一阵寒风扑朔进堂,众人拥着新人出来往洞房里去,唯有梁锦落后几步,一时楞了神儿。何须问被他拉着,也不得上前,疑惑回望他,见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在那里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霎时竟觉着有些可爱。   他学着梁锦平日的样子,将肩轻轻撞上他的肩,“发什么呆呢?走了,你不是说原先你洞房时被傅成拉出去喝酒,今儿也要拉他出去吗?”   是了,时光几度流转,又照拂到另一对新人身上。梁锦恍惚一下,只觉所谓“日子”自当是这样,有三五好友谈天、有一人在身边,将五脏六腑及数不尽的柔肠掏给他,换他一颗鲜活跳动的心回来,再一齐经历光阴四季,从少年到白发,此乃,礼成!   于是他将吴川语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儿暂搁脑后,捧起何须问一双被他温热的手踏步向前,“没错儿,今儿要灌得他难入洞房!”   靑瓦廊下,一双璧影,赶着喧闹人群一丈远,手托着手、袖缠着袖,只愿天上人间,年年今夜。 第84章   番外一(春闱)   春来,桃李一枝新,群芳峥嵘,大京城犹如一个敛黛呈妆的女子,从晨雾中蹁跹而来。   梁家又有事忙,一来是结亲的人家多,四处奔走送礼吃席。李氏也开始带着何须问应酬官眷,只为将来梁家入仕后,他亦能独当一面。二则是操持梁锦春闱之事,无非是替他缝制被褥,预备膳食。   虽是春天,到底乍暖还寒,一到夜里北风又奔袭回来,杀得人措手不及。何须问自然是最担心的,坐在榻上看丫鬟们拿了笔墨纸砚一一过目,“云裳,这笔不能是活口的,换一支来。嗳,华浓,那砚台换作水晶砚吧,一目了然,省得还要查来查去的麻烦。”   另一侧榻上斜斜倒着梁锦,嘴上的笑意难掩,闲搁一只手在案,推一盏茶倒他面前,“别忙了,横竖就三日,又不是没经过,我挺一挺就熬过来了。”   他自言之轻巧,哪里知晓何须问心头的紧张,“这跟上回可不一样,春闱殿试,一跃龙门。虽说就算考不上你也能做官儿,可到底还是凭真本事封官儿踏实些。”   “喝口茶,”梁锦将茶递到他面前,见他颈上已蒙薄薄一层汗,似轻纱帐挽,他滚一下喉结,暗暗咽下口水,“你放心,我保证尽心尽力!只是我不在家,你可怎么打发光阴?你也别日日操心梁桭那小子了,得空出去转转,要不约了岳阳出去赏春?”   满室春景,还用到哪里去赏?何须问睇他一眼,“你不用操心我,我还得去王家一趟,他家老夫人做寿,我要陪着奶奶母亲去送礼拜寿。”   “哪个王家?”   “自然是国公府王家,还有哪个王家值得奶奶母亲亲自走一趟的?”知道他那记性不好使,说过又要忘,他也懒得多说,“况且,岳阳比我还紧张呢,前两天打发人来问我给你备些什么,他也要比着备一份,还亲自到寒香寺去烧了一炷香。为了不叫傅成挂心,他说这几日都不出门。”   稍一想,脑子里就是余岳阳手忙脚乱的样子,梁锦哈哈直乐,“他也有对科考如此上心的时候!你不去便罢了,等我考完回来再同你一起出去一样儿的。只是你要与奶奶一道出门,我想想就不放心,你千万仔细啊,不成就别去了,避着她老人家一点,等我回来再说。”   一时香薰得有些浓烈,何须问侧身从榻边儿的三弯腿矮几上拿过香炉香箸,揭盖儿拨开些许,“没事儿的,奶奶已经许久不说我了,前两日她还遣人过来叫我陪她打牌。”   适逢华浓抱着几件衣裳进来,一面在东墙榻上折叠,一面接了话儿去,“说起这个我就好笑,那日少爷不在家,来叫我们少夫人去打牌,少夫人不会打,折了好多钱进去,赵妈妈还挑唆着让少夫人请客摆席,一个月的月例银子都赔进去了。那个赵妈妈,八成还记着上回她儿媳妇儿的仇呢!”   “还有这事儿?”梁锦从缠金丝软枕上端正起来,掀了衣摆盘着腿,朝何须问望住,“怎么你没跟我说?下回再叫,你随便寻个什么由头搪塞过去就算了,犯不着真去,你又不会打牌,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太为难你了。”   摆弄好香炉,何须问往他手上拍拍,“那日母亲也在呢,没事儿。不过你说得对,我在那里坐了一个时辰,只觉度日如年,不过是奶□□回来叫我,我不好拂她的面子,下回我真不去了,简直是遭罪。”   