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霄万里》作者:白芥子   文案:   太子坠马落崖、不知所踪,失忆后被他的皇弟恪王在众人眼皮子下捡回去藏了起来。而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好弟弟,正是致他坠马的幕后黑手之一。   朝堂之上风波诡谲、人心惶惶,恪王府中朝云暮雨、夜夜春宵。   糊里糊涂成为恪王爱宠,直至记忆恢复,太子终于想起了所有事情。   ※疯批病娇x闷骚假正经,年下   ※攻受无血缘关系,攻非皇帝亲生子 第1章 “本王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琳琅,如何?”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时值白露,林中秋风飒飒、马蹄声急。   青年丰姿秀逸,追赶着一头通体雪白的鹿,纵马疾驰而入。手中绳索甩出,欲要套住鹿蹄活捉,冷箭倏然而至。   谢朝泠反应极快仰身避开,箭矢擦肩而过,身下马却又忽然发疯,厉声嘶鸣后不受控地甩蹄超前狂奔。   谢朝泠用力一夹马肚、勒紧马缰,试图使之停下,疯马已冲出山林,尽头是悬崖峭壁。   一贯处变不惊的眼瞳中浮现惊慌,身后有亲卫追赶上的喊声,终究慢了一步,谢朝泠连人带马,栽下山崖。   “殿下——”   东山行宫。   乾明帝怒不可遏:“什么叫做不知所踪?!朕叫你们去崖下搜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已经一日一夜了,你们现在竟然告诉朕太子不见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害死了朕一个太子不够,还要害第二个,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陛下息怒……”群臣跪地请罪。   皇帝跌坐御座,双目通红,不断粗喘气。   停松斋内,谢朝渊立在廊下,漫不经心逗弄檐下鸟笼中的雀儿,听人小声复述方才前殿里乾明帝的气言。   “陛下果真气狠了,竟又提起了当年之事。”谢朝渊淡道。   无人敢接话。   五年前,先太子被冤谋反,被京卫军联合东山营围剿,拼死逃来这东山行宫,试图求见当时在这里养病的乾明帝陈述冤屈,最终没见到人,被逼得从东山围场后的山崖跳下,粉身碎骨。   今日又是在这里,太子被放冷箭,坐骑发疯,连人带马掉落山崖,不知所踪。   这等事情,任谁都不好想。   谢朝渊放下逗鸟棒,立刻有婢女递上干净帕子,他慢慢擦拭手,忽然说:“听闻张少阳那小子今日又给本王送人来了?”   “是……”内侍王让低眉顺眼道,“张郎君早上托人递话来,这几日又到了批南方来的美人,挑了几个顶好的,先送来殿下您这里给您尝个鲜,一会儿就会送过来。”   谢朝渊皱眉:“这是在行宫里,让那小子给本王注意点,别招人眼了,尤其在这个当口,免得那些迂腐酸儒盯上了本王。”   王让喏喏应下。   廊外细雨溟溟,笼着庭中苍松。   谢朝渊抬眼,侧脸俊美无俦,深邃黑瞳里隐有黯光。   一刻钟后,乾明帝那边派人过来,说让谢朝渊去前头一趟。   谢朝渊正喝茶,随口问:“父皇如何了?”   传话内侍客气道:“陛下头疾症又犯了,叫了众位殿下一齐过去,殿下您去看看便知。”   谢朝渊喝完剩下半盏茶,搁下茶盏,起身示意人伺候自己更衣。   乾明帝已经回了寝殿,身披大氅、头绑抹额,面色不豫病歪歪地斜倚榻上。其他人都到了,谢朝渊来得最晚,他的停松斋本也离前殿最远,无人在意他。   请安过后,谢朝渊自觉站到最末位,并不上前。   乾明帝四十有八,儿子共七个,失踪的皇太子谢朝泠行五,是继后李氏所出的嫡子。五年前跳崖而亡的先太子却是元后嫡长子,先太子造反身死牵连元后与两位公主留下血书自尽,乾明帝一夜白头,从此头疾症缠身,迫于群臣压力且苦无证据,无法为爱子发妻平反,元后甚至只能以妃礼下葬。   而谢朝渊排行第六,在众皇子中出身最低微,生母是西南边陲小国百翎国进贡的舞女,养母丽嫔张氏家中也只有个不入流的微末爵位,一家子都是纨绔,带着谢朝渊一起,亦是众皇子中出了名的不求上进。   众皇子垂首而立,为首的二皇子恂王谢朝溶低声与乾明帝嘘寒问暖,乾明帝不知听没在听,浑浊却犀利的目光扫过众子,饱含猜忌怀疑。   “太子掉落山崖,那匹马摔成一滩肉泥,太子人却不见了,你们可都听说了?”   谢朝溶抢先说:“父皇莫要担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太子一定安然无虞,我已经叮嘱过舅舅他们,加大搜找范围,定会将太子平安带回来。”   乾明帝并不理他,余的人俱没吭声。   谁都知道最想太子有事的就是这位恂王殿下,恂王母妃赵贵妃是乾明帝嫡亲表妹,赵国公府树大根深权势滔天,又有乾明帝母后赵太后在,当年先太子之事就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乾明帝还算有些能耐,想方设法立了李氏为继后,这皇太子之位五年前就已经是谢朝溶的囊中之物。   “林中突然冒出来刺杀太子的冷箭,这事朕已经安排了禁卫军去查,你们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亦或是有什么线索,尽可告诉朕。”   这就是在鼓励众子互相检举了,且这东山行宫和围场惯由东山营护卫,如今太子出事,乾明帝却派出禁军去查,搜找太子也另外加派了人手,摆明不信任东山营,盖因东山营历来掌控在几大世家手中,而这几大世家又隐以赵家为首,谢朝溶的舅舅、表兄都在其中任职。   谢朝溶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正常,与其他人一道应声。   之后皇帝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话,再打发他们出去。   走出皇帝寝宫,谢朝渊未与其他人寒暄,提步就走,被谢朝溶叫住。   谢朝溶似笑非笑瞅着他:“六弟,我刚过来时看到有外头进来的马车往你那停松斋去了,还看到时常跟在你身边的张家那小子,怎么,他又给你送人了?”   谢朝渊亦笑:“或许吧,二哥难不成也想要?我先看看吧,要是没有特别合心意的,就割爱给二哥好了,晚些时候再叫人给二哥送去。”   谢朝溶噎了一瞬,他本想趁机摆兄长架子,数落谢朝渊几句不该沉溺美色玩物丧志,没曾想这小子会这么说。   谢朝渊出身低微但长得好,相貌继承了八分生母的美貌,颇得乾明帝喜爱,且看着没什么野心就是贪玩,乾明帝对他不像对其他儿子那般防备心思重,他在乾明帝面前很能说上几句话。因着这个,谢朝溶一直想拉拢他,奈何谢朝渊这人看似好说话,实则油盐不进。   谢朝溶干笑:“免了,这里是行宫,我劝你还是收敛些的好,尤其现在太子出了事,父皇正烦着,别再惹他老人家更不高兴了。”   谢朝渊只是笑,并不接话,这副玩世不恭之态更令谢朝溶不快,偏又不能拿他如何。   一同出来的老四谢朝淇讥诮道:“老二,我看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赵家舅舅和表哥他们要是找不回太子,你们倒是打算怎么和父皇交代?”   谢朝淇一贯和谢朝溶不合,说的话丝毫不客气,只差没明说太子这事是赵家人搞出来的。   这位四殿下原也是元后嫡子,五年前年岁尚小未被先太子之事牵连逃过一劫,但因元后下葬前被撤了皇后位,他的嫡子身份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李氏入主中宫后,谢朝泠越过他被册封太子,要说有谁看谢朝泠不顺眼,他必然是其中之一。   不过比起谢朝泠,谢朝淇更记恨的,显然还是当年有份参与构陷围剿先太子的谢朝溶和赵家。   谢朝溶瞬间阴了脸,欲要教训人,被他的同胞兄弟七皇子谢朝沂拦住:“二哥我们回去吧,说好要去给母妃请安的。”   谢朝沂将骂骂咧咧的谢朝溶拉走,谢朝淇在背后撇嘴:“蠢货……”   老三谢朝浍早已离开,谢朝渊对他们的争执不感兴趣,转身就走。   张少阳已在停松斋等候多时。   谢朝渊进门,张少阳一脸狗腿谄媚的笑:“殿下,这几个您瞧着可还合意?您要是不喜欢,我再给您换几个新的来。”   这人是谢朝渊养母丽嫔的娘家侄子,文不成武不就,钻营下九流之道倒是有几分本事,生平最好美人无论男女,四处搜罗那些清倌妓子,孝敬谢朝渊又或是自己留用。   谢朝渊这副风流纨绔做派少不得被人诟病,不过他的出身注定他无缘帝位,连皇帝都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除了几个酸腐言官,也没谁会一直盯着他。   谢朝渊扫了一眼,张少阳今日给他送了三个人来,二男一女,这会儿俱低头站在堂下,看身段确实都还不错。这小子也是胆子大,拿着他的令牌,就敢直接将人往行宫里头送。   “都抬起头来……”谢朝渊坐下,随口说。   三人纷纷抬头,另二人弱柳扶风、面色怯怯,始终垂着眼不敢正眼看谢朝渊。唯有最左侧那个,长相不是最出众的,但神情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在谢朝渊饶有兴致打量他时,他也毫无畏惧地在打量谢朝渊。   “元郎”皱眉看着眼前衣着华贵、面色慵懒玩味,既陌生又莫名似有几分熟悉的谢朝渊。   带他进来的人喊这人殿下,这里是哪里?自己又是谁?   他是元郎吗?不对,他不是,那他到底是谁?   “元郎”头痛欲裂,眉蹙得更紧。   张少阳见谢朝渊对他起了兴致,赶紧说:“殿下,这人名唤元郎,是江南之地的清倌儿,琴抚得不错,您可还喜欢?”   谢朝渊笑笑:“这三人本王收了,下去领赏吧。”   张少阳乐颠颠退下,另二人亦很快被带走,「元郎」站在原地没动,冷冷看着谢朝渊冲他勾手指:“过来……”   短暂僵持后,他走上前。   谢朝渊伸手一拽,「元郎」猝不及防往前跌坐他腿上,本能想要挣扎,被谢朝渊捉住手摁下:“嘘,别动。”   温热吐息就在颈边,「元郎」分外不适,绷着身体不敢再轻举妄动。   已有婢女端上温水和帕子,谢朝渊将沾湿的帕子轻柔擦上他的脸,「元郎」身体绷得愈紧,他听到近在咫尺的笑,有什么东西从他脸上一点一点被拨下。   那张肤色玉曜、昳丽明艳的脸逐渐显露了它的原貌。   若是张少阳此刻在这,定会愕然当场,他一直盯着的人竟被换了,而且这张脸,分明是、分明就是……   一屋子的内侍婢女俱都低垂双目,不敢多看。   “元郎”从盆中倒影看清楚了自己样貌,愈发觉得不对,警惕盯着眼前人。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低声呢喃:“元郎这个名字不好听,我们换一个吧,本王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琳琅,如何?”   夜色低下时,有内侍勾着腰悄无声息地摸出院子,刚走两步,被一柄长剑拦住。   宫灯映亮了王让面无表情的脸:“这么晚了,你不在院子里伺候着,是想要去哪里?”   内侍哆哆嗦嗦跪下地:“奴婢奴婢……”   他看到了,那个人分明是、分明就是、是皇太子殿下啊!   王让冷漠看着眼前人:“殿下最讨厌不忠之人,你在殿下身边伺候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么点道理竟还是不懂,拖下去吧。”   内侍嘴里的喊声来不及出口,被布条堵住只余呜咽,再被人拖下。   停松斋内重归阒寂。   作者有话说: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出自柳永-迷仙引•才过笄年   朝:zhao 泠:ling二声 第2章 “你要是敢跑,本王便打断你的腿。”   被谢朝渊盯着,依旧被摁坐他腿上,谢朝泠不动声色,试图理清脑中混乱无章的思绪。   “你是谁?”他沉声问。   谢朝渊满脸兴致盎然:“本王是陛下第六子,恪王谢朝渊。”   谢朝泠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名字,怪异感更甚。   “我又是谁?”   “你猜……”谢朝渊在他耳边说,吐息间的热气让谢朝泠再次皱眉。   “我忘了……”他道。   谢朝渊笑:“忘了便忘了罢,本王说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本王一个人的琳琅。”   谢朝泠头疼得厉害,谢朝渊示意人:“送郎君回屋歇息。”   再嗓音温柔地叮嘱谢朝泠:“回去好好歇一晚,旁的事情都明日再说。”   谢朝泠满腹疑问,对上谢朝渊双眼,这人虽在笑,但笑意莫名让他心中发凉,于是不再多言。   人走之后王让进门来,小声将方才的事情禀报了一遍:“人已经处置了。”   谢朝渊漫不经心吩咐:“让所有人都去看一眼,再抬出去。”   王让应下。   “郎君要什么都给他送去,别让他走出停松斋后院,让人好生伺候着。”   “诺……”   谢朝渊身体往后仰,靠在软榻中,盯着前方昏暗的烛火。   王让躬着腰,没再出声打扰他。   半晌,谢朝渊扯起嘴角,无声一笑。   谢朝泠被人领着朝后院走,晃晃悠悠地宫灯映出他脚下的路。   夜潮似水,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郎君,您走这边。”领路的内侍小声提醒他。   谢朝泠刻意放轻脚步,抬眼望向远处夜色下的飞檐勾瓦,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冒了头,他问:“这是哪里?”   内侍低着头,恭顺答:“这里是东山行宫,皇家别院。”   谢朝泠还欲问,内侍再次提醒他:“郎君,天晚了,外头凉,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您要是受了风寒,殿下会责怪奴婢们的。”   谢朝泠神色稍冷,他看到有侍卫抬着用白布盖起的人,从一侧角门离开。   “他们抬的是什么人?死了吗?”   内侍平静道:“死了,偷喝酒醉了,不小心掉井里,淹死了。”   谢朝泠轻抿唇角,夜似乎更凉了些。   停松斋只有前后两进院子,谢朝泠被安排在后院东厢房,这边的角门已经封了。   谢朝泠进门,四处扫了一眼,屋中陈设古朴雅致、环境清幽,一侧是山水泼墨屏风,隔成内外两间,墙角香几的香炉上有青烟袅袅而升,隐隐幽香沁入鼻尖,是龙涎香。   谢朝泠不大喜欢这个味道,但面上不显。   婢女捧上为他准备的衣裳、饰物,俱是金玉绫罗、华贵非常,谢朝泠不感兴趣。   打头的内侍自称王进,态度恭敬十足:“奴婢们都是殿下派来伺候郎君的,郎君需要奴婢们做什么,尽管吩咐。”   谢朝泠看过去,四个内侍、四个婢女,除了站在最末的一人,都是刚从前头跟来的,他记性好,问那王进:“怎么换了个人?你们几个中似乎少了一个人,多出这个我先前没见过的?”   王进道:“回郎君的话,奴婢们都是殿下指派的人,不合适就换了。”   谢朝泠莫名想起方才看到被侍卫抬出去的身影,神色又冷了几分。   “打热水来,孤……”   话说出口,他察觉不对,眉头紧锁,改了口:“我要沐身……”   王进恭顺道:“浴房在隔壁,都为郎君准备好了。”   谢朝泠走进浴房,这地方比他想象中要逼仄些,不过一应东西俱全,还凑合。他没留人伺候,都挥退了,走到铜镜前,看镜中的自己。   杏眼、高鼻、红唇,鼻尖一点痣,谢朝泠盯着镜中人,镜中人仿佛也在盯着他,他下意识眨眼,脑中只有一片混沌迷茫,偶尔有转瞬即逝的画面,完全抓不住。   在他仅有的记忆里,他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屋中醒来,再之后被人推上车,送来了这里。   他到底是谁?他从哪里来?   “琳琅在看什么?”   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让谢朝泠一怔,他方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过于入神,并不知晓谢朝渊何时进来了。身后多出另一张脸,比他略高半个头,嘴角噙着笑,盯着镜中他的眼睛。   他们贴得太近,谢朝泠略微不适,谢朝渊贴近他耳畔,又一次问:“在看什么?”   谢朝泠拧眉。   谢朝渊笑了笑,稍退一步。   谢朝泠略松口气,回身警惕看向面前人。   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间的样貌,那双眼睛却格外锐利邪肆。   不好惹的狼崽子。   谢朝泠在心里如是评价。   谢朝渊抬手,手指轻轻一勾,谢朝泠的束发带掉落,乌发披肩而下。   他未动,眼中防备更甚。   昏暗烛火衬着谢朝泠如玉面庞,披散长发的他褪去外露锋芒,多了雌雄莫辨的美。   美而不自知。   谢朝渊目光动了动,深邃黑瞳里滑过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琳琅……”谢朝渊喉咙滚动。   “殿下知我是何人?”谢朝泠不死心问。   “是何人有这么重要吗?本王说了,从今以后,你就只是本王的琳琅,是我的人。”   谢朝泠将心神压下,不再浪费口舌。   “殿下出去吧,我要沐身了。”   转身抽去腰带,脱下衣裳,修长但并不羸弱单薄的身形逐渐展露,谢朝泠赤脚走入浴桶中。   谢朝泠未遮掩分毫,谢朝渊亦未提醒他。   他的太子哥哥被人伺候惯了,在人前宽衣解带是寻常事,潜意识或许不觉有异,他们同是男子,本不需要遮掩。谢朝泠根本没有真正意识到,谢朝渊那句「是我的人」代表什么。   谢朝渊第一次见到谢朝泠,是六岁那年。   他从小养在宫外,六岁才被乾明帝下旨接回宫念书,那时谢朝泠还不是太子,他也还不是恪王,在所有兄弟冷漠打量的目光中,谢朝泠是唯一一个笑着朝他伸出手的,从此他的眼里也只有谢朝泠。   谢朝泠靠着浴桶闭起眼,温热的水包裹身体,安抚了他心头隐约的不安和焦躁。他能察觉到那位恪王殿下还站在身后,但提不起力气再应付。   罢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谢朝渊先出了浴房,停步廊下,王让给他递刚收到的消息:“方才傍晚,陛下又召见了群臣,有言官直言储君不归、国本不稳,请陛下尽早做准备,陛下气怒不已。”   谢朝渊嗤笑:“哪个言官这般缺心眼?”   随即又摇头,山崖下还有一条湍急水流,太子的马摔在水岸边,太子若是不慎落了水,被冲向别处,只怕早已尸骨无存,这事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敢当堂这么说的,谁知是不是故意的。   王让继续道:“礼部也有官员问,原定的太子殿下下个月大婚之事如今要如何办,杨大人的脸色很不好看,陛下说让他们继续操办着。”   谢朝渊眼瞳轻缩,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暗,身后屋门忽然开了。   沐浴完的谢朝泠只着中衣站在门后,微湿长发还在往下淌水,皎皎月色柔和了他的眉眼和面庞。   他问谢朝渊:“殿下还没走么?”   谢朝渊示意候在一旁的王进等人:“送郎君回屋,伺候他更衣梳发。”   谢朝泠没再理他,径直回去隔壁屋。   谢朝渊没有跟上,王让声音更低:“殿下,您不过去吗?”   谢朝渊淡道:“来日方长……”   反正,太子殿下这场大婚,注定是成不了了。   准太子妃是工部尚书杨学临之女,这一场婚事由乾明帝亲自定下,却即将成为泡影。   大梁开国就有赵、林、沈、杨四大功勋世家,这四大家同气连枝、盘根错节,百年来一直是谢氏皇族心腹大患,先帝当年力排众议为乾明帝择清流出身的内阁大臣之女为后,第一次打破了皇后出身四大家的潜规则。奈何好景不长,先太子被冤造反,元后连同两位公主自尽,乾明帝为压制赵氏,选择将四大家分化,先是嫁谢朝泠同胞亲姐入沈家,换得沈家当年支持册立德妃李氏为继后,后又拉拢杨氏,以杨氏女为谢朝泠太子妃,以此形成赵林、沈杨对抗之势,才得维持朝堂之上微妙的平衡。   如今随着谢朝泠落崖失踪,这一平衡或又要被打破。   有人欢喜有人愁。   至少,谢朝渊是欢喜的那一个。   谢朝泠透过模糊窗纸,看到依旧站在外头的谢朝渊。   犹豫之后他走上前,推开窗,廊下谢朝渊回身。   “殿下为何一直站在这里?”   谢朝泠的湿发已半干,依旧披散在肩头。   谢朝渊往前一步,手指勾起他一缕发丝,轻轻绕了绕:“琳琅睡不着吗?”   谢朝泠看到前方紧闭的院门,门边有侍卫把守,他问:“殿下是打算将我一直关在这处小院里?”   “怎会……”谢朝渊低声笑,“等过段时日,本王带你回京,回去恪王府,你想如何都成。”   “今日带我来的那位张郎君说,我是江南过来的清倌,若是如此,殿下未免太高看我了。”   谢朝泠不亢不卑,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即使跟眼前人身份悬殊巨大,他也不怕这人。   “本王就是看上你了又如何?”谢朝渊笑问他。   “殿下是担心我跑了吗?”   “你会吗?”   谢朝泠又想到那具被盖上白布抬出去的尸体,不动声色问:“如若我真跑了呢?”   “你跑不掉的……”谢朝渊身体往前倾,依然在笑,谢朝泠好似又察觉到了其间的森然冷意,这人的气息已贴近耳边,“你要是敢跑,本王便打断你的腿。” 第3章 “殿下是想要我以身侍你?”   卯时末,谢朝泠起身,闻得窗外鸟鸣声,推开窗。   一夜微雨后,庭中黄叶遍地,天更冷了。   王进叫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洗漱更衣。   谢朝泠想到什么,问:“昨日与我同来的那俩人呢?怎没再见过他们?”   王进低声道:“昨日恂王殿下问殿下讨要人,后头殿下便让奴婢们将那二人送过去了。”   “恂王?”   “恂王殿下是陛下第二子,殿下的兄长。”   外间的早膳已经上桌,很丰盛,也很清淡,谢朝泠坐下,看着满桌寡淡无味的菜色,没太大食欲。   王进为他盛粥,小心观察他面色,试探问:“这些菜色不合郎君胃口吗?”   谢朝泠没理他,端起粥,就着夹到面前来的小菜,慢慢吃。   早膳用到一半时,谢朝渊过来,一撩衣摆,在谢朝泠身侧坐下,示意人为自己布菜。谢朝泠想着自己身份,似乎应该放下碗筷起身给这人见礼问安,但他不愿动,于是作罢。   谢朝渊看了看桌上的菜,十之一都未用:“这些不喜欢吃?”   谢朝泠不答,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谢朝渊,他不喜欢。   谢朝渊略想了想,吩咐人:“全部撤下去,换一桌来。”   谢朝泠想阻止,话到嘴边又算了。   “殿下身边美人无数,何故就看上我了?”   谢朝泠问得直白,谢朝渊不赞同道:“琳琅不必妄自菲薄,他们哪能跟你比。”   被谢朝渊灼灼目光盯着,谢朝泠转开眼,想起昨夜这人那句打断腿,那或许确实不是一句玩笑话。   不过他说要跑,目前说来也无处可去,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谢朝渊岔开话题:“伺候你的这些人可还用得习惯?还有什么东西缺的或是不满意的?”   谢朝泠目光落到墙角的香炉上:“香料换了……”   “龙涎香不喜欢?”   “普通甜香就行,我喜欢那个味道。”   新一桌膳食很快送来,这回酸甜咸辣天南海北的菜色都有,谢朝泠重新拎起筷子,果然有了胃口。   谢朝渊注意他下筷的速度,轻勾唇角。   原来他的太子哥哥喜欢清淡菜色是假的,他真正偏好的是重口味的咸辣菜,和那些极其甜腻的点心。   他喜欢龙涎香也是假的,普通甜香就能满足他。   东宫太子为了迎合皇帝,也为掩饰自己真正喜好,骗过了所有人。   谢朝泠被盯得略不适,皱眉问:“殿下不用膳食?”   谢朝渊忽然抬手,拇指腹抹过他唇角,在谢朝泠防备目光中轻笑出声:“沾到了,点心屑。”   谢朝泠觉得这位恪王殿下过于轻佻了些,不欲再与他说,低头默不作声继续吃东西。   早膳用完,谢朝渊要去给皇帝请安,谢朝泠无事可做,谢朝渊命人给他送来一堆书和棋盘棋子,让他打发时间。   “你知我识字?”谢朝泠好奇问。   谢朝渊笑看着他,目露揶揄:“你不识字吗?”   谢朝泠一阵讪然,这人真不讨喜。   谢朝渊手拂过他面颊:“乖乖待着,本王去去就回来陪你。”   谢朝泠没理他,心思放到那些书册上。   走出门,谢朝渊嘴角笑意敛去,王让低声与他禀报,说他们昨夜送去恂王那的人,恂王收了还用了。   谢朝渊轻哂:“两个都收了?恂王妃不是跟着来了,这般好说话?”   “一开始是不肯收的,后头看到那女郎样貌,恂王殿下动了心思,王妃过去闹,最后妥协了,说要收就将那男郎一并收下,恂王殿下便答应了。”   “这两口子倒真有意思。”谢朝渊嘲弄道。   谢朝溶的王妃出身林氏,这位王妃泼辣彪悍,和谢朝溶三天两头吵闹甚至大打出手都不是新鲜事,阖宫上下已不知看过多少回笑话,闹到乾明帝跟前也不止一两回,不过赵林二家向来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再如何折腾,他俩也拆不散。   按说谢朝溶身后有赵氏有林氏,还有一个赵太后,先太子没了后他是实际上的皇长子,但凡没那么烂泥扶不上墙,太子之位早就坐稳了,偏他就是个志大才疏的货色,谢朝淇那句「蠢货」当真没冤枉他。   在太子出事这个当口,除了谢朝渊这个满朝皆知的混不吝纨绔,诸皇子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以免送人把柄,偏就谢朝溶还敢收谢朝渊送去的妓子。   谢朝渊无所谓那些言官的唾沫星子,谢朝溶能不能遭得住,那可未必。   前殿内,早朝刚刚结束。   乾明帝这回带满朝官员来这东山行宫是为上围场秋狝,才到这里第二天太子就落了崖,如今已无人有心思再打猎,无论太子能不能回来,这事都不能善了。   禁军统领正在禀报刚刚查到的线索,在场的除了几位朝中重臣,还有过来请安的一众皇子。   “把人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皇帝面色铁青。   谢朝溶死死攥着拳头,神色焦躁,若非身侧赵国公赵长明暗下拽住他袖子,他已经冲到乾明帝面前去争辩。   谢朝渊进来听了一耳朵,是禁军统领禀报,说他们审问了所有当时在围场中轮值的杂役,有人看到在太子遇袭前一刻,赵国公世子身边亲兵鬼鬼祟祟独自进去后山林中。   射向太子的那支箭,上头也确实有东山营的标记。   乾明帝看向赵长明的目光里已满是怨愤,赵长明微垂眼,神色镇定如常。殿中一时无人再说话,直到禁军将那杂役带上殿来。   “小、小人确实看到了,那人左、左脸上一颗大痣,好、好认,他一个人进去的,跟、跟着太子殿下,后头就朝、朝太子殿下放箭,殿下的马受惊,突然就疯了……”   杂役哆哆嗦嗦,匍匐在地,断续将话说完,不敢抬头。   赵国公世子和那被指认的亲兵一并被传来问话,亲兵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为自己争辩:“卑职确实进了那林子,但是为了追一只熊瞎子,并未看到太子殿下,更不敢朝太子殿下放冷箭,这等诛九族之事,借卑职一百个胆子,卑职也不敢做!陛下明鉴!”   “小人看到了,就是他!就是他行刺的太子殿下!”那杂役忽然大喊出声,用力砸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谢朝溶忍无可忍,甩开赵长明的手,一步上前伸脚踹出去:“你给本王闭嘴!”   杂役被他踹中腰间要害,一大口血喷出,栽倒地上,当场就爬不起来了。   乾明帝怒不可遏:“你放肆!”   谢朝溶急红了眼:“父皇,这人满嘴胡言乱语污蔑人,分明是想陷赵家于不义!”   赵长明嘴角抽了抽,赵国公世子脸色难看至极但不敢开口,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更不想掺和。   只谢朝渊一个,突兀笑出声。   人指证的分明是赵国公世子的亲兵,谢朝溶这个蠢货倒是自己先攀咬上赵家了,谁人听了不在心里给他竖个大拇指。   乾明帝眼风扫过去,狠狠瞪了谢朝渊一眼。   谢朝渊低了头,不再作声。   谢朝溶脸红了白、白了红,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想要补救,对上乾明帝仿佛要吃了他一般的目光,喉咙咽了咽,再不敢说了。   之后无论乾明帝怎么问,那跪在地上的俩人一个咬死说看到了,一个坚持自己没做过,乾明帝气得心肝肺疼,只能命人先将他们收押,再严加审讯。   诸皇子被单独留下。   乾明帝抄起手边茶盏就往谢朝溶身上砸,谢朝溶来不及躲避,被热茶浇了一身,狼狈跪地。   “父皇……”   皇帝身侧老太监汪清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人上前,快速将地上狼藉扫了。   汪清重新为乾明帝沏上茶,低声劝他:“陛下息怒……”   乾明帝猛灌一口茶,怒气总算平复些,没理谢朝溶,扫视一圈众儿子,沉声道:“眼下太子之事尚未有音讯,朕没工夫管你们,你们都给朕安分点,朕不想听到再有人来朕面前告状,说你们谁又品行不端,做出那些为人诟病的不齿之事!”   众人喏喏应声。   这话说的是谁,大伙都心中有数。   从前谢朝渊怎么荒唐,他们父皇都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这回人都送行宫里来了,且还有谢朝溶的份,今早估计又有人在他老人家面前嚼舌根,他老人家正烦得很,听到这些腌臜事,刚又被谢朝溶气到,故而借题发挥罢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谢朝溶一脸晦气,着实憋屈得很。   挨了顿教训,谢朝渊回去停松斋,还带回个太医来。   谢朝泠被他盯着由太医诊脉,太医始终低垂双眼,目不斜视,手指搭在谢朝泠腕上,仔细听过后道:“郎君身子无碍,如今天冷了,仔细一些不要着凉便是。”   谢朝渊亲自将人送出门,胡太医弯腰拱手与他告辞,谢朝渊忽然问:“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老臣什么都没看到,殿下,莫要做太过了。”太医低下声。   谢朝渊淡道:“多谢提醒……”   再回去时谢朝泠依旧靠在软榻上看书,谢朝渊扫了一眼,是一本前朝志怪传奇。   他在榻边坐下,谢朝泠目光挪过去:“殿下为何坐这里?”   “你喜欢看这种书?”   “有何不可?”   倒是没什么不可以,但从前的东宫太子端方持重、一本正经,是万不可能看这些闲书的。谢朝渊仿佛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嘴角噙上笑。   “殿下笑什么?”   谢朝渊问他:“你不怕我么?”   “为何要怕?”   谢朝泠确实不怕,虽然记忆全无,被这人强行扣在这里,这人又是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但他并非胆小鼠辈,防备虽有,但无胆怯。   而且,他觉得这人大可能知道他是谁,他总有一天能套出话来。   谢朝渊继续笑:“我的琳琅,很特别。”   谢朝泠终于后知后觉品出这句「我的琳琅」其中深意,眸光微顿:“殿下是想要我以身侍你?”   谢朝渊看着他,笑意沉进眼底:“你觉着呢?” 第4章 “好,不跑,保证不跑。”   谢朝泠被谢朝渊一句「你觉着呢」问住了。   谢朝渊虽然在笑,但眼神里那种志在必得的掠夺欲毫不掩饰。这是头狼崽子,心思阴暗,身上血腥气十足,随时都可能扑上来,狠狠咬上他一口。   谢朝泠觉得这有点难办,他得先把人哄好了。   “殿下哪年生的?”   谢朝渊看着他:“琳琅想知道?”   “好奇……”   谢朝渊笑声更低:“本王生于庚子年六月廿四。”   谢朝泠算了算,那也才刚十六,果然是头还没长成的小狼崽,但他不能因此就看轻了这人。谢朝泠道:“我应该比殿下年岁要大些。”   “大也好,小也好,从今以后你都只是本王一个人的琳琅。”   谢朝渊再次重复,语气危险地咬重「一个人」这三字。   太子哥哥温和仁厚、礼贤下士,脸上永远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对待谁人都一样,他是所有人的皇太子,如今却只是他一个人的琳琅。   只能是他的。   这个话题彻底继续不下去,谢朝泠决定装傻,不再接腔,目光又落回手中书册。   屋子里的香料已按着谢朝泠说的,换上甜腻花香,这个味道确实好闻得多。   日光经过雕花窗棂雕琢,映上他半边侧脸,留下斑驳印记,再往下,是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因为谢朝泠专注看书的动作,微微弯出一道优美弧度。谢朝渊目光逡巡下去,顺手捻起案上碟碗中谢朝泠刚吃了一半的点心,扔进嘴里,三两下嚼下肚。   下午,谢朝渊去太后寝宫请安。   乾明帝也在这,说是太后忽然心悸症犯了,皇帝惶惶不安,把一众太医都召来会诊。   太后是赵家人,是赵国公和赵贵妃亲姑母,乾明帝非太后亲生子,但在她跟前养大的,二人母子情分向来不错,虽几年前因册立继后之事生过嫌隙,但在孝道方面,乾明帝向来不敢出错。只不过太后这旧疾犯得过于及时,免不得叫人心下嘀咕。   寝殿里人太多,谢朝渊进去站了一会儿又退出去,碰到正进门来的老三幸王谢朝浍。   谢朝渊拱了拱手,算作打招呼,谢朝浍冷淡点头。   谢朝渊见怪不怪,这位幸王殿下一贯沉默寡言,对谁都不亲近,但比谢朝溶那个蠢货要本事得多,十六岁就去了西北边境领兵,直到半年前因身上负伤不得不回京休养。这人的生母是元后宫里的宫女,生他时难产过身,他从小养在元后膝下,和先太子关系亲厚,先太子出事时他人已在西北,因而未受到东宫谋反案波及。   “幸王殿下和淮王殿下并不亲近。”   回停松斋的路上,跟在身后的王让忽然小声说。   谢朝渊淡道:“你也看出来了?”   王让声音压得更低:“淮王殿下就比幸王殿下早了半刻钟过来,他俩住处离得近,出门时必然碰上了,但未一起来。”   淮王是老四谢朝淇,元后的第二个亲生子。   谢朝渊轻蔑一笑:“岂止是不亲近。”   之前谢朝溶生辰,请了他们这帮兄弟一起去他私庄吃酒,那会儿谢朝浍刚回京,谢朝淇有意与谢朝浍套近乎,谢朝浍直接甩了脸,半点面子不给,一众兄弟都看在眼里。   同是元后养大的,他俩非但不亲近,说不得还有仇。   停松斋里,谢朝泠正在窗边逗窗下鸟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这雀儿原本谢朝渊养在前头,晌午的时候刚派人送来,说给谢朝泠解闷。   雀儿浑身嫩黄毛羽,十分漂亮,怯生生地唧唧叫,谢朝泠觉得好玩,捏着逗鸟棒,玩得不亦乐乎。   王进默默低了头。   他是王让的徒弟,从前偶尔有机会跟着王让一起伺候恪王殿下,也曾远远见过东宫太子,太子殿下克己复礼、沉稳持重,一言一行连最挑剔的言官都寻不出错,与眼前这位歪着身子笑嘻嘻逗弄雀儿的小郎君,判若两人。   那雀儿约莫是被谢朝泠逗烦了,焦躁地在架子上跳来跳去,谢朝泠顺手拨开笼门,雀儿扇着翅膀,迅速钻出笼子,绕着谢朝泠手指飞了一圈,飞出窗外去。   谢朝泠一愣。   他本打算放这雀儿出来在屋子里转一转,这小家伙竟然直接飞出去了。   雀儿飞上了窗外的枝头,还是只雏鸟,上去了竟不敢再下来,又开始在枝头来回跳叫个不停。   谢朝泠吩咐人:“去拿个梯子,上去把它捉下来。”   那些内侍捉鸟时,谢朝泠也走出去,在旁看了一阵,待到那雀儿被捉下重新关回鸟笼子里,下头人要将梯子搬走,谢朝泠忽然出声:“等会儿,把梯子搬到那边墙边去。”   王进问:“郎君您是要……?”   谢朝泠示意:“把梯子搬过去就是了。”   王进不太情愿,话到嘴边,抬眼见谢朝泠眼瞳轻缩仰头目视前方,这副神情让他心头莫名一颤,再不敢说了。   谢朝泠爬上墙头,王进一干人等在墙下劝他下来,谢朝泠充耳不闻。   站在这个地方,他终于能看得稍远一些。   入目皆是飞檐青瓦,宫殿楼阁隐匿在山明水秀间,他所身处的这一方小院,在行宫偏西北角的地方,并不起眼。   谢朝泠若有所思,那种隐约的熟悉感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但脑中思绪完全断片,什么都抓不住。   谢朝泠试着朝前走了一步,墙头十分狭窄,容他一人站立已是勉强,墙下一众下人心惊胆战:“郎君您下来吧,殿下回来要是看到了,会怪罪奴婢们的……”   谢朝泠始终没理人,直到墙下出现谢朝渊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谢朝泠低头看去,谢朝渊就站在下边,仰头目视他,神色紧绷,眼中一分笑意都无。   “下来……”他说。   对视片刻,谢朝泠自墙头跳下。   谢朝渊张开双手将人接住。   这小殿下虽然年岁不大,身板倒是结实,力气也大。被谢朝渊牢牢护在怀中,触摸到他手臂上起伏的肌肉,谢朝泠有些想笑,但谢朝渊将他用力扣在怀里,又让他略微不适。   “我下来了,殿下放开我吧。”   谢朝渊没动,在他耳边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   “你想翻墙逃出去?本王说过了,你要是敢,本王会打断你的腿。”谢朝渊声音压得极低,其中的狠意不加掩饰。   谢朝泠在他怀中艰难侧过头,对上谢朝渊盯着自己的双眼。   那双黑眸里藏着风雨欲来,和几乎压抑不住的戾气。   换做别的人,或许会被谢朝渊这样的眼神吓到,但谢朝泠只是眉头微蹙:“我没想翻墙出去,我出了这里连路都不认识,我能去哪?我上墙头想看看外面而已,看风景不可以吗?”   谢朝渊眸色更沉,显然不信。   谢朝泠很无奈,想了想,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殿下,我说的是真的,真的只是看风景,生什么气。”   谢朝渊猛攥住他手腕。   不等谢朝泠反应,一阵天旋地转后,他被谢朝渊直接扛上肩。   一众伺候谢朝泠的下人还跪在地上,谢朝渊冷声丢下句「全部下去领二十棍子」,扛着谢朝泠大步回了屋。   谢朝泠被扔上榻,谢朝渊欺身压下,一手用力钳制住他下颚,狠狠咬上他的唇。   谢朝泠猝不及防,嘴唇被咬破嘴里尝到血腥味,谢朝渊的舌头抵进来时赶紧一口咬下去。   谢朝渊终于将人放开,眼中猩红一片,低喘气。   他看着谢朝泠被自己咬破的红唇,拇指腹摩挲上去,缓缓拭去他唇上血丝。谢朝泠气不打一处来,又一口叼住他指头,发了狠地咬住不松口。   谢朝渊微眯起眼,眼中神色愈加晦暗。   后头谢朝泠觉得牙酸累到了,终于松开口,谢朝渊的右手拇指已经被他咬出一圈深红牙印,还在渗血。谢朝渊始终盯着他,手伸到嘴边,直接舔去上头的血。   谢朝泠撇开眼,端起手边茶盏漱了漱口,平复下心绪,心平气和道:“殿下究竟想如何?”   “做我的人……”谢朝渊道。   “殿下是想要我以色侍人?”谢朝泠皱眉。   “本王的耐心有限……”谢朝渊沉声提醒他,“你最好不要恃宠而骄。”   谢朝泠看着他,冷不丁问:“要是我偏不从呢?”   “由不得你……”   这小殿下果然一点都不讨喜。   谢朝泠又抬手一模他脸,试图安抚他:“别这么生气,你让我再想想吧。”   他并非不识时务之人,这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王爷,他只是个别人送来邀宠的、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的玩物,与其闹得难看自讨苦吃,不如顺从这人的意思还能少遭点罪。   当然他也不会轻易就将自己卖了,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谢朝渊用力扣住他手腕,掐紧又松开再掐紧,死死盯着眼前人。   僵持片刻,谢朝泠轻揽住谢朝渊肩背,贴近他耳畔软下声音:“殿下,别生气了。”   谢朝渊恶狠狠提醒他:“别再让本王看到你试图逃跑。”   谢朝泠确信了,这人不但疯还偏执,他说自己没有要跑的心思,这人压根不会信。   但只能哄:“好,不跑,保证不跑。” 第5章 “琳琅想做皇后吗?”   辰时。   谢朝渊去乾明帝处请安,刚进门就察觉殿中气氛不正常。   禁军统领在禀报太子被刺失踪案的新进展,前日被押下的围场杂役经过严审,招认了他是被人收买构陷赵国公世子,已在狱中畏罪自戕。   “据杂役丁卯交代,他之前在赌坊输了钱,欠下大笔赌债,月前认识个做酒水买卖的同乡,对方帮他还了赌债,且又另给了他一笔银子,授意他出来指证曾在围场山林中见过赵世子身边人行刺太子殿下,臣等去查他说的那同乡,发现那人前日夜里不巧醉酒落水溺死了,家里人对他在外头做过什么一无所知,但臣等在他家中搜找到一封没头没尾的信,指使他收买杂役丁卯,他妻子提起他早年曾有个结拜义弟,后头走武举发达了据说进了王府,那是她丈夫唯一可能认识的官场中人。”   禁军统领话音落下,谢朝溶按捺不住立刻追问:“王府?哪个王府?”   禁军统领呈上那信和一副画像给乾明帝:“这是按照那妇人口述画出的画像。”   乾明帝皱眉看了一阵,方正脸的长相,看不出特别,于是传给其他人看,谢朝溶迫不及待接过去,也没看出什么来,倒是他才十二岁的胞弟谢朝沂探头过来瞧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我好像见过这人。”   谢朝溶目露精光:“在哪里见过?”   谢朝沂仔细想了想,目光转向谢朝淇:“这人好像是四哥身边的侍卫,我在四哥那里见过。”   谢朝淇皱眉。   谢朝溶磨牙:“老四!”   禁军统领呈上第二样证据:“臣等在那片山林里来来回回搜找了数遍,在太子殿下遇刺的地方附近,找到了这枚掩盖在烂叶下的扳指。”   看清楚那是什么,谢朝淇面色乍变。   谢朝溶厉声道:“好啊!果然是你!这枚扳指分明是你之前从父皇这里讨去的御赐之物,我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乾明帝阴下脸,冷声问谢朝淇:“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朝淇用力握了握拳:“儿臣不知道,这枚扳指确实是儿臣的,儿臣赏赐给了儿臣的侍卫江世,但江世他绝不可能去行刺太子!定是有人要冤枉他,请父皇明鉴!”   “分明是你指使他构陷赵世子,你还有脸狡辩!”谢朝溶趾高气扬,这口恶气他憋了两天,今日可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谢朝淇死死咬住牙根,撩开衣摆跪下地,朝乾明帝磕头:“请父皇明鉴……”   大殿里一时只余谢朝溶的叫嚣和谢朝淇不断磕头的声音,首辅沈重道观察着乾明帝面色,小心翼翼地提议:“陛下,还是先把人传来,当面审问过再行定夺?”   乾明帝沉声:“把人给朕带上来。”   那叫江世的侍卫本就随了谢朝淇一块过来,就在殿外候着,很快被人带进来,跪地争辩:“卑职没做过,扳指之前就丢失了,那信也不是卑职写的,卑职与那人确实有过结拜之谊,后头因为一些事早断了往来。”   “太子失踪时,你在哪里?”乾明帝亲自审问他。   “护卫淮王殿下在围场打猎。”   “可曾进过山林?”   “进过……”   “一个人进去的?”   江世忽然就不吭声了,低着脑袋死死握紧拳头,谢朝淇焦急帮答:“和我一起,我们一起进去的。”   乾明帝冷眼看向他:“可还有其他人?”   “没有……”   “你俩一起进去,没有其他人跟着,进去了多久?”   谢朝淇神色变得莫名慌乱,支支吾吾道:“没、没多久,两刻钟左右。”   “你俩是去林子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怎的这般心虚?”   谢朝溶毫不客气地讥诮:“两刻钟?进去整两刻钟不带其他人?老四,这不像你作风啊?你不是最怕死进进出出都要前呼后拥一大堆人护卫的?怎的这么巧偏偏太子出事那天,你就只带了这么一个人进去林子?”   谢朝淇再次磕头:“父皇明鉴、父皇明鉴,江世他真的是被人冤枉的,那枚扳指之前就不见了,他早跟我说过,定是有人把扳指偷走了拿来诬陷他,父皇明鉴啊!”   谢朝淇第一次在人前这般惊慌失态,一直没吭声看热闹的谢朝渊忽然开口:“那杂役在狱里死了,唆使他的人偏又落了水,却留下了那封信,未免太过刻意了些。”   他话出口,谢朝溶狠狠瞪过来,谢朝渊一脸无所谓,反正他就这个德性,想到什么说什么。   乾明帝眉头紧锁,禁军统领赶忙解释:“臣等无能,杂役丁卯自己撕下了衣裳布条,把自己吊死了,臣等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   “你们怎么看?”   谢朝淇还在磕头喊冤,乾明帝被吵得头疼,问起其他人,但听他这语气,很明显对这事是否确实是谢朝淇指使人做的,并不确信。   谢朝溶恨不能现在就给谢朝淇定罪,赵长明父子以苦主姿态恳求乾明帝彻查事情,沈重道等人亦提醒乾明帝诸多事情还有疑点,须得押后再议,先找回太子才是重中之重。   乾明帝烦不胜烦,命人将江世押下,将人全部赶出去。   出门时,谢朝溶恶狠狠地瞪谢朝淇,撂下狠话:“你给本王等着。”   谢朝淇神色难看至极。   余的人陆续离开,谢朝渊落后一步出来,眼见着谢朝淇赖着不肯走,似乎还想进去跟他们父皇求情,随口提醒他:“父皇现在正头疼,我看四哥你不如先回去算了,留这里反而更惹他不高兴,你那侍卫肯定没人敢随便弄死他,你不必这般担心。”   谢朝淇抬起微红双眼,听出了谢朝渊话里的意思:“那天,你看到了。”   他说得笃定。   谢朝渊笑笑,没有否认:“四哥放心,你自己不和父皇说,我不会说的。”   谢朝淇冷笑:“你和老二不是一伙的?”   “四哥莫要冤枉我……”谢朝渊满脸无辜,“我怎么可能跟二哥一伙的,你不能因为我给他送了两个人,就觉得我投靠他了吧,那天你也听到了,他自己问我讨的,我不给他送过去,他那么小心眼不得记我的仇?我可不敢得罪他。”   “呵……”犹豫之后,谢朝淇拂袖而去。   谢朝渊嘴角笑收敛,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示意王让:“走吧,我们也回去了。”   回停松斋路上,看到园子里秋花开得灿烂,谢朝渊命人去摘了些,王让提醒他:“这花摘下来养不了两日,殿下若是想养花,奴婢带人移栽些去停松斋。”   “不必,让郎君玩两日就够了,再过几日就该回京了。”   谢朝泠果然看得上这些花,欢欢喜喜叫人拿了花瓶养起来。   从前东宫里连这些颜色都很少,后头是谢朝泠将要大婚,才在后院里养了些名贵花花草草,谢朝渊觉得,他的太子哥哥不该过得这么憋屈苦闷。   “殿下今日去了许久,是出了什么事吗?”谢朝泠顺口问。   谢朝渊伸手一揽,拉着谢朝泠坐他腿上。   谢朝泠已经习惯他这黏人劲,懒得挣扎,看出谢朝渊似乎挺高兴的,道:“殿下今日心情挺好。”   “啊,看了出戏。”   他三言两语将方才那一出说了。   谢朝泠听罢,略想了想道:“所以是太子被人行刺落崖不知所踪,二殿下和四殿下都有嫌疑,现在证据指向四殿下,但其实陛下更怀疑二殿下和他母家?”   “琳琅觉得呢?”谢朝渊笑问。   “你知道不是四殿下做的?”   谢朝渊附到他耳边压下声音,语气里浸着笑:“那日我也在林子里打猎,看到老四和他那个侍卫在林中无人处,偷情。”   他刻意咬重最后那两字,呼吸间的热气直往谢朝泠耳朵里钻,谢朝泠抬手揉了揉耳朵,嘟哝:“殿下的兄弟也和殿下一样,嗜好特别。”   “本王跟他不一样……”谢朝渊不以为然,“琳琅试试便知。”   谢朝渊意有所指。   谢朝泠岔开话题:“所以殿下看到是谁行刺太子吗?”   “没看到……”谢朝渊淡定道。   谢朝泠若有所思:“无论是谁做的,如果太子真如你所说落进水中尸骨无存了,那陛下更不会让四殿下背这个罪名,不单是陛下,太子身后势力也不会,他们不会让二殿下一家独大,陛下会留着四殿下制衡二殿下,四殿下毕竟是元后之子,身后还有旧东宫势力。”   “我的琳琅真聪明。”谢朝渊夸他,他其实没说太多,只三言两语谢朝泠就已经自己分析出朝中局势。   “那你呢?”   谢朝泠看着他:“殿下也是皇子。”   谢朝渊笑笑道:“我娘是西南小国进贡来的舞女,养母出身也不高,琳琅觉得我能跟他们争?”   “殿下岂是这种妄自菲薄之人?”   谢朝渊抬手,手指缓缓摩挲谢朝泠下颚线:“琳琅想做皇后吗?”   谢朝泠摇头:“哪有男子做皇后的道理?”   “本王说有道理便有道理……”谢朝渊眼中笑意退去,那种晦暗郁色重新覆上,“琳琅,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他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也包括面前这个人。   谢朝泠没接话,顺手捻了枝他才插好的花出来,递给谢朝渊。   谢朝渊盯着他眼睛。   谢朝泠逗他:“想那么多做什么,花不好看吗?殿下别板着个脸了,再笑一个呗。”   谢朝渊没动,谢朝泠自己先笑了。谢朝渊扣住他手腕,将人压进榻中,亲吻落下。   谢朝泠自知挣脱不开,顺从闭起眼。   花瓣在俩人胸口碾碎,幽香沁人。 第6章 “谁要是多看你两眼,本王便挖了他眼睛。”   之后几日,停松斋相安无事。   每日清早,谢朝渊去乾明帝那请安回来,路过园子都会摘些鲜花带给谢朝泠。谢朝泠喜欢这个,不几日就把自己屋子点缀得多了许多鲜活生气。   只要他不生出逃跑的心思,谢朝渊乐得满足他所有。   谢朝渊的举动逃不过其他人耳目,这日从乾明帝处请安出来,谢朝溶特地叫住他,阴阳怪气问:“六弟又要去园子里摘花?本王真是好奇,停松斋里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美人?值得六弟这般花心思,每日亲自去摘鲜花讨美人欢心?”   谢朝溶这人不但蠢,心胸还极其狭隘,上回因为送人之事被乾明帝教训,他疑心谢朝渊是故意的,记恨上谢朝渊,更别提行刺太子那事,谢朝渊还明里暗里地当众帮谢朝淇说了话。   偏他又舍不得那刚得到的美人,已先派人将美人送回了京中王府,对着谢朝渊却是横竖看不顺眼。   谢朝渊不以为意,笑笑说:“确实是美人,弟弟我心尖上的美人,二哥不会懂的。”   谢朝溶讥诮道:“我竟没发现,六弟原也是个风流多情种。”   谢朝渊看中了一朵开得正妖娆的木芙蓉,顺手折下,与谢朝溶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远处谢朝浍晃眼瞧见这幕,停下脚步。   木芙蓉开得随处可见,他亦折下一朵,捏在略粗糙的指腹薄茧间,垂眼看着,半晌没动。   身后侍卫喊他:“殿下……”   “兄长当年最喜爱的花,便是这木芙蓉。”谢朝浍的声音低得近似不可闻。   长久沉默后,谢朝浍将花捏进手心里,眸色微黯,沉声问身后人:“巴木,你说为何太子的马会忽然受惊?听闻那马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战马,一支冷箭而已,何至于就让它惊吓到发疯冲出山崖?”   叫巴木的侍卫低下声音:“时也命也,或许是太子殿下运气不好,殿下无需多虑。”   谢朝浍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停松斋……   谢朝泠无聊靠在榻上独自下棋,他倒是想找人陪他一起,奈何一屋子人只有一个王进懂点皮毛,且棋艺有限,一盘棋不到半刻钟就被他杀了,着实没意思。   听到谢朝渊进门的脚步声,谢朝泠转过头,眉开眼笑:“殿下下棋吗?”   谢朝渊坐过去,将刚摘来的花递给谢朝泠,顺手执起黑子:“琳琅好兴致……”   谢朝泠让人去窗外剪了些枝叶来,与那些娇艳花朵插一起,再将棋子分拣开:“殿下陪我下一局吧,如若我赢了,我能不能去前院看看?”   谢朝渊不置可否:“原来琳琅打的这个主意,那若是本王赢了呢?”   谢朝泠抬眼看着他,眸中带笑:“随便殿下如何。”   东宫太子棋艺超群,几个太傅中有玩了一辈子棋的都曾做过他手下败将,这点谢朝渊知道,谢朝泠自己却不知。   谢朝渊让人奉来热茶,示意谢朝泠先。   两刻钟后,谢朝渊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干脆认输:“琳琅赢了……”   “殿下说话算话么?”谢朝泠笑问他。   谢朝渊道:“本王几时答应过你的条件?”   谢朝泠一噎,怎么还耍赖……   谢朝渊随意笑笑:“想去前头看看?”   “不行吗?”   “今日不行,过两日再说。”   皇帝寝宫。   谢朝淇又一次被挡在门外,内侍低眉顺眼转告他乾明帝的话:“陛下口谕,请淮王殿下回去闭门思过,若无要事,不得再踏出寝殿。”   “本王有要事!本王怎么没有要事!你给本王滚开!本王要见父皇!”谢朝淇大喊大叫,欲要硬闯进去。   已经整四日了,乾明帝不肯再见他,甚至他来请安都被拒之门外,谢朝淇担心还在狱中连消息到打听不到的江世,心急如焚。   外头的骚乱到底惊动了乾明帝,内殿传来乾明帝的咳嗽声,再之后是他厉声呵斥:“滚进来!”   谢朝淇大步进门,红着眼跪下地:“父皇,儿臣的侍卫真的是被人冤枉的,他真的没那个胆子行刺太子,父皇您不要被那些奸诈之人蒙蔽了双眼……”   “一个侍卫而已,值得你这么三番两次跑来求朕?你是为的他,还是为的你自己?”   被皇帝凌厉目光盯上,谢朝淇嗫嚅说不出更多的话,颠三倒四还是那句他的侍卫是冤枉的。   乾明帝冷冷盯着跪在地上不成器的儿子,气怒难消。   他的这些个儿子,一个两个什么花花肠子他又岂会不知,行刺谋害太子再栽赃别人,谢朝淇不敢做,谢朝溶那个蠢东西做不到这一步,如今太子生死未卜,案情再无进展陷入死局,赵氏咄咄逼人,太后以孝道压他,他这个皇帝做得憋屈,如何能不恼火。   “父皇,您放了江世吧,他真的是无辜的……”   谢朝淇哽咽哀求。   乾明帝问:“你要朕放过他?”   谢朝淇用力磕头:“求父皇、求父皇了。”   “你下去吧,回去闭门思过,不要再来。”乾明帝彻底冷了声音。   “父皇……”   “下去!”   谢朝淇还想求情,触及乾明帝眼中不加掩饰的厌弃,身子一抖,再不敢说了,灰溜溜退下。   乾明帝面色愈加难看,汪清适时给他奉上茶,小声劝道:“四殿下是糊涂了,陛下莫要动怒。”   这老太监在乾明帝跟前伺候多年,深谙乾明帝心思和喜好。   乾明帝瞧他一眼:“你可是知道什么?”   汪清垂眸:“奴婢也只是听过些关于四殿下和他那侍卫的风言风语,怕扰了圣听,不敢随意议论。”   乾明帝阴下脸。   谢朝淇对那侍卫态度过于古怪,即便行刺之事与之无关,那侍卫都不能再留。   两日后,沿崖下水流寻找太子多日的禁军那头传来消息,太子殿下找到了。   消息传回,皇帝正召群臣商议事情,当下欣喜若狂。   众臣面上皆道皇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至于心下怎么想,那又是另一回事,遗憾暗恨者绝不在少数。   “说是太子殿下当日被湍急水流冲到下游河岸,被当地村民救上岸后一直昏迷不醒,禁军找到殿下时,殿下依旧在昏睡中,至今未醒。”   王让小声与谢朝渊禀报刚打听来的消息,谢朝渊似笑非笑:“找着了?昏迷不醒?”   “是,人已送回行宫来,陛下亲自去看过了。”   谢朝泠倚在窗边,又在无聊逗那只雀鸟,但不敢再将之从笼子里放出来。   谢朝渊回头看他一眼,问王让:“还有呢?”   王让压低声音:“陛下只带了他最信任的两位太医过去给太子殿下诊治,未让其他人去看殿下,恂王殿下想去探望,被陛下叫人拦在了门外。”   谢朝渊好笑道:“这是连谢朝溶那个草包都不尽信这事,去一探虚实了,陛下以为这样能骗过谁?”   “能骗过谁不重要,陛下一言九鼎,他说太子殿下回来了,那便是回来了,只要储君位置上还占着人,其他人就没有理由抢,陛下是想维持眼下局势现状。”   谢朝泠放下逗鸟棒,伸了伸懒腰,顺嘴接话道。   谢朝渊一挥手,王让领着屋中人退下。   他一个眼神示意,谢朝泠过来,乖顺坐到他腿上。   “今日带你出去停松斋看看,去吗?”   谢朝泠眼睫动了动:“真的?”   从停松斋前院出去,跨过一座拱桥,再拾阶而上,是一座三层高的临水小筑。   这一带地处行宫最偏远的西北角,是谢朝渊自己选的,别的人都不爱住这边,很是冷清。谢朝泠戴了帷帽,被谢朝渊牵着走,路上偶尔才遇到一两宫人,皆与谢朝渊见礼,不敢抬头看他们。   上到筑台无人处,谢朝泠将帷巾撩起一半,问谢朝渊:“殿下为何要我戴这个?”   “不想让人看到我的琳琅。”   谢朝渊贴近他耳畔说:“谁要是多看你两眼,本王便挖了他眼睛。”   谢朝泠觉得这小殿下简直不可理喻。   “殿下屋里伺候我的那些人呢?也要挖了眼睛么?”   谢朝渊冷道:“他们不敢放肆看你,谁要是敢,那就挖了。”   谢朝泠回忆了一下,王进那些人确实从不敢直视他,原来如此。   “殿下这样,别人都怕你。”   “琳琅说过不怕。”谢朝渊顺手帮他将被风吹下的帷巾又撩起些,露出其后谢朝泠清俊眉目。   谢朝泠道:“殿下这样的,真做了皇帝,那也是个暴君。”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那琳琅就做个贤后。”   话不投机半句多。   谢朝泠目光落向前方,行宫依山而建,西北角这边是整座行宫地势最高的地方,这座筑台尤其,虽只有三层高,却能将行宫尽收眼底。   清早山岚叠嶂、云雾缭绕,琉璃瓦的重檐殿顶隐映其间,仿若不真实。谢朝泠轻眯起眼,心头倏忽滑过的念头尚未想明白,谢朝渊凑近问他:“喜欢这里吗?”   谢朝泠随口道:“喜不喜欢有何区别?别处殿下也不会让我去,而且殿下不是说,再几日就回京了吗?”   谢朝渊手环上他腰,语气危险:“你还想去哪里?留在本王身边不好吗?”   谢朝泠轻出一口气,抬手拍拍他手背:“不去,哪都不去,殿下别担心。”   谢朝渊收紧手臂:“琳琅,我说过了,我耐心有限,如今是在行宫里,我不跟你计较,待回去王府,你跑不掉的。”   低哑嗓音就在耳边,谢朝泠心下不快,嘴上只能顺着他:“殿下,你都说了会打断我的腿,我哪里还敢跑?”   被谢朝渊盯上,谢朝泠神色不动,无声与他较劲。   半晌,谢朝渊鼻尖轻蹭他面颊,放缓声音:“听话……”   作者有话说:   一、先太子,元后嫡长子   二、恂王谢朝溶,母赵贵妃   三、幸王谢朝浍,母元后宫女,难产死,元后养子   四、淮王谢朝淇,元后次子   五、太子谢朝泠,继后【原为德妃】李氏生   六、恪王谢朝渊,亲娘百翎国进贡舞女,养母丽嫔张氏   七、宁王谢朝沂,赵贵妃幼子 第7章 “六弟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暴戾。”   三日后,御驾返京。   天未亮停松斋就已忙碌起来,下人忙着收拾东西装车,醒得太早谢朝泠精神倦怠,用过早膳后抱着茶盏靠软榻里发呆。   谢朝渊去请安回来,他依旧是这副神情恹恹的模样。   谢朝渊顺手喂了块甜糕到他嘴边:“不舒服?”   谢朝泠打哈欠:“什么时候能走?从这里回京要多久?”   “太后和那些后宫娘娘们动作太慢,估计得辰时之后才能上路,黄昏时应当能到京中,路上受罪些,到王府就舒坦了。”   谢朝泠可有可无地点头,反正在哪里他也一样不能出门。   外头人进来禀报,说车子已经准备好,陛下那头刚派了人过来催。   “陛下这是等不及要回京了。”   谢朝渊话说完,帮谢朝泠戴上帷帽系紧绸带,再伸手一捞,将人打横抱起。   谢朝泠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他脖子,生怕谢朝渊把自己摔了。   “殿下你力气够不够啊?我自己能走……”   谢朝渊没理人,抱着他大步出门。   谢朝泠悄悄松了口气,这小殿下身板果然结实不虚,抱着他走路半点不吃力。   亲王马车停在后院中,谢朝渊已命人在车中铺上柔软毛褥子,好让谢朝泠这一路上能舒服些。   “我和殿下坐一个车?”谢朝泠问。   “不然你还想去哪?”   谢朝渊将人放下,自己也坐上车,伸手一拨他脸:“困了就睡一觉,有本王在不会有人来扰着你。”   辰时,浩浩荡荡的车队跟随御驾排成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皇太子车辇就在御驾之后,车门窗紧闭,挂上厚重毡布遮光,凑近了也瞧不见里头分毫,更别提车辇周围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护卫。   谢朝溶掀开车门,朝前看了一眼,冷笑:“父皇宁愿自欺欺人,也要占着储君位置,还连老四都保下了,本王就有这么不得他老人家的心吗?”   过来与他说话的赵长明低声提醒:“殿下慎言……”   谢朝溶斜眼睨过去:“舅舅,这回我们分明是被人坑了,最后在父皇那里却落不到好,你还带着表哥负荆请罪卸了职,你们就不憋屈吗?”   赵长明淡道:“陛下不信任我赵氏,只怕依旧疑心赵氏是策划这次行刺之事的元凶、先前的自污也是为摘除嫌疑,如今是没有证据,拿我们没办法,又有太后娘娘施压,才轻拿轻放了,太子毕竟是在东山围场出的事,东山营推卸不了责任,我和文清确有失职之嫌,免得陛下厌弃,主动卸职以退为进反倒好些。”   谢朝溶分外不甘心,虽赵长明父子俩卸职后,东山营其实依旧是他们囊中之物,但被人坑了却没捞着好,委实叫人郁愤。   “这事既是老四做的,死的偏只有他那侍卫,父皇竟也不追究了,他老人家岂能如此偏心?”谢朝溶嘟嘟囔囔地抱怨。   赵长明没再接腔,透过半阖的车窗看向外头,精明老辣的双眼里滑过深意。   事情确实不是他赵氏所为,那就一定是淮王做的吗?未必。   赵长明离开后,谢朝溶实在憋得慌,又掀开门,不耐烦问外头人:“都几时了,到底什么时候启程?”   “殿下稍安勿躁,只等陛下那头下令就出发。”下人小心翼翼答。   谢朝溶嗤了声,转眼间看到谢朝渊的车过来,心思一转,吩咐人:“去给本王将恪王叫来。”   谢朝渊半晌才姗姗来迟,懒洋洋地跟他问安:“二哥可是有事?”   谢朝溶坐在车中没动,抬了抬下巴讥诮道:“老六,你这车可当真严实得和东宫那位的车辇一个样,怎么,你车上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谢朝渊撩起眼皮子,冷淡道:“二哥说笑了,不过是弟弟那美人身子弱,受不得风寒罢了。”   谢朝溶还想再问,谢朝渊拱了拱手:“二哥若无要紧事,弟弟先失陪了。”   之后便不等谢朝溶答应,直接回去了后头他自己车上。   谢朝溶咬牙切齿,这群混账,没一个把他这个长兄放在眼里!   谢朝渊上车,谢朝泠正看书,被谢朝渊抽走书册扔到一旁:“别看了,一会儿启程了,颠得难受,不如睡一觉吧。”   谢朝泠皱眉,觉得这小殿下过于霸道了些,但被谢朝渊盯着,想想还是不惹他了,侧过身换个舒服姿势,闭眼半躺下。   谢朝渊靠近过去,伸手将人揽进怀。   车动起来后谢朝泠果然觉得不舒服,好在有谢朝渊这个肉垫在,勉强还能忍,于是在不断颠簸中沉沉睡去。   直到晌午之时,乾明帝口谕停车休整二刻。   谢朝泠还没醒,谢朝渊下车,叮嘱人准备膳食。   远远看到后头淮王府的车子低调汇入车队,谢朝渊眼瞳轻缩,问王让:“淮王怎么这会儿才来?”   王让低声道:“淮王殿下清早亲自去葬了他那侍卫,耽搁了。”   谢朝渊闻言轻蔑一笑:“他这会儿胆子倒是大了。”   太子被刺案查无可查,所有证据都指向谢朝淇的侍卫江世,所以江世死了,在牢里写下血书后自尽,认下是他行刺太子,因不忿淮王的嫡子身份被取代丢了储君位,擅自谋划了这一出事情,淮王并不知情。   无论这封认罪血书有多少说服力,至少乾明帝认可了,一力顶住了来自太后和赵氏党羽的压力,强硬保下了谢朝淇。   死一个江世无足轻重,半点身家背景没有的孤儿,死也只是死他一人,没有谁会可惜。   谢朝淇为他收了尸葬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内侍将热茶送上车,谢朝淇浑浑噩噩没反应,内侍低声劝他:“殿下节哀,来日方长。”   谢朝淇眼睫缓缓动了动,哑道:“没有了,没有来日了,江世死了,该死的没死,只有我的江世死了……”   江世是为了他,为了保住他,在他父皇授意下不得不扛下那莫须有的罪名。   谢朝溶和赵氏,从今以后他与他们不共戴天!   谢朝泠睡了一觉闻到饭菜香醒来,起身时觉得有些闷,窗户却推不动,透过模糊窗纸,能看到谢朝渊在车下正与人说话。   他盯着谢朝渊侧脸看了一阵,暗道这恪王殿下别的不好,只看脸的确是个大美人。再又笑笑,目光落向对面另一人,忽一怔。   那应当是个官家子,但不知为何谢朝泠瞧着分外眼熟,空白一片的记忆里却找不出答案。   谢朝渊也没想到李桓会主动来与他搭话,虽然瞧这人脸色,就是来找茬的。   “恪王殿下好兴致,听闻殿下最近收了个美人喜欢得紧,这是回京都要亲自带在车上盯着吗?”   对方说话时目光死死盯着谢朝渊的车辇,似乎在探寻什么,毫不客气且无半分敬意。   谢朝渊倚在车边,嘴角噙着笑,但笑不进眼底:“本王的事情,何须与你交代?”   这个李桓是谢朝泠母家表弟,谢朝泠的伴读。   李氏是武将世家,可惜家中有能耐的大多交代在战场上,继后两年前业已病逝,若是这遭太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李氏即将彻底没落,如李桓这样没大出息的子孙,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样的人,谢朝渊从来就不将之放在眼中。   他和李桓打过一架,那还是好几年前,谢朝泠刚做太子之时。   他将自己亲手猎到的一张完整银狐皮送去给谢朝泠,东西进了东宫,但未到谢朝泠手上,被李桓这厮给故意弄毁了,那时的他还不懂掩饰自己脾气,气怒下将李桓打得吐血不能起。   他被乾明帝罚跪罚禁闭,他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当时谢朝泠眉头轻蹙,说的那句:“六弟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暴戾。”   从此他成了东宫不受欢迎的客人,和他的太子哥哥渐行渐远。   李桓沉下脸,还欲说什么,谢朝渊手里未出鞘的剑猝不及防架上他肩膀。   谢朝渊依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看似手上未使力,但李桓很明显感觉到肩膀上沉甸甸往下的力道。触及谢朝渊眼中毕露的冰冷杀意,李桓脚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谢朝渊是真的想杀了他。   谢朝渊冷冷目视眼前人,薄唇轻吐出字:“滚……”   车内谢朝泠看了全程,待到谢朝渊亲自端着膳食上车来,笑吟吟地问他饿不饿,才揉了揉脸,回过神。   “殿下方才与人吵架了?那是什么人?”   “不相干的人……”谢朝渊淡声道,示意谢朝泠吃东西。   “不相干的人殿下为何要动怒,还动上剑了?”   谢朝渊抬眼看他:“琳琅觉得我这样如何?”   谢朝泠想了想,道:“若是他惹到你了,那就教训他,殿下开心就好。”   “我若是杀了他呢?琳琅会觉得暴戾吗?”   谢朝泠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细嚼慢咽:“那要看他是怎么惹到你了,若确是他不对,杀了便杀了,但杀人的前提是你得能自保,若是因为杀他把你自己赔进去,那便得不偿失。”   谢朝渊一笑:“琳琅说是便是。” 第8章 “……你轻点吧。”   酉时末,恪王府府门大开。   因为路上耽搁了时候,到京时暮色已沉,谢朝渊没有跟着御驾去宫中,亲王仪仗直接回府。   这座王府地处皇宫西南面,五年前谢朝泠册太子,诸子封王,谢朝渊那会儿十一岁,便已出宫建府搬来了这里。   马车入府,至谢朝渊起居的东路惜乐堂才停。   谢朝泠下车,四处瞧了一眼,这里也和停松斋一样,看起来冷冷清清,这小殿下明明才十六岁,他自己连带着伺候的下人一个个的却都无甚鲜活气,让谢朝泠分外不适。   “我以后住这里么?”   “有何不可?”   谢朝渊牵住谢朝泠一只手:“进去看看……”   这边是王府东路的第三进院子,谢朝渊平日的居所,正房一共五间,中间一,东西各二暖阁,分里外间。   “我以为殿下会另外给我安排个院子住。”谢朝泠道。   谢朝渊笑笑说:“为何要另外安排个院子?本王住东暖阁,西边本就是留给王妃的,你安心住着便是。”   谢朝泠不以为然:“既是王妃,殿下敢将我的名字上报朝廷、明媒正娶吗?”   “琳琅想要的是这个?”谢朝渊未被他将住,反而一本正经答应,“会有那一日的。”   谢朝泠觉得谢朝渊这是在痴人说梦,没再理他,推开西暖阁的门进去看。   谢朝渊先已命人打扫布置了这边,按照谢朝泠喜好燃上甜香,用鲜花点缀屋子,谢朝泠没什么不满意的,与谢朝渊道谢。   “浴房在西厢房那边,一会儿用完晚膳带你过去。”谢朝渊提醒他。   坐了一整日的车,谢朝泠又累又饿,浑身乏得厉害,懒得多想,点点头:“有劳殿下了……”   戌时六刻,吃饱喝足,谢朝渊领谢朝泠去浴房。   谢朝渊好享受,西厢房几间屋子全部打通,合成一间浴房,白玉石砌成的池子占了半边屋子,水是活水,热气腾腾。   明知谢朝渊心思,谢朝泠在他面前依旧坦荡,不需要人伺候,自若脱下衣裳,步入浴池中。   热水抚去全身疲乏,谢朝泠靠着池壁坐下,闭起眼,心神逐渐放松。   谢朝渊被他的肩颈线条吸引目光,在他身后跪蹲下,手指轻轻一绕,卷起谢朝泠微湿的发尾。   “琳琅,你这样,是在故意引诱本王吗?”   谢朝泠昏昏欲睡,听到这句慢一拍才回过味,无言道:“殿下多虑了……”   谢朝渊低声笑,太子哥哥这脾气,也不知该说是心太大还是太好说话。   “本王帮你擦背。”   谢朝泠本想说不用,哪好意思劳烦恪王殿下亲自动手,但被谢朝泠手法极佳地推揉几下肩颈,坐车坐得酸痛不已的地方立刻感觉好了不少,于是也不挣扎了。   “没想到殿下还会做这伺候人的活。”他随口说,做得还挺好。   谢朝渊解释:“陛下头疾症缠身,本王跟太医学了些皮毛,偶尔帮他老人家按一按,若非如此,哪能哄得他老人家高高兴兴,纵容本王在外胡作非为。”   忽略谢朝渊后面那句,谢朝泠顺嘴夸他:“殿下是个孝子。”   身上舒服了,谢朝泠愈发觉得困,为转移注意力,转身趴到浴池边上,仰头看谢朝渊。   谢朝渊也在垂眼看他。   水汽氤氲中,谢朝泠微红的面庞格外昳丽,叫他移不开眼。   一开始,他只是想要他的太子哥哥也看到他,后来,他想将这人独占,让这人只属于他。   谢朝泠不需要做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只做他一个人的琳琅就好。   被谢朝渊这样盯着,谢朝泠暗道不妙。   “殿下,你在想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谢朝渊反问他。   谢朝泠略一犹豫,说:“殿下,要不你还是另给我安排个住处吧,听闻你府上美人众多,只我跟你一块住那不是给我惹麻烦吗?且日后你宠幸人时,我就在隔壁听着,岂不尴尬?”   谢朝渊一手掐起他下巴,眼神危险:“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   “就是不肯待在本王身边是吗?”   谢朝泠心道要遭,谢朝渊已扣住他手腕,将他从水中用力扯起。   “殿下……”   小狼崽的气息欺近,恶狠狠咬牙:“这里是恪王府,你逃不掉了。”   不给谢朝泠拒绝的机会,谢朝渊将他摁在冰冷的白玉石板上,俯身亲吻上去。   这不是谢朝渊第一次亲他,但谢朝泠很明显感觉到了这横冲直闯的亲吻中掺杂的戾气,他浑身赤裸被压在谢朝渊身下,逃无可逃。   嘴唇里很快尝到血腥味道,谢朝泠一口咬下去,谢朝渊舌尖吃痛,不肯将人放开,亲吻更深更急促。   在窒息之前,谢朝泠终得侧过头,不断喘气。   “殿下一定要这样吗?”他哑声问。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谢朝泠这会儿不但脸被热气蒸得泛红,眼睛也红了。   谢朝渊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朝泠,太子哥哥一贯是春风和煦、成竹在胸的,脸上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仿佛戴着一层面具,看似好亲近,实则疏离于所有人之外。但是现在,他一丝不挂躺在自己怀中,因被欺负而委屈得眼角泛红,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皇太子。   谢朝渊盯着他,内心那头被禁锢已久的猛兽就要挣破囚笼而出。   “殿下一定要这样吗?”   谢朝泠重复问他,微红双眼中泛起点点水光,鼻尖也红了,略靠左侧一小点痣,仿佛完美画卷上一笔点睛,勾人异常。   谢朝渊低头,亲吻落上去,再往下,又一次吻上谢朝泠的唇。   谢朝泠没再咬人,闭起眼,眼睫不断轻颤,任由谢朝渊亲他,不给回应。   身下人身体紧绷,谢朝渊停下动作,贴着他唇畔哑道:“琳琅,成为我的人,可以吗?”   谢朝泠没有睁开眼,含糊吐出声音:“我说不可以,殿下就会放过我吗?”   “不会……”   谢朝泠再不说了,用沉默无声抗拒。   谢朝渊抬手,拇指腹缓缓摩挲过他嫣红还泛着血丝的唇,眸色更沉。   绸巾裹上谢朝泠身体,谢朝渊将人抱起。   谢朝泠长发披散下,遮住他的脸,他靠在谢朝渊怀中没动,听到谢朝渊心跳的声音,强劲有力,一下又一下。   他知道自己今晚逃不掉了。   将人扔上床,谢朝渊身体压下,谢朝泠伸手抵住他肩膀,喉咙滚动:“一定要今晚吗?”   谢朝渊握住他手,到唇边轻轻一碰:“从你第一天来本王这里,就该知道早晚会有这一日。”   谢朝泠试图争辩:“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被人强送给你的。”   “你不乐意?”   谢朝泠想说他不乐意,话到嘴边没出口。   以谢朝渊这疯劲,说不乐意纯粹自讨苦吃,他可能会立刻被这头狼崽子啃得渣都不剩。   被谢朝渊盯着,谢朝泠心思转了数转,最后自暴自弃撇过脸,闭了眼。   谢朝渊的气息落在颈边,即使闭着眼,谢朝泠也能感觉自己仿佛被吐着信子的蛇盯上的猎物,随时会被拆吃入腹。他本能想逃,但逃无可逃。   “琳琅,你在紧张么?”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被谢朝渊捏着脸转回去,谢朝泠脑子里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出鞘的短刀抵上了谢朝渊腹部。   那是谢朝渊的刀,他一直搁在枕边,谢朝泠在方才被扔上床时将之摸到了手中。   谢朝渊目光落下去,顿了顿,黑沉双眼中看不出情绪。再抬眼,对上谢朝泠虽极力掩饰,依旧看得出略惊慌的目光。   这是谢朝泠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谢朝泠知道他不该这么做,他这是行刺,很可能小命不保,但在刚才那一个瞬间,本能战胜了理智,所以现在刀已经在他手中。   被谢朝渊盯着,谢朝泠咽了咽喉咙:“殿下,这是你逼我的。”   对峙片刻,谢朝渊忽然笑了,手握住刀刃,强硬将之从谢朝泠手中抽出。   看到谢朝渊握成拳的手指间渗出血迹,谢朝泠心头一跳,脱力松了手。   “喜欢这刀,之后送你。”谢朝渊浑不在意还在滴血的掌心,将刀扔下地。   “琳琅这样,我从未见过。”谢朝渊道。   他从未见过,他的太子哥哥这般惊慌失措,谢朝泠这样,他觉得,有趣极了。   “你手受伤了,得包扎。”谢朝泠小声道。   谢朝渊勾唇:“琳琅是在担心我?”   谢朝泠恨不能扇这人一巴掌,对牛弹琴、冥顽不灵。   虽记忆全无,谢朝泠觉得自己定不是个脾气好的,这小殿下若是他弟弟,这般讨人厌,他定要将人狠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可惜这人是高高在上的亲王,他没法动手。   谢朝渊卷起原本裹住谢朝泠身体的绸巾,漫不经心在手掌上缠上一圈,始终盯着身下人。   谢朝泠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再次撇过脸,不想看他。谢朝渊的气息重新落下,语气温柔且宠溺:“琳琅别怕……”   亲吻落到颈侧,谢朝泠彻底放弃了,低下声音:“你轻点吧……” 第9章 小殿下这般厚颜无耻,他甘拜下风。   床帐落下,屋中只余一盏琉璃宫灯,半明半灭笼着帐后纠缠一起的身影。   谢朝渊撩开谢朝泠遮住半边脸的长发,亲吻落下,一声一声唤他:“琳琅、琳琅.…..…”   谢朝泠闭眼。   猎物就在身下无处可逃,谢朝渊耐性十足,嘴唇一寸寸游移,吻遍谢朝泠全身每一处敏感,挑逗他身体里压抑的欲望。   谢朝泠从未经历过这个,那双温热干燥的唇细细密密地吻他,喉结被咬住时让他仿佛有种被猛兽叼住脖子、随时可能丧命的错觉,然而这人只是用舌尖舔吮,那种难以忽略的酥麻痒意终究带出了他浑身的燥热。   他的身体仿佛不是他的,被身上人肆意逗弄,本能反应完全不受控制。   谢朝渊的吻继续往下,在谢朝泠脖颈、锁骨间留下道道红痕,衬在他皙白皮肉上,犹如朵朵绽开的情欲的花。当乳粒也被咬住,刺激叠加,谢朝泠脑中终于有什么,轰一声炸开。   身体里的感觉过于强烈,他难堪别过脸,死死咬唇,又被谢朝渊强硬将脸转回来,小混蛋低哑声音欺上:“舒服是么?别躲。”   谢朝泠闷声道:“别弄了.…..…"   谢朝渊在他耳畔低声笑,愈加恶劣变本加厉地弄他。   被这人又咬又揉又捏,小巧的两侧乳粒很快充血挺立,湿漉漉颤颤巍巍立在不断起伏的白皙胸膜上,谢朝泠实在受不住,伸脚想踢谢朝渊,被谢朝渊掐住他大腿内侧的软肉用力按下。   谢朝渊抬头,谢朝泠浑浑噩噩睁开眼,对上这人浓黑双眼中势在必得的光亮,心尖一颤。   “嗯——“   脆弱的茎物被谢朝渊含进嘴里,毫无准备的谢朝泠失声尖叫,快感急遽累积,终于崩溃。他好像从没这样狼狈过,拼命咬紧牙根,想要将那些不受控的声音咽回,却是徒劳,最后只能一手捂住嘴,喘息呻吟依旧不断从手指缝间漏出。咸涩味道蔓延在唇齿间,谢朝渊加快了嘴上动作,眸色沉郁,抬眸不转睛地盯着身下人。   谢朝泠已陷入彻底情欲中,迷离双眼中尽是水色氤氲,眼尾一抹红,如胭脂晕开,鼻尖挂着汗珠,滚过那一粒诱人的小痣,再滚进微启不断喘息的嫣红唇间。   高潮来得又快又猛,谢朝泠猝不及防,激烈喷射在谢朝渊嘴里,泄了第一回 。   恍恍惚惚望向将他逼迫至此的小殿下,谢朝渊面不改色滚动喉咙,将嘴里东西尽数咽下,唇角亦有沾上的谢朝泠的黏腻白浊,淫靡非常。   谢朝泠生平头一次这样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谢朝渊笑得邪肆,不在意地伸舌一舔唇角,弯腰凑近谢朝泠耳边说:“好甜。”   谢朝泠别开脸,含糊吐出声:“殿下过于孟浪。”   谢朝渊的亲吻压下,舌尖蛮横撬开他嘴唇,纠缠起他的舌,不断碾磨舔舐,再探过深喉,咸腥味道充斥满口腔,谢朝泠受不了这味儿,挣扎想要摆脱,被谢朝渊死死压住。   谢朝渊手贴在他后背,似是安抚又似逗弄,不断揉捏按压他椎骨,沿着起伏线条往下,直至没入尾椎。   一股特殊的清香味忽然沁入鼻尖,不待谢朝泠反应那是什么,冰凉黏腻的脂膏已经贴上他身后隐秘的穴口。谢朝渊轻轻拨弄那一处,一根手指压了进去。   “不要……”   谢朝泠无力地抗拒,谢朝渊充耳不闻,手指挤进去一根一根增加,开拓揉按那紧致湿热的销魂处。   他衣衫完好,只抽了腰带,身下那一柄沉甸甸地抵上,谢朝泠感觉到了,呻吟声中带出哽咽,谢朝渊吻他的唇,坚定推进了他身体里。   甚至没有给谢朝泠反应的机会,谢朝渊将人拢在怀中,全根退到穴口,再用力撞进去,快速顶弄起来。   谢朝泠快要疯了,最敏感的地方被不断摩擦,陌生的极致快感占据了他的理智,他从来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竟是这般滋味的,实在是、实在是…...   湿软的穴在脂膏作用下被插出水来,淫靡汁液不断随着谢朝渊的动作被带出穴口,下体黏腻得一塌糊涂。   谢朝泠抑制不住呻吟,摇头想要抗拒,身体却诚实地迎合起身上人的动作。   谢朝渊眼瞳幽沉,始终紧盯着身下人,将谢朝泠所有细微的反应都看在眼中。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未失去理智,只轻喘气,努力地克制自己。   谢朝泠闭起眼,崩溃哽咽。   当察觉到体内那物胀得更大,股股热流射出,仿佛给自己身体打上了什么印记,谢朝泠已彻底无力拒绝,第二次泄出,瘫软在被褥上,嗓子哑得连吞咽都困难。   宫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黑暗中只有俩人交叠的喘息声。许久,谢朝渊贴近谢朝泠耳边,低声呢喃:“哥哥。”   谢朝泠眼睫颤了颤。   眼角挂着泪花,一句话说不出。   后头谢朝泠被折腾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似乎又被谢朝渊抱去浴房清洗了一回,之后便陷入昏睡中。   谢朝渊没叫人来点灯,黑暗中盯着谢朝泠熟睡后还泛着红潮的面庞,将人揽紧进怀中。   一夜无话。   天光大亮,透进床帐的日光拂过面颊,谢朝泠察觉到些微痒意,逐渐转醒。   身上没什么黏腻感,但稍一动,便觉腰身酸痛难忍,他倒吸口冷气,彻底清醒了。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所有细节都清晰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谢朝泠抬手,手臂横挡住双眼,自暴自弃想要掩耳盗铃。   很快有人发现他醒了,王进带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洗漱更衣。   谢朝泠心不在焉,精神倒还不错,眼角眉梢都带着一夜颠鸾倒凤后的慵懒风流,只他自己未察觉。   王进垂着眼,小声与他道:“殿下去了前头,应当一会儿就会回来陪郎君用早膳。”   谢朝泠不在意地「嗯」了声,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见那小混蛋。   谢朝渊回来时,谢朝泠已经坐到膳桌前,谢朝渊进门瞧他一眼,皱眉吩咐人:“拿个软垫来……”   坐到软垫上,谢朝泠感觉确实好受不少,默不作声继续用膳。   谢朝渊坐下,拿了个碗,亲手为他盛汤。   汤碗递到谢朝泠面前,谢朝泠没接,语气略冷淡:“殿下不必纡尊降贵伺候我。”   谢朝渊坚持:“这汤暖身子的,天冷,你手脚太凉了。”   被谢朝渊盯上,短暂僵持后,谢朝泠接过碗。他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就是略微不爽谢朝渊这副霸道姿态。   盯着谢朝泠将汤喝了,谢朝渊拿起筷子。   一顿早膳相安无事,之后谢朝渊也没走,谢朝泠看书,他便坐一旁钻研棋谱。   谢朝泠睨他:“殿下这般清闲吗?”   谢朝渊确实清闲,先前在行宫还得每日去皇帝太后那晨昏定省,如今连这个都省了。   谢朝渊淡道:“琳琅是觉着我坐这里让你不自在了,昨夜……”   “昨夜的事别再说了。”谢朝泠打断他,声音含糊,实在不想提这个。   谢朝渊问:“既成事实,为何不能说?”   谢朝泠不想理他。   谢朝渊岔开话题:“也就能清闲这几日了,过后陛下必会让我们几个全部入朝堂。”   谢朝泠挑眉。   谢朝渊笑笑道:“先前朝堂上只有太子和老二,连老三回来这大半年都只一直在府上养伤,如今朝堂平衡已经打破,陛下岂会坐视老二和赵氏得意,万一太子真回不来,他老人家早晚也得另择储君。”   “殿下如此深谙陛下心思,早算计到没了太子,陛下会为了制衡恂王和他背后赵氏给其他人机会……”谢朝泠看着他,忽然问,“那太子失踪之事,与殿下有关吗?”   谢朝渊依旧在笑:“琳琅为何这般问?”   “好奇……”   谢朝渊欺近谢朝泠,嘴角笑淡去,低下声音:“我若说有关呢?”   谢朝泠皱眉:“殿下胆子太大了。”   “本王早说过,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谢朝渊盯着他的眼睛道。   谢朝泠再不说话了,到了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小殿下的野心和胆子,远比他以为的更大。   他就不该招惹这人。   谢朝渊抬手,手背在他脸侧轻轻一蹭:“琳琅不必担心,本王不会害你。”   谢朝泠觉得他这话略微怪异,但没多想,目光侧过,落到他包扎起的手掌上,不由心虚。   谢朝渊注意到他的眼神,不在意地道:“早起发现血流了不少。”   谢朝泠眸光闪烁:“殿下若是不强人所难,也不至于如此。”   说是如此,他语气里却无多少底气,谢朝渊真要追究,他敢行刺亲王,现在已然是具死尸了。   且这位恪王殿下,显然不是个脾气好的,他第一日来时那被盖上白布被抬出去的人,至今记忆深刻。   谢朝渊好似没察觉他的不自在,冲人示意,有下人将他那柄短刀捧上前。   “琳琅喜欢这个么?送你……”   抽刀出鞘,昨夜沾上的血已擦拭干净。   刀是好刀,刀刃锋利,薄如蝉翼,在日光下泛着寒光,刀鞘和刀柄上嵌有宝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谢朝渊亲手将刀递与谢朝泠:“这是百翎国进贡来的贡品。”   谢朝泠想起这人说过他生母是百翎国人,讪然道:“殿下心爱之物,我怎好夺爱。”   谢朝渊不以为意:“一柄刀而已,琳琅是我心爱之人,你想要的,尽可以从我这里拿去。”   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将刀塞进谢朝泠手中。   谢朝泠心神动了动,问他:“殿下不担心我再用这刀行刺你吗?”   “你会吗?”   谢朝泠被他一句话问住。   他确实不会,昨夜要不是昏了头,他也不会那么做,他这人虽不贪生怕死,但也不想轻易丢了性命。   谢朝渊眼里有转瞬即逝的笑:“那便是了,你不敢。”   谢朝泠不甘心道:“殿下也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别总计较这些,琳琅昨夜也不是没享受,今日何必再兴师问罪。”谢朝渊帮他将短刀挂到腰间,这刀也不知什么材质做的,十分轻巧。   谢朝泠垂眼看了片刻,无话可说。   小殿下这般厚颜无耻,他甘拜下风。   谢朝渊站起,朝谢朝泠伸出手:“走吧,本王带你去王府四处看看。”   谢朝泠不想动,谢朝渊勾唇:“琳琅不是嫌闷么?腰酸的话更得走一走,活络活络就好了。”   谢朝泠瞪他,站起身。   出门之前,谢朝渊让人给谢朝泠拿了件防风斗篷,亲手帮他披上,再仔细系上绸绳。   谢朝泠盯着他的动作,心思转了转,忽然道:“殿下为何喊我哥哥?”   谢朝渊修长手指微微一顿,淡道:“你自个说的,你应该比我大些,那便是哥哥,一个称呼而已,床笫之间,琳琅是这般不懂情趣之人吗?”   谢朝泠彻底服了,哪能面无表情说出这般羞耻之言,真不害臊。   谢朝渊握住他一只手:“走吧……”   被谢朝渊牵着出门,谢朝泠没再挣扎。   谢朝渊掌心温热宽大,不似才十六岁的少年,一如他挺拔宽阔的肩背、有力的臂弯,全无少年人的单薄羸弱。   昨夜被这人拥在怀,谢朝泠真真切切感受过他的蛮横和强硬,再不敢小觑他。   这样,便就这样吧。 第10章 “你是本王的心上人。”   恪王府很大,在皇城西南角上,与内城毗邻,独占一整坊。   王府分东、西、中三路,俱是五进院子,中路前后几座大殿做庆典、祭祀用,平日不开,西路亦空着,谢朝渊只住东路,前头是正堂,第二进为书房,第三进的惜乐堂是起居所。   被谢朝渊牵着从东边走到西边,谢朝泠默不作声地打量四周,一路过去,府中大多数屋子都空着,冷清荒凉,连下人都看不到几个。   恪王府里只有谢朝渊一个主子,他尚未娶妻生子,亦无妾侍,且不喜身边有过多人跟着,谢朝泠早发现这小殿下身侧伺候的下人还不如拨给他的多,是以王府中着实人丁单薄得很。   谢朝渊面上总是带着笑,实则个性阴沉孤僻,谢朝泠暗自琢磨,所以他这府里才这般死气沉沉,处处透着压抑,个个下人都谨小慎微得如同惊弓之鸟,这小殿下明明才十六岁,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琳琅,你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谢朝渊略低沉的嗓音,谢朝泠回神,对上谢朝渊望向他的黑沉如墨的双眼,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算了,他懒得多管闲事。   “你这府上看着没什么好玩的,到处都是空屋子。”   谢朝渊低笑,抬手拨了拨他鬓边一缕被风吹散的发丝:“后头园子里景致还不错,去那看看吧。”   谢朝泠可有可无点头,跟着谢朝渊继续往前走。   府后是环山衔水、曲廊亭榭的大片园子,虽无鲜艳色,但处处见参松幽篁,笼于清早的霭霭风烟中,意境尚算不错。   登上至高处的望楼,可俯瞰整座王府,进门处的钟楼、鼓楼后,是规制整齐的三路府宅,后头园子里各式的亭台楼阁便显得随心所欲得多,更像是随性点缀在山水绿荫间,靠西侧是大片的湖,湖对岸还有演武场和跑马场。   谢朝泠轻眯起眼,看到了演武场上正在训练的兵丁,粗略估算,大约有四五百人。   大梁的王爷有食邑但不就藩,亲兵侍卫最多只能配三十六人,余的护院也不可超五百数。不过同样是五百人,如谢朝溶那等草包身边多是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之辈,谢朝渊府上这些人,却更像是正规军,耍起刀枪来一招一式气势十足。   谢朝泠看了一阵,暗暗称奇,心道难怪这人敢对东宫太子下手,他想要那个位置,并非随口一句戏言。   心头莫名发凉,被谢朝渊一直牵着的手心却冒了汗,谢朝渊看向他,依旧是那副从容自若态,谢朝泠低头,抽出手。   谢朝渊又将他手拉回去,有婢女递上帕子,谢朝渊握着谢朝泠的手,一点一点将他手心中的汗擦拭干净。   谢朝泠嘴唇动了动,看着谢朝渊微垂的眼眸,到底什么都没说。   即使昨夜被强迫做那等难以启齿之事,谢朝泠都未像现在这样自觉在这小殿下面前虚了一截。   谢朝渊明明什么都没说,只帮他擦手而已,谢朝泠好似察觉到他身上那极具压迫性的气势,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舒坦。   谢朝泠再次抽了手:“走吧,去湖边看看。”   他转身先走,谢朝渊跟上去。   临湖的假山上有亭台,观湖景最好的地方,谢朝泠停步台边,往外探身,山下湖水澄澈清湛、波光粼粼,水下有鱼,一尾一尾的大锦鲤,鲜艳明丽,还有无数小鱼。   走了这么久谢朝泠还是第一回 在这府中看到真正有趣的东西,瞧了一阵兴致勃勃地接过内侍捧来的鱼食,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下撒。   谢朝渊在他身后莞尔,从前的太子哥哥几时对这些小东西表现过兴趣,如今他不做太子、不做皇子了,才能真正展露出本性。   如此最好。   谢朝泠玩得高兴,很快忘了先前在望楼上那点莫名其妙生出的不愉快,回头问谢朝渊:“殿下你要喂鱼么?”   谢朝渊随手从桌上的点心盒里拾起块绿豆糕上前,轻轻一扔,糕点在晨光下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水中,溅起细小水花。   下一瞬,一条凶猛的大锦鲤从水下跃起,一口叼住糕点,很快群鱼闻着味凑上来,摇头摆尾疯狂撕咬争夺起大锦鲤到嘴边的点心,水面上不断翻滚起白浪。   绿豆糕转瞬被分食干净。   谢朝泠眉心微蹙,偏头见谢朝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黑眸却是冷的,问他:“鱼食明明有很多,殿下为何非要这么喂鱼?”   谢朝渊依旧盯着逐渐趋于平静的水面,淡道:“送到嘴边见者有份有何意思,看它们这般争抢同一样东西不是很有趣吗?”   谢朝泠道:“殿下性子过于偏激了些。”   谢朝渊转眼看向他:“琳琅不喜欢?”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泠抬手摸了一把他脸:“外人定不知晓恪王殿下是这样的,争来抢去,最后也没见谁占到大便宜,有趣在哪里?殿下若是这般行事,岂不损人不利己?”   谢朝渊道:“所以本王要做这喂鱼之人。”   谢朝泠笑笑:“殿下自然不是池中物。”   他没再说别的,回身继续慢条斯理地给下头群鱼喂食,谢朝渊也不再扰着他,默不作声站一旁看。   后头有下人过来通传,说太后宫里派人来送吃食,请谢朝渊去前头迎接。   快中秋了,太后叫人送来点心美酒和肥蟹,尽是挑的最好的,这位赵太后虽一心想扶持她亲侄女出的谢朝溶上位,面上对其他孙子向来表现得一视同仁,这种年节赏赐,各个府上都不会少。   谢朝渊漫不经心地听人禀报完,问谢朝泠:“还想逛园子吗?”   谢朝泠随意点头。   谢朝渊叮嘱了王进一干人等跟着伺候他,去了前头。   谢朝渊背影远去,谢朝泠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全部扔进水里,嘴角笑敛去,淡声示意王进:“走吧,前头看看。”   王进低头,小心翼翼应声。   沿着湖边游廊往前走,过一小片竹林,有一林间别院,院门半阖,能看到院中有人居住。   谢朝泠朝那头看时,门边的少年郎君也正好奇打量他,那人看着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俊秀,着青衫长褂,打扮不似府中下人。谢朝泠心思动了动,就听那小郎君喊他:“喂,你是新来的么?”   谢朝泠没理人,问王进:“这地方看着不小,住这里的都什么人?”   王进小声答:“大多是张郎君给殿下搜罗来的人。”   谢朝泠其实已经猜到了,送他来谢朝渊这的那小子显然不是第一回 干这事,这恪王府里还不知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   他问:“为何我不住这里?”   “您与他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王进头垂得更低:“殿下让他们住在这,安排人教他们读书识字、舞刀弄剑,教各样安身立命的本事,再将他们送去他们最合适去的地方,到死他们都得为殿下卖命,郎君您是殿下心尖上的人,不需要做这些。”   谢朝泠拧眉,转瞬便明白过来,这里的人无论男女,个个都有张好皮囊,美人,尤其是学了本事的美人,放出去做细作做眼线再好用不过,小殿下才十六岁,已然有了这样的城府,所以他敢说自己是岸上喂鱼的那个。   那小郎君仍在看谢朝泠,谢朝泠冷淡收回视线,睨向王进:“你将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殿下知道怪罪?”   “殿下吩咐过,无论郎君问奴婢什么,只要奴婢知道的,定不能欺瞒郎君。”王进恭敬道。   谢朝泠淡下声音:“那你知我是谁?”   “奴婢不知……”   谢朝泠一哂,转身离开。   谢朝渊那头刚收了太后赏赐,得了足足两大篓的肥蟹,谢朝泠进门时东西还未撤下,他瞥了一眼,谢朝渊问他:“螃蟹吃吗?本王叫厨子给你做,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清蒸还是辣蟹?”   “都吃,辣的多做些。”   谢朝渊笑笑,身侧王让立刻领命亲自去了厨房叮嘱。   谢朝泠坐下喝茶,谢朝渊上前,递了颗糖给他:“太后赐下的,尝尝。”   谢朝泠接过,扔进嘴里嚼了嚼,随口说:“挺甜的……”   “好吃吗?”谢朝渊嘴角噙着笑。   “尚可……”   “小时候……”   谢朝渊只说了这三个字,微微一顿,看着谢朝泠继续道:“我第一回 回宫见到太子哥哥,他就给了我这么颗糖,那时候我觉得这味道真甜,再没比这更甜的糖了,后头东宫不再欢迎我,就算这糖宫里到处都有,总觉得没有东宫那的好吃。”   谢朝泠心头微动,问出了不该他问的话:“如此说来殿下与太子殿下想必还有几分兄弟情谊,如今他却因殿下之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殿下不觉亏心吗?”   谢朝渊淡声道:“天家无父子无兄弟,太子哥哥也不过是那池子里的鱼罢了。”   “那我呢?我是什么?”谢朝泠脱口而出。   谢朝渊弯腰,手拂上他面颊,低下声音:“你是本王的心上人。” 第11章 “殿下可知错?”   半月后,皇帝谕旨往西台营校阅大军,众王公部臣随扈。   西台营在京郊四十里外的西台镇,天未亮浩浩荡荡的车队跟随御驾启程,恪王府的车子半道汇入,谢朝泠扮作谢朝渊亲兵侍卫一同前来。   他做了易容修饰,原本俊秀出众的一张脸变得平平无奇、不引人注意。   “殿下愿意带我出来,又为何不肯让我以真面目示人?”出发前谢朝泠好奇如是问。   那时谢朝渊站在熹微晨光下,眼眸微敛,唇角上扬回答他:“怕琳琅在府里闷得慌,带你出去走走,但琳琅这张脸太招人眼了,本王不想让其他人瞧见,你也最好别去招惹别的人。”   他嘴角带笑、嗓音低缓,语气中却暗含警告,谢朝泠在那一瞬间真真切切感受到谢朝渊分明是将他当做自个所有物了,不许别人看他,更不许他招惹别人。   这小殿下霸道起来简直蛮不讲理,还是之前说着「你是本王的心上人」时的模样可爱些。   之后谢朝渊示意谢朝泠上车,谢朝泠干笑回了句:“我是殿下侍卫,岂能与殿下同车同辇。”   谢朝渊攥住他手,将人拉过去。   四目对上,谢朝渊嘴角笑意逐渐敛去:“上车……”   “我还是在外头……”   被谢朝渊摁进车内,谢朝泠一脚踹出去,牵扯到这些日子一直酸软的腰身,倒吸口凉气倒进毛褥中。他深呼吸,不断提醒自己忍耐,冲谢朝渊露出笑:“殿下好大脾气。”   谢朝渊无声看他片刻,让他枕到自己腿上为他揉按腰侧,缓和了声音:“别动了……”   谢朝泠只得作罢。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坐了两个时辰的车,晌午时停车歇息,谢朝泠盯上了谢朝渊的马,问他能不能借自己试试。   谢朝渊随手将马鞭扔过去:“你会骑马?”   “我不会吗?”   谢朝泠利落翻身上马,得意挑眉,谢朝渊站在下头看他,沉声叮嘱:“别跑出本王视线。”   “知道……”   谢朝泠手中马鞭挥下,纵马而出。   秋风飒尔,吹鼓起衣袍,谢朝泠尝到久违的快意,谢朝渊的话抛去脑后,很快跑远偏离了车队。   “吁——”   突然出现的另一匹马挡在前路,谢朝泠勒紧马缰拉马停下,警惕看向眼前人。   对方先开了口:“你是恪王的侍卫?为何之前没在恪王身边见过你?他竟将自己的马给了你?”   谢朝泠没吭声,他记得这人,先前在东山行宫回京的路上,这人来找谢朝渊麻烦,差点起了冲突。   李桓打量着谢朝泠,目露怀疑,又一次问:“你到底是何人?”   “琳琅……”   身后响起谢朝渊的声音,谢朝泠回头,谢朝渊已策马上来。他一眼未看那李桓,冷冷示意谢朝泠:“回去了……”   谢朝泠欲言又止,被谢朝渊冷眼盯着,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谢朝渊道:“跟本王回去……”   谢朝泠只得转身跟他离开。   李桓阴下脸勒紧马缰,谢朝渊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让他恼火,但敢怒不敢言。   谢朝泠侧过头,见谢朝渊目视前方,神情冰冷侧脸紧绷,心知这小殿下是生气了,暗恼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再回头朝后看,那人依旧立在原地,死死盯着他和谢朝渊。   心下蓦地突突直跳。   为什么?   将那种莫名的怪异感强压下,谢朝泠拉马追上谢朝渊。   重新上车,车门倏然阖上,谢朝泠伸手去推但推不开,心神一沉,他下意识问:“殿下,你做什么?”   车外的人没理他。   车窗同样推不开,谢朝泠试了试便不再费力气,他没兴趣陪谢朝渊发疯。   出不去干脆躺下闭眼睡觉。   申时,御驾驻跸西台镇行馆。   车一停谢朝泠就醒了,没睁开眼也没动,车门终于自外打开,王进低声提醒他:“郎君,到了,该下车了。”   谢朝泠没理人,抬手挡了挡车外进来的日光。   谢朝渊就站在车外,沉声示意他:“下来……”   谢朝泠慢吞吞坐起身,盘腿坐在车中没动,瞅着车下的谢朝渊:“殿下如此霸道,说关就将我关起来,不容我解释,我不服。”   “你有何不服?本王之前是怎么说的,不许跑出本王视线,你听了吗?”谢朝渊的声音里压着冷意。   谢朝泠自知理亏,但小殿下这态度,委实令人难以接受。   “殿下说我是你心上人,殿下就是这般对自个心上人的吗?”   一众下人已自觉退开,谢朝泠说完这句便闭了嘴,与谢朝渊僵持住。   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退让。   最后谢朝渊朝他伸出手,缓和了神情:“下来吧……”   “殿下可知错?”   谢朝渊挑眉:“本王何错之有?”   “殿下若只将我当做娈宠,自可用这样的方式待我,我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但殿下说我是你心上人,既是心上人,殿下就该给我应有的尊重。”谢朝泠道。   “那琳琅又将我当做什么人?”   谢朝泠哑然。   这小殿下脾气不好,强势又跋扈,还格外阴晴不定,唯一可取之处,大约是长得好?床笫间也算和谐,总归虽然被强迫,谢朝泠并不否认他得了趣,于是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事,要是这小殿下能别这么霸道,稍微有点少年人的活泼外向就更好了。   但谢朝泠不想说这些。   没等到谢朝泠的回答,谢朝渊也不再问,又一次重复:“下来……”   谢朝泠终于将手搭上去。   行馆地方很小,谢朝渊的住处只有一小方院落,下头人已动作麻利地将里里外外收拾妥当,谢朝泠和谢朝渊一间房。   其实在王府这段时日,谢朝泠一直就住在谢朝渊的东暖阁里,真真正正成了这位恪王殿下的枕边人。他反正也习惯了,并未提出异议,说了也没用。   安顿好之后谢朝渊去了乾明帝那请安,不到半个时辰回来,谢朝泠听到他在屋子外头与人说话,似乎是晌午时遇到的那人又来找麻烦,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甚清晰。   李桓试图朝屋子里头看,被一众下人挡住了视线,他试探问:“殿下这院子里怎没见着先前那侍卫?”   “你特地跟来本王这里,就为了说这个?”谢朝渊嘲弄道,“你才刚得祖宗荫庇入了禁卫军,身为天子近侍,不在陛下面前鞍前马后,一个劲往本王这里凑,要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本王是不在乎,你也无所谓?”   李桓顿时变了脸色。   谢朝渊沉下声:“李老三,你把本王当什么人了?由得你这般以下犯上,屡次凑近试探窥视?真以为现在还有你那太子表哥给你撑腰么?东宫已自身难保,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你竟敢诅咒太子殿下,你放肆……”   谢朝渊嗤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挑明了说,别再让本王看到你在本王眼前晃悠,上回的剑没出鞘,再有下次,本王说不得一个手抖,伤着你哪里了,别怪本王丑话没说在前头。”   李桓咬牙切齿,又朝屋里看了一眼,灰溜溜走了。   谢朝渊将眼中杀意掩下,转身进门。   谢朝泠看到他进来,顺嘴问:“殿下又与人吵架了?那到底是什么人?”   “本王说了,是不相干的人,你没必要知道。”谢朝渊道。   谢朝泠心思转了转,岔开了话题:“殿下不是去给陛下请安么?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陛下那里人太多,都在商议明日校阅大军之事,顾不上我,进去请了个安就又出来了,好戏都在明日。”   “好戏?”   谢朝渊轻蔑一笑:“陛下急着要让西台营压东山营一头,那些人又岂会坐以待毙,明日定有好戏瞧。”   他伸手一抚谢朝泠鬓角:“你要是乖乖听话,不像今日这般惹本王生气,本王便带你一起去看。”   谢朝泠无奈道:“我不敢……”   分明是这小殿下心眼太小,动辄生气发脾气。   之后俩人相安无事,直至入夜。   出门在外不比在府上,沐浴不方便,谢朝泠想叫人给自己擦身,下头人送进热水很快被谢朝渊挥退。   “以后别让人伺候这种事。”谢朝渊沉声提醒他。   谢朝泠好笑道:“不让人伺候,我自己擦不了背,殿下要亲自动手吗?”   “你去榻上趴下,将衣裳脱了。”   谢朝泠无所谓,脱了衣衫,顺从趴到榻上。   谢朝渊看着他,白皙赤裸的肩背展露眼前,弧度完美的脊椎骨一路延展至腰臀起伏处,晃荡烛火在其上投下一片暧昧光影,也映进了谢朝渊眼中。他在榻边坐下,握着热布巾的手贴上去,一点一点帮谢朝泠揉按擦拭。   谢朝渊这会儿倒是温柔了,手法也不错,谢朝泠觉得舒服,轻眯起眼,满足喟叹。   谢朝渊低声道:“以后在外头还是注意些,别到处乱跑,你跑没影了,我会担心。”   谢朝泠心神微动,侧头看向他。   烛光下谢朝渊的面庞难得温和,眼中亦无白日里那样的戾气。   谢朝泠心道这倒是稀奇,面上不动声色问:“真的?”   “琳琅,听话。”   “我听你话,你就能稍微收敛些这霸道性子吗?”   谢朝渊勾起他披散下的一缕长发,到指尖绕了一圈,嗓音更低:“我会待你好,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 第12章 “琳琅这是在担心我?”   翌日,西台营校场。   天未亮,众王公官员已在此恭候圣驾。谢朝渊一贯懒散,他来得最晚,带了两个侍卫,低调站到他该站的位置。   身侧谢朝淇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未说,谢朝渊不以为意,这人自从死了相好,就一直是这副阴恻恻、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不搭理便是。   站在前头的谢朝溶瞧见谢朝渊,特地过来,先打量了两眼他身后的谢朝泠。谢朝泠依旧是昨日那副装扮,扮作谢朝渊的侍卫,相貌平平泯然众人。   易容术是源自百翎国的绝学,即使在百翎国内,也仅有少数真正擅长此道的术人,谢朝渊有一半百翎血统,他府上就养着这么一位高人,一般人轻易识破不了,所以他敢光明正大带着谢朝泠出现在人前。   谢朝泠得了谢朝渊叮嘱,不必搭理任何人,即使谢朝溶此刻表现得对他兴趣十足,他亦神色淡然,不亢不卑。   “六弟这侍卫瞧着挺面生的,昨日看你还将自己那宝贝坐骑借给他,六弟几时也变得这么礼贤下士了?”谢朝溶阴阳怪气地开口。   这人几次拉拢谢朝渊不成,现又疑心谢朝渊投靠了谢朝淇,因而十分爱挑他毛病,昨日谢朝泠众目睽睽下骑谢朝渊的马,看到的绝不仅李桓一个,找麻烦的自然也不止那一个。   谢朝渊笑笑道:“我换个侍卫难不成还要昭告天下么?至于马给他骑,有何不可?我乐意,二哥总不会是又看上了我那马,拐弯抹角想要问我讨马吧?”   一旁七皇子谢朝沂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在谢朝溶瞪过去时做了个鬼脸,谢朝溶恶狠狠地磨牙,但见谢朝渊这副混不吝之态,又拿他没法,愤而转身。   谢朝渊不以为意。   谢朝泠没听他们说这些,正抬眼望向前方高耸的阅武台。阅武台共三层,数丈高,最上层城楼上旌旗正迎风招展,锣鼓声已起,他微眯起眼,心思飘忽不定,脑子里有一些模糊画面,但抓不住。   红日东升时,乾明帝出现,率众登上阅武台。   校场内数千兵马按照步兵、骑兵、枪兵、炮兵分营列阵,众副统领各领一营,只等皇帝示下。西台营统领意气风发,朗声为皇帝解说今日排兵布阵,乾明帝听罢一抚掌,高兴道:“甚好!”   后头众人面色各异,有私下里偷偷交换眼神的,很快又压下异动。   西台营和东山营不同,东山营大梁开国时便有,人数不下五万,一直握在以赵氏为首的大世家手中,非但如此,赵、林一党还把持着三万京卫军,京畿之地的兵力尽在他们掌控中。而谢氏皇帝只有皇城中的一万禁军,若非有西北、西南各处边境大军镇着,这个江山只怕早已改了姓。及至先帝,花费十数年功夫亲手建立起能与东山营抗衡的西台营,才稍稍压下这些世家气焰。   饶是如此,这些人依旧敢一而再对储君下手。   自谢朝泠出事,乾明帝忧思反侧、夜不能寐,赵长明父子请辞后他欲意从西台营调人接手东山营,却在朝堂上遭遇重重阻碍。兵部、吏部无一赞同,这些人搬出一套套的说辞,以外人进去难以服众、开国时定下规矩东山营统领须得由内部擢升、入东山营满十年者方有资格为由,逼迫乾明帝从东山营几个副统领中提拔人选。   东山营一众副统领俱是赵长明心腹,换上他们不过是换汤不换药,乾明帝如何甘心,授意沈首辅等人据理力争,两方僵持不下,这才有了今日这场西台营校阅。   以往的大校每三年一次,为京中几大营挑拣精锐兵力合校,这样的单独校阅不是没有,但多半皇帝不会亲自到场。这次乾明帝不但来了,还兴师动众带着众王公大臣都来了,为的,就是要在东山营护卫储君不力遭贬谪的这个当口,扬西台营的士气和威风,好让调任一事变得顺理成章。   锣鼓喧天中,各营依照排兵布阵分次上前、后撤、对抗、制衡,踏步声、马蹄声、甚至是枪弹出膛声,无一不齐整,这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千兵马是西台营最精锐之师,是先帝和乾明帝花费数十年时间练出的一支强兵,足以震慑在场这些人。   校阅开始时谢朝渊便已将谢朝泠拉至身侧,选了处视野开阔地方,谢朝泠目不转睛盯着校场中声势浩大的千军万马,试图在空白一片的记忆里寻找相似画面,终究徒劳。   谢朝渊的声音就在耳边:“在想什么?”   谢朝泠轻抿唇角:“没什么……”   校场内已轮到炮兵上前,五枚新铸的将军炮一字排开,气势骇人,膛指数百步外的沙石山。这将军炮比之前任一火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工部研造出后在乾明帝示意下,未经兵部的手,仅有的五枚全部运来了这西台营,今日头一次在百官眼前亮相,正是皇帝要给某些心思叵测之人的下马威。   谢朝渊忽然笑了声,低声提醒谢朝泠:“好戏开始了……”   谢朝泠尚未反应,就听一阵激烈的鼓点声过后,第一枚炮弹应声出膛。   他微微睁大眼,炮弹落在两百步开外,咚一声巨响,扬起尘土一片,但未炸开,后又滚了一段,停住,竟再未有反应。   乾明帝面色乍变,城楼上一片哗然。   场中负责第一炮的几个炮兵顿时慌了神,领炮兵营的副统领尚算镇定,立马将人呵住,沉声下令:“第二枚准备,出!”   第二枚炮应声而出,依旧是哑炮。   接着第三枚、第四枚……   阅武台城楼上躁动声已压不住,西台营统领满头大汗跪地请罪,皇帝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谢朝泠拧眉,谢朝渊声音中笑意更浓:“原来是这样……”   谢朝泠偏头看他,目光里掺着怀疑,谢朝渊摇首。   校阅草草结束,回去行馆后很快传来消息,事情不难查,哑炮是因弹药受潮所致,至于为何会出这样的纰漏,要么是工部送来前就已然如此,要么是东西到西台营后遭了殃,无论是何缘由,总归西台营确实有失察疏忽之责。   谢朝泠默不作声低头用点心,谢朝渊伸手帮他拭嘴角:“琳琅怎这般心不在焉?”   “没有……”谢朝泠回神,他确实一直心神不定,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但毫无头绪。   对上谢朝渊的目光,谢朝泠犹豫问:“今日之事,也是殿下所为么?”   “琳琅太看得起我了,西台营那是什么地方,岂是我能轻易插手得了的。”   “你又如何知道那炮弹一定会出问题?”   谢朝渊轻蔑道:“赵氏狂妄惯了,陛下这般不给他们面子,他们也一定会在陛下最看重的东西上下陛下面子,今日这一出后,西台营沦为笑柄,调任之事陛下只怕没脸再提,就算要追究,能追究谁?西台营还是工部?西台营陛下舍不得,工部嘛……杨家向来是墙头草,杨尚书这个准东宫岳父是陛下好不容易拉拢的,如今太子还生死未卜,这个时候找工部麻烦,不怕又逼得杨氏倒戈么?”   谢朝泠冷不丁道:“西台营你插不了手,东山营就行吗?在东山围场刺杀储君,岂不更荒谬?”   谢朝渊沉声:“琳琅,我说了,你太看得起我了,谁告诉你太子遇刺失踪是我一个人搞出来的事情?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   谢朝渊说得认真,谢朝泠辨不清真假,这小殿下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他没好气问:“既然今日校阅这般重要,那些人又是怎么动的手?西台营总不至于疏忽至此,当真没有事先查验过那些炮弹?”   “你对这些事情这般感兴趣么?”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瞬间哑然。   他不该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的身份这些事情也根本不是他弄得明白的,但不问清楚,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得舒坦。   “不能说吗?殿下不肯说便算了。”谢朝泠别过脸去。   谢朝渊目光顿了顿,上前一步捏住他下巴,让他转回来:“生气了?”   “我就只是殿下的一个玩意,殿下逗着我开心才会跟我说这些,不想说自然就不说了。”谢朝泠故意刺他。   谢朝渊摇头:“你想知道我说便是,他们怎么做到的我也只是猜测,西台营不好下手,工部却不是铁桶,大可能那些炮弹交给西台营之前就已经出了问题,真动了手脚西台营那些炮兵就算查验过也不定能发现,只要在试炮时给他们好的炮弹就行,这次校阅办得匆忙,前日那几枚将军炮和炮弹才运到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很难不忙中出错。”   谢朝泠沉思片刻,轻嗤:“这般行事狂妄嚣张,迟早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朝渊盯着他,他太子哥哥说话时表情灵动的这张脸,确实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谢朝泠抬眸:“殿下也是,万事小心些。”   “琳琅这是在担心我?”   谢朝泠想起昨夜这人说会对他好时的那个眼神,一时有些心软,想着这小殿下其实也没那么糟,不如哄哄他。   但不等他开口,谢朝渊却又淡了声音:“算了……”   什么算了?   谢朝渊没解释,坐去一旁:“你吃东西吧,不说这些了。”   谢朝泠:“?” 第13章 “本王不问对错,只顺本心。”   当日晌午,御驾提前返京。   西台营的事情后头果然不了了之,统领和领炮兵营的副统领挨了顿训斥,这事到此为止。乾明帝自然知道是有人故意触他霉头、不想让他称心如意,奈何抓不到把柄,这口恶气只能憋屈咽下。   东山营最后还是从内部擢升了一个副统领为统领,乾明帝的回敬,则是一如谢朝渊所料,谕旨除最小的谢朝沂之外的所有皇子上朝听政。   朝堂之上原本只有太子和恂王谢朝溶,太子如今「昏迷不醒」,谢朝溶最是春风得意,皇帝这一道旨意下去,摆明是为压制他和赵氏气焰。   且不说谢朝渊这个附带的,谢朝浍和谢朝淇一个是元后养子还沾过兵权,一个是元后亲子,身后都有旧东宫势力,如今这二人正式入了朝堂,即便没了谢朝泠,未来怎么样还不好说。   不提恂王府里谢朝溶如何气急败坏,恪王府上,谢朝渊正在试下午才送来的公服。   谢朝泠仔细帮他系上束带、捋平衣角,谢朝渊身形高大挺拔,这一身普通公服穿在他身上都比别人要熨帖精神不少。   他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谢朝泠眼睫微垂,动作细致且专注。   “殿下入了朝堂,这性子还是得稍微收敛些。”谢朝泠认真叮嘱道。   谢朝渊忽然捏起他下巴,让他正眼看向自己。谢朝泠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没有挣扎:“我又惹殿下不高兴了?不爱听那我收回方才那句。”   谢朝渊手指腹摩挲他面颊,眼里有促狭笑意:“嘴角,点心屑。”   谢朝泠:“…”   他刚确实吃了块佛手酥来着。   谢朝渊依旧在笑:“琳琅这样,孩子气了些。”   谢朝泠暗自不爽,竟被这小殿下说孩子气。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殿下莫要拿我寻乐子。”   谢朝渊手落下去,拨了拨谢朝泠腰间佩的那柄短刀:“你不爱听,我也不说就是。”   谢朝泠岔开话:“我去喂小黄……”   小黄,谢朝渊送他的那只雀鸟,从行宫带回来就挂在窗下。   谢朝渊笑笑,不以为意。   王让进来禀报事情,见谢朝泠在有些欲言又止,谢朝渊示意他:“直接说吧……”   “先头晌午时,陛下口谕礼部,说太子殿下伤势未愈,暂停了东宫大婚的一切事宜。”   谢朝渊闻言轻哂:“离大婚之日只余半月,本王还以为陛下当真打算让杨家女儿就这么嫁进东宫。”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东宫里头且不说皇太子是不是真的在,就算确实找回来了,但见乾明帝这讳莫如深、不让任何人探望的态度,就知情形不妙。这个时候杨家女嫁进去,那就是守活寡,皇帝如若真执意这么做,与杨家那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王让低了头不敢接话。   正捏着逗鸟棒逗小黄的谢朝泠听到这句偏了偏头,问谢朝渊:“殿下呢?陛下没给你指婚吗?”   谢朝渊看向他,目光一顿:“你猜……”   谢朝泠不想猜,转过身去继续逗小黄。谢朝渊走上前,靠在窗边,抬眼看向他。   被那双浓黑双眼盯着,谢朝泠实属无奈,放下逗鸟棒:“我不猜,也猜不着,殿下自己说吧。”   “没有,太子哥哥都还未成婚,怎会轮到本王。”他是看着谢朝泠的眼睛说的,仿佛意有所指。   谢朝泠觉得这话略怪异,但没往深里想,「哦」了一声,在将小黄逗烦之前,终于给它喂上了鸟食。   王让过来继续与谢朝渊禀报事情:“还有便是,今日宁王殿下去给陛下请安,随口说起恂王殿下,说他前几日去恂王府,想问恂王讨要盆花,恂王说他府上的花算不得什么,东宫里种的那些才是顶顶好的,陛下听了面色不快,问宁王是否恂王时常会与他提起东宫种种,后头宁王大约是被陛下语气吓到了,支支吾吾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宁王谢朝沂是恂王谢朝溶的同胞兄弟,同为赵贵妃所出,才十二岁,虽谢朝溶不讨乾明帝喜欢,谢朝沂这个小儿子却颇得皇帝喜爱。但在其他人甚至是赵贵妃眼里,谢朝沂都远不如谢朝溶有存在感,这两兄弟面上关系瞧着不错,如今看来怕也不是那么回事。   谢朝渊好笑道:“这小鬼平日里看着天真,竟也是个心眼多的。”   谢朝泠已经拿帕子擦了手,顺口说:“殿下的兄弟们一个个都这般表里不一,但要说心眼最多,一准是殿下。”   谢朝渊抬眼看他:“何以见得?”   谢朝泠凑过去手指在他胸前点了点:“殿下心里有数,何必要说破,连陛下宫里的事情,殿下这里都能收到消息,琳琅佩服。”   这是谢朝泠第一次这样自称,谢朝渊挑眉。   谢朝泠看一眼一众垂首恭敬而立的下人,手拂上谢朝渊肩膀捋了捋,小声说:“入夜了,殿下明日还要早朝,我回去自个屋里,不打扰殿下了。”   他话说完转身要走,被谢朝渊伸手拦腰拉回。谢朝渊一个眼神示意,王让王进带着一众人退下,顺便帮他们熄了大部分宫灯,只留下昏黄几盏。   谢朝泠很无奈:“今晚又要啊……”   小殿下太强悍了,夜夜笙箫他实在招架不住。   谢朝渊不出声地望着他,谢朝泠叹气:“殿下,你还年轻,尚未成婚,要懂得节制。”   谢朝渊依旧没吭声,只盯着他眼睛。   谢朝泠在谢朝渊目光里败下阵,不情不愿地开始伸手解衣服,他不自己脱一会儿也会被谢朝渊扒光,还要浪费件上好的衣衫。   但谢朝泠实在憋屈得慌,凭甚这人说要他就一定得乖乖脱衣裳?这么想着,在谢朝渊侧头亲吻他面颊时,他侧开了脸。   谢朝渊动作稍滞:“不想?”   “殿下不能仗着自己年岁小,就沉溺于这种事情亏了身子。”谢朝泠循循善诱。   “何况殿下身上还穿着官服呢,要是弄脏了,岂不……”   谢朝泠的声音低下去,谢朝渊喉咙滚动:“帮本王脱了……”   四目相对,无声较劲片刻,最后依旧是人在屋檐下的谢朝泠低头,帮小殿下将先前穿上的衣裳再一件一件脱下。   剩最后一件中衣时,谢朝渊忽然握住他手,在谢朝泠猝不及防时弯腰将他打横抱起。   谢朝泠已经习惯了,被谢朝渊抱着走,没有挣扎。   谢朝渊将他抱去浴房,赤裸趴进浴池里,那人从身后欺上,拥住他的腰:“真不想?”   谢朝泠打了个哈欠,轻眯起眼,没理他。也不是完全不想,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很难禁得住诱惑,但这么夜夜春宵,他是真的有些受不住。   “我说不想殿下就会放过我么?”   “不会……”   那还有何好多说的。   谢朝渊的吻落到湿漉漉的肩头,谢朝泠回身,就着他肩膀发了狠地一口咬上去。   谢朝渊没动,待到谢朝泠自己累了牙酸了松开口,他肩头赫然一圈渗了血的牙印。谢朝泠拧眉:“殿下为何不躲?”   “琳琅高兴就好。”   谢朝渊不以为意,撩起他披散下的长发,亲手帮他洗发。   谢朝泠试图跟他讲道理:“明早你第一日上朝,怎么也得给陛下和百官留个好印象,卯时就得进宫,那你想想你得什么时候起身?今晚不好好歇息养精蓄锐,明早打算在朝会上打瞌睡吗?”   谢朝渊眼帘低垂没吭声,依旧不紧不慢在帮他揉搓头发,神情在热气蒸腾后有些模糊不清。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了……”谢朝渊终于开口。   “殿下觉得我说得对吗?”   “对……”   “那……”   谢朝渊抬眼,目光平静但不容置喙:“本王不问对错,只顺本心。”   谢朝泠恨不能一脚踹死他:“殿下未免太过霸道了。”   谢朝渊欺身往前,轻啄谢朝泠红唇和鼻尖那点痣:“琳琅那日未回答我,将我当做了什么人。”   谢朝泠一愣。   后知后觉忆起是那日去西台营路上,谢朝渊问他将之当做什么人,他没答,这人竟小心眼地记到了现在,难怪这几日这小混蛋每日夜里都变着法子折磨他,岂有此理。   “殿下不但心眼多且比针缝还小,姑娘家都不这样。”   谢朝渊不出声地望着他,谢朝泠被他盯得愈发无奈:“殿下一定要我回答么?”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淡下声音:“罢了……”   他先起身踏出浴池,披上中衣离开了浴房。   头一次被单独扔在浴房的谢朝泠瞬间懵了,这是,又生气了啊?   一刻钟后,谢朝泠回到正屋,这里的灯已经全熄,谢朝渊夜里不喜人在身边伺候,下人都已退下,屋中一丝声音都无。   谢朝泠脚步略一停顿,正犹豫时,身后屋门被风带上,熟悉的热度从后覆上,将他抱满怀。   被扛进里间扔上床,嘶啦声响后床幔应声而下,那人已欺身过来,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黑暗中盯着他的那双眼睛里翻滚着分外激烈沸腾的情绪,叫谢朝泠下意识想逃。   “殿下方才不是先走了……”   谢朝泠想侧过头,被谢朝渊一手钳制住下巴,粗重呼吸落下。 第14章 “送花给殿下戴。”   谢朝泠辰时才醒,浑身都是软的,懒洋洋坐起身,心下咒骂谢朝渊一番,接过了王进递到手边来的热帕子。   “殿下今日第一日上朝,估摸着没这么快回府,郎君您要是饿了洗漱完先用早膳吧。”王进低声提醒他。   谢朝泠懒得多言,他本也没打算等那小混蛋回府。   用过早膳,谢朝泠无事可做,去了后头逛园子。   自他来了这王府,原本景致单调的园子如今已然花木扶疏、生机盎然。谢朝泠瞧着高兴,去了湖边假山上的亭子里喂鱼,没了谢朝渊在旁盯着,还自在些。   后头便有人上来和他说话,是谢朝渊第一回 带他来这边时偶然见过的那少年郎。   原本人被王进几个拦着不让靠近谢朝泠,谢朝泠听到动静,回身看了眼,吩咐道:“让他过来吧……”   王进只得放了少年郎上前。   对方自我介绍名叫宋时,谢朝泠随意点头,并未自报家门,只等着面前人说。宋时笑笑道:“不过我这名字也就现在能用用,待我出了府,就不定叫什么了。”   想起之前王进说的这些人都会被送去最合适的地方,谢朝泠不动声色问:“出了府,哪里都愿意去吗?”   宋时无所谓道:“殿下给我们安排的去处,自然是最好的。”   面前少年郎提起谢朝渊时眼神里盛着倾慕,谢朝泠不知谢朝渊是怎么调•教这些人的,但想来进这恪王府为恪王殿下做事,远好过一辈子做那最低贱的倌人妓子,所以这些人愿为谢朝渊卖命。   “我两年前被人送来这恪王府,承蒙殿下爱护,有吃有穿,还能念书识字,不用做那以色侍人之事,我愿意为殿下效劳,殿下让我去哪我便去哪。”   谢朝泠淡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随口聊聊罢了,自从你进了府,这园子里可比从前要有生气得多,殿下想必费了心思。”宋时随口一句感叹,语气中难掩羡慕。   他不清楚谢朝泠的真实身份,但猜到他与他们这些人不同,单看气度便知面前人绝无可能和他们是一样的出身。   谢朝泠轻蹙眉,提醒他:“既要为殿下效劳,就别起不该起的心思,认清自己的身份,否则殿下也不敢让你出府。”   对方面色稍变,这点小心思逃不过谢朝泠的眼睛,若非对谢朝渊有不该有的想法,这人又怎会特地来与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当然,他说这个确实是为提醒这少年郎,并无拈酸吃醋的意思。   不欲再多说,谢朝泠转回身,继续看风景喂鱼。   待那宋时走了,王进小声问谢朝泠:“郎君,方才之事,可要告知殿下?”   谢朝泠冷淡道:“我的事,你不是事事都与殿下禀报吗?”   王进垂眸不语。   安静一阵,谢朝泠问他:“那个人,会被送去哪?”   “奴婢不知,但想必不会是坏去处,郎君若想知道,不妨亲自去问殿下。”   谢朝泠呵了声,再不说了。   议政殿内,谢朝渊今日第一回 上朝,非但是他,还有谢朝浍和谢朝淇。   五日一次的常朝,各部官员轮流上前禀报大小琐碎事情,谢朝渊站在一侧王公队列,听得漫不经心。身后有无数落向他这头的视线,大多不是在打量他。   谁人都知出身低微的谢朝渊不过是个作陪衬的,谢朝浍和谢朝淇才是乾明帝真正想要抬举的儿子。   先前虽说有赵林、沈杨抗衡之势,但沈首辅年岁已高,只怕时日不多,族中后辈多无大出息,杨家又是皇帝强拉过去的墙头草,若论朝中根基,自是赵林一党更胜一筹。但沈杨背后是乾明帝,只要皇帝能再择出一个合乎他们心意的储君,他们便会依乾明帝心思,这样的抗衡之势会继续持续下去。   谢朝渊微眯起眼,目光在谢朝浍和谢朝淇之间打了个转。   大部分人或许觉得乾明帝属意的是谢朝淇,他是元后儿子,是乾明帝一直想要补偿的对象,又有大部分旧东宫势力的支持,但是……   朝会之后,乾明帝留下几个儿子陪他一块用早膳,没再提国事,而是说起了他们几个的婚事。   乾明帝儿子众多,孙辈却不富,先太子只留下一个女儿,封了郡主养在宫外,谢朝溶成婚数年也只得了几个庶子庶女,谢朝浍已二十有二,因常年在外带兵后又受伤,至今未娶妻,谢朝淇十九岁,受元后与先太子之死打击过大,病了几年,婚事亦一拖再拖,至于谢朝渊,才年十六又未定性,倒是不急。   “朝浍、朝淇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都可以说说,婚事这两个月定下来,明年开春就把事情办了。”乾明帝果然提都未提谢朝渊。   谢朝浍和谢朝淇俱未吭声,谢朝溶一声嗤笑:“四弟自然看不上那些姑娘家,四弟哪里懂姑娘家的好。”   谢朝淇与他那侍卫的事情,外头早有风言风语,谢朝溶自然有所耳闻,如今死了一个江世,谢朝淇还好端端在这坐着,谢朝溶不甘心,当着乾明帝的面就刺起谢朝淇痛处。   谢朝淇抬眼,冰冷怨毒的目光直直看向谢朝溶,谢朝溶挑衅回视,乾明帝皱眉,刚要说什么,谢朝浍忽然沉声道:“全凭父皇做主。”   乾明帝转眼看向他:“你自己的婚姻大事,你自己就没什么想法么?”   谢朝浍依旧是那句:“全凭父皇做主。”   谢朝淇暗暗握了握拳,一字一字跟腔:“儿臣也全凭父皇做主。”   谢朝渊事不关己,淡定吃东西。   谢朝淇如今恨透了谢朝溶,谢朝溶估计也将谢朝淇当做最大对手,谢朝淇是元后次子,若是再得到沈、杨二氏支持,只怕会比谢朝泠还难对付。   谢朝渊想着,但他们父皇心中那个人,也未必就一定是谢朝淇,两虎相争哪有三足鼎立来得稳固。   谢朝渊回到王府已是辰时之后,谢朝泠逛了一圈园子回来,正吃点心。   他还在因昨夜之事生气,不怎么想搭理谢朝渊。   谢朝渊进门前已听人说了先前园子里的事,问谢朝泠:“为何这般不高兴?是谁这么不长眼,得罪你了?”   谢朝泠瞧他一眼,忆起昨夜这人是怎么折腾自己、逼着自己与他做那些羞耻之事,淡道:“殿下多虑了,在这恪王府里,无人敢得罪我。”   谢朝渊笑笑,不以为意,坐下先给谢朝泠倒了杯茶,再给自己盛上半杯:“琳琅若真不高兴了,本王便将那些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之人的舌头都剪了,以后再没人敢说那些有的没的烦着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什么稀疏平常之事。   谢朝泠皱眉:“殿下就不怕这么做,失了人心?”   “本王有何怕的,不守规矩的本就该罚。”谢朝渊一口将茶饮下。   谢朝泠直接拒绝:“不必了,殿下要罚人,无需以我做借口。”   谢朝渊看向他:“真生气了?”   “生气了又如何?殿下要哄哄我么?”谢朝泠没否认。   谢朝渊轻声一笑,伸手将人揽至腿上。   “做哥哥的,这般爱撒娇的?”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谢朝泠抬手揉了揉耳朵,双手搭上谢朝渊肩膀:“殿下……”   谢朝渊看着他没应声。   谢朝泠心知生闷气无用,不如借机讨点好处:“我能出府去玩玩么?你陪我去也好。”   谢朝渊神色微顿,半晌才慢慢道:“想出府?”   “嗯……”   “恪王府里头不好玩?”   “想去外头看看,殿下陪我去呗?”   谢朝渊果然吃这一套,盯着谢朝泠看了片刻,嘴角溢出丝笑:“好,过些日子南市庙会,本王带你去瞧个热闹。”   谢朝泠心里那口气终于顺了些,过些日子便过些日子吧,能出去便好。   于是抬手摸一把谢朝渊的脸:“多谢殿下……”   谢朝渊捉住他手:“本王称了琳琅的意,琳琅打算回报本王什么?”   对上谢朝渊微微上挑邪肆又惑人的凤眼,谢朝泠倏忽笑了。   “送花给殿下戴。”   他随手执起朵案上花瓶里清早才插好的花,折去长枝,别上谢朝渊发髻,嫩黄花朵衬着谢朝渊英气的脸竟不违和,谢朝泠仔细端详一阵,心中满意。   谢朝渊由着他闹,只问他:“在想什么?”   “殿下小小年纪便这般容貌出众,将来还不知要骗得多少人心。”谢朝泠感叹道。   谢朝渊略略挑眉:“所以琳琅呷醋了吗?”   谢朝泠认真想了想,他在这小殿下这里确实特殊些,但这人说的什么做王妃、做皇后也做不得真,不过是一响贪欢罢了,真要拈酸吃醋,日后日子只怕不好过。   于是盯着谢朝渊发髻上的那朵花,又伸手轻拨了拨,他道:“殿下这样的,合该有许多人恋慕,琳琅替你高兴。”   “不需要你替本王高兴。”   谢朝渊打断他话,语气显见地淡了,像似又生了气。   谢朝泠很无奈,这小殿下脾气这般不好又难哄,不是该他哄自己的吗?   “行啦,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殿下高兴就成。”   “你觉得你这样本王应该高兴?”谢朝渊声音冷硬。   谢朝泠不想多说,凑近,亲吻他唇角:“那这样能高兴了吗?我的好殿下……”   谢朝渊盯他片刻,眼中坚冰渐融,将人轻揽入怀,一句话未说。 第15章 “殿下,我果真比你大一些。”   每岁霜降,南市一连三日的庙会都是城中一大盛事,热闹不输上元灯会。   辰时末,马车自恪王府东门出,径直往南市去。南市在内城南边角上,自南城门起,占了整两条长街。   恪王府离得不远,不用半个时辰就已到了地方。   谢朝泠简单易了容,跟随扮作寻常富家子的谢朝渊,并不引人注意。   庙会上吃喝玩乐的地方不少,还有各样的杂耍演出,人潮如织。谢朝泠觉着新奇,眼中绽放出光彩,拉着谢朝渊尽往人多的地方去,四处瞧。   “没想到京城里还有这样热闹的地方,殿下以前也来过么?”谢朝泠被街角的龙灯表演吸引视线,顺嘴问谢朝渊。   谢朝渊抬手按住他肩膀,让他别往前头挤:“没来过,倒是听人提过很多回。”   “那殿下也没有传闻中那般贪玩。”谢朝泠笑道。   在处木匠铺子里,他给小黄挑了个黄花梨木的鸟笼,造型十分别致新奇,谢朝泠一眼看中,问过价直接掏了钱。   恪王府中人人都有份例,谢朝泠自然也有,每月光是银钱就不少,谢朝渊命人按亲王妃份例给的他,谢朝泠并不知道这个。   “这个鸟笼子比府里的大些,小黄调皮,这样它在里头能自在些。”谢朝泠买下东西,拎在手中给谢朝渊看。   谢朝渊往下睨了眼,目光在那鸟笼子上转上一圈,不咸不淡道:“这种笼子,你若是想要,王府的木匠能给你做十个八个,都比这好。”   谢朝泠好笑道:“这有现成的卖,何必再做,殿下,你连这点小事都要计较啊?”   这小殿下心眼大约真的只有针眼那么大吧。   谢朝渊转开眼,没再说。   谢朝泠目光落到铺子外,前头有个卖糖人的摊子,旁边围着一圈孩童,不时发出惊叹嬉笑声。谢朝泠心思动了动,拉着谢朝渊过去。   “糖人要么?买个送你。”谢朝泠看着谢朝渊笑。   谢朝渊回视他,板着脸不说话。谢朝泠啧了啧:“跟只鸟儿争风吃醋,殿下你几岁啊?”   谢朝渊依旧臭着脸不说话,谢朝泠就当他是想要,在那群孩童都拿到糖人离开后,冲摊主老头抬了抬下巴:“我们要两个。”   老头笑问他们:“小郎君们要什么样的糖人?”   谢朝泠顺嘴道:“他属兔,我属虎,就要这两个属相的。”   谢朝渊看他一眼,心思微沉,没吭声。太子哥哥的生辰是庚寅年正月十五,天下皆知。   谢朝泠全副注意力都在老头快速动起来的双手上,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一只兔子糖人很快捏好,最后一步需要将之吹起来,老头笑呵呵地冲谢朝渊道:“这位小郎君自个来吹吧?”   谢朝渊淡声示意谢朝泠:“你帮我。”   谢朝泠笑着凑过去,对着细长管子轻吹气,亮澄澄的兔子糖人很快吹鼓起。   “送你。”   糖人递到谢朝渊面前,他沉默未接,谢朝泠干脆拉起他手:“拿着。”   谢朝渊盯着手中糖人,始终未出声。谢朝泠忍笑,明明是头小狼崽,属相却是兔子,谢朝渊要真跟只小白兔一样温顺可爱些多好。   可惜了。   另一只糖人也很快捏好,谢朝渊吹起来后将之递给谢朝泠:“走吧,去前头看看。”   谢朝泠转了转手里的木棍,盯着那糖人看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他为什么记得自己属虎?   “殿下,我果真比你大一些。”   谢朝泠追上已经先走一步的谢朝渊说。   谢朝渊“嗯”了声,太子哥哥比他大两岁不到,他们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弟,是他起了不该起的卑劣心思,想将他的太子哥哥独占。   他不在乎对与错,只要谢朝泠能成为他的。   依旧没能成功将小殿下逗笑,谢朝泠有些气馁,还欲说什么,前头过来个侍卫模样的人,与谢朝渊见礼,说定王在对面茶楼喝茶,请谢朝渊上去说话。   谢朝渊抬头望去,对街茶楼二楼凭栏处,他皇叔定王谢奉玨正笑倚着身,冲他示意:“六侄子,上来。”   谢朝渊带了谢朝泠一块上去。   坐下时谢奉玨打量了谢朝泠一眼,谢朝渊这会儿倒是笑了,与谢奉玨道:“皇叔不必在意他,侄儿让他坐一旁喝口茶吃些点心便是。”   谢奉玨不以为意:“随你。”   这位定王爷是乾明帝最小的兄弟,还不满三十,早年也在边境带过兵,后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鬼门关转了圈回来,勉强保住性命,从此不良于行。非但如此,据说那一战还让他留下隐疾,没法再有子嗣,时至今日依旧未娶妻成婚,因而乾明帝对他格外纵容,京中这些富贵闲王,谢奉玨的日子是过得最好的。   “皇叔今日怎这般好的兴致,也来这南市逛庙会了?”谢朝渊给谢奉玨斟茶,笑问他。   乾明帝这些儿子,谢奉玨和谢朝渊走得最近,无非是谢朝渊投了谢奉玨脾气,吃喝玩乐的事情他最在行。   谢奉玨随口道:“正巧路过,过来看看,对了,前两日陛下和我说起你们兄弟几个婚事,唯独没提你,你也十六七了,陛下不急,你自个也一点想法没有么?”   谢朝渊好笑道:“皇叔至今都未成亲,怎还操心起侄儿的婚事来了?”   谢奉玨摇头:“你跟我不同。”   “有何不同?”   谢奉玨没多说,笑提起别的:“下个月来我庄子上吃酒吧,有几坛好酒存久了,差不多该开了,让你来尝个鲜。”   谢朝渊无可无不可:“皇叔那若真有好酒,侄儿自然是要去的。”   谢奉玨无奈笑道:“请你来吃酒你小子还和本王拿乔,放心,酒肯定是好酒。”   谢朝渊一口答应下来:“好,到时候一定去。”   他们说话时,谢朝泠自若在一旁吃点心喝茶,偶尔抬眼,目光划过谢朝渊,落到对面谢奉玨脸上。这位定王殿下,他隐约觉得眼熟,细想之后仍和之前一样,毫无头绪。   谢朝渊垂眸,……到底为什么?   后头谢奉玨有事先走,他腿脚不方便,需借助轮椅,叫了内侍进来推他出去。谢朝泠这才注意到这位王爷不同常人之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诧异,但未出声。   他知道谢朝渊不喜自己引人注意,在人前从不多言。   轮椅自谢朝泠身边过时并未停顿,谢奉玨却在那一瞬间侧过目光,又瞥了他一眼。谢朝泠望过去,谢奉玨已收回视线,径直离开。   谢朝泠心中怪异感愈盛,身侧谢朝渊问他:“琳琅在想什么?”   谢朝泠回神,剥了粒花生扔进嘴里:“没什么。”   见谢朝渊一直瞧着自己,他笑笑,又再剥了一颗,冲谢朝渊道:“殿下张嘴。”   花生喂进谢朝渊嘴里,谢朝渊细嚼慢咽吞下,看着谢朝泠道:“不要多想,安心待在本王身边就够了。”   谢朝泠无话可说,继续用点心。   坐了没多久,外头守着的人进来禀报,说张郎君来了,看到殿下在这里,上来请个安。   谢朝渊吩咐人:“让他进来。”   回京之后谢朝渊已有一段时日没再见过这小子,张少阳进门先觍着脸笑嘻嘻地和谢朝渊问安,看到和他并肩坐一起的谢朝泠还愣了一下,心里嘀咕这是个受宠的,面上不敢议论半句。   “你也来逛庙会?”谢朝渊随口问他。   张少阳赔笑:“殿下知道我是个游手好闲惯了的,哪里有热闹往哪里凑呗,刚到这里在楼下看到殿下的人,猜到殿下也在,才想着上来问个安。”   他说着又挤眉弄眼问谢朝渊:“殿下,您那还要人么?”   “不用了,你留着自个用罢。”谢朝渊淡声回绝他。   谢朝泠将剥好的花生一粒一粒摆到谢朝渊面前碗碟中,听到这话连眸光都未多动一下。   张少阳一时讪然,暗道眼前这个果真受宠,殿下竟都不要别的人了,稀奇。   谢朝泠倒是半点不在意这个,反正,谢朝渊收回去的那些人不会进惜乐堂,虽说他不想拈酸吃醋,但谢朝渊真在惜乐堂里宠幸了别的人,那他……他就再不理谢朝渊了罢。   谢朝渊问起别的:“近日外头可有什么有趣的新鲜事?”   张少阳这人京城里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不少,消息最是灵通,谢朝渊这么问,他果真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有件事情,我正想和殿下您说。”   张少阳看了谢朝泠一眼,谢朝渊道:“有话直说,无须顾忌。”   谢朝渊这么说,张少阳便不敢再耽搁,将自己听来的事情一股脑说给谢朝渊听:“我听人说,有人拿着朝廷发下的兵饷在外放印子钱,钱滚钱谋求暴利,且他们只放给那些一穷二白之人,之后那些人手里哪怕只有一个铜板都能被他们搜刮去,那都是些不敢告官也告官无门之人,故这事至今没闹出来过。”   谢朝渊目光动了动:“哪里的兵饷?”   见谢朝渊似乎有兴趣,张少阳赶紧道:“东山营。”   “你确定?”   “若非确定消息,也不敢拿来与殿下说,殿下知道的,我在外头认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人,这事真真确确是真的。”张少阳用力点头。   张少阳离开后,谢朝泠将谢朝渊快要空了的茶杯添满,小声问他:“殿下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么?”   谢朝渊嘴角噙上笑:“本王说了,琳琅你确实高看本王了,本王虽入了朝,那也只是个做陪衬的,身后无根无基,本王能打什么坏主意,不过是喂鱼看戏罢了。”   他说的似真似假,谢朝泠懒得猜,干脆不问了。   “殿下总算笑了。”   不似先前在定王面前那种客套笑意,这小殿下这会儿总算不给自己摆脸色了。   谢朝渊抬手抚了抚他脸,没说什么。   “方才那位定王爷,我以前见过么?瞧着挺眼熟的。”谢朝泠忽然道。   谢朝渊停在他颊边的手微微一顿:“本王不知。”   再牵他起身:“走吧,既然来了别一直在这坐着,我们继续去逛逛。” 第16章 “你身边这侍卫,叫什么名字?”   冬至之时,谢朝渊果然接到了定王府送来的帖子,邀他去城外庄子上吃酒、小住两日。   谢朝渊随手将帖子扔到一旁,谢朝泠过来捡起瞧了眼,问他:“这是定王爷亲笔写的吗?字挺好看的,……那位定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朝渊抬眼:“为何问这个?”   谢朝泠实话实说:“瞧着眼熟,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   这是他第二回 与谢朝渊说这样的话,盯着谢朝渊的双眼,像是在试探他。   “是么?”谢朝渊慢悠悠吐出这两个字,再没了下文。   是么,……然后呢?   谢朝泠心道小殿下这样瞧着真让人想揍他,于是轻咳一声:“殿下不想说算了。”   “皇叔是陛下最小的兄弟,先帝驾崩时他才刚十五就去了西北边境领兵,后头在与西戎国那一场恶战中身负重伤,勉强捡回条命,从此不良于行,回京做了个闲王。我大梁与西戎国交战百年,那是最惨烈的一战,西戎损兵近二十万,大梁也折损了十万精兵,大将死伤好几个,太子哥哥的外祖父和两个舅舅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   谢朝渊说得漫不经心,谢朝泠眉头微蹙,被谢朝渊黑眸盯着,那种怪异感始终挥之不去,谢朝渊的话好似意有所指,但谢朝泠空白一片的思绪实在想不明白。   谢朝渊复又笑了:“其实皇叔做个闲王也好,他本也没什么野心,还免了被陛下猜忌。”   谢朝泠一时不知当说什么,谢朝渊拍了拍他手背,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到了那日,谢朝渊带了谢朝泠一块,去往城外的定王府别庄。   谢奉玨给京中一众亲王、郡王府都下了帖子,来的人不少,谢朝渊住处在一临水边的小院里,地方不大,胜在幽静、离得别人远,谢奉玨知道他脾性,不耐烦应付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特地做的安排。   刚歇下定王那边就派人来喊谢朝渊过去,说是酒食都已备好,就等他了。   谢朝渊只得应下,叮嘱谢朝泠:“你想吃什么跟人说,让人给你准备,皇叔这庄子里什么样的野味都有,不用客气,后院里有汤泉池子,你可以自个去玩,我去陪皇叔吃酒,会早些回来。”   “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能随意去外头逛是吗?”谢朝泠嘴角微撇。   谢朝渊没多说:“听话。”   谢朝泠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宴厅里正热闹,笙歌舞乐、酒香四溢,谢奉玨出了名的好玩好享受,这样的饮宴是他最热衷的,时不时就要办上一回,他年岁虽不大,但辈分不低,捧场之人向来不少。   今次没有外人,来者皆是谢氏王爷,更不谈那些虚的规矩礼仪,众人开怀畅饮,无不痛快。   谢朝渊来得稍晚些,至特地留给他的酒案边盘腿坐下,先自罚了三杯,谢奉玨揶揄他:“六侄子躲屋里做什么呢?本王派人去叫了你三回才把你请来,莫不是真与外头传的那样,说你近日金屋藏娇、乐不思蜀了?”   厅里一阵哄堂笑声,谢朝渊再次举杯笑道:“皇叔别取笑侄儿了,侄儿接着罚酒便是。”   这么一来二去,已没人再计较他拖拖拉拉来晚之事,当然,除了一个谢朝溶。   坐左前方的谢朝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斜眼睨过来,嗤笑道:“什么金屋藏娇,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侍卫,老六还把他当宝了,你这臭毛病,别是跟着老四学的吧?”   谢朝淇就坐在谢朝渊右手边,原本默不作声自斟自饮谁都不搭理,谢朝溶这话一出口,谢朝渊尚未说什么,谢朝淇嚯地用力搁下手中酒杯,酒案被震得跳了下,几上碗碟哗啦作响。   歌舞声恰在这时停了,谢朝淇这边动静过大,众人目光投向他,谢朝淇不予理会,只神色阴鸷盯着谢朝溶。谢朝溶挑衅道:“怎么?本王没说错吧,老六现在不就和你一个臭毛病,把个泥腿子出身的的侍卫当宝,丢人现眼。”   主位上的谢奉玨不由蹙眉,被点名的谢朝渊反倒神色不变半分,嘴角噙着笑自顾自地喝酒,权当看戏。   谢朝淇起身,拎着酒杯一步一步走向谢朝溶。   不等其余人反应,谢朝淇已站定在谢朝溶酒案前,手中酒泼上他的脸。   谢朝溶愣住,回神用力一抹脸,霍然起身:“你他娘的疯了不成?!”   谢朝淇的回答只余满脸憎恶和冷笑。   谢朝溶粗喘着气眼里冒火,挥拳就要去揍谢朝淇,但酒喝得太多身子不稳,谢朝淇侧身避开他却径直往前栽下去,狼狈摔到酒案上再滚下地,碗碟一并被带下,乒乒乓乓一地狼藉。   “殿下——!”谢朝溶身后内侍婢女惊呼,七手八脚上去扶。   谢朝淇居高临下看着栽倒地上爬不起来的谢朝溶,眼中恨意不加掩饰。   “够了,这都是在做什么,好歹是自家兄弟,你们这样像个什么样?要闹别在本王这里闹。”   谢奉玨终于出声制止,其余人也在纷纷劝和,谢朝淇垂眸站在那不吭声,待到骂骂咧咧的谢朝溶被人扶起回去换衣裳,他才淡声和谢奉玨说了句:“抱歉扰了皇叔的雅兴,侄儿身子不舒服,先回去歇下了。”   谢朝淇径直离开,谢奉玨没再说什么,继续与人吃酒。   谢朝渊收回目光,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细嚼慢咽。   黄昏时分,谢朝泠放下手边书册,抻了抻胳膊。   说着会早些回来的谢朝渊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那小殿下虽然烦人,但半日不见他,身边只有这些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的下人,也怪无聊的。   王进似是看出谢朝泠的没劲,试探问他:“郎君想玩风筝吗?绿芙他们刚做了几个风筝,可以去外头院子里玩。”   谢朝泠懒洋洋起身,行吧,聊胜于无。   那几个婢女果真在外头院中放风筝,见到谢朝泠出来赶忙要收线,被谢朝泠制止:“你们继续放,我看着。”   谢朝泠在檐下抬头,几尾风筝在逐渐沉下的暮色中招展开,鲜亮颜色缀在晚霞之下。   王进小心翼翼抬眼,见他盯着看神情中并无不喜,问他:“郎君可要自己试试?”   谢朝泠随意点头。   婢女将手中风筝线递给谢朝泠,垂首小声提醒他要怎么收线放线,这东西看着不难,但要随心所欲掌控,得控制好力道角度,并不容易。   风筝线过细有些勒手,谢朝泠略微不适。天色暗下后风势渐大,他试图让手中风筝飞得更高些,却不慎脱了手。   婢女惊叫出声,眼睁睁看着风筝线断开,飞出院外去。   谢朝泠皱眉,王进赶紧喊人去外头捡,就听谢朝泠道:“我自己去。”   “殿下说了,您不能……”   王进的话没说完,在谢朝泠转眼看向他,对上那双平静黑亮的眼睛时,全部哽在了喉咙口。   他失了忆,被谢朝渊困在这一小方院落里,可他还是那位东宫储君,一个眼神就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王进低了头,才觉背上冷汗涔涔,再不敢阻拦。   谢朝泠已大步出门去。   风筝早已飞没了影,谢朝泠一路找过去,打量四处。   王进心惊肉跳跟在他身后,不断小声央求他回去,谢朝泠充耳不闻。幸而他今早来时做的易容尚未撕下,未引人注意。   最后他们在株石楠树下找到了挂在高枝上的风筝。   王进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吩咐人爬树上去拿,谢朝泠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目光落向远处的亭台水榭,直到身后忽然出现人声:“你们哪个府上的,在这做什么?”   谢朝泠转身,是那日在南市庙会上见过一回的定王爷。   王进看清楚来人却是大惊失色,带着其余人一起跪到地上,哆哆嗦嗦道:“见、见过定王殿下。”   谢朝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也应该见礼,但他在谢朝渊那从未做过这个,一时竟不知该先抬手还是先弯腰。   谢奉玨扫了一眼惊吓过度直接行大礼的王进一干人等,望向面前神色略微尴尬的谢朝泠。   “本王见过你,你是阿渊身边的人。”他盯着谢朝泠的脸,目光里带上了探究和打量。   谢朝泠正欲开口,背后响起谢朝渊的声音:“皇叔!”   谢朝渊已走上前,不着痕迹挡在谢朝泠身前,笑问谢奉玨:“皇叔不是回去换衣裳么?怎的还在这里?”   谢奉玨转眼看向他,随口道:“你的人在这里不知做什么,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王进已匍匐地上,战战兢兢请罪:“奴婢、奴婢们是来捡风筝,那风筝挂这树上了,殿下恕罪。”   谢朝渊道:“皇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没规矩的东西。”   “贴身伺候的这般咋咋呼呼可不行,”谢奉玨笑笑,没再多言,“既如此,你将人带回去吧,本王便也不替你管教了。”   谢朝渊受教,告辞离开。   转身时谢奉玨忽又道:“六侄儿,上回忘了问你,你身边这侍卫,叫什么名字?”   谢朝渊顿住脚步,沉声答:“他没有名字,侄儿给他取了个名叫琳琅,不值一提。”   “琳琅,”谢奉玨念了一遍,道,“挺好的名字。”   谢朝渊点点头,领了人回去。   一进门王进一干人等已自觉跪下地请罪。   谢朝渊一句话未说,只看着谢朝泠。   谢朝泠很无奈,想了想还是不争辩了:“殿下若是生气我不听话跑出去,给你惹了麻烦,那便罚我吧。” 第17章 这小殿下才是真的爱撒娇。   谢朝泠已经做好谢朝渊发疯的准备,想着等他发过脾气再把人哄哄就是。但谢朝渊沉默盯他片刻,缓和了神情:“用过晚膳没?饿吗?”   谢朝泠一愣。   谢朝渊吩咐人传膳,牵过他手:“走吧,先吃东西。”   坐上膳桌,谢朝泠终于回神:“你……不生气我又跑出去?”   谢朝渊抬眼看他:“已经这样了,生气有用吗?”   谢朝渊突然不按常理出牌,谢朝泠反倒莫名心虚,讪道:“我就是无聊得紧,想去外头看看。”   虽然他方才其实是故意找借口出去。   “这庄子后头有个湖,可以泛舟,明日白日我带你去。”谢朝渊道。   小殿下这样倒是讨人喜欢,谢朝泠眼里带上笑:“真的?”   “嗯,”谢朝渊给他夹菜:“先用膳吧。”   谢朝泠也赶紧盛汤递给谢朝渊:“殿下喝口热汤,醒醒酒。”   谢朝渊看着他,谢朝泠抬了抬下巴,眼神示意他接过去。   谢朝渊唇角漏出丝笑,接了碗:“多谢。”   二人气氛尚算不错,直至入夜。   谢朝泠沐身完只着中衣,没让人伺候,自己拿了布巾擦拭略湿的发尾。从铜镜里看到身后斜倚软榻上正看书的谢朝渊,他的目光下意识追过去,落到谢朝渊微垂的眉目上,顿了顿。   谢朝渊似有所觉,抬眸,谢朝泠冲镜中的他一笑,笑完才想到他应该看不到,暗道自己傻气。   谢朝渊瞥了他一眼,又低了头。   谢朝泠见状心下莫名不痛快,将布巾丢了,回身走去榻边,爬上榻。   抽走谢朝渊手中书册,谢朝泠刚沐身之后温热的气息凑近,盯着他黝黑双眼:“殿下,你还是生气了吧?”   他说得笃定,若非生气了,谢朝渊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爱答不理。这小殿下毕竟才十六岁,还未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   谢朝渊转眼看向他:“本王若真生气了,你打算如何?”   谢朝泠有些无言以对。   这人要是跟之前那样发脾气,哪怕是折腾他一晚,他都好应对,现在这样倒跟吊着他似的,上不上下不下,更叫人不舒坦。   谢朝泠伸手戳他脸,小声嘟哝:“殿下这性子确实得改改。”   “怎么改?”   “这般阴晴不定,怎会讨人喜欢,别人都怕你。”   谢朝渊目视他双眼,谢朝泠勾起唇角笑:“我说错了吗?”   他说话时歪倚身子,凑得谢朝渊极近,未干的发梢落到谢朝渊衣裳上,分明是极暧昧的动作,但谢朝泠落落大方,好似没有任何不对。   谢朝渊也没提醒他,他早就发现了,谢朝泠心大,在情事方面虽是被迫,但只要得了趣,也不扭捏造作,其他时候更不会和他有避讳。   “你早说过不怕本王。”谢朝渊道。   “但……”   “阴晴不定不讨人喜欢,那要如何做才能讨你喜欢?”   谢朝渊问得格外认真,谢朝泠却被他问住了。   眼见着谢朝渊神色淡下就要起身,谢朝泠伸手捉住他:“殿下若是能跟我好好说话,别动辄生气发脾气,就能讨我喜欢。”   谢朝渊目光转回他脸上,眼神里多出些意味深长,摆明了不信。   “本王今日未发脾气,也跟你好好说话了。”   “那你方才不理我。”   “分明是你自个心虚。”谢朝渊揭穿他,他从前从来不知,太子哥哥其实有这般幼稚。   谢朝泠还欲争辩,谢朝渊忽地扣住他手腕,将人一带翻身压至榻上。谢朝泠一惊,身上小狼崽正垂下眼,沉默盯着他。   “殿下,你……”   “嘘。”   谢朝渊竖起一根手指到唇边,制止住谢朝泠的挣扎,慢慢撩开他贴到脸侧的发丝。   “真能喜欢我?”   谢朝泠咽了咽喉咙,被谢朝渊眼神蛊惑,慢吞吞点头。   谢朝渊笑了,炙热气息贴下。   另边厢,谢朝溶在饮宴之上喝得烂醉,被下人搀扶离开。他今日被谢朝淇那小子当众泼酒水丢了脸,十分不快,这会儿嘴里依旧骂骂咧咧,想要找谢朝淇麻烦。   夜色浓重,谢朝溶晃晃悠悠朝前走,至园中一处假山过时,被冒失出现的人撞到身上,谢朝溶心头火起,刚要呵斥人,对方已战战兢兢跪下地请罪。一阵香风拂过,借着黯淡月光和宫灯,谢朝溶迷瞪眼睛看清楚地上婢女半垂的秀美面庞,冲出口的半截骂人话止住。   他伸手一勾,将婢女拉起揽入怀,捏住对方下巴细细端详一阵,啧啧笑道:“你是故意往本王身上撞的么?”   床帐之内,谢朝泠坐于谢朝渊腿上,双手搂住他脖子,长发披散,中衣系带一并被扯开。   谢朝渊掌心贴在谢朝泠颈侧,微凉的触感让谢朝泠本能瑟缩,身体往后仰,又被谢朝渊拉回来:“别动。”   他嗓音低哑,难掩其中情绪。   谢朝泠贴上去,亲吻落在谢朝渊薄唇上,低声笑:“殿下才十六岁,哪里学的这些?还这般厉害?”   “宫里会派人来教。”   谢朝泠的动作微微一滞,谢朝渊轻扬唇角:“但本王没用过那些人。”   “殿下用过也是应该的。”   谢朝泠再不说了,继续亲吻起谢朝渊。谢朝渊说得没错,这件事情,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乐意且享受的,他不会亏待自己。   谢朝渊由着他主动,只要谢朝泠能高兴满意,他不介意让一让他。   夜色更沉时,谢朝泠大汗淋漓从谢朝渊怀里坐起身,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嗓子更哑得厉害:“殿下我们换个姿势吧,我不想自己来了。”   他说话时的鼻音浓重,听着像是在撒娇,虽然谢朝渊知道他的太子哥哥从不与人撒娇。   谢朝渊的手掌在他光裸全是汗的背上抚了抚,抱着人翻过身去,一声笑:“哥哥一会儿还得去浴房再洗一遍。”   床笫之间谢朝渊总是爱喊他哥哥,谢朝泠早已习以为常,这小殿下才是真的爱撒娇。   “托了殿下的福。”谢朝泠抬腿贴上谢朝渊的腰,在他耳边说。   还要继续第二回 时,外头有人敲门打断了俩人,是王让的声音:“殿下,恂王殿下那头出事了,您要去看个热闹吗?”   半晌,谢朝渊不快道:“晚点再说。”   谢朝泠轻推谢朝渊肩膀:“特地来禀报的,肯定是什么大乐子,我们去看看呗。”   谢朝渊拧眉,脸色难看,谢朝泠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小声哄:“回来再继续。”   从来安静的祁明轩外此刻正灯火通明,谢朝溶的伺候下人跪了一地,醉得人事不知的谢朝溶被谢奉玨叫人拖出来,一大盆冰水浇上脸,杀猪一般嚎叫,总算醒了神。   他面前是坐在轮椅上的谢奉玨,一贯笑吟吟的面色此刻冰冷阴沉入骨,厉声问谢朝溶:“你在本王的祁明轩里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谢朝溶衣衫不整、形骸放浪,将里头屋子弄得一团糟,被过来这里的谢奉玨撞个正着。偏这人还酒醉未醒、浑浑噩噩,难怪谢奉玨这般气怒。   来围观看热闹的无不因谢朝溶这副尊荣撇嘴,他们都是常来定王这庄子上的,谁人不知祁明轩是这庄子里的禁地,谢奉玨从不让人进去,还有传言谢奉玨因年少时爱恋的女子香消玉殒至今未娶,这祁明轩就是当初那女子住过的居所,谢朝溶这般,显然犯了谢奉玨的大忌。   谢朝溶茫然瞪着眼睛,对上谢奉玨铁青面色,身子一抖,总算想起一个时辰前他似乎路遇了个美貌婢女,想要将之带去自己那,然后被人跑了,他追着对方进了这里,再之后将人抱住,后头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人呢?   谢朝溶再蠢这会儿也回过味自己是被人坑了,想通这一茬立刻大声喊冤:“是有人设计本王!一定是有人故意设计本王!皇叔我冤枉!”   他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环视一圈四周,目光落到一旁看笑话的谢朝淇脸上,大步过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叫人来勾引本王故意将本王往这里引?是你故意要让本王出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谢朝淇看他的目光如同看一只蝼蚁,一字一顿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与我何干?”   谢朝溶酒全醒了,火冒三丈要冲上去与谢朝淇拼命,被谢奉玨的侍卫拦住,谢奉玨沉声吩咐人:“将恂王请出去,从今日起,无论是这里还是定王府,都不再欢迎恂王大驾。”   “皇叔你听我说……”   谢朝溶还欲争辩,谢奉玨不再给他机会,命人直接将之“请”出去。   谢奉玨虽是个闲王,但满朝皆知,许多事情乾明帝只信任他这个亲弟弟,只愿意与他商量听他的意见,今日一出过后,谢朝溶在谢奉玨这里,将再无半点叔侄情谊可言。   人群之后的谢朝渊挑了挑眉,谢朝溶的蠢人尽皆知,但蠢到这地步这样就能让人算计了,也实在是出人意料。   谢朝泠的注意力却落在了另一处,他看到谢朝淇身后的护卫中多出个眼熟的新面孔,竟是那个宋时。宋时似有所觉,抬眼朝谢朝渊与谢朝泠的方向望过来,夜色中谢朝泠看到他唇角微微上扬起。   谢朝渊牵住谢朝泠的手:“戏看完了,回去吧。”   回去路上谢朝泠小声问他:“这是殿下安排的吗?”   “不是。”   “……那个宋时,殿下送他去了淮王那里?”   “日后如何,看他本事了。”   谢朝泠轻出一口气:“殿下好厉害,竟能这样轻易就往淮王身边送人。”   “怕了?”谢朝渊侧目看他。   谢朝泠笑着摇头:“我有什么好怕的,殿下说过不会害我。”   谢朝渊牵紧他手:“走吧,回去了。”   谢朝淇回到住处,一进门便冷声示意宋时:“跪下。”   宋时当即跪地。   谢朝淇冷冷盯着他,问:“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扮作女装去引诱谢朝溶的,就是面前这人。   谢朝淇半月前去祭奠江世时在江世坟前捡到的他,这人自称是江世的弟弟,名江时,前些日子来京里找他哥,得知他哥已死,找到谢朝淇给他立的这个坟包,凑巧碰到谢朝淇。   江世确实有个弟弟,早年就失散了,谢朝淇派人去查过这人身份属实,于是接了他进府,留在身边做个护卫,仅此而已。   宋时低了头,咬牙道:“恂王害死了我哥,又屡次针对殿下,我只是想给他个教训。”   “自作聪明!”   谢朝淇手中鞭子猛挥出去,甩在宋时脚边,厉声道:“你若还想在本王的淮王府待下去,就把你这些小心思都给本王收起来,本王会给你哥报仇,你少做这些有的没的给本王惹麻烦!”   谢朝溶确实丢了脸得罪了谢奉玨,但谢朝淇心知谢奉玨也定会疑心这事是他做的,从此对他生出芥蒂,谢奉玨在他们父皇跟前很能说得上话,他要储位,他需要更多的人支持,他只有真正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个人,才能替他的江世报仇!   宋时跪着往前,大着胆子握住谢朝淇一只手:“殿下,我哥能做的事情,我也一样能为您做,我也一样愿意把这条命都给您。”   谢朝淇抽出手,闭眼又睁开,淡下声音:“不必了,你给本王好好活着,为了你哥,你必须得好好活着,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来做,你记住这句就行。” 第18章 谢朝渊这是在害怕。   翌日清早,辰时用过早膳,谢朝渊领谢朝泠出门,往庄子后头去。   昨日说好的去游湖泛舟,谢朝泠一早就惦记起这个事,兴致勃勃,他也才十几岁,正是贪玩的年纪。   路过祁明轩时,谢朝泠偏头望了一眼,这里已不复昨夜热闹,院门紧闭,院中有伸出墙头来的玉兰花枝,在这个时节略显萧条。   “这里,以前真的住过定王爷早逝的心爱之人吗?”谢朝泠犹豫问谢朝渊,昨夜他们过来看热闹,他听人小声议论起这事,不免唏嘘。   谢朝渊顺着他视线方向看去,目光顿了顿,道:“不知,传闻不可尽信,皇叔十五岁去边关,二十岁伤重回京,之后这近十年一直孤身一人,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那女子即使存在,也绝非一般人。”   谢朝泠想,兴许不是女子呢?小殿下这一家子都嗜好特别。   但也只是这么想想,谢朝泠并未说出口。   行至后湖,游舫就停在水岸边,是一大早谢朝渊特地吩咐人去问谢奉玨借来的。   初冬的清早,山色空濛、烟水渺渺,天冷连呼吸间都能带出白雾,但挡不住谢朝泠的好兴致,他先上船,笑吟吟朝谢朝渊伸手:“殿下我拉你上来。”   谢朝渊一捏他掌心,稳当当跨上船。   船往湖心去,一路青山碧水。   “定王爷果真好享受,没想到这庄子后面还有这么大一座湖。”谢朝泠靠在船舱边看外头风景,随口感叹,恪王府中的湖比起来,只能算水池子了。   谢朝渊剥了瓣橘子,顺手喂到他嘴边:“湖心还有座岛,岛上景色更不错。”   谢朝泠转眼看谢朝渊,笑问道:“殿下羡慕定王爷过的这日子么?”   “有何好羡慕的?”   “富贵享乐一辈子,做个像定王爷这样的闲王似乎也不错,不过殿下志不在此。”   “本王和皇叔不一样。”谢朝渊道。   他要谢朝泠,他用卑劣手段将谢朝泠困在身边,困得了一时,困不住一辈子。所以他要那个位置,只有那样,他才能真正留住谢朝泠。   但是这些,他不打算说与谢朝泠听。   半个时辰后,他们在湖心登岛。这岛很小,拾阶而上,有一阁楼,可观四处景致。   谢朝泠站在至高处远眺,初升的朝阳缀在远方天际,映出大片红霞,偶有飞鸟掠过水面,在霞光下拖出一长道影子,直至消失天边。   这个地方,确实挺不错。   “琳琅喜欢这里?”   看出谢朝泠眼中欢喜,谢朝渊在他耳边问。   谢朝泠点头:“是还不错,可惜这是定王府的庄子,不能常来。”   “京外这一带多有这样的地方,你要是喜欢,本王也可以为你建座这样的庄子。”   谢朝泠笑睨过去:“殿下有钱吗?”   谢朝渊拍了拍他肩背,没多说。   晌午就在这阁楼里用的午膳,之后谢奉玨派人过来,请谢朝渊去陪吃酒,谢朝渊只得起身,谢朝泠说还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让谢朝渊先回去。   谢朝渊没扫他的兴:“晚点我再让船回来接你。”   谢朝泠摆手:“殿下慢走。”   目送游舫远去,谢朝泠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身后王进小声问他:“郎君可要小憩一会儿?”   谢朝泠没理人,顺手折了株窗外花枝,捏在手中拨了拨,忽然道:“这个地方我以前好似来过。”   王进惊了一跳,谢朝泠睨他一眼:“我从前是不是就认识定王爷?”   “……奴婢不知。”王进咽了咽唾沫,支吾答。   谢朝泠一哂,这人的神情已经告诉他,他没猜错。   他来过这个地方,他也认识定王。   游舫靠岸时,谢朝渊看到在岸边凉亭内发呆的谢朝淇,主动过去打招呼。   谢朝淇面色苍白,裹着厚重大氅,还抱着个暖手炉,神情恹恹,谢朝渊问他:“四哥可是身子不适?这才刚入冬,怎就这般畏寒?”   谢朝淇冷淡目光瞥向他,没理人。谢朝渊不以为意:“皇叔叫我过去吃酒,你去么?”   谢朝淇依旧没吭声,谢朝渊走近他,低下声音:“四哥,前些日子我发现件好玩的事情,你想听吗?”   不待谢朝淇回答,谢朝渊兀自说下去:“东山营有将领拿了朝廷兵饷在外头放印子钱,听闻还逼死了人。”   谢朝淇神色微动:“为何与我说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这事就说了,你就当,是我看二哥他不顺眼吧,他总是找我不痛快,我便也不想让他痛快。”   谢朝渊满脸混不吝,喜恶都摆在面上。谢朝淇盯着他,心思转了几转,不是没怀疑这小子别有居心,但谢朝渊出了名的懒散贪玩不思进取、心思都不放在正道,且他说是看谢朝溶不顺眼,神色过于坦然,这话谢朝淇信,最终压下了心头疑虑。   “为何不直接去告诉父皇?”   谢朝渊不以为然:“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真无凭无据和父皇说了,二哥不得更记恨我,就他那个心眼,我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对付他?”谢朝淇冷声道,“我又为何要如你所愿?”   谢朝渊笑笑道:“随便你,你要是听过就算了,那这话便当我没说过吧。”   将该说的话说完,谢朝渊去了谢奉玨处吃酒。   今日只有他们叔侄二人,经过昨夜之事,谢奉玨似乎歇了玩乐心思,只让谢朝渊陪他喝闷酒。   “皇叔若是心里不快,不如大醉一场。”看谢奉玨面前杯子空了,谢朝渊继续为他添酒。   谢奉玨似笑非笑:“也只有你小子说得出这样的话。”   “侄儿说的是实话。”   谢奉玨搁下酒杯在手中缓慢转了一圈,忽地问他:“早上带人去湖上玩了是吗?本王还是第一次见你对谁人这般上心。”   谢朝渊倒了口酒进嘴里:“啊,他想玩便带他去了。”   谢奉玨看向他的眸光略顿,谢朝渊坦荡一笑,继续喝酒。   谢奉玨没再说什么,重新拎起酒杯。   申时将至时,天色突然就暗了,王进朝窗外看了眼,方才还晴朗着的天这会儿已然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他回头去看谢朝泠,从先前起谢朝泠就是这副模样,垂着眼拨弄手里那把短刀,神色冷然不知在想什么。   王进心里不断打鼓,眼下也不敢问太多,只小心翼翼提醒他:“郎、郎君,下雨了,回去吧?”   谢朝泠终于抬眼:“船回来了吗?”   没有。   外头已经起风,湖面掀起风浪,但不见船影子。   一声闷雷之后,暴雨磅礴而至。   谢朝渊放下酒杯,听到外头落雨声,皱眉示意身后王让:“派人去看看,郎君回来没有。”   王让当即吩咐人去办,一刻钟后下头人匆匆来报,那游舫先前被在湖上游乐的其他人借去用,并未去湖心岛接人,这会儿雨下大了,船泊在岸边,不敢再出去。   谢朝渊霍然起身,甚至未同谢奉玨招呼一声,大步而去。   王让一干人等撑着伞几乎是追在谢朝渊身后跑,依旧跟不上他的脚步。到湖边时那游舫正在水上随狂风摆动,负责撑船的庄中下人早不知跑去哪躲雨了,谢朝渊当即命自己的侍卫去解开船锚,径直上船。   王让淋得浑身湿透,手忙脚乱跟上,提醒了谢朝渊一句:“殿下,雨太大了,湖上风又大,您还是别亲自去了……”   谢朝渊冷冷一眼扫过去,雨雾后的那双眼睛没有丁点温度,王让更多劝阻的话哽在喉咙口,低头再不敢说了。   谢朝泠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只怕都得陪葬。   谢朝渊沉声丢出句“加快动作,往湖心岛去”,进去船舱。   泼天大雨倾泄而下,谢朝泠站在窗边,盯着不断上涨的水面,湖水很快没过了半边石阶。   王进心急如焚,下意识想与谢朝泠求救:“郎君……”   谢朝泠没理他,目光落向前方。   漫天水雾之后,那艘游舫终于出现,艰难划破风浪,逐渐向他们靠近。   身后一众内侍婢女发出如释重负的轻呼,谢朝泠眸光动了动,他好似已经看到了站在船头的谢朝渊,他的小殿下神色狼狈,眼里有掩饰不去的焦急和担忧,正死死盯着他的方向。   船一靠岛,谢朝渊当即下船,踏水而上,匆忙之中淋湿的手臂衣衫被船舱门边的铁皮划破,小手臂上被划出一长道血口子,他仿佛无知无觉,快步走上石阶,进入阁楼中。   谢朝泠站在原地没动,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朝渊带着一身水汽大步而至,将他抱满怀。   “没事了,跟我回去。”谢朝渊嗓音低黯,紧拥住谢朝泠。   半晌,谢朝泠犹豫抬手,轻拍他后背:“……嗯。”   回程在船上谢朝泠帮谢朝渊简单包扎了一下手臂伤口,谢朝渊始终未置一词,不错眼地盯着谢朝泠。   谢朝泠心下无奈,最后抬手轻抚了抚他面颊:“别担心,我真的没事,这不好好的么。”   谢朝渊用力捉住他手腕,又将人揽入怀。   谢朝泠第一次意识到,谢朝渊这是在害怕,小殿下毕竟只有十六岁。   谢朝渊不怕死,冒着大风大雨特地来接他,却这般害怕他出事,谢朝泠只觉心口饱胀,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其中滚烫发酵。   回程用了半个多时辰,雨势减小,到后头只余淅淅沥沥几点。   谢奉玨亲自来了岸边接他们,那几个偷懒的船工已被谢奉玨命人押来,交给谢朝渊处置,谢朝渊上岸之后一眼未看那几人,冷声道:“各五十棍子。”   谢朝泠一听赶忙攥了攥他袖子,谢朝渊这样实在太不客气,定王将人拿来给他交代,他怎么说也得给自己皇叔个面子,哪有张口就五十棍子的。   虽然谢朝泠很怀疑,这要是恪王府中下人,谢朝渊已经直接命人拉下去杖毙了。   谢朝渊回头看他,没吭声,摆明了不想改主意。   再问谢奉玨:“皇叔觉得我这提议可否?”   谢奉玨不在意笑道:“本王既说了交给你处置便都随你。”   谢朝渊点头,再次吩咐人:“拉下去。”   哀嚎求饶声逐渐远去,谢朝泠只得作罢。   谢朝渊没心情和谢奉玨多客套,料理了人谢过谢奉玨,领了谢朝泠离开。   谢朝泠跟上,凑谢朝渊身边小声安慰他:“殿下,别生气了啊?”   谢朝渊没理人,牵过他手,不肯再放开。   谢奉玨目送他们拉拉扯扯的背影远去,在隐约听清谢朝泠声音后双瞳狠狠一缩。   紧蹙起的眉头再未松开过。 第19章 “琳琅,你要去哪里?”   浴房。   谢朝泠一件一件帮谢朝渊脱下湿透的衣衫,小心翼翼避开他先前在船上包扎起的手臂。白色绷带上有隐约的血迹渗出,谢朝泠见状拧眉:“殿下还是传个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小题大做。”谢朝渊浑不在意。   谢朝泠手指轻轻摩挲上去,小声道:“殿下今日不该亲自过去。”   谢朝渊闻言面色微黯:“你也这样觉得?”   “我说的是实话,太冒险了,殿下没必要过去,派几个水性好的侍卫去就行了。”   “琳琅是觉着,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不顾一切冒险是么?”谢朝渊问他。   谢朝泠抬眼,对上谢朝渊盯着自己的黑眸,那句“是”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若说是,未免太过凉薄无情。   今日若困在岛上的人是小殿下,他会这般焦急赶去寻人吗?谢朝泠不知道,也不愿想。   “殿下别生气了,”谢朝泠软下声音,“你手受伤了,我也会担心,那口子不浅,过后还是找人再看看吧。”   谢朝渊将他拉入怀,用力拥紧,低头没再吭声。   谢朝泠轻拍他后背:“先沐身吧。”   下水后谢朝泠让谢朝渊支着受伤的左手臂不要沾水,主动帮他擦拭起身体。谢朝泠动作细致周到,做伺候人的活虽不熟练,但耐性十足。   谢朝渊始终盯着他,手指卷起他落进水中的发尾,轻轻勾绕。   “殿下为何总喜欢弄我头发?”谢朝泠问他。   谢朝渊低声道:“生得好看。”   太子哥哥一头长发比女子的更乌黑浓密,他哪里都生得好,有无数人景仰爱慕。   所以谢朝渊选择将他藏起来独占。   “今日之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但不能再有下回。”谢朝渊收敛情绪,认真叮嘱道。再有下次,即使谢朝泠万般不情愿,他也只能将人关起来,放在最安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谢朝泠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警告,心知这小殿下就这么个性子,只能嘴上哄着他:“好,我保证会小心,绝不会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谢朝渊抬手抚了抚他鬓角,沉声呢喃:“不要骗我。”   谢朝泠心头微动,到底今日是他让谢朝渊担心了,理亏在先,于是主动凑近亲吻谢朝渊面颊:“不会。”   后头谢朝泠还是坚持让人去叫了太医来,谢朝渊手臂上那道口子果然还在渗血,胡太医帮他重新包扎上药,又叮嘱了一些须得注意的事项,谢朝渊随意听着,不时抬眸看谢朝泠一眼。   谢朝泠倒是十分认真,将太医说的一一记下,听到说谢朝渊这几日不能吃发物,酒也不让谢朝渊喝了:“早上定王爷叫人送来的那几坛好酒,我全没收了。”   谢朝渊笑着与他道:“琳琅,我想吃甜糕。”   看在小殿下今日是因自己受伤的份上,谢朝泠乐意宠着他,亲自去帮他拿。   人走之后谢朝渊收敛笑意,问胡太医:“他的失忆症,是否有转好可能?”   太医谨慎答:“郎君失忆是因摔落山崖时磕碰所致,能否转好不好说,但确实有这个可能。”   胡太医低了头,不敢再说,谢朝渊眸色黯下。   一开始,他只为得到谢朝泠,因为没法忍受谢朝泠成婚娶别人,哪怕谢朝泠气他、恨他,他都想要将之据为己有。谢朝泠却失了忆,于是他顺水推舟借张少阳的手将之弄来身边,为了让谢朝泠高兴,甚至大着胆子带他出现在人前。   但终有一天,谢朝泠还是会想起来,到了那一日……   谢朝泠已经拿了点心回来,搁到谢朝渊面前,顺手喂他一块:“殿下张嘴。”   谢朝渊注视谢朝泠带笑的眉目,就着他手接下。   胡太医已收拾东西退下,谢朝渊伸手一带,揽过谢朝泠腰让他坐下,也给他喂了一块:“好吃吗?”   “还行。”这么说着,谢朝泠拎起筷子继续给谢朝渊喂食。   谢朝渊搭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收紧。   他希望谢朝泠高兴,更希望谢朝泠心里有他,但若真到了那一日,即使谢朝泠恨透了他,他也一定要将人留住。   谢朝泠抬眼,见谢朝渊一副心不在焉之态,喊了他一声:“殿下?”   谢朝渊看向他,勾唇笑了笑:“吃东西吧。”   傍晚之时,谢朝渊再次被谢奉玨派人来叫走,说去去就回,让谢朝泠先用晚膳。   谢朝泠叫人将膳食摆上榻,又开了早上定王送来的酒,靠坐在窗边,一边小酌欣赏外头景致。   下午又下了场雨,这会儿雨水彻底歇了,长虹悬于天际,衬着落日晚霞,谢朝泠眯眼看了一阵,将杯中酒倒进嘴里。   一只白鸽突然出现,在窗外盘旋一圈,落到窗台上,谢朝泠瞧了一眼,伸手过去,扯下了它腿上系的字条。   在谢朝泠展开那字条前,王进下意识出声阻止他:“郎君,还是让殿下来……”   谢朝泠冷眼睨过去:“为何要等殿下来?”   “但……”   谢朝泠也不喜过多人在跟前待着,故屋中只有王进一个,他又倒了口酒进嘴里,搁下杯子,淡声问:“你跟殿下几年了?”   王进艰难咽了咽唾沫:“奴、奴婢刚进宫就被分去殿下宫里伺候,后头又跟着殿下出宫建府。”   “你挺怕殿下的。”   “……殿下治下严苛,奴婢们不敢放肆。”   “你也怕我。”谢朝泠对上他慌乱目光,说得笃定。   王进噗通跪下地,匍匐地上,再不敢说。   他确实怕,面前这人其实是东宫储君,他从第一日到谢朝泠身边起就时刻在怕,害怕谢朝泠发现端倪,害怕谢朝泠想起来,他将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谢朝泠没再理他,慢慢展开了那张字条。   上头只有一行字:“找机会独自出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谢朝泠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谢奉玨处依旧只叫了谢朝渊一个来陪自己用膳,谢朝渊坐下先说了他手上受伤,不能再喝酒,谢奉玨点头:“伤得厉害吗?”   “没什么大碍,养几日就成。”   谢奉玨没再多言,吩咐人上膳食。   叔侄二人一块用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谢奉玨再次提起谢朝渊的婚事:“陛下那里,应当已经帮朝浍、朝淇他们定下了人选,倒是你,前两日太后娘娘也提起你的事,听她那意思,似乎是想指个本家侄孙女给你。”   谢朝渊面色冷淡:“赵家的娘子,我娶不起。”   赵太后的心思不难猜,谢朝浍和谢朝淇的婚事乾明帝做了主,定的人选必然让她老人家很不满,所以她想拿捏谢朝渊,谢朝渊再怎么说也是乾明帝儿子,还是乾明帝颇喜爱的一个儿子,赵太后想将之捏在手里做人质,让乾明帝动赵家不得,这招确实够狠。   且既然她老人家开了口,乾明帝未必就能帮谢朝渊拒绝,谢朝渊非嫡非长,与储位无缘,他的婚事算不上国事,祖母为自己孙子选个孙媳妇,本就是天经地义。   谢奉玨只是提醒谢朝渊,谢朝渊是不是真有本事不娶,那便是他自己的事。   “今日之事,确实是本王府上下人不对,但事情传出去,难免叫人不好想,你如此高调,你身边那侍卫,以后日子怕不会太好过,朝淇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谢奉玨说话时一直注意着谢朝渊神情,谢朝渊不动声色道:“多谢皇叔提醒,我会小心。”   膳食谢朝渊没用太多,待谢奉玨搁下筷子便也歇了,又陪谢奉玨喝了半盏茶,起身告辞。   离开时谢奉玨忽然问:“那是什么样的人,你会这般上心?”   谢朝渊顿住脚步,坦然回视他:“我以为,皇叔会理解我。”   谢奉玨摇头:“你如此在意他,他呢?他是否只是迫于你亲王的身份,才不得不留在你身边?”   沉默一瞬,谢朝渊淡道:“皇叔歇了吧,侄儿先告退了。”   回去住处时谢朝泠已用完晚膳,手里捏着本书正在喝茶。   王进低着脑袋,回想谢朝泠先前说的那句“你若想与殿下说,那便说吧,日后如何都是你自己造化”,不由心惊肉跳。   头一次,他在谢朝渊面前,隐瞒了本该禀报与他的事情。   谢朝渊走至榻边坐下,问谢朝泠:“晚膳用了多少?”   谢朝泠笑吟吟挤兑他:“殿下还说去去就回来陪我一起,殿下才是在骗我。”   “明日我们回去吧,这里也无甚意思。”谢朝渊道。   谢朝泠点头:“好。”   之后俩人下了几盘棋,直至夜沉,谢朝泠说困了,谢朝渊叫人来将棋盘收走,梳洗熄灯后上榻并肩躺下。   小殿下今日难得安静,谢朝泠侧过身低声问他:“殿下今日不要吗?”   谢朝渊牵住他一只手,淡道:“今日累了,睡吧。”   谢朝泠贴过去亲吻他面颊:“殿下好梦。”   谢朝渊握紧他的手。   更深露重之时,谢朝泠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听着身侧平稳的呼吸声,坐起身。   他轻手轻脚下榻,披上衣裳,转身时身后响起谢朝渊低哑声音。   “琳琅,你要去哪里?” 第20章 “晚上带你看烟花。”   谢朝泠走去桌边倒了杯温水,慢慢喝了一口,镇定道:“渴了,起来喝口水。”   谢朝渊也赤着脚下床,过去他身边,帮他掖了掖披在肩上的衣衫。   “赶紧睡吧。”   谢朝泠喉咙滚动,面前谢朝渊神情平静,仿佛未察觉端倪,又好似什么都知道,他话到嘴边最终咽回去,没有问出口。   被谢朝渊重新带上床,那人温热的气息欺过来,将他圈在怀中,唇瓣贴在他后颈轻轻蹭了蹭。那一瞬间谢朝泠却仿佛生出种错觉,自己似被这人叼住脖子,随时可能被他一口咬下丢了性命。   怪哉。   后半夜谢朝泠被谢朝渊圈在怀中,轻易不能动,心知自己再没可能出去了,只能作罢,迷迷糊糊睡去前,他想着,还是明日再找机会吧。   但第二日清早,谢朝渊便说要回去,叫人收拾起东西。   “殿下果真待烦了?我还以为你喜欢在这里玩。”谢朝泠不动声色问他。   谢朝渊叫人伺候自己更衣,淡道:“没什么意思,皇叔叫来的人太多,本王不耐烦应付他们。”   谢朝泠走上前,帮他系腰带,一句话未再说。   谢朝渊去与谢奉玨告辞,谢朝泠先上车等,已无可能在一堆人眼皮子下单独离开,他便不再多想,靠进车中闭目假寐。   谢朝渊很快回来,听到他上车的动静,谢朝泠睁眼觑过去,谢朝渊从他皇叔那里拿了些点心来,吩咐人装盘送进车中,亲手喂给谢朝泠吃。   “牛乳蜜豆果子,好吃吗?”   谢朝泠嚼了几口,觉着这点心味道确实不错,他以前好似也吃过,点点头:“再给我一个。”   谢朝渊笑了笑,继续给他喂。   先前他从谢奉玨那里出来,谢奉玨特地让他带上这个,说这种果子只有他府里的厨娘会做,让谢朝渊尝尝。   谢朝泠这神态,分明是喜欢的。   又过了几日,太后在宫里办了场家宴,宣了一众皇子皇女进宫。   谢朝渊去得晚,刚请过安起身,就发现个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是太后的那个侄孙女,正言笑晏晏地坐在太后身侧,在谢朝渊抬眸时羞涩转开目光。   这小娘子时常进宫来看赵太后,倒也不陌生,但今次是家宴,她却是唯一个外人。   “婉娘昨日进宫来看我,我便留了她在宫里住一晚,都是自家人,你们也都认识,不需要那些避讳,都坐吧。”太后笑着示意。   众人坐下,有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谢朝渊不以为意,自若用起点心。   说了没几句太后便提起了谢朝浍和谢朝淇两个的婚事:“朝浍和朝淇的事已经定下了,你们父皇令了礼部上紧操办,估摸着明年春日就能将事情办了,这样也好,你俩年岁都不小了,也是该早些大婚,早日开枝散叶。”   说是这么说,太后语气不咸不淡的,这两门婚事显然并非她乐见,但乾明帝主意已定,她亦不能反对。   谢朝浍和谢朝淇俱都沉默,明明该春风得意时,面上却不见多少喜悦。   尤其谢朝浍,乾明帝给他指的嫡妻,竟也是杨家女儿。这事说起来不免叫人嘀咕,东宫一直闭门养病,婚事推迟,准太子妃竟染风寒暴毙了,皇帝马不停蹄又将杨家另一个嫡女指给了谢朝浍,但杨家还有另一个年岁合适的嫡女吗?反正从前是没听说过,突然说有,那就有吧。   谁知道是不是皇帝想拉住杨氏,又不好意思真让人家女儿嫁去东宫做寡妇,干脆来这一出偷天换日。这么一来更叫人意外的却是,乾明帝将人指给了谢朝浍而非谢朝淇。   谢朝淇的未婚妻出身当然也不低,是户部侍郎的女儿,这位侍郎是先太子太傅的学生,从前受东宫谋反案牵连沉寂了一阵,两年前起复后短时间内升到二品侍郎,深得皇帝宠幸前途无量。   如今谁都看明白了,皇帝这是在给谢朝浍和谢朝淇分别加筹码,与谢朝溶及其背后赵氏党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若是太子真好不了了,未来储君究竟是谁还不好说,总归皇帝他老人家能稳坐钓鱼台。   就是可惜,看谢朝浍和谢朝淇这副冷淡态度,那两小娘子嫁过去,想要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怕是不可能了。   当然这二人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应当也不至于对人太差。   “说起来朝渊年纪也不小了,前两日我还跟你父皇说起你,让他别把你忘了,今日这里也无外人,你倒是说说,想找个什么样的,祖母好帮你物色。”太后话锋一转,忽然就扯到了谢朝渊身上。   她今日办这家宴,本也是为了促成本家侄孙女和谢朝渊的好事。   那赵婉娘在谢朝渊目光转过去时捏着帕子害羞低了头,谢朝渊未看她,似笑非笑道:“没想过,祖母,我这样的,娶了谁家小娘子,不是祸害人家么?”   太后不赞同道:“哪里的话,你是陛下的儿子,是我大梁金贵的亲王,生得还这般好,你要是看上谁,那是那姑娘家的福分,你啊,就是太贪玩了,心性未定才会这般想,那更得早日娶个王妃回去,这性子才能长进,你要是没主意,祖母先给你挑一挑。”   谢朝渊若是个识相的,这个时候便应该谢恩,偏他不是,所以他拒绝了:“祖母无须因我的事劳神,我现在还不想娶妻,以后再说吧。”   太后面色稍变,赵婉娘捏紧了手中帕子,但谢朝渊在人前从来就是个混不吝,这倒是符合他个性。   谢朝渊没再理她们,低了头自顾自吃东西。   后头家宴结束,谢朝渊先一步离开,才走出太后寝宫,就被身后追上来的赵婉娘叫住。   赵婉娘轻咬住唇,小声道:“你应该知道了,太后娘娘有意把我指给你,我知道你不乐意,可太后娘娘心意已决,这事是必会做的,我也没有办法,你若是实在不情愿,也最好不要忤逆太后娘娘的意思,以后我们成了婚,大不了各过各的,我不会干涉你,我可以与你保证……”   谢朝渊不为所动:“你特地与我说这个,是想要我答应这门婚事?既然笃定我没法抗太后懿旨,又何须多此一举?总不能是以退为进,想要我因此怜惜你?”   被戳中心思,赵婉娘脸白了一瞬,谢朝渊嗤笑:“我不娶你,是放你一条生路,你若是进了恪王府,将来还有没有命活我却保证不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赵婉娘错愕满面,谢朝渊不欲再与她说,转身离开。   出宫时他特地绕去东宫那头,在东宫门口,看到了被侍卫挡在门外的淑柔公主。   淑柔三公主是谢朝泠同胞亲姐,嫁了首辅沈重道的曾孙,今日同样进宫来参加家宴,先前在太后那里尚未表现出异常,这会儿被侍卫拦着不让进东宫,却是红了眼,厉声质问为何不能进去。   侍卫低头,恭敬道:“公主殿下息怒,这是陛下的意思,说不能让任何人扰了太子殿下休养,卑职们只是奉命行事。”   “三姐。”谢朝渊出声喊她。   淑柔回头瞧见谢朝渊,很快敛去面上愠怒,问他:“六弟怎来了这里?”   “东宫门前的香叶草长得比别处好,我过来摘些回去做香料。”谢朝渊实话实说,这个味道的香料谢朝泠很喜欢,东宫这里有现成的,他今日正巧进宫,便亲自过来摘了。   淑柔拧眉,神色更淡了些。即便是东宫门前的杂草,那也是属于东宫储君的,岂能任由人随意摘去。   教训人的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淑柔没再说什么,上了轿子径直离开。   谢朝渊弯腰亲手摘了一株,不以为意地笑笑,抬眼望向眼前巍峨的东宫宫殿。   身后王让垂首,低声提醒他:“殿下,该回去了。”   谢朝渊敛回目光:“走吧。”   惜乐堂内,谢朝泠缓缓展开刚从窗口飞进来的白鸽腿上卸下的字条。   “十日后,巳时,南市茶楼。”   这白鸽机灵通人性,是上回跟着他从定王庄子上飞回来认的路。   谢朝泠看完,顺手将字条扔进一旁火盆中。   王进立在身侧,低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谢朝泠想了想,吩咐他道:“过些时日,我会想办法让殿下允我单独出府一回,到时你帮我引开其他人。”   王进噗通跪到地上,匍匐身子不断哆嗦:“郎君……”   谢朝泠握在手中的短刀出了鞘,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把玩:“上回的事情你既未与殿下说,这次便也不要说,否则两头都讨不到好,我知你知晓我到底是谁,你不敢说我也不逼你,我会自己去找寻答案。”   等了片刻,他听到王进低下声音,一字一字道:“……奴婢听命。”   刀刃应声回鞘。   申时之后谢朝渊才回府,先命人将他摘回的香叶草拿去清洗晾晒,去了后头看谢朝泠。   谢朝泠正在看书,见到谢朝渊回来,起身过去帮他脱下身上大氅。   “殿下今日进宫好久。”   “你一个人无聊?”谢朝渊问他。   “是啊,是挺没劲的。”谢朝泠不否认,虽然这小殿下烦人了点、无理取闹了点,至少不会闷着他。   谢朝渊低声笑:“晚上带你看烟花。”   谢朝泠眨眨眼,今日似乎不是什么逢年过节的大日子吧?   后头谢朝泠才知道这烟花说的是什么。   酉时过天色彻底暗下时,谢朝渊牵着他去了后头园子,登上望楼。   “站得高,看得远些。”谢朝渊道。   谢朝泠抬头,皎皎明月悬于天际,今晚月色确是不错。   谢朝渊叫人奉上茶点,他们坐下边喝茶边说话。谢朝泠不知道谢朝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耐心等着。   再晚些时起了风,谢朝泠拢了拢身上衣裳,终于不解问谢朝渊:“今日真的有烟花?王府放的吗?今日是什么大日子?”   谢朝渊给他斟茶,勾唇笑道:“自然不是,琳琅看着便知。”   戌时,内城西南角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谢朝泠惊讶抬眼望去,就见一片耀眼火光冲天而起,巨大声响一声盖过一声,不断炸开的火球将半面夜空都染成了火焰红。   铺天盖地。   谢朝泠错愕转头看向谢朝渊,火光映在谢朝渊黑眸中,里头还有隐约笑意。   谢朝渊偏过头,笑问他:“好看吗?”   “殿下,这是……?”   谢朝渊轻启唇,慢慢道:“兵部火器库,爆炸了。” 第21章 “太子哥哥日后就算想报仇,也得找对人才是。”   议政殿。   在承受过皇帝的雷霆怒火后,京卫军统领常珂上前小声禀报他们查得的火器库起火爆炸缘由,西南角那一块靠近外城,成片的茅棚屋一幢连着一幢几乎没有缝隙,住的全是京中最底层穷苦的三教九流之士,起因是有人家中煤油灯翻倒起火,烧着了屋子,昨夜酉时过后起了大风,风势过猛,很快那一片的茅棚屋全部陷入火海中,火势蔓延至火器库,这才引得库中弹药爆炸。   兵部火器库爆炸后整个西南角内外城几乎夷为平地,死伤惨重,升起的黑烟笼着整片京城的天,至今早仍未消散,即便在这皇宫里,走出议政殿去看,外头同样是黑云罩顶、烟熏缭绕,天子脚下发生这等事情,乾明帝怒火之盛,可想而知。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朕,这其实是一场意外,是天灾?”乾明帝怒不可遏。   常珂深垂下脑袋:“臣失职,西南外城屋舍构建太过密集,远超规制,火势蔓延过快,京卫军没能及时将之扑灭,以至火器库起火焚爆,请陛下降罚。”   工部部官在同一时间变了脸色,常珂这话摆明要将祸首推到外城屋舍建制不合规上头,整个京城的房屋、桥梁、道路、沟渠规划都归属工部,出了这种事他们难辞其咎。尚书杨学临赶忙出列解释:“禀陛下,外城屋舍瓦房规制大多自前朝沿用至今,数百年未曾有过大变化,且如今外城有丁口八十万之巨,尤其西南边那一块,自先帝时起便用作安置流民,住民鱼龙混杂,多七八口之家挤住在方寸茅舍间,要将之分散妥善安排,实非工部力所能及。”   杨学临不是傻子,轻易怎会愿意背上这么大一口黑锅,乾明帝面色铁青,流民安置这事确实不是工部管得了的,西南外城那一带人丁密集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先前就有内阁大臣与他提过其中隐患,但连他这个皇帝都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其他人显然更没主意。   谢朝渊斜眼睨向身侧谢朝淇,见他神色镇定自若,仿佛事不关己,又看向殿中还在吵嚷的群臣,轻眯起眼。   很快有都察院御史上前,打断了众人争执,弹劾的却是京兆府衙门,说数日前曾有外城平民去京兆府衙门鸣冤击鼓,后被赶出来:“臣今日特地提起这桩事,是因那鸣冤击鼓的苦主恰是昨日外城起火源头肇事者,事情过于巧合,其中或有什么联系,还请陛下下旨彻查!”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京兆府尹顶着乾明帝冷厉目光满头大汗出列:“是、是有此事,当日那人喝醉了酒,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的,臣以为他是要闹公堂,这才命人将之赶出去。”   乾明帝缓缓扫视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面色愈加晦黯,他没再训斥人,命了三法司共同彻查事情,直接退朝。   辰时之后天色终于清明了些许,依旧能嗅到空气中隐约的烟味,谢朝泠靠在亭边漫不经心地喂鱼,今日冒头的鱼都少了许多,也不知是天太冷,还是被这挥之不散的烟味熏到了。   谢朝渊走上前,帮他捋了捋大氅领边的银狐毛,谢朝泠回头,见到他略微意外:“我还以为殿下今日会晚些回来。”   “陛下被气到了,交代了事情就先退朝了。”谢朝渊随口说完,朝外看了眼,湖面都快结冰了,难怪没鱼。   谢朝泠问他:“昨夜,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谢朝渊伸手拨了拨他鬓边沾上的一小片黄叶,淡道:“据京卫军初步核算,有两千多人,大多是外城的平民,被火烧死的,内城火器库附近没有民居,反倒好些,也死了些兵丁。”   谢朝泠轻出一口气:“两千多人……”   谢朝渊盯着他黑眸,那里藏着悲天悯人,他们这些兄弟中真要论起来,谢朝泠确实是最适合为人君的那个。   谢朝泠皱眉:“殿下,你早知这事?”   谢朝渊道:“知道。”   “是你告诉的淮王东山营的事情,所以他设计了这一出,之后三法司就会查出起火不是意外,是那苦主被东山营放的印子钱逼得走投无路、求告无门,选择了自焚,结果却烧了整片街坊还炸了火器库。”   谢朝泠说得笃定,谢朝渊没否认:“我告诉了他事情,怎么做是他选的,他大可以直接让御史弹劾东山营便是,我也没想到他敢这么做,老四这个人,从前胆子小得很。”   谢朝淇这人,大概从江世没了之后,就彻底疯了,两千条人命在他眼里不算什么,恰恰是这两千多条人命和爆炸的火器库帮他将这事彻底闹大。   “之后三法司查明事情真相,陛下必会借机将东山营从上到下撸个遍,京卫军那个常珂是林氏女婿,也是赵氏一党的,无论他怎么诡辩推卸责任,出了这样的事都跑不掉,还有兵部,那也是赵氏党羽掌控的地方,火器库被炸他们同样有失职之嫌,非但如此,这事还能借机将工部拖下水,老四这么做,除了要压着老二和赵氏的七寸打,也灭了老三威风,老三他才刚被指了杨学临的女儿。”   谢朝泠安静听谢朝渊说完,低头沉默一阵,问他:“殿下既然事前就知道,为何不阻止?”   谢朝渊不以为然:“我为何要阻止,老四要做的事情,我也阻止不了。”   “……殿下会愧疚吗?事情毕竟因你而起。”   “事情是因东山营而起。”谢朝渊淡声纠正他。   谢朝泠想想还是算了,这事确实算不到谢朝渊头上。   他知道谢朝渊这个性,压根不可能心生愧疚,他不在意别人死活,所以不会将那两千条人命往身上揽。   “淮王还是太急了,”谢朝泠道,“他应该再等几天,再让御史出来弹劾京兆府衙门,昨夜才出了事今日御史就跳出来,这事未免做得太明显了,陛下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疑心事情不是巧合。”   谢朝泠说着摇头:“我也只是随口说说。”   随口说的却能切中要害,谢朝泠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依旧是乾明帝亲自挑出来的东宫储君。   谢朝渊扔了些鱼食进水里,一尾大锦鲤破水而出,将鱼食衔走,又迅速沉入水中,不见了踪迹。他道:“无所谓,只要陛下没有确凿证据,他咬死不认就是了,陛下就算疑心也不会动他,陛下如今心里真正属意的人应该是老三,老四只是他给老三选的磨刀石、用来对付老二的出头靶子,在他还能发挥作用前,陛下会一直留着他。”   谢朝泠眉心动了动,忽然问他:“殿下私下里为何从不称陛下父皇?”   谢朝渊倏忽一笑:“陛下在我们所有兄弟这里,不都先是君才是父?”   这话倒也挑不出错,但谢朝泠还是觉得略微怪异,想不明白便没细想。   “殿下不怕淮王向陛下供出是你将事情告诉的他?”   谢朝渊不以为意:“他除非与陛下承认事情是他做的,否则为何要供我出来不打自招?”   “你方才说他从前胆子小?”   谢朝渊笑笑道:“老四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小时候胆小又怕事,连只蚂蚁都不敢捏死,全靠先太子和元后还有两个公主姐姐护着,后头这些人都死了,他大病了一场,性情就变了,如今他那相好也没了,便彻底疯了。”   “殿下对他如此不屑,又说幸王也与他不合,幸王既是元后养子,为何会与他这个元后亲子不合?”   “琳琅想知道?”谢朝渊转眼看他。   谢朝泠点头:“好奇。”   “因为,先太子是被老四害死的。”谢朝渊轻吐出声音。   谢朝泠愕然。   谢朝渊轻蔑道:“当年先太子被冤谋反,陛下在东山行宫养病,先太子侥幸逃出京,已经到了东山脚下,差一点就能见到陛下陈述冤屈了,但在最后关头被东山营联合京卫军围堵,不得不仓皇逃进围场后山跳了崖,是因为老四他先一步被那些人捉住,为了保命,供出了自己兄长的行踪,不但害死了先太子,还害死了他母后和两个姐姐。”   “真的?”   “真的。”   谢朝泠一时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这算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些陛下知道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那殿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想知道自然有办法知道。”谢朝渊轻扬唇角。   谢朝渊的语气,让谢朝泠又想揍他。   想了想他道:“所以即使那时幸王远在边境带兵,他后头也知道了这事,因此与淮王十分不睦甚至有仇,……你之前说太子坠马落崖不是你一个人做的,另一个人,其实是幸王?”   谢朝渊看向他,眸光稍顿:“我其实没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事情都是老三做的,冤有头债有主,太子哥哥日后就算想报仇,也得找对人才是。” 第22章 “哥哥承认自己错了吗?”   接下来几日,朝堂上下一片风声鹤唳,随着乾明帝下旨令三法司彻查兵部火器库起火爆炸案的始末,许多人已开始嗅到其间不同寻常的味道。   恂王府里,谢朝溶正焦躁地来回走动,东山营的事情被牵扯出来,虽还未报到乾明帝跟前去,他们这头已先一步收到了消息,这事太大,压是决计压不下去的。   “舅舅你说到底要怎么办?这事闹到最后竟是冲着东山营来的,哪有这般凑巧,一准又是老四那个畜生搞出来的,不行,本王一定要去父皇面前告他一状!”   赵长明淡声制止他:“殿下有证据吗?既无证据要如何去告淮王?”   谢朝溶一拳砸在茶桌上,委实憋屈得很。   “殿下不必担心,”赵长明平静道,“这事兵部是苦主,陛下就算要降罚,也只能做做样子,之后火器库重建,兵部还能借机问陛下多要些银子,没什么不好,京卫军那里也无需操心,常珂被撸了职,再换个人上去就是,陛下若是罚了兵部罚了京卫军,这次就必不能偏袒工部,敲打敲打杨学临那老儿也好,至于东山营,我和文清早已卸职,事情怎么样也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可若是父皇非要彻查追究,东山营里还有那么多人……”   赵长明不以为意:“弃车保帅便是。”   惜乐堂内,谢朝泠将这几个月王府发下的他的份例银子清点一遍,交给谢朝渊:“殿下帮我捐出去吧。”   谢朝渊看了眼:“这么多都捐了?”   “嗯,反正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那一场大火最后核计出来有伤亡人数近万,光是当夜直接葬身火海的,就有近两千四百人,京城之内、天子脚下发生这等惨烈事情,自大梁开国百余年还是头一遭。   这几日朝廷在西南外城那块建了临时安置所安置灾民,淑柔公主捐了些银子和吃食过去,被乾明帝褒奖,之后京中勋贵官员,乃至一般富贵人家纷纷效仿,一时间捐钱捐物者甚众,这倒是解决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赈灾本该是朝廷之事,最后竟要大伙纷纷自掏腰包,琳琅你可真实诚。”谢朝渊不以为然。   谢朝泠给他倒了杯茶:“殿下你不要这么小气嘛,你这恪王府里就你这一个主子,钱多了也没处花,就拿些出来呗。”   “两个,你也是。”谢朝渊提醒他。   谢朝泠笑笑,并不将这话当真。   “是户部说没银子么?”   “户部内里派系争斗厉害,老四未来岳父是户部右侍郎,他做这事怕是还有在户部搅混水的意思,且看着吧。”谢朝渊道。   谢朝泠道:“殿下的这些兄弟,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能让本王省心点便好。”   谢朝泠笑着眨眼,握住谢朝渊的手,问他:“殿下,我能出府去那边看看吗?”   谢朝渊皱眉,下意识拒绝:“外城鱼龙混杂,尤其这个时候,别去了,这几日陛下时常要召我们进宫,我估计也没空陪你去。”   “我自己去,多带几个王府侍卫,看看就回来。”   谢朝泠不依不饶:“殿下,你就答应我吧,回来我给你买糖吃。”   谢朝渊看着他没吭声,像是在思量什么。   谢朝泠神色坦荡,笑吟吟地回视。   最后谢朝渊点了头:“远远看一眼就回来,最多一个时辰。”   他并不想让谢朝泠离开自己视线,但若不答应,谢朝泠会不高兴,只要谢朝泠不逃跑,他可以勉强妥协。   得到首肯,谢朝泠略松口气,与谢朝渊保证:“好,一个时辰我肯定回来。”   投桃报李,谢朝泠亲自去了小厨房帮谢朝渊拿点心。   王让进门来禀报外头才传来的消息,东山营刚升任没多久的新统领在家中书房上吊,留下了一封认罪书,将私挪军饷一事一力揽到身上,撇清了其他人的干系。   “动作这般快么?”谢朝渊抿了口茶,清早三法司才将东山营之事报与皇帝,这边东山营统领就认罪上吊了,速度之快根本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机。   赵长明这老匹夫也果真狠毒,东山营这个统领跟了他少说有十好几年,就这么眼都不眨就将人推出来顶罪了。但死一个统领保全其他人,如此一来,乾明帝想要借题发挥趁机给东山营大换血,已无可能。   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真打算让郎君独自出府?”   谢朝渊转眼睨过去。   王让声音更低:“奴婢那徒弟,郎君身边伺候的王进,这几日瞧着有些怪异,像是有事隐瞒。”   谢朝渊闻言微眯起眼,沉默片刻,他淡声道:“让他去吧,派几个机灵点的跟着就是。”   王让应下。   谢朝泠拿了点心回来,停步庭院中,抬头看向已彻底落尽黄叶的枯树,隆冬已至。   敛回目光时,对上屋中靠坐窗边正看向他的谢朝渊的视线,谢朝泠轻勾唇角。   小殿下看着他没动,谢朝泠心道这人可真好看,就这么不动声色坐那里,就已叫人转不开眼,美色误人呐。   入夜。   谢朝泠侧躺床榻上,闭着眼不愿再动,谢朝渊将他汗湿贴在背上的长发撩开,略干燥的唇轻蹭他后颈:“琳琅比以前更放得开了。”   “殿下教得好,”谢朝泠懒洋洋抬手,盖上他贴在自己腰侧的手背:“殿下别再亲了,痒。”   谢朝渊移开唇,依旧将人揽在怀中不放。   谢朝泠心头生出丝微妙情绪,翻过身,撞进谢朝渊紧盯着他的黑眸里。屋中只留了一盏宫灯,些微光亮透过床帐映在他眼底,谢朝泠被那簇光吸引,抬手抚了抚谢朝渊面颊。   “殿下今夜有些奇怪。”谢朝泠说得笃定。   先前还好好的,后头不知道谁惹了这小祖宗不高兴,方才又狠狠折腾了他一回。   他刚到小殿下身边时,这人还会装出些假笑,现在是连装都不屑装了,不高兴了就摆脸色,脾气实在差劲。   谢朝渊捉过他手握在掌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摩挲过去,不知在想什么。   谢朝泠心中那种怪异感更甚:“殿下?”   “上回你说皇叔的庄子好玩,我在那附近也寻了一处庄子,下次带你去看看。”   谢朝渊慢慢道:“只要你去了外头记得回来,你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谢朝泠略微莫名:“殿下为何这么想?”   谢朝渊抬眼,定定看着他:“提醒琳琅一句而已。”   “……若我当真不回来了,殿下还真打算打断我的腿啊?”谢朝泠有些生气,这小殿下够莫名其妙的,先前还好好的,这是突然又犯病了。   之前谢朝渊说打断他腿,他只觉这人疯得厉害,如今若谢朝渊再这么说……   谢朝泠一个翻身,坐上了谢朝渊的腰,居高临下看他,双手揪住他衣襟:“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他说话时长发散落下,发尾落在谢朝渊颊边,被谢朝渊手指勾缠起。抬眼看去,谢朝泠面覆愠色,双颊还留有方才情事过后的潮红,衬得整张脸愈加生气勃勃:“殿下说,又想打断我的腿吗?”   谢朝渊盯他片刻,忽然就笑了:“你若是听话,本王自然会宠着你。”   “一派胡言。”谢朝泠抬手,好悬才忍住一拳揍下去的冲动,“殿下你才几岁?谁宠谁呢?你这样我是不是还要说一句哥哥疼你?”   “你说,我听着。”谢朝渊厚颜无耻道。   谢朝泠噎了一瞬。   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没有错漏谢朝渊的眼睛,谢朝渊抱着他坐起来些,倚在床头看着他道:“我说这个你生气了?”   “我不能生气么?殿下总是这样,强硬又霸道,谁听了心里能好受?”   谢朝渊却问他:“我方才说什么了?我只叫你去了外头要记得回来,这样也算霸道吗?”   谢朝泠:“……”   打断腿这句,谢朝渊今日似乎确实没说。   谢朝泠尴尬的神情莫名取悦了谢朝渊:“哥哥承认自己错了吗?”   谢朝泠揪着他衣襟的手收紧又松开,最后丧气道:“算了,我是哥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谢朝泠重新躺下,翻过身,没劲再与谢朝渊说。   谢朝渊弯腰靠过去,将他贴上脸的发丝拨去耳后:“琳琅,只要你还肯回恪王府,我会让你高兴。”   谢朝泠睨过去,谢朝渊盯着他眼睛,压下声音:“否则,你要是怕疼,我即便不打断你的腿,也会将你关起来,再没有下次。”   “就像小黄一样是么?”   “就像小黄一样。”   谢朝渊说得漫不经心又格外认真,他是认真在警告谢朝泠。   他可以勉强自己妥协,放谢朝泠离开他视线,但他不能忍受谢朝泠试图逃离他,若是那样,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事。   “所以,不要想着逃走,留在我身边就好。”   吐息间的热气欺近,谢朝泠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吭声。   谢朝渊的吻压下,谢朝泠闭起眼,……罢了,之后的事再说吧。 第23章 空了几个月的思绪里终于闪过一整段完整的画面。   皇帝御书房。   乾明帝眉头紧锁,这几日他每日听着臣下禀报桩桩件件的事情,气得头疾症又发作了,饶是如此,依旧所有人都在给他这个皇帝添堵。   谢奉玨进来请安,因他腿脚不便,乾明帝直接免了礼,让他坐到自个跟前来,长吁短叹地诉苦:“朝中这些人,都巴不得早日气死朕,你说说他们做的都是什么事,为了一己私利汲汲营营,连军饷都敢私自挪动,还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如今出了事,一个个的就只会互相推诿塞责,没有一个好的,没有一个是真正替朕这江山社稷考虑的。”   谢奉玨安静听乾明帝抱怨,并不接话。   乾明帝说了半日,自觉没意思,叹气道:“赵氏气焰过于嚣张,这东山营绝不能再放任如此,这回朕无论如何也要从外头调人进去。”   谢奉玨终于开口,问他:“陛下有何打算?”   “朕之前思来想去,一直想从西台营那头调动,但反对的人太多还闹出许多事情,如今被人提醒才想到何不干脆从京外调人,西北那头如今还算太平,抽调个人回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驻西北大军的左副统领徐善是个能人,他是西北当地人,在京中无根无基,朕将他调入京,也好叫那些老匹夫少些戒备,以便顺利成事,你觉着如何?”   谢奉玨想了想道:“徐善这人,臣弟未与他共事过,听闻年轻有为,短短几年升上左副统领一职,确实是个能人,如今京里出了事,东山营、兵部识相点,应该不敢再反对调任之事,尤其东山营,这么大的事情被他们这般轻飘飘逃过,已是陛下网开一面,他们也该自个寻个台阶下。”   乾明帝面色难看,哪里是他网开一面,是赵长明那些人太狠,不等他下令彻查这私挪兵饷之事,已经先将人推出来一力顶了罪,他想再大开杀戒都没了借口。   谢奉玨忽然问:“陛下,从西北调人这事,是谁与您提的?”   乾明帝喝了口茶,随口说:“这两日朕正烦心这事,多亏汪清与朕提了个醒,说可以将目光放去别处,朕先前就是想岔了,倒是忘了这个。”   谢奉玨知道这老太监是乾明帝跟前第一红人,深得宠幸,他没再多言,说起乾明帝烦心的另一件事情:“京卫军那里,陛下若觉得拿捏不住,也不必苦恼一定要从其内部下手,不防效仿先帝对付东山营那般,另建一支京卫衙门,与之分庭抗礼,眼下正是好时机,趁着这次火器库爆炸之事,将内外城的安防护卫分开,使之各司其职便是。”   谢奉玨说完,乾明帝略一思索,不由心头火热。这个主意确实不错,皇城中有禁军,只要在外城另建一支京卫军,原本的京卫军被困在内城中,进不得退不得,稍有异动便能被两头包夹,如此还有何为惧?   乾明帝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好,这事可以从长计议,尤其这领兵人选,朕得好生斟酌斟酌。”   谢奉玨没在乾明帝这里久待,后头说有事先告退。   走出殿外时,碰到那汪清老太监,对方笑眯眯地过来与他问安,谢奉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很快离开。   出宫上马车,他吩咐人:“去南市。”   谢朝泠这会儿刚到了西南外城,十余日过去,这个地方依旧一片狼藉,到处是倾倒烧焦的房屋瓦舍,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烟熏焦臭味,说是人间炼狱都不为过。   偶尔能见到几个京卫军的兵丁又或是京兆府的衙役,懒懒散散地躲在避风处歇息,有过去求助的平民,话未说完便被不耐烦地驱走。   马车停在街角,没有靠近起火处,谢朝泠冷眼看了一阵,始终未吭声。   身侧王进小声劝他:“郎君,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地方味道不好闻,别冲撞了您。”   谢朝泠转眼睨向他,终于开口:“我是什么大人物吗?何来冲撞一说?”   王进讪讪闭嘴。   谢朝泠没再教训人,真正亲眼看到了这灾后惨状,心里始终不得平静。   他和谢朝渊不一样,谢朝渊说不在意这两千多条人命就是真的不在意,他心里到底不好过,捐钱捐物,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是一场完全的人祸,本不会发生。那位四殿下,是真的该死。   沉默看了许久,谢朝泠闭了闭眼,淡声吩咐人:“走吧。”   王进如释重负,谢朝泠下一句却道:“这儿离南市不远,去南市吧,我想去喝口茶。”   “郎君……”   谢朝泠没理人,王进咬咬牙,只得吩咐人往南市去。   由西南内城门进城,走过两坊,便是仿佛另一个天地、热闹非凡的南市。   街上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焦臭味被街边点心店带出的食物甜香取代,想起上回来时谢朝渊说这间店里的点心味道不错,而且难买,谢朝泠命人停了车。   “你下车去……”话说到一半谢朝泠改了口,“算了,我自己去吧。”   王进劝不住,只得将谢朝泠扶下去。   下车后谢朝泠立刻注意到今次跟着他出府的人比他之前以为的多,好几个都是生面孔,他先头上车时这些人还不在,后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谢朝泠扫了一眼那些人的长相,不动声色,先进去店里买点心。   挑了自己喜欢的口味和谢朝渊喜欢的口味,谢朝泠让王进付钱,在店里随意坐下,捻了块杏仁糖糕扔嘴里,嚼了几下,在王进过来时问他:“外头那些个,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以前我怎未见过?”   王进低了头,小声道:“出府时殿下派来的人,说怕您一个人出来不适应,特地多让些人跟着伺候您。”   谢朝泠一声嗤笑,这小殿下是怕他跑了吧。   他又斜了王进一眼。   “我今日出来做什么,你和殿下提过?”   王进背上冷汗涔涔,赶忙道:“没有,奴婢决计没有说过,一个字都未提过。”   谢朝泠心知这人胆小,是不敢提的,但看他这副畏畏缩缩没出息的样子,便也猜到一准是他模样反常,叫人怀疑了。   谢朝渊已经起了疑心,竟也肯放他单独出府,这倒是稀奇。   谢朝泠想象着谢朝渊自我较劲的憋气样,忍不住上扬唇角。   慢悠悠将一块点心吃完,再擦了手,眼见着外头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不时侧头朝他这边看,谢朝泠这才起身,出门去。   但没上车,他道:“街上这般热闹,我先逛逛吧。”   没人敢劝,也劝不住。   谢朝泠沿街往前走,看到感兴趣的铺子不时停下来进去晃悠一圈,买了一堆没用的东西。跟出来的那些人一直缀在后头,谢朝泠像是在戏耍人,有时故意停下来,装作左顾右盼,在那些人提高警惕时又提步继续往前逛。   王进跟在后头默默擦汗,太子殿下竟是个这样的人,逗他们这些下人好玩么……   路过那间茶楼时,谢朝泠不经意地抬眼望去,但没见着人。他也不急,瞧见对街有摆摊的摊贩,径直过去。   还是上回那卖糖人的老头,谢朝泠又叫了他做了两,耐心在一旁等着。   茶楼二楼窗边,谢奉玨的侍卫回头禀道:“殿下,人已经来了,在下头,跟着的人太多,估计上不来。”   谢奉玨放下茶盏:“拿笔来。”   写下字条后他吩咐道:“叫个眼生的机灵些的丫鬟送下去。”   一个糖人很快捏好,谢朝泠顺手接了,看到前头卖梳子的摊子上有小娘子过去挑梳子,目光微微一顿。   等到第二个糖人做好,他也提步过去。   那小娘子已经离开,摊子前就剩他一个,摊主笑吟吟说着买梳子送心上人的话,问他:“小郎君要挑一把吗?都是上好的桃木做的。”   想起谢朝渊总爱弄自己头发,谢朝泠顺手挑了把款式大方、看着不那么像姑娘家用的,亲手将钱递过去。   字条落入手心,谢朝泠神色未动半分,自然收回手。   一直走到街尾,王进再三提醒时候晚了,谢朝泠才终于肯回去。   王进赶忙叫人把车拉来,伸手拖住谢朝泠手臂,扶他上车。谢朝泠心不在焉想着事情,忽闻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抬眼看去,几个孩童跑到路中间,正在玩鞭炮。   拉车的其中一匹马有些焦躁地甩着马尾、喷起响鼻,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孩童嬉笑声中,一串鞭炮甩到了车边,就落在那马儿脚边上。   一声厉声嘶鸣后,谢朝泠尚未站稳,已被发疯狂奔起的马猝不及防拖着摔倒在车板上,王进则被直接甩下车去。   身后是尖叫惊呼声,疯马拖着车一路狂奔,撞倒行人摊贩无数,谢朝泠狼狈趴在车板上死死抱住一侧车辕,勉强没被甩下。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拼命咬紧牙根。   前方已快到城门处没了路,疯马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似要径直往城墙上撞去。   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墙壁,谢朝泠眼瞳骤缩,当机立断松了手,从车板上狠狠被甩落下地。   落下去的那一瞬间,空了几个月的思绪里终于闪过一整段完整的画面,他仰身避开林中射出的冷箭,身下坐骑突然发疯,带着他冲出山林,直至落入悬崖。 第24章 谢朝渊……他当真是野种吗?   床帐之内,谢朝泠睫毛动了动,没睁开眼。   外头隐约的声音变得清晰,浑浑噩噩间忆起从疯马上被甩落的瞬间,再之后无数过往片段翻涌而上,最后定格在他从悬崖坠落的那一幕。谢朝泠被子下的手逐渐收紧,始终没有睁眼。   胡太医正在写药方,谢朝渊神情紧绷,在一旁盯着:“他几时能醒?”   “郎君没撞到要害,没有大碍,应当很快就会醒来,殿下无需过于担忧。”太医搁下笔,小心翼翼答。   谢朝渊蹙着的眉头并未舒展开:“他会不会记起之前的事情?”   “这个,……不好说,要等郎君醒来才知道。”   开完药方,胡太医去了外头,和下头人交代抓药煎药的事情。   谢朝渊走回床榻边坐下,谢朝泠似依旧在昏睡,紧闭起眼,苍白面上不见血色。谢朝渊静静看了片刻,伸出手,手指摩挲他脸颊。   谢朝泠一动不动,他在装睡,谢朝渊的动作让他浑身汗毛都竖起。   “哥哥,快点醒来吧。”   谢朝渊低声喃喃。   谢朝泠沉默听着,始终未出声。   王让轻手轻脚进门,过来与谢朝渊禀报事情,今日跟出去的人护卫谢朝泠不力,全部挨了一百棍子,人已经打完了。   这已经是谢朝渊网开一面,若是按他以往脾气,这些人都已没命活了。怕谢朝泠醒来看到身边伺候人全是陌生面孔不适应,谢朝渊这才勉强给这些人留了一口气。   “郎君今日去西南外城看过就去了南市,买了许多吃食和东西,并未有什么特别。”王让又道。   谢朝渊闭了闭眼:“……罢了,这事到此为止。”   王让点点头,不再说这个。   他从袖子里取出封信,递给谢朝渊,声音更低:“西北边来的。”   谢朝渊神色一顿,将信接过去,漫不经心拆开封蜡,一目十行看完,末了一声嗤笑:“痴人说梦。”   王让说起才从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那里,应该是确实打算调徐副统领入东山营。”   谢朝渊随手将信扔进火盆里:“算了,反正他们要本王做的事情本王做了,其余的与本王无关。”   “那边还送了殿下您要的东西来,奴婢看过了,都是上好的金银玉器和银钱,已经全部入了库。”王进道。   谢朝渊不以为意:“收着便是,府上要用钱的地方还多得很,没必要跟他们客气。”   王让退下后,谢朝渊坐回床边,盯着谢朝泠。   手背慢慢摩挲过他面颊,谢朝渊弯腰凑近。谢朝泠倏然睁开眼,对上谢朝渊黑沉目光,僵持住。   “你方才就已经醒了。”谢朝渊说得笃定。   谢朝泠装作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我睡多久了?”   谢朝渊伸手摸他额头,谢朝泠没动,身上人又盯了他片刻,让人去叫胡太医进来。   谢朝泠坐起靠在床头,身后垫着软枕,由胡太医为他诊脉。   老太医低着眼,十分细致谨慎,谢朝泠目光自他脸上晃过,忽然想起曾听人提过太医院里有个西南百翎国来的医士,因为医术精湛,破格被提进太医院,应该就是面前这个胡太医。   “郎君没什么大碍,再歇息观察几日,若不觉头疼,且无其他异样,便无需多虑。”   对上谢朝渊目光,胡太医略摇了摇头,意思谢朝泠这模样,不像是恢复了记忆。   谢朝渊没再问,示意他退下。   很快有下人将熬好的药送上来,谢朝渊接过,亲手喂给谢朝泠。   谢朝泠不动声色,谢朝渊喂到嘴边便接,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谢朝渊微垂的眉目。   他和谢朝渊这关系……   想起之前的夜夜春宵,谢朝泠生平第一次生出想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心思,他从前再处变不惊,这事也委实过于荒唐。   他们两个,怎能行那等事情?谢朝渊这个小畜生,实在太过离经叛道了。   “琳琅在想什么?”谢朝渊抬眸看他。   谢朝泠没吭声,盯着他眼睛,他想不明白这小畜生为何会对自己生出这样荒谬的不伦心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甚至不知道是该说谢朝渊卑鄙龌龊,还是震惊于他深藏不露的手段和心思。   这人根本不是什么不求上进、没有野心的纨绔,而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谢朝渊疯得比他以为的更厉害,他就是将这小畜生千刀万剐都难解心头之恨。   闭眼又睁开,谢朝泠将药碗接过去,仰头一气倒进嘴里。   谢朝渊盯着他的动作,谢朝泠放下碗,示意他:“殿下先出去吧,我想再躺一会儿。”   谢朝渊伸手,慢慢帮他拭去嘴角药汁:“今日本王不该答应让你单独出府。”   谢朝泠盯着他的手:“殿下是后悔了吗?”   “后悔了,”谢朝渊沉声,“没有下次了,本王不会再放你这样出去。”   谢朝泠并不在意这样的威胁,谢朝渊就算本事再大也困不住他,但是现在,他暂时还不想跟这小畜生翻脸。   谢朝渊却忽然捉住他手,将他用力揽进怀。   谢朝泠微一愣。   谢朝渊的呼吸压下,贴近他耳边,声音黯哑:“别再有下次了。”   想起上回在定王府别庄,这人冒着大风大雨乘船去湖心岛接他,在回程船上也是这样抱着他不放,谢朝泠心情复杂,随即又想到自己坠马落崖,却同样是拜这人所赐。   完全不知所谓。   但在彻底撕破脸皮前,谢朝泠只能忍耐。   稍稍退开些,他道:“我已经没事了,不必小题大做,今日跟我出去的那些人,殿下也已责打过,还是赐些药给他们吧,别真让人就这么死了。”   王进那厮虽然窝囊,却是他眼下在这王府里唯一能用的人,他可不能让谢朝渊就这么将之打死了。   谢朝渊冷道:“这不是小题大做,让你受了惊受了伤,他们本就该死。”   谢朝泠心道他以前还真没发现谢朝渊是这种个性的,当年随口说的那句“暴戾”真真没说错他,现在根本有过之无不及变本加厉,这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见谢朝泠不再出声,谢朝渊又抬手抚了抚他面颊:“既然琳琅替他们求情,本王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就是。”   谢朝泠只觉跟这小畜生说话累得慌,点点头,再次道:“我累了,殿下让我歇一会儿吧,别叫人在这里候着。”   谢朝泠重新躺下,谢朝渊垂眸看着他,谢朝泠闭起眼,不想再搭理人。   凝神静气等了许久,坐在床榻边的人才起身离开。   屋中下人尽数退下,谢朝泠取出收到后便藏进中衣袖子里的字条,缓缓展开,是谢奉玨的字迹,上头只有一个“泠”字。   谢朝泠心知谢奉玨是认出了他,在特地提醒他。   这倒是不奇怪,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与谢奉玨关系比其他兄弟都好,谢奉玨是个心思敏锐之人,谢朝渊胆子大又高调,会被谢奉玨察觉实属正常。   他只要想办法传个口信给定王府,谢奉玨立刻就会带兵上门来,谢朝渊不可能拦得住,除非他有本事将自己藏一辈子。   谢朝泠略想了想,但他并不打算让他皇叔这么做。   将字条扔进床头边火盆里,谢朝泠眸光忽地一顿。   墙角香几下落了张信纸,是先前他装睡时谢朝渊扔进火盆中的那张,只堪堪烧黑了一个角,被窗外进来的风吹得飘出来,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忆起谢朝渊说的那些略古怪的话,谢朝泠赤着脚下床,去将信纸捡起。   “吾儿安好……”   只一个开头,便让谢朝泠愕然当场。   快速将那薄薄一张纸上的内容看完,他越看越心惊,这竟是一封来自西戎国的书信,寄信人自称谢朝渊亲父,寄来大笔金银珠玉供他花销,要求谢朝渊帮他们往大梁朝廷安插更多的探子,为他们提供大梁朝廷军政机密。   通敌叛国这四个字甫一冒出,谢朝泠紧拧起眉,这个自称谢朝渊亲父的西戎国人究竟是什么人,谢朝渊……他当真是野种吗?   这样的念头让谢朝泠不由手心冒汗。   谢朝渊的身世于乾明帝来说其实不大光彩,当年百翎国派遣使臣来京纳贡,带了一批貌美舞姬来,谢朝渊的娘就是其中之一,那女子虽因美貌得了乾明帝宠幸,但番邦人且是舞姬的身份,原本没有资格生育子嗣,偏她承宠后买通了为她送来避子药的宫中内侍,顺利怀上龙嗣。后头东窗事发,那会儿还是太子的乾明帝不想认她腹中胎儿,是元后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妃慈悲,帮她将事情禀明先帝和赵太后,做主留下了这个孩子。   后头谢朝渊出生,没多久乾明帝登基,下旨将谢朝渊和他娘撵去了京郊的皇家别院,从此不闻不问。直到谢朝渊六岁,他娘病逝,乾明帝终于想起这么个儿子,去看了谢朝渊一回,见他生得俊美又机灵,往日被算计的那口气终于消了,将人接回宫中,后头这些年,因谢朝渊颇会讨乾明帝欢心,渐渐还成了乾明帝十分喜爱的一个儿子。   虽说有这样曲折的身世,但从未有人怀疑过谢朝渊的龙嗣身份,他娘承宠、孕子、生产整个过程内侍院都有完整的记录,这个不可能做得了假。谢朝渊长得不像乾明帝,但他们这些皇子,各个长相都随了母亲,这一点也算不得什么。   谢朝泠思来想去,始终压不下心头疑虑,怕谢朝渊一会儿又会进来,赶紧将信纸扔进火盆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烧成灰烬。   院中。   谢朝渊停步檐下,轻眯起眼望向前方天际渐沉的红日,夕阳余晖还剩最后一点缀在天边,萧条惨淡。   身后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在烦心郎君的事情吗?”   许久,在王让以为谢朝渊不会理自己时,他听到谢朝渊淡道:“他应该是想起来了。”   他的太子哥哥想起来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看得出来。   但只要谢朝泠还想与他装一日,他便陪他装。   他不会放谢朝泠离开。 第25章 “他的野心比任何人都大,我怎会不防着他。”   谢朝泠没有躺太久,用晚膳时谢朝渊再次回来,叫人端上给他熬好的粥点,亲手喂给他吃。   “我自己来就行……”   谢朝渊坐在床榻边,掖了掖盖在谢朝泠腿上的被子,唇边漏出丝笑:“我喂你不好吗?”   被谢朝渊含笑的眼眸盯着,僵持一阵,谢朝泠张了嘴。   之后谁都没再出声,一个喂一个接,很快将一碗粥喂完。谢朝渊捏着帕子帮谢朝泠擦拭嘴角:“琳琅今日受惊了,太医说要多歇息,早些睡吧。”   谢朝泠没有睡意,又与谢朝渊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闭起眼不再说话。谢朝渊也没扰着他,拉过他一只手轻轻摩挲。   谢朝泠闭着眼没动,他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谢朝渊这小子的心思,就算他们确实不是亲兄弟,名义上那也是吧,这样都能对他生出念想,说这小子是小畜生都算客气了。   偏他自个之前糊里糊涂,贪图一时欢愉,没有拒绝到底。   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屋中宫灯都暗下时,谢朝渊与谢朝泠并肩躺上榻,谢朝泠背过身,被谢朝渊拥进怀。   “殿下说的,我今日受了惊吓,”谢朝泠在黑暗中转眼瞧他,似笑非笑,“殿下不会这么禽兽,今日也非要不可吧?”   谢朝渊沉默,谢朝泠听到他的呼吸声,再之后这人欺近过来,亲吻落在他额头。   “睡吧。”   被谢朝渊禁锢怀中,谢朝泠放弃了挣扎的心思。   反正这几个月,他早已习惯了。   于是闭上眼,沉沉入梦。   翌日清早,谢朝渊去上朝,谢朝泠刚用过早膳坐下,那只白鸽飞落窗台上。   屋中伺候的下人先已被谢朝泠挥退,他提笔快速写了封回信,让谢奉玨不必牵挂他这边,他暂时没想回去,之后若有什么事,会再想办法联系定王府。   将白鸽放飞出去时,谢朝泠暗想着靠飞鸽传书太过显眼,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得再想想别的办法。   朝会之上,乾明帝先叫人宣读圣旨,东山营统领抄家、全家流放,兵部、工部、京卫军相关主事人皆降两级原职留用、罚俸一年。   这个处罚完全算不上重,甚至可以说是轻轻揭过,东山营是因统领上吊一个人担下了全部罪责,总不能再将人拉出来鞭尸,至于其他的,乾明帝则摆明了不想再追究。   所以之后在皇帝提起要从京外调人入东山营时,先被给了台阶下的一干人等都没再反对,这事到现在谁都回过味,根本就是冲着东山营去的,东山营没被追究到底,已是皇帝给他们面子,这次无论如何他们都阻止不了皇帝从外头调人进去。与其让乾明帝安插自己人进去,从京外调个毫无根基的统领过来反倒好些,反正,手下无一人可用、完全被架空的统领又不是没有。   乾明帝冷眼旁观殿中群臣,对他们的识相尚算满意,话锋一转,又说起另一桩事:“这次的事情给朕提了个醒,外城人丁众多、鱼龙混杂,一个不慎就会闹出大乱子,京卫军人手有限,又大部分驻扎在内城之中,故这次外城起火没有及时扑灭以至酿成大祸,即日起,外城城防要加派人手,与内城分开管治,原先的人照旧留在内城,由常珂统领,朕会另外指派人接手外城防务,以后内外城城卫军各司其职,不得再有任何懈怠。”