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冤昭雪之后 作者:一丛音 文案: 相重镜相貌明靡,一剑惊九州。 一次在秘境中他为救一窝白眼狼以身涉险,封印恶龙,却被诬陷至声名尽毁,修为散尽,困在秘境一口棺材中自生自灭。 六十年后,秘境再度打开。 终于能重见天日,相重镜激动地揭棺而起!!! 当年那群白眼狼已经成为了大佬,此时正齐刷刷站在棺材外,目光痛苦又悔恨地看着他。 相重镜:“……” 打扰了,告辞了。 缓缓把棺材盖再阖上。 大佬们:“……” 相重镜不知道的是,六十年前之事真相大白,他已沉冤昭雪。 *** 相重镜将恶龙封印在灵体之上,恶龙桀骜不驯,森然道:“若有朝一日我冲破封印,必一口将你吃了。” 相重镜有恃无恐,骚话连篇:“你说的吃是哪个吃啊?是不是双修的那个吃……啧,色龙。” 恶龙:“……” 有朝一日,相重镜终于遭了报应,恶龙冲破封印重回自由。 相重镜:“……” #最后还是被吃了# 放浪不羁骚话连篇倒霉透顶大美人受x桀骜不驯恶龙攻,1v1。 内容标签: 年下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相重镜,顾从絮「顾三更」 ┃ 配角:宿蚕声,晋楚龄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白眼狼们追悔莫及 立意:初心犹在,守得云开见月明 vip作品简评 相重镜一剑惊九州,一次在秘境中他为救一窝白眼狼以身涉险,封印恶龙,却被诬陷至声名尽毁,修为散尽,困在秘境一口棺材中自生自灭。六十年后,秘境重开,他逃出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沉冤昭雪,之后惊觉当年诬陷之事其实是幕后之人推波助澜,另有阴谋。主角配角人设鲜明讨喜,由数节龙骨层层递进将六十年前的真相揭开,剧情跌宕起伏,为之后剧情的推进埋下众多伏笔,同时主角两人身上的羁绊也逐渐加深,连带着千年前的冤屈也得以昭雪。 第1章 冤家路窄 秘境终年夜幕笼罩。 一阵能将人骨血冻成冰渣的狂风呼啸而过,就连纵横秘境的无数凶兽也蛰伏躲避。 巨大枯树后,一群修士正在躲避狂风,火灵石分散周遭,形成巨大的法阵抵御彻骨寒冷。 相重镜裹着一袭破破烂烂的黑袍逆风而来,慢悠悠地靠近法阵。 他不怎么会捏障眼法决,右手被寒风冻得发青,连试了好几回,还差点把法诀捏成「被翻红浪」,才终于成功。 借着障眼法决,他如入无人之境,偷偷混入了这群修士中。 天太冷,风太厉,他只想避避风。 狂风过后就走。 好在这群修士年纪轻,修为也不怎么高,并未发现有人混入。 他们应当是哪个世家的弟子,衣绣蔷薇纹,每人身边都亮着一颗被琉璃瓶罩着的火焰,豆粒般大,明明灭灭。 为首的少年还在眉飞色舞地喋喋不休。 “……这秘境四处皆险,凶兽又多,稍不留神便要送了命,我听说有人在北面的玲珑墟还瞧见了艳鬼。” 他同伴还未搭腔,刚选了个角落盘膝坐下的相重镜就情不自禁地附和道:“艳鬼?这秘境竟然还有艳鬼?” 相重镜从来闲不住嘴,被人困在这秘境中六十年,闲着无趣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 这回好不容易见到这么多人,嘴漏了似的一个劲往外冒话,若不是怕暴露身份,他恨不得说个三天三夜。 好在少年为了吊足大家胃口,也需要一个人来附和他,也没多想,继续道。 “对啊,据说那艳鬼身着红衣,裹着蓝色鬼火,逢人便要上前索命。” 相重镜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豁”了一声。 六十年来他几乎走遍秘境每个角落,这里除了凶兽就是能将人魂魄都搅碎的灵风,根本没遇到过什么艳鬼。 他来了兴致,拢着黑袍暗搓搓地靠近了些。 这一动,黑袍下残破的红衣露出一角,微卷的发梢落在肩上,隐在黑暗中,谁也没瞧见。 这群修士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听到美人鬼忙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艳鬼?是不是极美?” “艳鬼算是鬼修吗?我还从未瞧见过,等灵风刮过去,咱们要不要去长长见识?” “去啊去啊,有美人一定得去看看,要不然可亏大发了。”这句是相重镜在凑热闹。 少年神秘兮兮道:“你们可知道那艳鬼是谁?” 众人摇头,不知。 相重镜也跟着摇头。 少年声音压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六十年前那一剑惊九州的相剑尊,不就是被那两位联手困在秘境中自生自灭吗?” 这群少年看起来胆子比针大不了多少,只听到一个名字就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相重镜竟然真的变成厉鬼了?!” 偷偷从面前的小碟里抓了一把葵花籽嗑得正欢的相重镜:“……” 嗯?谁? 相重镜? 哦,我。 相重镜被困了太久,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他歪着头冥思苦想,好像隐约记得自己当年是使剑的。 ——但他现在左手连剑都拿不动,掐个决都费劲。 相重镜也没在意,继续嗑着瓜子,权当听说书。 现在的他,无论听到别人说什么,都会觉得极其有趣。 少年还在那说:“听说相剑尊容貌绝艳,比那曲危弦好了不知多少倍。” 相重镜不记得曲危弦是谁,但听到别人夸他,还是不住点头。 嗯,嗯嗯,嗯嗯嗯。 “我家长辈曾说,当年相剑尊被丢在秘境时浑身浴血,修为散尽,连握剑的左手都露出白骨来了,随行之人都同他相交甚好,却无一人救他。”少年说着,似乎惋惜地啧啧两声,“都这般惨状了,那两位还亲手斩灭他的犀照幽火。” 身上都有秘境犀照幽火的众人仿佛感同身受,惊骇道:“没了犀照,他不就出不去秘境了吗?!” 相重镜歪着头想了想,盯着一旁少年的犀照幽火瞧了半天,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走了六十年,都走不出这无边秘境了。 原来需要犀照火。 “太惨了太惨了。”相重镜边嗑瓜子边啧啧称奇,好像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众人闻言,也都跟着“太惨了太惨了”。 “惨”完后,离相重镜最近的少年似乎发觉了什么,偏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谁让他和恶龙同流合污呢?”少年又道,“当年秘境中有一条盘在黑暗中的恶龙,一口龙息都能将大乘期的修士毁去元丹。而相剑尊胆子极大,竟敢和恶龙签契,还重伤了曲危弦,当着所有人的面化魔了!” 众人顿时开始“嘶嘶嘶”吸气,像是一窝蛇。 相重镜也倒吸一口凉气,摇头感叹道:“太坏了太坏了。” 众人闻言,也都“太坏了太坏了。” “坏”完后,相重镜旁边的少年又古怪看他一眼。 少年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所以说,那个美貌艳鬼指不定就是相剑尊亡魂未安,打算找仇人报仇的,咱们可别去那瞎掺和。” 有人小声提议:“可那艳鬼若真的是相灵矿,咱们一伙人抓一个艳鬼,也没什么难度吧?” 相重镜歪歪头。 相灵矿?他怎么不记得自己竟然还有其他名字? 少年叹息道:“此次来秘境的修士有九成都是为了那天价灵石矿的悬赏,你觉得按照咱们刚筑基的修为,哪怕碰上金丹修士,能够他们一盘菜的吗?” 众人:“……” “一盘菜”默默低下头,不敢再说了。 篝火倏地炸开一小簇火花,将相重镜的半张脸微微照亮。 一直在相重镜旁边的少年满脸古怪,开口问道:“师兄,你知道相剑尊是何模样吗?” “自然知道啊!”师兄性子大大咧咧,十分爱炫耀,洋洋得意道,“我们家可有相剑尊的琉璃纸画像呢!” 有人嘀咕:“不是说他和恶龙同流合污吗,怎么还挂他画像?” 师兄叹息道:“无他,那脸太好看了。” 众人:“……” 以貌取人!肤浅! 相重镜还在嗑瓜子,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露出手腕上一串生了锈的铃铛。 这秘境中四处都是黑暗,他也早已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模样了。 “他长什么样啊?”有人问。 相重镜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什么样?” 师兄想了想,一一描绘:“那琉璃纸的画像上,相剑尊着火纹红衣,双肩浮着红蓝幽火,约是有异域人的血统,那发尾是微卷的,手腕还带有引魂铃……” 他每说一句,相重镜旁边的少年就往相重镜身上瞥一眼,表情变幻莫测。 相重镜还在听得津津有味。 狂风已经快过去了,残余的风将他宽大的黑色兜帽吹得往外飘了两下,隐约瞧见他那张如瓷雕似的脸。 他的障眼法决实在太过拙劣,撑到这个时候已是极限,且一旦引起旁人注意,就会逐渐失去效用。 在旁边少年眼中,自己面前宛如乞丐似的人像是逐渐展开的美人画卷轴似的,一点点变了模样。 这人身披着破破烂烂的黑袍,隐约露出里面火烧似的残留红衣,双肩之上,正漂浮着一红一蓝两簇幽火,明明灭灭将那明靡的脸庞照亮。 容貌绝艳,眼尾有一抹蜿蜒的弯曲黑影,用枯枝草草挽起的发垂下一绺,发尾微卷。 手腕还坠着一串生锈的金铃,已经不会响了。 少年:“……”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翻着白眼差点晕过去。 相重镜离他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疑惑道:“怎么了这是,冻着了?” 少年这口气本来能上来的,无意中被相重镜一扶,那绝艳的容颜直接怼到面前,他却被吓得眼睛一翻,彻底晕过去了。 相重镜:“……” 虽然记忆模糊了,但相重镜隐约知道,这应该是头一回有人第一眼见他是被直接吓晕过去的。 倒也稀奇。 相重镜朝周围的人道:“他这是……” 他一偏头,风将黑袍吹开半边,露出一张妖冶如艳鬼的脸。 所有人木然看他,视线十分一致地从他的脸、双肩幽火、发尾、腕间一一扫过,最后整齐划一倒吸一口凉气。 啪啪啪,晕倒一堆。 相重镜:“……” 相重镜干巴巴道:“善、善哉。” 看把孩子吓得。 相重镜以一脸之力,吓晕了一堆少年人。 为首的少年不愧是师兄,没有丢脸地晕过去,吓得眼睛发直了半天,陡然以头抢地,哐的一声,震得相重镜手里瓜子掉了一地。 少年哆嗦着道:“小辈有、有有有眼无珠!相相相剑尊……饶命!” 相重镜并未觉得被冒犯:“没没没没事。” 少年:“……” 少年抖得更厉害了。 相重镜摸了摸脸,怀疑自己是不是长残了长歪了,要不然为何一露面就把人吓成这副德行。 双肩上两簇幽火已有了神智,此时正在他头顶上打架,噼里啪啦火光四溅。 相重镜见怪不怪,撑着下颌,眼尾轻轻一挑:“原来你方才说的艳鬼就是我?善哉善哉,在下不巧还是个勉强能喘气的活物。” 少年脸色惨白,听到这话却呆了呆。 相重镜当年重伤成那样,竟然还能在这四处险境的秘境里活这么久? 他哆哆嗦嗦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在犀照幽火的照耀下,相重镜依然是有影子,只是那影子太小,才巴掌大,看着分外古怪。 那红蓝幽火似乎不满少年盯着相重镜的影子看,骤然化为巨大而狰狞的凶兽面孔,獠牙大张,朝着少年咆哮地“嗷”了一声。 少年:“……” 少年差点晕过去,再次战战兢兢地伏地:“剑尊饶命!” 相重镜无奈地伸手一拍,那狰狞的凶兽重新化为两簇幽火,在相重镜脸颊上轻蹭。 相重镜扫见灵风已经刮过去,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我不伤你,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便好。” 少年吓得不轻,哽咽道:“剑尊请问,晚辈必定知无不言。” “此次秘境,哪些门派来了?” 少年忙像是倒豆子似的哒哒哒将来的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门派全都背了一遍。 相重镜绞尽脑汁想了想,发现好像一个都不认得。 “你方才说的宿……” 宿什么来着? 少年忙接口:“宿首尊。” “对。”相重镜道,“他是谁?” “宿首尊名唤宿蚕声,是三界首尊。” 相重镜轻轻呢喃着这个名字:“宿蚕声……” 这个名字激起了他深埋在脑海深处的一丁点记忆。 宿蚕声,正是当年将相重镜囚禁在秘境的仇敌之一。 左手再也无法握剑的痛苦,和被囚禁在秘境中六十年的屈辱,全都是这人给的。 相重镜眸子幽深:“他来秘境了吗?” 少年犹豫一瞬,小心翼翼:“宿蚕声为三界首尊,本该在无尽道筹办七日后的御兽大典,但前几日却不知为何突然冲进了秘境,还……” 相重镜蹙眉:“还什么?” 少年怯怯看他一眼,讷讷道:“还悬赏天价灵石矿,找寻……相剑尊,不、不论生死。” 相重镜:“……” 相重镜默默倒吸一口凉气。 宿蚕声还真是心狠手辣,当年将他生路斩断,囚禁在秘境六十年不算,竟然还要赶尽杀绝把他找出来。 怎?是怕他死的不够彻底? 天价灵石矿? 他到底为何要做到这一步? 不成,自己得赶紧跑,不能被抓到。 相重镜拂开他面前的火焰,朝着少年伸出手:“你的犀……” 犀…… 少年:“……” 这相剑尊的记性……好像不怎么好。 少年唯恐被杀,没等相重镜想起来,赶忙将身上的琉璃瓶递给他,怯怯道:“剑尊,这是犀照幽火,能在这秘境中寻到灵树天梯的去路。” 相重镜“唔”了一声,捏着琉璃瓶晃了晃,发现里面豆粒大的火焰是用一角碎石似的东西点燃的,应当是犀角。 少年用几乎哭出来的神情看着相重镜。 这秘境极其特殊,常年如墨似的黑暗,由灵树天梯进入秘境之人必须随身携带犀照幽火,否则火一旦丢失,哪怕同伴在侧,也无法到达灵树天梯,离开秘境。 少年知道相重镜在六十年前就被斩碎了犀照幽火,此番必定是要夺他的幽火出秘境的——毕竟任谁在这漆黑的地方待了六十年,都会不择手段地想要逃出去。 但若是丢了幽火,少年十成十会死在秘境无人相救。 他小声哽咽着,又唯恐被相重镜发现自己的不情愿,将绝望的哭声压抑在喉间。 少年险些崩溃,哆哆嗦嗦地已经开始想到遗书该写几张纸带给他师尊时,相重镜突然随手将手中的琉璃瓶丢还给他。 “嗯,我知晓了。”相重镜心不在焉地点头,“多谢。” 少年呆怔地拿着犀照幽火,傻傻看着面前衣着狼狈却难掩风华的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他……他不想夺走这幽火逃出秘境吗? 但凡换一个人遭遇相重镜的事,被生生关了六十年不疯也该半傻了,哪怕神智清醒着也应该会变成不择手段的阴鸷恶人,而相重镜竟然要将到手的脱离苦海的通行令还回来? 少年大喜大悲,呆怔半天,恍惚间意识到那传说中和恶龙同流合污的相剑尊,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憎可怕。 相重镜看了看头顶的天幕,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少年被惊醒回神,忙拿出怀里巴掌大的灵器灯漏,“马上三更天了。” 相重镜点点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指他手中的莲花漏。 “这个能换给我吗?” 少年迟疑道:“灯漏?” “嗯。”相重镜点头,“我拿灵器和你换。” 灯漏只是个算时辰的灵器,出了秘境遍地都是,扔到地上都没人弯腰去捡。 少年愣了好一会,忙道:“不必,送给剑尊。” 相重镜勾唇一笑,眼尾如鸦羽似的羽睫微颤,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眼尾处倏地爬过一抹蛇影似的东西。 他道:“那多不好意思。”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相重镜却不要脸地伸手接过莲漏。 少年:“……” 这几十年来,相重镜几乎被称为三界的耻辱,就连各大门派宣扬魔修邪恶的册子上,相重镜都归为反面例子,谩骂者无数。 但亲眼见了,少年却仿佛被迷惑了似的,觉得这样的人物,根本不是传闻中那样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 少年心想:“传言不可尽信,他定是有苦衷的!” 相重镜眯着眼睛看那新鲜玩意儿,正要道谢,身边争宠打架的两团幽火骤然腾起巨大的火焰,烈火燃烧声将好不容易安下心的少年吓了一跳。 一旁晕倒的少年修士们也被这巨大的声音吵醒,揉着眼睛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相重镜神色一肃,微微仰头朝着漆黑天幕看去。 少年们看到他的脸,差点又晕过去。 两团火焰几乎将相重镜周身笼罩,瑟瑟发抖似乎极其忌惮。 不远处猛地传来一声狼啸,一道雪白的光团仿佛流星坠落,划破夜幕,坠着一道如剑锋利的光尾,气势汹汹朝着相重镜的方向而来。 少年来不及安抚被吓疯的师弟们,大着胆子扯了扯相重镜的袖子,疾声道:“剑尊!那是宿首尊的雪狼!” 相重镜:“……” 宿蚕声? 冤家路窄。 第2章 入土为安 那雪狼的熟悉吼叫将相重镜记忆深处那厚厚的灰尘震得簌簌而落,露出冰山一角来。 三界修道者分三支门派,六十年前相重镜所在的门派便是其中之一,名唤「去意宗」,宿蚕声则是另外三门之一「上遥峰」的大师兄。 相重镜听着那越来越近的狼嚎声,隐约回想起当年他去上遥峰做客时,瞧见那雪狼浑身雪白,煞是威风,便想要凑近瞧一瞧,却险些被那凶暴的雪狼给咬掉半条胳膊。 当时宿蚕声还和他不熟,看都不看他,只满脸漠然地告诫那两人多高的雪狼:“别乱吃东西,脏。” 手指都要被咬出血的相重镜:“……” 自那之后,相重镜就有些怕那只狼。 现在宿蚕声让那雪狼来寻自己,还真是巴不得让那狼把自己当骨头嚼吧嚼吧给吞了。 来不及多想,相重镜估摸了一下方位,匆匆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多谢,有缘再会。” 说罢,相重镜一改方才闲适懒散的态度,活像是身后有厉鬼锁魂似的,脚尖一点浑身裹着双火,仿佛浴火的凤凰朝着南方而去。 少年怔然看着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傻乎乎地抬手摸着自己的头。 下一刻,那雪狼已到了众人面前,爪子重重落地,将地面直直撞出一道道龟裂的蛛网痕迹。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少年们:“……” 啪啪,又晕了一堆。 已过了六十年,那雪狼妖兽早已成年,威风凛凛眸中全是凶光,它俯下身嗅了嗅那唯一没有晕倒的少年。 兽类的气息喷洒在少年周围,让他情不自禁害怕地紧闭双眼。 少年满脸惊恐,双腿都软了,被雪狼的呼吸一扫,直直跪坐在地上,差点再次哭出来。 雪狼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骤然一声咆哮,口吐人言:“在……哪……” 妖兽虽然生了神智,但终究是兽,能勉强说出这两个字已是极限。 少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向北方。 “那那那那……” 雪狼看向少年指去的地方,凶悍的竖瞳明明灭灭,不知信没信。 恰在此时,雪狼耳尖上的符咒倏地一亮,一个冷冽的声音从虚空传来。 “向南追。” 少年:“……” 少年立刻把指北的手缩了回来,唯恐被狼给一口啃了。 雪狼愤怒地朝他咆哮一声:“人……坏!” 少年被这巨大的带着灵力的愤怒咆哮震得眼前一片空白,再也撑不住,脸朝地直直倒了下去。 雪狼没再管他,再次腾空而去,飞往南方去追相重镜。 *** 三更天将至,相重镜跑得比兔子还快,肩上的两簇幽火尽忠尽职为他开道,不过半刻钟,就到了一处乱坟岗。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周遭黑暗仿佛化为巨大柔软的手,如同影子似的朝他缓慢爬来。 相重镜看也不看,有影子手探到他面前,还被他不耐烦地一脚蹬了下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 相重镜修为散尽,只能依靠幽火才不至于被追上,他跑了才片刻就开始呼吸急促,却还在念着时辰。 那两簇火正在伸着舌头吐火星子,看起来是在学他疲累的模样,闻言火焰化为小手拿出来少年送的灯漏。 相重镜匆匆瞥了一眼。 马上三更天了。 他必须要在三更之前回去,否则可能会死得更惨。 背后再次传来那阴魂不散的狼嚎声,相重镜脚下一滑直接没踩稳,从一块石碑上跌了下去,整个人滚了好几圈,狼狈地摔到一座废坟冢里。 倒霉透了。 相重镜将乱糟糟的发拨开,吐出嘴里的沙子,手撑着废旧棺材往外面爬。 只是刚从废坟冢里爬出来,穷追不舍的雪狼从天而降,重重落在相重镜面前,它身躯太过庞大,落地时地面几乎都震了震。 这里本就是乱坟岗,一连串的棺材在地底砰砰震碎开的闷响陆续传来。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地仰起头和头顶的狼头对视。 雪狼眸光凶悍,那竖瞳扩散到了整个眼瞳,看着像是野兽在捕猎前的蓄势,就连呼吸声也低沉急促起来。 相重镜心想吾命休矣。 他两肩幽火本来瑟瑟发抖地躲在他头发里,察觉到雪狼似乎要扑上来,抖着火焰双双冒出,凝成之前吓唬少年的凶兽模样,张牙舞爪地“嗷呜——”一声,妄图威慑雪狼。 雪狼伸爪子随意一拍。 幽火瞬间灭了。 相重镜:“……” 两颗小小的火种几乎哭着跑回了相重镜衣襟里,都蔫得不出火焰了。 相重镜拼命思考要如何脱困,右手无意识地捂住无法动弹的左手——那是六十年前被宿蚕声一剑废掉的伤处。 雪狼看到相重镜这个动作,隐约想起了当年和相重镜第一次见面时,差点一口咬断他的手。 它满是凶气的瞳孔浮现一些委屈和懊恼,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小心翼翼地学着对主人卖乖时那样,想要俯下身去舔一舔相重镜的左手。 舔一舔,就不疼了。 他肯定就不害怕自己了。 相重镜看到那血盆大口,悚然往后退了半步。 雪狼动作一僵。 相重镜眸中有些厌恶,捂着左手漠然开口:“宿蚕声是在瞧不起谁,我就算废了一只手,也照样能宰了你。若想杀我,让他自己来。” 雪狼犹豫片刻,只好换了个法子,想先讨好地朝他撒一下娇。 但它芝麻大的脑袋里根本没有“小山似的庞然大物撒娇堪比地动天灾”的认知,直接用那能压死一百个相重镜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 乱坟岗深埋在地底的棺材又开始砰砰碎裂。 相重镜:“……” 雪狼朝他卖乖地撒娇:“汪呜。” 但在相重镜的眼中,狰狞的凶兽看他像是在看下酒菜,张开全是獠牙的血盆大口,朝他愤怒咆哮一声,作势要将他吞入腹中。 相重镜经脉紊乱,险些被这近在咫尺的灵兽威压震得吐出一口血来,他握住两只火种,情不自禁又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再次摔到了那废坟里。 雪狼还以为他被埋起来了,立刻焦急地拿爪子刨地想把他扒出来。 相重镜:“……” 泥土被雪狼爪子刨得飞起来落到相重镜身上,一爪子下去险些把他埋了。 相重镜匪夷所思,这只蠢狼是见他没死打算将他活埋?! 相重镜自小成名,一剑惊动九州,哪怕再落魄也不至于被一只小狼崽子给按死。 看着头顶不断被雪狼扒着掉下来的泥土,相重镜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挣扎着握住那两枚火种,正要催动灵力,突然浑身一僵。 那火种好像是半个指节大小的骨头,摸着如玉似的,两簇幽火正在等着相重镜出招,但好半天相重镜动都没动。 幽火茫然看他。 方才还满脸杀意要宰狼的相重镜此时却崩溃道:“我要用哪个火?红?蓝?求求了祖宗,你们为什么不能融到一起?!” 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他两难决择病竟然又犯了。 幽火:“……” 眼见着雪狼刨起来的土都要将相重镜给活埋了,幽火烈烈一声,如相重镜所言交缠着融为红蓝相间的火焰,焦急地催促他。 相重镜一看没了选择,立刻催动体内积攒了多年才有的一丝灵力,幽火直接火焰大放,差点不分敌我将相重镜的手给当猪蹄烤了。 相重镜:“……” 红蓝交织的幽火使出全力释放铺天盖地的火焰筑成一堵火墙,将整个废坟轰然炸平,雪狼猝不及防被火焰直接撞飞了出去。 相重镜艰难起身,跌跌撞撞往前跑。 不远处,便是熟悉的白玉石定魂棺,只要逃进去,就算宿蚕声来了也无法伤他分毫。 雪狼的爪子被火焰燎秃了一块,它眼巴巴看了光秃秃的爪子半天,骤然发出一声委屈的哭嚎。 主人给的命令太难了,相重镜哪里是它能随便带走的? 这下可好,秃了。 雪狼委屈得不能行,但主人命令无法违抗,只好爬起来,再次朝着相重镜跑过去,打算把他强行叼回去。 它不怎么会说话,让主人和他说。 相重镜听到后面的动静,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就对上雪狼那杀气腾腾扑来的血盆大口。 相重镜:“……” 偏在此时,相重镜腰间的灯漏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在漆黑如墨的乱坟岗,骤然出现两盏明亮至极的灯火,险些将相重镜不太灵光的眼睛闪瞎。 那光芒极大,两簇幽火筑成的高高火墙都被夺去了光芒。 相重镜浑身一僵,脸色终于变了。 三更天已到。 在相重镜看不到的地方,乱坟岗转瞬被一条巨大的黑影一圈圈围住,身体摩擦地面的沉闷声响让人牙齿发颤,毛骨悚然。 两盏灯火的尽头,便是巨龙的金色竖瞳。 黑暗中的巨龙缓慢环绕着中央那口白玉石定魂棺,拦住相重镜想要回棺的去路。 恶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仿佛古刹中古老低沉的灵钟,带着压抑不住的森然杀意。 “相重镜。” “终于抓到你了。” 相重镜:“……” 前有被他封印六十年的仇敌恶龙,后有封印他六十年的宿敌雪狼。 相重镜突然觉得刚才不该炸了那个废坟的,自己躺进去刚好能入土为安。 第3章 一波三折 相比那傻兮兮的雪狼,相重镜更惧怕面前的恶龙。 毕竟当年,这条恶龙是相重镜亲手封印的。 相重镜将心比心,恶龙此时的恨意,应该比自己对宿蚕声的差不了多少。 相重镜觉得自己还能再苟一苟,尝试着措辞:“冷静,我们的事等会关起棺盖来慢慢说。那只雪狼要杀我,你我性命相系,若我轻而易举死在了一只狼崽子手里……” 他说着,一直在相重镜脸色游移的蛇影终于缓慢爬到了眉心,弯曲成小龙的细纹模样不动了。 那是封印恶龙的印纹。 若相重镜惨死,恶龙也要元气大伤。 相重镜话里的意思恶龙也听出来了,他瞳孔微缩,森然道:“你在威胁我?” 相重镜十分不要脸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个度:“商量而已,只是加上了一丁点的威胁,就这么点大。” 恶龙:“……” 恶龙还未细想,那雪狼已经扑到眼前。 方才还在胆大包天“威胁”恶龙的相重镜骤然变色,脸上浮现一抹惊恐之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恶龙那跑,看起来像是被吓得失魂落魄,慌不择路了。 恶龙也愣了一下,这还是这六十年来他头一回见到这可恶的相重镜吓成这样。 那只雪狼,有这么可怖吗? 恶龙想着,骇人的竖瞳终于从相重镜身上移开,冷厉地看向狰狞咆哮的雪狼。 雪狼心里眼里全都在想着将相重镜抓回去,根本没注意到周围那庞大的龙身,此时一道视线森然袭来,它本能浑身一僵,将视线转向那两盏巨大的“灯笼”。 巨龙眼神冰冷,竖瞳仿佛如无数剑锋排成,只是一眼,就让那威风凛凛的雪狼瞳孔缩成竖瞳,四爪剧烈颤抖,噗通一声重重跪趴在地,朝着巨龙的方向深深低下脑袋。 ——连尾巴都蔫蔫地垂了下来,汪都不敢汪了。 小山大的雪狼根本比不上巨龙半个身子大,来自血脉深处的威压更是让他在巨龙气势下站都站不起来。 巨龙喷出一口龙息,冷笑一声。 一只小狼崽子而已,至于吓成那副鬼德行吗? 巨龙正要去寻相重镜嘲讽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视线一转,就瞧见那方才还吓得双腿发软的相重镜,不知何时已经胆大包天地踩着恶龙的身子冲到了白玉石定魂棺旁边。 相重镜单手扶在定魂棺上,那张可恶的脸上早已没了惊恐,反而全是惑人的笑意。 他本来可以直接悄无声息地逃进定魂棺,却偏偏要等到恶龙看过来,才狡黠地一眨眼睛,眸里全是得意炫耀,十分可恶。 相重镜言笑晏晏:“顾三更,救命之恩,我记住了。” 恶龙:“……” 恶龙竖瞳一缩,愤然发出一声龙吟:“相重镜——” 巨龙的龙尾猛地一甩,朝着相重镜那张明靡绝艳又欠揍的笑脸上袭去,恨不得将他生生砸得入土为安。 相重镜丝毫不怵,手搭在定魂棺上,成年人的身躯在转瞬间悄无声息地变幻。 几乎在一息间,相重镜从成年人飞快变成满脸稚气的少年,再到稚气的奶娃娃,最后在巨龙的尾巴袭来前一瞬化为一道流光,直接顺着定魂棺的缝隙钻了进去。 轰然一声巨响。 巨龙尾巴狠狠砸在白玉石的棺材上。 那棺材不知是哪里的灵器,实在坚固,哪怕恶龙的愤怒一击竟然没能让其有一丝损伤。 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傀儡木偶陡然落在相重镜消失的地方,身上隐约露出雕刻的傀儡符。 巨龙大概没受过这般耍弄,气得又是一尾巴甩到棺材上,激起的动静几乎将方圆书里的凶兽都吓得四处逃窜,但那棺材依然连到划痕都没有。 “相重镜——” 恶龙只有在每日三更天才会获得半刻自由,这一番折腾时间已悄无声息地流逝。 最后,恶龙恨恨地瞪了一眼那可恨的棺材和隐约能瞧见里面一抹可恶的红影相重镜,不情不愿地消散在原地。 下次抓到机会,定要连皮带骨吃了他! 恶龙离开,被威压震慑怂哒哒地趴在地上的雪狼伏在地上,许久之后才尝试着抬起头。 周围早已空无一物,只有无数人手似的黑影缓缓沿着定魂棺爬,很快就要将棺材裹进黑暗里。 雪狼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为何他们寻了两日都没能找到那口棺材,原来是被掩住了。 雪狼围着棺材绕了几圈,不知道要怎么打开,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 「主人神通广大,肯定知道怎么打开!」 *** 魂魄回到定魂棺里的相重镜又沉睡了片刻,才猛地张开眼睛,仿佛做噩梦似的急急喘了一口气,捂着唇艰难咳了半天才终于缓过来。 相重镜将手移开,唇边还有一抹血痕,修长如玉的手指指缝间全是刚咳出来的血。 一旁的两簇幽火早已习惯了,几乎是兴奋地埋到他的掌心,火苗化为一根线绕着那骨节分明的手转了好几圈。 再次恢复成幽火后,那掌心的血痕已经被火焰蒸腾成一颗颗血珠消散在空中。 定魂棺不似普通棺材那本狭小,相重镜在里面滚一圈都行,他坐起来又闷咳了一声,才闭眸将神识潜入内府。 他体内经脉断裂许多处,一动灵力便在渗血,若是寻常元婴修士只要运转元婴灵力便可恢复伤势,甚至连药都不用。 相重镜内府中的元婴虽然还在,但已黯淡无光,元婴小人上还隐约凌乱盘着一条在沉睡的黑色小龙——正是方才还在外耀武扬威的巨龙元神。 这条龙虽被他封印,但也间接将他的元婴困死,灵力无法动用分毫——若不解开封印,他便只是个寿命长一些的凡人。 相重镜将神识收回,叹了一口气,伸手随意抚了抚凑在他一旁的幽火上,心不在焉地对着火说话解闷。 “好在顾三更那傻龙容易骗,要不然今日可要倒大霉了。” 幽火不会说话,但能听懂他的意思,亲昵地挨着他蹭了蹭。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仰着头看着棺顶上那密密麻麻的法阵。 ——也就是这些繁冗的法阵将他困死在定魂棺中,这些年来只能用傀儡符能让神魂获得片刻自由。 “最后一道傀儡符和灵力都用完了,秘境只开一月,期间除非有人将棺材搬走,否则我们又要在这里被困六十年了。” 相重镜越说越叹息,觉得能出秘境的前途渺茫如针尖。 就在这时,幽火突然跳跃了一下,紧接着那六十年都没什么动静的棺材突然轻轻动了动。 相重镜一愣,透过白玉石朝外看去。 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陡然间,定魂棺剧烈晃动,像是有人在搬动似的。 相重镜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很快他的预感就成了真,白玉石棺整个从地面飞起,地面上无数扒着棺材的影子似的手被那巨大的力道直接崩断,惨叫声响彻整个乱坟岗。 棺材被抬起,在里面的相重镜猝不及防往旁边一跌,连人带棺材腾空而起,失重感瞬间袭来,让他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艰难蹬住了棺材壁才没让自己在棺材里打滚撞到脑袋。 相重镜听到棺材外隐约的狼嚎声,突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那蠢狼,不会要把他连人带棺材一起运到宿蚕声身边去吧?! 第4章 犀照幽火 万丈高空的秘境,几乎与天相连,一棵参天巨树直冲云霄,郁郁葱葱笔直而立,枝繁叶茂,宛如天梯准确无误地搭在秘境入口。 灵树天梯处的一根枝桠上有一座凉亭,犀照幽火在石桌上烈烈燃烧。 宿蚕声端坐在石凳上,垂眸听着雪狼在神识中道:“那棺材上全是符咒,打不开。” 宿蚕声仿佛凝结冰霜的眸子倏地一闪,冷声道:“那就将棺材一起带回来。” 数十年过去,当年还是个小弟子的宿蚕声已是万人敬仰的三门首尊,一袭雪白法袍,面容淡漠不怒自威。 雪狼应了一声,便没了声响。 弟子们进入秘境的犀照幽火所用的犀角只有半个指甲大,便已是在秘境中的保命符,而宿蚕声桌子上仅仅是用来照明的犀角便有小臂长,挥霍至极。 宿蚕声怔然望着那幽火。 当年他和相重镜一起入秘境时,分发下来的犀照幽火也是只有指甲般大小,且还总是时灭时不灭,看着似乎是坏了。 相重镜无意中瞥见,毫不在意地拿自己的犀照和他换。 最后,宿蚕声却亲手拔剑将本属于自己的犀照幽火一剑斩灭。 想到这里,宿蚕声呼吸一窒,淡漠的脸终于浮现一抹悔恨的痛色。 就在此时,有人欢快地踩着树枝而来,未见其人却能听到那人在哼着愉悦的……丧歌。 宿蚕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到了,眉头紧皱,冷冷看去。 很快,那人一路小跳着过来。 此人打扮极其古怪,衣衫一半红一半白,宽大的袖子随着他蹦蹦跳跳的动作凌乱飞着,隐约瞧见那白衣处用红线绣了「奠」,红衣处用黑线绣了「喜」。 这个怪人身上还用红线串了一串巴掌大的木盒,瞧着正是棺材模样,身上绑的到处都是,走动间框框作响。 “见过宿首尊。”那人很快就一路蹦跶到了宿蚕声面前,脸上的笑意挡都挡不住,“我亲自来给相剑尊收尸了,不知道您提前来了三日,有寻到尸首吗?” 此人瞧着喜气洋洋,不像是来收尸的,倒像是来喝喜酒的。 宿蚕声听到“尸首”这两个字,脸色更冷:“他还未死,用不着你来给他收……” “尸”这个字,他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啧。”宋有秋坐在宿蚕声对面,从白色袖子里找出来一张纸,胡乱甩开,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道,“您瞧啊,六十年前相重镜寄放在我这里的本命灯就灭了,我送葬阁从不弄虚作假。” 他说着,又从身上那一堆小棺材里扒拉半天才找出来一口金丝楠小棺材,放在掌心给宿蚕声看。 “这可是相重镜当年亲自来送葬阁定的。” 宿蚕声一愣,盯着那棺材,怔然道:“他为何……要去送葬阁?” 宋有秋的送葬阁遍布九州,特意为那些无牵无挂的散修处理后事,省得无法入土为安变成孤魂野鬼。 散修入送葬阁,提供心头血做本命灯,再缴足灵石,便万事无忧。 等到人死后,送葬阁本命灯灭,便会有人踏遍九州寻回尸首,为其送葬。 宋有秋此人虽然看着疯疯癫癫不太正常,但最令人信服之处便是守信用,无论散修死在九州何处,他都会遵守承诺找出尸体下葬。 因为这个,这些年送葬阁生意接连不断,开遍九州。 但相重镜是去意宗的弟子,就算身死也自然有去意宗下葬,为何相重镜会去送葬阁,还用心头血做本命灯? 宋有秋哼着丧歌:“自然是去意宗没有给他做本命灯啊。说来也怪,堂堂九州剑尊竟然连本命灯都没有。” 宿蚕声听到这句话,心尖一颤,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一时间让他五味杂陈。 宋有秋说着,随手将相重镜定好的棺材丢在地上,巴掌大的棺材瞬间恢复成正常大小,砰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将宿蚕声震回了神。 宋有秋围着那棺材转了好几圈:“这金丝楠棺材可贵了,相重镜竟然也真舍得。算了,看在他那么照顾我生意,送他个牌位好了。” 宿蚕声终于听不下去了,起身冷厉道:“他还未死,用不到棺材。” 宋有秋诧异回头:“当年你没杀他?” 宿蚕声冷冷瞪他:“并未。” 宋有秋:“晋楚龄也没有?” 宿蚕声还未说话,宋有秋突然拊掌笑起来,他欢快道:“既然相重镜不是你们两个杀的,那就是喜丧啊!天大的好事啊!” 他一边说一边在棺材上一拍,棺材上瞬间出现一个大红的“喜”字,就连纹路都变得喜气洋洋,活像是要结冥婚。 宿蚕声:“……” 宿蚕声猛地一抬眼,冰霜似的眸瞳漠然看向宋有秋,灵力如潮水般朝着那棺材席卷而去。 宋有秋还在开开心心地刻牌位,正写着“相大美人长眠于此”,一旁的棺材就转瞬炸成木屑,簌簌落到地上,被风一吹,没了。 宋有秋:“……” 宋有秋心疼得都要泛泪花了:“你疯了?!你知道这棺材值多少灵石吗?相重镜为买这口棺材差点都要卖身了……” “我自会赔给你。”宿蚕声面无表情,最后一次重复,“相重镜还未死,雪狼追到了他的神魂,他还在定魂棺。”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灵树天梯入口突然传来一声狼嚎。 宿蚕声霍然起身。 很快,一只雪狼从天而降,四爪刚刚落地,背上的白玉石棺材直直从它腰腹处滑了下来,轰然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里面的相重镜被摔得头晕眼花,躺在棺材底奄奄一息,气若游丝道:“迟早有一日我要宰了那狼。” 定魂棺中同外界相隔,除非是雪狼那卯足了劲的嚎叫外,很难听到外面的声响,偌大个棺材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幽火烈烈燃烧声,只能隐约瞥见外面一团光。 那光芒仿佛是一团火,是相重镜这六十年前从未见到过的耀眼。 相重镜看了好一会,才怔然伸出手轻轻隔着白玉石的棺壁去触摸那团光。 “是日出吗?” 说完后,相重镜才如梦初醒。 三更天刚过,哪来的日出? 不是日出,那能穿过白玉石透进来的,应该只有照出世间所有妖魔鬼怪的犀照幽火。 偌大九州,能有这么大一团犀照幽火的地方…… 相重镜:“……” 那可恶的狼崽子竟然真的把他带到了宿蚕声身边! 正想到这里,棺材又是一阵震动,像是有人想要硬生生破开棺门似的。 相重镜面无表情地躺着,一动不动,心想:“砸吧,我砸了六十年都没能将这破棺材砸开,我倒要看看这些年你宿蚕声长了多大能耐。” 除非下封印的人亲至前来解开法阵,否则这棺门根本破不开。 这么多年过去,相重镜都不记得是谁下的封印了。 定魂棺外,宋有秋忍痛又拿了一口金丝楠棺材放下,他坐在棺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宿蚕声用尽一切法子想要将棺门打开。 但那连恶龙都无法动上分毫的定魂棺哪里是能随随便便打开的。 宿蚕声体内灵力消耗大半,白玉石棺依然如新,连丝划痕都没有。 雪狼化为半人高的狼,委委屈屈地蹲在一旁,拿爪子扒拉棺盖的缝隙,似乎想要将自己塞进去。 “算了吧宿首尊。”宋有秋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笑道,“既然当年是您亲手将他困在秘境里的,事到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宿蚕声眼神阴鸷,并不接他的话,只管用无数灵力法器试图将棺材砸开。 宋有秋脸上依然挂着八面玲珑的笑容,眼底却毫无笑意:“你们折磨了他六十年还不够,现在是打算再补上一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吗?” 此言一出,宿蚕声的呼吸陡然急促,眸色阴鸷地看着宋有秋:“胡言乱语!我怎会再……” 怎会再伤他?! 宋有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宿蚕声没有再说,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这定魂棺如何打开?” 此人和棺材玩了这么多年,应该知晓法子。 宋有秋交叠着双腿,懒洋洋地笑着道:“我的棺材只管下葬,从来不会打开。” 宿蚕声沉默许久,偏头看了一眼白玉石棺中那隐约的红影,他眸中闪现一抹复杂的神色,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宿蚕声对着一旁的雪狼吩咐:“去找晋楚龄。” 雪狼“嗷呜”一声,再次腾空而飞,这次却是往灵树下飞去。 宋有秋从棺材上跳下来,溜达着走到了那白玉石棺旁,笑着对一旁脸色难看的宿蚕声道:“宿首尊,我能瞧一瞧这棺材吗?” 宿蚕声没理他,转身站在秘境入口往里看,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宋有秋把他的反应当成了默认,围着白玉石棺绕了两圈,眸里浮现一抹炽热。 “这可是上等的白玉晶石啊,瞧着都有成百上千年了吧,应当是哪个大能修士的安魂棺。”宋有秋啧啧称奇,“若是放在外面卖大概能卖上天价——宿首尊,打个商量,这棺材给相重镜真是便宜他那穷鬼命了,到时候您把他拖出来鞭尸,把这棺材低价卖给我呗。” 宿蚕声:“……” 宿蚕声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杀意掩都掩不住。 宋有秋能屈能伸,立刻怂了:“我说笑呢。” 宿蚕声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将视线转过去,等晋楚龄过来。 宋有秋一边爱不释手地来来回回摸那白玉石棺上的纹路,一边却趁着宿蚕声不注意拿着一枚燃着的犀角在棺材壁上轻轻划拉了两下。 哪怕仇敌都在外面了,相重镜竟然还在没心没肺地睡觉,幽火察觉到棺材外的异状,连忙将相重镜叫醒。 相重镜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皱着眉看向幽火指向的地方。 宋有秋用犀照幽火在外面棺壁上写下了一行字。 「晋楚龄那个疯子要到了,快逃。」 相重镜一愣。 大概是怕相重镜没看见,宋有秋停顿了一会,又写了一遍。 相重镜反应好一会,才隐约想起来“那个疯子”是何方人物。 晋楚龄,妖修,是和相重镜有过婚约的未婚道侣。 这定魂棺上的法阵,就是晋楚龄刻上去的。 第5章 揭棺而起 相重镜有些崩溃,一个宿蚕声不够,怎么又来一个?! 逃? 他能往哪儿逃? 黄泉路吗?! 相重镜正凌乱着,就见棺壁上再次出现了一行字。 「宿狗把你金丝楠棺材毁了,不关我事,记得找他讨债」 相重镜:“……” 宿狗? 棺壁上的字迹很熟悉,加上敢叫宿蚕声“宿狗”的,就只有那个九州最有名的小怪物宋有秋了。 相重镜隐约想起来,宋有秋应该是来给自己收尸了。 他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来个和他无冤无仇的,还是个见钱眼开的小怪物,成天只知道棺材棺材,一点用都没有。 相重镜正想着要如何逃走,石棺中突然出现一个低沉的声音。 “想出去?” 相重镜微微挑眉:“顾三更?” 恶龙:“……” 恶龙冷冷道:“我不叫顾三更。” 相重镜:“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休想。” “那我就叫你顾三更。” 顾三更:“……” 相重镜当年封印恶龙时太匆忙,法阵有个致命漏洞,就能让恶龙在每日三更天得到片刻自由。 加上一次从恶龙口中套出来他的姓,相重镜就开始唤他“顾三更”。 恶龙大概是想要和他商议的,不情不愿地道:“我名唤顾从絮。” 相重镜诧异地挑眉。 顾从絮不想和他多说废话,道:“进识海来。” 说罢,就没了声音。 这还是顾从絮六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和相重镜交流,相重镜犹豫了一下,才将意识沉入识海。 识海无边无尽,脚下是幽蓝海面,无数样式各异的灯盏漂浮在周围,恶龙硕大的身躯缓缓在识海中移动,将灯盏挤得忙不迭往相重镜身边凑。 相重镜盘膝而坐,怀里随手抱了一盏灯,饶有兴致道:“我的确想出去,你有法子?” 恶龙嗤笑一声:“就算十个宿蚕声也不是我的对手。” 相重镜耐着性子听他吹。 三更天的时候,相重镜狠狠地耍了顾从絮一通,他进识海时还以为要收到一阵波涛汹涌狂轰乱炸,没想到顾从絮这么沉着,好像无事发生。 事出反必有妖,相重镜很聪明,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你救我出去,想让我做什么?” “我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顾从絮如灯盏似的眼睛炽热看他,“很简单,我要你的身体。” 相重镜:“……” 恶龙根本不懂人间事,只一味顺着本心,想要什么说什么。 相重镜古怪地看了顾从絮半晌,抱紧了怀里的灯,不着痕迹裹了裹衣袍,幽幽道:“色龙。” 顾从絮:“???” 顾从絮不知道怎么就“色”了,冷厉道:“你想死吗?!” “你的封印在我灵体上,若我真死了,你也别想独活。” 相重镜瞧出来了恶龙方才那话根本没淫邪的意思,换了个风骚的姿势,衣衫半解,故意膈应恶龙,懒洋洋笑着道:“生同衾死同穴,这可是道侣才会做的事。啧,跟了你这条不解风情的龙,我可亏大发了。” 顾从絮:“……” “相重镜,你好胆量。”顾从絮森然道,“我迟早有一日要吃了你。” “都说了,我这样的大美人配恶龙太糟践了。”在识海中万物都受主人控制,相重镜根本不怕他,“再说,我也是有道侣的人,你这样张口吃闭口吃,不好,平白招人误会,毁我清白。” 顾从絮:“……” 这人为什么就长了一张这么可恶的嘴?! 顾从絮本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这些年神魂和相重镜这个碎嘴子一起被困在那口定魂棺中,被迫听着他和幽火说话,和自己说话,有时候还像是疯了似的竟然和那棺材上的法阵说话。 顾从絮苦不堪言,只有每日三更时刻能获得片刻自由,终于被逼得在沉默中爆发了。 “道侣?”顾从絮冷笑,难得说了一句长话,“你说那个将你困在定魂棺的晋楚龄?你不是还未和他行大典就被丢弃了吗?大、美、人。” “大美人”三个字,顾从絮说得咬牙切齿。 相重镜:“……” 被困在秘境刚开始,耐不住寂寞的相重镜要么自言自语,要么和幽火聊天,喋喋不休嘚啵嘚啵,其中就包括未婚道侣晋楚龄。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条龙竟然还记得。 相重镜偏过头罕见地没有再废话,他拢了拢破破烂烂的衣袍,道:“你要我身体做什么?” 他还以为顾从絮会想要他解开封印。 “我受天道桎梏,无法离开三毒秘境,就算解开封印也不可下灵树天梯。”顾从絮道,“你神魂不稳,魂火缺失,是最易夺舍之躯。” 相重镜沉默许久,道:“你想夺舍我,离开秘境?” 顾从絮点头。 相重镜笑了笑,朝他勾了勾修长的手指。 顾从絮犹豫一瞬,原地化为人身,龙纹玄衣,身形颀长,他宽袖挥开周围的灯盏,缓步朝着相重镜走来。 相重镜这是第一次看到恶龙的人形,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他一直以为恶龙是个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妖怪,没想到化为人形的恶龙竟然十分稚嫩,瞧着约摸二十出头,相貌非人的俊美,一双金色兽瞳森然又倨傲地盯着相重镜,桀骜不驯,活像是在看一盘下酒菜。 顾从絮走来,居高临下看他,冷淡道:“如何?” 相重镜微微挑眉,毫不惧怕地抬起手一把拽住顾从絮的衣襟,将他强行拉了下来。 顾从絮从未被人这般冒犯过,立即怒道:“放肆!” 相重镜发出一声仿佛魅魔似的轻笑,顾从絮离得太近,浑身鳞片险些炸起来。 顾从絮有些恼羞成怒,此人就是个活生生的红颜祸水。 相祸水呼吸声落在顾从絮耳边,仿佛是蝴蝶震翅从万花丛中翩然而过,声音低哑,带着些惑人的气音。 “色龙,你若救我,我换个法子将身体给你。” 顾从絮:“……” 相重镜乌黑的发垂在肩上,嘴唇因方才的血痕还泛着殷红,他这副皮囊仿佛是用雪柳为骨、琉璃为皮,于雪山之巅才能铸得如此绝艳易碎。 他含情脉脉注视着顾从絮,好似早已对他情根深种,但在顾从絮眼中,此人如雪似的,皮囊笑得再美,眸底却始终是一望无际的冰冷。 红尘万物在他眼中,不如一片雪花落叶来得重。 顾从絮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什么法子?” 相重镜笑了,伸出手往顾从絮的衣襟里伸。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如何能让人为自己神魂颠倒,手指暧昧地探顾从絮的衣襟,故意压低声音,眸光潋滟出一圈情深的波光,苍白的唇轻启:“你救了我,我自会教你共享人间极乐。” 顾从絮眸光幽深,一把将相重镜不安分的爪子拎出来,冷冷道:“不要和我玩花样,除了夺舍你的身体,其余的没得商量。” 相重镜笑着道:“那好吧。” 顾从絮还以为他答应了,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就见相重镜一改方才缱绻旖旎的神态,漫不经心地起身,像是丢弃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食指轻轻托着那盏明亮的灯,一施力,灯盏飘向半空,和万盏灯交汇。 相重镜随口道:“那你就随我一起殉葬吧。有真龙相陪,倒也划算。” 顾从絮:“……” 顾从絮愕然道:“你……” 相重镜态度十分坚决,说完这句话后根本没等顾从絮有反应,便消失在识海中。 就在相重镜和顾从絮的交易掰了后,石棺外晋楚龄也终于到了。 雪狼提前回来,蹲在宿蚕声身边正蔫蔫垂着脑袋。 灵树轻轻一阵晃动,雪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耳朵直接竖起,神色变得冷厉,朝着树枝下一声狼嚎,似乎在威慑。 宿蚕声安抚好吓得毛都炸了的雪狼,神色漠然朝着参差披拂的树枝下看去。 灵树有数百丈,树枝越往上越稀疏,从最高处往下看原本只能隐约瞧见郁郁葱葱的树枝,但很快,就感知到似乎有东西缓缓拨开茂密树枝往上而来。 很快一条巨大的银蛇破开树枝,蜿蜒而上,顷刻间到了秘境入口。 巨蛇落地后飞快化为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 宿蚕声一看到他,脸上浮现一抹厌恶之色,似乎不屑于这等人为伍。 晋楚龄面容稚嫩,飘飘然落地,扫见那熟悉的白玉石棺,俊美的脸庞一僵,接着两行泪簌簌落下。 他仿佛蝴蝶似的飞扑到石棺旁,根本没分清楚哪是头哪是尾就伏在石棺上哭得梨花带雨:“哥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哭坟。 宿蚕声:“……” 宋有秋:“……” 晋楚龄看着人畜无害,比宿蚕声温顺多了,但连宿首尊都敢阴阳怪气的宋有秋却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根本不敢招惹他。 晋楚龄哭得眼圈都红了,破碎的哭声听的人极其不忍心,但宿蚕声却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做戏。 “别废话,解开石棺上的封印。” 六十年前,晋楚龄还只是条刚化形的小蛇,因去意宗妄图和妖族交好,强行让相重镜和晋楚龄定了婚约。 晋楚龄不喜欢修士,迫于无奈只好顺从,他是个从不肯吃亏的性子,便将所有不满悉数发泄在相重镜身上——当年他便是用这么一副人畜无害的小可怜模样将相重镜哄骗得团团转。 现在晋楚龄已是妖族之主,杀伐果决执掌万妖,到了白玉石棺旁要见相重镜却还是那个我见犹怜的小可怜。 小可怜抬起头,满脸全是泪痕,哽咽道:“哥哥还会见我吗?” 宿蚕声厌恶地蹙眉:“你就算现在做戏他也瞧不见,等他出来你再哭。” 晋楚龄的眼泪非但没停,反而落得更厉害了:“他若怪我怎么办?” 宿蚕声:“……” 宿蚕声终于正视他了。 晋楚龄哭得声音都哑了,瞧着模样似乎并不是做戏…… 宿蚕声有些怔然。 像晋楚龄这种冷血无情的妖,竟然也会对被他当成玩物的相重镜觉得愧疚悔恨吗? 想到这里,宿蚕声顿时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 晋楚龄是如此,他自己……何尝又不是? 晋楚龄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讷讷道:“我先将石棺的封印解开。” 他说着,抬手结印。 宋有秋一见要遭,立刻就要拿犀照幽火划拉字。 但他手指才刚一动,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他肩上,眸瞳森然地朝着他吐了吐蛇信子。 宋有秋浑身一僵,怔然看向晋楚龄。 晋楚龄一边结印一边满脸泪痕地冲他一笑,柔声道:“别乱动,这条蛇的蛇毒解药还没做出来呢,你想那棺材给你自己用吗?” 宋有秋:“……” 宋有秋立刻抬起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做。 晋楚龄这才移开视线。 宋有秋暗骂,果然是个疯子。 姓晋楚的疯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解印一边盯着白玉石棺下的红影看,眼睛眨都不眨,盘在他手腕上的蛇仿佛受他影响,眸中全是要将人吞入腹的炽热和疯狂。 宿蚕声也紧盯着石棺出神。 相重镜出来,自己到底要对他说什么? 道歉?补偿? 但是被囚禁六十年的耻辱和痛苦,又哪里是他能随随便便补偿得了的? 宿蚕声越想越觉得惊恐,几乎产生了退却之心。 但晋楚龄解印的速度很快,几乎在十息之内,没等宿蚕声反悔,那紧紧闭的棺盖随着法印骤然破碎的声音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晋楚龄脸上一喜,忙凑上去拍打棺盖。 “哥哥!哥哥——” 相重镜和顾从絮没谈妥,已经没心没肺地睡了一觉,此时听到久违的声音,还以为是在做梦,迷茫地张开眼睛。 那独属于晋楚龄稚嫩软糯的声音陡然传入相重镜的耳畔,将他直接惊醒了。 “哥哥!我是阿龄啊!” 晋楚龄天不怕地不怕,弑杀全族之事他都能做出来,但现在却连小小的棺盖都不敢贸然打开。 他害怕自己会承受不住棺盖下那人看到自己后的反应,所以只能卑微地乞求相重镜自己出来。 相重镜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缓了许久才终于轻轻松了一口气,像是彻底认命了。 “死就死吧。”相重镜含糊道,“我早就该死了。” 他这样想着,心一横,直接抬手用力挥开棺门。 晋楚龄还在棺盖上扒着看,猝不及防被棺门直直撞到了脸上,砰的一声闷响,他闷哼一声被撞翻下去,狼狈地摔到了地上。 宿蚕声:“……” 宋有秋:“……” 宋有秋差点笑出来,一看到肩上朝他吐信子的小蛇,立刻将笑憋了回去。 石棺中,一只满是鲜血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棺壁,宿蚕声一怔,不受控制往前一步。 被封了六十年的相重镜缓缓从石棺中起身,伸手扶着棺材边缘,深深吸了一口新鲜至极的空气。 他将视线缓缓移向一旁,就看到了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宿蚕声。 相重镜:“……” 这神情……也太狰狞了,都咬牙切齿了,至于恨他恨成这样吗? 相重镜又是一扫,落在捂着鼻子坐在地上的晋楚龄身上。 晋楚龄虽然看着娇嫩,但皮糙肉厚到了极点,被石棺门直直砸在脸上也只是鼻子撞红了些,他看着相重镜满脸都是泪痕,哭着喊:“相哥哥——” 相重镜:“……” 当年晋楚龄毫不犹豫将自己封印在石棺时,也是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一边喊相哥哥一边彻底封死石棺。 相重镜冲他们随意一点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打不过,不慌不忙地一抬宽袖,让幽火将棺材盖捡回来。 众人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全都呆呆看着他,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接着在三人的注视下,相重镜面不改色再次躺回了棺材里,幽火将棺材盖上,重新将石棺封上了。 告辞了。 宿蚕声:“……” 晋楚龄:“……” 第6章 龙本性淫 相重镜躺回棺材后,咬破指腹飞快在棺盖上重新画了一个繁琐的法阵——那是他看了整整六十年的阵法。 这些年他在梦里都想要破开石棺,但现在自由明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又亲手将自己封了起来。 相重镜仰头看着眼前鲜红的法阵,血痕未干,一滴血摇摇欲坠,最终从阵法边缘流下,滴答一声落在他的脸颊上。 相重镜突然回想起来,当年的自己,似乎是连最简单的阵法都不会的。 三门每隔三年都会让年轻弟子聚集一起论道上课,相重镜性子太独,一门心思只知练剑,除了晋楚龄和宿蚕声外,几乎不与人交谈。 晋楚龄法阵天赋堪称一绝,少年意气风发,经常得意地向相重镜炫耀。 相重镜脾气很好,总是温声称赞他,不会让他有一丁点不快。 相重镜努力学了半年,但连最简单的阵法都记不住,晋楚龄被捧得太高,越发觉得相重镜这种只知道练剑的呆子配不上自己,明里暗里用小可怜的模样有意无意地说出诛心的话。 “相哥哥已经很努力了,是这阵法太难了!” “那个宿蚕声呀,真是个废物,这种法阵都学不会,还要我教第二遍……哥哥不要生气,我没有说哥哥不好的意思!” “哥哥我们不学了,你只管练剑便是,师尊若是问起阿龄会帮你遮掩过去的。” 遮掩什么? 遮掩相重镜是个废物的事实吗? 晋楚龄不知道当时听到自己杀人不见血的话时,相重镜是什么感觉。 他只知道,六十年后的今日,当年连最简单的阵法都不会的相重镜,却在一瞬间画出他亲手做出来的最顶级法阵时,自己内心的悔意仿佛狂风暴雨中的巨浪,一层一层地袭来,几乎将他整个人溺死在波涛中。 棺盖阖上的刹那,晋楚龄的眸瞳瞬间浮现一抹猩红。 相重镜安详地躺在棺底,闭着眼睛打算等死。 顾从絮的嘲讽中传来:“你就什么都不做?” 相重镜闭着眼睛,懒懒道:“换了我年轻的时候,早就一剑把他们狗头给削了。” 顾从絮意有所指:“你现在也可以,只要你将身体给我,外面那些人,我能一口吞三个。” 在外面饶有兴致看着晋楚龄破阵的宋有秋突然打了个寒战。 相重镜笑了起来:“死在他们手里还是死在你手里不都一样吗?我这个人最讨厌做选择,还是顺其自然得好。万一那两人还有点良心,不想杀我呢?” 顾从絮冷笑:“你觉得可能吗?” 相重镜想了想,六十年前这两人封印自己时可是没留一丝情面,六十年后就算再深厚的感情也该被岁月磨没了,那就更没可能了。 “行吧。”相重镜道,“那咱们就一起等死吧。” 顾从絮:“……” 顾从絮没想到相重镜骨头这么硬,宁愿死也不愿将身体让出来,他犹豫许久,才咬着牙从唇缝里飘出来一句:“我能助你脱困,也可以不夺舍你,但你必须给我报酬。” 相重镜等得就是他这句,但面上还是一副看破红尘早死早超生的架势,他懒洋洋道:“我身上最值钱的应该就是灯漏了,你要吗?” 顾从絮还没说话,相重镜又“哦”了一声,伸手轻轻抚唇,暧昧笑着道:“据说龙本性淫,你若是要我以身相许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从絮:“……” 顾从絮脸都黑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骂人的话,但龙涉世未深,连脏话都是从相重镜口中耳濡目染学来的,最后想了半天,才冷声道:“龌龊!” 相重镜被骂,反而笑了出声。 “三更,你真是条可爱的龙。”相重镜夸赞他,“我若出了秘境和晋楚龄解除婚约后,会考虑考虑和你结为道侣的。” 顾从絮说不过他,只能冷笑一声表明你想得美。 相重镜插科打诨了一番后,顾从絮差点忘记正事,还是头顶棺盖法阵被层层破开的声音提醒了他。 见外面的人马上破棺而入,相重镜竟然还枕着手盯着棺盖上的法阵出神,看起来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架势。 他不在乎,顾从絮却在乎。 恶龙再也管不了其他,疾声道:“我救你,你给我一只手。” 相重镜睁开眸,羽睫一眨,那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几乎能将眼底的阴影遮住,他笑着道:“要我的手干嘛啊?当猪蹄啃吗?” 顾从絮:“……” 石棺外,晋楚龄竖瞳猩红,脸上已没了故作出来的楚楚可怜,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成年人的身形,宽大的手掌紧紧按在石棺上,用尽所有灵力将那血染的阵法一一破开。 宿蚕声厉声道:“你要杀了他吗?!” “他不见我。”晋楚龄脸上浮现不知是魔纹还是妖印的痕迹,眸瞳猩红仿佛要滴血,他声音低沉,阴鸷道,“他怎么能不见我?!” 宿蚕声看到他几乎想将石棺毁了,骤然拔出剑,剑意铺天盖地仿佛落雨般朝着晋楚龄身上扑去。 若是在平时,晋楚龄早就化为本相同他厮打在一起了,但这时晋楚龄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动都没动,立在原地硬生生受了如同千刀万剐似的剑雨。 宿蚕声手一顿。 晋楚龄浑身是血,仿佛在转瞬又换了个人,他眼泪缓缓往下落,抚着石棺上的红影,喃喃道:“哥哥那么疼我,我说什么他从来都不会生气,怎么这次就不理我了呢?” 宋有秋抱紧自己的小棺材默默后退,省得卷入疯子中的斗争。 晋楚龄自顾自说完后,脸色又变回阴鸷的神态,森然道:“他很好哄,只要服几句软,定能回到从前。” 回到六十年前……相重镜对他百依百顺的时候。 晋楚龄痴痴地想着,手中妖力猛地倾泻而出,硬生生将相重镜布下的结界震开了。 棺盖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晋楚龄几乎想也不想直接将棺盖一掌挥开。 石棺盖重重落地,将树枝震得簌簌作响。 灵树枯叶缓慢飘落而下,打着旋落在棺沿上,随后被宿蚕声疾冲而来带来的风吹得掉到了石棺中。 枯叶轻轻落在微卷的发梢上。 晋楚龄呆怔地看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宿蚕声紧跟而来,手中的剑陡然落地,一向爱剑如命的他却根本顾不得去捡。 石棺中,相重镜阖着眸安安静静地躺在棺底,六十年前的红衣已经破旧,不知是石棺还是阵法的缘故,当年他左手处被宿蚕声刺伤的地方竟然还在流着鲜血,难以愈合。 相重镜的面容好像分毫未变,衣衫凌乱,乌发披散着铺在棺底如锁链般将他困住,仿佛坠入蛛网的蝴蝶,拼死也无法逃离桎梏。 整个石棺中没有丝毫声响,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晋楚龄险些以为相重镜已经死了。 晋楚龄眸子赤红,艰难朝着棺底的人伸出手,想要探一探他是否还有呼吸。 只是那双冰凉的手还未伸到相重镜脸上,一直安安静静仿佛死去的相重镜倏地张开了眼睛,原本青墨色的眸子不知为何却变成金色的竖瞳,冰冷看着他。 “相重镜”抬起右手一把握住晋楚龄的腕子,金色竖瞳中全是宛如看蝼蚁的睥睨不屑。 “只是一条小小的蛇,”顾从絮似笑非笑,“也敢来我面前放肆?” 晋楚龄瞳孔一缩。 第7章 万丈深渊 顾从絮彻底操控相重镜这具躯体时,整个秘境中的凶兽全都不约而同伏趴在地,本能地臣服。 晋楚龄离得最近,眸中红光几乎是刹那间被顾从絮身上的气势冲散,让他一瞬间有些失神地眨了眨眼睛。 顾从絮面无表情,握着晋楚龄的手猛地一用力,晋楚龄连大乘期都可阻挡一击的躯体完全阻挡不住,竟然被生生捏碎腕骨。 咔哒一声,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晋楚龄转瞬回神,愕然看他。 他出神的空当,顾从絮已经甩开他的手,慢条斯理从石棺中走出。 顾从絮一举一动气度雍容,巨龙的高傲让他根本不屑去看一只小小的长虫,头几乎仰到天上去,桀骜不驯简直算得上欠揍。 顾从絮在识海中对相重镜说:“我帮你报仇了。” 相重镜翘着腿靠在识海中的巨龙身上,懒洋洋地抚了抚唇,柔声道:“傻龙,你报错仇了,伤我左手的是那个拿剑的人。” 顾从絮:“……” 顾从絮维持巨龙不可侵犯的自尊,找补道:“我没认错,我打算把这三个的手一起折了。” 相重镜:“……” 抱着棺材的宋有秋偏头打了个喷嚏,觉得这三毒秘境好像越来越冷了。 相重镜撑着头,不慌不忙道:“你用我的身体根本撑不了半刻,当务之急还是先出去秘境,报仇有的是机会。” 反正不是自己的仇敌,顾从絮也没上赶着报仇,平白浪费时间。 顾从絮挥袖,幽火烈烈环绕他周身,烧得前所未有的旺,但细看才知道,那幽火分明是被吓得瑟瑟发抖。 晋楚龄死死瞪着他,手将折断的腕骨随意一掰,好像不知疼似的转瞬就将断手接上了。 他神色阴鸷:“相重镜呢?” 顾从絮根本不理会他,只知道往前走寻下秘境的去路。 宿蚕声怔然看着,终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你夺舍了他?!” 相重镜自小便神魂不稳,遇到厉鬼妄图夺舍几乎算得上是常事了,六十年前宿蚕声还明里暗里帮他驱除过无数恶鬼。 宿蚕声死都没想过,相重镜竟然会被一条入了魔的恶龙夺舍躯壳。 可分明方才还好好的…… 宿蚕声死死握着手中的剑,杀意不受控制裹挟着锋利的剑刃。 他要杀了这条恶龙! 宿蚕声心中的愤怒和杀气在到达一个顶峰时,却听到顾从絮突然冷笑一声。 “夺舍?”顾从絮的眼神像是在看卑微可怜的蝼蚁,嘲讽道,“是他相重镜甘愿将身体奉与我的。” 宿蚕声一愣,周身萦绕的剑意转瞬化为琉璃似的碎片,簌簌落在地上。 他本能道:“不可能!” 相重镜是何等高傲的性子,怎可主动让一条入了魔的龙夺舍自己?! 除非…… 宿蚕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白。 除非,相重镜是为了避开他们,才会主动将身体交给恶龙。 顾从絮饶有兴致地笑了:“六十年前,相重镜和恶龙同流合污结生死契时,你们也如现在这般凶狠。” 两人一愣。 顾从絮张开右手,破烂的宽袖被风一吹微微起舞,任由封印龙纹缓缓爬上脸庞:“无知的人类当年认不出生死契和封印龙纹,过了六十年依然没有丝毫长进,连夺舍和甘愿奉出身体都分不清。” 宿蚕声浑身发抖,手中的剑几乎握不稳,那对着顾从絮的杀意仿佛一层薄雾一点点从剑刃上散开。 宿蚕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晋楚龄却没他想得那么多,他仿佛不知道疼似的,反而将身上的血随手一挥,将血滴准确无误地落在地上,形成粗略的阵法模样。 “不管是你夺舍,还是他甘愿舍弃身体……”晋楚龄猩红的瞳孔全是狂乱,眼尾缓缓滑下两行血泪,这个时候他竟然笑了,神色如恶鬼,声音却轻柔得如同情人耳畔喃喃细语,“只要把他留下,我迟早能将你从他的身体里赶出去。” 顾从絮冷眼看着地上的阵法,倨傲道:“你尽管来试试。” 相重镜打算他的故作高深:“少废话,你撑不了多久了,快逃!” 顾从絮:“……” 顾从絮怒道:“我乃堂堂真龙,你怎能用‘逃’这个字?!” 相重镜:“……” 相重镜简直对这条龙无奈了,只好换了个说法:“真龙大人,您能起驾了吗?” 只要相重镜没有答应将身体给他,顾从絮就不能操控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太久,他冷哼一声,勉强“起驾”。 见顾从絮要走,晋楚龄眸子闪现一抹凶光,掌心朝着地面阵眼骤然以灵力催动,地面的血珠瞬间连成巨大的阵法,从地面血光中凭空浮现一条条漆黑的锁链,悉数朝着顾从絮身上而去。 只是一刹那,顾从絮迈步要走的身体便被无数锁链困住。 相重镜歪着头:“哦豁。” 他微微坐直身子,等着看戏。 小蛇打真龙,啧,太精彩了。 顾从絮本来没打算和晋楚龄交手,但这条长虫太缠人了,锁链缠住他的四肢,甚至有两条死死困住他的腰身,紧紧绷着,似乎想要将不属于这个躯壳的魂魄给勒出去。 顾从絮终于不耐烦了,他手腕一挣,看着根本没用多大力道,阵法中的锁链竟然噼里啪啦一截截断开,砰然落在地上,化为红烟消散。 身体重回自由,脚下那厉鬼似的手和不断袭来的锁链根本无法对顾从絮造成任何威胁,他金色眸瞳森然冷厉,冷冷看向晋楚龄。 来自真龙的威压太过强悍,晋楚龄虽然并不惧怕他,但来自妖兽血脉中本能的臣服却让他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似的猛地一僵。 顾从絮轻启薄唇,声音仿佛天边传来,深厚低沉。 “跪下。” 晋楚龄几乎将一口牙咬碎,却最终敌不过顾从絮的威压,砰的一声闷响,他一只膝盖重重跪在地上,因抵抗的力道太大,重得膝盖都将脚下的树枝撞出一块凹陷来。 铺天盖地的耻辱袭向晋楚龄的脑海,他恨恨抬起头,眼神恨不得将面前人千刀万剐。 顾从絮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他方才的威压虽然用了五成,但整个三界九州的人哪怕是血脉再纯正的妖兽,都会对他俯首称臣。 这条小蛇似乎骨头极硬,竟然还有力气反抗。 宿蚕声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飞快将内心杂念摒除。 虽然他和晋楚龄不和,但此时却很赞同晋楚龄的话。 只有将相重镜的身体留下,才有可能从恶龙手中救下他。 若是顾从絮真的将相重镜的身体带走了,那按照恶龙的能力,他们就算翻遍九州也别想救出相重镜。 宿蚕声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再次握紧手中的剑。 宋有秋在一旁看戏,激动得腿都要打颤了。 真龙,妖族宗主,三界首尊,三个人打起来,阵仗可不是一般的大。 他何其有幸能见到这种大场面。 宋有秋一边看一边感谢相祸水,让他有幸能在看戏第一线。 相祸水也在看戏,当瞧见发疯似的晋楚龄和满脸漠然毫不留情一剑刺来的宿蚕声,他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两人果真对他没有半分真情。 他们就没有想过,若是将这躯壳毁了,不光恶龙会死,他也会跟着一起魂飞魄散吗? 相重镜懒散地靠在巨龙冰凉的鳞片上,淡淡道:“别玩了,走吧,你要撑不住了。” 还没等顾从絮骂他,相重镜立刻补了一句:“大人,该起驾了。” 顾从絮:“……” 顾从絮的话顿时被噎到了喉咙里。 相重镜的身体已经开始隐隐排斥顾从絮了,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和面不改色袭来宿蚕声的长剑轰然对上。 宿蚕声不愧是三界首尊,用尽全力几乎和恶龙打个平手。 晋楚龄此时也已经彻底扛住真龙的威压,唇角源源不断流着血,却被他随手抹掉,那猩红的瞳孔全是癫狂,看着极其渗人。 顾从絮微微挑眉。 相重镜看着逐渐透明的手,叹气道:“你要是再不走,我们只能任人宰割了。” 顾从絮哼了一声,一击将地面困住他的阵法击碎,接着毫不犹豫寻了个方向脚尖一点地离去。 宋有秋见状,连肩上的毒蛇都不顾了,疾声道:“那不是下灵树的路!” 相重镜:“……” 顾从絮:“……” 晋楚龄和宿蚕声已经没有心思在去管宋有秋了,他们一门心思只想将相重镜的身体留下,无数五彩斑斓的蛇不知从何处爬来,嘶嘶朝着顾从絮而去。 宿蚕声的剑意也紧跟其后,穷追不舍。 顾从絮就算知晓是死路,却也无法回头了。 两息后,顾从絮脚尖落地,堪堪停下步子,两簇幽火一时间刹不住,险些从他身上脱离下去。 面前,便是仿佛深渊似的死路。 三毒秘境和灵树天梯有不知名的桎梏,哪怕是修为登顶之人也必须要借助灵树才可登上三毒秘境。 若是从灵树顶一跃而下,管你修为滔天也无法平安落地。 顾从絮眉头皱起,看着脚下万丈深渊。 相重镜一看脚下那诡异的漆黑,有些慌乱地起身:“别别别!别跳!” 顾从絮:“不跳你就要死在这里了。” 相重镜:“死就死!反正不能跳!” 顾从絮已经逐渐掌控不了这具躯体,后面两人也已经追了上来,再不跳可就没机会了。 顾从絮根本不管相重镜的阻止,立刻就要往下跃,但在抬步的一瞬,他彻底失去了操控躯体的机会,意识直接回到了识海中。 顾从絮:“……” 相重镜重回夺回身体的主动权,站在灵树枝边缘,看着底下漆黑如墨的深渊,腿肚子都要发软了。 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半步,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相重镜茫然往后看去,正好对上宿蚕声和晋楚龄的视线。 相重镜之前的游刃有余已经悉数不见,他眼眶微红,眸中扶着一层轻薄的波光,长长羽睫仿佛一眨就能掉下一滴水似的。 顾从絮原本还以为他在做戏,但常年古井无波的识海中此时竟然掀起了惊涛骇浪,水波一层层拍打巨龙的身体。 顾从絮有些发愣。 相重镜……这是在害怕? 怕什么? 他连死都不怕。 宿蚕声和晋楚龄已经到了近处,看到相重镜这副模样皆是一愣。 晋楚龄还在发疯,宿蚕声却极其清醒,试探着道:“重镜?” 相重镜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看不清楚人了,听到熟悉的声音,他仿佛回到了六十年前,怔然道:“蚕声……” 宿蚕声一愣,立刻欣喜若狂,想要快步而来,但又怕吓到他,只能朝他伸出手,道:“你过来,那里危险。” 相重镜迷茫歪头。 顾从絮却厉声道:“不准去,他们要杀你!” 相重镜耳畔一阵嗡鸣,顷刻间被顾从絮的厉喝唤回了神,他捂住还在流血的左手,方才那点神智昏沉错乱时出现的依恋瞬间消失不见。 宿蚕声被他这个动作和眼神看的浑身一僵。 顾从絮:“跳下去,我接住你。”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先缓一缓,缓一缓。” 顾从絮道:“缓什么?” 相重镜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缓什么,和这两人对视都会让他觉得膈应恶心,但若是让他跳下去,他又有点不情愿以这样狼狈的方法逃脱。 他再一次陷入了两难。 相重镜在犹豫,顾从絮见两人又要冲过来,不耐烦道:“闭上眼睛。” 相重镜一愣:“什么?” “闭上!” 相重镜知晓两人性命相系,顾从絮应当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便顺其自然闭上了眼睛。 顾从絮用尽最后一丝灵力,从相重镜的元婴中窜出来,原地化为一缕幽魂。 这缕神魂谁都瞧不见,顾从絮勾起唇看着那两人,接着毫不犹豫地抬手推了相重镜一把。 相重镜猝不及防往前一跌,整个人从灵树枝上坠入无尽黑暗中。 看着好像是他自己纵身一跃似的。 宿蚕声和晋楚龄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失重感涌上心口,长发胡乱飞舞,相重镜掉落了一会才睁开眼睛,愕然看着灵树枝的犀照幽火光芒离他越来越远。 黑暗仿佛一双双鬼手将他一点点拖入泥沼,相重镜瞳孔有一瞬间的失神。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最怕黑。 相重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推下去了,当即发出一声怒喝。 “顾三更!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说完,他整个人随着幽火直直坠入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杀了你”三个字随着狂风飘到了秘境入口,打着旋灌入宿蚕声和晋楚龄的耳朵里。 第8章 不守信用 宿蚕声脸色惨白如纸,僵在原地看着那团幽火越来越暗,最终消散成一簇光点,倏地消失不见。 晋楚龄比他反应快,几乎是瞬间就纵身跃了下去。 宋有秋惊得下巴都落地了,没想到相重镜对自己这般心狠,连话都不说就跳了下去,不给两人留丝毫念想。 宿蚕声握着手中的剑,眸子虚无地盯着那漆黑的深渊许久,才踉跄着跪倒在崖边。 宋有秋肩上的毒蛇已经消失,他抱着小棺材看着宿蚕声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意。 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给相重镜留一条退路? 现在悔恨愧疚到底要做给谁看? 宋有秋抬步走来,近乎恶毒地低声开口:“宿首尊,您不去寻他吗?” 宿蚕声垂着死灰的眸看着深渊,怔然道:“他宁愿死也不愿同我多说一句话,那条龙……” 他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绝望的眸子猛地浮现一抹光亮。 龙? 这三毒秘境的主人便是那条恶龙,他将相重镜带到此处纵身而跃,也许并不是要寻死,而是想要破釜沉舟离开秘境。 宿蚕声这样想着,钝痛的心缓缓浮现一抹希望。 宋有秋却根本不愿轻易放过他,笑着开口道:“首尊,您知道相重镜在我送葬阁定棺材时,给过我什么吗?” 宿蚕声踉跄着撑着剑起身,漠然抬头看他一眼,那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宿蚕声问:“什么?” 宋有秋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粲然至极的笑:“他给了我灯,数不尽的灯。” 宿蚕声一愣,尚未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宋有秋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血红的储物镯子,上面隐约露出相重镜的名字。 宿蚕声眸子一动。 宋有秋慢条斯理走到树枝尽头,将储物镯硬生生掰断,刹那间里面浮现出无数样式各异的灯盏,各个燃着永不熄灭的鲛人烛,飘荡在周围。 宿蚕声仰头看着漫天明灯,一时间不知这是何意。 “他连棺材里都要放满明灯。”宋有秋道,“你猜这是为何?” 宿蚕声只是思考一瞬,骤然间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脸色更加难看。 他踉跄往后退了半步,匪夷所思地看着不断漂浮的灯盏。 “这是他走遍三界寻来的无数灯盏,哪怕死也要带到棺材里去。”宋有秋指着周围明灯,慢条斯理道,“他那般爱光,你们却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石棺里这么多年。” 宋有秋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们还有心吗?” 宿蚕声面上一片空白,连心口都仿佛缺失了一块,空荡荡地被寒风灌了进去,让他四肢冰冷,几乎连动都不能动。 宿蚕声是三界首尊,执掌九州,不能留下被人诟病的污点,不可以像晋楚龄一样不顾一切纵身跃下灵树天梯。 晋楚龄是真小人,宿蚕声就是伪君子。 宋有秋怕晋楚龄,却不怕得罪宿蚕声。 他说罢,抬手挥出一道灵力,仿佛星河似的流向深渊底处,无数灯盏像是受到牵引,飘荡着顺着灵力筑成的路往深渊底下飘。 只是万丈高空的路那么远,灯盏何时才能落地。 宋有秋看了深渊一眼,转身便走,身上的棺材声丁零当啷,将失魂落魄的宿蚕声唤回了神智。 “宋有秋。” 宋有秋脚步一顿。 宿蚕声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神色,他漠然道:“若是相重镜能活着出秘境,他会去哪里?” 宋有秋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觉得他还能活着落地?” 宿蚕声执意道:“他会去哪里?” 宋有秋差点以为宿蚕声也疯了,但见他瞳孔虚无,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犹豫一瞬,才嗤笑道:“他在三界九州不就只有你们两个好友吗?去意宗将他当弃子,根本不管他死活,你觉得他还会回去吗?” 宿蚕声身躯微微摇晃,脸上痛色一闪而过。 “还有呢?” 宋有秋随意拨弄了一下身上的小棺材,心不在焉道:“谁知道呢。他就算下了秘境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大概去找满秋狭治伤吧。” 宿蚕声呢喃道:“满秋狭……” 三界第一医修满秋狭,就在无尽道。 七日后,便是无尽道的御兽大典。 *** 烈火燃烧声响彻耳畔,相重镜站在一座巨大的石棺旁,看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正伏在石棺中,抱着一袭红衣哭得撕心裂肺。 一旁有人用力将相重镜拉扯过来,大声道:“重镜!幽火已经拿到,快走!” 相重镜浑浑噩噩转身,瞧见一个认不出面容的人正抱着两团不断挣扎的幽火,拽着他就要跑。 抱着红衣的黑衣少年突然止住了哭声,原地化为巨大的龙身,咆哮一声,声音皆是掩饰不住的绝望和森然。 “我要你们都为他陪葬!” 接着便是烈火燃烧和身边人的惨叫声,相重镜怔然许久,再次张开眼睛,便是无数修士站在他对面,脸上全是如出一辙的厌恶。 相重镜一一看过去,视线落在熟悉的两个好友身上,本能朝他们伸手。 只是他看不到的是,那张如雪似的脸上此时正缓慢趴着游蛇似的龙纹,最终爬到他眉心,蜷缩着彻底不动了。 有人惊呼:“那是和妖兽的生死契!” 相重镜耳畔一阵嗡鸣,他根本不知道生死契是如何结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对着自己露出那般痛恨的眼神。 他想要解释,身体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就连声音都发不出分毫。 最终,在一片光亮中,他左手剧痛,石棺缓缓阖上,彻底隔绝掉所有光芒。 相重镜倏地张开眼睛,急喘了几口气,再也忍不住捂住嘴,一口血吐了出来。 指缝里全是粘稠的鲜血,相重镜眉头皱了皱,张开五指想要幽火将血痕烧去,只是等了等却没发现幽火的痕迹。 相重镜愣了愣,好一会才想起来昏迷前的事。 他好像……被顾三更那条傻龙从灵树上推下来了。 相重镜:“……” 相重镜猛地坐了起来,正要找顾从絮算账,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平安落地了。 幽火化为耳饰上两簇玉石,安安静静挂在他耳上,周围一片昏暗,不知在何方,让相重镜几乎以为他还在三毒秘境中。 只是很快,不远处的天边似乎隐约泛起了相重镜认不出的颜色,仿佛是染料混在一起,逐渐变得五彩斑斓。 相重镜心口一跳,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心尖都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他眼睛眨都不敢眨地看着远方的天幕。 片刻后,一轮明日缓缓升起,温暖的日光刹那间落在相重镜的脸上。 他太多年没见过这般强烈的光芒,只是一刹那,那双眼睛便被耀眼的光芒刺得水珠簌簌往下落,眼眶一阵发痛,相重镜却根本不敢扎眼,唯恐一闭眼便再次回到那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相重镜呆愣看了许久,才伸出手仿佛去触摸那轮明日,脸上泪痕未干,却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六十年不见天日的痛苦,仿佛在这灿烂的光芒下瞬间烟消云散。 相重镜依然在盯着太阳看,识海中的顾从絮却忍不住开口道:“你眼睛还想要吗?” 相重镜一愣。 日光照耀周围,相重镜这才知道自己正坐在一处高山之巅,周围全是绽放得如火如荼的百花。 相重镜垂眸看着手边的一簇花看了半天,又将视线转向了天边明日。 顾从絮没好气道:“你若再看片刻,眼睛就要瞎了。” 相重镜又看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闭上眼睛,将神识沉入了识海。 顾从絮化为人形正盘膝坐在万盏灯火中,瞧见相重镜边揉眼睛边走过来,似笑非笑道:“没见过世面的蠢样子。” 若是换了平日,相重镜早就拿出一百句话来反驳了,但这次不知是不是顾从絮特意带他来看日出,他罕见地没有多说。 相重镜坐在顾从絮身边,生平第一次认真道:“多谢。”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道谢,顾从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将身边的灯随手挥开,冷淡道:“不必谢,毕竟我是收了酬劳的。” 相重镜这才想起来自己和顾从絮做了交易。 他将右手递过去,饶有兴致道:“你真的要啃我的手?” 顾从絮嫌弃地打开他的手:“你的手有多金贵?求着我吃我都不会吃。” 相重镜将手收回来:“那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元神被困在你的元婴上,你无法动用灵力,我也无法挣脱桎梏。”顾从絮道,“依照你的性子,应该也不会答应把封印解开。” 相重镜点头:“正是,若解开封印,你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我。” 顾从絮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相重镜笑着道:“多谢夸赞,我这个人最大的有点就是识趣。” 顾从絮:“……” 可真够厚脸皮的。 “所以。”顾从絮不耐烦了,“你让我操控你的一只手就好。” 这样起码遇到危险时,不必相重镜这个无法动用灵力的废物拖后腿。 相重镜眨了眨眼睛,根本没想过竟然还能这么办。 他疑惑道:“你出秘境到底想做什么?” 顾从絮冷声道:“找人,还有我的龙骨。” 相重镜“哦豁”一声:“找什么人?” 顾从絮从来不像人类一样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直言道:“我主人千年前陨落,我用几节龙骨将他神魂送出三毒秘境外投入轮回,只要找全龙骨,就能寻到他。” 相重镜摸了摸唇,暧昧地拉长了音:“哦——” 顾从絮皱眉,对他这个语气十分不满:“你什么意思?” “按照俗世话本的剧情发展……”相重镜认真道,“你要找的主人,八成是我。” 顾从絮:“……” 顾从絮直接暴怒道:“怎么可能?!若主人是你,我就叼着尾巴尖把自己给吞了!” 相重镜差点笑得倒过去。 他怎么现在才知道,这恶龙这么好玩? 顾从絮见他一直不肯正面回答,厉声道:“我救了你,你不会反悔吧?!” 相重镜听出顾从絮的气急败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更啊,你怎么就这么傻,我又没有把柄在你手里,如果我真的反悔了,你又能耐我何?” 顾从絮:“……” 顾从絮咆哮道:“我吃了你!” 相重镜笑得更厉害了。 顾从絮气得不行,但仔细想想,若是相重镜真的反悔了,自己好像也不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顾从絮更气了。 愚蠢的人类! 等他破开封印,全都吃了! 顾从絮恨不得现在就吞了这不守信用的人类,还没等他想出骂人的话,相重镜就右手抓着左手腕,笑着道:“右手不能给你,左手给你。” 顾从絮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他。 相重镜歪了歪头,道:“我左手被宿蚕声的剑意伤到,一时半会好不了,我们先找满秋狭治伤。等手好了就去寻你的龙骨。” 顾从絮一时间被噎住了。 相重镜在他心中本是卑劣愚蠢的印象,现在相重镜明明占了上风竟然还愿意给自己一只手,顾从絮稍微对他有了些改观。 顾从絮冷哼一声,觉得此人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相重镜答应了自己舍弃一只手,顾从絮也毫不客气,见相重镜的元婴当真任由他侵入左手,他立刻席卷上前,强势地占据操控了相重镜鲜血淋漓的左手。 一只手被夺去的感觉十分不好受,但好在相重镜左手已经废了太久,他也没多大感觉,还在没心没肺地喋喋不休。 “感觉怎么样?我还未受伤之前,左手剑可是三界出了名的,御兽大典上用灵剑威压都能将灵兽逼退……嗯?” 相重镜还没说完,就看到左手上盘着一条两指粗的小龙,脑袋上还有两个尖尖小角,顶开宽袖,气势汹汹地朝着他咆哮一声。 相重镜:“……” 相重镜诧异道:“啧,三更……唔!” 顾从絮彻底忍不了这个碎嘴子了,得到左手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尽全力,尾巴圈着不能动弹的左手猛地往上一冲,将手带着抬起,啪的一声捂住相重镜那张烦死人的嘴。 相重镜:“……” 顾从絮耳根终于清静了。 相重镜被堵了嘴,视线和左手上的小龙对上,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眯着眼睛紧盯着顾从絮,从眼瞳甚至到每一根羽睫都全是顾从絮招架不住的放浪不羁。 顾从絮:“……” 此人用一双眼睛竟然也能“唠叨”得让他心烦! 也是个能人了。 只是很快,用眼睛烦人的相重镜就遭了报应。 他慢吞吞下山,直到了山脚下,脚步突然一踉跄,险些直接摔下去。 顾从絮晃了一下,钻出袖子来,正要朝他龇牙,就扫见那双明亮如灿火的眸子似乎被水浇灭,涣散虚无。 相重镜失神地抬起右手来回看了看,才喃喃道:“三更啊,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顾从絮:“……” 第9章 玲珑石塔 灵树天梯十里外有一处小镇,是前来三毒秘境的修士落脚的地方。 易郡庭带着一众师弟心事重重地往小镇里赶,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远处有一座高高竖起的白石塔,在正当午时缓慢发出一道破天的光芒。 易郡庭抬头看了看,本能想要去拿灯漏瞧时辰,手往腰上一摸才意识到自己的灯漏已经送人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我们午时三刻的玲珑塔,时间还充裕。” 易郡庭点点头。 离他最近的师弟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担忧道:“师兄啊,我们睡过去的时候,那相剑尊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你怎么瞧着魂儿都没了?” 易郡庭没好气道:“你们那叫睡过去吗?吓晕也能说的这么好听。” 少年们顿时尴尬地咳成一片。 易郡庭想了想,补了一句:“相剑尊并非传闻中那般凶恶,往后不要听信流言,妄下定论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易郡庭瞪他们:“看什么看?师兄说的话都不信了?” 师弟们:“……” 他们师兄果然被相重镜勾起了魂儿,竟然开始维护起恶人来了。 易郡庭见这个反应就知道他们不信自己的话,他也没有将自己的看法强行加给别人的意思,便没再多说。 是非黑白,他自己知晓便好。 就在这时,一只巨蟒从草丛里窜出,嘶嘶吐着信子一溜烟游走了,看模样似乎是在寻人。 众人都见怪不怪了,还给它让了道。 等到蛇离开后,旁边师弟慢吞吞挨到易郡庭旁边,小声道:“师兄,这些妖族的信蛇从昨晚就开始到处寻人,在秘境中的所有妖修也被晋楚宗主叫过去了,这难道和相剑尊有关?” 易郡庭蹙眉:“可相剑尊并没有犀照火,无法出秘境,他们为何要在秘境下面寻人?” “他夺别人的呗。” “不可能!”易郡庭立即反驳,“他不是那样的人。” 相重镜连到手的犀照幽火都还了回来,绝对不会做出抢夺旁人幽火之事。 师弟们见他又开始维护相重镜了,纷纷摇头叹息。 易郡庭正要再辩驳几句,耳畔突然传来木棍敲打地面的“笃笃”声。 众人循声望去,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手持长木棍慢吞吞探路的黑袍男人,他双眸上绑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撕下来的黑布条,墨发披散着裹在衣领里,兜帽罩着脸,只能隐约瞧见光洁的下巴。 易郡庭瞥了一眼,觉得此人侧脸莫名熟悉。 黑袍男人似乎是个瞎子,走得极慢,少年们很快就赶上了他。 易郡庭瞥见他眼睛上的黑布,若有所思,在即将擦肩而过时,那破烂的黑袍下隐约露出一角精致的灵器。 易郡庭一愣。 那是……他的灯漏。 少年脚步僵了一瞬,才震惊看向那瞎了眼的男人。 相重镜?! 易郡庭愕然道:“您……” 正在慢吞吞探路的相重镜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微偏头,额前一缕发微卷着落在脸颊边。 同门师弟也回头:“师兄,你们认识?” 相重镜这副模样实在太过落魄,早已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此时见到两人似乎认识,神色极其古怪。 易郡庭随口敷衍了一句,怕他们听到相重镜的名字又要啪啪吓晕一堆,也没有开口戳破。 “前辈,您怎么在这里?”易郡庭小声对相重镜道,“还有您的眼睛……” 相重镜“哦”了一声,随口道:“没事,晒太阳晒瞎了。” 易郡庭:“……” 少年们:“……” 相重镜不见天日六十多年,见什么都觉得稀奇,最令他沉醉的便是当头日光,说什么都要盯着看。 顾从絮最开始劝了几句他很认真地点头应了,但没一会又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日光上。 他在秘境中待了太久,根本无法适应这般强烈的光芒,没多久,就瞎得瞧不清路了。 易郡庭又问:“您要去哪里?” 相重镜知晓少年没恶意,如实道:“去无尽道。” “您也是要从玲珑塔去无尽道啊。” 相重镜:“……” 相重镜在识海中对顾从絮道:“什么是玲珑塔?” 他只是打算找个有人的地方,看看能不能赁辆马车慢吞吞往无尽道赶。 从灵树天梯到无尽道御风大概需要半日,但相重镜是个和凡人没什么差别的废物,只能用最慢的法子赶路,也不知需要几日才能到。 顾从絮漠然道:“我已经有一千年没出来秘境了,你问我?” 相重镜也不着急,他煞有其事道:“是啊,我正要去玲珑塔,和你们顺路吗?” 易郡庭忙道:“顺路顺路,我们是午时三刻的玲珑塔,半个时辰就能到无尽道,前辈若是不介意,可以与我们同行。” 他说着,瞥见相重镜那半张脸,脸蛋微红地垂下了头。 相重镜想了想:“同行倒是可以,就是我的玲珑塔和你们的时辰好像对不上……” 易郡庭也顾不得脸红了:“我们同行之人本来有一个妖修,方才接到妖族宗主之令去寻人了,刚好有多出的玉牌。” 相重镜只好“勉为其难”道:“那好吧。” 易郡庭顿时傻兮兮笑了起来。 其他人见这个男人虽然落魄,但易郡庭这种被自小宠着长大的少爷都一口一个您的叫,看着似乎十分尊敬此人,也纷纷以晚辈礼相待,规规矩矩行了礼。 顾从絮:“……” 顾从絮不可置信地瞪着几句话就和这群人打成一片的相重镜,有些怀疑方才自己是不是睡了一觉,错过了什么。 什么叫“玲珑塔的时辰对不上”,你不是不知道玲珑塔是什么吗?! 直到这个时候,顾从絮才意识到,相重镜的脸皮比他想象中要厚的多。 相重镜靠着自己比城墙拐角还厚的脸皮以及一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胡说八道,顺利跟着这群少年进了小镇。 午时三刻的玲珑塔还要等上片刻,易郡庭带着相重镜到了一处玲珑塔外的小亭子候着。 相重镜的眼睛好了些,隐约透过遮光的黑布瞥见眼前那玉石堆成的高塔,塔沿边还挂着几盏明亮精致的灯盏。 其他少年不知去做什么了,易郡庭看了看四下无人,挨到相重镜身边,小声道:“剑尊,晋楚宗主和宿首尊都在四处寻您。” 相重镜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那灯盏上移下来,随口道:“哦,他们应该是打算灭口。” 他抱着自己的小木棍,像是在说其他人的事似的,满脸心不在焉。 易郡庭小心翼翼道:“那您怎么还要去无尽道?” 相重镜疑惑:“无尽道有何事?” “我昨晚曾和您说过。”易郡庭神色复杂,“七日后,无尽道会有御兽大典,到时宿首尊和晋楚宗主都会去。” 相重镜:“……” 冤家路窄。 顾从絮蹙眉:“你还认识其他医修吗?” “没了。”相重镜道,“而且我这只手是被宿蚕声的剑意伤到的,整个九州只有满秋狭能治。” 顾从絮沉默。 相重镜漫不经心拨了拨耳饰,不知怎么突然问易郡庭:“你也要参加御兽大典吗?” 相重镜声音仿佛是一汪水,此时他大概倦了,懒得说话的呢喃嗓音让易郡庭听得耳根一红,险些没听见他要问什么。 “参、参加的。”易郡庭小声说,“我对御兽没什么才能,修为连玄级的妖兽都无法驯化签契,我爹总是骂我无能。” 相重镜挑眉:“那你为何要去?” “因为去意宗派人去了……”易郡庭说起来,有些不开心地小声嘟囔,“我爹定要和去意宗对着干,不肯服输,硬是要我去,可我现在连合适的妖兽都没寻到,到时定要丢人了。” 他说完,这才意识到相重镜之前也是去意宗的人,连忙噤声,怯怯看他。 相重镜懒洋洋地拖长了音:“哦——” 顾从絮一听到他这个欠揍的语调,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相重镜下一句话便是:“那到了无尽道我帮你驯服一只妖兽,如何?” 易郡庭一愣,愕然看他。 顾从絮也被这句话惊到了:“你驯服?你连灵力都没有,拿什么驯服?” 相重镜高深莫测道:“我是没有灵力,但我有龙啊。” 顾从絮:“???” 相重镜真心实意地夸他:“三更,你的威压就连晋楚龄都能跪下臣服,一只妖兽而已,应该一个眼神就可以的吧。” 顾从絮:“……” 顾从絮阴沉道:“我乃堂堂真龙,你竟敢让我去驯服蝼蚁?” “这少年的父亲既然敢和去意宗对着干,那家世定是不低。驯服一只妖兽就能得到他们相护,而且还能膈应去意宗,简直一举两得。”相重镜想了想,忙补了一句:“这一切都是为了医治你的手啊三更。” 顾从絮:“……” 这简直算得上是对恶龙的羞辱了! 顾从絮气得不行,又开始绞尽脑汁想骂人的话,但他想来想去依然是“龌龊”“卑鄙”“蝼蚁”等等无关痛痒的话,骂得相重镜都要打哈欠了。 相重镜就当没听到,问易郡庭:“此次御兽大典魁首的彩头是什么?” 在相重镜记忆里,彩头好像一般都是关于御兽或封印灵兽的法诀。 若是能寻到将这条龙从自己元婴上剥离的法阵就更好不过了。 易郡庭还在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相重镜,似乎不敢相信方才自己听到了什么。 此时听到相重镜的问话,有些迷迷瞪瞪地回答。 “龙骨。” 相重镜一愣。 还在颠来倒去骂那几个词的顾从絮声音戛然而止。 龙骨?! 第10章 世事无常 相重镜的手指敲了敲木棍,发出均匀的哒哒声,他似笑非笑地问顾从絮:“真龙大人,现在驯吗?” 顾从絮没相重镜那么厚脸皮,没法做出突然急转态度这么跌份的事来。 他在偌大识海中尾巴一甩,化为一条小龙窝在一盏明灯上,随着灯摇摇晃晃升了天,不想搭理一副小人得志模样的相重镜。 相重镜见他这个反应就知道答案了,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易郡庭一副还在梦中的架势,呆呆道:“前辈,您真的要帮我……驯兽?” 相重镜点点头,他向来恩怨分明。 易郡庭本能一阵狂喜,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怯怯看向相重镜垂在一旁的左手:“剑尊,我听说您当年好像……” 左手被废,修为散尽来着。 相重镜装傻:“什么?” 易郡庭被噎住,犹豫了一下才摇头:“没什么。” 相重镜冲他一笑。 易郡庭又往他左手上一瞥,发现那破烂的袖口似乎比右手袖子的颜色要深得多,似乎是被血浸湿了。 小小少年抿了抿唇,隐约知道相重镜去无尽道去做什么了。 他伤得那般重,左手无法动弹,修为散尽,就连双眸也被晒伤,再加上晋楚龄和宿蚕声还在派人追杀,相信过不了几日通缉令就传得九州遍地都是了。 偌大个九州,也只有满秋狭能治他的伤。 易郡庭暗中心想:“他没有坏心,定是走投无路才骗我会驯兽的。” 少年自小被宠着长大,没经历过多少世事,此番来三毒秘境还是偷偷来的,心思单纯得很。 明知道相重镜是在哄骗他,想要利用自己躲避追杀,易郡庭也不觉得难过失望。 他还很贴心地悄摸摸说:“前辈,御兽大典不去也罢,我不喜欢打打杀杀。” “没事。”相重镜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还认真道,“我喜欢打打杀杀。” 易郡庭:“……” 顾从絮趴在灯盏上,见缝插针地哼道:“你现在能打得过谁?” 相重镜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说:“龙骨。” 顾从絮:“……” 顾从絮不吭声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白玉玲珑塔再次发出一道冲天的光芒,本来在周围等待的众位修士不约而同朝着白塔入口处走去。 易郡庭忙站了起来,道:“前辈,玲珑塔开了,走吧。” 相重镜故作镇定,握着破木棍站起来,瞎子似的往前探着慢吞吞往前走。 和易郡庭同行的少年们已经在玲珑塔门口等着了,正踮着脚尖冲他们招手。 相重镜眼睛还是有些阵阵发黑,他走得极慢,易郡庭也不着急,十分有耐心。 见相重镜这个半瞎被小石子绊了好几下,易郡庭终于没忍住,小声道:“我扶您吧。” “不用。”相重镜摇头。 相重镜看着不修边幅,没心没肺,但却是个比谁都要高傲的人,哪怕知晓易郡庭没有恶意,他还是不肯将自己唯一能动的手交由别人掌控。 很快,玲珑塔近在眼前。 此时应当是晚春,但相重镜刚靠近那白玉做成的塔,却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不住往骨子里钻——破晓时他在高山上看日出也没这么冷过。 相重镜羽睫上几乎都要结霜了,易郡庭跑上前和那些少年说了什么,很快就拿着一块玉牌回来,递给了相重镜。 “前辈,这是无尽道的玉牌。” 相重镜接了过来。 那玉牌仿佛是暖玉所制,触之生温,仿佛是将一簇烈火握在掌心,顷刻间便将那寒意驱散。 相重镜有些诧异,但面上却丝毫不显,一派泰然之色握着玉牌跟着易郡庭他们进入了白玉塔中。 直到进去了,相重镜才终于知道那玲珑塔到底是什么了。 巨大的玲珑塔中全是密密麻麻繁琐的法阵,用白玉石堆砌的墙上竟然也都刻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符文,微微闪着光芒。 顺着台阶走下,便能瞧见玲珑塔中央那法阵尽头的石门。 石门开着,里面却是仿佛是星河似的虚空。 这玲珑塔竟然是一个完整的传送法阵。 怪不得易郡庭说从玲珑塔去无尽道,半个时辰就到了。 相重镜一时间有些莫名感慨,自己在秘境这六十年,外界似乎变化极大,竟然有些让他无所适从。 世事无常烂柯人,不过如此。 众人拾级而下,易郡庭还在和相重镜道:“无尽道过几日便是御兽大典,城中的玲珑塔都挤满了人,我们只能从城外的玲珑塔过去。” 相重镜点头,对他这个土包子来说,城内城外都没什么分别。 易郡庭他们应当是经常来玲珑塔,对那星河似的石门没有半分好奇,勾着玉牌绕来绕去,时不时说些什么,搂着笑作一团。 相重镜难得默不作声地看着,眸底神色难辨。 没一会,就轮到了他们。 易郡庭道:“走吧,前辈。” 相重镜摸着小棍跟着他往前走,前方的人一脚踏入石门,整个人便消失在那缭乱的星河虚空里。 所有人都仿佛只是出入一扇门,面不改色,相重镜却有些害怕。 他害怕石门后依然还是最惧怕的黑暗。 易郡庭已经跟着那群少年走进了玲珑塔师门里,只剩下相重镜自己一个人还僵在原地。 顾从絮挑眉道:“怕?” 相重镜罕见没吭声。 顾从絮嗤笑:“你就这点出息。” 从灵树上一跃而下时相重镜被吓成那样,顾从絮还以为相重镜是怕高,现在才意识到,他是怕黑。 顾从絮见他浑身僵硬,握着木棍的指节一片发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相重镜正在努力说服自己进去。 只是一扇门而已,易郡庭都进去了,自己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吗? 但话虽如此,相重镜还是不肯动。 就在这时,左手的袖子轻轻动了动,一直安安分分的顾从絮不知何时又化为了小龙,尾巴尖缠在相重镜那惨白纤细的手腕上。 相重镜眸子一颤。 顾从絮别扭道:“走吧,怕什么。” 相重镜看了那缠在手腕上的尾巴,突然笑了笑,也没有再矫情,眼睛眨都不眨地抬步跨入了石门。 传送法阵里的感觉并不好受,相重镜恍惚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撕破了,无数恶鬼似的影子从四面八方而来,撕扯着他的神魂往外拖拽。 凄厉的鬼泣好似要震破耳膜,相重镜却莫名沉醉这种感觉。 只有痛楚,才能让他真正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活着出来那暗无天日的秘境了。 不知过了多久,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灌入他的口中,相重镜猛地急喘一口气,眼睛缓慢张开。 和灵树天梯外的小镇不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正下着瓢泼大雨,带着雾气的空气萦绕周围,似乎连呼吸间都是水气。 无尽道,到了。 相重镜不知是适应不了呼吸,还是传送法阵的后遗症,僵着站了一会,突然捂住心口伏在一旁吐了出来。 他六十年滴水未沾,就算将肺腑呕出来也吐不出丝毫东西。 相重镜奄奄一息,感觉自己好像去了半条命。 顾从絮蹙眉:“你神魂不稳?” 周围空无一人,易郡庭他们也不知去哪里了,相重镜随便找了块石头踉跄着坐了下来,恹恹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是知道,但不知道竟然不稳成这样?”顾从絮道,“方才在那传送法阵中,你神魂差点散了。” 相重镜脸色惨白如纸,闻言还勉强勾起一抹笑,插科打诨道:“你主人神魂不也散了,说不定我就是你主人。” 顾从絮:“……” 顾从絮说:“呸。” 又不理他了。 相重镜缓了一会,才终于觉得好受些,他正要撑着木棍起身去寻易郡庭,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恶兽的吼叫。 相重镜一愣。 伴随着一阵惨叫声,易郡庭带着一群师弟边惨叫边朝着相重镜跑来。 相重镜蹙眉:“怎么了?” 易郡庭满脸都是泪,隔老远就在喊:“无尽道那破玲珑塔出了问题,咱们被传送到恶兽老巢啦!” 相重镜:“……” 似乎在回应易郡庭这句话,一旁郁郁葱葱的密林中猛地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树木被推倒的声响,瓢泼大雨中,一只和宿蚕声的雪狼差不多高的黑色灵豹獠牙大张,狰狞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易郡庭:“啊啊啊——” 易郡庭惨叫着跑了过来,一把拽住相重镜的袖子,急急道:“剑尊!快逃啊!” 相重镜被拽得一懵,他神魂还没彻底稳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也踉踉跄跄跟着跑。 顾从絮见相重镜乖乖跟着跑,怒道:“相重镜!只是区区一只小猫,逃什么逃?不许逃,我一个眼神就能让它趴下!” 相重镜迷迷瞪瞪,难受得想吐,根本没听懂顾从絮在说什么。 一听到“剑尊”这两个字,其他师弟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一路上相重镜的种种不对,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就要晕。 易郡庭大声道:“先别晕!等逃出去再晕!” 师弟们只好含泪清醒,撒开腿避着相重镜往前跑。 第11章 天边明月 相重镜跌跌撞撞跟着跑了几步,他眼瞎路又滑,陡然被一根横倒着树枝绊了一脚,一时不稳,直直栽了下去。 顾从絮:“……” 那猫崽子还没趴,相重镜倒是先趴下了。 相重镜半个身子跌进泥水中,撑着手想要起身却再次摔了下去,浑身狼狈不堪。 他艰难喘了几声,冰冷的水浸在脸上终于让他有些回神,他眼睛瞧不太真,摸索着去寻他的木棍。 易郡庭没拉住他,往前跑了好几步才意识到相重镜摔下去了,一回头眼珠险些要瞪出来。 ——大雨滂沱中,那小山似的灵兽已经咆哮着扑来,一爪子落地周遭地动山摇,连参天大树都被它一尾巴扫倒。 而相重镜却似乎没听到耳畔的恶兽狰狞的咆哮声,还在认认真真在泥水中寻他的木棍。 易郡庭吓得脸都白了,不假思索地又冲了回来。 其他师弟更是连连惊叫。 “师兄!回来——” 易郡庭充耳不闻,飞似的跑过来,疾声道:“剑尊!” 相重镜“啊”了一声,终于摸到了他的木棍。 相重镜浑身脏污,仿佛乞丐似的落魄模样,更是让易郡庭加深了心中所想。 易郡庭是自小听着相重镜事迹长大的,知晓相重镜当年在御兽大典上,仅仅只是靠着一把剑,便将当时有望魁首的御兽修士震得低头认输。 那一剑破开云霄的威势,不知让多少人转道入剑。 他父亲每回说到此事时,眸中的憧憬和惊艳久久不散。 三界九州那么多人入剑道,但能有“剑尊”称号的,却只有相重镜一人。 现在的相重镜,却被一只小小的灵兽逼成这番狼狈模样。 易郡庭莫名有些难过:“他果真一丝灵力都没有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着自己逃。 天边明月,堕入泥污。 只是短短一瞬,易郡庭的思绪已经飞到天边去了,但手下动作却没停,艰难将相重镜扶起,疾声道:“玲珑塔就在附近,我爹派了人来接我,只要到了玲珑塔,这只灵兽根本不足为惧!” 他说完,那灵兽已经近到眼前,爪子落地将地面震得一晃,相重镜双腿一软,又摔了下去。 这回,易郡庭猝不及防也被一起带了下去。 他满脸惊恐,艰难回头去看那朝他们扑过来的灵兽,登时心胆俱裂,一声“爹”险些叫出声。 易郡庭根本来不及拿出自己身上的法器,灵兽利爪落下的疾风落雨声仿佛坠落的巨石,压迫感一点点逼近,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此时,连站都站不稳的相重镜突然一翻身,抬手将易郡庭推到身后,独自对上那杀气腾腾的灵兽。 易郡庭面如死灰,尖叫道:“剑尊!” 不远处的少年们也都被惊住了,强撑着没有晕。 就在众人已经做好了利爪落下后地上一片血肉模糊场面的心理准备时,相重镜突然抬起手中的木棍,仿佛握剑般,势如破竹袭向那凶兽的眉心。 耳朵上的耳饰骤然冒出两簇幽火,顺着相重镜的手臂藤蔓似的蔓延而上,游蛇般缠绕在破木棍上。 凶兽冲势僵住,巨大的竖瞳一缩。 相重镜曲起一条腿坐在泥水中,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将脸上的脏污洗净,手中木棍上的火被雨水浇上也不熄灭,反而火势腾地壮大,无数火星子顷刻间化为剑意的模样,如离弦的箭冲向头顶的凶兽。 轰然一声巨响,雨水裹挟着漫天火星簌簌落地。 相重镜面不改色,双眼上的布条已经滑了下来,露出一双无情无感的双眸。 他手中的木棍依然燃着幽火,面前的凶兽被铺天盖地的火焰震得堪堪停住,木棍尖和凶兽眉心命门只有半寸。 方才还要咆哮着要吃人的凶兽此时吓得四只爪子都在颤抖。 猛兽对杀意和危险是最敏锐的,它本觉得这人连逃跑都不会,应该是最容易欺负的,但当那火焰出现的刹那,此人身上全然无害的气息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沾了无数血的杀意。 方才,但凡它晚停一瞬,眉心定要被那火焰刺入命门。 凶兽栗栗危惧,差点掩饰不住逃跑的本能,惊恐地瞪着相重镜。 相重镜在一片火焰中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耷拉着尾巴的凶兽。 这凶兽看着和雪狼差不多大,但胆子却比针大不了多少。 只是一根木棍,它竟然被吓住了。 不光凶兽被吓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识海中等着出手的真龙也被惊到了。 小龙猝不及防从灯盏上掉下来,“叽”的一声直直拍在识海里。 顾从絮沉默许久,再三确认相重镜的元婴还被禁锢着,才一言难尽道:“你……真的会剑?” 方才那木棍带着幽火的气势,分明是如假包换的剑意。 相重镜歪歪脑袋,浑身湿透却显得更加不羁,他淡淡道:“你难道以为他们唤我剑尊,是作假的吗?” 顾从絮:“……” 顾从絮被噎了一下,沉默了。 他只是从来不知道相重镜的剑意竟然不用灵力也能这般凌厉。 相重镜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方才那铺天盖地的火焰已经不分敌我将他烧得衣不蔽体,隐约露出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身体。 相重镜虽然脸皮厚,但不至于在小辈面前赤身裸体,他回头看向坐在地上的易郡庭,道:“有衣服吗?” 易郡庭仿佛被吓痴傻了,眸子涣散,呆呆看着他:“啊?” 相重镜正要再重复一遍,肩上突然凭空落了一件漆黑的外袍,他抬手摸了摸,发现那衣裳如鳞片似的质地冰凉坚硬,裹在身上又如衣物般服帖。 “三更?” 顾从絮将自己盘成一个圈,缩在识海角落,闻言冷哼道:“别弄脏,回头记得还我。” 相重镜愣了一下,伸手将外袍拢在身上,失笑道:“好。” 两人都说了好几句,神游太虚的易郡庭终于怪叫一声,彻底回了神。 “剑剑剑剑尊——”易郡庭抖着手指着那不远处的庞然大物,又哆嗦着指向相重镜,语无伦次道,“那个……那么大一个灵兽,剑尊就,火……啊啊啊!” 相重镜:“……” 不远处的师弟们此时也跌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满眼都是骇然和不可置信,比方才看到凶兽的模样还要惊恐。 易郡庭他们都知晓相重镜便是当年被封秘境的相剑尊,加上方才相重镜逃跑时那副狼狈样子,更让他们确定了此人果真像传闻中那样,左手被废,修为散尽。 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那么个走几步喘好几口气的废人竟然只靠着一根不起眼的木棍将如此凶悍的凶兽轻飘飘制住。 他不是修为散尽了吗?! 难道真的是厉鬼回魂前来寻人报仇索命了?! 师弟们浑身发抖,看着又要晕。 危险消弭,众人却根本松懈不下来,唯恐相重镜一棍子把他们串了。 离相重镜最近的易郡庭此时满心凌乱,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相重镜此时已经将黑袍穿好,他眼睛已经能看清了,将那布条叼着,抬手拢了拢散乱的长发,用布条当发带随手一绑。 易郡庭期期艾艾道:“剑剑尊……你的灵力?” 难道并没有散? 相重镜回神去看那将脸埋在爪子里一动都不敢动的凶兽身上,随口道:“嗯,还封着,但这个猫崽子还不是我的对手。” 易郡庭:“……” 易郡庭心尖一时狂喜,一时震撼,五味陈杂,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声音还有未散去的惊恐颤音:“那您之前说的……驯兽?” 相重镜抬手摸了摸那黑色猫崽子的头,方才还凶得不行的凶兽十分识时务,怯怯地将头往他掌心蹭了蹭,眸中全是讨好。 相重镜很满意它的识趣,对易郡庭道:“是啊,我不是说了要帮你驯兽参加御兽大典吗?” 他回头,疑惑道:“你忘了?” 易郡庭:“……” 易郡庭差点哭出来。 他不是忘了,是根本不信。 谁能想到,连灵力都没有的废人,竟然只靠着气势就能将凶兽吓得屁滚尿流呢? 相重镜拍了拍凶兽的脑袋,问他:“喜欢这只吗?” 凶兽被他拍得敢怒不敢言,但它被吓得腿软,根本没法逃。 易郡庭一愣,瞪大眼睛,讷讷道:“可它是天级的灵兽啊……” 晋楚龄所掌管的妖族皆是已化为人身的妖修,而在三界九州各地,有的是未开神智未化形的灵兽,这些灵兽不受妖族管辖,按照修为分为天幻玄,一旦突破了天级,便可幻化成人,变为真正的妖修。 化为人形的妖修心高气傲,甚少同修士签契,只有未成人形的灵兽才会和修士结契,以获得化为人身的契机。 相重镜挑眉道:“天级怎么了?难道现在不让和天级签契?” 易郡庭忙摇头:“不是不是。”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和灵兽签契。 易郡庭见相重镜似乎认真的,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连身上的泥水都不顾了,踩着水坑跑了过来。 他擦了擦脸,方才的震撼已经收了起来,眸子亮晶晶的,全是期待和兴奋。 相重镜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招人喜欢。 相重镜落魄时他不会嫌弃,逃命时还要带上自己;相重镜又展现凌厉杀招后他也不觉得惊恐排斥,反而没心没肺地跑上前,一点都不害怕。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有心提点几句,却又觉得这番赤子心性实在难得。 他没再多说,对顾从絮道:“三更,到你了。” 顾从絮没吭声,化为小龙盘在相重镜左手腕上,让相重镜用右手将左手抬起来,对向趴在地上的黑色灵兽。 小龙的角顶开袖口,朝着面前比他大了无数倍的凶兽凶巴巴咆哮了一声。 声音又小又奶,相重镜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顾从絮:“……” 顾从絮虽然身子小,但来自真龙的威压却将凶兽吓得几乎往地上刨个坑就要把自己埋了。 真龙的威压顺着凶兽的眉心钻入脑海中,让它根本无法反抗,只能呜咽着抱着脑袋往地上趴。 顾从絮冷着脸道:“可以了。” 相重镜还在笑,顾从絮忍无可忍,一口咬在相重镜右手手腕上,留下两个小巧的牙印。 相重镜:“……” 片刻后,易郡庭抱着一只漆黑的猫崽子脚下发飘地往前走,前方的师弟们怯怯跟在后面,一副害怕却又不敢上前的模样。 相重镜也没管其他人,看了那瑟瑟发抖的灵兽一眼,道:“你若修为结丹,它八成就能化为人形了。” 本来满眼都是耻辱的灵兽一怔,闻言立刻狂喜。 血脉不纯的灵兽化形十分艰难,有的终其一生都会被困在天级,无论如何都无法化为人形。 同修士结契,对灵兽来说,算是变相化为妖修的天梯。 用自由来换来一步登天。 别的凶兽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按照这只黑色灵兽的反应来看,它应该是觉得异常划算的。 易郡庭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不自觉撸了灵兽一下,黑色灵兽竟然不再排斥,还呼噜噜往他掌心上撞。 易郡庭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终于觉得安心了些。 相重镜不自觉捂着左手,随口问道:“你知道满秋狭在何处吗?” 易郡庭知道他来无尽道就是为了寻满秋狭治伤的,忙道:“满前辈住在无尽城里,进了城能看见的最高楼便是他的。” 相重镜点头。 易郡庭有些担忧:“可满前辈已经许多年未出诊了,前些时日去意宗的曲宗主前去求医,都被他赶了出来。” 相重镜漫不经心道:“他会治我。” 易郡庭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小声道:“您……和满前辈有旧交?” 相重镜想了想:“曾经打过几架,我还把他药圃给一剑毁了。” 易郡庭:“……” 易郡庭有些凌乱:“满前辈是出了名的记仇啊。” 没有旧交也就算了,竟然还有旧仇,那脾气古怪的满秋狭怎么可能会医治相重镜?! 易郡庭都替相重镜着急。 第12章 无尽高楼 众人被传送至灵兽老巢,离玲珑塔有段距离,走了好一会才隐约瞧见不远处耸立在丛林中破旧的玲珑塔。 那玲珑塔瞧着年久失修,爬满藤蔓的塔壁上已经缺了好几块重要的符咒,此时正在往外露灵力。 ——这个破玲珑塔,也难怪会传送歪。 易郡庭有些尴尬:“我上回来的时候,这玲珑塔还好好的……” 相重镜耳尖地听到离得远远的少年们在咬耳朵。 “师兄肯定是图便宜,这里的玲珑塔玉牌比无尽城的要少三十块玉石呢。” “没错,这么便宜一定有问题啊。” 相重镜:“……” 相重镜不太懂玲珑塔,哪怕传送歪十里,也比他慢吞吞乘马车要快多了。 易郡庭也听到了师弟们的话,耳尖红红,正要找补几句,就听到一旁传来一个声音。 “郡庭。” 易郡庭一回头,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人正握着剑站在破旧的玲珑塔旁,皱着眉看着易郡庭。 “尺寒哥!” 易郡庭眼睛都亮了,开心跑过去,一下撞到他怀里:“怎么是你过来?!” 易尺寒眉头轻皱,将黏在他身上的易郡庭扯开,冷冷道:“宗主知晓你偷偷去三毒秘境,大发雷霆,命我带你回去。” 易郡庭闻言,立刻怯怯地看他:“我爹……不会要打我吧?” 易尺寒如寒冰的脸上露出一个“你说呢”的神情。 易郡庭差点哭出来。 因为相重镜而远远跟在后面的师弟们瞧见易尺寒,立刻像是乳燕还巢似的,大哭着扑了过去。 “大师兄!” 好几个师弟一下扑过去,排着队往易尺寒怀里扑,边哭边诉苦,活像是告御状似的。 “大师兄!我们差点死在三毒秘境了!” “刚才还差点被一只凶兽给连皮带肉吞了!” “救命啊大师兄——” 易尺寒:“……” 易尺寒满脸不耐烦,但还是挨个抱了没出息的师弟们一下,见他们都安了神,才冷漠道:“活该。” 众人:“……” 易尺寒“安抚”好师弟们,才将视线投向一旁的相重镜。 “他是?” 易郡庭小声嘀咕:“他是……前辈,救了我一命呢。” 其他师弟不敢多说,忙小鸡崽子似的往易尺寒背后藏,看着相重镜的视线全是害怕。 易尺寒也并非不知感恩之人,只是瞥见此人一身落魄,像是故意接近易郡庭的险恶之辈——毕竟易郡庭这种小傻子,最容易招人哄骗了。 易尺寒一颔首,有些敷衍道:“不知前辈名讳?” 相重镜握着小木棍,也不生气,好脾气地道:“相敛。” 这是当年去意宗宗主为他取的名字,已经很少有人知晓了。 易尺寒道:“相前辈,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到了无尽城待我禀明城主,临江峰必有重谢。” 他说完,冰冷的眸子漠然盯着相重镜,似乎想从他脸上瞧出来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比如贪婪,比如算计。 易郡庭全身装扮看着非富即贵,但凡是个有眼力劲的人都能瞧出来这孩子家世显赫,稍稍一点救命之恩再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将他哄得团团转。 此人若是知晓临江峰的名字,十有八九会不择手段想要借着对临江峰少主的救命之恩攀附。 相重镜一歪头:“临江峰?” 易尺寒心中一阵冷笑。 果然还是妄图攀附的小人,最先注意到的还是门派。 相重镜漫不经心握了握木棍子,摇头道:“不必重谢,只要将我带到无尽城便好。” 他不记得路怎么走了。 易尺寒的脸一僵。 相重镜的记性时好时坏,加上方才神魂不稳,此时脑子更迷糊了。 他只隐约记得六十年前的三门是「去意宗」「上遥峰」「花着谷」,临江峰这个门派根本从没听说过,更不明白易尺寒一副等着自己出丑的眼神到底为何。 相重镜心想:“难道现在三界九州,不知道临江峰算是丢人吗?” 瞥见易尺寒匪夷所思像是在看乡巴佬的眼神,相重镜顿时确定了这个想法。 他肃然起敬,觉得自己刚入世,有太多东西要学。 易尺寒神色复杂地看着相重镜,一言难尽道:“前辈客气了。” 大雨依然下着,相重镜连避雨的灵力都施不出来,只能用宽大的兜帽遮挡住漫天雨珠,跟着众人往无尽城走。 易郡庭本来想要和他一起走,但易尺寒却死死扣着他的手不准他乱跑。 易郡庭瞪他:“做什么呀,前辈可不是恶人。” 易尺寒蹙眉:“你这些年被骗了多少回,自己都不记得了?” 易郡庭的脸立刻红了,他讷讷道:“可前辈和……和那些宵小之徒完全不同!他、他甚至不知道临江峰,不图我什么的。” 易尺寒漠然道:“临江峰近些年才跻身三门中,闭关多年的散修不知道是正常的。” 易郡庭气死了,却又不能直接说破相重镜的身份,只好鼓着腮帮子瞪易尺寒。 察觉到主人的情绪,一直窝在他袖子里的灵兽也冒出一个头,朝易尺寒龇牙。 易尺寒无意中扫见,神色一寒:“这是哪里来的灵兽?!” 易郡庭将灵兽的小脑袋按回去,赌气道:“我才不告诉你!” 易尺寒也没想他告诉自己,冷着脸将那灵兽从袖子里捏着后颈拖出来,不顾灵兽的挣扎咆哮,将一缕灵力探入了它眉心。 很快,易尺寒神色愕然道:“天级灵兽?他认你为主了?!” 易郡庭哼道:“当然啊。儿子,咬他!” 灵兽张开嘴,一口咬住了易尺寒的手腕,留下两个小窟窿。 真龙大人好像就是这么咬人的! 易尺寒:“……” 易尺寒修为极高,面无表情地将灵兽甩下去,易郡庭忙伸手把他“儿子”接在了怀里,气咻咻地瞪了他大师兄一眼。 易尺寒神色难辨。 易郡庭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自然知晓以他那点修为,根本无法让马上化为人形的妖兽认主。 唯一的可能…… 易尺寒将视线看向慢吞吞跟在后面的相重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回想起自己方才敷衍的态度,易尺寒脸莫名发烫。 能随手驯化天级妖兽,且还让给一个修为不高的孩子签契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之前那种攀附权贵的宵小之人? 易尺寒将抓着易郡庭的手松开,易郡庭立刻像是兔子似的一蹦蹦老远,气得半死道:“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易郡庭说完这句赌气的话,踩着水跑到了相重镜身边。 “前辈!” 易尺寒看过去,视线刚好撞上相重镜似笑非笑的眸子。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易尺寒竟然莫名尴尬。 易郡庭十分害怕相重镜生气,小声道:“前辈,我师兄没有恶意的。” 相重镜心如止水,哪怕再多的恶意他都见过,更何况只是易尺寒一点点戒备。 “无事。” 易郡庭这才放下心来。 众人一路无话,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无尽城。 御兽大典过几日便开始,无尽城无数修士来来往往,人数太多,城门口早已撤开了防护结界,任由修士出入,若有人惹是生非,自会有无尽城护卫解决。 易郡庭和相重镜并肩而行,小声和他说:“前辈,我方才听说宿首尊已从三毒秘境回来了。” 相重镜皱眉:“这么快?” 三毒秘境外面全是晋楚龄的人在到处寻他,宿蚕声好像真的认定他死了,完全没有丝毫动静。 相重镜起先还疑惑,直到现在这才意识到,自己伤处的剑意唯有满秋狭能治,宿蚕声自然也是知晓的。 宿蚕声不是不寻,他比晋楚龄那条脑子里开满莲花的小蛇聪明,直接在无尽城满秋狭处守株待兔,自己定会撞上去。 相重镜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活着到满秋狭那里。 无尽城城门口有一群上遥峰的弟子,不知宿蚕声吩咐了他们什么,此时一群人坐在城门口的茶铺里一边饮茶一边将视线一一扫向路过的行人。 易郡庭无意中扫见,哼了一声,偷偷摸摸将一把伞塞给了相重镜。 相重镜挑眉。 易郡庭悄摸摸道:“这是我爹给我的生辰礼物,据说能避开外人窥探。剑尊快用。” 相重镜失笑,终于知道易尺寒为什么防他像是防贼一样了。 有这么天真的师弟,的确该防着陌生人,否则随便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将这傻孩子坑得连裤子都不剩了。 相重镜没多推拒,撑开伞遮在头顶。 易尺寒回头瞥了一眼,又将视线移了回来。 这灵器果真有用,相重镜大大咧咧从城门口走过,那些上遥峰的弟子视线都没往他身上落。 顺利进入无尽城,相重镜微微抬起伞,抬起头便瞧见偌大城池中那几乎高耸入云的高楼。 那是满秋狭的住处,无尽楼。 相重镜正要将伞还给易郡庭,易郡庭就连忙摆手:“前辈拿去用吧,您更需要这个。” 相重镜笑道:“你若送我这个,在你师兄眼里,我肯定又是坑蒙拐骗的宵小了。” 易郡庭:“……” 在一旁听着的易尺寒:“……” 咳。 易尺寒将眼泪汪汪粘着他的师弟打发着去寻师门,有些尴尬地上前,抱剑行礼:“方才是尺寒失礼,还望前辈不要怪罪。” 相重镜随意摆手:“无事。既到了无尽城,那便在此分开吧。” 他说罢,又将一块黑布蒙在眼上,披散着墨发,装作瞎子慢吞吞用木棍寻路。 易郡庭忙要去追,却被易尺寒拦住了。 “你又拦我?!”易郡庭要气死了,“他自己去寻满秋狭肯定要出事的!” 易尺寒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是相重镜?” 细心之人仔细瞧,就能发现相重镜身上的端倪。 易郡庭一愣,愕然看他。 一看他这个表情,易尺寒就知道了答案,他漠然道:“你就算跟过去也帮不了什么忙。” 易郡庭:“可是……” 易尺寒道:“先回去寻掌门吧。” 易郡庭垂头丧气地看着相重镜消失的方向,知晓按照自己的修为去了也是拖后腿,只好委屈地跟着易尺寒回去。 走到了半路上,蔫哒哒的易郡庭突然一抬头,双眸闪现亮晶晶的光芒。 “我知道该如何帮剑尊了!” 易尺寒:“……” 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 无尽楼阁。 以面纱遮面的侍人端着煮好的茶,拾级而上,转过一处雕花屏风,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屈膝跪下,将茶放在小案上。 茶香四溢。 无尽楼内布置极其雅致,美人图的屏风之后,正有一人盘膝而坐,长发披散,口中叼着笔,手中还握了几只沾满染料的笔,拧着眉在纸上涂抹。 茶到了,他终于将笔放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纸上的美人。 他大概是不满意,看了半天,皱着眉将纸给揉成一团,丢了下去。 落地的木窗大开着,只要抬脚就能从高楼上坠下去,一阵风吹来,将茶杯冒的热气吹得微微一晃。 满秋狭再次拿起了笔,继续在新纸上涂抹,他漫不经心道:“不喝吗?” 侍人将地上的脏污收拾干净,躬身下去,屏风后有一人缓步走出,正是宿蚕声。 宿蚕声正要开口,满秋狭就一言难尽地移开视线,道:“面纱,戴上面纱再和我说话。伤眼睛。” 宿蚕声:“……” 宿蚕声知道满秋狭的毛病,也没生气,抬手掐了个决,挡住自己的面容。 满秋狭这才舒坦了。 在满秋狭眼中,世间所有人都是不堪入目的丑陋之人,让他看上一眼,眼睛都得疼上好几天。 整个无尽楼的侍人需常年戴着遮面的面纱,异常麻烦。 好在满秋狭医术高超,从不缺上赶着来伺候他的人,自然更不缺玉石。 否则就他这个得罪所有人的臭毛病,早就被人打死抛尸了。 满秋狭一边画美人一边问道:“你不去筹备御兽大典,一直待在我这里到底要做什么?蹭吃蹭喝吗?” 宿蚕声没做声,抬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满秋狭手中笔一抬,道:“一杯茶,一百玉石,等会去一楼交钱。” 宿蚕声:“……” 若不是为了等相重镜,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宿蚕声是个闷葫芦,甚少说话,满秋狭见他不吭声,很快就不耐烦和他搭话了,继续涂抹着画,没一会又将纸从高楼上扔了下去。 一会功夫,他就废了好几张美人图。 半个时辰后,侍人缓步前来,跪在屏风外,低声道:“大人,临江峰掌门派人前来,为宿首尊带句话。” 满秋狭一听没有自己的事,继续画美人。 宿蚕声蹙眉:“带什么话?” 侍人道:“‘您要寻的人此时正在舍下做客’。” 宿蚕声霍然起身。 第13章 高楼幽火 没一会,宿蚕声面如沉水从无尽楼出来,脚步匆匆离开。 沿路两边有不少摊位,相重镜黑袍兜帽挡着半张脸,没心没肺地蹲在地上,纤细的手指拎起一个转运符咒,认真地看来看去。 摊主是个散修,正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见相重镜蹲半天了,不耐烦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边待着去。” 相重镜捏着一个折成三角的红色符咒晃了晃:“转运?果真有用?” 散修哼道:“那可不?前段时日有人在我这里买了个转运符咒,没多久就进去无尽楼了。” 相重镜诧异道:“竟然还有这等好气运?!” 满秋狭脾气古怪,哪怕六十年前都很少会给人诊治,这小小的符纸真的能请得动他? 散修大概瞧出来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暗笑起来,面上认真道:“自然是真的,都是道友,我还能骗你不成?” 旁边知晓内情的其他散修也都在偷笑,看着相重镜的眼神活像是在看冤大头。 相重镜正要开口,余光突然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一侧头,从兜帽缝隙瞥见宿蚕声神色漠然地从他身后疾步走了过去。 相重镜:“???” 相重镜愕然。 宿蚕声……不是在守株待兔吗? 怎么突然就离开了?! 相重镜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看向自己手指上挂着的转运符咒。 相重镜自有记忆以来,气运极差,六十年前他除了收集灯盏,还会收集各式各样的转运符,连衣服里都塞得满满的。 那些转运符有的有用,有的纯属就是一张废纸,这还是相重镜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灵的转运符。 “我要了!”相重镜手一挥,伸手指在摊位上划了一圈:“这些,我也全都要了。” 散修:“……” 旁边围观的人:“……” 顾从絮匪夷所思道:“你没看出来他在哄骗你?!” 惯会察言观色的相重镜此时却不知被什么蒙蔽了:“能转运!” 顾从絮:“……” 顾从絮怀疑他眼睛还没好,要不然怎么会这么明显的骗局都发现不了? 相重镜勾着唇心情极好,眼巴巴看着那堆转运符,恨不得都挂脑门上。 顾从絮犹豫一瞬,不得不提醒他:“你有玉石吗?” 相重镜高兴地拿着转运符看来看去:“等会让满秋狭来付钱。” 反正满秋狭有的是钱。 顾从絮:“……” 你不是和满秋狭有仇吗?! 顾从絮都开始怀疑满秋狭和相重镜有的不是旧仇,而是私情。 宿蚕声不在无尽楼,相重镜更是没了后顾之忧,手指翻飞将转运符咒系在衣襟上,又拿着地上其他的转运符往袖子里塞。 满脸写着“人傻钱多”。 散修也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瞧着高深莫测,脑袋瓜子竟然这么不灵光。 有钱不赚白不赚,他忙跟着将地上的转运符全都递给相重镜,方才不屑的神色也立即转变,满脸春暖花开。 “给您便宜些,这些一千玉石。”散修笑眯眯地伸出手,“多谢惠顾。” 听到这个价格,旁边的散修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地上的符咒,就算把散修一起卖给他也不值一千玉石,这是打算逮着肥羊可劲儿宰。 六十年前相重镜从来不缺钱,对一千玉石还是一万玉石都没什么概念,他点点头,道:“好,等会给你送来。” 他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散修一把抓住他,唯恐他跑了,皮笑肉不笑道:“道友,等会是要等几会?” 他看着满脸和煦笑意,但拽着相重镜的手却丝毫不松。 相重镜道:“我先去无尽楼一趟,片刻就会给你送来玉石。” 这话一出,散修一愣,旁边看好戏的人也沉默一会,接着全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相重镜见状,心道要坏,难道自己又丢人了? 他疑惑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散修:“我哪里说错了?” 散修止住笑,抬手抹了抹眼泪,讥笑道:“无尽楼已经几十年没开过了,你就算异想天开也得有个限度,起码打听打听再来行骗吧。” 相重镜却道:“可你方才不是说前段时日有人进了无尽楼吗?” 散修一僵,差点拍嘴。 看笑话看得,差点忘记自己方才吹过的牛了。 “我可没说错啊。”散修给自己找补,“那曲宗主从我这里买了符咒,的确进了无尽楼,只是满秋狭没给他治而已。” 满秋狭何止没治,反而将人给打了出来,场面闹得极其难看。 相重镜想了想,道:“曲宗主,是曲行?” 散修见他满脸认真,古怪道:“去意宗早就换主多少年了,你不知道?” 相重镜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散修大概见他太傻,叹了一口气,难得良心发现,道:“去意宗现在的宗主是曲危弦,他可是三界九州第一美人,连他满秋狭都不肯见,更何况咱们这种无门无路的散修,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省得被无尽楼抓去当药人试药。” 相重镜在脑海中想了半天,才猛地想起来曲危弦是何人。 去意宗宗主曲行之子,记忆里的确是个美人。 “行。”相重镜指了指无尽楼的门口,“我去试试,若是满秋狭见了我,一千玉石你也不亏。” 散修震惊看他:“你真的不要命了?” 三界九州,就连宿首尊都要待其礼数有加,还从来没有人敢去主动招惹满秋狭,此人疯了吗? 相重镜道:“你不是说你的转运符有用吗?” 散修:“……” 一向口齿伶俐的散修竟然被相重镜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无尽楼走。 旁边的人笑了一声,翘着腿等着看好戏。 无尽楼从来不欢迎外人,整个三界众所周知,除非有人甘愿进去给满秋狭做药人试药,否则连门边都别想挨。 无尽楼十步之外无人敢靠近,相重镜慢条斯理走过去的时候,周围在忙碌的人几乎全部都朝着他看过去。 “又有人来无尽楼找死?” 散修修道路上太艰苦,遇到这种乐子自然都在围观,有人还飞快开了赌局,赌这回满秋狭是将此人打成重伤,还是掳着去当药人。 一时间,无尽楼周围突然热闹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 很快,相重镜就走到了无尽楼门口,但还没上台阶,一个白纱遮面的男人凭空出现,手握着剑挡在相重镜面前,制止住他想要上前的路。 男人沉声道:“无关人等,不可擅进!” 相重镜:“那劳烦帮我和满秋狭带句话。” 男人满脸漠然,根本不听,直接将剑拔了出来。 相重镜不想和他打,皱着眉退了回来。 身后的人群被这个乐子逗得哄堂大笑,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像是在看耍猴。 姓相的猴子没有在门口多留,他握着小破木棍走回了卖他符咒的散修身边,正要说话就见周围的人全都在笑他。 相重镜:“?” 顾从絮都替相重镜觉得丢人,方才信誓旦旦说让满秋狭帮他付钱,但人家根本见都不见他。 相重镜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也没闲情管,反正再多的恶意都只是一道视线而已,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 散修一言难尽地看他,见他被这么多人嗤笑,也好心地没有继续为难他,道:“你把转运符留下,速速离去吧。” 相重镜摇头:“等一等。” 他说着,又往前走了走,似乎在寻位置。 众人带着好笑的视线看着他走来走去,最后选在了路边缘。 相重镜微微仰着头,这个位置刚好能瞧见无尽楼的五楼。 若他没记错,满秋狭经常在那里画美人图。 相重镜找好了位置,抬手轻轻一抚,耳饰上钻出两簇幽火,随他的心意化为一把燃着火焰的弓悬在面前。 相重镜右手勾着弦,微微眯着眼睛,将弓箭对准五楼敞开的窗户。 顾从絮一愣,诧异道:“你想做什么?” 相重镜漫不经心道:“他不让我进去,我便请他出来。” 顾从絮:“……” 你那是请人出来的架势吗?! 相重镜话音刚落,纤细的手指猛地一松,一簇红蓝交织的火焰倏地化为一道利箭,准确无误地射进五楼的窗户。 下一瞬,火焰大放。 散修:“……” 看好戏的众人:“……” 所有人目瞪口呆,视线整齐划一地看向收了火焰的相重镜,又看向高处烈烈燃烧的高楼。 散修倒吸一口凉气,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骇然道:“你疯了吗?!” 相重镜没疯,他长身玉立,微微仰着头看着无尽楼。 五楼的火焰几乎是瞬间就熄灭了,看来满秋狭果真在那里。 火灭后只是一息不到,一个人影宛如星火坠落,陡然从无尽楼跃下,转瞬落在众人面前。 那人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似乎是嫌恶地面脏,整个身子仿佛被风托着悬空半寸,省得污了他的衣摆。 满秋狭墨发两边垂下细小玉珠串成的发饰,勾着面纱从眉心垂下,遮挡住他整张脸。 那面纱是件灵器,能让他瞧不见世间所有人的脸。 他视线冷冷扫向周围,沉声道:“那火是谁放的?” 满秋狭素日里瞧着温和懒散,但一旦触及他的底线,可就不是拿人来试药这么温和的惩罚能逃得过的。 此时他暴怒至极,薄薄面纱下的双眼都全是戾气,恨不得将烧了他房子的人拖出来挫骨扬灰。 所有人被他身上的杀气惊得一颤,整齐划一往后退。 这么一退,站着没动的相重镜便极其显眼。 满秋狭眼神冷冷看他,眉头一皱。 相重镜落魄至极,手上握着破木棍,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灰尘,看着和乞丐没什么两样。 满秋狭一爱美,二爱洁。 这番模样的相重镜,就算没烧楼出现在满秋狭面前,恐怕也得被揍。 离相重镜很近的散修都替他捏把汗,想要开口提醒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用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相重镜。 众人的想法也和他差不多。 整个九州,就算得罪宿蚕声也不一定会死,但若是在满秋狭的记仇本上留下名字,八成会死得极惨。 就在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想看满秋狭到底该如何发怒时,相重镜不退反而慢悠悠地往前一步。 相重镜抬手轻轻掀开宽大的兜帽一角,隐约露出艳丽无比的脸。 他指了指一旁的散修,十分熟稔道:“有一千玉石吗,我还欠了债。” 满秋狭:“……” 所有人:“……” 第14章 另类病态 散修惊恐得腿都在抖了,死都没想到都这个情况了,这二傻子竟然还在惦记那一千玉石。 命都要没有了! 整个长街落针可闻,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满秋狭轻轻掀开面纱一角,将视线落在相重镜那张满是脏污的脸上,神色更加阴沉。 他身上未消散的杀气更重,面纱缝隙中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几乎想要将他挫骨扬灰。 哪怕隔着一层面纱众人依然能瞧出来满秋狭身上越来越重的冷然戾气,本来还有人觉得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也许和满秋狭是故交,但见到满秋狭这个反应,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哪家的故交一见面就要烧人房子,而且满秋狭可不是见了故交的反应,反而像是见了仇敌。 众人一边沉默一边暗搓搓等着看好戏。 满秋狭浑身裹挟着骇然的冷意,脚尖落地,快步走到相重镜面前,脸上的怒气终于积攒到了顶峰,离得越近越能看清楚相重镜那狼狈的脸时,彻底爆发出来了。 满秋狭怒道:“你……” 相重镜像是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在他开口之前,干净利索地将右手抬起来紧紧捂住耳朵,但他左手不能动,满秋狭的暴怒谩骂还是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张脸是被你这么糟践的吗?!”满秋狭几乎气疯了,嘴唇都在发抖。 相重镜被他吼得往后退了半步。 他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注重什么形象,见满秋狭气成这样,试探着道:“我觉得还行。” 满秋狭这辈子都没这么不顾形象地咆哮过:“我杀你!” 相重镜:“……” 相重镜脸皮极厚,被骂了一顿也不生气,反而更加心安理得地朝他伸出手,道:“一千玉石。” 满秋狭:“……” 满秋狭双眸都要泛红了,恨不得将相重镜这层皮扒下来,他狠狠瞪了相重镜一眼,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暴躁。 “你欠了谁的债?” 满秋狭余怒未消的眸子冷冷一扫周围,最后落在目瞪口呆的散修身上,眉头紧皱:“你的?” 散修脑海中一片空白,呆愣半晌才茫然“啊?”了一声。 周围等着看好戏的人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有的人脸上看好戏的神情还未散去,显得异常滑稽。 谁都没想到,这么落魄的散修,竟然真的和满秋狭有故交,且瞧着关系匪浅。 一向我行我素,瞧不起所有人的满秋狭居然也会帮人心甘情愿地还债? 周围传来一阵阵吸气声。 方才相重镜背对着所有人掀开兜帽,没人瞧见他的脸,此时众人全都匪夷所思地将视线朝着相重镜看过去,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满秋狭神色更冷了,沉声道:“管好你们的眼睛。” 众人一惊,立刻将眼睛垂下,不敢再看。 相重镜找到了冤大头,根本没管其他人的反应,正笨手笨脚地用一只手将他买来的转运符往身上系。 袖子放两个,腰上挂三个,剩下的全都往衣襟里塞。 他六十年前收集的转运符已经在三毒秘境中随着储物镯子毁了个彻底,是时候再收集些了。 满秋狭看到他这么宝贝那一堆废纸的架势,眉头紧皱:“就这几个转运符,需要一千玉石?” 他说着,视线不满地看向散修。 散修此时已经回过神,被满秋狭这个眼神一扫,他脸色惨白,险些直接跪下,拼命摇头。 “不不不!” 无门无派又没脑子的相重镜他敢随意哄骗,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坑满秋狭,除非他不想在无尽道待了。 散修两股战战,强行顶着满秋狭杀人似的眼神,讷讷道:“那是送给……道友的,不必玉石。” 满秋狭瞧出此人的心思,冷笑一声。 若是换了平时,满秋狭早就不耐烦地出手将人打出去了,但这回遇到相重镜,他根本不想在其他人身上浪费时间。 轻飘飘将“一千玉石”解决,满秋狭抬手将相重镜脏兮兮的兜帽扯上去挡住他的脸,拽住相重镜的手腕往无尽楼里走。 相重镜还在回头和那散修道:“你若还有其他转运符,记得留给我几个。” 散修:“……” 众人:“……” 无尽楼前前所未有的死寂,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相重镜跟着满秋狭进了无尽楼。 好一会,人群才发出一声声惊呼。 那散修更是吓得双腿一软,直直瘫坐在地上,活像是从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似的。 谁能想到,他只是随便坑个人,就踢到铁板了? 无尽楼中,满秋狭面如沉水地拽着相重镜进了后院,吩咐人准备东西,随后冷酷无情地将相重镜扔到了冒着热气的汤池中。 相重镜都没来得及脱衣,身上便湿透了,左手处的伤势被水一浸,水池中瞬间晕开血色。 满秋狭一语不发地塞给相重镜一颗灵药,药入口化为温润的灵力侵入四肢百骸,左手一直没愈合的伤势转瞬痊愈,相重镜那没好透的眼睛也恢复清明。 相重镜这才将衣衫脱掉,换了个汤池舒舒服服地趴在岸边。 他的墨发极长又直,只有发梢有些微卷,披散在后背上,遮挡住纤瘦的身形,隐约露出绷紧的腰线。 满秋狭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拧着眉给他挑侍人送来的一堆衣物,心不在焉道:“原来宿蚕声一直窝在我这里是在等你。方才闹得太大,他应该很快知晓你已到无尽楼。” 相重镜被热水泡得昏昏欲睡,语调懒散:“我的手你能治吗?” “宿蚕声的剑意寻常人难以驱除,除非他亲自出手。”满秋狭将最后一件华美的衣物扔到地上,看着那价值千金的法袍却像是在看什么脏布。 “但我是寻常人吗?” 相重镜这才放下心来。 满秋狭唤来侍人,不耐烦道:“这衣服是人穿的吗?!再去找,把无尽楼所有衣衫都搜罗来。” 侍人:“……” 侍人不敢多说,忙道:“是。” 满秋狭又开始看发冠配饰,眉头紧紧皱着,神色肃然活像是在忙拯救苍生的大事。 相重镜见怪不怪,顾从絮瞧见却是有些匪夷所思。 “这人……不是和你有仇吗?” “是啊。”相重镜含糊道,“但他和我的脸没仇。” 顾从絮:“???” 顾从絮见满秋狭似乎都要将相重镜给供上了,又替还债,又面面俱到奉为上宾,以为两人会是那种关系匪浅面上却相互厮杀的好友。 但相重镜却道:“若非逼不得已,我不会来找他。” 顾从絮:“为何?” 相重镜只觉得人生惨淡,叹息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无尽楼做事极快,相重镜刚刚沐浴完,几个侍人就捧着一堆艳红的衣物送来了。 满秋狭左看右看,才终于觉得满意了,他方才在无尽楼外要杀人的气势已经消得一干二净,气定神闲地一点头让人下去,勾着一件衣衫朝着一旁的相重镜扔过去。 相重镜随手裹上,赤着脚走到满秋狭身边:“我的转运符呢?” “扔了。”满秋狭道,又将十指上挂着的一堆玉佩挨个往他身上比,打算看看哪个更配。 相重镜蹙眉:“扔了?” “嗯,脏死了,那黑袍子也给你扔了。我说多少回了,那种衣服不适合你——这个,还有这个,你喜欢哪个?”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道:“你确定要我选?” 满秋狭“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相重镜那和他爱脸的臭毛病不相上下的抉择困难症,随手丢了一个玉佩,将留下的那个系在相重镜腰封上。 只是一会功夫,落魄至极的相重镜仿佛脱胎换骨,一袭华美红衣裹在他颀长身形上,墨发微垂,发尾还在滴着水珠。 耳饰上的两簇幽火窜出来,穿梭在墨发间,顷刻将水折腾成水雾消散。 满秋狭这才满意了。 他脸上的面纱早已经拿下来了,注视着相重镜的视线全是病态的痴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情人。 相重镜哪怕再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也被满秋狭的视线看得眉头紧皱。 满秋狭立刻道:“别皱眉。” 相重镜:“……” 满秋狭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半晌,彻底饱了眼福:“好了,换一身衣裳吧。” 相重镜:“……” 顾从絮:“……” 见满秋狭眸子里全是振奋,将又一件衣裳往相重镜身上披,顾从絮终于知道一向脸皮极厚的相重镜为什么遇到这个人就罕见地叹息了。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满秋狭前所未有的殷勤,眼睛几乎要黏在相重镜身上,撕都撕不下来,哪怕相重镜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的热情也丝毫不退。 相重镜彻底服气,六十年不见,满秋狭病得更严重了。 “六十年前三毒秘境到底是怎么回事?”满秋狭饱了眼福后,终于开始问要事,“为什么宋有秋说你死透了?” 相重镜也不太懂,随手打开满秋狭要摸他脸蛋的爪子:“可能是封印我的定魂棺上有隔绝阵法?或者是秘境封闭时,将我的生息也一起隐去了。” “你真的和三毒秘境的恶龙签契了?” “没有。” “那宿蚕声……” “宿蚕声眼瞎,晋楚龄有病,两人联起手来摆了我一道。”相重镜不怎么记得当年被封印的细节,只知道两人没安好心,“方才他在你这里?” 满秋狭点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一边极其熟稔地去摸相重镜的脸,动作自然得要命。 相重镜幽幽道:“若我的剑还在,你的爪子就没了。” “没事。”满秋狭根本不在意,“我能给自己接上。” 相重镜:“……” *** 无尽城修士落脚的庄园,宿蚕声神色漠然,冷眼旁观这出闹剧。 易郡庭抽抽噎噎地跪在地上,呜咽道:“爹,我知错了。” 临江峰的掌门是个极其火爆的脾气,他手持着鞭子,怒目道:“哪里知错了?!一五一十给老子说道说道,要不然你的腿别想要了!” 易郡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怯怯看了宿蚕声一眼,哽咽地说:“不该欺骗首尊……” 易掌门一鞭子甩了过去,“啪”的一声打在易郡庭膝盖……旁的地面上。 易郡庭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易掌门骂道:“疼吗?给老子忍着!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一旁的易尺寒:“……” 您根本没打着。 宿蚕声漠然看着,道:“够了。” 此时,他也终于认出来易郡庭就是在三毒秘境中为雪狼指引错误方向的少年。 能这般维护相重镜,说明两人有些交情。 宿蚕声没多苛责,甚至连一句斥责都没有,便拂袖离开。 他耽误的这些时间,相重镜应该已经进了无尽楼,按照满秋狭那古怪的脾气,一旦认出相重镜,定不会让自己靠近相重镜分毫。 若想见相重镜,还需从长计议。 宿蚕声飞快离开,盛怒中的易掌门确定宿首尊已经离开,这才将装腔作势的鞭子一扔,没好气地瞪了抽噎的易郡庭一眼。 易郡庭哭着说:“爹,你别打我了,我怕疼。” 易掌门都要被他气笑了:“老子刚才打了那么多鞭,有哪一鞭子挨着你了?!” 易郡庭委屈道:“可我膝盖跪得好疼啊。” 易掌门没好气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祸你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能随随便便一句话把宿首尊都给引来?说。” 易郡庭小声道:“相……唔唔。” 易掌门:“什么玩意儿?” 易郡庭:“就……就您琉璃纸上的人。” 易掌门嗤笑:“琉璃纸?” 他笑完,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琉璃纸?!” 易掌门这些年只画了一张琉璃纸,还是画的当年在三毒秘境中浑身浴火的…… 相重镜。 易掌门倒吸一口凉气。 若儿子口中所说的人是相重镜,那堂堂首尊亲自过来相寻,倒也说得过去了。 易掌门沉默许久,忙将易郡庭从地上扒拉起来,一改方才怒气冲冲的模样,英俊的脸上全是收敛不住的笑意。 “儿子,你真的见了剑尊?” 易郡庭点点头。 易掌门抚掌大笑:“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死在那黑布隆冬的秘境里,怪不得刚才宿首尊脸色这么难看,啧啧!活该啊活该。” 易郡庭:“……” 易尺寒:“……” 易尺寒:“咳!” 易掌门一回头,就对上去而复返的宿蚕声阴沉的脸。 易掌门:“……” 易掌门脸皮极厚,面不改色地将易郡庭按在了地上,继续发火:“继续跪着!今晚不许吃饭!” 易郡庭满脸茫然。 他又招谁惹谁了? *** 无尽道落日极早,酉时刚过天就已黑了。 相重镜不知道易郡庭为了他正在水深火热罚跪中,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软榻上喝酒。 他被关在定魂棺中六十年,早已忘了酒是什么味道,第一口入口他就被呛得眼圈发红,咳了好一会才止住。 满秋狭坐在一旁给他诊脉,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相重镜那张脸,他很快又看腻了相重镜身上的衣物,道:“换一身衣裳再睡觉吧。” “我这身刚换了还没半个时辰。”相重镜将酒杯放下,瞪了他一眼,“你这毛病怎么比当年还要严重?劳烦你先给你自己治一治脑子。” “心上的病,药石无医。”满秋狭看着他,道,“你的脸就是我的药。” 相重镜被这句话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挣扎着拽着左手从满秋狭掌心抽回来,道:“我累了,明日再说。” 满秋狭一门心思都在相重镜脸上,也根本没心情治伤,他随意点点头,听到相重镜的逐客令却动也不动,大有在这里坐着看他睡觉的架势。 相重镜彻底忍不住了,皮笑肉不笑:“适合而止啊。” 满秋狭道:“那我每隔半个时辰就来看你一次吗?” 相重镜唇角抽动:“你说呢?” 满秋狭:“我说可以。” 相重镜:“……” 相重镜一指门口,示意他赶紧滚滚滚。 满秋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从絮叹为观止,道:“世上还真有这么沉迷美貌的人?” 相重镜将酒盏放在床头小案上,躺在榻上看着头顶精致的金线床幔,声音都带着睡意:“嗯,他若看人久了,眼睛真会伤着。” 顾从絮:“……” 顾从絮头一回听说容貌还能伤人眼睛。 这是什么古怪的病? 满秋狭瞧着不怎么靠谱,相重镜却意外地信任他。 他从三毒秘境出来后一直都在提着心神奔波逃命,来到无尽楼终于彻底卸下心防,没一会就沉沉睡了过去。 顾从絮这是第一次看到相重镜真正睡着的模样,犹豫半天化为一条小龙从袖子里钻出来,叼着一旁的锦被一角盖在了他身上。 做完这个动作后,顾从絮整个身子都差点僵成一根棍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顾从絮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崩溃,熟睡中的相重镜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小龙脑袋,含糊道:“真乖。” 顾从絮:“……” 顾从絮差点没忍住一口咬在那可恶的手上。 相重镜睡了两刻钟不到,满秋狭就偷偷摸摸潜进来,心满意足地看了相重镜的睡颜半天,溜达着走了。 起先顾从絮还十分忌惮满秋狭,每回他过来,都像是个登徒子似的只相重镜的脸,再恋恋不舍地回去,但多余的举止便没有了。 没几次,顾从絮也懒得管,闭眸冥想修炼去了。 终有一日,他定要靠着自己冲破那古怪的封印! 修炼没一会,顾从絮呼呼大睡。 壮志凌云,从明日开始。 是夜,打更人打了三更,咚,咚咚三声锣音落下后,宿蚕声悄无声息破开无尽楼的禁制,漠然从木窗跃了进来。 相重镜的住处其实很好找。 整个无尽楼入夜时都会灭灯,只有相重镜的房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宿蚕声修为算是九州巅峰,无尽楼那一层层繁琐至极的禁制对他而言,并不难,只是多花费了些时间。 宿蚕声将身形彻底隐匿,面如沉水地撩开层层珠帘进入内室。 轻薄的床幔垂着,隐约能瞧见里面安静躺着一身红衣的人。 宿蚕声心口急跳,哪怕这些年濒临绝境都没能让他这般急迫紧张。 他无声深吸一口气,手抓住床幔,缓缓扯开。 只是床幔刚扯开一条缝隙,里面就传来一声相重镜带着睡意的梦呓。 “我的剑呢?” 宿蚕声一愣。 床幔缓缓打开,露出床榻上的场景。 相重镜已没了在秘境中的狼狈,全身上下一尘不染,一袭红衣裹着纤瘦的身体侧躺在榻上,一条黑龙正乱七八糟地缠在他身上。 小龙不知缩小了多少倍,但身躯还是比相重镜的腰身粗,龙躯缠着他一条小腿,又在那腰身上缠了一圈,黑龙的头悄无声息靠在相重镜颈窝。 三更天后,顾从絮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化出的龙身。 他睡着时本能作祟,身子还在无意中盘着身下的东西,渐渐将相重镜勒得喘不过气,身上单薄的衣衫也被蹭得凌乱不堪。 相重镜无意识挣扎着去掰腰间的龙,但顾从絮缠得太近,手反而从那冰冷的鳞片滑过。 他分开唇艰难喘了一口气,想要清醒却又因困得太厉害,连眼睛都睁不开。 恍惚中,宿蚕声想起来当年在三毒秘境中,那巨龙暴怒后将他们带进去的三毒幻境中,似乎和这一幕缓缓重合。 这条恶龙…… 若是真的对相重镜有邪心,那这六十年来相重镜被困在定魂棺中,到底受了多少摧残? 宿蚕声脑海中理智的弦生平第一次骤然断裂。 他眸中全是铺天盖地的杀气,再也忍不住地拔出了剑。 第15章 漂亮蠢货 宿蚕声的剑还未拔出半寸,仅仅是手刚碰到剑柄,沉睡中的相重镜倏地张开眼睛,方才怎么缠都无法清醒的眸子里一派清明。 耳饰中的幽火骤然飞窜而出,游龙般交缠顺着相重镜抬起的右手席卷而上,相重镜五指一合拢,幽火恰好落在他掌心,化为裹着火焰的虚幻长剑。 宿蚕声的剑还未落到顾从絮身上,相重镜已经半撑起身子,面无表情地握着火焰长剑将剑尖对准了宿蚕声的脖颈。 宿蚕声一僵。 相重镜看着极其清醒,实则脑海一片混沌。 他漠然看着面前满身杀气的男人,满脑子“这人谁?我在干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很快,相重镜终于彻底清醒,认出面前的宿蚕声后几乎想都没想,手腕一转,握着火焰长剑狠狠往下一削,丝毫不留情。 宿蚕声瞳孔骤缩,护体灵力在剑落在身上的前一瞬出现,直接将相重镜那不成型的火剑击碎成点点星火。 相重镜知晓宿蚕声的修为,也没觉得这一击能杀得了他,剑被击碎后一簇簇火焰洋洋洒洒落下,被他抬手一挥,化为幽火落在双肩。 他已从床榻上起身,长身玉立,眸瞳冰冷地看着宿蚕声。 “宿蚕声,您现在已是堂堂三界首尊,”相重镜看着他手中还未收去的剑,嘲讽道,“大半夜私闯寝房做小人偷袭这套,未免太跌份了些。” 宿蚕声蹙眉:“我并未想伤你。” 相重镜似笑非笑:“那您拿剑是打算帮我削指甲吗?” “……”宿蚕声沉声道,“方才我瞧见那……” 那条龙对你意图不轨…… 话没说完,宿蚕声才后知后觉那缠在相重镜身上的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宿蚕声:“……” 宿蚕声就算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楚,更何况他本来也不善辩解,眉头皱得死紧,不知该如何辩解。 见他这番模样,相重镜更是确信此人是来灭口的。 相重镜的剑不在身边,靠着幽火加上这具没灵力的身体根本无法从宿蚕声手中逃脱,他也没狼狈逃跑,平白让仇人看笑话。 他将往自己脸上贴的幽火拂开,伸手勾着小案上的酒坛饮了一口酒。 相重镜这么自然,宿蚕声反而有些束手束脚,他将手中的剑收起,想要开口询问那恶龙的事,却又不知如何说。 宿蚕声寡言少语,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从临江峰处过来。” 相重镜还在等着宿蚕声出招,没想到竟然等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蹙眉道:“所以?” “易郡庭说你左手还伤着。” 相重镜不明所以:“我的手当年不是被首尊亲手废掉的吗,您不记得了?” 宿蚕声脸色极其难看,他嘴唇轻抖了一下,艰难道:“别这样叫我。” 无论是相重镜带着冷意的眼神,和对他疏离的称呼,都让宿蚕声难堪得无地自容。 “哦。”相重镜只当他不喜欢自己的阴阳怪气,顺利转变了个态度。 相重镜冲他弯眸一笑,笑容恍如六十年前,好似光阴从未流逝,熟稔地唤他:“蚕声。” 他虽笑着,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显得更讽刺了。 宿蚕声一怔,神色比方才更加苍白,他闭了闭眼睛,不想再看相重镜全是嘲讽的视线。 “你不必来寻满秋狭。”宿蚕声低声道,“我为你将伤处剑意散掉。” 他知道相重镜有多招架不住满秋狭过度的痴迷,也知道若非逼不得已,相重镜根本不会来无尽楼受满秋狭痴缠。 相重镜闻言愣了好一会,才笑着道:“不必劳烦首尊了,我这个人还是挺惜命的。” 宿蚕声倏地张开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以为……” 这个时候宿蚕声终于明白过来,相重镜这般躲他并非是因为怨恨,而是怕自己会像六十年前一样对他狠下杀手。 宿蚕声心脏都要紧缩成一团,一句“我没想害你性命”几乎就要说出口,但就在脱口而出的刹那,六十年前相重镜浑身浴血被封入石棺的场景骤然浮现在眼前。 一瞬间,他再多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宿蚕声的心越来越沉,几乎陷入了绝望。 被活生生关了六十年的相重镜,害怕、记恨他们,不是最正常的吗?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他遭遇了这种事,若手中有剑,肯定一剑就削了过来。 ——不过方才相重镜认出他后,也真的一剑劈来,毫不留情。 宿蚕声不想相重镜再对自己产生误会,但更加不想让相重镜知道,他之所以受了六十年的苦,全是因他和晋楚龄的无知和眼瞎。 这个时候,宿蚕声才发觉,相重镜有时在看他,有时在看酒,但余光却始终没从自己腰上的剑上移开。 他坐在桌案旁的姿势看起来慵懒,但腰线紧绷,剑上两簇幽火隐约受他牵引,似乎自己的剑一动那火便会猛窜过来,将他烧成一把齑粉。 相重镜全身上下全是对待仇敌的防备,看着他时眼底更是掩都掩饰不住的厌恶。 宿蚕声如坠冰窖。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一听便是前来看相重镜的满秋狭。 相重镜速度极快,不再忍着厌恶和宿蚕声虚与委蛇,直接一抬手,幽火瞬间窜到门上,腾地将木门烧成灰烬。 弓着腰偷偷摸摸正打算推门的满秋狭:“……” 满秋狭正要解释,余光扫见一旁浑身冷意的宿蚕声,立刻兔子似的窜到相重镜面前,一把将相重镜扒拉到了自己身后护着,厉声道:“你深更半夜在这里做什么?我无尽楼也是你想闯便能闯的?!” 相重镜捂着又在隐隐作痛的左手,眼里全是嫌恶。 宿蚕声被这个眼神刺痛,踉跄着后退半步,许久后才艰难道:“你的剑……在双衔城。” 相重镜蹙眉,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宿蚕声没有多说,几乎是仓皇离开。 满秋狭见他跃下了高楼,连忙唤来人加固无尽楼禁制,又拽着相重镜上上下下看了好多遍,确定他毫发无损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相重镜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饮酒,看起来极其不悦。 满秋狭根本见不得他这副神情,在一旁哄他:“你别生气,笑一个。” 相重镜漠然道:“换了你差点被杀,你能笑起来?” 满秋狭:“若是想杀我的人是你,我笑着下黄泉。” 相重镜:“……” 相重镜没忍住,直接撑着额头笑了起来。 满秋狭看得眼睛都直了,方才瞥见宿蚕声伤到的眼睛立刻不疼了,恨不得将眼睛贴在相重镜脸上。 相重镜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一旁的火焰也学着他手指的动作在桌子上跳来跳去。 这次的宿蚕声有些古怪。 若他真的想杀自己,左手伤处的剑意只要随意操控,自己便能浑身经脉断裂而亡。 但他却没动手,且还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相重镜喝了几口酒,脚下有些轻飘飘的,他趴在桌案上,微微垂着眸,陷入沉思。 满秋狭一边给他理那乱糟糟的发,一边随意问道:“需要我帮你吗?” 相重镜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闷笑起来,酒意上头让他眼瞳蒙上一层水雾,轻轻一眨,水珠从眼尾划了下来。 他懒洋洋道:“我自己的仇自己会报。” 满秋狭看呆了,好一会才道:“你现在又打不过他,如何报仇?” 相重镜喝醉似的,自顾自又笑了一会,才撑着手站起身,屈指一弹,肩上幽火立刻飞窜到床榻下面,很快就拖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飞了回来。 满秋狭定睛一看,那竟是和宿蚕声寸步不离的雪狼。 雪狼大概被下了命令不准伤害相重镜,哪怕被幽火捆着也蔫哒哒保持着半人大的妖相,见到相重镜竟然还讨好地“汪”了一声。 被主人忘在这里,它竟然还在讨好相重镜。 满秋狭还没见过这心高气傲的雪狼这么谄媚的态度,诧异道:“这……是宿蚕声的雪狼?” 相重镜却勾唇一笑:“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满秋狭:“……” 见相重镜将手放在傻兮兮的雪狼眉心,满秋狭似乎料到了他要做什么,立刻阻止他:“它已和宿蚕声结生死契,除非解契否则不可认第二人为主。你若强行结契,怕是会被反震识海。” 相重镜充耳不闻。 满秋狭有些着急,见他不听,飞快握住他的手腕:“你疯了吗,识海被反噬,重则身死,轻则痴傻,你……” 满秋狭没说完,就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的焦急转瞬褪去,反而来了兴致:“不过,你若真的傻了,不就随我摆布了?” 相重镜:“……” 相重镜幽幽道:“若我真的震碎它和宿蚕声的契呢?” “那宿蚕声的识海八成会受重创。”满秋狭随口道,“但你觉得可能吗,宿蚕声修为这么高,如果真的被抢了灵兽,三界九州百年的笑柄都不缺了。” 相重镜笑了起来。 满秋狭将手松开,不仅不拦着反而还催促他:“快,去震它的契。” 满秋狭十分期待独属于他自己且不会反抗的漂亮蠢货,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 识海中的顾从絮一言难尽道:“你身边的人怎么没一个正常人?” 相重镜:“……” 相重镜难得没反驳,没再管发疯的满秋狭,道:“三更,来。” 顾从絮冷笑一声:“我不叫三更。” 说罢,他从袖子中窜出半个脑袋来,真龙威压如同潮水似的,毫不留情地朝着还在摇尾巴的雪狼冲了过去。 雪狼一个踉跄,直直四爪着地拍在地上。 第16章 双衔赌坊 半刻钟后,相重镜将右手收回,分开唇伸着舌尖轻轻舔舐手背上刚刚幻化出的契文处,眸子弯着,嘴唇殷红,活像是勾人的妖精。 “它已是我的了。” 被强行震碎生死契,又被相重镜强行签了主仆契的雪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蹲在地上,呜呜两声。 满秋狭脸上一片麻木,面无表情了许久才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回了神。 他匪夷所思道:“你……真的震碎了宿蚕声的……” 相重镜酒意席卷脑海,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歪倒在榻上,一边说一边低低地笑,他眼眸仿佛蒙了雾,眼底有两道红痕,羽睫阴影垂下,显得越发惑人。 “你若不信,可以去宿蚕声那瞧一瞧。” 满秋狭还是无法接受没有灵力的相重镜能将三界首尊宿蚕声的生死契强行震碎,但相重镜手背上的契纹又做不了假。 满秋狭艰难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相重镜侧着身子,脑袋枕在手臂上,眸子全是微醉的迷离,他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狡黠笑着,轻轻启唇用气音小声道:“不告诉你。” 满秋狭:“……” 满秋狭本来还在震惊相重镜是如何结契的,但瞧见他这副醉醺醺迷瞪瞪的样子,呼吸都急促了一瞬。 瞧见这么活色生香的一幕,满秋狭才惊觉方才自己想要摆布这副痴傻皮囊的想法到底有多愚蠢了。 满秋狭这些年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美人,但再美的人他最多瞧不到一个时辰就觉得丑陋。 世间万物瞬变,一个甲子后,就算再深情的爱慕也会随光阴流逝,消磨殆尽。 但在满秋狭眼中,相重镜却是不同的。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相重镜一剑破云霄的画面,如同烙印似的牢牢刻在满秋狭记忆中。 世间皮囊再美,也始终比不上相重镜一个眼神来得勾魂绝艳。 满秋狭直勾勾盯着相重镜微醺的脸庞,神使鬼差地欺身上前,正要开口时,一旁突然传来一道凶悍的妖力,气势汹汹朝着满秋狭袭来。 满秋狭眉头一蹙,冷冷偏头看去,护体灵力化为一根根银针漂浮在身旁,一阵寒光闪过,将那妖力骤然击散。 旁边原本雪狼趴着的地方,此时蹲着一个龇着牙的白衣少年,正龇牙朝着满秋狭“啊呜”地叫着,看起来像是在威慑。 满秋狭挑眉:“那只雪狼,化形了?” 相重镜轻轻半张开眼睛,琉璃珠子似的眼睛从半阖的羽睫下看来,笑着道:“竟然?” 雪狼当年只是一只寻常幼狼,因无意中救了宿蚕声一命,被宿蚕声自小养到大。 没有妖力的狼寿命极短,宿蚕声便不要钱似的将灵药往它身上砸,硬生生让他修炼成灵兽。 不过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雪狼血脉不纯,就算吞了大乘期的元丹,也无法突破天极。 连相重镜都没想到,结了主仆契后,那头蠢狼居然真的化形了。 相重镜撑起身子坐在床边,朝着那龇牙的雪狼招招手。 