闲闲散散说着话儿,待香灰燃尽,又是一方晚霞。第二日的太阳还未升起,满府里就点着灯笼忙活起来,只为全家一个活祖宗,又是日后上下的顶梁柱。   双重帷幔中,梁锦撩了半片帐子已经穿好短靴,即见身后有影子软慵慵爬起来,将另两片帐子挂到月钩上,“你穿件带毛的,等中午了再换就是,外头还冷得很。”   “晓得了,”梁锦扭转半身,双手托着他的腰让他靠到自己身上,“现在还早呢,我去向爷爷奶奶拜别,还要同父亲母亲请安,这得折腾半个多时辰,你再睡会儿,待会儿云裳她们伺候你吃了早饭我们再一道去,啊。”   肩侧,懒懒一只蝶栖息着,他的心也跟着软作一团棉花,扶正他,将他一缕青丝别到耳后,“睡吧,我保证让你送我的。”   这人奋力将眼皮一睁,叹一口气清醒过来,“不睡了,叫她们进来替我梳洗罢,你先去,我再查验一下你的东西有没有收拾好。”   拗他不过,梁锦付之温柔一笑,在他额头浅吻片刻,便打帘子出去吩咐众人,“少夫人醒了,你们进去罢,可盯着他吃早饭,将昨日他爱吃的那个桂花粥再熬一碗上来,多搁些蜜。”   众人一应,各自忙开。梁锦自往老夫人院儿里去,老太师也早早在这里等着,一见他便将胡须一捋,只有一句话话,“这回你可得仔细些,不可再潦草字迹,圣上亲自阅卷,届时笑话我连自家孙子都教不好。”   “孙儿知道了。”梁锦扶过他,一齐到饭桌上用早饭。   老夫人还是那性子,两眼一横,“临行前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哎呀我不过是嘱咐他两句,你瞧你,都得让你惯坏了!”   在这里吵吵闹闹用了早饭,梁锦又往梁郝那边儿去,李氏也在,对他没什么多说的,不过是嘱咐他夜里当心着凉之类的话。梁郝却端得紧,“切不可像上回一样当作儿戏,山外有山,秋闱时不过是同大京城的学子们相较,这回可是各个州府的拔尖儿才子们齐聚殿试,你若还是一味的不当真,届时打断你的腿!”   梁锦朝李氏身边儿一站,嘴上答“是”,心内只想,不是要揭我的皮,就是要断我的腿,别人家考不上三年后再来,我这里考不上,怕是连命也没了……   李氏观他面色,想着要安慰他几句,可出口竟是,“须问要送你?这大早上的,何苦累他跑一趟,打点好车马带七八个小厮自去就成了。”   这下可好,连梁郝也将眼暗暗瞥她又瞥,心里有牢骚,当着梁锦又不大好说。梁锦却是个厚脸皮的,朝李氏贴过来,抑着声儿噞喁,“我说我的亲娘哎,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我这辈子就这一遭春闱您都不让送?”   “哎呀,”李氏拍着他的手解说,倒显得有些多余,“为娘的自然心疼你,只是早上寒露重,没得叫他跟着白跑一趟,回头病了,你岂不是也心疼?”   梁锦只得两声讪笑,端正回去,眼个眼皮一翻,望向八角藻井,“儿子先告退了,父亲母亲就安心在家中等我的好消息罢。”   辞完出去,天边已见翻蓝,绕过满院亭台轩榭,最终又回到他的温柔乡。   里头何须问刚用完早饭,一见他来,立时起身,“你辞完了?我也吃好了,咱们走罢,别误了时辰。”   “误不了,”梁锦自往榻上坐下,看丫鬟们来往收拾碗碟,“你才吃了饭就去做马车,仔细又颠得你不舒服,来,喝碗普洱再走。”   何须问外罩一间水青色氅衣走过去,嗔他一眼,“上回是吃得多了才不痛快的,关马车什么事儿?”   “咦?你那叫吃得多?不是我说,就是猫儿也比你吃得多些,”梁锦拉了人坐到自个儿腿上颠一颠,“你瞧,冬天一过,你又轻了不少,等到了夏天,你又要消减许多,年年这样也不是个法子,我请太医来瞧瞧罢,咱们开一些开胃的方子来吃?”   “好了,”何须问从他腿上挣脱起来,“又叫丫鬟们看见。快别耽误了,早早的去罢,回头贡院门口搜查站队也要站半天呢。”   说不赢他,梁锦只好唉声叹气跟着出去,统共一辆马车,周遭跟了七个小厮,拿了他一应要用的笔墨纸砚、衣裳被褥、果子点心。齐齐全全地往贡院儿去。   今年倒是圆满,在门口就望见新婚燕尔的傅成余岳阳,余岳阳撅着个嘴仰头正跟傅成说着什么,隔得远,听不真切,梁锦便喊一声,“傅成!岳阳!”   一见来人,余岳阳臊了个大红脸,“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来?