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皇帝轻拿轻放了京卫军和兵部,原是为的这个。   常珂咬紧牙根,他能反对吗?他不能,他才被降了两级留用,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底气出来反对。倒是有官员出列想要提出异议,乾明帝没有给其机会:“之后内阁商议个确定的章程出来呈给朕,此事过后再议。”   宣布退朝后,谢朝渊看一眼身侧面色阴冷的谢朝淇,转身就走。   闹了这么一大出,事情轻飘飘过去,最后还为他人做了嫁衣,这位淮王殿下,只怕已快憋得要吐血了。   那个徐善,在西北边境时与谢朝浍共事好几年,即便来到京中无根无基,进了东山营还大可能被排挤,于谢朝浍来说,至少是个助力,反倒是谢朝淇他,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谢朝淇出宫坐上车,宋时已在车内等他,将暖手炉递过去。   “殿下不必着急,事情这样未必就不好,陛下要捧幸王便让他捧,之后您避避锋芒,让幸王去对付恂王便是。”宋时低声安慰他道。   谢朝淇睨向他,江世忠厚老实,这小子却是个狠角色,让苦主点火自焚炸火器库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宋时坦然一笑。   昨日谢朝淇被乾明帝召进宫,在皇帝御书房内跪了一个多时辰,乾明帝一句话未与他说,就让他跪着,他也不吭声,让跪便跪。他知道他父皇疑心他,想试探他,若是在从前,他可能就因为胆怯泄了底,但是现在,他早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所以最后乾明帝也拿他无可奈何,只提醒了他记着自己的身份,放了他回去。   谢朝淇闭上眼,没再多言。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好在他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们父皇已经开始命人查户部的帐。   惜乐堂内,谢朝泠正在看他昨日买回来的东西,糖人和点心已经被谢朝渊拿去吃了,他倒是不客气,余的都是些零碎的小玩意,那把梳子也在其中。   谢朝泠拿出梳子,捏在手中把玩。   谢朝渊进门,谢朝泠听到脚步声抬头,四目相接,谢朝渊问他:“梳子王府里到处都有,琳琅为何要买这个?”   谢朝泠想起当时那摊贩说的梳子送给心上人的话,轻咳一声,将梳子搁到一边:“没什么,瞧着好看就买了。”   谢朝渊目光顿了顿,岔开话题,主动说起今日朝会上乾明帝的几道旨意,谢朝泠安静听完,心下已经猜到在外城另设一支城卫军这事,是谢奉玨给他父皇提的主意。   谢朝泠早前就与谢奉玨提过这个,但储君最被忌惮的就是沾染兵权,甚至不能表现出任何这样的倾向,所以他不能当着乾明帝的面说,只能让谢奉玨在适当时候给他父皇提个醒,如今这个时机刚刚好。   这样他也算是帮他父皇分忧了。   谢朝泠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有下人进来禀报,说是定王上门了。   谢朝渊不动声色地看谢朝泠一眼,谢朝泠神态自若,又把玩起他那把梳子,谢朝渊没说什么,吩咐人给谢朝泠上来些点心,去了前头。   待脚步声远去,谢朝泠放下梳子,心下叹气,皇叔果然还是放心不下他。   谢奉玨正在前头正堂里喝茶,见到谢朝渊过来,放下茶盏笑笑道:“今日出门,恰巧路过六侄子府上,口渴了进来讨杯水喝,六侄子别嫌弃。”   “哪的话,皇叔大驾光临,侄儿我这高兴还来不及。”   谢朝渊坐下与之寒暄,谢奉玨也不提别的,尽聊些家常闲话,但坐定不动,分明不打算走了。   谢朝渊耐着性子陪他闲聊天,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太后宫里派人来,传谢朝渊进宫去。   谢朝渊不得不起身,谢奉玨依旧没有走的意思,他的定王府与这边相距甚远,这会儿已快晌午,方才谢朝渊就说了留在他府中用膳,谢朝渊道:“皇叔先用膳吧,我去去就回,下午再回来陪皇叔下棋吃茶。”   谢奉玨也不客气,笑道:“那就叨唠六侄儿了。”   谢奉玨用完午膳,又喝了半盏茶,谢朝渊依旧未归,于是去了谢朝渊走前叫人安排的园中小筑歇息。   谢朝泠放下手中书册,婢女绿芙上前来给他添满茶,谢朝泠看着她,忽然道:“帮我个忙吧。”   清早他亲自去看过昨日挨了一百棍子还躺床上不能起的王进,当时那厮磕着头和他说,这绿芙也是可用之人。   绿芙低了头,一声不吭。   一刻钟后,婢女绿芙提着篮子去了后头园中为谢朝泠摘花,小半个时辰才回。   进门后她摘下斗篷帽子,看着谢朝泠,轻吐出男声:“太子。”   谢朝泠打量着面前的谢奉玨,绿芙身量高,他这皇叔在男子中却并不算高大魁梧,长相亦显清秀,涂脂抹粉再扎上发髻,换身衣裳用帽子稍一遮挡,不仔细看竟是看不出异样。   谢朝泠莞尔:“我原本只想让那婢女去帮忙传个口信,没想到皇叔竟打扮成这样亲自来了,实在叫人意外。”   谢奉玨无奈道:“知道太后会传朝渊进宫,我才特地过来这恪王府,不这样没法进来你这。”   “皇叔,你的腿好了吗?”谢朝泠目光落到他站着的一双腿上。   “早好了,只是之前坐习惯了,懒得改而已,”谢奉玨没多解释,问起他的事情,“你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朝泠摇头:“一言难尽。”   “你和朝渊……”   “这个皇叔便别问了,有件事情,要劳烦皇叔去查一查。”谢朝泠道。   “何事?”   “六弟的身世,他可能不是父皇的儿子,皇叔你得查一查他是否与西戎国有干系。”   谢奉玨闻言眉头紧拧起:“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到底是不是,需要皇叔先确定。”虽然谢朝泠心下已经信了,谢朝渊大可能不是他父皇的儿子。   谢奉玨答应下来:“好,我会去查。”   他又问起谢朝泠:“倒是你,为何说暂时不想回去?”   谢朝泠平静道:“如今朝堂这形势,我不回去反而好些,只要父皇一日帮我留着东宫位置,我都可以暂时不回去,便让他们去争和抢吧,最后几败俱伤,也好替我省些工夫。”   谢奉玨对这话不能苟同,谢朝泠是东宫太子,哪有不明不白一直待在这恪王府里的。   “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你说的他们,包括朝渊吗?”   谢朝泠点头:“自然是包括的,皇叔,六弟这人,从前是我小看他了,他的野心比任何人都大,我怎会不防着他。” 第26章 他也是个畜生,一响贪欢、食髓知味。   谢奉玨没有久待,说了几句话确定了谢朝泠平安无事很快又走了。但在走之前,他最后问了谢朝泠一句:“太子,你不想现在回去,当真一点私心都没有吗?”   谢朝泠温和一笑:“皇叔,我能有什么私心啊?”   “若朝渊当真不是陛下亲子,甚至是西戎奸细……”   “待他没有利用价值那一天,我会解决他。”谢朝泠道。   谢奉玨盯着他平静带笑的眼眸看了片刻,没再多问,提醒他“多小心”,重新穿好斗篷,快速离开。   绿芙去而复返,小声说了方才的事情:“奴婢一直在园子里摘花,后头便躲进假山下,没叫人发现不对劲。”   恪王府里丫鬟婢女虽不多,但穿着打扮全部一个样,是绿芙还是其他人,不仔细分辨都没差,所以谢奉玨能顺利进出这惜乐堂。   谢朝泠点点头:“你做得不错。”   寿安宫内,谢朝渊正陪太后用午膳。   那赵婉娘依旧在,坐在太后身侧低头默不作声地吃东西,从谢朝渊进来起便不敢看他。赵太后用意明显,像是怕他们尴尬,除了谢朝渊,还叫了几个年纪小的皇子皇女来作陪,谢朝渊请过安便坐下用膳,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得亏有那几个小孩在,叽叽喳喳不至于冷场。   太后对谢朝渊这副不识抬举的态度十分不满,面上忍耐着没表现出来,笑说起谢朝渊平日里喜欢玩马球、投壶那些,赵婉娘也喜欢,让谢朝渊以后带着赵婉娘一块玩。   谢朝渊撩起眼皮子,看一眼始终低着头神色紧张的赵婉娘,似笑非笑问太后:“祖母,这样不大好吧,我与赵娘子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一起玩岂不是坏了赵娘子名声?”   不等太后说,他又道:“或许祖母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想将我和赵娘子凑作对吗?”   连赵太后都没想到谢朝渊会问得这么直接,赵婉娘咬住唇,用力捏紧了手中筷子。   太后僵着脸笑:“你也不小了,是该早些娶妻,婉娘与你年岁相当、兴趣相投,是个良配,你既然这么问,想来是对婉娘有意,祖母撮合你们岂不正好?”   谢朝渊淡下声音:“祖母多虑了,我对赵娘子无意。”   这下不但赵太后阴了脸,赵婉娘更是摇摇欲坠,被人不留情面地当众拒婚,这要是换个脸皮稍微薄些的,只怕当下就没脸活了。   她先前也贪慕这位恪王殿下的风姿,对谢朝渊芳心暗许,但上一回得了谢朝渊警告,尤其被谢朝渊说话时那双没有丁点温度的黑眸盯上,便叫她生出了胆怯退意,但赵太后主意已定,岂能由得她置喙。   谢朝渊仿佛没察觉自己说了什么十分得罪人的话,目光落到正埋头吃东西的谢朝沂身上,撇嘴笑道:“祖母何不考虑七弟,七弟与赵娘子还是表姐弟,撮合他们不正好亲上加亲。”   谢朝沂一口汤呛到,惊天动地咳嗽过后赶忙摆手:“六哥说笑了,我才十二岁,哪能娶表姐。”   倒也不是不可以,这赵婉娘也才十五岁,女大三抱金砖,其实正好。   谢朝渊笑笑:“哦,七弟也不肯娶,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这话说的,好似赵婉娘嫁不出去,硬要塞给他们哪个兄弟一样。   赵婉娘再撑不住,放下筷子,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赵太后面色铁青:“够了,不要满嘴胡言乱语。”   谢朝渊拱手与赵婉娘道歉:“赵娘子莫怪,本王心直口快,实非有意冒犯。”   这赵婉娘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个委屈,连太后都顾不上,起身哭着跑了。   谢朝渊回到王府,已至申时。   “定王殿下用完午膳就去歇息了,没再出来过,两刻钟前看殿下您还没回来,留下句口信说先回去,已经离开,郎君一直在惜乐堂里,没有什么异状。”   听罢下头人禀报,谢朝渊径直去了后头看谢朝泠。   谢朝泠心不在焉,还在把玩那把梳子,谢奉玨的那句“有没有私心”始终在耳边。   他其实有。   虽然在这恪王府里不自由,谢朝渊那小畜生又过于霸道,但在这里他不用隐藏本性,不用每日克己复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不用为了迎合皇帝一言一行都效仿先太子,即使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醒,也不会有言官指着他的鼻子骂,不会有东宫太师太傅们在旁耳提面命。   他确实还不想回去。   梳子忽然落进另一个人手中,谢朝泠回神,谢朝渊就站在他面前,正低眼笑看着他:“琳琅在发呆吗?这梳子就有这般好玩?不如送我吧。”   谢朝泠拧眉,伸手抢回来:“不送。”   他将梳子搁去一旁,抬眸看谢朝渊:“殿下又被太后传进宫了?”   “啊,”谢朝渊随口道,“要给我指婚。”   谢朝泠一怔:“殿下要成亲了吗?”   谢朝渊要笑不笑道:“我拒绝了,琳琅是不是很失望?”   谢朝泠:“……”   “太后的指婚,也能拒绝吗?她想指谁给你?”   谢朝渊轻蔑道:“还能是谁,她本家侄孙女罢。”   谢朝泠稍一想就明白了赵太后用意,不过她是挑错人了,谢朝渊这样的,岂是轻易能拿捏得住的,一个不慎就要被他反咬一口。   但见谢朝渊这副模样,分明也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娶,谢朝泠问他:“太后若执意要将自己家的姑娘嫁给你,殿下真打算抗旨不娶?”   谢朝渊盯着谢朝泠眼睛,淡道:“我给过她机会了,她若一定要嫁进恪王府,那便是自寻死路。”   “那小娘子应当也是身不由己,太后的旨意她也不能违抗。”   “与本王何干?”谢朝渊沉声问。   谢朝泠闭了嘴,算了。   赵太后若真强行塞人进恪王府,谢朝渊这性子一准要杀人,……还是他想想办法帮谢朝渊拒了这个婚吧。   谢朝渊岔开话题,不再说这个:“梳子真不能送我?”   “不能。”谢朝泠正色道。   谢朝渊看着他,谢朝泠避开目光,片刻后谢朝渊伸手抚上他面颊:“琳琅这般小气,不送便不送吧。”   谢朝泠没再搭理他,之后一直相安无事,用完晚膳谢朝泠浑身犯懒,说想去沐身。   谢朝渊点点头,陪了他一起去浴房。   谢朝泠坐进水中,谢朝渊跪蹲他身后,帮他挽起长发,舀起热水浇上他肩背。   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在肩颈间,谢朝泠闭起眼没动,他和谢朝渊既然已经这样了,再要拒绝谢朝渊这些暧昧亲近,似乎也无必要,且白费工夫。   “琳琅。”   谢朝渊的声音压在耳边,谢朝泠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停了片刻,谢朝渊没再说什么,只提醒他:“天冷,别泡太久,差不多了就起来吧。”   谢朝泠回头看他,谢朝渊的目光里隐约藏着什么,他不想深究。   谢朝渊将布巾递过去,谢朝泠接了,自若起身。   回房后谢朝渊坐灯下看书,谢朝泠手里捏着布巾一下一下擦拭略湿的发尾,不时侧目看他一眼。   谢朝渊眉目低垂,宫灯在他脸侧映下半边光影,勾勒出线条流畅的下颚弧度。   谢朝泠回神时,已盯着他看了半日,心道这小畜生确实是他们兄弟中长得最好的,若他当真不是父皇的儿子,似乎也不稀奇?   谢朝渊抬眼。   倏然对上他一双惑人黑眸,偷看人被抓包的谢朝泠略微尴尬,讪笑声转开眼。   谢朝渊放下书起身过来,从谢朝泠手里接过布巾,帮他将发尾擦干,再拿起他那梳子,由上至下细致地帮他捋顺头发。   谢朝泠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了片刻,又抬眼看向镜中他身后的谢朝渊。   “我自己能梳。”   谢朝渊没应声,手上动作没停。   “殿下……”   谢朝渊弯腰,贴近谢朝泠,将他鬓边长发别至耳后,平视镜中他双眼,轻声一笑:“哥哥生得比我好。”   谢朝泠眸光稍顿。   谢朝渊说话时的气息就在耳边,那句“哥哥”更是千回百转,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谢朝泠转眼看他:“好在哪里?”   “眼睛、鼻子、嘴,哪里都好。”   “殿下这是在说胡话。”   谢朝渊侧头,嘴唇轻碰了碰他的脸,坚持道:“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谢朝泠生得好看,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谢朝泠心头微动,问他:“殿下为何喜欢我?就因为我生得好?”   “喜欢便是喜欢了。”谢朝渊低下声音。   “总有个原因吧?”   谢朝渊依旧盯着镜子里的他:“有朝一日琳琅若是喜欢上什么人,自然就会明白。”   谢朝泠心里忽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人之前还会问自己能不能喜欢他,如今却只说有朝一日他喜欢上什么人就会明白。   如此他反而不知当说什么好。   “琳琅。”谢朝渊又一次喊他的名字。   琳琅、泠郎,到今日谢朝泠才突然想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意思。   被谢朝渊抱起时,谢朝泠没有拒绝,抬手环住了他脖子。   他恨不能将这人千刀万剐,又确确实实被他勾引。   他的私心远不止那些。   谢朝泠想,他也是个畜生,一响贪欢、食髓知味。 第27章 他会让琳琅彻底消失。   谢朝渊的手撕扯上衣衫时,谢朝泠下意识捉住他:“……灯,吹熄了。”   谢朝渊看着他没动。   谢朝泠坚持:“吹熄灯。”   之前每一回他们总要留着些光亮,这还是第一次谢朝泠说要将灯都吹熄了。谢朝渊抬手撩开他遮住半边面颊的长发,俯身亲吻他,再起身,去将屋中宫灯一盏一盏熄灭。   谢朝泠倚在床榻里,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喉咙滚动。那些起伏不定的心绪反倒渐渐平静下来,食色性也,谢朝泠必须得承认,他也是个俗人。   反正,他们也不是真的亲兄弟,那便不算有违伦常。   虽然屈居于这小畜生之下有些丢人,但既然得了趣,他便懒得计较,他现在只是琳琅,等日后他回去了,这里的琳琅也便不存在了。   他会让琳琅彻底消失。   谢朝渊的亲吻从嘴唇开始,一点一点游移往下,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又格外虔诚,仿佛顶礼膜拜。   谢朝泠身上衣裳一件件被剥下,皙白身体逐渐显露,很快又绽放开朵朵激艳红痕,他抬手抱住谢朝渊脑袋,在乳首也被谢朝渊含进嘴里、被湿热唇舌舔咬住时,熟悉快感迅速席卷全身,仰起头不受控地呻吟出声。   黑暗中所有感观一并被放大,谢朝渊仿佛故意逗弄他,咬着他乳尖不放,不安分的手在他身上敏感处游走运弄。   “殿下……”   “嗯?”谢朝渊嗓音黯哑低沉。“别弄了,直接来吧。”   谢朝泠下身已经起了反应,胀大的茎物前端正在滴水,谢朝渊手指摩掌上后穴时那处更收缩不停,像是十分想要吃进什么。谢朝渊贴在他耳边哑声笑:“琳琅的身体最不会骗人。”   谢朝泠没理人,低低喘气,抬脚缠上谢朝渊的腰。   他不否认,他和谢朝渊一样热衷这件事情,哪怕谢朝渊令人又气又恨,在床第间,他们确实从第一回 起就十分融洽。虽然屈居于这小畜生之下有些丢人,但既然得了趣,他便懒得计较,他现在只是琳琅,等日后他回去了,这里的琳琅也便不存在了。   他会让琳琅彻底消失。   谢朝渊双手按住他两边大腿内侧,将之分开,以最羞耻的姿势缠于自已腰间,沾了脂膏的手指在紧致湿热的穴间进进出出,将那里揉弄得更加湿软。   谢朝泠实在被磨得受不了了,双手在他脊背上不断来回抚摸,催促他:“殿下……”   谢朝泠一直是这样的,在情事上完全不会掩饰自己的感受,想要时便坦然表达。谢朝渊没再逗他,他自己也忍得够呛,一送进去便格住谢朝泠的赞用力顶弄起来。   被顶到最受不住的地方反复碾磨,谢朝泠难以自制地咬紧后穴,溢出口的声音愈加甜腻高亢,双腿承受不住反复颠弄的力道,自谢朝渊腰上滑落,又被他一手拽回去,直接架到了肩膀上。   谢朝渊跪坐起身,停住动作,粗喘气黝黑双眼紧盯着身下人,额头上不断有热汗滑落。谢朝泠迷迷瞪瞪地睁眼看向他,仰起头,伸舌舔去他落到下巴上摇摇欲坠的那颗汗。   谢朝渊的喘气声更重,压紧谢朝泠,发了狠地撞进他身体里。   泄精时谢朝渊将谢朝泠抱起身,由下至上不停歇地凶狠贯穿他,谢朝泠承受不住,茎物擦在他小腹上先泄了身,再之后他感觉到自己湿软得不像话的后穴又被狠狠搅了十余下,一股热流猛射进去。   谢朝渊吻住他的唇,将谢朝泠所有呻吟喘息一并吞下。   重新沐身后谢朝泠侧身躺上榻,谢朝渊将他揽进怀,在他耳边低声喊:“哥哥。”   谢朝泠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半,小畜生果真没脸没皮,这句“哥哥”他怎么好意思喊出口?   “嗯。”   听到谢朝泠懒洋洋地应声,谢朝渊笑声更低。   谢朝泠懒得理,睡意袭来,阖了眼。   一夜酣梦。   早起已是辰时末,谢朝泠由人伺候着更衣,一边打哈欠,暗道自己过惯了这样懒散的日子,日后回去怕是要段时日才能适应了。   谢朝渊不在屋子里,谢朝泠听到外头他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但听不清。   等他梳洗更衣完,那人才进来,婢女手里捧的点心盘搁到一旁,谢朝泠想去拿,被谢朝渊制止:“别吃那个,一会儿去外头用早膳。”   谢朝泠不明所以看他。   谢朝渊哂道:“太后一早派人送来的,说宫里嬷嬷做的点心,她觉着好吃,分给各府,还说她那侄孙女也露了一手,让我尝尝。”   谢朝泠:“……”   赵太后这是铁了心要将赵婉娘嫁进恪王府,既然都已说破,干脆不避讳了,谢朝渊不屑撇嘴:“好歹也是自家的千金小姐,竟然当丫鬟使。”   谢朝泠忍笑道:“太后大概觉着,恪王府需要一个贤良淑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王妃吧。”   谢朝渊瞧他一眼,伸手拨了拨他还未束起的长发:“不需要,琳琅这样的就可以。”   谢朝泠笑了笑,没再接腔,谢朝渊这样的,离他东宫太子妃的标准还差得远。   谢朝渊盯着谢朝泠笑脸,手指从他黑发抚上耳后,轻捏那一处小巧的耳垂,谢朝泠被他捏得痒,抬了抬下巴:“殿下不必拿我取乐,还是早些命府中下人收拾准备,迎接新王妃吧。”   “琳琅这话听着有些酸,”谢朝泠轻勾唇角,“你说得对,太后若执意要嫁,本王便娶。”   “然后呢?”   “花轿进了恪王府,那便是恪王府中人,生死皆由本王,本王就是让她当夜就暴毙又如何?”谢朝渊道。   谢朝泠心知这小子是半点不怕得罪赵氏,这事他说要做就果真做得出来,规劝的话到嘴边想想还是算了。   谢朝渊眸光落在谢朝泠脸侧,微微一顿:“赵氏家风不好,那赵婉娘的亲姐嫁进林家,与她公爹扒灰,这样人家的女儿,我为何要让她占着恪王妃的名分?”   谢朝泠略微惊讶:“这你也知道?”   “知道。”   “既然知道将事情闹出来就是,赵氏女眷声誉受影响也好过嫁给你当夜丢了性命吧?”谢朝泠无奈提醒他。   这事真闹出来,就算太后不要脸,乾明帝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儿子娶,分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谢朝渊这疯子却只想着杀人。   “麻烦。”   谢朝渊不以为然:“没了赵婉娘,还会有别人,我不想娶妻,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杀鸡儆猴。”   永远不要试图和疯子讲道理,谢朝泠明智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于是捉住谢朝渊的手:“那便算了,殿下你高兴就好。”   谢朝渊看着他沉声问:“那哥哥呢,哥哥会高兴吗?”   青天白日喊哥哥也忒不要脸了,谢朝泠笑笑道:“与殿下同乐。”   之后俩人一起用了早膳,谢朝泠腰软得厉害,吃过东西又靠回软榻中不愿动。   谢朝渊走上前,坐于他身侧,伸手帮他揉按了片刻,谢朝泠轻眯起眼,自觉舒服了不少。昨夜确实有些过头了,这小畜生也不知怎的,好似比之前更禽兽了些。   想到这个,谢朝泠一眼睨过去,眼中多出些许怀疑。   谢朝渊不动声色回视他。   “昨夜……”   “昨夜如何?”   “罢了。”   谢朝泠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多虑了,夜里的那点子事再拿出来斤斤计较也无甚意思。   谢朝渊主动岔开了话题,说起西南外城之事:“昨日夜里灾民安置所发生暴乱,又死了些人,京卫军无能至此,这下朝中那些反对在外城另建一支城卫军的人怕是再没了借口。”   谢朝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死了多少人?”   “百十来个吧,聚在一块想要闹事,京卫军没压住,人太多,大部分是跌倒踩踏死的,一大早常珂就进宫请罪去了,这回他算是识相,主动提了将外城防务分出去,另建一支城卫军,他自己带着原本的京卫军大部分兵马退回内城。”   谢朝泠闻言一阵唏嘘,他知道这场暴乱是必会生的,他父皇这次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乾明帝大体来说是个明君,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一样“不拘小节”。   他父皇、他们这些兄弟,若要说真正纯善之人,大约只有那位先太子,但就是太纯善了,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其他那些个,谢朝溶是又蠢又坏,谢朝浍深藏不露心思叵测,谢朝淇是个可怜又可悲的疯子,至于他自己……,谢朝泠想,他面上能学先太子八九分,内里终究也是反骨。   还有面前这个,谢朝泠抬眼看谢朝渊,无论他是否是他们亲兄弟,这人确实是最疯的那一个。   谢朝淇疯了是受了刺激性情大变没了底线,谢朝渊这个小畜生,或许心里从来就没有所谓底线这两个字。   见谢朝泠忽然又开始发呆,谢朝渊轻轻莞尔:“琳琅在想什么?”   “……殿下说六岁之前都在宫外长大,能和我说说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吗?”   谢朝渊挑眉,略微意外,像是没想到谢朝泠会忽然问这个:“为何想知道?”   “想知道便是想知道,殿下不肯说吗?”谢朝泠仰头,直视他双眼。   谢朝渊眼里浮现笑:“你想知道,可以说。”   他慢慢道:“我记事起,就住在京郊的别宫,美其名曰宫那里其实连一般勋贵家的庄子都比不上,说是冷宫更恰当些,琳琅肯定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   谢朝泠还确实不知道,北郊的那处别宫建于太祖年间,太祖皇帝早年由那里起家,成事建立大业后那处地方便一直保留了下来,但百余年过去,那里如今只留着一个别宫的空名,只有那些身份尴尬惹了皇帝厌弃的宫妃才会被迁去那处。   但谢朝渊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谢朝渊不以为意地继续道:“我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好吃的,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捉老鼠剥了皮烤了果腹,而且一定要活捉,拎着老鼠尾巴看它在我手里吱吱叫,最好玩不过,然后用匕首一点一点将它的皮剥下,趁着它半死不活的时候扔进火堆里……”   谢朝渊眼里始终有笑意,谢朝泠想象着那个场景,蓦地生出种不寒而栗之感,谢朝渊看着他,抬手抚了抚他面颊,低下声音:“吓到了?”   谢朝泠皱眉:“真的?”   “真的。”   谢朝渊说着脸上的笑忽然又敛去,神色平静得几乎没有波澜:“跟我娘学的,她最擅长这些,她还会用蛊,琳琅知道百翎国人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用蛊吗?我娘是个中高手,可惜我跟着她没学到皮毛,不然……”   “不然什么?”   谢朝渊凑近,在他耳边说:“不然我便对你下情蛊,也免得这般麻烦。”   被谢朝渊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谢朝泠半日说不出句话来,再又后知后觉回过味,他被这小畜生给诓了。   “若真有所谓情蛊,你娘直接给陛下下就是了,岂不是能宠冠六宫?”   谢朝渊点头道:“琳琅说得有理。”   “……还有呢?就一点值得回忆的高兴事都没有吗?”   谢朝渊认真想了想,道:“五岁那年,我从狗洞钻出别宫,偷跑出去,爬上辆送货的车,第一回 进了京中还进了内城,恰巧那天陛下从东山围场打猎回来,浩浩荡荡的禁军开道,好不威风,那时我便想着一定要让陛下将我认回来,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当时没在队伍中看到他的太子哥哥,那会儿谢朝泠还不是太子,年岁也小,并没有资格伴驾。   谢朝渊抬手,指腹摩挲过谢朝泠眼尾,轻声道:“可惜没早些认识琳琅。”   谢朝泠微一愣神,对上谢朝渊看向他的眼神,像是当真被这句话给蛊惑了,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凑上前,亲吻落上谢朝渊唇角。 第28章 “哥哥最可爱。”   外城灾民的暴乱起得快平息得也快,新的外城城卫军建立已是势在必行,兵丁可以就地征,就是这领兵人选,迟迟没有定论。各怀心思的人谁都想插一脚,乾明帝不表态,谁也不知他老人家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这事谢朝泠还试探问起谢朝渊:“别人都想在这上头分一杯羹,殿下既然有想法,不试试做点什么吗?”   当时他俩正喝茶下棋,谢朝渊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淡道:“陛下摆明了要捏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别的人费尽心思去抢,不是遭他老人家记恨?”   理是这个理,但不试一试,总有人不甘心。   谢朝泠盯着谢朝渊眼睛,他知道这小子的野心,更疑虑他西戎奸细的身份,若是谢朝渊真敢出卖大梁,他不会手软。   谢朝渊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笑笑道:“琳琅在想什么?”   谢朝泠敛去眸中情绪,目光落回棋盘上,落下一子:“没什么,看殿下长得好,多看两眼而已。”   这盘棋最后还是谢朝泠赢了,他倒不觉没意思,谢朝渊下棋风格不拘一格,即使棋艺不精,但十足自信,一路气势凶猛横冲直突、出其不意,与他下棋谢朝泠必须花费多几倍的心思,这才是乐趣所在。   谢朝渊输了也不以为意,重新摆开棋局,再来就是。   棋下到一半时王让进门来禀报事情,说陛下刚下了道指婚圣旨。   谢朝泠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大喘气的王让继续道:“陛下将乐平郡主指给了萧王长孙,待郡主及笄后便完婚。”   谢朝泠一愣,乐平郡主和萧王长孙?这八竿子都扯不到一块的俩,陛下是怎么想出来的?   谢朝渊直接笑出了声。   乐平郡主是先太子留下的唯一的女儿,乾明帝将他这个孙女指给异姓王萧氏长孙,这本身就是件十分怪异之事。萧氏在开国时曾为大梁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可以说大梁半壁江山都是萧氏打下来的,太祖立朝后萧氏得封异姓王交出手中所有兵权激流勇退,之后这百余年家族子孙无一人入仕、不问朝堂纷争,这才保了萧家百年平安荣华。但是现在,乾明帝突然将这个早就被人遗忘了的异姓王推到风口浪尖,欲将当年因谋反身死的先太子留下的女儿嫁进去。   谁都不知道皇帝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且不说其他的,那俩小娃娃,乐平郡主才八岁,萧氏长孙更只有七岁不到,哪有现在就指婚的。这道旨意一下,朝堂上下一时间议论纷纷,委实热闹得很。   谢朝泠莫名其妙看谢朝渊:“殿下笑什么?”   谢朝渊摇头,谢朝泠那一瞬间神情的变化没有错漏过他的眼睛,他未提醒谢朝泠,只道:“陛下他老人家做什么事都不是心血来潮没有目的,看着就是。”   谢朝泠自然知道,他其实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乐平郡主……”谢朝渊说了这几个字又停下,似话里有话。   谢朝泠更觉莫名,那小郡主他是见过的,先太子出事时还不满三岁,文文静静的一个小丫头,后头因为身份尴尬也被乾明帝送去了北郊别宫,在那头想来日子不会太好过。   对上谢朝泠疑惑目光,谢朝渊勾唇笑:“想起件好玩的事情而已,下次告诉琳琅。”   过了几日,谢朝渊进宫上朝,早朝后被乾明帝留下陪着用早膳。   乾明帝如今也就对谢朝渊和谢朝沂这两小儿子会表现出几分慈爱,今日照旧也只留了他们两个。问过谢朝沂的功课后,话题扯到谢朝渊身上,乾明帝与他直言不讳道:“太后与朕说了想将她家侄孙女嫁你,朕知道你不愿意,这事怨朕,要是早些给你定下王妃,便不会有这许多麻烦,但太后心意已决,朕也不好忤逆她,你若是不喜欢赵氏女,日后便多娶两个侧妃就是。”   赵太后的盘算乾明帝不是不知道,这事他没法明着违逆他这位嫡母的意思,但他也同样不觉得赵太后能拿捏得住谢朝渊这小子,太后想嫁赵氏女便让她嫁,进了恪王府日后能不能顺利怀上谢朝渊子嗣还两说。   谢朝渊不在意道:“全凭父皇做主。”   乾明帝对他的听话很是满意,又暗自遗憾这小子是个机灵又识趣的,要不是出身太低,他定会着重培养。   对面坐的谢朝沂看谢朝渊一眼,默不作声低了头。   早膳快用完时,下头人进来禀报,东宫总领太监来了这边求见陛下,说是有要事要禀。   乾明帝闻言眉头一皱,宣了人进来。   东宫总领太监廖直进门跪地,谢朝渊瞥眼看去,就听他沉声说起事情,东宫的库房失窃了,少了十多样值钱的宝贝,还包括御赐的贡品。廖直是特地来请罪的,太子殿下现在还昏迷不醒,东宫大小事情无人做主,他们只能禀到皇帝这里来。   乾明帝当下沉了面色:“失窃?好端端的东宫库房怎会失窃?”   廖直只能请罪,这事确实是他们疏忽,如今也说不清是外头人进去偷的,还是东宫里头的人监守自盗,他们也是今早才发现东西少了,只能请乾明帝这边派人去查。   后头便是乾明帝发作了一顿,再交代人去查事情。   谢朝渊轻眯起眼,瞧着那廖直,若有所思。   出宫已是辰时之后,刚出宫门走了一段,便碰上了定王府的车子,车中谢奉玨推开窗,冲谢朝渊笑:“六侄子,既然碰上了,不如去本王府上喝口茶吧?”   定王府就在皇宫附近,谢朝渊无所谓,径直跟着去了。   “上回去你府上没能一起用上膳,今日你留下来吧,本王府里刚进了几个南方来的厨子,中午让他们给你露一手。”谢奉玨笑着邀请谢朝渊留下来一块用午膳。   但谢朝渊没给这个面子,说府中还有事:“侄儿下回再来叨唠皇叔。”   他清早出门时答应了回去陪谢朝泠用午膳,不想失约。   谢奉玨没有强留他,吩咐人拿了两样东西来,一是那牛乳蜜豆果子,说让谢朝渊带回去吃,另一是一套文房四宝,谢朝渊掀开盒盖看了一眼,这套东西一看就是优中择极的佳品,有钱都难买的好物,他挑起眉:“皇叔这是何意?”   谢奉玨笑道:“前几日本王的人从南边采买回来的,一共就两套,本王用不上这么多,送你一套,六侄子有空也该多念念书,别成日里尽想着玩。”   谢朝渊一阵笑,然后拱手道:“侄儿受教了。”   既然谢奉玨要送,他便收。   晌午之前回到府中,谢朝渊命人将谢奉玨给的果子取出来装盘,谢朝泠一看便知是定王府里的东西,问他:“殿下方才去了定王爷那里?”   “嗯,”谢朝渊随意点头,“街上碰到去喝了口茶,这点心是皇叔送的,说叫我拿回来吃。”   他似笑非笑瞅着谢朝泠,谢朝泠已伸手捻了块扔进嘴里,他最喜爱的便是定王府上这道点心,从前时皇叔偶尔见他会给他带,余的时候他在东宫里为了掩饰自己喜好,从不会对某样食物点心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日子其实过得十分没意思。   谢朝渊眼中笑意更深,又道:“皇叔还送了我一套文房四宝,说让我有空也多念念书,别成日里只想着玩。”   谢朝泠侧目过去,谢朝渊已叫人将东西呈上,掀开盖子给他看:“这么套好东西给我用,算是糟蹋了。”   谢朝泠轻咳一声:“殿下不想用,给我吧,我想写字画画。”   谢朝渊只是笑:“好。”   谢朝泠高兴了,和谢朝渊道谢:“谢殿下。”   他伸手拿起支笔,在手中把玩,他用不惯恪王府里的这些笔和墨,这文房四宝确实只有两套,一套在他东宫的书房内,一套留在库房中,现在又到了他手里。   他自己才是监守自盗的那一个。   谢朝渊问他:“琳琅方才说想画画?”   “嗯,打发时候。”   谢朝泠说着拿出张纸来,在案上摆开,再用镇纸压住,取出笔和墨。   谢朝渊不出声地看着他动作,谢朝泠不紧不慢地将所有准备工作做好,亲手研了磨、润了笔,这才抬眼看向谢朝渊。   谢朝渊始终站在那里,眉目俊俏、眼中带笑,气质却是冷的。   谢朝泠盯着面前人看了片刻,垂眸落下第一笔。   谢朝渊注视他,谢朝泠作画时格外认真,窗外进来的日光映着他半边侧脸,在鬓角眉梢晕开,本身亦如画。   两刻钟后,谢朝泠搁下笔,欣赏着手下画作,自觉满意,嘴角噙上笑。   谢朝渊上前去看,谢朝泠画的是他,那日在定王府别庄,冒着风雨赶去湖心岛时略狼狈的那个他。   画里的谢朝渊不再挂着那一脸假笑,眼神中有焦虑有担忧,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谢朝渊沉默看了片刻,轻揽住谢朝泠的腰。   “画得挺好的。”   谢朝泠回头看着他笑:“恪王殿下还是这样可爱些。”   谢朝渊帮他将画纸收起,想起那日谢朝泠忽然亲自己的举动,唇角上扬:“哥哥最可爱。” 第29章 “你这样我真的不会喜欢你。”   转天清早,谢朝渊和谢朝泠正用早膳,王让进门来,看了谢朝渊一眼,低头不语。   谢朝渊没理人,谢朝泠笑了一下道:“殿下,这位王公公是有话与你说吧。”   谢朝渊盛汤递给他:“吃东西。”   早膳之后,谢朝渊去了前头书房,谢朝泠继续写字作画,绿芙在旁帮他研墨,将清早拿到的信递给他。   谢朝泠展开快速看完,信纸扔进火盆里。   一边临摹字帖,他淡声问绿芙:“信是通过厨房送菜的伙计送进送出的?”   “是,按照您的吩咐,送到北街的那间丝绸铺子上,也是从那头拿过来的。”   谢朝泠道:“以后不必了,那伙计也让他别再来了,叫他去定王府庄子上拿了钱出京去别处吧。”   经过今日,谢朝渊该怀疑这府上还有其他人帮他做事了,王进和绿芙是他身边伺候的人,他尚且能保住,旁的人被谢朝渊捉住,说不得最后就是一块白布盖住抬出去的下场。   书房内,王让正与谢朝渊禀报外头的事情:“殿下,您之前搁在东宫里的那两个人这次都被料理了,被栽上偷窃东宫库房的罪名扔进了尚刑司,怕是出不来了。”   谢朝渊仿佛早知如此,偏头盯着窗台上落下的日光光斑,半晌没出声。   王让安静等了片刻,才听他道:“料理便料理了吧。”   谢朝泠人虽未回去,该做的事情一样没少做,东宫上下必然都查了一遍,该拔除的钉子必会拔除,这一点谢朝渊早已料到。   “王进到现在都没能爬起来,他是怎么往外传的消息?”谢朝渊斜眼睨向王让。   王让低了头:“奴婢会去查。”   “还有别的么?”谢朝渊淡下声音,他的太子哥哥弄出这么桩事情来,还惊动了皇帝,想必不只是为了拔几颗钉子。   王让道:“陛下的人还在查实事情,但已经传出消息,这事或许和内务府广储司脱不了干系,盗窃宫中库房的御用贡品拿出宫去卖,不是第一回 有人做这事,广储司应当确实在当中过过手。”   “广储司,”谢朝渊念了一遍这几个字,想到什么忽然就笑了,“原来是这样。”   淮王府中,广储司主事钟良跪在谢朝淇面前,正在苦苦哀求他救自己。   谢朝淇没搭理人,坐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玩手上扳指。这扳指就是之前害得江世丧命的那一枚,也是他送给江世的,后头江世认罪身死,他去办案的禁军统领那里将扳指拿回,戴在手上再未离过身。   “殿下,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这事要是捅去陛下那里,我就没命活了啊!”   钟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谢朝淇充耳不闻,直到身侧宋时低声提醒他:“殿下,昨日清早东宫库房失窃之事才案发,今日就已经查到了广储司头上,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与本王没关系,”谢朝淇望向还在跪在地上磕头的钟良,冷道,“你不是先去了幸王府?怎的,他不肯救你,所以又转头来求本王了?”   被谢朝淇一句话戳穿,跪在地上的人神色分外尴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求他:“殿下,看在我那老妻的份上,您救救我吧,求您了。”   这人是先太子的奶公,先太子、谢朝浍、谢朝淇这三个元后宫里养大的孩子都吃过他妻子的奶,从前先太子还在时他日子过得很是风光,后头东宫出事,这人躲得比谁都快,虽然也被牵连丢了内务府总管的职位,但乾明帝顾念他们这些旧东宫老人,依旧留了个广储司主事的肥缺给他,奈何人心不足,他竟还敢盗卖宫中贡品,如今眼见着要事发了,这才慌张求上谢朝浍和谢朝淇。   钟良跪着往前爬,哭哭啼啼试图和谢朝淇讲情分,谢朝淇神色愈发冷,问他:“先太子的事情,是你告诉的幸王?”   谢朝淇突然提起这个,钟良顿时慌了神:“不是,真的不是,是幸王他自己查到的,来问我,我不敢说假话,我……”   谢朝淇冷笑。   当年他被京卫军兵马扣住,逼不得已供出先太子下落,最后先太子跳崖,母后和两个姐姐以死明志,那些知情的人都怪他,可谁又想过他当时的处境?没有!从来没有!他们只会说是他害死了兄长、害死了母后,他该被天打雷劈,但是,凭什么?!   钟良突然抬起头,死死攥住谢朝淇衣裳下摆:“殿下您救我,救救我吧,有件事情我告诉您,那日在东山围场,太子坠马落崖后,我看到有人进去,在那林中放下了什么东西……”   谢朝淇神色乍变,猛地扯住他衣襟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说!到底是谁?!”   “是幸王,是幸王身边的侍卫!您的扳指是被幸王的人放进林中的!”   谢朝淇先是愕然,随即怒急攻心,用力一脚将之踹出去,转瞬红了眼眶:“好啊,好啊,是幸王,原来是幸王,你既然亲眼看到是他的人做的,为何当时不说?!”   钟良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只一个劲地磕头,求谢朝淇息怒。   谢朝淇怎么能息怒,只要一想到他的江世是被眼前这个懦弱鼠辈、是被谢朝浍谢朝溶那些人害死的,他就恨不能将所有人都杀了给江世陪葬。   宋时适时出言提醒:“殿下,时过境迁且毫无证据,仅凭这人信口说的,即使禀到陛下面前去也毫无用处。”   谢朝淇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说得对。”   他们父皇根本不在乎事实真相是什么,只要能掌控朝局,谁都可以死,所以他的江世做了替死鬼。   闭眼又睁开,谢朝淇眼中神色已恢复平静,冷淡示意钟良:“你先回去吧,要怎么救你,本王总得想想办法。”   钟良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如今也只能这样,又磕了三个响头,狼狈退下。   恪王府。   谢朝泠正在看谢朝渊随手扔到一旁的帖子,是萧王府下给各府的请帖,十日后萧王府上老太君九十大寿,邀请京中一众王公勋贵前去吃寿宴。   这还是向来低调的萧王府第一回 这般大张旗鼓大宴宾客,在接了那道乾明帝的指婚圣旨之后。   “殿下要去吗?”谢朝泠问谢朝渊。   谢朝渊随口道:“有空便去看看。”   若是从前,萧王府下这样的请帖,未必有多少人捧场,如今那道指婚圣旨一下,多得是人想要上萧府一探究竟,这回去的人必不会少。当然搁从前,萧氏也不会这般高调,如此一反常态却更叫人好奇。   “想去?”谢朝渊笑看向谢朝泠。   谢朝泠自然是想的,点头:“殿下能带我去吗?”   谢朝渊盯他片刻,唇角笑意收敛:“不能。”   上回他就已经说了,不会再让谢朝泠踏出府门一步。谢朝泠在他府中就已经能肆无忌惮联系外头的人,这般乖张,他更不会放人离开。   “殿下毛病又犯了,你这般霸道我不会喜欢你。”   谢朝泠伸手点他肩膀,被谢朝渊捉住手:“为何要去?你就这般想去外头?”   “人总是要出门喘口气的,我又不是你后院里的女人。”谢朝泠皱眉。   “不行。”谢朝渊依旧是这句。   谢朝泠忍了忍,强压下心头不满,脸上露出笑:“殿下带我去,我便也答应殿下一件事情,随便殿下提。”   他一个翻身面对面坐上谢朝渊大腿:“这样可以吗?”   谢朝渊黑沉双眼紧盯着他,没有表态。   谢朝泠无奈,凑近亲一口他脸颊:“可以吗?”   谢朝渊依旧不吭声,谢朝泠只能继续亲他,亲吻滑过他高挺鼻梁,落至那抿起的薄唇上:“真的不可以吗?”   谢朝渊往后仰,靠进榻中不动,谢朝泠只得欺身往前,跪坐谢朝渊身上,捧着他的脸坚持亲他,低声呢喃:“殿下这样便不可爱了。”   “答应本王什么?”谢朝渊终于出声。   谢朝泠难得乖顺:“殿下想要什么就什么。”   谢朝渊手抚上他面颊,缓声重复这一句:“想要什么就什么?”   “只要我能给的。”   四目相对,片刻后谢朝渊将谢朝泠揽进怀,低了声音:“哥哥日后对我好一些就够了。”   谢朝泠一怔,他没想到谢朝渊会说这个。   别的都好说,这个承诺他给不了,日后怎样,取决于谢朝渊自己。谢朝渊若是不犯他禁忌,他会想办法保他,给他一辈子富贵荣华也可以,否则,今日种种便皆是过眼云烟。   没有听到谢朝泠的回答,谢朝渊啧了声:“所以琳琅还是留在府中吧,也免得本王总是为你操心,你每回出去都会惹麻烦。”   谢朝渊这样,便是没有商量余地了。   谢朝泠道:“殿下若真执意如此……”   “如何?”谢朝渊看着他。   谢朝泠笑,但不进眼底:“你这样我真的不会喜欢你。”   俩人僵持住,谁都不肯退让。   谢朝泠从谢朝渊身上起来,又被他一手攥回去,谢朝渊翻身将人压至榻上,手撑在谢朝泠身体两侧,居高临下看他。   谢朝泠捉起他手腕,用力咬上去,恶狠狠地瞪他。   谢朝渊连眉头都未多皱一下,由着他咬,直到谢朝泠累了自己松口:“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出了府你还会回来吗?”谢朝渊忽然问。   谢朝泠道:“殿下这般没自信?是觉着你一定留不住我,我会从你身边逃走一去不回吗?”   “你会吗?”   “不会。”至少现在不会。   谢朝渊沉默盯着他,谢朝泠坦然回视。   他看得出,谢朝渊在挣扎,他根本不想放自己出府,这小畜生一开始的打算怕也是将他关在这恪王府里不见天日,是他阴差阳错失了忆,他们春宵几度,才让谢朝渊生出了更多的心思。   “我信你一次,”谢朝渊终于道,始终盯着身下谢朝泠,说得极轻极缓,“琳琅不要骗我。”   谢朝泠被他这语气说得一时有些心软,安静片刻,抬手勾下他脖子,仰头去亲他:“嗯。” 第30章 这样的作风根本不像从前的他。   到了萧王府老太君寿宴那日,谢朝渊一大早便带着谢朝泠上车出门,谢朝泠照旧扮作他侍卫,与他同乘一辇。   萧王府在城北边,占地广阔,这座被人遗忘已久的百年府邸头一次府门大开,门前车水马龙,尽是来吃寿宴的宾客。   下车时谢朝渊随口和谢朝泠说了句“萧氏如今这般高调,想必是陛下的意思”,他走上前去,与在府门外迎客的萧王和萧世子寒暄,送上给老太君的寿礼。   “六弟怎这般积极,今日来得可早。”听到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谢朝渊回头,果然是谢朝溶那厮,带了他的王妃一同前来,浩浩荡荡的仆从无数。   谢朝渊笑笑道:“二哥来得也不晚,带这么多人来,怕不是要喧宾夺主。”   谢朝溶狠狠瞪他一眼,萧王和萧世子尴尬打圆场:“两位殿下里头请,时候还早,寿宴尚未开桌,可以先去后头园子里歇息玩乐。”   谢朝溶提步先往里走,自谢朝泠身边过时斜了他一眼,嗤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是恪王妃,六弟当真是走哪带哪,宝贝得很呐。”   谢朝泠默不作声,只当谢朝溶这厮在放屁。   谢朝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借二哥吉言。”   谢朝溶一阵牙酸,讨了没趣冷哼一声,大步进门去。   谢朝泠有一些无言,他的这些个兄弟,就没一个是正常人。   谢朝渊与萧王和萧世子说完话,他们被人指引进门去。   萧王府比恪王府还要大上不少,斗拱飞檐、赫赫巍峨,百年家族底蕴铸就了这座京城第一王府。一路往里走,谢朝泠不经意地四处打量,只觉难怪萧氏要关起门来低调过日子,这座萧王府能至今屹立不倒,实属不易。   “这地方也就比皇宫小一些,本王的恪王府远没得比。”谢朝渊笑道。   谢朝泠看他一眼,奇怪道:“为何要比?萧氏这样的异姓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日子哪有殿下过得舒坦。”   “那也未必,待日后本王哪个兄弟坐上那把椅子,本王这日子未必就会比萧王好过多少。”谢朝渊不以为然。   谢朝泠沉默,他倒不这么想,谢朝渊若真是个安分守己的,别说是自己这个太子,就是换做其他人御极,也不会在意他这么个闲王,偏谢朝渊不是那样安分之人。   后头园子里,宾客已然不少,年长的寻风雅处喝茶闲聊,小辈们聚在一块玩乐,萧王府中别的不说,好玩的地方确实不少。   谢朝渊领着谢朝泠寻了个僻静处赏景,刚坐下就有人来请他去校场那边玩:“大伙儿都在那头比试射箭,恪王殿下既然来了,也去露一手吧。”   谢朝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谢朝泠拉了拉他衣袖,一抬下巴,眼神示意他过去看看。   一刻钟后他俩出现在校场,尚未走近便听到阵阵叫好声,一群年轻勋贵子弟聚在箭靶前,正蒙着眼睛比试射箭夺彩头。   玩这个没人比谢朝渊更在行,他纨绔子弟的名头不是白叫的,无论马球、捶丸、投壶,还是这样蒙眼射箭,向来只要谢朝渊下了场,总能拔得头筹。所以他一出现,立刻有不少人嚷嚷着让他试试身手给大伙瞧瞧。   谢朝渊不置可否,谢朝溶那厮也来了这边,看到这一出像是故意给他找不痛快,开口便道:“恪王玩这个在行人尽皆知,他下了场别人还有什么好比的,不如叫他身边这侍卫来试一试吧,能得恪王这般看重的,想必也有几分真本事。”   谢朝渊转瞬沉了脸,不等他说什么,谢朝泠偏头冲他一笑,小声道:“我去吧。”   谢朝渊看着他没吭声,谢朝泠不着痕迹地拍了拍他手背安抚他:“殿下,借把弓给我。”   僵持一阵,谢朝渊道:“本王陪你一起过去。”   站到靶前,谢朝渊将弓递给谢朝泠,为他戴上扳指,再亲手将黑巾蒙上他的眼。   “量力而行。”   谢朝渊的声音就在耳边,眼睛被蒙住后其他感观被放大数倍,谢朝泠耳根一阵痒,点头:“好。”   谢朝渊后退一步,他知道他太子哥哥的本事,从前谢朝泠在骑射方面表现得并不出众,他是在藏拙,不想让东宫太子过于锋芒毕露罢了,蒙眼射箭不算什么,谢朝泠还未入东宫之前就比谁都玩得好。   谢朝泠张弦上箭,没有急着放出,慢慢调整箭矢方向,习惯性地转了一圈拇指上的扳指,调至他最得心应手的位置。   围观的人很多,谢朝渊身旁这侍卫虽长相平平无奇,但身形挺拔、芝兰玉树,举手投足间十足从容自信,叫人不由目光随着他转。   谢朝渊暗自皱眉,他不喜欢这么多人盯着谢朝泠。   李桓也在人群中,一直在打量谢朝泠,当看清他转动扳指的小动作,这人眼瞳狠狠一缩,用力握紧了拳头。   谢朝泠干脆利落放出箭,五十步之外,箭矢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第二箭、第三箭,箭箭如此。   周遭一片喝彩声,谢朝溶阴了脸,转身拂袖而去。   谢朝泠摘下蒙住眼睛的黑巾,回头冲身后谢朝渊笑,谢朝渊将心头不快压下,上前递帕子给他:“擦擦手。”   之后他们没在校场多待,连彩头都没要,谢朝渊拉着谢朝泠径直离开。   谢朝泠很明显察觉出谢朝渊的不高兴,撇嘴笑,有心想哄他几句,尚未开口,来了人说定王爷请恪王去说话。   谢朝渊只得过去。   除了谢奉玨,还有几个来吃寿宴的老王爷,叫了谢奉玨他们这些小辈来拉家常。   谢朝泠身为侍卫,只能在外头候着,他抬头望了望天色,约莫站了一刻钟,与王让说了句“我去如厕”,转身就走。   王让下意识想要拦住他:“等殿下出来……”   “等不了,”谢朝泠似笑非笑打断,“出恭之事,岂是能等的?”   王让面色尴尬:“奴婢叫两个人跟您去。”   “不必了,我就一王府侍卫,去如厕还带两个内侍,被人看到像什么话,你们在这等殿下吧,我很快就回来。”   谢朝泠要走没人拦得住,王让只能叫人远远缀在后头跟着。   谢朝泠岂会让他们如意,路过一处假山时闪身躲进去,待那几个人犹犹豫豫进去找人,谢朝泠早已没了踪影。   谢奉玨正在一处林间小院中等他。   谢朝泠被人领进去,谢奉玨看着他无奈摇头:“成日里没有丁点自由,太子还要继续留在恪王府到几时?”   谢朝泠坐下喝茶,淡道:“我觉得还好。”   谢奉玨没揭穿他,只道:“恪王被那几个老王爷绊住了,一时半会儿估计不能出来找你。”   “你上回让我查的事情我查过了,他的身世确实有问题,他娘只承宠过那一次,太医院的记录里他早产了一个月,虽然记载的出生时的种种症状看着确实像早产儿,但因他娘被陛下厌弃,当时在场的只有一个胡太医,当年接生他的两个嬷嬷后头也都出了宫,早就死了,其中一个死前曾和她女儿提过一句,在宫里惹上了滔天祸事、非死不可,且她还说过,她在宫里从未接生过早产的孩子。”   谢朝泠立刻明白了谢奉玨这话的意思:“所以恪王其实是足月出生的,太医院记录作假,他娘怀上她的真实时间应该是在进京之前?”   谢奉玨点头:“至于他生父究竟是何人,还得待过后细查,现在尚且不知,……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沉默一阵,谢朝泠道:“皇叔上回问过了,何必再问。”   谢奉玨却不这么想,光是冒充皇嗣这一条,就够谢朝渊死个千八百回,谢朝泠这样,分明下定不了决心。   他这个侄子一贯理智且冷静,但在这一件事情上,谢朝泠像是变了个人,无论是不肯回宫,还是有意纵容谢朝渊,这样的作风根本不像从前的他。   谢朝泠岔开了话题:“皇叔,之后你别再派人给我递消息了,我若是还有什么事会再想办法联系你。”   “他怀疑你了?”谢奉玨皱眉。   “无论如何,谨慎点总是好的。”谢朝泠道。   他没有在这处久待,与谢奉玨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   回去时依旧路过那假山处,被人拦住,是那个李桓,目光灼灼做地盯着他,笃定道:“你不是恪王府的侍卫。”   谢朝泠没作声,心知李桓这是已经认出他了。李桓这人有些执拗,他不太想承认身份,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朝泠欲要直接走人,李桓大着胆子伸手攥住他衣袖,声音发颤:“殿下,您是殿下吗?”   看到不远处正到处找他的恪王府内侍,谢朝泠只想赶紧将人打发走,转念一想多个帮手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抽了手,沉声道:“你别说出去,孤暂时必须得留在恪王府。”   李桓当下红了眼眶:“殿下果真是您,您为何要……”   眼见着那些人越走越近,谢朝泠直接打断他:“孤现在没空跟你说,这事你便当不知道,之后的事你等孤的吩咐。”   李桓看着他,艰难咽下声音,领命。   谢朝泠已大步离去。 第31章 他却是正经人。   谢朝泠回去时谢朝渊已从那些老王爷处出来,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看谢朝泠走近,身后跟出来的一众下人俱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琳琅方才去哪里了?”谢朝渊问他,眼里不见情绪起伏。   谢朝泠看一眼他身后低垂脑袋的王让,笑笑道:“我不是和这位王公公说过了吗,去如厕,耽搁了。”   谢朝渊看着他,沉默一阵,递了株刚随手摘下的冬日花枝给他,缓了声音:“走吧,去别处逛逛。”   谢朝泠略微意外,竟然没生气?   这王府里还有一处小瀑布,在林间深处,瀑布边有观景的楼台,他们拾阶而上,这地方却已经被人占了,是个七八岁大的小郎君,趴在栏边伸手去够瀑布落下的水流,独自一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哪家的孩子,竟一个人跑来了这里?   谢朝泠刚冒出念头,那孩子听到脚步声已回头望向他们。   “六叔!”小郎君笑着喊谢朝渊,蹦蹦跳跳过来。   谢朝渊轻勾唇角:“谁带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跟着人混进来的。”小孩得意道。   谢朝泠愈发惊讶,六叔?他父皇似乎没有这么大的孙子吧?   乾明帝一共就两个孙子,都是老二谢朝溶的儿子,他府上婢女生的,大的才刚五岁,听说是个病秧子,谢朝溶从未将人带出来过,小的还在吃奶,所以面前这个是哪里冒出来的?   像是看出谢朝泠心中疑惑,谢朝渊似笑非笑与他解释:“他是乐平郡主。”   谢朝泠直接噎住了。   乐平郡主?先太子的女儿?那不是个姑娘吗?面前这个分明是确确实实的小郎君……   在谢朝泠打量那小孩子时,对方也在看他,这孩子眼瞳黝黑灵动,透着股机灵劲,长得确实有几分像先太子,谢朝泠心头疑虑更甚。   小孩先开了口:“皇叔特地与你说我的身份,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谢朝渊笑道:“就你机灵,他是本王的王妃。”   小孩闻言没有半分诧异,立刻乖巧喊谢朝泠:“六婶。”   谢朝泠:“……”。   他们在石桌边坐下,谢朝渊命人上来些点心茶水,三言两语说了这小孩的事情。   乐平郡主名谢徽嫃,生母为原东宫良娣,先太子身死后以身殉夫,留下他这么个才两三岁大的娃娃,后他被乾明帝送去北郊的别宫,一过就是五年。先太子就他这么一个孩子,因是姑娘家,便无人再惦记,他在别宫里日子过得倒也安生。   “当年东宫良娣生的其实是个男孩,他出身时身子不好,能不能养下来还不一定,先太子或许早有预感自己会出事,又觉他反正不是嫡子,干脆对外称生的是个女儿,连陛下都骗了,这样反而保住了他的命。”   谢朝泠无言道:“这瞒不了太久吧,更别说现下陛下还给他指了婚。”   小孩自己接话道:“啊,就是这个,皇爷爷给我指了婚嘛,我今日就是来这萧王府看我的小夫君的,要是他长得不好看我就不嫁了。”   谢朝泠正喝茶,听到这句差点没一口呛到。   谢朝渊直接笑出声,小孩不以为意,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字:“我的名字其实叫谢徽禛,这个禛,父亲给取的,他让我自己记得这个名字就行了,不必说与别人听,恐怕以后我玉牒上也再改不回这个名字了。”   谢朝泠闻言一阵唏嘘,好好的皇孙被当做姑娘养,这孩子这些年想必过得十分不容易,能长成今日这样,实属难得。   谢徽禛没有与他们待太久,吃了两块点心就闲不住起身跑了。   楼台上只剩他们两个,谢朝渊主动解答了谢朝泠未尽的疑问:“我当年也在别宫住过那么些年,里头还留了些人,偶尔会过去看看,一来二去便与那小子熟识了,他在别宫里日子过得比我好不少,一应吃穿用度陛下都没让人亏待他,就是没有自由而已,所以我教了他怎么从那狗洞里钻出来京里玩耍。”   谢朝泠心道这一大一小分明是臭味相投罢。   “他是先太子的儿子,淮王幸王他们没去看过他吗?那两位知不知道他其实是男儿身?”谢朝泠问。   谢朝渊不以为然:“老四害死了先太子,想必心虚,哪里敢去看他,连今日萧氏办这寿宴老四都没来,至于老三,他回京之后倒是去过别宫几次,但那小子说他那位三叔心思太深沉了,又不苟言笑,他与他无话可说,更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谢朝泠不再问了,这事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若是叫人知道先太子尚有个儿子在,想必不少人心思又要活络起来。更荒唐的是,他父皇还将那孩子指给了萧氏长孙,日后这事闹出来时,啧……   “萧氏能娶男妻,本王也能。”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睨他一眼:“萧氏将要娶的是乐平郡主,并非男妻,这事日后会如何,还不好说,殿下就不要跟着瞎起哄了。”   “事在人为。”谢朝渊坚持。   谢朝泠干脆不说了,谢朝渊是个疯子,他却是正经人,东宫太子妃绝无立个男人的道理。   谢朝渊神色淡了些,起身道:“走吧,寿宴快开席了。”   谢朝泠赶忙跟上去,暗想这人果然从刚才开始就憋着口气,别是在外头不好发作,准备回去再跟自己算账吧?   往前头王府正院去,路上有谢朝渊派出去四处探消息的下人来回报,说是后院女眷那边出了大事,淑柔公主已经派了人去宫里与陛下禀报。   听到淑柔的名字,谢朝泠目光动了动,谢朝渊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问人:“到底出了何事?”   “公主殿下说,恂王妃手上戴的镯子,是前些日子被人从东宫库房偷盗出去的,恂王妃自然不认,两边已经闹开了。”   谢朝渊挑眉。   半个时辰前,女眷聚集的花厅内,各府夫人娘子们聊起时兴的衣裳、首饰、胭脂这些。恂王妃林氏手上戴了个嵌满红蓝宝石、凤舞九天样式的金镯子,十分夺目,很快有人注意到,林氏被人捧惯了,当下便十分得意地伸出手腕让众人细瞧,再之后淑柔公主突然上前去,扣住她的手,厉声问她镯子哪里来的,这事便闹了起来。   “公主殿下说,那镯子是当年太皇太后的陪嫁之物,独一无二,只留给了太子殿下,一直存在东宫库房内,将来是要给太子妃娘娘的,前些日子东西被人偷走了,如今怎会出现在恂王妃手上,一定要她给个说法,恂王妃说是她在外头买的,公主殿下便让人去宫里禀明陛下了。”   “在别人家的寿宴上闹出这种事情,三姐未免太不给主人家面子。”谢朝渊说是这么说,语气里却藏着幸灾乐祸,他就知道这事没完,谢朝泠自己盗了东宫库房,要钓上钩的鱼绝不止那一两条。   谢朝泠神色平静,仿佛早知如此,问谢朝渊:“这寿宴还能继续吃吗?”   谢朝渊问他:“琳琅觉着呢?”   谢朝泠道:“如若这场寿宴真是陛下的意思,萧家不硬着头皮办下去,只怕陛下不会高兴。”   “不管那些,我带你去吃东西。”   后院的事情已经传到前头,谢朝溶气急败坏去找淑柔对质,余的人都在说这事,议论纷纷。   谢朝渊没再跟那些王爷们凑一块,领着谢朝泠独占了一张桌子,硬拉着他坐下,让他陪自己一块吃。   “殿下,这不好吧?”谢朝泠小声提醒谢朝渊,这人也真是不像话,在人家寿宴上大摇大摆占了一整张桌子不说,还拉着他这个侍卫一块坐,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混账、不知道他俩关系不正经吗?   “你坐着便是,吃东西,不用管别人。”   谢朝渊亲自帮他夹菜,尽挑谢朝泠喜欢的,搁他面前碗碟里。   四遭已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没规没矩的举动,但做这事的人是谢朝渊,好似大伙都已习以为常,最多也就是心下感叹一句恪王这个性叫人不敢恭维,很快便不将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谢朝泠只能算了,他肚子也饿了,真和其他府上跟来的人一起去别处吃,他自己也别扭。   于是提起筷子,心安理得享受起谢朝渊的殷勤伺候。   后院花厅内,谢朝溶不顾人阻拦,硬是带着自己王府的下人冲进来,对着淑柔张口便骂。   “一个破金镯子而已,怎的就东宫能有,本王府上不能有?你这是瞧不起谁?今日萧王府老太君寿宴,大伙高高兴兴来吃酒,你在这里提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是想寒碜谁呢?淑柔你到底安的什么居心?”   淑柔沉下脸提醒他:“二哥慎言,那镯子是太皇太后的东西,不是破金镯子,东宫库房被盗父皇先前已下令彻查,更不是不知所谓的事情,如今那镯子既然在二嫂手上出现,总得查个清楚,若真是一场误会,我自会与二嫂道歉。”   谢朝溶狠狠啐了一口:“怎的先前是没查清楚吗?监守自盗的是东宫里的狗,从中过手的是钟良那个老匹夫,你倒是去问老三老四啊,跟本王的王妃有什么干系?钟良那老匹夫死的不明不白,谁知道是不是和老三老四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事发之后被杀人灭口了,你跟这里瞎掺和什么?”   谢朝溶话一出,周围人都变了脸色,他这么大咧咧闯进女眷花厅就已让人避之不及,这会儿更信口胡诌起这些朝堂辛秘事,这些女眷哪里经历过这个,一个个往后退,唯恐没躲远听到不该听的惹上祸事。   但淑柔不为所动:“我不知道二哥在说什么,总之我已让人去禀报父皇,之后如何,等父皇定夺吧。”   “你——!”   俩人争吵时,自觉受了莫大羞辱颜面尽失的林氏起身,她不敢找淑柔的麻烦,目光在花厅里转了一圈,落到角落处低着头的她的弟媳赵氏身上,想到什么面色陡然一变,大步过去,抬手一巴掌扇上赵氏的脸。   “你这个贱人,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故意害我?!”   赵氏没打蒙了一瞬,嚅嗫道:“王妃娘娘您在说什么啊,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那镯子分明是在你铺子上买的!”   “没有,我铺子上没有那样的镯子。”赵氏下意识否认。   “你还敢说,你果然是故意的!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你还要害我林氏多少人?!”   又被林氏扇了一巴掌,赵氏双眼含泪,捂着脸低声啜泣,不敢再反驳。   这位赵氏秀娘是赵婉娘的姐姐,嫁了林家,但丈夫无用,阴差阳错委身于自己公公,这种家族丑事本不该拿到大庭广众宣扬,即便外头早有风言风语。奈何林氏就是这么个泼辣又急躁的性子,她手上的镯子是下头人讨她欢心从间首饰铺子买来的,那铺子是赵秀娘的陪嫁,她原本不喜,实在这镯子太华贵精致,这才起了戴出来炫耀的心思。如今却由不得她不多想,她原本就看这个不要脸的弟媳不顺眼,针对过她几回,于是疑心是赵秀娘故意害她。   旁的人虽然躲远了,看到这一幕无不神情诡异。   这么看来林府的那些腌臜传闻,似乎不假嘛。   林氏还要打人,谢朝溶额头青筋暴起,大声呵斥;“够了!”   这赵秀娘是他亲表妹,林氏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将偷盗东宫库房的事情推给赵家,什么脑子!   前院里,下头人低声禀报后院的消息,说陛下已经派人过来,将淑柔、谢朝溶、林氏他们几个全部叫进了宫去。谢朝泠放下喝空的汤碗,道:“恭喜殿下,林氏女和赵氏女继续撕扯下去,林府那些丑事全要抖出来,他两家的名声都要坏,陛下肯定不会再答应太后让你娶赵家女儿了。”   谢朝渊笑瞧他:“那本王是不是得感谢弄出这桩桩件件事情的人?”   他是无所谓的,他早说过宁愿杀鸡儆猴,还少些麻烦,但事情已然这样,也只能作罢。   谢朝泠心道谢就免了他心领了,给谢朝渊夹了一筷子菜:“殿下吃东西吧。” 第32章 “哥哥,我为你种了这样的蛊。”   后头这场寿宴还是顺顺当当进行了下去,来客推杯换盏,直至日薄西山。   终于散场后,谢朝渊带着谢朝泠正准备回府,宫里来人传皇帝口谕,将他叫进宫去。   淑柔他们已经在宫里待了一下午,乾明帝在亲自过问这些糟心事,淑柔一口咬定那镯子是东宫里的,东宫总领太监廖直来看过后也说确实是东宫库房丢失的东西,谢朝溶和林氏大呼冤枉,只说是外头买的,哭哭啼啼的赵秀娘坚持称那镯子不是出自自己铺子上,乾明帝派人去宫外查,赵秀娘铺子上的管事、伙计一致说没有见过、没有卖过那镯子,事情就这么僵持住。   再后头谢朝溶和林氏这两口子突然就吵了起来,原因是林氏说那镯子是下头人买来讨她欢心的,而这个下头人,正是当初谢朝渊送去给谢朝溶的那一男一女中的男郎,被林氏要去留在了身边伺候。谢朝溶和他这个王妃向来各过各的,林氏只要做得不是太过火,这种事他一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也管不了,结果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当下便觉不能忍,要去打林氏,林氏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于是俩人当着乾明帝的面就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乾明帝面色铁青,忍耐着怒气呵斥人将他们拉开,又传了他们嘴里提到的那慧郎来问话,那一看就上不了台面的倌人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半天才说清楚,他那镯子不是进铺子里挑的,而是花五十两跟个自称那铺子的伙计私下买的,至于那伙计长什么样,他却说不清,总之赵秀娘铺子里那些伙计一个都对不上。   事情到这里便有些耐人寻味了,谢朝溶再蠢也知道自己又被人坑了,这事说来说去都说不清,全都是大家一张嘴各说各的,没有半点证据,但那镯子确实就在这里,他恂王府不能,林氏、赵氏也不能牵扯进偷盗东宫库房的案子中,情急之下谢朝溶盯上了还跪在地上打哆嗦的那倌人,就这么攀咬上了谢朝渊,说那人是谢朝渊送进恂王府的,这事定与谢朝渊脱不了干系,于是谢朝渊也被乾明帝传进宫来问话。   谢朝渊很快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神色镇定,直言不知道这些事情,当初是谢朝溶自己将人讨去,人进了恂王府就再与他无关。   他这次还真没说假话,那俩人确实与他无关,那会儿人到他这里转手就送去给了谢朝溶,无非是想闹腾闹腾那两口子,给他们添些堵罢了,如今被谢朝溶反咬一口,他也半点不怵。   谢朝溶哪能这么轻易就让他推脱掉,张嘴便道:“怎么不是你?人是你送来的,那镯子谁知道是他买的还是你拿给他故意陷害恂王府的,好啊老六,我真是小看你了,原来你才是偷盗东宫库房的幕后主使!”   谢朝渊眼皮子都不撩:“二哥说这话可得讲证据,我没事偷东宫库房做什么?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依二哥这么说,我也可以问那镯子到底是贵府中人从外头买的,还是根本就是恂王府偷来的?”   “你敢信口雌黄污蔑本王!”谢朝溶暴跳如雷。   谢朝渊依旧淡定:“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二哥若非心虚,何须动怒。”   “你——!”   “够了,都给朕闭嘴!”乾明帝忍无可忍。   殿外,谢朝泠扮作谢朝渊侍卫,与王让他们几个一起在外等候,里头的动静听不到,但大抵也知道必然又闹了起来。   心不在焉时,远远瞧见汪清那老太监正指手画脚地吩咐人做事,谢朝泠神色微微一顿。   这个人……   提醒他父皇从京外择东山营统领人选的就是这老太监,之前谢朝渊在他昏睡时说的那句“反正他们要本王做的事情本王做了”究竟是何意?那从西北大营调来的新统领若是西戎奸细,这个汪清呢?屡次给谢朝渊传递宫中消息的人,是否就是他?   若这些都是真的,谢朝渊他确确实实通敌了,谢朝泠想,他就算想给那人找借口,……怕都不容易。   谢朝渊再出来时暮色已沉,谢朝泠始终站在门外,听到脚步声回头,目光落到晚谢朝渊一步出来的淑柔身上,低了头,他暂时还不想让淑柔知道这事。   淑柔果真没察觉异样,快步离去。   谢朝泠松了口气,问谢朝渊:“怎就殿下和公主两个人出来了?”   “那些个人还在里头掰扯,陛下哪有这么轻易放过他们,解释不清楚这盗窃东宫库房的罪名便一起背吧。”谢朝渊道。   “所以陛下放过殿下了吗?刚听说殿下也被这事拉下水了。”   “被训了几句而已,老二那条疯狗,胡乱攀咬人,那也得陛下信。”谢朝渊不以为意地笑,“琳琅是不是特别失望?”   谢朝渊转眼看向前方:“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谢朝渊没戳穿他,特地让人去钓他送进恂王府去的人,谁说就没存着让他也跟着倒霉的心思。奈何他不求上进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连皇帝都不怀疑他。   回到王府时天已经全黑,用完晚膳,绿芙奉来热茶,谢朝渊端起喝了一口,抬眼看向那婢女,忽然道:“从明日开始你去后头园子里干活吧,惜乐堂这里人手够了。”   绿芙一愣,慌张跪下地。   谢朝泠皱眉:“殿下这是何意?”   谢朝渊看他一眼,嘴角噙上笑:“琳琅又是何意?舍不得她?”   “她做事挺勤快的,我用顺手了,殿下还是别把人给换了。”谢朝泠道。   谢朝渊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再之后他挥了挥手,屋中下人尽数退下。   谢朝泠没吭声,他就知道,这小畜生回来一准要犯病。   沉默对峙片刻,谢朝渊起身:“去沐身吧。”   见谢朝泠不动,谢朝渊回头看他:“你打算一直坐这里吗?”   谢朝泠这才起身跟上去。   一起进浴池坐下,谢朝泠警惕着眼前人,谢朝渊没说什么,冲他抬了抬下巴:“背过身去,我帮你擦背。”   谢朝泠看着他没动。   “琳琅这样,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谢朝渊似笑非笑。   犹豫之后,谢朝泠转身趴到浴池边上,在谢朝渊的掌心揉上他肩背后很快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趴着不动了。   谢朝渊将他长发撩起,用簪子别住,低头在他肩膀上落下一吻,谢朝泠依旧没动,闭起眼像是趴着睡着了。   谢朝渊手指一点一点摩挲他肩颈线。   他的太子哥哥愿意留在恪王府,是为掩饰身份,好在暗处给其他人下绊子,从来不是因为他。   谢朝渊的声音欺近,在谢朝泠耳边问:“那个钟良,去老四府上求救命时,说他是盗卖过贡品,但东宫库房里的东西没经过他的手,若他说的是真的,背后必另有人策划了整件事情,你说,这人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殿下不知道么?为何要问我,”谢朝泠懒洋洋道,他知道谢朝渊这是故意在试探他,这人必然早猜到他已经记起来了,饶是如此,他也不会承认,但其他的,既然做了他便不吝啬于直言,“目的是广储司,别的那些都是添头。”   他的目的确实是广储司,广储司管着各地皇庄交上来的税银,与户部之间还有一笔烂账,先前谢朝淇借火器库爆炸之事让乾明帝开始查户部的帐,他便要将事情扩大,将更多的人拉进这滩水中,他才好从中浑水摸鱼。所以钟良必须得倒,谢朝淇为了泄愤明面上答应救人,转头就将人杀了,更方便了他成事,他父皇已经在令人彻查广储司的种种,与户部之间的那些龃龉想必很快就会牵扯出来。   至于拔除几个东宫钉子,又或是让谢朝溶,甚至谢朝渊倒一倒霉,确实就是添头,扯上那赵秀娘的铺子,将林家的丑闻宣扬出来,还顺便替谢朝渊解决婚事,算是一举多得。   谢朝渊不再问了。   谢朝泠其实根本不在意被他看穿已经忆起身份,只要谢朝泠不说,他也不说,他们各自装不知道,便能将这出戏继续唱下去。   沐浴完回屋后谢朝泠觉着口渴,让人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绿芙已经不在,屋子里伺候的人都换成了新面孔,他不想再因这事与谢朝渊起冲突,只道:“殿下既然要将人调走,我也无话可说,她之前伺候我,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只能做什么,真做了让殿下不高兴的事情也是逼不得已,殿下还是不要过于苛责得好。”   那虽然只是个婢女,谢朝泠也不想看她就这么枉送了性命。   谢朝渊盯着他喝水时上下滑动的喉咙,慢慢道:“好。”   谢朝泠不再多言,他已有了睡意,放下茶杯躺上床榻便要睡过去。   谢朝渊在他身侧坐下,轻轻摩挲他面颊,谢朝泠闭着眼不耐烦挥开他手:“殿下今日让我歇一歇吧,累了。”   半晌没听到声音,谢朝泠迷迷糊糊间终于睁了眼,谢朝渊依旧坐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他。   那双黑眸里映着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谢朝泠拧眉:“殿下?”   谢朝渊轻抚他鬓发,低声问:“琳琅对百翎国的蛊术了解多少?”   谢朝泠心里咯噔一下,瞌睡瞬间全醒了,谢朝渊的眼神让他生出种十分不妙之感,这人之前就与他说过这个,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却……   谢朝泠没接话,谢朝渊也不在意,兀自继续道:“小时候,我只与我娘学了点皮毛,学的却是最有用的那种,这个世上确实没有情蛊,但有一种蛊,以精血供养,种入心爱之人体内,便等同于给他打上烙印,被种蛊之人日后只要情动,心口处便会发热发烫,若那个让他情动之人不是为他种蛊之人,这样的感觉便会让他分外难受。”   谢朝泠愕然睁大眼,谢朝渊低了声音:“琳琅别怕,只是难受而已,不伤身的。”   他弯下腰,最后一句贴近谢朝泠耳边说:“哥哥,我为你种了这样的蛊。” 第33章 “它可以掌控你的身体,但掌控不了你的心。”   “哥哥,我为你种了这样的蛊。”   谢朝渊的话一字一字钻进耳中,谢朝泠不可置信,眼睫缓慢动了动,像是没听明白:“你给我下了蛊?……是方才那杯水?”   谢朝渊点头,盯着他的眼睛:“是。”   谢朝泠回神,一阵血气上涌,挥手一巴掌扇了出去。   谢朝渊没有躲闪,生生挨了这一下,谢朝泠已坐起身,死死瞪着他:“解药!”   “无药可解,这是蛊不是药。”   谢朝渊脸侧红了一块,他不以为意,嗓音平静得仿佛在说着什么稀疏平常之事,谢朝泠的激烈反应甚至未让他多眨一下眼。   谢朝泠狠狠咬牙:“你再说一遍。”   “没有,没有解药,”谢朝渊道,“琳琅若是生气,也可以给我种同样的蛊,这样便算公平了。”   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公平!简直不可理喻!   谢朝泠几要气疯了,用力攥过谢朝渊衣襟:“我不信这个,蛊也有解的法子,你若是解不了……”   “解不了。”谢朝渊坚持。   谢朝泠怒不可遏,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念头,有一瞬间甚至动了杀心,很快又全部按捺下去,冷道:“你这样的人,难怪不招人喜欢。”   谢朝渊伸手抚了抚他因为怒意勃发而发红的眼尾:“既然怎样都不会被喜欢,我只能这么做。”   留不住谢朝泠的心,至少能套牢他的身,谢朝泠气他恨他也罢。   谢朝泠恨不能再扇他一巴掌,他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这辈子招惹上这么个疯子,蛮不讲理、霸道跋扈,还听不懂人话的畜生!   谢朝泠气得心肝肺都在疼,谢朝渊沉默看着他,抽出那柄短刀,将刀鞘递到谢朝泠手中:“琳琅要是气不过,就像上回那样,给我一刀子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谢朝泠恶狠狠道。   “你敢,哥哥没有什么不敢的,”谢朝渊淡道,“我不会反抗,一刀子不行,那便两刀子、三刀子,只要你能消气。”   谢朝泠冷笑:“我若是说将你千刀万剐才能消气呢?”   谢朝渊点头:“那便千刀万剐。”   谢朝泠握紧手中刀鞘,谢朝渊这般态度实在令人火大,谢朝渊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不怕死,他心里那口气越憋得难受,他是真想给这小畜生一刀子,好让他醒醒脑子。   谢朝渊看着他,慢慢握住他手:“哥哥舍不得吗?”   不待谢朝泠回答,谢朝渊忽地笑了一下,带着他手中短刀狠狠划过了自己手臂。   左手臂上赫然一长道血口子,鲜血瞬间迸出,谢朝渊神色不动半分,在谢朝泠惊愕目光中抬手舔了一口,始终盯着他:“这样够吗?”   谢朝泠愕然。   “那就是还不够。”谢朝渊带着他的手,转瞬又划下了第二刀,比前一刀更深更重,手臂鲜血淋漓而下。   谢朝泠猛地松开手,手中刀子终于落地:“你是不是疯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道:“我本来就是个疯子,琳琅不是早知道吗?”   谢朝泠实在忍无可忍,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一刻钟后,谢朝渊坐于榻上,谢朝泠身上披着件大氅,跪坐他面前帮他上药包扎。   “伤口太深了,得叫太医来。”谢朝泠皱眉道。   谢朝渊丝毫不在意:“不必了,一折腾又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明日再说吧。”   谢朝泠抬眼,黑眸冷冷瞅他:“殿下这样到底有何意思?”   谢朝渊脸上的巴掌印还未消,看着委实狼狈,谢朝泠只后悔刚才没多扇他两巴掌,他早想揍这小畜生一顿了。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渊靠近,将人轻轻抱住,缓了声音:“别生气了。”   谢朝泠想将他推开,被谢朝渊一只手禁锢怀中,力气不敌这小畜生,完全挣不开:“放手。”   谢朝渊埋首在他肩颈处,闭了闭眼,又一次说:“琳琅,别生气了。”   “你若是还不高兴,我认打认罚,这样可以吗?”谢朝渊近似在哀求他。   谢朝泠深吸气,算了……   事已至此,他就算真将这个混账捅死也于事无补,只会先气死了自己。   “你先松手,你手上伤口还没包扎好,你这手还想不想要?”谢朝泠忍耐下气怒,勉强平静说。   谢朝渊慢慢松开手,谢朝泠稍稍往后坐了些,实在不想搭理他,拉起他受伤的那只手,继续上药。   两道刀口,并排在一起,皮开肉绽,依旧在渗着血水,实在刺目得很。   “殿下这样被人瞧见了,一准要叫人以为是我行刺的殿下,谁能想到是殿下自己犯病,自己划出来的口子。”   谢朝泠言语间的讥诮毫不掩饰。   谢朝渊平静道:“他们不敢议论,谁要是敢,本王先剪了他舌头。”   谢朝泠将更多的挖苦之言生生咽下,他何必对牛弹琴。   上药包扎完,谢朝泠赤着脚下地,去将还扔在地上沾了血的短刀捡起,刀尖上正滚着血珠,谢朝泠低头看了一阵,伸手去碰,一阵刺痛袭来,他的手指尖上多出道小口子,也渗出血来。   谢朝渊自后拥住他,拉起他手,手指送入唇间。温热唇瓣包裹住指腹,慢慢吮去上头血丝。   谢朝泠回头去看,谢朝渊眉目低垂、神情专注,呼吸就在他脸侧,小心翼翼帮他吮吸伤口,直到那处止血才松开。   谢朝泠原本睡眼惺忪,方才这么一顿闹通,瞌睡早全跑了,此刻被谢朝渊拥在怀中,指尖被他叼在唇舌间,另一种难以忽视的身体燥热却又升了起来,尤其心口处,又热又痒,叫他呼吸不由急促。   谢朝泠暗道不妙,这小畜生说的蛊竟是真的。   谢朝渊的气息贴得更近:“琳琅?”   谢朝泠哑声问他:“那个蛊,还有什么作用?”   谢朝渊低声笑:“琳琅感觉出了?还能增添些情趣。”   谢朝泠磨牙:“原来这才是殿下的目的吗?”   “嗯,也算吧,”谢朝渊并不否认,“喜欢吗?”   谢朝泠回身将人抱住,不耐道:“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快点。”   双双倒进床褥中,谢朝泠一手扯下床帐,仰头抱住谢朝渊脖子,闭起眼胡乱急切的吻在他脸上四处逡巡,再吻上他脖颈,吮咬那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   谢朝渊一下一下轻抚他背后长发。   在这种时候,他俩总是默契十足,尤其今夜,蛊虫作祟,谢朝泠比之前更加主动热情。   烛台上的灯火烧得劈啪作响,将其他细碎声响掩埋。   最情动时谢朝泠额头滑下热汗,红潮满面,如覆胭脂。他被谢朝渊抱起身,双手捧住谢朝渊的脸,一再地亲吻他。   谢朝渊闭上眼,倏忽一笑。   “你笑什么?”谢朝泠的唇滑过他鼻尖,哑声问。   谢朝渊低低地笑,指腹抚上他心口:“果真好烫,那蛊起效了。”   谢朝泠心有不快,喘着气皱眉问他:“若是和别人,会如何?”   谢朝渊抬眼看他,眼中情绪沉不见底。   “你想和别人?”   “你先回答我。”   谢朝渊不答,手指在他心口处轻轻划了划,半晌才道:“没法和别人,琳琅从今以后只能是我的。”   谢朝泠想骂人,很快又碎不成声:“混……账。”   谢朝渊浑不在意,他从来就不是个东西,混账也好、畜生也罢,他都认了。   热汗交织而下,谢朝泠低头狠狠咬住谢朝渊肩膀。   谢朝渊停住,在他耳边说:“这蛊没坏处,只要喂以精华,它在你体内还能助你强身健体、康健长寿。”   “但只能是你的是吗?”谢朝泠没好气。   谢朝渊没否认:“只能是我的。”   “你让我也给你种这蛊,种了之后我要怎么喂养它?”谢朝泠目露嘲弄。   谢朝渊亲吻他耳垂,在他耳边沉声说:“我吞下去。”   ……无耻之尤。   “琳琅若是愿意为我种,我求之不得,”谢朝渊咽下声音,“但琳琅种不了。”   “为何种不了?”   谢朝渊的吻持续落在他耳畔、颈后,嗓音更沉:“先前我说过了,要以自己精血供养,再种入心爱之人体内,才能起效,琳琅若对我无情,这蛊它就算种入我身体里也养不活。”   谢朝泠沉默一瞬:“这真的不是情蛊?”   “自然不是,蛊术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人心是最难操纵的东西,蛊术也办不到,它可以掌控你的身体,但掌控不了你的心。”   谢朝泠皱眉:“可没有情,却养不活它。”   “它依赖于人心,但无法操纵人心。”谢朝渊道。   谢朝泠听明白了,如此反而松了口气,如若连情感都被这蛊牵引左右,那未免太可怕了些,若是那样,无论如何,哪怕是真杀了这小畜生,他也得将这蛊解了。   谢朝渊无声注视谢朝泠,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看进眼中,亲吻落上他的唇。   重新被谢朝渊抱着翻身压下时,谢朝泠低喘了一声,抬手捂住心口。   那里好似比之前更热更烫了,这蛊果然厉害得很。被拖进情欲深渊前,谢朝泠如是想。   还是,等他离开这恪王府,……再说吧。 第34章 “哥哥也多疼疼我吧。”   清早,谢朝泠醒来时谢朝渊已经去上朝,王进带人进来,伺候他梳洗更衣。   见王进深垂着脑袋愈发小心谨慎,谢朝泠睨他一眼:“殿下没将你也扔去后头?”   王进低声道:“奴婢没用,不能帮郎君做什么,殿下便留着奴婢了,说屋子里如今都是新换来的,怕您用不惯,……奴婢清早去看了绿芙,她在后头园子里做事没被人为难,多谢郎君帮她求情。”   谢朝渊这样,算是退了一步,撵走了绿芙,但帮他将这个成事不足的王进留了下来,他也不好再置喙什么。   谢朝泠点点头,不再多言。   议政殿朝会上,谢朝渊往前站了一个位置,谢朝溶今日没来,昨日的事情后他两口子被乾明帝勒令回府闭门思过,怕是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在朝堂上,如今站在众皇子第一位的人,成了谢朝浍。   所谓风水轮流转,便是如此。   而才十二岁的谢朝沂,也被皇帝叫来听政。乾明帝虽然防着赵氏,但又给了同样是赵氏女所生的谢朝沂机会,他老人家的心思,实在难猜。   一众朝臣各怀鬼胎,不时将目光落到几位皇子身上,俱都心不在焉,直到皇帝忽然提到这外城新建的城卫军领兵人选:“萧氏世受皇恩,萧世子承萧氏百年家风,茂质英姿、卓尔不群,可堪此重任。”   话音落下,群臣一片哗然,立刻有吏部官员出列想要提不同意见,但乾明帝没给人机会,他不是来与朝臣商量,是通知众人,绕过吏部下发的敕令这会儿已经送去了萧王府。   后乾明帝直接让人宣布退朝,留下群臣议论纷纷,谢朝渊看一眼谢朝浍和谢朝淇,这二人俱眉头紧蹙,显然这事也让他们颇为意外。   谢朝渊想,或许唯一预料到皇帝打算的人,只有他的太子哥哥。   谢朝渊被单独留下,乾明帝带着他一起去了寿安宫。   赵太后面色难看,对谢朝渊的请安视而不见,问乾明帝:“皇帝这是何意?”   “朝渊与赵娘子的婚事,朕先前本已答应了母后,但赵娘子那姐姐如今在林府闹出些不好听的事情来,外头已然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坏了家中女儿闺誉,朝渊毕竟是亲王皇子,赵娘子嫁进恪王府,只怕于朝渊名声有损,这事望母后能再斟酌,另择人选。”   赵太后闻言更阴了脸:“皇帝这话的意思,是我赵氏的姑娘名声不好,不配嫁进王府?”   “朕并非针对赵氏,还望母后不要误会,朝渊毕竟是朕的儿子,朕总得多为他考虑一些。”乾明帝语气强硬,摆明了不给赵太后面子。   “是不是针对赵氏你自个心里清楚!”   赵太后愠怒满面,乾明帝却淡道:“母后息怒,莫要伤了身子。”   谢朝渊略微意外,这位一向自诩孝顺的皇帝,今日怎跟变了个人一样?   不过不管他们母子俩怎么吵,谢朝渊都不放在心上,总归乾明帝特地带他过来太后这当面说清楚,就是打定主意不让赵氏女嫁他了。   再后头谢朝渊先一步告退离开,出门时汪清身边的小太监过来给他递大氅,谢朝渊走出殿外,手中多了张字条。   陛下前日见到了早年离宫的乳母,那嬷嬷与陛下说了些事情,陛下没让人在旁伺候,但应当与太后、淑太妃有关。   谢朝渊瞬间了然,淑太妃是乾明帝生母,早年就没了,乾明帝登基后一直想追封淑太妃为太后,奈何碍于祖宗礼法和赵太后施压,始终没能如愿。淑太妃是病死的,之后乾明帝就成了当时还是皇后的赵太后的养子,若是这之间还有什么阴私如今才被乾明帝知道,那就难怪他一反常态对赵太后不假辞色了。   这倒是有趣,谢朝渊想了想,随手将字条扔进殿外火盆中。   跟随乾明帝过来的禁军侍卫在殿外等候,其中一人偏头朝谢朝渊的方向看了眼,谢朝渊也正抬眼看去,四目撞上,对方直勾勾地看着他,毫不避讳。   是那个李桓。   这人进了禁卫军之后爬的十分之快,如今已经到皇帝跟前当差了,算是李家小辈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从前谢朝渊还小看了这人。   谢朝渊没理人,径直离开。   走李桓身边过时,那小子忽然喊了他一句:“恪王。”   谢朝渊偏头,李桓目光阴沉,看着他问:“在陛下跟前行鬼祟之事,不怕被陛下发觉吗?”   谢朝渊心知他方才看到了自己扔字条进火盆的举动,但不以为意轻蔑哂笑:“你在说你自己?”   “恪王殿下做过什么,何须人提醒?”李桓咬牙道。   “哦,本王做过什么?”谢朝渊要笑不笑地问,仿佛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有所指。   再之后,不等这人再废话,谢朝渊唇角笑意收敛,拂了拂衣袖,冷漠而去。   出宫后谢朝渊直接回府,离王府一街之隔的路上,冲出个小孩拦马车,谢朝渊掀开窗一看,不出他所料是谢徽禛那小子。   “六叔,我去你府上吃口点心喝口茶。”谢徽禛半点不客气,已自己爬上车来。   谢朝渊笑问他:“你不会昨日来京里就一直没回去吧?”   “是啊,客栈住了一晚,京中好玩,我还打算买座宅子,就在这里常住了。”谢徽禛笑吟吟点头。   谢朝渊倒没说他异想天开,爽快道:“选好了地方本王买了送你。”   谢徽禛等的就是这句:“谢六叔!”   恪王府中,谢朝泠听到外头说笑声,放下手中书册抬头,谢朝渊正领着谢徽禛进门来。   见到谢朝泠,谢徽禛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凑过去与谢朝泠问安:“六婶好,你比昨日更好看了。”   谢朝泠不动声色问他:“你怎看出来的?”   “你在六叔这惜乐堂里,显然是我六婶啊,长相变了有什么奇怪,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不会多嘴的,你放心。”谢徽禛笑着与他保证。   谢朝泠心道这小孩果真机灵,先太子生了这么个好儿子,要是被他父皇知道一准很高兴,但是……   谢朝渊站在谢徽禛身后,正笑瞅着他,被谢朝渊这样的目光盯上,谢朝泠心知他已猜到自己此刻心中所想。   谢徽禛的存在确实有些麻烦,但也只是有一些而已,先太子的一个庶子,还够不上威胁他正正经经东宫储君的位置,无非是怕有心怀不轨之人知道后会借机生事,但他不是那般小心眼不能容人之人,只要这小孩心思不坏,他压根没打算将之当做对手。   谢朝泠没理谢朝渊,拿了点心给谢徽禛吃。   谢徽禛一边狼吞虎咽吃东西,一边问谢朝渊:“我刚从萧王府那头过来,看到宫里的传旨官过去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谢朝渊好笑道:“你怎知是好事不是坏事?”   “若是坏事,那些去宣旨之人定不是那个表情,一看便知。”谢徽禛咽下嘴里点心,伸手又去抓下一块。   “就你聪明。”   谢朝渊快速将方才朝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谢朝泠半点不意外,他早料到会如此。   他父皇突然将乐平郡主指给萧府,又授意萧氏高调办这寿宴重回众人视线,为的就是这个。乾明帝需要一颗分量够又好拿捏的棋子,萧氏正合适。开国时的铁帽子王,历经百年手上已无半分实际权力,皇帝用一身份尴尬的旧东宫郡主拴住他们,也是在敲打他们,萧家人如此明哲保身又识时务,定会为皇帝肝脑涂地。   谢徽禛“啊”了一声:“皇爷爷太坏了,我才几岁,就拿我当棋子用,一点不心疼我。”   谢朝泠:“……”   这小子别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谢朝渊笑出声,敲了敲谢徽禛脑袋:“这话你在本王这里说说就算了,去了外头可别乱说。”   谢朝泠听得稀奇,谢朝渊竟然会这样叮嘱人?这可真不像他。   后头他们留了谢徽禛在府上用午膳,谢徽禛闲不住一个人去了王府后头园子玩耍。   屋中没了那小孩叽叽喳喳,谢朝泠示意谢朝渊坐下,拉过他左手臂,将袖子挽起。   伤口还是昨夜那会儿他给包扎的,渗出的血迹已经染红了棉布,谢朝泠见状不由拧眉:“殿下早上没叫人给你重新上药包扎?没去看太医?”   谢朝渊不以为意道:“没空去。”   他宁愿这两道伤口一直留着,不断化脓溃烂,好叫他的太子哥哥一直看在眼中,表现出几分对他的在意甚至愧疚。   谢朝泠将棉布撕开,盯着那两道还在渗血的口子看了一阵,吩咐人:“去传太医来。”   “不必了。”谢朝渊道。   谢朝泠抬眼,冷冷看他:“殿下不知道伤口溃烂,哪怕是很小一道,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我死了琳琅会伤心?”   谢朝泠皱眉:“会不会伤心也得等你真死了再说,不过你死了也看不到了,有何意义?”   “若是能看到,我倒是真想死一次试试。”谢朝渊平静道。   谢朝泠彻底无话可说,跟疯子讲道理果然是他犯傻。   无论如何,谢朝泠还是坚持让人去传了太医来。   谢朝渊的伤口上已经有化脓的倾向,胡太医小心翼翼地帮他将脓血挑出,谢朝渊虽不吭声,但眉头紧锁显然是痛的,谢朝泠始终在一旁盯着,见状忍不住腹诽,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等到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完太医退下去,谢朝泠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朝渊看着他不言。   谢朝泠严肃道:“殿下少用这种法子威胁我,我不吃这一套,再有下次,我不会拦着,你就算把自己捅死了,也跟我无关。”   谢朝渊始终没吭声,他弯下腰,牵起谢朝泠昨晚不慎划伤的那只手指,在伤疤处落下一个轻吻。   谢朝泠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在温热的唇畔贴上指腹时更是心尖一颤:“……你做什么?”   谢朝渊握住他的手没放,额头贴上他掌心,安静许久,哑声道:“哥哥也多疼疼我吧。”   谢朝泠怔住,再说不出话来。 第35章 “你要将我关在这里?”   过了几日,谢徽禛再次登门,说已经在城中找到宅子,要谢朝渊去给他付钱。   这小子也是半分不客气,既然是谢朝渊自己答应的,他自然不会为之省钱。当日,谢朝渊就带着谢朝泠与谢徽禛一起,去了他说的那处宅子。   地方离恪王府不远,那一带住的都是城中豪绅,谢徽禛挑中的宅子外头看着平平无奇,里边却是江南园林的建造风格,十分清幽雅致,说是前任主人就是江南人士,因要迁回乡去养老,这才将宅子卖了。   谢徽禛领着他们前后转了一圈,得意道:“六叔六婶,我选的这宅子是不是很不错?”   谢朝泠不想搭理他,“六婶”这个称呼,他一点不想承认。   谢朝渊笑:“真打算住城里?别宫那头你打算怎么办?万一被人告到陛下那去呢?要怎么解释?”   谢徽禛不以为然,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六叔说的,教训不听话的吓人,第一次剪舌头,第二次直接杖毙得了,他们不敢不听我的。”   谢朝渊点头,拍了拍他脑袋:“孺子可教。”   谢朝泠闻言拧眉,谢朝渊这怎么教孩子的?有他这样的么?   晌午时分,谢徽禛说肚子饿,他们去附近街上酒楼用膳。   在二楼雅间坐下,谢徽禛一边嗑瓜子,一边拉着谢朝渊聊京中各府的辛秘阴私,谢朝渊好似哪哪都有眼线,各府上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信手拈来,这点连谢朝泠都有些佩服,谢徽禛更是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   谢朝泠再次肯定,这叔侄俩果然是臭味相投。   谢朝泠听了一阵觉得没大意思,朝外看去,目光落到对街,那里有一间卖茶叶的铺子。   须臾之后,谢朝泠转头冲谢朝渊道:“我去对面逛逛,看有没有什么好茶买。”   谢朝渊也朝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别耽搁太久,一会儿上菜了。”   谢朝泠点点头,起身离开。   那茶叶铺子地方不小,分了里外两间,所卖茶叶大多产自南边,外间都是些寻常货色,里头才有尖货卖。   谢朝泠衣着不菲,掌柜的见之十分殷勤,招呼他外边逛了一圈,主动提了请他去里头看:“不管您是要这新茶还是陈茶,只要是这南边来的茶叶,小的跟您保证,在这京城里,再找不到第二家货比小的这里更好更全的,您可以去里间仔细挑选。”   谢朝泠抬了抬下巴,示意人带路。   进去后门帘落下,挡住了外头人的视线。   谢朝泠顿住脚步,那掌柜的走到一处货柜前,转动了一下柜边把手,货柜应声向一旁退开,露出其后的木门。   “殿下您请这边。”掌柜的语气愈发恭敬。   谢朝泠示意跟进来的王进留下候着,提步进去。   一扇木门,连接前头的铺子和后头宅院正屋,谢奉玨已在这里等谢朝泠。   谢朝泠今早出门前就送了信给谢奉玨,没再经恪王府下人的手,恪王府中那湖是活水,连接外头的护城河,竹筒带着信纸从他每日喂鱼的地方扔下,顺水而下,不出两刻钟就能到府外的一处桥洞边,谢奉玨的人每日都会等在那里。   谢朝泠没有太多时间耽搁,长话短说,问谢奉玨:“皇叔可了解徐善这人?他是否是西戎奸细?”   “徐善你不用担心,他确实是西戎人,但不是西戎奸细,恰恰相反,他是我特地留在西北军里,用来迷惑西戎人的自己人,年后他就会进京赴东山营上任,你可以放心用他。”   谢奉玨之前没有在乾明帝面前说实话,徐善原是西北边境上最低等的马奴,他不但认识,且是他破格将之纳进的西北军,后头这些年他不在边关,那人是靠着自己本事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因他生父是西戎人,在西北军升到高级将领后西戎朝廷便派了人去拉拢他,他得谢奉玨授意假意与西戎朝廷示好,实则是谢奉玨这边的反向细作。   谢朝泠闻言放下心:“那便好,还有汪清那个阉人,应该是恪王的人。”   谢奉玨略显意外:“恪王?我还以为他是幸王的人。”   徐善在西北军这几年,与谢朝浍交情不浅,谢奉玨之前以为是谢朝浍想要将之调回来用作助力。   谢朝泠摇头:“所以我之前才说,恪王是西戎奸细,应当是西戎人授意他设法将徐善调回朝。”   既知他是奸细,为何留在恪王府不肯走。   这句谢奉玨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该劝的他已经劝过,谢朝泠一贯有自己的主意,自己这个叔叔并不能左右他的想法。   “我正要与你说,恪王的真实身世,”谢奉玨道,“我派人去了百翎国内详查过,他娘在被送进京之前,曾有一情郎,是当时从西戎流亡去百翎国的贵族子弟,如果消息没错,应当就是现在的西戎三皇子、西戎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当年他因受人迫害逃往百翎国,半年后他父亲登基为西戎皇帝,派人将他接回,恰巧是恪王的娘被送进京那会儿。”   “确定吗?”   谢朝泠的语气间,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   “确定,恪王不但是西戎人,且是西戎国的皇孙,注定会与我朝为敌。”谢奉玨盯着他眼睛说。   谢朝泠沉默一瞬,道:“我知道了。”   “……皇叔,你放心吧,就算为了我外公舅舅他们,我也不会对他手软。”   他的外公和两个舅舅都死在了与西戎人的战场上,这是国仇也是家恨,谢朝渊若真选择了帮着西戎对付大梁,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姑息那人。   谢奉玨闻言神色黯淡了些:“你心里有数便好,别把自己逼太紧,你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谢朝泠勉强压下心上那些纷杂念头,与谢奉玨道:“还有些事情,需要皇叔帮忙。”   谢朝泠在茶叶铺中待了一刻钟,回来时买了一包龙井一包云雾茶,带上酒楼让跑堂伙计各泡一些等他们吃罢再送上来。   酒菜已经上桌,谢朝泠坐下,谢朝渊将亲手盛的汤递给他:“吃东西。”   谢朝泠双手捧着汤碗慢慢喝,谢朝渊也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慢条斯理道:“我方才好像看到下头有定王府的人。”   谢朝泠神色不动半分,依旧在小口喝汤:“殿下看错了吧,这里离定王府挺远的,定王府的人就算要采买东西,想必也不会来这边。”   “哦,那便是本王看错了吧。”   谢朝渊拎起酒杯,视线掠过谢朝泠淡然眉目,杯中酒倒进嘴里。   谢徽禛听着他俩这略微怪异的对话,抬眼目光他俩之间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一桌酒菜吃完撤下,跑堂伙计将刚泡好的茶送来,谢徽禛坐不住,说要去外头消食下去逛逛,转瞬跑没了影,雅间中只剩下他俩。   谢朝泠拎起茶壶,先替谢朝渊斟。   谢朝渊看着他动作,没有出声。谢朝泠将自己这杯茶也斟上,放下茶壶,抬眼看他:“殿下生气了?”   谢朝渊转着手中茶盏:“为何要生气?”   “这得问殿下,”谢朝泠抿了口自己杯中茶,“这茶确实不错,殿下趁热尝尝。”   “琳琅方才进去那铺子里转了一圈,就只买了这两种茶叶?”   “不然呢?”谢朝泠镇定反问。   谢朝渊目视他,没再问,端起茶盏。   又在酒楼坐了两刻钟,谢徽禛叫人传话来说自个玩去了,让他们不用管,谢朝泠说困了,想回去歇息,谢朝渊命人去结账。   上车后谢朝泠闭起眼,很快昏昏欲睡,谢朝渊将他揽过,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睡。   谢朝泠的呼吸逐渐平稳,谢朝渊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没动。   将谢朝泠的手握进掌心,热度贴合,谢朝渊缓慢闭上眼。   后头谢朝泠睡得无知无觉,再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辰,马车停着没动,车门开了半边,外头暮色已沉。   谢朝渊依旧坐在他身侧,被他枕着肩膀,沉默盯着前方,仿佛坐定一般。   谢朝泠坐直身,扭了扭酸痛的脖子,问:“怎么都这么晚了,这是哪里?不是回王府吗?”   “之前说买的庄子,琳琅要下去看看吗?”谢朝渊偏头看他。   他眼里有黯淡晚霞,眼神让谢朝泠莫名不舒服,谢朝泠想起这事,这人确实说过要买个庄子。   谢朝渊伸出手:“走吧,下车了。”   这庄子不大,但景致很好,冬日寒梅点缀霜雪,并不显萧条。   谢朝渊牵着谢朝泠四处看,慢慢与他道:“庄子里到处都种了你喜爱的花,春日便会开,后头湖上能泛舟,夏季大片的芙蕖都会开,秋天能采莲蓬,也能进后山打猎,天冷了可以窝在屋中烤火吃热锅子……”   “殿下这话的意思,”谢朝泠打断他,“是要我一直待在这里?”   谢朝渊抬手,拂去他鬓边沾上的半片枯黄落叶,淡道:“这样不好吗?”   “恪王府里挺好的,为何要来这里?”谢朝泠皱眉。   “这地方清静,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扰着你,我特地为你选的地方,琳琅肯定会喜欢这里。”谢朝渊道。   谢朝泠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你要将我关在这里?”   谢朝渊揽过他肩膀,轻轻拥住,在他耳边说:“琳琅,听话。”   谢朝泠没有试图挣扎;“殿下真以为关得住我?”   “总要试一试。”谢朝渊轻叹。   “除了去上朝,我会每日在这里陪你。”   “只要你不去外面,你在这里想做什么都行。”   “好吗?”   一点都不好!   谢朝泠心头怒气腾地翻涌起,心知是方才自己去见谢奉玨的举动让这个小畜生又犯了病,所以这回这人打算将他彻底关在这庄子里了,这地方不定离城中有多远,谢朝渊这是打定主意不让他再与外头联系。   谢朝渊仿佛感知到了谢朝泠勃发的怒气,侧头亲吻他面颊。   “哥哥,留下来吧。”   他低声恳求。   谢朝泠的回答,是后退一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身后一众下人跪下地,低了头一声不敢吭。   谢朝渊平静看着眼前人,又一次重复:“留下来吧。”   谢朝泠深吸气,没再理这个疯子,提步进去屋中。 第36章 “殿下这样,好可怕啊。”   谢朝泠还是在这庄子上住了下来。   不得不说,这地方确实比恪王府更自在,景致也更好。   就是太安静了,周围方圆几十里杳无人烟,谢朝渊说要将他关起来,就是真的要将他关起来,与世隔绝。   谢朝渊留下陪他一起,除了每五日一次的常朝,几乎不回京。   之后连着十余日一直在下雪,直至年关。   谢朝渊进门时,谢朝泠正倚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并不理他,目光始终没从手中书册上移开。   这段时日一直是如此,自那日谢朝渊决定将他禁锢在这里后,他俩便陷入了这种类似于冷战的状态。他不说话,谢朝渊也不扰他,即便日日身处同一间屋子里,却是各干各的事,至于入夜……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躺在同一张床榻上,清心寡欲自是不能。   谢朝泠疑心是那蛊虫作祟,但熄了灯,黑暗掩盖了所有难以启齿的羞窘,欲望却被放大数倍,他不想亏待自己,宁愿选择放纵。   谢朝渊脱去大氅,就着门边火盆烤了一阵去了身上寒气,走去榻边坐下。   谢朝泠懒洋洋地翻过身,不想搭理他,但看了一下午的书,难免头晕眼花,又觉没意思,干脆放下书闭目养神。   谢朝渊凑近过去,手指在他鬓边轻轻摩挲,谢朝泠没动,始终闭着眼。   “再几日就过年了,年节宫里有不少庆典祭祀我都得去,大约得等到初三日之后才能过来。”   谢朝渊很小声地说完,等了片刻,又添上一句:“琳琅,你还是没消气吗?”   谢朝泠终于睁眼觑向他,这十余日他一直在跟这小畜生比耐性,谢朝渊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气,或许是觉着自己在他这里跑不掉?   虽然他确实没打算现在跑。   “我若是气还没消,殿下打算如何?”谢朝泠似笑非笑,这么多日终于第一回 肯搭理人。   “不如何,”谢朝渊道,“耐心等到你消气为之。”   “我还是第一回 知道,殿下原来是这么耐性好之人。”谢朝泠讥诮道。   “琳琅本就不了解我,”谢朝渊岔开话题,“晚上想吃什么?”   谢朝泠想了想:“你之前说的,热锅子。”   一刻钟后,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桌,各样涮锅子的肉和菜摆了满满一桌,香味盈满整间屋子。   谢朝泠慢吞吞地吃东西,谢朝渊与他说话,他偶尔才搭腔一句。   “小时候,我第一回 回宫过年时,宫里摆家宴,吃的也是这个。”谢朝渊给谢朝泠夹菜,冷不丁地说起往事。   谢朝泠默不作声地听,并不接话。   谢朝渊不以为意,兀自说下去:“我那时连筷子都不会用,没有嬷嬷教我,我娘也没教过我,在别宫里我吃东西都是直接上手撕,但是在宫里不行,尤其在陛下面前,御前失仪还会被责罚,我只能看着其他人吃。”   “太子哥哥那会儿还不是太子,他是五皇子,就坐在我身边的位置,他发现了我一直不吃东西,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我不饿,不想吃,其实我那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不想被人发现我不会用筷子。”   谢朝渊抬眼看谢朝泠,热锅蒸腾起的雾气之后,他眼中的情绪有些模糊不清:“但其实太子哥哥看出来了,他没有戳穿我,还不嫌麻烦地一再帮我夹菜,仔细蘸好酱料再放到我的勺子里,和我说不饿也要吃东西,不能挑食。”   谢朝渊声音更低:“这样的琐事,太子哥哥估计早就忘了罢。”   有这事吗?谢朝泠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确实有。   不过他觉得谢朝渊大约搞错了,他从来不是热心肠,那时候愿意照拂这个六弟,纯粹是觉着这弟弟长得好看,顺了他的眼罢了。   早知这样就招惹上了这么个疯子,当年他一定不会多管闲事。   ……果然是美色误人。   心里一阵别扭,面上没表露半分,谢朝泠将谢朝渊夹进他碗碟中的菜慢慢吃完,道:“既然太子对殿下这般好,殿下却算计太子,将太子同样当做那池子里的鱼,未免忘恩负义了些。”   谢朝渊神色平静,继续给他夹菜:“嗯。”   谢朝泠看着他:“嗯是何意?”   “琳琅说得没错,我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谢朝泠:“……”   算了。   吃饱喝足,谢朝泠餍足又困顿,这就想去梳洗睡了,谢朝渊将他从榻上牵起:“外头雪停了,出去看看。”   谢朝泠不感兴趣,抱着暖手炉又倒回去,不愿动:“不去。”   谢朝渊垂眸看他一阵,伸手一攥,揽着谢朝泠腰将他拉起,再拿了大氅帮他披上:“走吧。”   连着下了十余日的雪到今夜终于停了,庭院傍晚时才清扫过,积雪只有薄薄一层,在宫灯下映出暧昧暖光。   谢朝泠依旧抱着暖手炉,鼻尖冻得通红:“殿下果真好兴致,天这么冷,这外头连丝月光都没有,有何好看的?”   谢朝渊默不作声,牵着他往前走,最后在一处开阔平地前停住。   “来这里做什么?”谢朝泠皱眉问。   谢朝渊松开他手,让他站在原地,独自一人上前去。   谢朝泠不明所以,谢朝渊背对着他弯腰取出火折子,点燃地上的引线。   引线快速燃烧,分为数根,一整排的火树银花倏然窜起,划亮黑夜阒寂,也映进了后头谢朝泠略惊讶的一双黑眸中。   他下意识去看谢朝渊,谢朝渊同样在看他,谢朝泠微微一怔。   谢朝渊走回来,身后火树银花未灭,勾勒清晰那张清俊面庞。谢朝泠依旧怔愣,盯着逐渐走近的人,心口莫名一阵热烫,……那蛊怎么好端端的又冒出来了?   “琳琅。”   谢朝渊已走至面前来,沉声喊他。   身后花火同一时间收尽,谢朝泠终于回神,轻咳一声:“殿下,这个,似乎是乐平郡主这个年岁的孩子才会喜欢玩的吧?”   “好看吗?”谢朝渊问他。   谢朝泠本不想承认,违心的话到嘴边到底说不出,点点头:“还成。”   谢朝渊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我也觉得不错,太子哥哥小时候带我一起玩过这个,他也说这个好看。”   谢朝泠眼睫轻轻动了动,小时候那些琐碎的小事,他其实大多都记不得了。入主东宫后,更是强迫自己去遗忘儿时那些少有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努力学着去做、甚至伪装自己成为一个端方持重的皇位继承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花了五年的时间,依旧不能做到尽善尽美。   谢朝泠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他也确实忘了,但被他刻意忘掉的那些,有人一直为他记着。   谢朝泠笑笑问:“殿下为何总在我面前提你的太子哥哥?”   他的眼中带上揶揄:“殿下提起太子时这念念不忘的语气,别是对你那太子哥哥还有些什么不能见人的心思吧?殿下叫我哥哥,莫非是因为这个?原来我在殿下心里,其实是那位东宫储君的替代品啊?”   手指点上谢朝渊肩膀,谢朝泠继续笑他:“若是那样的话,我可太伤心了,是因为脸吗?所以殿下为何不直接朝你那太子哥哥下手呢?莫非是碍于兄弟不伦不敢?原来殿下也有不敢的事情,倒是出乎人意料了,殿下这样可不像你。”   “殿下说太子也是那池子里的鱼,还害得人如今生死不明,岂不是抱着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心思,殿下这样,好可怕啊。”   谢朝泠越说越没边,谢朝渊沉默听着,一句不接腔。谢朝泠说完又觉没意思,被他眼神盯得一阵不自在,最后讪笑一声,歇了话头。   “我胡言乱语,殿下听听就算了。”   谢朝渊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谢朝泠面前,谢朝泠下意识拧眉,这小混蛋抬手,拂了一下他眼尾,道:“不喜欢听,以后我不说了。”   谢朝泠复啧了啧:“那倒不必,殿下想说便说吧,我也挺想知道殿下和殿下太子哥哥的那些往事,就当给我逗个乐子。”   谢朝渊深深看他,半晌未再出声。   谢朝泠心神微动,略踮起脚,视线与谢朝渊齐平,双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拍了拍:“殿下也就提起你那太子哥哥时,语气温柔讨喜些。”   谢朝渊抓住他的手,将人按进怀拥住。   无声抱了一会儿再放开,谢朝渊走回去继续点燃第二排的火树银花。   之后一直到夜沉,谢朝渊始终在重复做着这同一件事情。   谢朝泠从站着看到后头走近旁边亭中坐着看,他算是看出来了,想玩这个的,其实是谢朝渊自己。   谢朝渊将最后几排花火一齐点燃,回来谢朝泠身边,朝他伸出手:“走吧,回去了。”   谢朝泠早就困了,点点头,起身跟着谢朝渊往回走。   回屋后谢朝泠梳洗完便倒进了床榻中,谢朝渊让人熄了灯上床,从身后抱住他不动。   谢朝泠闭起眼,想着这小子今夜大约是放过自己了,也懒得动。   “以前在别宫里时,我养过一只小白猫。”谢朝渊忽然开口,嗓音低缓,就在谢朝泠耳边。   谢朝泠没出声,安静听他说。   谢朝渊轻捏着谢朝泠手指,慢慢说下去:“很可人的小东西,自己跑来的别宫,我喂了它一回我捉的烤老鼠,它就赖上我不走了,后头我只要弄到吃的,都会分些给它。”   “后来呢?”谢朝泠闭着眼懒洋洋问。   “后来它不见了,我在别宫里外找了三日,没找着,从此再没见过它,那时我就想着,我不该散养它,若是将它关在别宫里,它就不会跑了。”   谢朝泠眉头动了动,依旧没睁眼,他好似听懂了谢朝渊这话的意思,谢朝渊,是特地与他说这个的。   “殿下,我不是你的小白猫。”谢朝泠提醒他。   “你不是,你比小白猫更重要。”   所以更要关起来。   谢朝泠拍了拍他手背:“下回我要是看到好看的小白猫,再送殿下一只就是。”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模糊,很快便彻底睡去,呼吸变得平稳。   谢朝渊低头,小心翼翼在他后颈印上轻吻。 第37章 “琳琅这般毫不犹豫,就无半分不舍吗?”   淮王府。   年节前最后几天,府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得四处都是,为的不单是过年,还有下月初王妃入门的大婚庆典。   唯独王府正院例外。   谢朝淇的住处别说红灯笼,连一丝鲜艳颜色都无。   宋时进来时,谢朝淇正抱着手炉在廊下发呆,见到他神色淡淡问:“外头可是有什么消息?”   “殿下,年前最后两日了,户部的事情,周大人那边收手不打算查了,您也想到此为止吗?”宋时低声问他。   谢朝淇轻蹙眉,声音更淡了些:“不然还能怎么办?”   他知道宋时的意思,火器库爆炸后京兆府要钱赈灾、兵部要钱重建火器库、工部要钱修缮被炸成废墟的城郭,这么一大笔银子户部拿不出,终于惹恼了皇帝,这段时日乾明帝一直命人在查户部的帐,而这个人就是才升任户部右侍郎的谢朝淇的未来岳父周思明。   这事本也是谢朝淇算计中的一环,户部里头派系斗争厉害,周思明初入部,不拉下些人如何能扎进自己势力站稳脚跟。周思明自己也很上紧,而且事情起初进展得很顺利,他们甚至查出了户部宝泉局私下的那些猫腻,但是很快,内务府广储司出事,与户部之间的那笔烂账浮出水面,到这个时候,周思明却不敢再查下去了。   不单是周思明,甚至连谢朝淇也打起了退堂鼓。   墙角伸出枝漏网之鱼的残梅,挣扎着在寒风中摇摆,谢朝淇看到,没有犹豫地伸手将之连根爬起。   江世离开后,他这院子里就再不需要这些。   “本王不怕得罪世家,不怕得罪宗室王公,但不能得罪陛下,这事不能再查下去了,到此为此吧。”谢朝淇道。   宋时低了头,没再吭声。   恪王府别庄上,谢朝渊听罢人低声禀报,看一眼对面坐正摆弄棋子的谢朝泠,谢朝泠全神贯注,仿佛对这些浑不在意。   谢朝渊随意点头,吩咐道:“这事不需要本王插手,看看吧,叮嘱宋时他伺候好淮王便是。”   下头人声音更低:“还有幸王府中递来的消息,太后与淑太妃之事,那嬷嬷是幸王安排去见的陛下。”   谢朝泠终于抬眼,问谢朝渊:“殿下在幸王府也有人?”   谢朝渊笑了笑,没有否认。   谢朝泠皱眉,像是想到什么:“当日太子坠马之事,殿下说事情大多是幸王做的,所以到底是幸王要做这事殿下顺水推舟帮了一把,还是殿下的人给幸王出的主意,撺掇的幸王做下这事?”   谢朝渊在棋盘上落下一黑子,吃去谢朝泠大片白子,他一颗一颗将之捻起来,半晌才问:“有区别吗?”   “殿下以为没有吗?”谢朝泠低下声音。   谢朝渊不以为然:“没大区别,能达目的就行。”   谢朝泠沉默看他,谢朝渊坦然回视。   僵持片刻,谢朝泠不再问了,垂了眼继续下棋。   下午时,谢朝渊这庄子上破天荒地来了客。   谢朝泠正蜷缩榻中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看了谢朝渊一眼:“殿下还邀了客人来这吗?”   他还以为,谢朝渊将他关在这里,必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这处。   谢朝渊没有解释,伸手一拂他面颊:“你继续睡会儿,本王去去就来。”   人走之后谢朝泠没了睡意,坐起身问王进:“你知道殿下请了什么客人来?”   王进眼珠子转了一圈,压低声音道:“奴婢方才自个去了厨房帮您拿点心,远远瞧了一眼,来的看着像是那藩邦打扮的人。”   谢朝泠略微意外:“你确定?”   “肯定是,那些藩邦人穿着打扮与大梁人大不一样,一眼就看得出来。”王进笃定道。   谢朝泠心思转了转,站起身:“我去看看。”   谢朝渊正在前头书房里接见人。   来人一身百翎族人打扮,行的却是西戎国大礼,谢朝渊不耐道:“起来吧,这里是本王的私庄,在这里不必做这些。”   每岁年节,大梁的众多藩属国都会派遣官员进京朝拜纳贡,百翎国便是其中之一,但眼前这个,却是混进百翎国使官队伍里的西戎人,自称叔牧。   “小王子,王爷命我给您带来了礼物,都是稀罕的宝贝,您请收下。”来人恭敬道。   谢朝渊随意点头:“帮本王替你们王爷转达谢意,东西本王笑纳了。”   说是这么说,他的语气里却无多少在意,仿佛不屑一顾。   叔牧打量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小王子,王爷问您,他要的东西,何时能拿到手?”   谢朝渊斜眼睨过去:“本王几时答应过一定能拿到?”   外头传来些微响动,仿佛寒风吹打枯枝的声响,谢朝渊心不在焉,偏头朝窗户方向看了一眼,再收回视线。   见他这般态度,叔牧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恼怒,随即又压着声音赔笑道:“王爷说了,只要能拿到大梁在西北的驻军布防图,我西戎国便能一举攻破大梁西北防线,自西北到大梁京城,这一路上大梁兵马绝无可能再阻挡我军铁骑,如今大梁东山营已有我军的内应,到那时里应外合助我军攻进城,大梁的京城和这片大好江山便是我西戎国的囊中之物,王爷凭此战功,必能顺利登上皇位,日后这位置也是小王子您的。”   谢朝渊嗤之以鼻:“你们王爷光是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就有十几个,外头像本王这样的更不知道还有多少,这种空口承诺当本王是傻子吗?”   叔牧讨好道:“王爷说其余那些加一块都不如小王子您本事,只要您能助他成大事,日后那位置必是给您的,这一点您自可放心。”   “是吗?”谢朝渊嘴角微撇:“西北军的驻军布防图,西北军手里就有,那徐善既然是你们的人,他在西北军那么多年,都坐到副统领位置了,你们想要的东西问他要便是,为何要舍近求远找上本王?”   叔牧尴尬解释:“西北军的副统领只有各自辖下那一块的图纸,完整的图纸只在他们统领手中有,徐善也没有,他直接所辖队伍在后方,王爷需要的是西北前线军的布防图纸。”   这点谢朝渊自然知道,徐善是个能人没错,但在军中资历太浅,西北军中副统领有五六人,他升上副统领之后就被排挤去了后方,叫这些西戎人好生失望。   没了兴趣再应付这人,谢朝渊没再兜圈子:“驻军布防图没那么容易拿,除了西北军内部,只有大梁皇帝和兵部那各有一份存底,皇帝那里的我本事再大也偷不出来,兵部掌控在只手遮天的赵氏手中,本王初入朝堂,无甚根基在朝中,想要拿到图纸,总得费些时间和精力,你们且等着吧,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   那叔牧闻言又焦虑又欣喜:“小王子您有把握吗?还需要多久?”   “这个本王不能保证,让你们王爷耐心些,有消息本王自会派人送去给你们。”谢朝渊道。   谢朝泠已经在窗外站了半晌。   谢朝渊的书房外头除了王让一贯不许人守着,但先前他进这间院子时,院门口是有人的,侍卫手中的剑甚至都出了鞘,谢朝泠只做没看到径直往里走,那些人一退再退,直至谢朝泠踏进院中,始终没敢真正对他动手。   这几日年节,王让被恩准回乡探亲去了,故这院子里竟也一个人都无,于是谢朝泠直接站在了谢朝渊书房窗外,听完了里头他们说的话。   直到那西戎人离开,谢朝泠依旧站在原地没动,再之后,窗户从里头推开,谢朝渊平静面庞出现在其后。   “来多久了?”他问。   谢朝泠道:“殿下怎知我来了?”   “听到动静了,”谢朝渊指了指自己耳朵,“我这里,灵敏得很。”   谢朝泠点头:“原来如此。”   谢朝渊伸手出来,拂了下他冻红的耳垂:“站在外头不冷吗?进来吧。”   谢朝泠进门,在火盆边坐下,盯着那燃烧正旺的炭火,没有接谢朝渊递过来的茶。   谢朝渊随手搁下茶盏:“不口渴?”   “我的耳朵也不比殿下的差。”谢朝泠淡道。   谢朝渊听懂了他的话,神色不动半分:“琳琅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谢朝泠看向他:“殿下是西戎人?西戎王爷的儿子?”   “不知道,也许吧,”谢朝渊无所谓道,“小时候在别宫时西戎人就派人来找过我娘,后头我就多了这么个西戎王爷的亲父,下回说不定还会有百翎人来认我做儿子,谁知道呢,我娘在进京之前,相好不止一两个,或许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有何要紧的,反正西戎那位王爷认定我是了。”   谢朝泠拧眉:“但你不是陛下的的儿子。”   谢朝渊笑笑:“琳琅好像一点不意外,你早知道了?”   “你要为他们偷西北驻军布防图?”谢朝泠话锋一转。   谢朝渊嘴角笑意收敛:“琳琅知道了,打算怎么做?去告发我吗?告诉人我不但不是陛下的儿子,不是大梁王爷,还打算帮着西戎国偷大梁的军事图?”   “殿下打算怎么做?”谢朝泠坚持问。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图纸扔到谢朝泠面前。   谢朝泠拾起,慢慢展开,赫然是方才那人心心念念要的西北前线军驻军布防图。   “殿下这哪里来的?”谢朝泠黑眸中已盈上冷意。   “陛下那里偷的,”谢朝渊道,“这是五年前,还是两年前的,不记得了,反正不是现在的,拿去销毁时被人私下拓印出来的。”   大梁各地的军事布防都是每三年一换,图纸会在皇帝处和兵部各保存一份,过期再拿去销毁。过期图纸同样不能外传,但确时会好偷一些。   “殿下这是何意?”谢朝泠问他。   “那些西戎人太烦了,再拖他们一阵,多捞些好处,下回再问我要,就把这个给他们吧。”谢朝渊随口道,仿佛在说什么稀疏平常之事。   谢朝泠垂眸看了片刻手中图纸,扔到一旁,抬眼望向面前人:“殿下真不怕我将你的这些秘密泄露出去?”   谢朝渊回视他:“你会吗?”   “我也是大梁子民,殿下若当真帮着外人对付大梁,我总得做些什么。”谢朝泠不动声色道。   谢朝渊看着他,忽地笑了:“是么?”   “不是么?”   谢朝渊凑近过去,抬手抚了抚谢朝泠的脸:“琳琅若想要做什么,我等着便是。”   谢朝泠眼里映进谢朝渊黯下的神情,他的声音欺得更近:“琳琅这般毫不犹豫,就无半分不舍吗?”   当年那只小白猫也是这样,看似依赖他,后头有一回被他逗弄时咬了他一口,从此再不见了踪影。   谢朝渊手指缓缓摩挲谢朝泠面颊。   他的太子哥哥,比那小白猫更娇贵,也更无情,即使这样,他依旧像要将之圈养。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站起身:“走吧,回去了,这地方冷,还是回去后头吧。” 第38章 “你,过来。”   除夕日清早,天未亮谢朝渊起身,没有惊动还在沉睡的谢朝泠,梳洗更衣换上朝服,出门去。   谢朝泠在黑暗中睁开眼,安静等了片刻,坐起身。   王进端了热水进来,没有点灯,小声禀道:“殿下的车辇已经离开庄子了。”   今早王公勋贵、文武百官要进宫朝拜皇帝,辰时之前就得到,这庄子离京城远,谢朝渊动身早,这会儿尚未到寅时。   谢朝泠快速洗漱完,在王进伺候下换上宫中内侍服。   “车在庄子后门外,一会儿郎、殿下您过去,那边今夜守夜的人必然都在偷懒,奴婢买通了个门房子给留了一扇小门,您直接出去就是,小心一些不会叫人撞上,……殿下,要不奴婢跟您一块去吧?”   “不必,”谢朝泠丢下句,“做得不错。”   出门之前,王进壮着胆子问他:“殿下,您……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脚步一顿:“不该你问的别多问。”   辰时,百官朝贺新岁之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东宫侧门外。   谢朝泠下车,望向前方晨光下的青瓦飞檐,轻眯起眼。   廖直带人迎出门,谢朝泠提步进去,一进门廖直等人便跪下地行大礼。   “都起来吧,”谢朝泠淡道,“孤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进去里头说话。”   李桓是在辰时之后过来的,看到谢朝泠当下红了眼。   “坐吧,”谢朝泠示意他,“家里可还好?”   李桓抹了一把脸,回道:“托了殿下的福,府上一切都好,先前殿下失踪,家里人都十分担忧,好在殿下如今平安无事回来了。”   谢朝泠点头:“那便好。”   李桓激动问他:“殿下今日回来东宫,为何不去前朝?您回来了,那些觊觎东宫位置的人也该消停了。”   “你觉得孤回来了,他们就会消停吗?”谢朝泠不以为然。   “可您是东宫储君,不该……”   “该不该孤心里有数,”谢朝泠冷声打断他,“行了,这事别再多说了。”   李桓用力握了握拳头,垂下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晦暗,低声问:“殿下,那日在山林中,行刺您的人,究竟是谁?”   谢朝泠皱眉:“这事孤也不清楚,之后再说吧,孤今日叫你来,是要你帮孤多看照些淑柔公主那边,孤听闻前些日子沈首辅过世了,沈府之后一段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就怕有人趁机生事。”   李桓眉目更低,轻声应下。   太清宫里,正在举办除夕国宴。   乾明帝坐于上座,文武官员推杯换盏,歌舞升平一片喜乐。谢朝渊自顾自地吃喝,偶尔有人过来敬酒才说几句话,这样的场合,并不需要他过多表现。   一壶酒忽然递到他面前,谢朝渊侧过眼,是谢朝淇,这人面无表情,将酒壶搁到他案上。   谢朝渊笑了笑:“四哥这是何意?”   谢朝淇倒了口酒进嘴里,淡道:“送东宫物件给恂王妃的人,是六弟送进的恂王府,这事六弟事先知道多少?”   谢朝渊好笑道:“四哥难不成也疑心这事是我做的,再嫁祸给了二哥?四哥这是要帮二哥喊冤吗?”   “广储司因这事被彻查,我原本只想抓户部些把柄,如今弄得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这才是你的目的?是我小看你了。”谢朝淇的声音里多了些咬牙切齿。   谢朝渊摇头:“四哥为何觉得是我?”   “你自己心里清楚。”谢朝淇冷笑。   谢朝溶再蠢也不会自己坑自己,广储司那个钟良投靠的人是谢朝浍,谢朝浍砍了这么个得力帮手未免不划算,所以不怪谢朝淇会怀疑事情是谢朝渊干的,从谢朝渊第一回 提醒他别去他们父皇面前惹眼起,他就一直觉得这小子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那般毫无野心。   谢朝渊拎起谢朝淇递过来的酒壶,给自己斟满酒,送进嘴里,慢慢道:“我说不是我,四哥也不会信,随便四哥怎么想吧。”   另边,被禁足许久的谢朝溶十分不快,拎着酒壶坐去赵长明父子旁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埋怨乾明帝偏听偏信还偏心眼,眼见着他越说越没边,赵长明终于低声开口提醒:“殿下,陛下还在,慎言。”   谢朝溶醉眼迷蒙觑向御座上的皇帝,见之正与去敬酒的官员推杯换盏,又嘟哝了几句什么,拎起酒壶去了别处找乐子。   赵文清望着谢朝溶晃晃悠悠远去的背影,不由皱眉,问赵长明:“父亲,恂王殿下这样,是不是太……”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他们父子都懂,谢朝溶这般烂泥扶不上墙,委实叫人失望。   赵长明不以为意,继续喝酒:“急什么,没了二殿下,还有七殿下。”   七殿下谢朝沂,也是赵贵妃的儿子,虽然年纪小些,但同样已入了朝堂,看着还比谢朝溶那个蠢货要聪明机灵不少。   谢朝泠没有在东宫待太久,交代了该交代的事情,申时末去了趟太庙。   太庙在皇宫东面,离东宫不远,这会儿皇帝刚刚来祭祀完,已经回去后宫参加晚上的家宴了,谢朝泠特地选这个时候过来,自太庙侧门入,为了给他母后上炷香。   他依旧一身内侍装扮,做了简单的易容,这一手是他这些日子跟人学的,勉强能糊弄过去。   太庙里这会儿已彻底清静下来,皇帝带着王公官员祭祀后离开,这里除了留了几个当值的,大多数人都偷懒回去过年了,有人里应外合谢朝泠很顺当地进去。   上了香,再烧了自己亲手抄写的经书,谢朝泠又在他母后牌位前安静跪了许久。   继后李氏三年多前就病逝了,她入主中宫堪堪不过两年,好日子没过几天身子就撑不住去了,那之后乾明帝为了让谢朝泠坐稳东宫储君位,再未立过新后。   谢朝泠知道他母后这病是忧思成疾,过于担心自己、怕自己步先太子后尘,吓出来的。   “母后去世时,儿臣答应母后会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可能的危险境地中,更不会再任性妄为、随心所欲,不会给其他人挑儿臣错误和毛病的机会,但是现在,儿臣好像食言了。”   “六弟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身份不明、来历不清,野心勃勃、性子更加偏激,儿臣应该在他给儿臣惹来更多更大的麻烦前解决他,可是儿臣好像有些,……舍不得。”   “母后,儿臣就再任性这一回吧,只要他不做出危害大梁江山社稷的事情,儿臣想纵容他这一次。”   谢朝泠声音极低,这些话,他只会在他母后牌位前说。   出了这里,哪怕是面对谢朝渊本人,他都不会再说第二遍。   从太庙出来时天色已经黯下,东宫跟来的人小声问谢朝泠:“殿下,您是回去东宫,还是这会儿就离开宫里?”   谢朝泠看一眼天际晚霞,道:“先回东宫吧。”   走之前他总得先填饱肚子,反正后宫家宴没这么快结束,他能赶在谢朝渊回去之前到就行。   从太庙回东宫,走近路只需一刻钟,为避人耳目,谢朝泠来回都是靠自己双脚,且只带了个机灵不起眼的东宫小太监。   这个时辰又是除夕夜,宫道上除了一盏一盏亮起的宫灯,鲜能见人,谢朝泠手中抱着暖炉,踩着积雪慢慢往回走,纷乱心绪终于逐渐沉定下。   快到东宫时,身后忽然响起趾高气昂的开道声,谢朝泠回头,一眼看出是恂王府的人,正抬着顶暖轿赶路,像是要往后宫方向去。   谢朝泠皱眉,和身侧小太监一起后退一步让开,微弯腰低了头。   暖轿自他们身边过时颠簸了一下,雪天路滑,赶得太急几个抬轿人摔成一团,那轿子倾倒下,在一阵大呼小叫声中,轿中谢朝溶摔了出来,狼狈趴进雪地里,半晌才被下人手忙脚乱扶起。   谢朝溶气得面红脖子粗,大声呵斥人。他晌午时喝醉了,去了宫里从前的寝殿歇息,这会儿才醒,急匆匆地要赶去后宫家宴,生怕耽搁了又惹了皇帝不快,哪只路上竟然被这几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给摔了个狗啃屎。   恂王府一众下人战战兢兢跪地请罪,谢朝溶呵呵骂骂一阵忽觉不对,眼风一扫,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谢朝泠两个。   “你们是哪个宫的?见了本王为何不跪?!”   谢朝溶呵完,瞥见这地方就在东宫附近,立刻道:“你们是东宫的人?”   谢朝泠带出来的那小太监低声答:“回恂王殿下的话,奴婢们是东宫的人,正要回去。”   谢朝溶闻言冷笑:“东宫的人,这个时辰不在东宫里头待着,鬼鬼祟祟在这做什么呢?来人,给本王带走!”   小太监急道:“恂王殿下您不能这样,奴婢们是东宫里的人,您不能将奴婢们带走。”   谢朝溶哼道:“本王今日还非带你们走不可,陛下分明说了东宫闭宫,不许人出入,本王看你们就是有鬼祟,既然不凑巧被本王撞上了,不将事情交代清楚,这事不能了。”   那小太监还要再说,谢朝泠忽然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他手臂。   从头至尾,他一句话未说。   谢朝溶的人已经将轿子扶起,小心翼翼提醒他:“殿下,还是先上轿吧,不能再耽搁了。”   谢朝溶目光转了一圈,落到谢朝泠身上,眉头一拧,这人他方才都没注意到,竟莫名给他一种十分不舒服之感,于是更坚定了要将这两人带走的念头。   “将人带上,等吃完家宴,本王再亲自审问人。”   丢下这句,谢朝溶大摇大摆重新上了轿子。   这明显不合规矩,东宫里头的人,哪里轮得上谢朝溶来审问,不过如今东宫就是个摆设,人人可欺,所以谢朝溶半点不怵。   若是能抓到些东宫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和把柄,那就再好不过!   后宫家宴摆在庆和殿,这里本就是按制开家宴的地方,从前乾明帝为表对赵太后敬意,免得她老人家奔波,逢年过年家宴一贯是摆在寿安宫里,今次却忽然讲起规矩来。   谢朝溶到庆和殿时还是晚了,但有比他更晚的,谢朝渊也才刚到,在殿外与谢朝溶撞上。   谢朝溶懒得理他,先一步进门。   除了几个贴身伺候的跟上,余的人俱都留在殿外候着,谢朝泠也在其中。   谢朝渊落后一步进去,在门边脱下身上沾了雪的大氅,忽地侧目看向了就在殿外站着的谢朝泠。   谢朝泠察觉到他在看自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将谢朝溶那厮骂了百八十回。   谢朝渊若是看出来,之后估计又要犯病。   若是没看出来,今日他要脱身还得另想法子。   怎么想都是个麻烦事。   谢朝渊终于开口,冲他道:“你,过来。”   立刻有恂王府的下人出言阻止:“恪王殿下,他是恂王府的人。”   谢朝渊没理人,只问谢朝泠:“你是吗?”   谢朝泠摇头。   “那便是了,”谢朝渊似笑非笑,“本王身边没带人伺候,你进来给本王斟酒布菜。” 第39章 要不,就还是回去吧。   庆和殿内正一片和乐。   除夕夜的家宴近支王公也会携家小前来,内殿是一众宫妃、皇女和各府女眷,唯独赵太后称身子不适没来,外殿是乾明帝、众王公和皇子,正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谢朝渊走到自己位置坐下,谢朝泠低头跟在他身后,尽量不想引人注意。   “给本王倒酒。”谢朝渊搁下杯子,冲跪坐自己身侧的谢朝泠示意。   谢朝泠抬眼,不出声看着他,谢朝渊再次道:“不会做?怎么,需要本王特地教你?”   谢朝泠拎起酒壶。   谢朝渊看着他动作,悠悠道:“既不是恂王府的人,为何会跟着恂王一起来了这庆和殿?你想做什么?”   谢朝泠不想理人,帮他将酒杯斟满,伸手示意了一下。   谢朝渊哂笑:“若不是本王施恩将你带进来,你在外头起码还得站两个时辰,才能吃些这里头贵人赐下去的残羹冷炙,这么冷的天,没站惯的人说不得要遭大罪。”   谢朝泠心道他又不是傻子,两个时辰,他早脱身了。   谢朝渊又睨了他一眼:“本王瞧着你这根本不像是惯于伺候人的,没人教过你要怎么给主子斟酒布菜吗?”   谢朝泠忍着将酒泼他脸上去的冲动,双手捧起酒杯,送去他面前。   谢朝渊笑了笑,就着他手喝了一口,谢朝泠再拿起筷子,将菜捻进谢朝渊碗碟中,见他压根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忍了又忍,夹起菜喂到他嘴边。   谢朝渊始终兴味盎然看着他,送到嘴边来的酒菜才肯吃,几次之后,谢朝泠放下手中碗筷,深吸气,坐近过去些,勾住谢朝渊衣袖下的手心,轻声道:“殿下,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谢朝渊嘴角笑意收敛,凝眸看他一阵,转开眼。   “殿下……”谢朝泠窘迫道。   袖子下头,谢朝渊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   谢朝泠松了口气。   一道一道热菜冷菜送上,谢朝渊每样都会夹出一些,让谢朝泠吃。   这样的场合赏赐酒菜给下人本就是寻常事,他这举动倒也不奇怪,谢朝泠没跟他客气,他正好饿了。   酒过三巡,又喝醉了的谢朝溶晃到谢朝渊案前,目光落到他身后谢朝泠身上,眉头一拧:“这不是本王带来的人?恪王这是何意,是打算跟本王抢人吗?”   谢朝泠继续给谢朝渊斟酒,谢朝渊将酒倒进嘴里:“二哥说笑了,我刚在外头捡到的人,怎么成二哥带来的了,他自己都说不是。”   再又问谢朝泠:“你是恂王府的人吗?”   谢朝泠赶紧摇头。   谢朝溶气恼不已,又不能说人其实是他从东宫那强行带来的,最后伸手指隔空狠狠点了点谢朝渊,回去了自己位置上。   谢朝渊浑不在意。   这一闹腾很快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谢朝泠赶紧低了头,小心翼翼缩在谢朝渊身后,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状。   连主位上的乾明帝都听到动静问了一句:“又在做什么?”   谢朝渊不着痕迹地挡住身后人,恭顺回话:“没什么,我和二哥闹着玩呢。”   乾明帝转头狠狠瞪了谢朝溶一眼,他老人家刚可是看到了,这蠢儿子又在发酒疯。   皇帝左手边,谢奉玨皱眉望向谢朝泠,谢朝泠在谢朝渊身后轻摇了摇头。   示意谢奉玨,他没事。   家宴尚未结束,谢朝渊放下碗筷,问谢朝泠:“吃饱了没?”   谢朝泠点头。   “那走吧。”   谢朝泠略微意外,皇帝还在,这小子竟就敢提前退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趁着众人酒酣耳热,起身带着他悄无声息退下。   目送谢朝渊和他身侧人背影消失,谢朝沂搁下筷子,一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冲自己内侍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派个机灵点的跟上去瞧瞧,六哥带来的那人,瞧着好生眼熟和奇怪。”   走出庆和殿,谢朝泠狠狠打了个喷嚏,谢朝渊的大氅落到肩头,谢朝泠讪道:“殿下如何认出我的?”   谢朝渊冷道:“一眼就看得出。”   谢朝泠的模样,他闭着眼睛都认得出,更别提他的太子哥哥扮侍卫还勉强能唬人,扮内侍根本丁点不像,要不也不会连谢朝溶那个蠢货都起了疑心,半路将他强行带走。   谢朝泠心思快速转了转,主动解释:“今日除夕,殿下进宫了,我一个人实在无聊得很,也孤单,还不知道殿下晚上能不能回去,我想殿下了,这才跟了出来。”   谢朝渊脚步顿住,侧目看向他,眼神里甚至带上了嘲弄,摆明不信谢朝泠这鬼话连篇。   谢朝泠眨眨眼:“……真的。”   谢朝渊意味不明的轻笑声消散在寒风中。   谢朝泠闭了嘴。   走了一段,谢朝渊命人抬了暖轿来。   谢朝泠早就不想走了,上轿子之前,谢朝渊忽然弯腰,在地上抓了些雪水,捏过谢朝泠的脸,在他脸上用力揉搓了几下。   谢朝泠的本来面容逐渐展露出来,一众下人俱都低了头。   谢朝泠看着谢朝渊笑:“殿下这是做什么?”   谢朝渊帮他拂去额头上沾到的雪水,淡道:“琳琅手艺不精,以后别自己弄了。”   谢朝泠好笑道:“殿下嫌我自己弄出来的样貌太丑吗?”   谢朝渊没理他,牵了他上轿。   躲在宫墙后的人死死捂住嘴,好悬没将尖叫溢出口,眼睁睁看着恪王府的人走远,压下惊愕后,快步跑回去复命。   出宫上马车,谢朝渊命人直接回庄子上。   谢朝泠提醒他:“这么晚了,不如在城中歇一宿再回去吧?”   谢朝渊睨他一眼,一句话未说,闭目靠向身后车壁。   谢朝泠皱眉:“殿下做什么不点灯?”   下一瞬他被谢朝渊伸手攥过去,抱着翻身压下。   谢朝渊的气息欺近,声音就在他耳边:“真想我?”   谢朝泠噎了一瞬。   “……嗯。”   他今日特地进宫来,除了拜祭母后,交代些事情,一个人孤单无聊也是真的。   “今日之事,我暂且不跟你计较。”谢朝渊道,手指在他下巴上缓缓摩挲。   “殿下说话算话吗?”谢朝泠低声问。   谢朝渊手指腹拂过他嘴唇。   谢朝泠受不了这样不紧不慢的撩拨,将人勾下,主动亲上去。   回到庄子已经过了子时,谢朝泠哈欠连天,简单洗漱后倒进床榻就要睡去,迷迷糊糊间感知到谢朝渊拉下床帐气息欺近,他不想动,闭着眼抬手拍了拍身上人的脸:“别闹了,睡吧。”   谢朝渊扣住他手,将他两手并一块,柔软的绸带缠上手腕,再压到床头,捆紧在立柱上。   谢朝泠回神时双手已被捆住不能动弹,他在黑暗中睁眼,对上谢朝渊沉黯目光,心下一跳,瞌睡瞬间醒了:“你做什么?”   谢朝渊略干燥的唇缓缓摩挲他面颊:“哥哥今日又不听话了。”   “你方才说了不计较……”   “我说的是暂且。”   谢朝泠算是听明白了,这个暂且的实效过了,这人又犯病了。   “你想如何?”   谢朝渊手指抚了抚他鬓发,低头吻住他的唇。   唇舌推挤间,谢朝泠察觉舌尖被咬住,嘴里很快尝到咸腥味道,他一阵吃痛,想要挣扎,双手却不得动弹,身上人摁住他不放,一再纠缠地深吻他,直到他呼吸不能。   谢朝泠狠狠别过头去,满面胀得通红,舌尖已经被这小畜生咬破:“够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琳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是听话的,”谢朝渊嗓音更低,“我还是对你太心慈手软了,我就该将你绑起来,让你哪里都去不了,你才能彻底安分。”   谢朝泠冷笑:“你敢试试。”   谢朝渊轻拂他眼尾:“若今日不是恰巧被我撞上,你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气不打一处来,他要是不打算回来,这人以为他现在会在这里?当真一点道理都不讲。   “滚吧。”他道。   谢朝泠闭起眼,不愿再看谢朝渊。   黑暗中身上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像在极力压抑什么。片刻后,谢朝泠听到他起身的动静,屋子里的灯重新燃着。   谢朝渊坐回床边,解开了捆住谢朝泠手腕的绸布,谢朝泠睁眼觑过去,谢朝渊正垂眸不错眼地盯着他。   谢朝泠哂道:“怎么不继续捆着我了?”   他皮肉细嫩,被绑了这么一会儿双手手腕都已发红,谢朝渊牵过去,低头默不作声地帮他揉捏。   “说话,恪王殿下是哑巴了吗?”谢朝泠皱眉。   “没什么好说的。”   谢朝泠气道:“你有病。”   谢朝渊没否认:“今日之事,我不问是谁帮的你,庄子上所有人打二十棍子,再有下次,惩罚翻倍。”   “殿下现在是拿自己的人来威胁我?”谢朝泠几要被他气笑了。   谢朝渊依旧慢吞吞地帮他揉捏手腕:“琳琅若是不在意他人死活,那便当我没说过吧。”   “我不在意,”谢朝泠冷道,“他们都是你的人,你都不在意我为何要在意,要杀要剐,与我何干?”   谢朝渊抬眼看他:“那好吧。”   ……那好吧,然后呢?   “琳琅这样的人,是没有心的,”谢朝渊忽然道,“看似对谁都好,其实谁都不能真正进去你心里。”   谢朝泠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不待他说,谢朝渊继续道:“一开始我也不过是想着,能将你关起来就好,哪怕折了腿,也要将你关在身边,后头才生出了那些不该有的期望,你说会喜欢我,我当了真,但也只是我当了真而已,你不会喜欢我,你说孤单想我也是骗我,你还是要走,现在不走,以后也会走,所以我只能给你下蛊,像一开始打算的那样,将你关起来。”   “这样也好,这样你还是我一个人的,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留在我身边就好。”   谢朝泠的心思一点一点往下沉。   谢朝渊其实没说错,他早晚会走,他是东宫储君,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他那点浅薄的舍不得,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这个人不信他,不信他说的怕孤单,不信他说的会喜欢。   谢朝泠无言以对。   谢朝渊也没再说下去,安静片刻,他又抬手抚了抚谢朝泠面颊,缓和了声音:“很晚了,我不吵你了,你睡吧。”   “……你呢?”   “睡不着,去前头书房看看书。”谢朝渊淡道。   重新帮谢朝泠熄了灯,房门开阖,谢朝渊出去屋子。   谢朝泠在黑暗中沉默坐了一会儿,起身下床走去窗边。谢朝渊没叫人跟着,独自一人拎着宫灯,黯淡烛光衬着他略显寂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   谢朝泠怔然回神,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外的侍卫内侍多了许多,谢朝渊这是打算彻底将他关在这里了。   要不,就还是回去吧。   谢朝泠心神黯下,再继续待下去,好似也没什么意思,等眼前的事情了了,找个合适的时机,他还是回去吧。   自入东宫那日起,他就知道,他这样的身份,没有任性的资格。   黄粱一梦,过眼云烟,总有一日会醒来。 第40章 “哥哥这些日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赵国公府。   座椅中谢朝沂一边晃腿一边啃点心,不时抬眼看赵长明父子。   “舅舅,表哥,你们还没下定决心吗?眼下这事正是个的机会,该取舍的时候尽快取舍吧,我不信你们是这般优柔寡断之人。”   这小子明明才十二三岁,从进这府中坐下到现在说的话,已经让赵长明父子俩几番惊讶,第一次正经打量起这个小外甥。   谢朝沂微微一笑:“我没说错吧?”   他确实没说错,先前谢朝淇和周思明铆足心思抓户部把柄,后头查出宝泉局的猫腻,又牵扯到广储司不敢查下去,这才收手随便交了差,让乾明帝十分不满,这事于他们而言,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宝泉局是挂在户部名下的钱币铸造局,却与商勾结,利用铜钱市价与官价不同,私卖钱币,从中赚取差价、牟获暴利,起先谢朝淇和周思明以为是当中官员中饱私囊,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上一状,哪知很快广储司与户部之间勾当浮出水面,这笔钱进那些户部官员口袋的没多少,进广储司库的却是绝大部分!   广储司库是皇家内库、皇帝的钱袋子,手里捏着各地皇庄的税银,却入不敷出,其一是大梁皇庄自开国起就由各王公宗亲、勋贵世家以租赁形式借去,再按年缴纳税银,但这当中的烂账坏账实在太多,随便一个什么人广储司官吏都得罪不起,这些人不怕欠着皇帝的钱,反正大家都这么做法不责众,税银压根收不上来,其二是皇家奢靡,自先帝至乾明帝,无不挥金似土、挥霍无度,广储司每一年的开支都远超预算,进项不足出项巨费,怎么可能有钱。   广储司那些个官员也不敢将实情禀报皇帝,没钱只能找户部讨,广储司背后站着皇帝,户部不想给也得给,于是干脆打着皇帝的名义借宝泉局大肆敛财,他们自己也好从中分一杯羹,但即使这样,这敛来的钱也不够填广储司库的窟窿,还得以各样名义挪国库的银子,这才造就了如今这样的境况,户部官员有钱,户部账上却捉襟见肘。   所以谢朝淇和周思明不敢再查,谢朝淇说他不怕得罪王公、不怕得罪世家,却不敢得罪皇帝,绝不是一句夸大其词之言,事情掀出来,难不成要让皇帝来背这个锅吗?   但今日谢朝沂这小子来这赵府,借着拜年的名义,却是来说服赵长明父子俩将这事闹大。   “我知道舅舅表哥你们名下也有租赁来的皇庄,每岁税银也未按时缴纳故有所犹豫,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在你们前头的还有那些宗室王爷,他们才是大头,也是最忌讳这事的,你们又何须焦虑,只要将事情捅破,让父皇颜面扫地,父皇必会彻底恼了背后谋划这事的人,你们觉着他会怀疑谁?”   “牵扯上广储司,是因东宫库房被盗案而起,最容易做到这事的人,谁都清楚,其实是三哥,广储司那个钟良本就与他走得近,案发后又莫名其妙丢了性命,父皇不会疑心是三哥故意舍弃这么一颗棋子,为了给原本就在查户部帐的四哥和他未来岳父下套吗?如此一来,这个原本除太子之外他心中最合适的继承人身上也有了污点,他老人家自然要重新考虑,至于四哥,坚持要查户部帐的人是他,父皇必会迁怒于他,他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不只是父皇,这事一旦闹出来,他二人还要承受那些王公世家的恼火和记恨,特别是三哥,父皇为他选了杨家女为妃,是帮他拉拢杨氏和背后那些世家的助力,他却在这个时候捅他们一刀,后果嘛,啧啧,即便这事不是三哥做的,那些人能够这么轻易放下心中疑虑吗?芥蒂一旦生成,再要消除就难了。”   “事情闹大了,父皇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定要严惩户部上下,户部你们不是一直想啃下来?眼下正是你们往户部安插人的好时机,还有何好犹豫的?”   谢朝沂越说越得意,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赵文清皱眉:“殿下要知道,二殿下也因这事惹恼了陛下,这几日是因为过年禁足才刚刚解除。”   谢朝沂不屑道:“表哥,舅舅,我比不上二哥吗?我与他之间,也不过就是我晚生了些年岁罢了,我方才说过了,该舍取的时候就得尽快舍取,这点道理,我这个小孩子都懂,你们又岂会不懂。赵氏如今势微,连祖母都与父皇生了嫌隙,今年的除夕家宴摆在庆和殿,她老人家称病未出席,你们再不做些什么,日后岂不是要任人鱼肉?”   谢朝沂离开后赵长明父子俩依旧在厅中喝茶,赵文清低声问赵长明:“父亲,您是如何想的?”   “七殿下聪慧,但这事,老夫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赵文清咬咬牙道:“我倒觉得可以一试,其他不论,但二殿下,确实太叫人失望了。”   赵长明沉思片刻,低了头喝茶,不再说。   谢朝沂脚步轻快地走出赵国公府,十分志得意满。   身后内侍小声问他:“殿下,太子之事,您为何不与国公爷他们说?”   谢朝沂冷哼:“这事如今是本王手中的底牌,若是被他们知道太子在宫外恪王府上,必然又要瞻前顾后,本王为何要告诉他们?”   他年纪虽小,但心思一点不小,那夜知道太子还活着,且与谢朝渊在一起,立刻便猜到了这背后桩桩件件是谁人手笔,太子躲在暗处想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击垮,他便帮太子一把,螳螂捕蝉,他要做最后那只黄雀!   恪王府别庄。   听到外头爆竹声响,谢朝泠放下手中书册,想到什么,忽然问:“今日是不是已经十五了?”   “嗯,十五了,”谢朝渊抬眸看他,“今日是上元节。”   谢朝泠有一瞬间恍惚,随即喃喃自语:“这么快就到上元节了。”   “上元节宫中也有各样庆典宴席,殿下不去吗?”   “不去了,”谢朝渊无所谓道,“已经让人去称病告假,反正也无人在意。”   谢朝泠点点头,没再问。   各自安静看书到傍晚,谢朝渊让人传膳。   谢朝泠面前多了一碗面,白花花的面条上一个黄鸡蛋,漂浮着葱花,是长寿面。他略微诧异,望向谢朝渊,谢朝渊笑笑道:“今日是你生辰。”   谢朝泠问:“殿下如何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知道便是知道了。”   皇太子的生辰,人尽皆知。   他俩各自试探,俱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愿先捅破那层纸。   “多谢殿下。”   谢朝泠低声道谢,拿了个空碗,将面分出一半给谢朝渊:“殿下和我一块吃吧。”   谢朝渊接过碗,不单是面条,谢朝泠还将那鸡蛋分了一半给他,见谢朝渊垂眸盯着碗但不动筷子,谢朝泠催促他:“你吃啊。”   “琳琅可知在百翎国,与人分食长寿面是何意?”谢朝渊忽然问。   谢朝泠不解其意:“是何意?”   长寿面轻易不分与人,食同一碗长寿面是与君白首之约意,谢朝渊话到嘴边,摇了摇头:“算了。”   入夜之后外头又下了雪,谢朝泠抱着暖手炉在窗边站了一阵,谢朝渊自后拥住他,谢朝泠身体往后仰,倚着谢朝渊,抬头望向悬在夜空的圆月,半晌没动。   “下雪天竟也能看到月亮。”谢朝泠轻声感叹。   “今日是正月十五。”   “殿下这庄子上,为何白天放了爆竹,后头又不放了?”   “太吵了,怕扰着你,不许他们放。”   谢朝泠无奈道:“这里也实在太安静了,上回放的那个火树银花,还有吗?”   “想玩?”   “是啊,上元节,总得有点灯火才有过节的样子。”谢朝泠笑道。   谢朝渊叫人去库房里将剩下的火树银花全部搬来,在院中摆开,谢朝泠拿了香,自己过去点。   烟花蹿起时谢朝渊一把将他攥回去,皱眉道:“小心点,别站那么近。”   谢朝泠回头冲他笑,眼里映着花火:“以前我家里有个弟弟,长得怪好看的,就是性子不讨喜,我为了逗他高兴,带他一起玩过这个,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上回谢朝渊说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过这个,谢朝泠这些日子细想了很久,才慢慢捡回了这些儿时零碎的记忆,今日特地拿来说与谢朝渊听。   谢朝渊眸光动了动:“真的?”   “真的啊,我那弟弟和殿下一样,性子霸道又别扭,小时候还不显,我也被他骗了,他啊,只有一张脸好看,我每次见了他都想捏他的脸。”   谢朝渊圈成拳的手到唇边轻咳一声。   谢朝泠眼中笑意加深:“虽然这样,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   谢朝渊微一怔。   谢朝泠弯腰抓起一团雪,笑着朝他砸过去。   谢朝渊没有躲,雪球砸在他心口散开,合着他的心跳声。   谢朝泠在漫天雪雾中冲他笑,说喜欢他。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美梦成真。   谢朝泠扑过去,谢朝渊张开手将人接住,抱着谢朝泠踉跄后退两步,摔倒进雪地里。   谢朝泠冰冷双手捧住他的脸,鼻尖与他蹭在一块:“殿下,不高兴吗?”   缥缈月色映进谢朝渊黑眸中,他哑声道:“高兴。”   谢朝泠在他耳边笑:“我们回屋去吧。”   屋中照旧只留了一盏灯,拖出一段昏暗光影,掩匿其间那些混沌不清的情愫。   床帐之后谢朝泠躺在床褥中,望向坐于身侧正低头凝神看他的谢朝渊。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侧缓缓摩挲,谢朝泠低声问:“殿下在想什么?”   “想你在想什么。”   谢朝泠低笑:“所以殿下想到我在想什么了吗?”   谢朝渊无声看他。   除夕那夜,谢朝泠跟去书房,陪他在房中看了一夜的书,始终没熄灯,说要与他一起守岁,后半夜外头下了雪,谢朝泠安静靠在他身旁,再不提那些不愉快之事。   这半个月,谢朝泠被他关在这一处院落中,没有生气、没有埋怨,每日都很高兴,还会变着法子逗他高兴,到了夜里更热情。   谢朝渊想,如果这确实是一场美梦,他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哥哥这些日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谢朝渊盯着身下人,慢慢道。   “殿下不喜欢?”   “喜欢。”   谢朝渊嗓音更低,他的太子哥哥,什么样他都喜欢,哪怕知道眼前这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他也宁可装聋作哑,和谢朝泠一起选择自欺欺人。   谢朝泠抬手,去解他的腰带和衣衫,躺着的姿势让谢朝泠的动作有些别扭不顺手,腰带拉扯了好些下才弄开那蟠龙扣,再脱下谢朝渊身上外衫,拉扯开里头中衣,谢朝泠撑起上半身,闭上眼仰头去亲吻谢朝渊胸膛。   谢朝渊拥他入怀,亲吻先是落到头顶发旋,然后是额头、鼻尖,再是嘴唇。   在意乱情迷之前,谢朝泠想,最后这段时日,就让他再放纵任性一回吧。 第41章 “我要你一辈子都解不了这蛊。”   恂王府。   谢朝溶听着匍匐在地的人说话,神色逐渐变得难看,这人不是他恂王府上的,却是谢朝沂身边的内侍。   “你是说,太子他活得好好的,不在东宫里,在恪王身边?那日在宫中被本王抓到后头被恪王要走的那人,是太子?”   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谢朝溶几要将自己舌头咬断,这可能吗?……好像似乎确实可能?   难怪他当时就觉得那人十分不对劲!   “确确属实,奴婢决计不敢欺瞒殿下!七殿下前几日还去了趟国公府拜年,奴婢没能凑近伺候,只隐约听到几句,似乎是七殿下想说服国公爷和世子为他所用。”   这人是赵贵妃送给谢朝沂的人,主动跑来投靠的谢朝溶,谢朝溶闻言咬牙切齿:“好啊,好个老七,本王是真真没想到,连这个小兔崽子心都大了,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竟也敢与本王争了!”   他眼风一扫,又问:“舅舅和表哥他们如何说?”   那内侍低眉顺眼回话:“国公爷和世子看着像是未表态,但已仿佛有了动摇之色。”   谢朝溶霍然起身,来回走两步,心下快速闪过千百个念头,谢朝沂那小子有再多的小聪明也不过是个毛孩子,他还不放在眼里,但还活着的太子……   可恨当日他没将人直接带走杀了!   最后谢朝溶一拍桌子,喊:“来人!”   他也不是个傻的,眼下老三才是他们父皇眼里最得意的儿子,那人必然比他更不想看到太子回来,那便让老三去解决好了!   开年之后朝中政事刚刚恢复,往年这个时候各部衙都无甚大事,往往能清闲一月有余,今年却是个例外。   年二十一过,各部衙刚开印,就有一小的户部主事官通过内阁当值的官员递奏疏到皇帝跟前,说先前他跟着左侍郎大人查账,查出当中诸多问题,心中惶恐,不敢不上报。   乾明帝看过奏疏,又将人宣进宫当面问话,之后命之重新彻查户部与广储司种种,这主事也不知是不是个一根筋脑子进水的,很快就将那些有问题的账目罗列出,竟未与皇帝招呼一声,直接在之后的大朝会上提起这事时当众通读。   这下便彻底捅了马蜂窝,连皇帝都惊了一跳,他是以为户部与广储司有问题,但只以为是下头那些不知死活的官员做些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的事情,完全没想到最后会牵扯到他老人家自己身上去。   前年他光是下旨在京畿与冀州交接之地大兴土木建造汤泉别宫,就耗了二百万两白银,那时他还颇为得意没花国库一分钱,走的都是他自己的钱袋子,如今却被当众揭破,其实这钱最后还是从户部账上划出,还占用了原本预留的赈灾银款。   乾明帝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   那主事官还在朗声诵读手中账目本,从皇帝到各宗亲王公、世家勋贵再到朝中一众高官大臣,竟是各个榜上有名,议政殿中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背上都在渗冷汗,有户部官员试图上前打断让那主事官闭嘴,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只要乾明帝不出声,就不停歇地往下念,誓要将那厚厚几叠账本全部念完。   乾明帝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这个时候不让人念下去摆明了做贼心虚,但继续念完,他老人家可能当真要颜面扫地。   御座上的皇帝坐如针毡,心头愤怒压不下,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后落到他几个好儿子身上,气得几欲呕血。   一场大朝会结束已经过了辰时,且不提乾明帝如何雷霆震怒,谢朝渊瞧见气得磨牙的谢朝溶、紧蹙眉头的谢朝浍和面色阴沉的谢朝淇,难得想笑。不得不说,他确实佩服他太子哥哥。   谢朝溶这厮先前偷盗东宫库房的嫌疑本就没洗刷干净,如今牵扯出这事,更要遭皇帝记恨,更别提,拖欠广储司税银的人当中,他这位恂王殿下也是欠得最多的几人之一,方才已经被那主事官十分不客气地重点提及好几次。   谢朝浍因与那不明不白死去的广储司主事钟良走得近,广储司这些账目被人翻出来,一众“苦主”包括皇帝的猜疑和怒火,他怕是要承担绝大部分,足够他喝一大壶的。   至于谢朝淇,谁叫从火器库被炸那会儿起咬着户部不放的就是他呢,最后钻进别人套中损人不利己,他不遭人恨谁遭人恨?   反正,没他这位恪王什么事。   谢朝渊看过笑话,转身就走。   今日好不容易天晴,他早起时叫人去庄子上结了冰的河水中砸鱼,晌午回去正可以和谢朝泠吃新鲜鱼汤。   出京之前,谢朝渊命人去了趟南市,那间点心铺的糕点谢朝泠喜欢,他打算买些带回去。   车子在街边停下,下人去买东西,谢朝渊推开半面车窗,心不在焉朝外看,眸光忽地一顿,沉声吩咐车外侍卫:“前边街角,有人鬼鬼祟祟盯着这边,看着像是跟了许久了,过去将人抓了审问清楚。”   侍卫领命而去。   两刻钟后,去而复返。   “殿下,人已经抓了,是恂王府的人。”   恂王府?谢朝渊闻言皱眉,谢朝溶那厮派人跟着他做什么。   他命人将车拉去街角,亲自审问起那被扣下的鬼祟之人:“说吧,恂王让你跟着本王,究竟要做什么?”   匍匐在地的人被两柄长剑架住脑袋,战战兢兢道:“恂、恂王殿下说让跟着殿下您,找、找到太子殿下被您藏去了哪里。”   谢朝渊眉头狠狠一拧。   心思快速转了一圈,他吩咐人:“去将这人家小抓了。”   跪在地上的人闻言大惊失色:“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您放过小的家人吧!”   谢朝渊冷声问:“恂王如何知道的太子之事?”   “是、是七殿下的人告诉的他,七殿下那日在宫中派人跟着您,看、看到了……”   谢朝渊眼中已泛起寒意:“你还知道什么?”   “小的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恂王殿下看您这段时日都不在府上,才让小的跟着您,别的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滚回去告诉他,就说你跟丢了人,别的什么都别提,帮本王盯着恂王,还想要你家人活命,就给本王老实点。”   别庄上,谢朝渊回来时谢朝泠正坐在窗边榻上煮酒,满屋酒香四溢。   谢朝渊撩开衣摆坐上榻,见酒壶中还有漂浮的桃花瓣,问谢朝泠:“今日怎这般好的兴致?”   “院子里桃花开了几多,我刚去叫人摘了来,放酒里一起煮试试,殿下不是让人捉了鱼炖吗?一会儿可以就鱼汤吃。”   这段时日谢朝泠好似愈发的安静平和,所有的闲情逸致都在煮酒笺花、点香烹茶上,不再问外事。   谢朝渊看着他,轻点头:“好。”   他将从南市买来的点心递给谢朝泠,谢朝泠唇角挂上笑:“多谢殿下。”   捻起吃了一块,又笑吟吟示意谢朝渊:“殿下张嘴。”   糕点喂到嘴边,谢朝渊就着他手咬了一口,谢朝泠十分自若地将剩下半块扔进自己嘴里:“甜的。”   谢朝渊看着他,眼中同样有了笑意。   谢朝泠继续吃点心,不时分一口给谢朝渊:“我说今日殿下怎回来得这么晚,原来是特地去给我买这点心了。”   谢朝渊没说谢朝溶派人跟着他,只随口提了朝会上的大事:“因为这个退朝晚了,所以回来迟了些。”   谢朝泠手支着下巴,又笑笑道:“这样啊,那户部主事的奏疏是哪日经由谁的手递到陛下跟前去的,殿下知道吗?”   谢朝渊不动声色看他,谢朝泠这话的意思,像是说那户部主事并不是他安排的,又或者说有人抢先一步做了这事。   “内阁每日当值的官员,除了那几位阁老,还有学士、侍读学士、侍读、中书十数人,只要有心,总有办法绕过别人将奏疏递到陛下面前,当然,这个瞒不过陛下跟前伺候的那些内侍的眼睛。”谢朝渊道。   “所以别人不知道,殿下却知道?”   谢朝渊点头:“与赵氏脱不了干系。”   谢朝泠半分不意外:“他们想打户部的主意吧,听闻当年赵氏就是趁着兵部出事,大肆安插自己人进去,如愿掌控了整个兵部,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赵氏父子是半点不怕被陛下知道他们在背后煽风点火。”   谢朝泠仿佛已彻底忘了自己此刻身份,谈起朝中事信手拈来,又或者他在谢朝渊面前根本懒得再装,只不说破而已。   “他们能如愿吗?”谢朝渊问。   “今时不同往日,自然是不能。”谢朝泠轻蔑笑道。   “琳琅不必操心这些,”谢朝渊淡了声音,“这些事太劳心费神了,何必伤脑筋。”   壶中酒已经沸腾翻滚,酒香更浓。   谢朝泠倒出一杯,递到谢朝渊面前:“那殿下陪我喝酒吧。”   午膳一并送来,他们就在榻上吃,煮好的鱼汤奶白鲜香,与桃花酒香味混在一块,沁入鼻尖。   谢朝泠喝一口温酒,浑身都舒坦了,笑言:“殿下这庄子上的日子过得果真舒坦。”   “那便留下来。”   谢朝泠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谢朝渊将鱼肚上的肉夹进他碗中,仿佛随口说道:“一直留下来。”   谢朝泠愣神一瞬,没再接腔,低了头吃东西。   一顿午膳从晌午一直吃到近申时,谢朝泠酒喝得多,醉了。   他的酒量其实不差,从前也一直都很克制,所以从未在人前喝醉过。但是今日,在这恪王府别庄里,不再有那些令人厌烦的顾虑,不需要节制,谢朝泠一杯接着一杯,最后醉倒在了谢朝渊怀中。   身体蜷缩起,额头抵着谢朝渊小腹,谢朝泠眼睫耷下,松散下的长发遮住他半边脸,有如醉生梦死。   谢朝渊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轻抚他面颊。   谢朝泠觉着热,捉下他作怪的手,轻轻扣住。   掌心贴合,谢朝泠盯着俩人的手,喃喃自语:“殿下明明比我年纪小,怎的连这手掌都好像比我的要宽大些。”   他模模糊糊想到,这人生得高大,是因为生父其实是西戎人的原因吗?   “哥哥喝醉了。”   “没有,”谢朝泠小声嘟哝,“我不会醉的。”   “酒量再好的人也有喝醉的时候,为何不会醉?”谢朝渊沉声问。   安静片刻,他听到怀中谢朝泠一声低笑,手指攀上来,点上他胸膛:“我没醉,是你这个小混蛋给我下了蛊,你这蛊好生厉害。”   “厉害在哪?”   “说不清,”谢朝泠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心口,“这里,感觉好明显。”   他又抬眼看谢朝渊:“真的没有解蛊之法吗?”   “有。”谢朝渊盯着他不甚清明的黑眸。   谢朝泠怔然看他。   “我不告诉你。”   谢朝泠拧眉,谢朝渊指腹摩挲上他眉心,直到那一处再缓缓舒展开。   “真不能说?”   “不能说,”谢朝渊弯腰,声音沉在他耳边,“我要你一辈子都解不了这蛊。” 第42章 他不会让谢朝泠如人所愿。   幸王府。   禀报完事情的人退下,谢朝浍眉头紧锁,垂眸陷入深思中。   侍卫巴木低声问:“殿下,您觉得方才他说的可是真的?太子殿下果真在恪王那里?”   “是真的。”谢朝浍淡声吐出这三个字。   “恂王殿下特地将这消息透到您这里来,想必是想借您的手对付太子殿下。”   方才那来禀消息的府中下人,自称去外头采买时无意中在恪王身边看到了太子,这话半真半假,那人是谢朝溶放进幸王府的眼线,谢朝浍早知道但一直没动他,有时还会借他的嘴给谢朝溶那头递些假消息,今日那厮突然来说起皇太子的下落,必然是谢朝溶有意将这事透给他。   理由也很容易猜,一如巴木所言,谢朝溶要借他的手对付太子。   谢朝浍没再接腔,沉冷面色中看不出情绪,巴木心下惴惴,还要再说什么,谢朝浍忽然转眼看向他:“巴木,你是百翎国人。”   谢朝浍的语气平静得近似没有起伏,巴木心下一跳,低了头:“是。”   “当年本王在西北边境捡到你时,你说你是个孤儿,本王救了你,你以后便唯本王马首是瞻。”   “……是。”   “这段时日本王一直在想,当日在东山围场,太子那马为何会突然发疯失控冲出山崖,是巧合还是有人知道了本王要做什么,于是跟着下手动了太子的马,直到今日,本王知道了太子原来在恪王那里。”   巴木额头已渗出冷汗,谢朝浍神情冷下:“东山围场之事,是你给本王出的主意,本王针对的是淮王和恂王,但另有人,目的却是太子,这个人,就是恪王。”   “你其实是恪王的人。”   巴木双膝重重跪地,谢朝浍没再看他,很快有人来将之拖下去。   身后内侍上前,轻声问谢朝浍:“殿下,人要如何处置?”   “杀了吧,恪王那里,照旧传消息回去便是。”   谢朝浍话说完一顿,又吩咐道:“去请乐平郡主来。”   谢徽禛在街上玩耍时被一队人拦住,强行“请”来了幸王府,尚且一身男装未换。   “不用躲了,我早知你不是女儿身。”谢朝浍淡道。   谢徽禛差点被没自己口水呛到:“三叔,……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兄长在世时就与我说过。”   谢徽禛闭了嘴,行吧。   “我知你与恪王走得近,你在恪王府,可有见过太子?”   谢徽禛惊讶只有一瞬,眼珠子迅速转了转:“太子五叔怎会在恪王府?”   “你可有见过?”   见过自然是没见过的,但谢徽禛人机灵,谢朝浍这么说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可能之人是谁,谢朝浍从他神情中看出端倪:“你见过。”   “我之前不知道他是太子五叔,我也不能确定就是他。”谢徽禛道。   “见过就行,”谢朝浍淡淡点头,“我需要你再去一趟恪王那里,帮我递话给太子。”   淮王府中,谢朝淇面沉如水,正在看一大清早门房在府门口捡到的匿名信函。   这信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说的依旧是与户部账目有关的陈年旧事,而且还是件足以再次搅乱朝堂风云的大事。   十年前,西北大军与西戎人那惨烈一战,大梁损兵十万人,事后追责是因粮草短缺军需不足,兵部因此从上到下被撸了个遍,牵扯无数。但是今日这封信中却说当年之事并非兵部官员贪墨了那笔军费,从头至尾户部拨下的军费根本不足三成,兵部其实是代户部受过,那时的户部尚书是后来坐上首辅位的沈重道,十年前正是沈氏势大之时,沈重道为了自保,重做了账目又用了一些手段,逼得兵部替他顶下了这一大罪。   那件事到后头影响颇为深远,沈重道之后即使做了首辅,沈氏却从此失了人心逐渐式微,而赵氏便是在那时抓住机会,大肆安插人进兵部,将兵部完全把控住,势头逐渐超过沈氏,直至成为世家之首。   谢朝淇看罢将信纸摁到一边,闭目沉思。宋时看他一眼,将信纸捡过去快速看完,小声问:“殿下,这事您打算如何做?”   谢朝淇哂道:“这信也不知道谁送来的,又想拿本王当枪使。”   “……这里头还有当年沈重道没有完全销毁的一些证据,事情看来应当还是真的,其实殿下拿着沈氏这个把柄,不一定要告发他们,说不得可以去探探口风,将他们拉为己用?”   “不必了,”谢朝淇冷道,“沈重道已死,沈氏如今一个能用的子孙都没有,迟早要彻底没落,本王不需要他们。”   他厌恶透了这些世家,当年先太子和元后就是被这些个世家逼死的,谁又能说沈氏没有在当中掺和一脚?毕竟最后做了太子的那个,是谢朝泠,而谢朝泠的胞姐,嫁的就是沈家。   “本王做这柄枪就是。”谢朝淇睁开眼,浓黑双眼中滑过讥诮。   眼下户部事情未了,乾明帝正需要一个替罪羊,好叫他老人家勉强维持住已经差不多丢干净的脸面,就让沈氏去做这个替罪羊吧,如此一来,他父皇说不得还会感激他。   “沈家若是倒了,只怕赵氏更要猖獗。”宋时提醒他道。   谢朝淇浑不在意:“再猖獗他们也没法改朝换代,谢朝溶那个蠢货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必管。”   倒是谢朝浍那里,沈、杨二府都是太子出事后乾明帝转而送给他的帮手,户部这些烂事已经让谢朝浍日子不好过了,以后只会更加不好过。   过了几日,谢朝渊再次上朝,回程时在京城大街上又一次被突然出现的谢徽禛拦车。   谢徽禛爬进车中,笑嘻嘻问他:“六叔这段时日在哪里风流快活?我几次去你府上你都不在,好没意思。”   谢朝渊示意人继续行车:“找本王有事?”   “倒没什么事,就是无聊得紧,六叔带我一块去玩玩呗。”   马车出城,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地方,谢徽禛这才知道谢朝渊原来在这京城南郊、荒无人烟的地方置办了一处庄子。   下车之后他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心道难怪谢朝渊敢将人藏在这里,这处都已经快出京畿之地了,他这六叔胆子也是真的大。   “六叔几时弄的这个庄子?”谢徽禛跟上提步进门的谢朝渊,叽叽喳喳问他。   “前段时日买的。”谢朝渊随口道。   “六婶也在这里吗?”   “嗯。”   谢朝泠才刚起,这段时日他愈发的懒散,有时甚至睡到辰时之后才会起身,今日便是如此,谢朝渊带着谢徽禛过来时,他才刚用早膳。   看到谢徽禛,谢朝泠略微意外,他还以为,谢朝渊当真不打算让他见任何外人了。   谢朝渊伸手一指谢徽禛,与他道:“回来路上碰到这小子,带他来给你解个闷。”   谢徽禛颇为无言,一屁股在桌边坐下,他刚好也饿了。   桌上添了两幅碗筷,谢朝渊坐去谢朝泠身边,顺手帮之将尚未束起的长发挽去耳后,谢朝泠抬眸冲他一笑,帮他盛了碗热粥递过去。   谢徽禛默默低了眼,他离开东宫时才刚三岁,太子五叔小时候大约见过几回,但已全无印象,如今听说人在这里,那么就必是眼前这位无疑了。   对谢朝渊与谢朝泠如今这样诡异的关系,谢徽禛倒没多想,皇家这种不能见人的辛秘事本就很多,谢朝渊的狗胆包天反而更叫他惊诧些。   早膳用完时,王让过来覆在谢朝渊耳边小声说了句:“殿下,有些事情要跟您禀报。”   谢朝泠正煮茶给谢徽禛喝,闻言睨他一眼,笑道:“殿下果真是贵人事忙。”   谢朝渊站起身,丢下句“我去去就回”,去了前头书房。   屋子里没了别的人,谢朝泠将煮好的花茶倒进谢徽禛面前杯中:“尝尝。”   谢徽禛端起抿了口,差点被烫了舌头,赶紧放下,他就不惯做这风雅事:“六婶这屋子里都不要人伺候的吗?”   谢朝泠冲门口方向努了努嘴:“外头都是人。”   如今他走哪里都有一串人缀着,即便出不了这山庄的大门。   “那你这是被六叔软禁了吧?”   谢朝泠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对面笑吟吟的谢徽禛,无声对视片刻,他道:“有话直说吧。”   “太子五叔,是你吗?”   “嗯。”   谢徽禛倒吸口气:“果真如此。”   “你如何知道的?”谢朝泠问。   谢徽禛看一眼外头,压低声音:“三叔,我是替三叔来给五叔带话。”   “三叔说,当日在东山围场,他没动过您的马,但事情因他而起,太子殿下日后若要算账,他任杀任剐,眼下太子殿下若是需要帮手,他愿为您做马前卒。”   谢朝泠不动声色看他:“条件呢?”   谢徽禛用力捏了捏手中茶杯:“只要,您能为先太子翻案。”   谢朝泠瞬间了然,这也是面前这小子肯来替谢朝浍递话的原因。   谢朝浍的想法,并不叫他意外。那日在东山围场,那支箭并非冲他命脉而来,从一开始,谢朝浍的目的就不是他,后头他坠马落崖,谢朝浍既说不是他做的,那便只可能是谢朝渊。   谢朝泠闭了闭眼,疯马失控冲出山崖的瞬间,他确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种急速下坠的恐惧感,到现在他还能忆起,后头他便被一张大网接住,或许不止一张,在下坠过程中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兜住过好几回,直到最后被彻底接住,然后失去意识。   谢朝渊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只这一件事,他本就该将那人千刀万剐。   谢徽禛看着他问:“五叔,可以吗?”   “幸王如何知道的孤在这里?”谢朝泠改了自称。   “是恂王将消息透给的他。”   谢朝溶也知道?谢朝泠不由拧眉。   “可以吗?”谢徽禛又一次问。   谢朝泠淡下声音:“恂王将孤在这里的消息透露给幸王,无非是想借幸王的手将孤解决在外头,那便,将计就计吧。”   他确实需要一个帮手,而且得是谢朝渊意想不到的人。谢朝渊将他关在这里,如今连王进都被撵走了,他在这个庄子上再无人可用,这庄子后头的河连着运河,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谢朝渊可以立刻将他送走,甚至送去百翎送去西戎,所以那人十足自信能留住他。   若非谢徽禛是个孩子,谢朝渊过于自信不将之放在眼中,也不会将人带来,给了他机会。   谢徽禛一怔:“五叔你是想要回去了吗?什么时候?”   谢朝泠端起茶杯,眉目在袅袅雾气后模糊不清:“再等等吧。”   书房中,王让将淮王府传回的消息禀报与谢朝渊。   谢朝渊闻言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别叫他知道。”   沈氏一旦出事,淑柔公主也会被牵连,谢朝泠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个时候将枪头对准沈氏的,必不会是已经知晓谢朝泠还活着、且不希望他回去的那些人,反而是,或有人想逼他回去。   他不会让谢朝泠如人所愿。 第43章 “天下之大,但没有我容身之处。”   进入二月后,天气逐渐转暖,庄子上的花大多开了,谢朝泠每日都会出去转一圈,摘些颜色鲜艳喜气的回来装点屋子,在这庄子里他日子过得单调但并不死气沉沉。   谢朝泠在屋中插花,谢朝渊站在门外廊下,正听人禀报事情。   “恂王收到幸王府中眼线消息回报,幸王打算在五日后同殿下您一齐去邺陵祭拜李后时动手。”   谢朝渊眸光动了动,问:“老三要怎么做?巴木那头没送消息来?”   “送了,和恂王府那边的消息一致,也是打算到皇陵后下手,应当是想趁着郎君落单时将他劫走。”   谢朝渊微眯起眼。   再几日就是李后的忌日,之前几年都是谢朝泠这个亲儿子前去邺陵拜谒,如今太子“病重”,乾明帝便口谕了谢朝浍与谢朝渊两个代劳。   由此也看得出,先前的事情乾明帝虽然恼了谢朝浍,但比起其他人,他还是更看重谢朝浍一些,至于叫上谢朝渊一同前去,则明显是已经不在意出身,想要连他也一并抬举。   “淑柔公主如何了?”谢朝渊沉声又问。   “前两日回宫去住了,据说怀了身子,这段时日忧思过重,情况似乎不大好。”   话音落下时屋中谢朝泠偏头朝窗外望过来,四目对上,谢朝渊收敛眼中情绪,提步进门。   谢朝泠低了头,心不在焉拨弄手上花枝,昨日清早谢徽禛又借口讨点心吃来了一趟这庄子上,趁着谢朝渊出去帮他摘花时与他说了外头的事情,沈家出了事,而且不是小事。   朝堂之上风波不断,户部和广储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时,最终将沈氏推到了风口浪尖,那户部左侍郎周思明仿佛是为了弥补之前查账不尽心之过,翻出了户部十年前的旧账目,竟是查出从那时起宝泉局就已经在做私卖铜钱的勾当,那时的户部尚书还是沈重道,进而又揭出当年西北那惨烈一战,也是沈重道昧下了大部分购买粮草军需的钱款,因而害死了大梁十万将士。   举朝哗然。   谢朝泠的外公和两个舅舅就死在了那一战中,谢奉玨的腿也是那时瘸的。   谢徽禛说起这事时,仿佛怕触及谢朝泠的伤心事,说得十分犹豫:“证据都有,那笔军费当时确实被沈首辅挪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揭开这事,无论宝泉局是不是那时就不干净了,这罪名沈首辅都背定了,就是为了让他做眼下这些事最大的那只替罪羊。”   要是沈重道还活着那还好些,至少能为自己辩驳开脱,他若还活着应该也没人敢将这事往他身上推,偏偏他死了,年前时病死了,沈家后继无人,只能任人宰割。放到其他时候,乾明帝或许还会保沈氏,但朝堂上这些纷争需要一个休止符,他这个皇帝不能背最大那口黑锅,所以只能让沈重道和沈家来背。   而旁的人,无论是曾经与沈氏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还是依附沈氏的那些人,俱都选择了默认这样的结果,没有人出来为沈氏说话,他们同样需要沈氏扛下这最大的罪责,好将他们自己开脱出去。   所以沈家在一夜之间倒了,哪怕沈重道已死,依旧祸及了家人,全家大几十口都下了狱,除了淑柔公主和她生的几个孩子被乾明帝派人接回了宫,余的人从老到少一个不少。   谢朝泠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谢徽禛以为他是震惊于知道事情真相,所以犹豫不决、难以抉择。   谢朝泠能坐上这个储君位沈氏功不可没,但若当年事情不假,沈重道是害死他外祖和舅舅的罪魁祸首,他还会不会回去救沈家,谢徽禛想问他,话到嘴边,又觉得不是自己这个小孩子该问的。   但在谢徽禛离开之前,谢朝泠却与他说了一句:“让幸王做好准备吧。”   谢朝泠依旧在看手中那支花,谢朝渊停步面前,低声问:“有何好看的?”   “含苞待放、娇艳欲滴、妍丽璨然,自然是好看的。”谢朝泠话说完,随手将之插进桌上花瓶中。   又道:“可惜再好看的东西,也长久不了,人亦如此。”   谢朝泠感叹完,眼见谢朝渊神色沉下,笑了一笑:“殿下坐吧,别一直站着了。”   谢朝渊沉默看他,谢朝泠伸手将人拉坐下:“殿下方才在外头做什么?”   “没做什么。”谢朝渊淡道,拎起茶壶。   谢朝泠垂下的眼眸中有转瞬即逝的失望,没叫谢朝渊瞧见。   沈氏出了事,牵连淑柔公主,但谢朝渊不打算告诉他。   这人根本不在意任何人死活,除了他。   “过几日我要出去两日,琳琅一个人在这里,别到处走。”谢朝渊给他倒茶,提醒他。   “去哪里?”   谢朝渊抬眸看他:“李后忌日,陛下口谕我和幸王一起去邺陵拜祭。”   “我能和殿下一块去吗?”谢朝泠问。   去拜祭李后,所以谢朝泠一定会跟着,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但谢朝渊拒绝了:“路途远又颠簸,来回行车两日,无甚意思,琳琅还是别去了。”   “我若一定要去呢?”   “为何要去?”谢朝渊沉声,“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泠解下腰间那柄短刀,搁到面前案上:“我在这里待烦了,殿下若执意要这样关着我不让我出门,不如给我一刀还好让我痛快些。”   谢朝渊的目光落到那柄短刀上,略一顿:“你这是要以死相逼?”   谢朝泠哂笑:“学殿下的。”   短暂僵持后,谢朝渊拾起那刀,凑近过去,重新帮谢朝泠挂回腰间。   “本王送你的东西,不要随便取下来。”   在谢朝渊坐直身时,谢朝泠突然发力,擒住他肩膀将人推倒榻上。   谢朝渊没动,谢朝泠已欺身上来,出了鞘的短刀抵在他脖子上。   谢朝渊平静看他,眼中没有半分慌乱,谢朝泠那一瞬间甚至想,干脆就这么一刀送下去,杀了这人,也断了自己那些不该有的纷乱心思。   “殿下不怕我当真杀了你?”   “外头都是本王的人,”谢朝渊提醒他,“你逃不掉。”   “你以为我会怕?”   谢朝渊抬手,轻抚他鬓发:“死了也好,若是死后能化作厉鬼一直跟着你,那又有何好怕的。”   “真不怕?”   “我不怕死,琳琅怕吗?”谢朝渊反问他。   这人果真是不可理喻,谢朝泠松了手,将刀扔了,谢朝渊嚯地攥下他,翻身将人压下,亲吻跟着落下来。   谢朝泠用力咬下去,嘴里尝到血腥味,但谢朝渊不放过他,依旧压着他深吻,唇舌纠缠,直至舌尖麻木、呼吸不能。   “够了……”谢朝泠撇过脸。   谢朝渊捏着他下巴,将他嘴角牵扯出的口涎慢慢舔去。   谢朝泠的双手又一次被用绸布捆住。   谢朝泠没有试图挣扎,只冷眼看着谢朝渊:“殿下就只有这么点本事吗?”   “不要试图激怒我。”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所以殿下打算这样绑我到几时?你又能绑我到几时?”谢朝泠挑衅问他。   谢朝渊敛眸:“天下之大,出了大梁,琳琅便什么都不是了。”   谢朝泠听懂了他的意思,这小畜生果真想把他送走。   谢朝泠冷笑:“你除非挖了我的眼睛,割了我的舌头,再打断我的腿,否则你就是将我送去天边,我也有办法回来,也一定会回来。”   谢朝渊没再接腔,慢慢俯身,略干燥的唇轻碰他鼻尖。   谢朝泠没动。   “别说这样的话,”他听到谢朝渊哑声开口,“你知道我舍不得。”   到嘴边的话全部咽回去,谢朝泠歇了再骂人的心思,闭了闭眼,缓和声音:“殿下带我去吧,我保证寸步不离跟在你身边,不会给你添麻烦。”   谢朝渊没理他,捉起他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慢亲吻过去。   谢朝泠心里不痛快,失望更甚。   后头一直到入夜,始终这么僵持着,谢朝渊没松口,谢朝泠憋着气,谁都别想舒坦。   晚膳也没用几口,谢朝泠放了筷子,又喝了半盏茶,回去了里屋。   谢朝渊跟进去,谢朝泠正拿了热帕子盖住脸,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谢朝渊走上前,将帕子从他脸上揭下。   谢朝泠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冷的,谢朝渊问:“你在生气?”   “不敢。”谢朝泠声音冷硬。   “你在生气。”   “别生气了。”谢朝渊嗓音更低,帮他散开束发带,拿了梳子一下一下捋顺他披散下的长发,好叫他松快些。   谢朝泠望向前方铜镜中的自己和身后谢朝渊,他的神情里确实写满不悦,而谢朝渊,眉目低垂专注帮他梳发,好似小心翼翼又十足认真。   这人总是这样,让他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连想痛快发泄都不能。   谢朝渊手中梳子还在慢慢顺着他的长发,谢朝泠闭了眼,一句话不说。   “这段时日虽然暖和了些,但再过几日就是倒春寒,容易受凉。邺陵尚未完全修缮好,有一段路十分颠簸,坐车过去也要一整日,我怕你难受。”   谢朝渊声音低缓,搁下梳子,弯腰自身后拥住他。   无言片刻,谢朝泠终于出声:“殿下要送我走,那殿下呢?你也走吗?”   他并没有忘记过这人的野心,哪怕他不是皇帝亲生子,他也在觊觎那个不该他觊觎的位置,或许还不止。   谢朝渊在他耳边仿佛呓语一般:“天下之大,但没有我容身之处。”   谢朝泠一怔。   心里忽然间就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复杂,他听明白了谢朝渊话里的意思。   他是大梁的六皇子恪王,却是个野种,真正身世一旦被揭穿,他在这里只会死无葬身之地,西戎王与他互相利用,并无半分真正父子情谊,西戎从无他的立足之地,至于百翎人,贪图的也不过是他大梁王爷的身份所能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无论是大梁、西戎,还是百翎,都没有真正属于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自己去争去抢,只有站至至高位,才能立于不败,才能得到他想得到的。   谢朝渊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   夜色彻底沉下后外头仿佛起了风,谢朝渊叫人来将窗户都关了,多生了个炭盆,怕谢朝泠夜里冷。   谢朝泠始终蜷缩身子朝着床里的方向,闭眼不动。谢朝渊简单梳洗过让人熄了灯退下,坐上床,躺下将他拥入怀。   身体紧贴,彼此的温度和气息交融。   谢朝渊在谢朝泠耳边问:“我若带你去,你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声音模糊:“殿下是觉着我会从你身边逃走一去不回吗?”   “你会吗?”   “不会。”   许久,身后人轻拍他手背,将他抱得更紧:“琳琅不要骗我。”   和从前那次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那时谢朝泠说的是真心话,但这一次……   谢朝泠翻过身,面朝谢朝渊,埋首在他肩颈间。   始终没有睁开眼,哪怕是在黑暗中,他也不想让谢朝渊看到他眼里藏起的欺骗。 第44章 “殿下,再见。”   五日后。   出门之前谢朝泠帮谢朝渊穿上外衫,再仔细系紧腰带,谢朝渊垂眸不错眼看他,直到谢朝泠抬眸冲他笑:“殿下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这张脸不好看。”谢朝渊道。   他说的是谢朝泠易容之后的脸,多半时候谢朝泠只要出门,都是以这张脸示人,不过自除夕那日后,他已有许久未再出过这座庄子,别说是谢朝渊,连他自己都觉略微不适。   “殿下原来也是以貌取人之人。”谢朝泠目露揶揄。   谢朝渊没理他,转身先走。   谢朝泠嘴角笑意逐渐淡去,走回里屋,将那把他买来、谢朝渊问他讨过几次的梳子搁下。   回头最后望一眼他住了两个月的这处地方,无声一叹,大步出门去。   谢朝渊先上了车,谢朝泠跟上去,坐下后主动贴去谢朝渊身侧,握住他一只手:“我方才跟殿下说笑的,殿下别这么小气啊,这就生气了?”   谢朝渊只提醒他:“寸步不离跟着我,一步不能离开我视线,你自己说的。”   谢朝泠道:“好。”   他知道谢朝渊还是不愿意带他去,最后能点头答应,已是勉强。   车出了庄子,往京城方向去,自南城门入,再在西门与谢朝浍的车队汇合,一同往城西八十里外的邺城去。   与谢朝浍碰面后,谢朝渊并未下车过去打招呼,一直到晌午时分在官道上的驿站歇脚,俩人才见面。谢朝浍向来沉默寡言,谢朝渊与这位幸王爷无话可谈,随口恭喜他月底就要娶王妃,谢朝浍神色始终平淡。   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谢朝渊便领了谢朝泠去另边屋子用午膳,从头至尾,谢朝泠都未与谢朝浍有过任何交流。   “派人盯紧了幸王那边。”   进屋后谢朝渊给王让丢下这句。   谢朝泠偏头看他:“殿下又要做坏事吗?”   谢朝渊目光自他笑眼滑过:“没有,要做坏事的不是我。”   谢朝泠没多问,拉着他坐下吃东西。   有些事情不需要明说,他知道谢朝渊防着谢朝浍,若无他本人配合,谢朝浍不可能在谢朝渊眼皮子底下将他弄走。可偏偏,谢朝浍与他投了诚。   谢朝渊千算万算,唯一算漏的,便是他错估了谢朝浍的心思。   用过午膳又继续赶路,之后直至黄昏时分,到达邺城,乾明帝的帝陵就选址在这后头的邺山上。   邺城是一座小镇,人丁稀少,附近十里八村的壮劳力几乎都被征去了修建帝陵,这座帝陵自乾明帝登基起动工,至今未修缮完毕,李后已先一步葬入地宫里,且元后自缢后是以妃礼下葬,故这邺陵地宫中如今只有李后一人。   明日才正式上山拜祭,他们今夜就在这邺城的驿馆中落脚。   谢朝泠梳洗时,谢朝渊走出屋外,王让低声与他禀报事情:“幸王那头确实有些异动,应当是想趁着明日您二人进陵殿拜祭时动手。”   谢朝渊闻言拧眉,祭祀皇后的仪式冗长且复杂,谢朝泠不能跟进去,只能与其他侍卫一样守在殿外,谢朝浍打的主意,便是要趁那时将人劫走。   “那便让郎君换个身份跟进去。”谢朝渊沉声吩咐。   侍卫不能跟进殿中,但大殿中总还有一众祭祀礼仪官,他们拜祭的人是李后,谢朝泠想必很乐意跟着一起进去。   谢朝渊回去屋中,谢朝泠已经坐上榻摆弄棋子,眉眼在灯火下安静且平和。   谢朝渊上前坐下,随手执起黑子,与他对弈。   “殿下又输了。”   两刻钟后,谢朝泠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拾起,冲谢朝渊笑道。   谢朝渊不以为意,他和谢朝泠下棋,无论前头他胜算有多高,最后谢朝泠总能赢他一子半子,从无例外。谢朝泠棋技高超本就占了上风,他自己胜负欲过强,永远做不到真正心如止水或许是另一层原因,但谢朝渊不想改也改不了。   “还要再来一局吗?”谢朝泠笑问。   “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谢朝渊淡声提醒,将剩余棋子全部扫进棋盒中。   谢朝泠看着他,跪坐着往前挪了两步,贴至谢朝渊面前,低了声音:“殿下,这才什么时辰啊,就要睡吗?”   谢朝渊抬手轻抚他面颊:“那你想做什么?”   谢朝泠侧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谢朝渊没动。   谢朝泠一声笑,双手环住谢朝渊脖子,继续亲他。   片刻后谢朝渊将人抱起身。   床帐之后,谢朝泠被谢朝渊抱坐身上,双手捧住他的脸细密亲吻,额头上滑落汗,面颊浸透红潮。   今夜的谢朝泠,热情得近似反常。   “再深一点……”   唇贴着唇,谢朝泠轻声呢喃,催促谢朝渊。   谢朝渊停住,伸手一拍他的腰,哑道:“别浪。”   谢朝泠喉咙里滚出更加黏腻的笑:“我要殿下……”   谢朝渊眸色一黯,翻身将人压下,热吻铺天盖地而下。   更阑夜静时,谢朝泠缩在谢朝渊怀中,一动不动。谢朝渊一下一下抚弄他汗湿的后背,亲吻他鼻尖上那一粒小痣:“明日你扮作礼仪官,随我一块进入陵殿拜祭皇后,就站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   谢朝泠“唔”了声,算是应了。   谢朝渊没再说,将人抱得更紧。   翌日清早,卯时一到他们便起了身。   谢朝泠伺候谢朝渊更衣,谢朝渊撩起他垂落下的长发在手指间卷了卷:“这么早起来,困吗?”   谢朝泠打了个哈欠,昨夜闹太晚了,这个时辰起身确实有些不适,这段时日他懒散惯了,可从前在东宫,他每日醒得比这更早。   好日子终究是过到头了。   “去洗漱吧,”谢朝渊提醒他,“晌午之前应该就能结束,回去我叫人将车行慢一些,可以在车上睡,大不了今夜再在驿站住一晚。”   谢朝泠眼睫动了动,垂眸轻声应:“好。”   之后他俩一块用了早膳,谢朝浍那头派人过来,催促谢朝渊动身。   谢朝泠重新易了容,愈加不显眼,对着镜子看了看,谢朝泠不由笑道:“这张脸更不好看了。”   谢朝渊瞧他一眼:“一会儿回来就卸了。”   谢朝泠扔了颗糖进嘴里,再凑过去吻住谢朝渊的唇。   谢朝渊没动,眉目微垂看着他。谢朝泠笑了一下,咬住谢朝渊下唇,舌头卷进他嘴里搅了一圈,纠缠间那颗糖也被喂给谢朝渊,被他吞咽下。   “甜的。”谢朝泠退开一些,依旧贴着他的唇笑,“好吃吗?”   “还可以。”谢朝渊道。   卯时末,谢朝泠跟着谢朝渊出门,与谢朝浍汇合后,很快混入他们身后的礼官队伍中。   谢朝渊回头,谢朝泠果真就站在他视线范围内,他一转头就能看到。   之后祭祀队伍上山。   整座邺山都被划入了帝陵范围内,地面上的配殿早已修缮完,宏大气派,规模比先帝乃至前头几任皇帝的帝陵更甚,显见乾明帝在他的帝陵修建上花足了心思。   辰时三刻,入陵殿。   陵殿分内外两殿,皇后牌位供奉在后殿中,谢朝渊与谢朝浍进入殿内,行三跪九叩大礼、上三炷香,礼官点燃蜡烛,将酒杯递与他们,他二人祭酒、致祝辞,相似的流程要重复三遍,之后还要祭米、祭汤、祭茶,再接着跪读祭文、焚烧祭品。   谢朝渊与谢朝浍各怀心思、心不在焉,谢朝泠跟在后面礼官队伍中,不断重复起身跪下的动作,却格外认真。   直到有人闻到东西烧焦的烟味。   先是一个人,之后是好几个发现不对劲,后头的队伍里开始出现骚动,终于有人惊慌喊了出来:“起、起火了!”   谢朝泠回头,是靠近外殿处的一处烛台倾倒地上,火烧着了一旁的布帘,火势已迅速窜起,烟味逐渐在大殿内弥漫。   原本应该开着的殿门却不知何时紧闭上了。   一众礼官俱都慌了神,谢朝浍起身,沉声吩咐人:“去开殿门,叫人进来灭火。”   谢朝渊快步走至谢朝泠身边来,拉过他护着退到祭台后,远离起火点的地方。   大殿内越发乱了起来。   “殿门推不开,为何会推不开?!来人!来人!外头有没有人!这里起火了赶紧开门!”   被谢朝浍吩咐去开殿门的几人惊慌失措地大喊,不断拍打门板,大殿门却仿佛从外头被拴住了,纹丝不动。   殿中到处是挂起的布帘,火势蔓延得愈发快,烟雾已弥漫整个殿内,随处可闻咳嗽呛声。   “起火了。”谢朝泠小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有无慌乱和胆怯。   谢朝渊一声不吭,揽紧他在怀中,反应极快地拿帕子扔进祭祀用的茶水里浸湿,捂住谢朝泠嘴鼻,不再迟疑,护着他往大殿门的方向跑。   所有人都挤到了殿门口,试图破门。   候在陵殿外石阶下的人这会儿才终于发现里头的不对劲,冲了进来救人,内殿门终于开了,谁都顾不上上下尊卑,仓皇逃命。   谢朝渊和谢朝泠被挤在最后,已能听到外头王让他们在大声喊谢朝渊。   “快走。”   谢朝渊只说了这一句,环着谢朝泠终于走到殿门口。   跨过门槛时谢朝泠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谢朝渊伸手扶他,却被谢朝泠用力一推。   一个被推出内殿外,一个退回殿中。   谢朝渊霍然抬眼,门上彻底烧着了的房梁轰然落下,挡在了他与谢朝泠之间。   谢朝泠平静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殿下,再见。”   他轻启唇,缓声吐出这几个字,眼里似有不舍,又好似那只是谢朝渊的错觉。   谢朝渊的双眼在那一瞬间被火烧得通红,不管不顾想要冲进去将人拉回来,脚下一软,浑身力气像瞬间被抽干,狼狈跌倒地上。   王让他们已慌张冲过来,将谢朝渊扶住。   “进去、给本王进去,拉他回来、回来……”   谢朝渊一大口血呕出,断断续续咬牙吩咐人,却连手指都抬不起,再之后,他在那些下人的惊呼声中昏厥失去了意识。   谢朝泠已转身消失在烟雾大火中。 第45章 还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就好。   亥时末。   天色最黯之时,幸王府府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门房上的出来拉开旁边一道小门,皱眉问外头敲门的人:“你们做什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竟敢夜击王府大门,不要命了你们?”   敲门的侍卫抽剑出鞘,指向对方:“开门,恪王殿下请幸王爷出来说话。”   谢朝渊的马车就停在幸王府大门外,他闭眼端坐车中,浑身都是压抑不下的戾气。   清早那场大火后,谢朝渊昏迷不醒直至晌午,谢朝浍派人来传话,说大火已经扑灭,事有可疑,他先一步回京去将事情禀报陛下。   王让等人匍匐在地一句话不敢多言,在谢朝渊逼问他们谢朝泠下落时,才战战兢兢说出,大火扑灭后,他们从火场中找到了一具尸身,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是什么人。   谢朝渊去看了人,焦黑尸身躺在冰冷地砖上,旁边还有一枚玉佩,是谢朝泠从不离身的,他母后留给他的东西,即使在谢朝泠失忆那段时日,他也一直随身戴着。   谢朝渊面无表情死死盯着那具死尸,眼中情绪辨不分明,跟来的下人跪地不敢多喘气,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挥之不散的焦臭味。   半日之后他冷声丢下句“不是他”,转身而去,上车回京,直奔幸王府。   不到一刻钟,幸王府府门大开,谢朝浍出门来,站在夜色下沉声问谢朝渊:“六弟这是何意?”   谢朝渊拔剑,剑尖直至谢朝浍:“将人交出来。”   “本王不知你在说什么。”谢朝浍淡道。   谢朝渊的剑往前送了送,依旧是那句:“将人交出来。”   剑尖已经抵上谢朝浍喉咙,谢朝浍神色不动半分,他看着谢朝渊,仿佛看到当年的那个自己,但这个人,远比他要幸运得多:“你要找的人,已经回去他该回去的地方了,选择是他自己做的,没有任何人能逼迫得了他。”   谢朝渊的神色愈发阴沉。   “六弟明知道问我讨,是讨不到人的。”   谢朝浍话说完,动作极快地伸手直接抓住谢朝渊剑刃,带着剑尖刺进了自己肩膀里。   在东山围场,他的人放出的那一箭是冲着太子肩膀去的,在太子与他算这笔账之前,他先将该有的赔罪姿态表现给了太子看,借恪王的手,想必能让那位东宫储君满意。   谢朝渊眸色变幻,手握得剑柄更紧,他是当真想杀人。   最终抽出了还在淌血的剑刃,冷笑:“幸王殿下果真能屈能伸,难怪他肯用你。”   谢朝浍不以为意:“是六弟太过自信了。”   谢朝渊转身上车而去。   没有回恪王府,而是直奔宫门,车停在宫门口,只等清早宫门开。   才二月,夜里寒气依旧深重。   王让在车外小声劝说要不还是先回府,谢朝渊充耳不闻,充血的双眼缓缓闭起,一语不发。   皇帝寝殿外,淑柔公主跪在地上正摇摇欲坠,她已经在这里跪了快半个时辰,无论谁来劝都不肯起。   沈家人问斩的圣旨已下,她的夫君也在其中。乾明帝原本叫人瞒着她,先前她无意中从那些下人嘴里听到消息,不管不顾来了这里跪求,哪怕希望渺茫,依旧想求乾明帝网开一面。   身后有人一步一步走上石阶,淑柔浑浑噩噩间察觉到自己手臂被人托住,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姐,起来吧。”   猛抬起头,她不可置信望向眼前人,转瞬泪眼迷朦:“太子……”   “嗯。”谢朝泠的声音低缓而有力。   淑柔脚步踉跄被谢朝泠扶起身,始终攥着他的手,仿佛怕一眨眼他又消失了,谢朝泠轻拍她手背安抚她:“事情我都知道了,阿姐先回去吧,你有了身子,不能一直在这里跪着,我进去与父皇说。”   淑柔公主终于回神,眼泪砸落:“太子,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一直在东宫里,”谢朝泠温和一笑,“我无事,阿姐放心吧。”   谢朝泠话说完,示意淑柔身后下人:“扶公主回去歇息。”   淑柔苍白面颊上总算有了丝血色,心头稍松,被人搀扶回去。   谢朝泠转身,平静望向前方巍峨宫殿。   汪清急匆匆带人出来迎接,先前谢朝泠出现时就已有人进去禀报了皇帝。   “殿下、太子殿下!真的是您!”   那老太监面上装作欣喜,偏又没藏住眼里的惊慌,谢朝泠冷冷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这人虽在帮谢朝渊做事,但大约不知道他这段时日一直就在恪王府上。   汪清到底是经事的人,很快神色便回复正常,笑容满面地与谢朝泠请安。   谢朝泠不咸不淡丢下句意有所指的“这段时日辛苦汪公公了”,提步进门。   乾明帝本已经睡下,淑柔公主跪在外头的事没人敢拿去惊扰他老人家,直到太子突然出现。   乾明帝衣裳都未穿好,亲自迎出来,双手扶住就要跪下去的谢朝泠,激动不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起来说话,让父皇好好看看你。”   看到完好无损的谢朝泠出现在眼前,饶是乾明帝也红了双眼,谢朝泠低声安慰了他几句,在殿中下人都退下后,这才说起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   “儿臣那日坠马落崖,侥幸没死,掉进河中被冲往下游,后头确实是被当地山里的村民救了,但因儿臣掉落山崖时撞到脑子当时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便一直在山中住了下来,直到月前,有外头的官兵来山里搜人,儿臣直觉是冲着儿臣来的,且来者不善,不得不仓皇出逃,藏身在一处小庙里,前日夜里,有人来包围寺庙,放了把火,儿臣侥幸逃出,那火烧死了庙里的一个僧人,那些人或许将那僧人当做儿臣了,这才撤走,儿臣受此惊吓,终于记起事情,赶紧回了京。”   谢朝泠镇定说着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半分不慌乱,乾明帝听罢当下怒不可遏:“是谁敢这么做,好大的胆子!你可看清楚那些追杀你的官兵是何人?!”   谢朝泠低下声音:“儿臣一开始以为是官兵,后头记起事情后再回想当时情形,那些人,其实像是,王府侍卫。”   皇帝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无外乎又是那几个畜生做的好事:“王府侍卫?是哪个府上的?!”   谢朝泠摇头:“儿臣不知。”   话说到这里便够了,剩下的他父皇自己会猜,更会有人迫不及待往枪口上撞。   谢朝泠转而说起其他的:“父皇,方才儿臣过来时,淑柔公主跪在外头,为沈氏之事求情……”   乾明帝打断他:“这事便别说了,沈重道辜负朕的信任,做出这等事情,害死我大梁十万将士,朕不从重处置,难以服众。”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却道:“这事,儿臣早已知晓。”   乾明帝闻言蹙眉:“早已知晓?”   谢朝泠的声音更低:“几年前就已有人想要与儿臣告发这事,被儿臣将事情摁下了。”   乾明帝听罢想发作,又想到谢朝泠刚刚死里逃生回来,忍住了,语气已不比先前:“这等大事,为何不告诉朕,却私自将事情摁下,谁教的你这么做的?”   谢朝泠抬眼,望向面前高高在上、自诩圣明仁君的皇帝,问他:“父皇当真不记得了吗?十年前,被沈重道挪走的那笔军费,究竟用在了哪里?”   乾明帝眉头拧得更紧:“你有话直说。”   “邺山帝陵的选址起初不在邺山,在距邺山三十里外的另一座山头,自父皇登基已修建五年有余,后头那山上发了一场山火,父皇觉得晦气,听人说是那山上风水不好,便叫人将已经修建一半的帝陵推平,在邺山上重建,这样一来一去损失的大几百万两白银工部只能找户部讨,沈重道确实做得不对,错估了西北战事推进的速度,怕惹了您不高兴,先将那笔原本预留给西北的军费挪了大部分去工部。”   “后头西北战事起,他不敢将实情禀报,只能自己填补这笔军费窟窿,变卖沈氏祖产填了个七七八八,但钱到了兵部手里,依旧被那些官员吞了大半,他们死不足惜,根本没有所谓代户部受过一说。”   “沈重道将户部账目做平,为的确实是自保,也是保住父皇您的面子,这便是儿臣当时将这事情摁下不让人告发的原因。”   谢朝泠说的毫不客气,这还是第一次,他敢当着乾明帝的面敢这般出言顶撞。   乾明帝惊得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出去一趟仿佛叫他不认识了的儿子,谢朝泠说的话更让他心惊肉跳,怎么可能,怎么事情到最后竟又成了他老人家的错?   谢朝泠跪下:“儿臣所言句句属实,儿臣知道事情到了今日这地步,沈家人想要被无事放回已无可能,只请父皇看在他们是代人受过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句“代人受过”更是让乾明帝一口血哽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半晌,他尴尬又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先起来吧,你今日刚回来,先回去东宫,记得叫太医看看身子有无大碍。”   谢朝泠没再坚持说,起身退下。   走出去时,他听到有人进去禀报宫外传来的消息,说是恪王和幸王大半夜在幸王府门前起了冲突,拔剑相持还见了血,这等大事,巡夜的京卫军不敢耽搁,连夜报进了宫里来。   乾明帝听罢又生了气,当下命人天亮之后去将那俩人叫进宫来问话。   谢朝泠眸色微黯,在门外等了片刻,待禀报事情的人出来,将人叫住,问:“见血的是恪王还是幸王?”   那人恭顺回他:“宫外来的消息是恪王殿下去夜击幸王府门,待幸王殿下出来后说了几句话便拔了剑,刺伤了幸王殿下肩膀。”   谢朝渊会做这样的事,半点不出谢朝泠意料。他没来夜击宫门,已是克制忍耐。   还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就好。   沉默一阵,谢朝泠提步离开。 第46章 这位小殿下,怕也要疯了。   卯时三刻,宫门开。   谢朝渊的车一进去,就碰上乾明帝那头派来传话的内侍,被叫去了皇帝处。   谢朝浍也在,乾明帝面色难看,直接让他二人交代,说清楚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朝渊阴着脸一声不吭,谢朝浍低声解释:“儿臣与六弟之间因昨日陵殿起火之事闹了些误会,六弟性子冲,儿臣也有不对的地方,现在误会已经解除,还请父皇勿怪。”   乾明帝没放过他们,昨日他帝陵陵殿起火之事本就够晦气的,还烧死了人,他想起来这事就有气:“误会?大半夜的在府门口拔剑相向叫全京城的人看笑话,这是误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给朕将事情说清楚!”   不待谢朝浍再说,不经通传一大早火急火燎赶进宫来的谢朝溶人未至声先到:“我知道,我知道幸王和恪王因何而起争执!”   谢朝溶进门,洋洋得意、趾高气扬地看那俩一样,先与乾明帝请安。   乾明帝眼风一扫:“你知道什么?说!”   谢朝溶起身,恶狠狠道:“因为昨日那在火场中烧死的人,是太子!恪王当日在东山围场将人劫持,一直囚禁在身边,事情被幸王知晓,昨日特地在陵殿祭祀皇后时放了把火,烧死了太子,恪王怒急攻心,听说还呕血晕倒了,后头便赶回京去了幸王府上找幸王算账!”   乾明帝一脸看疯子的表情看谢朝溶,昨夜谢朝泠回来之事尚未传出去,所以这蠢货并不知道谢朝泠非但没死,还回了宫,他说的话可想而知听在乾明帝耳朵里有多荒谬。   乾明帝心思一转,没有当下说出谢朝泠就在宫里,而是问他:“你说恪王劫持了太子?”   “是!”谢朝溶得意道,“这事儿臣还有人证!”   谢朝溶将他带来的人证拎上来,竟是从前帮谢朝泠往外传过消息的、恪王府厨房上的送菜伙计,这人分明先前已经出了京,不知为何会被谢朝溶找到。   来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说曾替被谢朝渊关起的人往外递过消息,谢朝渊冷道:“那人不过是本王身边一个侍卫,与东宫太子有何干系?你本是本王府上人,莫名其妙偷跑了,如今还投了恂王来诬陷本王,你是何居心?”   谢朝溶咬牙辩道:“太子不离身的那枚玉佩,就在昨日火场中被烧死的那人身上,这事昨日已有在场之人亲眼看到!”   他说的“在场之人”便是他放在谢朝浍那里的眼线,也被传进来问话,那人一口咬定是谢朝浍知道了太子在恪王府,料定太子会跟着恪王一起去拜祭皇后,于是设计了在陵殿中放火将人烧死。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决计不敢欺瞒陛下。”跪在地上的人汗如雨下。   谢朝渊的回答是一声冷笑。   谢朝浍没吭声,乾明帝深蹙起眉,先前他是觉着谢朝溶约莫是疯了,如今听到这些,再看谢朝浍与谢朝渊神情,竟生出了疑虑来。   直到外头人进来禀报,说太子殿下来请安。   谢朝溶正撺掇皇帝将谢朝浍与谢朝渊问罪,听到这句,叫嚣声戛然而止,猛地转头望向进门方向。谢朝浍神色如常,而谢朝渊,原本微敛的黑眸抬起,撞进谢朝泠正走进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正红绣金龙纹的皇太子常服,发髻束起别以玉簪,鬓边无一丝乱发,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模样。   四目对上,谢朝泠的目光只停留一瞬,很快滑开,上前与乾明帝问安。   谢朝渊垂眸,遮去眼中晦暗,欠身与谢朝浍一起向谢朝泠见礼。   谢朝泠笑意温和:“三哥、六弟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   唯独谢朝溶一个,牙齿咬得咯咯响,满目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死!”   乾明帝额头青筋狠狠一跳,谢朝泠似笑非笑望过去:“二哥此言何意?怎的二哥很盼望孤死了吗?”   谢朝溶自知说错话,当下冲乾明帝道:“父皇,儿臣没有说谎!太子之前确实在恪王府上,昨日幸王放了那把火之后他才回了宫!他那枚玉佩确确实实掉在了火场里!”   “火场?”谢朝泠目露惊疑,“二哥如何知道孤是从火场死里逃生回来的,孤的玉佩还确实是那会儿掉了。”   不等谢朝溶再说,谢朝泠又当众说了一遍他瞎编出来的落崖之后的去处:“孤自己怎不知道孤这些日子在恪王府?不过孤确实不在东宫里,昨日才侥幸逃回宫,既然事情闹开了也便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还请二哥说个明白,先前那到处追杀孤的那些王府侍卫,可是恂王府中人?”   谢朝溶终于回过味,谢朝泠这是要将事情往他身上推,当下瞠目欲裂:“你、你们,你们几个是一伙的,你们合起伙来坑本王!”   “够了!”   乾明帝忍无可忍,大声呵断他:“恂王!你给朕交代清楚,事情是不是你做的?!你派人到处搜找太子,发现他的踪迹后非但不告诉朕,还放火烧了他藏身的庙宇?昨日陵殿起火,你今日一大早跑来跟朕说是幸王想要烧死太子,是不是你以为太子已经死了,故意在陵殿放火再留下太子的玉佩,想将这罪名胡乱嫁祸给幸王,还要拉恪王下水?!”   “不是!真的不是儿臣!儿臣没做过!”被乾明帝一顿质问,谢朝溶慌了神,跪地大声喊冤。   乾明帝其实没说错,谢朝溶确实以为昨日那场大火中被烧死的人是太子,所以今日一早迫不及待跑来宫里将事情告诉皇帝,想要让谢朝浍和谢朝渊死无葬生之地。但他没想到谢朝泠还活着,且还活得好好的回了宫,如今又反咬他一口,编造了这么个荒谬至极的故事,要反过来构陷他。   而且看他们父皇这表情,明显是信了谢朝泠。   谢朝溶一急,就开始口不择言:“父皇您别被他们骗了!太子这段时日确确实实一直在恪王府上,除夕那日恪王还带他进宫参加了宫宴,当时太子易了容跟在他身边,七弟也看见了!儿臣绝对没有说谎!太子和恪王他俩之间存了那些不伦的荒唐关系,太子舍不得供出恪王,幸王和他们也是一伙的!他们合起伙来诬陷儿臣!父皇您不信可以叫七弟来问!”   “二哥莫不是得了癔症,”谢朝泠皱眉道,“孤与六弟清清白白,你说这样的话,未免过于诛心,还望父皇还儿臣和六弟一个公道。”   乾明帝怒得一拍御案,厉声呵斥谢朝溶:“你给朕闭嘴!休得在此满嘴胡言乱语!”   “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他俩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谢朝溶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地叫嚣。   乾明帝怒而转向谢朝泠:“你和恪王……”   “还望父皇还儿臣和六弟一个公道!”谢朝泠沉声打断乾明帝未说完的话,无半分心虚之色。   谢朝渊面色更阴。   乾明帝目光转向他:“恪王你来说!”   谢朝渊缓缓抬眼,黑眸中看不出情绪,望向几步之遥的谢朝泠。   谢朝泠没看他,甚至连余光都未给过他。   谢朝渊始终没吭声,乾明帝眼中已积蓄起猜疑,还要问时,他才终于沉声开口:“太子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乾明帝眉头拧得更紧,谢朝溶跳起来大声嚷:“恪王这样分明是心虚了!若事情是假的他为何不直接否认?!父皇您不要被他们蒙蔽了!他们都是骗您的!都是骗您的!”   “朕说了你给朕闭嘴!”皇帝忍无可忍。   汪清适时进来,小声提醒他说是四殿下和七殿下也来请安了,就在外头。   乾明帝气道:“将他们叫进来!”   谢朝溶一看到谢朝沂进门,立刻像抓到救命稻草,扑上去攥住他:“你来和父皇说!是你的人将太子在恪王府中的消息透露给我,你和父皇说清楚,那日除夕你确确实实看到恪王身边的人就是太子!”   谢朝沂吓了一跳,赶紧缩到谢朝淇身后去,暗骂谢朝溶这个蠢货,果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就不该指望他!   面上却装出一副害怕样,泫然欲泣道:“二哥你在说什么啊,我的人怎会去跟你说这样的话,我之前根本就没看到过太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朝溶暴跳如雷:“好啊你个小兔崽子!连你也想坑本王!”   若非谢朝沂躲得快,差点没被谢朝溶掐住脖子,这厮像是已经疯魔了。   谢朝沂听着他们父皇大声呵骂他那个愚不可及的亲兄长,暗自咬牙。将太子的消息透给谢朝溶,他确实是故意的,本以为谢朝溶将事情转而告诉谢朝浍,让谢朝浍去下手是终于长了点脑子,如今看来还是他高看了这个根本就没脑子的兄长,太子眼下好端端站在他们面前,显而易见,谢朝溶将事情搞砸了,不但搞砸了,还反着了太子的道。   他傻了才会承认是他将事情告诉的谢朝溶。   从头至尾,只有谢朝淇一个没有掺和进这件事情中,他看到谢朝泠先是惊讶,继而听到谢朝溶嘴里不干不净说的那些污言秽语,目光在谢朝泠与谢朝渊之间转了一圈,当即了然。   他们父皇或许看不出,但他一看谢朝渊那神情,便知谢朝溶那厮说的,十之八九是真的。   乾明帝早已怒不可遏,不想再听谢朝溶在这里胡言乱语,命人来将之押下,再将其他儿子统统赶出去,只留下了谢朝泠一个。   大殿内终于安静下来,见皇帝捂着心口弯下腰一手撑在御案上直喘气,像是彻底气狠了,谢朝泠低了头,轻声道:“父皇息怒,身子要紧。”   乾明帝望向他,怀疑质问:“你给朕说实话,你之前与朕说的那些话果真没骗朕?你确确实实在外头被人追杀,昨日才回的京?”   谢朝泠心知他父皇还是起了疑心,神色依旧镇定:“不敢欺瞒父皇,儿臣所言句句都是真的,这几个月儿臣在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后又被人追着四处躲藏,还差点身死,若非运气好,或已确实如人所愿,早就死在了外头。”   谢朝泠眼圈微红:“更何况,儿臣方才才知道昨日被烧的地方,是供奉儿臣母后牌位的陵殿后殿,若事情当真如恂王所言,是儿臣伙同幸王、恪王他们故意做下的,儿臣何必要选陵殿下手?”   乾明帝迟疑又问:“恪王他与你……”   “儿臣不知道恂王为何要说那样的话坏儿臣和恪王的声誉,儿臣自那日落崖后到昨日回宫,从未见过恪王,一直藏身恪王府更是无稽之谈,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谢朝泠的话几无破绽,乾明帝深深看他,谢朝泠始终是那副模样,面上看不出半分说谎的端倪。   谢朝泠向来温和宽厚、知礼守距,与先太子一样。他不会做那些为世人不齿的荒唐事,不会故意构陷兄长陷人于不义,更不会放火烧供奉自己母后牌位的陵殿。   片刻后,皇帝摆了摆手,终是道:“恂王那里,朕会处置他,但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便不要再闹大了。”   谢朝泠谢恩退下。   他昨日只说追杀他的是王府侍卫,并未牵扯背后的那些世家,就是知道谢朝溶蠢,但他身后那些人不蠢,攀咬的人过多,这事便不能收场了。   谢朝溶也确实蠢,但凡他能忍一忍别昨日才出事今日就急着跳出来,或是不那么小心眼只因赵氏父子有被谢朝沂拉拢的意向便不信任他们、不与他们商量这事,今日都不会这样百口莫辩、自寻死路。   家丑便家丑吧,总归谢朝溶这次是彻底不能翻身了。   宫道上,谢朝渊未走,一直等在从皇帝寝宫回东宫的必经路上。   谢朝泠乘了步辇回去,自谢朝渊身边过时,步辇未停,谢朝泠始终目视前方,未看谢朝渊哪怕一眼。   王让等人战战兢兢匍匐地上,即使看不到,他们也能感觉到谢朝渊周身的阴鸷冷意。   这位小殿下,怕也要疯了。 第47章 “你除非杀了我,你逃不掉的。”   东宫。   谢朝泠刚坐下,便有人进来禀报,说恪王来求见。   他起身走去窗边,朝外看了眼,远远能看到站在殿外阶下的谢朝渊,那人也正抬眼望向他,谢朝泠动作极快地闪身至一侧墙壁后,没叫外头人瞧见。   “殿下?”廖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犹豫问。   谢朝泠神色中有转瞬即逝的尴尬,轻咳一声,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谢朝渊进门,没有见礼,直直盯着谢朝泠双眼:“我有话想与太子殿下单独说,请太子殿下叫这些人都退下。”   谢朝泠吩咐人上来茶点,淡笑:“六弟来了,坐吧。”   谢朝渊没动,依旧是那句生硬的:“请太子殿下叫这殿中人尽数退下。”   廖直听得不由皱眉,这位六殿下也未免太不客气了些,这里是东宫,哪由得他这般放肆。   谢朝渊往前一步,语气更冷硬:“太子殿下若是不介意被人听到那些不能被人听到的事,我也不介意就这么说。”   谢朝泠终于冲廖直示意:“你带人去外头。”   大殿里没了其他人,谢朝泠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的春风和煦式的笑:“六弟坐吧。”   谢朝渊冷冷看着他。   谢朝泠无奈:“六弟这是觉得孤这东宫里待客不周,不肯给面子吗?”   半晌,谢朝渊走上前,掀开案上茶杯盖看了眼,再捻起块茶点扔嘴里嚼了两口,始终盯着眼前人:“太子殿下这宫里点的龙涎香味道过于呛人了些,这茶虽是好茶,但味苦,还有这点心,不咸不淡的有何滋味?太子殿下当真喜欢这些?”   谢朝泠笑容不变:“所以六弟是特地来孤这里挑刺的?”   谢朝渊取出他那枚玉佩搁下,问:“太子殿下可认得这个?”   谢朝泠瞥了一眼:“多谢六弟帮孤拿回来。”   “这是本王昨日在烧成废墟的陵殿后殿捡到的。”谢朝渊提醒他。   谢朝泠淡道:“孤从那庙里仓皇逃出时不小心落下了这个,想必是有心之人捡到故意放进陵殿里,为构陷六弟和幸王,好在父皇圣明,明辨是非,没有叫人得逞。”   谢朝渊猛地扣住他手腕,将人从榻上攥起,呼吸欺近,哑道:“太子哥哥好本事,睁着眼说瞎话半点不心虚,是本王过于自信,小看了太子哥哥。”   他一夜未睡,眼睑下一片青黑,眼里遍布红血丝。   谢朝泠眉头微拧:“恪王的话,孤不是很明白,恪王莫不是与恂王一样,得了癔症?孤昨日才回宫,今日先是恂王发难,如今恪王又突然上门来孤这东宫挑刺找麻烦,你们这般,好生没道理。”   谢朝泠的手腕已被掐出红痕,他轻抬下巴,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六弟放手吧,孤若是叫人进来,事情便不能善了了。”   “恂王说的话是真是假?”谢朝渊坚持问。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恂王疯了,胡言乱语,惹怒了父皇,自然不是真的。”   “所以太子殿下这几个月到底去了哪里?”   “孤先前已经说了,被人追着东躲西藏,后头差点被人一把火烧死,昨日才回京。”   谢朝渊攥得谢朝泠更紧,咬牙恨道:“你再说一遍。”   “孤先前一直在四处逃命,昨日才侥幸逃回京,”谢朝泠平静回视他,“孤没有去过恪王府,恪王若也得了癔症,还是赶紧请太医的好。”   谢朝渊死死盯着他,眼中怒意翻涌,浑身都是压不住的戾气,伸手将谢朝泠推倒榻中。谢朝泠尚来不及反应,已被欺身上来的谢朝渊用力按住。   “你到底想做什么?”谢朝泠皱眉,“这里是东宫,孤只要喊人进来,你这便是以下犯上、欺压储君,父皇也不会放过你。”   谢朝渊轻蔑冷笑:“本王以下犯上、欺压储君的时候还少吗?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昨日都气得呕了血,今日竟还有这力气。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猛一抬手,手肘大力撞上谢朝渊心口,再趁势往旁边滚去,避开了谢朝渊的桎梏,当即起身喊:“来人!”   谢朝渊被东宫侍卫押跪地上,抬起赤红双目,望向面前居高临下看他的谢朝泠。   “你闹够了。”谢朝泠的语气里压着不耐。   谢朝渊目露讽刺,咽下嘶哑声音:“太子哥哥果真心狠又无情,叫人刮目相看。”   这个人说不会骗他,还是骗了他。   为了顺利从他身边逃跑,喂他药让他无力阻拦,还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将他的琳琅一把火烧死。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心软,不该求他求不到的人心。   “孤念在六弟年少不懂事,今日之事不与你计较,你且退下吧。”   谢朝泠别开眼,没再看他。   侍卫松了手,谢朝渊慢慢起身,看着谢朝泠,一字一顿道:“你除非杀了我,你逃不掉的。”   谢朝泠一怔。   直至谢朝渊离开,谢朝泠才似怔然回神,揉了揉自己被掐得通红的手腕,轻“嘶”一声。   小兔崽子,下手忒狠了。   一旁原本想说几句什么的廖直默默低了头,太子殿下这样,……倒似正常了。   谢朝渊在东宫大殿阶下沉默站了半日,一步一步走出去。   出东宫时,却与正要进门的李桓碰上。   李桓草草见了礼让开道,谢朝渊没动,阴鸷目光落在他脸上。   李桓没抬头,暗暗握紧拳头。待这位恪王殿下终于提步离开,他才垮下肩膀,松了口气。   进门后李桓激动与谢朝泠问安,谢朝泠见到他神色却分外冷淡,脸上一丝笑意都无。李桓欠着身,谢朝泠没叫他起来,他也没敢动,额头上已隐约渗出冷汗。   等了半晌,谢朝泠终于冷声开口:“以后这东宫里,你便别再来了。”   李桓不可置信猛抬起头:“殿下!”   谢朝泠神色冰冷,眼中没有半分温度,他不是在说笑。   李桓双膝跪地:“殿下为何……”   “为何你心里清楚,”谢朝泠道,“孤当日是怎么与你说的?让你多看照些淑柔公主那边,怕有人趁着沈首辅过世沈家式微生事。”   李桓焦急争辩:“我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是我的错,可沈氏这事岂是我能有力回天的,我……”   “你还敢狡辩!”   谢朝泠面覆愠色:“你是非要孤将话挑明了说是吗?沈氏之事,那些证据是孤当年亲自查出来的,内情究竟如何孤比谁人都清楚,那些证据是怎么到的淮王手里,需要孤替你说?!”   被谢朝泠当面揭穿,再看到谢朝泠眼中流露的厌恶和失望,李桓跪着往前挪,牙根打颤慌乱道:“殿下,我都是为了殿下,都是为了殿下啊!殿下不该留在那恪王府里,殿下是万金之躯,怎能被那竖子强迫!我只是想要殿下回来……”   “想要孤回来,所以害得孤阿姐家破人亡是吗?”   谢朝泠骂道:“孤从前看走了眼,没曾想你竟是这般心思龌龊卑鄙之徒,你滚吧,看在外祖和大舅份上,孤不与你计较,以后你也别再来东宫了,滚。”   “我何错之有?!”李桓不忿至极,激动辩道,“沈重道私挪军费害死我祖父、父亲和小叔,他本就该死!是殿下偏袒沈氏才觉得我做错了!殿下不但偏袒沈氏还偏袒那位恪王!他犯的明明就是该千刀万剐的大罪,殿下为何要护着他不与陛下告发他?!”   