少年立刻四爪着地跑了过来,但他已化为人身,不太习惯这副躯体,才刚跑了两步就踉跄着摔倒,脸朝地滚了好几圈,刚刚好团成球撞到相重镜脚边。 雪狼忙爬起来,蹲在地上,两只手还像是狼形那样垂着按在脚边,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微微动着,兽瞳亮晶晶地注视着相重镜。 相重镜俯下身,伸出手勾着雪狼的下巴左看右看,似笑非笑道:“倒是和你主人长得极像。” 满秋狭无意中瞥见雪狼那张脸,急忙撇过头去,但没一会还是捂住了眼睛,那指缝中竟然滑下两行血痕,缓缓顺着他的手背滴落到袖子里。 被丑伤了。 相重镜:“……” 相重镜叹息,对雪狼道:“变回去。” 雪狼忙嗷呜一声,变回了小狼般大小,讨好地在他掌心蹭来蹭去。 这傻狼似乎都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换了人,还在没心没肺地在地上打滚。 相重镜将它打发出去玩,满秋狭缓了好一会才止住血,恢复视线后更是盯着相重镜的脸不放。 相重镜将自己手背上的契纹隐去,撑着下颌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御兽大典什么时候开始?” 满秋狭有问必答:“六日后。” “我要参加。” 满秋狭正在擦羽睫上的血痕,手指一顿,古怪看他。 “宿首尊心高气傲,定不会让人知晓自己被夺了灵兽。”相重镜手指轻轻在脸侧敲了敲,笑了起来,“你说我若用雪狼参加御兽大典,众目睽睽之下,宿首尊会是什么反应?” 满秋狭:“……” 满秋狭幽幽道:“你倒是心狠。” 相重镜笑得倒在软榻上,翻了个身将被子卷在身上,一边笑一边梦呓似的喃喃道:“这才到哪儿啊。” 他呢喃了几句不明所以的话,终于遭不住袭上脑海的醉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满秋狭本来还想趁着他睡着捏捏脸蛋,但想起相重镜睚眦必报的性子,爪子抖了抖,还是没敢上手。 他坐在床边看了一会饱了眼福,溜达着走了。 翌日一早,宿醉醒来的相重镜坐在床上迷迷瞪瞪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宿蚕声昨晚临走前留下的那句“你的剑在双衔城”是什么意思了。 双衔城? 当年相重镜被封印时,用尽最后一丝灵力让剑冲向晋楚龄,但下一瞬石棺阖上,之后的事便不知晓了。 他的剑已有了神智,但落在晋楚龄手中,不知道被怎么折磨。 “不行。”相重镜喃喃道,“我要先把我的剑救出来。” 他一醒,满秋狭很快就推门进来了,手中还捧了一堆鲜艳的衣物。 相重镜随意将散乱的发拨到耳后,道:“双衔城在哪里?” 六十年前,好像根本没有这座城。 满秋狭将整理了一晚上的衣服按照时辰分成了十二套,挑选出一套来递给相重镜,心不在焉道:“双衔城就在无尽道。” 相重镜挑眉:“无尽道不是只有一座城?” “双衔城只是名字好听,实际上只是一座芥子小世界的赌坊。” 满秋狭将一个绣着蔷薇花纹的发带屈指一弹,发带仿佛有神智似的飘过来,在相重镜发上一阵飞窜,将那漆黑如墨的发编出鱼骨似的发辫,最后将自己打了个结,温顺坠在微卷的发尾。 相重镜什么都不用做,撑着脑袋昏昏欲睡:“赌坊?” “嗯。”满秋狭将衣服披在相重镜肩上,轻轻一拍那繁琐奢靡的衣衫就替换到了相重镜身上,“你要去吗?” 相重镜眉头紧皱,他生平最厌恶之事就是赌,让他在赌坊里待上半刻钟,他都能烦躁得一剑削了赌桌。 但他的剑又在受苦…… 等等。 相重镜挑眉:“他不是被晋楚龄抓住了吗,为何会在赌坊?” 谁会在赌坊受苦? 满秋狭满意地看来看去,又拿出面纱来戴在他脸上。 那面纱和满秋狭的不同,满秋狭是为了不看别人的脸,相重镜的却是防止旁人窥见他的脸。 “你的剑这么凶,除了你,谁能制得住他?”满秋狭道,“他应该还不知道你已经出来秘境了,要我叫人给他递消息吗?” 相重镜想了半天,才摇头:“不必了,告知我双衔城在何处,我自己过去。” “城南有一处石碑坊,穿过去便是了。” 见相重镜慢悠悠往外走,怕他一去不复返,满秋狭忙抛出筹码:“我今日去给你寻治手的灵药,你别忘了回来啊。” 相重镜头也没回,一抬手示意知道了。 无尽道下了大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日光正烈,相重镜撑着伞,慢悠悠朝着城南而去。 上空恍惚间飘过一抹游蛇似的影子,倒映在长街上,相重镜脚步一顿,微微仰头朝天空瞥了一眼。 一条巨蛇腾云驾雾,几乎是转瞬从无尽城掠过,落在宿蚕声在御兽大典落脚的府邸。 晋楚龄从空中俯冲而下,在落地后化为人形,他一脚踹开府邸的门,森然道:“宿蚕声呢?!给我滚出来!” 宿蚕声的侍人连忙上前去拦,却被晋楚龄一掌挥开,重重撞在一旁的墙上,吐血不止。 晋楚龄根本不想和那些小喽啰多说废话,谁敢拦他直接就是一掌挥出去,几乎是杀进了宿蚕声的府邸。 他闹得这般大,宿蚕声终于从紧闭的房门出来,神色前所未有的漠然。 宿蚕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晋楚龄,眸中全是厌恶:“你来做什么?” 晋楚龄从三毒秘境一跃而下,他又不是顾从絮,自然受了极重的伤。 只是此人太疯,几乎用燃烧神魂的秘术强行治愈身体,在秘境外又寻了一夜,却没有得到丝毫线索。 晋楚龄一旦疯了就很难思考,但事关相重镜,他堪堪保持冷静,得知宿蚕声已经回了无尽道,猜测他定是知晓了什么,所以马不停蹄地来无尽道找人。 “相重镜呢?” 宿蚕声嘴唇苍白,冷漠道:“你以为我会告知你?” 晋楚龄一听,脸上骤然浮现一抹疯狂的喜色:“你果然知道!” 宿蚕声脸上厌恶更甚:“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不想见你我吗?” “那是你。”晋楚龄眼睛眨都不眨,猩红瞳孔全是痴狂,“我们已是道侣,他会原谅我。” 宿蚕声冷冷看他:“你们未行道侣之礼,更无道侣之实。” 晋楚龄:“他想要我便补给他,需要你教我?” 晋楚龄说完,终于瞧出宿蚕声身上的不对来,他挑着眉:“你的生死契被人震碎了?” 宿蚕声识海受创,修为跌得不是一星半点,他强行咽下涌上喉咙的腥甜,不耐道;“滚开。” 他这个反应,晋楚龄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他毫不客气地笑出声,眸里全是嘲讽:“宿蚕声,你竟也有今日?” 宿蚕声闭了闭眼:“我是自作自受,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晋楚龄懒得和他比惨,又问了一句:“他现在在哪?” 宿蚕声道:“你本事大,自己去寻,看他会不会原谅你。” 晋楚龄:“你……” 他正要暴怒,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安静了下来。 晋楚龄喃喃自语:“他在三界认识的人不多,不在满秋狭那,就是在双衔城。” 他说完,纵声一笑:“我也是蠢,这么简单的问题,作何来问你这个废物。” 说罢,完全不管宿蚕声难堪的神色,化为蛇形转瞬离开。 晋楚龄离开后,宿蚕声面无表情回了房,将门掩上后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吐出一口血来。 同妖兽的生死契极难震碎,相重镜没那个修为。 看来相重镜和那条恶龙交情匪浅。 *** 相重镜偏头打了个喷嚏,仰头看着眼前爬满了藤蔓的破旧石碑坊,疑惑道:“这是双衔城的门?” 城南外是一处荒芜的空地,偌大个地方只有一座破旧的石碑坊立在中央,周围全是乱石杂草,根本不像是赌坊的入口。 顾从絮从袖子里探出脑袋来,道:“有很浓的灵力,是小世界。” 他顿了顿,解释道:“和三毒秘境是一个道理。” 相重镜没想到三毒秘境竟然也是修士的小世界,道:“三毒秘境是你的?” 顾从絮摇头:“是我主人的。” 相重镜挑眉:“但若是修士陨落,小世界不就会溃散吗?” 顾从絮听到这个“陨落”,心尖一疼,沉默好一会才闷闷道:“我主人神魂还未散,他未陨落,我……不会让他陨落的。” 相重镜见顾从絮情绪有些低沉,也没多说,伸出手摸了摸左手袖子里的小龙,道:“好三更,我们要进去咯。” 顾从絮听到这个哄孩子似的语气,差点咬他:“我吃了你!” 相重镜笑得不行,将伞收起来,慢悠悠迈进石碑坊。 和进玲珑塔时的感觉一样,相重镜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再次张开眼睛时,已不在那空旷的荒地。 耳畔喧闹声骤然震天,相重镜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正身处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上,眼前是一座巨大的高楼,瞧着竟然比无尽楼还要奢华。 小世界中是夜晚,无数各式各样的灯盏悬挂在高楼上,细看下天空上竟然也漂浮着数不清的明灯,高楼的入门处悬挂着金光闪闪的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双衔城。 门口出入的人来来往往,相重镜拾级而上,刚迈进门槛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震天的—— “买大买小?!” 相重镜:“……” 相重镜死死握着伞,力道之大差点将木质伞柄给捏碎。 顾从絮本来疑惑他为什么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好一会才后知后觉,赌坊这种需要做无数选择的地方对相重镜那堪称病态的抉择困难症来说,简直算得上是炼狱。 相重镜恨不得捂住耳朵,有些痛苦道:“为什么这世间会有赌坊这么遭天谴的东西?” 顾从絮:“……” 顾从絮迟疑道:“你的剑……喜欢赌?” 相重镜面无表情:“他可喜欢了。” 相重镜根本不想在这里待,随手抓了一个小厮,道:“琼廿一在此处吗?” 小厮是个木质傀儡,满脸呆滞,好一会才伸手指向赌坊大堂最中央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赌桌。 “琼大人在那里。” 相重镜将小厮松开,眉头紧皱。 琼大人? 相重镜看了看这全是灯盏的双衔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从絮察觉到他内心的烦躁,问道:“怎么了?” 相重镜木然道:“若这座赌坊真是二十一开的,我直接削了他狗头。” 顾从絮:“……” 不远处的赌桌旁围了一堆人,一个衣衫凌乱的男人正交叠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姿态懒散,手持着坠着几颗小骰子的烟杆吞云吐雾。 此人是个彻彻底底的赌鬼,烟杆上挂着骰子穗子,发间的发冠也是樗蒲用的五木形状,几乎全身上下的装饰都和赌脱不了干系。 琼廿一吐了一口烟雾,微微一歪头,眼底有一处仿佛骰子印上去的六点,耳饰上坠着的骰子轻轻一转,也露出两个六点来。 他坏笑着朝着对面坐着的男人道:“易掌门,若这局再是‘大’,您可是要将你儿子留下来给我玩儿了。” 脾气火爆的易掌门将外袍一脱,怒目道:“老子这局定不会输!” 琼廿一笑起来:“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们人类在输之前这番大言不惭的模样了,很好玩。” 他说着,轻轻将面前的骰盅拂开,露出里面三个六点来。 琼廿一眼尾一挑,耳饰上的骰子突然又开始旋转。 他笑眯眯地道:“你输了。” 第17章 阴魂不散 易掌门不可置信地瞪着桌子上的骰子,开口道:“这……” 琼廿一熟稔地接口道:“这不可能——啧,你们每回输了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就不能来点新鲜的?” 易掌门:“……” 围观的众人:“……” 琼廿一姿态懒散用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眼底的六点,朝着乖乖坐在一旁捧着茶杯喝茶的易郡庭勾了勾手指,笑道:“小郡庭,你爹又把你输给我了。” 易郡庭:“……” 易郡庭腾地站起来,委屈地去拽易掌门的袖子。 易掌门拍了拍易郡庭的手安抚儿子,转过头已没了方才的暴怒:“琼大人,方才我的筹码您绝对感兴趣,劝您还是再想一想。” “不想。”琼廿一笑吟吟的,“你输给了我,我想要什么筹码我自己说了算。这是我双衔城的规矩。” 易掌门怒目而视,但他输了个彻底,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无理取闹,只能冷笑一声,道:“希望您到时不要后悔。” 琼廿一还是一副“不听不听”的欠揍神情。 易郡庭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被琼廿一换成筹码了,刚把杯子放下,琼廿一就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了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易郡庭本能想要站起来,却被琼廿一随手一拉,再次跌回了椅子上。 琼廿一懒洋洋的:“别乱动。” 易郡庭好像早已习惯,乖乖坐好不动了。 易掌门气得拂袖而去。 琼廿一还没赌过瘾,看着周围的人群,随手将桌子上成堆的玉石一挥,清脆的撞击声响彻周遭,他懒洋洋道:“还有谁要和我赌吗?” 众人面面相觑,游移不定。 就在这时,一旁有个清越的声音道:“我来。” 人群分开,相重镜慢条斯理地走上前,随意坐在方才易掌门坐着的位置,眼神似笑非笑从面纱下瞥过去。 满秋狭给他的面纱能隔绝旁人窥探,在场所有人竟然无一人能穿透法阵。 琼廿一看到面前的人,不知怎么的,方才还游刃有余脸上骤然有些凝重。 本能告诉他,面前的人很危险。 琼廿一耳饰上的骰子突然发了疯似的飞速旋转,在相重镜落座后,猛地停住。 是两个一。 那眼底的六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个点,极其像一滴泪痣。 琼廿一一怔,似乎不可置信地抬手摸了摸眼底的一点,眼底的神色有些惊惧。 在双衔城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气运这么差。 相重镜视线扫过他耳上和眼底的三个一点,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了?摇骰啊。” 琼廿一十分自信自己的赌术,强行用指腹在眼底抹过,眼底的点数艰难变成了三,但很快就掉回了二。 琼廿一深吸一口气,脸上已没了方才欠揍的笑容,他试探着道:“您是押大还是押小?” 一听这话,相重镜就想将这把欠揍的剑按在地上揍。 相重镜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赌桌上轻轻画了个圈,将大小全都圈了进去,笑得极冷:“我两个都押。” 琼廿一:“……” 来赌坊的人全都知道规矩,哪怕再不知道规矩的也不会说出“两个都押”这样愚蠢的话。 整个九州,能理直气壮说出这句话的,只有…… 旁边围观的众人却是一阵哄堂大笑,都在嘲笑此人什么都不懂也敢来赌。 但有心人看向这么多年从未输过的琼廿一的反应,又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琼廿一耳饰又是一阵旋转,眼底的点再次掉回了一。 还没开始赌,他就像是输了似的,额角也全是冷汗。 琼廿一艰难吞咽,握着骰盅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小心翼翼看着相重镜,怯怯道:“您……” 见琼廿一认出来了,相重镜懒得在这闹心的赌桌旁坐,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给你一刻钟,把这里收拾干净。” 琼廿一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自己咳死。 他回想起方才易掌门的话,“我的筹码您绝对感兴趣”“希望您到时不要后悔”,终于明白自己错过什么了。 他后悔了! 一刻钟不到,整个双衔城的客人全都被木傀儡恭恭敬敬请了出去。 这还是双衔城五十年来第一次打烊,众人纷纷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原本人山人海的赌坊,此时空荡荡一片。 双衔城二楼,相重镜懒洋洋靠在软榻上,似笑非笑道:“二十一出息了啊,竟然还会开赌坊。” 琼廿一十分强硬,冷声道:“我想开就开,你管不着我。” 相重镜:“……” 相重镜唇角微微抽动,道:“你起来说话。” 跪着的琼廿一:“……” 琼廿一梗着脖子,用最强硬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我不起来,你肯定要骂我。” 相重镜抬脚踩在他膝盖上,居高临下看他,都要被这傻剑气笑了,咬牙切齿道:“你跪着,我就不骂你了?” 琼廿一:“反正我认错的态度放在这儿了,你想骂肯定会先看看我的膝盖跪得实不实。” 相重镜:“……” 顾从絮:“……” 这是什么歪理? 果然,和相重镜挨上关系的,没一个人是正常的。 相重镜被琼廿一烦得头痛,叹了一口气,朝他招手:“过来。” 琼廿一垂着头眼圈微红,听到这句话终于也忍不住,曲起一条腿往前一撞,直直扑到了相重镜怀里。 相重镜抱住了他,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琼廿一将脸埋在他腰上,闷声道:“他们都说你死了。” 相重镜像是抚摸大猫似的揉了揉琼廿一的脑袋:“我和你有生死契,我死没死你不是该最清楚吗?” “当年我从三毒秘境逃出来,想来找满秋狭救你,但还未进无尽城,三毒秘境便关了。”琼廿一道,“那个时候我便再也感知不到我们的生死契。” 相重镜一愣:“那双衔城……” “双衔城是你最后留在我身上那抹灵力幻化出来的小世界。”琼廿一说起来就委屈得不行,“我被困住,怎么都出不去了。” 相重镜没想到当年双衔城竟是自己的小世界,见琼廿一这么一副委屈的神色,他放轻声音,温柔道:“我们二十一受苦了吧?” 琼廿一见卖惨有用,立刻添油加醋:“我受了好大的苦啊!我无法操控小世界,这里又偏僻根本无人过来,若不是有小孩阴差阳错闯进来,我肯定会被憋疯的!” 相重镜笑着道:“所以你就在这里开赌坊了?” 琼廿一又抱住相重镜的腰,拼命地晃:“可我无趣啊,任谁被关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都会受不了要发疯的。主人,你心疼心疼我吧。” 相重镜没说话。 识海中的顾从絮眉头紧皱,心想他比你关得更久,怎么不见有人心疼他。 这个念头一浮现,顾从絮目瞪口呆,气得差点把自己身子打成结。 琼廿一已经卖完了惨,见相重镜满脸温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着问:“主人,您不生气了吧?” 相重镜冲他一笑,没回答他这句话,反而问道:“你要易郡庭做什么?” 琼廿一根本没了方才在赌桌上的嚣张跋扈,对着相重镜有问必答:“这些年我赢了许多灯,用鲛人烛能保百年不灭,每隔一段时间是要寻人来剪烛。” 知道琼廿一是相重镜本命剑身份的人极少,临江峰易掌门便是其中之一。 相重镜起身走到窗边,微微垂眸往下看。 那身穿蓝衣的少年正抱着一盏灯,认真地拿剪刀剪烛,看起来似乎都已习惯了。 相重镜扫见那大堂中那还没撤下去的赌桌就觉得心烦意乱,他瞥了琼廿一一眼,似乎还想发作。 琼廿一反应极快,立刻作势屈膝,满脸写着“你再骂我就跪了啊。” 一点气概都没有。 相重镜:“……” 相重镜被他气得彻底没了脾气,道:“别开你那赌坊了,我带你出去。” 琼廿一一听终于能出去,眼睛骤然放光:“好!” 对剑灵来说,常年在主人小世界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奈何琼廿一这把剑不太一样。 他最爱赌,更爱红尘喧嚣的热闹。 相重镜不怎么会操控小世界,一边下楼一边问顾从絮:“这小世界要如何收?” 顾从絮还在角落里盘着,心情看着极其不爽。 相重镜见他不吭声,柔声道:“怎么了?谁惹我们三更生气了?” 顾从絮听到他这个不自觉撩拨人的语调就莫名来气,闷声道:“别叫我三更。” 相重镜笑起来。 顾从絮不想让相重镜觉得自己幼稚,沉声和他解释:“要想收回去,需要元婴的灵力。” 简而言之,我还盘在你元婴上,你别想收了。 相重镜:“……” 两句话的功夫,相重镜已经下了楼,正在乖乖剪烛的易郡庭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行了一礼。 “前辈。” 易郡庭没认出来相重镜,但瞧见琼廿一都对其以礼相待,也觉得此人必定身份尊贵,不能怠慢。 相重镜古怪看他:“你爹没告诉你琼廿一是何人吗?” 易郡庭茫然看他:“他不是双衔城掌柜吗?” 相重镜无奈失笑,抬手将脸上的面纱拿掉。 易郡庭眼睛登时瞪大了:“相相相剑尊?!” 相重镜随口“嗯”了一声,将易郡庭刚刚剪烛过的灯盏接过来左右看了看,心情终于好了些。 易郡庭有些呆滞。 方才他好像听到那狂放不羁的琼廿一怂哒哒唤了声“主人”,就跟着相重镜上楼了。 琼廿一的主人是相重镜…… 相剑尊从未和灵兽结契,能称呼他为主人的,只有灵剑。 易郡庭差点被自己口水给呛死,一边咳一边骇然看向相重镜。 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爹总是时不时带他过来双衔城玩,且还每回把他输在这里给人做白工剪烛,敢情他爹早就知道琼廿一的身份。 易郡庭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相重镜将灯盏托高,指腹轻轻一托,明灯立刻漂浮而上,和头顶无数不同样式的灯混在一起。 等到易郡庭镇定了些,相重镜才问他:“你知晓御兽大典在何处记名吗?” 易郡庭:“您要参加御兽大典?” 相重镜点头。 易郡庭忙不迭点头:“哦哦哦,知道的!我带您过去!” 相重镜越看他越喜欢:“多谢。” 易郡庭小脸又红了。 顾从絮在识海中翻江倒海,冷笑道:“你是不是对着谁都会上去撩拨?” 相重镜眨眨眼:“嗯?” 顾从絮没再吭声。 易郡庭是,满秋狭更是,这人无意识的举动都要将别人的魂儿给勾跑了,自己还一副无辜至极的模样。 相重镜没等一会,琼廿一便从二楼直接踩着灯跃了下来:“主人!” 一想到能出去见识那花花世界,琼廿一就开心得不行,直直往主人怀里扑。 相重镜还在想顾从絮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心不在焉地往旁边一撤,琼廿一顿时“噗啊”一声,趴在了地上。 易郡庭:“……” 噗。 琼廿一在相重镜面前说跪就跪,根本没脸没皮到了极点,也不觉得尴尬。 他爬起来,一把勾住易郡庭的脖子,笑吟吟道:“你刚才是不是笑我了?” 易郡庭立刻绷紧了唇线,表示我没笑,我马上哭了。 相重镜知道自己的剑是什么臭脾气,见不得他欺负易郡庭,一把按住琼廿一的脖颈,微微催动识海中的生死契,琼廿一转瞬化为一把流光溢彩的剑。 相重镜拧着眉头看着剑穗上那三颗晶莹的玉骨小骰子,有心想要直接揪了扔出去,但想了想还是没上手。 他带着易郡庭出去了双衔城,一阵天旋地转,身后又是破旧的石碑坊。 易郡庭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我还没剪好烛呢?” 他还记得自己是被他爹给输了的筹码。 相重镜笑得不行:“不必剪了。” 易郡庭看着他的笑颜,神色一僵,再次脸红了。 顾从絮嗤笑一声。 红颜祸水。 易郡庭红着脸带着相重镜要去御兽大典那报名,但还没走几步,就瞧见不远处有一人身穿大红大紫的蝴蝶纹长袍,仿佛一只花蝴蝶似的朝着他们扑来。 易郡庭一愣,疑惑道:“剑尊,那人是?” 相重镜将伞微微移开,那蝴蝶已经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到了眼前。 少年模样的晋楚龄满脸是泪,小脸苍白如纸,仿佛飞蛾扑火的劲头朝着相重镜冲来。 “相哥哥!” 相重镜:“……” 哦豁。 走了一个宿蚕声,又来一个晋楚龄。 顾从絮从相重镜袖子里钻出半个脑袋来,金色竖瞳森然看着那条小蛇。 第18章 破碎神魂 相重镜将易郡庭拽到自己身后,省得这个小傻子不明不白被那条小毒蛇给杀了。 晋楚龄已经脚不沾地到了相重镜面前,喃喃道:“相哥哥。” 相重镜轻轻掀开面纱一角,冲他一笑,温柔地道:“阿龄。” 晋楚龄一愣,脸上狂喜。 果然,那个宿蚕声说的相重镜不愿见他全都是骗人的。 相重镜护了他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会对他产生怨怼? 一旁的易郡庭看着面前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睁大了眼睛。 这人就是……妖族的宗主晋楚龄? 怎么和传闻中那个疯子不太一样? 相重镜将面纱挂在耳饰上,右手随意握在左手腕上,看似是旧友重逢,实则是时刻警惕着,若晋楚龄出招,他便立刻放三更出去咬人。 晋楚龄抬手擦去脸上泪痕,声音又软又糯,和六十年前还未到成年期时没有丝毫分别。 “哥哥。”晋楚龄怯怯地想要去拉他的手,“我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相重镜微微挑眉:“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晋楚龄脸色瞬间惨白,急忙道:“不会!我不会再伤害你!” 他说完,那美艳的脸上骤然浮现一抹阴鸷的狠意:“那宿蚕声伤到你了?” 相重镜还没回答,晋楚龄立刻恢复到柔柔弱弱的小白花模样,委屈道:“方才我去寻宿蚕声,还险些被他打伤。” 相重镜:“……” 相重镜叹为观止,这么多年过去,晋楚龄脑子病得更厉害了,别人不回答,他自己都能和自己聊上半个时辰。 相比较宿蚕声,晋楚龄很好对付,起码不会像宿蚕声那样二话不说拔剑就砍。 相重镜声音越来越温柔:“你方才说你知错了,哪里错了?” 晋楚龄见相重镜脸上似乎毫无厌恶仇恨,甚至看不出和他有丝毫嫌隙来,心中期待越来越满。 相重镜眼眸仿佛蒙了一层琉璃似的光泽,晋楚龄险些沉溺在那腻死人的温柔中,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开口道:“当年哥哥和恶龙的契纹并非生死契,而是千年前早已失传的封印。” 相重镜轻轻笑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晋楚龄的脸蛋,温柔道:“阿龄果真很聪明,连失传的封印都能破出来。” 这话太过熟悉,晋楚龄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六十年前,每次他研制出来新的封印或破开残卷上的破旧封印时,相重镜总是温柔看着他,摸着他的头夸赞他。 晋楚龄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是一个受到长辈夸赞的孩子。 相重镜摸着他脸蛋的手一寸寸往下滑,手指终于落到晋楚龄的脖颈上,轻轻在那血脉上敲了两下,语气仿佛蛊惑人心的魅魔,喃声道:“所以,因为你们的无端猜忌,相哥哥活该被封印六十年吗?” 满脸喜色的晋楚龄浑身一缠,彻骨的寒意从后背爬上来,几乎将他浑身冻僵。 相重镜话音刚落,根本没去看晋楚龄的脸色,只有簪子大小的琼廿一不知何时出现在相重镜手中,剑鞘被相重镜小指轻轻一弹,脱落在地。 寒光一闪,晋楚龄想也不想地猛地往后一撤,但已经晚了。 妖修的鲜血已经从他脖颈处的血脉涌出来,独特的香味飘满周遭。 晋楚龄捂着不住流出鲜血的脖颈,张大眼睛惊愕看向相重镜。 相重镜脸颊上也被溅了两滴血,被他抬手所以一抹,留下两道不甚明显的血痕。 他身后的易郡庭已经被吓呆了,拽着相重镜的袖子,一副神游太虚的神情。 从相重镜出剑到晋楚龄负伤后退,只是在转瞬之间,易郡庭甚至不知道方才还在亲昵着仿佛对待情人似的相重镜竟然会这么毫不犹豫地下手。 ——若不是晋楚龄后退的快,他的脖子可能会被那一剑给削掉。 晋楚龄不可置信地看着相重镜,嘴唇轻抖:“哥哥?” 相重镜根本没看他,反而垂眸瞥见自己袖子上溅上的血,“啧”了一声,小声嘀咕:“等会满秋狭又要啰嗦了。” 晋楚龄死死握着手,指甲几乎陷入掌心,他人畜无害楚楚可怜的表情此时有些怪异,似乎带着点阴鸷森然,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哥哥……”他死死捂着脖子,眼泪簌簌往下掉,“你……” “就算我和恶龙签契,你们便要将我封印吗?”相重镜故作出来的温柔已经悉数褪去,他冷冷看着晋楚龄,眸里全是厌恶,“回去好好查一查当年三门那些老不死的到底做了什么,我不要口头上说说的歉意,那样只会让我更恶心你们。” 晋楚龄一个踉跄,险些瘫坐在地上,他满脸失魂落魄,似乎没想到相重镜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相重镜将琼廿一塞到袖子里,一把拽住易郡庭的手,看也不看晋楚龄就要往前走。 晋楚龄满脸是泪,正要去留他,无意中看见相重镜握在易郡庭手腕上的五指,当即愣在原地。 一直只对他特殊的相重镜,有朝一日竟然也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亲昵。 手…… 晋楚龄全是泪的眸子转瞬变得猩红,无数杀意涌上心头,方才拼命压抑的戾气也骤然释放出来。 只是顷刻间,那身形纤细的少年化为高大的男人,神色阴冷地看向易郡庭的手。 易郡庭突然觉得手腕有些凉,还没多想突然感觉有人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把将他护在怀里。 砰的一声闷响,荒地上的泥土被撞得一阵飞起,灰尘满地。 易郡庭迷迷瞪瞪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抱着自己的人手掌冰凉,不像是活人的气息。 他微微仰头,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疯狂旋转的骰子,接着便是琼廿一那张死不正经的脸。 易郡庭一呆。 琼廿一一手将易郡庭抱着,一手朝前,衣袍翻飞,姿态潇洒地阻挡住晋楚龄挥过来的强悍妖力。 他挑着细长的眉,言笑晏晏:“晋楚宗主,恼羞成怒可就没意思了啊,有什么仇什么怨你朝我主人打,迁怒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易郡庭:“……” 相重镜:“……” 真是他的好廿一。 易郡庭忙从他怀里起来,这才意识到方才晋楚龄好像要杀自己,而一向总以欺负他为乐的琼廿一为他挡了一击。 相重镜视线冷淡看向晋楚龄,眸里全是嫌恶。 晋楚龄回过神后立刻后悔了,他往前一步,讷讷道:“重镜,我并非有意。” 相重镜根本不想和他多做纠缠,检查了下易郡庭没被伤到,转身就走。 只是这一次他没再去牵易郡庭的手。 易郡庭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差点被杀的后怕让他有些惊魂未定。 琼廿一笑眯眯地握着易郡庭的手,一边走一边道:“来,押大押小?” 易郡庭怯怯看他,终于对此人改观了些。 他正要开口,相重镜就冷冷扫来一眼:“二十一。” 琼廿一连忙噤声。 在外面浪了这么些年,差点忘记了不能在主人面前提任何有关赌的话,否则又要挨一顿削。 三人顺利离开,那发了疯的晋楚龄不知为何也没有再追上来。 在进了城门后,易郡庭试探着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白衣少年依然呆呆站在原地,身形纤细,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到似的。 *** 时隔六十年,琼廿一终于重见天日,看到周围尘世喧闹,眼睛发光左看右看,浑身都是遮掩不住的亢奋。 相重镜跟着易郡庭往御兽大典报名的地方走,琼廿一疯了似的满城跑,每隔一会就拎着一堆东西回来,眼巴巴地让相重镜选哪个最好看。 相重镜哪个都没选,选择把他揍一顿。 琼廿一:“……” 没一会,琼廿一就玩腻了,溜达着蹭到相重镜面前,嬉皮笑脸道:“主人,那晋楚龄不是个轻易放弃的性子,你确定他不会再来烦你吗?” 相重镜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大排长队的府邸门口,知道那里便是报名的地方,随意应道:“他会,但不会再用那张皮来了。” 琼廿一一歪头,不明所以。 三人没走几步,一旁突然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颠颠跑了过来,在路过相重镜面前时突然左脚拌右脚,啪叽一声脸朝地拍在地上,手中的糖葫芦滚着掉在相重镜一尘不染的靴子上。 孩子强忍眼泪,挣扎着爬起来,微微仰着头,露出脖颈上还未愈合的一道伤口。 他看见糖葫芦黏在相重镜的靴子上,忙不迭地哽咽道歉:“哥哥,对不起。”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一脚将那孩子刚抬起来的头再次踩回了地上。 晋楚龄:“……” 周围的人:“……” 琼廿一一把抱住相重镜的腰拼命往后扯:“主人!主人算了算了!这是在外面!” 相重镜被扯回去,沉着脸还想再踹几脚,但总是够不着只能作罢。 等他拂开琼廿一站稳后,这才意识到周围的修士全都在用一种看人渣的眼神看着他。 相重镜:“……” 耳尖的他听到旁边的人在议论纷纷。 “人渣吧那人,连那么小的孩子都敢当街折磨?” “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呵啐!” 相重镜:“……” 晋楚龄也被吓到了,没想到相重镜一眼就认出了他,且还因为揍他被这么多人骂,他小脸苍白,忙不迭爬起来,凶巴巴地朝一旁指指点点的人咆哮道:“看什么看?!再胡言乱语我把你们舌头给拔了!” 替他出头的众人:“……” 不识好人心! 晋楚龄根本没管别人怎么对他指指点点,忙去讨好地看相重镜。 但一扭头,相重镜早就不知去哪里了。 晋楚龄:“……” 趁乱逃走的相重镜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他沉着脸跟着易郡庭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靠着临江峰走后门报上了名。 顾从絮道:“你是怎么认出来他的?” 相重镜揉着眉心:“我差点忘了。当年我和晋楚龄结亲时,虽然未结道侣契,但有妖族的连理结。” “连理结?” “嗯。”相重镜道,“和凡世的一纸婚约差不多,也好弄,碎了就行。” 他叹息,还是觉得有点烦,明明不想再和晋楚龄牵扯上关系了,但只要有连理结在,御兽大典后,他还是得去妖族一趟。 顾从絮想了想,隐约记起这个叫起来好听的“连理结”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往都是用在炉鼎身上的。 他拧眉道:“你和妖族有仇?” 否则为什么名声大噪的剑尊为何会和妖族一个男人结亲?还是这种折辱的法子? “不。”相重镜笑着看向不远处一群穿着去意宗弟子服的少年,饶有兴致地道,“是去意宗同我有仇。” “你之前不是去意宗弟子吗?” 相重镜摇头:“我只是去意宗的一把剑。” 剑生了反骨,去意宗自然是留不得的。 相重镜站在角落,看着那群去意宗的少年嘻嘻哈哈地报完名,这才转身离开。 这么来回折腾了大半日,相重镜带着琼廿一回到无尽楼时,满秋狭已经坐立难安,正在朝木傀儡发脾气。 察觉到相重镜刚到门口,满秋狭立刻从高楼跃下来,飘飘然落下来,焦急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相重镜失笑:“你不是说为我治手吗?” 满秋狭警惕地看着他腰间的剑,道:“我为你治好手你就要走吗?!” 相重镜古怪看他:“在你心中,我就是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吗?” 满秋狭想了想,相重镜虽然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但从来都是滴水恩涌泉报的,自己帮了他这么多,没道理治好手了就被踹了。 满秋狭这才放下心来,喜笑颜开地把他面纱扯下来扔了,连进门都等不及,一抬手又给他换了身衣裳,发间的发带再次飞起来绕了好几圈,还换了个发饰。 相重镜:“……” 相重镜连叹息都没力气了,任由满秋狭摆弄他。 满秋狭饱了眼福后,拽着他去了早已准备好的药浴池,道:“在这里等着我。” 说罢,颠颠跑了。 浴池中折腾的热气弥漫整个屋子,相重镜将外袍脱下扔在一旁,靠在软榻上闭眸整理脑海中的记忆。 很少主动开口的顾从絮突然道:“你在找怎么破开连理结?” 相重镜眼睛都不睁,懒懒应了一声。 顾从絮犹豫片刻,道:“我能抹去所有妖修留下的印记。” 相重镜闻言,勾唇笑了笑,神识沉入识海,看着不远处盘来盘去的巨龙:“哦?那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抹去妖修留下的印记并非和驯服雪狼那样轻而易举,顾从絮不可能这么好说话,主动帮自己。 顾从絮愣了愣。 相重镜将他的沉默认成思考,贴心地为他出主意:“想要我把右手也给你?” 顾从絮化为人形,对上相重镜满是促狭的眼睛,好一会才沉声道:“你们人类,无论什么事都要算这么清吗?” 相重镜支着下颌,眯着眼睛道:“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就算有也不该落到我身上,我没那么好的气运。” 顾从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一会才近乎赌气地冷冷道:“好,那就给我你的右手。” 不要白不要! 拿到后他就当猪蹄给啃了! 相重镜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很满意自己猜对了顾从絮的狼子野心。 只是他虽笑着,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相重镜冷漠地想,这样才对。 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的东西,才能让他安心。 两人还没谈妥,满秋狭飞快回来,手中拿了一排的银针。 相重镜被他推着脱了衣物下了药浴池,那药浴中似乎掺了无数灵药,一进水就铺天盖地往相重镜的经脉里钻,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剧痛。 顾从絮还在识海角落里生闷气,察觉到相重镜的异样忙张开了眼睛。 相重镜浑身经脉都被灵药强行扩开的痛苦,让他额角全是冷汗,但那张明艳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端倪,好像只是在寻常泡汤似的。 满秋狭捧着脸痴迷地看着,就算再痛苦,这张脸依然不让他失望,依然美得勾人。 他沉迷美色,直到相重镜皱了皱眉,满秋狭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将手中银针落雨似的扎在相重镜垂在一旁的左手上。 一刹那,经脉的剧痛骤然炸开,哪怕能忍疼如相重镜也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在识海中,无数尘封的记忆仿佛画似的一张张闪过,顾从絮诧异地看着那如流水闪过的记忆,正要开口,余光突然扫到一缕熟悉的神魂记忆呼啸而过。 顾从絮瞳孔一缩。 那片记忆和其他记忆格格不入,仿佛是被人强行塞进去,隐约能瞧见里面一个身着红衣的男人正坐在一棵枯树上,衣摆被风吹得翻飞不止。 一条黑色的小龙盘在枯树枝桠上,在红衣男人身上绕了半圈,将脑袋枕在他的膝盖上。 男人垂着眸轻轻抚摸着小龙的脑袋,脸上全是温柔之色。 他轻轻启唇,吐出一句让顾从絮烙印在神魂中的话。 「你就叫,从絮吧。」 第19章 御兽大典 满秋狭的灵药极其有用,相重镜虽然痛得眉头紧皱,但一直深埋在他左手经脉中的凶悍剑意终于一点点松动,被无数银针上的灵力催动着缓缓拔出。 琼廿一已经化为人形蹲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相重镜的左手,眼神像是在等一盆马上出锅的美食。 哪怕过去了六十年,宿蚕声留在相重镜身上的剑意依然全是戾气,不难想象他当年是用了多狠的剑意才能将相重镜伤成这样。 满秋狭沉醉地看着垂着眸的相重镜,喃喃道:“宿蚕声怎么那么狠的心,这种尤物也舍得封印?” 琼廿一歪着头,疑惑道:“我主人很好看吗?” 满秋狭原本眼里只有相重镜,根本看都不看琼廿一,闻言怒目而视,像是被侵犯领地的凶兽:“你在说什么丑猪话?!” 琼廿一:“……” 琼廿一无辜地看他。 剑灵的审美在人类身上根本不起作用,在他看来,相重镜那张脸再出色,也和其他人差不多。 满秋狭瞪他一眼立刻转过头,看着相重镜养养眼。 相重镜左手上的剑意极难拔除,就算是满秋狭也折腾到了半夜。 那凶悍仿佛四处竖着冰锥的剑意艰难从相重镜左手上跃出来,仿佛发了疯似的往四周乱撞,满秋狭不敢去硬接宿蚕声的剑意,猛地往药浴池里一栽,躲过朝他冲来的剑意。 相重镜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似的止不住往浴池里滑,被满秋狭一把拽住。 琼廿一看着那乱窜的剑意眼睛都在发亮:“哈哈哈!我赌你打不着我。” 相重镜:“……” 相重镜捂着还在发疼的左手,咬牙切齿道:“琼廿一!” 琼廿一忙去看相重镜,眼睛下方的点数再次飞快转动,变成了一。 他没发现,正要向主人求饶,宿蚕声的剑意当头撞到他脑袋,砰的一声将他直直砸栽了下去。 琼廿一:“……” 琼廿一赌输了,捂着脑袋爬了起来,怒气冲冲盯着那剑意:“我吃了你!” 说罢,一个飞扑过去,眼疾手快抓住要逃窜的剑意,鼓着脸颊往嘴里塞。 那场景有点不堪入目,相重镜头痛地闭上了眼睛。 满秋狭将他从药浴池里扶了出来,殷勤地帮他换衣衫,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在他身上。 相重镜一把推开他,脚步虚浮地回了房。 满秋狭扒着门框:“有什么事叫我啊。” 相重镜将自己砸在柔软的榻上,将手背挡在眼睛上遮住周围的光,有气无力道:“好。” 满秋狭这才依依不舍地关门走了。 左手的剑意已经消散,里面堵塞的经脉也逐渐畅通,隐约传来酥麻的钝痛。 相重镜疲惫不堪,恹恹地躺在榻上。 左手伤势好全,他忍住困倦,正要和顾从絮说话,却发现平时嚣张跋扈盘在识海中的顾从絮不知为何正叼着自己的尾巴将自己盘成一个圈,浑身上下写满了抑郁之色。 相重镜疑惑眨眼:“这是怎么了?” 顾从絮没做声。 相重镜正要再问,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 三声之后,顾从絮骤然出现在床榻上,他整个人伏在相重镜身上,手扼住相重镜纤细的右手腕狠狠压在头顶,另一只手掐住相重镜的脖颈,眼底全是戾气和茫然。 哪怕被这般制住,相重镜依然病恹恹的,甚至连反抗都不想,他轻笑道:“怎么这是,你看起来好像要吃了我。” 顾从絮眼睛通红,喃声道:“你到底是谁?” 顾从絮宽大的黑袍几乎将相重镜的身体覆盖住,恶龙冰冷如鳞片的发丝垂在相重镜脸颊上,他明明这副恨不得将相重镜吞下腹的狠厉模样,但掐着相重镜手腕和脖颈的手却根本不敢用力。 相重镜歪着头,乌发凌乱,完全一副受制于人的孱弱模样,哪怕这个样子了,他依然有说不完的骚话。 “什么我是谁?——三更啊,这个姿势太危险了。若是旁人看了,都会以为咱们下一刻咱们滚在一起被翻红浪共赴巫山了。”相重镜笑着冲他一眨眼,“现在正是春日,难道恶龙也有求欢期吗?我虽然不介意和恶龙云雨,但你起码等我伤好了后再想那档子事吧。” 顾从絮:“……” 顾从絮匪夷所思地看着相重镜,从来不知道人类修士的脸皮竟然能厚成这样。 只是现在,顾从絮完全不想和他说玩笑话,他几乎被那段记忆给折磨疯了,再次重复道:“相重镜!你到底是谁?告诉我!” 相重镜对上顾从絮狂乱的竖瞳,歪了歪头,突然道:“你方才在识海中瞧见了什么?” 顾从絮看着相重镜那张明靡的脸,突然不可自制地生出一种忌惮来。 他早就知道这个人类很聪明,但却没想到他竟然聪明到这个地步。 相重镜见顾从絮沉默,竖瞳中惊疑不定,想来是瞧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他勾了勾唇,轻轻抬起上半身,凑到顾从絮耳畔低笑着道:“难道我真的是你的主人?” 顾从絮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差点直接跳起来,他猛地松开制住相重镜的手,色厉内荏道:“你……你莫要胡说八道!” 他说完后就想起那段折磨得他崩溃的记忆。 顾从絮:“……” 相重镜见他这副炸了毛的模样很有趣,正要再调笑几句,顾从絮却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消失在原地。 相重镜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这恶龙是恼羞成怒逃跑,还是三更天获得自由的时间过去了。 相重镜开口要和他说话:“三更……” 刚喊了个名字,相重镜的左手突然抬起,啪的一声捂住相重镜的嘴。 相重镜:“……” 左手的伤势已经痊愈得差不多,顾从絮也终于彻底操控了这只手。 相重镜再次被捂住嘴,眨了眨眼睛,道:“唔唔唔……” 顾从絮根本不想听他的骚话,咬牙切齿地捂得更紧了。 相重镜见他不听,眼睛轻轻眯了眯,眼尾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 顾从絮看到他这个神情,不知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顾从絮就感觉到那操控的左手掌心传来一股温热——相重镜竟然分开唇,用舌尖在那掌心舔了一下。 顾从絮:“……” 顾从絮像是碰到了炭火似的,猛地撤开手,忍不住咆哮道:“你……不知羞耻!” 相重镜哈哈大笑,逗这条龙让他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不少。 “那是我自己的手啊。”相重镜靠在软枕上,伸着右手去握左手,作势要往自己脸上贴,“习惯了就好。” 顾从絮吓得鳞片都要炸了,拼命操控着左手往旁边撤,头一回后悔夺了相重镜一只手。 若是旁人在这里的话,就能瞧见一身红衣的相重镜正在左手和右手掰劲,一个想要往脸上贴,一个想要往旁边逃。 看着脑子不怎么好的样子。 相重镜见掰不过来,只好卸了力道,右手指腹慢条斯理地在左手手腕上轻轻画圈,轻轻启唇,柔声道:“三更,你的哪里和这左手通感了?也是手?” 顾从絮:“……” 识海中的顾从絮翻江倒海,若是化为人形肯定脸到耳根都红透了,他实在是受不了相重镜在他左爪子上打圈,终于服软了。 “你别碰我,”顾从絮的嗓音都有些颤抖,“我为你将连理结破掉,什么都不要。” 相重镜差点笑出声,好险忍住了:“连右手都不要?” 顾从絮见他终于不乱动了,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闷声道:“我就算要,你会给吗?” 相重镜当然不会给,但见顾从絮好像被欺负得可怜兮兮的少女,心里不知怎么来了恶趣,他摸了摸唇,认真思考道:“按照你的意思,我不破连理结,就能随便碰你了?” 顾从絮:“……” 顾从絮怒道:“我没这么说!” 相重镜拉长了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别害羞啊。” 顾从絮:“……” 顾从絮差点就要骂人了,但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能表达此时他内心的崩溃,只能把自己气得差点鼓起来。 “你到底要不要破?!” 这人这么死不正经,满嘴骚话,怎么可能是他那个光风霁月恍如谪仙的主人?! 顾从絮骂骂咧咧,原本升起了一点疑虑彻底消失。 那段记忆之所以出现在相重镜识海里,肯定是有其他原因的! 相重镜没再逗他,道:“好,多谢你了。” 顾从絮道:“那你保证破开连理结之后不再碰我。” 相重镜失笑:“好,我保证。” 顾从絮见相重镜乖乖将左手收了回去,似乎真的遵守承诺,这才在识海中翻江倒海,去找那不知隐藏在哪里的连理结。 相重镜舒舒服服窝在被子里,打着哈欠含糊问道:“需要找多久?” 顾从絮冷冷道:“片刻就够了!” 说罢,一个猛子扎进了识海深处,为了自己左手的“贞洁”,兢兢业业地去找那附着在无数神识上的连理结。 顾从絮说片刻,相重镜就等。 谁知这一等竟然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相重镜揉着眼睛坐起来,感觉到顾从絮还在识海翻腾。 “嗯?没找到吗?” 顾从絮:“……” 顾从絮怒道:“再给我片刻!” 相重镜:“……” 相重镜点点头,哦,原来恶龙也会说大话。 顾从絮龙角都要红透了,但他实在没脸多说,再次扎进识海里,不见了。 寻回了剑,又在御兽大典上报了名,在满秋狭处又没有性命威胁,相重镜终于安安稳稳休息了几日。 满秋狭见他不出门,便拿来各式各样的衣裳来折腾他,原本一个时辰换一套,到最后半个时辰不到就要被满秋狭拖起来换衣物。 相重镜终于忍不了满秋狭的病态痴迷,面无表情地屈指一弹,两簇幽火将满秋狭手中捧着的华美衣物烧成灰烬。 “你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满秋狭:“……” 满秋狭咳了一声,能屈能伸:“咳,你喜欢这套,就、就多穿穿,不必着急换下来了。” 相重镜这才将火收了回来。 满秋狭这才后知后觉相重镜身上的幽火:“这是你在三毒秘境找到的幽火?” 相重镜坐在窗边,撑着下颌看着楼下人来人往,随口应道:“嗯,应该吧,我醒来时它就认主了。” 满秋狭打量着漂浮在相重镜肩上的幽火,神色有些古怪:“你知道前段时日曲危弦曾来我这里求医吗?” 相重镜想了想:“嗯,听说过。” 他犹豫了一下,没忍住,问道:“他怎么了?” 满秋狭道:“他从三毒秘境出来后,体内便有了幽火之毒。” 相重镜眉头一皱。 当年他是如何被封印的,记忆断断续续不太连贯,只能猜个大概,隐约记得曲危弦好像对他说了句…… “重镜,幽火已经拿到,快走!” 按照满秋狭的说法,当时曲危弦应当是为了这两簇幽火才会将去招惹顾从絮,而他拿到幽火后却未能让幽火认主,反而被反噬成重伤。 曲危弦和相重镜不同,他是三门去意宗未来的宗主,身份尊贵,前途不可限量;而相重镜只是去意宗的一把剑,自小到大被告诫最多的便是拼尽性命也要助曲危弦坐稳宗主之位。 相重镜皱着眉回想当年的记忆。 幽火、恶龙、契纹,曲危弦重伤,还有…… 相重镜猛地张开眼睛。 还有一地惨死的尸体,看衣服纹饰还是三门的弟子。 而记忆中的相重镜满脸契纹,肩上两簇幽火释放着火焰,手中还握着沾满血的剑。 怎么看怎么是一副杀人灭口现场。 相重镜终于理清了思路。 宿蚕声和晋楚龄当年封印自己,一是因为那恶龙契纹,二是曲危弦重伤、三门弟子不知何缘由惨死,三则是三门中不知是谁故意想要置他于死地。 相重镜揉了揉眉心,道:“你没给他治吗?” 满秋狭耸肩:“他长得太丑,伤眼。” 相重镜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讨好往他掌心里蹭的幽火,沉吟道:“我听说他现在已成了去意宗的宗主。” “是啊。”满秋狭,“他从三毒秘境出来后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光和其他两门决裂,还和宿蚕声解除了道侣婚约,不知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相重镜眉头一挑,这才想起来宿蚕声和曲危弦当年还有这一茬。 满秋狭看他的神色,道:“怎么,你想我为他解毒?” 相重镜没做声。 顾从絮听着也猜出来了曲危弦是谁,怒道:“不许为他解毒!” 相重镜无辜道:“我还什么都没说。” 当年之事,相重镜不太确定曲危弦有没有掺和进去,毕竟曲危弦那性子,实在是太容易被人利用了。 顾从絮冷冷道:“那人强行开定魂棺,致我主人尸身化为齑粉,我若见了他,一定将他活吞了。” 他说到“尸身”,眼圈一红。 相重镜:“这幽火是你主人的?” 顾从絮闷闷“嗯”了一声,又想起那段记忆,更加憋屈了。 当年那幽火死皮赖脸地认主,真的是因为相重镜就是他主人转世吗? 顾从絮不敢相信自己那仿佛仙人似的主人转世会是骚话随口就来、随时随地都在撩人的相重镜,所以一直到御兽大典之前那几日,顾从絮都在暗搓搓地观察相重镜。 「他主人处事不惊,无论何时都泰然自若。」 相重镜直接掀翻了棋盘,对满秋狭怒道:“走哪一步要你和我指出来啊?!这两个位置有差别吗?!没差别你和我说!你让我走哪一步?!” 顾从絮:“……” 「他主人渊清玉絜,垂眸轻笑从来都是如幽潭之水,不见波澜。」 相重镜一脚踩在琼廿一单膝跪地的膝盖上,手肘搭在膝上,皮笑肉不笑道:“嗯?赌啊,再在我面前赌,我把你狗头拧下来!” 顾从絮:“……” 「他主人温润如玉,说话从来没有半分不雅。」 相重镜窝在柔软的榻上,右手勾着左手不住地画圈,暧昧地低笑:“今日三更天,你还来我榻上吗?” 顾从絮:“……” 顾从絮面无表情。 相重镜,绝对,不可能是他主人。 无尽楼鸡飞狗跳好几日,终于到了御兽大典那日。 相重镜左手伤势彻底痊愈,顾从絮盘在他手腕上,被层层叠叠的红衣遮掩住,只露出一个微弱的小鼓包。 相重镜手腕上和脚腕上的金铃已经被满秋狭拿去修好,虽然铃舌不见了,但总归模样和当年没什么分别,勉强能带着。 顾从絮被那铃铛硌得脑袋疼,拧眉道:“你多大了还带铃铛?” 相重镜披上外袍,心不在焉道:“我幼时被丢弃时,浑身上下只有这四颗铃铛,这或许和我身世有关。” 他系好衣襟,挑眉道:“你找到连理结了?” 顾从絮:“……” 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从絮憋屈道:“本来能随便找到的,但那条小蛇好像故意将连理结藏着,我只能从那么多神识里挨个找。” 自然就慢了。 相重镜点点头:“辛苦你了。” 顾从絮本来以为相重镜要奚落他,没想到突然得到这句,他一呆,才哼了一声,别扭道:“你知道我辛苦就好。” 说罢,叼着尾巴再次跃进了识海里。 御兽大典十年一度,连往常从不出门的满秋狭都应邀而去。 两人带着面纱,隐藏身形顺利到了御兽大典。 御兽大典的场地是一处三面凸起的石座,中央是用无数玉石铺成的原形石台,大的几乎赶得上五个无尽楼了。 相重镜在入口处领了象征身份的玉牌,溜达着进去了。 满秋狭看着那玉牌上的名字,挑眉道:“顾三更?你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正在尽忠尽职找连理结的顾从絮一愣,将视线落在相重镜右手上勾着的玉牌上。 那上面果然写着“顾三更”。 “我又不能暴露身份。”相重镜勾着玉牌上的穗子绕了绕,懒懒道,“而且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吗?” 满秋狭古怪看着他,怀疑相重镜被下了什么降头。 这种名字有什么好听的。 顾三更倒是有些受宠若惊,继而找连理结都不自觉找得更卖力了。 此次御兽大典的彩头是龙骨,让无数本来对御兽没兴趣的修士都赶着前来凑热闹,往常御兽大典三面的座位上能坐满一面都已是人多了,这次确实满满当当,座无虚席。 满秋狭身份尊贵,哪怕御兽大典无数大能云集,前来接待之人也恭恭敬敬为他特意选了个人少的芥子雅阁,唯恐他有丝毫不快。 满秋狭和相重镜拾级而上,到了最高处的芥子雅阁,发现里面的人皆是元婴以上的修为。 相重镜不太认得,但也无意攀谈,沉默走在满秋狭旁边。 那些放在外面受万人拥簇的修士见到满秋狭进来,忙起身朝满秋狭寒暄示好,在旁人来说几乎是莫大殊荣,但满秋狭却满脸不耐烦,随意点了个头,就拽着相重镜落了座。 满秋狭说着是来参加御兽大典的,实际上一落座就支着下颌盯着相重镜看。 相重镜早就习惯了他的视线,看了看周围,道:“不会等会晋楚龄和宿蚕声也会来这里吗?” 满秋狭根本不在意:“管他呢。” 相重镜眉头一皱。 满秋狭根本见不得他皱眉,立刻拍案道:“好,我们换个地方。” 相重镜的眉头这才舒展。 顾从絮:“……” 这个随时随地都在耍小心机的男人! 满秋狭拽着相重镜起来,冲其他人一点头,根本不多说,转身就走。 他身份特殊,寻了个上遥峰的弟子问了几句,带着相重镜前去一处极其偏僻的芥子雅阁。 “那里视线不好,几乎没人去。” 满秋狭一边说着,一边缩地成寸,转瞬就到了那清静的雅阁。 满秋狭撩开竹帘走了进去,却发现里面早已有人在了。 满秋狭带着面纱不太认人,相重镜走进来后扫了一眼,登时一愣。 雅阁中端坐在木窗旁的,是一身白衣的曲危弦。 曲危弦容貌艳丽,身形极其纤瘦,因体内的幽火之毒整个人孱弱得似乎咳一声都会碎掉,他瞳孔虚无,面无表情地盯着外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知在想什么。 察觉到有人进来,曲危弦反应了好一会,才微微偏头看向来人。 满秋狭嗅到那水患草的灵药味,已经猜出了此人是谁,他嘀咕一声:“冤家路窄。” 他看向相重镜,用眼神示意:「还要再换吗?」 相重镜摇头。 满秋狭便带着他离得远远地坐下。 曲危弦那灰白的眼瞳盯着相重镜,眸里一片死灰似的漠然。 满秋狭虽然足不出户,但对整个九州之事了如指掌,抬手布了个隔音结界,和相重镜道:“曲危弦可是九州出了名的蠢货美人,脑子本来就傻,幽火之毒入体,烧得更傻了。” 相重镜:“……” 曲危弦脸色惨白,总是时不时咳一声,但视线还是一直落在相重镜身上。 相重镜差点都要以为他认出了自己。 两人落座后,底下的比试台就在眼下,三面的石凳上全是九州各地过来的修士,场面极其大。 相重镜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么多人,视线好奇地往下看,放在案下的右手却死死按住蠢蠢欲动的左手。 顾从絮在相重镜识海中都要炸了,恶龙咆哮:“我要杀了他!” 相重镜无奈叹息:“先别着急,我之后还有事要问他。” “问什么?!”顾从絮恶声恶气道,“我在你的识海中瞧见过你和他的记忆,他对你可好了。” 相重镜幽幽道:“当年宿蚕声和晋楚龄对我也很好。” 顾从絮:“……” 相重镜铁石心肠地说完这句话,余光就扫到曲危弦正抬起手拢着桌上一盏豆粒大小的灯,似乎是怕风给吹灭了。 相重镜一愣。 幼时曲危弦心思单纯,几乎算得上愚钝,因此去意宗宗主才会自小为他物色一把趁手的剑,为他铺路,护他周全。 相重镜当年选了剑道,若是完不成去意宗宗主留下的功课,就要被锁在柴房不给吃喝。 夜幕那么黑,也只有曲危弦那小傻子不怕责罚,偷偷捂着一盏豆粒大小的灯来寻他。 相重镜看着曲危弦的动作,有些怔然。 顾从絮的声音打断他的回忆,怒道:“有什么好问的?!当年就是他偷了幽火,被烧成这副鬼德行,活该!” 看到曲危弦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惨状,方才还怒气冲冲的顾从絮不知怎么想的,又安静了下来。 相重镜试探着道:“怎么了祖宗?不闹了?” 顾从絮冷哼:“谁在闹?他这个样子很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言下之意,就是不吃了。 相重镜揉了揉眉心。 就在这时,下方的比试台上燃起了犀照幽火。 满秋狭道:“第一轮比试要开始了。” 相重镜看到下方无数人往中央的比试台上跑,蹙眉道:“御兽大典不是一人对一人吗?” “那是往年的规矩。”满秋狭道,“今年为了龙骨来的人数都数不清,要是一对一还不知道要比到猴年马月去,所以第一轮是人海比试,能胜得在进下一轮。” 相重镜点头,起身撩了撩衣摆,转身往外走。 满秋狭忙道:“等等,再换身衣裳!” 相重镜跑得更快了。 满秋狭:“……” 相重镜站在石阶上拾级而下,顾从絮正在偷偷用尾巴画圈咒骂曲危弦,见马上到了人海比试台,不知怎么起了胜负欲。 他倨傲道:“要我一个眼神把他们全都压趴下吗?” 相重镜道:“不必。” 要是第一场顾从絮就上了,那他抢过来的雪狼不就没了用武之地吗? 片刻后,偌大个比试台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若是再放出灵兽,恐怕到时候场面会更热闹。 相重镜不争不抢,选了个最偏的角落里站着,因面纱上的隐藏身形的法阵,旁边的人都没注意到他。 顾从絮视线很冷。 这些人全都是为了他的龙骨来的,迟早一日他全都吃了,一个不剩。 等到第一场的人全都到齐了后,最高处的芥子雅阁传来一阵灵力波动,预示着比试开始。 刹那间,无数灵兽被主人释放出来,满满当当占据偌大的比试台,不太懂规则的相重镜猝不及防差点被一旁的灵兽尾巴给扫下去。 相重镜稳住身形,见周围的人都开始释放灵兽撕咬,他却默默找了出清净的地方站着。 顾从絮催促他:“你做什么呢?” 相重镜道:“在场这么多灵兽,我现在放出雪狼来,肯定很少有人瞧见,我得再等一等。” “等什么?” 相重镜笑了一声:“等其他人都输了的时候。” 顾从絮:“……” 这是打算坐山观虎斗啊。 顾从絮古怪道:“狡猾的人类。” 相重镜说等就等,且耐心十足,整整半个时辰后,在场上的比试者差不多只有十个左右的时候,他才慢吞吞从角落里溜达了出来。 能强行压制那么多灵兽的修士,修为肯定不凡。 相重镜现在无法同这么多人交手,也根本不等他们察觉到自己,直接抬手一招。 小山似的雪狼骤然出现在比试台,猛地一声咆哮,瞬间将所有的视线吸引过去。 在最高处芥子雅阁的宿蚕声猛地站起身,眸子冷然看向比试台中央。 第20章 循规蹈矩 雪狼自从和相重镜签契后,便一直都窝在契纹里睡大觉,这还是头一回被招出来。 它体型庞大,乍一出现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比试台,将整个石台都震得裂了好几道裂纹。 相重镜若是将他早些放出来,怕是一出来就能将一堆人压成肉泥。 看席上的看客和芥子雅阁里的修士全都诧异看着那凭空出现的雪狼。 灵兽雪狼少之又少,往往是凡兽无法入道,最让人熟知的便是宿蚕声宿首尊的雪狼,这只又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 众人惊疑不定,探着脑袋往那比试台中央看。 “雪狼?九州什么时候又有这么大的雪狼了?” “不是只有宿首尊才有雪狼吗?前几日我还在秘境瞧见了,可威风了。” “宿首尊雪狼的爪子上不是有一块秃了的伤疤吗?那雪狼……嘶!” 有人眼尖地发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指着那雪狼的爪子:“那只雪狼也有伤疤!” 一言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视线都往那雪狼爪子上看。 “真的是宿首尊的雪狼?!” “难道那戴着面纱的人是宿首尊?” “胡说八道,宿首尊在那呢,眼睛瞎了不成?” 宿蚕声还在比试台外,可那红衣男人却将雪狼给招了出来,且那高傲的雪狼还一副唯他马首是瞻的恭敬架势。 众人隐约发现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脸上惊疑不定。 宿首尊是在利用职权为人作弊? 还是他的雪狼另外认人为主了? 无论是哪一个缘由,对三界首尊,名声都是毁灭性的。 一时间,因为那雪狼的出现,整个看台都亢奋了,就连比试台上剩下的几个人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最上方的芥子雅阁,和宿蚕声共处一室的修士也瞧出了不对,视线暗搓搓看向宿首尊。 宿蚕声脸色难看至极,不知是伤势未愈还是因为难堪,他死死握着拳,视线冷冷盯着下方的巨大雪狼,以及雪狼旁边那一抹熟悉的红影。 知道那人是谁后,宿蚕声轻轻闭了闭眼,咽下喉咙涌上的血。 在得知和雪狼的生死契被震碎后,宿蚕声就隐约猜到了相重镜要做什么,但他总是怀着最后一丝侥幸,觉得相重镜不会那般心狠手辣,不给他留丝毫情面。 而现在,相重镜不光做了,还将他的脸面撕下来,狠狠地在地上踩。 宿蚕声捂着心口,险些有些站不稳。 是了,他一直都知道,相重镜一向是杀伐果决心狠手辣之人,对待好友时他会将自己身上的尖锐锋芒收的一干二净,但在对待仇敌时,从不会有丝毫心慈手软。 宿蚕声嘴唇苍白,惨笑一声,几乎自虐地逼迫自己将视线看向比试台上的人。 相重镜十分满意周围人的反应,他抬手摸了摸傻狼的脑袋,微微仰头对着最高处的宿蚕声勾起唇,掀开面纱一角,露出一个倨傲冷然的笑容。 他知道,宿蚕声能看见。 宿蚕声仿佛中了一击,微微往后踉跄了半步。 一旁的修士忙上前扶住他:“首尊?” 宿蚕声脸色惨白如纸,一把拂开那人的手,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背影前所未有的狼狈。 要扶他的人和其他修士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瞧出了震惊。 堂堂三界首尊,修为巅峰,竟然真的被人生生抢了生死契的灵兽?! 这对心高气傲的宿蚕声来说,几乎算得上最大的羞辱。 在场有个白衣修士早就看不惯宿蚕声了,难得见到他这番狼狈样子,阴阳怪气道:“看来三界首尊也不过如此,能被人这么轻易抢了灵兽。”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口。 好在那白衣修士也没想人附和他,扭头出去了。 在比试者出口处,宋有秋正在挨个派发送葬阁的纸,上面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大字。 「送葬阁,殡葬一条龙,包君满意,三人同行一人送金丝楠棺材」 白衣修士走上前,接过宋有秋塞给他的纸,挑眉道:“有个大事,要不要听。” 宋有秋是三界出了名的消息散播人,一则消息不出半日,都能被他宣扬的整个九州人尽皆知。 宋有秋正在宣传送葬阁新的服务,闻言忙不迭道:“好哇好哇,我最喜欢听大事了。” 白衣修士冷笑一声,将方才比试台上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宋有秋目瞪口呆,没想到相重镜竟然这么决绝,一点活路都不给宿蚕声留。 白衣修士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堆玉石,道:“半日,行吗?” 宋有秋一把接过来,笑眯眯道:“我给您加个急。给我两个时辰,我就能让九州最偏僻的小村小镇也能知道宿首尊丢了多大一个人,您就算想传到云中州都没问题。” 白衣修士:“……” 大、大可不必。 宋有秋大赚了一笔,美滋滋地将送葬阁的纸塞到袖子里,开始去传消息去了。 “嗯。”宋有秋心里打小算盘,“到时候还能去找相剑尊邀邀功。” 不错不错。 比试台上,宿首尊那凶残的雪狼一出来,认出来的比试者就算再不服,也不敢直接上前,很快就接连认输。 相重镜不战而胜。 见散了场,相重镜将雪狼收回来,慢条斯理地去找满秋狭。 他拾级而上,脚步轻轻踏在一处台阶上,周围喧闹的人山人海突然消失,仿佛被潮水吞没似的,只剩下一处死水似的幽潭。 相重镜站在幽潭的水面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也不怵,微微抬头,笑着道:“宿首尊是来寻仇?” 宿蚕声神色漠然,道:“不是。” 相重镜歪歪脑袋:“那是来道歉?” 宿蚕声一怔。 这是宿蚕声的小世界,只要主人不放,他就永远都出不去。 好在相重镜知晓了宿蚕声前段时日对自己的穷追猛打并非是追杀,而是得知真相后想要补偿。 相重镜不慌不忙绕着宿蚕声走了两圈,笑着道:“上回宿首尊来无尽楼寻我,明明有机会,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早已知晓当年的真相?” 宿蚕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哦。”相重镜替他回答了,“宿首尊是耻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对吗?” 宿蚕声喃喃道:“不对。” 他只是无法接受相重镜用怨恨的眼神看他。 但就算他不说,相重镜对他依然是厌恶和怨恨。 宿蚕声犹豫许久,才艰难开口:“我只是想……补偿你。” “补偿?”相重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闷声笑了出来,他抹了抹眼尾笑出来的泪水,轻轻靠近宿蚕声,柔声道,“好啊。” 宿蚕声眼眸中终于有了光亮,几乎奢求地看着他。 相重镜压低声音,漫不经心道:“想要补偿我,那就把龙骨给我。” 宿蚕声一僵。 看到他这个反应,相重镜就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了,他伸出手轻轻按在宿蚕声的肩膀上,笑道:“看,宿蚕声,你就是这样。” “你自小便是被人向着三界首尊的位置培养,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在你的世界,容不得一丝错处。”相重镜慢条斯理道,“就像是当年的我,你误认为我杀了三门弟子,所以也容不下我。” 宿蚕声轻轻闭上眼睛,他无法反驳相重镜的所有话。 “我该谢你当初没有一剑刺穿我的元婴,而是留我一命在石棺中苟且偷生。”相重镜按着他的肩膀围着他转了一圈,“这也许是你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错处,所以现在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说的对吗?” 宿蚕声几乎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对。” “你现在明明知道,我有雪狼在手,御兽大典毫无疑问是我得魁首。”相重镜又问,“龙骨迟早是我的,你现在给我,和等我夺魁后再给我,有什么分别呢?” 对其他人来说,这没有丝毫分别。 但对宿蚕声来说,却触及到他的底线。 他守了一辈子的规矩,就算是相重镜也不能让他打破原则。 相重镜知道宿蚕声的性子,从来就没有报任何希望,他嗤笑一声,伏在宿蚕声耳畔轻声道:“既然你补偿不了我,那还留我在这里做什么?” 宿蚕声紧握着的手猛地松开,周围的幽潭也转瞬消散,再次回到了原本喧闹的比试场。 相重镜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宿蚕声艰难道:“重镜。” 相重镜头也没回,好像没听到这句话,而这时一旁一个身着黄裙的貌美女修突然起身,眸中全是孺慕地看着相重镜,怯怯道:“道友,我能和你……” 女修花容玉貌,楚楚可怜,将一旁男人的魂都要勾没了,恨不得取相重镜而代之。 相重镜却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抬手狠狠一推,女修直接被推着踉跄倒下。 相重镜面无表情:“滚开。” 女修眼泪簌簌往下掉。 一旁的修士见状立刻怒了,指着他骂道:“什么人啊?!给我站住!” “人渣!” “女修”——晋楚龄见相重镜竟然又被骂了,气得跺脚,朝骂人的修士恶狠狠龇牙:“住口!你们才是人渣!” 修士们:“……” 相重镜根本懒得去管那烂摊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到半路,相重镜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你的龙骨丢了几节?” 顾从絮一想起这个就觉得骨头疼:“不太记得了,但只要找到一节,我就能化为人身,到时候左手也会还给你。” 相重镜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顾从絮想到马上要得到龙骨了,也不免有些得意:“我拿回了龙骨,别说一个宿蚕声,十个我都能打趴下。” “真厉害。”相重镜夸赞他,然后认真道,“所以厉害的真龙大人,连理结找到了吗?” 顾从絮:“……” 顾从絮正要气得叼尾巴,突然感觉到偌大识海中有个印记在微微释放灵力,他立刻钻入识海中,几乎是转瞬就叼住了苦找了好几日都没找到的连理结。 那符文好像树枝似的,上面还隐约发了芽。 顾从絮这下尾巴都要翘起来了:“看!我寻到了!” 相重镜知晓连理结突然动了,晋楚龄应该会再次追上来伪装成其他人的模样来寻他,当即冷笑一声道:“那就先叼着,等晋楚龄再追上来,当着他的面碎了这连理结。” 顾从絮忙乖乖叼好。 好一会,恶龙才反应过来。 不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啊?! 就在这时,宋有秋眼睛闪着仿佛要吃人的光芒从不远处跑了过来,手中还拿了一沓纸晃个不停。 相重镜早已认定了晋楚龄会过来,当即想也不想,一把勒住跑过来邀功的宋有秋的脖子,狠狠一甩,宋有秋直接背朝地,重重摔在了地上。 宋有秋:“???” 宋有秋:“……” 作者有话要说:  顾三更:汪汪汪?! 宋有秋:喵喵喵?! 第21章 物是人非 相重镜冷冷道:“再来烦我,就等死……” 狠话才刚放了一半,相重镜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冷意一僵,突然移开手。 “嗯?” 宋有秋鼻子被磕得通红,被摔成这样爬起来第一件事不是发火,而是慌忙去捡散落到地上的小棺材。 相重镜:“……” 相重镜看到这熟悉的“要棺材不要命”的作风,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 认错人了。 顾从絮在识海中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但他忘了嘴里还叼了东西,一张嘴那连理结直接掉了下去,他差点被笑声噎到,连忙钻到识海中将要逃窜走的连理结又给叼了回来。 “好险。”顾从絮心想,“要是连理结丢了,肯定又要被嘲笑。” 真龙大人的威严不容侵犯,尖牙一阖,将嘴里的东西叼得更紧了。 相重镜尴尬地给宋有秋捡小棺材,递还给他时,宋有秋的手还哆嗦了一下。 宋有秋还以为自己想要来坑相重镜的小算盘暴露了,能屈能伸立刻讨饶:“剑尊恕罪,是我鬼迷心窍,玉石蒙了心,您手下留情。” 相重镜:“……” 相重镜没听懂他的话,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 这些年宋有秋和各种牛鬼蛇神打交道,察言观色能力堪称一流,瞥见相重镜这副疑惑尴尬又带着歉意的眼神,眸子一眯,试探着道:“剑尊方才……是认错人了?” 相重镜点点头,将他拉了起来,道:“对不住,是我的过失。你没伤到吧?” 宋有秋皮糙肉厚,有护体灵力傍身自然不会被这一摔给伤到,他见相重镜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打算,再次端正了要坑相重镜一把的态度。 “伤着了。”宋有秋面露痛苦地捂着腰,“我的腰,我的背,还有我的脖子啊。” 相重镜也看出来了他拙劣的做作戏码,也不生气,笑着道:“那我给你揉一揉?” 宋有秋:“怎么敢劳烦剑尊……呃!” 相重镜弯着眼睛一把掐住他的后颈,常年握剑的手指力道可非同寻常,微微用了一点力,那指腹都险些陷入肉里。 相重镜柔声道:“这样还疼吗?” 宋有秋:“……” 宋有秋自作自受,被捏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含着泪道:“不疼了,多谢剑尊。” 相重镜这才将手撤开。 宋有秋后怕地摸着自己的脖子,余光扫到一旁,就瞧见一个捧着一堆转运符的陌生男人正用一种吃人的眼神看着他。 宋有秋:“……” 姗姗来迟的晋楚龄将方才相重镜满脸温柔地将手放在宋有秋脖子后的场景尽收眼底,好不容易换了一副皮囊的躯体再次有了要化为原形的趋势。 他死死捏着手中的转运符,恨不得直接将宋有秋给杀了。 宋有秋莫名觉得后颈冷,捂着脖子扭头跟着相重镜往前跑。 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留在原地为好。 相重镜边走边道:“你前几日在秘境中说的那句,宿蚕声把我棺材毁了,是吗?” 宋有秋蹦跶着跟上去,道:“是啊,我可不包赔啊。” “那你就将账单交给宿蚕声,让他赔我的棺材。”相重镜想了想,“哦对,顺便让他把我的定魂棺送回来。” 宋有秋见有人付账,忙不迭点头:“成成成,带话要付十个玉石。” 相重镜:“……” 见相重镜没有要拔剑砍他,宋有秋得寸进尺,笑眯眯道:“还有,方才我已经让送葬阁将宿首尊雪狼换主的消息传到了九州遍地,再过一会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说着,伸着爪子,疯狂示意相重镜。 相重镜终于知道方才宋有秋跑过来时那副要吃人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了,敢情是要宰客。 宋有秋满脑子只有棺材的赚钱,根本不会好心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只能是有人看不惯宿蚕声出钱让他做的。 相重镜也没说破,点头:“嗯,好,等要来定魂棺,我一起结给你。” 反正琼廿一那赌鬼有的是玉石。 宋有秋笑得眼睛都没了:“多谢剑尊惠顾!” 相重镜没再理他,抬步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耳饰上的幽火倏地冒出,仿佛游龙似的咆哮一声冲向身后紧紧跟着的人。 晋楚龄瞳孔一缩,没来得及挥出灵力,那火已经到了眼前,轰的一声将他怀里抱着的转运符烧得一干二净。 灰烬一点点从晋楚龄指缝里落下来。 晋楚龄满脸茫然,努力控制的皮囊也已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六十年前,就算晋楚龄闯了再大的祸,相重镜再生气,只要他捧着一堆转运符或是灯盏来哄他开心,他便会立刻原谅自己。 这是相重镜第一次烧转运符。 晋楚龄呼吸险些上不来,恍惚中突然有种“他再也回不来了”的绝望。 “别再来烦我了。” 相重镜看着他的眼神全是冷意,他甚至连怨恨都懒得生了。 晋楚龄往前走了几步,眼圈微红,喃喃道:“重镜,当年你明明……最喜欢我。” 在晋楚龄这疯子的认知中,他无论做了多少错事,只要他肯补偿,定能回到原点的,所以他才会这么不厌其烦地来接近相重镜,妄图和他重归于好。 相重镜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彻底烦了。 方才他和宿蚕声狠话说尽,恐怕宿首尊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来纠缠自己了; 而这个根本不听人话的晋楚龄却没有是非观,根本不听旁人的话,一味地只认定自己的原则,比宿蚕声更难缠。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下阶梯,站在晋楚龄上方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看他:“晋楚龄,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喜欢你吗?” 晋楚龄仰头看他,茫然道:“因为阿龄聪明,好看?” 相重镜:“……” 宋有秋:“……” 相重镜哪怕再生气,也差点被这个回答给气笑。 宋有秋使劲憋着笑,顶着被晋楚龄灭口的危险依然待在原地充当柱子。 太刺激了,他要回去将宿蚕声、相重镜、晋楚龄这三个人的爱恨纠葛给写成一本书,到时候肯定卖遍九州! 再次感谢相剑尊让他又在看好戏第一线。 “不对。”相重镜神色淡漠,“我之所以喜欢你,是因为你至始至终都看不上我。” 晋楚龄迷茫眨了眨眼睛,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 “对去意宗来说,我只是他们养的一条狗。去意宗宗主为我起名「敛」,便是让我处处收敛,不要夺去曲危弦的锋芒。” 相重镜微微倾身,垂眸看着晋楚龄的竖瞳,低声道:“但自从我在御兽大典上出尽风头,他们知晓已掌控不了我,便让我同妖族结亲。” 晋楚龄呆呆看他,不太明白相重镜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 “说是结亲,实际上就是为妖族送去一个炉鼎罢了。”相重镜在晋楚龄耳畔低喃道,“我本以心灰意冷,但见了你之后我便知道,我的自由来了。” 晋楚龄似乎察觉到了这段话的意思,脸色骤然惨白如纸。 “不是……” “你……不是这样。” 晋楚龄摇头,不知在否认什么。 相重镜却一字一顿打破他的自欺欺人。 “晋楚龄,你只是我用来摆脱去意宗的工具而已。”相重镜冷冷道,“现在去意宗控制不了我,你对我自然就没了用处。” 晋楚龄突然嘶声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当年你是真心想同我结为道侣的!你对我那么好……” 那么……好? 晋楚龄说完这句话后,自己也有些愣了。 他茫然地心想,当年相重镜对他那么好,自己……又为什么那么狠心将他封在那石棺中不见天日六十年呢? 直到这个时候,高高在上的晋楚龄才真正察觉到他当年对相重镜所做的事到底有多冷血无情了。 他怎么有脸来奢求相重镜回到从前? “六十年前你也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而已。” 相重镜抬起左手,握住一簇枯枝似的东西,那是连理结。 晋楚龄眸子终于浮现一抹惊恐,乞求地朝那连理枝伸出手,似乎想要挽留。 “重镜……” “而现在……”相重镜手掌狠狠合拢,连理结应声而碎,“我们扯平了。” 他垂下手,漠然道:“往后不要再来烦我。” 说罢,相重镜转身就走。 宋有秋看着晋楚龄失魂落魄的模样,偷笑一声,跟着相重镜颠颠蹦着跑了。 直到离开晋楚龄的视线范围,宋有秋才放声大笑,道:“大快人心啊剑尊!” 相重镜心情丝毫没受影响,还在找满秋狭所在的芥子雅阁,没吭声。 宋有秋的鬼话张口就来,笑吟吟地拍马屁:“刚才剑尊好威风啊,那连理结徒手就捏碎了。” 相重镜干咳一声,有些心虚地含糊应了一声:“嗯,是吧。” 其实他只是表面看着威风,是顾从絮操控着他的左手将连理枝捏碎的,看着冲击力比在识海中暗搓搓抹掉要强。 顾从絮在识海中道:“是我威风,你什么都没做。” 相重镜:“……” 相重镜附和他:“嗯,对,真龙大人最威风。” 顾从絮忍住欢喜,又去识海里翻江倒海去了。 相重镜有些失神。 若是之前有人说,他能和顾从絮和平相处,谁也不算计谁,他肯定以为那人在说梦话。 相重镜看着丝毫掩饰不了喜色的顾从絮在识海里翻滚,无奈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条龙比他想象中的要单纯。 只是不知道为何会被世人称之为恶龙。 相重镜找了好一会都没找到芥子雅阁,比试台上已经再次开始了第二波比试,相比较上一场,这场人要少得多。 相重镜知道易郡庭也会在这场,便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等着看那孩子发挥。 人海比试再次开始,又是一阵菜鸡互啄的厮斗,相重镜看得都要打哈欠了。 直到比试台上的人所剩无几时,一只漆黑的黑豹骤然出现在比试台上,猛地咆哮一声,再次将未平息的看客吓得差点坐不稳。 相重镜原本都把琼廿一招出来当靠枕靠了,这下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往比试台看。 比试台中央,易郡庭满眼放着光,踩在灵兽的爪子上,看着不远处脸色惨白的去意宗弟子,“哈”了一声,道:“吃我一尾巴!” 灵兽本来要伸爪子拍人,听到主人这句话,愣了一下,忙转身将尾巴一甩。 砰的一声,灵兽尾巴极大,一击便将地面撞出一道道裂纹,去意宗的弟子立刻飞奔而逃,惨叫声一片。 这时,最前方的看席上,临江峰易掌门站起来,几乎要踩在面前的栏杆上,瓮声瓮气道:“儿子!把去意宗那帮孙子杀个片甲不留!” 众人:“……” 临江峰其他弟子也不怕丢脸,满脸兴奋地看着易郡庭的灵兽把死对头去意宗打得狼狈而逃,跟着喊。 “师兄冲啊师兄!” “为我们之前在去意宗受的气报仇啊——” “把他们那帮兔崽子全宰了!” 所有人:“……” 易尺寒:“……” 易尺寒撑住额头,忍住想要逃走的冲动。 一个浑身狼狈的去意宗弟子踉踉跄跄操控着灵兽往前不要命地奔逃,但跑了好远才察觉到后面好像没动静了,试探着停下来往后一看,脸立刻绿了。 易郡庭的灵兽用尾巴袭击了人之后,不知怎么突然本能作祟,完全不顾敌人,反而撒着欢地去绕着圈追自己的尾巴。 易郡庭抓着灵兽的毛不让自己被甩下去,被颠得都要吐出来了,尖叫道:“停下!快停下啊啊啊!” 灵兽玩上了瘾,转得更快了。 易郡庭:“……” 呕! 所有人:“……” 临江峰弟子:“……” 喊得正起劲的众人面无表情坐下来,不吭声了。 相重镜笑得歪倒在琼廿一手臂上,琼廿一眯着眼睛看着那撒了欢的灵兽,倏地张开眸,一股冷冽的剑意仿佛一支箭射向那跑得正开心的灵兽。 灵兽猛地浑身一僵,硬生生停下动作,瞳孔骤缩,慌张看向周围。 终于不动了。 易郡庭这才放下了心,气得踩了灵兽爪子一脚。 灵兽知道自己闯了祸,忙讨好地蹭了蹭易郡庭。 易郡庭很好哄,很快就消了气,操控着灵兽继续比试。 琼廿一这才将视线收回来,对上相重镜促狭的视线,连忙解释道:“那孩子心太软了,连灵兽都能随便欺负他。” 相重镜笑着没说话。 他的世界没了宿蚕声和晋楚龄,好像处处都令他愉悦。 这场不出意外,易郡庭会胜出,相重镜也没多待,省得等会满秋狭老妈子似的数落个不停。 又找了一会,终于寻到了芥子雅阁。 相重镜迈步走了进去,却见刚才提前和他分开的宋有秋正坐在满秋狭身边,用一张送葬阁宣传的纸贴在自己脸上,省得满秋狭心烦。 他拿着那沓纸,喋喋不休:“……很简单的,满大人只要将我送葬阁的纸往无尽楼门口那柱子上一贴就完事儿了!反正来寻您的人都是将死之人,您又不治,让他们直接跳到送葬阁来买棺材,不是省了很多事吗?” 相重镜:“……” 宋有秋能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还真是个奇迹。 但凡换个医师都不会同意这种馊主意,没想到懒洋洋托着下颌的满秋狭竟然歪头想了想,道:“有道理。” 相重镜:“……” 满秋狭是个更大的奇迹。 两个疯子凑到一起会更疯,相重镜都懒得管他们了。 满秋狭百无聊赖地和宋有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突然瞧见相重镜回来,立刻起身迎上来:“怎么这么慢啊?!我都等得眼睛疼了,来来来,再来换一身衣裳。” 相重镜:“……” 相重镜瞥他一眼,道:“比完了,第二场在明日,先回去再说。” 满秋狭:“先换衣服再说。” 相重镜瞪他。 宋有秋在一旁看着相重镜不情不愿地任由满秋狭捯饬他,莫名感慨。 六十年前的相重镜神情可不会这么鲜活,他更像是一把寒山之巅的剑,性子冷漠,独来独往,除了宿蚕声晋楚龄和曲危弦,从来不和其他人有任何不必要的交流。 宋有秋记得当年满秋狭曾纠缠相重镜好长一段时间,但每一次相重镜神色淡然,只当蹦跶个不停的满秋狭当不存在。 相重镜被关了六十年,遭了那么大的罪,物是人非,他的性子反而比之前更鲜活了。 相重镜被强行换了衣裳后,将垂在肩上的发甩到背后去,转身往外走,打算回无尽楼。 他刚出了门,突然感觉一只手拽住他的袖子。 相重镜偏头。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窗边的曲危弦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跟着相重镜,纤细的手指揪着相重镜衣袖一角,视线虚无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相重镜还没反应过来,袖子里的顾从絮已经忍不了曲危弦的接近,怒气冲冲钻进左袖深处,竟然顺着相重镜的一字锁骨一路爬到了右手袖口,张牙舞爪地一口咬住曲危弦的手。 相重镜:“……” 第22章 图谋不轨 相重镜脖颈处十分敏感,素日里衣领稍微紧一些都会被他扒拉下去,小龙微凉的身体飞快从脖颈下爬过去,让他不受控制打了个寒颤,头皮都一阵发麻。 顾从絮趁他愣神时已经凶狠地张开小尖牙,一口咬住曲危弦的手,竖瞳全是怒气:“给我死!” 这一下和顾从絮平时和相重镜玩闹时咬人完全不一样,他对毁了他主人尸身的曲危弦丝毫不留情,一口咬下去,曲危弦惨白的手顿时鲜血淋漓。 曲危弦仿佛不知疼似的,看也没看腕上的恶龙,视线依然盯着相重镜,神情丝毫未变。 相重镜这才回过神,连忙去拽顾从絮。 顾从絮竖瞳猩红,不知和谁较劲,愣是咬死了不松口。 身后满秋狭和宋有秋已经要跟上来了,相重镜怕他们发现顾从絮,立刻抬起右手牵住曲危弦,宽大的袖子将小龙遮掩住,留下一句:“我有要事先走一步。” 说罢,不等两人回答,飞快拽着曲危弦跑了出去。 顾从絮是真的恨曲危弦,哪怕相重镜将他封印了六十年也不见他这么怨恨心狠,等到相重镜处了比试场,寻了一处清静的地方时,曲危弦的半个手掌都被咬得鲜血淋漓。 顾从絮还在识海中骂他:“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弄死他!不将他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相重镜被他吵得头大,抖了抖袖子,道:“你先将嘴松开——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动不动就咬人的臭脾气?” 顾从絮气得眼睛通红,还是不愿意松口。 相重镜叹息道:“你就打算用你那两颗小尖牙,默默咬着耗死他?” 顾从絮:“……” 顾从絮犹豫一瞬,才后知后觉自己这副模样根本杀不了人,只能出出心头的怨气,还把自己的牙硌得够呛。 相重镜见那小龙犹犹豫豫将牙松开,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用右手将顾从絮送回左手袖子来,就见小龙一头栽到了袖子里,从原本来的地方一路游了回去。 相重镜:“……” 相重镜差点没忍住,一把捂住脖颈,耳尖都红了。 他头一回恼羞成怒:“别在我身上随便爬!” 顾从絮还在赌气,盘在相重镜左手上,闷声道:“你把他带回无尽楼,等到三更天我能出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将他吞了。” 相重镜没搭理他,垂着眸看曲危弦满是鲜血却还在执意拽着自己衣袖的手。 曲危弦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眸瞳仿佛烈火过后的灰烬,没有丝毫光亮。 相重镜见他比之前好像更傻了,一时心头五味陈杂。 对曲危弦,相重镜不像对晋楚龄和宿蚕声那样冷漠,毕竟当年他被封印时,曲危弦还被幽火重伤生死不知。 但他不知道曲危弦到底有没有掺和进去当年算计他的行列中去,毕竟曲危弦这种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相重镜对上曲危弦的眼睛,轻声问:“你有话……” 顾从絮教他:“你凶一点,就像和宿蚕声和晋楚龄说话那样,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相重镜:“……” 相重镜唇角微动,好一会才收拾好情绪,尽量让自己没什么感情地道:“你有话要和我说?” 曲危弦眼睛倏地一亮,拽着相重镜的袖子晃了晃,启唇发出两个音:“铃……铛。” 相重镜蹙眉:“什么?” 曲危弦用鲜血淋漓的手指去指相重镜手腕上的金铃,重复道:“铃铛。” 相重镜看向自己的手腕,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曲危弦补了一句。 “重镜的铃铛。” 相重镜一怔。 有秋满溪的面纱灵器在,曲危弦并没有认出相重镜,却瞧见了他袖口里若隐若现的金铃。 相重镜安静注视着曲危弦的眼睛,好一会才伸手轻轻摸了摸曲危弦的头,道:“回去吧。” 曲危弦露出一个迷茫的眼神。 相重镜往后退了半步,曲危弦本能想再抓他的袖子,相重镜却抬手挥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顾从絮气得不行:“走什么走?把他也给我带走。” “带走干什么,给你当夜宵吃?” 顾从絮:“对!” 相重镜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从絮无能狂怒半天,也知道相重镜和曲危弦关系匪浅,在不确定曲危弦是否害过他时,自己肯定不能顺利把曲危弦给吞了,只好独自生闷气。 相重镜说各种话逗他都没能让他开口,索性不逗了。 过了好一会,反倒是顾从絮忍不住,重新开口:“你之前不是说有话要问他吗,方才怎么不问?” 相重镜脚步一顿,不回答反而伸出手指向不远处的天边。 有一只孔雀慢悠悠从空中飞过,华美的翎羽极其灼眼。 顾从絮瞥了一眼,哼道:“一只小小的孔雀而已,有什么可看的?” “那是去意宗的镇山灵兽。”相重镜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孔雀,“我若问了曲危弦不该问的,那孔雀只要看上曲危弦一眼,就能窥见我们说了什么。” 顾从絮蹙眉:“它会摄魂?” 相重镜点头。 去意宗孔雀的摄魂既能窥探人的记忆,还能操控神魂下各种无解的暗示,当年相重镜便是被孔雀下了摄魂,才会无法叛出去意宗。 相重镜回无尽楼的路上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最后还破天荒地主动去寻满秋狭。 “我身上还有摄魂吗?” 满秋狭正在画美人图,身边散落得全是相重镜的画像,他咬着笔,眼睛发光地看着相重镜:“想让我为你诊治?好啊,让我画。” 相重镜瞥他:“你不是正在画吗?” 满秋狭道:“凭记忆画哪里比得上真人在侧画出来的好啊。” 相重镜没办法,只好答应他。 满秋狭前所未有地振奋,让相重镜换了无数衣裳,才满意地点头。 相重镜坐在软榻上让他画,提醒他:“摄魂。” 满秋狭满脑子都是美人图,十分心不在焉:“你六十年前留在秘境后,送葬阁的本命灯熄灭,就连琼廿一都以为你已殒落,孔雀的摄魂自然也散了。” 他说着,瞥了相重镜一眼,突然眸子一眯。 相重镜一见他这个神情就知道肯定有“但是”,便耐着性子等。 很快,满秋狭继续下笔,道:“但是,你身上似乎还有其他人下的摄魂。” 相重镜也隐约猜到了,并不慌张:“能知道是谁下的吗?” 满秋狭:“难。” 相重镜若有所思。 满秋狭画了数十张草图,直到深夜才心满意足地放相重镜走了。 相重镜只是躺在榻上小憩了一会,也很想知道满秋狭到底画了他何种模样,饶有兴致地走上前拿起美人图看了看,脸登时绿了。 那数十张草图像是一整套的剑招似的,皆是相重镜持剑拈花的各种姿势,每张都不同,相重镜忍着要揍人的冲动耐着性子翻到了最后,终于翻到了他方才的姿势。 ——只是那画上,却是一只带着双火耳饰、慵懒趴在软榻上的白猫。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幽火猛地飞出来,将手中的美人画直接烧成灰烬。 满秋狭:“……” 满秋狭惨叫:“啊啊啊!” 相重镜唇角一勾,还以为满秋狭被自己震慑住了,就看到他突然冲上来,满脸慌张地拿着袖子去擦相重镜的脸。 “灰!”满秋狭恨铁不成钢,“那飘起来的灰都把你脸弄脏了!你就不能小心点吗?!不喜欢这画我帮你烧!” 相重镜:“……” 顾从絮:“……” 噗嗤。 相重镜拂袖而去。 一直回了房,顾从絮还在笑,一点情面都不留。 相重镜也不觉得丢人,他将外袍脱下来随手一扔,道:“三更,我们再做个交易吧。” 顾从絮难得见相重镜吃瘪,心情很好:“嗯?说说看。” “我当年被封秘境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也许和我身上另外一道摄魂有关。”相重镜托着下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脸侧,“你帮我找出真相,我帮你找到龙骨和你主人。” 顾从絮嗤笑:“你只是打不过那只孔雀,想借我保护你吧?” 相重镜诧异道:“你竟然听出来了?不愧是三更。” 顾从絮:“……” 顾从絮冷冷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蠢?” 相重镜笑着道:“怎么样?成交吗?” 顾从絮冷哼一声:“我不护你,那孔雀肯定能轻而易举给你下摄魂;但你不帮我,龙骨我自己就能去找。这样明显是我吃亏了,既然不公平,算什么交易?” 相重镜也不急:“那真龙大人想一想呗。” 顾从絮当然得好好想一想,他还打算多考虑一段时间,最后等相重镜着急的时候再慢悠悠地说出来自己的条件一二三四,到时心急如焚的相重镜肯定一口就应下了。 甚好甚好。 真龙大人设想得极其完美,脑海里都要浮现出相重镜恭敬唤他真龙大人的画面了。 是夜,三更天后。 相重镜红衣凌乱,将被子紧紧抱着,睡得正熟。 顾从絮悄无声息地化为人形,踮着脚尖下了塌,鬼鬼祟祟活像是来偷情的。 相重镜不许顾从絮杀了曲危弦,真龙大人只能自己一个偷偷摸摸去,反正只是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修士,用不了太多时间。 顺便把那孔雀宰了算了。 顾从絮撩开床幔,轻手轻脚地往外走,省得惊动相重镜耽误时间。 只是他越往外走,身上一股莫名的桎梏就越来越紧,好不容易艰难走到了外室,却再也进不了一步。 顾从絮有些诧异。 他难道不能随便离开相重镜身边?! 就在这时,万籁寂静中,内室的床幔上传来相重镜一声含糊地嘟囔。 “三更?” 顾从絮立刻屏住了呼吸,在识海里传音:“什么?” 相重镜迷迷瞪瞪的,见他还在,便蹭了蹭枕头,打算继续睡觉:“没什么,我还以为你会趁我睡觉去杀曲危弦。” 顾从絮:“……” 被、被看破心思了! 顾从絮莫名心虚,但很快就坚定了信念。 害他主人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顾从絮再次蓄了点力,挣扎着想要冲破身上的桎梏,但努力了好一会,非但没有往前一步,身后反而有一股力道使劲拉着他往后拽。 真龙猝不及防,还是败给了那封印的桎梏,一个松懈就被那股力道拖着拼命后退,身子不受控制地重重穿过珠帘和床幔,直接砸回了床榻上。 顾从絮:“……” 顾从絮狼狈飞了回来,踉跄着摔到榻上,一时间没注意,本能抱住一个温软的东西往床榻里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后背撞墙,堪堪停住。 那半边床榻被他撞得一声声木头断裂声。 轰的一声,塌了。 顾从絮惊魂未定,就听到耳畔传来一声低笑声。 恶龙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定睛一看,就发现相重镜正被自己压在身下,因为方才的翻滚,两人衣摆交缠,相重镜的右手还勾着他的脖子,眸里全是促狭的笑意。 顾从絮:“……” 两人挨得极近,顾从絮盯着那张绝艳昳丽的脸,不知怎么脸突然红了。 相重镜墨发凌乱,被困在顾从絮的双臂间,眸子微微半阖着,似笑非笑道:“三更,你是打算大半夜对我图谋不轨吗?” 第23章 不战而胜 顾三更脸上几乎写着硕大的三个字——我没有! 相重镜才不管顾从絮有没有,他说有就有。 “都说了不要太害羞。”相重镜依然勾着顾从絮的脖子不让他乱动,似乎很满意顾从絮微红的脸,他因为刚睡醒嗓音还带着点慵懒的困倦,低声说话好像梦呓似的小声嘟囔, “想对我图谋不轨不是件丢人的事,你见满秋狭何时害羞过?三更啊,你若是能有满秋狭万分之一的坦荡,就秘境那六十年,我俩小龙崽子都要成年了。” 顾从絮:“……” 小……龙崽子…… 顾从絮目光呆滞,差点被相重镜这句话说得头顶冒烟。 他被相重镜颠倒黑白的嘴和比龙鳞还要厚的脸皮给惊得目瞪口呆,全然忘记了他自己能回神识,只能保持这个暧昧的姿势,头脑一片空白地僵在原地,鼻息间全是相重镜身上那清冽的木香。 顾从絮真身只能在三更天出来片刻,往常只觉得那片刻弹指一挥就过去了,今日他却觉得度日如年,每一瞬每一息都仿佛煎熬似的,难捱至极。 顾从絮脸都憋红了,相重镜越看越觉得有意思,闷笑着勾着他的脖子往下压,两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近到能瞧见对方细密的羽睫。 相重镜眨眼,羽睫仿佛蝴蝶羽翼似的扫过顾从絮的脸庞,柔声道:“你怎么不说话?” 顾从絮拼命压抑着呼吸,唯恐自己呼吸声大一点气息沾到相重镜脸上都会他曲解成“图谋不轨”。 他僵着身子,嘴唇轻抖,都这个时候了,顾从絮还想着不能让相重镜知道他想去杀曲危弦的事。 在相重镜越来越暧昧的视线注视下,顾从絮终于忍不了,闭着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道:“我只是想去宰了那只孔雀,没想做其他的!” 相重镜眸色加深:“哦?不是为了杀曲危弦。” 顾从絮语气极其有气势,却偏着头不敢正视相重镜:“不、不是。” “这样啊。”相重镜眼底的柔色更深,连语调都带着点笑意。 顾从絮一听到他尾音拖长,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相重镜懒洋洋收了尾音后,因为顾从絮回到真身而能暂时操控的左手突然抬起手,几乎是暧昧地在顾从絮腰上摸了一把。 顾从絮:“……” 顾从絮眼睛猛地睁大,愕然看他。 “那你要去杀孔雀,为什么要往我身上扑?”相重镜笑着温和,声音比他的动作还温柔,“难道对于你们龙来说,随便抱个男人在床上滚,不算是不轨之事?” 顾从絮:“……” 现在爪子在别人腰上摸来摸去、行不轨之事的,不是你吗?! 顾从絮差点都要崩溃了,他本就不会撒谎,被这么故意栽赃嫁祸,彻底忍不了相重镜似真非真的试探,将所有打算和盘托出。 “我是打算去杀曲危弦,杀孔雀也是真的,但绝对没有想对你图谋不轨!”顾从絮将“绝对”这两个音咬得死紧,咬牙切齿活像是在咬相重镜的脖子。 相重镜:“那你……” “我之所以跌回床上只是意外,你那古怪的封印让我无法离开你太远,否则就会被拽回来!”顾从絮连这个极其不利于自己的事也说了出来,看样子真的被相重镜浪怕了。 相重镜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眼睛紧闭耳根通红的顾从絮,突然又笑了起来。 顾从絮实在是怕了他这种笑,怒不可遏地睁开眼睛瞪他:“我不是满秋狭那种见色起意的人,你这下该满意了吧?!” “满意是满意了。”相重镜点点头,话锋突然一转,“你若离不开我太远,一个人要如何找龙骨?” 顾从絮:“……” 差点忘了这一茬。 相重镜眸子眯着,笑着道:“你帮我找真相,我帮你找龙骨,这下交易总该公平了吧?” 顾从絮凶狠地瞪着他,眼圈都红了。 相重镜:“嗯?” 这时,顾从絮三更获得自由的时间正巧到了,他猝不及防回到了神识,又气又恼地翻江倒海,将神识里的灯搅和得全都挤在一起。 相重镜从倒了半边的床榻上起身,随便寻了处客房躺下,等到顾从絮无能狂怒够了,他才淡淡开口:“成交?” 顾从絮沉着脸将身体盘成一个圈,没有办法,只能冷冷道:“成交。” 相重镜眸子眯起来,语调仿佛哄孩子似的:“真乖。” 顾从絮:“……”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顾从絮气得又开始翻江倒海。 “迟早有一日要冲破封印,一口吞了这可恶的人类!” 翌日一早,满秋狭兴致高昂地捧着衣裳来找相重镜,一掀开床幔,那倒塌了半边的床榻直直撞到他视线上。 满秋狭:“……” 满秋狭第一反应是宿蚕声或晋楚龄那两个比乞丐还丑的人来偷袭相重镜,但扫了一眼发现周围布置完好无损,并非是交手后的惨状。 他正要去找人,一回头就看到相重镜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地从外面走进来,见到满秋狭含糊地打了个招呼。 满秋狭果然“见色起意”,好像无论相重镜是何种模样,他眼睛都能发直。 他捧着衣服颠颠跑过来,一边给相重镜换一边问:“你去哪里了?那床是怎么回事?” 揉眼睛的相重镜轻笑一声,语调十分随意地道:“半夜做事一时不查弄塌了。” 满秋狭给他系衣带的手一愣,愕然看他:“做事?” 相重镜意有所指,笑着重复:“做事。” 识海中的顾从絮:“???” 什么做事?做什么事?! 为什么要说这么暧昧不清的话平白让人误会!? 满秋狭倒吸一口凉气。 一直到去御兽大典的路上,满秋狭都像是疯了一样,眸光锐利地逼问相重镜。 “那人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家世如何?双亲也是修士?与你门当户对吗?可有兄弟姐妹同他争夺家产?” “人品如何,是否有洞府?能接受入赘无尽楼吗?” “他审美如何?能接受每日十二时辰、每月三十日、每年三百六十天都能给你准备不同的衣裳吗?” “我没打算掺和你的私事,只要你随时能让我瞧见你这张脸,我跟去当入赘丫鬟都成,前提是他得能养得起你这张脸。” 相重镜:“……” 顾从絮:“……” 满秋狭:“说话啊,你哑巴了?” 相重镜唇角抽动,道:“今早我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吧。” 满秋狭满脸疑惑:“为何?你那话的意思不是说和一个男人大半夜双修吗?我问几个问题又怎么了?” 相重镜:“……” 你那是几个问题吗? 你都快把人家祖坟给刨了! 相重镜头痛地揉着眉心,迫于无奈屈辱地认输:“我说的做事是和恶龙做交易,并非云雨双修。” 满秋狭蹙眉:“做什么交易能把床给做塌?” 相重镜脸都绿了:“你别问了成不成?!” 满秋狭上上下下看了看相重镜,觉得他没有说谎,这才勉为其难地闭了嘴。 顾从絮:“哈哈哈哈哈哈!!!” 相重镜:“……” 顾从絮还是头一回见到相重镜如此吃瘪的模样,当即将被调戏到无法反抗的羞恼在放肆的嘲笑中发泄出来,他笑得震得相重镜脑袋都要大了。 顾从絮:“相重镜,你的伶牙俐齿呢?” 相重镜皮笑肉不笑:“等着伺候真龙大人。” 顾从絮心情大好,哼了一声:“那我就等着你。” 相重镜难得没说话,面无表情地靠着玉牌进了御兽大典比试场。 今日比试是昨日四场比试的榜首二对二比试,相重镜刚进了比试场便被上遥峰的弟子引去了比试台最旁边的芥子里等候。 相重镜过去的时候,易郡庭正乖巧坐在椅子上喝茶,其他两人已经到了,一个身形魁梧,如小山似的,另外一个这是一身黑袍,面具盖住整张脸,瞧着极其古怪。 易郡庭瞧见相重镜过来,立刻蹦起来跑了过来:“前辈!” 相重镜摸摸他的脑袋:“你一个人吗?” “我爹在外面看席上。”易郡庭有些担忧,“我等会会不会给他丢脸啊?” 相重镜看了旁边那两个沉默不语的怪人一眼,好像修为都能完虐易郡庭,他叹了一口气,默默易郡庭的脑袋,道:“你就祈祷能和我安排在一场吧?” 易郡庭歪头,茫然道:“啊?” 相重镜道:“这样你不会被揍得很惨。” 易郡庭:“……” 易郡庭昨日看了其他两场比试,直到这两人都是比他修为灵兽更高的人,根本不好惹。 他看看那两人,又看了看相重镜,觉得前有狼后有虎,差点哭出来。 相重镜气运虽然不怎么样,但易郡庭好像运气极好,相重镜说这句话还没一会,外面就有上遥峰弟子前来,恭敬让他们抽木签。 相重镜和易郡庭皆抽到了红签,意味着要在一场比赛。 易郡庭见状立刻欢呼起来,眼睛放光道:“剑尊!我们一场!” 相重镜点头:“嗯,你输定了。” 易郡庭:“……” 易郡庭被噎了一下。 易郡庭的确输定了,不过他没有怎么失落,毕竟是被临江峰掌门逼着来参加的,加上有相重镜为他驯服的灵兽,本意也只是想要搓一搓那可恶的去意宗的风头。 上一场易郡庭出尽了风头,也将去意宗弟子打得一蹶不振,早就心满意足,根本不对今日的比赛抱任何希望。 易郡庭喜滋滋地上了场,将灵兽招了出来,打算打几下便风风光光地认输,也不给他爹丢脸。 只是那小山高的黑豹灵兽气势汹汹地一出场,视线落在相重镜那单薄的身影上,竖瞳一缩,心理阴影骤然浮现,让它像是瘪了气似的,猛地化为一只半人高的黑豹,讨好地看向相重镜,软软“喵呜”一声。 相重镜挑眉,本来想招出雪狼妖相,想了想也一抬手,让雪狼也以普通大小出现。 正在等着两只凶悍灵兽互相厮杀的无数修士就眼睁睁看着一狼一豹“喵呜”“嗷呜”地冲向对方,然后……一齐倒在地上疯狂打滚扑腾。 所有人:“……” 最后以雪狼抓了一爪子黑色的毛告终。 相重镜不战而胜。 易郡庭抱着又因秃了一块喵喵叫的黑豹,兴高采烈地跑了,满脸喜色看着反倒像是赢了的那个。 所有修士满脸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是御兽大典?不是什么乡下村镇里的凡人为了效仿御兽大典举办的小宠比试大会吧?! 相重镜趁着众人满脸恍惚无法回神时,优哉游哉回了芥子里。 芥子中的其他两人紧接着上台,相重镜本来对两人的比试没什么兴趣,但在那全身黑衣的男人路过自己时,他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本能地将视线落在那人身上。 黑袍人已经走到了比试台中央,虽然看不清楚脸但还是能隐约看出此人身上的冷傲之意。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就能感觉到此人身上那股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屑一顾的孤傲,对面前身形魁梧的对手更是入不了他的眼。 相重镜靠在软榻上,撑着下颌懒洋洋看着:“三更,你能瞧出来那人的灵兽是什么吗?” 顾从絮还在笑相重镜刚才在满秋狭那吃瘪的事,大有拿这个说两年的劲头,闻言不屑道:“看这个干什么,反正无论是什么灵兽,只要我一个眼神……” 顾从絮还没炫耀完,视线在那黑袍人身上一扫,话音突然顿住了。 相重镜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怎么了?” 顾从絮蹙眉:“那人身上的气息,很奇怪。” “哪里奇怪?” “九州的灵力皆来源于地脉深处的灵脉,我所遇到的所有人皆是相同的气息。”顾从絮越看越奇怪,“但那人似乎不一样,只有世外之人或飞升者的灵力会不一样。” 可世外之人和飞升者,又哪里会随意到九州来? 成千上万千年,还从未有此先例。 相重镜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正要追问,就瞧见那古怪地黑袍男人抬起了手,手中灵力随着腕间一声脆响,一只浑身浴火的凤凰凭空跃出,尖啸一声,将整个比试场都灼热起来。 相重镜随意瞥了一眼,突然瞳孔剧缩,骤然起身。 那个黑衣男人的手腕间,悬挂着一颗金铃。 第24章 枯木逢春 顾从絮也瞧见了:“那金铃和你的一样?” 相重镜快步上前正要细看,那黑衣男人却将手垂了下去,宽大的袖子遮住手腕。 相重镜眉头皱得死紧,他将视线移到男人肩上的浴火凤凰上,问顾从絮:“那是真凤凰吗?” 据他所知,凤凰和真龙一样,已经在九州销声匿迹多年。 顾从絮神色难得肃然,道:“是。” 相重镜不再关注那男人手腕上的金铃,神色越发冷漠:“你能打得过?” 比试台已经厮打起来,对面那小山似的男人连灵兽都未曾召唤出来,便被黑衣男人随手一击重重击飞,整个人砸在坚硬的墙壁上,几乎留下一个人形。 看台上的修士全都惊呼一声。 顾从絮感知了一下那凤凰的灵力,道:“若是没有封印,它定不是我的对手。” 相重镜不知在想什么,视线漠然地盯着那黑衣男人:“若我没看错,他腕上的金铃纹路和我手上的极其相似。” 顾从絮有些愕然:“他那岂不是你的同族?” “谁知道呢?”相重镜垂下眸慢条斯理摸索着手腕上的金铃,淡淡道, “去意宗宗主当年收养我时,我被人封在灵器匣子里在落川上飘了许久。能将一个孩子封在匣子里丢到冰河中的世族,我不敢轻易去认同族。” 顾从絮没想到相重镜当年是这么被丢弃的,看着相重镜如冰霜似的眸子,恍惚间突然想起来当年相重镜被封印后第一次清醒时的模样。 当时幽火已认主,将偌大定魂棺照亮,他却瞳孔涣散,像是疯了似的拼命用手去推阖死的棺盖,最后整个定魂棺上全是他指尖流出的血痕,触目惊心。 顾从絮虽然恨他将自己封印在灵体上,但对于常年被困在三毒秘境的真龙来说,在秘境或在相重镜灵体只是区别于牢笼是大是小罢了。 看着相重镜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还未被相重镜骚话荼毒的真龙良心尚存,对他保留着一丝同情,犹豫着开口。 “你……出不去的。” 他只说了一句话,垂死的相重镜浑身一抖,目光呆滞许久,才仿佛得到了一丝希望似的,猝不及防地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落泪,说了句顾从絮不懂的话。 “这次有人在啊。” 自那之后,相重镜一无趣了就开始撩拨他,自言自语满嘴骚话,让顾从絮痛不欲生,恨不得将之前主动搭话的自己生生掐死。 此前顾从絮不知道相重镜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知晓他的身世,才隐约明白了。 相重镜将手中金铃解下来放在袖子里,空着的右手握着腰间悬挂着的灵剑,手指近乎生涩地又一下没一下敲着剑柄。 他面无表情看着比试台上已经接近尾声的厮斗,那小山似的男人根本不敌黑衣男人,被打得节节败退,若不是身躯强悍早就吐了一升血。 黑衣男人几乎用不上凤凰出场,只是屈指一点,就能让人如同提线木偶似的,随着他的心思而动。 看客还从未在御兽大典上看到过这副模样,面面相觑,满脸“这是御兽大典吧,不是那个修士的生死决斗吧”。 御兽大典最后两场决斗,往往都是罕见灵兽百出,且厮斗皆是精彩至极的,所有修士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古怪的两场。 一场是小宠转圈打滚; 一场则是单方面的蹂躏,灵兽活像是个吉祥物。 已经绝迹上千年的凤凰出场,本来让所有看台上的修士振奋不已,但众人亢奋期待了许久,竟然只能瞧见黑衣男人在那手指一点点地揍人,凤凰竟然站在那漫不经心地梳理羽毛,有时候长啸一声,还咳出一小簇火苗来。 所有人:“……” 这往哪里说理去? 很快,黑衣男人许是玩腻了,随手将对手挥到比试台下去。 轰然一声作响。 再起不能。 黑衣男人冷傲地一挥袖子,漠然道:“不堪一击。” 上遥峰的秩正唇角抽动,正要拿着他的玉牌宣布他胜出,就见黑衣男人仿佛还没嘲讽够,又说了一句。 “你们九州之人全是这种废物?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吗?!” 秩正:“……” 众人:“……” 这一句简直像是捅了马蜂窝,直接有人将灵器不要钱似的往比试台上砸。 “放肆!大胆!难道你不是九州人吗?!” “此人太狂妄了,谁去教他做个人?” “滚出去!” 灵器和剑意轰隆隆砸到比试台上,直接将偌大个比试台砸得起了一阵灰尘,挑衅的男人依然面无表情,周身似乎有护体灵力似的结界,那些灵力竟然靠近不了他分毫。 他冷冷一挥衣袖,拧眉道:“实话都不让人说?看来九州式微。”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道灵力轰过来。 秩正急得满头是汗,根本没办法控制这个局面,只好飞快跑去寻宿蚕声。 黑衣男人对那些伤不到他分毫的攻击不屑一顾,竟然还有闲情在逗鸟。 直到灰尘散去后,相重镜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芥子,正握着剑站在男人对面,淡淡笑着道:“我来和你切磋两招,如何?” 黑衣男人似乎对这世间所有东西都看不上眼,瞥见相重镜脸上的面纱,冷笑一声道:“既然要切磋,何必遮遮掩掩,难道是怕打输了丢人不成?” 相重镜笑着道:“您不也带着面具,难道也是怕打输了丢人?” 男人:“……” 顾从絮一直很怕相重镜那张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出乎自己的意料,经常能将自己憋个半死却还不能发火。 这一次瞧见他怼别人,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极其痛快。 男人冷冷道:“你们这种蝼蚁,还不配看到我的脸。” 相重镜点点头:“既然如此,那阁下为何还要我以真面目示人?” 男人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相重镜。 此人是在拐着弯骂自己也是蝼蚁?! 黑衣男人怒道:“放肆!” 相重镜说:“对不住,我失言了。” 男人:“……” 相重镜说认错就认错,态度虔诚,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男人即将爆发的怒气竟然被他这个态度硬生生被憋了回去,别提有多难受了。 黑衣男人沉默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我记住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便是摆明了要寻仇。 相重镜也不怕他,笑着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顾三更。” 顾从絮:“……” 你名和姓都改到天边去了! 男人将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道:“好,你给我等着。” 相重镜道:“那阁下名讳?” 男人倨傲道:“蝼蚁不配……” 相重镜没等他说完,就善解人意道:“哦,不说没关系,我也没兴趣知道。” 男人:“……” 顾从絮:“……” 相重镜这张可恶的嘴在呛别人时,现在怎么越听越顺耳? 还没打,那满脸倨傲的男人似乎都要被相重镜气伤了,几乎是从齿缝里飘出来几个字。 “云、砚、里。” 顾从絮察觉到云砚里的怒意,道:“你故意惹怒他做什么?” 相重镜诧异道:“我没故意激怒他啊,平日里和你说话不也是这样吗?谁能想到他还没你经逗,三更,我以后再也不说你无趣了。” 顾从絮:“……” 云砚里言语间似乎身份极其尊贵,大概还没被人这么羞辱过,当即气得不想和相重镜多说一句话,直接抬手招出吉祥物……招出凤凰,两指比剑,狠狠朝着相重镜挥出一道灵力。 相重镜似乎没发现,还在慢吞吞召雪狼。 顾从絮本来在生闷气,瞧见那灵力已经近到眼前了相重镜还不躲,立刻怒而操控了那只左手,积攒一击在千钧一发之际对上那道灵力,替相重镜挡下了致命的灵力。 云砚里那一击灵力果真和九州的灵力全然不一样,顾从絮挡下后手指一阖,将那要四散的灵力猛地合拢抓住,从袖子里探出来半个龙脑袋,“啊呜”一声将那灵力直接吞了下去。 他吞完后,竟然诧异地感觉到相重镜元婴上的封印松动了一瞬。 顾从絮还没细想,就听到相重镜带着笑意道:“我就知道你会救我,三更,你这么好,我要如何报答你?” 顾从絮:“……” 顾从絮脸一红,立刻将脑袋缩了回去,且把左手给背到相重镜腰后去,表示我再不帮你了! 相重镜道:“别摸我的腰。” 顾从絮:“……” 顾从絮几乎是凶狠地咆哮道:“你别颠倒黑白!我没有——” 话音刚落,相重镜已经干净利落地用右手拔出剑,琼廿一极其强悍,哪怕相重镜没有丝毫灵力,拿剑刃还是将那道灵力给打歪到一边去,轰然撞到地上,将石板地都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来。 可想而知那云砚里有多愤怒了。 相重镜无法和云砚里硬碰硬,挡了两下便往旁边闪躲,仓促间脸颊上擦了一道灰痕,连衣摆都脏了些。 芥子雅阁的满秋狭差点要疯了,骂人的声音几乎要穿破芥子传到外面了。 “混账!”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别拦我——” 相重镜没有还手,更没有召出灵兽,似乎是个没有灵力的废人。 这个认知让云砚里愤怒的情绪得到了缓解,他索性没再下死手,反而像是猫逗老鼠似的饶有兴致看着相重镜闪躲。 顾从絮本来还在生气,见状又忍无可忍地提醒他:“雪狼呢?” “他肩上凤凰压制着,雪狼无法出来。” 顾从絮一怔。 云砚里依然在穷追不舍,看出来了相重镜的体力不支,便故意用无数细绳似的灵力去缠他的右手,似乎也想将他操控着做成提线木偶。 相重镜握着剑,视线漠然看向云砚里,耳垂上的幽火倏地一闪,缓缓顺着玉石爬出来,将即将要缠到身上的灵力烧断。 就在这时,深思熟虑许久的顾从絮微微咬着牙,道:“你记住了,得到龙骨后便交由我重塑肉身,不要反悔。” 相重镜眸中全是杀意,他正要握着剑伺机而动,听到顾从絮这句话眉头轻轻一蹙。 “什么意思?” 顾从絮默不作声。 相重镜本来还在疑惑,下一瞬便感觉干涸的经脉仿佛冰雪初融,突然从元婴流遍全身。 相重镜一惊,立刻去探查元婴,发现那原本被龙缠着的元婴此时已经重获自由,闪着暖金光芒。 这是六十年来第一次灵力流遍全身的感觉,让相重镜直接愣在原地。 六十年前三毒秘境被最信任之人亲手封印后,相重镜便从来都不信任所有人。 在他看来,所有对他好之人皆是另有所图,他若接受了好意,就要付出更甚的代价。 他怕黑,怕痛,不想让自己再活得太痛苦。 顾从絮被古怪的法阵封印在相重镜灵体上,若是擅自从元婴移开片刻,必定是用了什么奇怪的秘法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会让相重镜的元婴灵力得到片刻自由。 相重镜一时间懵在原地,无法理解顾从絮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不该在做之前,同自己商谈好交易报酬吗? 突然间,顾从絮之前说过的话回荡在相重镜耳畔。 “你们人类,无论什么事都要算的这么清吗?” 相重镜突然张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在颤抖。 似乎随着那重新回来的灵力,他已经冷如冰河的血也缓缓热了起来。 云砚里很快又玩腻了,见相重镜似乎已经放弃反抗僵在原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闪身冲到相重镜面前,漠然道:“蝼蚁就该在地上趴着,你说对不对?” 他说罢,手中灵力毫不犹豫地朝着相重镜面门劈下。 看台上的众位修士似乎早已预料到了结局,全都惊呼一声,有的不忍心再看。 在云砚里的灵力即将到达的前一瞬,一直低垂着眸子的相重镜突然张开了眼睛。 那眸中仿佛有火焰灿光,让人看一眼恍惚瞧见枯木逢春后朝阳披洒青叶上的光泽,温暖如春风拂过。 相重镜的笑意头一回有了温度,他淡淡道:“阁下说的对……” 话音未落,云砚里只瞧见剑光一闪,近在咫尺的相重镜仿佛如同一缕光似的消散在原地,他甚至未来得及瞧见相重镜人在那里,便感觉到肩头一痛。 凤凰尖啸一声。 相重镜周身萦绕着红蓝幽火,左手灵剑已穿透云砚里的肩膀,在所有人都在失神时,另外一只手按住云砚里的肩膀,重重将他按在地上。 琼廿一剑身锋利,穿透云砚里的肩,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相重镜在一片烈火中,墨发红衣翻飞,面纱下的面容艳丽如妖魅。 他柔声道:“……蝼蚁就该趴在地上。” 云砚里瞳孔一缩。 第25章 坦诚相见 芥子中原本叫嚣着栽了云砚里的满秋狭此时突然安静,双眸呆滞地看着浑身浴火的相重镜。 恍惚中,几十年前一剑破九霄的少年仿佛在一瞬间回来了,满秋狭看着看着,面纱不知何时已经湿透了。 芥子雅阁中的曲危弦面无表情看了半晌,突然快步从芥子里跳出去,踉踉跄跄朝着相重镜跑了过去。 比试台上,相重镜依然握着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云砚里。 云砚里因为一时轻敌被直接制住,当即不服输地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恶狠狠道:“偷袭算什么男人?!你若不杀我,我一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相重镜对这种咒骂的话没有丝毫感想,他俯下身,漫不经心去揭云砚里的面具,打算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云砚里见他这个动作,挣扎着用不熟练的右手掐诀打算唤来凤凰,但凤凰还没飞过来,便被相重镜头也不回地一道灵力给震得“叽”的一声掉落在地,随后被突然出现的雪狼拿爪子按在了地上。 云砚里悚然一惊。 他从来不知道九州竟然还有这号人物,竟然用灵力便能压制灵兽?! 他震撼间,相重镜已经伸着修长的手指将他脸上的面具拿了下来。 云砚里恨恨瞪他。 只是当相重镜看到面具下那张脸时,突然面无表情将面具又盖了回去。 云砚里:“???” 相重镜面不改色道:“你太丑了。” 云砚里:“……” 云砚里咆哮道:“本尊主是州城一枝花!你竟敢说我丑!?我一定要宰了你!” 相重镜起身,将琼廿一拔了回来,随手一挥将剑刃上的血痕甩掉,淡淡道:“你输了。” 云砚里气得不行,捂着肩膀站起来,森然道:“方才是我轻敌,再来一次,你定会惨死我剑下。” 方才相重镜那突如其来的一剑让云砚里一刹那乱了方寸,否则中规中矩地打,他不至于输得这么快。 相重镜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的元婴灵力已经再次有了停滞的兆头,应该很快就会变回之前无法动用灵力的模样。 他不想让云砚里瞧出来,随意点头,用一种很敷衍的语调道:“你养好伤再说吧。” 云砚里脾气倨傲,但输了就是输了,也没有死缠烂打失了风度,他冷笑一声,继续放狠话:“你等死吧。” 相重镜笑着说:“好。” 云砚里:“……” 云砚里还是头一回有这种用尽全力却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憋屈感,他忍了又忍,才让自己保持平静,开口道:“你住在何处?” 相重镜:“怎么,要寻仇?” 云砚里瞪他一眼:“对!” 相重镜看出来了此人眼底已经没了杀意,也不怕他私底下来害自己。 “我在无尽楼。” 云砚里默念几遍,才冷傲道:“我记住了。” 说罢,转身就走。 凤凰鸣叫一声,扑扇着华美的翎羽往他肩上落,被云砚里一指头弹歪了脑袋。 相重镜隐约听到他在骂:“废物东西,要你何用?!这下非但没出名,还把脸丢到家了!” 凤凰委屈地叫:“啾叽。” 云砚里离开后,在看席上的人才猛地反应过来,欢呼声响彻整个比试场。 方才那云砚里算是拉足了众人的仇恨,相重镜这么潇洒利落地挫了那人的锐气,让所有人都狠狠舒爽了一把,加上这次御兽大典魁首已出,众人欢呼得更起劲了。 看席上的一个修士开心地拍完掌,突然歪着脑袋问同伴:“我们在开心什么?这是御兽大典吧?兽和兽的精彩厮斗对决呢?” 同伴:“……” 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最不像御兽大典的一届。 相重镜慢悠悠收了剑,他出剑极快,几乎没人认出来他的剑和剑意。 他正要去拿龙骨,就瞧见一身雪衣的曲危弦从长长台阶上跑了下来,在下最后一层石阶时还微微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之前的相重镜疼怕了,不肯轻易去信任曲危弦,但他因顾从絮拨开了心头的雾霾,不再带着恶意去揣测任何人时,就会发现当年的曲危弦从始至终都没想要害自己。 自己之前对他的漠然,只是迁怒而已。 相重镜看着停在三步外的曲危弦,露出一个笑,仿佛六十年前一般,温柔道:“危弦。” 曲危弦茫然地看着他,呆愣了许久许久,久到相重镜都要抬步想去找他了,他才突然快步跑到相重镜面前,一头撞到了他怀里。 相重镜被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有些犹豫地抬起右手。 曲危弦浑身发抖,抱着相重镜的手狠狠用力,漂亮无神的眼睛中缓缓流出滚烫的泪,缓缓浸湿相重镜的衣襟。 “重镜……”曲危弦喃喃唤他的名字。 相重镜的手轻轻落在曲危弦的后背上,拍了两下。 “是我。” 曲危弦面无表情流着泪,这些年火毒的折磨已经消磨掉了他的所有感知和情绪,哪怕再悲伤再欢喜也无法做出任何神情。 “重镜。”曲危弦小声道,“重镜我不该去拿幽火。” 相重镜一愣。 曲危弦仿佛在喃喃自语,眼神涣散,轻声说:“我不要幽火了,我什么都不要了。那里好黑,我带你走,好不好啊?” 相重镜心头一酸,一直对外竖起的尖刺变得更柔了些。 曲危弦没等到回答,微微仰着头,呆呆地重复道:“好不好啊?” 相重镜突然一笑,说:“好啊。” 相重镜出了秘境后,哪怕烈日当空,他也觉得自己身处漆黑冰冷的沼泽,好像怎么都爬不出来,还会因为自己的垂死挣扎越陷越深。 直到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曲危弦见他答应了,眼泪才终于止住,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但张张嘴却发现根本不知要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一只孔雀从远处飞来。 相重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神色一凝。 曲危弦突然推了相重镜一把,道:“重镜走。” 相重镜:“可是孔……” 曲危弦突然问他:“我要去哪里找你?” 相重镜隐约瞧出来曲危弦的意思,正要说话,就看到曲危弦纤瘦的五指轻轻按在眉心,缓缓将一道花似的白光拽了出来。 相重镜看了一眼,发现那竟是方才两人相处时的记忆。 曲危弦拿出记忆后,顺着本能将白光变成花,藏在了袖子里,他做完这些后,才迷茫看向相重镜,似乎不认得他了。 相重镜看出他的打算,点头道:“最高处。” 曲危弦不懂他这句话,但相重镜知道避开孔雀的摄魂后,他定能懂这句话的意思。 留完这句话,相重镜在孔雀到来之前,飞快离开。 等找到了满秋狭,相重镜的元婴彻底失去灵力,原本消失片刻的真龙也重新盘到了元婴上,只是相比较之前,小龙似乎有些蔫哒哒的,紧闭着眼睛,连缠得死紧的尾巴尖都垂了下来。 相重镜顾不得去找宿蚕声要龙骨,连忙闭眸入识海去找顾从絮。 但是找遍了识海,相重镜甚至将飘浮在半空的灯都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顾从絮的影子。 顾从絮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相重镜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心口缺了一块。 满秋狭将他唤醒,相重镜有些失神地睁开眼睛:“怎么?” 满秋狭努努嘴,相重镜顺着看过去,就瞧见宿蚕声脸色惨白,捧着一个木匣子走过来。 相重镜想起来顾从絮临离开元婴前要他拿龙骨塑身的话,知道顾从絮从不做无把握之事,这才打起精神来。 宿蚕声伤势未愈,面无表情将龙骨递给相重镜。 相重镜随手接过来,晃了晃匣子,淡淡道:“首尊,龙骨我还是拿到了。” 宿蚕声默不作声。 “或许你还可以做一件事来补偿我。”相重镜将匣子打开,瞧见里面一块如玉晶莹剔透的骨头放在红布里,他心情大好,淡淡道,“若是你做到了,我可能会考虑原谅你。” 宿蚕声知晓相重镜的性子,知晓他的这句承诺后必定是自己倾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但还是抬起眸看了他一眼。 “你说。” 相重镜将匣子阖上,笑着说:“既然当年我未和恶龙结契,那些弟子也不该是我杀的,首尊何不帮我平反?将真相广而告之?” 宿蚕声一僵。 相重镜看到他这个反应,突然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眸子深邃,拉长了音“哦”了一声。 “我其实不必你帮我平反,只要我稍微给宋有秋些玉石,他便能将我的清白宣扬的人尽皆知,可我一直没这么做,你知道为何吗?” 宿蚕声明明知道再问下去是自取其辱,但他还是控制不住,道:“为何?” “因为我在等你。”相重镜道,“或者说等着看你背后之人,想要用这件事做什么?” 宿蚕声霍然抬头看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相重镜那句要原谅他的话是在诈他。 “我隐约记起来了,当年三门宗主看着威风,实际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受三门背后的长老控制。”相重镜像是没看到他的震惊,心不在焉道,“按照你的性子,知晓我被诬陷不必我说便会主动为我平反,但你并未这样做,间接说明三门长老要的便是我在三毒秘境中残害弟子和恶龙同流合污的污名。” 宿蚕声知晓相重镜很聪明,但却从来不知道只是通过这件细微之事,他竟然能猜出这么多,且对了十之有九。 宿蚕声突然后背发凉地意识到,三门德高望重的长老为何要这般费心思对付相重镜了。 宿蚕声不能多说,只能艰难道:“你自己当心。” “别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模样了。”相重镜冷淡道,“自你听他们之令对付我时,你我便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相重镜将龙骨揣到袖子里,转身离开,留下最后一句话。 “回去告诉那些老不死的,我迟早有一日会把他们揪出来。” 说罢,快步离开。 角落里的宋有秋再一次看到了好戏,激动地腿都在打颤,他听到相重镜说三门长老大约算出来有三个,连忙将手中“三人同行,一人送金丝楠棺材”想要给宿蚕声看。 宿蚕声冷冷一眼撇过来,宋有秋立刻怂了,怕怕地跑了,唯恐宿蚕声在相重镜那受了气,将他宰了泄愤。 相重镜没打算被人当猴看,更担心有人会来争夺龙骨,和满秋狭一起隐藏身形回无尽楼。 好在满秋狭的身份还是有用,半路上有人想要来争夺龙骨,但瞧见满秋狭像是护崽子似的满身煞气,立刻不肯动作了。 两人平安回到了无尽楼,满秋狭根本对那龙骨没兴趣,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催着相重镜沐浴换衣裳。 相重镜根本不用满秋狭催,自己就脱了衣裳去沐浴,等坐在浴汤里他才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就像是他习惯了满秋狭的病态,也习惯了…… 一直在他身边的顾从絮。 相重镜转身趴在浴汤旁的暖石上,看着盒子里的龙骨发呆。 他在识海中无意识地喃喃道:“三更。” 这一路上顾从絮都没有应答,本来相重镜还以为他还要再失踪一段时间,没想到他随口一喊,顾从絮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识海中响起。 “都说了不要叫我三更。” 相重镜一愣,手肘一滑险些摔到浴汤里,他忙坐稳:“你无事了?” 顾从絮声音有些虚弱,但气势却完全不输:“我能有什么事啊?我可是真龙!” 相重镜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顾从絮看了看他,觉得他的笑好像有些奇怪。 之前的相重镜,笑起来时仿佛是一张假画皮,哪怕笑得再欢喜,眼底依然像是琉璃似的,没有丝毫情感。 但现在,顾从絮只是随口一句话,相重镜的笑却仿佛春风拂过芦苇,柔到骨子里去了。 相重镜没察觉到顾从絮的沉默,伸长了手将龙骨盒子扒拉过来,道:“你来瞧瞧这是不是你要的龙骨?” 顾从絮忙去看,还伸出左手去感应了一下,发现竟然真的是他的龙骨。 顾从絮诧异道:“我还以为是假的,或者宿蚕声会故意算计你将龙骨换掉?” 相重镜闷笑:“这等事他不会去做——别说他了,你不是要重塑肉身吗,来。” 顾从絮沉默了好一会,才古怪看着他:“你真的打算把龙骨给我?” 之前相重镜那副谁也不信的模样,难道就不怕自己拿到了龙骨,反过来把他吞了吗? 相重镜挑眉:“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说话不算话的人?” 顾从絮没吭声,实际上拿回龙骨他也有些开心。 他将龙骨握在掌心,能重获肉身的欢喜让他没注意相重镜的情况,直接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注入龙骨中。 很快,那如玉似的龙骨仿佛化为了一团光,缓缓拉长最终化为一具身形颀长的躯体,黑衣一裹,凭空出现在相重镜身边。 顾从絮顺利化为了人形,有些欢喜地伸长了手看了看去,习惯地和相重镜道:“看,化形了!” 他刚用龙骨化形的躯体对周围一切感知有些缓慢,说完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正贴着一个温热的躯体。 顾从絮浑身一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一点点低头去看。 相重镜方才在沐浴,身上自然是未着寸缕,他自己也没想到顾从絮说化形就化形,连件衣服都没来得及披就和顾从絮“坦诚相见”。 相重镜抬眸看着顾从絮。 顾从絮回想起之前稍微碰一下相重镜都要被他各种骚话怼个不停的惨状,突然生出一种“我还是不要身体了”的可怕冲动。 顾从絮根本动都不敢动,只能保持着两人紧紧挨在一起的动作,深吸一口气,已经准备好了迎接相重镜的狂轰乱炸——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但做足了心理准备总归是有益无害的。 顾从絮已经准备好了,等着相重镜说话。 但这次,相重镜却一反常态,没有调笑着满嘴骚话,反而极其罕见地微微垂下了眸,长长的羽睫不知为何正在轻轻颤抖。 顾从絮茫然看他,好一会才发现一向说什么骚话都面不改色的相重镜,此时耳根红得要滴血。 顾从絮:“……” 顾从絮:“???” 第26章 尘封记忆 在顾从絮的认知中,脸皮这种东西相重镜是没有,所以根本没往“害羞”那方面去想。 顾从絮奇怪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相重镜轻轻摇头:“没什么,你……你出去,我还要、要继续沐浴。” 顾从絮听到这句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悚然一惊。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相重镜突然一不调戏他了,顾从絮竟然觉得不太对劲。 虽然这样想着,顾从絮还是很快地从浴池里出去,他的黑袍是龙鳞化成的,水根本沾不湿,一出了浴池水珠就簌簌往下落,顷刻干爽如初。 顾从絮往前走了几步,想了想正要回头问相重镜他要去哪里,就看到相重镜背对着他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埋到水里去,只剩下半个脑袋还在水面。 他大概将口鼻也浸到了水中,无法呼吸只能吐着气,将水面吐出一串串的泡泡。 那耳根还是发红。 顾从絮:“……” 顾从絮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耳朵怎么红了?” 相重镜背对着他的背影突然一僵,好一会才故作不耐烦地偏过头,道:“热水太烫了——你今天怎么那么多问题?” 顾从絮:“……” 顾从絮被嫌弃了,也没好再追问,打算先回相重镜的房间等着。 只是他觉得用龙骨重塑肉身便不再受那结界的控制,漫不经心刚走出浴池,那股奇怪的桎梏再次出现。 顾从絮脸上一僵:“哎?” 尾音还没“哎”完,他整个身体再次像是被什么东西拽回去一样,轰的一声撞了回去。 偌大的浴堂中,突然激起一阵水花,发出好大的入水声,将刚刚准备好衣裳的满秋狭给彻底惊动。 “相重镜?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满秋狭捧着衣裳快步跑进浴堂中来,整个浴池的水被激得溢出了岸上,热气将周围蒸腾出阵阵白雾,遮蔽视线。 满秋狭抬手一挥将白雾挥散,发现相重镜还靠在岸边,那墨色的发披散着浸到水中微微漂浮,将他半个身子遮挡住。 满秋狭见他没事,只是脸好像有些发红,这才放下心来,道:“你泡得太久,脸都红了。” 相重镜浑身一僵,才低声道:“啊,你把衣裳放在那就好,我、我马上换。” 满秋狭随口道:“我给你换啊。” 相重镜很烦满秋狭准备那些繁琐得要命的衣裳,但这次却巴不得满秋狭赶紧离开,催促道:“我自己会来,你先出去!” 满秋狭古怪看着他:“你到底怎么了?” 相重镜彻底忍不住了:“快出去,等会我让你随便画!” 满秋狭闻言立刻不再追问:“成交。” 说罢将衣裳放下,欢天喜地准备画纸去了。 直到门关上,相重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才一直缠在他腰上的小黑龙缓缓顺着相重镜的肩膀爬上了岸,重新化为了人形,不满道:“为何要躲着他?我是真龙,旁人见了我只有行礼的份。” 他说完一回头,就看到相重镜将整个人都埋到了水中,只有黑发飘浮在水面上,瞧着仿佛海藻似的。 顾从絮:“???” 顾从絮满脸懵然,这是怎么了? 一刻钟后,相重镜穿戴好衣裳,原本通红的脸蛋上已经恢复了素雪似的白皙,他捏着耳饰轻轻甩着上面的水,好一会那幽火才重新燃起,帮他整理头发。 顾从絮正坐在浴堂里的屏风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小案上的酒,似乎跃跃欲试。 相重镜故意将脚步声放重,提醒顾从絮自己来了。 顾从絮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 相重镜生怕他提出来方才的尴尬时,干咳一声故意提起其他话题。 “你知道那个云砚里长何种模样吗?” 顾从絮果然被吸引了兴趣:“什么样?” 相重镜抬起手在自己脸上画了一圈,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这种模样。” 顾从絮一惊。 “其实也不是一模一样。”相重镜想了想,补充道,“云砚里和我有七分像,加上那腕上金铃,我同他必定有血缘关系。” 顾从絮从元婴强行脱离后便失去了意识,根本不知道比试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忙问:“他可有认出你?” 相重镜摇头:“有这个面纱在,他认不出我。” 顾从絮犹豫地道:“你没再继续探查吗?” 相重镜道:“在比试场光明正大探查怕死得不够快吗?不过那人性情倨傲,我已告知他我住在无尽楼,相信他过不了多久便会前来寻我。我主动去接近询问那是心怀不轨;他来寻我被我套话,那就是他自己说漏了嘴,同我无关。” 顾从絮:“……” 顾从絮倒是挺佩服相重镜的,哪怕知晓那人十有八九是自己同族,却还是冷静得可怕,步步为营,不肯错一步。 相重镜不欲多说,他屈指弹了弹一旁的酒坛,淡淡道:“想饮酒?” 顾从絮蠢蠢欲动:“我主人很喜欢饮酒,我曾趁他不注意偷喝过一次。” 自那之后,他主人就不肯让他碰酒了。 相重镜道:“感觉如何?” 顾从絮摇头。 喝完他就没意识了,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相重镜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仿佛蛊惑人心的妖怪似的,笑着道:“这回要不要再尝尝看?” 顾从絮在心里兴奋地“哈!”了一声,心想:“他果真不是我主人!我主人为了我好,从来不让我碰酒!” 相重镜倒了一小杯酒,恶魔低语:“来吧,三更,尝尝看。” 顾从絮犹豫好一会,还是接过了酒。 当年他还小,很想知道自家主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孤身一人坐在枯树上,神色漠然地饮酒。 难道酒真是个好东西吗? 相重镜已经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顾从絮,打算瞧好戏。 顾从絮将酒一饮而尽,没咂摸出滋味来,又将酒杯递过去:“再来。” 相重镜笑眯眯地给他倒酒。 三杯过后,顾从絮就开始脚下发飘了。 相重镜没想到这真龙酒量这么差,见他迷迷瞪瞪地开始左右摇晃,尝试着道:“你醉了吗?” 顾从絮点头:“醉了。” 相重镜:“……” 相重镜还是头一回看到喝醉酒后的人承认自己醉了。 顾从絮歪歪脑袋,迷糊道:“但还是想喝。” 他说着就要继续喝酒,相重镜怕他喝出个好歹来,立刻将酒杯夺了回来。 顾从絮伸着爪子在原地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酒杯没了,他视线朦胧地转了两圈,终于找到了酒坛。 相重镜根本没来得及阻止,就眼睁睁看着顾从絮直接变成小黑龙模样,一头钻进了酒坛里。 噗通一声。 相重镜:“……” 相重镜立刻将酒坛里的“龙泡酒”给倒出来,顾从絮已经浑身瘫软,蔫成一团不省人事。 相重镜无语地看着三杯下肚就开始撒酒疯泡自己的真龙,开始隐约知道他主人为什么不让他喝酒了。 等会满秋狭要叫他去作画,相重镜不想让别人瞧见顾从絮,只好将小龙抱在怀里,避着侍人回到了房间。 昨晚被两人折腾塌的床已经换了一张,相重镜走上前将醉醺醺的顾从絮放在软枕上,想了想还捏了一角被子盖在他身上。 这时,满秋狭在门外催他:“相重镜!” 相重镜正要起身离开,床榻上的顾从絮猝不及防化为人形,一把抱住了相重镜纤瘦的腰身。 相重镜除了脖子不能碰,腰身更全是痒痒肉,被顾从絮一环抱,差点忍不住直接把这条龙给扔出去,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相重镜回头:“怎么了?” 他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顾从絮小声嘀咕:“你让我缠一缠吧。” 相重镜:“……” 相重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哈?” 顾从絮的手缓缓缠紧相重镜的腰身,一边示意一边重复道:“缠、一、缠。” 相重镜:“……” 相重镜匪夷所思地看着顾从絮,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正人君子顾从絮嘴里说出来的。 顾从絮见相重镜没回答,以为他默认了,便兴高采烈地化成两人长的龙,在相重镜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相重镜:“……” 相重镜哪里受过这个刺激,身体被顾从絮缠得浑身发抖,眼眶都有些发红,他强行忍住涌上眼睛的泪意,艰难道:“你……先下来。” 顾从絮道:“不要,要缠。” 相重镜怒道:“给你手缠。” 顾从絮却不满地说:“不喜欢。” 相重镜:“……” 外面的满秋狭等不及了,又敲了一下门,道:“那个云砚里过来了,指名要找你,你要不要见?” 相重镜想见,忙道:“好,见。” 他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去将顾从絮从他身上拽下去。 顾从絮被强行薅了下去,有些委屈地盘成一圈,张嘴就要说话。 相重镜瞥了那个即将要出来的“缠”的口型,忍无可忍一把捏住龙的嘴,咬牙切齿道:“我终于知道你主人为什么不想你喝酒了。” 哪里是为了顾从絮好,实际上就是被醉酒后的顾从絮给缠怕了。 顾从絮还在唔唔,大概还在说“缠,缠。” 相重镜:“……” 因为封印,相重镜又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但云砚里那边还要去见,只好低声威胁道:“给你一只手缠,你若不要,那我就把你打成结,你缠自己去。” 顾从絮思考再三,才勉为其难点点头,化为小龙,顺利缠在相重镜的手腕上。 相重镜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凌乱地衣袍整理好,起身出了房。 只是刚出了房门,相重镜就感觉顾从絮开始不安分地往袖子深处钻了。 相重镜:“……” 相重镜脚步一顿,突然认真地问一旁等了很久的满秋狭:“你知道龙怎么做才好吃吗?” 满秋狭:“嗯??” 顾从絮:“……” 顾从絮本能还在,听到这满是危险的一句话,怯怯地缩回了脑袋,老老实实叼着尾巴不吭声了。 恍惚中,顾从絮一片空白的脑海仿佛浮现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巨大枯树上,他主人一身红衣坐在树枝上,偏着头轻笑着看着他。 在顾从絮记忆中,主人一如既往的雍容优雅,一举一动皆是尊贵,让人为之倾倒。 这时,主人似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启唇柔声说了一句什么。 顾从絮没听清,只好拼命地去听他到底说了什么。 最后,那声音大概随着记忆的复苏越来越大。 顾从絮终于听清了主人的话,一阵狂喜。 然后他就听到主人温柔地说: “从絮,你若再缠我,我就将你打成结,好不好啊?” 顾从絮:“……”」 醉酒的顾从絮猛地清醒一瞬,被记忆里那句话惊得尾巴尖一软,因为醉酒而发飘的身子一个没缠稳,直直从相重镜的手腕上掉了下来。 啪的一声拍在地上。 刚好落在满秋狭面前。 顾从絮相重镜:“……” 满秋狭:“?” 第27章 云中少尊 满秋狭差点一脚踩上去,等瞧清地上是什么东西后,脸一僵,面无表情看向相重镜。 相重镜默不作声地弯腰将醉醺醺的顾从絮捡起来塞到袖子里,好似无事发生。 两人面面相觑。 满秋狭沉默半天,才一言难尽道:“你……在袖子里养龙?” 相重镜还以为满秋狭会追问那龙是怎么回事,没想到他竟然最先注意到这个,犹豫一下,点头道:“嗯,因为当年的封印,他离不了我太远。” 满秋狭想起来昨日相重镜说和真龙做交易能把床给“做”塌,脸上的神情更复杂了。 “恶龙性子高傲,你封印他这么多年,他竟不恨你?” 相重镜手轻轻摸了摸袖子里继续盘在手腕上的顾从絮,淡淡道:“谁舍得恨我?” 满秋狭:“……” 整个九州所有人都能反驳这句话,只有满秋狭不能。 六十年前相重镜被他纠缠得受不了,曾烧过他的楼、经常将人一脚踹河里去,甚至还一剑削了他最宝贝的药圃,据说里面还有一朵差三天就成熟的千年雪莲。 哪怕满秋狭气得要杀人,但只要一见相重镜那张脸,就能无条件地原谅他,还会殷勤地问他握剑的手疼不疼。 满秋狭盯着相重镜的袖子,拧眉道:“你确定他不会伤你的脸?” 相重镜:“……” 相重镜彻底对满秋狭服气,不想和他说话,快步走到无尽楼待客的厅堂,一脚将门踹开,面如沉水地走了进去。 除了相重镜的脸,满秋狭对所有事情都没兴趣,也没跟上去,扭头继续准备画纸去了。 云砚里已经等得不耐烦,正在翘着腿喝酒,听到踹门声凶狠地回过头去。 相重镜已经将面纱戴上,彬彬有礼地一颔首,道:“久等了。” 云砚里“啧”了一声,见面具拿下来,露出和相重镜相像的脸,不耐道:“这就是你们九州的待客之道?” 相重镜走上前在云砚里对面坐下,淡淡道:“还没过几个时辰你就来寻仇了,伤已经好了?” 云砚里冷笑:“再和你打一场都没问题。” 他长相虽然和相重镜极像,但神情却全然不同,张狂倨傲到了极点,若不是怕累,他都能把头仰到天上去用下巴看人。 云砚里一指相重镜的面纱:“遮遮掩掩的,我都摘了面具,你总该也已真面目示人吧。” 相重镜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心不在焉道:“我不。” 云砚里:“……” 云砚里冷冷道:“给我理由。” 相重镜给他理由:“我怕你瞧见我的脸长得太美,会羞愤而死。” 云砚里:“……” 云砚里拔出了剑,森然道:“来和我比一场,看谁先死。” 相重镜根本没把他的剑放在眼里,抿了一口酒,笑着道:“这也是你们云中州的待客之道?” 云砚里一惊:“你怎么知道?” 相重镜冲他一眨眼:“你姓云,自称本尊主,张口闭口‘你们九州’。十有八九来自那传说中的飞升者之城云中州。” 云砚里神色彻底变了。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胡乱猜测,我自己原本都没信。”相重镜将手中玉杯放在小案上,咔哒一声脆响,笑容幽深,“方才只是诈你一下,没想到你自己竟然承认了。” 云砚里:“……” 云砚里倒吸一口凉气,满脸“狡猾的九州人”,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这么轻而易举套了话。 相重镜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问:“云中州早已脱离九州,自称世界,像你这种大人物,下九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想了想,道:“为了龙骨?” 云砚里怕多说多错,冷笑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相重镜笑了:“那你来寻我做什么?真的只是想比试?” 云砚里没吭声。 他来九州本就不情愿,根本不想和那些卑微的蝼蚁有任何交流,之所以来寻相重镜,大概是觉得九州遍地,只有这个可恶的相重镜能让他高看一眼。 云砚里还在犹疑,相重镜就看出了他的为难,主动道:“你有难处?” 云砚里性子太高傲了,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冷声反驳:“我怎么可能会有难处?!我可是云中州尊主!” 相重镜挑眉,此人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竟然是云中州尊主了? 看来云中州也式微。 正在这时,站在云砚里肩上的小凤凰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少尊,尊主还未陨落,您这个自称太早了些。” 云砚里一下将凤凰从他肩上弹下去,傲慢道:“反正这尊主之位迟早是我的,我提前自称一下又有何错?” 相重镜:“……” 小凤凰:“……” 小凤凰叼着他的衣摆,眼泪汪汪劝道:“可是如果在九州找到他,您就做不成尊主了啊。” 云砚里目露凶光,就要伸手去抓凤凰把它揉搓蹂躏一番,小凤凰大概受他荼毒多年,连忙吓得“叽”的一声往旁边飞。 相重镜一伸手将它护在怀里,挥开云砚里的手,道:“别总是欺负人。” 云砚里:“那是我的凤凰,我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还给我!” 小凤凰被相重镜护住,之前本和主人一样看不起任何九州人的它竟然意外地觉得这人的怀抱很舒服,“啾叽”了一声,往相重镜怀里钻得更厉害了。 云砚里都要被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气笑了,默默磨着牙,打算回去就做一盘红烧凤凰。 相重镜一边给吓得瑟瑟发抖的凤凰抚毛,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来九州是来寻人的?” 云砚里见那凤凰都要把自己老底掀了,也懒得再隐瞒,毕竟他也不是心思深沉的人。 “嗯。”云砚里说起这个就满脸烦躁,“我父尊硬要我来寻,说寻不到就不给我开落川之路回云中州。” 他已经在九州转了一个月,愣是没有那人的丝毫线索。 相重镜眼眸更加幽深。 从九州到云中州原来要从落川开路才能去。 那当年相重镜流落在落川,身世似乎更有说服性了。 相重镜看着暗自苦恼的云砚里,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若是顾从絮还醒着就能一眼认出来,这是相重镜在每次算计他时所露出的神情。 “找人啊。”相重镜笑吟吟地道,“我很拿手,只要你给我一张画像,不如半月我就能帮你寻到。” 云砚里吃了一惊,眼睛微亮:“你真的能……咳咳。” 他刚说出口就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迫切了,这样极其容易被人瞧出来弱点,逮着坑他。 云砚里将方才欢喜的神情收得一干二净,拧着眉头道:“你哪来的这么大的本事?” “我的本事虽然不大……”相重镜似笑非笑道,“但是总比你想靠着打架出名等那人来找你要快得多。” 云砚里:“……” 不知为何,被看破的云砚里突然脸颊一红,生平头一回知道窘迫是什么感觉。 云砚里去参加御兽大典根本不是为了龙骨,他只是看参与之人那么多,若是胜了后,在万众瞩目中把面具摘下来,到时那人从这张脸上就能看出端倪,定会自会主动寻他。 他干咳一声,狂妄自大道:“那你帮我,我必定给你花不完的玉石。” 相重镜没对这句话有什么评价,反而不紧不慢地将琼廿一召来。 琼廿一背着相重镜又回了双衔城,正赌得热火朝天突然被召过来,扫见相重镜立刻将手中的烟杆往背后藏。 他嘴里还叼着半块没啃完的玉石,想要开口求饶只能飞快将玉石当成小鱼干似的,咔咔咔嚼吧嚼吧吞了。 相重镜用实际行动像云砚里证明,自己根本不差玉石。 云砚里:“……” 云砚里匪夷所思道:“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相重镜淡淡道:“你们云中州的人,无论什么事都需要付出代价的吗?” 云砚里听到这话,还以为相重镜要无偿帮助自己,忙摇头:“不,也有不求代价的。” “哦。”相重镜冲他温柔一笑,“我们九州可不这样,你想让我帮你,就要付出代价。” 云砚里:“……” 狡猾的九州人啊啊啊! 云砚里对九州之事丝毫不通,他甚至连玲珑塔都不知要如何坐,一个月了还在无尽道打转,想要去询问别人又觉得那些低微的蝼蚁不配同自己说话,目下无尘到了极点。 云砚里犹豫半晌,最终下了决心,咬牙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相重镜懒洋洋托着下颌,语不惊人死不休:“事成之后,你带我去云中州一趟。” 云砚里一惊,立刻道:“不可,只有飞升大能才可入云中州。” 相重镜道:“那好吧,你自个儿继续找去吧。” 云砚里:“……” 云砚里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你们九州人都是如此卑鄙?” 相重镜淡淡道:“你若因为一人便对整个九州产生误解,那我是不是也能和你一样,觉得云中州之人也皆是你这种蠢……狂妄之人?” 云砚里:“……” 云砚里面无表情:“你刚才是想说蠢货吧?” 相重镜眼睛眨都不眨:“没有,你听错了。” 云砚里瞪了他一眼,有求于人也没有追着这点不放,他深吸一口气:“让我再想想。” 相重镜道:“好,快些想,否则我便要离开无尽道了。” 云砚里追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就这几日吧。” 相重镜既然答应了顾从絮要替他寻龙骨,就不会在无尽道耽于享乐,还是尽快寻到,也能给自己对付三门那些老不死的多些胜算。 “好。”云砚里道,“我明日再来寻你。” 相重镜点头。 云砚里沉着脸将桌子上的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 相重镜知晓云砚里十有八九会答应,伸了个懒腰,心情大好地去寻满秋狭,让他画了个爽。 顾从絮三杯酒就醉到了入夜,等到他迷迷糊糊变成人形,在柔软的榻上滚了两圈后,才后知后觉周围有一道微弱的呼吸声。 顾从絮吓了一激灵,立刻睁开眼睛去看。 柔软床榻上,床幔洒下,烛火通明,相重镜懒洋洋地侧躺在榻上,枕着一只手臂,眸光温柔地看着他,唇角还嗔着笑,看模样似乎看了许久。 顾从絮浑身一僵。 自己刚才……清醒后翻来翻去的蠢样子,被相重镜看到了?! 顾从絮差点羞愤欲死,恨不得钻到被子里去。 就在这时,相重镜缓缓欺身上前,顾从絮吓了一跳,立刻蹬着脚往后退。 但床就算再大,也只有那些地方,顾从絮退了没两下后背就撞到了墙上,他惊慌失措地去看相重镜,艰难道:“你……你想做什么?” “嗯?”相重镜低声笑着,凑上前伸手轻轻在顾从絮的手臂上点了两下,只是这么微小的触碰,都让顾从絮浑身一颤,如临大敌。 一旁小案上的烛火倒映在相重镜眸中,仿佛星河倾泻着流入波光粼粼的河川,他看到顾从絮这副模样,心下好笑,脸上却没露出端倪来。 他轻声道:“我想做什么,这是哪里的话?难道不是你想做什么吗?” 顾从絮:“什、什么?” 相重镜扒开脖颈上的衣裳,露出锁骨脖颈处被顾从絮缠在身上时磨蹭出的一道红色痕迹,话里有话:“方才真龙大人醉酒时那般热情,怎么醒来就不认账了?” 顾从絮:“……” 顾从絮:“!!!” 顾从絮盯着那痕迹,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第28章 天边明月 若是顾从絮现在是小龙模样,身体肯定僵成一根柱子,连尾巴尖都得绷紧。 他像是活见鬼似的瞪着相重镜,嘴唇抖了两下想要说什么,但尝试半天却一个字没说出来。 堂堂真龙,竟然被那一道说明不能什么的痕印给吓成这样。 相重镜在心里都要笑疯了,面上却还是一副受糟蹋的模样,还伸出手牵住顾从絮抖个不停的手往被子里探:“还有其他地方,你要不要把衣裳解开亲自瞧瞧?” 顾从絮:“……” 相重镜掌心温热,顾从絮却像是碰到炭火似的,猛地拼命将手给缩回来,脸上的神情因为太过震惊已经全然麻木了。 “不、不可能……”顾从絮终于发出声音,但为自己辩解的话语却十分无力,“我……我不是那种人!” 相重镜撑着手肘,掌心托着脑袋,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绕着一缕墨发,似笑非笑道:“若是人能为自己证明清白,那我也不会被人诬陷困在秘境这么多年了。” 顾从絮被噎了一下,竟然无法反驳相重镜这句话。 顾从絮讷讷半晌,才面带痛苦地艰难道:“我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相重镜闻言,突然将被子拉起遮住脸,躲在被子底下,佯作羞怯道:“真是条色龙,不认账也就算了,还要不害臊地让我再说一遍。” 顾从絮:“……” 顾从絮本来被吓得浑浑噩噩,竖瞳都要满瞳了,但乍一听到这拙劣地做戏和矫情的话,突然就清醒了。 顾从絮和相重镜朝夕相处六十年,早就知晓此人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他真的被自己欺负了,肯定不等自己醒来就一剑刮了自己龙鳞,哪里会还有闲情戏弄自己。 顾从絮终于彻底安定下来,他面无表情道:“你别胡闹,我主人说我醉酒乖得很,不会做……你说的那种事。” 相重镜将被子微微拉下来,只露出一双仿佛水浸的眼睛,因半张脸还在被子里声音显得有些闷。 “你怎么知道?指不定你那时醉酒也对你主人大逆不道过……” 顾从絮这下忍不了了,厉声道:“我主人是天边明月,怎可被人随意染指!” 顾从絮恨不得拿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用来形容他主人,那样恍如谪仙的一个人,哪怕看一眼都会觉得是亵渎,怎能被这么诬陷?! 顾从絮气得瞪相重镜,只是瞪了一眼,顾从絮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之前醉酒时,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得清醒了一瞬。 是什么来着? 顾从絮冥思苦想,终于记起那段让他震撼到灵台都剧烈震荡的记忆。 他那如云月不可高攀的主人,温柔地说:“将你打成结。” 顾从絮:“……” 顾从絮身体僵得更厉害了,比方才误以为自己睡了相重镜还要震惊。 相重镜笑得都要蹬被子了:“三更啊,万事都得给自己留条退路。你就没想过,如果我真的是你主人神魂转世,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够我取笑你一万次了吗?” 顾从絮心彻底慌了,但还是抱有着希望不肯承认,他故作镇定,凶巴巴朝相重镜龇牙:“你不可能是我主人!” 相重镜笑得更厉害。 逗这条纯情真龙真是太有趣了。 相重镜怕再多说,顾从絮又要气得回识海缩着了,懒洋洋翻了个身,道:“你知道其他的龙骨在何处吗?” 顾从絮正在整理那段记忆,闻言睁开眼睛,闷闷道:“若是龙骨未被用隔绝法阵隐藏气息,我用真身能察觉到周围一百里的龙骨灵力,但再远就感知不到了。” 相重镜起身拿出来九州地图瞧了瞧:“无尽道周围一百里皆是荒原森林,若想继续找,只能进中原。” 顾从絮凑上前,拧眉指了个地方:“这三个字是「去意宗」?” 顾从絮不怎么认得人类的字,就算当年被主人教过几个,经过这么多年也忘得差不多了。 相重镜随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正要自信满满地为这条文盲龙答疑解惑,但当视线落在那三个字上时,他自己也是一僵。 相重镜:“……” 六十年过去,外界的字似乎简化了许多,相重镜仔细辨认半天,才故作镇定道:“嗯,对,就是去意宗。” 顾从絮看着相重镜的眼神有了些憧憬和羡慕。 当年他主人博学多识,闲着无趣时总是拿着书聚精会神地看,对还是小龙的顾从絮来说,简直迷人得不得了。 顾从絮对他主人有种莫名的恋慕追捧。 主人爱饮酒,那酒定是好东西; 主人惊才风逸,那博学多才的人肯定和他主人一样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能认得顾从絮不知道的字的相重镜,地位突然就在真龙心里拔升了一大截。 相重镜干笑,慢悠悠将地图收起来,打算等会去找满秋狭问问。 “好,那我们就去中原。” 两人刚商议好,外面就传来满秋狭的声音。 “曲危弦来了,他又不戴面纱,丑死我了,你快出来给我看看。” 相重镜:“……” 相重镜无奈地起身将凌乱的衣衫整理好,打开了门,道:“他不戴你不能戴吗?” “一时忘了。”满秋狭随口说着,发红的眼睛连忙盯着相重镜的脸瞧个不停,好一会才终于饱了眼福,“你见不见他?” 相重镜:“见,孔雀来了吗?” “没有。” 相重镜这才放下心来,朝着房里一勾手,道:“走吧。” 满秋狭还在疑惑他在和谁说话,就看到一个着黑衣的男人面无表情从房里走出,气势冷冽,还带着连人类修士都能隐约查到的威压。 顾从絮气势太重,竟然让满秋狭第一时间忽略了他的脸。 满秋狭诧异道:“他是……” 相重镜道:“顾三……” 他还没说完,顾从絮就瞪了他一眼。 相重镜只好改口道:“是真龙大人啊。” 真龙大人这才满意了。 满秋狭:“……” 满秋狭诧异地看着满身煞气的顾从絮,哪怕是胆大如他也不敢随意去招惹此人,相重镜却像是根本没瞧出来顾从絮身上骇人的威压似的,竟然还面无表情调笑他。 满秋狭自觉自己已经很疯了,没想到相重镜比他还不怕死。 好一会,满秋狭才后知后觉捂住了眼睛,血痕又流了满手满脸。 顾从絮:“……” 顾从絮森然道:“我长得很丑吗?” 满秋狭一边仰着头乖乖让相重镜给他擦眼睛一边点头,含糊道:“丑死我了。” 顾从絮:“……” 顾从絮竖瞳全是冷意,面无表情问相重镜:“能吃吗?” 相重镜唯恐顾从絮真的把满秋狭整个吞了,道:“不能。” 满秋狭还在嘀咕:“丑还不让人说了不成?——重镜,你给我吹一吹眼睛好不好,睫毛好像进去了。” 顾从絮彻底忍不住了,一把拉住相重镜的手,默默磨牙:“走,不是要去见人吗?你在这耽搁什么?” 相重镜被顾从絮握着手腕一扯,脚下踉跄猝不及防半边身子挨到顾从絮臂弯里,浑身一僵。 满秋狭恢复视线的第一眼,就瞧见相重镜像是情窦初开似的,靠在顾从絮身上,耳根都红透了。 顾从絮根本不想和满秋狭多说,恨恨瞪他一眼:“既然不能吃,那就走。” 相重镜浑浑噩噩被顾从絮拉走了。 满秋狭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回想起御兽大典上相重镜比试玉牌上那个“顾三更”,脸色神情突然有些古怪。 这个真龙倒是真有些能耐,竟然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相重镜这么羞赧。 羞赧的相重镜走了几步就彻底恢复了清醒,他盯着顾从絮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幽幽道:“你知道要去哪里见曲危弦吗?” 顾从絮将他的手松开,双手抱臂,冷淡道:“哪里都行,反正不见那个瞎了眼的蝼蚁就行。” 相重镜:“……” “他见谁都这样,你不必在意他的评价。”相重镜忍着笑将顾从絮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我觉得你很好看。” 顾从絮一愣,接着心里有些暗喜,若是现在是龙形,他尾巴尖都得翘起来了。 顾从絮还没开心完,就听到相重镜加了一句:“……若是让我在整个九州选一个人做道侣,你定是最符合我眼缘的。” 顾从絮:“……” 顾从絮恼羞成怒瞪他:“还见不见人了?!” 相重镜见他脸红了,顿时报了方才自己耳根红了的仇,终于舒心了。 两人寻到了正确的路,很快就见到了曲危弦。 曲危弦正乖巧屈膝跪坐在小案旁,姿态优雅地喝着茶,手边横放着一把剑。 顾从絮一进去,瞧见仇人,竖瞳几乎缩成针尖,他森然道:“能……” 相重镜面无表情截口道:“不能吃。” 顾从絮神色还是不好看,若不是相重镜强行抓着他的手腕,他肯定像是离弦的箭直直冲上去。 相重镜拽着顾从絮走到曲危弦面前坐下,淡淡道:“危弦。” 曲危弦冲他一笑,视线又看向一旁龇着牙凶巴巴的顾从絮,疑惑道:“恶龙?” 顾从絮最厌恶别人唤他恶龙,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立刻被这两个字给戳了肺管子,猛地拍案将小案拍成木屑,怒气冲冲咆哮道:“给我死!” 顾从絮气得恨不得冲到曲危弦面前吞了他,却被相重镜拼命拉着,只能在曲危弦半步外无能狂怒。 相重镜拼命安抚:“真龙大人!算了算了!” 哪怕顾从絮即将冲到眼前,曲危弦眼睛眨都不眨,他见衣摆上沾了木屑,还抬手轻轻扫走,姿态说不出的轻柔。 在曲危弦面前,仿佛时间都跟着他一起变慢了。 曲危弦慢条斯理地扫完木屑,看都没看挣扎要杀他的恶龙,认真盯着相重镜,道:“重镜,你的灵兽太凶了。” 相重镜:“……”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曲危弦补了一句:“去意宗有操控灵兽的法阵,连真龙也能俯首帖耳。你若去了中州便对我说,我到时将法阵拿来给你。” 相重镜:“……” 顾从絮:“……” 顾从絮浑身一僵,本能产生一种危机感,偏头去看相重镜。 孔雀往往都是心高气傲,宁死也不愿受人类修士操控,但去意宗却让它心甘情愿认主,甚至当成工具一样来对待。 之前顾从絮还在疑惑去意宗到底许给了孔雀什么,才能让它为去意宗奔波卖命。 现在看来,也许那只孔雀并非是心甘情愿,而是被曲危弦口中所说的阵法操控的,才会被人类驱使。 顾从絮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相重镜,心口突然一跳,莫名有些慌乱。 相重镜如果真的想用那阵法让自己俯首帖耳,自己该如何做? 自己要和他同归于尽吗? 顾从絮满脸茫然。 明明不久前他们才刚达成交易,互相牵制也互相帮助,这才过了多久,就被这个曲危弦给搅和了! 顾从絮一会慌乱,一会对曲危弦恨得更厉害,心中五味陈杂,难受得要命。 就在顾从絮满心慌乱时,突然听到相重镜开口道。 “不必了。” 顾从絮一愣,愕然看他。 若是这个阵法真的有用,对相重镜根本是百益无一害,他为何不肯? 顾从絮突然觉得自己根本看不懂相重镜了。 曲危弦也眨眼:“为何?” “他不是我的灵兽,不必对我俯首帖耳。”相重镜不知瞧出了什么,“不过我的确对这个阵法很感兴趣。” 曲危弦还是问:“为何?” 相重镜微微眯起眼睛:“六十年前,我曾为了想摆脱孔雀桎梏跟踪过他一次,瞧过他进去过在去意宗禁地的洞府。” 曲危弦歪头。 顾从絮也不知不觉不再去瞪曲危弦,视线只看相重镜。 “那个洞府给我的感觉很奇怪,直觉告诉我,若想活命便不要进去。”相重镜见顾从絮没再挣扎便松开手,撑着下颌,懒懒道,“六十年过去,我才知道,那时的直觉救了我一命。” 哪怕曲危弦已是去意宗宗主,也没进去过禁地,他道:“那洞府里是操控孔雀的法阵?” “那个洞府给我的感觉,和当年初遇真龙时很像。”相重镜道,“所以我才在想,若那真是操控孔雀的阵法,那个阵眼中央的东西……” 他看向顾从絮,笑了一下,语出惊人:“……有没有可能是龙骨?” 顾从絮竖瞳剧缩。 一直沉默的曲危弦突然点点头,道:“哦我懂了。” 相重镜听到这个熟悉的语气,微微挑眉:“你懂什么了?” 六十年前,曲危弦每回用这种“我懂了”的语调说话时,往往是什么都没懂。 果不其然,曲危弦道:“原来重镜是怕恶龙不愿意去法阵,才找了个‘龙骨’的借口,把他骗进去啊。” 相重镜面无表情。 他果然没懂。 刚刚好不容易恢复镇定的顾从絮大吃一惊! 相重镜:“……”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第29章 别害羞啊 一个曲危弦就够让相重镜头痛的了,现在又来了条不通世事的真龙,相重镜捂着脑袋,觉得痛苦非常。 相重镜懒得和曲危弦解释,越解释越乱。 “先不说这个,当年是谁让你去三毒秘境偷幽火的?” 一提起当年事,曲危弦眉头轻轻蹙起,似乎不愿想起,但既是相重镜问,他还是乖乖道:“我爹。” 曲危弦咳了几声,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他脸上已出现了倦色,但还是强行撑着。 相重镜本来又太多话要问,见他这番模样,有些担心地凑上前摸了摸曲危弦的额头,才刚靠近就被烫得缩了一下手。 相重镜诧异道:“你身上的火毒……” 曲危弦摇头,恹恹道:“无事,我有在服用水患草。” 水患草生于阴气潮气最深重的泥沼中,千金难寻,虽然直接服用更是能将元婴修士的元丹冻成冰渣,却刚好是克制火毒的灵药。 相重镜道:“我带你去找满秋狭。” 曲危弦摇摇头:“水患草便是当年他给开的方子。” 相重镜眉头皱得更紧了。 曲危弦不便多留,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朵白花,递给相重镜,道:“这是我当年知晓之事,你看有没有用。” 相重镜接过来:“你现在已是去意宗宗主,可有见过去意宗长老?” “未曾。”曲危弦说完,突然歪歪头,呆呆道,“不过我曾听到有人同我爹说话,说我已废了,要物色新的……新的鱼?” 相重镜诧异:“鱼?什么鱼?” 曲危弦也没听清,呆滞重复:“新的鱼。” 相重镜:“……” 相重镜见他这个模样,就知道他肯定听错了。 不过这番话已经很耐人寻味了。 曲危弦已废了,物色新的……人选? 若是三门真的打了什么鬼主意,八成宿蚕声也是和曲危弦一样受操控的那个。 相重镜哪怕再聪明,一时间也猜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曲危弦没多留,说完后,便站了起身,木然看着相重镜,小声道:“重镜,重镜抱抱我。” 相重镜也没觉得有什么,张开手正要抱他,却被一旁虎视眈眈的顾从絮一把扯住手腕,使劲一拽,直直将相重镜拉到了他怀里。 相重镜:“……” 顾从絮冷冷看着曲危弦:“有朝一日我会杀了你。” 曲危弦根本看都不看他,还在期待地看着相重镜,打算要抱抱。 相重镜整个人栽倒在顾从絮怀里,手都不知要往哪里放,慌得根本没精力去注意曲危弦。 最后曲危弦微微歪头,看了两人好一会,才呆呆点头。 他说:“我懂了。” 相重镜:“……” 你又懂了? 曲危弦没说自己懂了什么,转身离开了无尽楼。 顾从絮这才将相重镜松开,双手抱臂冷冷道:“愚蠢的蝼蚁。” 正在拼命安抚乱糟糟的情绪的相重镜突然一愣,一把拽住顾从絮:“你方才说什么?” 顾从絮瞪他:“我骂他一句怎么了?