贡院马上就开了。”   “岳风呢?”   “他后头呢,没跟我们坐一辆车。”   兜兜转转,遥望一辆马车颠簸而来,正是余岳风,开了年,他也即将及冠,越发稳重起来,先朝何须问拱手,“有礼了。”另三人自然是不必见礼的,嘻哈打趣成一团。   闻听“吱呀”沉重一声,是衙差将两扇大门开启,有人珊珊迟,从马车上一跃下,便得何须问眯起眼睛喊,“三哥!”   何长春挂着脸,走到人堆里拉过他到一侧,“我有事儿跟你说,你先有个准备。……我要定亲了,恐怕父亲不同意,若他来找你说,你只别管这事儿。”   骤然一听,惊了何须问一下,“啊?三哥要和谁家小姐定亲?怎么先前没听说起?”   “先前还拿不准,”何长春朝人群张望一眼,将声音又压低几分,“并不是哪家的小姐,是……,原是咱们的大嫂,你还不知道,她与大哥和离了,昨儿刚回家去,等我考完就去她家提亲。”   “啊?!”   要说这何家,还真是一家子不寻常,闹了满大京的笑话。眼下梁锦科考这三天,何须问又有得忙了,他朝梁锦的背影苦兮兮地望过去,心里只想,我的好夫君,你可快考完出来拿个主意罢…… 第85章   番外二 (江宁1)   榜眼及第后,这是梁锦封官拜职的第二年,他封了个枢密都承旨一职,和老太师及他父亲,每日一同上下朝。   自打他封了官儿,何须问这一年也跟着忙得团团转,一时间门庭若市,到处有官眷下帖子给他,三天两头都是雅集。   夜里,他拿了一封藕荷色硬贴递到梁锦面前,“你看看这个,是陈之白陈大人家的帖子,瞧那字儿是像是他夫人亲自写的,你过几日不是要往江宁走一遭调他的职?那他夫人办的这个什么‘牡丹’局我去不去啊?”   适逢梁锦正在书案上看信,随手接过搁到一旁,等信看完了他才咧着牙根儿走到榻上并坐着搂他,“调职又不是罢官,没什么紧要的,你想去就去,懒得酬酢就不去。”   “你坐远些,都做官儿了还是这么不正经。”何须问推他一把,自己又挪开几分,“我倒是不想去,可前儿侍郎夫人办的雅集我都去了,这个不去,又怕落人口舌,免得叫人家以为你同这位陈大人有什么过节似的,又或是陈大人这次调职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两片唇上下翕动,似花瓣在风中抖动,梁锦厚着脸皮扑过去亲一口,得逞后得意洋洋笑起来,“不用想这么多,不想去就不去,别人最多说你是避嫌。卿卿,我过几天去江宁,这一走就得半个多月,你在家会不会憋闷得慌?”   何须问将嘴一撇,满不在乎,“哪里闷得了?后面还有好几家大人摆酒,好几轮席面要吃,这一去还得打点礼品,闲不住的,”说罢,他往另一侧新添的书案上头一指,“你瞧,那些帖子都堆成小山包了。”   就着那纤长手指望过去,果然见五光十色的贴子垒着,起码得有十来张,梁锦含笑,捉了他的手捧到唇边印上一吻,“我做官儿,倒是连累你了,我也怪不好意思的,不如你跟我一道去江宁玩儿一趟?那里也算你的老家,回去明月满花楼看一看,再到河边儿祭祭岳母大人。”   “这怎么行?”何须问斜目过来,抽回手,“我去了,家里怎么办?况且你是去办公事,我跟着算怎么回事儿呢?”   “你管这么多?”梁锦目露精光,贼兮兮一笑,“嘿嘿,其实接到旨意那天我就跟母亲说了,让她老人家暂代管家半个月,我带你出去走走。”   身后无事何须问自然是乐意的,连着高兴了两日后,又要着人去采买许多东西,说是要带给明月满花楼的妈妈姑娘们。梁锦见了好笑,几句话便将他拦住,“卿卿,你想想啊,青楼姑娘们都是挣那几年的青春钱,如今你都长这么大了,她们难不成还在做那门营生?恐怕早就嫁人的嫁人,赎身的赎身了,就算是妈妈,也都养老去了罢?”   思忖半刻,何须问攒眉二度,脸上隐有失落之色,望及此,梁锦忙拥住他,“我们先去看看,若能打听到她们的下落还在江宁本地,那我们现去采买礼物也来得及。”   收拾停妥已经是三日后,梁锦前几日收到的信上说,地方官员已经预备好了三进的别院让他落脚,因此除了一个主事,他连着三个大丫鬟、四个小厮、两个婆子一应带上。丫鬟们听说要出远门玩儿,喜不自胜,无所事尤甚,欢天喜地的收拾好东西,不日就启程。   临行前,李氏将一封信偷偷交给何须问,让他烧给他娘亲,并代为祭拜。   