谢朝泠冷嗤:“你不必为自己找借口,沈重道挪走的军费他自己用私产补了,你心知肚明,说来说去只是你与恪王有私怨,你心思狭隘偏激,不将孤这个储君放在眼中,更不将孤的话当回事,孤这东宫便也不欢迎你。”   “我只是做错这一件事殿下就要赶我走,那恪王呢?恪王欺君罔上逼迫殿下,他不该死吗?!”   李桓喊声落下,死死瞪着双眼喘气。   再之后他听到谢朝泠嗓音漠然开口:“是又如何?孤乐意纵容恪王。”   李桓被撵出了东宫。   廖直抬眼望去,谢朝泠坐在榻上,正垂眸在把玩手中那柄短刀。   端起茶盏,茶水送入口,谢朝泠不由拧眉,这灵芝茶补血养气的,他父皇最是喜欢,他从前跟着喝早就喝习惯了,如今再尝竟苦得不能下咽。又捻起块茶点咬上一口,果真没滋没味。   全叫那小畜生说中了。   廖直适时上前,低声问:“殿下可是用不惯这些?”   谢朝泠看他一眼:“……孤想喝云雾茶,点心你叫人换些甜的来,还有这个龙涎香,撤了吧。”   他从前把自己逼太紧了,想来也无必要。   手中短刀出鞘,谢朝泠手指缓缓摩挲上去。   心下不免遗憾,可惜到最后他也只从谢朝渊那里拿了这一样东西。   李桓浑浑噩噩出宫门上车,刚走了两条街在僻静街角被人拦下,两柄长剑将他架到了谢朝渊车辇前。   谢朝渊未看他一眼,沉声丢出句:“带走。”   回到京外庄子上,李桓被人押进去,摁跪到了谢朝渊身前。   谢朝渊正在看手里那把梳子,他讨了几次谢朝泠都不肯给的东西,最后同样被那人随手丢在了这里。   在谢朝泠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可以轻易舍弃、不值一提的东西,也包括他这个人。   李桓挣扎起身,咬牙切齿问:“恪王将我强押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你就算是皇子是亲王,也不能这般无法无天!”   谢朝渊冷眼望向他:“沈氏的事情,是你写信告诉的淮王?”   李桓冷笑:“怎么?连恪王也要跟我算这笔账吗?沈氏之事与你何干?!”   沈氏之事确实与他无关,但这人故意以此将谢朝泠从他身边逼走,不行。   “太子殿下宽厚仁善,他既为了淑柔公主回去救沈家,照理也该来救你这个李氏如今仅存的根。”谢朝渊慢慢说着,眼中尽是轻蔑。   李桓在他如同看蝼蚁一般的目光里逐渐生出怯意,面上依旧强撑:“你死了这条心,我不会让你拿我来威胁太子殿下……”   “你算个什么东西,”谢朝渊不屑道,“你该庆幸李氏嫡系死绝了,就剩你这么个玩意儿,你唯一的价值不过就是你这个姓氏,不然你以为你今日还走得出东宫?”   谢朝渊眼里杀意毫不掩饰,李桓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挣扎得更厉害,但被谢朝渊的侍卫按住完全动弹不得:“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朝渊大约不想脏了自己的剑,随手抽了他身侧侍卫的,拍上李桓的脸,恶狠狠道:“从小到大你与本王作对过多少回,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存的是什么心思?”   李桓咬紧牙根:“你才是最卑鄙龌龊之人,你劫持殿下,还威逼他,你……啊——!”   一声凄厉惨叫后,李桓血肉模糊的左耳落了地。   这人左耳垂上有颗硕大黑痣,十分好认。   痛苦哀嚎的李桓捂着满是血的脑袋在地上打滚,谢朝渊一眼未再看他,示意王让:“拖下去,给他吊着口气,东西捡起来,装好送去东宫。”   “太子一日不来救人,本王便每日给他送一样东西过去。” 第48章 “他就是这样的,随便他吧。”   下午时,谢朝泠又被乾明帝叫去了一回,当着他的面,皇帝命人拟旨,以恂王谢朝溶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为名,夺爵圈禁。   乾明帝早就对这个蠢笨如猪又心思坏透的二儿子失望透顶,尽管追杀储君之事是谢朝泠的一面之词,依旧借题发挥决意将之处置了。   谢朝泠心知他父皇更想对付的是谢朝溶背后的赵氏,谢朝溶既不堪用,被皇帝厌弃不过是迟早之事。   谢朝泠谢恩,不再多言此事。   乾明帝叹气:“总算你平安回来了,能为朕分忧,你的那些个兄弟们,就没一个是真正安分的,朕迟早要被他们气死。”   谢朝泠低声安慰他:“父皇多虑了,保重身子要紧。”   乾明帝摆了摆手,当真不提也罢。   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月底你三哥、四哥娶王妃,日后或许能定定心思,倒是你,原本你的婚事去岁就该办了的,奈何那杨氏女命不好,一场风寒就没了,朕再给你挑过个人吧。”   乾明帝说起这个时略微尴尬,那杨氏小娘子哪里是死了,是他以为谢朝泠回不来了,为了拉拢杨家,让人换了个身份做了幸王妃,那小娘子月底就要嫁给谢朝浍,如今木已成舟,也只能这样了。   谢朝泠平静道:“全凭父皇做主。”   没有在皇帝处待太久,又说了几句话之后谢朝泠告退离开。   回到东宫进门时廖直小声与他禀报,说帮他找了人来,是个游方术士,对百翎国蛊术颇有心得。   “人可靠吗?”谢朝泠问。   “殿下放心,不是可靠之人,不会带来殿下您跟前。”   那游方术士紧张匍匐在地,谢朝泠将殿中人挥退,淡声示意:“起来说话。”   随口问了这人几句关于百翎蛊术的一些常识,见他对答如流,谢朝泠这才道:“那你看,孤可有被种蛊,种的是何种蛊?”   游方术士小心翼翼抬头,观察片刻谢朝泠面相:“小人可否为殿下诊脉?”   谢朝泠伸出手,闭眼平心静气等了片刻,那游方术士惊疑道:“殿下这蛊……”   “如何?”   “小人没想到殿下种的是这样的蛊,一般人下蛊是为害人,下的蛊于被种蛊之人有百害无一利,您体内这蛊却并非如此。”   谢朝泠并不意外,当日谢朝渊说不会害他,他是信的,那人也确实没害他:“这究竟是什么蛊?”   “殿下体内这蛊名为噬心蛊,噬得却非您的心,而是那种蛊之人,若殿下与种蛊之人情意相通、鱼水交融,自然无碍,这蛊在您体内还可助您延年益寿,若不能,这蛊于殿下您不过是难受些,使您不能与他人交合欢愉,于那种蛊之人,却会逐渐耗尽心血而亡。”   谢朝泠愕然。   “耗尽心血而亡是何意?”   那游方术士低下声音:“蛊在您体内,若无种蛊之人精水供养,蛊会死,他亦会死。”   谢朝泠怔住,半晌才找回声音:“可有破解之法?”   “有,”游方术士声音更低,“蛊死人死,反之亦然,只需种蛊之人身死,这蛊没了牵绊自然也会死。殿下若是愿意等,一年半载,这蛊失了供养很快便会死,若是等不及,直接将种蛊之人杀了便是。”   “……只有这一个法子吗?”   “小人见识浅薄,所知道的确实只有这一个法子。”   游方术士被人带下去,廖直进门来,见谢朝泠又站在窗边发呆,上前轻喊了他一声:“殿下。”   谢朝泠回神,略摇了摇头。   饶是之前有过千百种猜测,他都没想到谢朝渊会疯到这个地步,小畜生何止不在意他人死活,根本连自身死活也不在意。就为了困住他一年半载,让他没法亲近别人,竟选择用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法子,甚至不惜搭上性命。   可恨他还下不了手,啧。   傍晚之时,下头人来禀报,说恪王府派人送了礼来。   谢朝泠正用晚膳,闻言眉头一跳,直接叫人将东西送上来。   小太监捧着个檀木盒子进门,与谢朝泠禀道:“恪王府的人送来东西时说,是恪王殿下特地为殿下您准备的礼物,请殿下您务必亲自过目。”   谢朝泠目光落在那平平无奇的盒子上,心里无端生出丝怪异感,眼神示意廖直。   廖直将东西接过去,捧至谢朝泠面前,谢朝泠手搭上盒盖,略一犹豫,缓缓将之抬起。   看清楚盒中摆的是什么,谢朝泠眼瞳狠狠一缩,转瞬阴了脸。廖直这位东宫总领太监更是头一次失态得没捧住东西,檀木盒落地,那血肉模糊已经开始发黑发臭的人耳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后落至谢朝泠脚边。   “这、这……”   廖直惊得几要咬了舌头,回过神赶紧叫人上来收拾,小太监们手忙脚乱将东西捡起扔回盒子里盖住,擦拭了地上血迹就要退下,谢朝泠忽然开口:“等会儿,让孤看看。”   “殿下,还是别看了……”   廖直想劝,被谢朝泠打断:“恪王既然说了要请孤亲自过目,自然要看。”   哆哆嗦嗦的小太监捧着那盒子重新上前,在谢朝泠面前小心翼翼打开,谢朝泠冷然目光落上去,顿了一顿。   “孤看清楚了,收走吧。”   小太监赶紧合上盖子,将东西收了下去。   谢朝泠已认出了那是谁的东西,倒并不惊讶。谢朝渊会猜到背后搅事的是李桓也不出他意料,做下这种事情更符合那小畜生那个性。   他重新拎起筷子,竟还有吃饭的心情。   廖直忍着反胃恶心感,犹豫问他:“殿下,恪王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血淋淋的人耳送进东宫,这已经不单单是挑衅,说是造反都不为过。谢朝泠无所谓道:“他就是这样的,随便他吧。”   廖直:“……”   就是哪样的?   翌日清早,逢每五日一次的常朝,谢朝泠时隔数个月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昨日储君病愈重出东宫的消息就已传遍皇宫内外,掀起的风浪自然不小,而今日,亲眼见到谢朝泠完好无损、精神奕奕出现在人前,不提一众朝臣心里如何作想,至少面上,各个老泪纵横感叹天佑大梁,再喜笑颜开与谢朝泠道贺。   谢朝泠始终挂着笑脸,对着谁人都是一副礼贤下士、温文和煦之态,引得满朝官员交口称赞。   太子还是那位太子,陛下这些儿子里就属这位东宫太子最有端方君子之风。   直到谢朝泠听到一声不明显的嗤笑,隔着数人他抬眼对上站于人群之后的谢朝渊,那人也在看他,眼里尽是看穿他本性的讥诮。   谢朝泠淡定收回视线,站到他该站的位置。   卯时六刻,皇帝于议政殿升御座。   今日朝会只有两件事,一是太子病愈重回朝堂,让满朝官员看个清楚明白,二是当众宣读处置谢朝溶的谕旨。   乾明帝虽说这是家丑,但要将人夺爵圈禁,总要有个正式的由头,谢朝溶具体做过什么不提,只不忠不义、不孝不悌这八个字就足够他这辈子都不能翻身。   赵氏父子卸职之后早就不上朝了,即便他们今日在这朝堂上,这道圣旨发下,也不会再帮谢朝溶说话,其他人自然更不会这个时候出来说什么。   虽未明着说,但昨日太子才病愈,今日恂王就被夺了爵位,当中有什么不能见人的阴私,猜也能猜得到。   唯谢朝泠一个,暗自皱眉。   他父皇只字未提沈氏之事,想来依旧在犹豫。或许是因知道了内里实情,他父皇反而更想让沈氏做稳了这只替罪羊,好叫当年的事情真相永远不要揭出来,但又在他这个皇太子面前抹不开面子,才僵持着迟迟未有决断。   ……呵。   朝会结束,无人再有心思在议政殿逗留,各自散去。   总归经过今日这一出,谁都看得出,皇太子大病一场,在陛下心中地位依旧固若金汤,其余人想觊觎东宫储君位,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朝泠落后众人一步离开,谢朝渊站在议政殿外尚未走,自他身边过时,谢朝泠本不想理人,手腕上戴的一串佛珠却忽然散开,珠子滚落一地。   谢朝泠下意识拧眉,停住脚步。   耳边响起谢朝渊的奚落笑声,谢朝泠暗自磨牙,他先前果真没听错,确实是这小畜生在笑他。   面上却不露半分不快之色,谢朝泠面色如常,谢朝渊弯腰,拾起一颗滚落脚边的珠子,捏在手里瞅了瞅:“我竟不知,太子哥哥几时开始信佛了?”   谢朝泠淡笑:“六弟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得很。”   “昨日给太子哥哥送去的礼物,太子哥哥可还喜欢?”谢朝渊看着他沉声问。   谢朝泠还似想了想,才不在意道:“那个啊,孤得感谢六弟,帮孤教训了那个不听话忤逆孤的混账,不过孤得提醒六弟一句,他毕竟是有爵位的内廷侍卫,之后父皇那里若是问起来,只怕六弟不好交代。”   “不过若是六弟不肯听劝,那也便算了。”   谢朝渊深深看他。   谢朝泠的反应全在他预料之中,一旦恢复储君身份,这人便不会在人前留下任何破绽,脸上时时端着这副假笑,不知骗过了多少人。   “多谢太子哥哥提醒,”谢朝渊不以为道,“太子哥哥这般不紧不慢不将人当回事,我自然高兴得很,但若太子哥哥当真完全不将之当回事,那人我留着也无用,不如杀了罢,至于父皇那头,不劳太子哥哥费心。”   他说要杀人便是当真会动手杀人。   谢朝泠心里已经将这小畜生骂了千百遍,面上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笑:“六弟还是冷静些得好,父皇那里可没这么好糊弄,孤言尽于此,六弟好自为之吧。”   到最后他也没叫人去捡那散落一地的佛珠,大步而去。   谢朝渊半蹲下,漫不经心地一颗一颗拾起那些珠子,举起其中一颗对着日光看了片刻,一声哂笑。   傍晚之时,东宫再次收到恪王府送的“礼”。   捧着盒子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双腿都在打颤,谢朝泠冷眼看着其间血淋淋的一截大拇指,皱眉道:“拿下去吧。”   廖直没忍住劝他:“殿下,恪王这般实在过于嚣张了,您何必替他遮掩,为何不禀报陛下?”   谢朝泠轻“唔”一声:“算了。”   李桓那小子确实该受些教训,就让谢朝渊发泄吧,最后能留着条命就行。   至于其他的,再说吧。   到了第三日,送来的是一截脚趾。   廖直瞅着嫌弃得很,给谢朝泠看过赶紧叫人拿下去。   谢朝泠幽幽一叹:“恪王如此逼迫孤,孤怕他再疯下去得闹出大乱子不可,孤还是去会会他吧。”   廖直默默闭了嘴。   谢朝泠看他一眼,吩咐道:“明日你让人安排车,孤要出宫一趟。”   交代完事情,谢朝泠懒洋洋躺回榻中,重新阖了眼。   廖直退去一旁,不再出声。   在这东宫里只有他知道,太子殿下这般,其实才是他本性。太子殿下似乎不如从前热衷掩饰自我了,或许大概,与那位嚣张至极的恪王有关? 第49章 “太子哥哥果真醉了吗?”   晌午之后,皇太子车辇低调出宫,再出了城,先往北边行了一段,再转而往城南边去。   说是低调,侍卫也带了二十余个,还有一众内侍。   清早谢朝泠一直在乾明帝那帮之处理政事,后头陪着他父皇用了午膳,这才说起自己要出宫,寻的理由是死里逃生回来心里总不得太平,想去城郊皇寺里上炷香,求个心安。   皇帝并未起疑,只叮嘱他多带些人,在外仔细些,便放了他出来。   当时谢奉玨也在,在谢朝泠与他父皇说起这个时看了他一眼,没有揭穿他。   后头他们一起从皇帝处出来,见谢朝泠虽依旧是那副沉稳镇定态,眉目间却压不住喜悦,谢奉玨将之叫住,问了他一句:“太子你是要去见恪王吗?”   谢朝泠嘴角笑意有一瞬间凝滞,然后道:“皇叔多虑了,自然不是。”   他只是想去救人而已,谢朝泠心道。   出城之后越往南边走道路越不平坦,谢朝泠坐在车中闭目养神,不再想那些纷杂之事,心神逐渐平静。直到车停下,外头廖直低声提醒他:“殿下,到了。”   车门开,谢朝泠被人扶着下去,出外来迎接的是这庄子上的管事,但没看到谢朝渊。   廖直吊起眉毛问:“恪王殿下何在?为何不亲自出来迎驾?”   那跪在地上的管事哆嗦道:“殿下说太子殿下是微服前来,不必搞那么大阵仗,他便不出来迎驾了,小的们迎太子殿下进去。”   廖直闻言十分不满,还要再说,被谢朝泠制止,他吩咐地上人:“起来带路吧。”   管事带着一众庄中下人爬起身,领了谢朝泠进去,依旧是他之前在这里住了近两个月的那处院子。   谢朝泠的人被拦在院门外,一众侍卫当下拔剑,谢朝渊这边人同样抽剑出鞘,两相对峙、互不相让。谢朝泠拧眉,那管事低着头一边哆嗦一边坚持道:“殿下说请太子殿下您只身进去。”   沉默一瞬,谢朝泠吩咐人:“你们在这等着。”   廖直不放心道:“殿下,至少让奴婢跟您一起进去吧。”   “无事,你也在这里等着吧。”   谢朝泠提步进门,身后院门很快阖上。   他脚步略顿,抬眼望去,庭院中先前种下的花已妍丽盛开,而谢朝渊独自伫立廊下,凝神看着什么,似在赏花又似未看花。   时值日暮,落日余晖笼着他身影,勾勒出线条凌厉的侧脸轮廓,谢朝泠看了一阵,莫名想到这小子可真不像还不满十七的少年郎。   当真一点都不讨喜。   谢朝泠没走近,直到那人目光转向他。   “太子哥哥为何不过来?”谢朝渊先开了口。   见谢朝泠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谢朝渊牵扯开嘴角:“太子哥哥不敢过来吗?怎么,是我给东宫送去的礼吓到太子哥哥了吗?”   “六弟胡闹也该有个度,”谢朝泠终于上前,端出严厉兄长做派教训人,“一次两次孤念你是年岁小不懂事,你若再这般疯癫……”   “如何?”谢朝渊出声,截断他的话。   “将人放了吧,”谢朝泠道,“他没惹你,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太子哥哥为何觉得他没惹我?”   谢朝渊不赞同道:“他惹到我的时候可不止一回两回,我早想教训他了,若不是太子哥哥护着他,又何须等到今日。”   谢朝泠压着不耐道:“他就算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你做的这些事也太过了,他是李氏人,看在孤的面子上,放了他吧。”   “看在太子哥哥面子上,”谢朝渊重复这句,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逗趣之事,他在笑着,但笑不入眼,“前日太子哥哥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还感谢本王帮你教训了他么?”   “你教训得太过了,”谢朝泠皱眉,“你究竟想如何?”   谢朝渊看着他,讥诮道:“太子哥哥这样不累吗?这里连个下人都没有,你还打算跟我一直这么装到几时?”   “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谢朝泠不为所动,“将人放了,孤会劝得他不去父皇面前告发你,否则这事便不能善了了。”   谢朝渊一声哂,忽然问他:“太子哥哥这个时候出宫,是找的什么借口和陛下说?总不会实话实说来了这里,毕竟……”   谢朝泠没吭声。   谢朝渊一笑,言语间的讥讽之意更甚:“恂王才刚在陛下面前嚼弄是非,污蔑太子哥哥与本王之间有龌龊,毁了太子哥哥清誉,陛下的疑虑想必还未尽消。”   “这个便不劳六弟费心了。”谢朝泠道。   “所以太子哥哥来这里,就是特地来找我要人的?”   谢朝泠冷下声:“是,三日了,你闹也闹够了,放了他吧。”   谢朝渊却不接这一茬:“太子哥哥这个时辰来,再要赶回宫去也来不及,莫非太子哥哥是做好了不回宫的准备,特地选的这个时候过来的?”   谢朝泠淡道:“这是孤的事,不需要与六弟交代,六弟将人放了,孤便不留这里叨唠六弟了。”   谢朝渊仿佛没听到他说的:“太子哥哥既然来了,怎能连杯茶都不喝就走,传出去要叫人说我不懂待客之道了,正巧我刚叫人传晚膳了,太子哥哥一起吧。”   谢朝泠没动,谢朝渊便这么看着他:“太子哥哥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吗?”   谢朝泠从他眼神里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今日若是不坐下来吃这顿饭,谢朝渊便不会让他将人带走。   谢朝渊不单让人准备了膳食,还有酒。   酒是好酒,但烈得很,谢朝泠看了一眼,闻着浓烈酒香,在谢朝渊给自己倒酒时没有制止他。   谢朝渊拎起酒杯:“那日突然在父皇那看到太子哥哥出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再听到太子哥哥说在外头这几个月险象环生的经历,更替太子哥哥捏了把汗,倒是忘了要和太子哥哥道贺,如今太子哥哥总算是平安无事回来了,经此一遭,想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小畜生嘴里说出的话,好似字字句句都在嘲讽自己,谢朝泠听得分外不快,面上却要端着笑:“那便借六弟吉言吧。”   但没举杯,身后廖直上前,手里捏着根银针,在酒菜上一样一样查验。   谢朝渊冷冷看着他的动作,方才说要用晚膳,谢朝泠的人才被放进来,这位东宫总领太监向来对他不假辞色,今日愈加,一样一样查验得分外细致,还叫了两个小太监试吃,再抱了只猫儿来试过,挑出了花都挑不出毛病,这才不情不愿退回去。   谢朝渊轻蔑笑道:“太子哥哥如此谨慎,可知有些东西用银针是试不出来的?”   谢朝泠不以为意,送酒入口。   蛊用一般的银针自然试不出来,但他这针是那游方术士给的,能验蛊虫的,他总得防着些这小畜生又给他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蛊。   谢朝渊为他夹菜,一桌子菜色俱是谢朝渊特地搜罗来的厨子按谢朝泠喜好做的,他在东宫里都吃不到的东西。   “太子哥哥觉着我这里的酒菜与东宫的比如何?”   谢朝泠慢条斯理地进食,随口答他:“六弟好享受,吃的用的比孤东宫里的还好些,叫人好生羡慕。”   “是么?”谢朝渊慢慢道,“可有人偏偏看不上,也是,恪王府到底庙小,哪里比得上东宫,人人趋之若鹜。”   “六弟既知人性本是如此,又何必多言。”谢朝泠道。   “太子哥哥总是有道理的。”   谢朝渊低声说完,继续为他倒酒,谢朝泠没接腔,酒送过来便喝,并不克制自己。   戌时末酒菜彻底冷却时才停下,谢朝泠一手支颐,面有红晕,像是醉了,看向谢朝渊:“孤该回去了,六弟将人放了吧。”   谢朝渊似笑非笑问他:“这个时辰别说宫门,连城门都关了,出了这庄子方圆十里都无人烟,太子哥哥打算回哪里?”   谢朝泠不以为意:“这六弟就别管了。”   廖直上前来搀扶人,被谢朝渊抢先一步将谢朝泠扶住。   谢朝泠或许确实醉了,身子下意识倾向谢朝渊这侧,贴上他手臂。谢朝渊将人纳入怀,示意廖直:“太子醉了,今夜就留宿在本王这里,廖公公今日辛苦了,带着外头的人下去歇了吧,本王叫人给你们安排了住处。”   廖直不肯:“殿下醉了,奴婢们更要留下来伺候殿下。”   谢朝渊眼里有转瞬即逝的冷意:“廖公公知道如何伺候喝醉了的太子殿下吗?”   廖直噎了一瞬。   谢朝泠从前从未醉过酒,他还确实不知道他们这位储君殿下何故就醉了,明明瞧着也没喝多少啊?   “奴婢不能走,殿下……”   “廖公公累了,夜里伺候太子殿下怕不尽心,还是请廖公公下去歇息吧。”谢朝渊沉声吩咐人。   王让立刻带人上来,几乎是架着廖直要将之拉下去。   “恪王殿下这是何意?你想对殿下做什么?!”   廖直急了眼,谢朝渊没理他,低头问靠在自己怀中的谢朝泠:“太子哥哥夜里是要我伺候,还是要这阉人?”   谢朝泠眼神不清明,像是糊涂了,脑袋胡乱点了点,答:“你。”   廖直:“……”   撵走碍事之人,谢朝渊弯腰抱起谢朝泠,回去里屋。   将人扔上床榻,谢朝渊欺身上去,依旧和从前一样,用绸布捆住了谢朝泠手腕,绑在床头立柱上。   谢朝泠拧眉,迷迷糊糊间嘟哝:“六弟你做什么?”   谢朝渊用力掐住他下巴,盯着他那双最会骗人的眼睛,哑道:“太子哥哥果真醉了吗?”   谢朝泠眼睫缓缓动了动,对上谢朝渊目光,轻“唔”一声。   “前日在议政殿外,太子哥哥偏从我身边过时,手上佛珠散了,太子哥哥可是故意的?”   “太子哥哥想做什么?故意勾引我吗?”   “太子哥哥信佛吗?可知这样是对菩萨大不敬?”   谢朝渊越说越没边,谢朝泠胡乱摇头,依旧是那副醉眼迷蒙之态:“……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放开孤。”   谢朝渊欺下身,灼热气息直往谢朝泠耳朵里钻:“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今夜别想再跑了。” 第50章 “你就是个骗子。”   床帐落下,丝帛裂开的声响在耳畔清晰可闻,谢朝泠闭起眼轻喘气。   ……该死的,衣裳都扯烂了,他明日要怎么回去。   转瞬即逝的念头谢朝泠很快无暇多顾,手指、嘴唇、舌尖,每一处被谢朝渊触碰过的地方都像点燃细小火苗,又痒又难耐。   体内的蛊也在作祟,浑身又热又烫,偏小混蛋不紧不慢,像似故意惩罚逗弄他,一下一下撩拨他身体敏感处,浅尝辄止却不给他满足。   谢朝泠忍无可忍,低声呵他:“你动作快点……”   身上人一声讥笑:“哥哥现在不装了?”   谢朝泠睁眼觑他,眼神分明清醒但欲色浓重,哑道:“给孤松绑。”   谢朝渊垂眸,眼瞳漆黑如墨,一瞬不瞬看着他。   谢朝泠又一次道:“松绑吧,我不跑。”   至少今夜不跑。   谢朝渊修长手指在那绸带上轻轻一扯,绸带从谢朝泠手腕滑落,谢朝泠轻出口气,下一瞬便被压下来的人凶狠咬住唇。   嘴唇被咬破,谢朝泠轻嘶一声,小混蛋的舌头撞进来横冲直撞。   他抬起手,勾住了谢朝渊肩背。   唇舌都被吮咬得出血吃痛,谢朝泠要抬腿踢人时才被放过,谢朝渊这小畜生仿佛真的疯了,恶狠狠地压着他,唇齿在他身上四处游走,落下一个又一个鲜红咬痕,偏他又痛又爽,体内那该死的蛊好似也更兴奋了些,身下那物隔着衣料竟已经硬挺起。   谢朝渊也感觉到了,一手将他握住,在手心揉捏套弄,谢朝泠一声急喘,双腿抬起用力夹住了谢朝渊的腰。   谢朝渊在他耳边哑笑:“哥哥这就受不住了么?在东宫里有人给你这么弄,让你满足吗?”   那还不是因为你下了那种蛊,他才会变成这样!谢朝泠一口咬住他肩膀,发了狠地往肉里咬。   谢朝渊混不以为意,快速帮谢朝泠弄出来,浓稠精水弄了他一手。   “好浓。”谢朝渊低声喃喃,盯着谢朝泠情欲涣散的双眼,谢朝泠半日才从极致中找回神智,逐渐聚焦的目光回视向他。   谢朝渊低头,伸舌缓缓舔了一口手上黏腻。   谢朝泠看着他动作,喉咙无意识地上下滚动,谢朝渊在他目光注视下,将手指慢慢送进了他已经在微微张合、早就食髓知味的后穴。   所有发泄出来的东西都被涂抹进自己后穴里,还有其它什么冰凉的东西滑了进去,谢朝泠喘气声更重:“你……塞了什么进去?”   “佛珠。”   谢朝渊咬着他耳朵说:“如哥哥所愿。”   谢朝泠愕然睁大眼:“拿、拿出来……”   “不拿,”谢朝渊道,“哥哥放心,我重新串起来了,绳子在外头呢,不会拿不出来的。”   “你这个疯子……”   谢朝渊作怪的手指带着那串佛珠在他湿软后穴中竿转碾磨,但不触碰他最敏感的那一点。谢朝泠实在受不了了,夹得谢朝渊的腰愈紧,眼尾泛红,哑得厉害:“你够了,快点,别磨蹭了……”   “哥哥这是在命令我吗?”谢朝渊在他耳边笑。“是,孤在命令你。”   谢朝泠磨牙,下一瞬惊叫出声。   谢朝渊骤然抽出手指,大力撞进他身体里,硬胀茎物狠狠磨过他的最禁不住那一点,那一串佛珠也被推挤进身体更深处,搅弄得他浑身发抖,谢朝泠措不及防,被这么一下剧烈刺激,翘起的前端又颤颤巍巍地泄出些精水来。   谢朝渊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死死掐住他的腰,大力顶撞征伐起来。   肉体拍打间带出的浪潮转瞬席卷全身,谢朝泠难耐呻吟,被身上人堵住嘴尽数吞下肚。   快感过于强烈,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好胀、唔……”   谢朝渊将他死死压在身下,发了狠地弄他。   谢朝泠在不间断的撞击中恍嗔觑开眼,望向身上人,谢朝渊薄唇紧抿,额头有热汗滑落,盯着他的一双黑眸里浸着浓烈情欲,却又分外冷静。   这小畜生在这样的时候竟也能这般自持,谢朝泠迷迷糊糊地想着,心里模糊生出丝微妙情绪,仰头咬上了谢朝渊喉结。满意听到他嘴角溢出的黯哑急喘,下一刻自讨苦吃的谢朝冷便被抬高双腿再用力压下,下身完全展露,抽插撞击来得更深更猛。   “珠子、出不来了……”谢朝泠喘着气膺吟。   谢朝渊没理他,只一下比一下更凶猛地往他身体深处顶弄。   清早。   谢朝泠在卯时四刻睁开眼,床帐外已有泄进的天光,谢朝渊坐在他身侧,只着了一件中衣,长发披散,垂眸正不错眼地盯着他。   目光对上,谢朝泠缓慢一眨眼,手撑着身下床褥,慢慢坐起身。   一低眼便能看到露在外头的一截小手臂上鲜红的咬痕,这小畜生连他这里都没放过。   浑身都不适,但谢朝泠脸上未露端倪,淡定将中衣袖子拉下,问身侧人:“什么时辰了,六弟坐这里做什么?”   谢朝渊嗤道:“太子哥哥这是又要装失忆健忘?”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朝泠只说了这一句,赤着脚下地。   他的衣裳落了一地,都撕毁了,谢朝泠见状不由拧眉,想要喊人,目光落到衣裳边那串湿漉漉的佛珠上,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恼怒,到嘴边的话咽回,自己将那些衣衫拾起。   谢朝渊依旧坐在床榻边,看着他的动作:“扯烂了的衣裳,太子哥哥还要穿吗?被人瞧见还以为太子哥哥被人怎么了。”   昨日出来得太匆忙,确实没叫人备衣裳,谢朝泠轻咳一声,忽略这小畜生话语间的讥诮:“那就麻烦六弟帮孤准备套衣衫吧,多谢。”   谢朝渊没吭声,谢朝泠抬了抬下巴:“六弟不肯吗?原来恪王府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他这是故意拿谢朝渊昨日说的话激他,谢朝渊眸光动了动,谢朝泠嘴角又噙上那种虚伪至极的假笑,直直看着他。   无声对峙片刻,谢朝渊起身,叫了人进来。   下头人鱼贯而入,送来热水、巾帕、衣衫。   廖直也带着东宫内侍挤进来,一眼看到只着中衣赤脚站于地上的谢朝泠,这老太监到嘴边的请安声生生噎住,半日没回神。   谢朝泠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红印子,一直没入衣领口,衣衫遮掩下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痕迹。   委实过于荒唐。   再看那位恪王殿下,一样是衣衫不整放浪形骸,廖直将心头惊涛骇浪压下,一句话不敢再说。   谢朝泠在人前依旧自若,又或许是他太会装,面上并未表现出分毫羞恼和尴尬,淡定接过下人递来的热帕子,盖上脸。   洗漱过后谢朝泠再示意人为自己更衣,谢朝渊起身上前,目光扫向廖直,见谢朝泠没有反对的意思,廖直只能退下,换谢朝渊接手。   谢朝泠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伸开手臂。   衣裳从里至外一件一件穿上,最后系上腰带,扣上其间的蟠龙玉带钩,再捋平衣角。   谢朝渊动作细致专注,双手在谢朝泠身上缓缓游走,指腹隔着衣料似有似无地触碰他。这会儿倒是不紧不慢了,不像昨夜那样,粗暴地将自己衣裳一撕到底。昨夜种种恍惚又在脑子里浮现,谢朝泠喉咙滚动,道:“可以了,劳烦六弟了。”   谢朝渊抬眼,淡道:“太子哥哥还是穿这身好看。”   是谢朝泠之前在这里时穿过的衣裳,蜜合色绫锻袍子绣以双雀,不及他的皇太子常服贵气,但苏绣的样式精致华美,更衬得谢朝泠面白如玉。   唯一只是谢朝泠脖颈间的痕迹过于明显,谢朝泠自己也从镜中看到了,再叫人多拿了件领口一圈狐毛的大氅来罩上,勉强遮住些。   谢朝渊似笑非笑:“这都快二月底了,这两日都是大晴天,太子哥哥不觉热吗?”   谢朝泠没理他。   他坐下让人给自己束发,又看到了他走时特地留下的那把梳子,顺手拿起。   谢朝渊瞅着他:“这没人要的梳子也不值几个钱,不如扔了罢。”   谢朝泠心头不快,将梳子搁下,面无表情道:“一把梳子而已,六弟想扔便扔吧。”   谢朝渊慢慢拾起梳子。   谢朝泠盯着他动作,谢朝渊又看了他一眼,梳子在他手上转了一圈,搁到了一旁。   谢朝泠转开眼。   之后用过早膳又喝了半盏茶,谢朝泠再次说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孤茶也喝了,膳食也用了,还在六弟这庄子上留宿了一夜,六弟要尽地主之谊也尽了,现下可以将人放了吗?”   谢朝渊搁下茶盏,抬眸看他:“我若说不可以呢?”   谢朝泠冷了神色:“六弟一定要如此吗?”   “我若说不可以,太子哥哥今日打算如何?”谢朝渊不为所动。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泠也放下了手中茶盏,示意廖直:“动手吧。”   他话音落下,身后一众原本低眉顺眼、弯腰欠身的东宫内侍突然发难,竟各个身手了得,转瞬将屋中的恪王府下人制服,廖直手中多出的短剑更在电光火石间架上了谢朝渊脖子。   王让被人钳制压跪地上,惊得大喊:“你们做什么?!”   外头庄上护院听到动静要冲进来,东宫侍卫已抽剑出鞘,两相僵持住。   谢朝渊被人剑架上脖子神色也不动半分,只看着谢朝泠:“太子哥哥要为了那混账东西对我动手?我若是偏不肯呢,你打算如何做?杀了我?”   谢朝泠放下茶盏,叹气道:“六弟,孤不想对你动手,你又何必这样,将人放了吧,孤这趟出来不止带了这些人,今日巳时之前孤若是还未将人带出去,便会有人来包围你这庄子,到那时,孤只能将你带去给父皇发落了。”   “太子哥哥果真无情,”谢朝渊奚落道,“一下了床便翻脸不认人,原来这就是东宫储君的处事之道,弟弟受教了。”   谢朝泠不想与他说废话:“把人交出来吧。”   谢朝渊看着他没动,神情渐冷。   僵持一阵,谢朝泠示意廖直:“你先退下吧,把人都带下去。”   ……这怎么行?   他们若是退下去,谁知道太子殿下会不会被这位恪王反劫持了,这和殿下之前吩咐的根本不一样!   谢朝泠没有解释他的反复无常,又一次道:“带人都退下去。”   廖直只得领命,犹犹豫豫收了剑,带着自己人尽数退下,顺便将谢朝渊的侍从一并押下。   屋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谢朝渊依旧没动,谢朝泠起身走近过去,低了声音:“把人放了吧,听话。”   “太子哥哥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这话?”   谢朝泠轻咳一声:“你明知故问。”   谢朝渊哂道:“现在不装了吗?”   谢朝泠抬手拍了拍他脸:“你这般跋扈不讲道理,我不会喜欢你的。”   这话,谢朝泠从前就说过。   谢朝渊咬牙道:“你就是个骗子。”   谢朝泠弯腰凑得他更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听话,把人放了,下回我让你去东宫。”   这句“让你去东宫”是何意,谢朝泠没有明着说,但谢朝渊听懂了。   “那李桓是个什么东西,竟能叫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谢朝渊的语气更沉。   谢朝泠略微无奈,这小畜生不但行事偏激,看待事情想法更偏执,就不能想点好的吗?他到底是为了谁?   “他不是个东西,但也是李氏仅存的男丁,若非如此,你又为何要拿捏他来威胁孤?”   谢朝泠直起身,摇了摇头:“到此为止吧,你行事这般荒唐无所顾忌,真闹大了,孤也保不住你。”   谢朝渊看着他。   谢朝泠再次拍了拍他的脸,依旧是那句:“听话。”   半个时辰后。   谢朝泠出门登车,谢朝渊站在车外,神色依旧是冷的。   谢朝泠坐进车里,最后与他道:“六弟回去吧,不用远送了。”   车门阖上,谢朝泠有些疲惫地闭起眼,忍耐着浑身不适放松下,坐下去时又倒吸了口凉气,那处被弄了一夜是真的疼。   谢朝渊这个小畜生,对别人狠,对自己狠,对他也狠。   他也是疯了才会特地送上门来。   皇太子车驾启行,在谢朝渊冷然目送下远去。   身后王让低声问他:“殿下,那些人,都撤了吗?”   “人都走了,还留着做什么。”谢朝渊冷道。   王让领命,将事情吩咐下去。   其实方才,这庄子里外也埋了一大批恪王府上人,谢朝渊叫人准备的船就停在后头河岸边。   当真鱼死网破两边打起来,结果如何还未可知,谢朝渊本打算孤注一掷将人就这么绑走,却又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   进去拿了那把梳子又出来,谢朝渊翻身上马回京,没了谢朝泠,这里以后不用再来了。   现在还没到破釜沉舟的时候。   车行了二十里,东宫侍卫在一处破庙里找到了奄奄一息、还剩一口气吊着的李桓。   被喂了水和热汤,李桓从昏迷中转醒,看到谢朝泠,抖索着落下眼泪来。   这人的模样可谓凄惨,已经不像是个人了,谢朝泠神情有些难看,被挣扎着扑上来的李桓死死攥住衣裳下摆:“殿下,恪王害我、恪王害我,帮我报仇……”   谢朝泠没应,吩咐人将他抬去后边车上,先送回府里去。   “殿下……”   谢朝泠犹豫之后顿住脚步,望向车内满眼哀求看着他的李桓,他道:“恪王他是个疯子,你别再去招惹他了,即便闹到陛下那里去,你也没法证明是恪王做的,之前的事情,孤也不再与你追究,到此为止吧。”   李桓愣了一瞬才听明白谢朝泠这话里的意思,满眼不可置信。   如何不能证明,只要谢朝泠这个东宫储君愿意为他说话,陛下岂会不信他?!可谢朝泠这样,分明不愿意帮他指证那丧心病狂的恪王。   浑浑噩噩间,他的目光落到谢朝泠颈侧,半遮半露在狐毛围领间是一艳红刺目的咬痕。   李桓在那一瞬间死死攥住双拳,低了头,滴血的双眼里覆上滔天恨意,没叫谢朝泠瞧见。   谢朝泠拧眉:“你回府里去好生养伤吧,孤会帮你叫太医过去。”   “多谢……殿下恩典。”李桓艰难咽下声音。   谢朝泠没再多言,回去了前头车上。 第51章 “想这个。”   回宫翌日,谢朝泠被乾明帝叫去问话。   乾明帝开口便问起李桓之事:“清早禁军统领与朕说了这个事,说李桓伤重,近段时日都不能在御前当值,朕听人说你昨日还叫了太医去李府,怎未听你与朕提起,究竟怎么回事?”   李氏满门忠烈都殉了国,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乾明帝因而对其颇有几分关心,之前将人提拔入禁卫军在御前行走也是破格。   谢朝泠垂眸镇定道:“几日前是儿臣外公和两位舅舅的忌日,李桓出城去祭拜,回来路上遭遇山匪,被囚禁了两日,割了左耳和右拇指、脚趾,儿臣前日出宫得知此事,这才帮之传了太医,没禀到父皇这里来,是因这点小事不好拿来御前说。”   “这怎会是小事?”乾明帝闻言当下生了气,“天子脚下,哪里来的这般胆大妄为的山匪?东山营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李氏的祖坟在城外东南边,那一带多山,确实常有山匪出没,又恰是东山营管辖范围,天子近侍、忠烈之后遭遇这等祸事,不怪乾明帝迁怒。   谢朝泠低声解释了一句:“徐统领刚刚上任,东山营内部各项事务交接还需要时日,想必是疏忽了这些事情。”   “那些山匪也不是这一日两日出现的,东山营的那群酒囊饭袋之前做什么去了?”皇帝气道。   谢朝泠把该说的说完,闭了嘴不再多言。   乾明帝恼火不已,暂时按捺下,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这两日朝堂上有些关于你的不好的传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沈氏之事,朕会尽快处置。”   提起这个皇帝更是恼怒,虽谢朝泠与他说了当年事情隐情,一如谢朝泠所料,他确实依旧想让沈氏将这事一力扛到底,所以一直拖着事情,偏就这两日,他的太子刚回来,又有人不安生,开始放出流言,说沈氏做的那些事,太子也掺和了一脚。   当年西北那一战时,谢朝泠才八岁,还是个普通皇子,他能掺和什么!就算之后户部宝泉局这些烂事,乾明帝也绝对相信谢朝泠没有沾过手。但架不住三人成虎,沈氏表里不一、东宫储君也不干净的传言在短短几日内愈演愈烈,甚至还有不怕死的直接上疏弹劾谢朝泠,才刚刚死里逃生回来的谢朝泠又被架到了火上烤,更是叫乾明帝气恨。   谢朝泠自己却不以为意,还反过来安慰他父皇:“儿臣没做过的事情,不在意外头人怎么说,清者自清。”   乾明帝又气又无奈:“你就是太好说话了,朕知你秉性纯善,肖似你大哥,你大哥当年就是这么被那些人害了,你也是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那些诛心之言比利箭更伤人,不是你一句清者自清就能撇开的,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朝泠受教:“父皇说的是,儿臣知道了。”   当日,皇帝又再派了御医去李府,以示恩典。   李桓听着宫里来人说起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关切之言,无声冷笑。   谢朝泠在皇帝面前将前因后果都编好了,不但要包庇谢朝渊,还要借他的事达成别的目的,他若是再敢自作主张坏了谢朝泠大事,这回连谢朝泠都不会放过他。   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   那位东宫储君,根本也是个心狠寡情之人。   月底之前,是赵太后寿辰,且是整寿。   除夕之后赵太后就搬去了宫外的北海别宫住,这回过寿,乾明帝再如何对他这位嫡母心怀怨恨,面子上都不能做得太难看,寿宴依旧叫人操办着,就办在北海别宫里,远不比从前热闹就是。   皇帝带着一众人直到临寿宴前两日才过去。   谢朝渊走上临水的亭台,瞭望前方,似在赏风景。   王让在他身后小声禀道:“太后娘娘有意将她那侄孙女儿许给宁王,但赵贵妃不肯,想给宁王娶林氏女,如今两边僵持住,闹得不太愉快,估摸着后日寿宴太后娘娘会借机当众与陛下提这事。”   谢朝渊听罢好笑道:“太后竟当真打起了这样的主意。”   当日他随口说的不如叫谢朝沂娶了他那位婉娘表姐,如今却真正让赵太后上了心。   赵太后与赵贵妃虽都是赵氏女,但心思各有不同,谢朝溶倒台后她们如今的指望都在谢朝沂身上,赵氏与林氏因赵秀娘与公爹扒灰之事本就生出了嫌隙,林氏会支持谢朝溶,是因谢朝溶的王妃是林氏女,赵贵妃想要他们继续支持自己小儿子,想的自然是再娶一个林氏女进门,而赵太后,只想找个好拿捏的孙媳妇,将来后宫地位稳固,赵婉娘是最适合的人选。   “太后一把年纪还要劳心劳力算计这些,也是可怜了些,她大约还不知道陛下为何如今对她这般不敬,不如本王帮帮她吧,幸王做的事情,派人去告诉她老人家好了。”谢朝渊慢条斯理说道。   王让低声应下:“还有便是,乐平郡主买通了一个看守二皇子的兵卒,给二皇子送那慢性的毒药。”   谢朝渊闻言挑眉,倒并不意外,谢朝泠逃走后他就让人盯上了谢徽禛,那小子果然也是个心野的,竟敢给谢朝溶下毒。不过谢朝溶如今已经被夺爵圈禁,慢性毒性药性不显,时日一长他真慢慢被毒死了只当是病死了,不会有人过多追究。   谢朝渊轻呵一声,冷声吩咐道:“传话过去,叫人将乐平郡主送的药换了,换些烈性的,但别真毒死了谢朝溶,给他留着条狗命,他还有用。”   谢朝溶即使被夺爵圈禁那也是皇帝的儿子,一旦事发,谢徽禛便跑不掉,谢朝浍不是对先太子“情深义重”吗?既然是先太子唯一留下的宝贝儿子,谢朝浍便自己去顶罪吧。   亭外下起了濛濛细雨,前方游廊处出现了谢朝渊等候已久的身影。   谢朝泠走出游廊,身后下人立刻为他撑起伞,拾阶而上,朝谢朝渊这边走来。   “太子哥哥喝茶吗?”谢朝渊问他。   “六弟怎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   谢朝渊看着他,轻启唇:“等你。”   这处离皇帝寝殿不远,谢朝泠去请安回来,回去自己住处必经这里。   谢朝泠转开眼:“茶就不喝了,一块走吧。”   他们并肩往前走,谢朝渊撑伞,一众下人落后几步后头跟着。   谢朝渊忽然笑了一声,谢朝泠侧目看他:“六弟笑什么?”   “太子哥哥还这般自在,好似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半分没影响你。”   谢朝泠不以为意,依旧是那句在乾明帝面前过的:“清者自清,孤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不在意别人说。”   “是么。”谢朝渊轻声道,顿住脚步。   谢朝泠看向他,谢朝渊略略倾身,凑近谢朝泠耳边:“太子哥哥,也是个坏了心肝的。”   谢朝泠不动声色:“孤听不懂六弟在说什么。”   “太子哥哥每回装模作样时,便会说这一句。”谢朝渊低声笑。   外头那些针对谢朝泠的流言,最先是从翰林院传出来的。   翰林院那些人,多是旧东宫拥趸,谢朝泠再如何效仿先太子崇儒尚道、礼贤下士,李后武将女的出身依旧让那些酸儒天然排斥,因而不喜谢朝泠。但先太子不一样,元后出身清流,先太子身上更有先贤之风,先太子还在时,翰林院声势远比现在大,那些人一直想要“拨乱反正”,他们的希望便寄托在了元后另一个儿子,谢朝淇身上。   但事实上,与先太子关系更好、走得更近的却是谢朝浍,那些先太子真正的亲信,他们支持的人应当是谢朝浍,而现在,谢朝浍与谢朝泠投了诚。   “连陛下都被你骗了,秉性纯善、肖似先太子?”谢朝渊目露讥诮,“太子哥哥觉着呢?”   真正纯善之人,又岂会为了坑别人一把火烧了自己母后的陵殿,他这位太子哥哥,为达目的同样可以不择手段,骗过了所有人。   谢朝泠平静道:“孤与父皇的对话,六弟为何这般清楚,六弟果真在父皇那里也安插了眼线吗?”   “太子哥哥不是早知道了吗?怎么,你要去陛下面前告发我?”谢朝渊笑看着他。   谢朝泠微微摇头,继续往前走。   谢朝渊这种行为,分明是恃宠而骄,便是料定自己不会真的去皇帝面前揭发他。   何止这一件事,光是谢朝渊的身份,他若是有心揭出来,就足够谢朝渊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不想。   “还早,”谢朝渊忽然道,“太子哥哥陪我到处走走吧,不必这么早回去。”   之后便不等谢朝泠答应,他吩咐后头跟着的人:“你们就在这等着吧,本王和太子殿下逛逛园子。”   再回头问谢朝泠:“太子哥哥愿意否?”   谢朝泠矜傲抬了抬下巴:“走吧。”   他们一齐往更偏僻的地方走,宽大衣袖在行走间不经意磨蹭过彼此,都没再说话,只闻得淅沥落雨声。   自一处假山处过时,谢朝渊忽然伸手,将谢朝泠攥进了身侧山洞里。谢朝泠尚来不及出声,便被谢朝渊捂住嘴,用力摁入怀中。   谢朝渊气息贴近,在他耳边说:“陛下在外头。”   谢朝泠黑眸睁大,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惊讶,眼睫轻轻颤动,上头还挂着方才在外头时沾上的雨水。   这处地方确实离乾明帝的寝殿不远。   谢朝泠很快平静下来,他已经听到了外头皇帝与他身边内侍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   耳畔传来小混蛋的一声笑,带着他吐息间的热气。   谢朝泠目光穿过他肩膀,落至那丢落洞口的伞上,……幸好没被他们父皇瞧见。   “哥哥在想什么?”谢朝渊沉声问他。   山洞里天光昏暗,又有落雨声遮掩,好似可以将那些不能见天日的东西尽数隐藏。   谢朝泠侧过头,在谢朝渊嘴唇上轻轻一碰,哑声道:“想这个。”   谢朝渊眸色沉黯,将他压靠在山壁上,凶狠且炙热的亲吻欺上。   唇舌纠缠,黏腻水声合着外头雨水击打青石板的声音,愈发绵长。   洞口的伞被雨水反复冲刷,伞面上鲜艳的迎春花开得潋滟,春意正盎然。 第52章 竟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晌午之前,谢朝泠回到自己寝殿,进门便坐上榻,叫人拿了面铜镜来。   对着镜子细瞧,下嘴唇果然被咬破了,鲜红一片还在渗血丝。   谢朝泠轻嘶一声,廖直小心翼翼问他:“殿下,可要叫人拿药膏来?”   谢朝泠放下手中铜镜,一本正经道:“这天也太干燥了,上些温水来吧,让孤润润嘴。”   廖直:“……是。”   用过午膳,谢朝泠小睡片刻,未时二刻起身,更衣时外头人进来禀报事情,说晌午陛下传召淮王过去,将人狠狠责骂了一顿,淮王这会儿还跪在陛下那里,不让起来。   谢朝泠闻言挑眉,廖直小声与他解释:“听说是清早殿下您请安回来,陛下那里又收到了弹劾您的奏疏,陛下大怒,这才将淮王叫去劈头盖脸一顿骂。”   谢朝泠漫不经心地听,嘴角微撇:“孤知道了。”   皇帝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都出了宫到这别宫里来给太后祝寿了,依旧有人不消停,追着谢朝泠咬,不怪他老人家生大气。   想要一鼓作气借机掰倒东宫储君,想得太美。   谢朝淇被勒令跪在乾明帝寝殿外,一直到入夜,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日的雨转为倾盆,才有人出来传皇帝的话,明日太后的寿宴他不用参加了,让他滚回府去闭门思过。   虽有下人一直在身后撑着伞,在雨中跪了大半日,谢朝淇身上已然湿透,狼狈不堪,被人扶起时浑身都在打颤,差点又跌倒下去。   宋时伸手托了他一把,低声提醒:“殿下小心。”   谢朝淇狠狠拂开他的手,不许人跟着,也不要伞,浑浑噩噩走进漫天大雨中。   乾明帝冰冷狠厉的叱骂言犹在耳,“柔奸成性、妄蓄大志”,这八个字就是他父皇对他全部的评价。今日乾明帝甚至挑明了说早知当年是他出卖先太子,骂他害死了兄姐和母后,他一直逃避不肯承认的事实,就这么被他父皇不留情面地戳破。   还有那句“自甘下贱”,骂他不顾身份和皇家颜面,委身自己于江世,在他父皇眼里,江世死不足惜,他也一样该死。   江世、江世……   谢朝淇脚下滑倒,狼狈跌下,身后一众下人惊呼。   宋时上前来将他扶起,谢朝淇的目光盯上他,赤红双目里盈起冷意:“你真是江世的弟弟?”   宋时一愣。   谢朝淇挥开他手,慢慢站起身,虽狼狈至极,此刻却分外冷静:“本王一直奇怪,为何本王每一步的打算、做的所有事,都会被人知道,之前本王一直没想明白,直到太子回来,太子和恪王,你是他们谁的人?呵,他俩根本是一伙的,你是谁的人都没差。”   至于这一次,他完全是被人算计了,针对太子、弹劾太子的不是他,可皇帝认定了是他。也是,翰林院那群迂子都是好煽动的,他说背后煽风点火的不是他,谁会信?谁不知道那些人一直就想拉太子下马、由他来恢复昔日旧东宫风光。   更别提,最先出来针对沈氏的就是他。   或许是别的人一面针对太子一面将事情栽给他,又或许根本就是太子自己搞出来的事,为了打压他打压翰林院,更为了逼得皇帝松口放沈氏一马。   太子好算计,可他就活该被皇帝厌弃吗?   宋时跪在地上,仰头看谢朝淇,眼里并无慌乱,但不吭声。   谢朝淇冷笑:“你不肯承认那便罢了,本王也不会随便冤枉你,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明日太后寿宴,会有人在宴席上给太子下毒,你若真不是他们的人,死的便是太子,否则,若是被本王发现太子或是恪王有所防范,本王便当是你告诉他们的,那就是你死。”   宋时镇定问他:“殿下不怕事发后牵连自己吗?一旦太子死,被查到幕后主使是殿下,殿下一样要死。”   谢朝淇盯着暴雨落地不断溅起的水花,轻蔑扯开嘴角:“你以为到了今日本王还怕死吗?”   翌日是太后寿辰正日,北海别宫里开寿宴,先前太后主动提了不大办,就自家这些人一起吃个饭,乾明帝顺口就应了,寿宴和年节时的家宴一样,外男这边只有众皇子皇孙和近支宗王。   谢朝泠去的略晚,和乾明帝一起,先前他在乾明帝处,乾明帝终于当着他的面改了给沈家人的判决,由斩首改为了流刑,这已经是皇帝能做的最大让步。   谢朝泠替淑柔公主与他父皇谢了恩,没再提更多的要求。他一直知道他父皇大体来说是个英明的皇帝,有雄心报复也有胆识谋略,但面子大过天,若是换做他,他会与他父皇做一样的选择,当然,一般而言,他不会让自己陷入这般尴尬境地。   皇帝做到这个份上,本身就够丢人的,面子这个东西,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一贯懒散的谢朝渊今日却来得早,谢朝泠跟着乾明帝来之前他正与谢奉玨单独说话。   谢奉玨问起他有否听说过李桓被山匪抓去凌虐之事,谢朝渊要笑不笑道:“这事闹这般大,父皇还准备让东山营出兵剿匪,侄儿当然听说了,不过皇叔特地问起侄儿这个做什么?”   “那日本王也去了祭奠了几位李将军,李桓并未出现,他在那之前一日就已经被人掳走。”谢奉玨盯着他眼睛道。   谢朝渊笑笑:“所以皇叔这意思是太子在撒谎,既如此皇叔为何不去问太子,却要问侄儿?”   谢奉玨神色略冷:“有些事情你心知肚明,不必本王挑明来说,太子那里,你还是不要招惹得好,更不要殃及无辜。”   “若果真无辜太子又岂会这般轻飘飘揭过,”谢朝渊也收敛了笑意,“且不说这个,我招惹太子与否是我与他之事,皇叔既要过问,为何不去问太子?还是说皇叔劝不住太子,所以来劝我?”   “太子是东宫储君,日后便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身上不容有任何污点。”谢奉玨冷声提醒他。   谢朝渊不以为然:“做皇帝的就一定没有污点?这话说出来皇叔自个信吗?我本以为皇叔能理解我,是我想错了,皇叔原也是这般迂腐之人,既如此,皇叔堂堂亲王,又为何要年年纡尊降贵亲自去李氏祖坟祭奠?仅仅同袍之谊何至于让皇叔做到这一步?”   “本王与你不同,本王从不行逼迫算计之事,”谢奉玨冷道,“本王说的污点不是你与太子的关系,而是你的真实身份,太子舍不得揭发你,但迟早有一日你会成为威胁太子地位的最大祸患,到那时,本王会亲自替太子解决你,你好自为之。”   谢朝渊阴了面色。   外头已经传来皇帝和太子到的通传声,谢朝渊敛下眸中阴鸷,起身与其他人一起上前接驾。   寿宴开席。   太后出来接受众人拜谒与敬酒,轮到一众皇子时,她老人家笑眯眯说起再几日谢朝浍与谢朝淇就要娶王妃,忽略谢朝淇被皇帝训斥滚回府闭门思过这茬,这确实是件双喜临门的大喜事。再话锋一转,又提起谢朝泠他们几个的事情。   当然,这老太后也不是那么不识趣,谢朝泠这个皇太子的婚事皇帝不会让她插手,她便稍微提了一句掠过:“朝渊和朝沂也不小了,也该早些将事情定下来,这些日子我在北海这里反正闲来无事,先帮你们细细挑挑吧,一准给你们都选个好的。”   显然之前赵婉娘与谢朝渊之事黄了,并未让她死心,她不但要将赵婉娘许给谢朝沂,还依旧打着谢朝渊的主意。   乾明帝脸色有些难看,他可以勉强答应让太后按心意给谢朝沂选王妃,但她还想着拿捏谢朝渊,不行。   今日是太后寿宴,一众宗亲都在,皇帝按捺着没发作,只做没听到岔开话题说了几句吉祥话,命人送太后回后殿去,女眷都在那边吃酒宴。   谢朝渊阴着脸看不出眼中情绪,谢朝泠倒始终笑吟吟的,心头不快未表露分毫。   之后各人回各自位置坐下,宫女鱼贯而入送上酒菜,方才那点不愉快消弭无踪,殿中歌舞升平,一派喜乐。   再之后便是推杯换盏的互相劝酒。   谢朝浍去与谢朝泠敬酒,谢朝泠很给面子,站起身举杯与他喝了,言笑晏晏,俩人看起来颇有几分兄友弟恭的融洽。   谢朝渊冷眼看了一阵,将杯中酒倒进嘴里。   酒过三巡时,谢朝渊拎着酒壶晃到谢朝泠面前去,谢朝泠正吃东西,听到头顶响起熟悉笑声抬眼。谢朝渊晃着酒壶冲他道:“太子哥哥可愿赏脸,陪我也喝杯酒?”   谢朝泠搁下筷子,眼神示意他坐。   谢朝渊自若坐下,为谢朝泠斟酒。   殿中人大多喝高了,因都是近支的宗亲没有那么多顾忌,三两聚在一块说话,也有围着乾明帝抱怨家长里短的,谢朝泠与谢朝渊坐一起喝酒闲聊,更无人在意。   “这些菜都冷了,太子哥哥还要吃吗?这还能吃?”见谢朝泠酒喝完,谢朝渊又给他倒满一杯,笑问他。   “能入口就行。”谢朝泠随口道。   不一直埋头吃东西,便会不断有人来叫他喝酒,烦不胜烦。   谢朝渊没有揭穿他:“听闻琼华岛上的琼花都开了,太子哥哥明日想去看吗?”   谢朝泠目光动了动:“你这是邀请孤一起去?”   “啊,就我与太子哥哥,我每回来这别宫里,都喜欢去岛上玩,哥哥陪我一起去吧。”谢朝渊低下声音,凑得谢朝泠更近。   谢朝泠眼里有转瞬即逝的笑,随即又故作正经提点他:“六弟这般玩物丧志可不好,你年岁也不小了,既然入了朝堂,就该学着做正经事,为父皇分忧,别成日里尽想着玩。”   “我没本事为别人分忧,”谢朝渊将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完,“除非那人是太子哥哥。”   “所以,明日太子哥哥肯赏脸吗?”   谢朝泠移开眼:“再说吧。”   半壶酒很快喝完,谢朝泠叫人再上来一壶,小太监捧着托盘将酒送上,谢朝泠接过,先给谢朝渊倒了一杯,再给自己酒杯添满。   “这酒挺冲的,太子哥哥小心又喝醉了。”谢朝渊拎起杯子,先谢朝泠一步,倒酒入嘴。   谢朝泠举杯正要再说什么,闻得一声脆响,身侧人手中酒杯打翻落地,谢朝泠惊讶看去,就见谢朝渊一手捂住胸口,面色痛苦弯下腰,竟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原本蜷着腰低眉顺目的送酒太监陡然从怀中抽刀,朝着谢朝泠刺去,谢朝渊抬手一挡,电光火石间将人拦下,咬牙夺过刀,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将刀插进了那太监心口。   下一瞬谢朝渊跟着倒下,谢朝泠回神下意识伸手去扶,谢朝渊倒在他身上。   殿中乱成一片,谢朝渊还在不断吐血。   失去意识之前,他靠着谢朝泠,垂眸看向那已呈死尸状躺倒地上的太监,目光逐渐涣散却又格外冷静,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无声冷笑。   作者有话说:   注:皇帝骂淮王那八个字借用自历史典故 第53章 一巴掌甩上谢朝渊的脸。   周围都是惊叫声,谢朝泠跪蹲地上,双手抱住栽倒他身上的谢朝渊,黑血喷了他一身。   颤抖的手指伸到已经昏迷的谢朝渊鼻下,还有气息。谢朝泠紧绷的身体骤松,用力握紧拳头再松开,抬眼看向闹哄哄彻底乱了的大殿。   乾明帝酒喝多了神志不清又似被眼前场景吓到,瘫在御座上惊魂未定,余的人更大多吓得瘫软在地、仪态尽失。   谢朝泠很快冷静,将谢朝渊交给身后下人,吩咐人立刻去传太医,再起身,镇定冲闻声进来的禁军侍卫下令:“殿中所有人包括内殿里的女眷都看住,在事情查明之前,一个都不许离开别宫。”   有醒过神的老王爷闻言立刻跳起来反对:“太子殿下这是何意?这是要将我们都当做嫌犯看押起来吗?”   谢朝泠没理人,冲乾明帝道:“还望父皇准许,那酒和刀是冲着儿臣来的,选在太后寿宴上发难,用心委实险恶,如今六弟代儿臣挡了毒酒,中毒昏迷不醒,儿臣必得将事情查清楚!”   乾明帝终于回神,被人搀扶着坐起身,望着眼前一团乱的大殿,再看到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谢朝渊,面色铁青。   “先将今日所有过手过寿宴酒菜的人都扣下审问,殿中这些伺候的人也都押下。”皇帝咬牙下令,但对谢朝泠提议的看住这一众王公,甚至内殿的宫妃、各府女眷,显然还有所犹豫。   谢朝泠神色微冷,转头去看谢朝渊,太医已匆匆赶来,他也不等皇帝再说,立刻吩咐廖直、王让等人:“将恪王抬到隔壁偏殿去,让太医诊治。”   这边谢朝渊刚被人抬下,外头又有人连滚带爬地进来禀报:“陛、陛下,看管二殿下的禁军那头来禀报消息,说、说二殿下用膳时中了毒,如今已七窍流血昏迷不醒了!”   满殿哗然,乾明帝闻言瞠目欲裂,厉声质问:“为何他也中毒了?怎么中毒的?谁下的毒?!”   跪在地上的人哆哆嗦嗦禀报,说他们押下了一个禁军里的小兵,药是那人送进去的,外头有人花了二百两银子买通他,那药已经连着送了好几日,二殿下之前一直没什么反应,他并不知道那是要人命的毒药。   谢朝泠立刻道:“父皇,事有蹊跷,请父皇下旨彻查事情!”   乾明帝脸色已黑得不能再黑,终于沉声喊:“来人!”   所有来参加寿宴的王公连带着家眷都被留在了别宫,没有准许不能再随意走动,皇帝下旨让禁卫军彻查事情,并且给了时限,三日之内一定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   谢朝泠随乾明帝一块去了偏殿,谢朝渊依旧昏迷不醒,面色已经开始发黑发紫,太医低声与他们禀道:“臣等已经给恪王殿下灌了药,他方才吐了两回,已经不再呕血了,目前来说气息、脉象都尚算平稳。”   “那为何他脸上还是青紫发黑的?”皇帝眉头深蹙,谢朝渊这样,若非太医说他气息脉象还在,看着就与死人无异。   太医斟酌着道:“那药毒性烈,好在殿下先前吃了不少与药性相克的酸枣,第一时间呕出血来,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待到之后体内的毒都排出,脸色自可恢复正常。”   “毒排出来人就能好吗?会不会留下什么暗疾?”谢朝泠问。   太医小心翼翼答:“这个眼下还不好说,需得等殿下醒了,观察些时日才能下定论。”   谢朝泠闻言拧眉:“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或许今明日,又或许还要几日,那药先每三个时辰喂一次,明日之后每五个时辰喂一次,灌下后殿下很快又会吐出来,多吐几次,慢慢将毒带出来便好。”   乾明帝的神情依旧难看,当下给一众太医下了死令,无论如何也要将谢朝渊救回来,否则所有人提头来见,众太医战战兢兢应下。   乾明帝没在这偏殿多待,转身又回去亲自审问人去了,谢朝泠独自留下。   一众太医都去了外头商议治人的法子,除了几个恪王府的下人没有别的人在,谢朝泠走上前,停步在床榻边,不出声地看着床上紧闭双眼、仿佛已无生气的谢朝渊。   在他印象里,他好似从未看过这样的谢朝渊,大多数时候,这小混蛋脸上要么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要么冷冰冰的阴着脸生气,但都不会像这样,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丢了性命。   毒酒是冲着他来的,行刺的刀也是冲着他来的,本应躺在这里的人是他。   谢朝泠狠狠闭眼,半晌才又缓缓睁开。   身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声响,谢奉玨上前来,皱眉看了片刻床上一动不动的谢朝渊:“……这小子。”   谢朝泠低下声音:“皇叔,他是因为我才这样。”   “他运气不好而已。”   谢奉玨说罢又摇了摇头:“算了,就当是吧。”   谢奉玨离开,谢朝泠又独自站了片刻。   直到身旁一直没吭声始终低着头的王让小声与他道:“太子殿下,殿下现下这样,您多心疼心疼他吧。”   谢朝泠侧目瞥他一眼,一句话未说,转身而去。   谢朝泠出来时,乾明帝正在外头亲自审问内侍院和尚膳处的一众管事太监,但问了一圈,谁都说不清那行刺谢朝泠的小太监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偏他就混进了太后的寿宴里,还当众毒害了谢朝渊。   禁卫军的人正要将那已经死透的刺客抬下去,谢朝泠走过去看了一眼,平平无奇的一个小太监,看着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这么个不起眼的刺客想要揪出他幕后之人,确实难办,如果还留着活口倒还好些。   想到什么,谢朝泠眉头狠狠一跳。   他转头与乾明帝道:“父皇,不单是今夜进出过寿宴的人,叫别宫里的宫人都来认一遍吧,兴许有人见过这刺客。”   乾明帝臭着脸将事情吩咐下去,他老人家实在气得太狠,头疾症又要犯了,先回去了寝殿歇息,让了谢朝泠留下来盯着之后的事。   这北海别宫里伺候的宫人也有好几千,排着队来认尸只怕到明早都认不完,谢朝泠没指望今夜就能将事情解决,叮嘱了廖直留这里协助这些禁军办案,又回去了偏殿。   谢朝渊依旧未醒,太医说他不宜挪动地方,便暂且安置在此处不动。   谢朝泠吩咐王让等人:“你们去门口守着吧,有什么事孤再叫你们。”   人走之后,谢朝泠在床边坐下,握住了谢朝渊一只手,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微松,逐渐压下了那些不定心绪。   后头谢朝泠换掉身上沾了血的衣裳,就在这偏殿的罗汉榻上眯了一会儿,睡得很不踏实,期间谢朝渊又被灌了次药,药灌下后果真很快吐了出来,但没有醒。   快天亮时,廖直进来禀报,说问出来了,确实有人见过那刺客。那刺客去岁底才进的宫,直接分来了别宫这边,在马场做打扫马棚的活。   “说他平日里十分沉默寡言,很少跟人交谈,每日除了干活从不做别的事,也没见跟外头的人接触。这几日,去过别宫马场那头的人,据马场管事交代,只有那日幸王殿下来时,带了两个侍卫去跑了两圈马,据说当时幸王的侍卫还与那刺客说了几句话。”   谢朝泠原本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慢慢睁开眼,冷下了神色,不好的预感在这一刻成真。   淮王府。   谢朝淇听下头人禀报完事情,垂眸深思片刻,目光扫向了跪在地上的宋时。   昨日他被皇帝赶回府闭门思过,并未限制这人的自由,只叫人暗中盯着他,虽嘴上说给宋时一次机会,他也不会当真让之坏了自己的事。宋时在屋中一直没出来过,也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小动作,直到方才被他叫来。   这人若是有任何异动,现在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但他没有,且那壶酒当真被送了进去,喝下的人却变成了谢朝渊。   谢朝淇依旧有怀疑,思来想去都不解恨。   若是那小太监没死,被审讯之后便会将事情栽到谢朝浍身上,谢朝浍在东山围场行刺太子害死了他的江世,他不过是以牙还牙、有样学样罢了。   “谢朝溶那个畜生怎也中了毒?你事前可知情?”谢朝淇沉声问。   宋时深垂脑袋:“殿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确实没跟任何人说过您要做的事。”   “当真?”   “真的,殿下,我早说过了,我哥能为您做的事,我也可以。”   谢朝淇冷哂。   宋时衣袖下的手逐渐握紧,头一次,心里生出了胆怯。   他确实没有给恪王传递消息,因为谢朝淇说,他要下毒的对象是太子。那个人原来是皇太子,他之前有过无数猜测,都没猜到过这样的真相,私心作祟,他头一次不想传递消息。   但他没想到,最后喝下那杯酒的人是恪王,恪王殿下那般聪明,一旦知晓事情真相,不会放过他。   天亮之后,乾明帝再次过来,过问昨夜查案的情况。   听到下头人提起幸王,乾明帝面色当下又难看了几分,谢朝泠提醒他道:“父皇,这事并无任何证据证明与幸王有关,儿臣叫人去问过幸王和他的侍卫,说那日他们只是去跑马,顺便让人给马喂了些饲料,甚至不记得那刺客就是当时他们随口叫住的小太监。”   乾明帝勉强敛了气怒,吩咐人:“继续给朕彻查。”   之后那一整日,谢朝泠除了晌午回去寝殿用午膳、沐身、小睡了一个时辰,便一直守在谢朝渊处。   谢朝渊因他中毒昏迷不醒,他亲自留下照顾人倒不算出格,连皇帝都没说什么。   又灌过两次药之后谢朝渊脸上的黑紫色已消退大半,呼吸和脉象都更加平稳,太医几次进来看,都说情形比他们预想的好,或许今夜就能醒。   入夜之后外头又有消息传来,谢朝溶那厮没死,也被救了回来吊着条命。   再有就是,那花钱买通看守他的兵卒给他下毒的人已经找到,是个做下九流买卖的混子,一上刑就什么都招了,给钱要他去做这事的是他一个远房姑母,正是乐平郡主身边伺候的嬷嬷。   且,经过太医查验,谢朝渊与谢朝溶中的,是同一种毒。   “事情牵扯到乐平郡主,查案的那些禁卫军没敢直接去提人,先将事情报来了陛下这里,陛下听闻后震怒不已。”廖直低声禀道。   谢朝泠眉头狠狠一拧,转眼望向了王让。   王让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谢朝泠沉声问:“孤方才忽然想起来,恪王几时喜欢上了吃酸枣?他不是向来最不喜酸?”   王让额头上有隐约渗出的冷汗,脑袋垂得更低,小声解释:“寿宴之前,下头送了些过来,殿下说味道还不错,便多吃了些。”   谢朝泠一声哂,没有再问。   刚要走,身后忽然伸出只手,攥住了他手腕。   谢朝泠倏然回头,床榻上的谢朝渊已睁开眼,黑沉双眸一瞬不瞬望向他。   谢朝泠一怔。   谢朝渊哑声开口:“哥哥……”   王让见状大喜,匆忙去叫太医进来。   谢朝渊被人扶着坐起身,太医为他看诊后俱都松了口气:“恪王殿下醒了应当没有大碍,体内还有些余毒,须得慢慢排出,目前看来内脏没有太大损伤,实乃万幸,之后再仔细休养一段时日,应当能痊愈。”   谢朝渊并未听那些人在说什么,只不错眼地看着谢朝泠。   谢朝泠眉头紧蹙,在一众太医下去重新开药后,将殿中人挥退,冷眼看向了靠在床头、看似虚弱无力的谢朝渊。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嘴角艰难扯开笑:“太子哥哥一直在这里?我昏迷多久了?”   谢朝泠走上前,黯淡宫灯映着他微微泛红的双眼。   他抬起手,一巴掌甩上谢朝渊的脸。   谢朝渊没有闪躲,甚至眼睛都未多眨一下,看着谢朝泠不动。   谢朝泠冷声问他:“自己给自己下毒,好玩吗?” 第54章 “哥哥,你疼疼我吧。”   “自己给自己下毒,好玩吗?”   谢朝泠眼眶发红,一日一夜没休息好,眼里还泛着红血丝,此刻那盈满其中的情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担忧之后的疲惫。   谢朝渊看着他,中毒刚醒满是病态的脸上却无安分心虚:“太子哥哥为何会这么想?”   谢朝泠冷道:“你还要装到几时?你在寿宴开始前吃了大量你之前从来不吃的酸枣,因为与那毒药药性相克,你早知寿宴上会有人下毒,你是故意的,你想做什么,嫁祸幸王吗?”   “原来下毒行刺太子哥哥的是幸王啊?”谢朝渊幽幽道,“果真人不可貌相,老三看起来倒不像是这样的人,枉费太子哥哥信任他了。”   谢朝泠抬手,气得还要揍人,忍了又忍才没当真挥出去:“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畜生。”   谢朝渊阴了脸:“太子哥哥就这般信任幸王?认定了是我故意嫁祸他?”   “孤与你无话可说。”   谢朝泠转身就走,被谢朝渊用力攥回去。   动作太大,谢朝泠被攥得跌坐床边,再被谢朝渊死死扣住了手腕,这小畜生即使刚死里逃生回来,力气依旧大得跟蛮牛一样。   谢朝泠忍无可忍,呵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朝渊弯腰靠过去,额头抵至他肩膀,一连串的闷咳,身体颤动。谢朝泠本想将人推开,一侧身瞥见谢朝渊嘴角渗出的血,心下顿时一慌,赶紧递帕子过去,就要喊人,被谢朝渊抬手捂住嘴。   谢朝泠瞪他,谢朝渊哑道:“别叫人进来。”   他松了手,拿帕子胡乱擦了嘴,完全不以为意,自嘲道:“本以为太子哥哥会心疼心疼我呢,结果一醒来你就质问我是不是要嫁祸幸王,还甩了我一巴掌,我竟是没想到,原来太子哥哥将幸王看得这般重。”   谢朝泠转瞬又冷了面色,这个混账东西,所思所想从来都这么偏激偏执,他与他说话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谢朝渊又一次将要起身的谢朝泠拉下:“哥哥别生气了。”   “你就这么恨幸王,非得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子将他置之死地?”谢朝泠气极。   谢朝渊看着他因为气怒而格外明亮的双眼,沉默片刻,沉声一字一字道:“他将琳琅从我身边偷走,他该死。”   他的太子哥哥身边也不需要别的人,有他就够了。   谢朝泠心头一跳:“你是这么想的?”   “我说的不对吗?”谢朝渊问。   谢朝泠彻底无话可说,坚决拨开他手站起身,面色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冷淡:“恪王中毒刚醒,身体还虚弱,好生歇息吧,孤还有事情要处理,先走了。”   谢朝泠离开,出门之前,身后人最后说了一句:“太子哥哥,你心好狠啊。”   谢朝泠没有停步地踏出门去。   王让端药进来,递到谢朝渊面前,谢朝渊没接,盯着那黑漆漆的苦药汁,淡了声音:“倒了吧。”   “殿下,您刚醒,又吐了那么多血,这药……”   “倒了。”   王让只得领命,将药倒去窗外,再回来小声与谢朝渊禀报外头的事情:“二皇子也还活着,吊着口气,死是死不了了,就是身子以后也废了。”   谢朝渊冷笑,谢朝淇这厮阴毒,选的药毒性剧烈,他叫人送去谢朝溶那里的还给减了一大半的量,至于他自己,几个酸枣能起多大作用,是小时候他亲娘成日在他身上试蛊试药练就了不坏之身,他虽不算百毒不侵,但确实比常人耐药。   “……殿下,您为何要将那行刺的太监杀了?”   王让犹豫问,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既然谢朝淇目的本就是行刺太子栽给谢朝浍,为何谢朝渊却又要故意将人灭口。   谢朝渊疲惫往后靠,闭起眼,随口解释:“陛下没那么好糊弄,做得太明显了他老人家一看便知是有人故意陷害幸王,似是而非才更能让他疑虑难消。”   尤其自东山围场事件后,乾明帝更是对几个儿子这样的互相陷害深恶痛绝,刚行刺了人被刑讯一逼供就说是谢朝浍指使的,当皇帝是傻子吗?   “之后还会有人迫不及待落井下石,看着便是。”   “可,太子殿下像是误会您了。”   “随便吧。”谢朝渊无所谓道。   真叫谢朝泠知道了是谢朝淇做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谢朝淇揪出来,就让他的太子哥哥误会好了,谢朝泠以为是他做的,还会为了替谢朝浍翻案供出他吗?   他倒是想看看谢朝泠会怎么选。   “宋时那里要如何处置?”王让又问。   “暂且留着,这笔账本王日后再跟他算。”   谢朝渊淡声吩咐完,没有再睁眼。   他搁在谢朝淇那里的人又岂止宋时一个,其他人没宋时之前那般得谢朝淇信任好用罢了,但不听话了的,等没了利用价值,料理了便是。   谢朝泠去乾明帝处,乾明帝正吩咐人去乐平郡主那提人。   事情牵扯到乐平郡主,更叫皇帝恼怒至极,他当然不会怀疑自己孙女,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知道什么,不过是被人当枪使罢了,敢拿先太子唯一的孩子当枪,他非将这背后之人扒了皮不可!   “父皇准备让谁去提人?”谢朝泠问他。   乾明帝没好气道:“让汪清带几个人去吧,总不能让禁军大张旗鼓地去。”   真让禁军侍卫去乐平郡主处提人,这小郡主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   谢朝泠看那老太监一眼,垂眸道:“儿臣去吧。”   皇帝一愣:“你去?”   “儿臣也想尽早查明真相,让内官去拿人难免还是会有闲言碎语对小郡主不利,儿臣去将她接来北海这边住一段时日。”   乾明帝转念一想谢朝泠这话倒也没错,于是勉为其难答应下来:“你多带几个人去,别吓着她。”   “儿臣知道。”谢朝泠应下。   之后便不再耽搁带人出门。   北郊的别宫不远,但在城外,谢朝泠连夜出城,亥时之前到达地方。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一如谢朝渊所说,这里与其说是宫殿,比普通勋贵家的城外庄子还不如,灯都没有几盏,夜沉人静后更显萧条冷寂。   谢徽禛没睡,就坐在正屋里等他,穿了一身郡主宫装,神色镇定面上无半分慌乱之色。   这还是谢朝泠第一回 看到这小孩穿女装的模样,或许是年岁小没长开,光这么看着确实瞧不出他是男扮女装。   看到谢朝泠,谢徽禛略微意外:“我没想到太子五叔会亲自前来,你是来抓我的吗?”   “若是来抓你便不是孤来这里了。”谢朝泠进门,示意跟着的人都退下。   谢徽禛看他片刻,也让身后下人退去了外头。   “给老二下毒的是你?”谢朝泠问。   “是,”谢徽禛坦然承认,“可我下的不是烈性毒药,我那毒他不吃个三年五载不会死,死了也看不出是被毒死的,是有人将我的药换了。”   “原因呢?”   “五叔何必明知故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一点确实不用明着说,当年先太子被冤造反,最终被逼得跳崖,全拜谢朝溶与赵氏党羽所赐,谢徽禛无权无势对付不了赵氏,但谢朝溶这条丧家犬,只是夺爵圈禁,还能在府上安然太平度过余生,未免太便宜他。   谢朝泠提醒他道:“即使药被调换了,你也确实给他下了毒,不过你皇爷爷并不觉得主使之人是你,只要你身边那嬷嬷死了,便是死无对证,不会牵扯到你。”   谢徽禛摇头:“我在这里这些年,全靠柳嬷嬷照顾我,我不会让她死,五叔要带我走我便跟你走吧,去了皇爷爷面前我会如实说。”   谢朝泠沉默。   谢徽禛会这么说证明这小孩本性不坏,甚至可以说过于仁慈,他不但留着柳嬷嬷,她那远房侄子都活着让禁军找到了,换做别人,又岂会这般容易被谢朝渊算计。   果然还是小孩子。   两相无言时,外头谢徽禛的内侍匆匆进来禀报:“郡主,柳嬷嬷出事了!”   谢徽禛霍然起身。   匆匆赶去柳嬷嬷住处,看到的只有一具悬在房梁上的尸体。   谢徽禛差点站不稳,浑浑噩噩大瞪着眼睛,眼泪在悬在眶中强忍着才没落下。谢朝泠拧眉,注意到地上踢翻的凳子旁搁着封信,示意身后侍卫去捡过来。   是一封认罪书。   这老嬷嬷独自揽下罪责,说给二皇子投毒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与人无尤。   谢朝泠将信看完,等了片刻,抬手轻按谢徽禛肩膀:“跟孤走吧。”   谢徽禛忽然转身,抱住了他。   小孩脸埋在他身上,无声哽咽。谢朝泠一怔,轻拍了拍他后背。   “没事了,孤会想办法帮你。”   谢朝泠没有说实话。   他看到这具悬在房梁上的尸体其实松了口气,真将人带回去审问,换药的事情一旦抖出来,谢朝渊未必就藏得住,那小畜生自信到近乎狂妄,但谁又能保证他一定有那般好的运气,所作所为永远不被人发现?   如此也好,死了便是死无对证。   再回去已近子时,将谢徽禛安顿好,谢朝泠疲惫不堪,刚回寝殿下头人便来报,说谢朝渊又咳了血。   谢朝泠本不想理,坐下喝了口温水,紧蹙的眉头始终没舒展开,最终还是起身出了门。   谢朝渊闭着眼睛靠坐在床头,听到脚步声睁眼转头望去。   谢朝泠停步床榻边,面无表情看他。   “为什么不喝药?”   谢朝渊没精打采哑道:“太苦了。”   谢朝泠接过身后宫人递来的药,再递到谢朝渊面前,命令他:“喝了。”   谢朝渊抬眸:“太子哥哥在生我的气吗?”   “你觉得孤不该生气?”   “太苦了,我不想喝。”   谢朝泠讥诮:“喝毒药的时候不嫌苦,喝这救命的药倒是嫌苦了?”   殿中伺候的宫人被挥退下,谢朝渊微微摇头:“那太子哥哥喂我喝吧。”   谢朝泠看着他没动,要不是看在这小畜生现下病弱不堪的份上,他是真想将这药碗扣他脑袋上去。   谢朝渊缓慢眨了眨眼睫,声音更轻:“哥哥,你疼疼我吧。”   谢朝泠最终在床边坐下,一勺药汁塞进谢朝渊嘴里。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三两下将一碗药喂完,始终臭着脸。   谢朝渊嘴角溢出丝笑:“太子哥哥终于不装了吗?”   谢朝泠没理他。   放下药碗时,谢朝渊猛地将他攥过去,呼吸欺近:“你到底在气什么?”   谢朝泠身体不稳,差点栽他怀里去,一手撑住了谢朝渊肩膀,冷道:“你的为人处世方式,孤不能苟同。”   谢朝渊看着他笑,并不反驳,谢朝泠恶狠狠磨牙:“下回你若是真将自己玩死了,孤会亲自替你收尸。”   谢朝渊将他摁进怀中,在他耳边说:“哥哥,我好疼啊,五脏六腑都在疼,那群庸医说我内脏没受损,他们分明是胡说八道。”   “你自找的。”谢朝泠没好气。   谢朝渊声音更低,仿佛在蛊惑他:“你昨夜留这里陪我吗?今夜也留下来吧。” 第55章 “嘘,父皇要听到了。”   谢朝泠将人一把推开:“恪王歇了吧,太医说了,少说话,多睡觉,养精蓄锐。”   再站起身:“孤明日再来看你。”   谢朝渊伸手去拉:“哥哥留下来吧。”   谢朝泠抽出手,手指隔空狠狠点了点他:“你给孤老实待着。”   谢朝渊目送他出门,躺下,怔神片刻,笑了一下,手臂横挡住眼睛,缓缓闭眼。   翌日早,乾明帝刚起身,谢朝泠进去请安,顺便将昨晚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听到说那嬷嬷留了封认罪书自缢了,乾明帝眉头一皱,阴了面色:“给你二哥下毒的是她,那给你下毒的人呢?为何会是同一种毒药?岂会有这般凑巧之事?”   谢朝泠心知他父皇没这么好糊弄,且看皇帝这神情,分明已经有了种种怀疑和猜测。他正踌躇着要说什么,外头来人报,说是陆王爷来求见,有关于前日寿宴上那下毒行刺的刺客的一些事情要禀。   乾明帝立刻道:“宣!”   陆王匆匆进来,这人是先帝的兄弟,辈分高年纪大,颇得皇帝敬重。   不等他见礼,乾明帝直接道:“皇叔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那老王爷带了个内侍进来,神情严肃禀道:“陛下,这张德子是臣身边伺候的人,那日也跟着去了太后寿宴上,这两日臣见他一直神情恍惚欲言又止,方才一番诘问才知他那日夜里竟事前见过那刺客,这便赶紧将人带来了。”   乾明帝眼风当即扫向那战战兢兢跪于地上之人,厉声问:“你当夜见过那刺客?在哪里见过?”   “回、回陛下的话,那夜寿宴进行到一半时,奴婢内急,与王爷告罪换了其他人伺候,先退了下去,出去后走了一段路,在无人的竹林中看到那刺客与人说话,奴婢当时急着如厕,晃眼瞧了两眼便走了,只隐约觉着那俩半夜鬼鬼祟祟在那偏僻处说话有些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后头再回去没多久就出了事,那刺客被恪王殿下击毙后,奴婢特地凑过去瞧了一眼,虽当时在那竹林里夜色昏暗,但奴婢很肯定,就是奴婢看到的人。”   “奴婢胆子小,怕惹祸上身,这事便一直憋在肚子里不敢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那叫张德子的内侍满头大汗将话说完,额头磕在地上砰砰响。   乾明帝追问道:“与他说话的是何人?可有看清?!”   “是、是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后头奴婢在幸王殿下身边见过!”   谢朝泠眉头狠狠一拧,乾明帝面色更是难看:“你可确定?”   “奴婢不敢说谎,就因为事情牵扯幸王殿下,奴婢先前才不敢说出来。”跪在地上的人已经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陆王顺势道:“陛下,兹事体大,臣也怕冤枉了幸王,但事有可疑,也实在不好瞒着,这才将人带来当面与陛下说。”   “皇叔做得对,”乾明帝阴着脸沉声吩咐人,“去将幸王给朕叫来!”   不出一刻钟谢朝浍过来,皱眉听罢事情,面上无半分慌乱之色,镇定问跪在地上的张德子:“你说看到本王的侍卫与那刺客说话,是哪一个侍卫?本王将之叫来当面与你对质。”   “就、就是殿下您身边跟着的那几人中的一个。”   谢朝浍果真将他的侍卫都叫了进来,站成一排让人指证,张德子抬头看了一遍,伸手一指最左边那个:“就是他,他额头有块胎记,很好认,奴婢不会记错。”   被指认的侍卫跪地为自己辩解:“卑职那夜与其他人一起在殿外等幸王殿下出来,并未离开过,也从未单独与那刺客说过话,请陛下明察。”   乾明帝眉头拧得死紧。   谢朝泠适时提醒他:“父皇,事情不能单凭一面之词,还是彻查清楚了再行定夺得好。”   那陆王却道:“陛下,这事情确实得查清楚,但张德子伺候臣多年,胆子虽小,却不是敢扯谎之人,否则臣也不会带他来见陛下。”   谢朝泠瞥一眼那老王爷,心中讶异,这人都做了好几十年闲王了,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掺和这些事咬谢朝浍做什么?   谢朝浍依旧从容:“父皇,儿臣也希望事情能查个水落石出,还儿臣身边人一个清白。”   乾明帝没出声,神色阴晴不定,手指在御案上轻叩,眯起眼盯着谢朝浍。   谢朝浍垂首,镇定如常,不露半分怯。   半晌,乾明帝缓声道:“皇叔先退下吧,你的人立了功,之后的事情朕会叫人查个清楚明白。”   陆王告带着他的人先告退下去。   乾明帝让其余人也都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们父子三人时冷声示意谢朝浍:“跪下。”   谢朝浍跪下地,肩背挺得笔直。   “这几日去过那马场的只有你,今日又有人说当日夜里看见你的人与那刺客私下见面,朕要听你说句实话,当日太后寿宴,试图下毒行刺太子的是不是你?借乐平郡主身边人之手,给你们二哥下毒的,是不是也是你?”   “儿臣没做过。”谢朝浍坚持,眼中并无慌乱。   “不是你难不成是乐平郡主那个小丫头?!”乾明帝陡然怒了。   提到乐平郡主,谢朝浍神色中多出了丝迟疑,用力握了握拳头,谢朝泠见状赶忙道:“父皇,那柳嬷嬷既已认罪,承认毒害二哥的人是她,那或许确实就是她,她也是宫中老人了,在先皇后和东宫里都伺候过,要做到这些并不是难事。”   “那给你下毒的呢?难不成也是她?她与你有何仇和怨,要派人当众下毒行刺你?”   谢朝泠低了头:“事情还有待查证,儿臣只是希望父皇不要听信一面之词,草率下定论。”   谢朝浍被暂时押下,谢朝泠从皇帝处出来,看到红着眼睛站在外头的谢徽禛,走上去小声道:“跟孤走。”   “我要去见皇爷爷。”   谢朝泠声音更低:“你想做什么?”   “我刚看到三叔被人押下去了,皇爷爷是不是以为指使柳嬷嬷的人是三叔?我要去跟皇爷爷说清楚,我不能让三叔蒙受不白之冤。”   谢朝泠将人拦住:“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小孩子别掺和了,回去吧。”   谢徽禛瞪着他。   谢朝泠无奈:“你三叔那里,孤会想办法。”   打发了谢徽禛,谢朝泠又去了一趟谢朝浍处。   谢朝浍已经被看押,但谢朝泠要进去看人,谁都不敢拦着,放了他进去。   谢朝浍神色依旧平静,被人算计了面上也并无难堪之色。谢朝泠开门见山问他:“你以为这事是谁做的?”   “淮王或者恪王,又或许都有份。”谢朝浍淡道。   谢朝泠挑了挑眉,要说谢朝淇那厮也掺了一脚,他是信的,但没有证据,又或许是谢朝渊那个小畜生为了一力将事情栽给谢朝浍,帮之销毁了证据,他们有再多的猜测都无用。   如今陆王来这么一出,更将谢朝浍置于被动境地。   那位老王爷辈分比他们父皇还高,又向来不问世事,不是那搅风搅雨之人,他的人突然出来指证谢朝浍,只怕没几个人会怀疑他在说谎。   “你得罪过陆王吗?”谢朝泠问。   谢朝浍摇头,直言不讳:“但我得罪了太后,父皇的生母温淑皇太妃是被太后所害,去母留子,这些事情先皇后当年无意中知道了但不敢告诉陛下,还帮忙藏起了从太后手下逃出的知道这事的一个活口,是早年温淑皇太妃身边伺候的一个嬷嬷。为了打击赵氏,先前我将那嬷嬷找到又使了些法子送去父皇那里,叫父皇知道了当年真相。”   “恪王之前在我身边安插了人,我做的这些事情他想必都知道,为了对付我,他应当是将我做过的事情告诉了太后。”   这些谢朝泠倒是知道,先前他还在恪王府时,谢朝渊并未避讳过与他说这个。   “所以是太后要趁机落井下石,将你置于死地,借了陆王之手,那陆王又为何要帮太后?”   谢朝浍轻蔑道:“陆王与太后有私情,被温淑皇太妃发现,这也是当年太后杀害温淑皇太妃的原因,但这事没有确凿证据,我没让那嬷嬷在父皇面前提过。”   原来如此。   谢朝泠心念电转,很快有了主意,他看着谢朝浍道:“无论这事是不是恪王做的,孤不希望牵扯到他。”   谢朝浍神色淡淡:“太子的决定,我不敢置喙。”   谢朝浍的识相让谢朝泠满意。   “你放心,你既是冤枉的,本王自会帮你想办法,更不会让事情波及乐平郡主。”   谢朝浍点头:“多谢,还望太子殿下说话算话。”   谢朝泠入夜才再去看谢朝渊。   清早这小混蛋已经从那日办寿宴的偏殿被抬人回去自己寝殿,还要在这别宫里休养一段时日。   谢朝泠去时他刚在寝殿里沐身完又躺回了床榻上,下人正将浴桶抬下收拾干净,谢朝泠见状当下沉了脸,冷声问王让:“恪王大病未愈,太医说过他可以沐身吗?”   王让小心翼翼答:“殿下说无事,坚持要沐身,奴婢们劝不动,太子殿下恕罪。”   谢朝渊懒洋洋地倚在床头:“太子殿下别教训本王的人了,他们不过是听本王的,奉命行事罢了。”   谢朝泠面色更沉,走上前,殿中下人已直觉退下,为他们带上门。   谢朝渊伸手将谢朝泠攥坐下,双手环住他的腰,靠近他问:“哥哥今日又不高兴了?”   “难怪你胸有成竹一定能掰倒幸王,原来还留了陆王这个后手。”谢朝泠冷哂。   谢朝渊不以为然:“太后的想法哪里是我能拿捏得准的,太子哥哥太看得起我了,只能说是幸王他自己不走运,得罪人太多,想要他死的人也太多罢了。”   “你信不信孤将你所作所为全部抖出去?”谢朝泠咬牙道。   谢朝渊看着他笑:“太子哥哥舍得吗?”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贴得谢朝泠更近,笑声也更低:“太子哥哥这个时候来,今夜愿意留下来了吗?”   谢朝泠目露嘲弄:“孤留下来,你就不怕被人发现了?”   “哥哥不怕,我也不怕。”   谢朝渊敛了笑,又低声添上一句:“留下来吧。”   “你昨日是还在咳血,今日就好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小毛病而已,太子哥哥试试便知。”   这人脸上已看不出中毒后的病态,之前他大概确实是装的。   谢朝泠看他片刻,低头,狠狠一口咬上他肩颈。   宫灯熄灭,衣裳散落一地。   满头大汗被谢朝渊抱坐身上,身体热得快不似自己的,谢朝泠双手捧着谢朝渊的脸,一边亲他一边皱眉,哑声问:“你体内毒排干净了吗?你别害了孤。”   谢朝渊贴着他的唇低声笑:“哥哥想太多了,那毒也没那么厉害,你体内还有蛊,就算弄进去些,也害不了你。”   谢朝泠不再说了,低了头继续亲吻他。   最意乱情迷时,外头突然传来皇帝的声音:“才这个时辰恪王就睡了吗?朕进去看看他,他身子好些了没?”   谢朝泠睁开水汽氤氲又饱满情欲的双眼,眼里有少见的惊慌,伸手推谢朝渊,想要起身,又被谢朝渊用力拉下。   他一声急喘,咬紧牙根。   谢朝渊却仿佛故意捉弄他,咬着他耳垂不放,低低地笑。   “你……滚开……”   “嘘,”谢朝渊在他耳边低喃,“父皇要听到了。”   外头又响起王让刻意提起的声音:“殿下刚喝了药,已经睡下,灯也熄了,殿下这两日因为那毒药未排尽,一直喊身子痛,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方才好不容易喝过药睡沉了,陛下,您……要不还是明日再来吧!”   再之后是乾明帝道:“那便算了,让他睡吧,明日朕有空再过来,你们尽心伺候着,夜里别犯懒。”   “奴婢们不敢!”王让大声道。   脚步声逐渐远去,谢朝泠紧绷的身体骤松,浑身都是黏腻的热汗。   低了头,又发了狠地咬住谢朝渊肩膀,仿佛泄愤一般。   谢朝渊抱着他翻身压下,谢朝泠在黑暗中觑开眼:“最多半个时辰,孤要走。”   谢朝渊一声笑,吻住他的唇。 第56章 “太子哥哥今日有些反常。”   清早,谢朝泠到皇帝处请安,被人拦在外头,说赵贵妃娘娘现下在里边,让他稍等片刻再进去。   汪清小声告诉他:“贵妃娘娘是一刻钟前过来的,陛下正在隔壁和一众内阁官员议事,贵妃娘娘不经通传直接闯了进来,拦都拦不住。”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隔壁,仿佛在与谢朝泠卖好。   谢朝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没说什么,就站在外头等。   “陛下,现下既已有人出来指证是幸王派人给太子下毒行刺,那毒又与送去朝溶那里的是同一种,朝溶会中毒想必也与幸王脱不了干系!朝溶他现在还生死未卜,臣妾这个做娘的却见不到他,臣妾一想到这个就跟挖了心一样的难受,陛下您要为朝溶和臣妾做主啊!”   一门之隔,里边赵贵妃的声音又提得高,哭哭啼啼的格外尖锐,外头人想不听到都难。   谢朝泠不由拧眉,隔壁那些个内阁官员大约也听到了,不时朝这边望一眼,正交头接耳。   那日寿宴上发生的事情,因在场的都是宗亲王公,乾明帝本意在事情彻查清楚前不闹到前朝去,一直压着风声,今早他召内阁官议事,赵贵妃突然闯进来说这些……   啧。   想要谢朝浍死的人,果真不止一两个。   如今便是墙倒众人推,人人都想来踩一脚,全叫谢朝渊那小畜生算准了。   谢朝泠直接进门去。   他的出现打断了赵贵妃哀哀戚戚地哭诉,乾明帝面色十足难看,像是已忍耐到极限。谢朝泠上前,先与乾明帝请安,再与赵贵妃互相见了礼。   赵贵妃显然没想到皇太子会突然出现,神色尴尬还在抹眼泪,眼里却有转瞬即逝的恼怒。   谢朝泠提醒皇帝道:“父皇,外头那些阁老们等了许久了。”   乾明帝这才想起外头还有召来议事的官员,神情顿时愈发阴沉,压着怒气示意赵贵妃:“你先下去,事情等查清楚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陛下……”   “下去!”   打发了赵贵妃,谢朝泠安抚皇帝:“听闻二哥现下还昏迷不醒,贵妃娘娘也是爱子心切,父皇勿怪。”   他不说还好,一说乾明帝更生气,谢朝溶那厮又蠢又毒,就是赵贵妃教出来的,落到如今这样,他这个做父皇的自然说不出活该,却实在气怒难消。   “不知所谓。”   丢下这句,乾明帝大步去了隔壁殿中,谢朝泠跟上。   皇帝和太子进门,众内阁官员立刻收敛了各异神情,没有当着皇帝面表露出来。   太后寿宴那日别宫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再怎么压着风声,大多数人该听说的依旧听说了,就只是昨日陆王的人出来指证谢朝浍、谢朝浍已经被看押这事,他们先前还确实不知道。   乾明帝今日叫他们来,是要将给沈氏的最终判决发下,顺便商议对先前一系列事情的处置。   除了沈家人,户部其他官员也要问罪,广储司主事已死,内里同样要整顿。   众人当下便听明白了,皇帝这是不打算让沈氏一力承担事情,要从轻处置沈氏,将罪责分出去。   “至于有拖欠广储司税银的,朕给他们一个机会,两月之内将从前欠的数目全数补齐,朕便不与他们计较。”   “周思明虽之前查账不尽心,但后头将功补过,翻出了沈氏的旧账,总算没有辜负朕信任,如今户部人手空缺,由他暂代尚书一职吧,其余空出来的位置,你们跟吏部一起酌情择人填补。”   “还有件事,昨日有人与朕弹劾翰林院侍讲学士张其善,说其不侍亲母,将年逾八旬的老娘丢在乡间不闻不问,经查事情属实,不孝之人、不堪为仕,即日起革去官职、流放西南。”   “再有便是,上个月銮仪卫总管因病乞休,内城卫军统领常珂本就是銮仪卫出身,由他去接替銮仪卫总管一职吧,至于内城卫军统领,由赵国公世子接任。”   皇帝几句话将先前悬而未决的所有事情都做了决断,还叫人挑不出毛病来。一众内阁大臣各怀心思,到底没有提出异议。   拖欠的税银本就该还,再给两个月时间已是皇帝宽容,这点谁都说不得什么,至于那些王公勋贵之后如何骂街,却与他们无尤。   另者,谢朝淇被皇帝训斥罚回府闭门思过之事已经传遍,那八个字的评价基本绝了他的前程,周思明是谢朝淇准岳父,皇帝只让他暂代户部尚书就是在敲打他,从此他只能听从皇帝差遣,若再有不该有的心思,这个代尚书随时可能成为一场空。   再有,翰林院侍讲学士张其善就是先前带头针对弹劾太子的那个,皇帝随便找个由头将人革职流放,摆明了是恼了翰林院那些人先前的行径,再不知收敛,被杀鸡儆猴的张其善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下场。   至于将常珂调为銮仪卫总管,让赵国公世子接替内城卫军统领,却谁都没想到。銮仪卫负责皇帝车驾仪仗,在前朝时是比宫廷禁军侍卫更近皇帝的贴身护卫队,但因本朝开国时发生过銮仪卫兵丁刺驾之事,如今这支卫队已沦为彻彻底底的礼仪队,被禁卫军踩在脚下不能翻身,常珂调过去他必是不愿的,可偏偏皇帝说,接替他职位的是之前因东山围场之事赋闲在家已久的赵国公世子。常珂也是赵氏一党之人,如此便是他们内部事,皇帝这么做,分明就是要分化赵氏党羽。   被召来议事的内阁官员退下,谢朝泠还在思索他父皇下的这一道道圣旨的用意,乾明帝忽然与他道:“你的太子妃人选,朕已经帮你敲定了,吏部尚书左伦幼女年方十五,温柔娴雅、秀外慧中,堪为良配,过两日朕便会正式下旨。”   谢朝泠一愣。   这个左伦也是赵氏党羽的中坚力量,赵氏父子还图谋着借他的手安插自己人进户部,好趁这次机会掌控住户部,皇帝非但不打算叫他们如愿,更是铁了心要将赵氏党羽敲散。   见谢朝泠神情反常,乾明帝道:“朕已经叫人去帮你相看过那小娘子,人确实不错,你应当会喜欢,左伦若是听话,日后大可以抬举他,若是不听话,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也不必有所顾忌。”   谢朝泠垂眸掩去眼中情绪:“……儿臣领旨。”   从皇帝处出来,谢朝泠在廊下停步站了片刻,看到这园中也有开了的琼花,想起那日在寿宴上谢朝渊说的一起去琼华岛看琼花,心情略复杂。   “备艘船,……孤想去趟琼华岛。”   太子殿下如今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廖直早已习惯,没多问,直接命人去备船。   登船上岛,这琼华岛在北海中部,岛上清幽,只闻得春日鸟鸣声。   琼花开得四处都是,洁白如玉、风姿绰约,且浓香醉人,谢朝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从前却从未觉得这处地方与别处有何新奇不同。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好似在赏景,又似心事重重。   “殿下?”   廖直喊他时,谢朝泠已经停步在一簇开到面前来的琼花枝前,发呆半晌。   谢朝泠回神,随手摘下花枝,想了想又多摘了几支在手中,挑的都是开得最灿烂的。   “走吧。”他道。   特地来这岛上逛一圈,就为了摘几朵花吗?   廖直有些无言,但不敢多嘴。   下午,谢朝泠才又去看了谢朝渊。   谢朝渊身子恢复得很快,当然这是谢朝泠自己觉出来的,在人前,甚至那些太医前,他始终装作伤痛不堪,一会儿喊这疼那疼的,偏又不肯好生吃药。   昨晚分明龙精虎猛,若非如此,谢朝泠都觉自己要被这小畜生骗了。   谢朝泠进门,命人将摘来的花装瓶。   谢朝渊瞥了一眼,笑问:“太子哥哥这花是哪里摘的?送我的?”   “早上去了趟琼华岛,这花开得还不错。”谢朝泠语气平常,仿佛只是心血来潮去转了一圈,又随手摘了些花回来。   谢朝渊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是么?”   “不是么?”谢朝泠淡道。   “太子哥哥说是便是吧,可惜我如今这病恹恹的,也不能自己去看,总算太子哥哥还记得我,特地给我摘了这些花回来。”   谢朝渊这语气听着实在欠揍,谢朝泠也只是笑:“六弟不说孤都忘了,那日六弟说要去琼华岛看花的事了,不过眼下六弟这副模样,确实哪都去不了。”   言下之意,你活该。   你来我往互相讥诮了几句,谢朝渊伸手将谢朝泠拉过去,攥他坐下:“太子哥哥有心了,多谢。”   这句倒是说的真心实意。   谢朝泠心里那口气顺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你给孤老实点。”   谢朝渊捉下他手,在唇边亲了一口。再叫人将那花瓶送来,顺手捻出一支,捏在指腹间转了转,笑勾起唇角:“那太子哥哥可知,这琼花,只送给心爱之人?”   “没听说过,”谢朝泠不以为意,并不被谢朝渊唬住,反而一本正经教训他,“六弟有空还是多念些正经书,少看那些满纸荒唐言的淫词艳语。”   谢朝渊啧了声,还念起诗来:“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我观太子哥哥样貌,殊色如玉,亦不比这花差。”   “彼此彼此,”谢朝泠道,“听闻六弟生母艳色绝伦,生得六弟这副相貌,六弟也就这点最讨人喜欢。”   谢朝渊凑近他,低了声音:“只有这点讨人喜欢吗?”   谢朝泠点头:“自然是的。”   谢朝渊盯着他,半晌,轻叹气:“我倒是觉得哥哥哪里都叫人喜爱。”   喜爱到他只想据为己有,如今这样还远远不够。   谢朝泠不再说了,岔开了话题:“等你再休养几日,父皇应当就会下旨回宫,回去府上你好生养着吧,别再一肚子馊主意了,下不为例。”   谢朝渊闻言神情有些莫测:“太子哥哥这话的意思,是已经有办法救幸王了?”   谢朝泠不想与他说这个:“总之,再没有下次。”   谢朝渊一声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太子哥哥今日有些反常。”   谢朝泠面色不变:“何以见得?”   “何必明说,是不是你自己心中有数。”   谢朝泠摇头:“你想多了。”   指婚的事,他到底没说出口,反正,再几日圣旨就会发下,到时候也便知道了。现下说出来,这小混蛋不定又得当场发疯。   谢朝泠没有在谢朝渊处久待,说了几句话便说自己还有事,起身离开。   转身时又被谢朝渊攥回去,灼热气息欺上,急切又凶狠的吻落上他唇畔。   一刻钟后,谢朝泠离开,嘴唇上多出了道鲜红渗血的印子。   谢朝渊倚在榻上,目送人走远,嘴角笑意逐渐淡去。   王让进门来,小声禀道:“陛下那头来的消息,陛下为太子殿下选了吏部左尚书之女为妃,指婚圣旨不几日就会发下。”   谢朝渊黑眸微垂,看不清其中情绪,捏在手里的花枝转过一圈。   狠狠折断了花茎。 第57章 “除非我死,你只能是我的。”   短短两三日,各样流言传遍朝野上下,俱是关于幸王谢朝浍指使人在太后寿宴上意图谋害行刺太子、又设计给已被夺爵圈禁的恂王谢朝溶下毒的种种所谓内情,一时间朝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连带着皇帝接连下的几道处置人的圣旨都没有掀起太大风浪。   乾明帝因这事气得又犯了头疾症,他本想将事情压着,等彻查清楚再行决断,毕竟是他的这些个好儿子自相残杀,这样的闹剧最为丢脸的还是他这个皇帝,偏有人不想他称心如意,背后煽风点火,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陛下给沈氏改判了流刑,不少人其实私下颇有微词,特别是那些被逼着要给广储司补银子的宗亲老爷们,恨不能扒了沈氏的皮好叫他家帮着把银子都给补了,但因太后寿宴上的事,太子差点被人害了,翰林院那些人怕惹祸上身也不敢再跳,像是已经回过味他们是被人当枪使了,再不听那些人唆使,不再掺和这些事,最后便也就这样了。”   “至于赵氏那里,陛下虽说让周侍郎代为户部尚书,明显是在敲打他,赵氏大约依旧想着安插自己人进户部好架空了尚书,不过,……等太子殿下的指婚圣旨下了,说不得会有变数。还有便是,常珂被调去銮仪卫腾位置给赵世子,这事算是吃了哑巴亏,日后林氏与赵氏的嫌隙只怕会更深。”   王让小声禀报着外头的事情,谢朝渊漫不经心地听,听到“指婚圣旨”那四个字时,脸上才有了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淡声问:“幸王那边呢?太子可有动静?”   “奴婢正要跟您说这个,”王让压下声音,“昨个夜里,陛下说头疼,太子殿下去侍疾,后头半夜时陛下一直没有睡意,太子殿下便扶着陛下去逛了逛园子,却在园中看到了那陆王鬼鬼祟祟往太后寝殿去,陛下当时就阴了脸,但未打草惊蛇,留了人盯着,据说,陆王一直到今早天亮才从太后那出来。”   这几日那些来参加寿宴的宗王还都留在这别宫里,但是陆王和太后?   谢朝渊瞬间明白了谢朝泠想做什么,一声嗤笑:“他倒也果真是个坏了心肝的。”   皇帝寝殿内,谢朝泠垂眸不语,沉默听皇帝发脾气。   太后和宗王偷情,这种事情,传出去整个皇家颜面都要丢干净,乾明帝气得恨不能手刃了那对奸夫淫妇,偏他又只能忍着,当做没看到过、事情没发生过,还得奉那贱人为嫡母,一想到这个,皇帝就怄得几欲吐血。   待乾明帝发泄过了,东西都摔了一轮,谢朝泠这才适时开口:“父皇,太后娘娘既然说要在这别宫里休养,您就让她一直留这里便是。”   乾明帝鼻孔里喷出气,让她独自留这别宫里风流快活吗?太便宜她了!   太后是死是活,并不在谢朝泠在意范围内,他转而问起另一桩事情:“父皇,幸王那头,案子查得如何了?”   说到这个皇帝面色更加难看,显而易见,案情并未有什么大的进展,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谢朝浍,叫人想不怀疑他都难。   谢朝泠低声提醒道:“若说幸王要毒害儿臣和二哥,确实都有动机,但选择同一时间做,用同一种毒药,未免过于刻意,仿佛在特地告诉大伙,这背后凶手是同一个人,而且,幸王除了在事发前去马场跑过马,便只有陆王身边内侍说见过他的侍卫在寿宴中途与刺客说话,但是陆王……”   后面的话不需要谢朝泠再说,乾明帝已然面色铁青,刚才他是气太狠了,竟然忘了这个。   先前他不怀疑陆王之人说的话,是以为他这位皇叔德高望重、不问世事,必不会做欺君之事,如今知道陆王其实跟太后有染,瞬间便不好想了。   太后恶毒,当年为夺子杀了他亲母,如今再杀他几个儿子又有何难?谢朝淇已被他厌弃,谢朝渊出身低微,只要一杯毒酒除了太子和谢朝浍,他就只剩下赵氏女所出的谢朝沂可选。至于谢朝溶,一个已经被夺爵圈禁的无用之人,死了也便死了,就因他同样是赵氏女所出,太后或许还觉给之下毒能撇清自身嫌疑。   他的所有儿子都被算计其中,连先太子唯一留下的孩子都被牵扯进来,这是要让死人都不能瞑目,好歹毒的心思!   乾明帝是这样的人,他生性多疑,但一旦自己认定的事情,便又深信不疑。现下他便已然认定了是蛇蝎心肠的太后联合陆王要害他儿子,气得双手撑在御案上,微弯着腰,胸口不断起伏。   谢朝泠见状怕当真将他父皇气出个好歹,贴心地为之出主意:“父皇先已下旨让人将拖欠的广储司库银在两月内归还,儿臣看许多人都不当回事,以为法不责众您不会真的追究,父皇也不提再提这事,时间一到自可挑人杀鸡儆猴。”   陆王便是最合适人选,皇帝亲叔,辈分高地位重,皇帝连对他都不肯网开一面,其他人还敢拖着银子不还吗?   乾明帝狠狠咬牙;“你说得对。”   他不能明着料理那对狗男女,想要整他们还有千百种法子,至于太后,只要赵氏倒了,他便能让那个女人彻底消失。   下午,皇帝召见吏部尚书左伦,挑明了要以其女为太子妃之圣意,左伦先是惊讶,随即大喜,诚惶诚恐跪地谢恩。   当日,赐婚圣旨发到左伦府上,满城侧目。   谢朝泠回去陵寝,礼部已第一时间送来了下聘的清单让他过目,皇帝的意思等谢朝浍和谢朝淇婚事办完,他这边就送聘,年底之前完婚,显然已是迫不及待。   谢朝泠没看,随口吩咐廖直:“你盯着便是。”   廖直有心想劝,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去。   外头人进来禀报,说恪王那头派人过来,请太子殿下过去一趟。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淡道:“去问问恪王可是有什么事,孤还有事情要办,这会儿没空过去。”   两刻钟后,谢朝渊的人去而复返。   “说是恪王殿下心口疼,肝肺也疼,想殿下您去看看他。”   谢朝泠拧眉,到底站起身来。   谢朝渊已经不再卧床,谢朝泠进去时,他正站在窗边看外头风景。   谢朝泠见状沉声问:“你不是这疼那疼的吗?为何又站这里吹风?”   谢朝渊回头看他,要笑不笑的模样:“太子哥哥是不敢来我这吗,为何要我三请四请才肯过来?”   “孤很忙。”谢朝泠平静道。   谢朝渊点头:“忙着准备迎娶东宫太子妃。”   谢朝泠神色微冷:“六弟既然知道,还有何好问的?”   殿中下人已经退下,谢朝渊看着他:“太子哥哥站的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怕我会将你怎么样吗?”   谢朝泠上前,将开了半边的窗户推上:“你大病未愈,别吹冷风。”   谢朝渊扣住了他手腕。   谢朝泠不动声色,抬眸看他:“听话。”   “太子哥哥又想用这招来糊弄我?我听话太子哥哥听话吗?我受了这么大的罪,太子哥哥轻飘飘就帮老三将事情翻过去,让我白折腾一场,太子哥哥是不是觉得我蠢浪费你心思?我在你身上花费的所有心思都是不值一提的吗?陛下急着要让你取太子妃分化赵氏势力,你自己呢?也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娶妻?”   谢朝渊一顿质问,眼中尽是嘲弄。   谢朝泠反问他:“你设计陷害幸王,孤救他但并未将你供出来,你还要孤如何?”   “所以我该感谢太子哥哥高抬贵手?”谢朝渊讥讽道,“陛下让你娶妻,他知道太子哥哥你根本没法娶妻吗?大婚之夜你打算如何?让你的太子妃独守空房守活寡?”   谢朝泠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恼怒:“你给孤下那种蛊,你还有脸说?”   “那又如何,我敢做便敢认,”谢朝渊浑不以为然,“你打算如何?你既已知晓解蛊的法子,你要解蛊吗?解了蛊你便能顺顺当当娶妻生子,没有谁再能拦着你、给你添麻烦,你储君地位稳固,日后登极,再无任何绊脚石。”   谢朝泠眉头拧得死紧,谢朝渊句句话带刺,听着实在叫人不快:“你还觉得委屈?你是非要孤挑明了说?从一开始就是你在耍手段,你劫持孤,趁着孤失忆哄骗孤,给孤下蛊,你做的每一件事情,孤若是真要与你计较,都足够你死上无数回,你还要孤如何纵容你?”   谢朝渊盯着他泛冷的双眼:“既如此,太子哥哥那夜留下来做什么?食髓知味吗?”   “太子哥哥高兴时便宠幸我,需要娶妻时便打算将我一脚踢开?”   “没有那么便宜。”   最后一句,谢朝渊将谢朝泠拉近,气息相融,几乎贴在他面前说。   “六弟想做皇帝吗?”沉默一阵,谢朝泠忽然问。   不等谢朝渊答,他又道:“六弟野心不小,也与其他人一样,盯着孤的储君位。”   “我只想要太子哥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你。”谢朝渊慢慢说道,抬手轻抚他鬓发,丝毫不心虚。   谢朝泠听明白了:“你想。”   可谢朝渊没有机会的,他的野种身份就注定了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谢朝泠想,若真有一日谢朝渊威胁了他地位,他不会再替之遮掩。   他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谢朝渊没承认也没否认:“哥哥若是听话,我自然也会听话。”   谢朝泠按捺下那些纷乱心思,试图跟他讲道理:“六弟,我们这样不对的。”   “有何不对?”   “名义上,我俩是亲兄弟,谁都不会允许我们这样不清不白,父皇更不会。”   “我不在意。”   “孤在意。”谢朝泠咬重这几个字。   谢朝渊啧了声:“太子哥哥永远是这样,端着架子,不知做给谁看,改了这个自称很难吗?这里没有别人。”   谢朝泠不为所动:“孤与你说的话,你若是听不懂不愿听,那便罢了。”   谢朝泠要走,被谢朝渊抓回,他皱眉,眉目间积蓄起怒意,转瞬已被谢朝渊摁至榻上,钳制住身体。   “放开。”谢朝泠冷声道。   谢朝渊垂眸看他,黑瞳里藏着辨不分明的情绪:“太子哥哥的意思是,到此为止吗?”   谢朝泠侧过头,闭了闭眼:“到此为止吧。”   “我不答应。”   谢朝渊俯身,在他耳边说:“除非我死,你只能是我的。”   “那你到底想如何?”谢朝泠忍无可忍。   “太子哥哥就是个骗子,你之前还答应过,让我去东宫。”   谢朝泠深吸气:“孤要娶太子妃了。”   “那就别娶,我帮你杀了她。”   “你敢,”谢朝泠猛地抬眼,“你若敢滥杀无辜,孤不会姑息你。”   谢朝渊冷笑:“人还没娶进门,太子哥哥就要护着了吗?”   不可理喻。   谢朝泠严厉警告他:“你若真敢做,这次孤绝不会再纵容你。”   谢朝渊抬手抹了抹他眼尾:“那我们便走着瞧。” 第58章 “哥哥这是在可怜我吗?”   下毒行刺之事,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陆王那出来作证的内侍始终咬定先前的说辞,谢朝浍这边被指证的人抵死不认,别的更多的证据没有,即便乾明帝认定是陆王伙同太后做下的事情,没有确凿证据且为了保全皇家颜面,他只能暂时忍耐。   最后意思意思将谢朝浍的侍卫处置了,这事便算揭过,并未牵连到谢朝浍,但为了让其避风头,皇帝一道圣旨下去,又命了谢朝浍回去西北带兵,只等月底完婚之后就过去。   之后便口谕启行回宫,赵太后则依旧留在这别宫里休养。   谢徽禛也被留下了,乾明帝大约觉得她一个小姑娘年岁渐大又指了婚,一直住城外不方便,干脆让她以后就留这北海别宫里常住。   御驾回宫那天,谢徽禛去与皇帝、太子拜别,待到他们离开,起身往回走时看到谢朝渊的车辇,主动上前去打招呼。   谢朝渊叫人开了车门,让之上来说话。   见谢朝渊懒洋洋倚在车中闭目养神,谢徽禛镇定问:“六叔身子好些了吗?”   谢朝渊觑他一眼:“你这是在关心本王?”   “六叔这样,那就是好了,六叔是生我气了吗?因为我之前帮着太子五叔从你那里逃走,所以你后头是不是买通了我身边的人盯着我?哦,我说错了,北郊别宫那里,从前就是六叔住过的地方,那些人不少都伺候过六叔,六叔想要找个人盯着我太容易了,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工夫。”   谢朝渊没理人,谢徽禛继续说下去:“六叔,那毒是你自己下的吧?”   “你还挺聪明的,”谢朝渊淡道,“就是太心软了,我若是你,直接一杯烈性毒酒毒死谢朝溶,然后将所有知情人都杀了,这样报仇才有快意。”   谢徽禛撇嘴笑:“六叔这样,难怪太子五叔要跑。”   谢朝渊的声音更淡:“不该你小孩子管的事情别管,陛下将你留这里,日后只有你和太后俩人,你大可以多‘招呼招呼’那位太后,陛下说不得会感激你。”   “多谢六叔提醒,我会好生‘伺候’曾祖母的。”   下车之前,谢徽禛最后与谢朝渊道:“六叔,太子五叔吃软不吃硬的,你这样,没戏。”   谢朝渊没搭理他,车门阖上后再次闭了眼。   谢朝泠确实吃软不吃硬,但谢朝泠的心软从来在理智之下,谢朝泠心里装的人和事太多,他永远不会是第一位。   月底,谢朝浍和谢朝淇同日大婚。   他俩一个被皇帝训斥厌弃,一个卷进毒害太子案风波中沾惹一身是非,虽娶的妻子都是皇帝亲自点的、出身高的世家贵女和清流书香门第,朝中官员、世家勋贵却人人避之不及,两场婚礼都没多热闹,还是谢朝泠以储君身份分别去转了一圈,才勉强让这婚礼有个样子。   谢朝渊也在,他只去了淮王府喝酒,谢朝泠刚从谢朝浍那头过来,坐下时谢朝渊已经自斟自饮了半日,面上已有微醺之态。   见到谢朝泠,谢朝渊拿了杯子,慢悠悠地为他倒满酒,嘴角噙上笑:“太子哥哥果真贵人事忙,喝个喜酒还要赶场子。”   “是六弟你太不懂事了,”谢朝泠淡声道,“幸王一样是六弟兄长,六弟不该只来这淮王府。”   “这里离本王府邸进,幸王府太远了,本王不乐意去。”谢朝渊说罢搁下酒壶,将杯中酒一口倒进嘴里。   这般随心所欲口无遮掩,也只有谢朝渊做得出来。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他们已有许久未再单独说话。谢朝渊的疯劲谢朝泠不敢去赌,他甚至叫人暗中盯住了左伦府上,以防谢朝渊真的疯到去杀人。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便是谢朝泠此刻的感受,他没有坐太久,看着时辰差不多,起身准备回宫去。   谢朝渊跟出去,目送谢朝泠上车。   他的目光里分明有醉意又似格外冷冽,隐在夜色中,谢朝泠没有察觉。车门阖上前,谢朝渊忽然开口,沉声问:“太子哥哥之前说的,让我去东宫,不作数了吗?”   谢朝泠坐在车中没动,也没有吩咐人启行,沉默片刻,他道:“你明日来吧。”   谢朝渊没再说,就这么看着他。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泠示意人带上车门,皇太子车辇很快走远。   翌日,谢朝浍和谢朝淇带王妃进宫拜见皇帝,乾明帝将自己的子女都叫来,让他们见一见两位新嫂子。   毕竟男女有别,谢朝泠他们送了见面礼,客套寒暄了几句,并未多交谈。   尤其幸王妃其实是原本的准太子妃,之前是因皇帝以为谢朝泠回不来了,才让人假死换了个身份嫁了谢朝浍。当中这些弯弯绕绕,自然不会再摆出来说,但两相碰上难免尴尬,不过谢朝泠惯会装的,落落大方与幸王妃互相见礼,并未表现出丝毫异样。   两位王妃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样貌各有千秋,不同的是幸王妃言笑晏晏,脸上还带着初为新妇的羞涩与甜蜜,看似与谢朝浍相处十分融洽,而淮王妃,即便脂粉满面,依旧遮不住略红肿的双眼,神色黯然,想来这新婚之夜很不好过。   晌午在后宫开家宴,两个孙子成婚太后仍在别宫没让回来,宴席上只有皇帝、一众位份高的妃嫔和皇子皇女,便没有避嫌一起吃了这顿饭。   席间谢朝浍与自己的新王妃坐在一块,虽面色平淡,但不时为之夹菜体贴周到,一众宫妃看了都打趣他俩恩爱、幸王妃福气好。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朝淇从头至尾一句话不说,更对身边的王妃不闻不问,自顾自喝酒,别说旁的人,连皇帝看了都暗自皱眉,不过他老人家已经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也懒得多管这种事。   家宴结束已经是申时。   谢朝泠回去东宫,坐下歇息时廖直小声与他禀报刚收到的外头递来的消息:“东山营那边,应该这几日就会出兵剿匪。”   谢朝泠“唔”了一声,暗道这个徐善倒真是沉得住气。   先前他在乾明帝面前胡诌了个李桓被山匪劫持凌虐的说辞,乾明帝下旨令东山营在三个月内彻底剿灭城外东南山部的匪患,徐善这个东山营新统领光是整顿军务、为出兵做准备就用了足足大半月的时间,当真是半点不慌不乱。   想了想,谢朝泠让廖直磨墨,坐下提笔写起信来。   快写完时,外头来人禀报,说恪王来求见。   谢朝泠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想起自己昨日回宫时确实答应了让他今日过来,于是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谢朝渊一来,廖直便自觉带着殿中下人退下。   谢朝渊看谢朝泠依旧在伏案写信,走近顺口问他:“太子哥哥在写什么?”   谢朝泠落下最后一笔,没有解释。   待信纸晾干,他将之折起塞进信封里,尚未封蜡,先搁到了一旁,用镇纸压住。   “方才父皇叫六弟去做什么?”谢朝泠岔开话题问。   家宴结束后,乾明帝单独将谢朝渊与谢朝沂叫去说话,若非如此,谢朝渊只怕先前就跟着他一块来了东宫。   谢朝渊倚在他桌案边,随口道:“说也要给我与老七指婚。”   谢朝泠轻抿唇:“……挑了哪家的?”   “陛下让太后如愿了,打算把那赵婉娘塞给谢朝沂那小子,我看那小子一脸郁愤,又不能拒绝,委实怄得很。”   乾明帝会这么做并不叫谢朝泠意外,谢朝沂如今是赵氏唯一的希望,皇帝自然不会再用婚事为之添筹码,干脆就让那小子娶了赵婉娘,哪怕赵氏女名声不好,他老人家都顾不得了。   “孤是问,父皇为六弟你挑了哪家的。”谢朝泠看着谢朝渊道。   谢朝渊似笑非笑:“太子哥哥会关心这个?我以为你根本不在意。”   不等谢朝泠说,他又道:“我忘了,父皇说的时候我没仔细听,好像是哪家世家贵女吧。”   谢朝渊仿佛对自己的婚事丝毫不上心,谢朝泠话到嘴边还是算了,他好像也没什么立场过问这个。   谢朝渊依旧倚在他桌案边,随手拿起那枚镇纸在手中漫不经心把玩:“太子哥哥今日可看到淮王妃那样,分明是受了大委屈,听闻昨晚淮王连洞房都没进,淮王妃独自一人枯坐到了天亮,依我说,老四这么做可真不地道,不想娶就别娶,如此糟践人还不如直接杀了呢,太子哥哥觉得如何?”   “不如何,”谢朝泠道,“淮王的事与孤无尤,也与你无尤,你管好你自己便是。”   谢朝渊神色微冷,看着谢朝泠没动。   谢朝泠转开眼,站起身:“走吧,陪孤去里头下棋。”   之后谢朝渊便一直留在这东宫里,陪谢朝泠下棋喝茶,消磨了半个下午。   傍晚,谢朝泠吩咐人传晚膳,膳桌上又备了酒。   还是那比较烈的酒,谢朝渊没说什么,坐下来陪谢朝泠喝酒吃东西。将殿中人都挥退,不留人伺候,只有他们两个,一杯一杯地喝酒。   谢朝泠还是醉了,第三壶酒也空了后他一手支颐面有红晕,迷瞪眼看谢朝渊。   谢朝渊凑近过去,轻抚他面颊,压下声音:“哥哥醉了。”   谢朝泠微微摇头,手指点上谢朝渊胸口,含糊吐出声音:“你是混蛋。”   谢朝渊问他:“太子哥哥为何骂我?”   “你不该骂吗?”   谢朝泠的声音愈发黏腻不清,仿若呓语:“你以为孤能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吗?孤是太子、是储君,孤也想跟你一样潇洒,可孤不能,你以为太子位置是孤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孤若是不要了那个位置,你可知有多少人要倒霉,有多少人要因孤而死?……你个混蛋,还说喜欢孤,一点也不体谅孤。”   谢朝渊捉住他手,又一次道:“哥哥醉了。”   谢朝泠脑袋栽到谢朝渊肩膀上,勉强闭了闭眼,再不动了。   谢朝渊双手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说:“落宫钥之前,我已经叫人驾着空车出宫回去了。”   谢朝泠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谢朝渊这样身份的进出宫门那些兵丁不会细查,看到他的车离开,便会当他已经出宫回了府。   谢朝泠一声嗤笑:“孤叫你来东宫,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吗?”   谢朝渊弯腰将人抱起。   倒进床褥中,谢朝泠乌发披散下,半掩着满面红霞,眼中似清明又似醉意醺然,怔怔看着面前人。   双手扯住谢朝渊衣襟将他拉近,吻落到唇上时,谢朝渊问他:“哥哥这是在可怜我吗?”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不是。”   炙热亲吻落下。   白皙身体上很快掐咬出道道红痕,这种时候谢朝渊从不温柔,但谢朝泠喜欢这样。他与谢朝渊,虽一开始是被这小畜生哄骗逼迫,可事到如今他自己最清楚不过,没有任何人能再逼迫他,谢朝渊说的没错,是他食髓知味,不只是身体,还有那颗被蛊惑了的心。   本就断片的思绪很快被撞得七零八落,谢朝泠闭起眼,再发不出更多成调的声音。   他被谢朝渊禁锢在怀,被谢朝渊的气息包裹,恍惚间觉得,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四更之后谢朝泠睡沉了,醉酒之后又放纵一场,他睡得十分安稳。谢朝渊在黑暗中睁开眼,将人放开,起身下了地。   走去外头,拾起白日谢朝泠顺手搁在桌上的信函,快速看完。是谢朝泠写给东山营统领徐善,叮嘱他一些事情的私信。   垂眸沉思片刻,谢朝渊提起笔,模仿谢朝泠字迹,不出半刻钟写出了另一封一模一样的信,折入信封内。再拿起桌上的皇太子印章,加盖在谢朝泠写的那封信上,信纸重新折好收入自己中衣内口袋里。   他刚开始念书那会儿,字总是写不好,谢朝泠手把手教过他写字,后头他收藏过许多谢朝泠随手练过的字帖,一再地临摹,谢朝泠的字迹,他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   回去里边,谢朝泠依旧在熟睡,谢朝渊躺上床,从身后抱住他,轻闭上眼。 第59章 谢朝泠必须得倒。   幸王、淮王的婚礼之后,皇太子大婚之事跟着提上日程。择了个吉日,礼部正式下聘,足足百多抬聘礼,送聘队伍从宫门一路绵延至尚书府,引得满城侧目。   东西都是从东宫这里抬出去的,谢朝渊过来时一尊和田冰白玉桃树盆景正装箱,谢朝泠就站在殿前石阶上,礼部来的官员正一样一样与他核对聘礼清单,谢朝渊看了一眼,哂笑问:“这些聘礼,太子哥哥自己贴了多少进去?”   现在国库空虚,广储司那笔烂账尚未收回,礼部账上能有几个钱,偏乾明帝要打肿脸充胖子,也是要叫世人都看清他对太子的看重,硬是让礼部备齐了实打实的一百二十八抬聘礼。   谢朝泠让廖直去应付剩下的事,淡声道:“没有,之前那回下聘的东西,后头杨府都还了回来,又添了些,一起送去了左伦府上。”   他说的是他前一位准太子妃,因在正式完婚前“暴毙”,聘礼自然退了回来。   谢朝渊笑笑:“是么?如此看来太子哥哥对那位准太子妃也没多看重,已经下聘过一次的东西,转手又送了第二回 。”   谢朝泠没再理他,转身回去殿中。   谢朝渊跟上,将拎来的东西递给谢朝泠,是那只黄雀鸟,正在笼中跳来跳去吱吱叫。   “小黄被人养了几个月又被抛弃了很是可怜,它这段时日总是不肯吃东西,也没什么精神,太子哥哥帮我养它吧。”   谢朝渊说得仿佛意有所指,谢朝泠看一眼那鸟,分明活泼得很,他没看出有哪里不好:“六弟这样不也是要抛弃它吗?”   “太子哥哥不肯帮我?”谢朝渊坚持。   谢朝泠冲身边人抬了抬下巴,很快有人接过去鸟笼。   “以后六弟你每月来孤这里一次吧,平日若是无事,便尽量别来了。”谢朝泠道。   谢朝渊扯开嘴角,像听笑话一般:“每月来一次?太子哥哥这是何意?当真要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孤为何这么说你心知肚明,除非你不想要命了。”谢朝泠提醒他。   “你是说那蛊?无所谓,”谢朝渊冷道,“我不在意,太子哥哥也不用在意。”   谢朝泠看着他,强压下那些不耐和气怒,算了,他跟这个人说道理永远都说不清。   谢朝渊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偏他却不能置之不理。   “随你吧,你若是不惜命,孤也没办法。”   之后两个月朝堂尚算太平,谢朝浍在成婚半月后带着新婚妻子去了西北,谢朝淇也老实了没再搅风搅雨,皇太子地位稳固,大多数人都歇了心思,当然这是表面上。   皇帝说的两个月限期一到,将欠银缴清者寥寥无几,仍有一大批人拖欠着广储司税银找种种理由不肯归还,试图观望皇帝态度。为了不还钱,这些人甚至将之前乾明帝一直不想叫人知道的、是他自己挥霍空了国库一事掀出来,在外大肆宣扬。   乾明帝气得没法,又不能当真与所有宗王世家为敌,非但他不能,谢朝泠这个皇太子也不能,最后是谢朝渊主动出来为乾明帝分忧解难,揽下这一得罪人的活,在大朝会上当众提起事情,直接点名拖欠数额最多的几位宗王一番冷嘲热讽,言辞尖锐直白半点不留情面,被他提及之人恨得咬牙切齿、面红脖子粗,还辩驳不了半句,其中就有那位陆王爷。   再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陆王竟头一个服了软,主动上交了大半身家,补了他拖欠数额的三倍银子还多,乾明帝其实更想治这老匹夫的罪,但看在钱的份上且他是第一个服软的,只能作罢。   还有那试图顽抗的,谢朝渊也不客气,直接找别的由头参人,无论是谁,这位恪王殿下都能给他挑出毛病来。满朝官员到了今时今日,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位从前丝毫不起眼的六殿下,然后惊觉,这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陆王因为识相被放过,有不识相的吃了瓜落,甚至有被谢朝渊参到被夺爵的。两相对比,又有谢朝渊跟疯狗一样在后咬着不放咄咄逼人,最后这些人不得不认栽,乖乖将银子归还了广储司库。   再有就是,东山营出兵剿匪,却不如预想中顺利,那些匪寇在东南一代山上盘踞已久,且格外狡猾,那代山势地形复杂,多是深山老林,皇帝下的旨意是要全灭,徐善不得不一次一次带队进山,追着那四蹿的山匪屁股后面打。   花了足足两月时间,匪患确实剿清了,东山营这边损失却也不小,三个副统领竟死了两。   “太子哥哥好算计,那徐善借着这次剿匪,让东山营内与他作对之人都死在了山匪手中,轻易从赵氏父子手里撬下了东山营,陛下想必也乐见其成,恭喜太子哥哥了。”   夏日炎热,乾明帝去了冀州的避暑山庄,谢朝渊用着之间用过的法子,留宿在这东宫内,与谢朝泠厮混。   说是一个月来一次,但自从皇帝走后留下谢朝泠监国,谢朝渊便成了这东宫里的常客。谢朝泠嘴上不欢迎他,实则谢朝渊每回来,从未将他拒之门外过。   谢朝泠趴在浴池边闭目养神,随口说:“与孤何干?”   “怎没关系,那位徐大统领不是投靠了太子哥哥吗?”谢朝渊贴近过来,帮他捋顺湿漉漉的长发。   谢朝泠没否认,淡道:“你更厉害,现在满朝官员都知道,恪王殿下是头会咬人的狼崽子。”   “太子哥哥说错了,”谢朝渊一声笑,低下声音纠正他,“那些人心里只会骂本王是条乱咬人的疯狗。”   可无论谁怎么骂,谢朝渊又岂会在意。   谢朝泠睁开眼,偏头看他:“陆王为何突然乖乖听话了?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啊,告诉了他陛下已经知道他与太后偷情,让他识相点就把银子交出来买命,”谢朝渊轻蔑道,“他吓得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谢朝泠不赞同道:“可父皇本意是想拿他开刀,你这样反倒叫父皇那口气憋着不能顺。”   谢朝渊不以为然:“陛下的银子都要回来了,能达成目的便行。”   谢朝泠不再说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他只是突然想到,谢朝渊这样的作风,只要他的野心不暴露,他们父皇大约会很喜欢。许多时候乾明帝自己不能亲自出面的事情,确实需要有个人配合他唱红脸白脸,谢朝渊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性格,反倒叫做皇帝的放心。   前提是,他真的没有野心。   但是他有。   谢朝泠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在水里泡了半个时辰,他也困了,起身走出浴池。   谢朝渊依旧坐在水中,仰头看着他。   他们俩人一起时,多半不会留人伺候,谢朝泠在谢朝渊的目光逡巡中自若擦拭干净身体,披上中衣。   “太子哥哥这副模样,与在人前当真判若两人。”   谢朝泠回头,谢朝渊依旧坐在水中,嘴角还噙着笑,就这么看着他不动。   “有何不同?”   “不同自然是不同的。”但谢朝渊不想说。   谢朝泠摇了摇头:“你也起来吧,别一直在水里泡着了。”   谢朝渊回去寝殿时,谢朝泠正倚在窗边逗小黄,殿中没有下人,他的模样看起来也与从前在恪王府时一般无二。   谢朝渊站在一旁看了一阵,走近过去。   被谢朝渊捉住手腕,手中逗鸟棒落地,人也被按到了窗边墙壁上,在谢朝渊的亲吻贴上来时,谢朝泠无声看着他。   唇贴着唇,谢朝渊问:“哥哥会拒绝吗?”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先咬上了他唇瓣。   唇舌纠缠。   赵国公府。   谢朝沂低着眼,面色阴冷,正怂恿面前的赵氏父子:“舅舅,表哥,你们还要坐以待毙吗?再不做些什么,赵家日后就只能任人鱼肉了,父皇不会放过你们,我那位太子五哥想必更不会放过你们。”   屋中没有别的人,谢朝沂说的直白,意图更明显。   赵氏这些日子确实不太好过,赵文清虽然起复了,但如今的内城卫军夹在禁军与外城京卫军之间,腹背受敌、两面受气,早不复往昔风光,且因为这个位置是从常珂那个林氏女婿那里抢来的,加上他们弃了娶了林氏女为妃的谢朝溶,赵、林两家的关系已不如从前那般紧密。再有就是,左伦那个老匹夫做了东宫准岳父,明显生出了其他心思,再不像之前那般好说话,他们想要往户部塞人的盘算最终落了空。   更别提,东山营一场剿匪,竟折了赵长明亲手提拔起来最亲信的两位副统领,要说当中没有阴谋,谁会信?   赵长明不动声色地喝茶,并未表态,赵文清试探问:“殿下可有何想法?”   就听谢朝沂恶狠狠道:“昔年先太子是如何死的,再如法炮制一次便是。”   赵文清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惊讶,连赵长明神色都变了,显然他二人都未想到这七殿下年纪不大,胆子却当真不小。   谢朝沂哂笑:“舅舅,表哥,本王跟你们是一家人,有些话不妨挑明了说,本王虽然年纪小,但当年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你们当年敢做,如今怎的反而束手束脚了?”   赵氏父子俱未接腔,窗户外头不停歇的蝉鸣声正叫人心烦。   那已经是六年前,赵氏气焰最盛之时,乾明帝身患疟疾在东山别宫里养病,先太子留京监国。当时恰逢三年一次的会试放榜,却闹出了舞弊风波,大批学生被人煽动,群情激愤砸了贡院,京卫军前去平乱两边发生激烈冲突,最后死伤了上百学生,当时乾明帝病重已经昏迷不醒,先太子为平民愤,在没有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从严处置了时任的京卫军统领和其他将领,将整个京卫军大换血。   但等到皇帝从昏迷中醒来,却有人跑去别宫当着皇帝的面狠狠参了先太子,说他居心叵测,借机沾染兵权、欲图不轨。乾明帝本就是个疑心病重的皇帝,又刚从鬼门关回来,乍一听到太子趁着他昏迷时换了京卫军统领,当下便不好想了,他那时人在东山别宫,便命了东山营的人去将先太子请来,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可东山营是捏在赵氏手里的,所以他们包围了东宫,却只字不提其实是奉皇命前来请太子去问话,让先太子误以为别宫那边皇帝出了事,东山营想要趁乱逼宫犯上,于是命了皇宫禁卫军抵抗,两边打起来,这下便坐实了是先太子联合禁军抗旨谋反,东山营师出有名,京卫军的看到他们手中的皇帝谕旨,配合他们一起围剿先太子,最终将先太子逼上东山围场后山,跳崖身死。   赵长明搁下茶盏,终于开口:“没有那么简单,同样的事情再做第二次,陛下岂会轻易上当,他早就不信任我赵氏了,当年是陛下病重,疑神疑鬼,才会轻易叫我们钻了空子,如今这位太子隆宠正盛,要挑拨他们,谈何容易?”   “是不容易,但有一点,却与当年不同,”谢朝沂幽幽道,“先太子沾染兵权、意图不轨是假,如今这位太子五哥居心叵测、染指兵权却是真。”   赵文清闻言挑眉:“殿下这么说可有证据?”   谢朝沂取出怀中那封信给他们看:“这是太子写给东山营统领的亲笔信,还盖有皇太子印章,信能作假,印章却做不了假,本王已经找人鉴别过,确认是真的。”   “太子在信中交代东山营统领趁剿匪平乱时,解决那些不听话的人,那位徐统领投靠了太子,太子插手东山营内部事,排除异己试图掌控整个东山营,本王说他染指兵权,岂是冤枉了他?”   赵氏父子仔细将信看完,惊疑不定,问谢朝沂:“殿下这信是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不重要,只要能掰倒太子就够了。”谢朝沂哼笑。   这封信其实是不知谁人送到他这里来的,送信人的目的无非是想借他的手对付太子,他不在乎。   谢朝泠必须得倒。   谢朝泠一日不倒,他们都没机会,怎么都得试一试! 第60章 “我要一个承诺。”   入了六月天越发的炎热,乾明帝依旧在外避暑打猎未回,谢朝泠趁着近日朝中无事,也出宫一趟,去了城外庄子上。   谢朝渊的庄子上。   他是微服出宫,只带了几个亲信,晌午之前到,车停在庄门外,这回谢朝渊亲自出了门来迎接。   “太子哥哥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出来?”谢朝渊朝后看了一眼,再伸出手,扶他下车,笑看着他,“你不怕我就此将你扣下,让你回不去吗?”   “你若是敢做便做,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谢朝泠提步进门。   谢朝渊跟上:“我以为,太子哥哥不会肯来。”   谢朝渊前几日就给东宫下了帖子,谢朝泠一直未表态,昨日才突然说要过来。   谢朝泠也勾起唇角:“六弟一番美意,孤岂能辜负。”   他们一起往山庄里头走,这处地方如今又与前几个月不同,谢朝泠先前住这里是冬日,时时下雪,眼下却是炎炎盛夏,竹摇清影、花木扶疏,一片好景致。   “夏日里这庄子上果然更好看了,就是这些花开得有些杂乱,像是久未修剪过,六弟也很久没来这里了吗?可惜这些花长得这般好,竟无人欣赏。”谢朝泠嘴角噙着笑,一边赏景,一边随意点评。   “太子哥哥不来,我一个人在这里有何意思,对着这些花顾影自怜吗?”谢朝渊道。   谢朝泠嘴角的笑滞了一瞬,讪讪闭了嘴。   这小混蛋还是这般不讨喜。   继续往前走,谢朝渊随手折了枝花递过去:“太子哥哥若是愿意以后常来便好了。”   谢朝泠接过花枝在手中转了一圈,笑笑没接腔。   四处逛了一圈,实在太热了,谢朝泠的额头上开始渗汗,谢朝渊领他回了屋。   午膳已经摆上桌,大多是开胃的凉菜和这庄子上产的野味以及酒。   谢朝渊拎起酒壶为谢朝泠倒酒,顺口问他:“太子哥哥能出宫几日?”   “后日回去。”谢朝泠道。   谢朝渊看着他,笑了笑:“那就是两日?”   谢朝泠举杯将酒倒入口:“孤很忙,只有这两日时间。”   “太子哥哥果真是大忙人,这还没做皇帝呢,就连出宫到庄子上避个暑都只有两日时间,以后可怎么办?陛下尚且有你这位太子为之分忧,好去外潇洒,那你呢?”谢朝渊问。   “六弟能为孤分忧吗?”谢朝泠反问他。   谢朝渊捏起杯子:“为太子哥哥分忧,好让太子哥哥携妻带口出外风流快活是吗?”   谢朝泠摇了摇头,继续喝酒,并不想说这个。   后头他喝醉了,枕着谢朝渊的腿和衣在榻上睡下。   谢朝渊听着谢朝泠平稳的呼吸声,垂眸不错眼地盯着怀中人。   谢朝泠在他面前总是容易醉,虽依旧爱端着储君架子装模作样,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口是心非。就只可惜,这个东宫储君的身份束缚了他,从前让他不敢表露分毫自己喜好,连个性都装成另一个人的,如今也一样,想要的东西不敢要,谢朝泠说不做皇太子会有许多人因他而死,谢朝渊对此嗤之以鼻,那些人死不死与他们何干,人活这一辈子谁不是要死。   王让欠身进来,见谢朝渊抱着谢朝泠正闭目养神,犹豫之后又要退出去,被谢朝渊叫住:“外头怎么样了?”   “奴婢叫人去查探过了,太子殿下不止带了外头几个人过来。”王让压着声音回答他。   谢朝渊随意点头,让之退下。   谢朝泠还是防着他,出宫来他这里也要留个后手。   谢朝泠一直睡到申时过后才醒,睁眼见到谢朝渊坐在榻边吃冰碗,伸手便去抢。   “天气热,但你别吃这么冰的,你身子全好了吗?”谢朝泠皱眉问。   谢朝渊舀了一勺喂进他嘴里:“太子哥哥想吃便直说,何必跟我抢。”   冰凉的甜腻感从唇舌滑进喉口,谢朝泠将嘴里东西咽下,看着他:“你近日还有看太医吗?”   “看了,没什么大碍,太医没说要忌口。”谢朝渊不在意道。   唇角再衔上笑:“太子哥哥这是关心我?”   谢朝泠依旧趴在他身上,谢朝渊说话时嘴角还有亮晶晶的冰屑,谢朝泠好似没睡醒,看了一阵,撑起身凑上去,舔上他嘴角。   谢朝渊依旧在笑:“哥哥还要抢我嘴里的吗?”   谢朝泠没理人,专注亲了他片刻,再退开。   “不许再吃了。”谢朝泠坚持抢了冰碗,自己将剩下半碗吃了。   之后他们又去外头转了转,日头偏西之后不再像晌午时那般热,谢朝渊这庄子在山里,本身也比宫里要凉爽不少。   且抛开了那些烦心的朝堂政事,心静自然凉。   谢朝泠摘了些花,说回去帮谢朝渊装点屋子,谢朝渊顺手接过去瞧了眼:“你后日就走了,还费心思装点屋子做什么?”   “摘下的花本来也就能开得这两日,为何两日便不能装点屋子?”谢朝泠抬手拍拍他脸,“高兴点。”   “你若是喜欢这些花,可以移栽些去东宫。”   谢朝泠没答应:“那还是算了,这些花太艳丽了,不适合东宫。”   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没见谢朝渊跟上来,疑惑转身,谢朝渊还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手中花,不知在想什么。   谢朝泠喊了他一声:“六弟?”   谢朝渊抬眸,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俩人对视,夕阳的余晖融进谢朝渊眼瞳里,沉在那一片幽深中,掩藏了其中情绪。   谢朝泠心头微动,走回去,牵住了他的手:“走吧。”   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谢朝渊初回宫那日,他也这样牵过他,那是谢朝渊第一次喊他哥哥。   现在想想还真叫人怀念。   用过晚膳再一起沐身完,入夜之后谢朝泠盘腿坐上床榻,像之前许多回那样,看着谢朝渊将宫灯一盏一盏熄灭。   最后他说:“还是留一盏吧。”   谢朝渊手上动作稍一顿,目光落过去,谢朝泠朝他伸手:“你过来。”   谢朝渊拉下床帐,抬手捋了捋谢朝泠披散下的长发。谢朝泠帮他扯开本就是随意披在身上的中衣,跪直起身,在他心口位置轻轻一吻。   谢朝渊眼睫动了动,沉声问:“太子哥哥这是何意?”   “就是这个意思。”谢朝泠仰头看他,含笑的眉目间浸着惑人之意。   片刻后他将人拉下,送上唇。   夜色彻底沉下后,床帐之后伸出谢朝泠一截手臂,勾起地上衣衫,身后谢朝渊覆上来,闭着眼哑声道:“你要做什么?”   “睡不着,去外头走走,六弟陪我一起。”谢朝泠贴至他耳畔,笑着与他提议。   “哥哥还有劲吗?”   谢朝泠已坐起身,催促他:“你也动作快些。”   出门已是亥时之后。   银河低垂、月华如练,夜潮似水而来,绵绵密密温温柔柔包裹整片大地,偶尔能闻得稀疏蝉鸣声,又见飞萤穿梭花径中,带起点点光亮。   谢朝泠牵着谢朝渊,去了上回谢朝渊放烟火的地方,这里正整齐摆放着成排的烟盒,一眼望不到头。   “那种火树银花,我叫人将宫里过年没放完的都搬来了,六弟喜欢玩给你玩。”谢朝泠一边说一边笑,将火折子递过去。   谢朝渊没接,只看着他。   “太子哥哥想玩这个?”   谢朝泠眨眨眼:“你不想玩?”   “哥哥放给我看吧。”谢朝渊道。   谢朝泠笑骂了他一句“恃宠而骄”,走过去,亲自将那一排排的烟盒点燃。烟火炸开,映亮了漆黑夜色,也映亮了谢朝泠笑看向谢朝渊的双眼。   “今日为何这般好兴致?”谢朝渊走上前问他。   “你猜。”   谢朝渊扬眉,谢朝泠又笑了笑,继续去点燃下一轮。   最后他走回来,再次将火折子递过去:“你也去点吧。”   谢朝渊还是没接:“猜不到,太子哥哥今日高兴得很。”   “真猜不到?”   “猜不到。”   谢朝泠无奈道:“今日不是你生辰吗?”   他都特地出宫来了,这小混蛋一会儿笑嘻嘻,一会儿又板着脸不理人,还说猜不到,果真难伺候。   “忘了,”谢朝渊道,“难为太子哥哥记得。”   谢朝泠抬手拍上他胸口:“又长了一岁,以后别再这么任性了。”   谢朝渊看他一阵,终于将火折子接过去,去将剩下的烟盒全部点燃。   身后是浩瀚的火焰海,谢朝渊点完最后一根引线,转回身,将谢朝泠抱住。   谢朝泠闭起眼,回抱住他。   回去之后谢朝泠吩咐自己的人去做了碗长寿面来,拉着谢朝渊坐下,盯着他吃。   谢朝渊漫不经心地挑着面,问他:“哥哥要吃吗?”   “你吃吧,就一碗,本也没多少。”谢朝泠道。   谢朝渊抬眼:“从前我问过你,知不知道在百翎国与人分食长寿面是何意,你那时不明所以,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谢朝泠“唔”了一声。   谢朝渊自嘲道:“所以太子哥哥不肯和我一起吃是吗?”   “那个蛊,”谢朝泠犹豫道,“……我命了人在找寻其他解蛊之法,你若是知道,还是解了吧。”   “为什么要解?方便你娶妻生子?”谢朝渊冷了声音。   谢朝泠皱眉:“你不要不讲道理,那蛊伤的是你自个的身体。”   “我说过了我不在意,太子哥哥若真挂心这个,就好生养着这蛊,对你好对我也好。”   每一回提到这个,最后总是谁都不痛快。   谢朝泠闭了嘴:“不说了,你吃东西吧。”   谢朝渊搁下筷子:“不吃了。”   小混蛋这样分明又在耍性子,谢朝泠摇头,叫人再拿来副碗筷,从谢朝渊碗里挑出一些:“我陪你一起吃吧。”   “和我一起分食了长寿面,就要遵守约定。”谢朝渊提醒他。   谢朝泠随口“嗯”了声,低了头,不作声地吃起东西。   可他不是百翎人,谢朝泠心道。   所以这约定在他这里是做不得数的。   面快吃完时,谢朝渊忽然道:“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过生辰。”   他只是个普通皇子,年岁也不大,真大张旗鼓办生辰宴那是折寿,但之前每岁今日,他连长寿面都没吃过一碗,皇帝不记得,养母不上心,他自己也不在意。   谢朝泠正想说什么,谢朝渊又笑了一下:“听说过生辰可以要礼物,以前没要过,我能问太子哥哥讨一个吗?”   “你想要什么?”谢朝泠问。   “我要一个承诺,下次我若是再做了什么事情惹太子哥哥生气,你别不理我就够了。”谢朝渊盯着他眼睛,慢慢说道。   谢朝泠觉得这话听着略微怪异:“你又打算做什么坏事?”   “哥哥答应吗?”   见谢朝泠不表态,谢朝渊目露失望:“太子哥哥不想答应,那算了吧。”   站起身时被谢朝泠拉住手,谢朝泠仰头看他:“我尽量。”   谢朝渊勾唇笑:“尽量?”   谢朝泠也站起来,凑近警告他:“你别得寸进尺。”   “今日我生辰,太子哥哥不该满足我吗?”谢朝渊依旧在笑,仿佛笃定谢朝泠会心软。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泠终于将人拉下,亲他一口:“好吧。” 第61章 “太子哥哥不要忘记那日答应我的事情。”   冀州的避暑山庄在京城东北面,距京城五百多里,乾明帝几乎每年夏天都会过去待上月余,京中若无要事,向来不必特地去报给他,所以报去他面前的,也必是要紧之事。   跪在地上的东山营参将低声将事情说完,双手捧上那封信,乾明帝神情难看坐着没动,汪清小心翼翼地候了片刻,主动过去帮皇帝接下。   谢朝泠的字迹乾明帝又岂会不认识,快速将信上内容看完,看清楚落在最后的皇太子印,瞬间面色铁青。   “这信你是怎么拿到的?”皇帝厉声问。   “卑职在徐统领帐中无意中看到的,徐统领收到太子殿下这信后不知出于何想法,还一直留着藏在一堆公文之下,不巧被卑职看到了,卑职心惊肉跳,斗胆将信偷了出来。”   闻言乾明帝神色愈发阴沉,汪清适时提醒他:“陛下,兹事体大,还是先弄清楚得好。”   当然要弄清楚,气怒之中乾明帝堪堪找回些理智,心思猛地转了几转,当年先太子之事还历历在目,事后明知道先太子是被冤枉的,却无证据没法为之翻案,这事已经成了他登基十数载最大的一块心病。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哪怕此刻疑虑再甚,他也暂且按捺住了,命人先将这来告发谢朝泠的参将扣下。   再准备传口谕,他要提前回京。   汪清又出言提醒:“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若是真有何想法,您这样大张旗鼓提前回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乾明帝看他一眼,眉头拧得死紧。   汪清低头,不再多嘴。   乾明帝最终改了主意,命了跟随他一块出来的禁军统领带上一小队人,回京去将谢朝泠护送来这避暑山庄。   禁军统领是皇帝亲信,让之去提人,至少可以保证当年的事情不会重演,至于其他的,只能等谢朝泠来了再说。   皇帝狠狠闭眼,但愿他的太子不要让他失望。   第三日用过午膳,谢朝泠吩咐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宫去。   脖子上还留有一道明显的红痕,更衣时谢朝泠对着镜子细看了半晌,十分无奈。   嘴上叮嘱了谢朝渊无数遍别咬在裸露在外的皮肉上,这小混蛋偏要跟他作对,意乱情迷中他自己也忘了阻止,结果便这样了,这么热的天,挡都没法挡。   “反正最多两三日就消了,宫中也无甚大事,太子哥哥不如多在本王这里留两日再走。”谢朝渊倚在一旁笑着与他提议。   谢朝泠瞪他一眼,没理人。   虽无大事,但每日堆积的琐碎政事都等着他回去处理,他今日必须得走。   谢朝渊伸手一攥,将人拉过来,再随意点了个婢女:“弄点你们平日里抹的脂膏来。”   谢朝泠皱眉,犹豫再三没有拒绝。   东西送来,谢朝渊亲手为他涂抹上。脂膏的颜色过白,好在谢朝泠皮肤本就白皙,抹上倒也不突兀,总算将那显眼的红印子遮了,就只是味道香得有些腻人,让他分外不适,连打了两个喷嚏。   谢朝渊低声笑:“好香。”   谢朝泠轻嗤:“孤走了,六弟不必远送了。”   出门上车,谢朝渊却也跟出来:“太子哥哥载我一程吧,我也要回府。”   怕谢朝泠不答应,他又添上一句:“我来时骑马来的,这天太热了,不想再骑马了。”   “既然热为何不在这庄子里多住几日?”谢朝泠问他。   “我那日就说过了,太子哥哥不在,我一个人留这里有何意思?”   谢朝泠让了人上车。   正值午后最热的时候,启行之后他很快昏昏欲睡,闭起眼靠着车壁脑袋往下点。   谢朝渊靠近,将人揽过来,谢朝泠枕上他肩膀,迷糊中说了句:“先送你回府。”   谢朝渊低头,略干燥的唇印上他鬓边。   申时之后进城,先到了恪王府。   停车时谢朝泠已经醒来,谢朝渊坐着没动,笑问他:“太子哥哥要进去喝杯茶吗?”   “你下车吧,别磨蹭了。”   “太子哥哥好无情啊,一进城就换了副面孔。”   谢朝泠将人拉过来,在他嘴唇上咬了两口:“可以了,下车吧。”   谢朝渊啧了声,将人摁在车板上,深吻下去。   最后谢朝渊下车时,谢朝泠的嘴唇上也多出道血口子。   谢朝渊提醒他:“太子哥哥不要忘记那日答应我的事情。”   谢朝泠已整理好自己方才被揉乱的衣裳,正襟危坐,睨了他一眼,命人带上车门。   之后一路回宫,谢朝泠心情始终很好,及到在东宫门外下车时,有人匆匆出来报:“殿下,禁军何统领来了,已等候您多时,说是奉陛下口谕前来有要事。”   谢朝泠眉头一跳,嘴角笑意当即收敛,有什么要紧事他父皇需要特地派禁军统领前来?   谢朝泠提步进门,让了人进来。   禁军统领进来,见礼之后开门见山传皇帝口谕,请皇太子即刻启程,前往冀州。   谢朝泠不慌不乱,问他:“陛下可有说是何事?”   “卑职不知,请殿下这就随卑职前去吧。”这人是乾明帝心腹,除了皇帝谁都拿捏不住,连谢朝泠的面子也不给。   谢朝泠心神动了动:“陛下只叫孤去?孤能带多少随从?孤走了宫里这边要怎么办?”   面前人还是那句:“请殿下随卑职前往冀州,别让陛下久等了,余的事情卑职不清楚。”   谢朝泠冷笑:“你这样,孤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殿下难道想抗旨吗?”对方皱眉问。   两相僵持住时,外头来人禀报说定王爷来了,要见太子。   谢朝泠立刻让了人进来。   谢奉玨面色严肃,他已经在外边看到了禁军的人,再见到禁军统领就在这里,眉头拧得更紧,与人道:“何统领,本王能否单独与太子说几句话?”   对着谢奉玨,那禁军统领虽依旧不情愿,到底退让了,留下句“卑职在外头等太子殿下”,先退了出去。   “皇叔可是知道了什么?”谢朝泠直接问。   “陛下给我下了道密旨,让我盯着京城这边的异动,以防有人趁机做乱,说派了人来提你去冀州,事情与东山营有关,你心里可有数?”   谢朝泠神色微黯:“孤知道了。”   “那信真是你写的,为何还要盖章?徐善应当不是这般不知事的人,为何会一直留着那信?”谢奉玨担忧问。   “是孤写的。”谢朝泠只说了这一句,没多解释。   信是他写的,但他没盖章,他也不信徐善会特地留着信给人留把柄,前因后果他几乎转瞬就想明白了,难怪、难怪那个畜生会提那样的要求,还一再提醒他别忘了。   “皇叔你不该过来的,父皇给你下密旨,你却来东宫告诉孤,传到父皇耳朵里怕会牵连你。”谢朝泠道。   毕竟那徐善还是谢奉玨引荐给他的人。   谢奉玨不在意道:“你不用管我,这事有些蹊跷,你想好要怎么应对吗?”   谢朝泠仰头,沉默看了片刻屋顶房梁,叹道:“去了冀州再说吧。”   谢奉玨仿佛从他表情中看出了端倪,犹豫问:“太子,你是否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没有,”谢朝泠讪笑了一下,“孤也不知道。”   谢奉玨觉得他这模样怪异,眼下也来不及多问,提醒他道:“你随禁军去冀州,何统领是陛下的人,应当不会将你怎么样,但为防万一,我安排些人跟着护送你。”   “不用了,”谢朝泠回绝他,“这事皇叔别牵扯进来了,被父皇知道更加说不清,你也说了何统领是父皇的人,父皇派他来定是有考量的,孤自己小心些便是。”   谢奉玨劝不动,只能算了。   “你别想太多,到了陛下面前该认错认错,这个时候越是强词夺理他越不高兴,先将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   谢朝泠点头:“孤知道,多谢皇叔提醒。”   再之后禁军统领进门来,再次提醒谢朝泠:“还请殿下尽快随卑职走吧,趁着城门未关这会儿上路,天黑之前还能到驿站落脚,陛下命卑职尽快将您带过去,卑职不敢耽搁。”   “孤能否带几个人?”谢朝泠问。   “伺候殿下的宫人可以。”   谢朝泠没再多言:“孤让人收拾下东西,两刻钟后出发。”   他没有带太多人,留了廖直下来盯着东宫上下,只另带了四个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内侍。   走之前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谢朝渊送他的短刀,收进袖中。   淮王府。   夜色已沉,宋时跪在正院门外,死死握着拳,身体还在微微打颤。   戌时末,谢朝淇终于允了他进门。   宋时一进去又跪下地,面上再无往日镇定,央求谢朝淇:“殿下您救救我吧!”   谢朝淇神色不耐:“有话直说。”   宋时递上他一个时辰前收到的飞鸽送来的字条,字条上只有两行字,要他在天亮之前赶到城北驿站,在去往冀州的路上,截杀禁军统领、劫持太子。   谢朝淇面无表情看完:“这是哪里来的?”   “……是、是恪王派人送来的。”   “啪”一声,朝淇手中鞭子抽上他的脸,宋时被抽倒地上,脸上瞬间多出道血印子,他咬紧牙根,一声不敢吭。   “好啊,你果然是恪王的人。”谢朝淇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扒了这人的皮。   宋时用力握紧拳头:“我是恪王的人,但恪王不想让我活了,他让我去劫持太子,之后一定会将我交出来,可我如今是殿下您跟前的人,他是要将劫持太子、截杀禁军统领这事嫁祸给您啊!”   这些日子他一直惶惶不安,心知谢朝渊必不会放过他,但没想到这么快就等到了谢朝渊对他的处置,谢朝渊这是要推他去送死。   可他不想死。   “殿下您救救我吧,只要您肯保住我,以后您要我做什么我都为您做!我猜恪王他在您身边安插了不止我一个眼线,上回的事情他应该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恪王的人都是怎么与外联系递消息的,我帮您揪出他们!”   谢朝淇冷笑,乾明帝派禁军统领来提皇太子去冀州的消息瞒不住,这会儿只怕已传遍全城,谢朝渊打的好算盘,又想趁乱坑他是吗?没那么便宜!   宋时依旧在苦苦哀求,谢朝淇垂眸冷冷盯着手中字条,这东西连证据都算不上,谢朝渊那厮便是笃定了哪怕宋时不听他的,自己也不能拿他如何。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恪王安排来接近本王的,你根本不是江世的弟弟。”他幽幽道。   宋时的声音戛然而止,匍匐地上,再不敢答。   那你便去死吧。   这句谢朝淇没说出来:“你先帮本王将这府上钉子拔除了,也得让本王看看你的本事。”   恪王府。   谢朝渊坐在榻上,正挑灯独自下棋。四更之后王让来禀报事情:“淮王府那边没有动静,也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无论是那宋时还是其他人。”   “不用等了,宋时不中用了,以后找个机会解决了吧,按之前说的另外的计划去办。”   至于谢朝淇,如今的处境也就比那被夺爵圈禁了的谢朝溶稍好点,丧家之犬,何必在意,眼线没了便没了吧。   谢朝渊淡声吩咐完,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第62章 “皇太子死了,琳琅便永远都是我的。”   谢朝泠一整夜没睡好,驿站的床睡得不舒服,夜里时梦时醒,想到那个害人精的小畜生,更心烦意乱。   天蒙蒙亮时便起了身,下头人打来热水,将热帕子盖上脸,他才觉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清醒了些,外头那禁军何统领已经派人过来,请他吃过早膳继续赶路。   “孤知道了。”谢朝泠有些没好气,不过在人前他一贯是脾气修养好的,再不高兴也忍了。   卯时末重新启行。   谢朝泠坐进车中闭目养神,过了驿站往前一段都是山路,要走一整日,时间还长得很。   晌午时分在路边山林停车歇息用午膳,谢朝泠下了车,他带出来的内侍已经在生火烧水做膳食,而那位何统领与他的那些兵丁一起,就着水壶正啃干粮。   谢朝泠走过去,何统领站起身,神色警惕,问他:“殿下可有何吩咐?”   谢朝泠笑了笑:“陛下口谕叫你们护送孤去冀州,可不是让你们想看犯人一样看着孤,何统领不如放松些。”   对方垂首没吭声。   谢朝泠抬眼望向前方,眸光微顿,这一带的山林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在这炎炎夏日的晌午时分,静谧得几近诡异。   心思转了几转,他忽然道:“这里好似离东山营的驻地挺近的。”   那何统领闻言神情中的戒备更甚,这处地方确实在东山范围内,东山营离这也不远,却不知皇太子突然提起这个是何意。   谢朝泠淡道:“孤只是提醒何统领一句,你该警惕防备的不是孤,是可能的心思叵测之人。”   “……多谢殿下提醒,卑职这就加派人手去附近巡视,还请殿下也快些用了午膳,我们好早些离开这里。”   谢朝泠没再多言,回去车上用午膳。   “这天也太晒了些,这般着急赶路只怕殿下身子不适。”伺候谢朝泠用膳的内侍小声道。   谢朝泠看着从推开的小半边车窗外落进来的光影,轻出一口气,也罢,早日去到冀州见到父皇也好,总归是逃不掉的。   刻意忽略心头那点隐隐的不安,谢朝泠拎起筷子。   正午最毒辣的那阵日头过去后,谢朝泠下令重新启程。   刚要走,前方队伍里突然一阵骚动,后头的人尚未弄清发生了何事,就听轰一声巨响,一块巨大山石从天而降,挡在了他们去路上,顿时惊呼声四起。   何统领纵马上前,冷声问:“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前方山道上一阵马蹄尘扬,一队兵马突然出现,浩浩荡荡由远及近,足足两三百人,身上穿的赫然是东山营的营服。   何统领紧蹙起眉,厉声喊:“我等奉皇命前往冀州,前方拦路何人?还不速速让开!”   对面高头大马上为首的男人漠然抽剑出鞘,剑尖直指他们。   何统领面色骤变。   一声号令下,那人身后兵马一涌而上。   禁军这边猝不防及,转瞬被冲乱了队形,短兵相接,很快见了血。   谢朝泠的一众内侍护卫住他的马车,在外小声禀报:“殿下,前边打起来了。”   谢朝泠推开半边车窗朝前看了眼,前方厮杀正激烈,东山营那头的人数是何统领他们的两倍还多,又有备而来,何统领这边根本毫无胜算。   不好的预感成了真,但是,……东山营?   电光火石间谢朝泠想到什么,车外一内侍发出低呼声:“后头也有人!”   另一支东山营的兵马突然出现在他们队伍之后,将他们两面包夹,禁卫军很快无力抵挡,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已逐渐逼近谢朝泠的车辇,谢朝泠自知他们的目标是自己,逃是逃不掉了,干脆命自己人放弃了抵抗,坐在车中没动。   抽出袖中那柄短刀,在手心缓缓摩挲片刻,谢朝泠轻闭上眼。   外头的打斗声愈近,车辕上的内侍被人一脚踢下,外头人隔着车门只说了句“太子殿下得罪了”,赶着车迅速调头,朝山路一侧的林子里奔去。   那何统领被数人围追堵截,已然杀红了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子的车辇在他们面前被人劫走。   车驶进山林中,又不知往前跑了多久,崎岖山路颠得谢朝泠几乎散架,终于停下来时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先前吃进腹中的食物又全部吐了出来。   车门从外头被人拉开,谢朝渊就站在下头,正看着他。   帕子递过来,谢朝泠没接,回视谢朝渊,彻底冷了目光。   “太子哥哥这车脏了,下来吧,”谢朝渊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气怒,又一次道,“下车来吧。”   谢朝泠用力攥紧拳头,死死瞪着他。   谢朝渊伸出手。   沉默对峙片刻,谢朝泠终于下车,没有搭谢朝渊的手。   谢朝渊身后还跟了二十来个人,无一例外装扮成了东山营的兵丁,这处地方应该已经是这山林深处,不远处有一条溪水,几匹马正在那头喝水。   谢朝泠冷道:“恪王殿下果真艺高人胆大,竟敢让自己的侍卫和护院假扮东山营的营兵劫持孤。”   他才进恪王府时,就在王府后园看到过演武场上训练的那些护卫,那时他还记忆全无,就觉谢朝渊这个恪王爷不简单,如今更发现自己小看了他,他何止不简单,根本狂妄不可一世。   “你打算做什么?将上次一样将孤关在你府中、庄子上?还是要将孤送走?”   谢朝泠的声音里已无半分温度,谢朝渊听出来了,他没有回答,递了壶水过去:“太子哥哥刚吐了一顿,喝口水润润嘴吧。”   谢朝泠没接。   谢朝渊轻叹一声,自己拧开壶盖,先喝了一口:“没药、没毒、也没有蛊。”   “你以为孤还会信你?”谢朝泠哂道。   他不肯喝自己的水,谢朝渊也只能作罢:“那边有溪水,太子哥哥想喝水去那里喝吧。”   谢朝泠没理他,提步去了溪边,但没有喝水,仔细观察了一圈四周。   这地方除了这一条溪水,四处都是山林,人迹罕至,谢朝渊是特地将他劫来的这里。   谢朝渊跟过来:“你之前答应我,我若是做了惹你生气的事情,不会不理我,太子哥哥要食言了吗?”   谢朝泠猛地转身,怒气上涌:“你到底想做什么?”   “信是我偷的,”谢朝渊道,“太子哥哥应当已经猜到了,那夜在东宫,趁你睡熟之后,我临摹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换掉了你写的那封,且盖了章子,送去徐善那里的是我写的,他看过想必就已毁了,呈去陛下那里的确确实实是太子哥哥的亲笔信。”   谢朝泠怒极反笑,他该说什么?佩服谢朝渊有勇有谋吗?趁着他防备心最低的时候算计他,说谢朝渊是畜生都算恭维了他。   “你这是在与孤炫耀?孤没有防备你,着了你的道,你很得意是吗?你和他们所有人一样,也盼着孤出事,所以不遗余力地算计孤,你说的好听是想要孤,其实你根本就是垂涎孤的位置,你的野心,跟其他人有何区别?”   谢朝泠冷笑:“你带人假扮东山营的兵马劫持孤,是想将事情推给谁?徐善还是赵氏?徐善本就是孤的人,他不会劫持孤,赵氏也不会蠢到用东山营的人大张旗鼓来劫持孤,可越是这样父皇越会怀疑他们,最后孤回不去,父皇便只能拿他们泄愤,总不会牵连到你,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谢朝渊没有否认,一开始,他想让宋时来做,便可将事情轻易栽给谢朝淇,但宋时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了,他只能另找替死鬼,假扮东山营的人过于冒险,可他已经顾不得。   再有几个月,谢朝泠便要娶他的太子妃进门,他没法忍受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以他宁愿铤而走险。   “既然已经打算了劫持孤,为何不在之前孤去你庄子的路上动手?怕被人怀疑撇不清干系是吗?先费尽心思告发孤,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趁这个机会动手?若今日之事万一没成功孤被带去冀州,说不定就因那封信被废了,是不是也算达成你一半的目的?你把方方面面都算得这么仔细,如今得了手你还打算怎么做?上一回你给孤弄了个下落不明,但父皇一直给孤留着储君位置,这次呢?你是不是想要孤‘死’好永绝后患?”   谢朝泠一句一句地质问,眼中的失望和气怒不加掩饰,谢朝渊看着他,半晌才问:“你就有这般生气吗?”   “回答孤!”   “是,找了一个身形年纪和你差不多,长的也跟你有几分像的人,”谢朝渊慢慢道,“将他易容成你的模样,之后他会死在你来时坐的那辆马车上。”   “皇太子死了,琳琅便永远都是我的。”   谢朝泠听得不寒而栗:“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谢朝渊没争辩,声音更轻:“太子哥哥心里有江山社稷、天下己任,可我什么都没有,无论你信不信,我只想要你,如果这个世上有真正属于我的容身之处,你也肯陪我去,我不会贪慕权势。”   “可是你不愿,你要娶妻,你要做太子做皇帝,你身上扛的东西太多,我算什么?”   “太子哥哥可曾有一刻,是将我放在第一位的?”   谢朝渊的眼神里有谢朝泠从未见过的戚哀,就这么定定看着他。   从一开始就是你强人所难行逼迫欺骗之事,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谢朝泠想说的话哽在喉咙,再说不出口。   谢朝渊上前一步,伸出手:“哥哥,你跟我走吧。”   谢朝泠神情恍惚,仿佛失了魂。   轻叹一声,谢朝渊将他揽入怀。   谢朝泠的眼睫动了动,始终没有抬手。   “跟我走吧。”谢朝渊又一次说。   “我能跟你去哪里?”谢朝泠终于找回声音,理智跟着回笼,“你在骗我,你只是想将我关起来,你根本没处可去。”   谢朝渊一声闷哼,垂了手。   他的人早退到几十步开外的林子边上,在他抱住谢朝泠时就已背过身去,所以没有看到谢朝渊一侧肩膀上突然插进的刀。   谢朝渊低头,左侧肩膀上插着昔日他送给谢朝泠的那把短刀,那里已经鲜血淋漓。   谢朝泠一咬牙,再将刀抽出,后退两步,眸光闪烁:“是你逼我的。”   谢朝渊依旧低着头,手捂在伤口处,一手都是血,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谢朝泠快速往后退,那几匹马就在溪水边,他拉过其一,在谢朝渊出声之前动作迅速地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谢朝渊一眼,抽动马鞭纵马疾驰而去。   那边的兵丁听到声响错愕回头,见谢朝渊手捂着滴血的肩膀已跪蹲地上,大惊之下冲上去,有人上马去追,有人甚至已抬手搭上臂上的弩。   就要放矢,被谢朝渊厉声呵止:“住手!”   谢朝泠纵马很快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   两刻钟后,追上去的人去而复返,跪地请罪:“太子殿下的马出了山林上了官道,我们不敢再追……”   谢朝渊狠狠闭眼。   功亏一篑。 第63章 “太子哥哥要么杀了我,否则一定还会有下一次。”   谢朝泠一路纵马狂奔往京城方向回去,快看到城门时才停下,抽出那把已经染血的短刀,摸上自己跳得极快的心口,再往上几寸。   在恪王府那段时日他闲暇时看过几本医书,大约知道要怎么避开要害,于是咬紧牙关,不再犹豫地刺进去半个刀头再抽出。   带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谢朝泠忍痛咬牙,将刀收回袖中,拉马冲向城门。   最终连人带马倒在城门前,很快有兵丁闻声上来查看,谢朝泠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艰难吐出声音:“孤是皇太子,在山道上遇上官兵行刺,叫萧衍绩来。”   话说完,他眼皮耷拉下,昏迷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谢朝泠浑浑噩噩睁开眼,身子稍一动便一阵钻心地疼,迷糊中看到周围围了一圈人,有人轻声喊“太子殿下醒了”,立刻有太医上前来。   “太子殿下这伤口不算深,虽然血流得多些,好在没有伤到要害,处理得也及时,如今已经止血上药了,一会儿再服下内服的药,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无虞。”   太医说话时谢朝泠已逐渐清醒过来,面前大多是生面孔,为首的便是那位被乾明帝钦点领外城卫军的萧王世子萧衍绩。   这人方才恰巧带兵在附近巡逻,听闻手下禀报当即赶了过来。   萧衍绩带着他的人已跪地请罪,谢朝泠低咳了一声,问他们:“孤这是在哪里?”   “禀太子殿下,这里是东城门附近的一处京卫军衙门,方才您昏倒在城门边上,卑职们不敢随意将您移动便送来了这里,又去请了太医来,也派了人去宫里递消息,卑职的手下还带人沿着您过来的方向出了城去捉拿刺客。”   谢朝泠闭了闭眼:“行刺孤的是东山营的人,有好几百人,身上都穿着东山营的营服,禁军何统领奉皇命来护送孤去冀州,路上遇上他们截杀,孤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萧衍绩闻言大惊失色,先头听到下头人禀报说太子被官兵行刺,他还以为是那些兵丁听错了,竟没成想当真是东山营的人如此胆大包天,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截杀太子和天子禁军。   “麻烦世子尽快派人将今日之事禀去冀州吧,在陛下示下前,暂且不要走漏风声。”谢朝泠没多解释,疲惫吩咐道。   “卑职这就去办!殿下放心,东门进出的人向来少,卑职会管住下头人的嘴,不叫他们将今日之事四处宣扬。”   兹事体大,萧衍绩心知耽搁不得,立刻下去办事了,不但要将事情禀去给在冀州的皇帝,这京城里也得戒严!   因不便回宫,谢朝泠就在这衙门里暂歇下。   一个时辰后廖直带人匆匆赶来,这位东宫总领太监是个机灵的,不需要谢朝泠提醒特地乔装打扮了低调过来。身边都是自己人谢朝泠才放松下,伤口处却一直疼得厉害,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那一刀扎下去,确实不是他这样从来养尊处优的人受得了的。   再想到同样被自己扎伤肩膀的谢朝渊,谢朝泠心里愈发的不得劲。   今日种种全因谢朝渊而起,那小畜生犯的事情足够他死上几百回,偏自己还是会挂念他。   傍晚时萧衍绩又过来与谢朝泠禀报外头的事情,他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递消息去冀州,且他们的人出城一路找寻过去,确实在东山营附近的山道上发现了尸横遍野的打斗现场,那位何统领不在其中,不知是被掳走了还是已经逃命去了冀州,至于那些行刺的兵马到底是不是东山营的人,因现场无一对方活口留下,死尸也没找到一具,他们不敢确定。   谢朝泠暂时不想多纠缠这事:“禁军那边定还有活口逃出,你且派人盯着这两日回城的人,事情是不是东山营做下的,之后必会有定论,在陛下回来之前你们先做好分内事便是,免得叫有心人趁机生乱。”   打发了萧衍绩,谢朝泠只吃了半碗清粥又躺下了,之后便没再醒过。   半夜里迷迷糊糊发了低热,廖直给他守夜,见他闭着眼眉头紧蹙脸色红得不正常,着急喊他:“殿下,殿下?”   谢朝泠睁开眼,一额头的冷汗。   “殿下,您还好吧?”   廖直让人去叫太医进来,被谢朝泠制止,下午太医已经说了他夜里可能会起热,这会儿叫太医进来也没用。   翻过身,他抬眼望向头顶漆黑房梁,怔怔无言。   脑子里始终盘亘着方才做的那个梦,梦里谢朝渊一直用那样失望难过的眼神看着他,一遍一遍问他“我算什么”,心口处本就疼得厉害,这会儿更像堵了一团气,上不去下不来,让谢朝泠分外不适。   “……你去问一问萧世子,让他查一下白日里恪王可有回城。”   廖直领命下去,两刻钟后回来回报:“几个城门的记录都查过了,恪王今日没有回来过。”   闻言谢朝泠紧拧起眉,谢朝渊他不回来能去哪?他那庄子与东山那边相距甚远,回去庄子上只怕天黑都到不了,他的肩膀上还有刀伤,这么热的天若是不能及时处理……   “……殿下、殿下?”   见谢朝泠神情不对,廖直赶紧又喊了他两声,谢朝泠回神,勉强摇了摇头,哑声吩咐道:“明日天亮,你安排人去恪王府看看,若是看到他回去了,立刻来告诉孤。”   谢朝渊带人回到庄子上时已经过了子时。   这里特地留了恪王府上养的医士,先被叫来给谢朝渊查看伤口。谢朝渊受伤后只简单上药包扎过,之后又一路骑马赶回来,天气太热,四五个时辰过去,伤口处已经开始出脓溃烂。   医士看得吓白了脸:“殿下,您这伤口,必须得先将这些出脓的腐肉挖了,否则、否则……”   王让面色难看至极,否则如何自不必说,若不能及时处理,恐会有性命之忧,但是挖肉……   “有能止痛的药吗?”   “有是有,但小的手里现在没有,要等天亮之后去外头山上采再研磨,可殿下这伤口等不得了,必须得现在就处理。”   “直接动手吧。”谢朝渊道,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起伏。   医士那边很快做完准备,挖肉的匕首浸了酒再用火烧过,这才小心翼翼抵上谢朝渊伤口处。   那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溃烂流着脓水,王让看得红了眼:“太子殿下也太……”   “别说了。”谢朝渊冷声打断他。   “殿下且忍忍。”   医士话说完,果断切下去。   谢朝渊眉心微蹙,神色依旧镇定,连哼都没哼一声。   王让捏着帕子为他擦拭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将近两刻钟,那医士也累得满头大汗时,才将腐肉挖完。再仔细地上药包扎,王让焦急问:“这样就好了吗?确定能无事吗?”   “每两个时辰换一次药,夜里一定要留人不眨眼地盯着,不能发高热,小人再去开些内服的药煎了让殿下喝下,这两日挺过去应该就无事了,只等伤口重新长好就行。”   人退下后谢朝渊闭了闭眼,吩咐王让:“明日你带几个人随本王回京去,其余人暂且留庄子上,等风头过了再说。”   “殿下,今日之事,若是太子殿下与陛下告发您,您要如何自处?”王让担忧问他。   谢朝渊轻嗤:“本王在他手里的把柄还少吗?他要告发便告发吧,随便他。”   王让话到嘴边,犹豫再三没敢说出口。   殿下本就不是会听劝之人,在太子这件事情上,更无可能。   翌日清早,天刚亮谢朝渊带着几个贴身内侍回了城,一进外城就察觉到城中气氛不同寻常,街上到处是巡逻的官兵,不见往日喧嚣热闹。   他们进城时还被在城门附近带兵巡查的一京卫军副统领拦下,多问了几句,谢朝渊让人说是从外头庄子上回来,又随口问:“今日街上怎没见几个人,是出了什么事吗?”   对方自不肯多言,只说例行巡防,放了他们过去。   回府之后不多时便打听来消息,外城昨日晌午之后就开始戒严了,轻易不放人进出,像是出了大事。   “内城这边倒是老样子,就是被外头影响了,各种猜测都有,东山那头发生的事情必是瞒不住的,该知道的人肯定都知道了,倒是外城卫军这大张旗鼓的架势有些出人意料,听说昨日那萧世子还派兵出了城。”王让低声禀报外头来的消息。   谢朝渊平静听完,问:“太子呢?他回来没有?”   “应当是回来了,听说是今早才低调回了宫,有些古怪。”   谢朝渊没再多言,靠进榻里闭了眼,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身上的伤,要不要再叫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谢朝渊淡道,“你下去吧。”   谢朝泠确实天一亮就回了宫,身上刀伤依旧不适,但京卫军衙门也不是他合适久待的地方,不如趁早回去,乾明帝那头,应该最迟明日就回有旨意过来。   晌午之后外头送来消息说谢朝渊回了府,谢朝泠一直郁结的眉头刚舒展些,听到说谢朝渊没叫太医去府上,又不由紧绷起神色。   廖直适时道:“太医院的各样药都是有定数的,取用要登记,恪王怕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怀疑。”   可民间能买到的药总归没有太医院里的好。   谢朝泠心神不定,吩咐道:“派人从太医给孤开的药里拿一半送去恪王府吧,再问一问恪王他身上的伤势如何了,低调点过去,不要走王府正门被人瞧见。”   再如何气恨谢朝渊的所作所为,终究他还是狠不下心。   派去送药的内侍刚要走,谢朝泠又将人叫住,犹豫之后他道:“帮孤给恪王带句话去,这是最后一次,孤不追究他做的事情,让他好好养伤,好自为之不要再任性。”   谢朝渊回府后就一直在昏睡,傍晚才醒,东宫的人送东西来时,他还靠在榻中闭目养神。   “太子殿下命奴婢们给殿下您送了些药来,有内服和外用的,太子殿下叮嘱殿下您务必要用,太子殿下还问,殿下您身上伤势如何了?”   东宫来的内侍低声说完,双手捧上药盒,谢朝渊依旧闭着眼,没动也没出声,仿佛对东宫送来的东西不屑一顾。   见谢朝渊不给反应,那东宫内侍只得又道:“太子殿下还有话要奴婢转达给殿下您。”   谢朝渊终于睁眼,听对方将话说完,神色又冷了几分:“东宫派人来送药,为何鬼鬼祟祟不走本王这王府正门,见不得人吗?这药本王要不起,太子殿下若要送,便请他亲自来送,本王伤势究竟如何,也请他亲自过来看。”   那东宫内侍变了脸色:“殿下您……”   话未说完便被谢朝渊打断:“王让,送客吧。”   在将来人撵出府门之前,谢朝渊也叫人传了句话过去,让之转告谢朝泠:“太子哥哥要么杀了我,否则一定还会有下一次。” 第64章 “下了地狱本王都会追着你不放。”   翌日,谢朝泠接到冀州来的皇帝圣旨,命他留东宫内休伤,不得再踏出东宫与外传递消息,更不得再插手任何军政之事。   这便是要将谢朝泠禁足了。   之后几日,京中风声鹤唳,无论是内外城还是皇城全城戒严,谢朝泠虽不能出东宫,外头的消息还是能收到的,东山营截杀行刺他这个皇太子之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但有人先发制人,在外将他勾结东山营统领、被皇帝发现提拿去冀州之事散播开,意指他为逃脱罪责自己编排了这么一出苦肉计。   谢朝泠充耳不闻,外头的风言风语他也管不了,只一心等乾明帝回宫。   期间谢奉玨来东宫看过他一回,当时谢朝泠正在换药,谢奉玨看到他心口上那道狰狞疤痕,不由拧眉:“这是怎么弄的?”   “孤被人劫走,找着机会逃跑时被人追上,挨了这一刀,侥幸才跑回来。”谢朝泠道。   “劫持你的果真是东山营的人?”   “不清楚,但那些人身上穿的确实是东山营的营服。”   谢朝泠说得随意,谢奉玨盯着他眼睛,却忽然轻叹一声:“太子,你在说谎。”   谢朝泠神色不变:“皇叔何出此言?”   “你从前在我面前,至少愿意说真话,如今你连皇叔也不信任了吗?”   谢朝泠唇角微抿,没接腔。   他这副反应已经坐实了谢奉玨的猜测:“太子,你还记得从前我问过你,为何要隐藏自己本性,你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你说你既做了太子,便是陛下的储君,是天下人的储君,不需要有你自己的喜好,更不需要有软肋,我以前觉得这样不好,觉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如今才发现,你其实才是最了解你自己的人。”   “你一旦有了在意的人和事,有了软肋,底线便会一退再退。”   谢朝泠垂了眼,沉默一阵,他低声问:“皇叔你呢,……小舅他是你的软肋吗?这么多年你可曾后悔过,当年在战场上弄丢了他?”   谢奉玨稍怔,又摇头道:“你小舅是为国捐躯,那是他的志向和抱负,也是我的,没能将他救回来是我终生遗憾之事,但我不后悔,重来一次我也不会拦着他不让他去。可太子你不一样,那个人不是能与你并肩之人,你与他追求不同,为人处世的原则更相去甚远,还有更多外在因素的不允许,他的存在于你而言有百害无一利。”   谢朝泠的神情黯淡下,仿佛自嘲一般:“我知道,皇叔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道,以前我确实只想着能按父皇心意做一个合格的储君,甚至努力想比先太子做得更好,让别人挑不出错来,这样很累,可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我以为我能一直习惯下去,直到那次出现意外、失去记忆进了恪王府。”   “其实那也不是意外,都是那个混账算计好的,他处心积虑想要留住我,甚至关着我不让我见外人,可我在他那里却觉得快活,前所未有的快活,不用藏着本性,不用处处小心翼翼,皇叔那时问我有没有私心,我骗了你,我拖着不想回来,我确实有私心,到了今时今日,我也还是有私心。”   谢奉玨看着谢朝泠这样有些不忍,却又不得不提醒他:“可他已经威胁到你自身的处境和你的地位,这样你还要纵容他吗?”   谢朝泠一声苦笑,声音更轻:“明知道是错的,可我心不由己,选择不了对的。”   “若是以后后悔了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七日后,乾明帝回朝。   谢奉玨领了一队兵马于东山山脚下迎驾,几日之前他已经拿着皇帝密旨去接管了东山大营,徐善没有抵抗,其他将领有不服者俱被押下了,好在没出什么大乱子。   乾明帝面色阴翳,听罢谢奉玨禀报京中的状况,问道:“太子如何了?”   “太子心口中了一刀,侥幸逃回,这几日一直在东宫养伤。”   “很严重吗?”   “太医说伤口处离要害只差了几寸,万幸。”   乾明帝听得神色愈发难看,冲着谢朝泠去的怒意却稍减了几分:“刺客确实是东山营的人?”   “听萧衍绩所言,当日他手下副统领便带兵找过去了,现场并未找到伏诛刺客的尸首,但太子亲眼所见,那些人身上穿的是东山营营服,后头萧衍绩那边还陆续找到了几个逃回来的禁军兵丁,也都证实了太子的说法。”   何统领带了几个手下突围逃去了冀州,说的也与谢朝泠一致,伏击他们的看着的确像东山营营兵,但依他们所言,谢朝泠是被那些人劫走了。   这事怎么想都荒谬。   乾明帝眉头紧蹙,谢奉玨提醒他道:“陛下,当日您派禁军何统领来京城护送太子去冀州,并未大张旗鼓,太子跟着何统领上路之后事情才传开,刺客无论是谁,能反应这般迅速,必是早有准备的,臣弟猜测,或许在何统领来京之前,就已经走漏了风声。”   这话便是明着在说皇帝身边有人泄密,乾明帝闻言没好气道:“朕知道,这事朕已经命人在查。”   未时乾明帝回宫,先召见了谢朝泠。   谢朝泠被人搀扶进来,跪地请罪,没有皇帝示意不敢起身。   看到他面色苍白、虚弱无力,连走路都需下人扶着,乾明帝一肚子的骂人话生生咽回,命人将之扶起身坐下,再将殿中人屏退。   “你可知这段时日外头有多关于你的流言蜚语?你是朕的太子,为何敢擅作主张勾结东山营将领,你到底想做什么?”乾明帝按捺住气怒诘问他。   谢朝泠咳嗽一阵,艰声道:“儿臣自知做错了事,不敢辩驳,父皇要怎么处置儿臣,儿臣都甘愿受罚,只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皇帝拔高声音:“所以你是当真想染指兵权?你想做什么?朕还没死就迫不及待想要朕的位置吗?!”   “不是,没有,”谢朝泠急得咳嗽不断,脸都涨红了又挣扎着狼狈跪下地,不停磕头,“父皇明鉴,儿臣是与那东山营徐统领有私,可儿臣没有别的心思,儿臣让他排除异己掌控东山营,也是想借机打击赵氏,儿臣、儿臣只是想报复之前发生在东山围场之事,儿臣绝无不臣之心啊!”   他又跪着往前两步,红了双眼:“儿臣自成为皇太子这些年一直如履薄冰、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可饶是这样,依旧有人不但挑儿臣的刺,甚至想要儿臣的命,东山围场之事儿臣真的怕了,回宫之后儿臣夜夜都睡不安稳,不是梦到自己掉落悬崖,就是被人一把火烧死,儿臣确实鬼迷了心窍,想反击想报复,才会做下这等事情。”   “儿臣知道外头人都是如何议论儿臣的,他们说儿臣为了逃脱责罚用苦肉计,自己设计了这出截杀事情,可儿臣这回是真的又差一点就送了性命啊!”   谢朝泠说着扯开衣襟,撕下包裹住伤口的布带,触目惊心的血疤展露,乾明帝惊得后退两步,谢朝泠抬起赤红双目,含泪道:“这么大一个口子,难道是儿臣自己弄出的吗?只要再偏一点,儿臣或许就再见不到父皇了。”   乾明帝看着那道疤,半晌缓缓闭了眼,哑声道:“你起来吧,起来说话,身上还有伤别一直跪着了。”   谢朝泠悄悄松了口气。   乾明帝虽然多疑,但只要顺着他脾气老实认错不狡辩再示弱,这一招确实是管用的。且,借着这次事情,乾明帝终于有了借口彻底清算东山营,赵氏还残留的旧部只怕一个都逃不掉,所以即便事情不是东山营做的,这罪责东山营也背定了。   就是可惜了徐善,再就是谢朝泠自己从今以后是再无机会沾兵权了。   之后父子俩长谈了近两个时辰,谢朝泠不断泣泪悔过,终于勉强过了眼前这关。   从乾明帝处出来时已经近傍晚,看到站在阶下的谢朝渊,谢朝泠顿住脚步。   多日不见谢朝渊好似瘦了些,眼神却更冷厉,精神看着还好,不似他自己为了让皇帝心软装得病恹恹的。   谢朝渊也看到了站在高处的谢朝泠,只瞥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皇帝回宫,他是特地来请安的。   错身而过时谢朝泠轻声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谢朝渊侧头似笑非笑看他:“太子殿下好本事,这样便让陛下心软了,本王甘拜下风。”   谢朝泠受伤之事因先前叮嘱了萧衍绩封口并未传出去,但谢朝渊在皇帝身边有人自然听说了,如今看谢朝泠无事人一般从皇帝处出来,便知他又蒙混过去了。   其实哪有那么简单,乾明帝是心软了,但也与谢朝泠这个皇太子之间生出了隔阂,最后说让他回去东宫养伤,不要再随意出门,便是依旧要将他禁足,不再让他回朝堂。   谢朝泠一刀子去了自己半条命也只换回这样的结果,其实他或许还要感谢谢朝渊,若无半路截杀这一出,他当真被人押去冀州见到皇帝,等待他的可能便是被废被圈的下场。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刻意忽略谢朝渊言语间的嘲讽,谢朝泠又一次问。   谢朝渊看着他,眸中盈着冷意。   “拜太子殿下所赐,死不了。”   谢朝泠约莫也被他激出了气,目光撞在一块,神色逐渐冷下。   提步要走时谢朝渊忽然又伸手,攥住了他一边胳膊。   谢朝泠没看他:“六弟松手吧,别叫父皇的人瞧见了。”   “太子殿下还请好生惜着命,要不哪日平白玩死了自己,下了地狱本王都会追着你不放。”谢朝渊恶狠狠道。   谢朝泠皱眉,谢朝渊已经松了手,一声哂笑,先一步走上去,进了殿中。   淮王府。   谢朝淇漫不经心地喝茶,他面前坐的人,赫然是那李桓。   这人没了只耳朵不再适合在皇帝跟前当差,伤好之后被乾明帝特地关照调去兵部做了个闲职,今日是他头一回登门淮王府,谢朝淇本不想搭理,听到李桓说有十分重要之事他一定会感兴趣,才让之进了来。   “我今日来淮王殿下府上,便是要与殿下您交个底,我这耳朵和手指脚趾是恪王割的,太子无情无义明知恪王的卑劣行径却包庇纵容他,更不许我禀明陛下,我想要报仇,可我斗不过恪王更斗不过太子。”   谢朝淇像听笑话一般:“所以你找上本王?本王帮不了你。”   李桓并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说下去:“这些日子我一直派人盯着恪王,发现他那庄子上竟有西戎探子出没,后头我又叫人跟踪那些西戎人,发现他们从恪王那里拿到了西北军的驻军布防图,当然是几年前旧的,但那些西戎人应当不知道,像是这几日就要派人将图纸送出京了。”   李桓恨道,要盯着谢朝渊很不容易,他折了好几个人进去,这事也是偶然发现的,得亏那些西戎人蠢笨,才终于叫他套出话来。   闻言谢朝淇神色略变了变,像是果真起了兴趣:“西戎人?”   “是,恪王通敌叛国,即便给的是假图纸,他也是里通外敌!”   “所以呢,你有证据便去告发他就是,何必找上本王?”谢朝淇嗤笑。   李桓取出一样东西给谢朝淇看:“我在兵部当差,这是我从兵部的存本里偷出后临摹的、真正的西北军如今的布防图,只要将这个换掉那些西戎人手里拿到,便能将恪王通敌叛国之事坐实!”   “待那些混在京中的西戎探子将图纸送出去,便将他们扣下,他们就是最好的人证,等西北军败了,再将这事揭出来,便能让恪王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如今幸王就在西北带兵,西戎人拿到这真正的图纸偷袭西北军,说不得幸王就死在西北回不来了!他们都是太子的人,即便这事牵扯不到太子,斩断他左膀右臂也是好的,如今太子因东山营之事本就与陛下生了隔阂,日后陛下对他的猜忌只会越来越深,殿下还愁没机会吗?!”   李桓越说越激动,咬牙切齿面容几近扭曲,不断蛊惑着谢朝淇。   谢朝淇如今最恨的人,确实一个是谢朝浍一个是谢朝渊,他们能去死最好不过,但是……   垂眸略想了片刻,他问:“所以你是来与本王投诚的?”   “是!”李桓站起身,拱手欠身,“我一人势单力薄,只要殿下能助我报仇,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谢朝淇低眸冷笑,掩去眼中轻蔑:“那你便先去想办法,将那些西戎人手中的图纸换了吧。”   打发走了李桓,宋时跪地低声提醒谢朝淇:“殿下,这人像是不安好心。”   谢朝淇目露不屑,他自然知道,这个李桓嘴上说得好听是要与他投诚,不过是想躲到他背后来做这些事情,让他为之遮掩罢了。   “殿下不如将计就计,偷出真正图纸的人是李桓,他真以为他能跑得掉吗?只要到时候将他也推出去,说不得他为了活命还得攀咬上太子,就算不扯上太子,他是李家人,陛下又岂会不怀疑太子?恪王、幸王不算什么,拉下太子才最好不过。”宋时咬牙道。   谢朝淇一瞥他,轻“嗯”一声,说了句“那就这么办吧”,靠进榻中闭了眼。 第65章 “恨就好了,能被你恨也是好的。”   京城大街。   宋时闭目坐于车中,身下车子突然一阵急停,他猝不及防往前栽去,狼狈倒在车板上,爬起身时心下猛地一跳,车门已从外被人拉开,两柄长剑正抵在车前。   这段时日他日日躲在淮王府中不敢出门,没曾想难得出来一趟办事,依旧躲不过。   “我有话与恪王殿下说!很重要的事!”宋时大声喊。   恪王府。   谢朝渊漠然看着面前跪地请罪之人:“说吧,你还有何想说的?”   “殿下,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愿意将功补过,我将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您!”   在谢朝渊冷如寒霜一般的目光中,宋时快速将李桓去淮王府说的事,以及谢朝淇的计划和盘托出。   “殿下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听殿下的,再不敢有二心,求求殿下,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谢朝渊冷笑:“你是说那李桓已经将真正的图纸偷给了西戎人,被西戎人送去了西北?”   “……是。”   “那些西戎人也已经被你们扣下了,他们现在在哪里,李桓那还是淮王手中?”   “在淮王那里,李桓为表对淮王的忠心,将人交给了淮王,由淮王来处置。”其实是李桓想让谢朝淇替他挡着,他只躲在背后看戏罢了。   谢朝渊微眯起眼,心念电转,目光落回那宋时身上:“本王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宋时用力握紧拳头。   “你去帮本王给那几个西戎人带话,为了西戎的以后,待到日后大梁朝廷要审讯他们时,就说那些图纸是大梁皇太子给他们的吧。”   宋时愕然。   谢朝渊冲王让示意,很快有人送了瓶小罐子来,被谢朝渊扔到宋时面前:“吃了吧。”   宋时浑身颤抖,不愿伸手。   一旁侍卫手中的剑又出了鞘,他不敢不从,抖抖索索拾起那罐子,仰头将里面的药丸倒入嘴中。   王让替谢朝渊提醒他:“事成之后回来这里拿解药,若是再敢有异心,三个月一到药性发作,你便会七窍流血而亡,到时神仙也救不了你。”   宋时浑身冷汗匍匐地上:“谢……殿下恩典。”   翌日,谢朝渊又一次进宫请安,乾明帝这些时日头疾症又犯了,且有日益加重的趋势,太医院一众太医几乎寸步不离在皇帝寝殿中轮值。   谢朝渊没有久待,问过安陪皇帝说了几句话便又出来。   “陛下这病也不知到底有多严重,可惜汪公公被撵去守皇陵了,别的人近不了陛下的身,问不出更多的消息来。”出宫路上,王让跟在谢朝渊的步辇旁低声禀道。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换了人,前几日汪清被以办差不利的由头,打发去了先帝皇陵守陵。乾明帝查来查去没查出身边是谁走漏风声、将他派禁军去提太子的消息传出去,后头怀疑到汪清身上,但没有证据,干脆将人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   那老太监当年被谢朝渊的娘顺手救过一命,后头在皇帝跟前步步高升,一直为谢朝渊所用,可惜谢朝渊行事过于冒进,每一回都不计后果,这次非但没能如愿,还将他在皇帝面前最大的眼线搭了进去。   谢朝渊抬眼望向前方略灰暗的天,一句话未说。   王让低了头,没敢将劝谏之言说出口,殿下这样,或许早晚他们这些人全都要搭进去,他们死没关系,可殿下自己呢?   宫道前方走来一不起眼的小太监将他们拦住,自报家门是东宫宫人,奉太子之命请恪王殿下去一趟东宫。   谢朝渊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睨过去,对方只得硬着头皮又一次道:“请恪王殿下随奴婢去一趟东宫。”   王让问:“陛下口谕太子殿下在东宫静养,外人不得随意进出,我们殿下过去不太好吧?”   那小太监声音更低:“太子殿下说了,您不是外人,奴婢可以带您从东宫侧门进去,不叫人看见。”   谢朝渊没表态,半晌才忽然意味不明一声笑。   “殿下……?”   “走吧,让他带路。”   东宫之内,谢朝泠靠在榻中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睁开眼。谢朝渊进门,殿中下人自觉退下,为他们带上殿门。   “六弟来了,”谢朝泠坐起身,缓声道,“坐吧。”   谢朝渊冷眼瞅着他没动,谢朝泠一声叹:“你坐吧,孤这两日身子不适,没力气再与你起争执,特地叫你来这东宫,也不是为了又闹得不欢而散。”   谢朝泠说话时还咳嗽了两声,脸色有些苍白,看着确实像是病了。   谢朝渊的神色依旧冷淡:“太子殿下病了该找太医,叫本王来有何用?”   谢朝泠无奈改了口:“我头很疼,你坐下来好好说话吧,别闹了。”   无声看他片刻,谢朝渊这才终于坐下,端起茶盏。   谢朝泠打量他面色:“你身上的伤好了吗,后来有没有叫过太医?我叫人给你送去的药为什么不要?”   谢朝渊漫不经心地撇茶,微垂的眉眼在袅袅烟雾后看不清其中情绪。   “六弟?”   抿了一口茶,谢朝渊终于抬眼看向他:“劳太子哥哥还挂记着,死不了。”   他的语气让谢朝泠心头不快,尤其这两日因为天气转凉他身子不适病倒了,心里总是不得劲,才想着派人去将谢朝渊叫来,但真正见到人,谢朝渊这副态度又让他分外难受。   原本还想多问候他几句,现下却免不得有些心灰意冷。   “无事便好,是我叨唠六弟了。”谢朝泠话说完重新闭了眼,已经有了送客之意。   安静片刻,谢朝渊搁下手中茶盏,一伸手攥下谢朝泠,用力压进榻中,呼吸跟着欺近。   谢朝泠皱眉,睁眼觑过去:“做什么?”   “太子哥哥叫我来,就只想说这个?”   谢朝渊一声嗤笑,不等谢朝泠回答,抬手拉扯开他胸前衣襟。   谢朝泠连着咳了几声,伸手推他:“你松手,这青天白日的你要做……”   最后几个字生生咽回去,谢朝渊撕开了他包裹伤口的布带。   那人垂下眼盯着他胸前那道疤,半晌没动。谢朝泠看不到清他表情,别过脸去。   “这怎么弄的?”谢朝渊哑声问。   “你不是早知道了,别看了。”   谢朝泠有些不适,想要将伤口重新遮住,被谢朝渊摁住手,谢朝渊的声音在他耳边,有些咬牙切齿:“太子哥哥不但对我狠,对你自己更狠。”   谢朝泠有气无力道:“拜你所赐。”   若不是谢朝渊设计的这一出,他也不必用这样的苦肉计自保,偏这样他也舍不得拿这小畜生如何。   “太子哥哥恨我么?”谢朝渊依旧贴在他耳边问。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恨有何用?”   谢朝渊的手指拂上那已经结痂了的伤疤,轻轻摩挲,仿佛呓语一般:“恨就好了,能被你恨也是好的。”   话说完他低头,在手指拂过的地方轻轻一吻。   谢朝泠心尖微颤,抬手挡住了自己眼睛,哑道:“你起来。”   谢朝渊抬眼看他,谢朝泠双手扯上他衣襟:“你也将衣裳脱了。”   “太子哥哥,这可是青天白日的。”谢朝渊目露讥诮,故意重复他方才说的话。   谢朝泠将人拽下,自己动手去扯他衣裳。   谢朝渊肩膀上的伤疤逐渐展露,比谢朝泠心口那一块更大更狰狞,甚至触目惊心。谢朝泠愣住,手指颤抖,不敢伸手去触碰:“……为何会这样?”   他那日特地注意了分寸,没有将刀插得太深,这伤口不该是这样才对。   谢朝渊很快将伤处重新包扎了,拉起衣裳,淡道:“回去的时候出脓烂了,挖了些肉。”   谢朝泠用力握了握拳头。   谢朝渊要笑不笑地瞅着他:“哥哥这是后悔了吗?”   谢朝泠的双手依旧扯在谢朝渊衣襟上,半晌弯下腰,额头抵上他胸前,久久不语。   最后抬头时,那双向来镇定的眼睛已微微泛红,看着谢朝渊,咬牙道:“弄成今日这样,不是你自找的?”   谢朝渊不以为意:“是我自找的。”   可只要有机会,他还会这么做,为了彻底得到谢朝泠,他可以不择手段。   谢朝泠一眼看穿他心思,又气又无奈:“你这样,早晚要死。”   “那又如何?太子哥哥舍不得我死,便让我称心如意,我自会为了太子哥哥好生惜命。”谢朝渊道。   这件事情上他们或许永远都说不通,谢朝泠有些泄气,今日也确实不想再跟谢朝渊吵架,干脆不说了。   谢朝渊抬手拂了拂他的脸,再一探额头:“真病了?我还是第一回 见到太子哥哥这么脆弱,啧。”   谢朝渊的语气仿佛在看笑话,眼神却危险,凑得谢朝泠更近:“太子哥哥又不听话了。”   目光撞上,谢朝泠稍一抬头,轻碰他的唇。   被谢朝泠慢慢碾磨过唇瓣,谢朝渊始终盯着他不断颤动的眼睫。   谢朝泠贴着他的唇轻叹气:“六弟,你给点面子吧。”   谢朝渊一声笑,轻揉他耳垂,将人揽入怀。   离开之前,谢朝渊最后提醒谢朝泠:“太子哥哥好生养伤养病吧,外头的事情便不要再操心了。”   他起身时谢朝泠又捉住他的手,仰头看他:“别再做坏事了,安分一点吧,算我求你了。”   谢朝渊目光微凝,然后又笑了:“好啊。”   自东宫出来已近傍晚,谢朝渊重新坐上步辇,身后有人喊他,是谢朝沂那小子,上前来与他问安。   “我方才还当看错了,没想到真是六哥,六哥先前不是早从父皇那里出来了吗?怎么这会儿还在宫里?”   谢朝沂说着话,目光落向一旁的东宫侧门,语气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谢朝渊懒得理他,这小子想跟他装模作样还嫩了些。   谢朝沂又上前一步,拦在他步辇前,嘴角笑意收敛,咬牙压低声音问:“那封信,是六哥你派人送来给我的吧?”   事情到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子轻飘飘就逃过了,东山营中的赵氏势力反而被拔除干净,谢朝沂怎么想都不甘心,今日又见到谢朝渊出现在这东宫附近,这便找了上来。   他也算是个聪明的,猜到那封信只有太子身边人偷的出来,那个人十之八九便是面前的谢朝渊。   如今与谢朝渊对质,是不甘心被摆了一道,他甚至怀疑从头到尾这事是谢朝渊与谢朝泠合伙设下的局,引他入套。   谢朝渊讥诮道:“信?什么信?莫非太子写给东山营统领那信是七弟偷去的?本王倒是没看出来,七弟小小年纪竟有这本事,果真叫本王刮目相看。”   谢朝沂阴了面色:“六哥以为,你躲在所有人背后能到几时?太子他又能护你到几时?”   谢朝渊彻底失了听这小子废话的兴致,抬了抬手示意人离开。   走远之后再问起王让:“谢朝溶那小子最近如何了?”   “前些日子才终于能下床,但他中的毒伤及了根本,身子是彻底废了。”   谢朝渊“啧”了声,想了想吩咐道:“那就递些消息给他,让他知道是赵太后与赵氏舍弃他选了谢朝沂,且试图用给他下毒的法子来帮谢朝沂铺路,冤有头债有主,本王若是他,爬也要爬出来讨回这笔账。” 第66章 “他也是西戎人。”   九月末,西北紧急军报送入京,西戎人屯兵八万,大举偷袭西北边境数个要塞关口,举朝哗然。   西戎兵马有备而来,对大梁西北军在各地的兵力布防了如指掌,两日之内接连攻下边塞城池两座、关口一处。尚在病中的乾明帝看过军报,怒极攻心,当场吐了血。   “军报中说出事前几日他们先后收到过两封没有落款的匿名信,不知何人写的,其一还是自西戎来的,提醒他们西戎人拿到了西北军驻军布防图,不日就会进攻西北各大要塞,当时军中大将们将信将疑,吵得不可开交,还是幸王劝得几处最重要的关口为防万一提前换了布防早做准备,这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廖直低声禀报外头来的消息,每说一句谢朝泠的神色便更沉冷一分。   谢朝渊从前说他手中只有旧的布防图,可西戎人拿到的却是最新的图纸,……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朝渊又一次被请来东宫,依旧是从侧门进。   进门时谢朝泠站在窗边,盯着窗下笼中啄食的小黄正发呆。谢朝渊上前,捏起逗鸟棒与小黄玩了一会儿,笑瞅向谢朝泠:“太子哥哥心情似乎不大好?”   “你觉得孤应该心情好吗?”谢朝泠转眼看向他,眼中盈着冷意。   谢朝渊想了想,了然:“太子哥哥听说了外头的事是吗?陛下既已叫你不要过问朝中事,你又何必操心这些,不过是丢了几处无关紧要的城池关口而已,有何大惊小怪的。”   “西北驻军布防图,是你给那些西戎人的,”谢朝泠盯着他双目,说的笃定,“你给他们的,究竟是从前的旧图纸,还是新的?”   谢朝渊挑眉:“太子哥哥这话的意思,是怀疑我给了他们真正的西北布防图?”   “难道不是?”   谢朝渊讥笑:“太子哥哥既已认定了,还有何好说的,你若是有证据便去陛下面前告发我吧。”   谢朝泠拧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孤只想要你一句真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谢朝渊身子往前倾,贴近他耳边:“我不告诉你。”   谢朝泠硬生生忍耐下气怒:“你这样到底有何意思?”   “太子哥哥如今越来越爱生气了,总是这样气呼呼的又有何意思?”   “你是不是有病?”谢朝泠口不择言。   谢朝渊点头:“或许吧,只看太子哥哥愿不愿意为我治这个病。”   谢朝泠顿时失了再说的兴致,是他有病,偏不死心要将人叫来问个清楚。   转身时被谢朝渊攥住手臂,拉回去。   猝不及防跌进谢朝渊怀中,再被他双手圈住腰,谢朝泠眉头紧拧:“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朝渊轻声笑:“真生气了?”   谢朝泠站直身,神色严厉:“我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   谢朝渊收敛笑意:“真不是。”   谢朝泠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分辨这话的真伪,但论起装模作样,谢朝渊同样是个中高手,谢朝泠只觉得心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能不能明说?”   “不能,”谢朝渊伸手抚上他鬓边,“太子哥哥只要知道真的图纸不是我给他们的就够了,我没有坏太子哥哥的大梁江山社稷。”   “但你确实早知有人给了他们真的图纸,为何不阻止?”   谢朝渊轻蔑道:“图纸送出去我才知道,要如何阻止?西北军那边又不是没人提醒他们,他们信了吗?光是就事情是真是假、是否要提前换防就各执己见吵了三四日,自己耽搁了时机能怨得谁?”   谢朝泠语塞,这话倒也不假,西北军从前在他外祖父手中时要比现在强得多,但因十年前那场恶战元气大伤,这些年更是如同散沙一盘,谁都不服谁,谢朝浍倒是有本事,不过他一个年轻王爷说话并无那么有分量,上头还有统领、副统领数人压着,能做的事情有限。若非这些年西戎国内形势一直不稳、纷争不断,没有太多余力侵犯西北边境,那边如今的境况只怕还会更糟糕些。   “……所以你还是不肯告诉我,究竟是谁里通外敌,将那份真正的图纸给了西戎人是吗?”   谢朝渊不以为意:“太子哥哥以后便会知道了。”   撬不开他的嘴,谢朝泠又不想气死自己只得作罢:“西北军接到的那两封匿名信呢?其中之一是你写的?”   这个谢朝渊倒是没否认,反问他:“我若是知道了事情却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西戎人大败西北军,甚至长驱直入大梁腹地,太子哥哥还会再念旧情纵容我吗?”   不会的,谢朝泠的底线甚至不是他自己,是大梁江山,谢朝渊不在意大梁人和西戎人谁胜谁败,别人的死活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但谢朝泠在意。   他可以算计谢朝泠,但不能算计大梁的江山社稷,他若是当真知情不报,哪怕真正的图纸不是他交出去的,谢朝泠都绝不会再姑息他。   谢朝泠一直紧拧起的眉头稍舒,缓了声音:“不是你做的那便算了。”   谢朝渊见状又笑了:“太子哥哥这样,好似松了口气。”   谢朝泠摇了摇头,没再说,坐回榻上去。他还是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但谢朝渊那里问不出更多的,暂时只能算了。   外头下了雨,且有渐大的趋势,小黄依旧在鸟架上躁动地跳跃,殿中一时只余它吱吱叫声,混着外头雨打青石板的声响。   谢朝渊倚在窗边,安静看闭目坐于榻上、神色疲惫的谢朝泠。   太子哥哥在这东宫里远不如在外头时自在快活,他想,做这东宫储君果然无甚意思。   好在,就快要结束了。   谢朝渊的气息靠近过来,谢朝泠眼睫动了动。   手指缓缓摩挲上他眼尾,谢朝渊低声呢喃:“太子哥哥总是操心太多,何不活得轻松一点?”   谢朝泠睁眼觑过去,眼里多了些讥诮笑意:“和你一样没心没肺是么?”   “有何不好?”   一点也不好。   谢朝泠抬手拍了拍他脸:“孤和你之间,总有一个是要多累些的,孤是储君,也是你兄长,愿意多担待着,你只要别再那么任性,别总想着给孤找麻烦,孤自然能轻松一点。”   四目对上,谢朝渊一句话未说。捉下谢朝泠的手,低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亲吻过去,再将人轻揽入怀。   当日下午,谢朝泠收到谢朝浍自西北寄来的私信。   谢朝浍在信中说了许多军报上没有的细节,特别是关于那两封匿名信,图纸既是从大梁朝廷里偷出去的,朝中有人事先知晓并给西北军提个醒不算奇怪,另一封自西戎来的信反而更令人在意,那信并非出自他们派去西戎的探子之手,像是有西戎内部人,且是能接触到重要军机的人物在帮他们。   谢朝浍在信中说会派人去细查这事,说不定对方过后还会联系他们。   谢朝泠按下信纸,若有所思。   恪王府。   书桌上摊开谢朝泠从前兴之所至时随手作的画,画中谢朝渊嘴角还带着笑,此刻坐在书桌前正看画的人神色却是冷的。   半晌,将画卷起,谢朝渊淡声吩咐:“这个也收起来吧,到时一起带走。”   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真打算这么做吗?”   谢朝渊靠进椅背,闭了眼:“嗯。”   王让想劝不敢劝,只能算了,与他说起别的事情:“二皇子那边,已经悄悄送信出府,联系上了那常珂,之后必要闹出事情来。”   谢朝渊随口“唔”了一声。   闹才好,闹得越大越好,京中只有乱了,他才能趁乱将人带走。   几日后,外城卫军例行巡查时,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宅中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之人,带回去一番查问,竟查出这些都是西戎来的探子,扮成大梁百姓已不知在京中潜伏了多少时日。   事情当即上报朝廷,那些西戎人被移交给大理寺严审,再两日后,大理寺官员连滚带爬赶进宫中,将审讯来的结果呈给乾明帝。   当日,还在兵部衙门当差的李桓便被提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狱内,李桓蜷缩在阴冷湿臭的茅草堆中浑身发抖,那些审讯的衙差虽还未给他上刑,但他知道,他这条命算是到头了。   那几个西戎人受遍酷刑,始终不改口坚称他们求的人是当朝太子,最后从李桓手中得到了从兵部偷来的西北驻军布防图。   李桓恨得咬牙切齿,是谢朝淇阴了他,他想躲在谢朝淇背后对付人,谢朝淇却将他一脚踹出来,根本不稀罕他的投诚和表忠心,事到如今,他无论是攀咬谢朝淇还是谢朝渊,都不会有人信他。他被提进这大理寺狱,必是兵部那边已经找到了他偷盗图纸存本的确凿证据,即便没有证据,兵部那些人为了逃脱罪责,也一定会弄出证据来帮他坐实罪名,……可他不能就这么白死!   李桓挣扎着想爬起来,很快又有人来将他拖出去继续审讯,这一次他看到了满屋子的刑具。   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胸前皮开肉绽,他的眼皮子不断往下耷,喉咙里挤出嘶哑声音:“我招、我招了……”   “我不知道那些是西戎人,太子没有跟我说过,他只让我将图纸偷出来,交到指定的地方,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不敢违背太子的命令,只能按他的意思去办,是太子,都是太子要我做的……”   就算要死,他也一定要拉一个垫背的,他一腔赤胆忠心换回那人的无情无义,他不甘心!有太子陪着,黄泉路上想必不会寂寞,哈哈、哈!   李桓的供词当日便呈到了御前,乾明帝一手撑在御案上,看着那份供词心口不断起伏,又有了怒急攻心之态。   谢奉玨见状立刻命人上前扶住皇帝,沉声提醒他:“陛下,事有可疑,臣弟不信太子会做这种事,他也没必要做这种事,还是将事情彻查清楚得好,万不能因为这随随便便的几份供词就给太子定罪了,……通敌叛国,这个罪名实在太重了。”   乾明帝怒不可遏:“朕从前也不信他会沾染兵权结党营私,但是他做了!今日通敌叛国又有何不可能?若只是那些西戎人指证他,朕还不会信,可李桓呢?连李桓这个李家人也要拿命来诬陷他不成?!”   谢奉玨挣扎着自轮椅上跪下,恳求乾明帝:“陛下,您听臣弟一言吧,这事确实有蹊跷,至少,给太子一个当面自辨的机会吧。”   “有一件事情,臣弟之前一直没敢告诉您,恪王,他的身世有可疑,臣弟先前偶然发现,他的生母应当在进京之前就怀了他,他不是龙种,不是陛下的儿子,臣弟怕惹祸上身不敢说出来,可眼下之事,臣弟实在不敢再隐瞒了。”   “恪王他并没有面上表现得那般单纯,他应当早知自己身世,他的生父是西戎人,他也是西戎人,他才是最可能通敌叛国的那一个!” 第67章 “死之前,我想最后见他一面。”   东宫。   谢朝泠沉默听完人禀报外头的事情,又愣神许久,在廖直出声喊他时,才似恍然回神:“……孤知道了。”   从前两日李桓被提进大理寺狱起,事情就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到这一刻谢朝泠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殿下,现下要怎么办?那些西戎人污蔑殿下便也算了,李郎君他怎也能如此,他这是要害死殿下啊!”廖直又气又急,相较之下,谢朝泠连神色都未怎么变过,反而显得镇定得多。   半晌,他才开口问:“父皇那边旨意来了吗?如此严重之事,总不能只凭这几个人的供词便给孤定了罪吧?”   “去陛下宫里打听消息的人还未回来,殿下,就算陛下肯信您,这事只怕传开之后,那些本就看您不顺眼的人更不会放过您,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您的名声就彻底坏了,往后又要怎么办?”廖直焦急道。   眼前这关能不能过去都不一定,何谈往后。谢朝泠摇了摇头,一句话未再说。   两刻钟后,乾明帝的口谕到东宫,让他立刻过去。   谢朝泠起身,说要换件衣裳,来传旨的内侍还算客气,只提醒他动作快一些,去了外头等。   东宫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低声禀道:“定王爷也在陛下处,方才私下派了人来让奴婢给殿下您带话,说现下无论事情是谁做的,都只能推给恪王,他已经将恪王的身世告诉了陛下,陛下命了内侍院私下去查了,在查清楚真相之前,陛下会找由头禁足恪王,定王爷还提醒殿下您,别再掺和恪王的事情,您必须自保。”   廖直闻言也赶紧提醒谢朝泠:“殿下,您就听定王爷的吧,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去了陛下面前,您就按着定王爷说的,将事情都推给恪王吧,您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谢朝泠闭了闭眼,淡下声音:“走吧。”   御书房中,乾明帝神色一时一个样分外阴沉,朝政大事甚至皇太子可能通敌叛国之事虽让他气怒,但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听闻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或许是野种,这样的奇耻大辱已经不只是叫他难堪,更让他头一次有了大开杀戒的念头。   若非谢奉玨在旁不停规劝,他这会儿已经派人去恪王府提人了。   谢朝泠进来,先规规矩矩请了安,乾明帝看到他,勉强压下怒意将心思拉回,依旧是没好气,那几份供词扔过去,让他自己看。   谢朝泠看完便跪了地,镇定解释:“不是儿臣做的,儿臣不认识更没见过那些西戎人,李桓自去兵部当差后因对儿臣有怨言,已久不与儿臣来往,儿臣更不会叫他做这样的事,而且做这种事对儿臣全无好处,儿臣身为大梁皇太子,有何理由通敌?”   他神色从容、不慌不乱,看那几份供词的表情也像在看什么十分荒唐的东西,并不似装出来的。乾明帝按捺着气怒,问他:“那你说李桓又为何要做这事?为何要污蔑你?他因何事对你有怨言?”   谢朝泠垂了眼,低下声音:“当日李桓被人囚禁被割了耳朵和手指脚趾,并非是山贼所为,是儿臣想插手东山营之事故意编出来的,好让东山营有借口出兵剿匪,趁机铲除异己,这事儿臣做过不敢再欺瞒父皇。”   “李桓他……其实是被恪王抓走了,恪王因与他有私怨,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为泄愤,儿臣为了一己私欲,想要借题发挥,摁着李桓不让他伸冤,他因而恨上了儿臣。”   “你——!”乾明帝气极,“你怎能如此肆意妄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的?你做这些时可还记得你自己的身份?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儿臣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谢朝泠一句不敢辩驳,“这事确实是因儿臣而起,儿臣愚笨,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弄出这样严重的后果,可通敌之事,儿臣当真是冤枉的,儿臣就算有一千一万个胆子,也绝不敢通敌叛国,父皇明鉴!”   “你不敢?!你当初做那些事的时候怎就敢?!”   乾明帝差点没气背过去,就因为一点私怨,最后一个个都疯了,闹出这等天大的事情,这些人到底将他这个皇帝置于何地?   之后无论皇帝如何骂,谢朝泠只不断磕头认错,但咬死通敌之事非他所为,乾明帝气得一阵阵眼晕:“朕现在不想见到你,你给朕滚回东宫去继续闭门思过!”   谢朝泠还想说什么,谢奉玨冲他眼神示意,让他先回去。   他只能起身退下。   乾明帝气怒难消,谢奉玨适时提醒道:“陛下,无论如何,后日的祭祀为重,旁的事情都等后日过后再说吧。”   后日是秋分,皇帝要亲往祭月,朝中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情,都得等那之后再行处置。   乾明帝一下一下用力按着御案,恨声下令:“叫内侍院尽快将恪王身世查清楚回报,派人去传口谕恪王这段时日在府上禁足不得随意外出,大理寺那边,让他们重新严审李家子和那些西戎人,查清他们这些时日都做过什么,见过哪些人,有任何可疑都给朕报上来。”   当日,皇太子通敌叛国之事传遍朝野。   谢朝泠伏案奋笔疾书,愤怒、失望和质问之言一字一句落于纸上,写至最后又骤然收笔,怔神片刻,将信纸用力揉进手心,再扔进火盆中。   “殿下,定王爷来了。”   廖直低声提醒,他勉强打起精神:“让他进来吧。”   谢奉玨进门,谢朝泠依旧坐在案前发呆,听到脚步声稍坐直身,哑声道:“皇叔怎么来了,这个当口你就别再管我了,免的被牵连。”   “你父皇准许的,你不用担心这个。”   谢奉玨皱眉道:“事已至此,我便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外头事情已经传开,你即便是被冤枉的,也定会声誉大损,这次你必须得下定决心,就让恪王将所有罪名都背了,反正,内侍院那头很快就能查清当年之事,他本也是将死之人了。”   “……内侍院查出结果后,他会如何?”   谢奉玨低下声音:“太子又何必明知故问。”   冒充皇嗣是什么罪谁人都心知肚明,乾明帝为了面子不会将事情大肆宣扬,但谢朝渊必死无疑,且很大可能皇帝为了泄愤,不会让他死得太便宜。   “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后,陛下可以光明正大处置他,死是肯定会死的,只看是怎么个死法。”谢奉玨道。   谢朝泠喉咙滚了滚:“皇叔,西北军收到的信,其中一封是他叫人送去的。”   “竟是这样么?”谢奉玨略微意外,“那西北军的驻军布防图纸呢,究竟是谁送给西戎人的?”   谢朝泠摇头:“他给了西戎人一份几年前的无用了的图纸糊弄他们,被李桓偷出真图纸后换走了,他知道事情后特地写了信告知西北军,至于李桓背后究竟是何人,他应当知道,但不肯说。”   谢奉玨似乎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么个情况,眉头紧拧,提醒谢朝泠:“可那些西戎人指认的是你,即便李桓是因为对你怀恨在心故意将事情推给你,那些西戎人呢?谁能左右他们?恪王既早知事情,这通敌叛国之名却落到你头上,难道不是他所为?他不仁不义在先,你又何必心软?”   谢朝泠抬起微红双眼:“皇叔,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去招惹他的。”   “是他招惹你,不是你招惹他,你不必自责。”谢奉玨道。   “……是我给了他希望,他才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谢朝渊本就是个疯子,偏他不信邪想要将人扳正,一再地纵容,最终自食其果。   若是一开始他能坚决一些与之划清界限,或许谢朝渊不会疯到这般地步,是他一步一步地退让,才让那个人越来越无所顾忌,害人害己。   这一刻谢朝泠真正尝到了心灰意冷的滋味,他已经不愿再去想谢朝渊到底要什么,也不想再拉他回头,没有意义,不如都到此为止吧。   “太子,你不能再心软了,”谢奉玨劝他,“你和他,总有一个是要死的,你才是最无辜之人。”   谢朝泠自嘲苦笑:“我现在还有资格心软吗?”   “你心里有数便好,事情总要有个了结,这段时日针对你的攻讦会比以往更多,但只要能让陛下信你,其他的都好说,恪王那边,便不要再想了。”   “……就是可惜了李家,李桓那小子也不是个东西,李家几代人的血算是白流了。”谢奉玨一声叹,神色分外黯然。   谢朝泠艰声道:“李家为大梁江山立下的汗马功劳不该因他一个人被抹煞,皇叔你若是能见到他,就劝劝他吧,让他将他知道的事情真相都交代出来。”   谢奉玨离开后,谢朝泠独自坐到天黑,命人点了灯,将廖直叫来,低声交代了事情。   廖直听罢犹豫问他:“殿下,您还是要管恪王之事吗?”   烛光摇曳,谢朝泠盯着桌角那一点黯淡灯火,声音更轻:“你按孤吩咐的去办便是,日后世上再无恪王谢朝渊这个人,将他送去西戎、百翎,随便哪里都好,只要他永远都别再回大梁。”   廖直只能应下。   恪王府上,来传口谕的宫中内官刚离去,谢朝渊神色平静如常,听到说皇帝下午先见了定王,再传的太子过去,反而笑了。   王让不知他在笑什么,担忧问道:“殿下,您的身世,陛下必是已经知道且派人去查了,您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有何关系,这一日迟早要来,反正马上就要走了。”   谢朝渊浑不在意,笑罢又弯下腰,一阵激烈咳嗽。王让见状赶忙递帕子过去,雪帕上很快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王让大惊失色,不断帮谢朝渊拍背顺气,待他终于止住咳嗽,那方帕子已一团血污。   “殿下,您的身子……”   谢朝渊摆了摆手,接过那帕子看了一阵,眸色沉下,吩咐人:“想办法传话去东宫,就说,死之前,我想最后见他一面,请太子哥哥看在往日情分,和我没有真正出卖大梁的份上,满足我最后的心愿。”   “等人来了,就按计划行事吧。”   淮王府。   宋时战战兢兢跪地,被谢朝淇的鞭子狠抽到身上,咬紧牙关不敢求饶。   “那些西戎人为何会突然去咬太子?西北军那边又是谁去提醒了他们?你是不是又背着本王吃里扒外了?!”   谢朝淇恼怒不已,虽然借机拉下谢朝泠这个皇太子更划算,但事前走漏风声让西北军有所防范,没叫谢朝浍死在战场上依旧让他心有不甘,宋时这个一再背主的狗东西,他就不该还留着他!   宋时被抽得皮开肉绽,还得硬着头皮替谢朝渊递话:“殿下息怒,恪王说,他想和殿下您做个交易,殿下您会满意的!”   谢朝淇还要挥鞭子的手顿住,厉声喝道:“说!” 第68章 “哥哥,跟我走吧。”   申时,马车停在胡同深处的恪王府侧门边,扮作内侍模样的谢朝泠自车上下来,府门开了一边,王让出门来迎接。   谢朝泠一句话未说,提步进门。   恪王府还和之前一样,虽正门那边有人盯着,但府中尚未有什么动荡,冒充皇嗣毕竟不是一般的事情,在彻查清楚前,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乾明帝都绝不会允许事情外传。   走进许久未再来过的惜乐堂,看到谢朝渊站在廊下看花,谢朝泠顿住脚步,那一瞬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也在电光火石间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谢朝渊从前就是个疯子,那时尚且还克制忍耐,但从他不顾一切、宁可一把火烧了母后陵殿也要回宫那日起,这人就彻底疯了,再无所顾忌,不折手段也要拉下他。   谢朝渊等不了,因为他要娶太子妃,可他能不娶吗?他的父皇不会允许,他只是太子,上头还有一个皇帝,远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谢朝渊不会听。   那头谢朝渊已转眼看向他:“太子哥哥为何不过来?”   谢朝泠上前,谢朝渊顺手折了枝开到廊边来的花递过去,谢朝泠接了,捏在手指间转了一圈,低声道:“有什么话直说吧,孤不能在外头待太久。”   今日是秋分,乾明帝要率众去月坛祭祀,他方才是混入祭祀队伍中才跟着出了宫,必得在关宫门之前回去。   谢朝渊看着他:“哥哥到最后也还是要以皇太子的身份来看我吗?”   谢朝泠垂眸,盯着那朵花又沉默看了许久,拉起谢朝渊一只手,将花还给他:“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我应该来骂你的,或者再打你一顿也不过分,但是最后一次了,算了吧。”   “花不要了吗?”谢朝渊问。   “我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朵花你留着吧。”   谢朝渊没肯:“可我一个将死之人,要这个有何用?”   谢朝泠坚持将花塞进他手里:“你拿着吧。”   “……你不会死,我会在那之前设法将你救出来,再安排人将你送走,离开大梁吧,去哪里都好,以后真的别再这么任性了。”   谢朝渊了然:“原来哥哥是这么想的。”   谢朝泠心头滋味复杂难言,还想说些什么,谢朝渊牵过他一只手:“走吧,最后一次了,陪我在这府里到处逛逛。”   谢朝泠话到嘴边算了,不再扫兴:“好。”   秋日府中景致略显萧条,随处可见的黄叶落了满地,一路往后头园子走,谢朝泠忽然想起去岁谢朝渊刚带他回府时也是这个时节,这么快竟就一整年了。   走上假山上的凉亭中,谢朝泠顺手又拿起鱼食,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在这里喂鱼。   群鱼依旧摇头摆尾地争抢鱼食,谢朝泠看了一阵忽然就笑了:“我以前就说过,你喂鱼的方式不对,早晚会出问题,到了今时今日,六弟觉得后悔吗?”   谢朝渊扔了一整块绿豆糕下去,和他每回做的一样。   “不后悔,我不想后悔。”他道。   谢朝泠嘴角笑意淡了些:“若是当初我没有失忆,你打算将我藏在哪里?”   谢朝渊没答,若是谢朝泠当初没失忆,他或许还能将人藏得更久一些。   “六弟总是这样,随心所欲,还强人所难。”   谢朝渊偏头与他笑:“哥哥方才还说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谢朝泠不再多言,专注将手里的鱼食一点一点往下扔。   喂完鱼,又在亭中站了片刻,外头起了风,谢朝渊叫人拿来件斗篷披到谢朝泠肩上。   谢朝泠看他专注帮自己拉紧系带,轻声道:“我们回屋去吧,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再走。”   申时四刻,御驾抵月坛。   离入夜还有一段时候,乾明帝率众先在具服殿内更衣歇息。   銮仪卫队候在殿外,总管常珂走至队伍后边,将一不起眼的小兵叫出来,到无人处时才压低声音提醒:“二殿下,陛下就在殿内正歇息,我方才已经跟他身前当差的侍卫说过了,对方答应了带您走侧门进去,您赶紧过去吧,小心一些别叫人瞧见了。”   那小兵抬头,赫然是谢朝溶。   谢朝溶去鬼门关转了一圈死里逃生回来,身子彻底坏了,知道给他下毒的罪魁祸首是赵太后和赵氏,又恨又不甘,于是买通看守他的兵丁帮他递信出来给常珂,在信中说他在府中圈禁被下人怠慢,连去看诊的太医都不尽心,想寻机会与皇帝当面诉苦,他遭此大罪说不定能让陛下心软念起父子之情放他出来,日后未必没有机会继续图谋大业,常珂若肯相助,他日必少不了他好处。   常珂因内城卫军统领的位置被赵世子拿去、做这没前途的銮仪卫总管实在不甘心,被谢朝溶说动了,决定铤而走险帮他这一回,于是趁着今日祭祀,谢朝溶想方设法出了府混进了銮仪卫中跟来了这里。   谢朝溶用力握紧拳头,阴恻恻地丢下句“你做得很好”,大步朝前走去。   常珂瞧见他那神色,心头一跳,突然就生出后悔来,但他已经拦不住谢朝溶了。   谢朝溶被人带进殿中,具服殿内除了乾明帝,还有几个老王公在,再就是谢朝沂。乾明帝今次祭月,只带了谢朝沂一个儿子,在太子传出通敌叛国消息的这个当口,这一举动说起来其实有些耐人寻味,不过乾明帝自己并没想太多,除了一个远在西北的谢朝浍,现在也就谢朝沂这个小儿子没给他闹出事来,故才将人带上罢了。   先注意到谢朝溶的是一个老王公,看到他的脸先是一愣,随即脱口而出:“你不是……”   这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谢朝溶身上,他抬眼看了一圈殿中人,怨毒目光锁定谢朝沂,在众人反应之前动作极快地蹿到谢朝沂身后,手中多出把匕首,横在了谢朝沂脖子上,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扯住他发髻,谢朝沂瞬间吓得面无血色,惊叫出声。   “孽子!你做什么!”乾明帝厉声呵斥。   谢朝溶扯着谢朝沂往后退,狰狞又得意地笑:“谁都别过来,要不我杀了他!”   恪王府中,谢朝泠亲手帮谢朝渊的屋子点了香,与他道:“这个味道好闻,比龙涎香好闻多了。”   谢朝渊弯了弯唇角:“难得到了今日,你肯说句真话。”   谢朝泠也不恼,问他:“那把梳子呢?我特地留在你那庄子上了,你之前不是问我讨了几回,后头有看到吗?”   “哥哥是特地留的?”谢朝渊将怀中梳子摸出来,“我以为你是不要了。”   “不是不要了。”   谢朝泠接过梳子,在手心摩挲片刻,又还给谢朝渊:“你先前执意想要这把梳子,是不是那日我买梳子时,那摊主说的话,也有人告诉你了?”   那时听到人说买梳子送给心上人,所以谢朝泠鬼使神差买了这个,明明不值几个钱,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寓意,因而在他们之间变得特别。   谢朝渊笑了笑:“真是特地留给我的?哥哥以后还会再送给别人吗?”   “……不会。”   谢朝渊将梳子收回怀中:“我会收着的。”   再又是沉默,谢朝渊问他:“哥哥没话再与我说了吗?”   