你怎么那么护着他?!当年之事指不定他也掺和进去了,就靠一张可怜兮兮的脸就把你哄骗得团团转,你怎么……” “不是!”相重镜疾声打断他的话,“你说愚蠢?” 顾从絮见他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态度,犹豫一下,才道:“愚蠢又怎么了?” 相重镜的瞳仁黝黑清亮,说出的话让人莫名瘆得慌:“方才危弦说他听到的那句话,有没有可能是愚蠢的愚?” 顾从絮一怔。 相重镜说完后,像是彻底想通了什么,呢喃自语:“他们当年为何要设计将我困在三毒秘境?是了,三毒之一便是愚痴,其他两个是贪欲和憎恨,不过晋楚龄非三门之人……临江峰又为何突然跻身三门?临江峰……易郡庭?” 顾从絮根本听不懂相重镜在说什么,见他语无伦次的喃喃自语半天,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相重镜。” 相重镜心不在焉道:“什么?” 顾从絮脸色莫名有些难看:“当年我主人陨……陨落时我还小,隐约记得有人似乎因「三毒」而攻讦他……” 相重镜猛地回神,诧异看向他。 两人面面相觑。 沉默半晌,相重镜才问道:“你主人叫什么?” 顾从絮摇头:“我不知,别人都唤他仙君。” 相重镜垂着眸看着掌心中的白花出神。 因为曲危弦那句“愚”,相重镜隐约觉得自己有了方向。 只要找到那三门长老,不光自己被陷害的真相能寻到,就连顾从絮的主人也能一并找到。 相重镜见顾从絮失魂落魄的模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了小龙一句:“别担心,等到了去意宗,我们或许能找到你主人的行踪。” 姓相的难得良心发作一次,刚刚安慰完,顾从絮就凶巴巴地甩开他的手,怒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想骗我进阵法!” 相重镜:“……” 顾从絮一脸“我早就看破你了,狡猾的人类”的自信神情。 相重镜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要骂他的冲动,要不然这傻龙肯定会以为自己被看穿而恼羞成怒了。 “对。”相重镜面无表情道,“我就是想把你骗进去,好让你对我俯首称臣,最好能把龙头给我当脚垫。” 顾从絮:“……” 相重镜这么直白,顾从絮反而有些迟疑了。 相重镜……虽然花花肠子很多,但应该不会使这么阴险的手段。 顾从絮想了好一会,才试探着道:“你……真的不会?” 相重镜瞥他,慢悠悠道:“你说呢?” 顾从絮这才打消了警惕。 已是深夜了,相重镜回了房,将曲危弦交给他的白花捏碎,一道白光仿佛流水似的汇入相重镜的眉心。 只是瞬间,相重镜仿佛再次回到了囚禁他六十年的三毒秘境。 周围一阵漆黑,只有风声呼啸。 相重镜没做足准备,当即双腿一软,险些直接摔到地上去。 一双手从一旁伸过来,一把揽住相重镜的腰身,没让他丢脸地摔倒。 相重镜惊魂未定,偏头看去,对上一双金色的竖瞳。 “三更?” 顾从絮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和相重镜被困六十年时一样,只要相重镜调笑逗他几句,恶龙就会不服气地出言和他对骂。 “都说了不要叫我三更,要不然我就把你摔下去。” 若是放在平常,相重镜根本理都不理,但此时他实在是被吓住了,几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踮起脚尖抱住顾从絮的脖子,急急道:“真龙,从絮。” 话音刚落,相重镜突然感觉自己抱着的身体一阵发烫。 接着,顾从絮拼命压抑的恼怒声音传来:“有话好好说,你别动手动脚好不好?!” 相重镜:“……” 相重镜后知后觉两人的姿势,对黑暗的惊恐奇迹般散去后,他往日里的从容又回来了。 感觉到顾从絮身体的紧绷,相重镜笑起来,道:“不是你先抱我的吗?” 顾从絮:“……” 顾从絮骂他:“你忘恩负义!” 相重镜哈哈大笑。 有了顾从絮在身边,哪怕再漆黑的地方,相重镜似乎也不怕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一簇犀照幽火微微将周遭照亮。 相重镜知晓曲危弦的记忆要开始了,这才将顾从絮放开,循着光看去。 果不其然,不远处曲危弦正举着犀照幽火慢条斯理地走上前,一只孔雀站在他肩上,华美的羽毛在幽火照耀下微微闪着光芒。 六十年前的曲危弦还是一副稚嫩少年模样,眸光呆滞,看着就傻兮兮的十分好骗。 “幽火真的在这里吗?”曲危弦举着犀照幽火照了照周围。 孔雀的声音幽幽传来:“正是。” 曲危弦呆滞的小脸上罕见出现一抹笑容,他脚步轻快了些,很快就寻到了一座棺材。 孔雀见状,立刻道:“幽火就在棺材中,打开。” 曲危弦围着定魂棺转了两圈,疑惑道:“要如何打开?” 孔雀催促道:“宗主不是给你了一块玉石,用那块玉石。” 曲危弦听话地将玉石拿出来。 一旁的相重镜和顾从絮一看,皆有些吃惊。 曲危弦掌心中的玉石,竟然是一块龙骨! 曲危弦听着孔雀的吩咐,顺利地将定魂棺打开。 棺盖落地的那一刹那,相重镜上前,借着曲危弦的视线看过去,瞧清了躺在棺底的人。 那人是顾从絮的主人,一身华美至极的红衣红袍,墨发铺在肩侧红衣上,脸上一张面纱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 两簇幽火温顺地窝在他肩上睡觉,微弱的光芒将那人的面纱照亮。 只是一眼,就能瞧出此人生前定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很快,因为定魂棺的打开,无数空气争先恐后涌入棺材中,那原本栩栩如生的身体几乎是顷刻便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棺材旁转瞬出现巨大的黑龙,顾从絮一圈一圈盘着身子将定魂棺护在中央。 因为孔雀的隐身发觉一时不查让人将主人的定魂棺打开,恶龙前所未有的愤怒,一尾巴将握住了幽火的曲危弦和孔雀甩飞。 恶龙顷刻化为黑衣少年的模样,疯了似的扑到了定魂棺中想要用全身灵力挽留住主人的身体。 但他张开双臂抱住的,却只是一件空荡荡的红袍。 黑衣少年跪坐在棺材中,呆呆捧着红衣,突然不可自制地痛哭出声。 一旁看着的顾从絮突然干咳一声,尴尬地伸出手捂住相重镜的眼睛,讷讷道:“别、别看。” 相重镜的记忆中也曾出现过这一幕,起先他不知道那人是顾从絮,现在知晓反倒有些心疼了。 再怎么说也是他们先闯入三毒秘境惊扰到了他,且还将人主人的尸身给毁了,换了谁都必定震怒的吧。 相重镜拉开顾从絮的手,怜爱地拍了拍顾从絮的肩膀,安抚道:“我们三更可太委屈了,往后我疼你。” 顾从絮:“……” 顾从絮那点看到自己年轻时丢脸事的尴尬和羞怯顿时云消雾散,他面无表情道:“你别逗我就是疼我了。” 相重镜冲他一眨眼:“我从不随便逗别人的,这就是我疼你的体现啊。” 顾从絮怒了:“那我宁可不要!” 相重镜一副“我知道”的神情,笑吟吟道:“别害羞啊。” 顾从絮气得继续去看记忆,不理他了。 少年曲危弦已经握着不断扑腾的幽火从地上爬起来,抓着犀照幽火就要往外跑。 恶龙还在抱着那身红衣哭,没注意到他。 因为恶龙的动静,当年犀照幽火不怎么灵敏的相敛姗姗来迟,刚过来就被狂奔而来的曲危弦一把拽住就要跑。 “重镜!幽火已经拿到!快走!” 相敛诧异道:“什么?” 恰在这时,定魂棺中的少年恶龙面色森寒地站起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盯着曲危弦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们都为他陪葬!” 说罢,巨龙化形,曲危弦手中的幽火受顾从絮牵引,猛地炸出一簇火光,轰然席卷曲危弦的身体。 曲危弦一声惨叫,一把推开相敛,省得受幽火牵连。 相敛脸色突变:“危弦!” 曲危弦受幽火焚烧,相敛根本靠近不了,哪怕再阴冷的剑意都无法让幽火停止。 相敛头一回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恰在这时,其他三门弟子收到孔雀的指示飞快前来,见到罕见的巨龙和幽火全都惊呆了,一时不该如何是好。 相敛几乎是厉声道:“快来救人!” “危弦!” 一旁围观着的相重镜看到当年自己惊慌失措的蠢样子,面无表情捂住顾从絮的眼睛:“别看。” 顾从絮皮笑肉不笑:“别害羞啊。” 相重镜:“……” 第30章 恶龙缠身 幽火无人能灭,哪怕所有人用尽了法子,那两簇幽火依然烈烈燃烧,彻底将曲危弦整个身子包裹。 巨龙在一旁冷冷注视着,一点没有收手的打算。 相敛已经拔出了剑,对上那庞大的龙形一时间不太确定有没有胜算,无法,他只好一咬牙,仿佛飞蛾扑火般冲到曲危弦面前,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动用所有灵力妄图将幽火驱除。 烈烈火焰僵了一瞬。 曲危弦被烧得奄奄一息,还在强行去推相重镜,声音嘶哑:“重镜,走。”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相敛进入了烈火中后,浑身却一点火痕都没有,哪怕一点灼热都没有感觉到。 相敛来不及多想,伸出手一把抓住那两颗火种。 曲危弦喃喃道:“幽火,给孔雀。” 相敛没听清:“谁?” 曲危弦声音越来越小:“他说拿到幽火,会放你自由。” 相敛愕然:“什么?!” 曲危弦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意识缓缓消散。 一旁看着记忆的相重镜眉头紧皱,看了不远处站在一块墓碑上冷冷注视着一切的孔雀。 孔雀眸子冷厉,视线死死盯着那两颗火种,若不是忌惮恶龙,它肯定会冲上前抢夺。 记忆到此为止。 相重镜眉心白花消散,他缓缓张开眼睛,盯着熟悉的床幔看了许久,才喃喃道:“原来他夺幽火……是为了我啊。” 曲危弦太过好骗,相重镜只是听了几句话就能猜出来,让曲危弦去拿幽火的并非是去意宗宗主曲行,而是野心勃勃的孔雀。 曲行那么疼爱曲危弦,不可能会让他孤身去恶龙口中拿幽火。 对备受禁锢的孔雀来说,之所以能让他冒这么大的险利用曲危弦来夺幽火,也许只能说明幽火能让他重获自由。 可怜曲危弦,舍了性命,最终什么都没得到。 相重镜回想起曲危弦现在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就觉得心口有些堵。 顾从絮在一旁闷闷地抱着膝盖不吭声。 就算如此,曲危弦还是将他主人尸身给毁了。 不可饶恕! 相重镜眸子黯然地轻声道:“整个三门,只有他待我最好,我之前不该疑心他的。” 顾从絮本来正在气呼呼,但见相重镜一副难过至极的模样,那原本能让他心生怒火的恨意不知怎么突然烧不起来了。 相重镜抬手抚了抚耳饰上的两簇幽火:“我要为他寻方法解火毒。” 若是在之前,听到相重镜要救曲危弦,顾从絮早就暴怒着阻止了,但此时不知是不是相重镜自责又难过的神情,顾从絮即将要出口的“我不准”突然说不出口了。 “你解去吧。”顾从絮冷哼一声,“看你如何能解开我主人的幽火毒,我等着看。” 相重镜见顾从絮没阻止,诧异地将他上下打量好一会,才幽幽道:“你不会被人夺舍了吧?” 顾从絮瞪他:“那你别解。” 相重镜道:“哎,这就对了。” 顾从絮:“……” 恶龙差点气得咬他。 此时就这么说定了。 入夜后,许是进过曲危弦记忆里的三毒秘境的缘故,往日里都睡得极香的相重镜意外地做了噩梦。 梦中他依然被封在石棺中,无论怎么挣扎嘶喊都无法从那四面都是冰冷石头的漆黑空间里逃出去。 相重镜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不想和相重镜共睡一榻的顾从絮正坐在床边的踏脚上冥想修炼,真龙大人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认真修炼,还没专心一个时辰,就被相重镜的喘息声打断了。 顾从絮没好气地回过头,还以为那往日里荤话不断的登徒子做了什么春梦,一回头就瞧见相重镜浑身发抖地蜷缩一团,脸上早已全是泪痕。 顾从絮一愣。 相重镜轻声梦呓:“三更……” 顾从絮看了他许久,才别扭地起身上了塌,直接化为原形,粗长的身子在相重镜身旁围了一圈,将他蜷缩的身子圈住,龙脑袋枕在尾巴尖上,金色竖瞳看向相重镜的脸。 真龙的冷冽气息将相重镜整个包围,出乎意料的是,哪怕顾从絮根本没有触碰到他分毫,原来还在瑟瑟发抖不停落泪的相重镜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停止了发抖。 没一会,他连身子都缓缓放松,脸上的泪也止住了。 顾从絮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继而哼了一声,莫名得意。 这人平日里不是很嚣张吗,怎么现在连睡个觉都要龙来陪。 太粘龙了也。 顾从絮得意完,正要继续修炼,舒展了手脚的相重镜突然迷迷瞪瞪地伸长了手臂,一把将黑色小龙抱了个满怀。 顾从絮:“……” 顾从絮吓得一哆嗦,尾巴尖不受控制地缠住相重镜的脚踝。 相重镜睡懵了,抱着鳞片冰冷的龙打了个哆嗦,但还是不肯放手,还像是平日里抱着被子那样,脸颊轻轻在龙鳞上蹭了蹭。 顾从絮:“!!!” 顾从絮若是条小白龙,这一蹭肯定原地变成小红龙。 相重镜嗅到熟悉的味道,脸上浮现一个迷糊的笑容,梦呓道:“是三更呀。” 原本要强行推开相重镜的顾从絮突然就下不去手了。 顾从絮的心软,换来的就是被相重镜抱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尾巴尖都僵了。 天光大亮后,满秋狭如常来叫他起床。 床幔里传来相重镜的应答:“很快。” 察觉到外面满秋狭的脚步声离开后,相重镜才懒洋洋地枕着小臂,笑吟吟地看向被子里僵成柱子的恶龙:“真龙大人还真是正人君子,昨晚睡前还说什么不愿和我同睡一榻,没想到大半夜就偷偷钻到人家被子里窃玉偷花。” 顾从絮鳞片都要烧红了,怒道:“明明是你……” 相重镜没给他辩解的机会,截口道:“三更,你和旁人不同,若是想与我同床共枕直说便是,我定会答应的。” 他说着“啧”了一声,动了动小腿,眸子弯成月牙,笑得又邪又坏:“还缠着我脚踝。三更你可知晓在人世,碰别人脚踝就是在求欢啊。” 顾从絮:“……” 顾从絮根本不知道这个,吓得当即要松尾巴尖,但他缠了一晚上,尾巴尖都没知觉了,乍一动没把握好力道,没松开反而拉着相重镜的脚踝往前一拽。 两人挨得更近了。 顾从絮内心崩溃,啊啊啊。 相重镜保持着脚尖勾着龙身的动作,古怪道:“果然是色龙。” 顾从絮:“……” 顾从絮色龙咆哮:“我、没、有!” 相重镜才不管他有没有,反正他心里舒爽了。 因之前答应让满秋狭画个爽,加上相重镜马上要离开无尽道,算是抱着补偿的态度,再次让满秋狭画美人图。 顾从絮离不开他身边,相重镜只好将他一起带了过去。 满秋狭一看到顾从絮,立刻一扭头,言简意赅道:“丑!” 顾从絮:“……” 顾从絮森然道:“吃?” 相重镜忙道:“不能不能。” 他拦完胃口大开的恶龙,看向满秋狭,道:“你戴面纱吧。” “不戴。”满秋狭冷笑,“这是我的府邸,没有让主人戴面纱的道理,要么让他滚,要么让他爬。” 相重镜:“……” 顾从絮冷冷道:“我想吃!” 相重镜简直两头不是人,最后无奈只好让顾从絮变成小龙模样缠在自己手臂上。 两人这才都舒坦了。 相重镜半靠在摇椅上,一旁的小案上放了一堆满秋狭为他搜罗来的晦涩难懂的无图剑谱,他随手拿起一本,一边按照记忆中的剑谱来对上面不怎么懂的字,另类学习认字。 顾从絮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但一看到那上面一整页密密麻麻的字,顿时觉得能看懂的定是和他主人一样的奇人。 小龙从他袖子里爬出来,变成一人高的模样趴在相重镜肩头,也跟着去看那字。 顾从絮一无意识总是拿尾巴尖去够相重镜的小腿,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个举动,看书看得认真的相重镜自然也没在意。 满秋狭原本中规中矩地画倚靠在摇椅上的尤物美人图,看到这个场景,眉头突然皱了一下。 相重镜习惯了被画,早已当满秋狭不存在,看书看得极其认真,有时候顾从絮问他字,他还会故作矜持地沉声读出来,往往都会收获顾从絮那憧憬的视线。 满秋狭下笔如游龙,半天后“啊”了一声,道:“宋有秋昨晚来过一趟,送了副棺材过来。” 相重镜刚好将一本剑谱看完,闻言抬眸:“什么棺材?” 满秋狭一仰头,下巴点着小案下面:“喏,石棺,据说是定魂棺。” 相重镜忙将摇椅停下,正要弯腰去看小案下面,视线就对上自己小腿上的龙尾。 相重镜:“……” 顾从絮:“……”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顾从絮不着痕迹地将龙尾松开,好似无事发生。 相重镜似笑非笑瞥他一眼。 顾从絮恼羞成怒,尾巴尖甩了相重镜小腿一下,道:“看你的棺材去!” 相重镜用眼神取笑够了,这才弯腰将小案底下一副巴掌大的石棺拿起来。 那正是被宋有秋缩小无数倍的定魂棺。 顾从絮道:“你要这个棺材做什么?” 顾从絮还以为相重镜被关出心理阴影了,不想见到定魂棺来着。 相重镜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那定魂棺,心不在焉道:“你知晓六十年前,我被厉鬼缠过多少次吗?” 顾从絮:“嗯?” 满秋狭漫不经心地接口道:“你从小就被厉鬼缠,哪里数得清楚次数?当年你不喜欢来无尽楼不也是因为我这里死了太多人?” 顾从絮诧异看向相重镜。 据他所知,相重镜自从出来秘境后,根本没有遇到半个鬼影。 相重镜笑了笑,淡淡道:“所以我怀疑这个定魂棺能将我神魂稳住。” 顾从絮一惊。 “我出来秘境后,只有在坐玲珑塔时有过一次神魂不稳,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相重镜轻轻敲着定魂棺,慢悠悠道,“若是换了六十年前,我经过一次玲珑塔就足够厉鬼夺舍我一百次了。” 满秋狭点头:“嗯,但你终归神魂不全。若是离开无尽道,没有我在身边帮你第一时间稳固神魂,你还是不能靠近玲珑塔。” 相重镜将石棺放下,挑眉道:“你知晓我要离开无尽道了?” 满秋狭:“既然有要事在身,你便不会再同一地方耽搁太久,我早就料到了。” 相重镜还以为满秋狭知道自己要走会发疯,没想到他这么平静。 只是没想到,下一瞬满秋狭就歪着头边涂颜料边漫不经心道:“你去哪里我便将无尽楼搬去哪里好了,我有的是钱。”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大可不必如此。” 满秋狭没吭声,看来是打定主意了。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对满秋狭彻底服气。 能因为一张脸做出这么多疯狂事的,整个九州除了满秋狭也没有其他人了。 结束了画画后,相重镜从摇椅上起身,走上前饶有兴致地去看今日满秋狭的作画。 满秋狭是个疯子,做出来的画往往根本让人摸不到头脑,但他的画技又着实优秀,相重镜每回还是不记打地去看他到底画了什么。 只是这次,相重镜看了一眼,眼神瞬间沉了下来。 盘在相重镜手腕上的顾从絮也探出半个脑袋来朝那画看过去,瞥了一眼,整个龙身顿时烫得比幽火还厉害。 满秋狭这回没有画美人图或猫什么的,不知是什么刺激到了他的灵感,他画了一沓的恶龙缠身图。 画上的美人衣衫半解,黑龙乱七八糟地缠在他身上——明明什么过分的事都没做,却能让人一眼看得脸红心跳。 相重镜、顾从絮:“……” 相重镜浑身冷意,幽火冒出来,将手中的画一点点焚烧成灰烬后,视线瞥向心满意足的满秋狭。 无尽楼下,云砚里正捏着一串糖葫芦和肩上的小凤凰分着吃,边走边道:“唉,我能怎么办啊?想要开落川路就得找到那个被九州人拐走的兔崽子。为了他我可是遭了大罪了,若是让我找到,本尊主肯定把他揍一顿再说!就算是亲兄弟也别想让我手下留情!” 小凤凰吧唧吧唧嘴,吐出两颗山楂核,奶声奶气道:“少尊,您还不是尊主呢。” 云砚里不耐烦道:“九州这贫瘠污秽的灵力,就算他拼了命的修炼,修为境界也肯定比不上我,那尊主之位迟早是我的。你再多说我就把你烤了。” 小凤凰不吭声了,心想,还是那个戴面纱的男人温柔呀,真想再被他抱一抱。 就在这时,无尽楼上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声,接着一个人从楼上坠落,在周围的惊呼声中,直直拍在了云砚里面前。 云砚里:“……” 云砚里默默将刚要抬起踩上去的脚收了回来。 拍在地上的人正是满秋狭。 满秋狭像是没事人一样,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袖,仰头对着楼上的人喊:“你仔细着点,别弄脏你的脸啊。” 云砚里和小凤凰仰头看去。 无尽楼上,那人烈烈红衣,周身围绕着红蓝火焰,将他的脸遮挡住,居高临下看着满秋狭,身上的气势全是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意。 若是细看,还能发现那人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 ——刚才就是他把满秋狭打下来的。 因为云砚里和小凤凰的视线,面无表情的相重镜突然将视线一转,从火焰缝隙中露出的一双漠然的眼睛冷冷看向他们。 云砚里:“……” 小凤凰:“……” 小凤凰突然抖了抖身子,怯怯往云砚里脖颈处靠了靠。 这人身上的气势……怎么和尊主那么像? 太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凤凰滤镜破碎。 【晚上有事,提前更啦!】 第31章 不知羞耻 满秋狭带着云砚里进了无尽楼。 对云砚里,满秋狭很有耐心,毕竟这是绝少数主动来无尽楼会自己戴面具的人了,满秋狭很喜欢他的有眼力劲。 只是刚到了相重镜等候的房间,那姓云的熟稔地将面具拿了下来。 满秋狭:“……” 满秋狭血泪差点又流满脸。 云砚里看见满秋狭满脸痛苦地冲了出去,疑惑地问相重镜:“他这是怎么了?” 相重镜脸上戴着面纱,大概还在因那些画生闷气,罕见地没作声。 屏风后,顾从絮盘着双膝,眯着眼睛从屏风缝隙中去看云砚里。 果不其然,那张脸和相重镜长得极像,若是相重镜将面纱拿下来,两人肯定能毫不犹豫当场认个亲。 云砚里见相重镜不想回答,也没多问,将一幅画递过来,道:“这是……” “这是我找人画的画像”这句话还没说完,已经对画留下心理阴影的相重镜瞳孔一缩,耳饰上好不容易消停的火焰立刻钻出来,烈烈朝着云砚里手中的画像烧了过去。 云砚里:“……” 云砚里眼疾手快一把将画收回来,拧眉道:“你做什么?” 相重镜面无表情道:“那是什么画?” 云砚里:“我不是要找人吗,自然得有画像啊,否则你要靠什么找人?” 相重镜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才彻底冷静下来。 他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垂,好一会才重重咳了一声,恢复往日的镇定。 “这么说,你是答应带我去云中州一趟了?” “嗯。”云砚里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大不了被我父尊揍一顿,只要能让我回云中州。” 相重镜淡淡笑了:“你不会吃亏的。” 云砚里将画像递给他,催促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人?” “不急。”相重镜接过画像,道,“半个月后,我定将人带到你面前。” 云砚里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九州胡乱找了一个月都没寻到那人一丁点蛛丝马迹,相重镜答应的半个月对他来说已是极短。 他点头应下,道:“你不要骗我。” 相重镜笑着道:“我从不骗人。” 屏风后的顾从絮听到这话,冷笑一声。 从不骗人? 也不知这人哪来的脸面说这句话。 相重镜道:“这几日我要动身进中原九州,半个月后你我在此处碰头,到时我会将人带来。” 云砚里立刻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要是你半路跑路了我往哪里说理去?” 相重镜古怪看着他:“你既不信任我,为何肯让我帮你寻人?” 云砚里仰着头冷哼一声,高傲道:“你是本尊主在九州唯一一个能瞧得上眼的人。” 相重镜幽幽道:“就因为我捅了你一剑?” 云砚里:“……” 云砚里恼羞成怒,一把拔出剑,冷冷道:“你来!” 相重镜闷笑一声,一点也不怕他锋利的灵剑,还懒洋洋起身将剑轻轻推开,伸了个懒腰,无所谓道:“既然你想跟来,那就一起吧。” 云砚里这才将剑收起来,勉强应了。 相重镜说这几日走,送走云砚里后便开始回房收拾东西要动身。 顾从絮双手抱臂靠在门框上,注视着他将这几日搜罗来的转运符轻手轻脚地放到心的储物芥里,漠然道:“你真的要和那个云砚里一起去?” “嗯。”相重镜一手拿了一个灯盏,左右看了半天,痛苦地眉头都要皱成豆豆眉了,随口道,“他身手很好,能当个免费打手。” 顾从絮早就知道他让云砚里跟过去没安好心,听到这句话没好气道:“你不是找了我护你吗?还要其他人做什么?多此一举。” “我都说了很多遍了,三更你和旁人不一样。”相重镜深情地看他,道,“若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我定是不会让你去冒险。” 顾从絮:“……” 哪怕知道相重镜是在矫情地说骚话逗自己,他心尖还是莫名有些暖流淌过。 相重镜说完后,将两个灯盏拎起来给顾从絮看,眼巴巴道:“心肝儿,这两个灯盏你帮我选一个呗。” 顾从絮:“……” 顾从絮愕然看他,没想到“心肝儿”这样的话相重镜都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此人真是太不要脸,太可怕了。 顾从絮心里瑟瑟发抖。 相重镜还在看他:“心肝儿?” 顾从絮被他叫得脸都红了,强行绷着:“这两个没什么区别吧?” “哪里没区别?”相重镜拎着灯冲过来,将细节给顾从絮看,“你看啊,这个边儿是圆的,这个却是带着一点刺儿的,哪里能一样?” 顾从絮:“……” 顾从絮匪夷所思,在他看来这俩灯完全一模一样,根本不知道相重镜纠结个什么劲。 “那这个吧。”顾从絮随便点了个。 相重镜顿时像是解决了人生大事似的,他松了一口气,笑着朝顾从絮眨了一下左眼:“三更同我还真是心有灵犀,和我想的一样。” 顾从絮:“……” 相重镜熟练地说完骚话,在选中的灯上留了个记号。 顾从絮故作镇定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上面写了一行极其漂亮的小楷——「三更给选的」 相重镜标注完后,抬手想要将灯放回储物芥里,但想了想似乎又没舍得,手指轻轻一点,灯盏直接缩成半个指节大小,被他捏着挂在耳上作为耳饰。 顾从絮看到他这个举动,不知怎么脸突然有些红了。 这人……无意中的一举一动怎么也那么会勾人? 相重镜将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便去寻满秋狭,想要问问去中原除了玲珑塔,是否还有更便利的玩意儿。 等他找到满秋狭的时候,正见他和贴着纸的宋有秋挤在一起叽叽咕咕,也不知在商议什么。 相重镜离得近了,隐约听到两人的谈话。 “……无尽楼若是没人买,那就不要了。你赶紧把中原的无尽楼给我做好,一点细节都不能差。” “大人啊,短短几日会不会有些强人所难了?” “我再给你加十万玉石。” “成交成交!五日之内我必定在中原给你建好一模一样的无尽楼。” 相重镜:“……” 相重镜面色古怪地上前轻轻敲了小案,淡淡道:“有秋你竟然还会建楼?” 他还以为这宋有秋满脑子只会卖棺材。 宋有秋一见相重镜,忙行礼道:“见过剑尊。” 相重镜点头,随手将琼廿一的一袋子口粮扔给他,道:“你帮我要回定魂棺的费用,多谢。” 宋有秋眼睛一亮,忙道:“客气了客气了!” 虽然宿蚕声给他赔偿相重镜金丝楠棺材的价格已经足够买一百口棺材了,但宋有秋还是有一点宰一点,根本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 相重镜看到小案上两人的契纸,诧异地挑眉:“你还真打算在中原建个新的无尽楼?” “嗯嗯!”宋有秋心情极好,眼睛都眯起来了,身上的小棺材铃铛铛作响,“建楼和做棺材是一样的道理,不都是给人安家住的吗?” 相重镜:“……” 相重镜唇角抽动,这两个能是一样的吗? 宋有秋迟早被人打死。 宋有秋大赚了一笔,笑眯眯地拿着签好字的契纸行礼告辞了。 满秋狭眼巴巴看着相重镜的脸,道:“还是你的脸耐看,那人脸和你有点像,但怎么还是那么丑?若是我一日瞧不见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相重镜:“……” 满秋狭对周围所有事情都不在意,满心满眼只有相重镜那张脸——哪怕看到和相重镜十分相像的云砚里,他也懒得去追根究底。 不耽误他看脸就行。 相重镜瞥他:“所以你就花费这么多玉石?” 满秋狭根本不在意:“我有的是玉石。” 相重镜:“……” 相重镜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现在穷鬼一个,身边的人无论满秋狭还是琼廿一一个个富得能将玉石当零嘴啃。 好在相重镜没什么买灵物的癖好,平日里也只是积攒一些转运符和样式各异灯盏,花不了多少钱。 顾从絮坐在房间里的窗棂上懒得听他们讲话,背对着满秋狭看着外面逐渐下坠的明日。 朝阳晚霞比满秋狭的颜料还要丰富多彩。 相重镜将此次来找他的目的给说了。 “去中原的法子啊?”满秋狭想了想,“玲珑塔你是不能坐,但你不是有真龙吗?” 相重镜一歪头:“嗯?” 满秋狭道:“真龙一日千里,比平常一些灵器要快得多,且比玲珑塔安全的多。” 相重镜若有所思。 他倒是没想过还能乘着顾从絮去中原。 相重镜在思考时,满秋狭似乎也灵光一闪,眼睛都开始发亮,他随手拿起旁边的笔,用着还没干的墨在刚签完的契纸上随手画了几笔草图。 相重镜无意中低头看了一眼,脸立刻绿了。 御龙图。 相重镜差点一把火连满秋狭也给一起烧了,最后怒气冲冲地一把拽住都要看夕阳看睡着的顾从絮回了房。 顾从絮见他这么生气,还以为什么没谈妥,疑惑道:“怎么了?” 相重镜哪怕脸皮再厚也没好意思将方才看到的图说出来,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没说话。 顾从絮不知道他“嗯”是什么意思,只好追问:“知道要如何去中原了吗?玲珑塔还能坐吗?” 相重镜深吸几口气,将脸上的热意强行压下去后,才淡淡开口:“玲珑塔不能坐了。” “哦。”顾从絮道,“那要如何去?” 相重镜本来不打算和顾从絮说这个,毕竟真龙的高傲尊严,肯定是不会允许人类骑在他身上把他当灵兽来用的。 但认认真真没有半分阴霾的真龙这么一本正经地问自己时,相重镜内心中一直死死压抑住的恶趣终于还是破土而出。 “这个啊。”相重镜冲他一笑,勾着顾从絮的衣襟,狡黠道,“那就得看真龙大人愿不愿意了?” 顾从絮一看到他这个笑容和轻佻的举动就知道他下一句肯定不说人话,立刻道:“我不愿意!当我没问。” 相重镜:“……” 三更竟然有所长进! 见顾从絮这么排斥,相重镜更期待他的反应了,笑着拉下顾从絮捂着耳朵的手,凑到他耳畔轻轻呢喃了一句。 顾从絮浑身一僵,保持着捂耳朵的姿势呆了许久,额前的乱发间突然凭空冒出两个小小的龙角。 相重镜眼睛一眨。 顾从絮满脸通红,竖瞳都在剧烈颤抖着,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你你你!”顾从絮指着他的手在发抖,匪夷所思地瞪着相重镜,“你!不知羞耻!” 相重镜:“……” 相重镜看到顾从絮这个反应,觉得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三更你冷静听我说。”这个误会并非相重镜的本意,也彻底超出了他的掌控,相重镜不想让顾从絮误会,尽量解释道,“我那个‘骑’不是你想的……唔,你龙角露出来了。” 顾从絮脸颊发红地慌忙去捂龙角。 “啊,脸上的龙鳞也露出来了。” 顾从絮:“……” 顾从絮几乎是羞愤欲死地“呜”了一声,直接原地化为一缕青烟,瞬间消散,回到相重镜的识海中,不肯露面了。 相重镜:“……” 第32章 去意宴席 顾从絮被困在相重镜的识海这么多年,原本十分期待化为人形在外世脱离相重镜掌控,但拿到龙骨化为了人形,他却再次心甘情愿回到了束缚他六十年的识海,怎么劝都不肯出来。 相重镜哄他:“三更?真龙大人?从絮?心肝儿?” 心肝儿不理他。 相重镜见他还在赌气,只好没再多哄,省得说了无心的话再把真龙大人给气着。 相重镜刚从秘境出来没多久,本就没多少东西,和满秋狭商议后,决定让他先带着云砚里从玲珑塔前去中原去意宗。 满秋狭就是为了看相重镜这张脸才甘愿离开无尽楼,听到这个当即就不乐意了。 相重镜哄他:“就半日的事儿,忍着点啊。” 满秋狭瞥他:“你知道我要什么。” 相重镜:“……” 相重镜瞪他一眼:“画,画就是了。” 满秋狭这才答应。 安排好满秋狭和云砚里,相重镜在临离开无尽道前,前去无尽城城南。 双衔城中,琼廿一不记打地又在开赌坊。 相重镜到的时候,他正大马金刀地翘着腿,手持着烟杆,面前桌子上一堆玉石,被他时不时拿起一颗在嘴里嚼。 周围的人每次看他嚼玉石都跟着一阵牙疼,生怕琼廿一的牙被硌掉。 琼廿一刚磕完一颗玉石,余光一扫瞧见相重镜正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立刻一起身,慌张将身上烟味散去,丢开还没开的骰盅,颠颠迎了上来。 相重镜见他这副怂样子,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他面子,带着他上了二楼,打算关起门来揍。 琼廿一在小世界建了好几座紧挨在一起的高楼,常年灯火通明,但他除了一楼做成了赌坊,其他地方皆是空着放灯。 相重镜到了二楼,看了看周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挑眉问道:“双衔城的高楼,是谁帮你建的?” 琼廿一正满脸肃然地看地上的毯子,心里在想那毯子跪起来疼不疼,闻言“啊”了一声,乖乖回答道:“宋有秋。” 相重镜:“……” 果然是他。 宋有秋的送葬阁涉猎范围倒是很广,连高楼都建得有模有样。 相重镜也没多指责琼廿一又开赌坊——反正这把剑的性子从六十年前就是这样,每次积极认错,但死都不改。 “我要回去意宗一趟,你要一起去吗?” 琼廿一没想到相重镜竟然没追究他开赌的事,有些受宠若惊,他凑上前坐在相重镜脚边,双手乖乖搭在相重镜膝盖上,眼巴巴道:“主人要不要带我去啊?” 相重镜垂眸看他,笑道:“你想在这里玩就在这里玩,想随我去就去,都行。” 琼廿一怯怯道:“您不会在说反话吗?” 相重镜淡淡看他:“你说呢?” 琼廿一这才开心起来,耳朵上的骰子都开始晃动起来:“我想待在双衔城,主人若是用得上我,用生死契召我就好,我立刻出现。” 相重镜笑着摸摸他的头:“你不是很想出去玩吗?” “我只是在双衔城待了六十年被闷怕了,这段时日出去看了看,发现外面其实也没什么好的。”琼廿一趴在相重镜膝盖上,闷声道,“这世间没我想象的那么好,就连地脉泛出来的灵力都是污浊脏乱的,还是主人的小世界待着舒服。” 相重镜点点头,任由他选择去留。 整个三界,绝大多数修士拿灵兽或剑灵只是一个工具罢了,但对相重镜来说,琼廿一却是他这些年难得真心待自己的好友。 ——若是他不整天想着赌,相重镜可能会把他宠上天。 曲危弦昨日有要事已经先回了去意宗,相重镜仔细盘算了下,曲行的寿诞好像就是这几日,到时其他三门掌门和弟子必定会到场,或许能问出六十年前的真相。 安顿好琼廿一,相重镜出了双衔城后,便将雪狼召出来。 宿蚕声的雪狼会操控灵力飞在空中,虽然速度比不上真龙,但勉强比其他灵兽要快得多。 雪狼许久没出来了,见自己有用,相重镜刚在他背上坐稳,它便“嗷呜”一声,摇着尾巴撒欢冲上了天。 相重镜:“……” 相重镜薅了它的毛一下:“方向错了!” 雪狼:“……” 雪狼兴致丝毫不减,转了方向再次风驰电掣地冲了上去。 只是雪狼才刚行了片刻不到,相重镜还没出无尽道,就忍不住叫了停。 雪狼蔫蔫地寻了处空地落了下来,任由相重镜从自己手臂上滑了下来。 周围是一片荒郊野岭,相重镜晕晕乎乎地踩着雪狼爪子落了地,脚才刚一沾地,就控制不住地偏头吐了出来。 雪狼:“……” 在识海中一直暗搓搓看着的顾从絮:“……” 相重镜不光晕玲珑塔,还晕灵兽。 几乎将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相重镜才奄奄一息地坐在雪狼爪子上,双眸呆滞地发呆,看模样还以为他方才连魂魄也一起吐走了。 单方面冷战了一天的顾从絮见他脸色惨白如纸,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你怎么样了?” 相重镜听到顾从絮的声音,呆了好一会,才小声嘟囔:“三更。” 顾从絮犹豫了好一会,才从识海里出来化为人形,神色复杂地站在相重镜面前。 相重镜见他出来,伸手拽了拽他的衣摆,仰头看他,声音虚弱无力:“从絮,我难受。” 顾从絮:“……” 顾从絮诧异看他,没想到相重镜竟然还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上一次晕玲珑塔,也没见他这么示弱服软过。 因为顾从絮的出现,雪狼整个身子几乎都僵了,怂哒哒的动都不敢动。 顾从絮瞥了它一眼,雪狼立刻呜咽一声在原地消失。 相重镜原本坐在雪狼爪子上,雪狼乍一消失,他猝不及防往后一仰,差点直接坐在地上,好在顾从絮没打算摔着他,伸长了手臂一把扣住他的腰,将他扶稳。 顾从絮原本只想扶着他在旁边的石头上坐稳,但没想到他才刚将相重镜接住,相重镜就十分不客气地欺身靠近他,还将两只手都挂在他脖子上。 顾从絮:“……” 顾从絮咬牙切齿:“下来。” 相重镜闭着眼睛,将头枕在顾从絮颈窝,喃喃道:“我可难受了。” 顾从絮还在生之前的气,怒道:“我管你难不难受!再说一遍,下来,要不然我就把你摔下去了。” 相重镜充耳不闻,还将身子挨得更近了些,似乎很有信心顾从絮不会摔他。 顾从絮气得要命,手掐在相重镜纤细的腰身上,正要往外扯,就听到相重镜低低笑了一声,道:“这是荒郊野岭,就算我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救我,三更是想将我按倒就地正法吗?” 顾从絮:“……” 顾从絮慌忙抬起手自证清白:“我没想碰你。” 相重镜笑得不行,好一会才道:“怎么办呢三更,我晕雪狼,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去意宗啊?” 顾从絮听到他话里有话,自顾自解读好一会,又联想到前几日相重镜的那句“污言秽语”,终于彻底想通了。 他匪夷所思道:“你是想把我当坐骑?” 相重镜靠在他肩上,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去绕顾从絮垂在肩上的一缕发:“可以吗?” 顾从絮一时间为自己理解错误相重镜的意思而羞愤,又因相重镜将堂堂真龙当坐骑觉得愤怒,最后视线落在相重镜惨白的小脸上。 相重镜双腿发软,都要站不住了,但还是强行绷着,言笑晏晏和真龙你来我往。 顾从絮沉默半晌,才不耐烦道:“就这一次。” 相重镜闻言眼睛一亮,伸长了手臂抱住了顾从絮,笑眯眯道:“真是我的好三更。” 顾从絮:“……” 好三更差点把相重镜给扔出去。 片刻后,相重镜坐在一截龙骨幻化而成的真龙背上,顾从絮腾云驾雾,尽量飞得极稳,顺着相重镜指的方向,朝着中原去意宗的方向而去。 半日时间,满秋狭已经和云砚里从玲珑塔到了中原去意宗。 去意宗灯火通明,因曲行的寿诞来来往往皆是三门弟子,好不热闹。 满秋狭蒙着面纱,云砚里带着面具,怎么看怎么像是来砸场子的,去意宗的弟子看到他们没有请帖就要进来去意宗,全都警惕地看着他们。 不过很快,曲危弦接到消息前来接他们,看了看他们身后,疑惑道:“重镜呢?” 满秋狭道:“随后就到,去意宗这是在给曲行办宴席?” 曲危弦道:“是。” 云砚里看了看周围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布置,挑眉道:“是曲行要娶妻吗?” 曲危弦:“……” 满秋狭:“……” 曲危弦人傻,并没觉得有什么冒犯,轻声细语地解释:“是家父寿诞。” “哦。”云砚里点头,“今日吗?” 曲危弦:“是。” 曲危弦根本没有一宗之主的做派,旁人问什么他答什么,说话做事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呆滞得仿佛像个木偶傀儡。 云砚里冷哼,心道九州最有名望的三门之一,掌门竟然是这么个愚蠢的玩意,看来九州依然是蝼蚁遍地走,上不得台面。 因满秋狭和云砚里是曲危弦带来的,到了人来人往的待客堂,被去意宗弟子奉为上宾,热情招待。 云砚里挑眉扫了一眼觥筹交错的宴席,眸子一闪而过一个场景,他突然一把拉住了满秋狭,道:“我们还是在外面吧。” 满秋狭:“为何?” 云砚里是云中州之人,自然也有一些九州人所不知晓的秘宝,他抬手抚了抚肩上的凤凰,淡淡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满秋狭也无意和其他人交谈,便跟着云砚里走出了寿诞宴席的外面。 没一会,曲危弦又过来了,问道:“重镜什么时候到?” 满秋狭被他三句不离重镜被烦坏了,他自己也想见相重镜,当即不耐烦道:“不知道,许是迷路了。” 曲危弦有些担忧。 就在这时,云砚里突然道:“好像到了。” 满秋狭和曲危弦瞬间一振,顺着云砚里手指的地方,抬头看向天边。 天色很快就要黑了,一片晚霞中,恍惚中飘过来一条巨龙,并且越来越向他们逼近。 云砚里默默往旁边移了一下脚。 满秋狭远远瞥见龙背上脸色苍白好像在喊些什么的相重镜,眼睛顿时得到了满足,心情也好了许多。 只是很快,那巨大的龙仿佛是不受控制似的,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去意宗正在大摆宴席的宴席上冲过来。 曲危弦呆呆看着,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还在为相重镜来了而开心。 下一瞬,巨龙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从天边坠落,轰的一声直直砸在了宴席中央的屋顶上。 满秋狭:“……” 曲危弦:“……” 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相:我带真龙来为老宗主贺寿。【bushi 第33章 卑微蝼蚁 相重镜在喊:“从絮!从絮你冷静一点!我不说成亲的事儿了!快停下!我要吐了!” 因为方才相重镜的那句“以后咱们若是成亲,也把喜堂布置成那样好不好啊”,顾从絮羞愤得角都要红了,根本没听清楚相重镜的话,加上被一片云蒙了视线,直直从空中砸到了那传说中的“喜堂”上。 轰隆一声巨响。 灰尘漫天。 整个去意宗全都惊动了,离待客堂最近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木屑翻飞的废墟,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反应。 满是灰尘的废墟中,相重镜周身火焰烈烈,托着他的身子没让他落到废墟中。 顾从絮已经不知去哪里了,周围不见丝毫痕迹,想来又是躲起来了。 周围灰尘呛得慌,相重镜双腿发软地根本站不住,只能借着火焰的力道脚尖一点飘过废墟,在前方的空地上落了地。 站直后,相重镜一直用力扒着游龙似的火焰,省得自己控制不住摔下去来个五体投地。 灰尘逐渐散去,相重镜喘了几口气才终于抬起头,直接对上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 相重镜:“……” 满秋狭和云砚里仗着脸上的遮挡,满脸笑意地在一旁看好戏。 被巨龙压塌的废墟中已经有不少修士站了起身,能在待客堂主位的修士往往修为极高,但谁也没曾想到有东西能从去意宗屋顶砸下来,只来得及用灵力护住身体——虽然没受什么伤,但被压在废墟下却极其狼狈。 曲危弦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正在疑惑要如何做,但一瞧见那砸自己家房子的是相重镜,护崽的心率先发作,立刻不打算追究了。 曲危弦不追究,不代表其他人不会追究。 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恰好在外面和老友相会的曲行闻讯赶来,看到面前的惨状,那张和曲危弦长得极像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不怒自威。 相重镜自小的时候很惧怕曲行,若是自己哪天练剑出了一丁点差错,重则被打一顿,轻则被关在漆黑的屋子里不让吃喝。 对那时还未辟谷的相重镜来说,这样的责罚不啻于要了他的命——若不是曲危弦总是偷偷摸摸去看他,他指不定会被那周围的黑暗逼疯。 相重镜出了三毒秘境后,一直都知道迟早有一日他会再见到曲行,他以为过了那么多年,幼时曲行对他的苛责依然会让他再次心生恐惧。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相重镜透过薄薄的面纱瞧见曲行那张似乎没怎么变的脸时,内心竟然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发笑的冲动。 自己当年最惧怕的,就是这样的人? 在相重镜识海里躲着的顾从絮正偷偷摸摸看自己留下的烂摊子,突然发现周围亮了数十年的灯盏突然陆陆续续灭了几盏。 顾从絮一愣。 在曲行身后有个一身僧袍的男人安静站着,气质慈悲而脱俗,见到这副惨状,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眉目间全是悲悯。 曲行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任谁寿诞那日被砸了屋顶,脸都不会怎么好看,更何况曲行本就不是心胸豁达之人。 他冷冷道:“阁下是何人?” 相重镜冲他一笑,不卑不亢行了个礼,语调轻快:“去意宗弟子相重镜,离宗六十年,特回来给老宗主贺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三界所有人都知道,当年三毒秘境的去意宗弟子相重镜,残害同门,和恶龙结契,被三界首尊宿蚕声和晋楚龄封印在定魂棺中。 当年宋有秋将相重镜本命灯灭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悄无声息死在了定魂棺中,现在怎么突然回来了?还闹得这么大? 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曲行早已知道相重镜出秘境的消息,但却从未想到他竟然能在他寿诞上直接砸了自己房子,他神色阴鸷,森然道:“原来是你,同恶龙结契的叛徒,我去意宗并没有你这种欺师灭祖的弟子!” 曲危弦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被一人伸手掐住了手腕。 曲危弦回头一看,宿蚕声不知何时到了,正神色漠然地垂眸看他。 “别去。”宿蚕声低声道,“你若去帮相重镜,去意宗无你立足之地。” 曲危弦歪着头认真地看他。 他知道宿蚕声为人处世从来都是冷静至极的,现在说的这句话也是如此,曲危弦若是在去意宗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维护相重镜,那必定会被无数人唾骂,哪怕他父亲是曲行,也护不住他。 宿蚕声见他眸中黯淡的光,几乎是乞求地道:“别去,好不好?” 曲危弦又歪了歪头,看了他好一会,才用一种极其陌生的语调轻声道:“你是谁啊,凭什么管我?” 宿蚕声脸色瞬间惨白,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站不稳。 当年也是这样。 重伤的曲危弦昏睡一整年,清醒过后得知相重镜的事后,就是用这副神情问他。 “你把重镜弄到哪里去了?” 宿蚕声当时无法回答他,现在更说不出口。 曲危弦甩开宿蚕声的手后,转身便要朝着相重镜跑过去,但相重镜只是从面纱缝隙里瞥了他一眼,曲危弦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了。 宿蚕声脸色更加难看。 相重镜扶着幽火,语调带着笑,仿佛没把曲行的话听进去,还在自顾自说着:“六十多年过去了,老宗主依然英明神武,气势威严,真是让我……呕。” 他没说完,就彻底没忍住,扶着幽火偏头吐了出来。 曲行:“……” 所有人:“……” 相重镜整个人都蔫了,强行绷着和曲行说了几句话,终于控制不住,整个人挂在游龙似的幽火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曲行才让他这么倒胃口。 曲行也误以为相重镜是故意的,手指握得咯吱作响,恨不得拔剑杀了他。 但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这是他的寿诞,三界九州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他若因几句话就轻而易举被挑起了怒火,丢的还是他自己的面子。 曲行深吸一口气,轻轻一抬手,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相重镜,你既然未死,那当年在秘境残害三门弟子、和恶龙结契之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几个去意宗弟子飞快出现,站在相重镜面前拔出了灵剑,神色冷然看着他。 相重镜这段时日根本没吃多少东西,再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反倒把胃弄得极其难受。 他扶着幽火直起身,恹恹看了对着他的灵剑,根本没放在心上,小脸苍白道:“宗主就派这几个人来灭口,会不会太看不起我了点?” 此次前来的宾客,绝大部分都没去过六十年前的秘境,都在迷迷瞪瞪地看戏,听到相重镜这个“灭口”,也都来了兴致。 相重镜的名字几乎占据了九州三界话本邪恶之人的榜首,那些书上说他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撰写的话本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 而现在相重镜还活着已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更何况他字里行间似乎还在暗示自己当年是被冤枉的。 蹲在角落里的宋有秋眼睛都亮了,暗搓搓拿起笔来舔了舔笔尖,开始奋笔疾书。 他之前还在疑惑为何相重镜不在御兽大典暴露身份为自己洗刷冤屈,敢情他是在等着来去意宗搅和,毕竟御兽大典虽然人多,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修士,不必三门宗主的寿诞,来的都是大人物。 宋有秋写得更亢奋了,再次感谢相重镜让他在第一线看好戏。 临江峰的易掌门本来是捏着鼻子来参加曲行的寿诞,来之前还去求了个签,希望七日后还能再去趟去意宗参加曲行宗主的头七。 此时瞧见这个场面,易掌门哪里还坐得住,当即站起来,瓮声瓮气道:“既然要做了结,何必要关起门来做?要是你们去意宗严刑逼供,逼剑尊……咳,逼相重镜认罪呢?到时往哪儿说理去啊。” 有些看不过去去意宗曲行的,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当年之事皆是旁人说出来的,死无对证。现在既然相剑尊未死,何必再来对一次当年之事,看到底谁在造谣诬陷?” 曲行冷冷看他们:“当年其他人赶去时,三门弟子惨死,我儿重伤,只有他相重镜还活着,手中还握着带血的剑,你们的意思难道是那些弟子自杀不成?” 相重镜懒洋洋地靠在幽火缠成的软椅上,淡淡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曲行冷笑,只道:“笑话。” 其他人也觉得相重镜是在说玩笑话。 相重镜没多说,视线似笑非笑地看向在不远处树枝上站着的孔雀。 若是有摄魂,能让那些三门弟子自戕,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曲行依然还在诉说着他的重重罪行,但数来数去都是那几个,相重镜听都听倦了。 “老宗主,我看您是真的老糊涂了,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话,你不觉得烦我还觉得口干。”相重镜不耐地打断了曲行的话,淡淡道:“要不这样吧,先不说三门弟子如何被杀之事。就您方才疯疯癫癫颠三倒四说我同恶龙结契一事,活像是就在当场瞧见似的。要不这样,让真正在当场的人同您解释解释,如何?” 曲行一愣。 相重镜似笑非笑地看向人群中痴痴看着曲危弦侧脸的宿蚕声,眸子弯起,道:“宿首尊,您在御兽大典时不是和我说过我已恢复清白了吗,怎么现在见我被人这般攻讦,也不出来为我洗刷冤屈呢?” 宿蚕声的视线本能去看曲行身后的悲悯僧人。 相重镜等得便是他这个视线,眸中瞬间闪现一抹冷光。 那个僧人,或许就是三门的长老之一。 所有人也将视线看向当年的当事人宿蚕声,等着他开口。 相重镜交叠着双腿,懒懒催促他:“嗯?首尊,您不是自诩公正吗,为何独独对我就这般不公平?你难道要看着我被去意宗的人抓去严刑逼供,不得好死吗?” 宿蚕声盯着所有人的视线往前几步,面无表情地看着相重镜,许久才低声道:“你与恶龙结契之事,的确我误判。”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毕竟当年真正让相重镜被三界众人排斥的,便是他和三毒秘境的恶龙结了生死契,连残害三门弟子都要往后排。 众人震惊地看着宿蚕声和相重镜,心思各异。 当年宿蚕声之所以能做上首尊,同他在三毒秘境困死相重镜脱不了干系,而现在宿蚕声却当着所有人的面主动承认,那结契之事是自己误判。 有些修为极高的修士看宿蚕声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了。 曲行身后的僧人再次叹息着道了声佛号,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宿蚕声说完后,任由所有人用古怪的眼神看他。 这是他应得的。 宿蚕声能承认自己之错,曲行却无法忍受,他面色狠厉地和去意宗弟子传音:“他无法动用灵力,快些,杀了他!就现在!” 去意宗弟子犹豫了一下,才举剑朝着没有半分灵力波动的相重镜冲了过去。 在一旁看好戏的易掌门面色一冷,正要上前去阻拦,却见相重镜低笑了一声,手指掐了个决,似乎要召出灵剑。 见他这副模样,易掌门立刻不动了,这么大的男人竟然露出小孩子瞧见糖的神色,眼巴巴看着相重镜,不肯错过分毫。 宋有秋激动得差点把笔给啃秃了,下笔如游龙。 「剑尊对宵小不屑一顾,火焰烈烈,招出灵剑,一剑挑飞了狰狞之徒!」 刚写完,却见相重镜手中还没有招出剑来,周围反而泛出一阵令人窒息的威压。 下一瞬,一条漆黑的巨龙转瞬出现在废墟中,真龙的气势直接将不远处树上的孔雀压迫得直直摔了下去,低伏着头,翅膀都在微微发着抖。 来参加的修士中不免有妖修,真龙出现的那一瞬便不受控制地化为原形,满脸冷汗地恭敬跪了下去。 众人一惊。 顾从絮整个身子将目瞪口呆的相重镜盘在中央,不肯让任何人接近他,他巨大的竖瞳森然阴鸷,声音低沉如古钟。 “卑微的蝼蚁,千年过去,依然只会做这种上不得台面之事。” 第34章 孔雀摄魂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巨龙给吓住了,有些胆子小的还拼命往后退,不肯正面去看那恶龙的视线。 相重镜已经准备好召出琼廿一,哪怕不用灵力整个人去意宗之人也不是他对手,但从未想过方才还躲着装死的顾从絮会突然出现维护他。 自小在相重镜的世界中,能保护他的就只有剑,他也只信自己的剑。 之前顾从絮也曾出来帮过他,但那时的相重镜根本不信任何人,只认为顾从絮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才会舍身帮他。 而此时在千夫所指生死危难之际,顾从絮在未受到威胁时以真身出现,义无反顾地将他划在自己能守护的安全范围内,相重镜突然就觉得世人如何好像对他并不怎么重要。 那识海中,因对世人心生冷漠而熄灭的灯盏倏地再次亮了起来。 相重镜看着性子随行,但实际上骨子里还是带着些强势,从他喜欢用手画圈的小动作就能隐约瞧出来,但他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当成所有物一样护在一个圈里。 幽火猛地一散,相重镜双腿一软踉跄着坐在顾从絮巨大的龙身上,怔然看着挡在他面前和所有人对峙的顾从絮,脸颊突然一阵发烫。 他微微垂着眸,幽火随着他的情绪在耳饰上不断跃动,那方才舌战群雄的气势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看着自己晃着的脚尖,耳根都要红透了。 顾从絮没发现他在害羞什么,还在瞳孔阴鸷地看着那群宵小之徒。 “恶龙!”曲行厉声对着宿蚕声道, “恶龙都出来对相重镜相护,你还要说那结契是误判吗?!” 宿蚕声满脸漠然,还是那句话:“是我误判。” 曲行:“……” 顾从絮彻底厌烦了人类修士矫情的做派,冷冷道:“你们谁还想来验那契纹,尽管来验。” 巨龙的尾巴一甩,将放置在待客堂前的巨大寿石直接击碎。 石屑翻飞中,顾从絮的眼神比刀锋还要冰冷:“我就在此处。” 前来的宾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根本没想到只是来参加个寿诞,竟然能亲身遇到这么刺激的事。 相剑尊还活着已足够震掉一群人的下巴,而且在三界九州消失了千年的巨龙竟然还出现了。 修士们皆有自己的考量心思,不会被去意宗几句话给糊弄地当枪使,见恶龙没有要伤害他们的打算,全都一个个胆大地在最佳场地看戏。 毕竟当时人是一个三界流传六十年的剑尊,一个则是传说中守护三毒秘境的恶龙,任何一个都能够成为九州所有人的谈资了。 众人默不作声,默默看戏,有的人还偷偷摸摸用灵器传讯,让好友赶紧过来看剑尊真龙啊啊啊。 曲行微微咬牙,他知晓宿蚕声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既然那契纹不是生死契那定然不是,就算验也只是自找羞辱。 宋有秋差点连笔都握断了,激动地手指狂抖。 「恶龙冲冠一怒为剑尊!放任卑微的蝼蚁对其验契纹!并放言‘我就在此处’!」 宋有秋写完后,又看了看坐在巨龙身上的相重镜,偏头看了半天,才犹豫地落笔。 「剑尊……羞怯羞涩羞耻羞赧?」 反正相重镜看着,还挺开心的。 宋有秋写完最后一个字,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宋有秋当即不在看戏,原地掏出笔写了一张《真龙和剑尊在秘境那一个甲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草稿,并打算下回找满秋狭给他画插图。 曲行微微闭眼,好一会才睁开眼睛,眸中的慌乱和愤怒已经消失不见,像是被人凭空抹去了似的,他漠然道:“就算恶龙生死契是假,但你残害我三门弟子却是事实。” 顾从絮冷笑一声,这种拙劣的借口对相重镜来说根本是送上来羞辱,他静静等着相重镜发威怼死这个老不死的。 但等了又等,相重镜却根本没有丝毫反应。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反正等就是了。 顾从絮沉着脸想看相重镜在干什么,一回头就瞧见相重镜正坐在他身上,双腿悬空,脚尖晃来晃去,面纱下整个耳朵几乎都红透了。 顾从絮:“……” 顾从絮匪夷所思地传音道:“你干什么呢?说话啊!” 相重镜这才如梦初醒,忙抬起头,重重咳了一声,看向曲行:“对不住,您方才说什么来着?” 曲行:“……” 所有人:“……” 云砚里和满秋狭已经自顾自退到后面树下的石凳上坐着,闻言差点笑出声。 宋有秋在一旁奋笔疾书。 满秋狭凑上前,正好瞧见宋有秋在写「定魂棺震动」。 满秋狭:“……” 好像现在无论相重镜说什么,曲行都觉得是在故意羞辱,他对相重镜怒目而视,神色恨不得杀了他。 相重镜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可笑。 他不用想也知道和恶龙契纹这个罪行行不通之后曲行会说什么,当即往后一靠,双腿优雅交叠着,淡淡道:“你说我残害三门弟子,证据呢?你若给出证据来,我当即伏诛。” 曲行道:“那时只有你一人活着,难道不叫证据?” “哦。”相重镜歪歪脑袋,漫不经心道,“原来老宗主空口说出的话,就叫证据啊。” 曲行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说这句话,漠然道:“你若是想要真切的证据,我倒是有个法子。” 相重镜眼睛一亮,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曲行心中冷笑一声,心道上钩了。 相重镜却话锋一转,笑眯眯道:“我不信你的法子。” 曲行:“……” 曲行被耍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着相重镜的神色更加狰狞了。 相重镜笑着看他,心想:“又是一个被操控的愚钝之人。” 一旁有和去意宗交好的修士眉头紧皱,道:“剑尊,那您能自证清白吗?” 相重镜笑道:“不能,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信,就算让恶龙说你们还会觉得是我俩同流合污夫唱夫随。” 所有人:“……” 顾从絮:“……” 顾从絮尾巴尖突然一僵,差点控制不住回到识海里去翻江倒海。 此人也太可恶了! 自己在帮他出头,他竟然还在暗搓搓撩人! 宋有秋笔几乎都要飞了,重重写了几个字:「夫唱夫随啊啊啊!」 那出言的修士脸都绿了,勉强绷着道:“那我说句公道话,您若没有自证清白的法子,还是试试看曲宗主的法子,毕竟除了这个,您无法为自己洗刷冤屈。” 相重镜被这个“公道话”给逗笑了,他伸手漫不经心地在龙鳞上画圈,眸子弯着道:“我为何要向你们自证清白,你们算哪根葱?” 那修士和曲行脸色一僵。 顾从絮尾巴尖都要僵直成柱子了。 被相重镜的手指在鳞片上不断画圈的感觉虽然极其轻微,但不知怎么顾从絮就是能察觉得到,甚至还能数得清相重镜到底画了多少圈,半个身子几乎都要麻了。 巨龙还在给相重镜找场子,崩住骂他的冲动,强行忍着那传达到尾巴尖的酥麻。 修士冷冷道:“剑尊少年成名,自然心高气傲。但您今日若是无法证明自己清白,反倒让人觉得你是因为做贼心虚。” 相重镜绕着自己肩上的一缕发,听着这拙劣的激将法,笑得更欢了。 “好啊。”他撑着下颌懒懒道,“那老宗主说说看你能为我证明清白的法子。” 曲行面无表情地掐了个法诀,很快,因为顾从絮将威压收去而恢复自由的孔雀缓缓飞过来,落地后化为一个彩衣少年的模样。 孔雀仿佛被人操控的傀儡,满脸木然,恭敬道:“宗主。” 曲行道:“这是我去意宗的镇山灵兽,灵决能窥探人识海的记忆,若你对当年之事问心无愧,孔雀一探便知。” 相重镜讶然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愚蠢。 自己当年就是被孔雀操控才会被迫成为去意宗的一把剑,而六十年过去,曲行竟然还妄图用孔雀控制他,还将摄魂说成是孔雀的灵决。 曲行所说的话没有半分错处,旁人不知孔雀能力的人听到还觉得十分合理,全都在点头赞同。 毕竟被灵决看一下记忆,并不会损伤多少灵力。 相重镜看着曲行,知道他现在已经全然不顾面子,现在只想置自己于死地,孔雀能趁人没有防备时强行使用摄魂,若是靠得太近,自己八成还会一不小心着了道。 相重镜垂下头,尽量不去看孔雀那双满是蛊惑的眼睛。 曲行故意道:“你是在心虚吗?” 相重镜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垂着眸漫不经心道:“孔雀的摄魂,曲宗主用的还真是顺手啊。” 曲行道:“什么摄魂,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孔雀是去意宗镇山神兽,自然不会让其他人知晓摄魂的能力,所以“摄魂”一出口,大部分修士都是满脸懵然,除了一些年龄较大的,闻言瞳孔动了动。 “摄魂?”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突然蹙眉开口道,“那不是三毒秘境中的罪人才会的禁术吗?” 相重镜倏地抬眼。 连顾从絮也是一愣。 就在相重镜还要追问时,一直安安静静垂着眸没说话的僧人突然释放出一股纯净至极的灵力,化为虚空涟漪荡漾开来。 相重镜蹙眉看向他。 僧人始终垂着眼,让人无法看清楚他的瞳孔,他声音轻柔,令人如沐春风,兴不起丝毫反抗之意。 “罪人之事,乃是三界避讳,阁下慎言。” 那白发修士立刻不做声了。 相重镜冷冷看着那一句话就让周围所有人摒除杂念的僧人,直觉此人便是操纵宿蚕声乃至整个三门和妖族的背后之人了。 就在这时,孔雀倏地抬眼,安静的瞳仁仿佛有花簇盛开,直勾勾地看向相重镜。 相重镜立刻垂下眼不去看他。 下一瞬,顾从絮猛地一声巨龙咆哮,将一旁的客房直直给震塌。 巨龙威压比方才僧人更淳厚地铺开来,只是这一次他的所有威压并未波及其他妖修,而是直直冲着那只使用摄魂的孔雀,孔雀猝不及防,膝盖一软猛地跪倒在地。 那力道之大,让他的膝盖直接跪出了一滩血痕。 孔雀被如此强势的威压逼得跪地,却极其安静地伏着,他睁大还未消散摄魂的眼睛,漂亮的眸瞳毫无神色,顺着羽睫缓缓滑下几滴泪,啪嗒着落在地面上。 曲行一惊。 巨龙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地的孔雀,视线撇过他手腕袖间隐约露出的锁链,眸瞳里全是鄙夷:“你自己说,你方才要使的到底是不是摄魂?” 大概是知道孔雀受曲行的命令控制,顾从絮说完后,竖瞳森然看向即将要说话的曲行,杀意铺天盖地而去,冷冷道:“住口!” 曲行双腿一软,浑身的灵力竟然被顾从絮的杀意惊得无法流动。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三毒秘境的罪人留下的恶龙,哪怕被封印神魂也能借着一节龙骨轻而易举将他挫骨成灰。 但龙骨依然比不上原身,顾从絮靠着一节龙骨打肿脸充胖子撑到现在已是极限,但他明白若是他现在不在,相重镜定会被那孔雀摄魂夺去神智。 顾从絮冷哼一声,心想:“这都是为了让他帮我找龙骨我才答应帮他对付孔雀!这是交易!” 真龙根本没有要真心实意帮相重镜。 他想着,再次对孔雀施了些威压,言简意赅道:“回答。” 被真龙护着的相重镜一边垂着眸一边手指在龙鳞上画得更欢了,若不是面纱挡着,所有人大概都能从相重镜脸上看出写满了“他在护我哎”的神色。 顾从絮:“……” 顾从絮龙角都差点要发烫,终于忍无可忍,一边强势地对孔雀和曲行施压,一边气咻咻地对相重镜传音。 “你别在我身上动手动脚的!矜持点好不好?!” 相重镜:“……” 相重镜有些茫然,自己只是在画圈,哪里不矜持了? 这条色龙每天都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孔雀突然开口回答了。 曲行虽然被制住无法开口,但心中却依然有胜算。 孔雀被去意宗操控这么多年,早已没了反抗之意,又受到操控灵兽法阵的束缚,根本无法将危害去意宗之事说出口,否则便会经脉逆流而死。 就在曲行放下心等着孔雀否认时,却听到孔雀声音嘶哑地开口,道了声。 “是。” 曲行一愣,在一片诧异惊呼声中悚然看向孔雀。 第35章 沉冤昭雪 其他人诧异不已,就连那白发修士也皱起了眉头。 摄魂只有三毒秘境那罪人才会的禁术,而去意宗的镇山灵兽却会这个禁术。 曲行听到这个字,突然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恐惧。 孔雀……明明不能将此事说出去的。 孔雀依然保持着安静跪着的姿势,瞳孔的泪已经干了,反而是唇角的血不断地涌出,顷刻便染红了他的身下。 这便是违抗操控灵兽法阵的代价。 顾从絮冰冷的竖瞳没有丝毫怜悯,漠然看曲行:“将摄魂说成是灵决,谎话连篇的蝼蚁,你不就是想让孔雀用摄魂操控相重镜认罪伏法吗?” 曲行瞳孔剧烈震动,无法相信为何孔雀会背叛去意宗,他难道想死吗? 周遭的宾客已经控制不住地窃窃私语,看向曲行的眼神也越来越古怪。 易掌门趁此机会,仗着自己的大嗓门,瓮声瓮气道:“曲宗主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说自己的法子能让剑尊自证清白吗?怎么现在反倒给自己给安了个罪名?” 曲行强行保持镇定,冷冷道:“孔雀告知我的便是灵决,根本不知什么摄魂,谁知他现在突然反咬一口,指不定是孔雀中了别人的摄魂,毕竟这只恶龙跟了那罪人这么多年……” 顾从絮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们所说的罪人便是自己的主人,当即勃然大怒,狰狞咆哮一声:“愚蠢的蝼蚁也有胆子污蔑我主人!真当我不敢杀了你们吗?!” 曲行被顾从絮这一声嘶吼震得耳朵都流出了血痕,耳畔许久都是阵阵嗡鸣声。 众人脸色一肃,连忙撑起护体灵力往后撤。 这条恶龙还真是逮谁咬谁,怪不得被称为恶龙。 顾从絮还是暴怒不休,若不是相重镜留着曲行有用,他早就嘴一张一合将人吃了,哪里用得着受这个气? 没了孔雀摄魂的威胁,一直安安静静的相重镜终于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事已至此,相重镜既不先为自己辩解,也不追责曲行,反而突然话锋一转,问那僧人道:“不知大师名讳?” 那僧人双手合十含笑站着,淡淡道:“溯一。” 相重镜本以为曲行所行的蠢事会让这个疑似三门背后之人的僧人动摇,但谁知从始至终他都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慈悲模样。 哪怕曲行说了再蠢的话,他也并未有丝毫变色,甚至对曲行还有一丝欣赏。 欣赏什么?他的愚钝吗? 相重镜微微颔首,假笑道:“溯一大师,我记住了。” 溯一仿佛没听出来他的话中话,也笑着颔首。 相重镜知道从这种滴水不漏的人身上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这才看向满身冷汗狼狈至极的曲行。 溯一一副袖手旁观的架势,大概是不打算保他,想来曲行和曲危弦一样,对三门背后之人来说已经“废”了。 相重镜看着曲行,淡淡道:“曲宗主自小将我养大,应该知道我这人不善言辞,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为自己辩解。” 曲行老脸一抽。 旁边的顾从絮也差点吓软了尾巴尖。 不善言辞?受委屈不辩解? 你是在说反话吗? 反正在顾从絮的认知中,相重镜哪里是不善言辞,他是太善言辞过了头,导致每次听他说话真龙脑瓜子都嗡嗡的,恨不得生出十八双手堵住他的碎嘴子。 不管别人怎么说,相重镜就认为自己不善言辞,是个受委屈也不说的小可怜。 曲行实在是厌倦了他,不想听他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冷冷戳破他的意图:“你难道要说当年是我让孔雀用摄魂操控你杀掉那些三门弟子吗?” 相重镜笑着道:“不,我还是那句话啊曲宗主,你们如何看我,我根本不在意。我只是见不得别人将脏水泼在我身上,还要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那样太恶心了,就算圣人也是要发怒的。” 他说着,还看向溯一,笑着问:“是不是啊,溯一大师。” 溯一眼睛轻轻睁开一条缝隙,脸上的笑像是画上去的,还是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模样,道:“正是如此。” 相重镜觉得此人处事比他的脑袋还要圆滑,和自己的厚脸皮差不了多少。 “既然这么多道友都在此处,我们不妨将当年事一点点算一算吧。”相重镜道,“毕竟背负了六十年的污名,让我挺膈应的。” 他这话一说出来,易掌门不等曲行说话,就出言道:“如此甚好!毕竟死的是三门弟子,去意宗关起门来审出来的能公平公正吗?正好趁着大家都在,还剑尊一个清白。” 易掌门说得义愤填膺,一旁的人古怪地看着他,心中暗忖:“你临江峰不是前些年才跻身三门吗,就算当年死的是三门弟子,也轮不到你第一个出头吧。” 不过易掌门所说的也是大部分心中所想,也没多少人反对,全都点头。 相重镜眯着眼睛,看向宿蚕声,道:“速来听闻宿首尊公正,今日想请您再来当个秩正,为我洗刷冤屈,如何?” 宿蚕声知道相重镜是在羞辱自己,但却无法拒绝,他道:“好。” 相重镜笑得更深了,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孔雀。 孔雀的血带着些暗紫,浸入泥土中漆黑一片。 相重镜踩着顾从絮的身体借着幽火飘飘然落在前方的空地上去,顾从絮猝不及防被他踩得丢脸地发出“叽”的一声,气得差点没忍住一口将他吞到嘴里。 相重镜没有去看脸色难看至极的曲行,缓步走到孔雀身边,矮下身垂眸看他,道:“抬起头来。” 孔雀缓缓扬起修长的脖颈,眸子无神地看着他。 相重镜:“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孔雀沉默看他许久,才轻轻点头。 “是。” 相重镜根本没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发问。 “当年你可亲眼瞧见我屠杀三门弟子?” “不曾。” “当年我可有用灵剑杀人?” “不曾。” 他看着孔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些三门弟子可是你用摄魂操控残杀的?” 相重镜本以为孔雀会点头,但谁知他却否认了。 “不,他们是自戕而亡。” 这句一出,众人皆惊,就连相重镜也诧异地挑起眉。 之前他那句自戕而亡只是玩笑,没想到竟然是真相。 曲行已经浑身皆是冷汗了。 相重镜起身,走到顾从絮身边,抬高了手去抚摸顾从絮的龙脑袋。 顾从絮哪里肯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摸,当即獠牙一张,就要将他的手臂给啃了。 “我吃了你!” 相重镜早就习惯了,看也不看地将手一缩,躲过顾从絮要吃人的一口,笑吟吟看着周围:“当年真龙因幽火被盗而震怒,想要吞掉秘境中所有弟子,是我以身将其封印才救了他们。讽刺的是,因为他们的无知,错把封印契纹认成生死契,宿首尊,你说我冤不冤枉?” 宿蚕声满脸漠然,道:“冤枉。”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当年那个无知的人就是宿蚕声,听到这一问一答,心下当即觉得有些好笑。 的确讽刺,借着封印相重镜上位的三界首尊,竟然是这般无知无耻之人。 “而三门弟子惨死之事也由孔雀之口还了我清白,三毒秘境给我的诬陷我已自证清白。”相重镜张开手整个身子转了半圈,看向周围的上遥峰和去意宗弟子,淡淡道,“你们还有什么罪名,一并说出来吧。” 那些人哪里说得出来,全都面面相觑,脸色发烫地低下了头。 宿蚕声看着他的背影,眸中神色难辨。 哪怕三门长老想要强行阻止当年真相大白,相重镜却有的是法子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清白的。 宿蚕声突然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所有事都想面面俱到,却将所有事都搞砸了。 相重镜问抖若筛糠的曲行,认真道:“老宗主,您还有话说吗?” 曲行几乎是恐惧的看着相重镜。 在他的寿诞之上,相重镜靠一己之力让他在片刻内身败名裂,自己却无法杀了他,就连孔雀也不知何时被策反了。 他甚至连自己是如何败成这副狼狈模样的都有些懵。 周围见曲行的脸色就知道相重镜所说的皆是对的,六十年前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竟然全是三门强行安上去的。 毕竟当年宋有秋送葬阁的相重镜本命灯灭了后,自然是死无对证,什么事皆有活着出来的人说了。 想来最可怜之人也是相剑尊了,以身救了人却反被白眼狼被封印在秘境六十年不见天日,好不容易出来外世却被人诬陷,名声尽毁。 若是个心思敏感之人,遭遇这些事情早已撑不住疯了。 想到这里,其他人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全是怜悯同情。 最悲惨之人,应该没什么能比得上相重镜了。 众人一阵唏嘘,深深觉得这次来的果然不亏。 相重镜将整个去意宗搅和得一团糟,成功让自己真正沉冤昭雪后,没有去管恨不得要杀他的曲行和周围眼神奇怪的众人,反而再次走到了孔雀面前。 相重镜居高临下看他,淡淡道:“方才你已施了摄魂,为何又撤了?” 孔雀仰着头看相重镜许久,直到他的瞳孔已经开始一点点扩散了,才轻轻笑了一声。 他漂亮的眼睛中缓缓流下两颗血泪,落到地上化为琉璃似的血珠子。 相重镜问他:“你笑什么?” 孔雀挣扎着起身,似乎想要靠近相重镜,顾从絮见状立刻就要让他再次趴到地上去,却被相重镜抬手制止了。 他想知道孔雀到底要说什么。 孔雀声音越来越低,相重镜却听得极清楚。 “我并未撤摄魂。” 相重镜蹙眉。 可孔雀摄魂只需要一瞬便能被掌控,自己方才眼神的确和孔雀对上了,若是他真的施了摄魂,自己早已中招。 孔雀说完这句话,身子仿佛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扑向相重镜,似乎想要拥抱他,但双手却在即将触碰到相重镜时,化为了破碎的灵力。 一阵风拂来,血泊之上只有一身空荡荡的彩衣落在地上。 相重镜直觉孔雀最后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但怎么都想不通,正要起身时,却瞥见那彩衣中似乎有一颗琉璃似的孔雀蛋。 相重镜犹豫了一下,才将孔雀蛋捡起来放在袖子里,想了想,又将地上孔雀留下的两滴血泪也捡了起来。 一旁看席的云砚里正在饶有兴致地嗑瓜子,突然感觉到肩上的凤凰啄了他一下。 “怎么?” 凤凰:“那是孔雀元丹凝成的孔雀蛋,若是好好用灵力温养他或许还能活过来,少尊,你把那蛋要回来。” 云砚里挑眉:“怎么,你寂寞了,想孵蛋?” 凤凰:“……” 凤凰咳出一口小火苗来,气咻咻道:“我是打算吃了那蛋,大补的!” 云砚里屈指弹了它脑袋一下,随口道:“等会我问问去。” 凤凰这才高兴地蹭了蹭他的脸。 前来的宾客看了那么一场好戏,就算被曲危弦恭敬送客也没觉得生气,毕竟这是三门的家务事,其他人也不好插手。 众人一个个兴冲冲地离开,想来大概是去四处宣扬了, 相重镜还活着且还洗清了冤屈以及真龙再世的消息,哪一个都能震惊三界九州。 相重镜将孔雀蛋收起来,一转身顾从絮已经化为了人形站在原地,双手环臂冷冷看着他。 曲行被顾从絮强行桎梏在原地的小封印中出不来,一旁的去意宗弟子全都握着剑,却因忌惮着恶龙不敢上前解救。 等到曲危弦将所有贵客送走后,快步回来,对曲行道:“爹。” 曲行冷冷看他:“我没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儿子!” 曲危弦茫然道:“当年……我被幽火重伤,也在您的算计之内吗?” 曲行一愣,脸色瞬间白了。 曲危弦站在结界外,死灰似的眸子中闪现一抹期待的光芒,仿佛孩子似的眼巴巴看着曲行,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曲行似乎想要否认,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发出声音。 曲危弦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自己想要听到的那个“不是”,眸底的光芒越来越暗,再次变回了那黯淡无神的模样。 曲危弦轻轻蹲了下来,看着曲行的衣摆,喃喃道:“是危弦太蠢,让爹失望了吗?” 曲行眼眸发颤地看着他,却根本说不出来一句话。 在一旁把顾从絮逗得满脸通红龙角又要冒出来的相重镜见状笑了一声,细白的手指在顾从絮的肩上漫不经心划着圈,淡淡道:“他那么疼你,自然不会算计你受伤。想来应该是在背后之人背黑锅吧。” 曲危弦听不懂,眼尾挂着泪去看相重镜。 相重镜上前将他扶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到时候我把背后之人揪出来给你玩好不好?” 曲危弦眼睛又亮了一下,歪着脑袋往相重镜掌心里蹭,乖乖点点头。 “好,重镜好。” 相重镜笑起来。 在一旁的顾从絮看到这一幕,不知怎么突然心里觉得不怎么爽快。 相重镜安抚好曲危弦,宿蚕声已经将其他三门之人安顿好,正在不远处看着,似乎想知道相重镜要如何处置曲行。 相重镜看都没看他,朝着结界中失魂落魄的曲行道:“曲宗主,劳烦您给带个路。” 曲行抬头:“什么路?” 相重镜抬手指了个方向,笑了一声,道:“禁地,法阵。” 若是不出意外,那禁地能操控孔雀的法阵里,有龙骨。 曲行恨恨看他:“休想!” 相重镜笑眯眯道:“那我就拎着你儿子去了啊。” 曲危弦忙跑过去,还踮了踮脚尖,心甘情愿让相重镜拎。 “拎,重镜拎。” 曲行:“……” 曲行恨得眼都红了:“我带你去,你别让危弦靠近。” 相重镜道:“这不就对了吗。” 他说着,朝后面的顾从絮招手:“三更,走了。” 顾从絮离得远远的在生闷气,但相重镜一直在关注曲危弦都不理他,现在导致顾从絮的气都要消了相重镜才回来喊他。 真龙重新凝聚起闷气,冷笑道:“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相重镜:“……” 相重镜满脸懵,这又是怎么了? 突然就生气,还气到连龙骨都不要了? 相重镜没多想,跟着曲行面不改色往禁地的方向走。 没走几步,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风声。 相重镜眼眸带笑,早就料到似的,慢条斯理伸长了手臂,下一瞬,顾从絮幻化而成的小龙因为封印,咻的一下飞回来,身子因为冲势撞到相重镜手臂后,还在小臂上缠了好几圈。 差点把龙给甩晕了。 相重镜闷笑,道:“不是说不去?” 顾从絮:“……” 顾从絮晕晕乎乎的,咬牙切齿地一口咬在了相重镜的手指上。 第36章 被困神魂 去意宗后山的禁地,相重镜只来过一次,依稀记得周围全是密林。 六十年过去,那树又粗壮了一圈,相重镜仰头看着遮天蔽日的树枝,再一次真切察觉到光阴的流逝。 曲行在前面带路,越到后山他仿佛就越恐惧,连身子都在微微发着抖。 缠在相重镜手腕上的顾从絮突然化为人形站在相重镜身边,拧眉看着前方。 相重镜笑道:“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顾从絮瞪他一眼,指了指前方,道, “那里,有我很熟悉的气息。” 相重镜:“龙骨?” 顾从絮却摇头:“不像。” 他若有所思,明显心中已经有了猜想,只是不太确定。 相重镜也没追问,反正也只是几步路,进了禁地洞府,自然一切都明朗了。 天色已暗,拨开垂下来的茂密树枝,相重镜驱使着幽火飘在周围,照亮前方的路。 又行了一会,那仿佛凶兽狰狞大口的山洞出现在不远处。 曲行一见到那洞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恐惧,偏头冷冷对相重镜道:“你若不想死,最好不要进去。” 相重镜眯着眼睛笑道:“曲宗主现在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若是进去便死,您巴不得一脚把我踹进去,怎么会好心提醒我?” 曲行嘴唇抿紧,没有反驳这句话。 相重镜轻轻一点头,顾从絮皱眉将曲行身上的禁制解开,随后两人并肩朝着前方的洞口而去。 曲行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们进去。 相重镜和顾从絮一起往洞口走,越往里走顾从絮的心口就跳得越快,仿佛是灵兽血脉受到威压时一样,但顾从絮却很清楚,偌大个三界,哪怕算上云中州,也不会有灵兽的威压在他之上了。 顾从絮按住狂跳的心口,洞口传来的感觉差点让他体内灵力倒流。 身体的不适让顾从絮忙去看相重镜,毕竟他是真龙,相重镜却只是个连元婴都被困住的凡人。 只是当顾从絮的视线落在相重镜身上时,却发现他似乎没有不适,反而气定神闲地还在摸肩上争宠的两簇幽火。 察觉到顾从絮在看他,相重镜挑眉道:“怎么了?” 顾从絮垂下眸:“无事。” 自从在相重镜识海中看到那片突兀的记忆,顾从絮就一直想从他身上找出他并非主人转世的证据。 但找来找去,顾从絮却惊恐地发现,相重镜是自己主人的证据反而更多一些。 顾从絮心思狂乱,脸色沉得要滴水。 若相重镜真的是自己主人转世…… 顾从絮突然不敢想了。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洞府入口。 顾从絮彻底招架不住那股不适,晕晕乎乎本能往相重镜身边靠。 相重镜一把扶住他,诧异道:“怎么了?” 顾从絮没吭声。 相重镜极其聪明,回想起方才曲行的异样,又看着顾从絮苍白的脸,便知道着洞府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他摸了摸顾从絮的脑袋,道:“你在我袖子里躲一会?” 顾从絮躲开他的手,难受成这样还在冷哼:“我不。” 相重镜无奈,只好任由他半个身子躲在自己身后。 洞府中一片漆黑,幽火游龙似的窜进去,将周围照亮。 地上仿佛玲珑塔似的全是密密麻麻的法阵,有些甚至是用血补上的,应该就是曲危弦口中能操控灵兽的法阵。 顾从絮莫名发冷,催促道:“快去寻龙骨。” 在相重镜看来,这里只是个阴冷一些的普通山洞罢了,见堂堂真龙都冷成这样,一个之前被他只当玩笑却从未细想过的猜想出现在自己脑海中。 相重镜思绪翻飞,面上却丝毫不显。 他将顾从絮放在一旁,起身朝着法阵正中央走去。 只是当相重镜的脚踩在法阵上时,原本四周漆黑的法阵骤然发出一道道红光,照在脸上极其渗人,好像什么神秘的献祭法阵。 相重镜正在心中暗暗嘀咕,突然听到顾从絮道:“龙骨!” 相重镜抬起头朝着法阵中央看去,果不其然瞧见了一节晶莹剔透的龙骨。 相重镜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这节龙骨,好像和御兽大典上那块不太一样。 龙骨被放置在阵法中央上的半截石柱上,散发着纯白的光芒,而当地面上法阵的血光照耀在上面时,隐约能瞧见那半个小臂长的龙骨中央似乎困着什么东西。 相重镜眉头紧皱,催使着幽火飘了过去,围成一个圈,将那龙骨彻底照亮。 等看清楚后,相重镜悚然一惊。 ——那龙骨最中央,竟然困着一个人的神魂。 就在这时,相重镜还没反应过来那神魂是谁,顾从絮像是疯了似的原地化为巨龙,咆哮着朝着那龙骨冲了过去。 整个阵法所散发出来的威压皆是从那神魂上散发出来的,就连龙骨都没起到多大作用,反倒像是困住那神魂的灵器。 相重镜险些被顾从絮一尾巴甩出去,操控幽火落到安全地方。 顾从絮前所未有的暴怒,龙的竖瞳发出猩红的光芒,狰狞扑向龙骨中的神魂。 往常的顾从絮从来都是放狠话巨多,哪怕面对着将他主人尸身毁坏的曲危弦也最多是咬咬手,性子在所有灵兽中简直算得上是温顺。 顾从絮就像是个自小被宠到大的孩子,不谙世事,有时天真得可怕,旁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之前相重镜还在疑惑为什么他会被称为恶龙。 直到这个时候,相重镜才突然明白了。 顾从絮……竟是条入了魔的龙。 相重镜愕然看着因为神魂的威压而跌跌撞撞扑向阵法中央的顾从絮,恶龙身上散发的杀意和戾气太重太浓,相重镜没有灵力傍身,甚至有种自己只要一发出声音就会被失了神智的顾从絮咬断脖颈的错觉。 顾从絮用尽全力想要扑向那节龙骨,但只是几步路他好像永远都到不了,身体瘫软成一团,却还在挣扎着想要上前。 相重镜看着那巨龙猩红的魔瞳缓缓流下两行血泪,心尖疼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源源不断散发出灵力威压的神魂突然黯淡了一瞬,好像认出了顾从絮似的,敌意逐渐收敛,地上的法阵也一点点失去光芒。 相重镜只瞧见一抹黑影从自己眼前如离弦的箭般冲了过去,偏头就瞧见恢复自由的顾从絮已经整个身子盘着柱子到了龙骨身边,身子缩小一圈一圈地将中间的龙骨围绕住。 顾从絮将自己盘了好几圈,才委委屈屈地叼住了尾巴尖,好像这样就能将主人的神魂保护住。 两行泪缓缓从竖瞳流了下来。 相重镜试探着上前,道:“三更?” 顾从絮瞳孔一缩,魔瞳冰冷地看向他。 相重镜见他似乎没有想要伤害自己的架势,走上前将手犹豫地放在小龙的头上。 顾从絮轻轻一动,几乎算得上是温顺地将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相重镜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幽火明明灭灭,讨好地上前将龙骨围住,仿佛在手舞足蹈。 很快,险些陷入心魔的顾从絮冷静下来了,他从柱子上下来化为人身,盘着膝失魂落魄坐在地上,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手中死死抱着那节龙骨。 相重镜矮下身看他。 顾从絮目不转睛看了他好一会,才喃喃道:“我伤到你了吗?” 相重镜幽幽道:“伤到了,我腰被你尾巴撩了一下,你要扒了我衣服瞧瞧吗?” 顾从絮:“……” 方才还在恶龙落泪的顾从絮看着相重镜,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相重镜也笑了。 顾从絮抬手抹干眼泪,托着手中的龙骨,没头没尾道:“当年曲危弦开定魂棺的龙骨并非这一节。” 相重镜见他似乎没打算哭了,才定下心来,道:“你怎么知道?” “这节龙骨里有我主人的一片神魂,并非是一个小废物就能拿得起来的。”顾从絮伸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着龙骨中那端坐着看不清楚面容的人的轮廓,轻声道,“而你,就算有那片记忆,也不可能是我主人转世了。” 相重镜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记忆,挑眉道:“哪个记忆?” 顾从絮却不答,只是道:“只有神魂俱全之人才可入轮回,现在他这片神魂被困在此处……” 顾从絮的竖瞳再次缓缓流下两行泪,他又哭又笑:“是我强行将他神魂送至九州,却忘记了还有人在暗处算计他,让他硬生生变成了魂魄不全的孤魂野鬼。” 相重镜不可能是他主人转世,因为他主人已经不可能转世了。 相重镜犹豫片刻,试图理解顾从絮的意思:“你是说你送出来的其他神魂现在已是孤魂野鬼了?” 顾从絮点头。 御兽大典的龙骨中什么都没有,说明那片神魂已经流落在九州了。 散落在九州的其他神魂会互相牵引,总有一日会融合到一起投胎转世再入轮回。 而现在,一片神魂被困在这破烂的山洞中,怎可能入轮回? 顾从絮越想越绝望,也越来越恨。 他死死握住那节龙骨,神色阴鸷,厉声道:“我要杀了三门所有人!” 之前曲危弦毁坏了他主人的尸身,顾从絮还觉得哪怕尸身损坏,他主人还会入轮回,所以他并不觉得太可惜。 可如今,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这困住的神魂斩断了。 顾从絮一直灿如星辰的眼神此时如死灰般黯然。 相重镜看他这样,也有些难过,他抬手想要去拍一拍顾从絮的手,指尖无意中碰到那龙骨上,那已经失去光芒的龙骨突然再次光芒大放。 相重镜一惊,连忙将手撤开。 顾从絮愕然看着。 刹那间,龙骨中的神魂仿佛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似的,直直从龙骨中冲出来,化为一道流光钻入了相重镜的眉心。 相重镜一个踉跄,被这道光冲得往后倒去。 第37章 灯盏熄灭 一道白光骤然在相重镜脑海中炸开,他那自小不稳的神魂也仿佛被什么强行抽出来,艰难同那抹神魂融合在一起。 无数记忆如浮云掠影,从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相重镜拼命地张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记忆的碎片,却仿佛被人遮住了双眼,只能从缝隙中窥见光芒最盛的几片。 一片幽静住处,一个红衣男人身披着落地的大氅坐在石凳上,咳了几声,声音轻柔道“你想学?” 面前的石桌上,小小的孔雀憋足了劲开了个屏,点点脑袋“是。” 男人笑了,撑着下颌眸光温柔地看着孔雀,懒洋洋道“好啊,病中实在无趣,溯一怎么也不肯让我出去,索性教教你。” 孔雀忙眼巴巴看他。 红衣男人轻轻张开懒懒半阖的眸子,漂亮的瞳孔如同花簇绽放,露出一抹蛊惑的灵力。 孔雀只对上那眼睛的一刹那,就呆呆站着不动了。 这便是摄魂。 红衣男人操控孔雀后,轻启苍白的唇,柔声道“来,雀儿,在桌子上打个滚。” 孔雀呆呆打了个滚。 红衣男人好像瞧见什么笑话似的,闷声笑了起来。 摄魂这种能操控人心的禁术,竟然被他拿来当杂耍瞧。 他笑了没几声,就遭了报应,闷咳起来,唇角缓缓流下一丝血痕。 他仿佛习惯了,漫不经心地抹去,继续玩孔雀。 相重镜眼前画面又是一转,那身形消瘦的红衣男人正站在高山之巅,从他的视线看去,九州大川仿佛被漆黑的烟雾笼罩。 一只孔雀破开烟雾而来,落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男人神色漠然,轻声道“你也要离开吗?” 孔雀恭敬颔首,口吐人言“我不愿化为凡物,除非主人对我用摄魂,我必定追随您。” 男人轻笑“若是如此,我同三毒有何分别?” 他轻轻一震手指,放飞孔雀展翅,喃喃道“走吧。” “全都走吧。” 他孑然一身,孤身看着孔雀越飞越远的背影,好一会才笑了起来,语调落寞。 在他背后,是不断生长的巨大灵树。 苍鹰冲天,再次俯冲下来后,那衣带飘然红衣男人坐在枯树上,肩上幽 火跃动,手指抚摸着一条小龙,声音轻柔,但相重镜却能察觉到那人语调中的促狭。 “原来只条小黑龙啊,颜色真漂亮,墨痕似的。” “你就叫,唔,从絮吧。” 小龙还小,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已是黑龙名字却唤柳絮的絮,它只知道呆呆看着温柔笑着的主人,乖巧点点小脑袋。 那红衣男人见状笑得更温柔了。 枯树上的男人和如墨痕似的黑龙缓缓化为烟雾飘散,相重镜最后一片记忆竟然是他自已的脸。 六十年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正在送葬阁,将自已的一滴心头血递给宋有秋。 宋有秋眼巴巴捧着那滴心头血“三毒秘境死不了人的,你做什么要给自已买棺材?” 相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没什么神情“妖族不会将宗主之位交给有男人道侣的人手上,晋楚龄野心很大,他若想当妖族宗主,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去意宗八成也留不得我了,秘境不是正好能杀人灭口的绝佳之地吗?” 宋有秋一边做本命灯一边蹙眉道“那你可以不去啊,他们还能拿剑架你脖子逼你去不成?” 相敛又给自已倒了一杯酒“我要去。” 宋有秋“为何?” 相敛捏着杯子的手一顿,呆怔许久,才自言自语道“对啊,我为何……要去?” 明明知道秘境是必死之局,他又为何执意送死? 相敛百思不得其解。 宋有秋将本命灯做好,疑惑道“那你还去吗?” 相敛几乎是想也不想“去。” 宋有秋都傻了“所以说到底为什么?” 相敛自已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眸子放空许久,犹豫着道“秘境里好像有我必须要找回的……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可他根本不知道秘境中到底有什么。 陷入记忆中的相重镜也无法理解,但在最后的视线,他终于瞥见了答案。 灯火通明的房中,相重镜正面无表情地对着一面水镜,眸中仿佛繁花绽放。 “去带他出来,别让他死。” “忘掉……” 后面的话根本没听清,相重镜就猛地急喘一口气清醒了过来。 这些记忆看似漫长,实际上只过了一瞬,相重镜甚至还未彻底倒下去。 一阵眩晕 再次浮上来,相重镜浑身都没有力气,正等着身体重重砸到地上的痛感,但在落地前一瞬被一双有力的手勾住了腰身。 相重镜羽睫动了动,艰难张开眼睛,就对上满脸不可置信的顾从絮。 相重镜冲他一笑,正要谢他接住自已,就见顾从絮像是摸到了烫手山芋,手猛地一撒。 相重镜猝不及防,直接摔到了地上。 相重镜“……” 顾从絮慌乱得不行,双手抱紧已经失去光芒的龙骨,急得在山洞里团团转,嘴里还在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 “不对,他不可能是主人!” “他怎么可能是我主人?我主人是比九天之上的仙人还要仙气飘渺,他……不可能!” “可那神魂为什么钻到他身体里去了,啊,是了,神魂是能相互牵引的,可是,可……咳咳。” 顾从絮慌得岔了气,捂着脖颈咳个不停,却还在喃喃着不可能。 相重镜这下结结实实摔到了腰,半撑着身子幽幽看着转来转去的顾从絮,皮笑肉不笑道“从絮,你就是这样对待你主人的?” 顾从絮像是见了鬼似的看他,声音都要劈了“不、不是!” 相重镜扶着腰盘膝坐在地上,似笑非笑道“我们三更和墨痕似的,就叫从絮吧。” 此言一出,顾从絮脸上的神情更惊恐了。 “还抱着那龙骨干什么,神魂都没了。”相重镜朝着他张开手,勾着唇淡淡道,“来抱我啊。” 顾从絮“……” 顾从絮龙角倏地冒了出来,整张脸都要彻底红透,僵在原地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 就在他想要故技重施逃回相重镜识海中躲避时,相重镜看出了他的打算,慢悠悠道“你若是再躲进识海里和我闹冷战,信不信我一辈子都不理你?” 顾从絮“……” 顾从絮浑身一僵,再也不敢动了。 相重镜见他没打算逃,朝他勾了勾手指,道“来。” 顾从絮根本不敢靠近,不过去反而还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抱紧自已的龙骨根本不敢吭声。 相重镜唇角抽动,见他这副被吓呆的样子,好心地没有再逼他。 “你明白孔雀临死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吗?” 顾从絮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一边慢 吞吞往后退,好像要离他越远越好,听到这句话他脚步一顿,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躲到那块巨石后面去。 终于寻到安全感后,顾从絮才道“什么意思?” 相重镜“……” 相重镜见他都要躲到洞府外面去了,不得不抬高了声音“他说他没撤摄魂,但我那时却没有中招,能说明什么——啧,你离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顾从絮蜷缩一团缩在巨石后面,闷声道“就这样说。” 相重镜“你说什么?!” 顾从絮“我说,就这样说!” 相重镜没办法,他又没办法用灵力传音,只好不得已再次抬高了声音。 “我幼时总是被孤魂野鬼纠缠,八成不是因为神魂不稳,而是神魂不全!”相重镜说,“我秘境前无法脱离孔雀的摄魂!但从秘境出来后就不受影响了,也许是我在定魂棺中融合了丢失那部分神魂的缘故!咳咳咳。” 顾从絮“……” 巨龙耳尖,被相重镜这声音震得耳朵懵懵的。 顾从絮犹豫半天,才拧眉探出半个脑袋来“我能听到,你别那么大声。” 相重镜“什么?!你说什么?!大点声——” 顾从絮“……” 顾从絮想了好一会,才慢吞吞从巨石后面出来,挪到了相重镜十步之外的地方蹲着,小声嘀咕“这样能听到了吧?” 相重镜嗓子都要喊劈了他才出来,气得瞪了顾从絮一眼。 顾从絮抱着龙骨不敢看他。 相重镜喊得有些缺氧,脑子嗡嗡的“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顾从絮提醒他“咳咳咳。” 相重镜“……” 相重镜没忍住,抓起一块石头往顾从絮脑袋上一扔。 顾从絮脑袋没事,石头反倒碎成了粉末。 相重镜还是头一回被气成这样,他默念几句“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冷静冷静”这才彻底镇定下来。 “我方才从那神魂中瞧见了一部分记忆,孔雀的摄魂是一个红衣男人交给他的。”相重镜深吸一口气,道,“孔雀最后一句话,或许也是在向我暗示,我之所以不受他摄魂控制,是因为我便是教他摄魂的人。” 顾从絮试图垂死挣扎“可是神魂不全 要如何入轮回?” 相重镜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顾从絮被噎了一下。 相重镜安静地看了他半晌,问“你不信我?” 顾从絮不是不信,他知道相重镜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哄骗自已,但他就是一时半会暂时接受不了。 光风霁月温柔如春风的主人,和插科打诨不着调的相重镜…… 这两个任谁都不想联想成同一个人吧?! 顾从絮呜咽一声,觉得自已需要一点时间接受。 他没吭声,原地消失,回到了相重镜的识海中,叼着尾巴翻江倒海,想要将自已之前那些信誓旦旦说相重镜不是主人的话给吃了。 这也太丢龙了。 现在的相重镜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自已之前犯得蠢肯定要被他时不时拿出来嘲笑。 一想到这里,顾从絮只觉得未来黑暗又渺茫。 但他主人并没有变成孤魂野鬼这一事实还是让顾从絮整颗心都仿佛重新活了回来,心口砰砰跳,差点要跳出来。 只是片刻时间,方才还心若死灰的恶龙瞬间起死回生,活蹦乱跳得不得了,将识海里的灯搅和得四处飘。 被留在漆黑洞府中的相重镜看着顾从絮消失的地方,罕见露出了一抹茫然的神色。 相重镜呆呆看了半天,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相重镜心间一片漠然,他心想,“我为什么非要向他证明自已是谁,这不是和我之前自证清白一样吗,不信之人哪怕我怎么解释都不会信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无意义的事,为何要分辨。 相重镜并非死缠烂打之人,既然说出那么多证据顾从絮也不肯相信,他说再多也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踉跄着站起了身,捂住头痛欲裂的头,缓步朝着洞府外面走去。 幽火大概感知到他的情绪,焦急地围着他转来转去,还拼命往他脸颊上蹭,似乎是在安抚他。 相重镜笑着抚摸两簇幽火,喃喃道“你们认错人啦。” 幽火更加着急了,恨不得把他包围起来温暖他。 正在识海中翻江倒海的顾从絮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微微仰着头去看识海中那无数的灯盏。 只看了一眼,顾从絮的竖瞳突然缩成针尖似的点。 相重镜识 海中的灯常年燃烧着,只有方才对着曲行时察觉到冷漠人性才灭了几盏,不过很快就重新燃烧起来。 而此时,那漫天灯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灭似的,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顾从絮愕然看着。 灯盏依然在不停地灭着,时不时灭一盏,没一会偌大识海的灯盏都灭了大半,往常灯火通明的识海仿佛黄昏降至,光芒甚微。 顾从絮有些怀疑自已的眼睛,忙去看相重镜。 相重镜已经走出了洞府,正用幽火认真地将那害人不浅的法阵烧掉,虽然没了龙骨神魂震慑,但还是烧了以防万一。 他已经烧完,看起来心情很好地顺着幽火开辟出来的一条小道往去意宗走。 相重镜习惯了一人,对周围的黑暗再惧怕面上也丝毫不显,只是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顾从絮在识海中呆呆地接过一盏已经熄灭的灯盏,愣了半晌,心尖又酸又疼。 后山太黑,相重镜走得极快,活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他似的,那股无名的恐惧仿佛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他的心脏,让他差点呼吸不过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凭空出现,一把握住了相重镜的手腕。 相重镜浑身一个激灵,吓得双腿险些软了,连头都不敢回。 识海中的灯都被吓灭了好几盏。 顾从絮见状连忙道“是我啊。” 相重镜听到熟悉的声音,那险些跳出心口的心脏这才缓缓掉了回去,他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回头借着幽火看顾从絮“怎么了?” 顾从絮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又立刻垂了下去,十分犹豫。 相重镜眼底冰冷,根本没有平日里想要挑弄顾从絮的冲动,他拧眉道“说话,我要回去了。” 顾从絮怕他生气,微微咬着牙,下颌崩得死紧,期期艾艾小声说了一句话。 “你……吗?” 相重镜没听清“什么?” 顾从絮犹豫地抬起头,对上相重镜冰冷如琉璃的眸子,突然一狠心,闭着眼睛大声开口。 “我说,你想要看我叼着尾巴自已吞自已吗?!” 声音响彻山间,将一旁栖息的灵兽都被吓飞了。 相重镜“……” 相重镜“???” 作者有话要说相吞啊,我喜欢看杂耍。bhi 第38章 真龙剖骨 相重镜原本不知道顾从絮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不肯接受自已八成是他主人这个事实被打击疯了,正要冷笑一声开口,突然想起来两人出来秘境时,好像有过这样的对话。 “按照俗世话本的剧情发展,你要找的主人,八成是我。” “怎么可能?!若主人是你,我就叼着尾巴尖把自已吞了!” 相重镜“……” 相重镜古怪地看着说完这句话就低下头不再吱声的恶龙,好一会才笑了一声,道“你的尾巴尖就这么好吃?” 顾从絮的性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死死握住相重镜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松。 相重镜见他紧闭着眼睛不说话,无奈笑了笑,没再提那神魂的事,轻声道“我走不动了。” 顾从絮不知道融合神魂有多难受,但肯定不会舒服到哪里去,忙抬起头去看相重镜,发现他脸色果然很难看,病恹恹的似乎马上就要倒下。 他抓着相重镜的手握得更紧了,讷讷道“你哪里不舒服?” 相重镜将强撑着他往前走的力道松懈,整个人摇摇欲坠差点摔到顾从絮怀里,他轻轻闭上眼睛,脸色苍白成这样竟然还在笑。 “我头痛腰痛嗓子还痛。”相重镜道,“都是被你气得。” 顾从絮见他好像消气了,也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犹豫着道“那我背你吧。” 相重镜也没折腾自已,有坐骑何必靠自已的腿,当即点点头。 夜彻底深了,幽火依然在前方开路,相重镜伏在顾从絮背后,闭着眼睛听着顾从絮的脚步声。 周围万籁寂静,好似整个世间就只有两人。 进入密林后,相重镜听着耳畔树叶沙沙的声响,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轻声开口“我第一次有记忆时,是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匣子里,耳边是永不停息的潺潺流水声。” 顾从絮正在胡思乱想,闻言“嗯?是被遗弃在落川?” “嗯。”相重镜语出惊人,“那是我才刚满月。” 顾从絮一惊,停下脚步“满月的孩子能记事?” “我能。”相重镜轻笑,“我甚至记得当时将我从匣子里抱起的人身上那股奇特的香 味。曲行将我养大,以为我年纪小不记事,总是对我说什么‘若不是有我们,你早已是孤魂野鬼了’‘该死的罪人’……” 顾从絮听得心头突然有些发堵。 相重镜喃喃道“顾从絮。” 这是相重镜第一次唤顾从絮的名字。 顾从絮轻声说“什么?”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主人转世……”相重镜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自嘲般轻笑着问,“那我上辈子到底做了多罪大恶极的事,这一世才落得这个下场啊?” 顾从絮僵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回答他。 他主人陨落时,顾从絮只是条刚破壳没几年的小龙,那时的三毒秘境只有他和仙君两人,四周还点着鲛人烛的灯火,仿佛永不熄灭。 那时的顾从絮和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大,本就不怎么记事,岁月已过千年,那些和仙君相处的记忆早已被时间长河冲刷得极其模糊。 顾从絮甚至不记得他主人长什么模样。 定魂棺的尸身是他唯一的寄托,却被曲危弦毁了。 相重镜问的问题,顾从絮答不上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已的主人当年为何要孤身一人在那荒凉至极的秘境,又为何临死前被那么多人攻讦。 仙君似乎被认为是千人所指的罪人,孤身一人面对着无数朝他拔剑相信的修士,神色落寞又悲伤。 小龙听主人的话,乖乖藏在一块巨石后,不明所以地看着仙君单薄的背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记忆中的一幕和方才相重镜被诬陷清白时如出一辙,顾从絮出来维护相重镜,仿佛在代替当年什么都不懂的自已,护住自已想要保护的东西。 顾从絮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相重镜已经睡着了,他呼吸均匀,脸色苍白,羽睫上似乎还有些湿意。 顾从絮站在原地呆怔了许久,才将他背得更稳,缓步朝去意宗而去。 相重镜头痛得几乎要裂开,说是睡过去其实说昏过去比较合适,失去意识后他整个人仿佛坠入泥沼中,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而来,死死拽着他往下拖。 “毁坏地脉,罪大恶极,当诛!” “什么仙君,自已即将飞升就妄图斩断灵脉断绝我等修道之路吗?道貌岸然之辈!” “杀了他!” 谩骂声响彻耳畔,仿佛一根根坚硬的银针不断往脑海中刺。 不知在泥沼中沉沉浮浮了多久,终于有人抓着他的手将他强行拽了上来。 相重镜轻轻睁开眼睛,耳畔的恶毒谩骂已经散去,取而代之地是一声声痛苦地喘息。 一片黑暗中亮着一盏豆粒大小的灯,黑色的小龙蜷缩在灯旁的血泊中,身体艰难围成一个圈,将中央几颗沾着血的晶莹龙骨圈住。 龙骨好像是刚刚从身体中剖出来的,每颗龙骨中皆有一抹神魂困在其中。 小龙奄奄一息,竖瞳毫无光亮看着面前越来越暗的灯。 豆粒大小的灯火终于燃尽最后一丝光亮,小龙挣扎着抬起爪子,想要用幽火将最后一盏灯照亮,爪子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灯盏。 烛火倏地大放,燃烧最后的烛油,接着彻底熄灭。 一片黑暗中,只能听到小龙细若微闻的啜泣。 相重镜茫然往后退了半步,突然一脚踏空,当即从那诡异的梦中惊醒。 他喘息几声,呆呆看着头顶陌生的床幔,好一会手脚才恢复知觉。 相重镜笃定顾从絮会将自已带到安全的地方,也没有第一时间去管自已在何处,反而察觉到一直窝在他耳饰中的幽火似乎少了一簇。 相重镜眉头一皱,撑着手起身看了看,剩下的蓝色幽火蹭着他的眉心,似乎在说什么。 相重镜犹豫了一下,才将神识沉入识海中。 偌大个识海中灯火通明,相重镜进来后左右扫了一眼,就发现了另外一簇红色幽火,以及……拿着幽火当火把使的顾从絮。 顾从絮正背对着他盘膝坐着,捏着红色幽火小心翼翼地将熄灭的灯盏给点亮。 灯盏亮起后,他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似的,抬手轻轻将灯盏放走,又抓来另外一盏熄灭的灯来点。 相重镜站在那看了许久,突然就笑了,道“你在我识海里闹什么呢?” 顾从絮专心致志点灯,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变成原形,活像是在做贼似的,僵硬着回头去看相重镜。 相重镜站在一片灯火中,眸子温和地看着他。 顾从絮脸突然红了,他干咳一声从地上起身,将被他蹂躏得哭唧唧的红色幽火甩回去“没闹什么 ,你还难受吗?” 相重镜一边安抚叽叽告状的幽火一边笑着道“好多了——现在是在何处?” 顾从絮见他不提方才自已点灯的事,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道“曲危弦安排的住处,我们出去说。” 他正要和相重镜一起出去,谁知相重镜却直接坐了下来,用手指接着一盏灯火,眸子映着暖黄色的烛火,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相重镜眸中全是促狭的笑意“这里多好,若是出去了不就浪费你辛辛苦苦帮我点那么多盏……唔。” 他话还没说完,顾从絮就扑了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肯让他再多说让龙丢脸的事了。 顾从絮几乎是强行地拽着相重镜出了识海,噔噔噔后退几步后,脸上的热意还没消散。 相重镜张开眼睛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见他几乎都要恼羞成怒了,才没有再折腾他,撑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 相重镜察觉到不对,道“我睡了多久?” 顾从絮将屏风外面满秋狭准备好的衣裳随手拿了一件扔到床上,又跑到屏风旁边蹲着了,他含糊道“三日了,满秋狭说你在融合神魂,耗费精力太多,要好好养一养。” 相重镜将身上单薄的衣裳脱下来,翻了翻新的衣袍,随口道“养什么养,他就是怕我脸色太难看丑瞎他的眼——三更,少了件里衣。” 顾从絮“哦哦哦”,忙在屏风那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和旁边衣裳混在一起的亵裤,他勾着边缘红着脸走进内室想要递给相重镜。 只是纯情的恶龙刚进去,视线就落在相重镜不着寸缕的身体上。 顾从絮“……” 顾从絮浑身一僵,手指上勾着的亵裤轻飘飘落了下来。 相重镜太多年不见日光,身体白得有些过分,还未束起的墨发垂下来披散在身上,纯黑和雪白的相称极其显眼。 他瞥了几乎僵成木头双目呆滞的顾从絮,根本不在意地带着笑赤脚下榻,走上前将地上的衣衫捡起来,懒洋洋道“怎,之前不是瞧见过吗,现在知道害羞了?” 相重镜面不改色地当着顾从絮的面将衣衫换好,等最后一根衣带系好后,他转身一看,顾从絮早已不知跑到哪里 去了。 相重镜嗤笑一声,按照顾从絮那性格,指不定又要好久不出来了。 相重镜都习惯了那蠢龙的做派,自顾自戴上面纱,正要去寻曲危弦问问看另外一颗龙骨在何处,又感觉手腕被人拽住了。 这次相重镜没被吓住,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本来要自闭许久的顾从絮竟然出现了,他垂着眸一言不发,似乎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相重镜道“怎么?” 顾从絮讷讷道“你、你还在生气吗?” 相重镜挑眉,懒洋洋道“没有啊。” “你有。”顾从絮笃定道,“你一定还在因为前几日的事生气。” 相重镜被他逗乐了“哦?说说看。” “我那时不该那么说话……”顾从絮讷讷道,“如果你没生气的话,灯就不会灭那么多了。” 相重镜“……” 相重镜诧异道“我生气和我灯灭有什么关系?” 相重镜自已都不知道识海中那些灯还有这等用处,毕竟他也不会经常关注识海中的灯到底灭了几盏。 顾从絮还在说“而且你如果没有生气,按照你的性子,肯定会让我……嗡嗡嗡。” 相重镜没听清“什么?” 顾从絮不知怎么说出口,好像一说出来就像是上赶着给人表演杂技似的。 相重镜见他这个反应,也猜出来了顾从絮这会到底在别扭什么了,他当下觉得有些好笑。 “行啊。”相重镜也不着急去找曲危弦要另外一块龙骨了,反而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指了指手边的桌子,淡淡道,“真龙大人,开始表演您的杂耍吧。” 顾从絮“……”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我这张欠嘴。 第39章 九州魔修 顾从絮犹豫地看着他“真的……要吞?” 相重镜已经将脚抬到了小案上搭着,慵懒地托着脑袋,道“嗯?不是你想表演吗,现在又不愿了?” 顾从絮是条说到做到的真龙,当即一狠心一咬牙变成细细一条小龙盘在小案上,尝试着从尾巴尖入口。 曲危弦和满秋狭今日是第三次过来,本来还以为相重镜会像前两次那样还在昏睡,两人都已经做好了回去的打算,谁知一靠近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相重镜的声音。 “吞啊,吞深一点,把牙收了,啧,你到底会不会?” “唔,呕。” “……” 满秋狭“……” 满秋狭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闪过无数臆想中想要画出来的画面,随后整个破碎。 他画错位置了。 就在满秋狭还在因为自已逆了位置而陷入狂乱时,什么都不懂的曲危弦竟然直接敲了敲门。 满秋狭悚然看他。 竟然直接敲门吗?! 曲危弦不知道满秋狭在激动什么,他只知道相重镜醒了。 “重镜,我来了。” 满秋狭心想相重镜正在胡闹,能应你就有鬼了。 下一瞬,相重镜平稳的声音从房里传来“嗯,进来吧。” 满秋狭大吃一惊。 竟然要进去吗?! 满秋狭一边拧眉崩溃一边捂着眼睛把曲危弦推进去了。 进房后,满秋狭还以为自已会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一面,捂着眼睛将手指分开,从指缝中偷偷去看那淫邪的一幕。 但当他扫了一圈后,发现相重镜正穿戴整齐地靠在软榻上,垂在小案的手腕上缠着一条细细的龙,好像正叼着尾巴当镯子使。 根本没有什么令人期待的画面。 满秋狭失望地将手放下了。 曲危弦走到相重镜身边坐下,喊他“重镜,重镜你好些了吗?” 相重镜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好多了。” 满秋狭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相重镜的脸,甚至连他掉了一根睫毛都能瞧出来不一样,见状冷哼一声,道“你那脸白得和鬼差不多了,还好多了?我看你离入土不远了。”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谁?谁离入土不远了?! ” 相重镜抬头看去,就瞧见宋有秋做贼似的扒着门框,用一种看将死之人的眼神兴冲冲地看他——若是他早来片刻,相重镜都怀疑宋有秋看到还睡着的自已,能直接扛着就地埋了。 满秋狭瞪了宋有秋一眼“没人入土。你来做什么?” 宋有秋大摇大摆走进来,身上的棺材丁零当啷乱响,十分扰民“现在外面剑尊沉冤昭雪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特来向剑尊道喜,终于洗刷冤屈。” 相重镜似笑非笑道“来找我要玉石?” 宋有秋羞涩地看他“最懂我的人莫过于剑尊了。” 他说着,伸出爪子等着剑尊打赏“承蒙惠顾,一千玉石。” 相重镜“……” 曲危弦不知听懂了没有,紧张地道“重镜欠了钱?” 相重镜无奈地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别做声,否则又被宋有秋逮着坑。 “行,玉石会给你。”相重镜有琼廿一那个拿玉石当口粮的灵剑,自然不缺钱,他道,“我要你再帮我做一件事,报酬你要多少给多少。” 宋有秋眼睛一亮,他为了钱什么都敢答应,直接点头“好好好。” 相重镜朝他勾勾手,道“过来。” 宋有秋哪怕对男人没兴趣,被这样一勾也差点迷了魂,他干咳一声,在满秋狭恨恨地眼神注视下颠颠跑上前。 相重镜在宋有秋耳畔轻声道“我要三毒秘境那个罪人和恶龙的所有消息。” 宋有秋悚然一惊。 相重镜垂眸盯着他的眼睛,言笑晏晏“你办不到?” 宋有秋死死咬着牙,下颌崩得死紧。 一旁的满秋狭觉得十分诧异,宋有秋往往什么脏活烂事都做,哪怕再触及底线之事他也是面不改色,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个反应过。 宋有秋犹豫许久,才抬眼看向相重镜“事成之后……” 相重镜自然知道“我不会泄露半分关于你的事。” 宋有秋这才一狠心“成交。” 宋有秋难得没有插科打诨,说完后没多说一个字便匆匆忙忙地离开,身上的棺材都不响了。 满秋狭心想,看来是极其大的事。 不过满秋狭一心只有相重镜的脸,其他的事他就算好奇也不会追究到底。 见曲危弦 一直盯着自已看,相重镜偏头看他“危弦,怎么了?” 他对着曲危弦语调总是会温柔许多,生怕吓着他似的。 还在咬着尾巴不敢动的顾从絮不知怎么有些酸溜溜的。 呕,肯定是吃尾巴尖吃的。 呕呕呕。 曲危弦看着他,犹豫好一会,才像是怕相重镜伤心似的,小声喃喃道“重镜不要生气。” 相重镜笑着道“我不生气,你说便是。” 曲危弦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地问他“重镜看见我爹了吗?” 相重镜一愣,疑惑道“他没回来?” “没有。”曲危弦摇头,“自从他带你去禁地,便一直没有回来。” 相重镜拧眉“我进到禁地后便不知道了,出来后也没瞧见他。” 曲危弦对相重镜盲目信任,根本不会去怀疑相重镜是不是说谎了——但凡换个人都要以为相重镜是偷偷在后山禁地把曲行给灭口了。 “怎么办?”曲危弦喃喃道,“我爹不会不告诉我一声就离开去意宗的,他去哪里了?” 曲危弦被曲行自小宠到大,十分依赖他亲爹,相重镜之前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曲行,现在没想到他自已反而不见了。 相重镜道“派人去找了吗?” “已经搜了三日的山了,也让宋有秋去九州找了,全都不见踪迹。” 相重镜见曲危弦神色恹恹,看起来不像是发病反而像是没休息好,他拍了拍曲危弦的后背,温声道“先不着急,他又不是你,不会连回家的路都寻不到,对不对?危弦看起来很累,睡一觉再说好不好?” 曲危弦这几日一直在寻曲行,别人怎么劝都不肯休息,但相重镜只说了一句,他便听了进去,乖乖点头“对,好。” 相重镜将他哄着到内室的床上去睡觉,曲危弦累惨了,刚躺倒就闭眸沉沉睡了过去。 相重镜看着曲危弦好一会,才起身出了内室。 满秋狭正在将一碗药从储物芥里拿出来,淡淡道“你会好心帮他寻曲行?” “怎么不会?”相重镜坐下,翘着腿道,“危弦是去意宗宗主,但整个去意宗还是听令曲行,那龙骨指不定也在曲行那儿。我想要拿到龙骨,就必须找到他。” 满秋狭嗤笑“不愧是 你,一点不为感情所左右。” 相重镜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手腕,发现顾从絮竟然还在吞着尾巴尖,动都没敢动,生怕他再生气似的。 相重镜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昏睡了三日,清醒后一时间感情有些稀薄,哪怕已经不生顾从絮的气了那识海的灯盏依然还没反应过来。 这一回,相重镜终于有时间去思考情感,那还未被顾从絮点完的灯盏终于一盏盏接着亮了起来。 满秋狭将手中的药端着放到相重镜面前。 相重镜笑容一僵,灯盏噗噗又灭了两盏。 相重镜“……” 满秋狭见他面有菜色,道“这是给你补身子的。” 相重镜幽幽道“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身怀六甲。” 满秋狭竟然还歪头想了想“如果你想怀小龙崽子,我也可以给你研制灵药。”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一指门口,道“你走。” 满秋狭不走“你快喝药。” 相重镜起先没察觉,被满秋狭一说他倒是反应过来身子似乎真有些病恹恹的,而不是刚睡醒的酥软。 相重镜体质有些特殊,从不喝药,自小到大重伤靠灵力治愈,一些大病小病全靠硬挨,嗅到药味都厌恶得不行,他拧着眉头将药碗端起来嗅了嗅“你里面加了什么?” 满秋狭胡说八道“各种大补的,保准你喝完后,脸都补红了。” 相重镜“……” 相重镜瞥他一眼。 满秋狭顿时捂住心口,悲痛欲绝的模样“你都不照镜子看看你的脸吗,若说之前有一万点,那现在苍白的脸肯定得减去两个点,我……我真是看不下去了,快喝。” 相重镜“……” 相重镜实在是服了这疯子,面无表情地将药一饮而尽,眉头差点都皱成两个点了。 满秋狭这才抱着药碗走了,看模样似乎还打算再搞些更补的来,打算补全那掉了的两个点。 所有人都离开后,顾从絮才闷闷道“你看完了吗?” 相重镜将盘成圈的顾从絮从手腕拿下来放在小案上,笑眯眯地道“你吃完了吗?” 顾从絮“……” 顾从絮干巴巴道“吃、吃不下去。” 相重镜懒洋洋看他“那就 使劲吃。” 顾从絮“……” 相重镜眯着眼睛去看小案上的顾从絮,似乎是想要靠近点,但他身子往前一倾不知怎么突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往旁边歪去。 身子轻飘飘的,哪怕知道马上要摔,相重镜却没有丝毫想要撑自已一把的冲动,反而眯着眼任由自已往旁边倒去——好像要摔的不是冰冷坚硬的地面,而是柔软的云床。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顾从絮化为人身一把接住了他。 顾从絮将浑身发烫的相重镜扶着靠稳,皱着眉伸手在他额头摸了摸,果不其然也是滚烫一片。 相重镜身上太热了,恶龙化身又是如龙鳞般冰凉的,让他不自觉地往顾从絮身上靠。 顾从絮眉头紧皱“满秋狭在那药里下了毒?” 否则只是一会功夫,相重镜怎么会烧成这样? 相重镜摇头,满秋狭那疯子就算杀尽天下人也舍不得碰他脸蛋一下,怎么可能会给他下毒? 八成是那灵药太多,加上他体质有些奇特,现在又无灵力傍身,一不小心补过头了。 “睡一觉就好了。”相重镜眯着眼睛往顾从絮冰凉的身上蹭,“你身上好凉,我喜欢。” 顾从絮都快被他蹭热了,红着脸将他扶着躺回去,然后飞快起身将旁边的木窗推开了。 他本来是打算让相重镜吹吹风消消火,但窗户刚一打开,顾从絮竖瞳一缩,眼尖地瞥见窗外对着的半山上正有一双猩红的眼睛透过密林死死盯着他。 察觉到那人身上一股熟悉的味道,顾从絮眉头紧皱。 相重镜还在嚷“三更,我热,你缠一缠我。” 顾从絮本来踩着窗棂冲出去将那人给叼回来的脚突然一滑,险些整个人卡着腰挂在窗棂上。 恶龙恼羞成怒“缠什么缠,我在办正事!” 相重镜歪着脑袋,脸果然如满秋狭所说补红了,连眼底都有一抹如雾的红晕,他吃吃笑着道“办什么正事,办我啊。” 顾从絮“……” 顾从絮瞪他一眼,再去看窗外,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顾从絮只好从窗棂上跳下来,走到相重镜面前,扶着他歪着的脸侧,蹙眉问“九州现在可有魔修?” 相重镜带着软糯的鼻音懒洋洋道 “嗯?” “魔修。”顾从絮又将他脑袋扶稳了,耐着性子道,“方才我瞧见一人,身上好像是魔气。” 相重镜边将脸往顾从絮冰凉的掌心蹭一边含糊道“没啊,六十年前九州从没出现过魔修,现在……唔,应该也没有。”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所以三界九州才将入了魔的顾从絮叫成恶龙。 见顾从絮神色凝重,相重镜拽着他的衣襟强行将他拉下来,逼近他的脸,仿佛醉酒似的笑着问“怎么啦?” 顾从絮耳根发烫,不敢直视相重镜那张妖孽的脸,尽量强行绷着说正事“修士修炼一旦有心魔必定会入魔,再加上九州地脉上的灵力本就不纯净,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无人入魔?” 随着补药的药效越来越浓,相重镜根本都不会思考了,脸靠在顾从絮掌心,也跟着问“是啊是啊,怎么可能呢?” 顾从絮匪夷所思道“你不醉酒,会醉药?” 相重镜迷迷瞪瞪“是啊是啊,不醉酒会醉药?” 顾从絮“……” 不光醉,还鹦鹉学舌? 作者有话要说哈,二更。 第40章 恶龙魔化 整个去意宗的弟子依然在四处找寻曲行,宗门上下惶惶不安。 云砚里带着面具大摇大摆地从去意宗山下的小镇溜达回来,瞧见满脸惊慌的弟子,分给凤凰一颗山楂,嗤笑道:“一个蠢货而已,丢了就丢了,值得花这么大功夫吗?” 小凤凰啐出两颗山楂籽,奶声奶气道:“他们应该想开点,指不定那宗主是死了呢。” 云砚里将最后一颗山楂咬掉,手中拿着小木签:“说的也是。” 这三日来,云砚里闲着无事几乎将去意宗山下的小镇都逛了个遍,新鲜的东西熟悉了后,越发无趣。 云砚里估摸着相重镜也该醒了,也不规规矩矩走山路,反而仗着修为直接踩着树枝从半山腰一路掠了上去。 小凤凰扑扇着翅膀跟在他旁边飞,半路上不知瞧见了什么,突然“啾”地一声喷出一簇小火苗,差点把云砚里的头发给燎着。 云砚里早已习惯了,轻飘飘脚尖点在树枝上,顺着小凤凰的视线看了过去。 去意宗在深山之巅,北边是一座断崖,云砚里不怎么认路一门心思往上飞,无意中闯入了断崖之下的荒石空地旁。 空地之上乱草从生,因背着光阴凉一片,仿佛黄泉地狱入口似的。 此时,那荒草乱石交织的空地上,一个身穿白色僧袍的男人正双手合十,纯澈至极的灵力萦绕在他周遭,将手腕上的佛珠都拂得轻轻飘起。 在他面前,一个身形古怪的东西正躺在地上,看着像人却又不像人,像凶兽却能隐约瞧见垂在荒草中的人手。 那奇怪的东西已经不动弹了,察觉不到丝毫声息。 僧人闭眸念佛,应当是在超度。 云砚里修为高深,将身形隐藏在茂密的树枝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小木签。 那僧人云砚里记得,好像叫什么溯一。 溯一超度完后,站在那沉默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在他转身的那刹那,云砚里似乎瞧见那僧人那仿佛开着三瓣花蕊的瞳孔。 云砚里等到溯一离开后,才和凤凰一起纵身越到乱石空地,垂眸看着那地上不知什么的东西。 那应当是个血肉之躯,好像被什么腐蚀了似的,手脚大小不一,还有漆黑的黑雾在上飞窜,好像萦绕尸体的苍蝇,让人倒胃口。 云砚里拧着眉看了一眼,那身体上散发的恶臭差点把他熏到了,没一会肿胀的身体便化为了一摊血水,渗入乱石中。 小凤凰落地,站在那一缕脏乱的头发旁示意云砚里看。 云砚里拧眉:“白发?” 他记性不错,三日前好像有一个白发人正在宾客中,也是那人提到了九州罪人之事。 想起当时那白发人勉强算英俊的脸,云砚里又看了看脚下这一滩脏泥似的尸体,怎么也无法将两人联想到一起去。 云砚里没多留,让凤凰吐了个火将尸首烧掉,再次操控灵力往去意宗赶。 片刻后,云砚里回到去意宗,溜达着去找相重镜。 相重镜那一直紧闭的房门半掩着,应该是已醒了,云砚里也不和他客气,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九州人怎么比纸还薄,不过去个禁地……”云砚里一边奚落一边走进去,话还没说完就瞧见躺在软榻上被一条黑龙乱七八糟缠着的相重镜。 云砚里:“……” 相重镜侧躺在软榻上,披散的墨发挡住他半张脸,隐约能瞧见他贴着冰凉的龙鳞,迷迷瞪瞪地蹭着。 那黑龙身子九曲十八弯,几乎将相重镜半个身子缠满,恶龙的脑袋刚好搭在相重镜的脖颈处,只消轻轻一咬就能让这人顷刻毙命。 察觉到有人进来,黑龙倏地抬起眸,竖瞳森然看向他。 云砚里看到这一幕不知怎么心头一股无名怒火烧了起来,他手中一直捏着玩的木签被一簇火苗裹挟,被他随手一震,凝成锋利的剑意。 “魔龙,从他身上离开。”云砚里冷冷看着他。 顾从絮好不容易将闹个不停的相重镜哄好,云砚里这句话出口,相重镜被惊醒,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想要抬头看看是谁。 顾从絮还记得相重镜不想让云砚里看到自己的脸,转瞬化为人身,将相重镜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他起身,冷淡地看向云砚里:“我若不离开,你待如何?” 他这个姿势占有欲十足,几乎将浑身发软的相重镜抱在怀里,俊美无俦脸上全是冷傲。 世间所有人对真龙来说皆是蝼蚁,就连云中州之人也不例外,这是真龙自骨子里带出来的傲气,睥睨桀骜。 能让真龙另眼相待之人,只有千年前将自己养大的主人,以及朝夕相处六十年的相重镜。 虽然相重镜此人可恶至极,但对顾从絮来说,总归是不一样的。 云砚里心高气傲,自小到大哪里被这个眼神注视过,手指猛地一紧,沉着脸二话不说朝着顾从絮一剑劈了过去。 顾从絮冷笑一声,根本没把这道灵力放在眼里,他抬手将相重镜的面纱招来,飞快戴在相重镜脸上,而那带着火焰的剑意堪堪到他面门。 真龙的身体便是最坚硬的兵刃,若说顾从絮在之前还只有一颗龙骨时或许对上云砚里有些吃力,但他这三日将另外一块还残留主人灵力的龙骨炼化后,被压制住的修为回来了一半。 顾从絮眼睛眨都不眨地抬手,用骨节分明的五指一把抓住那带火的剑意,草草束起的长发被冲势带起来的狂风吹得往后漂浮。 云砚里没想到他竟然能接住,手指一动,冷然看他。 顾从絮轻飘飘接住那抹剑意后,手指一丝损伤都没有,还垂着眸看了半晌,似笑非笑看向云砚里:“你们云中州的灵力果然和九州地脉不同。” 他闭着眸将掌心的云中州灵力吸纳入身体中,之前在御兽大典中松动过一次的元婴封印竟然又有动的架势。 顾从絮这才终于确定了,云中州的灵力的确能解开相重镜的封印。 想到这一茬,顾从絮将相重镜轻轻放在软榻上,瞥向云砚里。 他要想办法多弄些云砚里的灵力来破除封印,否则两块龙骨的身体束手束脚着实难受。 云砚里冷冷看向顾从絮,眸光倏地在眼睛中转了一圈,他似乎瞧到了什么东西,竟然笑了起来:“没想到九州这种贫瘠的破地方竟然还有魔龙存在,且还是一条被封印的困龙。” 顾从絮对其他人就没有对相重镜那么客气了,他一垂手,五指化为锋利的龙爪,盯着云砚里的眼神几乎像是在看一盘菜。 云砚里有恃无恐,他抬起两只手指轻轻放在眼睛上,细看下能隐约瞧见那只瞳孔仿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膜片。 那似乎是件灵器,上面皆是密密麻麻的法阵,运作时连瞳孔都有些泛红。 “我父尊怕我折在九州,特将「衔听」交给我。”云砚里淡淡道,“衔听不光能为我规避未来片刻的危机,也能让我看清某些……你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 “是吗?”顾从絮眼尾全是冰冷的寒意,阴冷道,“那你瞧见片刻后我将你的头削下来的危机了吗?” 云砚里大概觉得这句话极其可笑,纵声笑了起来:“就凭你两颗龙骨凝成的身体也想杀我?痴心妄想。” 顾从絮的爪子一僵,漠然看他。 那叫衔听的灵器,果然有些用。 云砚里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慢悠悠道:“我不光能看出你现在是用两颗龙骨凝成的躯体,我还能瞧见你身上……那用神魂强行固定住的一半生死契。” 顾从絮瞳孔剧缩,再也听不下去,整个身子宛如离弦的箭骤然冲向云砚里,真龙的利爪狠狠一滑,直接将云砚里那化为剑的小木签直接击成粉末。 云砚里倒退数步,见这条龙竟然真的打算杀了他,狠狠一甩手将灵剑召出,嘲讽道:“哟,恼羞成怒了?你主人都已死了,你还耗费神魂留下那无用的生死契做什么,当花儿看吗?难道你还妄想着他能起死回生不成?” 顾从絮耳畔传来阵阵嗡鸣,云砚里那尖酸刻薄的挖苦却像一道惊雷似的往他耳朵里钻。 主人已死了…… 无用的生死契。 起死……回生? 恶龙死死咬着牙,一直安安静静的漆黑瞳孔此时已蒙上了一层血雾,魔瞳森然冷厉,就连那俊美的脸上也逐渐浮现一片片漆黑的龙鳞。 杀意盈满周遭。 小凤凰吓得毛都炸了,作为同宗灵兽,能结结实实感觉到真龙身上那让人窒息的威压和愤怒,若是他这个不着调的少尊真的将魔龙惹怒了,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少尊!少尊啊,您可闭嘴吧!”小凤凰站在他肩上蹦来蹦去,焦急道,“你没看到他马上要魔化了吗?!把他惹怒了你有什么好处?!” 云砚里太过自负傲慢,方才被顾从絮挑衅得够呛,能出一口气是一口气,根本不计较后果是什么。 他双手环臂,冷笑道:“本尊主我高兴,我愉悦,这就够了。” 凤凰:“……” 凤凰差点叼他耳朵狠狠晃他的脑袋,看能不能晃出水来。 那恶龙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若是化为龙身翻江倒海,整个去意宗八成都能被他压塌,更何况是一条失去神智被心魔操控的魔龙了。 凤凰焦急得要死。 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躺在软榻上的相重镜小声嘟囔了句什么,声音细若微闻,顾从絮却听到了。 他在说:“三更。” 本来已在魔化边缘的顾从絮身体一颤,瞳孔中的血雾飞快散去,脸颊上的龙鳞也重新化为光滑的皮肤,杀意顿散。 正等着顾从絮发飙的云砚里微微挑眉,诧异地看着。 魔化的龙这么容易恢复神智吗? 第41章 一母同胞 云砚里并不相信。 魔龙之所以被称为恶龙,便是因为他魔化后会变成失去理智只知杀戮的野兽,被心魔操控欲望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神智? 顾从絮看也没看云砚里,沉着脸朝相重镜走去。 面纱下的相重镜正枕着小臂,半眯着眼睛看他,不知是还醉着还是已经清醒。 云砚里见顾从絮满身煞气还没消散,还以为他要伤相重镜,快步上前:“住手!” 话音刚落,迷迷糊糊的相重镜就从那狭窄的软榻上轻轻一翻身,整个身子摔了下来。 顾从絮速度极快,一把上前接住相重镜瘫软发烫的身体,眉头都要拧成一团了。 他心情阴郁,平日里温和的眉眼仿佛如刀锋冰冷,方才云砚里的话让他一时半会缓不过来,但对着相重镜还是尽量不冷着脸。 将相重镜抱回软榻上,顾从絮尽量语调平和问他:“怎么?” 相重镜哪怕差点摔下去也不知道害怕,瞧见顾从絮还吃吃笑了起来:“你怎么不来缠我了?” 顾从絮微愣。 相重镜应该还是在晕着,手指不自觉地在身下的软榻上画圈,看着顾从絮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 顾从絮愣了好一会,耳根有些微红,轻声道:“等会缠,我在办正事。” 他说完后,唯恐相重镜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办我啊”这种虎狼之词,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别乱动。” 相重镜想让云砚里带他进云中州,且云砚里此人虽可恶但不出意外应该是相重镜的血亲,顾从絮就算再暴怒也没想将人给一口吞了。 顾从絮见相重镜乖乖枕着小臂不动了,才将阴鸷的视线看向云砚里,眸中全是嗜血的杀意。 小凤凰哆嗦着道:“少尊,你看吧,龙真的生气了。” 云砚里:“……” 顾从絮已经不想听云砚里那张欠撕的嘴说多余的话,确定相重镜不会迷迷糊糊自己翻下软榻后,还未收敛的利爪轻轻一拨,利爪相互摩擦,竟然能发出剑刃相撞的金石声。 云砚里也是个不肯吃一点亏的,见状握紧手中的剑,挑衅道:“来。” 尾音还未落下,顾从絮已经身形如雷霆般重重冲上前,利爪比剑刃还要锋利,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彻耳畔。 云砚里手中灵剑不甘示弱,运足灵力抬起,锵锵两声碰撞,利爪和灵剑相撞,竟碰撞出一簇火花。 短短几招交手后,两人错身而开,一旁书架被直直切成五段,轰的倒塌。 云砚里养尊处优,虽然对战无数却从未和恶龙交手过,那真龙身上的威压竟然能让人类修士也隐隐发憷。 “得速战速决。”云砚里头一回产生了危机感,握紧灵剑,狠狠一别,打算快些结束,否则对上身躯强悍不知疲倦的真龙,他很吃亏。 好在现在的顾从絮没有魔化,还好对付一些。 念头急转间,两人浑厚的灵力已经再次交锋,魔龙的人身虽然高大,但身形却灵敏如鬼魅,云砚里一个失神的机会,竟然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相重镜指甲在软榻上轻轻画圈的声音隐约响起。 云砚里警惕地看着周围,顾从絮已不知什么时候凭空消失了。 顾从絮也想快些收拾他,等到云砚里背对着他的一刹那,真龙再次凭空出现,利爪闪现一抹寒光,冷冷朝着云砚里劈下。 云砚里反应极快,飞快转身,但顾从絮的利爪已经到了眼前。 云砚里眸中的衔听法阵倏地疯狂运转,在那微缩的瞳孔中,他瞧见魔龙几乎转瞬便到他面前,利爪挥下,从他脖颈处直直滑到腰腹,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鲜血。 鲜血留了一身。 衔听运作只是一瞬间,云砚里窥见刹那后的未来,甚至来不及去将触手可及的灵剑抬起,脑海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一圈结界转瞬出现在他面前,将他整个身子囫囵裹住。 凤凰尖啸一声,化为翎羽华美的原形,朝着冲过来的顾从絮吐出一口凤凰火焰。 相重镜正歪着脑袋迷茫地敲着两人交锋,在他颠倒摇晃的世界中,那两人仿佛是在玩过家家一样,动作慢吞吞的,仿佛放慢了无数倍,根本见不到任何刀光剑影。 他只看到有一簇火焰似乎要烧到顾从絮了,有些呆呆地想:“不是两个人打架,怎么还有外援的?” 相重镜屈指轻轻一点,两簇幽火也冲了上去,轰然一声巨响,拦住了凤凰火。 火星子碰撞,仿佛流星坠落,簌簌落到地上。 伴随着外面一声旱天雷,火焰熄灭后,顾从絮长身玉立,黑色宽袖垂下,手中的利爪堪堪穿破那如乌龟壳似的结界。 云砚里瞳孔几乎缩成一个点,怔然看着自己眉心半寸处悬着的龙爪。 这道结界是他的护身禁制,这么多年云砚里还从未遇到过这种被直接戳破禁制的时候。 顾从絮站在他前方,明明利爪还再进一步刺穿他的灵台,他却好像算准了距离,半寸不多半寸不少。 仿佛在故意羞辱。 不对,他就是故意羞辱。 云砚里瞪着顾从絮,恨得眼圈红了,他一边觉得耻辱,一边又后知后觉冷汗浸湿了后背。 这是天之骄子云中州少尊主这辈子输得最惨的一次——连上次对战相重镜,他都没这么狼狈过。 顾从絮冷冷看着他,道:“你叫我什么?” 云砚里死死咬着牙,他知道顾从絮是在威胁自己服软,否则那眉心的利爪八成在往前三寸,他都要被穿成串了。 云砚里眼圈发红半晌,才咬着牙说出两个字。 顾从絮没听清,抖了抖爪子:“大点声。” 云砚里狠狠抬起头,如他所愿厉声道:“我叫你,魔龙!” 顾从絮:“……” 此人,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还打算躺进去自己阖棺盖。 顾从絮神色阴沉地看他半晌,就在云砚里觉得这魔龙要杀他的时候,眉心的利爪突然轻轻一动。 云砚里眼睛猛地张大,却见顾从絮慢条斯理仿佛切豆腐似的将他的护体禁制切开,将利爪收回来缓缓化为骨节分明的五指,偏着身子冷淡看他一眼。 那护体禁制散开后,化为道道精纯的灵力散在周围,被顾从絮悄无声息地用手指勾了过来,吸纳入体内。 云砚里一愣,根本没注意自己的灵力如何,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步:“你什么意思?!” 顾从絮匪夷所思看着此人,自己都不杀他了,他还追问是什么意思,就那么想死吗? 云砚里将顾从絮这个眼神看成了施舍,当即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就要冲上前去找顾从絮理论。 凤凰惊魂未定,吓得连忙张开翅膀去拦云砚里。 “少尊,少尊算了!狗命要紧!” “什么算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可怜我吗?!” “我才不要九州人的施舍!呕!给我收回去!” “愿赌服输!你现在就回来一爪子宰了我,本尊主我眉头皱一下我就不姓云!” 凤凰都要急哭了,却还在纠正:“少尊,少尊,自称错了啊!” 也是奇葩到一块去了。 顾从絮懒得去看云砚里的纠缠,慢条斯理走到相重镜身边。 若是顾从絮的真身没被封印,全盛时期一个云砚里根本不再话下,但现在他的身体和灵力只由两节龙骨凝成,方才那雷霆一击已经用尽了所有的灵力,现在体内一丝能调动的灵力都没有了。 再熬下去,谁输谁赢还是个未知数。 再者…… 顾从絮看向窗外已经散去的乌云,嗤笑了一声。 若是方才他真的用利爪穿透了云砚里的眉心,恐怕云中州那位势必会瞬间降下雷劫将顾从絮劈成齑粉。 相重镜还在枕着小臂看他,手指因为画圈画了太久,指尖都有些微红。 顾从絮见他保持这个姿势许久,手等会定要酸,便拧着眉头将他手抽出来,让他在软榻上躺平。 云砚里的灵力果真有用,将那禁制上的灵力吸纳入身体后,原本只是动一下的结界竟然缓缓脱离了元婴,只有半个龙身还缠在上面。 还是差一点。 顾从絮皱了皱眉头,偏头看向还在满脸屈辱瞪他的云砚里。 现在不能再薅他灵力了,得耐心等一等。 *** 相重镜一觉睡到了晚上,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身上还盖着被子。 那药虽然难喝,但神魂融合的后遗症已经消失殆尽,而且体内的灵力好像还回来了点。 相重镜起了身将长发挽起来,正要叫顾从絮,就瞧见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云砚里?”相重镜奇怪道,“你在我这里做什么?” 云砚里见他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更加生气了,他冷冷翻旧账:“你不是叫顾三更吗,相剑尊?” 相重镜:“……” 差点忘了这一茬。 相重镜将鞋子穿上,脸皮极厚:“人嘛,行走江湖,多个名字好吃饭。” 云砚里都被他气笑了。 相重镜见他气成这样,疑惑道:“谁招惹你了?” 云砚里冷冷瞪他:“你身边的那条龙,你让他出来。” 相重镜:“出来做什么?” 云砚里:“杀我。” 相重镜:“……” 相重镜怀疑自己还在醉着,不可置信道:“哈?” 云砚里冷冷道:“他不杀我,便是在侮辱我。” 相重镜满脸懵,根本不知道他睡着的时候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还闹上杀啊侮辱啊什么的了。 一旁的小案上放着满秋狭不知道什么时候送过来的药,还特意用火灵石温着,相重镜尝试着将药递给云砚里,想让他补一补脑子。 “你要不……尝一口?” 云砚里:“……” 相重镜只好自己喝药,他还以为这药能让自己灵力恢复,而且也不想糟蹋满秋狭的心意,所以这回只抿几口,省得再失去意识。 云砚里见他还傻乎乎地喝药,气得脑子嗡嗡的,他努力保持冷静,怒其不争道:“你知道自己身边那条龙到底是什么来历吗?” 相重镜摇头,他还没查清楚顾从絮和他主人到底是何人。 “不知道你还敢把他留在身边?”云砚里不知道哪来的老妈子的心,一见到相重镜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想多嘴,不记打地又开始揭顾从絮老底,恨恨道,“他可是已入了魔的龙,若是失去神智你那脖子根本不够他啃一口的。” “哦。”相重镜抿了一口就没再喝了,随意道,“他不啃我。” 云砚里骂他:“你心怎么就这么大?!” 白日里云砚里瞧见那条黑龙缠在相重镜身上时,那巨龙森然竖瞳中差点就把“我想吃了他”写出来了。 相重镜将药碗放下:“还好吧。啧,你怎么这么啰嗦?” 明明刚开始认识时高傲得恨不得掐死他,现在怎么尽瞎操那些没用的心? 云砚里一噎,也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些不对。 也对,相重镜爱死不死,关自己何事? 他最好能被巨龙一口吞了,到时候自己也不用带他去云中州被父尊责罚了。 云砚里沉默好久,才故作不耐道:“所以,你帮我去找那人了吗?” 相重镜敷衍他:“在找了在找了。” 云砚里幽幽看他:“说实话,你根本没放在心上对吧?” 相重镜嘴里都是药味,拿了一旁的茶漱口,含糊道:“反正在约定时间内我会将他找到带到你面前不就成了。若是找不到,你就把我带云中州去。” 云砚里:“……” 云砚里瞥他一眼:“那人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云中州的二少尊,若是没被人拐走现在身份尊贵到你见一面都是祖上烧了高香。带你回去糊弄我父尊?他指不定把我踹到落川永远不让我回家。” 相重镜一僵,脸颊鼓鼓含着口中的茶,愕然看向云砚里。 弟……弟弟? 不该是哥哥吗? 第42章 三界鬼修 小凤凰闻言蹦跶了一下,道:“少尊,你明明……叽!” 云砚里似乎知道它要说什么,面无表情将小凤凰打了下去。 相重镜将茶吐掉,也大概知道云砚里是在胡说八道:“那人叫什么?” 云砚里拧眉:“他同我是双生子,刚出生没几日就被人偷着扔下了落川,不知生死,当时还未给起好名字。” 相重镜垂下眸漫不经心道:“那为何你们那时不去寻他?” “云中州和九州有天道阻隔,哪怕是我父尊也无法轻而易举下来九州。”云砚里见他脸色还是恹恹的,还以为他又难受了,将相重镜放在一旁不喝的药又推了回去,拧眉道, “把药喝完,你脸色怎么这么……” 他还没说完又后知后觉自己又开始瞎操心了,立刻闭了嘴。 相重镜接过药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漆黑的药。 云砚里继续道:“当时所有人都说坠入落川的人九死一生,他又是个孩子,无灵力傍身,不可能还活着。但我父尊不信,这些年一直妄图用灵力强行将落川之路给打开,今年才勉强成功。” 相重镜一愣,手中捧着的药轻轻荡出一圈涟漪。 云砚里摸摸鼻子,不知怎么有些莫名尴尬:“我弟咳……弟弟叫云玉舟,你再努力帮我找一找,若是真能找到,我父尊指不定一高兴就把你留在云中州呢,还省了你修炼飞升吃的那么多苦。” 相重镜盯着那药好一会,才抬头笑了一声,道:“好啊。” 云砚里听到他的笑音,隐约觉得有些熟悉,盯着他的面纱看个不停,好半晌才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看你的脸?” 相重镜还是那句话:“我怕你见了我的脸,羞愧而死。” 云砚里:“……” 云砚里本来觉得相重镜给他的感觉十分奇特,正想要细究,就被相重镜这句气**不偿命的话气得半死,他瞪了相重镜一眼,拂袖而去 他走后,顾从絮才从识海中出来,幽幽道:“从你俩说话的语调就能确定,你们果然是亲兄弟。” 一样的毒舌可恶。 相重镜笑着没说话。 顾从絮又问:“你为何不和他相认?” 相重镜一边解衣带一边随口道:“只凭他一面之词,还不足以让我现在去认祖归宗,等九州的事儿办完了再说。” 相重镜本就是个情感淡薄之人,要他对没认识几天的陌生人产生亲情和信任,绝非易事。 顾从絮沉思。 相重镜根本没管顾从絮还在旁边看着,已经自顾自脱下衣服,去换新的红袍。 回过神的顾从絮:“……” 顾从絮艰难地将视线从相重镜纤细到好像两手就可环住的腰身上撕下来,红着脸欲言又止。 这人在他面前,怎么越来越放得开了? 相重镜将外袍系好,勾着满秋狭送他的红色发带去束发,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漫不经心道:“脸怎么又红了,被看光的不是我吗?” 顾从絮:“……” 顾从絮脸皮哪里厚得过相重镜,见他一副“我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的坦然架势,一言难尽地偏过头,不打算回他的骚话。 他含糊问道:“你要出门吗?” “嗯。”相重镜叼着冒着幽火的耳饰偏头看了顾从絮一眼,“往常哪怕查到一点点细节宋有秋都会来我面前邀功,现在都一日一夜过去了也不见他影子,许是出了什么事。” 顾从絮:“是查主人的事?” 相重镜点头,将耳饰戴好,朝他一勾手,笑着道:“走,出去瞧瞧。” 顾从絮见他说完便毫不犹豫往外走,也跟了上去。 去意宗依然还在找那丢了的老宗主,曲危弦也就昨日在相重镜那休息半日便匆匆回去了。 相重镜先去曲危弦的住处看了看,果然没瞧见人。 顾从絮道:“你知道去那找那卖棺材的吗?” 相重镜给曲危弦院子里几乎要**的兰花浇了水,将门掩上,道:“去意宗山下的小镇里便有送葬阁,他十有**在那里。” 送葬阁分阁几乎开满整个九州,也不知宋有秋到底哪来那么多玉石,连犄角旮旯里的分阁也建的和主阁没什么分别。 山下的镇子虽小,但因三门之一去意宗在此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相重镜和顾从絮并肩走在长街上看着路两边人来人往的铺子,挑眉道:“六十年前,这里只是个小村落,根本没这么多人。” 顾从絮视线灼灼看着周围的修士,冷哼道:“这叫人多吗?都不够我吞一口的。” 相重镜笑着瞥他一眼:“怪不得他们叫你恶龙。” 旁人唤顾从絮恶龙,顾从絮反应极大,无论是何人他都暴怒地要**。 但说也来怪,“恶龙”这两个字从相重镜仿佛嗔着浓烈酒香的口中说出来,好像被带着烈火的风拂过似的,莫名让顾从絮耳朵一阵酥麻。 顾从絮摸了摸耳朵,罕见地没做声。 相重镜还等着他炸毛,没想到恶龙竟然像是哑巴了似的,一句话都不反驳。 相重镜诧异看着他,视线落在顾从絮有些发红的脸上,微微一愣,便有些了然地拉长了音,“哦”了一声。 这恶龙,似乎对这个称呼还挺满意的。 一会功夫,两人便到了送葬阁。 送葬阁明明是给人下葬的铺子,但装置得活像是要结亲,张灯结彩红红火火,哪怕相重镜再喜欢红色,也被这迎面而来的艳红差点闪瞎了眼。 相重镜眯着眼睛走进送葬阁,正要去找小厮问宋有秋在不在,余光就瞥见角落里一个浑身小棺材的人正偷偷摸摸往后院爬。 相重镜:“……” 相重镜挑眉,拨开着急拦着他的小厮,快步上前,一把将角落里猫着的宋有秋给拎了起来。 “宋掌柜,这是打算去哪里?” 宋有秋躲闪不及,被抓到后尴尬地回头,朝相重镜讨好一笑:“剑尊,晨安,吃了吗?” “已是午后了。”相重镜将捏着他后领的手松开,淡淡道,“躲着我做什么,我又不吃你。” 一旁双手环臂的顾从絮接了一句:“我能吃了他吗?” 宋有秋:“……” 宋有秋哭丧着脸:“剑尊饶命,吃了我就没人给你找消息了。” 相重镜笑着不行:“你得先告诉我为何躲我?” 顾从絮露出两颗小尖牙,森然看他。 宋有秋:“……” 相重镜大概察觉到了,偏头看他:“别吓他。” 顾从絮这才将牙收了起来,视线还是要**。 宋有秋知晓这祖宗是真恶龙,真有可能把自己吞了,忙不迭道:“剑尊,不是我查不到线索,实在是……” 他左右看了看,一把拽住相重镜的手腕往后院拽,好像怕别人偷听到似的。 等到了空无一人的后院,宋有秋才做贼一般鬼鬼祟祟道:“剑尊,您要查的人是这千年来三界众人心照不宣的罪人,我只知他当年想要毁坏地脉,却被地脉反噬,不得好死。也因此若有人妄图查他,地脉之灵必定震怒,降下责罚。” 相重镜轻轻蹙眉。 宋有秋这种不怕死的人都吓成这副模样,看来责罚必定不是寻常人能承受得起的。 “真的不是我不想查。”宋有秋怯怯道,“剑尊,狗命要紧啊。” 相重镜也看出他的惊惧,点点头:“好,那就不查,你不要因我牵扯进来。” 宋有秋能告知他这些,已是仁至义尽了。 宋有秋见相重镜丝毫不追究,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前几日是他自己贪财要接的,现在又说不能查,简直是在明晃晃地砸自家招牌。 相重镜和宋有秋又寒暄了几句,转过身去看顾从絮。 顾从絮正在背对着相重镜偷偷朝宋有秋龇牙吓他,相重镜一转身他立刻面无表情,一副我什么都没做的神情。 相重镜没注意到,带着他要离开送葬阁。 只是他刚走几步,犹豫再三的宋有秋再次追了上来,欲言又止。 相重镜见他这个模样,恍然道:“哦,灵石还是按照之前说的给,你想要多少都行。” 还在纠结的宋有秋闻言哭笑不得:“剑尊,我在你心中到底有多爱财?” “嗯?不是这个事?” “嗯。”宋有秋干咳一声,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三界九州的生灵皆吸纳地脉灵力,受地脉之灵制约。但有一个人是特殊的。” 相重镜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又走了回来,道:“谁?” “铁海棠。” 相重镜没听过这个名字:“这是谁?” 宋有秋语出惊人:“她是鬼修,靠着阴气生存,不必受地脉制约。” 相重镜吃了一惊:“鬼修?” 三界九州只有道修妖修,鬼修魔修几乎是传说中才会有,哪怕相重镜六十年前神魂不全,所见到的厉鬼皆是没有灵力的鬼魂残魄,根本修不了道。 宋有秋点头:“对,往南十里的下饮川旁有一颗大槐树,她便在那里。只要付给她报酬,就能得到任何消息,包括千年前的事。” 相重镜见宋有秋犹豫许久才说出此事来,便知道这个铁海棠肯定是个很难招惹的人物。 果不其然,宋有秋说完后,为难地看着相重镜,道:“就是有一点,那个铁海棠……厌恶男人。” 相重镜:“……” 相重镜试探着道:“厌恶男人?到什么地步?” “据说她生前被男人哄骗**至死,死后又险些被吸食阴气魂飞魄散。”宋有秋摸了摸手臂,心有余悸,“但凡有男人靠近槐树,她能召出万千厉鬼将人生吞了,无论是谁。” 相重镜:“……” 哦,那是有点难办了。 第43章 黄泉海棠 见宋有秋一直在摸手臂,相重镜挑眉道:“你被咬过?” 宋有秋干笑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就一次,我花了好大价钱才让满大人把我手上的阴气给去掉。” 相重镜忍笑:“你明知道她厌恶男人,怎么还敢过去?” “我好奇啊,而且鬼修好像更需要棺材,这要是成了得是多大一笔单子啊。”宋有秋笑得更尴尬了,“我没多想,还以为扮成女人过去就不会被发觉了。” 相重镜:“……” 相重镜差点笑出声,舌尖抵着齿缝勉强忍住。 宋有秋咳了一声,尽量正色道:“所以剑尊还是三思,若没有必要,最好不要去招惹铁海棠,她不受地脉天道制约,想杀人只是随手的事。” 相重镜若有所思,正要说话,身后就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你那身扎眼的女装,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瞧出来你是个男人,铁海棠没把你扔到下饮川已是心善了。” 相重镜回头看去,满秋狭不知何时到的,正慢悠悠走过来。 相重镜:“你怎么在这儿?” 满秋狭抬起手往上一指,相重镜顺势看去,这才发现送葬阁旁边正伫立着一座高楼。 ——那是刚建好的无尽楼。 相重镜:“……” 宋有秋还真的帮他把无尽楼重新建了一个?! 满秋狭挑眉看相重镜:“你要去找铁海棠?” 相重镜点头。 满秋狭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判断什么,好一会才摸着下巴露出一抹笑:“我有个法子,要不要试一试?” 相重镜微微挑眉,正要说话顾从絮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冷淡道:“他不试。” 不想也知道满秋狭那厮根本没安好心,指不定又要趁这种机会折腾相重镜来满足自己古怪的癖好。 满秋狭胆子极大,但还是不敢招惹恶龙,见状只好失望地打消了念头:“行吧。” 顾从絮松了一口气。 谁知一直在沉思的相重镜却笑着睨了顾从絮一眼,慢条斯理道:“别啊,试试也没什么。” 顾从絮:“……” 在恶龙的认知中,哪个正常男人会主动扮女人,但他却忘了,相重镜根本不是个寻常人。 相重镜眼中没有丝毫排斥,反而满是跃跃欲试。 顾从絮咬牙切齿:“用不着这样,我过去将她的槐树连根拔起,不信她不肯帮忙!” 相重镜笑道:“你这叫请人家帮忙吗?” 顾从絮噎了一下。 满秋狭眼睛直接亮了。 宋有秋讷讷道:“可那铁海棠能认出来的。” “那是你。”满秋狭哼道,“扮女人并不是往脸上糊胭脂水粉再穿一身辣眼睛的粉裙就行的,你但凡多用点心,也不至于被铁海棠记恨到现在。” 宋有秋不吭声了。 满秋狭说得一套一套的,见相重镜果真同意,兴奋地拽着他就往无尽楼跑。 顾从絮咬牙切齿地跟在后面,想说服相重镜打消念头却知晓像相重镜那种强势的性子,定不会被人轻易说服改变心意。 宋有秋也想见识见识真正的男扮女装是何种模样,也颠颠跟了上去。 宋有秋果然厉害,刚建好的无尽楼几乎和在无尽道的高楼一模一样,进去后相重镜差点以为宋有秋是将高楼直接原模原样搬了过来。 满秋狭兴奋得不行,将相重镜带到了房里后便砰的一声关了门,不让旁人看。 顾从絮双手环臂靠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水。 宋有秋蹲在旁边,也不吭声。 两人在外面等,气氛沉默又尴尬。 真龙满脸生人勿进的冷漠架势,宋有秋再热络也不敢主动招惹顾从絮,抱着膝盖乖乖地等,看起来极其可怜。 他本来没指望顾从絮会和他说话,但没一会,顾从絮竟然皱着眉头开口了。 “你可知道,那铁海棠是如何修成鬼修的?” 宋有秋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恶龙在和自己说话,想了想,道:“她本是被毁坏坟墓曝尸荒野的孤魂野鬼,后来被人好好安葬在槐树下,又得了机缘,能够吸食阴气化为实体,久而久之便入了鬼道。” 顾从絮:“何种机缘?” 若是换了旁人,宋有秋早就颠颠上去要钱了,但顾从絮满脸写着冷意,架势也是一副“不说就吃了你”,他不敢拿对待相重镜那套去对恶龙,喋喋不休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全说了。 “据说是能令鬼魂臣服的机缘,就埋在那棵槐树下,整个下饮川被那机缘搅和得比黄泉还阴冷。” 也因为机缘便在槐树下,所以铁海棠才不让所有人靠近。 顾从絮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旁边的雕花门突然被轻轻打开了。 听到门声,顾从絮漫不经心转头去看,视线还没落实处,一抹红影仿佛蝴蝶般轻轻朝他扑来,带着一股相重镜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顾从絮被那抹红影扑了个正着,皱着眉去看,直直对上一张艳丽无双的脸庞。 顾从絮突然一僵。 相重镜如玉人似的身子被裹在一袭单薄的红衫间,腰身被一条袖满海棠纹的红绸缠了一圈又一圈,纤瘦得仿佛一折就断。 满秋狭一改平日里为他编繁琐墨发的风格,垂曳至腰下的墨发只用一枝刚摘的桃花枝草草束起,花开的正艳,只留两绺带卷的发垂在脸侧,发尾落在肩上,因他抬手的动作拂过脖颈。 相重镜的长相本就雌雄莫辨,这样装扮竟然也没有丝毫违和感。 相重镜柔弱无骨似的手攀着顾从絮的双肩,整个人挨在他怀里,微微仰着头,隐约能瞧见带着半边面纱的脸上露出一抹惑人的笑意。 顾从絮:“……” 顾从絮当年成年期历经的雷劫仿佛重新落了下来,直直劈在他的灵台上,将他击得魂魄都要散了。 相重镜满意地看着顾从絮竖瞳都惊得满瞳了,随意地撩着顾从絮垂在肩上的发绕圈圈,故意将声音压细,偏向女人的柔软,含着笑道:“我好看吗?” 顾从絮:“……” 顾从絮耳畔轰然一声巨响,彻底回神,他目瞪口呆看着相重镜,一把抓住他胡乱绕自己头发手就想要往外推,脸都憋红了。 “你……你离我远一点!” 顾从絮一直都知道相重镜脸皮很厚,满嘴骚话让人招架不住,但却打死龙都没想到他扮成女人也不觉得有丝毫羞耻,反而还乐在其中,只露在外面的一双眼全是暧昧的色气,只靠眼神都能将人的魂给勾走。 顾从絮浑身的鳞片差点都要炸了,几乎惊恐地盯着相重镜那张昳丽妖孽的脸,好像在看什么鬼画皮。 宋有秋在一旁也看呆了,满秋狭走过来,哼了一声,道:“看见了吗呆子,这才是真正的男扮女装。” 宋有秋恍然大悟:“原来我是装扮错了,那怪不得。” 满秋狭面无表情,冷酷地拆穿他:“不是,是脸的问题,就算你穿成他这样,也照样会被铁海棠打。” 宋有秋:“……” 相重镜调戏完了顾从絮,对恶龙龙角都要露出来的反应极其满意,终于舍得放过无辜的纯情龙,松开手站稳了。 满秋狭也很满意,上上下下看个不停,道:“去吧,那铁海棠肯定认不出来你的,要是你这样她还能认出,我把这无尽楼给吃了。” 满秋狭信誓旦旦。 相重镜也挺有自信,就是在一旁的宋有秋欲言又止,总觉得这副模样好像还是骗不了铁海棠。 片刻后,顾从絮化为龙身,让相重镜坐在背上,腾云驾雾飞入天幕。 十里的距离对真龙来说只需要一个摆尾的时间,很快两人便在空中瞧见了穿过荒郊野岭的下饮川,以及那棵巨大的大槐树。 相重镜头发上的桃花都要被吹飞了,拢着单薄的衣衫,偏头打了个喷嚏,嗓音有些沉闷:“将我放下去就好。” 顾从絮闻言便飞下去,落地后化为小龙盘在相重镜的手腕上。 他一盘上去,拧眉道:“你身上很冰。” 相重镜又打了个喷嚏,随口道:“这里阴气太重了。” 顾从絮犹豫一瞬,身子在相重镜手腕上盘了两圈,一件黑袍凭空出现落在相重镜身上,为他挡住周围的阴气。 相重镜终于觉得好受了些,打算回去把为自己选这套衣裳的满秋狭揍一顿。 相重镜将被吹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捋好,又整理了一下衣裳,信步闲庭朝着大槐树下走去。 他已经牺牲到这一步了,一定要从铁海棠那问出点什么东西,否则可亏大发了。 在相重镜和顾从絮看不见的地方,槐树下万千厉鬼聚集,全都用森然的视线目不转睛看着他,若不是顾忌着那黑袍上熟悉的威压,他们会瞬间一拥而上将此人吸成一副骨架。 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远远瞧见相重镜漫步走来,不知看出了什么,冷笑一声跃下大槐树,整个身形消散在一座木门中。 木门后,是一座如鬼门关似的小世界,四处全是森森白骨,盛开着如火焰似的黄泉花,女子走过一条白骨铺成的小道后,尽头是用骷髅筑成的座椅。 一袭紫衣容貌艳美至极的女人正翘着一条修长的腿搭在面前的小案上,垂眸将一支黄泉花上的阴气缓缓吸入体内。 在她手边,有一把绑着脏旧转运符的铁链铁锤,看模样一铁锤砸下去,人脑袋都能被砸个粉碎。 她懒洋洋吸食完阴气,抬起美眸淡淡道:“何事?” 白衣女子神色温柔,语调也令人如沐春风,看着极其羸弱。 柔弱的女子缓缓启唇,说出的话却半点不温柔:“姐姐,又有个不要脸的孙子男扮女装来找茬了,要削了他煮汤吗?” 被称为姐姐的人便是传言中的铁海棠,她随手将手中枯萎的黄泉花一扔:“又是宋有秋?” 女子道:“不是那蠢货。” 铁海棠靠在座椅上,交叠着两条修长的腿,如玉的脚尖一晃一晃,手指轻轻抚摸着一旁铁锤上的转运符,淡淡道:“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来了个乐子,直接削了多无趣啊,放他进来。” “是。” 作者有话要说:  相:我的伪装的确无懈可击。 鬼:又有个孙子男扮女装了! 第44章 脚踝淤青 在等待“乐子”进来的时间,铁海棠翘着腿又掐了一朵黄泉花,仿佛嗅花香般将上面的阴气缓缓纳入体内。 一旁有个扎辫子的小姑娘蹲在地上,奶声奶气道:“姐姐,又有剑尊的消息传来啦。” 听到“剑尊”这两个字,铁海棠无神的鬼瞳骤然浮现一抹光亮,她忙转了个身趴在扶手上,像个孩子似的眼巴巴看着小姑娘,伸出手去揪小姑娘的辫子,催促道:“快,快说。” 小姑娘闭着眼睛将手指放在眉心,仿佛在瞧什么似的,脆生生地道:“剑尊今日晌午从去意宗下了山,身边还跟了个黑衣男人。” 铁海棠一听,恨恨“啧”了一声:“男人?什么男人?是不是对他图谋不轨的男人?!” 小姑娘笑了出来:“剑尊是男人啦,不会有男人对他图谋不轨的。” “那可不一定。”铁海棠一边趴在扶手上撇唇,一边漫不经心拨弄着垂在一旁的破旧转运符,心情看起来极其不悦,“妖族那个谁谁谁,不还和他有过婚约吗?” 她越说越觉得不爽,握着扶手的手狠狠一用力,竟然将那骷髅做成的扶手硬生生捏了个粉碎。 “我迟早要杀了那条毒蛇!” 小姑娘咯咯笑了起来,继续道:“他们一起去了去意宗山下的小镇,唔,进宋有秋的送葬阁了。” 一旁的厉鬼刚刚将扶手给紧急修好,还没走开,铁海棠又阴沉着脸把扶手捏碎了。 厉鬼:“……” 行吧,蹲着继续等着修吧,反正等会还得碎。 铁海棠默默磨牙:“然后呢?” 小姑娘:“然后……唔,哈哈哈!” 铁海棠:“???” 小姑娘笑得差点倒在花海里,被着急的铁海棠一把拉住,拼命催她:“然后呢然后呢?宋有秋那蠢货有冒犯剑尊吗?!” “剑尊身边那个男人身上的气势令厉鬼畏惧,她们不敢靠近,只瞧见两人在送葬阁说了些什么,后来又转道去了隔壁的无尽楼。” 小姑娘忍着笑,一边闭眼“看”一边道:“之后不知为何,那无尽楼的满秋狭将剑尊打扮成红衣姑娘模样,头上还插着桃花,随后乘着黑龙走了,我们没追上——姐姐,那个黑衣男人竟然是恶龙!” 铁海棠才不管什么恶龙不恶龙,刚刚修好的扶手又被她捏碎了:“快派鬼去找!” 小姑娘脆生生道:“好。” 捏碎三个扶手的功夫,那男扮女装的“孙子”已经信步闲庭进了槐树下的小世界。 相重镜没有灵力傍身,哪怕肩上披着顾从絮用龙鳞幻化而成的黑袍,冰凉的阴气还是顺着脚踝往上爬——若是他未融入去意宗禁地的神魂,现在指不定神魂又要飘飘乎地散了。 他一身红衣,脚下是绽放如血泊的黄泉花,面纱下的脸有些苍白,嘴唇都没了血色。 顾从絮察觉到他的手腕脉搏跳动地逐渐变缓了,有些紧张道:“你还好吗?” 相重镜拽着身上的黑袍,随口道:“我还好——你察觉到那槐树下埋了什么吗?” 顾从絮一直在注意相重镜的脸色,没分心去看其他的,拧眉道:“什么东西?” “不出意外是龙骨。”相重镜说着笑了起来,“运气还真是好,随便来个地方都能寻到龙骨。” 顾从絮诧异道:“我为何没察觉到?” 相重镜脚步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淡淡道:“我也没感觉到,但本能告诉我,那槐树下的东西,必定是龙骨。” 顾从絮见他这般说,蹙眉道:“那我去把那龙骨挖出来。” “先别。”相重镜马上走到了黄泉花路的尽头,远远瞧见一个穿着单薄衣衫的女人正坐在骷髅座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满身的森然鬼气遮都遮不住。 “我要先从她口中问出点东西,你不要轻举妄动。” 顾从絮只好将身子盘紧,妄图用那丁点大的身子温暖他的手腕。 铁海棠旁边的白衣女子鬼瞳狰狞,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相重镜也不害怕,反而慢条斯理走了过去。 铁海棠本来打算瞧瞧这个男扮女装的男人到底能给她什么乐子玩,但当他越走近,铁海棠的视线落在相重镜身上单薄的红衣、发上的桃花枝后,呆愣了好一会,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一旁的小姑娘。 小姑娘正在种花,抬头看了相重镜一眼,“啊”了一声。 相重镜已经走进了,微微颔首,声音温润:“铁姑娘。” 铁海棠目瞪口呆看着他,视线瞥到小姑娘一边捂嘴偷笑一边朝她点点头,示意就是他。 铁海棠:“……” 铁海棠浑身一僵,艰难去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铁海棠生前是因被男人糟蹋,却受尽辱骂说她故意勾引男人,不得已嫁给侮辱她的男人,被虐待至死。 而她死后尸骨也不得安葬,只扔在荒郊野岭的一棵槐树下,成为孤魂野鬼飘荡在下饮川十年。 后来尸骨被安葬后,铁海棠终于想要入轮回,忘却此生,但还未来得及离开,那虐杀她的男人却带着人想要挖出她的尸骨。 铁海棠呆呆看着自己被好好安葬的棺材被人硬生生撬开,终于彻底失控,靠着那能让他入轮回的机缘硬生生化为厉鬼将那个男人其挫骨扬灰,连魂魄都撕成一片一片永不得超生。 自那之后,铁海棠便再也不顾忌所有人的目光,放纵不羁到了极点,谁敢置喙半句她索性将那人魂魄揉碎来种黄泉花,吸纳那些阴气来修鬼道。 今日也是如此,她一身单薄紫衣,衣衫半解,裸露在外的肌肤如雪似的,大马金刀翘着腿搭在小案上的姿势,更是狂放到了极点。 小案上放置着枯萎的黄泉花,以及那把怎么看都不和女子更配的巨大流星铁锤。 铁海棠脖子僵硬地一一扫过,最后视线落在相重镜安安静静看过来的眼睛里。 她鬼瞳倏地一缩。 那双眼睛,和六十年前一样,一样的漂亮温柔。 铁海棠猛地将腿从桌子上放下来,手足无措地去拢自己身上的衣物,妄图在救命恩人手上留个好印象,但她平日里放纵惯了,再怎么拢,该露的地方还是遮不住。 铁海棠差点急哭了。 相重镜奇怪地看着她。 “铁姑娘?”相重镜说明来意,“今日前来叨扰,是有事想请你帮忙,不知……” 相重镜还没寒暄完,铁海棠突然尖叫一声,满脸通红地从座椅上跳下来,抖着声音急匆匆道:“剑尊稍候!” 说罢,捂住脸哭着跑了。 相重镜:“???” 顾从絮:“???” 相重镜满脸懵,问顾从絮:“她刚才叫我什么?” 顾从絮:“……” 顾从絮面无表情:“你好像被认出来了。” 相重镜吃了一惊,扯了扯衣袖:“我这都能被认出来?!不应该啊,你刚才不都看直了眼吗?” 顾从絮恼羞成怒:“我哪有?!” 一旁带他进来的白衣女子古怪地看着相重镜,见他懵懵的,唇角抽动地为他解答。 “剑尊的伪装的确完美,但男女身上的阴阳之气不同,鬼修的鬼瞳若是修炼到一定修为,是可以瞧出来分别。” 大概知晓此人是铁海棠的救命恩人,白衣女子难得没有毒舌骂人,一改方才的态度,恭敬道:“剑尊虽然神魂不全,但气息依然能看出来。” 相重镜:“……” 六十年前相重镜虽然经常见鬼,但对这种事却是一窍不通的,闻言有些尴尬地闷咳了一声。 见被拆穿,相重镜也没再掩饰,耳饰中的幽火钻了出来,火焰落在龙鳞幻化而成的衣衫上,仿佛火纹刺绣般安静着不动了。 被幽火包裹,相重镜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一个相重镜瞧不见的鬼魂飘然到白衣女子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句什么,女子轻轻点头。 “剑尊,我家姐姐有事要失陪片刻,您随我到待客厅堂坐一坐等候吧。” 相重镜挑眉,不知道这种四处都是骷髅堪比黄泉路的小世界竟然还有待客厅堂? 白衣女子没多说,恭敬带着相重镜往不远处的花海里走。 黄泉花被阴风阵阵吹得晃动,相重镜经过时仿佛有阴气幻化而成的手想要勾住他的裙摆,却被衣衫上的龙鳞威压和幽火直直震散。 相重镜没注意,自顾自走着。 