虽然止不住好奇,但见何须问不欲拆信,梁锦也只好按捺住不提。这一路游一路行,总算按期赶到了江宁。一进城门,便有上下官员一齐来迎接,除去梁锦是按旨而来,还因他的家世身份,一应人等都不敢轻怠。   为首的知州张大人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者,留着半寸花白胡须,一笑起来跟个寿星老爷也差不多,何须问一见他,就总觉得有些面熟,却实在想不起。   一旁的通判陈之白大人殷勤备至,引着二人进了宅子,只见门前匾额上提“景园”二字,“这宅子是下官找江宁一位乡绅暂租下来的,大人来之前我就令人里里外外都清洗了好多回,一连用的床、桌椅、碗碟等家具都是新买来的,还留了几个粗苯的仆从婢子给大人和夫人使唤,望大人不要嫌弃。”   他如此殷勤,除了梁锦家世显赫外,还因他想趁此次调职考核,能掉回京城里去,指望再升个职,梁锦自然是知晓的,只与他客套周旋,“大人太客气了,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我这回来,自带了家奴,不好麻烦大人的人,大人还是将其都撤回去罢,况且我家夫人不大习惯住处有陌生人,也不好使唤他们,大人的心意我领了就是。”   “哎,若是使唤不惯,白留他们看看门儿也是好的。”陈之白与他打着太极,不过是想留下一两个耳目。   梁锦四两拨千斤,轻巧便将他应付过去,“不可不可,我来原为考核地方官员政绩,大人安排宅子又安排奴仆,若是传到京城,只怕我们……啊,还是避嫌为好。”   陈之白这厢方可,带走了一群家奴,这陌生的宅子就剩下自家人,何须问顿感自在许多。一行人将宅子逛了个遍,说是一处普通宅院,其实并不普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湖有园,工细楼台处处精致,何须问瞧得瞠目结舌,“这陈大人怕不是在哪里租的罢,即便是租,想必也得花费不少银两,为了能调回京城,他下的手笔可不小啊。”   “哪里单单是为了调回京城呢?”行至二门内,就是曲径通幽的一处院落,海棠落樱,景色极佳,梁锦拉着他的手撩了衣摆进入正屋,只见一张阔气的黑檀架子床,比他家里的差了不少,一应榻、案、陈设都精美阔绰,“这屋子不错,咱们就住这儿,下剩的,让华浓她们去挑,爱住哪间就住哪间。”   说罢,他坐到床上去拍了两下,被褥床单都是雨花锦的,他甚为满意,“你瞧这些东西,哪一件不是上百的银子?我的俸禄几何?他的俸禄又几何?怎么能随意买得起这些东西?若说他有家里帮衬,可他出身寒微,从他父亲才开始做官儿,满打满算算上祖产,也没有钱这么挥霍,我看他是想让我核查政绩时抬抬手。”   “那你怎么想的?”   梁锦又起身,拉着他继续出去逛,“看情况罢,若说私下以外人名义经商做买卖,这朝廷上下没几家是清白的,若是贪污,那就得看数额而定了,我亦不是要将人赶尽杀绝,不过是照实报给圣上,定夺的还是他。”   逛了一会子,又相拥睡了个午觉,二人方起来用过晚饭,春末天长,瞧见天边斜阳未散,梁锦便要领着何须问出去逛逛,临行前何须问朝众人吩咐,“东呈跟着就好,阿事华浓云裳三人自行出去逛,叫两个小厮跟着,只是别太晚回来。”   三人领着小厮喜滋滋的同他二人在宅子门前告别,自去玩乐,梁锦则领着他往另一头去。   江宁乃富庶之地,又因这秦淮艳名,一到夜里,也是热闹非常,各家商户、摊贩、都不忙着打烊,仍是想从来来往往的人流里挣出些银两。   梁锦走马观花,拉着何须问在华灯下慢慢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江宁的路吗?还跟原来一不一样?”   “哪里还能一样呢?”映着各色灯笼火烛,是何须问明晃晃的笑,“我走时才多大啊,早不记得了。哎,对了,咱们不认得路,回去的时候怎么办啊?”   适时身后东呈猴精似的冒出一个头,“少夫人放心,中午到的时候,我和其他几个家丁就已经将城里摸了个遍,还绘制了几份地图,走不丢的,您只管逛。”   梁锦斜瞥他一眼,呵呵一乐,“这猴崽子越发仔细了,回去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