谢朝泠拉着人在榻上坐下,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去了外头就把那蛊解了吧,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谢朝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盯着他不出声,谢朝泠有一点无奈:“你这次真的害惨我了。”   他应该和谢朝渊生气的,昨日之前,他也确实很生气,但收到谢朝渊递来的话、想到确实是最后一回了,还是没忍住特地出宫来,所以现在气也气不起来,事到如今,再如何生气都已无意义。   “抱歉。”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一怔,像是第一回 听到他说这两个字,没反应过来:“你和我道歉?”   “害了哥哥,让哥哥生气难受,我该道歉。”谢朝渊说得很慢,眼里的情绪也叫谢朝泠看不懂。   谢朝泠勉强笑了一下:“算了,我说了今日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   “哥哥要送我走,那之后呢?你还会想我吗?”他又问。   不会再想了,谢朝泠心道,若还想着,就实在太难受了。   谢朝渊从他眼神里看出了答案,没再坚持问,揽他入怀。   “你听话吧,以后真的不要再任性了。”谢朝泠靠着他,不放心地又一次提醒。   半晌,谢朝渊在他耳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哥哥还会在乎吗?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我再回大梁了?”   “哥哥想要我听话我会听话的。”   谢朝渊侧头在他唇上轻轻一碰,低下声音:“你跟我一起走吧。”   最后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音落下,谢朝泠下唇被咬住,吃痛之下他脑中空白了一瞬,谢朝渊的舌尖挤进来,谢朝泠甚至来不及反应,有什么东西被喂进嘴里,他下意识吞咽,再想吐出时已经晚了。   搭在谢朝渊肩膀上的手收紧,谢朝泠冷了神色:“你给我喂了什么?”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又一次道:“哥哥,跟我走吧。”   “你给我喂了什么?”谢朝泠拔高声音。   他今日已经够小心了,这恪王府里的水都未喝一口,没想到还是着了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谢朝渊竟还不安分!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你要怎么带我走?你真以为你能带得走我,你自己都出不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四会帮我,”谢朝渊低声解释,“我和他做了个交易,一个野种带走当朝太子,把我在京中所有的眼线势力都留给他,是他赚了,他会派人给我们打掩护,直到将我们送出京畿之地,而且,今日月坛那边想必会闹出大乱子来,没有人会分神注意到我们,我们肯定能走。”   荒谬至极!   但谢朝渊的眼神告诉他,这是真的,他早就策划好了这一切,就等着这一天。   谢朝泠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气在逐渐流失,咬紧牙根:“你到了今时今日依旧死不悔改吗?你费尽心思设计我,毁我名声,为的就是这个?你知道到了这一步即便我不说,定王也定会将你的身世揭穿,你早就计划好了要走,所以你根本不在乎?”   谢朝渊没否认,抬手拭去谢朝泠额头渗出的冷汗。   从谢朝泠知晓他身世那日起,他就只能选择这一条路,他已经破釜沉舟,只为带谢朝泠一起走,所以他不能给谢朝泠留后路,只要谢朝泠不再是皇太子,大梁便不再有谢朝泠的立足之地。   谢朝渊的声音更轻:“最后一次了,我和你保证,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不会骗你。”   谢朝泠已经连手指都抬不起,被谢朝渊抱在怀中,但无力推开他,意识也在逐渐模糊。   “你一定要这样吗……”   谢朝渊的亲吻落在他额头,仿佛叹息一般:“跟我一起走吧。” 第69章 “而且,哥哥舍不得杀我。”   七日后。   听到车外模糊说话声,谢朝泠眼睫动了动。那些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盘查询问什么,后头车门似乎开了,有天光漏进来,再之后他听到谢朝渊的声音,比隔着车门要清楚得多,那人嗓音沉稳镇定,说:“车上是我兄长,染了风寒病倒了。”   “都病倒了还要出关做买卖吗?”   “赶在年前走最后一趟,将他独自留下我也不放心,路上还能照看着。”   谢朝泠心头一跳,他想说不是,但完全发不出声音。没有过太久,那人上车来,车门阖上,熟悉的气息将他揽入怀。   谢朝泠依旧耷着眼,车子重新动了,外面车轮碾过砂石的声响逐渐变得清晰。   不安的预感逐渐放大,谢朝泠艰难地转了转脖子,终于发出一声轻咳,原本抱着他闭目养神的谢朝渊慢慢睁眼,气息靠近。   眼神撞上,谢朝泠还似怔愣中,谢朝渊抬手摸了摸他额头,轻声道:“你醒了。”   谢朝泠半晌才回神,面前这张脸分外陌生,难怪他方才一瞬间没认出来,谢朝渊易了容。   谢朝渊像是被他这有些懵的反应取乐了,轻弯唇角:“哥哥想起来之前的事情了吗?”   “你……”   谢朝泠只说了这个一字,嗓音嘶哑得几乎开不了口,喉咙更痛得难受。   谢朝渊倒了杯水喂到他嘴边:“先别说话了,你睡了这么久刚醒,这会儿肯定还浑身都没力气,嗓子也疼,歇歇吧,再过一两日就能好,别担心。”   谢朝泠瞪着他,谢朝渊坚持喂他喝了水,再放下水杯,手指在他面颊上轻轻刮了刮,主动解释:“你睡了七日,我们出京后先走水路,后换陆路,以走西北商队的名义到了这边,刚才停车那会儿是最后的出关查验,出了那处关口,现在我们已经进西戎了。”   这一路要躲过大梁官兵追查自不容易,但有惊无险,他们已经顺利离开了大梁,进了西戎国地界。   谢朝泠愕然,剧烈挣扎起来,咳嗽不断。   “哥哥别动怒了,”谢朝渊将他抱住,轻拍他的背,“你现在还难受,尽量少说话。”   “我只能这么做,我不带你走,再有两个月你的太子妃就要进门,你会让我去杀了她吗?你不肯的,你讨厌我滥杀无辜,而且我杀了第一个还会有第二个,与其这样,不如我带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这样不好吗?”   谢朝渊的声音极低,贴在谢朝泠耳边说,字字句句却让谢朝泠越听越心凉。   最后他的唇贴上去,在谢朝泠面颊上缓缓摩挲。   谢朝泠挣不开,身体里好不容易积蓄起的一点力气又被抽干,手臂耷下重新闭了眼,连生气都再提不力气,彻底不想再理他。   之后两日,依旧是无休无止地赶路,天黑之后才会停下找无人处歇息。   到了第二日夜晚,谢朝泠已经能坐起身行动自如,但始终不搭理谢朝渊,无论谢朝渊说什么都不给回应。   谢朝渊为了不引人注意,内侍只带了王让和王进两个,忠心的侍卫跟了二十余个来,装扮成一支小规模的商队,这么多人盯着,谢朝泠跑不掉,他也没打算跑。   这里是西戎不是大梁,再不是他一匹马就能跑回去的地方。   天色彻底黯下时,车队拐进山林中,寻了处靠溪水的地方停下,开始生火做饭。   谢朝泠靠在车中发呆,谢朝渊知道他不想跟自己说话,没烦着他,下了车去。   两刻钟后,王进上车来,给谢朝泠倒水:“奴婢刚用溪水烧的热水,挺甜的,您一整日连口水都没喝了,润润嘴吧,一会儿就能用晚膳。”   见谢朝泠还是不理人,王进只得又低下声音劝他:“您就喝口水吧,别跟自己过不去了,您这样不吃不喝,就算、就算想要回去大梁,也没有力气啊。”   谢朝泠终于睁眼觑向他:“他为何会把你带出来?”   王进低了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猜,应当是怕您不适应,只有奴婢伺候过您,知道您的习惯,所以才带着奴婢一起来了。”   谢朝泠没再问,过了片刻谢朝渊重新上车来,做好的膳食也送了上来。   在这荒郊野岭能吃的东西有限,谢朝渊将汤羹推到谢朝泠面前:“多少喝点吧,等再过几日到了地方,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谢朝泠盯着那一碗汤羹没动,谢朝渊再次道:“再不吃东西,夜里要饿得睡不着了。”   谢朝泠一哂,端起那碗汤羹,几口喝完。   他是真饿了。   放下空了的汤碗,又拎起筷子,风卷残云开始吃东西。   谢朝渊看着他,忽地笑了一下,一句话没说,也拿起筷子。   吃罢东西,谢朝泠这么多日头一次下了车,下去的时候因为腿软还差点摔了,谢朝渊伸手托了他一把,谢朝泠回头看他一眼,收回手,朝前走去了溪岸边。   这两日白日里赶路时他偶尔会看窗外,这一路过来大多是无人烟的荒野,西戎国不小,但土地多贫瘠,要不也不会屡犯大梁边境、觊觎中原江山。   秋夜天凉霜重、月色沉黯,除了一点细微的风声,万籁俱寂。   谢朝泠伸出手,感受着凉风自指间穿过的触感,轻闭了眼。   “哥哥,你还是不肯理我吗?”谢朝渊在他身侧轻声问。   半晌,他听到谢朝泠平静开口:“为何来西戎?”   “无处可去。”谢朝渊实话实说。   他带走了大梁皇太子,已然成了大梁朝廷钦犯,无论是大梁,还是如百翎这样的大梁属国,都再无他的立足之地,他只能来西戎。   从身世被谢朝泠知晓那天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或许他如谢朝泠所愿乖一点听话一点,谢朝泠愿意帮他瞒一辈子,但是不行,他想要谢朝泠,所以这一天注定会来。   谢朝泠嗤笑:“西戎就是能去的去处吗?你在那些西戎人眼里还有利用价值?你那个所谓的亲父当真会顾念与你的父子之情收留你?”   风吹散了他颊边一缕鬓发,谢朝渊抬手帮他别去耳后,慢慢道:“我手里有大梁皇太子。”   谢朝泠拧眉。   谢朝渊弯起唇角:“我上回跟你说过的,找了个年纪、身形跟你差不多,长得也有几分像你的人,我会将他易容成你的模样,交给他们。”   谢朝泠神色略冷:“然后呢?让那些西戎人拿他来威胁大梁?最好就是两军交战的时候推到阵前?你是不是打算又写封信去提醒西北军那是假的,让他们可以没有犹豫的下杀手,最后我‘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去?”   谢朝渊的手指捏上他耳垂,轻轻揉弄:“哥哥还是想回去吗?”   自然是要回去的,但谢朝泠不会傻到当面说出来刺激这小畜生又发疯,他不想说这个,别开眼:“……你从哪找来的人?”   “本就是死囚犯,哥哥放心,你不喜欢我乱杀人,我不会找无辜之人,我听哥哥的话。”   谢朝泠差点气乐了:“人交出去这个筹码就没了,想让西戎人接纳你只怕不容易。”   “是不容易,”谢朝渊“唔”了声,“但我好歹曾经是大梁的皇子王爷,即便现在狼狈出逃,他们肯定以为我在大梁朝廷里还有能用的人脉眼线,只凭这个,我那位亲父就会将我奉做上宾。”   谢朝泠斜眼睨过去,谢朝渊笑了一下:“骗他们的。”   谢朝泠没了兴致再与他说,转身回去车上。   夜色已彻底沉下,外头的护卫除了几个值夜的俱都露天席地睡下了,谢朝泠合衣躺在车中,盖着大氅,身下还垫着厚实的毛褥,不冷,他却没有睡意。   到了现在一直昏昏沉沉的脑子才有余力思考事情,京中那边眼下也不知道如何了,打听必是打听不到的,谢朝渊应该会带他去西戎都城,等到了那头再说吧,或许能设法联系上西北军,再寻机会回去。   车门开了又合,一阵窸窣声响后,谢朝渊在他身后躺下,递了个东西过来:“哥哥拿着这个吧,免得夜里冷。”   是个暖手炉,谢朝泠没接,被谢朝渊直接塞进怀中:“拿着吧。”   原本微凉的双手很快变得暖和,谢朝泠抱着暖手炉没再动,身后谢朝渊轻揽着他,小声道:“这边要比京城里冷一些,你刚来怕不适应,小心一些别生病了,等到了郦都就好了,到时候我找大梁来的厨子给你做合你口味的菜,住的地方也按大梁的样式建,种满你喜欢的花,你肯定会满意。”   谢朝泠始终没应声。   “不想说话便睡吧。”谢朝渊轻拍了拍他的腰。   许久,谢朝泠忽然转过身,在黑暗中睁眼,谢朝渊尚来不及说什么,便察觉到小腹上抵住了什么东西,是那柄短刀,已经出了鞘。   谢朝渊眸光动了动,但未躲闪,盯着谢朝泠:“哥哥又打算和上回一样,再给我一刀吗?”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谢朝泠贴近他,哑道。   谢朝渊不以为意:“你杀了我你也走不了,你现在还分得清哪个方向是回大梁的路吗?”   “而且,哥哥舍不得杀我。”   最后一句,谢朝渊几乎贴到他唇边说。   那把刀易了手,谢朝渊将之扔到一边,用力摁住谢朝泠手腕,狠狠咬上他唇瓣。   谢朝泠一声轻“嘶”,这人凭着蛮力舌头已经挤进来,在他嘴里胡乱搅合,将他舌尖咬的生痛,很快连呼吸都不顺畅。这样单方面的压制让谢朝泠十分不快,待到谢朝渊终于放慢动作,从啃咬变成慢条斯理地吮吻,谢朝泠寻着机会仿佛报复一般,死死咬住了他的舌。   嘴里尝到血腥味才松开,谢朝泠别过脸大口喘气,身上人同样呼吸不稳,谢朝渊垂眸不错眼地看着他,手指拂去他嘴角牵扯出的银丝。   谢朝泠瞪着他,分外恼怒。   谢朝渊又低了头,在谢朝泠已然嫣红的唇上一碰,将那把短刀还给他:“那就是我说错了,哥哥舍得的,你想杀我这便动手吧,或许你杀了我,外头那些人愿意听你话送你回去呢。”   这人是故意激他,谢朝泠憋了多日的那口气确实被激出火来,刀尖抵上了他心口。   但迟迟未往前送。   四目相对、沉默对峙,黑暗逼仄的车中,只有他俩交叠在一起的呼吸声。   半晌之后,谢朝渊低头,亲吻落在谢朝泠手背,他手中的刀应声落下。   双手揪住谢朝渊衣襟,谢朝泠将之用力拽向自己,狼狈跌倒车板上。他仰起头,发了狠地咬住谢朝渊的喉结。   谢朝渊由着他发泄,一下一下轻抚他后背。   谢朝泠将谢朝渊推倒下,翻身调换位置,半边身体侧过去压制住他,一只手撑在他身侧,垂目看向身下人。   谢朝泠呼吸不稳,依旧在喘气,发髻也散开了,长发落下,贴到了谢朝渊脸侧,被他手指勾起一缕,在指尖勾绕。   “哥哥还要杀我吗?”   谢朝泠眸色更深,慢慢俯下身,认命闭眼吻住了谢朝渊的唇。 第70章 “他是本王的夫君。”   之后又连着赶了几日路,路过几处大大小小的城镇,快至西戎都城时,他们碰上了西戎王派来接人的兵马。   听闻禀报,谢朝渊坐于车中没动,只叫人开了车门。   远远看到一支近百人的骑兵队伍过来,谢朝泠目光微凝,意味不明一声笑,冲谢朝渊道:“西戎王果真看重你,竟派了这么多人来接你。”   谢朝渊看他一眼:“托了大梁皇太子的福。”   这么多人与其说是迎接他,不如说是冲着他手中的大梁储君来的。   谢朝泠转开眼,懒得再说。   那支骑兵到了车队前才停下,为首的将领率众下马,走上前与依旧坐于车中的谢朝渊行了西戎礼,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口,垂首欠身:“特布木拜见小王子,小王子一路辛苦,大王派我前来迎接小王子回朝。”   谢朝渊语气平淡:“特布木将军,有劳。”   谢朝泠随意打量面前人,这人生得高大英挺,但并不似一般西戎大将那样虎背熊腰,气质与他身后那些西戎兵有些不大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里,他一时却也说不清楚。   在对方站直身抬眼看过来时,谢朝泠心头忽然猛地一跳。   这人左侧额头上有一大块狰狞伤疤,像是烧伤,满脸络腮胡看不清本来样貌,但那双眼睛分外凌厉,莫名给谢朝泠一种十分熟悉之感,分明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西戎人。   对方也已经注意到这车中还有另一个人,目光在谢朝泠脸上转了一圈,问谢朝渊:“敢问小王子,大王想知道梁朝储君何在?”   “在后头车上,等到了郦都,本王自会将人交出来。”谢朝渊淡道。   对方未再过多纠缠这个,再说了两句话回去前头重新上马,为谢朝渊带路开道。   车门阖上,谢朝泠问:“方才那人,谁?”   “西戎王身边的亲信,”谢朝渊递水给他喝,“我那位亲父,半月前已经坐上了西戎王的位置。”   谢朝泠将倒进嘴里的水咽下,他该说什么?这人运气果真好,到了西戎也是小王子,而且看那西戎王这般看重他,他或许未必没有跟其他那些王子一争的机会,呵。   难怪他坚持要来这里。   谢朝渊抬手抚了抚谢朝泠的脸:“哥哥,我之前说过了,我并非贪慕权势,可我和你在一起若不争这些,在哪里都没有活路。”   隐姓埋名归隐山林吗?不可能的,在大梁不可能,到了西戎一样不可能,总会有人想要他死。   谢朝泠没接腔,慢慢将杯中水喝完,继续闭目养神。   谢朝渊握住他一只手。   傍晚时分,到达西戎郦都。   进城后谢朝泠推开半边车窗朝外看,这里是西戎最大的都城,房屋、道路、桥梁的制式都与大梁风格迥异,但另有一番韵味。人潮熙熙攘攘,到处是歌舞笑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穿衣打扮也与大梁人大不一样,无论男女多衣着鲜艳,描眉画目、傅粉施朱,且互不避嫌,民风十分开放。   “这里繁华热闹虽不及大梁京城,倒也不差。”谢朝泠中肯评价。   谢朝渊笑了一笑。   他们的车直接入了西戎皇宫。   这处地方也修建得颇为巍峨富丽,这几十年西戎人处处学大梁,不但行了帝制,就连这座才建成不久的新皇宫都看得出大梁宫殿的影子,与外头的那些民居很不一样。   如此反而没什么意思,谢朝泠只看了一眼便不再感兴趣。   下车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叫特布木的西戎将军,那人不苟言笑,对着谢朝渊并无过多奉承,不过也是,既是西戎王的亲信,自然不用奉承谢朝渊这个逃命来投靠的所谓小王子。   但谢朝泠总觉得这人跟其他人不一样,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挥之不去,于是又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对方两眼。   那人似有所感,也朝他望了过来。   目光相接只有一瞬,在谢朝渊偏头过来说话时谢朝泠立刻别过眼,却止不住心头大骇。   这个人……   “我去见西戎王,你跟其他人去他们安排的宫殿暂歇一会儿,别到处走动,小心一些。”谢朝渊低声提醒。   谢朝泠轻“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添上一句:“你也小心一些吧。”   谢朝渊嘴角露出丝笑:“好。”   后头谢朝泠便去了一处宫殿里等,谢朝渊将自己侍卫留了大半给他,王让王进也都跟着。   坐下喝了口水,谢朝泠心神有些不定,顺口问起王让:“这西戎的人和事你知道多少?说与我听听。”   王让有一点犹豫,谢朝泠睨着他:“怎么,不能说?”   王让低下声音:“如今的西戎王是老汗王第三子,也就是殿下的生父,他本就是一众西戎王爷里实力最强的,前些日子西戎老汗王病重,他凭着拿到大梁西北驻军布防图这一大功劳,顺顺利利继了位,这位西戎王除了殿下,还有十几个儿子,不过大多年岁小不堪用,殿下来了便是西戎王的长子。”   谢朝泠闻言挑眉:“长子?可我听说,西戎人学大梁,比起长幼更看重嫡庶,你们殿下来了也是私生子,占着个长子名分有何用?”   “西戎王刚登基不久,尚未立储,殿下未必没机会。”王让道。   谢朝泠闻言生出点好奇来:“西戎王怎就认定了你们殿下是他儿子?他就一点不怀疑?”   “您晚些时候见到西戎王就知道了,殿下虽生得像他生母,但与西戎王也有几分相似,那些混进大梁来见过殿下的西戎人都确认过。”   谢朝泠:“……”   他父皇这便宜儿子养的,当真是亏大了。   不过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又抿了一口水,装作不经意再问道:“今日迎接我们的那个将军呢?什么来头?以前怎未听过西戎大将里有这号人物?”   “他没上过战场,您先前没听过他名字也正常,听说那人以前救过西戎王的命,因而十分得西戎王宠信,这些年帮西戎王杀过不少不听话的人,专帮西戎王行阴私之事,是西戎王手里专门用来铲除异己的刀,西戎人尚武,他虽得封了将军,但因这名头不是靠战场上的军功攒下来的,余的人又嫉妒又瞧不起,像是人缘不太好,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有西戎王的宠信就够了。”   谢朝泠心思转了几转,道:“既是个有用之人,可我看你们殿下对人怪冷淡的,丝毫没有拉拢之意。”   王让讪然道:“郎君您说笑了,殿下初来乍到,就对西戎王的宠将表现出拉拢之意,岂非落人把柄。”   谢朝泠一声嗤笑。   谢朝渊不出半个时辰便又回来,谢朝泠问他:“如何?那西戎王认你了?”   “西戎王说要给我找个娘,还给我改了个名,之后会封王,说就让我住这宫里,我没肯,让他给我在外头找处宅子,他答应了。”谢朝渊随口道。   这便是说不但认下了谢朝渊这个儿子,且还要给他另找个娘免得别人把他当私生子野种,西戎王对谢朝渊的看重可见一斑,当然,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自不用明说。   谢朝泠似笑非笑:“你能骗得他们几时?那西戎王也不是个傻子,等他发现你根本提供不了他们任何关于大梁朝廷的消息时,你打算怎么办?”   “哥哥放心好了,我说了不会出卖大梁就必定不会,你不用拿这话来试探我。”谢朝渊道。   他的神色坦然,不似说假,再与谢朝泠一笑:“哥哥不信我么?”   谢朝泠低了头继续喝水,不再多言。   又半个时辰后,西戎宫廷内官过来传西戎王的话,请谢朝渊去吃家宴,要在众人面前宣布他的身份。   谢朝渊示意谢朝泠:“哥哥和我一起去吧。”   “西戎王的家宴,我去做什么?”谢朝泠不太乐意。   谢朝渊牵过他一只手:“你不是好奇吗?去看看便是。”   后头谢朝泠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设宴的宫殿不远,说是家宴,西戎有身份的王公贵族几乎都在,谢朝渊一走进去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神情自若,上前与西戎王行礼。   西戎王像是十分高兴,当众就宣布了谢朝渊的身份,说他生母是某位已经过世的大妃,他这些年一直在大梁为西戎打探消息,如今终于能回朝十分不易,之后又赐了封号。   殿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不断。   谢朝泠跟在谢朝渊身后,打量了几眼那位西戎王,果然眉目间与谢朝渊有几分相像,但瞧着面相间的阴戾之气更重,眼睑下青黑一片,身子像是虚得很,分明是一国汗王、皇帝,却无那个气度。   谢朝渊谢了恩,走到特地留给他的位置坐下。   谢朝泠跟过去,被谢朝渊拉着就坐在了他身侧,那些审视的目光便又分了些到他身上。   很快有人出言挑衅,问谢朝渊为何到了西戎进了这西戎皇宫,还作大梁人打扮,连身边随从都是如此。   谢朝渊笑笑道:“傍晚时才刚到这里,一进宫便先见了父王,没来得及梳洗更衣。”   主座上的西戎王摆摆手:“一件衣裳而已,明日换了便是。”   像是极为袒护谢朝渊。   谢朝渊又一次谢恩:“多谢父王体谅。”   那问话的小王爷十分不甘,谢朝泠瞧了一眼,这约莫是谢朝渊的哪个兄弟,就只是这气量,也就跟谢朝溶那厮差不多。   再看其他那些个,瞧着面更嫩,难怪谢朝渊根本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   那人似乎察觉到谢朝泠在看他,也朝他望过来,磨了磨牙,又问:“大梁人的规矩就是这样的?下人随从也可以和主子同席而坐?”   矛头突然就转到自己身上,谢朝泠有些好笑,低了头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只做没听到。   谢朝渊依旧在笑,眼神已经冷了。   “琳琅不是下人随从,”他沉声道,“他是本王的夫君。”   话一出口满殿哗然,别说那挑刺的小王子愣住了,连西戎王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谢朝泠将嘴里的炙肉咽下,笑露出一点无奈。   西戎王讪笑问:“你几时成了亲?先前怎未与父王说?”   “还未成亲,先定了亲,等在这里安顿好了便会成亲,”谢朝渊说得理所当然,“琳琅虽是大梁人,但与我情投意合,在大梁时对我颇多照顾,又与我一路逃命回来这里,我不会负他。”   在西戎,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也可互相嫁娶,这样的习俗古已有之,便是连这西戎王的后宫里,男妃也有好几个,但以男子为正妻,还牵扯一个子嗣问题,多半人不会这么做。   当然,谢朝渊想跟男人成亲,没谁会拦着,这些人恐怕都乐见其成得很。   果然惊讶过后那小王子也笑了,讥诮道:“是么?那倒是要说声恭喜了。”   “客气。”谢朝渊淡定道。   殿中乱七八糟的议论声更响,谢朝泠很明显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也更多。   谢朝渊的话虽听着有些别扭,倒仿佛是真心话。   将杯中酒到进嘴里,谢朝泠忽然意识到,这句在大梁不能说的话,身边这人或许早就想当众说了吧,如今终于有了机会,难怪他执意要来西戎。   ……罢了。 第71章 卿卿。   夜色已沉。   谢朝泠席地而坐,半歪在毛褥中,一手支颐,闭着眼听殿外廊下谢朝渊与人说话声。   像是西戎王送了人来伺候,被谢朝渊全部打发去了后头,他自然不会给人在他身边随意安插眼线的机会。   “等出宫开府后,去牙行买些人,挑那些被掳来的大梁人或是百翎人便可。”谢朝渊交代完事情,转身进门。   谢朝泠依旧靠坐在地上,姿势更加随意,面有红晕像是醉了,听到脚步声也未睁眼。   谢朝渊过去,在他身侧坐下,将人揽入怀,再轻刮了一下他面颊:“哥哥喝醉了?”   “没有,”谢朝泠闭了几闭眼睛,勉强醒神,“西戎人的酒太烈了,有些头疼而已。”   谢朝渊低声笑。   温水喂到嘴边,谢朝泠就着他的手喝了,神色更清明些:“我们几时能搬出去?”   “刚来送人的内官说若是着急,可以选那些本就建好了的宅子,明后日就带我们去看,让我们自己挑,挑好了便搬出宫。”   谢朝泠点点头:“那尽快吧。”   他靠着谢朝渊没动,安静片刻,又问:“你说西戎王帮你改了名,改了个什么名?”   “不记得了,很长一串,也不好听。”谢朝渊浑不在意道。   西戎人习俗如此,身份越是贵重,名越长,三五个字不算什么,还有那一个名十几个字的,如今这位西戎王就是,登基之后自己又把本就长的名改得更长,也不知到底有何意思。   谢朝泠嘴角微撇:“算了,反正也没人敢直呼你。”   “要不哥哥帮我取个名吧,”谢朝渊忽然道,“可以吗?”   谢朝泠抬眼看他。   谢朝渊笑着央求:“哥哥帮帮我吧。”   “我给你取?”   “有何不可?”   倒是没什么不可,谢朝泠没所谓道:“你觉得好便好吧。”   他想了想,手指随意沾了些茶水,在地上慢慢写下二字。   卿卿。   谢朝渊目露些微诧异,念了一遍那两个字:“我的名字?”   谢朝泠笑倒进他怀里:“好听吗?就这个吧。”   谢朝渊扬眉:“为何是这二字?”   “方才你自己当众说的,我是你夫君,既是夫君,喊你一句卿卿有何不可?”谢朝泠笑着眨眼,满眼促狭。   待谢朝泠笑够了,谢朝渊捉住他手,轻轻一捏:“哥哥这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   谢朝渊低头,贴近他耳边:“成亲。”   谢朝泠还是笑,不答,趴在谢朝渊怀里,慢慢闭了眼。   翌日清早,西戎王那头又派了人过来,说带他们去看宅子。   三处宅子都在皇宫附近,位于贵人最多的皇宫西侧,也好顺便让他们四处逛逛,瞧瞧西戎的民风。   出宫时他二人换了西戎人装扮,西戎人是马上民族,不喜长衣广袖,衣裳多简洁束身,也没有那么多的繁复层叠,样式比较随意,穿着倒是方便。但无论男女皆满头细辫子再随意一拢,便显得过于随性不羁,谢朝渊却是无所谓,见谢朝泠一直看镜子,便与他说他若是不愿意,穿大梁服饰便是,谢朝泠摇了摇头:“算了,反正这张脸也是假的。”   于是谢朝渊也不再说,其实那特地来为他们编辫子的宫女手艺很不错,还给谢朝泠缀了满头的细碎贝壳片,在日光下现出斑斓色彩,即使不是原来那张脸,也衬得谢朝泠愈加眉目生辉,还怪好看的。   “三处宅子大体上的制式都是一样的,但因之前住的人喜好不同,内里风格各有千秋,小王子您若是有不满的地方,之后还可以再改建,咱们西戎人不像梁人规矩多,您要是乐意,内里修得比皇宫还好也没人管。”带他们看宅子的内官十分客气,一路为他们介绍。   谢朝渊让谢朝泠挑,谢朝泠没大兴趣,但不想扫谢朝渊的兴,于是顺口问了句:“这几处宅子,以前都是什么人住的?”   “都是犯了事的王公,人被料理了,这宅子自然也就空下了,”那内官陪笑道,“小王子和王妃若是忌讳这个,那要等新建的宅子,快的话也得到明年了。”   “那就这样吧。”谢朝泠道,并未对这句“王妃”的称呼提出任何的异议。   三处宅子挨个看过去,在最后一处的后园子里,意外发现了一株琼花树,这个时节虽看着萧条,但那枝丫瞧着都长得挺好,到了日子想必花也能开得不错。   谢朝泠一眼看中,便不再多考虑,冲谢朝渊道:“就这里吧。”   “确定了?”   谢朝泠“唔”了声:“挺好。”   想起当日谢朝泠特地去那琼华岛上摘来琼花送与自己,谢朝渊垂眸笑了一笑:“那就这里吧,你喜欢就好。”   “小王子和王妃好眼光,这处宅子确实是这几处中最好的,后头有山有水,用大梁人的话说,那叫风水好,而且建成没几年,还新得很,宅子里没死过人,等稍微收拾修整几日您们就能搬进来。”   谢朝渊说了句“有劳”,让王让给人塞了些银子,那内官眉开眼笑,愈发的热情。   之后他们说要自己去街上逛逛,那人给他们指了路很上道地没再跟着。谢朝泠对这西戎民间百态颇感兴趣,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不时下去转上一圈,东瞧西看,见到感兴趣的东西便让谢朝渊掏钱买下。   市面上还有随处可见的大梁来的货物,甚至不少京城贵人才用得起的东西这里也有的卖,谢朝渊与他解释:“西戎与大梁虽交战不停,但边境几座城镇的互市从未断过,大梁的东西好,这边的有钱人都喜欢买,且不惜花大价钱买。”   “愿意花银子买的倒是不错,就怕多的是人打的是直接抢的主意。”谢朝泠嗤之以鼻。   又说了几句话,前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骚动,似有喊打喊杀声,谢朝泠侧目看去,一奴仆模样的男子正狼狈撒足狂奔,后头跟着好些个凶神恶煞的追赶之人,很快那人被追上摁倒在地,棒棍落下,整条街上都能听到他的凄厉喊叫声。   谢朝泠看着不由拧眉,周围人却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身后摊主小声与人议论,说那被打的男子是梁朝人,不定是在主家犯了什么事,被打死也是活该。   谢朝泠神色愈发难看。   眼见着那男子已经进气多出气少奄奄一息了,谢朝泠正要吩咐人上前去阻止,前面街角过来一队官兵,大声呵斥围观看热闹的人退开,一高头大马上前,马上人正是负责整个郦都防务事的特布木。   那些打手终于停下,特布木冷眼看着面前闹剧,沉声问:“何事当街喧哗?”   打手中带头的一个赔笑解释,说他们打的这梁奴偷了主人家的一个玉碗,还敢跑,他们这才将人拿下。   那被打的男子挣扎着哽咽:“小人没有、没有偷……”   话未说完又被人踹了一脚。   特布木面色冷淡:“你们打也打过了,到此为止吧,今日是佛子诞日,难不成要当街闹出人命来?”   他一说这个,那一众打手终于后知后觉生出惧意,西戎人笃信那活佛佛子,这种重要日子杀人那是大罪,他们自己也难逃一死,于是赶紧将地上人拎起来,一面谢罪。   就要走,特布木却又道:“按律挨过一百棍未死奴仆可与主家解除契约,你们方才这一通乱打,想来已不止一百棍,这人既没死,即日起便算恢复了自由身,不再由你们管,你们且放下他自行回去吧。”   “可他是梁奴,”那些人不服,再说出了主家来头,“我等是坤西王之人,这梁奴偷了王爷的东西,岂能就此放过他?”   那些人嘴里一口一句梁奴,实在刺耳得很。西戎人将从梁朝掳来为奴为婢的平民一律称作梁奴,没有自由身可言,这些谢朝泠先前就知道,今日却是第一回 亲眼见到他们这完全不将大梁人当人的跋扈之态。   特布木不为所动:“本将行事皆照规矩,一百棍已经打过了,他便不再是坤西王府中人,即便是梁人,那也是充做官奴,你们可还有异议?”   他都这么说了那些人哪还敢有异议,只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而去。特布木一眼未看地上人,吩咐了小兵将之抬走。   看完了一场戏,谢朝渊笑笑道:“这位特布木将军果真有些意思,如此刚直,难怪不讨人喜欢。”   谢朝泠问:“坤西王又是何人?”   “助西戎王登基的最大功臣,西戎王见到他都要客气三分,”谢朝渊随口答,又笑问他,“琳琅有兴趣?”   谢朝泠摇头。   特布木已经看到他们,下马过来与谢朝渊行礼:“今日是佛子诞日,街上人多,大王特地交代过,小王子若是想要凑热闹,由我等来给您做护卫。”   谢朝渊没拒绝,他也拒绝不了:“那有劳特布木将军了。”   说是护卫,分明是西戎王不信任他,派人盯着他罢了。谢朝渊懒得揭穿,再问谢朝泠:“还要去前头看吗?”   谢朝泠随意点头:“走走吧。”   之后他们继续往前走,那位特布木将军便亲自带人一路跟着他们,街道两边除了卖东西的,高高低低搭起的台子上还有各式的演出,谢朝泠被一出西戎特有的钟鼓舞吸引目光,驻足看了片刻。   “这是将武与舞相结合,展现力道的一种舞蹈,两军对垒时,阵前也会有这样的舞蹈用以振奋鼓舞人心。”   特布木低声与他们解释,谢朝渊看他一眼:“是么?这倒是有些意思,可如此做,岂不延误作战时机?”   特布木道:“这种做法早已有之,且沿用多年,凡事总有其道理。”   谢朝泠垂眸掩去其中情绪。   快至晌午时谢朝泠说累了想回去,谢朝渊派人去将车拉来,与特布木道谢:“今日辛苦将军了,我们回去了,不必将军再远送。”   特布木后退一步,又行了一礼。   谢朝渊扶着谢朝泠上车,踏上车辕时,闻得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地上。   身后特布木已经弯腰将之拾起,是一枚玉佩,谢朝泠不离身的那枚。特布木捏在手心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递还给谢朝泠。   谢朝泠与他道谢,上了车。   车门阖上,谢朝渊问谢朝泠要去那玉佩,帮他将断了的红绳重新穿好。   “既是哥哥母后留下的遗物,别总是丢了,回头我再叫人帮你找根结实点的绳子系上吧。”谢朝渊道。   谢朝泠看着他动作,忽地笑了:“难得卿卿还有这般细心的时候。”   谢朝渊抬眸。   谢朝泠故意逗他:“不喜欢这个名?”   谢朝渊弯了一下唇角,示意他坐过来,将玉佩重新挂回他颈上。再一拢谢朝泠垂下的长辫子,在他耳边问:“哥哥,你打算何时将让这个名变得名副其实?”   谢朝泠一拍他手:“随你,你让人准备吧。”   既然已经来了这里,不如彻底放纵一回。   以后的事情,且以后再说吧。 第72章 “你知道我必得回去的。”   三日后,谢朝渊带着谢朝泠搬出西戎皇宫,住进了他们的新宅邸。   内里谢朝渊让人按照大梁宅院的风格逐步整修,一应用具也全部让人去市面找大梁来的货物换上,不几日整座宅子就大变了样,唯一留下的只有后园那株琼花树。   谢朝渊还定下了他们成亲的日子,就在半月后,年节之前。   谢朝泠乐得配合,主动揽下了张罗婚礼之事,谢朝渊忙着与那些西戎人周旋时,他便带人在郦都大街小巷到处逛,买东西顺便帮谢朝渊摸熟这座西戎都城的底细。   “这条街上卖的都是婚庆之物,西戎与梁朝婚俗不同,婚礼流程也大不一样,不过您要的东西这条街上都能买到,就是得细细挑。”为谢朝泠指路的西戎摊贩笑眯眯道。   谢朝泠说了声谢,顺手在摊子上买了几串动物骨头做的挂饰,西戎人成婚时家中都会挂这个讨个吉利,拿了东西他随手扔给身后王进,再继续往前走。   如那人所说,大梁人的婚庆之物这里确实有卖,不少还是好货,须得慢慢挑。谢朝泠上了心,总归他无事可做,既然是自己的婚礼,便全部按着自己心意选。   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路边有那挂着厚重遮光门帘的铺子,谢朝泠顿住脚步,随口问:“那是卖什么的?”   王进过去瞧了瞧回来告诉他:“那种铺子叫占铺,西戎人笃信占卜之术,这样的占铺到处都有。”   谢朝泠道:“听闻西戎人的占卜术与大梁术士所用之法大不一样,我倒是没见识过。”   王进笑问他:“郎君可有兴趣去占上一卦?”   谢朝泠提步上前。   王进陪他一起进去,那几个侍卫留在了外头等。   铺中陈设简单,墙边有一立柜、一条长桌几把椅子,再无其他。桌后坐着一巫女打扮的妇人,正慢慢翻着手中木牌,谢朝泠在桌前坐下,那人看他一眼,问:“郎君想卜什么?”   谢朝泠低下声音:“前程运势。”   巫女反复洗着手中木牌,摇头道:“郎君的运势,我卜不了。”   “那便请能卜的人来。”谢朝泠道。   半刻钟后,巫女身后立柜缓缓移开,有人自其后的暗门出来,赫然是那位特布木将军。   那巫女起身行了一礼退下,特布木在她位置坐下。   特布木慢慢翻动着巫女留下的那副木牌,谢朝泠目光落在他脸上逡巡,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颤抖,许久,才压抑住声音里的情绪,哑道:“小舅。”   特布木翻动木牌的动作一顿,喉咙里滚出含糊应声。   谢朝泠转瞬红了双眼:“真的是你?你为何会在这里,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一直以为你已经……”   十一年前与西戎人那惨烈一战,他的外祖与两位舅舅全部死在战场之上,外祖和大舅是中箭而亡,而当时才十七岁的小舅却死在了炮火之中,尸骨无存。   但是现在,他以为早就去世了的小舅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还成了西戎的特布木将军。   特布木看一眼一旁低眉顺眼的王进,谢朝泠稍稍平复声音:“他无碍,小舅你直说吧,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去?”   “没有死,”特布木低声道,他的声音早已不是谢朝泠印象中的那样,从前时时带着笑叫人如沐春风的嗓音如今变得又黯又哑,听得人分外难受,“被炮火残片震到头部,记忆受损,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被西戎人当做战俘押来这边做苦役,后头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个西戎贵族的赏识,他将我带出徭场来到郦都,还给我换了个西戎人的身份,之后又救了西戎王一回,得了他的信任,从此一直跟在他身边。”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他这十年过的日子全部带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十年他如在地狱、生不如死,但已无多说的意义。   谢朝泠心口像堵着团气,上不去也下不来,他从未想过他小舅这些年竟是这样过的,小舅明明还活着,却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过着这样的非人日子。   “……何时想起来的?先前西北军说一共收到过两封信,提醒他们西戎人手里有布防图,其中一封是从西戎送去的,是不是出自小舅之手?”   “在那之前不久记起来的,”特布木将那些散开的木牌一块一块收起,“我能做的事情有限,只能写那么一封匿名信提醒西北军。”   谢朝泠用力握了握拳头:“既然想起来了,为何不回去?”   “我还回得去吗?”特布木苦笑。   他在西戎十载,还成了西戎王身边第一宠将、位高权重的将军,说他没有通敌、没有背叛过大梁朝廷,谁会信?他唯一只是庆幸这些年他不记得之时没有上过战场,手里没有沾过大梁人的血。   “……你明明知道,有人一直在等你回去。”谢朝泠提醒他。   特布木怔神一瞬,哑声岔开话题:“西戎王收到大梁来的信,知道他在大梁的私生子即将回来,还带回了大梁皇太子,西戎王野心勃勃想利用你对付大梁,我本想着要将你救出来,但那日我去试过那位小王子交给西戎王的人,发现他不是你。”   “所以当日在街上,你才故意试探我。”谢朝泠道。   那日特布木说的那句“凡事总有其道理”是他小舅从前与他说过的,他一直记得。其实刚到西戎那日他就已经认出了小舅,但不敢确信,那日听到那句话才相信事情是真的,所以特地扔下那枚玉佩与他相认。   特布木问他:“太子,你如今有何打算?”   谢朝泠拧眉:“西戎在大梁探子不少,想必会时时传回消息来,小舅你知道大梁那边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吗?”   特布木略一犹豫,说了实话:“陛下在月坛祭祀那日,恂王发疯劫持了宁王,嚷着要做太子,混乱中宁王被他割断了脖子身亡,恂王自己也被禁卫军的人斩杀,陛下受刺激过大当场头疾症发作晕了过去,至今昏迷未醒。”   谢朝泠愕然。   特布木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太子你被那位小王子带来西戎,京中诸皇子只剩下一个淮王,他与赵氏勾结到一起,关闭了内城门,意欲挟天子令诸侯,陛下身边的禁卫军中原本何统领是个顶事的,但先前因为东山营截杀之事受重伤卸了职,剩下几个副统领被淮王与赵氏威逼利诱,投了他们,与他们一起挟持了陛下。”   “淮王与赵氏已经将西北布防图纸被盗之事栽到你身上,说你通敌叛国,勾结实为西戎探子的假皇子,且在事发之后与之一起出逃西戎,只怕淮王之后会假传圣旨自立为帝。”   “……你皇叔,他之前接管了东山营,赵氏关闭城门时并不在城中,幸未被他们所害,他已经传檄讨伐淮王与赵氏等一干乱臣贼子,但因陛下在他们手中,无论是外城卫军、西台营,还是东山营都不敢轻举妄动,眼下暂时只能僵持着。”   谢朝泠半晌才从震惊中回神,未曾想不过半个月时间,京中竟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事情。谢朝淇如此痛恨赵氏,如今竟与赵氏党羽勾结到了一块?   特布木又一次问他:“太子,你有何打算?”   谢朝泠心神转得飞快,很快冷静下来:“那个假太子,必得除了。”   即便那人不是他,他也不能让西戎当真拿捏着一个假的大梁储君去威胁大梁,真到那一日便是遂了谢朝淇等人的愿,坐实他通敌叛国出逃西戎,到那时他再想回大梁便难于登天。   特布木自然也知晓其中利害:“我知道,这事我会去办。”   谢朝泠心中稍定,再拿起桌上纸和笔,快速写下一封信:“小舅,你帮我将这信送去西北给幸王,他就在西北军中,让他做好准备。”   特布木没有看信中内容,只问他:“幸王能否信得过?”   “信得过,你派人将信送去便是。”   谢朝泠问:“小舅,你能带我离开西戎吗?”   特布木看着他:“太子,你与那小王子……”   那日谢朝渊当众说的那句谢朝泠是他夫君,特布木虽不在场亦有所耳闻,刚回朝的小王子带回个即将成亲的男妻之事已经传遍,且这些日子谢朝泠一直在亲自选购各样婚庆之物也是他亲眼所见,不怪他疑心谢朝泠心中真正所想。   谢朝泠打断他的话:“小舅,别的事情不重要,你知道我必得回去的。”   见谢朝泠不想说,特布木只能作罢:“我会想办法,但不会那么容易,得等待合适时机,西戎王虽信任我也防着我,没有他的命令,我离不开郦都,从郦都到大梁西北边境还有很长一段路,我不放心让别人送你回去,必得亲自护送你。”   “你与我一起走吧,”谢朝泠道,“没有回不去一说,我会想办法,我知道你是怕牵连李家人,可如今李桓做下的事情已经将李家人逼上了绝路,只有你回去了或许还能救他们。”   “而且,就算为了皇叔,你其实也一定会回去。”最后一句,谢朝泠说得笃定,哪怕不能堂堂正正以曾经的李家郎身份回去,他知道他小舅也肯定会回大梁去见那个等了他十年的人。   特布木嘴唇动了动,艰声道:“好。”   他也想回去,自从忆起前尘往事,他其实日日夜夜连梦里都想回到故土。   按捺下那些复杂心绪,特布木又一次提醒谢朝泠:“这段时日我会另外想办法给你送消息,我们尽量少见面,免得惹人怀疑,京城那边应当还能拖个个把月,淮王他们如今是做困兽之斗,应当不敢真的对陛下下手,即便他矫诏登基了,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没有谁会认,只要你能平安回去事情肯定能解决,在那之前先不要自己乱了阵脚,尤其现在你人在西戎,更要万事小心谨慎,先别急于一时。”   “我知道,”谢朝泠道,“我会小心,小舅你也是。”   在离开之前,他最后问特布木:“小舅,我见西戎人也有习百翎人之蛊术,你对此可有钻研?”   “略有耳闻。”   “……你可曾听闻一种心蛊,以种蛊之人心血养之,蛊死人死、人死蛊亦死,我想知道这蛊可有其他破解法?”   特布木闻言皱眉:“太子为何问起这个?”   谢朝泠没有明说:“还请小舅知无不言。”   特布木摇头:“我听说过这种蛊,但具体的也不是很懂,还得等我回去找真正内行之人细问,你若是一定要知道,那便等几日吧,等我问清楚了会想办法递消息给你。”   “好。”谢朝泠点点头,好似松了口气。   “你……”特布木看他神色有异,到嘴边的话到底没有问出口。   谢朝泠没有久待,现在不是容他与特布木叙旧的时候,将该说的说完便起身离开。   外头不知几时下起了雨,王进低声问他:“郎君还要继续去前头看吗?”   谢朝泠仿若未闻,站在檐下,望着面前陌生的异乡街景发呆片刻,再吩咐人:“去拉车来吧,回去了。”   快至宅邸时,远远看到谢朝渊撑着伞在雨中等他,谢朝泠微微愣神,那人的身影渐近,被伞面遮住一半的面部轮廓却在雨雾中模糊不清。   车停下,王进轻声提醒:“郎君,到了。”   谢朝泠恍惚回神,踏出车外,车下谢朝渊已抬头笑着与他伸出手。   谢朝泠垂眸望向他不动。   “哥哥不下来吗?”谢朝渊笑问。   谢朝泠伸手过去,一步一步踏下车,走进谢朝渊伞下,安静看着他。   谢朝渊抬手拭去他眉梢上挂的雨珠,手指腹轻轻摩挲他眼尾。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泠再往前一步,在漫天大雨中伸手抱住了谢朝渊的腰。闭眼靠上他肩膀,谢朝泠轻出一口气:“我刚在街上买了很多东西,进去给你看。”   谢朝渊轻声笑:“好。” 第73章 “别告诉他。”   一夜寒雨。   进入十月天陡然更冷了,谢朝泠不再出门,婚礼筹备之事但一直在有条不紊进行中。没有假手他人,他事事躬亲、详致过问,连一些小的细节都由他亲自敲定。   且不说谢朝渊初到西戎尚未站稳脚跟,婚事必得大办,免得被人看轻。更何况,他与谢朝渊的婚礼,无论以后如何,至少在此刻,谢朝泠满心希望能将之办好,成全谢朝渊的,也是他自己的念想。   谢朝渊很忙,自到西戎后他每日早出晚归,要应付西戎王,还要赴各样的邀约、饮宴,周旋于各方人中,期间辛苦自不用说。西戎不是乐土,于谢朝渊而言,他的处境其实比在大梁时还要危险艰难百倍。   谢朝泠偶尔会帮他出主意,但大多数时候,谢朝渊并不愿在他面前提这些糟心事,免得他心烦,谢朝渊不说,谢朝泠也就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总有要走的一日,谢朝渊在这里,能靠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戌时末,谢朝泠放下手中看了一晚上的书,朝窗外望了一眼。院中点的灯一直未熄,谢朝渊傍晚时回来换了身衣裳出门,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殿下怕是还要些时候才回来,您要不先歇息吧。”王进低声劝他。   谢朝泠想了想,吩咐道:“派人去外头看看,若是看到他回来了,进来禀报一声。”   谢朝渊不在,他一个人其实也睡不着。   王进领命而去。   再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才有人来回报,说看到王爷回来了,车驾已经到了两条街外。   谢朝泠披上大氅起身,亲自出门迎接。   刚走出府门就看到谢朝渊的马车自街尾过来,跟出来的下人手里都拎了灯,照亮了沿街道路。谢朝泠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近。   车停下,谢朝渊被人扶着自车中下来,果真像是醉了,站都站不稳,身体往前栽去,谢朝泠下意识张开手。   小混蛋倒在他肩膀上,双手搂紧了他的腰,在他耳边笑:“我想起来了,哥哥上回也是这么做的。”   谢朝泠略微无奈,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别撒娇,你又喝多酒了。”   西戎人惯喝的酒又呛又烈,谢朝泠很不喜欢,初来这里那日在宫宴上吃了一回再没碰过,谢朝渊大抵也喝不惯,但那些人欺他初来乍到年纪小,饮宴上定不会让他少喝,说不得还会找各种由头故意灌他。   想到这个,谢朝泠心里略微不快。   “没喝多少,哥哥要是想喝,我还可以陪你再喝。”谢朝渊贴着他笑。   谢朝泠又在脸上轻拍了两下:“不许再喝了,别说胡话,进去吧。”   再牵住他一只手,牵着他进门去。   将谢朝渊摁到榻上坐下,谢朝泠正要吩咐人去冲解酒的蜜水来,话到嘴边想想改了口:“还是我自己去吧。”   谢朝渊喝醉了就耍小性子,让他喝蜜水,太甜了不喝、太淡了不喝、太烫太凉了也不喝,叫别人冲他一准不满意,不如自己动手。   “你在这乖乖坐着,先喝口温水,我去去就回。”   谢朝泠叮嘱完就要走,被谢朝渊攥着手不放,他略微无奈,回头又拍了一下谢朝渊手背:“乖,你先放手。”   “哥哥要去哪里?”谢朝渊迷瞪眼看他。   “去给你冲蜜水解酒,你先坐会儿,我马上就回来。”谢朝泠耐心解释。   “真的很快回来?”   “很快。”   谢朝渊这才肯放开他的手,目送他出门去。   谢朝泠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谢朝渊慢慢垂了眼。   王让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边,谢朝渊伸手去接,还未碰到杯子,忽然就弯下腰一阵剧烈咳嗽。   “殿下!”王让心下一慌,打翻了水杯,手忙脚乱递帕子过去。   谢朝渊接过帕子捂住嘴,依旧闷咳不停,那帕子上很快一团血污。   王让见状急了:“殿下,奴婢去叫大夫来……”   “不许去。”谢朝渊将人喝住,终于停下咳嗽时,眼里已无半分醉意。   拭干净嘴角血迹,他让之重新倒了杯水,一口灌下,之后又连着灌了两杯冲淡了嘴里血腥味。   再淡声吩咐:“帕子拿出去扔了,别叫他看到。”   王让红着眼低下声音:“殿下您何苦这样……”   谢朝渊闭了闭双目,一手搭在另一只手腕上,安静听自己脉象。他略懂一点医理,这个时候并不需要特地去请大夫,更不想叫谢朝泠知道。   凝神听了片刻,谢朝渊松开手,脉象有些紊乱,还好,至少现下还死不了。   王让见他这样止不住地担忧:“殿下,明日还是出门找大夫看看吧,不叫郎君发现就是了。”   谢朝渊不置可否。   他第一次吐血,是谢朝泠在陵殿放火执意要回宫时,那时胡太医就说过他不该以身犯险、用自己心头血养蛊,这种蛊霸道,于被种蛊之人无大害处,于他却极易被反噬。后头那回中毒,虽救了回来清了余毒,他心肺脏器到底有损,那蛊的反噬变得更轻易频繁,哪怕他如今日日夜夜与谢朝泠在一起,他其实已经有些控制不住那蛊了。   或有一日那蛊在谢朝泠体内养不住,蛊会死,他也会死。   最高明的大夫对此也束手无策,但谢朝渊不在意,他不信他运气会这般差,谢朝泠已经在他身边了,他怎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别告诉他。”   “可……”   谢朝渊抬眼,沉下面色,又一次严厉叮嘱:“本王说了,不许告诉他。”   谢朝泠端了冲好的蜜水回来,进门时正碰到王让出去。看到谢朝泠,王让赶紧将手中那污了的帕子塞进袖子里,谢朝泠晃眼间瞧见,问他:“你藏什么呢?”   “没什么要紧的东西,正要拿去扔了。”王让小声道。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郎君您还是别看了,”王让尴尬解释,“秽物而已,会脏了您的手。”   谢朝泠神色顿了顿,一声轻嗤,进门去。   谢朝渊已半倚在榻上阖了眼,谢朝泠吩咐人去打来热水,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脸:“六弟,将蜜水喝了。”   谢朝渊闭着眼“唔”了声,没动。   谢朝泠将杯子送到他嘴边:“张嘴。”   好不容易喂了半杯下去,谢朝渊伸手一拉,谢朝泠坐到他腿上,小混蛋终于睁眼看向他,眼里盈满笑:“哥哥去了好久。”   “没多久,刚你又做什么了?你的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没做什么,哥哥想岔了。”谢朝渊摇头。   谢朝泠懒得再说,哄他:“还有半杯,赶紧喝了。”   “哥哥喂啊。”谢朝渊笑瞅着他。   谢朝泠从他的眼神里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笑骂了一句,将剩下半杯蜜水倒进嘴里,再俯身吻住谢朝渊的唇。   唇舌纠缠,谢朝渊由着谢朝泠主动,慢条斯理地吮吸那一点甜蜜柔软,直到谢朝泠呼吸不畅稍稍退开些,唇畔依旧贴在一块,谢朝渊哑声笑:“甜的。”   “现在清醒了吗?”谢朝泠轻声问。   “还没有。”   谢朝渊将人揽紧入怀,继续亲他。   耳鬓厮磨片刻,谢朝渊额头抵在谢朝泠肩膀上不再动了。   谢朝泠帮他松散开长发,一下一下揉按他后脑勺,再捏起梳子帮他将头发梳顺:“喝不了那么多酒就少喝些,小王子不是很能耐吗?你要真不想喝,那些人还能逼迫你不成?”   “哥哥教训的是,我以后会注意。”谢朝渊乖乖认错。   这小子突然这么听话,反叫谢朝泠意外,于是更多的话也不再说了,继续帮他梳头发。   烛火下谢朝泠的神情格外柔和,谢朝渊安静看着他,也变得愈发听话,之后谢朝泠拿了热帕子帮他擦脸擦手,他也难得没乱动,谢朝泠让转脸便转脸、让抬手便抬手。   这模样倒当真像个乖巧懂事不添乱的好弟弟了。   “你要是能一直这么乖乖听话,我倒是省心了。”谢朝泠好笑道。   “我是你弟弟又不是你儿子。”谢朝渊小声嘟哝。   “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一个儿子,”谢朝泠笑着撇嘴,“生个你这样混账的儿子,我不得倒了八辈子霉。”   谢朝渊抬眼:“琳琅。”   “嗯?”谢朝泠随口应,手指又顺了顺他的长发,暗想着这小混蛋的头发还挺软的,跟他这霸道性子半分不像。   谢朝渊将他手拉下,握在手心捏了捏,又一次喊:“哥哥。”   谢朝泠低声笑,扔了布巾,顺手拉下床帐。   翌日早,赶在谢朝渊出门前,谢朝泠前些日子在外定制的喜服送来,他拉上谢朝渊一起试穿,若是不合身趁着还有些时日还能再改。   喜服一共两套,大梁式的和西戎样式的各一。   都是很喜庆的火焰红,大梁式喜服繁复贵气些,形制十分讲究,西戎人的喜服可依喜好剪裁,不拘于一个样式,各有千秋。   谢朝泠换上前者,站定长镜前,谢朝渊自他身后欺近,笑看着镜中贴在一块的两张脸:“哥哥穿这身衣裳真好看,像那画中人。”   谢朝泠撩眼睨向他,轻吐出声音:“不及卿卿。”   谢朝渊继续笑,双手环过他的腰,帮他扣紧腰带,鼻尖蹭过他面颊。   “还要改吗?”   谢朝泠又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腰身这里再改熨帖些吧,有点大了,你的这件也是。”   他俩仅此一次的婚礼,哪怕只是镜花水月,他都想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谢朝渊也无意见:“你说好便好。”   试完喜服,王进将外头买来的烤饼盛盘端上来,谢朝泠拿筷子捻起一块,先喂给谢朝渊。   “好吃吗?”   谢朝渊嚼了几口,点头:“尚可。”   谢朝泠笑了笑,这饼他之前在街上吃过,觉着味道不错,方才早起的时候说想吃,谢朝渊便吩咐了人特地去买来。   他们先前已经用过早膳,谢朝渊吃了两块便停下,谢朝泠胃口倒是不错,坐去一旁榻上,一口烤饼一口茶吃得很快。   谢朝渊换回平常穿的衣裳,出门前又过来与他说了几句话,谢朝泠提醒他:“今日早些回来,别再喝酒了。”   谢朝渊笑:“好。”   人走之后谢朝泠搁下筷子,嘴角笑意跟着收敛。   王进上前来抽出盘子最下边那张烤饼,慢慢掰开,取出了里边薄薄一张信纸,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后递过去。   谢朝泠接过展开,迅速看完。   特布木在信中说已经将消息送去了西北,至于西戎王手中那假太子,也已布置好这几日便能除去,让他稍安勿躁。   再就是关于谢朝泠之前问的那蛊的事情,除了种蛊之人死确实还有另一种解蛊之法,只要被种蛊之人七日之内放尽一回心头血,便能彻底解蛊。   但这种法子很痛苦,于被种蛊之人身体损害极大,特布木像是猜到那蛊是种在了谢朝泠自己身上,信中一再提醒他不要轻易尝试。   王进低声道:“具体的法子您若是需要,过后会再送来,郎君,您……三思。”   谢朝泠闭眼沉思片刻,将信纸扔进火盆中。 第74章 “哥哥方才是真的要哭了吗?”   谢朝泠靠在榻中闭目养神,王进放轻脚步进来,低声与他禀报:“郎君,找到了。”   说罢颤抖着手将东西呈上,是一方已经糟污不堪、满是干涸血迹的帕子。   方才谢朝渊带人出去,谢朝泠让之去找府中收腌臜物的下人,将昨夜王让扔去的这样东西翻了出来。   谢朝泠伸手接过去,垂眸盯着那团血污,半晌没动。   特布木在信中说,那蛊会反噬种蛊之人,吐血仅仅是开始,谢朝渊已经在吐血了,还故意瞒着他。   “郎君……”王进战战兢兢喊。   谢朝泠回神,将帕子扔回去:“送回去吧,别叫人发现了。”   谢朝渊今日果真回来得早,申时之后就回了府,许是怕谢朝泠无聊,特地给他带了几本外头买的书。   “今日还要出去吗?”谢朝泠问。   谢朝渊笑道:“你不让我喝酒,今日不去了。”   说了几句话,谢朝泠推开半边窗,外头又下了雨,雨水断断续续地叫人瞧着厌烦,天好像更寒了。   谢朝渊过来又将窗推上:“别开窗了,小心灌了风着凉。”   谢朝泠轻声一叹:“也不知道小黄怎么样了,可惜没将它带出来。”   “在东宫里你还怕没人喂它么?也没谁会为难一只鸟儿。”谢朝渊随口道。   谢朝泠笑笑,没再说。   他坐上榻,看谢朝渊从外头带回来的书。   谢朝渊倚坐他身侧:“哥哥今日好似心情不大好。”   分明清早试喜服时还高高兴兴的,这会儿很明显瞧着情绪不高,强颜欢笑。   谢朝泠的目光从手中书册移至谢朝渊脸上,顿了顿。   “长得倒是好看,就是……”   谢朝渊挑眉:“就是什么?”   就是脑子里一根筋,过分偏执还死不悔改,怕是真把自己玩死了都不打算悔改。   谢朝泠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既然谢朝渊不想让他知道,他便装不知道吧。   “六弟,……你以后安分点吧,年纪小时做那些荒唐事,别人当你年少无知不与你计较,以后岁数渐长还这样,别人该说你为老不尊了。”   谢朝渊好笑道:“为老不尊?”   他不以为然,凑近谢朝泠低了声音:“那也是哥哥顶在前头。”   谢朝泠一拳锤上他肩膀:“你这个小畜生。”   谢朝渊闷哼,捂着肩膀弯了腰。   谢朝泠一惊,想起他俩身上都有刀伤,还没好全呢,赶紧将人扶住:“怎么了?”   谢朝渊全身重量都压到谢朝泠身上,枕着他肩膀半晌没出声。谢朝泠免不得有些心慌,低头去看他:“六弟?”   谢朝渊抬眼,眼里却有笑意:“小畜生?哥哥是不是日日在心里这么骂我?”   被耍了的谢朝泠却松了口气,轻咳一声,但没承认。   “哥哥不想承认便算了,反正我知道肯定是。”谢朝渊笑着眨眼。   眼神撞上,谢朝泠心尖轻颤,贴近吻上他的唇。   ……算了,他拿谢朝渊总是没办法。   再过了几日,王进又去街上帮谢朝泠买了回点心,特布木的字条夹在点心馅里,详细与他说了放心头血解蛊的方法和步骤。   谢朝泠看罢沉默了一阵,王进低声劝他:“郎君您真的要做吗?您之前就受过伤还没全好,奴婢怕您撑不下来……”   “不做能怎么办?”谢朝泠问,“看着你们殿下去死吗?”   他道:“按着这上头说的,去做准备吧,别叫人看到。”   王进擦了擦眼睛,去准备东西了。   谢朝泠倚在榻边,偏头望向窗外,阴雨绵绵的天气已经持续了数日,依旧没有停的趋势,果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王进很快将东西备齐拿过来,捧到谢朝泠面前时双手仍在颤抖:“郎君……”   谢朝泠的神色反倒平静:“之后你随孤一块回去大梁吧。”   王进噗通跪下地,改了口:“奴婢愿追随殿下左右。”   “起来吧,”谢朝泠道,“这事孤必得做成,你别给孤泄了底就成。”   “要不、要不奴婢先替您试一回吧,确定了这法子可行殿下您再……”   “不必了,”谢朝泠打断他,“孤没有时间耽搁了,现在开始吧。”   七日之内不能断,必得赶在成婚之前将蛊解了,他不想在婚礼那日留下遗憾。   王进劝不动,只能领命,好在他们来时还从大梁带了两个民间大夫,人就在府上,若真有什么不对的,立刻就能叫过来。   谢朝泠取出银针在手中摩挲了一下,比他见过的那些太医用的针要粗上一倍,是下午王进借口去拿他订的婚庆之物时买的。   针尖泛着寒光,谢朝泠用指腹试了试,将之伸到烛台上。   王进又跪了地,哽咽道:“殿下既然让奴婢以后跟随您,奴婢便是您的人,奴婢还是想劝殿下三思,种蛊本就非您所愿,如今解蛊不该再由您来受这个罪,殿下您合该多为自己考虑。”   谢朝泠没理他,火烤过的银针重新抵到了中指指腹上,用力刺进去。   尖锐的刺痛袭来,十指连心,指尖处的痛感似乎要比其他地方更敏锐得多,谢朝泠咬紧牙根,抽了针,鲜血喷溅而出,一滴一滴快速滴入手下瓷碗中。   王进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再不敢多言。谢朝泠不断挤着手指,重复地用针刺破指腹,从中指换到食指再换到无名指,面上血色快速流逝,痛楚和失血的晕眩让他身体摇摇欲坠,但始终面不改色咬牙坚持,一碗盛满,又立刻让王进换上一个新碗。   “将这血倒进花盆里,别叫人瞧见了。”谢朝泠哑声吩咐。   王进抹了一把脸,哆哆嗦嗦端起碗,倒去了窗边花盆中,回来时眼见着第二碗又要盛满,没忍住又劝他道:“殿下,……您要不先歇一会儿,喝口水吃点东西再继续吧。”   “不用。”谢朝泠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太疼了,不断地刺破手指挤出血,痛楚几乎已经让他麻痹,他怕一停下来之后便没有再继续的勇气。   很快他的嘴唇也开始发白,胸闷心慌得几乎喘不过气,十根手指头上俱是刺破的伤口,满手鲜血淋漓。   王进一边流眼泪不断磕头求他:“殿下您停下来吧,求您了,停下来吧……”   这才只是第一日,连着七日这样放血,他们这些下人都受不住,谢朝泠这样金尊玉贵之人如何受得了。   第三碗血也盛满时,谢朝泠满头大汗软倒在榻上,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干。王进慌忙爬起身要去喊大夫,被他叫住:“先收拾……,把血倒了,东西藏起来,孤手上的血擦干净,别、别叫人瞧见这些伤口,否则孤唯你是问。”   交代完最后一个字,谢朝泠眼皮耷拉下,彻底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谢朝渊的说话声,谢朝泠眼睫动了动,缓缓睁眼。   他一动身侧谢朝渊便靠了过来,垂眸不错眼地看着他,抬手拂上他额头。   谢朝渊紧蹙着眉,神色中有藏不住的担忧:“你方才晕倒了,你自己知道吗?”   谢朝泠手指动了动,痛得当下咬住了舌尖。   谢朝渊眉拧得更紧。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缓慢摇了摇头。王进还算机灵,给他戴了西戎人秋冬日常戴的毛皮手套,谢朝渊应当没看到他手上伤口。   “我晕了多久?”   “快两个时辰了。”谢朝渊沉声道。   谢朝泠有气无力,说不出更多的话,谢朝渊冲一旁的大夫示意,让人上前来给谢朝泠诊脉。   那两个大夫必然想不到谢朝泠是自己放了血,神色凝重地听了半晌他的脉象,只能硬着头皮说他是天冷受了风寒加上水土不服所致,没有歇息好气血亏得厉害,须得药补食补慢慢调理。   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令谢朝渊满意,眼见着他面色沉下要发作人,谢朝泠先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开药方熬药吧。”   谢朝渊转眼看向他,谢朝泠艰难扯了扯嘴角,谢朝渊面色不快,好歹是忍住了。   那两个大夫如蒙大赦,赶紧起身退下。   “王进呢?你不会又叫人打他板子了吧?”谢朝泠无奈,“他怎么说也是伺候我的人,你给我点面子,别总是随意处置我的下人了。”   “哥哥自己都病了,少操心下头人的事情吧。”谢朝渊冷声提醒他。   谢朝泠确实没力气多说,又闭了闭眼。   谢朝渊小心翼翼将他揽入怀,缓和了声音:“为何会生病?”   “外头总下雨,早上去后头园子里走了会儿,估计着凉了,”谢朝泠轻出一口气,“也可能这两日没睡好吧。”   “是我的错。”   谢朝渊哑下的嗓音里头一次掺进了挫败:“带哥哥出来,但没照顾好你,让你生病晕倒了,是我的错。”   谢朝泠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心情复杂,又不知当说什么好,最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算了,不干你的事。”   下头人将熬好的粥送来,谢朝渊接过,一勺一勺亲手喂给谢朝泠。   谢朝泠的面色总算不像先前那样难看,嘴唇上的血色渐渐回来些,但依旧虚弱无力,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瞧着倒真像是柔弱可欺。   谢朝渊不再看他,默不作声地给他喂粥,郁结起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真不高兴了?”谢朝泠轻声问。   “你身体不好,我应该高兴吗?”谢朝渊抬眼。   谢朝泠语塞。   谢朝渊帮他掖了掖被子,并不想说这个。   先前他在皇宫里,听到人来禀报谢朝泠晕倒了,招呼都没与西戎王打便回了来,进门看到躺在床榻上的谢朝泠面白如纸仿佛没了生气,那一瞬间的心情甚至不愿再去回想。   如果谢朝泠不好,他如今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那也不要生气,”谢朝泠无可奈何道,“我很难受,头晕,你笑一个吧,让我心情好点,别板着张脸了。”   见谢朝渊还是不说话,谢朝泠只能算了,喝完粥,靠进被褥里重新闭了眼。   谢朝渊起身离开。   听到他脚步声远去,谢朝泠或许是身体太难受糊涂了,心里竟也生出了浓重的失落感,酸涩滋味从心头蔓延至喉咙口,连眼睛都跟着酸了。   那人去而复返,重新在榻边坐下,将他抱住。   “哥哥怎跟要哭了一样。”   谢朝渊的声音就在耳边,谢朝泠睁眼迷糊望向他。   这样脆弱的谢朝泠实属少见,谢朝渊抚了抚他鬓发,轻声一叹:“起来喝药吧。”   他刚才是亲自出去给自己拿药了。   谢朝泠愣了愣,回过神是自己想岔了,一时有些尴尬。谢朝渊见他没反应,低头看着他:“不想喝?”   谢朝泠轻咳一声,被谢朝渊搀扶着坐起身。   那些矫情的念头转瞬即逝,他这会儿反而不大好意思了。   谢朝渊又一勺一勺给他喂药:“哥哥方才是真的要哭了吗?”   “……你别说了。”   谢朝渊的神色终于好了些,不再逗他,继续喂药。   最后他放下药碗,将谢朝泠揽入怀,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背:“赶紧好起来吧。”   谢朝泠闭眼,靠在谢朝渊肩膀上不再动。 第75章 “我这病恹恹的模样,不好看是吗?”   西戎皇宫。   西戎王闭目靠在王座里,面沉如水,指尖一下一下敲着身下白虎皮,半晌没出声。   谢朝渊站于座下,被晾了这么久神色始终淡定,西戎王不开口他也不多言,像是要与对方比耐性。   沉默许久,终于有人出言替西戎王问:“小王子,梁朝太子昨日夜里被人刺杀了,你可知道?”   谢朝渊漫不经心转眼望去,是那位坤西王,如今西戎朝廷最有权势的王爷,西戎王的堂兄。   他扯开嘴角似笑非笑:“是么?我已经将人交给父王,之后便没再过问过,又怎会听说这样的事情,梁朝太子被人刺杀了吗?谁做的?”   他的语气神态过于镇定,对面的两人即使满心疑虑,却未从他脸上瞧出半分端倪来。   王座上的西戎王也终于开了口:“你果真不知道?”   “不知道,”谢朝渊道,“这几日我那小夫君病了,我每日除了清早进宫来见父王一回,便都待在家中不出门,对外头的事情确实一无所知。”   西戎王咳嗽两声:“不知道便也算了,可有些事情想必你是知道的,梁朝如今内乱,他们的皇帝病重昏迷不起,唯一还在身边的儿子与人勾结劫持了他,还关闭了城门,消息想必已经在梁朝传遍,梁朝西北军这个时候必定军心涣散,无暇顾及我西戎人,此刻正是我西戎兵马长驱直入的好机会,为了确保万不一失,你留在梁朝朝廷中的那些眼线,如今可能与我等里应外合?”   谢朝渊神色不变:“父王若是决定了这么做,我写信过去便是。”   他答应得这般痛快,反叫西戎王意外,准备了一肚子的威逼利诱之言竟未说出口,那坤西王同样似没料到,他二人对视一眼,西戎王哈哈笑了两声:“我便知道你是个好的,你且放心,只要你一心向着西戎,我会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好儿子。”   谢朝渊垂了眼,低声谢恩。   打发了谢朝渊离开,西戎王猛灌一口酒,摇头晃脑:“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刺杀了那梁朝太子?实在可恨!”   若是梁朝储君在手,趁此机会大举发兵,大梁的中原江山他们分明已唾手可得,如今却出了这样的岔子,委实让人懊恨。   “大王应该仔细查一查身边人了。”那坤西王道。   西戎王胀红了脸,更衬得乌青凹陷的眼睑分外可怖。   坤西王又沉声提醒他:“大王,小王子虽答应得干脆,但我等手里如今少了梁朝太子这个筹码,变数总归是多了,为防万一,还是防着点小王子得好,要让他乖乖听话,就得抓住他的软肋。”   闻言西戎王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你的意思是……?”   “他从梁朝带来的那个男妻,得想法子握在我等手上。”   出了西戎皇宫,谢朝渊问身后王让:“你可看清楚了?西戎王他那面相,确定是服了五石散的后效?”   王让低下声音:“应当是的,奴婢这些日子打听过,西戎这边的贵族还有服用五石散的风俗,西戎王那面相,分明是药瘾已深。”   五石散这玩意儿在前头几朝时曾风靡一时,世家勋贵无不以之为风尚,但自大梁开国起太祖皇帝下明旨将之禁了后,这东西便在大梁逐渐销声匿迹了,不过周边这些小国依旧有大把人对之趋之若鹜,这西戎王看着便是其中之一。   “但那位坤西王,观其神态清明,面色红润饱满,应当未沾过那东西。”王让又道。   谢朝渊一声嗤笑:“他的野心不小。”   西戎王位上坐的是他那位亲父,背后掌控朝局的到底是谁却未必。   王让止不住地担忧:“殿下,您方才答应西戎王的事情……”   “他们有本事撕开西北军防线再说。”谢朝渊漫不在乎,所谓里应外合,谁说就一定能成事?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承诺。   离开西戎皇宫后,谢朝渊没有立刻回去,去了另一处地方。   西戎最大的佛寺丹佑寺在郦都最西边,占地广阔,富丽堂皇不下西戎皇宫,这里住着西戎威望最高的活佛和佛子,是西戎人心中的圣地。   谢朝渊自寺庙后门低调进去,被人引领去寺庙深处的一间院落,进门先行了个佛礼:“活佛大人,幸会。”   座上沟壑满面、老态龙钟的百岁活佛撩开眼皮子,浑浊双眼盯着他看了片刻:“小王子,幸会。”   谢朝渊笑了一笑:“方才我从前院那边绕道过来,看到前头门庭若市,信客虔徒无数,可惜活佛大人如今行动不便,只能窝在这一小方院落里,倒是便宜了那黄口小儿,长此以往只怕日后世人只记得佛子,却忘了您这位真正的活佛。”   “小王子何必说这些,”活佛淡道,“我老了,佛子才是西戎的未来,西戎人尊崇他是应该的。”   谢朝渊不以为然:“我虽初来西戎,却也知道从未有二佛并称的道理,所谓佛子,不过是有心人用来欺世盗名的由头罢了,您才是唯一的活佛,早十年您尚且能四处走动时,他们如何敢弄这么个佛子出来,可惜世人愚昧,竟受了他们蒙蔽。”   那活佛眼中有转瞬即逝的阴翳,随即又道:“佛子诞生之日,西方金光必现,世人皆亲眼所见。”   “那又如何,不过是些稍懂术法之人弄出来的幻象罢了。”谢朝渊轻蔑道。   座上之人终于正眼看向他:“小王子今日特地来此,有话不如直言。”   谢朝渊笑笑道:“西戎人皆畏惧佛子天命所归之言,连大王都对其礼让三分,可我自小在梁朝长大,不在意这个,活佛大人之难,我替您解决,没了佛子,您依旧是西戎唯一的佛。”   “你想要什么?”活佛不动声色问。   “自然是,”谢朝渊道,“借活佛之名为我在西戎树立威望。”   申时,放完最后一滴血,谢朝泠浑身冷汗软倒榻上,王进立刻将糖水喂去他嘴边。   谢朝泠闭眼喝了半杯,那种头晕目眩感稍退,身上依旧难受得厉害,手指更痛麻木了。今日已经是第四天,他没有再晕倒,身体却一日比一日虚弱,仅仅是在咬牙强撑。   王进抹了把眼睛,去为他端热粥和汤进来,即便谢朝泠没有胃口也得多吃点,不然他根本熬不住。   擦干净指腹上的血,谢朝泠垂眸怔神半晌,重新戴起那毛皮手套。   “殿下,您这手,还是用点药吧,不然要烂了。”王进哽咽提醒他。   “算了,反正明日还要继续。”   三两口将东西都吃了,连味道都没尝出个究竟,谢朝泠闭眼靠进榻里,再吩咐王进:“一会儿看到他进门了与我说声。”   谢朝泠很快睡过去,气息轻微,王进不敢再打扰他,给他盖上大氅,退去了外头。   申时末,谢朝渊回来,王进让人进去禀报谢朝泠,他自己则被谢朝渊叫住。   谢朝渊问起他谢朝泠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情形如何,王进一一答了,谢朝渊听罢却眉头紧拧,又叫来那两个大夫细问,这么多日谢朝泠身子始终不见起色,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若非这里找不到其他更合用之人,谢朝渊早命人将他们拖下去了。   听到依旧是那句“还是老样子”,谢朝渊阴了面色,大步进门去。   谢朝泠已经睁开眼,他根本没睡沉,一听到外头脚步声就醒了,但头晕得厉害还有些迷糊,正倚在榻中发呆。   看到谢朝渊进来谢朝泠才似回神,咳嗽两声,喊:“六弟。”   谢朝渊上前,垂眸看他。   谢朝泠抬头:“你回来了,坐啊,站着做什么?”   谢朝渊的手从他额边一直抚到下颚,沉声问:“今日还是不舒服吗?怎么脸色又白了这么多?”   谢朝泠嘴角挤出丝笑:“我这病恹恹的模样,不好看是吗?”   谢朝渊皱眉。   估摸着自己这话又惹了他生气,谢朝泠轻拍了拍他手背:“坐吧,我跟你说笑的。”   谢朝渊坐下,用力抱住他。   安静相拥片刻,谢朝泠忍着疼痛不想叫谢朝渊看出来,轻出一口气:“我真的没事,过几日就会好了。”   谢朝渊抬手试了试他额头,没发热,但谢朝泠这副模样,虚弱得却仿佛随时会倒下。   “真的,我保证过几日便会好。”谢朝泠又一次道。   谢朝渊唇线紧抿,神色晦暗,显然不信他说的。   谢朝泠只能作罢,岔开话题:“六弟跟我讲讲外头的事情吧,就当给我解个闷,你今日去哪里了?”   “那假太子死了,”谢朝渊轻声道,看谢朝泠一眼,继续说,“在住处被人刺杀了,不知道什么人干的,西戎王大怒,像是怀疑上我了,不过也没什么,他不怀疑我才奇怪,就是不知道谁这么本事,能在西戎王眼皮子低下杀了假太子,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朝泠安静听完,伸手拂了拂他衣襟,小声问:“西戎王怀疑你,你能应付得来吗?”   “还好,今日去见了一趟那位活佛,与他做了个交易。”   谢朝渊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谢朝泠听罢低声笑:“六弟脑子果然还是好使的,才来这里就找着站稳脚跟的法子了。”   只要能借稳住那活佛,借他的名头扯大旗,日后即便西戎王发现谢朝渊手里根本没有还留在大梁的人脉,再想动他也不会容易。   谢朝泠心道,如此也好,他走也好走得安心点。   “哥哥很关心这些事?”谢朝渊挑眉看他。   “我总是希望你好的,”谢朝泠轻叹,“你若是能好好的,我也能放心些。”   谢朝渊眸光顿了顿,沉默一阵将他抱紧:“哥哥身子不适,别操心这些了,我倒是好得很,你自己却病倒了。”   谢朝泠闭了眼笑:“好,我说了我很快会好的。”   王进退出去帮谢朝泠熬药,如今这府上人手少,新买来的人都是做粗使活的,谢朝渊不放心用他们,伺候谢朝泠的事情便全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打院中过时,一做打扫的小厮正低声嘀咕:“这些花怎么都坏死了,可惜了。”   王进看了眼,这几日他都将那血水倒进这几盆花里,先前时看着就快蔫的花这会儿果真已经彻底坏死了。   “给我吧,估计是天冷冻坏了。”王进过去,端起那几个花盆,打算送出去扔了,免得一会儿再被人看到起疑。   那小厮哪敢置喙,赶紧让开道。   王进端着花离开,还没走出院门,就与正进来的王让撞上。   王让瞥见他怀中抱的花,问:“这些不是郎君种的吗?怎的都坏了?”   王进小心翼翼答:“冻坏了,郎君让奴婢去扔了。”   王让忽然伸手,在其中一盆的花盆沿上轻轻一抹,盯着自己手指问他:“这里为何会有血迹?”   王进头垂得更低:“奴婢手脚笨拙,方才不小心割到了手弄上去的。”   王让抬眼看他,顿了一顿:“是么,那便赶紧去扔了吧。”   王进点点头,抱紧手中东西,快步而去。 第76章 这是他的承诺,他会说到做到。   之后几日,谢朝泠的病情始终不见好,反反复复似愈发严重,谢朝渊的脸色更一天比一天难看。   又过了两日,西戎王派人来传恩典,派了宫中御医来,为谢朝泠看诊。   听完下头人禀报,谢朝泠冲谢朝渊努了努嘴:“还是别了吧,我不想让这些西戎人给我看诊,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谢朝渊看着他面白如纸的一张脸,抬手拂了拂他鬓发:“让人来瞧瞧也无妨,看看他们能不能瞧出个究竟来,且听听吧。”   谢朝泠心知他这是真正心急了,才会病急乱投医,连西戎人都允准来给自己看病。   ……算了。   “那好吧,既然是西戎王特地派来的,你将人拒之门外也说不过去,让他们进来吧。”谢朝泠没再反对。   谢朝渊轻捏了捏他的手,吩咐王让去将人带进来。   来的宫廷御医一共两人,行礼过后便跪地开始为谢朝泠诊脉。   谢朝泠没在意,不但是他信不过这些西戎人,更者西戎人的医术都是自大梁学去的,还只学了个皮毛,在那之前他们只有巫术,给人看病多半是跳大神做法事然后听天由命,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觉得这些西戎御医能看出个什么来。   不过也好,他本来就不想让人看出他体虚的真正原因,还有最后两日能糊弄过去便成了。   果然那两西戎御医轮流听诊完,又低声交流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与那两大梁民间大夫差不多,并未看出谢朝泠病弱的真正原因。   谢朝渊免不得失望,挥了挥手让人下去开药方,再吩咐王让:“去盯着。”   人走之后谢朝泠拍了拍他手背:“行啦,你难不成还真指望这些西戎人给我治病?他们开的药我也不敢喝啊。”   谢朝渊盯着他的脸,谢朝泠眼窝都陷了下去,眼下一片青,唇色却白得不正常。最后他喉咙滚了滚,哑道:“若是再如此,我们回大梁去找人医治吧。”   谢朝泠一怔,微微睁大眼,像是没想到谢朝渊会这么说。   “回大梁?”   “不然能怎么办,哥哥的命最重要。”   谢朝渊抚了抚他面颊,没再多言,起身出门去。   谢朝泠怔神片刻,然后苦笑,谢朝渊嘴上这么说,等他真正离开那日,却不知谢朝渊会怎么样。   那两西戎御医去了前头厢房写药方,谢朝渊进门,在他二人起身时示意他们坐下继续。   药方写完先送到了谢朝渊手里过目,和大梁大夫开的药差不多,有差别的几味也都是寻常的补药,看不出特别。   “我等备了药材来,这就能将药抓出来为王妃煎熬。”   谢朝渊没反对,也没走,就站在一旁盯着他们抓药。   各式的药材按量从药箱中取出,那两人一个取药另一个打下手,动作不算快但也不慢,被谢朝渊一直盯着,站在他旁边那个额头上已隐隐渗出了冷汗。   谢朝渊忽然伸手,捏起其中一味药材,细黑的梗状物捏在指腹间摩挲了一下,他问:“这是什么?”   “……就是平常的车前子而已。”身旁人小心翼翼答。   “是么?”   谢朝渊念出这二字,被他问话之人两股已隐隐开始打颤。   “是、是的,确实就是车前子。”   谢朝渊冲王让一抬下颌,王让去吩咐了一声,很快有人端了碗水进来,谢朝渊当着那二人面,亲手将那些车前子扔进了水里。   须臾之后,水中的“车前子”慢慢蠕动起来,竟似活了过来。   那二人噗通跪下地,身体开始打颤。   谢朝渊面色阴冷,盯着那在水中不断蠕动的东西:“这种东西叫智虫,是用来控制人心的一种蛊,高温煮过后会呈假死之态,看起来与普通药材无异,进入人体内又会重新活过来,被种上这种蛊的人无法自控,只能作为种蛊之人的傀儡,任人摆布,你们在开给本王王妃的药里头掺进这种东西,想做什么?”   谢朝渊冰冷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跪在地上的人却已不寒而栗,抖抖索索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种蛊虫极难见,他们根本没想到这小王子竟懂这个。   谢朝渊平心静气等了片刻,跪在面前的二人始终不肯招供,他神色忽然变了,伸出手,猛地攥起了为首那个。   瞧见他眼中毕露的杀意,那人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小王子你、你不能……,我等是奉大王之命来为王妃医治……”   谢朝渊一只手已掐上他的脖子,眸色更冷,似丝毫不将他嘴里说的西戎王放在眼中:“本王再问你一遍,你们想做什么?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那人咬紧牙根,依旧不肯说。   片刻后,他瞳孔放大,整张脸憋得通红,很快喘不过气,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谢朝渊,牙齿咯咯打颤,拼尽全力试图挣扎,想将谢朝渊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掰下,谢朝渊不为所动,漆黑眼瞳盯着面前人,如同盯着一个死物。   不过半刻钟,那人神色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身体滑落下去,谢朝渊接过王让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微红的手心。   还跪在地上的另一人不断磕头,终于颤声开口:“小王子饶命、小王子饶命,小的说、小的说!是、是大王要小的们给王妃下蛊,大王想控制王妃来让您听话,小王子您饶了小的吧,小的也是逼不得已……”   侍卫进来将人拖了下去,王让担忧提醒谢朝渊:“殿下,您将他们杀了,只怕西戎王那里不好交代。”   “他现在还有求于本王,能拿本王如何?”谢朝渊冷道,“本王就是要让他知道,本王不是软柿子,敢对本王的人下手,必得付出代价。”   尤其是,敢对谢朝泠下手的,直接掐死已经算是便宜了他们。   王让略一犹豫,胆战心惊地说起另一件事情:“方才奴婢听到他二人小声议论,说郎君血虚得不正常,像是大量失血之状,可他身上分明没有伤口,按理说不该如此,奴婢想起一件事,前日奴婢看到王进鬼鬼祟祟将几盆坏死了的花扔出去,那花盆上还有血迹,王进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割到手弄上去的,可奴婢现在细想想,总觉得不对劲。”   “还有便是,方才收到消息,清早那佛子在寺中自己的住处里暴毙了,殿下您与活佛所言之事并未走漏过消息,那佛子却在您动手之前先死了,事情委实凑巧了些。”   谢朝渊眉头一拧,心念电转间想到什么,心神一点一点往下沉。   他用力握紧拳头,霍然起身而去。   房中,谢朝渊离开后王进将方才去外买的桂花酥送来。   “这点心挺甜的,郎君吃两口吧,奴婢难得在街上找到卖正宗大梁点心的铺子。”   谢朝泠尝了两块,一直寡淡无味的嘴里终于品出点甜味,王进从最下头那块酥点里取出了字条递给他。   今日的内容更加言简意赅,特布木写明了带他离开的时间,就在明晚,提醒他做好准备。   才甜过的舌尖味道又淡了,谢朝泠闭了闭眼,将字条扔进火盆中。王进又从另一块酥点里找出油纸包的药,谢朝泠没多看,直接收进袖子里。   王进小声问他:“殿下,明日是大婚之日,真的没问题吗?”   “小舅既已这么说了,想必没问题,你也做好准备吧。”谢朝泠淡道。   谢朝渊回来时,谢朝泠还在吃点心,顺便看王进去拿回来的他找人定做的一对玉佩。   听到脚步声,谢朝泠抬头:“你去哪了,怎去了这么久?”   谢朝渊走上前,不出声地看他。   谢朝泠伸手拉他:“坐吧,王进方才去街上买来的点心,挺好吃的,你也尝尝。”   盯着谢朝泠疲惫虚弱的面庞,谢朝渊翻江倒海的情绪生生压下,到嘴边的话忽然就不想说了,听话贴着他坐下,张开嘴,接下了谢朝泠喂到嘴边来的点心。   “如何?是不是做得挺正宗的?”谢朝泠笑问。   “还可以。”   谢朝渊嗓音低哑,看似心情不好。   谢朝泠问他:“怎么了?”   “杀了两个人。”谢朝渊抬眸,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朝泠咽下嘴中糕点,不以为意:“杀了便杀了吧,就是西戎王那里,你得想好怎么应付。”   “他暂时不会拿我怎么样,不用管。”谢朝渊摇头。   “那为何不高兴?”谢朝泠又问道,他倒是不信谢朝渊会因杀了人就心情不好,谢朝渊这个性只会嫌让人死得太痛快。   谢朝渊看他片刻,抱住了他。   “……不知道,高兴不起来。”   谢朝泠的身体不好,却还有那心怀叵测之人想对谢朝泠动手,这一件一件的事情,都让他恼恨,仅仅杀两个人而已,根本不足以泄愤。   可他知道,这一切的源头,其实还是在谢朝泠身上。   他自以为抓住了谢朝泠,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谢朝泠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别想了,想些高兴点的事情吧,我们明日就要成亲了,这是大喜事,你总是这样阴着脸不是添晦气嘛。”   谢朝渊抱着怀中人没松手:“哥哥身子没好,再等等吧,婚事再推迟一段时日也可以。”   谢朝泠不肯答应:“说了明日就是明日,哪能临时改日子的,之前请帖都发出去了,何况今年就剩下这么一个吉日,再等得等到什么时候。”   谢朝渊低声解释:“没办法,方才外头传来消息,那佛子在寺中暴毙了,消息应当很快会传开,明日怕是不能再办喜事了。”嗯   谢朝泠闻言意外道:“你还没动手,那佛子先暴毙了?”   “是啊,巧得很,”谢朝渊垂眸看他,眼中似藏着什么,“我还想着等我们婚礼办完了便动手,哪知道被人抢了先,不知道谁人这么厉害,说不得和那杀假太子的是同一人。”   谢朝泠只当没听出他话中深意:“那我们便关起门来,自己办婚礼吧,办个纯大梁式的婚礼,我不想改日子。”   再拿起那两枚玉佩递给谢朝渊看:“还有这个,前些日子我在外头到处转,碰巧买到了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定做了这两枚玉佩,你我各一。”   谢朝泠将东西塞进谢朝渊手心里,谢朝渊低头去看,是两枚比翼同心玉佩,拼在一块纹丝合缝。   谢朝泠说,这是他特地定做的。   见谢朝渊半晌没出声,谢朝泠轻推了推他手臂:“六弟喜欢吗?”   “喜欢,哥哥送我的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谢朝渊轻握手心。   谢朝泠轻声一笑,接过其中一枚,仔细帮谢朝渊系到腰间,叮嘱他:“以后别再拿下来了。”   谢朝渊也帮他将玉佩系起,再伸手拨了一下,沉默一阵他问:“哥哥呢,以后会将这个拿下来吗?”   “不会,我会一直戴着。”谢朝泠认真道。   谢朝渊盯着他双目。   谢朝泠又一次道:“我保证。”   这是他的承诺,他会说到做到,无论他们日后会如何。   谢朝渊不再问,重新拥他入怀。 第77章 “你宁愿这样也要解蛊吗?”   当夜,西戎佛子为人所害、在寺中暴毙的消息传遍郦都,随即西戎王下令全城戒严。   街上随处可见持刀的官兵,特布木率兵挨家挨户搜找藏匿起来的凶手,一时间整座郦都都陷入了恐慌之中,高门大户俱都关闭家门,轻易不敢外出。   谢朝渊同样叫人闭了府门,吩咐人盯着外头的消息,安心等待明日。   谢朝泠侧躺床榻上,听外头谢朝渊与人交代事情的说话声,片刻后那人进门来,脱了外衫上榻躺下,自身后揽过他的腰。   “还没睡?”谢朝渊小声问。   谢朝泠“唔”了声:“还早,睡不着,想到明日要成亲了,更睡不着。”   谢朝渊没说什么,拉过他的手轻轻摩挲。   “哥哥这几日怎一直戴着这手套,睡觉时也不摘了?”   “身上总是发冷,这个挺暖和的,不想摘。”谢朝泠道。   谢朝渊的手隔着手套已经捏住了他指尖,稍一碰便疼得厉害,谢朝泠暗暗咬唇,忍着没有发出声音来。   过了片刻谢朝渊终于放开他,轻拍了拍他的腰:“睡吧,要不明日更没精神了。”   谢朝泠翻过身,黑暗中与谢朝渊无声对视片刻,贴近他鼻尖相蹭:“嗯。”   这才慢慢闭了眼。   翌日。   早起谢朝泠推开窗,见院中红灯高挂、彩绸飘曳,耐寒的冬日花也正开得粲然,顿时喜出望外。谢朝渊步入院中,隔窗与他对视,时间静止须臾,谢朝渊走上前,伸手一拨他鬓边发丝:“哥哥起了。”   谢朝泠笑了笑,苍白的脸上难得浮起一抹血色:“你起得更早,去哪了?”   “一早醒了便起了,看你还在睡没吵着你,府中都装点起来了,刚四处转了一圈,看还有没有哪里有纰漏的。”谢朝渊解释。   “甚好,我也想去外头看看。”谢朝泠道。   “天冷。”   谢朝泠不以为意:“多穿件衣裳便是。”   谢朝渊牵着他出了院子,往后头园中去,入目皆是明灯飞花,一派喜庆色。   至那株琼花树下,谢朝泠惊讶看到有三三两两的枝头竟已生出了花苞,半开未开,比起前些日子还光秃秃的模样,实在叫人惊喜。   “这个时节,怎就开花了?”他问。   谢朝渊随口道:“用了点法子,让这树提前开花了,可惜只开了三两枝,不够好看。”   他说罢伸手想去摘,被谢朝泠制止。   “别了,让它慢慢开吧,等到春日花都开了再说,这个时节能看到琼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谢朝渊看他一眼:“等到春日?”   “……嗯。”   “好。”   谢朝泠说的等到春日,他姑且信了:“那便等到春日再说吧。”   谢朝泠盯着那几朵花苞细瞧了瞧,笑叹:“无论如何,连琼花都提前开了,应当是个好兆头。”   他说话时冻红的鼻尖上那颗小痣格外招摇,这么多日来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鲜活气息。   谢朝渊看他一阵,捏紧他手心。   之后那一整日都是高兴的,傍晚彩霞漫天之时,他二人身着同式的大红喜服,在鞭炮礼乐声中执手步入红堂,没有宾客高朋、没有四方来祝,无媒妁之言、更无父母之命,拜过天地,便算礼成。   共许鸳鸯誓、缔结红叶盟。   灯火画堂中,他们面朝彼此盈盈拜下,腰间同心玉佩撞在一块,声响清脆。   入洞房饮合卺酒时,谢朝渊握住杯子,提醒谢朝泠:“哥哥病了,酒便别喝了,换糖水吧。”   谢朝泠没肯:“别的环节都能改,这个不行。”   他举起酒杯,笑看着谢朝渊,一口饮下。   谢朝渊不再说,扶着他在铜镜坐下,为他松散开发髻,拿起梳子亲手帮他梳头。   谢朝泠细看镜中自己的脸,下午时他特地叫王进给他抹了点粉脂,看着不再那么面无血色,但瘦得凹陷进去的双颊也实在不好看。   可惜了,大喜之人还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他却没时间再等了。   谢朝渊的手指在他鬓边轻轻一绕,谢朝泠伸手捉住他,谢朝渊弯腰,镜中出现贴在一块的两张脸。   “哥哥,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夫君了对么?”   “嗯,”谢朝泠笑了一下,“你说是便是。”   “哥哥要一直记着。”   谢朝渊轻声道,侧头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轻吻。   时候还早,简单梳洗后靠上榻,谢朝泠枕在谢朝渊身上,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屋中喜蜡烧得正旺,不时有噼啪声响。   谢朝渊握住谢朝泠的手,他今日依旧戴了红绸手套,只露出一截瘦削莹白的手腕。   垂眸盯着看了片刻,谢朝渊移开目光,再次抚了抚谢朝泠的长发。   谢朝泠忽然笑了一声,低声道:“原本我十四岁就该成亲了,后头母后病重过世,守孝三年,又被你这小混蛋设计失踪,让父皇以为我回不来,我的准太子妃成了老三的王妃,好不容易父皇给我重新指过人,还没来得及大婚,我却被你劫来了西戎,到了今时今日才与你成了亲。”   “哥哥后悔了吗?”   “后悔啊,我早就后悔了,后悔不该招惹你,不过算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   谢朝泠笑着说完,见谢朝渊蹙眉,拉下他,亲吻贴近唇角:“后悔是后悔,可我若是不喜欢你,早就快刀斩乱麻了,又何必后悔。”   这是第一次,谢朝泠将喜欢说得这般直白,谢朝渊喉咙发紧,回吻住他。   耳鬓厮磨一阵,外头来人禀报,说挨户搜查刺杀佛子凶手的城卫兵到了他们这里,小王子的宅邸他们不敢随意闯进来,但得请谢朝渊亲自过去问几句话。   谢朝渊的神色有些难看,想派人去将之打发了,谢朝泠提醒他:“你就亲自出去一趟吧,免得被人猜疑,人既不是你杀的,他们也不能拿你如何,更不敢硬闯进来,说几句话打发走了便是。”   外头人又来催促第二遍时,谢朝渊起身,一抚谢朝泠的脸:“哥哥若是肚子饿了,吃些点心吧,我去去就回。”   谢朝泠目送他离开,人一走王进便进门来,将银针递过去。   谢朝泠嘴角笑意淡去,镇定拉下手套,十根手指头已烂得不成样子,王进别开眼不忍看。谢朝泠一句话未说,银针又一次戳进了尚未结痂的伤口里。   好在今日是最后一回了。   担心谢朝渊随时会回来,谢朝泠不敢耽搁时间,两只手都戳破了忍着剧烈疼痛同时放血,王进怕他撑不住,赶紧给他喂吃食喂水,再帮他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谢朝泠咬住牙根,提醒他:“一会儿把血水倒远一些,将窗户开了,别叫人闻到血腥味。”   王进双目通红:“殿下您再忍忍,就快了,还剩最后一点了。”   谢朝泠闭起眼。   最后一碗血放完,他瘫软在榻上,满是血的双手死死抓住帕子,浑浑噩噩中察觉到心脏处一阵激烈抽搐,又热又烫几要沸腾,半晌过后才慢慢趋于平静。   这样的反应,谢朝渊在他身上下的蛊应该是解了。   谢朝泠如释重负,头晕得厉害但终于放松下来。王进赶紧拿热帕子为他擦干净手上的血,再抹上药膏。   “我自己来。”   谢朝泠稍稍恢复些力气后接过药膏,哑声吩咐:“你将东西都收拾了,动作快些。”王进立刻动手收拾起东西。   冰凉的药膏抹上这些日子饱受摧残的十根手指,刺激之下更疼得厉害,谢朝泠眼睛发酸,又忍不住想笑。   过了今日,至少谢朝渊的命保住了。   出去后王进将血倒进后院的泥地里,还沾着血的碗、银针、帕子全部收进袖中,将要走出院门时,与回来的谢朝渊撞个正着。   他慌张跪下地,谢朝渊瞥他一眼,王让喝问道:“好端端的突然行大礼做什么?”   王进赶忙又爬起来,欠着身就要退下,被谢朝渊叫住。   “你不在里头伺候,出来做什么?”   王进战战兢兢低了头,小声答:“郎君说不要奴婢伺候,让奴婢先退下。”   “不要你伺候你也得在院子里候着,跑出来做什么?”王让替谢朝渊问。   王进脑袋垂得更低:“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回去。”   谢朝渊再次将人叫住:“你袖子里藏的什么?”   “……没、没什么,没藏东西。”   谢朝渊眼神示意,王让已命人上前去将之架住了。藏在袖中的东西搜出来,王进红着眼跪下,一个字不敢再说。   谢朝渊盯着那掉落地上的几样东西,半晌没出声,鲜红血迹刺痛了他双眼。   屋中,谢朝泠忍着不适又喝了一杯蜜水,再吃了几块甜糕,半倚在榻中,那种头晕目眩之感稍退,他听到脚步声,勉强睁开眼,谢朝渊进门来,先去了窗边,将王进打开的窗户推上。   谢朝泠看着他的动作,哑声问:“外头怎么样了?”   谢朝渊没答,谢朝泠也没在意,耷着眼皮,疲惫难受得睁不开眼。   谢朝渊终于走上前,站在他面前垂目看他:“天这般冷,为何突然开了窗户,不怕又着凉吗?”   听出谢朝渊语气里极力压抑的不快,谢朝泠慢慢抬眼,目光撞上,他微一怔:“方才想看你回来没有,忘了关了。”   “你怎么了?”谢朝泠伸手拉他,“好端端的,怎又拉下了脸,别闹了。”   谢朝渊没动,谢朝泠见状也拧了眉:“大喜的日子,一定要这样吗?”   谢朝渊垂眸,目光落到谢朝泠攥住自己小臂的手上,他依旧戴着那红绸手套。谢朝泠松开手,却被他用力握住。   指尖伤处被捏到,谢朝泠一下没忍住,轻嘶了一声。   “你怎么了?”谢朝渊看着他沉声问。   “没怎么,”谢朝泠收回手,轻咳一声,“真没怎么。”   “为何将王进撵出去,不叫他伺候你?”   “……你不马上就回来了,我们洞房之夜,还叫人在边上看着么?”谢朝泠好笑道。   谢朝渊眼中却无笑意:“哥哥这般病弱不堪之态,还能洞房吗?”   嘴角的笑稍滞,谢朝泠讪道:“六弟这是嫌弃我了啊。”   谢朝渊的手抚上他面颊,即使上过粉脂,依旧掩饰不住这张脸上的苍白虚弱,谢朝渊目光逡巡着,指腹一寸一寸游移。   谢朝泠不再动,他已经从谢朝渊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神色渐渐冷下。   谢朝渊忽然在他身前跪蹲下,牵起他的手。   谢朝泠不肯,想缩回手,被谢朝渊坚持牵住,一点一点将他的手套拉下。   十根手指都展露在谢朝渊面前,从前青葱如玉的十指上全是血痂,又红又肿,趋于溃烂,这不该是谢朝泠的手。谢朝泠避无可避,苦笑:“你都知道了。”   谢朝渊低着头,半晌没吭声,谢朝泠看不清他脸上情绪。   直到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谢朝泠轻喊他:“六弟?”   他看到谢朝渊缓缓抬起赤红双目,血色一片的眼瞳中浸着他从未见过的难过和痛楚,那双眼睛看向他,问:“你宁愿这样也要解蛊吗?” 第78章 “哥哥,让我送你回去吧。”   时间又仿佛静止住,谢朝泠怔神,直到手指尖被谢朝渊又一次触碰到,刺痛感袭来,他才似恍惚回神,艰难吐出声音:“……六弟既已知道了,何必多问。”   “我想听哥哥亲口说,将自己伤成这样,也一定要解蛊吗?”谢朝渊盯着他双眼,坚持要一个答案。   谢朝泠喉咙滚动:“是,一定要解。”   谢朝渊眼中痛意更沉:“一定要解?”   “一定要解。”   不愿看他这样满是痛楚的眼神,谢朝泠用手背轻碰了碰他的脸:“六弟,你别这样了,你已经开始被这蛊反噬呕血是吗,为何不告诉我?这蛊不解,你会死的,你呢?宁愿死也要用这蛊套住我吗?你若是死了还能如何套住我?到那时你做的这些事情还有何意义?”   谢朝渊双目通红,定定看着面前人:“所以你执意要解开这蛊,是为了我?”   “我若说是,你信吗?”谢朝泠道。   “只要哥哥亲口说。”   谢朝泠低下声音:“我不想看着你死,为了这么一个蛊丢了性命没有任何意义,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拿自己的命来给我下蛊,解蛊的法子只有这一个,我没得选择,只能这么做。”   “你用这样的法子解蛊,死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你自己,”谢朝渊哑道,“这样也不怕吗?”   “怕的,我当然怕,”谢朝泠叹气,“很痛,这样的解蛊之法真的很痛,若不是因为你,我永远不想经历这个。”   谢朝渊愣住。谢朝泠说,是因为他。   可他宁愿谢朝泠选择杀了他,而不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解蛊。   谢朝渊重新牵住谢朝泠的手,低了头,双手依旧在微微颤抖,再没出声。   半晌,谢朝泠听到他压抑的哽咽声,谢朝渊在哭。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谢朝渊在他面前流下泪来。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人也会哭的。   “……你哭了么?”   谢朝泠开口,才察觉自己声音里亦有哽咽之意。   “算了,”他轻声一叹,抬手抚上谢朝渊垂着的脸,摸到一片湿,心里越发不得劲,“蛊已经解了,总算我没死,你也不会死了,没有白费工夫,这事就不要再说了。”   “六弟,你就听我一回吧,以后再不要这么任性了。”   谢朝渊始终没抬头。   谢朝泠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别哭了,已经没事了。”   许久,谢朝渊才止住哽咽声,抹了一把脸,起身出去。   谢朝泠一怔。   谢朝渊很快又回来,重新在他面前跪蹲下,拉过他的手,为他上药。   “这药从大梁带来的,太医院的药,对伤口恢复好一些。”谢朝渊擦干净了脸上的水,声音依旧是哑的,夹在烛花爆响声中模糊不清。   谢朝泠没拒绝,他自己的药是王进在街上买来的,远不如谢朝渊从大梁带来的好。如果重新上一次药能让谢朝渊好受一些,他愿意配合。   谢朝渊没再说话,小心翼翼捏着谢朝泠的手,逐根手指为他涂抹药膏。窗外高挂的红灯笼被风吹动,透过窗纸投下的婆娑光影滑过谢朝渊侧脸,他眼中的光亮也跟着明灭。谢朝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最后一根手指也上完药,谢朝渊依旧低着头没动,声音更轻:“哥哥恨我吗?”   “我一再逼迫你,设计你掉落山崖、欺骗你将你囚在府上,又在你回宫之后几次三番胁迫你,不惜毁你的名声,害得你为了自保不得不自捅心口,如今更因这个蛊遭受这样非人的折磨,我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都与畜生无异,你恨我才是应该的。”   “可我只是想要你,不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你,哥哥恨我吧。”   “我不恨你,”谢朝泠摇头,“恨你没有意义,我也恨不起来,若是恨你,我不会答应跟你成亲,这件事情即使你逼迫我,我若是不愿意也不会点头,你不必多想,至少今日这一出婚礼,我是真心实意的。”   “……我知道,哥哥若真恨我,直接杀了我便是,杀了我便能解蛊,这个蛊其实根本威胁不了你什么,哥哥只是舍不得我死而已,从来都是我仗着哥哥的纵容,一再试探你的底线。”   谢朝渊自嘲苦笑:“可说到底,哥哥心里放不下的人和事太多,你和我不一样,永远不会将情爱当做唯一。”   谢朝泠拧眉,谢朝渊抬手揉了揉他眉心:“所以哥哥永远稳操胜券,就像每回我与哥哥下棋,看似我步步紧逼,一直占了上风,可最后的主动权始终在哥哥手中,赢的那个人也永远都是你。”   “你在跟我抱怨吗?”谢朝泠问。   谢朝渊仰头看他,眼里有水光:“我在心疼哥哥,碰上我这样一个冥顽不灵、偏激固执的小畜生,偏又不忍心将我置于死地,只能一再退让,用伤及自我的方式来维持赢面,你本不需要这样辛苦难过,都是我的错。”   他又一次红了眼:“哥哥一直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别人用之来威胁我,我将人杀了便是,可威胁我的人是你,我该怎么办?”   谢朝渊问他该怎么办,到了今时今日,他可能确实不知道该将谢朝泠怎么办了。   谢朝泠怔怔望着他,半晌才道:“情爱不是唯一,可你是唯一的。”   他艰难说下去:“我不会说肉麻情话,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学着说给你听,同心玉佩送给你,便是我的承诺,只要你肯信我。”   谢朝渊眼里看到的谢朝泠,与平日全然不同,谢朝泠很少说真心话,他总是口是行非,但是现在、此刻,他在认真说着从前他不会说的话,安慰也好、承诺也罢,都是真的。   谢朝泠问他:“你肯信吗?”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渊垂下眼,帮谢朝泠将上过药的手指包扎好,重新戴起手套:“手指上的伤口容易好,但放了七日全身血,亏了的精血要补回来却没那么容易,若是不当回事日后只怕会落下病根,从今日起哥哥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多吃多睡多歇息,药再苦也要吃下去。”   谢朝渊认真叮嘱,嗓子依旧是哑的,眼里还泛着红血丝,谢朝泠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朝渊,心里哽得厉害,一句话都再说不出。   能一再让他失态,甚至不知所措的人,只有谢朝渊。情爱或许确实不是他的唯一,但在他心里占据的分量其实半分不比谢朝渊心中的少,就这样让他生让他死、让他高兴让他痛苦。   谢朝渊握住他的手:“哥哥能听话吗?”   被他的眼神蛊惑,谢朝泠点头:“好。”   谢朝渊嘴角勉强扯开笑,终于回答他:“我信哥哥,若是哥哥能听话,我也会听话,再不会做惹你生气的事情。”   谢朝泠弯下腰,用力抱住他。   二更时王进在外轻敲了敲房门,谢朝泠慢慢放开谢朝渊,将那些翻江倒海的心绪强压下,哑声道:“你帮我倒杯水来吧,我口渴了。”   谢朝渊无声看他须臾,起身走去桌边。   在谢朝渊转身后,谢朝泠红着眼垂下了眼睫。   谢朝渊倒了水回来,贴着谢朝泠坐下扶住他,温水喂到他嘴边,谢朝泠慢慢喝了半杯,抬起手轻抚谢朝渊面颊,在他皱眉之前,凑过去吻住了他。   唇瓣温柔地厮磨,谢朝泠的舌尖抵进去,与谢朝渊的亲热缠绵。   谢朝渊始终看着他,漆黑眼瞳里看不出情绪。   谢朝泠嘴里的东西递过去,舌尖将之抵进了谢朝渊喉咙里,谢朝渊被迫咽下,搭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收紧。谢朝泠依旧在亲吻他,唇舌间是熟悉的气息,抵死纠缠,喉口中滑下的却尽是苦涩滋味。   谢朝泠终于将人放开,贴着谢朝渊的唇,难过闭了眼。   谢朝渊平静问他:“哥哥喂我吃了什么?”   亥时四刻,城卫军再次登门。   这回是特布木亲自带兵前来,人比先前多了三四倍不止,不再是客客气气地例行问话,特布木下令手下兵马直接包围了整座宅邸。   门房上的人见状大惊失色:“特布木将军这是何意?这里是小王子府上,你们难不成还真要硬闯进来吗?!”   特布木神色淡漠,抽剑出鞘:“我等奉大王之命搜捕刺杀佛子的凶手,已收到确切消息人藏在了小王子府上,必得进去搜查,让路吧。”   “你——!”   大批城卫军破门而入,谢朝渊府上侍卫护院很快抵挡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闯进来。   外头匆匆来报消息时,谢朝泠从谢朝渊怀中退开,最后握了握他的手,哑道:“和上回你给我吃的那个东西是一样的,但药效没那么长,明早你就能恢复正常。”   谢朝渊已经不能动弹,他听懂了谢朝泠话里的意思,艰难闭了闭眼:“哥哥要走了是吗?”   谢朝泠轻轻“嗯”了一声:“我要走了。”   “原来如此,”谢朝渊喃喃,“我方才一直没问你,你是如何知道的解蛊之法,是谁在帮你,现在是不是也不必问了,那个特布木,他是大梁探子是吗?假太子是他杀的,佛子也是他杀的,为了制造今晚的混乱好带你走?”   “我是不是该知足,哥哥好歹等到我们拜了天地之后才走?”   谢朝渊很快便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谢朝泠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他没有,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眼里全是难过和不舍,仿佛早知今日。   谢朝泠避开了他的目光,艰声道:“抱歉,我必须得走。”   谢朝渊眼中神采彻底黯下,苦笑着闭了眼,倒进榻中失去了意识。   谢朝泠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外头再次响起敲门声,是王进的声音:“殿下,将军来了。”   谢朝泠用力一握拳头,闭眼又睁开,脸上神色已恢复平静,镇定道:“请他进来。”   特布木进门,看到一身喜服却虚弱不堪的谢朝泠,不由拧眉,但这会儿不是多问的时候,他将一套西戎小兵的衣裳递过去:“换上这个,我们现在就走。”   谢朝泠一句话未说,接过衣裳。   王进进来帮忙,一主一仆很快换好衣服,除了那枚玉佩和谢朝渊送的短刀,谢朝泠一样东西没带,走之前他拿短刀割下自己一缕长发,再用红绸系紧,放到谢朝渊手边,最后看他一眼,不再犹豫地离开。   院中王让等人被特布木的兵押住,眼睁睁看着谢朝泠跟在特布木身后出来。   特布木冷淡扫他们一眼,吩咐人:“这里没有发现,继续去别处搜吧。”   王让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从谢朝渊府中出来,特布木派手下继续去下一处地方找人,他自己则带着谢朝泠他们上马,驰往城门方向去。   这个时辰城门早已紧闭,但特布木手中有西戎王的令牌,没人敢拦着。   特布木回头冲身后谢朝泠示意,谢朝泠点了点头。   几个西戎小兵缓缓推开了一扇小门,出城的路就在眼前。   身后忽然响起马急蹄声,谢朝泠下意识转头,夜色下谢朝渊独自一人策马而来,特布木立刻抽了剑,挡在了谢朝泠面前,冷眼看着那人渐行渐近。   一声长吁,谢朝渊的马在他们身前停下,马上之人只看着谢朝泠,眸色比黑夜更沉。   谢朝泠握紧手中马缰,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谢朝渊主动解释:“哥哥那药用在我身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是耐药之躯。”   谢朝泠沉声:“你想如何?”   特布木手中剑尖已指向谢朝渊,似乎他有任何轻举妄动便会不客气地动手。   谢朝渊的目光落向那没有一丝光亮的出城之路,再看向谢朝泠,喉咙滚动:“天太黑了,我送你走吧。”   谢朝泠拧眉。   谢朝渊轻叹气:“到了此时此刻,我还能做什么吗?我只有一个人,出了城,城外想必还有你们的接应之人,我还做得了什么,哥哥,我只是想送送你而已。”   他说:“哥哥,让我送你回去吧。” 第79章 “总有一日我会去找你。”   几骑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出了西戎都城。   再往前行了二十里,至一处村郭,果然有接应之人,一共二十余人的队伍,看装扮都是西戎人,实则是大梁安插在西戎的探子。先前谢朝浍那头收到谢朝泠去的信,便让这些人联系上了特布木,护送他们回大梁。   谢朝泠拉马停下,谢朝渊跟上来,问:“没有马车吗?”   特布木皱眉道:“骑马快一些,我们得快些离开郦都范围。”   谢朝渊却道:“不行,他身体不适,天太冷了,不能连夜赶路吹寒风,你既敢带他走,想必是做了安排的,轻易不会被拦下,那便不急这一时半会,让他坐车吧。”   特布木看向谢朝泠,见他面色苍白无力,只赶了这么一会儿路便在马上有些摇摇欲坠了,当下眉头蹙得更紧,犹豫之后吩咐人:“去弄辆马车来。”   谢朝渊先下了马,再伸手将谢朝泠从他的马上抱下,谢朝泠没拒绝,将半边身体都压向谢朝渊,由他搂着自己下地。   特布木看他们一眼,摇了摇头走去了一旁。   谢朝渊将谢朝泠抱紧在怀里,一句话未说。   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谢朝泠一晚上不断起伏的心绪也逐渐趋于平静,回抱住他。过了今夜,他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依旧是在一起的。   那些人很快弄来辆马车,谢朝泠本以为谢朝渊会走,谢朝渊却与他一块上了车:“我再送哥哥一程吧,现在回去也进不了城,等天亮城门开了再说。”   见谢朝泠满眼不舍,特布木到嘴边的话咽回,吩咐人出发。   之后行车的速度便放慢了,但借着夜色遮掩前行一直未停下。   车中谢朝泠靠在谢朝渊怀里,始终牵着手。谢朝渊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亲吻:“哥哥睡吧。”   谢朝泠睁眼看着他,谢朝渊笑了一下,问:“哥哥将头发剪下来给我是何意?”   “……结发礼,先前忘了。”   谢朝渊笑声更低,再次碰了碰他额头:“好,我会收着。”   谢朝泠心头一松,抬手抚上他的脸,再贴上去,安静亲吻他。   还是有遗憾的,可惜今夜才将那蛊解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洞房。   一吻之后,谢朝泠埋首在谢朝渊肩上,压下声音认真叮嘱:“日后你一个人留在这边要多小心,真的别再那么任性随心所欲了,那些人都不是善茬,没有人会再让着你,就连你那位父王,也随时都可能要了你的命,你要好好活着,别人都不重要,你自己最重要。”   “……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写信给我,能帮我一定会尽力帮你。”   “你听话,好不好?”   谢朝渊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好。”   他也提醒谢朝泠:“我说过了,我听话,哥哥也要听话,回去大梁好好养好身体吧,以后也再不要以身犯险了,没谁值得你拿自己的命去冒险,我这样的小畜生更不值得。”   值不值得谢朝泠不想再争辩,闭起眼,黑暗中捧着谢朝渊的脸再次吻上去。   后头谢朝泠吃了点东西,还是靠在谢朝渊怀中睡着了。   他实在太过疲惫,到了这会儿像是尘埃落定再提不起精神来,谢朝渊没再吵他,安静抱着他在黑暗中怔神片刻,慢慢阖了眼。   子时过后,车停在路过的山林中避风处,特布木下马过来,在车外提醒他们:“殿下,这个时辰了,先歇息半晚,等天亮了再继续上路吧。”   谢朝泠没有睡太沉,一听到特布木的声音便醒了,从谢朝渊怀中坐起,谢朝渊轻拍了拍他的手,想起身,谢朝泠以为他就要走,下意识拉住他。   谢朝渊低头亲他一下:“哥哥歇会儿,我下去叫人给你烧些热水来。”   谢朝泠这才松了手。   谢朝渊自车上下来,特布木没看他,等人走远了,车中谢朝泠轻声道:“小舅,你上来吧。”   特布木上车,带上了车门。   谢朝泠已经坐直身,收起了那些外露的脆弱情绪,淡声道:“小舅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特布木没有绕弯子,直言道:“他给你下了蛊,你用我给你的法子解了蛊,所以身体才会这般虚弱?”   谢朝泠没否认:“小舅不是早猜到了吗?”   “……殿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该杀了他。”   “我下不了手,我舍不得杀他,”谢朝泠摇头,“小舅,事已至此,便不要再说这个了。”   特布木有些无言:“回去大梁后,殿下有何打算?”   “我会做我该做的,小舅不必担心。”   “殿下心里有数便好,我本不该问太子这些,我只是担心你会因这趟西戎之行生出不必要的负担来。”   “不会,”谢朝泠道,“小舅放心好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岔开了话题:“你就这样带我走了,之后西戎人发现你不见了,必会想到那假太子和佛子都是你杀的,万一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派兵追来我们能安全回到大梁吗?”   “殿下无需多虑,”特布木面色稍冷,“我已做好安排,找了具尸体替我假死在住所,而且今日傍晚时西戎王召我进宫,像是对我起了疑心,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最迟明早天亮,就会有人发现他暴毙在寝宫里,佛子和西戎王相继被人杀害,西戎定要乱套,光是王位就够他们争的了,即便有人发现死的那个不是我,怕也没工夫派追兵来追我们。”   谢朝泠闻言略微诧异:“你将西戎王杀了?”   “嗯,他日日都要嗑药,体虚得很,弄死他轻而易举。”特布木平静解释。   西戎王这个时候死了,于大梁而言无异是件大好事,谢朝泠却第一时间生出担忧来,犹豫之后他问:“今日小舅借口他窝藏杀害佛子的凶手上门来搜查,虽然最后没搜到人,但明日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有人借机质疑他,加上西戎王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他刚一回来,西戎就接二连三的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会不会被人推出来当替死鬼?”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用明说,特布木低下声音:“殿下不必担心这个,那位野心勃勃的坤西王一直觊觎西戎王位,之前迫于出身只能退而求其次扶持西戎王上位,如今西戎王死了,他大可能趁势取而代之,但西戎王的其他那些儿子和他们背后势力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坤西王把持王位,西戎王和佛子之死是他们互相攻讦的由头,栽给小王子这个毫无根基的外来之人没有任何好处。小王子若是个聪明人,在这个时候选择避其风头低调做人,自然可以平安无事,他既已与那活佛有了交情,日后若是能得活佛相助逐渐树立威名,未必不能图将来。”   “那活佛果真会帮他?”   特布木道:“听闻小王子在大梁时行事便偏激乖张,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只要他能帮那活佛做事,一切都好说,而且,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特布木抬眼望向面前谢朝泠,说得笃定:“那便是殿下,与大梁储君的交情,是他稳住西戎活佛最大的筹码。”   谢朝泠没否认,他先前确实已经和谢朝渊说了,只要不是有损大梁利益之事,谢朝渊有任何难处,他能帮一定会帮,哪怕谢朝渊借他的名头在西戎坑蒙拐骗,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特布木说的这些,他自己其实也想得到,只是眼下就要与谢朝渊分别了,心里不好受,思虑得太多所以关心则乱罢了。   谢朝渊去与王进叮嘱了几句话,拿了热水回来,重新上车。特布木退下去,走之前提醒谢朝泠多少睡一会儿,天亮之后还要再赶路。   谢朝渊坐回车中,喂谢朝泠喝了半杯水,再帮他擦了把脸,将人揽入怀。   “睡吧。”他道。   谢朝泠抬眼看他,黑暗中谢朝渊脸上神情辨不分明:“你几时回去?”   “天亮送走哥哥就回去。”谢朝渊淡道。   谢朝泠看着他,想说的话到嘴边,犹豫再三始终没有说出口。   之后谢朝泠在他怀中难得安稳睡了两个时辰,谢朝渊一夜未合眼,几次用手指试他鼻息,感受着那里些微的热度,再低头慢慢亲吻他。   天快亮时,谢朝渊小心翼翼将怀中人放下,下车去。   特布木睡过一觉已经起了,正在命人收拾准备启行。   谢朝渊叫住他:“能说两句吗?”   他们走去了不远处溪水边,谢朝渊开门见山问:“你是何人?”   特布木道:“小王子问这个是何意?”   “我总得知道你到底是谁,才好放心让你将太子带走。”谢朝渊强硬道。   特布木摇头:“殿下是必要回去大梁的,小王子以为到了现在还拦得住吗?”   “若是以死相拼,未必没机会,他总是会纵容我的,单看我想不想而已。”   谢朝渊这话委实不客气,脸上挂的笑更刺人眼,特布木神色略冷,但被谢朝渊这么盯着,僵持片刻,到底说了实话:“我本名李丛煜。”   谢朝渊了然:“原来是李小将军,那就难怪他这般信任你了。”   “日后殿下与你再无瓜葛,殿下既不追究你所作所为,还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让殿下为难。”对方冷声提醒他。   谢朝渊无所谓地笑了笑:“这话得他亲自与我说才行。”   谢朝泠没多久便醒了,正发呆时,车门从外头被拉开,谢朝渊就站在车下冲他笑:“哥哥醒了,睡得好吗?”   外头已能瞧见熹微日光,谢朝泠彻底醒了神,接过他递来的水。   简单洗漱过后又吃了些东西,谢朝渊一直在旁陪着,直到特布木过来提醒该上路时。   谢朝泠送谢朝渊下车,亲手帮他拉来马,陪着他往回走了几步,快到山林边上才停下脚步:“……就到这吧。”   谢朝渊看着他没动,谢朝泠道:“你回去吧,多保重。”   谢朝渊抬了手,拂开他被风吹乱的鬓边发丝:“昨夜我们拜过天地了,哥哥要记得。”   谢朝泠艰难点头:“好。”   谢朝渊低声笑:“记得便好,你若是还敢娶别人,到时我再杀人那便不是滥杀无辜了,哥哥也不能再怪我。”   “……好。”   谢朝泠忽然又拉住他,将想了一晚上的话脱口而出:“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大梁吧。”   谢朝渊问:“我能以什么身份回去?”   他嘴角的笑淡去:“恪王已经没了,我现在回去也不过是给哥哥徒添麻烦。”   不等谢朝泠再说,谢朝渊拥他入怀,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既答应了我,那便等着吧,总有一日我会去找你。”   晨光晕染整片山林时,谢朝渊翻身上马,回头望向还怔怔站在原地的谢朝泠。   谢朝泠勉强提起精神,上前一步,苍白的脸上露出丝笑,提醒马上人:“你别让我等太久。”   谢朝渊点头,深深看他。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回身一挥马鞭,纵马而去。 第80章 ……这个小混蛋。   七日后。   翻过一座山头,大梁的关口已就在眼前,算着行进速度傍晚之前便能到,谢朝泠与特布木说了一声,吩咐人停下,先歇一会儿再前行。   刚喝了口水,前方听到马蹄声响,谢朝泠推开半边车窗朝前望去,很快有人来报,是西北军的人,幸王派人来迎接他们。   来人到了他们跟前,人不多,只有五十余骑兵,为首的将领是谢朝浍心腹,下马与谢朝泠见礼后与之解释:“太子殿下人在西北之事不便被人知晓,王爷不好大张旗鼓亲自前来,特命卑职来迎殿下回朝。”   谢朝泠与人寒暄几句,下令继续启行。   傍晚之时,他在这边边境的幸王府别院中见到了谢朝浍。   旁的话无需多言,谢朝泠当下问起谢朝浍朝中局势:“京中如今究竟如何了?”   谢朝浍直言不讳:“父皇被淮王与赵氏劫持,至今昏迷不醒,他们还矫诏以太子你通敌叛国为名废除了你储君之位,并且将发檄文讨伐他们的皇叔污蔑为乱臣贼子,说皇叔一力掌控东山营,勾结外城卫军,欲趁着父皇病重之时犯上作乱。父皇如今情况不明,朝中官员大多处于观望状态,就连西台营也没有明确表示到底是支持淮王还是皇叔,这样的僵局持续已有月余。”   见谢朝泠眉头紧锁,谢朝浍又道:“皇叔的檄文里所指通敌之事为淮王与赵氏所为,且太子你也被他们劫持囚禁在东宫,如今只要你能回去,淮王他们说的你出逃西戎之言便能不攻之破,这一点无需过多担忧。”   谢朝泠问他:“你呢?你是何想法?”   “随太子一起回京勤王。”谢朝浍坚定道。   “你确定么?其实你也可以不插手这事,坐山观虎斗便是,待到两败俱伤再收渔翁之利。”谢朝泠提醒他。   谢朝浍摇头,冷静如常:“淮王与赵氏多行不义,我想亲手了结他们。”   谢朝泠没再说,心知谢朝浍与那些人之间关于先太子那笔账,迟早是要算的,他或许已经等这一日太久了。   “你手下有多少兵?能带多少人去勤王?”谢朝泠又问。   谢朝浍没有遮掩:“五千人。”   谢朝泠心下略沉,五千人,太少了。   东山营和外城卫军加起来也有几万人,真要强行攻城兵力是足够的,但他们去勤王更多的是要让满朝官员、高门世家看到西北边军的态度,好叫这些人心生忌惮,不敢与谢朝淇他们暗度陈仓。可仅仅谢朝浍手下五千人,代表不了整个西北军,他们上京勤王的震慑之效便会大打折扣。   谢朝浍解释道:“西北军中这些武将,久在外头,对朝中之事参与的少,在这事上他们选择不闻不问、明哲保身再正常不过,且因我的身份,没法劝说他们。”   这一点道理谢朝泠自然知道,但事实摆在眼前,依旧免不得失望。   一旁一直没作声的特布木忽然开口道:“我去劝劝他们吧,幸王殿下是皇子王爷,去劝说他们一起上京勤王反而让他们多想,更不敢应承。我去试试,或许军中这些老将还有念着与家父当年旧情的,愿意卖这个面子。”   谢朝泠转眼看向他,点了头:“好,如今也只能这样,总得试一试。”   当日他们就在这幸王府别院中住下了,谢朝浍叫来自己的军医为谢朝泠看诊,那老军医仔细为他听了半晌脉,神色凝重道:“殿下身子亏得厉害,短时间内只怕都不能好,从今日起切记不可再操劳,更要小心不能吹风受寒,须得每日按时服药,慢慢食补回来,花费的时日不会短,好在殿下年岁还小,细细调理之后仔细一些应当不至于落下病根。”   谢朝泠不怎么在意,让人去开药便是,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之前没死现在肯定也死不了。   特布木过来时,他还坐在灯下发呆,手里握着那枚同心玉佩在把玩。   听到脚步声,谢朝泠勉强回神,将玉佩收起,示意特布木坐。   特布木、李丛煜已经换回了大梁人的装扮,一脸的络腮胡全部剪去,忽略半边额头上那骇人的烧伤疤痕,他依旧是当年那剑眉星目的英俊李家郎。   谢朝泠看他这样,脸上有了分笑:“小舅还是作这样的打扮瞧着顺眼。”   “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李丛煜自嘲道。   其实不是不习惯,是时隔多年回来,心里没底始终有不安罢了。   “小舅不必多想,待京中之事平息,你的身份不是问题,你这么多年潜伏西戎为朝廷提供线报,还一力除了西戎王,是大梁功臣,如今回朝自该论功行赏。”谢朝泠三言两语便将他失忆流落西戎之事换了个说法。   “就只是李桓他偷了兵部的布防图,孤不可能再保他,如今只有他以死谢罪,承认自己是被淮王蒙蔽听淮王之命行事,并不知晓淮王将图纸给了西戎人,才能减轻罪责保住家中其他人,还望小舅理解。”   “李桓行事荒唐,铸成大错,死不足惜,殿下开恩愿意放过李氏上下,臣感激不尽。”李丛煜换了自称,真心实意与谢朝泠谢恩。   若无谢朝泠,他回不来大梁,李家人更会因李桓所做之事遭受灭顶之灾,他的感激中没有半分虚假。   “小舅不必多礼,”谢朝泠摆了摆手,“若不是在西戎遇到小舅,我也不能这么快回来大梁,我才该与小舅说声谢,而且,先前你确实写信提醒过西北军关于图纸之事,若非如此,我也很难帮你们。”   谢朝泠说罢轻出一口气:“罢了,不提这个了,有样东西要给小舅。”   他取出封信,搁到案上,再移至李丛煜面前。   “皇叔来的信,这封是他让转交给小舅你的。”   李丛煜目光落至信封上,黑瞳里有压抑的情绪,半晌才用力握了握拳头,将之拾起收进怀中。   谢朝泠笑道:“皇叔这些年一直没成亲,小舅在西戎也没娶妻,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便向前看吧。”   李丛煜先是沉默,眼中逐渐流露出少见的温柔,再之后,重逢这么久以来谢朝泠第一次看到他笑了。   ……果真还是叫人羡慕的。   李丛煜离开后谢朝泠再次拿出了那枚玉佩,握在手中轻轻摩挲。   王进端了熬好的药进来,谢朝泠接过却没喝,搁下药碗他问王进:“那日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的是分别那日夜里,谢朝渊在他与小舅交谈时去与王进说了许久的话。   王进不敢隐瞒,当下便说了:“小王子与奴婢交代的都是一些琐事,事事巨细,让奴婢伺候好殿下您,小王子还说,若是下回他见到殿下,您只要瘦了一分,他都唯奴婢是问。”   谢朝泠没忍住笑,谢朝渊果然还是这样,又霸道又不讲道理。   “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见谢朝泠面露喜色,王进继续道:“小王子还说,以后您要是闷了烦了不高兴了生气了,就让奴婢与您说他的事情哄您高兴,他说您一听到奴婢与您说他,一准就高兴了。”   谢朝泠闻言更乐:“是么?那他还挺自信。”   “是,小王子还说了,……让奴婢盯着您,您要是要娶了太子妃,或是宠信了哪个宫人,他就算拼死也要来大梁将人杀了,再将您绑走,这次他也不去西戎了,上天入地,死也要与您在一起。”说到最后王进心里已经开始打鼓,生怕谢朝泠会突然变了脸色。   谢朝泠却依旧在笑,还问王进:“那他自己呢?他要是在西戎又娶了别的王子妃怎么办?”   “小王子说,他不会娶,倘若真有那日,殿下您也可以绑他来大梁,随便您如何。”   烛光在谢朝泠带笑的眉目间晕染开,他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   很明显地察觉到谢朝泠心情比先前好了许多,王进松了口气,赶紧将快要凉了的药再递过去。   三日后,京城再次送来谢奉珏的信,谢奉珏的意思让谢朝泠尽快回京。   谢朝泠将信纸摁下,问李丛煜:“小舅意下如何?”   “确实得尽快回去,怕淮王他们逼急了,会狗急跳墙。”李丛煜道,“让幸王先派人送殿下你回京,勤王队伍随后上路,只要西北军这边一动,京中那些还在观望之人必会尽快做出选择,说不定不等西北军到京中事情就能解决。”   这几日李丛煜已经去见过了军中几位当年李老将军的忠心老部下,确实说服了他们随谢朝浍一起上京,勤王之师已凑齐了三万人。   他又提醒道:“不过也不能过于乐观,陛下在他们手里,若是他们孤注一掷始终不肯开内城门,甚至劫持城中所有高门大户做人质,事情便麻烦了,强行攻城是最下等的法子。”   谢朝泠问:“设法让城中人给我们开城门呢?”   “很难,内城兵马都在赵氏掌控下,旁的人几乎没可能开城门。”   谢朝泠略想了想:“还有一个人可以。”   李丛煜不明所以,他解释道:“赵太后,我写封信吧,让皇叔设法送进城中,给在北海别宫的乐平郡主,那小子机灵,知道该怎么办的。”   信送出去时,谢朝浍来与谢朝泠禀报西戎来的线报。   西戎王已死,但消息被有心人压下一直未发国丧,西戎内部如今已彻底乱了,那坤西王联合了几个部落汗王欲要夺西戎王位,西戎王那几个原本不合的儿子这次反而结盟了,准备一致对抗坤西王。   “这十日郦都内部已经爆发过数次兵戎冲突,死了两位王爷,下一任西戎王究竟能落到谁头上还未可知。”谢朝浍道。   谢朝泠闻言拧眉:“他呢?”   谢朝浍知道他说的是谁,宽慰他道:“他一直在府中没出门,西戎人似乎都以为他胆小怕事遗忘了他,火暂时还不会烧到他身上。”   谢朝泠的神色却不见放松,他并不觉得这乱局之中谢朝渊会什么都不做。   正说着话,外头来人禀报,说是一队西戎来的商队上门来,受人所托给幸王殿下送礼。   谢朝浍大约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亲自去了外头接见人。   李丛煜小声与谢朝泠道:“殿下,西戎国内的事情,我这也收到了消息,比幸王所知要多一些。”   李丛煜毕竟在西戎待了十年,临走前也还留了自己人在那边,所知内情比谢朝浍派去的探子打听来的要详致得多。谢朝渊这十日并非什么都没做,相反他几乎一日没闲着,不但搭上了那位活佛,还与坤西王、西戎王那群儿子两边都结了盟,一人周旋在三方之间,煽动他们兵戎相见,那两死去的王爷,就是他趁乱杀的。   谢朝泠听罢十分无言,哪怕他临走之前一再叮嘱那小混蛋小心谨慎,不要再随心所欲,那人只怕压根就没听进去。   谢朝渊这种剑走偏锋的作风,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两刻钟后,谢朝浍去而复返,将拿来的东西呈给谢朝泠。   礼不是送给他的,是送给在他这里的谢朝泠,送礼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谢朝泠揭开那口木匣子,其间是两枚带血的金项圈,李丛煜将之拿出来,看过后也半晌没话说,他念出项圈上刻的名字,与谢朝泠解释:“西戎的贵族子孙一出生就会戴上这样一个金项圈,项圈上刻着他们的名字,终生不得摘下,若取他们项圈则与取首级无异。”   这上头的名字便是那两死去的西戎王爷,谢朝浍皱眉道:“这两人之前都在这边边境带过兵,穷凶极恶,手上沾满大梁平民的血,送礼之人应当是特地送来的这个。”   谢朝泠捏着帕子从李丛煜手中将东西接过去,盯着看了片刻,忽然就笑了。   ……这个小混蛋。   将东西扔回匣中,他吩咐王进:“收起来吧,将来总有论功行赏之日。”   李丛煜看着谢朝泠这样,目光落回那木匣子上,顿了一顿,彻底无话可说。 第81章 他这个皇太子不是柔弱无能、人人可欺之辈。   天色熹微亮时,南城门几个小兵一边打哈欠搓着手走出值屋,下了一夜的雪积了快有半个小腿高,雪地里深脚浅一脚踩出印子。   小兵们挥着笤帚但没几个人正儿八经在打扫,反正,城门不开,无人进出,城里城外再怎么乱,他们守城门的还正好躲懒。   城头上值守一夜的兵卒下来,换防的人却还在值屋里磨蹭。   先是一漫不经心扫雪的小兵听到远处马车过来的声响,他揉了揉眼睛,朝前方望去,确定自己没看错,赶紧提醒其他人。   有人骂骂咧咧上前想要拦车,这内城里都戒严一个多月了,没事谁家不是大门紧闭轻易不出街,城门更早就关了,今日这大雪天的竟还有人跑来南城门这边,找晦气吗?   直到那车子走近,出乎他们意料的,来的竟是辆郡主规制的车辇,车后还跟了护卫、内侍、宫女若干。   车停在城门前,不等那些兵丁过去询问,便有内侍上前一步,拿出了手中的太后懿旨,当场宣读,要他们开门放乐平郡主出城。   听闻太后懿旨时一众人已慌张跪下地,再听到说要他们开城门顿时大惊之色。   “卑职、卑职等要先去问过上峰……”   那内侍厉声喝道:“你等想抗旨不成?!睁大你们狗眼看清楚!这懿旨是太后亲手所书!”   手中懿旨展开,上头赫然盖着太后金印,确确实实出自赵太后之手。   跪在地上的众人战战兢兢还要再说,车中传出谢徽禛的声音:“我去城外庙里帮太后娘娘上炷香,很快便回来,你们就开半扇门放我出去便是,这一大清早的,我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那些人还在犹豫,谢徽禛又提高些声音:“否则若是误了太后娘娘的事情,回去别宫我只有如实说了,到时太后娘娘要如何发落人,也都只能你们自己受着。”   传旨的内侍又喝道:“还不快开门,当真想抗旨不成?!”   僵持片刻,为首的兵头子咬咬牙爬起身,吩咐人去开门。   久闭的厚重城门缓缓开了一半,乐平郡主的车辇驶向前,碾压过积雪很快过了城门,后头内侍宫女跟上,最后是那些侍卫。   打头的小兵忽觉面前有寒光划过,下意识抬头,那十余侍卫竟已抽剑出鞘,齐刷刷地一剑过去,城门边上的兵丁倒了一片。   门外转瞬响起成片脚步声,趁着城头上值守的兵卒磨磨蹭蹭换防这一会儿,墙根下竟已不知不觉埋伏了数百人,瞬间便冲进了内城门。   更远一些的地方,原本悄无声息藏在民居巷道中的兵丁如潮水涌出,浩浩荡荡压向城门。   听闻禀报内城门已开,京卫军衙门中谢朝泠放下茶盏,终于松了口气。   十日前西北勤王军挥师上京讨伐淮王及赵氏党羽,朝野震动,原本还处观望中的西台营立刻送了消息去与谢奉珏,朝中官员纷纷躲回家中,再不敢与谢朝淇及赵氏之人为伍。眼见大势已去,做困兽之斗的谢朝淇一干人等犹不死心,勤王之师到了京中也依旧紧闭内城门负隅顽抗,直至今日,乐平郡主以赵太后懿旨开城门,放了谢奉珏、李丛煜和萧氏领的勤王先头部队入城。   谢朝浍站起身,提醒谢朝泠:“太子稍等片刻,城内的巷战不会这么快结束,等道路清得差不多了再叫人送你回宫吧。”   “你呢?”谢朝泠问他,“你打算去哪里?”   谢朝浍戴起头盔,面色沉定:“去淮王府。”   谢朝泠仿佛早已料到,随口叹道:“他是真的疯了,才会选择与赵氏搅合到一块,或许从他那个侍卫死了那日起,他就彻底疯了,他恨不得杀尽天下人给他那侍卫陪葬,甚至不惜劫持软禁父皇,……我只是有点好奇,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但最终要他的侍卫顶罪死的人其实是父皇,你说他最恨的人会是谁?”   “是父皇。”谢朝浍说得笃定,谢朝淇那样个性的人,是不会在意所谓君臣父子纲伦的,他眼里只有一个江世,让江世死的人是他们父皇,他最恨的人必也是他们父皇。   谢朝泠道:“可自从西北勤王军决定上京,赵氏父子已几次暗示他先下手为强,让父皇驾崩直接登基,只要稳住那些内阁阁老、顾命大臣,让他们认可了新帝,他就是名正言顺,勤王军就站在了被动位置,再想对付他必不会比现在容易。”   “但他没有,宁愿就这么拖着做困兽之斗,也没有对父皇下手,你觉得他是良心发现吗?”   不是,当然不是。   沉默一阵,谢朝浍一句话未再说,系紧头盔,转身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谢徽禛被人护送过来,谢朝泠已准备动身回宫。   看到谢徽禛,谢朝泠没多言,拍了拍他肩膀,赞许道:“你做得不错。”   赵太后被乾明帝扔在北海别宫自生自灭,赵氏根本无暇顾及她,这段时日谢徽禛这小子没少把那老太后耍得团团转,拿到她的金印弄张假的懿旨,对谢徽禛来说实在算不上难事。   不过才八九岁的孩子,有这个胆识和勇气,依旧叫谢朝泠刮目相看。   “我想随太子五叔一起进宫去看看。”谢徽禛道。   谢朝泠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发髻:“好,孤带你去。”   随后他叔侄二人上车,由兵马护送回城。   内城南城门破了之后另两处城门也随之被城中守将打开,城内巷战尚未结束,赵氏军还在做垂死挣扎,但回宫的道路已经清除干净。   谢朝泠端坐车中闭目养神,谢徽禛试探问他:“太子五叔是从哪里回来?”   “孤一直就在东宫里。”谢朝泠道。   谢徽禛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智地压下满腹疑问,不再多言。   淮王府中,一众下人已乱了套,不断有人慌张进出,禀报外头的情况。闭目坐于堂中的谢朝淇神色却始终如常,听到说勤王军已打进城中时,也连眉头都未多皱一下。   直到他的侍卫架着欲要出逃的宋时进来,摁跪到他面前。   谢朝淇撩开眼皮子,厌恶看着瘫软地上不断哆嗦之人,淡声问他:“你准备去哪里?又想出去卖了本王与那些勤王军投诚?你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有谁会理你?”   不等宋时回答,他继续道:“知道本王为何还留着你的狗命到今日吗?”   宋时咬紧牙根不敢答。   谢朝淇一声冷笑:“你前主子离京之前告诉本王,你还确实是江世从小失散了的亲弟弟。”   匍匐在地的宋时猛抬起头,满目不可置信:“不、不可能……”   他只是个孤儿,从小在妓院长大,再被人送进恪王府,因思慕恪王甘心为他做事,恪王为他编造假的身份将他派来淮王身边,可他贪生怕死辜负了恪王的信任,他怎可能当真是那江世的亲弟弟!   “没什么不可能的,否则他为何偏要将你送进本王的淮王府,你真以为本王是那般好糊弄的,没有查清你的身世就接纳你,真的假不了,”谢朝淇冷道,“可你连江世一根手指都比不了,本王留着你,无非是看在他面子上,但是。”   谢朝淇抽了剑,拍上宋时的脸,面色更寒:“今日本王也要死了,本王就要去见江世了,你便也跟着一起去吧,免得他总愧疚小时候不小心弄丢了你,本王当日没保住他、没能帮他报仇,如今至少帮他把你这个弟弟找回来了,如此也有脸下去见他。”   宋时愕然瞪大双眼,一句反驳的话都来不及说,吐出一大口血来,他下意识垂眼看去,谢朝淇的长剑已穿透了他心口。   宋时轰然倒下。漫不经心抽出鲜血淋漓的剑,看到袖口有喷溅上的血迹,谢朝淇终于皱了皱眉,拿了帕子出来擦拭。   这身衣裳是江世最喜欢看他穿的,可惜就这么脏了。   宋时的尸身被人抬下去,谢朝淇淡声吩咐身侧内侍:“去请王妃过来。”   一刻钟后,淮王妃踏进门。   她自嫁进这淮王府便久居后院足不出户,这是第一回 过来前院正堂,脸上神色比谢朝淇更冷淡甚至麻木。谢朝淇一眼未看她,将手中那张纸递给身边内侍,再由那内侍递过去给她。   看清手里是何东西,淮王妃原本无波无澜的眼中出现惊愕,转瞬红了双目。   “王爷要与我和离?”   谢朝淇淡漠道:“你走吧,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内走府上侧门离开,拿着这个回你娘家去,淮王府存亡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谢朝淇始终未看她,捡起地上沾了血的剑,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勤王军冲破了淮王府正门,谢朝淇提着剑就站在院中,冷眼看着谢朝浍走近。仅仅两招,谢朝淇手中剑落地,谢朝浍的剑尖已指向他咽喉。   “你自私懦弱贪生怕死,为图自己活命害死兄长母后,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炸毁兵部火器库致无辜百姓家破人亡,通敌叛国里通外贼,让边境之地饱受战乱之苦,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勾结奸佞软禁父皇欺君罔上,你死不足惜。”谢朝浍一字一句数落他的恶行。   谢朝淇轻蔑哂笑:“小时候兄长只教你剑法却不肯教我,说我手上没力气不学这个也无妨,总有人会护着我,到头来我只剩江世,你们却没有一个人将他的命当回事,既如此,我又为何要将别人的命当回事?我死不足惜,便也罢了,谁不是要死的。”   “那么你呢?听说你与幸王妃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还将那小郡主当做亲女儿一力护着,三哥,如今的日子果真是你想要的吗?”   谢朝淇目露讽刺:“你也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谢朝浍眼瞳骤缩,谢朝淇已双手握住他的剑,用力插进了自己喉咙中。   鲜血溅出,染红了他手上的碧绿扳指,谢朝淇身体往后倒下,逐渐涣散的瞳仁里映进刺目的日光。   心里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终是阖了眼。   车中,谢徽禛忽然道:“四叔他虽大逆不道,看似疯了之后神鬼都不怕,可我觉着,他其实还是有害怕之事。”   “嗯,”谢朝泠说出先前他在谢朝浍面前没有说的话,“杀君弑父转生只能入畜生道,他就算不信这个也总有犹豫胆怯。”   来生若不能为人,又如何能与心爱之人再续前缘,所以他不敢。   宫门在一刻钟前就已经破了,谢朝泠没有回东宫,直奔乾明帝寝殿去。   玉阶之上,看到谢朝泠走上来,陆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色厉内荏喝道:“你、你这是何意,你已经不是太子了,你勾结西戎人出卖大梁,如今又带兵包围陛下寝殿,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朝泠倒没想到最后在这里见到的人会是这个老王爷,他一步一步走上玉阶,沉声道:“分明是陆王爷你与淮王勾结,你们狼子野心,软禁父皇与孤,假传圣旨意图谋反,如今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吗?”   “你休得胡言——!”   谢朝泠一步步走近,陆王身后的禁卫军被他身上气势震住下意识往后退,陆王双腿也在不断打颤,面上却依旧强撑着,他是德高望重的老王爷,虽先前已被皇帝厌弃,但如今陛下病重不醒,怎能由得谢朝泠说他是乱臣贼子他便是乱臣贼子!   谢朝泠嘴角噙上冷笑。   谢朝渊说的对,日日挂着面具装礼贤下士实在累得很,对付这种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就该狠绝一点,也好叫世人知道,他这个皇太子不是柔弱无能、人人可欺之辈。所以他看着陆王,慢慢拔高了声音:“陆王挟持陛下,以命抗击勤王之师,现、已、伏、诛!”   最后一个字落下,剑尖穿透了面前老王爷的胸口。   陆王大睁着眼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殿檐上的乌鸟凄厉叫着,振翅斜飞而去。叛军手中兵械纷纷落地,一个接着一个跪下。   谢朝泠一眼未看他们,大步进去殿中。 第82章 “原来哥哥这般想我。”   郦都。   一夜微雨,早起时听闻禀报后园的琼花全开了,原本一早要出门的谢朝渊脚步一转,去了后头。   远远便得见满树繁花似玉、清香袭人,谢朝渊走上前停步树下,仰头看了片刻,想起当日谢朝泠说的“等到春日”,嘴角露出丝笑。   身后王让小声告诉他:“方才收到大梁来的消息,京中乱象已平,诸事都顺了,但陛下依旧昏迷未醒,太子于东宫监国主理朝政,大权在握已无人敢置喙。”   谢朝渊半分不意外,他的太子哥哥总是有本事的。   随手摘下一两朵花,捏在手中转了一圈,他吩咐道:“将这些花都摘了,酿琼花露试试,若是能酿成,便送去大梁东宫吧。”   王让问他:“殿下为何不直接送花?”   谢朝渊好笑道:“花送过去该枯了,他会嫌弃的。”   “只送酒吗?”王让又问。   谢朝渊神色稍顿,轻浮起唇角:“只送酒。”   入夏之际,谢朝泠才又一次收到西戎送来的东西,两小坛酒,先是送到西北军中谢朝浍的部下那里,再送上京,由谢朝浍转交给谢朝泠。   拿到酒时谢朝泠沉默一阵,问谢朝浍:“只有这个吗?他有没有派人送信过来?”   “没有,”谢朝浍摇头,“只有这个。”   “口信也没有吗?”   “没有。”   谢朝泠心里不是滋味,将酒收下了。   谢朝浍今日是来与他辞行的,几个月过去,京中之事已彻底平息,谢朝淇伏诛,赵氏满门尽死,当年先太子谋反一案业已翻案,谢朝浍已无其他牵挂,他不愿留在这里,依旧想回去西北,谢朝泠准了。   “后日启程是吗?”谢朝泠问他。   谢朝浍点头:“是后日,还望日后太子能多照拂些乐平郡主。”   “你且放心,孤自不会让他受委屈。”谢朝泠一口答应。   谢朝浍与他谢恩。   谢朝泠略一犹豫,问出了之前一直想问的事情:“三哥,如今这样的日子,你过得高兴吗?”   当日在淮王府,谢朝淇临死前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当时在场的将兵不少,那些话显然也传到了谢朝泠耳朵里。   谢朝浍平静道:“太子多虑了,如今这样很好,恶人伏诛,蒙冤之人得以昭雪,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朝泠一时无言。   他与这位幸王其实算不上熟,更到不了过问对方私事的交情,但或许是被自己的心情影响了,这才想多问一句。   又沉默一阵,谢朝浍难得主动开口:“太子是有福之人,叫人羡慕,可我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与兄长,……我们是亲兄弟,我敬重他也仰慕他,仅此而已,兄长曾说,总有一日我也能遇到我喜爱之人,慧娘她很好,我与她志趣相投、相敬如宾,是真的。”   谢朝泠笑了笑:“那便好。”   谢朝浍告辞离开。   谢朝泠站在窗边看他挺拔背影走进雨雾中,莫名怔神,谢朝浍说的话或许真或许假,只怕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所以谢朝浍说羡慕他,至少他与谢朝渊虽天各一方,再聚不知何日,可终究是有盼头的。   于是又高兴起来,趁着这两日事情不多,他叫人拎上那两坛酒,出宫去了谢奉珏庄子上。   先前还下了雨,到地方时又是一片艳阳天,出门来迎接的人是李丛煜:“听闻你要来,你皇叔特地乘船去湖上给你钓活鱼去了,中午给你片鱼片吃。”   谢朝泠笑道:“那我有口福了,赶巧我带了酒来,请小舅和皇叔一起尝尝。”   他们一路往庄子里走,谢朝泠随口拿李丛煜打趣:“小舅如今倒是今非昔比了,每日这般悠闲,瞧着心宽体胖,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李丛煜淡笑:“托了殿下的福。”   因李桓所做之事,李氏全家下了大狱,幸有李丛煜这个功臣在,功过相抵,最后也只是丢了府上爵位,但保住了全家老少性命,李丛煜刚刚回朝,因这些事情谢朝泠暂时不便用他,他便闲了下来,日日在谢奉珏这里。谢奉珏为了避嫌也辞去了暂代的东山营统领职位,于是两人镇日在这庄子上偷闲过快活日子,着实叫人艳羡。   李丛煜将谢朝泠领去祁明轩,这边庭中的亭子里已经摆上酒菜,谢奉珏刚从湖上回来,果然钓到了两条鲜活大鱼,十分得意地拿给李丛煜看了一眼,他二人小声说了几句亲密话,谢奉珏命人将鱼拿下去片鱼片来。   谢朝泠看他们这样,不由莞尔,三人一起进亭中坐下,他叫人将酒换上自己带来的。   “你父皇如何了?”谢奉珏顺嘴问他。   “还是老样子。”谢朝泠摇了摇头。   乾明帝昏迷不醒,一众太医束手无策,没有一个敢给准话,或许一年半载能醒,或许三年五载,或许就这么拖下去直至油尽灯枯。朝中已有声音希望谢朝泠能提前登基,谢朝泠不肯,只要他父皇还有一口气在,他都只能做东宫储君。   谢朝泠有诸多顾虑,倒不只是坚持愚孝,这一点谢奉珏他们自是知晓的,并不多劝他。   “前两日礼部官员上奏,又提起你大婚之事了是吗?你是何想法?”谢奉珏又问。   新的酒已经换上,谢朝泠拎起酒壶,给谢奉珏和李丛煜各斟上一杯,再给自己倒满:“皇叔、小舅,你们尝尝吧,这是琼花露,新酿的。”   他说罢自己先举了杯,半杯酒倒进嘴里。   或许是酿制的时间还不长,甜味多过酒味,其实没那么好,谢朝泠放下杯子,免不得有些遗憾。   李丛煜忽然道:“这是西北送来的酒吧。”   他方才看到那装酒的坛子,是西戎人惯用的样式,一眼就看得出。   谢朝泠没否认,笑了笑继续饮酒。   谢奉珏提醒他:“太子,婚事一直拖着不是解决之道。”   谢朝泠还是笑,反问他们:“小舅,你如今死里逃生回来,家中就只剩你一个男丁,老太太没有与你提过尽早成亲之事吗?皇叔你呢?定王府的爵位日后怎么办?”   片好的鱼片已经上桌,李丛煜夹起一片仔细蘸了酱料,放入身旁谢奉珏碗碟中,淡道:“提过,可我不愿,她便也不强求,这几日已经在旁支中选了个男孩,之后会过继到大哥名下,至于我,不需要子嗣。”   桌子下谢奉珏轻握了握他的手。   “定王府也不需要再传承下去,爵位日后太子你收回去便是。”谢奉珏道。   他们今世好不容易能在一起,并不在意身后有无人供奉香火,有得必有失,人总是不能奢求太多的。   可谢朝泠不一样。   “太子,做皇帝的不能无后,为了大梁国祚绵延,这是你必须尽的责任。”   谢朝泠沉默。   慢慢饮下第二杯酒,他搁下酒杯,垂眸小声道:“皇叔,不是我不愿,我这次去西戎历经艰险,身上之前还被人下过蛊,为了解蛊费了很大周折,但亏了身子,回宫后让太医看过,都没法子,以后再怎么养得好也就这样了,这辈子都很难有一儿半女。”   谢奉珏愕然:“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样的话我怎会胡乱说。”谢朝泠无奈道。   谢奉珏哑然。   李丛煜紧拧起眉,看着谢朝泠,到嘴边的话犹豫再三,到底没有说出口。   谢朝泠又笑笑道:“这等难以启齿之事,我也就只与你们能说,好在我谢氏人丁兴旺,各个王府都有不少优秀子嗣,我现在也还只是储君,还不急,再看看吧,等过个几年再决定也行。”   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人选,不过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谢朝泠将话说得这样直白,谢奉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提醒他:“……要选便选个最好的,本事还是其次,可以慢慢教,首先得是个有良心的。”   谢朝泠应道:“这是当然的,倒时还要请皇叔帮我参详。”   之后他们便不再提这些烦心事,吃着酒菜闲聊,谢朝泠带来的酒喝完,又换上这庄子上的酒,一直到午后。   谢奉珏醉倒在李丛煜怀中,谢朝泠笑着冲李丛煜努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叔这样,他如今可比前些年快活多了。”   前些年谢奉珏过的怎样的日子,当真不提也罢。   李丛煜低头帮怀中人拨了拨鬓发,眼神温柔:“嗯。”   再抬眼望向面前谢朝泠:“太子,……你果真决定了吗?”   谢朝泠心知他说的是什么,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好笑道:“我要是不这么做,他一准要发疯,我以后别想清净了。”   “你若是真决定了,我不劝你,你自己高兴就好。”   谢朝泠点头:“我高兴的。”   李丛煜不再说了,起身抱着谢奉珏离开。   谢朝泠也有了醉意,一手撑着脸发呆片刻,吩咐人:“去备艘船,孤想去那湖心岛看看。”   游船破水而出,夏日午后湖光山色正好,谢朝泠靠坐窗边,眼皮半阖,勉力撑着自己不在这熏风灼日中睡去。   半个时辰后,在湖心登岛,谢朝泠已有许久未来这里,上一回还是与谢朝渊一起,那小混蛋冒着大风大雨来接他回去。   分明也没有多久之前的事情,如今再想来,遥远的仿佛发生在上辈子。   登上阁楼,下头人奉来茶,谢朝泠心不在焉看了片刻四处景致,终是靠在榻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察觉到面颊些微的痒意,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谢朝渊就坐在面前,正笑看着他:“哥哥怎的又喝醉了?我给你送酒不高兴吗?”   谢朝泠一怔,伸手过去,摩挲上他的脸:“……你回来了?”   “啊,知道哥哥想我了,所以回来了。”   见谢朝泠一直怔怔看着自己,谢朝渊又是一笑:“哥哥看傻了吗?”   谢朝泠终于回神,气道:“你很得意是吗?”   他用力揪住面前人衣襟:“我为了不娶妻,骗皇叔说自己不行,你很得意吧?”   “哥哥一早答应了我,哥哥是我的夫君,怎能再娶别人。”谢朝渊理直气壮道。   “你还记得我是你夫君吗?”谢朝泠骂道,“你这个小混蛋,也不给我写封信,就送那么两坛酒来,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想要我一直念着你?”   “不知道写什么好,怕写下满纸荒唐言更惹哥哥不高兴。”   谢朝渊轻抚他鬓角:“原来哥哥这般想我。”   谢朝泠红了眼:“你果然是故意的。”   谢朝渊笑贴过去,亲吻落上他唇角。   谢朝泠眼睫颤了颤,闭眼又睁开,眼前分明空无一人。窗外吹进的风抚弄着他的鬓发,先前的一切,不过是恍惚间的一场梦。   怔神片刻,谢朝泠笑叹着摇头,他果真越活越回去了,若是让那小畜生知道他青天白日做这样的梦,怕不是要得意死。   夏日炎热,手边的茶放了这么久还在冒着热气,将那些纷杂心绪压下,谢朝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醉意消退许多。   又无端的有些不舒坦,于是重新靠回榻中,再次闭了眼。   哪怕再做一场无聊的梦也是好的。 第83章 谢朝渊说会来找他,他一直在等。   傍晚时草原上起了秋风,夕阳沉下,映红半边天空,远处群山在金光笼罩下,更显壮阔。   谢朝渊正领兵退回营地,见此景致,拉马停下看了片刻,忽然纵马朝前狂奔去。   两刻钟后他回来,手里拎着一只活捉的黑貂,那貂通体黑亮没有一丝杂色,谢朝渊将之扔给身后亲兵:“处理好了皮子做成暖手围,送去西北幸王府。”   亲兵见怪不怪,小心翼翼拿了笼子将那只珍贵的黑貂装起。   这两年,他们小王子已不知往大梁西北军中送过多少东西,往往谢朝渊兴之所至,看到什么好东西便会吩咐人送去,他身边这些亲信都知晓。   回到营地时暮色已沉,营中升起簇簇篝火,饭菜香四溢,谢朝渊回去自己帐中,王让进来与他禀报琐事,谢朝渊心不在焉地听,手中摩挲着那枚同心玉佩,半晌没出声。   三年前西戎王死后,西戎各路汗王、王爷为争帝位互相厮杀、你死我活,最后的结果是谁都没有争到位置,整个西戎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再无一呼百应的西戎王。谢朝渊得活佛相助,短时间内在西戎站稳脚跟树立起威望,后头他带兵出走,在离大梁最近的一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范围,又逐步吞并了周围几个大小部落,地盘进一步扩大,如今已成西戎势力最大的几个王爷之一。   且他从不许自己手下人打大梁的主意,若是有其他西戎部落去大梁边境烧杀抢掠,不等大梁西北军出动,他会先带兵过去痛揍对方。虽如此,他治下的西戎人靠着与大梁友好通商,互惠互利,如今日子过得却是最好的。   “小王子,大梁朝廷已经下旨,准许在离我们这里最近的琥城再开一处互市,以后我们的人去大梁买卖货物便不用再长途跋涉,如此省了人力物力,赚得更多,生意定会更加好做!”有部下进来禀报刚刚收到的消息,喜色满面压不住声音里的激动。   谢朝渊仿佛早知如此:“那挺好的,让人准备准备清点了货物,趁着入冬之前先去那边一趟,做完了买卖大家都能过个好年。”   “是!小的这就将事情安排下去!”   人走之后谢朝渊靠进榻中闭目养神,王让小声问他:“殿下,琥城是大梁在西北的要塞之地,本是绝对不可能开互市的地方,是因为如今在这边的人是您,太子殿下才肯答应这事吧?”   谢朝渊没有睁眼,轻翘起唇角:“可能吧。”   太子哥哥敢在这边开互市,便是信任他,他自是知道的。   夜色沉下,谢朝渊没有睡意,拎着壶酒走出帐子,抬眼见繁星漫天、圆月当空,算算日子这才想起今日似乎是八月十五。   西戎人不过中秋,所以也无人提醒他。   在这边荒蛮之地待久了,时常不知今夕何年,谢朝渊啧了声,仰头倒了口酒进嘴里。   烈辣滋味灼烧着喉口,谢朝渊想,不知道谢朝泠此刻在做什么。   这三年他时常送东西去大梁,大梁那边也会送些好东西来给他,他现在喝的这个酒,便是他从前最喜欢的一种贡酒,但仅此而已。他们就像互相较着劲,他不给谢朝泠写信,谢朝泠也不给他写,都想等对方先主动。   谢朝泠一直做着他的大梁皇太子,他没有成婚,第二位准太子妃也在两年前病逝了,之后便以皇帝病重、国事繁忙为由将自己的人生大事耽搁下,无论朝中谁上折子,全部留中不予搭理,大梁满朝官员都想不明白他们这位名义上的皇太子、手握实权的准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但谢朝渊知道,离别那日谢朝泠说让他相信他,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真正相信,他的太子哥哥没有骗他。   今日是八月十五,他应该在宫中代皇帝赐宴吧。   想到这个,谢朝渊不由撇嘴,谢朝泠怕不是又要被人灌酒了,不过没有自己在身边,他应当不会那么容易醉的。   夜更沉时,谢朝渊简单洗漱后正要睡下,外头又来禀报刚收到的大消息。   大梁皇帝驾崩了,就在三日之前。   谢朝渊神色一顿,问:“太子呢?”   自然是顺利登基了,这一点其实不可能有疑问,听罢下头人说的,谢朝渊点点头:“本王知道了。”   他的太子哥哥从今以后便是皇帝哥哥了。   如此也好,他总算如愿以偿了。   谢朝渊盯着烛台上那一点灯火,半晌无声笑开。   夜半,谢朝泠从睡梦中醒来,再没了睡意,干脆起身披上衣裳又去了灵堂。   谢徽禛也在这里,跪在大行皇帝梓宫前一边烧纸,一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谢朝泠走近他也没察觉。谢朝泠没提醒,安静站在他身后听了一阵,总算听明白了这小子竟在与他皇爷爷说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直到谢徽禛说完,谢朝泠才轻咳一声,谢徽禛一愣,赶紧站起身。回身看到谢朝泠,他满脸尴尬就要行礼,被谢朝泠制止住。   他二人一起在灵前跪下,谢朝泠也拿了一叠黄纸,一张一张往火盆中扔,火光映着他神色平静的脸,他问:“为何要特地告诉你皇爷爷?”   谢徽禛讪道:“就想让他老人家知道,我其实不是个丫头嘛,免得他都去了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大孙子在。”   谢朝泠没多追究,又问:“以后有何打算?你现在年岁还小,尚且能以女装示人,再过几年怎么办,你这身份瞒不了一辈子,何况你还有与萧王府的婚约在身。”   “……大不了假死脱身呗,”谢徽禛想了想,跪着转身挪向谢朝泠,“还请五叔给指一条明路。”   “做朕的儿子,”谢朝泠干脆道,“朕会给你一个父母双亡的旁支宗室的身份,用你的本名也可以,然后将你过继过来。”   谢徽禛缓慢动了动了眼睛,神色中似有惊讶,但反应已经比谢朝泠所想要平静得多。   “你似乎不是特别意外?”谢朝泠扬眉。   谢徽禛小声道:“猜到了。”   这几年谢朝泠一直让他住在宫里,派了最好的师傅教导他,给他的吃穿用度远超郡主份例,谢朝泠自己却不肯成婚,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丝毫不上心开枝散叶之事。   他不是蠢人,谢朝泠的种种举动用意其实很明显。   “你很聪明,想问什么直接问吧。”谢朝泠道。   谢徽禛咬咬牙道:“我前些日子出宫去参加一个女眷的聚会,见到平西侯世子夫人与五叔之前的准太子妃长得一模一样,问了问说是那位的胞妹,可我总觉得她们就是一个人,五叔知道的吧?”   “嗯。”谢朝泠淡声承认,他是学的他父皇,让他第二位准太子妃也假死换了身份出嫁,成全她与她的青梅竹马。   “……五叔不肯成亲,不愿封妃立后,是因为六叔吗?”   “是。”谢朝泠并不想说假话,他做这些,确实是因为谢朝渊。   谢徽禛心道果然如此:“那六叔他,还会回来吗?”   “会的。”   谢朝泠淡道,而且,应该很快了。   谢徽禛一阵唏嘘:“可即便这样,五叔为何看上了我?且不说我的身份麻烦,我只比五叔小十岁,绝非合适人选,五叔大可以从别的府中过继一个还不知事的孩童慢慢教,怕天资不行那便多选几个,以后再从中挑个最出众的便是。”   “你身后没有其他势力,”谢朝泠说得直白,“朕不想沾麻烦。”   先太子生的是女儿便只是女儿,谢徽禛以无父无母旁支宗室的身份过继给他,以后就只是他的儿子,与旧东宫再无瓜葛,身后也没有其他的王府,免得让有心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而且,从不知事的孩童开始慢慢教太累了,朕没那个耐性,若是教出几个像你二叔那样无知自大蠢还坏的货色,又或是像你四叔那样不折不扣的疯子,朕怕是会气死,朕还想多活几年,过些逍遥日子。”   谢徽禛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这回却当真诧异了,皇帝五叔竟是这么想的,……他的个性其实是这样的吗?   谢朝泠轻拍了拍他肩膀:“你不用想太多,该如何还是如何吧,朕总会护着你便是。”   谢徽禛犹豫问:“那我做了五叔的儿子,乐平郡主的身份可不可以继续留着?”   谢朝泠略微意外:“为何?”   “有些事情,用女儿家的身份办起来方便些,”谢徽禛耍赖笑道,“至少等到我‘及笄’之后再说吧。”   “及笄了你就该出嫁了,”谢朝泠提醒他,“到时朕到哪里去给萧王府赔个孙媳妇?”   谢徽禛不以为然:“那个到时候再说吧,何况乐平郡主就算现在没了,五叔也得给萧王府再赔一个孙媳妇。”   这事听着委实怪异,不过多一个郡主而已,他还养得起,于是谢朝泠没多想,摆了摆手:“随你吧。”   谢徽禛当即磕头谢恩。   今日已是大行皇帝梓宫在宫中停灵的最后一晚,明日便是出殡之日,三更之时,谢朝泠让谢徽禛先去睡,他又在灵堂多守了两刻钟,回去寝殿。   中秋一过天便冷了,谢朝泠无甚睡意,裹着大氅站在窗边发呆,看殿外远处的灯火。   王进为他值夜,带了几个小太监进来给他生炭盆:“这两日天寒了,陛下若还是觉得冷,奴婢便让人将地龙也烧了。”   谢朝泠没吭声,始终站在窗边,无边夜色映进他眼中。   “陛下,很晚了,您歇下吧,明日还要早起。”王进低声劝他。   半晌谢朝泠忽然开口,问他:“今日是不是收到了西北送来的东西,拿来给朕看看?”   下午时东西就送了过来,但他一直忙着处理朝事和大行皇帝后事,没来得及看。   王进亲自去将东西取来,送到谢朝泠面前。谢朝泠接过去,皮质上成的黑貂暖手围,厚实且柔软,很快暖和了他冰凉的手心。   谢朝渊总能在适当时候送上他最需要的东西,确实有心了。   王进顺嘴道:“小王子大约是知道天冷了,陛下您畏寒,这个东西送来得正好。”   谢朝泠瞅他一眼,好笑道:“你倒是还替他说话。”   王进抬手一拍自己的嘴:“奴婢多舌了,陛下勿怪。”   谢朝泠懒得再言,示意人帮自己更衣,躺上御榻,再让人熄了灯都退去外头。   他与谢朝渊一起度过了两个冬日,寒夜谢朝渊总是将他抱在怀中,用自己身体的温度为他取暖。明明他才是兄长,很多时候其实是谢朝渊事无巨细在照顾他。   那个人即便霸道混蛋不是东西,又确实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他,他从未经历过这样浓烈的情爱,所以轻易沦陷。   他们已经分开了三年,不知还要多少个这样的寒夜才能重聚,谢朝渊说会来找他,他一直在等。   黑暗中谢朝泠翻了个身,终是闭了眼沉沉睡去。   谢朝渊送来的暖手围始终抱在怀中。 第84章 “本王已有夫君,他是大梁的皇帝。”   乾明帝驾崩,谢朝泠顺利登基,翌年春改元,至秋日一年守孝期满。   国事已走上正轨,立后封妃之议却被新帝一再搁置,这一年年底时,他下旨过继了父母皆亡的旁支宗室子为嗣,封太子,满朝哗然。   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帝王不立后不纳妃,身边甚至无一近身伺候的妾侍,却出人意料的过继了一个太子,这样的做派满朝文武都不能理解。   但谢朝泠心意已决,无论下头人如何劝谏反对,只做耳边风。   后头便渐渐有风声传出,陛下身子不好,被逆王软禁之时遭了大罪,落下病根,是不得已之举。这等事情大伙儿只敢私下议论,却很微妙地都信了,无不唏嘘,更担心才刚登基的新帝会英年早逝,致社稷动荡,或许陛下自己也有此担忧,才会选个已经过了十二岁的少年?   想通此节,大部分人沉默了,对过继太子之事朝中反对声音渐小,且谢朝泠决意如此,反对也无用,最后事情就这么定下,祭过天地、社稷后,谢徽禛正式入主东宫。   消息传到西戎已经是这一年的初冬。   谢朝渊将沾了血的剑擦拭干净,收回鞘中,两日时间他又拿下了一个大部,至此西戎几乎全部与大梁边境接壤之地都已在他掌控之下,他治下地盘业已成为西戎最强盛势力之一。   听罢禀报,谢朝渊笑了一笑:“大梁如今新封了皇储,本王便也派人送去份贺礼吧。”   帐中都是他的忠心部下,就听他继续道:“本王打算率部投诚,接受大梁朝廷册封,与大梁称臣纳贡。”   话音落下,帐中死寂一瞬,随即议论纷纷。   谢朝渊这一提议,并不在这些人意料之外,这位小王子本就是从大梁来的,这几年对大梁朝廷的态度更有目共睹,尤其去岁大梁新帝登基后,他就已经隐晦透出过这样的口风,今日不过是正式提出罢了。   他们这些人从前在西戎大多是没什么地位的贱民,得谢朝渊赏识,追随他在短短四年时间内成为一方霸主,虽谢朝渊不让他们打大梁的歪主意,只能靠通商凭本事赚钱,日子却比先前不知好过多少倍,果真投靠了大梁朝廷,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之事。   看出他们的顾虑,谢朝渊沉声道:“本王可以大梁皇帝的名义与你们保证,只要你们不再生叛逆之心,大梁朝廷可在关税和其他限制上给你们更大的优惠,这一承诺永久有效。”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更响,那句“以大梁皇帝的名义保证”叫他们瞠目结舌,却无一人注意到谢朝渊说的是“你们”。   谢朝渊不再多言,只等他们自己拿主意。   这些人若是能乖乖听话,日后为他皇帝哥哥的大梁江山筑起最外一道防线,那最好不过,若是不肯,他不介意用更强硬一些的手段。   半月后,大梁朝廷的册封诏书送到谢朝渊手中,大梁皇帝亲手拟下的诏旨,给了谢朝渊一个十分特殊的封号,谢朝渊被封特克里汗,消息传开,不单是他自己的部落,整个西戎都为之侧目。   特克里,在西戎语中的意思,是为掌上明珠、心爱之人,大梁皇帝亲手为他们小王子拟下这样一个封号,由不得人不多想。   诏书就在谢朝渊手中,谢朝泠的字迹熟悉又陌生,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谢朝泠会给他这样的封号。   伸手摩挲片刻那三个字,仿佛感知到了谢朝泠写下这封诏书时的心情,谢朝渊倏忽笑开。   之后半个月,又有两个周边小部落前来投靠,谢朝渊来者不拒。   十月底时,赶在寒潮到来之前,是西戎最盛大的祈运节。西戎城镇少,大多数人依旧依部落而聚,寻草逐水而居没有定所,到了祈运节这一天,他们家家户户都会杀牛宰羊,拿出家中珍藏最好的酒,一起参与部落中的篝火祭祀仪式,祈祷来年能有更多的好运更丰盛的食物。   谢朝渊这些年四处东征西战,也甚少在城中落脚,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军营中,他亲自在驻营里办了一场祭祀,附近方圆百里的西戎人都赶来了参加。   旺盛燃烧的篝火映红了每一张带笑的脸,这里的西戎人因靠着大梁边境近,往年与大梁总有各样不断的摩擦,两边的平民百姓日子其实都不好过,如今小王子带着他们与大梁人俯首称臣,只要能换到更多的食物、更丰盛的物资,日子能过得比以前好些,那就是好的,这一切是小王子带给他们的,所以他们对小王子感激不尽。   西戎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笑语不断,谢朝渊坐于主位上,一口烈酒一口炙肉,想的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直到有人上前,借着与他敬酒的时机,激动道要将他们部落最美丽的女儿献给小王子。   周遭喧闹声更响,所有人都在起哄,美丽的西戎少女一袭耀艳红裙,跳着最热情的舞,于火光中与抬眼望向她的谢朝渊粲然一笑。   王让轻咳,俯身提醒谢朝渊,这个小部落前些日子才投靠的他们,这位貌美出众的西戎姑娘确实很有名气,西戎无数王公贵族争相求娶。   谢朝渊酒喝得有些多,火光模糊了他的眼,那一张笑脸被另一个人取代,他就这么盯着,半晌没动。   美丽的姑娘上前来,羞涩又大方地举杯与他敬酒。   谢朝渊将杯中酒倒进嘴里饮尽,放下酒杯时勾唇笑了笑,他道:“本王不能娶你。”   “本王已有夫君,他是大梁的皇帝。”   这句话传至大梁皇宫时,第一场雪正落下。   谢朝泠搁下正在批阅奏疏的笔,闭目片刻,嘴角浮起一抹笑。   来将事情转达给他的谢奉珏见状,颇有些无言:“陛下,如今外头都在传这事,……陛下给那西戎小王子的封号本就出格了。”   “朕觉得挺好的。”谢朝泠道,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封号,不觉得有哪里不好。   见谢朝泠这副理所当然甚至还带笑的神态,谢奉珏到嘴边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罢了,陛下高兴就行了。   谢徽禛那小子确实还可以,陛下自己生未必就能生出个更好的,……就这样吧。   谢奉珏离开后,谢朝泠慢慢收敛了脸上笑意,犹豫再三,他问身边王进:“你说他在那边,是不是有很多人爱慕他?”   这是必然的,西戎人崇武慕强,谢朝渊这样年纪轻轻就有此成就的小王子,爱慕之人必不会少。而且西戎人放得开,不像大梁规矩教条多,谢朝泠不愿开后宫,下头人也不能硬塞人给他,但在西戎,碰上热情奔放的,自荐枕席都是寻常之事。   想到这个,谢朝泠轻出一口气,实在高兴不起来。   王进不知道该怎么说,支吾道:“小王子不是那样的人,陛下您多虑了。”   谢朝泠却愈发不痛快。   四年了,他连那个小混蛋长成什么样了都不知道,亏得他辛辛苦苦扛着满朝官员的压力不肯娶妻,小混蛋却在那边风流快活。   王进试着提醒他:“陛下,您若是想小王子了,……不如就召他来京中吧。”   谢朝泠陷入沉思中,每岁新春,大梁的各个属国都会派使臣前来朝贺纳贡,再有一个多月便是国丧之后的第一个年节,万朝来贺必会办得十分隆重,谢朝渊既已率部投诚,这次必也会派人前来。   那小混蛋会自己来吗?   必然会的吧,谢朝泠想着,他们等了四年,如今终于有了再见的机会,谢朝渊这四年在西戎做的所有事情为的都是这一天,他肯定会来的。   可心里总有隐约的不安,仿佛近乡情怯,再见的时机就在眼前,他却又生出了种种莫名焦虑。   谢朝泠想,他分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如今却变得这般不洒脱,情爱二字果真害人。   ……可若是那小混蛋故意拿乔,当真不肯亲自前来怎么办?   眼见着皇帝陛下已经趴到御案上,哼哼唧唧毫无仪态可言,王进默默闭了嘴。   愣神片刻,谢朝泠又坐直身,吩咐人:“让礼部和鸿胪寺的人来,朕有事要交代他们。”   被临时召见的官员匆匆赶来,听了半晌谢朝泠说的话,才算明白过来陛下特地叫他们来,无非是之后的年节朝贡,要他们暗示那些藩属国派王子以上身份的人作为使臣前来。   下头的官员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想到大约这是国丧之后第一个年节,新帝想树立威望,才有此提议。   行吧,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多费些心就是了。   待那些个官员离开后,谢朝泠想了想,又吩咐人道:“这季的东西记得按时送去西北幸王府。”   说是送去幸王府,谁都知道是通过幸王爷转交给西戎的那位小王子,这几年谢朝渊吃穿用的东西谢朝泠都没少操心,按季给他准备着,就怕他在那边贫瘠之地过得不舒坦。   “……小王子很快就会来京中了,还要送东西过去吗?”王进犹豫问。   谢朝泠道:“现在天寒,一路上京免不得要遭罪,送过去吧。”   交代了事情,他终于松了口气,心情好上不少,起身走去窗边。   外头雪已经下大了,谢徽禛那小子正无聊地在庭中和几个太监一起堆雪人,听到谢朝泠喊他,这才进门来请安。   “来了为何不进来?”谢朝泠问他。   “父皇在召人议事,我便在外头等着。”   谢徽禛随口说完,有些欲言又止,谢朝泠道:“有话直说。”   “西戎小王子那句大梁皇帝是他夫君已在外头传开了,我今日还听到有下人多嘴议论,父皇放任自流,我是不是很快就有母后了?”   谢徽禛纠结了一下这个称呼:“说母后也不对,那肯定得换个名头。”   “还得看他愿不愿意。”谢朝泠叹气,没准那小混蛋真的乐不思蜀了呢,或许再过个几年他就能一统西戎,做整个西戎的王,他会愿意回来京城,一直留在这边吗?   “父皇您想太多了,他要是不乐意,做什么要向大梁称臣纳贡。”   谢徽禛笑着与谢朝泠道喜:“儿臣便提前祝贺父皇心想事成、如愿以偿,与您的特克里汗永结同心,缔结百年之好。”   谢朝泠终于笑了,拍了拍谢徽禛脑袋:“借你吉言。”   东西送到西戎时是十一月末。   玉石、瓷瓶、丝绸、茶叶、酒,都是御用之物,再有便是一整套厚实的冬衣,谢朝渊看着有些好笑,谢朝泠像是忘了他人在西戎,每季都会给他送衣裳过来,他却没法穿出去。   “大梁朝廷的意思,似乎是要各属国这回派王或王子前去叩拜新君。”王让将才收到的消息禀报给他。   谢朝渊并不意外,慢慢抚摩着谢朝泠送来的冬衣,沉声笑。   “殿下,您要亲自去大梁吗?”王让问他。   谢朝渊道:“自然是要去的。”   他的皇帝哥哥如此大费周章,就是想要他过去,他让那个人等了四年,也到了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第85章 再回过身,用力抱住了谢朝泠。   年底之时,大梁各属国纳贡队伍陆续进京。   车停在会同馆外,谢朝渊自车中下来,四处望了望,会同馆地处京城闹市区,离南市不远,尤其再两日就过年了,大街上繁华热闹比之当年更甚。   除此之外,阔别四年,这里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   谢朝渊收回视线时,负责接待的会同馆官员正犹犹豫豫请他进门:“汗王,您请这边。”   谢朝渊睨对方一眼,这几个官吏从先前在城外接到他起,就一直是这副胆战心惊的表情,仿佛见了鬼。   想也是,一来他这位胆大包天、称大梁皇帝为他夫君的特克里汗在大梁早就出了名,二来……自然是眼前这几个人已经认出来,他与当年那位“暴毙”了的恪王长得一模一样。   谢朝渊心中好笑,但没表现出来,进门时还顺嘴问:“本王什么时候能见到陛下?”   “过几日朝贺时便能见到了。”领他进门的官员小心翼翼答。   “还要过几日吗?”   谢朝渊嘴角微撇:“要不你替本王去与陛下说说,就说本王想见他,问他愿不愿意纡尊降贵见本王一面。”   那官员差点被没脚下门槛绊得往前栽倒,尴尬道:“这个,……下官没资格面圣,汗王您且再等几日吧。”   “那我在京中这些日子,可否去外头逛?”谢朝渊又问。   “可以的,只要不出京,您想去哪里都可以,若是有不便之处,下官也可安排人与您随行。”   谢朝渊轻哼一声,拒绝了:“那倒不必,这大梁京城,本王熟得很。”   下午之时,他先见到了谢徽禛。   这小子是微服前来,直接来了会同馆见他。   四年不见谢徽禛倒是长高长俊了不少,当年的包子脸也消退了,变成了个英俊少年郎。谢朝渊只看了他一眼,示意人坐,拎起茶壶。   谢徽禛仔细打量着面前满身匪气、比之当年更高大健壮了的谢朝渊,嘟哝了一句:“六叔倒是半点不客气,见了孤连站都懒得站起来。”   谢朝渊确实不客气:“第一,你是微服前来,第二,就算你是皇太子,本王日后地位也必定在你之上,要与本王见礼的那个也肯定是你。”   谢徽禛无言以对,全叫他说中了。   谢朝渊笑了笑,又一次道:“坐吧。”   谢徽禛一屁股在他面前坐下:“父皇明日才封笔,赶着这两日要将政事处理完,怕是没空见你,我替他先来看看你。”   “看本王什么?”谢朝渊扬眉。   “看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父皇的事情。”谢徽禛哼道。   “听闻六叔在西戎每日左拥右抱,还有漂亮姑娘主动投怀送抱,日子过得好不潇洒。”   谢朝渊摇头:“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还是根本就是你编的,你可别瞎说坏了本王的名声,更不许去陛下面前瞎说。”   “真没有?”谢徽禛不怎么信。   “当然没有,本王是那样的人么?”   谢朝渊慢条斯理地斟茶,笑骂道:“臭小子,本王记着,当年你似乎跟本王更亲近些的吧?你最落魄时不是本王一直照拂你吗?本王还给你送宅子,你怎的一点旧情都不念,小白眼狼。”   “六叔也狠狠坑过我,”谢徽禛提醒他道,“六叔莫不是失忆了?”   “行了你,这么记仇做什么,以后你也算本王儿子,乖儿子,叫句爹爹来听听。”   谢徽禛差点没将嘴里的茶喷出来,他现在有个只比他大十岁的父皇就算了,以后还要有个比父皇还小的爹吗?什么世道……   谢朝渊被他的反应逗得乐不可支:“本王可有说错?”   谢徽禛放下茶盏:“以后再说。”反正现在他是不会叫的。   当日谢徽禛回宫,直接去找谢朝泠告了谢朝渊一状,添油加醋说他不正经、油嘴滑舌。   谢朝泠听得直乐,笑完才提点起谢徽禛:“其实他也没说错,以后按身份来说,你确实应该喊他一句爹爹。”   谢徽禛:“……”   谢朝泠问他:“朕看你明明也挺想见他的,要不也不会他刚一来就微服出宫了,他还给你带了见面礼吧?”   “唔,送了我一匹好马。”谢徽禛讪道。   外邦来使私下给当朝皇太子送礼并不合规矩,但给便宜儿子的见面礼,那便另说了,谢徽禛丝毫不客气地笑纳。   “既如此,你就勉为其难认了他这个爹爹吧,”谢朝泠继续笑,“反正又不吃亏。”   “那我以后真的要喊他爹爹吗?”谢徽禛怎么想怎么都觉着别扭。   谢朝泠想了想,道:“喊小爹爹。”   ……好吧。   打发了谢徽禛,谢朝泠叫来礼部的官员,问人要了谢朝渊纳贡的清单。   这种事情一般根本不需要皇帝亲自过目,不过嘛,那位特克里汗是不一样的,大家都知道。   下头官员顺势道:“特克里汗十分识趣,进献的贡品比别人都要多三层,下臣们看过了,都是好东西,并无敷衍之意。”   谢朝泠看罢手中清单,笑了一笑,吩咐道:“特克里汗送来的东西,全部直接送来朕这里。”   到京的第二日,谢朝渊依旧没见到他的皇帝哥哥,却又等来了谢奉珏和李丛煜。   这两位长辈并不与他过多寒暄,谢奉珏开门见山问起他部落之事,谢朝渊有问必答,态度格外诚恳,谢奉珏抱着挑刺的心思来,最后却颇有些无话可说。   “你之后若是长留京中,你辛苦打下的地盘岂不就要拱手送人,你就甘心?没了你,你的那些部下会听话依旧与大梁朝廷称臣?”   “我虽不回去,但特克里汗依旧是我,若有不听话的我自会料理,若是都不听话了,到那时我会亲自带西北军过去打。”谢朝渊回答得干脆。   他这般自信,且言语间始终向着大梁,谢奉珏便不再找他的麻烦,只提醒他:“日后不可再让陛下为难,本王当日说的话依旧有效,若有一日你成了陛下身边的祸患,本王会亲自解决你。”   谢朝渊无所谓地笑笑:“好,皇叔且放心,不会有那一日。”   相较之下李丛煜的语气倒还要宽和几分,等他们叔侄两说完才顺势提点了一句:“陛下这几年过得也很不容易,你既然回来了,以后便多帮帮他吧。”   谢朝渊正色稍许:“那是自然的,小舅放心。”   当夜,因众国来使都已到京,鸿胪寺主事官在会同馆中设宴接待了他们。   谢朝渊这个身份特殊的西戎人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焦点,那些大梁官吏见到他更是个个面露异色,谢朝渊视若无睹,坐下便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若是有人来敬酒,拐弯抹角问起他来历,他便只是笑。   “本王的来历,陛下自然是最清楚的。”   豁!   无论是那些外使还是在场的大梁官吏,都从未见过如此胆大狂妄之徒,偏陛下给他的特殊封号又让他们不敢轻易拿他如何,负责接待事宜的鸿胪寺主事官更是个人精,对着谢朝渊尤为客气,将他奉若上宾。   谢朝渊倒也给面子,与之喝了几杯酒,随口问起朝中事,那主事官捡着能说的说,一来一往,愈发肯定这位汗王就是从前的恪王。   恪王虽是“暴毙而亡”,但当年关于他非先帝亲生子的身世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他换了个身份重新出现在人前,虽这新身份惊世骇俗了些,倒也说通了陛下这些年行为反常的原因。   谁不知道谢家的这些皇子王爷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那方面的癖好,为了一个贴身侍卫发疯的逆王、十年不娶妻等人归的定王,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陛下这样,虽出格些但实在算不上稀奇。   至于以前他们是亲兄弟,……现在不是就行了,谁还敢多嘴议论这个呢。   于是谢朝渊很明显察觉到,身边人看他的眼神越加火热,言辞态度也愈发殷勤。   酒过三巡,饮宴上醉倒一片,谢朝渊还在与那鸿胪寺主事官喝酒,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外头来了人要见汗王。   鸿胪寺主事官醉眼迷蒙,手里还捏着酒杯,不悦道:“大半夜的什么人跑来这会同馆要见汗王?汗王是随便什么人说想见就见的吗?”   进来通传的杂役压低声音禀道:“大、大人,来的人没说是谁,但小的看着,像是宫里来的……”   那主事官瞬间酒全醒了,猛坐直身,诧异问道:“真是宫里来的人?”   “是呢,”杂役的声音更低下去,“来的瞧着像是有头有脸的大太监,怕是宫里贵人要请汗王过去。”   主事官脑门上的汗都滴下来了,这个时辰宫门都关了,谁能将这位汗王带进宫?宫里的贵人,岂不就是……   身侧闻得一声低哑轻笑,主事官侧过头,谢朝渊已放下酒杯:“方大人,失陪了,先走一步。”   王进坐在门外车上等了一刻钟,瞧见谢朝渊出来,立刻下车,恭恭敬敬与他问安。   谢朝渊上下打量他一阵,哂笑:“王公公如今倒真是今非昔比了。”   是了,王进跟了谢朝泠从西戎回来,之后便做了他的贴身内侍,如今已经成了御前大太监之一,地位也就比从前的东宫总领太监廖直低一点而已,说是鸡犬升天都不为过。   “托了汗王的福。”王进依旧恭顺道。   他说的也没错,若无谢朝渊,哪有他的今日。   谢朝渊没再理他,登上车。   进宫的路谢朝渊闭着眼睛都熟悉,坐进车中后他便微阖下眼帘。   车轮辘辘,不时有风声,鼓噪着耳膜。   直到车辇再次停下,外头王进低声提醒他:“汗王,到了。”   马车就停在皇帝寝殿外,谢朝渊自车中下来,抬眼望向前方巍峨宫殿。   凝神看了片刻,他问:“为何不点灯?”   王进声音更低:“陛下夜里睡眠浅,不喜光亮,不让奴婢们点灯。”   “夜里可有人伺候陛下歇息?”谢朝渊又问。   “奴婢们轮值为陛下守夜,”王进低眉顺眼道,“陛下寝殿伺候的只有奴婢们这些内侍。”   谢朝渊深深看他一眼,提步上前。   跨过几道门,才是谢朝泠夜里歇息的后殿。   “汗王,您请进去吧。”   王进说罢,领着其他人尽数退下。身后殿门阖上,没点灯的大殿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透过窗纸映进来的一点黯淡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谢朝渊站在原地没动,四年马上征战生涯锻炼得他五感更加敏锐,不但很快适应了黑暗,还在这近似诡异的沉寂里辨出了谢朝泠轻微的呼吸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门边。   谢朝泠不出声,谢朝渊也不出声,就这么僵持住。   许久,谢朝渊一声轻笑:“陛下,您深夜召臣进宫,不太合规矩吧?”   再之后他察觉到有一双手自身后覆上来,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前轻轻摩挲,久违的声音就在耳边,漾着笑意:“朕的卿卿比从前更高大结实了。”   谢朝渊按住他越摸越过火的手,哑道:“陛下也比从前孟浪了。”   再回过身,用力抱住了谢朝泠。 第86章 “只要有我在一日,大梁便有你的容身之地。”   安静相拥许久,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的声响愈发清晰可闻。   谢朝泠稍稍退开些,抬手慢慢抚摩上面前谢朝渊的脸,大殿中没有光亮,他看不清楚谢朝渊面上神情,但黑暗中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却格外灼亮。   “瘦了。”谢朝泠轻声笑。   不但是瘦了,还摸到了一脸胡渣邋遢,连皮肉都比从前粗糙得多。这小混蛋在西戎那边一日复一日的经历风吹日晒雨淋,只怕不修边幅惯了才会这般。   想到这个,谢朝泠免不得有些嫌弃。   谢朝渊捉住他的手,喉咙里滚出笑:“没办法,在西戎吃不好睡不好,日夜思念哥哥,不瘦才怪了。”   “难怪别人说你油嘴滑舌。”   谢朝泠轻嗤,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凑上去亲他。   亲吻先是浅尝辄止,谢朝渊不动,由着他的皇帝哥哥主动,谢朝泠柔软的唇贴着他一点一点厮磨,再轻轻一咬,舌尖慢慢抵进来,在他唇齿间搅弄。   谢朝泠不疾不徐的,不时轻咬两下他下唇,将他原本干燥的唇瓣濡湿。   半晌,见谢朝渊依旧没反应,皇帝陛下终于失了耐性,气馁道:“六弟,你给点面子吧。”   谢朝渊抬手,掌心隔着衣料揉弄谢朝泠后腰,再往上滑,用力捏住了他后颈。   反客为主。   炙热的舌霸道蛮横地挤进唇齿间,属于谢朝渊的久违了的气息铺天盖地而下,却将谢朝泠原本略微躁动的心绪逐渐抚平。   谢朝泠的舌尖亦被咬破,吃痛之下呜咽了一声,谢朝渊不为所动,依旧将他紧揽在怀,一再地亲他,直到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谢朝渊略一弯腰,轻松将谢朝泠抱起。   小混蛋的力气比从前更大了,谢朝泠迷迷糊糊地想着,就听谢朝渊在他耳边笑问:“哥哥的龙床在哪里?”   “……往前走,左侧屏风后。”谢朝泠含糊答。   被扔上御榻,谢朝渊的气息重新覆下,谢朝泠主动启开唇。   比先前更浓烈缠绵的一吻,再次分开时,喘息声也更重。   谢朝泠阻止了谢朝渊撕扯自己衣裳的动作,轻啄他唇角,哑声提醒:“你去点盏灯。”   谢朝渊沉声笑:“陛下不是夜里不喜光亮,不让人点灯的吗?”   “别贫了,去点盏灯,我想好好看看你。”谢朝泠坚持。   谢朝渊又亲昵蹭了蹭他鼻尖,这才放开他起身。   他不止点了一盏灯,挨个宫灯慢慢点着,与从前做过许多回的那样。谢朝泠躺在榻中,也像从前那样偏头看他。逐渐清晰的光影里,谢朝渊高大挺拔的身形映进谢朝泠眼中。   确实高了、结实了,谢朝泠想着这小子从前就比他高一些,如今只怕超了有大半个头。他们分别时谢朝渊才十七岁,四年过去,如今的谢朝渊已经从小狼崽彻底成长成一头威风凛凛的猛兽,还沾了血,即使自己是九五至尊的帝王,都未必盖得过他的气势。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可那个人是他心爱的特克里,所以他不介意,甚至还有吾家有子终长成的喜悦。   谢朝渊点完最后一盏宫灯回来,靠着谢朝泠坐下,在满殿火光中垂眸看向他。   谢朝泠与四年前几无变化,稍稍瘦了些,气色比那会儿病恹恹的却是好了许多,看来他这几年确实有好好调养身子。   此刻谢朝泠含笑的眉目在烛光下格外柔和,甚至带上了些勾人之意,谢朝渊这才看清他只着了一件中衣,长发披散下,被他随手勾起一缕。   “哥哥没怎么变,还和从前一样好看。”谢朝渊低声呢喃,痴迷盯着身下人。   谢朝渊笑了笑,又抚上他的脸:“你倒是变了不少。”才觉谢朝渊不是瘦了,是随着年岁渐长轮廓线条愈发分明,再无半分少年人的模样。   “六弟这副样子我都不敢认了。”谢朝泠笑叹。   “哥哥觉得我这样好吗?”谢朝渊看着他问。   “比以前更英俊了。”   谢朝泠低下声音,爱不释手地抚摩谢朝渊面颊。从前他就觉得谢朝渊长得好,小时候漂亮得像个瓷娃娃,年少时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俊美,如今才真正是个顶天立地的英俊儿郎,哪怕满嘴冒头的胡渣,肤色也黑了许多,都是好看的。   谢朝渊沉声笑,笑中满是愉悦,他俯下身,再次蹭了蹭谢朝泠鼻尖,亲吻落上去。   “哥哥比以前要诚实得多了。”   谢朝泠被他亲得鼻尖一阵痒,偏头避开,哑道:“你将衣裳脱了。”   谢朝渊啧了声:“原来哥哥比我还猴急些。”   谢朝泠道:“我要看看你身子。”   见谢朝渊不动,谢朝泠撑起身,自己去解他的衣裳扣子。这人一身西戎装扮,谢朝泠有些不顺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几年自己派人送去的衣裳,他或许都没机会穿。   “我叫人给你送的东西都用过了吗?”谢朝泠问。   谢朝渊看着他笑:“哥哥一片心意,自然要用的,就是那些衣裳,除了贴身穿的,外头的只能先收着。”   “那都要烂了。”   谢朝泠略微可惜,不过如今谢朝渊回来了,他会给他更好的。   于是不再说,一件一件将谢朝渊衣衫脱下,露出了里头比从前健壮结实得多的身体。   除了当年自己刺在他肩膀上的那道刀疤,谢朝渊身上还有一些大小伤痕,最明显的是左侧腹部的箭伤,谢朝眸光一滞,指腹摩挲上去,沉声问他:“这怎么弄的?”   谢朝渊不以为意道:“被人偷袭。”   “什么时候?”   “两年前。”   谢朝泠想了想,又问:“是与西北军共同出兵那回?”   “嗯。”   两年前,谢朝渊配合西北军收回大梁在边境的失地,战事结束后胜果拱手让给大梁朝廷,他自己只要走了一些牛羊犒赏部众,自那之后所有西戎人都知道了他依旧心向着大梁,他的处境变得愈加艰难,饶是这样,他也撑下来,一个一个击退了那些想要找他麻烦的西戎人,还一再地壮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但没人告诉谢朝泠,谢朝渊那次其实受了伤,还是伤在了腰腹这样的要害部位。   “为何西北军当时送来的军报没告诉朕?”谢朝泠一生气,正经自称便冒了出来。   谢朝渊没提醒他,随口道:“军报上当然只说交战之事,我又不是大梁将领,他们为何要将我受没受伤的写进军报中。”   谢朝泠皱眉道:“至少幸王应该禀报一声。”   “哦,我让他别说的。”   谢朝泠眉拧得愈紧:“为何不说?”   “说了有何用?”谢朝渊笑问他,“说了陛下能去看我?”   谢朝泠哑口无言。   那会儿先帝正病重,他每日有无数国事要处理,确实不可能再去一趟西戎,可至少,他能派得用的太医前去。   “没什么好说的,”谢朝渊手指慢慢抚平他皱在一起的眉头,“我自己心里有数,死不了,若真要死了,爬也要爬回大梁来看哥哥一眼。”   谢朝泠又气又无奈:“当时不告诉我,现在却特地留着这么个伤疤给我看,就是故意要我心疼你?”   谢朝渊低声笑:“你不要冤枉我,什么叫特地留着这么个伤疤给你看,伤疤它在这里,我还能弄掉吗?我又不是那些后宫娘娘们,有太医院精心调配的祛腐生肌膏用,就算用那膏药,这么大一块伤疤也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   “你是。”谢朝泠却道。   谢朝渊一下没听明白:“什么?”   谢朝泠正经道:“后宫娘娘,你怎么不是,以后朕的后宫就你一个人,你当然是。”   谢朝渊一愣,随即放声笑。   “行吧,陛下说我是我便是好了,陛下可得尽快下明旨册封我。”   笑过谢朝泠又再次摸了摸那道伤疤,低下声音:“以后别回去了,留下来吧,只要有我在一日,大梁便有你的容身之地。”   他还记得谢朝渊当年说过的话,谢朝渊说天下之大但没有他容身之处,如今他已成为天下共主,谢朝渊也再不是漂浮无根之人。   谢朝渊捉住谢朝泠的手,低头亲他:“好。”   深夜已至,谢朝泠拉下谢朝渊,烛火映在他晶亮眼眸中,含着不言而喻的笑,就这么看着身侧人。   谢朝渊亦笑,慢慢拂弄他的发丝。   “去将灯熄掉一些,留下一盏就行。”谢朝泠低声提醒道。   “哥哥做了皇帝,比以前更难伺候了。”   谢朝渊笑着抱怨一句,起身又去将先前点着的宫灯一一熄灭。   最后只留下床头一盏,拢在琉璃灯罩中的烛火在床帐间投下一片暧昧暖光,谢朝渊俯身,慢慢解开了谢朝泠的中衣系带。   他好似故意的,动作放得极慢,手指有意无意触碰到谢朝泠的皮肉,撩拨得他浑身发热。   若非那蛊四年前就解了,谢朝泠怀疑自己又起了种蛊之后的反应。   “你能不能快点……”   听到身下人不满催促,谢朝渊只是笑,咬住他耳垂:“哥哥这几年自己动过手吗?我可是时常想着哥哥的模样做这种事,连梦里都不知跟哥哥亲热了几百回。”   “没空,”谢朝泠喘着气,喉咙里滚出声音,“朕忙得很。”   “我不信。”谢朝渊捏他的腰。   谢朝泠的喘气声加重,但不想说,一次都没有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大多数时候他尽量不想这个,宁愿用堆成山的政事麻痹自己压下欲念。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哪怕梦里这个人回来过无数次,醒来后都会更加寂寞。   “刚还说哥哥诚实,老毛病又犯了。”   谢朝渊吐息间的热气直往耳朵里钻,谢朝泠实在受不了了,侧头咬上他的唇:“……你这个小混蛋,四年了,一封信都不给我写。”   “你也没给我写,”谢朝渊在他耳边说,“写了信怕忍不住,又想来将哥哥绑走。”   谢朝泠想,他也是一样的,除了送东西,这四年他近似自虐一般尽量不去想,也不写信,就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做出更出格的举动,让之前隐忍的所有功亏一篑。   所以他们都不给对方写信,不是赌气,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唇舌又一次温柔纠缠在一起,谢朝泠不再催促,闭了眼,放任自己沉沦。 第87章 若没有谢朝泠,就没有今日的他。   谢朝渊先前就不急,这会儿越发不急,手指贴着谢朝泠的腰侧慢慢揉捏。   腰侧本就是谢朝泠敏感部位,没了衣料阻隔,连他指腹的热度都仿佛能感知到,刻意藏了四年的欲念,被身上人一点一点撩拨唤醒。   偏谢朝渊仿佛无知无觉,依旧不疾不徐的,将他揽在怀中,濡湿的唇摩掌着他的皮肉,挑逗得他更加欲火焚身。   谢朝泠不信这小混蛋就有这般好的定力,更不愿落了下风,被谢朝渊咬住乳尖弄得一阵急喘后,先伸手解开了他的裤带,握住那蛰伏已久的巨物。   “这里似乎也比之前大了。”谢朝泠低声喃喃,加快了手中力道,生疏做着他从前也甚少做的事情。   谢朝渊沉声笑:“皇帝哥哥满意否?”   自然是满意的,谢朝泠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轻轻一吻,再将人推下,俯身将那物含进嘴里。   谢朝渊却没想到谢朝泠肯为他做这个,茎物被包裹进湿热柔软的口腔里,哪怕谢朝泠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会胡乱舔吮甚至几次牙齿磕到他,但那种爽得头皮发麻的快感,却不亚于每一次直接做。   他的皇帝哥哥脸涨得通红,氤氲双眼中含着水汽,妩媚如丝,正拼尽全力在取悦他,四年前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听着谢朝渊逐渐粗重不再平稳的喘息声,谢朝泠越发得劲,卖力地添、吮、吸,逐渐也掌握了一点诀窍,都是男子他自然知道哪处更敏感、更能叫小混蛋失控。舌尖先是舔过那略微上翘的顶端铃口处,再顺着经络线条往下,一路舔到囊袋,用牙齿轻轻触碰那一处。   被他这么舔法就是神仙也难把持得住,更何况谢朝渊本就是头禽兽。   察觉到嘴里的硬物陡然胀大,撑得自己几乎含不任,至感似都升起来时,谢朝泠终于吐出了那玩意儿,谢朝渊却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健壮手臂揽着他后腰将人拉起,一个翻身覆上去,热吻压下。   谢朝泠只觉自己快被他的吻吞没,简里的成准不道也版刚渊尽数吞下肚,他甚至没做出任何反应,谢朝渊已架起他一条腿到自己腰间,硕大硬物撞进了先前就做过开拓、抹了脂膏又湿又软正在不断开合的穴口。   谢朝泠拉长的呻吟声也被谢朝渊吞进嘴里,停了须臾,谢朝渊在他耳边笑:“哥哥自己先做过准备了?倒是省了工夫。”   谢朝泠只来得及骂一句“混蛋”,所有的声音都被撞得破碎,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   谢朝渊将人紧揽在怀,发了狠地往他身体深处顶。   他先前骗了谢朝泠,四年他其实一次都没有自己解决过,一次都没有,全部积攒到现在,所有压抑的情和欲终于可以痛快淋漓地发泄。   最敏感的地方被一再地碾压顶磨,谢朝泠失控喊出声,被快感挟持的身体几近痉挛,蜷缩起的脚板一下一下点在谢朝渊腰间。   “轻、轻点……”   谢朝泠实在受不住了,又一次被狠狠碾磨过最受不了的那一点,下意识地搅紧穴肉。   身上人的呼吸更重,禽弄他的力道也愈加大,谢朝渊在他耳边艰声哑道:“轻不了。”   “嗯……”   谢朝泠的喉咙里滚出更含糊的甜腻声音,搭在谢朝渊腰间的脚几乎挂不住,滑落下去时又被谢朝渊捉住,用力揉捏上他的小腿肚。谢朝渊在他身体里挞伐的动作半点不减,一双手更在他身上四处游走捏揉,挑起他更多的欲望。   那药太厉害了,谢朝泠迷迷糊糊间想到,他给自己用的脂膏带了些催情之效,此刻那些脂膏全部在谢朝渊的反复顶弄中热化成水,黏黏腻腻被带出他身体,再又被谢朝渊顶送进去,渗下的那些沾湿了私处,黏腻一片淫秽不堪。   泄身之前,谢朝渊生生停处,低头再次吻住谢朝泠的唇。一吻之后,他扣住谢朝泠双手,黯哑声音只说得出一句“一起”,再疯狂顶撞起来。   一夜纵情。   谢朝泠在天光微熹时睁开眼,熟悉的气息在他颈边,谢朝渊依旧在沉睡中,头枕在他肩颈旁,闭眼睡得安稳。   微怔之后想起昨夜种种,谢朝泠抬手,抚摩上谢朝渊比夜里胡渣更凌乱的脸,轻出一口气。   总算昨夜一切不再是他的又一场美梦。   谢朝泠愣神间,谢朝渊已捉住他手腕,睁开了眼:“哥哥醒得好早。”   他的嗓音慵懒,带着餍足之后的沙哑,谢朝泠耳朵莫名发痒,轻咳一声:“习惯了,之前每日起得比这更早。”   这四年他一日不敢懈怠,天不亮就起,将常朝改成每日一次,所有的心思都扑到政事上,就为了不分心去想别的。   谢朝渊低笑:“每日?听闻陛下每日天不亮就召群臣上朝,一次朝会至少两个时辰,下头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原来是真的啊。”   “……你听说的倒是不少。”   谢朝渊贴近,笑声压得更低:“你说若是今后陛下从此君王不早朝了,那些个官员是会骂我妖妃祸国,还是感激我救他们于水火?”   谢朝泠一拍他的手:“你少说两句吧。”   再坐起身想叫人进来伺候更衣,想想又算了。   俯身侧过去,在谢朝渊耳边道:“去沐身吗?浴池就在偏殿里。”   谢朝渊又一声笑,赤身下地,将人抱起,去了偏殿。   浴池里的水是活水,一直是热的,坐进水中谢朝泠才觉自己活了过来,谢朝渊靠向他,帮他将濡湿的头发撩去耳后,啧啧道:“哥哥当了皇帝果然比以前更享受了。”   谢朝泠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子,攀着他肩颈将人拉过去送上亲吻。   昨夜得了谢朝泠叮嘱,宫人到这会儿也未进来打扰,只有他们两人,在这热气氤氲的私密之地,又一次热切缠绵。   殿外谢徽禛按着往日时辰过来请安,被王进拦住。   “殿下您请回吧,陛下还没起呢,他说到年节之前这几日您都不用来请安了,让您自个寻乐子去。”   谢徽禛看一眼紧闭的寝殿们,略微怪异:“这都辰时了,父皇今日怎这个时候还不起?”   王进脸不红心不跳道:“陛下昨夜召了西戎特克里汗入宫密谈,想是操劳了。”   谢徽禛:“…………”   行吧,这几日他确实都不需要再来了。   沐身完已是日上三竿,随意套上衣衫,谢朝泠吩咐人送早膳进来,又将下人们挥退,依旧没让开寝殿门。   反正他昨日已经封笔了,到年节之前这些天再无朝事困扰,过得荒唐些也无妨。   谢朝渊终于换回了大梁人装扮,邋遢胡渣也剪了,还剩下一些刚冒头的青渣,谢朝泠看着镜子里他的脸:“就这样吧,不必修得太干净了,还是这样瞧着顺眼些。”   谢朝渊勾唇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几日得委屈你,留这寝殿里陪朕吧,别到处乱跑,叫人瞧见了不好说,等过完这个年,我再想办法给你一个正式的身份。”谢朝泠道。   谢朝渊提醒他:“哥哥以前说过,从未有男人做皇后的道理,昨夜我是与你说笑的,你不如给我个官职,外邦来使留在大梁朝廷任职也不是没有先例,如此我便能名正言顺留下,其他的就算了吧,免得你为难。”   谢朝泠略微意外,没想到几年不见,这小混蛋竟变得这般通情达理、体贴大度了:“昨日和太子说的那些,也是说笑的?”   “啊,逗他玩儿呢,不过他私下叫我一声爹爹我倒是不介意。”谢朝渊笑。   谢朝泠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没再说。   他的小混蛋,也终于长大了。   用过早膳,谢朝泠看书,谢朝渊随意翻了翻御案上堆积成山的奏疏,这些都是年前积压下来、不算要紧的事情便压着暂时没批。   大大小小甚至有些芝麻大小的琐事也有人拿来烦谢朝泠,谢朝渊看了几封就扔下了,深觉谢朝泠这个皇帝不好做,累人得很。   “朝会还是改回每五日一次,没什么要紧事的奏疏就丢给你那个太子去批,他也该尽早学起这个。”谢朝渊不客气道。   谢朝泠坐在案前,仰头看他,眼里盛着笑:“朕若是不答应呢?”   谢朝渊弯腰欺近他:“不答应臣便将您绑走,让别人来操持这个江山。”   谢朝泠笑着摇头。   方才还说这小混蛋长大了,这霸道跋扈的性子却是一点没变。   “哥哥,我说真的,”谢朝渊收敛笑意,语气里多了几分危险,“我当年肯退一步让你回来,不是让你这样将自己累死在这个位置上的,你若真不答应……”   “我答应,”谢朝泠打断他,“不想我累死,你得帮我多分担一些。”   谢朝渊一口答应下来:“好。”   谢朝泠拍了一下他的手:“也就你敢拿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别的人,哪怕是谢奉珏、李丛煜他们,在他登基之后都开始恪守君臣之礼,真正将他当做帝王对待,只有谢朝渊,从前是这样,如今依旧是这样,即便蛮横不讲理,他都乐得包容。   “哥哥的性子做不来孤家寡人,”谢朝渊道,“若是没有我,哥哥或许能正儿八经装一辈子,但是见识过温柔乡的,谁还舍得过和尚日子。”   谢朝泠笑问:“你是温柔乡?”   “对哥哥来说不是吗?”谢朝渊扬眉,   行吧,谢朝泠承认,确实是,所以自己食髓知味、留恋忘返。   谢朝渊又俯身一拨他散乱的发丝,轻笑出声。   谢朝泠拍了拍身边位置:“你也坐吧。”   谢朝渊倚着他坐下,见他手不释书,直接抽走:“别看了,我们四年没见过面了,哥哥不陪我多说说话,一直看书有什么意思。”   谢朝泠也不恼:“你想说什么?”   其实他是刻意想表现得平常一些,好掩饰自己自昨夜起就一直辗转起伏的心绪。   谢朝渊没揭穿他,顺手拿了个橘子,剥开放到炭盆上烤了片刻,再喂到谢朝泠嘴边,谢朝泠就着他的手吃了:“要不就说说你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吧,从头开始说,就当给我解个闷。”   谢朝渊扔了瓣橘子进自己嘴里,嚼了两口,漫不经心道:“送走哥哥后,西戎王死了,郦都大乱,那些王子王爷为了西戎王的位置打得头破血流,我拿哥哥的名头去与西戎活佛交换利益,趁着他们你死我活时以活佛之名逐渐收拢人心,从中渔利,杀了很多人。”   这个谢朝泠自然是知道的,那段时日谢朝渊没少送金项圈来,全是他的丰功伟绩:“没被人怀疑?”   “当然会被怀疑,那些人也不是傻子,很快就回过味要取我的性命,那时我已经组织起一支自己的卫队,逃出了郦都,中途有人派兵截杀我,最惨的时候我身边死的只剩百余人,困在荒漠中,没吃的没喝的,差点全军覆没。”   谢朝泠闻言拧眉:“我没听人提过这个。”   谢朝渊笑笑:“这种糗事我怎会让人知道,不过我运气还没有那么差,快撑不下去时做梦梦到哥哥来救我,醒来后便发现了水源。”   “……救你的人是你自己。”谢朝泠心里不是滋味,这几年谢朝渊只怕不止一次接近死亡,如今说起来却这般轻描淡写。   “是哥哥,”谢朝渊坚持,“哥哥在梦里给我指了方向,我的人才找到水源,之后才能走出那片荒漠。”   谢朝泠不再争辩,谢朝渊说是便是吧,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这样的事情,他救回了谢朝渊,那也是好的。   “后头我们逃到了临近大梁西北边境之地,收了那里的一个小部落,终于安顿下来。一开始日子其实没那么好过,小部落缺衣少食,又没有能力和其他大部落一样去大梁地盘上抢,还得每年给周边的大部落‘上贡’,于是我带人去与他们最大的一个部落干了一仗,直接砍了部落首领的脑袋,当时连兵器都是私下找幸王借的。”   谢朝泠还是皱眉,这事谢朝浍怎也未与他说过,谢朝渊看穿他心思随口道:“幸王不敢说吧,毕竟借兵器给西戎人岂不是通贼,是我和他说,他若是不借,我便提前回来京城祸害大梁朝廷和陛下,幸王当时那个脸色,陛下这位不苟言笑的三哥其实还挺有点意思。”   谢朝泠无言以对:“……之后呢?”   “托了皇帝哥哥的福,之后便再没人敢打我的主意,都是我打别人的主意,”谢朝渊继续道,“后头与西北军的合作更摆到了明面上,西戎人都知道了我还向着大梁,挨个来找麻烦,我的那些部下也有不满的,其中一个还是最早跟着我从郦都逃出来的人,他背着我与郦都那边的人搭上线,还试图在我送给哥哥的东西里头做手脚,被我发现后当众斩了首。”   谢朝泠闻言一阵唏嘘:“你这样,肯定还有人跟你离心了吧?”   谢朝渊又喂了一瓣橘子过去,无所谓道:“是有,但震慑作用倒是不错,那些跟着我一起逃出来的部下原本在军中有些作威作福,这事之后我提拔了一批新人,再给了那些老人一点甜头,他们也总算老实了。”   再抬起眼,看着谢朝泠笑:“这驭人之术,还是哥哥教我的。”   谢朝泠平静问:“我几时教过你?”   不过若是换做以前,他是不会用这样恩威并施的手段的,他只会把不服之人全部杀了,杀到他们服气为止,现在的谢朝渊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谢朝渊没多解释。   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只为了能在今日走回谢朝泠身边,谢朝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影响着他,若没有谢朝泠,就没有今日的他。   谢朝泠似有所感,想了想,他问:“你方才说的封官,你想做什么官?”   谢朝渊一笑:“哥哥若是愿意给我兵权,就让我帮你领禁军吧,这样我留宿宫中也光明正大了。”   “你早就想好这个了吧?”谢朝泠好笑道,一个橘子吃完,他又提议,“我们去大殿后头走走吧,给你看个东西。”   他们没去别的地方,只在皇帝寝殿后头转了转,这两日放了晴,景致不再单调,走近了些,谢朝渊便看到这边也种了几株琼花树,而且在这个时节还开了花。   谢朝泠说给他看的便是这个。   “从琼华岛移栽来的,按着你说的特殊法子精心养着,这个时节也能开花,”谢朝泠道,“你第一年寄来的那个琼华露味道不错,后头没有了,我只能让人自己酿。”   他说话时仰头看着树枝间稀疏暂放的花苞,嘴角噙着一点笑,谢朝渊却只看着他:“离开郦都就没再见过琼花了,想给哥哥酿酒也不行。”   谢朝泠收回视线,望向谢朝渊,眼中笑意愈浓:“我这里还存了些去年酿的,晌午叫人做几个好菜,为六弟接风洗尘。”   风拂过枝头,一簇半开的琼花颤颤巍巍掉落,正落到谢朝泠肩头,衬着他的笑脸。   谢朝渊一样笑开,沉声应:“好。” 第88章 生同衾死同穴,才是他想要的。   年节之时京城之中最轰动的话题,莫过于时时跟随陛下左右、自西戎来的特克里汗,有幸见过他真容的人无不讳莫如深,至于私下关起门来如何议论那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不闹到自己跟前来,谢朝泠便装作不知,皇帝陛下掩耳盗铃、指鹿为马,其他人不管心底如何惊涛骇浪,都只能配合他一起装聋作哑。   反正,那是陛下的风流韵事,跟他们又没关系。   余的属国来使在上元节之后便陆续拿着朝廷赏赐回了去,唯独特克里汗留了下来,还从会同馆搬出,住进了皇帝特地指给他的宅子里,大有从此不走了的意思。   众人的猜测很快成了真,上元节过后没几日,谢朝泠一道圣旨,任命谢朝渊为大内禁军统领,举朝哗然。   皇帝抽疯,将个西戎人提到如此重要位置上,这事底下官员还没法劝,这个职位是只由皇帝任命的他的亲信,连吏部都插不了手,虽说之前不是没有外邦来使在朝廷中担任官职的先例,但是禁军统领,……陛下也当真不怕半夜被人一剑削了脖子。   谢朝泠自然不怕的,比起被一剑削了脖子,谢朝渊有的是法子半夜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但那又如何呢,关起门来都是闺房乐趣,不足为外人道。   开春之时,谢朝泠再下旨,亲往泰山祭祀封禅。   封禅泰山是大梁历代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做的事情,先前光是准备工夫就做了一整年,这也是谢朝泠登基之后第一回 离京。   启行时是二月初,百官随行,拱卫御驾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百里,天亮出发,晌午才刚出了京。   谢朝泠靠在车中看书看得入神,下头人送上午膳时才觉车已经停下,推开半面车窗朝外看了眼,他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快午时了。”送膳食来的内侍低声答。   “他人呢?”   这个他自然是说的刚刚任职禁军统领的谢朝渊,谢朝泠话音落下,听到外头驭马声,就见谢朝渊从前方纵马回来,至御驾前才停。   小混蛋从马上下来,但没上车,到车窗边将方才随手摘的春花递给谢朝泠,顺手一抚他面颊,浑不在意是众目睽睽之下。   但也没人敢盯着他们瞧,故谢朝渊的出格动作并未有人看到。   “你方才去哪了?上来用午膳吧。”谢朝泠道,出了宫他也一样让谢朝渊与他同车同辇,半分不避讳。   谢朝渊这才上了车,带上车门谢朝泠也将车窗推上,又一次问他:“你做什么去了?”   “陛下一直在看书,我下去巡逻了一圈。”   谢朝渊随口答,他这个禁军统领果真做得尽职尽责。   谢朝泠沉声笑。   谢朝渊拎起筷子,先给他夹菜。   用过午膳,又喝了半盏茶,谢朝泠很快昏昏欲睡,枕着谢朝渊的腿,眼帘耷下,手里还捏着书,半日才翻过一页。   谢朝渊抽走他的书:“要睡就睡,别看了。”   谢朝泠含糊说了句“你别又跑了”,枕着他睡过去。   谢朝渊慢慢帮谢朝泠揉按肩颈,让他睡得更舒服些,待谢朝泠呼吸平稳才松了手,也靠着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直到外头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谢朝渊皱眉动了动眼睫,后头声音似乎还大了一些,谢朝渊睁开眼,小心翼翼将谢朝泠放下,下车去。   来的是个五品工部员外郎,坚持要求见陛下,说要当面给陛下上奏疏,被廖直、王进他们拦住了,正在据理力争。   谢朝渊略微不快,上前喝问道:“吵什么?”   对方涨红了脸:“下官想求见陛下呈上奏疏,还望统领大人帮忙递个话。”   谢朝渊没好气:“要上奏疏你走正常流程递给内阁便是,哪有这样跑来御驾前闹的?”   “内阁不收下官的奏疏,打回来好几次了,下官只能来当面呈给陛下。”   谢朝渊顺手就将他手里奏疏抽了去,直接展开。这并不合规矩,那员外郎脸涨得更红,谢朝渊仿佛没看到,一目十行扫完手中奏疏。   事情有些出乎谢朝渊意料,谢朝泠登基之后工部就已开始为他将来的陵寝选址,地方已经差不多定了,今岁入夏就会动工,这个工部员外郎着急来上奏,却是为了告诉皇帝工部选的那地方问题很大,处在地动多发带上,日后必不得安生。   谢朝渊不动声色问:“这样的纰漏按说工部应该不会出,为何之前没发现?”   那员外郎当下激动道:“之前陛下下旨让户部丈量田亩,朝中勋贵官员多有在外侵占民田的,陛下陵寝选址处的民田先前就被好几个大的世家瓜分了,那些人怕东窗事发,借工部之手以陛下陵寝定址为由,避开了户部的清查,内阁里也有他们的人,自然不敢让下官这奏疏呈到御前去。”   他没有明说是哪些世家,但谢朝渊听明白了,工部尚书位置上的人一直就是杨学临,赵氏倒台后如今杨氏是朝中第一世家,这员外郎越级要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将奏疏塞进袖子里,谢朝渊抬了抬下巴:“行了,你先下去吧,这事再说。”   那人吹胡子瞪眼:“统领大人这是何意?”   “再说便是再说的意思,”谢朝渊嗤道,“陛下这会儿正在歇息,你敢去惊扰他?总归帝陵那边还没动工呢,急什么。”   将人打发走,谢朝渊重新上车去。   谢朝泠已经醒了,眼神有些迷茫,像是刚睁开眼,谢朝渊抱着他重新枕回自己身上,给他喂了杯温水。   润过嗓子后谢朝泠终于彻底醒了神,坐起身:“说了不许乱跑你怎么又下去了。”   谢朝渊看着他笑:“哥哥睡得太沉了,我一个人无聊。”   “……你自己反省一下你昨晚做了什么吧。”谢朝泠小声嘀咕,小混蛋明知道今早要启行,昨夜还往死里折腾他。   没好意思再说这个,谢朝泠转而问道:“方才外头有人来禀报事情是吗?说了什么?”   那员外郎嗓门大,他虽睡得迷迷糊糊也听到了些声音。   “陛下对下头人太宽容了,这种敢跑来打扰你歇息的,就该给他们点教训。”谢朝渊提醒他道。   谢朝泠摇了摇头:“说正事吧。”   谢朝渊这才将奏疏递给他,再将先前那员外郎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谢朝泠并不意外:“哦,这事我知道。”   谢朝渊问:“哥哥知道却隐而不发,是要等待时机?”   谢朝泠看他一眼,点头道:“之前是没有证据,我收到消息时已经准了工部的选址提议,之后又要准备祭祀之事,就暂且压着这事了,等从泰山回来了再说吧,趁着他们放松警惕以为事情过去了时发难,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杨氏心也大了,但没到必须铲除的地步,借着这事让他们吃吃瓜落,长个教训也是好的。”   “杨学临是幸王岳父。”谢朝渊意有所指。   谢朝泠淡定拂了拂衣袖:“将事情告诉我的人就是幸王,他也算是个聪明人。”   谢朝渊啧了声,谢朝泠又笑了:“你好像很失望?”   “从前哪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你的心腹亲信。”谢朝渊酸溜溜道。   “你心眼怎这般小,这几年他没少帮你我。”   谢朝泠懒得再说:“傍晚到了驿站,带你去个地方。”   傍晚时分,御驾在行经的驿站驻跸。   之后谢朝泠换了身便服,与谢朝渊一起带了一队亲信,赶在入夜之前乘马去了他说要带谢朝渊去的地方。   是附近的一处山谷,春日花木扶疏、和风旖旎,夕阳之下漫山遍野都笼着金光,仿若世外桃源。   谢朝泠立于马上,举目远眺,能看到天际暮霭。   谢朝渊饶有兴致,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朕以后的帝陵便修在这里。”   谢朝渊闻言略微诧异,这处地方风水是瞧着不错,离京城也近,但与其他皇陵却相距甚远,这并不合制。   “死后在此长眠,做鬼也风流,”谢朝泠回头与谢朝渊笑,“六弟觉着呢?”   “所以哥哥故意纵容工部行事,等日后事发,他们便不好用那些祖宗规矩来阻拦你将帝陵选在这里?”   谢朝泠依旧在笑,没有否认,不止是选址,他还要做更出格的事情。   生同衾死同穴,才是他想要的。   “六弟可还喜欢这里?”谢朝泠又问。   谢朝渊也笑:“哥哥喜欢,我便也喜欢。”   “喜欢就好。”谢朝泠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远方。   谢朝渊看着他,落日余晖在谢朝泠脸侧柔和晕开,他唇角的笑更惑人。   谢朝渊想,他原还打算死后做鬼也要爬进谢朝泠的棺材里,皇帝哥哥却总能给他惊喜。   他们自马上下来,沿着山谷中的溪水往前走。   暮色彻底沉下时起了风,谢朝渊拉住谢朝泠:“我们回去吧。”   “不再多看看吗?”谢朝泠看着他,眼中始终盛着明亮的笑。   “以后有的是机会。”谢朝渊道。   百岁之后的事情,何必急于一时。   他们还有无数个当下。 第89章 “到那日你与我一同去看。”   御驾行至泰山脚下时是二月中,天公不作美,连着数日阴雨绵绵,祭祀队伍只能在山下的行宫里暂留。   “算着黄道之日还有几天,微臣等观测天象,这雨应当会在那之前就停了。”   听到钦天监的官员如是禀报,谢朝泠稍稍放心,只要不耽误祭祀,余的都好说。   “哥哥不必紧张,老天爷喜欢你,定会给你面子的,到了祭祀那日必是个艳阳天。”谢朝渊才办完差事进门,看到那几个钦天监的官员离开,猜到谢朝泠在担心什么,顺嘴安慰他。   谢朝泠好笑问:“你如何知道老天爷喜欢朕?”   “不会有人不喜欢皇帝哥哥。”   谢朝渊笃定道:“但哥哥是我的。”   “你的?”   “难道不是?”   谢朝泠瞅着他,忽然又笑了。   谢朝渊扬眉,谢朝泠轻咳一声,没将那一瞬间的诡异念头说出口。   他只是忽然想到,谢朝渊这性子的,若真是个姑娘家,那就是个妒妇,做皇后都不够格,啧。   下午时谢朝泠召见群臣议事,好不容易不再下雨了,谢徽禛来说想去附近县城里玩,谢朝泠干脆让谢朝渊跟着一块去:“你陪太子一起出去玩玩,顺便盯着他别到处乱跑。”   谢朝渊开口便说:“哥哥有事瞒着我。”   谢朝泠笑道:“你听话,去吧。”   既然谢朝泠要将他支开,谢朝渊也不说什么,于是带了一队人,护卫着谢徽禛出去了。   泰山脚下的这座县城是座富饶大县,本就是热闹之地,又因新帝御驾来此,县里开了集市,这些日子周围地方上的人都过来赶集,为受帝王之气沐泽。所以谢朝渊和谢徽禛带着几个扮作家丁的侍卫微服前来,倒也不打算打眼。   谢徽禛这小子是第一回 出京,见着什么都觉好玩,集市里人多眼杂,要不是谢朝渊攥着他,他怕是已经跑没了影。谢朝渊不耐烦带孩子,看到街边有茶楼,干脆将人拎进去歇脚。   这集市再热闹毕竟只是一座县城里的,远不及京城繁华之地,前后两条街转完该看的都看过了,谢徽禛便也安分下来,陪着谢朝渊坐下喝茶吃点心。   谢朝渊一边倒茶顺嘴问他:“你父皇召见人议论什么事你可知道?”   “六叔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不过我方才出来时好像看到礼部的官员进去,应该是商议祭祀的流程吧。”谢徽禛随口答,注意力被一楼大堂中的说书人吸引。   谢朝渊神色微顿,商议祭祀流程,谢朝泠为何要特地将他打发出来?   谢徽禛已趴去栏边,兴致勃勃听那说书的老头讲故事。   谢朝渊扔了粒花生米进嘴里,也随意听了一耳朵,这老头说的是个根本不存在的朝代的事,说某朝有个皇帝,一生英明神武,堪为明君,偏他有个最为人诟病的毛病,他无后无妃更无所出,不顾满朝官员反对立了个男人为君后,更为了这个男人屡次违逆朝纲祖制,死后帝位旁落兄弟家,实在叫人唏嘘。   谢徽禛听得稀奇,转头与谢朝渊道:“这说书的好大胆子,这是借古讽今?还是借编出来的故事讽今?”   谢朝渊不以为然:“他就一说书的老头,自然是别人给的胆子。”   尤其这会儿御驾就在这附近的别宫里,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哪怕谢朝泠已经立了太子,甚至放任谣言让人议论他身体不行,依旧架不住有心人想打他后宫的主意,特别是自己这个特克里汗出现后。   一个男人,再得宠,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看来,那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可即便今日是谢朝泠本人来了,听到这个也不能拿这老头如何,一来他说的只是编造出的故事,二来真将人办了反而显得他们心虚。见谢朝渊神情依旧泰然,谢徽禛好奇问他:“六叔你不生气吗?”   “为何要生气?”谢朝渊仿佛听笑话一般,“他说的这故事挺有意思的啊,逗个乐子倒无不可,而且他故事里的皇帝,除了死后帝位旁落,生前该享的福都享了,那位君后更是如此,满朝官员看他不顺眼却不能耐他如何,后世皇帝还要祭拜他,岂不是十分痛快?”   谢徽禛:“……六叔说得有理。”   谢朝渊摸了摸下巴:“我不过是陛下的禁军统领,这些人倒是迫不及待想要我做他们的君后吗?这是连这名头都替我想好了啊。”   谢徽禛无言以对,他还道谢朝渊听了这说书人的故事会不高兴,现下看着这人分明高兴得很。   谢朝渊给自己添满茶,又笑道:“你父皇连百年之后我俩的埋骨之地都选好了,这些闲言碎语算得什么。”   ……这分明就是在炫耀。   谢徽禛再不说了,低了头默不作声继续喝茶。   楼下的说书先生还在口沫横飞,临走之前谢朝渊吩咐人去将之叫来。   两锭银子扔过去,那老头颤颤巍巍的双手接过,满眼热切:“这位贵人需要小的为您做什么?”   “很简单,继续说你的书便是,”谢朝渊道,“不过你这故事的内容太单调了,得再扩充扩充。”   傍晚时他们才回去行宫,谢朝泠这边刚商议完事情,确实是为确定祭祀的流程,谢朝泠对这个看得重,一条一条跟下头官员再三确认其中细节,这便去了一个下午。   谢朝渊在殿外等了片刻,里头的官员终于被谢朝泠放出来,见到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的谢朝渊,一个个的无不神情怪异,尤其那几位内阁大臣,唉声叹气不知在憋闷什么。   待人都走了,谢朝渊叫住王进:“你来说说,陛下拿他们怎么了?”   王进低声解释:“祭祀时谁来做亚献之前一直没定下,礼部今日与陛下提议不若让太子来,可陛下说要让您来,下头的官员们都不答应,说这不合礼制,苦劝陛下,但陛下心意已决……”   所以才一直僵持到这会儿那些人才离开。   谢朝渊略微意外,连他都没想到谢朝泠会突然这样提议。   按祖制,祭祀泰山分祭天和祭地两部分,当日先由皇帝亲往泰山岱顶祀天,翌日再至社首山祀地神,皇帝行初献礼之后由当朝皇后升坛亚献,大梁历代皇帝祭祀泰山都是按照这一套流程走。   但谢朝泠没有皇后,他是大梁唯一一个登基之初就没有皇后的皇帝。   于是礼部官员们翻阅旧籍,提议效仿前头朝代的先例,让皇太子做亚献,但谢朝泠没答应,《丹霄万里》作者:白芥子   文案:   太子坠马落崖、不知所踪,失忆后被他的皇弟恪王在众人眼皮子下捡回去藏了起来。而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好弟弟,正是致他坠马的幕后黑手之一。   朝堂之上风波诡谲、人心惶惶,恪王府中朝云暮雨、夜夜春宵。   糊里糊涂成为恪王爱宠,直至记忆恢复,太子终于想起了所有事情。   ※疯批病娇x闷骚假正经,年下   ※攻受无血缘关系,攻非皇帝亲生子 第1章 “本王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琳琅,如何?”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时值白露,林中秋风飒飒、马蹄声急。   青年丰姿秀逸,追赶着一头通体雪白的鹿,纵马疾驰而入。手中绳索甩出,欲要套住鹿蹄活捉,冷箭倏然而至。   谢朝泠反应极快仰身避开,箭矢擦肩而过,身下马却又忽然发疯,厉声嘶鸣后不受控地甩蹄超前狂奔。   谢朝泠用力一夹马肚、勒紧马缰,试图使之停下,疯马已冲出山林,尽头是悬崖峭壁。   一贯处变不惊的眼瞳中浮现惊慌,身后有亲卫追赶上的喊声,终究慢了一步,谢朝泠连人带马,栽下山崖。   “殿下——”   东山行宫。   乾明帝怒不可遏:“什么叫做不知所踪?!朕叫你们去崖下搜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已经一日一夜了,你们现在竟然告诉朕太子不见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害死了朕一个太子不够,还要害第二个,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陛下息怒……”群臣跪地请罪。   皇帝跌坐御座,双目通红,不断粗喘气。   停松斋内,谢朝渊立在廊下,漫不经心逗弄檐下鸟笼中的雀儿,听人小声复述方才前殿里乾明帝的气言。   “陛下果真气狠了,竟又提起了当年之事。”谢朝渊淡道。   无人敢接话。   五年前,先太子被冤谋反,被京卫军联合东山营围剿,拼死逃来这东山行宫,试图求见当时在这里养病的乾明帝陈述冤屈,最终没见到人,被逼得从东山围场后的山崖跳下,粉身碎骨。   今日又是在这里,太子被放冷箭,坐骑发疯,连人带马掉落山崖,不知所踪。   这等事情,任谁都不好想。   谢朝渊放下逗鸟棒,立刻有婢女递上干净帕子,他慢慢擦拭手,忽然说:“听闻张少阳那小子今日又给本王送人来了?”   “是……”内侍王让低眉顺眼道,“张郎君早上托人递话来,这几日又到了批南方来的美人,挑了几个顶好的,先送来殿下您这里给您尝个鲜,一会儿就会送过来。”   