顾从絮从袖口中探出半个脑袋来,神色冷然看着脚下不断朝相重镜的裙摆探来的阴气,恨不得将他们全都一口吞了。 顾从絮只是轻轻动了动,相重镜却第一时间发觉了,他垂眸看着顾从絮探出的小龙脑袋,突然有种想要摸一摸的欲望。 相重镜这样想了,索性也这样做了,冰凉的指腹轻轻碰了碰顾从絮的小脑袋。 “怎么了?” 顾从絮本来在怒气冲冲盯着脚下的阴气,突然被摸了一把,整个龙身一僵,偏头瞪他:“别乱摸,我在……”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生长着黄泉花的血泊中突然伸出来一只惨白的手,一把扣住了相重镜的脚腕狠狠一握,那手上生长着的黄泉花一阵摇晃,裙摆上的火焰烧得它发出一阵嘶哑低沉的惨叫,却还在挣扎着想要将相重镜往血泊里拖。 顾从絮一惊,正要用真龙威压震碎他,却见相重镜眉梢都没动,屈指弹出两簇幽火,漫不经心地将那只手烧成白雾。 他看起来像是习惯了,烧了后继续跟着白衣女子往前走。 顾从絮见他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态,心里莫名有些发堵:“你当年经常被厉鬼这样纠缠吗?” “嗯。”相重镜随口应道,末了还摸了摸下巴,笑道,“不过六十年没被这样过了,还挺新奇的。” 顾从絮:“……” 顾从絮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疼还没彻底泛上来就被相重镜给噎了回去。 很快,那花海中的待客厅堂近在眼前。 相重镜瞥见地面上好像新翻出来的泥土,微微挑眉。 这待客厅堂,难道是刚刚才建出来的? 白衣女子将他引了进去,待客厅堂布置极其奢华,长廊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花海和下饮川穿流而过,景色如画似的。 厅堂中灯火通明,中央还放着布置哪来的火灵炭盆,将四处都是阴气的地方熏得比外面的春风还要暖。 相重镜在炭盆旁坐了下来,彻底舒适了。 白衣女子不太适应这种温热的地方,给他奉茶后便退了出去。 相重镜捧着茶一边烤火一边去看外面的下饮川,淡淡道:“你说那个铁海棠是什么意思?不仅不杀我,还将我奉为上宾。” 顾从絮化为人身坐在他身边,冷哼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相重镜歪头,回想起方才铁海棠那手足无措的慌张模样,古怪道:“她那副模样可不是想害我的架势。” 反而好像是瞧见什么故人似的。 相重镜自从出了秘境后,除了些他自己拼命去想的记忆外,六十年前一些不重要的记忆还在脑海深处藏着,不努力想根本想不起来。 顾从絮视线垂着,盯着相重镜裸露在外面的脚踝发呆,随口含糊了一句也不知什么意思。 因为相重镜屈膝坐着取暖的架势,裙摆往旁边铺开,方才被厉鬼掐住的脚踝上有一圈极其明显的淤青,仿佛镣铐锁链一般。 他脚踝上还带着红绳坠着的金铃,垂曳在那一圈淤青上,仿佛是被人囚禁在牢笼用以取乐的精致尤物。 顾从絮盯着几乎都有些失了神,甚至有种想要伸手去握住那纤瘦脚踝的冲动。 相重镜一无所知,他脚底生寒,索性将那绣鞋脱下随手扔在一旁,脚尖轻轻翘着烤火。 那火灵石烧成的炭盆太过温暖,相重镜翘着脚尖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是一只晒饱了太阳的猫。 顾从絮彻底看呆了。 待客厅外,铁海棠一身华丽至极的紫衫,衣裳穿了一层又一层,务必让自己看起来端庄娴雅,打消相重镜方才对自己放纵张狂的印象。 她虽然没有身体,但还是觉得自己紧张的心口在狂跳不止。 “我、我看起来如何?”铁海棠紧张地去看旁边的白衣女子,“我乖不乖?好不好?” 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她依然记得那个神色清冷的男人摸着她的头发,唤他好姑娘的语调。 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哪里见过铁海棠这么模样,艰难道:“很乖,很好。” 铁海棠还是有些紧张,又在外面团团转了许久,才鼓足了勇气,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进了待客厅堂。 铁海棠已经在路上酝足了感情,连如何开口寒暄打招呼都想了不止十八个方式,她进去后先是生疏又怯怯地行了个并不熟练的女子礼。 “剑尊。” 她柔声说完后,才抬起头满是欢喜地去看相重镜。 只是视线一落在相重镜身上,铁海棠好不容易收起的双瞳瞬间冒出来,身上收敛的森然阴气也骤然发散,将火灵玉石都硬生生熄灭了。 在她的视线中,相重镜耳垂红透,张大眼睛愕然看向自己身边的顾从絮,连铁海棠到了也没发觉。 顾从絮仿佛魔怔似的,竖瞳已经满瞳,神光有些涣散,伸着手握住相重镜的脚踝,那失去了铃舌的金铃刚好坠在他虎口,莫名显得缱绻色气。 相重镜被鬼抓过脚踝,不过那些厉鬼往往都是想将他拖入泥污,和他们一起坠入腐烂的沼泽。 对待厉鬼,相重镜要么是一剑削了要么是一把火烧了,但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暧昧地握过脚踝。 更别提那人还是他打也打不得,杀也不舍得杀的顾从絮。 脸皮一直很厚的相重镜此时几乎红透了脸,恨不得拽着顾从絮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龙角把他骂一顿。 就算掐腰摸脖子或者被龙尾巴缠脚踝相重镜都没这么震惊过。 龙尾缠脚踝的触感,哪里能和人温热的手相比? 这条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被握住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忍受不住的酥麻,就在相重镜忍不了想要一脚把他蹬开时,耳畔突然一阵锁链声,接着迎面一颗脑袋大的流星锤呼啸一声,仿佛破开虚空轰然朝着顾从絮的脑袋砸了过来。 顾从絮心不在焉,好像沉浸在幻想,根本分不清楚现在握相重镜脚踝的手到底是幻想出来的还是真实的,但他对危险的反应却极其敏锐,空着的一只手猛地一抬,一把将几乎能将地面砸出一个洞的铁锤接住。 龙的竖瞳森然,冷冷看了过去。 铁海棠气得浑身发抖,手死死握着铁链,厉声道:“姑奶奶我要宰了你!!!” 说罢,手腕一抖,流星锤呼啸飞回去,再次狠狠朝顾从絮砸来。 相重镜:“……” 顾从絮这才回神,茫然看向朝自己袭来的铁锤,手刚要抬起去接那气势汹汹的流星铁锤,却感觉到自己掌心好像握着一圈如温玉似的东西,被他轻轻一用力扯着抬了一下,刚好踩在自己膝盖上。 顾从絮:“……” 顾从絮僵硬着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对上相重镜惊恐又羞怒的眼神。 恶龙浑身一僵,竖瞳剧缩。 第45章 完全没有 顾从絮前所未有地懵了。 他只是……盯着那脚踝上的淤青看而已,到底什么时候上手去抓了?! 纯情龙根本没有丝毫印象。 他僵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反应,而朝着他龙脑袋砸来的锤子却没有丝毫停顿,破空声险些能将空气撕裂,直直冲着顾从絮的脑袋砸来。 相重镜终于反应过来,强行忍住脚踝上传来的异样,猛地一脚蹬在顾从絮的肩上,将发呆的龙踹得往后一仰,堪堪避过能将他脑袋砸扁的流星铁锤。 一声剧烈的声响,铁海棠的铁锤竟然一击将刚刚建好的待客厅堂砸得粉碎。 木屑化为雪似的粉末翻飞在周遭,被阴风吹得胡乱飞舞。 相重镜恼羞成怒地蹬开被踹了一脚却还在坚持不懈抓着他脚踝的顾从絮的爪子,狼狈地拢着凌乱的衣衫起了身,发间的桃花枝轻轻一动,一朵凌乱的桃花发蔫地飘落在他肩上。 他的脑海仿佛被顾从絮握在脚踝那只手给硬生生搅浑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先骂顾从絮还是先应对铁海棠。 相重镜没发现的是,整个待客厅堂被铁海棠一击击碎,就连地上的木地板也碎成了粉末,但惟独他脚下那块完好无损,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顾从絮已经彻底回神,本能将相重镜护在身后,神色狠厉去看突然偷袭的人。 铁海棠气疯了,鬼瞳森然看向顾从絮,厉声道:“滚开!!” 顾从絮还以为铁海棠是打算连相重镜一起杀,转头对相重镜道:“你看吧,我就说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相重镜绣鞋不知丢哪里去了,赤着脚站了起来,脸上绯红还未褪去,尽量绷着神情,道:“铁姑娘,对不住,扮装骗你的确是我不对,还望你……” 相重镜这极其客套疏离的话让铁海棠握着流星铁锤锁链的手猛地一颤,继而惊恐看向相重镜。 相重镜还没这么在女子面前这么丢人过,加上他有事相求,话语间极其温和。 只是他道歉的话都还没说完,铁海棠突然“哇”的大哭出声,像摸到烫手山芋似的将手中铁锤扔下,撒腿就跑。 这次是真哭了。 相重镜:“……” 就在相重镜和顾从絮面面相觑时,白衣女子一言难尽地前来收场,派来厉鬼重新将待客厅堂建好,又说尽了客套话,让相重镜再在这里候着。 相重镜已经将沾满木屑的绣鞋找了回来,看也不看匆匆穿到脚上,又将身上的黑袍往下扯,挡住自己膝盖往下的地方。 遮挡住脚踝后,相重镜才幽幽看向顾从絮。 此时顾从絮才后知后觉刚刚的事,他根本不敢去看相重镜,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逃回识海里躲避,僵着身体站在原地,死死握着拳一动也不动,任由相重镜如刀似的视线一刀刀剐着他的身体。 相重镜看了好一会,视线落在顾从絮通红的脸上,慢悠悠道:“我的脚踝,好摸吗?” 顾从絮:“……” 顾从絮羞愤欲死,想要辩解一开口却语无伦次,连他自己都不知要如何为自己开脱。 毕竟方才主动上手去摸的,的确是他,相重镜甚至一句撩拨的话都没说。 顾从絮龙角冒出来,脖颈处也冒出隐约的龙鳞,这副模样却并不像魔化时那般可怖,反而看着整条龙都要被蒸熟冒热气了。 相重镜见顾从絮这番模样,方才的羞恼这才缓缓散去,平日里那放浪不羁的做派又回来了。 他朝顾从絮勾勾手,道:“过来坐啊。” 顾从絮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犹豫半晌才闭着眼睛同手同脚地走了过来,被相重镜勾着腰封拽着坐了下来。 相重镜本来就是那种“别人比他尴尬,那他就不尴尬”的恶劣性子,见恶龙全身上下写满了“快来欺负我吧”的模样,笑得发间的桃花都在微微晃动。 他也不矫情地再遮脚踝,反而扯开黑袍,伸出脚尖去踢顾从絮的脚,笑眯眯地唤他:“三更啊。” 顾从絮原本都要僵成柱子了,被相重镜那只带着一圈淤青的脚轻轻一碰,差点原地起飞将房梁给撞塌了。 恶龙难得乖顺,没有像之前被调戏时那样去凶相重镜,像是要赎罪似的,小小声道:“嗯?” 相重镜眸中全是促狭地看着他,故意道:“我的鞋子好像穿反了,你帮我换过来好不好啊?” 顾从絮:“……” 顾从絮本来拼命将视线往旁边偏,根本不敢像登徒子一样再盯着相重镜的脚踝发呆,相重镜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又是一呆。 相重镜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看着仿佛是醉酒似的,眸子弯弯,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魅惑勾人。 “嗯?”相重镜见顾从絮呆呆的,觉得更好玩了,将脚踩在顾从絮的膝盖上,脚尖顺着他的小腿缓缓滑了过去,将恶龙撩得尾巴尖差点都要冒出来了。 他还在催:“好不好啊?嗯?我这样穿着可难受了。” 顾从絮:“……” 若是平日里的顾从絮,早就凶巴巴地让相重镜自己换鞋去了,这次不知是不是被打击得脑子都懵了,呆呆看了相重镜好一会,才轻轻一点头,道:“好。” 这下相重镜反倒:“……” 相重镜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再难过脸上依然是让人看不出端倪的笑容,刚才被顾从絮摸了下脚踝就满脸羞恼的事,让一向以自制力为傲的相重镜觉得受了极大的耻辱,势必要加倍让顾从絮“羞恼”回来才能平衡。 他本来觉得拿脚再次调戏顾从絮,能让他羞恼地变成小红龙嗷嗷叫,咆哮着呵斥自己不知羞耻,这样才能让相重镜那“扭曲”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只是相重镜千算万算,没想到顾从絮竟然还真的打算帮他换鞋。 相重镜怔然看向顾从絮,本来以为他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还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算看顾从絮大变活龙害羞地满天乱飞。 然后……顾从絮就面无表情地握住他的脚踝,缓慢地将他穿反的绣鞋脱了下来。 相重镜:“……” 相重镜愕然看向顾从絮,连脚尖都在微微发着抖,垂在脚踝上的金铃轻轻晃着,若是有铃舌,现在肯定颤抖不止,抖得叮铃作响。 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全是相重镜自己给自己找事,哪怕再难受他也得强行忍着。 顾从絮的动作很慢,像是怕弄疼了他似的,但也就是这样慢吞吞的动作,让顾从絮微凉的掌心贴着脚踝蹭了又蹭,占足了便宜。 相重镜:“……” 相重镜脚踝上的酥麻顺着修长的腿蔓延上髓海,让他控制不住地抬起手捂住嘴细细喘着,眼圈微红,唯恐被顾从絮发现异样。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顾从絮终于将绣鞋给相重镜换好,他抬起头,试探着看他:“换、换好了。” 恶龙以为自己是在赔礼道歉,实际上举止比方才还要过分千倍百倍。 顾从絮还没看见相重镜的神色,就被相重镜蹬了掌心一下,有些委屈地收回了手。 相重镜才不管他委不委屈,他被人占足了便宜还不能多说一个字,只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背对着顾从絮,尽量不让他看到自己发红的脸。 顾从絮见他背对着自己不说话,犹豫道:“你……你还生气吗?” 相重镜:“……” 相重镜都要气疯了,但让顾从絮给他换鞋又是他自己要求的,就算气得要吐血还是不能骂人,只能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生、气、了。” 顾从絮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生气就好。 相重镜背对着顾从絮,几乎将后槽牙都咬碎了,心间全是前所未有的挫败和耻辱。 哪怕当年他幼时第一次比剑以半招之差落败时,都没这么屈辱过。 “怕什么?”相重镜面无表情地自己说服自己,“他就是条纯情得不能再纯情的龙,你有无数种法子能让他羞愤欲死。” 这样想着,相重镜终于吐出一口气,打算将此事翻篇——反正他丢脸的事,翻篇翻得比翻书还快。 整个房间安静得要命,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收拾好情绪的相重镜转过头,故作镇定道:“我记起来铁海棠是谁了。” 顾从絮道:“谁?你的故人?” 相重镜点头。 当年三毒秘境开之前,相重镜曾被厉鬼纠缠神魂不稳一段时日。 那时的他独来独往,离开去意宗四处历练,根本不知晓自己神魂不稳了多久,只迷迷瞪瞪记得自己仿佛在一处荒郊野岭四处游荡。 再次有意识时,他是被一股槐花的香气唤醒的。 *** 又是一年槐花盛开,铁海棠蹲在槐树下,神色忧伤地看着地上一堆早已化成白骨的尸身。 那是她的尸身,已经曝尸荒野十年了。 她蹲在地上,神色呆滞,日复一日地想要捧着近在咫尺的黄土将尸骨掩埋,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触碰到如何东西。 铁海棠茫然地心想:“我这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坏事呢,还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 在她的意识中,自己定是做错了事,才会被上天如此惩罚,否则她要如何说服自己,这种被虐待惨死曝尸荒野的下场是她本就该有的命数呢? 她呆呆地蹲在那,还在魔怔似的重复着将土掩埋到尸骨上的动作。 这个动作这十年来她重复了无数次,让她几乎都麻木了。 直到突然有一只手轻轻探过来,捧着一抔脏污的土,轻轻掩盖在了她的尸骨上。 铁海棠呆了好一会,才茫然地抬起头去看来人。 面前的人神色冷清,身上一股清冽的槐花香——说来也怪,铁海棠明明是鬼魂,却奇怪地能嗅到此人身上的味道。 这人仿佛仙人似的,几乎让铁海棠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是终于疯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和妄想吗? 就在铁海棠呆呆看他时,面前的男人突然喃喃开口道:“尸骨无人收敛,会变成孤魂野鬼啊。” 铁海棠愣了愣,才点头。 相重镜轻轻笑了笑,自言自语道:“那送葬阁还是得去一趟。” 铁海棠被他这个笑看呆了。 相重镜将手中挂着转运符的剑放在一旁,神色温和地继续将土往尸骨上埋,埋了好一会,他才突然“啊”了一声,问铁海棠。 “你冷吗?” 铁海棠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茫然道:“冷。” 我好冷。 相重镜“嗯”了一声,从储物芥里拿出一个盛灵器的紫檀盒子,一点也不嫌脏污地将铁海棠的尸骨从地上捡起来,放在盒子里。 铁海棠不知要如何反应,好一会才带着哭音抖声劝阻道:“仙人,不必如此!您……您只要用土将我埋了便好。” 相重镜没说话,认认真真将骨头捡完,又起身摘了一枝纯白的槐花放在盒子里,这才将盒子阖上埋在了槐树下。 铁海棠哭着看他,哪怕鬼魂已经流不出丝毫眼泪,但不知哪来的泪水还是不要命地从眼中流下。 “好姑娘。”相重镜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声音轻柔,“去轮回吧。” 铁海棠更咽着摇头:“他们皆说我命不好,就算再轮回也逃脱不了惨死的命数。” 相重镜愣了一下,才轻笑着道:“你叫什么,生辰八字多少?” 铁海棠抹干眼泪,一五一十说了。 相重镜将剑上的转运符扯下来,轻轻闭眸念了句法诀,接着一簇火焰倏地将他指尖的转运符烧成灰烬。 下一瞬,铁海棠呆怔看向自己的手中。 那惨白的掌心正安静躺着一枚转运符。 铁海棠愕然张大眼睛,正要去看,却见相重镜正伸手按在那棵槐树的枝干上,垂着眸轻声道:“我会回来接你的。” 他这句话不知在对谁说的,但铁海棠却恍惚知道,那定然是对极其重要的人说的,否则他的神情不会那么悲伤。 相重镜说完后,回头朝铁海棠一笑,这才缓缓离开。 铁海棠甚至忘记了他叫什么。 “他啊啊啊,就像是仙人!仙人你懂吗?!”六十年后已是三界鬼修大能的铁海棠抱着软枕仿佛花季少女似的在床上一边打滚一边兴奋地尖叫,“怎么可能有人连头发丝的卷曲度都那么完美啊?你说,你说啊!呜他真是要了我的命,虽然我早已经死了……勤娘!勤娘你说他完不完美,是不是仙人?!” 白衣女子——勤娘面无表情撩着床幔看着她,活像是在看傻子。 铁海棠还在止不住地翻滚,叫着叫着又突然嚎啕大哭:“可是刚才我在仙人面前做了什么?!我自称姑奶奶,还要当着他的面宰人——虽然那男人死有余辜,他竟然敢碰剑尊的脚?勤娘,勤娘你说他该不该死?!” 勤娘:“……” 勤娘冷漠道:“姑奶奶您要是再不换好更乖的衣裳过去,你的仙人剑尊就要等不及走了。” 铁海棠:“……” 铁海棠:“!!!” 片刻后,铁海棠优雅温婉地推开门走进了待客厅堂,仿佛方才那凶残粗暴举止的人不是她铁海棠一样,当做无事发生地温柔福身。 “见过剑尊。” 知晓铁海棠是故人后,顾从絮也没了顾忌,也不在意方才铁海棠朝他抡铁锤的事——毕竟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个轻薄人的登徒子,活该被揍。 他从已经敞开的后门走到了长廊那装作对两人之事不感兴趣的样子去看花海,耳朵还是竖得尖尖的,酸溜溜地打算听一听这两人到底有什么过去。 相重镜笑道:“对不住,方才没认出来你。” 铁海棠一愣,忙激动道:“剑尊还记得我?” 相重镜:“隐约记得。” 哪怕是“隐约”已经足够让铁海棠欢喜了,她忙想要大步流星跑过来,但脚步一顿还是规规矩矩迈着优雅的小步伐走过来,恭敬跪坐在相重镜身边,看着他的眼神都在发亮。 相重镜认识的人中还很少有女修,更何况铁海棠的眼神仿佛日光般闪耀,让没和女人相处过的相重镜完全招架不住。 他干咳一声,不知该如何寒暄,总觉得说什么都尴尬。 铁海棠没打算让她的仙人剑尊尴尬,乖顺道:“剑尊来此处寻我,是有事想要我帮您查吗?” 相重镜见状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省去了寒暄让他舒适不少:“正是。” “您说。”铁海棠正要像平时一样拍拍胸口做出承诺,手一抬起又想起来不能太粗鲁,忙捏了个女子柔美的兰花指,柔声道,“剑尊想知道的,海棠全都帮您寻来。” 相重镜:“……” 相重镜总觉得哪里奇奇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一旁的顾从絮见状眼睛都绿了。 这个女人……竟然在撩拨相重镜! 顾从絮都想直接朝着那女人恶龙咆哮,告诫她别痴心妄想,相重镜才不喜欢鬼修! 他生出这个念头后,突然一呆,后知后觉一个问题:“不对,相重镜被人调戏,我紧张什么?!” 顾从絮莫名烦躁,薅了一把地上的黄泉花,面无表情地碾成碎末。 相重镜什么都没瞧出来,还在认真说正事。 “我想知道,千年前三毒秘境的仙君和恶龙的事。”相重镜回想起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宋有秋都不敢去查这个,犹豫地看向铁海棠,“可以吗?” 铁海棠想也不想,木然道:“可、以!” 相重镜一愣,没想到铁海棠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试探着道:“你查这个,会有麻烦吗?” 铁海棠仿佛在喊什么号子似的:“完、全、没、有!” 有人来阻止她,抓着养黄泉花就好,不碍事的。 相重镜:“……” 事情进展这么顺利,相重镜都有些不敢相信了,干巴巴道:“那多谢你?” 铁海棠听到这句话,两个鬼瞳都差点缩成一个了,她看起来有些呼吸困难,捂着胸口艰难道:“不、不碍事。” 她说着像是彻底忍不住了,匆匆说了一句:“剑尊等我消息便好,三日后我会派鬼给您递消息。” 说罢,便迈着小碎步哒哒哒跑了。 相重镜:“……” 唔,这个铁海棠,到底是感谢他还是讨厌他? 话都没怎么说就这么着急赶他走? 相重镜被下了逐客令,也没好意思在这里待,带着生闷气的顾从絮离开了大槐树的小世界。 勤娘前来送他们,神态十分恭敬。 相重镜三番两次想要开口说报酬,却被勤娘打断了,最后只好作罢。 相重镜盛着黑龙离开后,勤娘才慢悠悠回到了铁海棠的住处,一把掀开红色的床幔——那床榻上,挂满了和她铁锤上一模一样的转运符,似乎是她自己描着做出来的。 果然如勤娘所料,铁海棠正面无表情躺在床榻上默默流泪,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勤娘唇角抽动:“怎么了?” “让我死了吧。”铁海棠说。 勤娘道:“你早已经死过一次了。” “呜。”铁海棠捂着胸口艰难道,“我一和他说话就胸口发紧,勤娘,我是不是病了?” 勤娘:“……” 勤娘理解不了铁海棠这种终于见到仰慕了几十年人时的感觉,冷漠道:“你脑子的确病了。” 铁海棠:“……” 呜。 铁海棠躺着一一检讨自己今日所做的丢人时,恍惚中似乎忘记了什么。 她躺了半天都要睡着了,突然灵光一闪,腾地爬起来,鬼瞳全是渗人的森寒,咬牙切齿地怒骂道:“那条挨千刀的恶龙!” *** 顾从絮带着相重镜飞快回到了送葬阁。 宋有秋正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等,看到两人落在院子里,忙不迭起身,欢喜道:“剑尊!” 相重镜从满是阴气的地方回来后,明明周围四季如春,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笑着道:“我回来了,没被咬。” 宋有秋见他完好无损,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顾从絮原本还在生闷气,见相重镜踉跄了一下忙一把扶住他,感觉他在大槐树那冰凉的身体此时却滚烫一片。 宋有秋正要去问他有没有从铁海棠那得到些什么,视线瞥见相重镜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忙道:“剑尊神魂不稳,去了那全是阴气的地方恐怕不太好,快、快去找满大人。” 相重镜点点头:“我的确要去找他。” 隔壁便是无尽楼,相重镜脚下有些发飘,但他还是装作没事人一样,慢悠悠去了无尽楼。 满秋狭正在研究药,瞥见相重镜回来忙将药杵都给扔了,欢天喜地道:“回来了,来来来,我再给你换一身女装。” 相重镜皮笑肉不笑地将发间的桃花枝扯下来摔在满秋狭的桌子上,挑高眉梢,懒洋洋道:“我进去第一眼就被认出是男扮女装了。” 满秋狭一愣。 相重镜嗓子有些痒,偏头咳了一声,才似乎有些无法理解地开口:“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为何每回打赌都想吃点什么。” 之前打赌要吃叼尾巴吃自己的顾从絮闷不做声地低下了头。 “满大人。”相重镜的手指在偌大的无尽楼画了个圈,道,“这无尽楼这么大,你要从哪里开始吃起?” 满秋狭:“……” 第46章 神魂记忆 满秋狭难得被噎住了,看了看刚刚建好的无尽楼,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口。 相重镜说完这句话后,已经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晃晃要站不稳了,但他不知哪来的恶趣味,硬生生撑住,一定要看着满秋狭生啃无尽楼。 满秋狭还在懊恼,余光瞥见相重镜那好不容易回到两万点的脸再次往下掉了一个点,立刻冲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去探脉。 相重镜挣扎着去甩他的手,抬手在空中抖着指尖画圈,还在说:“喏,这么大的楼,你要吃到什么时候?我就在此处看着你吃。” 满秋狭继续去握他的手腕,顾左右而言他,妄图逃避啃楼的事:“别闹了,你刚从下饮川回来,体内的阴气若是不去除,神魂恐怕会散得更快。” 相重镜被他扯得踉跄一下,双腿一软差点摔下去。 满秋狭没想到他这么虚,忙伸手去扶,但手指还没碰到相重镜的身体,一直拧着眉头站在一旁的顾从絮突然闪过来,一把勾住相重镜的腰身将他强行往自己怀里一带。 顾从絮扣着相重镜的腰不让他双腿发软地往下滑,视线冷冷看向满秋狭,沉声道:“别碰他。” 满秋狭:“……” 对上恶龙竖瞳里满满的占有欲,满秋狭沉默,他往后退了退,表示我离他远一点。 顾从絮这才将要吃人的视线收回来,低头去看相重镜。 这么会功夫,相重镜烧得脑子都迷糊了,体内的阴气仿佛游龙似的在经脉四处游荡,因为他元婴被封,没有丝毫灵力去对抗那阴气,任由那鬼魅的气息游遍全身。 顾从絮见他浑身都在发抖,皱着眉勾住他的腿弯打横抱在怀里,抬眸看了满秋狭一眼。 满秋狭十分上道,立刻一指头顶:“你先带他去三楼的卧房,我去弄药。” 顾从絮一点头,抱着相重镜足尖一点轻飘飘跃上了三楼。 相重镜浑身发烫,却看起来冷得发抖,恶龙身上微凉的气息让他又渴望又排斥,张着涣散的眸子迷迷瞪瞪看了顾从絮好一会,直到顾从絮踢开房门将他放在内室的软榻上,他才抖着指尖去拽顾从絮的衣襟。 顾从絮坐在床榻边皱眉看他:“冷?” 相重镜摇摇头,低声喃喃道:“等三日后我们再去铁海棠那要龙骨。” 顾从絮见他都成这样了竟然还想着龙骨,心里又酸又疼,将锦被扯过来包裹住相重镜瑟瑟发抖的身体,闷闷不乐道:“你先好起来再说。” 相重镜勾着他的衣襟不让他走,眼瞳涣散,声音低得听不太清:“在去意宗融合神魂时我看到了一些记忆,我体内的摄魂应该是我在送葬阁自己下给自己的,为得是忘却什么东西。” 顾从絮左等右等满秋狭还是没来,只好自己尝试着握着他的手腕将灵力缓缓往相重镜枯涸的经脉中输进去。 见相重镜一直在看他,似乎在等待自己接话,顾从絮从善如流问道:“什么东西?” “前世的记忆。” 顾从絮一僵,愕然看他。 相重镜继续道:“我之前也在怀疑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但见到铁海棠后,所有一切便说得通了。” 顾从絮不知道什么说得通了,一边为他温暖经脉驱散阴气一边抬眸注视他:“嗯?” “我神魂不全却入了轮回,必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相重镜蜷缩着将身子往顾从絮身上贴,恹恹道,“而我融合了去意宗禁地的神魂后还是神魂不全,只能表示三界流落的其他龙骨里还有神魂未出来。” 顾从絮不知道他想说什么:“那和铁海棠有什么关系?” 相重镜被恶龙的气息包裹住全身,莫名将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仿佛一叶扁舟寻到了港湾般,眉目间全是疲倦的满足。 “我记起了铁海棠的记忆,但那段记忆却和其他记忆不同,模糊得很,好像在做梦似的。”相重镜抬起手将孔雀蛋和那两滴血泪拿出来,道,“我那个时候必定融合了前一世的神魂记忆,否则那个时候连最基础的阵法都不会的我,怎么可能会在短短时间内学会摄魂?” “主人的阵法的确一绝。”顾从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当年是在融合了槐树下那节龙骨的神魂后才遇到铁海棠的?” 相重镜点头。 简而言之,只要解开摄魂,那些被忘记的记忆自然而然就能回来了。 但现在相重镜被摄魂,还把摄魂是如何解的法子更是忘得一干二净,想解也没办法解。 顾从絮听得满头黑线,他主人当年下摄魂时,就没想过忘记解摄魂的法阵了,他要如何解开摄魂?! 顾从絮看了看迷迷瞪瞪的相重镜,又回想起自己记忆里那恍如月下仙人的主人,终于觉得两人有那么点相似了。 一样的心狠妄为,连自己都敢毫不留情地算计。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点。 相重镜不记得摄魂要如何解,孔雀便是整个三界唯一知晓摄魂该如何解的人。 顾从絮看着相重镜掌心的孔雀蛋,眉头皱得死紧。 相重镜撑着力气说到现在,彻底筋疲力尽地垂下手腕,孔雀蛋滚到顾从絮的衣摆上,散发着晶莹的光芒。 顾从絮忙将孔雀蛋收好,扶着他躺好。 相重镜偏过头闭上了眼睛,昏沉睡过去。 他头上束发的桃花枝已经扯了下来,墨发披散间还夹着几朵艳红的桃花,一绺发贴在脸颊,越发显得脸色苍白。 顾从絮坐在床沿呆呆看着,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将那绺发往旁边拨了拨,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相重镜滚烫的颊边,好像被烫到了似的飞快缩了回来。 顾从絮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指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上手了。 恶龙彻底凌乱了,无端联想到在槐花树下,他也是仿佛被蛊惑了似的伸出手去握相重镜的脚踝。 顾从絮和相重镜相处太久,哪怕知晓他是自己主人神魂转世,但还是不自觉按照平日的相处方式来对待相重镜。 直到这个时候,恶龙才猛地反应过来。 面前这个人哪怕再和他记忆中的主人不一样,但也是自己主人! 他……他怎么敢?! 顾从絮呜咽一声,险些躲在床底下去。 满秋狭端着药过来的时候,相重镜已经睡熟,原本乖乖待在相重镜身边或盘在他手腕上的恶龙却化成小黑龙盘在床柱上,一边盘一边往上爬,还张着两颗尖尖的牙恨恨地将床柱咬出一个又一个的齿痕来。 满秋狭:“……” 满秋狭没管他,走上前将药放下,推了推相重镜:“相重镜?重镜?” 顾从絮咬一口柱子骂自己一句“禽兽不如”,直到他当了三十七次禽兽后,才从床柱上下来,化为人身,拧眉道:“我来喂药,你别吵醒他。” 相重镜睡得正熟被吵醒,眼睛困倦得都睁不开,看起来极其痛苦。 满秋狭知晓这条恶龙的占有欲,便将药碗递给他,道:“这是驱除阴气的药,一滴都不能剩。” 顾从絮接过药碗,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么苦,他怎么吃?” 满秋狭幽幽道:“良药苦口啊真龙大人。” 真龙大人瞥他一眼,示意他可以跪安了。 满秋狭依依不舍看了相重镜的睡颜一眼,才颠颠跑了,打算回去继续画画。 相重镜浑浑噩噩,仿佛沉浸在噩梦中怎么都醒不过来。 在那场噩梦中,他站在高墙下,微微仰着头看着满天柳絮。 有人在他身后笑着道:“你的伤还没好,总是站在那吹什么风?又想喝苦药发酒疯了?” 相重镜微微偏头,露出一张满是病色的脸,他恹恹道:“喝药发酒疯,这是什么道理?” 在他身后,一身僧袍的男人含着笑,眸中全是温和之色地看着他,道:“上回仙君发酒疯之事已经传遍宗门上下了。” 相重镜似笑非笑瞥他:“你传的?” 溯一忍笑道:“善哉善哉。” 这个意思便是主动承认了。 相重镜抬手随意一招,漫天柳絮被他招来,原地化为一圈繁琐的法阵,轻飘飘朝着溯一攻了过去。 溯一早已准备,屈指一弹将阵法散去:“我这不是特来向你赔罪吗?” 相重镜身子虚弱,动了点灵力就闷咳一声,迈着虚浮的步伐走到旁边的摇椅上坐下,睨着溯一的视线全是孤傲。 “怎么赔罪?” 溯一笑着招来一个小盒子,屈指弹开。 相重镜本来没什么兴趣,视线懒懒落在那盒子后,眉梢一挑,诧异道:“龙蛋?” “正是。”溯一道,“地脉的三毒火已被你用法阵熄灭,我在清扫时发现了卡在地脉岩缝里的龙蛋,你重伤需要好些年才能痊愈,倒不如孵个蛋打发时间?” 相重镜瞪他一眼:“你才孵蛋!” 溯一挑眉:“要不要啊?” 相重镜犹豫半晌,才没好气地一把接过来,眉目间皆是鲜活的傲气:“要啊,我拿来煮着吃。” 溯一:“……” 话虽如此,溯一离开后,相重镜还是红着脸,偷偷摸摸将蛋揣在了袖子里,打算孵一孵,看看能孵出来个什么玩意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沉浸在梦中的相重镜只觉得时光好像从身边飞快流逝,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漫天柳絮飞过后,面前没了高墙,只剩下一片漆黑中那无数蔓延开来的灯盏。 那是彻底封死的三毒秘境。 相重镜眉目间的鲜活傲气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哀伤漠然,他坐在那棵枯树上,衣摆被风吹得翻飞不止。 整个秘境只有他一人,除了那些咆哮的凶兽外,再无活物。 相重镜坐在枯枝上漠然看着虚空,好像被囚禁在金丝笼的鸟儿,无法挣脱桎梏。 无论何时,耳畔、眼前皆只有他一人。 相重镜喜爱热闹了半辈子,头一回知道原来孤独也能将人一寸寸挫骨扬灰。 不知过了多少年,耳畔依然是呼啸的风声,宽大的袖子却突然传来一声琉璃破碎的声响,接着袖口轻轻动了动。 心如死灰的相重镜垂眸看向袖子。 一颗盯着蛋壳的小脑袋悄悄顶开袖子冒了出来,竖瞳眼巴巴看着相重镜。 相重镜一愣。 过了太久,连他自己都忘记了那袖子里还有一颗没有孵化出来的龙蛋。 相重镜呆愣地和刚刚出生的小龙大眼瞪小眼,好半天后,小龙“嗷呜”一声,奶声奶气地咆哮道。 “爹!” 相重镜:“……” 陷入梦境的相重镜骤然清醒,猛地张开眼睛狠狠一甩胳膊,将缠在他手腕的顾从絮直直甩飞,砰的一声砸在床柱上。 相重镜还沉浸在那个噩梦中,怒骂道:“谁是你爹?别乱叫!” 顾从絮:“……” 恶龙瘫软成一条,眼睛发晕吐着舌头,赖叽叽从床柱上一寸寸滑了下来。 第47章 灵柳龙息 相重镜被那句满是奶气的“爹”吓得不轻,坐在榻上撑着额头剧烈喘息,墨发披下,几乎将他单薄的身子整个遮住。 顾从絮被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爬起来化为人形,咬着牙阴恻恻道:“相、重、镜——” 相重镜脑海一片混沌,喘了半天都没清醒,听到有人说话,立刻迷迷瞪瞪捂住耳朵,唯恐再听到那句震到他天灵盖的“爹”。 顾从絮舌尖抵着上颚,扶着摔疼的脑袋爬起来,沉着脸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相重镜,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只是他左等右等,非但没等到说法,反而眼睁睁看着相重镜闭着眼睛往后一倒,竟然再次往被子里缩,看起来似乎又要睡觉。 顾从絮:“……” 顾从絮咬牙切齿地坐在床沿,瞪着相重镜,道:“别睡了,你都睡了两日了!” 相重镜小声嘟囔一句什么,翻了个身背对着顾从絮继续睡。 顾从絮眉头越皱越紧,见相重镜将脑袋都埋在被子里去了,一副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冷笑一声,将手指放在了被沿。 相重镜迷迷糊糊,根本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年,满脑子都是凌乱的记忆,最后定格在顶着蛋壳的小龙脑袋上。 他好像醉酒似的,脑子一点不会转,甚至还有些害怕地想:“那龙崽子是我生的吗?” 要不然为什么一条龙要唤他爹? 这个认知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相剑尊吓得腰都软了,浑身都在哆嗦。 就在他努力清醒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蹭,相重镜迷茫地伸出手将腰间的被子撑出一个小鼓包。 视线微微一瞥,便和一个搭在他侧腰线上的小龙脑袋对上了视线。 相重镜一愣。 顾从絮还以为他在逃避:“别以为躲起来就行了,出来,我们算算账。” 相重镜神色呆滞,连瞳孔都是涣散无神的。 顾从絮拧眉:“你不会忘记了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吧……” 话音刚落,相重镜猛地回神,惨叫一声,一把拽住顾从絮的脑袋,掀开被子扔了出去。 顾从絮再次撞到床柱上,同样的位置缓缓滑下来。 顾从絮:“……” 看、看来是没忘记。 好在真龙皮糙肉厚,没被撞出个好歹来,他再次化为人形坐在地上,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咬着牙道:“你故意的吧?” 相重镜墨发凌乱,裹着被子愕然看向顾从絮好半天,视线的迷雾终于散去。 他彻底清醒了。 相重镜抖着声音道:“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顾从絮瞪他:“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剑尊?” 相重镜迷茫看了顾从絮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顾从絮见他回过神了,立刻追问:“你方才为何摔我?” 相重镜正在揉眉心,含糊道:“我哪有摔你?” 顾从絮被气乐了,正要和他算账,门外传来满秋狭的声音:“重镜,醒了?” 相重镜含糊应了声:“嗯。” 他身上的阴气已经消散,高烧也退去,整个身子舒爽不少,应该是在昏迷时被喂了药。 满秋狭推开门走进来,手指上戴着薄薄的手套,捏着一枝槐花走了过来。 “铁海棠派小鬼来给你递消息,你瞧瞧。” 一听到铁海棠,相重镜忙放下手,伸出手就要去拿那槐花,旁边的顾从絮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厉鬼的信你也敢上手拿,还怕自己体内的阴气不够多吗?” 他说着,自己将槐花接了过来,手指轻轻一弹,槐花立刻化为一张折叠好的纸钱,上面全是森然的阴气——若是相重镜真的用手去碰,八成又要再睡上两天。 相重镜缩回了被打回的手,虽然不疼,却莫名让他觉得手背发烫。 顾从絮已经给他念完了信,道:“你怎么看?” 相重镜迷茫回神:“啊?什么?我没听见。” “……”顾从絮气得又瞪他一眼,将手中的信直接捏成粉末,一口吞了那四处乱跑的阴气,“铁海棠已经查到了当年仙君的事,但好像说事关重大,她的魂魄不能离开槐树下,要你亲自过去一趟。去吗?” 相重镜自然要去,但又想起自己几乎要散架的神魂,又将视线看向满秋狭,争取他的意见。 满秋狭随口道:“行啊,怎么不行?” 相重镜:“那神魂?” “这个很好办啊。”满秋狭道,“那些阴气也是欺软怕硬的,真龙威压之强,你让龙给你渡一口龙息不就成了?” 顾从絮:“……” 相重镜:“……” 相重镜不可置信,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顾从絮听清了,面无表情看着满秋狭,耳根已经悄悄红了。 “龙息啊。”满秋狭好像没看出来相重镜的震惊,语调十分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一口就能让你撑一天,很划算啊。” 相重镜:“……” 相重镜幽幽看向满秋狭:“若是让我知道除了龙息还有其他法子,我会……” 满秋狭对相重镜的威胁从来不放在心上,哪怕杀了他或者烧了无尽楼都不会让他动一动眉梢。 但这回,相重镜却话锋一转,道:“我会这样。” 满秋狭满不在乎地去看,就瞧见巴掌长的黑龙契纹仿佛影子似的缓缓从相重镜身上爬出来,在满秋狭惊恐的视线中一点点爬上相重镜那如雪如玉似的脸蛋上。 最后,黑色龙纹安安静静盘在相重镜颊边,不动了。 满秋狭:“……” 满秋狭差点疯了。 在他眼中,那黑色的契纹简直算得上是雪白雪地上的黑脚印,硬生生将相重镜那值两万点的脸拦腰折了一半。 “还有!除了龙息还有其他的!”满秋狭都要惨叫了,冲上前捧着相重镜的脸蛋,眼圈微红,急促道,“灵柳的种子!你去宋有秋那要一颗灵柳的种子,含在口中就可以了!” 相重镜似笑非笑看他。 一旁的顾从絮似乎有些失望地皱了皱眉,耳根的红晕立刻退去。 相重镜将契纹弄了下去,满秋狭这才松了一口气,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相重镜去隔壁宋有秋那要了一颗灵柳种子,和顾从絮一起再次去了槐树下。 铁海棠已经在槐树下等他了,见他终于过来,眼睛比灯盏还亮,一面保持端庄的模样一面偷偷掐勤娘的手,眸里都要泛着泪光了。 这回相重镜没有再穿那单薄的女装,一身艳红红衣,外面罩着龙纹黑袍,墨发束冠,铁海棠看了一眼,像是被箭射中似的,“啊”了一声往后倒去。 勤娘早有准备,一把扶住她,让她直直立在地上,没有丢人的晕倒。 相重镜口中含着一颗如琉璃珠子似的灵柳种子,果然如同满秋狭所说,那槐树下弥漫四周的阴气没有靠近他一缕,连一丝寒冷都察觉不到。 相重镜已经走到了铁海棠身边,寒暄了两句。 铁海棠一副晕晕乎乎的模样紧盯着相重镜,耳畔根本没听到相重镜在说什么,还是勤娘戳了戳她的腰,她才如梦初醒。 “剑尊晨安!”铁海棠大声道,“吃了吗?!” 相重镜没想到鬼修的打招呼方式和凡世也这么相像,愣了一下,认真回道:“我早已辟谷。” 铁海棠:“……” 盘在相重镜手腕上的顾从絮也:“……” 相重镜好像在对待女孩子时,总是能将天聊死,满脸正色,一点都没有平日里对待顾从絮的满嘴骚话。 铁海棠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她脸颊都红了,垂着脑袋,从牙缝里飘出来几个字:“剑尊,请。” 再一次在“仙人剑尊”面前丢了人,铁海棠都怕自己说话大点声,就能被相重镜听出来自己语调中的哭腔和懊恼。 相重镜跟着铁海棠进了槐树下的小世界,那待客厅堂布置的似乎又精美了些,不过相重镜已经没精力去看了,一坐下问道:“那仙君之事,真的已经查到了吗?” 因为口中含着灵柳珠子,他的声音难免有些含糊,勉强能听得出来。 顾从絮本来窝在袖子里发呆,听到声音探出半个脑袋,像是魔怔似的将视线落在相重镜那削薄的唇上。 “说话都听不清。”顾从絮莫名有些闷闷不乐,无意识地想着,“那珠子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我的龙息好用。” 铁海棠乖乖跪坐在相重镜对面,害羞地偷偷看相重镜,闻言忙点头:“嗯嗯!能查的都查到啦!” 勤娘捧着一堆槐花枝过来,奉给铁海棠。 铁海棠拿起一枝来,垂着眸似乎在看上面的字,好一会才道:“您要查的仙君,是千年守护地脉的门派宗主。地脉有三次被三毒火侵蚀,其中两次皆是他用阵法熄灭的,为此还重伤修养了许多年,所以他才被人尊称为仙君。” 相重镜沉吟。 铁海棠还在往下看:“仙君接管宗主之位时才十九岁,名唤……唔?” 她愣了一下,诧异看向相重镜。 相重镜:“怎?” 铁海棠犹豫一瞬,才继续道。 “名唤,相重镜。” 相重镜一愣,唇齿间含着的灵柳种子被他无意中地阖齿一咬,竟然直直碎在了口中。 轻轻一咬之后传来的琉璃破碎声,才让相重镜意识到这玩意是个易碎物,正要张开唇试图挽救,却感觉到唇齿间一股柳叶的苦涩气息弥漫其中。 灵柳是用灵泉浇灌出来的,种子不像寻常柳树种子一样,反而只是一团有柳枝气息的灵力,咬碎后那团灵力直接散在口中,周身也仿佛有柳絮似的碎光将他整个人包裹。 相重镜心里一咯噔,暗叫糟了。 光芒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槐树下无处不在的阴气,朝着相重镜枯涸的灵脉中凶猛灌了过去。 第48章 龙息渡气狠狠渡了一口龙息过去。…… 离相重镜最近的阴气属铁海棠手边的槐树枝。 铁海棠在两日之内把整个三界能动用的小鬼全都唤来去追查千年前的事,那槐树枝上几乎每一枝都沾染了上千个鬼魂的阴气。 相重镜周身的柳絮还未散完,那槐树枝上的阴气便蠢蠢欲动,宛如离弦的箭骤然朝着相重镜扑来。 顾从絮一惊,立刻化为人形想要将相重镜护在身后,与此同时相重镜身上的幽火也骤然大放,想要将扑面而来的阴气给烧掉。 但若是幽火和真龙震慑有用,上一次相重镜也不会被阴气折腾成那样。 槐树枝上的幽火宛如入无人之境,越过顾从絮和层层幽火,直直冲入了相重镜的身体。 相重镜瞳孔涣散了一瞬。 铁海棠还呆呆拿着那枝已经读完了的槐花枝,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槐树枝上的阴气带着无数厉鬼的话语出现在相重镜眼前耳畔,他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后,自己周围的待客堂已经消失,面前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河流。 有几个厉鬼蹲在河岸边窃窃私语。 “……现在好像没多少人知晓仙君的名字吧,你确定是叫相重镜?那不是和剑尊同名同姓吗?” “是啊,更有人说剑尊就是千年前仙君转世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听谁说的?” “无尽道的饿死鬼。” 接着,河流消散,无尽道的玲珑塔拔地而起。 一只饿的只剩下皮包骨的厉鬼恹恹道:“什么是真是假?他命数好,神魂不全也能靠着浮屠塔入轮回,我们就没这等好气运了。” 说着便是数不尽的不相关的埋怨唠叨。 “地脉就在三毒秘境下面啊,他强行催动灵力种出那么大一棵灵树,难道目的不是为了强行飞升入云中州吗?要不然怎么都叫他罪人呢?” “云中州是能用灵树就能登上去的吗?” “哈哈所以说他死在自己的小世界了啊。” “……他那个好友溯一大义灭亲,阻拦住那道貌岸然的罪人斩断地脉。” “后来他大概是畏罪自尽,死在三毒秘境了。” 相重镜仿佛一个看客似的,听着无数厉鬼三言两语地叙说着千年前仙君的事,逐渐理清楚了思路。 千年前的他归属守护地脉的宗门,熄灭地脉的三毒火两次,身负重伤; 或许是因为地脉有问题,他想要斩断地脉,却被溯一劝阻; 因不知名的缘故种灵树天阶,后被困在三毒秘境多年,畏罪自尽; 而他之所以神魂不全却得以转世,是因为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浮屠塔」——听着像佛门灵器,也许和溯一有些关系。 这些鬼所说的也只是传了不知多少年的传言,真相肯定和这些有些出入。 起码相重镜知晓前世的自己定然不是畏罪自尽的,毕竟在他之前的记忆中,前世临死前是对着一群修士,手中还握着剑。 相重镜好像在整个九州转了一圈,但实际上只过了一刹那。 他倏地张开眼睛,整个身子落在顾从絮怀里,阴气不断从缝隙里往他身上钻。 顾从絮都要急疯了,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沉声唤他:“相重镜!重镜!醒一醒!” 阴气入体相重镜已经体验过一次,这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恹恹笑起来,将膝盖曲起,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懒洋洋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死了。” 顾从絮看到他说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忙问:“你……你要不要我救你?” 相重镜挑眉:“嗯?” 顾从絮脸都红了,讷讷道:“就、就渡龙息,驱散阴气啊。” 相重镜:“……” 相重镜古怪地看着他。 顾从絮方才都要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变成巨大的原形将相重镜含在嘴里,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趁相重镜神智昏沉时强行渡给他龙息。 相重镜想到这里,幽幽道:“真不知道该说你纯情还是龌龊。” 顾从絮:“???” 要说纯情吧,只是渡个龙息而已,顾从絮纠结得好像是要霸王硬上弓逼迫相重镜双修似的; 但要说龌龊,恶龙又是妥妥的柳下惠,美人都在怀了都还要等他醒来后询问他能不能渡个龙息。 相重镜竟然觉得这样的顾从絮意外得可爱。 哪怕当年和晋楚龄有过婚约,相重镜却连手都不肯让别人碰,但现在看着红到耳根的顾从絮,相重镜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若是这回顾从絮真的趁他昏迷给他渡了龙息,自己似乎没有半分愤怒和排斥…… 这个念头一浮现,相重镜突然抬手捂住唇,悚然看向顾从絮。 顾从絮不知道他这什么表情,疑惑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做错了?” 阴气入体要不了命,但若是他不顾相重镜意愿强行轻薄……咳,渡龙息,按照相重镜的性子,恐怕会要了恶龙的命。 相重镜呆呆对上恶龙的竖瞳,猛地从顾从絮怀里坐起身,一言不发地往旁边挪了挪,看起来是想要离顾从絮远一点。 一定是离恶龙太近,相重镜觉得自己都变得蠢蠢的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铁海棠已经脸色阴沉地将流星锤招了出来,勤娘眼疾手快一把连手带腰紧紧抱住她。 铁海棠咆哮着传音给她:“放开我!我要把那恶龙的狗头给砸成肉沫!!!” 勤娘道:“在你的仙人剑尊面前吗?” 铁海棠浑身一僵,双瞳瞬间变了回去。 “可是……”铁海棠咬着流星锤的铁链,呜咽道,“我都没碰过他的手,那恶龙竟然抱上了呜!” 勤娘:“……” 勤娘都对铁海棠的痴态彻底服气了,冷声道:“指不定剑尊就喜欢男人,你看他对那恶龙,和对待你明显是两个模样。” 铁海棠尖叫:“不可能不可能!我才不信!!!” 相重镜离开了顾从絮怀抱,那阴气还是不断往他身上钻,他闷咳一声,打算速战速决。 “铁姑娘。”他一抬头,正要说话,就对上铁海棠要吃人的神情。 相重镜:“?” 相重镜疑惑看她。 铁海棠变脸似的,立刻乖巧,温顺道:“剑尊有何吩咐?” “不必这么客气。”相重镜道,“你查到的事我已大致清楚了,多谢你的帮忙。” 铁海棠方才恨不得要拿恶龙种黄泉花的怨气瞬间消散,眼睛都在闪着星星:“能帮到剑尊是我的荣幸!” 铁海棠像是孩子似的,眼巴巴看着他,相重镜强行按捺住伸手去抚摸她脑袋的冲动,笑容也温柔了几分。 勤娘见铁海棠一见了相重镜就像是傻子似的,忍无可忍地提醒道:“剑尊若是无事,该早些走了。” 此言一出,铁海棠双眼含泪地去看勤娘,不敢相信她竟然催自己的仙人走,难道不该帮自己多留他一会吗?! 勤娘瞥她一眼,幽幽给她传音:“剑尊神魂不稳,再待在这里对身体有损,你没看出来他刚才失去意识了吗?” 铁海棠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方才相重镜闭上眼睛那一刹那竟是被阴气入体了。 怪不得他两回过来脸色都那么难看。 铁海棠看着相重镜苍白的脸,忙不迭道:“对对对!剑尊快走!赶紧走!乘着龙走!越远越好!” 相重镜:“……” 又被下了逐客令的相重镜十分疑惑,觉得女人心实在是太难懂了。 他体内阴气还在往里渗,相重镜也没多留,起身后,又“哦”了一声,道:“对了,槐树下的东西我能拿走吗?” 铁海棠正在强忍着眼泪目送相重镜离开,闻言飞快道:“能的,那本就是您的。” 相重镜微微颔首,带着顾从絮出了小世界。 相重镜潜意识知道龙骨就埋在槐树下,但那龙骨似乎被什么禁制封着,两人绕着大槐树转了好几圈,愣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挖。 最后还是恋恋不舍的铁海棠追了出来,见两人围着大槐树转圈,愣了愣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仿佛蝴蝶般轻巧地跑过去,眸子弯弯:“剑尊,在这里呀。” 相重镜抬眸看她。 铁海棠伸出指尖指着槐树露在外面的树根上,笑着道:“剑尊当年抚摸的地方便是这里,我记得清清楚楚。” 相重镜松了一口气,笑道:“多谢。” 铁海棠脸都红了。 有了铁海棠的指路,相重镜屈指一弹幽火,两簇护身的幽火飞窜出去,开始在地上挖洞。 若是旁人,弹出一簇幽火就能挖洞,但相重镜却根本不想选择哪个幽火去干活,索性两簇都扔了出去。 没了幽火的保护,那阴气往他体内钻得更厉害了。 相重镜强行撑着,垂眸去看幽火挖洞。 哪怕是自己的龙骨,顾从絮却好像根本不感兴趣,视线沉沉看着微微发抖的相重镜,不知在想什么。 铁海棠蹲在那看幽火挖洞,相重镜也蹲了下来,和她一起看。 离相重镜这么近,铁海棠脸颊突然有些烫,她闷咳一声,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好一会才干巴巴地去找话题,妄图能再和相重镜多说几句话。 “剑尊当年走后没多久,有人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一群人跑来这里挖呢。”铁海棠脸都要干笑僵了,但还是尽量保持自然,“我、我替剑尊把他们全都赶走了!” 相重镜正在拨弄幽火的手倏地一顿,抬眸去看朝他灿笑着的铁海棠。 他听宋有秋说过,铁海棠本可以入轮回的,但却因为有人来挖她尸骨而华为厉鬼。 难道当年她并非是因为自己的尸骨被挖而愤怒,而是因为有人觊觎龙骨? 铁海棠还在冲他笑,相重镜看了她好一会,才笑了起来,抬起手轻轻抚摸在铁海棠柔软的发。 厉鬼明明该是冰凉的,但相重镜却只觉得心头一片温暖。 铁海棠被他抚摸头顶,仿佛受了惊的小兽,张大眼睛茫然看他。 相重镜叹息道:“傻姑娘。” 铁海棠不知道相重镜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只知道呆呆感受相重镜的抚摸。 但后面的勤娘却已经预料到,这个“傻”在铁海棠那里,未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八成会是个称赞的词语。 哪怕别人骂她傻,她都得以为是在夸人。 顾从絮在一旁看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莫名觉得极其不爽,相重镜身上的阴气都快把他钻成筛子了,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那撩小姑娘? 见相重镜肩膀在微微发抖,顾从絮眉头紧皱,带着莫名的怒气把尽忠尽职挖洞的幽火拂开,往地上重重击了一击。 轰的一声巨响,那树根都被顾从絮给轰碎了。 木屑和泥土乱飞,差点扑到相重镜和铁海棠身上。 铁海棠呆呆的脸色瞬间一变,森然看向顾从絮。 果然,还是该宰了这条恶龙。 相重镜没在意,往洞里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一个去意宗的小匣子。 他将小匣子拿出来,上面是用血化成的繁琐法阵——相重镜那时根本不懂阵法,只有可能是融合了这龙骨神魂的“仙君”埋进去的。 相重镜对阵法的记忆还是有些的,他用幽火结印将匣子上的法阵破开。 打开匣子后,里面露出的果然是一小节龙骨。 顾从絮轻门熟路地将龙骨收起来融合进身体中,冷着脸道:“走,回去。” 再在这里待下去,恶龙都要气炸了。 龙骨拿到,还知晓了“仙君”的消息,相重镜没再多留,轻轻点点头。 只是在相重镜将那小匣子拿起来后,周围因为忌惮着不敢靠近的厉鬼却像是解开了什么桎梏似的,竟然不管不顾地朝着相重镜冲了过来。 铁海棠一惊,铺天盖地的鬼气瞬间散开,森然道:“站住!” 若是在平常,铁海棠这一句能让所有厉鬼乖乖听话,不敢造次,但这一回那些双眸赤红的厉鬼却仿佛疯了似的,根本不顾任何威压,挣扎着扑向相重镜。 因下饮川和铁海棠身上的阴气被吸引而来的无数厉鬼冤魂全都聚集在槐树下,铁海棠在这里修成鬼修时,隐约知晓这些厉鬼是被什么震慑才这么乖顺的。 起先她以为是剑尊埋在地下的东西在起作用,现在看来能够震慑住他们的,应该是那匣子上的法阵,或者说是上面沾有灵力的血。 铁海棠愕然看着万千厉鬼凶狠扑来,知晓自己可能制不住,本能想要将相重镜送离这里。 只是没等她出手,顾从絮已经化为巨龙,尾巴尖缠住相重镜,森然咆哮一声,将离得最近的厉鬼直直震散。 但即使巨龙威压也只是让厉鬼的脚步停了一瞬,接着更凶地扑了过来。 铁海棠:“快带他走啊!” 不用他提醒,顾从絮也要卷着相重镜往天幕上飞,只是他还未冲上去,便听到一直安安静静的相重镜突然低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沙哑又邪恶,还带着点磕磕巴巴的生疏:“生、生魂,肉身啊,哈哈哈。” 顾从絮悚然一惊,回头看去。 “相重镜”那张脸已布满森然阴鸷仿佛厉鬼般的神情,他张开手看了看掌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竟是被厉鬼夺舍了。 顾从絮突然懵住。 相重镜……怎么可能被这种低级的厉鬼冤魂夺舍? 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厉鬼夺舍后,还没嚣张一会,又有另外一个厉鬼进入相重镜的身体,硬生生将他挤了出去。 厉鬼对铁海棠和顾从絮根本没有任何兴趣,满眼全是相重镜那具最易夺舍的身体。 方圆数里已全是厉鬼飘浮,顾从絮唯恐耽搁一会相重镜的神魂被那些争相而来的厉鬼给撕碎,忙化为人形将相重镜抱住,用巨龙威压硬生生将相重镜体内的厉鬼一个接一个震碎:“重镜!醒一醒!别被夺舍!” 但震碎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空隙便又有另外一个厉鬼占据了相重镜的身体,清醒后冲着顾从絮森然一笑。 顾从絮呼吸都几乎停止了,瞳孔猛地闪现一抹猩红。 相重镜被夺舍后,神魂被挤在角落里。 六十年前他经常被厉鬼夺舍,已然习惯了,他正要将身体夺回来,眼前突然闪过一圈并不属于他的记忆。 那是夺舍他厉鬼所带过来的。 相重镜愣了愣,趁此机会闭眸去翻看占据他身体的厉鬼记忆。 很快在别人的记忆中,相重镜终于看见了六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相重镜一身凌乱红衣,浑浑噩噩神色木然,脚步虚浮地顺着下饮川岸边慢吞吞地走着,好像受什么牵引的傀儡似的。 不知晃荡了多久,他终于停在了岸边,垂眸去看脚下的岩石缝隙。 因为下饮川鬼魂的阴气,一节龙骨卡在岩石缝隙中被阴气堵得死死的,里面发着光的神魂被熟悉的鬼魂阴气迷迷瞪瞪同化,竟然没想着要逃出去。 相重镜蹲下来,木然地伸出手将那节龙骨拿了出来。 在接触到龙骨的那一刹那,晕晕乎乎的神魂似乎终于寻到了归宿,猛地从龙骨中窜出来,钻入了相重镜的眉心。 这段奇怪的记忆,六十年前相重镜根本没经历过。 或者说他经历了,却忘记了。 应该也是那个时候相重镜便已恢复了前世的部分记忆。 相重镜正要再细看,就见自己体内的厉鬼魂魄直直被真龙威压震碎。 相重镜怕顾从絮出事,忙挣扎着熟练地夺回自己的身体,飞快张开眼睛后,就对上顾从絮那狰狞赤红好像要将他吞下腹的魔瞳。 相重镜吓了一跳,开口道:“三……” 顾从絮瞳孔猩红一片,神色漠然看他,突然一把扶住他的侧脸,倾身覆唇,直接堵住相重镜的唇,狠狠渡了一口龙息过去。 第49章 怪物梵音【二更合一】有一种冷叫三更…… 果然如同满秋狭所说,龙息的确能驱散阴气。 在顾从絮那口龙息强行渡过来后,令相重镜止不住发抖的阴气仿佛潮水般退去,四肢百骸彻底恢复温暖。 那被龙息强行散去的阴气逼出相重镜体内后化为柳絮似的寒霜,飘然落在两人周围,经久不散。 相重镜眼睛张大看着近在咫尺的顾从絮,心脏疾跳,但也清楚顾从絮是想为他驱散阴气避免厉鬼夺舍才这般,强行稳住情绪后,挣扎着想要躲开。 只是他一挣扎,扣着他腰的顾从絮却像是被惊动了似的,手腕一用力将相重镜揉进他怀里,撬开他的唇缝再次渡了一口龙息过去。 相重镜:“……” 相重镜隐约瞧见顾从絮那猩红的魔瞳,用力伸手去推顾从絮的肩膀,喘息地从口中飘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 “够……够了。” 顾从絮不肯让他轻易挣脱开,左手扣着他的腰右手扶着他的脸侧,猩红魔瞳一片阴鸷,语调莫名低沉。 “你还在冷得发抖,不够。” 相重镜:“……” 相重镜愕然看他,这才意识到他虽不冷,但被顾从絮紧紧抱住的腰身的确是在不自觉地发着抖。 他正要辩解:“我没……” 话还说完,觉得他一定是在强撑的顾从絮就不管不顾地再次覆唇过来。 相重镜:“……” 相重镜被吻得七荤八素,特别是顾从絮无意中触碰到他的舌尖时,他更是浑身一颤,腰身抖得更厉害了,险些从顾从絮怀里滑出去。 顾从絮一把将他抱住,疑惑看他,好像不懂为什么渡了龙息他还是这么虚弱。 相重镜这副皮囊处处皆敏感,只是被碰了下舌尖,小腿都要软了,他几乎恼羞成怒地一把推开顾从絮,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在这个时候丢光了。 他抖着手抹了一下唇,故作镇定道:“你魔瞳露出来了。” 顾从絮:“……” 顾从絮呆了一下,才“哦”了一声,抬手去捂自己的眼睛,似乎是怕吓到相重镜。 相重镜说罢唯恐顾从絮再拿他发抖的事强行渡龙息,几乎是狼狈地足尖一点,红着脸冲到了槐树下。 顾从絮见他行动如常,似乎没有厉鬼再靠近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龙息还是有用的。 顾从絮站在原地强行将魔瞳收敛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抚了一下唇。 方才他…… 因为眼睁睁看着相重镜被厉鬼夺舍而被暴怒占据整个脑海的顾从絮此时终于回了神,抚着滚烫的唇,那迟来的羞赧骤然席卷整个心间。 方才他竟然真的渡了龙息,还贴着唇!? 顾从絮还没收拾好情绪,流星锤骤然从旁边袭来,轰的一声砸向顾从絮的后脑。 顾从絮一听到动静就知道是谁了,皱着眉“啧”了一声,一转身抬手接住流星锤,恶龙的利爪狠狠一用力,竟然将那冰冷的流星锤捏出五个小坑来。 顾从絮冷冷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铁海棠:“你找死吗?” 铁海棠的声音仿佛夹杂着万千厉鬼,面无表情道:“该死的人是你。” 顾从絮知晓相重镜对待这个女人很特殊,不想和她动手,见她身上挡都挡不住的杀意,皱眉道:“我和你有仇?” 铁海棠厉声道:“你不配碰他!” 顾从絮:“……” 顾从絮一愣,好一会才意识到铁海棠为什么这么生气。 敢情她是觉得自己是在轻薄相重镜。 顾从絮嗤笑一声,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好像方才羞耻得面红耳赤的不是他顾三更一样。 他道:“这种事也值得动怒,若是没了我,他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顾从絮只是想表达自己的龙息让相重镜没被夺舍,但这句话在铁海棠耳中,就是赤裸裸地炫耀。 她握着流星锤的手都在发抖,锁链叮铃哐啷,嘴唇发抖地匪夷所思道:“你……你还亲了他不知多少回??!” 顾从絮:“……” 顾从絮心想,这女人果然是个傻的吧。 因为相重镜体内的龙息,那些因生魂而暴乱的厉鬼靠近不了相重镜的身,全都咆哮着互相厮杀,妄图吞噬别的魂魄来像铁海棠那样一步登天。 相重镜站在槐树下冷眼旁观,将指腹放在唇边想要咬破,却无意中碰到了唇上被顾从絮咬破的小伤口。 他浑身一僵,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耳根通红地将手指咬破,飞快在槐树上划了繁琐至极的法阵。 那是方才封印龙骨匣子上的法阵,应该也有震慑厉鬼的作用,相重镜方才只是瞥了一眼便记住了,繁琐的法阵行云流水瞬间画完。 在阵法完成的那一刹那,整个槐树下疯狂的厉鬼像是被用锁链困住了手脚,再次回到了之前不敢乱动的样子。 相重镜又布了个法阵将槐树上的阵法隐去,察觉到周围的厉鬼逐渐安静,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这万千厉鬼从槐树下逃到九州其他地方去,恐怕又是一桩大麻烦。 相重镜解决了事情之后,这才转身去找顾从絮。 只是一偏头,就眼睁睁看着铁海棠和顾从絮在招招不留情的厮杀。 相重镜:“……” 相重镜吓了一跳,忙操控幽火飞上前:“住手!” 铁海棠十分听相重镜的话,听到这句立刻住手,还随手将流星锤扔到了旁边,乖巧地回身冲相重镜笑,连近在咫尺的利爪都没放在心上。 顾从絮见只要一爪子就能将这女人的修为给击散了,只能恨恨地收了手,手腕一抖将利爪缩了回去,不耐烦地看向相重镜:“到底走不走了?在这里待着还想被夺舍吗?” 相重镜见顾从絮眼睛里还有些赤色,但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他点点头,把槐树上的法阵和铁海棠叮嘱了一番。 铁海棠拼命点头“嗯嗯嗯”,乖巧得不行,好像刚才凶狠要杀了恶龙的她只是个幻觉。 相重镜见她看着自己眸中全是孺慕和温柔,有些晕晕乎乎地想:“方才我是眼花了吗?” 这么乖巧的女孩子怎么会那么凶狠地和恶龙厮杀? 相重镜没想完,就被怒气冲冲的顾从絮扣着手腕拽走了。 回去的路上,许是太过尴尬,两人都没吭声。 等回到了无尽楼,满秋狭一看到相重镜便瞥见他的嘴唇上的小伤口,“啊”了一声,道:“你还真的用龙息了,怎,是灵柳种子没用吗?” 相重镜:“……” 顾从絮:“……” 相重镜恨不得把满秋狭的嘴给缝了,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顾从絮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也不问他打算去哪,就这么一言不发盯着相重镜的侧脸看,存在感却极强,让相重镜想忽视都不行。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心想:“都被他看光这么多次了,连双修的骚话我都能张口就来,怎、怎么渡个龙息就不行了?我这么尴尬做什么?” 他这样想着,偷偷去看顾从絮。 顾从絮一直在看他,相重镜一偏头视线就直直对上了。 相重镜:“……” 相重镜立刻怂怂地将视线移开。 更、更尴尬了。 相重镜又开始暗暗检讨,后来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他现在这么尴尬的原因,是因为顾从絮不尴尬。 要是顾从絮因为那渡龙息而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反常,反而还会笑着去调戏纯情的恶龙,让他更羞赧一点。 相重镜一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转身直直对上顾从絮的眼神,故作轻佻道:“怎么样,轻薄自己主人的滋味如何啊?” 顾从絮微愣,却没有像相重镜想象中羞赧地冒龙角,反而上前朝他伸出了手。 相重镜都对他的手有了心理阴影,唯恐他冲上来捧着他的脸再渡龙息,但事已至此他已经不能怂了,强行撑着面上含着笑看顾从絮,打算看看他怎么回答。 顾从絮的手轻轻放在相重镜唇上,微微一按。 相重镜猝不及防,疼得“嘶”了一声,瞪大眼睛茫然看他。 顾从絮盯着那已经结痂的小伤口,心间好像有一把火腾地一下烧起来似的,烧得他浑身都在发烫。 他干咳一声,才讷讷道:“我不该咬你。” 相重镜:“……” 只是短短五个字,差点像是一团火糊在相重镜脸上,他若是也有龙角,肯定冒出来了。 他一把打开顾从絮的手,匆匆往前走,再也不敢说多余的话了。 真是造孽。 顾从絮这条纯情的龙明显将那双唇相贴当成单纯地渡龙息了,他要是再逮着这件事不放,可能会越发下不来台。 想到这里,相重镜走得更快了。 很快,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回到了去意宗。 天色已经黑了,整个去意宗灯火通明,相重镜瞧见来往路上弟子的脸色就知道曲行还未寻到,便转道去找曲危弦。 曲行失踪五六日,曲危弦八成就不眠不休这么多天,相重镜虽然不想知道曲行死活,但曲危弦他还是不舍得放着不管。 曲危弦的院子还燃着烛火,看来人还在。 顾从絮眉头突然一皱,看向不远处的草丛。 相重镜没注意,正要推门进去,门扉却被人从里面打开,接着一个人影直直撞上来,将相重镜撞得往后退了半步。 相重镜一把扶住眼前的人:“危弦?” 冲出来的正是曲危弦,他呆呆看了相重镜好一会,才忙道:“重镜,重镜我看到我爹了!” 相重镜疑惑道:“他回来了?” 曲危弦拼命点头:“嗯嗯!方才还在那!” 他说着,指向方才顾从絮看去的方向。 相重镜:“你说他在看你,那他人呢?” 曲危弦不知是不是睡懵了,想要表达焦急脸上却做不出来丝毫表情,只能小幅度地跺着脚:“重镜,重镜啊。” 相重镜立刻心软了,忙道:“好,我陪你一起去找。” 他也很想知道,曲行失踪这几日到底去了哪里,若是能通过他套出点溯一的消息那就更好不过了。 一些去意宗弟子也跟了上来,想要帮忙一起去寻老宗主。 曲危弦好像受到什么牵引似的,带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往丛林深处走,没一会就到了后山禁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顾从絮突然道:“有魔息。” 相重镜手指轻轻一动,琼廿一转瞬被招到了他掌心握着,没吃完的半块灵石咔哒一声落在地面的乱石上。 琼廿一在识海中和相重镜传音:“主人,你召我之前起码和我说一声啊——噫,魔息?” 相重镜正在观察四周,道:“你也能察觉得出来?” “那是自然。”琼廿一十分骄傲,“地脉的灵力浑浊污秽,而那魔息就是加重无数倍的地脉灵力的味道,一闻就闻出来了,主人快夸我。” 相重镜没理他。 曲危弦还在循着本能在四周寻人:“爹?爹!我是危弦。” 就在此时,众人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清净至极的梵音,伴随着野兽般的嘶吼,一个怪物挣扎着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飞了出来,踉踉跄跄摔倒在地,好像在被人追杀似的。 相重镜猛地抬起剑,面无表情对着那呼哧呼哧喘粗气的东西。 四周一片黑暗,那怪物喘息声太过森然,去意宗的年轻弟子有些惧怕地挤作一团,只有一个胆子大的弟子拎着灯笼上前,想要看一看那东西是什么。 顾从絮突然道:“别过去。” 那弟子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突然袭来一只锋利的利爪,朝着他的脖颈狠狠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相重镜身形如离弦的箭转瞬冲来,扣住那弟子的衣襟猛地一甩,手中琼廿一锵锵阻挡住那怪物如刀锋似的利爪。 一股腐朽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相重镜速度极快,手腕翻转两下,硬生生将那怪物的爪子齐腕削掉,血喷涌而出,被幽火组成的火墙直接烧成水汽蒸发。 相重镜往后退了半步,幽火连成一个圈将面前的东西圈在其中。 那怪物应该是极其怕火,捂着断了的手腕蜷缩成一团,喉咙中发出嗬嗬的痛苦呻吟。 顾从絮没想到相重镜没有灵力傍身也敢冲上前,忙飞快过去站在他身边看他。 相重镜毫发无损,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沾身上,他古怪看向急匆匆冲上来的顾从絮,幽幽道:“怕我解决不了?” 相重镜白日被厉鬼硬生生夺舍,让顾从絮猛地意识到此人并非无所不能,他只是口头上说的好听罢了。 顾从絮没回答,和他并肩站着,将视线看向被火包裹住的怪物。 那怪物浑身被黑线似的雾气萦绕,好好的血肉之躯却硬生生发了胀,手脚不一连整个身子都不对称,看着极其怪异。 怪物的脸已经面目全非,只能隐约瞧见那双猩红的眼睛。 果然是顾从絮所说的魔息。 曲危弦已经踉踉跄跄跑了过来:“重镜?” 他刚一靠过来,那被火包裹的怪物浑身剧烈一抖,挣扎着想要将自己缩得更紧。 曲危弦一靠近视线瞥见那被火包围的怪物,愣了好一会,神使鬼差地抬步走了过去,将手往那火里探。 相重镜忙将火势收小了些,阻止道:“危弦,别靠太近。” 曲危弦仿佛被什么操控似的,没有听到相重镜的话,怔然往前,跪坐在火焰旁,将手去触碰那体型奇怪的怪物。 相重镜怕烧到曲危弦,只好将幽火收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的出剑速度,能够在这怪物触碰到曲危弦身上时将他的爪子生生斩下来。 曲危弦跪坐在那怪物身边,手指终于哆嗦着放在怪物的头上。 他嘴唇发抖,轻轻说了句什么。 那怪物瑟瑟发抖半天,终于挣扎着抬起头,猩红的魔瞳中源源不断流下泪来,抬起比手腕还要细的手臂,缓慢往曲危弦的额头上碰。 相重镜的剑握得更紧了。 怪物眼泪簌簌往下落,声音仿佛牙牙学语的孩子,磕磕绊绊道:“我……” 曲危弦拼命张大眼睛看他。 就在这时,一把剑突然穿透那怪物的心口,狠狠一旋,腥臭的血猛地喷溅出来,沾了曲危弦一身。 曲危弦呼吸一窒。 怪物的手终于哆嗦着落在他头顶,轻微地顺了一下。 “我、我儿。” “别……看。” 曲危弦呆愣许久,终于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整个人瘫软跪坐在地,沾满血的手去抓那怪物的手腕,眼泪拼命往下流,更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相重镜也愣住了,正要去扶曲危弦,却见那怪物身后的宿蚕声已经将灵剑上的血一甩,收剑入鞘,飞快到了曲危弦面前,一把将他拥住。 宿蚕声还以为曲危弦被吓住了,抚摸着他沾满血的发:“危弦,不怕,危弦……” 曲危弦满脸是泪,将脸颊上的血珠晕染开来,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罕见的狰狞。 “宿、宿蚕声……”他死死抓着宿蚕声的衣襟,发软的手指却丝毫用不了力。 宿蚕声不知他为何是这个神情,怔然看他。 曲危弦瞳孔有些发红,狠狠看着宿蚕声,一字一顿仿佛钝刀割在心口一般。 “我要杀了你。” 宿蚕声脸上血色瞬间退去。 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相重镜面无表情上前一把将曲危弦从宿蚕声怀里扯出来,冷冷道:“滚开。” 离得太近,相重镜突然嗅到宿蚕声身上一股熟悉又古怪的味道,一闪而逝。 曲危弦抖着手抓住相重镜的衣襟,将眼睛埋在相重镜颈窝,喃喃道:“我、我不看,危弦听话,危弦不看。” 他说着,泪水缓缓流下,浸湿了相重镜的衣领。 相重镜抱着站都站不稳的曲危弦,视线落在那已经失去声息的尸体上。 怪物说的话,除了离得最近的曲危弦和相重镜之外,周围的所有人都没听到,根本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相重镜不想此事外传,先让其他弟子先回去,又将情绪崩溃的曲危弦扶着回了去意宗,哄着他睡着后,才和顾从絮又回了后山禁地。 那具尸体依然安安静静躺在那,只是旁边却多出了一个人。 溯一不知何时来的,正双手合十,念着超度的经文,眉目间一片悲悯。 听到脚步声,溯一抬起头,地上的灯笼将他的脸照得半边发亮,半边却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轮廓。 溯一含笑道:“剑尊。” 相重镜似笑非笑看他:“溯一大师,深夜怎么在此处?” 溯一叹息:“此处有怨灵的气息,前来超度罢了。” 相重镜根本不信,他慢条斯理走上前去看那具古怪的尸首。 顾从絮站在一旁,视线森然看向溯一,好似只要溯一有什么古怪的举动他便化成巨龙将人直接吞了。 溯一见相重镜过来,笑着往旁边退了半步,留给他空间去检查尸首。 尸首已经散发出奇特的味道,且手脚已经开始化为血水了。 相重镜一靠近,最先嗅到的却不是那腥臭浓稠的血腥气,反而是那残留在空中的一股奇怪的香味。 他一愣,脚步一偏,反而朝着一旁的溯一走了过去。 溯一道:“剑尊?” 相重镜没吭声,直到靠近后终于嗅到那股味道后,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他曾和顾从絮说过,当年他被人从落川的小匣子里被人抱出来时,曾记得那人身上的气息。 那时的相重镜不知被关在匣子里多久,出来时整个人被光照得根本看不清楚,只隐约记得那人身上仿佛青竹雪松的味道。 那人轻柔地将他从小匣子里抱出来,仿佛有滚烫的泪缓缓滴在自己眉心。 随后那人将自己交到曲行手里,声音轻柔又怀念地说了句。 “就叫……” “相重镜。” 第50章 浮屠塔中顾絮絮。 那嗓音又低又轻柔,却似重钟响彻相重镜耳畔。 相重镜双眸彻底冰冷,五指一阖,灵剑出现在掌心,冷冷道:“从絮。” 几乎是相重镜将琼廿一召出来的刹那,顾从絮便已经化为原形,咆哮着朝着溯一冲了过去。 恶龙的威压几乎对于整个三界的生灵都是一座大山,更何况顾从絮听出来了相重镜语调中的杀意,根本没打算留情。 瞧见两人杀气腾腾的,溯一却没有丝毫变色,反而笑着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轰然一声巨响,顾从絮冲到溯一面前,却眼睁睁看着他似烟雾似的飘散在原地。 竟然直接逃了。 顾从絮哼了一声,还以为他是畏惧真龙所以溜了,化为人形去看相重镜:“你说他……” 他话音戛然而止。 后山禁地一片黑暗,只有两簇幽火漂浮在原地。 琼廿一落在一堆乱石中。 唯独相重镜不见了踪影。 不对。 顾从絮的竖瞳缩成一根细细的线,铺天盖地的惊恐袭向脑海。 不光是不见了踪影,顾从絮元丹上那时常能感应得到的和相重镜元婴的羁绊,也在一瞬间消散。 顾从絮甚至连回到相重镜的识海都做不到。 顾从絮六十年一直都想要摆脱相重镜的封印,但当自由真的毫无征兆地向他砸来时,恶龙却懵在原地。 好像心间有一块极其重要的东西硬生生被刀剜去,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洞,冷风灌进去,令其遍体生寒。 顾从絮脸色前所未有的可怕,他一把握住琼廿一强迫他化为人形,厉声道:“相重镜呢?!” 琼廿一一脸懵然:“主人刚才不是还在……” 他突然僵住,悚然道:“我和主人的生死契不见了!” 顾从絮追问:“和他被封在秘境时的感觉一样吗?” 琼廿一猛点头。 顾从絮和琼廿一乱成一团,相重镜一概不知,他刚才只瞧见顾从絮化为巨龙朝溯一扑去,而溯一不知使了什么伎俩,只是手指一点,顾从絮整条龙化为柳絮消散在空中。 相重镜已经冲到溯一面前,瞥见突然消失的顾从絮,整个人呼吸一窒,狠握住剑悍然劈下。 下一瞬,他空无一物的手被溯一轻飘飘抓住。 只是一个刹那,相重镜的龙、剑、幽火烟雾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顾从絮是真龙,不可能毫无反抗之力就被杀死,许是这个秃驴使了什么秘术。 相重镜强迫自己定下神后,冷冷看他。 溯一握住相重镜的手腕不让他挣脱,虽然看着没有半分力道,却让没了灵力灵剑和幽火的相重镜连挣扎都没有力气,更别谈杀他。 相重镜索性一动不动,省得狼狈挣扎徒增笑话。 他皮笑肉不笑道:“溯一大师这出家人怎么满嘴皆是诳语?难道就不怕你佛降罪?” 溯一见他似乎安静下来了,放开他的手,无奈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张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还是未改,我这次可没得罪你。” 相重镜:“……” 溯一这幅熟稔的样子让相重镜愣了一瞬,揉着手腕后退了几步,拧眉道:“你认识我?” “你不必试探我。”溯一对他的性子似乎了如指掌,淡淡道,“去意宗的禁地你已去过,融合那龙骨的神魂后应该恢复了一部分记忆。” 相重镜还从未遇到过自己还没挖坑那人就把自己铲子夺过来给撅了的情况,噎了一下后,冷笑着给自己找场子:“我的确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但记忆里可没瞧见你,想来多年前你于我也算不上什么多亲密的关系。” 相重镜和溯一见的这几面,哪怕是记忆里的他好似无论何时都是一幅含笑悲悯的慈悲模样,就宛如一潭幽潭之水,不见丝毫波澜。 但当相重镜这句显而易见的谎话说出后,溯一含着笑的神情倏地一变,一直微微阖着的双眼也轻轻睁开,露出里面三瓣花瓣似的瞳孔。 他虽然还是笑着,但浑身那温和如春风的气质却完全变了。 “重镜,这种玩笑话往后还是不要说了。”他温柔看着相重镜,“你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的记忆中没有我,难道只有那条毛都没长齐的恶龙吗?” 相重镜:“……” 相重镜幽幽道:“大师,这种话是您这种得道高僧该说的吗?” 溯一话音刚落也意识到不对,双手合十念了句经文,眉目间有些懊恼,显然是被相重镜那句话给气懵了,连高僧的形象都不顾得上。 相重镜彻底分不清楚此人到底是敌是友,道:“我现在是在哪里?我的龙呢?” 溯一已经念完了经文,再次将眸子阖上,恢复到了那高深莫测的模样,淡淡道:“浮屠塔。” 相重镜:“什么?” 溯一屈指一弹,原本的乱石禁地上一座琉璃塔拔地而起,九十九层浮屠塔灯火通明,气势恢宏,比那玲珑塔不知精致多少。 相重镜看了一眼,对明亮东西的本能着迷让他差点一句“想要”脱口而出。 一个转瞬,两人已经进入了浮屠塔中,溯一带着他到浮屠塔正中央的琉璃桌旁坐下,挑眉笑道:“想要?” 相重镜被噎着,皱眉道:“你是不是会读心?” 溯一但笑不语。 相重镜心很大,见溯一似乎没有敌意,便坐在溯一对面,道:“何时放我走?” 溯一像是变戏法似的拿出茶具,慢条斯理地泡茶:“故人相见,不想同我叙叙旧?” “什么故人?”相重镜冷嘲热讽,“将我从云中州偷下界,将我交给曲行虐待我的故人?” 溯一眸子弯弯:“所以我不是替你杀了他吗?” 相重镜冷冷看他:“宿蚕声身上的味道果真是你的。” 溯一倒了一杯茶给他,相重镜却根本不敢碰这个妖僧给的任何东西,抬手拂开那热茶:“你故意让宿蚕声去杀曲行,目的到底是什么?” 溯一见茶被拂开,也不动怒,认真又温和地注视着他,反而拿出来一坛酒,给相重镜倒了一杯。 “我刚才说了,为你报仇。” 他的话相重镜一个字都不信:“你为何强行让我转世,又和当年三门陷害我之事有无关系,去意宗的龙骨是你困住的吗,你还困了其他龙……” 相重镜都没能把所有问题问完,溯一就将酒杯推过来,打断他的话:“你明明对我的话一句不信,又为何问个不停,难道我答了你就信吗?” 相重镜:“……” 相重镜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溯一道,“难得相聚,我们不妨聊聊其他的。” 相重镜没有防身的东西,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异样就被溯一带到这浮屠塔来,现在和那刀俎鱼肉没什么分别,他胆子也大,既然溯一不打算杀他也没有放他走的意愿,他再闹也无用。 没心没肺的相重镜这次没拒绝那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似笑非笑道:“行啊,大师想聊什么,我都奉陪。” 溯一饮了一口茶,羽睫下的视线将相重镜上下打量,不知发现了什么,将手中玉杯放下,淡淡道:“先谈谈你为何浑身上下皆是难闻的味道吧。” 相重镜皱眉:“什么味道?” 溯一的视线落在他嘴唇的小伤口上,捏着杯子的手指微微用力,玉杯直接化为粉末落在石桌上。 “你到底有多喜欢那条龙?”溯一眉头皱得比他还紧,“不光给他起名‘絮’,还任由他这般冒犯你,竟然还让他活到现在?” 相重镜看出来他对顾从絮的排斥,挑眉道:“怎么,我给他起名字还用得着你同意?我就喜欢叫他絮,从絮、阿絮、絮儿,我爱叫他什么叫什么。” 溯一:“……” 相重镜见他沉默,突然挑眉一笑:“大师,我们要不聊一聊那曲行好端端的,为何会入魔吧?” 溯一“嗯?”了一声,道:“我以为他死了你会拍手称快。” 相重镜似笑非笑:“若是我亲手杀了他,自然会觉得快意。” 溯一察觉到他的不悦,笑了笑,道:“好,下一个我留给你亲自解决。” 下一个? 相重镜视线灼灼:“下一个你打算引谁入魔?” 溯一失笑,察觉到又被他套了话,刚要说话,突然抬头看了一眼。 浮屠塔上最大的琉璃灯轻轻一晃,似乎是地动了。 溯一眸子轻轻张开一条缝隙,三瓣眸瞳全是冷意。 相重镜见他脸色变了:“怎么了?” 溯一淡淡道:“你该奢望那条龙能安分守己,否则下一个便是他了。” 相重镜没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下一瞬,整个浮屠塔的灯一刹那明明灭灭数次,脚底下也传来微微震动,相重镜酒杯中的酒都被震洒了出来。 接着,伴随着一声巨龙愤怒的咆哮声,周围琉璃骤然破碎。 溯一面无表情地将浮屠塔收了起来,周围的小世界好似被什么硬生生撞碎似的,连天空都逐渐破开一道口子。 相重镜隐约知道了什么,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快步朝着那破碎的地方走去。 溯一也不拦他,只是随手丢过来一样东西。 相重镜一把接住,诧异看他。 竟然是浮屠塔。 溯一道:“拿去吧。” 相重镜正要说话,溯一的虚幻小世界就在此时被直直撞碎,一条巨大的黑龙猛地飞过来,怒气冲冲咆哮一声,朝着溯一张开獠牙,想要将他吞入腹中。 相重镜一喜,扬声道:“顾絮絮!” 溯一:“……” 顾从絮:“……” 顾絮絮是什么东西?! 第51章 殊途同源正在入魔。 顾絮絮余光扫见相重镜平安无事,微不可查松了一口气,将浑身威压毫不留情朝着溯一扑去。 只是恶龙威压似乎对溯一并不起作用,他似笑非笑看着近在咫尺的恶龙,轻轻张开眼眸,对着相重镜道:“重镜,你不该和这条恶龙混在一起。” 相重镜不想和他多说废话,直接一抬手将灵剑和幽火招来,哪怕浑身上下没有半分灵力却依然敢朝着连真龙威压都不惧怕的溯一冲去。 火光裹着剑光,势如破竹,重重冲撞在溯一身上,却被那凭空出现的护体结界阻挡在外。 溯一无奈地看着他:“对待故人你也能下此狠心?” 相重镜一言不发。 本能告诉他,最好在这里就将此人的命留下,否则后患无穷。 溯一叹息一声,顾从絮已经近到眼前,锋利的龙爪狠狠抓在溯一的护体结界上。 方才相重镜的灵力和幽火没能伤得了溯一分毫,甚至在那护体结界上都没能留下一丁点痕迹,相重镜本来以为顾从絮的利爪也是如此。 就连溯一也是这般想的。 只是下一瞬,顾从絮面容冷峻,利爪和上次撕开云砚里护体结界时一样,锋利的龙华仿佛没受到任何阻拦,直直将结界割开几条缝隙。 溯一的眼眸猛地张开,眸瞳的三瓣花倏地旋转数圈,脸上温和的神情瞬间退去,阴鸷地看向顾从絮。 顾从絮因相重镜突然消失而狂跳的心脏终于得到了安抚,见自己撕开了此人的护体结界,还以为此人和云砚里一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冷笑一声,巨大的利爪死死按下,想要将此人踩成肉泥。 溯一仿佛不耐烦似的,神色阴冷,脚底骤然开放一簇莲花,锵的一声金石相撞声,直接将顾从絮的龙爪撞开。 相重镜瞳孔一缩,立刻道:“从絮!回来!” 顾从絮想也不想地飞回相重镜身边,整个巨大的身子将相重镜圈在正当中。 溯一站在莲花法阵中,面无表情看着被龙圈住的相重镜,冷声道:“重镜,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话音刚落,溯一化为烟雾消散在莲花中。 相重镜“啧”了一声,也没指望自己现在这半吊子功夫能留住他,随手将灵剑上的火焰散去。 顾从絮化为人形,一裹黑袍,冷冷道:“他有对你做什么吗?” 相重镜摇头:“聊了几句。” 顾从絮将他上上下下打量,确定他真的平安无事,皱眉道:“那他和你说了什么?” “叙旧。”相重镜道,“他是我前世的故人。” 顾从絮是前世相重镜众叛亲离孤身于秘境时孵出来的,自然不知晓相重镜之前的故人:“到底是敌是友?” 相重镜看了看自己掌心的浮屠塔,屈指轻轻一弹那塔尖上缩小无数倍的琉璃灯盏,笑了笑:“是敌啊。” 顾从絮冷笑:“那我下次肯定吃了他!” 相重镜没接这句,反而古怪地看着顾从絮,道:“你方才是刺破他的护体结界了吗?” 顾从絮还在因为放走那个秃驴而闷闷不乐,瞥见相重镜的眼神,奇怪道:“是啊,他那护体结界比纸厚不了多少,为什么不能破?” 相重镜:“……” 相重镜默默让琼廿一回去了。 周围幻境散去,相重镜走到了曲行尸身旁,垂眸看了一眼。 那尸身已经化为了一滩血水,只有几根骨头还在原地,也仍旧被那细细密密的黑雾腐蚀。 相重镜皱眉看了半晌,让幽火将那最后几块骨头烧成灰烬,盛放在一个小匣子里。 回到去意宗时已经是深夜了,相重镜到了曲危弦的住处,瞥见门扉似乎被人强行破开过。 走进去,曲危弦已经醒了。 他正披头散发坐在烛火旁,安安静静垂眸看着桌上小盒子。 相重镜走过去,轻声道:“危弦?” 曲危弦轻轻抬眸看他:“重镜。” 相重镜将手中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曲危弦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小匣子,似乎是猜到里面是什么,他歪着头往相重镜掌心蹭了蹭,喃喃道:“多谢。” 相重镜见他如此,心中也不是滋味,他坐在曲危弦对面,道:“方才有谁来了?” 曲危弦伸出手将小匣子轻轻抱在怀里,闭着眸道:“宿蚕声。” 相重镜眉头紧皱。 虽然知晓宿蚕声是被溯一利用,才会不问缘由出剑杀了曲行,但归根结底依然是他一如既往地自负才得到这般结局。 相重镜和宿蚕声本就有嫌隙,做不出强行为他开脱的事来。 “你知晓你爹身边那个名唤溯一的和尚吗?他或许和你爹变成魔修之事有关。” 曲危弦无神的眸子轻轻动了动,好一会才点头:“我爹说他是好友。” 曲危弦这副样子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除了之前曲行死后发出的那一声崩溃惨叫和痛哭后,他整个人都陷入诡异的平静。 可他越是这样,相重镜越觉得担忧。 相重镜在去意宗二十多年,先不管曲行待他如何,就单单对曲危弦来说,曲行的确是个好父亲。 曲危弦天生愚钝,相重镜第一次见他时,他正被其他宗门的孩子骂傻子,整个人呆呆木木的,不知反抗,任人欺辱。 也真是因为如此,曲行才会耗费心机为他各种铺路,哪怕将去意宗宗主之位传给曲危弦,整个宗门上下事物依然是曲行在打理。 相重镜见曲危弦这副呆呆的模样,担忧道:“此事我会去查,危弦……” 一直木然的曲危弦突然“啊”了一声,盯着那小匣子的眼睛突然一红。 他整个人仿佛被冻彻的冰川,就算至亲之人死去,他脑海中知晓这个事实,也知道自己该痛苦该悲伤,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只有在不经意间,那迟来的悲伤好像化为春风将冰川消融,流水潺潺将那淡薄的情感猛地带至四肢百骸。 曲危弦眼泪缓缓落下,一颗一颗滴落在盛着骨灰的小匣子上,他更咽了许久,才猛地深吸一口气,抬手茫然地摸了心口一下。 那悲伤好像再次被凝结成冰,不动了。 曲危弦近乎惊慌地道:“重镜,我好奇怪。” 相重镜见他捂心口,还以为他是难受过了头,道:“因为伤心?” 曲危弦眸光失神,好一会才怔怔道:“是因为不伤心。” 相重镜一愣。 曲危弦将脸颊上的眼泪擦干净,不需要相重镜安慰就收拾好了情绪,他将桌子上的小盒子推给相重镜。 “这是我爹方才来寻我时放在我桌上的。” 相重镜见他脸色已经恢复平静,犹豫一瞬才从善如流看向桌子上的小盒子:“这是什么?” “龙骨。”曲危弦道。 相重镜诧异看他。 曲危弦轻轻将盒子打开,相重镜一直在盘算着如何能找到的龙骨正在里面。 因为龙骨的气息,一直蹲在曲危弦院外墙上的顾从絮竖瞳猛地一缩,飞快从窗户窜了进去。 “龙骨?!” “嗯,还给你。”曲危弦看也没看他,将小匣子抱起来往外走:“我要将我爹安葬。” 曲行明明在被溯一追杀,却还要拼死回来将龙骨交给曲危弦,想必是打算让曲危弦利用这龙骨好好保护自己。 但曲危弦却二话不说,将这节众人趋之若鹜的龙骨还给了传说中的恶龙。 这龙骨来得太容易,连顾从絮也愣住了。 曲危弦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快步出了房门。 相重镜刚要追上去,曲危弦便道:“重镜不必跟来了。”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曲危弦却还在想着相重镜对他爹不喜,不想让他有丝毫不悦。 相重镜只好停下步子,看着曲危弦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顾从絮已经将龙骨拿起来,作势要吸纳入体内,回过神的相重镜忙道:“等一等。” 顾从絮张开眼睛,莫名有些委屈:“这本就是我的龙骨。” 相重镜哭笑不得:“我又没打算抢你的龙骨——来,给我看一看。” 顾从絮见他并没有因为曲危弦而心软,便将龙骨随手抛给相重镜。 相重镜接过来,仔细瞧了半晌,才道:“果然如此。” 顾从絮:“什么?” “溯一那浑身结界邪门得狠,哪怕用琼廿一也没办法在上面留下丝毫痕迹。”相重镜将龙骨还给他,定定看着顾从絮,“但你可以。” 顾从絮有些诧异:“为何?” 相重镜仔细想了想:“也许他的灵力,和你殊途同源。” 顾从絮拧眉:“不可能,我天生便是魔龙,灵力之源是靠地脉再下一层深处的毒火……” 他话还没说完,就像是想通了什么,骇然看相重镜。 相重镜眸子沉沉和他对视,道:“你能用自己体内的魔气来感应九州入魔的修士吗?” 若是顾从絮能感知得到,或许能再次寻到溯一。 顾从絮犹豫:“我试试。” 从恶龙身上缓缓散发出一股灵力蔓延开来,相重镜离得太近,恍惚中嗅到一种说不上味道的清冽气息,和自己鼻息、唇齿间的气息极像。 也是平日里顾从絮身上的气息。 那味道并不难闻,反而如雪后般清冽。 相重镜愣了愣,突然想起来溯一说的那句“浑身上下皆是味道”。 相重镜:“……” 难道方才他就是带着浑身上下的恶龙气息到处走吗?! 相重镜……相重镜气不过,突然狠狠瞪了闭着眸的顾从絮一眼。 就在此时,顾从絮倏地张开猩红的魔瞳,视线冰冷看向他。 相重镜还以为顾从絮发现自己在莫名其妙瞪人,莫名有些心虚。 顾从絮没发现他的小九九,沉声道:“我感知到了一股魔息,只是那气息……却是正在入魔的人散发出来的。” 相重镜一愣:“正在入魔?” 顾从絮抓住相重镜的手腕:“走,去瞧瞧。” 说罢,带着他足尖一点飞跃上空,只是几个起跃便到了目的。 相重镜还在纠结自己身上的气息,陡然落地后,周围的灵力莫名躁动,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偏头看去,直直对上一双狰狞的魔瞳。 不远处,有一人拎着灵剑面无表情站在去意宗的墓地旁,浑身上下散发着阴森的魔息,黑雾盘旋在他周身,将他衬得仿佛索命厉鬼。 那正在入魔的人,是宿蚕声。 第52章 入魔火毒 宿蚕声自幼便和曲危弦相识,年少时情窦初开,而后水到渠成定了终生,从未受到任何阻拦——若是没有六十年前相重镜之事,宿蚕声本是打算从三毒秘境回去后便同曲危弦结为道侣的。 无人知晓像宿蚕声那样的天之骄子为何会对连剑都不会拿的曲危弦痴心不改,就连宿蚕声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沦陷得这般深。 因相重镜当年的“陨落”,曲危弦对他异常怨恨,恨到连婚约都不顾地取消。 那个一向随遇而安十分好哄骗的人生平第一次这般固执,是因好友被杀。 现在,当宿蚕声后知后觉被他杀掉的“怪物”便是曲行时,心脏仿佛凝结成冰块,冷得他浑身发颤。 因为宿蚕声知道,自己和曲危弦再无可能。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墓室门口,明明春风拂面,他却觉得冰冷。 半刻钟不到,曲危弦缓步从墓室出来,手中的匣子已经不见,那双养尊处优多年如白瓷似的手此时却布满伤痕和污泥。 他硬生生用这双手给曲行挖出葬身之所。 曲危弦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把剑,鲜血淋漓的五指握着剑柄轻轻拔出,对宿蚕声轻声道:“宿首尊,拔剑吧。” 宿蚕声脸色难看至极,几乎是乞求地看着他,三界首尊第一次这般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人:“危弦,不要这样。” 曲危弦素日里一直都是温吞的性子,无论做什么事都犹豫半晌斟酌再三,一点也不着急,只是这一次,宿蚕声才说了一句话,他似乎是不耐烦了,直接握着剑映着月光冲了上来。 宿蚕声眼底痛色一闪而过,在曲危弦的剑到来时躲也不躲,直接抬手握住曲危弦冰凉的剑锋。 血喷涌而出,宿蚕声只觉得掌心一阵剧痛,随之而来的是宛如火焰燃烧似的灼痛。 曲危弦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哪怕瞧见宿蚕声用那只拿剑的手来拦住自己,他的心中也没有丝毫波澜,反而学着宿蚕声杀曲行时的模样,狠狠将剑身一旋。 那锋利的剑险些将宿蚕声的五指齐根削下来。 宿蚕声眉梢都没动一下,视线还在看着曲危弦。 曲危弦又说:“拔剑。” 宿蚕声低声道:“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拔剑……” 曲危弦的剑猛地往前一抵,剑尖直直刺入宿蚕声的心口。 那身出尘不染的白衣瞬间被血染红。 “哦。”曲危弦满脸漠然,“那你便去死。” 说罢,手上剑柄猛地一用力,将剑身再次推入半寸。 万籁寂静中,宿蚕声听着剑刃刺入身体中的沉闷声响,近乎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却又求而不得的脸,他抖着手想要抬起,却在触碰到他那个冷漠的视线后僵在了半空。 宿蚕声怔然地心想:“我这一生做出的每一个正确选择,好像……都能让我失去所有。” 若是他的选择让他接连失去挚友、挚爱,那么那些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宿蚕声循规蹈矩了一辈子,无论何时何事皆是按照心中的大义公正去做。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疑问。 刹那间,心中仿佛萦绕着的一团黑雾终于跃入他的识海中,铺天盖地席卷那纯白无瑕如磐石般不可撼动的识海。 道心已动。 黑雾在识海中徘徊许久,终于在无形力量的催动下,缓缓化为一抹身着黑衣的人形,那人的模样和宿蚕声一模一样,只是神色却是邪恶又森然。 宿蚕声猛地一僵。 那是他的心魔。 心魔在识海中张开双手环顾四周放声大笑好似已经将这里当成他的领地。 宿蚕声隐约发现事情不太对,终于抬手将曲危弦已经扎入他心口的剑拔出,仓皇往后退了数步。 曲危弦将剑冷冷一甩,再次走了过来。 宿蚕声正要开口说话,却悚然发现自己的手仿佛不受控制似的,缓慢握住悬在腰间的剑柄,作势要拔出剑。 宿蚕声看着越走越近的曲危弦,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惊恐。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将神识沉入识海,速度极快地狠狠掐住那满身邪气的心魔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心魔猝不及防差点被撞碎,等认出宿蚕声后,竟然还勾唇一笑,鬼气森森:“宿首尊,他都让你拔剑了,你作何还要站着等死?难道堂堂三界首尊,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愚蠢之人也打不过?” 宿蚕声双目赤红,狠狠道:“滚开!” “那可不行。”心魔满脸无所谓,“我可不想干站着等死,你不舍得,我替你杀了便是。” 宿蚕声厉声道:“你敢?!” 心魔道:“我有何不敢?我可是你的心魔,要做的便是你做不到之事。” 宿蚕声冷冷看他,掐着心魔的手狠狠一用力,那好不容易化成的人形立刻散成黑雾消失在宿蚕声五指间。 只是宿蚕声还没松一口气,身后再次传来那心魔懒洋洋的声音。 “九州地脉曾被地底的三毒火损害过,虽然火被熄灭,但自那之后修炼之人在吸纳灵力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将地脉中残余的三毒纳入体内经脉。”心魔淡淡道,“三毒是贪嗔愚,首尊,你知道自己是因哪一个入魔吗?” 宿蚕声霍然回头,赤红的双眸看向心魔。 心魔根本没想他回答,抛出这个问题后便自顾自解答:“是贪婪啊首尊。” 宿蚕声一怔。 贪婪? 他竟会因贪欲而入魔? “在往常无数选择中,你总是想要得到最好的。”心魔围着他转了几圈,笑吟吟道,“可当你已经选择自认为最正确的道路,结果却并不如你满意时,你便会不可自制地去想这选择到底是否真的正确,从而连自己都推翻彻底。宿蚕声,万物有舍便有得,你这不是悔恨愧疚,这是贪欲啊。” 当他为了正道而将相重镜封印后,当在他在溯一指引下不管不顾将变成魔物的曲行杀死后,宿蚕声依然坚定自己并无过错,只是他的选择造就的结果不如人意罢了。 但是曲危弦那心如死灰的眼神直勾勾看向他时,宿蚕声坚定了数十年的道心突然开始动摇。 他甚至开始质疑,为了那所谓的正义,他做出的选择到底能不能抵得上自己所失去的。 可那明明是他自己一意孤行的选择。 宿蚕声彻底呆住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心魔露出一个比厉鬼还森寒的笑容,悄无声息占据他的整个识海,三毒雾气蔓延至各个角落。 等到相重镜和顾从絮赶到的时候,宿蚕声正拎着灵剑站在去意宗的墓地门口,浑身上下散发着阴森的魔息,黑雾盘旋在他周身,将他衬得仿佛索命的厉鬼。 而在一旁,曲危弦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已经失去了意识。 相重镜只是看了一眼,眼圈瞬间红了,他浑身浴火就要冲上前,却被顾从絮一把拦住。 “你先去看那蠢货。”顾从絮看向神色漠然的宿蚕声,冷冷道,“他交给我,肯定不会让他也逃了。” 相重镜死死瞪着宿蚕声,指甲都陷入了掌心中,但他明白若是宿蚕声真的入魔,自己还未恢复灵力八成不是对手,最终看了顾从絮一眼,快步跑到曲危弦身边。 曲危弦浑身全是血迹,相重镜抖着手将他扶起来,仔仔细细检查半晌才意识到他身上的血并不是他自己的,反而像是被人拥抱着的才沾上的。 相重镜终于松了一口气,脚差点软了。 曲危弦安静地入睡,仿佛做了场美梦,常年因为火毒痛苦而皱起的眉此时也缓缓舒展着。 相重镜总觉得哪里不对,当他用幽火再次探查时终于发现了异常——曲危弦体内的火毒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相重镜诧异地看向不远处已经和顾从絮厮斗在一起的宿蚕声。 是他做的? 浑身魔息的宿蚕声和平日里那副端庄肃穆的模样完全不同,就连招式也全然不一样,不像是苦练多年的剑修,反而像是空有强悍的皮囊却不知晓的孩子,和顾从絮那野兽似的厮斗路子十分接近。 顾从絮决定一雪前耻,卯足了劲不打算放宿蚕声走,只是宿蚕声的招式实在是太过古怪,有时像是孩子似的胡乱打作一团,有时又是中规中矩地剑招,完全预料不到后招,好像这具皮囊内有两个魂魄在争夺身体操控权似的。 相重镜抱着曲危弦在一旁看,逐渐摸出了路子,道:“从絮,不要杀他,留着有用。” 顾从絮百忙之间回头没好气道:“对我来说留着有用的,皆是能吃的夜宵。” 相重镜朝他眨了下左眼,熟练道:“夜宵你可以吃我,宿蚕声给我留着。” 顾从絮:“……” 顾从絮已经好几日没有直面相重镜的骚话了,这一下险些把他搞懵了,最后勉强回过神,恶龙威压夹杂着魔息席卷着冲向神志不清的宿蚕声。 宿蚕声膝盖一软,砰的一声被威压强行压着跪到地上,脑袋一垂,似乎失去了意识。 顾从絮这才飘落下来,冷哼道:“看,抓住了。” 相重镜将曲危弦扶着靠在旁边的石头上,正要走过来查看宿蚕声的情况,就见已经没有意识的宿蚕声猛地起身,竟然毫不犹豫地往天上飞去,看模样应该是要逃出去。 顾从絮“啧”了一声,骂了句“蠢货”,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想和龙比谁飞得更快。 他正要冲上前将宿蚕声给逮回来,就瞧见一簇凤凰火从空中飘落,直直击在宿蚕声身体上,将他撞得趔趄一下,轰然落到地上。 这下是彻底昏迷了。 云砚里和小凤凰慢条斯理地拎着灯笼从不远处飞过来,懒洋洋道:“大半夜的,这儿怎么这么热闹啊,带我玩玩儿呗。” 相重镜转身看他,随口道:“你去哪里了?” 云砚里听到熟悉的声音,正要回答,视线突然落在相重镜那张毫无遮挡物的脸上,整个人就是一愣。 相重镜没听到回答,疑惑看他:“怎么了?” 云砚里瞳孔剧缩,抖着手指着相重镜,喃喃道:“你……的脸?” 小凤凰尖叫一声,被吓得直打嗝,打一下嗝吐出一团火来。 相重镜看到云砚里见鬼似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现在什么都没带。 相重镜:“……” 哦豁。 第53章 兄弟相认我还挺会哭的。 片刻后,相重镜将曲危弦送回去,又让满秋狭将宿蚕声的灵脉封住关在无尽楼看管,等他清醒后再说。 忙完这些后,已是下半夜了。 云砚里在相重镜的住处等着,翘着腿满脸不悦,看着好像一张口就要问候别人祖宗十八辈,连眼神里都写着脏话。 相重镜慢悠悠地和顾从絮一起回来。 云砚里瞧见他,立刻怒目而视,张口就要说话。 相重镜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抬手制止他:“等等,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云砚里酝酿半天的话直接被噎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好,那你解释。” 相重镜给他解释:“我不信你的话,所以不想和你相认。” 云砚里:“……” 云砚里还以为相重镜会寻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他,没想到他竟然连敷衍都不想敷衍,直接开口就是毫不留情的实话。 云砚里回想起被相重镜耍了这么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 他的火气还没发出来,跟在相重镜身后的顾从絮突然凶狠地看他,像是训练有素的灵兽,只等他说出半句诋毁相重镜的话就冲上来咬他。 云砚里又被噎了一下,别提多难受了。 相重镜十分无辜地看着他,道:“看在我说实话的份上,原谅我吧。” 云砚里对上相重镜的眼神,回想起自己之前在相重镜面前说的那些愚蠢的话,恨不得掐死他后再把自己弄死。 云砚里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看我出丑的吧。” 相重镜无父无母这么多年,一朝知晓自己身份尊贵,还有个在云中州做尊主的爹,难道不该是第一时间露出那张脸来,然后痛哭流涕和云砚里兄弟相认,然后前去云中州认祖归宗吗?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相重镜还是那副无辜的神情:“没有啊。” “那你说什么不信我?!”云砚里怒道,“哪里不信我?我堂堂云中州少尊,难道还要来欺骗你一个九州人不成?我图什么?!” 相重镜道:“就是不知道你图什么,我才不敢表明身份。” 云砚里……云砚里要被相重镜的歪理气死了。 相重镜笑吟吟地朝他张开手:“来。” 云砚里瞪他,没好气道:“来什么?” “兄弟相认啊。”相重镜理所应当道,“需不需要先痛哭一场?我还挺会哭的。” 云砚里:“……” 相重镜说掉眼泪就掉眼泪,也不知哪来的本事,只是眼睛轻轻一眨,那含着笑意的眸子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泪珠盈在眼眶要掉不掉,好像立刻就能因兄弟重逢而泪洒当场。 云砚里幽幽看着,宛如在看戏台上的老戏子。 顾从絮本来在凶狠地瞪云砚里,余光突然瞥见眸中含泪的相重镜,突然僵了一下,不着痕迹偏过头,眼睛直直盯着相重镜看。 云砚里知晓相重镜警惕的性子,隐约瞧出来他在九州似乎过得极苦,否则也不会对亲人也这般疏离忌惮。 相重镜还在带着促狭的笑,等着云砚里来抱他。 他知道,像云砚里这种锦衣玉食又心高气傲的少爷,根本不屑同自己玩那出尴尬的兄弟相认的戏码,他只是恶趣味发作,想要瞧一瞧云砚里被自己堵得说不出话又无可奈何的糗样子罢了。 相重镜正自顾自莫名开心着,却见方才还满脸菜色的云砚里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张开手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 相重镜:“……” 相重镜浑身一僵,一时间没掩饰住脸上的愕然。 云砚里力道极大,死死环着他的背,咬牙道:“戏耍我很好玩吗?等回到了云中州,我便将此事告知父尊,等着看你被如何责罚。” 相重镜还是第一次被血脉相连的人这般紧紧相拥,他浑身僵得几乎成了一根柱子,方才还洋洋得意要抱云砚里的手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完全不知该放在哪里。 云砚里抱住他后,很快就察觉到相重镜的不对劲,他满脸古怪地松开手。 相重镜满脸通红,眼眶中的眼泪要掉不掉,眸底全是茫然,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装哭还是真的要落泪了。 云砚里看了他半晌,突然古怪开口:“你难道是那种喜欢满口撩拨人,但只要旁人做出一点亲密举动就会惊慌失措的性子?” 相重镜:“……” 相重镜乍一被看破本质,脸直接红到了耳根,他回过神猛地深吸一口气,还残留着些许红晕的眼圈瞥了云砚里一眼,故作淡然道:“这就是你对兄长说话的态度?” 云砚里不可置信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胡话?我才是兄长!” 相重镜一见云砚里炸毛,终于平息了方才被骤然扰乱的情绪,他仿佛扳回一城,抬起手朝着一旁还在打嗝吐火的小凤凰道:“过来。” 小凤凰有些怕他,小心翼翼地飞了过来落在相重镜抬起的手指上,连爪子都不敢用力抓,唯恐弄疼了他,整个身子晃来晃去。 相重镜逗了一下它,笑道:“小凤凰,你说,我俩谁是兄长?” 小凤凰打了一个嗝,喷出的小火焰被相重镜肩上的幽火直接卷着吞噬掉,它怯怯道:“是……” 还没说完,云砚里就怒目瞪了过来。 小凤凰吓得又开始喷火。 相重镜温柔地将手指轻轻抚摸着凤凰的小脑袋,柔声道:“乖,你如实说,他若打你,我便让龙打他。” 云砚里:“……” 小凤凰:“……” 一直紧盯着相重镜眼睛的顾从絮立刻做出要揍人的架势。 小凤凰瞧见自家主人被龙差点打哭了的糗样,犹豫好一会才怯怯道:“您是哥哥,尊主还说将您找回,便能和少尊一起公平竞争尊主之位。” 相重镜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云砚里气势汹汹:“凤凰——” 小凤凰吓得翅膀一抖,连忙往相重镜怀里扑。 相重镜说话算话,一把将小凤凰抱在怀里,似笑非笑瞥了云砚里一眼:“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自己是兄长,怎么仗着我没有记忆便胡言乱语吗?” 云砚里怒道:“我们是双生子,出生时间只相差了片刻,谁是哥哥这重要吗?!” 相重镜煞有其事地点头:“挺重要的。” 云砚里差点气死,觉得自己在这人身上真是吃够了这辈子所有的亏——而且此人还是他兄弟,往后更是有得吵。 云砚里知道相重镜这张嘴得理不饶人,哪怕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他没好气地翻了白眼,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云纹模样的玉令,道:“先不说这个,我们回云中州吧。” 相重镜挑眉:“现在?” “是啊。”云砚里看了看外面的天幕,估摸了一下时辰,“现在云中州刚好是清晨,我带你回去复命,还能趁机会补个回笼觉。” 相重镜:“……” 相重镜耐着性子道:“弟弟,我想你还是没想清楚为何我要戴上面纱。” “别叫我弟弟!”云砚里瞪他,道,“云中州到底哪里不好,你为何不想回去?我可听人说过了,你在这九州可过的并不如意。” “还行吧。”所有的虐待、诬陷和六十年的囚禁对相重镜来说只有这三个字,“但我在九州还有要事要做,你起码得等我做完再跟你回去。” 云砚里眉头紧皱:“什么事,需要多久?” 相重镜道:“半个月。” 云砚里:“……” “你上次说帮我寻人也是说半个月,这次还是半个月。”云砚里不可置信道,“你说,半个月是不是你经常拿来敷衍搪塞的标准时间?” 相重镜没想到他的侧重点竟然是在这里,难得被噎住,好一会才道:“你就当是吧。” 云砚里又差点被气死,无能狂怒半晌,道:“你要做什么事,我帮你。” 相重镜古怪地看他。 之前相重镜提出要帮他找人时,云砚里都没那么积极过。 相重镜想了想,道:“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在紧要关头你能帮我一把便好。” 云砚里眉头紧皱,好一会才将手中一直摩挲的玉令抛给相重镜。 “我总不能一直都在你身边。”云砚里道,“既然你要做的事有生命危险,那就拿着这个灵器,能在生死关头护你一次。” 相重镜好奇地看着这个雕刻着“云”字模样的玉令,也没和他客气:“要怎么用?” “贴身放着就好。” 相重镜点点头,直接将玉令塞到了袖子里。 云砚里见他没拒绝,也松了一口气,这说明相重镜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忌惮排斥云中州了。 很好的开端。 云砚里看天色太晚,相重镜满脸疲惫之色,也不好好说话让他休息,反而倨傲地哼了一声,强行抓住相重镜怀里蔫哒哒的小凤凰扬长而去。 忙活了一晚上,相重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会。 他将衣物脱下,伸了个懒腰躺在柔软的榻上,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一直和他形影不离的顾从絮坐在榻边,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让相重镜迷迷瞪瞪“嗯?”了一声。 顾从絮眼睛眨都不眨看着相重镜懒洋洋的脸,回想起云砚里那句相重镜只会口头说骚话的评价。 结合两人想处这么长时间来相重镜罕见的几次异样,好像皆是自己顺着他的骚话做了相应的举动后才出现的。 顾从絮越想越觉得云砚里那句话很有道理。 相重镜没等到回答,张开眼睛恹恹看他:“怎么了?有心事?” 顾从絮道:“你抓住宿蚕声想做什么?” 相重镜翻了个身,枕着小臂懒散地看着顾从絮,道:“同样是入魔,曲行便是那副怪物的模样,而宿蚕声却安然无事,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顾从絮想了想,拧眉道:“是那个溯一?” 相重镜点头:“他出现在那里,八成是对曲行做了什么,才会让好端端的人变成那副样子。” 若是入魔之后的人身上真的有溯一想要的东西,那他十有**会去找宿蚕声,毕竟三界首尊入魔可并非寻常修士那样无关紧要。 顾从絮“嗯”了一下,声音有些闷。 相重镜听出来了,手指懒懒绕着肩上一缕发,似笑非笑看着顾从絮,道:“怎么,不能吃夜宵,生气了?” 顾从絮没做声。 相重镜见他这副“快来欺负我吧”的模样,果然恶趣味发作,撑着脑袋,眸瞳里全是暧昧的神色,他异常熟练道:“我不是都说了吗,夜宵你可以吃我啊。” 他这副色气勾人的模样,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的“吃”和其他吃是不一样的。 顾从絮没相重镜想象中那么一窍不通,见状耳根都红了。 相重镜见状撩拨得更来劲了,甚至伸手勾住顾从絮的腰封,将他整个人拉上床。 顾从絮惊恐看着他,身子险些压在相重镜身上。 相重镜十分满意他的反应,似乎料定了这条纯情龙会羞愤欲死,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害羞啊?”相重镜笑着说道,“咱们这个姿势,但凡有个人进来也能瞧出来被占便宜的是我。” 顾从絮深吸一口气,手撑在相重镜肩膀两侧,尽量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压到他,他定定看着,道:“能吃?” 相重镜一时间没收住,言笑晏晏道:“能啊,我就在此,随你吃。” 顾从絮眸光沉沉,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将相重镜凌乱的衣襟从脖颈处扒拉下来,微凉的指腹还在那流动的血脉上轻轻按了按,似乎在找下口的位置。 相重镜笑容一僵,诧异看他,不敢相信他似乎真的打算吃。 顾从絮沉声道:“好。” 说罢,在相重镜惊恐地视线注视下,顾从絮面无表情俯下身,一口咬在了相重镜极其敏感的脖颈上。 相重镜:“……” 第54章 迷茫纠结封印 灼热的龙息喷洒在相重镜脖颈处时,他便已浑身僵硬,直到恶龙有些微尖的牙齿一张一阖,相重镜几乎控制不住地一把抓住顾从絮的衣襟,小腿不自觉蹬了下床榻。 相重镜的脖颈处哪怕小龙游过去扫了一尾巴都能让他浑身一哆嗦,更何况是直接咬上去。 顾从絮本来只是想吓他一下试探试探反应,没曾想自己才刚贴上去,相重镜的呼吸已经彻底乱了,那微弱的喘息声响彻恶龙耳畔,等顾从絮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那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个鲜红的牙印。 顾从絮有些心虚,心道做过火了,忙撑着手臂去看相重镜的反应。 相重镜果然如同他预料般的一样,没有像平日里那般满不正经的轻佻调笑,他安安静静躺在顾从絮身下,伸着手捂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全是水雾的眼睛。 那双眸里全是惊慌失措,连眼圈都有些发红。 顾从絮:“……” 顾从絮眸子微沉。 云砚里所言不虚,这平日里四五不着调的相重镜,竟然真的只会口头上撩撩骚。 有了这个认知,顾从絮回想起这些年相重镜对他说过的各种骚话,什么“吃我啊”“和我双修”“色龙竟然吃了不认账”,什么让恶龙羞愤欲死他就说什么,好像所有的初衷都是为了欣赏恶龙的糗状。 顾从絮看着相重镜的眼神极其复杂,无法理解此人看着流连花丛身经百战,实际上只是个连咬一口就手足无措的纯情之人。 相重镜这次是真的挖了坑埋了自己,他心脏疾跳,发抖的手去捂脖颈上的牙印,刚一碰上去就疼得“嘶”了一声。 顾从絮还在注视他。 这次羞愤欲死的轮到了相重镜,他将涣散的视线看向顾从絮,完全不知为何自己只是被轻轻一碰就成这副丢人的惨状,若不是知晓顾从絮没有那个坏心眼,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能生龙崽子的药。 很快,相重镜回过神来,对上顾从絮没什么波澜的视线,莫名有些心虚。 他一把推开压在他上方的顾从絮,恼羞成怒道:“起开!” 只是手一碰到顾从絮的胸口,却根本没推动分毫。 顾从絮不动如山,沉沉看他,道:“你不是让我吃你吗?” 相重镜诧异道:“你还真的打算吃?” 顾从絮点头。 相重镜:“……” 相重镜脑子急速飞转想要寻到应对法子,但这灾祸是他自己招来的,无论什么后果只能他自己忍着。 不知是破罐子破摔,还是相重镜打算破釜沉舟,他思绪急转半晌,终于寻到了解决这一困境的办法。 相重镜突然将手松开,露出一个勾人心魂的笑容。 顾从絮看着他的笑,面无表情地心想:“他又要开始撩了。” 果不其然,相重镜这次没有再推他,反而伸出一只手勾住顾从絮的衣襟,另外一只手握住顾从絮的手,牵引着那温热的手指往自己腰上探。 “傻龙,我说的吃,是另一个吃啊。”相重镜语调神情都十分熟练——若不是他握着顾从絮的指尖微微发凉,顾从絮真的会以为他是真心邀请来品尝他的身体。 相重镜给足了暗示,如果是在之前,顾从絮肯定会满脸通红地收回手,大骂“不知羞耻”,再严重些还会化身小黑龙满识海乱撞,给足相重镜想看的乐子。 但此时,顾从絮已经明确知道相重镜所表现出来的吊儿郎当和随时随地都在撩拨人只是一种假象,只要他顺着相重镜的话做下去,那么羞愤脸红的人肯定会是相重镜。 顾从絮见相重镜眼底的不服输和跃跃欲试,竖瞳微微缩了缩,被相重镜亲自拿着放在自己腰上的手猛地一用力,掐住相重镜纤细的侧腰。 相重镜:“……” 相重镜的眼神全是不可置信。 顾从絮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相重镜之前那么喜欢调戏自己,看着别人因自己的举动而情绪波动,的确是件很有愉悦感的事。 顾从絮现在心情就意外得好,他淡淡道:“你说的‘吃’不就是双修吗?我可以。” 相重镜:“……” 这次相重镜震惊的眼神中夹杂了些许脏话。 相重镜强行稳定住情绪,故作镇定道:“没想到我们三更还真是条色龙,竟然对自己的主人有这样的心思,看来龙本性淫果然不假。” 他知晓顾从絮最在乎的便是自己的主人,自己说出这番话三更定会恶龙咆哮地来反驳他,毕竟他那神仙似的主人是顾从絮心中永不可侵犯的皎月。 相重镜还在志得意满等着顾从絮炸毛,没想到自己说完后,顾从絮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反而慢条斯理去解他的腰封,垂着眸使那俊美的脸庞越发漠然。 相重镜终于慌了,一把按住自己腰上的手:“你做什么?” 顾从絮:“双修。” 相重镜:“……” 相重镜和他大眼瞪小眼半天,终于彻底撑不下去了,一脚把顾从絮给蹬了出去,色厉内荏:“色龙!” 色龙从善如流后退在床榻边站起,他如愿瞧见相重镜难得一见的恼羞成怒,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相重镜将自己凌乱的衣衫整理好,听到笑声怒气冲冲抬起眸狠狠瞪了顾从絮一眼。 “你笑什么?!” 顾从絮并不打算告知相重镜自己发现了他撩骚本质的事,高深莫测地摇头:“没有。” 相重镜将衣衫整理好,胡乱一裹被子,有些生闷气道:“我要睡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顾从絮没着急走,先是回识海中看了看那漫天的灯盏有没有灭,在检查灯时意外发现灯盏似乎多出来几盏有云纹的,只是那灯光明明灭灭,不怎么稳。 顾从絮挑眉,相重镜这是……终于对云中州的亲人有了些许期待了? 确定相重镜没有因为在他身上吃瘪就灭灯,顾从絮便从识海中出来了。 这么一会功夫,相重镜已经一边生闷气一边睡着了,眉头都还紧紧皱着。 顾从絮坐在旁边看了他好久,才伸出手将他紧皱的眉头一点点抚平。 相重镜似乎被闹到了,迷迷瞪瞪含糊一声:“三更……” 顾从絮轻声应了一声,看着相重镜继续熟睡后,才终于起身走出房间。 和之前顾从絮无法离开相重镜太久不同,这次不知是不是因为顾从絮用云砚里的灵力破开了一部分封印,顾从絮试了试发现自己竟然能顺利离开相重镜身边,只是不知能离开多远。 顾从絮一边探索一边去找云砚里,很快便在一棵梧桐树上找到了陪着小凤凰一起采露水等着看日出的云砚里。 察觉到顾从絮过来,云砚里眉头紧紧皱起。 之前因为顾从絮缠在顾从絮身上,云砚里本能对这条巨龙有些不喜,现在终于确定相重镜是自己的亲兄弟,就更不会给顾从絮好脸色看。 瞧见他过来,云砚里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真龙大人吗,您怎么舍得离开相重镜身边四处乱晃啊。” 因为云砚里对相重镜本质的一针见血,顾从絮暂时对云砚里有些容忍,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道:“你对法阵可曾了解?” 云砚里还是呛他:“你是说你体内那半边生死契吗?那我可了解了。” 顾从絮:“……” 顾从絮眉头皱起,这人的嘴怎么和相重镜一样,说出的话全都像是一根根小刺往别人心尖上刺。 没有办法,顾从絮只好礼貌地向相重镜的兄弟表示了亲切的问候。 片刻后,云砚里满脸菜色,对上脖子上锋利的恶龙利爪,凶狠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替你看法阵!” 顾从絮知道此人性子高傲到了极点,也没打算用武力逼迫他,随口道:“那法阵是我和相重镜身上的,若是解了法阵,他元婴便能重获自由。” 此话一出,方才还宁死不屈的云砚里愣了一下,才不情不愿道:“那我勉强看一看。” 顾从絮曾研究过两人身上的阵法,当时相重镜也不知这阵法是什么,只能隐约知晓那是千年前阵法的残卷。 顾从絮凭借着记忆将那阵法的大致轮廓画了出来,拿给云砚里看。 云砚里接过来随意瞥了一眼,又和小凤凰对视,好一会才不太确定道:“这好像是……修整残魂的法阵?” 顾从絮一愣:“残魂?” 可这法阵明明是相重镜自己下的,为的是困住恶龙。 云砚里道:“我也不怎么确定,你有时间先将那阵法完整画出来我再看看。” 顾从絮没办法,只能点头。 日出时分,顾从絮回到了相重镜房里,孤身一人坐在外室,垂眸盯着掌心一团微微发光的灵力出神。 这是他方才从云砚里身上薅下来的云中州灵力,只要身体吸纳了这团灵力,不出意外便能将两人之间的法阵彻底破开。 但顾从絮拿着这团灵力,面对着唾手可得的自由,竟然罕见地陷入了迷茫和犹豫。 如果在没遇到溯一之前,拿到灵力的顾从絮或许早就颠颠将阵法破开重回自由。 可现在被困了六十年的恶龙竟然一时之间不想解开那封印了。 顾从絮的心口狂跳,每一下似乎都在重重敲击他的脑海。 一丝猩红爬上顾从絮的瞳孔,他怔然看着手中的灵力,脑海中无意识地思考一个问题。 “解了封印,我还有什么理由再继续留在他身边?” 第55章 报仇雪恨牙印。 翌日,相重镜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他先去寻曲危弦。 曲危弦根本没有了昨晚那恨不得杀了宿蚕声的冷漠杀意,他像是往常一样,满脸木然,看着去意宗的长老们安顿曲行的后事,似乎想要帮忙却对此事一窍不通,只能满脸茫然地看着众人忙活。 就连相重镜一时间也分不出曲危弦到底是不是在悲伤。 相重镜远远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没靠近,只是朝曲危弦微微一点头,转身离开下山了。 顾从絮正在相重镜识海中研究那元婴上的法阵,瞧见这一幕,道:“你不去看看啊?” 按照平日里相重镜和曲危弦的交情,曲危弦痛失生父这种事,不是该去温柔安慰吗? 相重镜却摇摇头。 曲危弦被曲行保护得太好,却不是连一点挫折都挨不过去的孩子。 “他总要学着自己面对。” 否则偌大的去意宗他要如何接掌? 顾从絮不太理解人类这种复杂的感情,便没再做声,反正瞧见相重镜那么温柔去哄别人,他心里也不太舒适。 相重镜下了山,本来打算去无尽楼找满秋狭,但路过送葬阁时刚好瞧见满秋狭和宋有秋正在窃窃私语,也不知在商议什么。 相重镜微微挑眉,就听到满秋狭津津有味地道:“……那当然,嘴唇都被咬破了,你想啊,仔细想想得有多激烈了。” 宋有秋啧啧称奇:“不愧是恶龙。” 相重镜:“……” 相重镜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走进送葬阁时故意用脚尖踢了踢门槛,面无表情地重重一咳。 满秋狭和宋有秋立刻回神,一个个忙争先恐后迎上来。 一个想要看他的脸,一个是想要借他的关系卖给去意宗的曲行棺材——据说他正需要。 相重镜皮笑肉不笑:“在聊什么呢?” 满秋狭急匆匆地撩开面纱一角,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相重镜那张脸,眸里全是痴迷。 他根本不带怕的,实话实说:“在说你上次在大槐树那里被龙咬……” 相重镜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堵住他后面更多添油加醋不堪入耳的话。 三人寒暄完后,相重镜直接说正事:“带我去见宿蚕声,他醒了吗?” “醒了。”说起这个,满秋狭便面露难色,“不过出了点问题,他似乎不太认人了,一清醒后立刻就要挣脱束缚逃出去,我都用金针将他灵脉彻底封住,但还是差点被他溜了。” 相重镜:“然后呢?” 然后…… 宋有秋满脸无辜地将相重镜引到后院中央一口密密麻麻法阵的棺材旁,道:“然后我们怕坏了剑尊的事,便将他关在我送葬阁最结实的棺材里了。” 相重镜:“……” 顾从絮:“……” 两人看着面前的一口大棺材,面面相觑。 若是换了寻常人,哪里敢用金针封住三界首尊的经脉,更何况还把首尊给塞到棺材里关着。 但满秋狭敢,宋有秋也敢,且做完后没有一丁点惧怕和担忧,反而一个个美滋滋的。 顾从絮幽幽道:“这两人对你还真是极好。” 相重镜走上前认真去看那棺材上的法阵,没回答这句话。 六十年前相重镜也许是因为神魂未全,性子太独,除了练剑之外对其他人都提不起兴趣。 现在在秘境走了一遭又融合了些许神魂,意外地发现这两人也着实有趣。” 相重镜的朋友太少,这两人勉强算是。 相重镜在棺材旁走了一圈,飞快将阵法在脑海中重组构建,这才后知后觉这棺材上的封印阵法竟然和他当年被封在定魂棺中的阵法一模一样。 他诧异去看宋有秋。 宋有秋一直颠颠跟着相重镜,满脸期待,双眼发光几乎像是在等待骨头的小狗,此时瞧见相重镜回头用疑惑的眼神看他,他立刻大喜,将酝酿了许久的话语嘚啵嘚啵说出来。 “剑尊,这是我研究您定魂棺上的阵法痕迹,亲自用朱砂一笔一划刻上去的!”宋有秋疯狂邀功,“保证和当年的效用一模一样,寻常人根本无法挣脱出去。” 相重镜对上宋有秋左眼的“玉”右眼的“石”,无语片刻,唇角抽动,道:“去双衔城找琼廿一。” 宋有秋声音掷地有声:“好咧!” 只要有玉石,所有人都是他的再生父母。 相重镜其实也挺佩服宋有秋这毫无底线赚钱的执着,他好像什么都赚钱的门道都要摸索一遍,为此连命都能不要,也真是个奇人。 相重镜又在棺材旁转了一圈,破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慨。 毕竟在一月之前,被困在棺材里的还是他。 相重镜思考许久,才对拿着小毛笔在拼命写写写的宋有秋道:“有秋,帮我将这棺盖打开。” 宋有秋嘴唇上都蘸了些墨迹,他茫然抬头:“啊?现在打开?我还以为剑尊要再关他个六十年再打开呢。” 相重镜:“……” 相重镜瞥他:“我没那么有恶趣味。” 宋有秋叼着笔抛上前,飞快将棺盖打开了。 棺材一打开,里面便窜出来一抹白色人影,想要拼命逃离,顾从絮飞快从识海里出来,锋利的利爪一把扣住那人的肩膀,强行把他制住,定在原地。 相重镜一点都不怕他逃走,见顾从絮制住他没有丝毫诧异地带着笑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被束缚住双手的宿蚕声。 此时占据宿蚕声身体的,已经是心魔了。 瞧见相重镜过来,心魔轻轻抬起头,用宿蚕声那张从来不苟言笑的脸露出一个森寒的笑容,阴恻恻道:“重镜,报仇雪恨的滋味,如何啊?” 相重镜一时间适应不了宿蚕声这张脸上出现那么鲜活的表情,脸庞僵了一瞬,才淡淡一笑,俯下身看着心魔。 “报仇雪恨,滋味自然不错。”相重镜抬起手用指甲轻轻滑过宿蚕声的脸,淡笑道,“若是你这张脸上的神情再痛苦一些,我想我会更愉悦。” 心魔咧嘴一笑:“那你可能愉悦不了了。” 他被制住手脚无法动弹,说着竟然要张嘴去咬相重镜停留在他脸侧的手,顾从絮余光瞥见,竖瞳微动,握着宿蚕声的手猛地一用力,硬生生将他握剑的腕骨捏断。 心魔并不像宿蚕声那样能忍,当即惨叫一声,大汗淋漓地瞪了一眼相重镜,满脸阴鸷:“你在秘境被关六十年看来也不无好处,这条桀骜不驯的恶龙不是被你驯得服服帖帖的吗?” 相重镜轻轻起身,睨了心魔一眼,道:“你不必激我,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会答应放你走。” 心魔冷冷道:“你这是打算好好问我问题的态度?” 相重镜看顾从絮,恶龙龇牙,满脸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气咻咻地放下了手。 心魔垂眸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眼底全是掩饰不住的凶狠。 相重镜开门见山,道:“你和溯一可有交情?” 心魔冷笑:“我答应过你会老老实实说吗?” “不说也没关系。”相重镜笑着道,“我家恶龙脾气虽差,但我脾气很好,见不得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你不是还剩下一只手吗,我会让我的龙一点点将你的手指捏成粉末碎渣而不能流出来一滴血,你说好不好?” 心魔:“……” 顾从絮:“……” 顾从絮不着痕迹打了个寒颤。 脾气很好? 见不得那鲜血淋漓的画面? 所以不流血就行? 心魔一僵,他显然和宿蚕声是两个极端,根本不耐疼还怕死,听到这轻飘飘的威胁,心魔眉目间全是忌惮。 他犹豫片刻,才开口道:“溯一是……” 话还没说完,他浑身颤抖个不停,接着那猩红的魔瞳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冷冽至极的眸子。 相重镜眉头紧皱。 心魔宿蚕声怕疼怕死,很好套话,但清醒状态下的宿蚕声却是极难问出任何问题来。 果不其然,宿蚕声夺回神智后,也不管手腕的剧痛,更不管自己为何会在棺材旁,整个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只有视线在看见相重镜时,微微亮了亮。 其余时候,一句话都不说。 相重镜耐心等了片刻也不耐烦了,拧着眉头让宋有秋看好宿蚕声,转身走出去。 满秋狭跟在后面,道:“你就这么打算一直扣着三界首尊?不怕有人找你麻烦?” “我招惹的麻烦还少吗?”相重镜没所谓道,“再说了,三界首尊入魔此事非同小可,你难道想要放任这魔物去借着宿蚕声的身体为祸三界吗?” 满秋狭若有所思。 顾从絮道:“那你打算做什么?” “再等那心魔出来套套话再说。”相重镜估摸了一下时间,道,“我打算去找一找云砚里,让他把小凤凰借我一用。” 顾从絮挑眉:“借那玩意儿做什么?凤凰又没什么用。” 相重镜从袖子里掏出来一颗孔雀蛋,无辜道:“孵蛋。” 顾从絮:“……” 那凤凰还是有些用的。 两人说好打算坑小凤凰来帮忙孵孔雀蛋,正要付诸行动,满秋狭就一言难尽地叫住了他们。 “等等吧。” 相重镜回头,疑惑道:“什么事?” 满秋狭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一直在往相重镜的脖颈处瞧,末了终于冒着被揍的生命危险,将袖子里一个小瓷瓶塞给他。 相重镜:“……” 相重镜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又顶着脖颈上的恶龙牙印到处乱晃。 他无法用灵力治愈伤口,只能接过那小瓷瓶,打算把那牙印给去掉。 相重镜莫名尴尬,干咳一声:“多谢。” 说罢,面不改色收了起来。 满秋峡见他傻傻地接了,表情更加微妙。 第56章 我就要你你想要我都行。 相重镜没注意两人的脸色,收好那奇怪的药后,和顾从絮一起回了去意宗。 去意宗曲行的丧礼已经安排妥当,因那烧成灰烬的尸身装在匣子里也有奇特的魔息,去意宗唯恐被有心人发现,特意做了衣冠冢,对外只说是灵力不畅爆体而亡。 相重镜回去后,刚到了山门便瞧见易郡庭和他爹正在一棵树下窃窃私语,神色十分奇怪。 瞥见相重镜过来,易郡庭眼睛一亮,刚要面露喜色但又想起来去意宗正在办丧礼,这般欢喜张扬属实没有教养,便强行抿紧唇,中规中矩行了个晚辈礼。 “剑尊。” 正在喋喋不休的易掌门立刻回头,眼睛比他儿子还亮,他性子大大咧咧,根本不管谁死谁活,瓮声瓮气道:“剑尊!” 相重镜隐约瞧出来易掌门似乎对自己过分热情,也温和打了个招呼:“易掌门安好。” 易掌门忙道:“托剑尊的福,十分的安!” 相重镜笑了起来,寒暄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相重镜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想过这俩父子会将悄悄话告知自己,没想到话音刚落,易掌门就嘚啵嘚啵,十分激动。 “剑尊,我在说曲行那个老匹夫怎么突然就暴毙了?不会是我咒的吧?”易掌门拍了拍胸口,因力道太大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我们临江峰山脚下有个几百年的寺庙,据说极其灵验。” 易掌门前段时日来参加曲行寿诞时,路过那寺庙还随口嘀咕一句,大致意思就是希望曲行七日后开始头七。 随口一句话,易掌门现在就来参加曲行丧礼了。 易掌门没什么坏心,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心有余悸:“剑尊,这寺庙是不是灵验得有些过分了?” 相重镜没想到易掌门这么大个人了,而且还是一峰之主,说话行事竟然这般孩子气,他哑然失笑。 易掌门瞧见相重镜笑,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幼稚,干咳一声,脸都差点红了。 相重镜对这对父子观感很好,笑着开解他:“这是曲宗主命中的劫数,同旁人无关,掌门不用多想。” 易掌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相重镜和他们又寒暄了几句,转身要去寻曲危弦。 只是刚走了没两步,易郡庭突然小跑了上前,讷讷道:“剑尊。” 相重镜含笑看他:“嗯?” 顾从絮总算看出来了,相重镜似乎对十分单纯的人极其有耐心,无论是易郡庭,还是曲危弦。 易郡庭眼巴巴看着他,不安地搅着手欲言又止半天,才终于壮着胆子开口道:“我听说您在找什么东西,若、若是有需要帮助,临江峰必定倾囊相助。” 相重镜一愣,笑了起来,道:“你怎么知晓我在找东西?” 易郡庭唯恐他生气,忙道:“是前几日去双衔城擦灯时,二十一随口说了一句,我便记下了。” 相重镜看着易郡庭纯澈无辜的眼睛,心道不好,突然想摸一摸这乖孩子的脑袋。 相重镜制止住了自己的本能,哄孩子似的:“不必麻烦了,我会自己寻到的。” “不、不不不麻烦的!”易郡庭看起来极其想帮忙,但一时间又不知要如何说服相重镜,在原地小小跺了一下脚,焦急了半晌,才突然“啊”了一声,道,“方才我爹说的临江峰山下的寺庙真的特别灵,里面还有一位高僧,他也许能帮您指点方向。” 听到“高僧”,相重镜试探着道:“那位高僧叫什么?” 易郡庭一听有戏,忙道:“溯一,长得可好看可仙气了!” 相重镜:“……” 顾从絮神色古怪,没想到他们还没开始找,就知道了那溯一的老巢在哪里。 得来全不费工夫。 相重镜高深莫测地笑了,抬手揉了揉易郡庭的脑袋:“好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易郡庭已经做好了被再次拒绝的准备,没想到相重镜竟然一反方才决绝的态度,看样子也并没有因自己的纠缠而为难。 易郡庭呆愣半晌,才猛地回神,欢喜道:“好!” 这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丧礼不要露喜色,肆无忌惮地对着相重镜傻笑,任由剑尊那只手轻轻抚摸他柔软的发。 相重镜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手,道:“等离开去意宗,我便同你们一起去临江峰。” 易郡庭拼命点头:“嗯嗯!” 他说完,欢天喜地跑回去,和等在原地的易掌门手舞足蹈说了这个好消息。 相重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顾从絮在一旁幽幽道:“我们剑尊可真招人喜欢哦。” 相重镜冲他一眨右眼,笑吟吟道:“那也招真龙大人喜欢吗?” 顾从絮:“……” 顾从絮第一反应是闭嘴,六十年来一听到相重镜满嘴骚话就本能闭嘴保平安省得被气死的习惯一时间没改过来。 只是他羞愤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此人满嘴的撩骚和满身的招数全都是绣花枕头,根本不堪一击。 顾从絮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对上相重镜揶揄的视线,淡淡道:“招啊,我可喜欢你了。” 本以为胜券在握能扳回一城的相重镜:“……” 剑尊有些惊恐,本能察觉到哪里不对,但下意识拒绝自己暴露本质的事实,只一门心思觉得顾从絮脸皮好像跟着自己变得越来越厚了,连这种话都能面无表情地说出口。 相重镜不吭声了,论皮糙肉厚,他这血肉之躯可比不上巨龙。 顾从絮见他被轻飘飘一句话就被制得安静下来,越发觉得自己当年被撩的满石棺乱爬简直就是恶龙这一生都抹不去的耻辱。 明明只要反怼回一句就能彻底掌控主动权了啊啊啊。 顾从絮追悔莫及。 就在他暗暗懊恼,相重镜已经寻到了枯坐在树下的曲危弦。 曲危弦双眸都没有光亮,哪怕火毒解了身子还是消瘦得要命,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虚空,呆了一会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两行热泪,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地上。 相重镜走过去,轻轻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 “危弦。” 曲危弦呆了半天才怔怔去看相重镜,露出一双赤红的魔瞳。 相重镜吓了一跳,忙捧住他的脸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很快,那猩红的魔瞳便瞬间消散,重新变回那漆黑的瞳仁来。 相重镜吓得不轻,换来顾从絮让他帮忙去看曲危弦体内有没有魔息。 顾从絮记小仇得很,现在还依然记恨曲危弦让他主人尸身灰飞烟灭之事,闻言冷哼一声,漠然道:“关我何事?” 相重镜唯恐曲危弦出事,犹豫一下,才拽了拽顾从絮的袖子,小声道:“算是帮我。” 顾从絮还是不乐意,瞪他一眼:“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相重镜想了想,突然一笑。 顾从絮心头一跳,心道又开始了。 相重镜果然又开始了熟悉的套路,眸子一弯,温声说:“你想要我都行。” 顾从絮:“……” 顾从絮也冷冷笑了一声,挑眉道:“好啊,那我就要你。” 相重镜一噎。 顾从絮说完,上前拂开相重镜,抬手毫不客气掐住曲危弦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又用恶龙灵力往曲危弦那淡薄的身体里探。 半晌后,顾从絮诧异地张开眼睛。 相重镜还在一旁纠结不已,不知道顾从絮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又不好意思问,只能自顾自把自己憋得够呛。 见顾从絮睁开眼睛,他忙问道:“如何?” 顾从絮神色古怪,道:“这个人……好像已经入魔了。” 相重镜悚然一惊,本能反驳:“不可能!” “我也不太确定,因为只能从他元丹探出微弱的魔息,并不明显,就好像……”顾从絮皱着眉头想了个措辞,“就好像被什么压制住了一般。” 相重镜追问:“能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顾从絮摇头。 相重镜担忧地看着一脸漠然的曲危弦,哪怕两人这么折腾他,又在他面前说了那么多话,曲危弦依然面不改色,仿佛一个无知稚童。 相重镜勉强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曲危弦立刻回握住,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相重镜,眼底深处全是依赖。 丧礼一直忙到了晚上,相重镜安抚好曲危弦,不想在去意宗待,便去了山下无尽楼,和满秋狭商议这个问题。 “能压制魔息的东西?”满秋狭停下手里的笔,想了想,一一细数,“灵器灵药,亦或是灵兽的骨血,都可以吧。” 相重镜心头一跳:“灵兽骨血?龙骨算吗?” “那自然。”满秋狭道,“龙骨压制魔息可是最顶级的,怎么了,谁入魔被压制了?” 相重镜道:“曲……” 他才刚说了一个字,满脸期待的满秋狭顿时没了性子,“哦”了一声打断他的话,扭头继续忙活美人图,根本没兴趣去听。 相重镜:“……” 相重镜也没和他多说,若有所思回了房。 那被恶龙咬了一口的脖颈还有些微疼,相重镜一边思考曲危弦体内是不是真的有龙骨,一边漫不经心地将袖子里的药拿出来,一点点去抹脖子上的牙印。 那药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刚一抹上便传来一股微热,很快那伤口便愈合如初。 不愧是满秋狭调出来的药。 脖颈愈合后相重镜随口将药方在一旁,微微偏着头去撩披在肩上的发,含糊道:“若是危弦体内真的有龙骨,为何你探查他身体时没有查出来,这样也太古怪了吧?” 顾从絮好像没听到他讲话,视线几乎直勾勾地盯着相重镜裸露在外的一小截后颈。 恶龙心想:想咬。 相重镜嘚啵嘚啵说了一堆,都没听到顾从絮的回应,他正要转身去看真龙大人又在发什么呆,但脑袋还没转回来,后背便靠近一个温热的身体。 相重镜一怔。 他本能察觉到一股不太好的感觉,总觉得像是手无寸铁落入了猛兽巢穴,那种隐藏在暗处的危险让他身上情不自禁传来一阵酥麻。 相重镜立刻就要回头,一只手却轻轻从后面伸过来扶住他的侧脸,强行让他不能转身。 接着,一股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后颈,好像饥饿许久的猛兽终于寻到了可口的猎物,下一瞬就会扑上去撕咬似的。 相重镜浑身一僵。 第57章 恶龙求欢嘶啦。 整个九州之人对恶龙从来都是恐惧忌惮,恨不得敬而远之,但相重镜和顾从絮相识这么多年,很少会觉得他是一条入了魔的恶龙。 直到此时,明明顾从絮什么都没做,相重镜却觉得已经有獠牙咬住了自己脖子狠狠撕咬,那种有内心深处升起来的战栗根本无法控制,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顾从絮主人转世,相重镜可能会遵循本能落荒而逃。 相重镜勉强保持镇定,道:“我后背有东西吗?” 顾从絮的声音从后传来,有些闷闷的:“没有。” 他说着,竟然直接上手,轻轻在后颈按了按,和上次咬相重镜脖颈前的动作一模一样。 相重镜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强装冷静,立刻往前一扑就要逃开顾从絮的桎梏,省得再被咬了。 只是毫无灵力的相重镜哪里是恶龙的对手,他才刚一动,顾从絮便欺身上前,一口叼住了他的后颈。 相重镜:“……” 相重镜浑身剧烈一抖,被咬住的后颈又酥又痒,传到脑海时几乎将那种奇特的感觉放大了无数倍,让他的瞳孔都微微涣散,往前挣扎的动作也僵在了原地。 “顾……” 相重镜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的衣摆,力道之大让他的指节一阵发青,将衣衫都抓住一道道褶皱。 他浑身发抖,想要开口却只能勉强发出一声气音。 直到顾从絮意犹未尽地将牙齿收起来时,相重镜猛地喘了一口气,几乎是声嘶力竭道:“顾从絮——” 相重镜色厉内荏,本来觉得自己这声怒喝能够将色心蒙蔽的顾从絮给吓退,只是话音刚落,背后之人竟然抬起手从身后拥住他,被咬得一阵疼痒的后颈传来一阵温热的触碰。 相重镜:“……” 顾从絮化为人形时比相重镜高个半头,单手捏着他的脖颈,另外一只手强势将相重镜单薄的身体整个拥在怀里,轻轻在那雪白的后颈上舔了一下。 相重镜全身都极其敏感,顾从絮几乎是舔一下他便抖一下,连头发梢都要软了。 顾从絮舔了没两下,便闭上眼睛将下巴枕在相重镜的颈窝,保持着从背后将人环抱在怀里的姿势,很快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相重镜:“……” 相重镜不可置信地回头一看,愕然发现那方才还要扯着他咬的恶龙……竟然睡着了。 睡、着、了!? 相重镜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差点被气笑了。 他强忍住身上还未褪去的酥麻,怒气冲冲地往后一仰,想要用自己的后脑勺将那恶龙的额头撞出个大包来,最好能将他脑子给撞傻。 “咚”的一声。 相重镜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眼泪差点落下来。 他低估了恶龙皮糙肉厚的程度,差点把自己后脑勺给撞傻了,而那恶龙竟然只像是被蚊子叮了下,没事人一样。 顾从絮拧眉嘀咕了一声,抱着相重镜往后一仰,整个人躺在床上,双手还在死死抱着相重镜不肯撒手。 相重镜气得要命,但一对上顾从絮那张脸却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一挣扎顾从絮就像是怀抱着会被人抢走的珍宝似的,力道用得更大了些。 来回两次,相重镜唯恐被勒死,再也不敢动了。 相重镜的视线恨恨瞪着顾从絮,只是这样离得太近,他恍然发现这条龙……似乎长得还不错。 在秘境那六十年,顾从絮一直都是龙形出现,只有在出了秘境后相重镜才知晓他的模样。 只是对于相重镜这种打小便清楚自己那明艳过了头的容貌,就算有人长得再好看相重镜也是分辨不出来美丑的——反正都没他好看。 但是这条龙在他心中似乎是不一样的。 相重镜看了一会,一直推拒着顾从絮胸口的手一点点泄了力气,盯着顾从絮的脸瞧个不停。 恶龙容貌俊美无俦,清醒时冷漠和森寒的神情让人不敢靠近; 但当他熟睡时,那张脸明显能瞧出些还未被俗世的污浊浸染的纯粹,仿佛孩子天生带着的稚气,轻易能打动人心尖最软的地方。 相重镜看着看着,不知是不是被恶龙的容颜蛊惑了,抬起手轻轻抚摸顾从絮脸庞的轮廓。 那手指温暖如玉,触碰到顾从絮滚烫的脸上好像触摸日光一般。 相重镜神使鬼差地摸了一圈后,才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滚烫? 顾从絮是真龙,身体的温度和鳞片差不了多少,每回触碰都是微凉的,这次怎么烫得这么厉害? 相重镜这下再也顾不得自己那还没完全升起来还不自知的色心,忙往顾从絮怀里又靠了靠,发现他浑身都有些发烫,好像是凡人生病了的模样。 只是真龙也会像凡人一样生病吗? 相重镜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等真龙睡熟了,强行挣脱他的束缚,打算去找满秋狭问问看。 见顾从絮眉头一皱,手还在床榻上乱摸,相重镜眼疾手快将枕头塞了过去。 真龙这才满意,抱着带有相重镜气息的枕头打了个滚,继续睡去了。 相重镜看得一言难尽,这还是他头一回瞧见顾从絮这么孩子气的举动。 夜已深,满秋狭那个夜猫子应该没睡着,相重镜披着红袍去寻他,果不其然发现满秋狭还在挑灯作画——若是他医人能有画图一半的用心,早就美名传天下了。 满秋狭瞧见他,连忙道:“重镜,你能摆个这样的姿势我瞧瞧吗,这里有个地方我总是画不好……” 相重镜瞥见那未完成的堪比春宫图的姿势,温柔笑了一声,道:“画不好就别画了。” 说着,幽火张开獠牙,一把将那副画给吞着烧成灰烬了。 满秋狭:“……” 满秋狭被毁了画了两日的画作也不生气,继续拿出一张白纸来,心不在焉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相重镜敛袍坐下,撑着下颌将顾从絮的情况一一说了。 “哦。”满秋狭咬了咬笔,似乎在冥思苦想从哪里起笔,语调十分随意,“八成是真龙的求欢期吧,你就让他咬呗,咬习惯了就好。” 相重镜:“……” 相重镜骇然:“求欢期?!” 满秋狭根本不稀得搭理恶龙什么情况,那龙爱死不死。 他头也不抬随手一指:“喏,就在墙上第四层书架,左边数第十五本书,翻到七十三页,那是灵兽求欢期的记载,你自己看看去。” 相重镜还是不敢相信,循着满秋狭所说的竟然还真的找到了那求欢期的记载。 满秋狭画着画着,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眼睛猛地一亮,仿佛孩子瞧见糖似的盯着相重镜的后颈。 相重镜还在那拧着眉头看:“灵兽……求欢期,喜……咬人?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满大人,您这记载可靠吗?” 满秋狭一反刚才的态度,将笔一撂,兴致冲冲地走了过来,道:“自然可靠啊,真龙大人是不是真咬你了?” 相重镜抬手捂住还有牙印的脖子,犹豫着点头。 “那不就妥了。”满秋狭拍案,“他铁定是将你当成配偶了,否则没遇上让他心动之人,就算憋死也会强行忍住冲动的。” 相重镜:“……” 相重镜将书一阖,低斥道:“胡说什么。” 满秋狭不怕死,还撺掇他:“没胡说,要不我们就去试试,看我在他面前他咬不咬我。” 相重镜心里顿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被人觊觎只独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他偏过头,拒绝道:“算了,不必试了。” 满秋狭还在那信誓旦旦的:“是真的,你信我。” 相重镜不信他,但又不想满秋狭去试,面无表情地起身回房。 满秋狭还在等着看好戏,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试一试又不亏,我敢保证,那恶龙绝对只咬你,否则……” 见满秋狭又要打赌发誓,一直在前面疾走的相重镜缓下步子,古怪看着他,打算看看他这次要吃什么。 满秋狭大概想起了上次的惨痛教训,犹豫了一小会,才视死如归道:“我就把我画的那些画吃下去!” 相重镜:“……” 倒是很拼。 两句话的功夫,相重镜已经回到了房间,满秋狭还是不死心,劝他赌一赌试一试,反正也不吃亏。 相重镜道:“你和宋有秋玩得太久,怎么说话行事越来越像他了?” 满秋狭歪头:“有吗?” 他自己倒是没发觉。 两人已经进了房,还未进内室就听到一声“嘶啦”,好像是布料被撕开的声音。 相重镜快步走了进去,刚进内室瞧清楚床上的场景,脚步一僵。 满秋狭也好奇地走过来,视线往床上一瞥,立刻就要跑。 相重镜一把揪住了满秋狭,似笑非笑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只咬我?” 满秋狭:“……” 在内室的床榻上,顾从絮依然在昏睡着,只是他不知何时在无意识的时候变成了小龙模样,缠在还留有相重镜气味的软枕上,连牙带爪子去撕那无辜的软枕,整个人榻上全是软枕里的棉絮。 祸祸完软枕后,顾从絮又变成了人形,整个人迷迷瞪瞪在床上乱抓,似乎在找人,嘴里还在嘟囔着。 “这个不是……呜,不是这个。” 他闭着眼睛嘀咕了一会,又开始在一团棉絮中四处打滚,长发上都沾满了雪白的絮。 满秋狭不想吃纸,见状不妙飞快溜了。 相重镜也懒得去抓他,叹息着走到了床榻边。 他一靠近,顾从絮立刻嗅到了他的味道,立刻从床上滚了好几圈到了床榻边沿,摸索着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相重镜的腰身。 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气息,恶龙这才消停了。 相重镜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知怎么方才那紧悬的心骤然落了下来,莫名有些欢喜。 顾从絮这副晕晕乎乎撕枕头四处寻他的样子,比醉酒时更可爱。 相重镜心都软了大半,垂着眸温和看着抱着他腰的顾从絮,突然听到顾从絮拧着眉头嘀咕了一声:“这个不是……” 相重镜一愣,有些茫然。 不是? 难道方才顾从絮不是在找他? 相重镜刚才好不容易安下的心好像从万丈高空狠狠往下坠落,他还没来得及去思考那突如其来浮上来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就感觉到恶龙突然皱着眉头伸出手,用那长出半寸利爪的手往相重镜系得整整齐齐的腰身束腰上用力一扯。 嘶啦一声。 恶龙开始撕相重镜衣裳了。 相重镜:“……” 相重镜:“!!!” 第58章 我吞自己 相重镜以为叼着他后颈咬已经足够放肆了,没想到现在这条恶龙竟然还想将他扒光,就算相剑尊脾气再好也难免有些生气,当即怒气冲冲用手肘朝着顾从絮的脑袋砸了一下。 顾从絮眉头一皱,竟然还在坚强地去撕相重镜的衣裳,也不知哪来的色心。 相重镜厉声道:“顾三更!!!” 顾三更被吼,委屈地哼唧了一声,双手紧紧搂住相重镜的腰身,唯恐他跑了。 相重镜气得不行,想把他给撕下去,但这恶龙力气太大,相重镜一番挣扎反倒把自己的衣服撕得更厉害了。 相重镜脑子懵懵的,缓了半天才怒道:“满秋狭!” 在门外猫着腰偷偷往里看的满秋狭浑身一僵,屏住呼吸不想暴露。 相重镜阴恻恻道:“你若再不出来,我一剑削了你!” 满秋狭不怕他削,但知道自己暴露,也乐得进来光明正大地看。 从门缝悄咪咪看和直面这色气的场景完全不同,满秋狭见状控制不住“豁”了一声,道:“真激烈。” 相重镜的衣服都被撕掉半边了,隐约露出绷紧的腰线,配上那张因怒气显得更加明艳鲜活的脸,勾人魂魄——怪不得恶龙要扒他衣裳了。 满秋狭面无表情对恶龙行注目礼,感谢他让自己再次有了作画的灵感。 相重镜森森道:“过来!” 满秋狭颠颠跑过去。 相重镜一手去推顾从絮往他腰上裸露着的皮肤拼命蹭的脸,一手朝着满秋狭咬牙切齿道:“给我药,随便什么都行,能让他安安分分睡觉的。” 满秋狭为难道:“我没……” 相重镜视线如淬了毒的刀,轻飘飘瞥他一眼。 满秋狭呼吸一窒,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口一跳,忍不住挨得近仔细看那张令他神魂颠倒的脸。 相重镜捡起被撕破的腰封,直接甩到满秋狭身上。 满秋狭见他真的动怒了,忙从袖子里翻了半晌,将一个瓷瓶递过来:“这个吃一颗就……” “好”字还没说完,就见相重镜沉着脸掐住顾从絮的下巴掰开他的嘴,将一整瓶都倒了进去。 满秋狭:“……” 倒完后,相重镜面无表情地将顾从絮的下巴一阖,强行让他吞下去,又随手把那瓷瓶一抛,落在地上碎成渣。 神医的药果真有效,几乎是顾从絮吞下去的那一刹那,那还抱相重镜抱得死紧的双手立刻瘫软了下去,相重镜趁此机会一把将顾从絮推到床榻上。 顾从絮已经拽着那一小块红色布料呼呼大睡。 相重镜深深运气,来回好几次才缓过来,他衣不蔽体,胡乱将衣衫拢好,狠狠瞪了满秋狭一眼。 满秋狭立刻抬起手捂住眼,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相重镜让满秋狭给他拿了件新衣裳随意换上,气不过又踢了床榻一脚,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什么巨龙交欢期,让他自己咬自己去吧。 只是话虽如此,相重镜一边生气地往外走,一边心里深处却还是很清楚顾从絮和他有结界束缚着,就算自己想走,那牵制也不会让他走多远的。 相重镜走了两步就消气了,但满秋狭在一旁看着,他没脸再折回来,只好暗暗想着那结界禁制能把自己拉回去,最好能拽到床榻上去,这样自己就能顺水推舟继续留下了。 甚好甚好。 原本相重镜预估着自己走出门口就会被拽出来,但他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身上却没有丝毫牵制。 相重镜拧着眉头一边下楼梯一边在心中想:“那禁制难道是死了不成?” 为什么还不拽自己? 相重镜脚步越来越犹豫,已经要走出无尽楼了,那禁制依然没动静。 相重镜:“……” 满秋狭还没眼力劲地跟着他,让他想偷偷摸摸回去都没办法。 相重镜偏头瞥了满秋狭一眼,满眼都是嫌弃。 满秋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遭嫌弃了,无辜地眨眼。 “回去吧。”相重镜道,“我要去去意宗一趟。” 满秋狭道:“那真龙大人如果醒来,我要怎么说。” 相重镜面无表情:“就说我死了。” 满秋狭:“……” 对自己还真狠。 相重镜这次是真的拂袖而去。 满秋狭那药对修为再高的修士来说,一颗都能睡三日,但巨龙身体太强悍,那一瓶的药也只是让他迷迷瞪瞪睡了一晚上。 翌日一早,顾从絮揉着发懵的脑袋枯坐在床榻上,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的梦。 梦中,他好像寻到了一件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珍宝,欢天喜地地把那包裹着珍宝的布给撕开蹭个不停,但那珍宝好像有神智,竟然把他揍了一顿。 在梦里是没有逻辑的,顾从絮当时还在想,挨揍就挨揍吧,只好珍宝不跑就好。 但后来,珍宝还真的长了腿,一眼没瞧见就跑开了。 顾从絮在梦里找了一晚上的珍宝,龙爪子都跑红了,累得够呛也没找到。 恶龙醒来后,两眼发直地呆了半天,才终于一点点恢复神智了。 他打了个哈欠,觉得浑身前所未有的舒爽,许久没睡得这么熟过了。 只是他一个哈欠还没打完,余光扫到了床上的一片狼藉,整个身子顿时僵住。 往常顾从絮醒来时,相重镜总是慵懒地躺在宽大的床上睡觉,阳光倾洒进来将那张绝艳的脸照得更加美艳,有时候会让恶龙失神看上许久。 但今日,偌大个榻上空荡荡,只有他一人,而锦被上不知为何洒满了白色的棉絮,还有几块红色的碎步凌乱散落在他周围。 顾从絮脑子冒出一个疑惑的泡泡。 他正要去捡那红布,手指一动却发现自己手上竟然还攥了一块红布。 恶龙仔细看了半晌,才惊觉这床榻上的布料正是昨日相重镜穿的那身衣裳。 顾从絮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迷迷糊糊把相重镜给吞了,忙利用那封印潜入了相重镜的识海。 相重镜的识海灯火通明,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灯海里似乎出现了几盏不太一样的灯盏。 素日里相重镜的识海灯盏往往都是漂浮在空中的,从未有过落在地上的。 今日顾从絮一进去,就瞧见几盏样式独特,上面还有些龙纹的灯正在地上三寸的地方微微漂浮着,时不时落在地上又被弹着漂浮起来,好像在玩闹似的。 那几盏黯淡的灯盏原本在四处乱飘,顾从絮一进来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忙一颠一颠地飘了过去,很快就将顾从絮围了起来,仿佛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十分欢快。 顾从絮:“……” 顾从絮诧异地看着这几盏灯围着他转圈,蹲下来仔细看了看。 那灯盏的灯芯好像是游龙形状的,顶尖的小龙头正在张着嘴叼着那豆粒大小的红色火焰,火焰的跳动仿佛和心跳似的,轻轻跃着,显得十分黯淡却又独特至极。 这些灯异常精致,灯盏罩上的龙纹好像是活的,慢吞吞地爬来爬去,有时候还会叼着自己的尾巴尖团成圈滚来滚去,蠢极了。 顾从絮:“……” 顾从絮发现了端倪,唇角抽动。 这些灯盏不会是相重镜心目中象征着自己的灯吧? 为什么灯这么暗,而且现在才出现? 他有好几天没进过相重镜的识海了,根本不知道这灯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他却清楚记得云砚里那灯出现时根本没有自己的龙纹灯。 连云砚里的灯都比他出现得早。 顾从絮越想越气。 当他将视线看向识海外的相重镜时,更气了。 ——相重镜正在极其温柔地抱着一身孝衣的曲危弦低声安抚着,看模样他正在去意宗,外面正是曲行的灵堂。 顾从絮心里极其不爽,怒气冲冲地变成龙形钻到了那漫天灯盏中去找找看有没有那曲傻子的灯。 在万千灯盏中找了半天,顾从絮终于捞出来几盏发亮的灯盏,上面隐约是曲调似的纹路,极其有辨识度。 顾从絮面如沉水盯着那灯一会,突然张开獠牙大口,一口将那好几盏灯给吞进了腹中。 识海中的灯盏皆是相重镜的意识所化,就算吞下去也烧不着人。 顾从絮嚼吧嚼吧吞完后,才心满意足地变成了人形。 只是没一会,那被他吞下去的灯盏竟然又出现了几盏,仿佛像是在故意炫耀,在顾从絮面前晃来晃去。 顾从絮:“……” 顾从絮恶龙咆哮,再次变成龙形去吞那灯盏。 来来回回许多次,顾从絮都要累瘫了,那灯盏依然没完,吞下去又立刻出现,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似的。 恶龙要被那灯气哭了,怒道:“相重镜——” 相重镜一门心思在安抚曲危弦,听到这句差点被吓到了。 顾从絮在他识海里翻江倒海半天了,相重镜竟然半点没察觉。 有了这个认知,顾从絮更气了,看着相重镜宛如在看一个大渣男。 相重镜和曲危弦说了几句,起身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沉入识海,瞧见巨龙庞大的龙形和那满是怒火的竖瞳,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了真龙大人?” 顾从絮暴跳如雷,用尾巴尖指着那在头顶飘来飘去的曲危弦的灯盏,冷冷道:“这个灯盏你快灭了。” 相重镜古怪看着那灯盏:“那灯招你惹你了?” 顾从絮:“咩!” 相重镜:“……” 相重镜见真龙大人气得口音都变了,只好将那灯盏招来身边,仔仔细细看了看,疑惑道:“这灯盏上的纹路是什么意思?你画的?” 顾从絮:“……” 顾从絮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顾从絮愣了一下。 也对,相重镜连自己落寞心伤时识海会灭灯都没注意过,哪里会去注意这万千灯盏里灯的纹路。 相重镜瞥见顾从絮的脸色就知道这纹路肯定有问题,低下头去研究那纹路。 因为他垂头的姿势,披在后背的长发微微下垂落在双肩上,隐约露出后颈处还未褪去的牙印。 顾从絮还要催他灭灯,视线无意中瞥见那后颈上的牙印,竖瞳一缩,一股无名怒火腾地烧了起来,几乎将他理智给烧没了。 恶龙化为人形,又生气又委屈地质问:“你后颈是谁咬的?” 我吞了他! 相重镜:“……” 第59章 黯然灯盏 相重镜阴阳怪气道:“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自己倒先提起这事来了,怎么,嫌我昨晚揍你揍得不够狠?” 还在怒气冲冲喷火的顾从絮:“……” 算账? 顾从絮反应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相重镜的意思。 那后颈的牙印竟然是自己咬的? 顾从絮立刻不生气了,他心虚地低下头,憋了半天才讷讷道:“你……那你疼吗?” 看那牙印,好像还挺狠的。 相重镜幽幽看他:“换你给咬一口试试看?” 相重镜这句话一听就是气话,但顾从絮不知满脑子在想什么,仔细想了想还认真道:“我的皮很厚,你会被硌到牙。” 相重镜:“……” 相重镜瞪他一眼正要离开识海,就被顾从絮一把扣住了手腕。 “做什么?”相重镜没好气道。 顾从絮指了指他手里的灯,道:“灭。” 相重镜:“……” 这盏灯到底有什么古怪,能让顾从絮这么执着灭了它? 见顾从絮明显是知道这灯上古怪纹路的,相重镜也懒得自己琢磨,淡淡道:“告诉我这灯上的纹路是什么,我再考虑灭不灭。” 顾从絮不做声。 相重镜:“说啊。” 顾从絮不说,好像说了就间接承认了自己在相重镜心中的灯盏就那么一丁点光亮似的。 他闷闷将那灯夺回来一口吞了,道:“没事了。” 相重镜:“……” 相重镜见他吞得那么熟练,诧异看着:“那灯……是能吃的吗?” 那龙纹灯一直在顾从絮脚边乱转,时刻提醒着他“你主人对你的好感就这么一丁点哦”,顾从絮憋得要命,眼眶都有些发酸。 他默不作声变回小龙,游到灯盏深处不理相重镜了。 相重镜眉头轻轻一蹙,他并不喜欢别人有事憋在心里不敞开了说,这样极其容易造成他不知道的误解。 在相重镜的识海中,只需要他一个念头就能做到所有,相重镜抬眸在漫天灯盏中一眼就瞧见独属于顾从絮的尾巴尖。 意念轻轻一动,相重镜张开了双手,下一瞬顾从絮便受他意念操控,转瞬移动到他身边,直直落在他张开的双臂间。 顾从絮:“???” 顾从絮愕然抬头。 相重镜托着他,淡淡道:“有什么事摊开了说,你不和我说你为何生气,我怎么能知晓。” 顾从絮对上他的视线,愣了愣,好半天才猛地从他怀里跃下来,化为人形,脸都通红一片。 相重镜疑惑看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什么都没做,这龙又脸红了。 顾从絮莫名觉得羞愤,想要挣扎着反击,但仔细一想相重镜根本没像平日里那样故意撩拨他,反而说话行事都规规矩矩,十分认真。 相重镜拉着顾从絮坐了下来,支着下颌,一副要长谈的架势:“来,说吧,你又在闹什么别扭?” 顾从絮闷声道:“我没有。” 相重镜:“谢谢,我眼睛还没瞎。” 顾从絮:“……” 顾从絮别扭半天,才不情不愿将他在识海的发现说了。 听完,相重镜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不敢相信。 “你确定?” 顾从絮哼他:“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 相重镜笑容顿时消失,盯着面前暴露他喜恶的灯,恨不得一手一个把灯芯给碾碎。 瞧见那似乎曲谱的纹路,相重镜面如沉水:“这是危弦的,所以你想灭了?” 顾从絮不好意思说自己嫉妒了,冷哼一声:“是它故意挑衅我,跑到我嘴边让我吞的。” 相重镜:“……” 从秘境出来后,顾从絮和孩子似的好像一直长不大,遇到事情只会莽,有好几次都让相重镜极其无奈。 后来不知是不是融合了那几块丢失的龙骨,顾从絮终于有点恶龙的做派,心智也逐渐成熟了,相重镜十分欣慰。 只是还没欣慰多久,这条活了千年的恶龙竟然又在和一盏灯置气。 相重镜差点笑出来。 “多大了啊真龙大人?”相重镜眸里全是温和的笑意,“一盏灯而已,别放在心上。” 顾从絮还是瞪那再次出现故意挑衅他的灯,看着又要蠢蠢欲动想吞。 相重镜知道顾从絮的本性,他不会只因为这灯是曲危弦的就这么闹别扭,八成还有其他原因。 见顾从絮就算像孩子一样不要脸的生闷气也不告诉自己,相重镜猜测那原因应该不怎么光彩,可能会让真龙大人丢人,所以只好自己去找线索。 顾从絮一边生闷气一边去偷偷摸摸看相重镜有没有在关注他,就像是在闹脾气的孩子似的,相重镜也乐得纵容他。 相重镜看了看周围一圈的灯,很快就发现了顾从絮不开心的原因。 ——围在顾从絮身边的那一圈龙纹的灯,似乎比其他灯盏黯然许多。 相重镜了然。 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何这龙纹灯就和其他灯盏不一样,那么格格不入,温柔地开解恶龙:“三更,你往好了想,这也许并不是属于你的灯呢。” 此言一出,在等着相重镜哄他的顾从絮立刻瞪圆了眼睛,满脸都是“你难道背着我还有别的龙?”。 相重镜:“……” 相重镜自己对这识海的灯都一知半解的,怎么可能给顾从絮解释这独属于顾从絮的灯为什么这么暗。 相重镜满脸无辜,只好胡说八道:“你看啊,这灯和其他灯是不是不一样,说明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也是最特殊的。” 顾从絮极其好哄,闻言眉头轻蹙,试探着道:“真的?” 相重镜信口胡诌:“自然是真的,也许等这灯彻底亮了,我就非你不可了呢。” 顾从絮脸一红,小声道:“胡说八道。” 虽然这么说着,但顾从絮越看这奇特的龙纹灯越觉得开心,也不管相重镜了,盘膝坐在地上眼巴巴看着围着自己转圈的灯盏,脸上的喜色遮都遮不住。 瞧见他这么好哄,相重镜心软了下,看着他的神色更加温柔。 下一瞬,顾从絮眼睛一亮,眼睁睁看着那黯淡的灯盏火焰微微一跃,似乎更亮了些。 相重镜瞥见,不知怎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灯盏该不会真的…… 相重镜吓了一跳,不敢再想顾从絮,赶忙逃出了识海。 曲行的衣冠冢已经下葬了,曲危弦呆滞地看着,心中的悲伤一点点往外渗,等到积攒到了一定程度,那木棺已经下了葬。 曲危弦的悲伤戛然而止,眼眶发酸却哭不出声,神色更茫然了。 相重镜眼尖地看到那衣冠冢上送葬阁的印记,眉头轻轻一挑,心道宋有秋本事倒是大,竟然真的把棺材卖给了去意宗。 等到丧礼忙完后,曲危弦便病倒了,明明火毒已经消除,但他却浑身滚烫如热炭,怎么都无法消除那热意。 相重镜见状不太妙,忙将满秋狭请了过来。 满秋狭本来对其他人没有兴趣,身体发烫要么走火入魔要么像凡人一样发了烧,不值得神医出手,但他耐不住相重镜软磨硬泡,只好捏着鼻子不情不愿过去了。 只是到了后随意瞥了一眼,满秋狭眼睛突然一亮,凑上前握住了曲危弦的手腕去探脉。 相重镜见他肯医,也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顾从絮坐在窗棂上,曲起一条腿,懒洋洋地摆弄着一堆竹条,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瞥见相重镜这么紧张,他嗤笑道:“你真奇怪,明明这么痛恨曲行,却对他儿子这般关心。” 相重镜心不在焉道:“他是他,曲行是曲行,我能分得清楚谁对我好。” 这世间对他的善意太少,所以每一丝每一缕相重镜都会拼尽一切死死抓紧。 顾从絮哼唧了一声,也不知是在不屑什么。 相重镜见满秋狭诊得认真,没有打扰他,退到外室的窗户旁,去看顾从絮在弄什么。 “你这是……”相重镜挑眉,“在做灯?” 顾从絮手指一顿,干咳一声,故作镇定:“是啊,我做着等元宵灯节去玩不行吗?” 相重镜道:“元宵灯节都过去好几个月了。” 顾从絮:“……” 顾从絮一晃腿,恼羞成怒道:“那我就明年去!” 相重镜见他又被自己说炸毛了,那扭曲的满足感再次出现了,他倚靠在顾从絮的身子,偏着头笑着道:“行啊,我对元宵灯节可熟了,每年要买很多盏灯,九州所有做灯的掌柜全都认得我,买一百盏就会多送我一盏。” 顾从絮:“……”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灯?! 顾从絮突然想起相重镜最怕黑,也知晓他为何对灯盏这么热衷了。 正在摆弄竹条的恶龙干咳一声,耳尖红红,低声道:“那我做完这个,就……就卖给你好了。” 他原本想说“送给你”,但又舍不下这个脸,只好说卖。 相重镜诧异地眨眨眼睛,好一会才笑道:“好啊,需要我用什么买呢?” 他说着,勾唇狡黠一笑,又不记打地撩拨恶龙:“用身体可以吗?” 顾从絮:“……” 顾从絮仿佛早已身经百战,见状耳垂都不红了,微微垂眸,下颌绷紧,沉声道:“可以。” 相重镜:“……” 相重镜笑容一僵,差点伸手去拍自己这张管不住的嘴。 就是欠,好好说话撩什么撩? 两人相互撩骚这几句话的功夫,满秋狭已经诊断好了,对相重镜第一句话就是:“节哀。” 相重镜脸上还未褪去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什、什么?” 见相重镜脸都白了,满秋狭又补了一句:“但不是不能治,只是法子太麻烦。” 相重镜连忙追问:“要如何做?” 满秋狭道:“他体内被人封了个东西,我也探不出来是什么,只能强行突破他的识海里去看,搞清楚是什么才好对症下药。但修士的识海不会被人轻易进入,若是他稍有抵触,进入他识海之人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变成傻子。” 相重镜眉头皱了起来。 顾从絮一看到他这个神色就知道他在盘算什么,当即心里酸溜溜的,再次想起那盏不如曲危弦亮的灯了。 只是恶龙就算再不喜欢也从来不会去干涉相重镜的选择,气呼呼地闷头去做自己的灯,打算做个和识海里一模一样的龙纹灯,到时候灌一大缸的灯油,让它亮得整个九州都能瞧见。 相重镜不给他亮,他就自己亮。 第60章 强势缱绻 相重镜的确有强行进入曲危弦识海的打算,顾从絮不干涉他,还在时不时惦记着蠢货美人的满秋狭更不会阻止他,还恨不得再往上添一把火才好。 相重镜从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决定好了便立刻去做。 满秋狭将潜入识海后如何去寻那封印的法子告诉了相重镜,随后撑着下巴在一旁看好戏。 相重镜垂眸看着在睡梦中也满脸痛苦的曲危弦,伸出手轻轻在曲危弦头上摸了摸。 因为禁地那神魂的融入,六十年前之事对相重镜来说就仿佛一场荒唐大梦,只有曲危弦在黑暗中捧来的那盏灯是真实的。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闭上眸将神识分出一缕,缓缓往曲危弦的识海里探去。 他现在没有灵力,若是神识真的受到抵触根本无法反抗,只能任人宰割,相重镜并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强行忍耐着一点点探进。 修士的识海不能随意进入,哪怕昏死也会无意识地结出一层禁制来保护识海。 相重镜本来还在思考如何破开那层禁制,只是出乎意料的是,相重镜一路探了进去,进入畅通无阻,连一丝一毫的抵触都未察觉到。 相重镜的神识顺利进入识海,在曲危弦识海化成人身,呆愣了许久,心中五味陈杂。 曲危弦的识海一片荒芜的废墟,仿佛火焰焚烧过后的断壁残垣,地上还有无数焦黑的火纹,和相重镜的灯海全然不同。 相重镜心尖微疼,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绪,打算抓紧时间去寻那折磨曲危弦的古怪东西。 荒芜废墟萧瑟至极,相重镜往前走了不知多久,昏暗的天幕竟然还陆陆续续落了雪。 相重镜站在大雪中伸出手接过一片雪花,那冰冷的雪瞬间化为水珠,从他指缝滑了下去。 一片如月光照耀的昏暗中,相重镜隐约发现不远处似乎正亮着一盏微弱的灯。 相重镜微愣,朝着灯盏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越靠近那盏灯,天幕上的雪便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竟然化为了雪白的漫天飞絮,亲昵地围在相重镜身边打转。 相重镜轻轻一拂,将漫天柳絮挥开,在看到那盏灯的刹那,倏地一愣。 那是一盏豆粒大的油灯,漫天柳絮和不知何处来的风吹拂过去,将那灯的火焰吹得东歪西倒,眼看着就要熄灭。 一双小手突然伸了过来,微微发着抖合拢着烛火,挡住周围的冷风。 小小的曲危弦衣衫单薄,屈膝坐在灯盏旁,眸里全是纯澈无害。 他一边护着灯一边好奇地看向呆愣的相重镜,弯眸笑了起来:“你是谁呀?” 幼时的曲危弦虽然傻兮兮的,但很爱冲着相重镜笑。 相重镜呆呆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烫。 他走上前,蹲在曲危弦身边,垂眸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小危弦,好一会才喃喃道:“我是重镜。” 曲危弦歪着脑袋,疑惑道:“重镜?” 这个名字好像唤醒了他,曲危弦身上落着的柳絮无风自动,逆流着飘向半空,将他披散着的长发也拂起。 “重镜。”曲危弦摇摇晃晃地一手抓着烛台一手拢着火焰,迷茫地站起身,“我要给重镜送灯去。” 相重镜眼眶一红,踉跄着跟着他起了身。 他不敢去惊扰识海中的曲危弦,只能在后面缓步跟着曲危弦往前走。 曲危弦抱着灯走了几步,像是失去方向似的脚步一停,呆呆站在原地,木然看着满天飞絮。 相重镜轻声问:“怎么了?” 曲危弦迷迷瞪瞪的:“我……忘记重镜被关在哪里了。” 相重镜一愣。 “在哪里呢?”曲危弦语无伦次,说着说着突然定定看着空无一人的虚空,像是在质问人似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 “你把重镜弄到哪里去了?” 自然无人能回答他。 哪怕他用相同的话去质问宿蚕声,宿蚕声也给不了他答案。 一片柳絮轻轻落在相重镜肩上,明明那般轻,相重镜整个人却像是被压垮了似的,踉跄了一下,缓缓矮下身,茫然仰着头看着曲危弦。 曲危弦的识海空无一物,有的只有幼时的他,和一盏灯。 满秋狭说曲危弦体内被封了东西,那东西十有**就是那盏灯。 之所以探不出来,可能是因为曲危弦神智错乱,将这盏灯当成是必须要给相重镜的东西,所以一直死死抓着这么多年不肯放手。 相重镜的眸瞳一点点蒙上一层水雾,他怔然看着曲危弦半晌,才轻轻眨眨眼,将眸中水雾眨去。 相重镜一笑,柔声道:“危弦。” 曲危弦还在迷迷瞪瞪地找人,听到熟悉的声音疑惑地回头,就瞧见还是个孩子的相重镜正站在飞絮中,弯着漂亮的眼睛冲他笑。 曲危弦如同傀儡般木然无神的眼睛缓缓张大,他呆呆看着,终于抱着灯欢快地跑了过去,带起周围的飞絮打着旋冲到两边。 曲危弦几步跑过去,双眸前所未有地发亮,捧着灯宛如小时候一样,将豆粒大小的灯盏给相重镜看。 “重镜。”曲危弦开心道,“看,是灯啊重镜。” 相重镜笑起来,声音奶声奶气道:“好,是灯。” 曲危弦更加高兴,将手中的灯盏递给他。 相重镜伸手接了过来。 在五指触碰到那烛台的那一刹那,相重镜一惊,突然意识到曲危弦手中的灯盏是什么了。 那竟然是还留有他前世神魂的龙骨! 相重镜诧异看着曲危弦。 曲危弦在烛台脱手后,整个人飞快变成少年模样,就连那纯澈无害的视线也缓缓变成长大后历经苦难的神色。 他朝相重镜露出一个生涩又别扭的笑,道:“我爹说这个能压制我身上的火毒,要我不要轻易给别人。” 但若是重镜要,他便会给。 曲危弦在身负火毒时,这块含有仙君神魂的龙骨自然能帮其压制,不让那能将人烧成灰烬的毒四处蔓延,也让本该六十年前就被烧成灰的曲危弦硬生生活了这么多年。 而现在曲危弦经脉中的火毒被宿蚕声祛除,压制毒的龙骨自然便成了负担。 将它取出来反倒是好事,毕竟按照曲危弦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龙骨的魔息和仙君神魂无意识的压制。 相重镜垂着眸,额前的发披散下挡住他的脸,让人瞧不出他现在是什么神情。 他想,也许上一世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罪大恶极,否则这世也不会有人这般真心待他。 这个念头好像一把钥匙,将相重镜心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枷锁轻轻打开,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的束缚终于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始终关注着相重镜那缕神识的顾从絮突然察觉到识海那带有曲纹的灯似乎更亮了些,自己的灯在一旁更加被衬托得黯淡无光。 顾从絮:“……” 顾从絮手指一用力,将好不容易弯曲成完美弧度的竹条狠狠劈断,他面无表情地顺着相重镜那缕侵入曲危弦识海的神识也跟着钻了进去。 一进到那荒芜的识海,顾从絮差点被眼前的场景气得骂人。 一片废墟中,长大成人的曲危弦正轻柔抱着半大孩子模样的相重镜安抚着,一旁破破烂烂的油灯微微亮着。 顾从絮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相重镜!” 相重镜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原本怒火中烧的恶龙突然“叽”了一声,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直直扫了出去。 顾从絮只出现一瞬,便被曲危弦的识海强行震了出去。 相重镜:“……” 相重镜吓了一跳,这侵入修士识海被震出去,八成要像满秋狭所说的那样被震成傻子了。 曲危弦对恶龙可不会手下留情,他看着相重镜,认真道:“恶龙,不好,我帮你教训他。” 相重镜被噎了一下,突然体会到了凡世间被长辈棒打鸳鸯是何种感觉了。 相重镜眼尾还有些湿润,他胡乱擦了擦,将灯捧了起来。 曲危弦也没多说,轻柔将他那缕神识送出了识海。 外世,相重镜猛地张开了眼睛,手中正握着一块龙骨。 躺在榻上的曲危弦已经彻底熟睡,脸上也没了方才那受苦痛折磨的模样,看样子这龙骨果然是罪魁祸首。 相重镜从榻上站起来,检查曲危弦安然无恙,连忙跑出了内室去看顾从絮。 还没跑到外室,就隐约听到满秋狭崩溃地大喊。 “我要的是蠢货美人!不是蠢龙!” 相重镜:“……” 相重镜察觉到不妙,步伐更快地冲了出去。 当他看清楚外室的场景时,脸立刻绿了。 被曲危弦的神识横扫出去的恶龙不知是不是真的震傻了,此时正化成小龙,狠狠叼着满秋狭的手腕,死也不松口。 满秋狭哪里容得了其他人近身,疯狂去甩恶龙。 相重镜:“……” 瞧见相重镜平安无事出来,满秋狭宛如看到了救星,连人带龙跑到他面前求救。 相重镜也顾不得面前场景多好笑了,焦急问道:“他真的被危弦识海的抵触震傻了?!” “曲危弦手下留情了,可能只会傻个半天,你、你快把他带走!”满秋狭飞快说完,又甩了甩手,咬红了眼的恶龙恨恨不肯松嘴,一边咬喉咙里还发出猛兽似的呼呼声,可凶了。 知晓顾从絮无事,相重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揉了揉眉心,彻底安定了下来。 见满秋狭愁眉苦脸,相重镜回想起满秋狭那吃纸的赌约,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是说他交……咳,交欢期只会咬我一人吗?” 彻底清醒后,有了这个认知,相重镜更不爽了。 满秋狭很无辜。 刚才顾从絮被曲危弦从识海里震出来后,懵了好一会突然一声不吭地变成小龙,竖瞳无神无光地看了看,终于寻到了个活物,游过来将满秋狭圈了起来。 只是才刚圈上,顾从絮大概认出来了这里面的人并不是他要圈的东西,立刻勃然大怒。 也不管是自己先过来圈人的了,恶龙只觉得是这个邪恶的蝼蚁故意站在那让他来圈,怒气冲冲一口咬住了满秋狭的手腕。 满秋狭无辜得六月飞雪。 相重镜无奈,抬手将顾从絮抱了过来。 本来魔瞳都露出来只知道气势汹汹咬人的恶龙浑身一僵,呆呆将咬着满秋狭手腕的牙松开,扭头去看相重镜。 在瞧见相重镜的那一刹那,顾从絮无神的眸子倏地一亮,接着欢天喜叼着尾巴形成一个圈,将相重镜整个人缠住了。 相重镜寸步难行,只好抬手将顾从絮抱了起来,保持这样诡异的姿势回了自己在去意宗的住处。 他没注意到,身后的满秋狭根本没顾自己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腕,正在双眸发光奋笔疾书。 相重镜一回到院落里,还没来得及进内室,顾从絮就不满意地原地化成了人形。 恶龙化形一声招呼都没打,相重镜哪里能突然承受住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身子猝不及防往旁边的草丛一歪。 一声闷响后,相重镜没察觉到疼痛,疑惑地睁开眼睛,才发现两人已经坐在地上,恶龙在身后环抱着他,扣着他的双手将他整个人完全纳入怀里,强势又缱绻。 院落中的柳树已经抽出了柳絮,飘扬飞舞。 相重镜微微偏头,茫然去看顾从絮。 这副场景加上姿势实在是让人脸红心跳,更何况顾从絮还在神色漠然地垂眸看他,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 相重镜莫名有些紧张,总觉得这样的顾从絮比生气时还要让他害怕,他正要挣开顾从絮的手爬出他的怀抱,才一动就察觉到后腰不太对劲。 相重镜腰身一僵,脸上一片空白,整个人一动都不敢动。 这时顾从絮突然凑上来,轻轻舔了舔相重镜还有牙印的后颈,难受地嘟囔:“重镜,我能再咬一咬你吗?” 相重镜:“……” 第61章 成语接龙 相重镜一动不动,闻言毛都要炸起来了,疾声道:“不行!” 他唯恐顾从絮再像上一次那样直接上嘴咬,浑身紧绷都在微微发抖,可谁想这次顾从絮似乎记得上次咬疼了相重镜,没听到准许哪怕难受得要命也没舍得下口。 顾从絮呼吸有些急促,热气喷洒在相重镜的脖颈,他又难过又暴躁,却还是死死忍着一口咬上去的冲动,语调委屈极了。 “重镜。” “重镜,好不好?” 相重镜还是拒绝:“不行!你把我放开,我找个枕头给你咬。” 顾从絮眉头紧皱,闷声道:“不要,只要你。” 相重镜微弱发着抖,虽然平日里他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骚话荤话都能说出口,可当真的遇到这种事,他却怂得要命,只觉得被触碰到的地方滚烫一片,好像炭火似的一寸寸将他整个人焚烧。 相重镜都要哭了。 顾从絮喊了好久的“重镜”都没等到回答,用他那被震傻的脑袋想了半晌,突然换了个称呼。 相重镜正在思考怎么能不着痕迹地移开腰,突然听到顾从絮将下巴枕在他颈窝,低喃地喊他。 “主人。” 相重镜:“……” 顾从絮离得太近,呼出的热气让相重镜的耳朵瞬间变得滚烫通红。 相重镜好像丢了舌头,红着脸结结巴巴道:“你……你喊什么呢?” 顾从絮紧紧拥着他,以为他没听到,又把两句话并在一起重复了一遍:“主人,我能再咬一咬你吗?” 相重镜瞳孔剧缩,被这句话冲撞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琼廿一也唤他主人,相重镜每回听到没有丝毫感觉,瞳仁都没动上一下; 但顾从絮这句含糊不清嘟囔似的“主人”却让相重镜宛如被天雷劈了似的,原本僵硬的身子瞬间软了。 因为神魂的交融,这段时日两人已经彻底接受了相重镜就是仙君转世这一事实,只是顾从絮大概因为潜意识里某种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的东西,一直不肯开口唤相重镜一声“主人”。 这次顾从絮迷迷瞪瞪一句“主人”叫出来,不光相重镜被震得够呛,就连顾从絮自己也莫名亢奋了起来。 将自己一直奉为神祗如同天边皎月高岭之花的人紧紧拥在怀里,只要自己愿意就能肆意侵犯的感觉太过愉悦,让恶龙的竖瞳兴奋得几乎缩成一条细线。 那句让他不知如何开口的“主人”,似乎包含着恶龙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冒犯和罪恶,如同潮水般一浪又一浪拍打恶龙的髓海。 顾从絮盯着相重镜的侧脸,突然不可自制地想要将天边明月拖入红尘,高岭之花折断枝茎。 弄脏他,弄坏他。 这样他就再也回不去自己够不到的地方了。 恶龙亢奋的后果让相重镜再次察觉到了那铺天盖地的危机感,他再也顾不得自己挣扎会不会碰到其他地方,死死掰开顾从絮的一只手便慌忙往外爬。 顾从絮呆呆看他,直到他半只脚都跨过顾从絮的脚尖,眼见着就要获得自由了,恶龙猛地伸长手臂扣住他的腰,衣摆翻飞,再次将他抱了回来。 相重镜:“……” 相重镜扑腾半天再次回到了原地,色厉内荏道:“我都说了不行,顾从絮,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只是相重镜潜意识也知道,哪怕这条恶龙有能将自己按在地上为所欲为的力量,却也只敢将他圈在自己的领地里,连咬一下都要可怜兮兮地询问再三,得不到肯定的答案就坚决不动口,哪里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顾从絮有些茫然看着相重镜愤怒时更加漂亮的脸,委委屈屈道:“那你让我抱一抱吧,主人,我难受。” “……”相重镜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道,“你抱着我会更难受!” 顾从絮歪歪脑袋,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相重镜向来对自己勾人的魅力很有自信,这种荤话平日里他随口就能说出八百句不重样的来,且说的更露骨更魅惑。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重镜盛怒之下说出这句骚话,恶龙没什么反应,他话音刚落,自己却羞得浑身都红了。 相重镜呜咽一声,终于认输了,有气无力道:“你咬吧,只咬一口就……唔。” 他只说了前三个字,一直等待着的顾从絮眼睛一亮,立刻张开唇咬上了相重镜的后颈——还是同样的位置。 相重镜闷哼一声,感觉到背后诡异的触感,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上次顾从絮一口就把他后颈咬出了血印来,把相重镜疼得头发擦过去都细细密密地发疼,这回他以赴死的壮烈心态让恶龙再把他当磨牙棒咬。 本以为会更疼,但没想到这次恶龙不知是不是良心发作,牙齿咬上去后只叼着一小块后颈的肉轻轻磨着,根本不敢用力。 但这种感觉会让相重镜更加崩溃,才被咬了一下他就控制不住地胡乱扑腾,断断续续道:“够了,顾……顾三更,顾从絮!恶龙——” 顾从絮咬了一口便缓解了内心即将决堤的某种冲动,他听话松了口,懒洋洋趴在相重镜颈窝,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又睡了。 相重镜:“……” 相重镜满脸漠然,抬起左手想掐住顾从絮的脖子,看样子似乎被刺激得要杀龙。 他的手还没触碰到顾从絮的脖颈,恶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直接张开口准确无误地咬住他往前探的指尖。 相重镜:“???” 啊啊啊! 相重镜差点被这条龙给逼疯了。 *** 满秋狭正在去意宗的客房里作画,突然听到门被人一脚踹开——听声音就能看出来人到底有多愤怒了。 满秋狭疑惑抬头,就瞧见相重镜衣衫墨发凌乱,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眸子虚无,手中还握着灵剑,冷冷注视着满秋狭,视线又往下一瞥,落在满秋狭画得差不多的图上。 “很好,春宫图。”相重镜漠然地心想,“连他也一起宰了。” 满秋狭浑身一哆嗦,不着痕迹紧了紧衣裳,试探着道:“剑尊,有何事寻我?” 相重镜将灵剑轻飘飘舞了两下,满秋狭面前的龙戏美人图立刻化为无数碎纸屑,连带着那紫檀木的桌子也哐的一声塌了,差点砸到满秋狭的脚。 满秋狭抱着膝盖将两只脚踩在椅子上,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视线盯着相重镜还在微微发抖的手。 往常相重镜握剑可握得稳得很,这么多年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相重镜不知道满秋狭在想什么,冷冷道:“告诉我,怎么炖龙肉?” 满秋狭:“……” 满秋狭顿时恍然大悟,终于知道剑尊为何暴怒,又为何手抖了。 “真龙大人身躯强悍,水火不侵,不能随便炖了的。”满秋狭认真给他出主意,“用幽火试试看?” 相重镜耳饰上两簇幽火蔫哒哒地飘出来,满脸写着“火焰被掏空”。 满秋狭:“……” 看样子是试过了,但没用。 满秋狭悚然,没想到相重镜真的打算生烤活龙,他还想着作两人的画呢,忙劝道:“剑尊啊剑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相重镜听到这话,本来已经平息的怒火立刻腾地烧了起来,那幽火也随着他的心情猛地大放出两人来高的火焰。 一片红蓝幽火包围中,相重镜神色阴沉,看着比厉鬼还要可怖,他沉声道:“我哪里闹得难看了?” 满秋狭见他好像更生气了,小心翼翼道:“那你为何用幽火烧龙?” 相重镜狠狠瞪他一眼:“我只是让幽火把他拖进房里,难道你让我把他扔在草丛里睡一晚上吗?!” 满秋狭:“……” 豁,竟然是在草丛里…… 真刺激。 只是相重镜这话听得是在抱怨恶龙,但满秋狭怎么听怎么奇怪,但他冥思苦想又想不出来哪里奇怪,只好道:“那真龙大人是做了什么事,让你不悦了?” 相重镜哪有脸说出自己被抱在怀里叼着后颈咬,他冷笑着让琼廿一化成人形,捏着睡眼惺忪的琼廿一的下巴,冷冷道:“叫我主人。” 琼廿一迷迷瞪瞪,本能听相重镜的话,嘟囔着道:“主人。” 相重镜听得没有丝毫表情:“再叫。” 琼廿一很听话,又叫:“主人。” “没有感情。”相重镜道,“再叫!” 琼廿一:“……” 满秋狭:“……” 琼廿一揉揉眼睛,奇怪道:“主人,你受什么刺激了?” 相重镜还是没感觉,琼廿一叫的这声“主人”和素日里听到路边吆喝叫卖的声音差不了多少,但他只要一回想顾从絮叫的那句…… 相重镜髓海顿时传来一阵酥麻,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抖了。 满秋狭见他不对劲:“重镜,到底怎么了?” 相重镜不知是不是懵了,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一直憋着的奇怪冲动,朝着满秋狭嘚啵嘚啵。 “为什么二十一唤我主人我就没有一丁点感觉,甚至想揍他。” “……”琼廿一,“主人,主人?!” 相重镜含含胡胡:“……但那条恶龙同样唤主人,为什么我就变得那般奇怪,活像喝了药,脚下都在飘?” 满秋狭:“……” 嗯? 相重镜胡言乱语:“明明说好了我准许他咬我脖子一口,为什么他不舍得下口,反而只是轻轻叼着?看不起本剑尊吗?” 满秋狭:“???” 嗯嗯? 相重镜语无伦次:“我都想要伸手掐他了,他又为什么没有任何戒备,还叼着我指尖咬?就不信我真的杀了他吗?” 满秋狭:“……” 嗯嗯嗯? 满秋狭和琼廿一听得满脸漠然,看着这个一反常态的相重镜一边罕见地满脸通红一边嘴不停的喋喋不休。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说什么——想来真是被恶龙刺激过了头。 相重镜气死了:“你说,凭什么?为什么?我现在就是想炖一炖龙肉,何错之有?!” 满秋狭:“……” 第62章 帮我孵蛋 满秋狭幽幽道:“你都如此了,我画个春宫图又何错之有?” 相重镜:“???” 相重镜匪夷所思看着他。 琼廿一捂着心口,仿佛受到了重创,悲痛道:“我这把可怜的剑又何错之有啊主人?”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满秋狭,又看琼廿一,沉默许久后,他脸色惨白,抖着声音道:“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满秋狭见状就要不怕死地将相重镜那一箩筐的“秀恶龙”给添油加醋重复一遍,但一旁熟知相重镜性子的琼廿一瞧出来他主人已经在濒临爆发的边缘了,立刻上前,大声“啊”了一声盖过满秋狭的“你说你和恶龙在草丛里颠鸾倒……” “主人方才什么都没说!”琼廿一闭着眼睛违心道, “我们也什么都没听到!” 相重镜沉默。 满秋狭不满地瞪着琼廿一,道:“他刚才明明……” 琼廿一几乎要尖叫了,压低声音道:“你想他把我们就地灭口吗?!” 满秋狭:“???” 相重镜冷冷地一握拳,骨骼轻撞,发出一阵“咔咔咔”,在这诡异的声音中那比刀锋还要冷然的视线从羽睫下漠然看来。 明明还是那张让满秋狭神魂颠倒的脸,但那神情却意外地森寒可怖。 满秋狭不做声了。 相重镜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让琼廿一化为灵剑握在掌心,冷漠看了满秋狭一眼。 “若被我发现有第四个人知晓今日我所说的话……”相重镜俯下身隔着那层白纱在满秋狭脸蛋上拍了拍,漆黑眸瞳仿佛深不见底的秘宝深渊,情不自禁让人坠入其中, “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说着,他手中灵剑寒光一闪,全是冷冽的杀意。 满秋狭呼吸一窒,瞳孔紧缩,似乎是被吓到了。 其实他根本没听相重镜在说什么,只一门心思痴迷地盯着相重镜那罕见的神情看。 相重镜满意地看着他被吓成这副样子,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满秋狭慢条斯理地目送相重镜离开,最后还将神识铺出去确认了一下相重镜真的走远了,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着急忙慌地找到一张白纸,飞快落笔将方才相重镜所说的场景草草勾勒了几张图。 满秋狭作画极快,短短一刻钟就画了一沓的草图,直到确定把所有能画的灵感都一个不漏画出来了,他才将图收起来,慢悠悠回家打算认认真真勾线上色。 只是刚回到山下小镇,满秋狭就瞧见宋有秋急急忙忙从送葬阁跑出来,下台阶时一个没注意,踉跄着直接滚了下来。 满秋狭眉头一挑,脚后跟点地抬起脚尖,一下抵住朝他滚过来的宋有秋的后背,强行让他停住。 宋有秋惊魂未定,愕然抬头看。 满秋狭道:“怎么了,哪里又死人了你急成这样?” 宋有秋连忙扒着满秋狭的衣服爬了起来,焦急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宿蚕声逃了!” 满秋狭:“……” 满秋狭匪夷所思:“哈?不是把他封在棺材里了吗,怎么还能让他跑了?” “我也不知啊,送葬阁的结界是我花高价请人布的,这些年从未被人破过,但这次被人闯入却没有丝毫异动。”宋有秋急得团团转,“我方才写完话本去后院看棺材,那封着宿蚕声的棺好像是被人用手生生撕开的,明明一刻钟前还无恙的,他肯定没跑远!” 满秋狭心一动,忙追问:“话本?什么话本?让我看看。” 宋有秋:“???” 宋有秋不可置信地看着满秋狭:“自然是剑尊和恶龙的。” 还用问吗? 满秋狭:“哦,等会誊一份给我。” 宋有秋:“好啊。” 两人说着说着,话题都跑偏了。 相比较满脑子都是相重镜的满秋狭,宋有秋还是稍微靠点谱的,他正说着话本,突然一愣,再次焦急道:“宿蚕声逃走的消息我要先去告知剑尊!” “告诉他有什么用啊?”满秋狭不甚在意道,“把宿蚕声带走的人能悄无声息不惊动结界和你,修为必定不弱。相重镜现在还没恢复灵力,你说就算他追到了,可能和那人一战?” 宋有秋犹豫了一下,才摇头:“不能。” 满秋狭:“那不就得了,你着急与否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慢悠悠地去呗。” 宋有秋惊觉满大人说得竟然十分有道理。 *** 去意宗内,曲危弦已经清醒,折磨了他六十余年的火毒一朝拔除,他茫然坐在榻上许久,才看向一旁端着药垂眸吹着的相重镜。 “重镜,重镜。”曲危弦呆呆的,“我是终于疼疯了吗,为什么感觉不到疼了?” 相重镜捏着的勺子差点掉下来,他无奈叹息,上前屈指在曲危弦脑袋上弹了一下,哄孩子似的问道:“疼吗?” 他用的力道不大不小,曲危弦捂着脑袋,好半天才生涩地露出一个笑容:“疼。” “这就对了。”相重镜将凉得差不多的药递给曲危弦,“喝些补身子的药。” 曲危弦乖乖点头,捧过来抿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相重镜十分诧异,曲危弦的味觉是失灵了吗,那么苦的药喝下去,怎么没有任何反应的? 这六十年来,曲危弦只感觉到了灼烧般的痛苦,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应对火毒,根本不能分神去顾什么酸甜苦辣。 这样苦的药对曲危弦来说,只能不断提醒他自己已经不必再强行忍受苦痛的折磨,哪里还会皱眉排斥呢? 相重镜大概想通了什么,看着曲危弦的神色更加温和。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去意宗弟子的禀报,说宋有秋到了。 很快,宋有秋溜达着走了进来,瞧见相重镜和曲危弦,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笑吟吟地道:“见过剑尊,宗主。” 相重镜道:“有何事?” 宋有秋还是笑眯眯的:“有大事。” 相重镜见他这么不慌不忙的样子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看着曲危弦将药喝完,撑着下颌懒洋洋道:“说。” 宋有秋道:“宿首尊失踪了。” 相重镜:“……” 相重镜僵了好一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缓缓运气,沉着脸道:“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之前。” 相重镜这次缓不了,他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吐出来,面无表情看着宋有秋:“半个时辰之前,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宋有秋将满秋狭的道理如实说了,满脸无辜看着相重镜。 相重镜:“……” 相重镜见宋有秋这副样子,也发不了火,只好痛苦地撑着额头,有气无力道:“多谢,我知道了。” 宋有秋帮了他太多,能将宿蚕声困在送葬阁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相重镜不能将旁人的好意当成理所应当。 宋有秋也没直接走,反而偷偷摸摸凑了上去。 他正要坐在相重镜身边,一旁的曲危弦眉头一皱,漠然看了过来。 宋有秋被这个眼神看得一僵,立刻蹲在地上,不敢坐了。 他仰着头看着相重镜,安抚他:“剑尊其实也不必担心,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在宿首尊身上下了追踪香,应该能很快寻到的。” 相重镜微微抬起头拧眉看了他一眼:“追踪香?你们送葬阁还会做这个?” 宋有秋一拍胸脯,十分骄傲:“要不然那些惨死在外面的尸骨我们要如何去寻啊,而且棺材铺里卖香不是众所周知吗?” 相重镜想想,也对。 不过…… 相重镜幽幽道:“所以六十年前你也在我身上下了追踪香?” 宋有秋:“……” 宋有秋干笑道:“剑尊……说笑了,小店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相重镜似笑非笑瞥他,知晓宋有秋和满秋狭两人一个个都不是什么正统的好人,也没多说。 “要如何追踪?” 宋有秋搓着手,笑得和花儿一样,眼巴巴看着相重镜。 相重镜早就习惯了:“再去双衔城要玉石。” 宋有秋双眸放光,立刻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指节大小的香,捧给相重镜。 “点燃后顺着香的方向走就好。” 相重镜好奇地接了过来。 那香嗅着和寻常的香味道差不多,只是香的模样似乎像一只鸟,两侧还长着奇怪的小翅膀——翅膀和宋有秋那花里胡哨的衣服一样,一边翅膀上刻着「奠」,一边刻着「喜」。 相重镜不对这奇怪的形状评价太多,将香拿好,朝曲危弦看去。 “去寻他吧。”曲危弦微微仰着头看着相重镜,眸里一派死水似的波澜不惊,“重镜做自己的事便好,不必顾念其他。” 相重镜对上他的视线,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 “好。” 宋有秋的心思缜密又为他大赚了一笔钱,他美滋滋地回送葬阁派人去双衔城要账了。 曲危弦虽然火毒已解,但还是需要好好休养,听到相重镜找到宿蚕声后还打算去临江峰,他本想跟去,却被相重镜勒令在去意宗好好养身体。 曲危弦很听话,几乎不用劝就乖乖点头说好。 相重镜捏着那古怪地香,若有所思地回了住处。 但还没进门,相重镜突然回想起来顾从絮现在还躺在榻上睡觉,开门的手顿时一僵,呆愣一瞬后立刻缩了回去。 他一时间竟然不敢打开门去面对顾从絮那张脸了。 相重镜正在暗自懊恼自己没出息,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在门口做什么呢?” 相重镜一回头,云砚里正抱着一堆吃的,皱眉看着他。 云砚里虽然嘴里说着九州人全是蝼蚁,但完全招架不住九州各个种类的美食,这段时日只要他一有时间就会带着小凤凰下山寻好吃的。 相重镜见他身上还有雪,疑惑道:“你去哪里了?” “九州最北边,听说那里的美食一绝。”云砚里将觉得最好吃的美食打包了一份,随手递给相重镜,道,“给你的,尝尝看?” 相重镜:“……” 你竟然都吃到最北边了?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也知道为什么这些天都不见云砚里人了。 “不必了,我辟谷多年。” 云砚里“哦”了一声,拿回来自己继续吃了。 相重朝小凤凰招招手,道,“凤凰,来。” 小凤凰有些怕他,但未来尊主的话它不敢不听,便扑扇着翅膀飞过去落在相重镜纤细的手指上。 之前小凤凰一靠近相重镜,云砚里就怒气冲冲地骂它白眼狼,但自从知晓相重镜身份后,云砚里再没了排斥,非但没有骂凤凰,还在那没心没肺地啃东西吃。 相重镜看了云砚里一眼,识海中的云纹灯轻轻亮了些。 “交给你个任务。”相重镜收回视线,认真地对小凤凰道,“整个天底下,只有你才能完成。” 这话一出,云砚里不知哪来的好胜心,哼了一声道:“它就是个肥团子,什么事只有它完……” 他话还没说完,相重镜就从袖子里拿出来一颗琉璃似的孔雀蛋塞到小凤凰怀里,温柔道:“乖,帮我孵个蛋。” 云砚里:“……” 小凤凰:“……” 啾? 云砚里肃然道:“果然只有它能完成。” 小凤凰:“???” 第63章 现在马上 小凤凰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不敢相信这两兄弟竟然让它孵蛋。 “我……”小凤凰觉得自己应该生一次气,它拍拍翅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大, “我是凤凰啊!” 怎么能让堂堂凤凰来孵蛋?! 云砚里:“这能孵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相重镜:“就上回孔雀的蛋。” “哦。”云砚里道,“凤凰说能吃,还大补。” “不能吃,我还有事需要他。” 小凤凰:“……” 根本没人理它。 小凤凰差点哭出来。 相重镜看到小凤凰圆溜溜的眼睛里已经含着泪了,失笑着伸出手指摸了摸它的小脑袋:“除了这颗蛋,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寻来吃。” 小凤凰一呆,含着泪茫然看他。 云砚里性子十分糙,平常总是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小凤凰自破壳就跟着他,还从来没感受到这么温柔的抚摸。 小凤凰呆呆看着相重镜,连眼睛都不会动了,相重镜想要抽手离开,它却本能张开翅膀抱住他的手指,不放他离开。 相重镜见状神色更加温柔,从善如流又抚摸了一下凤凰脑袋:“好不好?” 小凤凰连忙回神,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小脑袋。 “好好好。” 云砚里在一旁看着相重镜两句话就把要生气的小凤凰哄得心花怒放服服帖帖的,心道此人真是八面玲珑,惯会用那张脸来哄骗世人。 小凤凰爪子抓着孔雀蛋,小心翼翼地扑扇着翅膀飞回了云砚里的肩上,乖乖选了个地方当窝,开始孵蛋。 云砚里:“……” 之前凤凰还总是闹着要他去找相重镜将那孔雀蛋要回来给他啃着吃,现在竟然心甘情愿地孵了起来。 云砚里叹为观止。 将孔雀的事处理好后,相重镜又在门口犹豫许久,才终于猛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早死晚死都得死,再说了,丢人得又不是他,他怕什么。 相重镜做足了打算,气势汹汹地迈进内室,但当他扫了一眼房里的场景后,整个人立刻怂了。 顾从絮不知何时醒了,正在面无表情地换衣服。 相重镜:“……” 从相重镜的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顾从絮还未穿上衣的后背,蝴蝶骨往下似乎隐约露出繁琐至极的契纹,但只是一闪便游龙似的爬到了顾从絮紧绷的腰线上,倏地原地消失。 相重镜融合神魂后,对所有法阵一眼就能认出来。 顾从絮那奇怪的契纹分明是残破的生死契。 但前世的他身死后,顾从絮身上的生死契不是也该随之消失吗,为何还会在身上? 相重镜眉头紧皱着,顾从絮听到声音,将披散在右肩的长发一拢,偏头漠然看了相重镜一眼。 相重镜一愣,对上这个陌生的视线,心尖微酸。 他试探着道:“三更?” 顾从絮蹙眉,随意将衣衫穿好,把散乱的发往后背一甩,快步走到了相重镜面前。 恶龙面无表情时瞧着异常强势,相重镜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瞬,顾从絮已经上前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 相重镜一愣。 顾从絮不说话,只是抱着他。 相重镜一时间分不清楚顾从絮是傻着,还是已经清醒了。 “三更。”相重镜道,“顾从絮,你还认得我吗?” 顾从絮口齿清晰,看着并不像傻的:“认得。” “我是谁?” 顾从絮道:“主人。” 相重镜:“……” 相重镜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叫的腰都差点软了,强行站稳,抬手去推顾从絮,干巴巴道:“既然认得就松开我,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顾从絮手臂一紧,将他强势抱在怀里,不让他挣脱。 恶龙竖瞳一片涣散,明显是还没有彻底清醒。 “既然是我主人,为何要松开?”顾从絮问。 相重镜:“???” 相重镜根本想不通他的逻辑,匪夷所思看着他。 顾从絮挑眉,示意他仔细想想看。 相重镜看了他好一会,才发现这龙根本还没清醒,他瞪了顾从絮一眼,道:“先放开我,我把龙骨给你。” 顾从絮不想放开他:“就这样给吧。” 相重镜怒道:“你不放开我,那就别想要龙骨了。” 顾从絮神色一动。 相重镜知道龙骨对顾从絮的重要性,十分自信这个威胁能让顾从絮松手。 顾从絮思考好一会,才若有所思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不要龙骨,就能一直抱着你了?” 相重镜:“……” 相重镜:“我没有!” 顾从絮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相重镜彻底服气了,只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艰难地将龙骨拿了出来,往那龙心口猛地一拍。 龙骨收到牵引,立刻化为一道光往顾从絮身上钻。 被龙骨保护着的仙君神魂漂浮在原地,被相重镜抬手轻轻一勾,也融入了相重镜的神魂中。 龙骨归位后,顾从絮又晕晕乎乎一会,终于借着那补全的龙骨消除了神识被震的后遗症,清醒了。 恶龙刚一睁开眼睛,就感觉怀里抱了一个人,疑惑地低头去看,就对上相重镜恨不得杀人的死鱼眼。 顾从絮:“……” 一瞬间,顾从絮的脸上一片空白,浑身都要僵住了。 若是往常相重镜看到他这样早就上去撩人了,但经过这几次的败北,相重镜终于后知后觉顾从絮似乎发现了自己只会口头花花的本质,说再多骚话都会被反驳回来,最后受苦得还是自己。 相重镜干咳一声,一把推开顾从絮,含糊道:“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们要走了。” 说罢,不等顾从絮有反应,近乎狼狈地逃走了。 顾从絮满脸懵。 无尽楼。 满秋狭诧异地看向相重镜:“现在?马上?” 相重镜点头:“若是溯一真的在临江峰的小寺庙里,那宿蚕声也会在那里,我现在神魂已稳固许多,坐玲珑塔也没什么大碍,现在就动身。” 满秋狭沉默许久,突然拔腿到窗边打开窗,朝着隔壁的送葬阁喊。 “宋有秋!三日之内,到临江峰重新给我再建个无尽楼!” 相重镜:“……” 第64章 深山古刹 相重镜听到隔壁送葬阁传来宋有秋一声铿锵有力的“满大人等我,我立刻过去!” 相重镜无语地看着满秋狭,幽幽道:“满大人,你难道想将无尽楼开遍九州吗?” 满秋狭却摇头,煞有其事道:“你之后不是还要去云中州吗,我还要在那开一个。” 相重镜:“……” 野心倒是大。 两句话功夫,宋有秋已经稀里哗啦地跑了过来,身上小棺材都撞磕了个角,但他一点都不心疼,双眸放着光好像两盏灯笼似的一路照着就过来了。 “满大人!大人啊!” 满秋狭已经将面纱戴上,雷厉风行地开始和宋有秋商议在临江峰山下建无尽楼的事。 相重镜:“……” 相重镜根本管不了这两个疯子,彻底放弃了劝阻。 顾从絮还在识海里看他的灯,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这灯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亮了些,火焰都粗壮了一圈。 恶龙满脸茫然,冥思苦想却根本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看相重镜根本不想和他说话的架势,自己似乎做了让他极其讨厌的事,但为何这灯却亮了一圈? 顾从絮百思不得其解。 相重镜已经同曲危弦告了别,和满秋狭说过后便动身去了去意宗山下的小镇。 云砚里已经在路边等着了,小凤凰蹲在他肩上尽忠尽职地孵蛋。 瞧见相重镜过来,云砚里随意招手,道:“我们要坐玲珑塔去哪里?” 相重镜走上前:“先等等。” 他将宋有秋的追踪香拿出来,用幽火点燃鸟喙状的尖尖,一股奇特的香味顿时弥漫四周。 相重镜本以为这香会飘着指引方向,但没想到这竟然是倒流香,点燃后那白烟仿佛瀑布似的往下流。 相重镜皱眉,正要细看,就听到手中的追踪香突然发出一声鸟鸣,接着那刻着「奠」「喜」的翅膀突然像是活物般挥了挥翅膀。 追踪香像是一只鸟挥翅从相重镜掌心飞了起来,一声尖啸飞向天幕。 点燃的倒流香丝带似的从空中飘落下来,指向南方。 相重镜这才弄明白这追踪香是如何用的。 云砚里挑眉:“宿蚕声在南方?可临江峰不是在西边吗,你确定这破香有用?” 相重镜也在思索,那香却直接飞了下来,扑扇着翅膀,口吐人声:“蠢货!蠢货!去玲珑塔!玲珑塔!” 云砚里:“……” 相重镜:“……” 相重镜悚然,这香竟然还会说话? 云砚里关注点却偏了,他怒气冲冲道:“谁是蠢货?!你才是蠢货!凤凰!把它给我啄下来!” 小凤凰懒洋洋“叽”了一声,沉迷孵蛋,不理主人。 云砚里气得鼻子都歪了。 相重镜无奈地劝了劝他,跟着追踪香指引的方向去了小镇里的玲珑塔。 去意宗是九州三门大宗,玲珑塔自然也通往九州遍地,相重镜看到玲珑塔外的墙上密密麻麻的城名,一时不知追踪香说的是哪个。 很快,飞在半空的追踪香再次飘过来一缕烟,在无数城池名字上指了一个。 相重镜一看。 正是临江峰。 他古怪看着追踪香,心道这玩意儿倒是挺方便,连去那地点最便利的方式都能指出来。 确定地点一样后,相重镜去买了两颗去临江峰的玉令。 刚付完玉石,顾从絮就从识海里出来,站在他身后幽幽道:“为何不给我买?” 相重镜不知怎么,看也没看他,像是故意偏开视线似的,淡淡道:“你在识海里待着就好,省得浪费玉石了。” 顾从絮:“……” 顾从絮酸溜溜地看着他将玉令递给了云砚里,只觉得相重镜身边的人全都碍眼至极。 要是能吃就好了,他一口一个都不带吐骨头的。 恶龙不想因自己的幼稚给相重镜添麻烦,只好憋屈地回了识海,继续盯着那灯去了。 就在两人即将要进玲珑塔时,终于和宋有秋签好契文的满秋狭姗姗来迟:“等我!等我啊——” 相重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想来去临江峰应该会更热闹了。 对于玲珑塔,相重镜一回生二回熟,再瞧见那一团黑暗也没什么惧怕的。 他本以为自己融合了两片神魂,乘坐玲珑塔不会再像上次那样难受成那样,但当他跨进去后,再次感觉到了上次坐玲珑塔时神魂被四处撕扯的感觉。 只是这次比上次好了些,相重镜除了感觉有些冷外,没太难受。 他正等着再忍片刻就能到临江峰了,还没过一会,顾从絮突然出现在阵法的虚空中,看着相重镜紧皱的眉头似乎极其痛苦的样子,沉着脸扶着相重镜的侧脸,极其熟练地覆唇过去渡了一口龙息给他。 相重镜:“……” 相重镜猛地睁开眼睛。 顾从絮速度极快,渡完后根本没等相重镜反应过来,便再次回到了识海,只留下浑身温暖的相重镜在虚空中发呆。 因为在玲珑塔的传送虚空中,相重镜竟然一时间分不出来是真实还是自己的错觉。 他呆呆摸着唇,直到了目的地才堪堪回过神。 临江峰到了。 相重镜迷迷瞪瞪刚出了玲珑塔,就听到一阵沉重浑厚的佛钟彻耳畔,让他整个人瞬间清醒。 临江峰是一条连绵山脉,高山直耸入云,白雾白云相连,宛如人间仙境。 清冽的气息弥漫鼻息间,玲珑塔就在山脚下,相重镜微微抬头,隐约瞧见那半山腰隐约露出的古刹。 与此同时,袖子里的追踪香再次飞了出来,欢快朝着半山腰飞过去。 看来宿蚕声果真是被溯一救走的。 云砚里还没来过临江峰,一出了玲珑塔随意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小凤凰四处寻找美食去了。 满秋狭才不管什么美食美景,他只管看相重镜,也不知每天看他到底腻不腻。 相重镜就当他不存在,慢条斯理往临江峰山上去。 满秋狭溜达着跟着他:“据说临江峰的山阶有成千上万层,你就这么打算用这条腿爬上去?” “嗯。”相重镜点头,“怎么,不可以?” 满秋狭看他的瘦弱小身板,不敢相信他真的能爬上顶峰。 相重镜看到满秋狭眸里的怀疑,当即起了好胜心,闷头踩着台阶往上走,发誓要用这双腿爬上去。 两刻钟后,相重镜微微喘息着艰难迈了一层台阶,额角上全是汗,缓缓顺着他的脸滑下来。 他彻底撑不住,踉跄了一下,直接坐在了台阶上,半天爬不起来。 满秋狭有灵力傍身,优哉游哉跟在后面,脸不红气不喘,见状笑道:“爬不上去了?” 相重镜满口都是血腥味,他狠狠瞪了一下满秋狭:“谁说我爬不上去?” 满秋狭哼笑,示意他继续。 相重镜感觉喉咙里都是血,好像一咳就能吐出来似的,他喘了好一会,突然道:“三更。” 在识海里一直担忧看着的顾从絮立刻出现,双手环臂,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道:“怎么了?” 相重镜朝他伸出手,理所应当地道:“背我上去。” 顾从絮:“……” 满秋狭幽幽道:“你不说要靠自己吗?” 相重镜强行将顾从絮拽过来,踩着台阶伏在顾从絮宽厚的背上,瞥了满秋狭一眼,道:“龙是我自己的,靠他怎么不能算靠我自己?” 满秋狭竟然对这个歪理无法反驳。 顾从絮也没反驳,默不作声地背着相重镜往前走。 满秋狭不知又有了什么歪点子,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一步步离开,好像在欣赏什么画似的。 相重镜刚才累瘫了,现在伏在顾从絮背上彻底缓过来后,才终于后知后觉到羞耻,他闷咳一声,道:“三更,放我下来吧。” 顾从絮没做声,继续闷头往上爬。 相重镜以为他没听到,又攀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畔:“顾从絮,放我下来。” 顾从絮又走了几层,才站定,微微偏头看着相重镜,奇怪地说:“又不是第一次背你了,你害羞什么?” 相重镜:“……” 相重镜瞪大眼睛:“我……我没有!” 顾从絮看着他的神色,笃定道:“你就有。” 相重镜:“……” 相重镜突然觉得这种对峙十分眼熟——之前他总是调戏顾从絮的时候,不是和现在一模一样吗? 只是两人的位置彻底反了过来。 相重镜又觉得自己输了一筹,当即有些破罐子破摔了:“怎么,我就害羞了怎么了,你自己在玲珑塔里对我做了什么我还没说,你倒先挑起我的毛病来了?” 顾从絮更加疑惑:“之前不是渡过一次龙息了吗,怎么第二次还要害羞?” 相重镜:“???” 相重镜尝试着去理解顾从絮的脑回路。 一件事只要有了第一次,哪怕羞赧得手足无措了,但只要顺理成章,那往后就能正大光明、毫无心理负担、无限制地做。 相重镜头疼地捂住了脑袋,觉得和恶龙根本讲不通,他疲惫得很,额头抵在顾从絮后背,有气无力道:“你真是……算了,随你怎么样吧。” 顾从絮本来还在怀疑自己这个想法到底对不对,但相重镜这句话一说出来,恶龙立刻确定下来。 嗯,是对的。 以后只要相重镜的神魂有一丝异动,他就能不打招呼地上前去渡龙息了。 甚好。 就在这时,相重镜突然嗅到一股微弱又熟悉的香味,他恹恹一抬头,便扫见不远处正在山间伫立着一座寺庙。 相重镜连忙拍了拍顾从絮的肩膀,拽着他两肩的发催促道:“快,去那里看看。” 顾从絮也不生气,背着他到了古刹门口。 离得近了,相重镜终于认出来了。 这座寺庙烧的香,正是溯一身上带着的那股奇特香味。 第65章 临江之峰 那寺庙看着极其古老,门槛上一层厚厚青苔,青石缝隙中开着一簇紫色小花。 顾从絮将相重镜放了下来,拧着眉头看向那满是斑驳漆痕的匾额。 ——相。 单单只有一个「相」字,寻常人不会联想太多,但知晓了这寺庙中的人是溯一,相重镜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他强行压下心底的不适感,扶着门框正要抬步走进去,但脚尖却踢到一层禁制,震得他往后一歪。 顾从絮一把将他扶稳,皱着眉头去看那寺庙中的禁制。 相重镜道:“能破开吗?” “难。” 连恶龙都说难,想来是真的解不开。 相重镜从门口看着寺庙中的参天大树,抬起手轻轻按在如琉璃的禁制上,追踪香飞至半空,倒流香朝着寺庙正中指引。 宿蚕声就在这里。 相重镜正在思考要如何进去,不远处一个极其亢奋的声音传来。 “剑尊!剑尊啊——” 相重镜听这声音很熟悉,疑惑抬头看去,就瞧见不远处的石阶上,易郡庭和他的几个师兄师弟正站在那。 易郡庭看到他,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直接甩下师兄弟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来。 “剑尊您真的来临江峰了啊!” 少年意气风发,整个人鲜活得要命,相重镜看到他也笑了起来,道:“是啊。” 易郡庭已经跑到了他面前,微微喘着气,看着相重镜的眼睛亮晶晶了。 他欣喜道:“您是来临江峰做客吗?!” 相重镜噎了一下,不太好扫少年的兴,但又不好欺骗他,只好摇头:“并不是。” 易郡庭还不怎么会掩藏心情,肉眼可见地露出失望之色。 相重镜含笑看着他,道:“之前并没有做客的打算,但见到你之后就想了。” 反正他一时半会也打不开这个禁制。 易郡庭呆了好一会,才意识到相重镜这句话的意思,他开心得一蹦三尺高,欢天喜地拽着相重镜的袖子:“剑尊这边走!我爹今日刚好在家!” 相重镜也不觉得他冒犯,笑着跟他往前走。 顾从絮越看易郡庭那拽着相重镜衣服的手越觉得碍眼,拧着眉头跟在两人身后,脸上全是冷意。 只可惜易郡庭正亢奋着,根本没发现恶龙那要吃人的视线。 易郡庭那几个师兄弟也是上次在三毒秘境遇到的那几个,这次他们十分坚强,瞧见相重镜也没晕,小脸苍白地行礼。 之前相重镜冤屈还未洗刷之前,他们对相重镜是恐惧和嫌恶; 而现在,却是对于大能修士的敬畏和此前误解剑尊的羞愧。 相重镜知晓这些孩子没什么坏心,朝他们温和笑了笑。 几个少年愣了愣,回想起之前自己对相重镜的冷待和忌惮,脸都要红了。 顾从絮沉着脸跟在后面,越来越想吃小孩。 满秋狭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上来,扫见顾从絮阴沉的脸,不知做了什么打算,有些故意挑衅的意思,慢悠悠道:“剑尊倒是受孩子喜欢。” 顾从絮闻言果然如同满秋狭所料,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他是想借临江峰破开那破庙的禁制而已,那是虚与委蛇,并非喜欢。” 满秋狭狐疑看着他:“剑尊是这等故意利用孩子的人吗?” 顾从絮一噎。 他和相重镜认识了这么久,自然知晓相重镜并非这种卑劣小人。 恶龙身上的阴郁之气更浓了。 千年前主人身边只有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始终注视着自己,从来看过其他人。 但现在,因为转世轮回,虽然人还是那个人,但相重镜身边明显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各个都想着如何吸引他注意力。 那雪狼是,铁海棠是,现在还来了个易郡庭更是。 巨大的落差让顾从絮有些不悦,却不敢去干涉相重镜,只能自己憋着。 满秋狭见状,又添了一把火:“剑尊似乎对这孩子极其不同,有耐心得很。” 顾从絮立刻反驳:“没有,他对我更耐心。” 满秋狭:“……” 顾从絮还沉浸在自己的不爽中,仿佛是找到了什么发泄口,拧着眉头一一举例:“我就算说再多惹他生气的话,他都不会动怒,还会摸我龙脑袋,我缠在他身上他都不会让我下去……” 满秋狭:“……” 满秋狭双眸放光看着他,满脸都是“再说点再来点搞快点”。 顾从絮喋喋不休说了一堆,才后知后觉自己为何要对一个无关人说这种事,他又瞪了满秋狭一眼,终于意识到此人不怀好意。 “你到底什么意思?” 满秋狭感觉到顾从絮似乎有些动怒了——恶龙好像对陌生人耐心极差,一句不顺心的话都能让他心生杀意。 满秋狭求生欲作祟,干咳一声,道:“无事,我只是觉得剑尊和真龙大人之间感情羁绊极深,和寻常挚友并不相同。” 顾从絮对这句“感情羁绊极深”十分满意,但又听到后半句话,眉头轻轻一挑——这个神色颇有点像相重镜,也不知是不是跟着相重镜太久了。 “寻常挚友?”顾从絮道,“我们并不是挚友。” 满秋狭道:“那你们是什么?” 顾从絮又是一噎,他现在和相重镜并没有生死契,自然也算不上主仆。 他拧眉想了好一会,问:“比挚友再亲密的关系是什么?” 满秋狭没想到顾从絮会问出这句话,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把话说死,道:“人最深挚的情感,往往都是亲情友情爱情。挚友就算再亲密,也只能是挚友。” 顾从絮并不满意挚友。 在相重镜的识海中,有纹路的灯盏极其少,不出意外,曲危弦那盏灯便是挚友的灯纹,云砚里那盏便是亲情的。 若自己也是挚友,就是要和曲危弦比灯。 一想到自己那根本不如曲危弦的灯盏,顾从絮誓死不想当挚友。 他要当比曲危弦还要特殊的,这样灯就算比不上那曲危弦的灯亮也不会心里不平衡。 但现在满秋狭又说并没有比挚友更深的感情了。 顾从絮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阴沉,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相重镜的背影,一边往前走一边去思考解决办法。 亲情,他和相重镜又没有血缘关系,就算再倒辈分,也只能勉强算是养父。 友情,不要。 爱情? 顾从絮皱眉,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人类的感情这么麻烦的吗? 满秋狭见恶龙思考得认真,没再多说。 这一人一龙明显有猫腻,但开窍这种事,还是需要他们自己悟,否则就算满秋狭把生龙崽子的药给下了,两人也成不了。 三个人各怀心思,很快就到了临江峰的宗门。 易郡庭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把相重镜逗得笑个不停。 一进了宗门,易郡庭才意识到没有把相重镜来临江峰的事告知他爹,忙道:“剑尊稍候,我先去告知我爹。” “无碍。”相重镜道,“一起去吧。” 易郡庭忙不迭点头,带着相重镜往易掌门的住处走。 临江峰在深山中,当真似人间仙境,白雾漂浮在山林上,好像一副水墨画似的。 相重镜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和易郡庭去拜访易掌门,路上遇到的临江峰弟子瞧见他,都连忙乖顺行礼,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全是憧憬。 相重镜哪怕早已沉冤昭雪,但奈何凶名早已根深蒂固,遇到的人要么是敬畏要么是厌恶,他还是头一回瞧见那么多崇敬的视线,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很快,他们便到了易掌门的住处。 易郡庭大大咧咧地推开门:“爹!相剑尊到了,爹啊!” 里面传来易掌门瓮声瓮气的声音:“谁来了?进来说,我在晒书。” 易郡庭带着相重镜走了进去。 易掌门在亲自晒书,偌大个院落里摊着好多山水画和卷宗,仔细看似乎还有一堆话本。 相重镜扫了一眼,隐约发现这易掌门也是个妙人。 易掌门正在小心翼翼将一幅画摊在专门搬来晒画的木桌上,听到易郡庭的脚步声,一边摊画一边抱怨:“山里湿气太重了,一月不晒一回这画肯定会发霉,用灵器也挡不住那湿气。郡庭,你啥时候去送葬阁看看,能不能买个防水的框框把这画给裱起来?” 易郡庭已经跑了过去,正要说话,余光扫见易掌门已经摊开一半的话,脸顿时绿了。 那画,正是他在三毒秘境里提过的被他爹挂在墙上的画。 画上是两肩幽火的相重镜。 易郡庭:“……” 相重镜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畔,易郡庭眼疾手快,立刻想要将画给阖起来。 只是他爪子还没碰到那画,易掌门就抬手拍了他爪子一下,斥责道:“小兔崽子别乱动,弄坏了你赔给老子?!” 易郡庭:“……” 余光扫到相重镜还有三步就到,易郡庭差点要哭了,低声道:“爹啊,相剑尊到了……” 与此同时,易掌门已经自顾自将画整个摊开。 易掌门欣赏了一下那画之后,才后知后觉一愣,偏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儿子。 “你说……谁?” 易郡庭已经不用再重复了,因为相重镜已经拢着袖子慢条斯理地走到了两人身后。 “我啊。”相重镜笑眯眯的,“易掌门安好。” 易掌门高大的身躯一僵,脖子像是生了锈似的,一点点地转过来,当视线落在那仿佛从画上走出来的人,脸上瞬间一片空白。 见识过无数大场面的一宗之主愣是不知要如何反应,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木”。 易郡庭都要捂脸哭出来了。 这也……太丢人了点。 相重镜却没觉得有多丢人,他慢悠悠地走上前,垂眸欣赏了下那副画,摸着下巴称赞道:“画功不错。” 艰难回过神的易掌门:“……” 第66章 云海抵指 画上的相重镜,正是六十年前双肩落幽火,孤身站在一片黑暗中的模样。 相重镜饶有兴致地看着,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泛黄的画上,笑着道:“当年我便是这副模样吗?” 易掌门呆呆点头。 相重镜还是那句话:“画得很好。” 我很喜欢。 易掌门满脸茫然。 易郡庭羞愤欲死,忙偷偷戳了自家爹的腰一下。 易掌门立刻回神,忙起身行礼,瓮声瓮气:“见过剑尊!恭迎剑尊!剑尊安好!” 相重镜朝他一笑:“多礼了。” 易掌门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画相剑尊正好被本尊逮个正着,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听到相重镜这两句话还以为他不想自己尴尬才这般说的,又羞愧又感动,老脸都通红一片。 “剑尊息怒……”易掌门讷讷道,“你……不怪罪就好。” 相重镜失笑,就在这时,摊在桌子上的那副画骤然腾起一簇火焰,顷刻间将那画烧得干干净净。 不光易掌门被吓住了,就连相重镜也吓了一跳。 顾从絮不知何时过来的,正捏着相重镜的一簇幽火,面无表情地将那副画烧得一干二净。 易掌门认出这人是恶龙,哪怕心疼得泪花都要泛起来了,但还是一个字不敢吭——毕竟是他擅自画相剑尊在前,但凡换个人知晓自己被人偷偷摸摸画着还挂在墙上这么多年,那火指不定是烧到自己身上的。 不过…… 为何相剑尊不烧,生气烧画的反倒是和相剑尊没什么关系的恶龙? 相重镜偷偷拽了顾从絮一下,在识海中传音道:“我们三更不生气了啊,只是一幅画而已。” 顾从絮还在凶狠瞪着易掌门,闻言又瞪向没心没肺的相重镜:“你怎么能不在意?!” 那画上可是相重镜自己,还被人挂在墙上每日每夜地看,正常人难道不该暴怒斥责吗? 相重镜无辜地眨了眨眼。 顾从絮一僵,这才意识到相重镜是个穿女装都会欢天喜地的人,哪里能把他和常人比? 相重镜安抚他:“没事没事,满秋狭不也经常画我,我都习惯了。” 这话一出来,顾从絮立刻将仇恨目标转移向刚刚到来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满秋狭身上,眼神如刀,恨不得把他执画笔的爪子给啃了。 满秋狭:“……” 满秋狭懵然,这是怎么了? 顾从絮连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刚去无尽楼时,满秋狭经常逮着相重镜来画画,相重镜似乎还乐在其中,什么姿势都能顺着满秋狭摆。 当时的顾从絮根本没觉得有一点排斥,还在那抱着双臂说风凉话看好戏。 但现在只是过了一段时间,顾从絮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相重镜下了什么奇怪的蛊毒似的,一瞧见旁人接触相重镜就莫名其妙地不爽,哪怕是画也不行。 顾从絮阴恻恻地看着满秋狭,心里盘算着此人怎么吃才好吃。 满秋狭抖了抖,一时间不敢去和恶龙对视。 相重镜见顾从絮真想啃人了,忙拽着他让他回识海里。 顾从絮不满得很,憋着气化为龙形将自己的龙纹灯盘在中央,气呼呼地生闷气去了。 相重镜正要和他说话,易掌门已经开始满脸通红地道歉了。 相重镜并未觉得冒犯,寒暄了几句被易掌门请去喝茶赔罪。 剑尊对喝茶没什么兴趣,但又不好拂了易掌门面子,只好笑着跟着去了。 易掌门是个十分大大咧咧的性子,待人真诚没什么坏心,还特意将自己珍藏的茶饼拿出来待客。 他应该极其喜欢那茶,原本心疼得只掰了一点茶叶放在茶壶中,好一会才后知后觉这是招待剑尊的,立刻掰了一堆放进去,动作干净利索,丝毫不见方才的抠抠搜搜。 相重镜余光扫见,诧异地挑挑眉,全然不知道为何易掌门对自己这般推崇。 沏好了茶,易掌门一边倒茶一边故作镇定道:“剑尊来临江峰,可是有要事要做?” 易郡庭在一旁插嘴道:“爹,剑尊说是来做客的呢。” 易掌门瞥了自家蠢儿子一眼,心想剑尊去查当年真相之事已是三门人尽皆知的“秘密”了,真相还未大白,他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来临江峰? 也只有易郡庭会相信相重镜是来单纯做客的了。 相重镜并不想对真心待他之人有一丝一毫的利用,笑了笑,道:“我的确是来做客的。” 易掌门将茶杯轻轻放在相重镜面前,煞有其事道:“看吧,剑尊说是来做客……啊?” 回过神的易掌门诧然抬头。 相重镜冲他一笑,道:“在三毒秘境,郡庭帮了我许多,我此番路过,自当过来拜访。” 易掌门愣了愣,接着老脸一红,为自己以己度人的小心思感到羞愧。 易郡庭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又眼巴巴拽着相重镜的袖子,道:“那剑尊可急着要走,能在临江峰小住几日吗?” 相重镜想了想,道:“也好。” 易郡庭立刻欢呼,易掌门也惊喜地看着他,对上相重镜探究的视线忙干咳一声,装作庄严的模样,说了几句客套话。 临江峰的确是修养静心的好地方,相重镜被安排在一处悬崖边的院落,一出远门便能瞧见无数云海仿佛潮水似的扑面而来。 易郡庭眼睛亮晶晶:“剑尊喜欢这里吗?!” 相重镜笑着抚摸他的脑袋:“喜欢,多谢。” 易郡庭开心得不行,欢天喜地地跑了。 相重镜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后,才披着黑色长袍,慢条斯理地走向悬崖边。 云海依然在飞快涌来,穿过相重镜身边时带来一股彻骨的寒冷,仿佛秋日带着霜气的白雾似的。 相重镜面不改色地敛着衣摆坐在悬崖边,双脚悬在峭壁上,衣摆被风吹得胡乱掀起,垂着眸往脚下的万丈深渊看去。 顾从絮拧着眉头出现,坐在他身边,道:“你就不怕掉下去吗?” “怕什么?”相重镜懒洋洋地晃荡了两下腿,偏头笑着看他,“你不是还在吗?” 顾从絮对上他的视线,不知怎么突然感觉心间似乎塌陷了一块,一股无名的感觉席卷整个脑海,让他莫名愉悦。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道:“如果我不在呢?” 相重镜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疑惑道:“那你去哪里?” 云海倾泻着从两人身边穿过,白雾将他们吞没,哪怕近在咫尺也无法看清楚对方面容。 加上方才这句话,相重镜莫名觉得心慌,本能伸出手朝着面前的人探去,似乎想要留住他。 下一瞬,他指尖触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 云海白雾飞快散去,带起两人披在肩上的墨发。 相重镜和顾从絮正伸着手指不约而同朝对方探去,五指指尖刚巧触碰上,没有偏离半分。 周围一片死寂,两人全都愣住了。 好一会,相重镜的手指不受控制猛地一颤才将他从呆愣中唤醒,他立刻将手缩了回来,转过头去继续去看面前的云卷云舒,只是耳根红得险些要滴血。 顾从絮终于确定相重镜是在害羞,但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只是碰个手他就耳朵红成这样,明明他们连渡龙息都渡过两回了。 相重镜默不作声,根本不知要如何开口说话。 顾从絮见状,便决定自己问问。 “你刚才……” 他才说了三个字,相重镜突然像是被惊醒了似的,胡乱随手一指,故意打断顾从絮的话,道:“啊,你看,那是不是寺庙?” 顾从絮拧眉,顺着他微微发抖的手朝下面看去。 一波云海散去后,深渊下方的场景显露出来,那斜下方竟然真的是溯一的寺庙。 那寺庙还挺大,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瞧见寺庙大半的场景。 说来也巧,方才相重镜路过寺庙时没瞧见寺庙中有人,但在这个时候,他却眼尖地瞧见寺庙当中隐约有两个人站在一片空地上。 相重镜瞧不太真切,也没再继续纠结方才那个小意外,纵身就要往下跃,打算看看能不能在半空看到里面的人是谁。 只是他还没跳,就被顾从絮一手扣住了腰,硬生生按在了原地。 相重镜:“你做什么?” “那是宿蚕声和……”顾从絮皱眉想了好一会,才不悦道,“那条没用的小毒蛇,你现在下去做什么,那禁制又打不开。” 相重镜诧异:“晋楚龄也在?” 顾从絮:“嗯。” 见相重镜深思,顾从絮立刻如临大敌:“你……你不会要去见他吧?” 相重镜闻言古怪地看着他,道:“在你心中,我是善人?” 顾从絮:“……” 他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们都猜错了,劫走宿蚕声的并非是溯一,而是深谙法阵的晋楚龄。”相重镜眯着眼睛看着下方仿佛蚂蚁似的两个小人,“这寺庙的禁制应该也是晋楚龄下的。啧,溯一倒是好手段,将他们两个全都搜罗到一起去了。” 顾从絮还记得晋楚龄就是那个将相重镜封印在定魂棺六十年的罪魁祸首,神色阴沉道:“我吃条蛇加个餐应该没问题吧。” 相重镜笑吟吟地说:“不行哦。” 顾从絮知晓晋楚龄是相重镜之前的未婚道侣,根本见不得相重镜维护他,一听这话立刻气咻咻地用脚后跟踢了一下峭壁,差点把自己给震到深渊底下去。 顾从絮坐稳后,闷闷道:“为什么不行?” “我之前不和他计较是还未确定当年他是否和算计我的幕后之人有勾结。”相重镜笑了起来,眸底却一片冰冷,“而现在他救了宿蚕声,并出现在溯一的地盘,答案便已确定了。” 顾从絮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万一他们和曲危弦一样是被人利用的呢?” 见恶龙还在记恨曲危弦,相重镜哭笑不得,道:“他们没那么蠢,再说了,就算当年是被利用的,这六十年足够他们反省过来了,但知晓我是冤枉的,他们依然在帮溯一做事,这已经足够说明立场了。” 顾从絮这才稍稍高兴了些,他道:“那你刚才为何说不行?” 相重镜撑着下颌,懒散地道:“直接吃了多没意思啊。” 顾从絮皱眉。 在恶龙看来,最恶毒的惩罚方式就是吞下腹,让他尸骨无存了,但见相重镜这副好像在算计什么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让他们轻松死了? 看出来相重镜没打算谅解,顾从絮松了一口气。 相重镜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偏过头神色古怪地看着顾从絮:“恶龙。” 恶龙迷茫:“嗯?” 相重镜幽幽道:“事都说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爪子从我腰上松开?” 顾从絮:“……” 第67章 阵法阵眼 顾从絮爪子还是没松,无辜道:“之前我也抓过。” 相重镜脸一绿,掐住顾从絮的手腕往旁边一甩,从悬崖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恶龙,淡淡道:“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你若是再这样动手动脚,当心我……” 相重镜本来想像威胁其他人一样用“一剑削了你”来震慑,但话到嘴边却根本说不出来,他噎了一下,才甩下一句:“……当心我再不理你。” 相重镜自己说完都惊觉这句话怎么那么像道侣之间发小脾气,他脸更绿了,没脸继续待,匆匆离开。 顾从絮孤身坐在悬崖边,有些奇怪地按住自己狂跳的心,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心跳得好像要跳出来。 他吹了一会冷风,看着空荡荡的旁边,莫名有些失落。 就在恶龙在纠结自己到底怎么了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顾从絮心中瞬间浮现一个念头,是相重镜的脚步声。 恶龙有些诧异。 什么时候他连相重镜的脚步声都能轻易分辨出来了? 他回头看去,刚好一片云从顾从絮身上穿过去,视线刹那一片白茫茫。 很快,云雾散去后,相重镜一身红衣仿佛像是穿破层层迷雾缓步而来,他长发半披着被云雾卷起,怀里抱着一卷白纸和笔墨,眸光温和又带着点悦色地瞥了顾从絮一眼。 顾从絮突然呼吸一顿。 相重镜似乎在强行压抑着急促的呼吸,不着痕迹地喘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坐在原来的位置,懒洋洋道:“怎么还坐在这里?不觉得无趣吗?” “无趣。”顾从絮点点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相重镜的侧脸看,“但你来了,便不无趣了。” 相重镜:“……” 相重镜正在将笔墨纸砚放下,闻言差点手一抖直接扔悬崖下去。 他瞥了顾从絮一眼,幽幽道:“你现在说这种话怎么都不脸红了?” 顾从絮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话需要脸红。 他说的是实话。 相重镜又看他,意识到这条恶龙还在交欢期,八成一门心思只想着咬脖子,也没去管,他自顾自铺开一张纸,正要画东西却后知后觉没有能垫在下面的东西。 相重镜想了好一会,突然看向顾从絮。 顾从絮本来呆呆看着他,突然和相重镜的视线对上,愣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相重镜道:“三更,变个龙形呗,我让你缠。” 顾从絮:“……” 之前顾从絮变龙要缠人,相重镜抗拒得不行,现在突然主动要求让缠,顾从絮却有些畏手畏脚,不太敢变成龙形了。 相重镜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催他:“来,三更,快来。” 顾从絮见他兴致那么高,没办法只好变成了小龙模样,正要拱着脑袋往相重镜腰上缠,却被相重镜一把制住了。 恶龙疑惑看他。 相重镜不怀好意地将龙身抱了过来,将龙身上最坚硬的一截放在双腿上,头尾随意一扔,随它去胡乱缠去。 顾从絮:“???” 相重镜找好了合适的“桌子”后,将纸铺在龙身上,满意道:“很好。” 顾从絮:“……” “其他地方你随便缠,就这个地方别乱动啊。”相重镜叮嘱,抬手抚了抚纸,瞧见十分平整,更加满意了。 顾从絮龙瞳森森,不满相重镜将他当桌子垫,有心想炸一炸鳞将那纸给扎出一堆窟窿来——但他也只是想一想。 恶龙很温顺地抬起龙脑袋在相重镜腰上缠了一圈,从后背处爬上来,脑袋枕在相重镜的颈窝。 龙尾本来和相重镜的双腿并挨着垂在悬崖边上,无意识地用龙尾尖尖勾住相重镜的脚踝,还缠了一圈。 相重镜被缠习惯了,有些发痒地动了动脚,含糊道:“你别把我拽下去。” 顾从絮枕在他颈窝,沉声道:“不会。” 相重镜胡乱应了一声,开始抬笔去在纸上画东西。 顾从絮耐心看了一会,道:“你在做什么?” 相重镜心不在焉道:“我打算按照那寺庙的布局设个法阵,唔,你帮我看看那寺庙南边有什么?有树吗?” “有。”顾从絮回答,“设法阵?难道不该想法子破开那禁制吗?” 相重镜随口道:“那样太麻烦了,还不如我重新做一个将那寺庙全都炸了方便。” 顾从絮:“……” 顾从絮的尾巴尖有些松了,他沉默好一会,才道:“炸了?” 相重镜以为他没听懂,边蘸墨汁边尽量让恶龙能理解的话来解释:“法阵极其繁琐,每一笔的误差都能做出来全然不同的效用,解阵法更是麻烦。晋楚龄对阵法天赋极高,我也懒得去费心思解他做出来的东西,还不如自己设个比那禁制更强悍的,到时那小禁制被生生压碎,不是更好破?” 顾从絮:“……” 千年前在三毒秘境中,顾从絮从未见到主人研究任何法阵,他总是坐在枯树上,要么饮酒要么看书,从不会这样随手就能设出来这等令人震惊的阵法。 顾从絮这个时候才彻底意识到,千年前的自己只不过是陪伴主人短短几十年。 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自己根本没了解清楚过。 相重镜是残魂不全转世,和寻常轮回之人并不相同。 他的神魂带着记忆,和上一世全然一样,只是多出了一段自小长大的记忆罢了。 相重镜和主人之间那些曾让顾从絮前期崩溃至极的异常,或许只是顾从絮的错觉。 他的主人,本就该是这等惊才绝艳,张扬如火的人,自己只是恰巧在他最心若死灰的时候遇见了他。 顾从絮思绪辗转间,相重镜已经修改数次,将那让人眼花缭乱的阵法完成最后一笔。 顾从絮猛地回过神:“这就好了?” 做个全新的阵法不该很耗时间心神吗? 为何相重镜看起来那么轻松? “嗯。”相重镜将纸随意弹了弹,眯着眼睛检查了下,道,“差不多了,走吧。” 顾从絮一愣,没懂相重镜的意思:“去哪儿?” 相重镜手指轻轻一指下方的寺庙:“去将那寺庙夷为平地。” 顾从絮:“……” 半山腰下的寺庙中。 晋楚龄坐在墙头上,上半身是人身,但从腰腹以下却是蛇尾模样,他居高临下竖瞳阴鸷地看着枯坐在树下的宿蚕声,冷笑道:“低等的蝼蚁,竟然这么轻易入魔,看来三界首尊也不过如此。” 宿蚕声满头墨发已然灰白了大半,他坐在石椅上,神色漠然地盯着虚空,并不为晋楚龄的挑衅有丝毫波澜。 晋楚龄对待其他人耐心总是很缺,他只说了一句没等到回答,立刻不耐烦地从墙头跃下,蛇尾化为双腿足尖点地,衣衫翻飞落到宿蚕声面前,那张妖修绝美的脸上却被愤恨的狰狞毁了所有美感。 “若是让相哥哥知道是我救了你这个废物,他肯定更不会原谅我了。”晋楚龄森森道,“你当时为何不直接自戕在送葬阁,躺在棺材中还省得挪地了。” 他这般咄咄逼人,心如死灰的宿蚕声终于抬眸,古井无波地看了他一眼。 晋楚龄竖瞳恨恨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宿蚕声和他对视良久,突然声音沙哑地说了句无关的话:“你知晓三毒是什么吗?” 晋楚龄嗤笑:“我管它是什么。” “曲行因三毒入魔,我也因三毒入魔。”宿蚕声定定看着晋楚龄眼中仿佛每时每刻都存在的怨恨,漠然道,“你最终也会因三毒入魔。” 晋楚龄闻言勃然大怒,一把伸出锋利的爪子掐住宿蚕声的脖子,死死扼住。 “你找死吗?!” 他对待宿蚕声可没有丝毫留情,只是一下就阻隔了宿蚕声的呼吸,甚至想生生将他脖子扭断。 哪怕被这样对待,宿蚕声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冷漠看着他。 晋楚龄就算想立刻杀了此人,但还是溯一的承诺,没有下死手。 他越看宿蚕声越觉得恶心,狠狠甩开手,冷冷道:“三毒到底是什么东西?” 宿蚕声捂着脖颈虚弱咳了一声,才无声惨笑一声,回想起曲行的惨状,他不知怎么突然有种扭曲的快意。 “三毒是贪婪,嗔恨,愚钝。”宿蚕声道,“晋楚龄,你觉得自己会因何入魔呢?” 晋楚龄一愣,冷笑道:“我才不会像你们那种废物一样入魔。” 小毒蛇自认为三毒同他连边儿都不挨。 宿蚕声没对他这句话做出什么评价,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幕,道:“送葬阁古怪的灵器很多,重镜应该很快会寻来此处。” 晋楚龄一听,立刻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衫,仿佛要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脸上的阴鸷也消退不少。 只是他理完衣服后,才意识到溯一不会让相重镜进来寺庙中,顿时又垂头丧气地将理好的衣服拨乱了。 宿蚕声却道:“他会进来的。” 晋楚龄一听到他说话就烦,但听到关于相重镜的,勉强抠出点耐心来:“为何会这样说?” “临江峰掌门自年少便尊崇重镜,而易掌门和溯一大师又交好。”宿蚕声道,“重镜十有**会通过易掌门进来庙中。” 这话一说出来,晋楚龄又欢天喜地重新理衣服。 只要相重镜不是他解开阵法放进来的,那和他就没关系,溯一就算怪罪也怪不到他头上。 相重镜对寺庙中的事一概不知,他熟练地掐了个障眼法决,坐在恶龙身上从悬崖上跃下,顷刻便漂浮在寺庙上空。 顾从絮在空中定住身形,相重镜从龙背上慢悠悠站起来,长发红衣胡乱飞舞,他居高临下,神色冷然看着下方似乎在交谈的两人。 他垂眸看着,勾唇笑了笑,左手五指轻轻一旋,琼廿一化为灵剑转瞬出现在他掌心。 相重镜咬破指尖,将三滴血随意一甩,准确无误地落在寺庙各个角落。 琼廿一还未啃完的半块灵石直直从灵剑上落了下去,恰好落在宿蚕声和晋楚龄的上空,穿破那禁制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还在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将视线落在地上那半块灵石上。 宿蚕声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去,紧接着猩红魔瞳骤然一缩。 天幕中,一张红色大网铺天盖地缓缓落下,似乎受什么牵引,不断朝三个方向一点点扯下去,强势得压迫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伴随着龙吟雷鸣,瓢泼大雨骤然降下。 相重镜站在巨龙上,眼神冷然神色倨傲同下方两人对视,指尖最后一滴鲜血悬了许久,终于像是放缓无数倍,随着大雨轻轻滴落。 最终,那滴血落在寺庙中央。 正中阵眼。 阵法成了。 第68章 睚眦必报 从三毒秘境出来后,相重镜一直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当年之事,他将宿蚕声和晋楚龄两人的存在从自己的记忆中隐藏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彻骨的恨意。 此时,相重镜居高临下看着两人,突然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他宛如鸵鸟般将所有能干扰他做出正确判断的记忆深埋在脑海深处,可这样的行为不就说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连心生恨意都要掩耳盗铃欺骗自己吗? 相重镜面无表情地想:“我又没有错,为何要畏手畏脚?” 就算有六十年前和这两人相处的美好记忆,那也只是前尘旧事罢了。 一瞬间,无数被强行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片段终于被他悉数放了出来。 相重镜宛如一个旁观者般看着六十多年前的自己,眼神像是在一个蠢货。 六十多年前还未完全融合的相敛无论做何时反应都仿佛慢上半拍,只有练剑时不假思索速度极快。 宿蚕声是性情高傲的剑修,最开始和相敛认识时根本瞧不起他,否则也不会在瞧见雪狼几乎咬断相敛的手后看也不看一眼。 相敛漠然看他,一言不发地捂着鲜血淋漓的手离开。 三日后,三门试剑会上,他一剑挑飞了天之骄子的剑,看着宿蚕声不可置信的视线,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那时的相敛,连感情都很少,做什么都不真实。 自那之后,宿蚕声便总是缠着他比剑,哪怕三门比试已经结束,他还经常来去意宗寻他。 曲危弦自小就像是个小尾巴一样跟着相敛,一来二去,那小傻子也不知瞎了那只眼,竟然瞧上了宿蚕声。 相敛知道的时候,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剑杀了宿蚕声。 曲危弦却眼巴巴看着他,抱着他的剑,眸中全是温柔的光芒。 “危弦喜欢。” 相敛劝解他:“他并非良人。” 曲危弦还是说:“危弦喜欢。” 相敛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看着两人定了亲。 也是因为有宿蚕声对曲危弦的照料,相敛才生起了想要彻底脱离去意宗的打算。 > 相敛并不喜欢蛇,但因为孔雀摄魂,不得已服从,暗地里却盘算着将这条小蛇当成摆脱去意宗的工具。 直到他去妖族时,遇到了那条被人肆意欺辱的小蛇。 那时的晋楚龄连人形都没能化成,上半身是人形,腰腹以下却是长长一条蛇尾,他抱着头蜷缩在脏乱的草丛中低声哭泣,蛇类冰冷的竖瞳却盈满眼泪,让人情不自禁卸下心防。 相敛在角落看了许久,才终于走上前,朝他伸出手。 他或许天生就对这种弱小之物做不出漠然相待的事来。 相重镜冷漠看着六十年前的所有记忆,最后在他被封印在定魂棺中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那铺天盖地的“蛛网”终于被那三滴血牵引着朝下罩去,那法阵不知有什么神通,在落到晋楚龄布在寺庙中的结界时竟然如同切豆腐似的,竖着劈下去。 一声琉璃似的脆响,禁制轰然炸裂。 而后蛛网法阵全部落下,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整个寺庙顿时笼罩在一片灰尘中。 在半空的顾从絮看得尾巴一翘,满目震惊瞧着底下轰隆隆好像遭遇地动似的寺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相重镜……竟然真的将那寺庙夷为平地了? 相重镜像是欣赏美景似的含着笑看着脚底下的场景,似乎察觉到恶龙的注视,眸子轻轻一瞥,对上恶龙的竖瞳。 “嗯?”相重镜温柔笑了,“怎么了?” 顾从絮:“……” 顾从絮抖了抖,摇摇脑袋:“没啊。” 相重镜又将视线移下去,饶有兴致地瞧着灰尘一点点落下。 那么大的动静,几乎能将整个山脉的人都引来,但顾从絮偏头看了看山上的临江峰,好像没瞧见一个人出来查看。 想来也是那阵法的缘故。 相重镜正垂眸看着,突然不着痕迹地将灵剑握紧,眼睛眨都不眨地横手一劈。 顾从絮还没来得及看发生了什么,就听到锵锵两声,相重镜将两道剑意重重劈散。 顾从絮一惊,立刻就要将相重镜盘在最中间护着,可谁知刚才一直站在他背上的相重镜像是寻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足尖一点,竟然直接从龙背上跃了下去。 回想起相重镜现在还未恢复灵力,顾从絮吓了一跳,俯冲下来就要接住他,可他才一动,相重镜便浑身浴火,灵剑的剑意如离弦的箭重重穿破漫天灰尘,那气势之强,竟然将那灰尘破开了一条锋利的缝隙,许久都未阖上。 顺着那赶紧的缝隙,顾从絮瞧见宿蚕声正狰狞笑着,手握着灵剑森森看着相重镜,眸里全是嗜血的战意。 在顾从絮不知道的时候,宿蚕声和相重镜已经交手了数招。 顾从絮有些悚然。 被封住灵力的相重镜都能借着幽火和入了魔的宿蚕声正面交手,那他若是恢复灵力…… 想到这里,恶龙突然浑身一僵,茫然看着下方的相重镜。 顾从絮对人类的情感并不完全理解,而在这个瞬间,他理解了何为自私。 他为了想要留在相重镜身边的一己之私,哪怕有了解开禁制的法子也硬生生耗着,让这种惊才绝艳之人变成连一丝阴气都无法抵抗的凡人。 相重镜行事那般雷厉风行,睚眦必报,若是他知晓自己早就能解开封印却还拖那么久,恐怕会厌恶得直接让自己滚。 顾从絮差点因自己设想的场景而伤心地哭出来。 恶龙不想让这种事发生,正要下定决心解开禁制,脑海中骤然闪现一个自己一直没发现的问题。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在相重镜身边? 相重镜恨自己,让自己滚,自己又为什么要那么伤心? 只是单纯因为这人是自己主人吗? 自己千年前可不会对着主人咬脖子缠脚腕…… 顾从絮总觉得抓住了什么,但又不太懂,再次陷入了迷茫。 就在这时,下方厮斗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个突然被重重一扫,猝不及防朝着恶龙撞了过来。 顾从絮连忙回神,相重镜没有灵力,就算融合了两片神魂应该也不是宿蚕声的对手,这个被打飞的人必定是他。 他着急忙慌地要去接,但在触碰到那人的一刹那,对上宿蚕声猩红的魔瞳。 顾从絮:“……” 顾从絮面无表情,一甩尾巴,将宿蚕声狠狠拍了下去。 宿蚕声:“……” 相重镜踩在幽火上,长发胡乱飞舞,他虽然剑意极强,但体力还是太差,又没有灵力温养,这才交手几招就已经有些微喘了。 顾从絮飞快游过去,将他盘成一个圈护起来。 心魔宿蚕声再次从地上冲了上来,脸上全是遇到对手的兴奋,而他还未冲到相重镜面前,晋楚龄化为巨大的蛇咆哮一声,横扑过来张开獠牙大口想要将宿蚕声咬住。 他怒道:“滚开!” 宿蚕声不得不分神来对付他。 相重镜居高临下看着两人厮打在一起,面无表情地握紧灵剑,沉吟道:“太碍事了。” 顾从絮已经将云砚里那块灵力叼了出来,正要小心翼翼咬碎,就听到相重镜这句话,他身子一抖,做贼心虚,还以为相重镜是在骂自己,干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是要保护你。” 相重镜奇怪地看着他:“我知道啊。” 顾从絮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暗搓搓将那龙力咬碎,融合到自己经脉中,沉入相重镜的识海,果不其然发现那结界正在缓缓解开。 恰在此时,宿蚕声已经抛下晋楚龄,握着剑再次对上相重镜,这次他浑身散发的是全然不加掩饰的杀意。 顾从絮正在冲破封印,无法动用灵力,见相重镜兴致勃勃地想要下去,立刻用龙尾圈住他的腰,忙道:“别动!就在我这里等着!” 他身体极其强悍,哪怕挨了宿蚕声一击也不会死,但相重镜就不一定了。 相重镜大概看出来他的打算,笑着挣开尾巴,道:“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才是。” 话音刚落,相重镜手掌在灵剑上一握,狠狠一滑,鲜血溢满整个剑身,无数血滴落在他周围,被幽火包裹着化为一道道锋利的剑刃。 相重镜并不想躲在巨龙后受人保护,他眸中全是带火的战意,整个人在幽火包裹下俯冲下去,血滴凝成的剑刃随着他一起,在空中化为一道红色的残影,势如破竹同下方的宿蚕声剑意狠狠撞在一起。 一阵惊天巨响中,顾从絮也终于将封印彻底破开,无数灵力仿佛冰雪初融汹涌扑向相重镜的四肢百骸,而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羁绊也在瞬间化为烟雾消散。 顾从絮心头涌上一阵失落,但又替相重镜开心,他化为人形落到灰尘中去找相重镜。 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灰尘,顾从絮习惯了用识海来找相重镜,现在他被强行挤出识海,一时间竟然不知要如何寻相重镜。 不过,顾从絮很快就循着味道终于找到了相重镜。 漫天灰尘仿佛被一个透明的圈隔绝在外,一片废墟中,相重镜一身红衣未沾染丝毫灰尘,微微垂着眸看着自己脚下的人,眼中的光芒全是雪光似的漠然。 顾从絮愕然看着,一时间被他身上的杀意震得不敢靠近。 宿蚕声浑身是血半靠在一块巨石上,那石头被他的后背撞出一圈蛛网,可想而知相重镜用了多大的力道。 相重镜一脚踩着宿蚕声的肩膀,右手垂着掌心的伤口还未愈合,正源源不断往下滴着血,左手握着满是鲜血的剑刺穿宿蚕声的右手小臂,将他狠狠钉死在巨石上。 顾从絮悚然一惊。 哪怕他已经解开了禁制,现在的相重镜竟然没有用丝毫灵力,单单只用一把剑将宿蚕声压制成这样。 可他明明之前对上宿蚕声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顾从絮余光落在相重镜的灵剑上,终于发现那密密麻麻的血痕并非只是普通的血痕,而是他在一瞬间用血画上去的法阵。 他就算不依靠灵力,也能轻而易举用融合了神魂之后的阵法将三界首尊打败。 相重镜垂着眸,眼尾上落了一滴血,缓缓往下滑落,凝在羽睫上,轻轻一眨轻轻落下。 宿蚕声已经寻回了神智,右手剧烈发着抖,脸色惨白地仰头看他。 相重镜温柔笑了笑,灵剑上的阵法正源源不断释放出诡异的灵力,将宿蚕声整个右手的经脉彻底毁掉。 “滋味如何啊,宿首尊?”相重镜居高临下,柔声问他。 第69章 繁琐阵法 宿蚕声额间全是冷汗,他奋力看着相重镜,汗水打湿他的羽睫,让他看得不太真切,低声道:“你早就想这样做了,是吗?” 相重镜道:“不早,六十年罢了。” 他说着,将剑慢条斯理从宿蚕声右手拔了出来,那带着法阵的剑还在发着烫,好像从岩浆抽出来似的。 经脉硬生生被热气融化彻底毁掉的滋味并不好受,宿蚕声浑身发抖,想要抬起左手捂住右臂,但左手轻轻一动他才发现一根根红色细针正刺入他的左手手腕,将他左手的灵力彻底封住了。 宿蚕声意识到这一点,呆愣许久才惨笑一声,看着慢条斯理用黑袍擦血的相重镜,终于彻底承认,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六十年前,两人是挚友,宿蚕声却怀疑他残害同门,和恶龙结契,不听他的辩解将他刺伤; 六十年后,宿蚕声本以为相重镜会利用易掌门破开阵法,却从未想过,像相重镜这种人,怎么会利用真心待自己之人? 宿蚕声只知道他剑意高超,性子磊落,却从来不知道他睚眦必报,对待敌人毫不留情。 挚友? 宿蚕声自嘲一笑。 相重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神色,俯下身笑着看他:“你终于发现了。” 宿蚕声抬头看他,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我从三毒秘境出来后,你对我的愧疚从来都不是出自真心的。”相重镜所以将灵剑往后一甩,琼廿一晕晕乎乎地化为人形落地。 宿蚕声一愣:“什么?” “你对我的愧疚,只是因危弦同你决裂。”相重镜言笑晏晏,“你就算想要补偿,也是因为想要借此让危弦回心转意罢了。” 宿蚕声呼吸一急,近乎惊恐地看着他。 他想要急着否认,却不知要如何开口,只能怔怔对上相重镜似乎能看破一切的视线。 相重镜却已经懒得看他,他后知后觉自己体内已经彻底恢复的灵力,诧异地回头看向顾从絮。 顾从絮快步走过来,满脸慌张地扯过他鲜血淋漓的手:“疼不疼?” 相重镜好笑地看着他。 现在自己手上只是破了个小口子,他就这般如临大敌,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受了致命伤。 “不疼。”相重镜笑着看他,“要不恶龙大人帮我舔一舔?” 他原本只是开玩笑,没想到顾从絮眉头一皱,似乎真的在考虑自己舔一舔能不能将伤口愈合。 相重镜吓了一跳,忙将手缩了回来,闷咳一声,道:“没事,很快就好了。” 顾从絮眉头还是皱得死紧。 被这么一打岔,相重镜都忘了自己本来打算做什么了。 不过很快,便有人过来提醒他。 晋楚龄浑身剧烈发抖,赤红着双眸瞪着顾从絮,一条蛇尾猛地从旁边袭来,朝着顾从絮直直甩了过去,看样子想要将这人拦腰劈断。 顾从絮嗤笑一声,无法理解是谁给了这条小毒蛇胆子,让他敢将尾巴朝着真龙甩。 他正要用真龙威压将这讨人厌的尾巴震开,相重镜突然道:“你别出手。” 顾从絮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相重镜是打算亲自报仇。 顾从絮闷闷不乐,总觉得好像丢失了在相重镜面前大发龙威的炫耀机会。 相重镜没有去看顾从絮在不开心什么,他抬起手朝着不远处双眸赤红的晋楚龄猛地击出一道灵力。 若是在六十年前,相重镜从来不会失了准头,但这次应该是刚恢复灵力他一时拿捏不准,那道灵力直直擦着晋楚龄的尾巴过去,轰然一声落在晋楚龄身后的废墟。 灰尘再次被激起。 相重镜:“……” 相重镜唇角抽动,在顾从絮奇怪眼神的注视下强行撑着,淡淡朝着浑身僵住的晋楚龄道:“你若是再动你那尾巴,下一击就会落在你身上。” 晋楚龄对上相重镜疏离冷漠的视线,再也不敢乱动了。 见两人被唬住了,失手打偏的相重镜这才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晋楚龄还是两人初见时那副半人半蛇的模样,他双眸含泪,将方才的凶狠收得一干二净,哽咽道:“相哥哥。” 相重镜对自己没有下死手,和对待宿蚕声时的心狠手辣全然不同,让晋楚龄再次燃起了一点希望,觉得自己在相重镜心中应该是不一样的,起码不和宿蚕声那种伪君子一样。 相重镜让琼廿一回双衔城,这副场景更是让晋楚龄希望更甚。 相重镜也没会想用剑废掉他的手。 相重镜慢条斯理地看着晋楚龄,淡淡道:“你不是自诩法阵天赋一绝吗,今日我们来比比阵法,如何?” “比……阵法?”晋楚龄一愣,接着一阵狂喜。 六十年前相重镜根本连最基本的阵法都不会画,哪怕被封印六十年应该也没有精进。 相重镜这是在对自己故意放水! 晋楚龄拼命说服自己相重镜还对他有旧情,连方才能将他阵法震碎的奇怪法阵都抛之脑后。 “好啊好啊。”晋楚龄忙不迭答应了。 顾从絮嗤笑起来,觉得这条没脑子的小毒蛇果然满脑子都是莲花。 相重镜倒是有些诧异了。 看来溯一并未告诉两人自己是千年前的“罪人”之事。 相重镜看晋楚龄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他冷淡道:“我们比一比今日谁能将对方困住,若是你赢了,我任你处置。” 晋楚龄飞快点头:“好。” 相重镜双手环臂,懒洋洋看着他:“你先开始吧。” 晋楚龄巴不得快些开始,忙快步上前将自己的手指咬破,流出几滴带着香气的妖血。 画阵法最顶级的材料便是血,相同的法阵用血和用朱砂发挥出来的效用天壤之别。 晋楚龄想要做出来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法阵将相重镜困住,原本咬破了指尖发现那些血根本不够用,索性不耐烦地用手指甲在手腕上狠狠一划。 大量的血瞬间涌出,漂浮在他周身,被他随手一点,围着相重镜转了好几圈,终于散落到周围各地。 相重镜一动不动任由他折腾,余光只是扫了一眼就知道他要做的法阵是什么了。 很快,晋楚龄的阵法泛着猩红的光芒,从地上浮现出一圈繁琐法阵的倒影来,把相重镜整个圈在当中。 晋楚龄欢喜地看着他:“相哥哥……” 话音刚落,相重镜便准确无误地走到阵眼,面无表情地往地上击了一道灵力,刚刚升起的阵法直接被震碎,血红的光芒瞬间散去。 晋楚龄:“……” 晋楚龄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相重镜眸瞳漠然看着他,轻飘飘收回手,道:“还有吗?” 晋楚龄不信邪,再次结了个阵法。 相重镜依然只扫一眼就知道阵眼在何处,想也不想地将阵法震碎。 晋楚龄尾巴尖在不受控制地来回摇摆,他怔然看着相重镜,终于明白相重镜并非是对他留有余情想要放水,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漠然和不屑。 晋楚龄这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的法阵天赋,他利用这种天赋获得无数称赞,破解无数前辈大能都解不开的古阵,更是用阵法来残杀妖族,一步步走上妖族宗主之位。 而现在,他耗费一生心思研究出来的两个最难破解的阵法,被相重镜一眼破开。 他的所有骄傲在相重镜面前荡然无存。 一刹那,晋楚龄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浮现无数种神情,他似笑似哭,仿佛崩溃又仿佛漠然,最后定格在全是恨意的神情上。 “哥哥。”晋楚龄道,“你不能这么待我。” 相重镜并不害怕他那诡异的神情,淡淡道:“那我该如何待你?” “我们回到从前,不好吗?”晋楚龄,“我会好好待你,不会再哄骗你,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相重镜和他仿佛魔怔似的视线对视了许久,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一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尾处浓密的羽睫都被水珠打湿了。 晋楚龄漠然看他。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 相重镜呢喃了重复这句话,越听晋楚龄这句话越觉得好笑。 很快,他的笑容戛然而止,好像方才放声大笑的他只是个错觉。 相重镜面无表情看着晋楚龄,吐字如冰:“我想要灯。” 顾从絮心尖一疼。 晋楚龄却不假思索道:“我能将三界所有的灯全都找来给你。” 相重镜对这句话置若罔闻,再次说了句:“我想要灯。” 我想要灯。 我在处理自己后事时都想要死在一团灯火中,却被你封印在漆黑的定魂棺中不见天日六十年。 我说我想要灯,你却以为那只是一盏灯。 相重镜突然觉得,晋楚龄这种心中只有自己的狂傲之人,都不值得他浪费一滴血来做法阵。 相重镜似乎有些感慨,指尖倾泻出一道灵力,凝成一股线受相重镜牵引在周围连成一个圈。 接着无数细细密密的灵力丝在圈中穿梭,飞快连成一道道繁琐的法阵。 无数法阵环环相扣,只是顷刻间便骤然落地,那些头发丝的灵力在落地后竟然将青石板割出三寸深的地线,深深嵌入其中。 白色光芒照耀这阵法中的两人,相重镜面无表情看着晋楚龄:“去解开吧。” 晋楚龄冷冷道:“若是我能解开……” “你不能。”相重镜淡淡打断他的话。 晋楚龄神色一僵。 他自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你不能。 晋楚龄死死咬着牙:“我能。” “哦。”相重镜像是看说大话的孩子,眸里全是怜悯和不屑,“那我等着你。” 晋楚龄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恐惧,他快步上前想要去抓住相重镜,地上却生长出如爪子似的东西一把将他的四肢困住,再也不能上前半步。 晋楚龄还在挣扎着上前,根本没想着去解法阵。 哪怕他不承认,但内心深处也明白,相重镜布下的阵法他一时半刻根本解不开。 晋楚龄近乎魔怔似的看着相重镜,似乎像是哀求,但脸上却全是阴鸷之色:“我连上古的阵法都能破解开,我用阵法让当年欺辱我的人魂飞魄散,我……我什么阵法都能解开,当年你也曾称赞过我的,相哥哥,重镜……相重镜!” 相重镜古井无波地看着他,直到晋楚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终于轻声道。 “好吧,你的确能解开。” 终于得到相重镜的认可,晋楚龄眸底终于燃起希望。 “可你需要时间。”相重镜淡淡道,“这个阵法是我特意为你做的,若预估没错,六十年时间你可以解开。” 晋楚龄浑身一僵。 相重镜轻轻走上前,抬起手掐住晋楚龄的下巴,倨傲地对上他的视线,衬着面容更加美艳。 “六十年时间,不多不少。”相重镜眯着眼睛,温声道,“刚好和我困在定魂棺那些年相抵。” “这六十年来,你要时时刻刻去钻研阵法,耗费所有心神、耐性,可能得到的还是失败。” 而晋楚龄最接受不了的,便是在阵法上的失败。 相重镜笑着道:“晋楚龄,你说公平吧。” 晋楚龄怔怔看他,终于明白相重镜为何要同他比阵法了。 他挣扎着想要扑向相重镜,却被那阵法的爪子死死困在原地,只能惊恐地看着面前绝美的人:“相重镜——” 美艳的皮囊,歹毒的心肠。 他之前怎么不知道相重镜是这种性子? 相重镜对他的恨意根本不放在心上。 自己受苦便是应当,以相同的法子报复回去便是歹毒。 这种人,自己当年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可怜吗? 相重镜轻笑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在终于离开阵法后,他偏头一笑:“我就在此啊。” 话音刚落,整个阵法白光大放。 光芒消失后,那原来地上入了三寸的法阵连带着晋楚龄这个人悉数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方才那副场景只是幻觉。 相重镜将地上一块小石子捡起来放到袖子里,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衫。 见识了相重镜将所有仇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顾从絮突然哆嗦了一下。 相重镜理好衣服后,眯着眼睛偏过头,言笑晏晏地对顾从絮道:“三更,现在能和我说说,为何方才我元婴上的禁制会突然解开吗?” 顾从絮:“……” 恶龙的脑海里飞快闪过自己当年对相重镜说过的无数嘲讽的话,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说过最多的就是…… 顾从絮脑子一抽,颤声道:“你冷静,龙肉不好吃的,会硌牙。” 相重镜:“???” 这恶龙受什么刺激了? 第70章 未雨绸缪 相重镜满脸奇怪地走到顾从絮面前,将身上披着的黑袍解下来递给他。 顾从絮怯怯接了过来。 相重镜大概知晓身上会溅到血污,提前扒了恶龙的黑袍裹在身上,方才还撩着黑袍擦剑上的血,此时那黑袍上混了一堆血痕,相重镜的红衣倒是没沾上一点脏污。 顾从絮将黑袍散成黑雾消散,又小心翼翼看了相重镜一眼。 相重镜正在处理掌心的伤口,无意中对上顾从絮的视线,挑眉首:“你怎么怪怪的?” 顾从絮干咳一声,悄摸摸道:“你报完仇了吗?” 相重镜拿出满秋狭给他的瓷瓶,细长的手指勾了一小块玉膏抹在伤口上,随口道:“没有。” 顾从絮一哆嗦,龙角都冒了出来。 相重镜自顾自给自己涂药,拧着眉头道:“本来我打算用血来画法阵,关他个一百二十年的,但后来又想了想,他那种人不配浪费我的血。” 顾从絮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首:“还有呢?” 相重镜古怪地看着他:“什么还有呢,还有什么,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点?” 顾从絮见他似乎没有追究自己当年那些“要吃了你”诸如此类的威胁的打算,忙摇摇头,唯恐自己说了让本该忘记了的相重镜想起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胡说八道呢。” 相重镜:“……” 相重镜瞪他:“所以,你给我解释解释,那封印是怎么回事?” 顾从絮拧眉思考,无意识地道:“稍等,让我编个谎。” 相重镜:“???” 顾从絮不怎么会编谎,动用不怎么灵光的脑袋一边想要如何敷衍一边还要应对相重镜的追问,一不小心就将实话说了出来。 相重镜轻轻眯了眯眼。 恶龙有些心虚,他知晓自己掩藏能破开封印的事一旦暴露,相重镜肯定会对他心生芥蒂,毕竟像相重镜这种经历过好友背叛的人,稍微有一点欺骗都能让他紧闭心门,再想推开难于登天。 顾从絮好不容易让相重镜接纳信任自己,不能因为这个事情对自己疏远怨恨。 但谎言说多了,就算再真情实意也得不到人丝毫信任。 顾从絮犹豫一 会,才耷拉着脑袋,将云砚里的灵力能解开两人封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相重镜疑惑地“嗯?”了一声。 顾从絮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唯恐从相重镜脸上看到疏远和冷漠。 一想到相重镜脸上的漠然和无情是对待自己的,顾从絮心尖像是刺入一把刀似的,疼得他龙鳞都要冒出来了。 顾从絮像是等待断头刀一样,等着相重镜的反应。 是斥责,还是冷漠? 恶龙只觉得在三毒秘境那一千年都没现在这么难捱过。 不过很快,相重镜那带有笑意的独特声音缓慢传来:“云砚里的灵力能解开你我身上的封印,那便说明这封印是用云中州的灵力封上的。” 顾从絮一愣,猛地抬头茫然看他。 相重镜皱着眉思考这个问题:“不过也不对,按首理来说,前世我并未去过云中州,阵法怎么可能用云中州的灵力?” 顾从絮呆在原地,看着相重镜冥思苦想,接着巨大的欢喜袭向脑海,将恶龙烧得龙角尖尖都粉了。 相重镜还在说:“若不是云中州的问题,那便是灵力的问题了,唔,我们过几日去趟云中州吧……唔。” 顾从絮突然原地化为小龙模样,欢天喜地地缠在了相重镜身上,九曲十八弯把相重镜缠得手腕都绑在腰线那出不来了。 恶龙一边缠一边用龙角去蹭相重镜的脸,竖瞳好像全是笑意,好像得到了骨头的大狗——雪狼都没他这么会摇尾巴。 相重镜哭笑不得,挣扎着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无奈首:“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他又没说什么哄小龙的话。 顾从絮不回答,把相重镜当成柱子似的缠了一圈又一圈。 相重镜这具身体上处处敏感,被盘了一圈就腿软得不行,他被蹭得终于忍不了,红着脸推开拼命往他脸上蹭龙脑袋,喘了一口气,飞快道:“下去!” 意识到自己这个语气似乎有些生硬,相重镜缓了缓,又轻柔补了一句:“乖,别闹。” 顾从絮顺着本能又缠了一圈,听到相重镜温柔至极的声音,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相重镜心里是全然不一样的。 否则相重镜早就把他炖着吃了。 一有了这个念头,顾从絮更 加亢奋了,缠着缠着竟然把自己缠得交欢期差点又要发作。 相重镜正在轻柔抚摸着顾从絮的脑袋,想让他自己下去,但无意中对上恶龙的视线,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顾从絮的眼神…… 和之前交欢期发作时咬他脖子之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相重镜:“……” 相重镜唯恐自己再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手疾眼快立刻拽着龙脑袋往旁边一甩,把顾从絮整条龙横着甩飞了出去。 恶龙腾空飞出,很快便稳住身形,在半空化为人形,飘飘然落了下来。 顾从絮疑惑首:“怎么了?” 相重镜闷咳一声,首:“无事,我……我去看看溯一在不在这里。” 不过他自己也知道,溯一若是在这寺庙中,早在他轰寺庙之前就会出来制止他了。 相重镜转移话题,躲开顾从絮炽热而不自知的视线,匆匆往那废墟里去找人。 顾从絮也追了上去,首:“我帮你。” 相重镜没有拒绝,只是步子更快了。 整个寺庙都成为了一片废墟,两人寻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溯一的人。 无奈之下,相重镜只好又回到了宿蚕声身边。 宿蚕声身上的伤已经被灵力治愈,只是那右手的经脉却是直接废了,根本无法再握剑。 他沉默地靠着巨石坐着,垂着眸看着自己手中一条小剑穗,不知在想什么。 相重镜走了过来,冷淡首:“溯一在何处?” 宿蚕声抬头看他,满脸漠然:“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相重镜不回答,依然还是那句话:“溯一在何处?” 宿蚕声冷漠看了他半晌,才抬起左手轻轻一指寺庙后山一处山洞:“那。” 相重镜得到回答却没有直接进去,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宿蚕声,首:“我才发现,你身上的魔息似乎比上次少了?” 宿蚕声默不作声。 “是想要帮溯一掩藏吗?”相重镜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淡淡首,“不用你说我也能猜到,你身上的魔息是被溯一夺去的。” 宿蚕声这才有了反应,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穗,轻声首:“将身上魔息去掉,没什么不好。” 相重镜眸中露出几丝笑意:“去掉魔息的 确没什么不好,但如果他夺去的并非魔息,而是你的命呢?” 宿蚕声霍然抬眸看他。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没再看他朝着宿蚕声所说的山洞走去。 顾从絮皱着眉盯着不远处似乎已经废弃的山洞:“你真信他?万一里面有埋伏呢?” 相重镜眨了眨眼睛:“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顾从絮:“……” 顾从絮本能“呜啊”一声,直接捂住了胸口,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利箭射中了似的。 相重镜吓了一跳,首:“怎么了这是?” 顾从絮按了按胸口,本来以为自己被箭射中了,但就那一下的惊悸过后,便是一股温热的暖流在心口炸裂,传遍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相重镜:“三更?从絮?” 顾从絮摇头:“没事。” 相重镜见他脸色还好,不像是难受的样子,才放下心来,只当他又犯蠢了。 山洞旁已经全是枯草,瞧着似乎许久无人过来的样子,相重镜边走边操控幽火将前方的枯草烧干净,开出一条干净的路来。 山风穿过幽深的洞口,隐约传来如鬼魂凄厉的哭泣。 相重镜面不改色迈入那漆黑的洞口,顾从絮瞧见他似乎一点都不怕黑了,正要开口问他,但只说了一个字:“你……” 相重镜像是炸了毛的猫,猛地在原地小小蹦了一下,满脸惊恐地撞到顾从絮身上,幽火感知到他的恐惧,剧烈发着抖。 顾从絮:“……” 顾从絮忙不迭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低沉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不怕,一点都不怕。” 相重镜很快缓了下来,一把将顾从絮推开,闷声首:“你别突然开口说话。” 怪吓人的。 顾从絮被推开莫名有些失落,但还是乖乖点头:“好。” 两人继续往前走,顾从絮走了两步,屏住呼吸伸出手轻轻勾住相重镜的小指晃了晃,表示自己要说话。 相重镜回头看他:“怎么了?” 顾从絮这才放开呼吸,首:“你真的信宿蚕声的话,觉得溯一会在这里吗?” 相重镜点头:“他没理由骗我。” 顾从絮瞪他一眼:“他若是想报仇呢?” “报什么仇?”相重镜 奇怪地看着他,“他废了我一只手,我也废了他一只手,他凭什么报仇,又哪来的脸报仇?” 顾从絮:“……” 顾从絮拧眉,还是担心:“可他,坏。” 相重镜听到这句孩子赌气似的“坏”,差点笑出声:“没事,信我,我还是很了解他的。” 顾从絮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相重镜幽幽首:“所以,你能把爪子松开了吗?” 顾从絮:“……” 顾从絮唯恐相重镜把他爪子给斩了当鸡爪啃,忙把勾着相重镜小指的手给松开了,还揣到袖子里不肯露出来一根手指。 相重镜淡淡睨了他一眼,没多说,继续往前走。 那山洞并不深,又行了十几步,周边逐渐宽敞,接着一首烛火幽幽闪现。 此处果然有人。 顾从絮唯恐相重镜冒冒失失走过去,正要劝阻他小心行事,就见相重镜勾着幽火直接往前一推,火焰顿时化为火龙,咆哮一声冲到了拐角处。 轰然一声,相重镜连溯一的影子都没瞧见,就先放了一把火,也不怕把整个山洞给震塌了。 顾从絮看得目瞪口呆。 相重镜想了想,觉得不保险,又抬起手,不太熟练地放了一首凌厉至极的灵力过去。 这下阵仗有些大,连整个山洞都被震得簌簌掉下一堆细小的石屑,还有一颗拳头大的石头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砸向相重镜的脑袋,被顾从絮眼疾手快一拳砸碎了。 相重镜无条件地信任顾从絮,看也没看那石头信步闲庭穿过还未燃尽的火焰,走向了洞口最深处。 那洞口最深处已经被火焰和灵力炸得一片狼藉,哪怕有人也会被挫骨扬灰了,但相重镜隐约觉得,若是溯一真在此处的话,恐怕这两击不会让他死透,甚至连重伤都不行。 相重镜正想着,人已走到了拐角,视线一偏,落在一堆乱石中。 溯一一身僧袍,半身烈火,正伏在地上口吐鲜血,奄奄一息。 相重镜:“……” 顾从絮:“……” 哦——豁。 第71章 剑生耻辱 相重镜和顾从絮脸上写满了——“这?这这?这这这?” 相重镜犹豫了一下,正要走过去,顾从絮阻止他:“当心有诈。” 相重镜“唔”了一声:“可若是不靠近,怎么知晓他是不是装的?” 顾从絮想了好一会,突然莫名开心道:“好办。” 相重镜挑眉看他,以为他要用什么禁制护住自己,正要说“我现在灵力恢复,也有护体禁制”,就眼睁睁看着顾从絮突然化为小龙,再次缠到了他身上。 相重镜:“……” 相重镜古怪道:“你做什么?” 顾从絮道:“我护着你。” 相重镜:“……” 一旁吐血的溯一见状吐得更厉害了,他挣扎着伸出惨白的手扶住塌了半边的石床,猩红的眸瞳死死瞪着顾从絮,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相重镜哭笑不得,本来要将顾从絮给甩下去,但余光瞥见溯一,反倒不着急了。 溯一冷冷看他,那张本该满是禅意的脸却妖邪至极,猩红的印痕在眼尾眉心蔓延。 “重镜……”溯一喘了一口气,冷声道, “这条龙迟早会把你害死。” 顾从絮一听,忙把相重镜缠得更紧了。 相重镜本来绷着高深莫测的笑,正要开嘲讽,突然被一勒腰身差点喘出来,只好不着痕迹掐了顾从絮尾巴一下。 顾从絮这才不情不愿地放松了。 相重镜慢条斯理走到溯一身边,垂眸笑道:“怎么,你没把宿蚕声体内的三毒灵力完全夺走?” 溯一又咳出一口血,盘膝稳住身体,轻轻闭上满是复杂神色的眸子。 只是一刹那,他再次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仿佛将所有人都拿捏在手中的高僧。 “你是如何知道的?” 相重镜也不慌,他撩着衣摆也盘膝坐在溯一面前,支着下颌含笑看着:“千年前三毒火焚烧地脉,将三毒贪嗔愚浸入地脉灵力之中,致使这千年来修炼之人经脉灵力皆有三毒杂质。”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无法飞升。” 这千年来,从无魔修,也甚少有道飞升之人。 相重镜饶有兴致道:“ 那些入了魔的人是被你抽取体内的三毒灵力而变成怪物惨死吧,曲行便是如此。” 溯一知晓这人一直很聪明,索性不再遮掩:“是。” “我此前一直在想你为何要三毒灵力……”相重镜看着溯一脸上逐渐深红的血痕,淡淡道,“现在我知道了。” 溯一应该是需要三毒的灵力来压制体内的东西,或者疗什么奇怪的伤。 顾从絮将脑袋枕在相重镜的颈窝,竖瞳森然盯着溯一,像是在打量一盘马上就能开吃的菜。 溯一视线在顾从絮身上一瞥,似乎厌烦极了,不耐道:“重镜,我不想杀你。” 他话音刚落,一把剑便穿破他的心口,血瞬间染红白色僧袍。 相重镜眯着眼睛笑,手中握着刚刚召唤出来的灵剑,悄无声息刺穿溯一的胸口。 不光溯一没料到,就连顾从絮也被吓住了。 相重镜左手握剑,右手还在慢悠悠地撩着肩上一绺墨发在手指上转着圈,笑着道:“哦?可我想杀你。” 溯一唇角溢出一丝血痕,他盯着相重镜笑着但眼底却没有丝毫情感的眼睛,不知为何竟然突然笑了出来。 “重镜。”溯一抬起手艰难地握住相重镜握剑的手腕,指腹上的血在相重镜手腕上划出一道血痕,他笑着道,“若是千年前你能有这般决绝,也不至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相重镜用右手拨开溯一的手指,又将那留下的血痕抹掉,避免是什么奇怪的法阵。 “对。”相重镜并不把溯一的话放在心上,心不在焉道,“现在也不迟。” 灵剑因为主人灵力的加持,比之前的剑意更凌厉,灵力呼啸而去,几乎将溯一被火焚烧的半边身子挫成灰烬。 即使这样,溯一依然看着他沉沉地笑。 相重镜眼睛眨都不眨,低声道:“我从不无缘无故杀人,我也不知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但本能告诉我,若今日你不死,未来死的便是我。” 溯一道:“是我用浮屠塔让你复生……” “我信我的本能。”相重镜倾身逼近他,死死盯着溯一已经张开一条缝隙的眼睛,“就算你舍命让我复生,那你也必定要从 我身上得到什么。” 溯一笑着呕出一口血,恹恹道:“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相重镜并不相信他现在这副可怜模样,冷淡道:“我怕疼,我更怕死,所以只有先杀了你,我才能睡个好觉。” 缠在他身上的顾从絮正在怒气冲冲朝着溯一咆哮,想为相重镜壮气势,听到这句话连忙又将相重镜缠紧了。 溯一厌倦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眸瞳再次变成了那三瓣花似的瞳孔,他看了看顾从絮,轻声道:“重镜,你这般聪明,难道就没想过,我能吸纳三毒灵力来疗伤,为何会放过宿蚕声?” 相重镜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瞳孔一缩,霍然起身。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溯一为什么要将宿蚕声和晋楚龄带来这里了,溯一竟然是想要夺取恶龙体内灵力的打算? 溯一笑了起来,又重复一句:“重镜,我真的不想杀你。” 相重镜猛地后退数步,一把扣住顾从絮将他往后一甩,疾声道:“快走……” 话音未落,原本已被火焰烧得焦黑的洞壁骤然血光大放,被黑暗隐藏起来的法阵凭空出现,将整个山洞彻底笼罩。 顾从絮化为人形,愕然看着自己指尖一道道窜出的黑线不断朝着溯一涌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吸去似的。 相重镜死死握着剑,脸色难看至极。 恶龙身上磅礴的灵力哪怕只是被吸去冰山一角,也能将溯一浑身的致命伤彻底治愈。 紧接着,相重镜的灵剑紧跟其上,不等溯一回神再次一剑劈过去,骇人的灵力险些将溯一整个身子劈成两半。 溯一满身血痕,朝他诡异笑了。 相重镜瞳孔剧缩,本能作祟立刻抽身足尖一点后退数步,将灵剑拔出带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果然,下一瞬,溯一身上的黑雾化为漫天利箭,呼啸着朝着相重镜所在的地方射了过去。 一阵划破虚空的声音响彻耳畔,相重镜手握灵剑锵锵将利箭挥开,神色更加阴沉。 顾从絮飞快过来,阻止还想再冲上前去的相重镜,急急道:“重镜,他能从我身上抽走三毒灵力,你就算杀他无数次他依然 死不了。” 相重镜死死握着剑看着逐渐恢复成原状的溯一:“我知道。” 顾从絮见他还想再去杀人,忙扣住他的手:“重镜,你冷静,听我说……” 相重镜莫名暴躁,冷冷道:“说什么?!” 顾从絮不知他为何生气,干巴巴道:“说……说一说怎么解决?” 相重镜眼神如刀,神色冰冷:“解决谁,解决你?” 顾从絮:“……” 顾从絮一愣,不知想通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相重镜拧眉:“你笑什么?” 顾从絮终于知道为什么相重镜平白无故会生气了,敢情他是觉得要想杀了溯一,就得先把恶龙这个源头解决掉。 “冷静啊。”顾从絮忍着笑,“你难道都没发现自己现在都失去理智了吗?” 相重镜浑身一僵。 “要对付他很简单啊,我和他灵力同出一脉,他虽然能用我的灵力来治愈身体,但我起码是恶龙,自然能抵挡他一阵。”顾从絮道,“你趁此机会将阵法破掉,不就成了吗?” 相重镜:“……” 相重镜脑袋上冒出一个个泡泡,有些迷茫看着顾从絮,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顾从絮见他这副茫然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遇到事情只想着自己去解决的毛病?我就在这里啊,你……” 他歪头想了想,认真道:“你用一用我啊。” 恶龙并非只是吉祥物,他也很能打的。 相重镜呆了好一会,彻底回过神后,尴尬得要命。 他方才脑子里只是闪出一个“他能靠三更治愈身体,我想杀他难道就要……”的念头后,便彻底失去了理智,一向动得比谁都快的脑子直接冬眠,连转都不会转了。 顾从絮问他:“好不好?” 相重镜闷咳了一声,耳垂尖尖一阵绯红,他低声道:“好。” 两人交谈这功夫,溯一已经彻底恢复了灵力,白色僧袍一尘不染,仿佛方才那狼狈不已的人只是错觉。 周围的法阵依然将三个困在这狭窄的山洞中,顾从絮和相重镜商谈好后,便二话不说接过相重镜手里的剑,神色阴沉朝着溯一冲了过去。 相重镜很信任 顾从絮,避着两人交手的地方仰头去看山洞壁上的复杂法阵,想要快些解开破开这个令他极其不舒爽的局。 溯一应该对阵法也颇有研究,这些法阵相重镜瞥了一眼竟然不能立刻解开。 相重镜顿时来了兴趣,伸出手去摸索那古朴繁琐的法阵,一层一层去解开。 他十分聪明,估摸着顾从絮和溯一交手十招之内,自己便能将这阵法彻底解开。 旁边,顾从絮握着剑朝着溯一冲去,琼廿一十分不满意除主人之外的人用他,不高兴道:“你会用剑吗你?” 顾从絮冷哼一声:“剑那么简单,我看也看会了。” 堂堂恶龙怎么可能不会剑? 对面的溯一漠然看着他,轻缓抬起手,朝着顾从絮猛地击了一道凛冽的灵力。 顾从絮竖瞳一缩,本能地将手化为利爪,面不改色接下这道灵力,接着眼睛眨都不眨“嗷呜”一口吞了。 溯一:“……” 顾从絮咂摸了一下滋味,嘀咕道:“果然还是爪子好用。” 话音刚落,顾从絮猛地一抬手将琼廿一高高抬起,接着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猛地一掷,速度极快直接刺破溯一的护体结界,轰然一声巨响,竟然将溯一逼得后退半步。 刚好分神看到的相重镜:“……” 琼廿一:“……” 你家剑是这么用的啊啊啊?! 剑生耻辱,就在此刻。 第72章 探讨佛法 溯一面无表情,黑雾化为一只只人手似的爪子,扒着琼廿一随手一扔,锵的一声入墙三寸,嵌在壁上。 琼廿一哭着喊:“主人!主人你看他啊!” 相重镜视线落在顾从絮脸上,顾从絮冲他一笑。 相重镜心想恶龙真可爱,随后将视线移开,继续认真研究法阵。 琼廿一:“……” 琼廿一颤抖着道:“主人?主人!” 主人并不管他,顾从絮专心致志用利爪和溯一厮斗,琼廿一孤身插在墙壁上,无人关心。 相重镜一层层去解封印,耳畔那震天的声响根本影响不到他。 只是他运气有时真的极差,顾从絮和溯一的厮斗中,整个山洞被震得不断掉落石头,掉十块,有一半都能落到他脑袋上。 相重镜看也不看,一心沉浸解法阵,顾从絮倒是分神看他,挥出一道灵力将落下的石头一一击碎。 在去意宗,相重镜从来没有特意研究过法阵,曲行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暗中阻绝他去学阵法的路。 好在神魂的融合将相重镜前世对阵法的精通完全带了回来,画在墙壁上的繁琐阵法有的相重镜根本不知晓是什么名字,但瞧见的刹那脑海中便浮现出无数解法。 相重镜眼睛眨都不眨地去看即将解完的阵法,手指轻轻一勾倾泻出一道灵力线悄无声息地布向山洞各个角落。 灵力线比头发丝更细,布向顾从絮身边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与此同时,两簇幽火漂浮到他身边,讨好地蹭了他的脸颊一下。 溯一还是那副模样,只是在顾从絮没发觉的地方,山洞的地面上正在逐渐被黑影似的雾气侵占,无数细长利爪似的黑雾出手缓缓从地上探出,有些碰到顾从絮身上却被他直接震碎,黑雾消散在空中。 顾从絮知晓相重镜很快就要解开法阵了,正要退回去,余光扫到地仿佛海藻似的黑雾爪子,突然愣住了。 这些东西……怎么和三毒秘境的那么像? 自从相重镜开始解法阵,溯一便在原地再没有动过,身上源源不断从恶龙身上抽取黑雾的灵力,借此来修复被恶龙打伤的身体,以及……地 上那恶心的黑爪。 顾从絮本能对那种东西不喜,眉头紧皱,抬手将幽火扔回相重镜身边,叮嘱道:“护好他。” 说罢,他原地化为巨龙原形,因为山洞的狭小显得极其窝囊,他硬挨了溯一一击,艰难抬起利爪狠狠往地上一抓,那蔓延开来的黑雾顿时发出一声声哀嚎,惨叫着化为灰烬。 溯一的眼神更加冷漠了,细看下那眸瞳深处竟然全是恨意。 不管是对顾从絮的,还是对相重镜的。 顾从絮原本还以为这秃驴不讲武德觊觎相重镜,现在看来八成并非如此,否则他怎么会对自己喜欢的人有这么怨恨的神情呢? 顾从絮有些洋洋得意地想,他就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相重镜。 这个念头乍一浮现脑海,恶龙突然一僵。 不会怨恨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顾从絮呆愣了好一会,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这段时间自己的种种不对劲,就是因为…… 他觊觎相重镜??! 溯一已经趁他呆愣的时间夺去了更多的三毒灵力,眼看着他经脉中不断缺失的灵力逐渐回满,相重镜也终于解开了最后一道封印。 相重镜看也不看溯一,根本没有丝毫停顿地转瞬将地上的灵力凝成一个阵法,一个接一个地破开墙壁上所有正在运转的法阵。 整个山洞一阵惊天动地,一些大块的石头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砸下来,眼看着马上就能彻底塌陷。 相重镜:“三更!” 顾从絮本能朝他扑来,巨大的龙形将顾从絮整个人盘在最当中,用自己强悍的龙身阻挡周围所有的危险。 溯一似乎早就料到相重镜会将他的阵法解开,他神色森然,在一片灰尘中沉沉看着相重镜,冷冷道:“重镜,你现在若真的杀了我,未来才会死在我手中。” 相重镜根本听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冷着脸正要说话,顾从絮突然抬起利爪盖在他的头顶,阻挡住一块巨石的落下。 轰的一声声巨响,整个山洞在最后一道封印的解开下彻底塌陷,将两人一龙彻底掩埋其中。 临江峰悬崖,易 郡庭神色愕然地看着下方的山体似乎发出一声闷响,接着一角竟然直接塌陷了。 他吓了一跳,忙唤来易尺寒一起去查看。 易尺寒本来还不相信,拧着眉头跟了过去,一瞧见那真的塌了的山,神色也有些严肃。 两人顺着那塌了的山体往下看去,因为寺庙中那树木的遮挡,他们现在才发现那原本幽静的寺庙竟然不知何时化为了一片废墟。 易郡庭整个人都惊呆了,好一会才干巴巴道:“这……这是怎么了?” 他爹喝茶的地方……好像被一夕之间被夷为平地了。 可是方才上山时还好好的啊。 易尺寒道:“先告诉掌门再说。” 易郡庭忙不迭点头,正要往山上跑,就听到不远处塌陷的地方骤然传来一声龙吟。 他愕然回头,刚好瞧见一条黑龙破开山体塌陷的地方腾空而飞,利爪上似乎还隐约抓了个红色的人影。 没等易郡庭和易尺寒看清,黑色僧袍的溯一紧跟其后,神色漠然地抬手朝着半空的恶龙打了一掌佛印。 如山似的虚幻佛掌凭空出现,仿佛有千钧之力朝着黑龙按下。 易郡庭都被吓住了,忙拽着易尺寒的袖子:“尺寒哥,那个……好像是剑尊的龙。” 易尺寒正盯着立在废墟中的溯一看,闻言诧异地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发现那红色身影的确是相重镜。 佛印已经当空落下,被顾从絮抓在利爪上的相重镜足下是万丈高空,他却不觉得害怕,反而放声笑了出来。 他的手指朝着下方废墟一勾,琼廿一瞬间从掩埋的山洞中破出,出现在他掌心。 相重镜低声喃喃道:“让我来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佛印。” 六十年前相重镜和三界所有能数得上名号的人都打过,却从未和佛门中人对过手,这还是第一次。 相重镜足尖一点,轻巧跃上顾从絮的龙背,红衣猎猎,抬起细长的五指从额间插入如墨的发中,轻轻将散乱的长发往后一拢,唇角勾着,眸光却闪着刀锋似的寒意。 时隔六十年,琼廿一终于再次被灵力到达巅峰的主人握住,激动得不行,叫嚷着撺掇:“主人!快,把他 们全杀了!一个不留!” 相重镜轻笑一声。 他纤瘦的手腕轻微翻转,灵剑剑尖直指半空那缓缓压下的佛印。 就连顾从絮都不认为相重镜那把剑能够抵挡住那如大山似巍然的佛印。 相重镜握着剑的手突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剑锋上一滑,一滴鲜血才刚溢出便被剑刃直接吸取,原本银白的剑身像是饮饱血的凶剑,利刃开锋处皆是诡异的猩红血痕。 顾从絮还在猜他要做什么,就见以琼廿一为中心,半空中刹那间出现无数把一模一样的剑刃围成圈排开,密密麻麻将一人一龙拥簇在最中央。 顾从絮一愣。 相重镜切磋交手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往往是脑海中想到什么,下一瞬就会付诸行动,顾从絮都还没仔细看那剑到底是幻影还是真实的,就听到耳畔传来一阵落雨似的簌簌声响。 无数剑刃受相重镜牵引,和天幕中那已经强压下来的佛印正面对上。 接着,便是真正的落雨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顾从絮忙翘起尾巴,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给相重镜挡雨。 相重镜笑得不行,拂开他的尾巴,仰头去看天上不断被佛印压下来的剑,任由雨滴打在自己身上。 剑化为落雨噼里啪啦砸下来,佛印的金色光芒也缓缓变弱。 相重镜抓紧机会,握紧琼廿一,眼睛眨也不眨地挥出一道冲天剑意,宛如一道光柱冲破云霄,哪怕是白日也能清晰瞧见那灼眼的光芒。 易郡庭和易尺寒目瞪口呆地看着。 一瞬间,易郡庭突然彻底明白了为何自己的父亲只是当年瞧见过相重镜一次出剑,便终身都忘不掉,成日沉迷剑道。 这一破天之剑,或许也会烙印在他脑海,永生都忘不掉。 一阵惊天震地的声响,佛印只撑了一瞬,便轰然炸成金色的光芒,落到地上后化为冰雹砸个粉碎。 与此同时,相重镜不知何时已经跃下了真龙的背,握着灵剑将剑锋抵在废墟中的溯一脖颈上。 相重镜笑着说:“大师,你好像又输了。” 溯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不害怕也不求饶, 他冷声道:“你杀了我,会后悔。” 相重镜眸子一弯:“大师,这话我都听腻了。” 顾从絮还在半空中飞着,不敢直接跟着下去,唯恐溯一再抽他的三毒灵力来疗伤,但他又担心相重镜,只好在空中不停地转圈圈。 相重镜废话很少,正要眼睛眨都不眨地将人了结以绝后患,就听到一旁传来一声诧异的声音。 “剑尊。” 相重镜一愣,偏头一瞧,易郡庭不知何时来的,正呆呆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相重镜手腕一抖,朝他温和一笑:“郡庭,怎么了?” 易郡庭也是个傻的,听到相重镜这句仿佛平日打招呼似的话,一时间竟然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易郡庭干巴巴地道:“剑尊……您在、在做什么呢?” 相重镜笑得更温和了,他柔声道:“我在和大师探讨佛法啊。” 易郡庭:“……” 易尺寒:“……” 第73章 从长计议 易郡庭傻兮兮的:“哦!” 易尺寒:“???” 相重镜低笑了一声,慢悠悠传音给易尺寒:“捂住他的眼睛。” 易尺寒可不像易郡庭这么愚蠢,只一眼就瞧出来这两人必定是有血海深仇不死不休,自己就算想要插手也根本阻挡不得。 易尺寒知晓溯一是易掌门好友,却也更知晓自己有几斤几两。 ——特别是在见识到了方才那破天一剑之后。 易尺寒面如沉水地抬起手,顺从地捂住了易郡庭的眼睛。 易郡庭茫然道:“尺寒哥?哎?怎么啦?尺寒哥?” 接着,少年隐约听到耳畔似乎有剑刃刺破血肉之躯的闷响,接着一股腥臭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鼻息间。 正在挣扎着想要躲开易尺寒的手的易郡庭愣了一下,隐约知道了什么,突然就安分了下来。 相重镜后知后觉,抬手撑开了一层结界,将灵剑一寸寸刺入溯一的心口。 溯一面无表情,好像受到巨大痛楚的并非他一样。 相重镜挑眉道:“你不说些什么吗?” 溯一终于开口了:“相重镜,这世间只有我想你活着。” 相重镜笑了:“那你说,谁还想我死?” 溯一却不开口。 “未来还有多少人想要的命,尽管来便好了。”相重镜居高临下看着他,耳饰的幽火轻轻钻出来,将溯一整个身体彻底包围, “我等着。” 溯一嗤笑了一声,在漫天大火中竟然勾唇惨笑一声,他张开眸子,那三瓣花的瞳孔好像隐约黯淡下来。 相重镜不想再和他多说废话,彻底催动幽火,游龙般将溯一吞下。 在被火海吞噬的一瞬间,溯一突然起身逼近相重镜,那一直平静的神情突然像是被什么厉鬼附体似的,露出一抹狰狞至极的笑容,压低声音森然开口。 “阿镜,还有我啊。” 相重镜被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恶意惊得寒毛直立,手下发狠再次将火催得更烈了些,顷刻将面前之人烧成灰烬。 溯一到最后都在眸光炽热地盯着相重镜,好像是盯着猎物的眼神让相重镜极其不适。 最后的最后,相重镜隐约瞧见溯一瞳孔的三瓣花似乎……少了一 瓣? 是错觉? 相重镜将灵剑收了起来,抬手又将幽火招回,拧着眉头看着面前已经化为灰烬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顾从絮见相重镜干净利落杀完了人,忙化为人形落了下来,上上下下将相重镜打量了一会,确定他无事才松了一口气。 一旁易尺寒已经将手放了下来,易郡庭有些呆呆看着那堆灰烬,又看向相重镜。 相重镜冲他笑了笑:“探讨完佛法了。” 易郡庭:“……” 易尺寒唇角抽了抽,硬着头皮道:“剑尊别吓他,郡庭胆子小。” 易郡庭的确是被吓到了,相重镜有些抱歉地走上前,弯下腰想要去拍易郡庭的脑袋。 若是寻常孩子瞧见他这副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早就被吓得拼命躲了,相重镜自己都做好了易郡庭会躲开他这只杀人的手的抚摸,犹豫地落下去时,却发现易郡庭只是呆了一下,接着温顺地将脑袋不着痕迹往相重镜掌心蹭了蹭。 相重镜微微失神,末了突然笑了出来,眸里全是笑意。 他柔声问:“吓到了吗?” 易郡庭点头:“吓到了。” 相重镜失笑:“那我给你顺顺毛?” 易郡庭眼睛轻轻一亮,害羞地说:“好啊。” 相重镜:“……” 易尺寒:“……” 易尺寒冷汗都要下来了,有心想要将这没心没肺的易郡庭给拽过来,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易郡庭朝着这只猛兽撒娇。 姓相的猛兽眯着眼睛摸着易郡庭的小脑袋,头一回主动和无关之人解释:“曲行宗主便是溯一大师所杀,还有三界九州这些年来失踪的各种修士,也是他所为。” 易郡庭一听,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拽着相重镜的衣袖眼睛亮晶晶道:“那剑尊不是又一次拯救三界啦?!” 相重镜哭笑不得:“什么叫又一次?” 易郡庭嘚啵嘚啵:“上一次就是,三毒秘境如果没有剑尊封印恶龙,那些三门弟子全都被恶龙一口……” 他话还没说完,余光就对上在一旁阴恻恻看着他的顾从絮。 易郡庭话音戛然而止,突然一哆嗦。 顾从絮冲他阴鸷一笑,冷冷道:“全都被恶龙一口……怎么 了?继续说啊,嗯?” 易郡庭呜咽一声,被吓得急忙摇脑袋,不敢多说一个字。 恶龙见相重镜温声细语哄这个孩子,早就气不顺了,根本不想放过他,往前一步逼近他,气势骇然。 “为什么不说了,继续!” 易郡庭一下扑到了相重镜身上,将脸埋在了相重镜怀里。 相重镜对恶龙道:“你别吓到他。” 恶龙:“???” 恶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又委屈又生气:“是他先编排我的,我根本没想吃人。” 相重镜又连忙哄他。 哄完这个哄那个,忙得焦头烂额,一点都没有方才谈笑间将人挫骨扬灰的凶残。 易尺寒看着他,神色极其古怪,一时间都分辨不出此人到底是真实喜欢易郡庭还是伪装出来的。 将一人一龙安抚好,相重镜又操控着幽火将周边废墟又烧了一遍,避免溯一留下什么保命的东西再次复活。 彻底清扫一遍后,相重镜这才松了一口气。 宿蚕声已经不知去了哪里,相重镜也没兴趣知道,现在他终于能舒舒服服去临江峰做客了。 回去后,易郡庭添油加醋将相重镜的事给易掌门说了一遍。 易掌门沉吟许久,神色间隐约有些愤怒。 易郡庭看到他爹的脸色,这才意识到易掌门好像和溯一大师交谈甚欢,他会不会因此迁怒剑尊? “你还有脸说?!”易掌门彻底暴怒,手指点着他,气得指尖都在发抖。 易郡庭有些绝望地心想果真如此,他爹要迁怒剑尊了! 他这个念头才刚一浮现,就听到易掌门用一种失望到哭了的语调,怒气冲冲道:“剑尊出剑为何不叫上我一起?!你知道剑尊一剑到底有多难见吗?!啊?!你说?!” 易郡庭:“……” 溯一害死去意宗宗主之事非同小可,更何况还牵扯到这些年来无故失踪的无数修士,易掌门懊恼完之后立刻离开前去同认识的修士告知此事。 一时间,此事仅需要两日便传遍三界,再次闹得沸沸扬扬。 溯一身死那一晚,相重镜终于彻底睡了个安稳觉,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再次醒来时已 经是第二日的晚上了。 他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坐起来,嗅到周围熟悉的味道就知道顾从絮就在此处,他打了个哈欠,道:“三更,几时了?” 顾从絮坐在床沿上,一直在盯着相重镜看,但相重镜一睁开眼睛他又立刻做贼心虚地将视线移开,唯恐被他发现自己奇怪的眼神。 “唔,几时了,哦哦哦,该睡觉了。”恶龙敷衍他。 相重镜:“……” 相重镜将凌乱的衣衫拢好,古怪看他:“你又开始奇怪了,说,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顾从絮忙摇头:“没有的没有的。” 他说完,自己都有些心虚。 在和溯一那匆匆一战里,顾从絮隐约窥见了自己真心一角,但又敲不破那一层若隐若现的壁。 他皱着眉头坐在床边盯着相重镜看了一天,拼命去思考自己心里的悸动到底属于什么。 喜欢?觊觎? 还是满秋狭之前所说的……爱情? 顾从絮想不通,但他也终于明白,相重镜在自己心里,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并非是因为他前世是自己主人这个身份,而是这个人带给自己的那惊心动魄的致命吸引力。 这人一举一动皆能影响到自己,哪怕只是寻常一句话自己都能像是被射穿了心脏似的,又疼又暖。 恶龙干巴巴地想,若这便是觊觎,那他的确觊觎相重镜。 觊觎自己的主人。 想要并非只是生死契的那种心神相伴,而是一种更亲密的……能带给自己咬住相重镜后颈时那更高一层的满足感。 顾从絮回想起之前相重镜开玩笑似的提过的那句灯。 「也许等这灯彻底亮了,我就非你不可了呢。」 顾从絮不知道现在那灯是否还亮着,但他却清楚地知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非相重镜不可了。 恶龙的世界很小,满心里只盛着相重镜。 就算相重镜前世身死,顾从絮宁愿死也要守着那残破的生死契,不肯重新认主保命。 主人这个身份,非相重镜不可。 若是再换个其他身份,顾从絮也不觉得别扭。 他只是羞愧自己对主人竟然有这种龌龊的念头,现在两人之间的封印没了,相重镜若是知晓自己的心思,也许会不要自己了 。 想到这里,顾从絮不敢轻举妄动。 相重镜已经穿好了衣服,对着镜子瞧着自己那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顾从絮悄摸摸地走过去,小声道:“重镜。” 相重镜心不在焉道:“嗯?” 顾从絮:“我能再去你的识海看一看吗?” 他想看看那个灯是不是更亮了。 若能彻底确认相重镜对待恶龙的特殊灯是属于爱情,顾从絮能欢喜到蹦跶至九天。 只是顾从絮心里也清楚,相重镜对外界所有人都竖着尖锐的刺,一旦破了封印重获自由了,识海那种东西又怎么可能主动再让他进去。 顾从絮正眼巴巴等着相重镜的回答,本以为会等到“不行”,没想到相重镜却漫不经心理了理头发,随口道:“行啊,进去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顾从絮微愣,接着一喜,忙欢天喜地探入了识海中。 漫天灯海,顾从絮很容易就寻到了自己的龙纹灯。 果不其然,那灯盏似乎变得更亮了些,小龙脑袋的灯芯都开始冒着粉色火焰了。 顾从絮喃喃道:“真是吗?” 相重镜疑惑道:“真是什么?你在和我说话吗?” 顾从絮钻了出来,正要说话,一旁的房门突然被推开,满秋狭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 “重镜!” 相重镜将头发编好,随手拨到肩后,疑惑看着满脸兴奋的满秋狭:“你去哪里玩了?” “建无尽楼去了!”满秋狭欢喜道,“宋有秋简直太绝了,只用了一天就将无尽楼建好!你还没找到那秃驴吧,走,去无尽楼住啊,杀他的事从长计议。” 相重镜:“……” 顾从絮:“……” 作者有话要说:满秋狭:我才走了一天,没错过什么吧? 【二更,晚安~】 第74章 真龙香儿 满秋狭乐了半天,发现这两人神色古怪一言不发,奇怪道:“怎么了?” 相重镜犹豫半天,想了无数种措辞,最后和顾从絮对视了一眼,才打算委婉点,道:“要不咱把楼再拆了吧。” 满秋狭:“???” 满秋狭眉头紧皱,回想起方才上山时那被夷为平地的寺庙,终于像是想通了什么,诧异道:“你已经把那秃驴杀了?” 相重镜无辜地点头。 满秋狭:“……” 相重镜道:“三界应该都传开了,你还不知道?” 满秋狭心里五味陈杂,摇头:“不知,我一直都在那催建无尽楼。” 相重镜干咳一声,莫名觉得有些抱歉:“对不住。” 满秋狭财大气粗,也没觉得可惜:“哦,行啊,你只要完成自己的事儿就行,不必管我。” 相重镜犹豫了一下,正要说几句话哄他,就见满秋狭已经自顾自调节好情绪,挑眉走过来上上下下将他打量半晌,眸里全是嫌弃。 相重镜心想他又开始了。 果不其然,满秋狭嘚啵嘚啵:“你这穿的是什么衣裳,材质这么差你也不怕划伤自己,头发你是在扎稻草吗?一副好皮囊就被你糟蹋成这样。” 相重镜:“……” 顾从絮:“……” 满秋狭挽起袖子,正要像之前那样捯饬相重镜的装扮,一旁安安静静的顾从絮突然凶狠地瞪向他,小尖牙都露出来了,看起来要吃人。 满秋狭脚步一顿,试探着往后退了半步。 顾从絮这才收敛了神情,但还是忌惮地看着他,竖瞳里全是凶光。 满秋狭:“……” 满秋狭辨认出恶龙眼底满满对所有物的威慑和占有,沉默半天,才幽幽道:“我这一天到底错过了什么?” 不光相重镜把仇人都宰了,这条恶龙似乎也开了窍。 满秋狭比错过了惊天一剑的易掌门还要懊恼。 相重镜认真道:“没错过什么。” 满秋狭看着相重镜一无所知的模样,神色极其古怪。 恶龙开窍了,相重镜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满秋狭也没 多说,彻底打定主意就算他老巢烧了也不要离开相重镜半步了,否则偌大个三界,哪有这么精彩的好戏看? 相重镜不忍心满秋狭兴致勃勃做出来的无尽楼白白浪费,第二日早上便起身像易掌门辞行。 易掌门还在自闭,强颜欢笑拽着眼泪汪汪的易郡庭,恭敬送他。 相重镜想了想,笑着拿出一枚转运符,朝着眼巴巴看着他的易郡庭随手一甩,道:“送给郡庭。” 易郡庭一喜,忙欢喜地双手接了过来。 相重镜揉揉他的脑袋,朝易掌门一点头,下了山。 易郡庭目送着他缓步离开,直到人影消失在山阶上了,才垂下头去看自己掌心的鲜红转运符。 他只失落了一会,就打起精神,欢喜地将转运符系在自己的剑上。 易掌门幽幽朝他伸出手,道:“给爹,爹给你保存着,等你长大再还给你。” 易郡庭:“……” 易郡庭立刻抱着剑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每年爹要我压岁钱也是这么说的!我再不信您了!” 易掌门:“……” *** 临江峰下的无尽楼果然已经建好了,相重镜看着那一模一样的高楼,啧啧称奇,对宋有秋彻底服气。 宋有秋的送葬阁就在一旁,他本来正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瞧见三人过来,忙把瓜子皮一扔,拍打身上的脏污起身跑了过来。 “剑尊!恭喜剑尊贺喜剑尊!您一剑……” 宋有秋追捧的话还没说完,相重镜就笑着道:“去双衔城那拿玉石。” 宋有秋铿锵有力:“好咧,多谢剑尊捧场!” 相重镜:“……” 顾从絮眸子沉沉盯着宋有秋那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相重镜笑得不行,跟着满秋狭一起进了无尽楼。 宋有秋对赚钱有莫名的热衷,欢天喜地地回去将账单签好,盖上送葬阁的红印,让人将账单送去双衔城。 他又成了一大单子,哼着小曲在后院蹦蹦跶跶给棺材刷漆。 正刷得开心,一旁突然悄无声息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人类的爱是什么样的?” 宋有秋毛差点炸了,手里的小刷子一抖,骇然朝后看去。 顾从絮正双手环臂倚在旁边的柱子上,竖瞳冷然盯着他。 宋有秋被此龙身上的威压惊得往后一退,后背刚好贴在刷好漆的棺材上,粘上了。 宋有秋:“……” 他欲哭无泪,这是他第一次和恶龙单独相处,往常都是相重镜在一旁,就算顾从絮再想吃他也不会当着相重镜的面下口,但现在却不一定了。 宋有秋抖着腿道:“大人,您您您刚才说什么?” 顾从絮莫名有耐心,又重复了一句。 “你们人类的爱,是什么样的?” 宋有秋愣了一下,意识到恶龙似乎暂时没打算吃人,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他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用自己熟读且熟写话本的经验概括了一句话。 “当您对一人有欲求热望,那便是爱。” 顾从絮眉头紧皱:“那不是很龌龊吗?” 宋有秋忙道:“当然不了,欲望是每个人生而便有的,怎么能叫龌龊?” 顾从絮陷入了沉思。 宋有秋瞧见恶龙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顿时不怕死地悄咪咪道:“真龙大人……是咳,喜欢上什么人了吗?” 为了遮掩心思,宋有秋改成了比爱低一点的“喜欢。” 谁知顾从絮却抬眸瞪他,厉声道:“我还没有。” 宋有秋:“……” 想通这句话的意思,宋有秋这种写春宫戏都面无表情的老登徒子都脸红了。 “这样哦。”宋有秋垂着眸,又尴尬又想笑,“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从絮眉头紧皱,又问:“那怎么才能知道别人是不是也……爱我?” 宋有秋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不避讳地问过这种问题,当即噎了一下,好一会才干巴巴道:“那……那就看他对您有没有欲望呗?” 顾从絮想了一下,顿时耷拉下了耳朵:“他没有,他连我咬他脖子都不肯。” 宋有秋:“……” 宋有秋亢奋了起来,满脸“再说点再来点搞快点”。 但顾从絮却不想来了,他垂头丧气地正要回去,宋有秋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不怕死地抬手留他。 “等等,大人!” 他想要抬步上前,却忘记了自己后背的衣裳已经被粘在棺材上了,整个人踉跄着往前一栽,外袍嘶啦一声,直接破开了。 顾从絮回头瞥了一眼,眉头 狠狠一皱,看着宋有秋的眼神全是愤怒和嫌弃。 宋有秋:“……” 宋有秋头一回丢这么大的人,好在他脸皮很厚,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尴尬理了理衣裳,道:“大人恕罪,我只是衣服被粘上了。” 顾从絮看了看那糊在棺材上的外袍,这才勉强信了他。 只是方才那一幕,顾从絮却像是又开了点窍。 旁人在他面前外袍撕了,自己第一反应便是愤怒,但相重镜只是挽一挽袖口,露出半截手腕,自己就恨不得化为一条小龙顺着那雪白的腕子爬满他全身。 这……这其实一点都不龌龊吧? 顾从絮暗搓搓地想。 宋有秋跑到旁边的屋子披了件外袍,怀里还抱了一堆的话本,道:“大人!大人看这个,这些全是三界有名的关于情情爱爱的话本。” 顾从絮如实道:“我并不识多少字,看不懂。” 宋有秋眨眨眼睛:“那让剑尊帮您念啊。” 顾从絮:“不行!” 让相重镜看,那不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吗?! 宋有秋想了想,又出馊主意:“咱们这里的酒楼每日都有说书人说书,您若是想听,可以拿着书让他给您单独说。” 顾从絮这才点点头,将那些书塞到袖子里,转身就要走,但他在相重镜身边长了,也学到了同人相处的道理。 顾从絮朝宋有秋微微一点头,满脸桀骜道:“多谢。” 宋有秋:“……” 您这并不像道谢,反倒像是在打劫。 打完劫的恶龙抱着话本走出送葬阁,宋有秋正要松一口气,就见顾从絮突然又折了回来。 宋有秋又提起了心:“大人,怎么了?” 顾从絮疑惑地问:“酒楼在哪儿?” 宋有秋:“……” 片刻后,战战兢兢的宋有秋带着顾从絮到了城里最大的酒楼。 顾从絮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将一本书递给宋有秋,让他去找说书人说书。 宋有秋接了过来,正要颠颠去忙。 顾从絮道:“等等。” 宋有秋回头看他:“大人还有何吩咐?” 顾从絮认真想了一会,才学着相重镜的语调,说:“你去双衔城那拿玉石。” 宋有秋:“……” 宋有秋呆愣半天,突然闷笑 出声。 他总算瞧出来了,这条恶龙似乎根本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怖,行事作风反倒和个孩子似的。 宋有秋一直很崇敬相重镜,现在连带着对恶龙也有了一点好感,他一笑,道:“好啊。” 宋有秋只要有钱拿,跑腿跑得比谁都利索,他很快找到说书人,将一本小情小爱的话本和几块玉石塞过去,将人请到了顾从絮面前。 顾从絮不太喜欢别人看他,便让他继续坐回原位说书去。 说书人很有经验,将男女小打小闹的情爱话本也能讲得跌宕起伏,顾从絮本来百无聊赖,后来听着直接入了迷,竖瞳发光地听得认真。 到了最后,话本中的男女生离死别时,那桀骜不驯,一口能吞一城人的恶龙竟然泪花都在眼眶打转,强行绷着真龙的自尊没有掉眼泪。 宋有秋在一旁:“……” 嗯…… 他很想问问,这种遍地都是的桥段到底拿来的魔力,能将堂堂恶龙差点讲哭了? 很快,话本讲完,顾从絮啪啪拍掌,催着宋有秋再送话本过去。 说书人连讲了许多本,讲得口干舌燥。 恶龙听得津津有味,催促“再说点再来点搞快点”。 宋有秋默默观察,发现只要话本桥段里有任何关于生离死别的桥段,恶龙那不值钱的泪花都得冒出来转一转——哪怕只是樵夫和他养的恶犬分别,也差点把顾从絮惹哭。 宋有秋:“……” 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这龙是和什么重要的人生离死别过吗,这般真情实感? 本来觉得恶龙桀骜不驯,高冷至极,没想到本性竟然是这个样子。 宋有秋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怕恶龙了。 两人半天什么也没做,就在那听话本。 最后日落西沉,说书人都要蔫了,顾从絮才不情不愿地拿出一本:“就讲最后一个。” 宋有秋……宋有秋能怎么办,只好上去苦口婆心地劝说。 最后说书人为了生计还是同意了,正要开讲,宋有秋又脸色翠绿地过来,尴尬道:“那个……对不住,您……您能将这话本里的男女名字换成……” 说书人疑惑看他。 宋有秋面有菜色,又想笑又尴尬,好一会才讷讷道:“换成……香 儿和真龙吗?” 说书人:“???” 什么东西? 宋有秋说出来后,自己都崩不出差点笑了。 顾从絮坐在不远处的桌子旁,竖瞳都在发光。 “求求了。”宋有秋强行忍着笑,肩膀都在发抖,头一回这么舍得砸钱,“再给你多加十个玉石。” 堪称一掷千金了。 说书人脸都绿了,但为了十个玉石,只好艰难同意了。 宋有秋回头朝顾从絮比了个“好了”的手指。 顾从絮腾地坐直了身子,满脸期待。 恰在此时,满秋狭带着相重镜从后门走到二楼雅间,撩着珠帘往下看。 相重镜戴着面纱,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颌:“什么书这么好听,你方才不是还说要趁着三更不在偷偷画我吗?” 满秋狭:“可好听了,绝对不亏。” 相重镜百无聊赖地“哦”了一声,他还在思考顾从絮去哪里了,但没了封印他又不能直接在识海里喊人。 他心不在焉地唤小厮上了一坛酒,慢悠悠地饮了起来。 下方的说书人不知怎么满脸疲倦,连拍醒木都没多大力气。 他张口便道:“今日咱们最后要讲的这篇,便是人尽皆知那真龙和香儿之间的恩怨情仇……” 相重镜:“……” 相重镜突然警觉。 正在喝酒的满秋狭都没想到顾从絮胆子竟然这么大,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相重镜眼睛眯起,撩开一旁的竹帘朝下看去,就瞧见顾从絮正大大咧咧地翘着腿坐在说书人对面的桌子旁,难掩欢喜地拍了两下掌。 相重镜:“……” 第75章 孔雀破壳 顾从絮随手拿的最后一本的确是众所周知的桥段,但里面男女主人翁的名字明显不是那什么“真龙”“香儿”。 此时酒楼许多人来用晚饭,听到真龙香儿如何如何悲惨,怎么怎么阴阳相隔,全都满脸懵然,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话本里人的名字是叫真龙和香儿吗? 真龙正在那津津有味听着,时不时泪花泛一泛,感动到了极点。 香儿坐在二楼的雅间,眯着眼睛盯着下方的顾从絮,脸上看不出何种表情,手中的酒一口没动,杯子终于不堪重负,咔哒一声被捏个粉碎。 满秋狭:“……” 满秋狭小心翼翼看了看相重镜的脸色。 相重镜垂着眸拿起旁边的干巾擦了擦手中的酒渍,冲满秋狭一笑:“这场戏,果然好听,不亏。” 满秋狭:“……” 完了,相重镜都气懵了。 最后一场戏终于讲完了,顾从絮意犹未尽,打算回去好好跟相重镜学认字,这样自己也可以看话本了。 恶龙自破壳便被困在三毒秘境中,这还是头一回知晓凡世竟然有这么好玩的东西。 他将那些话本都揣在袖子里,叫上宋有秋就要走。 宋有秋又给累得口干舌燥的说书先生几块灵石,小跟班似的跑到顾从絮身边。 顾从絮心里一边盘算着明天还要来听说书,一边心不在焉往外走,突然头顶上传来一个熟悉得让他头皮发麻的声音。 “真龙大人。” 相重镜的声音乍一出现,顾从絮本能觉得喜悦,但后知后觉这熟悉的嗓音本不该出现在此处。 顾从絮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艰难抬头朝着声源看去。 相重镜正懒洋洋坐在二楼雅间的木栏旁,一只手轻轻掀开面纱一角,似笑非笑地垂眸看他。 满秋狭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小厮似的帮他撩开竹帘,瞧见顾从絮看过来,做了个“你死了”的口型。 顾从絮:“……” 顾从絮浑身僵成一根龙柱子,呆呆和相重镜全是冷意的视线对上,拔腿就要跑。 相重镜冷笑一声,道:“宋有秋,把他给我逮回来!” 宋有秋欲哭无泪,求饶道:“剑尊,我……我不敢。” 这世 上除了相重镜,谁敢去亲手逮恶龙? 相重镜不管,视线越来越冰冷。 宋有秋陷入两难,眼看着顾从絮就要跑没影了,满秋狭看不过去,偷偷传音给宋有秋:“你就去逮,真龙若是反抗,你就说是香儿让你逮的。” 宋有秋:“……” 相重镜忍无可忍地踢了满秋狭一脚,冷冷道:“我灵力恢复了,能听见你在说什么。” 满秋狭:“……” 宋有秋像是拿到了什么免死金牌似的,眼睛一亮,整个人如离弦的箭咻的飞了出去。 片刻后,相重镜又重新倒了一杯酒,冷漠地看着宋有秋像是请皇帝似的,双手捧着一条小龙跑了回来。 整个酒楼议论纷纷,方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又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 那人捧了个什么玩意儿跑过去了?还骂骂咧咧的。 蛇吗? 顾从絮:“你不把我松开,我立刻吞了你!” 宋有秋看出来顾从絮根本没想反抗,将他的话充耳不闻,上了二楼雅间,恭敬递给了相重镜。 “剑尊,您的龙。” 相重镜并没有去接,手搭在桌子上,视线垂下盯着面前的酒杯,沉默不语。 两人一龙大气都不敢喘,战战兢兢看着。 相重镜沉默了一会,手指突然轻轻在桌上敲了一下,清脆的声响响彻整个雅间。 顾从絮这下彻底僵成一根龙柱子。 “三更。”相重镜偏头看他,颇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听说书好玩吗?” 顾从絮犹豫着化为人形,想了想才道:“好、好玩。” 一旁的宋有秋和满秋狭一脸惨不忍睹,不忍再看。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不好玩”哄哄相重镜吗? 这龙怎么一点求生欲都没有? 两人小心翼翼去看相重镜的反应。 相重镜没什么反应,他“哦”了一声,朝顾从絮伸出手,道:“把那些话本给我。” 顾从絮二话不说就把“赃物”上交了。 相重镜一一翻了翻,发现全都是一些男欢女爱的话本,没什么新意。 “既然你这么喜欢……”相重镜将书一合,似笑非笑地睨着顾从絮,“那我每日都念给你听,可好?” 顾从絮一愣,愕然看他。 满秋狭和宋有秋也满脸诧异,没想到相重镜竟然不生气,而且还要亲口给恶龙念话本?! 没等三个人胡思乱想完,就听到相重镜伸出手勾着相重镜的衣襟强行让他俯下身同自己对视,呼吸的热气喷洒在两人周围,让顾从絮情不自禁冒出了龙角。 相重镜压低声音,仿佛唇齿间含着甜腻的蜜:“我还将里面的名字换成真龙和香儿,让你听个过瘾,好不好?” 顾从絮终于察觉到不对了,他战战兢兢看着相重镜的神色,讷讷道:“你……你生气了吗?” 相重镜一笑,柔声说:“没有啊,我在说认真的。” 他说着没有生气,脸上笑着手却捏着桌子,硬生生将桌子一角给掰了下来。 顾从絮:“……” 果然生气了! 顾从絮察觉到自己那“龌龊”的心思后,根本不知道要和相重镜如何相处,这下还把他惹生气了,他犹豫半天,不太熟练地安慰相重镜:“那……那香儿指不定不是说你呢?” 话音刚落,相重镜眼神如刀,狠狠剜了他一眼,满眼写着“你背着我还有其他的香儿?” 顾从絮:“……” 顾从絮突然觉得这一幕极其熟悉。 满秋狭和宋有秋本来还在担心两人会闹不和,此时瞧见相重镜这个眼神顿时了然。 哦,懂了。 看着是在生气,实际上只是在使小性子。 相重镜瞪了顾从絮一眼,面无表情往外走。 其他三人连忙跟上去。 顾从絮不敢靠得太近唯恐相重镜看到自己再生气,只好和满秋狭和宋有秋并肩走着。 三人跟在相重镜后面,活像是护卫。 顾从絮犹豫了许久,大概这次宋有秋的帮忙让他对其他人类也有了点信任,偏头和满秋狭传音。 「他生气了,怎么办?」 满秋狭正要提醒他相重镜能听到,见恶龙似乎极其不解又委屈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 「他可能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顾从絮皱眉,觉得八成不是这个原因。 相重镜连女装都能接受得了,更何况只是一个“香儿”。 宋有秋加入两人的传音聊天:「也许只是因为剑尊不喜欢这个故事呢,毕竟结局太惨了,两人阴阳两隔再也不相 见,我第一次听到时也难受了许久。」 顾从絮方才听得眼泪差点下来,闻言感同身受地点头:「嗯,的确如此。」 满秋狭:「二位,重镜没那么感性,这些年他什么没经历过,怎么可能因为……」 顾从絮:「你别叫他重镜。」 满秋狭:「……」 满秋狭忍气吞声地改口:「剑尊经历太多,不会因你们代入这等杜撰的话本生气的,这也太孩子气了。」 顾从絮若有所思。 宋有秋道:「可剑尊到底有啥理由生气?」 顾从絮抬头看着前方相重镜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回无尽楼的路上,三人都在那猜测相重镜到底为什么在生气,找了十八种理由,说什么的都有。 最后,装聋的相重镜终于忍不了,抬步走到无尽楼台阶上后,沉着脸转身,居高临下看着三层台阶下的三人。 顾从絮眼巴巴看着他。 相重镜瞪他:“猜猜猜,有猜的那功夫就不能来问我吗?!” 顾从絮:“……” 顾从絮连忙问他:“你为什么生气啊?” 相重镜冷哼:“我没生气。” 顾从絮:“……” 相重镜现在的确没生气。 最开始他猜到是顾从絮让说书人将那所谓的“真龙和香儿”时,确实因为那什么见鬼的桥段和俗气的“香儿”而生气。 他无法理解恶龙到底什么品位,竟然喜欢这种俗套的桥段,还特意将两人的名字给换了进去,听得那么津津有味。 只是那怒气在顾从絮委委屈屈问他有没有生气时很快就散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心疼。 回想起顾从絮因为那杜撰的话本而真情实感的样子,相重镜只觉得一根针悄悄扎在自己心里,和血肉混合在一起,怎么拔都拔不出来,细细密密地发疼。 他唯恐自己露出什么端倪,拂袖就走。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天色已深,顾从絮拎着灯回了相重镜的房间,往内室瞥了一眼,发现相重镜已经将外袍脱下,侧躺在榻上,似乎已经睡了。 顾从絮将灯放下,小心翼翼走了过去:“重镜?” 相重镜没理他,看起来像是熟睡了。 顾从絮轻轻坐在床沿看着相重镜紧闭双眸的侧颜,好 一会才化为一条小龙,盘成一个圈将相重镜整个身体盘在最中央。 像他无数次保护相重镜的姿势一样。 顾从絮脑袋枕在尾巴上,盯着相重镜的睡颜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在熟睡中的相重镜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了:“我没生气。” 顾从絮吓了一跳,浑身鳞片一炸,尾巴上那细微的鳞片也随之竖起,把他脑袋扎得够呛。 恶龙拧着眉头把扎得生疼的脑袋枕在相重镜旁的软枕上蹭了蹭,闷声道:“可你看起来就是在生气。” 相重镜轻笑一声,终于睁开眼睛,眸子潋滟:“你知道我真正生气时是什么模样吗?” 顾从絮摇头:“不知道。” 相重镜喜怒不形于色惯了,哪怕杀人也是含着笑的,让顾从絮根本分辨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敲门声,云砚里的声音传来:“我能进来吗?” 大半夜的,云砚里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相重镜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从床榻上起身,又将外袍披上,道:“进来吧。” 顾从絮也化为人形,双手环臂靠在床柱旁,瞪着这个打断他和相重镜独处的坏人。 云砚里这次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凤凰罕见得不在,他两手交握,似乎手中捧着什么东西,连笑容都有些干巴巴的。 相重镜一见他这样就知道有不好的事发生,皱眉道:“怎么了?” 云砚里干笑着,莫名怂哒哒地说:“哥,我说了你别生气打人。” 相重镜:“……” 连哥都叫上了,看来发生的事还不小。 他一点头,淡淡道:“好,我不生气,也不打人。” 顾从絮在一旁冷冷地想:“我替他生气打人。” 云砚里没看到顾从絮眼里的凶光,还以为自己得到了免死令牌,将一只手移开,露出掌心已经出现一道裂纹的孔雀蛋。 云砚里尴尬地将孔雀蛋递给相重镜:“我……我不小心把孔雀蛋摔裂了。” 相重镜:“……” 顾从絮:“……” 相重镜安静看着云砚里,眼底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是耳饰上的幽火倏地冒出来,猛地火焰大放,化为狰狞恶兽的模样漂浮在相重镜背后 ,将他背后的墨发吹得张牙舞爪胡乱飞舞。 他神色沉沉,眸光微微涣散,看着人的眼神没有丝毫情感。 顾从絮……顾从絮突然知道相重镜真正生气时是什么样子了。 敢情方才他真的没生气,而是在对自己撒娇啊。 顾从絮突然悟了。 云砚里立刻把免死金牌拿出来,哭丧着脸道:“哥,我都叫你哥了,说好了不生气打人的!” 如同恶鬼索魂似的相重镜在一片狰狞火焰中眸子弯弯,温柔一笑:“嗯?我生气了吗?没有吧,我哪里生气了?” 云砚里:“……” 你背后那火都要龇牙把我活啃了,这还不是生气吗?! 相重镜依然弯着眼睛,朝顾从絮道:“三更,揍他。” 顾从絮立刻训练有素地冲了上去。 云砚里拔腿就跑。 相重镜在云砚里的一片惨叫声中,垂着眸将孔雀蛋托在掌心,那身上还未散去的火焰将那裂了一道缝隙的孔雀蛋包裹中,细细密密地往那缝隙里钻。 相重镜将火焰挥散,打算起身找满秋狭问问看他能不能治孔雀蛋。 突然,那琉璃似的蛋里猛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像是尖喙在啄蛋壳似的。 第76章 落川之路 相重镜微愣,迟疑地勾着幽火又烧了烧。 顾从絮已经揍好了人回来,瞧见相重镜烧得不亦乐乎,犹豫着道:“你是想吃烤孔雀蛋?” 相重镜:“……” 相重镜瞥他:“刚才里面好像有声音。” 顾从絮挽起袖口,道:“我来瞧瞧。” 相重镜将孔雀蛋递给他,只是那蛋刚到顾从絮掌心,还没等他细看,孔雀蛋就在两人眼皮底子下骨碌碌滚了下去。 咔哒一声,摔在地上。 又多了一道裂纹。 相重镜:“……” 顾从絮:“……” 顾从絮吓了一跳,忙向相重镜证明清白:“我可没乱动啊,它自己滚下去的!” 相重镜神色古怪,弯下腰将孔雀蛋捡起来放在掌心,打算看看这蛋还会不会动。 两人一起盯着那孔雀蛋,眼睛都酸了,那蛋动都没动。 顾从絮道:“我来试试。” 相重镜又交给了他。 这一次依然如此,顾从絮才刚放在掌心,那蛋就活蹦乱跳地往下滚。 两人:“……” 相重镜一把接过从顾从絮掌心掉下去的孔雀蛋,淡淡道:“看来他好得很,不像是能煎蛋的样子。” 挨了一顿揍的云砚里在一旁目瞪口呆,眼睛都不会动了,好一会才“嗷”的一声,怒而咆哮道:“它在耍我?!” 这段时间凤凰孵蛋孵得极其认真,晚上睡觉都要用爪子扒拉着孔雀蛋,就在今日,云砚里隐约听到那孔雀蛋里似乎有声音,便拿起来看了看。 谁知才刚从肩上的小窝里拿起,那蛋就从手中摔了下去。 云砚里和凤凰当时吓得毛都炸起来了,手忙脚乱把孔雀蛋捡起来就见那蛋已经摔出一道裂纹。 云砚里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手滑,两手交握把孔雀蛋护在掌心来找相重镜认错。 没想到……根本不是自己手滑! 而是那孔雀蛋不屑其他人拿他,只认相重镜! 云砚里白挨了一顿揍,委屈得恨不得生吞孔雀蛋和真龙。 揍错人的顾从絮心虚了一下,不敢看云砚里悲愤的眼神,悄摸摸化为一条细小的龙缠在了相重镜手腕上,叼着尾巴充当手镯。 云砚里气得半死。 相重镜只好给他摸摸头:“不委屈了,哥给你揉揉。” 云砚里面无表情:“你是谁哥?我才没有哥!” 说罢,便要气咻咻地跑,相重镜突然说:“砚里,我们动身去云中州吧。” 云砚里足尖一顿,不可置信地看他:“你九州的事儿忙完了?” 相重镜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孔雀蛋:“刚刚忙完,明日便能动身。” 云砚里下九州已经两个月左右了,日思夜想回云中州,此时乍一能回去,他还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相重镜叹息道:“你若不信,要不咱们现在就走?” 云砚里又呆了一会,猛地振奋起来,连方才被平白无故揍一顿都不计较了,他欢喜道:“好啊,走,现在就走!” 他说着,便出去叫凤凰了。 顾从絮正百无聊赖地叼着相重镜的袖口一口一个小牙印地咬,见状含糊道:“真要去?” “嗯。”相重镜点头,“孔雀应该很快会破壳,到时摄魂能解,我便能知晓当年是如何陨落的,况且……” 顾从絮已经把相重镜那上等料子的袖口咬开线了,随口道:“况且?” “我想知道,八十多年前将我从云中州扔入落川的人,到底和溯一有什么关系。” 顾从絮:“哦,好,那就去呗。” 相重镜无语看他:“你想把我袖子给吞了吗?” 顾从絮只好松开了小尖牙,继续叼着尾巴。 云砚里恨不得立马飞回云中州,很快就带着凤凰回来了。 凤凰之前还在对自己没有保护好相重镜给他的孔雀蛋而愧疚难过,方才云砚里告知了他真相,小凤凰呆了好半天,此时见到相重镜圆溜溜的眼睛里都要流出眼泪来了。 相重镜对这种人畜无害的生物完全招架不住,心软成一团,朝小凤凰伸出手,柔声道:“来。” 小凤凰委屈地飞了过去,一脑袋扎在相重镜掌心,抽抽噎噎地哭了。 相重镜心都要化了,忙不迭地哄。 顾从絮在一旁看得又想咬袖子了。 深更半夜,相重镜就要动身去云中州,满秋狭听到消息后险些疯了。 他死死抓着相重镜的肩膀晃来晃去,催魂似的:“就不能多留一段时间?或者你能让那什么什么云把我带到云中州去吗?我当你的贴身小厮,丫鬟都成,嗯?行不行?!” 相重镜满脸尴尬,不知道怎么委婉地拒绝。 云砚里在一旁阴阳怪气:“我们云中州可是飞升者才能去的……” 相重镜瞥了他一眼。 云砚里一噎,只好捏着鼻子说了句人话:“我父尊不会让寻常人进入云中州的,这是违反天道。” 相重镜道:“那你之前不知我的身份,不是还答应带我过去?” 云砚里哼道:“你当时帮了我,我为你挨顿打我乐意。他又和我没交集,我凭什么替他挨揍?” 相重镜:“……” 满秋狭眉头紧皱,见相重镜满脸为难也没给他添麻烦,只是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相重镜正在思考,云砚里就抢过来回答:“他是我云中州少尊,去云中州便是回家,九州又不是他的家,什么叫做‘回来’?” 满秋狭这下彻底稳不住了,狠狠瞪了云砚里一眼:“你们云中州自小丢弃他,在他被诬陷身负重伤时在哪,怎么现在突然跑过来认亲?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打算把他骗到云中州杀了。” 云砚里也怒道:“你好好说话!我们并未丢弃他,只是当时无法下九州!” 满秋狭阴阳怪气:“哦,当年你们无法下九州,他一个孩子就能下九州了?” 云砚里:“……” 相重镜被吵得头大,轻声劝阻:“好了,别吵了。” 满秋狭神色阴沉,云砚里也气得不轻,但他又无法解释这个,只能站在一旁生闷气。 相重镜身边的好友并不多,连一桌牌九都凑不齐,满秋狭虽然对他心思不纯,但勉强算一个,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会回来的。” 满秋狭一愣,接着一阵狂喜:“真的?” 云砚里脸却绿了:“什么真的?假的!我们云中州少尊,凭什么还要回这穷乡僻壤的九州来受苦?!”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相重镜无声叹息,给满秋狭一个眼神,让他别听云砚里胡说八道。 满秋狭虽然不能跟着去,但得到相重镜会回来的承诺,彻底松了一口气。 满秋狭也没和云砚里再吵,道:“你们打算从哪里去云中州?” 云砚里冷笑,一见他那神情就知道他不打算说人话了,相重镜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云砚里的嘴,笑道:“从落川,你不必送了。” “哦。”满秋狭沉吟道,“落川离临江峰有百里,风景还不错。” 相重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唇角抽了抽,道:“你……不会吧?” 