谢朝渊皱眉:“这是在行宫里,让那小子给本王注意点,别招人眼了,尤其在这个当口,免得那些迂腐酸儒盯上了本王。”   王让喏喏应下。   廊外细雨溟溟,笼着庭中苍松。   谢朝渊抬眼,侧脸俊美无俦,深邃黑瞳里隐有黯光。   一刻钟后,乾明帝那边派人过来,说让谢朝渊去前头一趟。   谢朝渊正喝茶,随口问:“父皇如何了?”   传话内侍客气道:“陛下头疾症又犯了,叫了众位殿下一齐过去,殿下您去看看便知。”   谢朝渊喝完剩下半盏茶,搁下茶盏,起身示意人伺候自己更衣。   乾明帝已经回了寝殿,身披大氅、头绑抹额,面色不豫病歪歪地斜倚榻上。其他人都到了,谢朝渊来得最晚,他的停松斋本也离前殿最远,无人在意他。   请安过后,谢朝渊自觉站到最末位,并不上前。   乾明帝四十有八,儿子共七个,失踪的皇太子谢朝泠行五,是继后李氏所出的嫡子。五年前跳崖而亡的先太子却是元后嫡长子,先太子造反身死牵连元后与两位公主留下血书自尽,乾明帝一夜白头,从此头疾症缠身,迫于群臣压力且苦无证据,无法为爱子发妻平反,元后甚至只能以妃礼下葬。   而谢朝渊排行第六,在众皇子中出身最低微,生母是西南边陲小国百翎国进贡的舞女,养母丽嫔张氏家中也只有个不入流的微末爵位,一家子都是纨绔,带着谢朝渊一起,亦是众皇子中出了名的不求上进。   众皇子垂首而立,为首的二皇子恂王谢朝溶低声与乾明帝嘘寒问暖,乾明帝不知听没在听,浑浊却犀利的目光扫过众子,饱含猜忌怀疑。   “太子掉落山崖,那匹马摔成一滩肉泥,太子人却不见了,你们可都听说了?”   谢朝溶抢先说:“父皇莫要担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太子一定安然无虞,我已经叮嘱过舅舅他们,加大搜找范围,定会将太子平安带回来。”   乾明帝并不理他,余的人俱没吭声。   谁都知道最想太子有事的就是这位恂王殿下,恂王母妃赵贵妃是乾明帝嫡亲表妹,赵国公府树大根深权势滔天,又有乾明帝母后赵太后在,当年先太子之事就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乾明帝还算有些能耐,想方设法立了李氏为继后,这皇太子之位五年前就已经是谢朝溶的囊中之物。   “林中突然冒出来刺杀太子的冷箭,这事朕已经安排了禁卫军去查,你们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亦或是有什么线索,尽可告诉朕。”   这就是在鼓励众子互相检举了,且这东山行宫和围场惯由东山营护卫,如今太子出事,乾明帝却派出禁军去查,搜找太子也另外加派了人手,摆明不信任东山营,盖因东山营历来掌控在几大世家手中,而这几大世家又隐以赵家为首,谢朝溶的舅舅、表兄都在其中任职。   谢朝溶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正常,与其他人一道应声。   之后皇帝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话,再打发他们出去。   走出皇帝寝宫,谢朝渊未与其他人寒暄,提步就走,被谢朝溶叫住。   谢朝溶似笑非笑瞅着他:“六弟,我刚过来时看到有外头进来的马车往你那停松斋去了,还看到时常跟在你身边的张家那小子,怎么,他又给你送人了?”   谢朝渊亦笑:“或许吧,二哥难不成也想要?我先看看吧,要是没有特别合心意的,就割爱给二哥好了,晚些时候再叫人给二哥送去。”   谢朝溶噎了一瞬,他本想趁机摆兄长架子,数落谢朝渊几句不该沉溺美色玩物丧志,没曾想这小子会这么说。   谢朝渊出身低微但长得好,相貌继承了八分生母的美貌,颇得乾明帝喜爱,且看着没什么野心就是贪玩,乾明帝对他不像对其他儿子那般防备心思重,他在乾明帝面前很能说上几句话。因着这个,谢朝溶一直想拉拢他,奈何谢朝渊这人看似好说话,实则油盐不进。   谢朝溶干笑:“免了,这里是行宫,我劝你还是收敛些的好,尤其现在太子出了事,父皇正烦着,别再惹他老人家更不高兴了。”   谢朝渊只是笑,并不接话,这副玩世不恭之态更令谢朝溶不快,偏又不能拿他如何。   一同出来的老四谢朝淇讥诮道:“老二,我看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赵家舅舅和表哥他们要是找不回太子,你们倒是打算怎么和父皇交代?”   谢朝淇一贯和谢朝溶不合,说的话丝毫不客气,只差没明说太子这事是赵家人搞出来的。   这位四殿下原也是元后嫡子,五年前年岁尚小未被先太子之事牵连逃过一劫,但因元后下葬前被撤了皇后位,他的嫡子身份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李氏入主中宫后,谢朝泠越过他被册封太子,要说有谁看谢朝泠不顺眼,他必然是其中之一。   不过比起谢朝泠,谢朝淇更记恨的,显然还是当年有份参与构陷围剿先太子的谢朝溶和赵家。   谢朝溶瞬间阴了脸,欲要教训人,被他的同胞兄弟七皇子谢朝沂拦住:“二哥我们回去吧,说好要去给母妃请安的。”   谢朝沂将骂骂咧咧的谢朝溶拉走,谢朝淇在背后撇嘴:“蠢货……”   老三谢朝浍早已离开,谢朝渊对他们的争执不感兴趣,转身就走。   张少阳已在停松斋等候多时。   谢朝渊进门,张少阳一脸狗腿谄媚的笑:“殿下,这几个您瞧着可还合意?您要是不喜欢,我再给您换几个新的来。”   这人是谢朝渊养母丽嫔的娘家侄子,文不成武不就,钻营下九流之道倒是有几分本事,生平最好美人无论男女,四处搜罗那些清倌妓子,孝敬谢朝渊又或是自己留用。   谢朝渊这副风流纨绔做派少不得被人诟病,不过他的出身注定他无缘帝位,连皇帝都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除了几个酸腐言官,也没谁会一直盯着他。   谢朝渊扫了一眼,张少阳今日给他送了三个人来,二男一女,这会儿俱低头站在堂下,看身段确实都还不错。这小子也是胆子大,拿着他的令牌,就敢直接将人往行宫里头送。   “都抬起头来……”谢朝渊坐下,随口说。   三人纷纷抬头,另二人弱柳扶风、面色怯怯,始终垂着眼不敢正眼看谢朝渊。唯有最左侧那个,长相不是最出众的,但神情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在谢朝渊饶有兴致打量他时,他也毫无畏惧地在打量谢朝渊。   “元郎”皱眉看着眼前衣着华贵、面色慵懒玩味,既陌生又莫名似有几分熟悉的谢朝渊。   带他进来的人喊这人殿下,这里是哪里?自己又是谁?   他是元郎吗?不对,他不是,那他到底是谁?   “元郎”头痛欲裂,眉蹙得更紧。   张少阳见谢朝渊对他起了兴致,赶紧说:“殿下,这人名唤元郎,是江南之地的清倌儿,琴抚得不错,您可还喜欢?”   谢朝渊笑笑:“这三人本王收了,下去领赏吧。”   张少阳乐颠颠退下,另二人亦很快被带走,「元郎」站在原地没动,冷冷看着谢朝渊冲他勾手指:“过来……”   短暂僵持后,他走上前。   谢朝渊伸手一拽,「元郎」猝不及防往前跌坐他腿上,本能想要挣扎,被谢朝渊捉住手摁下:“嘘,别动。”   温热吐息就在颈边,「元郎」分外不适,绷着身体不敢再轻举妄动。   已有婢女端上温水和帕子,谢朝渊将沾湿的帕子轻柔擦上他的脸,「元郎」身体绷得愈紧,他听到近在咫尺的笑,有什么东西从他脸上一点一点被拨下。   那张肤色玉曜、昳丽明艳的脸逐渐显露了它的原貌。   若是张少阳此刻在这,定会愕然当场,他一直盯着的人竟被换了,而且这张脸,分明是、分明就是……   一屋子的内侍婢女俱都低垂双目,不敢多看。   “元郎”从盆中倒影看清楚了自己样貌,愈发觉得不对,警惕盯着眼前人。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低声呢喃:“元郎这个名字不好听,我们换一个吧,本王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琳琅,如何?”   夜色低下时,有内侍勾着腰悄无声息地摸出院子,刚走两步,被一柄长剑拦住。   宫灯映亮了王让面无表情的脸:“这么晚了,你不在院子里伺候着,是想要去哪里?”   内侍哆哆嗦嗦跪下地:“奴婢奴婢……”   他看到了,那个人分明是、分明就是、是皇太子殿下啊!   王让冷漠看着眼前人:“殿下最讨厌不忠之人,你在殿下身边伺候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么点道理竟还是不懂,拖下去吧。”   内侍嘴里的喊声来不及出口,被布条堵住只余呜咽,再被人拖下。   停松斋内重归阒寂。   作者有话说: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出自柳永-迷仙引•才过笄年   朝:zhao 泠:ling二声 第2章 “你要是敢跑,本王便打断你的腿。”   被谢朝渊盯着,依旧被摁坐他腿上,谢朝泠不动声色,试图理清脑中混乱无章的思绪。   “你是谁?”他沉声问。   谢朝渊满脸兴致盎然:“本王是陛下第六子,恪王谢朝渊。”   谢朝泠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名字,怪异感更甚。   “我又是谁?”   “你猜……”谢朝渊在他耳边说,吐息间的热气让谢朝泠再次皱眉。   “我忘了……”他道。   谢朝渊笑:“忘了便忘了罢,本王说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本王一个人的琳琅。”   谢朝泠头疼得厉害,谢朝渊示意人:“送郎君回屋歇息。”   再嗓音温柔地叮嘱谢朝泠:“回去好好歇一晚,旁的事情都明日再说。”   谢朝泠满腹疑问,对上谢朝渊双眼,这人虽在笑,但笑意莫名让他心中发凉,于是不再多言。   人走之后王让进门来,小声将方才的事情禀报了一遍:“人已经处置了。”   谢朝渊漫不经心吩咐:“让所有人都去看一眼,再抬出去。”   王让应下。   “郎君要什么都给他送去,别让他走出停松斋后院,让人好生伺候着。”   “诺……”   谢朝渊身体往后仰,靠在软榻中,盯着前方昏暗的烛火。   王让躬着腰,没再出声打扰他。   半晌,谢朝渊扯起嘴角,无声一笑。   谢朝泠被人领着朝后院走,晃晃悠悠地宫灯映出他脚下的路。   夜潮似水,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郎君,您走这边。”领路的内侍小声提醒他。   谢朝泠刻意放轻脚步,抬眼望向远处夜色下的飞檐勾瓦,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冒了头,他问:“这是哪里?”   内侍低着头,恭顺答:“这里是东山行宫,皇家别院。”   谢朝泠还欲问,内侍再次提醒他:“郎君,天晚了,外头凉,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您要是受了风寒,殿下会责怪奴婢们的。”   谢朝泠神色稍冷,他看到有侍卫抬着用白布盖起的人,从一侧角门离开。   “他们抬的是什么人?死了吗?”   内侍平静道:“死了,偷喝酒醉了,不小心掉井里,淹死了。”   谢朝泠轻抿唇角,夜似乎更凉了些。   停松斋只有前后两进院子,谢朝泠被安排在后院东厢房,这边的角门已经封了。   谢朝泠进门,四处扫了一眼,屋中陈设古朴雅致、环境清幽,一侧是山水泼墨屏风,隔成内外两间,墙角香几的香炉上有青烟袅袅而升,隐隐幽香沁入鼻尖,是龙涎香。   谢朝泠不大喜欢这个味道,但面上不显。   婢女捧上为他准备的衣裳、饰物,俱是金玉绫罗、华贵非常,谢朝泠不感兴趣。   打头的内侍自称王进,态度恭敬十足:“奴婢们都是殿下派来伺候郎君的,郎君需要奴婢们做什么,尽管吩咐。”   谢朝泠看过去,四个内侍、四个婢女,除了站在最末的一人,都是刚从前头跟来的,他记性好,问那王进:“怎么换了个人?你们几个中似乎少了一个人,多出这个我先前没见过的?”   王进道:“回郎君的话,奴婢们都是殿下指派的人,不合适就换了。”   谢朝泠莫名想起方才看到被侍卫抬出去的身影,神色又冷了几分。   “打热水来,孤……”   话说出口,他察觉不对,眉头紧锁,改了口:“我要沐身……”   王进恭顺道:“浴房在隔壁,都为郎君准备好了。”   谢朝泠走进浴房,这地方比他想象中要逼仄些,不过一应东西俱全,还凑合。他没留人伺候,都挥退了,走到铜镜前,看镜中的自己。   杏眼、高鼻、红唇,鼻尖一点痣,谢朝泠盯着镜中人,镜中人仿佛也在盯着他,他下意识眨眼,脑中只有一片混沌迷茫,偶尔有转瞬即逝的画面,完全抓不住。   在他仅有的记忆里,他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屋中醒来,再之后被人推上车,送来了这里。   他到底是谁?他从哪里来?   “琳琅在看什么?”   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让谢朝泠一怔,他方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过于入神,并不知晓谢朝渊何时进来了。身后多出另一张脸,比他略高半个头,嘴角噙着笑,盯着镜中他的眼睛。   他们贴得太近,谢朝泠略微不适,谢朝渊贴近他耳畔,又一次问:“在看什么?”   谢朝泠拧眉。   谢朝渊笑了笑,稍退一步。   谢朝泠略松口气,回身警惕看向面前人。   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间的样貌,那双眼睛却格外锐利邪肆。   不好惹的狼崽子。   谢朝泠在心里如是评价。   谢朝渊抬手,手指轻轻一勾,谢朝泠的束发带掉落,乌发披肩而下。   他未动,眼中防备更甚。   昏暗烛火衬着谢朝泠如玉面庞,披散长发的他褪去外露锋芒,多了雌雄莫辨的美。   美而不自知。   谢朝渊目光动了动,深邃黑瞳里滑过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琳琅……”谢朝渊喉咙滚动。   “殿下知我是何人?”谢朝泠不死心问。   “是何人有这么重要吗?本王说了,从今以后,你就只是本王的琳琅,是我的人。”   谢朝泠将心神压下,不再浪费口舌。   “殿下出去吧,我要沐身了。”   转身抽去腰带,脱下衣裳,修长但并不羸弱单薄的身形逐渐展露,谢朝泠赤脚走入浴桶中。   谢朝泠未遮掩分毫,谢朝渊亦未提醒他。   他的太子哥哥被人伺候惯了,在人前宽衣解带是寻常事,潜意识或许不觉有异,他们同是男子,本不需要遮掩。谢朝泠根本没有真正意识到,谢朝渊那句「是我的人」代表什么。   谢朝渊第一次见到谢朝泠,是六岁那年。   他从小养在宫外,六岁才被乾明帝下旨接回宫念书,那时谢朝泠还不是太子,他也还不是恪王,在所有兄弟冷漠打量的目光中,谢朝泠是唯一一个笑着朝他伸出手的,从此他的眼里也只有谢朝泠。   谢朝泠靠着浴桶闭起眼,温热的水包裹身体,安抚了他心头隐约的不安和焦躁。他能察觉到那位恪王殿下还站在身后,但提不起力气再应付。   罢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谢朝渊先出了浴房,停步廊下,王让给他递刚收到的消息:“方才傍晚,陛下又召见了群臣,有言官直言储君不归、国本不稳,请陛下尽早做准备,陛下气怒不已。”   谢朝渊嗤笑:“哪个言官这般缺心眼?”   随即又摇头,山崖下还有一条湍急水流,太子的马摔在水岸边,太子若是不慎落了水,被冲向别处,只怕早已尸骨无存,这事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敢当堂这么说的,谁知是不是故意的。   王让继续道:“礼部也有官员问,原定的太子殿下下个月大婚之事如今要如何办,杨大人的脸色很不好看,陛下说让他们继续操办着。”   谢朝渊眼瞳轻缩,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暗,身后屋门忽然开了。   沐浴完的谢朝泠只着中衣站在门后,微湿长发还在往下淌水,皎皎月色柔和了他的眉眼和面庞。   他问谢朝渊:“殿下还没走么?”   谢朝渊示意候在一旁的王进等人:“送郎君回屋,伺候他更衣梳发。”   谢朝泠没再理他,径直回去隔壁屋。   谢朝渊没有跟上,王让声音更低:“殿下,您不过去吗?”   谢朝渊淡道:“来日方长……”   反正,太子殿下这场大婚,注定是成不了了。   准太子妃是工部尚书杨学临之女,这一场婚事由乾明帝亲自定下,却即将成为泡影。   大梁开国就有赵、林、沈、杨四大功勋世家,这四大家同气连枝、盘根错节,百年来一直是谢氏皇族心腹大患,先帝当年力排众议为乾明帝择清流出身的内阁大臣之女为后,第一次打破了皇后出身四大家的潜规则。奈何好景不长,先太子被冤造反,元后连同两位公主自尽,乾明帝为压制赵氏,选择将四大家分化,先是嫁谢朝泠同胞亲姐入沈家,换得沈家当年支持册立德妃李氏为继后,后又拉拢杨氏,以杨氏女为谢朝泠太子妃,以此形成赵林、沈杨对抗之势,才得维持朝堂之上微妙的平衡。   如今随着谢朝泠落崖失踪,这一平衡或又要被打破。   有人欢喜有人愁。   至少,谢朝渊是欢喜的那一个。   谢朝泠透过模糊窗纸,看到依旧站在外头的谢朝渊。   犹豫之后他走上前,推开窗,廊下谢朝渊回身。   “殿下为何一直站在这里?”   谢朝泠的湿发已半干,依旧披散在肩头。   谢朝渊往前一步,手指勾起他一缕发丝,轻轻绕了绕:“琳琅睡不着吗?”   谢朝泠看到前方紧闭的院门,门边有侍卫把守,他问:“殿下是打算将我一直关在这处小院里?”   “怎会……”谢朝渊低声笑,“等过段时日,本王带你回京,回去恪王府,你想如何都成。”   “今日带我来的那位张郎君说,我是江南过来的清倌,若是如此,殿下未免太高看我了。”   谢朝泠不亢不卑,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即使跟眼前人身份悬殊巨大,他也不怕这人。   “本王就是看上你了又如何?”谢朝渊笑问他。   “殿下是担心我跑了吗?”   “你会吗?”   谢朝泠又想到那具被盖上白布抬出去的尸体,不动声色问:“如若我真跑了呢?”   “你跑不掉的……”谢朝渊身体往前倾,依然在笑,谢朝泠好似又察觉到了其间的森然冷意,这人的气息已贴近耳边,“你要是敢跑,本王便打断你的腿。” 第3章 “殿下是想要我以身侍你?”   卯时末,谢朝泠起身,闻得窗外鸟鸣声,推开窗。   一夜微雨后,庭中黄叶遍地,天更冷了。   王进叫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洗漱更衣。   谢朝泠想到什么,问:“昨日与我同来的那俩人呢?怎没再见过他们?”   王进低声道:“昨日恂王殿下问殿下讨要人,后头殿下便让奴婢们将那二人送过去了。”   “恂王?”   “恂王殿下是陛下第二子,殿下的兄长。”   外间的早膳已经上桌,很丰盛,也很清淡,谢朝泠坐下,看着满桌寡淡无味的菜色,没太大食欲。   王进为他盛粥,小心观察他面色,试探问:“这些菜色不合郎君胃口吗?”   谢朝泠没理他,端起粥,就着夹到面前来的小菜,慢慢吃。   早膳用到一半时,谢朝渊过来,一撩衣摆,在谢朝泠身侧坐下,示意人为自己布菜。谢朝泠想着自己身份,似乎应该放下碗筷起身给这人见礼问安,但他不愿动,于是作罢。   谢朝渊看了看桌上的菜,十之一都未用:“这些不喜欢吃?”   谢朝泠不答,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谢朝渊,他不喜欢。   谢朝渊略想了想,吩咐人:“全部撤下去,换一桌来。”   谢朝泠想阻止,话到嘴边又算了。   “殿下身边美人无数,何故就看上我了?”   谢朝泠问得直白,谢朝渊不赞同道:“琳琅不必妄自菲薄,他们哪能跟你比。”   被谢朝渊灼灼目光盯着,谢朝泠转开眼,想起昨夜这人那句打断腿,那或许确实不是一句玩笑话。   不过他说要跑,目前说来也无处可去,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谢朝渊岔开话题:“伺候你的这些人可还用得习惯?还有什么东西缺的或是不满意的?”   谢朝泠目光落到墙角的香炉上:“香料换了……”   “龙涎香不喜欢?”   “普通甜香就行,我喜欢那个味道。”   新一桌膳食很快送来,这回酸甜咸辣天南海北的菜色都有,谢朝泠重新拎起筷子,果然有了胃口。   谢朝渊注意他下筷的速度,轻勾唇角。   原来他的太子哥哥喜欢清淡菜色是假的,他真正偏好的是重口味的咸辣菜,和那些极其甜腻的点心。   他喜欢龙涎香也是假的,普通甜香就能满足他。   东宫太子为了迎合皇帝,也为掩饰自己真正喜好,骗过了所有人。   谢朝泠被盯得略不适,皱眉问:“殿下不用膳食?”   谢朝渊忽然抬手,拇指腹抹过他唇角,在谢朝泠防备目光中轻笑出声:“沾到了,点心屑。”   谢朝泠觉得这位恪王殿下过于轻佻了些,不欲再与他说,低头默不作声继续吃东西。   早膳用完,谢朝渊要去给皇帝请安,谢朝泠无事可做,谢朝渊命人给他送来一堆书和棋盘棋子,让他打发时间。   “你知我识字?”谢朝泠好奇问。   谢朝渊笑看着他,目露揶揄:“你不识字吗?”   谢朝泠一阵讪然,这人真不讨喜。   谢朝渊手拂过他面颊:“乖乖待着,本王去去就回来陪你。”   谢朝泠没理他,心思放到那些书册上。   走出门,谢朝渊嘴角笑意敛去,王让低声与他禀报,说他们昨夜送去恂王那的人,恂王收了还用了。   谢朝渊轻哂:“两个都收了?恂王妃不是跟着来了,这般好说话?”   “一开始是不肯收的,后头看到那女郎样貌,恂王殿下动了心思,王妃过去闹,最后妥协了,说要收就将那男郎一并收下,恂王殿下便答应了。”   “这两口子倒真有意思。”谢朝渊嘲弄道。   谢朝溶的王妃出身林氏,这位王妃泼辣彪悍,和谢朝溶三天两头吵闹甚至大打出手都不是新鲜事,阖宫上下已不知看过多少回笑话,闹到乾明帝跟前也不止一两回,不过赵林二家向来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再如何折腾,他俩也拆不散。   按说谢朝溶身后有赵氏有林氏,还有一个赵太后,先太子没了后他是实际上的皇长子,但凡没那么烂泥扶不上墙,太子之位早就坐稳了,偏他就是个志大才疏的货色,谢朝淇那句「蠢货」当真没冤枉他。   在太子出事这个当口,除了谢朝渊这个满朝皆知的混不吝纨绔,诸皇子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以免送人把柄,偏就谢朝溶还敢收谢朝渊送去的妓子。   谢朝渊无所谓那些言官的唾沫星子,谢朝溶能不能遭得住,那可未必。   前殿内,早朝刚刚结束。   乾明帝这回带满朝官员来这东山行宫是为上围场秋狝,才到这里第二天太子就落了崖,如今已无人有心思再打猎,无论太子能不能回来,这事都不能善了。   禁军统领正在禀报刚刚查到的线索,在场的除了几位朝中重臣,还有过来请安的一众皇子。   “把人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皇帝面色铁青。   谢朝溶死死攥着拳头,神色焦躁,若非身侧赵国公赵长明暗下拽住他袖子,他已经冲到乾明帝面前去争辩。   谢朝渊进来听了一耳朵,是禁军统领禀报,说他们审问了所有当时在围场中轮值的杂役,有人看到在太子遇袭前一刻,赵国公世子身边亲兵鬼鬼祟祟独自进去后山林中。   射向太子的那支箭,上头也确实有东山营的标记。   乾明帝看向赵长明的目光里已满是怨愤,赵长明微垂眼,神色镇定如常。殿中一时无人再说话,直到禁军将那杂役带上殿来。   “小、小人确实看到了,那人左、左脸上一颗大痣,好、好认,他一个人进去的,跟、跟着太子殿下,后头就朝、朝太子殿下放箭,殿下的马受惊,突然就疯了……”   杂役哆哆嗦嗦,匍匐在地,断续将话说完,不敢抬头。   赵国公世子和那被指认的亲兵一并被传来问话,亲兵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为自己争辩:“卑职确实进了那林子,但是为了追一只熊瞎子,并未看到太子殿下,更不敢朝太子殿下放冷箭,这等诛九族之事,借卑职一百个胆子,卑职也不敢做!陛下明鉴!”   “小人看到了,就是他!就是他行刺的太子殿下!”那杂役忽然大喊出声,用力砸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谢朝溶忍无可忍,甩开赵长明的手,一步上前伸脚踹出去:“你给本王闭嘴!”   杂役被他踹中腰间要害,一大口血喷出,栽倒地上,当场就爬不起来了。   乾明帝怒不可遏:“你放肆!”   谢朝溶急红了眼:“父皇,这人满嘴胡言乱语污蔑人,分明是想陷赵家于不义!”   赵长明嘴角抽了抽,赵国公世子脸色难看至极但不敢开口,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更不想掺和。   只谢朝渊一个,突兀笑出声。   人指证的分明是赵国公世子的亲兵,谢朝溶这个蠢货倒是自己先攀咬上赵家了,谁人听了不在心里给他竖个大拇指。   乾明帝眼风扫过去,狠狠瞪了谢朝渊一眼。   谢朝渊低了头,不再作声。   谢朝溶脸红了白、白了红,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想要补救,对上乾明帝仿佛要吃了他一般的目光,喉咙咽了咽,再不敢说了。   之后无论乾明帝怎么问,那跪在地上的俩人一个咬死说看到了,一个坚持自己没做过,乾明帝气得心肝肺疼,只能命人先将他们收押,再严加审讯。   诸皇子被单独留下。   乾明帝抄起手边茶盏就往谢朝溶身上砸,谢朝溶来不及躲避,被热茶浇了一身,狼狈跪地。   “父皇……”   皇帝身侧老太监汪清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人上前,快速将地上狼藉扫了。   汪清重新为乾明帝沏上茶,低声劝他:“陛下息怒……”   乾明帝猛灌一口茶,怒气总算平复些,没理谢朝溶,扫视一圈众儿子,沉声道:“眼下太子之事尚未有音讯,朕没工夫管你们,你们都给朕安分点,朕不想听到再有人来朕面前告状,说你们谁又品行不端,做出那些为人诟病的不齿之事!”   众人喏喏应声。   这话说的是谁,大伙都心中有数。   从前谢朝渊怎么荒唐,他们父皇都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这回人都送行宫里来了,且还有谢朝溶的份,今早估计又有人在他老人家面前嚼舌根,他老人家正烦得很,听到这些腌臜事,刚又被谢朝溶气到,故而借题发挥罢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谢朝溶一脸晦气,着实憋屈得很。   挨了顿教训,谢朝渊回去停松斋,还带回个太医来。   谢朝泠被他盯着由太医诊脉,太医始终低垂双眼,目不斜视,手指搭在谢朝泠腕上,仔细听过后道:“郎君身子无碍,如今天冷了,仔细一些不要着凉便是。”   谢朝渊亲自将人送出门,胡太医弯腰拱手与他告辞,谢朝渊忽然问:“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老臣什么都没看到,殿下,莫要做太过了。”太医低下声。   谢朝渊淡道:“多谢提醒……”   再回去时谢朝泠依旧靠在软榻上看书,谢朝渊扫了一眼,是一本前朝志怪传奇。   他在榻边坐下,谢朝泠目光挪过去:“殿下为何坐这里?”   “你喜欢看这种书?”   “有何不可?”   倒是没什么不可以,但从前的东宫太子端方持重、一本正经,是万不可能看这些闲书的。谢朝渊仿佛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嘴角噙上笑。   “殿下笑什么?”   谢朝渊问他:“你不怕我么?”   “为何要怕?”   谢朝泠确实不怕,虽然记忆全无,被这人强行扣在这里,这人又是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但他并非胆小鼠辈,防备虽有,但无胆怯。   而且,他觉得这人大可能知道他是谁,他总有一天能套出话来。   谢朝渊继续笑:“我的琳琅,很特别。”   谢朝泠终于后知后觉品出这句「我的琳琅」其中深意,眸光微顿:“殿下是想要我以身侍你?”   谢朝渊看着他,笑意沉进眼底:“你觉着呢?” 第4章 “好,不跑,保证不跑。”   谢朝泠被谢朝渊一句「你觉着呢」问住了。   谢朝渊虽然在笑,但眼神里那种志在必得的掠夺欲毫不掩饰。这是头狼崽子,心思阴暗,身上血腥气十足,随时都可能扑上来,狠狠咬上他一口。   谢朝泠觉得这有点难办,他得先把人哄好了。   “殿下哪年生的?”   谢朝渊看着他:“琳琅想知道?”   “好奇……”   谢朝渊笑声更低:“本王生于庚子年六月廿四。”   谢朝泠算了算,那也才刚十六,果然是头还没长成的小狼崽,但他不能因此就看轻了这人。谢朝泠道:“我应该比殿下年岁要大些。”   “大也好,小也好,从今以后你都只是本王一个人的琳琅。”   谢朝渊再次重复,语气危险地咬重「一个人」这三字。   太子哥哥温和仁厚、礼贤下士,脸上永远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对待谁人都一样,他是所有人的皇太子,如今却只是他一个人的琳琅。   只能是他的。   这个话题彻底继续不下去,谢朝泠决定装傻,不再接腔,目光又落回手中书册。   屋子里的香料已按着谢朝泠说的,换上甜腻花香,这个味道确实好闻得多。   日光经过雕花窗棂雕琢,映上他半边侧脸,留下斑驳印记,再往下,是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因为谢朝泠专注看书的动作,微微弯出一道优美弧度。谢朝渊目光逡巡下去,顺手捻起案上碟碗中谢朝泠刚吃了一半的点心,扔进嘴里,三两下嚼下肚。   下午,谢朝渊去太后寝宫请安。   乾明帝也在这,说是太后忽然心悸症犯了,皇帝惶惶不安,把一众太医都召来会诊。   太后是赵家人,是赵国公和赵贵妃亲姑母,乾明帝非太后亲生子,但在她跟前养大的,二人母子情分向来不错,虽几年前因册立继后之事生过嫌隙,但在孝道方面,乾明帝向来不敢出错。只不过太后这旧疾犯得过于及时,免不得叫人心下嘀咕。   寝殿里人太多,谢朝渊进去站了一会儿又退出去,碰到正进门来的老三幸王谢朝浍。   谢朝渊拱了拱手,算作打招呼,谢朝浍冷淡点头。   谢朝渊见怪不怪,这位幸王殿下一贯沉默寡言,对谁都不亲近,但比谢朝溶那个蠢货要本事得多,十六岁就去了西北边境领兵,直到半年前因身上负伤不得不回京休养。这人的生母是元后宫里的宫女,生他时难产过身,他从小养在元后膝下,和先太子关系亲厚,先太子出事时他人已在西北,因而未受到东宫谋反案波及。   “幸王殿下和淮王殿下并不亲近。”   回停松斋的路上,跟在身后的王让忽然小声说。   谢朝渊淡道:“你也看出来了?”   王让声音压得更低:“淮王殿下就比幸王殿下早了半刻钟过来,他俩住处离得近,出门时必然碰上了,但未一起来。”   淮王是老四谢朝淇,元后的第二个亲生子。   谢朝渊轻蔑一笑:“岂止是不亲近。”   之前谢朝溶生辰,请了他们这帮兄弟一起去他私庄吃酒,那会儿谢朝浍刚回京,谢朝淇有意与谢朝浍套近乎,谢朝浍直接甩了脸,半点面子不给,一众兄弟都看在眼里。   同是元后养大的,他俩非但不亲近,说不得还有仇。   停松斋里,谢朝泠正在窗边逗窗下鸟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这雀儿原本谢朝渊养在前头,晌午的时候刚派人送来,说给谢朝泠解闷。   雀儿浑身嫩黄毛羽,十分漂亮,怯生生地唧唧叫,谢朝泠觉得好玩,捏着逗鸟棒,玩得不亦乐乎。   王进默默低了头。   他是王让的徒弟,从前偶尔有机会跟着王让一起伺候恪王殿下,也曾远远见过东宫太子,太子殿下克己复礼、沉稳持重,一言一行连最挑剔的言官都寻不出错,与眼前这位歪着身子笑嘻嘻逗弄雀儿的小郎君,判若两人。   那雀儿约莫是被谢朝泠逗烦了,焦躁地在架子上跳来跳去,谢朝泠顺手拨开笼门,雀儿扇着翅膀,迅速钻出笼子,绕着谢朝泠手指飞了一圈,飞出窗外去。   谢朝泠一愣。   他本打算放这雀儿出来在屋子里转一转,这小家伙竟然直接飞出去了。   雀儿飞上了窗外的枝头,还是只雏鸟,上去了竟不敢再下来,又开始在枝头来回跳叫个不停。   谢朝泠吩咐人:“去拿个梯子,上去把它捉下来。”   那些内侍捉鸟时,谢朝泠也走出去,在旁看了一阵,待到那雀儿被捉下重新关回鸟笼子里,下头人要将梯子搬走,谢朝泠忽然出声:“等会儿,把梯子搬到那边墙边去。”   王进问:“郎君您是要……?”   谢朝泠示意:“把梯子搬过去就是了。”   王进不太情愿,话到嘴边,抬眼见谢朝泠眼瞳轻缩仰头目视前方,这副神情让他心头莫名一颤,再不敢说了。   谢朝泠爬上墙头,王进一干人等在墙下劝他下来,谢朝泠充耳不闻。   站在这个地方,他终于能看得稍远一些。   入目皆是飞檐青瓦,宫殿楼阁隐匿在山明水秀间,他所身处的这一方小院,在行宫偏西北角的地方,并不起眼。   谢朝泠若有所思,那种隐约的熟悉感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但脑中思绪完全断片,什么都抓不住。   谢朝泠试着朝前走了一步,墙头十分狭窄,容他一人站立已是勉强,墙下一众下人心惊胆战:“郎君您下来吧,殿下回来要是看到了,会怪罪奴婢们的……”   谢朝泠始终没理人,直到墙下出现谢朝渊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谢朝泠低头看去,谢朝渊就站在下边,仰头目视他,神色紧绷,眼中一分笑意都无。   “下来……”他说。   对视片刻,谢朝泠自墙头跳下。   谢朝渊张开双手将人接住。   这小殿下虽然年岁不大,身板倒是结实,力气也大。被谢朝渊牢牢护在怀中,触摸到他手臂上起伏的肌肉,谢朝泠有些想笑,但谢朝渊将他用力扣在怀里,又让他略微不适。   “我下来了,殿下放开我吧。”   谢朝渊没动,在他耳边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   “你想翻墙逃出去?本王说过了,你要是敢,本王会打断你的腿。”谢朝渊声音压得极低,其中的狠意不加掩饰。   谢朝泠在他怀中艰难侧过头,对上谢朝渊盯着自己的双眼。   那双黑眸里藏着风雨欲来,和几乎压抑不住的戾气。   换做别的人,或许会被谢朝渊这样的眼神吓到,但谢朝泠只是眉头微蹙:“我没想翻墙出去,我出了这里连路都不认识,我能去哪?我上墙头想看看外面而已,看风景不可以吗?”   谢朝渊眸色更沉,显然不信。   谢朝泠很无奈,想了想,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殿下,我说的是真的,真的只是看风景,生什么气。”   谢朝渊猛攥住他手腕。   不等谢朝泠反应,一阵天旋地转后,他被谢朝渊直接扛上肩。   一众伺候谢朝泠的下人还跪在地上,谢朝渊冷声丢下句「全部下去领二十棍子」,扛着谢朝泠大步回了屋。   谢朝泠被扔上榻,谢朝渊欺身压下,一手用力钳制住他下颚,狠狠咬上他的唇。   谢朝泠猝不及防,嘴唇被咬破嘴里尝到血腥味,谢朝渊的舌头抵进来时赶紧一口咬下去。   谢朝渊终于将人放开,眼中猩红一片,低喘气。   他看着谢朝泠被自己咬破的红唇,拇指腹摩挲上去,缓缓拭去他唇上血丝。谢朝泠气不打一处来,又一口叼住他指头,发了狠地咬住不松口。   谢朝渊微眯起眼,眼中神色愈加晦暗。   后头谢朝泠觉得牙酸累到了,终于松开口,谢朝渊的右手拇指已经被他咬出一圈深红牙印,还在渗血。谢朝渊始终盯着他,手伸到嘴边,直接舔去上头的血。   谢朝泠撇开眼,端起手边茶盏漱了漱口,平复下心绪,心平气和道:“殿下究竟想如何?”   “做我的人……”谢朝渊道。   “殿下是想要我以色侍人?”谢朝泠皱眉。   “本王的耐心有限……”谢朝渊沉声提醒他,“你最好不要恃宠而骄。”   谢朝泠看着他,冷不丁问:“要是我偏不从呢?”   “由不得你……”   这小殿下果然一点都不讨喜。   谢朝泠又抬手一模他脸,试图安抚他:“别这么生气,你让我再想想吧。”   他并非不识时务之人,这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王爷,他只是个别人送来邀宠的、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的玩物,与其闹得难看自讨苦吃,不如顺从这人的意思还能少遭点罪。   当然他也不会轻易就将自己卖了,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谢朝渊用力扣住他手腕,掐紧又松开再掐紧,死死盯着眼前人。   僵持片刻,谢朝泠轻揽住谢朝渊肩背,贴近他耳畔软下声音:“殿下,别生气了。”   谢朝渊恶狠狠提醒他:“别再让本王看到你试图逃跑。”   谢朝泠确信了,这人不但疯还偏执,他说自己没有要跑的心思,这人压根不会信。   但只能哄:“好,不跑,保证不跑。” 第5章 “琳琅想做皇后吗?”   辰时。   谢朝渊去乾明帝处请安,刚进门就察觉殿中气氛不正常。   禁军统领在禀报太子被刺失踪案的新进展,前日被押下的围场杂役经过严审,招认了他是被人收买构陷赵国公世子,已在狱中畏罪自戕。   “据杂役丁卯交代,他之前在赌坊输了钱,欠下大笔赌债,月前认识个做酒水买卖的同乡,对方帮他还了赌债,且又另给了他一笔银子,授意他出来指证曾在围场山林中见过赵世子身边人行刺太子殿下,臣等去查他说的那同乡,发现那人前日夜里不巧醉酒落水溺死了,家里人对他在外头做过什么一无所知,但臣等在他家中搜找到一封没头没尾的信,指使他收买杂役丁卯,他妻子提起他早年曾有个结拜义弟,后头走武举发达了据说进了王府,那是她丈夫唯一可能认识的官场中人。”   禁军统领话音落下,谢朝溶按捺不住立刻追问:“王府?哪个王府?”   禁军统领呈上那信和一副画像给乾明帝:“这是按照那妇人口述画出的画像。”   乾明帝皱眉看了一阵,方正脸的长相,看不出特别,于是传给其他人看,谢朝溶迫不及待接过去,也没看出什么来,倒是他才十二岁的胞弟谢朝沂探头过来瞧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我好像见过这人。”   谢朝溶目露精光:“在哪里见过?”   谢朝沂仔细想了想,目光转向谢朝淇:“这人好像是四哥身边的侍卫,我在四哥那里见过。”   谢朝淇皱眉。   谢朝溶磨牙:“老四!”   禁军统领呈上第二样证据:“臣等在那片山林里来来回回搜找了数遍,在太子殿下遇刺的地方附近,找到了这枚掩盖在烂叶下的扳指。”   看清楚那是什么,谢朝淇面色乍变。   谢朝溶厉声道:“好啊!果然是你!这枚扳指分明是你之前从父皇这里讨去的御赐之物,我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乾明帝阴下脸,冷声问谢朝淇:“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朝淇用力握了握拳:“儿臣不知道,这枚扳指确实是儿臣的,儿臣赏赐给了儿臣的侍卫江世,但江世他绝不可能去行刺太子!定是有人要冤枉他,请父皇明鉴!”   “分明是你指使他构陷赵世子,你还有脸狡辩!”谢朝溶趾高气扬,这口恶气他憋了两天,今日可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谢朝淇死死咬住牙根,撩开衣摆跪下地,朝乾明帝磕头:“请父皇明鉴……”   大殿里一时只余谢朝溶的叫嚣和谢朝淇不断磕头的声音,首辅沈重道观察着乾明帝面色,小心翼翼地提议:“陛下,还是先把人传来,当面审问过再行定夺?”   乾明帝沉声:“把人给朕带上来。”   那叫江世的侍卫本就随了谢朝淇一块过来,就在殿外候着,很快被人带进来,跪地争辩:“卑职没做过,扳指之前就丢失了,那信也不是卑职写的,卑职与那人确实有过结拜之谊,后头因为一些事早断了往来。”   “太子失踪时,你在哪里?”乾明帝亲自审问他。   “护卫淮王殿下在围场打猎。”   “可曾进过山林?”   “进过……”   “一个人进去的?”   江世忽然就不吭声了,低着脑袋死死握紧拳头,谢朝淇焦急帮答:“和我一起,我们一起进去的。”   乾明帝冷眼看向他:“可还有其他人?”   “没有……”   “你俩一起进去,没有其他人跟着,进去了多久?”   谢朝淇神色变得莫名慌乱,支支吾吾道:“没、没多久,两刻钟左右。”   “你俩是去林子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怎的这般心虚?”   谢朝溶毫不客气地讥诮:“两刻钟?进去整两刻钟不带其他人?老四,这不像你作风啊?你不是最怕死进进出出都要前呼后拥一大堆人护卫的?怎的这么巧偏偏太子出事那天,你就只带了这么一个人进去林子?”   谢朝淇再次磕头:“父皇明鉴、父皇明鉴,江世他真的是被人冤枉的,那枚扳指之前就不见了,他早跟我说过,定是有人把扳指偷走了拿来诬陷他,父皇明鉴啊!”   谢朝淇第一次在人前这般惊慌失态,一直没吭声看热闹的谢朝渊忽然开口:“那杂役在狱里死了,唆使他的人偏又落了水,却留下了那封信,未免太过刻意了些。”   他话出口,谢朝溶狠狠瞪过来,谢朝渊一脸无所谓,反正他就这个德性,想到什么说什么。   乾明帝眉头紧锁,禁军统领赶忙解释:“臣等无能,杂役丁卯自己撕下了衣裳布条,把自己吊死了,臣等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   “你们怎么看?”   谢朝淇还在磕头喊冤,乾明帝被吵得头疼,问起其他人,但听他这语气,很明显对这事是否确实是谢朝淇指使人做的,并不确信。   谢朝溶恨不能现在就给谢朝淇定罪,赵长明父子以苦主姿态恳求乾明帝彻查事情,沈重道等人亦提醒乾明帝诸多事情还有疑点,须得押后再议,先找回太子才是重中之重。   乾明帝烦不胜烦,命人将江世押下,将人全部赶出去。   出门时,谢朝溶恶狠狠地瞪谢朝淇,撂下狠话:“你给本王等着。”   谢朝淇神色难看至极。   余的人陆续离开,谢朝渊落后一步出来,眼见着谢朝淇赖着不肯走,似乎还想进去跟他们父皇求情,随口提醒他:“父皇现在正头疼,我看四哥你不如先回去算了,留这里反而更惹他不高兴,你那侍卫肯定没人敢随便弄死他,你不必这般担心。”   谢朝淇抬起微红双眼,听出了谢朝渊话里的意思:“那天,你看到了。”   他说得笃定。   谢朝渊笑笑,没有否认:“四哥放心,你自己不和父皇说,我不会说的。”   谢朝淇冷笑:“你和老二不是一伙的?”   “四哥莫要冤枉我……”谢朝渊满脸无辜,“我怎么可能跟二哥一伙的,你不能因为我给他送了两个人,就觉得我投靠他了吧,那天你也听到了,他自己问我讨的,我不给他送过去,他那么小心眼不得记我的仇?我可不敢得罪他。”   “呵……”犹豫之后,谢朝淇拂袖而去。   谢朝渊嘴角笑收敛,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示意王让:“走吧,我们也回去了。”   回停松斋路上,看到园子里秋花开得灿烂,谢朝渊命人去摘了些,王让提醒他:“这花摘下来养不了两日,殿下若是想养花,奴婢带人移栽些去停松斋。”   “不必,让郎君玩两日就够了,再过几日就该回京了。”   谢朝泠果然看得上这些花,欢欢喜喜叫人拿了花瓶养起来。   从前东宫里连这些颜色都很少,后头是谢朝泠将要大婚,才在后院里养了些名贵花花草草,谢朝渊觉得,他的太子哥哥不该过得这么憋屈苦闷。   “殿下今日去了许久,是出了什么事吗?”谢朝泠顺口问。   谢朝渊伸手一揽,拉着谢朝泠坐他腿上。   谢朝泠已经习惯他这黏人劲,懒得挣扎,看出谢朝渊似乎挺高兴的,道:“殿下今日心情挺好。”   “啊,看了出戏。”   他三言两语将方才那一出说了。   谢朝泠听罢,略想了想道:“所以是太子被人行刺落崖不知所踪,二殿下和四殿下都有嫌疑,现在证据指向四殿下,但其实陛下更怀疑二殿下和他母家?”   “琳琅觉得呢?”谢朝渊笑问。   “你知道不是四殿下做的?”   谢朝渊附到他耳边压下声音,语气里浸着笑:“那日我也在林子里打猎,看到老四和他那个侍卫在林中无人处,偷情。”   他刻意咬重最后那两字,呼吸间的热气直往谢朝泠耳朵里钻,谢朝泠抬手揉了揉耳朵,嘟哝:“殿下的兄弟也和殿下一样,嗜好特别。”   “本王跟他不一样……”谢朝渊不以为然,“琳琅试试便知。”   谢朝渊意有所指。   谢朝泠岔开话题:“所以殿下看到是谁行刺太子吗?”   “没看到……”谢朝渊淡定道。   谢朝泠若有所思:“无论是谁做的,如果太子真如你所说落进水中尸骨无存了,那陛下更不会让四殿下背这个罪名,不单是陛下,太子身后势力也不会,他们不会让二殿下一家独大,陛下会留着四殿下制衡二殿下,四殿下毕竟是元后之子,身后还有旧东宫势力。”   “我的琳琅真聪明。”谢朝渊夸他,他其实没说太多,只三言两语谢朝泠就已经自己分析出朝中局势。   “那你呢?”   谢朝泠看着他:“殿下也是皇子。”   谢朝渊笑笑道:“我娘是西南小国进贡来的舞女,养母出身也不高,琳琅觉得我能跟他们争?”   “殿下岂是这种妄自菲薄之人?”   谢朝渊抬手,手指缓缓摩挲谢朝泠下颚线:“琳琅想做皇后吗?”   谢朝泠摇头:“哪有男子做皇后的道理?”   “本王说有道理便有道理……”谢朝渊眼中笑意退去,那种晦暗郁色重新覆上,“琳琅,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他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也包括面前这个人。   谢朝泠没接话,顺手捻了枝他才插好的花出来,递给谢朝渊。   谢朝渊盯着他眼睛。   谢朝泠逗他:“想那么多做什么,花不好看吗?殿下别板着个脸了,再笑一个呗。”   谢朝渊没动,谢朝泠自己先笑了。谢朝渊扣住他手腕,将人压进榻中,亲吻落下。   谢朝泠自知挣脱不开,顺从闭起眼。   花瓣在俩人胸口碾碎,幽香沁人。 第6章 “谁要是多看你两眼,本王便挖了他眼睛。”   之后几日,停松斋相安无事。   每日清早,谢朝渊去乾明帝那请安回来,路过园子都会摘些鲜花带给谢朝泠。谢朝泠喜欢这个,不几日就把自己屋子点缀得多了许多鲜活生气。   只要他不生出逃跑的心思,谢朝渊乐得满足他所有。   谢朝渊的举动逃不过其他人耳目,这日从乾明帝处请安出来,谢朝溶特地叫住他,阴阳怪气问:“六弟又要去园子里摘花?本王真是好奇,停松斋里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美人?值得六弟这般花心思,每日亲自去摘鲜花讨美人欢心?”   谢朝溶这人不但蠢,心胸还极其狭隘,上回因为送人之事被乾明帝教训,他疑心谢朝渊是故意的,记恨上谢朝渊,更别提行刺太子那事,谢朝渊还明里暗里地当众帮谢朝淇说了话。   偏他又舍不得那刚得到的美人,已先派人将美人送回了京中王府,对着谢朝渊却是横竖看不顺眼。   谢朝渊不以为意,笑笑说:“确实是美人,弟弟我心尖上的美人,二哥不会懂的。”   谢朝溶讥诮道:“我竟没发现,六弟原也是个风流多情种。”   谢朝渊看中了一朵开得正妖娆的木芙蓉,顺手折下,与谢朝溶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远处谢朝浍晃眼瞧见这幕,停下脚步。   木芙蓉开得随处可见,他亦折下一朵,捏在略粗糙的指腹薄茧间,垂眼看着,半晌没动。   身后侍卫喊他:“殿下……”   “兄长当年最喜爱的花,便是这木芙蓉。”谢朝浍的声音低得近似不可闻。   长久沉默后,谢朝浍将花捏进手心里,眸色微黯,沉声问身后人:“巴木,你说为何太子的马会忽然受惊?听闻那马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战马,一支冷箭而已,何至于就让它惊吓到发疯冲出山崖?”   叫巴木的侍卫低下声音:“时也命也,或许是太子殿下运气不好,殿下无需多虑。”   谢朝浍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停松斋……   谢朝泠无聊靠在榻上独自下棋,他倒是想找人陪他一起,奈何一屋子人只有一个王进懂点皮毛,且棋艺有限,一盘棋不到半刻钟就被他杀了,着实没意思。   听到谢朝渊进门的脚步声,谢朝泠转过头,眉开眼笑:“殿下下棋吗?”   谢朝渊坐过去,将刚摘来的花递给谢朝泠,顺手执起黑子:“琳琅好兴致……”   谢朝泠让人去窗外剪了些枝叶来,与那些娇艳花朵插一起,再将棋子分拣开:“殿下陪我下一局吧,如若我赢了,我能不能去前院看看?”   谢朝渊不置可否:“原来琳琅打的这个主意,那若是本王赢了呢?”   谢朝泠抬眼看着他,眸中带笑:“随便殿下如何。”   东宫太子棋艺超群,几个太傅中有玩了一辈子棋的都曾做过他手下败将,这点谢朝渊知道,谢朝泠自己却不知。   谢朝渊让人奉来热茶,示意谢朝泠先。   两刻钟后,谢朝渊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干脆认输:“琳琅赢了……”   “殿下说话算话么?”谢朝泠笑问他。   谢朝渊道:“本王几时答应过你的条件?”   谢朝泠一噎,怎么还耍赖……   谢朝渊随意笑笑:“想去前头看看?”   “不行吗?”   “今日不行,过两日再说。”   皇帝寝宫。   谢朝淇又一次被挡在门外,内侍低眉顺眼转告他乾明帝的话:“陛下口谕,请淮王殿下回去闭门思过,若无要事,不得再踏出寝殿。”   “本王有要事!本王怎么没有要事!你给本王滚开!本王要见父皇!”谢朝淇大喊大叫,欲要硬闯进去。   已经整四日了,乾明帝不肯再见他,甚至他来请安都被拒之门外,谢朝淇担心还在狱中连消息到打听不到的江世,心急如焚。   外头的骚乱到底惊动了乾明帝,内殿传来乾明帝的咳嗽声,再之后是他厉声呵斥:“滚进来!”   谢朝淇大步进门,红着眼跪下地:“父皇,儿臣的侍卫真的是被人冤枉的,他真的没那个胆子行刺太子,父皇您不要被那些奸诈之人蒙蔽了双眼……”   “一个侍卫而已,值得你这么三番两次跑来求朕?你是为的他,还是为的你自己?”   被皇帝凌厉目光盯上,谢朝淇嗫嚅说不出更多的话,颠三倒四还是那句他的侍卫是冤枉的。   乾明帝冷冷盯着跪在地上不成器的儿子,气怒难消。   他的这些个儿子,一个两个什么花花肠子他又岂会不知,行刺谋害太子再栽赃别人,谢朝淇不敢做,谢朝溶那个蠢东西做不到这一步,如今太子生死未卜,案情再无进展陷入死局,赵氏咄咄逼人,太后以孝道压他,他这个皇帝做得憋屈,如何能不恼火。   “父皇,您放了江世吧,他真的是无辜的……”   谢朝淇哽咽哀求。   乾明帝问:“你要朕放过他?”   谢朝淇用力磕头:“求父皇、求父皇了。”   “你下去吧,回去闭门思过,不要再来。”乾明帝彻底冷了声音。   “父皇……”   “下去!”   谢朝淇还想求情,触及乾明帝眼中不加掩饰的厌弃,身子一抖,再不敢说了,灰溜溜退下。   乾明帝面色愈加难看,汪清适时给他奉上茶,小声劝道:“四殿下是糊涂了,陛下莫要动怒。”   这老太监在乾明帝跟前伺候多年,深谙乾明帝心思和喜好。   乾明帝瞧他一眼:“你可是知道什么?”   汪清垂眸:“奴婢也只是听过些关于四殿下和他那侍卫的风言风语,怕扰了圣听,不敢随意议论。”   乾明帝阴下脸。   谢朝淇对那侍卫态度过于古怪,即便行刺之事与之无关,那侍卫都不能再留。   两日后,沿崖下水流寻找太子多日的禁军那头传来消息,太子殿下找到了。   消息传回,皇帝正召群臣商议事情,当下欣喜若狂。   众臣面上皆道皇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至于心下怎么想,那又是另一回事,遗憾暗恨者绝不在少数。   “说是太子殿下当日被湍急水流冲到下游河岸,被当地村民救上岸后一直昏迷不醒,禁军找到殿下时,殿下依旧在昏睡中,至今未醒。”   王让小声与谢朝渊禀报刚打听来的消息,谢朝渊似笑非笑:“找着了?昏迷不醒?”   “是,人已送回行宫来,陛下亲自去看过了。”   谢朝泠倚在窗边,又在无聊逗那只雀鸟,但不敢再将之从笼子里放出来。   谢朝渊回头看他一眼,问王让:“还有呢?”   王让压低声音:“陛下只带了他最信任的两位太医过去给太子殿下诊治,未让其他人去看殿下,恂王殿下想去探望,被陛下叫人拦在了门外。”   谢朝渊好笑道:“这是连谢朝溶那个草包都不尽信这事,去一探虚实了,陛下以为这样能骗过谁?”   “能骗过谁不重要,陛下一言九鼎,他说太子殿下回来了,那便是回来了,只要储君位置上还占着人,其他人就没有理由抢,陛下是想维持眼下局势现状。”   谢朝泠放下逗鸟棒,伸了伸懒腰,顺嘴接话道。   谢朝渊一挥手,王让领着屋中人退下。   他一个眼神示意,谢朝泠过来,乖顺坐到他腿上。   “今日带你出去停松斋看看,去吗?”   谢朝泠眼睫动了动:“真的?”   从停松斋前院出去,跨过一座拱桥,再拾阶而上,是一座三层高的临水小筑。   这一带地处行宫最偏远的西北角,是谢朝渊自己选的,别的人都不爱住这边,很是冷清。谢朝泠戴了帷帽,被谢朝渊牵着走,路上偶尔才遇到一两宫人,皆与谢朝渊见礼,不敢抬头看他们。   上到筑台无人处,谢朝泠将帷巾撩起一半,问谢朝渊:“殿下为何要我戴这个?”   “不想让人看到我的琳琅。”   谢朝渊贴近他耳畔说:“谁要是多看你两眼,本王便挖了他眼睛。”   谢朝泠觉得这小殿下简直不可理喻。   “殿下屋里伺候我的那些人呢?也要挖了眼睛么?”   谢朝渊冷道:“他们不敢放肆看你,谁要是敢,那就挖了。”   谢朝泠回忆了一下,王进那些人确实从不敢直视他,原来如此。   “殿下这样,别人都怕你。”   “琳琅说过不怕。”谢朝渊顺手帮他将被风吹下的帷巾又撩起些,露出其后谢朝泠清俊眉目。   谢朝泠道:“殿下这样的,真做了皇帝,那也是个暴君。”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那琳琅就做个贤后。”   话不投机半句多。   谢朝泠目光落向前方,行宫依山而建,西北角这边是整座行宫地势最高的地方,这座筑台尤其,虽只有三层高,却能将行宫尽收眼底。   清早山岚叠嶂、云雾缭绕,琉璃瓦的重檐殿顶隐映其间,仿若不真实。谢朝泠轻眯起眼,心头倏忽滑过的念头尚未想明白,谢朝渊凑近问他:“喜欢这里吗?”   谢朝泠随口道:“喜不喜欢有何区别?别处殿下也不会让我去,而且殿下不是说,再几日就回京了吗?”   谢朝渊手环上他腰,语气危险:“你还想去哪里?留在本王身边不好吗?”   谢朝泠轻出一口气,抬手拍拍他手背:“不去,哪都不去,殿下别担心。”   谢朝渊收紧手臂:“琳琅,我说过了,我耐心有限,如今是在行宫里,我不跟你计较,待回去王府,你跑不掉的。”   低哑嗓音就在耳边,谢朝泠心下不快,嘴上只能顺着他:“殿下,你都说了会打断我的腿,我哪里还敢跑?”   被谢朝渊盯上,谢朝泠神色不动,无声与他较劲。   半晌,谢朝渊鼻尖轻蹭他面颊,放缓声音:“听话……”   作者有话说:   一、先太子,元后嫡长子   二、恂王谢朝溶,母赵贵妃   三、幸王谢朝浍,母元后宫女,难产死,元后养子   四、淮王谢朝淇,元后次子   五、太子谢朝泠,继后【原为德妃】李氏生   六、恪王谢朝渊,亲娘百翎国进贡舞女,养母丽嫔张氏   七、宁王谢朝沂,赵贵妃幼子 第7章 “六弟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暴戾。”   三日后,御驾返京。   天未亮停松斋就已忙碌起来,下人忙着收拾东西装车,醒得太早谢朝泠精神倦怠,用过早膳后抱着茶盏靠软榻里发呆。   谢朝渊去请安回来,他依旧是这副神情恹恹的模样。   谢朝渊顺手喂了块甜糕到他嘴边:“不舒服?”   谢朝泠打哈欠:“什么时候能走?从这里回京要多久?”   “太后和那些后宫娘娘们动作太慢,估计得辰时之后才能上路,黄昏时应当能到京中,路上受罪些,到王府就舒坦了。”   谢朝泠可有可无地点头,反正在哪里他也一样不能出门。   外头人进来禀报,说车子已经准备好,陛下那头刚派了人过来催。   “陛下这是等不及要回京了。”   谢朝渊话说完,帮谢朝泠戴上帷帽系紧绸带,再伸手一捞,将人打横抱起。   谢朝泠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他脖子,生怕谢朝渊把自己摔了。   “殿下你力气够不够啊?我自己能走……”   谢朝渊没理人,抱着他大步出门。   谢朝泠悄悄松了口气,这小殿下身板果然结实不虚,抱着他走路半点不吃力。   亲王马车停在后院中,谢朝渊已命人在车中铺上柔软毛褥子,好让谢朝泠这一路上能舒服些。   “我和殿下坐一个车?”谢朝泠问。   “不然你还想去哪?”   谢朝渊将人放下,自己也坐上车,伸手一拨他脸:“困了就睡一觉,有本王在不会有人来扰着你。”   辰时,浩浩荡荡的车队跟随御驾排成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皇太子车辇就在御驾之后,车门窗紧闭,挂上厚重毡布遮光,凑近了也瞧不见里头分毫,更别提车辇周围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护卫。   谢朝溶掀开车门,朝前看了一眼,冷笑:“父皇宁愿自欺欺人,也要占着储君位置,还连老四都保下了,本王就有这么不得他老人家的心吗?”   过来与他说话的赵长明低声提醒:“殿下慎言……”   谢朝溶斜眼睨过去:“舅舅,这回我们分明是被人坑了,最后在父皇那里却落不到好,你还带着表哥负荆请罪卸了职,你们就不憋屈吗?”   赵长明淡道:“陛下不信任我赵氏,只怕依旧疑心赵氏是策划这次行刺之事的元凶、先前的自污也是为摘除嫌疑,如今是没有证据,拿我们没办法,又有太后娘娘施压,才轻拿轻放了,太子毕竟是在东山围场出的事,东山营推卸不了责任,我和文清确有失职之嫌,免得陛下厌弃,主动卸职以退为进反倒好些。”   谢朝溶分外不甘心,虽赵长明父子俩卸职后,东山营其实依旧是他们囊中之物,但被人坑了却没捞着好,委实叫人郁愤。   “这事既是老四做的,死的偏只有他那侍卫,父皇竟也不追究了,他老人家岂能如此偏心?”谢朝溶嘟嘟囔囔地抱怨。   赵长明没再接腔,透过半阖的车窗看向外头,精明老辣的双眼里滑过深意。   事情确实不是他赵氏所为,那就一定是淮王做的吗?未必。   赵长明离开后,谢朝溶实在憋得慌,又掀开门,不耐烦问外头人:“都几时了,到底什么时候启程?”   “殿下稍安勿躁,只等陛下那头下令就出发。”下人小心翼翼答。   谢朝溶嗤了声,转眼间看到谢朝渊的车过来,心思一转,吩咐人:“去给本王将恪王叫来。”   谢朝渊半晌才姗姗来迟,懒洋洋地跟他问安:“二哥可是有事?”   谢朝溶坐在车中没动,抬了抬下巴讥诮道:“老六,你这车可当真严实得和东宫那位的车辇一个样,怎么,你车上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谢朝渊撩起眼皮子,冷淡道:“二哥说笑了,不过是弟弟那美人身子弱,受不得风寒罢了。”   谢朝溶还想再问,谢朝渊拱了拱手:“二哥若无要紧事,弟弟先失陪了。”   之后便不等谢朝溶答应,直接回去了后头他自己车上。   谢朝溶咬牙切齿,这群混账,没一个把他这个长兄放在眼里!   谢朝渊上车,谢朝泠正看书,被谢朝渊抽走书册扔到一旁:“别看了,一会儿启程了,颠得难受,不如睡一觉吧。”   谢朝泠皱眉,觉得这小殿下过于霸道了些,但被谢朝渊盯着,想想还是不惹他了,侧过身换个舒服姿势,闭眼半躺下。   谢朝渊靠近过去,伸手将人揽进怀。   车动起来后谢朝泠果然觉得不舒服,好在有谢朝渊这个肉垫在,勉强还能忍,于是在不断颠簸中沉沉睡去。   直到晌午之时,乾明帝口谕停车休整二刻。   谢朝泠还没醒,谢朝渊下车,叮嘱人准备膳食。   远远看到后头淮王府的车子低调汇入车队,谢朝渊眼瞳轻缩,问王让:“淮王怎么这会儿才来?”   王让低声道:“淮王殿下清早亲自去葬了他那侍卫,耽搁了。”   谢朝渊闻言轻蔑一笑:“他这会儿胆子倒是大了。”   太子被刺案查无可查,所有证据都指向谢朝淇的侍卫江世,所以江世死了,在牢里写下血书后自尽,认下是他行刺太子,因不忿淮王的嫡子身份被取代丢了储君位,擅自谋划了这一出事情,淮王并不知情。   无论这封认罪血书有多少说服力,至少乾明帝认可了,一力顶住了来自太后和赵氏党羽的压力,强硬保下了谢朝淇。   死一个江世无足轻重,半点身家背景没有的孤儿,死也只是死他一人,没有谁会可惜。   谢朝淇为他收了尸葬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内侍将热茶送上车,谢朝淇浑浑噩噩没反应,内侍低声劝他:“殿下节哀,来日方长。”   谢朝淇眼睫缓缓动了动,哑道:“没有了,没有来日了,江世死了,该死的没死,只有我的江世死了……”   江世是为了他,为了保住他,在他父皇授意下不得不扛下那莫须有的罪名。   谢朝溶和赵氏,从今以后他与他们不共戴天!   谢朝泠睡了一觉闻到饭菜香醒来,起身时觉得有些闷,窗户却推不动,透过模糊窗纸,能看到谢朝渊在车下正与人说话。   他盯着谢朝渊侧脸看了一阵,暗道这恪王殿下别的不好,只看脸的确是个大美人。再又笑笑,目光落向对面另一人,忽一怔。   那应当是个官家子,但不知为何谢朝泠瞧着分外眼熟,空白一片的记忆里却找不出答案。   谢朝渊也没想到李桓会主动来与他搭话,虽然瞧这人脸色,就是来找茬的。   “恪王殿下好兴致,听闻殿下最近收了个美人喜欢得紧,这是回京都要亲自带在车上盯着吗?”   对方说话时目光死死盯着谢朝渊的车辇,似乎在探寻什么,毫不客气且无半分敬意。   谢朝渊倚在车边,嘴角噙着笑,但笑不进眼底:“本王的事情,何须与你交代?”   这个李桓是谢朝泠母家表弟,谢朝泠的伴读。   李氏是武将世家,可惜家中有能耐的大多交代在战场上,继后两年前业已病逝,若是这遭太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李氏即将彻底没落,如李桓这样没大出息的子孙,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样的人,谢朝渊从来就不将之放在眼中。   他和李桓打过一架,那还是好几年前,谢朝泠刚做太子之时。   他将自己亲手猎到的一张完整银狐皮送去给谢朝泠,东西进了东宫,但未到谢朝泠手上,被李桓这厮给故意弄毁了,那时的他还不懂掩饰自己脾气,气怒下将李桓打得吐血不能起。   他被乾明帝罚跪罚禁闭,他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当时谢朝泠眉头轻蹙,说的那句:“六弟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暴戾。”   从此他成了东宫不受欢迎的客人,和他的太子哥哥渐行渐远。   李桓沉下脸,还欲说什么,谢朝渊手里未出鞘的剑猝不及防架上他肩膀。   谢朝渊依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看似手上未使力,但李桓很明显感觉到肩膀上沉甸甸往下的力道。触及谢朝渊眼中毕露的冰冷杀意,李桓脚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谢朝渊是真的想杀了他。   谢朝渊冷冷目视眼前人,薄唇轻吐出字:“滚……”   车内谢朝泠看了全程,待到谢朝渊亲自端着膳食上车来,笑吟吟地问他饿不饿,才揉了揉脸,回过神。   “殿下方才与人吵架了?那是什么人?”   “不相干的人……”谢朝渊淡声道,示意谢朝泠吃东西。   “不相干的人殿下为何要动怒,还动上剑了?”   谢朝渊抬眼看他:“琳琅觉得我这样如何?”   谢朝泠想了想,道:“若是他惹到你了,那就教训他,殿下开心就好。”   “我若是杀了他呢?琳琅会觉得暴戾吗?”   谢朝泠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细嚼慢咽:“那要看他是怎么惹到你了,若确是他不对,杀了便杀了,但杀人的前提是你得能自保,若是因为杀他把你自己赔进去,那便得不偿失。”   谢朝渊一笑:“琳琅说是便是。” 第8章 “……你轻点吧。”   酉时末,恪王府府门大开。   因为路上耽搁了时候,到京时暮色已沉,谢朝渊没有跟着御驾去宫中,亲王仪仗直接回府。   这座王府地处皇宫西南面,五年前谢朝泠册太子,诸子封王,谢朝渊那会儿十一岁,便已出宫建府搬来了这里。   马车入府,至谢朝渊起居的东路惜乐堂才停。   谢朝泠下车,四处瞧了一眼,这里也和停松斋一样,看起来冷冷清清,这小殿下明明才十六岁,他自己连带着伺候的下人一个个的却都无甚鲜活气,让谢朝泠分外不适。   “我以后住这里么?”   “有何不可?”   谢朝渊牵住谢朝泠一只手:“进去看看……”   这边是王府东路的第三进院子,谢朝渊平日的居所,正房一共五间,中间一,东西各二暖阁,分里外间。   “我以为殿下会另外给我安排个院子住。”谢朝泠道。   谢朝渊笑笑说:“为何要另外安排个院子?本王住东暖阁,西边本就是留给王妃的,你安心住着便是。”   谢朝泠不以为然:“既是王妃,殿下敢将我的名字上报朝廷、明媒正娶吗?”   “琳琅想要的是这个?”谢朝渊未被他将住,反而一本正经答应,“会有那一日的。”   谢朝泠觉得谢朝渊这是在痴人说梦,没再理他,推开西暖阁的门进去看。   谢朝渊先已命人打扫布置了这边,按照谢朝泠喜好燃上甜香,用鲜花点缀屋子,谢朝泠没什么不满意的,与谢朝渊道谢。   “浴房在西厢房那边,一会儿用完晚膳带你过去。”谢朝渊提醒他。   坐了一整日的车,谢朝泠又累又饿,浑身乏得厉害,懒得多想,点点头:“有劳殿下了……”   戌时六刻,吃饱喝足,谢朝渊领谢朝泠去浴房。   谢朝渊好享受,西厢房几间屋子全部打通,合成一间浴房,白玉石砌成的池子占了半边屋子,水是活水,热气腾腾。   明知谢朝渊心思,谢朝泠在他面前依旧坦荡,不需要人伺候,自若脱下衣裳,步入浴池中。   热水抚去全身疲乏,谢朝泠靠着池壁坐下,闭起眼,心神逐渐放松。   谢朝渊被他的肩颈线条吸引目光,在他身后跪蹲下,手指轻轻一绕,卷起谢朝泠微湿的发尾。   “琳琅,你这样,是在故意引诱本王吗?”   谢朝泠昏昏欲睡,听到这句慢一拍才回过味,无言道:“殿下多虑了……”   谢朝渊低声笑,太子哥哥这脾气,也不知该说是心太大还是太好说话。   “本王帮你擦背。”   谢朝泠本想说不用,哪好意思劳烦恪王殿下亲自动手,但被谢朝泠手法极佳地推揉几下肩颈,坐车坐得酸痛不已的地方立刻感觉好了不少,于是也不挣扎了。   “没想到殿下还会做这伺候人的活。”他随口说,做得还挺好。   谢朝渊解释:“陛下头疾症缠身,本王跟太医学了些皮毛,偶尔帮他老人家按一按,若非如此,哪能哄得他老人家高高兴兴,纵容本王在外胡作非为。”   忽略谢朝渊后面那句,谢朝泠顺嘴夸他:“殿下是个孝子。”   身上舒服了,谢朝泠愈发觉得困,为转移注意力,转身趴到浴池边上,仰头看谢朝渊。   谢朝渊也在垂眼看他。   水汽氤氲中,谢朝泠微红的面庞格外昳丽,叫他移不开眼。   一开始,他只是想要他的太子哥哥也看到他,后来,他想将这人独占,让这人只属于他。   谢朝泠不需要做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只做他一个人的琳琅就好。   被谢朝渊这样盯着,谢朝泠暗道不妙。   “殿下,你在想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谢朝渊反问他。   谢朝泠略一犹豫,说:“殿下,要不你还是另给我安排个住处吧,听闻你府上美人众多,只我跟你一块住那不是给我惹麻烦吗?且日后你宠幸人时,我就在隔壁听着,岂不尴尬?”   谢朝渊一手掐起他下巴,眼神危险:“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   “就是不肯待在本王身边是吗?”   谢朝泠心道要遭,谢朝渊已扣住他手腕,将他从水中用力扯起。   “殿下……”   小狼崽的气息欺近,恶狠狠咬牙:“这里是恪王府,你逃不掉了。”   不给谢朝泠拒绝的机会,谢朝渊将他摁在冰冷的白玉石板上,俯身亲吻上去。   这不是谢朝渊第一次亲他,但谢朝泠很明显感觉到了这横冲直闯的亲吻中掺杂的戾气,他浑身赤裸被压在谢朝渊身下,逃无可逃。   嘴唇里很快尝到血腥味道,谢朝泠一口咬下去,谢朝渊舌尖吃痛,不肯将人放开,亲吻更深更急促。   在窒息之前,谢朝泠终得侧过头,不断喘气。   “殿下一定要这样吗?”他哑声问。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谢朝泠这会儿不但脸被热气蒸得泛红,眼睛也红了。   谢朝渊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朝泠,太子哥哥一贯是春风和煦、成竹在胸的,脸上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仿佛戴着一层面具,看似好亲近,实则疏离于所有人之外。但是现在,他一丝不挂躺在自己怀中,因被欺负而委屈得眼角泛红,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皇太子。   谢朝渊盯着他,内心那头被禁锢已久的猛兽就要挣破囚笼而出。   “殿下一定要这样吗?”   谢朝泠重复问他,微红双眼中泛起点点水光,鼻尖也红了,略靠左侧一小点痣,仿佛完美画卷上一笔点睛,勾人异常。   谢朝渊低头,亲吻落上去,再往下,又一次吻上谢朝泠的唇。   谢朝泠没再咬人,闭起眼,眼睫不断轻颤,任由谢朝渊亲他,不给回应。   身下人身体紧绷,谢朝渊停下动作,贴着他唇畔哑道:“琳琅,成为我的人,可以吗?”   谢朝泠没有睁开眼,含糊吐出声音:“我说不可以,殿下就会放过我吗?”   “不会……”   谢朝泠再不说了,用沉默无声抗拒。   谢朝渊抬手,拇指腹缓缓摩挲过他嫣红还泛着血丝的唇,眸色更沉。   绸巾裹上谢朝泠身体,谢朝渊将人抱起。   谢朝泠长发披散下,遮住他的脸,他靠在谢朝渊怀中没动,听到谢朝渊心跳的声音,强劲有力,一下又一下。   他知道自己今晚逃不掉了。   将人扔上床,谢朝渊身体压下,谢朝泠伸手抵住他肩膀,喉咙滚动:“一定要今晚吗?”   谢朝渊握住他手,到唇边轻轻一碰:“从你第一天来本王这里,就该知道早晚会有这一日。”   谢朝泠试图争辩:“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被人强送给你的。”   “你不乐意?”   谢朝泠想说他不乐意,话到嘴边没出口。   以谢朝渊这疯劲,说不乐意纯粹自讨苦吃,他可能会立刻被这头狼崽子啃得渣都不剩。   被谢朝渊盯着,谢朝泠心思转了数转,最后自暴自弃撇过脸,闭了眼。   谢朝渊的气息落在颈边,即使闭着眼,谢朝泠也能感觉自己仿佛被吐着信子的蛇盯上的猎物,随时会被拆吃入腹。他本能想逃,但逃无可逃。   “琳琅,你在紧张么?”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被谢朝渊捏着脸转回去,谢朝泠脑子里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出鞘的短刀抵上了谢朝渊腹部。   那是谢朝渊的刀,他一直搁在枕边,谢朝泠在方才被扔上床时将之摸到了手中。   谢朝渊目光落下去,顿了顿,黑沉双眼中看不出情绪。再抬眼,对上谢朝泠虽极力掩饰,依旧看得出略惊慌的目光。   这是谢朝泠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谢朝泠知道他不该这么做,他这是行刺,很可能小命不保,但在刚才那一个瞬间,本能战胜了理智,所以现在刀已经在他手中。   被谢朝渊盯着,谢朝泠咽了咽喉咙:“殿下,这是你逼我的。”   对峙片刻,谢朝渊忽然笑了,手握住刀刃,强硬将之从谢朝泠手中抽出。   看到谢朝渊握成拳的手指间渗出血迹,谢朝泠心头一跳,脱力松了手。   “喜欢这刀,之后送你。”谢朝渊浑不在意还在滴血的掌心,将刀扔下地。   “琳琅这样,我从未见过。”谢朝渊道。   他从未见过,他的太子哥哥这般惊慌失措,谢朝泠这样,他觉得,有趣极了。   “你手受伤了,得包扎。”谢朝泠小声道。   谢朝渊勾唇:“琳琅是在担心我?”   谢朝泠恨不能扇这人一巴掌,对牛弹琴、冥顽不灵。   虽记忆全无,谢朝泠觉得自己定不是个脾气好的,这小殿下若是他弟弟,这般讨人厌,他定要将人狠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可惜这人是高高在上的亲王,他没法动手。   谢朝渊卷起原本裹住谢朝泠身体的绸巾,漫不经心在手掌上缠上一圈,始终盯着身下人。   谢朝泠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再次撇过脸,不想看他。谢朝渊的气息重新落下,语气温柔且宠溺:“琳琅别怕……”   亲吻落到颈侧,谢朝泠彻底放弃了,低下声音:“你轻点吧……” 第9章 小殿下这般厚颜无耻,他甘拜下风。   床帐落下,屋中只余一盏琉璃宫灯,半明半灭笼着帐后纠缠一起的身影。   谢朝渊撩开谢朝泠遮住半边脸的长发,亲吻落下,一声一声唤他:“琳琅、琳琅.…..…”   谢朝泠闭眼。   猎物就在身下无处可逃,谢朝渊耐性十足,嘴唇一寸寸游移,吻遍谢朝泠全身每一处敏感,挑逗他身体里压抑的欲望。   谢朝泠从未经历过这个,那双温热干燥的唇细细密密地吻他,喉结被咬住时让他仿佛有种被猛兽叼住脖子、随时可能丧命的错觉,然而这人只是用舌尖舔吮,那种难以忽略的酥麻痒意终究带出了他浑身的燥热。   他的身体仿佛不是他的,被身上人肆意逗弄,本能反应完全不受控制。   谢朝渊的吻继续往下,在谢朝泠脖颈、锁骨间留下道道红痕,衬在他皙白皮肉上,犹如朵朵绽开的情欲的花。当乳粒也被咬住,刺激叠加,谢朝泠脑中终于有什么,轰一声炸开。   身体里的感觉过于强烈,他难堪别过脸,死死咬唇,又被谢朝渊强硬将脸转回来,小混蛋低哑声音欺上:“舒服是么?别躲。”   谢朝泠闷声道:“别弄了.…..…"   谢朝渊在他耳畔低声笑,愈加恶劣变本加厉地弄他。   被这人又咬又揉又捏,小巧的两侧乳粒很快充血挺立,湿漉漉颤颤巍巍立在不断起伏的白皙胸膜上,谢朝泠实在受不住,伸脚想踢谢朝渊,被谢朝渊掐住他大腿内侧的软肉用力按下。   谢朝渊抬头,谢朝泠浑浑噩噩睁开眼,对上这人浓黑双眼中势在必得的光亮,心尖一颤。   “嗯——“   脆弱的茎物被谢朝渊含进嘴里,毫无准备的谢朝泠失声尖叫,快感急遽累积,终于崩溃。他好像从没这样狼狈过,拼命咬紧牙根,想要将那些不受控的声音咽回,却是徒劳,最后只能一手捂住嘴,喘息呻吟依旧不断从手指缝间漏出。咸涩味道蔓延在唇齿间,谢朝渊加快了嘴上动作,眸色沉郁,抬眸不转睛地盯着身下人。   谢朝泠已陷入彻底情欲中,迷离双眼中尽是水色氤氲,眼尾一抹红,如胭脂晕开,鼻尖挂着汗珠,滚过那一粒诱人的小痣,再滚进微启不断喘息的嫣红唇间。   高潮来得又快又猛,谢朝泠猝不及防,激烈喷射在谢朝渊嘴里,泄了第一回 。   恍恍惚惚望向将他逼迫至此的小殿下,谢朝渊面不改色滚动喉咙,将嘴里东西尽数咽下,唇角亦有沾上的谢朝泠的黏腻白浊,淫靡非常。   谢朝泠生平头一次这样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谢朝渊笑得邪肆,不在意地伸舌一舔唇角,弯腰凑近谢朝泠耳边说:“好甜。”   谢朝泠别开脸,含糊吐出声:“殿下过于孟浪。”   谢朝渊的亲吻压下,舌尖蛮横撬开他嘴唇,纠缠起他的舌,不断碾磨舔舐,再探过深喉,咸腥味道充斥满口腔,谢朝泠受不了这味儿,挣扎想要摆脱,被谢朝渊死死压住。   谢朝渊手贴在他后背,似是安抚又似逗弄,不断揉捏按压他椎骨,沿着起伏线条往下,直至没入尾椎。   一股特殊的清香味忽然沁入鼻尖,不待谢朝泠反应那是什么,冰凉黏腻的脂膏已经贴上他身后隐秘的穴口。谢朝渊轻轻拨弄那一处,一根手指压了进去。   “不要……”   谢朝泠无力地抗拒,谢朝渊充耳不闻,手指挤进去一根一根增加,开拓揉按那紧致湿热的销魂处。   他衣衫完好,只抽了腰带,身下那一柄沉甸甸地抵上,谢朝泠感觉到了,呻吟声中带出哽咽,谢朝渊吻他的唇,坚定推进了他身体里。   甚至没有给谢朝泠反应的机会,谢朝渊将人拢在怀中,全根退到穴口,再用力撞进去,快速顶弄起来。   谢朝泠快要疯了,最敏感的地方被不断摩擦,陌生的极致快感占据了他的理智,他从来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竟是这般滋味的,实在是、实在是…...   湿软的穴在脂膏作用下被插出水来,淫靡汁液不断随着谢朝渊的动作被带出穴口,下体黏腻得一塌糊涂。   谢朝泠抑制不住呻吟,摇头想要抗拒,身体却诚实地迎合起身上人的动作。   谢朝渊眼瞳幽沉,始终紧盯着身下人,将谢朝泠所有细微的反应都看在眼中。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未失去理智,只轻喘气,努力地克制自己。   谢朝泠闭起眼,崩溃哽咽。   当察觉到体内那物胀得更大,股股热流射出,仿佛给自己身体打上了什么印记,谢朝泠已彻底无力拒绝,第二次泄出,瘫软在被褥上,嗓子哑得连吞咽都困难。   宫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黑暗中只有俩人交叠的喘息声。许久,谢朝渊贴近谢朝泠耳边,低声呢喃:“哥哥。”   谢朝泠眼睫颤了颤。   眼角挂着泪花,一句话说不出。   后头谢朝泠被折腾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似乎又被谢朝渊抱去浴房清洗了一回,之后便陷入昏睡中。   谢朝渊没叫人来点灯,黑暗中盯着谢朝泠熟睡后还泛着红潮的面庞,将人揽紧进怀中。   一夜无话。   天光大亮,透进床帐的日光拂过面颊,谢朝泠察觉到些微痒意,逐渐转醒。   身上没什么黏腻感,但稍一动,便觉腰身酸痛难忍,他倒吸口冷气,彻底清醒了。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所有细节都清晰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谢朝泠抬手,手臂横挡住双眼,自暴自弃想要掩耳盗铃。   很快有人发现他醒了,王进带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洗漱更衣。   谢朝泠心不在焉,精神倒还不错,眼角眉梢都带着一夜颠鸾倒凤后的慵懒风流,只他自己未察觉。   王进垂着眼,小声与他道:“殿下去了前头,应当一会儿就会回来陪郎君用早膳。”   谢朝泠不在意地「嗯」了声,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见那小混蛋。   谢朝渊回来时,谢朝泠已经坐到膳桌前,谢朝渊进门瞧他一眼,皱眉吩咐人:“拿个软垫来……”   坐到软垫上,谢朝泠感觉确实好受不少,默不作声继续用膳。   谢朝渊坐下,拿了个碗,亲手为他盛汤。   汤碗递到谢朝泠面前,谢朝泠没接,语气略冷淡:“殿下不必纡尊降贵伺候我。”   谢朝渊坚持:“这汤暖身子的,天冷,你手脚太凉了。”   被谢朝渊盯上,短暂僵持后,谢朝泠接过碗。他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就是略微不爽谢朝渊这副霸道姿态。   盯着谢朝泠将汤喝了,谢朝渊拿起筷子。   一顿早膳相安无事,之后谢朝渊也没走,谢朝泠看书,他便坐一旁钻研棋谱。   谢朝泠睨他:“殿下这般清闲吗?”   谢朝渊确实清闲,先前在行宫还得每日去皇帝太后那晨昏定省,如今连这个都省了。   谢朝渊淡道:“琳琅是觉着我坐这里让你不自在了,昨夜……”   “昨夜的事别再说了。”谢朝泠打断他,声音含糊,实在不想提这个。   谢朝渊问:“既成事实,为何不能说?”   谢朝泠不想理他。   谢朝渊岔开话题:“也就能清闲这几日了,过后陛下必会让我们几个全部入朝堂。”   谢朝泠挑眉。   谢朝渊笑笑道:“先前朝堂上只有太子和老二,连老三回来这大半年都只一直在府上养伤,如今朝堂平衡已经打破,陛下岂会坐视老二和赵氏得意,万一太子真回不来,他老人家早晚也得另择储君。”   “殿下如此深谙陛下心思,早算计到没了太子,陛下会为了制衡恂王和他背后赵氏给其他人机会……”谢朝泠看着他,忽然问,“那太子失踪之事,与殿下有关吗?”   谢朝渊依旧在笑:“琳琅为何这般问?”   “好奇……”   谢朝渊欺近谢朝泠,嘴角笑淡去,低下声音:“我若说有关呢?”   谢朝泠皱眉:“殿下胆子太大了。”   “本王早说过,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谢朝渊盯着他的眼睛道。   谢朝泠再不说话了,到了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小殿下的野心和胆子,远比他以为的更大。   他就不该招惹这人。   谢朝渊抬手,手背在他脸侧轻轻一蹭:“琳琅不必担心,本王不会害你。”   谢朝泠觉得他这话略微怪异,但没多想,目光侧过,落到他包扎起的手掌上,不由心虚。   谢朝渊注意到他的眼神,不在意地道:“早起发现血流了不少。”   谢朝泠眸光闪烁:“殿下若是不强人所难,也不至于如此。”   说是如此,他语气里却无多少底气,谢朝渊真要追究,他敢行刺亲王,现在已然是具死尸了。   且这位恪王殿下,显然不是个脾气好的,他第一日来时那被盖上白布被抬出去的人,至今记忆深刻。   谢朝渊好似没察觉他的不自在,冲人示意,有下人将他那柄短刀捧上前。   “琳琅喜欢这个么?送你……”   抽刀出鞘,昨夜沾上的血已擦拭干净。   刀是好刀,刀刃锋利,薄如蝉翼,在日光下泛着寒光,刀鞘和刀柄上嵌有宝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谢朝渊亲手将刀递与谢朝泠:“这是百翎国进贡来的贡品。”   谢朝泠想起这人说过他生母是百翎国人,讪然道:“殿下心爱之物,我怎好夺爱。”   谢朝渊不以为意:“一柄刀而已,琳琅是我心爱之人,你想要的,尽可以从我这里拿去。”   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将刀塞进谢朝泠手中。   谢朝泠心神动了动,问他:“殿下不担心我再用这刀行刺你吗?”   “你会吗?”   谢朝泠被他一句话问住。   他确实不会,昨夜要不是昏了头,他也不会那么做,他这人虽不贪生怕死,但也不想轻易丢了性命。   谢朝渊眼里有转瞬即逝的笑:“那便是了,你不敢。”   谢朝泠不甘心道:“殿下也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别总计较这些,琳琅昨夜也不是没享受,今日何必再兴师问罪。”谢朝渊帮他将短刀挂到腰间,这刀也不知什么材质做的,十分轻巧。   谢朝泠垂眼看了片刻,无话可说。   小殿下这般厚颜无耻,他甘拜下风。   谢朝渊站起,朝谢朝泠伸出手:“走吧,本王带你去王府四处看看。”   谢朝泠不想动,谢朝渊勾唇:“琳琅不是嫌闷么?腰酸的话更得走一走,活络活络就好了。”   谢朝泠瞪他,站起身。   出门之前,谢朝渊让人给谢朝泠拿了件防风斗篷,亲手帮他披上,再仔细系上绸绳。   谢朝泠盯着他的动作,心思转了转,忽然道:“殿下为何喊我哥哥?”   谢朝渊修长手指微微一顿,淡道:“你自个说的,你应该比我大些,那便是哥哥,一个称呼而已,床笫之间,琳琅是这般不懂情趣之人吗?”   谢朝泠彻底服了,哪能面无表情说出这般羞耻之言,真不害臊。   谢朝渊握住他一只手:“走吧……”   被谢朝渊牵着出门,谢朝泠没再挣扎。   谢朝渊掌心温热宽大,不似才十六岁的少年,一如他挺拔宽阔的肩背、有力的臂弯,全无少年人的单薄羸弱。   昨夜被这人拥在怀,谢朝泠真真切切感受过他的蛮横和强硬,再不敢小觑他。   这样,便就这样吧。 第10章 “你是本王的心上人。”   恪王府很大,在皇城西南角上,与内城毗邻,独占一整坊。   王府分东、西、中三路,俱是五进院子,中路前后几座大殿做庆典、祭祀用,平日不开,西路亦空着,谢朝渊只住东路,前头是正堂,第二进为书房,第三进的惜乐堂是起居所。   被谢朝渊牵着从东边走到西边,谢朝泠默不作声地打量四周,一路过去,府中大多数屋子都空着,冷清荒凉,连下人都看不到几个。   恪王府里只有谢朝渊一个主子,他尚未娶妻生子,亦无妾侍,且不喜身边有过多人跟着,谢朝泠早发现这小殿下身侧伺候的下人还不如拨给他的多,是以王府中着实人丁单薄得很。   谢朝渊面上总是带着笑,实则个性阴沉孤僻,谢朝泠暗自琢磨,所以他这府里才这般死气沉沉,处处透着压抑,个个下人都谨小慎微得如同惊弓之鸟,这小殿下明明才十六岁,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琳琅,你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谢朝渊略低沉的嗓音,谢朝泠回神,对上谢朝渊望向他的黑沉如墨的双眼,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算了,他懒得多管闲事。   “你这府上看着没什么好玩的,到处都是空屋子。”   谢朝渊低笑,抬手拨了拨他鬓边一缕被风吹散的发丝:“后头园子里景致还不错,去那看看吧。”   谢朝泠可有可无点头,跟着谢朝渊继续往前走。   府后是环山衔水、曲廊亭榭的大片园子,虽无鲜艳色,但处处见参松幽篁,笼于清早的霭霭风烟中,意境尚算不错。   登上至高处的望楼,可俯瞰整座王府,进门处的钟楼、鼓楼后,是规制整齐的三路府宅,后头园子里各式的亭台楼阁便显得随心所欲得多,更像是随性点缀在山水绿荫间,靠西侧是大片的湖,湖对岸还有演武场和跑马场。   谢朝泠轻眯起眼,看到了演武场上正在训练的兵丁,粗略估算,大约有四五百人。   大梁的王爷有食邑但不就藩,亲兵侍卫最多只能配三十六人,余的护院也不可超五百数。不过同样是五百人,如谢朝溶那等草包身边多是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之辈,谢朝渊府上这些人,却更像是正规军,耍起刀枪来一招一式气势十足。   谢朝泠看了一阵,暗暗称奇,心道难怪这人敢对东宫太子下手,他想要那个位置,并非随口一句戏言。   心头莫名发凉,被谢朝渊一直牵着的手心却冒了汗,谢朝渊看向他,依旧是那副从容自若态,谢朝泠低头,抽出手。   谢朝渊又将他手拉回去,有婢女递上帕子,谢朝渊握着谢朝泠的手,一点一点将他手心中的汗擦拭干净。   谢朝泠嘴唇动了动,看着谢朝渊微垂的眼眸,到底什么都没说。   即使昨夜被强迫做那等难以启齿之事,谢朝泠都未像现在这样自觉在这小殿下面前虚了一截。   谢朝渊明明什么都没说,只帮他擦手而已,谢朝泠好似察觉到他身上那极具压迫性的气势,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舒坦。   谢朝泠再次抽了手:“走吧,去湖边看看。”   他转身先走,谢朝渊跟上去。   临湖的假山上有亭台,观湖景最好的地方,谢朝泠停步台边,往外探身,山下湖水澄澈清湛、波光粼粼,水下有鱼,一尾一尾的大锦鲤,鲜艳明丽,还有无数小鱼。   走了这么久谢朝泠还是第一回 在这府中看到真正有趣的东西,瞧了一阵兴致勃勃地接过内侍捧来的鱼食,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下撒。   谢朝渊在他身后莞尔,从前的太子哥哥几时对这些小东西表现过兴趣,如今他不做太子、不做皇子了,才能真正展露出本性。   如此最好。   谢朝泠玩得高兴,很快忘了先前在望楼上那点莫名其妙生出的不愉快,回头问谢朝渊:“殿下你要喂鱼么?”   谢朝渊随手从桌上的点心盒里拾起块绿豆糕上前,轻轻一扔,糕点在晨光下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水中,溅起细小水花。   下一瞬,一条凶猛的大锦鲤从水下跃起,一口叼住糕点,很快群鱼闻着味凑上来,摇头摆尾疯狂撕咬争夺起大锦鲤到嘴边的点心,水面上不断翻滚起白浪。   绿豆糕转瞬被分食干净。   谢朝泠眉心微蹙,偏头见谢朝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黑眸却是冷的,问他:“鱼食明明有很多,殿下为何非要这么喂鱼?”   谢朝渊依旧盯着逐渐趋于平静的水面,淡道:“送到嘴边见者有份有何意思,看它们这般争抢同一样东西不是很有趣吗?”   谢朝泠道:“殿下性子过于偏激了些。”   谢朝渊转眼看向他:“琳琅不喜欢?”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泠抬手摸了一把他脸:“外人定不知晓恪王殿下是这样的,争来抢去,最后也没见谁占到大便宜,有趣在哪里?殿下若是这般行事,岂不损人不利己?”   谢朝渊道:“所以本王要做这喂鱼之人。”   谢朝泠笑笑:“殿下自然不是池中物。”   他没再说别的,回身继续慢条斯理地给下头群鱼喂食,谢朝渊也不再扰着他,默不作声站一旁看。   后头有下人过来通传,说太后宫里派人来送吃食,请谢朝渊去前头迎接。   快中秋了,太后叫人送来点心美酒和肥蟹,尽是挑的最好的,这位赵太后虽一心想扶持她亲侄女出的谢朝溶上位,面上对其他孙子向来表现得一视同仁,这种年节赏赐,各个府上都不会少。   谢朝渊漫不经心地听人禀报完,问谢朝泠:“还想逛园子吗?”   谢朝泠随意点头。   谢朝渊叮嘱了王进一干人等跟着伺候他,去了前头。   谢朝渊背影远去,谢朝泠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全部扔进水里,嘴角笑敛去,淡声示意王进:“走吧,前头看看。”   王进低头,小心翼翼应声。   沿着湖边游廊往前走,过一小片竹林,有一林间别院,院门半阖,能看到院中有人居住。   谢朝泠朝那头看时,门边的少年郎君也正好奇打量他,那人看着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俊秀,着青衫长褂,打扮不似府中下人。谢朝泠心思动了动,就听那小郎君喊他:“喂,你是新来的么?”   谢朝泠没理人,问王进:“这地方看着不小,住这里的都什么人?”   王进小声答:“大多是张郎君给殿下搜罗来的人。”   谢朝泠其实已经猜到了,送他来谢朝渊这的那小子显然不是第一回 干这事,这恪王府里还不知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   他问:“为何我不住这里?”   “您与他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王进头垂得更低:“殿下让他们住在这,安排人教他们读书识字、舞刀弄剑,教各样安身立命的本事,再将他们送去他们最合适去的地方,到死他们都得为殿下卖命,郎君您是殿下心尖上的人,不需要做这些。”   谢朝泠拧眉,转瞬便明白过来,这里的人无论男女,个个都有张好皮囊,美人,尤其是学了本事的美人,放出去做细作做眼线再好用不过,小殿下才十六岁,已然有了这样的城府,所以他敢说自己是岸上喂鱼的那个。   那小郎君仍在看谢朝泠,谢朝泠冷淡收回视线,睨向王进:“你将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殿下知道怪罪?”   “殿下吩咐过,无论郎君问奴婢什么,只要奴婢知道的,定不能欺瞒郎君。”王进恭敬道。   谢朝泠淡下声音:“那你知我是谁?”   “奴婢不知……”   谢朝泠一哂,转身离开。   谢朝渊那头刚收了太后赏赐,得了足足两大篓的肥蟹,谢朝泠进门时东西还未撤下,他瞥了一眼,谢朝渊问他:“螃蟹吃吗?本王叫厨子给你做,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清蒸还是辣蟹?”   “都吃,辣的多做些。”   谢朝渊笑笑,身侧王让立刻领命亲自去了厨房叮嘱。   谢朝泠坐下喝茶,谢朝渊上前,递了颗糖给他:“太后赐下的,尝尝。”   谢朝泠接过,扔进嘴里嚼了嚼,随口说:“挺甜的……”   “好吃吗?”谢朝渊嘴角噙着笑。   “尚可……”   “小时候……”   谢朝渊只说了这三个字,微微一顿,看着谢朝泠继续道:“我第一回 回宫见到太子哥哥,他就给了我这么颗糖,那时候我觉得这味道真甜,再没比这更甜的糖了,后头东宫不再欢迎我,就算这糖宫里到处都有,总觉得没有东宫那的好吃。”   谢朝泠心头微动,问出了不该他问的话:“如此说来殿下与太子殿下想必还有几分兄弟情谊,如今他却因殿下之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殿下不觉亏心吗?”   谢朝渊淡声道:“天家无父子无兄弟,太子哥哥也不过是那池子里的鱼罢了。”   “那我呢?我是什么?”谢朝泠脱口而出。   谢朝渊弯腰,手拂上他面颊,低下声音:“你是本王的心上人。” 第11章 “殿下可知错?”   半月后,皇帝谕旨往西台营校阅大军,众王公部臣随扈。   西台营在京郊四十里外的西台镇,天未亮浩浩荡荡的车队跟随御驾启程,恪王府的车子半道汇入,谢朝泠扮作谢朝渊亲兵侍卫一同前来。   他做了易容修饰,原本俊秀出众的一张脸变得平平无奇、不引人注意。   “殿下愿意带我出来,又为何不肯让我以真面目示人?”出发前谢朝泠好奇如是问。   那时谢朝渊站在熹微晨光下,眼眸微敛,唇角上扬回答他:“怕琳琅在府里闷得慌,带你出去走走,但琳琅这张脸太招人眼了,本王不想让其他人瞧见,你也最好别去招惹别的人。”   他嘴角带笑、嗓音低缓,语气中却暗含警告,谢朝泠在那一瞬间真真切切感受到谢朝渊分明是将他当做自个所有物了,不许别人看他,更不许他招惹别人。   这小殿下霸道起来简直蛮不讲理,还是之前说着「你是本王的心上人」时的模样可爱些。   之后谢朝渊示意谢朝泠上车,谢朝泠干笑回了句:“我是殿下侍卫,岂能与殿下同车同辇。”   谢朝渊攥住他手,将人拉过去。   四目对上,谢朝渊嘴角笑意逐渐敛去:“上车……”   “我还是在外头……”   被谢朝渊摁进车内,谢朝泠一脚踹出去,牵扯到这些日子一直酸软的腰身,倒吸口凉气倒进毛褥中。他深呼吸,不断提醒自己忍耐,冲谢朝渊露出笑:“殿下好大脾气。”   谢朝渊无声看他片刻,让他枕到自己腿上为他揉按腰侧,缓和了声音:“别动了……”   谢朝泠只得作罢。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坐了两个时辰的车,晌午时停车歇息,谢朝泠盯上了谢朝渊的马,问他能不能借自己试试。   谢朝渊随手将马鞭扔过去:“你会骑马?”   “我不会吗?”   谢朝泠利落翻身上马,得意挑眉,谢朝渊站在下头看他,沉声叮嘱:“别跑出本王视线。”   “知道……”   谢朝泠手中马鞭挥下,纵马而出。   秋风飒尔,吹鼓起衣袍,谢朝泠尝到久违的快意,谢朝渊的话抛去脑后,很快跑远偏离了车队。   “吁——”   突然出现的另一匹马挡在前路,谢朝泠勒紧马缰拉马停下,警惕看向眼前人。   对方先开了口:“你是恪王的侍卫?为何之前没在恪王身边见过你?他竟将自己的马给了你?”   谢朝泠没吭声,他记得这人,先前在东山行宫回京的路上,这人来找谢朝渊麻烦,差点起了冲突。   李桓打量着谢朝泠,目露怀疑,又一次问:“你到底是何人?”   “琳琅……”   身后响起谢朝渊的声音,谢朝泠回头,谢朝渊已策马上来。他一眼未看那李桓,冷冷示意谢朝泠:“回去了……”   谢朝泠欲言又止,被谢朝渊冷眼盯着,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谢朝渊道:“跟本王回去……”   谢朝泠只得转身跟他离开。   李桓阴下脸勒紧马缰,谢朝渊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让他恼火,但敢怒不敢言。   谢朝泠侧过头,见谢朝渊目视前方,神情冰冷侧脸紧绷,心知这小殿下是生气了,暗恼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再回头朝后看,那人依旧立在原地,死死盯着他和谢朝渊。   心下蓦地突突直跳。   为什么?   将那种莫名的怪异感强压下,谢朝泠拉马追上谢朝渊。   重新上车,车门倏然阖上,谢朝泠伸手去推但推不开,心神一沉,他下意识问:“殿下,你做什么?”   车外的人没理他。   车窗同样推不开,谢朝泠试了试便不再费力气,他没兴趣陪谢朝渊发疯。   出不去干脆躺下闭眼睡觉。   申时,御驾驻跸西台镇行馆。   车一停谢朝泠就醒了,没睁开眼也没动,车门终于自外打开,王进低声提醒他:“郎君,到了,该下车了。”   谢朝泠没理人,抬手挡了挡车外进来的日光。   谢朝渊就站在车外,沉声示意他:“下来……”   谢朝泠慢吞吞坐起身,盘腿坐在车中没动,瞅着车下的谢朝渊:“殿下如此霸道,说关就将我关起来,不容我解释,我不服。”   “你有何不服?本王之前是怎么说的,不许跑出本王视线,你听了吗?”谢朝渊的声音里压着冷意。   谢朝泠自知理亏,但小殿下这态度,委实令人难以接受。   “殿下说我是你心上人,殿下就是这般对自个心上人的吗?”   一众下人已自觉退开,谢朝泠说完这句便闭了嘴,与谢朝渊僵持住。   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退让。   最后谢朝渊朝他伸出手,缓和了神情:“下来吧……”   “殿下可知错?”   谢朝渊挑眉:“本王何错之有?”   “殿下若只将我当做娈宠,自可用这样的方式待我,我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但殿下说我是你心上人,既是心上人,殿下就该给我应有的尊重。”谢朝泠道。   “那琳琅又将我当做什么人?”   谢朝泠哑然。   这小殿下脾气不好,强势又跋扈,还格外阴晴不定,唯一可取之处,大约是长得好?床笫间也算和谐,总归虽然被强迫,谢朝泠并不否认他得了趣,于是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事,要是这小殿下能别这么霸道,稍微有点少年人的活泼外向就更好了。   但谢朝泠不想说这些。   没等到谢朝泠的回答,谢朝渊也不再问,又一次重复:“下来……”   谢朝泠终于将手搭上去。   行馆地方很小,谢朝渊的住处只有一小方院落,下头人已动作麻利地将里里外外收拾妥当,谢朝泠和谢朝渊一间房。   其实在王府这段时日,谢朝泠一直就住在谢朝渊的东暖阁里,真真正正成了这位恪王殿下的枕边人。他反正也习惯了,并未提出异议,说了也没用。   安顿好之后谢朝渊去了乾明帝那请安,不到半个时辰回来,谢朝泠听到他在屋子外头与人说话,似乎是晌午时遇到的那人又来找麻烦,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甚清晰。   李桓试图朝屋子里头看,被一众下人挡住了视线,他试探问:“殿下这院子里怎没见着先前那侍卫?”   “你特地跟来本王这里,就为了说这个?”谢朝渊嘲弄道,“你才刚得祖宗荫庇入了禁卫军,身为天子近侍,不在陛下面前鞍前马后,一个劲往本王这里凑,要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本王是不在乎,你也无所谓?”   李桓顿时变了脸色。   谢朝渊沉下声:“李老三,你把本王当什么人了?由得你这般以下犯上,屡次凑近试探窥视?真以为现在还有你那太子表哥给你撑腰么?东宫已自身难保,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你竟敢诅咒太子殿下,你放肆……”   谢朝渊嗤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挑明了说,别再让本王看到你在本王眼前晃悠,上回的剑没出鞘,再有下次,本王说不得一个手抖,伤着你哪里了,别怪本王丑话没说在前头。”   李桓咬牙切齿,又朝屋里看了一眼,灰溜溜走了。   谢朝渊将眼中杀意掩下,转身进门。   谢朝泠看到他进来,顺嘴问:“殿下又与人吵架了?那到底是什么人?”   “本王说了,是不相干的人,你没必要知道。”谢朝渊道。   谢朝泠心思转了转,岔开了话题:“殿下不是去给陛下请安么?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陛下那里人太多,都在商议明日校阅大军之事,顾不上我,进去请了个安就又出来了,好戏都在明日。”   “好戏?”   谢朝渊轻蔑一笑:“陛下急着要让西台营压东山营一头,那些人又岂会坐以待毙,明日定有好戏瞧。”   他伸手一抚谢朝泠鬓角:“你要是乖乖听话,不像今日这般惹本王生气,本王便带你一起去看。”   谢朝泠无奈道:“我不敢……”   分明是这小殿下心眼太小,动辄生气发脾气。   之后俩人相安无事,直至入夜。   出门在外不比在府上,沐浴不方便,谢朝泠想叫人给自己擦身,下头人送进热水很快被谢朝渊挥退。   “以后别让人伺候这种事。”谢朝渊沉声提醒他。   谢朝泠好笑道:“不让人伺候,我自己擦不了背,殿下要亲自动手吗?”   “你去榻上趴下,将衣裳脱了。”   谢朝泠无所谓,脱了衣衫,顺从趴到榻上。   谢朝渊看着他,白皙赤裸的肩背展露眼前,弧度完美的脊椎骨一路延展至腰臀起伏处,晃荡烛火在其上投下一片暧昧光影,也映进了谢朝渊眼中。他在榻边坐下,握着热布巾的手贴上去,一点一点帮谢朝泠揉按擦拭。   谢朝渊这会儿倒是温柔了,手法也不错,谢朝泠觉得舒服,轻眯起眼,满足喟叹。   谢朝渊低声道:“以后在外头还是注意些,别到处乱跑,你跑没影了,我会担心。”   谢朝泠心神微动,侧头看向他。   烛光下谢朝渊的面庞难得温和,眼中亦无白日里那样的戾气。   谢朝泠心道这倒是稀奇,面上不动声色问:“真的?”   “琳琅,听话。”   “我听你话,你就能稍微收敛些这霸道性子吗?”   谢朝渊勾起他披散下的一缕长发,到指尖绕了一圈,嗓音更低:“我会待你好,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 第12章 “琳琅这是在担心我?”   翌日,西台营校场。   天未亮,众王公官员已在此恭候圣驾。谢朝渊一贯懒散,他来得最晚,带了两个侍卫,低调站到他该站的位置。   身侧谢朝淇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未说,谢朝渊不以为意,这人自从死了相好,就一直是这副阴恻恻、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不搭理便是。   站在前头的谢朝溶瞧见谢朝渊,特地过来,先打量了两眼他身后的谢朝泠。谢朝泠依旧是昨日那副装扮,扮作谢朝渊的侍卫,相貌平平泯然众人。   易容术是源自百翎国的绝学,即使在百翎国内,也仅有少数真正擅长此道的术人,谢朝渊有一半百翎血统,他府上就养着这么一位高人,一般人轻易识破不了,所以他敢光明正大带着谢朝泠出现在人前。   谢朝泠得了谢朝渊叮嘱,不必搭理任何人,即使谢朝溶此刻表现得对他兴趣十足,他亦神色淡然,不亢不卑。   “六弟这侍卫瞧着挺面生的,昨日看你还将自己那宝贝坐骑借给他,六弟几时也变得这么礼贤下士了?”谢朝溶阴阳怪气地开口。   这人几次拉拢谢朝渊不成,现又疑心谢朝渊投靠了谢朝淇,因而十分爱挑他毛病,昨日谢朝泠众目睽睽下骑谢朝渊的马,看到的绝不仅李桓一个,找麻烦的自然也不止那一个。   谢朝渊笑笑道:“我换个侍卫难不成还要昭告天下么?至于马给他骑,有何不可?我乐意,二哥总不会是又看上了我那马,拐弯抹角想要问我讨马吧?”   一旁七皇子谢朝沂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在谢朝溶瞪过去时做了个鬼脸,谢朝溶恶狠狠地磨牙,但见谢朝渊这副混不吝之态,又拿他没法,愤而转身。   谢朝渊不以为意。   谢朝泠没听他们说这些,正抬眼望向前方高耸的阅武台。阅武台共三层,数丈高,最上层城楼上旌旗正迎风招展,锣鼓声已起,他微眯起眼,心思飘忽不定,脑子里有一些模糊画面,但抓不住。   红日东升时,乾明帝出现,率众登上阅武台。   校场内数千兵马按照步兵、骑兵、枪兵、炮兵分营列阵,众副统领各领一营,只等皇帝示下。西台营统领意气风发,朗声为皇帝解说今日排兵布阵,乾明帝听罢一抚掌,高兴道:“甚好!”   后头众人面色各异,有私下里偷偷交换眼神的,很快又压下异动。   西台营和东山营不同,东山营大梁开国时便有,人数不下五万,一直握在以赵氏为首的大世家手中,非但如此,赵、林一党还把持着三万京卫军,京畿之地的兵力尽在他们掌控中。而谢氏皇帝只有皇城中的一万禁军,若非有西北、西南各处边境大军镇着,这个江山只怕早已改了姓。及至先帝,花费十数年功夫亲手建立起能与东山营抗衡的西台营,才稍稍压下这些世家气焰。   饶是如此,这些人依旧敢一而再对储君下手。   自谢朝泠出事,乾明帝忧思反侧、夜不能寐,赵长明父子请辞后他欲意从西台营调人接手东山营,却在朝堂上遭遇重重阻碍。兵部、吏部无一赞同,这些人搬出一套套的说辞,以外人进去难以服众、开国时定下规矩东山营统领须得由内部擢升、入东山营满十年者方有资格为由,逼迫乾明帝从东山营几个副统领中提拔人选。   东山营一众副统领俱是赵长明心腹,换上他们不过是换汤不换药,乾明帝如何甘心,授意沈首辅等人据理力争,两方僵持不下,这才有了今日这场西台营校阅。   以往的大校每三年一次,为京中几大营挑拣精锐兵力合校,这样的单独校阅不是没有,但多半皇帝不会亲自到场。这次乾明帝不但来了,还兴师动众带着众王公大臣都来了,为的,就是要在东山营护卫储君不力遭贬谪的这个当口,扬西台营的士气和威风,好让调任一事变得顺理成章。   锣鼓喧天中,各营依照排兵布阵分次上前、后撤、对抗、制衡,踏步声、马蹄声、甚至是枪弹出膛声,无一不齐整,这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千兵马是西台营最精锐之师,是先帝和乾明帝花费数十年时间练出的一支强兵,足以震慑在场这些人。   校阅开始时谢朝渊便已将谢朝泠拉至身侧,选了处视野开阔地方,谢朝泠目不转睛盯着校场中声势浩大的千军万马,试图在空白一片的记忆里寻找相似画面,终究徒劳。   谢朝渊的声音就在耳边:“在想什么?”   谢朝泠轻抿唇角:“没什么……”   校场内已轮到炮兵上前,五枚新铸的将军炮一字排开,气势骇人,膛指数百步外的沙石山。这将军炮比之前任一火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工部研造出后在乾明帝示意下,未经兵部的手,仅有的五枚全部运来了这西台营,今日头一次在百官眼前亮相,正是皇帝要给某些心思叵测之人的下马威。   谢朝渊忽然笑了声,低声提醒谢朝泠:“好戏开始了……”   谢朝泠尚未反应,就听一阵激烈的鼓点声过后,第一枚炮弹应声出膛。   他微微睁大眼,炮弹落在两百步开外,咚一声巨响,扬起尘土一片,但未炸开,后又滚了一段,停住,竟再未有反应。   乾明帝面色乍变,城楼上一片哗然。   场中负责第一炮的几个炮兵顿时慌了神,领炮兵营的副统领尚算镇定,立马将人呵住,沉声下令:“第二枚准备,出!”   第二枚炮应声而出,依旧是哑炮。   接着第三枚、第四枚……   阅武台城楼上躁动声已压不住,西台营统领满头大汗跪地请罪,皇帝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谢朝泠拧眉,谢朝渊声音中笑意更浓:“原来是这样……”   谢朝泠偏头看他,目光里掺着怀疑,谢朝渊摇首。   校阅草草结束,回去行馆后很快传来消息,事情不难查,哑炮是因弹药受潮所致,至于为何会出这样的纰漏,要么是工部送来前就已然如此,要么是东西到西台营后遭了殃,无论是何缘由,总归西台营确实有失察疏忽之责。   谢朝泠默不作声低头用点心,谢朝渊伸手帮他拭嘴角:“琳琅怎这般心不在焉?”   “没有……”谢朝泠回神,他确实一直心神不定,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但毫无头绪。   对上谢朝渊的目光,谢朝泠犹豫问:“今日之事,也是殿下所为么?”   “琳琅太看得起我了,西台营那是什么地方,岂是我能轻易插手得了的。”   “你又如何知道那炮弹一定会出问题?”   谢朝渊轻蔑道:“赵氏狂妄惯了,陛下这般不给他们面子,他们也一定会在陛下最看重的东西上下陛下面子,今日这一出后,西台营沦为笑柄,调任之事陛下只怕没脸再提,就算要追究,能追究谁?西台营还是工部?西台营陛下舍不得,工部嘛……杨家向来是墙头草,杨尚书这个准东宫岳父是陛下好不容易拉拢的,如今太子还生死未卜,这个时候找工部麻烦,不怕又逼得杨氏倒戈么?”   谢朝泠冷不丁道:“西台营你插不了手,东山营就行吗?在东山围场刺杀储君,岂不更荒谬?”   谢朝渊沉声:“琳琅,我说了,你太看得起我了,谁告诉你太子遇刺失踪是我一个人搞出来的事情?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   谢朝渊说得认真,谢朝泠辨不清真假,这小殿下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他没好气问:“既然今日校阅这般重要,那些人又是怎么动的手?西台营总不至于疏忽至此,当真没有事先查验过那些炮弹?”   “你对这些事情这般感兴趣么?”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瞬间哑然。   他不该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的身份这些事情也根本不是他弄得明白的,但不问清楚,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得舒坦。   “不能说吗?殿下不肯说便算了。”谢朝泠别过脸去。   谢朝渊目光顿了顿,上前一步捏住他下巴,让他转回来:“生气了?”   “我就只是殿下的一个玩意,殿下逗着我开心才会跟我说这些,不想说自然就不说了。”谢朝泠故意刺他。   谢朝渊摇头:“你想知道我说便是,他们怎么做到的我也只是猜测,西台营不好下手,工部却不是铁桶,大可能那些炮弹交给西台营之前就已经出了问题,真动了手脚西台营那些炮兵就算查验过也不定能发现,只要在试炮时给他们好的炮弹就行,这次校阅办得匆忙,前日那几枚将军炮和炮弹才运到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很难不忙中出错。”   谢朝泠沉思片刻,轻嗤:“这般行事狂妄嚣张,迟早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朝渊盯着他,他太子哥哥说话时表情灵动的这张脸,确实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谢朝泠抬眸:“殿下也是,万事小心些。”   “琳琅这是在担心我?”   谢朝泠想起昨夜这人说会对他好时的那个眼神,一时有些心软,想着这小殿下其实也没那么糟,不如哄哄他。   但不等他开口,谢朝渊却又淡了声音:“算了……”   什么算了?   谢朝渊没解释,坐去一旁:“你吃东西吧,不说这些了。”   谢朝泠:“?” 第13章 “本王不问对错,只顺本心。”   当日晌午,御驾提前返京。   西台营的事情后头果然不了了之,统领和领炮兵营的副统领挨了顿训斥,这事到此为止。乾明帝自然知道是有人故意触他霉头、不想让他称心如意,奈何抓不到把柄,这口恶气只能憋屈咽下。   东山营最后还是从内部擢升了一个副统领为统领,乾明帝的回敬,则是一如谢朝渊所料,谕旨除最小的谢朝沂之外的所有皇子上朝听政。   朝堂之上原本只有太子和恂王谢朝溶,太子如今「昏迷不醒」,谢朝溶最是春风得意,皇帝这一道旨意下去,摆明是为压制他和赵氏气焰。   且不说谢朝渊这个附带的,谢朝浍和谢朝淇一个是元后养子还沾过兵权,一个是元后亲子,身后都有旧东宫势力,如今这二人正式入了朝堂,即便没了谢朝泠,未来怎么样还不好说。   不提恂王府里谢朝溶如何气急败坏,恪王府上,谢朝渊正在试下午才送来的公服。   谢朝泠仔细帮他系上束带、捋平衣角,谢朝渊身形高大挺拔,这一身普通公服穿在他身上都比别人要熨帖精神不少。   他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谢朝泠眼睫微垂,动作细致且专注。   “殿下入了朝堂,这性子还是得稍微收敛些。”谢朝泠认真叮嘱道。   谢朝渊忽然捏起他下巴,让他正眼看向自己。谢朝泠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没有挣扎:“我又惹殿下不高兴了?不爱听那我收回方才那句。”   谢朝渊手指腹摩挲他面颊,眼里有促狭笑意:“嘴角,点心屑。”   谢朝泠:“…”   他刚确实吃了块佛手酥来着。   谢朝渊依旧在笑:“琳琅这样,孩子气了些。”   谢朝泠暗自不爽,竟被这小殿下说孩子气。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殿下莫要拿我寻乐子。”   谢朝渊手落下去,拨了拨谢朝泠腰间佩的那柄短刀:“你不爱听,我也不说就是。”   谢朝泠岔开话:“我去喂小黄……”   小黄,谢朝渊送他的那只雀鸟,从行宫带回来就挂在窗下。   谢朝渊笑笑,不以为意。   王让进来禀报事情,见谢朝泠在有些欲言又止,谢朝渊示意他:“直接说吧……”   “先头晌午时,陛下口谕礼部,说太子殿下伤势未愈,暂停了东宫大婚的一切事宜。”   谢朝渊闻言轻哂:“离大婚之日只余半月,本王还以为陛下当真打算让杨家女儿就这么嫁进东宫。”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东宫里头且不说皇太子是不是真的在,就算确实找回来了,但见乾明帝这讳莫如深、不让任何人探望的态度,就知情形不妙。这个时候杨家女嫁进去,那就是守活寡,皇帝如若真执意这么做,与杨家那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王让低了头不敢接话。   正捏着逗鸟棒逗小黄的谢朝泠听到这句偏了偏头,问谢朝渊:“殿下呢?陛下没给你指婚吗?”   谢朝渊看向他,目光一顿:“你猜……”   谢朝泠不想猜,转过身去继续逗小黄。谢朝渊走上前,靠在窗边,抬眼看向他。   被那双浓黑双眼盯着,谢朝泠实属无奈,放下逗鸟棒:“我不猜,也猜不着,殿下自己说吧。”   “没有,太子哥哥都还未成婚,怎会轮到本王。”他是看着谢朝泠的眼睛说的,仿佛意有所指。   谢朝泠觉得这话略怪异,但没往深里想,「哦」了一声,在将小黄逗烦之前,终于给它喂上了鸟食。   王让过来继续与谢朝渊禀报事情:“还有便是,今日宁王殿下去给陛下请安,随口说起恂王殿下,说他前几日去恂王府,想问恂王讨要盆花,恂王说他府上的花算不得什么,东宫里种的那些才是顶顶好的,陛下听了面色不快,问宁王是否恂王时常会与他提起东宫种种,后头宁王大约是被陛下语气吓到了,支支吾吾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宁王谢朝沂是恂王谢朝溶的同胞兄弟,同为赵贵妃所出,才十二岁,虽谢朝溶不讨乾明帝喜欢,谢朝沂这个小儿子却颇得皇帝喜爱。但在其他人甚至是赵贵妃眼里,谢朝沂都远不如谢朝溶有存在感,这两兄弟面上关系瞧着不错,如今看来怕也不是那么回事。   谢朝渊好笑道:“这小鬼平日里看着天真,竟也是个心眼多的。”   谢朝泠已经拿帕子擦了手,顺口说:“殿下的兄弟们一个个都这般表里不一,但要说心眼最多,一准是殿下。”   谢朝渊抬眼看他:“何以见得?”   谢朝泠凑过去手指在他胸前点了点:“殿下心里有数,何必要说破,连陛下宫里的事情,殿下这里都能收到消息,琳琅佩服。”   这是谢朝泠第一次这样自称,谢朝渊挑眉。   谢朝泠看一眼一众垂首恭敬而立的下人,手拂上谢朝渊肩膀捋了捋,小声说:“入夜了,殿下明日还要早朝,我回去自个屋里,不打扰殿下了。”   他话说完转身要走,被谢朝渊伸手拦腰拉回。谢朝渊一个眼神示意,王让王进带着一众人退下,顺便帮他们熄了大部分宫灯,只留下昏黄几盏。   谢朝泠很无奈:“今晚又要啊……”   小殿下太强悍了,夜夜笙箫他实在招架不住。   谢朝渊不出声地望着他,谢朝泠叹气:“殿下,你还年轻,尚未成婚,要懂得节制。”   谢朝渊依旧没吭声,只盯着他眼睛。   谢朝泠在谢朝渊目光里败下阵,不情不愿地开始伸手解衣服,他不自己脱一会儿也会被谢朝渊扒光,还要浪费件上好的衣衫。   但谢朝泠实在憋屈得慌,凭甚这人说要他就一定得乖乖脱衣裳?这么想着,在谢朝渊侧头亲吻他面颊时,他侧开了脸。   谢朝渊动作稍滞:“不想?”   “殿下不能仗着自己年岁小,就沉溺于这种事情亏了身子。”谢朝泠循循善诱。   “何况殿下身上还穿着官服呢,要是弄脏了,岂不……”   谢朝泠的声音低下去,谢朝渊喉咙滚动:“帮本王脱了……”   四目相对,无声较劲片刻,最后依旧是人在屋檐下的谢朝泠低头,帮小殿下将先前穿上的衣裳再一件一件脱下。   剩最后一件中衣时,谢朝渊忽然握住他手,在谢朝泠猝不及防时弯腰将他打横抱起。   谢朝泠已经习惯了,被谢朝渊抱着走,没有挣扎。   谢朝渊将他抱去浴房,赤裸趴进浴池里,那人从身后欺上,拥住他的腰:“真不想?”   谢朝泠打了个哈欠,轻眯起眼,没理他。也不是完全不想,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很难禁得住诱惑,但这么夜夜春宵,他是真的有些受不住。   “我说不想殿下就会放过我么?”   “不会……”   那还有何好多说的。   谢朝渊的吻落到湿漉漉的肩头,谢朝泠回身,就着他肩膀发了狠地一口咬上去。   谢朝渊没动,待到谢朝泠自己累了牙酸了松开口,他肩头赫然一圈渗了血的牙印。谢朝泠拧眉:“殿下为何不躲?”   “琳琅高兴就好。”   谢朝渊不以为意,撩起他披散下的长发,亲手帮他洗发。   谢朝泠试图跟他讲道理:“明早你第一日上朝,怎么也得给陛下和百官留个好印象,卯时就得进宫,那你想想你得什么时候起身?今晚不好好歇息养精蓄锐,明早打算在朝会上打瞌睡吗?”   谢朝渊眼帘低垂没吭声,依旧不紧不慢在帮他揉搓头发,神情在热气蒸腾后有些模糊不清。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了……”谢朝渊终于开口。   “殿下觉得我说得对吗?”   “对……”   “那……”   谢朝渊抬眼,目光平静但不容置喙:“本王不问对错,只顺本心。”   谢朝泠恨不能一脚踹死他:“殿下未免太过霸道了。”   谢朝渊欺身往前,轻啄谢朝泠红唇和鼻尖那点痣:“琳琅那日未回答我,将我当做了什么人。”   谢朝泠一愣。   后知后觉忆起是那日去西台营路上,谢朝渊问他将之当做什么人,他没答,这人竟小心眼地记到了现在,难怪这几日这小混蛋每日夜里都变着法子折磨他,岂有此理。   “殿下不但心眼多且比针缝还小,姑娘家都不这样。”   谢朝渊不出声地望着他,谢朝泠被他盯得愈发无奈:“殿下一定要我回答么?”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淡下声音:“罢了……”   他先起身踏出浴池,披上中衣离开了浴房。   头一次被单独扔在浴房的谢朝泠瞬间懵了,这是,又生气了啊?   一刻钟后,谢朝泠回到正屋,这里的灯已经全熄,谢朝渊夜里不喜人在身边伺候,下人都已退下,屋中一丝声音都无。   谢朝泠脚步略一停顿,正犹豫时,身后屋门被风带上,熟悉的热度从后覆上,将他抱满怀。   被扛进里间扔上床,嘶啦声响后床幔应声而下,那人已欺身过来,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黑暗中盯着他的那双眼睛里翻滚着分外激烈沸腾的情绪,叫谢朝泠下意识想逃。   “殿下方才不是先走了……”   谢朝泠想侧过头,被谢朝渊一手钳制住下巴,粗重呼吸落下。 第14章 “送花给殿下戴。”   谢朝泠辰时才醒,浑身都是软的,懒洋洋坐起身,心下咒骂谢朝渊一番,接过了王进递到手边来的热帕子。   “殿下今日第一日上朝,估摸着没这么快回府,郎君您要是饿了洗漱完先用早膳吧。”王进低声提醒他。   谢朝泠懒得多言,他本也没打算等那小混蛋回府。   用过早膳,谢朝泠无事可做,去了后头逛园子。   自他来了这王府,原本景致单调的园子如今已然花木扶疏、生机盎然。谢朝泠瞧着高兴,去了湖边假山上的亭子里喂鱼,没了谢朝渊在旁盯着,还自在些。   后头便有人上来和他说话,是谢朝渊第一回 带他来这边时偶然见过的那少年郎。   原本人被王进几个拦着不让靠近谢朝泠,谢朝泠听到动静,回身看了眼,吩咐道:“让他过来吧……”   王进只得放了少年郎上前。   对方自我介绍名叫宋时,谢朝泠随意点头,并未自报家门,只等着面前人说。宋时笑笑道:“不过我这名字也就现在能用用,待我出了府,就不定叫什么了。”   想起之前王进说的这些人都会被送去最合适的地方,谢朝泠不动声色问:“出了府,哪里都愿意去吗?”   宋时无所谓道:“殿下给我们安排的去处,自然是最好的。”   面前少年郎提起谢朝渊时眼神里盛着倾慕,谢朝泠不知谢朝渊是怎么调•教这些人的,但想来进这恪王府为恪王殿下做事,远好过一辈子做那最低贱的倌人妓子,所以这些人愿为谢朝渊卖命。   “我两年前被人送来这恪王府,承蒙殿下爱护,有吃有穿,还能念书识字,不用做那以色侍人之事,我愿意为殿下效劳,殿下让我去哪我便去哪。”   谢朝泠淡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随口聊聊罢了,自从你进了府,这园子里可比从前要有生气得多,殿下想必费了心思。”宋时随口一句感叹,语气中难掩羡慕。   他不清楚谢朝泠的真实身份,但猜到他与他们这些人不同,单看气度便知面前人绝无可能和他们是一样的出身。   谢朝泠轻蹙眉,提醒他:“既要为殿下效劳,就别起不该起的心思,认清自己的身份,否则殿下也不敢让你出府。”   对方面色稍变,这点小心思逃不过谢朝泠的眼睛,若非对谢朝渊有不该有的想法,这人又怎会特地来与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当然,他说这个确实是为提醒这少年郎,并无拈酸吃醋的意思。   不欲再多说,谢朝泠转回身,继续看风景喂鱼。   待那宋时走了,王进小声问谢朝泠:“郎君,方才之事,可要告知殿下?”   谢朝泠冷淡道:“我的事,你不是事事都与殿下禀报吗?”   王进垂眸不语。   安静一阵,谢朝泠问他:“那个人,会被送去哪?”   “奴婢不知,但想必不会是坏去处,郎君若想知道,不妨亲自去问殿下。”   谢朝泠呵了声,再不说了。   议政殿内,谢朝渊今日第一回 上朝,非但是他,还有谢朝浍和谢朝淇。   五日一次的常朝,各部官员轮流上前禀报大小琐碎事情,谢朝渊站在一侧王公队列,听得漫不经心。身后有无数落向他这头的视线,大多不是在打量他。   谁人都知出身低微的谢朝渊不过是个作陪衬的,谢朝浍和谢朝淇才是乾明帝真正想要抬举的儿子。   先前虽说有赵林、沈杨抗衡之势,但沈首辅年岁已高,只怕时日不多,族中后辈多无大出息,杨家又是皇帝强拉过去的墙头草,若论朝中根基,自是赵林一党更胜一筹。但沈杨背后是乾明帝,只要皇帝能再择出一个合乎他们心意的储君,他们便会依乾明帝心思,这样的抗衡之势会继续持续下去。   谢朝渊微眯起眼,目光在谢朝浍和谢朝淇之间打了个转。   大部分人或许觉得乾明帝属意的是谢朝淇,他是元后儿子,是乾明帝一直想要补偿的对象,又有大部分旧东宫势力的支持,但是……   朝会之后,乾明帝留下几个儿子陪他一块用早膳,没再提国事,而是说起了他们几个的婚事。   乾明帝儿子众多,孙辈却不富,先太子只留下一个女儿,封了郡主养在宫外,谢朝溶成婚数年也只得了几个庶子庶女,谢朝浍已二十有二,因常年在外带兵后又受伤,至今未娶妻,谢朝淇十九岁,受元后与先太子之死打击过大,病了几年,婚事亦一拖再拖,至于谢朝渊,才年十六又未定性,倒是不急。   “朝浍、朝淇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都可以说说,婚事这两个月定下来,明年开春就把事情办了。”乾明帝果然提都未提谢朝渊。   谢朝浍和谢朝淇俱未吭声,谢朝溶一声嗤笑:“四弟自然看不上那些姑娘家,四弟哪里懂姑娘家的好。”   谢朝淇与他那侍卫的事情,外头早有风言风语,谢朝溶自然有所耳闻,如今死了一个江世,谢朝淇还好端端在这坐着,谢朝溶不甘心,当着乾明帝的面就刺起谢朝淇痛处。   谢朝淇抬眼,冰冷怨毒的目光直直看向谢朝溶,谢朝溶挑衅回视,乾明帝皱眉,刚要说什么,谢朝浍忽然沉声道:“全凭父皇做主。”   乾明帝转眼看向他:“你自己的婚姻大事,你自己就没什么想法么?”   谢朝浍依旧是那句:“全凭父皇做主。”   谢朝淇暗暗握了握拳,一字一字跟腔:“儿臣也全凭父皇做主。”   谢朝渊事不关己,淡定吃东西。   谢朝淇如今恨透了谢朝溶,谢朝溶估计也将谢朝淇当做最大对手,谢朝淇是元后次子,若是再得到沈、杨二氏支持,只怕会比谢朝泠还难对付。   谢朝渊想着,但他们父皇心中那个人,也未必就一定是谢朝淇,两虎相争哪有三足鼎立来得稳固。   谢朝渊回到王府已是辰时之后,谢朝泠逛了一圈园子回来,正吃点心。   他还在因昨夜之事生气,不怎么想搭理谢朝渊。   谢朝渊进门前已听人说了先前园子里的事,问谢朝泠:“为何这般不高兴?是谁这么不长眼,得罪你了?”   谢朝泠瞧他一眼,忆起昨夜这人是怎么折腾自己、逼着自己与他做那些羞耻之事,淡道:“殿下多虑了,在这恪王府里,无人敢得罪我。”   谢朝渊笑笑,不以为意,坐下先给谢朝泠倒了杯茶,再给自己盛上半杯:“琳琅若真不高兴了,本王便将那些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之人的舌头都剪了,以后再没人敢说那些有的没的烦着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什么稀疏平常之事。   谢朝泠皱眉:“殿下就不怕这么做,失了人心?”   “本王有何怕的,不守规矩的本就该罚。”谢朝渊一口将茶饮下。   谢朝泠直接拒绝:“不必了,殿下要罚人,无需以我做借口。”   谢朝渊看向他:“真生气了?”   “生气了又如何?殿下要哄哄我么?”谢朝泠没否认。   谢朝渊轻声一笑,伸手将人揽至腿上。   “做哥哥的,这般爱撒娇的?”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谢朝泠抬手揉了揉耳朵,双手搭上谢朝渊肩膀:“殿下……”   谢朝渊看着他没应声。   谢朝泠心知生闷气无用,不如借机讨点好处:“我能出府去玩玩么?你陪我去也好。”   谢朝渊神色微顿,半晌才慢慢道:“想出府?”   “嗯……”   “恪王府里头不好玩?”   “想去外头看看,殿下陪我去呗?”   谢朝渊果然吃这一套,盯着谢朝泠看了片刻,嘴角溢出丝笑:“好,过些日子南市庙会,本王带你去瞧个热闹。”   谢朝泠心里那口气终于顺了些,过些日子便过些日子吧,能出去便好。   于是抬手摸一把谢朝渊的脸:“多谢殿下……”   谢朝渊捉住他手:“本王称了琳琅的意,琳琅打算回报本王什么?”   对上谢朝渊微微上挑邪肆又惑人的凤眼,谢朝泠倏忽笑了。   “送花给殿下戴。”   他随手执起朵案上花瓶里清早才插好的花,折去长枝,别上谢朝渊发髻,嫩黄花朵衬着谢朝渊英气的脸竟不违和,谢朝泠仔细端详一阵,心中满意。   谢朝渊由着他闹,只问他:“在想什么?”   “殿下小小年纪便这般容貌出众,将来还不知要骗得多少人心。”谢朝泠感叹道。   谢朝渊略略挑眉:“所以琳琅呷醋了吗?”   谢朝泠认真想了想,他在这小殿下这里确实特殊些,但这人说的什么做王妃、做皇后也做不得真,不过是一响贪欢罢了,真要拈酸吃醋,日后日子只怕不好过。   于是盯着谢朝渊发髻上的那朵花,又伸手轻拨了拨,他道:“殿下这样的,合该有许多人恋慕,琳琅替你高兴。”   “不需要你替本王高兴。”   谢朝渊打断他话,语气显见地淡了,像似又生了气。   谢朝泠很无奈,这小殿下脾气这般不好又难哄,不是该他哄自己的吗?   “行啦,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殿下高兴就成。”   “你觉得你这样本王应该高兴?”谢朝渊声音冷硬。   谢朝泠不想多说,凑近,亲吻他唇角:“那这样能高兴了吗?我的好殿下……”   谢朝渊盯他片刻,眼中坚冰渐融,将人轻揽入怀,一句话未说。 第15章 “殿下,我果真比你大一些。”   每岁霜降,南市一连三日的庙会都是城中一大盛事,热闹不输上元灯会。   辰时末,马车自恪王府东门出,径直往南市去。南市在内城南边角上,自南城门起,占了整两条长街。   恪王府离得不远,不用半个时辰就已到了地方。   谢朝泠简单易了容,跟随扮作寻常富家子的谢朝渊,并不引人注意。   庙会上吃喝玩乐的地方不少,还有各样的杂耍演出,人潮如织。谢朝泠觉着新奇,眼中绽放出光彩,拉着谢朝渊尽往人多的地方去,四处瞧。   “没想到京城里还有这样热闹的地方,殿下以前也来过么?”谢朝泠被街角的龙灯表演吸引视线,顺嘴问谢朝渊。   谢朝渊抬手按住他肩膀,让他别往前头挤:“没来过,倒是听人提过很多回。”   “那殿下也没有传闻中那般贪玩。”谢朝泠笑道。   在处木匠铺子里,他给小黄挑了个黄花梨木的鸟笼,造型十分别致新奇,谢朝泠一眼看中,问过价直接掏了钱。   恪王府中人人都有份例,谢朝泠自然也有,每月光是银钱就不少,谢朝渊命人按亲王妃份例给的他,谢朝泠并不知道这个。   “这个鸟笼子比府里的大些,小黄调皮,这样它在里头能自在些。”谢朝泠买下东西,拎在手中给谢朝渊看。   谢朝渊往下睨了眼,目光在那鸟笼子上转上一圈,不咸不淡道:“这种笼子,你若是想要,王府的木匠能给你做十个八个,都比这好。”   谢朝泠好笑道:“这有现成的卖,何必再做,殿下,你连这点小事都要计较啊?”   这小殿下心眼大约真的只有针眼那么大吧。   谢朝渊转开眼,没再说。   谢朝泠目光落到铺子外,前头有个卖糖人的摊子,旁边围着一圈孩童,不时发出惊叹嬉笑声。谢朝泠心思动了动,拉着谢朝渊过去。   “糖人要么?买个送你。”谢朝泠看着谢朝渊笑。   谢朝渊回视他,板着脸不说话。谢朝泠啧了啧:“跟只鸟儿争风吃醋,殿下你几岁啊?”   谢朝渊依旧臭着脸不说话,谢朝泠就当他是想要,在那群孩童都拿到糖人离开后,冲摊主老头抬了抬下巴:“我们要两个。”   老头笑问他们:“小郎君们要什么样的糖人?”   谢朝泠顺嘴道:“他属兔,我属虎,就要这两个属相的。”   谢朝渊看他一眼,心思微沉,没吭声。太子哥哥的生辰是庚寅年正月十五,天下皆知。   谢朝泠全副注意力都在老头快速动起来的双手上,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一只兔子糖人很快捏好,最后一步需要将之吹起来,老头笑呵呵地冲谢朝渊道:“这位小郎君自个来吹吧?”   谢朝渊淡声示意谢朝泠:“你帮我。”   谢朝泠笑着凑过去,对着细长管子轻吹气,亮澄澄的兔子糖人很快吹鼓起。   “送你。”   糖人递到谢朝渊面前,他沉默未接,谢朝泠干脆拉起他手:“拿着。”   谢朝渊盯着手中糖人,始终未出声。谢朝泠忍笑,明明是头小狼崽,属相却是兔子,谢朝渊要真跟只小白兔一样温顺可爱些多好。   可惜了。   另一只糖人也很快捏好,谢朝渊吹起来后将之递给谢朝泠:“走吧,去前头看看。”   谢朝泠转了转手里的木棍,盯着那糖人看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他为什么记得自己属虎?   “殿下,我果真比你大一些。”   谢朝泠追上已经先走一步的谢朝渊说。   谢朝渊“嗯”了声,太子哥哥比他大两岁不到,他们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弟,是他起了不该起的卑劣心思,想将他的太子哥哥独占。   他不在乎对与错,只要谢朝泠能成为他的。   依旧没能成功将小殿下逗笑,谢朝泠有些气馁,还欲说什么,前头过来个侍卫模样的人,与谢朝渊见礼,说定王在对面茶楼喝茶,请谢朝渊上去说话。   谢朝渊抬头望去,对街茶楼二楼凭栏处,他皇叔定王谢奉玨正笑倚着身,冲他示意:“六侄子,上来。”   谢朝渊带了谢朝泠一块上去。   坐下时谢奉玨打量了谢朝泠一眼,谢朝渊这会儿倒是笑了,与谢奉玨道:“皇叔不必在意他,侄儿让他坐一旁喝口茶吃些点心便是。”   谢奉玨不以为意:“随你。”   这位定王爷是乾明帝最小的兄弟,还不满三十,早年也在边境带过兵,后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鬼门关转了圈回来,勉强保住性命,从此不良于行。非但如此,据说那一战还让他留下隐疾,没法再有子嗣,时至今日依旧未娶妻成婚,因而乾明帝对他格外纵容,京中这些富贵闲王,谢奉玨的日子是过得最好的。   “皇叔今日怎这般好的兴致,也来这南市逛庙会了?”谢朝渊给谢奉玨斟茶,笑问他。   乾明帝这些儿子,谢奉玨和谢朝渊走得最近,无非是谢朝渊投了谢奉玨脾气,吃喝玩乐的事情他最在行。   谢奉玨随口道:“正巧路过,过来看看,对了,前两日陛下和我说起你们兄弟几个婚事,唯独没提你,你也十六七了,陛下不急,你自个也一点想法没有么?”   谢朝渊好笑道:“皇叔至今都未成亲,怎还操心起侄儿的婚事来了?”   谢奉玨摇头:“你跟我不同。”   “有何不同?”   谢奉玨没多说,笑提起别的:“下个月来我庄子上吃酒吧,有几坛好酒存久了,差不多该开了,让你来尝个鲜。”   谢朝渊无可无不可:“皇叔那若真有好酒,侄儿自然是要去的。”   谢奉玨无奈笑道:“请你来吃酒你小子还和本王拿乔,放心,酒肯定是好酒。”   谢朝渊一口答应下来:“好,到时候一定去。”   他们说话时,谢朝泠自若在一旁吃点心喝茶,偶尔抬眼,目光划过谢朝渊,落到对面谢奉玨脸上。这位定王殿下,他隐约觉得眼熟,细想之后仍和之前一样,毫无头绪。   谢朝渊垂眸,……到底为什么?   后头谢奉玨有事先走,他腿脚不方便,需借助轮椅,叫了内侍进来推他出去。谢朝泠这才注意到这位王爷不同常人之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诧异,但未出声。   他知道谢朝渊不喜自己引人注意,在人前从不多言。   轮椅自谢朝泠身边过时并未停顿,谢奉玨却在那一瞬间侧过目光,又瞥了他一眼。谢朝泠望过去,谢奉玨已收回视线,径直离开。   谢朝泠心中怪异感愈盛,身侧谢朝渊问他:“琳琅在想什么?”   谢朝泠回神,剥了粒花生扔进嘴里:“没什么。”   见谢朝渊一直瞧着自己,他笑笑,又再剥了一颗,冲谢朝渊道:“殿下张嘴。”   花生喂进谢朝渊嘴里,谢朝渊细嚼慢咽吞下,看着谢朝泠道:“不要多想,安心待在本王身边就够了。”   谢朝泠无话可说,继续用点心。   坐了没多久,外头守着的人进来禀报,说张郎君来了,看到殿下在这里,上来请个安。   谢朝渊吩咐人:“让他进来。”   回京之后谢朝渊已有一段时日没再见过这小子,张少阳进门先觍着脸笑嘻嘻地和谢朝渊问安,看到和他并肩坐一起的谢朝泠还愣了一下,心里嘀咕这是个受宠的,面上不敢议论半句。   “你也来逛庙会?”谢朝渊随口问他。   张少阳赔笑:“殿下知道我是个游手好闲惯了的,哪里有热闹往哪里凑呗,刚到这里在楼下看到殿下的人,猜到殿下也在,才想着上来问个安。”   他说着又挤眉弄眼问谢朝渊:“殿下,您那还要人么?”   “不用了,你留着自个用罢。”谢朝渊淡声回绝他。   谢朝泠将剥好的花生一粒一粒摆到谢朝渊面前碗碟中,听到这话连眸光都未多动一下。   张少阳一时讪然,暗道眼前这个果真受宠,殿下竟都不要别的人了,稀奇。   谢朝泠倒是半点不在意这个,反正,谢朝渊收回去的那些人不会进惜乐堂,虽说他不想拈酸吃醋,但谢朝渊真在惜乐堂里宠幸了别的人,那他……他就再不理谢朝渊了罢。   谢朝渊问起别的:“近日外头可有什么有趣的新鲜事?”   张少阳这人京城里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不少,消息最是灵通,谢朝渊这么问,他果真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有件事情,我正想和殿下您说。”   张少阳看了谢朝泠一眼,谢朝渊道:“有话直说,无须顾忌。”   谢朝渊这么说,张少阳便不敢再耽搁,将自己听来的事情一股脑说给谢朝渊听:“我听人说,有人拿着朝廷发下的兵饷在外放印子钱,钱滚钱谋求暴利,且他们只放给那些一穷二白之人,之后那些人手里哪怕只有一个铜板都能被他们搜刮去,那都是些不敢告官也告官无门之人,故这事至今没闹出来过。”   谢朝渊目光动了动:“哪里的兵饷?”   见谢朝渊似乎有兴趣,张少阳赶紧道:“东山营。”   “你确定?”   “若非确定消息,也不敢拿来与殿下说,殿下知道的,我在外头认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人,这事真真确确是真的。”张少阳用力点头。   张少阳离开后,谢朝泠将谢朝渊快要空了的茶杯添满,小声问他:“殿下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么?”   谢朝渊嘴角噙上笑:“本王说了,琳琅你确实高看本王了,本王虽入了朝,那也只是个做陪衬的,身后无根无基,本王能打什么坏主意,不过是喂鱼看戏罢了。”   他说的似真似假,谢朝泠懒得猜,干脆不问了。   “殿下总算笑了。”   不似先前在定王面前那种客套笑意,这小殿下这会儿总算不给自己摆脸色了。   谢朝渊抬手抚了抚他脸,没说什么。   “方才那位定王爷,我以前见过么?瞧着挺眼熟的。”谢朝泠忽然道。   谢朝渊停在他颊边的手微微一顿:“本王不知。”   再牵他起身:“走吧,既然来了别一直在这坐着,我们继续去逛逛。” 第16章 “你身边这侍卫,叫什么名字?”   冬至之时,谢朝渊果然接到了定王府送来的帖子,邀他去城外庄子上吃酒、小住两日。   谢朝渊随手将帖子扔到一旁,谢朝泠过来捡起瞧了眼,问他:“这是定王爷亲笔写的吗?字挺好看的,……那位定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朝渊抬眼:“为何问这个?”   谢朝泠实话实说:“瞧着眼熟,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   这是他第二回 与谢朝渊说这样的话,盯着谢朝渊的双眼,像是在试探他。   “是么?”谢朝渊慢悠悠吐出这两个字,再没了下文。   是么,……然后呢?   谢朝泠心道小殿下这样瞧着真让人想揍他,于是轻咳一声:“殿下不想说算了。”   “皇叔是陛下最小的兄弟,先帝驾崩时他才刚十五就去了西北边境领兵,后头在与西戎国那一场恶战中身负重伤,勉强捡回条命,从此不良于行,回京做了个闲王。我大梁与西戎国交战百年,那是最惨烈的一战,西戎损兵近二十万,大梁也折损了十万精兵,大将死伤好几个,太子哥哥的外祖父和两个舅舅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   谢朝渊说得漫不经心,谢朝泠眉头微蹙,被谢朝渊黑眸盯着,那种怪异感始终挥之不去,谢朝渊的话好似意有所指,但谢朝泠空白一片的思绪实在想不明白。   谢朝渊复又笑了:“其实皇叔做个闲王也好,他本也没什么野心,还免了被陛下猜忌。”   谢朝泠一时不知当说什么,谢朝渊拍了拍他手背,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到了那日,谢朝渊带了谢朝泠一块,去往城外的定王府别庄。   谢奉玨给京中一众亲王、郡王府都下了帖子,来的人不少,谢朝渊住处在一临水边的小院里,地方不大,胜在幽静、离得别人远,谢奉玨知道他脾性,不耐烦应付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特地做的安排。   刚歇下定王那边就派人来喊谢朝渊过去,说是酒食都已备好,就等他了。   谢朝渊只得应下,叮嘱谢朝泠:“你想吃什么跟人说,让人给你准备,皇叔这庄子里什么样的野味都有,不用客气,后院里有汤泉池子,你可以自个去玩,我去陪皇叔吃酒,会早些回来。”   “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能随意去外头逛是吗?”谢朝泠嘴角微撇。   谢朝渊没多说:“听话。”   谢朝泠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宴厅里正热闹,笙歌舞乐、酒香四溢,谢奉玨出了名的好玩好享受,这样的饮宴是他最热衷的,时不时就要办上一回,他年岁虽不大,但辈分不低,捧场之人向来不少。   今次没有外人,来者皆是谢氏王爷,更不谈那些虚的规矩礼仪,众人开怀畅饮,无不痛快。   谢朝渊来得稍晚些,至特地留给他的酒案边盘腿坐下,先自罚了三杯,谢奉玨揶揄他:“六侄子躲屋里做什么呢?本王派人去叫了你三回才把你请来,莫不是真与外头传的那样,说你近日金屋藏娇、乐不思蜀了?”   厅里一阵哄堂笑声,谢朝渊再次举杯笑道:“皇叔别取笑侄儿了,侄儿接着罚酒便是。”   这么一来二去,已没人再计较他拖拖拉拉来晚之事,当然,除了一个谢朝溶。   坐左前方的谢朝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斜眼睨过来,嗤笑道:“什么金屋藏娇,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侍卫,老六还把他当宝了,你这臭毛病,别是跟着老四学的吧?”   谢朝淇就坐在谢朝渊右手边,原本默不作声自斟自饮谁都不搭理,谢朝溶这话一出口,谢朝渊尚未说什么,谢朝淇嚯地用力搁下手中酒杯,酒案被震得跳了下,几上碗碟哗啦作响。   歌舞声恰在这时停了,谢朝淇这边动静过大,众人目光投向他,谢朝淇不予理会,只神色阴鸷盯着谢朝溶。谢朝溶挑衅道:“怎么?本王没说错吧,老六现在不就和你一个臭毛病,把个泥腿子出身的的侍卫当宝,丢人现眼。”   主位上的谢奉玨不由蹙眉,被点名的谢朝渊反倒神色不变半分,嘴角噙着笑自顾自地喝酒,权当看戏。   谢朝淇起身,拎着酒杯一步一步走向谢朝溶。   不等其余人反应,谢朝淇已站定在谢朝溶酒案前,手中酒泼上他的脸。   谢朝溶愣住,回神用力一抹脸,霍然起身:“你他娘的疯了不成?!”   谢朝淇的回答只余满脸憎恶和冷笑。   谢朝溶粗喘着气眼里冒火,挥拳就要去揍谢朝淇,但酒喝得太多身子不稳,谢朝淇侧身避开他却径直往前栽下去,狼狈摔到酒案上再滚下地,碗碟一并被带下,乒乒乓乓一地狼藉。   “殿下——!”谢朝溶身后内侍婢女惊呼,七手八脚上去扶。   谢朝淇居高临下看着栽倒地上爬不起来的谢朝溶,眼中恨意不加掩饰。   “够了,这都是在做什么,好歹是自家兄弟,你们这样像个什么样?要闹别在本王这里闹。”   谢奉玨终于出声制止,其余人也在纷纷劝和,谢朝淇垂眸站在那不吭声,待到骂骂咧咧的谢朝溶被人扶起回去换衣裳,他才淡声和谢奉玨说了句:“抱歉扰了皇叔的雅兴,侄儿身子不舒服,先回去歇下了。”   谢朝淇径直离开,谢奉玨没再说什么,继续与人吃酒。   谢朝渊收回目光,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细嚼慢咽。   黄昏时分,谢朝泠放下手边书册,抻了抻胳膊。   说着会早些回来的谢朝渊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那小殿下虽然烦人,但半日不见他,身边只有这些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的下人,也怪无聊的。   王进似是看出谢朝泠的没劲,试探问他:“郎君想玩风筝吗?绿芙他们刚做了几个风筝,可以去外头院子里玩。”   谢朝泠懒洋洋起身,行吧,聊胜于无。   那几个婢女果真在外头院中放风筝,见到谢朝泠出来赶忙要收线,被谢朝泠制止:“你们继续放,我看着。”   谢朝泠在檐下抬头,几尾风筝在逐渐沉下的暮色中招展开,鲜亮颜色缀在晚霞之下。   王进小心翼翼抬眼,见他盯着看神情中并无不喜,问他:“郎君可要自己试试?”   谢朝泠随意点头。   婢女将手中风筝线递给谢朝泠,垂首小声提醒他要怎么收线放线,这东西看着不难,但要随心所欲掌控,得控制好力道角度,并不容易。   风筝线过细有些勒手,谢朝泠略微不适。天色暗下后风势渐大,他试图让手中风筝飞得更高些,却不慎脱了手。   婢女惊叫出声,眼睁睁看着风筝线断开,飞出院外去。   谢朝泠皱眉,王进赶紧喊人去外头捡,就听谢朝泠道:“我自己去。”   “殿下说了,您不能……”   王进的话没说完,在谢朝泠转眼看向他,对上那双平静黑亮的眼睛时,全部哽在了喉咙口。   他失了忆,被谢朝渊困在这一小方院落里,可他还是那位东宫储君,一个眼神就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王进低了头,才觉背上冷汗涔涔,再不敢阻拦。   谢朝泠已大步出门去。   风筝早已飞没了影,谢朝泠一路找过去,打量四处。   王进心惊肉跳跟在他身后,不断小声央求他回去,谢朝泠充耳不闻。幸而他今早来时做的易容尚未撕下,未引人注意。   最后他们在株石楠树下找到了挂在高枝上的风筝。   王进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吩咐人爬树上去拿,谢朝泠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目光落向远处的亭台水榭,直到身后忽然出现人声:“你们哪个府上的,在这做什么?”   谢朝泠转身,是那日在南市庙会上见过一回的定王爷。   王进看清楚来人却是大惊失色,带着其余人一起跪到地上,哆哆嗦嗦道:“见、见过定王殿下。”   谢朝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也应该见礼,但他在谢朝渊那从未做过这个,一时竟不知该先抬手还是先弯腰。   谢奉玨扫了一眼惊吓过度直接行大礼的王进一干人等,望向面前神色略微尴尬的谢朝泠。   “本王见过你,你是阿渊身边的人。”他盯着谢朝泠的脸,目光里带上了探究和打量。   谢朝泠正欲开口,背后响起谢朝渊的声音:“皇叔!”   谢朝渊已走上前,不着痕迹挡在谢朝泠身前,笑问谢奉玨:“皇叔不是回去换衣裳么?怎的还在这里?”   谢奉玨转眼看向他,随口道:“你的人在这里不知做什么,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王进已匍匐地上,战战兢兢请罪:“奴婢、奴婢们是来捡风筝,那风筝挂这树上了,殿下恕罪。”   谢朝渊道:“皇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没规矩的东西。”   “贴身伺候的这般咋咋呼呼可不行,”谢奉玨笑笑,没再多言,“既如此,你将人带回去吧,本王便也不替你管教了。”   谢朝渊受教,告辞离开。   转身时谢奉玨忽又道:“六侄儿,上回忘了问你,你身边这侍卫,叫什么名字?”   谢朝渊顿住脚步,沉声答:“他没有名字,侄儿给他取了个名叫琳琅,不值一提。”   “琳琅,”谢奉玨念了一遍,道,“挺好的名字。”   谢朝渊点点头,领了人回去。   一进门王进一干人等已自觉跪下地请罪。   谢朝渊一句话未说,只看着谢朝泠。   谢朝泠很无奈,想了想还是不争辩了:“殿下若是生气我不听话跑出去,给你惹了麻烦,那便罚我吧。” 第17章 这小殿下才是真的爱撒娇。   谢朝泠已经做好谢朝渊发疯的准备,想着等他发过脾气再把人哄哄就是。但谢朝渊沉默盯他片刻,缓和了神情:“用过晚膳没?饿吗?”   谢朝泠一愣。   谢朝渊吩咐人传膳,牵过他手:“走吧,先吃东西。”   坐上膳桌,谢朝泠终于回神:“你……不生气我又跑出去?”   谢朝渊抬眼看他:“已经这样了,生气有用吗?”   谢朝渊突然不按常理出牌,谢朝泠反倒莫名心虚,讪道:“我就是无聊得紧,想去外头看看。”   虽然他方才其实是故意找借口出去。   “这庄子后头有个湖,可以泛舟,明日白日我带你去。”谢朝渊道。   小殿下这样倒是讨人喜欢,谢朝泠眼里带上笑:“真的?”   “嗯,”谢朝渊给他夹菜:“先用膳吧。”   谢朝泠也赶紧盛汤递给谢朝渊:“殿下喝口热汤,醒醒酒。”   谢朝渊看着他,谢朝泠抬了抬下巴,眼神示意他接过去。   谢朝渊唇角漏出丝笑,接了碗:“多谢。”   二人气氛尚算不错,直至入夜。   谢朝泠沐身完只着中衣,没让人伺候,自己拿了布巾擦拭略湿的发尾。从铜镜里看到身后斜倚软榻上正看书的谢朝渊,他的目光下意识追过去,落到谢朝渊微垂的眉目上,顿了顿。   谢朝渊似有所觉,抬眸,谢朝泠冲镜中的他一笑,笑完才想到他应该看不到,暗道自己傻气。   谢朝渊瞥了他一眼,又低了头。   谢朝泠见状心下莫名不痛快,将布巾丢了,回身走去榻边,爬上榻。   抽走谢朝渊手中书册,谢朝泠刚沐身之后温热的气息凑近,盯着他黝黑双眼:“殿下,你还是生气了吧?”   他说得笃定,若非生气了,谢朝渊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爱答不理。这小殿下毕竟才十六岁,还未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   谢朝渊转眼看向他:“本王若真生气了,你打算如何?”   谢朝泠有些无言以对。   这人要是跟之前那样发脾气,哪怕是折腾他一晚,他都好应对,现在这样倒跟吊着他似的,上不上下不下,更叫人不舒坦。   谢朝泠伸手戳他脸,小声嘟哝:“殿下这性子确实得改改。”   “怎么改?”   “这般阴晴不定,怎会讨人喜欢,别人都怕你。”   谢朝渊目视他双眼,谢朝泠勾起唇角笑:“我说错了吗?”   他说话时歪倚身子,凑得谢朝渊极近,未干的发梢落到谢朝渊衣裳上,分明是极暧昧的动作,但谢朝泠落落大方,好似没有任何不对。   谢朝渊也没提醒他,他早就发现了,谢朝泠心大,在情事方面虽是被迫,但只要得了趣,也不扭捏造作,其他时候更不会和他有避讳。   “你早说过不怕本王。”谢朝渊道。   “但……”   “阴晴不定不讨人喜欢,那要如何做才能讨你喜欢?”   谢朝渊问得格外认真,谢朝泠却被他问住了。   眼见着谢朝渊神色淡下就要起身,谢朝泠伸手捉住他:“殿下若是能跟我好好说话,别动辄生气发脾气,就能讨我喜欢。”   谢朝渊目光转回他脸上,眼神里多出些意味深长,摆明了不信。   “本王今日未发脾气,也跟你好好说话了。”   “那你方才不理我。”   “分明是你自个心虚。”谢朝渊揭穿他,他从前从来不知,太子哥哥其实有这般幼稚。   谢朝泠还欲争辩,谢朝渊忽地扣住他手腕,将人一带翻身压至榻上。谢朝泠一惊,身上小狼崽正垂下眼,沉默盯着他。   “殿下,你……”   “嘘。”   谢朝渊竖起一根手指到唇边,制止住谢朝泠的挣扎,慢慢撩开他贴到脸侧的发丝。   “真能喜欢我?”   谢朝泠咽了咽喉咙,被谢朝渊眼神蛊惑,慢吞吞点头。   谢朝渊笑了,炙热气息贴下。   另边厢,谢朝溶在饮宴之上喝得烂醉,被下人搀扶离开。他今日被谢朝淇那小子当众泼酒水丢了脸,十分不快,这会儿嘴里依旧骂骂咧咧,想要找谢朝淇麻烦。   夜色浓重,谢朝溶晃晃悠悠朝前走,至园中一处假山过时,被冒失出现的人撞到身上,谢朝溶心头火起,刚要呵斥人,对方已战战兢兢跪下地请罪。一阵香风拂过,借着黯淡月光和宫灯,谢朝溶迷瞪眼睛看清楚地上婢女半垂的秀美面庞,冲出口的半截骂人话止住。   他伸手一勾,将婢女拉起揽入怀,捏住对方下巴细细端详一阵,啧啧笑道:“你是故意往本王身上撞的么?”   床帐之内,谢朝泠坐于谢朝渊腿上,双手搂住他脖子,长发披散,中衣系带一并被扯开。   谢朝渊掌心贴在谢朝泠颈侧,微凉的触感让谢朝泠本能瑟缩,身体往后仰,又被谢朝渊拉回来:“别动。”   他嗓音低哑,难掩其中情绪。   谢朝泠贴上去,亲吻落在谢朝渊薄唇上,低声笑:“殿下才十六岁,哪里学的这些?还这般厉害?”   “宫里会派人来教。”   谢朝泠的动作微微一滞,谢朝渊轻扬唇角:“但本王没用过那些人。”   “殿下用过也是应该的。”   谢朝泠再不说了,继续亲吻起谢朝渊。谢朝渊说得没错,这件事情,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乐意且享受的,他不会亏待自己。   谢朝渊由着他主动,只要谢朝泠能高兴满意,他不介意让一让他。   夜色更沉时,谢朝泠大汗淋漓从谢朝渊怀里坐起身,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嗓子更哑得厉害:“殿下我们换个姿势吧,我不想自己来了。”   他说话时的鼻音浓重,听着像是在撒娇,虽然谢朝渊知道他的太子哥哥从不与人撒娇。   谢朝渊的手掌在他光裸全是汗的背上抚了抚,抱着人翻过身去,一声笑:“哥哥一会儿还得去浴房再洗一遍。”   床笫之间谢朝渊总是爱喊他哥哥,谢朝泠早已习以为常,这小殿下才是真的爱撒娇。   “托了殿下的福。”谢朝泠抬腿贴上谢朝渊的腰,在他耳边说。   还要继续第二回 时,外头有人敲门打断了俩人,是王让的声音:“殿下,恂王殿下那头出事了,您要去看个热闹吗?”   半晌,谢朝渊不快道:“晚点再说。”   谢朝泠轻推谢朝渊肩膀:“特地来禀报的,肯定是什么大乐子,我们去看看呗。”   谢朝渊拧眉,脸色难看,谢朝泠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小声哄:“回来再继续。”   从来安静的祁明轩外此刻正灯火通明,谢朝溶的伺候下人跪了一地,醉得人事不知的谢朝溶被谢奉玨叫人拖出来,一大盆冰水浇上脸,杀猪一般嚎叫,总算醒了神。   他面前是坐在轮椅上的谢奉玨,一贯笑吟吟的面色此刻冰冷阴沉入骨,厉声问谢朝溶:“你在本王的祁明轩里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谢朝溶衣衫不整、形骸放浪,将里头屋子弄得一团糟,被过来这里的谢奉玨撞个正着。偏这人还酒醉未醒、浑浑噩噩,难怪谢奉玨这般气怒。   来围观看热闹的无不因谢朝溶这副尊荣撇嘴,他们都是常来定王这庄子上的,谁人不知祁明轩是这庄子里的禁地,谢奉玨从不让人进去,还有传言谢奉玨因年少时爱恋的女子香消玉殒至今未娶,这祁明轩就是当初那女子住过的居所,谢朝溶这般,显然犯了谢奉玨的大忌。   谢朝溶茫然瞪着眼睛,对上谢奉玨铁青面色,身子一抖,总算想起一个时辰前他似乎路遇了个美貌婢女,想要将之带去自己那,然后被人跑了,他追着对方进了这里,再之后将人抱住,后头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人呢?   谢朝溶再蠢这会儿也回过味自己是被人坑了,想通这一茬立刻大声喊冤:“是有人设计本王!一定是有人故意设计本王!皇叔我冤枉!”   他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环视一圈四周,目光落到一旁看笑话的谢朝淇脸上,大步过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叫人来勾引本王故意将本王往这里引?是你故意要让本王出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谢朝淇看他的目光如同看一只蝼蚁,一字一顿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与我何干?”   谢朝溶酒全醒了,火冒三丈要冲上去与谢朝淇拼命,被谢奉玨的侍卫拦住,谢奉玨沉声吩咐人:“将恂王请出去,从今日起,无论是这里还是定王府,都不再欢迎恂王大驾。”   “皇叔你听我说……”   谢朝溶还欲争辩,谢奉玨不再给他机会,命人直接将之“请”出去。   谢奉玨虽是个闲王,但满朝皆知,许多事情乾明帝只信任他这个亲弟弟,只愿意与他商量听他的意见,今日一出过后,谢朝溶在谢奉玨这里,将再无半点叔侄情谊可言。   人群之后的谢朝渊挑了挑眉,谢朝溶的蠢人尽皆知,但蠢到这地步这样就能让人算计了,也实在是出人意料。   谢朝泠的注意力却落在了另一处,他看到谢朝淇身后的护卫中多出个眼熟的新面孔,竟是那个宋时。宋时似有所觉,抬眼朝谢朝渊与谢朝泠的方向望过来,夜色中谢朝泠看到他唇角微微上扬起。   谢朝渊牵住谢朝泠的手:“戏看完了,回去吧。”   回去路上谢朝泠小声问他:“这是殿下安排的吗?”   “不是。”   “……那个宋时,殿下送他去了淮王那里?”   “日后如何,看他本事了。”   谢朝泠轻出一口气:“殿下好厉害,竟能这样轻易就往淮王身边送人。”   “怕了?”谢朝渊侧目看他。   谢朝泠笑着摇头:“我有什么好怕的,殿下说过不会害我。”   谢朝渊牵紧他手:“走吧,回去了。”   谢朝淇回到住处,一进门便冷声示意宋时:“跪下。”   宋时当即跪地。   谢朝淇冷冷盯着他,问:“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扮作女装去引诱谢朝溶的,就是面前这人。   谢朝淇半月前去祭奠江世时在江世坟前捡到的他,这人自称是江世的弟弟,名江时,前些日子来京里找他哥,得知他哥已死,找到谢朝淇给他立的这个坟包,凑巧碰到谢朝淇。   江世确实有个弟弟,早年就失散了,谢朝淇派人去查过这人身份属实,于是接了他进府,留在身边做个护卫,仅此而已。   宋时低了头,咬牙道:“恂王害死了我哥,又屡次针对殿下,我只是想给他个教训。”   “自作聪明!”   谢朝淇手中鞭子猛挥出去,甩在宋时脚边,厉声道:“你若还想在本王的淮王府待下去,就把你这些小心思都给本王收起来,本王会给你哥报仇,你少做这些有的没的给本王惹麻烦!”   谢朝溶确实丢了脸得罪了谢奉玨,但谢朝淇心知谢奉玨也定会疑心这事是他做的,从此对他生出芥蒂,谢奉玨在他们父皇跟前很能说得上话,他要储位,他需要更多的人支持,他只有真正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个人,才能替他的江世报仇!   宋时跪着往前,大着胆子握住谢朝淇一只手:“殿下,我哥能做的事情,我也一样能为您做,我也一样愿意把这条命都给您。”   谢朝淇抽出手,闭眼又睁开,淡下声音:“不必了,你给本王好好活着,为了你哥,你必须得好好活着,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来做,你记住这句就行。” 第18章 谢朝渊这是在害怕。   翌日清早,辰时用过早膳,谢朝渊领谢朝泠出门,往庄子后头去。   昨日说好的去游湖泛舟,谢朝泠一早就惦记起这个事,兴致勃勃,他也才十几岁,正是贪玩的年纪。   路过祁明轩时,谢朝泠偏头望了一眼,这里已不复昨夜热闹,院门紧闭,院中有伸出墙头来的玉兰花枝,在这个时节略显萧条。   “这里,以前真的住过定王爷早逝的心爱之人吗?”谢朝泠犹豫问谢朝渊,昨夜他们过来看热闹,他听人小声议论起这事,不免唏嘘。   谢朝渊顺着他视线方向看去,目光顿了顿,道:“不知,传闻不可尽信,皇叔十五岁去边关,二十岁伤重回京,之后这近十年一直孤身一人,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那女子即使存在,也绝非一般人。”   谢朝泠想,兴许不是女子呢?小殿下这一家子都嗜好特别。   但也只是这么想想,谢朝泠并未说出口。   行至后湖,游舫就停在水岸边,是一大早谢朝渊特地吩咐人去问谢奉玨借来的。   初冬的清早,山色空濛、烟水渺渺,天冷连呼吸间都能带出白雾,但挡不住谢朝泠的好兴致,他先上船,笑吟吟朝谢朝渊伸手:“殿下我拉你上来。”   谢朝渊一捏他掌心,稳当当跨上船。   船往湖心去,一路青山碧水。   “定王爷果真好享受,没想到这庄子后面还有这么大一座湖。”谢朝泠靠在船舱边看外头风景,随口感叹,恪王府中的湖比起来,只能算水池子了。   谢朝渊剥了瓣橘子,顺手喂到他嘴边:“湖心还有座岛,岛上景色更不错。”   谢朝泠转眼看谢朝渊,笑问道:“殿下羡慕定王爷过的这日子么?”   “有何好羡慕的?”   “富贵享乐一辈子,做个像定王爷这样的闲王似乎也不错,不过殿下志不在此。”   “本王和皇叔不一样。”谢朝渊道。   他要谢朝泠,他用卑劣手段将谢朝泠困在身边,困得了一时,困不住一辈子。所以他要那个位置,只有那样,他才能真正留住谢朝泠。   但是这些,他不打算说与谢朝泠听。   半个时辰后,他们在湖心登岛。这岛很小,拾阶而上,有一阁楼,可观四处景致。   谢朝泠站在至高处远眺,初升的朝阳缀在远方天际,映出大片红霞,偶有飞鸟掠过水面,在霞光下拖出一长道影子,直至消失天边。   这个地方,确实挺不错。   “琳琅喜欢这里?”   看出谢朝泠眼中欢喜,谢朝渊在他耳边问。   谢朝泠点头:“是还不错,可惜这是定王府的庄子,不能常来。”   “京外这一带多有这样的地方,你要是喜欢,本王也可以为你建座这样的庄子。”   谢朝泠笑睨过去:“殿下有钱吗?”   谢朝渊拍了拍他肩背,没多说。   晌午就在这阁楼里用的午膳,之后谢奉玨派人过来,请谢朝渊去陪吃酒,谢朝渊只得起身,谢朝泠说还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让谢朝渊先回去。   谢朝渊没扫他的兴:“晚点我再让船回来接你。”   谢朝泠摆手:“殿下慢走。”   目送游舫远去,谢朝泠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身后王进小声问他:“郎君可要小憩一会儿?”   谢朝泠没理人,顺手折了株窗外花枝,捏在手中拨了拨,忽然道:“这个地方我以前好似来过。”   王进惊了一跳,谢朝泠睨他一眼:“我从前是不是就认识定王爷?”   “……奴婢不知。”王进咽了咽唾沫,支吾答。   谢朝泠一哂,这人的神情已经告诉他,他没猜错。   他来过这个地方,他也认识定王。   游舫靠岸时,谢朝渊看到在岸边凉亭内发呆的谢朝淇,主动过去打招呼。   谢朝淇面色苍白,裹着厚重大氅,还抱着个暖手炉,神情恹恹,谢朝渊问他:“四哥可是身子不适?这才刚入冬,怎就这般畏寒?”   谢朝淇冷淡目光瞥向他,没理人。谢朝渊不以为意:“皇叔叫我过去吃酒,你去么?”   谢朝淇依旧没吭声,谢朝渊走近他,低下声音:“四哥,前些日子我发现件好玩的事情,你想听吗?”   不待谢朝淇回答,谢朝渊兀自说下去:“东山营有将领拿了朝廷兵饷在外头放印子钱,听闻还逼死了人。”   谢朝淇神色微动:“为何与我说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这事就说了,你就当,是我看二哥他不顺眼吧,他总是找我不痛快,我便也不想让他痛快。”   谢朝渊满脸混不吝,喜恶都摆在面上。谢朝淇盯着他,心思转了几转,不是没怀疑这小子别有居心,但谢朝渊出了名的懒散贪玩不思进取、心思都不放在正道,且他说是看谢朝溶不顺眼,神色过于坦然,这话谢朝淇信,最终压下了心头疑虑。   “为何不直接去告诉父皇?”   谢朝渊不以为然:“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真无凭无据和父皇说了,二哥不得更记恨我,就他那个心眼,我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对付他?”谢朝淇冷声道,“我又为何要如你所愿?”   谢朝渊笑笑道:“随便你,你要是听过就算了,那这话便当我没说过吧。”   将该说的话说完,谢朝渊去了谢奉玨处吃酒。   今日只有他们叔侄二人,经过昨夜之事,谢奉玨似乎歇了玩乐心思,只让谢朝渊陪他喝闷酒。   “皇叔若是心里不快,不如大醉一场。”看谢奉玨面前杯子空了,谢朝渊继续为他添酒。   谢奉玨似笑非笑:“也只有你小子说得出这样的话。”   “侄儿说的是实话。”   谢奉玨搁下酒杯在手中缓慢转了一圈,忽地问他:“早上带人去湖上玩了是吗?本王还是第一次见你对谁人这般上心。”   谢朝渊倒了口酒进嘴里:“啊,他想玩便带他去了。”   谢奉玨看向他的眸光略顿,谢朝渊坦荡一笑,继续喝酒。   谢奉玨没再说什么,重新拎起酒杯。   申时将至时,天色突然就暗了,王进朝窗外看了眼,方才还晴朗着的天这会儿已然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他回头去看谢朝泠,从先前起谢朝泠就是这副模样,垂着眼拨弄手里那把短刀,神色冷然不知在想什么。   王进心里不断打鼓,眼下也不敢问太多,只小心翼翼提醒他:“郎、郎君,下雨了,回去吧?”   谢朝泠终于抬眼:“船回来了吗?”   没有。   外头已经起风,湖面掀起风浪,但不见船影子。   一声闷雷之后,暴雨磅礴而至。   谢朝渊放下酒杯,听到外头落雨声,皱眉示意身后王让:“派人去看看,郎君回来没有。”   王让当即吩咐人去办,一刻钟后下头人匆匆来报,那游舫先前被在湖上游乐的其他人借去用,并未去湖心岛接人,这会儿雨下大了,船泊在岸边,不敢再出去。   谢朝渊霍然起身,甚至未同谢奉玨招呼一声,大步而去。   王让一干人等撑着伞几乎是追在谢朝渊身后跑,依旧跟不上他的脚步。到湖边时那游舫正在水上随狂风摆动,负责撑船的庄中下人早不知跑去哪躲雨了,谢朝渊当即命自己的侍卫去解开船锚,径直上船。   王让淋得浑身湿透,手忙脚乱跟上,提醒了谢朝渊一句:“殿下,雨太大了,湖上风又大,您还是别亲自去了……”   谢朝渊冷冷一眼扫过去,雨雾后的那双眼睛没有丁点温度,王让更多劝阻的话哽在喉咙口,低头再不敢说了。   谢朝泠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只怕都得陪葬。   谢朝渊沉声丢出句“加快动作,往湖心岛去”,进去船舱。   泼天大雨倾泄而下,谢朝泠站在窗边,盯着不断上涨的水面,湖水很快没过了半边石阶。   王进心急如焚,下意识想与谢朝泠求救:“郎君……”   谢朝泠没理他,目光落向前方。   漫天水雾之后,那艘游舫终于出现,艰难划破风浪,逐渐向他们靠近。   身后一众内侍婢女发出如释重负的轻呼,谢朝泠眸光动了动,他好似已经看到了站在船头的谢朝渊,他的小殿下神色狼狈,眼里有掩饰不去的焦急和担忧,正死死盯着他的方向。   船一靠岛,谢朝渊当即下船,踏水而上,匆忙之中淋湿的手臂衣衫被船舱门边的铁皮划破,小手臂上被划出一长道血口子,他仿佛无知无觉,快步走上石阶,进入阁楼中。   谢朝泠站在原地没动,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朝渊带着一身水汽大步而至,将他抱满怀。   “没事了,跟我回去。”谢朝渊嗓音低黯,紧拥住谢朝泠。   半晌,谢朝泠犹豫抬手,轻拍他后背:“……嗯。”   回程在船上谢朝泠帮谢朝渊简单包扎了一下手臂伤口,谢朝渊始终未置一词,不错眼地盯着谢朝泠。   谢朝泠心下无奈,最后抬手轻抚了抚他面颊:“别担心,我真的没事,这不好好的么。”   谢朝渊用力捉住他手腕,又将人揽入怀。   谢朝泠第一次意识到,谢朝渊这是在害怕,小殿下毕竟只有十六岁。   谢朝渊不怕死,冒着大风大雨特地来接他,却这般害怕他出事,谢朝泠只觉心口饱胀,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其中滚烫发酵。   回程用了半个多时辰,雨势减小,到后头只余淅淅沥沥几点。   谢奉玨亲自来了岸边接他们,那几个偷懒的船工已被谢奉玨命人押来,交给谢朝渊处置,谢朝渊上岸之后一眼未看那几人,冷声道:“各五十棍子。”   谢朝泠一听赶忙攥了攥他袖子,谢朝渊这样实在太不客气,定王将人拿来给他交代,他怎么说也得给自己皇叔个面子,哪有张口就五十棍子的。   虽然谢朝泠很怀疑,这要是恪王府中下人,谢朝渊已经直接命人拉下去杖毙了。   谢朝渊回头看他,没吭声,摆明了不想改主意。   再问谢奉玨:“皇叔觉得我这提议可否?”   谢奉玨不在意笑道:“本王既说了交给你处置便都随你。”   谢朝渊点头,再次吩咐人:“拉下去。”   哀嚎求饶声逐渐远去,谢朝泠只得作罢。   谢朝渊没心情和谢奉玨多客套,料理了人谢过谢奉玨,领了谢朝泠离开。   谢朝泠跟上,凑谢朝渊身边小声安慰他:“殿下,别生气了啊?”   谢朝渊没理人,牵过他手,不肯再放开。   谢奉玨目送他们拉拉扯扯的背影远去,在隐约听清谢朝泠声音后双瞳狠狠一缩。   紧蹙起的眉头再未松开过。 第19章 “琳琅,你要去哪里?”   浴房。   谢朝泠一件一件帮谢朝渊脱下湿透的衣衫,小心翼翼避开他先前在船上包扎起的手臂。白色绷带上有隐约的血迹渗出,谢朝泠见状拧眉:“殿下还是传个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小题大做。”谢朝渊浑不在意。   谢朝泠手指轻轻摩挲上去,小声道:“殿下今日不该亲自过去。”   谢朝渊闻言面色微黯:“你也这样觉得?”   “我说的是实话,太冒险了,殿下没必要过去,派几个水性好的侍卫去就行了。”   “琳琅是觉着,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不顾一切冒险是么?”谢朝渊问他。   谢朝泠抬眼,对上谢朝渊盯着自己的黑眸,那句“是”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若说是,未免太过凉薄无情。   今日若困在岛上的人是小殿下,他会这般焦急赶去寻人吗?谢朝泠不知道,也不愿想。   “殿下别生气了,”谢朝泠软下声音,“你手受伤了,我也会担心,那口子不浅,过后还是找人再看看吧。”   谢朝渊将他拉入怀,用力拥紧,低头没再吭声。   谢朝泠轻拍他后背:“先沐身吧。”   下水后谢朝泠让谢朝渊支着受伤的左手臂不要沾水,主动帮他擦拭起身体。谢朝泠动作细致周到,做伺候人的活虽不熟练,但耐性十足。   谢朝渊始终盯着他,手指卷起他落进水中的发尾,轻轻勾绕。   “殿下为何总喜欢弄我头发?”谢朝泠问他。   谢朝渊低声道:“生得好看。”   太子哥哥一头长发比女子的更乌黑浓密,他哪里都生得好,有无数人景仰爱慕。   所以谢朝渊选择将他藏起来独占。   “今日之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但不能再有下回。”谢朝渊收敛情绪,认真叮嘱道。再有下次,即使谢朝泠万般不情愿,他也只能将人关起来,放在最安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谢朝泠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警告,心知这小殿下就这么个性子,只能嘴上哄着他:“好,我保证会小心,绝不会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谢朝渊抬手抚了抚他鬓角,沉声呢喃:“不要骗我。”   谢朝泠心头微动,到底今日是他让谢朝渊担心了,理亏在先,于是主动凑近亲吻谢朝渊面颊:“不会。”   后头谢朝泠还是坚持让人去叫了太医来,谢朝渊手臂上那道口子果然还在渗血,胡太医帮他重新包扎上药,又叮嘱了一些须得注意的事项,谢朝渊随意听着,不时抬眸看谢朝泠一眼。   谢朝泠倒是十分认真,将太医说的一一记下,听到说谢朝渊这几日不能吃发物,酒也不让谢朝渊喝了:“早上定王爷叫人送来的那几坛好酒,我全没收了。”   谢朝渊笑着与他道:“琳琅,我想吃甜糕。”   看在小殿下今日是因自己受伤的份上,谢朝泠乐意宠着他,亲自去帮他拿。   人走之后谢朝渊收敛笑意,问胡太医:“他的失忆症,是否有转好可能?”   太医谨慎答:“郎君失忆是因摔落山崖时磕碰所致,能否转好不好说,但确实有这个可能。”   胡太医低了头,不敢再说,谢朝渊眸色黯下。   一开始,他只为得到谢朝泠,因为没法忍受谢朝泠成婚娶别人,哪怕谢朝泠气他、恨他,他都想要将之据为己有。谢朝泠却失了忆,于是他顺水推舟借张少阳的手将之弄来身边,为了让谢朝泠高兴,甚至大着胆子带他出现在人前。   但终有一天,谢朝泠还是会想起来,到了那一日……   谢朝泠已经拿了点心回来,搁到谢朝渊面前,顺手喂他一块:“殿下张嘴。”   谢朝渊注视谢朝泠带笑的眉目,就着他手接下。   胡太医已收拾东西退下,谢朝渊伸手一带,揽过谢朝泠腰让他坐下,也给他喂了一块:“好吃吗?”   “还行。”这么说着,谢朝泠拎起筷子继续给谢朝渊喂食。   谢朝渊搭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收紧。   他希望谢朝泠高兴,更希望谢朝泠心里有他,但若真到了那一日,即使谢朝泠恨透了他,他也一定要将人留住。   谢朝泠抬眼,见谢朝渊一副心不在焉之态,喊了他一声:“殿下?”   谢朝渊看向他,勾唇笑了笑:“吃东西吧。”   傍晚之时,谢朝渊再次被谢奉玨派人来叫走,说去去就回,让谢朝泠先用晚膳。   谢朝泠叫人将膳食摆上榻,又开了早上定王送来的酒,靠坐在窗边,一边小酌欣赏外头景致。   下午又下了场雨,这会儿雨水彻底歇了,长虹悬于天际,衬着落日晚霞,谢朝泠眯眼看了一阵,将杯中酒倒进嘴里。   一只白鸽突然出现,在窗外盘旋一圈,落到窗台上,谢朝泠瞧了一眼,伸手过去,扯下了它腿上系的字条。   在谢朝泠展开那字条前,王进下意识出声阻止他:“郎君,还是让殿下来……”   谢朝泠冷眼睨过去:“为何要等殿下来?”   “但……”   谢朝泠也不喜过多人在跟前待着,故屋中只有王进一个,他又倒了口酒进嘴里,搁下杯子,淡声问:“你跟殿下几年了?”   王进艰难咽了咽唾沫:“奴、奴婢刚进宫就被分去殿下宫里伺候,后头又跟着殿下出宫建府。”   “你挺怕殿下的。”   “……殿下治下严苛,奴婢们不敢放肆。”   “你也怕我。”谢朝泠对上他慌乱目光,说得笃定。   王进噗通跪下地,匍匐地上,再不敢说。   他确实怕,面前这人其实是东宫储君,他从第一日到谢朝泠身边起就时刻在怕,害怕谢朝泠发现端倪,害怕谢朝泠想起来,他将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谢朝泠没再理他,慢慢展开了那张字条。   上头只有一行字:“找机会独自出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谢朝泠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谢奉玨处依旧只叫了谢朝渊一个来陪自己用膳,谢朝渊坐下先说了他手上受伤,不能再喝酒,谢奉玨点头:“伤得厉害吗?”   “没什么大碍,养几日就成。”   谢奉玨没再多言,吩咐人上膳食。   叔侄二人一块用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谢奉玨再次提起谢朝渊的婚事:“陛下那里,应当已经帮朝浍、朝淇他们定下了人选,倒是你,前两日太后娘娘也提起你的事,听她那意思,似乎是想指个本家侄孙女给你。”   谢朝渊面色冷淡:“赵家的娘子,我娶不起。”   赵太后的心思不难猜,谢朝浍和谢朝淇的婚事乾明帝做了主,定的人选必然让她老人家很不满,所以她想拿捏谢朝渊,谢朝渊再怎么说也是乾明帝儿子,还是乾明帝颇喜爱的一个儿子,赵太后想将之捏在手里做人质,让乾明帝动赵家不得,这招确实够狠。   且既然她老人家开了口,乾明帝未必就能帮谢朝渊拒绝,谢朝渊非嫡非长,与储位无缘,他的婚事算不上国事,祖母为自己孙子选个孙媳妇,本就是天经地义。   谢奉玨只是提醒谢朝渊,谢朝渊是不是真有本事不娶,那便是他自己的事。   “今日之事,确实是本王府上下人不对,但事情传出去,难免叫人不好想,你如此高调,你身边那侍卫,以后日子怕不会太好过,朝淇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谢奉玨说话时一直注意着谢朝渊神情,谢朝渊不动声色道:“多谢皇叔提醒,我会小心。”   膳食谢朝渊没用太多,待谢奉玨搁下筷子便也歇了,又陪谢奉玨喝了半盏茶,起身告辞。   离开时谢奉玨忽然问:“那是什么样的人,你会这般上心?”   谢朝渊顿住脚步,坦然回视他:“我以为,皇叔会理解我。”   谢奉玨摇头:“你如此在意他,他呢?他是否只是迫于你亲王的身份,才不得不留在你身边?”   沉默一瞬,谢朝渊淡道:“皇叔歇了吧,侄儿先告退了。”   回去住处时谢朝泠已用完晚膳,手里捏着本书正在喝茶。   王进低着脑袋,回想谢朝泠先前说的那句“你若想与殿下说,那便说吧,日后如何都是你自己造化”,不由心惊肉跳。   头一次,他在谢朝渊面前,隐瞒了本该禀报与他的事情。   谢朝渊走至榻边坐下,问谢朝泠:“晚膳用了多少?”   谢朝泠笑吟吟挤兑他:“殿下还说去去就回来陪我一起,殿下才是在骗我。”   “明日我们回去吧,这里也无甚意思。”谢朝渊道。   谢朝泠点头:“好。”   之后俩人下了几盘棋,直至夜沉,谢朝泠说困了,谢朝渊叫人来将棋盘收走,梳洗熄灯后上榻并肩躺下。   小殿下今日难得安静,谢朝泠侧过身低声问他:“殿下今日不要吗?”   谢朝渊牵住他一只手,淡道:“今日累了,睡吧。”   谢朝泠贴过去亲吻他面颊:“殿下好梦。”   谢朝渊握紧他的手。   更深露重之时,谢朝泠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听着身侧平稳的呼吸声,坐起身。   他轻手轻脚下榻,披上衣裳,转身时身后响起谢朝渊低哑声音。   “琳琅,你要去哪里?” 第20章 “晚上带你看烟花。”   谢朝泠走去桌边倒了杯温水,慢慢喝了一口,镇定道:“渴了,起来喝口水。”   谢朝渊也赤着脚下床,过去他身边,帮他掖了掖披在肩上的衣衫。   “赶紧睡吧。”   谢朝泠喉咙滚动,面前谢朝渊神情平静,仿佛未察觉端倪,又好似什么都知道,他话到嘴边最终咽回去,没有问出口。   被谢朝渊重新带上床,那人温热的气息欺过来,将他圈在怀中,唇瓣贴在他后颈轻轻蹭了蹭。那一瞬间谢朝泠却仿佛生出种错觉,自己似被这人叼住脖子,随时可能被他一口咬下丢了性命。   怪哉。   后半夜谢朝泠被谢朝渊圈在怀中,轻易不能动,心知自己再没可能出去了,只能作罢,迷迷糊糊睡去前,他想着,还是明日再找机会吧。   但第二日清早,谢朝渊便说要回去,叫人收拾起东西。   “殿下果真待烦了?我还以为你喜欢在这里玩。”谢朝泠不动声色问他。   谢朝渊叫人伺候自己更衣,淡道:“没什么意思,皇叔叫来的人太多,本王不耐烦应付他们。”   谢朝泠走上前,帮他系腰带,一句话未再说。   谢朝渊去与谢奉玨告辞,谢朝泠先上车等,已无可能在一堆人眼皮子下单独离开,他便不再多想,靠进车中闭目假寐。   谢朝渊很快回来,听到他上车的动静,谢朝泠睁眼觑过去,谢朝渊从他皇叔那里拿了些点心来,吩咐人装盘送进车中,亲手喂给谢朝泠吃。   “牛乳蜜豆果子,好吃吗?”   谢朝泠嚼了几口,觉着这点心味道确实不错,他以前好似也吃过,点点头:“再给我一个。”   谢朝渊笑了笑,继续给他喂。   先前他从谢奉玨那里出来,谢奉玨特地让他带上这个,说这种果子只有他府里的厨娘会做,让谢朝渊尝尝。   谢朝泠这神态,分明是喜欢的。   又过了几日,太后在宫里办了场家宴,宣了一众皇子皇女进宫。   谢朝渊去得晚,刚请过安起身,就发现个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是太后的那个侄孙女,正言笑晏晏地坐在太后身侧,在谢朝渊抬眸时羞涩转开目光。   这小娘子时常进宫来看赵太后,倒也不陌生,但今次是家宴,她却是唯一个外人。   “婉娘昨日进宫来看我,我便留了她在宫里住一晚,都是自家人,你们也都认识,不需要那些避讳,都坐吧。”太后笑着示意。   众人坐下,有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谢朝渊不以为意,自若用起点心。   说了没几句太后便提起了谢朝浍和谢朝淇两个的婚事:“朝浍和朝淇的事已经定下了,你们父皇令了礼部上紧操办,估摸着明年春日就能将事情办了,这样也好,你俩年岁都不小了,也是该早些大婚,早日开枝散叶。”   说是这么说,太后语气不咸不淡的,这两门婚事显然并非她乐见,但乾明帝主意已定,她亦不能反对。   谢朝浍和谢朝淇俱都沉默,明明该春风得意时,面上却不见多少喜悦。   尤其谢朝浍,乾明帝给他指的嫡妻,竟也是杨家女儿。这事说起来不免叫人嘀咕,东宫一直闭门养病,婚事推迟,准太子妃竟染风寒暴毙了,皇帝马不停蹄又将杨家另一个嫡女指给了谢朝浍,但杨家还有另一个年岁合适的嫡女吗?反正从前是没听说过,突然说有,那就有吧。   谁知道是不是皇帝想拉住杨氏,又不好意思真让人家女儿嫁去东宫做寡妇,干脆来这一出偷天换日。这么一来更叫人意外的却是,乾明帝将人指给了谢朝浍而非谢朝淇。   谢朝淇的未婚妻出身当然也不低,是户部侍郎的女儿,这位侍郎是先太子太傅的学生,从前受东宫谋反案牵连沉寂了一阵,两年前起复后短时间内升到二品侍郎,深得皇帝宠幸前途无量。   如今谁都看明白了,皇帝这是在给谢朝浍和谢朝淇分别加筹码,与谢朝溶及其背后赵氏党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若是太子真好不了了,未来储君究竟是谁还不好说,总归皇帝他老人家能稳坐钓鱼台。   就是可惜,看谢朝浍和谢朝淇这副冷淡态度,那两小娘子嫁过去,想要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怕是不可能了。   当然这二人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应当也不至于对人太差。   “说起来朝渊年纪也不小了,前两日我还跟你父皇说起你,让他别把你忘了,今日这里也无外人,你倒是说说,想找个什么样的,祖母好帮你物色。”太后话锋一转,忽然就扯到了谢朝渊身上。   她今日办这家宴,本也是为了促成本家侄孙女和谢朝渊的好事。   那赵婉娘在谢朝渊目光转过去时捏着帕子害羞低了头,谢朝渊未看她,似笑非笑道:“没想过,祖母,我这样的,娶了谁家小娘子,不是祸害人家么?”   太后不赞同道:“哪里的话,你是陛下的儿子,是我大梁金贵的亲王,生得还这般好,你要是看上谁,那是那姑娘家的福分,你啊,就是太贪玩了,心性未定才会这般想,那更得早日娶个王妃回去,这性子才能长进,你要是没主意,祖母先给你挑一挑。”   谢朝渊若是个识相的,这个时候便应该谢恩,偏他不是,所以他拒绝了:“祖母无须因我的事劳神,我现在还不想娶妻,以后再说吧。”   太后面色稍变,赵婉娘捏紧了手中帕子,但谢朝渊在人前从来就是个混不吝,这倒是符合他个性。   谢朝渊没再理她们,低了头自顾自吃东西。   后头家宴结束,谢朝渊先一步离开,才走出太后寝宫,就被身后追上来的赵婉娘叫住。   赵婉娘轻咬住唇,小声道:“你应该知道了,太后娘娘有意把我指给你,我知道你不乐意,可太后娘娘心意已决,这事是必会做的,我也没有办法,你若是实在不情愿,也最好不要忤逆太后娘娘的意思,以后我们成了婚,大不了各过各的,我不会干涉你,我可以与你保证……”   谢朝渊不为所动:“你特地与我说这个,是想要我答应这门婚事?既然笃定我没法抗太后懿旨,又何须多此一举?总不能是以退为进,想要我因此怜惜你?”   被戳中心思,赵婉娘脸白了一瞬,谢朝渊嗤笑:“我不娶你,是放你一条生路,你若是进了恪王府,将来还有没有命活我却保证不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赵婉娘错愕满面,谢朝渊不欲再与她说,转身离开。   出宫时他特地绕去东宫那头,在东宫门口,看到了被侍卫挡在门外的淑柔公主。   淑柔三公主是谢朝泠同胞亲姐,嫁了首辅沈重道的曾孙,今日同样进宫来参加家宴,先前在太后那里尚未表现出异常,这会儿被侍卫拦着不让进东宫,却是红了眼,厉声质问为何不能进去。   侍卫低头,恭敬道:“公主殿下息怒,这是陛下的意思,说不能让任何人扰了太子殿下休养,卑职们只是奉命行事。”   “三姐。”谢朝渊出声喊她。   淑柔回头瞧见谢朝渊,很快敛去面上愠怒,问他:“六弟怎来了这里?”   “东宫门前的香叶草长得比别处好,我过来摘些回去做香料。”谢朝渊实话实说,这个味道的香料谢朝泠很喜欢,东宫这里有现成的,他今日正巧进宫,便亲自过来摘了。   淑柔拧眉,神色更淡了些。即便是东宫门前的杂草,那也是属于东宫储君的,岂能任由人随意摘去。   教训人的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淑柔没再说什么,上了轿子径直离开。   谢朝渊弯腰亲手摘了一株,不以为意地笑笑,抬眼望向眼前巍峨的东宫宫殿。   身后王让垂首,低声提醒他:“殿下,该回去了。”   谢朝渊敛回目光:“走吧。”   惜乐堂内,谢朝泠缓缓展开刚从窗口飞进来的白鸽腿上卸下的字条。   “十日后,巳时,南市茶楼。”   这白鸽机灵通人性,是上回跟着他从定王庄子上飞回来认的路。   谢朝泠看完,顺手将字条扔进一旁火盆中。   王进立在身侧,低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谢朝泠想了想,吩咐他道:“过些时日,我会想办法让殿下允我单独出府一回,到时你帮我引开其他人。”   王进噗通跪到地上,匍匐身子不断哆嗦:“郎君……”   谢朝泠握在手中的短刀出了鞘,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把玩:“上回的事情你既未与殿下说,这次便也不要说,否则两头都讨不到好,我知你知晓我到底是谁,你不敢说我也不逼你,我会自己去找寻答案。”   等了片刻,他听到王进低下声音,一字一字道:“……奴婢听命。”   刀刃应声回鞘。   申时之后谢朝渊才回府,先命人将他摘回的香叶草拿去清洗晾晒,去了后头看谢朝泠。   谢朝泠正在看书,见到谢朝渊回来,起身过去帮他脱下身上大氅。   “殿下今日进宫好久。”   “你一个人无聊?”谢朝渊问他。   “是啊,是挺没劲的。”谢朝泠不否认,虽然这小殿下烦人了点、无理取闹了点,至少不会闷着他。   谢朝渊低声笑:“晚上带你看烟花。”   谢朝泠眨眨眼,今日似乎不是什么逢年过节的大日子吧?   后头谢朝泠才知道这烟花说的是什么。   酉时过天色彻底暗下时,谢朝渊牵着他去了后头园子,登上望楼。   “站得高,看得远些。”谢朝渊道。   谢朝泠抬头,皎皎明月悬于天际,今晚月色确是不错。   谢朝渊叫人奉上茶点,他们坐下边喝茶边说话。谢朝泠不知道谢朝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耐心等着。   再晚些时起了风,谢朝泠拢了拢身上衣裳,终于不解问谢朝渊:“今日真的有烟花?王府放的吗?今日是什么大日子?”   谢朝渊给他斟茶,勾唇笑道:“自然不是,琳琅看着便知。”   戌时,内城西南角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谢朝泠惊讶抬眼望去,就见一片耀眼火光冲天而起,巨大声响一声盖过一声,不断炸开的火球将半面夜空都染成了火焰红。   铺天盖地。   谢朝泠错愕转头看向谢朝渊,火光映在谢朝渊黑眸中,里头还有隐约笑意。   谢朝渊偏过头,笑问他:“好看吗?”   “殿下,这是……?”   谢朝渊轻启唇,慢慢道:“兵部火器库,爆炸了。” 第21章 “太子哥哥日后就算想报仇,也得找对人才是。”   议政殿。   在承受过皇帝的雷霆怒火后,京卫军统领常珂上前小声禀报他们查得的火器库起火爆炸缘由,西南角那一块靠近外城,成片的茅棚屋一幢连着一幢几乎没有缝隙,住的全是京中最底层穷苦的三教九流之士,起因是有人家中煤油灯翻倒起火,烧着了屋子,昨夜酉时过后起了大风,风势过猛,很快那一片的茅棚屋全部陷入火海中,火势蔓延至火器库,这才引得库中弹药爆炸。   兵部火器库爆炸后整个西南角内外城几乎夷为平地,死伤惨重,升起的黑烟笼着整片京城的天,至今早仍未消散,即便在这皇宫里,走出议政殿去看,外头同样是黑云罩顶、烟熏缭绕,天子脚下发生这等事情,乾明帝怒火之盛,可想而知。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朕,这其实是一场意外,是天灾?”乾明帝怒不可遏。   常珂深垂下脑袋:“臣失职,西南外城屋舍构建太过密集,远超规制,火势蔓延过快,京卫军没能及时将之扑灭,以至火器库起火焚爆,请陛下降罚。”   工部部官在同一时间变了脸色,常珂这话摆明要将祸首推到外城屋舍建制不合规上头,整个京城的房屋、桥梁、道路、沟渠规划都归属工部,出了这种事他们难辞其咎。尚书杨学临赶忙出列解释:“禀陛下,外城屋舍瓦房规制大多自前朝沿用至今,数百年未曾有过大变化,且如今外城有丁口八十万之巨,尤其西南边那一块,自先帝时起便用作安置流民,住民鱼龙混杂,多七八口之家挤住在方寸茅舍间,要将之分散妥善安排,实非工部力所能及。”   杨学临不是傻子,轻易怎会愿意背上这么大一口黑锅,乾明帝面色铁青,流民安置这事确实不是工部管得了的,西南外城那一带人丁密集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先前就有内阁大臣与他提过其中隐患,但连他这个皇帝都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其他人显然更没主意。   谢朝渊斜眼睨向身侧谢朝淇,见他神色镇定自若,仿佛事不关己,又看向殿中还在吵嚷的群臣,轻眯起眼。   很快有都察院御史上前,打断了众人争执,弹劾的却是京兆府衙门,说数日前曾有外城平民去京兆府衙门鸣冤击鼓,后被赶出来:“臣今日特地提起这桩事,是因那鸣冤击鼓的苦主恰是昨日外城起火源头肇事者,事情过于巧合,其中或有什么联系,还请陛下下旨彻查!”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京兆府尹顶着乾明帝冷厉目光满头大汗出列:“是、是有此事,当日那人喝醉了酒,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的,臣以为他是要闹公堂,这才命人将之赶出去。”   乾明帝缓缓扫视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面色愈加晦黯,他没再训斥人,命了三法司共同彻查事情,直接退朝。   辰时之后天色终于清明了些许,依旧能嗅到空气中隐约的烟味,谢朝泠靠在亭边漫不经心地喂鱼,今日冒头的鱼都少了许多,也不知是天太冷,还是被这挥之不散的烟味熏到了。   谢朝渊走上前,帮他捋了捋大氅领边的银狐毛,谢朝泠回头,见到他略微意外:“我还以为殿下今日会晚些回来。”   “陛下被气到了,交代了事情就先退朝了。”谢朝渊随口说完,朝外看了眼,湖面都快结冰了,难怪没鱼。   谢朝泠问他:“昨夜,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谢朝渊伸手拨了拨他鬓边沾上的一小片黄叶,淡道:“据京卫军初步核算,有两千多人,大多是外城的平民,被火烧死的,内城火器库附近没有民居,反倒好些,也死了些兵丁。”   谢朝泠轻出一口气:“两千多人……”   谢朝渊盯着他黑眸,那里藏着悲天悯人,他们这些兄弟中真要论起来,谢朝泠确实是最适合为人君的那个。   谢朝泠皱眉:“殿下,你早知这事?”   谢朝渊道:“知道。”   “是你告诉的淮王东山营的事情,所以他设计了这一出,之后三法司就会查出起火不是意外,是那苦主被东山营放的印子钱逼得走投无路、求告无门,选择了自焚,结果却烧了整片街坊还炸了火器库。”   谢朝泠说得笃定,谢朝渊没否认:“我告诉了他事情,怎么做是他选的,他大可以直接让御史弹劾东山营便是,我也没想到他敢这么做,老四这个人,从前胆子小得很。”   谢朝淇这人,大概从江世没了之后,就彻底疯了,两千条人命在他眼里不算什么,恰恰是这两千多条人命和爆炸的火器库帮他将这事彻底闹大。   “之后三法司查明事情真相,陛下必会借机将东山营从上到下撸个遍,京卫军那个常珂是林氏女婿,也是赵氏一党的,无论他怎么诡辩推卸责任,出了这样的事都跑不掉,还有兵部,那也是赵氏党羽掌控的地方,火器库被炸他们同样有失职之嫌,非但如此,这事还能借机将工部拖下水,老四这么做,除了要压着老二和赵氏的七寸打,也灭了老三威风,老三他才刚被指了杨学临的女儿。”   谢朝泠安静听谢朝渊说完,低头沉默一阵,问他:“殿下既然事前就知道,为何不阻止?”   谢朝渊不以为然:“我为何要阻止,老四要做的事情,我也阻止不了。”   “……殿下会愧疚吗?事情毕竟因你而起。”   “事情是因东山营而起。”谢朝渊淡声纠正他。   谢朝泠想想还是算了,这事确实算不到谢朝渊头上。   他知道谢朝渊这个性,压根不可能心生愧疚,他不在意别人死活,所以不会将那两千条人命往身上揽。   “淮王还是太急了,”谢朝泠道,“他应该再等几天,再让御史出来弹劾京兆府衙门,昨夜才出了事今日御史就跳出来,这事未免做得太明显了,陛下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疑心事情不是巧合。”   谢朝泠说着摇头:“我也只是随口说说。”   随口说的却能切中要害,谢朝泠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依旧是乾明帝亲自挑出来的东宫储君。   谢朝渊扔了些鱼食进水里,一尾大锦鲤破水而出,将鱼食衔走,又迅速沉入水中,不见了踪迹。他道:“无所谓,只要陛下没有确凿证据,他咬死不认就是了,陛下就算疑心也不会动他,陛下如今心里真正属意的人应该是老三,老四只是他给老三选的磨刀石、用来对付老二的出头靶子,在他还能发挥作用前,陛下会一直留着他。”   谢朝泠眉心动了动,忽然问他:“殿下私下里为何从不称陛下父皇?”   谢朝渊倏忽一笑:“陛下在我们所有兄弟这里,不都先是君才是父?”   这话倒也挑不出错,但谢朝泠还是觉得略微怪异,想不明白便没细想。   “殿下不怕淮王向陛下供出是你将事情告诉的他?”   谢朝渊不以为意:“他除非与陛下承认事情是他做的,否则为何要供我出来不打自招?”   “你方才说他从前胆子小?”   谢朝渊笑笑道:“老四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小时候胆小又怕事,连只蚂蚁都不敢捏死,全靠先太子和元后还有两个公主姐姐护着,后头这些人都死了,他大病了一场,性情就变了,如今他那相好也没了,便彻底疯了。”   “殿下对他如此不屑,又说幸王也与他不合,幸王既是元后养子,为何会与他这个元后亲子不合?”   “琳琅想知道?”谢朝渊转眼看他。   谢朝泠点头:“好奇。”   “因为,先太子是被老四害死的。”谢朝渊轻吐出声音。   谢朝泠愕然。   谢朝渊轻蔑道:“当年先太子被冤谋反,陛下在东山行宫养病,先太子侥幸逃出京,已经到了东山脚下,差一点就能见到陛下陈述冤屈了,但在最后关头被东山营联合京卫军围堵,不得不仓皇逃进围场后山跳了崖,是因为老四他先一步被那些人捉住,为了保命,供出了自己兄长的行踪,不但害死了先太子,还害死了他母后和两个姐姐。”   “真的?”   “真的。”   谢朝泠一时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这算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些陛下知道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那殿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想知道自然有办法知道。”谢朝渊轻扬唇角。   谢朝渊的语气,让谢朝泠又想揍他。   想了想他道:“所以即使那时幸王远在边境带兵,他后头也知道了这事,因此与淮王十分不睦甚至有仇,……你之前说太子坠马落崖不是你一个人做的,另一个人,其实是幸王?”   谢朝渊看向他,眸光稍顿:“我其实没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事情都是老三做的,冤有头债有主,太子哥哥日后就算想报仇,也得找对人才是。” 第22章 “哥哥承认自己错了吗?”   接下来几日,朝堂上下一片风声鹤唳,随着乾明帝下旨令三法司彻查兵部火器库起火爆炸案的始末,许多人已开始嗅到其间不同寻常的味道。   恂王府里,谢朝溶正焦躁地来回走动,东山营的事情被牵扯出来,虽还未报到乾明帝跟前去,他们这头已先一步收到了消息,这事太大,压是决计压不下去的。   “舅舅你说到底要怎么办?这事闹到最后竟是冲着东山营来的,哪有这般凑巧,一准又是老四那个畜生搞出来的,不行,本王一定要去父皇面前告他一状!”   赵长明淡声制止他:“殿下有证据吗?既无证据要如何去告淮王?”   谢朝溶一拳砸在茶桌上,委实憋屈得很。   “殿下不必担心,”赵长明平静道,“这事兵部是苦主,陛下就算要降罚,也只能做做样子,之后火器库重建,兵部还能借机问陛下多要些银子,没什么不好,京卫军那里也无需操心,常珂被撸了职,再换个人上去就是,陛下若是罚了兵部罚了京卫军,这次就必不能偏袒工部,敲打敲打杨学临那老儿也好,至于东山营,我和文清早已卸职,事情怎么样也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可若是父皇非要彻查追究,东山营里还有那么多人……”   赵长明不以为意:“弃车保帅便是。”   惜乐堂内,谢朝泠将这几个月王府发下的他的份例银子清点一遍,交给谢朝渊:“殿下帮我捐出去吧。”   谢朝渊看了眼:“这么多都捐了?”   “嗯,反正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那一场大火最后核计出来有伤亡人数近万,光是当夜直接葬身火海的,就有近两千四百人,京城之内、天子脚下发生这等惨烈事情,自大梁开国百余年还是头一遭。   这几日朝廷在西南外城那块建了临时安置所安置灾民,淑柔公主捐了些银子和吃食过去,被乾明帝褒奖,之后京中勋贵官员,乃至一般富贵人家纷纷效仿,一时间捐钱捐物者甚众,这倒是解决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赈灾本该是朝廷之事,最后竟要大伙纷纷自掏腰包,琳琅你可真实诚。”谢朝渊不以为然。   谢朝泠给他倒了杯茶:“殿下你不要这么小气嘛,你这恪王府里就你这一个主子,钱多了也没处花,就拿些出来呗。”   “两个,你也是。”谢朝渊提醒他。   谢朝泠笑笑,并不将这话当真。   “是户部说没银子么?”   “户部内里派系争斗厉害,老四未来岳父是户部右侍郎,他做这事怕是还有在户部搅混水的意思,且看着吧。”谢朝渊道。   谢朝泠道:“殿下的这些兄弟,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能让本王省心点便好。”   谢朝泠笑着眨眼,握住谢朝渊的手,问他:“殿下,我能出府去那边看看吗?”   谢朝渊皱眉,下意识拒绝:“外城鱼龙混杂,尤其这个时候,别去了,这几日陛下时常要召我们进宫,我估计也没空陪你去。”   “我自己去,多带几个王府侍卫,看看就回来。”   谢朝泠不依不饶:“殿下,你就答应我吧,回来我给你买糖吃。”   谢朝渊看着他没吭声,像是在思量什么。   谢朝泠神色坦荡,笑吟吟地回视。   最后谢朝渊点了头:“远远看一眼就回来,最多一个时辰。”   他并不想让谢朝泠离开自己视线,但若不答应,谢朝泠会不高兴,只要谢朝泠不逃跑,他可以勉强妥协。   得到首肯,谢朝泠略松口气,与谢朝渊保证:“好,一个时辰我肯定回来。”   投桃报李,谢朝泠亲自去了小厨房帮谢朝渊拿点心。   王让进门来禀报外头才传来的消息,东山营刚升任没多久的新统领在家中书房上吊,留下了一封认罪书,将私挪军饷一事一力揽到身上,撇清了其他人的干系。   “动作这般快么?”谢朝渊抿了口茶,清早三法司才将东山营之事报与皇帝,这边东山营统领就认罪上吊了,速度之快根本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机。   赵长明这老匹夫也果真狠毒,东山营这个统领跟了他少说有十好几年,就这么眼都不眨就将人推出来顶罪了。但死一个统领保全其他人,如此一来,乾明帝想要借题发挥趁机给东山营大换血,已无可能。   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真打算让郎君独自出府?”   谢朝渊转眼睨过去。   王让声音更低:“奴婢那徒弟,郎君身边伺候的王进,这几日瞧着有些怪异,像是有事隐瞒。”   谢朝渊闻言微眯起眼,沉默片刻,他淡声道:“让他去吧,派几个机灵点的跟着就是。”   王让应下。   谢朝泠拿了点心回来,停步庭院中,抬头看向已彻底落尽黄叶的枯树,隆冬已至。   敛回目光时,对上屋中靠坐窗边正看向他的谢朝渊的视线,谢朝泠轻勾唇角。   小殿下看着他没动,谢朝泠心道这人可真好看,就这么不动声色坐那里,就已叫人转不开眼,美色误人呐。   入夜。   谢朝泠侧躺床榻上,闭着眼不愿再动,谢朝渊将他汗湿贴在背上的长发撩开,略干燥的唇轻蹭他后颈:“琳琅比以前更放得开了。”   “殿下教得好,”谢朝泠懒洋洋抬手,盖上他贴在自己腰侧的手背:“殿下别再亲了,痒。”   谢朝渊移开唇,依旧将人揽在怀中不放。   谢朝泠心头生出丝微妙情绪,翻过身,撞进谢朝渊紧盯着他的黑眸里。屋中只留了一盏宫灯,些微光亮透过床帐映在他眼底,谢朝泠被那簇光吸引,抬手抚了抚谢朝渊面颊。   “殿下今夜有些奇怪。”谢朝泠说得笃定。   先前还好好的,后头不知道谁惹了这小祖宗不高兴,方才又狠狠折腾了他一回。   他刚到小殿下身边时,这人还会装出些假笑,现在是连装都不屑装了,不高兴了就摆脸色,脾气实在差劲。   谢朝渊捉过他手握在掌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摩挲过去,不知在想什么。   谢朝泠心中那种怪异感更甚:“殿下?”   “上回你说皇叔的庄子好玩,我在那附近也寻了一处庄子,下次带你去看看。”   谢朝渊慢慢道:“只要你去了外头记得回来,你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谢朝泠略微莫名:“殿下为何这么想?”   谢朝渊抬眼,定定看着他:“提醒琳琅一句而已。”   “……若我当真不回来了,殿下还真打算打断我的腿啊?”谢朝泠有些生气,这小殿下够莫名其妙的,先前还好好的,这是突然又犯病了。   之前谢朝渊说打断他腿,他只觉这人疯得厉害,如今若谢朝渊再这么说……   谢朝泠一个翻身,坐上了谢朝渊的腰,居高临下看他,双手揪住他衣襟:“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他说话时长发散落下,发尾落在谢朝渊颊边,被谢朝渊手指勾缠起。抬眼看去,谢朝泠面覆愠色,双颊还留有方才情事过后的潮红,衬得整张脸愈加生气勃勃:“殿下说,又想打断我的腿吗?”   谢朝渊盯他片刻,忽然就笑了:“你若是听话,本王自然会宠着你。”   “一派胡言。”谢朝泠抬手,好悬才忍住一拳揍下去的冲动,“殿下你才几岁?谁宠谁呢?你这样我是不是还要说一句哥哥疼你?”   “你说,我听着。”谢朝渊厚颜无耻道。   谢朝泠噎了一瞬。   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没有错漏谢朝渊的眼睛,谢朝渊抱着他坐起来些,倚在床头看着他道:“我说这个你生气了?”   “我不能生气么?殿下总是这样,强硬又霸道,谁听了心里能好受?”   谢朝渊却问他:“我方才说什么了?我只叫你去了外头要记得回来,这样也算霸道吗?”   谢朝泠:“……”   打断腿这句,谢朝渊今日似乎确实没说。   谢朝泠尴尬的神情莫名取悦了谢朝渊:“哥哥承认自己错了吗?”   谢朝泠揪着他衣襟的手收紧又松开,最后丧气道:“算了,我是哥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谢朝泠重新躺下,翻过身,没劲再与谢朝渊说。   谢朝渊弯腰靠过去,将他贴上脸的发丝拨去耳后:“琳琅,只要你还肯回恪王府,我会让你高兴。”   谢朝泠睨过去,谢朝渊盯着他眼睛,压下声音:“否则,你要是怕疼,我即便不打断你的腿,也会将你关起来,再没有下次。”   “就像小黄一样是么?”   “就像小黄一样。”   谢朝渊说得漫不经心又格外认真,他是认真在警告谢朝泠。   他可以勉强自己妥协,放谢朝泠离开他视线,但他不能忍受谢朝泠试图逃离他,若是那样,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事。   “所以,不要想着逃走,留在我身边就好。”   吐息间的热气欺近,谢朝泠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吭声。   谢朝渊的吻压下,谢朝泠闭起眼,……罢了,之后的事再说吧。 第23章 空了几个月的思绪里终于闪过一整段完整的画面。   皇帝御书房。   乾明帝眉头紧锁,这几日他每日听着臣下禀报桩桩件件的事情,气得头疾症又发作了,饶是如此,依旧所有人都在给他这个皇帝添堵。   谢奉玨进来请安,因他腿脚不便,乾明帝直接免了礼,让他坐到自个跟前来,长吁短叹地诉苦:“朝中这些人,都巴不得早日气死朕,你说说他们做的都是什么事,为了一己私利汲汲营营,连军饷都敢私自挪动,还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如今出了事,一个个的就只会互相推诿塞责,没有一个好的,没有一个是真正替朕这江山社稷考虑的。”   谢奉玨安静听乾明帝抱怨,并不接话。   乾明帝说了半日,自觉没意思,叹气道:“赵氏气焰过于嚣张,这东山营绝不能再放任如此,这回朕无论如何也要从外头调人进去。”   谢奉玨终于开口,问他:“陛下有何打算?”   “朕之前思来想去,一直想从西台营那头调动,但反对的人太多还闹出许多事情,如今被人提醒才想到何不干脆从京外调人,西北那头如今还算太平,抽调个人回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驻西北大军的左副统领徐善是个能人,他是西北当地人,在京中无根无基,朕将他调入京,也好叫那些老匹夫少些戒备,以便顺利成事,你觉着如何?”   谢奉玨想了想道:“徐善这人,臣弟未与他共事过,听闻年轻有为,短短几年升上左副统领一职,确实是个能人,如今京里出了事,东山营、兵部识相点,应该不敢再反对调任之事,尤其东山营,这么大的事情被他们这般轻飘飘逃过,已是陛下网开一面,他们也该自个寻个台阶下。”   乾明帝面色难看,哪里是他网开一面,是赵长明那些人太狠,不等他下令彻查这私挪兵饷之事,已经先将人推出来一力顶了罪,他想再大开杀戒都没了借口。   谢奉玨忽然问:“陛下,从西北调人这事,是谁与您提的?”   乾明帝喝了口茶,随口说:“这两日朕正烦心这事,多亏汪清与朕提了个醒,说可以将目光放去别处,朕先前就是想岔了,倒是忘了这个。”   谢奉玨知道这老太监是乾明帝跟前第一红人,深得宠幸,他没再多言,说起乾明帝烦心的另一件事情:“京卫军那里,陛下若觉得拿捏不住,也不必苦恼一定要从其内部下手,不防效仿先帝对付东山营那般,另建一支京卫衙门,与之分庭抗礼,眼下正是好时机,趁着这次火器库爆炸之事,将内外城的安防护卫分开,使之各司其职便是。”   谢奉玨说完,乾明帝略一思索,不由心头火热。这个主意确实不错,皇城中有禁军,只要在外城另建一支京卫军,原本的京卫军被困在内城中,进不得退不得,稍有异动便能被两头包夹,如此还有何为惧?   乾明帝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好,这事可以从长计议,尤其这领兵人选,朕得好生斟酌斟酌。”   谢奉玨没在乾明帝这里久待,后头说有事先告退。   走出殿外时,碰到那汪清老太监,对方笑眯眯地过来与他问安,谢奉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很快离开。   出宫上马车,他吩咐人:“去南市。”   谢朝泠这会儿刚到了西南外城,十余日过去,这个地方依旧一片狼藉,到处是倾倒烧焦的房屋瓦舍,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烟熏焦臭味,说是人间炼狱都不为过。   偶尔能见到几个京卫军的兵丁又或是京兆府的衙役,懒懒散散地躲在避风处歇息,有过去求助的平民,话未说完便被不耐烦地驱走。   马车停在街角,没有靠近起火处,谢朝泠冷眼看了一阵,始终未吭声。   身侧王进小声劝他:“郎君,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地方味道不好闻,别冲撞了您。”   谢朝泠转眼睨向他,终于开口:“我是什么大人物吗?何来冲撞一说?”   王进讪讪闭嘴。   谢朝泠没再教训人,真正亲眼看到了这灾后惨状,心里始终不得平静。   他和谢朝渊不一样,谢朝渊说不在意这两千多条人命就是真的不在意,他心里到底不好过,捐钱捐物,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是一场完全的人祸,本不会发生。那位四殿下,是真的该死。   沉默看了许久,谢朝泠闭了闭眼,淡声吩咐人:“走吧。”   王进如释重负,谢朝泠下一句却道:“这儿离南市不远,去南市吧,我想去喝口茶。”   “郎君……”   谢朝泠没理人,王进咬咬牙,只得吩咐人往南市去。   由西南内城门进城,走过两坊,便是仿佛另一个天地、热闹非凡的南市。   街上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焦臭味被街边点心店带出的食物甜香取代,想起上回来时谢朝渊说这间店里的点心味道不错,而且难买,谢朝泠命人停了车。   “你下车去……”话说到一半谢朝泠改了口,“算了,我自己去吧。”   王进劝不住,只得将谢朝泠扶下去。   下车后谢朝泠立刻注意到今次跟着他出府的人比他之前以为的多,好几个都是生面孔,他先头上车时这些人还不在,后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谢朝泠扫了一眼那些人的长相,不动声色,先进去店里买点心。   挑了自己喜欢的口味和谢朝渊喜欢的口味,谢朝泠让王进付钱,在店里随意坐下,捻了块杏仁糖糕扔嘴里,嚼了几下,在王进过来时问他:“外头那些个,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以前我怎未见过?”   王进低了头,小声道:“出府时殿下派来的人,说怕您一个人出来不适应,特地多让些人跟着伺候您。”   谢朝泠一声嗤笑,这小殿下是怕他跑了吧。   他又斜了王进一眼。   “我今日出来做什么,你和殿下提过?”   王进背上冷汗涔涔,赶忙道:“没有,奴婢决计没有说过,一个字都未提过。”   谢朝泠心知这人胆小,是不敢提的,但看他这副畏畏缩缩没出息的样子,便也猜到一准是他模样反常,叫人怀疑了。   谢朝渊已经起了疑心,竟也肯放他单独出府,这倒是稀奇。   谢朝泠想象着谢朝渊自我较劲的憋气样,忍不住上扬唇角。   慢悠悠将一块点心吃完,再擦了手,眼见着外头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不时侧头朝他这边看,谢朝泠这才起身,出门去。   但没上车,他道:“街上这般热闹,我先逛逛吧。”   没人敢劝,也劝不住。   谢朝泠沿街往前走,看到感兴趣的铺子不时停下来进去晃悠一圈,买了一堆没用的东西。跟出来的那些人一直缀在后头,谢朝泠像是在戏耍人,有时故意停下来,装作左顾右盼,在那些人提高警惕时又提步继续往前逛。   王进跟在后头默默擦汗,太子殿下竟是个这样的人,逗他们这些下人好玩么……   路过那间茶楼时,谢朝泠不经意地抬眼望去,但没见着人。他也不急,瞧见对街有摆摊的摊贩,径直过去。   还是上回那卖糖人的老头,谢朝泠又叫了他做了两,耐心在一旁等着。   茶楼二楼窗边,谢奉玨的侍卫回头禀道:“殿下,人已经来了,在下头,跟着的人太多,估计上不来。”   谢奉玨放下茶盏:“拿笔来。”   写下字条后他吩咐道:“叫个眼生的机灵些的丫鬟送下去。”   一个糖人很快捏好,谢朝泠顺手接了,看到前头卖梳子的摊子上有小娘子过去挑梳子,目光微微一顿。   等到第二个糖人做好,他也提步过去。   那小娘子已经离开,摊子前就剩他一个,摊主笑吟吟说着买梳子送心上人的话,问他:“小郎君要挑一把吗?都是上好的桃木做的。”   想起谢朝渊总爱弄自己头发,谢朝泠顺手挑了把款式大方、看着不那么像姑娘家用的,亲手将钱递过去。   字条落入手心,谢朝泠神色未动半分,自然收回手。   一直走到街尾,王进再三提醒时候晚了,谢朝泠才终于肯回去。   王进赶忙叫人把车拉来,伸手拖住谢朝泠手臂,扶他上车。谢朝泠心不在焉想着事情,忽闻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抬眼看去,几个孩童跑到路中间,正在玩鞭炮。   拉车的其中一匹马有些焦躁地甩着马尾、喷起响鼻,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孩童嬉笑声中,一串鞭炮甩到了车边,就落在那马儿脚边上。   一声厉声嘶鸣后,谢朝泠尚未站稳,已被发疯狂奔起的马猝不及防拖着摔倒在车板上,王进则被直接甩下车去。   身后是尖叫惊呼声,疯马拖着车一路狂奔,撞倒行人摊贩无数,谢朝泠狼狈趴在车板上死死抱住一侧车辕,勉强没被甩下。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拼命咬紧牙根。   前方已快到城门处没了路,疯马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似要径直往城墙上撞去。   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墙壁,谢朝泠眼瞳骤缩,当机立断松了手,从车板上狠狠被甩落下地。   落下去的那一瞬间,空了几个月的思绪里终于闪过一整段完整的画面,他仰身避开林中射出的冷箭,身下坐骑突然发疯,带着他冲出山林,直至落入悬崖。 第24章 谢朝渊……他当真是野种吗?   床帐之内,谢朝泠睫毛动了动,没睁开眼。   外头隐约的声音变得清晰,浑浑噩噩间忆起从疯马上被甩落的瞬间,再之后无数过往片段翻涌而上,最后定格在他从悬崖坠落的那一幕。谢朝泠被子下的手逐渐收紧,始终没有睁眼。   胡太医正在写药方,谢朝渊神情紧绷,在一旁盯着:“他几时能醒?”   “郎君没撞到要害,没有大碍,应当很快就会醒来,殿下无需过于担忧。”太医搁下笔,小心翼翼答。   谢朝渊蹙着的眉头并未舒展开:“他会不会记起之前的事情?”   “这个,……不好说,要等郎君醒来才知道。”   开完药方,胡太医去了外头,和下头人交代抓药煎药的事情。   谢朝渊走回床榻边坐下,谢朝泠似依旧在昏睡,紧闭起眼,苍白面上不见血色。谢朝渊静静看了片刻,伸出手,手指摩挲他脸颊。   谢朝泠一动不动,他在装睡,谢朝渊的动作让他浑身汗毛都竖起。   “哥哥,快点醒来吧。”   谢朝渊低声喃喃。   谢朝泠沉默听着,始终未出声。   王让轻手轻脚进门,过来与谢朝渊禀报事情,今日跟出去的人护卫谢朝泠不力,全部挨了一百棍子,人已经打完了。   这已经是谢朝渊网开一面,若是按他以往脾气,这些人都已没命活了。怕谢朝泠醒来看到身边伺候人全是陌生面孔不适应,谢朝渊这才勉强给这些人留了一口气。   “郎君今日去西南外城看过就去了南市,买了许多吃食和东西,并未有什么特别。”王让又道。   谢朝渊闭了闭眼:“……罢了,这事到此为止。”   王让点点头,不再说这个。   他从袖子里取出封信,递给谢朝渊,声音更低:“西北边来的。”   谢朝渊神色一顿,将信接过去,漫不经心拆开封蜡,一目十行看完,末了一声嗤笑:“痴人说梦。”   王让说起才从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那里,应该是确实打算调徐副统领入东山营。”   谢朝渊随手将信扔进火盆里:“算了,反正他们要本王做的事情本王做了,其余的与本王无关。”   “那边还送了殿下您要的东西来,奴婢看过了,都是上好的金银玉器和银钱,已经全部入了库。”王进道。   谢朝渊不以为意:“收着便是,府上要用钱的地方还多得很,没必要跟他们客气。”   王让退下后,谢朝渊坐回床边,盯着谢朝泠。   手背慢慢摩挲过他面颊,谢朝渊弯腰凑近。谢朝泠倏然睁开眼,对上谢朝渊黑沉目光,僵持住。   “你方才就已经醒了。”谢朝渊说得笃定。   谢朝泠装作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我睡多久了?”   谢朝渊伸手摸他额头,谢朝泠没动,身上人又盯了他片刻,让人去叫胡太医进来。   谢朝泠坐起靠在床头,身后垫着软枕,由胡太医为他诊脉。   老太医低着眼,十分细致谨慎,谢朝泠目光自他脸上晃过,忽然想起曾听人提过太医院里有个西南百翎国来的医士,因为医术精湛,破格被提进太医院,应该就是面前这个胡太医。   “郎君没什么大碍,再歇息观察几日,若不觉头疼,且无其他异样,便无需多虑。”   对上谢朝渊目光,胡太医略摇了摇头,意思谢朝泠这模样,不像是恢复了记忆。   谢朝渊没再问,示意他退下。   很快有下人将熬好的药送上来,谢朝渊接过,亲手喂给谢朝泠。   谢朝泠不动声色,谢朝渊喂到嘴边便接,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谢朝渊微垂的眉目。   他和谢朝渊这关系……   想起之前的夜夜春宵,谢朝泠生平第一次生出想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心思,他从前再处变不惊,这事也委实过于荒唐。   他们两个,怎能行那等事情?谢朝渊这个小畜生,实在太过离经叛道了。   “琳琅在想什么?”谢朝渊抬眸看他。   谢朝泠没吭声,盯着他眼睛,他想不明白这小畜生为何会对自己生出这样荒谬的不伦心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甚至不知道是该说谢朝渊卑鄙龌龊,还是震惊于他深藏不露的手段和心思。   这人根本不是什么不求上进、没有野心的纨绔,而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谢朝渊疯得比他以为的更厉害,他就是将这小畜生千刀万剐都难解心头之恨。   闭眼又睁开,谢朝泠将药碗接过去,仰头一气倒进嘴里。   谢朝渊盯着他的动作,谢朝泠放下碗,示意他:“殿下先出去吧,我想再躺一会儿。”   谢朝渊伸手,慢慢帮他拭去嘴角药汁:“今日本王不该答应让你单独出府。”   谢朝泠盯着他的手:“殿下是后悔了吗?”   “后悔了,”谢朝渊沉声,“没有下次了,本王不会再放你这样出去。”   谢朝泠并不在意这样的威胁,谢朝渊就算本事再大也困不住他,但是现在,他暂时还不想跟这小畜生翻脸。   谢朝渊却忽然捉住他手,将他用力揽进怀。   谢朝泠微一愣。   谢朝渊的呼吸压下,贴近他耳边,声音黯哑:“别再有下次了。”   想起上回在定王府别庄,这人冒着大风大雨乘船去湖心岛接他,在回程船上也是这样抱着他不放,谢朝泠心情复杂,随即又想到自己坠马落崖,却同样是拜这人所赐。   完全不知所谓。   但在彻底撕破脸皮前,谢朝泠只能忍耐。   稍稍退开些,他道:“我已经没事了,不必小题大做,今日跟我出去的那些人,殿下也已责打过,还是赐些药给他们吧,别真让人就这么死了。”   王进那厮虽然窝囊,却是他眼下在这王府里唯一能用的人,他可不能让谢朝渊就这么将之打死了。   谢朝渊冷道:“这不是小题大做,让你受了惊受了伤,他们本就该死。”   谢朝泠心道他以前还真没发现谢朝渊是这种个性的,当年随口说的那句“暴戾”真真没说错他,现在根本有过之无不及变本加厉,这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见谢朝泠不再出声,谢朝渊又抬手抚了抚他面颊:“既然琳琅替他们求情,本王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就是。”   谢朝泠只觉跟这小畜生说话累得慌,点点头,再次道:“我累了,殿下让我歇一会儿吧,别叫人在这里候着。”   谢朝泠重新躺下,谢朝渊垂眸看着他,谢朝泠闭起眼,不想再搭理人。   凝神静气等了许久,坐在床榻边的人才起身离开。   屋中下人尽数退下,谢朝泠取出收到后便藏进中衣袖子里的字条,缓缓展开,是谢奉玨的字迹,上头只有一个“泠”字。   谢朝泠心知谢奉玨是认出了他,在特地提醒他。   这倒是不奇怪,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与谢奉玨关系比其他兄弟都好,谢奉玨是个心思敏锐之人,谢朝渊胆子大又高调,会被谢奉玨察觉实属正常。   他只要想办法传个口信给定王府,谢奉玨立刻就会带兵上门来,谢朝渊不可能拦得住,除非他有本事将自己藏一辈子。   谢朝泠略想了想,但他并不打算让他皇叔这么做。   将字条扔进床头边火盆里,谢朝泠眸光忽地一顿。   墙角香几下落了张信纸,是先前他装睡时谢朝渊扔进火盆中的那张,只堪堪烧黑了一个角,被窗外进来的风吹得飘出来,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忆起谢朝渊说的那些略古怪的话,谢朝泠赤着脚下床,去将信纸捡起。   “吾儿安好……”   只一个开头,便让谢朝泠愕然当场。   快速将那薄薄一张纸上的内容看完,他越看越心惊,这竟是一封来自西戎国的书信,寄信人自称谢朝渊亲父,寄来大笔金银珠玉供他花销,要求谢朝渊帮他们往大梁朝廷安插更多的探子,为他们提供大梁朝廷军政机密。   通敌叛国这四个字甫一冒出,谢朝泠紧拧起眉,这个自称谢朝渊亲父的西戎国人究竟是什么人,谢朝渊……他当真是野种吗?   这样的念头让谢朝泠不由手心冒汗。   谢朝渊的身世于乾明帝来说其实不大光彩,当年百翎国派遣使臣来京纳贡,带了一批貌美舞姬来,谢朝渊的娘就是其中之一,那女子虽因美貌得了乾明帝宠幸,但番邦人且是舞姬的身份,原本没有资格生育子嗣,偏她承宠后买通了为她送来避子药的宫中内侍,顺利怀上龙嗣。后头东窗事发,那会儿还是太子的乾明帝不想认她腹中胎儿,是元后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妃慈悲,帮她将事情禀明先帝和赵太后,做主留下了这个孩子。   后头谢朝渊出生,没多久乾明帝登基,下旨将谢朝渊和他娘撵去了京郊的皇家别院,从此不闻不问。直到谢朝渊六岁,他娘病逝,乾明帝终于想起这么个儿子,去看了谢朝渊一回,见他生得俊美又机灵,往日被算计的那口气终于消了,将人接回宫中,后头这些年,因谢朝渊颇会讨乾明帝欢心,渐渐还成了乾明帝十分喜爱的一个儿子。   虽说有这样曲折的身世,但从未有人怀疑过谢朝渊的龙嗣身份,他娘承宠、孕子、生产整个过程内侍院都有完整的记录,这个不可能做得了假。谢朝渊长得不像乾明帝,但他们这些皇子,各个长相都随了母亲,这一点也算不得什么。   谢朝泠思来想去,始终压不下心头疑虑,怕谢朝渊一会儿又会进来,赶紧将信纸扔进火盆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烧成灰烬。   院中。   谢朝渊停步檐下,轻眯起眼望向前方天际渐沉的红日,夕阳余晖还剩最后一点缀在天边,萧条惨淡。   身后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在烦心郎君的事情吗?”   许久,在王让以为谢朝渊不会理自己时,他听到谢朝渊淡道:“他应该是想起来了。”   他的太子哥哥想起来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看得出来。   但只要谢朝泠还想与他装一日,他便陪他装。   他不会放谢朝泠离开。 第25章 “他的野心比任何人都大,我怎会不防着他。”   谢朝泠没有躺太久,用晚膳时谢朝渊再次回来,叫人端上给他熬好的粥点,亲手喂给他吃。   “我自己来就行……”   谢朝渊坐在床榻边,掖了掖盖在谢朝泠腿上的被子,唇边漏出丝笑:“我喂你不好吗?”   被谢朝渊含笑的眼眸盯着,僵持一阵,谢朝泠张了嘴。   之后谁都没再出声,一个喂一个接,很快将一碗粥喂完。谢朝渊捏着帕子帮谢朝泠擦拭嘴角:“琳琅今日受惊了,太医说要多歇息,早些睡吧。”   谢朝泠没有睡意,又与谢朝渊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闭起眼不再说话。谢朝渊也没扰着他,拉过他一只手轻轻摩挲。   谢朝泠闭着眼没动,他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谢朝渊这小子的心思,就算他们确实不是亲兄弟,名义上那也是吧,这样都能对他生出念想,说这小子是小畜生都算客气了。   偏他自个之前糊里糊涂,贪图一时欢愉,没有拒绝到底。   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屋中宫灯都暗下时,谢朝渊与谢朝泠并肩躺上榻,谢朝泠背过身,被谢朝渊拥进怀。   “殿下说的,我今日受了惊吓,”谢朝泠在黑暗中转眼瞧他,似笑非笑,“殿下不会这么禽兽,今日也非要不可吧?”   谢朝渊沉默,谢朝泠听到他的呼吸声,再之后这人欺近过来,亲吻落在他额头。   “睡吧。”   被谢朝渊禁锢怀中,谢朝泠放弃了挣扎的心思。   反正这几个月,他早已习惯了。   于是闭上眼,沉沉入梦。   翌日清早,谢朝渊去上朝,谢朝泠刚用过早膳坐下,那只白鸽飞落窗台上。   屋中伺候的下人先已被谢朝泠挥退,他提笔快速写了封回信,让谢奉玨不必牵挂他这边,他暂时没想回去,之后若有什么事,会再想办法联系定王府。   将白鸽放飞出去时,谢朝泠暗想着靠飞鸽传书太过显眼,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得再想想别的办法。   朝会之上,乾明帝先叫人宣读圣旨,东山营统领抄家、全家流放,兵部、工部、京卫军相关主事人皆降两级原职留用、罚俸一年。   这个处罚完全算不上重,甚至可以说是轻轻揭过,东山营是因统领上吊一个人担下了全部罪责,总不能再将人拉出来鞭尸,至于其他的,乾明帝则摆明了不想再追究。   所以之后在皇帝提起要从京外调人入东山营时,先被给了台阶下的一干人等都没再反对,这事到现在谁都回过味,根本就是冲着东山营去的,东山营没被追究到底,已是皇帝给他们面子,这次无论如何他们都阻止不了皇帝从外头调人进去。与其让乾明帝安插自己人进去,从京外调个毫无根基的统领过来反倒好些,反正,手下无一人可用、完全被架空的统领又不是没有。   乾明帝冷眼旁观殿中群臣,对他们的识相尚算满意,话锋一转,又说起另一桩事:“这次的事情给朕提了个醒,外城人丁众多、鱼龙混杂,一个不慎就会闹出大乱子,京卫军人手有限,又大部分驻扎在内城之中,故这次外城起火没有及时扑灭以至酿成大祸,即日起,外城城防要加派人手,与内城分开管治,原先的人照旧留在内城,由常珂统领,朕会另外指派人接手外城防务,以后内外城城卫军各司其职,不得再有任何懈怠。”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皇帝轻拿轻放了京卫军和兵部,原是为的这个。   常珂咬紧牙根,他能反对吗?他不能,他才被降了两级留用,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底气出来反对。倒是有官员出列想要提出异议,乾明帝没有给其机会:“之后内阁商议个确定的章程出来呈给朕,此事过后再议。”   宣布退朝后,谢朝渊看一眼身侧面色阴冷的谢朝淇,转身就走。   闹了这么一大出,事情轻飘飘过去,最后还为他人做了嫁衣,这位淮王殿下,只怕已快憋得要吐血了。   那个徐善,在西北边境时与谢朝浍共事好几年,即便来到京中无根无基,进了东山营还大可能被排挤,于谢朝浍来说,至少是个助力,反倒是谢朝淇他,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谢朝淇出宫坐上车,宋时已在车内等他,将暖手炉递过去。   “殿下不必着急,事情这样未必就不好,陛下要捧幸王便让他捧,之后您避避锋芒,让幸王去对付恂王便是。”宋时低声安慰他道。   谢朝淇睨向他,江世忠厚老实,这小子却是个狠角色,让苦主点火自焚炸火器库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宋时坦然一笑。   昨日谢朝淇被乾明帝召进宫,在皇帝御书房内跪了一个多时辰,乾明帝一句话未与他说,就让他跪着,他也不吭声,让跪便跪。他知道他父皇疑心他,想试探他,若是在从前,他可能就因为胆怯泄了底,但是现在,他早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所以最后乾明帝也拿他无可奈何,只提醒了他记着自己的身份,放了他回去。   谢朝淇闭上眼,没再多言。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好在他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们父皇已经开始命人查户部的帐。   惜乐堂内,谢朝泠正在看他昨日买回来的东西,糖人和点心已经被谢朝渊拿去吃了,他倒是不客气,余的都是些零碎的小玩意,那把梳子也在其中。   谢朝泠拿出梳子,捏在手中把玩。   谢朝渊进门,谢朝泠听到脚步声抬头,四目相接,谢朝渊问他:“梳子王府里到处都有,琳琅为何要买这个?”   谢朝泠想起当时那摊贩说的梳子送给心上人的话,轻咳一声,将梳子搁到一边:“没什么,瞧着好看就买了。”   谢朝渊目光顿了顿,岔开话题,主动说起今日朝会上乾明帝的几道旨意,谢朝泠安静听完,心下已经猜到在外城另设一支城卫军这事,是谢奉玨给他父皇提的主意。   谢朝泠早前就与谢奉玨提过这个,但储君最被忌惮的就是沾染兵权,甚至不能表现出任何这样的倾向,所以他不能当着乾明帝的面说,只能让谢奉玨在适当时候给他父皇提个醒,如今这个时机刚刚好。   