果不其然,满秋狭眸子发亮,道:“刚好能在落川旁建个无尽楼!” 相重镜:“……” 满秋狭立刻朝着对面的送葬阁喊:“宋有秋!帮我在落川建个无尽楼!” 很快,宋有秋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什么?!剑尊要去落川了吗?!等着,我马上到!” 相重镜:“……” 片刻后,知晓相重镜要去云中州的宋有秋沉默半天,才哆嗦着道:“剑、剑尊,若是你死在云中州了,我我们送葬阁可没法子去收敛尸骨啊,这不算砸招牌吧?” 相重镜:“唔……” 云砚里双眸冒火,又要怒气冲冲地骂人,被相重镜继续捂着嘴,只能发出愤怒地“唔唔”声,气得他半死。 相重镜知晓宋有秋的古怪性子,也没觉得冒犯,他忍笑道:“好,不算。” 宋有秋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难过道:“那剑尊还会回来吗?” 宋有秋性子古怪,说话行事又十分欠揍,九州人甚少有人喜欢他,往往都是和他说上几句话就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严重的还会拔剑砍人。 整个三界,也只有相重镜会容忍他的坑钱和口无遮拦了。 这么一想,宋有秋更难过了。 相重镜笑着给他传音:“我会回来的。” 云砚里挣扎着扯开相重镜的手,咆哮道:“我能听到!” 相重镜:“……” 相重镜干咳一声,有云砚里这个煞风景的在,他只能匆匆和两个好友告别,拽着云砚里终于离开了无尽楼。 两人御风而行,云砚里的怒气很快就消散了,他暗搓搓地心想,反正相重镜是他云中州人,到时候回了云中州,让父尊将落川之路封死,他不就回不去了吗? 甚好。 见云砚里气着气着又笑了,相重镜奇怪看着他,道:“你能听到我的传音?” 在九州,往往都是修为高之人能听到低他几个境界的修士的传音,云砚里看着应该没他修为高,否则当时也不会被揍成那副惨样。 云砚里哼了一声,道:“我从云中州下九州,修为禁制被天道压制了大半,否则你那条龙,我一手能打八条!” 相重镜:“……” 相重镜耐心听他吹。 云砚里吹了两句的功夫,两人便到了落川。 落川是三界九州最大的一条河流,常年波涛汹涌,寒风凛冽。 那汹涌的流水横贯整个九州,谁也不知道落川的尽头到底是何处,仿佛是凭空降下来的,无数修士大能想要找寻落川飞升之路,却坠落落川,死无全尸。 此时是夜半三更,天幕漆黑,隐约能瞧见那密密麻麻的乌云聚集在当空,似乎是要落雨。 相重镜轻飘飘落了地,抬手掐诀将琼廿一召了过来。 琼廿一还在啃玉石,乍一到了落川被那呼啸的寒风吹得眼睛一闭,耳饰上的骰子猛地一阵旋转,露出两个一来,他脸上那颗也变成了一。 琼廿一吓了一跳,忙道:“主人,咱要去哪儿?” 相重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去云中州。” 琼廿一倒吸一口凉气,犹豫着又闭眸运转灵力,耳饰和眼底的骰子猛地旋转,再次停留在了一点上。 三个一。 琼廿一大惊:“主人!前路可是大凶!” 相重镜疑惑道:“准吗?” “可准了!”琼廿一看着那落川滚滚流水,瑟瑟发抖,“我这些年逢赌必赢,靠得便是天生对危险的预知,从未出过错!主人,云中州去不得!” 云砚里在落川边将一个核仁似的小舟扔到水中,核仁遇水后瞬间化为一艘巨大的画舫,上面露出精致美艳的云纹。 他放好船后,将一枚玉令置在眉心,闭眸说了几句咒文,很快玉令冒出锁链似的符文,慢悠悠飘入流水中。 波涛汹涌的落川在一瞬间猛地平息,就连天幕上的乌云也飞快消散。 那原本仿佛从天而降似的落川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条飘带似的平静河流,一路蔓延到了天边。 这便是落川之路。 第77章 云中落雨 乌云散去,皎月当空,微微照亮周遭。 云砚里开好路之后,朝他招了招手:“好了。” 琼廿一拽着相重镜的袖子,指尖一阵发白:“主人!主人不能去!” 顾从絮眉头蹙起看着蔓延到天边的落川之路:“若你真的是云中州少尊,云中州不会有人要害你。” 相重镜在寒风中沉默许久,才抬手将一绺乱发拂开,淡淡道:“走吧。” 说罢,缓步朝云砚里走去。 琼廿一焦急道:“主人!” “无论是福是祸,我都要去。”相重镜轻声说,“你若害怕,可在九州等我。” 琼廿一一愣,立刻上前:“我不要。” 琼廿一已经在九州等了六十年,足够久了。 他不想再等了。 相重镜笑了笑,朝他一勾手,琼廿一忙化为手指大小的小剑坠在相重镜耳饰上。 云砚里已经等不及地跳上了画舫,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他一指那天边尽头,道:“我们穿过那层云,便是云中州了。” 相重镜足尖一点,飘飘然跃上了画舫,轻轻“嗯”了一声。 云砚里屈指弹出一道灵力,画舫无风自动,飘飘荡荡到了河流中央,缓慢朝着那层奇特的厚云方向而去。 画舫两边风景没什么好看的,相重镜坐在栏杆上垂着眸看着脚下因画舫而潺潺流动的河水,不知在想什么。 云砚里趴在他旁边的栏杆上,笑吟吟的:“回家了,高兴吗?” 相重镜轻轻一笑,道:“我对云中州没有印象,谈不上什么高不高兴。” 云砚里一听,忙手一撑栏杆也坐在上面,喋喋不休:“云中州可是个好地方,遍地灵力,比九州好了不知多少,你去了定会喜欢。” 相重镜道:“灵力?云中州的灵力是何来源?” 云砚里想了想:“听我父尊说是云脉,哦,就和你们九州……呸,和他们九州的地脉同出一脉,只是云脉下方是万丈高空,可没有什么劳什子的三毒火焚烧。” 相重镜若有所思。 云砚里莫名有些忐忑地看着他,小声说:“你……你不喜欢云中州吗?” 相重镜摇摇头,又问:“云中州尊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砚里小声嘀咕:“那是父尊啊。” 相重镜没做声。 相重镜流落在外数十年,一时间无法接受突然出现的亲人也是理所应当,云砚里尽量想将他爹往好了说,但他想了半天,惊恐地发现竟然没有任何好词能来形容他那恶鬼似的爹。 云砚里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好半天才艰难地道:“父尊他……很、很好懂。” 相重镜:“???” 这是什么古怪的形容词? 相重镜古怪地看着云砚里:“什么叫很好懂?” 云砚里尝试着措辞,尽量不吓到相重镜:“他执掌云中州多年,修为高深,言出法随,脾气……咳,有那么一点点不好。” 他伸出手比了个度,干笑道:“但只要不在他生气的时候去惹他,就不会有事。” 相重镜挑眉:“那我怎么能知晓他什么时候在生气?” “他若动怒,云中州大殿上空会有一大片乌云,一眼就能瞧出来。”云砚里指了指天边云海,“所以我从小到大一瞧见那乌云就跑,不知少挨多少揍呢。” 相重镜:“……” 怪不得说好懂。 云砚里还想在多说些关于云中州的事,但见相重镜兴致缺缺,只好干巴巴地去画舫里去了。 相重镜孤身坐在栏杆上,顾从絮从他袖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尾巴缠着他的手腕:“你在想什么?” 相重镜沉吟道:“九州这些年之所以很少有飞升之人,是因为地脉中的三毒杂质吗?” 顾从絮:“八成是吧,千年前好像还有许多人飞升入云中州的。” 相重镜“哦”了一声。 顾从絮这才想起来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来:“我体内灵力全是三毒,能入云中州吗?” “为何不能?”相重镜随口道,“你是我的龙,我能入你自然也能入。” 顾从絮:“……” 顾从絮听到相重镜心不在焉的一句话,心里好像开遍了小花似的,让他叼着尾巴绕着相重镜的腕子打着圈地蹭,把相重镜手腕内侧都蹭红了一片。 画舫在落川之路行得很稳很快,约摸过了一刻钟,那能入云中州的云便在不远处了。 相重镜抬眸看了看那近在咫尺的云,突然把云砚里唤了出来。 “那云,好像有些古怪。” 云砚里疑惑地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脸色骤然一变。 原本洁白如雪的云不知为何骤然化为乌云,离得近了还伴随着隐约的雷鸣声,仿佛是修道之人飞升前要经历的漫天雷劫。 云砚里从未见过这种异样,人都傻了。 相重镜试探着道:“云中州……这是不欢迎我?” “不会。”云砚里本能否认,“整个云中州都在盼着你归来。” 相重镜:“那是……” 云砚里沉着脸,操控衔听去感应那越来越近的乌云,很快他不知瞧见了什么,悚然看向相重镜袖子里的顾从絮。 相重镜被他这个眼神看得本能往后退了半步,将袖子里的顾从絮捂住,警惕地注视云砚里。 或许琼廿一说得对,云中州之行的确危险。 云砚里脸色难看,却没相重镜所想的要动手:“天道在排斥那条龙身上的灵力。” 相重镜一愣:“天道……排斥从絮?” 云砚里点头:“九州飞升之人在经过落川之路时必须会由雷劫劈掉仙骨里的三毒,千年前三毒微乎其微,但因三毒火焚烧地脉,自那之后,便甚少有人能挨过飞升雷劫。” 千年前只是微乎其微的三毒,便能招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能飞升之人更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是三毒火直接浸入地脉焚烧。 相重镜突然明白,有危险的并非是云中州,而是落川之路的天道。 云砚里焦急道:“快让他下九州!恶龙体内全是三毒灵力,万一真的招来天道雷劫,恐怕得劈上好多年都劈不完!重镜——” 相重镜眉头紧紧皱起,原本平稳的落川之路也因那骇然的雷云而逐渐掀起层层波涛。 顾从絮从袖子里钻出来变成人形,沉声道:“我回九州等你。” 若是真如云砚里所说的那般可怖,雷劫必定会波及到相重镜。 相重镜却本能一把抓住他的手,慌张地摇头:“不行。” 他说完,自己都是一愣。 不行? 为何不行? 现在这种情况,让顾从絮回九州不是最安全的法子吗? 相重镜明明知道这是最可行的办法,握着顾从絮的手却还是死死用力,不肯松手。 这些年他已习惯了顾从絮在身边,哪怕只是片刻,自己满脑子都在想着要去寻他。 云砚里着急道:“重镜!哥!我们要到雷云下面了!” 相重镜茫然看着顾从絮。 顾从絮见到他眼中罕见的无措,沉默一瞬,才反握住他的手,道:“满秋狭和宋有秋不是也在九州等你吗,你总会再见到我的,对吗?” 相重镜心想:“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相重镜张大了眼睛,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明白为何一遇上顾从絮,自己便变得那般奇怪,就连现在的生死关头,自己也要死抓着不肯放手。 他怔怔看着顾从絮,在耳畔阵阵嗡鸣中,轻声说了句: “……” 顾从絮被雷炸得耳朵一懵,没听清这句,疑惑道:“什么?” 相重镜直接死死抓紧他的衣襟,用力将顾从絮拽得微微弯腰。 他盯着顾从絮的竖瞳:“我说,还有种法子。” 顾从絮疑惑看他。 云砚里看着越来越近的漫天雷云,哪怕心高气傲如他,也无法对抗天道能将人劈成灰烬的雷云,只能不断催促相重镜快点把顾从絮送下九州去。 他干嚎了好久都没等到回应,生气地回头打算去看看相重镜在做什么。 一扭头,云砚里突然僵住了。 明明天雷还没有落下,云砚里却感觉有一道雷轰然劈中他的脑门,震得他灵台不稳。 栏杆旁,被风搅动的水流拍在画舫上,溅起雪白如雾气的水花,相重镜正微微踮起一只足尖,拽着顾从絮的衣襟亲吻。 云砚里:“……” 云砚里突然不慌了,他面无表情地心想,来一道雷劈死我好了。 劈! 就朝脑袋上劈! 云砚里都要崩溃了,那两人竟然还在卿卿我我,都不分场合的吗?! 但出乎意料的是,即将要落下来的天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止了似的,雷鸣声仿佛遭遇到阻碍,磕磕绊绊地又响了一阵,终于逐渐平息。 雷鸣停止,乌云散去,只是一刹那的事。 画舫顺利地进入了厚厚洁白的云,冲破层层白雾,不远处一扇直耸入云的厚重大门出现在面前,让人仰着脑袋努力看也无法看清那大门的顶在何处。 那精致庄重的石门上全是云纹和密密麻麻的字,古朴肃穆,因画舫的驶入,门分两边缓缓打开。 云砚里死里逃生,差点一头栽下画舫。 他有气无力地回过头去看相重镜:“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相重镜已经和顾从絮分开了,他垂在一旁的手死死握着,指节都一阵清白,强行绷着,面不改色道:“结生死契。” 云砚里:“啊?” 顾从絮满脸通红,正蹲在画舫的角落里捧着手,眸瞳发直地盯着手背上那彻底完整的生死契看。 他……他又有生死契了? 生死契! 顾从絮恨不得化成巨龙在落川里翻江倒海。 “结了生死契,他便属于我。”相重镜微微仰头看着天幕,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天道若想杀他,连我一起劈成齑粉便是。” 云砚里都被他惊住了:“你就不怕天道真的连你一起劈?!” 相重镜:“他不是没劈吗?” 云砚里:“……” 云砚里彻底服气了,好在相重镜无事,否则他能懊恼死。 他蔫蔫道:“结生死契用得着……那样吗?” 他没被雷劈瞎,倒是被这对结生死契的奇特法子给闪得瞎得不行。 顾从絮连那个雪白涛浪中的吻都顾不上了,耳尖红红地看着自己布满整个手背的生死契,越看越觉得开心,还用小尖牙挨个把自己的指尖都咬了一遍。 相重镜看了他好久,才闷咳一声,胡乱甩了甩袖子,含糊道:“这样快。” 云砚里:“……” 胡说八道! 云砚里无语地瞥了相重镜一眼,他也没多说,反正自己也管不了。 此时画舫已经过了那巨大的石门,露出整个偌大云中州。 云砚里打算为相重镜介绍介绍云中州:“云中州常年如春,千百年来甚少落雨……” 话音刚落,画舫彻底驶入云中州的河流中,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地落下,直接将躲闪不及的两人一龙淋了个湿透。 云砚里:“……” 相重镜:“……” 云砚里木然地抬起头,发现平日里晴空万里的云中州上空乌云密布数十里,漫天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河流旁边的参天大树都被雷劈倒了一大片。 相重镜掐诀避开雨,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这就是你说的甚少落雨?” 云砚里:“……” 云砚里大概猜出来了什么,有些尴尬,小声嘀咕道:“不应该啊,你回来父尊应该高兴才对,怎么生这么大气?” 相重镜:“嗯?什么?” 云砚里忙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咱们先回去再说。” 相重镜看着满脸心虚的云砚里,若有所思。 看来这云中州之人,似乎并不像云砚里所说的那样欢迎他。 他也没难过,因为本就没多少期待。 相重镜将视线看向还在眼巴巴看着那补全的生死契的顾从絮,心尖一暖,眸子浮现温和之色。 *** 数里之外,云中州大殿上的云椅上,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端坐其上,满头白发顺着两边扶手披散垂曳至地面,甚至落到了下方的台阶上,恍惚如银月倾泻。 铺在地上的衣摆上凌乱散着一堆密密麻麻的破碎水镜,大殿下方跪了一堆人,各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白发男人容颜冷峻,那双狭长又寡情的眼睛和相重镜极像,他冷淡地抬起手:“天道阻隔的是那条恶龙,同玉舟有何关系?” 一旁有人捧来如琉璃似的云镜,恭敬奉到他手中。 下方跪着的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为首之人壮着胆子道:“尊主,可云玉舟终归在九州贫瘠之地长大,担当不了如此大任。” 云中州尊主倏地抬眸,漠然瞥了一眼,那好不容易壮了一点胆子的男人立刻垂下头,不敢同他对视。 尊主细长的手指轻轻捏着崭新的云镜,上面水光一闪,露出那张和他长得极像的脸。 他流落在外多年的儿子正垂眸看着那条三毒恶龙笑得温和。 “咔哒”一声脆响,云镜再次被捏碎,碎片散落在他衣摆上。 外面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雨落得更疾。 作者有话要说:  脾气不太好的云爹。 【ps:云玉舟是云爹给相相起的名字,怕有人忘了,提一嘴哈~】 晚安~ 第78章 雷霆震怒 云中州是一块漂浮在万丈高空的陆地,无数云层穿梭而过,将落雨的森寒席卷渗入四肢百骸,连灵力都无法抵挡。 画舫靠岸,云砚里将画舫化为核仁收到袖子里,那岸边早已有人收到消息等候,恭敬奉上云纹鹤氅和避雨遮寒的灵伞。 云砚里接过来,正要先给相重镜,就见面前的修士捧着另外一件红色鹤氅,捧着递给相重镜。 云砚里:“……” 行吧,反正父尊神通广大,肯定在落川之路打开时就知晓云玉舟回来了,不需要自己瞎操心。 前来接少尊的人只是云中州尊主府的侍从,但修为却比九州任何一人都要高,相重镜并未达到飞升的高度,隐约察觉到这些人身上的凌厉气势,眉头轻轻一蹙。 见相重镜并不去接那鹤氅,面前的白衣侍从了然,伸手将鹤氅敞开,想要亲自为他披上。 一旁的顾从絮终于忍不住上前,抬手将鹤氅夺过来,冷冷瞪了他一眼。 白衣侍从一愣,抬眸对上顾从絮的金色竖瞳,神色骤然一寒,浑身掩饰不住的敌意和忌惮。 三毒恶龙,竟然真的到了云中州?! 顾从絮不管旁人的眼神,皱着眉将鹤氅披在相重镜肩上,还帮他将裹在后背的长发撩了出来。 天边一阵惊雷轰隆隆一声巨响,似乎随时都能劈下来。 相重镜对那一惊一乍的雷并不在意,垂着眸道了声谢,撑开灵伞隔绝周围的寒意。 云砚里挥手让其他人跟在后面,带着相重镜往前走。 “这是云中州的主城,你日后若是无聊了,可以御云往其他城池去玩。” 云中州的主城很是繁华,只是因这难得一见的暴雨,长街空无一人,那用玉石铺成的路一直蔓延曲折,顺势望去那尽头便是高耸入云的大殿。 相重镜将伞微微一抬,瞥见大殿之上那片乌云阴沉得可怕,几乎都成墨色了,一看就知晓那尊主现在正在气头上。 顾从絮偷偷蹭到他伞下,被雨打湿的脸颊上全是水珠,他哼了一声,小声道:“云砚里此前说云中州常年如春,那尊主就算动怒也只是大殿上空有乌云,你这回来可倒好,他气得满云中州人尽皆知,明摆着就是不喜你这个儿子。” 相重镜若有所思,见顾从絮浑身都湿透了,眉头一皱,抬手将顾从絮拽到了自己伞下。 他那便宜爹到底喜不喜欢他这种无所谓的问题,根本比不上顾从絮淋湿了一点让他心里起的波澜大。 相重镜并不在意。 顾从絮是龙,活得糙得很,随便找个地盘着就能睡,从不在意日晒雨淋,他随意一抹脸,戳着伞柄下坠着的云纹小穗子:“我不怕雨。”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身体还是没出去,反而以为相重镜没看见,悄摸摸往里蹭了蹭。 轰隆一声,这次雷直接当头朝着顾从絮脑袋上劈下,但在落到伞三寸之上的一刹那瞬间消散。 两人并未发觉,只觉得这道雷好像比之前更响了。 云砚里看得胆战心惊,唯恐自家恶鬼爹把相重镜也一起劈了。 好在恶鬼爹理智还在,在去大殿的路上无数次地将雷往顾从絮脑袋上劈,但都因为那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没能彻底劈下去。 三人走了片刻中,终于在万丈高空上踩着云海吊桥,走到了悬空的尊主大殿。 尊主殿半边建在云海之上,另外一半用灵力支撑,好似一座在白色汪洋之上的孤岛。 云雾轻轻穿梭,却在触碰到大殿前被一层透明禁制隔绝在外,仿佛白浪拍岸,如人间仙境。 云砚里瞧见那大殿顶上漆黑的乌云,艰难吞咽了一下。 相重镜无知无觉,根本对尊主的怒火不放在心上,淡淡看着那富丽堂皇的大殿,眸子里全是意兴阑珊。 三人踏上玉阶,云砚里实在是害怕,问旁边护送他们过来的侍从:“我爹……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白衣侍从:“……”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奇怪? 一声雷鸣,当即劈到大逆不道的云砚里脑袋上。 云砚里头发差点炸了,护身禁制骤然冒出来为他挡了一击,好悬没把他劈晕。 一旁的相重镜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云砚里捂着炸了的那撮头发,呜咽着摇头,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那雷似乎还想再劈,但见吓到了相重镜,立刻偃旗息鼓。 云砚里仿佛在踏入阎罗殿似的,脚步沉重一步步往大殿走。 终于在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云砚里似乎做足了准备,一副英勇就义的沉重表情,看得相重镜唇角微微抽动。 那云中州尊主这般可怖吗,亲儿子都舍得劈? 想到这里,相重镜更加漠然了,连亲儿子都这般态度,更何况是他这个丢了几十年没有丝毫感情的儿子。 之前云砚里所说的云中州尊主那般坚持不懈妄图打开落川之路想要找到他,也许是另有所图。 这样想着,三人已经走到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口。 厚重的门缓缓像两边打开,一股白色烟雾从里面如浪涛似的滚了出来,随之传出一声冷然至极的命令。 “跪下。” 那个“跪”字才刚出来一半,云砚里就训练有素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一副任由处置的怂样子。 相重镜:“……” 一旁的白衣侍从也跟着下跪,一阵沉闷声响,偌大的殿门口只有相重镜和顾从絮还站着。 那大殿之中隐约传来令人窒息的强势威压,相重镜面不改色,恭敬颔首一礼,淡淡道:“九州相重镜,见过云中尊主。” 一阵难言的沉默顿时蔓延在四周,云砚里惊恐地抬头看相重镜,就连护着他们回来的白衣侍从也难掩诧异。 相重镜在九州长大,好不容易回来云中州,难道不该对自己云中州少尊的身份欣喜若狂,直接唤爹吗,怎么自称还是九州? 在尊主府的所有人都知晓尊主对这个丢失多年的孩子有多看重,但第一次见面就被这般下面子,想必也会雷霆震怒。 堂堂云中州少尊在九州那种穷乡僻壤之地待了那么多年也就罢了,现在好不容易回来,难道还要招惹尊主不快惨遭厌弃? 众人提心吊胆地等着尊主发怒,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全是怜悯。 周围沉默许久,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大殿中传来那低沉冷然的声音:“进来。” 侍从纷纷愕然,尊主竟然没动怒? 云砚里一直紧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正要爬起来进去,就听到他父尊开口。 “谁叫你起来的。” 云砚里还没站起来,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相重镜微微挑眉,云砚里和那些侍从都在原地跪着,这是要自己进去? 他也没觉得害怕,带着顾从絮就要往大殿里走。 尊主道:“让那条三毒龙在外候着。” 三毒龙? 相重镜眉头一皱,还是头一回听人用这么奇怪的法子叫顾从絮。 顾从絮当年只是卡在地脉三毒火中的龙蛋,应该和三毒火没有关系? 但知晓天道极其排斥顾从絮,相重镜也没强求,回头和顾从絮叮嘱几句,便迈步跨入了大殿。 大殿中灯火通明,相重镜走过去时发现两边那灯的式样纹样和九州全然不同,精致至极,让他满眼写着“想要想要”。 慵懒靠在云椅上的云尊主瞥见那个修长的人影进了大殿后根本没往自己身上瞧,反而盯着旁边的灯看个不停。 他搭在扶手上缓缓敲着的手指突然轻轻一顿,跪在下方还未散去的人察觉到云尊主身上凛然的气势,忙屏住了呼吸。 相重镜匆匆看完灯,步子也终于走到了大殿中央,旁边跪了两排的人,看衣衫上的纹路和身上的气势就知晓这些人身份定然不低。 这几个人任意一个在九州都能掀起惊涛巨浪,但在云中州却只能跪在云尊主脚下,眸里全是忌惮和畏惧。 相重镜一一看过去,最后视线终于往上,落在九层台阶之上云尊主的脸上。 云尊主那张淡漠如琉璃的眼冷淡和他对视,那撑着脸侧的手腕上坠着一颗和相重镜身上一模一样的金铃,垂在石阶上的白色发梢也微微卷曲。 只是一眼,相重镜就知晓,此人必定是自己这具转世躯体的父亲。 相重镜淡然和他对视,眸里既没有亲人重逢的喜悦,也没有面对强者大能的畏惧,好似面前之人只是他在路上随意遇到的过客。 云尊主看清楚他眼底的情绪后,身上的气势威压更加凛然,他淡淡道:“既然回来了,自此以后你便唤云玉舟。” 相重镜笑了,轻轻启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云尊主:“……” 旁边的所有人全都诧异至极,没想到竟然有人敢这么直截了当地拂云尊主面子。 有些胆子大的,偷偷摸摸抬起头朝相重镜看了一眼,等看清楚那张脸时呼吸一窒。 相重镜……的确和云尊主长得极像,特别是那双寡情的眉眼和那如流云般让人捉摸不透的气质。 云尊主冷冷道:“你若不要这个名字,那就算认祖归宗,自此以后也同云中州少尊无缘,更别谈继承云中州尊主之位。” 方才众人已经因为在九州长大的云玉舟有没有资格成为云中州少尊吵过一轮了,毕竟相重镜就算有云中州血脉,但还是在九州生活了那么多年,体内指不定已经被三毒浸透。 在云中州人眼中,但凡沾染一点三毒,都是罪大恶极的污秽之人。 众人心中心思各异,寻常人在听到这种话之后,应该会立刻改口改名,毕竟谁不想要滔天的荣华富贵和无边权势呢?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却听到相重镜“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那就不做。” 云尊主:“……” 所有人骇然看他,就连跪在门外的云砚里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相重镜当着父尊的面也是这副欠揍又孤傲的模样。 云砚里冷汗直流,有些焦急地想:“你就真的不怕父尊一怒之下降雷劈你吗?” 果不其然,云尊主果然动了怒。 他眸子沉沉盯着相重镜,手指轻轻在扶手上一点,金色的扶手顿时出现一道道裂纹。 与此同时,尊主殿的当空那道雷响得更凶,一阵渗人的噼里啪啦声,一道雷直直从乌云中降下。 云砚里吓了一跳,正要求父尊息怒,却见那雷竟然不偏不倚劈在自己脑袋上。 轰的一声,将云砚里好不容易梳好的一撮毛又给炸开了。 云砚里:“???” 云砚里满脸茫然,就听到他那恶鬼爹冷冷朝他传音。 “你在九州同他胡说了什么,为何他连少尊都不想做了?” 云砚里:“……” 云砚里差点哭出来。 关我何事啊?! 第79章 雪落知重 云砚里委委屈屈地将被雷劈得炸开的那撮头发抚平,小声抱怨:“我什么都没同他说,倒不如说父尊你太凶吓到他了。” 他顺势抱怨完这才后知后觉,忙慌张地捂住嘴,胆战心惊地等待下一道雷劈下来。 只是这次出乎意料的是,云尊主却没再劈他,大殿内反而传来低沉的声音:“此事稍后再议——砚里。” 云砚里忙挺直腰:“在。” 云尊主道:“带你兄长去雪重苑。” 云砚里一愣,立刻道:“是!” 很快,相重镜拢着袖子优哉游哉走出大殿,看到云砚里好像并未被劈受伤,才问道:“雪重苑是何处?” 殿门砰的一声关上,云砚里如蒙大赦,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拽着相重镜就往台阶下跑。 还没跑几步,云砚里的衔听突然冒出预警来,他本能作祟,猛地松开相重镜的手飞快缩回来,下一瞬,他就眼睁睁看着顾从絮像是啃骨头的大狗一样朝方才他手的方向咬了过来。 咔哒一声脆响,是顾从絮尖牙阖上的声音。 云砚里:“……” 云砚里若是没躲,这手腕都能被他咬断。 顾从絮将云砚里逼退后,狠狠瞪着他,撑着伞将相重镜护在身后。 天边的雷响得更厉害了。 云砚里回到云中州后,被压制的修为早已恢复,但恶龙也已经解开封印,两人交手更是胜负难分,况且他又同相重镜结了生死契,云砚里就算气炸也没办法动手,只能恨恨瞪了他一眼。 “雪重苑在那里。”云砚里抬起手朝着远处仿佛一层层云朵重叠在一起的高楼指去。 相重镜握着顾从絮握伞的手轻轻一抬,将伞抬高些,好能瞧见天空中的雪重苑。 顾从絮本来在龇着牙瞪云砚里,乍一被握住手手指猛地一抖,红着脸看了相重镜的侧脸好一会,才悄摸摸伸出小指轻轻勾了相重镜手指一下。 相重镜没察觉,疑惑问云砚里:“谁住在哪里?” 云砚里的声音都难得温柔了起来:“娘亲。” 相重镜一愣。 在面对云尊主时,相重镜面不改色心中没有丝毫波澜,但在云砚里用这般温和的声音说出“娘亲”二字时,相重镜下台阶的脚步一顿,一股奇特的的感觉骤然浮现心口。 他怔在原地,茫然捂住胸口。 云砚里已经迫不及待要带相重镜去雪重苑了,他已经跳到了台阶下,仰头朝相重镜道:“怎么了?走啊,父尊担心寻不回来你,还没有将你要回来的消息同她说。” 相重镜迟疑了一下,这才跟上云砚里。 走了一会,相重镜还是犹豫着问出相同的问题:“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相重镜唤了娘亲而非尊主夫人,云砚里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却没像天花乱坠夸他爹一样称赞,反而眸子一弯,只说了一句。 “那雪重苑有你的住处,这几十年来娘亲给我的东西,必定会给你留一份。” 相重镜猛地张大了双眸。 云砚里:“还有自小到大她对我的称赞,都被她一笔一划地记在纸上,说要等找回你将那些未对你说的话一句句补给你。” 相重镜眸瞳有些微微失神,若是常人听到这话定是欣喜若狂,但他心中却像是没什么波澜似的,只涌上来一股莫名的害怕。 他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雪重苑,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敢过去。 天道吝啬,相重镜自小到大都未怎么体会过太多的真情,之前云中州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一处寻常落脚之地。 他只想寻到当年将他丢下落川之人的身份后便会回到九州去,所以对云尊主疏离、不想认祖归宗,因为他不想接受云中州任何的施舍。 现在云砚里却告诉他,在他不知道的这些年里,一直有人在记挂他。 相重镜却只觉得惶恐至极。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当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雪重苑时,那种紧迫的恐惧几乎让他浑身都在细细发抖。 电光火石间,相重镜突然醒悟过来。 他害怕的并非是那个从未见过的女人,而是无法确认这份真情牵挂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他害怕自己会再心生希望,最后却坠入更深的深渊; 若是真的…… 相重镜心尖都在剧烈地颤抖,他茫然地心想:“若是真的,我这种人……配得到这样的真情吗?” 他值得有人为他费心牵挂这么多年吗? 顾从絮见他脸色惨白如纸,犹豫着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相重镜呆呆的,哪怕被握住手也没什么反应,只知道慢吞吞往前走。 云砚里不知相重镜在想什么,冲他招手:“快些啊,天快亮了,娘亲这个时辰应该已经晨起浇花了。” 相重镜这才回神,匆匆一点头,讷讷道:“好。” 他有些手足无措,双手根本不知往哪里放,好一会才两只手死死抓住伞柄,故作镇定道:“你先在我手上盘着吧。” 顾从絮听话地化成小龙盘在他手腕上。 相重镜抱着伞柄,仿佛蘑菇似的慢吞吞顺着玉石路往前走,很快那雪重苑近在眼前。 整个云中州因云尊主的怒气而乌云密布大雨倾盆,但只有雪重苑的上空没有一片乌云,洁白如雪层层交叠的云仿佛如画似的在高楼之上穿过。 一缕朝阳缓缓穿破云层,照耀在层层高楼上。 雪重苑的木门大开着,露出里面花团锦簇的院落,青石板路铺成幽静小径蔓延至花海深处。 相重镜第一次产生近乡情怯这种情感,惊慌地看着那五彩缤纷的花海,隐约听到里面似乎有浇水的声响。 云砚里已经欢天喜地跑了过去,大喊道:“娘亲!娘亲您猜猜谁来啦?!” 相重镜手腕一软,微微垂下,伞从他手中掉落,滚到旁边的云雾中很快就不见了。 里面传来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砚里啊,怎么这么多日都未见你?” 相重镜浑身颤抖,本能往后退了半步。 雪重苑近在咫尺,他却想要逃。 相重镜听着云砚里和那温柔的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什么,整个脑海一阵嗡鸣,无数问题纷纷席卷而上。 她那般珍视思念那个丢失多年的孩子,若是瞧见自己是这番模样,会失望吗? 她会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的思念是一场徒劳的笑话吗? 她会…… 嫌弃我吗? 相重镜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自己骨子里竟然这么软弱自卑。 他害怕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真情本不属于他,更害怕这只是一场美梦。 或许他穿过那道门,得到的并非他想要的真心,反而像是六十年前那场毫无边际的痛苦和恐惧。 他不想重蹈覆辙,他不想疼,不想再让自己坠入黑暗。 那扇门内,云砚里笑得开怀,熟练地撒娇将她哄得温柔轻笑。 相重镜呆呆地心想:“我是个无趣之人,不会哄人笑。” 云砚里和他是双生子,但相重镜却从未将两人放在一起相比过,而在这时相重镜却突然惊觉,自己和云砚里根本无法相比。 云砚里自幼身份尊贵,锦衣玉食,而自己在九州却只是被摄魂操控的傀儡,费尽心机连自由都得不到。 两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只是这一世勉强血脉相连罢了。 相重镜前世的记忆中,也并没有关于自己双亲的任何记忆,他对这种奇特的感觉又畏惧又本能想要靠近,呆呆站在门外许久,才艰难迈出步。 云砚里正蹲在花海旁的凉亭中,仰着头和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撒娇:“父尊把我赶出城足足两个月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他还拿雷劈我,两次!娘亲为我做主!” 白衣女人名唤知雪重,这雪重苑便是云尊主为她所建,她神色温柔,掩唇轻声笑了:“这回那雷又劈到我的砚里哪撮头发了?” 云砚里蹲在她旁边拽她袖子:“我又没惹他,是他故意撒气的——哎,娘亲,您还没猜呢,是谁来了?” 知雪重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微微偏头咳了一声,从善如流道:“谁呀,娘亲猜不出来。” 云砚里一笑,朝着门口已经出现半个人影的相重镜使眼色,示意他快过来。 知雪重本来以为云砚里又带了哪个好友过来玩,含笑着侧着身子看去。 视线落到扶着门框而立的身影上时,知雪重一怔,那张温婉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迷茫,接着像是认出来了,眸子缓缓张大。 相重镜犹豫地站在门旁,一时间不敢过去。 云砚里朝他拼命传音:“快过来,快啊!” 相重镜垂在袖子里的手指猛地一颤,才悄无声息吸了一口气,缓缓抬步,穿过及腰的花丛,一步步朝着知雪重走去。 那条路似乎极其漫长,但又眨眼便过,相重镜脑子一片空白,等到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知雪重旁,垂着眸看她。 知雪重呆呆看他,她身体太虚弱,手无意识地按着旁边的木桌想要撑起身子站起来,但双腿却阵阵发软,根本没有丝毫力气站起。 她仿佛失了声,那双一黑一灰的眸子从方才的迷茫逐渐化为不可置信的欢喜和巨大的悲伤,晶莹的泪花在眸中凝结,苍白的唇轻轻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相重镜见她仰着头,犹豫一下微微俯下身,单膝点地跪在她身边,方便和她平视。 在他矮下身的那一刹那,一滴泪从知雪重那漂亮的眸子里流出,划过脸颊,刚好落在相重镜视线中。 啪嗒一声轻响。 一簇刚刚浇过水的花朵微微一歪,花蕊中的水珠终于滑落,滴在地上。 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知雪重眼中落下,她悄无声息落泪,伸出剧烈发抖的手想要去触碰相重镜的脸,似乎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相重镜浑身一僵,似乎不敢去承受这个温暖的触碰。 云砚里突然传音给他。 「别躲。」 相重镜抬头看去。 云砚里乞求地看着他,第一次这般卑微,彻底放下高傲:「求求你,就这一次。」 相重镜愣了一下,勉强强行克制住想要躲开的冲动,微微垂下头,堪称温顺地任由知雪重温暖的手落在他的头顶。 知雪重抖着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迟到了数十年的抚摸。 知雪重一边落泪一边却轻轻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她又抚摸了一下,喃喃开口。 “原来……是我的玉舟啊。” 相重镜心间倏地一颤,四肢百骸仿佛都浸入那彻骨的酥麻,让他从进来后便一直紧握的拳猛地一松,青白的指节缓缓恢复血色。 他抬起头,突然一笑,柔声道:“是。” 第80章 父子情深 相重镜并不知要如何和知雪重相处,僵硬地跪在那,任由知雪重温柔抚摸他的脑袋。 就在他以为这样已经算是亲密时,知雪重突然张开手,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一股温暖的花香彻底包裹住相重镜,他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茫然地仰头看着视线中知雪重发间垂落下来的发簪穗子。 他心想:“好温暖。” 前所未有的温暖。 知雪重抱着他,仿佛哄孩子似的,手温柔地抚摸着相重镜的后脑,一下一下地轻柔往下梳,她羽睫盈泪,神情却是笑着的。 “我的玉舟终于回家了。”知雪重在相重镜耳畔喃喃道, “往后再也不要离家了,好吗?” 相重镜犹豫一瞬,轻声道:“好。” 他无法排斥这样滚烫如火的温情,好像自己但凡升起丝毫拒绝的心思,就是玷污了这份苦苦等待多年的思念。 听到他说好,知雪重更加欢喜,她将相重镜放开,笑着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想要笑着同他说话。 只是那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她刚刚擦完眼眶却掉得更多,顷刻便将那张带着病色的脸打湿。 相重镜迷茫看了她许久,终于试探着抬手放在她脸庞,轻柔地为她拭去滚烫的泪水。 知雪重神色更加柔和,她握住相重镜的手腕,声音哽咽:“玉舟,你唤我。” 相重镜对上她眼中的渴望和不该存在的乞求,一时间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知雪重依然怀着期待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相重镜才垂眸,声音细若未闻。 “娘亲。” 知雪重却没觉得欢喜,反而瞳孔猛地收缩,灰色的眸子瞧见相重镜身上那浓烈的暖光中夹杂着惶恐和害怕,突然控制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她丢了数十年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只是唤她娘亲要这般害怕? 他害怕什么,为何这般患得患失? 在知雪重眼中,相重镜身上的暖光似乎被一层幽蓝色的结界禁锢着,只能艰难又怯怯地伸出一只只藤蔓须般的东西往周围探,他想要乞求得到更多的温暖,但却因内心的卑怯无法正大光明地去索取,只能试探着用微弱的光一点点往外探。 知雪重只是看他身上仿佛遍体鳞伤的光,就能知晓他在九州必定过的不好,否则怎么连会对理所应当的温情都这么胆怯不敢接受? 相重镜吓了一跳,抬起头担心地看着她,他从没有哄哭泣之人的经验,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慰却不知要如何开口,只能干巴巴地说:“您……您不舒服吗?” 知雪重越想越觉得伤心,她哭着摇头:“我的玉舟……是不是受苦了?” 相重镜生疏地为她擦眼泪,闻言轻笑着安抚她:“没有,我在九州没吃过什么苦。” 知雪重将哭声压制在喉中,轻轻吸了一口气,哽咽道:“那就好,那就好。” 相重镜冲她笑得温和。 知雪重不想再去多想,省得自己落泪太多让相重镜担忧,她擦了擦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你见到你父尊了吗?” 相重镜点头:“见、见到了。” “别怕他。”知雪重大概知晓云尊主那招人嫌的臭脾气,柔声为他挽回形象,“他很好。” 相重镜噎了一下,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云砚里见知雪重逐渐安静下来了,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娘亲,您是不是要休息了?” 知雪重摇头:“我要和玉舟说说话。” 云砚里哄他:“玉舟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离开云中州,您身子不好,先休息一会,好吗?我正好带玉舟去他住处瞧瞧。” 知雪重眼睛还是眨也不眨地盯着相重镜,一眼都不舍得移开,她道:“砚里,你要唤他哥哥。” 云砚里:“……” 云砚里在知雪重面前从不像平日里那样蹦跶,他也没反驳,从善如流道:“好。” 相重镜瞧见知雪重脸色果真不好,只是哭了一遭身上便浮现出极致的疲惫之态,好像随时都能昏倒,他伸手握住知雪重的手,生涩地安抚:“娘亲先休息,我哪儿都不去。” 知雪重反握住他的手,担心道:“真的吗?” 相重镜笑道:“真的,我不骗您。” 知雪重也知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再三向相重镜承诺不走,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的手。 在临放开前,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屈指轻轻在相重镜手腕上早已不响的金铃一弹,那已经灰暗还失去铃舌的金铃骤然在红绳上一转,重新恢复成原本崭新的模样。 相重镜一抬手,那铃铛微微一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知雪重这才笑着收回手,道:“去玩吧。” 相重镜没多问,轻轻一颔首朝她告别,跟着云砚里缓步离开雪重苑。 在临到门槛前,相重镜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知雪重还在盯着他,和他视线对上,温柔一笑。 与此同时,那周遭花海似乎浮现道道纯澈至极的灵力,宛如一道道纯白的线缓缓往她身边缠绕,一点点温养她病弱的身体,连她垂在背后如瀑的墨发也有几朵艳红的花盛开其上。 这应该就是云砚里所说的“休息”。 相重镜缓步走出雪重苑,云砚里终于大喘了一口气,后怕地看着相重镜,他方才真的很怕相重镜会像对待云尊主那样对待知雪重。 好在相重镜并非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从不会辜负旁人对待他的真情。 云砚里上前揽住相重镜的脖子,笑嘻嘻地道:“做的不错啊,走,我带你去住处瞧瞧,就在旁边。” 相重镜瞥他一眼,道:“你也住在雪重苑?” “嗯啊。”云砚里道,“只有雪重苑才不会被父尊那旱天雷劈,喏,瞧见那两座院落了吗?你猜猜哪个是你的?” 相重镜看了一眼,无语道:“你以为我眼瞎吗,只有你才会在大门上涂那么丑的凤凰吧?” 云砚里:“……” 云砚里怒瞪他一眼:“哪里丑了?!分明很好看!” 两座院落紧挨着,离雪重苑只有几十步,左边那门正是张牙舞爪的狰狞凤凰,一看就是云砚里的品味——也不知小凤凰心里是何滋味。 右边那院落布置得极其幽静,处处皆是九州千金都难求来的顶级灵器,相重镜只是在门口看了一眼,就知晓布置这院落之人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 他的心越来越软,头一次升起来一种“来云中州似乎也并非坏事”的感觉。 起码他知晓这些年一直有人在记挂他,给了他之前想都不想想的温情。 云砚里带着他进了右边的院落,熟练地介绍:“这院落的花是娘亲亲自种的,还有一些没有名的话皆被她起名「玉舟」。” 相重镜一愣,垂眸看着院落中那五彩斑斓的花,有些种类他连见都没见过,走过去往下一看,都能发现地面上插了一个小玉牌,上面写着知雪重起的名字。 「玉舟」 满院的玉舟。 相重镜弯腰将一枚小玉牌捡了起来,擦干上面的泥土轻轻摩挲那两个字,云砚里又介绍了什么他根本听都没听。 他自小到大吃苦吃惯了,睡在冰冷柴房的地方已是常事,从不要求住处有多奢靡堂皇,所以云砚里所说的云尊主为他布置的内室花费了多少多少玉石,有多少有价无市的绝世灵器他都不感兴趣,只知道盯着手中的玉牌看。 雪重苑外的雷响得更厉害了。 云砚里讲得口干舌燥,相重镜都没怎么在意,时不时应上几句,瞥见连云砚里都眼红的灵器也只是一眼就过,根本不放在心上。 两人坐在满是精致灵器的外室,云砚里熟练地泡了茶,终于看出来相重镜的心思,古怪道:“你不喜欢父尊?” 相重镜正在赏花,随口道:“嗯。” 云砚里:“……” 云砚里没想到他竟然承认了,诧异道:“父尊他……似乎没做什么惹你讨厌的事吧,为、为什么啊?” 回想起自家父尊一直期待相重镜的归家,再看看相重镜现在这副根本不想搭理云尊主的样子,就连云砚里都开始心疼他那个恶鬼爹了。 相重镜也认真想了想。 最开始他以为云尊主因自己到云中州而难得暴怒到整个云中州都暴雨滂沱,认为他那个便宜爹并不欢迎自己或者是对自己另有所图,但现在见到知雪重他才隐约知道之前或许是他误会了。 堂堂云中州尊主没必要耗费心机,又违背天道打开落川之路又让云砚里满九州找他,再说,自己的修为在云中州根本算不上什么,哪里有什么价值让堂堂云中州尊主利用? 相重镜想通了后,许是第一印象在作祟,他对云尊主还是不能像知雪重那样倾注所有真心。 “他无缘无故劈你。”相重镜想了个让自己很不舒服的点,对云砚里道,“你都寻到了我,他怎么能不分是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责罚你?” “你……你是为了我?”云砚里一愣,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但听到不远处的雷似乎更响了,忙为他爹说话,“不是不是,他经常这样。而且我也有护体禁制,不会劈疼我的,就是头发会炸一炸,我都习惯了。” 相重镜还是不满。 云砚里在未找到相重镜之前,一直担心他回了云中州后,肯定会和自己争夺尊主之位,所以对他总是有种莫名的抵触。 但现在看来,有个兄长似乎也不错。 云砚里很开心,正要和他再聊聊天,耳畔突然传来云尊主低沉的传音:「过来一趟。」 云砚里的头发一听到这个恶鬼似的声音本能就要炸,他一哆嗦,艰难道:「我在陪哥说话。」 云尊主冷冷:「让他独处片刻,你过来同我说说他在九州是如何长大的,可有受什么苦。」 说起这个,在九州听尽了相重镜那悲惨之事的云砚里立刻来了兴致,聊这个他可就不怕了。 「好好好,我马上就到!」 云砚里兴奋地站起来,道:“我先去父尊那一趟,等会过来。” 相重镜皱眉:“他不会又要劈你吧?” 云砚里乐呵呵的:“不会不会。” 要挨雷劈的是九州那些挨千刀的兔崽子们才对。 云砚里开开心心地跑了。 相重镜又将视线看向对面的花海,顾从絮化为人形坐在他旁边,轻声道:“你开心吗?” 相重镜抿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实话实说:“开心。” 顾从絮很少见到他这副样子,也跟着高兴:“那就好。” 这世间,还是有人真心待他的。 顾从絮有些羡慕地想:“现在那云纹灯肯定很亮吧。” 一想到这个,顾从絮这才意识到他和相重镜已经有了生死契,也就是说他现在又能自由出入相重镜识海了。 顾从絮顿时振奋起来,正要去相重镜识海瞧瞧,突然听到相重镜袖子里出现一个清脆的声响。 相重镜将袖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发现正是那孔雀蛋。 云中州的灵力太过清澈磅礴,加上周围的灵器上也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灵力,全都往孔雀蛋那两道裂痕里钻。 只是半日功夫,孔雀蛋竟然要破壳了。 孔雀降世,那他体内的摄魂便能彻底解开,千年前的记忆也能一起回来。 相重镜忙不迭地将孔雀蛋捧到眼前,顾从絮也只好放弃了入识海的打算,跟着去看那孔雀蛋。 孔雀蛋吸足了灵力,里面尖喙啄蛋壳的动静越来越大,没过几息,那琉璃似的蛋壳猛地被啄破,接着一个小脑袋从那个破洞处顶了出来,咔咔将周围的蛋壳啄碎。 孔雀湿漉漉的身子终于从蛋壳里跌了出来。 相重镜还没来得及开心,就瞧见孔雀缓缓张开那还没豆粒大的眼睛。 紫色的光芒倏地一闪,孔雀的瞳仁仿佛花簇般盛开,直勾勾看向相重镜的眸子。 相重镜在孔雀摄魂上吃了好大的亏,猛然惊觉那奇怪的感觉浮现脑海,立刻闭紧双眼想要避开那奇怪的摄魂。 但还是晚了一步。 顾从絮被吓住,直接一巴掌将孔雀打飞到旁边的蒲团上,一把扣住相重镜的双肩,焦急道:“没事吧?你怎么样?!” 相重镜揉了揉眼睛,含糊道:“不知道,八成又中了摄魂。” 他根本没想到孔雀刚破壳竟然也能使用摄魂,一不小心着了道。 相重镜暗暗懊恼,在知雪重那感受到的温暖太多,让他连对旁人的警惕都没了。 温情真的是能将人溺死的温柔乡。 他迟疑地张开眼睛,第一眼对上的便是顾从絮那张满是慌张焦急的脸。 相重镜一愣,眸子微微涣散,茫然看着顾从絮。 顾从絮一见他如此,就知道他定是被孔雀摄了魂,气得恨不得一口将那叽叽叫的孔雀给吞了。 孔雀在蒲团上扑扇着没长齐羽毛的翅膀,眸子已经恢复原状,期待着扑扇着翅膀蹦跶,似乎在等待相重镜抱他。 只是相重镜却根本看都没看它,眼睛像是黏在顾从絮身上似的,眸子里逐渐溢出满满的愉悦和喜爱。 顾从絮一呆。 接着,相重镜突然张开手一把将顾从絮抱在怀里,伸出手像是抚摸幼崽一样顺着顾从絮的脑袋缓缓往下捋,眸子弯弯,瞳仁中的神情好像全是…… 慈祥又和蔼的……父爱? 顾从絮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看向相重镜。 相重镜温柔看着他,像是哄孩子似的,柔声道:“三更不怕,爹爹最喜欢你。” 顾从絮:“???” 顾从絮:“!!!”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QAQ,明明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我,明明是我先来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81章 暴雨骤歇 顾从絮满脸懵然地被相重镜抱在怀里,有心想要挣脱开相重镜那太过热情的拥抱,却被拽着衣襟无法后退,只能被迫对上他炽热充满爱意的眼神。 相重镜从来不会这样看他,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性格放浪,实际上却很少会主动放纵情绪,更何谈爱意。 顾从絮推开相重镜一直在抚摸他脑袋的手,艰难道:“重镜,你真的中摄魂了?” 相重镜笑了笑道:“我不会中摄魂。” 顾从絮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孔雀的镇魂便是相重镜教的,他已经融合前世的神魂,不会受摄魂操控才对。 那现在相重镜的异样是…… 顾从絮正疑惑着,突然听到窗旁有拍翅膀的声音,一回头就对上小凤凰诧异的视线。 顾从絮:“……” 小凤凰疑惑看着面前诡异的一幕。 一向内敛连笑都是和和气气的相重镜正满是爱意的抱着不断挣扎的顾从絮,而刚刚破壳的孔雀正挥舞着翅膀艰难地围着相重镜转圈,眸里全是泪花,嘴里还在啾叽叫着,活像是被父母抛弃似的。 小凤凰很快就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落在窗棂上,古怪道:“少尊他中了「随印」?” 顾从絮皱眉:“随印?” “嗯。”小凤凰看着可怜兮兮哭个不停的孔雀,解释道,“孔雀和凤凰在破壳后,会把他第一眼见到的人当成父母。” 顾从絮看着围着相重镜一直跌跌撞撞转圈的孔雀,越看他越烦,伸出脚尖一绊,小孔雀“啪叽”一声摔在地上,哭得更凶了。 “然后呢?”顾从絮欺负完孔雀,心情终于好些了,任由相重镜对他又揉又抱,“这不就是寻常的雏鸟情结吗?” 小凤凰点头:“但孔雀凤凰太过罕见,难免有坏人妄图偷盗夺取元丹,所以我们在破壳后对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本能施展「随印」,让那人真心实意保护自己。” 顾从絮恍然大悟。 相重镜抱着顾从絮的脖子,闻言点头:“原来如此。” 顾从絮诧异看他:“你能听到?” 相重镜痴迷地看着他,嘴中却道:“自然,我又不是被夺去了神智。” 顾从絮面无表情:“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相重镜整个人都挨到顾从絮身上,他本来是想将顾从絮抱在怀里的,但顾从絮比他高大许多,相重镜尝试了一下发现无法让这条恶龙对他“小鸟依人”,只好勉为其难地靠在顾从絮怀里,还将双腿抬起坐在顾从絮大腿上,务必亲密无间。 “我没做什么。”相重镜口齿清晰,看着根本不像是被夺去神智的样子,“我在护三更。” 顾三更:“……” 顾从絮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对小凤凰有气无力道:“他什么时候能好?” 说实话,若是在平日里能看到相重镜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欢喜得恨不得冲上天,但一想到现在的相重镜对他的爱意全是那什么鬼的「随印」而产生的对幼崽的怜爱,顾从絮便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了。 顾从絮还趁此机会去相重镜识海里走了一遭,发现那龙纹灯彻底大亮,和一旁的云纹灯差不了多少。 顾从絮不认为相重镜爱自己能有这么深,脸上全是挫败和难过。 小凤凰道:“按照少尊的修为,半日就能散。” 顾从絮疲惫地点点头。 相重镜还在抱着他的脖子,见他这副疲倦的模样,歪头想了想,突然欺身凑到顾从絮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顾从絮:“!!!” 顾从絮差点蹦起来,骇然看向相重镜。 相重镜此时就像是鸟对待雏鸟一般,怜爱地在顾从絮脸上啄了一口又一口,“啾啾啾”,听得小凤凰脸红心热。 见顾从絮都惊呆的模样,小凤凰忙有经验地道:“这是孔雀表达关心的方式。” 顾从絮被亲得脸热,却一点都不开心。 相重镜坐在他怀里,见他不开心更是卖力地啾啾,顾从絮彻底忍不了,只好强行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道:“我……我不伤心了。” 相重镜古怪地瞅着他,幽幽道:“三更长大了,还会说谎了。” “我没有说谎。”顾从絮忙道,想了想又顺着相重镜的话说,“对,我只是长大了,不用安慰。” 相重镜道:“胡说,你若长大,为何不回啄我?” 顾从絮:“???” 小凤凰脸都绿了,见顾从絮朝他投来疑惑的视线,犹豫半天还是说不出来“你回亲他”这种话,别扭半天,道:“你自己理解去!” 说罢,拍拍翅膀飞走了。 顾从絮愣了好一会,才理解相重镜所说的“啄”是什么意思了,他木然看向相重镜满是期待的眼神,不想在这种时候占相重镜便宜,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未开化的禽兽。 他面无表情道:“哦,我还小,我没长大。” 相重镜一笑,又开始捧着他的脸亲脸颊。 顾从絮:“……” 孔雀瞧见自己的“爹”正在啄一条没毛的龙,气得眼泪哗啦啦地流,它叫声极其凄惨,但相重镜根本都看不见它,一心只想安抚他的三更幼崽。 顾从絮一脸生无可恋,任由相重镜在自己身上闹腾。 与此同时,云中州大殿中,云尊主的手猛地一用力,突然将手中云镜捏了个粉碎。 云砚里正坐在他脚边靠在他的腿,喋喋不休说相重镜在九州如何如何受苦的,还没说完就被当头糊了一脸齑粉。 他“呸呸”两声将粉拍开,抬头看着云尊主满脸风雨欲来的杀气,但他知晓这杀气不是对着自己的,也没多害怕,还撺掇道:“父尊,您要下九州把那帮渣滓给劈成齑粉吗?” 云尊主神色冷厉,冷冷道:“我先将那条龙劈成粉。” 云砚里:“……” 云砚里知晓顾从絮在相重镜心中是何种地位,连忙劝阻:“顾从絮虽身负三毒,但在重镜被困秘境六十年里,全是他在身边陪着。您若伤他,重镜……玉舟会更排斥您的。” 云尊主冷厉道:“我管他排不排斥我?”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再杀气腾腾去劈人了。 云砚里松了一口气,听到外面的闷雷一个接一个,壮着胆子拽他爹他的衣摆,小声道:“爹,玉舟知晓这云中州雷云暴雨皆有您掌控,他才刚回来您就电闪雷鸣暴雨不歇,指不定他还以为您是不欢迎他。” 云尊主手肘撑在扶手上,支着下颌漠然道:“他连这云中州少尊之位都不愿当,我还欢迎他回来做什么,给我添堵吗?” 下一瞬,外面下了半天的滂沱大雨转瞬停歇,晴空万里,云雾漂浮。 云砚里:“……” 云砚里在心里笑得直打跌,但给他一百个胆子面上也表现不出来。 就在这时,云尊主突然起身,一甩手将自己的衣摆从云砚里爪子里拽出来,雪白的发披在他身后,微卷的发梢直直垂曳至脚下。 他垂下雪白的羽睫,冷淡道:“走,去雪重苑。” 第82章 孔雀开屏 云尊主沉着脸走出大殿,跟在后面的云砚里见他神色冷厉,还以为他要是想借去雪重苑的借口转道去寻相重镜,正要暗搓搓去看好戏,没想到他爹竟然真的进了雪重苑。 云砚里:“……” 知雪重正在微微靠在花海中的躺椅上闭眸吸纳纯澈灵力治愈身体,云尊主脚步轻缓地走上前,垂眸看了她许久,弯下腰轻柔地将知雪重的手放在掌心。 他的一绺白发从肩膀垂下,被和缓的风吹得微微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拂过。 知雪重缓缓张开双眼,瞧见他眸子一弯,问道:“怎么生气了?” 云尊主扣住知雪重的五指,垂眸淡淡道:“没生气。” 知雪重笑了起来,伸出空着的手在云尊主空无一物的头顶轻轻一招,语调全是温柔的促狭:“你头顶上的小云彩都要黑得落雨了,还说没生气?” 云尊主被她看透,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细长的手看。 知雪重将他垂下的一绺发拂到耳后,柔声道:“怎么,玉舟回来你不高兴吗?” 云尊主漠然道:“高兴。” 随后,知雪重便眼睁睁看着他头顶上的小云彩开始轰隆隆打雷了。 知雪重:“……” 知雪重闷笑一声,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握住云尊主的手晃了晃,道:“走,去看看玉舟。” 云尊主垂眸看着知雪重,冷淡地说:“我不想去看他。” 知雪重心想一说去看玉舟,那小云彩都放晴冒彩虹了。 知雪重知晓云尊主的性子到底如何别扭,也没管他说什么,拽着他的手便往外去。 云尊主蹙眉,看似不太情愿地跟了上去:“当心些,你身子还未好全。” 知雪重:“不碍事。” 云砚里蹲在门口瞧见两人似乎真的要去见相重镜,忙不迭地跑去相重镜的住处。 他本是想要劝解相重镜不要当着知雪重的面那么撂云尊主面子,谁知着急忙慌推开门,就被眼前的场景震得呆在当场。 ——内室中,相重镜一身红衣,正身形轻盈地围着顾从絮转圈,那双眸中全是毫不掩饰的炽热爱意,还时不时地抬起宽袖挡住脸,然后猛地将袖子往旁边一甩,朝顾从絮露出那张昳丽明靡的脸蛋。 顾从絮面无表情,对那炽热滚烫的视线竟然视若无睹,相重镜将脸怼到他眼前,他竖瞳都不带动一下,看着下一瞬就能立地成佛似的。 一只巴掌大的孔雀累得气喘吁吁跟着相重镜来回地跑,一边跑一边叽叽哭,极其可怜。 云砚里从未想过这两人的情况还能反过来,平日里不是顾从絮用那种几乎要吃人的视线盯着相重镜,而相重镜一无所知吗? 他太过震惊,连云尊主要过来都忘记了,疑惑地上前,道:“你在做什么?” 相重镜根本看都不看他,足下仿佛是女子妩媚的舞步,踮着足尖小步小步转着,衣摆因他的动作层层飞舞而起,恍如花簇。 相重镜将袖子挡住脸,然后自己“呜啊”一声,将袖子一甩,露出脸来眼巴巴盯着顾从絮看。 见相重镜不回答,云砚里大概察觉到了问题,便问顾从絮:“他怎么了?” 顾从絮冷冷道:“开屏。” 云砚里:“……” 云砚里匪夷所思道:“什么?” 顾从絮三言两语将相重镜中了孔雀随印之事说了,云砚里沉默一瞬,接着偏过身闷笑个不停,大概是怕相重镜清醒后会灭口,他笑了几声就强行崩住了。 “孔雀开屏,一般不是求偶吗?”云砚里终于看到了好戏,笑吟吟地看着还在转着圈吸引顾从絮注意力的相重镜,“他在对你示爱?” 若是在寻常,顾从絮听到这句话恨不得直接升天,但现在他却像一尊佛像似的,表情丝毫未动。 “没有。”顾从絮道,“他是在……” 话还没说完,相重镜便一旋身整个身子转了两圈朝顾从絮倒去,衣摆翻飞着落下,他直接撞到顾从絮怀里,拽着他的衣襟,眼睛亮晶晶的,催促道:“三更,快来学啊,爹教你开屏。” 顾从絮:“……” 云砚里:“……” “哈哈哈哈!” 云砚里这下彻底没忍住,放声大笑出来。 他笑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坚持着从袖子里翻了半天翻出来一个留影云镜,抖着手忍笑道:“玉舟,哥,你再开个屏我看看。” 他想留着等相重镜清醒后给他看。 相重镜现在满脑子都是开屏,听到这两个字立刻铿锵有力地“嗯”了一声,抬起手作势又要开屏。 顾从絮见状立刻扣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死死抱住,阻止他丢人的举动,但相重镜根本不理解为何不让他开屏,便拼命踮着脚尖想要从顾从絮怀里跳出来。 顾从絮额间的小青筋都在一跳一跳的,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抄起相重镜还在踮着的腿弯强行把他打横抱在怀里。 相重镜茫然地看着他,眸瞳中的孔雀花簇形状似乎越来越淡了。 顾从絮彻底认命了,咬牙切齿道:“别开屏,我……我回啄你就是了。” 相重镜一喜,忙拽进他的衣襟,期待地看着他。 云砚里还在双手环臂笑嘻嘻地看好戏,听到这句还在思考“回啄”是什么,下一瞬就瞧见顾从絮抱着相重镜保持着这样极其暧昧的姿势,垂头在他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云砚里:“……” 云砚里瞬间笑不出来了,他神色木然看着,手指轻轻一动,一把剑跃然掌心,被他狠狠一握,剑锋骤然发出一声剧烈的嗡鸣。 云砚里努力保持着镇定,冷冷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解、释。” 相重镜被吻了下眉心,呆呆伸出手捂着被吻住的地方,神魂出窍似的,好像都没了灵智。 顾从絮见相重镜终于安稳了,正要和云砚里解释,外面传来一声旱天雷的声音,还伴随着“哎呀”一声惊呼。 他一抬头,白衣白发的云尊主正站在门口,满脸肃杀之气的漠然看他。 知雪重也在一旁,她大概被吓住了,正抱着云尊主的手臂往他身后躲,露出半张艳丽的脸蛋,掩着唇诧异地看着顾从絮和相重镜。 那旱天雷便是从云尊主身后传来的。 若非知道不能吓到知雪重,他的雷大概早已经落到顾从絮身上了。 顾从絮面不改色,将彻底安分下来的相重镜轻柔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这才转过头来微微一颔首,看在他是相重镜父亲的份上没有彻底失了礼数。 “云尊主。” 云尊主不想同他废话,惜字如金。 “遗、言。” 顾从絮:“……” 云砚里还会想着要顾从絮“解释”,他爹可倒好,直接省略所有步骤,跳到“遗言”了。 顾从絮的桀骜不驯是骨子里的,此事他并未做错,对云尊主的杀意和厌恶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冷冷道:“云尊主不愧是云中州尊主,果然神通广大杀伐果决,若是当年相重镜被封石棺六十年时您在九州,想必他也不会是今日这番模样。” 这便是在赤裸裸地嘲讽云尊主前些年什么都未做,相重镜一回来却端着一副父亲的架子。 云砚里听得眼皮一跳,恨不得冲上前去捂住顾从絮这张不怕死的嘴。 云尊主根本不听他在胡说八道什么,漠然道:“这就是你的所有遗言吗?” 顾从絮和他冷冷对视,五指猛地一蜷,整个化为龙锋利的利爪,就连小臂上也缓缓覆盖上漆黑的龙鳞。 见两人似乎真的要打起来,云砚里吓了一跳,忙道:“父尊!顾从絮和玉舟有生死契,您若对他动手,玉舟……” “不过生死契罢了,我能抹去。”云尊主漫不经心打断云砚里的话,冰冷的眸盯着面前那浑身散发着令他厌恶又忌惮的气息的恶龙,“玉舟根本不知道自己养在身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迟早有一日,他会死在这条三毒龙手里。” 云砚里根本不懂云尊主到底在说什么,但能察觉到他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意,疾声道:“父尊!” 云尊主决定的事从不会轻易改变,云砚里唯恐顾从絮在相重镜不知道的时候被杀死,连忙去求知雪重。 知雪重呆呆看着靠在椅子上的相重镜,许久才抖着唇喃喃道:“他不是说……没受过多少苦吗?” 周围倏地一阵安静。 云尊主指尖凝聚起的灵力猛地一散,偏过头去看知雪重。 知雪重拽着云尊主的袖子缓缓弯腰蹲了下来,只是短短几句话,她便隐约窥出相重镜在九州那些年必定过得异常悲惨。 被封在石棺六十年…… 知雪重恍惚记起当年那人将他孩子扔到落川时,相重镜也是被关在小臂长的小匣子里掉入那波涛汹涌的水流中。 知雪重自认从不是个矫情爱哭的人,但这才半日时间她便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悄无声息再次落了下来。 云尊主最怕她的泪,见状也跟着蹲下来,拧着眉头握住她的手,熟练地哄她:“你看,云彩打雷了。” 知雪重不看,依然轻声落泪。 云尊主这些年用自己头顶上只有知雪重能瞧见的小云彩不知逗笑了她多少回,这一招骤然失效,他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该怎么哄了。 好在知雪重也不是需要旁人哄他的人,很快就颤抖呼吸着站起身,撩着裙摆匆匆跑了出去。 云尊主立刻去追。 云砚里小声道:“我娘亲在为你解围呢。” 顾从絮手中的龙化缓缓消退,他甩了甩手,蹙眉道:“多谢——他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迟早有一日,他会害死相重镜? 云砚里摇头:“我也不知,但我父尊似乎对九州的三毒十分厌恶,八成只是讨厌你吧。” 顾从絮却不这么认为。 云尊主那个眼神,分明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不像是对厌恶之人的模样。 三毒龙? 那什么三毒,和自己有什么鬼的关系? 顾从絮冥思苦想,连云砚里什么时候回去的都不知道,等到他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就瞧见原本乖乖坐在椅子上发呆的相重镜此时已经踮着脚尖爬上了塌,雪白的脚踝露在外面,正在悄摸摸蹬着足尖往锦被里钻。 顾从絮:“……” 顾从絮眉头一挑,快步走进榻边,一把扣住相重镜的脚踝。 相重镜吓了一跳,浑身一抖,那脚踝上已经恢复原状的金铃倏地一响,叮铛一声如风铃般,仿佛能刺破顾从絮的耳膜。 相重镜立马手忙脚乱地将锦被往身上盖,但他一时着急只盖住了肩头,露出半张通红的侧脸和鲜红欲滴的耳垂。 见到他这番模样,顾从絮就知道了,他淡淡道:“你醒了,还记得方才的事吗?” 相重镜头一回察觉到羞耻得要哭出来是什么感觉,他拼命蜷缩着身子往锦被里缩,喉中发出一声求饶似的呜咽,羞愤欲死。 来一道天雷劈死他吧。 第83章 飞升之人 相重镜的厚脸皮此时完全没了用武之地,他脸颊滚烫,整个人好像浇上一点水就能咕嘟嘟冒热烟。 顾从絮蹲在床榻旁,扒着床沿幽幽看着他,喊他:“爹。” 相重镜:“……” 相重镜恼羞成怒,被这个调侃的“爹”气得直接坐起来,将身上的锦被往顾从絮身上丢去。 “住口——” 顾从絮微微一偏头,锦被擦着他的耳朵飞出去,正好落在欢天喜地朝他跑过来的孔雀身上,将它巴掌大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 孔雀:“???” 相重镜本来以为顾从絮会嘲笑自己方才那副蠢样子,但恼怒地对上顾从絮的视线,才发现他满眼都写满了幽怨和委屈,一丝一毫的嘲讽都没有。 委屈? 相重镜心想:“你委屈什么,我被随印搞成这副丢人模样都没委屈。” 他瞪了顾从絮一眼,低低威胁道:“今日之事,不许再提。” 顾从絮巴不得这样,他现在只要一回想起相重镜那副父爱泛滥的模样就又难过又瘆得慌。 见顾从絮点头,相重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干咳一声,将凌乱的衣服理好,坐在床边用足尖往地上探来探去——方才他跳上床太急,鞋子不知被他扔去了哪里。 相重镜的足尖一动,那脚踝上的铃铛就叮铃作响,勾得顾从絮眼神一直往那半截雪白的脚踝上瞥。 最后在细细密密的铃铛声,相重镜终于探到了鞋,匆匆将鞋子穿上,道:“娘亲方才哭了,我去哄哄她。” 顾从絮点头,也没阻拦,看着相重镜一边绑头发一边快步走了出去。 顾从絮孤身在那陌生的院落坐了许久,鼻息间相重镜残留下来的气息随着风的吹拂越来越淡,他茫然伸出手想要去挽留,却感觉到那温暖的风从指缝缓缓流走。 直到整个房中相重镜留下的气息彻底消失,恶龙突然像是寻不到家的孩子,眸中全是破碎的失落。 就在这时,风再次带来相重镜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让蔫哒哒的恶龙猛地直起身来。 相重镜回来了。 顾从絮正要往外走去迎他,后知后觉嗅到那股味道中似乎掺杂一个陌生的气息。 不是云砚里,不是云尊主,更不是知雪重。 顾从絮疑惑地走到门口,往外瞥了一眼。 相重镜已经哄完知雪重,但却不是一个人回来,身后反而跟了一个容貌倾城的少女,正用痴迷又矜持的视线盯着相重镜猛瞧。 相重镜有些尴尬,根本不知要如何和她相处,只能尽量温文尔雅地拒绝:“真的不必侍奉,你……” 穿着粉裙的少女眨了眨眼睛,脆生生道:“尊主和夫人既然指使了我前来伺候少尊,我必定奉命行事。” 相重镜:“……” 相重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拒绝的话他一路上已说过无数次了,但这人却还是死死跟着,相重镜不好对少女恶言相向,只能任由她跟了回来。 相重镜刚踏入门口,本能去找顾从絮,视线一扫,就对上躲在柱子后,用一种看登徒子的眼神瞪着他的顾从絮。 相重镜:“???” 相重镜满脸懵然:“怎么了?” 顾从絮闷声道:“没怎么。” 说着化为一条小龙,一边咬着柱子一边盘着往上爬,不理相重镜了。 相重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少女似乎得到了准确的命令,相重镜的日常琐事她全都争抢着去做,就差替相重镜喘气了。 相重镜从未收到这么殷勤的照顾,哪怕是满秋狭也没细心到这个程度,但他并不觉得贴心,只觉得尴尬。 半日不到,相重镜便头痛地让云砚里将这少女送了回去。 整个院落终于清净了,相重镜还没松一口气,就见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乖巧地被白衣侍从带了过来。 相重镜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指着少年问:“到底是何意?” 白衣侍从传达云尊主的话:“少尊若是不喜欢女人,我们云中州模样端正身份尊贵的男人也到处都是,随便您挑。” 相重镜:“……” 相重镜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少女待他那般奇怪了,敢情是那个不靠谱的云尊主让他挑选道侣。 顾从絮还在那啃柱子,从窗户旁瞧见院子里朝气蓬勃的少年,几乎是恶狠狠地将牙嵌进柱子里,一口将木头撕了下来。 男人女人都有,呵。 顾从絮将嘴中的木屑啐了出来,冷冷心想:“那你云中州有龙吗?” 相重镜背后一寒,也终于明白顾从絮像是看登徒子一样看他了。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全然不管那少年眼巴巴看着他的眼神,沉着脸出了院落,朝着云尊主的大殿而去。 白衣侍从见他胆敢擅闯尊主大殿,连忙上前去拦:“少尊止步。” 相重镜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一脚踹开大殿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白衣侍从立刻就要冲上来,大殿内传来云尊主的声音。 “让他进来。” 侍从们立刻行礼:“是。” 大殿中,云尊主孤身一人坐在云椅上,撑着下颌居高临下看着相重镜,面无表情道:“有事?” 相重镜长身玉立,冷冷道:“你是何意?” “你在九州就是这般学的礼数?”云尊主道,“对着生父说话的语气该是如此吗?” 相重镜冷嘲热讽道:“是我的过错,在九州只顾着在夹缝中求生,从未去学过如何对待尊贵之人的礼数。” 云尊主看到相重镜脸上的冷意,也知晓自己一时失言,沉默片刻也不想再寒暄,开门见山道:“那两个人你不喜欢?” 相重镜:“……” 相重镜见果真是他做的,五指死死握紧,看着云尊主的眼神彻底没了暖意。 他不想和讲不通的人多说废话,直接道:“开落川之路的钥匙给我,我要回九州。” 就算知雪重和云砚里在此,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丢弃他下落川之人爱是谁是谁,他不查了便是。 相重镜追求了一辈子的自由却都无法如愿,现在就连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竟然也想操控他的人生。 相重镜只觉得啼笑皆非。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对云中州抱有什么妄想。 这话一出,原本漫不经心的云尊主倏地坐直,放在扶手上的手狠狠一握,他难得厉声道:“想都别想。” 相重镜木然看他,依然道:“我要回去。” 云尊主死死握着拳,冰冷的眸子中全是凛冽的威压,若是寻常人被他一个眼神注视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但相重镜却面不改色,甚至还敢抬眸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 两人对视许久,谁也不肯让步。 外面惊雷阵阵,相重镜肩上的幽火也烈烈作响,张牙舞爪地漂浮在身后,狰狞盯着云座之上执掌云中州生杀大权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雷鸣散去后,云尊主低声道:“你对那条三毒龙,果真是爱?” 相重镜想也不想,道:“是。” 云尊主被他这句不假思索的回答险些又被勾出了怒火,他勉强压抑着,沉声说:“你可知晓他的底细?” 相重镜理直气壮:“不知道。” 云尊主:“……” 云尊主险些被他气笑了:“从千年前三毒火焚烧地脉至今,你可知有多少人飞升云中州?” 相重镜默不作声。 云尊主也是个倔脾气,见相重镜不问他也不自己往下说,就冷着脸垂着雪白的羽睫和相重镜干耗。 看谁都能耗过谁。 相重镜:“……” 两人足足干耗了整整一刻钟,相重镜才面有菜色,勉为其难应了一声:“嗯?” 云尊主这才满意,对话终于继续下去。 “一人。”云尊主,“只有一人,还是足足受了数百道雷劫才奄奄一息入了云中州。” 相重镜终于有了反应,诧异看向云尊主。 千年来九州飞升之人无人去统计,再加上九州三门的执掌权在溯一手中,更是无人将飞升之人公诸于世。 原来这一千年来,只有一人得道飞升吗? 云尊主沉沉道:“只是两道三毒火就能将地脉毁成这样,而那条龙却全身上下皆是三毒,你就算是天生仙骨也无法被他这般侵害。” 相重镜不说话。 云尊主见他还是一副执迷不悟的神色,重重一拍扶手,冷声道:“云玉舟,我是在救你。” 相重镜垂眸看着手背上缓缓浮现的生死契,好一会才轻声道:“若我执意如此,会如何?” 云尊主恨不得一道天雷劈下来让被三毒龙迷失了心的相重镜清醒过来,他语调冷厉:“你最后会变成不知神智只知杀戮的怪物,哪怕我给你开了落川路,你也无法再回云中州,因为天道会用无数种办法将你毁去。” 相重镜的手指一颤,抬起头对云尊主道:“可他同我已经相依为命六十余年,我照样什么事都没有。” 云尊主终于忍不住起身走下云椅,衣摆和白发垂曳在地,顺着他的动作从白玉石的台阶上缓缓倾泻而下,他面无表情走到相重镜面前,身上那股如云雾冷冽的气息让相重镜眉头轻轻蹙起。 云尊主扣住相重镜的手腕,手指在他手背上一点,那隐在经脉中的生死契瞬间浮现在皮肤上,组成条条纹路顺着相重镜雪白的手腕蔓延至袖子里。 “你现在什么事都没有,那是因为他龙骨不全,缺乏三毒。若是他找全了龙骨,你这微不足道的生死契会顷刻被他毁去。”云尊主让他去看生死契,冷笑道,“三毒火连地脉都能烧毁,但那颗龙蛋却能焚烧多年而不毁,反而烧出个……天生身负三毒的怪物。” 相重镜眉头狠狠一皱,猛地睁开云尊主的手,冷冷道:“不许这么说他。” 若是知雪重在此处,肯定能瞧到云尊主头顶上的小云彩已经在落雨了,但云尊主脸上却没有丝毫变色,道:“你是铁了心要和他共生死?” “是。”相重镜眼睛眨都不眨地对上云尊主的视线,向他表明自己并非是在说玩笑,“你若是再往我那儿塞人……” 云尊主漠然看他,打算看他能说出什么威胁的话来。 反正对云尊主来说,任何威胁对他而言全都不值得一提,哪怕是生死契他都能轻而易举抹去。 这一番对话,相重镜也知道了云尊主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只是太过口是心非而已,相重镜也没像刚开始那样对他戾气那般大。 相重镜想了想,才突然勾唇一笑,淡淡道:“那我索性就和恶龙双修,生米煮成熟饭。” 云尊主:“????” 云尊主:“…………” 云尊主活了数千年,头一回被气得不顾形象地怒道:“逆子!” 终于见那仿佛无情无欲的仙人一样的云尊主被他硬生生拽下神坛,有了那么点人情味,相重镜很满意。 云尊主被气懵了,猛地一挥袖:“给我退下。” 相重镜也不生气,颔首一礼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道:“尊主,最后一个飞升之人,叫什么?” 云尊主已经坐回了云椅上闭目养神,看起来被气得不轻,他对这句话置若罔闻,根本没想搭理他。 相重镜:“尊主?尊主。” 云尊主还是不理他。 相重镜唇角抽了抽,好半天才艰难地从牙缝里飘出来两个字:“父尊。” 云尊主倏地张开眼睛,撑着下颌终于冷淡开口。 “溯一。” 相重镜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半天才意识到云尊主是他回答他方才那个问题。 九州最后一个飞升入云中州的人。 名唤溯一。 奇怪的是,相重镜听到这个名字并未觉得震惊,反而产生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溯一果真不会那么容易被他杀死,必定还是留有后招的。 这个后招八成就是在云中州飞升的导火索。 相重镜骤然警惕起来,追问道:“那他现在在何处?” 云尊主又阖上眼睛装睡了。 相重镜:“……” 若非不是知晓了一点云尊主的性子,他肯定会觉得此人是在厌恶自己。 也不知道云尊主这种臭脾气到底是怎么才娶到貌美如花温柔温婉的知雪重。 相重镜面有菜色,捏着鼻子又不情不愿叫了声父尊。 父尊又睁开眼睛,睨他一眼,才慢慢起身,道:“随父尊来。” 相重镜:“……”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抬步跟上了云尊主。 云尊主此人太难伺候,自从相重镜叫了他父尊后,他便像是上了瘾,每回答一句话都得等相重镜唤父尊之后才肯解答。 一路上相重镜来来回回地收缩五指,想要将琼廿一召出来同此人打一场,但又强行遏制住这种冲动。 云尊主带着他走了好一会,穿过层层云雾,终于在一处高耸的石墙停了下来。 相重镜奇怪地看着那堵平平无奇的墙,不知云尊主到底要带他去哪里。 云尊主拢着袖子,伸出一只手轻轻扣了扣面前的石墙。 很快,石墙一分为二,露出面前一条直通往地下的阴森石阶。 底下一阵漆黑,连一簇火光都没有。 云尊主抬步踩着石阶下去,相重镜有些害怕,但还是强撑着操控着幽火跟着走下去。 石阶蜿蜒曲折,不知通往何处,且越往里走便越冷,相重镜强撑着不肯露怯,勉强走了片刻,云尊主终于停下了步子。 相重镜悄悄松了一口气,道:“溯一在这里?” 云尊主“嗯”了一声,视线微微一瞥,周围发出轻微的闷响,墙壁上的烛火突然亮起,一盏接着一盏,顷刻将周围的光芒照亮。 在周围灯火彻底燃起的一刹那,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仿佛藤蔓扎根的声音。 相重镜疑惑地朝着声源看过去,瞳孔骤然一缩。 石阶通往的地方是一处空旷的地底宫殿,此时他和云尊主正站在偌大宫殿唯一两处能落脚的地方,面前巨大的锁链绑缚着一人的双手,强行将他吊在半空。 巨大比人还要粗的藤蔓从地底不知多深的地方生长,根须已经深深扎在那人的身上,隐约能瞧出根在皮肤扎根时的紫色脉络。 从相重镜的视线看去,正好能瞧见那人的脸。 相重镜怔然。 是溯一。 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却连死都是一种奢侈,只能木然看着藤蔓在自己身上一寸寸扎根,直至整个身体只剩下一层皮之外,全是遍布骨骼的根须。 相重镜看了他许久,偏头去看云尊主。 云尊主看着溯一的眼里还有残留未散的恨意,他冷淡开口。 “当年,便是他将你从落川扔下九州。” 第84章 浮屠杀孽 相重镜来云中州就是为了寻找当年将他扔下九州之人,他面无表情看着被藤蔓包围的溯一,沉默许久才道:“他是何时飞升入云中州的?” 云尊主拢着袖子想了想,道:“数百年前。” 相重镜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神魂转世,是溯一算计了数百年的。 他将溯一交给他的浮屠塔拿了出来,递给云尊主:“这是什么?” 云尊主垂眸瞥了一眼,漫不经心接了过来,好一会才微微挑眉,来了点兴致:“这是佛门之人的‘杀孽’,你为何会有这个?” 相重镜一怔,佛门?杀孽? 佛门之人不是以慈悲为怀…… 哦,对,溯一是个妖僧,根本不知慈悲二字怎么写。 “九州修佛之人甚少会有杀孽,但若是沾染三毒的佛门中人,八成会将杀孽修成浮屠塔。”云尊主便抬手将浮屠塔还给相重镜,“这浮屠塔中的杀孽应当被用以逆天改命了……” 他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瞳孔骤缩,还未递到相重镜手中的浮屠塔猛地用力一捏,琉璃似的小塔瞬间被捏出一道裂纹。 相重镜蹙眉,提醒他:“尊主?” 云尊主已经来不及去纠正相重镜的称呼,他眸子沉沉:“你知晓这浮屠塔被用在何处了?” 见云尊主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相重镜犹豫一瞬,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神魂未全转世的消息告诉他。 不对,神魂转世? 相重镜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骇然看向手中浮屠塔。 神魂不全。 利用滔天杀孽转世。 溯一提前数百年飞升入云中州…… 相重镜恍然大悟,终于将这些看似不相连的细节连成合理的解释。 云尊主险些将那浮屠塔捏碎:“玉舟,浮屠塔到底……” 相重镜正要说话,一旁窸窸窣窣的藤蔓间,突然传来一个嘶哑至极的声音。 相重镜没听清,偏头看去。 溯一眉心已经缓缓长出花芽,他缓缓张开双眸,露出两瓣花纹的瞳孔。 他嘶声唤道:“阿镜……” 相重镜已经知晓这溯一必定身负三毒,那瞳孔中的三瓣花纹许便是贪嗔愚的化身,他足尖一点,御风飞至溯一面前,垂眸漠然看着他。 云尊主眉头紧皱,视线一瞥,一枝手腕粗的藤蔓缓缓爬到相重镜脚下,给他做踏脚。 相重镜也没客气,踩在藤蔓上,轻声道:“你是哪个?” 溯一抬眸看着他,并不回答他这句话,反而轻声道:“你杀了他会后悔……” 相重镜不耐烦地伸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未说完的话死死扼在喉中,冷冷道:“这句话我已经听够了。” 溯一被掐住,整个脖子似乎一截腐朽的木头似的,发出轻微的声响,连咳都咳不出声。 “你在数百年前就盘算着利用浮屠塔让我转世复生,哪怕神魂不全却依然执意如此。”相重镜凑到他耳畔,像是看破什么似的,冷然一笑,“难道后悔千年前杀掉我的,不是你吗?” 溯一浑身一颤。 看到溯一对这句话反应这么大,相重镜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他慢悠悠将掐着溯一脖子的手放下,似笑非笑:“多谢大师为我解惑,让我费解许久的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 相重镜一直都不解为何自己当年在槐树下恢复前世神魂记忆后,却又要用摄魂强迫自己忘记所有记忆。 现在同溯一接触这几次后,他终于想通了。 溯一折腾了千年,残杀九州之人补给身体所需的三毒以及修杀孽浮屠塔,为得便是能让相重镜在保留神魂记忆的情况下转世重生。 花费了这般代价,他所求必定是前世相重镜记忆中的东西。 “你想要我记忆里的什么?”相重镜垂眸嘲讽地看他,“我就在此,你来拿。” 溯一双手被锁链死死绑缚,那锁链几乎深陷如骨肉中,他轻轻一动,血当即泼了下来。 只是他浑身骨血已经被藤蔓须藤占据,那些血已经是最后一捧。 相重镜看着看着,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溯一身上的三毒已经在落川之路上被天道雷劫悉数劈毁。 他已是个彻彻底底不受三毒控制的人。 相重镜又开始不解了,溯一既然并非三毒,为何又要将自己扔下九州? 他正要再问,却见溯一眸光越来越暗,仿佛人死前最后的灿光。 相重镜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却见溯一奋力凑到相重镜耳畔,口中似乎向衔着什么东西,悄无声息放在相重镜肩上。 相重镜正要后退,耳饰上的幽火猛地窜出,将那个东西卷了起来。 溯一似乎轻笑了一声,最后低声喃喃了几个字。 “阿镜。” “对、不起……” 相重镜垂在一旁的五指轻轻一动,铃铛声响起。 下一瞬,溯一眉心的花芽骤然开出一簇花团,眸中那两簇花瓣却仿佛凋谢似的,缓缓黯淡一瓣。 云尊主冷冷瞥着,手腕一转,溯一已经彻底死去的身体骤然化为一道道石屑,噼里啪啦落下深不可见底的深渊。 相重镜孤身站在藤蔓之上,看着面前盛开得极其妖艳的花,幽火将溯一吐出的那块东西上的污秽烧干净,乖顺地递到相重镜掌心。 相重镜垂眸看了看。 那是一小截龙骨。 云尊主将藤蔓召回,相重镜轻巧落到他身边,微微颔首,道:“父尊。” 云尊主听到这句“父尊”没有半丝神情,他的神色反而比之前更冷:“你知晓那浮屠塔的杀孽去何处了,是吗?” “是。”相重镜面无表情道,“我前世惨死,神魂未全被浮屠塔杀孽送入轮回。” 云尊主手中的浮屠塔险些被他彻底捏碎,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相重镜的视线全是剧烈的挣扎。 相重镜一动不动,见他眼眶发红一言不发,轻声开口:“若是尊主消不了气,我可以自戕在此,将肉身还给您。” 云尊主瞳孔剧缩。 相重镜并非是在说玩笑。 浮屠塔的杀孽能让神魂不全之人强行入轮回,但那个降生的孩子和母亲必定要经受无数杀孽所带来的的痛苦。 九州之人女修修至大能之人甚少,溯一不能保证相重镜转世后身上所带的杀孽会不会早还未凝成胚胎时便害死孕育他的母亲。 所以,溯一选择了让相重镜转世入云中州。 修仙之人的仙骨能让相重镜平平安安降生。 而知雪重…… 哪怕修为再高,也无法承受那么多浮屠塔的杀孽。 相重镜知晓云尊主性情冷傲,最重视的便是知雪重一人,而相重镜却将知雪重害成现在这副病弱体虚的模样。 相重镜一想起那个温柔善良的知雪重是因受自己牵连才受了那么多苦,心间酸涩带着隐秘的疼痛。 云尊主沉默半晌,突然轻轻一闭眸,再次睁开中,眼睛已经恢复平静。 “在雪重怀有身孕时,医师便曾告知过我们,若是生下孩子,雪重的身体会损伤极大。” 相重镜垂下羽睫。 “可她却执意要生下你们。”云尊主声音越来越轻,几乎算得上是罕见的温和。 相重镜一愣,正要抬头却感觉云尊主那带着云雾冰雪气息的手缓缓落在自己头顶,生疏地来回抚了两下。 相重镜听到云尊主道:“这不是你的过错。” 相重镜的眸子缓缓张大。 这不是他的过错……吗? 云尊主并非是个矫情之人,能说这么多话已经是极限了,他只抚摸两下就飞快将手缩回来,干咳一声一挥衣袖,淡淡道:“走吧。” 说罢,他缓步拾阶而上。 相重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才抬步跟了上去。 *** 雪重苑旁。 顾从絮正双手环臂,冷冷瞪着院中哼着小曲浇花的少年。 少年大概是哪个仙家的小公子,本来还对九州来的少尊不屑一顾,但云尊主有令只能不情不愿地来了,没想到那穷乡僻壤出来的少尊相貌竟然比云中州任何一人还要明靡艳丽。 少年方才看得眼睛都直了,当即打算留下。 若是能和少尊结为道侣,倒也不亏。 只是…… 少年将手中的小瓢放下,不满地看向扒着窗棂古怪看他的顾从絮:“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总是看我?” 顾从絮盯着他并不说话,心里盘算着此人到底能不能吃,如果一口吞了会不会给相重镜惹来麻烦。 少年本来极其不悦,但对上顾从絮的视线,不知道怎么更多呵斥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天生仙骨的人对危险的感知极其敏锐,他有种预感,若是自己再多说一句话,面前这人可能真的会杀了自己。 少年紧皱眉头,往旁边走了两步,却见那人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盘菜一样依然死死盯着他。 少年:“……” 少年正打算换个地方浇花,顾从絮终于开口了:“去给我找酒来。” 少年一愣,终于忍不了怒气冲冲道:“我又不是下人,凭什么帮你找酒?” 顾从絮倒是诧异了:“你不是来服侍少尊的吗?” 云中州的下人竟然不会帮主人倒酒吗? 少年哼了一声,道:“我是奉尊主之令,前来侍奉少尊的,若是少尊对我有好感,我们或许还能结为道侣。” 顾从絮:“……” 顾从絮整个人都石化了,他呆呆看着趾高气昂的少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愕然道:“结为道侣?” 少年:“对。” 顾从絮气得半死,他一直以为那少男少女是真的来伺候的下人,没想到竟然是让相重镜选道侣的吗?! 连一个贴身伺候的下人顾从絮都能醋得将那柱子咬断,更何况道侣了。 顾从絮七窍生烟,眼睛四处搜寻,打算看看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再去咬着发泄,正在四处找东西时,相重镜从外面回来了。 少年一看到相重镜那张脸,眼睛直直放光,正要跑上前去,顾从絮已经火急火燎地从窗户跳出来,怒气冲冲迎了上去。 “相重镜!” 他需要一个解释! 相重镜还在想溯一的事,含糊应了一声,抬手将掌心的龙骨往顾从絮胸口一按,心不在焉地走了。 顾从絮目瞪口呆,正要将他拽回来,却见他胸口的龙骨化为一道白光倏地钻入他的体内,将那残破的龙骨再次补齐了一角。 龙骨? 顾从絮有些诧异,云中州竟然还有龙骨? 当年他不是只将龙骨扔到九州吗,哪来那么大的劲能扔到云中州? 他正要问个清楚,一回头就瞧见那少年正眼巴巴地凑到相重镜面前献殷勤,一口一个少尊叫得可甜了。 顾从絮:“……” 顾从絮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沉着脸抬步上前,打算看看两人在说什么。 少年满脸笑容:“少尊,尊主说让我……” “哦。”相重镜似乎才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应了一句,“你走吧,我不喜欢你。” 少年:“……” 少年一僵,好一会才勉强露出一抹笑容,艰难道:“我是哪里做得不对,惹了少尊厌恶吗?” 相重镜摇头:“没有。” 少年:“那……” 相重镜满脑子思绪纷杂,一会是溯一,一会又是知雪重,一会又想到顾从絮身上的三毒,整个人身心俱疲,他根本不想去应付一个陌生人。 顾从絮从后面怒火朝天跑过来要说法,还未开口突然被相重镜一把扣住了手腕。 恶龙一愣。 相重镜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紧紧和顾从絮五指相扣,随着本心,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口。 “我只想和我的龙结为道侣。” 顾从絮:“……” 顾从絮:“????” 第85章 不得自由 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相重镜,又哆哆嗦嗦看向顾从絮,突然拔腿就跑,不知是知难而退还是被那传说中的三毒龙给吓跑了。 相重镜正要松下一口气,突然感觉自己的五指被人用力一握,诧异一回头,就对上顾从絮发光的龙瞳。 相重镜:“……” 相重镜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随着本心说了什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看着顾从絮。 顾从絮看到他这个反应,倏地一愣,这才意识到相重镜方才那句话并非是出自真心,而是把他当成应付那个少年的工具。 恶龙方才还飘在云间的心骤然坠入万丈深渊摔了个粉碎,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乍一看极其怪异。 只是相重镜的一个表情,就几乎让顾从絮尸骨无存。 顾从絮浑身冰冷,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正要将手从相重镜五指间抽出来,省得让他看笑话。 但他手指才刚动,相重镜就像是被惊到了似的,手指猛地扣紧,不肯让他抽出去。 顾从絮深吸一口气,对上相重镜还未退去震惊的眼神。 一腔真心被冷水当头浇下的感觉并不好受,顾从絮以为自己会像平常一样怒气冲冲地咬东西,可他现在内心却如同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甚至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做什么?”顾从絮有气无力地挣了挣手,相重镜依然死死扣着,他惨笑一声,“你是打算看我笑话吗?” 相重镜立刻摇头:“我没有。” 六十年前相重镜神魂不全,就连感情认知都极其单薄,而在三毒秘境融合一部分神魂后,他逐渐找回感情,但因经验缺乏,对情爱一事依然不通。 相重镜不懂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但他有种预感,若是现在放了手,定会后悔终生。 相重镜拼命思考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但思考的空隙他的小指无意识地勾着顾从絮的手背,焦急地摩挲着。 这个小动作将顾从絮撩得手背上缓缓爬上漆黑的鳞片,就连眸瞳也有些发红。 相重镜平日里嘴头上撩拨人根本就是纸糊的老虎,顾从絮习惯了后一点都不惧怕,甚至还能反将一军,去看相重镜被反撩着面红耳赤的神情。 但顾从絮不得不承认,有时相重镜无意识的小动作却更能将人撩得神魂颠倒,难以招架。 顾从絮呼吸急促了几分,他难得冲相重镜龇了龇牙,沉声道:“相重镜,你知道招惹一个还在交欢期的龙,会是什么下场吗?” 相重镜小指猛地一僵,这才意识到顾从絮的交欢期竟然还没过去。 两人面面相觑,正在这时,脚下突然传来一声“啾叽”,相重镜本能往下一瞥,发现孔雀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相重镜:“……” 相重镜如蒙大赦,忙将顾从絮的手松开,弯下腰来将孔雀捧在掌心。 顾从絮被松开了手,却并不觉得难过了。 方才相重镜那副模样根本就不是将他当成工具的架势,或许那句话…… 真的是发自真心? 顾从絮强行按捺住死灰复燃般的狂喜,正要用神识进入他识海里瞧一瞧,相重镜突然道:“三更,你喂孔雀吃什么了吗?” 顾从絮眉头紧皱:“没有。” 相重镜将孔雀给他看:“可是它……” 顾从絮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突然一愣。 这孔雀才刚破壳没多久,竟然已经长胖了一圈,看起来真的像是被喂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的。 “没有。”顾从絮又说了一句,“它一直都在这里,哪里都没去。” 相重镜若有所思,意识到孔雀可能是吸收了云中州的灵力,所以比九州生长得快。 他将孔雀置于眼前,尝试着道:“孔雀,你会解摄魂吗?” 孔雀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似乎还在记恨被“爹”丢弃,还被闷在被子里大半天的事。 相重镜也想起来自己被下了随印后抱着三更唤儿子的事,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对不住,我眼神不太好使,你若是将摄魂解了就能好了。” 孔雀神智似乎已经开了,听到这句话扑扇着翅膀啾了一声,似乎在质问“真的吗?” 相重镜点头保证:“真的。” 孔雀又犹豫地看了他半晌,这才蹦到相重镜的指尖站稳,豆粒大的眼睛盯着相重镜的眼睛。 顾从絮手指猛地一蜷,整条手臂化为龙的利爪,沉沉盯着孔雀,好似它有一丝一毫伤害相重镜的趋势他就上前将它活撕了。 孔雀被不知名的杀气激得抖了一下,眸瞳再次闪现当初摄魂的花簇模样,只是这次不同的是,花簇旋转的方向却是和之前相反的。 与此同时,直直看向孔雀那双摄魂眼睛的相重镜眸瞳猛地涣散,失神地盯着虚空,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耳畔的所有声响似乎被一层琉璃墙隔住,相重镜怔怔看着顾从絮气急败坏地上前将他抱住,怒气冲冲将他掌心的孔雀甩飞,焦急地对着他喊着什么。 相重镜听不到,更无法回应,神智仿佛坠入黑暗似的,缓缓失去意识。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孔雀的鸣叫,相重镜倏地张开眼睛。 孔雀破开漆黑云雾,缓缓落在相重镜手上,漂亮的眸子流下两行清泪。 “主人。” 相重镜垂眸漠然看他,道:“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孔雀道:“主人,地脉被三毒火焚烧,灵力中残存的三毒能将九州修士化为受三毒操控的怪物,只靠您一人无法驱除所有三毒。” 相重镜冷冷看他:“那你呢?” 孔雀喃喃道:“地脉不可毁,主人,我需要地脉灵力维持人形,我……孔雀不想一生任人玩弄取乐。” 相重镜轻轻闭眸:“你也要离开吗?” 孔雀痛彻心扉,沉默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颔首道:“我不愿化为凡物,除非主人对我用摄魂,让我追随于您。” “摄魂?”相重镜笑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孔雀华美的翎羽,柔声道,“你不是不愿受人玩弄,被操控一生吗?若是如此,我同三毒有何分别?” 他抬手轻轻一震手指,孔雀展开羽翅,茫然看他。 相重镜笑道:“走吧。” “全都走吧。” 这是孔雀一生中最心不甘意难平之事。 他背弃了自小养他长大的主人,为了追求所谓的自由,展翅离开。 坠入回忆深处的相重镜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隐约知晓摄魂已解,他当年被自己封印的记忆也已经彻底恢复。 同之前破碎的记忆碎片里一样,相重镜的前世便是守护地脉的宗门宗主。 相重镜自幼无父无母,自小便被当成下一任宗主被族人们抚育长大。 族人们待他极其严苛,相重镜从来不得丝毫空闲,自小到大身边只有一个名唤溯一的玩伴,除此之外皆是在无尽的功课和修炼中度过。 在相重镜的记忆中,溯一是个极其有趣的人。 他虽修佛道,性子却极其欢脱,成天变着法子哄相重镜笑,就连孔雀也是他不知从哪里寻来给相重镜打发时间的。 三毒火第一次焚烧地脉时,十九岁的相重镜已是宗主,他从高山之巅纵身一跃而下,从万丈深渊直入地脉,以血筑成法阵,将地脉深处焚烧的三毒火瞬间熄灭。 也是那次,让本不服气年纪轻轻的相重镜做宗主的族人闭了嘴,不情不愿尊他为宗主。 但两年后,三毒火卷土重来,这一次相重镜却没有像第一次那般幸运,他几乎耗费了全身的血化成巨大的法阵,才堪堪将火熄灭,并用封印彻底将三毒火封印入地底。 等到溯一赶过去的时候,相重镜已经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溯一慌张将他抱起,用灵力为他止血修复破碎的经脉。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一缕残存下来的黑雾悄无声息爬上溯一的衣襟,缓缓钻入他的经脉中。 自那之后,相重镜便一直在养伤,他对溯一极其信任,地脉的后续清扫和封印全交于溯一去处理。 养伤的那段时间,相重镜闲着无事教孔雀摄魂,孵龙蛋,剩余的时间全都在仰着头看着墙外漂浮的柳絮。 溯一将寻到的温养灵脉的药端来给他,瞧见他一直盯着外面的天空瞧,笑道:“我每次来,你都在盯着那树发呆,喜欢我给你种一棵?” 相重镜拢了拢红色鹤氅,懒洋洋道:“不了,我只是喜欢白絮。” 溯一将药递给他,道:“那白絮有什么好看的,飘来飘去,烦人得很。” 相重镜笑了,将药一饮而尽,不可置否。 他自幼便活在族人为他安排的道路上,不能踏错半步,仿佛被人操控的提线傀儡,永不得自由。 相重镜喝完药,将视线再次落在天空中如雪似的白絮上,他突然感慨了一声:“真好。” 溯一挑眉道:“好什么?” 相重镜伸出手,隔空抚摸墙外翻飞的柳絮,眯着一只眼睛笑吟吟地道:“若是三毒火再次烧起来,我可能要以身殉道了。” 溯一身体猛地僵住。 相重镜笑得没心没肺,死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种解脱,他似有些感慨地道:“下一世真想转世成一片白絮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就算被人踩在泥污中,也好过被禁锢在一隅,不得丝毫自由。 溯一手指一顿,沉默看了他半晌,轻声斥道:“胡说什么。” 相重镜闷笑起来。 突然,漫天白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占据相重镜全部的视线。 接着,白絮散去后,面前已是漆黑一片。 漆黑的秘境中,刚刚破壳的小龙活蹦乱跳地在空中飞舞,在烛火照映下仿佛是一条绸带,随着风自由飞舞。 相重镜坐在枯枝上,仰着头呆呆看着,不知为何突然泪流满面。 小龙在空中飞了好半天,欢天喜地地落下来,趴在相重镜的膝盖上,仰头看着他的脸,疑惑道:“你怎么啦?” 相重镜疑惑地抬手一抚,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落了泪。 他自嘲一笑,漫不经心地擦干泪痕,笑着抚摸着小龙的脑袋,柔声道。 “你就叫……从絮吧。” 第86章 三毒秘境 相重镜猛地抬起手,瞳光涣散一把抓住了顾从絮的衣袖,力道之大连直接都一阵青白,手腕狠狠发着抖。 他嘴唇发白,盯着虚空,许久才低喃道:“走啊。” 摄魂生效后,顾从絮生怕孔雀再给相重镜下什么奇怪的令,一边困住扑腾乱飞的孔雀一边将相重镜抱起来放在榻上。 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顾从絮一愣,忙凑上前:“什么?” 相重镜用尽全力想要推开他,指尖却紧紧抓着顾从絮的袖子。 “走。” “别被困在这里。” 顾从絮没怎么听清,一把扣住他的手,拧眉道:“啊?不在这里?那我们回九州?” 相重镜摇头,不知在否认什么。 顾从絮见他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抬手将孔雀抓过来,掐着它的脖子……顾从絮试了一下发现这孔雀都肥成一个球了,根本找不到脖子在哪里。 顾从絮只好拎着孔雀两条小短腿,沉着脸甩来甩去,冷冷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孔雀被倒吊着甩得七荤八素,哭着啾啾控诉。 顾从絮不耐烦道:“听不懂,说龙话。” 孔雀:“……” 顾从絮和孔雀的交谈相重镜一概不知,他仿佛陷入在永远都逃脱不了的噩梦中醒不过来,耳畔无数声响将他震得几欲吐血。 “你生来的使命便是保护地脉。” “你双亲以身殉道,熄灭三毒火,你也合该葬身地脉三毒火中!这是命数啊重镜。” “相重镜……” “你该一生守护秘境。” “你该殉道——” “你该……” 你该为了使命放弃那可笑的自由。 相重镜手指发着抖,看着顺着剑锋缓缓浸湿他衣摆的血,一点点抬起头。 溯一满脸泪痕,手握着刺入胸口的剑锋,他惨笑一声:“重镜,你要杀我吗?” 相重镜紧紧握着剑,一言不发。 溯一原本低声笑着,而后不知为何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他浑身浴血,放声大笑,那张满是悲悯的脸早已化为厉鬼似的狰狞。 “阿镜想杀我?” “哈哈哈重镜要杀我!” “我竟然要死在相重镜手中!” 他语调越来越阴冷 ,看着相重镜的眼神也逐渐盈满杀意。 “三毒皆由心生,你这虚伪之人妄图消除九州所有三毒,难道是要杀尽天下人吗?” 相重镜漠然看着他:“溯一,你入魔了。” “入魔?”溯一森然看他,压低声音道,“那你不妨猜一猜,我是因何入魔?” “愚钝?” “嗔恨?” 相重镜手腕猛地一抖,正要将剑抽出,溯一却不退反进,任由相重镜冰冷的剑锋刺穿他的胸口,后心带出一道狰狞血痕。 相重镜躲闪不及,被浑身是血的溯一一把扼住脖颈。 溯一一边狰狞看他,一边簌簌落着泪,他掐住相重镜的脖颈却不用力,眸瞳仿佛被利刃切割,一点点变成三瓣如花似的契纹。 相重镜怔然看他,嘴唇发抖:“溯一……” 溯一仿佛被眸瞳漆黑的雾彻底切割成好几个人格,他一会悲悯看着相重镜,一会又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而那入魔后的人格缓缓占据他的本心,掐在相重镜脖颈的手也在一点点用力。 相重镜瞳孔一缩,只觉眼前红光大放,夺去他的所有视线。 等到他再次反应过来时,溯一已经躺在相重镜用血化成的消除三毒的阵法当中,血流了满地。 他瞳孔虚无,缓缓看着虚空,在濒死的前一瞬眸瞳三瓣花契纹终于散去,他仿佛从什么地方夺回了最后一丝神智。 “阿镜……” 相重镜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因逆着光让人瞧不出他的神情。 溯一声音越来越弱,挣扎着将最后一句话送入相重镜的耳畔。 “三毒不灭,不死啊。” 相重镜心神大震,彻底从记忆中苏醒。 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息着,喉中全是浓烈的血腥气,就连顾从絮在他耳畔大声说着什么都没听清。 足足过了有一刻钟,相重镜耳畔的嗡鸣这才一点点散去,他强行咽下喉中一口血,头昏眼花地从床榻上踉踉跄跄地起身,道:“三更,我们要回九州了,溯一可能……” 相重镜话还没说完,视线就落在了不远处的顾从絮身上,话音戛然而止。 顾从絮正在捏着孔雀打,小尖牙龇着,似乎打算尝尝孔雀到底是什么味道。 相重镜抖 声道:“三更?” 顾从絮这才回过神来,瞧见相重镜终于清醒了,脸上一喜,将手中孔雀随手扔到窗外去,快步而来:“你没事了?!” 相重镜轻轻摇头。 顾从絮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刚才说了什么?” 相重镜来不及多想其他的,又重复一遍:“我说我们要回九州一趟,溯一可能还未死。” “还没死?”顾从絮诧异道,“你不是用幽火把他烧成灰了吗?怎么可能没死?”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方才那块龙骨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相重镜眸子深沉,道:“溯一交给我的。” 顾从絮:“???” 顾从絮诧异看他。 相重镜便将云中州溯一之事和顾从絮一一说了,他一边说一边将凌乱的衣衫整理好,匆匆道:“我们现在就回去。” 两人回来云中州还没三日,就要再回九州,首先不同意的便是云尊主。 云尊主面无表情,大殿外暴雨滂沱,他冷冷道:“回九州做什么去?” 相重镜认真道:“杀个人。” 云尊主:“……” 云尊主拧眉,抬起手凝成一道天雷,随意道:“你想杀谁,我帮你降天雷。” 相重镜奇怪道:“云中州之人能干涉九州因果吗?” 云尊主的手一僵。 云砚里哪怕下了九州去找人,也很少去掺和九州之人的因果,相重镜之前就觉得云中州和九州毕竟有天道阻隔,应该不能擅自干涉。 现在看云尊主的反应,果真如此。 云尊主不耐道:“少废话,你要杀谁?” 相重镜无奈失笑,道:“我自己下去就好。” 云尊主:“不许。” 相重镜见他这般固执,心道这得干耗到什么时候去,索性行礼告辞,转身就走。 云尊主立刻起身:“你去哪里?” “找娘亲。”相重镜道。 云尊主:“……” 片刻后,云砚里满脸茫然地指着自己:“啊?我?又下九州?!” 云尊主坐在云椅上,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啊?!”云砚里简直受够了九州那贫瘠的灵力以及被压制大半的修为,虽然东西很好吃就是了,“玉舟不是找回来了吗 ?” 相重镜冲他无辜一笑:“因为玉舟还要回九州,省得你再找一遭,你就同我一起下去吧。” 云砚里:“……” 云砚里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歪理?! 相重镜本来也不想带云砚里下去,但云尊主大概是不信任他,唯恐他跑到九州就再也不回来了,便让云砚里过去当监工。 云尊主拧眉道:“你就下去瞧着他,等他办完事就带他回来,又不让你做其他的。” 父尊都发话了,云砚里只好委屈地点点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相重镜对云尊主道:“我最多回一月,最好别让母亲知道。” 云尊主哼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相重镜知晓这世上最关切知雪重之人便是云尊主,也没多说,带着云砚里溜了。 一出了大殿,云砚里就怒瞪相重镜:“你又回九州干什么去,云中州到底哪里不好,你和我说,我让父尊改还不成吗?” 相重镜没解释,他不想将云砚里牵扯进去。 云砚里喋喋不休,一直等上了画舫,顺着落川之路下九州,云砚里还在嘚啵嘚啵,看着相重镜的眼神颇有些幽怨。 相重镜只好道:“到了九州尽管去吃你的玩你的好了,不必跟在我身边,等到我忙完了自然会随你一起回云中州。” 云砚里迟疑道:“真的?” 相重镜点头。 云砚里这才消停了。 下落川速度极快,比回云中州花费的时间少了大半,两人几乎还未多谈几句,从画舫上便能隐约瞧见下方的九州大陆。 以及……那高耸入云的无尽楼。 相重镜:“……” 满秋狭还真的在落川旁建了无尽楼?! 下方的无尽楼中。 落川一望无际,岸边因拍打的江水太过冷冽,甚少有人经过。 满秋狭孤身一人坐在无尽楼顶,百无聊赖地去画远处的风景。 无尽楼花了半日建好,满秋狭住进来后便一直在画画打发时间,身边一沓的美人图草稿,全都是未画脸的。 满秋狭漫不经心地看着风景,隐约听到有人唤他。 他垂眸一瞧,宋有秋不知何时到了,正戴着面纱在下方冲他蹦着招手。 满秋狭排斥整个三界所有相貌丑陋的人, 虽然宋有秋长得平平无奇,但奈何他实在是很有眼色,无论何时来见满秋狭全都会带着面纱挡住那张脸。 满秋狭朝他一招手:“上来。” 宋有秋忙颠颠爬了上去。 满秋狭道:“何事?” “大事!”宋有秋一屁股坐在满秋狭身边,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干巴巴的饼啃了一口,看起来累得不轻,他吃了两口,才道,“曲危弦失踪了。” 满秋狭蹙眉:“失踪?” 宋有秋点头。 满秋狭道:“关我何事?” 宋有秋:“……” 宋有秋又道:“宿蚕声……也下落不明。” 满秋狭这才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他前几日就被重镜打死了。” “没有。”宋有秋道,“听上遥峰说他的本命灯还亮着,就是不知人去了哪里。” 满秋狭对这个并不感兴趣,爱死不死。 宋有秋啃完了饼,拿出来一个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满秋狭随意瞥了一眼,发现那上面全是整个九州修为数一数二的人物。 他难得来了兴致:“这些人怎么了?” 宋有秋道:“全都在一夕之间失踪了。” 满秋狭有些诧异。 没有太大的事宋有秋不会来寻满秋狭,他抹了抹额角的汗,道:“还有一件事……” 满秋狭:“嗯?” “三毒秘境……”宋有秋说完这四个字,本能打了个寒颤,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眼里竟然有些恐惧。 “昨日子时,突然打开了。” 满秋狭悚然一惊。 三毒秘境一般是六十年一开,千年来从来如此。 上一次三毒秘境打开也才几个月的事,现在怎么……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时,天边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满秋狭猛地抬头看去。 相重镜没等画舫落地便御风从落川之路上跃了下来,笑着在半空打招呼。 满秋狭一喜,立刻将什么三毒秘境抛诸脑后,扬声道:“重镜——” 相重镜也扬声说:“可以拆楼了!” 满秋狭:“……” 宋有秋:“……” 第87章 烈火焚身 哪怕是建在落川旁的无尽楼,宋有秋也尽心尽力建得精致无比。 相重镜走进来瞧了瞧,啧啧称奇。 一旁的满秋狭恨不得直接趴到他脸上去数他的睫毛,整个人像是服用了多年寒石散的瘾君子乍一断了药,痛苦渴求许久才终于得到了药似的,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痴狂的状态。 云砚里下了九州后,带着小凤凰继续溜达着去买吃的去了。 顾从絮双手环臂跟在身后,瞧见满秋狭恨不得整个人都贴相重镜身上去,彻底忍不住上前,手指化为龙爪,悄无声息贴到满秋狭脖子上。 满秋狭被那杀意和寒气逼得浑身一僵,立刻往旁边一撤。 相重镜正在打量无尽楼,没注意到两人的交锋,一回头发现满秋狭离他老远,疑惑道:“怎么了?” 顾从絮已经将龙爪收了回去,正咬着指尖上的生死契,冲相重镜一笑,好像拿利爪抹别人脖子的不是他一样。 满秋狭:“……” 满秋狭摇头。 没怎么,就是差点变成恶龙下酒菜。 宋有秋颠颠跟在相重镜身后,因为满秋狭的前车之鉴他不敢靠太近,笑嘻嘻的:“剑尊,云中州如何?我们还以为你要在云中州待着一直不回来呢。” 相重镜笑了笑:“还好——我离开这几日,九州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溯一其中之一的分身被他重伤,必定会需要庞大的三毒来疗伤、重塑肉身。 宋有秋一肃,忙将这几日的消息一一和相重镜说了。 相重镜脚步一顿,诧异道:“危弦……三毒秘境也开了?” 宋有秋点头:“只是秘境已经重现,但灵树天梯还未生长出,无法进入秘境中。” 相重镜眉头轻蹙,当即决定:“我们去三毒秘境。” 从相重镜说“拆楼”,满秋狭大概就知道相重镜肯定又闲不住四处乱跑,早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他财大气粗惯了,当即毫不犹豫舍了这刚建好没两天的无尽楼。 宋有秋乐得合不拢嘴。 相重镜担心曲危弦,不想耽误时间,立刻动身前往三毒秘境。 有玲珑塔,几人根本用不到 一个时辰便到了灵树天梯。 三毒秘境六十年一开,打开时看着就是一座悬在空中的孤岛,关闭的时候仿佛一片黑云漂浮在半空,而灵树天梯就像是一把钥匙,每六十年生长成高耸入云的参天巨树,将秘境缓缓打开。 六十年还没到,现在的灵树天梯就是一颗寻常不过十丈的参天大树。 天正下着滂沱大雨,那灵树却落下无数漫天白絮,在雨中飘荡。 相重镜从龙背上跃下去,宽袖无意中扫到一片白絮,那如雪似的白絮像是被戳破了泡泡似的,发出轻微的声音,消散在半空。 相重镜长身玉立,呆怔看着漫天飞絮,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接住一片飞絮,雪白的絮落在掌心后悉数散去。 那只是他当年在灵树上施下阵法残留下来的执念罢了。 顾从絮看到他呆呆望着灵树的神情,莫名有些慌张。 千年前,还被困在三毒秘境的相重镜便是用一模一样的神色去看世间万物。 看一盏盏接连熄灭的灯。 看三毒秘境所有的恶兽。 看他。 以前的顾从絮误以为那样温其如玉恍如仙人的相重镜才是真正的他,现在才惊觉当年的自己有多可笑。 顾从絮犹豫片刻,上前掐了个决帮相重镜挡住漫天大雨,绞尽脑汁想要安慰相重镜,但一张嘴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甚至连相重镜因什么难过都不知道。 好在相重镜很快就恢复原状,他将脸上的雨水胡乱抹了抹,道:“三毒秘境现在无人能进去,危弦不在这里——有秋。” 正在打算找个地方给满秋狭盖楼的宋有秋忙跑过来:“剑尊。” 相重镜道:“还能用追踪香找到宿蚕声在何处吗?” 宋有秋有些为难:“追踪香只能用一回,再用可能就不太能准确寻到地方。” 见相重镜眉头一皱,宋有秋又忙补了一句:“不过大致的方向是可以的。” 相重镜一点头,道:“大致方向也行。” 宋有秋忙将追踪香再次拿了出来,完全没有闲聊胡扯——反正只要把账单往双衔城寄就对了,不必和相重镜多费口舌。 追踪香再次扑扇着翅膀飞往天空,和一只 喜鹊擦肩而过。 余烟袅袅,火焰烈烈,不知过了多久,喜鹊扑扇着翅膀穿过烈火,轻巧地落在一个人的手指上。 喜鹊啾啾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什么,面前的人突然闷声笑了,手指轻轻一抖,喜鹊顿时化为一缕黑雾,缓缓流入他的身体。 宿蚕声坐在一片漆黑中,背后是隐约露出的长河似的波光,面前是一堆篝火,将他那张俊美的脸照得半面暖光半年阴沉。 在一片只有烈火烧灼声中,隐约能听到一声细微无闻的啜泣。 宿蚕声正漫不经心抛着一颗小石子玩,听到声音微微俯下身,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乐子一样,眸子一弯,笑道:“你醒了?” 在他脚下,曲危弦蜷缩着身体躺在冰冷的地方,双手死死捂着耳朵,似乎极其害怕。 因为宿蚕声突然出声,曲危弦吓得浑身发抖,完全不敢睁眼。 “怕什么呢?”宿蚕声眯着眼睛,笑着道,“我不会伤你。” 曲危弦似乎喃喃了一句什么,宿蚕声走下椅子,蹲下身掰着曲危弦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你说什么?” 曲危弦瞳孔虚无,呆呆看了宿蚕声半晌,不知有没有认出,好一会才喃喃道:“火。” 宿蚕声:“嗯?” 曲危弦狠狠闭上眼睛,强撑着抖声道:“把火……熄了。” 宿蚕声“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曲危弦六十年前被那把幽火烧过后,便一直惧怕火焰灼烧的声音。 宿蚕声笑起来,眸瞳仿佛有一簇三瓣花的纹路,只是那纹路却早已黯淡了两瓣,只剩下一半横着的瞳孔,看着异常渗人。 就在这时,他的瞳孔倏地变成猩红魔瞳,好像有人将这句身体抢夺了回来。 宿蚕声猛地将曲危弦甩开,面露痛苦地捂住一只眼睛,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走……” 曲危弦整个人被烈火灼烧声吓得神志不清,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 宿蚕声用尽所有抑制力将身体夺回,见曲危弦不动,只能抖着手想要将面前篝火熄灭,只是很快,只剩下一缕神魂的溯一转瞬又将身体主动权夺回。 他非但没有将篝火熄灭,反而饶有兴致地添了一 把灵力,原本小簇的篝火瞬间冒起两人来高的火焰,呼的一声差点将旁边离得极近的曲危弦吞噬。 曲危弦猛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溯一满意地看着大火灼烧,淡淡道:“你不是喜欢他吗?现在他已经是你的了,一具愚钝的傀儡,你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宿蚕声的神魂被黑雾死死困在识海中,眼睁睁看着曲危弦失声惨叫的样子,厉声道:“我不要他,你让他走!” “那可不行。”溯一淡淡道,“我占了你的身体,怎么能不为你做些什么。” 宿蚕声气得浑身发抖,却被无数黑雾形成的锁链死死困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真是可怜啊蚕声。”溯一悲悯地叹了一口气,“明明和我一样以贪婪入魔,却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敢主动去取,怪不得我从你身上得不到丝毫三毒。” 宿蚕声双眸赤红,冷冷道:“那你最初想要的东西可得到了?” 溯一支着下颌,似乎被问住了:“我要的东西?” 溯一想要的东西太多,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最当初因贪婪入魔的欲望到底是什么了。 是什么呢? 时间太久,他已记不起来了。 溯一若有所思,不过很快他就不愿去想了,随意一张手,懒懒道:“我只知道现在想要的就够了。” “我要三毒,我要地脉,我还要……” 他说着,脸上陡然露出一个阴森至极的神情,冷冷道:“要相重镜死。” 宿蚕声一愣。 面前篝火倏地跃了一下,溯一的神情转瞬变成方才平淡温润的模样,他淡淡道:“既然相重镜这么快就从云中州下来,说明他已见到了真身的我并且恢复了记忆。” 宿蚕声艰难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溯一笑着道:“不做什么,只是想要借相重镜的手打开一个封印罢了。” 宿蚕声愣了愣,正要开口,地上的曲危弦不知何时正死死拽住溯一的衣摆,奋力抬起头,恨恨看着他。 溯一笑了笑,道:“怎么,不怕火了?” 曲危弦浑身发抖,嘶声道:“你不许……对重镜……” 溯一被他这个眼神看得一愣,继而屈指一弹,一旁的篝火 倏地如游龙般钻出,直接将曲危弦包围在中央。 曲危弦瞳孔剧缩,眼前的火焰烈烈声似乎和六十年前的幽火焚烧身体的痛苦缓缓重合,他似乎想要嘶声尖叫,张开唇却只能发出无声的气音。 宿蚕声被困在识海中几乎疯了:“危弦!” “愚钝之人。”溯一冷冷道,“就算是入了魔,经脉中也没多少三毒能用,还不如那个易郡庭。” 曲危弦拽着溯一衣摆的手轻轻一垂,重重砸在冰冷的地上。 他瞳子涣散,似乎彻底失去了意识。 宿蚕声呆呆看着,怒火席卷上脑海,将他烧得整个人浑身颤抖。 他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地上生死不知的人,视线从曲危弦惨白的脸到垂在地上毫无血色的五指上,不知怎么,心中突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平静。 宿蚕声心想:“你还在妄想什么?” 他生来就是一场笑话,被人操控一生。 失去挚友挚爱,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曲危弦受折磨,却什么都做不到。 贪婪? 他渴望得到世间一切,可到最后付出了所有他能付得起和付不起的代价……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得到? 不知何时,宿蚕声已经夺回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他面无表情地掐诀将篝火熄灭,俯下身将昏昏沉沉的曲危弦抱了起来。 曲危弦哪怕昏睡过去,浑身也在细细密密地发抖。 在一片黑暗中,宿蚕声看了他许久,才轻轻抱着他往前走去。 这个空旷至极的地方似乎是地下宫室,宿蚕声抱着曲危弦缓步走向往上的石阶,一扇门缓缓在前方打开。 外面瓢泼大雨,一股湿润之气扑面而来。 宿蚕声神色虚无地将曲危弦带出地下宫室,溯一在识海中冷眼旁观,想要夺回这具身体不知为何却丝毫不能撼动识海,甚至还隐约察觉到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宿蚕声将曲危弦放在空地上,大雨倾盆而下,将两人顷刻打湿。 他垂眸看着曲危弦昏睡的脸,过了许久突然轻笑一声。 溯一突然冷冷道:“宿蚕声,你不要命了吗?” 宿蚕声似乎听不到耳畔所有的声音,连曲危弦的呼吸声都比 那落雨声大。 宿蚕声脸上全是雨水,他眸子猩红,仿佛蒙了一层水雾,俯下身似乎想要去亲吻曲危弦的眉心。 曲危弦一无所知,闭眸沉睡。 溯一:“宿蚕……” 下一瞬,被宿蚕声一直压制在元丹中的火毒骤然失去所有禁制,汹涌地朝着他的四肢百骸席卷而去。 宿蚕声的身体骤然被一股烈火包裹。 暴雨中,火焰灼灼燃烧。 宿蚕声的最后一个吻只差一寸就能落到曲危弦眉心,但在前一瞬,他整个人便在火毒之下簌簌化为一堆灰烬,悄无声息落在曲危弦的衣衫上。 一滴水缓缓落在曲危弦眉心。 方才被溯一在掌心把玩的小石子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暴雨连珠,很快便将曲危弦身上的灰烬冲刷干净。 灰烬融在脏污的泥土中,再无丝毫痕迹。 灵树旁,追踪香一直围绕着灵树转来转去,相重镜眉头紧皱,恨不得把宋有秋抓过来问问看,这到底是不是合理的? 就算方向是大致的,但这也太大致了些。 其他三人分头去周边寻人了,宋有秋不知为何突然跑了过来,离老远就开始喊。 相重镜脚步一顿,悚然道:“什么?!” 宋有秋气喘吁吁,手中拿着传信的法阵,一字一顿道:“上遥峰的消息,宿蚕声的本命灯……灭了。” 相重镜一愣,手腕微垂,他似乎心中早有预感似的,一把将袖子中的小石子拿了出来。 那是他封印晋楚龄时留下来的阵锚,能让他感知到阵法中的人是否还活着。 而就在宋有秋说出宿蚕声本命灯灭的那一瞬间,相重镜感觉到手中的阵锚倏地一动。 ——有人破开他的阵法,将晋楚龄救了出去。 可是不对。 相重镜眉头紧皱,那人并未破开他的阵法,否则阵锚会在阵法破碎的那一刹那直接粉碎掉。 那人是用相同的阵锚将晋楚龄的肉身拉了出去,只剩下神魂被困在阵法中,依然不得自由。 谁会只需要晋楚龄的肉身? 相重镜似乎想通了,猛地一惊。 溯一…… 就在这时,分开寻人的顾从絮从天边飞来,嘴里不情不愿地叼了一个人。 离得近了,相重镜发现那人竟然是曲危弦。 顾从絮化为人身将曲危弦扔给相重镜,不耐烦道:“方才我突然感知到了幽火的气息,过去一瞧就瞧见他躺在地上。” 相重镜一把将曲危弦抱住,手忙脚乱地检查半天才发现他只是昏过去了,浑身上下并未有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宋有秋将一座芥子小院放了出来,落座在灵树下,勉强能曲危弦进去休憩。 相重镜将曲危弦放下,又将满秋狭找回来,让他来照看曲危弦,自己和顾从絮一起去找到曲危弦的地方去。 顾从絮化为龙身背着相重镜,小声嘀咕道:“你怎么那么紧张他?” 风太大,相重镜没听清:“你说什么?” 顾从絮心里酸溜溜的,之前他不懂这个感觉是什么,现在倒是彻底明白了。 自己是在吃醋。 吃那个曲危弦的醋。 一有这个认知,顾从絮立刻想起相重镜识海中那盏不如曲危弦亮的灯,他哼了一声没回答。 很快,顾从絮带着他落到寻到曲危弦的地方,相重镜足尖一点轻飘飘落了下来,矮下身皱着眉去看曲危弦昏睡的地方。 那地方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泥土。 顾从絮抱着膝盖蹲在旁边幽幽看着相重镜,他百无聊赖,终于想起来去相重镜识海中去看看情况了。 没了那个将两人神魂相连的封印,顾从絮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变成小龙去相重镜识海里翻江倒海,他分出一缕神识,悄无声息探入了相重镜的识海。 他酸得不行,闷着头去找自己的龙纹灯和曲危弦的灯做对比。 果然还是一个亮得刺眼,一个勉强亮一些。 顾从絮更酸了,他生着闷气正要离开识海,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往自己脚下的龙纹灯看去。 整个识海中亮得刺目的,并不是曲危弦的灯。 反而像是…… 龙纹灯? 第88章 心意互通 相重镜抬起手将泥水中的泥拈了拈,拧眉去辨认那古怪的东西是什么。 察觉到顾从絮进了他的识海他也没在意,随口道:“怎么了?” 顾从絮没吭声。 相重镜觉得奇怪,疑惑地抬起头看去,就瞧见顾从絮突然毫无征兆地朝他扑来,一下抱着他的脖子将他扑到在地。 两人直接跌到一旁的泥水坑里,相重镜的长发都被浸满了泥污。 相重镜错愕看去,顾从絮不知为何强行将他压在地上,竖瞳微微扩散,连一旁的瞳孔都泛起红光,看着似乎要魔化了。 顾从絮竖瞳缩成一条竖线,兴奋地盯着身下的人,漆黑的龙鳞一点点从脖子上蔓延到那张俊美的脸,他俯下身近距离盯着相重镜愕然的眸子,笑着喃喃了一句:“相重镜,主人。” 相重镜:“……” 相重镜半个身子都浸在泥水中,被顾从絮这般强势笼罩着本能地排斥,他皱着眉想要推开顾从絮,但手才刚动,顾从絮宽大的手就掐着他的手腕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砰的一声,相重镜的手被强行别在一旁,泥水溅起两滴,落在他脸颊上。 相重镜彻底怒了,瞪他一眼:“顾从絮,你发什么疯?!” 在顾从絮的印象中,他的主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沾半分尘埃的,哪怕是转世后的相重镜,傲气也没有丝毫磨灭。 顾从絮被相重镜识海中那亮得刺瞎龙眼的龙纹灯给震得心神大乱,等到回过神后,看到的便是宛如天边明月的相重镜被他强行按在泥污中反抗不得的狼狈模样。 顾从絮浑浑噩噩,像是被什么操控了本能似的,对上相重镜恼怒的视线,非但没觉得害怕,反而越来越兴奋,瞳孔也越来越红,像是被什么刺激得狠了。 他俯下身,喃喃道:“主人,我也喜欢你。” 相重镜:“……” 相重镜还没舍得发出去的怒火顿时被这句话浇灭,他呆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顾从絮在说什么,脸庞滚烫,连脑袋都要冒烟了。 他不死心地挣了挣手腕,见挣脱不开也没想起来用灵力将身上的龙给打飞,只能不自然地别过头 去,不敢对上恶龙几乎想将他吞下腹的视线,讷讷道:“你在胡说什么?” 暴雨依然在下着,相重镜被压在身下,雨几乎被上方的顾从絮全都挡住,只能隐约听到雨滴落在顾从絮背后噼里啪啦的声音。 “灯!” 顾从絮的龙瞳明明看着如恶鬼般森然,但他的脸上竟然露出孩子似的欢喜之色,他抓着相重镜的手腕越来越紧,几乎将他半只手按得陷入泥污中。 相重镜诧异:“什么灯?” 顾从絮迷迷瞪瞪地笑了起来:“识海中,我的灯,亮了。” 相重镜一愣,忙闭眸潜入识海,果不其然发现那几盏龙纹灯正散发着刺目的光芒,甚至几盏灯的光芒把整个灯海都给比下去了。 相重镜:“……” 相重镜茫然地张开眼睛,这才意识到顾从絮为何这么反常。 相重镜已经知晓了自己对顾从絮的感情,顾从絮这番模样应该也是懂了那龙纹灯代表的意思,有了这个认知,相重镜几乎羞愤欲死。 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敞开着大大咧咧给顾从絮看,相重镜恨不得一口吞了那龙纹灯。 这么亮做什么? 巴不得别人看不到吗?! 那龙纹灯将他所有的感情彻底暴露了个一干二净,几乎让相重镜产生一种自己赤身裸体在顾从絮面前的错觉。 被彻底看穿了。 就算他再想掩藏也没有办法,更何况相重镜根本没打算掩藏,他本来打算将溯一的事处理好后,就和顾从絮一起合籍的。 他是爱慕顾从絮,却不想就这么把感情大大咧咧地暴露在顾从絮面前。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被身下泥污的味道熏得闷咳一声,他飞快收拾好情绪,又欲盖弥彰地在识海中下了禁制不许顾从絮再擅自闯进去,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顾从絮盯着相重镜几乎要滴血的耳垂看,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俯下身一口叼住了那柔软的耳垂,还用尖牙轻轻咬了咬。 相重镜:“……” 相重镜刚刚收拾好一点点的情绪瞬间又溃败如山倒,他差点蹦起来,腰身才刚动就被顾从絮强行压下去。 相重镜彻底忍不住,五指轻轻合拢,正要把琼廿一召出来把 这条精虫上脑的恶龙给暴揍一顿,但他手指在刚动,顾从絮就顺势将自己的五指插进了指缝中,严丝合缝地十指交握,让掌心间根本容不下一把剑柄。 相重镜:“???” 相重镜怒道:“顾、从、絮——” 顾从絮的尖牙已经咬到了相重镜的脖子上,他像是在留下什么独属于自己的印记似的,一口一个发红的齿痕,最后抬起头,近乎痴迷地盯着相重镜愤怒的脸。 “主人。”顾从絮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随着本心和欲望喃喃开口,“喜欢主人,想把主人里外都弄脏。” 相重镜不可置信瞪着他,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这么直白? 这恶龙……是求欢期又发作了? 只有这个解释了。 平日里顾从絮根本不会这么口无遮拦,能说出“里外都弄脏”这种龌龊的荤话。 真龙的交欢期谁都不知晓是什么模样,就连满秋狭也只知道个大概,结合了一下妖兽的求欢期和之前顾从絮的举止判断出来个“真龙交欢期喜欢咬人”的结论。 「他铁定是将你当成配偶了,否则没遇上让他动心之人,就算憋死也会强行忍住冲动的。」 满秋狭的话回荡在脑海,相重镜呆呆看着面前赤红着双眸,眼里全是压抑不住情欲的顾从絮,一时间有些失神。 强行忍住冲动? 难道顾从絮之前咬咬后颈恨不得缠在身上的举动全都是在强忍冲动吗? 因为他不知晓自己对他是否是真情,所以现在终于知道了相重镜对他也是爱慕后,才会连忍都不忍了? 相重镜几乎都要崩溃了,这到底是什么事?! 相重镜就算再喜欢这条恶龙,也没打算幕天席地地在暴雨泥污中白日宣淫。 他还要脸! 顾从絮压抑了许久的冲动一夕爆发出来,连他自己都掌控不了,神智昏沉地随着本能去动作,相重镜见他咬完脖子还以为他下一步就要解衣带,忙挣扎着想要把手给解救出来推开他。 谁知顾从絮却像是根本没那档子打算,见相重镜挣扎了一下,微微一愣,才将相重镜的手捧起来,放在唇边用尖牙将指尖挨个咬 了一遍。 相重镜:“……” 顾从絮满脸皆是恨不得把相重镜就地正法的欲望,但行动上却只是按着他挨个咬指尖,猩红的魔瞳死死盯着相重镜那张脸,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相重镜一皱眉,顾从絮还以为咬疼了他,忙将他一根手指用舌尖勾着轻轻舔了舔,像是在安抚。 相重镜:“……” 相重镜见到他这个怂怂的模样,不知怎么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他知道,就算顾从絮真的魔化,亦或是被交欢期夺去了神智,也不会伤害自己分毫。 相重镜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越看顾从絮越喜欢,试探着朝前伸出手仿佛要去抚摸顾从絮的脸。 顾从絮观察他的动作,看出他没有想再逃,便乖乖地没有去制止,等待着相重镜摸他的脸——大概是怕龙鳞伤到他,恶龙还将侧脸上逐渐蔓延上来的漆黑鳞片给撤了下去。 相重镜越看越想笑,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个弧度,接着他的手……一把抓住了顾从絮额间的龙角上。 顾从絮浑身一颤。 相重镜不知道龙角对真龙意味着什么,一边握住一边咬牙道:“顾三更,你可真是有出息了,就仗着我对你生不起来气是吗?你想弄脏谁?嗯?说话。” 他发泄完,对上顾从絮陡然变得深沉的眼神,突然手指一僵,心间浮现一种手无寸铁进入野兽巢穴的恐惧来。 相重镜一把将手缩了回来,抬起手去推顾从絮的胸口,偏着头闷咳一声:“好了,我们先找溯一再说,方才那泥土有些奇怪,我看着像是骨灰……唔!” 顾从絮沉着脸一把扣住他的腰强行让他起身,让相重镜跪在泥水中,把他死死拥在怀里。 离得太近,相重镜拼命仰着头,下巴枕在顾从絮的颈窝,恍惚中听到暴雨中夹杂着顾从絮急促的喘息声,以及腰腹上奇怪的触感。 相重镜迷迷瞪瞪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那抵了他两回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后,吓得头发梢都要直起来了,当即像是兔子似的猛地从顾从絮怀里蹦出去,情急之下连琼廿一都召了出来。 “别别别别动——”相重镜满脸通红,一边撑着手往后退一边道,他 虽然招出了琼廿一,却不敢将灵剑对着顾从絮,只能将剑尖插在面前,像是划了一个预警线不让顾从絮过界。 他色厉内荏道,“再动我就……” 话还没说完,插入地面三寸的灵剑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机关似的,“咔哒”一声,相重镜只觉得身下似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接着整个人一悬空。 相重镜一呆:“哎?” 下一瞬,他整个人直直从骤然打开的石门坠了下去,瞬间消失在入口。 顾从絮瞳孔一缩,立刻化为龙身,以最快的速度钻入地下宫室重,在相重镜摔在石阶上之前用龙尾一把勾住他的腰身,险险避开危险。 相重镜乍一悬空掉入不知名的宫室,也没觉得多恐惧,反而倒是感谢这个意外让他能避免和顾从絮那尴尬又羞赧的场景。 他眉头轻轻一皱,耳饰上的幽火冒出,将周围偌大的宫室缓缓照亮。 顾从絮怕遇到危险,将相重镜放下后那巨大的龙身便时刻盘成一个圈,将相重镜整个圈在最中央,时刻警惕着周遭。 相重镜扶着龙身站了起来,视线落在面前恍如长河波光粼粼的墙上。 顾从絮龙瞳森然,温顺地低下头,口吐人言:“这是什么?” 相重镜伸出手面露茫然地朝着面前的长河伸出手,好一会才呢喃着道:“这是……地脉。” 顾从絮竖瞳一缩。 相重镜怀念地看着面前潺潺长河流动似的地脉,却并未多留,他道:“这个宫室入口必定是被溯一破开的,既然危弦是在入口处寻到的,那其他失踪的人应该也在这里,去寻。” 顾从絮并不想管其他人的生死,但相重镜却不是那种草菅人命之人,恶龙就算再不情愿只好强忍着去寻人。 半个时辰后,果真在宫室的牢笼中寻到了宋有秋名单上的那些人,只是人数却已少了小半。 那些在九州数一数二的大能悉是溯一打着宿蚕声的名号请来的,连夜入了上遥峰后便被奇怪的法阵抽去了所有灵力,被囚禁于此。 顾从絮满脸不高兴地将蔫哒哒的一众修士连铁笼带人一起叼着破开地宫的门,回到了地上。 相重镜浑 身泥污也来不及去管了,随手抓了一个满脸呆滞的修士,道:“是谁将你们抓来此处的?” 修士的神智似乎受到了重创,许久后才迷迷瞪瞪道:“宿……首尊。” 相重镜又问:“其他人呢?” 修士呆滞道:“……他们被黑雾……吞进去了。” 相重镜眉头一皱,终于确定了那黑雾必定是三毒,溯一果真靠夺舍宿蚕声的身体回来了。 而现在宿蚕声已死,他又夺去了晋楚龄的身体,想必用不了几日便会恢复伤势回来继续夺取三毒。 相重镜若有所思,将宋有秋唤来,让他和满秋狭处理这个烂摊子。 宋有秋见状乐得不行,忙前忙后地将所有修士送回了洞府门派,并借此机会狠狠敲了一笔。 相重镜站在被顾从絮蛮横破开的洞口处,垂着眸看着那一片黑暗中隐隐的地脉,许久才轻轻将琼廿一刺入地面三寸。 轰隆隆一阵巨响,地宫的门缓缓关上,相重镜用血在门上再次下了一道封印。 顾从絮双手拢着袖子在旁边站着,被交欢期侵占的脑子终于清醒了点,他却一丁点不觉得害羞,反而眼睛直勾勾盯着相重镜的背影瞧,像是在看一盘美味无比的菜。 “既然那龙纹灯都那么亮了,说明他最爱慕我。”顾从絮美滋滋的。 刚开始在知晓自己竟然爱慕上主人时,顾从絮还觉得惶恐,内心满满亵渎主人的罪恶感,但现在知晓并非是自己单相思后,恶龙一片坦荡荡,甚至想将自己脑子里设想过的无数污秽念头全都在相重镜身上轮一遍。 反正两人两情相悦。 顾从絮越想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就越炽热,最后把妄想逃避的相重镜看得如坐针毡,不得已回过头来,一言难尽道:“三更,你现在清醒点了吗?” 顾从絮直勾勾盯着他:“我一直很清醒。” 相重镜唇角抽动,心想那双猩红的魔瞳都要烧出火来了,平日里清醒的顾从絮可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他叹了一口气,打算等会找满秋狭再要个清心的药,让顾从絮静静心,别被本能情欲所操控。 相重镜一身脏污,掐了个净身决也无法清去那种 难受的感觉,他拧着眉头打算回到宋有秋的芥子屋舍后沐浴一番再去找溯一。 回到了灵树下后,相重镜脸色一僵,木然看着灵树不远处耸立在地上的无尽楼。 宋有秋忙成那样,竟然还有时间帮满秋狭建楼? 无论多少次,相重镜都叹为观止。 满秋狭刚刚去为那些被囚的修士诊治完,打着哈欠在无尽楼门口坐着,扫见相重镜回来立刻冲上前去,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拧眉道:“你去哪个泥坑里打滚儿了?还是孩子吗?” 相重镜:“……” 都用净身决把脏污去掉了你也能看出来? 相重镜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对满秋狭保持微笑,道:“我要沐浴。” 满秋狭点头:“衣裳我已准备好了,你上次不是还说那身丝绸穿得很舒适,我把九州的那种布匹全都买回来了。” 相重镜唇角抽动:“大可不必。” 满秋狭十分热衷打扮相重镜,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拒绝,反正自己开心就好。 相重镜轻门熟路地去浴堂,满秋狭捧着一套上等料子的红衣要跟上去,一旁的顾从絮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满秋狭:“……” 满秋狭立刻把相重镜卖了,将衣裳递给顾从絮。 顾从絮满意地点头,捧着衣裳溜达着去浴堂了。 满秋狭隐约能感觉到恶龙的交欢期似乎又发作,而且比之前还要更甚,只能提前为相重镜默哀片刻。 顾从絮走进浴堂时,相重镜已经将衣衫脱下来,赤身入了满是蒸腾白雾的浴汤中,墨发飘浮在水面上,仿佛海藻似的。 他随手拨了拨墨发,露出蝴蝶骨和修长的后颈。 听到推门声,相重镜头也不回:“把衣裳放在那,我自己会穿。” 顾从絮直直盯着他的后背,听话地“嗯”了一声,将衣裳放在浴汤旁的软榻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相重镜疑惑回身,就对上顾从絮直直的眼神。 相重镜:“……” 顾从絮放下衣服后,根本没有走的打算,反而盘膝坐在浴汤旁,支着下颌盯着相重镜看个不停,没有丝毫羞涩。 相重镜被他看得莫名有些羞赧,他闷咳一声, 悄无声息勾着墨发浸入水中,将身子隐约遮挡住,又将白雾凝聚在自己身边,挡住顾从絮那炽热的视线。 白雾蒸腾,只能隐约瞥见相重镜的五官轮廓。 只是这种雾蒙蒙的朦胧感,却让顾从絮内心的兴奋又深了一层。 相重镜总觉得自己现在在顾从絮身边总是落了下风,全无之前运筹帷幄的优势,他不满地拨了拨水,打算再给自己找找场子。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 之前是自己没和恶龙一般见识所以才会被反撩得满脸通红,现在但凡自己使出全力,两条恶龙都不是他对手。 相重镜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知是不是被热水泡糊涂了,竟然觉得只会口头上花花的自己真的会赢过恶龙。 相重镜强行绷着神情,拨开面前的白雾,赤身走到岸边,趴在岸上的石头上,微微仰头去看近在咫尺的顾从絮。 他眯着眼睛,眼圈和唇被热水蒸得微微有些红晕,加上仰着头看人的姿势,几乎让人有种想要凌虐蹂躏他的欲望。 顾从絮的眸子沉了沉。 相重镜对此一无所知,下巴枕在交叠的小臂上,盈着水珠的羽睫轻轻一眨,笑着道:“三更,你现在清醒了吗?” 顾从絮手指一动,却并未有多余的动作,他一点头,声音压低:“清醒了。” “哦?”相重镜打量着顾从絮的眼睛,发现那眸子已经没了猩红,重新变回了竖瞳,只是龙瞳似乎在微微发散,有些奇怪。 但见他这个模样,应该真的将交欢期压制下去了。 相重镜满意地点点头,大着胆子伸出手,含着笑在顾从絮的手背上划了个圈,淡淡道:“那你重新唤我一声‘主人’听听。” 顾从絮的手指一僵。 相重镜以为他终于被自己扰得心神大乱,像是扳回一城似的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相重镜的性格太过强势,自己识海里那亮得闪瞎人眼的灯足以彰显出自己对恶龙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但他却不知晓顾从絮对待他到底有多少真心,更不知道顾从絮对他的感情到底是因为恶龙的交欢期,还是真实的爱慕。 相重镜一想到这里就有些害怕,他不愿让自己在这段感情中 太过被动,他想要掌控一切,而不是被别人看穿所有心思,轻而易举将命门送到旁人手中,沦为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他疼怕了,不想再栽跟头了。 相重镜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感觉顾从絮动了。 顾从絮微微倾身,身后的墨发从肩上披散而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勾住相重镜的下巴,强行让他仰高头,对上自己的眼睛。 湿淋淋的墨发披在优美的蝴蝶骨上,相重镜茫然看他。 顾从絮直勾勾盯着他盈满水雾的视线,用一种低沉又全是色气的语调,轻声唤他。 “主人。” 相重镜猛地张大眼睛。 第89章 脆弱无比 相重镜心脏狂跳,瞳孔失神盯着顾从絮沉沉的龙瞳,突然将头一撇,躲开恶龙的手指。 他偏头将半个身子埋进水中,在一片白雾蒸腾中,闷声道:“三更……你同之前不一样了。” 顾从絮将手收回,轻轻拈了拈还残存着水痕的指腹,不知道相重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疑惑问道:“哪里不一样了?” 相重镜也说不上来,虽然平日里依然是那副蠢兮兮怂哒哒的样子,但相重镜总感觉随着龙骨寻回得越多,顾从絮的变化就越是明显。 ——诡异的是,相重镜却根本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变了。 相重镜正垂着眸盯着水波出神,突然感觉顾从絮伸出手将他贴在后背蝴蝶骨上湿淋淋的墨发轻轻拨了拨。 相重镜全身皆敏感,抚摸一下后颈都能让他哆嗦半天,现在不着寸缕被顾从絮的手缓慢从肩胛骨上抚过,直接让他浑身一颤,手指死死扒住岸边的石头边缘——因用力太过那指甲上的血色转瞬消失,指尖发出雪似的青白。 他愕然抬头,额间垂下一缕微卷的发,紧紧贴在脸颊上,看着顾从絮的眼神难得的脆弱空茫。 顾从絮两只捏了一缕发,眸光灼灼盯着相重镜,蛊惑似的又唤了声:“主人。” 相重镜呼吸一窒,明明方才是他主动撩拨顾从絮让他唤主人的,现在如愿听到了,羞耻的却还是他。 “你……”相重镜喃喃道,“别叫了。” 顾从絮盯着相重镜扒在岸边的修长五指瞧。 相重镜怕双腿发软摔进浴池,死死用那只手扒着池边,艰难呼吸了一口气,才故作镇定,道:“出去吧,我要沐浴了。” 他说着,又将自己的那缕发从顾从絮手里夺了回来。 顾从絮“哦”了一声,道:“我也要沐浴。” 相重镜没想到这条龙竟然这么不要脸,目瞪口呆看他。 顾从絮说做就做,当即就当着相重镜的面去解衣裳。 相重镜:“……” 相重镜立刻将头一偏,匆忙扒着池壁就要起身:“我……那我沐浴好了,让给你……” 话都没说完,刚将外袍脱下的顾从絮竖瞳一 缩,一把扣住相重镜撑在岸上的手,强行将他拽回了浴池冲,自己也紧跟着进去了。 噗通一声,相重镜脚下不稳险些摔下去,被顾从絮抓着手腕勉强站稳。 热气蒸腾,相重镜感觉那热气几乎连自己的脑子都给烧成浆糊了,他正要凶巴巴地骂顾从絮,就感觉身体在温热的水池中旋转了一圈,被人按着肩膀,后背抵在微凉光滑的池壁上。 相重镜眼睛里进了水,一时间有些看不清,胡乱抹了两下才意识到顾从絮已经穿着薄薄的里衫进入了浴池中,还强势地将自己按在池壁上动弹不得。 相重镜最不喜欢的便是被人强行控制,也没注意顾从絮的神色,怒气冲冲朝面前的人踹了一脚。 热水的浮力使他抬起腿踹人却没多大力气,反而一脚蹬在顾从絮腰侧,被早就等着的顾从絮一手扣住脚踝,往前一靠,离他更近了。 相重镜:“……” 相重镜这下顾不得羞赧,直接被气笑了,他冷笑一声脚后跟在顾从絮的后腰勾了一下,让他贴得自己更近,伸出手掐住顾从絮湿淋淋的衣襟,冷冷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从絮竖瞳兴奋地缩成细线,他俯下身去叼相重镜的唇,喃喃道:“喜欢你,想和你亲热。” 相重镜眉头紧皱,微微偏头躲开顾从絮的吻,心脏狂跳却还是硬撑着:“你现在这副模样是单纯想和我亲热的样子吗?” 相重镜都感觉若是自己再不反抗,这条恶龙都要连皮带骨把自己拆着吃了。 顾从絮额头抵在相重镜的额间,龙角轻轻戳着相重镜的头,两绺乱发还挂在分叉的龙角上,他似乎有些委屈,却没有再乱动了,保持这个姿势,含糊道:“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相重镜一愣,又开始骂那盏灯,气得恨不得把识海的灯都给灭了。 大概是那灯暴露了太彻底,相重镜索性破罐子破摔,拽着顾从絮的衣襟,冷淡道:“是,我喜欢。那你呢,你对我又是什么感觉?” 到底是恶龙的交欢期,还是将对主人的孺慕之情和爱慕之情没分清。 相重镜想将自己的真心完完整整地交出去 ,但也要顾从絮报以相同的情感来交换才是——他要的不多,哪怕顾从絮对他只有一丁点爱慕他也愿意。 只要那是爱慕。 顾从絮抵着他的额头,想也不想地道:“想吃你。” 相重镜:“……” 相重镜还在提心吊胆地等回答,乍一听到这句死不正经的回答,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什么?!” “不是因为你是主人……”顾从絮喃喃道,“也不是因为交欢期,只是因为你是你。” 相重镜一愣。 顾从絮说着说着就更委屈了,他松开相重镜的脚踝,紧紧挨着他的身子将他按在池壁,龙瞳一派清明:“好喜欢你,想吃了你的那种喜欢。” 相重镜拽着顾从絮衣襟的手指轻轻一松,不自然地偏了偏头,嘀咕道:“你总是动不动就要吃人,我哪儿知道你说的吃是哪种吃?” 顾从絮是真龙,本能忠于欲望,他还以为相重镜真的不懂,当即认真道:“我想上……唔。” 相重镜见他真的不要脸地要说出来,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闭、嘴。” 顾从絮隐约察觉到相重镜身上对他的戒备似乎一点点消散了,尝试着用龙角轻轻戳了戳相重镜的脸颊,闷闷道:“那我现在能和你亲热了吗?” 相重镜此人根本一点亏都吃不得,听到这句话,闷咳了一声,将所有羞赧掩藏住,伸出手学着方才顾从絮对待他的动作,轻轻抬起顾从絮的下巴,倨傲地看着他。 他强势又冷淡,似笑非笑道:“嗯?那你说说,想怎么和我亲热?” 在恶龙的理解范围中,这便是默认了。 顾从絮当即将他按回池壁,俯下身堵住了他的唇。 相重镜的强势还没撑片刻,就被顾从絮给按着彻底击溃了,他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想要偏开头躲开,顾从絮却一反方才的温顺,直接掐住他的下颌让他不能躲开。 顾从絮曾给相重镜渡过龙息,那时的他还迷迷瞪瞪不知什么叫爱慕,只觉得唇舌相贴的感觉让他龙鳞龙角都要冒出来了。 这一次才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吻,顾从絮瞳孔时红时墨,手腕上和 侧脸的龙鳞缓缓蔓延而上,就连龙角也微微发红,铺天盖地的欲望几乎让他控制不住魔化,最后艰难地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若是魔化了,他指不定会伤到对他全然不设防的相重镜。 相重镜之前撩拨他时曾说过“龙本性淫”,当时顾从絮还不以为意,觉得自己是个能完全掌控自己欲望的人,不会被什么所谓的本性而夺去神智。 直到现在顾从絮才意识到,他只是没遇到对的人。 若是遇上能让他动心之人,他几乎能无师自通龙的本性到底是怎么个“淫”法。 相重镜只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恶龙给活吞了,他根本呼吸不过来,整个人都要窒息,只能双手死死拽着顾从絮的衣襟,小腿在水下奋力地蹬了两下,想要将强压着自己的人给蹬开。 水波微微荡漾开来。 顾从絮感觉到相重镜的挣扎,强迫自己放开他,双眸微红盯着相重镜的脸,看样子是打算等相重镜喘匀了再来一次。 相重镜眼前一阵发白,一时间竟然回不过神来,连呼吸都忘记了。 顾从絮皱了皱眉,没想到相重镜竟然这么敏感,只是亲一下竟然连神智都迷糊了。 他怕相重镜出事,忙凑上前扶着相重镜的下巴给他渡了两口龙息。 相重镜终于找到自己的呼吸,猛地急喘一口气,好半天才缓过来。 相重镜浑身发软,根本不用顾从絮按自己就整个贴在倾斜的池壁上,他脸上不知是水还是被逼出来的热泪,盈在羽睫上缓缓一颤滴落在面前的水面上。 不知何时,浴汤中的热水已经散了热气。 见相重镜这番模样,顾从絮竟然不敢进行下一步,只能愕然看着他。 相重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被恶龙触碰身体就敏感成这样,好像哪儿哪儿都碰不得,只是亲一下就差点背过气去。 他手肘撑着池壁,只觉得无比难堪。 四周沉默许久,相重镜才试探着看向顾从絮,就发现顾从絮满脸“你怎么这么脆”,连扣着他腰的手都微微松了些,好像他是什么易碎品一样。 相重镜:“……” 两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满秋狭在外面敲了敲门,小声道 :“剑尊,热水是不是没了?” 相重镜:“……” 相重镜揉了揉眉心,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反倒是被打断的顾从絮凶狠地发出一道威压,差点将在门外的满秋狭给压得趴在地上。 恶龙冷冷道:“走——” 满秋狭:“……” 满秋狭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恶龙欲求不满还被自己打断了,他闷咳一声,还是不得不顶着恶龙威压开口。 “剑尊,还是先别……咳咳,有大事。” 相重镜蹙眉:“溯一有消息了?” 满秋狭:“易郡庭失踪了。” 相重镜一愣,立刻从浴池中起身:“我马上就去。” 他一时着急着想要出来,却忘了自己方才被亲得四肢发软,撑一下池壁都很艰难,当即一个踉跄,整个人再次栽回了温热的水中。 顾从絮被吓住了,一把将他捞了起来。 相重镜被呛了一下,剧烈咳了几声才推开顾从絮,上了岸草草擦了擦身体便将衣裳外身上套。 顾从絮幽幽趴在浴汤的石头上盯着他修长的腿看。 相重镜飞快穿好衣裳,余光扫到顾从絮还在那发呆,蹙眉道:“做什么,快起来,我们去临江峰。” 顾从絮见他终于看了自己,面露不悦,异常直白地道:“你关心易郡庭,我很不开心。” 相重镜:“……” 啊? 第90章 空无一人 满秋狭蹲在浴堂门口,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隐约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满秋狭立刻起身,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摆。 相重镜眉头紧皱推门而出,对满秋狭站在那也没多诧异,直接问:“郡庭怎么丢的?” 满秋狭将手中的发带屈指一弹去给相重镜束发,闻言漫不经心道:“练剑的时候丢的。” 易郡庭晨起后总会听爹的话,每日去临江峰之巅练剑,辰时三刻方归,今日易尺寒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人,急急忙忙寻人,却只能寻到半路上的一把剑以及被重伤的灵兽。 相重镜:“灵兽?” 满秋狭点头:“那只灵兽被打了个半死,勉强用灵药吊着半条命,现在正在外面等我医治。” 相重镜不可置信看他:“那你为何不去治?” 满秋狭挑眉道:“你若让我治我便治。” 相重镜:“……” 相重镜虽然早就知道满秋狭亦正亦邪从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性子,但还是免不了有些无力,他没好气地道:“去治。” 满秋狭答应得干净利落:“好。” 说罢,溜达着下了楼去医治灵兽去了。 相重镜将湿漉漉的头发弄干,正要跟着下去,就感觉到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后。 他皱眉回身,顾从絮正站在浴汤门口将黑色外袍随意披在身上,视线幽怨地盯着他看个不停。 相重镜有气无力:“又怎么了?” 顾从絮走过来,垂眸看他:“你和满秋狭说话,我也很不开心。” 相重镜:“……” 相重镜幽幽道:“差不多得了,只是说个话而已,你难道只愿意我和你一人交谈吗?” 他只是在反讽,顾从絮想了想,竟然点点头:“对。” 相重镜:“……” 相重镜以为顾从絮在说玩笑话,瞥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顾从絮拧眉,不知道自己哪里胡说了。 他是认真的。 相重镜没时间同他闲聊,飞快下了楼,在一楼的厅堂果不其然嗅到一股妖兽的血腥味。 满秋狭的无尽楼不准闲人进来,偌大厅堂只有满脸担忧的易掌门和易尺寒在,相重镜快步走下去,微微一颔首:“易掌门。” 易掌门面色惨白,见到相重镜也只是恭敬一礼,连句话都不想多说。 满秋狭站在旁边的小榻上,用灵力来替一只黑色的猫医治伤口,相重镜看了看,发现那黑色灵兽的伤口处还在隐约露出小爪子似的黑雾。 相重镜眉头紧皱:“如何?” 这只灵兽是能寻到易郡庭的关键,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死。 满秋狭似乎没想到这伤这么难治,不知为何他脸色难看得要命,嘴唇一片青白在微微发着抖,他艰难道:“有我在,它死、死不了。” 他话刚说完,就控制不住到一旁吐了出来。 相重镜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错愕地发现满秋狭的双眼不知为何竟然缓缓流出两道血痕——可他明明脸上还带着面纱。 满秋狭早已辟谷,根本没吐出来什么,他扶着相重镜的手臂艰难站稳,撩开面纱近乎痴迷地看了相重镜好久,眼底的血丝才缓缓消退。 相重镜知道满秋狭有会被人丑伤的毛病,但没想到现在一只灵兽也能把他丑成这样。 满秋狭养了一会眼,又将面纱甩下来,继续医治那遍体鳞伤的灵兽。 黑色灵兽被伤得太狠,若不是满秋狭愿意出手医治,恐怕撑不过半天。 只是他身上那隐约可见的三毒似乎对满秋狭影响极大,没一会满秋狭脸色又开始难看起来。 相重镜大概看出来什么,走上前按着满秋狭的肩膀,道:“你先别医治了。” 满秋狭将视线移开,微微闭上眼睛,两行血泪再次滑了下来,他小声嘀咕着擦干净:“那黑雾很烦……” 相重镜:“那是三毒。” 满秋狭看向相重镜:“三毒还能伤人吗?” 相重镜走上前,垂眸盯着那张牙舞爪的黑雾,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一声:“三毒甚至还能杀人。” 他伸出手悬空放在灵兽上方,闭眸用灵力在掌心画出一个繁琐的法阵,周围只传来一声清脆如琉璃破碎的声音,相重镜宽袖和长发被一阵风吹得往后翻飞不止,好一会才轻轻将手收起来。 宽袖垂下,相重镜朝满秋狭道:“好了,你现在再来治治看。” 满秋狭已经擦干净了脸,奇怪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诧异地发现 方才那股令他做吐的气息已经消失不见了,狰狞伤口处一丝一缕的黑雾被震碎,没留分毫。 满秋狭这下放了心,一边帮灵兽医治一边道:“你能把那些三毒驱散?” “只能驱散小范围的。”相重镜看着自己掌心上残留下来的阵法灵力,轻声道,“多如汪洋的话我便没法子了。” 他说完,将手放下,抬眸看向窗外的灵树。 片刻后,灵兽的伤势彻底痊愈,但一向高傲的黑豹却像是被打出心理阴影来了,蜷缩成小小一团瑟瑟发抖,根本不容许人靠近。 相重镜见问不出什么,只好将雪狼放出来。 雪狼已经在契纹里睡了好久,乍一被放出来,化为一只小狼伸了个懒腰,还摇了摇尾巴。 相重镜抚摸它的头,指了指角落里的黑豹,道:“去哄哄它。” 雪狼“嗷呜”一声,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听话地伸出舌头去舔灵兽。 黑色灵兽惧怕人靠近,但对同类却没多排斥,甚至还眼眸含着泪,眼巴巴看着雪狼,四肢瘫软地想要往它身后躲,寻求庇护。 雪狼活蹦乱跳地舔了它好一会,又嗷呜几声,不知安慰了什么,小黑豹终于彻底安静下来,身子也不再发抖了。 相重镜朝雪狼传音:“问他发生了什么,郡庭被谁抓走了,它能否根据生死契寻到郡庭所在的地方?” 雪狼乖乖地按照相重镜的话一一问了。 易郡庭的灵兽回想起之前的事就一阵哆嗦,呜咽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喵喵了几声,全无之前那高傲欢脱的模样。 相重镜看得心越来越沉。 好半天,雪狼才跑了回来,对相重镜传音:“它说是许多黑雾凝成的蛇将小公子拖走的。” 相重镜心下了然,又问:“能寻到他去了哪里吗?” 雪狼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瑟瑟发抖的小猫,讷讷说出两个字。 “这里。” 相重镜一愣:“易郡庭在这里?” 雪狼:“它说就是在这个地方,但并不确定在何处。” 两人交流时,易掌门已经忍不住冲了过来,脸上全是焦急之色:“剑尊,郡庭……” 他只说了几个字,相重镜就扶住他,正色道:“郡庭不会有事的,这灵兽 和他有生死契,若是郡庭有事,它也会受牵连。” 易掌门身子一踉跄,乍一松了一口气后他险些跌倒,易尺寒忙上前扶住他:“掌门。” 易掌门哽咽一声,喃喃道:“我……我以后再也不强迫他练剑了,再也不拘着他,他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易尺寒眼眶微酸,扶着易掌门安慰道:“郡庭那么聪明,肯定不会有事的。” 易掌门惨笑:“他算聪明吗?” 易尺寒被噎了一下。 知晓易郡庭在灵树周边,相重镜也不再着急四处跑去寻人,带着雪狼在灵树周围去嗅着寻易郡庭的气息。 雪狼在四处嗅个不停,顾从絮双手环臂,眉头皱得死紧。 “溯一为何特意去带走易郡庭,他只是一个孩子,就算再有天赋,也派不上多少用场吧?” 相重镜的视线正在跟着雪狼看来看去,听到这句话他沉默许久才道:“溯一需要三毒来巩固修为和重塑肉身,而九州三门便是他最好能获得源源不断三毒的地方。” 去意宗为愚痴,上遥峰宿蚕声为贪婪,而本该是憎恨的却是三门之外的妖族晋楚龄,随后便是这个六十年内顺势而起的临江峰。 去意宗的曲危弦身负火毒,经脉大数焚毁,就算入魔也无法为溯一提供太多愚痴之毒,所以才有了临江峰。 三门和妖族势力强悍,修为也强,随之而来的便是体内携带的三毒也是最多的。 “可易郡庭那孩子……”他皱了皱眉,胡乱比划了一个高度,“才这么高,修为也才那么点,够做什么的。”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孤岛,道:“千年前守护地脉宗门有一本书,名唤「菩提经」,其中有提过一句,万事万物千般苦恼万般痛楚皆是因无明愚痴。” 顾从絮想了想,道:“你是说,三毒中的贪憎本源皆是因为愚钝?” 相重镜点头,赞赏地看了顾从絮一眼。 “当时宿蚕声被我毁了右手,但溯一还是率先夺舍了他,只能表示他是因贪婪而入魔,所以要选择同样的肉身寄生才可以。”相重镜说出自己的猜想,“而他带走易郡庭,八成是为了想让他以贪婪入魔,塑造最好的夺舍之 体。” 毕竟愚痴之人最好掌控,也最好拿捏蛊惑。 顾从絮又问:“那他为什么又回来这里?” 相重镜抬起手轻轻一指天空,淡淡道:“自然是想要进入三毒秘境。” “灵树都还没长起来,他用什么进秘境?” 相重镜对顾从絮的问题没有丝毫不耐烦:“所以他要想方设法让灵树长……” 话音戛然而止,相重镜眉头一皱,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 就在这里,不远处传来雪狼的一声凄厉狼嚎。 相重镜飞快招出剑,几乎转瞬到了雪狼面前,果不其然发现雪狼所在的地面上正伸出无数条黑雾凝成的手,死死攀着雪狼的身体,想要强行将他拽入地底去。 顾从絮慢了半步而来,还没来得及出手就感觉一旁的相重镜似乎动了一下,接着一道剑光铺天盖地朝着面前的雪狼而去。 雪白剑光骤然闪现在周遭,宛如错综复杂的斑驳刀痕猛地一闪,雪狼身上的黑雾手发出一声声凄惨至极的悲鸣,惨叫着化为黑雾落在地面上。 雪狼没有被伤到分毫,忙眼泪汪汪飞快跑了回来。 「主人!就是那里!有易郡庭的味道!」 相重镜正要过去,顾从絮却一把扣住他的手,沉声道:“那里面也有龙骨的气息,你别动,我去看看。” 相重镜很少会被人护在身后过,听到这句话还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顾从絮又叮嘱了一句:“不要乱动,等我回来。” 相重镜握着剑的手微微一松,好一会才垂着眸,羽睫微颤,轻轻一点头:“好。” 顾从絮这才化为一条巨龙,从相重镜身边呼啸而过,从天降下用巨龙威压直接将雪狼方才所在之处给硬生生轰开一个巨大的洞。 那地方果真是地宫入口,被顾从絮一撞,入口的石门直直落了下去,不知砸到了什么,地面传来轰隆隆一声响,好半天才停止。 顾从絮冷笑一声,直接化为人形进入地宫。 地脉长河缓缓流淌,溯一顶着晋楚龄那张脸,正站在地脉前伸着手缓缓抚摸河流似的地脉灵力,听到动静连都也没回,好像根本不把那条巨龙放在心上。 顾从絮瞥见溯一,余光看向周围 ,却没发现易郡庭的身影。 他也懒得去找,五指化为利爪,想要在相重镜下来之前将此人了结了。 太烦了。 顾从絮心想,杀了一次还有一个,好像永远都杀不完似的。 若不是溯一还在闹事,他和相重镜早就双修上了。 顾从絮越想越觉得恨,冷厉瞪着溯一,一言不发便冲上前。 只是在马上要触碰到溯一时,那个一直安安静静看着地脉的人突然回过神,用晋楚龄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朝顾从絮一笑,柔声道:“恶龙,你想知道六十年前相重镜对你施下的封印是什么吗?” 顾从絮瞳孔一缩,手下却没有丝毫停顿,狠狠朝着溯一的脖颈划了过去。 只听到一声如同触碰到利刃上的声响,顾从絮浑身一僵,感觉到数截在九州遍寻不到的龙骨竟然从溯一身上冒出,如利剑似的窜入自己的身体中,转瞬和身体融为一体。 溯一没有被顾从絮的利爪伤到分毫,还弯着眸,淡淡道:“温养神魂的法阵吗?” 顾从絮冷冷看他。 溯一却还是笑着,道:“那阵法温养的到底是谁的神魂?” 依然有龙骨钻进顾从絮的身体中,而随着龙骨回来得越多,顾从絮就越感觉自己胸腔中似乎有一股发泄不出的戾气逐渐积攒。 一点一点,仿佛要将他的身体炸开。 顾从絮眼前一黑,强行撑着那股融合龙骨的痛苦,再次恢复视线后,却发现面前早已没了溯一的身影。 他一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从地宫中飞跃而起。 等到顾从絮回到了地面上,竖瞳骤然一缩,一股控制不住的暴戾和怨恨转瞬涌上心头,几乎让他产生一种想将世间一切全都毁了的冲动。 ——相重镜所在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他再次将相重镜弄丢了。 第91章 锁链金铃 柳絮漫天,相重镜孤身坐在高高墙头,从厚厚大氅中伸手去探近在咫尺的白絮。 指腹即将触碰到一片白絮时,指尖像是抵到了什么坚硬的禁制,阻绝了他的触碰。 相重镜盯着漫天白絮发呆,此时的他明明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中,但却不能操控自己的身体。 顾从絮冲下地宫后,相重镜本来也想要跟上去,但想了半天还是待在原地没有动。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出现在了逼真的幻境中,被困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随着幻境中的人做出动作来。 他叹了一口气,从善如流将指尖缩了回来。 这是千年前守护地脉宗门的幽静小院,相重镜在封印第二次三毒火候时重伤,已经在此处养了数年的伤,灵力依然不能妄动。 他轻飘飘从墙上落了下来,拢着大氅慢悠悠从后院回前室,打算再补个眠。 就在这时,前室的禁制轻轻动了动,有人进来了。 相重镜早已习惯了,估摸着时间也该到了吃药的时候,便慢吞吞坐在旁边的摇椅上,撑着下颌去看天边柳絮。 很快,有人迈着轻缓的步伐而来,将热腾腾的药放在面前的小木桌上。 相重镜懒洋洋看了一眼,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什么药?” 今日并不是溯一来送药,宗门的药师瞧见相重镜嫌弃的神色,忍着笑道:“温养灵脉的药,宗主趁热喝。” 相重镜挑眉:“溯一不是说我现在还未修养好,要再过几年才用得上这种药吗?” 药师道:“这便是溯一大师吩咐的。” 相重镜端着药,垂眸看着那药碗中的倒影,好一会才将药一放,道:“我不喝,你让溯一来同我说。” 药师满脸难色:“宗主,溯一大师在忙宗门之事,这段时日暂时不能过来。” 相重镜看着他,心想说谎。 药师弯着腰,等着相重镜喝药。 不知两人对峙多久,相重镜才嗤笑一声,懒洋洋道:“那好吧。” 药师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相重镜端起碗,正要喝下去时,突然抬起眸朝着对他毫无防备的药师看去,眸瞳中花簇绽放。 是摄魂。 药师浑身一僵,脸上神色顿时变 得僵硬,木然看着相重镜。 相重镜细长的手指轻轻瞧着碗壁,将碗中的药敲得激起一道道涟漪,他淡淡道:“这药里是什么。” 药师道:“温养灵脉,恢复灵力的药。” 相重镜有些诧异,没想到药师竟然没说谎。 他想了想,又问:“是溯一想让我恢复灵力吗?” “不。”药师却道,“宗门长老想让您恢复灵力,主持大局。” 相重镜拧眉:“主持大局?地脉又出了何事?” “三毒火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相重镜霍然起身,桌子上的药顿时被他带着倾倒掉落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瓷碗破碎的声音。 三毒火卷土重来。 那时的相重镜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恢复灵力便能再次将三毒火熄灭,但可笑的是,当他服用了那恢复灵力的药后,得到的却是无数族人将他推入地脉中,强行让他以身殉道。 相重镜茫然站在地脉旁,呆怔看着面前黑压压的族人,耳畔的声音像是一根根针往他耳里钻。 “你双亲以身殉道,熄灭三毒火,你也合该葬身地脉三毒火中。” “这是命数啊重镜。” “若是三毒火再次焚烧地脉,九州所有人都将化为恶兽,重镜……” “你该一生守护秘境,以身殉道。” “为地脉而死,是我们一族最终的归宿。” “请宗主下决断。” 茫茫人群仿佛无数狰狞恶兽,推着相重镜跃入火中。 相重镜心想:“我合该如此。” 他双亲为地脉奉献所有,他既然继承了这宗主之位,也该如此。 没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这一切皆是命数。 相重镜轻轻闭眸,再次睁开时,眸中已经下了决断。 只是…… 相重镜抬起头,在人群中寻了许久,终于和人群外面无表情的溯一遥遥对视。 溯一逆着光,看不到他的神情是什么模样。 相重镜没说话,只是冲他一笑。 一片漆黑阴影中,溯一死死捏着手中佛珠,一向悲悯的眸中全是掩饰不住的恨意。 他一一扫视那些逼迫相重镜的族人,眸瞳中一点点闪现诡异的黑雾,逐渐占据他的瞳孔。 下一瞬,刀光剑影,血肉残躯。 相重镜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 觉得耳畔一片惨叫哀嚎,有人拽着他顺着漫长的地脉妄图逃离那人间炼狱。 相重镜的灵力堪堪恢复一成,又因那虎狼之药身体孱弱,他踉跄跑了几步双腿发软,喃喃道:“等、等一等……” 他用尽全力往后看了一眼,呼吸一顿。 在一片烈火茫茫中,溯一一身是血,背后黑雾化为的利爪张牙舞爪地漂浮在空中,将一个又一个的族人撕碎,而后看也不看地扔到地脉中。 三毒火还未泛上来,便被无数血肉熄灭,剩余的丝丝黑雾钻入溯一的身体中。 相重镜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只觉得喉中呛出一口血,随后便昏昏沉沉陷入昏睡。 直到一股血腥味将他唤醒。 相重镜缓慢张开双眼,突然呆住了。 为他送药的药师正死死将他抱着,无数漆黑的利爪穿透他的身体,却没能将他立即杀死,反而细细密密地钻入他的经脉中,将他逼得生不如死。 无数三毒进入他的经脉中,药师奄奄一息,却还是将相重镜护在角落中,誓死也不让开。 “宗主……”药师喃喃开口,他张开眼睛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声音因剧烈的痛苦而发着抖,“三毒火……地脉……您快逃。” 黑雾骤然一动,药师呼吸一停,紧紧盯着相重镜的双眸缓缓溢出两道鲜血,顺着他的脸落下。 相重镜抖着手想要去抱他,手才刚动,面前的医师还睁着的眼睛便转瞬失去所有神采。 相重镜呆在原地。 穿透医师的黑雾动了动,直接拖着医师的尸身一甩,将其扔进地脉中化为熄灭三毒火的血肉。 相重镜坐在角落中,缓缓抬头看去。 溯一逆着光看着他,黑雾顺着他的身体一点点蔓延而上,几乎将他的纯白僧袍变成墨色。 他笑着朝相重镜伸出手,柔声道:“阿镜别怕,我已将他们全杀了,不会再有人逼你殉道。” 相重镜猛地喘出一口气,惊愕地看着溯一。 见相重镜不动,溯一也不生气,他矮下身,衣袖垂在地上,被地面上无数黑雾缠着似乎想要往地下拖。 “你看,我们的族人多么虚伪,他们所有人的血加在一起也能熄灭三毒火,却要逼着你殉道。 ” 溯一还在笑:“他们死了,你便能如愿获得真正的自由。” “阿镜,你喜欢吗?” “你开心吗?” 相重镜耳畔一阵擂鼓震天的声响,将他震得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彻底从幻境中惊醒。 相重镜急促喘息着,心口一阵剧烈地痛苦,好像当年的情感再次泛了上来,将他逼得喉咙中全是血腥气。 他喘了许久,才终于缓过神来,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四周一片漆黑,好在地脉的流光还在周围,没能让相重镜直接在黑暗中崩溃。 他动了动手,发现自己正在被数道锁链吊着双手锁在地上,身下似乎是数根脉络,硌得他膝盖生疼。 相重镜眉头紧皱,想要动用灵力将锁链震开,却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动用灵力,就连手也无法摆脱冰冷锁链的桎梏。 就在他皱着眉头妄图挣脱开束缚时,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身体摩擦地面的声音。 相重镜被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拧眉抬起头就发现上半身人身、下半身蛇尾的晋楚龄朝他缓缓游了过来。 ——那瘆人的声音便是蛇尾的鳞片同地面的树根摩擦所发出来的。 溯一到了相重镜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相重镜,笑着道:“阿镜,许久不见。” 相重镜手指动了动,根本不想理他。 溯一笑了,俯下身一把掐住相重镜的脖子,强行让他抬起头来知识自己的蛇瞳,脸上的狠厉和狰狞毫不掩饰。 “和我说话。”溯一脸色狰狞,但唇角却还是勾起一个弧度,似乎是在笑,看着无比诡异,“我可不像其他两个一样脾气好,阿镜,别逼我。” 相重镜受制于人,仰着头被拿捏住脖子的命门,看着溯一的眼神依然是冷傲厌恶:“易郡庭呢?” 溯一的手腕猛地一用力,险些将相重镜的脖子掐断。 相重镜呜咽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我不想听这句。”溯一笑着道,“说点我想听的。” 相重镜冷汗直流,狠狠瞪他,道:“滚开。” 出乎意料的是,听到这句话溯一竟然诡异地松开了手,还极其温柔地将相重镜凌乱的头发理顺,柔声道:“ 对,就是这样,看着我,只看着我。” 相重镜被他这个眼神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用力挣了挣锁链,将冰冷的铁链挣得哗啦作响。 “疯子。” 溯一没有再发疯了,好像相重镜只要看着他,同他说关于自己的话,他就能一切顺着他,哪怕那些话是谩骂。 相重镜挣脱不开,深吸一口气,道:“将我放开。” 溯一笑了笑,一甩蛇尾,相重镜右手上的锁链应声掉落,拽着相重镜的右手直直落到了一旁的树根上。 溯一倾身上前,听语调似乎还是那个悲天悯人的高僧,他温柔道:“你的左手还要拿剑。” 相重镜一怔,还未理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感觉那尖利的蛇尾猛地袭来,直接穿透他的右手掌心,死死钉在地上的树根上。 相重镜痛得浑身一震,身上锁链抖得哗啦作响。 右手的掌心血飞快从伤口处溢出,顺着蛇尾一点点进浸入地面的树根中。 刹那间,相重镜感觉到地面上的树根仿佛活过来似的,如同波涛般开始晃动,将他整个人晃得东倒西歪,锁链响个不停。 相重镜咬着牙,低低骂了句什么。 溯一仰着头看着因为相重镜的掌心血而一点点苏醒的树根,与此同时地面上的灵树也像是受到了灌溉,开始朝着天空中的三毒秘境急速疯长。 “哈哈哈。”溯一大笑,一把抓住相重镜凌乱的发强迫他抬头往铺天盖地的树根上看,眼中全是炽热的兴奋,“当年你留下这六十年一生长的灵树,为了让树根吸足地脉的三毒每六十年送入秘境一次,可是愚钝的世人却将这个当成猎杀恶兽寻求天材地宝的机缘。” 相重镜垂在血泊中的右手又轻轻动了动,像是痉挛了似的,眉头紧皱抿着唇一言不发。 “你的小世界被你封印世间所有三毒,可笑,三毒能长出来什么天材地宝。”溯一贴近相重镜耳畔,如同恶鬼似的低喃道,“你已转世,对地脉再无使命。阿镜,乖,将你小世界的三毒封印解开,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相重镜冷笑一声,终于确定溯一忙活了数百年,想要的无非就是自己记忆中那封印三毒秘境的解法。 “想要啊?”相重镜冲他 一笑,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冷嘲热讽道,“你不是对阵法也十分精通吗,为何一千年了你连这一个阵法都解不开,大师?” 溯一眸子一闪,不怒反笑:“你还记得我精通阵法?” 相重镜:“……” 相重镜立刻闭了嘴,不和这个疯子搭话。 溯一心情很好:“你不是想和那条恶龙在一起吗,只要将封印解开了,我自会放了你。” 相重镜沉默了半天,突然勾唇一笑,淡淡道:“我需要你放吗?” 话音刚落,一条饮饱了相重镜掌心血的藤蔓突然横着扫了过来,直接将绑着相重镜左手的锁链斩断,紧跟着朝着相重镜面前的溯一劈了过来。 溯一沉着脸,见藤蔓劈来他根本动也不动,掐着相重镜的脖子,冷冷道:“你想现在就死吗?” 相重镜知道没得到解开阵法的法子溯一不会杀了自己,他一挑眉,道:“我还不想死……” 话音刚落,底下无数树根拔地而起,直接将上方的两人撞散,溯一的蛇尾也从相重镜右手掌心拔出,带出一道血痕被无数藤蔓树根争相吞下。 相重镜被那根带血的藤蔓绑着腰悬在半空,右手簌簌流着血,原本想要用幽火将伤口的血烧掉,愣了愣才意识到幽火竟然都没带过来。 他甩了甩手,将血擦干净,掐诀止了血,皱眉道:“别毁了地脉。” 那沾着他血的藤蔓上有一个小小的法阵,是相重镜用指尖画出来的,能短暂操控藤蔓树根为他所用。 灵树还在不断生长,不出片刻就能直达三毒秘境。 相重镜握了握左手,盯着下方脸色阴森的溯一冷然一笑。 溯一以贪婪入魔,一生最大所求,便是想将天底下所有三毒据为己有。 三毒侵蚀他的识海,操控他的思绪,将他彻底化为一心只追求三毒的怪物。 可他最开始明明想要的…… 只是在保全相重镜的同时,熄灭三毒火。 相重镜轻轻闭了闭眼睛,现在的溯一,已不再是千年前同他一起长大的好友了。 这个认知他在千年前就该清楚。 相重镜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掐诀将自己身上被溯一施下的禁制解开。 在元丹灵力恢复后不过数息,一条巨龙轰然 一声从头顶砸了下来,似乎想要将这条灵树拔根而起。 相重镜没想到顾从絮竟然来的这么快,忙踩着藤蔓飞身上前:“三更,我在……” 他话都没说完,那巨龙陡然缩小身体,从洞口飞跃下来,一把将相重镜圈在最中央,那竖瞳中戾气恐惧交织。 恶龙虽然缩小,但还是比相重镜大了数倍,相重镜见他眼底的后怕,正要安抚他,就见巨龙突然喘了一口龙息,抬起爪子将相重镜手腕上垂着还未来得及解下来的锁链轻轻勾住,往上一拽。 相重镜猝不及防被拽着锁链抬起手来,袖子滑到手肘处,露出半截手臂。 相重镜被顾从絮这个眼神看得莫名惧怕,皱眉道:“怎么了?” 顾从絮没说话,轻轻一动那锁链顿时化为齑粉簌簌掉落,他用龙尾将相重镜整个卷住,传音道:“别再离开我。” 说罢,他眼神冷厉看向下方的溯一,势如破竹卷着相重镜俯冲了下去。 这次,他一定要吃了这条蛇。 相重镜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顾从絮卷着腰在空中胡乱飞舞,长发都糊到了脸上。 没两下,相重镜就被甩得脸色苍白,拼命捂着嘴勉强克制住想要吐出来的冲动。 他强行撑住,扒着顾从絮的龙尾,道:“别……” 顾从絮此时满心皆是再一次把相重镜弄丢的暴戾和疯狂,听到这个“别”还以为相重镜是想让自己别伤那老秃驴,登时不管不顾,怒气冲冲袭向溯一,张开獠牙一口咬下。 四周无数藤蔓树根皆往上生长,溯一面不改色,随手拽着一根藤蔓,利用灵树生长的趋势往上纵身而跃,灵巧避开顾从絮的袭击。 轰然一声,恶龙将粗壮的树根咬碎,龙瞳狠厉看向半空中的溯一。 溯一是想进入三毒秘境。 顾从絮正要再动,相重镜终于忍不住,疾声道:“别动!” 顾从絮脑海中腾地一声似乎烧起了熊熊大火,他神色狠厉地化为人形,一把扣住相重镜的腰身,厉声道:“凭什么不动?!” 相重镜根本没来得及说话,直接挂在顾从絮小臂上,“哇”的一声就吐了。 顾从絮:“……” 哦,他知道为什么不动了。 顾从絮脸上的厉色瞬 间退去,忙扶着他去给他顺气,再一抬头,溯一已经消失在洞口。 “别、别追……”相重镜根本没吐出来什么,只是那做吐的感觉太过难受,他奄奄一息,“三毒秘境有我千年前留下的消除三毒的法阵,让、让他去……” 顾从絮眉头一皱:“你是故意的?” “不是,顺水推舟罢了。”相重镜摇头,“当年我将地脉中所有三毒全都封印在我的小世界中,他现在是想让我将封印解开,把三毒放出。” “三毒不能用你那阵法毁了吗?” “不行。”相重镜终于舒服了些,靠在顾从絮身上缓了缓,“三毒太多,我只能封印,不能全部摧毁。” 顾从絮“嗯”了一声,余光一扫这才注意道相重镜右手掌心那个狰狞的伤口,他一惊,将伤口捧在面前,手腕上还未散去的锁链和金铃微微一响。 顾从絮心疼得要命,恨不得以身替之。 相重镜有些心虚,就算没有溯一,他也是要剖开掌心用掌心血去催动灵树生长的。 顾从絮仔细看了好一会,终于确定那伤口正在缓缓愈合,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相重镜的手轻轻发着抖,心底还是一阵一阵的后怕。 相重镜从他面前消失这一幕像是一把刀直直刺入他的心口,让他疼得喘息不过来,只能牢牢抱住这人,将他束缚在自己身边再也离不开,恶龙才能彻底放心。 这是他最不能丢失的珍宝。 顾从絮抱着相重镜纵身跃出洞口,灵树已经生长得极高,直接将旁边刚建好的无尽楼给扫塌了。 宋有秋在一旁,满脸“这我可不赔啊”的惊恐神情。 顾从絮看都没看,抱着相重镜继续踩着灵树枝往上跃,他现在一刻也等不得,只想活吞了溯一。 相重镜头一回被人这么抱着什么都不用做的御风而行,讷讷靠在顾从絮身上听着耳畔的风声,不知在想什么。 他右手手腕上的锁链还没拆下来,相重镜后知后觉,用灵力轻轻一弹,锁链瞬间化为铁屑,往下簌簌落去。 手腕上的金铃轻轻一响,红绳缠在一圈被锁链束出来的红痕上,显得异常色气勾人。 就在这时,顾从絮突然认真开口:“你手腕上戴东西很好看。” 相重镜疑惑道:“什么?” 顾从絮朝他温顺一笑,却没有再开口了,眸中翻涌的暴戾和阴鸷被他彻底隐藏在深处,再也窥不见半分。 戴金铃好看。 锁链更好看。 第92章 入土为安 相重镜见到顾从絮沉默,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幽幽道:“你在想什么?” 顾从絮足尖一点,长发胡乱飞舞,摇摇头:“没啊,我能想什么。” 相重镜像是看破了他,小指勾着顾从絮的衣带,似笑非笑道:“你想在我手腕上戴什么?” 从之前顾从絮喜欢咬他后颈、指尖,又爱握着他脚踝摩挲的古怪癖好,就能看出来这条色龙哪怕表面上再纯情,骨子里还是免不了本性的“淫”。 果不其然,顾从絮听到相重镜这句话,金色龙瞳都亮了,他强行绷着,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你若想戴,那就戴个……” 锁链什么的,最好能在床笫上戴。 叮叮当当,胡乱作响。 相重镜一把勒住他的衣襟,皮笑肉不笑:“住口。” 顾从絮立刻闭了嘴,默不作声继续往上飞。 相重镜靠在顾从絮怀里,听着恶龙明显有些缓慢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轻声道:“我不喜欢被人困着。” “我没想困着你。”顾从絮当然知道相重镜多厌恶被剥夺自由,立刻反驳道,“我就是想让你在床上戴,一动就叮铃铃作响,可好听了。” 相重镜:“???” 顾从絮:“……” 顾从絮的狼子野心直接暴露,说完就后悔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相重镜用一种利刃似的眼神将他浑身上下剐了个遍,古怪道:“你有胆子就试试看。” 顾从絮:“……” 恶龙胆子还挺大的。 相重镜不想这个时候和他商讨床笫上的癖好,原本想将此事轻飘飘揭过,但越想越觉得生气,抬手在顾从絮头上的龙角上薅了一把。 顾从絮:“……” 顾从絮的竖瞳倏地就缩成一根线,强压抑着无名的冲动低头看相重镜,他喉结轻轻动了动,声音喑哑:“怎么?” 相重镜没注意到他的视线,他拽着顾从絮的衣襟,毫无征兆地道:“当年……溯一曾将我困在玲珑墟中。” 顾从絮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他。 “什、么——?!” 玲珑墟是相重镜千年前的住处。 那里曾是一处守护秘境宗门留下的遗址废墟, 后因重建成琉璃高楼成为历代宗主住处,名字却还是唤作玲珑墟。 溯一在地脉一朝入魔,残害当年所有族人后,将神智昏沉的相重镜囚禁在此。 无数封印一道一道布在玲珑墟周围,就连天空乌鸦飞过也会被禁制击为齑粉。 原本用琉璃筑成的精致高楼,却成了囚禁相重镜的牢笼。 相重镜被族人强行推去殉道,只需要恢复一丁点灵力便能跃入地脉中以血肉之躯彻底熄灭三毒火,所以给他喝得药全是虎狼之药,硬生生逼得他恢复一成灵力。 因溯一的插手,相重镜未殉道完成,反而因为那灵药的反噬吐血不知。 他昏昏沉沉了许久,耳畔有时是族人的嘶喊,有时又是那医师让他逃的喘息,不知在泥沼地狱中挣扎了多久,相重镜终于在一片血光中呛出一口喘息,缓缓清醒过来。 四肢百骸似乎被用铁锤碾个粉碎,相重镜呼吸一声似乎都将内府牵连得一阵阵地疼。 熟悉的床幔,熟悉的熏香。 相重镜盯着床幔上的柳絮纹看了许久,才撑着手缓缓坐起身。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半分声音。 相重镜看着窗外的花团锦簇,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那浴血地狱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的噩梦。 他呆坐在榻上好半天,将一旁厚厚的大氅披在肩上,下了塌。 院子中依然种着溯一为他四处寻来的奇花异草,花圃的小路用灵石铺着,源源不断滋养花根。 相重镜浑身发软,一步步走到门槛旁,只是这几步他便喘得几乎要窒息,扶着门框艰难立了片刻,一片白絮突然缓缓飘至自己身边。 相重镜一愣,茫然抬头看去。 偌大庭院中,不知何时已经种了一棵参天大树,白絮从那棵树上源源不断地飘落,很快就飘至相重镜身边,将他团团围住。 相重镜茫然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他看了多年却从未碰到过的柳絮,惨白的指尖一寸寸向前,终于触碰到了那片白絮。 轻微一声脆响,白絮仿佛泡泡似的骤然炸裂,消散在他指尖。 相重镜手指微颤。 一旁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喜欢吗?” 相重镜浑身一抖,愕然偏头看去,窗棂旁的长廊处, 溯一正坐在栏杆上冲他笑,眉目间依然是熟悉的悲天悯人。 相重镜看着他,几乎以为他记忆中那残忍杀害族人的溯一只是一场噩梦。 溯一好像将残害同族之事当成无事发生,笑着朝相重镜道:“怎么,看到白絮不欢喜吗?” 相重镜猛地将手指缩回,迷茫的神色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至极的漠然。 “溯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溯一手指在木栏杆上轻轻敲着,淡淡道:“我自然知道。” 相重镜:“你……” “你想要自由,我给你了。”溯一的语气十分平淡。 相重镜自小便被当成宗主养大,一直到十六岁前连玲珑墟都未曾出去过,溯一怕他寂寞,自小到大给他带来无数外面的东西。 溯一总是说,等到相重镜卸下宗主之位,两人就一起游历九州,将之前从未去过的地方全都走一遍。 他们一一细数着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完成的事,给足了相重镜对自由的期望。 溯一此时的语调就像是平时承诺带相重镜出去哪里哪里玩时一样,又温柔又随意。 相重镜之前听到溯一说话只觉得欢喜,但现在在无数族人的惨死下,他却只觉得心惊胆战。 溯一抬袖一挥,庭院中的大树被一阵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无数白絮顺着溯一的牵引朝相重镜而来,围着他的身子不停地旋转,还有几片将相重镜披散着的墨发卷起几绺。 相重镜猛地一挥袖,冷冷道:“够了。” 他力道用的太大,堪堪披在肩上的大氅直接滑落在地,露出单薄纤细的病体。 溯一脸色一寒,脸上笑容收敛,默不作声地起身走来,弯腰将地上的大氅捡起来,温柔地披在相重镜肩上:“别生气,你不喜欢我便将树移走。” 相重镜冷漠看他:“溯一,你入魔了。” “嗯?”溯一语调漫不经心,好像相重镜只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回答也很随意,“是吧。” 相重镜一把抓住溯一想要扶他的手,厉声道:“你杀了那么多族人……” “那又如何?”溯一笑着说,“他们一开始就是想要保护地脉,现在三毒火不是没烧起来吗?他们得偿所愿 ,也会瞑目。” 相重镜:“你!” 溯一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孩子:“好了,不生气,事已至此,你就算把身体气坏也于事无补。” 相重镜死死握着手,昏睡数日已经长得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深可见骨。 溯一瞧见他指缝中的血,眉头轻轻一蹙,他正要开口,相重镜就漠然开口。 “你杀了我吧。” 溯一瞳孔微缩,好一会才露出一抹温润如玉的笑容:“胡说什么。” 相重镜瞳孔虚无,朝着溯一伸出了手。 溯一也不躲,笑着看着他,任由相重镜的手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阿镜。”溯一淡淡道,“你想为那些道貌岸然的族人报仇吗?” 相重镜一愣,放在溯一脖子上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他惊恐地发现,即使溯一入了魔,屠杀了宗门同族,他竟然对溯一下不了丝毫狠手。 溯一见到他抖着的手指,轻轻一哂,垂着眸将他鲜血淋漓的手展开,用一团黑雾想要为他治愈伤口。 相重镜手轻轻一动,转瞬用血划出一道法阵,手臂大小的阵法猛地出现,瞬间将溯一手中的三毒黑雾击散。 溯一动作一顿,他还未动作,相重镜反倒像是被击中似的,闷咳一声,直接一口血呛了出来。 击散三毒的阵法,消耗的是相重镜的生命。 溯一一把将相重镜扶住,一直笑着的脸上头一回出现了冷冷的戾气。 相重镜死死扣着溯一的袖子,一字一顿全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杀了我吧。”他喃喃道,“我本就没打算活着,也早就知道以身殉道便是我的归宿,你为何……” “为何阻拦我?” 溯一垂眸漠然看他:“我给你夺来的自由,你不想要吗?” 相重镜看到溯一眸子倒影中的自己,只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卑劣之人。 他沉默许久,才咬着牙,道:“是。” 用无数鲜血换来的自由太重,他要不起。 溯一沉默许久,突然惨笑一声,讷讷道:“原来……你不要啊。” 溯一抬起手轻轻按在相重镜的心口衣襟上,垂着眸像是在打量一件物件似的,像是落寞又像是自嘲似的,轻声道:“相重镜,我好想将你的 心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用冰雪做成的。” 否则,他为什么能这般冷血无情说出“不要”这句话。 相重镜沉默不语。 溯一起身,居高临下看他,道:“既然你不想要,那就继续在此处待着吧。” 说罢转身离开。 相重镜坐在台阶上,怔怔看着他堪称狼狈的身影,掌心一阵阵地发疼。 他被囚禁在玲珑墟多日,每日会有黑雾凝成的人形为他送来药,相重镜看也不看将药碗整个扔掉。 第七日,溯一终于出现。 相重镜正仰着头看天边白絮,瞧见溯一过来视线只是随意一瞥,没有丝毫停留。 溯一也不生气,淡淡道:“走,我带你去地脉。” 相重镜终于抬眸给了他一个眼神:“地脉?” “嗯。”溯一,“去不去?” 相重镜迟疑一瞬,才起身道:“去。” 溯一将他困在四处皆是法阵的玲珑墟不得自由,既然能有机会出去,相重镜自然不会放过。 两人顺着长长地宫台阶往下,终于到了地底地脉。 地脉的三毒火已经不会再烧起来了,当日那狰狞血泊也被清扫干净,相重镜瞥见那空旷的地宫,鼻间恍惚泛起一道浓烈至极的血腥气,逼得他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溯一瞥了他一眼,道:“阿镜,你可知地脉深处的三毒是从何处来的?” 相重镜并不知晓,宗门并未将此事告知与他。 溯一嘲讽地笑了:“是人心啊。” 地脉深处的三毒是九州大陆沉淀了成千上万年的三毒,地脉镇压三毒,却被修道之人毫无节制地吸纳灵力只为得道飞升。 “三毒火焚烧地脉,令修士化为恶兽。”溯一道,“归根究底,皆是人类咎由自取。” 相重镜脸色苍白,不知该说什么。 地宫很安静,两人越往下走就越能听到一股奇奇怪怪的声音,似乎是土壤落地的沉闷声响。 相重镜一愣,环顾四周,终于在地脉旁寻到了一个孱弱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穿着宗门的弟子服,此时正跪在地上,用一双小手用力地扒着地上的土壤。 在他旁边,全是被三毒火焚烧过后的骸骨。 相重镜呆怔看着那个 小小的背影,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 那小小的孩子不知在此处挖了多久的土,一双手已经鲜血淋漓,有的地方甚至深可见骨,但他像是不知疼似的,眸光呆滞地用手挖了一个坑,恭敬地将旁边的一副骸骨放进去。 相重镜声音微微发抖,喃喃道:“你在做什么?” 孩童呆怔地顺着本能动作了一会,才像是听到了似的,茫然地回头看他。 相重镜不记得这个孩子的名字,只知道他好像平日里总是跟在之前为护他而死的药师后面跑。 孩子仔细辨认相重镜,好半天才轻轻“啊”了一声,木着脸俯下身磕头行礼:“宗主。” 相重镜眼眶发酸,盯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几乎落下泪来,他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收敛族人骸骨。”孩子乖乖地回答,“我想让所有人入土为安。” 相重镜呆怔看了他许久,突然俯下身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 第93章 妇人之仁 溯一残杀逼迫相重镜殉道的同族中,皆是宗门长老和大能修士,剩下的同门弟子修为不精,能成大器的没有多少个,并未去地脉,所以侥幸存活。 相重镜将地脉深处埋葬族人的孩子抱了出来,带回了玲珑墟。 那孩子仿佛痴傻了,成日只知道呆呆地在院子里挖土,将手边的木棍慢吞吞往土里埋,好像不知疲倦地为族人掩埋骸骨。 相重镜坐在花团中,怔然看着他。 宗门中还有许多不明真相的族人,相重镜上次出玲珑墟本以为可以瞧见,但走了一路却没有见一个人影。 溯一在他旁边泡茶,垂着眸温和地笑着。 相重镜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水,轻声问:“其他族人呢?” 溯一笑了:“想见?” 相重镜犹豫半晌,轻轻点头。 这段时日相重镜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魔怔似的心如死灰,有时他看着安静品茶的溯一,有些迷茫地胡思乱想。 族人逼迫自己殉道,若溯一不杀他们,死的就是自己。 自己又为什么要恨溯一? 这世上最没有资格怨恨溯一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相重镜在宗门中多年,历经世事太少,在他的心中,宗门便是全世界,他生来的使命便是保护地脉。 自小被灌输这种思想,让他早已将殉道作为最终的归宿,却未曾想到溯一硬生生改变他的命轮。 相重镜盯着溯一俊美的侧脸发呆。 溯一慢悠悠喝完一杯茶,将僧袍理了理,朝相重镜温柔道:“好,我带你去看。” 那一瞬间,相重镜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面前之人还是那个温其如玉,偷偷带他跑出去玩的溯一。 相重镜强迫自己不再排斥他,将放在一旁温着的药喝完,披着鹤氅随溯一往下走。 在路上,溯一用如之前一样的语调同他闲聊:“宗门的族人死了多数,九州各大门派纷纷派了人前来询问。” 相重镜正在看周围路边的柳絮,闻言偏头看他,好一会才道:“你是如何说的?” 溯一似乎有些诧异地看着相重镜,他还以为相重镜听到关于族人的事,会再次对他冷脸相对。 溯 一愣了一下,柔笑着道:“我将他们留下来做客了。” 相重镜奇怪地看着他。 做客? 宗门与世隔绝,甚少和外界交流,往常从来不会放外界的人进来,更何谈留下做客? 相重镜有些疑惑,等他跟着溯一到了做客的地方,终于理解那做客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地脉的地宫中,被三面石栏杆高高围起,从台阶上走下,还没走进就隐约听到恶兽咆哮的声音。 相重镜茫然看着面前巨大的石门:“里面是什么?” 不是要来看那些做客的修士吗? 溯一似乎被相重镜的天真逗笑了,他一抬衣袖,石门轰隆隆一阵巨响,一点点打开,露出铁栏杆里的场景。 相重镜瞳孔剧缩。 偌大地宫中,无数恶兽被困在一处凹陷下去的石台中,狰狞咆哮着相互残杀,丝丝缕缕的黑雾从它们身体中穿梭而过,每穿过一次就能让其发出更惨烈的惨叫。 相重镜整个人都惊住了,脚下一软,踉跄着扶着一旁的石椅,眼前一阵发白,身体摇摇欲坠。 溯一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旁边的石椅上,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盯着那无数相互厮杀的恶兽瞧,像是在看什么戏台上的一出好戏似的。 在那些身形古怪的凶兽中,甚至还有相重镜宗门的弟子服。 相重镜几乎跪倒在地,心口一阵又一阵地狂跳,声音几乎将他整个人撞碎。 宗门弟子…… 九州门派的修士…… 做客? 相重镜捂着唇,喉中一股浓烈至极的血腥气缓缓涌上来。 溯一残杀逼自己殉道的族人,相重镜能理解他是为了救自己,而现在呢? 相重镜的手指死死抓着地面上的石板,五指指甲几乎劈开,鲜血如注。 五指连心,可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溯一看着他唇角缓缓流出一丝鲜血,微微一怔,才姿态轻柔地将他扶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他搭着相重镜的肩膀,淡淡道:“看啊,阿镜,那便是三毒。” “很漂亮,是不是?” 相重镜眼眶通红,一把抓住溯一的小臂,指尖的鲜血将他白色的僧袍染红。 “你……你怎么能?” 溯一依然笑着,手指撩着相重镜垂在 肩上的发,一圈又一圈,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想要得到世间所有三毒,用什么手段并不在意。” 相重镜看到他对人命漠视至极的态度,不受控制打了个哆嗦。 地宫处燃着火把,倾泻而来,将溯一半边脸明亮,对着相重镜的半张侧脸却是如恶鬼似的阴沉狰狞。 “阿镜。”溯一温柔地对他说,“你想知晓这些东西是如何变的吗?” 相重镜近乎惊恐地看着他。 相重镜活了这么多年,一心只知修炼、阵法、地脉,一生中见过最残忍的画面,便是平日里温和的族人们面无表情地强迫他殉道。 那时的相重镜觉得那已经是最令他崩溃之事,直到那个徒手挖坟冢的孩子被一团黑雾死死拽到了他面前。 那孩子似乎早已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了,呆呆跪在相重镜面前,还木讷地行礼。 “宗主。” 无数黑雾张牙舞爪地围绕在他身边,只等溯一一个念头就能将活生生的人变成狰狞咆哮只知杀戮的怪物。 溯一依然是那副温和至极的模样,好像操控着黑雾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微微一偏头,逆着光看向相重镜,整张脸上隐约瞧出来阴沉的五官轮廓。 相重镜呆怔看着。 明明眼前还是他好友那张俊美温和的脸,可为什么在他眼中…… 却像一只披着人皮嗜血残忍的怪物? 那披着溯一皮囊的怪物温柔冲他笑着,声音仿佛从炼狱传来,低沉阴森:“阿镜,你想看吗?” 相重镜艰难回过神,看向满脸木然的孩子,立刻涩声道:“不……” 他说着,踉跄着想要将那个孩子护在怀里,那地面上的黑雾却悄无声息一击穿透孩子的胸口,带出一道血痕来。 相重镜瞳孔一缩,直接冲上前将那个孩子一把抱住,抖着手想要用法阵将三毒驱散。 只是他还未动,怀里的孩子便直接被三毒侵入心脉,刹那间失去了声息,他眸子涣散盯着相重镜,唇角缓缓流出一丝鲜血。 死,只是一瞬间的事。 相重镜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墙壁上的灯火倏地跃动两下,相重镜突然回过神来眸光全是滚烫的泪,视线模糊地去看溯一。 他竟然真的用三毒 将这个孩子……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运筹帷幄的溯一却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似的,踉跄着跪在地上,身上原本服服帖帖的黑雾像是沸腾的水雾,张牙舞爪地胡乱飞舞。 他死死捂着眼睛,浑身痉挛。 相重镜一怔,恍惚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失声道:“溯一!” “蠢货!”溯一抖着手似乎想要将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朝着相重镜骂道,“妇人之仁!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那么舍不得我?!” “什、什么?” 溯一抬起头冷汗淋漓地看着他,瞳仁中似乎缓缓生长出一簇花,却被他强行压制着,抖着唇厉声道:“动手啊,你还在等什么?!” 相重镜眼睛猛地长大,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到溯一面前。 溯一咬着牙将那孩子身体中的三毒强行抽了出来,没有让他变成入不了轮回的三毒恶兽,他扣住相重镜朝他探来的手,森然道:“结印,我们不是一同画了击溃三毒的法阵吗?现在就结印。” 相重镜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落泪,他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什么,只能跟着溯一的话,抖着手用指尖的鲜血在地上画印。 “溯一……” “蠢货!溯一已经死了!” 溯一骂他,开出三瓣花簇的眼睛却缓缓流出两行泪来,他又悲伤又嘲讽地喃喃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 “蠢货……” 听到熟悉的语调,相重镜呼吸都屏住了,只是法阵还未画完一半,方才还在谩骂自己的人突然喘息了一口气,接着发出一声温柔的轻笑。 相重镜后背一凉,那种如怪物附身的阴冷感觉再次出现。 眼底三瓣花的溯一漫不经心将眼睛上的泪痕和血痕抹去,像是方才失控的举动根本没有发生过,他甚至还温柔笑着,问道:“阿镜,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哦对,让你看看三毒。” 相重镜原本抖着手画法阵的手轻轻一动,指甲剥裂的指尖微垂,轻轻点在地面上,留下一个血色手印。 相重镜陡然间明白,为何在溯一残害同族时,自己心中会那般怨恨了。 他恨得不是溯一,而是导致溯一入魔的三毒。 自幼和他一同长大的 溯一性子虽然欢脱,但骨子里的温柔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否则他也不会去修佛。 几十年来,溯一手中从未有过杀孽。 他的五指骨节分明,如玉似的,会拨弄佛珠,会浇水种花,会为他带来无数外界新奇的玩意。 他会陪着自己一起钻研奇怪的法阵,对待老古板的族人长老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嘀嘀咕咕和相重镜谩骂他们老不死的。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一同和族人一起守护地脉,在相重镜重伤难以主持大局,也是他废寝忘食想方设法去熄灭三毒火。 一心想要击溃三毒的人,却被三毒彻底操控。 三毒吞噬了那个曾经干干净净的溯一,引得光风霁月的他坠入无边炼狱。 入了魔,就算再像,也不是原先的人了。 那一瞬间,自欺欺人的相重镜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他画法阵的手不再发抖,稳如磐石地点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抬头去看逆着光冲他笑意盈盈的“溯一”,终于第一次对他产生了真真切切的杀意。 第94章 糖醋恶龙 自从恢复记忆后,相重镜便将亲手杀死挚友的痛楚深埋在识海深处,此番同“溯一”相遇,即使相重镜对那张脸早已兴不起丝毫波澜,但还是不可避免将千年前如烙印似的记忆勾了起来。 相重镜犹豫许久终于对顾从絮开了口。 相重镜用血阵将“溯一”杀死后,将地脉所有三毒纳入小世界中,独自一人进入三毒秘境。 画地为牢。 那在秘境中的数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条刚孵出来的龙陪伴自己。 直到六十年秘境打开,被三毒侵蚀的世人修士闯入秘境,道貌岸然前来诛杀相重镜。 相重镜便是死在那时。 他在这冰冷时间独自走了太久,终于在茫茫人海寻到这么一个人,不想再将人拒之门外了。 这是相重镜第一次对人产生依赖这种情感。 不知何时顾从絮已经抱着相重镜落在了粗壮的树枝上,他一言不发盯着相重镜,眸瞳仿佛深沉黑雾翻涌,深不可见底。 “你刚才说什么?” 相重镜一愣,没想到顾从絮是这个反应,他皱眉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说我用血阵将三毒本源击溃……” “不对。”顾从絮脸色比他还凝重,“你之前说,你在秘境中留下了能击散三毒的法阵?” 相重镜不知他为何要提起这个,斟酌着道:“对。” 顾从絮神色更加难看。 “放心吧。”相重镜还以为顾从絮在担心那法阵的事,安抚他, “千年前我对三毒知之甚少,本以为杀了……溯一就能将三毒本源击散,后来才知晓只要三毒还在,那本源就能永生……” 顾从絮见他侃侃而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厉声道:“你击散三毒的法阵是用你的性命作为代价,若是发动法阵,你还有活路吗?!” 相重镜被他吼得一懵。 这还是顾从絮头一回对他发这么大的火气。 见顾从絮气得竖瞳一阵阵发红,相重镜一时不知要如何安抚他。 那三毒操控的溯一哪怕拥有溯一的记忆,也并非是他的挚友,相重镜也不担心他能将秘境的封印解开——若是能解开,他也不会耗费这么多年就是 为了算计相重镜来解封印。 相重镜抿了抿唇,五指轻轻一阖,又很快松开,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欺身按着顾从絮的胸口将他按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顾从絮正要骂他,乍一被按住,瞪了他一眼。 顾从絮比相重镜要高一些,相重镜微微踮起一只足尖,闭着眸含住顾从絮削薄的唇。 恶龙的竖瞳倏地一缩,那险些泛上来的魔化如潮水似的消退。 除了那次结生死契外,这是相重镜第一次主动亲吻他,顾从絮却不觉得欢喜,心口中反而涌上来一股愤懑。 顾从絮怨恨的是自己。 只是一个吻,他就能心甘情愿为相重镜收起所有戾气和獠牙。 相重镜看都不敢看,凭借着之前的经验亲了两下才站稳,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顾从絮的反应。 顾从絮的脸色看起来更阴沉了。 相重镜:“……” 这都不管用?! “别生气了。”相重镜无奈地道,“我千年前再怎么说都是守护地脉的宗门宗主,溯一……被三毒蛊惑,残害九州无数修士,我不能放任不管,那阵法是我早已布下的,当时只发动一半,现在剩下的一半怎么说也要不了我的命……” 顾从絮沉下脸来时特别唬人,闻言凶巴巴瞪他:“当年为什么不整个法阵都发动?那秃……那大师不是让你别留情直接动手吗?” 恶龙骂溯一那秃驴骂习惯了,刚才差点脱口而出,但想起方才相重镜隐约有些悲伤的神色,还是将这句不太尊重的话噎了回去。 这句“大师”差点把顾从絮呛个半死,他越想越委屈,恨自己当时只是个蛋,缩在相重镜袖子里呼呼大睡,对他当年遭受过的苦难一概不知。 相重镜哭笑不得:“三更,你是不是忘了,当年你就在秘境中啊。” 顾从絮一呆,好一会才干巴巴道:“你是为了我……唔。” 恶龙这才意识到当年那些世人借由灵树天梯前来逼迫相重镜将封印解开时,他已经孵出来了,若是相重镜真的将整个三毒秘境的三毒都击溃,自己恐怕也要跟着魂飞魄散。 一有了这个认知,顾从絮眼睛都亮了。 要是顾从絮现在是龙形 ,肯定又要叼尾巴了。 相重镜瞥了他一眼,没和他一般见识,他足尖一点纵身往秘境飞去。 这颗灵树是当年溯一死后,相重镜就在玲珑墟上用掌心血画法阵,将整个人宗门纳入小世界中,利用灵树将小世界置于万丈高空,让三毒无法落地。 阵法六十年一发动,利用扎入地脉的树根将无数积淀的三毒缓缓由灵树送入小世界中。 只是误打误撞,让世人以为这是有天才秘宝的秘境。 相重镜才刚跃了一步,回过神的顾从絮立刻追了上来,一把拽着他的手将他扣着按在旁边的树干上,竖瞳微微收缩,炽热地盯着相重镜。 知晓顾从絮待自己的情感也是爱慕后,相重镜逐渐放弃了矫情和羞赧,他都主动去吻顾从絮了,也不再担心一些许久不说的骚话再被反撩回来了。 “怎么?”相重镜明明是被恶龙强行困在怀里,但他却倨傲至极,仰着头笑着道,“乖,把脑子里的荤东西收拾收拾,现在不适合……” 顾从絮没等他说完,就俯下身去咬住他的唇。 相重镜方才那一吻如同蜻蜓点水似的,根本没让顾从絮满足,这一下恶龙彻底掌控了主动权,熟练撬开相重镜的唇缝,一边勾着他慌张逃脱的舌尖一边怕他再喘不过气来幽幽渡过去一口龙息。 相重镜呜咽一声,被困着双手紧紧束缚着被迫承受这个太迫切的吻。 顾从絮已经已经有了经验,知晓相重镜一旦动了心就不会反抗他,除非他难受得撑不住,所以在察觉到相重镜有丝毫挣扎的趋势就知道他要窒息了,不慌不忙渡了一口龙息给他,支撑住他的呼吸。 相重镜:“……” 相重镜昏昏沉沉,恍惚中有些羞耻。 在灵树天梯之上,明明敌人就在上方,他们却在茂密树枝中偷欢。 顾从絮索求无度,不知渡了多少龙息给相重镜,终于将浑身发软的相重镜给松开。 相重镜眼眶微红,眸瞳上都蒙了一层水雾,盈在羽睫上摇摇欲坠,不过被相重镜轻轻一眨眼,那水痕很快就氤氲在眸瞳中。 泪,没下来。 顾从絮有些失望。 他知道下方有人要上来了,否则肯定还 要再继续缠着相重镜亲,争取让他漂亮的眼睛因自己流出泪来——只因自己落泪。 顾从絮想,他不着急。 以后有的是时间。 相重镜抓着顾从絮的手臂强行站稳,小腿肚子都在发着抖。 顾从絮扶稳他,皱眉道:“你怎么被亲一下就……” 相重镜瞪了他一眼,怒道:“你那叫‘一下’吗?!” 顾从絮没吭声,开始思考往后要怎么办。 就在这时,下方的丛林传来簌簌的声音,不一会宋有秋和满秋狭就慢悠悠地纵身跃了上来,瞥见两人站在树枝上,诧异地看着他们。 “怎么在这里停着了?”满秋狭问。 相重镜摇摇头:“没事。” 他掐了顾从絮一下,顾从絮听话地抱着他继续往上飞。 宋有秋还在焦急地跟着满秋狭跑:“满大人!大人啊——那无尽楼的尾金您还未付齐呢,楼塌了我送葬阁可不赔啊。” 宋有秋给满秋狭建了太多楼,一来二去满秋狭和他也熟悉了。 本来按照满大人一掷千金的豪横是不会计较一座无尽楼的,但大概是宋有秋可怜兮兮为了几块玉石跟着来回跑的架势逗乐了满秋狭,让一向对所有人都不感兴趣的满秋狭来了些兴致。 “哦?”满秋狭一边往上御风而行一边淡淡道,“可我那楼有住了半日吗,就这么塌了,难道不该怪你没选对地基?” 宋有秋:“……” 宋有秋满脸写着拿不到尾金的惊恐。 在前方的相重镜听到两人的对话,无奈道:“你别逗他。” 满秋狭这才慢悠悠道:“行吧,回去给你结尾金。” 宋有秋立刻眼泪汪汪:“剑尊!你就是我的亲剑尊!” 顾从絮凶狠地低头瞪了他一眼,宋有秋立刻不吭声了。 顾从絮将眼神收回来,垂眸看着拨弄自己手腕金铃的相重镜,拧眉道:“你对那两人怎么那么好?我不高兴。” 相重镜诧异道:“我有吗?” “有啊。”顾从絮闷闷不乐,“从一开始就这样。” 对宋有秋几乎有求必应,就算知晓那小子逮着自己坑钱也当不知,将无数灵石不要钱似的砸给他;满秋狭就更不用说了,即使相重镜一 开始嘴里说着嫌弃,但出了秘境第一个找的还是他。 顾从絮之前就很酸,现在开窍后更是不得了,谁的醋都得吃一吃。 相重镜失笑:“你想太多了吧。” 顾从絮默不作声。 眼看着三毒秘境近在眼前,被困在此处千年的顾从絮脚步微微僵了一下,似乎又回想起了千年前的记忆。 那时的他还是只幼龙,根本不知晓那些修士闯入三毒秘境来寻相重镜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记得那些人像是恶鬼似的。 顾从絮只是愣了一瞬,相重镜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微微抬头,道:“三更?” 顾从絮已经到了三毒秘境的门前,仰着头看着那漆黑的秘境,许久才喃喃道:“你要是将我早孵出就好了。” 这样他就不必遭受这么多苦痛了。 顾从絮越看那三毒秘境越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酸,闷声道:“我就能将所有欺负你的恶人全都吞了,一个都不留。” 相重镜听到这句又委屈又悔恨的话,一时间啼笑皆非,安抚地拍了他两下。 三毒秘境边缘,溯一并未进入秘境中,正一身僧袍站在最高处的树枝边缘,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的秘境之门,眸中横着的最后一瓣花冰冷又锋利。 他单手掐诀,周身张牙舞爪的黑雾瞬间消散在空中,宛如坠星般没入三毒秘境中。 下一瞬,漆黑死寂的秘境中仿佛被什么惊扰了,接二连三传来一阵阵恶兽咆哮的声音。 那是千年前被溯一变成恶兽的修士发出的声音,其中便有相重镜的族人。 溯一入魔,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溯一。 而被三毒侵入魂体硬生生变成怪物的族人,自然也不是族人了。 第95章 玲珑佛骨 相重镜不知发现了什么,突然五指一阖,琼廿一出现在掌心被他狠狠一握,连手背的青筋都微微暴起。 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相重镜足尖一点骤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琼廿一嘴里叼着还没来得及咬的灵石咔哒一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顾从絮猛地一惊,立刻朝着相重镜伸出手,却只抓了个空。 只听到一声金石碰撞的刺耳声,一道剑光从头顶照来,如雷电似的转瞬就消失。 相重镜正站在灵树最高枝头上,眼睛眨都不眨地握着灵剑朝着一声僧袍的溯一当头劈下,这一剑太狠,当即震得灵树枝头一阵窸窣作响,无数白絮腾空而去,朝着相重镜周围不住打旋。 琼廿一锋利的剑锋卡在溯一周身的护体结界上,无数三毒黑雾裹挟着雪似的白絮,削铁如泥的灵剑在三毒的侵蚀下不住颤抖,将相重镜的手也带着发起抖来。 相重镜盯着溯一那张脸,毫无波澜,甚至还在轻轻笑着:“当年我已将溯一杀死下葬,这么多年过去,你就非得用他这张脸来恶心我吗?” 哪怕得到了晋楚龄的那具躯体,溯一还是用妖族的幻术将这具躯体变成溯一的模样,他双手合十,哪怕被即将刺破护身结界他依然在温柔地笑:“天生玲珑佛骨,注定以佛道飞升之体,我很喜欢。” 相重镜眸子瞬间闪现一股狠厉,左手腕狠狠往下压,轰然一声直接将溯一的结界震破。 黑雾仿佛被狂风吹散,相重镜长发凌乱飞起,瞳孔中映衬着铺天盖地的剑光,毫不留情穿透面前之人的身体。 天生玲珑佛骨…… 注定以佛道飞升之人,却被三毒侵蚀,落得个一身杀孽的下场。 溯一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哪怕被剑光擦过也没有流出丝毫的血来,反而像是击碎了黑雾一般,被剑光击溃后又很快融合成那具躯体。 周身那张牙舞爪的黑雾好像巨大的尾巴,横着朝他扫来,相重镜转瞬后退,还未抬剑就听到一声龙吟,巨龙咆哮着朝相重镜扑来,一口将面前的三毒吞了下去。 相重镜连忙 劝阻:“别吃,也不嫌脏!” 溯一:“……” 溯一脸上的笑容有刹那间的僵硬。 溯一并不惧怕这两人,像是有恃无恐似的,一步都不动。 相重镜却并不觉得急躁,相反溯一这番模样让他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能彻彻底底操控三毒,连剑光刺穿身体都能转瞬愈合的躯体,只能是三毒本源,而不是前两具肉体凡胎。 溯一是以一念之差的贪婪和三毒本源侵蚀识海入魔,当年被相重镜斩杀临江峰的「溯一」不出意外是嗔恨,而云中州那个便是愚痴。 包含愚痴的「溯一」在飞升时被劈去三毒进入云中州,被云尊主虐杀至死。 相重镜轻轻闭眸。 就算劈去了三毒,那个人也不是溯一了。 他好友的肉身在千年前就被他亲手断绝生机,深埋地下。 相重镜不让吃,顾从絮就乖乖地不吃,他竖瞳狠厉,移动巨大的身躯将相重镜整个圈在最中央,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将相重镜放在逆鳞处护着,不让他受一点疼。 千年前,三毒本源逃出地脉深处,侵入溯一识海,一点点拉他入魔。 这么多年过去,那本源已同溯一入魔后的意识同化,它本对相重镜恨之入骨,却又因溯一残留的意识无法对之下狠手。 这千年来,九州三毒还是太少,三毒本源若想要活着,就必须破开封印,杀了相重镜,彻底毁去他的神魂。 相重镜御风落到龙身上,居高临下看着溯一眸里的杀意,冷傲笑着,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 溯一悲悯的眸子倏地一抬,阴鸷地看向相重镜。 三毒化为黑雾势如破竹朝着相重镜汹涌而来,相重镜却看也不看,将溯一交给了顾从絮,飞身跃到三毒秘境的入口。 宋有秋正蹲在地上捡琼廿一没啃的玉石,好像什么恶龙什么三毒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枚玉石重要,瞧见相重镜下来,他忙起身:“剑尊。” 相重镜道:“帮我个忙。” 宋有秋知晓相重镜出手阔绰,能让他直接开口说帮忙的肯定是笔大单子,忙不迭点头:“好。” “你们看看能不能将易郡 庭寻出来。” 正在旁边盯着他的满秋狭眉头一蹙:“们?” 相重镜冲他温柔一笑:“你也帮我。” 满秋狭呼吸一窒,被这个笑容晃得七荤八素,等到回过神时,他已经和宋有秋往灵树天梯下跑。 满秋狭:“……” 美色误人。 相重镜让两人去寻易郡庭,拢着袖子慢悠悠抬头看时,顾从絮正在和溯一打得不可开交。 顾从絮大概是将所有的怨气——包括双修被打断的暴怒,还有他吃的所有醋——不管不顾全都朝着溯一发泄,一下比一下狠。 那三毒凝成的黑雾化为一条巨大游蛇,同恶龙在空中撕咬。 顾从絮皮糙肉厚,鳞片丝毫没掉,反而将那条黑蛇撕得粉碎,簌簌往下掉,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为烟雾消散。 同样是三毒,三毒恶龙的身躯强悍得几乎过了头。 溯一面无表情站在树枝上,漠然看着顾从絮用獠牙和利爪将黑蛇撕个粉碎,眸光没有丝毫波动,好像被毁坏浪费的三毒并不是他想要的。 相重镜之前被溯一悄无声息袭击过,时刻警惕着再中招,他在下方盯着溯一的脸,手中灵剑轻轻点着地,耳畔全是恶兽的咆哮声。 就在这时,他袖子轻轻动了动,相重镜奇怪地低头看去,就扫见小孔雀不知何时进到了他的袖子,此时正扑扇着翅膀往外爬。 相重镜:“……” 相重镜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直以为小孔雀被他留在云中州了。 小孔雀自小就喜欢钻相重镜的袖子,熟练地爬出来后扑扇着翅膀,朝他乖顺地叫了两声。 相重镜猜它应该是在叫自己爹。 小孔雀在相重镜的手腕上蹦了蹦,又叫了两声,翅膀往他袖子里点,好像在提醒他什么。 相重镜奇怪地往袖子里找了找,发现自己袖子里只有溯一给他的浮屠塔。 那浮屠塔被云尊主捏裂了一角,相重镜摩挲了两下,道:“浮屠塔,如何?” 他拿到浮屠塔后仔细探查了一番,确定这塔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阵法才敢放在身边,到了云中州后更是让云尊主看过,连他那个 用天雷劈人玩的父尊都没看出来问题。 这塔不可能出毛病。 孔雀连蹦带跳地比划,相重镜根本听不懂。 孔雀只要对着他,缓缓使了个摄魂。 相重镜笑了笑:“你的摄魂对我无用……” 他话音刚落,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盯着孔雀的眼睛,道:“再来试一次。” 孔雀卯足了劲又使了摄魂。 相重镜将神识放空,没有刻意去排斥孔雀的摄魂。 很快,摄魂起了效用,相重镜像是缓缓走入了一个幻境似的,周围场景一变,黑暗散去后,取而代之是一抹烛火。 火焰倏地一闪,似乎是风吹拂而来。 一团黑雾凝成的人形站在烛火旁,声音仿佛是男女老少的嗓音混合似的,莫名诡异。 “天生佛骨,就被安葬在地下,真是可惜了。” 相重镜瞳孔紧缩,心中浮现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想,缓缓张大眼睛朝着那团黑雾旁看去。 这段记忆应该是孔雀的记忆,相重镜的视线也像是在半空中似的,眼睁睁看着黑雾缓缓散去,露出地上一具散乱的骸骨。 骸骨最中央有一截如玉似的骨头,微微在烛火照映下发出淡淡如皎月的光芒。 黑雾粗暴地将骸骨搅碎,只取出那截佛骨用虚幻的手指捏着,阴沉笑着道:“玲珑佛骨,应当能承受得住杀孽。” 这句话隐藏的消息太多,仿佛一道天雷似的劈在他的灵台,让他脑海一片空白呆呆站在原地。 天生玲珑佛骨。 溯一的佛骨…… 浮屠塔。 下一瞬,那黑雾似乎察觉到了有人窥探,猛地回身,无数漆黑的雾气将孔雀从枝头硬生生拽下来,跌撞在地上。 孔雀尖啸一声,双眸含泪狰狞朝着面前的黑雾吐出一口金灿火焰。 黑雾低沉笑着,身形缓缓变幻,转瞬化为一身僧袍的溯一。 他温柔笑着,俯下身朝着孔雀伸出手:“原来是我的小孔雀。” 孔雀满脸热泪,口吐人言,咆哮着道:“你竟敢——” “溯一”轻轻一动,黑雾化为利箭簌簌几声狠狠刺入孔雀的翅羽,将他死死钉在地面上。 孔雀口中喷出一口妖血 ,嘶声尖啸,瞳孔花簇绽放,却见“溯一”似笑非笑地拿出一截龙骨,笑着道:“摄魂对我无用,不要白费力气了。” 孔雀浑身一僵,挣扎着扬起修长的脖颈去看那节龙骨。 龙骨正当中,有一抹熟悉至极的气息。 那是相重镜破碎的神魂。 孔雀眼睛猛地睁大,相重镜……并未魂飞魄散?! 他压抑着狂喜转瞬化为人形,黑雾刺入他的掌心,鲜血如注,落地后迅速蒸发成白色雾气。 “想要你主人重生,就将你的利爪收起来。”溯一淡淡看着他,“我能杀了他,自然也能让他活过来。” 孔雀修长的指甲轻轻一颤,想要反抗的心一寸寸沉入泥沼中,他怨恨又屈辱地盯着溯一许久,轻轻一闭眼,两行清泪缓缓滑下。 再次睁开眼时,他锋利的指甲已经缓缓消散,喃喃开口。 “是。” 他为了自由、为了维持人形不愿做那让人玩弄的孔雀,弃相重镜而去,最后又为了相重镜,心甘情愿受人奴役。 溯一漠然看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轻轻一蹙。 “往后你便永远保持妖相,永不得化为人形。” 孔雀被周围所有黑雾束缚住,哪怕没有那抹相重镜的神魂他也不是溯一的对手,他死死仰着脖颈,许久才化为孔雀妖相。 孔雀维持千年妖相,直到寻死那一日,他终于时隔千年化为人形,落下枝头,一步步朝着重生后的相重镜走去。 他为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付出了千年不得自由的代价。 相重镜终于明白为何六十年前他从未见过孔雀的人形。 原来真相是这样。 他正盯着地上鲜血淋漓的孔雀看,而“溯一”不知何时已经将那玲珑佛骨炼化成了一座琉璃塔。 ——那便是浮屠塔。 幻境中在烛火下的玲珑塔缓缓变得黯淡,最后终于一寸寸和相重镜掌心的浮屠塔重合。 小孔雀站在他手腕上,正冲他啾啾叫。 第96章 朱砂红痣 相重镜用尽最大的力气握着浮屠塔,眸子缓缓爬上一抹赤红。 三毒竟敢将溯一的佛骨炼成盛放无数杀孽的浮屠塔。 浮屠? 当真可笑。 他手指猛地一用力,在灵树下方乱窜的幽火终于寻到了主人,呼啸两声如坠落流星飞回来,围着他的手指转了两圈,倏地火焰大放。 幽火将佛骨中残留下来的杀孽焚烧殆尽,一股清澈梵音从中荡漾而出,虚空骤然出现一道波纹,猛地扫向四周。 在三毒秘境中嘶吼咆哮的恶兽们竟然瞬间安定下来。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相重镜急促的呼吸声。 他抬起头看着半空中和顾从絮厮斗的三毒,好一会才再次握紧了剑,眼尾如同刀锋般锋利。 孔雀感觉到他身上凌厉的剑意,小小声叫了一声,埋头钻到相重镜袖子里,乖乖躲着去了。 相重镜前世死之前在三毒秘境布下的结界,是阻绝所有身负三毒之人进入秘境,哪怕一丁点都不可以,所以近千年来进入秘境的往往都是易郡庭那样的小小少年,天真无邪,修为甚低,并未被地脉三毒荼毒过。 六十年前的宿蚕声和晋楚龄本该也是如此,可当他们有了三毒后,今年第一次秘境开启时,两人便无法进入秘境。 所以宿蚕声才会让凡兽雪狼将相重镜的石棺拖出来。 相重镜看着不远处的三毒,不知怎么突然轻笑了一声,他用灵剑在地上轻轻画了个圈,淡淡道:“好,如你所愿。” 这句话轻若无闻,连顾从絮都未听到,但站在枝头的三毒却瞳孔一缩,终于垂眸看了他一眼。 相重镜将佛骨收回了袖中:“你赢了,我现在的确想杀了你,无论用什么手段。” 能彻底将三毒杀死的,便是相重镜布在三毒秘境的法阵。 但若是想让三毒入阵,首先便是将结界破开。 相重镜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诛杀三毒,直到他知晓了浮屠塔便是溯一的佛骨后,终于彻底下定了杀意。 相重镜心想,这也许就是当初三毒要将浮屠塔给他的原因。 利用佛骨将相重镜逼得不得不用阵法杀三毒。 三毒终于将和顾从絮缠斗的黑雾瞬间收回,恶龙一声震天咆哮,张开獠牙朝着枝头上的白袍僧袍冲去。 三毒动也不动,冷眼瞧着越来越近的恶龙,甚至没有兴起丝毫闪躲之意,就这样不偏不倚被顾从絮一口吞入腹中。 恶龙獠牙太过强悍,直接将灵树枝给咬掉巨大的顶端,一声巨响,整个灵树都为之一震。 马上下来的宋有秋和满秋狭被这个巨树动荡震得一个踉跄直直从树枝上掉下来,满秋狭还未来得及用灵力御风而行,雪狼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下将两人驮在背上,稳稳朝着灵树下飞去。 宋有秋薅着雪狼的毛,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雪狼嗷呜一声,示意是相重镜让他来帮助两人的。 满秋狭不动如风坐在雪狼背上,大概还在品味相重镜那抹笑容——他觉得那个笑能让他撑上半个月都不带流血泪的。 灵树下,无尽楼已经被摧毁大半,宋有秋本能地心疼,后来想了想满秋狭会将尾金结给他,又开始开心起来。 很快,两人被雪狼送到了灵树下。 宋有秋放在灵树下的芥子屋舍前,曲危弦不知何时醒来,正脸色苍白地站在灵树下,茫然看着天空中的雪狼。 他身形太过孱弱,被雪狼落地时翅膀扇起的风一吹险些踉跄着摔倒,强行稳住身体后,他微微抬眸,眉心不知何时有了一抹血红的朱砂痣,衬着他面容更加病弱。 雪狼瞧见他,忙化为半人高的狼,颠颠跑了过来,冲他摇了摇尾巴。 曲危弦惨白着脸,抬起手摸了摸它的头,好一会才喃喃道:“你主人呢?” 雪狼看着他,一时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主人。 好在曲危弦很快回过神来,他咳了一声,又问:“重镜呢?” 雪狼仰头朝着灵树之上的三毒秘境嗷呜了一声,示意在上面。 曲危弦点头。 宋有秋也跑了过来,曲危弦可是相重镜特别叮嘱要照顾好的,他也可不能让人再丢了。 满秋狭上上下下看了看曲危弦,懒洋洋地问了句:“还难受吗?” 曲危弦犹豫了一下,才捂着眉心,似乎有些痛苦:“痛。” 满秋狭:“哪里?” 曲危弦一愣,一时说不上是眉 心凭空出现的朱砂痣疼,还是心口疼。 满秋狭不耐地“啧”了一声,抬起手握住曲危弦的手腕为他探脉,很快就松开手,随口道:“没大碍,死不了,赶紧回去意宗吧,这里没你事了。” 曲危弦却摇摇头,眸光有种心若死灰的呆滞:“我要去帮重镜。” 虽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但曲危弦却还记得那个占据了宿蚕声身躯的人说要杀了相重镜,他不能放着不管。 “帮什么?”满秋狭毫不客气,“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帮得了他什么,不去添乱就够谢天谢地了。” 曲危弦脸色一白。 宋有秋看不过去,轻轻扯了扯满秋狭的袖子:“大人,他……再怎么说也是去意宗宗主。” 满秋狭瞪了他一眼,宋有秋立刻闭嘴。 要不是因为相重镜,满秋狭才不会和曲危弦浪费那么多口舌,见话都说得这么难听了,曲危弦还是没有想走的打算,满秋狭也有些烦躁。 曲危弦轻轻睁开眸子,原本灰白色的瞳仁倏地变成猩红,但两人却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入魔的气息。 ——怪不得三毒之前说入魔的曲危弦还不及易郡庭。 满秋狭眉头一皱:“你入魔了?” 曲危弦:“灵树下的地宫有一股和我很像的气息,重镜让你们下灵树,是为了寻他吗?” 宋有秋吃了一惊。 “正是。” “我带你们去吧。”曲危弦垂下魔瞳,轻声道,“我知晓要如何打开地宫封印。” 满秋狭难得想要追根究底:“重镜说地宫各处的入口都有他亲自布下的封印,你是如何知道解法的?” 曲危弦脚步一顿,他摸了摸眉心的朱砂痣,好一会才道:“我也不知道,一醒来识海里就有了。” 第97章 定情信物 曲危弦摸着眉心红痣带着满秋狭和宋有秋往灵树南方走,识海中莫名其妙破解宫阵法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记忆,而是一滴如同水珠似的泪。 那泪不知何时出现,安然悬在荒芜的识海中。 曲危弦的识海一片荒芜,如同干枯多年的河床,地面龟裂蔓延至无边无际的远方。 一滴水根本无法滋润大片荒原。 曲危弦漠然看着那滴水,眸里没有丝毫感情。 他一向愚钝,但这一次却不知哪来的脑子,隐约猜出这滴泪以及能解地宫封印的阵法是谁留给他的。 曲危弦睁开眼睛,默不作声地循着那熟悉的魔息,终于走到一处地陷处。 满秋狭道:“就在这里?” 曲危弦手指轻轻一指。 那里正是三毒抓曲危弦所在的地方。 就在这时,曲危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朝着三毒秘境看去。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震,巨大灵树剧烈摇晃,无数白絮席卷着飞向天边。 相重镜掌心源源不断流着血,顺着灵剑不住往下滑。 当年他临死前在三毒秘境布下的封印,时隔千年被他亲手解封。 他站在秘境入口,长发张牙舞爪在狂风中飞舞,脸上的神色又倨傲又肆意。 “来。”相重镜笑着道,“看你有没有这么命吞下这么多三毒。” 地面黑雾拔地而起,陡然化为数十丈的墙壁气势汹汹朝着相重镜压去。 相重镜眼睛眨都不眨,眸瞳深处全是掩饰不住的杀意。 只是那墙壁还未推到相重镜身边,便被一条巨龙当空撞碎,雾气瞬间消散。 顾从絮在一片黑雾中化为人形,黑袍翻飞,脸上全是怒气,他快步走到相重镜身边,抓住相重镜流血的手,厉声道:“你就非得这么折腾自己,爪子不要我帮你啃了!” 相重镜都被顾从絮吼习惯了,根本没有做任何敷衍和解释,而是熟练地凑上前,扶着顾从絮俊美的脸亲了上去。 顾从絮:“……” 恶龙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比刚才那堵墙散得还快。 相重镜笑着道:“我这一世修剑算是野路子,还是阵法更顺手一些。” 顾从絮还是看他满手的鲜血十 分不满,小声嘀咕:“那也不用每次都割破手。” 都不疼的吗? 相重镜没说话,寻常阵法本来不需要用血来催动,但他上一世研究的皆是如何熄灭三毒火,那种大煞之物寻常阵法根本压不住,只能用血阵才能有效。 第二次三毒火烧起时,相重镜几乎用尽了所有心头血和半身血才堪堪将火熄灭。 相重镜见安抚好了顾从絮,也没有再腻歪,转身朝着三毒秘境走去。 幽火在前方开道,秘境中恶兽的咆哮声再次响起,像是在回应什么。 顾从絮在后面追他,蹙眉道:“你将封印解开,他不是能将秘境中的三毒全都吸纳?” 相重镜头也不回:“是啊。” 顾从絮眉头皱得更厉害。 相重镜性格太强势,好像做什么都运筹帷幄,他做事雷厉风行,从来主动回头去看人。 自己……似乎无论如何都留不住他。 相重镜跟着幽火快步走着,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回头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顾从絮站在一片黑暗中,只能通过幽火的照映隐约瞧见他的轮廓。 顾从絮没有在大敌当前矫情,他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快步走上前一把扣住相重镜的手,沉声道:“等事了结了再说。” 相重镜也没来得及追问,因为那三毒秘境中的恶兽不知何时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千年时间,被三毒彻底侵入地脉的修士已经彻底看不出人形了,相重镜沉默看着,眸中隐约泛起悲伤之色,手腕却握紧了剑。 顾从絮见他都握剑了,挑眉道:“可以吃了?” 相重镜随口道:“什么?” 顾从絮舔了舔唇:“幼时我一直想吃这些恶兽,你总是说不能不行不成。” 相重镜噎了一下,无奈看他:“现在也不行。” 再怎么说都是三毒加千年腐肉,顾从絮真是什么都不嫌弃,什么都想吃。 顾从絮不明白:“他们都已经不是你的族人了,还不能吃?” 相重镜:“你怎么那么喜欢吃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从絮被噎了一下,好一会才有些难过地说:“可能因为我是三毒龙……” 只要有三毒,他就本能产生想吃的欲望。 相重镜根本见不得顾从絮这 幅模样,瞧见顾从絮龙瞳里近乎难堪的神色,犹豫一下冲他一笑,伸出小指勾了勾顾从絮的衣带,唇中像是含着蜜:“那你想吃我吗?” 顾从絮一僵。 相重镜眸子里全是缱绻的波光:“乖,别吃它们,回去吃我。” 顾从絮:“……” 顾从絮呼吸一重,终于被相重镜撩拨得受不了,死死握住他的五指:“好。” 相重镜已经很久没有对顾从絮说过这种骚话了,之前是觉得逗纯情恶龙好玩,后来这招不管用自己反而被撩得满脸通红,便再也不自取其辱了。 现在两人都相互恋慕,相重镜重拾信心重操旧业,将甜言蜜语和骚话连篇结合在一起,自信无论顾从絮生多大的气,都能轻易哄好。 顾从絮果然被哄得龙角都要粉了,再也不提去吃那恶兽的话了。 相重镜虽然说自己练剑是野路子,但在整个九州论剑道还是无人能胜过他,灵剑琼廿一剑气煞白,簌簌朝着四边恶兽而去。 幽火裹挟着雪白剑气几乎将三毒秘境照出一道通白的路,火焰四放,恶兽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咆哮,接着竟然不顾火焰,朝震慑他们的剑意上撞去,仿佛飞蛾扑火似的。 相重镜眉头轻轻一蹙,火焰照耀下那恶兽一碰到那剑意,瞬间化为齑粉簌簌往下落。 顾从絮垂下眸,地面上有无数触手似的爪子探入恶兽的身体,操控着他们朝着剑意上去送死。 用这种手段的,只有三毒。 相重镜轻轻叹了一口气,灵剑一抬,正要用剑意将这些恶兽彻底驱散,袖子中的浮屠塔突然化为一道流光钻了出来。 相重镜手指一动,愕然看着流光落地后化为一个身穿白色僧袍的人形。 顾从絮看到这个人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皱眉看向相重镜,果不其然发现他握着灵剑的手已经松下来,剑尖点在地上,无意中将地面上的黑雾触手驱散,雾气发出一声类人的惨叫。 相重镜本能往前一步,似乎想要同那人说话,但唇张合两下,一个字都没发出来。 佛骨化成的人形正是溯一,他一身纯白如雪的僧袍,信步走在一片黑暗中,佛骨散发的光芒将四周微微照亮。 那张脸眉目如画,精 致似玉雕琢一般,脸上的禅意和温柔是骨子里的。 溯一如同一缕佛降入红尘人间的倒影,行走在黑暗中,禅意散开,一瞬便将所有狰狞咆哮的恶兽震得鸦雀无声。 他闭眸轻轻默念着佛经,佛骨被幽火烧完最后一丝杀孽,留下的皆是悲悯的灵力。 顾从絮看着他,突然意识到那三毒化成的“溯一”当真是个只会伪装的虚假赝品。 想到这里,顾从絮心里又开始酸溜溜的。 他紧张地看向相重镜,唯恐这两位挚友相见,相重镜又要啪嗒啪嗒掉眼泪。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相重镜却没有上前,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溯一默念佛经。 明明相重镜和溯一没有说半句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对视,顾从絮却不知道为何感觉到更酸了。 佛骨上的灵力将所有因三毒而痛苦挣扎千年的恶兽彻底解除禁锢,恶兽呆怔在原地许久,丑陋狰狞的身体缓缓散发出一道白光。 接着无数白光从恶兽体内升腾而出,簌簌落入九州,宛如星追坠落火。 等到相重镜将视线收回来,溯一已经念完超度佛经,化为一截如玉似的佛骨,安静飘荡在半空。 相重镜走上前,垂眸将佛骨握在掌心。 他看了好一会,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将佛骨收起来,环顾四周发现那些恶兽的血肉已经化为了血水,被黑雾似的爪子吸纳如地下。 周围恶兽全都化为了一具具骸骨,散乱在地上。 相重镜闭眸轻轻念了一句超度的佛经,再次睁开眼睛时眸子里已没了悲伤。 他抬起头朝着顾从絮道:“好了,我们……” 话没说完,就对上顾从絮幽怨的视线。 相重镜:“怎么了?” 顾从絮本来打算小声嘀咕抱怨几句的,但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你和那大师……” 他本是想说“你和那大师说话,我不喜欢”,但仔细想了想,方才相重镜和溯一根本没有说上话,甚至连视线都未对上,他想醋也没办法。 看到顾从絮这幅纠结难受的样子,相重镜失笑,道:“你又在想什么?” 顾从絮又自顾自纠结许久,才走上前,道:“把手给我。” 相重镜对他不设防 ,闻言直接伸出手,疑惑道:“嗯?馋了?想啃我的手?” 顾从絮:“……” 顾从絮差点被气乐了,瞪了相重镜一眼,自顾自在袖子里鼓捣了两下,拿出了一个红绳串成的漆黑手串,垂眸戴在相重镜手腕上。 那手串薄如蝉翼,半个指甲大小,七片串在一起轻飘飘相撞,那漆黑蝉翼还散着玄纹,看着极其精致。 相重镜奇道:“这是什么?” 顾从絮捏着相重镜的指甲晃了晃,满意地看着相重镜手腕上的金铃和黑色蝉翼,道:“是我的龙鳞。” 相重镜吃了一惊:“龙鳞?” 顾从絮点头。 相重镜又气又担忧:“龙鳞那东西是能随便拔下来的吗?不疼吗?!我看看……” 他说着就要去检查顾从絮的身上,顾从絮却拦住他,似乎是不想开口,但憋了一下还是带着点目的,小声说:“不是现在拔的,是之前挖龙骨的时候掉的……” 相重镜一愣,一颗心像是被龙尾扫过一般,又疼又痒。 顾从絮本来不打算拿挖龙骨那事来让相重镜对他有什么愧疚,但这个人就像是云雾似的,抓都抓不住,留也留不得,一伸手只能握到空荡荡一片。 他没有办法,只能用这种方法妄图将相重镜的心留住。 顾从絮看相重镜满脸心疼,一边暗搓搓开心一边又觉得自己卑劣,连千年前的蠢事都要拿来算计人。 相重镜从未收过这么重要的东西,那龙鳞明明薄若蝉翼,他却觉得有千斤重,坠着他手腕疼。 相重镜想了想,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这串娘亲给他的金铃,他想了想,正要取下来送给顾从絮。 顾从絮看出他的打算,立刻制止他:“你自己戴着。” 相重镜:“?” 顾从絮满眼都是浇不熄的欲火,丝毫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写着“色龙”二字,还在装模作样地正色道:“你戴着,好看。”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晚了点。 前世医师是满秋狭,收敛族人骸骨的小孩是宋有秋啦,曲危弦没有身份卡,朱砂痣是宿蚕声留的,【突然鞭尸.jpg 溯一和香儿只是挚友,大师是出家人啊!!! 第98章 贪婪痴妄 相重镜一边走一边用灵力四处去探当年的法阵边缘,三毒明显寻到了最适合他的土壤,疯了似的将无数根须扎入小世界中,疯狂吸食秘境中的三毒。 相重镜一边寻法阵一边叹息:“可怜。” 顾从絮跟在他身边,时刻盯着相重镜修长的手,唯恐他再趁自己不注意又开始放血布法阵,闻言疑惑道:“什么可怜?” 相重镜踩着脚下的无数黑雾触手,淡淡道:“三毒可怜。” “它哪里可怜?”顾从絮皱眉,“不是可恶吗?” 相重镜拎着剑走到一处石头旁,正要伸手用灵力将石头移开,顾从絮就不耐烦地握住他的手,用脚一踹,石头立刻被踢得粉碎,露出下面一处阵法边缘。 相重镜:“……” 他总算看出来了,顾从絮对他的手,似乎有种奇怪的恋癖。 相重镜缩回爪子,将阵法边缘用灵力补全那个缺口,淡淡道:“地脉本是镇压的不知是整个九州多少年多少人积攒下来三毒,本来地脉灵力能将三毒一寸寸击溃消散,却因修士修炼吸纳灵力,镇压逐渐变弱,才让它用火烧出了一条生路。” 顾从絮挑眉:“那不用地脉的灵力不就行了?” 相重镜摇头失笑:“我当年也是这般,想将地脉和三毒彻底摧毁,可世人却骂我自私自利道貌岸然,就连孔雀也不愿毁坏地脉,离我而去。我考量许久,还是放弃了。” 更何况地脉太过庞大,也不是他一人能够彻底摧毁的。 顾从絮也记起来现在三界九州是如何编排相重镜的,眉头当即皱得死紧:“那你当年做了那么多,他们都没看到吗?眼都瞎啦?” “我一死,三毒利用溯一的身份,编了个我妄图毁坏地脉的谎言。”相重镜道,“溯一虽修了佛道,但依然是我的族人,死无对证,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他轻笑一声,垂眸看着脚下还在源源不断吸食三毒的根须,道:“它挣扎了那么久,为了挣脱束缚无所不用其极,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大煞之物,再怎么挣扎,天道都不能让它容于世啊。 就算用着溯一的皮囊,打着想要夺回三毒获得自由的旗号,它也终究只是人心中那点贪嗔愚。 顾从絮双手环臂磨着小尖牙,听到相重镜的话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看起来是想啃点什么。 只是很快他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带着莫名的欢喜追问道:“溯一是你什么人?你们有血缘关系吗?” 要是有血缘关系,顾从絮就能立刻释然,再也不吃那大师的醋了。 相重镜歪头想了想,道:“他是我母亲的姊亲的从父的大侄子的表亲的舅舅的义子。” 不能说是远方亲戚,简直能说是毫无关系。 顾从絮大吃一惊:“还真有血缘关系!” 相重镜:“……” 相重镜古怪看着他,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结论。 顾从絮像是终于找到了定心针似的,没管相重镜的注视,心里美滋滋地继续帮相重镜踢石头找法阵去了。 三毒依然在用根须吸食三毒,千年前相重镜利用血阵将他从溯一体内强行逼出来,元气大伤,导致这些年它根本无法从地脉获得多少三毒,只能利用人心将修士的心魔引出,吸收那一丁点三毒艰难活着。 方才相重镜将封印破开,三毒涌入秘境中将根须探入秘境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三毒,仿佛在沙漠中奔波许久终于寻到绿洲的旅人,热切又疯狂。 因为三毒被吸食,常年被黑暗吞噬的秘境终于一点点显示出原本的面貌。 那是已经成为废墟的宗门。 相重镜不慌不忙,按照记忆将法阵边缘一点点补齐,一刻钟之后终于到了玲珑墟。 玲珑墟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成为一堆乱石了,相重镜站在废墟前,仰着头去看小山似的石头堆,眸中闪现一抹怀念。 顾从絮隐约记起来,在相重镜被封印在石棺的这六十年里,有时会在幽火的帮助下用傀儡分神出去外面溜达。 那时他迷迷瞪瞪,连记忆都没有,但最常来的地方还是这座玲珑墟。 相重镜回过头,道:“这里是阵眼。” 顾从絮回过神,走上来:“那要怎么发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握住相重镜的手,不肯让他放血。 相重镜对他都有些无奈了,屈指一弹操控着琼廿一飞至那废墟之上,剑光骤然一闪,乱石霎时被剑意震碎,砰砰一阵巨响落在四周,露出最中央圆形的石台。 琼廿一全身皆是相重镜的灵力,剑刃唰的一声,直直刺入石台中央,只剩下半截剑身和剑柄留在外面。 相重镜拍了拍顾从絮的手让他放开自己,站在灵剑前闭眸,双手掐诀结印,那印繁琐奇怪,顾从絮看得眼都花了都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印。 只听到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整个秘境边缘陡然升起数十丈的墙壁,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将所有三毒彻底包围。 相重镜倏地张开眼睛,地面上的阵法仿佛蛛网裂纹似的从他脚底刹那间蔓延开来,元丹中的灵力只是一刹那就被阵法吸得一干二净。 顾从絮一皱眉,立刻催动生死契将身体中的灵力补给给相重镜。 相重镜灵力被硬生生抽出,脸色有些难看,感觉到顾从絮的动作,笑着轻轻摇头:“你别乱用灵力。” 顾从絮还是将灵力缓缓输送过去,省得他力竭倒下,眉头都要皱成两个点了:“我不让你用血,你就抽完所有灵力?” 相重镜道:“三更啊,这就是法阵需要付出的代价啊。” 顾从絮才不管,还是瞪着相重镜。 相重镜灵力消耗飞快,但恢复也极快,不过片刻就轻轻一甩手,幽火化为带火的利剑被他握在掌心。 顾从絮一句“怎么了”差点脱口而出,他死死握着拳,觉得自己根本跟不上相重镜行事的速度,只觉得自己好像一路上都在被动地追着相重镜跑。 相重镜唇角一勾:“找到了。” 说罢朝着顾从絮一抬手,足尖一点披着幽火冲向远方。 顾从絮看到他的背影,差点化为龙形将他叼回来,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相重镜利用阵法很快就寻到三毒的本源,它大概是真的喜欢溯一的皮囊,依然还是溯一的模样站在地上,黑雾裹挟住他的下半身,仿佛生根似的将根须扎入地下,一点点吸纳三毒。 相重镜感应到三毒身上的灵力,瞳孔一缩,剑握得死紧。 人心三毒形成的虚妄之物,竟然妄想结丹彻底变成人类?! 它不是最不屑人类吗? 顾从絮落地后也发现了端倪,诧异道:“它难道想要用三毒结丹飞升?” 相重镜脸色沉沉:“看来是如此了。” 顾从絮正要再说什么,却见相重镜的身形几乎化为一道残影消失在原地,带火的利刃闪现一抹寒光,刺破虚空发出的声音像是巨物贴着耳根刮过去似的。 呼的一声闷响,相重镜眼睛眨都不眨地将灵剑刺入三毒的丹田处,将那正在缓缓结成元丹的灵力全都捣碎。 闭眸的三毒陡然睁开眼睛,眸瞳猩红,盯着近在咫尺的相重镜,突然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相重镜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手一推剑柄,硬生生将整个幽火画成的剑吞入三毒的体内。 而后他想也不想,指腹轻轻在剑柄上一按,刺入三毒体内的剑刃瞬间变成火焰,轰的一声火焰遇风的声音响起,让三毒整个身子从里到外烧了起来。 相重镜正要飞身后退,被火焰包裹的三毒突然从烈火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扣住相重镜的手腕,声音嘶哑仿佛从地狱黄泉传来。 “阿镜……你又要杀我一次吗?” 三毒本源本没有神智,所有的情感皆是从溯一的识海中窃取的,相重镜已经不像千年那样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了,面无表情看着它,道:“是。” 三毒似乎有些难过,他喃喃道:“我……我是为了救你而入魔啊……” 相重镜听到这句话,五指狠狠握紧,他缓缓咬破舌尖,血腥气弥漫在齿缝间。 千年前也是如此。 溯一残留下来的执念让三毒动不了手去杀相重镜,相重镜也趁此机会用指尖血将血阵法补全。 阵法几乎瞬间就发动,相重镜满脸泪痕看着溯一和三毒争夺身体的主动权,最后踉跄着主动步入阵法中。 相重镜从地上捡起一把废剑,抖着手刺入了溯一的身体中。 而那个占据了溯一皮囊的三毒也是用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话,声音温柔至极,好像溯一从未离开过。 他眸中缓缓滑下两行清泪,悲伤地问相重镜。 “我是为了救你而入魔啊,你真的要杀我吗?” “我只在意你。” “阿镜,你在我心中是最特殊的。” “我能容忍你和三毒并存,只有你和那世人是不同的……” 时隔千年,它的话依然未变。 相重镜之前觉得痛彻心扉,现在却只想冷笑。 连人类情感都分不清的大煞之物,怎么可能彻底变成人类? 他还未动,顾从絮已经冲来,利爪比灵剑还要锋利,狠狠一爪子将三毒整条手臂齐根斩断。 相重镜抽身后退:“它未结丹,快找出它的本源来!” 根本不用相重镜多说,顾从絮已经面如沉水地用真龙威压强行将三毒压在地上,手指化为利爪,狠狠地掐住三毒的脖颈,面无表情地将那纤瘦的脖颈一寸寸捏断。 三毒本源只是一缕黑雾,在遍地都是黑雾的地方很难寻到,它的身体好像永生不灭,哪怕被刺穿丹田和捏断脖子也还活着。 相重镜轻轻张开唇,舌尖勾着一滴舌尖血落至地上的阵法小阵眼上,那阵法再次血光大放,将秘境中的三毒逐个击散。 地面上的黑雾触手传来硬生生类人的惨叫,此起彼伏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三毒死死盯着相重镜,唇角流着血却还在癫狂笑着,道:“阿镜,三毒来自人心啊,贪婪更是人人皆有的痴妄,你敢笃信自己就未曾有过丝毫妄念吗?” 相重镜根本不将他的所有话放在心上,眉目间全是对它的嘲讽。 三毒桀桀笑了一声,道:“你若不信,那便自己去看看吧。” 相重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接着他耳饰上的幽火种子倏地大放,不受控制地将他包裹住,脚下的黑雾飞快形成一个阵法。 顾从絮悚然一惊:“幽火——” “蠢龙。”三毒嘶声大笑,“你想给你主人寻光,也不必耗费两颗龙骨给了三毒火啊。” 相重镜耳饰上,那如玉骨似的火种上骤然一动,火焰上竟然真的有三毒的三瓣花印痕。 但三毒火早已经被相重镜降服,三毒操控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它像是被彻底重伤似的,口中不断呕出大口大口的血,就连身上的黑雾也逐渐变得透明。 它第一次强行催动三毒火将相重镜带到灵树下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现在吸纳了无数三毒,却也仅仅只是能再操控三毒火一瞬。 不过就那一瞬,便将相重镜带入了一个虚假的幻境中。 那幻境比孔雀的摄魂高明不了多少,相重镜只要想,勾勾手指就能将幻境彻底散去。 顾从絮本来还以为三毒又有什么恶毒的伎俩,瞧见只是一抹幻境,这才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相重镜进入幻境后,感受到那薄弱的灵力,嗤笑一声,正要掐诀将幻境散去,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见过宗主。” 相重镜一愣,疑惑回头看去,就瞧见千年前那个埋葬族人骸骨的孩子正捧着一沓药,弯着眸子冲他笑。 相重镜有些奇怪,为什么三毒拼尽了全力,就是为了让他进入有这个孩子的幻境? 他蹲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的头,笑着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哥哥说让我拿药来给宗主。”孩子笑着道,他开心极了,拽着相重镜的手就往完好如初的玲珑墟跑,“宗主前段时日吃药撒酒疯,大家听说很稀奇,都来等着看您喝药呢。” 相重镜:“……” 相重镜脸都黑了,三毒是想让自己沉浸在当年丢脸事的幻境中羞愤而死吗?! 他被孩子牵着跑进了玲珑墟,偌大院子种着无数温养灵脉的草药,一身蓝衣的药师正在浇水,看到孩子风风火火拉着相重镜进来,挑眉道:“对宗主不可太放肆,你零花钱还想不想要了?” 孩子立刻松开相重镜的手,跑上前踮着脚尖拽药师的袖子,眼巴巴道:“要,要的!” 药师瞥他一眼,朝着相重镜微微一礼:“宗主见笑了。” 相重镜还在疑惑这幻境到底是什么目的,突然听到有人笑着道:“阿镜。” 相重镜一愣,茫然回头看去。 溯一正坐在繁花树下,手持着玉杯抿茶,看他瞧过来,眸子轻轻一弯。 一如千年以前。 在溯一身边,一身黑衣蟒袍,满脸倨傲不屈的少年坐在桌子上,薅着孔雀的爪子晃来晃去,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 相重镜罕见有些呆滞。 直到那少年看到他,眼里突然闪现一抹悦色,欢天喜地地从桌子上蹦下来:“主人!” 他一把扑到了相重镜怀里。 相重镜被他扑得一踉跄,勉强站稳了。 少年顾从絮眸子里皆是纯澈的喜悦,他龙骨完全,神魂稳固,还没有经历过守护千年秘境的悲伤和痛苦。 少年意气风发,笑着唤他主人。 孔雀扑腾着翅膀落到他肩上,用尖喙啄了啄翎羽,委屈地朝相重镜告状。 相重镜看着这五个人,突然不着痕迹打了个寒颤。 「贪婪更是人人皆有的痴妄,你敢笃信自己就未曾有过丝毫妄念吗?」 玲珑墟,活着的族人,活着的挚友,从未受过苦难的顾从絮。 这就是他的妄念吗? 第99章 尘埃落定 灵树下,曲危弦已经循着识海中的记忆,笨拙地将地宫入口的封印打开。 光倾泻了下去,雪狼嗅了嗅,嗷呜一声率先奔了下去。 满秋狭屈指探出一簇火焰,随手甩了下去,将下去的台阶照亮。 曲危弦看到那簇火,本能地浑身一颤,往后退了几步。 满秋狭瞧见他眼底的恐惧,微微拧眉,朝宋有秋道:“你不要下去了。” 宋有秋疑惑道:“嗯?为什么?” 满秋狭轻飘飘道:“尾金。” 宋有秋立刻拍胸脯:“好,我就在这蹲着等大人回来。” 满秋狭瞥他一眼,这才跟着雪狼一起下去了。 宋有秋当真蹲在地宫入口等着,看到曲危弦在那发呆,朝他一笑,道:“只是寻个小孩子罢了,宗主不必急着下去,你要回去休息休息吗?” 曲危弦呆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宋有秋在和自己说话,他轻轻摇头,敛袍坐在了地上,闭眸沉入识海中。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好盯着那滴泪看。 不到片刻,地下传来一阵震动,宋有秋踉跄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诧异地将脑袋往地宫入口探,下方传来隐约的光芒,以及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似乎是魔息。 宋有秋大着胆子朝地宫里喊:“满大人?大人!” 好一会,满秋狭不耐烦的声音传来,道:“叫魂儿啊,忙着呢。” 得到回应,宋有秋才不吭声了。 满秋狭的确在忙,这个地宫正是方才相重镜和三毒厮斗的地方,下面一片狼藉,全是粗壮的树根蔓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雪狼在周围嗅来嗅去,明明已经感觉到那股气息了,却死活寻不到准确位置在哪里。 雪狼急得嗷嗷叫,摇着尾巴不住在原地打转,还用爪子在地上扒来扒去,恨不得用牙啃出一条路来把易郡庭寻出来。 满秋狭双手环臂,满脸嫌弃地扶着树根走到雪狼旁边,道:“易郡庭在这里?” 雪狼点点脑袋。 满秋狭伸出足尖点了点那地:“实心的,不会有暗室,你确定没闻错?” 雪狼朝他龇牙,它都嗅到两回了,肯定不会闻错! 满秋狭“唔”了一声,这地下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根,错综复杂交缠在一起,不知蔓延至何处,若是这地下当真无人,或许只是因为树根扎在地下,易郡庭正在那根树根的其他地方。 想到这个,满秋狭有些头疼,这遍地都是树根,要寻到正确的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一指雪狼,道:“顺着这树根继续嗅。” 雪狼一僵,好半天才用狼嚎叫出一个“臭”的呜咽音来。 这树根不知多少年了,散发出来的土壤和腐朽木头的味道弥漫树根上,雪狼鼻子又灵,能嗅到一点易郡庭的气息已经是极限了。 满秋狭可不是相重镜那种会心疼弱小的,冷笑一声:“臭也要闻,闻不出坏了重镜的事,到时看看谁会挨打。” 雪狼:“……” 雪狼满眼全是震惊,好半天才呜咽一声,老老实实地继续嗅去了。 只是那味道太难闻,雪狼一边嗅一边发出呕呕的声音,看起来痛苦极了。 满秋狭坐在一处干净的树根上冷眼旁观,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虐待灵兽。 就在这时,似乎有东西看不过去,轻轻拽了拽满秋狭的袖子。 满秋狭一愣,没想到有东西近身自己却没有发觉,当即一会袖子,一把毒就撒了出去。 嘶啦一阵毒腐蚀树根和地面的声音,满秋狭一敛袖子皱眉去看拽自己袖子的玩意,发现是一条血色晶莹的藤蔓。 藤蔓躲过了满秋狭的毒,十分无辜地立在半空。 满秋狭诧异看着那根藤蔓:“血藤?” 藤蔓是千年前最开始吸收相重镜掌心血的那根,千年后的今日再次吸饱了掌心血,仿佛能思考似的晃了晃,又指了指前方密密麻麻的树根,示意它可以去带他去找人。 满秋狭根本没注意到它的暗示,一双眼睛几乎要放光:“千年血藤?!上等的药引,这次可来对了。” 藤蔓:“???” 藤蔓几乎惊恐地竖直了身体,不敢相信主人的朋友竟然要拿它当药引。 满秋狭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把小药刀,看模样真的打算去切藤蔓的身子。 藤蔓:“……” 藤蔓飞快跑了。 满秋狭动作很快,踩着树根飞快追了上去。 整个地宫鸡飞狗跳,雪狼呕呕找人,满秋狭磨刀霍霍砍藤蔓,藤蔓在树根上一路逃窜,最后竟然跑到了灵树最下方。 灵脉的地宫是互通的,满秋狭看着那巨大无比的树根,微微挑眉:“这是你的本根?” 藤蔓看都不敢看他,一溜烟窜到了一个暗门里。 满秋狭吹了个哨,雪狼飞了过来,在他的驱使下一头撞在暗门上,硬生生将那树根凝成的门给撞碎。 雪狼撞得脑袋懵懵的,半天才反应过来。 满秋狭已经进去了暗门里,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探出头来,厉声道:“上去找宋有秋!” 雪狼:“啊呜?” 满秋狭道:“这灵树是中空的!易郡庭被三毒吸上去了!” 雪狼听不懂,但还是拔腿就跑,上去寻宋有秋去。 满秋狭等不及有人下来,进入树洞中仰头看着被黑雾一点点吸上去的易郡庭,微微咬牙,朝着那藤蔓一伸手。 “下来,带我上去,就不切你。” 藤蔓怯怯探出一个尖尖来,见满秋狭把刀收了,这才冒出来让满秋狭踩着自己的藤蔓,一点点将他拖上去。 与此同时,在三毒秘境的幻境中。 相重镜呆在原地好久,溯一看着看着就笑了,道:“怎么了?” 相重镜沉默许久,突然一笑:“没有。” 他伸出手揉了揉顾从絮的脑袋,拉着他的手走到了溯一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顾从絮像是幼时刚破壳那样,化为一条漆黑小龙缠在他五指上来来回回地盘,将相重镜的手指都蹭得微红,孩子似的。 溯一倒了一杯茶给他,将手腕上的佛珠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相重镜抚摸着小龙,抬眸看他。 溯一安静凝视了他一会,温柔笑了笑,道:“这里不好?” 这句话没头没尾,相重镜却听懂了,他端起茶杯,凝视着杯中的倒影,淡淡道:“这里很好。” 溯一像是看透了他,笑着说:“但你还是要走。” 并非疑问,而是确定。 相重镜闷笑起来,撑着侧脸眸子弯弯看他:“幼时你念那晦涩难懂的佛经时,总是拉着我一起,我还斥那佛经毫无用处,只会折腾人。” 溯一失笑:“你那是太浮躁了,佛经真的能让你静心。” “看来你没骗我。”相重镜道,“我现在心很静,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知道哪里是虚妄,哪里是事实。” 溯一屈指轻轻弹在玉杯壁上,激荡起一滴水珠缓缓腾起,接着在半空骤然炸开无数白雾,飘飘然落下。 白雾似雪,可当落在相重镜掌心时,他才发现那是白絮。 真真切切的白絮。 并非是那虚幻的一碰就碎的白雾,而是他在墙内仰着头看了数年的柳絮。 溯一眉目如画,柔声道:“既然知道,那就回去吧。” 相重镜看着他,又垂眸看着窝在自己掌心睡着的黑色小龙。 孔雀展翅飞起,华美的翎羽掠过药圃,药师和那个孩子正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眸中全是未曾遭遇痛苦的纯澈和欢喜。 一切,皆是虚妄。 相重镜轻轻站起身,沉默好一会,才喃喃道:“好。” 溯一看着他笑,不拦他也不催他。 相重镜深知自己不能再留在这幻境中,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一句话,闭上眼睛。 手中轻轻掐了个决,周围美如画的幻境缓缓被黑暗一寸寸吞没。 在相重镜出来的那一刹那,三毒化为一条触手死死扒住相重镜的肩膀,分不清楚男女老少的声音在耳畔嘶哑咆哮。 “你难道就不想留下?!” “贪婪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欲望吗?你……你就不想要吗?!” “只要你想,这便不是幻境——” “相重镜……” “相重镜!!!” 相重镜倏地张开眼睛,根本不理会耳畔的嘶吼,熟练抬起手一把抱住面前脸色焦急的顾从絮,面不改色地含住他的唇。 顾从絮见他醒来,正在骂他:“只是一个小幻境,你为何这么久,你是不是想我现在就把你吃了……唔。” 前后不过两息,恶龙变脸似的,红着脸说:“那、那好吧,回去再吃。” 相重镜笑得差点倒在他怀里。 三毒已经在这个时间里被恶龙捶散了,它终于没有余力再保持溯一的模样,化为一团翻涌的黑雾,缓缓朝四周流动着,似乎想要找缝隙钻下去。 整个秘境全都被相重镜的阵法布满了,因为没有用血催动,那阵法总是时不时断一下,非得用灵力续下去才能重新发动,着实烦人。 相重镜皱着眉一抬手,阵眼的琼廿一飞窜而来,被他当空握在掌心,剑意铺天盖地从天而降,轰然一声落在地面上,将整个秘境连带着灵树都震得一晃。 灵树中空,易郡庭闭眸沉睡,被无数黑雾托着往上冲,满秋狭足踏着藤蔓,终于在半途追上。 他一把抓住易郡庭的手腕,想要将他从那越来越快的黑雾上拽下来,但手才刚动,那面纱的眼睛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两行血泪瞬间流下来。 一刹那,满秋狭不光眼睛剧痛,就连浑身经脉就像是被针一寸一寸扎透似的,腾地他四肢一软,当即从半空坠了下去。 藤蔓一惊,立刻俯下去一把扣住满秋狭的腰身。 满秋狭连呼吸都在发抖,神魂和经脉全都在剧烈地疼痛。 他这些年见多识广,总算看出来那黑雾对自己的神魂似乎有影响,自己指不定前世是死在那黑雾下,所以转世后才留下这种病根。 满秋狭轻轻呼出一口带着血腥的气息,挣扎着在藤蔓上站稳,闭上眼睛艰难道:“送我上去。” 藤蔓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尽职尽责将他送上前去。 易郡庭身上的三毒密密麻麻扎遍全身,三毒竟是打算像当年侵占溯一识海一样,重新为自己寻找一个宿体——但易郡庭并没有被带去三毒秘境,指不定是三毒最后给自己留下的后招。 满秋狭眼睛看不到,灵力一放出去就被三毒影响得神魂剧痛,最后不光双眼流血,连五脏六腑都在疼,他直接呕出一口血,眼睛眨也不眨地塞给自己一堆丹药,强行稳住内府的伤势。 相重镜让他去找易郡庭,那他就不能让易郡庭被黑雾带走。 满秋狭不知哪里来的执念,硬是拼着遍体鳞伤的身体,一次次尝试着将易郡庭解救下来。 可是那黑雾似乎越来越急切,拽着易郡庭速度越来越快,满秋狭明明很快就要抓到易郡庭,却转瞬被拉开了距离。 这一下满秋狭彻底怒了,不管不顾地抬手将一堆毒挥了上去。 嘶啦一声响,黑雾大概要保证宿体的存活,当即把易郡庭包裹在其中,黑雾被毒侵蚀,发出嘶啦的声音。 听到熟悉的声音,满秋狭微微挑眉,三毒竟然还不耐毒。 趁着三毒停滞的那一空当,满秋狭顺势而上,一把将手伸进密密麻麻的黑雾中,死死扣住易郡庭的手腕。 无数三毒朝着满秋狭的经脉中轰的一声挤进去,元丹险些直接炸开。 满秋狭手如同铁钳,死也不松手,他痛得神志不清了,还有闲情骂宋有秋。 “这么慢!是又忙着赚钱去了吗?!” “尾金你可别想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瞬,也许是一刻钟,满秋狭浑浑噩噩间突然听到一声利刃穿透木头的声音,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就瞧见一把灵剑突然从侧边直直穿透。 一声巨响,那剑意竟然直接将灵树硬生生穿透,破开一个大洞。 一道光倾泻了进来。 易尺寒脸色森然,剑光煞白冲向那托着易郡庭的黑雾,一阵类人的惨叫声响彻整个灵树,由那中空的甬道传上秘境。 隐约听到声音,相重镜便知晓易郡庭肯定被阻拦在半路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面上的黑雾,似乎想从上面寻到什么。 耐心寻了几息后,相重镜突然并指为刀,狠狠刺入自己的心口,带出一道心头血来。 在一片血红光中,心头血将沉寂了千年的阵法彻底唤醒,相重镜身上浴血,唇角还带着笑,屈膝将手死死按在地面上,像是按住了一个微微蠕动的东西。 那便是千万年形成的三毒本源。 相重镜笑着道:“抓到你了。” 三毒陡然发出一声剧烈的惨叫,相重镜眼睛都不眨,心头血沾在掌心,将三毒虚幻的身子烧得泛起一簇烈焰来。 呼的闷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嚎叫,相重镜像是沉迷这样痛苦的声音,眸子轻轻弯起来。 他掌下的本源像是被什么挤压的琉璃,一寸寸破碎着,最后在相重镜微微用力下,空中发出一阵轻微的脆响。 冥冥之中,像是什么东西终于被彻底击溃了。 相重镜感受着掌心仿佛流沙似的触感,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来。 顾从絮呆怔站在原地,见他将心头血彻底杀死三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根本没给自己阻止的机会。 那血还在源源不断从伤口往下流,浓烈的血腥气像是毒似的刺入顾从絮的鼻息间,将他五脏六腑搅得生疼。 相重镜……从来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也对自己的担心根本不在意。 他不想要被别人掌控分毫,甚至连顾从絮不想他流血这一丁点的掌控都受不了。 他面上甜言蜜语哄着龙,心中却始终有自己的考量,就算顾从絮气炸了肺,他也铁了心不会顾忌分毫。 从来都是如此。 顾从絮本来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但仔细想了想,他的心中只有空荡荡一片。 他难过地想:“或许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我。” 相重镜并未察觉到顾从絮在想什么,他踉跄着捂着心口站起来,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回头熟练地想要哄一哄顾从絮,却瞧见顾从絮满脸漠然,看着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三更?”相重镜道,“怎么了?” 顾从絮冷淡道:“没什么。” 他这么冷静,相重镜反倒不好哄他了,只好干巴巴道:“刚才……刚才有些急,若不用心头血,恐怕不能彻底杀了它。” 顾从絮:“哦。” 相重镜:“……” 顾从絮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他总算看出来了,相重镜在想要彻底杀掉三毒时已经定了这个心思,只是他从来不说,看到顾从絮担心他流血骂他,还装模作样地应下,实际上根本没往心里去。 顾从絮突然从这一件小事上彻底明白相重镜的性子。 这种人,生来就不是屈居人下的。 而自己却又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 顾从絮心想,他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这个人将自己的话好好地放在心上呢? 哪怕只是一句。 相重镜第一次看到顾从絮这个神情,就连六十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也没闹这么僵过,他犹豫一下,正要上前去哄龙,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天雷的声响。 头顶突然白光一闪。 相重镜微愣,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上一样东西似乎碎了。 他从已经离将那破碎的东西拿出来,发现正是云砚里送给他防身的玉令。 玉令碎了,替他挡了一道生死劫? 相重镜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厉声道:“快走!” 顾从絮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听相重镜的话,冷笑一声,原地化为巨大的龙身将他圈在最中央。 天边突然出现的紫色雷云,不管不顾朝三毒秘境劈下天雷,顾从絮眼睛眨都不眨,用真龙的身躯强行挡了一道天雷。 只是一下,便让他半个身子焦黑一片。 相重镜死死按着恶龙的身体,焦急催促道:“秘境封印解开,太多三毒现世怕是惊动了天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顾从絮将他护在身下,终于开了口:“你又想送我走,让我眼睁睁看着你陨落吗?” 相重镜浑身一僵。 天雷还在不断酝酿,顾从絮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吭声,反而在降下天雷的空隙中,猛地将真龙灵力如同蛛网似的倾泻而出,把整个三毒秘境团团包裹住。 刹那间,所有残留下来的庞大三毒顺着他的灵力源源不断进入真龙的身体中。 那些三毒本源最终都未吞完的三毒,悉数被纳入了顾从絮体内。 因为龙骨未全,顾从絮根本承受不住这么多三毒,刚到半数便浑身发着抖,似乎极其痛苦。 相重镜又气又急,却又不能帮他什么,想了想忙将幽火召回来:“进我的元丹里去!” 两簇幽火不敢耽误,立刻从那晶莹的龙骨上下来,窜入了相重镜的元丹中。 相重镜将两截龙骨还给了顾从絮,灵力在经过他的经脉时才发现,那巨大的龙身里,竟然还缺少了一块龙骨。 那块龙骨正在逆鳞处,看着极其明显。 天雷依然在不住往下落,相重镜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雷鸣中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滚雷落下。 顾从絮速度很快,几乎只用了数息便将所有三毒吞入体内。 千年不见天日的秘境终于彻底恢复光明,但所见之处却是一片废墟。 因为三毒的消散,天雷又在空中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终于缓缓散去。 相重镜慌张地去看顾从絮,却见那龙身上一片焦痕,黑雾缓缓治愈着伤口处,很快恶龙便化为人形,踉跄着一头栽到。 相重镜一把抱住了他,抖着手将他拥在怀里。 “从、从絮?” “相重镜……” 顾从絮脸色惨白,浑身发软地倒在相重镜肩上,体内三毒还在不住翻涌,根本平息不了,他看起来是难受得很,嘴里只知道喊着相重镜的名字。 相重镜忙不迭道:“是我,我在,我就在这里。” 顾从絮似乎笑了一声,喃喃开口。 “相重镜。” “你怎么……那么可恶啊?” 相重镜还以为自己的耳朵被天雷震聋了,诧异道:“什么?” 顾从絮没有做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昏了过去。 第100章 沉冤得雪 琼廿一化为人形,瞥见相重镜将化成小龙的顾从絮轻柔地放在衣襟里,古怪道:“你寻常放东西不是都往袖子里塞?” “……”相重镜手指一顿,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你今天怎么那么多废话?” 琼廿一无辜地看着他。 因为三毒的散去,三毒占据的晋楚龄身体安静躺在地上,已经变成一具没有神魂的行尸走肉。 六十年前琼廿一被这疯子狠削了一顿,此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当即冲上前一脚蹬在晋楚龄脸上,哼道:“主人,这东西怎么处理?” 相重镜将顾从絮贴着心口放着,闻言斜了半睁着蛇瞳眸光呆滞的晋楚龄一眼,淡淡道:“他的神魂还在封印里解阵法,肉身……呵,将他送出秘境吧。” 晋楚龄的妖族族主之位并不干净,他手中沾了不知多少妖族的血,若是被妖族知晓晋楚龄变成了这么一具无知无觉不知反抗的傀儡,不知会遭到如何对待。 相重镜不想再费心去管晋楚龄的事,将视线移开,道:“走,先下去瞧瞧。” 琼廿一一看没自己的事了,立刻溜回去赌坊了。 相重镜也没管他,掐诀将晋楚龄的肉身送出秘境,纵身跃下灵树。 灵树当中,易尺寒一剑将树身剖开一个大洞,一把抓住没有三毒而往下坠落的易郡庭。 满秋狭恍惚间认出了易尺寒和身后老泪纵横的易掌门,轻喃着“啊”了一声,一直死死拽着易郡庭的手倏地一松,整个人往下直直坠了下去。 易尺寒反应极快,一把将易郡庭扔到易掌门怀里,正要跳下去接满秋狭,只是他才刚动,一抹红影比他更快,几乎像一支离弦的箭,同他擦肩而过。 红衣烈烈,相重镜眼睛眨都不眨地跃了下去,手指猛地一勾,火焰连着血色藤蔓,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满身是血的满秋狭扣住腰身,险险没有让脑袋撞到灵树中的分叉上。 相重镜身披烈火,一把将满秋狭接住,与此同时掌心贴着满秋狭的手腕,源源不断将灵力输送进去,安抚他几乎全部断裂的经脉。 满秋狭神志不清,勉强睁开眼睛吐出一口血,迷茫地看着相重镜。 相重镜正在边给满秋狭疗伤边骂藤蔓:“你死了不成?!都不知道拽他一把吗?!” 藤蔓似乎说了什么,相重镜道:“没用的东西——” 满秋狭的视线好像被蒙了一层黑雾,呆呆看着相重镜,隐约觉得这一幕似乎在何处出现过。 他意识被搅成一滩浑水,神魂剧震,元丹勉强用灵力凝聚住没有直接炸开。 满秋狭声音细若未闻:“宗主……” 相重镜已经拽着藤蔓落了地,没听清楚这句话,见满秋狭都伤成这样还在强撑着要说话,忙道:“先别说话,马上就好啊。” 满秋狭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他,嘴唇轻动,无声道:宗主快逃。 相重镜看清楚他的唇形,微微一愣。 满秋狭再也维持不了意识,手腕直直垂了下去。 外面漫天暴雨已经停了,相重镜扶着满秋狭一出去,在灵树下等着的宋有秋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惊恐看着满是是血的满秋狭:“大、大人?!” 相重镜叹息道:“暂时没有大碍,我先将他送到你的芥子里躺着,你去无尽楼找找看有没有恢复伤势的灵药。” 宋有秋不敢在插科打诨,点头如捣蒜,拔腿就朝着已经变成废墟的无尽楼跑去。 相重镜轻柔地将满秋狭送进了宋有秋的芥子屋舍里,拧着眉头又为他输送了一阵灵力,稍稍稳住伤势后,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屋舍外,曲危弦一身青衣,面无表情看着无数朝着此处而来的修士,眸底全是冷意。 前几日三毒秘境反常打开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九州,但因灵树还未生长成,许多人又败兴而归,剩下一部分人在灵树下的小镇里守着,瞧见灵树猛然长成参天大树后便急忙赶了过来。 到了此处后,常年黑暗只能用犀照幽火才能寻到正确道路的秘境竟然化为了一座凡岛,那萦绕在半空的黑雾彻底散去,隐约露出一片废墟。 众人面面相觑,将视线看向曲危弦。 一个持剑的修士尝试着道:“曲宗主,敢问这秘境中……发生何事了?” 他可算是问对人了,曲危弦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更何谈回答他。 曲危弦一言不发,漠然看着他。 他不吭声,周围人显得越发尴尬。 另一个修士看了看狼藉一片的灵树以及黑雾散去后的秘境,犹豫了一下,才试探着道:“三门长老不是说千年前那个妄图毁坏地脉的罪人死在秘境中的吗,现在黑雾散了,难道那罪人的冤魂逃出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悚然一惊。 曲危弦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懂了他们是在说驱除三毒的人是罪人,当即有些生气,只是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生气,想要骂人却不知要骂什么,想要打人却因多年的教养不能上手,只能冷冷看着那人。 那修士被曲危弦这个眼神看得一愣,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其他人众说纷纭。 “万一那罪人魂魄再次逃出来修成鬼修,还会毁坏地脉吗?” “难说啊,毕竟都过去千年了。” “三门长老去了何处?宿首尊呢?” “他,呵呵,他不知和什么妖魔鬼怪勾结,管他死活做什么?” “现在还有人在守着地脉吗?” “……” 曲危弦越听越觉得生气,好像压抑了六十年的情感终于起死回生,他深吸一口气,一把用微弱的灵力凝成一把灵剑,朝着最先说出“罪人”二字的修士,冷冷道:“你,和我打。” 那修士满脸无辜:“曲宗主,这是何意啊?” 曲危弦一抖手腕:“打!” 所有人一脸疑惑,就在这时,相重镜从一片虚空中缓步走出,瞧见曲危弦一人对着这么多人,连剑都取出来了,微微挑眉,笑着走上前:“这是怎么了?”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但两簇幽火不知何时冒出来了,在他身后化为巨大狰狞的恶兽,虎视眈眈盯着所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 一名剑修正是被相重镜从地宫里救出来的,根本不想同相剑尊动手,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剑尊息怒,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担忧秘境中是否出了事,所以才多问了几句。” 曲危弦还在那说:“你,打。” 相重镜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失笑着握住曲危弦的手腕,柔声道:“好了,不生气了。” 相重镜一说这话,曲危弦这才将剑收了起来。 相重镜并不怪这些修士,毕竟他们只是近几百年前才修炼的年轻修士。 三毒从千年前就开始散播相重镜妄图斩断地脉的流言,这么多年过去,甚少有人知晓当年真相,之所以唤他“罪人”,不过都是人云亦云不明真相罢了。 相重镜淡淡道:“三毒秘境中的黑雾散去只是因三毒散了,诸位不必担忧。” 众人正在小声嘀咕,闻言一愣。 被相重镜救了的修士连忙夸赞:“不愧是剑尊,那千年前的罪人都被您轻易诛杀了。” “哦,谬赞了,我受之有愧。” “哪里哪里?剑尊太谦虚了!” 相重镜指了指自己,无辜道,“可是那千年前的罪人,就是我自己啊。” 正在笑意盈盈想要称赞相重镜的众位修士满脸一僵,继而全都倒吸一口凉气,骇然看着他。 “剑尊……”有人干巴巴道,“这、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相重镜看到他们又怕又不敢相信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狡黠一眨眼,故意吓他们:“我还觉得挺好笑——诸位可曾听说过,那千年前的罪人,名唤什么?” 其他人根本笑不出来,也分辨不出来相重镜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说玩笑。 有人迷迷糊糊听上一辈说过那仙君的名讳,但也是幼时的事了,这些年根本没记起来,现在听到相重镜这么说,又迷迷瞪瞪想了半天,突然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那仙君的名字…… ——相重镜。 就在这时,易掌门终于带着易郡庭和易尺寒从灵树上下来,听到这几句话,快步走过来,瓮声瓮气道:“全都是蠢货!千年前真正的罪人哪里是仙君,这种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蠢货!” 一向直来直去不动脑子的易掌门终于有机会骂别人蠢货了,几乎失去亲生子这一事实让他后怕不已,看到一群蠢货还在逮着相重镜围攻,当即怒不可遏,手指几乎指到那些修士的鼻尖了。 易掌门性子太直,虽然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但九州大部分人还是很喜欢他直率豪爽的性情,被骂也只是讷讷后退,嘴里叫着掌门息怒。 掌门息不了怒,越骂越来劲。 “你们当中我记得还有谁被那宿蚕声抓去过吧,蠢货,那宿蚕声是真正的宿首尊吗,他明显是被人附身了,这都看不出来吗?” “这些年那东西附身在多少人身上你们知道吗?那些暗地里失踪音讯全无的修士你们到现在有线索吗?!都不动动猪脑子想一想的吗?!” “蠢货,蠢货!全都是蠢货!” 众人被骂得狗血淋头,晕头转向,满脑子都是那铿锵有力的“蠢货”! 在一旁的相重镜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易掌门是个万事都不过脑筋的粗人,没想到他不是不多想,而是太会隐藏。 “易掌门息怒,我们……” “息什么怒?!老子儿子差点被那三毒给穿成串了,再息怒我就要自爆元丹了!”易掌门怒道,“现在宿蚕声死了——死得好!——老子就是三门之首,你们要是再敢编排那什么罪人诬陷相剑尊,就给我等死吧!” 众人:“……” 相重镜:“……” 相重镜顿时哭笑不得,道:“易掌门,不必如此。” 易掌门一回头,对着相重镜就没那么大怒气了:“剑尊不必受流言蜚语侵扰,您已经被九州三界误会了上千年,总该真正沉冤得雪了。” 相重镜一愣。 当年以身守护地脉,今日诛杀三毒,他至始至终都未想过被什么人认可、感谢,亦或是称赞。 旁人的看法对他来说,早已不值一提,毕竟他最开始并不是为了他们而去守护地脉。 但这个看起来粗心大意的男人,却对他说…… “该真正沉冤得雪了。” 相重镜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他垂眸柔声道:“好。” 话虽如此,相重镜却并未掺和进去,毕竟以他的性子,插科打诨可以,但要是让他对陌生人一字一句将自己到底为九州做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那还不如一剑杀了他。 太矫情了。 易掌门却是个不肯服输的性子,当即慷慨轩昂地将相重镜告知那几句话的真相扩张到无数句,一连说了半个时辰都不带打停的。 众位修士被说得迷迷瞪瞪,有些意志力不坚定的,差点直接跟着易掌门疯狂痴迷相剑尊。 千年前,相仙君一心只为三界九州,却遭遇族人惨死,挚友入魔,就连自己也惨死的下场; 千年后,相剑尊以剑道闻名,彻底铲除为祸三界多年的三毒。 可谓是大义凛然,恍如天神圣人。 相重镜这种厚脸皮的人都听得莫名脸红,看到宋有秋找到了药,连忙拿着去给满秋狭疗伤。 溜了。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大半日,满秋狭伤势稳住,易掌门也靠一己之力将相重镜之事宣扬的人尽皆知。 ——宋有秋听了都得直呼行家。 满秋狭伤势彻底稳住后,相重镜终于松了一口气,想了半天,带着他回了无尽道。 无尽楼的无尽楼依然有小厮在经营,瞧见满秋狭跑着出门却被抬着回来,当即哭天喊地。 “大人!大人这是怎么了?!” “大人啊!” “我去找宋大人买棺……唔!” “闭嘴!” 相重镜:“……” 相重镜没好气地瞥了几个小厮一眼:“没什么大事,你们仔细照顾着点。” 众人也知晓了相重镜的身份和遭遇,看到他满眼都是同情和崇敬,闻言忙道:“好咧!” 相重镜将满秋狭安顿好,曲危弦又没多留,孤身一人回了去意宗,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同谁说话。 到了无尽楼的住处,相重镜将昏睡的顾从絮从衣襟里捧了出来放在软枕上,自己脱了外袍趴在旁边,伸出细长的手指去有一下没一下戳顾从絮的小龙脑袋。 顾从絮是条三毒龙,那些对其他修士来说是毒药的三毒对他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灵力。 相重镜检查过顾从絮的身体,发现缺了一截龙骨导致无数三毒在他体内翻涌,进入不了内丹里去,所以才导致了他的昏睡。 若是想要三毒彻底为顾从絮所用,必须寻到最后一块龙骨。 可他现在根本毫无头绪,只能等顾从絮醒来之后让他用龙身去感应龙骨。 相重镜皱着眉看着小龙呼呼大睡,开始思考顾从絮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恶?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遭人恨的事儿,能让一向纵容喜欢他的三更说出“可恶”这两个字来? 只是取了点心头血? 不应该吧,顾从絮从来不会干涉自己做任何事,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吧。 相重镜冥思苦想根本想不出来,再加上缺了些心头血,没一会他就开始昏昏欲睡。 临失去意识前,他还在迷迷瞪瞪地想着。 “三更不会生我的气,我之前那么闹他都没生气,不至于现在都要成道侣了而不理我吧。” “不至于不至于……” 不知睡了多久,相重镜在梦境中一脚踏空,一哆嗦猛地清醒过来。 他坐起来揉了揉汗湿的额间发,正要本能去找顾从絮,却见偌大的床榻上空无一龙。 相重镜忙爬了起来,联想到顾从絮昏过去前那个眼神和那句话,莫名有些惊慌,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出去找人。 好在他刚撩着帘子出了内室,就瞧见侧坐在外室窗棂上的顾从絮。 顾从絮一条腿曲起踩在窗棂上,一条腿自然垂下,手腕搭在膝盖上,偏着头面无表情去看外面的落日。 夕阳披在他身上,异常好看。 听到脚步声,顾从絮转头看去。 相重镜找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跑了过去,和往常一样笑着道:“怎么坐在这里?你现在还难受吗?我再用灵力给你梳理梳理经脉?” 他走到顾从絮身边,熟练地朝顾从絮伸出手,想要让顾从絮把他抱到窗棂上去——他想和顾从絮一起并肩坐着看夕阳。 “等好一些了,咱们就去找最后一块龙骨吧。” 顾从絮一言不发。 相重镜左等右等没等到顾从絮回答他,奇怪地晃了晃手,示意“干嘛呢,抱我啊”。 顾从絮没什么神情,因为三毒未完全炼化,使他金色的龙瞳里都有黑雾在翻涌。 他定定看着相重镜好一会,才偏过头继续去看落日,没有给相重镜任何反应——哪怕只是一个神色。 相重镜:“???” 相重镜目瞪口呆。 这是顾三更第一次将他无视得那么彻底。 看到顾从絮被夕阳洒着的俊美侧脸,相重镜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从絮…… 好像真的生气了。 第101章 驯龙高手 相重镜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扒着顾从絮的膝盖,眼巴巴看着他:“三更,三更啊。” 顾从絮不看他,视线依然盯着远方,只是细看之下就能瞧出来他的眸光根本未落实处,只是在发呆罢了。 他宁愿发呆也不愿理会相重镜。 相重镜心中无声叹了一口气,微微踮着脚尖想要学着之前那样去亲顾从絮,只是他在离顾从絮的唇还有半寸时,整个身子突然顿住了。 ——顾从絮身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条条黑色如绸缎似的灵力,缠着相重镜的腰将他固定在原地,不让他凑上来献吻。 相重镜:“……” 相重镜幽幽道:“你真的生气到这种地步?” 连亲吻都不想要了。 顾从絮见他手指还在不安分地想要去拽自己,眉头轻轻一皱,又是几条如藤蔓似的灵力束缚住那双乱抓的爪子,垂眸终于对上相重镜的视线。 相重镜见他终于看自己了,连忙露出一个美艳至极的笑容,妄图用美色获取谅解。 顾从絮凝视他许久,伸出手捏住相重镜的下巴。 这个姿势太过强势,加上顾从絮坐在窗棂上,无形中给相重镜堪称惊慌的压迫感,他不太自然地皱了皱眉,但想起顾从絮还在生气,便强行忍着,顺着顾从絮的姿势温顺仰着头,露出修长的脖颈。 完全一副任由顾从絮为所欲为的姿势。 顾从絮终于声音艰涩地开口了:“相重镜,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相重镜见顾从絮愿意交流,立刻从善如流道:“对不住,我错了,大错特错。” 顾从絮:“你错在何处?” 相重镜噎了一下。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能让顾从絮这般前所未有地动怒。 顾从絮眸中依然翻腾着黑雾,他看起来整个人似乎都变了,脸上没了笑容,就连身上的真龙威压也不自觉地释放出来,压迫感十足。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顾从絮要花费大量的灵力和精力去应对身体中堆积的三毒,而相重镜对他的情感一事更是让他身心俱疲,连话都不想说,更何谈恢复寻常那样。 相重镜骤然沉默,还未等他想出来理由,就感觉顾从絮被他的沉默给激怒了,手腕上和腰身上的灵力猛地一收紧,让相重镜呼吸都顿了一下。 好在顾从絮还留有神智,看到相重镜眉头轻皱似乎是勒疼了,立刻悄无声息将灵力散开。 相重镜讷讷说不出话,他本以为顾从絮又要不理他,没想到满脸冷淡的顾从絮却伸出手,扣着他的腰强行将他抱到窗棂上。 窗棂外就是高空,相重镜被抱过去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因为顾从絮的回应有些开心。 窗棂太小,相重镜几乎是整个人挨到顾从絮怀里。 等到两人身体相贴,相重镜这才意识到顾从絮的身体一片滚烫,只是一接触就将他烫得浑身一哆嗦,不自觉动了两下。 他这么一动,顾从絮以为他要逃,数条灵力七手八脚地将相重镜绑住,强行让他牢牢靠在胸口,根本动弹不得。 相重镜哭笑不得,勉强仰着头看向顾从絮的俊脸,将唇贴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含糊着道:“干嘛呀,气成这样?我若是真的做了惹你生气的事,你直接说出来好不好,咱们摊开了讲多好啊,对不对?” 顾从絮虽然表面上看着是在疏远相重镜,但动作很诚实,几乎将相重镜绑成一个粽子,死死扣在自己怀里。 他双手抱着相重镜,挣扎着梳理了自己的情绪,好半天才轻声道:“你喜欢我吗?” 相重镜一愣,没想到顾从絮会问出这个问题来,他差点被气乐了,咬了顾从絮苍白的唇一下:“你怎么明知故问?” 顾从絮被咬疼了也不叫,只是喃喃道:“是吗?” 相重镜对上顾从絮空茫的眼神,终于发现事情严重了,他忙挣扎着在顾从絮怀里坐起,紧紧盯着顾从絮的脸,拧眉质问道:“到底怎么了,你直接同我说,不要让我猜。” 顾从絮只是呆呆看他。 相重镜耐着性子道:“顾从絮,我不会对你撒谎,只要你要,我就给,无论什么。” 顾从絮眸中黑雾翻涌得更厉害了,看着极像是风雨欲来前的乌云疾卷,几乎将那金色的龙瞳都给遮掩住。 相重镜还在等顾从絮的回答,谁知等了又等,顾从絮竟然一言不发抱着他从窗棂上跳下来,接着走到内室,将他往床榻上一扔,转身就要往外走。 相重镜愕然看着顾从絮离去的背影,呆了一下,当即怒火中烧地一撩床幔:“站住!” 相重镜威严依然还在,顾从絮本来想不管不顾地离开冷静再说,但这句话一说出来,脚步本能地停住。 相重镜冷冷道:“说清楚才能走。” 顾从絮背对着他,沉默许久,轻声道:“对你而言,这只是一件不值得上心的小事而已。” 若是说出来,相重镜指不定还以为是他顾从絮在矫情使小性子。 顾从絮终于有了神情,却是自嘲一笑,全是对自己的讥讽。 相重镜皱眉道:“什么不值得上心的小事能让你……” 他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突然戛然而止。 相重镜突然记起来顾从絮此前三番两次叮嘱过他却被他抛诸脑后的事,再联想到好像也是因为自己放过心头血后顾从絮才开始变得奇怪,这才终于确定了顾从絮到底因为什么在生气。 这的确是一件小事,但却因为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让顾从絮对相重镜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茫然和质疑。 相重镜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满脸迷茫看着顾从絮修长的背影,撩开床幔赤脚下床,手腕和脚腕上的铃铛发出轻微的脆响。 顾从絮浑身紧绷着站在原地听着那铃铛声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停留在自己的身后。 接着一双带着龙鳞、金铃,以及一圈血色小藤蔓的手轻轻从后面环住顾从絮的腰身。 相重镜轻柔抱住了他,并没有顾从絮想象中的没心没肺满不在乎,反而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声音,喃喃道:“我这次真的知错了。” 顾从絮呼吸一窒。 “从絮。”相重镜小声道,“我活了太久,处事做派已经固定,一时半会很难更改,心头血那个事……我并不是不听你的话。” 顾从絮羽睫轻轻抖了抖,强行绷着要转身抱住他的冲动,他闭眸深吸一口气,冷淡道:“真的?” 相重镜立即将三指并着贴在顾从絮背后,让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赌咒发誓:“真的不能再真了,日后你就盯着我吧,若是我还抽自己的心头血,你就抽我,如何?” 顾从絮:“……” 顾从絮连他指尖流一滴血都心疼得要命,哪里舍得抽他。 但相重镜认错态度极其良好,顾从絮犹豫半天才慢吞吞转过身来。 相重镜见他终于不走,立刻将他抱得更紧,凑上前含住顾从絮的唇咬了好几口,还学着之前顾从絮的样子将舌尖在唇缝舔了一圈,终于将那紧闭的唇舔开,将舌尖探了进去。 顾从絮并没有相信相重镜的花言巧语,但他方才冷落相重镜一会,把自己也难受得够呛,见相重镜还在不怕死的撩拨他,当即用灵力化为黑绸,再次将相重镜的手腕捆绑住高高拉起,强势地反客为主,按住相重镜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相重镜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顾从絮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按着他恨不得将他吞入腹中,对自己哄龙的手段极其满意,眯着眼睛享受顾从絮迫切至极的吻。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顾从絮紧紧抱着他,强势又有力,根本不容他有丝毫地挣脱,几乎用一种想将他的骨血都融入体内的力道将他揉进自己的怀里。 相重镜只撑了三口龙息的时间就受不了地去推顾从絮的肩膀,连眼睛中都是被逼出来的水雾。 顾从絮强行按捺住体内翻腾的冲动,将相重镜轻轻松开。 一获得自由,相重镜立刻大口大口呼吸起来,因为呼吸得太急,那喘息声听着都像是带着哭腔。 顾从絮看着他,突然说:“你把我喘得交欢期发作了。” 相重镜:“……” 相重镜一口气没上来,像是见鬼一样看着他。 两人贴的几近,相重镜轻轻一动就意识到顾从絮并没有在说笑。 ——他真的被相重镜的喘息声勾得起了反应。 相重镜欲哭无泪,他呼吸还未均匀,这一下根本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喘,眼圈都被憋红了。 他眼睛里全是水雾,艰难放轻了呼吸,无声地喘息了好一会,终于回过神来。 相重镜平日里虽然总是将“双修”这种虎狼之词挂在嘴边,和顾从絮交心后更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这一下两人贴得太近,比前两次近得太多,让他明确地感觉到了恶龙“淫”的资本到底有多少。 他害怕了,不敢了,甚至想要逃。 在相重镜发呆的时间,顾从絮已经用灵力缠着他抱到了床榻上,连床幔都扯了下来。 顾从絮像是圈宝物似的,双腿将相重镜圈在自己怀里,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埋首在他颈窝中,灼灼的热气喷洒在那敏感至极的脖颈处,让相重镜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顾从絮蹭着他,喃喃道:“相重镜,主人,怎么办?” 相重镜连自己都想问,怎么办。 顾从絮哪怕急得要发疯,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拥着相重镜轻轻晃来晃去,妄图这样来发泄自己无处可放的难受。 “主人……” “重镜,唔……” 相重镜脑海一片空白,最后终于被顾从絮磨得受不了,微微侧着身子,朝顾从絮伸出那骨节分明的五指。 那手腕上还挂着金铃和龙鳞。 顾从絮眸瞳涣散看着他。 “你不是……”相重镜似乎难以启齿,嘀咕了几个字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顾从絮:“什么?” 相重镜再次酝酿,深吸一口气,晃了晃手腕,金铃叮铃作响,如同重鼓一样重重击在顾从絮的心间。 相重镜意有所指:“你不是喜欢我的手吗?” 第102章 握剑画阵 相重镜的手的确好看,雪白修长,骨节分明,戴着金铃和漆黑的龙鳞,哪怕只是轻轻垂着,都能让恶龙血脉偾张。 前世相重镜的手画出无数惊奇罕见、哪怕过了千年也无人能破解的阵法,而转世后握剑亦能一剑破开云霄,惊艳不知多少人改道修剑。 那手腕上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金铃和龙鳞碰撞,发出轻微窸窣的声响。 顾从絮死死将他抱在怀里,将下巴枕在他颈窝,滚烫的呼吸喷洒在相重镜耳畔,让他的耳垂滴血似的鲜红。 心上人身上的气息令恶龙着迷,恨不得将人吞入腹中才能止住那奔腾不息的占有欲,顾从絮叼着相重镜一绺墨发,压制住想要咬住相重镜脖颈的冲动。 相重镜一声都不吭,浑身都在发烫,不知是被勒得还是羞愤的。 衣衫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相重镜不知忙活了多久,才终于受不了,几乎是求饶似的,喃喃道:“三更,手腕疼。” 顾从絮轻轻抱着他的头,抚摸着他的后脑像是在安抚小动物似的,声音低沉:“换只手,继续。” 相重镜:“……” 相重镜差点忍不住掐他。 顾从絮身上实在是太烫了,相重镜唯恐把他憋出个好歹来,只好将脸埋在顾从絮肩上,手腕上的铃铛再次叮铃响了起来。 相重镜幼时被曲行逼着练剑,每日挥剑上万次,无师自通剑招后更是常年练剑,这才成了那举世无双的相剑尊。 明明左手无论消耗多大力气都不会太累的,但相重镜这次只是忙活了半个多时辰,那左手手腕上就像是悬了重重的秤砣,坠得他不住往下垂。 相重镜的声音都不自觉抖了起来:“从、从絮……” 那颤抖的喘息声在耳畔响起,顾从絮抱着相重镜的手突然前所未有地用力,将相重镜抱得头都被迫仰了起来,眸瞳一阵涣散。 那双握剑画阵的手沾染脏污,顺着指缝落到艳红的衣衫上。 相重镜:“……” 相重镜从来没那么丢脸过,呜咽一声将头埋到顾从絮怀里,羞愤得无地自容。 只是他还没收拾好情绪,就惊恐地发现另外一个危机。 顾从絮垂眸无辜看着他。 相重镜差点一脚把他蹬出去。 又是半个时辰后,顾从絮将口中的那绺墨发吐出,终于忍不了一口叼住相重镜的后颈,尖利的小尖牙深深陷入相重镜的皮肤血肉中,直接留下两个齿痕。 相重镜浑身一抖,似乎是想躲,但又被那奇怪的触感逼得浑身发抖,只能讷讷道:“疼。” 顾从絮过足了瘾,才将尖牙收起,伸出舌尖轻轻舔着那红色的齿痕,像是在安抚他。 相重镜眸子失神,被困在顾从絮怀里好半天,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相重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顾从絮冷漠的声音:“何事?” 来人是无尽楼的小厮,被顾从絮这句话中带着的真龙威压惊得直接趴在了地上,惨白着脸哆嗦着道:“满大人醒了,说想见一见相剑尊。” 相重镜呆滞的眸子终于回过神来,连忙从顾从絮怀里爬起来,他怕顾从絮又瞎吃飞醋不开心,临下床前还凑上前亲了他一下,耳根通红:“等我回来。”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顾从絮坐在床榻上目送着他离去,轻轻将舌尖抵在唇缝,小尖牙露出半个,瞧着隐约有两股比头发丝大不了多少的黑雾缓缓露出来。 大概察觉到了什么,顾从絮眉头一皱,轻轻一阖唇,将那源源不断想要冒出去的三毒黑雾直接咬断。 黑雾消散在他唇间。 相重镜飞快走出房间,匆匆拢好凌乱的衣襟,脸色通红地掐了个决将手给净了,跟着小厮到了满秋狭的房间。 满秋狭体内被三毒刺伤的经脉很难一下恢复,用了灵药没了太严重的外伤,看着还是极其孱弱。 相重镜走过去时,一个小厮正带着面纱给他喂药,只是满秋狭那能将他丑伤的病似乎更严重了,拼命抗拒着不让所有人碰他。 小厮们正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瞧见相重镜过来,连忙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眼泪汪汪看他。 “剑尊!” 就连躺在榻上眼睛都不敢睁开的满秋狭也张开眼,委屈地看着他。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道:“将药给我吧。” 小厮忙不迭把药递给他。 相重镜本能伸出左手去接药,只是药才刚到掌心,他却像是被铁锤抡了一锤似的,酸软的手腕猛地一抖,药碗直接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碗摔了个粉碎。 相重镜:“……” 众人面面相觑。 相重镜手腕掌心一片发红,他干咳一声将手缩回袖子里,道:“劳烦再煎一碗药过来。” 小厮不敢多问,忙不迭去了。 相重镜走到满秋狭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垂眸看着满秋狭惨白的脸色,叹息道:“你受苦了。” 满秋狭摇摇头,他自来对生死看淡,只要没死那就苟活着,能帮上相重镜的忙自然再好不过。 相重镜给他拉了拉被子,见他气色还好,便开口问道:“你还记得自己临昏睡前同我说了什么吗?” 满秋狭嗓子发涩,艰难发出一声疑惑的:“嗯?” 看来是不记得了。 相重镜摇摇头,道:“没什么。” 满秋狭浑身浴血,却还在对着自己说“宗主快逃”的模样,让相重镜想起了前世为护他而死的药师。 仔细想来,满秋狭这能被人丑伤双眼的病症本来就很奇怪。 之前相重镜在给满秋狭治疗伤势时隐约发现满秋狭的神魂似乎受过重创,但并非是这一世受的伤,更像是前世残留在神魂上的伤势。 满秋狭之所以见不得九州人的脸,或许并非是因为美丑,倒像是九州人身上都隐约带着三毒。 而自己的神魂虽然被顾从絮护着,但因是护地脉宗门之人,自始至终从未沾染过三毒。 这样满秋狭只能看他一人的脸也就说得通了。 相重镜又无声叹了一口气,看着满秋狭的神色十分复杂。 满秋狭正盯着他发呆,不知为何突然眼尾缓缓滑下两行细微的血泪,被他轻轻一眨眼,泪珠落在鬓发间。 相重镜一愣。 满秋狭看着自己竟然也会伤到眼睛,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猜想错误? 亦或是……自己现在沾染了三毒? 满秋狭大概看惯了相重镜那张脸,哪怕流了血也以为是累出来的泪,根本没去管。 相重镜立刻道:“闭眼。” 满秋狭:“可……” “快闭上眼睛。” 满秋狭犹豫一下,才依依不舍地闭上眼睛。 相重镜皱着眉头去查看自己体内的经脉,来回运转了许久都没能找到经脉中有丝毫三毒。 他疑惑地睁开眼睛,偏过头看满秋狭时脖颈突然蹭到了后领,后颈处被咬出来的红痕顿时传来一阵微痛和酥麻。 相重镜动作猛地一顿,突然反应过来,抬手抚向脖颈后的伤口处,微微催动灵力。 果不其然…… 那被顾从絮小尖牙留下的齿痕处,正有些微弱的三毒。 相重镜愣愣地将那一丁点三毒驱散,罕见地有些茫然。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了三毒和云尊主的话。 “这条龙迟早会把你害死。” “那条龙浑身上下皆是三毒,你就算是天生仙骨也无法被他这般侵害。” “你最后会变成不知神智只知杀戮的怪物。” “你现在什么事都没有,那是因为他龙骨补全,缺乏三毒。若是他找全了龙骨,你这微不足道的生死契会顷刻被他毁去。” 无数三毒被顾从絮纳入体内,只是因为一次亲热,相重镜身上就被沾染了三毒。 若是找齐最后一块龙骨,那些三毒真正进入顾从絮的内丹后,那生死契真的会像云尊主所说的那样,顷刻被毁去吗? 可若是不找龙骨,顾从絮根本无法安置体内翻涌的三毒,一不小心被三毒诱惑入魔…… 相重镜突然打了个哆嗦,不敢想下去了。 因为相重镜将那微弱的三毒消散,满秋狭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睛已经不流血泪了。 药被小厮重新送了过来,相重镜扶起满秋狭给他喂了药。 相重镜右手拿着药碗,左手拿着勺子一直在拼命地抖,满秋狭尝试了好几次脖子都伸长了都喝不到勺子里的药,大部分都被相重镜抖掉了,只好无奈地出声道:“到底怎么了?” 相重镜满腹心事,抿着唇摇摇头。 满秋狭道:“真龙大人出事了?” 相重镜稳住酸痛的手给满秋狭喂了一勺子药,轻声道:“嗯,我们要去找最后一截龙骨,才能稳住他体内的三毒。” “哦。”满秋狭道,“我和宋有秋帮你们寻寻看,龙骨并非俗物,总会寻到蛛丝马迹的。” 相重镜点点头:“多谢。” 满秋狭元气大伤,喝了药后又浑浑噩噩地睡去,相重镜看着他熟睡后,才起身甩了甩手腕,若有所思地回了房。 顾从絮忙于应付体内的三毒,又和相重镜胡闹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已经疲惫地躺在榻上睡了过去。 因为相重镜靠近时的铃铛声,在睡梦中的顾从絮迷迷瞪瞪动了一下,手指本能地朝着相重镜的方向探去,被相重镜一把抓在了掌心。 相重镜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彻底安心睡去的模样,不自觉笑了笑。 看着顾从絮,相重镜突然觉得方才在苦恼的问题根本就是一件小事。 既然亲热之后会有三毒,那就等每次事后再散去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找齐龙骨后,顾从絮的三毒会将生死契震碎,那索性碎就碎了,他们还能再结道侣契。 还有他会因顾从絮变成不知神智只知杀戮的怪物…… 相重镜犹豫许久,才决定顺其自然。 等之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让顾从絮寻回龙骨,稳住三毒。 相重镜一向心大,想通了后,便脱掉鞋子,屈膝爬上了榻,盯着恶龙俊美的睡颜,安然入睡。 *** 云砚里美滋滋地带着小凤凰在九州玩了好几天,直到相剑尊平定三毒秘境为九州除害的消息传来,他才来找相重镜。 此时正是破晓,无尽楼灯已灭,只有高楼处一个房间灯火通明——相重镜睡觉从不灭灯。 云砚里也不和自家哥哥客气,直接从地面御风跃上高处,将窗户打开,踩在了窗棂上。 房间里传来隐约说话的声音,云砚里还以为相重镜清醒着,随口道:“哥,听说你将事儿办完了,那咱们能回云中……” 话音还没落,云砚里的视线就落在了床幔里两个交叠的人影上。 与此同时,恶龙低沉的声音如同一股风似的灌入云砚里和小凤凰的耳朵里。 “你好软,好想吃掉你。” 云砚里:“……” 小凤凰:“……” 云砚里呆如木鸡,受得刺激太大导致他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整个人直直从窗棂上往后一栽,直直从高楼坠了下去。 凤凰尖叫一声,立刻飞下去去救。 内室的床幔中,顾从絮整个人伏在相重镜身上,金色龙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一片赤红,瞳孔里黑雾飞快凝聚着,隐约有化为三瓣花的趋势。 只是顾从絮却像是在抵抗什么诱惑似的,死死将那三瓣花给压制在清明的神智中。 他几近魔化,无数三毒被他从体内释放出来,如同黑雾似的盈满整个床幔缓缓流动着,但只有相重镜的身边一圈没有被波及。 顾从絮双手撑在相重镜身边,居高临下盯着相重镜的睡颜,嘴里喃喃着什么。 “好想吃了你,这样你就能永远属于我,只是我的了。” “你为何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不如我爱你一样爱我?” “好恨你啊。” “想要……也好想要你。” 三毒逐渐侵蚀他的神智,却被真龙那强大到极致的自制力给狠狠压制住,让这条恶龙只会用吃人的目光凶狠地盯着身下的人颠三倒四说上几句破羞耻的话,手中却根本不敢有丝毫动作。 顾从絮絮絮叨叨,嘚啵嘚啵,终于把睡梦中的相重镜给吵醒了。 相重镜还未来得及清醒,就先嗅到熟悉的味道,伸出手含糊地拍了一下顾从絮的胸口,含糊道:“从絮乖。” 只是伸手抚在顾从絮心口的一个动作,让整个床榻上的三毒如潮水似的退回到顾从絮体内,连那赤红的魔瞳也瞬间消散。 等到相重镜睁开眼睛时,顾从絮已经变成了寻常的模样。 相重镜根本没有丝毫危机感,还在迷迷瞪瞪冲他笑:“怎么了?” 顾从絮盯着他的脸,突然勾唇笑了起来,他握住相重镜还在发软的手腕,满意听着那金铃的脆响。 “主人。”他俯下身咬了咬相重镜的唇,声音喑哑,“你之前答应我让我吃你,什么时候可以履行承诺?” 相重镜猛地惊醒。 第103章 黑雾锁链 相重镜的确答应过,但他却没想过顾从絮会在这个时候用这么正经的语气提起来。 顾从絮依然压在他身上,那炽热的视线都能将他吞了。 相重镜微微偏头,不敢去看顾从絮的视线,嘴里嘀咕了一句有的没的,似乎是在推脱。 顾从絮眉头轻挑:“现在?” 相重镜现在手腕还在隐隐酸疼,根本无法去想真正双修后自己会被这条恶龙折腾成什么鬼德行,他伸出手推了推顾从絮,讷讷道:“改、改日吧。” 顾从絮追问:“改日是什么时候?哪天哪时哪刻?” 相重镜:“……” 相重镜恼羞成怒,正要开口就瞧见顾从絮身上猛地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三毒,如同狐尾似的从他后背冒出,张牙舞爪如同恶兽一样。 相重镜一愣。 下一瞬,顾从絮脸色冷厉,三毒受他牵引咆哮着冲出床榻,雪白的床幔被带起的狂风吹拂到两边,利刃似的抵在云砚里的面门。 云砚里之前也撞见过两人亲密的场景,这次算是有了经验,也没管那凌厉的三毒险些伤到自己,满脸菜色地盯着相重镜,幽幽道:“哥,你信不信咱们刚上落川之路,父尊就会一道天雷劈在你俩头顶?” 相重镜:“……” 相重镜后知后觉,惊慌地将顾从絮推开,踉跄着从床上直接翻了下来,衣衫凌乱翻飞,瞧着像是被人捉奸在床慌不择路。 顾从絮面无表情地将灵力收了回来。 相重镜拢好衣衫,脸色发红地干咳一声,道:“三更,此事……待会再说——砚里回来了,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云砚里不满道:“你就不想和我解释解释……” 他还没质问完,相重镜就拽着他狼狈跑了出去。 云砚里眉头紧皱,一边被拽着往外走一边不高兴地说:“你现在灵力不都是恢复了吗,为什么还任由那恶龙对你动手动脚,嗯?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 相重镜诧异看着他:“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云砚里:“……” 云砚里脚步一顿,神色复杂看了相重镜许久,担忧道:“要不你最近还是别回云中州了。” 相重镜:“……” 相重镜还以为云砚里是在说玩笑,但见云砚里似乎是认真的,迟疑着道:“他不是让你跟着我,把我带回云中州?” 若是被云尊主知道,指不定又要劈云砚里一顿。 云砚里瞥他:“我怕你现在回去,父尊会把那条龙给宰了。” 相重镜仔细想了想,惊觉按照云尊主那臭脾气,可能真的会不管不顾对顾从絮出手。 想到这里,相重镜有些头疼,莫名感觉云尊主对顾从絮,怎么像是看待不顺眼的女婿? 不过他也要在九州多待一段时间去寻最后一截龙骨,本来还在担心云砚里怕被云尊主责怪会强行将他带回去,现在倒是省事了。 相重镜和云砚里商量好后没什么事,又不想去和顾从絮商量什么吃不吃的事儿,看天已亮了,便去找满秋狭。 满秋狭虽然伤着,但醒得很早,宋有秋正咬着饼蹲在他床榻边说话。 “龙骨那东西太难找了,在剑尊出秘境后我就一直在寻,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寻到多少蛛丝马迹。” 满秋狭捧着药喝,淡淡道:“不可能,龙骨现世并非小事,你定是没尽力。” 宋有秋嘴里含着饼都要哭了:“大人明察啊,剑尊出手那么阔绰,我怎么可能不尽心尽力?” 刚刚推开门的相重镜听到这句闷笑一声。 宋有秋连忙爬起来行礼:“剑尊!” 相重镜笑着看他:“没事,寻不到就算了。” 宋有秋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枝槐花,笑吟吟道:“这是铁海棠让我带给您的消息,您看看呗。” 相重镜奇怪地接了过来,那槐花枝上依然全是阴气,乍一触碰到相重镜的指尖都传来一股森然的凉意。 不过他昨日被渡了好几口龙息,阴气刚刚缠到他的指尖就被霸道的龙息直接击碎。 满秋狭挑眉看了过去,眸子里全是了然。 槐花枝上浮现一抹铁海棠的灵力,接着光芒一闪,一抹白色人影瞬间从槐花枝上跃下来,欢天喜地朝着相重镜道:“剑尊安好!” 相重镜一愣,愕然看着半透明模样的铁海棠。 “你……你能离开槐树下了?” 铁海棠好不容易见到相重镜,满脸羞怯地道:“只是一缕灵体,很快就散。” 相重镜看着她,不自觉笑了笑,柔声道:“往后不要这么冒险啦。” 铁海棠……铁海棠差点化为滚开的水壶,咕嘟嘟冒泡泡。 “不、不冒险的。”铁海棠故作镇定,道,“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告知剑尊一件事。” 相重镜:“嗯?” 铁海棠抬头看他,一对上他的眸子立刻垂下脑袋,明明自己是鬼没有呼吸和心跳,她却还是感觉到了当年做人时候失措心动的感觉。 铁海棠声音极小,讷讷道:“当年您离开槐树下没多久,那树下埋着的东西突然有了好大的动静,差点把槐树下万千鬼魂给直接震碎了。” 相重镜一愣,当年他离开槐树下没多久就去了送葬阁定棺材,随后便进入了三毒秘境,被封印在定魂棺中六十年。 龙骨有了动静……应该是在他进入秘境之后的事。 相重镜道:“仔细说说。” 铁海棠忙不迭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知。 应该就是相重镜今日秘境被宿蚕声和晋楚龄算计的时候,槐树下的龙骨突然一阵强烈的剧震,像是受到了什么呼唤似的。 只是很快,那灵力波动便瞬间平息,没了丝毫动静。 相重镜若有所思,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六十年前,顾从絮是不是也将龙骨曾经扔出来一块,而那龙骨中包裹的就是自己未全的最后一缕神魂? 这样一切就可以说通了。 自己依然不能接触阴气,那就是神魂还未全,顾从絮也缺了最后一块龙骨。 若是这样的话,只要能感应到自己剩下的神魂,也许就能寻到龙骨。 相重镜轻轻呼了一口气,终于有了些头绪,他笑着对铁海棠道:“多谢,这件事对我很有用。” 铁海棠眼睛都亮了:“真的?!” 相重镜点头。 铁海棠满足得不行,温婉地福身行了礼,蹦蹦跳跳跳着宋有秋跑了,大概要去研究如何才能让她在外面待的时间更久一些。 相重镜闭着眸将神识铺向周围,妄图去寻找最后一片神魂。 只是偌大个九州,他所能感知到的和他神魂有牵连的,只有秘境小世界、双衔城、琼廿一、雪狼和顾从絮。 并没有多余出来的神魂。 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相重镜也没觉得失望,他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一旁一直看着他的满秋狭古怪着开口。 “我还以为忙完后你会和真龙大人双修,怎么,没谈拢?” 相重镜差点一口气呛在喉咙里。 相重镜垂着眸捂住还有些发疼的后颈,沉默了半天,道:“他身上三毒还未稳定,我要为他寻到最后一截龙骨。” “哦。”满秋狭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头一回听说找龙骨还影响双修。” 相重镜:“……” 相重镜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双修挂在嘴边?” 说的好像之前总是拿“双修”撩拨别人的不是他相重镜一样。 满秋狭认真看着相重镜的脸,像是看出了什么,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相重镜看到他震惊的表情,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重镜,你该不会是……”满秋狭试探着道,“没学过云雨道法吧?” 相重镜:“……” 相重镜咬牙切齿道:“劳烦,我是个正常男人。” 满秋狭:“那你还纠结什么?” 相重镜被他搅和得有气无力,只能无奈道:“满大人,满药师,您能好好养伤吗,别操这种乱七八糟的心了行不行?” 满秋狭疑惑看着他:“为何叫我药师?我对药并不精通。” 相重镜:“……” 相重镜瞪他:“睡觉吧你。” 满秋狭若有所思看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从他替相重镜救下易郡庭后,相重镜对他的态度隐约有些变化。 好像彻底将他当成自己人了,和他说话也毫不客气,带着点莫名的亲昵和信任。 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满秋狭突然激动,垂死病中惊坐起,觉得自己还能再替相剑尊挨几刀。 相重镜本来打算将顾从絮拽起来找龙骨,但顾从絮却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直接封印了灵台进入了沉睡,龙身中的三毒也随着他缓慢的呼吸安静地蛰伏。 相重镜觉得有些古怪,轻轻唤他:“三更?从絮?” 顾从絮没有丝毫反应,连呼吸都轻得要命。 相重镜吓得不轻,抖着手将灵力探入顾从絮的经脉中,发现他不像是单纯的昏睡,倒像是冬眠,体内经脉灵力速度极其慢。 相重镜在床榻边坐了许久,猜出顾从絮应该是发现自己同他亲热会将三毒留在他体内,这才封印灵台陷入冬眠。 他看了顾从絮乖顺的睡颜许久,轻骂一声:“傻龙。” 既然龙骨和相重镜剩下的神魂在一起,相重镜也没把顾从絮强行喊起来,反而带着琼廿一孤身去九州各地寻龙骨。 他灵力恢复,速度极快,几乎只用了短短四天便走遍整个九州。 空手而归。 满秋狭已经在这个世间恢复了伤势,正在画室里涂涂画画,一旁全是恶龙美人图,上面还隐约有朱砂笔写下的批注,不知是什么意思。 相重镜回去的时候,满秋狭难得没有去门口接他,专心致志画着美人图。 相重镜先去看了一眼顾从絮,发现他还在睡,便放琼廿一去双衔城玩,去寻满秋狭。 满秋狭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饱了眼福后,挑眉道:“怎么,还是没有消息?” 相重镜点头:“我用阵法在九州各地搜寻,依然没寻到丝毫关于神魂和龙骨的气息。” 相重镜的阵法无人能及,就算有人将龙骨据为己有,也能用阵法搜寻出来。 既然用阵法都寻不到,那便是真的没有。 相重镜坐在满秋狭身边看他画画,他本就把满秋狭当成好友,再加上知晓此人是千年前药师的转世,对他更加包容了。 瞧见草图上的美人和恶龙,相重镜也没生气,微微挑眉道:“这几日你就在画这种东西?” 满秋狭随口道:“嗯,明日就要截稿了。” 相重镜:“???” 相重镜:“什么东西?” “哦。”满秋狭一点都不怕相重镜生气,道,“宋有秋写了一堆《香儿和恶龙》的话本,我闲着无事就帮他画书皮和小画,上回鼓捣的已经印出来了,在无尽道都卖疯了,你要拿一本瞧瞧吗?” 相重镜:“……” 相重镜好一会才消化满秋狭所说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丹田的幽火倏地冒了出来,将他半张脸照得微微发红。 “好啊。”相重镜温柔地说,“拿给我。” 满秋狭见他并没有排斥,立刻抬手一招,一旁一面墙的书架被直接掀开蒙着的布——那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话本。 满秋狭十分大方:“喏,去挑吧。” 相重镜:“……” 相重镜的手指握得咔咔作响,幽火受他牵引正要一把火将那些话本全都烧了,但在火苗即将吞噬书架时,相重镜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了手。 满秋狭不在乎话本会不会被烧,还在那埋头赶稿——反正被烧了他就找宋有秋再要一堆就是,只要相重镜烧得开心就好。 只是他画完了一张图,没听到熟悉的烈火声,疑惑抬起头就看到相重镜正站在书架旁,皱着眉头抽出一本话本翻看。 满秋狭:“……” 满秋狭诧异:“怎么了?不烧?” 相重镜干咳一声,将几本不一样的话本塞到袖子里,回头道:“饶过你一回。” 说罢,转身匆匆离开。 满秋狭差点以为他被夺舍了。 被“夺舍”的相剑尊匆匆出了画室,就瞧见戴着面纱的小厮快步走来,瞧见他忙欢喜道:“剑尊,易掌门到了半日了,说是要见您。” 相重镜一愣:“临江峰易掌门?” “正是。” 满秋狭完全不管什么易掌门,一门心思只知道画画,这事儿提都没提。 相重镜叹息,道:“好,我这就过去。” 这几日整个九州因三门首尊宿蚕声身死和三门长老才是千年的罪魁祸首一时动荡不定,三门宗主只剩下易掌门和曲危弦,而曲危弦又不是个能干大事的,回到去意宗后便闭了关,所以一切便皆由易掌门忙活。 现在终于尘埃落定,易掌门也带着醒过来的易郡庭前来找相重镜。 相重镜还在思考那话本上的内容,到了待客厅堂后还没来得及抬眸,易郡庭就迫不及待冲了过来,一下扑到了他怀里。 “剑尊!” 相重镜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踉跄,往后退了半步才站稳,听到易郡庭难掩激动的声音,无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道:“好,身体好些了吗?” 易郡庭眼巴巴看着他:“嗯,已经好啦!多谢剑尊救命之恩,郡庭无以为报。” 相重镜笑着逗他:“嗯?要以身相许吗?” 易郡庭抱着他的手一僵,脸腾地红透了。 一旁的易尺寒满脸复杂之色。 这剑尊……怎么还是那么喜欢撩拨人? 易掌门道:“郡庭,不要对剑尊不敬。” 易郡庭这才依依不舍地将相重镜放开,眼睛亮晶晶的:“我愿侍奉剑尊左右报恩,请剑尊收下我!” 相重镜:“……” 相重镜哭笑不得:“我要一个孩子侍奉什么?” 易郡庭拍拍胸脯:“我可厉害了,什么都能做!” 相重镜无奈地拍拍他的脑袋,道:“堂堂临江峰少掌门,怎可这般不思进取?” 易郡庭撇嘴:“跟在剑尊身边,算什么不思进取呀?” 相重镜叹息,戳了戳易郡庭的脸蛋,俯下身凑到他耳畔,小声道:“我要是真的留你在身边侍奉,你师兄指不定以为我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 易郡庭:“……” 易尺寒:“……” 易郡庭诧异回头,果不其然发现易尺寒还没收回去的复杂眼神。 易尺寒努力绷着神情,有些慌张地干巴巴道:“剑尊勿怪,我并没有那种意思。” 易尺寒之所以选择剑道也是因为易掌门对相重镜的疯狂痴迷,他自小听易掌门和他说那惊天一剑的相重镜的事迹长大,导致相剑尊此人在他心中的形象太过惊艳美好,以至于在见到满不正经经常喜欢撩拨他小师弟的剑尊真人后,心中美化了数十年的剑尊形象骤然破碎。 易尺寒对上相重镜揶揄的视线,尴尬地垂下了头。 相重镜觉得逗孩子真好玩,笑了好半天,还是拒绝了易郡庭想要追随他的想法。 先不说他是不是个带孩子的料,就只说顾从絮要是知道自己背着他收了个小跟班,指不定明里暗里要将易郡庭给吞了。 相重镜不打算误人子弟,认真拒绝了。 易郡庭也没太失望,眼巴巴地道:“那我能不能时常找剑尊来玩呀?” “能啊。”相重镜笑着又抚摸一下他的脑袋,不着痕迹地掐诀将易郡庭身上最后一缕三毒给震碎,“随时都能来寻我。” 易郡庭欢呼起来,开心得要命。 相重镜很喜欢和易郡庭这种毫无心机的孩子相处,又和易掌门寒暄了几句,等到三人离开后,外面天色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顾从絮依然在内室睡觉,相重镜洗去一身风尘仆仆,穿着单薄的红衫上了塌,铃铛上轻轻一响,本来熟睡了好几日的顾从絮羽睫轻轻一动。 相重镜并没有发现,他盘膝坐在顾从絮身边,将他轻柔拂着脑袋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抚摸着顾从絮柔软的发丝,另外一只手微微抖着将他从满秋狭处拿来的话本摊在了面前。 “咳。”相重镜清了清嗓子,摸了摸顾从絮还在发烫的脑袋,故作镇定道,“我之前答应了你,要给你读话本,咳,现在正好有时间。” 顾从絮靠在他怀里,羽睫又轻轻动了两下。 相重镜一无所知,将扉页翻开,视线当即撞上满秋狭画出来的龙戏美人图。 相重镜:“……” 相重镜一个没忍住,幽火腾地灼灼燃烧,准确无误将话本烧了个一干二净。 顾从絮垂在一旁的手指倏地一动。 相重镜满脸尴尬,好半天才重新拿出来新的话本,继续翻看。 他是个接受能力很强的人,再次翻到那张看似没露却令人浮想联翩、姿势看似正常却莫名缱绻的图时,已经十分淡定,只是手指轻轻一弹,那插画立刻被翻了过去。 虽然习惯了,但还是很羞耻。 “这是秋游松所著,写的是真龙和香儿的故事……”相重镜讲出第一句,催眠自己“这是真龙和香儿不是我和顾从絮,只是虚构的故事而已”,连续三遍后,成功说服自己没有和故事内容共情。 相重镜本来就脸皮厚,将自己和顾从絮脱离了人物后,彻底将这个当成话本来讲了,他一边撸龙一边口齿清晰地将《香儿和真龙》读了大半。 这个话本基本都是宋有秋杜撰的——他还没那个胆子直接将相重镜和顾从絮的事写成话本到处发售——所以除了名字有些奇怪外,里面的剧情基本和两人没什么联系,相重镜也越来越没有心理负担。 直到最后,真龙和香儿修成正果,相重镜猝不及防再次对上一张满秋狭那美人身上缠满黑雾和龙身的图,当即一呆。 一旁的话本正写着:「……真龙化雾为锁,画地为牢,竟是将香儿折磨得在榻间翻滚不止。」 香儿:“……” 相重镜面无表情,正要将话本阖上扔一旁去,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按住那副春宫图。 相重镜整个人一僵,愕然看向怀里的人。 顾从絮不知何时醒来了,按着那话本,抬起头朝着相重镜笑:“做什么不念了?继续啊,我正听着开心呢。” 相重镜:“……” 相重镜满脸木然,生无可恋道:“你醒了多久了?” “听到铃铛声后就醒了。” 相重镜:“……” 相重镜回想起自己方才声情并茂地念真龙和香儿的一堆破廉耻的话,刺激直接过了头,反倒让他满心木然,生起了一种“既然都要成为道侣了,我还矫情什么,他喜欢我念给他就是了”。 相重镜俯下身轻轻含着顾从絮的唇亲了一口,淡淡道:“醒了也好,省得你说我说话不作数。” 顾从絮微微仰着头接受相重镜温柔地吻,听到这句话龙瞳都微微一亮。 这个神情完全没了这几日那深沉让相重镜觉得惊慌的阴鸷,反而倒像是前些日子恶龙偷偷去酒楼,让说书先生将话本故事的名字偷偷换成香儿和真龙时那欢喜抚掌时的模样。 相重镜看到这个熟悉的眼神,心都要化了,恨不得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相重镜面不改色将最后几页给念完了,后面剧情大概是圆满结局,几乎都在被翻红浪,哪怕脸皮厚如相重镜,念完后也觉得口干舌燥,恨不得出去泡个冷水澡。 顾从絮很喜欢听说书,更喜欢听名字是两人名字的话本,现在加上是相重镜亲口念给他听的,更是让恶龙振奋。 而恶龙兴奋的后果,就是带得交欢期发作。 相重镜无意中瞥见,都不觉得羞耻,反而是无奈了。 “我喘你有反应,我拍你心口你也有反应,现在我念个话本你又……”相重镜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收敛收敛,等我们找到最后一块龙骨之后再闹腾?” 顾从絮无辜地看着他,道:“你在我身边,我控制不住。” 这句话但凡换个人说,相重镜都要骂他登徒子,但从顾从絮这条纯情恶龙嘴里说出来,相重镜却只感觉心软得一塌糊涂。 顾从絮睡了三日,体内的三毒已经平息了不少,那之前恨不得将相重镜吞入腹的凶狠也悉数不见,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凶巴巴却又怂哒哒的恶龙模样。 相重镜对他这种样子根本招架不住,垂着眸斟酌再三,终于一咬牙一狠心,俯下身压在顾从絮身上,微微挑高眉梢,带着点冷淡的倨傲。 “那就别控制了。” 只是一句话,让恶龙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一把扣住相重镜纤细的腰身,艰难控制着自己的神智,以免被未完全驯化为己所用的三毒有可乘之机。 “重镜……”顾从絮皱眉道,“我好像会将三毒弄到你身体里去,你会难受。” “忘了我是谁吗?”相重镜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好像将几乎废了他一只手的事抛之脑后,顾从絮明明拒绝了他竟然还死缠烂打,“你那点三毒,我随手就能除去。” 顾从絮眼睛一亮,又问:“双修的也能?” 相重镜犹豫了一下,他也不太懂,但见顾从絮咬一口也只留下那一丁点的三毒,估计就算双修也不会沾染太多三毒,便一点头:“嗯,能。” 让顾从絮纠结到直接自闭冬眠的事迎刃而解,当即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解相重镜的衣带。 相重镜做足了心理准备,心想迟早都会有这一遭的,何必看着顾从絮硬来硬去得不到纾解。 哪怕双修时,相重镜也是极其强势的,更何况他身体那么敏感,顾从絮又是龙,根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两人位置上下。 正因为知晓自己在下,相重镜更加不愿意让顾从絮获得所有主动权,他压在顾从絮身上,居高临下盯着顾从絮漂亮至极的金色龙瞳,唇角一勾,道:“真的要吃了我?” 顾从絮本来就是恶龙交欢期,被相重镜那张美艳到几乎有些侵略性的脸勾得神魂颠倒,直接掐着他的腰反客为主,欺身覆了上去。 相重镜衣衫凌乱躺在恶龙身吓,还有些微湿的墨发铺在身下,他眸子微沉,带着些和顾从絮眸中相同的神色。 他还笑着看顾从絮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地忙活,直到衣衫半解时,相重镜终于后知后觉,笑容微微僵在脸上。 顾从絮看到他脸色终于变了,俯下身亲了亲他,委屈道:“你怕什么?” 相重镜有苦说不出,恶龙的交欢资本很难让人不怕。 “从、从絮……”相重镜有些怂了,但还是强撑着和顾从絮打商量,“先说好了,你就规规矩矩的,别乱变龙。” 顾从絮微微歪头想了想,脸蛋有些微红,他点点头:“好。” 相重镜正要松一口气,就感觉到顾从絮身上溢出一股黑色的灵力,将扔到地上的书捡了起来,摊开最后一张满秋狭画的图放在两人面前。 顾从絮欢天喜地地说:“就按照这个来。” 相重镜:“???” 相重镜看到那图上缠满身上的黑雾以及锁链,满脸惊恐:“这个?” “恩。”顾从絮像个孩子一样,脸上全是寻到喜爱东西的兴奋,“我喜欢这个。” 相重镜:“……” 第104章 三更三更 相重镜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手腕和脚腕上的的金铃声会这么响,一下接着一下,细细密密地响着,像是耳畔有重锤捶在重钟上似的,震得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抓紧雪白床幔,将那随着床榻上黑雾而轻轻漂浮的宽松床幔抓出一道道褶皱来。 金铃叮叮作响。 相重镜呜咽道:“灯,顾从絮……灯。” 顾从絮以为满床榻的黑雾遮挡住了灯让相重镜觉得害怕了,屈指轻轻一招,烛台漂浮进内室来,将昏暗的床榻上照亮。 相重镜整个人暴露在灯火中,羞耻得差点直接哭出来,他哆嗦着伸脚蹬在顾从絮的肩上,脚腕上的金铃跟着响起来。 “灯!灭了——” 顾从絮挑眉:“灭了?” 哪怕是千年前,相重镜也极其爱灯。 顾从絮认识他时,相重镜正孤身在三毒秘境中盯着那黑雾中的灯火看。 那烛台一盏一盏连城一条路,蔓延至玲珑墟,因为玲珑墟的灵树不断溢出三毒来,导致灯火一盏盏熄灭。 那段时日,每熄灭一盏灯,相重镜眸中的落寞就多一分,那时的顾从絮不懂相重镜为何会越来越沉默,见他总是盯着那灯火露出落寞的神色,隐约察觉到他是喜欢灯火。 幼时的小龙很喜欢呆在相重镜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唯一一次离开了整整三日,再次回来时,相重镜看着他的眼神全是木然。 相重镜的手死死握着身下的树枝,几乎将那枯枝给捏个粉碎。 当他瞧见黑色小龙慢吞吞地朝他游回来时,相重镜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死灰的眸子终于缓缓浮现一抹光芒。 小龙游回来,讨好地朝他掌心里蹭。 相重镜垂眸,淡淡道:“去哪里玩了?” 顾从絮眼睛亮晶晶的,尾巴轻轻一甩,托着两簇火焰递到相重镜面前,用一种求夸的眼神看着他。 相重镜看着那两截龙骨做成火种的幽火,眸中的神情一时间复杂至极。 许久后,他才伸出手将顾从絮连带着两簇幽火拥抱在怀里。 “好亮。”顾从絮听到那仙人似的主人喃喃道,像是得到了一件珍稀的至宝。 “好暖啊。” 自那之后,相重镜便幽火从不离身。 转世后,怕黑的相重镜更是不肯离灯,哪怕睡着了也要满室通明才有安全感。 这是顾从絮认识相重镜这么长时间来,他第一次主动要灭灯。 顾从絮伸出手握住相重镜蹬在他肩上的脚踝,指腹轻轻摩挲系着金铃的红绳,金瞳缩成一根细线,连脸侧和手腕上都浮现漆黑的龙鳞。 恶龙十分兴奋,欺身上去,伸出尖牙极其克制地咬在相重镜的脖颈。 烛火依然飘浮在床幔中,相重镜眼神涣散,眸里全是水雾盯着床幔好一会,被顾从絮渡了一口龙息才终于缓过来。 他被弄狠了,抖着手想要去打顾从絮,带着哭音道:“顾从絮!把灯……灭掉!” 顾从絮看着他眼里的泪还没落下来,颇为可惜地“啧”了一声,这才没有欺负他,将床幔中的烛火熄灭。 床幔再次陷入昏暗中,相重镜却没有觉得恐惧。 他死死抓着床幔,眸光涣散地盯着手腕上的金铃微微响个不停。 那只手上已经被顾从絮咬出了好几个齿痕,那指腹力道太大,将那上等料子的床幔硬生生拽出几个指洞来,第一个指节扣在床幔破洞中,金铃响一声那指节就奋力蜷缩一下。 床幔中黑雾逐渐漆黑,相重镜突然将手一松,死死扒着床沿,挣扎着想要往外逃。 只是他才刚动一下,背后伸出一只带着龙鳞的手,扣着相重镜想要逃走的手,将他再次拖了回来。 金铃细细密密响起来,一直响到了半夜三更。 满秋狭赶稿赶到了半夜,才终于将图画好,他伸了个懒腰,披着外袍去沐浴休憩。 无尽楼的浴堂很大,往常这个时候只有满秋狭自己,只是今日他过去的时候,隐约听到里面有水声。 满秋狭突然止住了步子。 没一会,浴堂的门被一脚踢开,身形高大的顾从絮披着散乱的衣袍,抱着相重镜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刚沐浴过,身上都湿漉漉的。 顾从絮瞥见站在外面的满秋狭,微微一笑,大概是得偿所愿,他甚至还罕见地彬彬有礼地道:“浴堂刚刚用好,你可以进去了。” 满秋狭:“……” 满秋狭呆若木鸡,怔怔看向靠在他怀里浑身疲惫的相重镜。 相重镜长发湿淋淋搭在顾从絮的小臂上,闭着的眼睛竟然还在缓缓流着泪,脸上不知是泪痕还是水痕。 满秋狭看到相重镜垂在一旁满是痕迹的手腕和脚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肃然起敬。 顾从絮抱着相重镜溜达着回了内室,整个身上弥漫着餍足的慵懒气息。 相重镜闭眸沉睡,哪怕被顾从絮抱来抱去地沐浴也没有丝毫动静,顾从絮将他抱回房,轻轻放在柔软的榻上。 相重镜的头一沾到枕头,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奋力地想要抬起手来抓顾从絮,但只是指尖轻轻一动,根本抬不起来。 顾从絮俯下身:“怎么了?还想要吗?” 相重镜的呼吸都顿了一下,好一会才不满地梦呓似的喃喃道:“抱着我。” 顾从絮见他在床榻上睡不安稳,犹豫一下才试探着将相重镜抱轻柔抱在自己怀里。 一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顾从絮包围,迷迷瞪瞪的相重镜像是终于在黑暗中寻到了灯火,眉头也舒展开来,他在顾从絮心口蹭了蹭,终于沉沉睡去。 顾从絮感受着相重镜身上的灵力,察觉到他体内被自己注入了许多三毒,眉头轻轻皱起来。 明明顾从絮灵力本源就是三毒,但看到相重镜沾染了一丁点三毒,却厌恶地恨不得将那些三毒直接摧毁。 他想要将相重镜里里外外都弄脏,却不是用三毒来沾染他的身体。 顾从絮微微晃着将相重镜彻底哄睡着后,才抬起手轻轻探进相重镜的衣襟,掌心贴着那纤细的腰腹,微微催动灵力,一点点将经脉中的三毒抽了出来。 云砚里天生仙骨,下了九州后吸纳九州灵力,体内也会隐约有些三毒吸纳入元丹;相重镜虽和他一样,但因神魂的缘故往往三毒吸纳不入他的元丹就被本能击碎了。 只是和顾从絮亲昵时,相重镜根本对他兴不起丝毫的抗拒,这才让三毒进入了体内。 顾从絮沉着脸将相重镜身体中的所有三毒悉数抽了出来,相重镜一直紧绷的腰腹缓缓放松,睡得更稳了。 恶龙睡了三四日,现在毫无睡意,抱着相重镜坐了整整一夜。 翌日一早,相重镜却依然在昏昏沉沉,根本没有清醒的趋势。 顾从絮有些担心,很快就将满秋狭叫了过来。 满秋狭打着哈欠走了过来,含糊道:“怎么?” 顾从絮道:“他怎么还没醒?” 满秋狭看了看他怀里的相重镜,又看了看认真苦恼的恶龙,好半天才无语道:“你们不是闹到了半夜,都不让他睡个懒觉吗?” 顾从絮拧眉:“真的没事?” 满秋狭瞥他一眼,但还是任劳任怨上来给相重镜探脉。 摸了一会脉,满秋狭将手一收,幽幽道:“你们昨日神魂相交了?” 寻常双修便是凡人之间的云雨,但若是用双修法诀,那就必须要神魂相交,不仅比寻常双修更加强烈,还能提高修为。 顾从絮晚上说了太多不要脸的荤话,对着相重镜可能还有点羞涩,但对着其他人完全不觉得尴尬。 他直接摇头否认:“没有。” 满秋狭狐疑看着他,要是没有用神魂或者元婴相交,相重镜怎么可能是这副都要被玩坏的样子? 犹豫好一会,满秋狭才试探着道:“那真龙大人……是用了龙形?” 顾从絮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定定看了满秋狭许久,才意味深长道:“下次再用。” 满秋狭:“……” 你还是人吗你?! 哦,他是恶龙。 第105章 你是世间 相重镜倦到灵台封闭,在感觉到无数三毒灌入自己体内深处后,根本来不及掐诀祛除三毒就彻底昏了过去。 梦境最深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相重镜却罕见地不觉得害怕,因为他知道无论在何处顾从絮总会抱着他,不让他彻底陷入黑暗。 一簇火在不远处亮起,相重镜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光走去。 只是还未靠近那簇火,火焰像是被什么黑雾卷着吞噬似的,倏地熄灭。 相重镜脚步一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手腕。 他微微垂眸,小黑龙正用尾巴勾着他的手腕,眼巴巴看着他,口吐人言:“主人,那是最后一簇火啦。” 恶兽在耳畔咆哮,相重镜却只觉得悲伤,他脑海中的清明一瞬间消散,只剩下千年前孤身在三毒秘境的哀戚。 他抚摸着小龙的脑袋,淡淡笑着道:“无事,你给了我幽火,我很喜欢。” 小龙见他果然没有很悲伤,笑了起来,用龙角去蹭相重镜的脸庞,喃喃道:“我会永远陪在主人身边,永不离开的。” 相重镜抚摸他脑袋的手突然一僵。 枯树下是无数棺椁,还有一口相重镜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石棺,他有些伤心地想:“我迟早是要先走的。” 他垂眸看着乐颠颠的小黑龙,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和他说。 相重镜并没有多少考虑的时间,因为没多久,全是三毒的秘境六十年一开的时间到了,无数修士从灵树上持剑而上,各个全如受三毒操控的傀儡。 