这样他也算是帮他父皇分忧了。   谢朝泠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有下人进来禀报,说是定王上门了。   谢朝渊不动声色地看谢朝泠一眼,谢朝泠神态自若,又把玩起他那把梳子,谢朝渊没说什么,吩咐人给谢朝泠上来些点心,去了前头。   待脚步声远去,谢朝泠放下梳子,心下叹气,皇叔果然还是放心不下他。   谢奉玨正在前头正堂里喝茶,见到谢朝渊过来,放下茶盏笑笑道:“今日出门,恰巧路过六侄子府上,口渴了进来讨杯水喝,六侄子别嫌弃。”   “哪的话,皇叔大驾光临,侄儿我这高兴还来不及。”   谢朝渊坐下与之寒暄,谢奉玨也不提别的,尽聊些家常闲话,但坐定不动,分明不打算走了。   谢朝渊耐着性子陪他闲聊天,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太后宫里派人来,传谢朝渊进宫去。   谢朝渊不得不起身,谢奉玨依旧没有走的意思,他的定王府与这边相距甚远,这会儿已快晌午,方才谢朝渊就说了留在他府中用膳,谢朝渊道:“皇叔先用膳吧,我去去就回,下午再回来陪皇叔下棋吃茶。”   谢奉玨也不客气,笑道:“那就叨唠六侄儿了。”   谢奉玨用完午膳,又喝了半盏茶,谢朝渊依旧未归,于是去了谢朝渊走前叫人安排的园中小筑歇息。   谢朝泠放下手中书册,婢女绿芙上前来给他添满茶,谢朝泠看着她,忽然道:“帮我个忙吧。”   清早他亲自去看过昨日挨了一百棍子还躺床上不能起的王进,当时那厮磕着头和他说,这绿芙也是可用之人。   绿芙低了头,一声不吭。   一刻钟后,婢女绿芙提着篮子去了后头园中为谢朝泠摘花,小半个时辰才回。   进门后她摘下斗篷帽子,看着谢朝泠,轻吐出男声:“太子。”   谢朝泠打量着面前的谢奉玨,绿芙身量高,他这皇叔在男子中却并不算高大魁梧,长相亦显清秀,涂脂抹粉再扎上发髻,换身衣裳用帽子稍一遮挡,不仔细看竟是看不出异样。   谢朝泠莞尔:“我原本只想让那婢女去帮忙传个口信,没想到皇叔竟打扮成这样亲自来了,实在叫人意外。”   谢奉玨无奈道:“知道太后会传朝渊进宫,我才特地过来这恪王府,不这样没法进来你这。”   “皇叔,你的腿好了吗?”谢朝泠目光落到他站着的一双腿上。   “早好了,只是之前坐习惯了,懒得改而已,”谢奉玨没多解释,问起他的事情,“你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朝泠摇头:“一言难尽。”   “你和朝渊……”   “这个皇叔便别问了,有件事情,要劳烦皇叔去查一查。”谢朝泠道。   “何事?”   “六弟的身世,他可能不是父皇的儿子,皇叔你得查一查他是否与西戎国有干系。”   谢奉玨闻言眉头紧拧起:“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到底是不是,需要皇叔先确定。”虽然谢朝泠心下已经信了,谢朝渊大可能不是他父皇的儿子。   谢奉玨答应下来:“好,我会去查。”   他又问起谢朝泠:“倒是你,为何说暂时不想回去?”   谢朝泠平静道:“如今朝堂这形势,我不回去反而好些,只要父皇一日帮我留着东宫位置,我都可以暂时不回去,便让他们去争和抢吧,最后几败俱伤,也好替我省些工夫。”   谢奉玨对这话不能苟同,谢朝泠是东宫太子,哪有不明不白一直待在这恪王府里的。   “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你说的他们,包括朝渊吗?”   谢朝泠点头:“自然是包括的,皇叔,六弟这人,从前是我小看他了,他的野心比任何人都大,我怎会不防着他。” 第26章 他也是个畜生,一响贪欢、食髓知味。   谢奉玨没有久待,说了几句话确定了谢朝泠平安无事很快又走了。但在走之前,他最后问了谢朝泠一句:“太子,你不想现在回去,当真一点私心都没有吗?”   谢朝泠温和一笑:“皇叔,我能有什么私心啊?”   “若朝渊当真不是陛下亲子,甚至是西戎奸细……”   “待他没有利用价值那一天,我会解决他。”谢朝泠道。   谢奉玨盯着他平静带笑的眼眸看了片刻,没再多问,提醒他“多小心”,重新穿好斗篷,快速离开。   绿芙去而复返,小声说了方才的事情:“奴婢一直在园子里摘花,后头便躲进假山下,没叫人发现不对劲。”   恪王府里丫鬟婢女虽不多,但穿着打扮全部一个样,是绿芙还是其他人,不仔细分辨都没差,所以谢奉玨能顺利进出这惜乐堂。   谢朝泠点点头:“你做得不错。”   寿安宫内,谢朝渊正陪太后用午膳。   那赵婉娘依旧在,坐在太后身侧低头默不作声地吃东西,从谢朝渊进来起便不敢看他。赵太后用意明显,像是怕他们尴尬,除了谢朝渊,还叫了几个年纪小的皇子皇女来作陪,谢朝渊请过安便坐下用膳,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得亏有那几个小孩在,叽叽喳喳不至于冷场。   太后对谢朝渊这副不识抬举的态度十分不满,面上忍耐着没表现出来,笑说起谢朝渊平日里喜欢玩马球、投壶那些,赵婉娘也喜欢,让谢朝渊以后带着赵婉娘一块玩。   谢朝渊撩起眼皮子,看一眼始终低着头神色紧张的赵婉娘,似笑非笑问太后:“祖母,这样不大好吧,我与赵娘子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一起玩岂不是坏了赵娘子名声?”   不等太后说,他又道:“或许祖母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想将我和赵娘子凑作对吗?”   连赵太后都没想到谢朝渊会问得这么直接,赵婉娘咬住唇,用力捏紧了手中筷子。   太后僵着脸笑:“你也不小了,是该早些娶妻,婉娘与你年岁相当、兴趣相投,是个良配,你既然这么问,想来是对婉娘有意,祖母撮合你们岂不正好?”   谢朝渊淡下声音:“祖母多虑了,我对赵娘子无意。”   这下不但赵太后阴了脸,赵婉娘更是摇摇欲坠,被人不留情面地当众拒婚,这要是换个脸皮稍微薄些的,只怕当下就没脸活了。   她先前也贪慕这位恪王殿下的风姿,对谢朝渊芳心暗许,但上一回得了谢朝渊警告,尤其被谢朝渊说话时那双没有丁点温度的黑眸盯上,便叫她生出了胆怯退意,但赵太后主意已定,岂能由得她置喙。   谢朝渊仿佛没察觉自己说了什么十分得罪人的话,目光落到正埋头吃东西的谢朝沂身上,撇嘴笑道:“祖母何不考虑七弟,七弟与赵娘子还是表姐弟,撮合他们不正好亲上加亲。”   谢朝沂一口汤呛到,惊天动地咳嗽过后赶忙摆手:“六哥说笑了,我才十二岁,哪能娶表姐。”   倒也不是不可以,这赵婉娘也才十五岁,女大三抱金砖,其实正好。   谢朝渊笑笑:“哦,七弟也不肯娶,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这话说的,好似赵婉娘嫁不出去,硬要塞给他们哪个兄弟一样。   赵婉娘再撑不住,放下筷子,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赵太后面色铁青:“够了,不要满嘴胡言乱语。”   谢朝渊拱手与赵婉娘道歉:“赵娘子莫怪,本王心直口快,实非有意冒犯。”   这赵婉娘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个委屈,连太后都顾不上,起身哭着跑了。   谢朝渊回到王府,已至申时。   “定王殿下用完午膳就去歇息了,没再出来过,两刻钟前看殿下您还没回来,留下句口信说先回去,已经离开,郎君一直在惜乐堂里,没有什么异状。”   听罢下头人禀报,谢朝渊径直去了后头看谢朝泠。   谢朝泠心不在焉,还在把玩那把梳子,谢奉玨的那句“有没有私心”始终在耳边。   他其实有。   虽然在这恪王府里不自由,谢朝渊那小畜生又过于霸道,但在这里他不用隐藏本性,不用每日克己复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不用为了迎合皇帝一言一行都效仿先太子,即使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醒,也不会有言官指着他的鼻子骂,不会有东宫太师太傅们在旁耳提面命。   他确实还不想回去。   梳子忽然落进另一个人手中,谢朝泠回神,谢朝渊就站在他面前,正低眼笑看着他:“琳琅在发呆吗?这梳子就有这般好玩?不如送我吧。”   谢朝泠拧眉,伸手抢回来:“不送。”   他将梳子搁去一旁,抬眸看谢朝渊:“殿下又被太后传进宫了?”   “啊,”谢朝渊随口道,“要给我指婚。”   谢朝泠一怔:“殿下要成亲了吗?”   谢朝渊要笑不笑道:“我拒绝了,琳琅是不是很失望?”   谢朝泠:“……”   “太后的指婚,也能拒绝吗?她想指谁给你?”   谢朝渊轻蔑道:“还能是谁,她本家侄孙女罢。”   谢朝泠稍一想就明白了赵太后用意,不过她是挑错人了,谢朝渊这样的,岂是轻易能拿捏得住的,一个不慎就要被他反咬一口。   但见谢朝渊这副模样,分明也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娶,谢朝泠问他:“太后若执意要将自己家的姑娘嫁给你,殿下真打算抗旨不娶?”   谢朝渊盯着谢朝泠眼睛,淡道:“我给过她机会了,她若一定要嫁进恪王府,那便是自寻死路。”   “那小娘子应当也是身不由己,太后的旨意她也不能违抗。”   “与本王何干?”谢朝渊沉声问。   谢朝泠闭了嘴,算了。   赵太后若真强行塞人进恪王府,谢朝渊这性子一准要杀人,……还是他想想办法帮谢朝渊拒了这个婚吧。   谢朝渊岔开话题,不再说这个:“梳子真不能送我?”   “不能。”谢朝泠正色道。   谢朝渊看着他,谢朝泠避开目光,片刻后谢朝渊伸手抚上他面颊:“琳琅这般小气,不送便不送吧。”   谢朝泠没再搭理他,之后一直相安无事,用完晚膳谢朝泠浑身犯懒,说想去沐身。   谢朝渊点点头,陪了他一起去浴房。   谢朝泠坐进水中,谢朝渊跪蹲他身后,帮他挽起长发,舀起热水浇上他肩背。   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在肩颈间,谢朝泠闭起眼没动,他和谢朝渊既然已经这样了,再要拒绝谢朝渊这些暧昧亲近,似乎也无必要,且白费工夫。   “琳琅。”   谢朝渊的声音压在耳边,谢朝泠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停了片刻,谢朝渊没再说什么,只提醒他:“天冷,别泡太久,差不多了就起来吧。”   谢朝泠回头看他,谢朝渊的目光里隐约藏着什么,他不想深究。   谢朝渊将布巾递过去,谢朝泠接了,自若起身。   回房后谢朝渊坐灯下看书,谢朝泠手里捏着布巾一下一下擦拭略湿的发尾,不时侧目看他一眼。   谢朝渊眉目低垂,宫灯在他脸侧映下半边光影,勾勒出线条流畅的下颚弧度。   谢朝泠回神时,已盯着他看了半日,心道这小畜生确实是他们兄弟中长得最好的,若他当真不是父皇的儿子,似乎也不稀奇?   谢朝渊抬眼。   倏然对上他一双惑人黑眸,偷看人被抓包的谢朝泠略微尴尬,讪笑声转开眼。   谢朝渊放下书起身过来,从谢朝泠手里接过布巾,帮他将发尾擦干,再拿起他那梳子,由上至下细致地帮他捋顺头发。   谢朝泠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了片刻,又抬眼看向镜中他身后的谢朝渊。   “我自己能梳。”   谢朝渊没应声,手上动作没停。   “殿下……”   谢朝渊弯腰,贴近谢朝泠,将他鬓边长发别至耳后,平视镜中他双眼,轻声一笑:“哥哥生得比我好。”   谢朝泠眸光稍顿。   谢朝渊说话时的气息就在耳边,那句“哥哥”更是千回百转,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谢朝泠转眼看他:“好在哪里?”   “眼睛、鼻子、嘴,哪里都好。”   “殿下这是在说胡话。”   谢朝渊侧头,嘴唇轻碰了碰他的脸,坚持道:“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谢朝泠生得好看,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谢朝泠心头微动,问他:“殿下为何喜欢我?就因为我生得好?”   “喜欢便是喜欢了。”谢朝渊低下声音。   “总有个原因吧?”   谢朝渊依旧盯着镜子里的他:“有朝一日琳琅若是喜欢上什么人,自然就会明白。”   谢朝泠心里忽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人之前还会问自己能不能喜欢他,如今却只说有朝一日他喜欢上什么人就会明白。   如此他反而不知当说什么好。   “琳琅。”谢朝渊又一次喊他的名字。   琳琅、泠郎,到今日谢朝泠才突然想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意思。   被谢朝渊抱起时,谢朝泠没有拒绝,抬手环住了他脖子。   他恨不能将这人千刀万剐,又确确实实被他勾引。   他的私心远不止那些。   谢朝泠想,他也是个畜生,一响贪欢、食髓知味。 第27章 他会让琳琅彻底消失。   谢朝渊的手撕扯上衣衫时,谢朝泠下意识捉住他:“……灯,吹熄了。”   谢朝渊看着他没动。   谢朝泠坚持:“吹熄灯。”   之前每一回他们总要留着些光亮,这还是第一次谢朝泠说要将灯都吹熄了。谢朝渊抬手撩开他遮住半边面颊的长发,俯身亲吻他,再起身,去将屋中宫灯一盏一盏熄灭。   谢朝泠倚在床榻里,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喉咙滚动。那些起伏不定的心绪反倒渐渐平静下来,食色性也,谢朝泠必须得承认,他也是个俗人。   反正,他们也不是真的亲兄弟,那便不算有违伦常。   虽然屈居于这小畜生之下有些丢人,但既然得了趣,他便懒得计较,他现在只是琳琅,等日后他回去了,这里的琳琅也便不存在了。   他会让琳琅彻底消失。   谢朝渊的亲吻从嘴唇开始,一点一点游移往下,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又格外虔诚,仿佛顶礼膜拜。   谢朝泠身上衣裳一件件被剥下,皙白身体逐渐显露,很快又绽放开朵朵激艳红痕,他抬手抱住谢朝渊脑袋,在乳首也被谢朝渊含进嘴里、被湿热唇舌舔咬住时,熟悉快感迅速席卷全身,仰起头不受控地呻吟出声。   黑暗中所有感观一并被放大,谢朝渊仿佛故意逗弄他,咬着他乳尖不放,不安分的手在他身上敏感处游走运弄。   “殿下……”   “嗯?”谢朝渊嗓音黯哑低沉。“别弄了,直接来吧。”   谢朝泠下身已经起了反应,胀大的茎物前端正在滴水,谢朝渊手指摩掌上后穴时那处更收缩不停,像是十分想要吃进什么。谢朝渊贴在他耳边哑声笑:“琳琅的身体最不会骗人。”   谢朝泠没理人,低低喘气,抬脚缠上谢朝渊的腰。   他不否认,他和谢朝渊一样热衷这件事情,哪怕谢朝渊令人又气又恨,在床第间,他们确实从第一回 起就十分融洽。虽然屈居于这小畜生之下有些丢人,但既然得了趣,他便懒得计较,他现在只是琳琅,等日后他回去了,这里的琳琅也便不存在了。   他会让琳琅彻底消失。   谢朝渊双手按住他两边大腿内侧,将之分开,以最羞耻的姿势缠于自已腰间,沾了脂膏的手指在紧致湿热的穴间进进出出,将那里揉弄得更加湿软。   谢朝泠实在被磨得受不了了,双手在他脊背上不断来回抚摸,催促他:“殿下……”   谢朝泠一直是这样的,在情事上完全不会掩饰自己的感受,想要时便坦然表达。谢朝渊没再逗他,他自己也忍得够呛,一送进去便格住谢朝泠的赞用力顶弄起来。   被顶到最受不住的地方反复碾磨,谢朝泠难以自制地咬紧后穴,溢出口的声音愈加甜腻高亢,双腿承受不住反复颠弄的力道,自谢朝渊腰上滑落,又被他一手拽回去,直接架到了肩膀上。   谢朝渊跪坐起身,停住动作,粗喘气黝黑双眼紧盯着身下人,额头上不断有热汗滑落。谢朝泠迷迷瞪瞪地睁眼看向他,仰起头,伸舌舔去他落到下巴上摇摇欲坠的那颗汗。   谢朝渊的喘气声更重,压紧谢朝泠,发了狠地撞进他身体里。   泄精时谢朝渊将谢朝泠抱起身,由下至上不停歇地凶狠贯穿他,谢朝泠承受不住,茎物擦在他小腹上先泄了身,再之后他感觉到自己湿软得不像话的后穴又被狠狠搅了十余下,一股热流猛射进去。   谢朝渊吻住他的唇,将谢朝泠所有呻吟喘息一并吞下。   重新沐身后谢朝泠侧身躺上榻,谢朝渊将他揽进怀,在他耳边低声喊:“哥哥。”   谢朝泠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半,小畜生果真没脸没皮,这句“哥哥”他怎么好意思喊出口?   “嗯。”   听到谢朝泠懒洋洋地应声,谢朝渊笑声更低。   谢朝泠懒得理,睡意袭来,阖了眼。   一夜酣梦。   早起已是辰时末,谢朝泠由人伺候着更衣,一边打哈欠,暗道自己过惯了这样懒散的日子,日后回去怕是要段时日才能适应了。   谢朝渊不在屋子里,谢朝泠听到外头他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但听不清。   等他梳洗更衣完,那人才进来,婢女手里捧的点心盘搁到一旁,谢朝泠想去拿,被谢朝渊制止:“别吃那个,一会儿去外头用早膳。”   谢朝泠不明所以看他。   谢朝渊哂道:“太后一早派人送来的,说宫里嬷嬷做的点心,她觉着好吃,分给各府,还说她那侄孙女也露了一手,让我尝尝。”   谢朝泠:“……”   赵太后这是铁了心要将赵婉娘嫁进恪王府,既然都已说破,干脆不避讳了,谢朝渊不屑撇嘴:“好歹也是自家的千金小姐,竟然当丫鬟使。”   谢朝泠忍笑道:“太后大概觉着,恪王府需要一个贤良淑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王妃吧。”   谢朝渊瞧他一眼,伸手拨了拨他还未束起的长发:“不需要,琳琅这样的就可以。”   谢朝泠笑了笑,没再接腔,谢朝渊这样的,离他东宫太子妃的标准还差得远。   谢朝渊盯着谢朝泠笑脸,手指从他黑发抚上耳后,轻捏那一处小巧的耳垂,谢朝泠被他捏得痒,抬了抬下巴:“殿下不必拿我取乐,还是早些命府中下人收拾准备,迎接新王妃吧。”   “琳琅这话听着有些酸,”谢朝泠轻勾唇角,“你说得对,太后若执意要嫁,本王便娶。”   “然后呢?”   “花轿进了恪王府,那便是恪王府中人,生死皆由本王,本王就是让她当夜就暴毙又如何?”谢朝渊道。   谢朝泠心知这小子是半点不怕得罪赵氏,这事他说要做就果真做得出来,规劝的话到嘴边想想还是算了。   谢朝渊眸光落在谢朝泠脸侧,微微一顿:“赵氏家风不好,那赵婉娘的亲姐嫁进林家,与她公爹扒灰,这样人家的女儿,我为何要让她占着恪王妃的名分?”   谢朝泠略微惊讶:“这你也知道?”   “知道。”   “既然知道将事情闹出来就是,赵氏女眷声誉受影响也好过嫁给你当夜丢了性命吧?”谢朝泠无奈提醒他。   这事真闹出来,就算太后不要脸,乾明帝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儿子娶,分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谢朝渊这疯子却只想着杀人。   “麻烦。”   谢朝渊不以为然:“没了赵婉娘,还会有别人,我不想娶妻,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杀鸡儆猴。”   永远不要试图和疯子讲道理,谢朝泠明智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于是捉住谢朝渊的手:“那便算了,殿下你高兴就好。”   谢朝渊看着他沉声问:“那哥哥呢,哥哥会高兴吗?”   青天白日喊哥哥也忒不要脸了,谢朝泠笑笑道:“与殿下同乐。”   之后俩人一起用了早膳,谢朝泠腰软得厉害,吃过东西又靠回软榻中不愿动。   谢朝渊走上前,坐于他身侧,伸手帮他揉按了片刻,谢朝泠轻眯起眼,自觉舒服了不少。昨夜确实有些过头了,这小畜生也不知怎的,好似比之前更禽兽了些。   想到这个,谢朝泠一眼睨过去,眼中多出些许怀疑。   谢朝渊不动声色回视他。   “昨夜……”   “昨夜如何?”   “罢了。”   谢朝泠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多虑了,夜里的那点子事再拿出来斤斤计较也无甚意思。   谢朝渊主动岔开了话题,说起西南外城之事:“昨日夜里灾民安置所发生暴乱,又死了些人,京卫军无能至此,这下朝中那些反对在外城另建一支城卫军的人怕是再没了借口。”   谢朝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死了多少人?”   “百十来个吧,聚在一块想要闹事,京卫军没压住,人太多,大部分是跌倒踩踏死的,一大早常珂就进宫请罪去了,这回他算是识相,主动提了将外城防务分出去,另建一支城卫军,他自己带着原本的京卫军大部分兵马退回内城。”   谢朝泠闻言一阵唏嘘,他知道这场暴乱是必会生的,他父皇这次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乾明帝大体来说是个明君,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一样“不拘小节”。   他父皇、他们这些兄弟,若要说真正纯善之人,大约只有那位先太子,但就是太纯善了,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其他那些个,谢朝溶是又蠢又坏,谢朝浍深藏不露心思叵测,谢朝淇是个可怜又可悲的疯子,至于他自己……,谢朝泠想,他面上能学先太子八九分,内里终究也是反骨。   还有面前这个,谢朝泠抬眼看谢朝渊,无论他是否是他们亲兄弟,这人确实是最疯的那一个。   谢朝淇疯了是受了刺激性情大变没了底线,谢朝渊这个小畜生,或许心里从来就没有所谓底线这两个字。   见谢朝泠忽然又开始发呆,谢朝渊轻轻莞尔:“琳琅在想什么?”   “……殿下说六岁之前都在宫外长大,能和我说说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吗?”   谢朝渊挑眉,略微意外,像是没想到谢朝泠会忽然问这个:“为何想知道?”   “想知道便是想知道,殿下不肯说吗?”谢朝泠仰头,直视他双眼。   谢朝渊眼里浮现笑:“你想知道,可以说。”   他慢慢道:“我记事起,就住在京郊的别宫,美其名曰宫那里其实连一般勋贵家的庄子都比不上,说是冷宫更恰当些,琳琅肯定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   谢朝泠还确实不知道,北郊的那处别宫建于太祖年间,太祖皇帝早年由那里起家,成事建立大业后那处地方便一直保留了下来,但百余年过去,那里如今只留着一个别宫的空名,只有那些身份尴尬惹了皇帝厌弃的宫妃才会被迁去那处。   但谢朝渊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谢朝渊不以为意地继续道:“我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好吃的,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捉老鼠剥了皮烤了果腹,而且一定要活捉,拎着老鼠尾巴看它在我手里吱吱叫,最好玩不过,然后用匕首一点一点将它的皮剥下,趁着它半死不活的时候扔进火堆里……”   谢朝渊眼里始终有笑意,谢朝泠想象着那个场景,蓦地生出种不寒而栗之感,谢朝渊看着他,抬手抚了抚他面颊,低下声音:“吓到了?”   谢朝泠皱眉:“真的?”   “真的。”   谢朝渊说着脸上的笑忽然又敛去,神色平静得几乎没有波澜:“跟我娘学的,她最擅长这些,她还会用蛊,琳琅知道百翎国人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用蛊吗?我娘是个中高手,可惜我跟着她没学到皮毛,不然……”   “不然什么?”   谢朝渊凑近,在他耳边说:“不然我便对你下情蛊,也免得这般麻烦。”   被谢朝渊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谢朝泠半日说不出句话来,再又后知后觉回过味,他被这小畜生给诓了。   “若真有所谓情蛊,你娘直接给陛下下就是了,岂不是能宠冠六宫?”   谢朝渊点头道:“琳琅说得有理。”   “……还有呢?就一点值得回忆的高兴事都没有吗?”   谢朝渊认真想了想,道:“五岁那年,我从狗洞钻出别宫,偷跑出去,爬上辆送货的车,第一回 进了京中还进了内城,恰巧那天陛下从东山围场打猎回来,浩浩荡荡的禁军开道,好不威风,那时我便想着一定要让陛下将我认回来,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当时没在队伍中看到他的太子哥哥,那会儿谢朝泠还不是太子,年岁也小,并没有资格伴驾。   谢朝渊抬手,指腹摩挲过谢朝泠眼尾,轻声道:“可惜没早些认识琳琅。”   谢朝泠微一愣神,对上谢朝渊看向他的眼神,像是当真被这句话给蛊惑了,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凑上前,亲吻落上谢朝渊唇角。 第28章 “哥哥最可爱。”   外城灾民的暴乱起得快平息得也快,新的外城城卫军建立已是势在必行,兵丁可以就地征,就是这领兵人选,迟迟没有定论。各怀心思的人谁都想插一脚,乾明帝不表态,谁也不知他老人家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这事谢朝泠还试探问起谢朝渊:“别人都想在这上头分一杯羹,殿下既然有想法,不试试做点什么吗?”   当时他俩正喝茶下棋,谢朝渊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淡道:“陛下摆明了要捏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别的人费尽心思去抢,不是遭他老人家记恨?”   理是这个理,但不试一试,总有人不甘心。   谢朝泠盯着谢朝渊眼睛,他知道这小子的野心,更疑虑他西戎奸细的身份,若是谢朝渊真敢出卖大梁,他不会手软。   谢朝渊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笑笑道:“琳琅在想什么?”   谢朝泠敛去眸中情绪,目光落回棋盘上,落下一子:“没什么,看殿下长得好,多看两眼而已。”   这盘棋最后还是谢朝泠赢了,他倒不觉没意思,谢朝渊下棋风格不拘一格,即使棋艺不精,但十足自信,一路气势凶猛横冲直突、出其不意,与他下棋谢朝泠必须花费多几倍的心思,这才是乐趣所在。   谢朝渊输了也不以为意,重新摆开棋局,再来就是。   棋下到一半时王让进门来禀报事情,说陛下刚下了道指婚圣旨。   谢朝泠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大喘气的王让继续道:“陛下将乐平郡主指给了萧王长孙,待郡主及笄后便完婚。”   谢朝泠一愣,乐平郡主和萧王长孙?这八竿子都扯不到一块的俩,陛下是怎么想出来的?   谢朝渊直接笑出了声。   乐平郡主是先太子留下的唯一的女儿,乾明帝将他这个孙女指给异姓王萧氏长孙,这本身就是件十分怪异之事。萧氏在开国时曾为大梁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可以说大梁半壁江山都是萧氏打下来的,太祖立朝后萧氏得封异姓王交出手中所有兵权激流勇退,之后这百余年家族子孙无一人入仕、不问朝堂纷争,这才保了萧家百年平安荣华。但是现在,乾明帝突然将这个早就被人遗忘了的异姓王推到风口浪尖,欲将当年因谋反身死的先太子留下的女儿嫁进去。   谁都不知道皇帝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且不说其他的,那俩小娃娃,乐平郡主才八岁,萧氏长孙更只有七岁不到,哪有现在就指婚的。这道旨意一下,朝堂上下一时间议论纷纷,委实热闹得很。   谢朝泠莫名其妙看谢朝渊:“殿下笑什么?”   谢朝渊摇头,谢朝泠那一瞬间神情的变化没有错漏过他的眼睛,他未提醒谢朝泠,只道:“陛下他老人家做什么事都不是心血来潮没有目的,看着就是。”   谢朝泠自然知道,他其实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乐平郡主……”谢朝渊说了这几个字又停下,似话里有话。   谢朝泠更觉莫名,那小郡主他是见过的,先太子出事时还不满三岁,文文静静的一个小丫头,后头因为身份尴尬也被乾明帝送去了北郊别宫,在那头想来日子不会太好过。   对上谢朝泠疑惑目光,谢朝渊勾唇笑:“想起件好玩的事情而已,下次告诉琳琅。”   过了几日,谢朝渊进宫上朝,早朝后被乾明帝留下陪着用早膳。   乾明帝如今也就对谢朝渊和谢朝沂这两小儿子会表现出几分慈爱,今日照旧也只留了他们两个。问过谢朝沂的功课后,话题扯到谢朝渊身上,乾明帝与他直言不讳道:“太后与朕说了想将她家侄孙女嫁你,朕知道你不愿意,这事怨朕,要是早些给你定下王妃,便不会有这许多麻烦,但太后心意已决,朕也不好忤逆她,你若是不喜欢赵氏女,日后便多娶两个侧妃就是。”   赵太后的盘算乾明帝不是不知道,这事他没法明着违逆他这位嫡母的意思,但他也同样不觉得赵太后能拿捏得住谢朝渊这小子,太后想嫁赵氏女便让她嫁,进了恪王府日后能不能顺利怀上谢朝渊子嗣还两说。   谢朝渊不在意道:“全凭父皇做主。”   乾明帝对他的听话很是满意,又暗自遗憾这小子是个机灵又识趣的,要不是出身太低,他定会着重培养。   对面坐的谢朝沂看谢朝渊一眼,默不作声低了头。   早膳快用完时,下头人进来禀报,东宫总领太监来了这边求见陛下,说是有要事要禀。   乾明帝闻言眉头一皱,宣了人进来。   东宫总领太监廖直进门跪地,谢朝渊瞥眼看去,就听他沉声说起事情,东宫的库房失窃了,少了十多样值钱的宝贝,还包括御赐的贡品。廖直是特地来请罪的,太子殿下现在还昏迷不醒,东宫大小事情无人做主,他们只能禀到皇帝这里来。   乾明帝当下沉了面色:“失窃?好端端的东宫库房怎会失窃?”   廖直只能请罪,这事确实是他们疏忽,如今也说不清是外头人进去偷的,还是东宫里头的人监守自盗,他们也是今早才发现东西少了,只能请乾明帝这边派人去查。   后头便是乾明帝发作了一顿,再交代人去查事情。   谢朝渊轻眯起眼,瞧着那廖直,若有所思。   出宫已是辰时之后,刚出宫门走了一段,便碰上了定王府的车子,车中谢奉玨推开窗,冲谢朝渊笑:“六侄子,既然碰上了,不如去本王府上喝口茶吧?”   定王府就在皇宫附近,谢朝渊无所谓,径直跟着去了。   “上回去你府上没能一起用上膳,今日你留下来吧,本王府里刚进了几个南方来的厨子,中午让他们给你露一手。”谢奉玨笑着邀请谢朝渊留下来一块用午膳。   但谢朝渊没给这个面子,说府中还有事:“侄儿下回再来叨唠皇叔。”   他清早出门时答应了回去陪谢朝泠用午膳,不想失约。   谢奉玨没有强留他,吩咐人拿了两样东西来,一是那牛乳蜜豆果子,说让谢朝渊带回去吃,另一是一套文房四宝,谢朝渊掀开盒盖看了一眼,这套东西一看就是优中择极的佳品,有钱都难买的好物,他挑起眉:“皇叔这是何意?”   谢奉玨笑道:“前几日本王的人从南边采买回来的,一共就两套,本王用不上这么多,送你一套,六侄子有空也该多念念书,别成日里尽想着玩。”   谢朝渊一阵笑,然后拱手道:“侄儿受教了。”   既然谢奉玨要送,他便收。   晌午之前回到府中,谢朝渊命人将谢奉玨给的果子取出来装盘,谢朝泠一看便知是定王府里的东西,问他:“殿下方才去了定王爷那里?”   “嗯,”谢朝渊随意点头,“街上碰到去喝了口茶,这点心是皇叔送的,说叫我拿回来吃。”   他似笑非笑瞅着谢朝泠,谢朝泠已伸手捻了块扔进嘴里,他最喜爱的便是定王府上这道点心,从前时皇叔偶尔见他会给他带,余的时候他在东宫里为了掩饰自己喜好,从不会对某样食物点心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日子其实过得十分没意思。   谢朝渊眼中笑意更深,又道:“皇叔还送了我一套文房四宝,说让我有空也多念念书,别成日里只想着玩。”   谢朝泠侧目过去,谢朝渊已叫人将东西呈上,掀开盖子给他看:“这么套好东西给我用,算是糟蹋了。”   谢朝泠轻咳一声:“殿下不想用,给我吧,我想写字画画。”   谢朝渊只是笑:“好。”   谢朝泠高兴了,和谢朝渊道谢:“谢殿下。”   他伸手拿起支笔,在手中把玩,他用不惯恪王府里的这些笔和墨,这文房四宝确实只有两套,一套在他东宫的书房内,一套留在库房中,现在又到了他手里。   他自己才是监守自盗的那一个。   谢朝渊问他:“琳琅方才说想画画?”   “嗯,打发时候。”   谢朝泠说着拿出张纸来,在案上摆开,再用镇纸压住,取出笔和墨。   谢朝渊不出声地看着他动作,谢朝泠不紧不慢地将所有准备工作做好,亲手研了磨、润了笔,这才抬眼看向谢朝渊。   谢朝渊始终站在那里,眉目俊俏、眼中带笑,气质却是冷的。   谢朝泠盯着面前人看了片刻,垂眸落下第一笔。   谢朝渊注视他,谢朝泠作画时格外认真,窗外进来的日光映着他半边侧脸,在鬓角眉梢晕开,本身亦如画。   两刻钟后,谢朝泠搁下笔,欣赏着手下画作,自觉满意,嘴角噙上笑。   谢朝渊上前去看,谢朝泠画的是他,那日在定王府别庄,冒着风雨赶去湖心岛时略狼狈的那个他。   画里的谢朝渊不再挂着那一脸假笑,眼神中有焦虑有担忧,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谢朝渊沉默看了片刻,轻揽住谢朝泠的腰。   “画得挺好的。”   谢朝泠回头看着他笑:“恪王殿下还是这样可爱些。”   谢朝渊帮他将画纸收起,想起那日谢朝泠忽然亲自己的举动,唇角上扬:“哥哥最可爱。” 第29章 “你这样我真的不会喜欢你。”   转天清早,谢朝渊和谢朝泠正用早膳,王让进门来,看了谢朝渊一眼,低头不语。   谢朝渊没理人,谢朝泠笑了一下道:“殿下,这位王公公是有话与你说吧。”   谢朝渊盛汤递给他:“吃东西。”   早膳之后,谢朝渊去了前头书房,谢朝泠继续写字作画,绿芙在旁帮他研墨,将清早拿到的信递给他。   谢朝泠展开快速看完,信纸扔进火盆里。   一边临摹字帖,他淡声问绿芙:“信是通过厨房送菜的伙计送进送出的?”   “是,按照您的吩咐,送到北街的那间丝绸铺子上,也是从那头拿过来的。”   谢朝泠道:“以后不必了,那伙计也让他别再来了,叫他去定王府庄子上拿了钱出京去别处吧。”   经过今日,谢朝渊该怀疑这府上还有其他人帮他做事了,王进和绿芙是他身边伺候的人,他尚且能保住,旁的人被谢朝渊捉住,说不得最后就是一块白布盖住抬出去的下场。   书房内,王让正与谢朝渊禀报外头的事情:“殿下,您之前搁在东宫里的那两个人这次都被料理了,被栽上偷窃东宫库房的罪名扔进了尚刑司,怕是出不来了。”   谢朝渊仿佛早知如此,偏头盯着窗台上落下的日光光斑,半晌没出声。   王让安静等了片刻,才听他道:“料理便料理了吧。”   谢朝泠人虽未回去,该做的事情一样没少做,东宫上下必然都查了一遍,该拔除的钉子必会拔除,这一点谢朝渊早已料到。   “王进到现在都没能爬起来,他是怎么往外传的消息?”谢朝渊斜眼睨向王让。   王让低了头:“奴婢会去查。”   “还有别的么?”谢朝渊淡下声音,他的太子哥哥弄出这么桩事情来,还惊动了皇帝,想必不只是为了拔几颗钉子。   王让道:“陛下的人还在查实事情,但已经传出消息,这事或许和内务府广储司脱不了干系,盗窃宫中库房的御用贡品拿出宫去卖,不是第一回 有人做这事,广储司应当确实在当中过过手。”   “广储司,”谢朝渊念了一遍这几个字,想到什么忽然就笑了,“原来是这样。”   淮王府中,广储司主事钟良跪在谢朝淇面前,正在苦苦哀求他救自己。   谢朝淇没搭理人,坐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玩手上扳指。这扳指就是之前害得江世丧命的那一枚,也是他送给江世的,后头江世认罪身死,他去办案的禁军统领那里将扳指拿回,戴在手上再未离过身。   “殿下,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这事要是捅去陛下那里,我就没命活了啊!”   钟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谢朝淇充耳不闻,直到身侧宋时低声提醒他:“殿下,昨日清早东宫库房失窃之事才案发,今日就已经查到了广储司头上,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与本王没关系,”谢朝淇望向还在跪在地上磕头的钟良,冷道,“你不是先去了幸王府?怎的,他不肯救你,所以又转头来求本王了?”   被谢朝淇一句话戳穿,跪在地上的人神色分外尴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求他:“殿下,看在我那老妻的份上,您救救我吧,求您了。”   这人是先太子的奶公,先太子、谢朝浍、谢朝淇这三个元后宫里养大的孩子都吃过他妻子的奶,从前先太子还在时他日子过得很是风光,后头东宫出事,这人躲得比谁都快,虽然也被牵连丢了内务府总管的职位,但乾明帝顾念他们这些旧东宫老人,依旧留了个广储司主事的肥缺给他,奈何人心不足,他竟还敢盗卖宫中贡品,如今眼见着要事发了,这才慌张求上谢朝浍和谢朝淇。   钟良跪着往前爬,哭哭啼啼试图和谢朝淇讲情分,谢朝淇神色愈发冷,问他:“先太子的事情,是你告诉的幸王?”   谢朝淇突然提起这个,钟良顿时慌了神:“不是,真的不是,是幸王他自己查到的,来问我,我不敢说假话,我……”   谢朝淇冷笑。   当年他被京卫军兵马扣住,逼不得已供出先太子下落,最后先太子跳崖,母后和两个姐姐以死明志,那些知情的人都怪他,可谁又想过他当时的处境?没有!从来没有!他们只会说是他害死了兄长、害死了母后,他该被天打雷劈,但是,凭什么?!   钟良突然抬起头,死死攥住谢朝淇衣裳下摆:“殿下您救我,救救我吧,有件事情我告诉您,那日在东山围场,太子坠马落崖后,我看到有人进去,在那林中放下了什么东西……”   谢朝淇神色乍变,猛地扯住他衣襟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说!到底是谁?!”   “是幸王,是幸王身边的侍卫!您的扳指是被幸王的人放进林中的!”   谢朝淇先是愕然,随即怒急攻心,用力一脚将之踹出去,转瞬红了眼眶:“好啊,好啊,是幸王,原来是幸王,你既然亲眼看到是他的人做的,为何当时不说?!”   钟良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只一个劲地磕头,求谢朝淇息怒。   谢朝淇怎么能息怒,只要一想到他的江世是被眼前这个懦弱鼠辈、是被谢朝浍谢朝溶那些人害死的,他就恨不能将所有人都杀了给江世陪葬。   宋时适时出言提醒:“殿下,时过境迁且毫无证据,仅凭这人信口说的,即使禀到陛下面前去也毫无用处。”   谢朝淇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说得对。”   他们父皇根本不在乎事实真相是什么,只要能掌控朝局,谁都可以死,所以他的江世做了替死鬼。   闭眼又睁开,谢朝淇眼中神色已恢复平静,冷淡示意钟良:“你先回去吧,要怎么救你,本王总得想想办法。”   钟良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如今也只能这样,又磕了三个响头,狼狈退下。   恪王府。   谢朝泠正在看谢朝渊随手扔到一旁的帖子,是萧王府下给各府的请帖,十日后萧王府上老太君九十大寿,邀请京中一众王公勋贵前去吃寿宴。   这还是向来低调的萧王府第一回 这般大张旗鼓大宴宾客,在接了那道乾明帝的指婚圣旨之后。   “殿下要去吗?”谢朝泠问谢朝渊。   谢朝渊随口道:“有空便去看看。”   若是从前,萧王府下这样的请帖,未必有多少人捧场,如今那道指婚圣旨一下,多得是人想要上萧府一探究竟,这回去的人必不会少。当然搁从前,萧氏也不会这般高调,如此一反常态却更叫人好奇。   “想去?”谢朝渊笑看向谢朝泠。   谢朝泠自然是想的,点头:“殿下能带我去吗?”   谢朝渊盯他片刻,唇角笑意收敛:“不能。”   上回他就已经说了,不会再让谢朝泠踏出府门一步。谢朝泠在他府中就已经能肆无忌惮联系外头的人,这般乖张,他更不会放人离开。   “殿下毛病又犯了,你这般霸道我不会喜欢你。”   谢朝泠伸手点他肩膀,被谢朝渊捉住手:“为何要去?你就这般想去外头?”   “人总是要出门喘口气的,我又不是你后院里的女人。”谢朝泠皱眉。   “不行。”谢朝渊依旧是这句。   谢朝泠忍了忍,强压下心头不满,脸上露出笑:“殿下带我去,我便也答应殿下一件事情,随便殿下提。”   他一个翻身面对面坐上谢朝渊大腿:“这样可以吗?”   谢朝渊黑沉双眼紧盯着他,没有表态。   谢朝泠无奈,凑近亲一口他脸颊:“可以吗?”   谢朝渊依旧不吭声,谢朝泠只能继续亲他,亲吻滑过他高挺鼻梁,落至那抿起的薄唇上:“真的不可以吗?”   谢朝渊往后仰,靠进榻中不动,谢朝泠只得欺身往前,跪坐谢朝渊身上,捧着他的脸坚持亲他,低声呢喃:“殿下这样便不可爱了。”   “答应本王什么?”谢朝渊终于出声。   谢朝泠难得乖顺:“殿下想要什么就什么。”   谢朝渊手抚上他面颊,缓声重复这一句:“想要什么就什么?”   “只要我能给的。”   四目相对,片刻后谢朝渊将谢朝泠揽进怀,低了声音:“哥哥日后对我好一些就够了。”   谢朝泠一怔,他没想到谢朝渊会说这个。   别的都好说,这个承诺他给不了,日后怎样,取决于谢朝渊自己。谢朝渊若是不犯他禁忌,他会想办法保他,给他一辈子富贵荣华也可以,否则,今日种种便皆是过眼云烟。   没有听到谢朝泠的回答,谢朝渊啧了声:“所以琳琅还是留在府中吧,也免得本王总是为你操心,你每回出去都会惹麻烦。”   谢朝渊这样,便是没有商量余地了。   谢朝泠道:“殿下若真执意如此……”   “如何?”谢朝渊看着他。   谢朝泠笑,但不进眼底:“你这样我真的不会喜欢你。”   俩人僵持住,谁都不肯退让。   谢朝泠从谢朝渊身上起来,又被他一手攥回去,谢朝渊翻身将人压至榻上,手撑在谢朝泠身体两侧,居高临下看他。   谢朝泠捉起他手腕,用力咬上去,恶狠狠地瞪他。   谢朝渊连眉头都未多皱一下,由着他咬,直到谢朝泠累了自己松口:“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出了府你还会回来吗?”谢朝渊忽然问。   谢朝泠道:“殿下这般没自信?是觉着你一定留不住我,我会从你身边逃走一去不回吗?”   “你会吗?”   “不会。”至少现在不会。   谢朝渊沉默盯着他,谢朝泠坦然回视。   他看得出,谢朝渊在挣扎,他根本不想放自己出府,这小畜生一开始的打算怕也是将他关在这恪王府里不见天日,是他阴差阳错失了忆,他们春宵几度,才让谢朝渊生出了更多的心思。   “我信你一次,”谢朝渊终于道,始终盯着身下谢朝泠,说得极轻极缓,“琳琅不要骗我。”   谢朝泠被他这语气说得一时有些心软,安静片刻,抬手勾下他脖子,仰头去亲他:“嗯。” 第30章 这样的作风根本不像从前的他。   到了萧王府老太君寿宴那日,谢朝渊一大早便带着谢朝泠上车出门,谢朝泠照旧扮作他侍卫,与他同乘一辇。   萧王府在城北边,占地广阔,这座被人遗忘已久的百年府邸头一次府门大开,门前车水马龙,尽是来吃寿宴的宾客。   下车时谢朝渊随口和谢朝泠说了句“萧氏如今这般高调,想必是陛下的意思”,他走上前去,与在府门外迎客的萧王和萧世子寒暄,送上给老太君的寿礼。   “六弟怎这般积极,今日来得可早。”听到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谢朝渊回头,果然是谢朝溶那厮,带了他的王妃一同前来,浩浩荡荡的仆从无数。   谢朝渊笑笑道:“二哥来得也不晚,带这么多人来,怕不是要喧宾夺主。”   谢朝溶狠狠瞪他一眼,萧王和萧世子尴尬打圆场:“两位殿下里头请,时候还早,寿宴尚未开桌,可以先去后头园子里歇息玩乐。”   谢朝溶提步先往里走,自谢朝泠身边过时斜了他一眼,嗤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是恪王妃,六弟当真是走哪带哪,宝贝得很呐。”   谢朝泠默不作声,只当谢朝溶这厮在放屁。   谢朝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借二哥吉言。”   谢朝溶一阵牙酸,讨了没趣冷哼一声,大步进门去。   谢朝泠有一些无言,他的这些个兄弟,就没一个是正常人。   谢朝渊与萧王和萧世子说完话,他们被人指引进门去。   萧王府比恪王府还要大上不少,斗拱飞檐、赫赫巍峨,百年家族底蕴铸就了这座京城第一王府。一路往里走,谢朝泠不经意地四处打量,只觉难怪萧氏要关起门来低调过日子,这座萧王府能至今屹立不倒,实属不易。   “这地方也就比皇宫小一些,本王的恪王府远没得比。”谢朝渊笑道。   谢朝泠看他一眼,奇怪道:“为何要比?萧氏这样的异姓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日子哪有殿下过得舒坦。”   “那也未必,待日后本王哪个兄弟坐上那把椅子,本王这日子未必就会比萧王好过多少。”谢朝渊不以为然。   谢朝泠沉默,他倒不这么想,谢朝渊若真是个安分守己的,别说是自己这个太子,就是换做其他人御极,也不会在意他这么个闲王,偏谢朝渊不是那样安分之人。   后头园子里,宾客已然不少,年长的寻风雅处喝茶闲聊,小辈们聚在一块玩乐,萧王府中别的不说,好玩的地方确实不少。   谢朝渊领着谢朝泠寻了个僻静处赏景,刚坐下就有人来请他去校场那边玩:“大伙儿都在那头比试射箭,恪王殿下既然来了,也去露一手吧。”   谢朝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谢朝泠拉了拉他衣袖,一抬下巴,眼神示意他过去看看。   一刻钟后他俩出现在校场,尚未走近便听到阵阵叫好声,一群年轻勋贵子弟聚在箭靶前,正蒙着眼睛比试射箭夺彩头。   玩这个没人比谢朝渊更在行,他纨绔子弟的名头不是白叫的,无论马球、捶丸、投壶,还是这样蒙眼射箭,向来只要谢朝渊下了场,总能拔得头筹。所以他一出现,立刻有不少人嚷嚷着让他试试身手给大伙瞧瞧。   谢朝渊不置可否,谢朝溶那厮也来了这边,看到这一出像是故意给他找不痛快,开口便道:“恪王玩这个在行人尽皆知,他下了场别人还有什么好比的,不如叫他身边这侍卫来试一试吧,能得恪王这般看重的,想必也有几分真本事。”   谢朝渊转瞬沉了脸,不等他说什么,谢朝泠偏头冲他一笑,小声道:“我去吧。”   谢朝渊看着他没吭声,谢朝泠不着痕迹地拍了拍他手背安抚他:“殿下,借把弓给我。”   僵持一阵,谢朝渊道:“本王陪你一起过去。”   站到靶前,谢朝渊将弓递给谢朝泠,为他戴上扳指,再亲手将黑巾蒙上他的眼。   “量力而行。”   谢朝渊的声音就在耳边,眼睛被蒙住后其他感观被放大数倍,谢朝泠耳根一阵痒,点头:“好。”   谢朝渊后退一步,他知道他太子哥哥的本事,从前谢朝泠在骑射方面表现得并不出众,他是在藏拙,不想让东宫太子过于锋芒毕露罢了,蒙眼射箭不算什么,谢朝泠还未入东宫之前就比谁都玩得好。   谢朝泠张弦上箭,没有急着放出,慢慢调整箭矢方向,习惯性地转了一圈拇指上的扳指,调至他最得心应手的位置。   围观的人很多,谢朝渊身旁这侍卫虽长相平平无奇,但身形挺拔、芝兰玉树,举手投足间十足从容自信,叫人不由目光随着他转。   谢朝渊暗自皱眉,他不喜欢这么多人盯着谢朝泠。   李桓也在人群中,一直在打量谢朝泠,当看清他转动扳指的小动作,这人眼瞳狠狠一缩,用力握紧了拳头。   谢朝泠干脆利落放出箭,五十步之外,箭矢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第二箭、第三箭,箭箭如此。   周遭一片喝彩声,谢朝溶阴了脸,转身拂袖而去。   谢朝泠摘下蒙住眼睛的黑巾,回头冲身后谢朝渊笑,谢朝渊将心头不快压下,上前递帕子给他:“擦擦手。”   之后他们没在校场多待,连彩头都没要,谢朝渊拉着谢朝泠径直离开。   谢朝泠很明显察觉出谢朝渊的不高兴,撇嘴笑,有心想哄他几句,尚未开口,来了人说定王爷请恪王去说话。   谢朝渊只得过去。   除了谢奉玨,还有几个来吃寿宴的老王爷,叫了谢奉玨他们这些小辈来拉家常。   谢朝泠身为侍卫,只能在外头候着,他抬头望了望天色,约莫站了一刻钟,与王让说了句“我去如厕”,转身就走。   王让下意识想要拦住他:“等殿下出来……”   “等不了,”谢朝泠似笑非笑打断,“出恭之事,岂是能等的?”   王让面色尴尬:“奴婢叫两个人跟您去。”   “不必了,我就一王府侍卫,去如厕还带两个内侍,被人看到像什么话,你们在这等殿下吧,我很快就回来。”   谢朝泠要走没人拦得住,王让只能叫人远远缀在后头跟着。   谢朝泠岂会让他们如意,路过一处假山时闪身躲进去,待那几个人犹犹豫豫进去找人,谢朝泠早已没了踪影。   谢奉玨正在一处林间小院中等他。   谢朝泠被人领进去,谢奉玨看着他无奈摇头:“成日里没有丁点自由,太子还要继续留在恪王府到几时?”   谢朝泠坐下喝茶,淡道:“我觉得还好。”   谢奉玨没揭穿他,只道:“恪王被那几个老王爷绊住了,一时半会儿估计不能出来找你。”   “你上回让我查的事情我查过了,他的身世确实有问题,他娘只承宠过那一次,太医院的记录里他早产了一个月,虽然记载的出生时的种种症状看着确实像早产儿,但因他娘被陛下厌弃,当时在场的只有一个胡太医,当年接生他的两个嬷嬷后头也都出了宫,早就死了,其中一个死前曾和她女儿提过一句,在宫里惹上了滔天祸事、非死不可,且她还说过,她在宫里从未接生过早产的孩子。”   谢朝泠立刻明白了谢奉玨这话的意思:“所以恪王其实是足月出生的,太医院记录作假,他娘怀上她的真实时间应该是在进京之前?”   谢奉玨点头:“至于他生父究竟是何人,还得待过后细查,现在尚且不知,……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沉默一阵,谢朝泠道:“皇叔上回问过了,何必再问。”   谢奉玨却不这么想,光是冒充皇嗣这一条,就够谢朝渊死个千八百回,谢朝泠这样,分明下定不了决心。   他这个侄子一贯理智且冷静,但在这一件事情上,谢朝泠像是变了个人,无论是不肯回宫,还是有意纵容谢朝渊,这样的作风根本不像从前的他。   谢朝泠岔开了话题:“皇叔,之后你别再派人给我递消息了,我若是还有什么事会再想办法联系你。”   “他怀疑你了?”谢奉玨皱眉。   “无论如何,谨慎点总是好的。”谢朝泠道。   他没有在这处久待,与谢奉玨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   回去时依旧路过那假山处,被人拦住,是那个李桓,目光灼灼做地盯着他,笃定道:“你不是恪王府的侍卫。”   谢朝泠没作声,心知李桓这是已经认出他了。李桓这人有些执拗,他不太想承认身份,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朝泠欲要直接走人,李桓大着胆子伸手攥住他衣袖,声音发颤:“殿下,您是殿下吗?”   看到不远处正到处找他的恪王府内侍,谢朝泠只想赶紧将人打发走,转念一想多个帮手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抽了手,沉声道:“你别说出去,孤暂时必须得留在恪王府。”   李桓当下红了眼眶:“殿下果真是您,您为何要……”   眼见着那些人越走越近,谢朝泠直接打断他:“孤现在没空跟你说,这事你便当不知道,之后的事你等孤的吩咐。”   李桓看着他,艰难咽下声音,领命。   谢朝泠已大步离去。 第31章 他却是正经人。   谢朝泠回去时谢朝渊已从那些老王爷处出来,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看谢朝泠走近,身后跟出来的一众下人俱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琳琅方才去哪里了?”谢朝渊问他,眼里不见情绪起伏。   谢朝泠看一眼他身后低垂脑袋的王让,笑笑道:“我不是和这位王公公说过了吗,去如厕,耽搁了。”   谢朝渊看着他,沉默一阵,递了株刚随手摘下的冬日花枝给他,缓了声音:“走吧,去别处逛逛。”   谢朝泠略微意外,竟然没生气?   这王府里还有一处小瀑布,在林间深处,瀑布边有观景的楼台,他们拾阶而上,这地方却已经被人占了,是个七八岁大的小郎君,趴在栏边伸手去够瀑布落下的水流,独自一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哪家的孩子,竟一个人跑来了这里?   谢朝泠刚冒出念头,那孩子听到脚步声已回头望向他们。   “六叔!”小郎君笑着喊谢朝渊,蹦蹦跳跳过来。   谢朝渊轻勾唇角:“谁带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跟着人混进来的。”小孩得意道。   谢朝泠愈发惊讶,六叔?他父皇似乎没有这么大的孙子吧?   乾明帝一共就两个孙子,都是老二谢朝溶的儿子,他府上婢女生的,大的才刚五岁,听说是个病秧子,谢朝溶从未将人带出来过,小的还在吃奶,所以面前这个是哪里冒出来的?   像是看出谢朝泠心中疑惑,谢朝渊似笑非笑与他解释:“他是乐平郡主。”   谢朝泠直接噎住了。   乐平郡主?先太子的女儿?那不是个姑娘吗?面前这个分明是确确实实的小郎君……   在谢朝泠打量那小孩子时,对方也在看他,这孩子眼瞳黝黑灵动,透着股机灵劲,长得确实有几分像先太子,谢朝泠心头疑虑更甚。   小孩先开了口:“皇叔特地与你说我的身份,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谢朝渊笑道:“就你机灵,他是本王的王妃。”   小孩闻言没有半分诧异,立刻乖巧喊谢朝泠:“六婶。”   谢朝泠:“……”。   他们在石桌边坐下,谢朝渊命人上来些点心茶水,三言两语说了这小孩的事情。   乐平郡主名谢徽嫃,生母为原东宫良娣,先太子身死后以身殉夫,留下他这么个才两三岁大的娃娃,后他被乾明帝送去北郊的别宫,一过就是五年。先太子就他这么一个孩子,因是姑娘家,便无人再惦记,他在别宫里日子过得倒也安生。   “当年东宫良娣生的其实是个男孩,他出身时身子不好,能不能养下来还不一定,先太子或许早有预感自己会出事,又觉他反正不是嫡子,干脆对外称生的是个女儿,连陛下都骗了,这样反而保住了他的命。”   谢朝泠无言道:“这瞒不了太久吧,更别说现下陛下还给他指了婚。”   小孩自己接话道:“啊,就是这个,皇爷爷给我指了婚嘛,我今日就是来这萧王府看我的小夫君的,要是他长得不好看我就不嫁了。”   谢朝泠正喝茶,听到这句差点没一口呛到。   谢朝渊直接笑出声,小孩不以为意,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字:“我的名字其实叫谢徽禛,这个禛,父亲给取的,他让我自己记得这个名字就行了,不必说与别人听,恐怕以后我玉牒上也再改不回这个名字了。”   谢朝泠闻言一阵唏嘘,好好的皇孙被当做姑娘养,这孩子这些年想必过得十分不容易,能长成今日这样,实属难得。   谢徽禛没有与他们待太久,吃了两块点心就闲不住起身跑了。   楼台上只剩他们两个,谢朝渊主动解答了谢朝泠未尽的疑问:“我当年也在别宫住过那么些年,里头还留了些人,偶尔会过去看看,一来二去便与那小子熟识了,他在别宫里日子过得比我好不少,一应吃穿用度陛下都没让人亏待他,就是没有自由而已,所以我教了他怎么从那狗洞里钻出来京里玩耍。”   谢朝泠心道这一大一小分明是臭味相投罢。   “他是先太子的儿子,淮王幸王他们没去看过他吗?那两位知不知道他其实是男儿身?”谢朝泠问。   谢朝渊不以为然:“老四害死了先太子,想必心虚,哪里敢去看他,连今日萧氏办这寿宴老四都没来,至于老三,他回京之后倒是去过别宫几次,但那小子说他那位三叔心思太深沉了,又不苟言笑,他与他无话可说,更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谢朝泠不再问了,这事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若是叫人知道先太子尚有个儿子在,想必不少人心思又要活络起来。更荒唐的是,他父皇还将那孩子指给了萧氏长孙,日后这事闹出来时,啧……   “萧氏能娶男妻,本王也能。”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睨他一眼:“萧氏将要娶的是乐平郡主,并非男妻,这事日后会如何,还不好说,殿下就不要跟着瞎起哄了。”   “事在人为。”谢朝渊坚持。   谢朝泠干脆不说了,谢朝渊是个疯子,他却是正经人,东宫太子妃绝无立个男人的道理。   谢朝渊神色淡了些,起身道:“走吧,寿宴快开席了。”   谢朝泠赶忙跟上去,暗想这人果然从刚才开始就憋着口气,别是在外头不好发作,准备回去再跟自己算账吧?   往前头王府正院去,路上有谢朝渊派出去四处探消息的下人来回报,说是后院女眷那边出了大事,淑柔公主已经派了人去宫里与陛下禀报。   听到淑柔的名字,谢朝泠目光动了动,谢朝渊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问人:“到底出了何事?”   “公主殿下说,恂王妃手上戴的镯子,是前些日子被人从东宫库房偷盗出去的,恂王妃自然不认,两边已经闹开了。”   谢朝渊挑眉。   半个时辰前,女眷聚集的花厅内,各府夫人娘子们聊起时兴的衣裳、首饰、胭脂这些。恂王妃林氏手上戴了个嵌满红蓝宝石、凤舞九天样式的金镯子,十分夺目,很快有人注意到,林氏被人捧惯了,当下便十分得意地伸出手腕让众人细瞧,再之后淑柔公主突然上前去,扣住她的手,厉声问她镯子哪里来的,这事便闹了起来。   “公主殿下说,那镯子是当年太皇太后的陪嫁之物,独一无二,只留给了太子殿下,一直存在东宫库房内,将来是要给太子妃娘娘的,前些日子东西被人偷走了,如今怎会出现在恂王妃手上,一定要她给个说法,恂王妃说是她在外头买的,公主殿下便让人去宫里禀明陛下了。”   “在别人家的寿宴上闹出这种事情,三姐未免太不给主人家面子。”谢朝渊说是这么说,语气里却藏着幸灾乐祸,他就知道这事没完,谢朝泠自己盗了东宫库房,要钓上钩的鱼绝不止那一两条。   谢朝泠神色平静,仿佛早知如此,问谢朝渊:“这寿宴还能继续吃吗?”   谢朝渊问他:“琳琅觉着呢?”   谢朝泠道:“如若这场寿宴真是陛下的意思,萧家不硬着头皮办下去,只怕陛下不会高兴。”   “不管那些,我带你去吃东西。”   后院的事情已经传到前头,谢朝溶气急败坏去找淑柔对质,余的人都在说这事,议论纷纷。   谢朝渊没再跟那些王爷们凑一块,领着谢朝泠独占了一张桌子,硬拉着他坐下,让他陪自己一块吃。   “殿下,这不好吧?”谢朝泠小声提醒谢朝渊,这人也真是不像话,在人家寿宴上大摇大摆占了一整张桌子不说,还拉着他这个侍卫一块坐,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混账、不知道他俩关系不正经吗?   “你坐着便是,吃东西,不用管别人。”   谢朝渊亲自帮他夹菜,尽挑谢朝泠喜欢的,搁他面前碗碟里。   四遭已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没规没矩的举动,但做这事的人是谢朝渊,好似大伙都已习以为常,最多也就是心下感叹一句恪王这个性叫人不敢恭维,很快便不将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谢朝泠只能算了,他肚子也饿了,真和其他府上跟来的人一起去别处吃,他自己也别扭。   于是提起筷子,心安理得享受起谢朝渊的殷勤伺候。   后院花厅内,谢朝溶不顾人阻拦,硬是带着自己王府的下人冲进来,对着淑柔张口便骂。   “一个破金镯子而已,怎的就东宫能有,本王府上不能有?你这是瞧不起谁?今日萧王府老太君寿宴,大伙高高兴兴来吃酒,你在这里提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是想寒碜谁呢?淑柔你到底安的什么居心?”   淑柔沉下脸提醒他:“二哥慎言,那镯子是太皇太后的东西,不是破金镯子,东宫库房被盗父皇先前已下令彻查,更不是不知所谓的事情,如今那镯子既然在二嫂手上出现,总得查个清楚,若真是一场误会,我自会与二嫂道歉。”   谢朝溶狠狠啐了一口:“怎的先前是没查清楚吗?监守自盗的是东宫里的狗,从中过手的是钟良那个老匹夫,你倒是去问老三老四啊,跟本王的王妃有什么干系?钟良那老匹夫死的不明不白,谁知道是不是和老三老四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事发之后被杀人灭口了,你跟这里瞎掺和什么?”   谢朝溶话一出,周围人都变了脸色,他这么大咧咧闯进女眷花厅就已让人避之不及,这会儿更信口胡诌起这些朝堂辛秘事,这些女眷哪里经历过这个,一个个往后退,唯恐没躲远听到不该听的惹上祸事。   但淑柔不为所动:“我不知道二哥在说什么,总之我已让人去禀报父皇,之后如何,等父皇定夺吧。”   “你——!”   俩人争吵时,自觉受了莫大羞辱颜面尽失的林氏起身,她不敢找淑柔的麻烦,目光在花厅里转了一圈,落到角落处低着头的她的弟媳赵氏身上,想到什么面色陡然一变,大步过去,抬手一巴掌扇上赵氏的脸。   “你这个贱人,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故意害我?!”   赵氏没打蒙了一瞬,嚅嗫道:“王妃娘娘您在说什么啊,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那镯子分明是在你铺子上买的!”   “没有,我铺子上没有那样的镯子。”赵氏下意识否认。   “你还敢说,你果然是故意的!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你还要害我林氏多少人?!”   又被林氏扇了一巴掌,赵氏双眼含泪,捂着脸低声啜泣,不敢再反驳。   这位赵氏秀娘是赵婉娘的姐姐,嫁了林家,但丈夫无用,阴差阳错委身于自己公公,这种家族丑事本不该拿到大庭广众宣扬,即便外头早有风言风语。奈何林氏就是这么个泼辣又急躁的性子,她手上的镯子是下头人讨她欢心从间首饰铺子买来的,那铺子是赵秀娘的陪嫁,她原本不喜,实在这镯子太华贵精致,这才起了戴出来炫耀的心思。如今却由不得她不多想,她原本就看这个不要脸的弟媳不顺眼,针对过她几回,于是疑心是赵秀娘故意害她。   旁的人虽然躲远了,看到这一幕无不神情诡异。   这么看来林府的那些腌臜传闻,似乎不假嘛。   林氏还要打人,谢朝溶额头青筋暴起,大声呵斥;“够了!”   这赵秀娘是他亲表妹,林氏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将偷盗东宫库房的事情推给赵家,什么脑子!   前院里,下头人低声禀报后院的消息,说陛下已经派人过来,将淑柔、谢朝溶、林氏他们几个全部叫进了宫去。谢朝泠放下喝空的汤碗,道:“恭喜殿下,林氏女和赵氏女继续撕扯下去,林府那些丑事全要抖出来,他两家的名声都要坏,陛下肯定不会再答应太后让你娶赵家女儿了。”   谢朝渊笑瞧他:“那本王是不是得感谢弄出这桩桩件件事情的人?”   他是无所谓的,他早说过宁愿杀鸡儆猴,还少些麻烦,但事情已然这样,也只能作罢。   谢朝泠心道谢就免了他心领了,给谢朝渊夹了一筷子菜:“殿下吃东西吧。” 第32章 “哥哥,我为你种了这样的蛊。”   后头这场寿宴还是顺顺当当进行了下去,来客推杯换盏,直至日薄西山。   终于散场后,谢朝渊带着谢朝泠正准备回府,宫里来人传皇帝口谕,将他叫进宫去。   淑柔他们已经在宫里待了一下午,乾明帝在亲自过问这些糟心事,淑柔一口咬定那镯子是东宫里的,东宫总领太监廖直来看过后也说确实是东宫库房丢失的东西,谢朝溶和林氏大呼冤枉,只说是外头买的,哭哭啼啼的赵秀娘坚持称那镯子不是出自自己铺子上,乾明帝派人去宫外查,赵秀娘铺子上的管事、伙计一致说没有见过、没有卖过那镯子,事情就这么僵持住。   再后头谢朝溶和林氏这两口子突然就吵了起来,原因是林氏说那镯子是下头人买来讨她欢心的,而这个下头人,正是当初谢朝渊送去给谢朝溶的那一男一女中的男郎,被林氏要去留在了身边伺候。谢朝溶和他这个王妃向来各过各的,林氏只要做得不是太过火,这种事他一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也管不了,结果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当下便觉不能忍,要去打林氏,林氏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于是俩人当着乾明帝的面就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乾明帝面色铁青,忍耐着怒气呵斥人将他们拉开,又传了他们嘴里提到的那慧郎来问话,那一看就上不了台面的倌人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半天才说清楚,他那镯子不是进铺子里挑的,而是花五十两跟个自称那铺子的伙计私下买的,至于那伙计长什么样,他却说不清,总之赵秀娘铺子里那些伙计一个都对不上。   事情到这里便有些耐人寻味了,谢朝溶再蠢也知道自己又被人坑了,这事说来说去都说不清,全都是大家一张嘴各说各的,没有半点证据,但那镯子确实就在这里,他恂王府不能,林氏、赵氏也不能牵扯进偷盗东宫库房的案子中,情急之下谢朝溶盯上了还跪在地上打哆嗦的那倌人,就这么攀咬上了谢朝渊,说那人是谢朝渊送进恂王府的,这事定与谢朝渊脱不了干系,于是谢朝渊也被乾明帝传进宫来问话。   谢朝渊很快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神色镇定,直言不知道这些事情,当初是谢朝溶自己将人讨去,人进了恂王府就再与他无关。   他这次还真没说假话,那俩人确实与他无关,那会儿人到他这里转手就送去给了谢朝溶,无非是想闹腾闹腾那两口子,给他们添些堵罢了,如今被谢朝溶反咬一口,他也半点不怵。   谢朝溶哪能这么轻易就让他推脱掉,张嘴便道:“怎么不是你?人是你送来的,那镯子谁知道是他买的还是你拿给他故意陷害恂王府的,好啊老六,我真是小看你了,原来你才是偷盗东宫库房的幕后主使!”   谢朝渊眼皮子都不撩:“二哥说这话可得讲证据,我没事偷东宫库房做什么?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依二哥这么说,我也可以问那镯子到底是贵府中人从外头买的,还是根本就是恂王府偷来的?”   “你敢信口雌黄污蔑本王!”谢朝溶暴跳如雷。   谢朝渊依旧淡定:“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二哥若非心虚,何须动怒。”   “你——!”   “够了,都给朕闭嘴!”乾明帝忍无可忍。   殿外,谢朝泠扮作谢朝渊侍卫,与王让他们几个一起在外等候,里头的动静听不到,但大抵也知道必然又闹了起来。   心不在焉时,远远瞧见汪清那老太监正指手画脚地吩咐人做事,谢朝泠神色微微一顿。   这个人……   提醒他父皇从京外择东山营统领人选的就是这老太监,之前谢朝渊在他昏睡时说的那句“反正他们要本王做的事情本王做了”究竟是何意?那从西北大营调来的新统领若是西戎奸细,这个汪清呢?屡次给谢朝渊传递宫中消息的人,是否就是他?   若这些都是真的,谢朝渊他确确实实通敌了,谢朝泠想,他就算想给那人找借口,……怕都不容易。   谢朝渊再出来时暮色已沉,谢朝泠始终站在门外,听到脚步声回头,目光落到晚谢朝渊一步出来的淑柔身上,低了头,他暂时还不想让淑柔知道这事。   淑柔果真没察觉异样,快步离去。   谢朝泠松了口气,问谢朝渊:“怎就殿下和公主两个人出来了?”   “那些个人还在里头掰扯,陛下哪有这么轻易放过他们,解释不清楚这盗窃东宫库房的罪名便一起背吧。”谢朝渊道。   “所以陛下放过殿下了吗?刚听说殿下也被这事拉下水了。”   “被训了几句而已,老二那条疯狗,胡乱攀咬人,那也得陛下信。”谢朝渊不以为意地笑,“琳琅是不是特别失望?”   谢朝渊转眼看向前方:“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谢朝渊没戳穿他,特地让人去钓他送进恂王府去的人,谁说就没存着让他也跟着倒霉的心思。奈何他不求上进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连皇帝都不怀疑他。   回到王府时天已经全黑,用完晚膳,绿芙奉来热茶,谢朝渊端起喝了一口,抬眼看向那婢女,忽然道:“从明日开始你去后头园子里干活吧,惜乐堂这里人手够了。”   绿芙一愣,慌张跪下地。   谢朝泠皱眉:“殿下这是何意?”   谢朝渊看他一眼,嘴角噙上笑:“琳琅又是何意?舍不得她?”   “她做事挺勤快的,我用顺手了,殿下还是别把人给换了。”谢朝泠道。   谢朝渊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再之后他挥了挥手,屋中下人尽数退下。   谢朝泠没吭声,他就知道,这小畜生回来一准要犯病。   沉默对峙片刻,谢朝渊起身:“去沐身吧。”   见谢朝泠不动,谢朝渊回头看他:“你打算一直坐这里吗?”   谢朝泠这才起身跟上去。   一起进浴池坐下,谢朝泠警惕着眼前人,谢朝渊没说什么,冲他抬了抬下巴:“背过身去,我帮你擦背。”   谢朝泠看着他没动。   “琳琅这样,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谢朝渊似笑非笑。   犹豫之后,谢朝泠转身趴到浴池边上,在谢朝渊的掌心揉上他肩背后很快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趴着不动了。   谢朝渊将他长发撩起,用簪子别住,低头在他肩膀上落下一吻,谢朝泠依旧没动,闭起眼像是趴着睡着了。   谢朝渊手指一点一点摩挲他肩颈线。   他的太子哥哥愿意留在恪王府,是为掩饰身份,好在暗处给其他人下绊子,从来不是因为他。   谢朝渊的声音欺近,在谢朝泠耳边问:“那个钟良,去老四府上求救命时,说他是盗卖过贡品,但东宫库房里的东西没经过他的手,若他说的是真的,背后必另有人策划了整件事情,你说,这人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殿下不知道么?为何要问我,”谢朝泠懒洋洋道,他知道谢朝渊这是故意在试探他,这人必然早猜到他已经记起来了,饶是如此,他也不会承认,但其他的,既然做了他便不吝啬于直言,“目的是广储司,别的那些都是添头。”   他的目的确实是广储司,广储司管着各地皇庄交上来的税银,与户部之间还有一笔烂账,先前谢朝淇借火器库爆炸之事让乾明帝开始查户部的帐,他便要将事情扩大,将更多的人拉进这滩水中,他才好从中浑水摸鱼。所以钟良必须得倒,谢朝淇为了泄愤明面上答应救人,转头就将人杀了,更方便了他成事,他父皇已经在令人彻查广储司的种种,与户部之间的那些龃龉想必很快就会牵扯出来。   至于拔除几个东宫钉子,又或是让谢朝溶,甚至谢朝渊倒一倒霉,确实就是添头,扯上那赵秀娘的铺子,将林家的丑闻宣扬出来,还顺便替谢朝渊解决婚事,算是一举多得。   谢朝渊不再问了。   谢朝泠其实根本不在意被他看穿已经忆起身份,只要谢朝泠不说,他也不说,他们各自装不知道,便能将这出戏继续唱下去。   沐浴完回屋后谢朝泠觉着口渴,让人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绿芙已经不在,屋子里伺候的人都换成了新面孔,他不想再因这事与谢朝渊起冲突,只道:“殿下既然要将人调走,我也无话可说,她之前伺候我,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只能做什么,真做了让殿下不高兴的事情也是逼不得已,殿下还是不要过于苛责得好。”   那虽然只是个婢女,谢朝泠也不想看她就这么枉送了性命。   谢朝渊盯着他喝水时上下滑动的喉咙,慢慢道:“好。”   谢朝泠不再多言,他已有了睡意,放下茶杯躺上床榻便要睡过去。   谢朝渊在他身侧坐下,轻轻摩挲他面颊,谢朝泠闭着眼不耐烦挥开他手:“殿下今日让我歇一歇吧,累了。”   半晌没听到声音,谢朝泠迷迷糊糊间终于睁了眼,谢朝渊依旧坐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他。   那双黑眸里映着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谢朝泠拧眉:“殿下?”   谢朝渊轻抚他鬓发,低声问:“琳琅对百翎国的蛊术了解多少?”   谢朝泠心里咯噔一下,瞌睡瞬间全醒了,谢朝渊的眼神让他生出种十分不妙之感,这人之前就与他说过这个,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却……   谢朝泠没接话,谢朝渊也不在意,兀自继续道:“小时候,我只与我娘学了点皮毛,学的却是最有用的那种,这个世上确实没有情蛊,但有一种蛊,以精血供养,种入心爱之人体内,便等同于给他打上烙印,被种蛊之人日后只要情动,心口处便会发热发烫,若那个让他情动之人不是为他种蛊之人,这样的感觉便会让他分外难受。”   谢朝泠愕然睁大眼,谢朝渊低了声音:“琳琅别怕,只是难受而已,不伤身的。”   他弯下腰,最后一句贴近谢朝泠耳边说:“哥哥,我为你种了这样的蛊。” 第33章 “它可以掌控你的身体,但掌控不了你的心。”   “哥哥,我为你种了这样的蛊。”   谢朝渊的话一字一字钻进耳中,谢朝泠不可置信,眼睫缓慢动了动,像是没听明白:“你给我下了蛊?……是方才那杯水?”   谢朝渊点头,盯着他的眼睛:“是。”   谢朝泠回神,一阵血气上涌,挥手一巴掌扇了出去。   谢朝渊没有躲闪,生生挨了这一下,谢朝泠已坐起身,死死瞪着他:“解药!”   “无药可解,这是蛊不是药。”   谢朝渊脸侧红了一块,他不以为意,嗓音平静得仿佛在说着什么稀疏平常之事,谢朝泠的激烈反应甚至未让他多眨一下眼。   谢朝泠狠狠咬牙:“你再说一遍。”   “没有,没有解药,”谢朝渊道,“琳琅若是生气,也可以给我种同样的蛊,这样便算公平了。”   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公平!简直不可理喻!   谢朝泠几要气疯了,用力攥过谢朝渊衣襟:“我不信这个,蛊也有解的法子,你若是解不了……”   “解不了。”谢朝渊坚持。   谢朝泠怒不可遏,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念头,有一瞬间甚至动了杀心,很快又全部按捺下去,冷道:“你这样的人,难怪不招人喜欢。”   谢朝渊伸手抚了抚他因为怒意勃发而发红的眼尾:“既然怎样都不会被喜欢,我只能这么做。”   留不住谢朝泠的心,至少能套牢他的身,谢朝泠气他恨他也罢。   谢朝泠恨不能再扇他一巴掌,他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这辈子招惹上这么个疯子,蛮不讲理、霸道跋扈,还听不懂人话的畜生!   谢朝泠气得心肝肺都在疼,谢朝渊沉默看着他,抽出那柄短刀,将刀鞘递到谢朝泠手中:“琳琅要是气不过,就像上回那样,给我一刀子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谢朝泠恶狠狠道。   “你敢,哥哥没有什么不敢的,”谢朝渊淡道,“我不会反抗,一刀子不行,那便两刀子、三刀子,只要你能消气。”   谢朝泠冷笑:“我若是说将你千刀万剐才能消气呢?”   谢朝渊点头:“那便千刀万剐。”   谢朝泠握紧手中刀鞘,谢朝渊这般态度实在令人火大,谢朝渊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不怕死,他心里那口气越憋得难受,他是真想给这小畜生一刀子,好让他醒醒脑子。   谢朝渊看着他,慢慢握住他手:“哥哥舍不得吗?”   不待谢朝泠回答,谢朝渊忽地笑了一下,带着他手中短刀狠狠划过了自己手臂。   左手臂上赫然一长道血口子,鲜血瞬间迸出,谢朝渊神色不动半分,在谢朝泠惊愕目光中抬手舔了一口,始终盯着他:“这样够吗?”   谢朝泠愕然。   “那就是还不够。”谢朝渊带着他的手,转瞬又划下了第二刀,比前一刀更深更重,手臂鲜血淋漓而下。   谢朝泠猛地松开手,手中刀子终于落地:“你是不是疯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道:“我本来就是个疯子,琳琅不是早知道吗?”   谢朝泠实在忍无可忍,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一刻钟后,谢朝渊坐于榻上,谢朝泠身上披着件大氅,跪坐他面前帮他上药包扎。   “伤口太深了,得叫太医来。”谢朝泠皱眉道。   谢朝渊丝毫不在意:“不必了,一折腾又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明日再说吧。”   谢朝泠抬眼,黑眸冷冷瞅他:“殿下这样到底有何意思?”   谢朝渊脸上的巴掌印还未消,看着委实狼狈,谢朝泠只后悔刚才没多扇他两巴掌,他早想揍这小畜生一顿了。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渊靠近,将人轻轻抱住,缓了声音:“别生气了。”   谢朝泠想将他推开,被谢朝渊一只手禁锢怀中,力气不敌这小畜生,完全挣不开:“放手。”   谢朝渊埋首在他肩颈处,闭了闭眼,又一次说:“琳琅,别生气了。”   “你若是还不高兴,我认打认罚,这样可以吗?”谢朝渊近似在哀求他。   谢朝泠深吸气,算了……   事已至此,他就算真将这个混账捅死也于事无补,只会先气死了自己。   “你先松手,你手上伤口还没包扎好,你这手还想不想要?”谢朝泠忍耐下气怒,勉强平静说。   谢朝渊慢慢松开手,谢朝泠稍稍往后坐了些,实在不想搭理他,拉起他受伤的那只手,继续上药。   两道刀口,并排在一起,皮开肉绽,依旧在渗着血水,实在刺目得很。   “殿下这样被人瞧见了,一准要叫人以为是我行刺的殿下,谁能想到是殿下自己犯病,自己划出来的口子。”   谢朝泠言语间的讥诮毫不掩饰。   谢朝渊平静道:“他们不敢议论,谁要是敢,本王先剪了他舌头。”   谢朝泠将更多的挖苦之言生生咽下,他何必对牛弹琴。   上药包扎完,谢朝泠赤着脚下地,去将还扔在地上沾了血的短刀捡起,刀尖上正滚着血珠,谢朝泠低头看了一阵,伸手去碰,一阵刺痛袭来,他的手指尖上多出道小口子,也渗出血来。   谢朝渊自后拥住他,拉起他手,手指送入唇间。温热唇瓣包裹住指腹,慢慢吮去上头血丝。   谢朝泠回头去看,谢朝渊眉目低垂、神情专注,呼吸就在他脸侧,小心翼翼帮他吮吸伤口,直到那处止血才松开。   谢朝泠原本睡眼惺忪,方才这么一顿闹通,瞌睡早全跑了,此刻被谢朝渊拥在怀中,指尖被他叼在唇舌间,另一种难以忽视的身体燥热却又升了起来,尤其心口处,又热又痒,叫他呼吸不由急促。   谢朝泠暗道不妙,这小畜生说的蛊竟是真的。   谢朝渊的气息贴得更近:“琳琅?”   谢朝泠哑声问他:“那个蛊,还有什么作用?”   谢朝渊低声笑:“琳琅感觉出了?还能增添些情趣。”   谢朝泠磨牙:“原来这才是殿下的目的吗?”   “嗯,也算吧,”谢朝渊并不否认,“喜欢吗?”   谢朝泠回身将人抱住,不耐道:“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快点。”   双双倒进床褥中,谢朝泠一手扯下床帐,仰头抱住谢朝渊脖子,闭起眼胡乱急切的吻在他脸上四处逡巡,再吻上他脖颈,吮咬那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   谢朝渊一下一下轻抚他背后长发。   在这种时候,他俩总是默契十足,尤其今夜,蛊虫作祟,谢朝泠比之前更加主动热情。   烛台上的灯火烧得劈啪作响,将其他细碎声响掩埋。   最情动时谢朝泠额头滑下热汗,红潮满面,如覆胭脂。他被谢朝渊抱起身,双手捧住谢朝渊的脸,一再地亲吻他。   谢朝渊闭上眼,倏忽一笑。   “你笑什么?”谢朝泠的唇滑过他鼻尖,哑声问。   谢朝渊低低地笑,指腹抚上他心口:“果真好烫,那蛊起效了。”   谢朝泠心有不快,喘着气皱眉问他:“若是和别人,会如何?”   谢朝渊抬眼看他,眼中情绪沉不见底。   “你想和别人?”   “你先回答我。”   谢朝渊不答,手指在他心口处轻轻划了划,半晌才道:“没法和别人,琳琅从今以后只能是我的。”   谢朝泠想骂人,很快又碎不成声:“混……账。”   谢朝渊浑不在意,他从来就不是个东西,混账也好、畜生也罢,他都认了。   热汗交织而下,谢朝泠低头狠狠咬住谢朝渊肩膀。   谢朝渊停住,在他耳边说:“这蛊没坏处,只要喂以精华,它在你体内还能助你强身健体、康健长寿。”   “但只能是你的是吗?”谢朝泠没好气。   谢朝渊没否认:“只能是我的。”   “你让我也给你种这蛊,种了之后我要怎么喂养它?”谢朝泠目露嘲弄。   谢朝渊亲吻他耳垂,在他耳边沉声说:“我吞下去。”   ……无耻之尤。   “琳琅若是愿意为我种,我求之不得,”谢朝渊咽下声音,“但琳琅种不了。”   “为何种不了?”   谢朝渊的吻持续落在他耳畔、颈后,嗓音更沉:“先前我说过了,要以自己精血供养,再种入心爱之人体内,才能起效,琳琅若对我无情,这蛊它就算种入我身体里也养不活。”   谢朝泠沉默一瞬:“这真的不是情蛊?”   “自然不是,蛊术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人心是最难操纵的东西,蛊术也办不到,它可以掌控你的身体,但掌控不了你的心。”   谢朝泠皱眉:“可没有情,却养不活它。”   “它依赖于人心,但无法操纵人心。”谢朝渊道。   谢朝泠听明白了,如此反而松了口气,如若连情感都被这蛊牵引左右,那未免太可怕了些,若是那样,无论如何,哪怕是真杀了这小畜生,他也得将这蛊解了。   谢朝渊无声注视谢朝泠,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看进眼中,亲吻落上他的唇。   重新被谢朝渊抱着翻身压下时,谢朝泠低喘了一声,抬手捂住心口。   那里好似比之前更热更烫了,这蛊果然厉害得很。被拖进情欲深渊前,谢朝泠如是想。   还是,等他离开这恪王府,……再说吧。 第34章 “哥哥也多疼疼我吧。”   清早,谢朝泠醒来时谢朝渊已经去上朝,王进带人进来,伺候他梳洗更衣。   见王进深垂着脑袋愈发小心谨慎,谢朝泠睨他一眼:“殿下没将你也扔去后头?”   王进低声道:“奴婢没用,不能帮郎君做什么,殿下便留着奴婢了,说屋子里如今都是新换来的,怕您用不惯,……奴婢清早去看了绿芙,她在后头园子里做事没被人为难,多谢郎君帮她求情。”   谢朝渊这样,算是退了一步,撵走了绿芙,但帮他将这个成事不足的王进留了下来,他也不好再置喙什么。   谢朝泠点点头,不再多言。   议政殿朝会上,谢朝渊往前站了一个位置,谢朝溶今日没来,昨日的事情后他两口子被乾明帝勒令回府闭门思过,怕是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在朝堂上,如今站在众皇子第一位的人,成了谢朝浍。   所谓风水轮流转,便是如此。   而才十二岁的谢朝沂,也被皇帝叫来听政。乾明帝虽然防着赵氏,但又给了同样是赵氏女所生的谢朝沂机会,他老人家的心思,实在难猜。   一众朝臣各怀鬼胎,不时将目光落到几位皇子身上,俱都心不在焉,直到皇帝忽然提到这外城新建的城卫军领兵人选:“萧氏世受皇恩,萧世子承萧氏百年家风,茂质英姿、卓尔不群,可堪此重任。”   话音落下,群臣一片哗然,立刻有吏部官员出列想要提不同意见,但乾明帝没给人机会,他不是来与朝臣商量,是通知众人,绕过吏部下发的敕令这会儿已经送去了萧王府。   后乾明帝直接让人宣布退朝,留下群臣议论纷纷,谢朝渊看一眼谢朝浍和谢朝淇,这二人俱眉头紧蹙,显然这事也让他们颇为意外。   谢朝渊想,或许唯一预料到皇帝打算的人,只有他的太子哥哥。   谢朝渊被单独留下,乾明帝带着他一起去了寿安宫。   赵太后面色难看,对谢朝渊的请安视而不见,问乾明帝:“皇帝这是何意?”   “朝渊与赵娘子的婚事,朕先前本已答应了母后,但赵娘子那姐姐如今在林府闹出些不好听的事情来,外头已然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坏了家中女儿闺誉,朝渊毕竟是亲王皇子,赵娘子嫁进恪王府,只怕于朝渊名声有损,这事望母后能再斟酌,另择人选。”   赵太后闻言更阴了脸:“皇帝这话的意思,是我赵氏的姑娘名声不好,不配嫁进王府?”   “朕并非针对赵氏,还望母后不要误会,朝渊毕竟是朕的儿子,朕总得多为他考虑一些。”乾明帝语气强硬,摆明了不给赵太后面子。   “是不是针对赵氏你自个心里清楚!”   赵太后愠怒满面,乾明帝却淡道:“母后息怒,莫要伤了身子。”   谢朝渊略微意外,这位一向自诩孝顺的皇帝,今日怎跟变了个人一样?   不过不管他们母子俩怎么吵,谢朝渊都不放在心上,总归乾明帝特地带他过来太后这当面说清楚,就是打定主意不让赵氏女嫁他了。   再后头谢朝渊先一步告退离开,出门时汪清身边的小太监过来给他递大氅,谢朝渊走出殿外,手中多了张字条。   陛下前日见到了早年离宫的乳母,那嬷嬷与陛下说了些事情,陛下没让人在旁伺候,但应当与太后、淑太妃有关。   谢朝渊瞬间了然,淑太妃是乾明帝生母,早年就没了,乾明帝登基后一直想追封淑太妃为太后,奈何碍于祖宗礼法和赵太后施压,始终没能如愿。淑太妃是病死的,之后乾明帝就成了当时还是皇后的赵太后的养子,若是这之间还有什么阴私如今才被乾明帝知道,那就难怪他一反常态对赵太后不假辞色了。   这倒是有趣,谢朝渊想了想,随手将字条扔进殿外火盆中。   跟随乾明帝过来的禁军侍卫在殿外等候,其中一人偏头朝谢朝渊的方向看了眼,谢朝渊也正抬眼看去,四目撞上,对方直勾勾地看着他,毫不避讳。   是那个李桓。   这人进了禁卫军之后爬的十分之快,如今已经到皇帝跟前当差了,算是李家小辈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从前谢朝渊还小看了这人。   谢朝渊没理人,径直离开。   走李桓身边过时,那小子忽然喊了他一句:“恪王。”   谢朝渊偏头,李桓目光阴沉,看着他问:“在陛下跟前行鬼祟之事,不怕被陛下发觉吗?”   谢朝渊心知他方才看到了自己扔字条进火盆的举动,但不以为意轻蔑哂笑:“你在说你自己?”   “恪王殿下做过什么,何须人提醒?”李桓咬牙道。   “哦,本王做过什么?”谢朝渊要笑不笑地问,仿佛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有所指。   再之后,不等这人再废话,谢朝渊唇角笑意收敛,拂了拂衣袖,冷漠而去。   出宫后谢朝渊直接回府,离王府一街之隔的路上,冲出个小孩拦马车,谢朝渊掀开窗一看,不出他所料是谢徽禛那小子。   “六叔,我去你府上吃口点心喝口茶。”谢徽禛半点不客气,已自己爬上车来。   谢朝渊笑问他:“你不会昨日来京里就一直没回去吧?”   “是啊,客栈住了一晚,京中好玩,我还打算买座宅子,就在这里常住了。”谢徽禛笑吟吟点头。   谢朝渊倒没说他异想天开,爽快道:“选好了地方本王买了送你。”   谢徽禛等的就是这句:“谢六叔!”   恪王府中,谢朝泠听到外头说笑声,放下手中书册抬头,谢朝渊正领着谢徽禛进门来。   见到谢朝泠,谢徽禛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凑过去与谢朝泠问安:“六婶好,你比昨日更好看了。”   谢朝泠不动声色问他:“你怎看出来的?”   “你在六叔这惜乐堂里,显然是我六婶啊,长相变了有什么奇怪,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不会多嘴的,你放心。”谢徽禛笑着与他保证。   谢朝泠心道这小孩果真机灵,先太子生了这么个好儿子,要是被他父皇知道一准很高兴,但是……   谢朝渊站在谢徽禛身后,正笑瞅着他,被谢朝渊这样的目光盯上,谢朝泠心知他已猜到自己此刻心中所想。   谢徽禛的存在确实有些麻烦,但也只是有一些而已,先太子的一个庶子,还够不上威胁他正正经经东宫储君的位置,无非是怕有心怀不轨之人知道后会借机生事,但他不是那般小心眼不能容人之人,只要这小孩心思不坏,他压根没打算将之当做对手。   谢朝泠没理谢朝渊,拿了点心给谢徽禛吃。   谢徽禛一边狼吞虎咽吃东西,一边问谢朝渊:“我刚从萧王府那头过来,看到宫里的传旨官过去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谢朝渊好笑道:“你怎知是好事不是坏事?”   “若是坏事,那些去宣旨之人定不是那个表情,一看便知。”谢徽禛咽下嘴里点心,伸手又去抓下一块。   “就你聪明。”   谢朝渊快速将方才朝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谢朝泠半点不意外,他早料到会如此。   他父皇突然将乐平郡主指给萧府,又授意萧氏高调办这寿宴重回众人视线,为的就是这个。乾明帝需要一颗分量够又好拿捏的棋子,萧氏正合适。开国时的铁帽子王,历经百年手上已无半分实际权力,皇帝用一身份尴尬的旧东宫郡主拴住他们,也是在敲打他们,萧家人如此明哲保身又识时务,定会为皇帝肝脑涂地。   谢徽禛“啊”了一声:“皇爷爷太坏了,我才几岁,就拿我当棋子用,一点不心疼我。”   谢朝泠:“……”   这小子别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谢朝渊笑出声,敲了敲谢徽禛脑袋:“这话你在本王这里说说就算了,去了外头可别乱说。”   谢朝泠听得稀奇,谢朝渊竟然会这样叮嘱人?这可真不像他。   后头他们留了谢徽禛在府上用午膳,谢徽禛闲不住一个人去了王府后头园子玩耍。   屋中没了那小孩叽叽喳喳,谢朝泠示意谢朝渊坐下,拉过他左手臂,将袖子挽起。   伤口还是昨夜那会儿他给包扎的,渗出的血迹已经染红了棉布,谢朝泠见状不由拧眉:“殿下早上没叫人给你重新上药包扎?没去看太医?”   谢朝渊不以为意道:“没空去。”   他宁愿这两道伤口一直留着,不断化脓溃烂,好叫他的太子哥哥一直看在眼中,表现出几分对他的在意甚至愧疚。   谢朝泠将棉布撕开,盯着那两道还在渗血的口子看了一阵,吩咐人:“去传太医来。”   “不必了。”谢朝渊道。   谢朝泠抬眼,冷冷看他:“殿下不知道伤口溃烂,哪怕是很小一道,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我死了琳琅会伤心?”   谢朝泠皱眉:“会不会伤心也得等你真死了再说,不过你死了也看不到了,有何意义?”   “若是能看到,我倒是真想死一次试试。”谢朝渊平静道。   谢朝泠彻底无话可说,跟疯子讲道理果然是他犯傻。   无论如何,谢朝泠还是坚持让人去传了太医来。   谢朝渊的伤口上已经有化脓的倾向,胡太医小心翼翼地帮他将脓血挑出,谢朝渊虽不吭声,但眉头紧锁显然是痛的,谢朝泠始终在一旁盯着,见状忍不住腹诽,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等到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完太医退下去,谢朝泠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朝渊看着他不言。   谢朝泠严肃道:“殿下少用这种法子威胁我,我不吃这一套,再有下次,我不会拦着,你就算把自己捅死了,也跟我无关。”   谢朝渊始终没吭声,他弯下腰,牵起谢朝泠昨晚不慎划伤的那只手指,在伤疤处落下一个轻吻。   谢朝泠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在温热的唇畔贴上指腹时更是心尖一颤:“……你做什么?”   谢朝渊握住他的手没放,额头贴上他掌心,安静许久,哑声道:“哥哥也多疼疼我吧。”   谢朝泠怔住,再说不出话来。 第35章 “你要将我关在这里?”   过了几日,谢徽禛再次登门,说已经在城中找到宅子,要谢朝渊去给他付钱。   这小子也是半分不客气,既然是谢朝渊自己答应的,他自然不会为之省钱。当日,谢朝渊就带着谢朝泠与谢徽禛一起,去了他说的那处宅子。   地方离恪王府不远,那一带住的都是城中豪绅,谢徽禛挑中的宅子外头看着平平无奇,里边却是江南园林的建造风格,十分清幽雅致,说是前任主人就是江南人士,因要迁回乡去养老,这才将宅子卖了。   谢徽禛领着他们前后转了一圈,得意道:“六叔六婶,我选的这宅子是不是很不错?”   谢朝泠不想搭理他,“六婶”这个称呼,他一点不想承认。   谢朝渊笑:“真打算住城里?别宫那头你打算怎么办?万一被人告到陛下那去呢?要怎么解释?”   谢徽禛不以为然,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六叔说的,教训不听话的吓人,第一次剪舌头,第二次直接杖毙得了,他们不敢不听我的。”   谢朝渊点头,拍了拍他脑袋:“孺子可教。”   谢朝泠闻言拧眉,谢朝渊这怎么教孩子的?有他这样的么?   晌午时分,谢徽禛说肚子饿,他们去附近街上酒楼用膳。   在二楼雅间坐下,谢徽禛一边嗑瓜子,一边拉着谢朝渊聊京中各府的辛秘阴私,谢朝渊好似哪哪都有眼线,各府上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信手拈来,这点连谢朝泠都有些佩服,谢徽禛更是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   谢朝泠再次肯定,这叔侄俩果然是臭味相投。   谢朝泠听了一阵觉得没大意思,朝外看去,目光落到对街,那里有一间卖茶叶的铺子。   须臾之后,谢朝泠转头冲谢朝渊道:“我去对面逛逛,看有没有什么好茶买。”   谢朝渊也朝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别耽搁太久,一会儿上菜了。”   谢朝泠点点头,起身离开。   那茶叶铺子地方不小,分了里外两间,所卖茶叶大多产自南边,外间都是些寻常货色,里头才有尖货卖。   谢朝泠衣着不菲,掌柜的见之十分殷勤,招呼他外边逛了一圈,主动提了请他去里头看:“不管您是要这新茶还是陈茶,只要是这南边来的茶叶,小的跟您保证,在这京城里,再找不到第二家货比小的这里更好更全的,您可以去里间仔细挑选。”   谢朝泠抬了抬下巴,示意人带路。   进去后门帘落下,挡住了外头人的视线。   谢朝泠顿住脚步,那掌柜的走到一处货柜前,转动了一下柜边把手,货柜应声向一旁退开,露出其后的木门。   “殿下您请这边。”掌柜的语气愈发恭敬。   谢朝泠示意跟进来的王进留下候着,提步进去。   一扇木门,连接前头的铺子和后头宅院正屋,谢奉玨已在这里等谢朝泠。   谢朝泠今早出门前就送了信给谢奉玨,没再经恪王府下人的手,恪王府中那湖是活水,连接外头的护城河,竹筒带着信纸从他每日喂鱼的地方扔下,顺水而下,不出两刻钟就能到府外的一处桥洞边,谢奉玨的人每日都会等在那里。   谢朝泠没有太多时间耽搁,长话短说,问谢奉玨:“皇叔可了解徐善这人?他是否是西戎奸细?”   “徐善你不用担心,他确实是西戎人,但不是西戎奸细,恰恰相反,他是我特地留在西北军里,用来迷惑西戎人的自己人,年后他就会进京赴东山营上任,你可以放心用他。”   谢奉玨之前没有在乾明帝面前说实话,徐善原是西北边境上最低等的马奴,他不但认识,且是他破格将之纳进的西北军,后头这些年他不在边关,那人是靠着自己本事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因他生父是西戎人,在西北军升到高级将领后西戎朝廷便派了人去拉拢他,他得谢奉玨授意假意与西戎朝廷示好,实则是谢奉玨这边的反向细作。   谢朝泠闻言放下心:“那便好,还有汪清那个阉人,应该是恪王的人。”   谢奉玨略显意外:“恪王?我还以为他是幸王的人。”   徐善在西北军这几年,与谢朝浍交情不浅,谢奉玨之前以为是谢朝浍想要将之调回来用作助力。   谢朝泠摇头:“所以我之前才说,恪王是西戎奸细,应当是西戎人授意他设法将徐善调回朝。”   既知他是奸细,为何留在恪王府不肯走。   这句谢奉玨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该劝的他已经劝过,谢朝泠一贯有自己的主意,自己这个叔叔并不能左右他的想法。   “我正要与你说,恪王的真实身世,”谢奉玨道,“我派人去了百翎国内详查过,他娘在被送进京之前,曾有一情郎,是当时从西戎流亡去百翎国的贵族子弟,如果消息没错,应当就是现在的西戎三皇子、西戎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当年他因受人迫害逃往百翎国,半年后他父亲登基为西戎皇帝,派人将他接回,恰巧是恪王的娘被送进京那会儿。”   “确定吗?”   谢朝泠的语气间,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   “确定,恪王不但是西戎人,且是西戎国的皇孙,注定会与我朝为敌。”谢奉玨盯着他眼睛说。   谢朝泠沉默一瞬,道:“我知道了。”   “……皇叔,你放心吧,就算为了我外公舅舅他们,我也不会对他手软。”   他的外公和两个舅舅都死在了与西戎人的战场上,这是国仇也是家恨,谢朝渊若真选择了帮着西戎对付大梁,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姑息那人。   谢奉玨闻言神色黯淡了些:“你心里有数便好,别把自己逼太紧,你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谢朝泠勉强压下心上那些纷杂念头,与谢奉玨道:“还有些事情,需要皇叔帮忙。”   谢朝泠在茶叶铺中待了一刻钟,回来时买了一包龙井一包云雾茶,带上酒楼让跑堂伙计各泡一些等他们吃罢再送上来。   酒菜已经上桌,谢朝泠坐下,谢朝渊将亲手盛的汤递给他:“吃东西。”   谢朝泠双手捧着汤碗慢慢喝,谢朝渊也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慢条斯理道:“我方才好像看到下头有定王府的人。”   谢朝泠神色不动半分,依旧在小口喝汤:“殿下看错了吧,这里离定王府挺远的,定王府的人就算要采买东西,想必也不会来这边。”   “哦,那便是本王看错了吧。”   谢朝渊拎起酒杯,视线掠过谢朝泠淡然眉目,杯中酒倒进嘴里。   谢徽禛听着他俩这略微怪异的对话,抬眼目光他俩之间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一桌酒菜吃完撤下,跑堂伙计将刚泡好的茶送来,谢徽禛坐不住,说要去外头消食下去逛逛,转瞬跑没了影,雅间中只剩下他俩。   谢朝泠拎起茶壶,先替谢朝渊斟。   谢朝渊看着他动作,没有出声。谢朝泠将自己这杯茶也斟上,放下茶壶,抬眼看他:“殿下生气了?”   谢朝渊转着手中茶盏:“为何要生气?”   “这得问殿下,”谢朝泠抿了口自己杯中茶,“这茶确实不错,殿下趁热尝尝。”   “琳琅方才进去那铺子里转了一圈,就只买了这两种茶叶?”   “不然呢?”谢朝泠镇定反问。   谢朝渊目视他,没再问,端起茶盏。   又在酒楼坐了两刻钟,谢徽禛叫人传话来说自个玩去了,让他们不用管,谢朝泠说困了,想回去歇息,谢朝渊命人去结账。   上车后谢朝泠闭起眼,很快昏昏欲睡,谢朝渊将他揽过,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睡。   谢朝泠的呼吸逐渐平稳,谢朝渊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没动。   将谢朝泠的手握进掌心,热度贴合,谢朝渊缓慢闭上眼。   后头谢朝泠睡得无知无觉,再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辰,马车停着没动,车门开了半边,外头暮色已沉。   谢朝渊依旧坐在他身侧,被他枕着肩膀,沉默盯着前方,仿佛坐定一般。   谢朝泠坐直身,扭了扭酸痛的脖子,问:“怎么都这么晚了,这是哪里?不是回王府吗?”   “之前说买的庄子,琳琅要下去看看吗?”谢朝渊偏头看他。   他眼里有黯淡晚霞,眼神让谢朝泠莫名不舒服,谢朝泠想起这事,这人确实说过要买个庄子。   谢朝渊伸出手:“走吧,下车了。”   这庄子不大,但景致很好,冬日寒梅点缀霜雪,并不显萧条。   谢朝渊牵着谢朝泠四处看,慢慢与他道:“庄子里到处都种了你喜爱的花,春日便会开,后头湖上能泛舟,夏季大片的芙蕖都会开,秋天能采莲蓬,也能进后山打猎,天冷了可以窝在屋中烤火吃热锅子……”   “殿下这话的意思,”谢朝泠打断他,“是要我一直待在这里?”   谢朝渊抬手,拂去他鬓边沾上的半片枯黄落叶,淡道:“这样不好吗?”   “恪王府里挺好的,为何要来这里?”谢朝泠皱眉。   “这地方清静,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扰着你,我特地为你选的地方,琳琅肯定会喜欢这里。”谢朝渊道。   谢朝泠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你要将我关在这里?”   谢朝渊揽过他肩膀,轻轻拥住,在他耳边说:“琳琅,听话。”   谢朝泠没有试图挣扎;“殿下真以为关得住我?”   “总要试一试。”谢朝渊轻叹。   “除了去上朝,我会每日在这里陪你。”   “只要你不去外面,你在这里想做什么都行。”   “好吗?”   一点都不好!   谢朝泠心头怒气腾地翻涌起,心知是方才自己去见谢奉玨的举动让这个小畜生又犯了病,所以这回这人打算将他彻底关在这庄子里了,这地方不定离城中有多远,谢朝渊这是打定主意不让他再与外头联系。   谢朝渊仿佛感知到了谢朝泠勃发的怒气,侧头亲吻他面颊。   “哥哥,留下来吧。”   他低声恳求。   谢朝泠的回答,是后退一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身后一众下人跪下地,低了头一声不敢吭。   谢朝渊平静看着眼前人,又一次重复:“留下来吧。”   谢朝泠深吸气,没再理这个疯子,提步进去屋中。 第36章 “殿下这样,好可怕啊。”   谢朝泠还是在这庄子上住了下来。   不得不说,这地方确实比恪王府更自在,景致也更好。   就是太安静了,周围方圆几十里杳无人烟,谢朝渊说要将他关起来,就是真的要将他关起来,与世隔绝。   谢朝渊留下陪他一起,除了每五日一次的常朝,几乎不回京。   之后连着十余日一直在下雪,直至年关。   谢朝渊进门时,谢朝泠正倚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并不理他,目光始终没从手中书册上移开。   这段时日一直是如此,自那日谢朝渊决定将他禁锢在这里后,他俩便陷入了这种类似于冷战的状态。他不说话,谢朝渊也不扰他,即便日日身处同一间屋子里,却是各干各的事,至于入夜……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躺在同一张床榻上,清心寡欲自是不能。   谢朝泠疑心是那蛊虫作祟,但熄了灯,黑暗掩盖了所有难以启齿的羞窘,欲望却被放大数倍,他不想亏待自己,宁愿选择放纵。   谢朝渊脱去大氅,就着门边火盆烤了一阵去了身上寒气,走去榻边坐下。   谢朝泠懒洋洋地翻过身,不想搭理他,但看了一下午的书,难免头晕眼花,又觉没意思,干脆放下书闭目养神。   谢朝渊凑近过去,手指在他鬓边轻轻摩挲,谢朝泠没动,始终闭着眼。   “再几日就过年了,年节宫里有不少庆典祭祀我都得去,大约得等到初三日之后才能过来。”   谢朝渊很小声地说完,等了片刻,又添上一句:“琳琅,你还是没消气吗?”   谢朝泠终于睁眼觑向他,这十余日他一直在跟这小畜生比耐性,谢朝渊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气,或许是觉着自己在他这里跑不掉?   虽然他确实没打算现在跑。   “我若是气还没消,殿下打算如何?”谢朝泠似笑非笑,这么多日终于第一回 肯搭理人。   “不如何,”谢朝渊道,“耐心等到你消气为之。”   “我还是第一回 知道,殿下原来是这么耐性好之人。”谢朝泠讥诮道。   “琳琅本就不了解我,”谢朝渊岔开话题,“晚上想吃什么?”   谢朝泠想了想:“你之前说的,热锅子。”   一刻钟后,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桌,各样涮锅子的肉和菜摆了满满一桌,香味盈满整间屋子。   谢朝泠慢吞吞地吃东西,谢朝渊与他说话,他偶尔才搭腔一句。   “小时候,我第一回 回宫过年时,宫里摆家宴,吃的也是这个。”谢朝渊给谢朝泠夹菜,冷不丁地说起往事。   谢朝泠默不作声地听,并不接话。   谢朝渊不以为意,兀自说下去:“我那时连筷子都不会用,没有嬷嬷教我,我娘也没教过我,在别宫里我吃东西都是直接上手撕,但是在宫里不行,尤其在陛下面前,御前失仪还会被责罚,我只能看着其他人吃。”   “太子哥哥那会儿还不是太子,他是五皇子,就坐在我身边的位置,他发现了我一直不吃东西,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我不饿,不想吃,其实我那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不想被人发现我不会用筷子。”   谢朝渊抬眼看谢朝泠,热锅蒸腾起的雾气之后,他眼中的情绪有些模糊不清:“但其实太子哥哥看出来了,他没有戳穿我,还不嫌麻烦地一再帮我夹菜,仔细蘸好酱料再放到我的勺子里,和我说不饿也要吃东西,不能挑食。”   谢朝渊声音更低:“这样的琐事,太子哥哥估计早就忘了罢。”   有这事吗?谢朝泠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确实有。   不过他觉得谢朝渊大约搞错了,他从来不是热心肠,那时候愿意照拂这个六弟,纯粹是觉着这弟弟长得好看,顺了他的眼罢了。   早知这样就招惹上了这么个疯子,当年他一定不会多管闲事。   ……果然是美色误人。   心里一阵别扭,面上没表露半分,谢朝泠将谢朝渊夹进他碗碟中的菜慢慢吃完,道:“既然太子对殿下这般好,殿下却算计太子,将太子同样当做那池子里的鱼,未免忘恩负义了些。”   谢朝渊神色平静,继续给他夹菜:“嗯。”   谢朝泠看着他:“嗯是何意?”   “琳琅说得没错,我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谢朝泠:“……”   算了。   吃饱喝足,谢朝泠餍足又困顿,这就想去梳洗睡了,谢朝渊将他从榻上牵起:“外头雪停了,出去看看。”   谢朝泠不感兴趣,抱着暖手炉又倒回去,不愿动:“不去。”   谢朝渊垂眸看他一阵,伸手一攥,揽着谢朝泠腰将他拉起,再拿了大氅帮他披上:“走吧。”   连着下了十余日的雪到今夜终于停了,庭院傍晚时才清扫过,积雪只有薄薄一层,在宫灯下映出暧昧暖光。   谢朝泠依旧抱着暖手炉,鼻尖冻得通红:“殿下果真好兴致,天这么冷,这外头连丝月光都没有,有何好看的?”   谢朝渊默不作声,牵着他往前走,最后在一处开阔平地前停住。   “来这里做什么?”谢朝泠皱眉问。   谢朝渊松开他手,让他站在原地,独自一人上前去。   谢朝泠不明所以,谢朝渊背对着他弯腰取出火折子,点燃地上的引线。   引线快速燃烧,分为数根,一整排的火树银花倏然窜起,划亮黑夜阒寂,也映进了后头谢朝泠略惊讶的一双黑眸中。   他下意识去看谢朝渊,谢朝渊同样在看他,谢朝泠微微一怔。   谢朝渊走回来,身后火树银花未灭,勾勒清晰那张清俊面庞。谢朝泠依旧怔愣,盯着逐渐走近的人,心口莫名一阵热烫,……那蛊怎么好端端的又冒出来了?   “琳琅。”   谢朝渊已走至面前来,沉声喊他。   身后花火同一时间收尽,谢朝泠终于回神,轻咳一声:“殿下,这个,似乎是乐平郡主这个年岁的孩子才会喜欢玩的吧?”   “好看吗?”谢朝渊问他。   谢朝泠本不想承认,违心的话到嘴边到底说不出,点点头:“还成。”   谢朝渊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我也觉得不错,太子哥哥小时候带我一起玩过这个,他也说这个好看。”   谢朝泠眼睫轻轻动了动,小时候那些琐碎的小事,他其实大多都记不得了。入主东宫后,更是强迫自己去遗忘儿时那些少有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努力学着去做、甚至伪装自己成为一个端方持重的皇位继承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花了五年的时间,依旧不能做到尽善尽美。   谢朝泠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他也确实忘了,但被他刻意忘掉的那些,有人一直为他记着。   谢朝泠笑笑问:“殿下为何总在我面前提你的太子哥哥?”   他的眼中带上揶揄:“殿下提起太子时这念念不忘的语气,别是对你那太子哥哥还有些什么不能见人的心思吧?殿下叫我哥哥,莫非是因为这个?原来我在殿下心里,其实是那位东宫储君的替代品啊?”   手指点上谢朝渊肩膀,谢朝泠继续笑他:“若是那样的话,我可太伤心了,是因为脸吗?所以殿下为何不直接朝你那太子哥哥下手呢?莫非是碍于兄弟不伦不敢?原来殿下也有不敢的事情,倒是出乎人意料了,殿下这样可不像你。”   “殿下说太子也是那池子里的鱼,还害得人如今生死不明,岂不是抱着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心思,殿下这样,好可怕啊。”   谢朝泠越说越没边,谢朝渊沉默听着,一句不接腔。谢朝泠说完又觉没意思,被他眼神盯得一阵不自在,最后讪笑一声,歇了话头。   “我胡言乱语,殿下听听就算了。”   谢朝渊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谢朝泠面前,谢朝泠下意识拧眉,这小混蛋抬手,拂了一下他眼尾,道:“不喜欢听,以后我不说了。”   谢朝泠复啧了啧:“那倒不必,殿下想说便说吧,我也挺想知道殿下和殿下太子哥哥的那些往事,就当给我逗个乐子。”   谢朝渊深深看他,半晌未再出声。   谢朝泠心神微动,略踮起脚,视线与谢朝渊齐平,双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拍了拍:“殿下也就提起你那太子哥哥时,语气温柔讨喜些。”   谢朝渊抓住他的手,将人按进怀拥住。   无声抱了一会儿再放开,谢朝渊走回去继续点燃第二排的火树银花。   之后一直到夜沉,谢朝渊始终在重复做着这同一件事情。   谢朝泠从站着看到后头走近旁边亭中坐着看,他算是看出来了,想玩这个的,其实是谢朝渊自己。   谢朝渊将最后几排花火一齐点燃,回来谢朝泠身边,朝他伸出手:“走吧,回去了。”   谢朝泠早就困了,点点头,起身跟着谢朝渊往回走。   回屋后谢朝泠梳洗完便倒进了床榻中,谢朝渊让人熄了灯上床,从身后抱住他不动。   谢朝泠闭起眼,想着这小子今夜大约是放过自己了,也懒得动。   “以前在别宫里时,我养过一只小白猫。”谢朝渊忽然开口,嗓音低缓,就在谢朝泠耳边。   谢朝泠没出声,安静听他说。   谢朝渊轻捏着谢朝泠手指,慢慢说下去:“很可人的小东西,自己跑来的别宫,我喂了它一回我捉的烤老鼠,它就赖上我不走了,后头我只要弄到吃的,都会分些给它。”   “后来呢?”谢朝泠闭着眼懒洋洋问。   “后来它不见了,我在别宫里外找了三日,没找着,从此再没见过它,那时我就想着,我不该散养它,若是将它关在别宫里,它就不会跑了。”   谢朝泠眉头动了动,依旧没睁眼,他好似听懂了谢朝渊这话的意思,谢朝渊,是特地与他说这个的。   “殿下,我不是你的小白猫。”谢朝泠提醒他。   “你不是,你比小白猫更重要。”   所以更要关起来。   谢朝泠拍了拍他手背:“下回我要是看到好看的小白猫,再送殿下一只就是。”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模糊,很快便彻底睡去,呼吸变得平稳。   谢朝渊低头,小心翼翼在他后颈印上轻吻。 第37章 “琳琅这般毫不犹豫,就无半分不舍吗?”   淮王府。   年节前最后几天,府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得四处都是,为的不单是过年,还有下月初王妃入门的大婚庆典。   唯独王府正院例外。   谢朝淇的住处别说红灯笼,连一丝鲜艳颜色都无。   宋时进来时,谢朝淇正抱着手炉在廊下发呆,见到他神色淡淡问:“外头可是有什么消息?”   “殿下,年前最后两日了,户部的事情,周大人那边收手不打算查了,您也想到此为止吗?”宋时低声问他。   谢朝淇轻蹙眉,声音更淡了些:“不然还能怎么办?”   他知道宋时的意思,火器库爆炸后京兆府要钱赈灾、兵部要钱重建火器库、工部要钱修缮被炸成废墟的城郭,这么一大笔银子户部拿不出,终于惹恼了皇帝,这段时日乾明帝一直命人在查户部的帐,而这个人就是才升任户部右侍郎的谢朝淇的未来岳父周思明。   这事本也是谢朝淇算计中的一环,户部里头派系斗争厉害,周思明初入部,不拉下些人如何能扎进自己势力站稳脚跟。周思明自己也很上紧,而且事情起初进展得很顺利,他们甚至查出了户部宝泉局私下的那些猫腻,但是很快,内务府广储司出事,与户部之间的那笔烂账浮出水面,到这个时候,周思明却不敢再查下去了。   不单是周思明,甚至连谢朝淇也打起了退堂鼓。   墙角伸出枝漏网之鱼的残梅,挣扎着在寒风中摇摆,谢朝淇看到,没有犹豫地伸手将之连根爬起。   江世离开后,他这院子里就再不需要这些。   “本王不怕得罪世家,不怕得罪宗室王公,但不能得罪陛下,这事不能再查下去了,到此为此吧。”谢朝淇道。   宋时低了头,没再吭声。   恪王府别庄上,谢朝渊听罢人低声禀报,看一眼对面坐正摆弄棋子的谢朝泠,谢朝泠全神贯注,仿佛对这些浑不在意。   谢朝渊随意点头,吩咐道:“这事不需要本王插手,看看吧,叮嘱宋时他伺候好淮王便是。”   下头人声音更低:“还有幸王府中递来的消息,太后与淑太妃之事,那嬷嬷是幸王安排去见的陛下。”   谢朝泠终于抬眼,问谢朝渊:“殿下在幸王府也有人?”   谢朝渊笑了笑,没有否认。   谢朝泠皱眉,像是想到什么:“当日太子坠马之事,殿下说事情大多是幸王做的,所以到底是幸王要做这事殿下顺水推舟帮了一把,还是殿下的人给幸王出的主意,撺掇的幸王做下这事?”   谢朝渊在棋盘上落下一黑子,吃去谢朝泠大片白子,他一颗一颗将之捻起来,半晌才问:“有区别吗?”   “殿下以为没有吗?”谢朝泠低下声音。   谢朝渊不以为然:“没大区别,能达目的就行。”   谢朝泠沉默看他,谢朝渊坦然回视。   僵持片刻,谢朝泠不再问了,垂了眼继续下棋。   下午时,谢朝渊这庄子上破天荒地来了客。   谢朝泠正蜷缩榻中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看了谢朝渊一眼:“殿下还邀了客人来这吗?”   他还以为,谢朝渊将他关在这里,必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这处。   谢朝渊没有解释,伸手一拂他面颊:“你继续睡会儿,本王去去就来。”   人走之后谢朝泠没了睡意,坐起身问王进:“你知道殿下请了什么客人来?”   王进眼珠子转了一圈,压低声音道:“奴婢方才自个去了厨房帮您拿点心,远远瞧了一眼,来的看着像是那藩邦打扮的人。”   谢朝泠略微意外:“你确定?”   “肯定是,那些藩邦人穿着打扮与大梁人大不一样,一眼就看得出来。”王进笃定道。   谢朝泠心思转了转,站起身:“我去看看。”   谢朝渊正在前头书房里接见人。   来人一身百翎族人打扮,行的却是西戎国大礼,谢朝渊不耐道:“起来吧,这里是本王的私庄,在这里不必做这些。”   每岁年节,大梁的众多藩属国都会派遣官员进京朝拜纳贡,百翎国便是其中之一,但眼前这个,却是混进百翎国使官队伍里的西戎人,自称叔牧。   “小王子,王爷命我给您带来了礼物,都是稀罕的宝贝,您请收下。”来人恭敬道。   谢朝渊随意点头:“帮本王替你们王爷转达谢意,东西本王笑纳了。”   说是这么说,他的语气里却无多少在意,仿佛不屑一顾。   叔牧打量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小王子,王爷问您,他要的东西,何时能拿到手?”   谢朝渊斜眼睨过去:“本王几时答应过一定能拿到?”   外头传来些微响动,仿佛寒风吹打枯枝的声响,谢朝渊心不在焉,偏头朝窗户方向看了一眼,再收回视线。   见他这般态度,叔牧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恼怒,随即又压着声音赔笑道:“王爷说了,只要能拿到大梁在西北的驻军布防图,我西戎国便能一举攻破大梁西北防线,自西北到大梁京城,这一路上大梁兵马绝无可能再阻挡我军铁骑,如今大梁东山营已有我军的内应,到那时里应外合助我军攻进城,大梁的京城和这片大好江山便是我西戎国的囊中之物,王爷凭此战功,必能顺利登上皇位,日后这位置也是小王子您的。”   谢朝渊嗤之以鼻:“你们王爷光是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就有十几个,外头像本王这样的更不知道还有多少,这种空口承诺当本王是傻子吗?”   叔牧讨好道:“王爷说其余那些加一块都不如小王子您本事,只要您能助他成大事,日后那位置必是给您的,这一点您自可放心。”   “是吗?”谢朝渊嘴角微撇:“西北军的驻军布防图,西北军手里就有,那徐善既然是你们的人,他在西北军那么多年,都坐到副统领位置了,你们想要的东西问他要便是,为何要舍近求远找上本王?”   叔牧尴尬解释:“西北军的副统领只有各自辖下那一块的图纸,完整的图纸只在他们统领手中有,徐善也没有,他直接所辖队伍在后方,王爷需要的是西北前线军的布防图纸。”   这点谢朝渊自然知道,徐善是个能人没错,但在军中资历太浅,西北军中副统领有五六人,他升上副统领之后就被排挤去了后方,叫这些西戎人好生失望。   没了兴趣再应付这人,谢朝渊没再兜圈子:“驻军布防图没那么容易拿,除了西北军内部,只有大梁皇帝和兵部那各有一份存底,皇帝那里的我本事再大也偷不出来,兵部掌控在只手遮天的赵氏手中,本王初入朝堂,无甚根基在朝中,想要拿到图纸,总得费些时间和精力,你们且等着吧,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   那叔牧闻言又焦虑又欣喜:“小王子您有把握吗?还需要多久?”   “这个本王不能保证,让你们王爷耐心些,有消息本王自会派人送去给你们。”谢朝渊道。   谢朝泠已经在窗外站了半晌。   谢朝渊的书房外头除了王让一贯不许人守着,但先前他进这间院子时,院门口是有人的,侍卫手中的剑甚至都出了鞘,谢朝泠只做没看到径直往里走,那些人一退再退,直至谢朝泠踏进院中,始终没敢真正对他动手。   这几日年节,王让被恩准回乡探亲去了,故这院子里竟也一个人都无,于是谢朝泠直接站在了谢朝渊书房窗外,听完了里头他们说的话。   直到那西戎人离开,谢朝泠依旧站在原地没动,再之后,窗户从里头推开,谢朝渊平静面庞出现在其后。   “来多久了?”他问。   谢朝泠道:“殿下怎知我来了?”   “听到动静了,”谢朝渊指了指自己耳朵,“我这里,灵敏得很。”   谢朝泠点头:“原来如此。”   谢朝渊伸手出来,拂了下他冻红的耳垂:“站在外头不冷吗?进来吧。”   谢朝泠进门,在火盆边坐下,盯着那燃烧正旺的炭火,没有接谢朝渊递过来的茶。   谢朝渊随手搁下茶盏:“不口渴?”   “我的耳朵也不比殿下的差。”谢朝泠淡道。   谢朝渊听懂了他的话,神色不动半分:“琳琅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谢朝泠看向他:“殿下是西戎人?西戎王爷的儿子?”   “不知道,也许吧,”谢朝渊无所谓道,“小时候在别宫时西戎人就派人来找过我娘,后头我就多了这么个西戎王爷的亲父,下回说不定还会有百翎人来认我做儿子,谁知道呢,我娘在进京之前,相好不止一两个,或许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有何要紧的,反正西戎那位王爷认定我是了。”   谢朝泠拧眉:“但你不是陛下的的儿子。”   谢朝渊笑笑:“琳琅好像一点不意外,你早知道了?”   “你要为他们偷西北驻军布防图?”谢朝泠话锋一转。   谢朝渊嘴角笑意收敛:“琳琅知道了,打算怎么做?去告发我吗?告诉人我不但不是陛下的儿子,不是大梁王爷,还打算帮着西戎国偷大梁的军事图?”   “殿下打算怎么做?”谢朝泠坚持问。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图纸扔到谢朝泠面前。   谢朝泠拾起,慢慢展开,赫然是方才那人心心念念要的西北前线军驻军布防图。   “殿下这哪里来的?”谢朝泠黑眸中已盈上冷意。   “陛下那里偷的,”谢朝渊道,“这是五年前,还是两年前的,不记得了,反正不是现在的,拿去销毁时被人私下拓印出来的。”   大梁各地的军事布防都是每三年一换,图纸会在皇帝处和兵部各保存一份,过期再拿去销毁。过期图纸同样不能外传,但确时会好偷一些。   “殿下这是何意?”谢朝泠问他。   “那些西戎人太烦了,再拖他们一阵,多捞些好处,下回再问我要,就把这个给他们吧。”谢朝渊随口道,仿佛在说什么稀疏平常之事。   谢朝泠垂眸看了片刻手中图纸,扔到一旁,抬眼望向面前人:“殿下真不怕我将你的这些秘密泄露出去?”   谢朝渊回视他:“你会吗?”   “我也是大梁子民,殿下若当真帮着外人对付大梁,我总得做些什么。”谢朝泠不动声色道。   谢朝渊看着他,忽地笑了:“是么?”   “不是么?”   谢朝渊凑近过去,抬手抚了抚谢朝泠的脸:“琳琅若想要做什么,我等着便是。”   谢朝泠眼里映进谢朝渊黯下的神情,他的声音欺得更近:“琳琅这般毫不犹豫,就无半分不舍吗?”   当年那只小白猫也是这样,看似依赖他,后头有一回被他逗弄时咬了他一口,从此再不见了踪影。   谢朝渊手指缓缓摩挲谢朝泠面颊。   他的太子哥哥,比那小白猫更娇贵,也更无情,即使这样,他依旧像要将之圈养。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站起身:“走吧,回去了,这地方冷,还是回去后头吧。” 第38章 “你,过来。”   除夕日清早,天未亮谢朝渊起身,没有惊动还在沉睡的谢朝泠,梳洗更衣换上朝服,出门去。   谢朝泠在黑暗中睁开眼,安静等了片刻,坐起身。   王进端了热水进来,没有点灯,小声禀道:“殿下的车辇已经离开庄子了。”   今早王公勋贵、文武百官要进宫朝拜皇帝,辰时之前就得到,这庄子离京城远,谢朝渊动身早,这会儿尚未到寅时。   谢朝泠快速洗漱完,在王进伺候下换上宫中内侍服。   “车在庄子后门外,一会儿郎、殿下您过去,那边今夜守夜的人必然都在偷懒,奴婢买通了个门房子给留了一扇小门,您直接出去就是,小心一些不会叫人撞上,……殿下,要不奴婢跟您一块去吧?”   “不必,”谢朝泠丢下句,“做得不错。”   出门之前,王进壮着胆子问他:“殿下,您……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脚步一顿:“不该你问的别多问。”   辰时,百官朝贺新岁之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东宫侧门外。   谢朝泠下车,望向前方晨光下的青瓦飞檐,轻眯起眼。   廖直带人迎出门,谢朝泠提步进去,一进门廖直等人便跪下地行大礼。   “都起来吧,”谢朝泠淡道,“孤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进去里头说话。”   李桓是在辰时之后过来的,看到谢朝泠当下红了眼。   “坐吧,”谢朝泠示意他,“家里可还好?”   李桓抹了一把脸,回道:“托了殿下的福,府上一切都好,先前殿下失踪,家里人都十分担忧,好在殿下如今平安无事回来了。”   谢朝泠点头:“那便好。”   李桓激动问他:“殿下今日回来东宫,为何不去前朝?您回来了,那些觊觎东宫位置的人也该消停了。”   “你觉得孤回来了,他们就会消停吗?”谢朝泠不以为然。   “可您是东宫储君,不该……”   “该不该孤心里有数,”谢朝泠冷声打断他,“行了,这事别再多说了。”   李桓用力握了握拳头,垂下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晦暗,低声问:“殿下,那日在山林中,行刺您的人,究竟是谁?”   谢朝泠皱眉:“这事孤也不清楚,之后再说吧,孤今日叫你来,是要你帮孤多看照些淑柔公主那边,孤听闻前些日子沈首辅过世了,沈府之后一段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就怕有人趁机生事。”   李桓眉目更低,轻声应下。   太清宫里,正在举办除夕国宴。   乾明帝坐于上座,文武官员推杯换盏,歌舞升平一片喜乐。谢朝渊自顾自地吃喝,偶尔有人过来敬酒才说几句话,这样的场合,并不需要他过多表现。   一壶酒忽然递到他面前,谢朝渊侧过眼,是谢朝淇,这人面无表情,将酒壶搁到他案上。   谢朝渊笑了笑:“四哥这是何意?”   谢朝淇倒了口酒进嘴里,淡道:“送东宫物件给恂王妃的人,是六弟送进的恂王府,这事六弟事先知道多少?”   谢朝渊好笑道:“四哥难不成也疑心这事是我做的,再嫁祸给了二哥?四哥这是要帮二哥喊冤吗?”   “广储司因这事被彻查,我原本只想抓户部些把柄,如今弄得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这才是你的目的?是我小看你了。”谢朝淇的声音里多了些咬牙切齿。   谢朝渊摇头:“四哥为何觉得是我?”   “你自己心里清楚。”谢朝淇冷笑。   谢朝溶再蠢也不会自己坑自己,广储司那个钟良投靠的人是谢朝浍,谢朝浍砍了这么个得力帮手未免不划算,所以不怪谢朝淇会怀疑事情是谢朝渊干的,从谢朝渊第一回 提醒他别去他们父皇面前惹眼起,他就一直觉得这小子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那般毫无野心。   谢朝渊拎起谢朝淇递过来的酒壶,给自己斟满酒,送进嘴里,慢慢道:“我说不是我,四哥也不会信,随便四哥怎么想吧。”   另边,被禁足许久的谢朝溶十分不快,拎着酒壶坐去赵长明父子旁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埋怨乾明帝偏听偏信还偏心眼,眼见着他越说越没边,赵长明终于低声开口提醒:“殿下,陛下还在,慎言。”   谢朝溶醉眼迷蒙觑向御座上的皇帝,见之正与去敬酒的官员推杯换盏,又嘟哝了几句什么,拎起酒壶去了别处找乐子。   赵文清望着谢朝溶晃晃悠悠远去的背影,不由皱眉,问赵长明:“父亲,恂王殿下这样,是不是太……”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他们父子都懂,谢朝溶这般烂泥扶不上墙,委实叫人失望。   赵长明不以为意,继续喝酒:“急什么,没了二殿下,还有七殿下。”   七殿下谢朝沂,也是赵贵妃的儿子,虽然年纪小些,但同样已入了朝堂,看着还比谢朝溶那个蠢货要聪明机灵不少。   谢朝泠没有在东宫待太久,交代了该交代的事情,申时末去了趟太庙。   太庙在皇宫东面,离东宫不远,这会儿皇帝刚刚来祭祀完,已经回去后宫参加晚上的家宴了,谢朝泠特地选这个时候过来,自太庙侧门入,为了给他母后上炷香。   他依旧一身内侍装扮,做了简单的易容,这一手是他这些日子跟人学的,勉强能糊弄过去。   太庙里这会儿已彻底清静下来,皇帝带着王公官员祭祀后离开,这里除了留了几个当值的,大多数人都偷懒回去过年了,有人里应外合谢朝泠很顺当地进去。   上了香,再烧了自己亲手抄写的经书,谢朝泠又在他母后牌位前安静跪了许久。   继后李氏三年多前就病逝了,她入主中宫堪堪不过两年,好日子没过几天身子就撑不住去了,那之后乾明帝为了让谢朝泠坐稳东宫储君位,再未立过新后。   谢朝泠知道他母后这病是忧思成疾,过于担心自己、怕自己步先太子后尘,吓出来的。   “母后去世时,儿臣答应母后会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可能的危险境地中,更不会再任性妄为、随心所欲,不会给其他人挑儿臣错误和毛病的机会,但是现在,儿臣好像食言了。”   “六弟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身份不明、来历不清,野心勃勃、性子更加偏激,儿臣应该在他给儿臣惹来更多更大的麻烦前解决他,可是儿臣好像有些,……舍不得。”   “母后,儿臣就再任性这一回吧,只要他不做出危害大梁江山社稷的事情,儿臣想纵容他这一次。”   谢朝泠声音极低,这些话,他只会在他母后牌位前说。   出了这里,哪怕是面对谢朝渊本人,他都不会再说第二遍。   从太庙出来时天色已经黯下,东宫跟来的人小声问谢朝泠:“殿下,您是回去东宫,还是这会儿就离开宫里?”   谢朝泠看一眼天际晚霞,道:“先回东宫吧。”   走之前他总得先填饱肚子,反正后宫家宴没这么快结束,他能赶在谢朝渊回去之前到就行。   从太庙回东宫,走近路只需一刻钟,为避人耳目,谢朝泠来回都是靠自己双脚,且只带了个机灵不起眼的东宫小太监。   这个时辰又是除夕夜,宫道上除了一盏一盏亮起的宫灯,鲜能见人,谢朝泠手中抱着暖炉,踩着积雪慢慢往回走,纷乱心绪终于逐渐沉定下。   快到东宫时,身后忽然响起趾高气昂的开道声,谢朝泠回头,一眼看出是恂王府的人,正抬着顶暖轿赶路,像是要往后宫方向去。   谢朝泠皱眉,和身侧小太监一起后退一步让开,微弯腰低了头。   暖轿自他们身边过时颠簸了一下,雪天路滑,赶得太急几个抬轿人摔成一团,那轿子倾倒下,在一阵大呼小叫声中,轿中谢朝溶摔了出来,狼狈趴进雪地里,半晌才被下人手忙脚乱扶起。   谢朝溶气得面红脖子粗,大声呵斥人。他晌午时喝醉了,去了宫里从前的寝殿歇息,这会儿才醒,急匆匆地要赶去后宫家宴,生怕耽搁了又惹了皇帝不快,哪只路上竟然被这几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给摔了个狗啃屎。   恂王府一众下人战战兢兢跪地请罪,谢朝溶呵呵骂骂一阵忽觉不对,眼风一扫,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谢朝泠两个。   “你们是哪个宫的?见了本王为何不跪?!”   谢朝溶呵完,瞥见这地方就在东宫附近,立刻道:“你们是东宫的人?”   谢朝泠带出来的那小太监低声答:“回恂王殿下的话,奴婢们是东宫的人,正要回去。”   谢朝溶闻言冷笑:“东宫的人,这个时辰不在东宫里头待着,鬼鬼祟祟在这做什么呢?来人,给本王带走!”   小太监急道:“恂王殿下您不能这样,奴婢们是东宫里的人,您不能将奴婢们带走。”   谢朝溶哼道:“本王今日还非带你们走不可,陛下分明说了东宫闭宫,不许人出入,本王看你们就是有鬼祟,既然不凑巧被本王撞上了,不将事情交代清楚,这事不能了。”   那小太监还要再说,谢朝泠忽然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他手臂。   从头至尾,他一句话未说。   谢朝溶的人已经将轿子扶起,小心翼翼提醒他:“殿下,还是先上轿吧,不能再耽搁了。”   谢朝溶目光转了一圈,落到谢朝泠身上,眉头一拧,这人他方才都没注意到,竟莫名给他一种十分不舒服之感,于是更坚定了要将这两人带走的念头。   “将人带上,等吃完家宴,本王再亲自审问人。”   丢下这句,谢朝溶大摇大摆重新上了轿子。   这明显不合规矩,东宫里头的人,哪里轮得上谢朝溶来审问,不过如今东宫就是个摆设,人人可欺,所以谢朝溶半点不怵。   若是能抓到些东宫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和把柄,那就再好不过!   后宫家宴摆在庆和殿,这里本就是按制开家宴的地方,从前乾明帝为表对赵太后敬意,免得她老人家奔波,逢年过年家宴一贯是摆在寿安宫里,今次却忽然讲起规矩来。   谢朝溶到庆和殿时还是晚了,但有比他更晚的,谢朝渊也才刚到,在殿外与谢朝溶撞上。   谢朝溶懒得理他,先一步进门。   除了几个贴身伺候的跟上,余的人俱都留在殿外候着,谢朝泠也在其中。   谢朝渊落后一步进去,在门边脱下身上沾了雪的大氅,忽地侧目看向了就在殿外站着的谢朝泠。   谢朝泠察觉到他在看自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将谢朝溶那厮骂了百八十回。   谢朝渊若是看出来,之后估计又要犯病。   若是没看出来,今日他要脱身还得另想法子。   怎么想都是个麻烦事。   谢朝渊终于开口,冲他道:“你,过来。”   立刻有恂王府的下人出言阻止:“恪王殿下,他是恂王府的人。”   谢朝渊没理人,只问谢朝泠:“你是吗?”   谢朝泠摇头。   “那便是了,”谢朝渊似笑非笑,“本王身边没带人伺候,你进来给本王斟酒布菜。” 第39章 要不,就还是回去吧。   庆和殿内正一片和乐。   除夕夜的家宴近支王公也会携家小前来,内殿是一众宫妃、皇女和各府女眷,唯独赵太后称身子不适没来,外殿是乾明帝、众王公和皇子,正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谢朝渊走到自己位置坐下,谢朝泠低头跟在他身后,尽量不想引人注意。   “给本王倒酒。”谢朝渊搁下杯子,冲跪坐自己身侧的谢朝泠示意。   谢朝泠抬眼,不出声看着他,谢朝渊再次道:“不会做?怎么,需要本王特地教你?”   谢朝泠拎起酒壶。   谢朝渊看着他动作,悠悠道:“既不是恂王府的人,为何会跟着恂王一起来了这庆和殿?你想做什么?”   谢朝泠不想理人,帮他将酒杯斟满,伸手示意了一下。   谢朝渊哂笑:“若不是本王施恩将你带进来,你在外头起码还得站两个时辰,才能吃些这里头贵人赐下去的残羹冷炙,这么冷的天,没站惯的人说不得要遭大罪。”   谢朝泠心道他又不是傻子,两个时辰,他早脱身了。   谢朝渊又睨了他一眼:“本王瞧着你这根本不像是惯于伺候人的,没人教过你要怎么给主子斟酒布菜吗?”   谢朝泠忍着将酒泼他脸上去的冲动,双手捧起酒杯,送去他面前。   谢朝渊笑了笑,就着他手喝了一口,谢朝泠再拿起筷子,将菜捻进谢朝渊碗碟中,见他压根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忍了又忍,夹起菜喂到他嘴边。   谢朝渊始终兴味盎然看着他,送到嘴边来的酒菜才肯吃,几次之后,谢朝泠放下手中碗筷,深吸气,坐近过去些,勾住谢朝渊衣袖下的手心,轻声道:“殿下,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谢朝渊嘴角笑意收敛,凝眸看他一阵,转开眼。   “殿下……”谢朝泠窘迫道。   袖子下头,谢朝渊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   谢朝泠松了口气。   一道一道热菜冷菜送上,谢朝渊每样都会夹出一些,让谢朝泠吃。   这样的场合赏赐酒菜给下人本就是寻常事,他这举动倒也不奇怪,谢朝泠没跟他客气,他正好饿了。   酒过三巡,又喝醉了的谢朝溶晃到谢朝渊案前,目光落到他身后谢朝泠身上,眉头一拧:“这不是本王带来的人?恪王这是何意,是打算跟本王抢人吗?”   谢朝泠继续给谢朝渊斟酒,谢朝渊将酒倒进嘴里:“二哥说笑了,我刚在外头捡到的人,怎么成二哥带来的了,他自己都说不是。”   再又问谢朝泠:“你是恂王府的人吗?”   谢朝泠赶紧摇头。   谢朝溶气恼不已,又不能说人其实是他从东宫那强行带来的,最后伸手指隔空狠狠点了点谢朝渊,回去了自己位置上。   谢朝渊浑不在意。   这一闹腾很快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谢朝泠赶紧低了头,小心翼翼缩在谢朝渊身后,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状。   连主位上的乾明帝都听到动静问了一句:“又在做什么?”   谢朝渊不着痕迹地挡住身后人,恭顺回话:“没什么,我和二哥闹着玩呢。”   乾明帝转头狠狠瞪了谢朝溶一眼,他老人家刚可是看到了,这蠢儿子又在发酒疯。   皇帝左手边,谢奉玨皱眉望向谢朝泠,谢朝泠在谢朝渊身后轻摇了摇头。   示意谢奉玨,他没事。   家宴尚未结束,谢朝渊放下碗筷,问谢朝泠:“吃饱了没?”   谢朝泠点头。   “那走吧。”   谢朝泠略微意外,皇帝还在,这小子竟就敢提前退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趁着众人酒酣耳热,起身带着他悄无声息退下。   目送谢朝渊和他身侧人背影消失,谢朝沂搁下筷子,一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冲自己内侍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派个机灵点的跟上去瞧瞧,六哥带来的那人,瞧着好生眼熟和奇怪。”   走出庆和殿,谢朝泠狠狠打了个喷嚏,谢朝渊的大氅落到肩头,谢朝泠讪道:“殿下如何认出我的?”   谢朝渊冷道:“一眼就看得出。”   谢朝泠的模样,他闭着眼睛都认得出,更别提他的太子哥哥扮侍卫还勉强能唬人,扮内侍根本丁点不像,要不也不会连谢朝溶那个蠢货都起了疑心,半路将他强行带走。   谢朝泠心思快速转了转,主动解释:“今日除夕,殿下进宫了,我一个人实在无聊得很,也孤单,还不知道殿下晚上能不能回去,我想殿下了,这才跟了出来。”   谢朝渊脚步顿住,侧目看向他,眼神里甚至带上了嘲弄,摆明不信谢朝泠这鬼话连篇。   谢朝泠眨眨眼:“……真的。”   谢朝渊意味不明的轻笑声消散在寒风中。   谢朝泠闭了嘴。   走了一段,谢朝渊命人抬了暖轿来。   谢朝泠早就不想走了,上轿子之前,谢朝渊忽然弯腰,在地上抓了些雪水,捏过谢朝泠的脸,在他脸上用力揉搓了几下。   谢朝泠的本来面容逐渐展露出来,一众下人俱都低了头。   谢朝泠看着谢朝渊笑:“殿下这是做什么?”   谢朝渊帮他拂去额头上沾到的雪水,淡道:“琳琅手艺不精,以后别自己弄了。”   谢朝泠好笑道:“殿下嫌我自己弄出来的样貌太丑吗?”   谢朝渊没理他,牵了他上轿。   躲在宫墙后的人死死捂住嘴,好悬没将尖叫溢出口,眼睁睁看着恪王府的人走远,压下惊愕后,快步跑回去复命。   出宫上马车,谢朝渊命人直接回庄子上。   谢朝泠提醒他:“这么晚了,不如在城中歇一宿再回去吧?”   谢朝渊睨他一眼,一句话未说,闭目靠向身后车壁。   谢朝泠皱眉:“殿下做什么不点灯?”   下一瞬他被谢朝渊伸手攥过去,抱着翻身压下。   谢朝渊的气息欺近,声音就在他耳边:“真想我?”   谢朝泠噎了一瞬。   “……嗯。”   他今日特地进宫来,除了拜祭母后,交代些事情,一个人孤单无聊也是真的。   “今日之事,我暂且不跟你计较。”谢朝渊道,手指在他下巴上缓缓摩挲。   “殿下说话算话吗?”谢朝泠低声问。   谢朝渊手指腹拂过他嘴唇。   谢朝泠受不了这样不紧不慢的撩拨,将人勾下,主动亲上去。   回到庄子已经过了子时,谢朝泠哈欠连天,简单洗漱后倒进床榻就要睡去,迷迷糊糊间感知到谢朝渊拉下床帐气息欺近,他不想动,闭着眼抬手拍了拍身上人的脸:“别闹了,睡吧。”   谢朝渊扣住他手,将他两手并一块,柔软的绸带缠上手腕,再压到床头,捆紧在立柱上。   谢朝泠回神时双手已被捆住不能动弹,他在黑暗中睁眼,对上谢朝渊沉黯目光,心下一跳,瞌睡瞬间醒了:“你做什么?”   谢朝渊略干燥的唇缓缓摩挲他面颊:“哥哥今日又不听话了。”   “你方才说了不计较……”   “我说的是暂且。”   谢朝泠算是听明白了,这个暂且的实效过了,这人又犯病了。   “你想如何?”   谢朝渊手指抚了抚他鬓发,低头吻住他的唇。   唇舌推挤间,谢朝泠察觉舌尖被咬住,嘴里很快尝到咸腥味道,他一阵吃痛,想要挣扎,双手却不得动弹,身上人摁住他不放,一再纠缠地深吻他,直到他呼吸不能。   谢朝泠狠狠别过头去,满面胀得通红,舌尖已经被这小畜生咬破:“够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琳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是听话的,”谢朝渊嗓音更低,“我还是对你太心慈手软了,我就该将你绑起来,让你哪里都去不了,你才能彻底安分。”   谢朝泠冷笑:“你敢试试。”   谢朝渊轻拂他眼尾:“若今日不是恰巧被我撞上,你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气不打一处来,他要是不打算回来,这人以为他现在会在这里?当真一点道理都不讲。   “滚吧。”他道。   谢朝泠闭起眼,不愿再看谢朝渊。   黑暗中身上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像在极力压抑什么。片刻后,谢朝泠听到他起身的动静,屋子里的灯重新燃着。   谢朝渊坐回床边,解开了捆住谢朝泠手腕的绸布,谢朝泠睁眼觑过去,谢朝渊正垂眸不错眼地盯着他。   谢朝泠哂道:“怎么不继续捆着我了?”   他皮肉细嫩,被绑了这么一会儿双手手腕都已发红,谢朝渊牵过去,低头默不作声地帮他揉捏。   “说话,恪王殿下是哑巴了吗?”谢朝泠皱眉。   “没什么好说的。”   谢朝泠气道:“你有病。”   谢朝渊没否认:“今日之事,我不问是谁帮的你,庄子上所有人打二十棍子,再有下次,惩罚翻倍。”   “殿下现在是拿自己的人来威胁我?”谢朝泠几要被他气笑了。   谢朝渊依旧慢吞吞地帮他揉捏手腕:“琳琅若是不在意他人死活,那便当我没说过吧。”   “我不在意,”谢朝泠冷道,“他们都是你的人,你都不在意我为何要在意,要杀要剐,与我何干?”   谢朝渊抬眼看他:“那好吧。”   ……那好吧,然后呢?   “琳琅这样的人,是没有心的,”谢朝渊忽然道,“看似对谁都好,其实谁都不能真正进去你心里。”   谢朝泠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不待他说,谢朝渊继续道:“一开始我也不过是想着,能将你关起来就好,哪怕折了腿,也要将你关在身边,后头才生出了那些不该有的期望,你说会喜欢我,我当了真,但也只是我当了真而已,你不会喜欢我,你说孤单想我也是骗我,你还是要走,现在不走,以后也会走,所以我只能给你下蛊,像一开始打算的那样,将你关起来。”   “这样也好,这样你还是我一个人的,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留在我身边就好。”   谢朝泠的心思一点一点往下沉。   谢朝渊其实没说错,他早晚会走,他是东宫储君,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他那点浅薄的舍不得,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这个人不信他,不信他说的怕孤单,不信他说的会喜欢。   谢朝泠无言以对。   谢朝渊也没再说下去,安静片刻,他又抬手抚了抚谢朝泠面颊,缓和了声音:“很晚了,我不吵你了,你睡吧。”   “……你呢?”   “睡不着,去前头书房看看书。”谢朝渊淡道。   重新帮谢朝泠熄了灯,房门开阖,谢朝渊出去屋子。   谢朝泠在黑暗中沉默坐了一会儿,起身下床走去窗边。谢朝渊没叫人跟着,独自一人拎着宫灯,黯淡烛光衬着他略显寂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   谢朝泠怔然回神,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外的侍卫内侍多了许多,谢朝渊这是打算彻底将他关在这里了。   要不,就还是回去吧。   谢朝泠心神黯下,再继续待下去,好似也没什么意思,等眼前的事情了了,找个合适的时机,他还是回去吧。   自入东宫那日起,他就知道,他这样的身份,没有任性的资格。   黄粱一梦,过眼云烟,总有一日会醒来。 第40章 “哥哥这些日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赵国公府。   座椅中谢朝沂一边晃腿一边啃点心,不时抬眼看赵长明父子。   “舅舅,表哥,你们还没下定决心吗?眼下这事正是个的机会,该取舍的时候尽快取舍吧,我不信你们是这般优柔寡断之人。”   这小子明明才十二三岁,从进这府中坐下到现在说的话,已经让赵长明父子俩几番惊讶,第一次正经打量起这个小外甥。   谢朝沂微微一笑:“我没说错吧?”   他确实没说错,先前谢朝淇和周思明铆足心思抓户部把柄,后头查出宝泉局的猫腻,又牵扯到广储司不敢查下去,这才收手随便交了差,让乾明帝十分不满,这事于他们而言,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宝泉局是挂在户部名下的钱币铸造局,却与商勾结,利用铜钱市价与官价不同,私卖钱币,从中赚取差价、牟获暴利,起先谢朝淇和周思明以为是当中官员中饱私囊,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上一状,哪知很快广储司与户部之间勾当浮出水面,这笔钱进那些户部官员口袋的没多少,进广储司库的却是绝大部分!   广储司库是皇家内库、皇帝的钱袋子,手里捏着各地皇庄的税银,却入不敷出,其一是大梁皇庄自开国起就由各王公宗亲、勋贵世家以租赁形式借去,再按年缴纳税银,但这当中的烂账坏账实在太多,随便一个什么人广储司官吏都得罪不起,这些人不怕欠着皇帝的钱,反正大家都这么做法不责众,税银压根收不上来,其二是皇家奢靡,自先帝至乾明帝,无不挥金似土、挥霍无度,广储司每一年的开支都远超预算,进项不足出项巨费,怎么可能有钱。   广储司那些个官员也不敢将实情禀报皇帝,没钱只能找户部讨,广储司背后站着皇帝,户部不想给也得给,于是干脆打着皇帝的名义借宝泉局大肆敛财,他们自己也好从中分一杯羹,但即使这样,这敛来的钱也不够填广储司库的窟窿,还得以各样名义挪国库的银子,这才造就了如今这样的境况,户部官员有钱,户部账上却捉襟见肘。   所以谢朝淇和周思明不敢再查,谢朝淇说他不怕得罪王公、不怕得罪世家,却不敢得罪皇帝,绝不是一句夸大其词之言,事情掀出来,难不成要让皇帝来背这个锅吗?   但今日谢朝沂这小子来这赵府,借着拜年的名义,却是来说服赵长明父子俩将这事闹大。   “我知道舅舅表哥你们名下也有租赁来的皇庄,每岁税银也未按时缴纳故有所犹豫,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在你们前头的还有那些宗室王爷,他们才是大头,也是最忌讳这事的,你们又何须焦虑,只要将事情捅破,让父皇颜面扫地,父皇必会彻底恼了背后谋划这事的人,你们觉着他会怀疑谁?”   “牵扯上广储司,是因东宫库房被盗案而起,最容易做到这事的人,谁都清楚,其实是三哥,广储司那个钟良本就与他走得近,案发后又莫名其妙丢了性命,父皇不会疑心是三哥故意舍弃这么一颗棋子,为了给原本就在查户部帐的四哥和他未来岳父下套吗?如此一来,这个原本除太子之外他心中最合适的继承人身上也有了污点,他老人家自然要重新考虑,至于四哥,坚持要查户部帐的人是他,父皇必会迁怒于他,他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不只是父皇,这事一旦闹出来,他二人还要承受那些王公世家的恼火和记恨,特别是三哥,父皇为他选了杨家女为妃,是帮他拉拢杨氏和背后那些世家的助力,他却在这个时候捅他们一刀,后果嘛,啧啧,即便这事不是三哥做的,那些人能够这么轻易放下心中疑虑吗?芥蒂一旦生成,再要消除就难了。”   “事情闹大了,父皇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定要严惩户部上下,户部你们不是一直想啃下来?眼下正是你们往户部安插人的好时机,还有何好犹豫的?”   谢朝沂越说越得意,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赵文清皱眉:“殿下要知道,二殿下也因这事惹恼了陛下,这几日是因为过年禁足才刚刚解除。”   谢朝沂不屑道:“表哥,舅舅,我比不上二哥吗?我与他之间,也不过就是我晚生了些年岁罢了,我方才说过了,该舍取的时候就得尽快舍取,这点道理,我这个小孩子都懂,你们又岂会不懂。赵氏如今势微,连祖母都与父皇生了嫌隙,今年的除夕家宴摆在庆和殿,她老人家称病未出席,你们再不做些什么,日后岂不是要任人鱼肉?”   谢朝沂离开后赵长明父子俩依旧在厅中喝茶,赵文清低声问赵长明:“父亲,您是如何想的?”   “七殿下聪慧,但这事,老夫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赵文清咬咬牙道:“我倒觉得可以一试,其他不论,但二殿下,确实太叫人失望了。”   赵长明沉思片刻,低了头喝茶,不再说。   谢朝沂脚步轻快地走出赵国公府,十分志得意满。   身后内侍小声问他:“殿下,太子之事,您为何不与国公爷他们说?”   谢朝沂冷哼:“这事如今是本王手中的底牌,若是被他们知道太子在宫外恪王府上,必然又要瞻前顾后,本王为何要告诉他们?”   他年纪虽小,但心思一点不小,那夜知道太子还活着,且与谢朝渊在一起,立刻便猜到了这背后桩桩件件是谁人手笔,太子躲在暗处想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击垮,他便帮太子一把,螳螂捕蝉,他要做最后那只黄雀!   恪王府别庄。   听到外头爆竹声响,谢朝泠放下手中书册,想到什么,忽然问:“今日是不是已经十五了?”   “嗯,十五了,”谢朝渊抬眸看他,“今日是上元节。”   谢朝泠有一瞬间恍惚,随即喃喃自语:“这么快就到上元节了。”   “上元节宫中也有各样庆典宴席,殿下不去吗?”   “不去了,”谢朝渊无所谓道,“已经让人去称病告假,反正也无人在意。”   谢朝泠点点头,没再问。   各自安静看书到傍晚,谢朝渊让人传膳。   谢朝泠面前多了一碗面,白花花的面条上一个黄鸡蛋,漂浮着葱花,是长寿面。他略微诧异,望向谢朝渊,谢朝渊笑笑道:“今日是你生辰。”   谢朝泠问:“殿下如何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知道便是知道了。”   皇太子的生辰,人尽皆知。   他俩各自试探,俱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愿先捅破那层纸。   “多谢殿下。”   谢朝泠低声道谢,拿了个空碗,将面分出一半给谢朝渊:“殿下和我一块吃吧。”   谢朝渊接过碗,不单是面条,谢朝泠还将那鸡蛋分了一半给他,见谢朝渊垂眸盯着碗但不动筷子,谢朝泠催促他:“你吃啊。”   “琳琅可知在百翎国,与人分食长寿面是何意?”谢朝渊忽然问。   谢朝泠不解其意:“是何意?”   长寿面轻易不分与人,食同一碗长寿面是与君白首之约意,谢朝渊话到嘴边,摇了摇头:“算了。”   入夜之后外头又下了雪,谢朝泠抱着暖手炉在窗边站了一阵,谢朝渊自后拥住他,谢朝泠身体往后仰,倚着谢朝渊,抬头望向悬在夜空的圆月,半晌没动。   “下雪天竟也能看到月亮。”谢朝泠轻声感叹。   “今日是正月十五。”   “殿下这庄子上,为何白天放了爆竹,后头又不放了?”   “太吵了,怕扰着你,不许他们放。”   谢朝泠无奈道:“这里也实在太安静了,上回放的那个火树银花,还有吗?”   “想玩?”   “是啊,上元节,总得有点灯火才有过节的样子。”谢朝泠笑道。   谢朝渊叫人去库房里将剩下的火树银花全部搬来,在院中摆开,谢朝泠拿了香,自己过去点。   烟花蹿起时谢朝渊一把将他攥回去,皱眉道:“小心点,别站那么近。”   谢朝泠回头冲他笑,眼里映着花火:“以前我家里有个弟弟,长得怪好看的,就是性子不讨喜,我为了逗他高兴,带他一起玩过这个,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上回谢朝渊说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过这个,谢朝泠这些日子细想了很久,才慢慢捡回了这些儿时零碎的记忆,今日特地拿来说与谢朝渊听。   谢朝渊眸光动了动:“真的?”   “真的啊,我那弟弟和殿下一样,性子霸道又别扭,小时候还不显,我也被他骗了,他啊,只有一张脸好看,我每次见了他都想捏他的脸。”   谢朝渊圈成拳的手到唇边轻咳一声。   谢朝泠眼中笑意加深:“虽然这样,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   谢朝渊微一怔。   谢朝泠弯腰抓起一团雪,笑着朝他砸过去。   谢朝渊没有躲,雪球砸在他心口散开,合着他的心跳声。   谢朝泠在漫天雪雾中冲他笑,说喜欢他。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美梦成真。   谢朝泠扑过去,谢朝渊张开手将人接住,抱着谢朝泠踉跄后退两步,摔倒进雪地里。   谢朝泠冰冷双手捧住他的脸,鼻尖与他蹭在一块:“殿下,不高兴吗?”   缥缈月色映进谢朝渊黑眸中,他哑声道:“高兴。”   谢朝泠在他耳边笑:“我们回屋去吧。”   屋中照旧只留了一盏灯,拖出一段昏暗光影,掩匿其间那些混沌不清的情愫。   床帐之后谢朝泠躺在床褥中,望向坐于身侧正低头凝神看他的谢朝渊。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侧缓缓摩挲,谢朝泠低声问:“殿下在想什么?”   “想你在想什么。”   谢朝泠低笑:“所以殿下想到我在想什么了吗?”   谢朝渊无声看他。   除夕那夜,谢朝泠跟去书房,陪他在房中看了一夜的书,始终没熄灯,说要与他一起守岁,后半夜外头下了雪,谢朝泠安静靠在他身旁,再不提那些不愉快之事。   这半个月,谢朝泠被他关在这一处院落中,没有生气、没有埋怨,每日都很高兴,还会变着法子逗他高兴,到了夜里更热情。   谢朝渊想,如果这确实是一场美梦,他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哥哥这些日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谢朝渊盯着身下人,慢慢道。   “殿下不喜欢?”   “喜欢。”   谢朝渊嗓音更低,他的太子哥哥,什么样他都喜欢,哪怕知道眼前这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他也宁可装聋作哑,和谢朝泠一起选择自欺欺人。   谢朝泠抬手,去解他的腰带和衣衫,躺着的姿势让谢朝泠的动作有些别扭不顺手,腰带拉扯了好些下才弄开那蟠龙扣,再脱下谢朝渊身上外衫,拉扯开里头中衣,谢朝泠撑起上半身,闭上眼仰头去亲吻谢朝渊胸膛。   谢朝渊拥他入怀,亲吻先是落到头顶发旋,然后是额头、鼻尖,再是嘴唇。   在意乱情迷之前,谢朝泠想,最后这段时日,就让他再放纵任性一回吧。 第41章 “我要你一辈子都解不了这蛊。”   恂王府。   谢朝溶听着匍匐在地的人说话,神色逐渐变得难看,这人不是他恂王府上的,却是谢朝沂身边的内侍。   “你是说,太子他活得好好的,不在东宫里,在恪王身边?那日在宫中被本王抓到后头被恪王要走的那人,是太子?”   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谢朝溶几要将自己舌头咬断,这可能吗?……好像似乎确实可能?   难怪他当时就觉得那人十分不对劲!   “确确属实,奴婢决计不敢欺瞒殿下!七殿下前几日还去了趟国公府拜年,奴婢没能凑近伺候,只隐约听到几句,似乎是七殿下想说服国公爷和世子为他所用。”   这人是赵贵妃送给谢朝沂的人,主动跑来投靠的谢朝溶,谢朝溶闻言咬牙切齿:“好啊,好个老七,本王是真真没想到,连这个小兔崽子心都大了,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竟也敢与本王争了!”   他眼风一扫,又问:“舅舅和表哥他们如何说?”   那内侍低眉顺眼回话:“国公爷和世子看着像是未表态,但已仿佛有了动摇之色。”   谢朝溶霍然起身,来回走两步,心下快速闪过千百个念头,谢朝沂那小子有再多的小聪明也不过是个毛孩子,他还不放在眼里,但还活着的太子……   可恨当日他没将人直接带走杀了!   最后谢朝溶一拍桌子,喊:“来人!”   他也不是个傻的,眼下老三才是他们父皇眼里最得意的儿子,那人必然比他更不想看到太子回来,那便让老三去解决好了!   开年之后朝中政事刚刚恢复,往年这个时候各部衙都无甚大事,往往能清闲一月有余,今年却是个例外。   年二十一过,各部衙刚开印,就有一小的户部主事官通过内阁当值的官员递奏疏到皇帝跟前,说先前他跟着左侍郎大人查账,查出当中诸多问题,心中惶恐,不敢不上报。   乾明帝看过奏疏,又将人宣进宫当面问话,之后命之重新彻查户部与广储司种种,这主事也不知是不是个一根筋脑子进水的,很快就将那些有问题的账目罗列出,竟未与皇帝招呼一声,直接在之后的大朝会上提起这事时当众通读。   这下便彻底捅了马蜂窝,连皇帝都惊了一跳,他是以为户部与广储司有问题,但只以为是下头那些不知死活的官员做些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的事情,完全没想到最后会牵扯到他老人家自己身上去。   前年他光是下旨在京畿与冀州交接之地大兴土木建造汤泉别宫,就耗了二百万两白银,那时他还颇为得意没花国库一分钱,走的都是他自己的钱袋子,如今却被当众揭破,其实这钱最后还是从户部账上划出,还占用了原本预留的赈灾银款。   乾明帝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   那主事官还在朗声诵读手中账目本,从皇帝到各宗亲王公、世家勋贵再到朝中一众高官大臣,竟是各个榜上有名,议政殿中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背上都在渗冷汗,有户部官员试图上前打断让那主事官闭嘴,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只要乾明帝不出声,就不停歇地往下念,誓要将那厚厚几叠账本全部念完。   乾明帝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这个时候不让人念下去摆明了做贼心虚,但继续念完,他老人家可能当真要颜面扫地。   御座上的皇帝坐如针毡,心头愤怒压不下,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后落到他几个好儿子身上,气得几欲呕血。   一场大朝会结束已经过了辰时,且不提乾明帝如何雷霆震怒,谢朝渊瞧见气得磨牙的谢朝溶、紧蹙眉头的谢朝浍和面色阴沉的谢朝淇,难得想笑。不得不说,他确实佩服他太子哥哥。   谢朝溶这厮先前偷盗东宫库房的嫌疑本就没洗刷干净,如今牵扯出这事,更要遭皇帝记恨,更别提,拖欠广储司税银的人当中,他这位恂王殿下也是欠得最多的几人之一,方才已经被那主事官十分不客气地重点提及好几次。   谢朝浍因与那不明不白死去的广储司主事钟良走得近,广储司这些账目被人翻出来,一众“苦主”包括皇帝的猜疑和怒火,他怕是要承担绝大部分,足够他喝一大壶的。   至于谢朝淇,谁叫从火器库被炸那会儿起咬着户部不放的就是他呢,最后钻进别人套中损人不利己,他不遭人恨谁遭人恨?   反正,没他这位恪王什么事。   谢朝渊看过笑话,转身就走。   今日好不容易天晴,他早起时叫人去庄子上结了冰的河水中砸鱼,晌午回去正可以和谢朝泠吃新鲜鱼汤。   出京之前,谢朝渊命人去了趟南市,那间点心铺的糕点谢朝泠喜欢,他打算买些带回去。   车子在街边停下,下人去买东西,谢朝渊推开半面车窗,心不在焉朝外看,眸光忽地一顿,沉声吩咐车外侍卫:“前边街角,有人鬼鬼祟祟盯着这边,看着像是跟了许久了,过去将人抓了审问清楚。”   侍卫领命而去。   两刻钟后,去而复返。   “殿下,人已经抓了,是恂王府的人。”   恂王府?谢朝渊闻言皱眉,谢朝溶那厮派人跟着他做什么。   他命人将车拉去街角,亲自审问起那被扣下的鬼祟之人:“说吧,恂王让你跟着本王,究竟要做什么?”   匍匐在地的人被两柄长剑架住脑袋,战战兢兢道:“恂、恂王殿下说让跟着殿下您,找、找到太子殿下被您藏去了哪里。”   谢朝渊眉头狠狠一拧。   心思快速转了一圈,他吩咐人:“去将这人家小抓了。”   跪在地上的人闻言大惊失色:“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您放过小的家人吧!”   谢朝渊冷声问:“恂王如何知道的太子之事?”   “是、是七殿下的人告诉的他,七殿下那日在宫中派人跟着您,看、看到了……”   谢朝渊眼中已泛起寒意:“你还知道什么?”   “小的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恂王殿下看您这段时日都不在府上,才让小的跟着您,别的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滚回去告诉他,就说你跟丢了人,别的什么都别提,帮本王盯着恂王,还想要你家人活命,就给本王老实点。”   别庄上,谢朝渊回来时谢朝泠正坐在窗边榻上煮酒,满屋酒香四溢。   谢朝渊撩开衣摆坐上榻,见酒壶中还有漂浮的桃花瓣,问谢朝泠:“今日怎这般好的兴致?”   “院子里桃花开了几多,我刚去叫人摘了来,放酒里一起煮试试,殿下不是让人捉了鱼炖吗?一会儿可以就鱼汤吃。”   这段时日谢朝泠好似愈发的安静平和,所有的闲情逸致都在煮酒笺花、点香烹茶上,不再问外事。   谢朝渊看着他,轻点头:“好。”   他将从南市买来的点心递给谢朝泠,谢朝泠唇角挂上笑:“多谢殿下。”   捻起吃了一块,又笑吟吟示意谢朝渊:“殿下张嘴。”   糕点喂到嘴边,谢朝渊就着他手咬了一口,谢朝泠十分自若地将剩下半块扔进自己嘴里:“甜的。”   谢朝渊看着他,眼中同样有了笑意。   谢朝泠继续吃点心,不时分一口给谢朝渊:“我说今日殿下怎回来得这么晚,原来是特地去给我买这点心了。”   谢朝渊没说谢朝溶派人跟着他,只随口提了朝会上的大事:“因为这个退朝晚了,所以回来迟了些。”   谢朝泠手支着下巴,又笑笑道:“这样啊,那户部主事的奏疏是哪日经由谁的手递到陛下跟前去的,殿下知道吗?”   谢朝渊不动声色看他,谢朝泠这话的意思,像是说那户部主事并不是他安排的,又或者说有人抢先一步做了这事。   “内阁每日当值的官员,除了那几位阁老,还有学士、侍读学士、侍读、中书十数人,只要有心,总有办法绕过别人将奏疏递到陛下面前,当然,这个瞒不过陛下跟前伺候的那些内侍的眼睛。”谢朝渊道。   “所以别人不知道,殿下却知道?”   谢朝渊点头:“与赵氏脱不了干系。”   谢朝泠半分不意外:“他们想打户部的主意吧,听闻当年赵氏就是趁着兵部出事,大肆安插自己人进去,如愿掌控了整个兵部,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赵氏父子是半点不怕被陛下知道他们在背后煽风点火。”   谢朝泠仿佛已彻底忘了自己此刻身份,谈起朝中事信手拈来,又或者他在谢朝渊面前根本懒得再装,只不说破而已。   “他们能如愿吗?”谢朝渊问。   “今时不同往日,自然是不能。”谢朝泠轻蔑笑道。   “琳琅不必操心这些,”谢朝渊淡了声音,“这些事太劳心费神了,何必伤脑筋。”   壶中酒已经沸腾翻滚,酒香更浓。   谢朝泠倒出一杯,递到谢朝渊面前:“那殿下陪我喝酒吧。”   午膳一并送来,他们就在榻上吃,煮好的鱼汤奶白鲜香,与桃花酒香味混在一块,沁入鼻尖。   谢朝泠喝一口温酒,浑身都舒坦了,笑言:“殿下这庄子上的日子过得果真舒坦。”   “那便留下来。”   谢朝泠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谢朝渊将鱼肚上的肉夹进他碗中,仿佛随口说道:“一直留下来。”   谢朝泠愣神一瞬,没再接腔,低了头吃东西。   一顿午膳从晌午一直吃到近申时,谢朝泠酒喝得多,醉了。   他的酒量其实不差,从前也一直都很克制,所以从未在人前喝醉过。但是今日,在这恪王府别庄里,不再有那些令人厌烦的顾虑,不需要节制,谢朝泠一杯接着一杯,最后醉倒在了谢朝渊怀中。   身体蜷缩起,额头抵着谢朝渊小腹,谢朝泠眼睫耷下,松散下的长发遮住他半边脸,有如醉生梦死。   谢朝渊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轻抚他面颊。   谢朝泠觉着热,捉下他作怪的手,轻轻扣住。   掌心贴合,谢朝泠盯着俩人的手,喃喃自语:“殿下明明比我年纪小,怎的连这手掌都好像比我的要宽大些。”   他模模糊糊想到,这人生得高大,是因为生父其实是西戎人的原因吗?   “哥哥喝醉了。”   “没有,”谢朝泠小声嘟哝,“我不会醉的。”   “酒量再好的人也有喝醉的时候,为何不会醉?”谢朝渊沉声问。   安静片刻,他听到怀中谢朝泠一声低笑,手指攀上来,点上他胸膛:“我没醉,是你这个小混蛋给我下了蛊,你这蛊好生厉害。”   “厉害在哪?”   “说不清,”谢朝泠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心口,“这里,感觉好明显。”   他又抬眼看谢朝渊:“真的没有解蛊之法吗?”   “有。”谢朝渊盯着他不甚清明的黑眸。   谢朝泠怔然看他。   “我不告诉你。”   谢朝泠拧眉,谢朝渊指腹摩挲上他眉心,直到那一处再缓缓舒展开。   “真不能说?”   “不能说,”谢朝渊弯腰,声音沉在他耳边,“我要你一辈子都解不了这蛊。” 第42章 他不会让谢朝泠如人所愿。   幸王府。   禀报完事情的人退下,谢朝浍眉头紧锁,垂眸陷入深思中。   侍卫巴木低声问:“殿下,您觉得方才他说的可是真的?太子殿下果真在恪王那里?”   “是真的。”谢朝浍淡声吐出这三个字。   “恂王殿下特地将这消息透到您这里来,想必是想借您的手对付太子殿下。”   方才那来禀消息的府中下人,自称去外头采买时无意中在恪王身边看到了太子,这话半真半假,那人是谢朝溶放进幸王府的眼线,谢朝浍早知道但一直没动他,有时还会借他的嘴给谢朝溶那头递些假消息,今日那厮突然来说起皇太子的下落,必然是谢朝溶有意将这事透给他。   理由也很容易猜,一如巴木所言,谢朝溶要借他的手对付太子。   谢朝浍没再接腔,沉冷面色中看不出情绪,巴木心下惴惴,还要再说什么,谢朝浍忽然转眼看向他:“巴木,你是百翎国人。”   谢朝浍的语气平静得近似没有起伏,巴木心下一跳,低了头:“是。”   “当年本王在西北边境捡到你时,你说你是个孤儿,本王救了你,你以后便唯本王马首是瞻。”   “……是。”   “这段时日本王一直在想,当日在东山围场,太子那马为何会突然发疯失控冲出山崖,是巧合还是有人知道了本王要做什么,于是跟着下手动了太子的马,直到今日,本王知道了太子原来在恪王那里。”   巴木额头已渗出冷汗,谢朝浍神情冷下:“东山围场之事,是你给本王出的主意,本王针对的是淮王和恂王,但另有人,目的却是太子,这个人,就是恪王。”   “你其实是恪王的人。”   巴木双膝重重跪地,谢朝浍没再看他,很快有人来将之拖下去。   身后内侍上前,轻声问谢朝浍:“殿下,人要如何处置?”   “杀了吧,恪王那里,照旧传消息回去便是。”   谢朝浍话说完一顿,又吩咐道:“去请乐平郡主来。”   谢徽禛在街上玩耍时被一队人拦住,强行“请”来了幸王府,尚且一身男装未换。   “不用躲了,我早知你不是女儿身。”谢朝浍淡道。   谢徽禛差点被没自己口水呛到:“三叔,……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兄长在世时就与我说过。”   谢徽禛闭了嘴,行吧。   “我知你与恪王走得近,你在恪王府,可有见过太子?”   谢徽禛惊讶只有一瞬,眼珠子迅速转了转:“太子五叔怎会在恪王府?”   “你可有见过?”   见过自然是没见过的,但谢徽禛人机灵,谢朝浍这么说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可能之人是谁,谢朝浍从他神情中看出端倪:“你见过。”   “我之前不知道他是太子五叔,我也不能确定就是他。”谢徽禛道。   “见过就行,”谢朝浍淡淡点头,“我需要你再去一趟恪王那里,帮我递话给太子。”   淮王府中,谢朝淇面沉如水,正在看一大清早门房在府门口捡到的匿名信函。   这信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说的依旧是与户部账目有关的陈年旧事,而且还是件足以再次搅乱朝堂风云的大事。   十年前,西北大军与西戎人那惨烈一战,大梁损兵十万人,事后追责是因粮草短缺军需不足,兵部因此从上到下被撸了个遍,牵扯无数。但是今日这封信中却说当年之事并非兵部官员贪墨了那笔军费,从头至尾户部拨下的军费根本不足三成,兵部其实是代户部受过,那时的户部尚书是后来坐上首辅位的沈重道,十年前正是沈氏势大之时,沈重道为了自保,重做了账目又用了一些手段,逼得兵部替他顶下了这一大罪。   那件事到后头影响颇为深远,沈重道之后即使做了首辅,沈氏却从此失了人心逐渐式微,而赵氏便是在那时抓住机会,大肆安插人进兵部,将兵部完全把控住,势头逐渐超过沈氏,直至成为世家之首。   谢朝淇看罢将信纸摁到一边,闭目沉思。宋时看他一眼,将信纸捡过去快速看完,小声问:“殿下,这事您打算如何做?”   谢朝淇哂道:“这信也不知道谁送来的,又想拿本王当枪使。”   “……这里头还有当年沈重道没有完全销毁的一些证据,事情看来应当还是真的,其实殿下拿着沈氏这个把柄,不一定要告发他们,说不得可以去探探口风,将他们拉为己用?”   “不必了,”谢朝淇冷道,“沈重道已死,沈氏如今一个能用的子孙都没有,迟早要彻底没落,本王不需要他们。”   他厌恶透了这些世家,当年先太子和元后就是被这些个世家逼死的,谁又能说沈氏没有在当中掺和一脚?毕竟最后做了太子的那个,是谢朝泠,而谢朝泠的胞姐,嫁的就是沈家。   “本王做这柄枪就是。”谢朝淇睁开眼,浓黑双眼中滑过讥诮。   眼下户部事情未了,乾明帝正需要一个替罪羊,好叫他老人家勉强维持住已经差不多丢干净的脸面,就让沈氏去做这个替罪羊吧,如此一来,他父皇说不得还会感激他。   “沈家若是倒了,只怕赵氏更要猖獗。”宋时提醒他道。   谢朝淇浑不在意:“再猖獗他们也没法改朝换代,谢朝溶那个蠢货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必管。”   倒是谢朝浍那里,沈、杨二府都是太子出事后乾明帝转而送给他的帮手,户部这些烂事已经让谢朝浍日子不好过了,以后只会更加不好过。   过了几日,谢朝渊再次上朝,回程时在京城大街上又一次被突然出现的谢徽禛拦车。   谢徽禛爬进车中,笑嘻嘻问他:“六叔这段时日在哪里风流快活?我几次去你府上你都不在,好没意思。”   谢朝渊示意人继续行车:“找本王有事?”   “倒没什么事,就是无聊得紧,六叔带我一块去玩玩呗。”   马车出城,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地方,谢徽禛这才知道谢朝渊原来在这京城南郊、荒无人烟的地方置办了一处庄子。   下车之后他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心道难怪谢朝渊敢将人藏在这里,这处都已经快出京畿之地了,他这六叔胆子也是真的大。   “六叔几时弄的这个庄子?”谢徽禛跟上提步进门的谢朝渊,叽叽喳喳问他。   “前段时日买的。”谢朝渊随口道。   “六婶也在这里吗?”   “嗯。”   谢朝泠才刚起,这段时日他愈发的懒散,有时甚至睡到辰时之后才会起身,今日便是如此,谢朝渊带着谢徽禛过来时,他才刚用早膳。   看到谢徽禛,谢朝泠略微意外,他还以为,谢朝渊当真不打算让他见任何外人了。   谢朝渊伸手一指谢徽禛,与他道:“回来路上碰到这小子,带他来给你解个闷。”   谢徽禛颇为无言,一屁股在桌边坐下,他刚好也饿了。   桌上添了两幅碗筷,谢朝渊坐去谢朝泠身边,顺手帮之将尚未束起的长发挽去耳后,谢朝泠抬眸冲他一笑,帮他盛了碗热粥递过去。   谢徽禛默默低了眼,他离开东宫时才刚三岁,太子五叔小时候大约见过几回,但已全无印象,如今听说人在这里,那么就必是眼前这位无疑了。   对谢朝渊与谢朝泠如今这样诡异的关系,谢徽禛倒没多想,皇家这种不能见人的辛秘事本就很多,谢朝渊的狗胆包天反而更叫他惊诧些。   早膳用完时,王让过来覆在谢朝渊耳边小声说了句:“殿下,有些事情要跟您禀报。”   谢朝泠正煮茶给谢徽禛喝,闻言睨他一眼,笑道:“殿下果真是贵人事忙。”   谢朝渊站起身,丢下句“我去去就回”,去了前头书房。   屋子里没了别的人,谢朝泠将煮好的花茶倒进谢徽禛面前杯中:“尝尝。”   谢徽禛端起抿了口,差点被烫了舌头,赶紧放下,他就不惯做这风雅事:“六婶这屋子里都不要人伺候的吗?”   谢朝泠冲门口方向努了努嘴:“外头都是人。”   如今他走哪里都有一串人缀着,即便出不了这山庄的大门。   “那你这是被六叔软禁了吧?”   谢朝泠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对面笑吟吟的谢徽禛,无声对视片刻,他道:“有话直说吧。”   “太子五叔,是你吗?”   “嗯。”   谢徽禛倒吸口气:“果真如此。”   “你如何知道的?”谢朝泠问。   谢徽禛看一眼外头,压低声音:“三叔,我是替三叔来给五叔带话。”   “三叔说,当日在东山围场,他没动过您的马,但事情因他而起,太子殿下日后若要算账,他任杀任剐,眼下太子殿下若是需要帮手,他愿为您做马前卒。”   谢朝泠不动声色看他:“条件呢?”   谢徽禛用力捏了捏手中茶杯:“只要,您能为先太子翻案。”   谢朝泠瞬间了然,这也是面前这小子肯来替谢朝浍递话的原因。   谢朝浍的想法,并不叫他意外。那日在东山围场,那支箭并非冲他命脉而来,从一开始,谢朝浍的目的就不是他,后头他坠马落崖,谢朝浍既说不是他做的,那便只可能是谢朝渊。   谢朝泠闭了闭眼,疯马失控冲出山崖的瞬间,他确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种急速下坠的恐惧感,到现在他还能忆起,后头他便被一张大网接住,或许不止一张,在下坠过程中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兜住过好几回,直到最后被彻底接住,然后失去意识。   谢朝渊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只这一件事,他本就该将那人千刀万剐。   谢徽禛看着他问:“五叔,可以吗?”   “幸王如何知道的孤在这里?”谢朝泠改了自称。   “是恂王将消息透给的他。”   谢朝溶也知道?谢朝泠不由拧眉。   “可以吗?”谢徽禛又一次问。   谢朝泠淡下声音:“恂王将孤在这里的消息透露给幸王,无非是想借幸王的手将孤解决在外头,那便,将计就计吧。”   他确实需要一个帮手,而且得是谢朝渊意想不到的人。谢朝渊将他关在这里,如今连王进都被撵走了,他在这个庄子上再无人可用,这庄子后头的河连着运河,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谢朝渊可以立刻将他送走,甚至送去百翎送去西戎,所以那人十足自信能留住他。   若非谢徽禛是个孩子,谢朝渊过于自信不将之放在眼中,也不会将人带来,给了他机会。   谢徽禛一怔:“五叔你是想要回去了吗?什么时候?”   谢朝泠端起茶杯,眉目在袅袅雾气后模糊不清:“再等等吧。”   书房中,王让将淮王府传回的消息禀报与谢朝渊。   谢朝渊闻言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别叫他知道。”   沈氏一旦出事,淑柔公主也会被牵连,谢朝泠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个时候将枪头对准沈氏的,必不会是已经知晓谢朝泠还活着、且不希望他回去的那些人,反而是,或有人想逼他回去。   他不会让谢朝泠如人所愿。 第43章 “天下之大,但没有我容身之处。”   进入二月后,天气逐渐转暖,庄子上的花大多开了,谢朝泠每日都会出去转一圈,摘些颜色鲜艳喜气的回来装点屋子,在这庄子里他日子过得单调但并不死气沉沉。   谢朝泠在屋中插花,谢朝渊站在门外廊下,正听人禀报事情。   “恂王收到幸王府中眼线消息回报,幸王打算在五日后同殿下您一齐去邺陵祭拜李后时动手。”   谢朝渊眸光动了动,问:“老三要怎么做?巴木那头没送消息来?”   “送了,和恂王府那边的消息一致,也是打算到皇陵后下手,应当是想趁着郎君落单时将他劫走。”   谢朝渊微眯起眼。   再几日就是李后的忌日,之前几年都是谢朝泠这个亲儿子前去邺陵拜谒,如今太子“病重”,乾明帝便口谕了谢朝浍与谢朝渊两个代劳。   由此也看得出,先前的事情乾明帝虽然恼了谢朝浍,但比起其他人,他还是更看重谢朝浍一些,至于叫上谢朝渊一同前去,则明显是已经不在意出身,想要连他也一并抬举。   “淑柔公主如何了?”谢朝渊沉声又问。   “前两日回宫去住了,据说怀了身子,这段时日忧思过重,情况似乎不大好。”   话音落下时屋中谢朝泠偏头朝窗外望过来,四目对上,谢朝渊收敛眼中情绪,提步进门。   谢朝泠低了头,心不在焉拨弄手上花枝,昨日清早谢徽禛又借口讨点心吃来了一趟这庄子上,趁着谢朝渊出去帮他摘花时与他说了外头的事情,沈家出了事,而且不是小事。   朝堂之上风波不断,户部和广储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时,最终将沈氏推到了风口浪尖,那户部左侍郎周思明仿佛是为了弥补之前查账不尽心之过,翻出了户部十年前的旧账目,竟是查出从那时起宝泉局就已经在做私卖铜钱的勾当,那时的户部尚书还是沈重道,进而又揭出当年西北那惨烈一战,也是沈重道昧下了大部分购买粮草军需的钱款,因而害死了大梁十万将士。   举朝哗然。   谢朝泠的外公和两个舅舅就死在了那一战中,谢奉玨的腿也是那时瘸的。   谢徽禛说起这事时,仿佛怕触及谢朝泠的伤心事,说得十分犹豫:“证据都有,那笔军费当时确实被沈首辅挪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揭开这事,无论宝泉局是不是那时就不干净了,这罪名沈首辅都背定了,就是为了让他做眼下这些事最大的那只替罪羊。”   要是沈重道还活着那还好些,至少能为自己辩驳开脱,他若还活着应该也没人敢将这事往他身上推,偏偏他死了,年前时病死了,沈家后继无人,只能任人宰割。放到其他时候,乾明帝或许还会保沈氏,但朝堂上这些纷争需要一个休止符,他这个皇帝不能背最大那口黑锅,所以只能让沈重道和沈家来背。   而旁的人,无论是曾经与沈氏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还是依附沈氏的那些人,俱都选择了默认这样的结果,没有人出来为沈氏说话,他们同样需要沈氏扛下这最大的罪责,好将他们自己开脱出去。   所以沈家在一夜之间倒了,哪怕沈重道已死,依旧祸及了家人,全家大几十口都下了狱,除了淑柔公主和她生的几个孩子被乾明帝派人接回了宫,余的人从老到少一个不少。   谢朝泠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谢徽禛以为他是震惊于知道事情真相,所以犹豫不决、难以抉择。   谢朝泠能坐上这个储君位沈氏功不可没,但若当年事情不假,沈重道是害死他外祖和舅舅的罪魁祸首,他还会不会回去救沈家,谢徽禛想问他,话到嘴边,又觉得不是自己这个小孩子该问的。   但在谢徽禛离开之前,谢朝泠却与他说了一句:“让幸王做好准备吧。”   谢朝泠依旧在看手中那支花,谢朝渊停步面前,低声问:“有何好看的?”   “含苞待放、娇艳欲滴、妍丽璨然,自然是好看的。”谢朝泠话说完,随手将之插进桌上花瓶中。   又道:“可惜再好看的东西,也长久不了,人亦如此。”   谢朝泠感叹完,眼见谢朝渊神色沉下,笑了一笑:“殿下坐吧,别一直站着了。”   谢朝渊沉默看他,谢朝泠伸手将人拉坐下:“殿下方才在外头做什么?”   “没做什么。”谢朝渊淡道,拎起茶壶。   谢朝泠垂下的眼眸中有转瞬即逝的失望,没叫谢朝渊瞧见。   沈氏出了事,牵连淑柔公主,但谢朝渊不打算告诉他。   这人根本不在意任何人死活,除了他。   “过几日我要出去两日,琳琅一个人在这里,别到处走。”谢朝渊给他倒茶,提醒他。   “去哪里?”   谢朝渊抬眸看他:“李后忌日,陛下口谕我和幸王一起去邺陵拜祭。”   “我能和殿下一块去吗?”谢朝泠问。   去拜祭李后,所以谢朝泠一定会跟着,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但谢朝渊拒绝了:“路途远又颠簸,来回行车两日,无甚意思,琳琅还是别去了。”   “我若一定要去呢?”   “为何要去?”谢朝渊沉声,“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泠解下腰间那柄短刀,搁到面前案上:“我在这里待烦了,殿下若执意要这样关着我不让我出门,不如给我一刀还好让我痛快些。”   谢朝渊的目光落到那柄短刀上,略一顿:“你这是要以死相逼?”   谢朝泠哂笑:“学殿下的。”   短暂僵持后,谢朝渊拾起那刀,凑近过去,重新帮谢朝泠挂回腰间。   “本王送你的东西,不要随便取下来。”   在谢朝渊坐直身时,谢朝泠突然发力,擒住他肩膀将人推倒榻上。   谢朝渊没动,谢朝泠已欺身上来,出了鞘的短刀抵在他脖子上。   谢朝渊平静看他,眼中没有半分慌乱,谢朝泠那一瞬间甚至想,干脆就这么一刀送下去,杀了这人,也断了自己那些不该有的纷乱心思。   “殿下不怕我当真杀了你?”   “外头都是本王的人,”谢朝渊提醒他,“你逃不掉。”   “你以为我会怕?”   谢朝渊抬手,轻抚他鬓发:“死了也好,若是死后能化作厉鬼一直跟着你,那又有何好怕的。”   “真不怕?”   “我不怕死,琳琅怕吗?”谢朝渊反问他。   这人果真是不可理喻,谢朝泠松了手,将刀扔了,谢朝渊嚯地攥下他,翻身将人压下,亲吻跟着落下来。   谢朝泠用力咬下去,嘴里尝到血腥味,但谢朝渊不放过他,依旧压着他深吻,唇舌纠缠,直至舌尖麻木、呼吸不能。   “够了……”谢朝泠撇过脸。   谢朝渊捏着他下巴,将他嘴角牵扯出的口涎慢慢舔去。   谢朝泠的双手又一次被用绸布捆住。   谢朝泠没有试图挣扎,只冷眼看着谢朝渊:“殿下就只有这么点本事吗?”   “不要试图激怒我。”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所以殿下打算这样绑我到几时?你又能绑我到几时?”谢朝泠挑衅问他。   谢朝渊敛眸:“天下之大,出了大梁,琳琅便什么都不是了。”   谢朝泠听懂了他的意思,这小畜生果真想把他送走。   谢朝泠冷笑:“你除非挖了我的眼睛,割了我的舌头,再打断我的腿,否则你就是将我送去天边,我也有办法回来,也一定会回来。”   谢朝渊没再接腔,慢慢俯身,略干燥的唇轻碰他鼻尖。   谢朝泠没动。   “别说这样的话,”他听到谢朝渊哑声开口,“你知道我舍不得。”   到嘴边的话全部咽回去,谢朝泠歇了再骂人的心思,闭了闭眼,缓和声音:“殿下带我去吧,我保证寸步不离跟在你身边,不会给你添麻烦。”   谢朝渊没理他,捉起他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慢亲吻过去。   谢朝泠心里不痛快,失望更甚。   后头一直到入夜,始终这么僵持着,谢朝渊没松口,谢朝泠憋着气,谁都别想舒坦。   晚膳也没用几口,谢朝泠放了筷子,又喝了半盏茶,回去了里屋。   谢朝渊跟进去,谢朝泠正拿了热帕子盖住脸,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谢朝渊走上前,将帕子从他脸上揭下。   谢朝泠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冷的,谢朝渊问:“你在生气?”   “不敢。”谢朝泠声音冷硬。   “你在生气。”   “别生气了。”谢朝渊嗓音更低,帮他散开束发带,拿了梳子一下一下捋顺他披散下的长发,好叫他松快些。   谢朝泠望向前方铜镜中的自己和身后谢朝渊,他的神情里确实写满不悦,而谢朝渊,眉目低垂专注帮他梳发,好似小心翼翼又十足认真。   这人总是这样,让他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连想痛快发泄都不能。   谢朝渊手中梳子还在慢慢顺着他的长发,谢朝泠闭了眼,一句话不说。   “这段时日虽然暖和了些,但再过几日就是倒春寒,容易受凉。邺陵尚未完全修缮好,有一段路十分颠簸,坐车过去也要一整日,我怕你难受。”   谢朝渊声音低缓,搁下梳子,弯腰自身后拥住他。   无言片刻,谢朝泠终于出声:“殿下要送我走,那殿下呢?你也走吗?”   他并没有忘记过这人的野心,哪怕他不是皇帝亲生子,他也在觊觎那个不该他觊觎的位置,或许还不止。   谢朝渊在他耳边仿佛呓语一般:“天下之大,但没有我容身之处。”   谢朝泠一怔。   心里忽然间就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复杂,他听明白了谢朝渊话里的意思。   他是大梁的六皇子恪王,却是个野种,真正身世一旦被揭穿,他在这里只会死无葬身之地,西戎王与他互相利用,并无半分真正父子情谊,西戎从无他的立足之地,至于百翎人,贪图的也不过是他大梁王爷的身份所能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无论是大梁、西戎,还是百翎,都没有真正属于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自己去争去抢,只有站至至高位,才能立于不败,才能得到他想得到的。   谢朝渊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   夜色彻底沉下后外头仿佛起了风,谢朝渊叫人来将窗户都关了,多生了个炭盆,怕谢朝泠夜里冷。   谢朝泠始终蜷缩身子朝着床里的方向,闭眼不动。谢朝渊简单梳洗过让人熄了灯退下,坐上床,躺下将他拥入怀。   身体紧贴,彼此的温度和气息交融。   谢朝渊在谢朝泠耳边问:“我若带你去,你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声音模糊:“殿下是觉着我会从你身边逃走一去不回吗?”   “你会吗?”   “不会。”   许久,身后人轻拍他手背,将他抱得更紧:“琳琅不要骗我。”   和从前那次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那时谢朝泠说的是真心话,但这一次……   谢朝泠翻过身,面朝谢朝渊,埋首在他肩颈间。   始终没有睁开眼,哪怕是在黑暗中,他也不想让谢朝渊看到他眼里藏起的欺骗。 第44章 “殿下,再见。”   五日后。   出门之前谢朝泠帮谢朝渊穿上外衫,再仔细系紧腰带,谢朝渊垂眸不错眼看他,直到谢朝泠抬眸冲他笑:“殿下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这张脸不好看。”谢朝渊道。   他说的是谢朝泠易容之后的脸,多半时候谢朝泠只要出门,都是以这张脸示人,不过自除夕那日后,他已有许久未再出过这座庄子,别说是谢朝渊,连他自己都觉略微不适。   “殿下原来也是以貌取人之人。”谢朝泠目露揶揄。   谢朝渊没理他,转身先走。   谢朝泠嘴角笑意逐渐淡去,走回里屋,将那把他买来、谢朝渊问他讨过几次的梳子搁下。   回头最后望一眼他住了两个月的这处地方,无声一叹,大步出门去。   谢朝渊先上了车,谢朝泠跟上去,坐下后主动贴去谢朝渊身侧,握住他一只手:“我方才跟殿下说笑的,殿下别这么小气啊,这就生气了?”   谢朝渊只提醒他:“寸步不离跟着我,一步不能离开我视线,你自己说的。”   谢朝泠道:“好。”   他知道谢朝渊还是不愿意带他去,最后能点头答应,已是勉强。   车出了庄子,往京城方向去,自南城门入,再在西门与谢朝浍的车队汇合,一同往城西八十里外的邺城去。   与谢朝浍碰面后,谢朝渊并未下车过去打招呼,一直到晌午时分在官道上的驿站歇脚,俩人才见面。谢朝浍向来沉默寡言,谢朝渊与这位幸王爷无话可谈,随口恭喜他月底就要娶王妃,谢朝浍神色始终平淡。   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谢朝渊便领了谢朝泠去另边屋子用午膳,从头至尾,谢朝泠都未与谢朝浍有过任何交流。   “派人盯紧了幸王那边。”   进屋后谢朝渊给王让丢下这句。   谢朝泠偏头看他:“殿下又要做坏事吗?”   谢朝渊目光自他笑眼滑过:“没有,要做坏事的不是我。”   谢朝泠没多问,拉着他坐下吃东西。   有些事情不需要明说,他知道谢朝渊防着谢朝浍,若无他本人配合,谢朝浍不可能在谢朝渊眼皮子底下将他弄走。可偏偏,谢朝浍与他投了诚。   谢朝渊千算万算,唯一算漏的,便是他错估了谢朝浍的心思。   用过午膳又继续赶路,之后直至黄昏时分,到达邺城,乾明帝的帝陵就选址在这后头的邺山上。   邺城是一座小镇,人丁稀少,附近十里八村的壮劳力几乎都被征去了修建帝陵,这座帝陵自乾明帝登基起动工,至今未修缮完毕,李后已先一步葬入地宫里,且元后自缢后是以妃礼下葬,故这邺陵地宫中如今只有李后一人。   明日才正式上山拜祭,他们今夜就在这邺城的驿馆中落脚。   谢朝泠梳洗时,谢朝渊走出屋外,王让低声与他禀报事情:“幸王那头确实有些异动,应当是想趁着明日您二人进陵殿拜祭时动手。”   谢朝渊闻言拧眉,祭祀皇后的仪式冗长且复杂,谢朝泠不能跟进去,只能与其他侍卫一样守在殿外,谢朝浍打的主意,便是要趁那时将人劫走。   “那便让郎君换个身份跟进去。”谢朝渊沉声吩咐。   侍卫不能跟进殿中,但大殿中总还有一众祭祀礼仪官,他们拜祭的人是李后,谢朝泠想必很乐意跟着一起进去。   谢朝渊回去屋中,谢朝泠已经坐上榻摆弄棋子,眉眼在灯火下安静且平和。   谢朝渊上前坐下,随手执起黑子,与他对弈。   “殿下又输了。”   两刻钟后,谢朝泠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拾起,冲谢朝渊笑道。   谢朝渊不以为意,他和谢朝泠下棋,无论前头他胜算有多高,最后谢朝泠总能赢他一子半子,从无例外。谢朝泠棋技高超本就占了上风,他自己胜负欲过强,永远做不到真正心如止水或许是另一层原因,但谢朝渊不想改也改不了。   “还要再来一局吗?”谢朝泠笑问。   “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谢朝渊淡声提醒,将剩余棋子全部扫进棋盒中。   谢朝泠看着他,跪坐着往前挪了两步,贴至谢朝渊面前,低了声音:“殿下,这才什么时辰啊,就要睡吗?”   谢朝渊抬手轻抚他面颊:“那你想做什么?”   谢朝泠侧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谢朝渊没动。   谢朝泠一声笑,双手环住谢朝渊脖子,继续亲他。   片刻后谢朝渊将人抱起身。   床帐之后,谢朝泠被谢朝渊抱坐身上,双手捧住他的脸细密亲吻,额头上滑落汗,面颊浸透红潮。   今夜的谢朝泠,热情得近似反常。   “再深一点……”   唇贴着唇,谢朝泠轻声呢喃,催促谢朝渊。   谢朝渊停住,伸手一拍他的腰,哑道:“别浪。”   谢朝泠喉咙里滚出更加黏腻的笑:“我要殿下……”   谢朝渊眸色一黯,翻身将人压下,热吻铺天盖地而下。   更阑夜静时,谢朝泠缩在谢朝渊怀中,一动不动。谢朝渊一下一下抚弄他汗湿的后背,亲吻他鼻尖上那一粒小痣:“明日你扮作礼仪官,随我一块进入陵殿拜祭皇后,就站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   谢朝泠“唔”了声,算是应了。   谢朝渊没再说,将人抱得更紧。   翌日清早,卯时一到他们便起了身。   谢朝泠伺候谢朝渊更衣,谢朝渊撩起他垂落下的长发在手指间卷了卷:“这么早起来,困吗?”   谢朝泠打了个哈欠,昨夜闹太晚了,这个时辰起身确实有些不适,这段时日他懒散惯了,可从前在东宫,他每日醒得比这更早。   好日子终究是过到头了。   “去洗漱吧,”谢朝渊提醒他,“晌午之前应该就能结束,回去我叫人将车行慢一些,可以在车上睡,大不了今夜再在驿站住一晚。”   谢朝泠眼睫动了动,垂眸轻声应:“好。”   之后他俩一块用了早膳,谢朝浍那头派人过来,催促谢朝渊动身。   谢朝泠重新易了容,愈加不显眼,对着镜子看了看,谢朝泠不由笑道:“这张脸更不好看了。”   谢朝渊瞧他一眼:“一会儿回来就卸了。”   谢朝泠扔了颗糖进嘴里,再凑过去吻住谢朝渊的唇。   谢朝渊没动,眉目微垂看着他。谢朝泠笑了一下,咬住谢朝渊下唇,舌头卷进他嘴里搅了一圈,纠缠间那颗糖也被喂给谢朝渊,被他吞咽下。   “甜的。”谢朝泠退开一些,依旧贴着他的唇笑,“好吃吗?”   “还可以。”谢朝渊道。   卯时末,谢朝泠跟着谢朝渊出门,与谢朝浍汇合后,很快混入他们身后的礼官队伍中。   谢朝渊回头,谢朝泠果真就站在他视线范围内,他一转头就能看到。   之后祭祀队伍上山。   整座邺山都被划入了帝陵范围内,地面上的配殿早已修缮完,宏大气派,规模比先帝乃至前头几任皇帝的帝陵更甚,显见乾明帝在他的帝陵修建上花足了心思。   辰时三刻,入陵殿。   陵殿分内外两殿,皇后牌位供奉在后殿中,谢朝渊与谢朝浍进入殿内,行三跪九叩大礼、上三炷香,礼官点燃蜡烛,将酒杯递与他们,他二人祭酒、致祝辞,相似的流程要重复三遍,之后还要祭米、祭汤、祭茶,再接着跪读祭文、焚烧祭品。   谢朝渊与谢朝浍各怀心思、心不在焉,谢朝泠跟在后面礼官队伍中,不断重复起身跪下的动作,却格外认真。   直到有人闻到东西烧焦的烟味。   先是一个人,之后是好几个发现不对劲,后头的队伍里开始出现骚动,终于有人惊慌喊了出来:“起、起火了!”   谢朝泠回头,是靠近外殿处的一处烛台倾倒地上,火烧着了一旁的布帘,火势已迅速窜起,烟味逐渐在大殿内弥漫。   原本应该开着的殿门却不知何时紧闭上了。   一众礼官俱都慌了神,谢朝浍起身,沉声吩咐人:“去开殿门,叫人进来灭火。”   谢朝渊快步走至谢朝泠身边来,拉过他护着退到祭台后,远离起火点的地方。   大殿内越发乱了起来。   “殿门推不开,为何会推不开?!来人!来人!外头有没有人!这里起火了赶紧开门!”   被谢朝浍吩咐去开殿门的几人惊慌失措地大喊,不断拍打门板,大殿门却仿佛从外头被拴住了,纹丝不动。   殿中到处是挂起的布帘,火势蔓延得愈发快,烟雾已弥漫整个殿内,随处可闻咳嗽呛声。   “起火了。”谢朝泠小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有无慌乱和胆怯。   谢朝渊一声不吭,揽紧他在怀中,反应极快地拿帕子扔进祭祀用的茶水里浸湿,捂住谢朝泠嘴鼻,不再迟疑,护着他往大殿门的方向跑。   所有人都挤到了殿门口,试图破门。   候在陵殿外石阶下的人这会儿才终于发现里头的不对劲,冲了进来救人,内殿门终于开了,谁都顾不上上下尊卑,仓皇逃命。   谢朝渊和谢朝泠被挤在最后,已能听到外头王让他们在大声喊谢朝渊。   “快走。”   谢朝渊只说了这一句,环着谢朝泠终于走到殿门口。   跨过门槛时谢朝泠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谢朝渊伸手扶他,却被谢朝泠用力一推。   一个被推出内殿外,一个退回殿中。   谢朝渊霍然抬眼,门上彻底烧着了的房梁轰然落下,挡在了他与谢朝泠之间。   谢朝泠平静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殿下,再见。”   他轻启唇,缓声吐出这几个字,眼里似有不舍,又好似那只是谢朝渊的错觉。   谢朝渊的双眼在那一瞬间被火烧得通红,不管不顾想要冲进去将人拉回来,脚下一软,浑身力气像瞬间被抽干,狼狈跌倒地上。   王让他们已慌张冲过来,将谢朝渊扶住。   “进去、给本王进去,拉他回来、回来……”   谢朝渊一大口血呕出,断断续续咬牙吩咐人,却连手指都抬不起,再之后,他在那些下人的惊呼声中昏厥失去了意识。   谢朝泠已转身消失在烟雾大火中。 第45章 还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就好。   亥时末。   天色最黯之时,幸王府府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门房上的出来拉开旁边一道小门,皱眉问外头敲门的人:“你们做什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竟敢夜击王府大门,不要命了你们?”   敲门的侍卫抽剑出鞘,指向对方:“开门,恪王殿下请幸王爷出来说话。”   谢朝渊的马车就停在幸王府大门外,他闭眼端坐车中,浑身都是压抑不下的戾气。   清早那场大火后,谢朝渊昏迷不醒直至晌午,谢朝浍派人来传话,说大火已经扑灭,事有可疑,他先一步回京去将事情禀报陛下。   王让等人匍匐在地一句话不敢多言,在谢朝渊逼问他们谢朝泠下落时,才战战兢兢说出,大火扑灭后,他们从火场中找到了一具尸身,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是什么人。   谢朝渊去看了人,焦黑尸身躺在冰冷地砖上,旁边还有一枚玉佩,是谢朝泠从不离身的,他母后留给他的东西,即使在谢朝泠失忆那段时日,他也一直随身戴着。   谢朝渊面无表情死死盯着那具死尸,眼中情绪辨不分明,跟来的下人跪地不敢多喘气,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挥之不散的焦臭味。   半日之后他冷声丢下句“不是他”,转身而去,上车回京,直奔幸王府。   不到一刻钟,幸王府府门大开,谢朝浍出门来,站在夜色下沉声问谢朝渊:“六弟这是何意?”   谢朝渊拔剑,剑尖直至谢朝浍:“将人交出来。”   “本王不知你在说什么。”谢朝浍淡道。   谢朝渊的剑往前送了送,依旧是那句:“将人交出来。”   剑尖已经抵上谢朝浍喉咙,谢朝浍神色不动半分,他看着谢朝渊,仿佛看到当年的那个自己,但这个人,远比他要幸运得多:“你要找的人,已经回去他该回去的地方了,选择是他自己做的,没有任何人能逼迫得了他。”   谢朝渊的神色愈发阴沉。   “六弟明知道问我讨,是讨不到人的。”   谢朝浍话说完,动作极快地伸手直接抓住谢朝渊剑刃,带着剑尖刺进了自己肩膀里。   在东山围场,他的人放出的那一箭是冲着太子肩膀去的,在太子与他算这笔账之前,他先将该有的赔罪姿态表现给了太子看,借恪王的手,想必能让那位东宫储君满意。   谢朝渊眸色变幻,手握得剑柄更紧,他是当真想杀人。   最终抽出了还在淌血的剑刃,冷笑:“幸王殿下果真能屈能伸,难怪他肯用你。”   谢朝浍不以为意:“是六弟太过自信了。”   谢朝渊转身上车而去。   没有回恪王府,而是直奔宫门,车停在宫门口,只等清早宫门开。   才二月,夜里寒气依旧深重。   王让在车外小声劝说要不还是先回府,谢朝渊充耳不闻,充血的双眼缓缓闭起,一语不发。   皇帝寝殿外,淑柔公主跪在地上正摇摇欲坠,她已经在这里跪了快半个时辰,无论谁来劝都不肯起。   沈家人问斩的圣旨已下,她的夫君也在其中。乾明帝原本叫人瞒着她,先前她无意中从那些下人嘴里听到消息,不管不顾来了这里跪求,哪怕希望渺茫,依旧想求乾明帝网开一面。   身后有人一步一步走上石阶,淑柔浑浑噩噩间察觉到自己手臂被人托住,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姐,起来吧。”   猛抬起头,她不可置信望向眼前人,转瞬泪眼迷朦:“太子……”   “嗯。”谢朝泠的声音低缓而有力。   淑柔脚步踉跄被谢朝泠扶起身,始终攥着他的手,仿佛怕一眨眼他又消失了,谢朝泠轻拍她手背安抚她:“事情我都知道了,阿姐先回去吧,你有了身子,不能一直在这里跪着,我进去与父皇说。”   淑柔公主终于回神,眼泪砸落:“太子,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一直在东宫里,”谢朝泠温和一笑,“我无事,阿姐放心吧。”   谢朝泠话说完,示意淑柔身后下人:“扶公主回去歇息。”   淑柔苍白面颊上总算有了丝血色,心头稍松,被人搀扶回去。   谢朝泠转身,平静望向前方巍峨宫殿。   汪清急匆匆带人出来迎接,先前谢朝泠出现时就已有人进去禀报了皇帝。   “殿下、太子殿下!真的是您!”   那老太监面上装作欣喜,偏又没藏住眼里的惊慌,谢朝泠冷冷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这人虽在帮谢朝渊做事,但大约不知道他这段时日一直就在恪王府上。   汪清到底是经事的人,很快神色便回复正常,笑容满面地与谢朝泠请安。   谢朝泠不咸不淡丢下句意有所指的“这段时日辛苦汪公公了”,提步进门。   乾明帝本已经睡下,淑柔公主跪在外头的事没人敢拿去惊扰他老人家,直到太子突然出现。   乾明帝衣裳都未穿好,亲自迎出来,双手扶住就要跪下去的谢朝泠,激动不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起来说话,让父皇好好看看你。”   看到完好无损的谢朝泠出现在眼前,饶是乾明帝也红了双眼,谢朝泠低声安慰了他几句,在殿中下人都退下后,这才说起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   “儿臣那日坠马落崖,侥幸没死,掉进河中被冲往下游,后头确实是被当地山里的村民救了,但因儿臣掉落山崖时撞到脑子当时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便一直在山中住了下来,直到月前,有外头的官兵来山里搜人,儿臣直觉是冲着儿臣来的,且来者不善,不得不仓皇出逃,藏身在一处小庙里,前日夜里,有人来包围寺庙,放了把火,儿臣侥幸逃出,那火烧死了庙里的一个僧人,那些人或许将那僧人当做儿臣了,这才撤走,儿臣受此惊吓,终于记起事情,赶紧回了京。”   谢朝泠镇定说着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半分不慌乱,乾明帝听罢当下怒不可遏:“是谁敢这么做,好大的胆子!你可看清楚那些追杀你的官兵是何人?!”   谢朝泠低下声音:“儿臣一开始以为是官兵,后头记起事情后再回想当时情形,那些人,其实像是,王府侍卫。”   皇帝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无外乎又是那几个畜生做的好事:“王府侍卫?是哪个府上的?!”   谢朝泠摇头:“儿臣不知。”   话说到这里便够了,剩下的他父皇自己会猜,更会有人迫不及待往枪口上撞。   谢朝泠转而说起其他的:“父皇,方才儿臣过来时,淑柔公主跪在外头,为沈氏之事求情……”   乾明帝打断他:“这事便别说了,沈重道辜负朕的信任,做出这等事情,害死我大梁十万将士,朕不从重处置,难以服众。”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却道:“这事,儿臣早已知晓。”   乾明帝闻言蹙眉:“早已知晓?”   谢朝泠的声音更低:“几年前就已有人想要与儿臣告发这事,被儿臣将事情摁下了。”   乾明帝听罢想发作,又想到谢朝泠刚刚死里逃生回来,忍住了,语气已不比先前:“这等大事,为何不告诉朕,却私自将事情摁下,谁教的你这么做的?”   谢朝泠抬眼,望向面前高高在上、自诩圣明仁君的皇帝,问他:“父皇当真不记得了吗?十年前,被沈重道挪走的那笔军费,究竟用在了哪里?”   乾明帝眉头拧得更紧:“你有话直说。”   “邺山帝陵的选址起初不在邺山,在距邺山三十里外的另一座山头,自父皇登基已修建五年有余,后头那山上发了一场山火,父皇觉得晦气,听人说是那山上风水不好,便叫人将已经修建一半的帝陵推平,在邺山上重建,这样一来一去损失的大几百万两白银工部只能找户部讨,沈重道确实做得不对,错估了西北战事推进的速度,怕惹了您不高兴,先将那笔原本预留给西北的军费挪了大部分去工部。”   “后头西北战事起,他不敢将实情禀报,只能自己填补这笔军费窟窿,变卖沈氏祖产填了个七七八八,但钱到了兵部手里,依旧被那些官员吞了大半,他们死不足惜,根本没有所谓代户部受过一说。”   “沈重道将户部账目做平,为的确实是自保,也是保住父皇您的面子,这便是儿臣当时将这事情摁下不让人告发的原因。”   谢朝泠说的毫不客气,这还是第一次,他敢当着乾明帝的面敢这般出言顶撞。   乾明帝惊得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出去一趟仿佛叫他不认识了的儿子,谢朝泠说的话更让他心惊肉跳,怎么可能,怎么事情到最后竟又成了他老人家的错?   谢朝泠跪下:“儿臣所言句句属实,儿臣知道事情到了今日这地步,沈家人想要被无事放回已无可能,只请父皇看在他们是代人受过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句“代人受过”更是让乾明帝一口血哽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半晌,他尴尬又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先起来吧,你今日刚回来,先回去东宫,记得叫太医看看身子有无大碍。”   谢朝泠没再坚持说,起身退下。   走出去时,他听到有人进去禀报宫外传来的消息,说是恪王和幸王大半夜在幸王府门前起了冲突,拔剑相持还见了血,这等大事,巡夜的京卫军不敢耽搁,连夜报进了宫里来。   乾明帝听罢又生了气,当下命人天亮之后去将那俩人叫进宫来问话。   谢朝泠眸色微黯,在门外等了片刻,待禀报事情的人出来,将人叫住,问:“见血的是恪王还是幸王?”   那人恭顺回他:“宫外来的消息是恪王殿下去夜击幸王府门,待幸王殿下出来后说了几句话便拔了剑,刺伤了幸王殿下肩膀。”   谢朝渊会做这样的事,半点不出谢朝泠意料。他没来夜击宫门,已是克制忍耐。   还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就好。   沉默一阵,谢朝泠提步离开。 第46章 这位小殿下,怕也要疯了。   卯时三刻,宫门开。   谢朝渊的车一进去,就碰上乾明帝那头派来传话的内侍,被叫去了皇帝处。   谢朝浍也在,乾明帝面色难看,直接让他二人交代,说清楚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朝渊阴着脸一声不吭,谢朝浍低声解释:“儿臣与六弟之间因昨日陵殿起火之事闹了些误会,六弟性子冲,儿臣也有不对的地方,现在误会已经解除,还请父皇勿怪。”   乾明帝没放过他们,昨日他帝陵陵殿起火之事本就够晦气的,还烧死了人,他想起来这事就有气:“误会?大半夜的在府门口拔剑相向叫全京城的人看笑话,这是误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给朕将事情说清楚!”   不待谢朝浍再说,不经通传一大早火急火燎赶进宫来的谢朝溶人未至声先到:“我知道,我知道幸王和恪王因何而起争执!”   谢朝溶进门,洋洋得意、趾高气扬地看那俩一样,先与乾明帝请安。   乾明帝眼风一扫:“你知道什么?说!”   谢朝溶起身,恶狠狠道:“因为昨日那在火场中烧死的人,是太子!恪王当日在东山围场将人劫持,一直囚禁在身边,事情被幸王知晓,昨日特地在陵殿祭祀皇后时放了把火,烧死了太子,恪王怒急攻心,听说还呕血晕倒了,后头便赶回京去了幸王府上找幸王算账!”   乾明帝一脸看疯子的表情看谢朝溶,昨夜谢朝泠回来之事尚未传出去,所以这蠢货并不知道谢朝泠非但没死,还回了宫,他说的话可想而知听在乾明帝耳朵里有多荒谬。   乾明帝心思一转,没有当下说出谢朝泠就在宫里,而是问他:“你说恪王劫持了太子?”   “是!”谢朝溶得意道,“这事儿臣还有人证!”   谢朝溶将他带来的人证拎上来,竟是从前帮谢朝泠往外传过消息的、恪王府厨房上的送菜伙计,这人分明先前已经出了京,不知为何会被谢朝溶找到。   来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说曾替被谢朝渊关起的人往外递过消息,谢朝渊冷道:“那人不过是本王身边一个侍卫,与东宫太子有何干系?你本是本王府上人,莫名其妙偷跑了,如今还投了恂王来诬陷本王,你是何居心?”   谢朝溶咬牙辩道:“太子不离身的那枚玉佩,就在昨日火场中被烧死的那人身上,这事昨日已有在场之人亲眼看到!”   他说的“在场之人”便是他放在谢朝浍那里的眼线,也被传进来问话,那人一口咬定是谢朝浍知道了太子在恪王府,料定太子会跟着恪王一起去拜祭皇后,于是设计了在陵殿中放火将人烧死。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决计不敢欺瞒陛下。”跪在地上的人汗如雨下。   谢朝渊的回答是一声冷笑。   谢朝浍没吭声,乾明帝深蹙起眉,先前他是觉着谢朝溶约莫是疯了,如今听到这些,再看谢朝浍与谢朝渊神情,竟生出了疑虑来。   直到外头人进来禀报,说太子殿下来请安。   谢朝溶正撺掇皇帝将谢朝浍与谢朝渊问罪,听到这句,叫嚣声戛然而止,猛地转头望向进门方向。谢朝浍神色如常,而谢朝渊,原本微敛的黑眸抬起,撞进谢朝泠正走进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正红绣金龙纹的皇太子常服,发髻束起别以玉簪,鬓边无一丝乱发,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模样。   四目对上,谢朝泠的目光只停留一瞬,很快滑开,上前与乾明帝问安。   谢朝渊垂眸,遮去眼中晦暗,欠身与谢朝浍一起向谢朝泠见礼。   谢朝泠笑意温和:“三哥、六弟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   唯独谢朝溶一个,牙齿咬得咯咯响,满目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死!”   乾明帝额头青筋狠狠一跳,谢朝泠似笑非笑望过去:“二哥此言何意?怎的二哥很盼望孤死了吗?”   谢朝溶自知说错话,当下冲乾明帝道:“父皇,儿臣没有说谎!太子之前确实在恪王府上,昨日幸王放了那把火之后他才回了宫!他那枚玉佩确确实实掉在了火场里!”   “火场?”谢朝泠目露惊疑,“二哥如何知道孤是从火场死里逃生回来的,孤的玉佩还确实是那会儿掉了。”   不等谢朝溶再说,谢朝泠又当众说了一遍他瞎编出来的落崖之后的去处:“孤自己怎不知道孤这些日子在恪王府?不过孤确实不在东宫里,昨日才侥幸逃回宫,既然事情闹开了也便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还请二哥说个明白,先前那到处追杀孤的那些王府侍卫,可是恂王府中人?”   谢朝溶终于回过味,谢朝泠这是要将事情往他身上推,当下瞠目欲裂:“你、你们,你们几个是一伙的,你们合起伙来坑本王!”   “够了!”   乾明帝忍无可忍,大声呵断他:“恂王!你给朕交代清楚,事情是不是你做的?!你派人到处搜找太子,发现他的踪迹后非但不告诉朕,还放火烧了他藏身的庙宇?昨日陵殿起火,你今日一大早跑来跟朕说是幸王想要烧死太子,是不是你以为太子已经死了,故意在陵殿放火再留下太子的玉佩,想将这罪名胡乱嫁祸给幸王,还要拉恪王下水?!”   “不是!真的不是儿臣!儿臣没做过!”被乾明帝一顿质问,谢朝溶慌了神,跪地大声喊冤。   乾明帝其实没说错,谢朝溶确实以为昨日那场大火中被烧死的人是太子,所以今日一早迫不及待跑来宫里将事情告诉皇帝,想要让谢朝浍和谢朝渊死无葬生之地。但他没想到谢朝泠还活着,且还活得好好的回了宫,如今又反咬他一口,编造了这么个荒谬至极的故事,要反过来构陷他。   而且看他们父皇这表情,明显是信了谢朝泠。   谢朝溶一急,就开始口不择言:“父皇您别被他们骗了!太子这段时日确确实实一直在恪王府上,除夕那日恪王还带他进宫参加了宫宴,当时太子易了容跟在他身边,七弟也看见了!儿臣绝对没有说谎!太子和恪王他俩之间存了那些不伦的荒唐关系,太子舍不得供出恪王,幸王和他们也是一伙的!他们合起伙来诬陷儿臣!父皇您不信可以叫七弟来问!”   “二哥莫不是得了癔症,”谢朝泠皱眉道,“孤与六弟清清白白,你说这样的话,未免过于诛心,还望父皇还儿臣和六弟一个公道。”   乾明帝怒得一拍御案,厉声呵斥谢朝溶:“你给朕闭嘴!休得在此满嘴胡言乱语!”   “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他俩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谢朝溶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地叫嚣。   乾明帝怒而转向谢朝泠:“你和恪王……”   “还望父皇还儿臣和六弟一个公道!”谢朝泠沉声打断乾明帝未说完的话,无半分心虚之色。   谢朝渊面色更阴。   乾明帝目光转向他:“恪王你来说!”   谢朝渊缓缓抬眼,黑眸中看不出情绪,望向几步之遥的谢朝泠。   谢朝泠没看他,甚至连余光都未给过他。   谢朝渊始终没吭声,乾明帝眼中已积蓄起猜疑,还要问时,他才终于沉声开口:“太子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乾明帝眉头拧得更紧,谢朝溶跳起来大声嚷:“恪王这样分明是心虚了!若事情是假的他为何不直接否认?!父皇您不要被他们蒙蔽了!他们都是骗您的!都是骗您的!”   “朕说了你给朕闭嘴!”皇帝忍无可忍。   汪清适时进来,小声提醒他说是四殿下和七殿下也来请安了,就在外头。   乾明帝气道:“将他们叫进来!”   谢朝溶一看到谢朝沂进门,立刻像抓到救命稻草,扑上去攥住他:“你来和父皇说!是你的人将太子在恪王府中的消息透露给我,你和父皇说清楚,那日除夕你确确实实看到恪王身边的人就是太子!”   谢朝沂吓了一跳,赶紧缩到谢朝淇身后去,暗骂谢朝溶这个蠢货,果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就不该指望他!   面上却装出一副害怕样,泫然欲泣道:“二哥你在说什么啊,我的人怎会去跟你说这样的话,我之前根本就没看到过太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朝溶暴跳如雷:“好啊你个小兔崽子!连你也想坑本王!”   若非谢朝沂躲得快,差点没被谢朝溶掐住脖子,这厮像是已经疯魔了。   谢朝沂听着他们父皇大声呵骂他那个愚不可及的亲兄长,暗自咬牙。将太子的消息透给谢朝溶,他确实是故意的,本以为谢朝溶将事情转而告诉谢朝浍,让谢朝浍去下手是终于长了点脑子,如今看来还是他高看了这个根本就没脑子的兄长,太子眼下好端端站在他们面前,显而易见,谢朝溶将事情搞砸了,不但搞砸了,还反着了太子的道。   他傻了才会承认是他将事情告诉的谢朝溶。   从头至尾,只有谢朝淇一个没有掺和进这件事情中,他看到谢朝泠先是惊讶,继而听到谢朝溶嘴里不干不净说的那些污言秽语,目光在谢朝泠与谢朝渊之间转了一圈,当即了然。   他们父皇或许看不出,但他一看谢朝渊那神情,便知谢朝溶那厮说的,十之八九是真的。   乾明帝早已怒不可遏,不想再听谢朝溶在这里胡言乱语,命人来将之押下,再将其他儿子统统赶出去,只留下了谢朝泠一个。   大殿内终于安静下来,见皇帝捂着心口弯下腰一手撑在御案上直喘气,像是彻底气狠了,谢朝泠低了头,轻声道:“父皇息怒,身子要紧。”   乾明帝望向他,怀疑质问:“你给朕说实话,你之前与朕说的那些话果真没骗朕?你确确实实在外头被人追杀,昨日才回的京?”   谢朝泠心知他父皇还是起了疑心,神色依旧镇定:“不敢欺瞒父皇,儿臣所言句句都是真的,这几个月儿臣在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后又被人追着四处躲藏,还差点身死,若非运气好,或已确实如人所愿,早就死在了外头。”   谢朝泠眼圈微红:“更何况,儿臣方才才知道昨日被烧的地方,是供奉儿臣母后牌位的陵殿后殿,若事情当真如恂王所言,是儿臣伙同幸王、恪王他们故意做下的,儿臣何必要选陵殿下手?”   乾明帝迟疑又问:“恪王他与你……”   “儿臣不知道恂王为何要说那样的话坏儿臣和恪王的声誉,儿臣自那日落崖后到昨日回宫,从未见过恪王,一直藏身恪王府更是无稽之谈,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谢朝泠的话几无破绽,乾明帝深深看他,谢朝泠始终是那副模样,面上看不出半分说谎的端倪。   谢朝泠向来温和宽厚、知礼守距,与先太子一样。他不会做那些为世人不齿的荒唐事,不会故意构陷兄长陷人于不义,更不会放火烧供奉自己母后牌位的陵殿。   片刻后,皇帝摆了摆手,终是道:“恂王那里,朕会处置他,但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便不要再闹大了。”   谢朝泠谢恩退下。   他昨日只说追杀他的是王府侍卫,并未牵扯背后的那些世家,就是知道谢朝溶蠢,但他身后那些人不蠢,攀咬的人过多,这事便不能收场了。   谢朝溶也确实蠢,但凡他能忍一忍别昨日才出事今日就急着跳出来,或是不那么小心眼只因赵氏父子有被谢朝沂拉拢的意向便不信任他们、不与他们商量这事,今日都不会这样百口莫辩、自寻死路。   家丑便家丑吧,总归谢朝溶这次是彻底不能翻身了。   宫道上,谢朝渊未走,一直等在从皇帝寝宫回东宫的必经路上。   谢朝泠乘了步辇回去,自谢朝渊身边过时,步辇未停,谢朝泠始终目视前方,未看谢朝渊哪怕一眼。   王让等人战战兢兢匍匐地上,即使看不到,他们也能感觉到谢朝渊周身的阴鸷冷意。   这位小殿下,怕也要疯了。 第47章 “你除非杀了我,你逃不掉的。”   东宫。   谢朝泠刚坐下,便有人进来禀报,说恪王来求见。   他起身走去窗边,朝外看了眼,远远能看到站在殿外阶下的谢朝渊,那人也正抬眼望向他,谢朝泠动作极快地闪身至一侧墙壁后,没叫外头人瞧见。   “殿下?”廖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犹豫问。   谢朝泠神色中有转瞬即逝的尴尬,轻咳一声,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谢朝渊进门,没有见礼,直直盯着谢朝泠双眼:“我有话想与太子殿下单独说,请太子殿下叫这些人都退下。”   谢朝泠吩咐人上来茶点,淡笑:“六弟来了,坐吧。”   谢朝渊没动,依旧是那句生硬的:“请太子殿下叫这殿中人尽数退下。”   廖直听得不由皱眉,这位六殿下也未免太不客气了些,这里是东宫,哪由得他这般放肆。   谢朝渊往前一步,语气更冷硬:“太子殿下若是不介意被人听到那些不能被人听到的事,我也不介意就这么说。”   谢朝泠终于冲廖直示意:“你带人去外头。”   大殿里没了其他人,谢朝泠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的春风和煦式的笑:“六弟坐吧。”   谢朝渊冷冷看着他。   谢朝泠无奈:“六弟这是觉得孤这东宫里待客不周,不肯给面子吗?”   半晌,谢朝渊走上前,掀开案上茶杯盖看了眼,再捻起块茶点扔嘴里嚼了两口,始终盯着眼前人:“太子殿下这宫里点的龙涎香味道过于呛人了些,这茶虽是好茶,但味苦,还有这点心,不咸不淡的有何滋味?太子殿下当真喜欢这些?”   谢朝泠笑容不变:“所以六弟是特地来孤这里挑刺的?”   谢朝渊取出他那枚玉佩搁下,问:“太子殿下可认得这个?”   谢朝泠瞥了一眼:“多谢六弟帮孤拿回来。”   “这是本王昨日在烧成废墟的陵殿后殿捡到的。”谢朝渊提醒他。   谢朝泠淡道:“孤从那庙里仓皇逃出时不小心落下了这个,想必是有心之人捡到故意放进陵殿里,为构陷六弟和幸王,好在父皇圣明,明辨是非,没有叫人得逞。”   谢朝渊猛地扣住他手腕,将人从榻上攥起,呼吸欺近,哑道:“太子哥哥好本事,睁着眼说瞎话半点不心虚,是本王过于自信,小看了太子哥哥。”   他一夜未睡,眼睑下一片青黑,眼里遍布红血丝。   谢朝泠眉头微拧:“恪王的话,孤不是很明白,恪王莫不是与恂王一样,得了癔症?孤昨日才回宫,今日先是恂王发难,如今恪王又突然上门来孤这东宫挑刺找麻烦,你们这般,好生没道理。”   谢朝泠的手腕已被掐出红痕,他轻抬下巴,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六弟放手吧,孤若是叫人进来,事情便不能善了了。”   “恂王说的话是真是假?”谢朝渊坚持问。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恂王疯了,胡言乱语,惹怒了父皇,自然不是真的。”   “所以太子殿下这几个月到底去了哪里?”   “孤先前已经说了,被人追着东躲西藏,后头差点被人一把火烧死,昨日才回京。”   谢朝渊攥得谢朝泠更紧,咬牙恨道:“你再说一遍。”   “孤先前一直在四处逃命,昨日才侥幸逃回京,”谢朝泠平静回视他,“孤没有去过恪王府,恪王若也得了癔症,还是赶紧请太医的好。”   谢朝渊死死盯着他,眼中怒意翻涌,浑身都是压不住的戾气,伸手将谢朝泠推倒榻中。谢朝泠尚来不及反应,已被欺身上来的谢朝渊用力按住。   “你到底想做什么?”谢朝泠皱眉,“这里是东宫,孤只要喊人进来,你这便是以下犯上、欺压储君,父皇也不会放过你。”   谢朝渊轻蔑冷笑:“本王以下犯上、欺压储君的时候还少吗?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昨日都气得呕了血,今日竟还有这力气。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猛一抬手,手肘大力撞上谢朝渊心口,再趁势往旁边滚去,避开了谢朝渊的桎梏,当即起身喊:“来人!”   谢朝渊被东宫侍卫押跪地上,抬起赤红双目,望向面前居高临下看他的谢朝泠。   “你闹够了。”谢朝泠的语气里压着不耐。   谢朝渊目露讽刺,咽下嘶哑声音:“太子哥哥果真心狠又无情,叫人刮目相看。”   这个人说不会骗他,还是骗了他。   为了顺利从他身边逃跑,喂他药让他无力阻拦,还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将他的琳琅一把火烧死。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心软,不该求他求不到的人心。   “孤念在六弟年少不懂事,今日之事不与你计较,你且退下吧。”   谢朝泠别开眼,没再看他。   侍卫松了手,谢朝渊慢慢起身,看着谢朝泠,一字一顿道:“你除非杀了我,你逃不掉的。”   谢朝泠一怔。   直至谢朝渊离开,谢朝泠才似怔然回神,揉了揉自己被掐得通红的手腕,轻“嘶”一声。   小兔崽子,下手忒狠了。   一旁原本想说几句什么的廖直默默低了头,太子殿下这样,……倒似正常了。   谢朝渊在东宫大殿阶下沉默站了半日,一步一步走出去。   出东宫时,却与正要进门的李桓碰上。   李桓草草见了礼让开道,谢朝渊没动,阴鸷目光落在他脸上。   李桓没抬头,暗暗握紧拳头。待这位恪王殿下终于提步离开,他才垮下肩膀,松了口气。   进门后李桓激动与谢朝泠问安,谢朝泠见到他神色却分外冷淡,脸上一丝笑意都无。李桓欠着身,谢朝泠没叫他起来,他也没敢动,额头上已隐约渗出冷汗。   等了半晌,谢朝泠终于冷声开口:“以后这东宫里,你便别再来了。”   李桓不可置信猛抬起头:“殿下!”   谢朝泠神色冰冷,眼中没有半分温度,他不是在说笑。   李桓双膝跪地:“殿下为何……”   “为何你心里清楚,”谢朝泠道,“孤当日是怎么与你说的?让你多看照些淑柔公主那边,怕有人趁着沈首辅过世沈家式微生事。”   李桓焦急争辩:“我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是我的错,可沈氏这事岂是我能有力回天的,我……”   “你还敢狡辩!”   谢朝泠面覆愠色:“你是非要孤将话挑明了说是吗?沈氏之事,那些证据是孤当年亲自查出来的,内情究竟如何孤比谁人都清楚,那些证据是怎么到的淮王手里,需要孤替你说?!”   被谢朝泠当面揭穿,再看到谢朝泠眼中流露的厌恶和失望,李桓跪着往前挪,牙根打颤慌乱道:“殿下,我都是为了殿下,都是为了殿下啊!殿下不该留在那恪王府里,殿下是万金之躯,怎能被那竖子强迫!我只是想要殿下回来……”   “想要孤回来,所以害得孤阿姐家破人亡是吗?”   谢朝泠骂道:“孤从前看走了眼,没曾想你竟是这般心思龌龊卑鄙之徒,你滚吧,看在外祖和大舅份上,孤不与你计较,以后你也别再来东宫了,滚。”   “我何错之有?!”李桓不忿至极,激动辩道,“沈重道私挪军费害死我祖父、父亲和小叔,他本就该死!是殿下偏袒沈氏才觉得我做错了!殿下不但偏袒沈氏还偏袒那位恪王!他犯的明明就是该千刀万剐的大罪,殿下为何要护着他不与陛下告发他?!”   谢朝泠冷嗤:“你不必为自己找借口,沈重道挪走的军费他自己用私产补了,你心知肚明,说来说去只是你与恪王有私怨,你心思狭隘偏激,不将孤这个储君放在眼中,更不将孤的话当回事,孤这东宫便也不欢迎你。”   “我只是做错这一件事殿下就要赶我走,那恪王呢?恪王欺君罔上逼迫殿下,他不该死吗?!”   李桓喊声落下,死死瞪着双眼喘气。   再之后他听到谢朝泠嗓音漠然开口:“是又如何?孤乐意纵容恪王。”   李桓被撵出了东宫。   廖直抬眼望去,谢朝泠坐在榻上,正垂眸在把玩手中那柄短刀。   端起茶盏,茶水送入口,谢朝泠不由拧眉,这灵芝茶补血养气的,他父皇最是喜欢,他从前跟着喝早就喝习惯了,如今再尝竟苦得不能下咽。又捻起块茶点咬上一口,果真没滋没味。   全叫那小畜生说中了。   廖直适时上前,低声问:“殿下可是用不惯这些?”   谢朝泠看他一眼:“……孤想喝云雾茶,点心你叫人换些甜的来,还有这个龙涎香,撤了吧。”   他从前把自己逼太紧了,想来也无必要。   手中短刀出鞘,谢朝泠手指缓缓摩挲上去。   心下不免遗憾,可惜到最后他也只从谢朝渊那里拿了这一样东西。   李桓浑浑噩噩出宫门上车,刚走了两条街在僻静街角被人拦下,两柄长剑将他架到了谢朝渊车辇前。   谢朝渊未看他一眼,沉声丢出句:“带走。”   回到京外庄子上,李桓被人押进去,摁跪到了谢朝渊身前。   谢朝渊正在看手里那把梳子,他讨了几次谢朝泠都不肯给的东西,最后同样被那人随手丢在了这里。   在谢朝泠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可以轻易舍弃、不值一提的东西,也包括他这个人。   李桓挣扎起身,咬牙切齿问:“恪王将我强押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你就算是皇子是亲王,也不能这般无法无天!”   谢朝渊冷眼望向他:“沈氏的事情,是你写信告诉的淮王?”   李桓冷笑:“怎么?连恪王也要跟我算这笔账吗?沈氏之事与你何干?!”   沈氏之事确实与他无关,但这人故意以此将谢朝泠从他身边逼走,不行。   “太子殿下宽厚仁善,他既为了淑柔公主回去救沈家,照理也该来救你这个李氏如今仅存的根。”谢朝渊慢慢说着,眼中尽是轻蔑。   李桓在他如同看蝼蚁一般的目光里逐渐生出怯意,面上依旧强撑:“你死了这条心,我不会让你拿我来威胁太子殿下……”   “你算个什么东西,”谢朝渊不屑道,“你该庆幸李氏嫡系死绝了,就剩你这么个玩意儿,你唯一的价值不过就是你这个姓氏,不然你以为你今日还走得出东宫?”   谢朝渊眼里杀意毫不掩饰,李桓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挣扎得更厉害,但被谢朝渊的侍卫按住完全动弹不得:“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朝渊大约不想脏了自己的剑,随手抽了他身侧侍卫的,拍上李桓的脸,恶狠狠道:“从小到大你与本王作对过多少回,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存的是什么心思?”   