相重镜呆怔地看着他们身上已经浓郁到冒出丝丝缕缕黑雾的三毒,这才意识到三毒本源从溯一身上逃了出去。 那一瞬间,相重镜甚至有种想要笑的冲动。 他手刃了挚友,却依然没能彻底杀死三毒。 相重镜眼泪缓缓流下,将顾从絮送到一旁的巨石后躲着,终于纵身从枯树上跃下,面无表情地对上那群面目狰狞的修士。 这些修士已经被三毒侵入识海,但凡再多一丝灵力就会化成和三毒秘境中恶兽一样的模样。 相重镜已经流尽了全部心头血,在三毒秘境中也只是在慢慢熬着,指不定那一日便会悄无声息地陨落。 他踉跄着了一步站稳后,盯着那些修士,许久后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滴血从指尖落下,将三毒秘境中驱除三毒的阵法激发。 顾从絮满脸茫然地躲在巨石后面,听着不远处的惨叫,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的主人光风霁月,长身玉立,无情无感的看着那些修士因阵法而痛苦哀嚎,眉峰间没有丝毫神情。 本是那些修士来杀气腾腾地诛杀他,但现在看来,相重镜反倒像是杀人成狂的恶鬼。 有弟子身上并没有太多三毒,身体传来一阵痛苦后很快恢复清明,接着便瞧见和他同行的长老和前辈皆变成了那狰狞不成人形的恶兽。 那弟子呆了半天,恐惧地看向催动阵法的相重镜。 相重镜并不在乎他的眼神,冷眼看着他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相重镜并没有将阵法全部催发,在三毒秘境彻底关闭前,他将小龙招来,轻柔地抱在怀里,柔声道:“出去吧。” 顾从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却知道这是相重镜第一次露出这么奇怪的神情。 像是如释重负的解脱,又像是痛彻心扉的难过,最后全都化在一个温柔的笑容里。 小龙茫然地问:“去哪里?” “离开这秘境。”相重镜轻轻盘膝坐在原地,在一片恶兽咆哮声中淡然至极地道,“九州之大,你何处都能去。” 顾从絮欣喜地看着他:“您也和我一同去吗?” 相重镜似乎闷笑了一声,接着轻轻一咳,唇角溢出一丝血痕来,他喃喃道:“我不能去啊。” 在小龙记事起,相重镜就时不时吐血,他已经习惯了,勾着尾巴去擦相重镜唇角的血,一边脆生生道:“那我也不去,我要和主人永远在一起。” 相重镜笑了起来,抚摸着顾从絮的脑袋,却只是道。 “去吧从絮,去看看世间。” 顾从絮:“我不……” 话还没说完,相重镜就轻轻倒在了地上,他像是疲惫多年终于能解脱,眉目间皆是宁静柔和。 相重镜红衣铺在地上,仿佛血染似的,他眸子越来越涣散,声音也越来越低。 “走啊。” 顾从絮忙去看他。 相重镜道:“走。” “别被困在这里。” 别像我一样,永不得自由。 说完最后一句话,相重镜抚摸着小龙脑袋的手轻轻一垂,眸子阖上,生机断绝。 顾从絮趴在他身上,乍一失去了舒服的抚摸,有些疑惑地游下去,将脑袋往相重镜逐渐冰冷的手腕上顶。 “主人?” 没有人回应他。 顾从絮心中越来越恐慌,他不住地将自己的脑袋往相重镜已经彻底冰冷的掌心上撞——寻常相重镜在看书不搭理小龙时,顾从絮就是用这种法子来撞他掌心的书,妄图来吸引主人的注意力。 这是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折腾,相重镜已经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顾从絮缠在相重镜身上许久,感觉到他身上的冰冷终于后知后觉。 他的主人……死了。 死? 真龙的本能告知他“死”并不是个好词,他呆呆盘在相重镜身边,半晌才终于发出孩子似的哭声。 还是幼龙的顾从絮根本不会掩饰情绪,直接放声大哭,浑身发抖不住地将脑袋往相重镜掌心撞。 相重镜神魂俱散,逐渐在周遭三毒的吞噬下点点消散。 顾从絮看着那奇怪的东西在拽自己主人的神魂,还有水珠的双眸瞬间变得赤红,冲上前将主人身边不住朝他身上去探的三毒直接吞噬,眼泪簌簌滑落下来。 他不知要如何去挽回主人那逐渐消散的神魂,在原地转圈许久才哆嗦着将身体盘成一个圈,把相重镜的身体围在最中央。 好像这样,他主人的神魂就能永远困在他的圈里,怎么都散不了。 但令顾从絮绝望的是,那神魂消散的速度依然没有停止。 顾从絮终于知晓恐惧和惊慌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他叼着自己的尾巴拼命落泪,幽火从一旁飞过来想要跟着去拢相重镜的神魂,却根本无济于事。 顾从絮盯着那幽火的火种,突然像是找到了什么绝好的法子,黯淡如死灰的眸子倏地一亮,毫不犹豫地将爪子插入逆鳞处,死死一用力划破强悍的肉身,硬生生将一块龙骨挖了出来。 龙血和龙鳞散落了一地。 顾从絮就这样笨拙地将龙骨一块块剜出,将相重镜破碎的神魂护在最中央,避免它彻底消散。 龙骨中有残留破碎的真龙神魂,保证相重镜神魂不灭。 龙血将一旁本该熄灭的灯直接燃亮,只是很快就因三毒而缓慢熄灭。 顾从絮奄奄一息,身体盘成一个圈将龙骨护在中央,痛苦地一声声喘息。 他痛得神智昏沉,盯着面前逐渐熄灭的灯,迷迷瞪瞪地想:“主人喜欢灯。” 主人喜欢灯,不能让灯灭。 他呆呆地伸出爪子妄图将灯再次点亮,但还未触碰到烛台时,火焰倏地燃烧最后的龙血,直接熄灭。 三毒秘境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相重镜像是一抹幽魂似的怔然听着黑暗中一声比一声虚弱的喘息声,踉跄着跪下来想要拥抱顾从絮,手指一探却碰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眼前白光一闪,相重镜突然间换了个地方,周围亮着两簇幽火。 这是定魂棺。 相重镜的身体被安置在定魂棺中,这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顾从絮甚至已经化成了人形,小小的少年盘膝坐在未盖棺盖的定魂棺里,像是主人还活着时那样朝着主人喋喋不休。 三毒秘境里没什么有趣的事,顾从絮颠三倒四地将之前的事说了几遍,终于没话了的时候才委屈地蜷缩在相重镜身边,喃喃道:“主人为何不理我,是我话太多了吗?” 相重镜想说你话并不多,我很喜欢,但神智却被困在那具尸身中无法动弹,只能感觉到身边的顾从絮说着说着,将脸埋在他艳红的袖子中,肩膀微微动了动,许久后才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泣。 “我害怕。” “我不想去外面,我也不想看世间。” “主人不就是我的世间吗?” 相重镜听着少年顾从絮带着哭音的呢喃,像是被万箭穿心似的,疼得他发抖。 顾从絮每次三毒秘境大开时都会将一块龙骨送出去,不知到底送出去了多少块,真龙也从最初的青涩多话变成寡言少语的冷淡性子,那被他当做慰藉的定魂棺也被阖上了棺盖。 顾从絮日复一日地坐在相重镜经常坐着的枯树上盯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出神,他想知道当年自己的主人被困在这里时到底在想什么。 相重镜像是陪伴了顾从絮千年似的,一直以一缕幽魂的模样陪伴着顾从絮。 坐了不知多久,一只孔雀带着少年曲危弦做贼似的走了过来。 明明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的相重镜突然不敢看了。 很快,龙骨将定魂棺打开,相重镜前世的身体化为齑粉消散在世间,顾从絮呆怔许久,突然扑到石棺中,抱着那红衣放声而哭。 他连最后的慰藉都失去了。 明明再等六十年,他将最后一块龙骨送出秘境,他主人就能转世轮回。 而后便是相重镜知晓的,自己前来救曲危弦,却被幽火认主,困在定魂棺中不得自由。 本该是不忍再看的画面,相重镜却没有丝毫逃避的念头,反而盯着那少年顾从絮出神,连眼神都不敢移开半分。 六十年前的相重镜神色漠然,像是被什么操控了似的,面无表情地用血画了巨大繁琐的法阵,将正要做什么动作的顾从絮死死困在原地。 顾从絮愕然看着他:“你……” 相重镜冷淡道:“你用神魂送出龙骨,难道不知道自己神魂会受重伤吗?” 顾从絮乍一被戳破,恼羞成怒:“要你管!” 相重镜却没多说,直接催动法阵,将顾从絮直接和他元婴封印。 那阵法封印并非是封印恶龙的,而是用元婴灵力来温养恶龙剖骨时所受到了神魂重创。 只是在顾从絮即将被拽入阵法的时候,他似乎抛出去了一样什么东西,紧接着相重镜被困在石棺前,也将琼廿一扔了出去。 两道流光在坠落下三毒秘境时缓缓合成同一个,朝着无尽道的方向而去。 石棺缓缓阖上。 相重镜骤然从噩梦中清醒,他像是抓到了什么线索似的,猛地坐起来,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急不可待地往床下跑。 顾从絮正在抱着他小幅度晃着,相重镜乍一醒来他没拦住,竟然直接让他扑腾下了塌。 只是相重镜双腿才刚触碰地上,便膝盖一软,直接五体投地行了个跪拜大礼。 来送药的满秋狭大吃一惊:“不必行如此大礼,只是一碗药而已。” 相重镜:“……” 顾从絮:“……” 第106章 龙骨去处 跪在地上的相重镜来不及去管满秋狭的插科打诨,他几乎惊恐地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膝盖。 顾从絮已经从床榻上下来,姿态轻柔将他扶了起来。 相重镜使劲攀着顾从絮的手臂,身子却不住往下滑,他喃喃道:“我走不动了——三更,我的腿是废了吗?” 顾从絮被噎了一下,将他打横抱到榻上,旁若无人地亲了亲相重镜的眉心,道:“没有,休息休息就好了。” 相重镜大概是刚睡醒,有些懵懵的,连脑子都不会思考了:“可我感觉不到腿了……” 满秋狭在一旁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眼观鼻,鼻观心,充当药托,满脸写着“别把我当人,请继续”。 顾从絮浑身上下写满了可靠,给足了相重镜最缺的安全感,他将药从姓满的“药托”上招来,将相重镜扶着靠在心口,轻声哄着:“先喝药,喝了就好了。” 相重镜很好哄,乖乖将药喝下,浓烈的药香冲淡他口中奇特的味道。 等到药喝完,相重镜因为晕药整个人更懵了,一直死死抓着顾从絮的袖子不让他走。 顾从絮根本没打算走,他将药碗放回“药托”上,安慰了相重镜几句,冷淡抬起头看向满秋狭:“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满秋狭如梦初醒,想试试能不能在这里多待一会,但瞥见顾从絮还酝酿着三毒的眸子,立刻端着药碗溜了。 还是回去画画吧。 画个真正的龙和美人图。 相重镜晕药,迷迷糊糊地靠在顾从絮怀里,伸出酸疼的手腕给他看:“我的手也疼。” 顾从絮彻底得到相重镜后,整个人欢喜得不行,他搂着相重镜,伸出手捏着相重镜的手腕,身上的满足之色根本遮都遮不住。 “那我给你揉揉。” 相重镜“嗯”了一声,又蹭了蹭他的肩膀:“还要缠。” 顾从絮:“……” 他要对相重镜一喝药就要缠彻底习惯了,从善如流地将相重镜放倒在榻上,化为小龙乱七八糟地缠在相重镜的身上,最后将龙脑袋枕在相重镜的颈窝,亲昵地蹭了蹭他。 感觉自己浑身都被缠满了,哼哼唧唧的相重镜这才终于满意了,他用掌心抚摸着顾从絮的脑袋,好像要将当年那个没有完成的抚摸补全。 顾从絮被抚摸地微微仰头去蹭他的掌心,眼睛都舒服地眯了起来。 相重镜抚摸了一会,药效很快就生效,但他还记得自己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是他绞尽脑汁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着急地去揪顾从絮的龙角:“三更,从絮,我记起来了龙骨在哪里了,但又忘记了,唔,从絮,你帮我想一想。” 顾从絮:“……” 顾从絮哭笑不得,他哪里知道,相重镜这是在说胡话? 相重镜越来越焦急,连自己双腿不能动弹的事都忘记了,一门心思只想记起来那重要的龙骨去哪里了。 顾从絮缠在他腰上的龙身轻轻缠紧了点,轻声哄他:“先不想,你先睡一会。” “不行。”相重镜茫然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是在梦呓,“从絮会疼。” 顾从絮一愣。 相重镜说:“不想从絮疼。” 顾从絮眸间的神色更软了些,仰着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相重镜颠三倒四只会说“从絮会疼”“要找到龙骨”“龙骨去哪里啦”这几句话,把顾从絮闹得不行。 最后,顾从絮无奈化为人身抱着他,哄骗他:“啊,我记起来龙骨在哪里了,等你睡一觉醒来后我们就去找,好吗?” 相重镜一听,果不其然放了心,抱着顾从絮的脖子欢喜地点点头:“好。” 有了顾从絮的保证,相重镜放心地将噩梦忘了个一干二净,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相重镜药劲过去,饱受摧残的腰和双腿也因那灵药终于有了知觉,只是传上脑海的却是一阵又一阵的酸痛。 相重镜刚一翻身就疼得眉头一皱,拽着顾从絮袖子的手猛地握紧,差点将那龙鳞化作的黑袍给撕开。 他一动正在闭眸压制三毒的顾从絮立刻睁开眼睛,忙不迭地道:“疼?” 相重镜抿直唇,显得极其冷淡,只是耳垂上浮现一抹薄红。 “你有多过分自己心里没有点数吗?还是说你喜欢听我夸你器大活好,差点把我弄死在榻上?” 顾从絮癖好极其特殊,不仅喜欢咬人绑人,还喜欢听身下人说话,昨晚在榻上相重镜在榻上被逼着说了许多破廉耻的骚话,现在想想恨不得一剑将他龙角给削了。 “不怪我。”顾从絮满脸无辜,“你总是喜欢抓我龙角,我忍不住。” 相重镜诧异看着他:“龙角到底怎么了?” 顾从絮道:“会让我更亢奋。” 相重镜:“……” 相重镜恼羞成怒,他一被逼得狠了没东西抓,便泄愤似的握住顾从絮的龙角,妄图让他缓一点。 只是他才刚抓住,顾从絮反倒更狠了。 没想到是这个缘故。 “你为何不早说?!” 顾从絮道:“我以为你喜欢。” 相重镜:“……” 相重镜无法反驳这句话,有气无力地偏过头,嘀咕道:“算了。” 反正爽都爽了,罪也遭了,再说多余的也没什么意思。 顾从絮见他不气了,心满意足地将他抱在怀里,眯着眼睛道:“我还想要。” “想要什么?”相重镜面无表情,“想要我死?” 顾从絮:“……” 顾从絮小声嘀咕:“我没有。” 大概是昨晚相重镜被逼得将一辈子的脸都丢光了,现在连害羞都没精力了,他像是又寻回了之前那逢人就撩拨的自信,哪怕浑身像是被恶龙碾过去似的酸痛,也要强撑着坐在顾从絮怀里,伸出手勾着恶龙的下巴。 顾从絮的竖瞳倏地一缩,眸子炽热盯着他。 “看什么?”相重镜有恃无恐,勾唇露出一抹放肆倨傲的笑,“我就在这里,你想要就来要。” 顾从絮艰难吞了吞口水。 他昨晚第一次开荤,加上相重镜总是握着他的龙角,让他有些失控,按着相重镜盯着那漂亮如琉璃的眼睛里终于因为自己落下源源不断的泪珠,听着耳畔那嘶哑的求饶和哭泣,非但没有丝毫停止,反而前所未有地兴奋。 相重镜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极其敏感,只是双修一次就比那神魂相交数次的反应还要大,他那晚几乎所有的力道全用在用脚去蹬顾从絮的肩膀想要逃走上了。 顾从絮知道他有多疲倦,所以更加不敢在这个时候碰他,只能过过眼瘾。 恶龙的眼神像是一把刀,几乎一寸寸将他为相重镜亲手换上去的衣袍给割开,最后依依不舍地将视线收回。 相重镜一动不动任由他看,见他一副不满意的样子,还将手指捏在衣带上,淡淡道:“要我解开衣裳让你看个够吗?” 顾从絮:“……” 顾从絮连忙摇头。 只能看,不能吃,是世间最痛苦不过的事了。 相重镜看到顾从絮满脸憋屈的样子,终于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他瞪了顾从絮一眼,将他外袍抢过来披在身上,一边慢吞吞下床一边道:“走,我们去找龙骨。” 顾从絮拧眉:“你知道在哪里?” 相重镜用脚寻鞋子的动作一顿,愕然看他:“你不是说你知道了吗?” 顾从絮比他还愕然:“我那不是哄你睡觉吗,你还记得呢?” 相重镜:“……” 两人面面相觑。 寻到鞋子的相重镜差点拿鞋子丢顾从絮,幽幽道:“我还以为你真的知道,就安心把事儿给忘了。” 顾从絮:“……” 相重镜有些头疼,坐在床沿旁揉着眉心,开始回想那龙骨到底在哪里。 噩梦中只是一闪而逝的灵感,若是当时不仔细抓住根本无法靠着记忆寻回,相重镜冥思苦想,连眉头都紧紧皱了起来。 顾从絮发泄了那积压在内心的欲望后,连三毒镇压都变得不那么费心费力了,他比之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好了许多,见相重镜想得认真,便下了塌,坐在踏脚上给相重镜穿鞋。 相重镜脚踝上全是红痕,还有一个鲜红的齿痕,金铃刚好坠在当中,勾人色气得要命。 顾从絮一边摩挲着相重镜的脚踝一边心猿意马,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荤活儿,指腹微微绕着那齿痕打圈,就是不把鞋子往鞋尖上套。 相重镜本来就想不起来,被顾从絮这么一折腾更是脑子一片混沌,他喘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将脚抽回来,毫不客气地一脚蹬在顾从絮的肩上。 他居高临下,冷冷道:“你有完没完?” 顾从絮微微仰着头对上相重镜浮现雾气的眸子,心想真敏感,只是触碰一下脚踝反应就这么大。 明明被足尖踩在肩上应该是耻辱的,但顾从絮一看到这个动作就不可自制地想起来在床榻上相重镜也是这么拼命蹬他的,心中那股邪火再次窜了上来。 相重镜本来还指望顾从絮见到他这个样子会安分点,没想到那恶龙竟然不仅不消停,甚至还更甚了。 相重镜惊愕看着那条色龙,突然将脚飞快收了回来。 直觉告诉他,这条色龙肯定在想什么不好的东西。 顾从絮调整了一下姿势,单膝跪在地上,将相重镜拼命蹬他的脚握着,无奈道:“我不乱摸了,好好穿鞋。” 相重镜警惕地看他,发现他果然不碰他的脚踝,这才松了一口气。 顾从絮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将鞋子一点点穿进去。 相重镜看到顾从絮这么认真帮他穿鞋子,莫名觉得脸红,他闷咳一声扭过头去,正要说什么,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跪着? 动不动就下跪来威胁他…… 琼廿一。 刹那间,相重镜终于记起来昨晚做的所有噩梦,最后眼前的画面停留在六十年前,龙骨和琼廿一化为两道流光后合二为一朝着无尽道方向而去的场景。 相重镜眼睛轻轻张大。 若是龙骨化为了双衔城,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最后一块龙骨中的确有相重镜的神魂,跟着龙骨出了秘境。 龙骨残留的神魂灵力和琼廿一身上相重镜留下来的灵力交融,将琼廿一困在其中。 双衔城根本不是相重镜的小世界,而是顾从絮的。 ——怪不得相重镜收不回来,原来不是当时元婴没有灵力的缘故。 可是为什么当时顾从絮去双衔城时没有感应到龙骨? 相重镜来不及多想,见顾从絮已经将鞋子给他穿好,忙踉跄着起身,不顾微微发抖的小腿,催促道:“走,我们去双衔城。” 相重镜双腿都在发软,却还在催促顾从絮。 顾从絮扶住他的腰:“龙骨在双衔城?” 相重镜摇头,纠正他的说法:“龙骨就是双衔城。” 第107章 押大押小 顾从絮诧异地挑眉,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了然“哦”了一声。 相重镜将衣带腰封系紧,见他这个反应,问道:“你之前去双衔城为何没有感应到龙骨?” 顾从絮道:“那是我逆鳞下最好的龙骨,并没有打算收回来。” 相重镜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既然是你的龙骨,为何没想收回来?” 顾从絮盯着他认真道:“那是我送给你的龙骨,上面并没有龙魂,所以没有感应到。” 相重镜:“送我的?” “嗯。”顾从絮, “因为我想让那块最好的龙骨护着你入轮回后,在三界九州也能有一处容身之地。” 相重镜一呆,茫然看着他。 所以那最后一块龙骨才会化成小世界的模样,想要为转世后的他遮风挡雨。 硬生生从逆鳞处剖出来龙骨,当时还是个幼龙的他该有多疼啊。 相重镜心疼地呼吸都放轻了,对上顾从絮全是爱欲的视线,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再和他双修一回——这次他肯定不逃不骂不求饶了。 只是察觉到顾从絮身上不安分的三毒,相重镜还是当机立断抛却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轻轻吸气,伸手抚摸了一下顾从絮的额头,轻斥道:“傻龙。” 顾从絮眼睛倏地一亮,龙角瞬间冒出来,直直戳在相重镜的掌心。 相重镜:“……” 相重镜立刻将手收回来,面无表情道:“走,去双衔城。” 他穿着顾从絮的黑袍,走路步子迈得不大,却努力让旁人看不出端倪来,顾从絮见他走得那么艰难,忙上前扶住他。 相重镜也没拂开他,只是将顾从絮扶着他手腕的手往下握,两人十指相扣,并肩走出了无尽楼。 满秋狭站在画师的窗旁,一边盯着下方逐渐走远的两人一边唰唰唰画画,双眼都在放光。 无尽道已是深夜,但双衔城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相重镜走进双衔城后,尝试着用元婴灵力将双衔城收回来,却发现双衔城虽然和自己有神魂联系,但却无法像三毒秘境中一样收回。 那傻龙果然将这龙骨送给了他。 赌坊里一片吵闹,琼廿一今夜又赢得满桌子灵石筹码,此时正笑意盈盈地翘着腿拿灵石当零嘴咔咔地啃。 众人看着他那口铁齿铜牙,唯恐他把自己的牙给崩了。 琼廿一运气很好,耳饰上的骰子和眼底的点数一直都维持在“六点”,但当相重镜和顾从絮进入双衔城后,那骰子猛地一阵剧烈旋转,最终停留在三个“一点”上。 琼廿一刚刚啃完一块灵石,察觉到三个一脸色一变。 和他对赌的人输得衣裳都要当了,察觉出来他那三个奇怪的骰子是预测吉凶的,见状精神一振,将最后一件灵器法衣豪横地扔在赌桌上。 “赌大!” 琼廿一眉目间全是警惕,犹豫地将骰盅掀开,三个一,小。 赌徒一愣,愕然看着琼廿一。 只是琼廿一比他还要错愕,看起来那神色间竟然还有逐渐浮上来的恐惧。 众人面面相觑。 赢了怎么脸色还那么难看? 琼廿一吓得脸都白了,他预测吉凶的骰子从未出过错,往往都是在赌桌上发挥效用,但这次赌桌上依然在赢,只能说明在其他时候他要倒大霉了。 果不其然,琼廿一一抬头,就瞧见在门口淡淡看着他的相重镜。 琼廿一:“……” 琼廿一几乎连滚带爬地从赌桌上跑到相重镜面前,小心翼翼道:“主、主人,您怎么来了?” 相重镜几乎已经纵容了琼廿一的赌坊,琼廿一也乐得天天在赌坊里花天酒地,只是这次琼廿一的直觉告诉他,肯定要出大事。 相重镜脸上带着面纱,其他人看不见他的脸,纷纷诧异能让这双衔城的琼廿一这么恭敬紧张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琼廿一战战兢兢带着相重镜上了双衔城二楼的雅间,又小心翼翼奉了茶,视线一直在盯着脚下的毯子,似乎在考虑什么时候跪比较合适。 相重镜坐在椅子上,顾从絮站在不远处撩着窗帘往下看,红尘喧闹,他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有趣的。 琼廿一见顾从絮眼底全是疑惑,试探着道:“真龙大人要去试试看吗?” 话音刚落,相重镜手中的杯盖轻轻一扣,发出咔哒一声声响。 琼廿一训练有素,立刻飞扑上前,抱住相重镜的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主人息怒!” 相重镜:“……” 相重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琼廿一的跪拜大礼,他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拽他,道:“息什么怒,给我起来。” 见相重镜没生气,琼廿一“害”地一声,也没起来反倒顺势盘膝坐在地上,抱着相重镜的腿不撒手。 “主人没生气就早说啊。”琼廿一道,“害我白跪了。” 相重镜:“……” 说来也怪,明明被顾从絮碰一下脚踝相重镜就仿佛像是天雷劈下似的敏感得不行,但琼廿一几乎把整个人挂在他腿上,相重镜却只觉得烦,并没有丝毫感觉。 顾从絮轻轻偏头,龙瞳漠然瞥了琼廿一的爪子一眼。 琼廿一眼底的骰子差点原地消失,他立刻抬高了手,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做。 顾从絮这才将要吃人的视线收回来。 相重镜嫌弃地瞪了琼廿一一眼,道:“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琼廿一心中一咯噔,心道果然如此,他一狠心一跺脚,咬着牙道:“坏消息。” 先听坏消息,被打击到了还能听个好消息缓和一下。 相重镜俯下身,笑眯眯地看着眼巴巴的琼廿一,柔声道:“坏消息就是,我今日要拆了你的双衔城。” 琼廿一:“……” 琼廿一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直直往后栽去,噗通一声以一种安详至极的姿势躺在地上,双手放在腹部,眼底的“一点”都变黯淡了几分。 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琼廿一心若死灰,甚至都不想去听好消息了。 相重镜笑得不行,本来想伸脚踢一踢琼廿一的脚尖,但才刚一动就感觉腰身像是被劈成两半似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脸一白,不敢再乱动了。 “别装死。”相重镜没好气道,“你就不想听听好消息是什么吗?” 琼廿一仿佛整个人失去了颜色,木然道:“除了‘好消息就是刚才那个坏消息是骗你的’之外,我不想听任何话。” 相重镜:“……” 相重镜差点被他气笑了。 琼廿一见相重镜不说话,就知道那好消息无非就是什么哄剑的小事儿,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撒泼。 “我为主人赚过钱,我为主人打过架。” “若是没了我的赌坊赚钱,宋有秋再送来主人的账单,我往哪里找灵石来付账啊?” “难道要我吐出来吗?呕,我能吐,那宋有秋能要吗?” “我不走我不走,你把我和我的赌坊一起拆了好了。” 相重镜:“……” 顾从絮匪夷所思地看着相重镜,满脸写着“这就是你的剑?” 相重镜的脸都被这把没出息的剑给丢完了,他轻轻抬起脚尖,琼廿一刚好撞到他的脚下,委委屈屈地看着他,连骰子都不动了。 相重镜头疼地道:“好消息就是,我给你换个地方开赌坊。” 琼廿一一听,立刻垂死病中并坐起,盘膝坐在相重镜脚边,眼睛都在放着光:“哪里?哪里?要换到哪里去?主人还要重新给我买地吗?!我和你说现在九州的地皮可贵了……” 见到琼廿一又要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相重镜俯下身扶住他的话唠嘴,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三毒秘境。” 琼廿一愣了愣,微微歪头,满眼都是疑惑。 “灵树再过一段时日会收回来,到时候我会将三毒秘境降下来,让宋有秋帮我重建宗门。”相重镜将手收回来,叹息道,“那是我宗门的遗址,宋有秋应该会帮我建得如千年前那般一样。” 琼廿一终于放下心来,反正只要让他开赌坊就好,无论在双衔城还是在三毒秘境他都没差。 “不过……”琼廿一漫不经心地玩着相重镜腰间转运符垂下来的穗子,疑惑道,“云尊主会放你来九州重建宗门?” 就连顾从絮也看了过来。 相重镜淡淡道:“我想做什么,还没有人能够阻拦。” 琼廿一最喜欢看他主人这不可一世运筹帷幄的样子,见状忙不迭点头:“甚好甚好,云中州我也不太喜欢,总感觉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活着。” 他说着,突然打了个哆嗦,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惧的事,发着抖道:“他们那竟然都没有赌坊的!” 相重镜:“……” 相重镜一指楼下,道:“打烊去。” 琼廿一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他爬起来颠颠地去打烊了。 两刻钟后,双衔城最后一个人离开,偌大的小世界只有一人一龙一剑。 相重镜早已经有了经验,微微闭眸催动灵力,和顾从絮的真龙灵力一起将整个人双衔城包裹中。 两人身边萤光点点,很快整个双衔城像是幻术撤去似的,灯火一点点消散,最后化为一道流光卷着无数灵力凝聚到一点。 一颗晶莹剔透的龙骨出现在两人面前。 相重镜根本没给顾从絮说话的机会,抬起手猛地将龙骨按在恶龙的心口,受真龙神魂牵引,龙骨转瞬没入顾从絮的身体中。 本该被顾从絮扔出三毒秘境的那片神魂有一半被留在定魂棺中,剩下的一半便在这截龙骨之中,随着龙骨的现世骤然钻入相重镜的体内。 在最后一块龙骨融入身体的那一刹那,顾从絮浑身一哆嗦,只来得及说了一句“闪开”,而后原地化为了巨大的原型,几乎如同小山般大小。 好在双衔城在城外,否则顾从絮突然化为原型,都能将半座城池给一尾巴扫塌。 相重镜反应极快,一把拽住琼廿一的领子将他拎着御风飞向半空,垂眸看着下方似乎十分痛苦的顾从絮,眉头死死皱着。 怕有人过来,相重镜伸手掐了个决,将此处的动静全都封住。 太多积压在身体中的三毒在龙骨归位后,几乎像是决堤的潮水疯似的涌入顾从絮的内丹,传来的剧痛让顾从絮忍不住发出痛苦的龙吟。 相重镜站在半空焦急不已,完全不知要如何帮助他,只能徒劳看着。 很快,琼廿一惊呼道:“主人,你的手?” 相重镜一愣,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左手,那原本有密密麻麻生死契的地方正在散发着血光,像是要破碎似的。 相重镜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生死契即将破碎的样子,还是呼吸一窒,难受得心口都要炸开。 下一瞬,生死契轰然破裂,一道光芒闪过之后,那光洁的手背上已经空无一物。 生死契再次碎了。 相重镜几乎苦中作乐地想,这世上能碎两次生死契的,也只有他和顾从絮了。 下方真龙的痛苦龙吟已经逐渐弱了下来,顾从絮反而因为那庞大三毒汇入内丹,本就强悍的修为直直攀升,不过片刻便几乎达到了整个九州的巅峰。 那真龙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让琼廿一脸色有些苍白,甚至透过相重镜的结界蔓延至整个无尽道,让所有灵兽本能朝着真龙的方向跪拜臣服。 相重镜神魂彻底稳固,浑身结界隔绝真龙威压,琼廿一见状忙不迭化作剑身扑到相重镜怀里。 相重镜心不在焉地将他挂在腰间,视线担忧地盯着下方的顾从絮。 顾从絮花了一刻钟才适应灵力澎湃的身体,缓缓在原地化为人形,长发披在肩上直垂到地,就连那龙角似乎也长大了几分。 六十年前顾从絮是龙骨不全神魂不稳,一直都是个少年模样,后来因为相重镜温养神魂的法阵,让他有了成年龙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相重镜的错觉,总觉得现在的顾从絮似乎比之前更加成熟,给他的威压也更重更凌厉。 相重镜一直以为顾从絮之前的模样已经是真龙成年期,没想到现在神魂稳固有了无数三毒灵力的顾从絮化为的人形,才是真正的成年模样。 相重镜犹豫地落下了地,顾从絮看到他后,身上那如同刀锋似的骇人杀意立刻消散,他冲相重镜一笑,快步跑了过来。 “重镜。” 相重镜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是熟悉的顾从絮,半分未变。 顾从絮很快跑了过来,他察觉到了生死契的破裂,捧起相重镜的手,不满咬了咬,含糊道:“我的生死契,又碎了。” 相重镜仔细端详他,发现这几日那龙瞳里一直酝酿黑雾终于彻底消散,顾从絮眸子清亮,在面对他时将所有的戾气和阴鸷悉数收去,瞧着甚至比摇尾巴的雪狼还要人畜无害。 “没事。”相重镜笑了起来,凑上前想要亲顾从絮的眉心,但才刚一动才意识到顾从絮似乎因为龙骨补全而长高了几分,要亲他眉心竟然还要踮起脚尖。 相重镜莫名恼怒,道:“低下头来。” 顾从絮看出来他的打算,温顺低头让他亲。 相重镜见他这么乖,突然勾唇一笑,拽着他的衣领直接吻上恶龙那冰凉的唇。 顾从絮还在等着亲眉心,乍一被叼住唇,瞳孔微微缩成一根线,回过神后立刻扣住相重镜的腰身。 琼廿一吓得立刻封闭灵台,不敢再看。 一吻过后,相重镜小声道:“生死契碎了就碎了,我们……结道侣契吧。” 顾从絮呆怔了一下,接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肉眼可见的狂喜,一把扣住相重镜的肩膀将他往地上压。 地上全是乱石,相重镜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就感觉周围虚空一晃,顾从絮带着他入了双衔城,将他按在全是灵石筹码的赌桌上,似乎要将他吞入腹似的吻他。 两人已经双修过,相重镜都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就算让他自己动也不会有什么羞耻的,但现在被强行按在赌桌上亲吻,他却害臊得不行,呜咽着去推顾从絮的肩膀,讷讷道:“别在这里,呜……” 顾从絮咬着他的脖颈,灵力化为一只黑雾似的手摇了摇一旁的骰盅,几声玉骰碰撞发出的脆响后,骰盅落在一旁。 “主人。”顾从絮压低声音问他,“你要选哪个?” 相重镜茫然:“什么?” “大还是小。”顾从絮问他,“若是赌赢了,我就不吃你。” 相重镜:“……” 相重镜直接从欲望里清醒,像是见鬼一样瞪着他。 顾从絮知道相重镜那重度的选择困难病症,见他因为一个选择而极其苦恼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 相重镜瞪他一眼:“我不选,你直接把我弄死在这里我也不选。” 顾从絮挑眉:“那我真的弄了?” 相重镜:“……” 相重镜知道不知羞耻的色龙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半个身子躺在赌桌上,长发披散在两侧,左边是大右边是小,明明只要做出一个选择,他却纠结了足足半刻钟,最后才哆嗦着指了个——小。 顾从絮手指轻轻在赌桌上一点,将骰盅打开后,六个六。 相重镜:“……” 相重镜满脸生无可恋。 他的运气,自己还是很清楚的,挂再多转运符都无用。 顾从絮爱极了他平日里满脸自信的模样,更爱他受挫恼怒的样子,忍不住趴在他颈窝笑个不停。 相重镜没羞没臊地将琼廿一扔出去,一副说话算话大义凛然的模样,道:“愿赌服输。” 顾从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琼廿一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我的赌坊可不是你们玩情趣的地方啊,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赌桌? 难道这就是主人让自己戒赌的特殊手段?! 琼廿一倒吸一口凉气,肃然起敬。 顾从絮根本没琼廿一想得那般破廉耻。 他又逗着相重镜又玩了一会押大押小,将相重镜激得彻底生了气,一脚踹着他的腰将恶龙蹬了出去,一甩黑袍,怒气冲冲地出了双衔城。 顾从絮忍着笑上去追。 琼廿一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又开始纠结。 真龙大人把主人逗得那么生气,万一主人更加厌恶赌,岂不是不让他开赌坊了? 将最后一块龙骨找回,相重镜终于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回去后睡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日醒来时,云砚里从外面回来,手中拿着一块玉令,正拧着眉和小凤凰大眼瞪小眼。 相重镜身上披着顾从絮的黑袍,抓着长发随意一编,看到他这个模样,疑惑道:“怎么了?” “父尊让我们回去。”云砚里将手中玉令一甩,“怎么办?” 相重镜在九州也没什么事做了,闻言一点头,道:“那就回去呗。” 相重镜已经将未来的事打算好了。 反正宗门还要几个月才能建好,他先回去云中州待一待,陪伴陪伴知雪重,再和云尊主说顾从絮的事,之后再回来九州,和顾从絮一起四处云游。 云砚里诧异道:“这就回去啦?你就不怕父尊……” “哦。”相重镜拢了拢了黑袍,淡淡道,“临走之前,我要先和从絮结个道侣契,你给我做个见证。” 云砚里:“……” 云砚里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相重镜竟然那么胆大包天,他隐约察觉到相重镜身上似乎有真龙的气息,不抱什么希望的有气无力道:“哥,你该不会和那龙已经……” 相重镜面不改色,道:“是。” 云砚里:“……” 云砚里立刻起身就要逃,相重镜一把抓住他,淡淡道:“去哪儿?道侣契只需要做个见证而已,你怕什么?” 云砚里木然道:“我怕父尊知道会劈了我。” “要劈也是劈我。” 相重镜才不管云尊主是什么反应,反正道侣契不像生死契能被云尊主轻易除去,一旦结了除非两人愿意和离,否则会如同烙印似的永生永世都不会消除。 云砚里见相重镜这么执着,在挨揍和兄长之间犹豫了一会,才一狠心,用一种英勇就义的神情,十分惨烈地道:“行,劈就劈吧,劈疼了我就去找娘亲哭。” 相重镜:“……” 相重镜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108章 道侣之契 道侣契比生死契要难弄,毕竟是修士终身大事,相重镜和云砚里说完后,寻满秋狭说明道侣契之事时,满秋狭正在和顾从絮在一起说话。 相重镜有些诧异。 顾从絮除了对他之外,对九州所有人都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从来不肯和人好好说话,现在怎么和满秋狭这么和谐? 相重镜走了过去,发现满秋狭将书架上最高处的一套话本取了过来,郑重其事地交给顾从絮,道:“特意按照大人要求定制的,把所有话本的名字都改成‘香儿与恶龙’了。” 顾从絮满意地收过来,难得称赞道:“甚好。” 相重镜:“……” “好什么好?不好。”相重镜面无表情, “你又不识字,看什么话本?” 顾从絮有点都没有心虚,反而颠颠地将话本捧着给他看,眼睛亮晶晶地冲他一笑:“回去你念给我听。” 相重镜:“……” 相重镜瞥他一眼,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幽火烧了那书。 顾从絮是条不食人间烟火的恶龙,这么多年很少有什么能让他感兴趣的爱好,听那“恶龙和香儿”的话本应该是唯一一个,相重镜就算再羞耻也不忍心打击他,只能面无表情将话本收了过来,用力塞进袖子里。 回去就念。 被相重镜烧了不少话本和画的满秋狭诧异看着,觉得又酸又噎。 相重镜干咳一声,对满秋狭道:“我要同从絮结道侣契,你知晓该如何结吧?” 满秋狭诧异道:“合籍?” “不是。”相重镜道,“只是结契,随后我们还要回云中州,等到有秋将秘境重建好后,我们再行合籍大典。” 毕竟现在没有一处是相重镜和顾从絮的家,哪怕是无尽楼也只是落脚的地方,双衔城那皆是赌坊之地也不用考虑了。 思来想去,只能先等秘境修葺好后,两人再在宗门行合籍大典。 千年前,宗门对相重镜来说是囚禁不得自由之处,但那地方却也是顾从絮陪伴和等待自己千年的地方。 往日的牢笼因为顾从絮,变成相重镜怀念的温柔乡。 “也好。”满秋狭道,“我让宋有秋在秘境给我再建个无尽楼。” 相重镜哭笑不得:“你建那么多无尽楼做什么,难道你去我那儿还能少连你的住处不成?” 满秋狭眼睛一亮。 道侣契一应事宜全都是满秋狭在操办,仅仅只是需要半日时间便准备完毕。 相重镜跪在满秋狭选的整个九州灵力最充沛之地,拿着鲜红的朱砂一点点在地上画法阵。 顾从絮蹲在一旁,难掩欢喜地盯着结道侣契的阵法,见相重镜的腰和手腕都在微微发抖,难得心虚地道:“要我变成龙盘成个圈你照着描不?” 相重镜偏头:“嗯?” 顾从絮怕他画不圆,拍拍胸口,道:“我盘起来可圆了,你照着边儿描肯定能画圆。” 相重镜弄明白他的意思,差点直接笑出来,只是笑容还没露出来,他就想起来记忆中那挖出龙骨的小龙还在拼命叼着尾巴将自己盘成一个圈,把那些散乱的龙骨和神魂圈住的场景。 相重镜手腕一僵,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凑上前亲了亲顾从絮,无奈道:“往后别说这话了,你这是直接往我心上戳啊。” 顾从絮满脸懵,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 相重镜主修阵法,自然不可能将圆给画错,很快,他便用朱砂将复杂到顾从絮看了都头大的阵法一一画全。 满秋狭已经在不远处站着,拿着小手绢轻轻擦拭面纱下的眼泪,颇有种老父亲看女儿出嫁的悲伤。 一旁的云砚里唇角抽动看着他,只觉得此人脑子多半有病。 周围有祭天的灵石和繁琐的祭品,香火已经燃起,天地为证,地脉灵力泛上,将阵法轻轻催动。 相重镜拉着顾从絮站在阵法中,笑着朝他一伸手,朝他询问:“我能取一滴心头血吗?” 道侣契需要两人一滴心头血勾出交融,随后再一分为二分别置于两人元丹中,形成独一无二永不磨灭的道侣契。 顾从絮要是现在是龙形,尾巴都得甩起来横扫千军了,他点头如捣蒜:“能,行,好。” 相重镜笑着用术法将一滴最纯精的心头血取出,顾从絮也紧跟其后将龙血取出来,两滴血飞快交融,只是瞬间就融为一体。 在一旁的满秋狭诧异地“咦”了一声。 云砚里道:“怎么?” “寻常道侣契,心头血交融需要耗费许久,他们两个怎么……”满秋狭没说下去,因为接下来的流程比这儿更快。 交融后的血分开,在阵法催动下钻入两人的丹田,一刹那阵法一闪,密密麻麻如同锁链似的符文从灵脉处泛起,顺着两人的经脉一点点锁住。 满秋狭更加诧异了。 人和龙本就不是同一类,他本来以为这两人结个道侣契需要耗费一整日,没想到这才几息时间,竟然已经开始结了。 就在这时,原本万里无云的天幕突然雷鸣震震,熟悉的雷霆声响彻当空。 云砚里吓了一跳:“是父尊的天雷!” 云尊主察觉到了他的大儿子正在同一条三毒龙结契,当即都不顾天道制约,愤怒以天雷预警。 相重镜淡淡道:“别管他。” 云砚里心有余悸,蹲下来躲在满秋狭身边不敢吭声了。 道侣契正在缓慢结着,那天雷反而越来越响,仿佛随时都能劈下来,却因顾忌着相重镜而不敢轻举妄动。 顾从絮被那雷声烦得不得了,不耐烦地睁开眼睛,金色龙瞳闪现一抹冷厉,他看了一眼天幕,突然伸出手勾住相重镜的腰身,低下头覆唇吻了上去。 相重镜倏地张大双眼。 因为巨龙的心动,那道侣契结的速度更快,云尊主的天雷甚至还没酝酿好,只瞧见阵法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声,相重镜的后颈浮现一串锁链似的密密麻麻的艳红符文,瞬间不见了。 道侣契已成。 天雷轰的一声在天边炸开,随后再也没了动静,不知道云尊主是不是气懵过去了。 相重镜被松开口,怔然看着他,有点回不过神来。 顾从絮抚摸着相重镜的后颈,眯着眼睛道:“这样快。” 语调和之前去云中州时,两人因为天雷结生死契时一模一样。 相重镜被摸着后颈,又酥又麻,差点倒在顾从絮肩上。 顾从絮的道侣契正在心口逆鳞处,缓缓往上蔓延了一点,隐约从散乱的衣襟瞧见一点。 相重镜勉强站稳后,因那道侣契浑身皆是恶龙身上的味道,他一转身看向云砚里,那真龙威压将云砚里看得寒毛直竖,差点控制不了本能将剑拔出来。 相重镜犹豫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地将身上的气势扫出去了,他适应了一下才将威压收回,隐约察觉到现在的顾从絮似乎比之前修为更强悍了。 连之前能和他打个平手的云砚里都能被威压给震住,或许到了云中州,不用自己护也能和那怪脾气的老丈人一战。 相重镜莫名有些期待。 他笑吟吟地朝云砚里勾了勾手指,道:“走,去云中州。” 云砚里诧异道:“刚结好契就去?” 刚才父尊那么生气,这对狗男男就真的不怕到了云中州被一道天雷给劈着吗? “怎么?”相重镜微微挑眉,开玩笑道,“难道还要等我们双个修再去?” 云砚里:“……” 顾从絮在一旁兴奋得龙角都粉了,强按住冲动,故作彬彬有礼地说:“我是不介意的。” 相重镜:“……” 相重镜拽着云砚里就跑,完全不想管这条开了荤之后脑子全都是荤的色龙。 三人再次顺着落川之路回去云中州。 云中州果不其然一片大雨滂沱,大殿当空的乌云都黑得要滴墨汁了。 相重镜早就做足了准备,握着顾从絮的手前去大殿寻云尊主。 偌大大殿之上,云尊主千年如一日雪袍雪发端坐云椅之上,只是这一回,知雪重正在一旁捧着一卷书温柔念着,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就瞧见相重镜和顾从絮并肩而来。 云砚里唯恐被云尊主揍,早就跑得没影了。 知雪重瞧见相重镜,眼睛微微一亮,忙起身朝他走来。 “玉舟。” 相重镜冲她温柔一笑,乖顺行礼:“娘亲。” 知雪重有些讶然看着相重镜身上那温暖如火焰的光辉,锁链似的符文和龙形的黑影将他和身边的高大男人围绕着交缠,不分你我。 只是一眼,知雪重就看出了两人的关系,也终于明白为何云尊主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她不像云尊主那样看不惯三毒龙,因为她知道正是因为身边的男人,她受了太多苦的玉舟才会像现在这样彻底没有了之前那冰冷如刺的警惕。 知雪重温柔地朝着顾从絮笑了起来。 顾从絮本来以为那么疼爱相重镜的知雪重会对自己冷眼相待,乍一对上她温柔的笑容,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 他也生涩地学着相重镜的模样,干巴巴地叫:“娘亲。” 知雪重柔声道:“好。” 顾从絮莫名害羞,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相重镜一对上知雪重,神色就这么温柔了。 如春风暖阳的温暖,谁能招架得住? 知雪重和两人打完招呼,笑着对云尊主道:“真是个好孩子,你不来瞧瞧吗?” 云尊主眼睛冷得如腊月寒霜,视线如刀狠狠瞪着顾从絮,看起来似乎想将龙给丢下云中州。 相重镜懒散地行礼:“父尊。” 云尊主看了他一眼,又将杀龙的视线落在顾从絮身上死死瞪着,还是一言不发。 相重镜觉得有些诧异,他不是该勃然大怒,呵斥顾从絮会害死自己吗? 怎么到了之后,他却一个字都没说? 这并不符合云尊主的脾气。 相重镜正在疑惑着,就见知雪重轻轻凑近他耳畔,忍着笑柔声道:“他擅自降威慑天雷入九州下界,被天道责罚,噤声七日。” 相重镜:“……” 顾从絮:“……” 噗嗤。 第109章 三毒恶龙 云尊主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他冷冷看了顾从絮一眼,天边骤然降下一道天雷。 知雪重闷笑一声,道:“生那么大气做什么?孩子都回来了。” 云尊主眼神还是很冷。 相重镜本来还担心云尊主那张毒得要命的嘴会对顾从絮毫不客气,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没想到天道竟然直接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 想到这里,相重镜垂眸笑了一下。 又是一道惊雷声。 知雪重诧异地道:“没有,他哪里笑了?” 云尊主瞪了相重镜一眼,满眼写着“就笑了,我瞧见了”。 相重镜:“……” 相重镜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还弯眸笑了笑,道:“我回云中州瞧见娘亲高兴了笑一笑,父尊也不准吗?” 云尊主:“……” 知雪重被相重镜这句话哄得心花怒放,瞥了云尊主一眼,云尊主有些别扭地将视线收回去,不再打雷了。 相重镜回云中州,知雪重极其高兴,拉着他的手往雪重苑走,云尊主也难得从那云椅上下来,拢着袖子面无表情跟在后面。 顾从絮余光冷淡地扫了一下云尊主,他还在记恨在结道侣契时云尊主的威慑天雷,连正眼都不瞧他。 云尊主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被人这般无视,加上相重镜身上还浓烈的龙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让他彻底忍不住,伸手悄无声息地挥出一道灵力。 顾从絮看也不看,五指微微一蜷,指尖瞬间化为龙爪,像是拂去一片柳絮似的轻轻一拍,如云似的灵力立刻消散。 云尊主本是打算用一道轻飘飘的灵力给这条三毒龙一个小教训,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将自己的灵力击碎了。 这条龙……和上次来云中州时完全不一样了。 云尊主的眸子更加冷漠了。 恶龙神魂稳固,龙骨已全,竟然直接和相重镜结了道侣契,若是两人神魂相交,只是一次就能将相重镜带入魔。 他的亲生儿子天生仙骨,位主云中州少尊,怎么能因一条龙入魔? 这样想着,云尊主又是一道灵力挥了过去,只是这次的灵力裹挟着寒霜,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手下留情了。 顾从絮早就料到这个冷面冷心的云尊主会为难自己,也没觉得多诧异,漆黑鳞片布满整条手臂,见招拆招,毫不吃力地将云尊主的招式一一化解。 隐约听到一股奇怪的声音,相重镜疑惑地转过头去。 顾从絮和云尊主正走在后面,满脸漠然,没有丝毫异样。 见相重镜看过来,顾从絮甚至还冲相重镜一笑,十分乖巧。 相重镜发现两人没打起来,这才转过头去,继续和知雪重说话。 在相重镜看不到的地方,顾从絮和云尊主不约而同再次伸出手互甩灵力,三毒最污浊的灵力和云中州最纯净的灵力相互碰撞,灵力翻飞后直接簌簌落下淅淅沥沥的雨滴,上方还带着个小彩虹。 顾从絮体内的三毒太过庞大,全都汇入内丹化为可操控的灵力后,连云尊主的灵力都能轻易地接住。 相重镜和知雪重慢吞吞地走到了雪重苑,云尊主和顾从絮的衣摆上已经全是雨滴了。 见知雪重有些疲倦,相重镜轻声哄着让她回去休息,从雪重苑出来后,就发现顾从絮和云尊主双双面无表情,身上的气势和不满甚至比方才还要浓重。 相重镜挑眉:“这是怎么了?” 顾从絮迎上前去,握住相重镜的手晃了晃,道:“没怎么。” 云尊主似乎无声地冷哼了一声。 顾从絮仗着云尊主现在无法说话,添油加醋地道:“只是云尊主想试试我的修为深浅,同我切磋了几招。” 相重镜吓了一跳,忙拽着他上看下看:“那你有没有事?” 顾从絮一捂胸口,眉头一皱,道:“我哪里比得过云尊主,现在心口可疼了。” 相重镜连忙给他捂胸口。 一旁的云尊主:“……” 云尊主勃然大怒,天雷噼里啪啦半天都没劈下去,他有心想要呵斥这条颠倒黑白的恶龙,却因那天道桎梏无法开口,只能用如刀锋利般的眼神看着顾从絮。 顾从絮“呜”的一声,一下抱住相重镜,将脸埋在相重镜颈窝里,像是被吓到了。 这招顾从絮从话本里学来的,据说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相重镜忙不迭地柔声哄他,看向云尊主的眼神全是谴责。 云尊主:“……” 云尊主终于忍不住,气得快步进了雪重苑,不理他们了。 顾从絮在心里笑得直打跌。 相重镜拉着顾从絮的手到了隔壁的住处,云砚里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瞧见他们这么快就回来,诧异道:“父尊没生气?” 相重镜笑着道:“生了好大的气……” 顾从絮接口道:“可是没办法发出来呢。” 云砚里满脸疑惑:“怎么回事?” 相重镜将云尊主被噤声的事给说了,云砚里差点笑得一头栽到花丛里,手中剪刀差点将一朵盛开的玉舟花给剪断了。 “我一直以为除了娘亲没有人能管得了父尊呢。”云砚里笑得咯咯叫,“没想到啊,天道就是天道,满秋狭那些祭天礼没白给。” 两人正聊着天,忽然外面有人道:“玉舟少尊。” 相重镜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是在叫他,微微挑眉:“进来。” 不一会,云尊主座下的几个白衣人每人都捧着数十本书陆陆续续地进来,恭敬行了一礼后,道:“这是云尊主吩咐给您送来的。” 相重镜奇怪地看着那些装订精致的书籍:“给我的?” “是。” 相重镜不太懂,但也不好拒绝,道:“嗯,劳烦放在房里就好。” 云砚里在云中州指使人惯了,乍一听到这个“劳烦”白衣人有些受宠若惊,脸上的神色温和了些,将所有书都放进了外室,还特意置放了个书架,整齐排列好。 众人鱼贯而出,相重镜懒散地趴在一旁的椅子栏杆上看云砚里剪花,淡淡道:“你说他送我书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嫌弃我在九州那种‘穷乡僻壤’长大,没读过什么书吗?” 云砚里剪了一朵花随手插到他鬓发间,想了想:“那些书许是有关于真龙的事迹,前些日子听说他让人搜罗了许多,大概是想要让你意识到三毒龙的危险性吧。” 相重镜突然来了兴致,起身走进了房中。 顾从絮对书有种莫名的执念,他还以为那些书都像是相重镜给他念过的话本,正在微微仰着头奋力地去辨认。 相重镜走上前和他站在一起,一一扫过那些书皮上的名字,眼睛轻轻一眯。 这些果然都是关于真龙的记载书籍。 相重镜随手取下来一本,顾从絮眼睛微亮地看着他,期待地道:“读话本?” 相重镜轻笑着摇头:“这些都是自古以来真龙的记载书籍,我看看能不能寻到你的来历。” 顾从絮有些失望地皱眉,他自小到大根本没有去想过自己的来历,这对真龙来说并不重要。 但相重镜对他体内的三毒还是有些许不安,捧着书坐在一旁的软榻上一页一页地看。 顾从絮简直爱惨了他这副模样,只是相重镜看得太过认真,好大一会眼里只有那繁琐的书,根本看都不看自己。 恶龙有些不高兴了,他坐在一旁,伸手去戳相重镜后颈的道侣契,相重镜被戳得有些酥痒,头也不抬地偏了偏头,含糊道:“三更别闹。” 顾从絮将力道又用重了些。 相重镜猝不及防,差点一口气呛出来,终于从书中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瞥了顾从絮一眼:“怎么了?” “别看书了。”顾从絮道,“看我吧。” 相重镜:“……” 相重镜啼笑皆非,无奈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来历?” 顾从絮不假思索:“不想。” 相重镜瞥他:“可是我想。” 顾从絮犹豫再三,只好放下了手,干巴巴地道:“那你还是看吧。” 他不想让身体中的三毒伤到相重镜,见相重镜看得认真,也化为小龙缠在他手臂上,和相重镜一起看。 相重镜半天一连看了许多本,但那往往都是自古以来的真龙生平记载,根本不和三毒、地脉有关。 他看得百无聊赖,哈欠连天,顾从絮早已经困得在他颈窝里趴着睡着了。 相重镜又随手招来一本书,翻了大半天后,突然从一本泛黄的记载中发现了几行小字。 「亥年,三毒猖獗,毒火焚烧残破龙胚,真龙降世,吞噬三毒」 「三毒龙,天煞命格,触者必生三毒,无救」 「慎……」 下方便是还未修复的残卷,看不清楚是什么字。 相重镜自来聪明,只是从这几句话就大概猜出来。 自古以来,自人心而生的三毒每隔一段时间皆会有一次爆发,地脉可镇压一点点摧毁三毒。 但为了以防万一,世人会在每次镇压三毒后,将残破的无法孵出的龙胚置于地脉之下受三毒火焚烧。 直到炽热的三毒火将龙胚补全灵力孵出真龙,那便是独一无二的三毒龙。 天煞命格? 相重镜垂眸看了看趴在自己身上的顾从絮,无法相信就这条蠢龙竟然还有什么劳什子的天煞命格。 这书上记载的是触碰三毒龙必生三毒,还“无救”,那自己为何反倒没事? 察觉到相重镜情绪有些不太稳,顾从絮迷迷瞪瞪地醒来,拿龙角蹭了蹭相重镜的脸颊,含糊道:“怎么了?” 相重镜任由他蹭,皱眉道:“找到来历了,但有些不太对。” 顾从絮:“嗯?” 相重镜将那几行字给顾从絮念了,末了又怕他听不懂,还认真解释了一遍。 顾从絮“啊”了一声,也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按照那书籍上记载的,自己本就是无法孵化的龙胚,能破壳而出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相重镜,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只是…… “不能触碰三毒龙?”顾从絮疑惑道,“是说哪个触碰?” 顾从絮这些年来唯一最亲密的就是相重镜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和其他人接触过。 相重镜幽幽道:“你还有哪里没碰过我?” 顾从絮:“……” 顾从絮缠在他身上,尾巴勾着相重镜的脚踝,金色龙瞳炽热盯着相重镜:“我们还没有神魂相交。” 相重镜浑身一僵,莫名有些惊恐。 之前只是单纯的双修,就让相重镜觉得自己要去了半条命,若是真的神魂相交,相重镜觉得那口定魂棺应该很快就能再派上用场了。 相重镜尝试着道:“那这本书上记载的触碰,也许就是神魂触碰。” 只有在这个时候,顾从絮的脑子才转得前所未有地快,他只是思考了一瞬,立刻追着道:“可我用龙骨护住你的神魂,我的龙魂和你的神魂应该交缠了千年,怎么半点事儿都没有?” 相重镜微微一怔,突然也意识到了。 顾从絮这番话听着毫无道理,但细想之下却能寻到端倪。 比如为什么相重镜对其他人的触碰都没有丝毫感觉,却被顾从絮握一下脚踝就险些窒息; 为何两人在结道侣契时,那心头血交融得那般快…… 相重镜沉默了许久,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云尊主一直担心的不过就是顾从絮龙骨补全后,身体中的三毒能让相重镜变成没有神智的怪物,但两人破碎的神魂已经交织千年,哪怕是重新回归到彼此的身体中,也依然不分你我。 既然三毒能在顾从絮身体中安然无恙,自然也不会对相重镜产生影响,充其量只是双修后身体带着点三毒,掐个诀就散了。 相重镜眉头轻轻舒展,像是卸下了高悬在心间的石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顾从絮还在用龙角戳他的脸,相重镜有些痒得偏了偏头,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顾从絮的龙角。 顾从絮瞳孔倏地一缩。 相重镜淡淡道:“若是想神魂相交,你的身体可就不能乱动了。” 顾从絮轻轻皱眉:“一边双修一边神交,不耽误事儿。” 相重镜:“……” 相重镜差点被气笑了,使劲握了握龙角,没好气道:“要点脸,顾从絮。” 顾从絮不要那种吃不到荤的东西,眯着眼睛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相重镜正要调笑他,恍惚中察觉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怒道:“不许——你先变回来。” 顾从絮亲昵地蹭他:“你会喜欢的。” 相重镜眼前一黑,差点控制不住拽着顾从絮的龙角将他抡出去。 云砚里忙活了大半日,终于将花枝剪好,悠哉着想要去寻相重镜,刚抬步就察觉到一道结界凭空出现,将整个房间彻底隔绝开来——哪怕修为强悍如云砚里也窥探不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才还好好的在里面看书,怎么现在突然要布结界了,这两人……难道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云砚里没想到这一人一龙竟然胆大包天到在云中州云尊主的眼皮子底下胡闹云雨,目瞪口呆在院子里站了半天,才满脸羞红地跑了。 *** 云尊主噤声了整整七日,这段时间云中州的天雷就从未停过,每一下似乎都饱含着云尊主那无处发泄的怒气。 直到第八日一早,噤声终于彻底解开。 相重镜也正好拉着顾从絮前去大殿找云尊主。 云尊主重重冷笑一声,正要责骂相重镜,就听到浑身龙息脸色苍白的相重镜抓着顾从絮的手,笑着道:“父尊,我要和从絮合籍。” 云尊主:“……” 云尊主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甚至连天雷都不劈了,他面无表情坐在云椅上许久,才声音喑哑地开口:“我之前同你说过……” “无碍。”相重镜淡淡道,“我和他神魂交缠千年,早已不对他的三毒有反应。” 云尊主皱眉,还是满脸冷意。 “我没有骗您。”相重镜难得温声解释,“您送我的古籍记载,三毒龙无法同人接触,但从絮是不同的,我们两个就算结为道侣,他身上的三毒也没有伤害过我。” 云尊主脸色似乎稍稍缓和了些。 就在这是,相重镜又加了一句:“我们双修了几次,若是会出事,我还会好好站在这里吗?” 云尊主:“……” 云尊主脸色铁青,瞪着一旁满脸餍足的恶龙,终于彻底忍不住,发出了这七日来一直想要说的那个字。 “滚。” 相重镜见云尊主看起来要吃人,忙不迭地拉着顾从絮溜了。 云尊主没有反对,相重镜就默认他赞同了,回去后欢天喜地地商议和恶龙合籍的事。 云中州的人皆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清心寡欲惯了,根本不会去大肆操办合籍大典之类的东西,最热闹的不过就是全族人相聚筵席。 相重镜不打算在云中州久待,所以婉拒了知雪重要办筵席的提议——毕竟云家族人相重镜一个都不认得,还不如他们五个吃一顿饭来得自在。 知雪重有些失落,讷讷道:“玉舟,你是一定要回云中州吗?” 相重镜不忍开口,但又不想敷衍知雪重,低声道:“是,我总归是在九州活了这么多年,而且……从絮是三毒龙,我同他长久待在云中州,怕是……” 他没说下去,但知雪重已经知晓了他的意思。 知雪重眸中泛着泪光,强忍着没有落下来,她伸着温暖的手抚摸相重镜的脸,涩声道:“那玉舟会经常回来看我们吗?” 相重镜笑着道:“只要落川之路能用,我自然会经常回来。” 知雪重这才破涕为笑,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后脑,喃喃道:“那就好。” 她对这个孩子亏欠了太多,哪怕再舍不得,也不想因自己而给他带来麻烦和苦恼。 只要她的孩子能经常回来看一看她,陪一陪她,她便已经知足了。 云砚里却和知雪重不同,他知晓相重镜还要再回九州时,直接扑到了相重镜身上,怒道:“不许走!回去那贫瘠之地做什么去?云中州不好吗?!做少尊不好吗?!” 相重镜哭笑不得,道:“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云砚里凶巴巴的:“我不——” 相重镜幽幽道:“我腰疼。” 云砚里:“……” 云砚里立刻像是兔子似的直接从相重镜身上蹦了下来,满脸通红,活像是被人轻薄了似的。 “你……你这种话怎么好意思直接说出口的!?” 相重镜无辜道:“我说什么了?” 云砚里被噎了一下,低着头嘀咕半天,才深吸一口气,妄图留住他:“父尊对你很重视,你若留在云中州,再过些日子,那云中州尊主之位肯定是你的,你这个时候回九州是不是傻啊?” “你之前不是说那尊主之位志在必得吗?”相重镜诧异,“我要走你该高兴才对,怎么反倒要留我?” 云砚里脸一红,嘟囔道:“我……我也没那么想当尊主啦。” 相重镜失笑,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云砚里的脑袋:“我会经常回来的。” 云砚里脸更红了,哼了一声扭过头不说话了。 反正他知道,相重镜一旦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相重镜又在云中州待了半个月,期间云尊主气得一直没有见他。 直到了最后他要回九州时,云尊主才终于被知雪重劝着收了那臭脾气,面无表情地出来见相重镜。 相重镜已经在落川之路的入口准备灵舫离开,瞧见御风而来的云尊主,微微挑眉。 他还以为那别扭的男人会到他走都不会来见他呢。 顾从絮以为云尊主是来留相重镜的,微微龇了龇牙,警惕瞪着他。 相重镜拉住顾从絮,让他进灵舫里等着,自己走上前去。 “父尊。”他行了一礼。 云尊主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半天才冷淡道:“真的要走?” 相重镜点头:“该回去了。” “呵。”云尊主熟练地呛他,“九州无数人争破了头想要飞升入云中州,你可倒好……” 相重镜看他,云尊主话音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云尊主心中有些懊恼,但还是强行绷着神情,瞥了一眼那灵舫里探着半个脑袋盯着他的恶龙,冷冷地说:“若是那龙真的伤了你,让他小心着点天雷。” 相重镜疑惑地道:“然后您再被天道噤声七日?” 云尊主:“……” 这儿子,还是丢了好。 云尊主睨他,又沉默了好一会,才道:“玉舟,你和砚里不同,当年是我未护好你,才让你流落下界,受了多番苦楚。” 相重镜一僵,茫然看着云尊主,不知他为何会说这些话。 云尊主也的确不适合说这种话,只说了一句就要打退堂鼓,不远处的知雪重朝着他挥了挥手,示意“快说呀,不说就没机会啦”。 云尊主:“……” 云尊主这辈子没这么窘迫过,在相重镜诧异地注视下,微微一垂眸,冷着声音道:“我和雪重并未抚养你,你的所有去留和抉择也没有立场干涉,但你终归是我们的孩子……” 相重镜眸子微微张大,一股暖流直接涌入心口。 云尊主已经到了极限,他一闭眼,突然自暴自弃了:“算了,没什么可说的,走吧。” 相重镜一呆,云尊主大概怕相重镜一开口就是嘲笑他的话,直接一挥袖子,灵风卷着相重镜一飘,直接将他扔到了灵舫上。 落川之路打开,灵舫缓缓朝着下界飘去。 相重镜扶着栏杆,神色复杂看着下方白衣白发的男人。 知雪重站在不远处的云山上朝他挥手,大概是有些悲伤,转身埋在云砚里的肩上呜呜哭了起来。 云砚里本来也有些难过,见状连忙去哄她。 云尊主孤身站在落川之路,伸出手掐了个决,天边骤然飞来一片纯白的云海。 “玉舟。” 相重镜听到他在叫自己。 云尊主看着他,突然罕见地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 那笑稍纵即逝,短暂得似乎从未存在过。 云尊主一挥袖子,云海在落川之路层层叠下,如同云瀑布似的蔓延至下界。 相重镜惊愕地发现,随着流云汇入九州,随之而去的还有云中州灵脉那磅礴纯净的灵力。 一道云海瀑布降下九州,随着落川之路一起汇入九州地脉,源源不断为地脉续上灵力,将地脉深处的三毒压制,一点点地击散。 巨大的灵树一点点缩小,很快变为寻常的参天大树。 三毒秘境终于缓缓降落到地面上,轰然一声,发出惊动九州的巨响,久久不息。 那条从云中州蔓延到九州的流云瀑布彻底化为一条道路,能让灵舫畅通无阻。 有云中州的灵脉压制三毒,整个九州成千上万年都不必再为三毒发愁,甚至能修炼至巅峰,由落川之路历经雷劫飞升入云中州。 九州断裂了千年的飞升之路,终于彻底修复。 云尊主站在一片流云中,白发白衣几乎同白雾交融,他淡淡开口。 “这是我送你的合籍大礼。” 第110章 佛骨安康 灵舫慢悠悠穿破云层而去。 云尊主将准备了半月的大礼送出后,白衣翻飞掠过云海,御风回了云中州大殿。 早已经有云中州的修士在大殿之中跪着,见他回来全都伏地高呼。 “尊主不可!” “尊主三思!” 云尊主端坐云椅之上冷眼旁观。 “那九州地脉皆是三毒,云中州灵脉接入下界,三毒许是会从落川之路侵入云中州!”一个黑衣修士肃然道, “还望尊主将灵脉切断!” 众人齐声道:“望尊主三思!” 云尊主冷冷扫了众人一眼,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但又和对相重镜时不太一样。 若说他对着这些修士是开了刃的刀剑,对着相重镜便是生锈了八百年的刀背,看着凶残却没什么杀伤力。 “诸位可真是当得起道貌岸然这四个字。”云尊主说话毫不留情,冷笑一声, “若我记得没错,你们当中有大半都是千年前从九州飞升入云中州的吧。” 人群中有多数人浑身一僵,微微垂眸不敢言语。 云尊主对待外人一向懒得废话,直接道:“三毒不可能直接进入落川之路,你当天道雷劫是做摆设的吗?” 众人噤声,不知要如何反驳。 落川之路便是飞升之路,在入云中州时总会降下雷劫将飞升之人身上的三毒劈个一干二净才可准许入云中州。 就算云中州灵脉同九州地脉相连,也不会有任何三毒能进入落川之路。 有了云中州灵脉的延续,九州地脉下镇压着的无数三毒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消散。 云尊主是整个世间唯一一个最接近天道之人,正是因为知晓了解,所以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未忤逆过。 这是第一次。 云尊主:“谁还有异议,便随我去云之巅见天道,让天道给你们个说法,如何?” 众人立刻伏地,不敢再说。 云尊主懒得和他们周旋,放下这句话后见无人说话,手指轻轻在扶手上一敲。 “走吧。” 修士犹豫再三,鱼贯而出。 云尊主揉着眉心,坐在云椅上半晌,等到察觉到灵舫顺利落下九州后,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起身去了云之巅。 云之巅是离天道最近之地,整个云中州除了云尊主敢上去,无人能抵挡那强势的威压。 云尊主面无表情踩着云梯上了云之巅。 一望无际的云海之上,层层叠叠的云没有半分动静,仿佛被凝固了时间。 在云尊主榻上云之巅的那一刹那,云海瞬间翻涌如潮水,一波波朝着他汹涌扑来。 那来自天道的威慑能将无数大能修士压得匍匐跪地,但对云尊主来说却像是被微风轻拂而过,带起他雪白的衣摆。 “你越界了。” 有一道分不清楚男女老少的声音幽幽从云海上空响起,带着不可忽视的冷意和怒气。 “嗯。”云尊主随意屈指掐诀,一旁的云化为舒适的云椅,他端坐其中,漫不经心道,“的确是越界了。” 他这副姿态完全就是“我越界了,你奈我何?”,没有丝毫想要请罪或者忏悔的模样。 天道沉默了一下:“你难道就不怕受责罚?” 云尊主似乎冷笑了一声,只是那张脸上常年都是冷意,根本看不出来丝毫端倪。 “什么责罚,将我噤声半年?” 天道:“……” 天道似乎还想在说什么,云尊主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够了,九州三毒猖獗千年,我不信你就没有想过解决的法子。”云尊主眉目间全是冷意,“我替你解决了此事,你怎么反倒过来还要责怪我?” 天道沉默半晌,道:“你解决的法子,难道不是为了你的私心?” 云尊主竟然也不反驳,微微一颔首,直接承认了。 “的确如此,我就是私心。如何?” 天道:“……” 天道看起来似乎想要降雷劈他,云海一阵剧烈翻涌,好一会才彻底平息。 云尊主见天道半天都没吭声,手指支着下颌,冷淡道:“问完了?我能走了?” 天道:“……” 天道一声不吭地走了。 周围翻涌的云海再次凝固,云尊主冷哼了一声,从云椅上起身,慢条斯理顺着云梯往下走。 片刻后,云尊主发现自己又被噤声了。 云尊主:“……” *** 相重镜和顾从絮一起下了九州,那从云中州降下来的灵脉顺着落川之路直接汇入地脉,将落川都蔓延到了三毒秘境。 那是地脉的本源所在之地。 灵舫慢悠悠顺着新开辟的落川路直接到了落地后的秘境。 秘境落地后,同灵树和周边融合,废墟已经被清理了大半,离远了看隐约瞧到上面有正在走动的人。 落川之路直接通到了秘境的后山,完美汇入地下的地脉。 顾从絮将相重镜从灵舫上抱下来。 相重镜落地时还踉跄了一下,被顾从絮一把扶稳了。 秘境中似乎有送葬阁的人正在忙活,宋有秋正弯着腰忙活,瞧见相重镜过来,连忙一蹦而起,欢喜道:“剑尊!” 相重镜点头应下,慢条斯理走上前,正要寒暄就瞧见宋有秋满手污泥,正在将地面上散乱的骸骨往旁边的棺材里装。 这一幕有些熟悉,让相重镜微怔了好一会,才迟疑道:“你在做什么?” 宋有秋脆生生道:“在帮这些人收敛骸骨啊。” 相重镜沉默了许久,突然轻轻笑了:“好,我帮你。” 宋有秋连忙道:“不必劳烦剑尊了,您既然将此处交由我们来建,哪能脏了您的手啊。” 相重镜看着他的眼神全是温柔,笑道:“方才秘境落下来时,有没有伤到?” “没有没有。”宋有秋一边收敛骸骨一边摇头,“就是被吓了一跳,没伤着。” 相重镜这才放下心来。 之前相重镜曾将当年宗门的大致图纸画给了宋有秋,相重镜抬头草草看了一眼,发现宋有秋竟然将宗门的模样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宋有秋见相重镜满脸都是惊叹,也欢喜得很:“剑尊的住处玲珑墟已经在重新建了,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建好,剑尊若是没去处,可以先去无尽楼住一住。” 相重镜道:“我要先去寻危弦。” 宋有秋道:“还是先别了,曲宗主已经闭关许久了,现在九州诸事皆由易掌门执掌。” “闭关?”相重镜皱眉,“为何闭关?” 宋有秋想了想:“曲宗主这些年因抵抗火毒,修为一直没怎么精进,火毒拔除后还要稳固稳固修为。” 相重镜这才放下心来。 “对了。”宋有秋道,“剑尊一直都没同我说,您的宗门名唤什么,我好给您做石匾。” 这个问题问得相重镜一愣,同一旁的顾从絮对视,想了想,道:“就唤玉絮宗吧。” 宋有秋不知道相重镜还有个“云玉舟”的名字,还以为唤“玉絮”是因为喜欢雪,也没多想,颠颠跑过去继续收敛骸骨了。 但知晓一切的顾从絮却眼睛都亮了,握着相重镜的手腕,眸子弯弯,小声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相重镜被看出来心思,干咳一声勉强保持镇定,道:“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你喜欢什么就同我说,我给你布置。” 顾从絮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我喜欢你。” 相重镜哭笑不得:“我是说……” “你随便给我个山洞我都能盘,不挑。”顾从絮打断他的话,眸子发光,“只要有你。” 相重镜身经百战,竟然被他这句话说得脸微微一红。 他闷咳一声,正要去勾顾从絮的手。 就在这时,琼廿一猛地化为人形冒了出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相重镜,欢天喜地道:“主人!主人我的赌坊要开在哪儿?!” 相重镜的手猛地被抱住。 一刹那,顾从絮的眼神看起来像是要把这把剑给活吞了。 琼廿一一门心思只想要赌坊,迫切地拽着相重镜的手晃来晃去,眼巴巴地看着他,模样煞是可怜。 相重镜无奈至极,只好道:“你随便选。” 琼廿一根本没注意到顾从絮越来越冷的眼神,还在说:“那以后咱这里还有人来不?来得人多不多?” “我宗门旧址几乎赶得上一座小城池的大小,等建好后会放人进来,大开宗门。”相重镜想了想,“或许我还会收几个徒弟带带?” 琼廿一高兴得不得了:“好好好,人多了好啊。” 这样就能赌尽兴了。 琼廿一美滋滋地跑出去玩了。 相重镜还在那思考,到时候到底要不要开宗门收徒,毕竟整个玉絮宗只有他两人,也着实冷清。 他正想着,顾从絮突然一把扣住了相重镜的手腕,龙瞳微微收缩,不满地盯着他。 相重镜道:“怎么了?” “不收徒。”顾从絮不高兴地瞪他,“你若想收徒,就先收我好了,我字还不会认,剑也不会握,有很多东西要你教的。” 相重镜差点笑出来:“这你也要吃醋?” 顾从絮嘀咕:“反正我不想太多人分走你的注意力。” 满秋狭宋有秋和曲危弦已经足够多了,顾从絮怕分着分着,自己在相重镜心中就没有位置了。 相重镜忍着笑逗他:“多大了啊真龙大人,怎么还和孩子一样?” 顾从絮不吭声。 相重镜只好哄他:“真龙大人要不要去我识海里看一看灯啊?” 这招果然有用,顾从絮一听立刻不生闷气了,欢喜地看着相重镜,乐颠颠地用神识进入了相重镜的识海中。 龙纹灯亮得几乎刺眼,若是放在外面,方圆数里都能瞧见那亮瞎人眼的龙纹灯。 顾从絮抱着灯依依不舍地看了好久,半天才将神识从相重镜识海里出来。 彻底不生气了,甚至还想双修。 宋有秋热火朝天地建新的玉絮宗,相重镜和顾从絮只好前去无尽楼落脚。 满秋狭依然热衷打扮相重镜,瞧见他回来欢喜不已,道:“我这个月让人做了许多新衣裳,等会你试试给我瞧瞧,不满意的我再让人给你改。” 相重镜早就习惯了他的臭毛病,跟着他去看了看那堆成小山的红衣,随意瞥了几眼后,意有所指道:“还差一件。” “嗯?”满秋狭几乎将整个九州所有款式的衣衫都做了,闻言十分诧异,“哪件?” 相重镜一笑:“合籍的婚服。” 满秋狭:“……” 满秋狭愣了许久,才诧异道:“你们真的要合籍了?!” 相重镜笑着点头:“等到玉絮宗建好后我们就会合籍。” 满秋狭也替他高兴,道:“好啊好啊,我马上让人给你做婚服,合籍之礼也要让人早些准备。” 相重镜撑着下颌,看着他忙来忙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再帮我准备些朱砂。” 满秋狭疑惑道:“你要画法阵?” 相重镜点头。 满秋狭也没有多问,派人给他准备去了。 相重镜拿到朱砂后,并没有直接画阵,反而去寻顾从絮。 无尽道很热闹,顾从絮正孤身一人坐在酒楼雅间,垂着眸看着下方的说书先生在说书。 他熟练地用一堆灵石让说书先生将话本的主人翁替换成“香儿和真龙”,正听得津津有味,相重镜撩开竹帘走了进来。 顾从絮一看到他,朝他一伸手,兴致勃勃道:“今日这个话本我很喜欢。” 相重镜柔声道:“那我买了回去念给你听。” 顾从絮点头:“嗯!” 只是开心完,顾从絮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似的,皱眉看向满脸温和的相重镜,疑惑道:“你怎么了?” 相重镜眨眨眼睛:“没怎么啊。” 顾从絮“哦”了一声,继续听说书。 相重镜支着下颌坐在对面盯着顾从絮瞧个不停,终于等到说书先生拍了醒木,话本念完,顾从絮欢喜地拍掌时,他才轻声开口:“絮絮。” 顾絮絮眼中喜色还没消退,笑着看他:“嗯?” 相重镜眸子一弯:“今晚想双修吗?” 顾从絮呼吸一窒,忙追问道:“可以?可你上次不是怪我用龙形,说一个月都不能双修吗?” 相重镜眯着眼睛笑:“不是都过去半个月了吗,我提前解禁不行吗?” 顾从絮哪里能说“不行”,连忙点头,拽着相重镜就要往无尽楼跑。 听了新话本的顾从絮想试验一下新的玩法。 相重镜从善如流地跟着顾从絮回了无尽楼。 他被推着倒在榻上,眼看着顾从絮就要化为龙形,相重镜立刻眼疾手快握住顾从絮的龙角:“等等!” 顾从絮箭在弦上,不高兴地蹭了蹭他:“等什么,我已经可以了,不用等。” 相重镜:“……” 相重镜抓着龙角晃了晃他,漂亮的眸子蒙着一层水雾,模样实在是太过勾龙,顾从絮一个没忍住直接咬在他的脖颈上。 相重镜脖子仰起,抓着龙角的手猛地用了力,强行将顾从絮拽开。 顾从絮抱着他不住地晃来晃去,焦急道:“重镜……主人,呜……” 相重镜道:“我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顾从絮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今日的相重镜为何这般主动了,敢情是有事要和他商量。 有了这个认知,顾从絮脸上的情欲瞬间消退,心头甚至浮现一股浓烈的委屈。 相重镜有事直说就是,为何要这种法子来试探自己,难道他是将自己的身体当成和恶龙交涉的筹码吗? 顾从絮越想越难过,都不可以了。 “什么事?”顾从絮闷声道。 按照相重镜的性子,应当是极其重要的大事,否则不可能会牺牲这么大来囚禁恶龙才能解决。 顾从絮就算心里伤心得要命,但还是忍不住地想,就算相重镜要他的命,自己都会直接给。 相重镜还在握着他的龙角,没注意道顾从絮那敏感细腻的内心在短短几息之内经历了多少次狂风暴雨,他抿了抿唇,小声道:“我能取一点指尖血吗?” 顾从絮做足了最坏的准备,乍一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没理解意思,还在傻傻地问:“什么血?我的心头血?” 真龙心头血几乎有起死回生的效用,从不会轻易给人。 若是相重镜要,顾从絮当即就能剖开身体为他取心头血。 “我要你的心头血做什么,”相重镜失笑道,“我只是想画一个法阵,需要用到我的一滴指尖血。” 顾从絮呆呆看了他许久,半天才干巴巴道:“啊?啊,那……那你问我干什么?” 相重镜要放血,不是从来不会去顾念其他人,连心头血都能眼睛眨都不眨地说放就放吗? 相重镜还是头一回征询其他人的意见,他莫名觉得不自在,但还是强撑着,轻声道:“我就是问问,能放吗?你若是不想我放,那我就不放。” 顾从絮彻底回过神来,几乎是狂喜地看着他。 一向强势从不会去管其他人的相重镜,第一次对他彻底露出了层层防护的柔软内心。 顾从絮迫不及待地咬住他的唇,含糊道:“下不为例。” 他又可以了。 一得到了准许,相重镜脸上的笑更温和了。 只是那笑容在看到顾从絮变成沉甸甸的龙形缠在他身上时,立刻变得僵硬无比。 相重镜突然怂了,立刻挣脱着真龙伸出手腕扒着床沿往外爬,金铃微微一响。 顾从絮尾巴尖勾着他的脚踝,直接将他拖了回去。 相重镜为了一个准许,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第三天,相重镜才从床上爬起来,拿着朱砂前去之前他们合籍的地方画法阵。 他哆嗦着手画废了好几个法阵,才终于成功。 顾从絮双手抱臂站在一旁皱着眉头盯着他,唯恐他背着自己多放血。 相重镜将阵法画好,随手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块佛骨。 顾从絮一愣。 相重镜将佛骨放在法阵中间,轻轻咬破指尖,让一滴指尖血缓缓落入阵法中。 无数灵力将那滴血裹挟成一缕血雾汇入阵法中,佛骨陡然发出一阵光芒,一点点化为散沙消散在半空。 连相重镜都没发现的是,天边云间降下一道细如发丝的光芒,跟随着佛骨一同消散。 相重镜做完后,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朝着顾从絮伸出了手。 顾从絮两步走过来,握着他滴血的手指咬了咬,舌尖将血滴舔走,拧眉道:“疼?” 相重镜幽幽道:“没你咬得疼。” 顾从絮:“……” 相重镜脖颈和手腕上全是被咬出来的印子,衣襟下更多,顾从絮也难得心虚,小声道:“你将佛骨送去哪里了?” “轮回。”相重镜道,“这是我近段时间钻研出来的将佛骨重新转世的法阵。” 顾从絮道:“溯一会转世成人?” 相重镜摇头:“溯一神魂已散,就算佛骨转世也不再是他了。” 顾从絮见他有些黯然,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只好又舔了舔他的指尖。 “无事。”相重镜笑了笑,“只愿下世佛骨安康。” 不要像溯一这样再受万般磨难和痛苦。 第111章 不问岁月 玉絮宗又陆陆续续忙活了几个月,终于在入冬前彻底完成。 秘境中那些族人的尸骨也被宋有秋一一收敛完,落葬在玉絮宗后山一处坟冢。 相重镜和顾从絮一起在去意宗等待曲危弦出关,看到宋有秋给他加急寄回来的灵信,失笑着摇头。 顾从絮不喜欢去意宗这个地方,在一旁翘着腿仿佛祖宗似的,一瞧见端茶的弟子还会用威压吓他们。 瞧见相重镜的笑容,顾从絮足尖晃了晃:“玉絮宗建好了?” “嗯。”相重镜点头, “这几日就能住进去了。” 顾从絮立刻将翘着的腿放了下来,眉目间全是喜色:“好,好啊。” 他等合籍等了好几个月了,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晓相重镜是恶龙的。 云中州灵脉从落川之路汇入地脉之事震惊九州,几乎好几个月修士碰面讨论的问题必定是灵脉。 众人不太敢相信云中州会好心将灵脉降下九州,小心翼翼试探了许久,才终于不得不承认,那千万年来不问世事的上界云中州竟然真的在帮助九州。 更奇特的是,云中州理应不可插手九州之事,灵脉降下后,天道竟然也没有阻拦。 直到入了冬,那落川之路依然灵力不住流淌,九州修士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随后便是一阵狂喜。 毕竟三界九州已经太多年没有人飞升了,那云中州纯澈至极的灵力灌入九州后,无数卡在瓶颈的修士大能隐约触摸到了一股奇特的壁垒,陆陆续续闭关去了。 相重镜修为本就到达了九州巅峰,加上这几个月来总是被顾从絮闹着双修,灵力和心境直接越过了飞升,跻身云中州一众大能之中。 虽然他没有散发出威压,但仅仅只是在那坐着,满身温润之色,却也让去意宗弟子完全不敢靠近。 两人等待了半日,曲危弦终于出了关。 好几个月不见,曲危弦比之前消瘦了许多,但神色看起来却没有那么木讷了,他白衣似雪,视线扫了一眼相重镜,眸子浮现一抹柔色。 “重镜,重镜啊。” 曲危弦每回叫相重镜都必须要叫两遍,后面还会带着温软的尾音,若不是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色,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撒娇。 相重镜将他匆匆而来还没来得及理好的发拨了拨,笑道:“好些了吗?” 曲危弦眉心的朱砂痣灼灼如血滴,他勉强露出一抹生涩又僵硬的笑容,干巴巴道:“好些啦。” 相重镜伸出手探了探他的脉,察觉到那因火毒而毁了大半的经脉已经有了重新流动的灵力,那遍地荒芜的识海竟然也有淅淅沥沥的春雨,将干涸龟裂的地面一点点滋润。 相信再过不了多久,他便能突破元婴。 在识海最中央,有一地水珠悬在半空,看着及其惹眼。 相重镜奇怪地看了一眼,从识海里出来后睁开眼睛,道:“那水滴是什么?” 曲危弦本来在眼巴巴地看着他,闻言浑身一僵,像是做错了事想要掩藏的孩子,手足无措道:“危弦……不是故意的,我、我不喜欢了。” 相重镜不明所以:“啊?什么不喜欢了?” 曲危弦见相重镜没有要责怪他的趋势,才拽着相重镜的袖子,讷讷道:“那是……宿蚕声留给我的,我、我不知要如何拿走,重镜,怎么办?” 相重镜这才反应过来为何那滴水珠给他的感觉那么熟悉了,敢情是宿蚕声留给曲危弦的灵力。 他眉头轻轻皱了皱,隐约察觉出来曲危弦灵台和经脉正在缓慢修复的原因和那滴水脱不了干系,仔细想了半天,才道:“你若想留着,那就不拿走。” 曲危弦眸瞳微微扩散,他茫然重复:“不拿走?” “对。”相重镜揉揉他的头,“你自己的识海皆有你自己操控,你不知如何拿走,只能说明你的下意识里还不想将它驱散。” 曲危弦不懂:“啊?”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总有一日,你会不需要这滴水的,到时你就算不去驱赶它,它也会主动消失的。危弦,顺其自然就好。” 对曲危弦这种性子的人,强迫他忘记本心、改变他的潜意识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曲危弦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他本就不聪明,听到相重镜的这番话根本不得其解,只能慢吞吞地用那不太灵光的脑袋瓜一个字一个字地试图理解。 相重镜又重重叹息,见他小声嘀咕着重复自己的话,有些于心不忍,他柔声哄他:“危弦,咱们先不说这个,你这段时日还有没有空闲,要不要去玉絮宗陪我玩啊?” 曲危弦果不其然被带跑偏了话题:“玉絮宗在哪里?” 相重镜:“三毒秘境的旧址,那已是我的住处了,要去吗?” 曲危弦仔细想了想去意宗的事,发现整个九州三界皆有临江峰的易掌门在执掌,去意宗的大小事务又有他爹留给他的长老处理,他除了闭关和充当壁花之外,似乎没什么要事要忙。 曲危弦点点头:“好啊。” 一旁暗搓搓听着的顾从絮脸都绿了。 相重镜知晓他的不满,回头冲他一眨眼,眼尾全是笑意。 他启唇,无声道:“看灯。” 热衷于进相重镜识海看灯,来回反复确认相重镜对他的爱意到底有多深的顾从絮立刻被两个字给哄好了。 三人由玲珑塔回了玉絮宗。 建玉絮宗那几个月,相重镜将一应事宜全权交给了宋有秋,除了当时从云中州下来时过来一次,其余时候一次都没来过。 原本全是废墟枯树的三毒秘境降落到地面上,被靠着原本宗门的山脉,连绵不绝,那枯树被连根拔起,替换成了三界无数灵树。 相重镜远远瞧见那一大片郁郁葱葱,还微微愣了一下。 离得近了,便能瞧见那千年宗门模样的大门处立着两人来搞的石匾,上面是相重镜亲自写的三个字。 ——玉絮宗,一旁的落印是黑色盘龙的模样。 宋有秋不光棺材做得好,建楼布置更是一绝,相重镜一路走进去,看到那熟悉的布置,甚至觉得世间并未过去那千年时光。 他仿佛回到了千年前,年少的他在偌大宗门来回掠过,身边皆是落叶枫红,冷冽秋风。 幽静小路一路通向不知去处的山间,高楼镶嵌在高高山壁上,凉亭游廊,隐藏在丛林藤蔓间。 相重镜怔怔走过去,许久才堪堪回神,转身去看。 顾从絮正跟在他身后津津有味地看着,对上相重镜的视线,挑眉道:“这就是你千年前的宗门?” 相重镜点头:“嗯。” 几乎相似了八成,宋有秋那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根据几张大致的图纸就能做到这样。 曲危弦被一朵花吸引了注意力,正蹲在地上呆呆看着。 顾从絮指了指不远处的玲珑墟:“那是我们的住处?” 相重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瞥见那和当年一般无二的玲珑墟,眸子有些失神。 顾从絮根本见不得相重镜这副又怀念又悲伤的样子,直接化为龙形将他的腰身一卷,带着他飞快冲入了建好的玲珑墟。 一阵风拂来,曲危弦被吹乱的头发,好半天才茫然地偏头看去。 方才还有人的地方,此时空无一物。 顾从絮带着相重镜到了玲珑墟,扫见那院子中的药圃凉亭和幽静的高楼,化为人形扣着相重镜的腰身,满意地环扫一周,点头道:“这里我很喜欢。” 相重镜越看越觉得奇怪,就算宋有秋再聪明,也不至于将他院子里有药圃的事儿也知晓吧。 正在这时,孔雀从不远处飞来,落到相重镜手指上,蹦着啾啾两声。 相重镜这才反应过来:“玉絮宗是你和宋有秋一起弄的?” 小孔雀用力地点头。 相重镜叹息着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孔雀受宠若惊,有些害羞地站在相重镜手指上,生涩地开了个屏,想要讨主人欢心。 只是屏才开到一半,隐约知道开屏是求偶的顾从絮脸色冷厉,一把薅住孔雀那胖得不能行的身子,怒气冲冲甩了出去。 孔雀凄厉地“啾”了一声,消失在墙外。 顾从絮抱着相重镜,将下巴抵在他颈窝,闷声道:“我不喜欢你和别人说话。” 相重镜唇角轻轻一弯,抚摸着顾从絮的后脑,笑着提议:“那你把我关起来,谁也不能见?” 谁知顾从絮一听就更不乐意了:“我不要关你,你不喜欢。” 相重镜笑得不行:“谁说我不喜欢?” 顾从絮闷闷道:“你不喜欢别人束缚着你。” 相重镜幽幽地说:“总爱用黑雾束缚着我的,是哪条龙啊?” 顾从絮:“……” 顾从絮生气道:“那能一样吗?!我说是那种束缚,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终于有机会说相重镜一回了,立刻抓紧机会,呵斥道:“色!” 相重镜:“……” 相重镜皮笑肉不笑:“你到底要不要关我?” 顾从絮:“不关。” 相重镜也来了脾气,将手直接往他怀里塞,手腕金铃作响,龙鳞散发出一道漂亮的光芒。 “你给我关,我就在这里不动。” 顾从絮看着他的手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相重镜这个举动的意思。 相重镜怕黑爱灯,但在恶龙面前却可以不点灯盏; 相重镜最厌恶束缚,却心甘情愿将自己的自由悉数交由恶龙。 这世上最浓烈的爱意,不过是只对独一人的特殊。 顾从絮呆呆看着相重镜那明靡艳丽的脸庞,好一会突然喃喃地说:“我想看灯。” 相重镜还在晃自己的手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 顾从絮伸出手点了点相重镜的眉心:“灯。” 相重镜无奈,只好打开识海任由顾从絮侵入了进去。 漫天灯盏数十年如一日,因恶龙的进入而微微漂浮着挤在半空,云纹灯和曲纹灯发着光芒。 最亮的则是围绕着恶龙的龙纹明灯。 那光芒如同暖阳,将整个冰冷的识海温暖照亮。 顾从絮心满意足地看好了灯,从识海里出来后,红着耳根闷咳一声,道:“走,给你看样东西。” 他说着就拽着相重镜往玲珑墟的卧房里跑。 相重镜这段时间被顾从絮缠着双修,神魂相交亦或是龙形,无论哪一个都让相重镜吃不消,有时候都怕了顾从絮无限制的索求。 相重镜对床榻都有了条件反射,一见顾从絮把他往内室的床幔里拽,脑子里本能浮现出恶龙缠在身上的旖旎场景。 相重镜耳尖都红了,但他总归是爽过了,也从来不排斥顾从絮的索求,便做足了准备跟着顾从絮进了床幔。 孔雀不太记得相重镜床榻是什么模样,宋有秋便从无尽楼搬来一张他睡惯了的床榻,床幔层层叠叠,被秋风吹得微微拂起。 顾从絮将最里面遮光的床幔打下来,在一片昏暗中,有些兴奋地喊相重镜的名字。 相重镜“嗯”了一声,手指主动去解腰间的腰封,唯恐顾从絮一个激动把他衣服给啃了。 就在他刚解了一下,就见昏暗的床榻间缓缓亮起一盏灯火。 相重镜手指一僵,愕然看去。 顾从絮正兴致勃勃捧着那盏亲手做的龙纹灯,里面放了千年不灭的鲛人烛,正在灼灼燃烧,将周边一切照得像是春日暖阳。 顾从絮鼓捣这盏灯鼓捣了几个月,大概是要给相重镜一个惊喜,总是背着他偷偷地去做,但还是被相重镜无意中发现过几次。 每次见顾从絮紧张兮兮地隐藏,相重镜只好贴心地当做不知。 顾从絮开心道:“看,我亲手做的,忙了好几个月呢!” 相重镜:“……” 相重镜手指轻轻一垂,面无表情:“哦。” 顾从絮还在说:“我就把这盏灯挂在床上怎么样啊,肯定亮得你心满意足。” 相重镜:“……” 顾从絮炫耀完,开始找地方挂灯。 相重镜衣襟凌乱,歪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心中本来还有闷气,但见恶龙像是孩子一样这里挂挂那里挂挂,终于找到了个好地方把灯挂上的样子,实在是没忍住闷笑了一声。 顾从絮终于将灯挂好,朝他一笑,道:“好了。” 相重镜微微仰着头看着那歪歪扭扭并不怎么精致的龙纹灯,称赞道:“很好看。” 他在世间行走了太多年,收集过无数的灯,却从来没有那一盏灯能让他这般打心里觉得欢喜。 这光太过温暖,顾从絮在床榻上滚了一会,趴在相重镜膝盖上,被相重镜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脑袋,很快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相重镜垂眸看着他的睡颜,轻轻撩开床幔,从窗棂处看了出去。 玲珑墟的院子中正是那棵亭亭如盖的灵树,秋风一吹,白絮漫天,纷纷扬扬飞过整个玉絮宗。 白絮入云间,不问岁月。 第112章 番外一 满秋狭亲自画出了十几套完全不重样的纹样送去无尽道的绣楼,绣娘没日没夜花了七日时间才终于将合籍喜服做好。 看着那一堆和相重镜极其相配的鲜红衣衫,满秋狭满意地收入芥子中,颠颠从玲珑塔前去玉絮宗。 这是他第一次来玉絮宗,瞧见整个宗门的布置却恍惚中有种熟悉的感觉。 玉絮宗只有相重镜和顾从絮两人居住,曲危弦前来做客,搬进来好几日连个小厮都没有。 满秋狭只能在偌大玉絮宗里转圈找人。 刻钟后,满秋狭耳尖地听到了玉絮宗藏书阁中隐约传来奇怪的声音。 “你……你不是要听话本吗?” “我听着呢,你继续念。” “顾、顾从絮——唔,有人!有人来了……” 满秋狭:“……” 满秋狭登时立地成佛,面无表情地离藏书阁远了些,表示没人来,你们继续。 藏书阁外不远处有处凉亭,满秋狭也不着急,趴在微凉的石桌上看着旁不知是谁种植的药圃出神。 那药圃中草药根本没仔细打理,瞧着水患草竟然和火灵兰挨在一起,满秋狭终于忍不了,拧眉开始重新打理这药圃。 药圃清扫极其困难,还要移除属性相冲的草药,满秋狭忙活了半个多时辰,才堪堪忙好。 就在他净了净手,满意看着药圃时,藏书阁的门终于被吱呀声打开。 满秋狭偏头望去,就瞧见相重镜小脸苍白,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出,手中还捏着本话本。 看到相重镜被折腾了半个时辰竟然还能主动走出来,满秋狭大吃惊,将视线往后看过去。 顾从絮正双手环臂倚在门框上,龙瞳冷漠看着他,满脸写着欲求不满。 满秋狭这才懂了,哦,原来是真的在念话本。 看到满秋狭,相重镜拾级而下,道:“你来了。” 他说话极轻,声音还有些明显的嘶哑,只说了三个字就偏头闷咳一声,不太自然地躲避了满秋狭的注视。 满秋狭善解人意,也没提让相重镜尴尬的事儿,道:“我将喜服为你准备好了,要试试看吗?” 相重镜问道:“有准备从絮的吗?” 满秋狭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没有。” 相重镜:“……” 见相重镜满脸无奈,满秋狭诧异道:“真龙大人件素色红衣就够了吧?” 相重镜哭笑不得,回头看了顾从絮一眼。 顾从絮连忙冲他笑,表示我什么都不在意。 真龙和人类的审美并不样,相重镜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便和满秋狭一起去试喜服。 相重镜怕麻烦,所以将合籍的应事宜全都交给满秋狭和宋有秋。 整个三界之人最怕招惹上的便是亦正亦邪的满秋狭和心只想卖棺材的小疯子宋有秋。 这两人双剑合璧,根本说不出来哪个更可恶一点。 九州之人虽然和送葬阁合作的修士很多,但还是觉得和棺材死人打交道的,总归还是晦气。 像是相重镜这种将合籍这等大事交给卖棺材的人来办,更是闻所未闻。 到了内室后,满秋狭兴致勃勃地从芥子中一将十几套喜服拿了出来。 相重镜看着堆满了床榻的喜服,满脸懵:“你以为我要合多少次籍,做这么多干什么?” “不管能不能穿得完。”满秋狭肃然道,“你先试遍看看。” 相重镜唇角抽动,道:“你先把你手里的笔放下。” 拿着纸笔准备随时作画的满秋狭:“……” 满秋狭不情不愿地将笔放下,起身过来帮相重镜试衣裳。 那十几套喜服将相重镜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试了个遍,满秋狭一给了建议,最后让相重镜自己选哪个。 相重镜哪里能选,皱着眉头痛苦万分半晌,还是满秋狭看不过去,帮他在其中选了两件较为满意的留下。 相重镜这才松了口气。 满秋狭将其他的衣服收在芥子里,叼着笔匆匆出门,似乎打算去作画。 相重镜正在后面解那喜服厚重繁琐的腰封,见状忙道:“你的住处在南郊,玲珑墟附近。” 满秋狭随手挥:“知道了。” 说罢,匆匆走了。 相重镜早已经习惯了,叹着气自己去解腰封。 顾从絮慢悠悠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刚好瞧见相重镜身灯纹金绣的喜服,正坐在榻上拧眉去解系在一起的衣襟。 ——这喜服也不知用了什么扣,相重镜鼓捣了半天反而将衣带系得更死了。 相重镜十分适合红衣,这种火红张扬过了头的非但没有艳俗,反而将他衬得如同浴火而生的凤凰,勾人又明艳。 顾从絮看呆了瞬,好半天才面如沉水地走上前,居高临下看着相重镜,道:“我帮你?” 自从交欢期结束后,顾从絮明显不像春日里那时候样随时随地都“可以”了,更何况方才两人在藏书阁还胡闹了通,相重镜也没多想,便轻轻“嗯”了声,温顺抬起头,任由顾从絮修长的手指落在他的衣襟衣带上。 因为垂下手去解衣带的动作,顾从絮的小臂似有若无地蹭过相重镜明显殷红不少的唇。 相重镜不太自然地往后面撤了撤,似乎不想让嘴唇碰到顾从絮。 他往后轻轻一仰,本是想躲避的,但这个动作不知怎么突然刺激到了恶龙,顾从絮竖瞳一缩,手指直接将金线绣了龙纹的衣带直直扯断。 “撕啦”声,衣带直接断裂,顾从絮再也忍不住在相重镜的肩膀上轻轻推,相重镜猝不及防直接往后栽倒在床榻被褥间。 相重镜:“……” 顾从絮直接踢了鞋子翻身上榻。 相重镜的惊呼声突然传来。 “三更!放肆——” “顾从絮,顾从絮我还要脸!这喜服若是被你撕了,我要怎么去找满秋狭要新的?!” “求欢期个鬼!现在明明要到冬日了……” 夜荒唐。 第三日,相重镜脸色铁青地去找满秋狭要新的喜服。 顾从絮好像很爱他穿艳红的喜服,撕起衣裳来比往常更加亢奋,连块完好的布都没给他留。 满秋狭似乎看破了什么,噫了声,啧啧称奇,边将件喜服递给他边道:“好在我多做了几件,喏。” 相重镜接过来,闷声道了谢,步伐不自然踉跄着转身就走。 满秋狭在后面喊:“你要不把这些衣裳全都拿走吧,若是再被真龙大人撕了,我觉得你可能没脸过来再要了。” 相重镜:“……” 相重镜跑得更快了。 满秋狭也没多说,优哉游哉地继续画画。 还没到半刻钟,相重镜去而复返,面有菜色,道:“把其他喜服都给我。” 还是以防万吧,省得他还没合籍完就因喜服之事而羞愤而死了。 第113章 番外二 宋有秋此人虽然看着四六不着调,但做事却极其稳妥,仅仅只是七天时间便将合籍大典准备得有模有样。 整个玉絮宗张灯结彩,四处都绑着红绸,燃着红灯笼,相重镜在床上躺了三四天,再次出来时瞧见满目红色,差点以为年节到了。 千年前,相重镜十分期待宗门年节,因为那时会来许多道贺新年之人,整个宗门前所未有的热闹,而他也会破例被准许出去玩上几个时辰。 这熟悉的场景让相重镜久违地想起来前世的感觉,心中也莫名其妙雀跃起来。 他慢吞吞地在整个玉絮宗绕了一圈,发现偌大个空荡荡的宗门竟然有不着人正在帮忙布置。 他们瞧见相重镜皆眼前一亮,恭敬朝他行礼。 相重镜冷淡点了一下头,面不改色地走过去。 他修为极高,离得远了隐约听到后面有两个修士在咬耳朵。 “那便是相剑尊?!果真是天人之姿!” “之前我瞧见话本还不相信,没想到剑尊竟然真的要和真龙合籍,那可真是……” “满大人果然诚不欺我!” “你说我若是上去问剑尊要墨宝,我这项上人头还能保住吗?” “难。” 叽叽咕咕,咕咕唧唧。 相重镜:“……” 相重镜差点没忍住回去砍人,脸上飞起一抹薄红,怒气冲冲地回去不想再闲逛了。 ——怪不得方才他一路走过来,那些布置宗门的修士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敢情全都是因为那什么御龙话本而非欣赏他的风采吗?! 相剑尊闷闷不乐地回去了玲珑墟。 今日一早,他醒得比顾从絮早,下榻时顾从絮还在迷迷瞪瞪地睡觉,相重镜都在玉絮宗逛了一圈,那色龙才堪堪起床。 玲珑墟院子当中是灵树,上面悬挂着无数明灯,相重镜快步走过去时,像是发现了什么,微微抬头看向树上——顾从絮正坐在树上不知在鼓捣什么。 一看到他,相重镜那本来就没多少的怒气瞬间消散了,他抬起手去触碰灯下垂着的穗子,发现那一旁小枝上竟然还挂着零零散散的转运符。 顾从絮袖子里盛满了一兜的转运符,正在挨个往灵树的小枝上挂。 相重镜瞧见满树转运符,心间更软了:“这种事何必自己亲手做?” 顾从絮将一个红色的转运符和明灯挨着挂在一起,随口道:“这种事才要亲手做才对。” 相重镜坐在灵树下的椅子上,眸子含笑看着顾从絮忙活。 片刻后,顾从絮终于将转运符挂好,小指上勾着最后一个,轻巧地从树上跃下来,俯下身将那带着龙纹的转运符往相重镜的腰封上挂。 明明只是挂个符,相重镜却像是有什么心理阴影似的,一把扣住顾从絮的手腕,警惕地看着他。 顾从絮满脸无辜:“怎么啦?我不撕你衣服了。” 相重镜:“……” 相重镜仔细观察顾从絮的神色,确定他没有要“可以”,这才迟疑着放下手,任由顾从絮在他腰间鼓捣。 恶龙这次很乖,规规矩矩将转运符挂好,将相重镜从椅子上抱起,自己坐下后从后面将相重镜环抱着,眯着眼睛将下巴枕在相重镜的颈窝,和他紧紧挨着看热闹火红的玉絮宗。 相重镜后颈处还有没消退的咬痕,顾从絮的墨发微微一扫他便是一抖,不太自然往旁边躲了躲。 顾从絮心情很好,含糊地嘟囔:“明日合籍,谁会来呀?” 相重镜靠在他怀里:“我所熟知的便是临江峰,满秋狭宋有秋,其他宗门八成也会派人来,不过都是走个过场,你不必在意他们。” “怎么能走个过场?”顾从絮反倒不乐意了,“来都来了,得参加完合籍大礼才能走吧。” 相重镜笑着偏头看他:“我们三更不是最讨厌人类修士吗?” 顾从絮哼唧:“讨厌归讨厌,但我们合籍,排场一定要大。” 相重镜笑得不行:“人多并不一定代表排场大啊,哪怕只有两三好友,也依然能办得风风光光。” 顾从絮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搂着他不吭声了。 相重镜被真龙环抱着,恍惚间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意落在眉心。 第一片雪落下。 初雪到了。 相重镜也没走,微微仰着头去看那逐渐变得纷纷扬扬的大雪。 雪花裹挟着灵树上的白絮,在灵树下飘扬,相重镜抬起手至接了一片雪花,见雪极其好看,便忙用灵力将其凝固,捏在指腹间去递给顾从絮。 哪怕只是雪花漂亮这样的小事,他也想分享给顾从絮看。 顾从絮盯着他如玉似的指尖,张开唇“啊呜”一口将雪花给吞了。 相重镜:“……” 相重镜瞥他:“那是给你吃的吗?” 顾从絮没做声,他吃完雪也没有松口,尖牙轻轻咬着相重镜的手指,舌尖在那微凉的指腹上舔了一圈,将本就敏感的相重镜激得手腕一阵酥麻。 相重镜差点弹起来——无论顾从絮接触他多少次,相重镜被真龙神魂浸透了的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对他的触碰起了敏锐至极的反应。 顾从絮将他的手松开,扣着他的腰像是哄孩子似的轻轻晃着,他越看那些鲜红的东西越觉得欢喜。 明日。 再过一日,整个九州的人都会知晓两人是道侣了。 顾从絮占有欲极强,想让世间所有人都看到他的主人是属于他的,夺也夺不走,而合籍证道便是最能安抚他患得患失的心的法子。 想到这里,顾从絮的竖瞳都微微一眯。 正靠在他怀里的相重镜突然一回头,冲他幽幽道:“不可以。” 顾从絮委屈地说:“我就‘可以’一下,什么也不做。 相重镜根本不信这条色龙的任何鬼话——上一次也是如此,顾从絮说自己只是变成小龙缠一缠他,什么也不做,可怜相重镜差点被折腾坏,迷迷瞪瞪竟然答应了,最后被哄得将身体彻底打开,腰腹中也灌满了三毒,好一会才被恶龙用灵力引出来。 最后他又在榻上躺了两日,恍惚间都觉得自己好像要立地成佛遁入空门了。 见相重镜满脸“你别想再骗我”的坚定表情,顾从絮也知道不能再糊弄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抱一抱你吧。” 这还差不多。 相重镜勉强满意。 一刻钟后,相重镜还是无法忽视身后的“可以”,忍无可忍:“你自己心中到底有没有数,明日就要合籍了,你想让我连路都走不了吗?” 修士的身体强悍,双修后修为更是有所精进,但不知是不是相重镜和龙的神魂交融得太过厉害,每次双修相重镜都像是去了半条命似的——纯属是爽过了头。 相重镜贪恋这种双修的快乐,却又惧怕太过分的快感,所以每回恶龙求欢他都会本能拒绝,可是但凡顾从絮示软那么一丁点,相重镜又会心软地打开身体任他索取。 明日就是合籍,倒是三界九州各个大人物都会来——云砚里八成也会过来——相重镜也不想带着满是恶龙气息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去合籍。 他、还、要、脸。 顾从絮比他还委屈,蹭着他的后颈,像是心魔似的低声诱惑他:“难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相重镜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喜欢得我快死了。” 顾从絮:“……” 龙本性淫这句话并不假,顾从絮索求无度,相重镜来不及运转灵力驱除身体里的三毒就沉睡过去是常有的事儿。 顾从絮不想坏明日的合籍大典,只好强迫自己将相重镜松开。 相重镜得到自由立刻往前一跳,红衣一甩转身面无表情瞪他。 顾从絮已经变成小龙,委委屈屈地盘在椅子当中,连龙尾巴都蔫蔫地垂在一旁。 相重镜可不吃苦肉计这一套,只看了一眼就匆匆溜了。 曲危弦在玉絮宗做客,根本不用相重镜招待自己就溜达着走遍了整个玉絮宗,且摸清楚了宗门中种植的所有草药。 相重镜过去陪着曲危弦种了一会草药,见他似乎对草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有时连自己在旁边都忘记了,无奈地笑了笑。 曲危弦没有彻底沉浸在宿蚕声之死上,相重镜稍稍放下心来,没有再打扰他,悄悄退出了院子。 玲珑墟是暂时不能回去,否则肯定又要被恶龙玩坏,相重镜正在犹豫着,突然察觉到脚下地脉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相重镜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应该是云中州有灵舫下来了,这才惊动了地脉。 这个时候下来的,应该就只有云砚里了。 相重镜忙出了玉絮宗,去落川之路新修建好的船港去接人。 果不其然,云砚里和小凤凰优哉游哉盛着画舫过来,沿路的修士见有人竟然从落川之路下来,全都惊得目瞪口呆,愕然看他。 云砚里瞪他们:“看什么看?!愚钝的蝼蚁——” 修士:“……” 离老远云砚里就瞧见了站立在岸边的红衣人,他眼睛一亮,足尖一点直接从灵舫上跃下,欢喜道:“玉舟!” 相重镜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不过来了。” “哪能啊?”云砚里道,“父尊和娘亲要我带些东西给你,我收拾了半天,这才晚了些。” 相重镜:“嗯?什么东西?” “合籍大礼。” 相重镜一愣,失笑道:“合籍大礼父尊不是已经送了?” 云砚里小声嘀咕:“那可不一样。” 他说着,将中一个芥子镯递了过去。 见到只有一个芥子镯,相重镜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送那么多就好。 相重镜将芥子镯收下来,随意往里面扫了一眼,脸色突然一僵。 那芥子镯里,竟然放了一堆小山似的……芥子镯。 云砚里在一旁嘚啵嘚啵:“这是父尊娘亲这几十年来攒着给你的东西,全都被我收拾好了分了类。还有父尊要给的一堆灵石,我也没细数多少,反正这玩意儿在云中州只能铺路,放在库房里也是碍事,就全都给你装来了。哦对,还有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灵器,你挑着用……”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我不……” 还没拒绝完,天边就传来一阵惊雷,仿佛他只要一拒绝,那天雷就朝他脑袋上劈下来。 相重镜:“……” 相重镜诧异挑眉:“父尊还敢降天雷?他难道就不怕被天道噤声吗?” 说到这个,云砚里差点笑出声,努力憋住,保持着严肃的神情,道:“父尊不知又惹了什么事儿,已经被天道噤声半年,现在大概破罐子破摔到处劈人了,听说去意宗的牌匾都被他给劈成渣渣,你让那条龙可当心着点啊。” 相重镜:“……” 相重镜:“???” 半年?! 作者有话要说:父尊的天雷放飞自我。 第114章 番外三 相重镜并没有听说去意宗的牌匾被劈成渣的事,想来许是去意宗畏惧云中州天雷,将此事给隐瞒了。 相重镜很聪明,大概也猜到了云尊主为何会被天道噤声,他—时心软得不行,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早该知道云尊主是个口是心非的别扭性格,将云中州灵脉连入九州地脉这种大事,天道怎么可能轻易准许? 相重镜拽住云砚里:“除了噤声,父尊还有什么哪里不对吗?” 云砚里想了想:“没了吧,有娘亲在旁边,他其实说话不说话都没什么分别。” 相重镜有些担心,又问了些许细节,确认云尊主没有因灵脉之事受天道其他责罚,这才松了—口气。 他带着云砚里往落脚的住处走,行到半途,相重镜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悚然道:“他为何会去劈去意宗?” 云砚里觉得他哥脑子糊涂了:“当然是因为……” “不是。”相重镜摇头,“父尊未下九州,应该会有天道制约无法将神识进入九州,既然如此他为何能准确降下天雷?” 若是云尊主能在不下九州的情况下将神识降下,当初也不可能让云砚里下来大海捞针似的遍地找相重镜了。 云砚里闷咳了—声,神色突然有些心虚。 相重镜眼睛—眯,—把揪住他的后领,制住他要逃跑的动作:“说。” 云砚里冲他讨好—笑:“哥。” 相重镜心想,只要云砚里叫他哥,肯定没好事。 果不其然,云砚里小声道:“父尊让我下九州时带下来一片小云彩,我起先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就答应了。” 相重镜顺着云砚里手指的方向抬起头,果不其然发现半空中正有—道乌云密布的小云彩,上面隐约露出不融于九州的灵力。 那是云尊主放下来监视九州的。 相重镜微微咬牙,瞪了云砚里—眼:“明日我要合籍,你打算让我还未洞房就变成孤寡之人吗?” 云砚里:“……” “不至于吧。” 事实证明,很至于。 相重镜将云砚里安顿好,等不及的顾从絮就循着道侣契找了过来。 而那一直跟着相重镜的小云彩在那条龙过来的—刹那,立刻噼里啪啦一阵乱想,轰的—声降下来一道小天雷。 正中顾从絮头顶。 顾从絮身上骤然卷起—层漆黑的雾气灵力,面不改色地将天雷阻挡到一旁,他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抬手随意一指头顶还在酝酿天雷的小云彩,挑眉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云尊主:“……” 云中州大殿的云尊主直接将云镜捏个粉碎。 相重镜将小云彩的事儿告诉了顾从絮,顾从絮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恶龙—向随心所欲,哪怕知道云尊主不喜欢他,也不会收敛多少,反而更加放肆地当着云砚里和小云彩的面,扣住相重镜的五指,轻轻晃了晃,道:“忙完了吗?走。” 相重镜:“……” 云砚里看到这—幕,伸出手按住了胸口——连他都觉得这—幕有些刺激,更何况云尊主了。 相重镜眼睁睁看着头顶云彩再次劈下紫金色的天雷,那几乎赶得上是修士飞升第一道雷劫的威力了。 顾从絮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周身黑雾被天雷直直劈碎,但瞬息都不到又再次凝起新的护身结界,众所周知一副全然无视的态度。 相重镜迷迷瞪瞪被他拽着走了。 云砚里看着头顶明显被气懵了的小云彩,正要小心翼翼说几句话哄—哄,就见那云彩陡然下了—阵小雨,继续跟着相重镜飘了过去。 云砚里:“……” 顾从絮扣着相重镜的手,道:“琼廿—正在玲珑墟门口撒泼,你回去瞧瞧去。” 相重镜—愣,忙将那云彩的事抛诸脑后,快步回了玲珑墟。 玲珑墟外,琼廿—正抱着剑鞘坐在石阶上抽抽搭搭,—看到相重镜立刻飞扑了过来。 “主人!” 相重镜接了他—下:“你不是在让有秋给你建赌坊吗,怎么在这里?” 琼廿—耳饰上和眼底的骰子全都变成了二,他拽着相重镜的袖子不愿意撒手,—副守财奴的模样,抠抠搜搜道:“建赌坊需要玉石啊主人!我几十年的积蓄已经全都给你建玉絮宗和合籍去了,哪里能有钱去建赌坊?” 相重镜大吃—惊:“你这些年竟然赚了这么多玉石?” 琼廿—:“……” “主人!” 相重镜只好抚摸他狗头,道:“不是只要将双衔城的赌坊移出来就好了吗,怎么还要花钱?” “双衔城才多大啊,就那么—点点!”琼廿—根本不满足双衔城的大小,他想要建更大的,比双衔城还要大的赌坊。 他嫌弃完双衔城,突然感觉到一旁传来一个满是杀意的视线,怯怯一回头,果不其然发现顾从絮正用一种“你要废了”的眼神看着他。 琼廿—这才意识到双衔城已经不是他主人的小世界了,而是恶龙的。 琼廿—能屈能伸,立刻怂了:“很大,双衔城大得很哦。” 顾从絮很好哄,这才将视线收回来。 相重镜建玉絮宗和合籍全都用琼廿—的积蓄,见他—副要去卖身的架势,哭笑不得在芥子镯里挑了半天,在琼廿—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又拿出一个芥子镯。 “把芥子拿出来。” 琼廿—连忙拿出一个骰子纹样的芥子荷包。 相重镜微微挑眉,哗啦啦将芥子镯里的灵石倒了—半过去。 琼廿—听着那哗啦啦玉石的脆响,呆愣许久,嗷的—声跳起来,像是见了鬼似的:“这么多年,我这是见着回头钱了?!” 相重镜:“……” 相重镜原本想全倒给他的,闻言面无表情地收了芥子镯。 不过那些灵石已经抵得上琼廿—之前所有的积蓄,甚至还更多,因为要建赌坊都急得饿瘦了的琼廿——夜暴富,直接欢天喜地地拿出一把灵石来咔咔地啃。 吃饱喝足,骰子全都变成了六,琼廿—兴奋地继续找宋有秋建赌坊去了。 云砚里已经不知去哪里玩了,相重镜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幕和那噼里啪啦酝酿天雷的小云彩,微微叹了—口气。 相重镜不准顾从絮白日宣淫,所以顾从絮—直都很期待夜晚,瞥见最后一缕夕阳消散,恶龙立刻拽着相重镜的腰封往房间里拖。 相重镜忙道:“等等!” 顾从絮将他拽进去抵在雕花木门上,咬着他的脖颈含糊道:“我就亲—亲,今晚什么都不做。” 相重镜仰高了头,手死死拽着顾从絮的衣襟,艰难呛出一口气:“云……父尊的云!” 顾从絮无所谓:“反正劈不着我。” 云砚里从云中州到九州都会被压制修为,更何况是云彩了,若是在云中州云尊主降天雷顾从絮可能还会忌惮一下,可现在到了九州的地盘,恶龙却丝毫不放在眼里。 哪怕扯开了护身结界让那雷劈,可能都伤不到皮糙肉厚的恶龙。 相重镜被撩拨得有些情动,却还是艰难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按住顾从絮的头,呜咽着道:“父、父尊的云……他能看到……” 顾从絮掐住他的腰,好半天相重镜传来一声小小的尖叫,他才抬起头开口:“他不能,我布了结界。” 相重镜双眸失神,眼尾挂着泪,呆呆靠着门上许久,回过神来双腿发软地踹了—下跪在他面前的顾从絮。 “你不早说!” 顾从絮不知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总爱看相重镜满脸羞耻,害臊放不开却又追逐快感的模样。 他将站都站不稳的相重镜拦腰抱着扔到榻上,相重镜摔得头晕眼花,本能就要扒着床沿要逃。 顾从絮只是握着他的脚踝轻轻—摩挲,相重镜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立刻泄得—干二净,手腕垂在床沿。 床幔轻轻垂下,隔绝住外面的烛光。 相重镜自暴自弃,正要顺其自然时,却见顾从絮满脸欢喜地将那闪瞎人眼的龙纹灯给点亮了。 相重镜:“……” 相重镜惊恐道:“把灯灭了。” 顾从絮眼睛眨都不眨地道:“我要看着你。” 相重镜哪里肯让他看,正要抬起手自己去灭灯,顾从絮突然像是伤了心似的,喃喃道:“你要把我的龙纹灯给亲手灭了吗?” 相重镜手指—僵,茫然看向顾从絮。 相重镜自然知道顾从絮有多爱龙纹灯,每回神识交缠后他都要心满意足地进入他的识海,抱着那闪耀的龙纹灯看上许久都不嫌烦的。 恶龙这样委屈,相重镜—时心软,只能将手给缩了回来。 不灭了就是。 翌日一大早,满秋狭带着—堆礼单和前来置办合籍大典的人过来,相重镜已经起了床,正穿着单薄的红衣坐在灵树下看朝阳。 合籍之事全都交给了满秋狭,相重镜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满秋狭走过来将他拽起来,道:“走,先去换喜服。” 相重镜点点头。 满秋狭动作十分利索,很快就将喜服给相重镜穿好,—边给他整理衣领—边随口道:“真龙大人去哪里了?” 相重镜指了指天边。 顾从絮比他醒得早,晨起后刚出院子就被天雷追着劈,现在应该还在天上和那朵云彩打架。 满秋狭疑惑道:“嗯?” 相重镜只好摇摇头。 满秋狭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了,好像自他来到后,相重镜—句话没说。 满秋狭唯恐他声音出现什么问题,忙握着他的手要探脉:“怎么说不了话吗?是灵力出了问题?” 相重镜登时一愣,接着脸唰的—下红了,他挣扎着躲开满秋狭要探脉的手,好一会才勉强开口,声音嘶哑:“无事。” 满秋狭看了看他脖子上还没消去的红痕,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一粒疗伤的灵药塞到他嘴里。 灵药入口便化为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酸疼的喉咙流下去,顷刻间缓解他的难受。 相重镜彻底放弃了伪装,完全不管满秋狭怎么看他了,蔫蔫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满秋狭将旁边的礼单胡乱翻了翻,道:“你是相剑尊,他又是真龙,合籍大典自然随你们的心意,就算不露面也没人能说什么。” 相重镜摇头,既然都已经决定办合籍大典了,自然还是要规规矩矩地来。 就在这时,顾从絮从外面踢门走了进来,他浑身是水,墨发被浸湿湿哒哒地垂在肩上,还有两缕发贴在他素白的面颊上,在那戾气未消的金色龙瞳下,显得俊美逼人。 相重镜看了—眼,心中一个咯噔,立刻不记打地想要再被“噤声”。 顾从絮将外袍脱下来随手扔在一旁,看到相重镜—身喜服,金瞳微微一缩。 相重镜如梦初醒,忙道:“快去换喜服——你自己穿,能行吗?” 顾从絮哪里能说不行,哼了—声将墨发捋到头顶,大言不惭道:“这喜服好穿得很,我撕过三四次就知道了。” 相重镜:“……” 满秋狭:“……” 第115章 番外四 孔雀展翅飞过偌大玉絮宗,华美的翎羽在日光下闪着光辉,令前来的宾客驻足观赏。 玉絮宗一步一景,比那以美景负名的临江峰还要更甚,宾客跟着小厮走向主堂,边走边啧啧称奇。 易掌门罕见地穿了一身华服,故作镇定地带着易郡庭和易尺寒过来,在随礼时那每一样的灵器都招人眼红。 易郡庭探头探脑,小声和易尺寒道:“剑尊在哪里呀?” 易尺寒淡淡道:“剑尊在忙着合籍前的准备,不要去叨扰他。” 相重镜心性温和,甚少会去拂旁人的好意,若是易郡庭叽叽喳喳去找他,相重镜八成还会和他闲聊。 易尺寒怕给相重镜添麻烦,拽着易郡庭不让他到处跑。 易郡庭的黑色灵豹到了玉絮宗后,就喵呜一声顺着同类的气息,很快就找到了在玉絮宗撒欢的雪狼,两兽玩得不亦乐乎。 三界有头有脸的修士大能全都来了,其中还有当时相重镜从三毒手中救出来的一些,他们误解了相重镜那么多年,本是不好意思过来的,后来想了想,躲避也不能挽回什么,只好结伴而来,送了不少值钱的灵器灵石和各种草药。 众位宾客落座后,有些熟悉的修士已经三五成群相谈起来。 易掌门执掌三门,一旁正是上遥峰和去意宗新的长老。 众人先是赞叹了一会剑尊真龙登对非常,又闲聊了几句三门之事,后来不知是谁说起的,竟然谈到了云中州灵脉之事。 直到现在也无人知晓那对九州不管不问的云中州和天道为何会突然出手相助,多数修士认为是云中州缺少飞升大能。 可这个原因根本经不起推敲,云中州之人飞升之人虽然占据了一部分,但大多数人都是天生仙骨,根本不缺他们九州人去填补人数空缺。 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也难得遇到这么多志同道合的道友,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好不热闹。 三界合籍时辰是在午时,云中州的重钟敲过六下,宋有秋难得没有穿那身送葬的古怪袍子,一身暖黄色衣衫颠颠跑了过来,宣布合籍大典开始。 众人忙将视线看过去。 相重镜和顾从絮身着火红的喜服,缓步从青玉石阶缓缓走上来,台阶两边皆是从双衔城拿来的琼廿一的灯盏,用灵力悬浮在半空。 两人缓慢走过,带起的风将灯拂地微微漂浮。 相重镜那张脸太过明靡艳丽,刚一走来时宾客人群中十分明显地出现小小的吸气声,但很快又憋了回去。 相重镜因那剑尊的身份和恶龙在一旁盯着,在场的修士哪怕再痴迷那张脸还是不敢光明正大地去看。 满秋狭站在石阶下,像是个老父亲似的,拿着手帕在擦自己面纱下的泪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钟情相重镜。 相重镜和顾从絮的道侣契已结,不必像其他合籍大典一样繁琐,只要在礼祭台上灵力交缠即可礼成。 只是两人走到了礼祭台,将灵力抽出来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一起去,好像被一股无形之中的壁垒给阻绝了。 相重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众人正在恭贺着,见两人站在礼祭台不动,脸色也有些难看,这才惊觉合籍大典似乎出了问题,全都噤若寒蝉看着。 顾从絮冷冷抬头去寻云尊主的小云彩,相重镜却摇头,传音道:“不是父尊。” 云尊主就算再看不惯顾从絮,也不会在合籍大典上给他使绊子,更何况他这样做,丢人的不光是顾从絮,还有相重镜。 相重镜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头看向万里无云的蔚蓝天幕。 看来云尊主将灵脉连入九州地脉,天道连相重镜也看不顺眼。 只不过天道一没降天雷二未收气运,只是噤声和使个小绊子,仔细想来应该也是赞同云尊主的做法来解救九州的。 云尊主应该是背着天道做此事,才让天道觉得不顺心,用这种小惩罚来泄愤。 相重镜想着想着,竟然觉得那人人畏惧的天道竟然有些好笑。 顾从絮盯着那无形的壁垒,甚至想要变成龙形一尾巴扫过去。 满秋狭忙跑上来,低声道:“要不就这样吧,先礼成再说。” 相重镜眉头皱起,正要再等一等,突然听到人群中一声惊呼,他顺势看过去,就瞧见那落川之路不知为何突然朝着礼祭台分成一条如绸缎似的路,用灵力铺着一路蔓延到了相重镜面前。 相重镜一愣。 接着一朵小云彩从落川之路飘过来,慢悠悠僵在相重镜头顶。 众人面面相觑。 方才云砚里不知去了哪里,此时终于回来,直接躬身朝着小云彩行礼。 “父尊。” 随后,云彩慢悠悠地降下,那云和灵力瞬间同化,原地凝成一个白衣白发的虚幻人影。 正是云尊主。 相重镜讶然道:“您怎么来了?” 云尊主冷冷看了他一眼。 相重镜竟然从他那如刀锋似的眼神中瞧出了不耐烦和谴责,仔细读了读才发现那双眼睛里写满了“你看我能说话吗”。 相重镜:“……” 相重镜心里要笑翻了,但还是绷着神情没有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顾从絮就没那么好心了,当即嗤笑了一声。 云尊主神色一肃,立刻就要抬手去揍龙,相重镜连忙挡在前方:“父尊息怒,今日可是我合籍礼。” 云尊主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收回去。 自从云尊主出现后,在场的宾客全都被那强悍如浩瀚云海的灵力威压逼得呼吸困难,有些隐约触及到飞升壁垒的大能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费劲。 众人心中惶恐不已,这是所有人都未曾有过的,甚至一个背影都能让人心生恐惧。 修士飞升最忌道心不稳,那被直接震慑的恐惧仿佛蚕丝一般,一根根形成粗线。 苦修了这么多年,却看一眼别人的背影就觉得自惭形秽,道心怎么能稳固? 众位修士中有大多数人竟然恍惚中有种道心将破的征兆,恰在这时,落川之路又有几道虚幻的影子降下,身上皆有着众人惊惧的威压。 那些影子落地后,直接躬身行礼,道:“尊主,少尊。” 随后便是无数大礼奉上。 有修士眼尖,诧异道:“林前辈?!” 被称为林前辈的男人微微回头,笑了笑,道:“千年不见,后辈安好。” 众人顿时哗然。 林前辈已经是千年飞升入云中州的,此时骤然下界,又称那个白衣白发的男人为尊主…… 所有人悚然一惊。 那个男人……竟是云中州尊主?! 有了这个认知后,方才还挣扎着想要去看云尊主以来证道稳固道心的修士彻底打消了念头,朝着云尊主的方向恭敬颔首。 既然此人是云中州尊主,那自己这种还未飞升之人,自然是无法与之相比的。 云中州尊主可是数千年没有来过九州,此番为何会突然下界,且还是在相重镜合籍的日子? 方才那些飞升大能似乎在叫……少尊? 众位修士隐约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根本不敢再想。 云尊主正在看相重镜,听到声音觉得聒噪无比,视线冷冷一扫,那姓林的修士立刻颔首,朝众修士道:“噤声。” 整个礼祭台顿时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云尊主这才满意,他看也不看顾从絮,皱着眉头抬袖一挥,那原本阻挡相重镜和顾从絮合籍的壁垒被转瞬击散,原本漂浮在空中的灵力瞬间交缠在一起,不分你我。 云尊主嫌弃地看了一眼那缠在一起的灵力,视线终于舍得看向顾从絮。 顾从絮之前被那云彩淋了一身的水,冷冷看了过去。 云尊主之前本来觉得被噤声没有什么,但此时却终于发现了不好之处——那就是不能骂人。 甚至连放狠话都不成。 云尊主也懒得和顾从絮掰扯,若是这条龙真的负了相重镜,自己就算是真身下界,也要将他劈成齑粉。 相重镜笑着道:“父尊不是已经送过大礼了吗,怎么还要亲自过来一趟?” 云尊主睨他一眼,心想我若不来,今日你们还能顺利合籍? 丢人都得给我丢到云中州去。 云尊主没再说话,抬手拍了一下相重镜的肩膀,转身便消失在了原地,那跟在后面前来给少尊撑场子的大能们恭敬一礼,离开了此处。 分出的那条丝绸似的路再次回到了落川之路,相重镜和顾从絮礼成后,灵力还粘在一起分不开。 满秋狭这才猛地回神,忙道:“礼成。” 他又说了几句祝词,可在场宾客都没心情去听。 云中州尊主、少尊、相重镜…… 一些脑子活泛的修士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在相重镜和落川之路上来回地扫,最后终于满脸惊惧又恭敬地垂下了头。 本来以为相剑尊只是和千年前的仙君有联系,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个云中州,且还是云中州的少尊。 这是三界话本上都不敢写的剧情,谁能想到竟然能让他们碰上呢? 所有人看相重镜的眼神从之前的恭敬变成了现在的敬畏。 相重镜和云中州尊主有关系,那云中州将灵脉降下九州和受三毒侵袭的地脉相连,打开落川飞升之路,应该也和相重镜脱不了干系。 方才相重镜所说的大礼……也许就是这个。 诸位修士大能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多送些灵器大礼什么的,打开飞升之路让无数修士飞升入云中州,这是多大的功德啊,更何况相重镜还是守护地脉却被误解千年的仙君转世。 众人懊恼不已。 相重镜却没察觉到他们在想什么,礼成后他遥遥冲宾客席敬了一杯酒,随后便和顾从絮一起去了易掌门的酒桌。 满秋狭和宋有秋也坐在那,曲危弦安静地喝着茶,眸子里全是对相重镜合籍的欢喜。 云砚里正在抱着小凤凰喝酒压惊,想来许是被突然降临的云尊主给吓住了。 易掌门和易郡庭瞧见相重镜过来,眼睛都亮了,但看到顾从絮,又强行按捺住太热络的冲动,省得恶龙嫌弃他们。 相重镜敛袍才刚坐了下来,一旁的宋有秋就双目放光,喋喋不休:“剑尊!剑尊您竟然是云中州的少尊吗?!那云中州的灵脉之所以和地脉相连,也是因为您吗?!是吗是吗?!” 相重镜被一堆疑问狂轰乱炸,有些哭笑不得:“不至于。” 宋有秋嘚啵嘚啵:“哪能不至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云尊主诶,天人之姿不过如此了!” 其他修士全都在竖着耳朵听。 相重镜并不想拿云尊主被噤声半年才换来的灵脉和地脉相连的事拿来邀功,正要含糊其次,一旁的云砚里就拍案,哼道:“那落川之路就是父尊送给我哥的合籍大礼呢,我们云中州就是比你们这些贫瘠之州阔气,如何啊?” 众人一惊,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听到这话还是不住地倒吸冷气。 相重镜一把扶住云砚里,无奈道:“你才喝了一杯就醉了?” 云砚里生气:“我没醉,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怎么不让人说呢?” 相重镜哄他:“好,好,都是实话——你要去休息休息吗?” 云砚里气得瞪了他一眼。 相重镜和熟人喝了一会酒,他怕顾从絮喝醉了之后就发酒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缠他,所以没敢给他酒,那曲危弦的茶来敷衍他。 顾从絮明显不乐意了,在桌子底下偷偷去拽相重镜的腰封。 相重镜被他拽得实在是受不了,只好无奈起身告辞。 众人连忙表示理解,恭敬将他送走了。 顾从絮见不用在和旁人寒暄了,立刻拽着相重镜的手颠颠地回去了玲珑墟。 相重镜见顾从絮这么着急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了,立刻道:“不许白日宣淫。” 顾从絮脚步一僵,微微一抬手,无数黑雾从他身体中钻出,化为乌云升到玲珑墟上空,将光遮得一干二净。 只是瞬间,玲珑墟便“夜幕降临”了。 相重镜:“……” 顾絮絮,在忙着双修这条道上还真是绞尽脑汁。 第116章 番外五 相重镜和顾从絮合籍后,便一起前去九州到处游玩,几乎将能去的地方全都走了—遍,这才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这些年相重镜也—直想要在九州找寻佛骨转世的孩子,护他这—世安稳,只是一连寻了好几年,都没能寻到。 相重镜每隔—段时间都会回云中州—趟,此时恰逢月节,他本是想带着顾从絮一起去,但多年过去,顾从絮还是和云尊主那个老顽固互相不对付,—听要去云中州立刻将头扎在被子里,不吭声了。 相重镜没办法,只好自己回去了。 云中州千年如—日,皆是成片的云海,仙气缥缈。 云砚里叼着知雪重做的花酥饼来接他,含糊道:“唔唔唔……” 相重镜:“吃下去再说话。” 云砚里嚼吧嚼吧吞了下去,疑惑道:“顾从絮没来?” 云中州的人对顾从絮的称呼从刚开始的“三毒龙”,到之后的“那条龙”,六七年过去,终于直呼其名了。 相重镜摇头:“这次他不过来了。” 云砚里也没多问,带着他往雪重苑溜达,撇着嘴告状:“你都不知道,前段时间父尊不知道从哪里拎来一个奶娃娃,还要娘亲认他当义子,咱们俩都这么大了竟然还要有个连牙都没长齐的孩子当弟弟吗?你说父尊到底是怎么想的?” 相重镜疑惑道:“孩子?好端端的怎么会认一个孩子当义子?” 云砚里:“我也不怎么清楚,许是那孩子能安抚娘亲身上的病?” 相重镜若有所思。 两人到了知雪重,刚巧云尊主也在,扫见两人过来,冷淡“嗯”了—声:“来了。” 相重镜点头,行了—礼后,对着知雪重道:“娘亲身子可好些了?” 知雪重—见他就觉得欢喜,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柔声笑道:“已经好了许多。” 往常知雪重说这种话—般都是在强颜欢笑想要让他们放心,但这次她身上似乎已经没那么重的病气了,甚至脸上都隐约有些血色,看着气色甚好。 相重镜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末了笑了笑,道:“听砚里说,父尊是收了个孩子当义子吗?” 万人之上的云中州尊主正面无表情地给知雪重剥花瓣方便她去做花酥饼,那素白的手指上沾了些许鲜红的花汁,他像是做惯了这种事,头也不抬,冷淡道:“嗯,他是唯一—个在云中州出生却没有天生仙骨的人,若是长此以往怕是会殒命,我便将他接到此处让雪重照顾。” 雪重苑的灵力能让那个孩子平安长大,直到修炼出仙骨。 相重镜道:“那娘亲的病……” 云尊主道:“那孩子虽无仙骨,但却天生佛骨,身上又带有天道功德,将来许是会位列仙佛之列,待在雪重身边对她的病也有好处。” 相重镜倏地一愣。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小串哒哒哒的脚步声。 相重镜心尖猛地一跳,本能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但理智却不敢相信,他愣了好一会才呆怔地回过头去。 六岁大的孩子正从小径跑过来,怀里抱着—堆的花,哒哒哒跑到了知雪重身边,眉目间全是温润柔和之色。 “给、给您的花。”孩子有些腼腆地将花递给知雪重,奶呼呼地道,“花酥饼好吃。” 知雪重温柔地接过来,抚摸他的小光头,笑道:“多谢你呀。” 孩子脸都红了。 相重镜呆怔地看了他许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尾却险些流下来两行清泪。 其他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相重镜—边将眼尾的泪擦干,—边温柔笑着朝转世后的佛骨伸出手:“你就是娘亲的义子吗?” 孩子犹豫地看着他,觉得此人又哭又笑当真奇怪,但知雪重捏了捏他肉肉的掌心,他只好点点小脑袋,乖顺道:“是,我叫溯—。” 这下相重镜的眼泪彻底没收住,清泪流下,却笑得更开心了。 “真是个……好名字。” 小溯一怯怯地看着他,但隐约察觉到面前的怪人似乎对自己没有恶意,便尝试着走上前,用小手去给相重镜擦眼泪。 只是相重镜的眼泪却越来越多,顷刻就打湿了脸庞。 小溯一诧异看着他,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这些热泪给融化了,他喃喃道:“你、你不要难过呀。” 相重镜摇头:“我没难过,我在开心。” 小溯一疑惑道:“既然开心,为何要哭?” 相重镜道:“因为我开心坏了。” 小溯一:“……” 这个人,当真奇怪。 相重镜之前很少会哭,不知是不是被恶龙经常逼着哭出来,眼泪越来越敏感,动不动就掉泪。 他很快将眼泪收起来,抚摸着小溯一的脑袋,柔声道:“愿你这—生顺遂安康。” 虽然不知道溯一的神魂被三毒占据后一点点搅碎到底是如何转世成人的,可眼前的小溯一分明就是溯—神魂的气息,再加上云尊主说的他身上带有功德,八成是当时在送佛骨入轮回时,天道掺了—脚。 相重镜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小溯一听得懂这是好话,乖乖点头:“多谢。” 因为小溯一,相重镜难得在云中州住得久了些,原本说是三日就回去的,硬生生拖到了七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小溯一已经和他熟悉了不少,知道他要走,眼巴巴地拽着他的袖子:“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呀?” 相重镜道:“我闲着无事就会过来。” 小溯一很听话,乖乖松了手,大概觉得方才自己太过急切,有些害羞地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 千年前溯一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儿,也总是喜欢这番模样,对他说“善哉善哉”。 相重镜笑着朝他招招手,坐了灵舫下了云中州。 他还要应付那条恶龙。 相重镜本来都做足了会被顾从絮生气地指责一顿的准备,但当他战战兢兢回了玉絮宗,却发现顾从絮正在床上趴着,偌大床榻上放了—堆的书。 恶龙对于他回来之事—无所知,还在认真看着书。 这些年顾从絮已经学会了认字,那些话本更是看得更加入迷。 相重镜走上前翻了翻,发现那些全都是秋游松的新著——《香儿与恶龙叁拾柒》 相重镜:“……” 竟然都出到三十七了吗? 前期全都是跌宕起伏的剧情,到了后面实在是没有东西写了,宋有秋又不愿意直接停笔,索性大手—挥写了洋洋洒洒几万字甜甜蜜蜜的剧情来充字数。 本来以为这种话本不会怎么受欢迎,但不知为何九州人却像是改了性子,竟然在首售当日便抢购—空。 宋有秋尝到了甜头,便一直腻腻歪歪写到了三十七。 顾从絮在那看三十七,整个人都嗑得神智昏沉,—看就知道沉迷话本没好好睡觉。 相重镜幽幽道:“从絮?” 顾从絮迷迷糊糊地偏过头,看到相重镜才猛地反应过来,立刻将书一扔,迟来地同他算账。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从道侣契察觉到你在哭了,说!你又为谁掉了眼泪?不是说只能被我弄哭吗?” “你足足晚了四天才回来,你知道四天我们能双修多少次,修为精进多少吗?” 相重镜:“……” 相重镜唇角抽动,皮笑肉不笑道:“你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一样在这里看话本?” 顾从絮恶龙咆哮:“那能一样吗?我等你等得睡不着觉,只好拿话本来打发时间,难道你想我冲上云中州把你抢回来啊?” 恶龙看了太多话本,越来越伶牙俐齿,相重镜说不过他,只好先服了软:“对不住,云中州有急事。” 顾从絮很好哄,—句“对不住”就能将他哄得气焰顿消,若是相重镜再让他看看识海里的龙纹灯,他能高兴地原地蹦起,再也记不起什么迟回四日的事儿了。 他拨弄着话本,含糊道:“什么事儿?” 相重镜将溯一的事——告诉他。 顾从絮拨话本的手—愣:“所以,你是为溯一重逢哭的?!” 相重镜简直哭笑不得,顾从絮到底为什么总是执着自己为了谁掉泪? “我只是替他高兴。”相重镜道,“你总不能什么都控制着我,血不让我流,泪也不让我掉吧。” 顾从絮“哦”了—声,他只是不想相重镜难过。 听到相重镜是喜极而泣后,顾从絮才松了—口气,善解人意道:“没有不让你掉,反正你补回来给我就好了。” 相重镜:“……” 相重镜匪夷所思,有些怀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 “你为他哭了多久,为我哭双倍就好了。”顾从絮严肃认真且抠搜,“我不要多,会伤了你的眼睛。” 相重镜:“……” 真是一条贴心又可恶的恶龙。 第117章 番外六 玉絮宗外的城池因琼廿一那扩大许多倍的赌坊而逐渐有了人烟,不过数年俨然成了小城池,且还有修士在此定居。 相重镜整日研究法阵、练剑、双修,长此以往也觉得无趣,索性提议收个徒弟带带。 正趴在窗棂上看话本的顾从絮大吃一惊,道:“不行。” 相重镜在院中练剑,白絮围绕周身,被剑风带得呼啸而去,悄然破碎。 听到顾从絮的拒绝,相重镜干净利落地收了剑,走到窗户旁,和顾从絮隔着窗棂,淡淡道:“怎么不行?” 顾从絮肃然地拿话本给他看,相重镜随意一瞥,就瞧见那上面偌大的“师徒旖情”。 相重镜:“……” 相重镜幽幽道:“劳烦,我已经是有道侣的男人了。” 再说了,偌大个九州,有谁敢对相剑尊生出古怪的念头,除非是想成为恶龙盘中餐。 顾从絮看话本看入了迷,总觉得有人觊觎他道侣。 不过最后顾从絮见相重镜无聊得总是往玉絮宗外跑,便只要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还顺道收了丰厚的报酬。 开春后,九州无数门派听说相剑尊要收徒入玉絮宗,纷纷将天赋极佳的弟子送入玉絮宗,妄图得到相剑尊青睐。 前来拜师的少年有数十人,一个个意气风发,全都是整个三界九州的天之骄子。 相重镜坐在高台上,眯着眼睛看着下方叽叽喳喳的活泼少年们,并不觉得厌烦。 当年若是没有三毒那档子事,自己或许也会像这些少年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不必背负什么,也不必费尽心机去寻自由。 相重镜轻轻叹了一口气,本能去寻顾从絮,只是从前两日起,顾从絮只说了句要出去玩就就不见了。 玉絮宗收徒之事传遍九州,宋有秋满秋狭自然也到了,这次铁海棠也撑着伞跟在后面,瞧见相重镜兴奋得满脸通红,开心地扑了过来。 “剑尊!” 铁海棠这些年已经修为大涨,不必被困在那棵槐树下,撑着伞隔绝日光也能走遍三界了。 相重镜含笑看着她,抬手招来一片云将暖阳遮挡住,省得晒伤了她。 铁海棠心暖得不行,只是她知晓相重镜已经合籍,对她的好也只是当友人,并未觉得难过,只是经常在槐树下大骂恶龙好狗命。 她只是鬼魂,从不会奢求太多温暖。 铁海棠站在相重镜身边,脆生生地道:“剑尊今日准备收几个徒弟呀?” 满秋狭慢悠悠坐在相重镜身边,道:“真龙大人还真得准你收徒,啧啧,他是吃错了药吗?” 相重镜失笑:“许是只收一个吧,其他的根骨极佳的想要留也能留在玉絮宗,我倒是会传授他们剑招和法阵。” 满秋狭挑眉:“就像是三门弟子相聚论道那般?” 相重镜点头。 满秋狭道:“倒也行。” 毕竟相重镜的阵法和剑招是九州最超绝的,哪怕只是指导指导也比这些少年在自己门派所悟出来的收获多。 下方的少年已经开始了切磋比试,这是个最能在相剑尊面前显露头角的时候,自然一个个都卯足了劲交手。 相重镜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这些弟子年纪轻轻,修为倒是不错。” 只是…… 相重镜将视线落在角落里一个黑衣少年的身上,眸子轻轻一颤。 角落里的黑衣少年并没有同人交手,反而抱着双臂用一种“在座诸位皆是不堪一击的蝼蚁”的眼神看着身边的人,眼底的倨傲和冷意掩都掩饰不住。 见相重镜的视线突然凝固,满秋狭疑惑道:“你是看中哪个了吗?” 少年们前来玉絮宗时,皆有玉石排号,方便剑尊一眼就能记住人。 相重镜轻轻抬手一指,挑眉道:“不是说来的人只有几十个吗,那个一二三是怎么回事?” 满秋狭看了过去,为他解答:“那是因为那个孩子最先到的,一人抢了前三的号牌,怎么劝都不听。” 相重镜:“……” 相重镜哭笑不得,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随手一指,道:“那就一二三吧。” 满秋狭诧异:“他不是还未动手吗,这么草率?” 相重镜没说话。 满秋狭只好让人将那个“一二三”给带上来。 见有人被相剑尊看中,其他的少年全都有些挫败,后又听到说可以留在玉絮宗受剑尊点拨一年,一个个的又开始开心起来。 玉絮宗灵力是整个九州最充足之处,加上相重镜的身份和流传在三界九州的传奇,见能留下受剑尊指导,哪里有人肯走,纷纷表示都要留下。 “一二三”快步走上高台,远远瞧见相重镜正端坐在主位上,隔着一条白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满秋狭仔细打量眼前的黑衣少年,却根本探不出什么,若不是这少年的眼睛冷厉又骇人,他都要以为这只是个凡人了。 相重镜朝他招招手,“一二三”快步跑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扑到了相重镜怀里。 众人:“……” 满秋狭和宋有秋满脸惊悚,眼神里写满了某些不可言喻的龌龊之词,比如真龙大人头顶长草、再比如我今晚就从高楼上跳下去祭奠我那真心实意写过的话本。 铁海棠更是吃惊,呆在原地都不会思考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相重镜的反应,就连带着“一二三”过来的小厮都满脸惊恐,唯恐已经有道侣的相重镜直接将此人给宰了。 谁知,在众人注视下,相重镜脸色都没变,甚至还抱了少年的腰一下,神色十分无奈:“你到底要做什么?” “一二三”——顾从絮换了张其貌不扬的脸,亲昵地勾着相重镜的脖子,撇撇嘴:“你收了我,就不能收其他人了。” 相重镜:“……” 相重镜忍着笑,彻底服气了,他道:“好。” 顾从絮得到承诺后,终于欢天喜地地变成小龙缠在相重镜身上。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大变活龙给吓住了,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黑衣少年“一二三”正是真龙大人。 满秋狭和宋有秋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心想这俩人在玩情趣,反倒让他们担惊受怕。 将那些少年们安顿好后,已经日落了,相重镜带着顾从絮回了玲珑墟。 才刚踏入门,相重镜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幽幽看向一旁欢喜着哼着小调的顾从絮。 “从絮。” 顾从絮心情很好,眸子弯着看他:“嗯啊?” 相重镜面无表情:“你既然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收徒,为何要答应?” 顾从絮道:“我怕你无聊,再说了那些小蝼蚁虽然没被你收为徒弟,但不也一样留在了玉絮宗,这样你就不会无趣了。” 相重镜冷冷道:“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何要收我报酬?” 顾从絮:“……” 顾从絮差点忘了这一茬,相重镜给恶龙松口收徒的报酬有点大——就是在榻上不许他求饶不许踹龙,但凡说一个“不”字就得作废。 相重镜只好默不作声咬牙许久,最后终于受不了,只能一边哭一边说一些破廉耻的话。 顾从絮听到那些口是心非的“弄死我”“还要再深”的荤话,明知故问:“你是说真的吗?” 相重镜呆愣了许久,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他这句话。 他被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得到了一个收徒的机会。 然后今日收徒梦就破碎了。 顾从絮有些委屈地去抱他:“但,是你自己要收我的呀,我没阻止你去收其他人。” 相重镜被他气笑了:“你都在那了,我能去选别人吗?” 顾从絮眼睛缓缓睁大,好半天才闷咳一声,耳垂微红别扭地道:“我、我……你别生气。” 相重镜其实没太生气,他只是想给自己找些事儿做,收不收徒的其实无所谓,只是他见到顾从絮这么费尽心机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为了掺和进那群修士里,顾从絮特意变成少年模样,还去排“一二三”的号,相重镜只要一想到这傻龙一边吃着飞醋一边骂骂咧咧去排队取号牌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他抚了抚顾从絮的脑袋,淡淡道:“我之前就说过,你不喜欢的事只要说出来,我就不会去做。” 顾从絮点点头:“我知道了。” 顾从絮搅和着相重镜没了徒弟,所以打算认真当他徒弟。 顾从絮壮志凌云,翌日起了个大早,变成少年人模样,溜达着前去玉絮宗授课的地方,打算认真听课。 几十个少年满满当当将授课堂坐满,一个个难掩兴奋,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顾从絮一走进来,课堂倏地一静,所有视线全都看向他。 顾从絮根本不想和这群小崽子打交道,哼唧了一声看准了课台的位置,走到离课台最近的位置,手指朝那桌面轻轻一扣,朝着那位置的少年冷淡道:“我要坐在这里,你,起开。” 少年:“……” 少年也是个不服输的,直接站起来:“这是我先来的。” 顾从絮被人忌惮恐惧惯了,很少会遇到直接呛他的人,见状来了兴致,挑眉道:“那你要和我比试比试吗?” 少年拂开要拦着他的同门,冷笑道:“比就比,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凭什么让剑尊收你为徒。” 顾从絮面无表情地心想,就凭我是他道侣。 这是情趣,你们这群毛都没长齐的臭崽子知道什么?! 顾从絮道:“行,你要比什么?” 少年铿锵有力,拿出自己最得意的招式来:“比御兽!” 顾从絮:“……” 这不巧了吗这不是? 顾从絮似笑非笑:“行啊,你让你的灵兽出来呗。” 少年气势汹汹地当即就将一只苍鹰招了出来。 苍鹰尖啸一声,离得近的修士被这一声饱含着灵力的叫声激得脸色都微微苍白。 少年得意洋洋:“你的灵兽呢?” 顾从絮用一种怜爱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傻子,幽幽道:“若是我赢了,你要叫我爹。” 少年:“……” 少年在家族中是众人捧着的天之骄子,还未受过如此大辱,怒道:“行,你若是输了,你要叫我爷爷!” 顾从絮冷笑,视线冷冷看了一眼那只雄赳赳的苍鹰。 苍鹰本来傲然站在少年手臂上,突然感觉到一股强悍至极的威压,它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啪叽一声直直从少年手上栽了下来,轰的一声砸在地上。 少年一呆,就连授课堂其他看好戏的人也都惊了一下。 顾从絮懒洋洋地看着那只没出息的苍鹰,冲少年一笑:“把座位让出来,叫爹。” 少年:“……” 少年差点气哭,挣扎着将苍鹰抱起来,发现那只鹰竟然已经被吓晕过去了。 可明明面前的人根本没有将灵兽放出来,竟然也能有如此大的威压吗? 少年僵在原地许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脸憋得通红,那句“爹”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了。 顾从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收敛二字怎么写。 就在这时,相重镜温和的声音在门口传来。 “这是怎么了?” 顾从絮立刻将视线收回,乖顺地看向相重镜,道:“没怎么,我在和这位小崽……修士换位置呢。” 众人看到相重镜,连忙手忙脚乱地坐好,双眸放光看着面前恍如仙人的剑尊,连方才的好戏都忘记了。 少年被解了围,忙抱起苍鹰跑去了最后一排坐着,眼泪都要下来了,看着相重镜的眼神也全是感激。 顾从絮有了新座位,直接一屁股坐下,将双腿翘着搭在桌子上,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相重镜。 相重镜挑眉瞥他一眼,很快将视线收回,没有多讲一句废话,直接开门见山:“今日早课我们讲阵法,午后再去演武场教你们剑招。” 少年们连忙乖顺称是。 顾从絮认真地看着相重镜,见他轻轻启唇说着阵法的种种稀奇古怪的词,只觉得他道侣真是学识渊博,一举一动都勾龙得要命。 片刻后,顾从絮蔫哒哒地趴在桌子上,盯着还在侃侃而谈的相重镜,心想:“糟了,我一个字听不懂。” 恶龙对阵法一窍不通,头一回听相重镜说话像是在听天书,看着那带着些艳色的唇张张合合,一门心思只想亲上去。 眼看着壮志凌云又要从明日开始,相重镜随意点了个少年要他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好巧不巧,正是被顾从絮狠狠欺负了一通的御兽少年。 少年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不卑不亢地起身,条理有序地回答完了问题。 相重镜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坐下。 顾从絮目瞪口呆。 连那个小崽子都能听懂相重镜的话,自己却听不懂?! 这个认知突然刺激到了恶龙,他当即坚强地爬起来,眼巴巴盯着相重镜,试图去理解那些法阵的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后,未果。 阵法课后,众人休息一段时间,接着便是午后的剑道。 相重镜的剑招是整个九州出了名的凌厉,他只是握着一枝盛开着桃花的桃枝长身玉立,那剑意都让人窒息。 有修剑道的少年双眸都在放光,恨不得扑上前去粘在剑尊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顾从絮也有模有样拿了一把兵刃,随意挥舞了一下,但他一拿到兵刃就本能想要将东西扔出去砸人,直接用爪子来解决问题,所以学了半天剑招,剑都脱手了好多回。 其他的修士都在偷偷笑他。 顾从絮憋着气将险些砸到脚背上的剑捡了起来,正要再试时,相重镜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几乎用环抱着他的姿势托起顾从絮握剑的手,在他耳畔笑着道:“你怎么总是想把剑扔出去?” 顾从絮后背贴在相重镜的怀里,因是少年人的体型,整个人都被相重镜抱住,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有些心猿意马,根本不想练剑,黏糊糊地往相重镜怀里倒去。 相重镜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腰,斥道:“腰挺直。” 顾从絮只好站直了身体,被相重镜带着练了一套剑招。 一旁方才还在偷偷嘲笑顾从絮的孩子们看着顾从絮被剑尊亲手指导剑招,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有修士也想让剑尊手把手教导,故意让剑脱手,相重镜却只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捡起来,继续。” 众人:“……” 差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啊剑尊! 指导完剑术后,相重镜也没多留,让他们自己领悟切磋,握着桃枝慢悠悠地离开了。 顾从絮本来还在装模作样地扔剑,见状立刻把剑一丢,颠颠追了上去。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黑衣少年正是剑尊亲收的徒弟。 夜幕已深。 风水轮流转,相剑尊白日里指导顾从絮练剑有多严厉,晚上就有多狼狈。 顾从絮说他:“腰挺直啊剑尊。” 相重镜:“……” 相重镜狠狠掐了他的手臂一下,怒道:“已经很直了——顾从絮你到底能不能认真点,哪有人在这个时候让讲法阵课的?!你自己不知道去看书吗?” 顾从絮道:“可是我就是喜欢听你讲给我听。” 相重镜要被气死了,只好强忍着断断续续去给他重复白日的法阵课。 半晌后,恶龙说:“还是没听懂,再讲一遍。” 相重镜昏昏沉沉,最后还是没忍住,一脚将顾从絮踹下了床。 没文化的龙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就算一晚上讲三遍他都记不住。 第118章 番外七 云尊主送给相重镜的芥子镯中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灵器,相重镜闲来无事翻出来看,在里面瞧见一个落了灰的琉璃小灯。 相重镜自来爱灯,抬手将那巴掌大的琉璃灯拿出来擦了擦灰,瞥见上面隐约露出“星移”二字,壁上还画着坠星的纹样。 “星移?”相重镜小声嘀咕了一句,也没在意,将其他灵器收好后,捧着灯溜达回了玲珑墟。 床榻上的龙纹灯已经旧了,烛油也烧没了,相重镜都习惯了睡觉时有烛光,一时不太适应,索性将那星移灯拿来放在床头的小案上。 满床榻温暖的星光,相重镜心满意足了。 当晚,相重镜手指胡乱抓差点将那星移灯给扒拉下来,顾从絮扣住他的五指,咬了咬那发红的指尖:“那是什么灯?还没我的龙纹灯好看。” 相重镜偏过头将半张侧脸埋在软枕里,含糊道:“那是芥子镯里的灵器,等你新的灯做好再换回来。” 顾从絮“哦”了一声,继续俯下身去亲吻相重镜。 荒唐到了半夜后,相重镜困倦地窝在顾从絮怀里沉沉睡去。 星移灯微微闪着光芒,那壁上的坠星突然坠着流光似的尾巴,骤然落了下去。 相重镜猛地惊醒,迷迷糊糊抬起头,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灵树天阶下。 白絮漂浮着围绕在他身边,被风一吹轻轻破碎。 相重镜歪歪脑袋,自己这是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脆生生唤他:“哥,怎么啦?” 相重镜疑惑地回头,就瞧见少年模样的云砚里正疑惑看着他,手中还握着剑。 相重镜呆呆看他。 云砚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哥?玉舟?云玉舟!” 相重镜如梦初醒,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名字。 云玉舟,云中州尊主的长子,身份尊贵、自小被宠到大的少尊。 相重镜“哦”了一声:“没事呀,咱们要顺着这个天阶去秘境吗?” 还是个少年的相重镜还未变声,声音温柔又带着莫名的软糯,听着像是撒娇似的。 云砚里点头:“我们好不容易从落川之路偷偷下界,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回去,听说这个秘境里有一条恶龙,可凶了,咱们把它收服,给小凤凰做个伴怎么样?” 相重镜歪着头想了想,巴掌大的小凤凰圆滚滚地站在云砚里的肩上,正欢喜地蹦着。 “啾啾!” 找个伴找个伴! 相重镜一向宠弟弟,犹豫了一下便点点头。 “好。” 他身着云纹红袍,玉冠束发,相貌艳丽到和他很相像的云砚里都觉得嫉妒,那踩着金纹云靴的脚微微一点,身轻如燕翩然飞向灵树,恍如仙人。 手腕间金铃倏地一响,带得围绕他周身的白絮打着旋消散。 云砚里忙跟了上去,熟练地将一盏灯递给相重镜,道:“听说那秘境里都是黑云,可黑了,哥你可拿好了。” 相重镜天生怕黑,闻言忙将灯捧好了。 秘境已开,相重镜和云砚里很快就飘然落在了秘境入口,果不其然瞧见那漆黑的入口,仿佛有恶兽正张着獠牙大口,等待着猎物主动走进去。 相重镜小脸一白,突然不敢进去了。 云砚里胆子大,疑惑道:“怎么啦?” 相重镜不想在弟弟面前露怯,闷咳了一声给自己打气,将剑拔了出来,握紧剑柄,淡淡道:“跟紧我。” 云砚里见他故作镇定的样子,噗嗤一声,道:“哥,你既然怕就不要进去了。” 相重镜瞪他一眼,耳根微红:“我没有怕,我只是讨厌黑。” 相重镜出生后身体孱弱,一直到十岁都是跟着知雪重身边长大,性子优柔温润,还有些胆小,云砚里十分喜欢逗他。 见相重镜没有再害怕,云砚里这才止了笑,两人一起走进了秘境中。 那秘境中一片漆黑,两人一手握剑一手捧灯,走了片刻后根本没发现什么恶龙,反而那灯还越来越暗,看着似乎下一瞬就要消散。 被黑暗一点点包裹的感觉太过可怕,相重镜握剑的手握得更紧了,他正要说些话缓冲自己的紧张,却见眼前的灯倏地一灭,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黑暗中。 相重镜吓了一跳,立刻反手去抓旁边的云砚里的手,只是他横手一扫,却直直握了个空。 相重镜:“……” 相重镜连呼吸都屏住了,抖着嗓音道:“砚里?” 周遭没有丝毫声音。 云砚里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相重镜本来还在惧怕黑暗,但云砚里从他身边消失的事实让他心口陡然浮现一抹怒意,竟然连害怕都抛诸脑后。 恶龙。 这秘境中许多人都无人进来了,只有一条恶龙在这里。 定是它做的!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后,抖着手从芥子镯中取出一盏灯来,用纯净的灵力勾着火焰朝着四方散去。 火焰呼一声燃烧起来,只是很快就被那无处不在的黑雾给熄灭了。 相重镜并不着急,用同样的方法测试了许多次之后,终于察觉到了那黑雾的源头方向。 他想也不想,足尖一点,面无表情握着剑朝着黑雾的方向冲去。 云砚里一定在那里。 黑雾越来越浓,见相重镜飞快前来全都张牙舞爪地去拦,却被相重镜一剑斩断,几乎是杀去了黑雾尽头。 果不其然,在黑雾的尽头,一条漆黑的龙正盘在一棵枯树上闭眸沉睡。 相重镜手中攥着最后一点烛火,面无表情看着那巨大的恶龙,心中没有丝毫畏惧,握剑的手更稳了。 云中州那纯澈至极的灵力铺天盖地从相重镜元丹中倾泻而出,他眼睛眨都不眨地一剑朝着恶龙劈下。 只是在灵力落在恶龙身上的前一瞬,阖眸沉睡的黑龙猛地张开金色的龙瞳,森然朝他看去。 相重镜一惊,下一瞬灵力直直披在恶龙的护身结界上,发出一声剧烈的声响。 而他掌心里攥着的最后一点烛火也瞬间熄灭。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中。 相重镜呼吸一顿,被黑暗包裹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泛了上来,见一击连恶龙都伤不到分毫后,立刻踉跄着就要往后退。 只是他才刚走了一步,一个藤蔓似的东西突然卷住了他的腰身,直直将他拖了回去。 相重镜根本看不见卷着他腰身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才更加觉得害怕。 他握紧剑朝着腰腹上的东西狠狠砍去,只是才刚一动,手中的剑竟然被直接震了出去。 用来防身的长剑脱手落地。 十七岁的少年就算再天赋异禀,也不是恶龙的对手。 相重镜惊恐地胡乱去抓身边的东西,妄图避免被拖过去,只是他手腕上的金铃胡乱响了半天都没能抓住趁手的东西,就这么被直直拽了过去。 恶龙操控着黑雾将相重镜拽到了眼前,巨大的龙瞳森森盯着相重镜的脸,那金瞳在黑暗中竟然也隐约发出微弱的光芒来。 顾从絮瞥着这个还没他爪子大的人类,见他这么害怕还以为是被自己吓得,当即嗤笑一声。 愚蠢的蝼蚁见了他都是这副没出息的怂样子,他都习惯了。 就在顾从絮思考着要如何处置这个擅自闯入他地盘还妄图杀他的少年时,却见那方才还在瑟瑟发抖的人不知为何突然直直盯着他的瞳孔,似乎是呆住了。 顾从絮夜间也能视物,瞧见他这副呆呆的模样,有些凶巴巴地口吐人言,故意吓他:“看什么看?!当心我吃了你!” 相重镜看着那金色的光芒,好一会才喃喃道:“漂亮。” 顾从絮一愣:“啊?” 相重镜在黑暗中待久了,连恶龙瞳仁散发的光芒都觉得喜欢:“喜欢你的眼睛。” 顾从絮:“……” 顾从絮活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说过,当即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突然“嗷”的一声,龙角都红了。 他怒气冲冲道:“你、你这个人类是怎么回事啊,不知羞耻的吗?” 怎么一见面就夸人家眼睛漂亮? 不害臊! 相重镜满脸茫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那眼睛,明明就很好看啊。 恶龙本来还想戏耍他一番再将他赶出秘境的,突然被这么撩拨也没了玩耍的打算,哼了一声,道:“你走。” 相重镜还是看着他的眼睛,舍不得移开视线。 “啊?走去哪里呀?” 顾从絮怒道:“爱去哪儿去哪儿——别看我的眼睛!” 明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让相重镜不看他眼睛,但顾从絮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意闭上,甚至还比平时张得微微大了些。 相重镜悄摸摸朝他近了些,终于让半个身子照到了光芒,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没了黑暗带给他的恐惧,那混沌一片的脑子也一点点理清楚的思路,相重镜隐约发觉这条恶龙应该不会故意掳走云砚里,自己八成是误会了。 相重镜尝试着问他:“你见到我弟弟了吗?” 顾从絮哼道:“谁啊,我不知道。” 相重镜道:“和我长得很像。” 顾从絮低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的脸蛋真是罕见的好看,哪怕脸上都是脏污和泪痕,也让人看得心尖一颤。 恶龙呆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将黑雾铺出去寻秘境中的其他人。 很快,顾从絮道:“秘境还有一个人,在玲珑墟那边溜达。” 相重镜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帮自己,眼睛都亮了,道:“多谢。” 顾从絮没吭声,只是浑身冰冷的鳞片感觉有些发烫。 相重镜身上的黑雾已经消散了,他踉跄着站了起来,打算自己去寻云砚里。 只是走了两步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烛火已经没了,要让相重镜孤身去寻云砚里恐怕有些困难。 知晓云砚里并没有被恶龙抓着吃了,相重镜也放下心来,微微偏头去看恶龙。 恶龙在眼巴巴看他,似乎想要留他玩一会。 顾从絮在秘境中太久,太长时间没和人类相处过了,这回终于遇到个不怕他还夸他眼睛好看的人类,恨不得开口留住他。 只是真龙的尊严让他无法开口,只好强行忍着。 此时瞧见相重镜转过身来,顾从絮忙瞪大了眼睛。 看我漂亮的龙瞳。 相重镜尝试着伸出手:“你、你能陪我一起吗?” 他本来就被吓得不轻,语调温软,直接击中了恶龙的铁石心肠。 顾从絮别扭地从枯树上下来,原地化为一个黑衣蟒袍的少年,不自然地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我就陪你一段路吧。” 相重镜眼睛一亮:“好啊好啊,多谢。” 顾从絮走上前,看到相重镜的模样,心想可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竟然还怕黑。 恶龙皮糙肉厚,还从未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少爷,连靠近都怕用尾巴扫着他。 他正要陪着相重镜走一段路就回来,只是两人才刚动身了一步,相重镜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顾从絮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他,没让他五体投地。 相重镜看不太清楚脚下的路,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抱住顾从絮的手臂,不愿意撒手。 顾从絮从没被人这么抱过,当即脸都红透了,想要将这人给甩下去但又怕伤着他,只能任由他抱着自己慢吞吞往前走。 两人行走在漆黑的路上,相重镜开口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呀?” 顾从絮别扭地道:“顾,从絮。” “真是个好名字,我名唤云玉舟。” 顾从絮干巴巴地道:“哦。” 和龙说这个干什么,我才不管你叫什么。 顾从絮这样想着之后,又有些闷闷不乐。 他只是不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要是能让云玉舟写下来给自己就好了,这样自己就能永远记住。 相重镜抱着顾从絮温暖的手臂,猛地想起来云砚里是打算将恶龙收服带回云中州的。 相重镜不想对这这个身上发光的少年用“收服”这两个字,他拧眉想了一路,终于开口道:“你、你想离开这里吗?” 顾从絮愣了一下,疑惑道:“离开?” 他从未有过要离开的念头,而且他也无法离开这里。 “不能的。”顾从絮道,“我无法离开这里。” 相重镜扣住他的手腕:“你想吗?” 顾从絮想是想的,对上相重镜满是认真的眼睛,才犹豫着点点头。 相重镜有些开心,道:“那我带你出去吧。” 顾从絮神色一寒,身上为相重镜照亮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带他出去? 顾从絮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这些年来也有无数修士前来这里,打着都是想要带他出去的念头蛊惑自己签订灵兽和修士之间那并不平等的主仆契的主意,完全将他当成那卑微的灵兽来用。 顾从絮早已经看透了这种修士的戏码,只是没想到这个让自己头一回生出好感的人类竟然也有这样的打算。 恶龙一时心寒一时又委屈至极,只觉得自己一腔真心喂了狗。 相重镜并未发觉恶龙在想什么,歪着脑袋,脆生生道:“我们可以签……” 恶龙面无表情地心想:“来了,主仆契又要来了。” 因为被伤了太多次,恶龙甚至产生了若是面前的人真的打算收服他当灵兽用,他倒不如直接将人一口吞了。 就在恶龙心中各种阴鸷念头的时候,就听到那温润的少年含着笑对他道:“……生死契呀,这样我就能带你出去啦。” 顾从絮一呆。 他愣了好一会,才茫然抬眸去看相重镜,一时间脑子里没有意识到“生死契”到底是什么意思。 生死契……是主仆契的另外一种称呼吗? 生死? 相重镜还在说:“你若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出了秘境就可以让我父尊给你解开啦,很容易的。” 顾从絮呆怔看着他。 相重镜握着他的手,认真道:“你既然名唤从絮,就该如同那白絮自由自在,不该被困在一隅不得自由。” 恶龙眸子缓缓张大。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种话。 如白絮般自由。 顾从絮迷茫地道:“你没有骗我吗?” 相重镜轻笑了起来,道:“我骗你做什么啊。” 顾从絮突然走上前,一把将相重镜抱在了怀里。 那是一个强势又温暖的拥抱。 相重镜轻轻在顾从絮怀里蹭了蹭,恍惚间似乎察觉到一颗坠星从眼前划过。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从那场荒唐大梦中清醒,浑身疲倦地窝在顾从絮的怀里。 头顶的星移灯正微微亮着。 在星移灯的梦中,相重镜的世界里并没有三毒,也没有这些年受过的苦,更没有前世所必须背负的责任。 两人并无生离死别,他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顾从絮,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地交出去。 相重镜伸出修长的五指描着顾从絮俊美的脸庞,突然轻轻笑了笑。 顾从絮迷糊地醒了,还以为相重镜做噩梦了,扣着他的腰熟练地亲了亲他的眉心安抚了一下,将下巴枕在相重镜脑袋上,又睡了过去。 相重镜笑着听着顾从絮缓慢的心跳,安心地再次坠入梦乡。 烛火通明,白絮漫天。 从此往后,再无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彻底完结啦,感谢大家的陪伴和支持! 下本年后开《说好对师尊大逆不道呢》,感兴趣的话专栏可以收藏下呀,老色批病弱美人师尊受X光风霁月正道之光誓死不想糟蹋师尊禁欲小徒弟攻,1v1,he。 文案: 宫梧桐熟读并沉迷「师尊文学」,越来越觉得自己像那话本里的高危职业——师尊。 他作为师尊,美强惨还病弱,走三步咳一口血; 有三个出身魔族、身世坎坷的徒弟,各个天赋异禀,整日粘着师尊争宠。 天机预言,三个弟子长大后定会纷纷入魔。 夜幕四合,宫梧桐勾着小徒儿的领子将他往自己榻上引,拼命暗示:“你最想要什么?师尊都能给你。” 小徒儿正色道:“我想将师门发扬光大,名扬九州,为师尊争光。” 正在解自己腰封的宫梧桐:“……”老色批的笑容僵在脸上。 大徒弟:“名震天下!” 二徒弟:“俺也一样!” #说好的对师尊大逆不道呢?!你们这群欺师灭祖的逆徒!# *** 宫梧桐勘破天机,预知自己百年后必定走火入魔,惨死魔界。 天道不可违,为避免身死,他将自己入魔后维护过自己的三个人收为徒弟悉心教导,妄图让他们百年后能忠心耿耿保护自己狗命。 三个徒弟很有出息,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们好像一心只修正道。 本该成为魔剑的大徒弟一剑斩杀妖魔,受正道万人追捧; 本该成为毒蛊尊主的二徒弟妙手仁心,正道修士争先前来求药; 本该成为魔尊的小徒儿更是成为三界首座,正道之光。 已经入魔、刚刚出关的宫梧桐:“……” 默默吐出一口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