李桓咬紧牙根:“你才是最卑鄙龌龊之人,你劫持殿下,还威逼他,你……啊——!”   一声凄厉惨叫后,李桓血肉模糊的左耳落了地。   这人左耳垂上有颗硕大黑痣,十分好认。   痛苦哀嚎的李桓捂着满是血的脑袋在地上打滚,谢朝渊一眼未再看他,示意王让:“拖下去,给他吊着口气,东西捡起来,装好送去东宫。”   “太子一日不来救人,本王便每日给他送一样东西过去。” 第48章 “他就是这样的,随便他吧。”   下午时,谢朝泠又被乾明帝叫去了一回,当着他的面,皇帝命人拟旨,以恂王谢朝溶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为名,夺爵圈禁。   乾明帝早就对这个蠢笨如猪又心思坏透的二儿子失望透顶,尽管追杀储君之事是谢朝泠的一面之词,依旧借题发挥决意将之处置了。   谢朝泠心知他父皇更想对付的是谢朝溶背后的赵氏,谢朝溶既不堪用,被皇帝厌弃不过是迟早之事。   谢朝泠谢恩,不再多言此事。   乾明帝叹气:“总算你平安回来了,能为朕分忧,你的那些个兄弟们,就没一个是真正安分的,朕迟早要被他们气死。”   谢朝泠低声安慰他:“父皇多虑了,保重身子要紧。”   乾明帝摆了摆手,当真不提也罢。   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月底你三哥、四哥娶王妃,日后或许能定定心思,倒是你,原本你的婚事去岁就该办了的,奈何那杨氏女命不好,一场风寒就没了,朕再给你挑过个人吧。”   乾明帝说起这个时略微尴尬,那杨氏小娘子哪里是死了,是他以为谢朝泠回不来了,为了拉拢杨家,让人换了个身份做了幸王妃,那小娘子月底就要嫁给谢朝浍,如今木已成舟,也只能这样了。   谢朝泠平静道:“全凭父皇做主。”   没有在皇帝处待太久,又说了几句话之后谢朝泠告退离开。   回到东宫进门时廖直小声与他禀报,说帮他找了人来,是个游方术士,对百翎国蛊术颇有心得。   “人可靠吗?”谢朝泠问。   “殿下放心,不是可靠之人,不会带来殿下您跟前。”   那游方术士紧张匍匐在地,谢朝泠将殿中人挥退,淡声示意:“起来说话。”   随口问了这人几句关于百翎蛊术的一些常识,见他对答如流,谢朝泠这才道:“那你看,孤可有被种蛊,种的是何种蛊?”   游方术士小心翼翼抬头,观察片刻谢朝泠面相:“小人可否为殿下诊脉?”   谢朝泠伸出手,闭眼平心静气等了片刻,那游方术士惊疑道:“殿下这蛊……”   “如何?”   “小人没想到殿下种的是这样的蛊,一般人下蛊是为害人,下的蛊于被种蛊之人有百害无一利,您体内这蛊却并非如此。”   谢朝泠并不意外,当日谢朝渊说不会害他,他是信的,那人也确实没害他:“这究竟是什么蛊?”   “殿下体内这蛊名为噬心蛊,噬得却非您的心,而是那种蛊之人,若殿下与种蛊之人情意相通、鱼水交融,自然无碍,这蛊在您体内还可助您延年益寿,若不能,这蛊于殿下您不过是难受些,使您不能与他人交合欢愉,于那种蛊之人,却会逐渐耗尽心血而亡。”   谢朝泠愕然。   “耗尽心血而亡是何意?”   那游方术士低下声音:“蛊在您体内,若无种蛊之人精水供养,蛊会死,他亦会死。”   谢朝泠怔住,半晌才找回声音:“可有破解之法?”   “有,”游方术士声音更低,“蛊死人死,反之亦然,只需种蛊之人身死,这蛊没了牵绊自然也会死。殿下若是愿意等,一年半载,这蛊失了供养很快便会死,若是等不及,直接将种蛊之人杀了便是。”   “……只有这一个法子吗?”   “小人见识浅薄,所知道的确实只有这一个法子。”   游方术士被人带下去,廖直进门来,见谢朝泠又站在窗边发呆,上前轻喊了他一声:“殿下。”   谢朝泠回神,略摇了摇头。   饶是之前有过千百种猜测,他都没想到谢朝渊会疯到这个地步,小畜生何止不在意他人死活,根本连自身死活也不在意。就为了困住他一年半载,让他没法亲近别人,竟选择用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法子,甚至不惜搭上性命。   可恨他还下不了手,啧。   傍晚之时,下头人来禀报,说恪王府派人送了礼来。   谢朝泠正用晚膳,闻言眉头一跳,直接叫人将东西送上来。   小太监捧着个檀木盒子进门,与谢朝泠禀道:“恪王府的人送来东西时说,是恪王殿下特地为殿下您准备的礼物,请殿下您务必亲自过目。”   谢朝泠目光落在那平平无奇的盒子上,心里无端生出丝怪异感,眼神示意廖直。   廖直将东西接过去,捧至谢朝泠面前,谢朝泠手搭上盒盖,略一犹豫,缓缓将之抬起。   看清楚盒中摆的是什么,谢朝泠眼瞳狠狠一缩,转瞬阴了脸。廖直这位东宫总领太监更是头一次失态得没捧住东西,檀木盒落地,那血肉模糊已经开始发黑发臭的人耳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后落至谢朝泠脚边。   “这、这……”   廖直惊得几要咬了舌头,回过神赶紧叫人上来收拾,小太监们手忙脚乱将东西捡起扔回盒子里盖住,擦拭了地上血迹就要退下,谢朝泠忽然开口:“等会儿,让孤看看。”   “殿下,还是别看了……”   廖直想劝,被谢朝泠打断:“恪王既然说了要请孤亲自过目,自然要看。”   哆哆嗦嗦的小太监捧着那盒子重新上前,在谢朝泠面前小心翼翼打开,谢朝泠冷然目光落上去,顿了一顿。   “孤看清楚了,收走吧。”   小太监赶紧合上盖子,将东西收了下去。   谢朝泠已认出了那是谁的东西,倒并不惊讶。谢朝渊会猜到背后搅事的是李桓也不出他意料,做下这种事情更符合那小畜生那个性。   他重新拎起筷子,竟还有吃饭的心情。   廖直忍着反胃恶心感,犹豫问他:“殿下,恪王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血淋淋的人耳送进东宫,这已经不单单是挑衅,说是造反都不为过。谢朝泠无所谓道:“他就是这样的,随便他吧。”   廖直:“……”   就是哪样的?   翌日清早,逢每五日一次的常朝,谢朝泠时隔数个月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昨日储君病愈重出东宫的消息就已传遍皇宫内外,掀起的风浪自然不小,而今日,亲眼见到谢朝泠完好无损、精神奕奕出现在人前,不提一众朝臣心里如何作想,至少面上,各个老泪纵横感叹天佑大梁,再喜笑颜开与谢朝泠道贺。   谢朝泠始终挂着笑脸,对着谁人都是一副礼贤下士、温文和煦之态,引得满朝官员交口称赞。   太子还是那位太子,陛下这些儿子里就属这位东宫太子最有端方君子之风。   直到谢朝泠听到一声不明显的嗤笑,隔着数人他抬眼对上站于人群之后的谢朝渊,那人也在看他,眼里尽是看穿他本性的讥诮。   谢朝泠淡定收回视线,站到他该站的位置。   卯时六刻,皇帝于议政殿升御座。   今日朝会只有两件事,一是太子病愈重回朝堂,让满朝官员看个清楚明白,二是当众宣读处置谢朝溶的谕旨。   乾明帝虽说这是家丑,但要将人夺爵圈禁,总要有个正式的由头,谢朝溶具体做过什么不提,只不忠不义、不孝不悌这八个字就足够他这辈子都不能翻身。   赵氏父子卸职之后早就不上朝了,即便他们今日在这朝堂上,这道圣旨发下,也不会再帮谢朝溶说话,其他人自然更不会这个时候出来说什么。   虽未明着说,但昨日太子才病愈,今日恂王就被夺了爵位,当中有什么不能见人的阴私,猜也能猜得到。   唯谢朝泠一个,暗自皱眉。   他父皇只字未提沈氏之事,想来依旧在犹豫。或许是因知道了内里实情,他父皇反而更想让沈氏做稳了这只替罪羊,好叫当年的事情真相永远不要揭出来,但又在他这个皇太子面前抹不开面子,才僵持着迟迟未有决断。   ……呵。   朝会结束,无人再有心思在议政殿逗留,各自散去。   总归经过今日这一出,谁都看得出,皇太子大病一场,在陛下心中地位依旧固若金汤,其余人想觊觎东宫储君位,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朝泠落后众人一步离开,谢朝渊站在议政殿外尚未走,自他身边过时,谢朝泠本不想理人,手腕上戴的一串佛珠却忽然散开,珠子滚落一地。   谢朝泠下意识拧眉,停住脚步。   耳边响起谢朝渊的奚落笑声,谢朝泠暗自磨牙,他先前果真没听错,确实是这小畜生在笑他。   面上却不露半分不快之色,谢朝泠面色如常,谢朝渊弯腰,拾起一颗滚落脚边的珠子,捏在手里瞅了瞅:“我竟不知,太子哥哥几时开始信佛了?”   谢朝泠淡笑:“六弟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得很。”   “昨日给太子哥哥送去的礼物,太子哥哥可还喜欢?”谢朝渊看着他沉声问。   谢朝泠还似想了想,才不在意道:“那个啊,孤得感谢六弟,帮孤教训了那个不听话忤逆孤的混账,不过孤得提醒六弟一句,他毕竟是有爵位的内廷侍卫,之后父皇那里若是问起来,只怕六弟不好交代。”   “不过若是六弟不肯听劝,那也便算了。”   谢朝渊深深看他。   谢朝泠的反应全在他预料之中,一旦恢复储君身份,这人便不会在人前留下任何破绽,脸上时时端着这副假笑,不知骗过了多少人。   “多谢太子哥哥提醒,”谢朝渊不以为道,“太子哥哥这般不紧不慢不将人当回事,我自然高兴得很,但若太子哥哥当真完全不将之当回事,那人我留着也无用,不如杀了罢,至于父皇那头,不劳太子哥哥费心。”   他说要杀人便是当真会动手杀人。   谢朝泠心里已经将这小畜生骂了千百遍,面上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笑:“六弟还是冷静些得好,父皇那里可没这么好糊弄,孤言尽于此,六弟好自为之吧。”   到最后他也没叫人去捡那散落一地的佛珠,大步而去。   谢朝渊半蹲下,漫不经心地一颗一颗拾起那些珠子,举起其中一颗对着日光看了片刻,一声哂笑。   傍晚之时,东宫再次收到恪王府送的“礼”。   捧着盒子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双腿都在打颤,谢朝泠冷眼看着其间血淋淋的一截大拇指,皱眉道:“拿下去吧。”   廖直没忍住劝他:“殿下,恪王这般实在过于嚣张了,您何必替他遮掩,为何不禀报陛下?”   谢朝泠轻“唔”一声:“算了。”   李桓那小子确实该受些教训,就让谢朝渊发泄吧,最后能留着条命就行。   至于其他的,再说吧。   到了第三日,送来的是一截脚趾。   廖直瞅着嫌弃得很,给谢朝泠看过赶紧叫人拿下去。   谢朝泠幽幽一叹:“恪王如此逼迫孤,孤怕他再疯下去得闹出大乱子不可,孤还是去会会他吧。”   廖直默默闭了嘴。   谢朝泠看他一眼,吩咐道:“明日你让人安排车,孤要出宫一趟。”   交代完事情,谢朝泠懒洋洋躺回榻中,重新阖了眼。   廖直退去一旁,不再出声。   在这东宫里只有他知道,太子殿下这般,其实才是他本性。太子殿下似乎不如从前热衷掩饰自我了,或许大概,与那位嚣张至极的恪王有关? 第49章 “太子哥哥果真醉了吗?”   晌午之后,皇太子车辇低调出宫,再出了城,先往北边行了一段,再转而往城南边去。   说是低调,侍卫也带了二十余个,还有一众内侍。   清早谢朝泠一直在乾明帝那帮之处理政事,后头陪着他父皇用了午膳,这才说起自己要出宫,寻的理由是死里逃生回来心里总不得太平,想去城郊皇寺里上炷香,求个心安。   皇帝并未起疑,只叮嘱他多带些人,在外仔细些,便放了他出来。   当时谢奉玨也在,在谢朝泠与他父皇说起这个时看了他一眼,没有揭穿他。   后头他们一起从皇帝处出来,见谢朝泠虽依旧是那副沉稳镇定态,眉目间却压不住喜悦,谢奉玨将之叫住,问了他一句:“太子你是要去见恪王吗?”   谢朝泠嘴角笑意有一瞬间凝滞,然后道:“皇叔多虑了,自然不是。”   他只是想去救人而已,谢朝泠心道。   出城之后越往南边走道路越不平坦,谢朝泠坐在车中闭目养神,不再想那些纷杂之事,心神逐渐平静。直到车停下,外头廖直低声提醒他:“殿下,到了。”   车门开,谢朝泠被人扶着下去,出外来迎接的是这庄子上的管事,但没看到谢朝渊。   廖直吊起眉毛问:“恪王殿下何在?为何不亲自出来迎驾?”   那跪在地上的管事哆嗦道:“殿下说太子殿下是微服前来,不必搞那么大阵仗,他便不出来迎驾了,小的们迎太子殿下进去。”   廖直闻言十分不满,还要再说,被谢朝泠制止,他吩咐地上人:“起来带路吧。”   管事带着一众庄中下人爬起身,领了谢朝泠进去,依旧是他之前在这里住了近两个月的那处院子。   谢朝泠的人被拦在院门外,一众侍卫当下拔剑,谢朝渊这边人同样抽剑出鞘,两相对峙、互不相让。谢朝泠拧眉,那管事低着头一边哆嗦一边坚持道:“殿下说请太子殿下您只身进去。”   沉默一瞬,谢朝泠吩咐人:“你们在这等着。”   廖直不放心道:“殿下,至少让奴婢跟您一起进去吧。”   “无事,你也在这里等着吧。”   谢朝泠提步进门,身后院门很快阖上。   他脚步略顿,抬眼望去,庭院中先前种下的花已妍丽盛开,而谢朝渊独自伫立廊下,凝神看着什么,似在赏花又似未看花。   时值日暮,落日余晖笼着他身影,勾勒出线条凌厉的侧脸轮廓,谢朝泠看了一阵,莫名想到这小子可真不像还不满十七的少年郎。   当真一点都不讨喜。   谢朝泠没走近,直到那人目光转向他。   “太子哥哥为何不过来?”谢朝渊先开了口。   见谢朝泠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谢朝渊牵扯开嘴角:“太子哥哥不敢过来吗?怎么,是我给东宫送去的礼吓到太子哥哥了吗?”   “六弟胡闹也该有个度,”谢朝泠终于上前,端出严厉兄长做派教训人,“一次两次孤念你是年岁小不懂事,你若再这般疯癫……”   “如何?”谢朝渊出声,截断他的话。   “将人放了吧,”谢朝泠道,“他没惹你,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太子哥哥为何觉得他没惹我?”   谢朝渊不赞同道:“他惹到我的时候可不止一回两回,我早想教训他了,若不是太子哥哥护着他,又何须等到今日。”   谢朝泠压着不耐道:“他就算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你做的这些事也太过了,他是李氏人,看在孤的面子上,放了他吧。”   “看在太子哥哥面子上,”谢朝渊重复这句,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逗趣之事,他在笑着,但笑不入眼,“前日太子哥哥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还感谢本王帮你教训了他么?”   “你教训得太过了,”谢朝泠皱眉,“你究竟想如何?”   谢朝渊看着他,讥诮道:“太子哥哥这样不累吗?这里连个下人都没有,你还打算跟我一直这么装到几时?”   “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谢朝泠不为所动,“将人放了,孤会劝得他不去父皇面前告发你,否则这事便不能善了了。”   谢朝渊一声哂,忽然问他:“太子哥哥这个时候出宫,是找的什么借口和陛下说?总不会实话实说来了这里,毕竟……”   谢朝泠没吭声。   谢朝渊一笑,言语间的讥讽之意更甚:“恂王才刚在陛下面前嚼弄是非,污蔑太子哥哥与本王之间有龌龊,毁了太子哥哥清誉,陛下的疑虑想必还未尽消。”   “这个便不劳六弟费心了。”谢朝泠道。   “所以太子哥哥来这里,就是特地来找我要人的?”   谢朝泠冷下声:“是,三日了,你闹也闹够了,放了他吧。”   谢朝渊却不接这一茬:“太子哥哥这个时辰来,再要赶回宫去也来不及,莫非太子哥哥是做好了不回宫的准备,特地选的这个时候过来的?”   谢朝泠淡道:“这是孤的事,不需要与六弟交代,六弟将人放了,孤便不留这里叨唠六弟了。”   谢朝渊仿佛没听到他说的:“太子哥哥既然来了,怎能连杯茶都不喝就走,传出去要叫人说我不懂待客之道了,正巧我刚叫人传晚膳了,太子哥哥一起吧。”   谢朝泠没动,谢朝渊便这么看着他:“太子哥哥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吗?”   谢朝泠从他眼神里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今日若是不坐下来吃这顿饭,谢朝渊便不会让他将人带走。   谢朝渊不单让人准备了膳食,还有酒。   酒是好酒,但烈得很,谢朝泠看了一眼,闻着浓烈酒香,在谢朝渊给自己倒酒时没有制止他。   谢朝渊拎起酒杯:“那日突然在父皇那看到太子哥哥出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再听到太子哥哥说在外头这几个月险象环生的经历,更替太子哥哥捏了把汗,倒是忘了要和太子哥哥道贺,如今太子哥哥总算是平安无事回来了,经此一遭,想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小畜生嘴里说出的话,好似字字句句都在嘲讽自己,谢朝泠听得分外不快,面上却要端着笑:“那便借六弟吉言吧。”   但没举杯,身后廖直上前,手里捏着根银针,在酒菜上一样一样查验。   谢朝渊冷冷看着他的动作,方才说要用晚膳,谢朝泠的人才被放进来,这位东宫总领太监向来对他不假辞色,今日愈加,一样一样查验得分外细致,还叫了两个小太监试吃,再抱了只猫儿来试过,挑出了花都挑不出毛病,这才不情不愿退回去。   谢朝渊轻蔑笑道:“太子哥哥如此谨慎,可知有些东西用银针是试不出来的?”   谢朝泠不以为意,送酒入口。   蛊用一般的银针自然试不出来,但他这针是那游方术士给的,能验蛊虫的,他总得防着些这小畜生又给他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蛊。   谢朝渊为他夹菜,一桌子菜色俱是谢朝渊特地搜罗来的厨子按谢朝泠喜好做的,他在东宫里都吃不到的东西。   “太子哥哥觉着我这里的酒菜与东宫的比如何?”   谢朝泠慢条斯理地进食,随口答他:“六弟好享受,吃的用的比孤东宫里的还好些,叫人好生羡慕。”   “是么?”谢朝渊慢慢道,“可有人偏偏看不上,也是,恪王府到底庙小,哪里比得上东宫,人人趋之若鹜。”   “六弟既知人性本是如此,又何必多言。”谢朝泠道。   “太子哥哥总是有道理的。”   谢朝渊低声说完,继续为他倒酒,谢朝泠没接腔,酒送过来便喝,并不克制自己。   戌时末酒菜彻底冷却时才停下,谢朝泠一手支颐,面有红晕,像是醉了,看向谢朝渊:“孤该回去了,六弟将人放了吧。”   谢朝渊似笑非笑问他:“这个时辰别说宫门,连城门都关了,出了这庄子方圆十里都无人烟,太子哥哥打算回哪里?”   谢朝泠不以为意:“这六弟就别管了。”   廖直上前来搀扶人,被谢朝渊抢先一步将谢朝泠扶住。   谢朝泠或许确实醉了,身子下意识倾向谢朝渊这侧,贴上他手臂。谢朝渊将人纳入怀,示意廖直:“太子醉了,今夜就留宿在本王这里,廖公公今日辛苦了,带着外头的人下去歇了吧,本王叫人给你们安排了住处。”   廖直不肯:“殿下醉了,奴婢们更要留下来伺候殿下。”   谢朝渊眼里有转瞬即逝的冷意:“廖公公知道如何伺候喝醉了的太子殿下吗?”   廖直噎了一瞬。   谢朝泠从前从未醉过酒,他还确实不知道他们这位储君殿下何故就醉了,明明瞧着也没喝多少啊?   “奴婢不能走,殿下……”   “廖公公累了,夜里伺候太子殿下怕不尽心,还是请廖公公下去歇息吧。”谢朝渊沉声吩咐人。   王让立刻带人上来,几乎是架着廖直要将之拉下去。   “恪王殿下这是何意?你想对殿下做什么?!”   廖直急了眼,谢朝渊没理他,低头问靠在自己怀中的谢朝泠:“太子哥哥夜里是要我伺候,还是要这阉人?”   谢朝泠眼神不清明,像是糊涂了,脑袋胡乱点了点,答:“你。”   廖直:“……”   撵走碍事之人,谢朝渊弯腰抱起谢朝泠,回去里屋。   将人扔上床榻,谢朝渊欺身上去,依旧和从前一样,用绸布捆住了谢朝泠手腕,绑在床头立柱上。   谢朝泠拧眉,迷迷糊糊间嘟哝:“六弟你做什么?”   谢朝渊用力掐住他下巴,盯着他那双最会骗人的眼睛,哑道:“太子哥哥果真醉了吗?”   谢朝泠眼睫缓缓动了动,对上谢朝渊目光,轻“唔”一声。   “前日在议政殿外,太子哥哥偏从我身边过时,手上佛珠散了,太子哥哥可是故意的?”   “太子哥哥想做什么?故意勾引我吗?”   “太子哥哥信佛吗?可知这样是对菩萨大不敬?”   谢朝渊越说越没边,谢朝泠胡乱摇头,依旧是那副醉眼迷蒙之态:“……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放开孤。”   谢朝渊欺下身,灼热气息直往谢朝泠耳朵里钻:“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今夜别想再跑了。” 第50章 “你就是个骗子。”   床帐落下,丝帛裂开的声响在耳畔清晰可闻,谢朝泠闭起眼轻喘气。   ……该死的,衣裳都扯烂了,他明日要怎么回去。   转瞬即逝的念头谢朝泠很快无暇多顾,手指、嘴唇、舌尖,每一处被谢朝渊触碰过的地方都像点燃细小火苗,又痒又难耐。   体内的蛊也在作祟,浑身又热又烫,偏小混蛋不紧不慢,像似故意惩罚逗弄他,一下一下撩拨他身体敏感处,浅尝辄止却不给他满足。   谢朝泠忍无可忍,低声呵他:“你动作快点……”   身上人一声讥笑:“哥哥现在不装了?”   谢朝泠睁眼觑他,眼神分明清醒但欲色浓重,哑道:“给孤松绑。”   谢朝渊垂眸,眼瞳漆黑如墨,一瞬不瞬看着他。   谢朝泠又一次道:“松绑吧,我不跑。”   至少今夜不跑。   谢朝渊修长手指在那绸带上轻轻一扯,绸带从谢朝泠手腕滑落,谢朝泠轻出口气,下一瞬便被压下来的人凶狠咬住唇。   嘴唇被咬破,谢朝泠轻嘶一声,小混蛋的舌头撞进来横冲直撞。   他抬起手,勾住了谢朝渊肩背。   唇舌都被吮咬得出血吃痛,谢朝泠要抬腿踢人时才被放过,谢朝渊这小畜生仿佛真的疯了,恶狠狠地压着他,唇齿在他身上四处游走,落下一个又一个鲜红咬痕,偏他又痛又爽,体内那该死的蛊好似也更兴奋了些,身下那物隔着衣料竟已经硬挺起。   谢朝渊也感觉到了,一手将他握住,在手心揉捏套弄,谢朝泠一声急喘,双腿抬起用力夹住了谢朝渊的腰。   谢朝渊在他耳边哑笑:“哥哥这就受不住了么?在东宫里有人给你这么弄,让你满足吗?”   那还不是因为你下了那种蛊,他才会变成这样!谢朝泠一口咬住他肩膀,发了狠地往肉里咬。   谢朝渊混不以为意,快速帮谢朝泠弄出来,浓稠精水弄了他一手。   “好浓。”谢朝渊低声喃喃,盯着谢朝泠情欲涣散的双眼,谢朝泠半日才从极致中找回神智,逐渐聚焦的目光回视向他。   谢朝渊低头,伸舌缓缓舔了一口手上黏腻。   谢朝泠看着他动作,喉咙无意识地上下滚动,谢朝渊在他目光注视下,将手指慢慢送进了他已经在微微张合、早就食髓知味的后穴。   所有发泄出来的东西都被涂抹进自己后穴里,还有其它什么冰凉的东西滑了进去,谢朝泠喘气声更重:“你……塞了什么进去?”   “佛珠。”   谢朝渊咬着他耳朵说:“如哥哥所愿。”   谢朝泠愕然睁大眼:“拿、拿出来……”   “不拿,”谢朝渊道,“哥哥放心,我重新串起来了,绳子在外头呢,不会拿不出来的。”   “你这个疯子……”   谢朝渊作怪的手指带着那串佛珠在他湿软后穴中竿转碾磨,但不触碰他最敏感的那一点。谢朝泠实在受不了了,夹得谢朝渊的腰愈紧,眼尾泛红,哑得厉害:“你够了,快点,别磨蹭了……”   “哥哥这是在命令我吗?”谢朝渊在他耳边笑。“是,孤在命令你。”   谢朝泠磨牙,下一瞬惊叫出声。   谢朝渊骤然抽出手指,大力撞进他身体里,硬胀茎物狠狠磨过他的最禁不住那一点,那一串佛珠也被推挤进身体更深处,搅弄得他浑身发抖,谢朝泠措不及防,被这么一下剧烈刺激,翘起的前端又颤颤巍巍地泄出些精水来。   谢朝渊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死死掐住他的腰,大力顶撞征伐起来。   肉体拍打间带出的浪潮转瞬席卷全身,谢朝泠难耐呻吟,被身上人堵住嘴尽数吞下肚。   快感过于强烈,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好胀、唔……”   谢朝渊将他死死压在身下,发了狠地弄他。   谢朝泠在不间断的撞击中恍嗔觑开眼,望向身上人,谢朝渊薄唇紧抿,额头有热汗滑落,盯着他的一双黑眸里浸着浓烈情欲,却又分外冷静。   这小畜生在这样的时候竟也能这般自持,谢朝泠迷迷糊糊地想着,心里模糊生出丝微妙情绪,仰头咬上了谢朝渊喉结。满意听到他嘴角溢出的黯哑急喘,下一刻自讨苦吃的谢朝冷便被抬高双腿再用力压下,下身完全展露,抽插撞击来得更深更猛。   “珠子、出不来了……”谢朝泠喘着气膺吟。   谢朝渊没理他,只一下比一下更凶猛地往他身体深处顶弄。   清早。   谢朝泠在卯时四刻睁开眼,床帐外已有泄进的天光,谢朝渊坐在他身侧,只着了一件中衣,长发披散,垂眸正不错眼地盯着他。   目光对上,谢朝泠缓慢一眨眼,手撑着身下床褥,慢慢坐起身。   一低眼便能看到露在外头的一截小手臂上鲜红的咬痕,这小畜生连他这里都没放过。   浑身都不适,但谢朝泠脸上未露端倪,淡定将中衣袖子拉下,问身侧人:“什么时辰了,六弟坐这里做什么?”   谢朝渊嗤道:“太子哥哥这是又要装失忆健忘?”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朝泠只说了这一句,赤着脚下地。   他的衣裳落了一地,都撕毁了,谢朝泠见状不由拧眉,想要喊人,目光落到衣裳边那串湿漉漉的佛珠上,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恼怒,到嘴边的话咽回,自己将那些衣衫拾起。   谢朝渊依旧坐在床榻边,看着他的动作:“扯烂了的衣裳,太子哥哥还要穿吗?被人瞧见还以为太子哥哥被人怎么了。”   昨日出来得太匆忙,确实没叫人备衣裳,谢朝泠轻咳一声,忽略这小畜生话语间的讥诮:“那就麻烦六弟帮孤准备套衣衫吧,多谢。”   谢朝渊没吭声,谢朝泠抬了抬下巴:“六弟不肯吗?原来恪王府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他这是故意拿谢朝渊昨日说的话激他,谢朝渊眸光动了动,谢朝泠嘴角又噙上那种虚伪至极的假笑,直直看着他。   无声对峙片刻,谢朝渊起身,叫了人进来。   下头人鱼贯而入,送来热水、巾帕、衣衫。   廖直也带着东宫内侍挤进来,一眼看到只着中衣赤脚站于地上的谢朝泠,这老太监到嘴边的请安声生生噎住,半日没回神。   谢朝泠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红印子,一直没入衣领口,衣衫遮掩下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痕迹。   委实过于荒唐。   再看那位恪王殿下,一样是衣衫不整放浪形骸,廖直将心头惊涛骇浪压下,一句话不敢再说。   谢朝泠在人前依旧自若,又或许是他太会装,面上并未表现出分毫羞恼和尴尬,淡定接过下人递来的热帕子,盖上脸。   洗漱过后谢朝泠再示意人为自己更衣,谢朝渊起身上前,目光扫向廖直,见谢朝泠没有反对的意思,廖直只能退下,换谢朝渊接手。   谢朝泠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伸开手臂。   衣裳从里至外一件一件穿上,最后系上腰带,扣上其间的蟠龙玉带钩,再捋平衣角。   谢朝渊动作细致专注,双手在谢朝泠身上缓缓游走,指腹隔着衣料似有似无地触碰他。这会儿倒是不紧不慢了,不像昨夜那样,粗暴地将自己衣裳一撕到底。昨夜种种恍惚又在脑子里浮现,谢朝泠喉咙滚动,道:“可以了,劳烦六弟了。”   谢朝渊抬眼,淡道:“太子哥哥还是穿这身好看。”   是谢朝泠之前在这里时穿过的衣裳,蜜合色绫锻袍子绣以双雀,不及他的皇太子常服贵气,但苏绣的样式精致华美,更衬得谢朝泠面白如玉。   唯一只是谢朝泠脖颈间的痕迹过于明显,谢朝泠自己也从镜中看到了,再叫人多拿了件领口一圈狐毛的大氅来罩上,勉强遮住些。   谢朝渊似笑非笑:“这都快二月底了,这两日都是大晴天,太子哥哥不觉热吗?”   谢朝泠没理他。   他坐下让人给自己束发,又看到了他走时特地留下的那把梳子,顺手拿起。   谢朝渊瞅着他:“这没人要的梳子也不值几个钱,不如扔了罢。”   谢朝泠心头不快,将梳子搁下,面无表情道:“一把梳子而已,六弟想扔便扔吧。”   谢朝渊慢慢拾起梳子。   谢朝泠盯着他动作,谢朝渊又看了他一眼,梳子在他手上转了一圈,搁到了一旁。   谢朝泠转开眼。   之后用过早膳又喝了半盏茶,谢朝泠再次说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孤茶也喝了,膳食也用了,还在六弟这庄子上留宿了一夜,六弟要尽地主之谊也尽了,现下可以将人放了吗?”   谢朝渊搁下茶盏,抬眸看他:“我若说不可以呢?”   谢朝泠冷了神色:“六弟一定要如此吗?”   “我若说不可以,太子哥哥今日打算如何?”谢朝渊不为所动。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泠也放下了手中茶盏,示意廖直:“动手吧。”   他话音落下,身后一众原本低眉顺眼、弯腰欠身的东宫内侍突然发难,竟各个身手了得,转瞬将屋中的恪王府下人制服,廖直手中多出的短剑更在电光火石间架上了谢朝渊脖子。   王让被人钳制压跪地上,惊得大喊:“你们做什么?!”   外头庄上护院听到动静要冲进来,东宫侍卫已抽剑出鞘,两相僵持住。   谢朝渊被人剑架上脖子神色也不动半分,只看着谢朝泠:“太子哥哥要为了那混账东西对我动手?我若是偏不肯呢,你打算如何做?杀了我?”   谢朝泠放下茶盏,叹气道:“六弟,孤不想对你动手,你又何必这样,将人放了吧,孤这趟出来不止带了这些人,今日巳时之前孤若是还未将人带出去,便会有人来包围你这庄子,到那时,孤只能将你带去给父皇发落了。”   “太子哥哥果真无情,”谢朝渊奚落道,“一下了床便翻脸不认人,原来这就是东宫储君的处事之道,弟弟受教了。”   谢朝泠不想与他说废话:“把人交出来吧。”   谢朝渊看着他没动,神情渐冷。   僵持一阵,谢朝泠示意廖直:“你先退下吧,把人都带下去。”   ……这怎么行?   他们若是退下去,谁知道太子殿下会不会被这位恪王反劫持了,这和殿下之前吩咐的根本不一样!   谢朝泠没有解释他的反复无常,又一次道:“带人都退下去。”   廖直只得领命,犹犹豫豫收了剑,带着自己人尽数退下,顺便将谢朝渊的侍从一并押下。   屋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谢朝渊依旧没动,谢朝泠起身走近过去,低了声音:“把人放了吧,听话。”   “太子哥哥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这话?”   谢朝泠轻咳一声:“你明知故问。”   谢朝渊哂道:“现在不装了吗?”   谢朝泠抬手拍了拍他脸:“你这般跋扈不讲道理,我不会喜欢你的。”   这话,谢朝泠从前就说过。   谢朝渊咬牙道:“你就是个骗子。”   谢朝泠弯腰凑得他更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听话,把人放了,下回我让你去东宫。”   这句“让你去东宫”是何意,谢朝泠没有明着说,但谢朝渊听懂了。   “那李桓是个什么东西,竟能叫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谢朝渊的语气更沉。   谢朝泠略微无奈,这小畜生不但行事偏激,看待事情想法更偏执,就不能想点好的吗?他到底是为了谁?   “他不是个东西,但也是李氏仅存的男丁,若非如此,你又为何要拿捏他来威胁孤?”   谢朝泠直起身,摇了摇头:“到此为止吧,你行事这般荒唐无所顾忌,真闹大了,孤也保不住你。”   谢朝渊看着他。   谢朝泠再次拍了拍他的脸,依旧是那句:“听话。”   半个时辰后。   谢朝泠出门登车,谢朝渊站在车外,神色依旧是冷的。   谢朝泠坐进车里,最后与他道:“六弟回去吧,不用远送了。”   车门阖上,谢朝泠有些疲惫地闭起眼,忍耐着浑身不适放松下,坐下去时又倒吸了口凉气,那处被弄了一夜是真的疼。   谢朝渊这个小畜生,对别人狠,对自己狠,对他也狠。   他也是疯了才会特地送上门来。   皇太子车驾启行,在谢朝渊冷然目送下远去。   身后王让低声问他:“殿下,那些人,都撤了吗?”   “人都走了,还留着做什么。”谢朝渊冷道。   王让领命,将事情吩咐下去。   其实方才,这庄子里外也埋了一大批恪王府上人,谢朝渊叫人准备的船就停在后头河岸边。   当真鱼死网破两边打起来,结果如何还未可知,谢朝渊本打算孤注一掷将人就这么绑走,却又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   进去拿了那把梳子又出来,谢朝渊翻身上马回京,没了谢朝泠,这里以后不用再来了。   现在还没到破釜沉舟的时候。   车行了二十里,东宫侍卫在一处破庙里找到了奄奄一息、还剩一口气吊着的李桓。   被喂了水和热汤,李桓从昏迷中转醒,看到谢朝泠,抖索着落下眼泪来。   这人的模样可谓凄惨,已经不像是个人了,谢朝泠神情有些难看,被挣扎着扑上来的李桓死死攥住衣裳下摆:“殿下,恪王害我、恪王害我,帮我报仇……”   谢朝泠没应,吩咐人将他抬去后边车上,先送回府里去。   “殿下……”   谢朝泠犹豫之后顿住脚步,望向车内满眼哀求看着他的李桓,他道:“恪王他是个疯子,你别再去招惹他了,即便闹到陛下那里去,你也没法证明是恪王做的,之前的事情,孤也不再与你追究,到此为止吧。”   李桓愣了一瞬才听明白谢朝泠这话里的意思,满眼不可置信。   如何不能证明,只要谢朝泠这个东宫储君愿意为他说话,陛下岂会不信他?!可谢朝泠这样,分明不愿意帮他指证那丧心病狂的恪王。   浑浑噩噩间,他的目光落到谢朝泠颈侧,半遮半露在狐毛围领间是一艳红刺目的咬痕。   李桓在那一瞬间死死攥住双拳,低了头,滴血的双眼里覆上滔天恨意,没叫谢朝泠瞧见。   谢朝泠拧眉:“你回府里去好生养伤吧,孤会帮你叫太医过去。”   “多谢……殿下恩典。”李桓艰难咽下声音。   谢朝泠没再多言,回去了前头车上。 第51章 “想这个。”   回宫翌日,谢朝泠被乾明帝叫去问话。   乾明帝开口便问起李桓之事:“清早禁军统领与朕说了这个事,说李桓伤重,近段时日都不能在御前当值,朕听人说你昨日还叫了太医去李府,怎未听你与朕提起,究竟怎么回事?”   李氏满门忠烈都殉了国,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乾明帝因而对其颇有几分关心,之前将人提拔入禁卫军在御前行走也是破格。   谢朝泠垂眸镇定道:“几日前是儿臣外公和两位舅舅的忌日,李桓出城去祭拜,回来路上遭遇山匪,被囚禁了两日,割了左耳和右拇指、脚趾,儿臣前日出宫得知此事,这才帮之传了太医,没禀到父皇这里来,是因这点小事不好拿来御前说。”   “这怎会是小事?”乾明帝闻言当下生了气,“天子脚下,哪里来的这般胆大妄为的山匪?东山营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李氏的祖坟在城外东南边,那一带多山,确实常有山匪出没,又恰是东山营管辖范围,天子近侍、忠烈之后遭遇这等祸事,不怪乾明帝迁怒。   谢朝泠低声解释了一句:“徐统领刚刚上任,东山营内部各项事务交接还需要时日,想必是疏忽了这些事情。”   “那些山匪也不是这一日两日出现的,东山营的那群酒囊饭袋之前做什么去了?”皇帝气道。   谢朝泠把该说的说完,闭了嘴不再多言。   乾明帝恼火不已,暂时按捺下,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这两日朝堂上有些关于你的不好的传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沈氏之事,朕会尽快处置。”   提起这个皇帝更是恼怒,虽谢朝泠与他说了当年事情隐情,一如谢朝泠所料,他确实依旧想让沈氏将这事一力扛到底,所以一直拖着事情,偏就这两日,他的太子刚回来,又有人不安生,开始放出流言,说沈氏做的那些事,太子也掺和了一脚。   当年西北那一战时,谢朝泠才八岁,还是个普通皇子,他能掺和什么!就算之后户部宝泉局这些烂事,乾明帝也绝对相信谢朝泠没有沾过手。但架不住三人成虎,沈氏表里不一、东宫储君也不干净的传言在短短几日内愈演愈烈,甚至还有不怕死的直接上疏弹劾谢朝泠,才刚刚死里逃生回来的谢朝泠又被架到了火上烤,更是叫乾明帝气恨。   谢朝泠自己却不以为意,还反过来安慰他父皇:“儿臣没做过的事情,不在意外头人怎么说,清者自清。”   乾明帝又气又无奈:“你就是太好说话了,朕知你秉性纯善,肖似你大哥,你大哥当年就是这么被那些人害了,你也是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那些诛心之言比利箭更伤人,不是你一句清者自清就能撇开的,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朝泠受教:“父皇说的是,儿臣知道了。”   当日,皇帝又再派了御医去李府,以示恩典。   李桓听着宫里来人说起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关切之言,无声冷笑。   谢朝泠在皇帝面前将前因后果都编好了,不但要包庇谢朝渊,还要借他的事达成别的目的,他若是再敢自作主张坏了谢朝泠大事,这回连谢朝泠都不会放过他。   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   那位东宫储君,根本也是个心狠寡情之人。   月底之前,是赵太后寿辰,且是整寿。   除夕之后赵太后就搬去了宫外的北海别宫住,这回过寿,乾明帝再如何对他这位嫡母心怀怨恨,面子上都不能做得太难看,寿宴依旧叫人操办着,就办在北海别宫里,远不比从前热闹就是。   皇帝带着一众人直到临寿宴前两日才过去。   谢朝渊走上临水的亭台,瞭望前方,似在赏风景。   王让在他身后小声禀道:“太后娘娘有意将她那侄孙女儿许给宁王,但赵贵妃不肯,想给宁王娶林氏女,如今两边僵持住,闹得不太愉快,估摸着后日寿宴太后娘娘会借机当众与陛下提这事。”   谢朝渊听罢好笑道:“太后竟当真打起了这样的主意。”   当日他随口说的不如叫谢朝沂娶了他那位婉娘表姐,如今却真正让赵太后上了心。   赵太后与赵贵妃虽都是赵氏女,但心思各有不同,谢朝溶倒台后她们如今的指望都在谢朝沂身上,赵氏与林氏因赵秀娘与公爹扒灰之事本就生出了嫌隙,林氏会支持谢朝溶,是因谢朝溶的王妃是林氏女,赵贵妃想要他们继续支持自己小儿子,想的自然是再娶一个林氏女进门,而赵太后,只想找个好拿捏的孙媳妇,将来后宫地位稳固,赵婉娘是最适合的人选。   “太后一把年纪还要劳心劳力算计这些,也是可怜了些,她大约还不知道陛下为何如今对她这般不敬,不如本王帮帮她吧,幸王做的事情,派人去告诉她老人家好了。”谢朝渊慢条斯理说道。   王让低声应下:“还有便是,乐平郡主买通了一个看守二皇子的兵卒,给二皇子送那慢性的毒药。”   谢朝渊闻言挑眉,倒并不意外,谢朝泠逃走后他就让人盯上了谢徽禛,那小子果然也是个心野的,竟敢给谢朝溶下毒。不过谢朝溶如今已经被夺爵圈禁,慢性毒性药性不显,时日一长他真慢慢被毒死了只当是病死了,不会有人过多追究。   谢朝渊轻呵一声,冷声吩咐道:“传话过去,叫人将乐平郡主送的药换了,换些烈性的,但别真毒死了谢朝溶,给他留着条狗命,他还有用。”   谢朝溶即使被夺爵圈禁那也是皇帝的儿子,一旦事发,谢徽禛便跑不掉,谢朝浍不是对先太子“情深义重”吗?既然是先太子唯一留下的宝贝儿子,谢朝浍便自己去顶罪吧。   亭外下起了濛濛细雨,前方游廊处出现了谢朝渊等候已久的身影。   谢朝泠走出游廊,身后下人立刻为他撑起伞,拾阶而上,朝谢朝渊这边走来。   “太子哥哥喝茶吗?”谢朝渊问他。   “六弟怎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   谢朝渊看着他,轻启唇:“等你。”   这处离皇帝寝殿不远,谢朝泠去请安回来,回去自己住处必经这里。   谢朝泠转开眼:“茶就不喝了,一块走吧。”   他们并肩往前走,谢朝渊撑伞,一众下人落后几步后头跟着。   谢朝渊忽然笑了一声,谢朝泠侧目看他:“六弟笑什么?”   “太子哥哥还这般自在,好似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半分没影响你。”   谢朝泠不以为意,依旧是那句在乾明帝面前过的:“清者自清,孤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不在意别人说。”   “是么。”谢朝渊轻声道,顿住脚步。   谢朝泠看向他,谢朝渊略略倾身,凑近谢朝泠耳边:“太子哥哥,也是个坏了心肝的。”   谢朝泠不动声色:“孤听不懂六弟在说什么。”   “太子哥哥每回装模作样时,便会说这一句。”谢朝渊低声笑。   外头那些针对谢朝泠的流言,最先是从翰林院传出来的。   翰林院那些人,多是旧东宫拥趸,谢朝泠再如何效仿先太子崇儒尚道、礼贤下士,李后武将女的出身依旧让那些酸儒天然排斥,因而不喜谢朝泠。但先太子不一样,元后出身清流,先太子身上更有先贤之风,先太子还在时,翰林院声势远比现在大,那些人一直想要“拨乱反正”,他们的希望便寄托在了元后另一个儿子,谢朝淇身上。   但事实上,与先太子关系更好、走得更近的却是谢朝浍,那些先太子真正的亲信,他们支持的人应当是谢朝浍,而现在,谢朝浍与谢朝泠投了诚。   “连陛下都被你骗了,秉性纯善、肖似先太子?”谢朝渊目露讥诮,“太子哥哥觉着呢?”   真正纯善之人,又岂会为了坑别人一把火烧了自己母后的陵殿,他这位太子哥哥,为达目的同样可以不择手段,骗过了所有人。   谢朝泠平静道:“孤与父皇的对话,六弟为何这般清楚,六弟果真在父皇那里也安插了眼线吗?”   “太子哥哥不是早知道了吗?怎么,你要去陛下面前告发我?”谢朝渊笑看着他。   谢朝泠微微摇头,继续往前走。   谢朝渊这种行为,分明是恃宠而骄,便是料定自己不会真的去皇帝面前揭发他。   何止这一件事,光是谢朝渊的身份,他若是有心揭出来,就足够谢朝渊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不想。   “还早,”谢朝渊忽然道,“太子哥哥陪我到处走走吧,不必这么早回去。”   之后便不等谢朝泠答应,他吩咐后头跟着的人:“你们就在这等着吧,本王和太子殿下逛逛园子。”   再回头问谢朝泠:“太子哥哥愿意否?”   谢朝泠矜傲抬了抬下巴:“走吧。”   他们一齐往更偏僻的地方走,宽大衣袖在行走间不经意磨蹭过彼此,都没再说话,只闻得淅沥落雨声。   自一处假山处过时,谢朝渊忽然伸手,将谢朝泠攥进了身侧山洞里。谢朝泠尚来不及出声,便被谢朝渊捂住嘴,用力摁入怀中。   谢朝渊气息贴近,在他耳边说:“陛下在外头。”   谢朝泠黑眸睁大,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惊讶,眼睫轻轻颤动,上头还挂着方才在外头时沾上的雨水。   这处地方确实离乾明帝的寝殿不远。   谢朝泠很快平静下来,他已经听到了外头皇帝与他身边内侍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   耳畔传来小混蛋的一声笑,带着他吐息间的热气。   谢朝泠目光穿过他肩膀,落至那丢落洞口的伞上,……幸好没被他们父皇瞧见。   “哥哥在想什么?”谢朝渊沉声问他。   山洞里天光昏暗,又有落雨声遮掩,好似可以将那些不能见天日的东西尽数隐藏。   谢朝泠侧过头,在谢朝渊嘴唇上轻轻一碰,哑声道:“想这个。”   谢朝渊眸色沉黯,将他压靠在山壁上,凶狠且炙热的亲吻欺上。   唇舌纠缠,黏腻水声合着外头雨水击打青石板的声音,愈发绵长。   洞口的伞被雨水反复冲刷,伞面上鲜艳的迎春花开得潋滟,春意正盎然。 第52章 竟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晌午之前,谢朝泠回到自己寝殿,进门便坐上榻,叫人拿了面铜镜来。   对着镜子细瞧,下嘴唇果然被咬破了,鲜红一片还在渗血丝。   谢朝泠轻嘶一声,廖直小心翼翼问他:“殿下,可要叫人拿药膏来?”   谢朝泠放下手中铜镜,一本正经道:“这天也太干燥了,上些温水来吧,让孤润润嘴。”   廖直:“……是。”   用过午膳,谢朝泠小睡片刻,未时二刻起身,更衣时外头人进来禀报事情,说晌午陛下传召淮王过去,将人狠狠责骂了一顿,淮王这会儿还跪在陛下那里,不让起来。   谢朝泠闻言挑眉,廖直小声与他解释:“听说是清早殿下您请安回来,陛下那里又收到了弹劾您的奏疏,陛下大怒,这才将淮王叫去劈头盖脸一顿骂。”   谢朝泠漫不经心地听,嘴角微撇:“孤知道了。”   皇帝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都出了宫到这别宫里来给太后祝寿了,依旧有人不消停,追着谢朝泠咬,不怪他老人家生大气。   想要一鼓作气借机掰倒东宫储君,想得太美。   谢朝淇被勒令跪在乾明帝寝殿外,一直到入夜,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日的雨转为倾盆,才有人出来传皇帝的话,明日太后的寿宴他不用参加了,让他滚回府去闭门思过。   虽有下人一直在身后撑着伞,在雨中跪了大半日,谢朝淇身上已然湿透,狼狈不堪,被人扶起时浑身都在打颤,差点又跌倒下去。   宋时伸手托了他一把,低声提醒:“殿下小心。”   谢朝淇狠狠拂开他的手,不许人跟着,也不要伞,浑浑噩噩走进漫天大雨中。   乾明帝冰冷狠厉的叱骂言犹在耳,“柔奸成性、妄蓄大志”,这八个字就是他父皇对他全部的评价。今日乾明帝甚至挑明了说早知当年是他出卖先太子,骂他害死了兄姐和母后,他一直逃避不肯承认的事实,就这么被他父皇不留情面地戳破。   还有那句“自甘下贱”,骂他不顾身份和皇家颜面,委身自己于江世,在他父皇眼里,江世死不足惜,他也一样该死。   江世、江世……   谢朝淇脚下滑倒,狼狈跌下,身后一众下人惊呼。   宋时上前来将他扶起,谢朝淇的目光盯上他,赤红双目里盈起冷意:“你真是江世的弟弟?”   宋时一愣。   谢朝淇挥开他手,慢慢站起身,虽狼狈至极,此刻却分外冷静:“本王一直奇怪,为何本王每一步的打算、做的所有事,都会被人知道,之前本王一直没想明白,直到太子回来,太子和恪王,你是他们谁的人?呵,他俩根本是一伙的,你是谁的人都没差。”   至于这一次,他完全是被人算计了,针对太子、弹劾太子的不是他,可皇帝认定了是他。也是,翰林院那群迂子都是好煽动的,他说背后煽风点火的不是他,谁会信?谁不知道那些人一直就想拉太子下马、由他来恢复昔日旧东宫风光。   更别提,最先出来针对沈氏的就是他。   或许是别的人一面针对太子一面将事情栽给他,又或许根本就是太子自己搞出来的事,为了打压他打压翰林院,更为了逼得皇帝松口放沈氏一马。   太子好算计,可他就活该被皇帝厌弃吗?   宋时跪在地上,仰头看谢朝淇,眼里并无慌乱,但不吭声。   谢朝淇冷笑:“你不肯承认那便罢了,本王也不会随便冤枉你,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明日太后寿宴,会有人在宴席上给太子下毒,你若真不是他们的人,死的便是太子,否则,若是被本王发现太子或是恪王有所防范,本王便当是你告诉他们的,那就是你死。”   宋时镇定问他:“殿下不怕事发后牵连自己吗?一旦太子死,被查到幕后主使是殿下,殿下一样要死。”   谢朝淇盯着暴雨落地不断溅起的水花,轻蔑扯开嘴角:“你以为到了今日本王还怕死吗?”   翌日是太后寿辰正日,北海别宫里开寿宴,先前太后主动提了不大办,就自家这些人一起吃个饭,乾明帝顺口就应了,寿宴和年节时的家宴一样,外男这边只有众皇子皇孙和近支宗王。   谢朝泠去的略晚,和乾明帝一起,先前他在乾明帝处,乾明帝终于当着他的面改了给沈家人的判决,由斩首改为了流刑,这已经是皇帝能做的最大让步。   谢朝泠替淑柔公主与他父皇谢了恩,没再提更多的要求。他一直知道他父皇大体来说是个英明的皇帝,有雄心报复也有胆识谋略,但面子大过天,若是换做他,他会与他父皇做一样的选择,当然,一般而言,他不会让自己陷入这般尴尬境地。   皇帝做到这个份上,本身就够丢人的,面子这个东西,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一贯懒散的谢朝渊今日却来得早,谢朝泠跟着乾明帝来之前他正与谢奉玨单独说话。   谢奉玨问起他有否听说过李桓被山匪抓去凌虐之事,谢朝渊要笑不笑道:“这事闹这般大,父皇还准备让东山营出兵剿匪,侄儿当然听说了,不过皇叔特地问起侄儿这个做什么?”   “那日本王也去了祭奠了几位李将军,李桓并未出现,他在那之前一日就已经被人掳走。”谢奉玨盯着他眼睛道。   谢朝渊笑笑:“所以皇叔这意思是太子在撒谎,既如此皇叔为何不去问太子,却要问侄儿?”   谢奉玨神色略冷:“有些事情你心知肚明,不必本王挑明来说,太子那里,你还是不要招惹得好,更不要殃及无辜。”   “若果真无辜太子又岂会这般轻飘飘揭过,”谢朝渊也收敛了笑意,“且不说这个,我招惹太子与否是我与他之事,皇叔既要过问,为何不去问太子?还是说皇叔劝不住太子,所以来劝我?”   “太子是东宫储君,日后便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身上不容有任何污点。”谢奉玨冷声提醒他。   谢朝渊不以为然:“做皇帝的就一定没有污点?这话说出来皇叔自个信吗?我本以为皇叔能理解我,是我想错了,皇叔原也是这般迂腐之人,既如此,皇叔堂堂亲王,又为何要年年纡尊降贵亲自去李氏祖坟祭奠?仅仅同袍之谊何至于让皇叔做到这一步?”   “本王与你不同,本王从不行逼迫算计之事,”谢奉玨冷道,“本王说的污点不是你与太子的关系,而是你的真实身份,太子舍不得揭发你,但迟早有一日你会成为威胁太子地位的最大祸患,到那时,本王会亲自替太子解决你,你好自为之。”   谢朝渊阴了面色。   外头已经传来皇帝和太子到的通传声,谢朝渊敛下眸中阴鸷,起身与其他人一起上前接驾。   寿宴开席。   太后出来接受众人拜谒与敬酒,轮到一众皇子时,她老人家笑眯眯说起再几日谢朝浍与谢朝淇就要娶王妃,忽略谢朝淇被皇帝训斥滚回府闭门思过这茬,这确实是件双喜临门的大喜事。再话锋一转,又提起谢朝泠他们几个的事情。   当然,这老太后也不是那么不识趣,谢朝泠这个皇太子的婚事皇帝不会让她插手,她便稍微提了一句掠过:“朝渊和朝沂也不小了,也该早些将事情定下来,这些日子我在北海这里反正闲来无事,先帮你们细细挑挑吧,一准给你们都选个好的。”   显然之前赵婉娘与谢朝渊之事黄了,并未让她死心,她不但要将赵婉娘许给谢朝沂,还依旧打着谢朝渊的主意。   乾明帝脸色有些难看,他可以勉强答应让太后按心意给谢朝沂选王妃,但她还想着拿捏谢朝渊,不行。   今日是太后寿宴,一众宗亲都在,皇帝按捺着没发作,只做没听到岔开话题说了几句吉祥话,命人送太后回后殿去,女眷都在那边吃酒宴。   谢朝渊阴着脸看不出眼中情绪,谢朝泠倒始终笑吟吟的,心头不快未表露分毫。   之后各人回各自位置坐下,宫女鱼贯而入送上酒菜,方才那点不愉快消弭无踪,殿中歌舞升平,一派喜乐。   再之后便是推杯换盏的互相劝酒。   谢朝浍去与谢朝泠敬酒,谢朝泠很给面子,站起身举杯与他喝了,言笑晏晏,俩人看起来颇有几分兄友弟恭的融洽。   谢朝渊冷眼看了一阵,将杯中酒倒进嘴里。   酒过三巡时,谢朝渊拎着酒壶晃到谢朝泠面前去,谢朝泠正吃东西,听到头顶响起熟悉笑声抬眼。谢朝渊晃着酒壶冲他道:“太子哥哥可愿赏脸,陪我也喝杯酒?”   谢朝泠搁下筷子,眼神示意他坐。   谢朝渊自若坐下,为谢朝泠斟酒。   殿中人大多喝高了,因都是近支的宗亲没有那么多顾忌,三两聚在一块说话,也有围着乾明帝抱怨家长里短的,谢朝泠与谢朝渊坐一起喝酒闲聊,更无人在意。   “这些菜都冷了,太子哥哥还要吃吗?这还能吃?”见谢朝泠酒喝完,谢朝渊又给他倒满一杯,笑问他。   “能入口就行。”谢朝泠随口道。   不一直埋头吃东西,便会不断有人来叫他喝酒,烦不胜烦。   谢朝渊没有揭穿他:“听闻琼华岛上的琼花都开了,太子哥哥明日想去看吗?”   谢朝泠目光动了动:“你这是邀请孤一起去?”   “啊,就我与太子哥哥,我每回来这别宫里,都喜欢去岛上玩,哥哥陪我一起去吧。”谢朝渊低下声音,凑得谢朝泠更近。   谢朝泠眼里有转瞬即逝的笑,随即又故作正经提点他:“六弟这般玩物丧志可不好,你年岁也不小了,既然入了朝堂,就该学着做正经事,为父皇分忧,别成日里尽想着玩。”   “我没本事为别人分忧,”谢朝渊将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完,“除非那人是太子哥哥。”   “所以,明日太子哥哥肯赏脸吗?”   谢朝泠移开眼:“再说吧。”   半壶酒很快喝完,谢朝泠叫人再上来一壶,小太监捧着托盘将酒送上,谢朝泠接过,先给谢朝渊倒了一杯,再给自己酒杯添满。   “这酒挺冲的,太子哥哥小心又喝醉了。”谢朝渊拎起杯子,先谢朝泠一步,倒酒入嘴。   谢朝泠举杯正要再说什么,闻得一声脆响,身侧人手中酒杯打翻落地,谢朝泠惊讶看去,就见谢朝渊一手捂住胸口,面色痛苦弯下腰,竟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原本蜷着腰低眉顺目的送酒太监陡然从怀中抽刀,朝着谢朝泠刺去,谢朝渊抬手一挡,电光火石间将人拦下,咬牙夺过刀,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将刀插进了那太监心口。   下一瞬谢朝渊跟着倒下,谢朝泠回神下意识伸手去扶,谢朝渊倒在他身上。   殿中乱成一片,谢朝渊还在不断吐血。   失去意识之前,他靠着谢朝泠,垂眸看向那已呈死尸状躺倒地上的太监,目光逐渐涣散却又格外冷静,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无声冷笑。   作者有话说:   注:皇帝骂淮王那八个字借用自历史典故 第53章 一巴掌甩上谢朝渊的脸。   周围都是惊叫声,谢朝泠跪蹲地上,双手抱住栽倒他身上的谢朝渊,黑血喷了他一身。   颤抖的手指伸到已经昏迷的谢朝渊鼻下,还有气息。谢朝泠紧绷的身体骤松,用力握紧拳头再松开,抬眼看向闹哄哄彻底乱了的大殿。   乾明帝酒喝多了神志不清又似被眼前场景吓到,瘫在御座上惊魂未定,余的人更大多吓得瘫软在地、仪态尽失。   谢朝泠很快冷静,将谢朝渊交给身后下人,吩咐人立刻去传太医,再起身,镇定冲闻声进来的禁军侍卫下令:“殿中所有人包括内殿里的女眷都看住,在事情查明之前,一个都不许离开别宫。”   有醒过神的老王爷闻言立刻跳起来反对:“太子殿下这是何意?这是要将我们都当做嫌犯看押起来吗?”   谢朝泠没理人,冲乾明帝道:“还望父皇准许,那酒和刀是冲着儿臣来的,选在太后寿宴上发难,用心委实险恶,如今六弟代儿臣挡了毒酒,中毒昏迷不醒,儿臣必得将事情查清楚!”   乾明帝终于回神,被人搀扶着坐起身,望着眼前一团乱的大殿,再看到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谢朝渊,面色铁青。   “先将今日所有过手过寿宴酒菜的人都扣下审问,殿中这些伺候的人也都押下。”皇帝咬牙下令,但对谢朝泠提议的看住这一众王公,甚至内殿的宫妃、各府女眷,显然还有所犹豫。   谢朝泠神色微冷,转头去看谢朝渊,太医已匆匆赶来,他也不等皇帝再说,立刻吩咐廖直、王让等人:“将恪王抬到隔壁偏殿去,让太医诊治。”   这边谢朝渊刚被人抬下,外头又有人连滚带爬地进来禀报:“陛、陛下,看管二殿下的禁军那头来禀报消息,说、说二殿下用膳时中了毒,如今已七窍流血昏迷不醒了!”   满殿哗然,乾明帝闻言瞠目欲裂,厉声质问:“为何他也中毒了?怎么中毒的?谁下的毒?!”   跪在地上的人哆哆嗦嗦禀报,说他们押下了一个禁军里的小兵,药是那人送进去的,外头有人花了二百两银子买通他,那药已经连着送了好几日,二殿下之前一直没什么反应,他并不知道那是要人命的毒药。   谢朝泠立刻道:“父皇,事有蹊跷,请父皇下旨彻查事情!”   乾明帝脸色已黑得不能再黑,终于沉声喊:“来人!”   所有来参加寿宴的王公连带着家眷都被留在了别宫,没有准许不能再随意走动,皇帝下旨让禁卫军彻查事情,并且给了时限,三日之内一定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   谢朝泠随乾明帝一块去了偏殿,谢朝渊依旧昏迷不醒,面色已经开始发黑发紫,太医低声与他们禀道:“臣等已经给恪王殿下灌了药,他方才吐了两回,已经不再呕血了,目前来说气息、脉象都尚算平稳。”   “那为何他脸上还是青紫发黑的?”皇帝眉头深蹙,谢朝渊这样,若非太医说他气息脉象还在,看着就与死人无异。   太医斟酌着道:“那药毒性烈,好在殿下先前吃了不少与药性相克的酸枣,第一时间呕出血来,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待到之后体内的毒都排出,脸色自可恢复正常。”   “毒排出来人就能好吗?会不会留下什么暗疾?”谢朝泠问。   太医小心翼翼答:“这个眼下还不好说,需得等殿下醒了,观察些时日才能下定论。”   谢朝泠闻言拧眉:“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或许今明日,又或许还要几日,那药先每三个时辰喂一次,明日之后每五个时辰喂一次,灌下后殿下很快又会吐出来,多吐几次,慢慢将毒带出来便好。”   乾明帝的神情依旧难看,当下给一众太医下了死令,无论如何也要将谢朝渊救回来,否则所有人提头来见,众太医战战兢兢应下。   乾明帝没在这偏殿多待,转身又回去亲自审问人去了,谢朝泠独自留下。   一众太医都去了外头商议治人的法子,除了几个恪王府的下人没有别的人在,谢朝泠走上前,停步在床榻边,不出声地看着床上紧闭双眼、仿佛已无生气的谢朝渊。   在他印象里,他好似从未看过这样的谢朝渊,大多数时候,这小混蛋脸上要么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要么冷冰冰的阴着脸生气,但都不会像这样,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丢了性命。   毒酒是冲着他来的,行刺的刀也是冲着他来的,本应躺在这里的人是他。   谢朝泠狠狠闭眼,半晌才又缓缓睁开。   身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声响,谢奉玨上前来,皱眉看了片刻床上一动不动的谢朝渊:“……这小子。”   谢朝泠低下声音:“皇叔,他是因为我才这样。”   “他运气不好而已。”   谢奉玨说罢又摇了摇头:“算了,就当是吧。”   谢奉玨离开,谢朝泠又独自站了片刻。   直到身旁一直没吭声始终低着头的王让小声与他道:“太子殿下,殿下现下这样,您多心疼心疼他吧。”   谢朝泠侧目瞥他一眼,一句话未说,转身而去。   谢朝泠出来时,乾明帝正在外头亲自审问内侍院和尚膳处的一众管事太监,但问了一圈,谁都说不清那行刺谢朝泠的小太监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偏他就混进了太后的寿宴里,还当众毒害了谢朝渊。   禁卫军的人正要将那已经死透的刺客抬下去,谢朝泠走过去看了一眼,平平无奇的一个小太监,看着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这么个不起眼的刺客想要揪出他幕后之人,确实难办,如果还留着活口倒还好些。   想到什么,谢朝泠眉头狠狠一跳。   他转头与乾明帝道:“父皇,不单是今夜进出过寿宴的人,叫别宫里的宫人都来认一遍吧,兴许有人见过这刺客。”   乾明帝臭着脸将事情吩咐下去,他老人家实在气得太狠,头疾症又要犯了,先回去了寝殿歇息,让了谢朝泠留下来盯着之后的事。   这北海别宫里伺候的宫人也有好几千,排着队来认尸只怕到明早都认不完,谢朝泠没指望今夜就能将事情解决,叮嘱了廖直留这里协助这些禁军办案,又回去了偏殿。   谢朝渊依旧未醒,太医说他不宜挪动地方,便暂且安置在此处不动。   谢朝泠吩咐王让等人:“你们去门口守着吧,有什么事孤再叫你们。”   人走之后,谢朝泠在床边坐下,握住了谢朝渊一只手,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微松,逐渐压下了那些不定心绪。   后头谢朝泠换掉身上沾了血的衣裳,就在这偏殿的罗汉榻上眯了一会儿,睡得很不踏实,期间谢朝渊又被灌了次药,药灌下后果真很快吐了出来,但没有醒。   快天亮时,廖直进来禀报,说问出来了,确实有人见过那刺客。那刺客去岁底才进的宫,直接分来了别宫这边,在马场做打扫马棚的活。   “说他平日里十分沉默寡言,很少跟人交谈,每日除了干活从不做别的事,也没见跟外头的人接触。这几日,去过别宫马场那头的人,据马场管事交代,只有那日幸王殿下来时,带了两个侍卫去跑了两圈马,据说当时幸王的侍卫还与那刺客说了几句话。”   谢朝泠原本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慢慢睁开眼,冷下了神色,不好的预感在这一刻成真。   淮王府。   谢朝淇听下头人禀报完事情,垂眸深思片刻,目光扫向了跪在地上的宋时。   昨日他被皇帝赶回府闭门思过,并未限制这人的自由,只叫人暗中盯着他,虽嘴上说给宋时一次机会,他也不会当真让之坏了自己的事。宋时在屋中一直没出来过,也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小动作,直到方才被他叫来。   这人若是有任何异动,现在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但他没有,且那壶酒当真被送了进去,喝下的人却变成了谢朝渊。   谢朝淇依旧有怀疑,思来想去都不解恨。   若是那小太监没死,被审讯之后便会将事情栽到谢朝浍身上,谢朝浍在东山围场行刺太子害死了他的江世,他不过是以牙还牙、有样学样罢了。   “谢朝溶那个畜生怎也中了毒?你事前可知情?”谢朝淇沉声问。   宋时深垂脑袋:“殿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确实没跟任何人说过您要做的事。”   “当真?”   “真的,殿下,我早说过了,我哥能为您做的事,我也可以。”   谢朝淇冷哂。   宋时衣袖下的手逐渐握紧,头一次,心里生出了胆怯。   他确实没有给恪王传递消息,因为谢朝淇说,他要下毒的对象是太子。那个人原来是皇太子,他之前有过无数猜测,都没猜到过这样的真相,私心作祟,他头一次不想传递消息。   但他没想到,最后喝下那杯酒的人是恪王,恪王殿下那般聪明,一旦知晓事情真相,不会放过他。   天亮之后,乾明帝再次过来,过问昨夜查案的情况。   听到下头人提起幸王,乾明帝面色当下又难看了几分,谢朝泠提醒他道:“父皇,这事并无任何证据证明与幸王有关,儿臣叫人去问过幸王和他的侍卫,说那日他们只是去跑马,顺便让人给马喂了些饲料,甚至不记得那刺客就是当时他们随口叫住的小太监。”   乾明帝勉强敛了气怒,吩咐人:“继续给朕彻查。”   之后那一整日,谢朝泠除了晌午回去寝殿用午膳、沐身、小睡了一个时辰,便一直守在谢朝渊处。   谢朝渊因他中毒昏迷不醒,他亲自留下照顾人倒不算出格,连皇帝都没说什么。   又灌过两次药之后谢朝渊脸上的黑紫色已消退大半,呼吸和脉象都更加平稳,太医几次进来看,都说情形比他们预想的好,或许今夜就能醒。   入夜之后外头又有消息传来,谢朝溶那厮没死,也被救了回来吊着条命。   再有就是,那花钱买通看守他的兵卒给他下毒的人已经找到,是个做下九流买卖的混子,一上刑就什么都招了,给钱要他去做这事的是他一个远房姑母,正是乐平郡主身边伺候的嬷嬷。   且,经过太医查验,谢朝渊与谢朝溶中的,是同一种毒。   “事情牵扯到乐平郡主,查案的那些禁卫军没敢直接去提人,先将事情报来了陛下这里,陛下听闻后震怒不已。”廖直低声禀道。   谢朝泠眉头狠狠一拧,转眼望向了王让。   王让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谢朝泠沉声问:“孤方才忽然想起来,恪王几时喜欢上了吃酸枣?他不是向来最不喜酸?”   王让额头上有隐约渗出的冷汗,脑袋垂得更低,小声解释:“寿宴之前,下头送了些过来,殿下说味道还不错,便多吃了些。”   谢朝泠一声哂,没有再问。   刚要走,身后忽然伸出只手,攥住了他手腕。   谢朝泠倏然回头,床榻上的谢朝渊已睁开眼,黑沉双眸一瞬不瞬望向他。   谢朝泠一怔。   谢朝渊哑声开口:“哥哥……”   王让见状大喜,匆忙去叫太医进来。   谢朝渊被人扶着坐起身,太医为他看诊后俱都松了口气:“恪王殿下醒了应当没有大碍,体内还有些余毒,须得慢慢排出,目前看来内脏没有太大损伤,实乃万幸,之后再仔细休养一段时日,应当能痊愈。”   谢朝渊并未听那些人在说什么,只不错眼地看着谢朝泠。   谢朝泠眉头紧蹙,在一众太医下去重新开药后,将殿中人挥退,冷眼看向了靠在床头、看似虚弱无力的谢朝渊。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嘴角艰难扯开笑:“太子哥哥一直在这里?我昏迷多久了?”   谢朝泠走上前,黯淡宫灯映着他微微泛红的双眼。   他抬起手,一巴掌甩上谢朝渊的脸。   谢朝渊没有闪躲,甚至眼睛都未多眨一下,看着谢朝泠不动。   谢朝泠冷声问他:“自己给自己下毒,好玩吗?” 第54章 “哥哥,你疼疼我吧。”   “自己给自己下毒,好玩吗?”   谢朝泠眼眶发红,一日一夜没休息好,眼里还泛着红血丝,此刻那盈满其中的情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担忧之后的疲惫。   谢朝渊看着他,中毒刚醒满是病态的脸上却无安分心虚:“太子哥哥为何会这么想?”   谢朝泠冷道:“你还要装到几时?你在寿宴开始前吃了大量你之前从来不吃的酸枣,因为与那毒药药性相克,你早知寿宴上会有人下毒,你是故意的,你想做什么,嫁祸幸王吗?”   “原来下毒行刺太子哥哥的是幸王啊?”谢朝渊幽幽道,“果真人不可貌相,老三看起来倒不像是这样的人,枉费太子哥哥信任他了。”   谢朝泠抬手,气得还要揍人,忍了又忍才没当真挥出去:“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畜生。”   谢朝渊阴了脸:“太子哥哥就这般信任幸王?认定了是我故意嫁祸他?”   “孤与你无话可说。”   谢朝泠转身就走,被谢朝渊用力攥回去。   动作太大,谢朝泠被攥得跌坐床边,再被谢朝渊死死扣住了手腕,这小畜生即使刚死里逃生回来,力气依旧大得跟蛮牛一样。   谢朝泠忍无可忍,呵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朝渊弯腰靠过去,额头抵至他肩膀,一连串的闷咳,身体颤动。谢朝泠本想将人推开,一侧身瞥见谢朝渊嘴角渗出的血,心下顿时一慌,赶紧递帕子过去,就要喊人,被谢朝渊抬手捂住嘴。   谢朝泠瞪他,谢朝渊哑道:“别叫人进来。”   他松了手,拿帕子胡乱擦了嘴,完全不以为意,自嘲道:“本以为太子哥哥会心疼心疼我呢,结果一醒来你就质问我是不是要嫁祸幸王,还甩了我一巴掌,我竟是没想到,原来太子哥哥将幸王看得这般重。”   谢朝泠转瞬又冷了面色,这个混账东西,所思所想从来都这么偏激偏执,他与他说话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谢朝渊又一次将要起身的谢朝泠拉下:“哥哥别生气了。”   “你就这么恨幸王,非得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子将他置之死地?”谢朝泠气极。   谢朝渊看着他因为气怒而格外明亮的双眼,沉默片刻,沉声一字一字道:“他将琳琅从我身边偷走,他该死。”   他的太子哥哥身边也不需要别的人,有他就够了。   谢朝泠心头一跳:“你是这么想的?”   “我说的不对吗?”谢朝渊问。   谢朝泠彻底无话可说,坚决拨开他手站起身,面色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冷淡:“恪王中毒刚醒,身体还虚弱,好生歇息吧,孤还有事情要处理,先走了。”   谢朝泠离开,出门之前,身后人最后说了一句:“太子哥哥,你心好狠啊。”   谢朝泠没有停步地踏出门去。   王让端药进来,递到谢朝渊面前,谢朝渊没接,盯着那黑漆漆的苦药汁,淡了声音:“倒了吧。”   “殿下,您刚醒,又吐了那么多血,这药……”   “倒了。”   王让只得领命,将药倒去窗外,再回来小声与谢朝渊禀报外头的事情:“二皇子也还活着,吊着口气,死是死不了了,就是身子以后也废了。”   谢朝渊冷笑,谢朝淇这厮阴毒,选的药毒性剧烈,他叫人送去谢朝溶那里的还给减了一大半的量,至于他自己,几个酸枣能起多大作用,是小时候他亲娘成日在他身上试蛊试药练就了不坏之身,他虽不算百毒不侵,但确实比常人耐药。   “……殿下,您为何要将那行刺的太监杀了?”   王让犹豫问,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既然谢朝淇目的本就是行刺太子栽给谢朝浍,为何谢朝渊却又要故意将人灭口。   谢朝渊疲惫往后靠,闭起眼,随口解释:“陛下没那么好糊弄,做得太明显了他老人家一看便知是有人故意陷害幸王,似是而非才更能让他疑虑难消。”   尤其自东山围场事件后,乾明帝更是对几个儿子这样的互相陷害深恶痛绝,刚行刺了人被刑讯一逼供就说是谢朝浍指使的,当皇帝是傻子吗?   “之后还会有人迫不及待落井下石,看着便是。”   “可,太子殿下像是误会您了。”   “随便吧。”谢朝渊无所谓道。   真叫谢朝泠知道了是谢朝淇做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谢朝淇揪出来,就让他的太子哥哥误会好了,谢朝泠以为是他做的,还会为了替谢朝浍翻案供出他吗?   他倒是想看看谢朝泠会怎么选。   “宋时那里要如何处置?”王让又问。   “暂且留着,这笔账本王日后再跟他算。”   谢朝渊淡声吩咐完,没有再睁眼。   他搁在谢朝淇那里的人又岂止宋时一个,其他人没宋时之前那般得谢朝淇信任好用罢了,但不听话了的,等没了利用价值,料理了便是。   谢朝泠去乾明帝处,乾明帝正吩咐人去乐平郡主那提人。   事情牵扯到乐平郡主,更叫皇帝恼怒至极,他当然不会怀疑自己孙女,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知道什么,不过是被人当枪使罢了,敢拿先太子唯一的孩子当枪,他非将这背后之人扒了皮不可!   “父皇准备让谁去提人?”谢朝泠问他。   乾明帝没好气道:“让汪清带几个人去吧,总不能让禁军大张旗鼓地去。”   真让禁军侍卫去乐平郡主处提人,这小郡主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   谢朝泠看那老太监一眼,垂眸道:“儿臣去吧。”   皇帝一愣:“你去?”   “儿臣也想尽早查明真相,让内官去拿人难免还是会有闲言碎语对小郡主不利,儿臣去将她接来北海这边住一段时日。”   乾明帝转念一想谢朝泠这话倒也没错,于是勉为其难答应下来:“你多带几个人去,别吓着她。”   “儿臣知道。”谢朝泠应下。   之后便不再耽搁带人出门。   北郊的别宫不远,但在城外,谢朝泠连夜出城,亥时之前到达地方。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一如谢朝渊所说,这里与其说是宫殿,比普通勋贵家的城外庄子还不如,灯都没有几盏,夜沉人静后更显萧条冷寂。   谢徽禛没睡,就坐在正屋里等他,穿了一身郡主宫装,神色镇定面上无半分慌乱之色。   这还是谢朝泠第一回 看到这小孩穿女装的模样,或许是年岁小没长开,光这么看着确实瞧不出他是男扮女装。   看到谢朝泠,谢徽禛略微意外:“我没想到太子五叔会亲自前来,你是来抓我的吗?”   “若是来抓你便不是孤来这里了。”谢朝泠进门,示意跟着的人都退下。   谢徽禛看他片刻,也让身后下人退去了外头。   “给老二下毒的是你?”谢朝泠问。   “是,”谢徽禛坦然承认,“可我下的不是烈性毒药,我那毒他不吃个三年五载不会死,死了也看不出是被毒死的,是有人将我的药换了。”   “原因呢?”   “五叔何必明知故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一点确实不用明着说,当年先太子被冤造反,最终被逼得跳崖,全拜谢朝溶与赵氏党羽所赐,谢徽禛无权无势对付不了赵氏,但谢朝溶这条丧家犬,只是夺爵圈禁,还能在府上安然太平度过余生,未免太便宜他。   谢朝泠提醒他道:“即使药被调换了,你也确实给他下了毒,不过你皇爷爷并不觉得主使之人是你,只要你身边那嬷嬷死了,便是死无对证,不会牵扯到你。”   谢徽禛摇头:“我在这里这些年,全靠柳嬷嬷照顾我,我不会让她死,五叔要带我走我便跟你走吧,去了皇爷爷面前我会如实说。”   谢朝泠沉默。   谢徽禛会这么说证明这小孩本性不坏,甚至可以说过于仁慈,他不但留着柳嬷嬷,她那远房侄子都活着让禁军找到了,换做别人,又岂会这般容易被谢朝渊算计。   果然还是小孩子。   两相无言时,外头谢徽禛的内侍匆匆进来禀报:“郡主,柳嬷嬷出事了!”   谢徽禛霍然起身。   匆匆赶去柳嬷嬷住处,看到的只有一具悬在房梁上的尸体。   谢徽禛差点站不稳,浑浑噩噩大瞪着眼睛,眼泪在悬在眶中强忍着才没落下。谢朝泠拧眉,注意到地上踢翻的凳子旁搁着封信,示意身后侍卫去捡过来。   是一封认罪书。   这老嬷嬷独自揽下罪责,说给二皇子投毒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与人无尤。   谢朝泠将信看完,等了片刻,抬手轻按谢徽禛肩膀:“跟孤走吧。”   谢徽禛忽然转身,抱住了他。   小孩脸埋在他身上,无声哽咽。谢朝泠一怔,轻拍了拍他后背。   “没事了,孤会想办法帮你。”   谢朝泠没有说实话。   他看到这具悬在房梁上的尸体其实松了口气,真将人带回去审问,换药的事情一旦抖出来,谢朝渊未必就藏得住,那小畜生自信到近乎狂妄,但谁又能保证他一定有那般好的运气,所作所为永远不被人发现?   如此也好,死了便是死无对证。   再回去已近子时,将谢徽禛安顿好,谢朝泠疲惫不堪,刚回寝殿下头人便来报,说谢朝渊又咳了血。   谢朝泠本不想理,坐下喝了口温水,紧蹙的眉头始终没舒展开,最终还是起身出了门。   谢朝渊闭着眼睛靠坐在床头,听到脚步声睁眼转头望去。   谢朝泠停步床榻边,面无表情看他。   “为什么不喝药?”   谢朝渊没精打采哑道:“太苦了。”   谢朝泠接过身后宫人递来的药,再递到谢朝渊面前,命令他:“喝了。”   谢朝渊抬眸:“太子哥哥在生我的气吗?”   “你觉得孤不该生气?”   “太苦了,我不想喝。”   谢朝泠讥诮:“喝毒药的时候不嫌苦,喝这救命的药倒是嫌苦了?”   殿中伺候的宫人被挥退下,谢朝渊微微摇头:“那太子哥哥喂我喝吧。”   谢朝泠看着他没动,要不是看在这小畜生现下病弱不堪的份上,他是真想将这药碗扣他脑袋上去。   谢朝渊缓慢眨了眨眼睫,声音更轻:“哥哥,你疼疼我吧。”   谢朝泠最终在床边坐下,一勺药汁塞进谢朝渊嘴里。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三两下将一碗药喂完,始终臭着脸。   谢朝渊嘴角溢出丝笑:“太子哥哥终于不装了吗?”   谢朝泠没理他。   放下药碗时,谢朝渊猛地将他攥过去,呼吸欺近:“你到底在气什么?”   谢朝泠身体不稳,差点栽他怀里去,一手撑住了谢朝渊肩膀,冷道:“你的为人处世方式,孤不能苟同。”   谢朝渊看着他笑,并不反驳,谢朝泠恶狠狠磨牙:“下回你若是真将自己玩死了,孤会亲自替你收尸。”   谢朝渊将他摁进怀中,在他耳边说:“哥哥,我好疼啊,五脏六腑都在疼,那群庸医说我内脏没受损,他们分明是胡说八道。”   “你自找的。”谢朝泠没好气。   谢朝渊声音更低,仿佛在蛊惑他:“你昨夜留这里陪我吗?今夜也留下来吧。” 第55章 “嘘,父皇要听到了。”   谢朝泠将人一把推开:“恪王歇了吧,太医说了,少说话,多睡觉,养精蓄锐。”   再站起身:“孤明日再来看你。”   谢朝渊伸手去拉:“哥哥留下来吧。”   谢朝泠抽出手,手指隔空狠狠点了点他:“你给孤老实待着。”   谢朝渊目送他出门,躺下,怔神片刻,笑了一下,手臂横挡住眼睛,缓缓闭眼。   翌日早,乾明帝刚起身,谢朝泠进去请安,顺便将昨晚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听到说那嬷嬷留了封认罪书自缢了,乾明帝眉头一皱,阴了面色:“给你二哥下毒的是她,那给你下毒的人呢?为何会是同一种毒药?岂会有这般凑巧之事?”   谢朝泠心知他父皇没这么好糊弄,且看皇帝这神情,分明已经有了种种怀疑和猜测。他正踌躇着要说什么,外头来人报,说是陆王爷来求见,有关于前日寿宴上那下毒行刺的刺客的一些事情要禀。   乾明帝立刻道:“宣!”   陆王匆匆进来,这人是先帝的兄弟,辈分高年纪大,颇得皇帝敬重。   不等他见礼,乾明帝直接道:“皇叔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那老王爷带了个内侍进来,神情严肃禀道:“陛下,这张德子是臣身边伺候的人,那日也跟着去了太后寿宴上,这两日臣见他一直神情恍惚欲言又止,方才一番诘问才知他那日夜里竟事前见过那刺客,这便赶紧将人带来了。”   乾明帝眼风当即扫向那战战兢兢跪于地上之人,厉声问:“你当夜见过那刺客?在哪里见过?”   “回、回陛下的话,那夜寿宴进行到一半时,奴婢内急,与王爷告罪换了其他人伺候,先退了下去,出去后走了一段路,在无人的竹林中看到那刺客与人说话,奴婢当时急着如厕,晃眼瞧了两眼便走了,只隐约觉着那俩半夜鬼鬼祟祟在那偏僻处说话有些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后头再回去没多久就出了事,那刺客被恪王殿下击毙后,奴婢特地凑过去瞧了一眼,虽当时在那竹林里夜色昏暗,但奴婢很肯定,就是奴婢看到的人。”   “奴婢胆子小,怕惹祸上身,这事便一直憋在肚子里不敢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那叫张德子的内侍满头大汗将话说完,额头磕在地上砰砰响。   乾明帝追问道:“与他说话的是何人?可有看清?!”   “是、是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后头奴婢在幸王殿下身边见过!”   谢朝泠眉头狠狠一拧,乾明帝面色更是难看:“你可确定?”   “奴婢不敢说谎,就因为事情牵扯幸王殿下,奴婢先前才不敢说出来。”跪在地上的人已经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陆王顺势道:“陛下,兹事体大,臣也怕冤枉了幸王,但事有可疑,也实在不好瞒着,这才将人带来当面与陛下说。”   “皇叔做得对,”乾明帝阴着脸沉声吩咐人,“去将幸王给朕叫来!”   不出一刻钟谢朝浍过来,皱眉听罢事情,面上无半分慌乱之色,镇定问跪在地上的张德子:“你说看到本王的侍卫与那刺客说话,是哪一个侍卫?本王将之叫来当面与你对质。”   “就、就是殿下您身边跟着的那几人中的一个。”   谢朝浍果真将他的侍卫都叫了进来,站成一排让人指证,张德子抬头看了一遍,伸手一指最左边那个:“就是他,他额头有块胎记,很好认,奴婢不会记错。”   被指认的侍卫跪地为自己辩解:“卑职那夜与其他人一起在殿外等幸王殿下出来,并未离开过,也从未单独与那刺客说过话,请陛下明察。”   乾明帝眉头拧得死紧。   谢朝泠适时提醒他:“父皇,事情不能单凭一面之词,还是彻查清楚了再行定夺得好。”   那陆王却道:“陛下,这事情确实得查清楚,但张德子伺候臣多年,胆子虽小,却不是敢扯谎之人,否则臣也不会带他来见陛下。”   谢朝泠瞥一眼那老王爷,心中讶异,这人都做了好几十年闲王了,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掺和这些事咬谢朝浍做什么?   谢朝浍依旧从容:“父皇,儿臣也希望事情能查个水落石出,还儿臣身边人一个清白。”   乾明帝没出声,神色阴晴不定,手指在御案上轻叩,眯起眼盯着谢朝浍。   谢朝浍垂首,镇定如常,不露半分怯。   半晌,乾明帝缓声道:“皇叔先退下吧,你的人立了功,之后的事情朕会叫人查个清楚明白。”   陆王告带着他的人先告退下去。   乾明帝让其余人也都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们父子三人时冷声示意谢朝浍:“跪下。”   谢朝浍跪下地,肩背挺得笔直。   “这几日去过那马场的只有你,今日又有人说当日夜里看见你的人与那刺客私下见面,朕要听你说句实话,当日太后寿宴,试图下毒行刺太子的是不是你?借乐平郡主身边人之手,给你们二哥下毒的,是不是也是你?”   “儿臣没做过。”谢朝浍坚持,眼中并无慌乱。   “不是你难不成是乐平郡主那个小丫头?!”乾明帝陡然怒了。   提到乐平郡主,谢朝浍神色中多出了丝迟疑,用力握了握拳头,谢朝泠见状赶忙道:“父皇,那柳嬷嬷既已认罪,承认毒害二哥的人是她,那或许确实就是她,她也是宫中老人了,在先皇后和东宫里都伺候过,要做到这些并不是难事。”   “那给你下毒的呢?难不成也是她?她与你有何仇和怨,要派人当众下毒行刺你?”   谢朝泠低了头:“事情还有待查证,儿臣只是希望父皇不要听信一面之词,草率下定论。”   谢朝浍被暂时押下,谢朝泠从皇帝处出来,看到红着眼睛站在外头的谢徽禛,走上去小声道:“跟孤走。”   “我要去见皇爷爷。”   谢朝泠声音更低:“你想做什么?”   “我刚看到三叔被人押下去了,皇爷爷是不是以为指使柳嬷嬷的人是三叔?我要去跟皇爷爷说清楚,我不能让三叔蒙受不白之冤。”   谢朝泠将人拦住:“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小孩子别掺和了,回去吧。”   谢徽禛瞪着他。   谢朝泠无奈:“你三叔那里,孤会想办法。”   打发了谢徽禛,谢朝泠又去了一趟谢朝浍处。   谢朝浍已经被看押,但谢朝泠要进去看人,谁都不敢拦着,放了他进去。   谢朝浍神色依旧平静,被人算计了面上也并无难堪之色。谢朝泠开门见山问他:“你以为这事是谁做的?”   “淮王或者恪王,又或许都有份。”谢朝浍淡道。   谢朝泠挑了挑眉,要说谢朝淇那厮也掺了一脚,他是信的,但没有证据,又或许是谢朝渊那个小畜生为了一力将事情栽给谢朝浍,帮之销毁了证据,他们有再多的猜测都无用。   如今陆王来这么一出,更将谢朝浍置于被动境地。   那位老王爷辈分比他们父皇还高,又向来不问世事,不是那搅风搅雨之人,他的人突然出来指证谢朝浍,只怕没几个人会怀疑他在说谎。   “你得罪过陆王吗?”谢朝泠问。   谢朝浍摇头,直言不讳:“但我得罪了太后,父皇的生母温淑皇太妃是被太后所害,去母留子,这些事情先皇后当年无意中知道了但不敢告诉陛下,还帮忙藏起了从太后手下逃出的知道这事的一个活口,是早年温淑皇太妃身边伺候的一个嬷嬷。为了打击赵氏,先前我将那嬷嬷找到又使了些法子送去父皇那里,叫父皇知道了当年真相。”   “恪王之前在我身边安插了人,我做的这些事情他想必都知道,为了对付我,他应当是将我做过的事情告诉了太后。”   这些谢朝泠倒是知道,先前他还在恪王府时,谢朝渊并未避讳过与他说这个。   “所以是太后要趁机落井下石,将你置于死地,借了陆王之手,那陆王又为何要帮太后?”   谢朝浍轻蔑道:“陆王与太后有私情,被温淑皇太妃发现,这也是当年太后杀害温淑皇太妃的原因,但这事没有确凿证据,我没让那嬷嬷在父皇面前提过。”   原来如此。   谢朝泠心念电转,很快有了主意,他看着谢朝浍道:“无论这事是不是恪王做的,孤不希望牵扯到他。”   谢朝浍神色淡淡:“太子的决定,我不敢置喙。”   谢朝浍的识相让谢朝泠满意。   “你放心,你既是冤枉的,本王自会帮你想办法,更不会让事情波及乐平郡主。”   谢朝浍点头:“多谢,还望太子殿下说话算话。”   谢朝泠入夜才再去看谢朝渊。   清早这小混蛋已经从那日办寿宴的偏殿被抬人回去自己寝殿,还要在这别宫里休养一段时日。   谢朝泠去时他刚在寝殿里沐身完又躺回了床榻上,下人正将浴桶抬下收拾干净,谢朝泠见状当下沉了脸,冷声问王让:“恪王大病未愈,太医说过他可以沐身吗?”   王让小心翼翼答:“殿下说无事,坚持要沐身,奴婢们劝不动,太子殿下恕罪。”   谢朝渊懒洋洋地倚在床头:“太子殿下别教训本王的人了,他们不过是听本王的,奉命行事罢了。”   谢朝泠面色更沉,走上前,殿中下人已直觉退下,为他们带上门。   谢朝渊伸手将谢朝泠攥坐下,双手环住他的腰,靠近他问:“哥哥今日又不高兴了?”   “难怪你胸有成竹一定能掰倒幸王,原来还留了陆王这个后手。”谢朝泠冷哂。   谢朝渊不以为然:“太后的想法哪里是我能拿捏得准的,太子哥哥太看得起我了,只能说是幸王他自己不走运,得罪人太多,想要他死的人也太多罢了。”   “你信不信孤将你所作所为全部抖出去?”谢朝泠咬牙道。   谢朝渊看着他笑:“太子哥哥舍得吗?”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贴得谢朝泠更近,笑声也更低:“太子哥哥这个时候来,今夜愿意留下来了吗?”   谢朝泠目露嘲弄:“孤留下来,你就不怕被人发现了?”   “哥哥不怕,我也不怕。”   谢朝渊敛了笑,又低声添上一句:“留下来吧。”   “你昨日是还在咳血,今日就好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小毛病而已,太子哥哥试试便知。”   这人脸上已看不出中毒后的病态,之前他大概确实是装的。   谢朝泠看他片刻,低头,狠狠一口咬上他肩颈。   宫灯熄灭,衣裳散落一地。   满头大汗被谢朝渊抱坐身上,身体热得快不似自己的,谢朝泠双手捧着谢朝渊的脸,一边亲他一边皱眉,哑声问:“你体内毒排干净了吗?你别害了孤。”   谢朝渊贴着他的唇低声笑:“哥哥想太多了,那毒也没那么厉害,你体内还有蛊,就算弄进去些,也害不了你。”   谢朝泠不再说了,低了头继续亲吻他。   最意乱情迷时,外头突然传来皇帝的声音:“才这个时辰恪王就睡了吗?朕进去看看他,他身子好些了没?”   谢朝泠睁开水汽氤氲又饱满情欲的双眼,眼里有少见的惊慌,伸手推谢朝渊,想要起身,又被谢朝渊用力拉下。   他一声急喘,咬紧牙根。   谢朝渊却仿佛故意捉弄他,咬着他耳垂不放,低低地笑。   “你……滚开……”   “嘘,”谢朝渊在他耳边低喃,“父皇要听到了。”   外头又响起王让刻意提起的声音:“殿下刚喝了药,已经睡下,灯也熄了,殿下这两日因为那毒药未排尽,一直喊身子痛,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方才好不容易喝过药睡沉了,陛下,您……要不还是明日再来吧!”   再之后是乾明帝道:“那便算了,让他睡吧,明日朕有空再过来,你们尽心伺候着,夜里别犯懒。”   “奴婢们不敢!”王让大声道。   脚步声逐渐远去,谢朝泠紧绷的身体骤松,浑身都是黏腻的热汗。   低了头,又发了狠地咬住谢朝渊肩膀,仿佛泄愤一般。   谢朝渊抱着他翻身压下,谢朝泠在黑暗中觑开眼:“最多半个时辰,孤要走。”   谢朝渊一声笑,吻住他的唇。 第56章 “太子哥哥今日有些反常。”   清早,谢朝泠到皇帝处请安,被人拦在外头,说赵贵妃娘娘现下在里边,让他稍等片刻再进去。   汪清小声告诉他:“贵妃娘娘是一刻钟前过来的,陛下正在隔壁和一众内阁官员议事,贵妃娘娘不经通传直接闯了进来,拦都拦不住。”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隔壁,仿佛在与谢朝泠卖好。   谢朝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没说什么,就站在外头等。   “陛下,现下既已有人出来指证是幸王派人给太子下毒行刺,那毒又与送去朝溶那里的是同一种,朝溶会中毒想必也与幸王脱不了干系!朝溶他现在还生死未卜,臣妾这个做娘的却见不到他,臣妾一想到这个就跟挖了心一样的难受,陛下您要为朝溶和臣妾做主啊!”   一门之隔,里边赵贵妃的声音又提得高,哭哭啼啼的格外尖锐,外头人想不听到都难。   谢朝泠不由拧眉,隔壁那些个内阁官员大约也听到了,不时朝这边望一眼,正交头接耳。   那日寿宴上发生的事情,因在场的都是宗亲王公,乾明帝本意在事情彻查清楚前不闹到前朝去,一直压着风声,今早他召内阁官议事,赵贵妃突然闯进来说这些……   啧。   想要谢朝浍死的人,果真不止一两个。   如今便是墙倒众人推,人人都想来踩一脚,全叫谢朝渊那小畜生算准了。   谢朝泠直接进门去。   他的出现打断了赵贵妃哀哀戚戚地哭诉,乾明帝面色十足难看,像是已忍耐到极限。谢朝泠上前,先与乾明帝请安,再与赵贵妃互相见了礼。   赵贵妃显然没想到皇太子会突然出现,神色尴尬还在抹眼泪,眼里却有转瞬即逝的恼怒。   谢朝泠提醒皇帝道:“父皇,外头那些阁老们等了许久了。”   乾明帝这才想起外头还有召来议事的官员,神情顿时愈发阴沉,压着怒气示意赵贵妃:“你先下去,事情等查清楚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陛下……”   “下去!”   打发了赵贵妃,谢朝泠安抚皇帝:“听闻二哥现下还昏迷不醒,贵妃娘娘也是爱子心切,父皇勿怪。”   他不说还好,一说乾明帝更生气,谢朝溶那厮又蠢又毒,就是赵贵妃教出来的,落到如今这样,他这个做父皇的自然说不出活该,却实在气怒难消。   “不知所谓。”   丢下这句,乾明帝大步去了隔壁殿中,谢朝泠跟上。   皇帝和太子进门,众内阁官员立刻收敛了各异神情,没有当着皇帝面表露出来。   太后寿宴那日别宫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再怎么压着风声,大多数人该听说的依旧听说了,就只是昨日陆王的人出来指证谢朝浍、谢朝浍已经被看押这事,他们先前还确实不知道。   乾明帝今日叫他们来,是要将给沈氏的最终判决发下,顺便商议对先前一系列事情的处置。   除了沈家人,户部其他官员也要问罪,广储司主事已死,内里同样要整顿。   众人当下便听明白了,皇帝这是不打算让沈氏一力承担事情,要从轻处置沈氏,将罪责分出去。   “至于有拖欠广储司税银的,朕给他们一个机会,两月之内将从前欠的数目全数补齐,朕便不与他们计较。”   “周思明虽之前查账不尽心,但后头将功补过,翻出了沈氏的旧账,总算没有辜负朕信任,如今户部人手空缺,由他暂代尚书一职吧,其余空出来的位置,你们跟吏部一起酌情择人填补。”   “还有件事,昨日有人与朕弹劾翰林院侍讲学士张其善,说其不侍亲母,将年逾八旬的老娘丢在乡间不闻不问,经查事情属实,不孝之人、不堪为仕,即日起革去官职、流放西南。”   “再有便是,上个月銮仪卫总管因病乞休,内城卫军统领常珂本就是銮仪卫出身,由他去接替銮仪卫总管一职吧,至于内城卫军统领,由赵国公世子接任。”   皇帝几句话将先前悬而未决的所有事情都做了决断,还叫人挑不出毛病来。一众内阁大臣各怀心思,到底没有提出异议。   拖欠的税银本就该还,再给两个月时间已是皇帝宽容,这点谁都说不得什么,至于那些王公勋贵之后如何骂街,却与他们无尤。   另者,谢朝淇被皇帝训斥罚回府闭门思过之事已经传遍,那八个字的评价基本绝了他的前程,周思明是谢朝淇准岳父,皇帝只让他暂代户部尚书就是在敲打他,从此他只能听从皇帝差遣,若再有不该有的心思,这个代尚书随时可能成为一场空。   再有,翰林院侍讲学士张其善就是先前带头针对弹劾太子的那个,皇帝随便找个由头将人革职流放,摆明了是恼了翰林院那些人先前的行径,再不知收敛,被杀鸡儆猴的张其善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下场。   至于将常珂调为銮仪卫总管,让赵国公世子接替内城卫军统领,却谁都没想到。銮仪卫负责皇帝车驾仪仗,在前朝时是比宫廷禁军侍卫更近皇帝的贴身护卫队,但因本朝开国时发生过銮仪卫兵丁刺驾之事,如今这支卫队已沦为彻彻底底的礼仪队,被禁卫军踩在脚下不能翻身,常珂调过去他必是不愿的,可偏偏皇帝说,接替他职位的是之前因东山围场之事赋闲在家已久的赵国公世子。常珂也是赵氏一党之人,如此便是他们内部事,皇帝这么做,分明就是要分化赵氏党羽。   被召来议事的内阁官员退下,谢朝泠还在思索他父皇下的这一道道圣旨的用意,乾明帝忽然与他道:“你的太子妃人选,朕已经帮你敲定了,吏部尚书左伦幼女年方十五,温柔娴雅、秀外慧中,堪为良配,过两日朕便会正式下旨。”   谢朝泠一愣。   这个左伦也是赵氏党羽的中坚力量,赵氏父子还图谋着借他的手安插自己人进户部,好趁这次机会掌控住户部,皇帝非但不打算叫他们如愿,更是铁了心要将赵氏党羽敲散。   见谢朝泠神情反常,乾明帝道:“朕已经叫人去帮你相看过那小娘子,人确实不错,你应当会喜欢,左伦若是听话,日后大可以抬举他,若是不听话,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也不必有所顾忌。”   谢朝泠垂眸掩去眼中情绪:“……儿臣领旨。”   从皇帝处出来,谢朝泠在廊下停步站了片刻,看到这园中也有开了的琼花,想起那日在寿宴上谢朝渊说的一起去琼华岛看琼花,心情略复杂。   “备艘船,……孤想去趟琼华岛。”   太子殿下如今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廖直早已习惯,没多问,直接命人去备船。   登船上岛,这琼华岛在北海中部,岛上清幽,只闻得春日鸟鸣声。   琼花开得四处都是,洁白如玉、风姿绰约,且浓香醉人,谢朝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从前却从未觉得这处地方与别处有何新奇不同。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好似在赏景,又似心事重重。   “殿下?”   廖直喊他时,谢朝泠已经停步在一簇开到面前来的琼花枝前,发呆半晌。   谢朝泠回神,随手摘下花枝,想了想又多摘了几支在手中,挑的都是开得最灿烂的。   “走吧。”他道。   特地来这岛上逛一圈,就为了摘几朵花吗?   廖直有些无言,但不敢多嘴。   下午,谢朝泠才又去看了谢朝渊。   谢朝渊身子恢复得很快,当然这是谢朝泠自己觉出来的,在人前,甚至那些太医前,他始终装作伤痛不堪,一会儿喊这疼那疼的,偏又不肯好生吃药。   昨晚分明龙精虎猛,若非如此,谢朝泠都觉自己要被这小畜生骗了。   谢朝泠进门,命人将摘来的花装瓶。   谢朝渊瞥了一眼,笑问:“太子哥哥这花是哪里摘的?送我的?”   “早上去了趟琼华岛,这花开得还不错。”谢朝泠语气平常,仿佛只是心血来潮去转了一圈,又随手摘了些花回来。   谢朝渊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是么?”   “不是么?”谢朝泠淡道。   “太子哥哥说是便是吧,可惜我如今这病恹恹的,也不能自己去看,总算太子哥哥还记得我,特地给我摘了这些花回来。”   谢朝渊这语气听着实在欠揍,谢朝泠也只是笑:“六弟不说孤都忘了,那日六弟说要去琼华岛看花的事了,不过眼下六弟这副模样,确实哪都去不了。”   言下之意,你活该。   你来我往互相讥诮了几句,谢朝渊伸手将谢朝泠拉过去,攥他坐下:“太子哥哥有心了,多谢。”   这句倒是说的真心实意。   谢朝泠心里那口气顺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你给孤老实点。”   谢朝渊捉下他手,在唇边亲了一口。再叫人将那花瓶送来,顺手捻出一支,捏在指腹间转了转,笑勾起唇角:“那太子哥哥可知,这琼花,只送给心爱之人?”   “没听说过,”谢朝泠不以为意,并不被谢朝渊唬住,反而一本正经教训他,“六弟有空还是多念些正经书,少看那些满纸荒唐言的淫词艳语。”   谢朝渊啧了声,还念起诗来:“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我观太子哥哥样貌,殊色如玉,亦不比这花差。”   “彼此彼此,”谢朝泠道,“听闻六弟生母艳色绝伦,生得六弟这副相貌,六弟也就这点最讨人喜欢。”   谢朝渊凑近他,低了声音:“只有这点讨人喜欢吗?”   谢朝泠点头:“自然是的。”   谢朝渊盯着他,半晌,轻叹气:“我倒是觉得哥哥哪里都叫人喜爱。”   喜爱到他只想据为己有,如今这样还远远不够。   谢朝泠不再说了,岔开了话题:“等你再休养几日,父皇应当就会下旨回宫,回去府上你好生养着吧,别再一肚子馊主意了,下不为例。”   谢朝渊闻言神情有些莫测:“太子哥哥这话的意思,是已经有办法救幸王了?”   谢朝泠不想与他说这个:“总之,再没有下次。”   谢朝渊一声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太子哥哥今日有些反常。”   谢朝泠面色不变:“何以见得?”   “何必明说,是不是你自己心中有数。”   谢朝泠摇头:“你想多了。”   指婚的事,他到底没说出口,反正,再几日圣旨就会发下,到时候也便知道了。现下说出来,这小混蛋不定又得当场发疯。   谢朝泠没有在谢朝渊处久待,说了几句话便说自己还有事,起身离开。   转身时又被谢朝渊攥回去,灼热气息欺上,急切又凶狠的吻落上他唇畔。   一刻钟后,谢朝泠离开,嘴唇上多出了道鲜红渗血的印子。   谢朝渊倚在榻上,目送人走远,嘴角笑意逐渐淡去。   王让进门来,小声禀道:“陛下那头来的消息,陛下为太子殿下选了吏部左尚书之女为妃,指婚圣旨不几日就会发下。”   谢朝渊黑眸微垂,看不清其中情绪,捏在手里的花枝转过一圈。   狠狠折断了花茎。 第57章 “除非我死,你只能是我的。”   短短两三日,各样流言传遍朝野上下,俱是关于幸王谢朝浍指使人在太后寿宴上意图谋害行刺太子、又设计给已被夺爵圈禁的恂王谢朝溶下毒的种种所谓内情,一时间朝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连带着皇帝接连下的几道处置人的圣旨都没有掀起太大风浪。   乾明帝因这事气得又犯了头疾症,他本想将事情压着,等彻查清楚再行决断,毕竟是他的这些个好儿子自相残杀,这样的闹剧最为丢脸的还是他这个皇帝,偏有人不想他称心如意,背后煽风点火,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陛下给沈氏改判了流刑,不少人其实私下颇有微词,特别是那些被逼着要给广储司补银子的宗亲老爷们,恨不能扒了沈氏的皮好叫他家帮着把银子都给补了,但因太后寿宴上的事,太子差点被人害了,翰林院那些人怕惹祸上身也不敢再跳,像是已经回过味他们是被人当枪使了,再不听那些人唆使,不再掺和这些事,最后便也就这样了。”   “至于赵氏那里,陛下虽说让周侍郎代为户部尚书,明显是在敲打他,赵氏大约依旧想着安插自己人进户部好架空了尚书,不过,……等太子殿下的指婚圣旨下了,说不得会有变数。还有便是,常珂被调去銮仪卫腾位置给赵世子,这事算是吃了哑巴亏,日后林氏与赵氏的嫌隙只怕会更深。”   王让小声禀报着外头的事情,谢朝渊漫不经心地听,听到“指婚圣旨”那四个字时,脸上才有了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淡声问:“幸王那边呢?太子可有动静?”   “奴婢正要跟您说这个,”王让压下声音,“昨个夜里,陛下说头疼,太子殿下去侍疾,后头半夜时陛下一直没有睡意,太子殿下便扶着陛下去逛了逛园子,却在园中看到了那陆王鬼鬼祟祟往太后寝殿去,陛下当时就阴了脸,但未打草惊蛇,留了人盯着,据说,陆王一直到今早天亮才从太后那出来。”   这几日那些来参加寿宴的宗王还都留在这别宫里,但是陆王和太后?   谢朝渊瞬间明白了谢朝泠想做什么,一声嗤笑:“他倒也果真是个坏了心肝的。”   皇帝寝殿内,谢朝泠垂眸不语,沉默听皇帝发脾气。   太后和宗王偷情,这种事情,传出去整个皇家颜面都要丢干净,乾明帝气得恨不能手刃了那对奸夫淫妇,偏他又只能忍着,当做没看到过、事情没发生过,还得奉那贱人为嫡母,一想到这个,皇帝就怄得几欲吐血。   待乾明帝发泄过了,东西都摔了一轮,谢朝泠这才适时开口:“父皇,太后娘娘既然说要在这别宫里休养,您就让她一直留这里便是。”   乾明帝鼻孔里喷出气,让她独自留这别宫里风流快活吗?太便宜她了!   太后是死是活,并不在谢朝泠在意范围内,他转而问起另一桩事情:“父皇,幸王那头,案子查得如何了?”   说到这个皇帝面色更加难看,显而易见,案情并未有什么大的进展,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谢朝浍,叫人想不怀疑他都难。   谢朝泠低声提醒道:“若说幸王要毒害儿臣和二哥,确实都有动机,但选择同一时间做,用同一种毒药,未免过于刻意,仿佛在特地告诉大伙,这背后凶手是同一个人,而且,幸王除了在事发前去马场跑过马,便只有陆王身边内侍说见过他的侍卫在寿宴中途与刺客说话,但是陆王……”   后面的话不需要谢朝泠再说,乾明帝已然面色铁青,刚才他是气太狠了,竟然忘了这个。   先前他不怀疑陆王之人说的话,是以为他这位皇叔德高望重、不问世事,必不会做欺君之事,如今知道陆王其实跟太后有染,瞬间便不好想了。   太后恶毒,当年为夺子杀了他亲母,如今再杀他几个儿子又有何难?谢朝淇已被他厌弃,谢朝渊出身低微,只要一杯毒酒除了太子和谢朝浍,他就只剩下赵氏女所出的谢朝沂可选。至于谢朝溶,一个已经被夺爵圈禁的无用之人,死了也便死了,就因他同样是赵氏女所出,太后或许还觉给之下毒能撇清自身嫌疑。   他的所有儿子都被算计其中,连先太子唯一留下的孩子都被牵扯进来,这是要让死人都不能瞑目,好歹毒的心思!   乾明帝是这样的人,他生性多疑,但一旦自己认定的事情,便又深信不疑。现下他便已然认定了是蛇蝎心肠的太后联合陆王要害他儿子,气得双手撑在御案上,微弯着腰,胸口不断起伏。   谢朝泠见状怕当真将他父皇气出个好歹,贴心地为之出主意:“父皇先已下旨让人将拖欠的广储司库银在两月内归还,儿臣看许多人都不当回事,以为法不责众您不会真的追究,父皇也不提再提这事,时间一到自可挑人杀鸡儆猴。”   陆王便是最合适人选,皇帝亲叔,辈分高地位重,皇帝连对他都不肯网开一面,其他人还敢拖着银子不还吗?   乾明帝狠狠咬牙;“你说得对。”   他不能明着料理那对狗男女,想要整他们还有千百种法子,至于太后,只要赵氏倒了,他便能让那个女人彻底消失。   下午,皇帝召见吏部尚书左伦,挑明了要以其女为太子妃之圣意,左伦先是惊讶,随即大喜,诚惶诚恐跪地谢恩。   当日,赐婚圣旨发到左伦府上,满城侧目。   谢朝泠回去陵寝,礼部已第一时间送来了下聘的清单让他过目,皇帝的意思等谢朝浍和谢朝淇婚事办完,他这边就送聘,年底之前完婚,显然已是迫不及待。   谢朝泠没看,随口吩咐廖直:“你盯着便是。”   廖直有心想劝,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去。   外头人进来禀报,说恪王那头派人过来,请太子殿下过去一趟。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淡道:“去问问恪王可是有什么事,孤还有事情要办,这会儿没空过去。”   两刻钟后,谢朝渊的人去而复返。   “说是恪王殿下心口疼,肝肺也疼,想殿下您去看看他。”   谢朝泠拧眉,到底站起身来。   谢朝渊已经不再卧床,谢朝泠进去时,他正站在窗边看外头风景。   谢朝泠见状沉声问:“你不是这疼那疼的吗?为何又站这里吹风?”   谢朝渊回头看他,要笑不笑的模样:“太子哥哥是不敢来我这吗,为何要我三请四请才肯过来?”   “孤很忙。”谢朝泠平静道。   谢朝渊点头:“忙着准备迎娶东宫太子妃。”   谢朝泠神色微冷:“六弟既然知道,还有何好问的?”   殿中下人已经退下,谢朝渊看着他:“太子哥哥站的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怕我会将你怎么样吗?”   谢朝泠上前,将开了半边的窗户推上:“你大病未愈,别吹冷风。”   谢朝渊扣住了他手腕。   谢朝泠不动声色,抬眸看他:“听话。”   “太子哥哥又想用这招来糊弄我?我听话太子哥哥听话吗?我受了这么大的罪,太子哥哥轻飘飘就帮老三将事情翻过去,让我白折腾一场,太子哥哥是不是觉得我蠢浪费你心思?我在你身上花费的所有心思都是不值一提的吗?陛下急着要让你取太子妃分化赵氏势力,你自己呢?也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娶妻?”   谢朝渊一顿质问,眼中尽是嘲弄。   谢朝泠反问他:“你设计陷害幸王,孤救他但并未将你供出来,你还要孤如何?”   “所以我该感谢太子哥哥高抬贵手?”谢朝渊讥讽道,“陛下让你娶妻,他知道太子哥哥你根本没法娶妻吗?大婚之夜你打算如何?让你的太子妃独守空房守活寡?”   谢朝泠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恼怒:“你给孤下那种蛊,你还有脸说?”   “那又如何,我敢做便敢认,”谢朝渊浑不以为然,“你打算如何?你既已知晓解蛊的法子,你要解蛊吗?解了蛊你便能顺顺当当娶妻生子,没有谁再能拦着你、给你添麻烦,你储君地位稳固,日后登极,再无任何绊脚石。”   谢朝泠眉头拧得死紧,谢朝渊句句话带刺,听着实在叫人不快:“你还觉得委屈?你是非要孤挑明了说?从一开始就是你在耍手段,你劫持孤,趁着孤失忆哄骗孤,给孤下蛊,你做的每一件事情,孤若是真要与你计较,都足够你死上无数回,你还要孤如何纵容你?”   谢朝渊盯着他泛冷的双眼:“既如此,太子哥哥那夜留下来做什么?食髓知味吗?”   “太子哥哥高兴时便宠幸我,需要娶妻时便打算将我一脚踢开?”   “没有那么便宜。”   最后一句,谢朝渊将谢朝泠拉近,气息相融,几乎贴在他面前说。   “六弟想做皇帝吗?”沉默一阵,谢朝泠忽然问。   不等谢朝渊答,他又道:“六弟野心不小,也与其他人一样,盯着孤的储君位。”   “我只想要太子哥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你。”谢朝渊慢慢说道,抬手轻抚他鬓发,丝毫不心虚。   谢朝泠听明白了:“你想。”   可谢朝渊没有机会的,他的野种身份就注定了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谢朝泠想,若真有一日谢朝渊威胁了他地位,他不会再替之遮掩。   他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谢朝渊没承认也没否认:“哥哥若是听话,我自然也会听话。”   谢朝泠按捺下那些纷乱心思,试图跟他讲道理:“六弟,我们这样不对的。”   “有何不对?”   “名义上,我俩是亲兄弟,谁都不会允许我们这样不清不白,父皇更不会。”   “我不在意。”   “孤在意。”谢朝泠咬重这几个字。   谢朝渊啧了声:“太子哥哥永远是这样,端着架子,不知做给谁看,改了这个自称很难吗?这里没有别人。”   谢朝泠不为所动:“孤与你说的话,你若是听不懂不愿听,那便罢了。”   谢朝泠要走,被谢朝渊抓回,他皱眉,眉目间积蓄起怒意,转瞬已被谢朝渊摁至榻上,钳制住身体。   “放开。”谢朝泠冷声道。   谢朝渊垂眸看他,黑瞳里藏着辨不分明的情绪:“太子哥哥的意思是,到此为止吗?”   谢朝泠侧过头,闭了闭眼:“到此为止吧。”   “我不答应。”   谢朝渊俯身,在他耳边说:“除非我死,你只能是我的。”   “那你到底想如何?”谢朝泠忍无可忍。   “太子哥哥就是个骗子,你之前还答应过,让我去东宫。”   谢朝泠深吸气:“孤要娶太子妃了。”   “那就别娶,我帮你杀了她。”   “你敢,”谢朝泠猛地抬眼,“你若敢滥杀无辜,孤不会姑息你。”   谢朝渊冷笑:“人还没娶进门,太子哥哥就要护着了吗?”   不可理喻。   谢朝泠严厉警告他:“你若真敢做,这次孤绝不会再纵容你。”   谢朝渊抬手抹了抹他眼尾:“那我们便走着瞧。” 第58章 “哥哥这是在可怜我吗?”   下毒行刺之事,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陆王那出来作证的内侍始终咬定先前的说辞,谢朝浍这边被指证的人抵死不认,别的更多的证据没有,即便乾明帝认定是陆王伙同太后做下的事情,没有确凿证据且为了保全皇家颜面,他只能暂时忍耐。   最后意思意思将谢朝浍的侍卫处置了,这事便算揭过,并未牵连到谢朝浍,但为了让其避风头,皇帝一道圣旨下去,又命了谢朝浍回去西北带兵,只等月底完婚之后就过去。   之后便口谕启行回宫,赵太后则依旧留在这别宫里休养。   谢徽禛也被留下了,乾明帝大约觉得她一个小姑娘年岁渐大又指了婚,一直住城外不方便,干脆让她以后就留这北海别宫里常住。   御驾回宫那天,谢徽禛去与皇帝、太子拜别,待到他们离开,起身往回走时看到谢朝渊的车辇,主动上前去打招呼。   谢朝渊叫人开了车门,让之上来说话。   见谢朝渊懒洋洋倚在车中闭目养神,谢徽禛镇定问:“六叔身子好些了吗?”   谢朝渊觑他一眼:“你这是在关心本王?”   “六叔这样,那就是好了,六叔是生我气了吗?因为我之前帮着太子五叔从你那里逃走,所以你后头是不是买通了我身边的人盯着我?哦,我说错了,北郊别宫那里,从前就是六叔住过的地方,那些人不少都伺候过六叔,六叔想要找个人盯着我太容易了,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工夫。”   谢朝渊没理人,谢徽禛继续说下去:“六叔,那毒是你自己下的吧?”   “你还挺聪明的,”谢朝渊淡道,“就是太心软了,我若是你,直接一杯烈性毒酒毒死谢朝溶,然后将所有知情人都杀了,这样报仇才有快意。”   谢徽禛撇嘴笑:“六叔这样,难怪太子五叔要跑。”   谢朝渊的声音更淡:“不该你小孩子管的事情别管,陛下将你留这里,日后只有你和太后俩人,你大可以多‘招呼招呼’那位太后,陛下说不得会感激你。”   “多谢六叔提醒,我会好生‘伺候’曾祖母的。”   下车之前,谢徽禛最后与谢朝渊道:“六叔,太子五叔吃软不吃硬的,你这样,没戏。”   谢朝渊没搭理他,车门阖上后再次闭了眼。   谢朝泠确实吃软不吃硬,但谢朝泠的心软从来在理智之下,谢朝泠心里装的人和事太多,他永远不会是第一位。   月底,谢朝浍和谢朝淇同日大婚。   他俩一个被皇帝训斥厌弃,一个卷进毒害太子案风波中沾惹一身是非,虽娶的妻子都是皇帝亲自点的、出身高的世家贵女和清流书香门第,朝中官员、世家勋贵却人人避之不及,两场婚礼都没多热闹,还是谢朝泠以储君身份分别去转了一圈,才勉强让这婚礼有个样子。   谢朝渊也在,他只去了淮王府喝酒,谢朝泠刚从谢朝浍那头过来,坐下时谢朝渊已经自斟自饮了半日,面上已有微醺之态。   见到谢朝泠,谢朝渊拿了杯子,慢悠悠地为他倒满酒,嘴角噙上笑:“太子哥哥果真贵人事忙,喝个喜酒还要赶场子。”   “是六弟你太不懂事了,”谢朝泠淡声道,“幸王一样是六弟兄长,六弟不该只来这淮王府。”   “这里离本王府邸进,幸王府太远了,本王不乐意去。”谢朝渊说罢搁下酒壶,将杯中酒一口倒进嘴里。   这般随心所欲口无遮掩,也只有谢朝渊做得出来。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他们已有许久未再单独说话。谢朝渊的疯劲谢朝泠不敢去赌,他甚至叫人暗中盯住了左伦府上,以防谢朝渊真的疯到去杀人。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便是谢朝泠此刻的感受,他没有坐太久,看着时辰差不多,起身准备回宫去。   谢朝渊跟出去,目送谢朝泠上车。   他的目光里分明有醉意又似格外冷冽,隐在夜色中,谢朝泠没有察觉。车门阖上前,谢朝渊忽然开口,沉声问:“太子哥哥之前说的,让我去东宫,不作数了吗?”   谢朝泠坐在车中没动,也没有吩咐人启行,沉默片刻,他道:“你明日来吧。”   谢朝渊没再说,就这么看着他。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泠示意人带上车门,皇太子车辇很快走远。   翌日,谢朝浍和谢朝淇带王妃进宫拜见皇帝,乾明帝将自己的子女都叫来,让他们见一见两位新嫂子。   毕竟男女有别,谢朝泠他们送了见面礼,客套寒暄了几句,并未多交谈。   尤其幸王妃其实是原本的准太子妃,之前是因皇帝以为谢朝泠回不来了,才让人假死换了个身份嫁了谢朝浍。当中这些弯弯绕绕,自然不会再摆出来说,但两相碰上难免尴尬,不过谢朝泠惯会装的,落落大方与幸王妃互相见礼,并未表现出丝毫异样。   两位王妃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样貌各有千秋,不同的是幸王妃言笑晏晏,脸上还带着初为新妇的羞涩与甜蜜,看似与谢朝浍相处十分融洽,而淮王妃,即便脂粉满面,依旧遮不住略红肿的双眼,神色黯然,想来这新婚之夜很不好过。   晌午在后宫开家宴,两个孙子成婚太后仍在别宫没让回来,宴席上只有皇帝、一众位份高的妃嫔和皇子皇女,便没有避嫌一起吃了这顿饭。   席间谢朝浍与自己的新王妃坐在一块,虽面色平淡,但不时为之夹菜体贴周到,一众宫妃看了都打趣他俩恩爱、幸王妃福气好。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朝淇从头至尾一句话不说,更对身边的王妃不闻不问,自顾自喝酒,别说旁的人,连皇帝看了都暗自皱眉,不过他老人家已经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也懒得多管这种事。   家宴结束已经是申时。   谢朝泠回去东宫,坐下歇息时廖直小声与他禀报刚收到的外头递来的消息:“东山营那边,应该这几日就会出兵剿匪。”   谢朝泠“唔”了一声,暗道这个徐善倒真是沉得住气。   先前他在乾明帝面前胡诌了个李桓被山匪劫持凌虐的说辞,乾明帝下旨令东山营在三个月内彻底剿灭城外东南山部的匪患,徐善这个东山营新统领光是整顿军务、为出兵做准备就用了足足大半月的时间,当真是半点不慌不乱。   想了想,谢朝泠让廖直磨墨,坐下提笔写起信来。   快写完时,外头来人禀报,说恪王来求见。   谢朝泠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想起自己昨日回宫时确实答应了让他今日过来,于是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谢朝渊一来,廖直便自觉带着殿中下人退下。   谢朝渊看谢朝泠依旧在伏案写信,走近顺口问他:“太子哥哥在写什么?”   谢朝泠落下最后一笔,没有解释。   待信纸晾干,他将之折起塞进信封里,尚未封蜡,先搁到了一旁,用镇纸压住。   “方才父皇叫六弟去做什么?”谢朝泠岔开话题问。   家宴结束后,乾明帝单独将谢朝渊与谢朝沂叫去说话,若非如此,谢朝渊只怕先前就跟着他一块来了东宫。   谢朝渊倚在他桌案边,随口道:“说也要给我与老七指婚。”   谢朝泠轻抿唇:“……挑了哪家的?”   “陛下让太后如愿了,打算把那赵婉娘塞给谢朝沂那小子,我看那小子一脸郁愤,又不能拒绝,委实怄得很。”   乾明帝会这么做并不叫谢朝泠意外,谢朝沂如今是赵氏唯一的希望,皇帝自然不会再用婚事为之添筹码,干脆就让那小子娶了赵婉娘,哪怕赵氏女名声不好,他老人家都顾不得了。   “孤是问,父皇为六弟你挑了哪家的。”谢朝泠看着谢朝渊道。   谢朝渊似笑非笑:“太子哥哥会关心这个?我以为你根本不在意。”   不等谢朝泠说,他又道:“我忘了,父皇说的时候我没仔细听,好像是哪家世家贵女吧。”   谢朝渊仿佛对自己的婚事丝毫不上心,谢朝泠话到嘴边还是算了,他好像也没什么立场过问这个。   谢朝渊依旧倚在他桌案边,随手拿起那枚镇纸在手中漫不经心把玩:“太子哥哥今日可看到淮王妃那样,分明是受了大委屈,听闻昨晚淮王连洞房都没进,淮王妃独自一人枯坐到了天亮,依我说,老四这么做可真不地道,不想娶就别娶,如此糟践人还不如直接杀了呢,太子哥哥觉得如何?”   “不如何,”谢朝泠道,“淮王的事与孤无尤,也与你无尤,你管好你自己便是。”   谢朝渊神色微冷,看着谢朝泠没动。   谢朝泠转开眼,站起身:“走吧,陪孤去里头下棋。”   之后谢朝渊便一直留在这东宫里,陪谢朝泠下棋喝茶,消磨了半个下午。   傍晚,谢朝泠吩咐人传晚膳,膳桌上又备了酒。   还是那比较烈的酒,谢朝渊没说什么,坐下来陪谢朝泠喝酒吃东西。将殿中人都挥退,不留人伺候,只有他们两个,一杯一杯地喝酒。   谢朝泠还是醉了,第三壶酒也空了后他一手支颐面有红晕,迷瞪眼看谢朝渊。   谢朝渊凑近过去,轻抚他面颊,压下声音:“哥哥醉了。”   谢朝泠微微摇头,手指点上谢朝渊胸口,含糊吐出声音:“你是混蛋。”   谢朝渊问他:“太子哥哥为何骂我?”   “你不该骂吗?”   谢朝泠的声音愈发黏腻不清,仿若呓语:“你以为孤能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吗?孤是太子、是储君,孤也想跟你一样潇洒,可孤不能,你以为太子位置是孤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孤若是不要了那个位置,你可知有多少人要倒霉,有多少人要因孤而死?……你个混蛋,还说喜欢孤,一点也不体谅孤。”   谢朝渊捉住他手,又一次道:“哥哥醉了。”   谢朝泠脑袋栽到谢朝渊肩膀上,勉强闭了闭眼,再不动了。   谢朝渊双手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说:“落宫钥之前,我已经叫人驾着空车出宫回去了。”   谢朝泠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谢朝渊这样身份的进出宫门那些兵丁不会细查,看到他的车离开,便会当他已经出宫回了府。   谢朝泠一声嗤笑:“孤叫你来东宫,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吗?”   谢朝渊弯腰将人抱起。   倒进床褥中,谢朝泠乌发披散下,半掩着满面红霞,眼中似清明又似醉意醺然,怔怔看着面前人。   双手扯住谢朝渊衣襟将他拉近,吻落到唇上时,谢朝渊问他:“哥哥这是在可怜我吗?”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不是。”   炙热亲吻落下。   白皙身体上很快掐咬出道道红痕,这种时候谢朝渊从不温柔,但谢朝泠喜欢这样。他与谢朝渊,虽一开始是被这小畜生哄骗逼迫,可事到如今他自己最清楚不过,没有任何人能再逼迫他,谢朝渊说的没错,是他食髓知味,不只是身体,还有那颗被蛊惑了的心。   本就断片的思绪很快被撞得七零八落,谢朝泠闭起眼,再发不出更多成调的声音。   他被谢朝渊禁锢在怀,被谢朝渊的气息包裹,恍惚间觉得,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四更之后谢朝泠睡沉了,醉酒之后又放纵一场,他睡得十分安稳。谢朝渊在黑暗中睁开眼,将人放开,起身下了地。   走去外头,拾起白日谢朝泠顺手搁在桌上的信函,快速看完。是谢朝泠写给东山营统领徐善,叮嘱他一些事情的私信。   垂眸沉思片刻,谢朝渊提起笔,模仿谢朝泠字迹,不出半刻钟写出了另一封一模一样的信,折入信封内。再拿起桌上的皇太子印章,加盖在谢朝泠写的那封信上,信纸重新折好收入自己中衣内口袋里。   他刚开始念书那会儿,字总是写不好,谢朝泠手把手教过他写字,后头他收藏过许多谢朝泠随手练过的字帖,一再地临摹,谢朝泠的字迹,他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   回去里边,谢朝泠依旧在熟睡,谢朝渊躺上床,从身后抱住他,轻闭上眼。 第59章 谢朝泠必须得倒。   幸王、淮王的婚礼之后,皇太子大婚之事跟着提上日程。择了个吉日,礼部正式下聘,足足百多抬聘礼,送聘队伍从宫门一路绵延至尚书府,引得满城侧目。   东西都是从东宫这里抬出去的,谢朝渊过来时一尊和田冰白玉桃树盆景正装箱,谢朝泠就站在殿前石阶上,礼部来的官员正一样一样与他核对聘礼清单,谢朝渊看了一眼,哂笑问:“这些聘礼,太子哥哥自己贴了多少进去?”   现在国库空虚,广储司那笔烂账尚未收回,礼部账上能有几个钱,偏乾明帝要打肿脸充胖子,也是要叫世人都看清他对太子的看重,硬是让礼部备齐了实打实的一百二十八抬聘礼。   谢朝泠让廖直去应付剩下的事,淡声道:“没有,之前那回下聘的东西,后头杨府都还了回来,又添了些,一起送去了左伦府上。”   他说的是他前一位准太子妃,因在正式完婚前“暴毙”,聘礼自然退了回来。   谢朝渊笑笑:“是么?如此看来太子哥哥对那位准太子妃也没多看重,已经下聘过一次的东西,转手又送了第二回 。”   谢朝泠没再理他,转身回去殿中。   谢朝渊跟上,将拎来的东西递给谢朝泠,是那只黄雀鸟,正在笼中跳来跳去吱吱叫。   “小黄被人养了几个月又被抛弃了很是可怜,它这段时日总是不肯吃东西,也没什么精神,太子哥哥帮我养它吧。”   谢朝渊说得仿佛意有所指,谢朝泠看一眼那鸟,分明活泼得很,他没看出有哪里不好:“六弟这样不也是要抛弃它吗?”   “太子哥哥不肯帮我?”谢朝渊坚持。   谢朝泠冲身边人抬了抬下巴,很快有人接过去鸟笼。   “以后六弟你每月来孤这里一次吧,平日若是无事,便尽量别来了。”谢朝泠道。   谢朝渊扯开嘴角,像听笑话一般:“每月来一次?太子哥哥这是何意?当真要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孤为何这么说你心知肚明,除非你不想要命了。”谢朝泠提醒他。   “你是说那蛊?无所谓,”谢朝渊冷道,“我不在意,太子哥哥也不用在意。”   谢朝泠看着他,强压下那些不耐和气怒,算了,他跟这个人说道理永远都说不清。   谢朝渊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偏他却不能置之不理。   “随你吧,你若是不惜命,孤也没办法。”   之后两个月朝堂尚算太平,谢朝浍在成婚半月后带着新婚妻子去了西北,谢朝淇也老实了没再搅风搅雨,皇太子地位稳固,大多数人都歇了心思,当然这是表面上。   皇帝说的两个月限期一到,将欠银缴清者寥寥无几,仍有一大批人拖欠着广储司税银找种种理由不肯归还,试图观望皇帝态度。为了不还钱,这些人甚至将之前乾明帝一直不想叫人知道的、是他自己挥霍空了国库一事掀出来,在外大肆宣扬。   乾明帝气得没法,又不能当真与所有宗王世家为敌,非但他不能,谢朝泠这个皇太子也不能,最后是谢朝渊主动出来为乾明帝分忧解难,揽下这一得罪人的活,在大朝会上当众提起事情,直接点名拖欠数额最多的几位宗王一番冷嘲热讽,言辞尖锐直白半点不留情面,被他提及之人恨得咬牙切齿、面红脖子粗,还辩驳不了半句,其中就有那位陆王爷。   再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陆王竟头一个服了软,主动上交了大半身家,补了他拖欠数额的三倍银子还多,乾明帝其实更想治这老匹夫的罪,但看在钱的份上且他是第一个服软的,只能作罢。   还有那试图顽抗的,谢朝渊也不客气,直接找别的由头参人,无论是谁,这位恪王殿下都能给他挑出毛病来。满朝官员到了今时今日,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位从前丝毫不起眼的六殿下,然后惊觉,这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陆王因为识相被放过,有不识相的吃了瓜落,甚至有被谢朝渊参到被夺爵的。两相对比,又有谢朝渊跟疯狗一样在后咬着不放咄咄逼人,最后这些人不得不认栽,乖乖将银子归还了广储司库。   再有就是,东山营出兵剿匪,却不如预想中顺利,那些匪寇在东南一代山上盘踞已久,且格外狡猾,那代山势地形复杂,多是深山老林,皇帝下的旨意是要全灭,徐善不得不一次一次带队进山,追着那四蹿的山匪屁股后面打。   花了足足两月时间,匪患确实剿清了,东山营这边损失却也不小,三个副统领竟死了两。   “太子哥哥好算计,那徐善借着这次剿匪,让东山营内与他作对之人都死在了山匪手中,轻易从赵氏父子手里撬下了东山营,陛下想必也乐见其成,恭喜太子哥哥了。”   夏日炎热,乾明帝去了冀州的避暑山庄,谢朝渊用着之间用过的法子,留宿在这东宫内,与谢朝泠厮混。   说是一个月来一次,但自从皇帝走后留下谢朝泠监国,谢朝渊便成了这东宫里的常客。谢朝泠嘴上不欢迎他,实则谢朝渊每回来,从未将他拒之门外过。   谢朝泠趴在浴池边闭目养神,随口说:“与孤何干?”   “怎没关系,那位徐大统领不是投靠了太子哥哥吗?”谢朝渊贴近过来,帮他捋顺湿漉漉的长发。   谢朝泠没否认,淡道:“你更厉害,现在满朝官员都知道,恪王殿下是头会咬人的狼崽子。”   “太子哥哥说错了,”谢朝渊一声笑,低下声音纠正他,“那些人心里只会骂本王是条乱咬人的疯狗。”   可无论谁怎么骂,谢朝渊又岂会在意。   谢朝泠睁开眼,偏头看他:“陆王为何突然乖乖听话了?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啊,告诉了他陛下已经知道他与太后偷情,让他识相点就把银子交出来买命,”谢朝渊轻蔑道,“他吓得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谢朝泠不赞同道:“可父皇本意是想拿他开刀,你这样反倒叫父皇那口气憋着不能顺。”   谢朝渊不以为然:“陛下的银子都要回来了,能达成目的便行。”   谢朝泠不再说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他只是突然想到,谢朝渊这样的作风,只要他的野心不暴露,他们父皇大约会很喜欢。许多时候乾明帝自己不能亲自出面的事情,确实需要有个人配合他唱红脸白脸,谢朝渊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性格,反倒叫做皇帝的放心。   前提是,他真的没有野心。   但是他有。   谢朝泠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在水里泡了半个时辰,他也困了,起身走出浴池。   谢朝渊依旧坐在水中,仰头看着他。   他们俩人一起时,多半不会留人伺候,谢朝泠在谢朝渊的目光逡巡中自若擦拭干净身体,披上中衣。   “太子哥哥这副模样,与在人前当真判若两人。”   谢朝泠回头,谢朝渊依旧坐在水中,嘴角还噙着笑,就这么看着他不动。   “有何不同?”   “不同自然是不同的。”但谢朝渊不想说。   谢朝泠摇了摇头:“你也起来吧,别一直在水里泡着了。”   谢朝渊回去寝殿时,谢朝泠正倚在窗边逗小黄,殿中没有下人,他的模样看起来也与从前在恪王府时一般无二。   谢朝渊站在一旁看了一阵,走近过去。   被谢朝渊捉住手腕,手中逗鸟棒落地,人也被按到了窗边墙壁上,在谢朝渊的亲吻贴上来时,谢朝泠无声看着他。   唇贴着唇,谢朝渊问:“哥哥会拒绝吗?”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先咬上了他唇瓣。   唇舌纠缠。   赵国公府。   谢朝沂低着眼,面色阴冷,正怂恿面前的赵氏父子:“舅舅,表哥,你们还要坐以待毙吗?再不做些什么,赵家日后就只能任人鱼肉了,父皇不会放过你们,我那位太子五哥想必更不会放过你们。”   屋中没有别的人,谢朝沂说的直白,意图更明显。   赵氏这些日子确实不太好过,赵文清虽然起复了,但如今的内城卫军夹在禁军与外城京卫军之间,腹背受敌、两面受气,早不复往昔风光,且因为这个位置是从常珂那个林氏女婿那里抢来的,加上他们弃了娶了林氏女为妃的谢朝溶,赵、林两家的关系已不如从前那般紧密。再有就是,左伦那个老匹夫做了东宫准岳父,明显生出了其他心思,再不像之前那般好说话,他们想要往户部塞人的盘算最终落了空。   更别提,东山营一场剿匪,竟折了赵长明亲手提拔起来最亲信的两位副统领,要说当中没有阴谋,谁会信?   赵长明不动声色地喝茶,并未表态,赵文清试探问:“殿下可有何想法?”   就听谢朝沂恶狠狠道:“昔年先太子是如何死的,再如法炮制一次便是。”   赵文清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惊讶,连赵长明神色都变了,显然他二人都未想到这七殿下年纪不大,胆子却当真不小。   谢朝沂哂笑:“舅舅,表哥,本王跟你们是一家人,有些话不妨挑明了说,本王虽然年纪小,但当年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你们当年敢做,如今怎的反而束手束脚了?”   赵氏父子俱未接腔,窗户外头不停歇的蝉鸣声正叫人心烦。   那已经是六年前,赵氏气焰最盛之时,乾明帝身患疟疾在东山别宫里养病,先太子留京监国。当时恰逢三年一次的会试放榜,却闹出了舞弊风波,大批学生被人煽动,群情激愤砸了贡院,京卫军前去平乱两边发生激烈冲突,最后死伤了上百学生,当时乾明帝病重已经昏迷不醒,先太子为平民愤,在没有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从严处置了时任的京卫军统领和其他将领,将整个京卫军大换血。   但等到皇帝从昏迷中醒来,却有人跑去别宫当着皇帝的面狠狠参了先太子,说他居心叵测,借机沾染兵权、欲图不轨。乾明帝本就是个疑心病重的皇帝,又刚从鬼门关回来,乍一听到太子趁着他昏迷时换了京卫军统领,当下便不好想了,他那时人在东山别宫,便命了东山营的人去将先太子请来,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可东山营是捏在赵氏手里的,所以他们包围了东宫,却只字不提其实是奉皇命前来请太子去问话,让先太子误以为别宫那边皇帝出了事,东山营想要趁乱逼宫犯上,于是命了皇宫禁卫军抵抗,两边打起来,这下便坐实了是先太子联合禁军抗旨谋反,东山营师出有名,京卫军的看到他们手中的皇帝谕旨,配合他们一起围剿先太子,最终将先太子逼上东山围场后山,跳崖身死。   赵长明搁下茶盏,终于开口:“没有那么简单,同样的事情再做第二次,陛下岂会轻易上当,他早就不信任我赵氏了,当年是陛下病重,疑神疑鬼,才会轻易叫我们钻了空子,如今这位太子隆宠正盛,要挑拨他们,谈何容易?”   “是不容易,但有一点,却与当年不同,”谢朝沂幽幽道,“先太子沾染兵权、意图不轨是假,如今这位太子五哥居心叵测、染指兵权却是真。”   赵文清闻言挑眉:“殿下这么说可有证据?”   谢朝沂取出怀中那封信给他们看:“这是太子写给东山营统领的亲笔信,还盖有皇太子印章,信能作假,印章却做不了假,本王已经找人鉴别过,确认是真的。”   “太子在信中交代东山营统领趁剿匪平乱时,解决那些不听话的人,那位徐统领投靠了太子,太子插手东山营内部事,排除异己试图掌控整个东山营,本王说他染指兵权,岂是冤枉了他?”   赵氏父子仔细将信看完,惊疑不定,问谢朝沂:“殿下这信是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不重要,只要能掰倒太子就够了。”谢朝沂哼笑。   这封信其实是不知谁人送到他这里来的,送信人的目的无非是想借他的手对付太子,他不在乎。   谢朝泠必须得倒。   谢朝泠一日不倒,他们都没机会,怎么都得试一试! 第60章 “我要一个承诺。”   入了六月天越发的炎热,乾明帝依旧在外避暑打猎未回,谢朝泠趁着近日朝中无事,也出宫一趟,去了城外庄子上。   谢朝渊的庄子上。   他是微服出宫,只带了几个亲信,晌午之前到,车停在庄门外,这回谢朝渊亲自出了门来迎接。   “太子哥哥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出来?”谢朝渊朝后看了一眼,再伸出手,扶他下车,笑看着他,“你不怕我就此将你扣下,让你回不去吗?”   “你若是敢做便做,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谢朝泠提步进门。   谢朝渊跟上:“我以为,太子哥哥不会肯来。”   谢朝渊前几日就给东宫下了帖子,谢朝泠一直未表态,昨日才突然说要过来。   谢朝泠也勾起唇角:“六弟一番美意,孤岂能辜负。”   他们一起往山庄里头走,这处地方如今又与前几个月不同,谢朝泠先前住这里是冬日,时时下雪,眼下却是炎炎盛夏,竹摇清影、花木扶疏,一片好景致。   “夏日里这庄子上果然更好看了,就是这些花开得有些杂乱,像是久未修剪过,六弟也很久没来这里了吗?可惜这些花长得这般好,竟无人欣赏。”谢朝泠嘴角噙着笑,一边赏景,一边随意点评。   “太子哥哥不来,我一个人在这里有何意思,对着这些花顾影自怜吗?”谢朝渊道。   谢朝泠嘴角的笑滞了一瞬,讪讪闭了嘴。   这小混蛋还是这般不讨喜。   继续往前走,谢朝渊随手折了枝花递过去:“太子哥哥若是愿意以后常来便好了。”   谢朝泠接过花枝在手中转了一圈,笑笑没接腔。   四处逛了一圈,实在太热了,谢朝泠的额头上开始渗汗,谢朝渊领他回了屋。   午膳已经摆上桌,大多是开胃的凉菜和这庄子上产的野味以及酒。   谢朝渊拎起酒壶为谢朝泠倒酒,顺口问他:“太子哥哥能出宫几日?”   “后日回去。”谢朝泠道。   谢朝渊看着他,笑了笑:“那就是两日?”   谢朝泠举杯将酒倒入口:“孤很忙,只有这两日时间。”   “太子哥哥果真是大忙人,这还没做皇帝呢,就连出宫到庄子上避个暑都只有两日时间,以后可怎么办?陛下尚且有你这位太子为之分忧,好去外潇洒,那你呢?”谢朝渊问。   “六弟能为孤分忧吗?”谢朝泠反问他。   谢朝渊捏起杯子:“为太子哥哥分忧,好让太子哥哥携妻带口出外风流快活是吗?”   谢朝泠摇了摇头,继续喝酒,并不想说这个。   后头他喝醉了,枕着谢朝渊的腿和衣在榻上睡下。   谢朝渊听着谢朝泠平稳的呼吸声,垂眸不错眼地盯着怀中人。   谢朝泠在他面前总是容易醉,虽依旧爱端着储君架子装模作样,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口是心非。就只可惜,这个东宫储君的身份束缚了他,从前让他不敢表露分毫自己喜好,连个性都装成另一个人的,如今也一样,想要的东西不敢要,谢朝泠说不做皇太子会有许多人因他而死,谢朝渊对此嗤之以鼻,那些人死不死与他们何干,人活这一辈子谁不是要死。   王让欠身进来,见谢朝渊抱着谢朝泠正闭目养神,犹豫之后又要退出去,被谢朝渊叫住:“外头怎么样了?”   “奴婢叫人去查探过了,太子殿下不止带了外头几个人过来。”王让压着声音回答他。   谢朝渊随意点头,让之退下。   谢朝泠还是防着他,出宫来他这里也要留个后手。   谢朝泠一直睡到申时过后才醒,睁眼见到谢朝渊坐在榻边吃冰碗,伸手便去抢。   “天气热,但你别吃这么冰的,你身子全好了吗?”谢朝泠皱眉问。   谢朝渊舀了一勺喂进他嘴里:“太子哥哥想吃便直说,何必跟我抢。”   冰凉的甜腻感从唇舌滑进喉口,谢朝泠将嘴里东西咽下,看着他:“你近日还有看太医吗?”   “看了,没什么大碍,太医没说要忌口。”谢朝渊不在意道。   唇角再衔上笑:“太子哥哥这是关心我?”   谢朝泠依旧趴在他身上,谢朝渊说话时嘴角还有亮晶晶的冰屑,谢朝泠好似没睡醒,看了一阵,撑起身凑上去,舔上他嘴角。   谢朝渊依旧在笑:“哥哥还要抢我嘴里的吗?”   谢朝泠没理人,专注亲了他片刻,再退开。   “不许再吃了。”谢朝泠坚持抢了冰碗,自己将剩下半碗吃了。   之后他们又去外头转了转,日头偏西之后不再像晌午时那般热,谢朝渊这庄子在山里,本身也比宫里要凉爽不少。   且抛开了那些烦心的朝堂政事,心静自然凉。   谢朝泠摘了些花,说回去帮谢朝渊装点屋子,谢朝渊顺手接过去瞧了眼:“你后日就走了,还费心思装点屋子做什么?”   “摘下的花本来也就能开得这两日,为何两日便不能装点屋子?”谢朝泠抬手拍拍他脸,“高兴点。”   “你若是喜欢这些花,可以移栽些去东宫。”   谢朝泠没答应:“那还是算了,这些花太艳丽了,不适合东宫。”   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没见谢朝渊跟上来,疑惑转身,谢朝渊还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手中花,不知在想什么。   谢朝泠喊了他一声:“六弟?”   谢朝渊抬眸,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俩人对视,夕阳的余晖融进谢朝渊眼瞳里,沉在那一片幽深中,掩藏了其中情绪。   谢朝泠心头微动,走回去,牵住了他的手:“走吧。”   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谢朝渊初回宫那日,他也这样牵过他,那是谢朝渊第一次喊他哥哥。   现在想想还真叫人怀念。   用过晚膳再一起沐身完,入夜之后谢朝泠盘腿坐上床榻,像之前许多回那样,看着谢朝渊将宫灯一盏一盏熄灭。   最后他说:“还是留一盏吧。”   谢朝渊手上动作稍一顿,目光落过去,谢朝泠朝他伸手:“你过来。”   谢朝渊拉下床帐,抬手捋了捋谢朝泠披散下的长发。谢朝泠帮他扯开本就是随意披在身上的中衣,跪直起身,在他心口位置轻轻一吻。   谢朝渊眼睫动了动,沉声问:“太子哥哥这是何意?”   “就是这个意思。”谢朝泠仰头看他,含笑的眉目间浸着惑人之意。   片刻后他将人拉下,送上唇。   夜色彻底沉下后,床帐之后伸出谢朝泠一截手臂,勾起地上衣衫,身后谢朝渊覆上来,闭着眼哑声道:“你要做什么?”   “睡不着,去外头走走,六弟陪我一起。”谢朝泠贴至他耳畔,笑着与他提议。   “哥哥还有劲吗?”   谢朝泠已坐起身,催促他:“你也动作快些。”   出门已是亥时之后。   银河低垂、月华如练,夜潮似水而来,绵绵密密温温柔柔包裹整片大地,偶尔能闻得稀疏蝉鸣声,又见飞萤穿梭花径中,带起点点光亮。   谢朝泠牵着谢朝渊,去了上回谢朝渊放烟火的地方,这里正整齐摆放着成排的烟盒,一眼望不到头。   “那种火树银花,我叫人将宫里过年没放完的都搬来了,六弟喜欢玩给你玩。”谢朝泠一边说一边笑,将火折子递过去。   谢朝渊没接,只看着他。   “太子哥哥想玩这个?”   谢朝泠眨眨眼:“你不想玩?”   “哥哥放给我看吧。”谢朝渊道。   谢朝泠笑骂了他一句“恃宠而骄”,走过去,亲自将那一排排的烟盒点燃。烟火炸开,映亮了漆黑夜色,也映亮了谢朝泠笑看向谢朝渊的双眼。   “今日为何这般好兴致?”谢朝渊走上前问他。   “你猜。”   谢朝渊扬眉,谢朝泠又笑了笑,继续去点燃下一轮。   最后他走回来,再次将火折子递过去:“你也去点吧。”   谢朝渊还是没接:“猜不到,太子哥哥今日高兴得很。”   “真猜不到?”   “猜不到。”   谢朝泠无奈道:“今日不是你生辰吗?”   他都特地出宫来了,这小混蛋一会儿笑嘻嘻,一会儿又板着脸不理人,还说猜不到,果真难伺候。   “忘了,”谢朝渊道,“难为太子哥哥记得。”   谢朝泠抬手拍上他胸口:“又长了一岁,以后别再这么任性了。”   谢朝渊看他一阵,终于将火折子接过去,去将剩下的烟盒全部点燃。   身后是浩瀚的火焰海,谢朝渊点完最后一根引线,转回身,将谢朝泠抱住。   谢朝泠闭起眼,回抱住他。   回去之后谢朝泠吩咐自己的人去做了碗长寿面来,拉着谢朝渊坐下,盯着他吃。   谢朝渊漫不经心地挑着面,问他:“哥哥要吃吗?”   “你吃吧,就一碗,本也没多少。”谢朝泠道。   谢朝渊抬眼:“从前我问过你,知不知道在百翎国与人分食长寿面是何意,你那时不明所以,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谢朝泠“唔”了一声。   谢朝渊自嘲道:“所以太子哥哥不肯和我一起吃是吗?”   “那个蛊,”谢朝泠犹豫道,“……我命了人在找寻其他解蛊之法,你若是知道,还是解了吧。”   “为什么要解?方便你娶妻生子?”谢朝渊冷了声音。   谢朝泠皱眉:“你不要不讲道理,那蛊伤的是你自个的身体。”   “我说过了我不在意,太子哥哥若真挂心这个,就好生养着这蛊,对你好对我也好。”   每一回提到这个,最后总是谁都不痛快。   谢朝泠闭了嘴:“不说了,你吃东西吧。”   谢朝渊搁下筷子:“不吃了。”   小混蛋这样分明又在耍性子,谢朝泠摇头,叫人再拿来副碗筷,从谢朝渊碗里挑出一些:“我陪你一起吃吧。”   “和我一起分食了长寿面,就要遵守约定。”谢朝渊提醒他。   谢朝泠随口“嗯”了声,低了头,不作声地吃起东西。   可他不是百翎人,谢朝泠心道。   所以这约定在他这里是做不得数的。   面快吃完时,谢朝渊忽然道:“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过生辰。”   他只是个普通皇子,年岁也不大,真大张旗鼓办生辰宴那是折寿,但之前每岁今日,他连长寿面都没吃过一碗,皇帝不记得,养母不上心,他自己也不在意。   谢朝泠正想说什么,谢朝渊又笑了一下:“听说过生辰可以要礼物,以前没要过,我能问太子哥哥讨一个吗?”   “你想要什么?”谢朝泠问。   “我要一个承诺,下次我若是再做了什么事情惹太子哥哥生气,你别不理我就够了。”谢朝渊盯着他眼睛,慢慢说道。   谢朝泠觉得这话听着略微怪异:“你又打算做什么坏事?”   “哥哥答应吗?”   见谢朝泠不表态,谢朝渊目露失望:“太子哥哥不想答应,那算了吧。”   站起身时被谢朝泠拉住手,谢朝泠仰头看他:“我尽量。”   谢朝渊勾唇笑:“尽量?”   谢朝泠也站起来,凑近警告他:“你别得寸进尺。”   “今日我生辰,太子哥哥不该满足我吗?”谢朝渊依旧在笑,仿佛笃定谢朝泠会心软。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泠终于将人拉下,亲他一口:“好吧。” 第61章 “太子哥哥不要忘记那日答应我的事情。”   冀州的避暑山庄在京城东北面,距京城五百多里,乾明帝几乎每年夏天都会过去待上月余,京中若无要事,向来不必特地去报给他,所以报去他面前的,也必是要紧之事。   跪在地上的东山营参将低声将事情说完,双手捧上那封信,乾明帝神情难看坐着没动,汪清小心翼翼地候了片刻,主动过去帮皇帝接下。   谢朝泠的字迹乾明帝又岂会不认识,快速将信上内容看完,看清楚落在最后的皇太子印,瞬间面色铁青。   “这信你是怎么拿到的?”皇帝厉声问。   “卑职在徐统领帐中无意中看到的,徐统领收到太子殿下这信后不知出于何想法,还一直留着藏在一堆公文之下,不巧被卑职看到了,卑职心惊肉跳,斗胆将信偷了出来。”   闻言乾明帝神色愈发阴沉,汪清适时提醒他:“陛下,兹事体大,还是先弄清楚得好。”   当然要弄清楚,气怒之中乾明帝堪堪找回些理智,心思猛地转了几转,当年先太子之事还历历在目,事后明知道先太子是被冤枉的,却无证据没法为之翻案,这事已经成了他登基十数载最大的一块心病。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哪怕此刻疑虑再甚,他也暂且按捺住了,命人先将这来告发谢朝泠的参将扣下。   再准备传口谕,他要提前回京。   汪清又出言提醒:“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若是真有何想法,您这样大张旗鼓提前回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乾明帝看他一眼,眉头拧得死紧。   汪清低头,不再多嘴。   乾明帝最终改了主意,命了跟随他一块出来的禁军统领带上一小队人,回京去将谢朝泠护送来这避暑山庄。   禁军统领是皇帝亲信,让之去提人,至少可以保证当年的事情不会重演,至于其他的,只能等谢朝泠来了再说。   皇帝狠狠闭眼,但愿他的太子不要让他失望。   第三日用过午膳,谢朝泠吩咐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宫去。   脖子上还留有一道明显的红痕,更衣时谢朝泠对着镜子细看了半晌,十分无奈。   嘴上叮嘱了谢朝渊无数遍别咬在裸露在外的皮肉上,这小混蛋偏要跟他作对,意乱情迷中他自己也忘了阻止,结果便这样了,这么热的天,挡都没法挡。   “反正最多两三日就消了,宫中也无甚大事,太子哥哥不如多在本王这里留两日再走。”谢朝渊倚在一旁笑着与他提议。   谢朝泠瞪他一眼,没理人。   虽无大事,但每日堆积的琐碎政事都等着他回去处理,他今日必须得走。   谢朝渊伸手一攥,将人拉过来,再随意点了个婢女:“弄点你们平日里抹的脂膏来。”   谢朝泠皱眉,犹豫再三没有拒绝。   东西送来,谢朝渊亲手为他涂抹上。脂膏的颜色过白,好在谢朝泠皮肤本就白皙,抹上倒也不突兀,总算将那显眼的红印子遮了,就只是味道香得有些腻人,让他分外不适,连打了两个喷嚏。   谢朝渊低声笑:“好香。”   谢朝泠轻嗤:“孤走了,六弟不必远送了。”   出门上车,谢朝渊却也跟出来:“太子哥哥载我一程吧,我也要回府。”   怕谢朝泠不答应,他又添上一句:“我来时骑马来的,这天太热了,不想再骑马了。”   “既然热为何不在这庄子里多住几日?”谢朝泠问他。   “我那日就说过了,太子哥哥不在,我一个人留这里有何意思?”   谢朝泠让了人上车。   正值午后最热的时候,启行之后他很快昏昏欲睡,闭起眼靠着车壁脑袋往下点。   谢朝渊靠近,将人揽过来,谢朝泠枕上他肩膀,迷糊中说了句:“先送你回府。”   谢朝渊低头,略干燥的唇印上他鬓边。   申时之后进城,先到了恪王府。   停车时谢朝泠已经醒来,谢朝渊坐着没动,笑问他:“太子哥哥要进去喝杯茶吗?”   “你下车吧,别磨蹭了。”   “太子哥哥好无情啊,一进城就换了副面孔。”   谢朝泠将人拉过来,在他嘴唇上咬了两口:“可以了,下车吧。”   谢朝渊啧了声,将人摁在车板上,深吻下去。   最后谢朝渊下车时,谢朝泠的嘴唇上也多出道血口子。   谢朝渊提醒他:“太子哥哥不要忘记那日答应我的事情。”   谢朝泠已整理好自己方才被揉乱的衣裳,正襟危坐,睨了他一眼,命人带上车门。   之后一路回宫,谢朝泠心情始终很好,及到在东宫门外下车时,有人匆匆出来报:“殿下,禁军何统领来了,已等候您多时,说是奉陛下口谕前来有要事。”   谢朝泠眉头一跳,嘴角笑意当即收敛,有什么要紧事他父皇需要特地派禁军统领前来?   谢朝泠提步进门,让了人进来。   禁军统领进来,见礼之后开门见山传皇帝口谕,请皇太子即刻启程,前往冀州。   谢朝泠不慌不乱,问他:“陛下可有说是何事?”   “卑职不知,请殿下这就随卑职前去吧。”这人是乾明帝心腹,除了皇帝谁都拿捏不住,连谢朝泠的面子也不给。   谢朝泠心神动了动:“陛下只叫孤去?孤能带多少随从?孤走了宫里这边要怎么办?”   面前人还是那句:“请殿下随卑职前往冀州,别让陛下久等了,余的事情卑职不清楚。”   谢朝泠冷笑:“你这样,孤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殿下难道想抗旨吗?”对方皱眉问。   两相僵持住时,外头来人禀报说定王爷来了,要见太子。   谢朝泠立刻让了人进来。   谢奉玨面色严肃,他已经在外边看到了禁军的人,再见到禁军统领就在这里,眉头拧得更紧,与人道:“何统领,本王能否单独与太子说几句话?”   对着谢奉玨,那禁军统领虽依旧不情愿,到底退让了,留下句“卑职在外头等太子殿下”,先退了出去。   “皇叔可是知道了什么?”谢朝泠直接问。   “陛下给我下了道密旨,让我盯着京城这边的异动,以防有人趁机做乱,说派了人来提你去冀州,事情与东山营有关,你心里可有数?”   谢朝泠神色微黯:“孤知道了。”   “那信真是你写的,为何还要盖章?徐善应当不是这般不知事的人,为何会一直留着那信?”谢奉玨担忧问。   “是孤写的。”谢朝泠只说了这一句,没多解释。   信是他写的,但他没盖章,他也不信徐善会特地留着信给人留把柄,前因后果他几乎转瞬就想明白了,难怪、难怪那个畜生会提那样的要求,还一再提醒他别忘了。   “皇叔你不该过来的,父皇给你下密旨,你却来东宫告诉孤,传到父皇耳朵里怕会牵连你。”谢朝泠道。   毕竟那徐善还是谢奉玨引荐给他的人。   谢奉玨不在意道:“你不用管我,这事有些蹊跷,你想好要怎么应对吗?”   谢朝泠仰头,沉默看了片刻屋顶房梁,叹道:“去了冀州再说吧。”   谢奉玨仿佛从他表情中看出了端倪,犹豫问:“太子,你是否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没有,”谢朝泠讪笑了一下,“孤也不知道。”   谢奉玨觉得他这模样怪异,眼下也来不及多问,提醒他道:“你随禁军去冀州,何统领是陛下的人,应当不会将你怎么样,但为防万一,我安排些人跟着护送你。”   “不用了,”谢朝泠回绝他,“这事皇叔别牵扯进来了,被父皇知道更加说不清,你也说了何统领是父皇的人,父皇派他来定是有考量的,孤自己小心些便是。”   谢奉玨劝不动,只能算了。   “你别想太多,到了陛下面前该认错认错,这个时候越是强词夺理他越不高兴,先将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   谢朝泠点头:“孤知道,多谢皇叔提醒。”   再之后禁军统领进门来,再次提醒谢朝泠:“还请殿下尽快随卑职走吧,趁着城门未关这会儿上路,天黑之前还能到驿站落脚,陛下命卑职尽快将您带过去,卑职不敢耽搁。”   “孤能否带几个人?”谢朝泠问。   “伺候殿下的宫人可以。”   谢朝泠没再多言:“孤让人收拾下东西,两刻钟后出发。”   他没有带太多人,留了廖直下来盯着东宫上下,只另带了四个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内侍。   走之前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谢朝渊送他的短刀,收进袖中。   淮王府。   夜色已沉,宋时跪在正院门外,死死握着拳,身体还在微微打颤。   戌时末,谢朝淇终于允了他进门。   宋时一进去又跪下地,面上再无往日镇定,央求谢朝淇:“殿下您救救我吧!”   谢朝淇神色不耐:“有话直说。”   宋时递上他一个时辰前收到的飞鸽送来的字条,字条上只有两行字,要他在天亮之前赶到城北驿站,在去往冀州的路上,截杀禁军统领、劫持太子。   谢朝淇面无表情看完:“这是哪里来的?”   “……是、是恪王派人送来的。”   “啪”一声,朝淇手中鞭子抽上他的脸,宋时被抽倒地上,脸上瞬间多出道血印子,他咬紧牙根,一声不敢吭。   “好啊,你果然是恪王的人。”谢朝淇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扒了这人的皮。   宋时用力握紧拳头:“我是恪王的人,但恪王不想让我活了,他让我去劫持太子,之后一定会将我交出来,可我如今是殿下您跟前的人,他是要将劫持太子、截杀禁军统领这事嫁祸给您啊!”   这些日子他一直惶惶不安,心知谢朝渊必不会放过他,但没想到这么快就等到了谢朝渊对他的处置,谢朝渊这是要推他去送死。   可他不想死。   “殿下您救救我吧,只要您肯保住我,以后您要我做什么我都为您做!我猜恪王他在您身边安插了不止我一个眼线,上回的事情他应该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恪王的人都是怎么与外联系递消息的,我帮您揪出他们!”   谢朝淇冷笑,乾明帝派禁军统领来提皇太子去冀州的消息瞒不住,这会儿只怕已传遍全城,谢朝渊打的好算盘,又想趁乱坑他是吗?没那么便宜!   宋时依旧在苦苦哀求,谢朝淇垂眸冷冷盯着手中字条,这东西连证据都算不上,谢朝渊那厮便是笃定了哪怕宋时不听他的,自己也不能拿他如何。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恪王安排来接近本王的,你根本不是江世的弟弟。”他幽幽道。   宋时的声音戛然而止,匍匐地上,再不敢答。   那你便去死吧。   这句谢朝淇没说出来:“你先帮本王将这府上钉子拔除了,也得让本王看看你的本事。”   恪王府。   谢朝渊坐在榻上,正挑灯独自下棋。四更之后王让来禀报事情:“淮王府那边没有动静,也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无论是那宋时还是其他人。”   “不用等了,宋时不中用了,以后找个机会解决了吧,按之前说的另外的计划去办。”   至于谢朝淇,如今的处境也就比那被夺爵圈禁了的谢朝溶稍好点,丧家之犬,何必在意,眼线没了便没了吧。   谢朝渊淡声吩咐完,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第62章 “皇太子死了,琳琅便永远都是我的。”   谢朝泠一整夜没睡好,驿站的床睡得不舒服,夜里时梦时醒,想到那个害人精的小畜生,更心烦意乱。   天蒙蒙亮时便起了身,下头人打来热水,将热帕子盖上脸,他才觉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清醒了些,外头那禁军何统领已经派人过来,请他吃过早膳继续赶路。   “孤知道了。”谢朝泠有些没好气,不过在人前他一贯是脾气修养好的,再不高兴也忍了。   卯时末重新启行。   谢朝泠坐进车中闭目养神,过了驿站往前一段都是山路,要走一整日,时间还长得很。   晌午时分在路边山林停车歇息用午膳,谢朝泠下了车,他带出来的内侍已经在生火烧水做膳食,而那位何统领与他的那些兵丁一起,就着水壶正啃干粮。   谢朝泠走过去,何统领站起身,神色警惕,问他:“殿下可有何吩咐?”   谢朝泠笑了笑:“陛下口谕叫你们护送孤去冀州,可不是让你们想看犯人一样看着孤,何统领不如放松些。”   对方垂首没吭声。   谢朝泠抬眼望向前方,眸光微顿,这一带的山林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在这炎炎夏日的晌午时分,静谧得几近诡异。   心思转了几转,他忽然道:“这里好似离东山营的驻地挺近的。”   那何统领闻言神情中的戒备更甚,这处地方确实在东山范围内,东山营离这也不远,却不知皇太子突然提起这个是何意。   谢朝泠淡道:“孤只是提醒何统领一句,你该警惕防备的不是孤,是可能的心思叵测之人。”   “……多谢殿下提醒,卑职这就加派人手去附近巡视,还请殿下也快些用了午膳,我们好早些离开这里。”   谢朝泠没再多言,回去车上用午膳。   “这天也太晒了些,这般着急赶路只怕殿下身子不适。”伺候谢朝泠用膳的内侍小声道。   谢朝泠看着从推开的小半边车窗外落进来的光影,轻出一口气,也罢,早日去到冀州见到父皇也好,总归是逃不掉的。   刻意忽略心头那点隐隐的不安,谢朝泠拎起筷子。   正午最毒辣的那阵日头过去后,谢朝泠下令重新启程。   刚要走,前方队伍里突然一阵骚动,后头的人尚未弄清发生了何事,就听轰一声巨响,一块巨大山石从天而降,挡在了他们去路上,顿时惊呼声四起。   何统领纵马上前,冷声问:“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前方山道上一阵马蹄尘扬,一队兵马突然出现,浩浩荡荡由远及近,足足两三百人,身上穿的赫然是东山营的营服。   何统领紧蹙起眉,厉声喊:“我等奉皇命前往冀州,前方拦路何人?还不速速让开!”   对面高头大马上为首的男人漠然抽剑出鞘,剑尖直指他们。   何统领面色骤变。   一声号令下,那人身后兵马一涌而上。   禁军这边猝不防及,转瞬被冲乱了队形,短兵相接,很快见了血。   谢朝泠的一众内侍护卫住他的马车,在外小声禀报:“殿下,前边打起来了。”   谢朝泠推开半边车窗朝前看了眼,前方厮杀正激烈,东山营那头的人数是何统领他们的两倍还多,又有备而来,何统领这边根本毫无胜算。   不好的预感成了真,但是,……东山营?   电光火石间谢朝泠想到什么,车外一内侍发出低呼声:“后头也有人!”   另一支东山营的兵马突然出现在他们队伍之后,将他们两面包夹,禁卫军很快无力抵挡,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已逐渐逼近谢朝泠的车辇,谢朝泠自知他们的目标是自己,逃是逃不掉了,干脆命自己人放弃了抵抗,坐在车中没动。   抽出袖中那柄短刀,在手心缓缓摩挲片刻,谢朝泠轻闭上眼。   外头的打斗声愈近,车辕上的内侍被人一脚踢下,外头人隔着车门只说了句“太子殿下得罪了”,赶着车迅速调头,朝山路一侧的林子里奔去。   那何统领被数人围追堵截,已然杀红了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子的车辇在他们面前被人劫走。   车驶进山林中,又不知往前跑了多久,崎岖山路颠得谢朝泠几乎散架,终于停下来时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先前吃进腹中的食物又全部吐了出来。   车门从外头被人拉开,谢朝渊就站在下头,正看着他。   帕子递过来,谢朝泠没接,回视谢朝渊,彻底冷了目光。   “太子哥哥这车脏了,下来吧,”谢朝渊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气怒,又一次道,“下车来吧。”   谢朝泠用力攥紧拳头,死死瞪着他。   谢朝渊伸出手。   沉默对峙片刻,谢朝泠终于下车,没有搭谢朝渊的手。   谢朝渊身后还跟了二十来个人,无一例外装扮成了东山营的兵丁,这处地方应该已经是这山林深处,不远处有一条溪水,几匹马正在那头喝水。   谢朝泠冷道:“恪王殿下果真艺高人胆大,竟敢让自己的侍卫和护院假扮东山营的营兵劫持孤。”   他才进恪王府时,就在王府后园看到过演武场上训练的那些护卫,那时他还记忆全无,就觉谢朝渊这个恪王爷不简单,如今更发现自己小看了他,他何止不简单,根本狂妄不可一世。   “你打算做什么?将上次一样将孤关在你府中、庄子上?还是要将孤送走?”   谢朝泠的声音里已无半分温度,谢朝渊听出来了,他没有回答,递了壶水过去:“太子哥哥刚吐了一顿,喝口水润润嘴吧。”   谢朝泠没接。   谢朝渊轻叹一声,自己拧开壶盖,先喝了一口:“没药、没毒、也没有蛊。”   “你以为孤还会信你?”谢朝泠哂道。   他不肯喝自己的水,谢朝渊也只能作罢:“那边有溪水,太子哥哥想喝水去那里喝吧。”   谢朝泠没理他,提步去了溪边,但没有喝水,仔细观察了一圈四周。   这地方除了这一条溪水,四处都是山林,人迹罕至,谢朝渊是特地将他劫来的这里。   谢朝渊跟过来:“你之前答应我,我若是做了惹你生气的事情,不会不理我,太子哥哥要食言了吗?”   谢朝泠猛地转身,怒气上涌:“你到底想做什么?”   “信是我偷的,”谢朝渊道,“太子哥哥应当已经猜到了,那夜在东宫,趁你睡熟之后,我临摹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换掉了你写的那封,且盖了章子,送去徐善那里的是我写的,他看过想必就已毁了,呈去陛下那里的确确实实是太子哥哥的亲笔信。”   谢朝泠怒极反笑,他该说什么?佩服谢朝渊有勇有谋吗?趁着他防备心最低的时候算计他,说谢朝渊是畜生都算恭维了他。   “你这是在与孤炫耀?孤没有防备你,着了你的道,你很得意是吗?你和他们所有人一样,也盼着孤出事,所以不遗余力地算计孤,你说的好听是想要孤,其实你根本就是垂涎孤的位置,你的野心,跟其他人有何区别?”   谢朝泠冷笑:“你带人假扮东山营的兵马劫持孤,是想将事情推给谁?徐善还是赵氏?徐善本就是孤的人,他不会劫持孤,赵氏也不会蠢到用东山营的人大张旗鼓来劫持孤,可越是这样父皇越会怀疑他们,最后孤回不去,父皇便只能拿他们泄愤,总不会牵连到你,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谢朝渊没有否认,一开始,他想让宋时来做,便可将事情轻易栽给谢朝淇,但宋时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了,他只能另找替死鬼,假扮东山营的人过于冒险,可他已经顾不得。   再有几个月,谢朝泠便要娶他的太子妃进门,他没法忍受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以他宁愿铤而走险。   “既然已经打算了劫持孤,为何不在之前孤去你庄子的路上动手?怕被人怀疑撇不清干系是吗?先费尽心思告发孤,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趁这个机会动手?若今日之事万一没成功孤被带去冀州,说不定就因那封信被废了,是不是也算达成你一半的目的?你把方方面面都算得这么仔细,如今得了手你还打算怎么做?上一回你给孤弄了个下落不明,但父皇一直给孤留着储君位置,这次呢?你是不是想要孤‘死’好永绝后患?”   谢朝泠一句一句地质问,眼中的失望和气怒不加掩饰,谢朝渊看着他,半晌才问:“你就有这般生气吗?”   “回答孤!”   “是,找了一个身形年纪和你差不多,长的也跟你有几分像的人,”谢朝渊慢慢道,“将他易容成你的模样,之后他会死在你来时坐的那辆马车上。”   “皇太子死了,琳琅便永远都是我的。”   谢朝泠听得不寒而栗:“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谢朝渊没争辩,声音更轻:“太子哥哥心里有江山社稷、天下己任,可我什么都没有,无论你信不信,我只想要你,如果这个世上有真正属于我的容身之处,你也肯陪我去,我不会贪慕权势。”   “可是你不愿,你要娶妻,你要做太子做皇帝,你身上扛的东西太多,我算什么?”   “太子哥哥可曾有一刻,是将我放在第一位的?”   谢朝渊的眼神里有谢朝泠从未见过的戚哀,就这么定定看着他。   从一开始就是你强人所难行逼迫欺骗之事,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谢朝泠想说的话哽在喉咙,再说不出口。   谢朝渊上前一步,伸出手:“哥哥,你跟我走吧。”   谢朝泠神情恍惚,仿佛失了魂。   轻叹一声,谢朝渊将他揽入怀。   谢朝泠的眼睫动了动,始终没有抬手。   “跟我走吧。”谢朝渊又一次说。   “我能跟你去哪里?”谢朝泠终于找回声音,理智跟着回笼,“你在骗我,你只是想将我关起来,你根本没处可去。”   谢朝渊一声闷哼,垂了手。   他的人早退到几十步开外的林子边上,在他抱住谢朝泠时就已背过身去,所以没有看到谢朝渊一侧肩膀上突然插进的刀。   谢朝渊低头,左侧肩膀上插着昔日他送给谢朝泠的那把短刀,那里已经鲜血淋漓。   谢朝泠一咬牙,再将刀抽出,后退两步,眸光闪烁:“是你逼我的。”   谢朝渊依旧低着头,手捂在伤口处,一手都是血,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谢朝泠快速往后退,那几匹马就在溪水边,他拉过其一,在谢朝渊出声之前动作迅速地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谢朝渊一眼,抽动马鞭纵马疾驰而去。   那边的兵丁听到声响错愕回头,见谢朝渊手捂着滴血的肩膀已跪蹲地上,大惊之下冲上去,有人上马去追,有人甚至已抬手搭上臂上的弩。   就要放矢,被谢朝渊厉声呵止:“住手!”   谢朝泠纵马很快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   两刻钟后,追上去的人去而复返,跪地请罪:“太子殿下的马出了山林上了官道,我们不敢再追……”   谢朝渊狠狠闭眼。   功亏一篑。 第63章 “太子哥哥要么杀了我,否则一定还会有下一次。”   谢朝泠一路纵马狂奔往京城方向回去,快看到城门时才停下,抽出那把已经染血的短刀,摸上自己跳得极快的心口,再往上几寸。   在恪王府那段时日他闲暇时看过几本医书,大约知道要怎么避开要害,于是咬紧牙关,不再犹豫地刺进去半个刀头再抽出。   带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谢朝泠忍痛咬牙,将刀收回袖中,拉马冲向城门。   最终连人带马倒在城门前,很快有兵丁闻声上来查看,谢朝泠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艰难吐出声音:“孤是皇太子,在山道上遇上官兵行刺,叫萧衍绩来。”   话说完,他眼皮耷拉下,昏迷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谢朝泠浑浑噩噩睁开眼,身子稍一动便一阵钻心地疼,迷糊中看到周围围了一圈人,有人轻声喊“太子殿下醒了”,立刻有太医上前来。   “太子殿下这伤口不算深,虽然血流得多些,好在没有伤到要害,处理得也及时,如今已经止血上药了,一会儿再服下内服的药,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无虞。”   太医说话时谢朝泠已逐渐清醒过来,面前大多是生面孔,为首的便是那位被乾明帝钦点领外城卫军的萧王世子萧衍绩。   这人方才恰巧带兵在附近巡逻,听闻手下禀报当即赶了过来。   萧衍绩带着他的人已跪地请罪,谢朝泠低咳了一声,问他们:“孤这是在哪里?”   “禀太子殿下,这里是东城门附近的一处京卫军衙门,方才您昏倒在城门边上,卑职们不敢随意将您移动便送来了这里,又去请了太医来,也派了人去宫里递消息,卑职的手下还带人沿着您过来的方向出了城去捉拿刺客。”   谢朝泠闭了闭眼:“行刺孤的是东山营的人,有好几百人,身上都穿着东山营的营服,禁军何统领奉皇命来护送孤去冀州,路上遇上他们截杀,孤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萧衍绩闻言大惊失色,先头听到下头人禀报说太子被官兵行刺,他还以为是那些兵丁听错了,竟没成想当真是东山营的人如此胆大包天,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截杀太子和天子禁军。   “麻烦世子尽快派人将今日之事禀去冀州吧,在陛下示下前,暂且不要走漏风声。”谢朝泠没多解释,疲惫吩咐道。   “卑职这就去办!殿下放心,东门进出的人向来少,卑职会管住下头人的嘴,不叫他们将今日之事四处宣扬。”   兹事体大,萧衍绩心知耽搁不得,立刻下去办事了,不但要将事情禀去给在冀州的皇帝,这京城里也得戒严!   因不便回宫,谢朝泠就在这衙门里暂歇下。   一个时辰后廖直带人匆匆赶来,这位东宫总领太监是个机灵的,不需要谢朝泠提醒特地乔装打扮了低调过来。身边都是自己人谢朝泠才放松下,伤口处却一直疼得厉害,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那一刀扎下去,确实不是他这样从来养尊处优的人受得了的。   再想到同样被自己扎伤肩膀的谢朝渊,谢朝泠心里愈发的不得劲。   今日种种全因谢朝渊而起,那小畜生犯的事情足够他死上几百回,偏自己还是会挂念他。   傍晚时萧衍绩又过来与谢朝泠禀报外头的事情,他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递消息去冀州,且他们的人出城一路找寻过去,确实在东山营附近的山道上发现了尸横遍野的打斗现场,那位何统领不在其中,不知是被掳走了还是已经逃命去了冀州,至于那些行刺的兵马到底是不是东山营的人,因现场无一对方活口留下,死尸也没找到一具,他们不敢确定。   谢朝泠暂时不想多纠缠这事:“禁军那边定还有活口逃出,你且派人盯着这两日回城的人,事情是不是东山营做下的,之后必会有定论,在陛下回来之前你们先做好分内事便是,免得叫有心人趁机生乱。”   打发了萧衍绩,谢朝泠只吃了半碗清粥又躺下了,之后便没再醒过。   半夜里迷迷糊糊发了低热,廖直给他守夜,见他闭着眼眉头紧蹙脸色红得不正常,着急喊他:“殿下,殿下?”   谢朝泠睁开眼,一额头的冷汗。   “殿下,您还好吧?”   廖直让人去叫太医进来,被谢朝泠制止,下午太医已经说了他夜里可能会起热,这会儿叫太医进来也没用。   翻过身,他抬眼望向头顶漆黑房梁,怔怔无言。   脑子里始终盘亘着方才做的那个梦,梦里谢朝渊一直用那样失望难过的眼神看着他,一遍一遍问他“我算什么”,心口处本就疼得厉害,这会儿更像堵了一团气,上不去下不来,让谢朝泠分外不适。   “……你去问一问萧世子,让他查一下白日里恪王可有回城。”   廖直领命下去,两刻钟后回来回报:“几个城门的记录都查过了,恪王今日没有回来过。”   闻言谢朝泠紧拧起眉,谢朝渊他不回来能去哪?他那庄子与东山那边相距甚远,回去庄子上只怕天黑都到不了,他的肩膀上还有刀伤,这么热的天若是不能及时处理……   “……殿下、殿下?”   见谢朝泠神情不对,廖直赶紧又喊了他两声,谢朝泠回神,勉强摇了摇头,哑声吩咐道:“明日天亮,你安排人去恪王府看看,若是看到他回去了,立刻来告诉孤。”   谢朝渊带人回到庄子上时已经过了子时。   这里特地留了恪王府上养的医士,先被叫来给谢朝渊查看伤口。谢朝渊受伤后只简单上药包扎过,之后又一路骑马赶回来,天气太热,四五个时辰过去,伤口处已经开始出脓溃烂。   医士看得吓白了脸:“殿下,您这伤口,必须得先将这些出脓的腐肉挖了,否则、否则……”   王让面色难看至极,否则如何自不必说,若不能及时处理,恐会有性命之忧,但是挖肉……   “有能止痛的药吗?”   “有是有,但小的手里现在没有,要等天亮之后去外头山上采再研磨,可殿下这伤口等不得了,必须得现在就处理。”   “直接动手吧。”谢朝渊道,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起伏。   医士那边很快做完准备,挖肉的匕首浸了酒再用火烧过,这才小心翼翼抵上谢朝渊伤口处。   那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溃烂流着脓水,王让看得红了眼:“太子殿下也太……”   “别说了。”谢朝渊冷声打断他。   “殿下且忍忍。”   医士话说完,果断切下去。   谢朝渊眉心微蹙,神色依旧镇定,连哼都没哼一声。   王让捏着帕子为他擦拭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将近两刻钟,那医士也累得满头大汗时,才将腐肉挖完。再仔细地上药包扎,王让焦急问:“这样就好了吗?确定能无事吗?”   “每两个时辰换一次药,夜里一定要留人不眨眼地盯着,不能发高热,小人再去开些内服的药煎了让殿下喝下,这两日挺过去应该就无事了,只等伤口重新长好就行。”   人退下后谢朝渊闭了闭眼,吩咐王让:“明日你带几个人随本王回京去,其余人暂且留庄子上,等风头过了再说。”   “殿下,今日之事,若是太子殿下与陛下告发您,您要如何自处?”王让担忧问他。   谢朝渊轻嗤:“本王在他手里的把柄还少吗?他要告发便告发吧,随便他。”   王让话到嘴边,犹豫再三没敢说出口。   殿下本就不是会听劝之人,在太子这件事情上,更无可能。   翌日清早,天刚亮谢朝渊带着几个贴身内侍回了城,一进外城就察觉到城中气氛不同寻常,街上到处是巡逻的官兵,不见往日喧嚣热闹。   他们进城时还被在城门附近带兵巡查的一京卫军副统领拦下,多问了几句,谢朝渊让人说是从外头庄子上回来,又随口问:“今日街上怎没见几个人,是出了什么事吗?”   对方自不肯多言,只说例行巡防,放了他们过去。   回府之后不多时便打听来消息,外城昨日晌午之后就开始戒严了,轻易不放人进出,像是出了大事。   “内城这边倒是老样子,就是被外头影响了,各种猜测都有,东山那头发生的事情必是瞒不住的,该知道的人肯定都知道了,倒是外城卫军这大张旗鼓的架势有些出人意料,听说昨日那萧世子还派兵出了城。”王让低声禀报外头来的消息。   谢朝渊平静听完,问:“太子呢?他回来没有?”   “应当是回来了,听说是今早才低调回了宫,有些古怪。”   谢朝渊没再多言,靠进榻里闭了眼,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身上的伤,要不要再叫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谢朝渊淡道,“你下去吧。”   谢朝泠确实天一亮就回了宫,身上刀伤依旧不适,但京卫军衙门也不是他合适久待的地方,不如趁早回去,乾明帝那头,应该最迟明日就回有旨意过来。   晌午之后外头送来消息说谢朝渊回了府,谢朝泠一直郁结的眉头刚舒展些,听到说谢朝渊没叫太医去府上,又不由紧绷起神色。   廖直适时道:“太医院的各样药都是有定数的,取用要登记,恪王怕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怀疑。”   可民间能买到的药总归没有太医院里的好。   谢朝泠心神不定,吩咐道:“派人从太医给孤开的药里拿一半送去恪王府吧,再问一问恪王他身上的伤势如何了,低调点过去,不要走王府正门被人瞧见。”   再如何气恨谢朝渊的所作所为,终究他还是狠不下心。   派去送药的内侍刚要走,谢朝泠又将人叫住,犹豫之后他道:“帮孤给恪王带句话去,这是最后一次,孤不追究他做的事情,让他好好养伤,好自为之不要再任性。”   谢朝渊回府后就一直在昏睡,傍晚才醒,东宫的人送东西来时,他还靠在榻中闭目养神。   “太子殿下命奴婢们给殿下您送了些药来,有内服和外用的,太子殿下叮嘱殿下您务必要用,太子殿下还问,殿下您身上伤势如何了?”   东宫来的内侍低声说完,双手捧上药盒,谢朝渊依旧闭着眼,没动也没出声,仿佛对东宫送来的东西不屑一顾。   见谢朝渊不给反应,那东宫内侍只得又道:“太子殿下还有话要奴婢转达给殿下您。”   谢朝渊终于睁眼,听对方将话说完,神色又冷了几分:“东宫派人来送药,为何鬼鬼祟祟不走本王这王府正门,见不得人吗?这药本王要不起,太子殿下若要送,便请他亲自来送,本王伤势究竟如何,也请他亲自过来看。”   那东宫内侍变了脸色:“殿下您……”   话未说完便被谢朝渊打断:“王让,送客吧。”   在将来人撵出府门之前,谢朝渊也叫人传了句话过去,让之转告谢朝泠:“太子哥哥要么杀了我,否则一定还会有下一次。” 第64章 “下了地狱本王都会追着你不放。”   翌日,谢朝泠接到冀州来的皇帝圣旨,命他留东宫内休伤,不得再踏出东宫与外传递消息,更不得再插手任何军政之事。   这便是要将谢朝泠禁足了。   之后几日,京中风声鹤唳,无论是内外城还是皇城全城戒严,谢朝泠虽不能出东宫,外头的消息还是能收到的,东山营截杀行刺他这个皇太子之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但有人先发制人,在外将他勾结东山营统领、被皇帝发现提拿去冀州之事散播开,意指他为逃脱罪责自己编排了这么一出苦肉计。   谢朝泠充耳不闻,外头的风言风语他也管不了,只一心等乾明帝回宫。   期间谢奉玨来东宫看过他一回,当时谢朝泠正在换药,谢奉玨看到他心口上那道狰狞疤痕,不由拧眉:“这是怎么弄的?”   “孤被人劫走,找着机会逃跑时被人追上,挨了这一刀,侥幸才跑回来。”谢朝泠道。   “劫持你的果真是东山营的人?”   “不清楚,但那些人身上穿的确实是东山营的营服。”   谢朝泠说得随意,谢奉玨盯着他眼睛,却忽然轻叹一声:“太子,你在说谎。”   谢朝泠神色不变:“皇叔何出此言?”   “你从前在我面前,至少愿意说真话,如今你连皇叔也不信任了吗?”   谢朝泠唇角微抿,没接腔。   他这副反应已经坐实了谢奉玨的猜测:“太子,你还记得从前我问过你,为何要隐藏自己本性,你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你说你既做了太子,便是陛下的储君,是天下人的储君,不需要有你自己的喜好,更不需要有软肋,我以前觉得这样不好,觉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如今才发现,你其实才是最了解你自己的人。”   “你一旦有了在意的人和事,有了软肋,底线便会一退再退。”   谢朝泠垂了眼,沉默一阵,他低声问:“皇叔你呢,……小舅他是你的软肋吗?这么多年你可曾后悔过,当年在战场上弄丢了他?”   谢奉玨稍怔,又摇头道:“你小舅是为国捐躯,那是他的志向和抱负,也是我的,没能将他救回来是我终生遗憾之事,但我不后悔,重来一次我也不会拦着他不让他去。可太子你不一样,那个人不是能与你并肩之人,你与他追求不同,为人处世的原则更相去甚远,还有更多外在因素的不允许,他的存在于你而言有百害无一利。”   谢朝泠的神情黯淡下,仿佛自嘲一般:“我知道,皇叔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道,以前我确实只想着能按父皇心意做一个合格的储君,甚至努力想比先太子做得更好,让别人挑不出错来,这样很累,可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我以为我能一直习惯下去,直到那次出现意外、失去记忆进了恪王府。”   “其实那也不是意外,都是那个混账算计好的,他处心积虑想要留住我,甚至关着我不让我见外人,可我在他那里却觉得快活,前所未有的快活,不用藏着本性,不用处处小心翼翼,皇叔那时问我有没有私心,我骗了你,我拖着不想回来,我确实有私心,到了今时今日,我也还是有私心。”   谢奉玨看着谢朝泠这样有些不忍,却又不得不提醒他:“可他已经威胁到你自身的处境和你的地位,这样你还要纵容他吗?”   谢朝泠一声苦笑,声音更轻:“明知道是错的,可我心不由己,选择不了对的。”   “若是以后后悔了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七日后,乾明帝回朝。   谢奉玨领了一队兵马于东山山脚下迎驾,几日之前他已经拿着皇帝密旨去接管了东山大营,徐善没有抵抗,其他将领有不服者俱被押下了,好在没出什么大乱子。   乾明帝面色阴翳,听罢谢奉玨禀报京中的状况,问道:“太子如何了?”   “太子心口中了一刀,侥幸逃回,这几日一直在东宫养伤。”   “很严重吗?”   “太医说伤口处离要害只差了几寸,万幸。”   乾明帝听得神色愈发难看,冲着谢朝泠去的怒意却稍减了几分:“刺客确实是东山营的人?”   “听萧衍绩所言,当日他手下副统领便带兵找过去了,现场并未找到伏诛刺客的尸首,但太子亲眼所见,那些人身上穿的是东山营营服,后头萧衍绩那边还陆续找到了几个逃回来的禁军兵丁,也都证实了太子的说法。”   何统领带了几个手下突围逃去了冀州,说的也与谢朝泠一致,伏击他们的看着的确像东山营营兵,但依他们所言,谢朝泠是被那些人劫走了。   这事怎么想都荒谬。   乾明帝眉头紧蹙,谢奉玨提醒他道:“陛下,当日您派禁军何统领来京城护送太子去冀州,并未大张旗鼓,太子跟着何统领上路之后事情才传开,刺客无论是谁,能反应这般迅速,必是早有准备的,臣弟猜测,或许在何统领来京之前,就已经走漏了风声。”   这话便是明着在说皇帝身边有人泄密,乾明帝闻言没好气道:“朕知道,这事朕已经命人在查。”   未时乾明帝回宫,先召见了谢朝泠。   谢朝泠被人搀扶进来,跪地请罪,没有皇帝示意不敢起身。   看到他面色苍白、虚弱无力,连走路都需下人扶着,乾明帝一肚子的骂人话生生咽回,命人将之扶起身坐下,再将殿中人屏退。   “你可知这段时日外头有多关于你的流言蜚语?你是朕的太子,为何敢擅作主张勾结东山营将领,你到底想做什么?”乾明帝按捺住气怒诘问他。   谢朝泠咳嗽一阵,艰声道:“儿臣自知做错了事,不敢辩驳,父皇要怎么处置儿臣,儿臣都甘愿受罚,只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皇帝拔高声音:“所以你是当真想染指兵权?你想做什么?朕还没死就迫不及待想要朕的位置吗?!”   “不是,没有,”谢朝泠急得咳嗽不断,脸都涨红了又挣扎着狼狈跪下地,不停磕头,“父皇明鉴,儿臣是与那东山营徐统领有私,可儿臣没有别的心思,儿臣让他排除异己掌控东山营,也是想借机打击赵氏,儿臣、儿臣只是想报复之前发生在东山围场之事,儿臣绝无不臣之心啊!”   他又跪着往前两步,红了双眼:“儿臣自成为皇太子这些年一直如履薄冰、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可饶是这样,依旧有人不但挑儿臣的刺,甚至想要儿臣的命,东山围场之事儿臣真的怕了,回宫之后儿臣夜夜都睡不安稳,不是梦到自己掉落悬崖,就是被人一把火烧死,儿臣确实鬼迷了心窍,想反击想报复,才会做下这等事情。”   “儿臣知道外头人都是如何议论儿臣的,他们说儿臣为了逃脱责罚用苦肉计,自己设计了这出截杀事情,可儿臣这回是真的又差一点就送了性命啊!”   谢朝泠说着扯开衣襟,撕下包裹住伤口的布带,触目惊心的血疤展露,乾明帝惊得后退两步,谢朝泠抬起赤红双目,含泪道:“这么大一个口子,难道是儿臣自己弄出的吗?只要再偏一点,儿臣或许就再见不到父皇了。”   乾明帝看着那道疤,半晌缓缓闭了眼,哑声道:“你起来吧,起来说话,身上还有伤别一直跪着了。”   谢朝泠悄悄松了口气。   乾明帝虽然多疑,但只要顺着他脾气老实认错不狡辩再示弱,这一招确实是管用的。且,借着这次事情,乾明帝终于有了借口彻底清算东山营,赵氏还残留的旧部只怕一个都逃不掉,所以即便事情不是东山营做的,这罪责东山营也背定了。   就是可惜了徐善,再就是谢朝泠自己从今以后是再无机会沾兵权了。   之后父子俩长谈了近两个时辰,谢朝泠不断泣泪悔过,终于勉强过了眼前这关。   从乾明帝处出来时已经近傍晚,看到站在阶下的谢朝渊,谢朝泠顿住脚步。   多日不见谢朝渊好似瘦了些,眼神却更冷厉,精神看着还好,不似他自己为了让皇帝心软装得病恹恹的。   谢朝渊也看到了站在高处的谢朝泠,只瞥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皇帝回宫,他是特地来请安的。   错身而过时谢朝泠轻声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谢朝渊侧头似笑非笑看他:“太子殿下好本事,这样便让陛下心软了,本王甘拜下风。”   谢朝泠受伤之事因先前叮嘱了萧衍绩封口并未传出去,但谢朝渊在皇帝身边有人自然听说了,如今看谢朝泠无事人一般从皇帝处出来,便知他又蒙混过去了。   其实哪有那么简单,乾明帝是心软了,但也与谢朝泠这个皇太子之间生出了隔阂,最后说让他回去东宫养伤,不要再随意出门,便是依旧要将他禁足,不再让他回朝堂。   谢朝泠一刀子去了自己半条命也只换回这样的结果,其实他或许还要感谢谢朝渊,若无半路截杀这一出,他当真被人押去冀州见到皇帝,等待他的可能便是被废被圈的下场。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刻意忽略谢朝渊言语间的嘲讽,谢朝泠又一次问。   谢朝渊看着他,眸中盈着冷意。   “拜太子殿下所赐,死不了。”   谢朝泠约莫也被他激出了气,目光撞在一块,神色逐渐冷下。   提步要走时谢朝渊忽然又伸手,攥住了他一边胳膊。   谢朝泠没看他:“六弟松手吧,别叫父皇的人瞧见了。”   “太子殿下还请好生惜着命,要不哪日平白玩死了自己,下了地狱本王都会追着你不放。”谢朝渊恶狠狠道。   谢朝泠皱眉,谢朝渊已经松了手,一声哂笑,先一步走上去,进了殿中。   淮王府。   谢朝淇漫不经心地喝茶,他面前坐的人,赫然是那李桓。   这人没了只耳朵不再适合在皇帝跟前当差,伤好之后被乾明帝特地关照调去兵部做了个闲职,今日是他头一回登门淮王府,谢朝淇本不想搭理,听到李桓说有十分重要之事他一定会感兴趣,才让之进了来。   “我今日来淮王殿下府上,便是要与殿下您交个底,我这耳朵和手指脚趾是恪王割的,太子无情无义明知恪王的卑劣行径却包庇纵容他,更不许我禀明陛下,我想要报仇,可我斗不过恪王更斗不过太子。”   谢朝淇像听笑话一般:“所以你找上本王?本王帮不了你。”   李桓并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说下去:“这些日子我一直派人盯着恪王,发现他那庄子上竟有西戎探子出没,后头我又叫人跟踪那些西戎人,发现他们从恪王那里拿到了西北军的驻军布防图,当然是几年前旧的,但那些西戎人应当不知道,像是这几日就要派人将图纸送出京了。”   李桓恨道,要盯着谢朝渊很不容易,他折了好几个人进去,这事也是偶然发现的,得亏那些西戎人蠢笨,才终于叫他套出话来。   闻言谢朝淇神色略变了变,像是果真起了兴趣:“西戎人?”   “是,恪王通敌叛国,即便给的是假图纸,他也是里通外敌!”   “所以呢,你有证据便去告发他就是,何必找上本王?”谢朝淇嗤笑。   李桓取出一样东西给谢朝淇看:“我在兵部当差,这是我从兵部的存本里偷出后临摹的、真正的西北军如今的布防图,只要将这个换掉那些西戎人手里拿到,便能将恪王通敌叛国之事坐实!”   “待那些混在京中的西戎探子将图纸送出去,便将他们扣下,他们就是最好的人证,等西北军败了,再将这事揭出来,便能让恪王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如今幸王就在西北带兵,西戎人拿到这真正的图纸偷袭西北军,说不得幸王就死在西北回不来了!他们都是太子的人,即便这事牵扯不到太子,斩断他左膀右臂也是好的,如今太子因东山营之事本就与陛下生了隔阂,日后陛下对他的猜忌只会越来越深,殿下还愁没机会吗?!”   李桓越说越激动,咬牙切齿面容几近扭曲,不断蛊惑着谢朝淇。   谢朝淇如今最恨的人,确实一个是谢朝浍一个是谢朝渊,他们能去死最好不过,但是……   垂眸略想了片刻,他问:“所以你是来与本王投诚的?”   “是!”李桓站起身,拱手欠身,“我一人势单力薄,只要殿下能助我报仇,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谢朝淇低眸冷笑,掩去眼中轻蔑:“那你便先去想办法,将那些西戎人手中的图纸换了吧。”   打发走了李桓,宋时跪地低声提醒谢朝淇:“殿下,这人像是不安好心。”   谢朝淇目露不屑,他自然知道,这个李桓嘴上说得好听是要与他投诚,不过是想躲到他背后来做这些事情,让他为之遮掩罢了。   “殿下不如将计就计,偷出真正图纸的人是李桓,他真以为他能跑得掉吗?只要到时候将他也推出去,说不得他为了活命还得攀咬上太子,就算不扯上太子,他是李家人,陛下又岂会不怀疑太子?恪王、幸王不算什么,拉下太子才最好不过。”宋时咬牙道。   谢朝淇一瞥他,轻“嗯”一声,说了句“那就这么办吧”,靠进榻中闭了眼。 第65章 “恨就好了,能被你恨也是好的。”   京城大街。   宋时闭目坐于车中,身下车子突然一阵急停,他猝不及防往前栽去,狼狈倒在车板上,爬起身时心下猛地一跳,车门已从外被人拉开,两柄长剑正抵在车前。   这段时日他日日躲在淮王府中不敢出门,没曾想难得出来一趟办事,依旧躲不过。   “我有话与恪王殿下说!很重要的事!”宋时大声喊。   恪王府。   谢朝渊漠然看着面前跪地请罪之人:“说吧,你还有何想说的?”   “殿下,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愿意将功补过,我将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您!”   在谢朝渊冷如寒霜一般的目光中,宋时快速将李桓去淮王府说的事,以及谢朝淇的计划和盘托出。   “殿下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听殿下的,再不敢有二心,求求殿下,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谢朝渊冷笑:“你是说那李桓已经将真正的图纸偷给了西戎人,被西戎人送去了西北?”   “……是。”   “那些西戎人也已经被你们扣下了,他们现在在哪里,李桓那还是淮王手中?”   “在淮王那里,李桓为表对淮王的忠心,将人交给了淮王,由淮王来处置。”其实是李桓想让谢朝淇替他挡着,他只躲在背后看戏罢了。   谢朝渊微眯起眼,心念电转,目光落回那宋时身上:“本王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宋时用力握紧拳头。   “你去帮本王给那几个西戎人带话,为了西戎的以后,待到日后大梁朝廷要审讯他们时,就说那些图纸是大梁皇太子给他们的吧。”   宋时愕然。   谢朝渊冲王让示意,很快有人送了瓶小罐子来,被谢朝渊扔到宋时面前:“吃了吧。”   宋时浑身颤抖,不愿伸手。   一旁侍卫手中的剑又出了鞘,他不敢不从,抖抖索索拾起那罐子,仰头将里面的药丸倒入嘴中。   王让替谢朝渊提醒他:“事成之后回来这里拿解药,若是再敢有异心,三个月一到药性发作,你便会七窍流血而亡,到时神仙也救不了你。”   宋时浑身冷汗匍匐地上:“谢……殿下恩典。”   翌日,谢朝渊又一次进宫请安,乾明帝这些时日头疾症又犯了,且有日益加重的趋势,太医院一众太医几乎寸步不离在皇帝寝殿中轮值。   谢朝渊没有久待,问过安陪皇帝说了几句话便又出来。   “陛下这病也不知到底有多严重,可惜汪公公被撵去守皇陵了,别的人近不了陛下的身,问不出更多的消息来。”出宫路上,王让跟在谢朝渊的步辇旁低声禀道。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换了人,前几日汪清被以办差不利的由头,打发去了先帝皇陵守陵。乾明帝查来查去没查出身边是谁走漏风声、将他派禁军去提太子的消息传出去,后头怀疑到汪清身上,但没有证据,干脆将人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   那老太监当年被谢朝渊的娘顺手救过一命,后头在皇帝跟前步步高升,一直为谢朝渊所用,可惜谢朝渊行事过于冒进,每一回都不计后果,这次非但没能如愿,还将他在皇帝面前最大的眼线搭了进去。   谢朝渊抬眼望向前方略灰暗的天,一句话未说。   王让低了头,没敢将劝谏之言说出口,殿下这样,或许早晚他们这些人全都要搭进去,他们死没关系,可殿下自己呢?   宫道前方走来一不起眼的小太监将他们拦住,自报家门是东宫宫人,奉太子之命请恪王殿下去一趟东宫。   谢朝渊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睨过去,对方只得硬着头皮又一次道:“请恪王殿下随奴婢去一趟东宫。”   王让问:“陛下口谕太子殿下在东宫静养,外人不得随意进出,我们殿下过去不太好吧?”   那小太监声音更低:“太子殿下说了,您不是外人,奴婢可以带您从东宫侧门进去,不叫人看见。”   谢朝渊没表态,半晌才忽然意味不明一声笑。   “殿下……?”   “走吧,让他带路。”   东宫之内,谢朝泠靠在榻中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睁开眼。谢朝渊进门,殿中下人自觉退下,为他们带上殿门。   “六弟来了,”谢朝泠坐起身,缓声道,“坐吧。”   谢朝渊冷眼瞅着他没动,谢朝泠一声叹:“你坐吧,孤这两日身子不适,没力气再与你起争执,特地叫你来这东宫,也不是为了又闹得不欢而散。”   谢朝泠说话时还咳嗽了两声,脸色有些苍白,看着确实像是病了。   谢朝渊的神色依旧冷淡:“太子殿下病了该找太医,叫本王来有何用?”   谢朝泠无奈改了口:“我头很疼,你坐下来好好说话吧,别闹了。”   无声看他片刻,谢朝渊这才终于坐下,端起茶盏。   谢朝泠打量他面色:“你身上的伤好了吗,后来有没有叫过太医?我叫人给你送去的药为什么不要?”   谢朝渊漫不经心地撇茶,微垂的眉眼在袅袅烟雾后看不清其中情绪。   “六弟?”   抿了一口茶,谢朝渊终于抬眼看向他:“劳太子哥哥还挂记着,死不了。”   他的语气让谢朝泠心头不快,尤其这两日因为天气转凉他身子不适病倒了,心里总是不得劲,才想着派人去将谢朝渊叫来,但真正见到人,谢朝渊这副态度又让他分外难受。   原本还想多问候他几句,现下却免不得有些心灰意冷。   “无事便好,是我叨唠六弟了。”谢朝泠话说完重新闭了眼,已经有了送客之意。   安静片刻,谢朝渊搁下手中茶盏,一伸手攥下谢朝泠,用力压进榻中,呼吸跟着欺近。   谢朝泠皱眉,睁眼觑过去:“做什么?”   “太子哥哥叫我来,就只想说这个?”   谢朝渊一声嗤笑,不等谢朝泠回答,抬手拉扯开他胸前衣襟。   谢朝泠连着咳了几声,伸手推他:“你松手,这青天白日的你要做……”   最后几个字生生咽回去,谢朝渊撕开了他包裹伤口的布带。   那人垂下眼盯着他胸前那道疤,半晌没动。谢朝泠看不到清他表情,别过脸去。   “这怎么弄的?”谢朝渊哑声问。   “你不是早知道了,别看了。”   谢朝泠有些不适,想要将伤口重新遮住,被谢朝渊摁住手,谢朝渊的声音在他耳边,有些咬牙切齿:“太子哥哥不但对我狠,对你自己更狠。”   谢朝泠有气无力道:“拜你所赐。”   若不是谢朝渊设计的这一出,他也不必用这样的苦肉计自保,偏这样他也舍不得拿这小畜生如何。   “太子哥哥恨我么?”谢朝渊依旧贴在他耳边问。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恨有何用?”   谢朝渊的手指拂上那已经结痂了的伤疤,轻轻摩挲,仿佛呓语一般:“恨就好了,能被你恨也是好的。”   话说完他低头,在手指拂过的地方轻轻一吻。   谢朝泠心尖微颤,抬手挡住了自己眼睛,哑道:“你起来。”   谢朝渊抬眼看他,谢朝泠双手扯上他衣襟:“你也将衣裳脱了。”   “太子哥哥,这可是青天白日的。”谢朝渊目露讥诮,故意重复他方才说的话。   谢朝泠将人拽下,自己动手去扯他衣裳。   谢朝渊肩膀上的伤疤逐渐展露,比谢朝泠心口那一块更大更狰狞,甚至触目惊心。谢朝泠愣住,手指颤抖,不敢伸手去触碰:“……为何会这样?”   他那日特地注意了分寸,没有将刀插得太深,这伤口不该是这样才对。   谢朝渊很快将伤处重新包扎了,拉起衣裳,淡道:“回去的时候出脓烂了,挖了些肉。”   谢朝泠用力握了握拳头。   谢朝渊要笑不笑地瞅着他:“哥哥这是后悔了吗?”   谢朝泠的双手依旧扯在谢朝渊衣襟上,半晌弯下腰,额头抵上他胸前,久久不语。   最后抬头时,那双向来镇定的眼睛已微微泛红,看着谢朝渊,咬牙道:“弄成今日这样,不是你自找的?”   谢朝渊不以为意:“是我自找的。”   可只要有机会,他还会这么做,为了彻底得到谢朝泠,他可以不择手段。   谢朝泠一眼看穿他心思,又气又无奈:“你这样,早晚要死。”   “那又如何?太子哥哥舍不得我死,便让我称心如意,我自会为了太子哥哥好生惜命。”谢朝渊道。   这件事情上他们或许永远都说不通,谢朝泠有些泄气,今日也确实不想再跟谢朝渊吵架,干脆不说了。   谢朝渊抬手拂了拂他的脸,再一探额头:“真病了?我还是第一回 见到太子哥哥这么脆弱,啧。”   谢朝渊的语气仿佛在看笑话,眼神却危险,凑得谢朝泠更近:“太子哥哥又不听话了。”   目光撞上,谢朝泠稍一抬头,轻碰他的唇。   被谢朝泠慢慢碾磨过唇瓣,谢朝渊始终盯着他不断颤动的眼睫。   谢朝泠贴着他的唇轻叹气:“六弟,你给点面子吧。”   谢朝渊一声笑,轻揉他耳垂,将人揽入怀。   离开之前,谢朝渊最后提醒谢朝泠:“太子哥哥好生养伤养病吧,外头的事情便不要再操心了。”   他起身时谢朝泠又捉住他的手,仰头看他:“别再做坏事了,安分一点吧,算我求你了。”   谢朝渊目光微凝,然后又笑了:“好啊。”   自东宫出来已近傍晚,谢朝渊重新坐上步辇,身后有人喊他,是谢朝沂那小子,上前来与他问安。   “我方才还当看错了,没想到真是六哥,六哥先前不是早从父皇那里出来了吗?怎么这会儿还在宫里?”   谢朝沂说着话,目光落向一旁的东宫侧门,语气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谢朝渊懒得理他,这小子想跟他装模作样还嫩了些。   谢朝沂又上前一步,拦在他步辇前,嘴角笑意收敛,咬牙压低声音问:“那封信,是六哥你派人送来给我的吧?”   事情到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子轻飘飘就逃过了,东山营中的赵氏势力反而被拔除干净,谢朝沂怎么想都不甘心,今日又见到谢朝渊出现在这东宫附近,这便找了上来。   他也算是个聪明的,猜到那封信只有太子身边人偷的出来,那个人十之八九便是面前的谢朝渊。   如今与谢朝渊对质,是不甘心被摆了一道,他甚至怀疑从头到尾这事是谢朝渊与谢朝泠合伙设下的局,引他入套。   谢朝渊讥诮道:“信?什么信?莫非太子写给东山营统领那信是七弟偷去的?本王倒是没看出来,七弟小小年纪竟有这本事,果真叫本王刮目相看。”   谢朝沂阴了面色:“六哥以为,你躲在所有人背后能到几时?太子他又能护你到几时?”   谢朝渊彻底失了听这小子废话的兴致,抬了抬手示意人离开。   走远之后再问起王让:“谢朝溶那小子最近如何了?”   “前些日子才终于能下床,但他中的毒伤及了根本,身子是彻底废了。”   谢朝渊“啧”了声,想了想吩咐道:“那就递些消息给他,让他知道是赵太后与赵氏舍弃他选了谢朝沂,且试图用给他下毒的法子来帮谢朝沂铺路,冤有头债有主,本王若是他,爬也要爬出来讨回这笔账。” 第66章 “他也是西戎人。”   九月末,西北紧急军报送入京,西戎人屯兵八万,大举偷袭西北边境数个要塞关口,举朝哗然。   西戎兵马有备而来,对大梁西北军在各地的兵力布防了如指掌,两日之内接连攻下边塞城池两座、关口一处。尚在病中的乾明帝看过军报,怒极攻心,当场吐了血。   “军报中说出事前几日他们先后收到过两封没有落款的匿名信,不知何人写的,其一还是自西戎来的,提醒他们西戎人拿到了西北军驻军布防图,不日就会进攻西北各大要塞,当时军中大将们将信将疑,吵得不可开交,还是幸王劝得几处最重要的关口为防万一提前换了布防早做准备,这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廖直低声禀报外头来的消息,每说一句谢朝泠的神色便更沉冷一分。   谢朝渊从前说他手中只有旧的布防图,可西戎人拿到的却是最新的图纸,……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朝渊又一次被请来东宫,依旧是从侧门进。   进门时谢朝泠站在窗边,盯着窗下笼中啄食的小黄正发呆。谢朝渊上前,捏起逗鸟棒与小黄玩了一会儿,笑瞅向谢朝泠:“太子哥哥心情似乎不大好?”   “你觉得孤应该心情好吗?”谢朝泠转眼看向他,眼中盈着冷意。   谢朝渊想了想,了然:“太子哥哥听说了外头的事是吗?陛下既已叫你不要过问朝中事,你又何必操心这些,不过是丢了几处无关紧要的城池关口而已,有何大惊小怪的。”   “西北驻军布防图,是你给那些西戎人的,”谢朝泠盯着他双目,说的笃定,“你给他们的,究竟是从前的旧图纸,还是新的?”   谢朝渊挑眉:“太子哥哥这话的意思,是怀疑我给了他们真正的西北布防图?”   “难道不是?”   谢朝渊讥笑:“太子哥哥既已认定了,还有何好说的,你若是有证据便去陛下面前告发我吧。”   谢朝泠拧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孤只想要你一句真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谢朝渊身子往前倾,贴近他耳边:“我不告诉你。”   谢朝泠硬生生忍耐下气怒:“你这样到底有何意思?”   “太子哥哥如今越来越爱生气了,总是这样气呼呼的又有何意思?”   “你是不是有病?”谢朝泠口不择言。   谢朝渊点头:“或许吧,只看太子哥哥愿不愿意为我治这个病。”   谢朝泠顿时失了再说的兴致,是他有病,偏不死心要将人叫来问个清楚。   转身时被谢朝渊攥住手臂,拉回去。   猝不及防跌进谢朝渊怀中,再被他双手圈住腰,谢朝泠眉头紧拧:“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朝渊轻声笑:“真生气了?”   谢朝泠站直身,神色严厉:“我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   谢朝渊收敛笑意:“真不是。”   谢朝泠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分辨这话的真伪,但论起装模作样,谢朝渊同样是个中高手,谢朝泠只觉得心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能不能明说?”   “不能,”谢朝渊伸手抚上他鬓边,“太子哥哥只要知道真的图纸不是我给他们的就够了,我没有坏太子哥哥的大梁江山社稷。”   “但你确实早知有人给了他们真的图纸,为何不阻止?”   谢朝渊轻蔑道:“图纸送出去我才知道,要如何阻止?西北军那边又不是没人提醒他们,他们信了吗?光是就事情是真是假、是否要提前换防就各执己见吵了三四日,自己耽搁了时机能怨得谁?”   谢朝泠语塞,这话倒也不假,西北军从前在他外祖父手中时要比现在强得多,但因十年前那场恶战元气大伤,这些年更是如同散沙一盘,谁都不服谁,谢朝浍倒是有本事,不过他一个年轻王爷说话并无那么有分量,上头还有统领、副统领数人压着,能做的事情有限。若非这些年西戎国内形势一直不稳、纷争不断,没有太多余力侵犯西北边境,那边如今的境况只怕还会更糟糕些。   “……所以你还是不肯告诉我,究竟是谁里通外敌,将那份真正的图纸给了西戎人是吗?”   谢朝渊不以为意:“太子哥哥以后便会知道了。”   撬不开他的嘴,谢朝泠又不想气死自己只得作罢:“西北军接到的那两封匿名信呢?其中之一是你写的?”   这个谢朝渊倒是没否认,反问他:“我若是知道了事情却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西戎人大败西北军,甚至长驱直入大梁腹地,太子哥哥还会再念旧情纵容我吗?”   不会的,谢朝泠的底线甚至不是他自己,是大梁江山,谢朝渊不在意大梁人和西戎人谁胜谁败,别人的死活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但谢朝泠在意。   他可以算计谢朝泠,但不能算计大梁的江山社稷,他若是当真知情不报,哪怕真正的图纸不是他交出去的,谢朝泠都绝不会再姑息他。   谢朝泠一直紧拧起的眉头稍舒,缓了声音:“不是你做的那便算了。”   谢朝渊见状又笑了:“太子哥哥这样,好似松了口气。”   谢朝泠摇了摇头,没再说,坐回榻上去。他还是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但谢朝渊那里问不出更多的,暂时只能算了。   外头下了雨,且有渐大的趋势,小黄依旧在鸟架上躁动地跳跃,殿中一时只余它吱吱叫声,混着外头雨打青石板的声响。   谢朝渊倚在窗边,安静看闭目坐于榻上、神色疲惫的谢朝泠。   太子哥哥在这东宫里远不如在外头时自在快活,他想,做这东宫储君果然无甚意思。   好在,就快要结束了。   谢朝渊的气息靠近过来,谢朝泠眼睫动了动。   手指缓缓摩挲上他眼尾,谢朝渊低声呢喃:“太子哥哥总是操心太多,何不活得轻松一点?”   谢朝泠睁眼觑过去,眼里多了些讥诮笑意:“和你一样没心没肺是么?”   “有何不好?”   一点也不好。   谢朝泠抬手拍了拍他脸:“孤和你之间,总有一个是要多累些的,孤是储君,也是你兄长,愿意多担待着,你只要别再那么任性,别总想着给孤找麻烦,孤自然能轻松一点。”   四目对上,谢朝渊一句话未说。捉下谢朝泠的手,低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亲吻过去,再将人轻揽入怀。   当日下午,谢朝泠收到谢朝浍自西北寄来的私信。   谢朝浍在信中说了许多军报上没有的细节,特别是关于那两封匿名信,图纸既是从大梁朝廷里偷出去的,朝中有人事先知晓并给西北军提个醒不算奇怪,另一封自西戎来的信反而更令人在意,那信并非出自他们派去西戎的探子之手,像是有西戎内部人,且是能接触到重要军机的人物在帮他们。   谢朝浍在信中说会派人去细查这事,说不定对方过后还会联系他们。   谢朝泠按下信纸,若有所思。   恪王府。   书桌上摊开谢朝泠从前兴之所至时随手作的画,画中谢朝渊嘴角还带着笑,此刻坐在书桌前正看画的人神色却是冷的。   半晌,将画卷起,谢朝渊淡声吩咐:“这个也收起来吧,到时一起带走。”   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真打算这么做吗?”   谢朝渊靠进椅背,闭了眼:“嗯。”   王让想劝不敢劝,只能算了,与他说起别的事情:“二皇子那边,已经悄悄送信出府,联系上了那常珂,之后必要闹出事情来。”   谢朝渊随口“唔”了一声。   闹才好,闹得越大越好,京中只有乱了,他才能趁乱将人带走。   几日后,外城卫军例行巡查时,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宅中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之人,带回去一番查问,竟查出这些都是西戎来的探子,扮成大梁百姓已不知在京中潜伏了多少时日。   事情当即上报朝廷,那些西戎人被移交给大理寺严审,再两日后,大理寺官员连滚带爬赶进宫中,将审讯来的结果呈给乾明帝。   当日,还在兵部衙门当差的李桓便被提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狱内,李桓蜷缩在阴冷湿臭的茅草堆中浑身发抖,那些审讯的衙差虽还未给他上刑,但他知道,他这条命算是到头了。   那几个西戎人受遍酷刑,始终不改口坚称他们求的人是当朝太子,最后从李桓手中得到了从兵部偷来的西北驻军布防图。   李桓恨得咬牙切齿,是谢朝淇阴了他,他想躲在谢朝淇背后对付人,谢朝淇却将他一脚踹出来,根本不稀罕他的投诚和表忠心,事到如今,他无论是攀咬谢朝淇还是谢朝渊,都不会有人信他。他被提进这大理寺狱,必是兵部那边已经找到了他偷盗图纸存本的确凿证据,即便没有证据,兵部那些人为了逃脱罪责,也一定会弄出证据来帮他坐实罪名,……可他不能就这么白死!   李桓挣扎着想爬起来,很快又有人来将他拖出去继续审讯,这一次他看到了满屋子的刑具。   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胸前皮开肉绽,他的眼皮子不断往下耷,喉咙里挤出嘶哑声音:“我招、我招了……”   “我不知道那些是西戎人,太子没有跟我说过,他只让我将图纸偷出来,交到指定的地方,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不敢违背太子的命令,只能按他的意思去办,是太子,都是太子要我做的……”   就算要死,他也一定要拉一个垫背的,他一腔赤胆忠心换回那人的无情无义,他不甘心!有太子陪着,黄泉路上想必不会寂寞,哈哈、哈!   李桓的供词当日便呈到了御前,乾明帝一手撑在御案上,看着那份供词心口不断起伏,又有了怒急攻心之态。   谢奉玨见状立刻命人上前扶住皇帝,沉声提醒他:“陛下,事有可疑,臣弟不信太子会做这种事,他也没必要做这种事,还是将事情彻查清楚得好,万不能因为这随随便便的几份供词就给太子定罪了,……通敌叛国,这个罪名实在太重了。”   乾明帝怒不可遏:“朕从前也不信他会沾染兵权结党营私,但是他做了!今日通敌叛国又有何不可能?若只是那些西戎人指证他,朕还不会信,可李桓呢?连李桓这个李家人也要拿命来诬陷他不成?!”   谢奉玨挣扎着自轮椅上跪下,恳求乾明帝:“陛下,您听臣弟一言吧,这事确实有蹊跷,至少,给太子一个当面自辨的机会吧。”   “有一件事情,臣弟之前一直没敢告诉您,恪王,他的身世有可疑,臣弟先前偶然发现,他的生母应当在进京之前就怀了他,他不是龙种,不是陛下的儿子,臣弟怕惹祸上身不敢说出来,可眼下之事,臣弟实在不敢再隐瞒了。”   “恪王他并没有面上表现得那般单纯,他应当早知自己身世,他的生父是西戎人,他也是西戎人,他才是最可能通敌叛国的那一个!” 第67章 “死之前,我想最后见他一面。”   东宫。   谢朝泠沉默听完人禀报外头的事情,又愣神许久,在廖直出声喊他时,才似恍然回神:“……孤知道了。”   从前两日李桓被提进大理寺狱起,事情就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到这一刻谢朝泠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殿下,现下要怎么办?那些西戎人污蔑殿下便也算了,李郎君他怎也能如此,他这是要害死殿下啊!”廖直又气又急,相较之下,谢朝泠连神色都未怎么变过,反而显得镇定得多。   半晌,他才开口问:“父皇那边旨意来了吗?如此严重之事,总不能只凭这几个人的供词便给孤定了罪吧?”   “去陛下宫里打听消息的人还未回来,殿下,就算陛下肯信您,这事只怕传开之后,那些本就看您不顺眼的人更不会放过您,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您的名声就彻底坏了,往后又要怎么办?”廖直焦急道。   眼前这关能不能过去都不一定,何谈往后。谢朝泠摇了摇头,一句话未再说。   两刻钟后,乾明帝的口谕到东宫,让他立刻过去。   谢朝泠起身,说要换件衣裳,来传旨的内侍还算客气,只提醒他动作快一些,去了外头等。   东宫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低声禀道:“定王爷也在陛下处,方才私下派了人来让奴婢给殿下您带话,说现下无论事情是谁做的,都只能推给恪王,他已经将恪王的身世告诉了陛下,陛下命了内侍院私下去查了,在查清楚真相之前,陛下会找由头禁足恪王,定王爷还提醒殿下您,别再掺和恪王的事情,您必须自保。”   廖直闻言也赶紧提醒谢朝泠:“殿下,您就听定王爷的吧,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去了陛下面前,您就按着定王爷说的,将事情都推给恪王吧,您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谢朝泠闭了闭眼,淡下声音:“走吧。”   御书房中,乾明帝神色一时一个样分外阴沉,朝政大事甚至皇太子可能通敌叛国之事虽让他气怒,但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听闻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或许是野种,这样的奇耻大辱已经不只是叫他难堪,更让他头一次有了大开杀戒的念头。   若非谢奉玨在旁不停规劝,他这会儿已经派人去恪王府提人了。   谢朝泠进来,先规规矩矩请了安,乾明帝看到他,勉强压下怒意将心思拉回,依旧是没好气,那几份供词扔过去,让他自己看。   谢朝泠看完便跪了地,镇定解释:“不是儿臣做的,儿臣不认识更没见过那些西戎人,李桓自去兵部当差后因对儿臣有怨言,已久不与儿臣来往,儿臣更不会叫他做这样的事,而且做这种事对儿臣全无好处,儿臣身为大梁皇太子,有何理由通敌?”   他神色从容、不慌不乱,看那几份供词的表情也像在看什么十分荒唐的东西,并不似装出来的。乾明帝按捺着气怒,问他:“那你说李桓又为何要做这事?为何要污蔑你?他因何事对你有怨言?”   谢朝泠垂了眼,低下声音:“当日李桓被人囚禁被割了耳朵和手指脚趾,并非是山贼所为,是儿臣想插手东山营之事故意编出来的,好让东山营有借口出兵剿匪,趁机铲除异己,这事儿臣做过不敢再欺瞒父皇。”   “李桓他……其实是被恪王抓走了,恪王因与他有私怨,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为泄愤,儿臣为了一己私欲,想要借题发挥,摁着李桓不让他伸冤,他因而恨上了儿臣。”   “你——!”乾明帝气极,“你怎能如此肆意妄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的?你做这些时可还记得你自己的身份?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儿臣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谢朝泠一句不敢辩驳,“这事确实是因儿臣而起,儿臣愚笨,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弄出这样严重的后果,可通敌之事,儿臣当真是冤枉的,儿臣就算有一千一万个胆子,也绝不敢通敌叛国,父皇明鉴!”   “你不敢?!你当初做那些事的时候怎就敢?!”   乾明帝差点没气背过去,就因为一点私怨,最后一个个都疯了,闹出这等天大的事情,这些人到底将他这个皇帝置于何地?   之后无论皇帝如何骂,谢朝泠只不断磕头认错,但咬死通敌之事非他所为,乾明帝气得一阵阵眼晕:“朕现在不想见到你,你给朕滚回东宫去继续闭门思过!”   谢朝泠还想说什么,谢奉玨冲他眼神示意,让他先回去。   他只能起身退下。   乾明帝气怒难消,谢奉玨适时提醒道:“陛下,无论如何,后日的祭祀为重,旁的事情都等后日过后再说吧。”   后日是秋分,皇帝要亲往祭月,朝中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情,都得等那之后再行处置。   乾明帝一下一下用力按着御案,恨声下令:“叫内侍院尽快将恪王身世查清楚回报,派人去传口谕恪王这段时日在府上禁足不得随意外出,大理寺那边,让他们重新严审李家子和那些西戎人,查清他们这些时日都做过什么,见过哪些人,有任何可疑都给朕报上来。”   当日,皇太子通敌叛国之事传遍朝野。   谢朝泠伏案奋笔疾书,愤怒、失望和质问之言一字一句落于纸上,写至最后又骤然收笔,怔神片刻,将信纸用力揉进手心,再扔进火盆中。   “殿下,定王爷来了。”   廖直低声提醒,他勉强打起精神:“让他进来吧。”   谢奉玨进门,谢朝泠依旧坐在案前发呆,听到脚步声稍坐直身,哑声道:“皇叔怎么来了,这个当口你就别再管我了,免的被牵连。”   “你父皇准许的,你不用担心这个。”   谢奉玨皱眉道:“事已至此,我便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外头事情已经传开,你即便是被冤枉的,也定会声誉大损,这次你必须得下定决心,就让恪王将所有罪名都背了,反正,内侍院那头很快就能查清当年之事,他本也是将死之人了。”   “……内侍院查出结果后,他会如何?”   谢奉玨低下声音:“太子又何必明知故问。”   冒充皇嗣是什么罪谁人都心知肚明,乾明帝为了面子不会将事情大肆宣扬,但谢朝渊必死无疑,且很大可能皇帝为了泄愤,不会让他死得太便宜。   “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后,陛下可以光明正大处置他,死是肯定会死的,只看是怎么个死法。”谢奉玨道。   谢朝泠喉咙滚了滚:“皇叔,西北军收到的信,其中一封是他叫人送去的。”   “竟是这样么?”谢奉玨略微意外,“那西北军的驻军布防图纸呢,究竟是谁送给西戎人的?”   谢朝泠摇头:“他给了西戎人一份几年前的无用了的图纸糊弄他们,被李桓偷出真图纸后换走了,他知道事情后特地写了信告知西北军,至于李桓背后究竟是何人,他应当知道,但不肯说。”   谢奉玨似乎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么个情况,眉头紧拧,提醒谢朝泠:“可那些西戎人指认的是你,即便李桓是因为对你怀恨在心故意将事情推给你,那些西戎人呢?谁能左右他们?恪王既早知事情,这通敌叛国之名却落到你头上,难道不是他所为?他不仁不义在先,你又何必心软?”   谢朝泠抬起微红双眼:“皇叔,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去招惹他的。”   “是他招惹你,不是你招惹他,你不必自责。”谢奉玨道。   “……是我给了他希望,他才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谢朝渊本就是个疯子,偏他不信邪想要将人扳正,一再地纵容,最终自食其果。   若是一开始他能坚决一些与之划清界限,或许谢朝渊不会疯到这般地步,是他一步一步地退让,才让那个人越来越无所顾忌,害人害己。   这一刻谢朝泠真正尝到了心灰意冷的滋味,他已经不愿再去想谢朝渊到底要什么,也不想再拉他回头,没有意义,不如都到此为止吧。   “太子,你不能再心软了,”谢奉玨劝他,“你和他,总有一个是要死的,你才是最无辜之人。”   谢朝泠自嘲苦笑:“我现在还有资格心软吗?”   “你心里有数便好,事情总要有个了结,这段时日针对你的攻讦会比以往更多,但只要能让陛下信你,其他的都好说,恪王那边,便不要再想了。”   “……就是可惜了李家,李桓那小子也不是个东西,李家几代人的血算是白流了。”谢奉玨一声叹,神色分外黯然。   谢朝泠艰声道:“李家为大梁江山立下的汗马功劳不该因他一个人被抹煞,皇叔你若是能见到他,就劝劝他吧,让他将他知道的事情真相都交代出来。”   谢奉玨离开后,谢朝泠独自坐到天黑,命人点了灯,将廖直叫来,低声交代了事情。   廖直听罢犹豫问他:“殿下,您还是要管恪王之事吗?”   烛光摇曳,谢朝泠盯着桌角那一点黯淡灯火,声音更轻:“你按孤吩咐的去办便是,日后世上再无恪王谢朝渊这个人,将他送去西戎、百翎,随便哪里都好,只要他永远都别再回大梁。”   廖直只能应下。   恪王府上,来传口谕的宫中内官刚离去,谢朝渊神色平静如常,听到说皇帝下午先见了定王,再传的太子过去,反而笑了。   王让不知他在笑什么,担忧问道:“殿下,您的身世,陛下必是已经知道且派人去查了,您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有何关系,这一日迟早要来,反正马上就要走了。”   谢朝渊浑不在意,笑罢又弯下腰,一阵激烈咳嗽。王让见状赶忙递帕子过去,雪帕上很快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王让大惊失色,不断帮谢朝渊拍背顺气,待他终于止住咳嗽,那方帕子已一团血污。   “殿下,您的身子……”   谢朝渊摆了摆手,接过那帕子看了一阵,眸色沉下,吩咐人:“想办法传话去东宫,就说,死之前,我想最后见他一面,请太子哥哥看在往日情分,和我没有真正出卖大梁的份上,满足我最后的心愿。”   “等人来了,就按计划行事吧。”   淮王府。   宋时战战兢兢跪地,被谢朝淇的鞭子狠抽到身上,咬紧牙关不敢求饶。   “那些西戎人为何会突然去咬太子?西北军那边又是谁去提醒了他们?你是不是又背着本王吃里扒外了?!”   谢朝淇恼怒不已,虽然借机拉下谢朝泠这个皇太子更划算,但事前走漏风声让西北军有所防范,没叫谢朝浍死在战场上依旧让他心有不甘,宋时这个一再背主的狗东西,他就不该还留着他!   宋时被抽得皮开肉绽,还得硬着头皮替谢朝渊递话:“殿下息怒,恪王说,他想和殿下您做个交易,殿下您会满意的!”   谢朝淇还要挥鞭子的手顿住,厉声喝道:“说!” 第68章 “哥哥,跟我走吧。”   申时,马车停在胡同深处的恪王府侧门边,扮作内侍模样的谢朝泠自车上下来,府门开了一边,王让出门来迎接。   谢朝泠一句话未说,提步进门。   恪王府还和之前一样,虽正门那边有人盯着,但府中尚未有什么动荡,冒充皇嗣毕竟不是一般的事情,在彻查清楚前,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乾明帝都绝不会允许事情外传。   走进许久未再来过的惜乐堂,看到谢朝渊站在廊下看花,谢朝泠顿住脚步,那一瞬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也在电光火石间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谢朝渊从前就是个疯子,那时尚且还克制忍耐,但从他不顾一切、宁可一把火烧了母后陵殿也要回宫那日起,这人就彻底疯了,再无所顾忌,不折手段也要拉下他。   谢朝渊等不了,因为他要娶太子妃,可他能不娶吗?他的父皇不会允许,他只是太子,上头还有一个皇帝,远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谢朝渊不会听。   那头谢朝渊已转眼看向他:“太子哥哥为何不过来?”   谢朝泠上前,谢朝渊顺手折了枝开到廊边来的花递过去,谢朝泠接了,捏在手指间转了一圈,低声道:“有什么话直说吧,孤不能在外头待太久。”   今日是秋分,乾明帝要率众去月坛祭祀,他方才是混入祭祀队伍中才跟着出了宫,必得在关宫门之前回去。   谢朝渊看着他:“哥哥到最后也还是要以皇太子的身份来看我吗?”   谢朝泠垂眸,盯着那朵花又沉默看了许久,拉起谢朝渊一只手,将花还给他:“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我应该来骂你的,或者再打你一顿也不过分,但是最后一次了,算了吧。”   “花不要了吗?”谢朝渊问。   “我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朵花你留着吧。”   谢朝渊没肯:“可我一个将死之人,要这个有何用?”   谢朝泠坚持将花塞进他手里:“你拿着吧。”   “……你不会死,我会在那之前设法将你救出来,再安排人将你送走,离开大梁吧,去哪里都好,以后真的别再这么任性了。”   谢朝渊了然:“原来哥哥是这么想的。”   谢朝泠心头滋味复杂难言,还想说些什么,谢朝渊牵过他一只手:“走吧,最后一次了,陪我在这府里到处逛逛。”   谢朝泠话到嘴边算了,不再扫兴:“好。”   秋日府中景致略显萧条,随处可见的黄叶落了满地,一路往后头园子走,谢朝泠忽然想起去岁谢朝渊刚带他回府时也是这个时节,这么快竟就一整年了。   走上假山上的凉亭中,谢朝泠顺手又拿起鱼食,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在这里喂鱼。   群鱼依旧摇头摆尾地争抢鱼食,谢朝泠看了一阵忽然就笑了:“我以前就说过,你喂鱼的方式不对,早晚会出问题,到了今时今日,六弟觉得后悔吗?”   谢朝渊扔了一整块绿豆糕下去,和他每回做的一样。   “不后悔,我不想后悔。”他道。   谢朝泠嘴角笑意淡了些:“若是当初我没有失忆,你打算将我藏在哪里?”   谢朝渊没答,若是谢朝泠当初没失忆,他或许还能将人藏得更久一些。   “六弟总是这样,随心所欲,还强人所难。”   谢朝渊偏头与他笑:“哥哥方才还说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谢朝泠不再多言,专注将手里的鱼食一点一点往下扔。   喂完鱼,又在亭中站了片刻,外头起了风,谢朝渊叫人拿来件斗篷披到谢朝泠肩上。   谢朝泠看他专注帮自己拉紧系带,轻声道:“我们回屋去吧,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再走。”   申时四刻,御驾抵月坛。   离入夜还有一段时候,乾明帝率众先在具服殿内更衣歇息。   銮仪卫队候在殿外,总管常珂走至队伍后边,将一不起眼的小兵叫出来,到无人处时才压低声音提醒:“二殿下,陛下就在殿内正歇息,我方才已经跟他身前当差的侍卫说过了,对方答应了带您走侧门进去,您赶紧过去吧,小心一些别叫人瞧见了。”   那小兵抬头,赫然是谢朝溶。   谢朝溶去鬼门关转了一圈死里逃生回来,身子彻底坏了,知道给他下毒的罪魁祸首是赵太后和赵氏,又恨又不甘,于是买通看守他的兵丁帮他递信出来给常珂,在信中说他在府中圈禁被下人怠慢,连去看诊的太医都不尽心,想寻机会与皇帝当面诉苦,他遭此大罪说不定能让陛下心软念起父子之情放他出来,日后未必没有机会继续图谋大业,常珂若肯相助,他日必少不了他好处。   常珂因内城卫军统领的位置被赵世子拿去、做这没前途的銮仪卫总管实在不甘心,被谢朝溶说动了,决定铤而走险帮他这一回,于是趁着今日祭祀,谢朝溶想方设法出了府混进了銮仪卫中跟来了这里。   谢朝溶用力握紧拳头,阴恻恻地丢下句“你做得很好”,大步朝前走去。   常珂瞧见他那神色,心头一跳,突然就生出后悔来,但他已经拦不住谢朝溶了。   谢朝溶被人带进殿中,具服殿内除了乾明帝,还有几个老王公在,再就是谢朝沂。乾明帝今次祭月,只带了谢朝沂一个儿子,在太子传出通敌叛国消息的这个当口,这一举动说起来其实有些耐人寻味,不过乾明帝自己并没想太多,除了一个远在西北的谢朝浍,现在也就谢朝沂这个小儿子没给他闹出事来,故才将人带上罢了。   先注意到谢朝溶的是一个老王公,看到他的脸先是一愣,随即脱口而出:“你不是……”   这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谢朝溶身上,他抬眼看了一圈殿中人,怨毒目光锁定谢朝沂,在众人反应之前动作极快地蹿到谢朝沂身后,手中多出把匕首,横在了谢朝沂脖子上,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扯住他发髻,谢朝沂瞬间吓得面无血色,惊叫出声。   “孽子!你做什么!”乾明帝厉声呵斥。   谢朝溶扯着谢朝沂往后退,狰狞又得意地笑:“谁都别过来,要不我杀了他!”   恪王府中,谢朝泠亲手帮谢朝渊的屋子点了香,与他道:“这个味道好闻,比龙涎香好闻多了。”   谢朝渊弯了弯唇角:“难得到了今日,你肯说句真话。”   谢朝泠也不恼,问他:“那把梳子呢?我特地留在你那庄子上了,你之前不是问我讨了几回,后头有看到吗?”   “哥哥是特地留的?”谢朝渊将怀中梳子摸出来,“我以为你是不要了。”   “不是不要了。”   谢朝泠接过梳子,在手心摩挲片刻,又还给谢朝渊:“你先前执意想要这把梳子,是不是那日我买梳子时,那摊主说的话,也有人告诉你了?”   那时听到人说买梳子送给心上人,所以谢朝泠鬼使神差买了这个,明明不值几个钱,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寓意,因而在他们之间变得特别。   谢朝渊笑了笑:“真是特地留给我的?哥哥以后还会再送给别人吗?”   “……不会。”   谢朝渊将梳子收回怀中:“我会收着的。”   再又是沉默,谢朝渊问他:“哥哥没话再与我说了吗?”   谢朝泠拉着人在榻上坐下,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去了外头就把那蛊解了吧,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谢朝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盯着他不出声,谢朝泠有一点无奈:“你这次真的害惨我了。”   他应该和谢朝渊生气的,昨日之前,他也确实很生气,但收到谢朝渊递来的话、想到确实是最后一回了,还是没忍住特地出宫来,所以现在气也气不起来,事到如今,再如何生气都已无意义。   “抱歉。”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一怔,像是第一回 听到他说这两个字,没反应过来:“你和我道歉?”   “害了哥哥,让哥哥生气难受,我该道歉。”谢朝渊说得很慢,眼里的情绪也叫谢朝泠看不懂。   谢朝泠勉强笑了一下:“算了,我说了今日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   “哥哥要送我走,那之后呢?你还会想我吗?”他又问。   不会再想了,谢朝泠心道,若还想着,就实在太难受了。   谢朝渊从他眼神里看出了答案,没再坚持问,揽他入怀。   “你听话吧,以后真的不要再任性了。”谢朝泠靠着他,不放心地又一次提醒。   半晌,谢朝渊在他耳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哥哥还会在乎吗?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我再回大梁了?”   “哥哥想要我听话我会听话的。”   谢朝渊侧头在他唇上轻轻一碰,低下声音:“你跟我一起走吧。”   最后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音落下,谢朝泠下唇被咬住,吃痛之下他脑中空白了一瞬,谢朝渊的舌尖挤进来,谢朝泠甚至来不及反应,有什么东西被喂进嘴里,他下意识吞咽,再想吐出时已经晚了。   搭在谢朝渊肩膀上的手收紧,谢朝泠冷了神色:“你给我喂了什么?”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又一次道:“哥哥,跟我走吧。”   “你给我喂了什么?”谢朝泠拔高声音。   他今日已经够小心了,这恪王府里的水都未喝一口,没想到还是着了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谢朝渊竟还不安分!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你要怎么带我走?你真以为你能带得走我,你自己都出不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四会帮我,”谢朝渊低声解释,“我和他做了个交易,一个野种带走当朝太子,把我在京中所有的眼线势力都留给他,是他赚了,他会派人给我们打掩护,直到将我们送出京畿之地,而且,今日月坛那边想必会闹出大乱子来,没有人会分神注意到我们,我们肯定能走。”   荒谬至极!   但谢朝渊的眼神告诉他,这是真的,他早就策划好了这一切,就等着这一天。   谢朝泠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气在逐渐流失,咬紧牙根:“你到了今时今日依旧死不悔改吗?你费尽心思设计我,毁我名声,为的就是这个?你知道到了这一步即便我不说,定王也定会将你的身世揭穿,你早就计划好了要走,所以你根本不在乎?”   谢朝渊没否认,抬手拭去谢朝泠额头渗出的冷汗。   从谢朝泠知晓他身世那日起,他就只能选择这一条路,他已经破釜沉舟,只为带谢朝泠一起走,所以他不能给谢朝泠留后路,只要谢朝泠不再是皇太子,大梁便不再有谢朝泠的立足之地。   谢朝渊的声音更轻:“最后一次了,我和你保证,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不会骗你。”   谢朝泠已经连手指都抬不起,被谢朝渊抱在怀中,但无力推开他,意识也在逐渐模糊。   “你一定要这样吗……”   谢朝渊的亲吻落在他额头,仿佛叹息一般:“跟我一起走吧。” 第69章 “而且,哥哥舍不得杀我。”   七日后。   听到车外模糊说话声,谢朝泠眼睫动了动。那些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盘查询问什么,后头车门似乎开了,有天光漏进来,再之后他听到谢朝渊的声音,比隔着车门要清楚得多,那人嗓音沉稳镇定,说:“车上是我兄长,染了风寒病倒了。”   “都病倒了还要出关做买卖吗?”   “赶在年前走最后一趟,将他独自留下我也不放心,路上还能照看着。”   谢朝泠心头一跳,他想说不是,但完全发不出声音。没有过太久,那人上车来,车门阖上,熟悉的气息将他揽入怀。   谢朝泠依旧耷着眼,车子重新动了,外面车轮碾过砂石的声响逐渐变得清晰。   不安的预感逐渐放大,谢朝泠艰难地转了转脖子,终于发出一声轻咳,原本抱着他闭目养神的谢朝渊慢慢睁眼,气息靠近。   眼神撞上,谢朝泠还似怔愣中,谢朝渊抬手摸了摸他额头,轻声道:“你醒了。”   谢朝泠半晌才回神,面前这张脸分外陌生,难怪他方才一瞬间没认出来,谢朝渊易了容。   谢朝渊像是被他这有些懵的反应取乐了,轻弯唇角:“哥哥想起来之前的事情了吗?”   “你……”   谢朝泠只说了这个一字,嗓音嘶哑得几乎开不了口,喉咙更痛得难受。   谢朝渊倒了杯水喂到他嘴边:“先别说话了,你睡了这么久刚醒,这会儿肯定还浑身都没力气,嗓子也疼,歇歇吧,再过一两日就能好,别担心。”   谢朝泠瞪着他,谢朝渊坚持喂他喝了水,再放下水杯,手指在他面颊上轻轻刮了刮,主动解释:“你睡了七日,我们出京后先走水路,后换陆路,以走西北商队的名义到了这边,刚才停车那会儿是最后的出关查验,出了那处关口,现在我们已经进西戎了。”   这一路要躲过大梁官兵追查自不容易,但有惊无险,他们已经顺利离开了大梁,进了西戎国地界。   谢朝泠愕然,剧烈挣扎起来,咳嗽不断。   “哥哥别动怒了,”谢朝渊将他抱住,轻拍他的背,“你现在还难受,尽量少说话。”   “我只能这么做,我不带你走,再有两个月你的太子妃就要进门,你会让我去杀了她吗?你不肯的,你讨厌我滥杀无辜,而且我杀了第一个还会有第二个,与其这样,不如我带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这样不好吗?”   谢朝渊的声音极低,贴在谢朝泠耳边说,字字句句却让谢朝泠越听越心凉。   最后他的唇贴上去,在谢朝泠面颊上缓缓摩挲。   谢朝泠挣不开,身体里好不容易积蓄起的一点力气又被抽干,手臂耷下重新闭了眼,连生气都再提不力气,彻底不想再理他。   之后两日,依旧是无休无止地赶路,天黑之后才会停下找无人处歇息。   到了第二日夜晚,谢朝泠已经能坐起身行动自如,但始终不搭理谢朝渊,无论谢朝渊说什么都不给回应。   谢朝渊为了不引人注意,内侍只带了王让和王进两个,忠心的侍卫跟了二十余个来,装扮成一支小规模的商队,这么多人盯着,谢朝泠跑不掉,他也没打算跑。   这里是西戎不是大梁,再不是他一匹马就能跑回去的地方。   天色彻底黯下时,车队拐进山林中,寻了处靠溪水的地方停下,开始生火做饭。   谢朝泠靠在车中发呆,谢朝渊知道他不想跟自己说话,没烦着他,下了车去。   两刻钟后,王进上车来,给谢朝泠倒水:“奴婢刚用溪水烧的热水,挺甜的,您一整日连口水都没喝了,润润嘴吧,一会儿就能用晚膳。”   见谢朝泠还是不理人,王进只得又低下声音劝他:“您就喝口水吧,别跟自己过不去了,您这样不吃不喝,就算、就算想要回去大梁,也没有力气啊。”   谢朝泠终于睁眼觑向他:“他为何会把你带出来?”   王进低了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猜,应当是怕您不适应,只有奴婢伺候过您,知道您的习惯,所以才带着奴婢一起来了。”   谢朝泠没再问,过了片刻谢朝渊重新上车来,做好的膳食也送了上来。   在这荒郊野岭能吃的东西有限,谢朝渊将汤羹推到谢朝泠面前:“多少喝点吧,等再过几日到了地方,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谢朝泠盯着那一碗汤羹没动,谢朝渊再次道:“再不吃东西,夜里要饿得睡不着了。”   谢朝泠一哂,端起那碗汤羹,几口喝完。   他是真饿了。   放下空了的汤碗,又拎起筷子,风卷残云开始吃东西。   谢朝渊看着他,忽地笑了一下,一句话没说,也拿起筷子。   吃罢东西,谢朝泠这么多日头一次下了车,下去的时候因为腿软还差点摔了,谢朝渊伸手托了他一把,谢朝泠回头看他一眼,收回手,朝前走去了溪岸边。   这两日白日里赶路时他偶尔会看窗外,这一路过来大多是无人烟的荒野,西戎国不小,但土地多贫瘠,要不也不会屡犯大梁边境、觊觎中原江山。   秋夜天凉霜重、月色沉黯,除了一点细微的风声,万籁俱寂。   谢朝泠伸出手,感受着凉风自指间穿过的触感,轻闭了眼。   “哥哥,你还是不肯理我吗?”谢朝渊在他身侧轻声问。   半晌,他听到谢朝泠平静开口:“为何来西戎?”   “无处可去。”谢朝渊实话实说。   他带走了大梁皇太子,已然成了大梁朝廷钦犯,无论是大梁,还是如百翎这样的大梁属国,都再无他的立足之地,他只能来西戎。   从身世被谢朝泠知晓那天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或许他如谢朝泠所愿乖一点听话一点,谢朝泠愿意帮他瞒一辈子,但是不行,他想要谢朝泠,所以这一天注定会来。   谢朝泠嗤笑:“西戎就是能去的去处吗?你在那些西戎人眼里还有利用价值?你那个所谓的亲父当真会顾念与你的父子之情收留你?”   风吹散了他颊边一缕鬓发,谢朝渊抬手帮他别去耳后,慢慢道:“我手里有大梁皇太子。”   谢朝泠拧眉。   谢朝渊弯起唇角:“我上回跟你说过的,找了个年纪、身形跟你差不多,长得也有几分像你的人,我会将他易容成你的模样,交给他们。”   谢朝泠神色略冷:“然后呢?让那些西戎人拿他来威胁大梁?最好就是两军交战的时候推到阵前?你是不是打算又写封信去提醒西北军那是假的,让他们可以没有犹豫的下杀手,最后我‘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去?”   谢朝渊的手指捏上他耳垂,轻轻揉弄:“哥哥还是想回去吗?”   自然是要回去的,但谢朝泠不会傻到当面说出来刺激这小畜生又发疯,他不想说这个,别开眼:“……你从哪找来的人?”   “本就是死囚犯,哥哥放心,你不喜欢我乱杀人,我不会找无辜之人,我听哥哥的话。”   谢朝泠差点气乐了:“人交出去这个筹码就没了,想让西戎人接纳你只怕不容易。”   “是不容易,”谢朝渊“唔”了声,“但我好歹曾经是大梁的皇子王爷,即便现在狼狈出逃,他们肯定以为我在大梁朝廷里还有能用的人脉眼线,只凭这个,我那位亲父就会将我奉做上宾。”   谢朝泠斜眼睨过去,谢朝渊笑了一下:“骗他们的。”   谢朝泠没了兴致再与他说,转身回去车上。   夜色已彻底沉下,外头的护卫除了几个值夜的俱都露天席地睡下了,谢朝泠合衣躺在车中,盖着大氅,身下还垫着厚实的毛褥,不冷,他却没有睡意。   到了现在一直昏昏沉沉的脑子才有余力思考事情,京中那边眼下也不知道如何了,打听必是打听不到的,谢朝渊应该会带他去西戎都城,等到了那头再说吧,或许能设法联系上西北军,再寻机会回去。   车门开了又合,一阵窸窣声响后,谢朝渊在他身后躺下,递了个东西过来:“哥哥拿着这个吧,免得夜里冷。”   是个暖手炉,谢朝泠没接,被谢朝渊直接塞进怀中:“拿着吧。”   原本微凉的双手很快变得暖和,谢朝泠抱着暖手炉没再动,身后谢朝渊轻揽着他,小声道:“这边要比京城里冷一些,你刚来怕不适应,小心一些别生病了,等到了郦都就好了,到时候我找大梁来的厨子给你做合你口味的菜,住的地方也按大梁的样式建,种满你喜欢的花,你肯定会满意。”   谢朝泠始终没应声。   “不想说话便睡吧。”谢朝渊轻拍了拍他的腰。   许久,谢朝泠忽然转过身,在黑暗中睁眼,谢朝渊尚来不及说什么,便察觉到小腹上抵住了什么东西,是那柄短刀,已经出了鞘。   谢朝渊眸光动了动,但未躲闪,盯着谢朝泠:“哥哥又打算和上回一样,再给我一刀吗?”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谢朝泠贴近他,哑道。   谢朝渊不以为意:“你杀了我你也走不了,你现在还分得清哪个方向是回大梁的路吗?”   “而且,哥哥舍不得杀我。”   最后一句,谢朝渊几乎贴到他唇边说。   那把刀易了手,谢朝渊将之扔到一边,用力摁住谢朝泠手腕,狠狠咬上他唇瓣。   谢朝泠一声轻“嘶”,这人凭着蛮力舌头已经挤进来,在他嘴里胡乱搅合,将他舌尖咬的生痛,很快连呼吸都不顺畅。这样单方面的压制让谢朝泠十分不快,待到谢朝渊终于放慢动作,从啃咬变成慢条斯理地吮吻,谢朝泠寻着机会仿佛报复一般,死死咬住了他的舌。   嘴里尝到血腥味才松开,谢朝泠别过脸大口喘气,身上人同样呼吸不稳,谢朝渊垂眸不错眼地看着他,手指拂去他嘴角牵扯出的银丝。   谢朝泠瞪着他,分外恼怒。   谢朝渊又低了头,在谢朝泠已然嫣红的唇上一碰,将那把短刀还给他:“那就是我说错了,哥哥舍得的,你想杀我这便动手吧,或许你杀了我,外头那些人愿意听你话送你回去呢。”   这人是故意激他,谢朝泠憋了多日的那口气确实被激出火来,刀尖抵上了他心口。   但迟迟未往前送。   四目相对、沉默对峙,黑暗逼仄的车中,只有他俩交叠在一起的呼吸声。   半晌之后,谢朝渊低头,亲吻落在谢朝泠手背,他手中的刀应声落下。   双手揪住谢朝渊衣襟,谢朝泠将之用力拽向自己,狼狈跌倒车板上。他仰起头,发了狠地咬住谢朝渊的喉结。   谢朝渊由着他发泄,一下一下轻抚他后背。   谢朝泠将谢朝渊推倒下,翻身调换位置,半边身体侧过去压制住他,一只手撑在他身侧,垂目看向身下人。   谢朝泠呼吸不稳,依旧在喘气,发髻也散开了,长发落下,贴到了谢朝渊脸侧,被他手指勾起一缕,在指尖勾绕。   “哥哥还要杀我吗?”   谢朝泠眸色更深,慢慢俯下身,认命闭眼吻住了谢朝渊的唇。 第70章 “他是本王的夫君。”   之后又连着赶了几日路,路过几处大大小小的城镇,快至西戎都城时,他们碰上了西戎王派来接人的兵马。   听闻禀报,谢朝渊坐于车中没动,只叫人开了车门。   远远看到一支近百人的骑兵队伍过来,谢朝泠目光微凝,意味不明一声笑,冲谢朝渊道:“西戎王果真看重你,竟派了这么多人来接你。”   谢朝渊看他一眼:“托了大梁皇太子的福。”   这么多人与其说是迎接他,不如说是冲着他手中的大梁储君来的。   谢朝泠转开眼,懒得再说。   那支骑兵到了车队前才停下,为首的将领率众下马,走上前与依旧坐于车中的谢朝渊行了西戎礼,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口,垂首欠身:“特布木拜见小王子,小王子一路辛苦,大王派我前来迎接小王子回朝。”   谢朝渊语气平淡:“特布木将军,有劳。”   谢朝泠随意打量面前人,这人生得高大英挺,但并不似一般西戎大将那样虎背熊腰,气质与他身后那些西戎兵有些不大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里,他一时却也说不清楚。   在对方站直身抬眼看过来时,谢朝泠心头忽然猛地一跳。   这人左侧额头上有一大块狰狞伤疤,像是烧伤,满脸络腮胡看不清本来样貌,但那双眼睛分外凌厉,莫名给谢朝泠一种十分熟悉之感,分明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西戎人。   对方也已经注意到这车中还有另一个人,目光在谢朝泠脸上转了一圈,问谢朝渊:“敢问小王子,大王想知道梁朝储君何在?”   “在后头车上,等到了郦都,本王自会将人交出来。”谢朝渊淡道。   对方未再过多纠缠这个,再说了两句话回去前头重新上马,为谢朝渊带路开道。   车门阖上,谢朝泠问:“方才那人,谁?”   “西戎王身边的亲信,”谢朝渊递水给他喝,“我那位亲父,半月前已经坐上了西戎王的位置。”   谢朝泠将倒进嘴里的水咽下,他该说什么?这人运气果真好,到了西戎也是小王子,而且看那西戎王这般看重他,他或许未必没有跟其他那些王子一争的机会,呵。   难怪他坚持要来这里。   谢朝渊抬手抚了抚谢朝泠的脸:“哥哥,我之前说过了,我并非贪慕权势,可我和你在一起若不争这些,在哪里都没有活路。”   隐姓埋名归隐山林吗?不可能的,在大梁不可能,到了西戎一样不可能,总会有人想要他死。   谢朝泠没接腔,慢慢将杯中水喝完,继续闭目养神。   谢朝渊握住他一只手。   傍晚时分,到达西戎郦都。   进城后谢朝泠推开半边车窗朝外看,这里是西戎最大的都城,房屋、道路、桥梁的制式都与大梁风格迥异,但另有一番韵味。人潮熙熙攘攘,到处是歌舞笑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穿衣打扮也与大梁人大不一样,无论男女多衣着鲜艳,描眉画目、傅粉施朱,且互不避嫌,民风十分开放。   “这里繁华热闹虽不及大梁京城,倒也不差。”谢朝泠中肯评价。   谢朝渊笑了一笑。   他们的车直接入了西戎皇宫。   这处地方也修建得颇为巍峨富丽,这几十年西戎人处处学大梁,不但行了帝制,就连这座才建成不久的新皇宫都看得出大梁宫殿的影子,与外头的那些民居很不一样。   如此反而没什么意思,谢朝泠只看了一眼便不再感兴趣。   下车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叫特布木的西戎将军,那人不苟言笑,对着谢朝渊并无过多奉承,不过也是,既是西戎王的亲信,自然不用奉承谢朝渊这个逃命来投靠的所谓小王子。   但谢朝泠总觉得这人跟其他人不一样,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挥之不去,于是又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对方两眼。   那人似有所感,也朝他望了过来。   目光相接只有一瞬,在谢朝渊偏头过来说话时谢朝泠立刻别过眼,却止不住心头大骇。   这个人……   “我去见西戎王,你跟其他人去他们安排的宫殿暂歇一会儿,别到处走动,小心一些。”谢朝渊低声提醒。   谢朝泠轻“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添上一句:“你也小心一些吧。”   谢朝渊嘴角露出丝笑:“好。”   后头谢朝泠便去了一处宫殿里等,谢朝渊将自己侍卫留了大半给他,王让王进也都跟着。   坐下喝了口水,谢朝泠心神有些不定,顺口问起王让:“这西戎的人和事你知道多少?说与我听听。”   王让有一点犹豫,谢朝泠睨着他:“怎么,不能说?”   王让低下声音:“如今的西戎王是老汗王第三子,也就是殿下的生父,他本就是一众西戎王爷里实力最强的,前些日子西戎老汗王病重,他凭着拿到大梁西北驻军布防图这一大功劳,顺顺利利继了位,这位西戎王除了殿下,还有十几个儿子,不过大多年岁小不堪用,殿下来了便是西戎王的长子。”   谢朝泠闻言挑眉:“长子?可我听说,西戎人学大梁,比起长幼更看重嫡庶,你们殿下来了也是私生子,占着个长子名分有何用?”   “西戎王刚登基不久,尚未立储,殿下未必没机会。”王让道。   谢朝泠闻言生出点好奇来:“西戎王怎就认定了你们殿下是他儿子?他就一点不怀疑?”   “您晚些时候见到西戎王就知道了,殿下虽生得像他生母,但与西戎王也有几分相似,那些混进大梁来见过殿下的西戎人都确认过。”   谢朝泠:“……”   他父皇这便宜儿子养的,当真是亏大了。   不过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又抿了一口水,装作不经意再问道:“今日迎接我们的那个将军呢?什么来头?以前怎未听过西戎大将里有这号人物?”   “他没上过战场,您先前没听过他名字也正常,听说那人以前救过西戎王的命,因而十分得西戎王宠信,这些年帮西戎王杀过不少不听话的人,专帮西戎王行阴私之事,是西戎王手里专门用来铲除异己的刀,西戎人尚武,他虽得封了将军,但因这名头不是靠战场上的军功攒下来的,余的人又嫉妒又瞧不起,像是人缘不太好,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有西戎王的宠信就够了。”   谢朝泠心思转了几转,道:“既是个有用之人,可我看你们殿下对人怪冷淡的,丝毫没有拉拢之意。”   王让讪然道:“郎君您说笑了,殿下初来乍到,就对西戎王的宠将表现出拉拢之意,岂非落人把柄。”   谢朝泠一声嗤笑。   谢朝渊不出半个时辰便又回来,谢朝泠问他:“如何?那西戎王认你了?”   “西戎王说要给我找个娘,还给我改了个名,之后会封王,说就让我住这宫里,我没肯,让他给我在外头找处宅子,他答应了。”谢朝渊随口道。   这便是说不但认下了谢朝渊这个儿子,且还要给他另找个娘免得别人把他当私生子野种,西戎王对谢朝渊的看重可见一斑,当然,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自不用明说。   谢朝泠似笑非笑:“你能骗得他们几时?那西戎王也不是个傻子,等他发现你根本提供不了他们任何关于大梁朝廷的消息时,你打算怎么办?”   “哥哥放心好了,我说了不会出卖大梁就必定不会,你不用拿这话来试探我。”谢朝渊道。   他的神色坦然,不似说假,再与谢朝泠一笑:“哥哥不信我么?”   谢朝泠低了头继续喝水,不再多言。   又半个时辰后,西戎宫廷内官过来传西戎王的话,请谢朝渊去吃家宴,要在众人面前宣布他的身份。   谢朝渊示意谢朝泠:“哥哥和我一起去吧。”   “西戎王的家宴,我去做什么?”谢朝泠不太乐意。   谢朝渊牵过他一只手:“你不是好奇吗?去看看便是。”   后头谢朝泠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设宴的宫殿不远,说是家宴,西戎有身份的王公贵族几乎都在,谢朝渊一走进去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神情自若,上前与西戎王行礼。   西戎王像是十分高兴,当众就宣布了谢朝渊的身份,说他生母是某位已经过世的大妃,他这些年一直在大梁为西戎打探消息,如今终于能回朝十分不易,之后又赐了封号。   殿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不断。   谢朝泠跟在谢朝渊身后,打量了几眼那位西戎王,果然眉目间与谢朝渊有几分相像,但瞧着面相间的阴戾之气更重,眼睑下青黑一片,身子像是虚得很,分明是一国汗王、皇帝,却无那个气度。   谢朝渊谢了恩,走到特地留给他的位置坐下。   谢朝泠跟过去,被谢朝渊拉着就坐在了他身侧,那些审视的目光便又分了些到他身上。   很快有人出言挑衅,问谢朝渊为何到了西戎进了这西戎皇宫,还作大梁人打扮,连身边随从都是如此。   谢朝渊笑笑道:“傍晚时才刚到这里,一进宫便先见了父王,没来得及梳洗更衣。”   主座上的西戎王摆摆手:“一件衣裳而已,明日换了便是。”   像是极为袒护谢朝渊。   谢朝渊又一次谢恩:“多谢父王体谅。”   那问话的小王爷十分不甘,谢朝泠瞧了一眼,这约莫是谢朝渊的哪个兄弟,就只是这气量,也就跟谢朝溶那厮差不多。   再看其他那些个,瞧着面更嫩,难怪谢朝渊根本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   那人似乎察觉到谢朝泠在看他,也朝他望过来,磨了磨牙,又问:“大梁人的规矩就是这样的?下人随从也可以和主子同席而坐?”   矛头突然就转到自己身上,谢朝泠有些好笑,低了头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只做没听到。   谢朝渊依旧在笑,眼神已经冷了。   “琳琅不是下人随从,”他沉声道,“他是本王的夫君。”   话一出口满殿哗然,别说那挑刺的小王子愣住了,连西戎王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谢朝泠将嘴里的炙肉咽下,笑露出一点无奈。   西戎王讪笑问:“你几时成了亲?先前怎未与父王说?”   “还未成亲,先定了亲,等在这里安顿好了便会成亲,”谢朝渊说得理所当然,“琳琅虽是大梁人,但与我情投意合,在大梁时对我颇多照顾,又与我一路逃命回来这里,我不会负他。”   在西戎,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也可互相嫁娶,这样的习俗古已有之,便是连这西戎王的后宫里,男妃也有好几个,但以男子为正妻,还牵扯一个子嗣问题,多半人不会这么做。   当然,谢朝渊想跟男人成亲,没谁会拦着,这些人恐怕都乐见其成得很。   果然惊讶过后那小王子也笑了,讥诮道:“是么?那倒是要说声恭喜了。”   “客气。”谢朝渊淡定道。   殿中乱七八糟的议论声更响,谢朝泠很明显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也更多。   谢朝渊的话虽听着有些别扭,倒仿佛是真心话。   将杯中酒到进嘴里,谢朝泠忽然意识到,这句在大梁不能说的话,身边这人或许早就想当众说了吧,如今终于有了机会,难怪他执意要来西戎。   ……罢了。 第71章 卿卿。   夜色已沉。   谢朝泠席地而坐,半歪在毛褥中,一手支颐,闭着眼听殿外廊下谢朝渊与人说话声。   像是西戎王送了人来伺候,被谢朝渊全部打发去了后头,他自然不会给人在他身边随意安插眼线的机会。   “等出宫开府后,去牙行买些人,挑那些被掳来的大梁人或是百翎人便可。”谢朝渊交代完事情,转身进门。   谢朝泠依旧靠坐在地上,姿势更加随意,面有红晕像是醉了,听到脚步声也未睁眼。   谢朝渊过去,在他身侧坐下,将人揽入怀,再轻刮了一下他面颊:“哥哥喝醉了?”   “没有,”谢朝泠闭了几闭眼睛,勉强醒神,“西戎人的酒太烈了,有些头疼而已。”   谢朝渊低声笑。   温水喂到嘴边,谢朝泠就着他的手喝了,神色更清明些:“我们几时能搬出去?”   “刚来送人的内官说若是着急,可以选那些本就建好了的宅子,明后日就带我们去看,让我们自己挑,挑好了便搬出宫。”   谢朝泠点点头:“那尽快吧。”   他靠着谢朝渊没动,安静片刻,又问:“你说西戎王帮你改了名,改了个什么名?”   “不记得了,很长一串,也不好听。”谢朝渊浑不在意道。   西戎人习俗如此,身份越是贵重,名越长,三五个字不算什么,还有那一个名十几个字的,如今这位西戎王就是,登基之后自己又把本就长的名改得更长,也不知到底有何意思。   谢朝泠嘴角微撇:“算了,反正也没人敢直呼你。”   “要不哥哥帮我取个名吧,”谢朝渊忽然道,“可以吗?”   谢朝泠抬眼看他。   谢朝渊笑着央求:“哥哥帮帮我吧。”   “我给你取?”   “有何不可?”   倒是没什么不可,谢朝泠没所谓道:“你觉得好便好吧。”   他想了想,手指随意沾了些茶水,在地上慢慢写下二字。   卿卿。   谢朝渊目露些微诧异,念了一遍那两个字:“我的名字?”   谢朝泠笑倒进他怀里:“好听吗?就这个吧。”   谢朝渊扬眉:“为何是这二字?”   “方才你自己当众说的,我是你夫君,既是夫君,喊你一句卿卿有何不可?”谢朝泠笑着眨眼,满眼促狭。   待谢朝泠笑够了,谢朝渊捉住他手,轻轻一捏:“哥哥这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   谢朝渊低头,贴近他耳边:“成亲。”   谢朝泠还是笑,不答,趴在谢朝渊怀里,慢慢闭了眼。   翌日清早,西戎王那头又派了人过来,说带他们去看宅子。   三处宅子都在皇宫附近,位于贵人最多的皇宫西侧,也好顺便让他们四处逛逛,瞧瞧西戎的民风。   出宫时他二人换了西戎人装扮,西戎人是马上民族,不喜长衣广袖,衣裳多简洁束身,也没有那么多的繁复层叠,样式比较随意,穿着倒是方便。但无论男女皆满头细辫子再随意一拢,便显得过于随性不羁,谢朝渊却是无所谓,见谢朝泠一直看镜子,便与他说他若是不愿意,穿大梁服饰便是,谢朝泠摇了摇头:“算了,反正这张脸也是假的。”   于是谢朝渊也不再说,其实那特地来为他们编辫子的宫女手艺很不错,还给谢朝泠缀了满头的细碎贝壳片,在日光下现出斑斓色彩,即使不是原来那张脸,也衬得谢朝泠愈加眉目生辉,还怪好看的。   “三处宅子大体上的制式都是一样的,但因之前住的人喜好不同,内里风格各有千秋,小王子您若是有不满的地方,之后还可以再改建,咱们西戎人不像梁人规矩多,您要是乐意,内里修得比皇宫还好也没人管。”带他们看宅子的内官十分客气,一路为他们介绍。   谢朝渊让谢朝泠挑,谢朝泠没大兴趣,但不想扫谢朝渊的兴,于是顺口问了句:“这几处宅子,以前都是什么人住的?”   “都是犯了事的王公,人被料理了,这宅子自然也就空下了,”那内官陪笑道,“小王子和王妃若是忌讳这个,那要等新建的宅子,快的话也得到明年了。”   “那就这样吧。”谢朝泠道,并未对这句“王妃”的称呼提出任何的异议。   三处宅子挨个看过去,在最后一处的后园子里,意外发现了一株琼花树,这个时节虽看着萧条,但那枝丫瞧着都长得挺好,到了日子想必花也能开得不错。   谢朝泠一眼看中,便不再多考虑,冲谢朝渊道:“就这里吧。”   “确定了?”   谢朝泠“唔”了声:“挺好。”   想起当日谢朝泠特地去那琼华岛上摘来琼花送与自己,谢朝渊垂眸笑了一笑:“那就这里吧,你喜欢就好。”   “小王子和王妃好眼光,这处宅子确实是这几处中最好的,后头有山有水,用大梁人的话说,那叫风水好,而且建成没几年,还新得很,宅子里没死过人,等稍微收拾修整几日您们就能搬进来。”   谢朝渊说了句“有劳”,让王让给人塞了些银子,那内官眉开眼笑,愈发的热情。   之后他们说要自己去街上逛逛,那人给他们指了路很上道地没再跟着。谢朝泠对这西戎民间百态颇感兴趣,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不时下去转上一圈,东瞧西看,见到感兴趣的东西便让谢朝渊掏钱买下。   市面上还有随处可见的大梁来的货物,甚至不少京城贵人才用得起的东西这里也有的卖,谢朝渊与他解释:“西戎与大梁虽交战不停,但边境几座城镇的互市从未断过,大梁的东西好,这边的有钱人都喜欢买,且不惜花大价钱买。”   “愿意花银子买的倒是不错,就怕多的是人打的是直接抢的主意。”谢朝泠嗤之以鼻。   又说了几句话,前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骚动,似有喊打喊杀声,谢朝泠侧目看去,一奴仆模样的男子正狼狈撒足狂奔,后头跟着好些个凶神恶煞的追赶之人,很快那人被追上摁倒在地,棒棍落下,整条街上都能听到他的凄厉喊叫声。   谢朝泠看着不由拧眉,周围人却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身后摊主小声与人议论,说那被打的男子是梁朝人,不定是在主家犯了什么事,被打死也是活该。   谢朝泠神色愈发难看。   眼见着那男子已经进气多出气少奄奄一息了,谢朝泠正要吩咐人上前去阻止,前面街角过来一队官兵,大声呵斥围观看热闹的人退开,一高头大马上前,马上人正是负责整个郦都防务事的特布木。   那些打手终于停下,特布木冷眼看着面前闹剧,沉声问:“何事当街喧哗?”   打手中带头的一个赔笑解释,说他们打的这梁奴偷了主人家的一个玉碗,还敢跑,他们这才将人拿下。   那被打的男子挣扎着哽咽:“小人没有、没有偷……”   话未说完又被人踹了一脚。   特布木面色冷淡:“你们打也打过了,到此为止吧,今日是佛子诞日,难不成要当街闹出人命来?”   他一说这个,那一众打手终于后知后觉生出惧意,西戎人笃信那活佛佛子,这种重要日子杀人那是大罪,他们自己也难逃一死,于是赶紧将地上人拎起来,一面谢罪。   就要走,特布木却又道:“按律挨过一百棍未死奴仆可与主家解除契约,你们方才这一通乱打,想来已不止一百棍,这人既没死,即日起便算恢复了自由身,不再由你们管,你们且放下他自行回去吧。”   “可他是梁奴,”那些人不服,再说出了主家来头,“我等是坤西王之人,这梁奴偷了王爷的东西,岂能就此放过他?”   那些人嘴里一口一句梁奴,实在刺耳得很。西戎人将从梁朝掳来为奴为婢的平民一律称作梁奴,没有自由身可言,这些谢朝泠先前就知道,今日却是第一回 亲眼见到他们这完全不将大梁人当人的跋扈之态。   特布木不为所动:“本将行事皆照规矩,一百棍已经打过了,他便不再是坤西王府中人,即便是梁人,那也是充做官奴,你们可还有异议?”   他都这么说了那些人哪还敢有异议,只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而去。特布木一眼未看地上人,吩咐了小兵将之抬走。   看完了一场戏,谢朝渊笑笑道:“这位特布木将军果真有些意思,如此刚直,难怪不讨人喜欢。”   谢朝泠问:“坤西王又是何人?”   “助西戎王登基的最大功臣,西戎王见到他都要客气三分,”谢朝渊随口答,又笑问他,“琳琅有兴趣?”   谢朝泠摇头。   特布木已经看到他们,下马过来与谢朝渊行礼:“今日是佛子诞日,街上人多,大王特地交代过,小王子若是想要凑热闹,由我等来给您做护卫。”   谢朝渊没拒绝,他也拒绝不了:“那有劳特布木将军了。”   说是护卫,分明是西戎王不信任他,派人盯着他罢了。谢朝渊懒得揭穿,再问谢朝泠:“还要去前头看吗?”   谢朝泠随意点头:“走走吧。”   之后他们继续往前走,那位特布木将军便亲自带人一路跟着他们,街道两边除了卖东西的,高高低低搭起的台子上还有各式的演出,谢朝泠被一出西戎特有的钟鼓舞吸引目光,驻足看了片刻。   “这是将武与舞相结合,展现力道的一种舞蹈,两军对垒时,阵前也会有这样的舞蹈用以振奋鼓舞人心。”   特布木低声与他们解释,谢朝渊看他一眼:“是么?这倒是有些意思,可如此做,岂不延误作战时机?”   特布木道:“这种做法早已有之,且沿用多年,凡事总有其道理。”   谢朝泠垂眸掩去其中情绪。   快至晌午时谢朝泠说累了想回去,谢朝渊派人去将车拉来,与特布木道谢:“今日辛苦将军了,我们回去了,不必将军再远送。”   特布木后退一步,又行了一礼。   谢朝渊扶着谢朝泠上车,踏上车辕时,闻得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地上。   身后特布木已经弯腰将之拾起,是一枚玉佩,谢朝泠不离身的那枚。特布木捏在手心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递还给谢朝泠。   谢朝泠与他道谢,上了车。   车门阖上,谢朝渊问谢朝泠要去那玉佩,帮他将断了的红绳重新穿好。   “既是哥哥母后留下的遗物,别总是丢了,回头我再叫人帮你找根结实点的绳子系上吧。”谢朝渊道。   谢朝泠看着他动作,忽地笑了:“难得卿卿还有这般细心的时候。”   谢朝渊抬眸。   谢朝泠故意逗他:“不喜欢这个名?”   谢朝渊弯了一下唇角,示意他坐过来,将玉佩重新挂回他颈上。再一拢谢朝泠垂下的长辫子,在他耳边问:“哥哥,你打算何时将让这个名变得名副其实?”   谢朝泠一拍他手:“随你,你让人准备吧。”   既然已经来了这里,不如彻底放纵一回。   以后的事情,且以后再说吧。 第72章 “你知道我必得回去的。”   三日后,谢朝渊带着谢朝泠搬出西戎皇宫,住进了他们的新宅邸。   内里谢朝渊让人按照大梁宅院的风格逐步整修,一应用具也全部让人去市面找大梁来的货物换上,不几日整座宅子就大变了样,唯一留下的只有后园那株琼花树。   谢朝渊还定下了他们成亲的日子,就在半月后,年节之前。   谢朝泠乐得配合,主动揽下了张罗婚礼之事,谢朝渊忙着与那些西戎人周旋时,他便带人在郦都大街小巷到处逛,买东西顺便帮谢朝渊摸熟这座西戎都城的底细。   “这条街上卖的都是婚庆之物,西戎与梁朝婚俗不同,婚礼流程也大不一样,不过您要的东西这条街上都能买到,就是得细细挑。”为谢朝泠指路的西戎摊贩笑眯眯道。   谢朝泠说了声谢,顺手在摊子上买了几串动物骨头做的挂饰,西戎人成婚时家中都会挂这个讨个吉利,拿了东西他随手扔给身后王进,再继续往前走。   如那人所说,大梁人的婚庆之物这里确实有卖,不少还是好货,须得慢慢挑。谢朝泠上了心,总归他无事可做,既然是自己的婚礼,便全部按着自己心意选。   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路边有那挂着厚重遮光门帘的铺子,谢朝泠顿住脚步,随口问:“那是卖什么的?”   王进过去瞧了瞧回来告诉他:“那种铺子叫占铺,西戎人笃信占卜之术,这样的占铺到处都有。”   谢朝泠道:“听闻西戎人的占卜术与大梁术士所用之法大不一样,我倒是没见识过。”   王进笑问他:“郎君可有兴趣去占上一卦?”   谢朝泠提步上前。   王进陪他一起进去,那几个侍卫留在了外头等。   铺中陈设简单,墙边有一立柜、一条长桌几把椅子,再无其他。桌后坐着一巫女打扮的妇人,正慢慢翻着手中木牌,谢朝泠在桌前坐下,那人看他一眼,问:“郎君想卜什么?”   谢朝泠低下声音:“前程运势。”   巫女反复洗着手中木牌,摇头道:“郎君的运势,我卜不了。”   “那便请能卜的人来。”谢朝泠道。   半刻钟后,巫女身后立柜缓缓移开,有人自其后的暗门出来,赫然是那位特布木将军。   那巫女起身行了一礼退下,特布木在她位置坐下。   特布木慢慢翻动着巫女留下的那副木牌,谢朝泠目光落在他脸上逡巡,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颤抖,许久,才压抑住声音里的情绪,哑道:“小舅。”   特布木翻动木牌的动作一顿,喉咙里滚出含糊应声。   谢朝泠转瞬红了双眼:“真的是你?你为何会在这里,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一直以为你已经……”   十一年前与西戎人那惨烈一战,他的外祖与两位舅舅全部死在战场之上,外祖和大舅是中箭而亡,而当时才十七岁的小舅却死在了炮火之中,尸骨无存。   但是现在,他以为早就去世了的小舅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还成了西戎的特布木将军。   特布木看一眼一旁低眉顺眼的王进,谢朝泠稍稍平复声音:“他无碍,小舅你直说吧,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去?”   “没有死,”特布木低声道,他的声音早已不是谢朝泠印象中的那样,从前时时带着笑叫人如沐春风的嗓音如今变得又黯又哑,听得人分外难受,“被炮火残片震到头部,记忆受损,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被西戎人当做战俘押来这边做苦役,后头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个西戎贵族的赏识,他将我带出徭场来到郦都,还给我换了个西戎人的身份,之后又救了西戎王一回,得了他的信任,从此一直跟在他身边。”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他这十年过的日子全部带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十年他如在地狱、生不如死,但已无多说的意义。   谢朝泠心口像堵着团气,上不去也下不来,他从未想过他小舅这些年竟是这样过的,小舅明明还活着,却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过着这样的非人日子。   “……何时想起来的?先前西北军说一共收到过两封信,提醒他们西戎人手里有布防图,其中一封是从西戎送去的,是不是出自小舅之手?”   “在那之前不久记起来的,”特布木将那些散开的木牌一块一块收起,“我能做的事情有限,只能写那么一封匿名信提醒西北军。”   谢朝泠用力握了握拳头:“既然想起来了,为何不回去?”   “我还回得去吗?”特布木苦笑。   他在西戎十载,还成了西戎王身边第一宠将、位高权重的将军,说他没有通敌、没有背叛过大梁朝廷,谁会信?他唯一只是庆幸这些年他不记得之时没有上过战场,手里没有沾过大梁人的血。   “……你明明知道,有人一直在等你回去。”谢朝泠提醒他。   特布木怔神一瞬,哑声岔开话题:“西戎王收到大梁来的信,知道他在大梁的私生子即将回来,还带回了大梁皇太子,西戎王野心勃勃想利用你对付大梁,我本想着要将你救出来,但那日我去试过那位小王子交给西戎王的人,发现他不是你。”   “所以当日在街上,你才故意试探我。”谢朝泠道。   那日特布木说的那句“凡事总有其道理”是他小舅从前与他说过的,他一直记得。其实刚到西戎那日他就已经认出了小舅,但不敢确信,那日听到那句话才相信事情是真的,所以特地扔下那枚玉佩与他相认。   特布木问他:“太子,你如今有何打算?”   谢朝泠拧眉:“西戎在大梁探子不少,想必会时时传回消息来,小舅你知道大梁那边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吗?”   特布木略一犹豫,说了实话:“陛下在月坛祭祀那日,恂王发疯劫持了宁王,嚷着要做太子,混乱中宁王被他割断了脖子身亡,恂王自己也被禁卫军的人斩杀,陛下受刺激过大当场头疾症发作晕了过去,至今昏迷未醒。”   谢朝泠愕然。   特布木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太子你被那位小王子带来西戎,京中诸皇子只剩下一个淮王,他与赵氏勾结到一起,关闭了内城门,意欲挟天子令诸侯,陛下身边的禁卫军中原本何统领是个顶事的,但先前因为东山营截杀之事受重伤卸了职,剩下几个副统领被淮王与赵氏威逼利诱,投了他们,与他们一起挟持了陛下。”   “淮王与赵氏已经将西北布防图纸被盗之事栽到你身上,说你通敌叛国,勾结实为西戎探子的假皇子,且在事发之后与之一起出逃西戎,只怕淮王之后会假传圣旨自立为帝。”   “……你皇叔,他之前接管了东山营,赵氏关闭城门时并不在城中,幸未被他们所害,他已经传檄讨伐淮王与赵氏等一干乱臣贼子,但因陛下在他们手中,无论是外城卫军、西台营,还是东山营都不敢轻举妄动,眼下暂时只能僵持着。”   谢朝泠半晌才从震惊中回神,未曾想不过半个月时间,京中竟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事情。谢朝淇如此痛恨赵氏,如今竟与赵氏党羽勾结到了一块?   特布木又一次问他:“太子,你有何打算?”   谢朝泠心神转得飞快,很快冷静下来:“那个假太子,必得除了。”   即便那人不是他,他也不能让西戎当真拿捏着一个假的大梁储君去威胁大梁,真到那一日便是遂了谢朝淇等人的愿,坐实他通敌叛国出逃西戎,到那时他再想回大梁便难于登天。   特布木自然也知晓其中利害:“我知道,这事我会去办。”   谢朝泠心中稍定,再拿起桌上纸和笔,快速写下一封信:“小舅,你帮我将这信送去西北给幸王,他就在西北军中,让他做好准备。”   特布木没有看信中内容,只问他:“幸王能否信得过?”   “信得过,你派人将信送去便是。”   谢朝泠问:“小舅,你能带我离开西戎吗?”   特布木看着他:“太子,你与那小王子……”   那日谢朝渊当众说的那句谢朝泠是他夫君,特布木虽不在场亦有所耳闻,刚回朝的小王子带回个即将成亲的男妻之事已经传遍,且这些日子谢朝泠一直在亲自选购各样婚庆之物也是他亲眼所见,不怪他疑心谢朝泠心中真正所想。   谢朝泠打断他的话:“小舅,别的事情不重要,你知道我必得回去的。”   见谢朝泠不想说,特布木只能作罢:“我会想办法,但不会那么容易,得等待合适时机,西戎王虽信任我也防着我,没有他的命令,我离不开郦都,从郦都到大梁西北边境还有很长一段路,我不放心让别人送你回去,必得亲自护送你。”   “你与我一起走吧,”谢朝泠道,“没有回不去一说,我会想办法,我知道你是怕牵连李家人,可如今李桓做下的事情已经将李家人逼上了绝路,只有你回去了或许还能救他们。”   “而且,就算为了皇叔,你其实也一定会回去。”最后一句,谢朝泠说得笃定,哪怕不能堂堂正正以曾经的李家郎身份回去,他知道他小舅也肯定会回大梁去见那个等了他十年的人。   特布木嘴唇动了动,艰声道:“好。”   他也想回去,自从忆起前尘往事,他其实日日夜夜连梦里都想回到故土。   按捺下那些复杂心绪,特布木又一次提醒谢朝泠:“这段时日我会另外想办法给你送消息,我们尽量少见面,免得惹人怀疑,京城那边应当还能拖个个把月,淮王他们如今是做困兽之斗,应当不敢真的对陛下下手,即便他矫诏登基了,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没有谁会认,只要你能平安回去事情肯定能解决,在那之前先不要自己乱了阵脚,尤其现在你人在西戎,更要万事小心谨慎,先别急于一时。”   “我知道,”谢朝泠道,“我会小心,小舅你也是。”   在离开之前,他最后问特布木:“小舅,我见西戎人也有习百翎人之蛊术,你对此可有钻研?”   “略有耳闻。”   “……你可曾听闻一种心蛊,以种蛊之人心血养之,蛊死人死、人死蛊亦死,我想知道这蛊可有其他破解法?”   特布木闻言皱眉:“太子为何问起这个?”   谢朝泠没有明说:“还请小舅知无不言。”   特布木摇头:“我听说过这种蛊,但具体的也不是很懂,还得等我回去找真正内行之人细问,你若是一定要知道,那便等几日吧,等我问清楚了会想办法递消息给你。”   “好。”谢朝泠点点头,好似松了口气。   “你……”特布木看他神色有异,到嘴边的话到底没有问出口。   谢朝泠没有久待,现在不是容他与特布木叙旧的时候,将该说的说完便起身离开。   外头不知几时下起了雨,王进低声问他:“郎君还要继续去前头看吗?”   谢朝泠仿若未闻,站在檐下,望着面前陌生的异乡街景发呆片刻,再吩咐人:“去拉车来吧,回去了。”   快至宅邸时,远远看到谢朝渊撑着伞在雨中等他,谢朝泠微微愣神,那人的身影渐近,被伞面遮住一半的面部轮廓却在雨雾中模糊不清。   车停下,王进轻声提醒:“郎君,到了。”   谢朝泠恍惚回神,踏出车外,车下谢朝渊已抬头笑着与他伸出手。   谢朝泠垂眸望向他不动。   “哥哥不下来吗?”谢朝渊笑问。   谢朝泠伸手过去,一步一步踏下车,走进谢朝渊伞下,安静看着他。   谢朝渊抬手拭去他眉梢上挂的雨珠,手指腹轻轻摩挲他眼尾。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泠再往前一步,在漫天大雨中伸手抱住了谢朝渊的腰。闭眼靠上他肩膀,谢朝泠轻出一口气:“我刚在街上买了很多东西,进去给你看。”   谢朝渊轻声笑:“好。” 第73章 “别告诉他。”   一夜寒雨。   进入十月天陡然更冷了,谢朝泠不再出门,婚礼筹备之事但一直在有条不紊进行中。没有假手他人,他事事躬亲、详致过问,连一些小的细节都由他亲自敲定。   且不说谢朝渊初到西戎尚未站稳脚跟,婚事必得大办,免得被人看轻。更何况,他与谢朝渊的婚礼,无论以后如何,至少在此刻,谢朝泠满心希望能将之办好,成全谢朝渊的,也是他自己的念想。   谢朝渊很忙,自到西戎后他每日早出晚归,要应付西戎王,还要赴各样的邀约、饮宴,周旋于各方人中,期间辛苦自不用说。西戎不是乐土,于谢朝渊而言,他的处境其实比在大梁时还要危险艰难百倍。   谢朝泠偶尔会帮他出主意,但大多数时候,谢朝渊并不愿在他面前提这些糟心事,免得他心烦,谢朝渊不说,谢朝泠也就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总有要走的一日,谢朝渊在这里,能靠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戌时末,谢朝泠放下手中看了一晚上的书,朝窗外望了一眼。院中点的灯一直未熄,谢朝渊傍晚时回来换了身衣裳出门,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殿下怕是还要些时候才回来,您要不先歇息吧。”王进低声劝他。   谢朝泠想了想,吩咐道:“派人去外头看看,若是看到他回来了,进来禀报一声。”   谢朝渊不在,他一个人其实也睡不着。   王进领命而去。   再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才有人来回报,说看到王爷回来了,车驾已经到了两条街外。   谢朝泠披上大氅起身,亲自出门迎接。   刚走出府门就看到谢朝渊的马车自街尾过来,跟出来的下人手里都拎了灯,照亮了沿街道路。谢朝泠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近。   车停下,谢朝渊被人扶着自车中下来,果真像是醉了,站都站不稳,身体往前栽去,谢朝泠下意识张开手。   小混蛋倒在他肩膀上,双手搂紧了他的腰,在他耳边笑:“我想起来了,哥哥上回也是这么做的。”   谢朝泠略微无奈,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别撒娇,你又喝多酒了。”   西戎人惯喝的酒又呛又烈,谢朝泠很不喜欢,初来这里那日在宫宴上吃了一回再没碰过,谢朝渊大抵也喝不惯,但那些人欺他初来乍到年纪小,饮宴上定不会让他少喝,说不得还会找各种由头故意灌他。   想到这个,谢朝泠心里略微不快。   “没喝多少,哥哥要是想喝,我还可以陪你再喝。”谢朝渊贴着他笑。   谢朝泠又在脸上轻拍了两下:“不许再喝了,别说胡话,进去吧。”   再牵住他一只手,牵着他进门去。   将谢朝渊摁到榻上坐下,谢朝泠正要吩咐人去冲解酒的蜜水来,话到嘴边想想改了口:“还是我自己去吧。”   谢朝渊喝醉了就耍小性子,让他喝蜜水,太甜了不喝、太淡了不喝、太烫太凉了也不喝,叫别人冲他一准不满意,不如自己动手。   “你在这乖乖坐着,先喝口温水,我去去就回。”   谢朝泠叮嘱完就要走,被谢朝渊攥着手不放,他略微无奈,回头又拍了一下谢朝渊手背:“乖,你先放手。”   “哥哥要去哪里?”谢朝渊迷瞪眼看他。   “去给你冲蜜水解酒,你先坐会儿,我马上就回来。”谢朝泠耐心解释。   “真的很快回来?”   “很快。”   谢朝渊这才肯放开他的手,目送他出门去。   谢朝泠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谢朝渊慢慢垂了眼。   王让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边,谢朝渊伸手去接,还未碰到杯子,忽然就弯下腰一阵剧烈咳嗽。   “殿下!”王让心下一慌,打翻了水杯,手忙脚乱递帕子过去。   谢朝渊接过帕子捂住嘴,依旧闷咳不停,那帕子上很快一团血污。   王让见状急了:“殿下,奴婢去叫大夫来……”   “不许去。”谢朝渊将人喝住,终于停下咳嗽时,眼里已无半分醉意。   拭干净嘴角血迹,他让之重新倒了杯水,一口灌下,之后又连着灌了两杯冲淡了嘴里血腥味。   再淡声吩咐:“帕子拿出去扔了,别叫他看到。”   王让红着眼低下声音:“殿下您何苦这样……”   谢朝渊闭了闭双目,一手搭在另一只手腕上,安静听自己脉象。他略懂一点医理,这个时候并不需要特地去请大夫,更不想叫谢朝泠知道。   凝神听了片刻,谢朝渊松开手,脉象有些紊乱,还好,至少现下还死不了。   王让见他这样止不住地担忧:“殿下,明日还是出门找大夫看看吧,不叫郎君发现就是了。”   谢朝渊不置可否。   他第一次吐血,是谢朝泠在陵殿放火执意要回宫时,那时胡太医就说过他不该以身犯险、用自己心头血养蛊,这种蛊霸道,于被种蛊之人无大害处,于他却极易被反噬。后头那回中毒,虽救了回来清了余毒,他心肺脏器到底有损,那蛊的反噬变得更轻易频繁,哪怕他如今日日夜夜与谢朝泠在一起,他其实已经有些控制不住那蛊了。   或有一日那蛊在谢朝泠体内养不住,蛊会死,他也会死。   最高明的大夫对此也束手无策,但谢朝渊不在意,他不信他运气会这般差,谢朝泠已经在他身边了,他怎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别告诉他。”   “可……”   谢朝渊抬眼,沉下面色,又一次严厉叮嘱:“本王说了,不许告诉他。”   谢朝泠端了冲好的蜜水回来,进门时正碰到王让出去。看到谢朝泠,王让赶紧将手中那污了的帕子塞进袖子里,谢朝泠晃眼间瞧见,问他:“你藏什么呢?”   “没什么要紧的东西,正要拿去扔了。”王让小声道。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郎君您还是别看了,”王让尴尬解释,“秽物而已,会脏了您的手。”   谢朝泠神色顿了顿,一声轻嗤,进门去。   谢朝渊已半倚在榻上阖了眼,谢朝泠吩咐人去打来热水,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脸:“六弟,将蜜水喝了。”   谢朝渊闭着眼“唔”了声,没动。   谢朝泠将杯子送到他嘴边:“张嘴。”   好不容易喂了半杯下去,谢朝渊伸手一拉,谢朝泠坐到他腿上,小混蛋终于睁眼看向他,眼里盈满笑:“哥哥去了好久。”   “没多久,刚你又做什么了?你的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没做什么,哥哥想岔了。”谢朝渊摇头。   谢朝泠懒得再说,哄他:“还有半杯,赶紧喝了。”   “哥哥喂啊。”谢朝渊笑瞅着他。   谢朝泠从他的眼神里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笑骂了一句,将剩下半杯蜜水倒进嘴里,再俯身吻住谢朝渊的唇。   唇舌纠缠,谢朝渊由着谢朝泠主动,慢条斯理地吮吸那一点甜蜜柔软,直到谢朝泠呼吸不畅稍稍退开些,唇畔依旧贴在一块,谢朝渊哑声笑:“甜的。”   “现在清醒了吗?”谢朝泠轻声问。   “还没有。”   谢朝渊将人揽紧入怀,继续亲他。   耳鬓厮磨片刻,谢朝渊额头抵在谢朝泠肩膀上不再动了。   谢朝泠帮他松散开长发,一下一下揉按他后脑勺,再捏起梳子帮他将头发梳顺:“喝不了那么多酒就少喝些,小王子不是很能耐吗?你要真不想喝,那些人还能逼迫你不成?”   “哥哥教训的是,我以后会注意。”谢朝渊乖乖认错。   这小子突然这么听话,反叫谢朝泠意外,于是更多的话也不再说了,继续帮他梳头发。   烛火下谢朝泠的神情格外柔和,谢朝渊安静看着他,也变得愈发听话,之后谢朝泠拿了热帕子帮他擦脸擦手,他也难得没乱动,谢朝泠让转脸便转脸、让抬手便抬手。   这模样倒当真像个乖巧懂事不添乱的好弟弟了。   “你要是能一直这么乖乖听话,我倒是省心了。”谢朝泠好笑道。   “我是你弟弟又不是你儿子。”谢朝渊小声嘟哝。   “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一个儿子,”谢朝泠笑着撇嘴,“生个你这样混账的儿子,我不得倒了八辈子霉。”   谢朝渊抬眼:“琳琅。”   “嗯?”谢朝泠随口应,手指又顺了顺他的长发,暗想着这小混蛋的头发还挺软的,跟他这霸道性子半分不像。   谢朝渊将他手拉下,握在手心捏了捏,又一次喊:“哥哥。”   谢朝泠低声笑,扔了布巾,顺手拉下床帐。   翌日早,赶在谢朝渊出门前,谢朝泠前些日子在外定制的喜服送来,他拉上谢朝渊一起试穿,若是不合身趁着还有些时日还能再改。   喜服一共两套,大梁式的和西戎样式的各一。   都是很喜庆的火焰红,大梁式喜服繁复贵气些,形制十分讲究,西戎人的喜服可依喜好剪裁,不拘于一个样式,各有千秋。   谢朝泠换上前者,站定长镜前,谢朝渊自他身后欺近,笑看着镜中贴在一块的两张脸:“哥哥穿这身衣裳真好看,像那画中人。”   谢朝泠撩眼睨向他,轻吐出声音:“不及卿卿。”   谢朝渊继续笑,双手环过他的腰,帮他扣紧腰带,鼻尖蹭过他面颊。   “还要改吗?”   谢朝泠又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腰身这里再改熨帖些吧,有点大了,你的这件也是。”   他俩仅此一次的婚礼,哪怕只是镜花水月,他都想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谢朝渊也无意见:“你说好便好。”   试完喜服,王进将外头买来的烤饼盛盘端上来,谢朝泠拿筷子捻起一块,先喂给谢朝渊。   “好吃吗?”   谢朝渊嚼了几口,点头:“尚可。”   谢朝泠笑了笑,这饼他之前在街上吃过,觉着味道不错,方才早起的时候说想吃,谢朝渊便吩咐了人特地去买来。   他们先前已经用过早膳,谢朝渊吃了两块便停下,谢朝泠胃口倒是不错,坐去一旁榻上,一口烤饼一口茶吃得很快。   谢朝渊换回平常穿的衣裳,出门前又过来与他说了几句话,谢朝泠提醒他:“今日早些回来,别再喝酒了。”   谢朝渊笑:“好。”   人走之后谢朝泠搁下筷子,嘴角笑意跟着收敛。   王进上前来抽出盘子最下边那张烤饼,慢慢掰开,取出了里边薄薄一张信纸,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后递过去。   谢朝泠接过展开,迅速看完。   特布木在信中说已经将消息送去了西北,至于西戎王手中那假太子,也已布置好这几日便能除去,让他稍安勿躁。   再就是关于谢朝泠之前问的那蛊的事情,除了种蛊之人死确实还有另一种解蛊之法,只要被种蛊之人七日之内放尽一回心头血,便能彻底解蛊。   但这种法子很痛苦,于被种蛊之人身体损害极大,特布木像是猜到那蛊是种在了谢朝泠自己身上,信中一再提醒他不要轻易尝试。   王进低声道:“具体的法子您若是需要,过后会再送来,郎君,您……三思。”   谢朝泠闭眼沉思片刻,将信纸扔进火盆中。 第74章 “哥哥方才是真的要哭了吗?”   谢朝泠靠在榻中闭目养神,王进放轻脚步进来,低声与他禀报:“郎君,找到了。”   说罢颤抖着手将东西呈上,是一方已经糟污不堪、满是干涸血迹的帕子。   方才谢朝渊带人出去,谢朝泠让之去找府中收腌臜物的下人,将昨夜王让扔去的这样东西翻了出来。   谢朝泠伸手接过去,垂眸盯着那团血污,半晌没动。   特布木在信中说,那蛊会反噬种蛊之人,吐血仅仅是开始,谢朝渊已经在吐血了,还故意瞒着他。   “郎君……”王进战战兢兢喊。   谢朝泠回神,将帕子扔回去:“送回去吧,别叫人发现了。”   谢朝渊今日果真回来得早,申时之后就回了府,许是怕谢朝泠无聊,特地给他带了几本外头买的书。   “今日还要出去吗?”谢朝泠问。   谢朝渊笑道:“你不让我喝酒,今日不去了。”   说了几句话,谢朝泠推开半边窗,外头又下了雨,雨水断断续续地叫人瞧着厌烦,天好像更寒了。   谢朝渊过来又将窗推上:“别开窗了,小心灌了风着凉。”   谢朝泠轻声一叹:“也不知道小黄怎么样了,可惜没将它带出来。”   “在东宫里你还怕没人喂它么?也没谁会为难一只鸟儿。”谢朝渊随口道。   谢朝泠笑笑,没再说。   他坐上榻,看谢朝渊从外头带回来的书。   谢朝渊倚坐他身侧:“哥哥今日好似心情不大好。”   分明清早试喜服时还高高兴兴的,这会儿很明显瞧着情绪不高,强颜欢笑。   谢朝泠的目光从手中书册移至谢朝渊脸上,顿了顿。   “长得倒是好看,就是……”   谢朝渊挑眉:“就是什么?”   就是脑子里一根筋,过分偏执还死不悔改,怕是真把自己玩死了都不打算悔改。   谢朝泠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既然谢朝渊不想让他知道,他便装不知道吧。   “六弟,……你以后安分点吧,年纪小时做那些荒唐事,别人当你年少无知不与你计较,以后岁数渐长还这样,别人该说你为老不尊了。”   谢朝渊好笑道:“为老不尊?”   他不以为然,凑近谢朝泠低了声音:“那也是哥哥顶在前头。”   谢朝泠一拳锤上他肩膀:“你这个小畜生。”   谢朝渊闷哼,捂着肩膀弯了腰。   谢朝泠一惊,想起他俩身上都有刀伤,还没好全呢,赶紧将人扶住:“怎么了?”   谢朝渊全身重量都压到谢朝泠身上,枕着他肩膀半晌没出声。谢朝泠免不得有些心慌,低头去看他:“六弟?”   谢朝渊抬眼,眼里却有笑意:“小畜生?哥哥是不是日日在心里这么骂我?”   被耍了的谢朝泠却松了口气,轻咳一声,但没承认。   “哥哥不想承认便算了,反正我知道肯定是。”谢朝渊笑着眨眼。   眼神撞上,谢朝泠心尖轻颤,贴近吻上他的唇。   ……算了,他拿谢朝渊总是没办法。   再过了几日,王进又去街上帮谢朝泠买了回点心,特布木的字条夹在点心馅里,详细与他说了放心头血解蛊的方法和步骤。   谢朝泠看罢沉默了一阵,王进低声劝他:“郎君您真的要做吗?您之前就受过伤还没全好,奴婢怕您撑不下来……”   “不做能怎么办?”谢朝泠问,“看着你们殿下去死吗?”   他道:“按着这上头说的,去做准备吧,别叫人看到。”   王进擦了擦眼睛,去准备东西了。   谢朝泠倚在榻边,偏头望向窗外,阴雨绵绵的天气已经持续了数日,依旧没有停的趋势,果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王进很快将东西备齐拿过来,捧到谢朝泠面前时双手仍在颤抖:“郎君……”   谢朝泠的神色反倒平静:“之后你随孤一块回去大梁吧。”   王进噗通跪下地,改了口:“奴婢愿追随殿下左右。”   “起来吧,”谢朝泠道,“这事孤必得做成,你别给孤泄了底就成。”   “要不、要不奴婢先替您试一回吧,确定了这法子可行殿下您再……”   “不必了,”谢朝泠打断他,“孤没有时间耽搁了,现在开始吧。”   七日之内不能断,必得赶在成婚之前将蛊解了,他不想在婚礼那日留下遗憾。   王进劝不动,只能领命,好在他们来时还从大梁带了两个民间大夫,人就在府上,若真有什么不对的,立刻就能叫过来。   谢朝泠取出银针在手中摩挲了一下,比他见过的那些太医用的针要粗上一倍,是下午王进借口去拿他订的婚庆之物时买的。   针尖泛着寒光,谢朝泠用指腹试了试,将之伸到烛台上。   王进又跪了地,哽咽道:“殿下既然让奴婢以后跟随您,奴婢便是您的人,奴婢还是想劝殿下三思,种蛊本就非您所愿,如今解蛊不该再由您来受这个罪,殿下您合该多为自己考虑。”   谢朝泠没理他,火烤过的银针重新抵到了中指指腹上,用力刺进去。   尖锐的刺痛袭来,十指连心,指尖处的痛感似乎要比其他地方更敏锐得多,谢朝泠咬紧牙根,抽了针,鲜血喷溅而出,一滴一滴快速滴入手下瓷碗中。   王进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再不敢多言。谢朝泠不断挤着手指,重复地用针刺破指腹,从中指换到食指再换到无名指,面上血色快速流逝,痛楚和失血的晕眩让他身体摇摇欲坠,但始终面不改色咬牙坚持,一碗盛满,又立刻让王进换上一个新碗。   “将这血倒进花盆里,别叫人瞧见了。”谢朝泠哑声吩咐。   王进抹了一把脸,哆哆嗦嗦端起碗,倒去了窗边花盆中,回来时眼见着第二碗又要盛满,没忍住又劝他道:“殿下,……您要不先歇一会儿,喝口水吃点东西再继续吧。”   “不用。”谢朝泠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太疼了,不断地刺破手指挤出血,痛楚几乎已经让他麻痹,他怕一停下来之后便没有再继续的勇气。   很快他的嘴唇也开始发白,胸闷心慌得几乎喘不过气,十根手指头上俱是刺破的伤口,满手鲜血淋漓。   王进一边流眼泪不断磕头求他:“殿下您停下来吧,求您了,停下来吧……”   这才只是第一日,连着七日这样放血,他们这些下人都受不住,谢朝泠这样金尊玉贵之人如何受得了。   第三碗血也盛满时,谢朝泠满头大汗软倒在榻上,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干。王进慌忙爬起身要去喊大夫,被他叫住:“先收拾……,把血倒了,东西藏起来,孤手上的血擦干净,别、别叫人瞧见这些伤口,否则孤唯你是问。”   交代完最后一个字,谢朝泠眼皮耷拉下,彻底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谢朝渊的说话声,谢朝泠眼睫动了动,缓缓睁眼。   他一动身侧谢朝渊便靠了过来,垂眸不错眼地看着他,抬手拂上他额头。   谢朝渊紧蹙着眉,神色中有藏不住的担忧:“你方才晕倒了,你自己知道吗?”   谢朝泠手指动了动,痛得当下咬住了舌尖。   谢朝渊眉拧得更紧。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缓慢摇了摇头。王进还算机灵,给他戴了西戎人秋冬日常戴的毛皮手套,谢朝渊应当没看到他手上伤口。   “我晕了多久?”   “快两个时辰了。”谢朝渊沉声道。   谢朝泠有气无力,说不出更多的话,谢朝渊冲一旁的大夫示意,让人上前来给谢朝泠诊脉。   那两个大夫必然想不到谢朝泠是自己放了血,神色凝重地听了半晌他的脉象,只能硬着头皮说他是天冷受了风寒加上水土不服所致,没有歇息好气血亏得厉害,须得药补食补慢慢调理。   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令谢朝渊满意,眼见着他面色沉下要发作人,谢朝泠先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开药方熬药吧。”   谢朝渊转眼看向他,谢朝泠艰难扯了扯嘴角,谢朝渊面色不快,好歹是忍住了。   那两个大夫如蒙大赦,赶紧起身退下。   “王进呢?你不会又叫人打他板子了吧?”谢朝泠无奈,“他怎么说也是伺候我的人,你给我点面子,别总是随意处置我的下人了。”   “哥哥自己都病了,少操心下头人的事情吧。”谢朝渊冷声提醒他。   谢朝泠确实没力气多说,又闭了闭眼。   谢朝渊小心翼翼将他揽入怀,缓和了声音:“为何会生病?”   “外头总下雨,早上去后头园子里走了会儿,估计着凉了,”谢朝泠轻出一口气,“也可能这两日没睡好吧。”   “是我的错。”   谢朝渊哑下的嗓音里头一次掺进了挫败:“带哥哥出来,但没照顾好你,让你生病晕倒了,是我的错。”   谢朝泠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心情复杂,又不知当说什么好,最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算了,不干你的事。”   下头人将熬好的粥送来,谢朝渊接过,一勺一勺亲手喂给谢朝泠。   谢朝泠的面色总算不像先前那样难看,嘴唇上的血色渐渐回来些,但依旧虚弱无力,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瞧着倒真像是柔弱可欺。   谢朝渊不再看他,默不作声地给他喂粥,郁结起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真不高兴了?”谢朝泠轻声问。   “你身体不好,我应该高兴吗?”谢朝渊抬眼。   谢朝泠语塞。   谢朝渊帮他掖了掖被子,并不想说这个。   先前他在皇宫里,听到人来禀报谢朝泠晕倒了,招呼都没与西戎王打便回了来,进门看到躺在床榻上的谢朝泠面白如纸仿佛没了生气,那一瞬间的心情甚至不愿再去回想。   如果谢朝泠不好,他如今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那也不要生气,”谢朝泠无可奈何道,“我很难受,头晕,你笑一个吧,让我心情好点,别板着张脸了。”   见谢朝渊还是不说话,谢朝泠只能算了,喝完粥,靠进被褥里重新闭了眼。   谢朝渊起身离开。   听到他脚步声远去,谢朝泠或许是身体太难受糊涂了,心里竟也生出了浓重的失落感,酸涩滋味从心头蔓延至喉咙口,连眼睛都跟着酸了。   那人去而复返,重新在榻边坐下,将他抱住。   “哥哥怎跟要哭了一样。”   谢朝渊的声音就在耳边,谢朝泠睁眼迷糊望向他。   这样脆弱的谢朝泠实属少见,谢朝渊抚了抚他鬓发,轻声一叹:“起来喝药吧。”   他刚才是亲自出去给自己拿药了。   谢朝泠愣了愣,回过神是自己想岔了,一时有些尴尬。谢朝渊见他没反应,低头看着他:“不想喝?”   谢朝泠轻咳一声,被谢朝渊搀扶着坐起身。   那些矫情的念头转瞬即逝,他这会儿反而不大好意思了。   谢朝渊又一勺一勺给他喂药:“哥哥方才是真的要哭了吗?”   “……你别说了。”   谢朝渊的神色终于好了些,不再逗他,继续喂药。   最后他放下药碗,将谢朝泠揽入怀,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背:“赶紧好起来吧。”   谢朝泠闭眼,靠在谢朝渊肩膀上不再动。 第75章 “我这病恹恹的模样,不好看是吗?”   西戎皇宫。   西戎王闭目靠在王座里,面沉如水,指尖一下一下敲着身下白虎皮,半晌没出声。   谢朝渊站于座下,被晾了这么久神色始终淡定,西戎王不开口他也不多言,像是要与对方比耐性。   沉默许久,终于有人出言替西戎王问:“小王子,梁朝太子昨日夜里被人刺杀了,你可知道?”   谢朝渊漫不经心转眼望去,是那位坤西王,如今西戎朝廷最有权势的王爷,西戎王的堂兄。   他扯开嘴角似笑非笑:“是么?我已经将人交给父王,之后便没再过问过,又怎会听说这样的事情,梁朝太子被人刺杀了吗?谁做的?”   他的语气神态过于镇定,对面的两人即使满心疑虑,却未从他脸上瞧出半分端倪来。   王座上的西戎王也终于开了口:“你果真不知道?”   “不知道,”谢朝渊道,“这几日我那小夫君病了,我每日除了清早进宫来见父王一回,便都待在家中不出门,对外头的事情确实一无所知。”   西戎王咳嗽两声:“不知道便也算了,可有些事情想必你是知道的,梁朝如今内乱,他们的皇帝病重昏迷不起,唯一还在身边的儿子与人勾结劫持了他,还关闭了城门,消息想必已经在梁朝传遍,梁朝西北军这个时候必定军心涣散,无暇顾及我西戎人,此刻正是我西戎兵马长驱直入的好机会,为了确保万不一失,你留在梁朝朝廷中的那些眼线,如今可能与我等里应外合?”   谢朝渊神色不变:“父王若是决定了这么做,我写信过去便是。”   他答应得这般痛快,反叫西戎王意外,准备了一肚子的威逼利诱之言竟未说出口,那坤西王同样似没料到,他二人对视一眼,西戎王哈哈笑了两声:“我便知道你是个好的,你且放心,只要你一心向着西戎,我会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好儿子。”   谢朝渊垂了眼,低声谢恩。   打发了谢朝渊离开,西戎王猛灌一口酒,摇头晃脑:“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刺杀了那梁朝太子?实在可恨!”   若是梁朝储君在手,趁此机会大举发兵,大梁的中原江山他们分明已唾手可得,如今却出了这样的岔子,委实让人懊恨。   “大王应该仔细查一查身边人了。”那坤西王道。   西戎王胀红了脸,更衬得乌青凹陷的眼睑分外可怖。   坤西王又沉声提醒他:“大王,小王子虽答应得干脆,但我等手里如今少了梁朝太子这个筹码,变数总归是多了,为防万一,还是防着点小王子得好,要让他乖乖听话,就得抓住他的软肋。”   闻言西戎王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你的意思是……?”   “他从梁朝带来的那个男妻,得想法子握在我等手上。”   出了西戎皇宫,谢朝渊问身后王让:“你可看清楚了?西戎王他那面相,确定是服了五石散的后效?”   王让低下声音:“应当是的,奴婢这些日子打听过,西戎这边的贵族还有服用五石散的风俗,西戎王那面相,分明是药瘾已深。”   五石散这玩意儿在前头几朝时曾风靡一时,世家勋贵无不以之为风尚,但自大梁开国起太祖皇帝下明旨将之禁了后,这东西便在大梁逐渐销声匿迹了,不过周边这些小国依旧有大把人对之趋之若鹜,这西戎王看着便是其中之一。   “但那位坤西王,观其神态清明,面色红润饱满,应当未沾过那东西。”王让又道。   谢朝渊一声嗤笑:“他的野心不小。”   西戎王位上坐的是他那位亲父,背后掌控朝局的到底是谁却未必。   王让止不住地担忧:“殿下,您方才答应西戎王的事情……”   “他们有本事撕开西北军防线再说。”谢朝渊漫不在乎,所谓里应外合,谁说就一定能成事?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承诺。   离开西戎皇宫后,谢朝渊没有立刻回去,去了另一处地方。   西戎最大的佛寺丹佑寺在郦都最西边,占地广阔,富丽堂皇不下西戎皇宫,这里住着西戎威望最高的活佛和佛子,是西戎人心中的圣地。   谢朝渊自寺庙后门低调进去,被人引领去寺庙深处的一间院落,进门先行了个佛礼:“活佛大人,幸会。”   座上沟壑满面、老态龙钟的百岁活佛撩开眼皮子,浑浊双眼盯着他看了片刻:“小王子,幸会。”   谢朝渊笑了一笑:“方才我从前院那边绕道过来,看到前头门庭若市,信客虔徒无数,可惜活佛大人如今行动不便,只能窝在这一小方院落里,倒是便宜了那黄口小儿,长此以往只怕日后世人只记得佛子,却忘了您这位真正的活佛。”   “小王子何必说这些,”活佛淡道,“我老了,佛子才是西戎的未来,西戎人尊崇他是应该的。”   谢朝渊不以为然:“我虽初来西戎,却也知道从未有二佛并称的道理,所谓佛子,不过是有心人用来欺世盗名的由头罢了,您才是唯一的活佛,早十年您尚且能四处走动时,他们如何敢弄这么个佛子出来,可惜世人愚昧,竟受了他们蒙蔽。”   那活佛眼中有转瞬即逝的阴翳,随即又道:“佛子诞生之日,西方金光必现,世人皆亲眼所见。”   “那又如何,不过是些稍懂术法之人弄出来的幻象罢了。”谢朝渊轻蔑道。   座上之人终于正眼看向他:“小王子今日特地来此,有话不如直言。”   谢朝渊笑笑道:“西戎人皆畏惧佛子天命所归之言,连大王都对其礼让三分,可我自小在梁朝长大,不在意这个,活佛大人之难,我替您解决,没了佛子,您依旧是西戎唯一的佛。”   “你想要什么?”活佛不动声色问。   “自然是,”谢朝渊道,“借活佛之名为我在西戎树立威望。”   申时,放完最后一滴血,谢朝泠浑身冷汗软倒榻上,王进立刻将糖水喂去他嘴边。   谢朝泠闭眼喝了半杯,那种头晕目眩感稍退,身上依旧难受得厉害,手指更痛麻木了。今日已经是第四天,他没有再晕倒,身体却一日比一日虚弱,仅仅是在咬牙强撑。   王进抹了把眼睛,去为他端热粥和汤进来,即便谢朝泠没有胃口也得多吃点,不然他根本熬不住。   擦干净指腹上的血,谢朝泠垂眸怔神半晌,重新戴起那毛皮手套。   “殿下,您这手,还是用点药吧,不然要烂了。”王进哽咽提醒他。   “算了,反正明日还要继续。”   三两口将东西都吃了,连味道都没尝出个究竟,谢朝泠闭眼靠进榻里,再吩咐王进:“一会儿看到他进门了与我说声。”   谢朝泠很快睡过去,气息轻微,王进不敢再打扰他,给他盖上大氅,退去了外头。   申时末,谢朝渊回来,王进让人进去禀报谢朝泠,他自己则被谢朝渊叫住。   谢朝渊问起他谢朝泠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情形如何,王进一一答了,谢朝渊听罢却眉头紧拧,又叫来那两个大夫细问,这么多日谢朝泠身子始终不见起色,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若非这里找不到其他更合用之人,谢朝渊早命人将他们拖下去了。   听到依旧是那句“还是老样子”,谢朝渊阴了面色,大步进门去。   谢朝泠已经睁开眼,他根本没睡沉,一听到外头脚步声就醒了,但头晕得厉害还有些迷糊,正倚在榻中发呆。   看到谢朝渊进来谢朝泠才似回神,咳嗽两声,喊:“六弟。”   谢朝渊上前,垂眸看他。   谢朝泠抬头:“你回来了,坐啊,站着做什么?”   谢朝渊的手从他额边一直抚到下颚,沉声问:“今日还是不舒服吗?怎么脸色又白了这么多?”   谢朝泠嘴角挤出丝笑:“我这病恹恹的模样,不好看是吗?”   谢朝渊皱眉。   估摸着自己这话又惹了他生气,谢朝泠轻拍了拍他手背:“坐吧,我跟你说笑的。”   谢朝渊坐下,用力抱住他。   安静相拥片刻,谢朝泠忍着疼痛不想叫谢朝渊看出来,轻出一口气:“我真的没事,过几日就会好了。”   谢朝渊抬手试了试他额头,没发热,但谢朝泠这副模样,虚弱得却仿佛随时会倒下。   “真的,我保证过几日便会好。”谢朝泠又一次道。   谢朝渊唇线紧抿,神色晦暗,显然不信他说的。   谢朝泠只能作罢,岔开话题:“六弟跟我讲讲外头的事情吧,就当给我解个闷,你今日去哪里了?”   “那假太子死了,”谢朝渊轻声道,看谢朝泠一眼,继续说,“在住处被人刺杀了,不知道什么人干的,西戎王大怒,像是怀疑上我了,不过也没什么,他不怀疑我才奇怪,就是不知道谁这么本事,能在西戎王眼皮子低下杀了假太子,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朝泠安静听完,伸手拂了拂他衣襟,小声问:“西戎王怀疑你,你能应付得来吗?”   “还好,今日去见了一趟那位活佛,与他做了个交易。”   谢朝渊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谢朝泠听罢低声笑:“六弟脑子果然还是好使的,才来这里就找着站稳脚跟的法子了。”   只要能借稳住那活佛,借他的名头扯大旗,日后即便西戎王发现谢朝渊手里根本没有还留在大梁的人脉,再想动他也不会容易。   谢朝泠心道,如此也好,他走也好走得安心点。   “哥哥很关心这些事?”谢朝渊挑眉看他。   “我总是希望你好的,”谢朝泠轻叹,“你若是能好好的,我也能放心些。”   谢朝渊眸光顿了顿,沉默一阵将他抱紧:“哥哥身子不适,别操心这些了,我倒是好得很,你自己却病倒了。”   谢朝泠闭了眼笑:“好,我说了我很快会好的。”   王进退出去帮谢朝泠熬药,如今这府上人手少,新买来的人都是做粗使活的,谢朝渊不放心用他们,伺候谢朝泠的事情便全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打院中过时,一做打扫的小厮正低声嘀咕:“这些花怎么都坏死了,可惜了。”   王进看了眼,这几日他都将那血水倒进这几盆花里,先前时看着就快蔫的花这会儿果真已经彻底坏死了。   “给我吧,估计是天冷冻坏了。”王进过去,端起那几个花盆,打算送出去扔了,免得一会儿再被人看到起疑。   那小厮哪敢置喙,赶紧让开道。   王进端着花离开,还没走出院门,就与正进来的王让撞上。   王让瞥见他怀中抱的花,问:“这些不是郎君种的吗?怎的都坏了?”   王进小心翼翼答:“冻坏了,郎君让奴婢去扔了。”   王让忽然伸手,在其中一盆的花盆沿上轻轻一抹,盯着自己手指问他:“这里为何会有血迹?”   王进头垂得更低:“奴婢手脚笨拙,方才不小心割到了手弄上去的。”   王让抬眼看他,顿了一顿:“是么,那便赶紧去扔了吧。”   王进点点头,抱紧手中东西,快步而去。 第76章 这是他的承诺,他会说到做到。   之后几日,谢朝泠的病情始终不见好,反反复复似愈发严重,谢朝渊的脸色更一天比一天难看。   又过了两日,西戎王派人来传恩典,派了宫中御医来,为谢朝泠看诊。   听完下头人禀报,谢朝泠冲谢朝渊努了努嘴:“还是别了吧,我不想让这些西戎人给我看诊,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谢朝渊看着他面白如纸的一张脸,抬手拂了拂他鬓发:“让人来瞧瞧也无妨,看看他们能不能瞧出个究竟来,且听听吧。”   谢朝泠心知他这是真正心急了,才会病急乱投医,连西戎人都允准来给自己看病。   ……算了。   “那好吧,既然是西戎王特地派来的,你将人拒之门外也说不过去,让他们进来吧。”谢朝泠没再反对。   谢朝渊轻捏了捏他的手,吩咐王让去将人带进来。   来的宫廷御医一共两人,行礼过后便跪地开始为谢朝泠诊脉。   谢朝泠没在意,不但是他信不过这些西戎人,更者西戎人的医术都是自大梁学去的,还只学了个皮毛,在那之前他们只有巫术,给人看病多半是跳大神做法事然后听天由命,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觉得这些西戎御医能看出个什么来。   不过也好,他本来就不想让人看出他体虚的真正原因,还有最后两日能糊弄过去便成了。   果然那两西戎御医轮流听诊完,又低声交流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与那两大梁民间大夫差不多,并未看出谢朝泠病弱的真正原因。   谢朝渊免不得失望,挥了挥手让人下去开药方,再吩咐王让:“去盯着。”   人走之后谢朝泠拍了拍他手背:“行啦,你难不成还真指望这些西戎人给我治病?他们开的药我也不敢喝啊。”   谢朝渊盯着他的脸,谢朝泠眼窝都陷了下去,眼下一片青,唇色却白得不正常。最后他喉咙滚了滚,哑道:“若是再如此,我们回大梁去找人医治吧。”   谢朝泠一怔,微微睁大眼,像是没想到谢朝渊会这么说。   “回大梁?”   “不然能怎么办,哥哥的命最重要。”   谢朝渊抚了抚他面颊,没再多言,起身出门去。   谢朝泠怔神片刻,然后苦笑,谢朝渊嘴上这么说,等他真正离开那日,却不知谢朝渊会怎么样。   那两西戎御医去了前头厢房写药方,谢朝渊进门,在他二人起身时示意他们坐下继续。   药方写完先送到了谢朝渊手里过目,和大梁大夫开的药差不多,有差别的几味也都是寻常的补药,看不出特别。   “我等备了药材来,这就能将药抓出来为王妃煎熬。”   谢朝渊没反对,也没走,就站在一旁盯着他们抓药。   各式的药材按量从药箱中取出,那两人一个取药另一个打下手,动作不算快但也不慢,被谢朝渊一直盯着,站在他旁边那个额头上已隐隐渗出了冷汗。   谢朝渊忽然伸手,捏起其中一味药材,细黑的梗状物捏在指腹间摩挲了一下,他问:“这是什么?”   “……就是平常的车前子而已。”身旁人小心翼翼答。   “是么?”   谢朝渊念出这二字,被他问话之人两股已隐隐开始打颤。   “是、是的,确实就是车前子。”   谢朝渊冲王让一抬下颌,王让去吩咐了一声,很快有人端了碗水进来,谢朝渊当着那二人面,亲手将那些车前子扔进了水里。   须臾之后,水中的“车前子”慢慢蠕动起来,竟似活了过来。   那二人噗通跪下地,身体开始打颤。   谢朝渊面色阴冷,盯着那在水中不断蠕动的东西:“这种东西叫智虫,是用来控制人心的一种蛊,高温煮过后会呈假死之态,看起来与普通药材无异,进入人体内又会重新活过来,被种上这种蛊的人无法自控,只能作为种蛊之人的傀儡,任人摆布,你们在开给本王王妃的药里头掺进这种东西,想做什么?”   谢朝渊冰冷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跪在地上的人却已不寒而栗,抖抖索索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种蛊虫极难见,他们根本没想到这小王子竟懂这个。   谢朝渊平心静气等了片刻,跪在面前的二人始终不肯招供,他神色忽然变了,伸出手,猛地攥起了为首那个。   瞧见他眼中毕露的杀意,那人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小王子你、你不能……,我等是奉大王之命来为王妃医治……”   谢朝渊一只手已掐上他的脖子,眸色更冷,似丝毫不将他嘴里说的西戎王放在眼中:“本王再问你一遍,你们想做什么?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那人咬紧牙根,依旧不肯说。   片刻后,他瞳孔放大,整张脸憋得通红,很快喘不过气,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谢朝渊,牙齿咯咯打颤,拼尽全力试图挣扎,想将谢朝渊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掰下,谢朝渊不为所动,漆黑眼瞳盯着面前人,如同盯着一个死物。   不过半刻钟,那人神色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身体滑落下去,谢朝渊接过王让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微红的手心。   还跪在地上的另一人不断磕头,终于颤声开口:“小王子饶命、小王子饶命,小的说、小的说!是、是大王要小的们给王妃下蛊,大王想控制王妃来让您听话,小王子您饶了小的吧,小的也是逼不得已……”   侍卫进来将人拖了下去,王让担忧提醒谢朝渊:“殿下,您将他们杀了,只怕西戎王那里不好交代。”   “他现在还有求于本王,能拿本王如何?”谢朝渊冷道,“本王就是要让他知道,本王不是软柿子,敢对本王的人下手,必得付出代价。”   尤其是,敢对谢朝泠下手的,直接掐死已经算是便宜了他们。   王让略一犹豫,胆战心惊地说起另一件事情:“方才奴婢听到他二人小声议论,说郎君血虚得不正常,像是大量失血之状,可他身上分明没有伤口,按理说不该如此,奴婢想起一件事,前日奴婢看到王进鬼鬼祟祟将几盆坏死了的花扔出去,那花盆上还有血迹,王进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割到手弄上去的,可奴婢现在细想想,总觉得不对劲。”   “还有便是,方才收到消息,清早那佛子在寺中自己的住处里暴毙了,殿下您与活佛所言之事并未走漏过消息,那佛子却在您动手之前先死了,事情委实凑巧了些。”   谢朝渊眉头一拧,心念电转间想到什么,心神一点一点往下沉。   他用力握紧拳头,霍然起身而去。   房中,谢朝渊离开后王进将方才去外买的桂花酥送来。   “这点心挺甜的,郎君吃两口吧,奴婢难得在街上找到卖正宗大梁点心的铺子。”   谢朝泠尝了两块,一直寡淡无味的嘴里终于品出点甜味,王进从最下头那块酥点里取出了字条递给他。   今日的内容更加言简意赅,特布木写明了带他离开的时间,就在明晚,提醒他做好准备。   才甜过的舌尖味道又淡了,谢朝泠闭了闭眼,将字条扔进火盆中。王进又从另一块酥点里找出油纸包的药,谢朝泠没多看,直接收进袖子里。   王进小声问他:“殿下,明日是大婚之日,真的没问题吗?”   “小舅既已这么说了,想必没问题,你也做好准备吧。”谢朝泠淡道。   谢朝渊回来时,谢朝泠还在吃点心,顺便看王进去拿回来的他找人定做的一对玉佩。   听到脚步声,谢朝泠抬头:“你去哪了,怎去了这么久?”   谢朝渊走上前,不出声地看他。   谢朝泠伸手拉他:“坐吧,王进方才去街上买来的点心,挺好吃的,你也尝尝。”   盯着谢朝泠疲惫虚弱的面庞,谢朝渊翻江倒海的情绪生生压下,到嘴边的话忽然就不想说了,听话贴着他坐下,张开嘴,接下了谢朝泠喂到嘴边来的点心。   “如何?是不是做得挺正宗的?”谢朝泠笑问。   “还可以。”   谢朝渊嗓音低哑,看似心情不好。   谢朝泠问他:“怎么了?”   “杀了两个人。”谢朝渊抬眸,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朝泠咽下嘴中糕点,不以为意:“杀了便杀了吧,就是西戎王那里,你得想好怎么应付。”   “他暂时不会拿我怎么样,不用管。”谢朝渊摇头。   “那为何不高兴?”谢朝泠又问道,他倒是不信谢朝渊会因杀了人就心情不好,谢朝渊这个性只会嫌让人死得太痛快。   谢朝渊看他片刻,抱住了他。   “……不知道,高兴不起来。”   谢朝泠的身体不好,却还有那心怀叵测之人想对谢朝泠动手,这一件一件的事情,都让他恼恨,仅仅杀两个人而已,根本不足以泄愤。   可他知道,这一切的源头,其实还是在谢朝泠身上。   他自以为抓住了谢朝泠,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谢朝泠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别想了,想些高兴点的事情吧,我们明日就要成亲了,这是大喜事,你总是这样阴着脸不是添晦气嘛。”   谢朝渊抱着怀中人没松手:“哥哥身子没好,再等等吧,婚事再推迟一段时日也可以。”   谢朝泠不肯答应:“说了明日就是明日,哪能临时改日子的,之前请帖都发出去了,何况今年就剩下这么一个吉日,再等得等到什么时候。”   谢朝渊低声解释:“没办法,方才外头传来消息,那佛子在寺中暴毙了,消息应当很快会传开,明日怕是不能再办喜事了。”嗯   谢朝泠闻言意外道:“你还没动手,那佛子先暴毙了?”   “是啊,巧得很,”谢朝渊垂眸看他,眼中似藏着什么,“我还想着等我们婚礼办完了便动手,哪知道被人抢了先,不知道谁人这么厉害,说不得和那杀假太子的是同一人。”   谢朝泠只当没听出他话中深意:“那我们便关起门来,自己办婚礼吧,办个纯大梁式的婚礼,我不想改日子。”   再拿起那两枚玉佩递给谢朝渊看:“还有这个,前些日子我在外头到处转,碰巧买到了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定做了这两枚玉佩,你我各一。”   谢朝泠将东西塞进谢朝渊手心里,谢朝渊低头去看,是两枚比翼同心玉佩,拼在一块纹丝合缝。   谢朝泠说,这是他特地定做的。   见谢朝渊半晌没出声,谢朝泠轻推了推他手臂:“六弟喜欢吗?”   “喜欢,哥哥送我的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谢朝渊轻握手心。   谢朝泠轻声一笑,接过其中一枚,仔细帮谢朝渊系到腰间,叮嘱他:“以后别再拿下来了。”   谢朝渊也帮他将玉佩系起,再伸手拨了一下,沉默一阵他问:“哥哥呢,以后会将这个拿下来吗?”   “不会,我会一直戴着。”谢朝泠认真道。   谢朝渊盯着他双目。   谢朝泠又一次道:“我保证。”   这是他的承诺,他会说到做到,无论他们日后会如何。   谢朝渊不再问,重新拥他入怀。 第77章 “你宁愿这样也要解蛊吗?”   当夜,西戎佛子为人所害、在寺中暴毙的消息传遍郦都,随即西戎王下令全城戒严。   街上随处可见持刀的官兵,特布木率兵挨家挨户搜找藏匿起来的凶手,一时间整座郦都都陷入了恐慌之中,高门大户俱都关闭家门,轻易不敢外出。   谢朝渊同样叫人闭了府门,吩咐人盯着外头的消息,安心等待明日。   谢朝泠侧躺床榻上,听外头谢朝渊与人交代事情的说话声,片刻后那人进门来,脱了外衫上榻躺下,自身后揽过他的腰。   “还没睡?”谢朝渊小声问。   谢朝泠“唔”了声:“还早,睡不着,想到明日要成亲了,更睡不着。”   谢朝渊没说什么,拉过他的手轻轻摩挲。   “哥哥这几日怎一直戴着这手套,睡觉时也不摘了?”   “身上总是发冷,这个挺暖和的,不想摘。”谢朝泠道。   谢朝渊的手隔着手套已经捏住了他指尖,稍一碰便疼得厉害,谢朝泠暗暗咬唇,忍着没有发出声音来。   过了片刻谢朝渊终于放开他,轻拍了拍他的腰:“睡吧,要不明日更没精神了。”   谢朝泠翻过身,黑暗中与谢朝渊无声对视片刻,贴近他鼻尖相蹭:“嗯。”   这才慢慢闭了眼。   翌日。   早起谢朝泠推开窗,见院中红灯高挂、彩绸飘曳,耐寒的冬日花也正开得粲然,顿时喜出望外。谢朝渊步入院中,隔窗与他对视,时间静止须臾,谢朝渊走上前,伸手一拨他鬓边发丝:“哥哥起了。”   谢朝泠笑了笑,苍白的脸上难得浮起一抹血色:“你起得更早,去哪了?”   “一早醒了便起了,看你还在睡没吵着你,府中都装点起来了,刚四处转了一圈,看还有没有哪里有纰漏的。”谢朝渊解释。   “甚好,我也想去外头看看。”谢朝泠道。   “天冷。”   谢朝泠不以为意:“多穿件衣裳便是。”   谢朝渊牵着他出了院子,往后头园中去,入目皆是明灯飞花,一派喜庆色。   至那株琼花树下,谢朝泠惊讶看到有三三两两的枝头竟已生出了花苞,半开未开,比起前些日子还光秃秃的模样,实在叫人惊喜。   “这个时节,怎就开花了?”他问。   谢朝渊随口道:“用了点法子,让这树提前开花了,可惜只开了三两枝,不够好看。”   他说罢伸手想去摘,被谢朝泠制止。   “别了,让它慢慢开吧,等到春日花都开了再说,这个时节能看到琼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谢朝渊看他一眼:“等到春日?”   “……嗯。”   “好。”   谢朝泠说的等到春日,他姑且信了:“那便等到春日再说吧。”   谢朝泠盯着那几朵花苞细瞧了瞧,笑叹:“无论如何,连琼花都提前开了,应当是个好兆头。”   他说话时冻红的鼻尖上那颗小痣格外招摇,这么多日来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鲜活气息。   谢朝渊看他一阵,捏紧他手心。   之后那一整日都是高兴的,傍晚彩霞漫天之时,他二人身着同式的大红喜服,在鞭炮礼乐声中执手步入红堂,没有宾客高朋、没有四方来祝,无媒妁之言、更无父母之命,拜过天地,便算礼成。   共许鸳鸯誓、缔结红叶盟。   灯火画堂中,他们面朝彼此盈盈拜下,腰间同心玉佩撞在一块,声响清脆。   入洞房饮合卺酒时,谢朝渊握住杯子,提醒谢朝泠:“哥哥病了,酒便别喝了,换糖水吧。”   谢朝泠没肯:“别的环节都能改,这个不行。”   他举起酒杯,笑看着谢朝渊,一口饮下。   谢朝渊不再说,扶着他在铜镜坐下,为他松散开发髻,拿起梳子亲手帮他梳头。   谢朝泠细看镜中自己的脸,下午时他特地叫王进给他抹了点粉脂,看着不再那么面无血色,但瘦得凹陷进去的双颊也实在不好看。   可惜了,大喜之人还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他却没时间再等了。   谢朝渊的手指在他鬓边轻轻一绕,谢朝泠伸手捉住他,谢朝渊弯腰,镜中出现贴在一块的两张脸。   “哥哥,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夫君了对么?”   “嗯,”谢朝泠笑了一下,“你说是便是。”   “哥哥要一直记着。”   谢朝渊轻声道,侧头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轻吻。   时候还早,简单梳洗后靠上榻,谢朝泠枕在谢朝渊身上,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屋中喜蜡烧得正旺,不时有噼啪声响。   谢朝渊握住谢朝泠的手,他今日依旧戴了红绸手套,只露出一截瘦削莹白的手腕。   垂眸盯着看了片刻,谢朝渊移开目光,再次抚了抚谢朝泠的长发。   谢朝泠忽然笑了一声,低声道:“原本我十四岁就该成亲了,后头母后病重过世,守孝三年,又被你这小混蛋设计失踪,让父皇以为我回不来,我的准太子妃成了老三的王妃,好不容易父皇给我重新指过人,还没来得及大婚,我却被你劫来了西戎,到了今时今日才与你成了亲。”   “哥哥后悔了吗?”   “后悔啊,我早就后悔了,后悔不该招惹你,不过算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   谢朝泠笑着说完,见谢朝渊蹙眉,拉下他,亲吻贴近唇角:“后悔是后悔,可我若是不喜欢你,早就快刀斩乱麻了,又何必后悔。”   这是第一次,谢朝泠将喜欢说得这般直白,谢朝渊喉咙发紧,回吻住他。   耳鬓厮磨一阵,外头来人禀报,说挨户搜查刺杀佛子凶手的城卫兵到了他们这里,小王子的宅邸他们不敢随意闯进来,但得请谢朝渊亲自过去问几句话。   谢朝渊的神色有些难看,想派人去将之打发了,谢朝泠提醒他:“你就亲自出去一趟吧,免得被人猜疑,人既不是你杀的,他们也不能拿你如何,更不敢硬闯进来,说几句话打发走了便是。”   外头人又来催促第二遍时,谢朝渊起身,一抚谢朝泠的脸:“哥哥若是肚子饿了,吃些点心吧,我去去就回。”   谢朝泠目送他离开,人一走王进便进门来,将银针递过去。   谢朝泠嘴角笑意淡去,镇定拉下手套,十根手指头已烂得不成样子,王进别开眼不忍看。谢朝泠一句话未说,银针又一次戳进了尚未结痂的伤口里。   好在今日是最后一回了。   担心谢朝渊随时会回来,谢朝泠不敢耽搁时间,两只手都戳破了忍着剧烈疼痛同时放血,王进怕他撑不住,赶紧给他喂吃食喂水,再帮他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谢朝泠咬住牙根,提醒他:“一会儿把血水倒远一些,将窗户开了,别叫人闻到血腥味。”   王进双目通红:“殿下您再忍忍,就快了,还剩最后一点了。”   谢朝泠闭起眼。   最后一碗血放完,他瘫软在榻上,满是血的双手死死抓住帕子,浑浑噩噩中察觉到心脏处一阵激烈抽搐,又热又烫几要沸腾,半晌过后才慢慢趋于平静。   这样的反应,谢朝渊在他身上下的蛊应该是解了。   谢朝泠如释重负,头晕得厉害但终于放松下来。王进赶紧拿热帕子为他擦干净手上的血,再抹上药膏。   “我自己来。”   谢朝泠稍稍恢复些力气后接过药膏,哑声吩咐:“你将东西都收拾了,动作快些。”王进立刻动手收拾起东西。   冰凉的药膏抹上这些日子饱受摧残的十根手指,刺激之下更疼得厉害,谢朝泠眼睛发酸,又忍不住想笑。   过了今日,至少谢朝渊的命保住了。   出去后王进将血倒进后院的泥地里,还沾着血的碗、银针、帕子全部收进袖中,将要走出院门时,与回来的谢朝渊撞个正着。   他慌张跪下地,谢朝渊瞥他一眼,王让喝问道:“好端端的突然行大礼做什么?”   王进赶忙又爬起来,欠着身就要退下,被谢朝渊叫住。   “你不在里头伺候,出来做什么?”   王进战战兢兢低了头,小声答:“郎君说不要奴婢伺候,让奴婢先退下。”   “不要你伺候你也得在院子里候着,跑出来做什么?”王让替谢朝渊问。   王进脑袋垂得更低:“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回去。”   谢朝渊再次将人叫住:“你袖子里藏的什么?”   “……没、没什么,没藏东西。”   谢朝渊眼神示意,王让已命人上前去将之架住了。藏在袖中的东西搜出来,王进红着眼跪下,一个字不敢再说。   谢朝渊盯着那掉落地上的几样东西,半晌没出声,鲜红血迹刺痛了他双眼。   屋中,谢朝泠忍着不适又喝了一杯蜜水,再吃了几块甜糕,半倚在榻中,那种头晕目眩之感稍退,他听到脚步声,勉强睁开眼,谢朝渊进门来,先去了窗边,将王进打开的窗户推上。   谢朝泠看着他的动作,哑声问:“外头怎么样了?”   谢朝渊没答,谢朝泠也没在意,耷着眼皮,疲惫难受得睁不开眼。   谢朝渊终于走上前,站在他面前垂目看他:“天这般冷,为何突然开了窗户,不怕又着凉吗?”   听出谢朝渊语气里极力压抑的不快,谢朝泠慢慢抬眼,目光撞上,他微一怔:“方才想看你回来没有,忘了关了。”   “你怎么了?”谢朝泠伸手拉他,“好端端的,怎又拉下了脸,别闹了。”   谢朝渊没动,谢朝泠见状也拧了眉:“大喜的日子,一定要这样吗?”   谢朝渊垂眸,目光落到谢朝泠攥住自己小臂的手上,他依旧戴着那红绸手套。谢朝泠松开手,却被他用力握住。   指尖伤处被捏到,谢朝泠一下没忍住,轻嘶了一声。   “你怎么了?”谢朝渊看着他沉声问。   “没怎么,”谢朝泠收回手,轻咳一声,“真没怎么。”   “为何将王进撵出去,不叫他伺候你?”   “……你不马上就回来了,我们洞房之夜,还叫人在边上看着么?”谢朝泠好笑道。   谢朝渊眼中却无笑意:“哥哥这般病弱不堪之态,还能洞房吗?”   嘴角的笑稍滞,谢朝泠讪道:“六弟这是嫌弃我了啊。”   谢朝渊的手抚上他面颊,即使上过粉脂,依旧掩饰不住这张脸上的苍白虚弱,谢朝渊目光逡巡着,指腹一寸一寸游移。   谢朝泠不再动,他已经从谢朝渊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神色渐渐冷下。   谢朝渊忽然在他身前跪蹲下,牵起他的手。   谢朝泠不肯,想缩回手,被谢朝渊坚持牵住,一点一点将他的手套拉下。   十根手指都展露在谢朝渊面前,从前青葱如玉的十指上全是血痂,又红又肿,趋于溃烂,这不该是谢朝泠的手。谢朝泠避无可避,苦笑:“你都知道了。”   谢朝渊低着头,半晌没吭声,谢朝泠看不清他脸上情绪。   直到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谢朝泠轻喊他:“六弟?”   他看到谢朝渊缓缓抬起赤红双目,血色一片的眼瞳中浸着他从未见过的难过和痛楚,那双眼睛看向他,问:“你宁愿这样也要解蛊吗?” 第78章 “哥哥,让我送你回去吧。”   时间又仿佛静止住,谢朝泠怔神,直到手指尖被谢朝渊又一次触碰到,刺痛感袭来,他才似恍惚回神,艰难吐出声音:“……六弟既已知道了,何必多问。”   “我想听哥哥亲口说,将自己伤成这样,也一定要解蛊吗?”谢朝渊盯着他双眼,坚持要一个答案。   谢朝泠喉咙滚动:“是,一定要解。”   谢朝渊眼中痛意更沉:“一定要解?”   “一定要解。”   不愿看他这样满是痛楚的眼神,谢朝泠用手背轻碰了碰他的脸:“六弟,你别这样了,你已经开始被这蛊反噬呕血是吗,为何不告诉我?这蛊不解,你会死的,你呢?宁愿死也要用这蛊套住我吗?你若是死了还能如何套住我?到那时你做的这些事情还有何意义?”   谢朝渊双目通红,定定看着面前人:“所以你执意要解开这蛊,是为了我?”   “我若说是,你信吗?”谢朝泠道。   “只要哥哥亲口说。”   谢朝泠低下声音:“我不想看着你死,为了这么一个蛊丢了性命没有任何意义,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拿自己的命来给我下蛊,解蛊的法子只有这一个,我没得选择,只能这么做。”   “你用这样的法子解蛊,死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你自己,”谢朝渊哑道,“这样也不怕吗?”   “怕的,我当然怕,”谢朝泠叹气,“很痛,这样的解蛊之法真的很痛,若不是因为你,我永远不想经历这个。”   谢朝渊愣住。谢朝泠说,是因为他。   可他宁愿谢朝泠选择杀了他,而不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解蛊。   谢朝渊重新牵住谢朝泠的手,低了头,双手依旧在微微颤抖,再没出声。   半晌,谢朝泠听到他压抑的哽咽声,谢朝渊在哭。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谢朝渊在他面前流下泪来。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人也会哭的。   “……你哭了么?”   谢朝泠开口,才察觉自己声音里亦有哽咽之意。   “算了,”他轻声一叹,抬手抚上谢朝渊垂着的脸,摸到一片湿,心里越发不得劲,“蛊已经解了,总算我没死,你也不会死了,没有白费工夫,这事就不要再说了。”   “六弟,你就听我一回吧,以后再不要这么任性了。”   谢朝渊始终没抬头。   谢朝泠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别哭了,已经没事了。”   许久,谢朝渊才止住哽咽声,抹了一把脸,起身出去。   谢朝泠一怔。   谢朝渊很快又回来,重新在他面前跪蹲下,拉过他的手,为他上药。   “这药从大梁带来的,太医院的药,对伤口恢复好一些。”谢朝渊擦干净了脸上的水,声音依旧是哑的,夹在烛花爆响声中模糊不清。   谢朝泠没拒绝,他自己的药是王进在街上买来的,远不如谢朝渊从大梁带来的好。如果重新上一次药能让谢朝渊好受一些,他愿意配合。   谢朝渊没再说话,小心翼翼捏着谢朝泠的手,逐根手指为他涂抹药膏。窗外高挂的红灯笼被风吹动,透过窗纸投下的婆娑光影滑过谢朝渊侧脸,他眼中的光亮也跟着明灭。谢朝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最后一根手指也上完药,谢朝渊依旧低着头没动,声音更轻:“哥哥恨我吗?”   “我一再逼迫你,设计你掉落山崖、欺骗你将你囚在府上,又在你回宫之后几次三番胁迫你,不惜毁你的名声,害得你为了自保不得不自捅心口,如今更因这个蛊遭受这样非人的折磨,我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都与畜生无异,你恨我才是应该的。”   “可我只是想要你,不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你,哥哥恨我吧。”   “我不恨你,”谢朝泠摇头,“恨你没有意义,我也恨不起来,若是恨你,我不会答应跟你成亲,这件事情即使你逼迫我,我若是不愿意也不会点头,你不必多想,至少今日这一出婚礼,我是真心实意的。”   “……我知道,哥哥若真恨我,直接杀了我便是,杀了我便能解蛊,这个蛊其实根本威胁不了你什么,哥哥只是舍不得我死而已,从来都是我仗着哥哥的纵容,一再试探你的底线。”   谢朝渊自嘲苦笑:“可说到底,哥哥心里放不下的人和事太多,你和我不一样,永远不会将情爱当做唯一。”   谢朝泠拧眉,谢朝渊抬手揉了揉他眉心:“所以哥哥永远稳操胜券,就像每回我与哥哥下棋,看似我步步紧逼,一直占了上风,可最后的主动权始终在哥哥手中,赢的那个人也永远都是你。”   “你在跟我抱怨吗?”谢朝泠问。   谢朝渊仰头看他,眼里有水光:“我在心疼哥哥,碰上我这样一个冥顽不灵、偏激固执的小畜生,偏又不忍心将我置于死地,只能一再退让,用伤及自我的方式来维持赢面,你本不需要这样辛苦难过,都是我的错。”   他又一次红了眼:“哥哥一直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别人用之来威胁我,我将人杀了便是,可威胁我的人是你,我该怎么办?”   谢朝渊问他该怎么办,到了今时今日,他可能确实不知道该将谢朝泠怎么办了。   谢朝泠怔怔望着他,半晌才道:“情爱不是唯一,可你是唯一的。”   他艰难说下去:“我不会说肉麻情话,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学着说给你听,同心玉佩送给你,便是我的承诺,只要你肯信我。”   谢朝渊眼里看到的谢朝泠,与平日全然不同,谢朝泠很少说真心话,他总是口是行非,但是现在、此刻,他在认真说着从前他不会说的话,安慰也好、承诺也罢,都是真的。   谢朝泠问他:“你肯信吗?”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渊垂下眼,帮谢朝泠将上过药的手指包扎好,重新戴起手套:“手指上的伤口容易好,但放了七日全身血,亏了的精血要补回来却没那么容易,若是不当回事日后只怕会落下病根,从今日起哥哥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多吃多睡多歇息,药再苦也要吃下去。”   谢朝渊认真叮嘱,嗓子依旧是哑的,眼里还泛着红血丝,谢朝泠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朝渊,心里哽得厉害,一句话都再说不出。   能一再让他失态,甚至不知所措的人,只有谢朝渊。情爱或许确实不是他的唯一,但在他心里占据的分量其实半分不比谢朝渊心中的少,就这样让他生让他死、让他高兴让他痛苦。   谢朝渊握住他的手:“哥哥能听话吗?”   被他的眼神蛊惑,谢朝泠点头:“好。”   谢朝渊嘴角勉强扯开笑,终于回答他:“我信哥哥,若是哥哥能听话,我也会听话,再不会做惹你生气的事情。”   谢朝泠弯下腰,用力抱住他。   二更时王进在外轻敲了敲房门,谢朝泠慢慢放开谢朝渊,将那些翻江倒海的心绪强压下,哑声道:“你帮我倒杯水来吧,我口渴了。”   谢朝渊无声看他须臾,起身走去桌边。   在谢朝渊转身后,谢朝泠红着眼垂下了眼睫。   谢朝渊倒了水回来,贴着谢朝泠坐下扶住他,温水喂到他嘴边,谢朝泠慢慢喝了半杯,抬起手轻抚谢朝渊面颊,在他皱眉之前,凑过去吻住了他。   唇瓣温柔地厮磨,谢朝泠的舌尖抵进去,与谢朝渊的亲热缠绵。   谢朝渊始终看着他,漆黑眼瞳里看不出情绪。   谢朝泠嘴里的东西递过去,舌尖将之抵进了谢朝渊喉咙里,谢朝渊被迫咽下,搭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收紧。谢朝泠依旧在亲吻他,唇舌间是熟悉的气息,抵死纠缠,喉口中滑下的却尽是苦涩滋味。   谢朝泠终于将人放开,贴着谢朝渊的唇,难过闭了眼。   谢朝渊平静问他:“哥哥喂我吃了什么?”   亥时四刻,城卫军再次登门。   这回是特布木亲自带兵前来,人比先前多了三四倍不止,不再是客客气气地例行问话,特布木下令手下兵马直接包围了整座宅邸。   门房上的人见状大惊失色:“特布木将军这是何意?这里是小王子府上,你们难不成还真要硬闯进来吗?!”   特布木神色淡漠,抽剑出鞘:“我等奉大王之命搜捕刺杀佛子的凶手,已收到确切消息人藏在了小王子府上,必得进去搜查,让路吧。”   “你——!”   大批城卫军破门而入,谢朝渊府上侍卫护院很快抵挡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闯进来。   外头匆匆来报消息时,谢朝泠从谢朝渊怀中退开,最后握了握他的手,哑道:“和上回你给我吃的那个东西是一样的,但药效没那么长,明早你就能恢复正常。”   谢朝渊已经不能动弹,他听懂了谢朝泠话里的意思,艰难闭了闭眼:“哥哥要走了是吗?”   谢朝泠轻轻“嗯”了一声:“我要走了。”   “原来如此,”谢朝渊喃喃,“我方才一直没问你,你是如何知道的解蛊之法,是谁在帮你,现在是不是也不必问了,那个特布木,他是大梁探子是吗?假太子是他杀的,佛子也是他杀的,为了制造今晚的混乱好带你走?”   “我是不是该知足,哥哥好歹等到我们拜了天地之后才走?”   谢朝渊很快便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谢朝泠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他没有,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眼里全是难过和不舍,仿佛早知今日。   谢朝泠避开了他的目光,艰声道:“抱歉,我必须得走。”   谢朝渊眼中神采彻底黯下,苦笑着闭了眼,倒进榻中失去了意识。   谢朝泠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外头再次响起敲门声,是王进的声音:“殿下,将军来了。”   谢朝泠用力一握拳头,闭眼又睁开,脸上神色已恢复平静,镇定道:“请他进来。”   特布木进门,看到一身喜服却虚弱不堪的谢朝泠,不由拧眉,但这会儿不是多问的时候,他将一套西戎小兵的衣裳递过去:“换上这个,我们现在就走。”   谢朝泠一句话未说,接过衣裳。   王进进来帮忙,一主一仆很快换好衣服,除了那枚玉佩和谢朝渊送的短刀,谢朝泠一样东西没带,走之前他拿短刀割下自己一缕长发,再用红绸系紧,放到谢朝渊手边,最后看他一眼,不再犹豫地离开。   院中王让等人被特布木的兵押住,眼睁睁看着谢朝泠跟在特布木身后出来。   特布木冷淡扫他们一眼,吩咐人:“这里没有发现,继续去别处搜吧。”   王让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从谢朝渊府中出来,特布木派手下继续去下一处地方找人,他自己则带着谢朝泠他们上马,驰往城门方向去。   这个时辰城门早已紧闭,但特布木手中有西戎王的令牌,没人敢拦着。   特布木回头冲身后谢朝泠示意,谢朝泠点了点头。   几个西戎小兵缓缓推开了一扇小门,出城的路就在眼前。   身后忽然响起马急蹄声,谢朝泠下意识转头,夜色下谢朝渊独自一人策马而来,特布木立刻抽了剑,挡在了谢朝泠面前,冷眼看着那人渐行渐近。   一声长吁,谢朝渊的马在他们身前停下,马上之人只看着谢朝泠,眸色比黑夜更沉。   谢朝泠握紧手中马缰,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谢朝渊主动解释:“哥哥那药用在我身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是耐药之躯。”   谢朝泠沉声:“你想如何?”   特布木手中剑尖已指向谢朝渊,似乎他有任何轻举妄动便会不客气地动手。   谢朝渊的目光落向那没有一丝光亮的出城之路,再看向谢朝泠,喉咙滚动:“天太黑了,我送你走吧。”   谢朝泠拧眉。   谢朝渊轻叹气:“到了此时此刻,我还能做什么吗?我只有一个人,出了城,城外想必还有你们的接应之人,我还做得了什么,哥哥,我只是想送送你而已。”   他说:“哥哥,让我送你回去吧。” 第79章 “总有一日我会去找你。”   几骑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出了西戎都城。   再往前行了二十里,至一处村郭,果然有接应之人,一共二十余人的队伍,看装扮都是西戎人,实则是大梁安插在西戎的探子。先前谢朝浍那头收到谢朝泠去的信,便让这些人联系上了特布木,护送他们回大梁。   谢朝泠拉马停下,谢朝渊跟上来,问:“没有马车吗?”   特布木皱眉道:“骑马快一些,我们得快些离开郦都范围。”   谢朝渊却道:“不行,他身体不适,天太冷了,不能连夜赶路吹寒风,你既敢带他走,想必是做了安排的,轻易不会被拦下,那便不急这一时半会,让他坐车吧。”   特布木看向谢朝泠,见他面色苍白无力,只赶了这么一会儿路便在马上有些摇摇欲坠了,当下眉头蹙得更紧,犹豫之后吩咐人:“去弄辆马车来。”   谢朝渊先下了马,再伸手将谢朝泠从他的马上抱下,谢朝泠没拒绝,将半边身体都压向谢朝渊,由他搂着自己下地。   特布木看他们一眼,摇了摇头走去了一旁。   谢朝渊将谢朝泠抱紧在怀里,一句话未说。   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谢朝泠一晚上不断起伏的心绪也逐渐趋于平静,回抱住他。过了今夜,他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依旧是在一起的。   那些人很快弄来辆马车,谢朝泠本以为谢朝渊会走,谢朝渊却与他一块上了车:“我再送哥哥一程吧,现在回去也进不了城,等天亮城门开了再说。”   见谢朝泠满眼不舍,特布木到嘴边的话咽回,吩咐人出发。   之后行车的速度便放慢了,但借着夜色遮掩前行一直未停下。   车中谢朝泠靠在谢朝渊怀里,始终牵着手。谢朝渊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亲吻:“哥哥睡吧。”   谢朝泠睁眼看着他,谢朝渊笑了一下,问:“哥哥将头发剪下来给我是何意?”   “……结发礼,先前忘了。”   谢朝渊笑声更低,再次碰了碰他额头:“好,我会收着。”   谢朝泠心头一松,抬手抚上他的脸,再贴上去,安静亲吻他。   还是有遗憾的,可惜今夜才将那蛊解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洞房。   一吻之后,谢朝泠埋首在谢朝渊肩上,压下声音认真叮嘱:“日后你一个人留在这边要多小心,真的别再那么任性随心所欲了,那些人都不是善茬,没有人会再让着你,就连你那位父王,也随时都可能要了你的命,你要好好活着,别人都不重要,你自己最重要。”   “……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写信给我,能帮我一定会尽力帮你。”   “你听话,好不好?”   谢朝渊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好。”   他也提醒谢朝泠:“我说过了,我听话,哥哥也要听话,回去大梁好好养好身体吧,以后也再不要以身犯险了,没谁值得你拿自己的命去冒险,我这样的小畜生更不值得。”   值不值得谢朝泠不想再争辩,闭起眼,黑暗中捧着谢朝渊的脸再次吻上去。   后头谢朝泠吃了点东西,还是靠在谢朝渊怀中睡着了。   他实在太过疲惫,到了这会儿像是尘埃落定再提不起精神来,谢朝渊没再吵他,安静抱着他在黑暗中怔神片刻,慢慢阖了眼。   子时过后,车停在路过的山林中避风处,特布木下马过来,在车外提醒他们:“殿下,这个时辰了,先歇息半晚,等天亮了再继续上路吧。”   谢朝泠没有睡太沉,一听到特布木的声音便醒了,从谢朝渊怀中坐起,谢朝渊轻拍了拍他的手,想起身,谢朝泠以为他就要走,下意识拉住他。   谢朝渊低头亲他一下:“哥哥歇会儿,我下去叫人给你烧些热水来。”   谢朝泠这才松了手。   谢朝渊自车上下来,特布木没看他,等人走远了,车中谢朝泠轻声道:“小舅,你上来吧。”   特布木上车,带上了车门。   谢朝泠已经坐直身,收起了那些外露的脆弱情绪,淡声道:“小舅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特布木没有绕弯子,直言道:“他给你下了蛊,你用我给你的法子解了蛊,所以身体才会这般虚弱?”   谢朝泠没否认:“小舅不是早猜到了吗?”   “……殿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该杀了他。”   “我下不了手,我舍不得杀他,”谢朝泠摇头,“小舅,事已至此,便不要再说这个了。”   特布木有些无言:“回去大梁后,殿下有何打算?”   “我会做我该做的,小舅不必担心。”   “殿下心里有数便好,我本不该问太子这些,我只是担心你会因这趟西戎之行生出不必要的负担来。”   “不会,”谢朝泠道,“小舅放心好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岔开了话题:“你就这样带我走了,之后西戎人发现你不见了,必会想到那假太子和佛子都是你杀的,万一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派兵追来我们能安全回到大梁吗?”   “殿下无需多虑,”特布木面色稍冷,“我已做好安排,找了具尸体替我假死在住所,而且今日傍晚时西戎王召我进宫,像是对我起了疑心,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最迟明早天亮,就会有人发现他暴毙在寝宫里,佛子和西戎王相继被人杀害,西戎定要乱套,光是王位就够他们争的了,即便有人发现死的那个不是我,怕也没工夫派追兵来追我们。”   谢朝泠闻言略微诧异:“你将西戎王杀了?”   “嗯,他日日都要嗑药,体虚得很,弄死他轻而易举。”特布木平静解释。   西戎王这个时候死了,于大梁而言无异是件大好事,谢朝泠却第一时间生出担忧来,犹豫之后他问:“今日小舅借口他窝藏杀害佛子的凶手上门来搜查,虽然最后没搜到人,但明日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有人借机质疑他,加上西戎王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他刚一回来,西戎就接二连三的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会不会被人推出来当替死鬼?”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用明说,特布木低下声音:“殿下不必担心这个,那位野心勃勃的坤西王一直觊觎西戎王位,之前迫于出身只能退而求其次扶持西戎王上位,如今西戎王死了,他大可能趁势取而代之,但西戎王的其他那些儿子和他们背后势力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坤西王把持王位,西戎王和佛子之死是他们互相攻讦的由头,栽给小王子这个毫无根基的外来之人没有任何好处。小王子若是个聪明人,在这个时候选择避其风头低调做人,自然可以平安无事,他既已与那活佛有了交情,日后若是能得活佛相助逐渐树立威名,未必不能图将来。”   “那活佛果真会帮他?”   特布木道:“听闻小王子在大梁时行事便偏激乖张,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只要他能帮那活佛做事,一切都好说,而且,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特布木抬眼望向面前谢朝泠,说得笃定:“那便是殿下,与大梁储君的交情,是他稳住西戎活佛最大的筹码。”   谢朝泠没否认,他先前确实已经和谢朝渊说了,只要不是有损大梁利益之事,谢朝渊有任何难处,他能帮一定会帮,哪怕谢朝渊借他的名头在西戎坑蒙拐骗,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特布木说的这些,他自己其实也想得到,只是眼下就要与谢朝渊分别了,心里不好受,思虑得太多所以关心则乱罢了。   谢朝渊去与王进叮嘱了几句话,拿了热水回来,重新上车。特布木退下去,走之前提醒谢朝泠多少睡一会儿,天亮之后还要再赶路。   谢朝渊坐回车中,喂谢朝泠喝了半杯水,再帮他擦了把脸,将人揽入怀。   “睡吧。”他道。   谢朝泠抬眼看他,黑暗中谢朝渊脸上神情辨不分明:“你几时回去?”   “天亮送走哥哥就回去。”谢朝渊淡道。   谢朝泠看着他,想说的话到嘴边,犹豫再三始终没有说出口。   之后谢朝泠在他怀中难得安稳睡了两个时辰,谢朝渊一夜未合眼,几次用手指试他鼻息,感受着那里些微的热度,再低头慢慢亲吻他。   天快亮时,谢朝渊小心翼翼将怀中人放下,下车去。   特布木睡过一觉已经起了,正在命人收拾准备启行。   谢朝渊叫住他:“能说两句吗?”   他们走去了不远处溪水边,谢朝渊开门见山问:“你是何人?”   特布木道:“小王子问这个是何意?”   “我总得知道你到底是谁,才好放心让你将太子带走。”谢朝渊强硬道。   特布木摇头:“殿下是必要回去大梁的,小王子以为到了现在还拦得住吗?”   “若是以死相拼,未必没机会,他总是会纵容我的,单看我想不想而已。”   谢朝渊这话委实不客气,脸上挂的笑更刺人眼,特布木神色略冷,但被谢朝渊这么盯着,僵持片刻,到底说了实话:“我本名李丛煜。”   谢朝渊了然:“原来是李小将军,那就难怪他这般信任你了。”   “日后殿下与你再无瓜葛,殿下既不追究你所作所为,还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让殿下为难。”对方冷声提醒他。   谢朝渊无所谓地笑了笑:“这话得他亲自与我说才行。”   谢朝泠没多久便醒了,正发呆时,车门从外头被拉开,谢朝渊就站在车下冲他笑:“哥哥醒了,睡得好吗?”   外头已能瞧见熹微日光,谢朝泠彻底醒了神,接过他递来的水。   简单洗漱过后又吃了些东西,谢朝渊一直在旁陪着,直到特布木过来提醒该上路时。   谢朝泠送谢朝渊下车,亲手帮他拉来马,陪着他往回走了几步,快到山林边上才停下脚步:“……就到这吧。”   谢朝渊看着他没动,谢朝泠道:“你回去吧,多保重。”   谢朝渊抬了手,拂开他被风吹乱的鬓边发丝:“昨夜我们拜过天地了,哥哥要记得。”   谢朝泠艰难点头:“好。”   谢朝渊低声笑:“记得便好,你若是还敢娶别人,到时我再杀人那便不是滥杀无辜了,哥哥也不能再怪我。”   “……好。”   谢朝泠忽然又拉住他,将想了一晚上的话脱口而出:“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大梁吧。”   谢朝渊问:“我能以什么身份回去?”   他嘴角的笑淡去:“恪王已经没了,我现在回去也不过是给哥哥徒添麻烦。”   不等谢朝泠再说,谢朝渊拥他入怀,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既答应了我,那便等着吧,总有一日我会去找你。”   晨光晕染整片山林时,谢朝渊翻身上马,回头望向还怔怔站在原地的谢朝泠。   谢朝泠勉强提起精神,上前一步,苍白的脸上露出丝笑,提醒马上人:“你别让我等太久。”   谢朝渊点头,深深看他。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回身一挥马鞭,纵马而去。 第80章 ……这个小混蛋。   七日后。   翻过一座山头,大梁的关口已就在眼前,算着行进速度傍晚之前便能到,谢朝泠与特布木说了一声,吩咐人停下,先歇一会儿再前行。   刚喝了口水,前方听到马蹄声响,谢朝泠推开半边车窗朝前望去,很快有人来报,是西北军的人,幸王派人来迎接他们。   来人到了他们跟前,人不多,只有五十余骑兵,为首的将领是谢朝浍心腹,下马与谢朝泠见礼后与之解释:“太子殿下人在西北之事不便被人知晓,王爷不好大张旗鼓亲自前来,特命卑职来迎殿下回朝。”   谢朝泠与人寒暄几句,下令继续启行。   傍晚之时,他在这边边境的幸王府别院中见到了谢朝浍。   旁的话无需多言,谢朝泠当下问起谢朝浍朝中局势:“京中如今究竟如何了?”   谢朝浍直言不讳:“父皇被淮王与赵氏劫持,至今昏迷不醒,他们还矫诏以太子你通敌叛国为名废除了你储君之位,并且将发檄文讨伐他们的皇叔污蔑为乱臣贼子,说皇叔一力掌控东山营,勾结外城卫军,欲趁着父皇病重之时犯上作乱。父皇如今情况不明,朝中官员大多处于观望状态,就连西台营也没有明确表示到底是支持淮王还是皇叔,这样的僵局持续已有月余。”   见谢朝泠眉头紧锁,谢朝浍又道:“皇叔的檄文里所指通敌之事为淮王与赵氏所为,且太子你也被他们劫持囚禁在东宫,如今只要你能回去,淮王他们说的你出逃西戎之言便能不攻之破,这一点无需过多担忧。”   谢朝泠问他:“你呢?你是何想法?”   “随太子一起回京勤王。”谢朝浍坚定道。   “你确定么?其实你也可以不插手这事,坐山观虎斗便是,待到两败俱伤再收渔翁之利。”谢朝泠提醒他。   谢朝浍摇头,冷静如常:“淮王与赵氏多行不义,我想亲手了结他们。”   谢朝泠没再说,心知谢朝浍与那些人之间关于先太子那笔账,迟早是要算的,他或许已经等这一日太久了。   “你手下有多少兵?能带多少人去勤王?”谢朝泠又问。   谢朝浍没有遮掩:“五千人。”   谢朝泠心下略沉,五千人,太少了。   东山营和外城卫军加起来也有几万人,真要强行攻城兵力是足够的,但他们去勤王更多的是要让满朝官员、高门世家看到西北边军的态度,好叫这些人心生忌惮,不敢与谢朝淇他们暗度陈仓。可仅仅谢朝浍手下五千人,代表不了整个西北军,他们上京勤王的震慑之效便会大打折扣。   谢朝浍解释道:“西北军中这些武将,久在外头,对朝中之事参与的少,在这事上他们选择不闻不问、明哲保身再正常不过,且因我的身份,没法劝说他们。”   这一点道理谢朝泠自然知道,但事实摆在眼前,依旧免不得失望。   一旁一直没作声的特布木忽然开口道:“我去劝劝他们吧,幸王殿下是皇子王爷,去劝说他们一起上京勤王反而让他们多想,更不敢应承。我去试试,或许军中这些老将还有念着与家父当年旧情的,愿意卖这个面子。”   谢朝泠转眼看向他,点了头:“好,如今也只能这样,总得试一试。”   当日他们就在这幸王府别院中住下了,谢朝浍叫来自己的军医为谢朝泠看诊,那老军医仔细为他听了半晌脉,神色凝重道:“殿下身子亏得厉害,短时间内只怕都不能好,从今日起切记不可再操劳,更要小心不能吹风受寒,须得每日按时服药,慢慢食补回来,花费的时日不会短,好在殿下年岁还小,细细调理之后仔细一些应当不至于落下病根。”   谢朝泠不怎么在意,让人去开药便是,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之前没死现在肯定也死不了。   特布木过来时,他还坐在灯下发呆,手里握着那枚同心玉佩在把玩。   听到脚步声,谢朝泠勉强回神,将玉佩收起,示意特布木坐。   特布木、李丛煜已经换回了大梁人的装扮,一脸的络腮胡全部剪去,忽略半边额头上那骇人的烧伤疤痕,他依旧是当年那剑眉星目的英俊李家郎。   谢朝泠看他这样,脸上有了分笑:“小舅还是作这样的打扮瞧着顺眼。”   “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李丛煜自嘲道。   其实不是不习惯,是时隔多年回来,心里没底始终有不安罢了。   “小舅不必多想,待京中之事平息,你的身份不是问题,你这么多年潜伏西戎为朝廷提供线报,还一力除了西戎王,是大梁功臣,如今回朝自该论功行赏。”谢朝泠三言两语便将他失忆流落西戎之事换了个说法。   “就只是李桓他偷了兵部的布防图,孤不可能再保他,如今只有他以死谢罪,承认自己是被淮王蒙蔽听淮王之命行事,并不知晓淮王将图纸给了西戎人,才能减轻罪责保住家中其他人,还望小舅理解。”   “李桓行事荒唐,铸成大错,死不足惜,殿下开恩愿意放过李氏上下,臣感激不尽。”李丛煜换了自称,真心实意与谢朝泠谢恩。   若无谢朝泠,他回不来大梁,李家人更会因李桓所做之事遭受灭顶之灾,他的感激中没有半分虚假。   “小舅不必多礼,”谢朝泠摆了摆手,“若不是在西戎遇到小舅,我也不能这么快回来大梁,我才该与小舅说声谢,而且,先前你确实写信提醒过西北军关于图纸之事,若非如此,我也很难帮你们。”   谢朝泠说罢轻出一口气:“罢了,不提这个了,有样东西要给小舅。”   他取出封信,搁到案上,再移至李丛煜面前。   “皇叔来的信,这封是他让转交给小舅你的。”   李丛煜目光落至信封上,黑瞳里有压抑的情绪,半晌才用力握了握拳头,将之拾起收进怀中。   谢朝泠笑道:“皇叔这些年一直没成亲,小舅在西戎也没娶妻,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便向前看吧。”   李丛煜先是沉默,眼中逐渐流露出少见的温柔,再之后,重逢这么久以来谢朝泠第一次看到他笑了。   ……果真还是叫人羡慕的。   李丛煜离开后谢朝泠再次拿出了那枚玉佩,握在手中轻轻摩挲。   王进端了熬好的药进来,谢朝泠接过却没喝,搁下药碗他问王进:“那日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的是分别那日夜里,谢朝渊在他与小舅交谈时去与王进说了许久的话。   王进不敢隐瞒,当下便说了:“小王子与奴婢交代的都是一些琐事,事事巨细,让奴婢伺候好殿下您,小王子还说,若是下回他见到殿下,您只要瘦了一分,他都唯奴婢是问。”   谢朝泠没忍住笑,谢朝渊果然还是这样,又霸道又不讲道理。   “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见谢朝泠面露喜色,王进继续道:“小王子还说,以后您要是闷了烦了不高兴了生气了,就让奴婢与您说他的事情哄您高兴,他说您一听到奴婢与您说他,一准就高兴了。”   谢朝泠闻言更乐:“是么?那他还挺自信。”   “是,小王子还说了,……让奴婢盯着您,您要是要娶了太子妃,或是宠信了哪个宫人,他就算拼死也要来大梁将人杀了,再将您绑走,这次他也不去西戎了,上天入地,死也要与您在一起。”说到最后王进心里已经开始打鼓,生怕谢朝泠会突然变了脸色。   谢朝泠却依旧在笑,还问王进:“那他自己呢?他要是在西戎又娶了别的王子妃怎么办?”   “小王子说,他不会娶,倘若真有那日,殿下您也可以绑他来大梁,随便您如何。”   烛光在谢朝泠带笑的眉目间晕染开,他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   很明显地察觉到谢朝泠心情比先前好了许多,王进松了口气,赶紧将快要凉了的药再递过去。   三日后,京城再次送来谢奉珏的信,谢奉珏的意思让谢朝泠尽快回京。   谢朝泠将信纸摁下,问李丛煜:“小舅意下如何?”   “确实得尽快回去,怕淮王他们逼急了,会狗急跳墙。”李丛煜道,“让幸王先派人送殿下你回京,勤王队伍随后上路,只要西北军这边一动,京中那些还在观望之人必会尽快做出选择,说不定不等西北军到京中事情就能解决。”   这几日李丛煜已经去见过了军中几位当年李老将军的忠心老部下,确实说服了他们随谢朝浍一起上京,勤王之师已凑齐了三万人。   他又提醒道:“不过也不能过于乐观,陛下在他们手里,若是他们孤注一掷始终不肯开内城门,甚至劫持城中所有高门大户做人质,事情便麻烦了,强行攻城是最下等的法子。”   谢朝泠问:“设法让城中人给我们开城门呢?”   “很难,内城兵马都在赵氏掌控下,旁的人几乎没可能开城门。”   谢朝泠略想了想:“还有一个人可以。”   李丛煜不明所以,他解释道:“赵太后,我写封信吧,让皇叔设法送进城中,给在北海别宫的乐平郡主,那小子机灵,知道该怎么办的。”   信送出去时,谢朝浍来与谢朝泠禀报西戎来的线报。   西戎王已死,但消息被有心人压下一直未发国丧,西戎内部如今已彻底乱了,那坤西王联合了几个部落汗王欲要夺西戎王位,西戎王那几个原本不合的儿子这次反而结盟了,准备一致对抗坤西王。   “这十日郦都内部已经爆发过数次兵戎冲突,死了两位王爷,下一任西戎王究竟能落到谁头上还未可知。”谢朝浍道。   谢朝泠闻言拧眉:“他呢?”   谢朝浍知道他说的是谁,宽慰他道:“他一直在府中没出门,西戎人似乎都以为他胆小怕事遗忘了他,火暂时还不会烧到他身上。”   谢朝泠的神色却不见放松,他并不觉得这乱局之中谢朝渊会什么都不做。   正说着话,外头来人禀报,说是一队西戎来的商队上门来,受人所托给幸王殿下送礼。   谢朝浍大约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亲自去了外头接见人。   李丛煜小声与谢朝泠道:“殿下,西戎国内的事情,我这也收到了消息,比幸王所知要多一些。”   李丛煜毕竟在西戎待了十年,临走前也还留了自己人在那边,所知内情比谢朝浍派去的探子打听来的要详致得多。谢朝渊这十日并非什么都没做,相反他几乎一日没闲着,不但搭上了那位活佛,还与坤西王、西戎王那群儿子两边都结了盟,一人周旋在三方之间,煽动他们兵戎相见,那两死去的王爷,就是他趁乱杀的。   谢朝泠听罢十分无言,哪怕他临走之前一再叮嘱那小混蛋小心谨慎,不要再随心所欲,那人只怕压根就没听进去。   谢朝渊这种剑走偏锋的作风,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两刻钟后,谢朝浍去而复返,将拿来的东西呈给谢朝泠。   礼不是送给他的,是送给在他这里的谢朝泠,送礼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谢朝泠揭开那口木匣子,其间是两枚带血的金项圈,李丛煜将之拿出来,看过后也半晌没话说,他念出项圈上刻的名字,与谢朝泠解释:“西戎的贵族子孙一出生就会戴上这样一个金项圈,项圈上刻着他们的名字,终生不得摘下,若取他们项圈则与取首级无异。”   这上头的名字便是那两死去的西戎王爷,谢朝浍皱眉道:“这两人之前都在这边边境带过兵,穷凶极恶,手上沾满大梁平民的血,送礼之人应当是特地送来的这个。”   谢朝泠捏着帕子从李丛煜手中将东西接过去,盯着看了片刻,忽然就笑了。   ……这个小混蛋。   将东西扔回匣中,他吩咐王进:“收起来吧,将来总有论功行赏之日。”   李丛煜看着谢朝泠这样,目光落回那木匣子上,顿了一顿,彻底无话可说。 第81章 他这个皇太子不是柔弱无能、人人可欺之辈。   天色熹微亮时,南城门几个小兵一边打哈欠搓着手走出值屋,下了一夜的雪积了快有半个小腿高,雪地里深脚浅一脚踩出印子。   小兵们挥着笤帚但没几个人正儿八经在打扫,反正,城门不开,无人进出,城里城外再怎么乱,他们守城门的还正好躲懒。   城头上值守一夜的兵卒下来,换防的人却还在值屋里磨蹭。   先是一漫不经心扫雪的小兵听到远处马车过来的声响,他揉了揉眼睛,朝前方望去,确定自己没看错,赶紧提醒其他人。   有人骂骂咧咧上前想要拦车,这内城里都戒严一个多月了,没事谁家不是大门紧闭轻易不出街,城门更早就关了,今日这大雪天的竟还有人跑来南城门这边,找晦气吗?   直到那车子走近,出乎他们意料的,来的竟是辆郡主规制的车辇,车后还跟了护卫、内侍、宫女若干。   车停在城门前,不等那些兵丁过去询问,便有内侍上前一步,拿出了手中的太后懿旨,当场宣读,要他们开门放乐平郡主出城。   听闻太后懿旨时一众人已慌张跪下地,再听到说要他们开城门顿时大惊之色。   “卑职、卑职等要先去问过上峰……”   那内侍厉声喝道:“你等想抗旨不成?!睁大你们狗眼看清楚!这懿旨是太后亲手所书!”   手中懿旨展开,上头赫然盖着太后金印,确确实实出自赵太后之手。   跪在地上的众人战战兢兢还要再说,车中传出谢徽禛的声音:“我去城外庙里帮太后娘娘上炷香,很快便回来,你们就开半扇门放我出去便是,这一大清早的,我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那些人还在犹豫,谢徽禛又提高些声音:“否则若是误了太后娘娘的事情,回去别宫我只有如实说了,到时太后娘娘要如何发落人,也都只能你们自己受着。”   传旨的内侍又喝道:“还不快开门,当真想抗旨不成?!”   僵持片刻,为首的兵头子咬咬牙爬起身,吩咐人去开门。   久闭的厚重城门缓缓开了一半,乐平郡主的车辇驶向前,碾压过积雪很快过了城门,后头内侍宫女跟上,最后是那些侍卫。   打头的小兵忽觉面前有寒光划过,下意识抬头,那十余侍卫竟已抽剑出鞘,齐刷刷地一剑过去,城门边上的兵丁倒了一片。   门外转瞬响起成片脚步声,趁着城头上值守的兵卒磨磨蹭蹭换防这一会儿,墙根下竟已不知不觉埋伏了数百人,瞬间便冲进了内城门。   更远一些的地方,原本悄无声息藏在民居巷道中的兵丁如潮水涌出,浩浩荡荡压向城门。   听闻禀报内城门已开,京卫军衙门中谢朝泠放下茶盏,终于松了口气。   十日前西北勤王军挥师上京讨伐淮王及赵氏党羽,朝野震动,原本还处观望中的西台营立刻送了消息去与谢奉珏,朝中官员纷纷躲回家中,再不敢与谢朝淇及赵氏之人为伍。眼见大势已去,做困兽之斗的谢朝淇一干人等犹不死心,勤王之师到了京中也依旧紧闭内城门负隅顽抗,直至今日,乐平郡主以赵太后懿旨开城门,放了谢奉珏、李丛煜和萧氏领的勤王先头部队入城。   谢朝浍站起身,提醒谢朝泠:“太子稍等片刻,城内的巷战不会这么快结束,等道路清得差不多了再叫人送你回宫吧。”   “你呢?”谢朝泠问他,“你打算去哪里?”   谢朝浍戴起头盔,面色沉定:“去淮王府。”   谢朝泠仿佛早已料到,随口叹道:“他是真的疯了,才会选择与赵氏搅合到一块,或许从他那个侍卫死了那日起,他就彻底疯了,他恨不得杀尽天下人给他那侍卫陪葬,甚至不惜劫持软禁父皇,……我只是有点好奇,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但最终要他的侍卫顶罪死的人其实是父皇,你说他最恨的人会是谁?”   “是父皇。”谢朝浍说得笃定,谢朝淇那样个性的人,是不会在意所谓君臣父子纲伦的,他眼里只有一个江世,让江世死的人是他们父皇,他最恨的人必也是他们父皇。   谢朝泠道:“可自从西北勤王军决定上京,赵氏父子已几次暗示他先下手为强,让父皇驾崩直接登基,只要稳住那些内阁阁老、顾命大臣,让他们认可了新帝,他就是名正言顺,勤王军就站在了被动位置,再想对付他必不会比现在容易。”   “但他没有,宁愿就这么拖着做困兽之斗,也没有对父皇下手,你觉得他是良心发现吗?”   不是,当然不是。   沉默一阵,谢朝浍一句话未再说,系紧头盔,转身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谢徽禛被人护送过来,谢朝泠已准备动身回宫。   看到谢徽禛,谢朝泠没多言,拍了拍他肩膀,赞许道:“你做得不错。”   赵太后被乾明帝扔在北海别宫自生自灭,赵氏根本无暇顾及她,这段时日谢徽禛这小子没少把那老太后耍得团团转,拿到她的金印弄张假的懿旨,对谢徽禛来说实在算不上难事。   不过才八九岁的孩子,有这个胆识和勇气,依旧叫谢朝泠刮目相看。   “我想随太子五叔一起进宫去看看。”谢徽禛道。   谢朝泠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发髻:“好,孤带你去。”   随后他叔侄二人上车,由兵马护送回城。   内城南城门破了之后另两处城门也随之被城中守将打开,城内巷战尚未结束,赵氏军还在做垂死挣扎,但回宫的道路已经清除干净。   谢朝泠端坐车中闭目养神,谢徽禛试探问他:“太子五叔是从哪里回来?”   “孤一直就在东宫里。”谢朝泠道。   谢徽禛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智地压下满腹疑问,不再多言。   淮王府中,一众下人已乱了套,不断有人慌张进出,禀报外头的情况。闭目坐于堂中的谢朝淇神色却始终如常,听到说勤王军已打进城中时,也连眉头都未多皱一下。   直到他的侍卫架着欲要出逃的宋时进来,摁跪到他面前。   谢朝淇撩开眼皮子,厌恶看着瘫软地上不断哆嗦之人,淡声问他:“你准备去哪里?又想出去卖了本王与那些勤王军投诚?你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有谁会理你?”   不等宋时回答,他继续道:“知道本王为何还留着你的狗命到今日吗?”   宋时咬紧牙根不敢答。   谢朝淇一声冷笑:“你前主子离京之前告诉本王,你还确实是江世从小失散了的亲弟弟。”   匍匐在地的宋时猛抬起头,满目不可置信:“不、不可能……”   他只是个孤儿,从小在妓院长大,再被人送进恪王府,因思慕恪王甘心为他做事,恪王为他编造假的身份将他派来淮王身边,可他贪生怕死辜负了恪王的信任,他怎可能当真是那江世的亲弟弟!   “没什么不可能的,否则他为何偏要将你送进本王的淮王府,你真以为本王是那般好糊弄的,没有查清你的身世就接纳你,真的假不了,”谢朝淇冷道,“可你连江世一根手指都比不了,本王留着你,无非是看在他面子上,但是。”   谢朝淇抽了剑,拍上宋时的脸,面色更寒:“今日本王也要死了,本王就要去见江世了,你便也跟着一起去吧,免得他总愧疚小时候不小心弄丢了你,本王当日没保住他、没能帮他报仇,如今至少帮他把你这个弟弟找回来了,如此也有脸下去见他。”   宋时愕然瞪大双眼,一句反驳的话都来不及说,吐出一大口血来,他下意识垂眼看去,谢朝淇的长剑已穿透了他心口。   宋时轰然倒下。漫不经心抽出鲜血淋漓的剑,看到袖口有喷溅上的血迹,谢朝淇终于皱了皱眉,拿了帕子出来擦拭。   这身衣裳是江世最喜欢看他穿的,可惜就这么脏了。   宋时的尸身被人抬下去,谢朝淇淡声吩咐身侧内侍:“去请王妃过来。”   一刻钟后,淮王妃踏进门。   她自嫁进这淮王府便久居后院足不出户,这是第一回 过来前院正堂,脸上神色比谢朝淇更冷淡甚至麻木。谢朝淇一眼未看她,将手中那张纸递给身边内侍,再由那内侍递过去给她。   看清手里是何东西,淮王妃原本无波无澜的眼中出现惊愕,转瞬红了双目。   “王爷要与我和离?”   谢朝淇淡漠道:“你走吧,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内走府上侧门离开,拿着这个回你娘家去,淮王府存亡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谢朝淇始终未看她,捡起地上沾了血的剑,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勤王军冲破了淮王府正门,谢朝淇提着剑就站在院中,冷眼看着谢朝浍走近。仅仅两招,谢朝淇手中剑落地,谢朝浍的剑尖已指向他咽喉。   “你自私懦弱贪生怕死,为图自己活命害死兄长母后,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炸毁兵部火器库致无辜百姓家破人亡,通敌叛国里通外贼,让边境之地饱受战乱之苦,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勾结奸佞软禁父皇欺君罔上,你死不足惜。”谢朝浍一字一句数落他的恶行。   谢朝淇轻蔑哂笑:“小时候兄长只教你剑法却不肯教我,说我手上没力气不学这个也无妨,总有人会护着我,到头来我只剩江世,你们却没有一个人将他的命当回事,既如此,我又为何要将别人的命当回事?我死不足惜,便也罢了,谁不是要死的。”   “那么你呢?听说你与幸王妃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还将那小郡主当做亲女儿一力护着,三哥,如今的日子果真是你想要的吗?”   谢朝淇目露讽刺:“你也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谢朝浍眼瞳骤缩,谢朝淇已双手握住他的剑,用力插进了自己喉咙中。   鲜血溅出,染红了他手上的碧绿扳指,谢朝淇身体往后倒下,逐渐涣散的瞳仁里映进刺目的日光。   心里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终是阖了眼。   车中,谢徽禛忽然道:“四叔他虽大逆不道,看似疯了之后神鬼都不怕,可我觉着,他其实还是有害怕之事。”   “嗯,”谢朝泠说出先前他在谢朝浍面前没有说的话,“杀君弑父转生只能入畜生道,他就算不信这个也总有犹豫胆怯。”   来生若不能为人,又如何能与心爱之人再续前缘,所以他不敢。   宫门在一刻钟前就已经破了,谢朝泠没有回东宫,直奔乾明帝寝殿去。   玉阶之上,看到谢朝泠走上来,陆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色厉内荏喝道:“你、你这是何意,你已经不是太子了,你勾结西戎人出卖大梁,如今又带兵包围陛下寝殿,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朝泠倒没想到最后在这里见到的人会是这个老王爷,他一步一步走上玉阶,沉声道:“分明是陆王爷你与淮王勾结,你们狼子野心,软禁父皇与孤,假传圣旨意图谋反,如今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吗?”   “你休得胡言——!”   谢朝泠一步步走近,陆王身后的禁卫军被他身上气势震住下意识往后退,陆王双腿也在不断打颤,面上却依旧强撑着,他是德高望重的老王爷,虽先前已被皇帝厌弃,但如今陛下病重不醒,怎能由得谢朝泠说他是乱臣贼子他便是乱臣贼子!   谢朝泠嘴角噙上冷笑。   谢朝渊说的对,日日挂着面具装礼贤下士实在累得很,对付这种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就该狠绝一点,也好叫世人知道,他这个皇太子不是柔弱无能、人人可欺之辈。所以他看着陆王,慢慢拔高了声音:“陆王挟持陛下,以命抗击勤王之师,现、已、伏、诛!”   最后一个字落下,剑尖穿透了面前老王爷的胸口。   陆王大睁着眼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殿檐上的乌鸟凄厉叫着,振翅斜飞而去。叛军手中兵械纷纷落地,一个接着一个跪下。   谢朝泠一眼未看他们,大步进去殿中。 第82章 “原来哥哥这般想我。”   郦都。   一夜微雨,早起时听闻禀报后园的琼花全开了,原本一早要出门的谢朝渊脚步一转,去了后头。   远远便得见满树繁花似玉、清香袭人,谢朝渊走上前停步树下,仰头看了片刻,想起当日谢朝泠说的“等到春日”,嘴角露出丝笑。   身后王让小声告诉他:“方才收到大梁来的消息,京中乱象已平,诸事都顺了,但陛下依旧昏迷未醒,太子于东宫监国主理朝政,大权在握已无人敢置喙。”   谢朝渊半分不意外,他的太子哥哥总是有本事的。   随手摘下一两朵花,捏在手中转了一圈,他吩咐道:“将这些花都摘了,酿琼花露试试,若是能酿成,便送去大梁东宫吧。”   王让问他:“殿下为何不直接送花?”   谢朝渊好笑道:“花送过去该枯了,他会嫌弃的。”   “只送酒吗?”王让又问。   谢朝渊神色稍顿,轻浮起唇角:“只送酒。”   入夏之际,谢朝泠才又一次收到西戎送来的东西,两小坛酒,先是送到西北军中谢朝浍的部下那里,再送上京,由谢朝浍转交给谢朝泠。   拿到酒时谢朝泠沉默一阵,问谢朝浍:“只有这个吗?他有没有派人送信过来?”   “没有,”谢朝浍摇头,“只有这个。”   “口信也没有吗?”   “没有。”   谢朝泠心里不是滋味,将酒收下了。   谢朝浍今日是来与他辞行的,几个月过去,京中之事已彻底平息,谢朝淇伏诛,赵氏满门尽死,当年先太子谋反一案业已翻案,谢朝浍已无其他牵挂,他不愿留在这里,依旧想回去西北,谢朝泠准了。   “后日启程是吗?”谢朝泠问他。   谢朝浍点头:“是后日,还望日后太子能多照拂些乐平郡主。”   “你且放心,孤自不会让他受委屈。”谢朝泠一口答应。   谢朝浍与他谢恩。   谢朝泠略一犹豫,问出了之前一直想问的事情:“三哥,如今这样的日子,你过得高兴吗?”   当日在淮王府,谢朝淇临死前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当时在场的将兵不少,那些话显然也传到了谢朝泠耳朵里。   谢朝浍平静道:“太子多虑了,如今这样很好,恶人伏诛,蒙冤之人得以昭雪,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朝泠一时无言。   他与这位幸王其实算不上熟,更到不了过问对方私事的交情,但或许是被自己的心情影响了,这才想多问一句。   又沉默一阵,谢朝浍难得主动开口:“太子是有福之人,叫人羡慕,可我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与兄长,……我们是亲兄弟,我敬重他也仰慕他,仅此而已,兄长曾说,总有一日我也能遇到我喜爱之人,慧娘她很好,我与她志趣相投、相敬如宾,是真的。”   谢朝泠笑了笑:“那便好。”   谢朝浍告辞离开。   谢朝泠站在窗边看他挺拔背影走进雨雾中,莫名怔神,谢朝浍说的话或许真或许假,只怕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所以谢朝浍说羡慕他,至少他与谢朝渊虽天各一方,再聚不知何日,可终究是有盼头的。   于是又高兴起来,趁着这两日事情不多,他叫人拎上那两坛酒,出宫去了谢奉珏庄子上。   先前还下了雨,到地方时又是一片艳阳天,出门来迎接的人是李丛煜:“听闻你要来,你皇叔特地乘船去湖上给你钓活鱼去了,中午给你片鱼片吃。”   谢朝泠笑道:“那我有口福了,赶巧我带了酒来,请小舅和皇叔一起尝尝。”   他们一路往庄子里走,谢朝泠随口拿李丛煜打趣:“小舅如今倒是今非昔比了,每日这般悠闲,瞧着心宽体胖,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李丛煜淡笑:“托了殿下的福。”   因李桓所做之事,李氏全家下了大狱,幸有李丛煜这个功臣在,功过相抵,最后也只是丢了府上爵位,但保住了全家老少性命,李丛煜刚刚回朝,因这些事情谢朝泠暂时不便用他,他便闲了下来,日日在谢奉珏这里。谢奉珏为了避嫌也辞去了暂代的东山营统领职位,于是两人镇日在这庄子上偷闲过快活日子,着实叫人艳羡。   李丛煜将谢朝泠领去祁明轩,这边庭中的亭子里已经摆上酒菜,谢奉珏刚从湖上回来,果然钓到了两条鲜活大鱼,十分得意地拿给李丛煜看了一眼,他二人小声说了几句亲密话,谢奉珏命人将鱼拿下去片鱼片来。   谢朝泠看他们这样,不由莞尔,三人一起进亭中坐下,他叫人将酒换上自己带来的。   “你父皇如何了?”谢奉珏顺嘴问他。   “还是老样子。”谢朝泠摇了摇头。   乾明帝昏迷不醒,一众太医束手无策,没有一个敢给准话,或许一年半载能醒,或许三年五载,或许就这么拖下去直至油尽灯枯。朝中已有声音希望谢朝泠能提前登基,谢朝泠不肯,只要他父皇还有一口气在,他都只能做东宫储君。   谢朝泠有诸多顾虑,倒不只是坚持愚孝,这一点谢奉珏他们自是知晓的,并不多劝他。   “前两日礼部官员上奏,又提起你大婚之事了是吗?你是何想法?”谢奉珏又问。   新的酒已经换上,谢朝泠拎起酒壶,给谢奉珏和李丛煜各斟上一杯,再给自己倒满:“皇叔、小舅,你们尝尝吧,这是琼花露,新酿的。”   他说罢自己先举了杯,半杯酒倒进嘴里。   或许是酿制的时间还不长,甜味多过酒味,其实没那么好,谢朝泠放下杯子,免不得有些遗憾。   李丛煜忽然道:“这是西北送来的酒吧。”   他方才看到那装酒的坛子,是西戎人惯用的样式,一眼就看得出。   谢朝泠没否认,笑了笑继续饮酒。   谢奉珏提醒他:“太子,婚事一直拖着不是解决之道。”   谢朝泠还是笑,反问他们:“小舅,你如今死里逃生回来,家中就只剩你一个男丁,老太太没有与你提过尽早成亲之事吗?皇叔你呢?定王府的爵位日后怎么办?”   片好的鱼片已经上桌,李丛煜夹起一片仔细蘸了酱料,放入身旁谢奉珏碗碟中,淡道:“提过,可我不愿,她便也不强求,这几日已经在旁支中选了个男孩,之后会过继到大哥名下,至于我,不需要子嗣。”   桌子下谢奉珏轻握了握他的手。   “定王府也不需要再传承下去,爵位日后太子你收回去便是。”谢奉珏道。   他们今世好不容易能在一起,并不在意身后有无人供奉香火,有得必有失,人总是不能奢求太多的。   可谢朝泠不一样。   “太子,做皇帝的不能无后,为了大梁国祚绵延,这是你必须尽的责任。”   谢朝泠沉默。   慢慢饮下第二杯酒,他搁下酒杯,垂眸小声道:“皇叔,不是我不愿,我这次去西戎历经艰险,身上之前还被人下过蛊,为了解蛊费了很大周折,但亏了身子,回宫后让太医看过,都没法子,以后再怎么养得好也就这样了,这辈子都很难有一儿半女。”   谢奉珏愕然:“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样的话我怎会胡乱说。”谢朝泠无奈道。   谢奉珏哑然。   李丛煜紧拧起眉,看着谢朝泠,到嘴边的话犹豫再三,到底没有说出口。   谢朝泠又笑笑道:“这等难以启齿之事,我也就只与你们能说,好在我谢氏人丁兴旺,各个王府都有不少优秀子嗣,我现在也还只是储君,还不急,再看看吧,等过个几年再决定也行。”   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人选,不过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谢朝泠将话说得这样直白,谢奉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提醒他:“……要选便选个最好的,本事还是其次,可以慢慢教,首先得是个有良心的。”   谢朝泠应道:“这是当然的,倒时还要请皇叔帮我参详。”   之后他们便不再提这些烦心事,吃着酒菜闲聊,谢朝泠带来的酒喝完,又换上这庄子上的酒,一直到午后。   谢奉珏醉倒在李丛煜怀中,谢朝泠笑着冲李丛煜努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叔这样,他如今可比前些年快活多了。”   前些年谢奉珏过的怎样的日子,当真不提也罢。   李丛煜低头帮怀中人拨了拨鬓发,眼神温柔:“嗯。”   再抬眼望向面前谢朝泠:“太子,……你果真决定了吗?”   谢朝泠心知他说的是什么,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好笑道:“我要是不这么做,他一准要发疯,我以后别想清净了。”   “你若是真决定了,我不劝你,你自己高兴就好。”   谢朝泠点头:“我高兴的。”   李丛煜不再说了,起身抱着谢奉珏离开。   谢朝泠也有了醉意,一手撑着脸发呆片刻,吩咐人:“去备艘船,孤想去那湖心岛看看。”   游船破水而出,夏日午后湖光山色正好,谢朝泠靠坐窗边,眼皮半阖,勉力撑着自己不在这熏风灼日中睡去。   半个时辰后,在湖心登岛,谢朝泠已有许久未来这里,上一回还是与谢朝渊一起,那小混蛋冒着大风大雨来接他回去。   分明也没有多久之前的事情,如今再想来,遥远的仿佛发生在上辈子。   登上阁楼,下头人奉来茶,谢朝泠心不在焉看了片刻四处景致,终是靠在榻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察觉到面颊些微的痒意,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谢朝渊就坐在面前,正笑看着他:“哥哥怎的又喝醉了?我给你送酒不高兴吗?”   谢朝泠一怔,伸手过去,摩挲上他的脸:“……你回来了?”   “啊,知道哥哥想我了,所以回来了。”   见谢朝泠一直怔怔看着自己,谢朝渊又是一笑:“哥哥看傻了吗?”   谢朝泠终于回神,气道:“你很得意是吗?”   他用力揪住面前人衣襟:“我为了不娶妻,骗皇叔说自己不行,你很得意吧?”   “哥哥一早答应了我,哥哥是我的夫君,怎能再娶别人。”谢朝渊理直气壮道。   “你还记得我是你夫君吗?”谢朝泠骂道,“你这个小混蛋,也不给我写封信,就送那么两坛酒来,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想要我一直念着你?”   “不知道写什么好,怕写下满纸荒唐言更惹哥哥不高兴。”   谢朝渊轻抚他鬓角:“原来哥哥这般想我。”   谢朝泠红了眼:“你果然是故意的。”   谢朝渊笑贴过去,亲吻落上他唇角。   谢朝泠眼睫颤了颤,闭眼又睁开,眼前分明空无一人。窗外吹进的风抚弄着他的鬓发,先前的一切,不过是恍惚间的一场梦。   怔神片刻,谢朝泠笑叹着摇头,他果真越活越回去了,若是让那小畜生知道他青天白日做这样的梦,怕不是要得意死。   夏日炎热,手边的茶放了这么久还在冒着热气,将那些纷杂心绪压下,谢朝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醉意消退许多。   又无端的有些不舒坦,于是重新靠回榻中,再次闭了眼。   哪怕再做一场无聊的梦也是好的。 第83章 谢朝渊说会来找他,他一直在等。   傍晚时草原上起了秋风,夕阳沉下,映红半边天空,远处群山在金光笼罩下,更显壮阔。   谢朝渊正领兵退回营地,见此景致,拉马停下看了片刻,忽然纵马朝前狂奔去。   两刻钟后他回来,手里拎着一只活捉的黑貂,那貂通体黑亮没有一丝杂色,谢朝渊将之扔给身后亲兵:“处理好了皮子做成暖手围,送去西北幸王府。”   亲兵见怪不怪,小心翼翼拿了笼子将那只珍贵的黑貂装起。   这两年,他们小王子已不知往大梁西北军中送过多少东西,往往谢朝渊兴之所至,看到什么好东西便会吩咐人送去,他身边这些亲信都知晓。   回到营地时暮色已沉,营中升起簇簇篝火,饭菜香四溢,谢朝渊回去自己帐中,王让进来与他禀报琐事,谢朝渊心不在焉地听,手中摩挲着那枚同心玉佩,半晌没出声。   三年前西戎王死后,西戎各路汗王、王爷为争帝位互相厮杀、你死我活,最后的结果是谁都没有争到位置,整个西戎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再无一呼百应的西戎王。谢朝渊得活佛相助,短时间内在西戎站稳脚跟树立起威望,后头他带兵出走,在离大梁最近的一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范围,又逐步吞并了周围几个大小部落,地盘进一步扩大,如今已成西戎势力最大的几个王爷之一。   且他从不许自己手下人打大梁的主意,若是有其他西戎部落去大梁边境烧杀抢掠,不等大梁西北军出动,他会先带兵过去痛揍对方。虽如此,他治下的西戎人靠着与大梁友好通商,互惠互利,如今日子过得却是最好的。   “小王子,大梁朝廷已经下旨,准许在离我们这里最近的琥城再开一处互市,以后我们的人去大梁买卖货物便不用再长途跋涉,如此省了人力物力,赚得更多,生意定会更加好做!”有部下进来禀报刚刚收到的消息,喜色满面压不住声音里的激动。   谢朝渊仿佛早知如此:“那挺好的,让人准备准备清点了货物,趁着入冬之前先去那边一趟,做完了买卖大家都能过个好年。”   “是!小的这就将事情安排下去!”   人走之后谢朝渊靠进榻中闭目养神,王让小声问他:“殿下,琥城是大梁在西北的要塞之地,本是绝对不可能开互市的地方,是因为如今在这边的人是您,太子殿下才肯答应这事吧?”   谢朝渊没有睁眼,轻翘起唇角:“可能吧。”   太子哥哥敢在这边开互市,便是信任他,他自是知道的。   夜色沉下,谢朝渊没有睡意,拎着壶酒走出帐子,抬眼见繁星漫天、圆月当空,算算日子这才想起今日似乎是八月十五。   西戎人不过中秋,所以也无人提醒他。   在这边荒蛮之地待久了,时常不知今夕何年,谢朝渊啧了声,仰头倒了口酒进嘴里。   烈辣滋味灼烧着喉口,谢朝渊想,不知道谢朝泠此刻在做什么。   这三年他时常送东西去大梁,大梁那边也会送些好东西来给他,他现在喝的这个酒,便是他从前最喜欢的一种贡酒,但仅此而已。他们就像互相较着劲,他不给谢朝泠写信,谢朝泠也不给他写,都想等对方先主动。   谢朝泠一直做着他的大梁皇太子,他没有成婚,第二位准太子妃也在两年前病逝了,之后便以皇帝病重、国事繁忙为由将自己的人生大事耽搁下,无论朝中谁上折子,全部留中不予搭理,大梁满朝官员都想不明白他们这位名义上的皇太子、手握实权的准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但谢朝渊知道,离别那日谢朝泠说让他相信他,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真正相信,他的太子哥哥没有骗他。   今日是八月十五,他应该在宫中代皇帝赐宴吧。   想到这个,谢朝渊不由撇嘴,谢朝泠怕不是又要被人灌酒了,不过没有自己在身边,他应当不会那么容易醉的。   夜更沉时,谢朝渊简单洗漱后正要睡下,外头又来禀报刚收到的大消息。   大梁皇帝驾崩了,就在三日之前。   谢朝渊神色一顿,问:“太子呢?”   自然是顺利登基了,这一点其实不可能有疑问,听罢下头人说的,谢朝渊点点头:“本王知道了。”   他的太子哥哥从今以后便是皇帝哥哥了。   如此也好,他总算如愿以偿了。   谢朝渊盯着烛台上那一点灯火,半晌无声笑开。   夜半,谢朝泠从睡梦中醒来,再没了睡意,干脆起身披上衣裳又去了灵堂。   谢徽禛也在这里,跪在大行皇帝梓宫前一边烧纸,一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谢朝泠走近他也没察觉。谢朝泠没提醒,安静站在他身后听了一阵,总算听明白了这小子竟在与他皇爷爷说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直到谢徽禛说完,谢朝泠才轻咳一声,谢徽禛一愣,赶紧站起身。回身看到谢朝泠,他满脸尴尬就要行礼,被谢朝泠制止住。   他二人一起在灵前跪下,谢朝泠也拿了一叠黄纸,一张一张往火盆中扔,火光映着他神色平静的脸,他问:“为何要特地告诉你皇爷爷?”   谢徽禛讪道:“就想让他老人家知道,我其实不是个丫头嘛,免得他都去了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大孙子在。”   谢朝泠没多追究,又问:“以后有何打算?你现在年岁还小,尚且能以女装示人,再过几年怎么办,你这身份瞒不了一辈子,何况你还有与萧王府的婚约在身。”   “……大不了假死脱身呗,”谢徽禛想了想,跪着转身挪向谢朝泠,“还请五叔给指一条明路。”   “做朕的儿子,”谢朝泠干脆道,“朕会给你一个父母双亡的旁支宗室的身份,用你的本名也可以,然后将你过继过来。”   谢徽禛缓慢动了动了眼睛,神色中似有惊讶,但反应已经比谢朝泠所想要平静得多。   “你似乎不是特别意外?”谢朝泠扬眉。   谢徽禛小声道:“猜到了。”   这几年谢朝泠一直让他住在宫里,派了最好的师傅教导他,给他的吃穿用度远超郡主份例,谢朝泠自己却不肯成婚,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丝毫不上心开枝散叶之事。   他不是蠢人,谢朝泠的种种举动用意其实很明显。   “你很聪明,想问什么直接问吧。”谢朝泠道。   谢徽禛咬咬牙道:“我前些日子出宫去参加一个女眷的聚会,见到平西侯世子夫人与五叔之前的准太子妃长得一模一样,问了问说是那位的胞妹,可我总觉得她们就是一个人,五叔知道的吧?”   “嗯。”谢朝泠淡声承认,他是学的他父皇,让他第二位准太子妃也假死换了身份出嫁,成全她与她的青梅竹马。   “……五叔不肯成亲,不愿封妃立后,是因为六叔吗?”   “是。”谢朝泠并不想说假话,他做这些,确实是因为谢朝渊。   谢徽禛心道果然如此:“那六叔他,还会回来吗?”   “会的。”   谢朝泠淡道,而且,应该很快了。   谢徽禛一阵唏嘘:“可即便这样,五叔为何看上了我?且不说我的身份麻烦,我只比五叔小十岁,绝非合适人选,五叔大可以从别的府中过继一个还不知事的孩童慢慢教,怕天资不行那便多选几个,以后再从中挑个最出众的便是。”   “你身后没有其他势力,”谢朝泠说得直白,“朕不想沾麻烦。”   先太子生的是女儿便只是女儿,谢徽禛以无父无母旁支宗室的身份过继给他,以后就只是他的儿子,与旧东宫再无瓜葛,身后也没有其他的王府,免得让有心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而且,从不知事的孩童开始慢慢教太累了,朕没那个耐性,若是教出几个像你二叔那样无知自大蠢还坏的货色,又或是像你四叔那样不折不扣的疯子,朕怕是会气死,朕还想多活几年,过些逍遥日子。”   谢徽禛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这回却当真诧异了,皇帝五叔竟是这么想的,……他的个性其实是这样的吗?   谢朝泠轻拍了拍他肩膀:“你不用想太多,该如何还是如何吧,朕总会护着你便是。”   谢徽禛犹豫问:“那我做了五叔的儿子,乐平郡主的身份可不可以继续留着?”   谢朝泠略微意外:“为何?”   “有些事情,用女儿家的身份办起来方便些,”谢徽禛耍赖笑道,“至少等到我‘及笄’之后再说吧。”   “及笄了你就该出嫁了,”谢朝泠提醒他,“到时朕到哪里去给萧王府赔个孙媳妇?”   谢徽禛不以为然:“那个到时候再说吧,何况乐平郡主就算现在没了,五叔也得给萧王府再赔一个孙媳妇。”   这事听着委实怪异,不过多一个郡主而已,他还养得起,于是谢朝泠没多想,摆了摆手:“随你吧。”   谢徽禛当即磕头谢恩。   今日已是大行皇帝梓宫在宫中停灵的最后一晚,明日便是出殡之日,三更之时,谢朝泠让谢徽禛先去睡,他又在灵堂多守了两刻钟,回去寝殿。   中秋一过天便冷了,谢朝泠无甚睡意,裹着大氅站在窗边发呆,看殿外远处的灯火。   王进为他值夜,带了几个小太监进来给他生炭盆:“这两日天寒了,陛下若还是觉得冷,奴婢便让人将地龙也烧了。”   谢朝泠没吭声,始终站在窗边,无边夜色映进他眼中。   “陛下,很晚了,您歇下吧,明日还要早起。”王进低声劝他。   半晌谢朝泠忽然开口,问他:“今日是不是收到了西北送来的东西,拿来给朕看看?”   下午时东西就送了过来,但他一直忙着处理朝事和大行皇帝后事,没来得及看。   王进亲自去将东西取来,送到谢朝泠面前。谢朝泠接过去,皮质上成的黑貂暖手围,厚实且柔软,很快暖和了他冰凉的手心。   谢朝渊总能在适当时候送上他最需要的东西,确实有心了。   王进顺嘴道:“小王子大约是知道天冷了,陛下您畏寒,这个东西送来得正好。”   谢朝泠瞅他一眼,好笑道:“你倒是还替他说话。”   王进抬手一拍自己的嘴:“奴婢多舌了,陛下勿怪。”   谢朝泠懒得再言,示意人帮自己更衣,躺上御榻,再让人熄了灯都退去外头。   他与谢朝渊一起度过了两个冬日,寒夜谢朝渊总是将他抱在怀中,用自己身体的温度为他取暖。明明他才是兄长,很多时候其实是谢朝渊事无巨细在照顾他。   那个人即便霸道混蛋不是东西,又确实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他,他从未经历过这样浓烈的情爱,所以轻易沦陷。   他们已经分开了三年,不知还要多少个这样的寒夜才能重聚,谢朝渊说会来找他,他一直在等。   黑暗中谢朝泠翻了个身,终是闭了眼沉沉睡去。   谢朝渊送来的暖手围始终抱在怀中。 第84章 “本王已有夫君,他是大梁的皇帝。”   乾明帝驾崩,谢朝泠顺利登基,翌年春改元,至秋日一年守孝期满。   国事已走上正轨,立后封妃之议却被新帝一再搁置,这一年年底时,他下旨过继了父母皆亡的旁支宗室子为嗣,封太子,满朝哗然。   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帝王不立后不纳妃,身边甚至无一近身伺候的妾侍,却出人意料的过继了一个太子,这样的做派满朝文武都不能理解。   但谢朝泠心意已决,无论下头人如何劝谏反对,只做耳边风。   后头便渐渐有风声传出,陛下身子不好,被逆王软禁之时遭了大罪,落下病根,是不得已之举。这等事情大伙儿只敢私下议论,却很微妙地都信了,无不唏嘘,更担心才刚登基的新帝会英年早逝,致社稷动荡,或许陛下自己也有此担忧,才会选个已经过了十二岁的少年?   想通此节,大部分人沉默了,对过继太子之事朝中反对声音渐小,且谢朝泠决意如此,反对也无用,最后事情就这么定下,祭过天地、社稷后,谢徽禛正式入主东宫。   消息传到西戎已经是这一年的初冬。   谢朝渊将沾了血的剑擦拭干净,收回鞘中,两日时间他又拿下了一个大部,至此西戎几乎全部与大梁边境接壤之地都已在他掌控之下,他治下地盘业已成为西戎最强盛势力之一。   听罢禀报,谢朝渊笑了一笑:“大梁如今新封了皇储,本王便也派人送去份贺礼吧。”   帐中都是他的忠心部下,就听他继续道:“本王打算率部投诚,接受大梁朝廷册封,与大梁称臣纳贡。”   话音落下,帐中死寂一瞬,随即议论纷纷。   谢朝渊这一提议,并不在这些人意料之外,这位小王子本就是从大梁来的,这几年对大梁朝廷的态度更有目共睹,尤其去岁大梁新帝登基后,他就已经隐晦透出过这样的口风,今日不过是正式提出罢了。   他们这些人从前在西戎大多是没什么地位的贱民,得谢朝渊赏识,追随他在短短四年时间内成为一方霸主,虽谢朝渊不让他们打大梁的歪主意,只能靠通商凭本事赚钱,日子却比先前不知好过多少倍,果真投靠了大梁朝廷,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之事。   看出他们的顾虑,谢朝渊沉声道:“本王可以大梁皇帝的名义与你们保证,只要你们不再生叛逆之心,大梁朝廷可在关税和其他限制上给你们更大的优惠,这一承诺永久有效。”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更响,那句“以大梁皇帝的名义保证”叫他们瞠目结舌,却无一人注意到谢朝渊说的是“你们”。   谢朝渊不再多言,只等他们自己拿主意。   这些人若是能乖乖听话,日后为他皇帝哥哥的大梁江山筑起最外一道防线,那最好不过,若是不肯,他不介意用更强硬一些的手段。   半月后,大梁朝廷的册封诏书送到谢朝渊手中,大梁皇帝亲手拟下的诏旨,给了谢朝渊一个十分特殊的封号,谢朝渊被封特克里汗,消息传开,不单是他自己的部落,整个西戎都为之侧目。   特克里,在西戎语中的意思,是为掌上明珠、心爱之人,大梁皇帝亲手为他们小王子拟下这样一个封号,由不得人不多想。   诏书就在谢朝渊手中,谢朝泠的字迹熟悉又陌生,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谢朝泠会给他这样的封号。   伸手摩挲片刻那三个字,仿佛感知到了谢朝泠写下这封诏书时的心情,谢朝渊倏忽笑开。   之后半个月,又有两个周边小部落前来投靠,谢朝渊来者不拒。   十月底时,赶在寒潮到来之前,是西戎最盛大的祈运节。西戎城镇少,大多数人依旧依部落而聚,寻草逐水而居没有定所,到了祈运节这一天,他们家家户户都会杀牛宰羊,拿出家中珍藏最好的酒,一起参与部落中的篝火祭祀仪式,祈祷来年能有更多的好运更丰盛的食物。   谢朝渊这些年四处东征西战,也甚少在城中落脚,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军营中,他亲自在驻营里办了一场祭祀,附近方圆百里的西戎人都赶来了参加。   旺盛燃烧的篝火映红了每一张带笑的脸,这里的西戎人因靠着大梁边境近,往年与大梁总有各样不断的摩擦,两边的平民百姓日子其实都不好过,如今小王子带着他们与大梁人俯首称臣,只要能换到更多的食物、更丰盛的物资,日子能过得比以前好些,那就是好的,这一切是小王子带给他们的,所以他们对小王子感激不尽。   西戎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笑语不断,谢朝渊坐于主位上,一口烈酒一口炙肉,想的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直到有人上前,借着与他敬酒的时机,激动道要将他们部落最美丽的女儿献给小王子。   周遭喧闹声更响,所有人都在起哄,美丽的西戎少女一袭耀艳红裙,跳着最热情的舞,于火光中与抬眼望向她的谢朝渊粲然一笑。   王让轻咳,俯身提醒谢朝渊,这个小部落前些日子才投靠的他们,这位貌美出众的西戎姑娘确实很有名气,西戎无数王公贵族争相求娶。   谢朝渊酒喝得有些多,火光模糊了他的眼,那一张笑脸被另一个人取代,他就这么盯着,半晌没动。   美丽的姑娘上前来,羞涩又大方地举杯与他敬酒。   谢朝渊将杯中酒倒进嘴里饮尽,放下酒杯时勾唇笑了笑,他道:“本王不能娶你。”   “本王已有夫君,他是大梁的皇帝。”   这句话传至大梁皇宫时,第一场雪正落下。   谢朝泠搁下正在批阅奏疏的笔,闭目片刻,嘴角浮起一抹笑。   来将事情转达给他的谢奉珏见状,颇有些无言:“陛下,如今外头都在传这事,……陛下给那西戎小王子的封号本就出格了。”   “朕觉得挺好的。”谢朝泠道,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封号,不觉得有哪里不好。   见谢朝泠这副理所当然甚至还带笑的神态,谢奉珏到嘴边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罢了,陛下高兴就行了。   谢徽禛那小子确实还可以,陛下自己生未必就能生出个更好的,……就这样吧。   谢奉珏离开后,谢朝泠慢慢收敛了脸上笑意,犹豫再三,他问身边王进:“你说他在那边,是不是有很多人爱慕他?”   这是必然的,西戎人崇武慕强,谢朝渊这样年纪轻轻就有此成就的小王子,爱慕之人必不会少。而且西戎人放得开,不像大梁规矩教条多,谢朝泠不愿开后宫,下头人也不能硬塞人给他,但在西戎,碰上热情奔放的,自荐枕席都是寻常之事。   想到这个,谢朝泠轻出一口气,实在高兴不起来。   王进不知道该怎么说,支吾道:“小王子不是那样的人,陛下您多虑了。”   谢朝泠却愈发不痛快。   四年了,他连那个小混蛋长成什么样了都不知道,亏得他辛辛苦苦扛着满朝官员的压力不肯娶妻,小混蛋却在那边风流快活。   王进试着提醒他:“陛下,您若是想小王子了,……不如就召他来京中吧。”   谢朝泠陷入沉思中,每岁新春,大梁的各个属国都会派使臣前来朝贺纳贡,再有一个多月便是国丧之后的第一个年节,万朝来贺必会办得十分隆重,谢朝渊既已率部投诚,这次必也会派人前来。   那小混蛋会自己来吗?   必然会的吧,谢朝泠想着,他们等了四年,如今终于有了再见的机会,谢朝渊这四年在西戎做的所有事情为的都是这一天,他肯定会来的。   可心里总有隐约的不安,仿佛近乡情怯,再见的时机就在眼前,他却又生出了种种莫名焦虑。   谢朝泠想,他分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如今却变得这般不洒脱,情爱二字果真害人。   ……可若是那小混蛋故意拿乔,当真不肯亲自前来怎么办?   眼见着皇帝陛下已经趴到御案上,哼哼唧唧毫无仪态可言,王进默默闭了嘴。   愣神片刻,谢朝泠又坐直身,吩咐人:“让礼部和鸿胪寺的人来,朕有事要交代他们。”   被临时召见的官员匆匆赶来,听了半晌谢朝泠说的话,才算明白过来陛下特地叫他们来,无非是之后的年节朝贡,要他们暗示那些藩属国派王子以上身份的人作为使臣前来。   下头的官员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想到大约这是国丧之后第一个年节,新帝想树立威望,才有此提议。   行吧,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多费些心就是了。   待那些个官员离开后,谢朝泠想了想,又吩咐人道:“这季的东西记得按时送去西北幸王府。”   说是送去幸王府,谁都知道是通过幸王爷转交给西戎的那位小王子,这几年谢朝渊吃穿用的东西谢朝泠都没少操心,按季给他准备着,就怕他在那边贫瘠之地过得不舒坦。   “……小王子很快就会来京中了,还要送东西过去吗?”王进犹豫问。   谢朝泠道:“现在天寒,一路上京免不得要遭罪,送过去吧。”   交代了事情,他终于松了口气,心情好上不少,起身走去窗边。   外头雪已经下大了,谢徽禛那小子正无聊地在庭中和几个太监一起堆雪人,听到谢朝泠喊他,这才进门来请安。   “来了为何不进来?”谢朝泠问他。   “父皇在召人议事,我便在外头等着。”   谢徽禛随口说完,有些欲言又止,谢朝泠道:“有话直说。”   “西戎小王子那句大梁皇帝是他夫君已在外头传开了,我今日还听到有下人多嘴议论,父皇放任自流,我是不是很快就有母后了?”   谢徽禛纠结了一下这个称呼:“说母后也不对,那肯定得换个名头。”   “还得看他愿不愿意。”谢朝泠叹气,没准那小混蛋真的乐不思蜀了呢,或许再过个几年他就能一统西戎,做整个西戎的王,他会愿意回来京城,一直留在这边吗?   “父皇您想太多了,他要是不乐意,做什么要向大梁称臣纳贡。”   谢徽禛笑着与谢朝泠道喜:“儿臣便提前祝贺父皇心想事成、如愿以偿,与您的特克里汗永结同心,缔结百年之好。”   谢朝泠终于笑了,拍了拍谢徽禛脑袋:“借你吉言。”   东西送到西戎时是十一月末。   玉石、瓷瓶、丝绸、茶叶、酒,都是御用之物,再有便是一整套厚实的冬衣,谢朝渊看着有些好笑,谢朝泠像是忘了他人在西戎,每季都会给他送衣裳过来,他却没法穿出去。   “大梁朝廷的意思,似乎是要各属国这回派王或王子前去叩拜新君。”王让将才收到的消息禀报给他。   谢朝渊并不意外,慢慢抚摩着谢朝泠送来的冬衣,沉声笑。   “殿下,您要亲自去大梁吗?”王让问他。   谢朝渊道:“自然是要去的。”   他的皇帝哥哥如此大费周章,就是想要他过去,他让那个人等了四年,也到了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第85章 再回过身,用力抱住了谢朝泠。   年底之时,大梁各属国纳贡队伍陆续进京。   车停在会同馆外,谢朝渊自车中下来,四处望了望,会同馆地处京城闹市区,离南市不远,尤其再两日就过年了,大街上繁华热闹比之当年更甚。   除此之外,阔别四年,这里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   谢朝渊收回视线时,负责接待的会同馆官员正犹犹豫豫请他进门:“汗王,您请这边。”   谢朝渊睨对方一眼,这几个官吏从先前在城外接到他起,就一直是这副胆战心惊的表情,仿佛见了鬼。   想也是,一来他这位胆大包天、称大梁皇帝为他夫君的特克里汗在大梁早就出了名,二来……自然是眼前这几个人已经认出来,他与当年那位“暴毙”了的恪王长得一模一样。   谢朝渊心中好笑,但没表现出来,进门时还顺嘴问:“本王什么时候能见到陛下?”   “过几日朝贺时便能见到了。”领他进门的官员小心翼翼答。   “还要过几日吗?”   谢朝渊嘴角微撇:“要不你替本王去与陛下说说,就说本王想见他,问他愿不愿意纡尊降贵见本王一面。”   那官员差点被没脚下门槛绊得往前栽倒,尴尬道:“这个,……下官没资格面圣,汗王您且再等几日吧。”   “那我在京中这些日子,可否去外头逛?”谢朝渊又问。   “可以的,只要不出京,您想去哪里都可以,若是有不便之处,下官也可安排人与您随行。”   谢朝渊轻哼一声,拒绝了:“那倒不必,这大梁京城,本王熟得很。”   下午之时,他先见到了谢徽禛。   这小子是微服前来,直接来了会同馆见他。   四年不见谢徽禛倒是长高长俊了不少,当年的包子脸也消退了,变成了个英俊少年郎。谢朝渊只看了他一眼,示意人坐,拎起茶壶。   谢徽禛仔细打量着面前满身匪气、比之当年更高大健壮了的谢朝渊,嘟哝了一句:“六叔倒是半点不客气,见了孤连站都懒得站起来。”   谢朝渊确实不客气:“第一,你是微服前来,第二,就算你是皇太子,本王日后地位也必定在你之上,要与本王见礼的那个也肯定是你。”   谢徽禛无言以对,全叫他说中了。   谢朝渊笑了笑,又一次道:“坐吧。”   谢徽禛一屁股在他面前坐下:“父皇明日才封笔,赶着这两日要将政事处理完,怕是没空见你,我替他先来看看你。”   “看本王什么?”谢朝渊扬眉。   “看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父皇的事情。”谢徽禛哼道。   “听闻六叔在西戎每日左拥右抱,还有漂亮姑娘主动投怀送抱,日子过得好不潇洒。”   谢朝渊摇头:“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还是根本就是你编的,你可别瞎说坏了本王的名声,更不许去陛下面前瞎说。”   “真没有?”谢徽禛不怎么信。   “当然没有,本王是那样的人么?”   谢朝渊慢条斯理地斟茶,笑骂道:“臭小子,本王记着,当年你似乎跟本王更亲近些的吧?你最落魄时不是本王一直照拂你吗?本王还给你送宅子,你怎的一点旧情都不念,小白眼狼。”   “六叔也狠狠坑过我,”谢徽禛提醒他道,“六叔莫不是失忆了?”   “行了你,这么记仇做什么,以后你也算本王儿子,乖儿子,叫句爹爹来听听。”   谢徽禛差点没将嘴里的茶喷出来,他现在有个只比他大十岁的父皇就算了,以后还要有个比父皇还小的爹吗?什么世道……   谢朝渊被他的反应逗得乐不可支:“本王可有说错?”   谢徽禛放下茶盏:“以后再说。”反正现在他是不会叫的。   当日谢徽禛回宫,直接去找谢朝泠告了谢朝渊一状,添油加醋说他不正经、油嘴滑舌。   谢朝泠听得直乐,笑完才提点起谢徽禛:“其实他也没说错,以后按身份来说,你确实应该喊他一句爹爹。”   谢徽禛:“……”   谢朝泠问他:“朕看你明明也挺想见他的,要不也不会他刚一来就微服出宫了,他还给你带了见面礼吧?”   “唔,送了我一匹好马。”谢徽禛讪道。   外邦来使私下给当朝皇太子送礼并不合规矩,但给便宜儿子的见面礼,那便另说了,谢徽禛丝毫不客气地笑纳。   “既如此,你就勉为其难认了他这个爹爹吧,”谢朝泠继续笑,“反正又不吃亏。”   “那我以后真的要喊他爹爹吗?”谢徽禛怎么想怎么都觉着别扭。   谢朝泠想了想,道:“喊小爹爹。”   ……好吧。   打发了谢徽禛,谢朝泠叫来礼部的官员,问人要了谢朝渊纳贡的清单。   这种事情一般根本不需要皇帝亲自过目,不过嘛,那位特克里汗是不一样的,大家都知道。   下头官员顺势道:“特克里汗十分识趣,进献的贡品比别人都要多三层,下臣们看过了,都是好东西,并无敷衍之意。”   谢朝泠看罢手中清单,笑了一笑,吩咐道:“特克里汗送来的东西,全部直接送来朕这里。”   到京的第二日,谢朝渊依旧没见到他的皇帝哥哥,却又等来了谢奉珏和李丛煜。   这两位长辈并不与他过多寒暄,谢奉珏开门见山问起他部落之事,谢朝渊有问必答,态度格外诚恳,谢奉珏抱着挑刺的心思来,最后却颇有些无话可说。   “你之后若是长留京中,你辛苦打下的地盘岂不就要拱手送人,你就甘心?没了你,你的那些部下会听话依旧与大梁朝廷称臣?”   “我虽不回去,但特克里汗依旧是我,若有不听话的我自会料理,若是都不听话了,到那时我会亲自带西北军过去打。”谢朝渊回答得干脆。   他这般自信,且言语间始终向着大梁,谢奉珏便不再找他的麻烦,只提醒他:“日后不可再让陛下为难,本王当日说的话依旧有效,若有一日你成了陛下身边的祸患,本王会亲自解决你。”   谢朝渊无所谓地笑笑:“好,皇叔且放心,不会有那一日。”   相较之下李丛煜的语气倒还要宽和几分,等他们叔侄两说完才顺势提点了一句:“陛下这几年过得也很不容易,你既然回来了,以后便多帮帮他吧。”   谢朝渊正色稍许:“那是自然的,小舅放心。”   当夜,因众国来使都已到京,鸿胪寺主事官在会同馆中设宴接待了他们。   谢朝渊这个身份特殊的西戎人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焦点,那些大梁官吏见到他更是个个面露异色,谢朝渊视若无睹,坐下便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若是有人来敬酒,拐弯抹角问起他来历,他便只是笑。   “本王的来历,陛下自然是最清楚的。”   豁!   无论是那些外使还是在场的大梁官吏,都从未见过如此胆大狂妄之徒,偏陛下给他的特殊封号又让他们不敢轻易拿他如何,负责接待事宜的鸿胪寺主事官更是个人精,对着谢朝渊尤为客气,将他奉若上宾。   谢朝渊倒也给面子,与之喝了几杯酒,随口问起朝中事,那主事官捡着能说的说,一来一往,愈发肯定这位汗王就是从前的恪王。   恪王虽是“暴毙而亡”,但当年关于他非先帝亲生子的身世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他换了个身份重新出现在人前,虽这新身份惊世骇俗了些,倒也说通了陛下这些年行为反常的原因。   谁不知道谢家的这些皇子王爷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那方面的癖好,为了一个贴身侍卫发疯的逆王、十年不娶妻等人归的定王,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陛下这样,虽出格些但实在算不上稀奇。   至于以前他们是亲兄弟,……现在不是就行了,谁还敢多嘴议论这个呢。   于是谢朝渊很明显察觉到,身边人看他的眼神越加火热,言辞态度也愈发殷勤。   酒过三巡,饮宴上醉倒一片,谢朝渊还在与那鸿胪寺主事官喝酒,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外头来了人要见汗王。   鸿胪寺主事官醉眼迷蒙,手里还捏着酒杯,不悦道:“大半夜的什么人跑来这会同馆要见汗王?汗王是随便什么人说想见就见的吗?”   进来通传的杂役压低声音禀道:“大、大人,来的人没说是谁,但小的看着,像是宫里来的……”   那主事官瞬间酒全醒了,猛坐直身,诧异问道:“真是宫里来的人?”   “是呢,”杂役的声音更低下去,“来的瞧着像是有头有脸的大太监,怕是宫里贵人要请汗王过去。”   主事官脑门上的汗都滴下来了,这个时辰宫门都关了,谁能将这位汗王带进宫?宫里的贵人,岂不就是……   身侧闻得一声低哑轻笑,主事官侧过头,谢朝渊已放下酒杯:“方大人,失陪了,先走一步。”   王进坐在门外车上等了一刻钟,瞧见谢朝渊出来,立刻下车,恭恭敬敬与他问安。   谢朝渊上下打量他一阵,哂笑:“王公公如今倒真是今非昔比了。”   是了,王进跟了谢朝泠从西戎回来,之后便做了他的贴身内侍,如今已经成了御前大太监之一,地位也就比从前的东宫总领太监廖直低一点而已,说是鸡犬升天都不为过。   “托了汗王的福。”王进依旧恭顺道。   他说的也没错,若无谢朝渊,哪有他的今日。   谢朝渊没再理他,登上车。   进宫的路谢朝渊闭着眼睛都熟悉,坐进车中后他便微阖下眼帘。   车轮辘辘,不时有风声,鼓噪着耳膜。   直到车辇再次停下,外头王进低声提醒他:“汗王,到了。”   马车就停在皇帝寝殿外,谢朝渊自车中下来,抬眼望向前方巍峨宫殿。   凝神看了片刻,他问:“为何不点灯?”   王进声音更低:“陛下夜里睡眠浅,不喜光亮,不让奴婢们点灯。”   “夜里可有人伺候陛下歇息?”谢朝渊又问。   “奴婢们轮值为陛下守夜,”王进低眉顺眼道,“陛下寝殿伺候的只有奴婢们这些内侍。”   谢朝渊深深看他一眼,提步上前。   跨过几道门,才是谢朝泠夜里歇息的后殿。   “汗王,您请进去吧。”   王进说罢,领着其他人尽数退下。身后殿门阖上,没点灯的大殿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透过窗纸映进来的一点黯淡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谢朝渊站在原地没动,四年马上征战生涯锻炼得他五感更加敏锐,不但很快适应了黑暗,还在这近似诡异的沉寂里辨出了谢朝泠轻微的呼吸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门边。   谢朝泠不出声,谢朝渊也不出声,就这么僵持住。   许久,谢朝渊一声轻笑:“陛下,您深夜召臣进宫,不太合规矩吧?”   再之后他察觉到有一双手自身后覆上来,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前轻轻摩挲,久违的声音就在耳边,漾着笑意:“朕的卿卿比从前更高大结实了。”   谢朝渊按住他越摸越过火的手,哑道:“陛下也比从前孟浪了。”   再回过身,用力抱住了谢朝泠。 第86章 “只要有我在一日,大梁便有你的容身之地。”   安静相拥许久,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的声响愈发清晰可闻。   谢朝泠稍稍退开些,抬手慢慢抚摩上面前谢朝渊的脸,大殿中没有光亮,他看不清楚谢朝渊面上神情,但黑暗中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却格外灼亮。   “瘦了。”谢朝泠轻声笑。   不但是瘦了,还摸到了一脸胡渣邋遢,连皮肉都比从前粗糙得多。这小混蛋在西戎那边一日复一日的经历风吹日晒雨淋,只怕不修边幅惯了才会这般。   想到这个,谢朝泠免不得有些嫌弃。   谢朝渊捉住他的手,喉咙里滚出笑:“没办法,在西戎吃不好睡不好,日夜思念哥哥,不瘦才怪了。”   “难怪别人说你油嘴滑舌。”   谢朝泠轻嗤,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凑上去亲他。   亲吻先是浅尝辄止,谢朝渊不动,由着他的皇帝哥哥主动,谢朝泠柔软的唇贴着他一点一点厮磨,再轻轻一咬,舌尖慢慢抵进来,在他唇齿间搅弄。   谢朝泠不疾不徐的,不时轻咬两下他下唇,将他原本干燥的唇瓣濡湿。   半晌,见谢朝渊依旧没反应,皇帝陛下终于失了耐性,气馁道:“六弟,你给点面子吧。”   谢朝渊抬手,掌心隔着衣料揉弄谢朝泠后腰,再往上滑,用力捏住了他后颈。   反客为主。   炙热的舌霸道蛮横地挤进唇齿间,属于谢朝渊的久违了的气息铺天盖地而下,却将谢朝泠原本略微躁动的心绪逐渐抚平。   谢朝泠的舌尖亦被咬破,吃痛之下呜咽了一声,谢朝渊不为所动,依旧将他紧揽在怀,一再地亲他,直到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谢朝渊略一弯腰,轻松将谢朝泠抱起。   小混蛋的力气比从前更大了,谢朝泠迷迷糊糊地想着,就听谢朝渊在他耳边笑问:“哥哥的龙床在哪里?”   “……往前走,左侧屏风后。”谢朝泠含糊答。   被扔上御榻,谢朝渊的气息重新覆下,谢朝泠主动启开唇。   比先前更浓烈缠绵的一吻,再次分开时,喘息声也更重。   谢朝泠阻止了谢朝渊撕扯自己衣裳的动作,轻啄他唇角,哑声提醒:“你去点盏灯。”   谢朝渊沉声笑:“陛下不是夜里不喜光亮,不让人点灯的吗?”   “别贫了,去点盏灯,我想好好看看你。”谢朝泠坚持。   谢朝渊又亲昵蹭了蹭他鼻尖,这才放开他起身。   他不止点了一盏灯,挨个宫灯慢慢点着,与从前做过许多回的那样。谢朝泠躺在榻中,也像从前那样偏头看他。逐渐清晰的光影里,谢朝渊高大挺拔的身形映进谢朝泠眼中。   确实高了、结实了,谢朝泠想着这小子从前就比他高一些,如今只怕超了有大半个头。他们分别时谢朝渊才十七岁,四年过去,如今的谢朝渊已经从小狼崽彻底成长成一头威风凛凛的猛兽,还沾了血,即使自己是九五至尊的帝王,都未必盖得过他的气势。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可那个人是他心爱的特克里,所以他不介意,甚至还有吾家有子终长成的喜悦。   谢朝渊点完最后一盏宫灯回来,靠着谢朝泠坐下,在满殿火光中垂眸看向他。   谢朝泠与四年前几无变化,稍稍瘦了些,气色比那会儿病恹恹的却是好了许多,看来他这几年确实有好好调养身子。   此刻谢朝泠含笑的眉目在烛光下格外柔和,甚至带上了些勾人之意,谢朝渊这才看清他只着了一件中衣,长发披散下,被他随手勾起一缕。   “哥哥没怎么变,还和从前一样好看。”谢朝渊低声呢喃,痴迷盯着身下人。   谢朝渊笑了笑,又抚上他的脸:“你倒是变了不少。”才觉谢朝渊不是瘦了,是随着年岁渐长轮廓线条愈发分明,再无半分少年人的模样。   “六弟这副样子我都不敢认了。”谢朝泠笑叹。   “哥哥觉得我这样好吗?”谢朝渊看着他问。   “比以前更英俊了。”   谢朝泠低下声音,爱不释手地抚摩谢朝渊面颊。从前他就觉得谢朝渊长得好,小时候漂亮得像个瓷娃娃,年少时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俊美,如今才真正是个顶天立地的英俊儿郎,哪怕满嘴冒头的胡渣,肤色也黑了许多,都是好看的。   谢朝渊沉声笑,笑中满是愉悦,他俯下身,再次蹭了蹭谢朝泠鼻尖,亲吻落上去。   “哥哥比以前要诚实得多了。”   谢朝泠被他亲得鼻尖一阵痒,偏头避开,哑道:“你将衣裳脱了。”   谢朝渊啧了声:“原来哥哥比我还猴急些。”   谢朝泠道:“我要看看你身子。”   见谢朝渊不动,谢朝泠撑起身,自己去解他的衣裳扣子。这人一身西戎装扮,谢朝泠有些不顺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几年自己派人送去的衣裳,他或许都没机会穿。   “我叫人给你送的东西都用过了吗?”谢朝泠问。   谢朝渊看着他笑:“哥哥一片心意,自然要用的,就是那些衣裳,除了贴身穿的,外头的只能先收着。”   “那都要烂了。”   谢朝泠略微可惜,不过如今谢朝渊回来了,他会给他更好的。   于是不再说,一件一件将谢朝渊衣衫脱下,露出了里头比从前健壮结实得多的身体。   除了当年自己刺在他肩膀上的那道刀疤,谢朝渊身上还有一些大小伤痕,最明显的是左侧腹部的箭伤,谢朝眸光一滞,指腹摩挲上去,沉声问他:“这怎么弄的?”   谢朝渊不以为意道:“被人偷袭。”   “什么时候?”   “两年前。”   谢朝泠想了想,又问:“是与西北军共同出兵那回?”   “嗯。”   两年前,谢朝渊配合西北军收回大梁在边境的失地,战事结束后胜果拱手让给大梁朝廷,他自己只要走了一些牛羊犒赏部众,自那之后所有西戎人都知道了他依旧心向着大梁,他的处境变得愈加艰难,饶是这样,他也撑下来,一个一个击退了那些想要找他麻烦的西戎人,还一再地壮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但没人告诉谢朝泠,谢朝渊那次其实受了伤,还是伤在了腰腹这样的要害部位。   “为何西北军当时送来的军报没告诉朕?”谢朝泠一生气,正经自称便冒了出来。   谢朝渊没提醒他,随口道:“军报上当然只说交战之事,我又不是大梁将领,他们为何要将我受没受伤的写进军报中。”   谢朝泠皱眉道:“至少幸王应该禀报一声。”   “哦,我让他别说的。”   谢朝泠眉拧得愈紧:“为何不说?”   “说了有何用?”谢朝渊笑问他,“说了陛下能去看我?”   谢朝泠哑口无言。   那会儿先帝正病重,他每日有无数国事要处理,确实不可能再去一趟西戎,可至少,他能派得用的太医前去。   “没什么好说的,”谢朝渊手指慢慢抚平他皱在一起的眉头,“我自己心里有数,死不了,若真要死了,爬也要爬回大梁来看哥哥一眼。”   谢朝泠又气又无奈:“当时不告诉我,现在却特地留着这么个伤疤给我看,就是故意要我心疼你?”   谢朝渊低声笑:“你不要冤枉我,什么叫特地留着这么个伤疤给你看,伤疤它在这里,我还能弄掉吗?我又不是那些后宫娘娘们,有太医院精心调配的祛腐生肌膏用,就算用那膏药,这么大一块伤疤也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   “你是。”谢朝泠却道。   谢朝渊一下没听明白:“什么?”   谢朝泠正经道:“后宫娘娘,你怎么不是,以后朕的后宫就你一个人,你当然是。”   谢朝渊一愣,随即放声笑。   “行吧,陛下说我是我便是好了,陛下可得尽快下明旨册封我。”   笑过谢朝泠又再次摸了摸那道伤疤,低下声音:“以后别回去了,留下来吧,只要有我在一日,大梁便有你的容身之地。”   他还记得谢朝渊当年说过的话,谢朝渊说天下之大但没有他容身之处,如今他已成为天下共主,谢朝渊也再不是漂浮无根之人。   谢朝渊捉住谢朝泠的手,低头亲他:“好。”   深夜已至,谢朝泠拉下谢朝渊,烛火映在他晶亮眼眸中,含着不言而喻的笑,就这么看着身侧人。   谢朝渊亦笑,慢慢拂弄他的发丝。   “去将灯熄掉一些,留下一盏就行。”谢朝泠低声提醒道。   “哥哥做了皇帝,比以前更难伺候了。”   谢朝渊笑着抱怨一句,起身又去将先前点着的宫灯一一熄灭。   最后只留下床头一盏,拢在琉璃灯罩中的烛火在床帐间投下一片暧昧暖光,谢朝渊俯身,慢慢解开了谢朝泠的中衣系带。   他好似故意的,动作放得极慢,手指有意无意触碰到谢朝泠的皮肉,撩拨得他浑身发热。   若非那蛊四年前就解了,谢朝泠怀疑自己又起了种蛊之后的反应。   “你能不能快点……”   听到身下人不满催促,谢朝渊只是笑,咬住他耳垂:“哥哥这几年自己动过手吗?我可是时常想着哥哥的模样做这种事,连梦里都不知跟哥哥亲热了几百回。”   “没空,”谢朝泠喘着气,喉咙里滚出声音,“朕忙得很。”   “我不信。”谢朝渊捏他的腰。   谢朝泠的喘气声加重,但不想说,一次都没有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大多数时候他尽量不想这个,宁愿用堆成山的政事麻痹自己压下欲念。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哪怕梦里这个人回来过无数次,醒来后都会更加寂寞。   “刚还说哥哥诚实,老毛病又犯了。”   谢朝渊吐息间的热气直往耳朵里钻,谢朝泠实在受不了了,侧头咬上他的唇:“……你这个小混蛋,四年了,一封信都不给我写。”   “你也没给我写,”谢朝渊在他耳边说,“写了信怕忍不住,又想来将哥哥绑走。”   谢朝泠想,他也是一样的,除了送东西,这四年他近似自虐一般尽量不去想,也不写信,就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做出更出格的举动,让之前隐忍的所有功亏一篑。   所以他们都不给对方写信,不是赌气,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唇舌又一次温柔纠缠在一起,谢朝泠不再催促,闭了眼,放任自己沉沦。 第87章 若没有谢朝泠,就没有今日的他。   谢朝渊先前就不急,这会儿越发不急,手指贴着谢朝泠的腰侧慢慢揉捏。   腰侧本就是谢朝泠敏感部位,没了衣料阻隔,连他指腹的热度都仿佛能感知到,刻意藏了四年的欲念,被身上人一点一点撩拨唤醒。   偏谢朝渊仿佛无知无觉,依旧不疾不徐的,将他揽在怀中,濡湿的唇摩掌着他的皮肉,挑逗得他更加欲火焚身。   谢朝泠不信这小混蛋就有这般好的定力,更不愿落了下风,被谢朝渊咬住乳尖弄得一阵急喘后,先伸手解开了他的裤带,握住那蛰伏已久的巨物。   “这里似乎也比之前大了。”谢朝泠低声喃喃,加快了手中力道,生疏做着他从前也甚少做的事情。   谢朝渊沉声笑:“皇帝哥哥满意否?”   自然是满意的,谢朝泠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轻轻一吻,再将人推下,俯身将那物含进嘴里。   谢朝渊却没想到谢朝泠肯为他做这个,茎物被包裹进湿热柔软的口腔里,哪怕谢朝泠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会胡乱舔吮甚至几次牙齿磕到他,但那种爽得头皮发麻的快感,却不亚于每一次直接做。   他的皇帝哥哥脸涨得通红,氤氲双眼中含着水汽,妩媚如丝,正拼尽全力在取悦他,四年前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听着谢朝渊逐渐粗重不再平稳的喘息声,谢朝泠越发得劲,卖力地添、吮、吸,逐渐也掌握了一点诀窍,都是男子他自然知道哪处更敏感、更能叫小混蛋失控。舌尖先是舔过那略微上翘的顶端铃口处,再顺着经络线条往下,一路舔到囊袋,用牙齿轻轻触碰那一处。   被他这么舔法就是神仙也难把持得住,更何况谢朝渊本就是头禽兽。   察觉到嘴里的硬物陡然胀大,撑得自己几乎含不任,至感似都升起来时,谢朝泠终于吐出了那玩意儿,谢朝渊却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健壮手臂揽着他后腰将人拉起,一个翻身覆上去,热吻压下。   谢朝泠只觉自己快被他的吻吞没,简里的成准不道也版刚渊尽数吞下肚,他甚至没做出任何反应,谢朝渊已架起他一条腿到自己腰间,硕大硬物撞进了先前就做过开拓、抹了脂膏又湿又软正在不断开合的穴口。   谢朝泠拉长的呻吟声也被谢朝渊吞进嘴里,停了须臾,谢朝渊在他耳边笑:“哥哥自己先做过准备了?倒是省了工夫。”   谢朝泠只来得及骂一句“混蛋”,所有的声音都被撞得破碎,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   谢朝渊将人紧揽在怀,发了狠地往他身体深处顶。   他先前骗了谢朝泠,四年他其实一次都没有自己解决过,一次都没有,全部积攒到现在,所有压抑的情和欲终于可以痛快淋漓地发泄。   最敏感的地方被一再地碾压顶磨,谢朝泠失控喊出声,被快感挟持的身体几近痉挛,蜷缩起的脚板一下一下点在谢朝渊腰间。   “轻、轻点……”   谢朝泠实在受不住了,又一次被狠狠碾磨过最受不了的那一点,下意识地搅紧穴肉。   身上人的呼吸更重,禽弄他的力道也愈加大,谢朝渊在他耳边艰声哑道:“轻不了。”   “嗯……”   谢朝泠的喉咙里滚出更含糊的甜腻声音,搭在谢朝渊腰间的脚几乎挂不住,滑落下去时又被谢朝渊捉住,用力揉捏上他的小腿肚。谢朝渊在他身体里挞伐的动作半点不减,一双手更在他身上四处游走捏揉,挑起他更多的欲望。   那药太厉害了,谢朝泠迷迷糊糊间想到,他给自己用的脂膏带了些催情之效,此刻那些脂膏全部在谢朝渊的反复顶弄中热化成水,黏黏腻腻被带出他身体,再又被谢朝渊顶送进去,渗下的那些沾湿了私处,黏腻一片淫秽不堪。   泄身之前,谢朝渊生生停处,低头再次吻住谢朝泠的唇。一吻之后,他扣住谢朝泠双手,黯哑声音只说得出一句“一起”,再疯狂顶撞起来。   一夜纵情。   谢朝泠在天光微熹时睁开眼,熟悉的气息在他颈边,谢朝渊依旧在沉睡中,头枕在他肩颈旁,闭眼睡得安稳。   微怔之后想起昨夜种种,谢朝泠抬手,抚摩上谢朝渊比夜里胡渣更凌乱的脸,轻出一口气。   总算昨夜一切不再是他的又一场美梦。   谢朝泠愣神间,谢朝渊已捉住他手腕,睁开了眼:“哥哥醒得好早。”   他的嗓音慵懒,带着餍足之后的沙哑,谢朝泠耳朵莫名发痒,轻咳一声:“习惯了,之前每日起得比这更早。”   这四年他一日不敢懈怠,天不亮就起,将常朝改成每日一次,所有的心思都扑到政事上,就为了不分心去想别的。   谢朝渊低笑:“每日?听闻陛下每日天不亮就召群臣上朝,一次朝会至少两个时辰,下头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原来是真的啊。”   “……你听说的倒是不少。”   谢朝渊贴近,笑声压得更低:“你说若是今后陛下从此君王不早朝了,那些个官员是会骂我妖妃祸国,还是感激我救他们于水火?”   谢朝泠一拍他的手:“你少说两句吧。”   再坐起身想叫人进来伺候更衣,想想又算了。   俯身侧过去,在谢朝渊耳边道:“去沐身吗?浴池就在偏殿里。”   谢朝渊又一声笑,赤身下地,将人抱起,去了偏殿。   浴池里的水是活水,一直是热的,坐进水中谢朝泠才觉自己活了过来,谢朝渊靠向他,帮他将濡湿的头发撩去耳后,啧啧道:“哥哥当了皇帝果然比以前更享受了。”   谢朝泠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子,攀着他肩颈将人拉过去送上亲吻。   昨夜得了谢朝泠叮嘱,宫人到这会儿也未进来打扰,只有他们两人,在这热气氤氲的私密之地,又一次热切缠绵。   殿外谢徽禛按着往日时辰过来请安,被王进拦住。   “殿下您请回吧,陛下还没起呢,他说到年节之前这几日您都不用来请安了,让您自个寻乐子去。”   谢徽禛看一眼紧闭的寝殿们,略微怪异:“这都辰时了,父皇今日怎这个时候还不起?”   王进脸不红心不跳道:“陛下昨夜召了西戎特克里汗入宫密谈,想是操劳了。”   谢徽禛:“…………”   行吧,这几日他确实都不需要再来了。   沐身完已是日上三竿,随意套上衣衫,谢朝泠吩咐人送早膳进来,又将下人们挥退,依旧没让开寝殿门。   反正他昨日已经封笔了,到年节之前这些天再无朝事困扰,过得荒唐些也无妨。   谢朝渊终于换回了大梁人装扮,邋遢胡渣也剪了,还剩下一些刚冒头的青渣,谢朝泠看着镜子里他的脸:“就这样吧,不必修得太干净了,还是这样瞧着顺眼些。”   谢朝渊勾唇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几日得委屈你,留这寝殿里陪朕吧,别到处乱跑,叫人瞧见了不好说,等过完这个年,我再想办法给你一个正式的身份。”谢朝泠道。   谢朝渊提醒他:“哥哥以前说过,从未有男人做皇后的道理,昨夜我是与你说笑的,你不如给我个官职,外邦来使留在大梁朝廷任职也不是没有先例,如此我便能名正言顺留下,其他的就算了吧,免得你为难。”   谢朝泠略微意外,没想到几年不见,这小混蛋竟变得这般通情达理、体贴大度了:“昨日和太子说的那些,也是说笑的?”   “啊,逗他玩儿呢,不过他私下叫我一声爹爹我倒是不介意。”谢朝渊笑。   谢朝泠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没再说。   他的小混蛋,也终于长大了。   用过早膳,谢朝泠看书,谢朝渊随意翻了翻御案上堆积成山的奏疏,这些都是年前积压下来、不算要紧的事情便压着暂时没批。   大大小小甚至有些芝麻大小的琐事也有人拿来烦谢朝泠,谢朝渊看了几封就扔下了,深觉谢朝泠这个皇帝不好做,累人得很。   “朝会还是改回每五日一次,没什么要紧事的奏疏就丢给你那个太子去批,他也该尽早学起这个。”谢朝渊不客气道。   谢朝泠坐在案前,仰头看他,眼里盛着笑:“朕若是不答应呢?”   谢朝渊弯腰欺近他:“不答应臣便将您绑走,让别人来操持这个江山。”   谢朝泠笑着摇头。   方才还说这小混蛋长大了,这霸道跋扈的性子却是一点没变。   “哥哥,我说真的,”谢朝渊收敛笑意,语气里多了几分危险,“我当年肯退一步让你回来,不是让你这样将自己累死在这个位置上的,你若真不答应……”   “我答应,”谢朝泠打断他,“不想我累死,你得帮我多分担一些。”   谢朝渊一口答应下来:“好。”   谢朝泠拍了一下他的手:“也就你敢拿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别的人,哪怕是谢奉珏、李丛煜他们,在他登基之后都开始恪守君臣之礼,真正将他当做帝王对待,只有谢朝渊,从前是这样,如今依旧是这样,即便蛮横不讲理,他都乐得包容。   “哥哥的性子做不来孤家寡人,”谢朝渊道,“若是没有我,哥哥或许能正儿八经装一辈子,但是见识过温柔乡的,谁还舍得过和尚日子。”   谢朝泠笑问:“你是温柔乡?”   “对哥哥来说不是吗?”谢朝渊扬眉,   行吧,谢朝泠承认,确实是,所以自己食髓知味、留恋忘返。   谢朝渊又俯身一拨他散乱的发丝,轻笑出声。   谢朝泠拍了拍身边位置:“你也坐吧。”   谢朝渊倚着他坐下,见他手不释书,直接抽走:“别看了,我们四年没见过面了,哥哥不陪我多说说话,一直看书有什么意思。”   谢朝泠也不恼:“你想说什么?”   其实他是刻意想表现得平常一些,好掩饰自己自昨夜起就一直辗转起伏的心绪。   谢朝渊没揭穿他,顺手拿了个橘子,剥开放到炭盆上烤了片刻,再喂到谢朝泠嘴边,谢朝泠就着他的手吃了:“要不就说说你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吧,从头开始说,就当给我解个闷。”   谢朝渊扔了瓣橘子进自己嘴里,嚼了两口,漫不经心道:“送走哥哥后,西戎王死了,郦都大乱,那些王子王爷为了西戎王的位置打得头破血流,我拿哥哥的名头去与西戎活佛交换利益,趁着他们你死我活时以活佛之名逐渐收拢人心,从中渔利,杀了很多人。”   这个谢朝泠自然是知道的,那段时日谢朝渊没少送金项圈来,全是他的丰功伟绩:“没被人怀疑?”   “当然会被怀疑,那些人也不是傻子,很快就回过味要取我的性命,那时我已经组织起一支自己的卫队,逃出了郦都,中途有人派兵截杀我,最惨的时候我身边死的只剩百余人,困在荒漠中,没吃的没喝的,差点全军覆没。”   谢朝泠闻言拧眉:“我没听人提过这个。”   谢朝渊笑笑:“这种糗事我怎会让人知道,不过我运气还没有那么差,快撑不下去时做梦梦到哥哥来救我,醒来后便发现了水源。”   “……救你的人是你自己。”谢朝泠心里不是滋味,这几年谢朝渊只怕不止一次接近死亡,如今说起来却这般轻描淡写。   “是哥哥,”谢朝渊坚持,“哥哥在梦里给我指了方向,我的人才找到水源,之后才能走出那片荒漠。”   谢朝泠不再争辩,谢朝渊说是便是吧,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这样的事情,他救回了谢朝渊,那也是好的。   “后头我们逃到了临近大梁西北边境之地,收了那里的一个小部落,终于安顿下来。一开始日子其实没那么好过,小部落缺衣少食,又没有能力和其他大部落一样去大梁地盘上抢,还得每年给周边的大部落‘上贡’,于是我带人去与他们最大的一个部落干了一仗,直接砍了部落首领的脑袋,当时连兵器都是私下找幸王借的。”   谢朝泠还是皱眉,这事谢朝浍怎也未与他说过,谢朝渊看穿他心思随口道:“幸王不敢说吧,毕竟借兵器给西戎人岂不是通贼,是我和他说,他若是不借,我便提前回来京城祸害大梁朝廷和陛下,幸王当时那个脸色,陛下这位不苟言笑的三哥其实还挺有点意思。”   谢朝泠无言以对:“……之后呢?”   “托了皇帝哥哥的福,之后便再没人敢打我的主意,都是我打别人的主意,”谢朝渊继续道,“后头与西北军的合作更摆到了明面上,西戎人都知道了我还向着大梁,挨个来找麻烦,我的那些部下也有不满的,其中一个还是最早跟着我从郦都逃出来的人,他背着我与郦都那边的人搭上线,还试图在我送给哥哥的东西里头做手脚,被我发现后当众斩了首。”   谢朝泠闻言一阵唏嘘:“你这样,肯定还有人跟你离心了吧?”   谢朝渊又喂了一瓣橘子过去,无所谓道:“是有,但震慑作用倒是不错,那些跟着我一起逃出来的部下原本在军中有些作威作福,这事之后我提拔了一批新人,再给了那些老人一点甜头,他们也总算老实了。”   再抬起眼,看着谢朝泠笑:“这驭人之术,还是哥哥教我的。”   谢朝泠平静问:“我几时教过你?”   不过若是换做以前,他是不会用这样恩威并施的手段的,他只会把不服之人全部杀了,杀到他们服气为止,现在的谢朝渊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谢朝渊没多解释。   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只为了能在今日走回谢朝泠身边,谢朝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影响着他,若没有谢朝泠,就没有今日的他。   谢朝泠似有所感,想了想,他问:“你方才说的封官,你想做什么官?”   谢朝渊一笑:“哥哥若是愿意给我兵权,就让我帮你领禁军吧,这样我留宿宫中也光明正大了。”   “你早就想好这个了吧?”谢朝泠好笑道,一个橘子吃完,他又提议,“我们去大殿后头走走吧,给你看个东西。”   他们没去别的地方,只在皇帝寝殿后头转了转,这两日放了晴,景致不再单调,走近了些,谢朝渊便看到这边也种了几株琼花树,而且在这个时节还开了花。   谢朝泠说给他看的便是这个。   “从琼华岛移栽来的,按着你说的特殊法子精心养着,这个时节也能开花,”谢朝泠道,“你第一年寄来的那个琼华露味道不错,后头没有了,我只能让人自己酿。”   他说话时仰头看着树枝间稀疏暂放的花苞,嘴角噙着一点笑,谢朝渊却只看着他:“离开郦都就没再见过琼花了,想给哥哥酿酒也不行。”   谢朝泠收回视线,望向谢朝渊,眼中笑意愈浓:“我这里还存了些去年酿的,晌午叫人做几个好菜,为六弟接风洗尘。”   风拂过枝头,一簇半开的琼花颤颤巍巍掉落,正落到谢朝泠肩头,衬着他的笑脸。   谢朝渊一样笑开,沉声应:“好。” 第88章 生同衾死同穴,才是他想要的。   年节之时京城之中最轰动的话题,莫过于时时跟随陛下左右、自西戎来的特克里汗,有幸见过他真容的人无不讳莫如深,至于私下关起门来如何议论那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不闹到自己跟前来,谢朝泠便装作不知,皇帝陛下掩耳盗铃、指鹿为马,其他人不管心底如何惊涛骇浪,都只能配合他一起装聋作哑。   反正,那是陛下的风流韵事,跟他们又没关系。   余的属国来使在上元节之后便陆续拿着朝廷赏赐回了去,唯独特克里汗留了下来,还从会同馆搬出,住进了皇帝特地指给他的宅子里,大有从此不走了的意思。   众人的猜测很快成了真,上元节过后没几日,谢朝泠一道圣旨,任命谢朝渊为大内禁军统领,举朝哗然。   皇帝抽疯,将个西戎人提到如此重要位置上,这事底下官员还没法劝,这个职位是只由皇帝任命的他的亲信,连吏部都插不了手,虽说之前不是没有外邦来使在朝廷中担任官职的先例,但是禁军统领,……陛下也当真不怕半夜被人一剑削了脖子。   谢朝泠自然不怕的,比起被一剑削了脖子,谢朝渊有的是法子半夜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但那又如何呢,关起门来都是闺房乐趣,不足为外人道。   开春之时,谢朝泠再下旨,亲往泰山祭祀封禅。   封禅泰山是大梁历代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做的事情,先前光是准备工夫就做了一整年,这也是谢朝泠登基之后第一回 离京。   启行时是二月初,百官随行,拱卫御驾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百里,天亮出发,晌午才刚出了京。   谢朝泠靠在车中看书看得入神,下头人送上午膳时才觉车已经停下,推开半面车窗朝外看了眼,他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快午时了。”送膳食来的内侍低声答。   “他人呢?”   这个他自然是说的刚刚任职禁军统领的谢朝渊,谢朝泠话音落下,听到外头驭马声,就见谢朝渊从前方纵马回来,至御驾前才停。   小混蛋从马上下来,但没上车,到车窗边将方才随手摘的春花递给谢朝泠,顺手一抚他面颊,浑不在意是众目睽睽之下。   但也没人敢盯着他们瞧,故谢朝渊的出格动作并未有人看到。   “你方才去哪了?上来用午膳吧。”谢朝泠道,出了宫他也一样让谢朝渊与他同车同辇,半分不避讳。   谢朝渊这才上了车,带上车门谢朝泠也将车窗推上,又一次问他:“你做什么去了?”   “陛下一直在看书,我下去巡逻了一圈。”   谢朝渊随口答,他这个禁军统领果真做得尽职尽责。   谢朝泠沉声笑。   谢朝渊拎起筷子,先给他夹菜。   用过午膳,又喝了半盏茶,谢朝泠很快昏昏欲睡,枕着谢朝渊的腿,眼帘耷下,手里还捏着书,半日才翻过一页。   谢朝渊抽走他的书:“要睡就睡,别看了。”   谢朝泠含糊说了句“你别又跑了”,枕着他睡过去。   谢朝渊慢慢帮谢朝泠揉按肩颈,让他睡得更舒服些,待谢朝泠呼吸平稳才松了手,也靠着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直到外头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谢朝渊皱眉动了动眼睫,后头声音似乎还大了一些,谢朝渊睁开眼,小心翼翼将谢朝泠放下,下车去。   来的是个五品工部员外郎,坚持要求见陛下,说要当面给陛下上奏疏,被廖直、王进他们拦住了,正在据理力争。   谢朝渊略微不快,上前喝问道:“吵什么?”   对方涨红了脸:“下官想求见陛下呈上奏疏,还望统领大人帮忙递个话。”   谢朝渊没好气:“要上奏疏你走正常流程递给内阁便是,哪有这样跑来御驾前闹的?”   “内阁不收下官的奏疏,打回来好几次了,下官只能来当面呈给陛下。”   谢朝渊顺手就将他手里奏疏抽了去,直接展开。这并不合规矩,那员外郎脸涨得更红,谢朝渊仿佛没看到,一目十行扫完手中奏疏。   事情有些出乎谢朝渊意料,谢朝泠登基之后工部就已开始为他将来的陵寝选址,地方已经差不多定了,今岁入夏就会动工,这个工部员外郎着急来上奏,却是为了告诉皇帝工部选的那地方问题很大,处在地动多发带上,日后必不得安生。   谢朝渊不动声色问:“这样的纰漏按说工部应该不会出,为何之前没发现?”   那员外郎当下激动道:“之前陛下下旨让户部丈量田亩,朝中勋贵官员多有在外侵占民田的,陛下陵寝选址处的民田先前就被好几个大的世家瓜分了,那些人怕东窗事发,借工部之手以陛下陵寝定址为由,避开了户部的清查,内阁里也有他们的人,自然不敢让下官这奏疏呈到御前去。”   他没有明说是哪些世家,但谢朝渊听明白了,工部尚书位置上的人一直就是杨学临,赵氏倒台后如今杨氏是朝中第一世家,这员外郎越级要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将奏疏塞进袖子里,谢朝渊抬了抬下巴:“行了,你先下去吧,这事再说。”   那人吹胡子瞪眼:“统领大人这是何意?”   “再说便是再说的意思,”谢朝渊嗤道,“陛下这会儿正在歇息,你敢去惊扰他?总归帝陵那边还没动工呢,急什么。”   将人打发走,谢朝渊重新上车去。   谢朝泠已经醒了,眼神有些迷茫,像是刚睁开眼,谢朝渊抱着他重新枕回自己身上,给他喂了杯温水。   润过嗓子后谢朝泠终于彻底醒了神,坐起身:“说了不许乱跑你怎么又下去了。”   谢朝渊看着他笑:“哥哥睡得太沉了,我一个人无聊。”   “……你自己反省一下你昨晚做了什么吧。”谢朝泠小声嘀咕,小混蛋明知道今早要启行,昨夜还往死里折腾他。   没好意思再说这个,谢朝泠转而问道:“方才外头有人来禀报事情是吗?说了什么?”   那员外郎嗓门大,他虽睡得迷迷糊糊也听到了些声音。   “陛下对下头人太宽容了,这种敢跑来打扰你歇息的,就该给他们点教训。”谢朝渊提醒他道。   谢朝泠摇了摇头:“说正事吧。”   谢朝渊这才将奏疏递给他,再将先前那员外郎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谢朝泠并不意外:“哦,这事我知道。”   谢朝渊问:“哥哥知道却隐而不发,是要等待时机?”   谢朝泠看他一眼,点头道:“之前是没有证据,我收到消息时已经准了工部的选址提议,之后又要准备祭祀之事,就暂且压着这事了,等从泰山回来了再说吧,趁着他们放松警惕以为事情过去了时发难,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杨氏心也大了,但没到必须铲除的地步,借着这事让他们吃吃瓜落,长个教训也是好的。”   “杨学临是幸王岳父。”谢朝渊意有所指。   谢朝泠淡定拂了拂衣袖:“将事情告诉我的人就是幸王,他也算是个聪明人。”   谢朝渊啧了声,谢朝泠又笑了:“你好像很失望?”   “从前哪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你的心腹亲信。”谢朝渊酸溜溜道。   “你心眼怎这般小,这几年他没少帮你我。”   谢朝泠懒得再说:“傍晚到了驿站,带你去个地方。”   傍晚时分,御驾在行经的驿站驻跸。   之后谢朝泠换了身便服,与谢朝渊一起带了一队亲信,赶在入夜之前乘马去了他说要带谢朝渊去的地方。   是附近的一处山谷,春日花木扶疏、和风旖旎,夕阳之下漫山遍野都笼着金光,仿若世外桃源。   谢朝泠立于马上,举目远眺,能看到天际暮霭。   谢朝渊饶有兴致,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朕以后的帝陵便修在这里。”   谢朝渊闻言略微诧异,这处地方风水是瞧着不错,离京城也近,但与其他皇陵却相距甚远,这并不合制。   “死后在此长眠,做鬼也风流,”谢朝泠回头与谢朝渊笑,“六弟觉着呢?”   “所以哥哥故意纵容工部行事,等日后事发,他们便不好用那些祖宗规矩来阻拦你将帝陵选在这里?”   谢朝泠依旧在笑,没有否认,不止是选址,他还要做更出格的事情。   生同衾死同穴,才是他想要的。   “六弟可还喜欢这里?”谢朝泠又问。   谢朝渊也笑:“哥哥喜欢,我便也喜欢。”   “喜欢就好。”谢朝泠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远方。   谢朝渊看着他,落日余晖在谢朝泠脸侧柔和晕开,他唇角的笑更惑人。   谢朝渊想,他原还打算死后做鬼也要爬进谢朝泠的棺材里,皇帝哥哥却总能给他惊喜。   他们自马上下来,沿着山谷中的溪水往前走。   暮色彻底沉下时起了风,谢朝渊拉住谢朝泠:“我们回去吧。”   “不再多看看吗?”谢朝泠看着他,眼中始终盛着明亮的笑。   “以后有的是机会。”谢朝渊道。   百岁之后的事情,何必急于一时。   他们还有无数个当下。 第89章 “到那日你与我一同去看。”   御驾行至泰山脚下时是二月中,天公不作美,连着数日阴雨绵绵,祭祀队伍只能在山下的行宫里暂留。   “算着黄道之日还有几天,微臣等观测天象,这雨应当会在那之前就停了。”   听到钦天监的官员如是禀报,谢朝泠稍稍放心,只要不耽误祭祀,余的都好说。   “哥哥不必紧张,老天爷喜欢你,定会给你面子的,到了祭祀那日必是个艳阳天。”谢朝渊才办完差事进门,看到那几个钦天监的官员离开,猜到谢朝泠在担心什么,顺嘴安慰他。   谢朝泠好笑问:“你如何知道老天爷喜欢朕?”   “不会有人不喜欢皇帝哥哥。”   谢朝渊笃定道:“但哥哥是我的。”   “你的?”   “难道不是?”   谢朝泠瞅着他,忽然又笑了。   谢朝渊扬眉,谢朝泠轻咳一声,没将那一瞬间的诡异念头说出口。   他只是忽然想到,谢朝渊这性子的,若真是个姑娘家,那就是个妒妇,做皇后都不够格,啧。   下午时谢朝泠召见群臣议事,好不容易不再下雨了,谢徽禛来说想去附近县城里玩,谢朝泠干脆让谢朝渊跟着一块去:“你陪太子一起出去玩玩,顺便盯着他别到处乱跑。”   谢朝渊开口便说:“哥哥有事瞒着我。”   谢朝泠笑道:“你听话,去吧。”   既然谢朝泠要将他支开,谢朝渊也不说什么,于是带了一队人,护卫着谢徽禛出去了。   泰山脚下的这座县城是座富饶大县,本就是热闹之地,又因新帝御驾来此,县里开了集市,这些日子周围地方上的人都过来赶集,为受帝王之气沐泽。所以谢朝渊和谢徽禛带着几个扮作家丁的侍卫微服前来,倒也不打算打眼。   谢徽禛这小子是第一回 出京,见着什么都觉好玩,集市里人多眼杂,要不是谢朝渊攥着他,他怕是已经跑没了影。谢朝渊不耐烦带孩子,看到街边有茶楼,干脆将人拎进去歇脚。   这集市再热闹毕竟只是一座县城里的,远不及京城繁华之地,前后两条街转完该看的都看过了,谢徽禛便也安分下来,陪着谢朝渊坐下喝茶吃点心。   谢朝渊一边倒茶顺嘴问他:“你父皇召见人议论什么事你可知道?”   “六叔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不过我方才出来时好像看到礼部的官员进去,应该是商议祭祀的流程吧。”谢徽禛随口答,注意力被一楼大堂中的说书人吸引。   谢朝渊神色微顿,商议祭祀流程,谢朝泠为何要特地将他打发出来?   谢徽禛已趴去栏边,兴致勃勃听那说书的老头讲故事。   谢朝渊扔了粒花生米进嘴里,也随意听了一耳朵,这老头说的是个根本不存在的朝代的事,说某朝有个皇帝,一生英明神武,堪为明君,偏他有个最为人诟病的毛病,他无后无妃更无所出,不顾满朝官员反对立了个男人为君后,更为了这个男人屡次违逆朝纲祖制,死后帝位旁落兄弟家,实在叫人唏嘘。   谢徽禛听得稀奇,转头与谢朝渊道:“这说书的好大胆子,这是借古讽今?还是借编出来的故事讽今?”   谢朝渊不以为然:“他就一说书的老头,自然是别人给的胆子。”   尤其这会儿御驾就在这附近的别宫里,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哪怕谢朝泠已经立了太子,甚至放任谣言让人议论他身体不行,依旧架不住有心人想打他后宫的主意,特别是自己这个特克里汗出现后。   一个男人,再得宠,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看来,那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可即便今日是谢朝泠本人来了,听到这个也不能拿这老头如何,一来他说的只是编造出的故事,二来真将人办了反而显得他们心虚。见谢朝渊神情依旧泰然,谢徽禛好奇问他:“六叔你不生气吗?”   “为何要生气?”谢朝渊仿佛听笑话一般,“他说的这故事挺有意思的啊,逗个乐子倒无不可,而且他故事里的皇帝,除了死后帝位旁落,生前该享的福都享了,那位君后更是如此,满朝官员看他不顺眼却不能耐他如何,后世皇帝还要祭拜他,岂不是十分痛快?”   谢徽禛:“……六叔说得有理。”   谢朝渊摸了摸下巴:“我不过是陛下的禁军统领,这些人倒是迫不及待想要我做他们的君后吗?这是连这名头都替我想好了啊。”   谢徽禛无言以对,他还道谢朝渊听了这说书人的故事会不高兴,现下看着这人分明高兴得很。   谢朝渊给自己添满茶,又笑道:“你父皇连百年之后我俩的埋骨之地都选好了,这些闲言碎语算得什么。”   ……这分明就是在炫耀。   谢徽禛再不说了,低了头默不作声继续喝茶。   楼下的说书先生还在口沫横飞,临走之前谢朝渊吩咐人去将之叫来。   两锭银子扔过去,那老头颤颤巍巍的双手接过,满眼热切:“这位贵人需要小的为您做什么?”   “很简单,继续说你的书便是,”谢朝渊道,“不过你这故事的内容太单调了,得再扩充扩充。”   傍晚时他们才回去行宫,谢朝泠这边刚商议完事情,确实是为确定祭祀的流程,谢朝泠对这个看得重,一条一条跟下头官员再三确认其中细节,这便去了一个下午。   谢朝渊在殿外等了片刻,里头的官员终于被谢朝泠放出来,见到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的谢朝渊,一个个的无不神情怪异,尤其那几位内阁大臣,唉声叹气不知在憋闷什么。   待人都走了,谢朝渊叫住王进:“你来说说,陛下拿他们怎么了?”   王进低声解释:“祭祀时谁来做亚献之前一直没定下,礼部今日与陛下提议不若让太子来,可陛下说要让您来,下头的官员们都不答应,说这不合礼制,苦劝陛下,但陛下心意已决……”   所以才一直僵持到这会儿那些人才离开。   谢朝渊略微意外,连他都没想到谢朝泠会突然这样提议。   按祖制,祭祀泰山分祭天和祭地两部分,当日先由皇帝亲往泰山岱顶祀天,翌日再至社首山祀地神,皇帝行初献礼之后由当朝皇后升坛亚献,大梁历代皇帝祭祀泰山都是按照这一套流程走。   但谢朝泠没有皇后,他是大梁唯一一个登基之初就没有皇后的皇帝。   于是礼部官员们翻阅旧籍,提议效仿前头朝代的先例,让皇太子做亚献,但谢朝泠没答应,执意要让谢朝渊来。   谢朝泠的想法倒也不算全然的异想天开,更早一些的朝代,祭祀泰山时确实有让文武大臣做亚献的,既然是效仿先例,在谢朝泠看来选谢朝渊并无不妥。   但皇后为亚献之人,是大梁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由皇太子替之尚且说得过去,选一个皇帝宠臣来做,这叫人要怎么想?   谢朝渊还是西戎人,且是与他们的皇帝陛下暧昧传言不断的西戎人,这人做了禁军统领夜夜留宿皇宫、留宿皇帝寝殿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连祭祀地神都让他来做亚献,岂不是要告诉全天下人,这个西戎来的特克里汗王确确实实是大梁皇帝的入幕之宾?   可无论下头人怎么劝,谢朝泠却铁了心执意如此,其实这些官员们早就发现了,从前克己复礼的皇太子自登基后就变了,在其他事情上他确实是愿意纳谏听真言的好皇帝,但一旦涉及到后位储位之议,他便格外任性,由不得别人置喙半分。   所以最后赢的人还是谢朝泠。   谢朝渊进门去,谢朝泠心情大好,正在挥墨画他们来时看过的山水景致。   “我方才听人说了,”谢朝渊问他,“哥哥为何要特地将我撵出去再与人说这个事,之前也未跟我说一声?”   谢朝泠头也不抬,淡定道:“你若是知道了一准要留在这里呛他们,尽给我帮倒忙,说不定还要激得那些人去外头长跪不起以死明志,如今他们算是勉强首肯了,有何不好。”   谢朝渊没忍住笑,上前去看谢朝泠画的画:“你在画什么?”   “山水图。”   谢朝泠落下最后一笔,终于抬眼望向他:“想到画便画下来了,听闻山顶景致更好,到那日你与我一同去看。”   谢朝渊眼中笑意愈深:“好啊。”   之后他们坐下用晚膳,谢朝渊将今日在那县城集市上听来的说书故事随口讲给谢朝泠听,谢朝泠先是皱眉,再将廖直叫来,吩咐他私下派人去查查,是谁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   然后才舒了口气道:“君后这个称呼倒是不错,也亏这些人想得出来。”   再问谢朝渊:“你拿银子给那说书先生,要他说什么?”   谢朝渊为之夹菜,不以为意道:“自然是顺水推舟,让他继续说他的故事,多多讴歌他嘴里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与君后可歌可泣的情爱故事,我瞧着先前约莫从未有人想过陛下是可以娶男后的,如今让大伙长长见识多好。”   谢朝泠闻言一阵笑:“你可真是……” 第90章 正文完   之后几日,因闲来无事,随行来的王公官员多有去那县城集市凑热闹的,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名气越来越大,连着数日都在讲那传说中的皇帝和他君后缠绵悱恻的故事,且还不重复,每日都能有新剧情,引得无数人一面喊着伤风败俗,一面趋之若鹜地捧场。   若仅仅是个故事便没人会多想,偏他们陛下种种行径却与故事中的皇帝相类,眼下更是连祭祀大典这样的场合也要让那位掺和一脚,还直接让之做了亚献,这意味着什么谁不心中有数。   只怕这突然冒出来的说书先生,也是陛下自己安排的吧。   这些流言蜚语传很快传到谢朝泠耳朵里,他听过一笑置之,期间他自己也微服去了一趟县城里,听了一回那说书先生的故事。   有趣确实还挺有趣,但听到说故事里的皇帝为了抬举他的君后又是带人上战场,又是给之外家封爵提拔外戚,谢朝泠免不得庆幸,幸好谢朝渊光棍一条,且主动为大梁立了功,他这个皇帝日后被人诟病的理由大概还能少几条。   断断续续的雨水终于在祭祀前一日彻底消停,傍晚时御驾在山腰处的行馆驻跸。   明日要早起,亥时之前谢朝泠便命人熄灯歇下,但心里装着事,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是强迫自己入眠越无用,直到屋门开阖,熟悉的脚步声走近。   谢朝渊慢慢掀起床帐,手里提着盏宫灯,笑看向他:“我就知道哥哥没睡。”   灯火柔和了谢朝泠原本紧拧的眉眼,他坐起身,拍了拍身侧床榻:“什么时辰了?你今夜要当值吗?”   出门在外,谢朝渊和几个副统领每夜亲自带队轮流值守,也着实辛苦。   “快亥时了,是当值,偷了个懒来看看哥哥,哥哥为何不睡?我不在便睡不着吗?”谢朝渊笑得愈发得意。   谢朝泠摇了摇头。   “哦,那就是明日要祭天了,哥哥紧张?”谢朝渊啧了声,“哥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有何好紧张的?传不出岂不叫人笑话?”   “……你坐下来吧,一直站着说话不累吗?”   谢朝渊伸出手:“走吧,反正还早,睡不着别一直躺着了,我们去外头走走。”   谢朝泠还有犹豫,谢朝渊已牵着他起身,为他披上防风的斗篷,他连头发都未束,戴起帽子,与谢朝渊一块出了门。   入夜之后行馆格外静谧,到处是高挂的宫灯,灯火通明。   自行馆后门出去便是山林,这边也修了路,与上山顶不是同一条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寺庙。   春夜月光皎皎,停雨之后天朗气清还有繁星漫天,谢朝渊依旧手拎着灯笼牵着谢朝泠往前走。   途经一处山泉,听到泉水叮咚声响,谢朝泠抬眼望去,可见前方瀑布,夜色下虽看不分明,但更有几分意境。   有山有水、有花有树,还有更明亮的星空和月色。   “难怪古时诗人游侠都渴望归隐山林,若是屋前屋后都有这样的山泉流水,确实快哉。”谢朝泠随口感叹。   谢朝渊轻弯起唇角:“上一回来时,这里的瀑布还要更壮观些,可惜哥哥无缘得见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泰山,上一回是谢朝泠初立太子那会儿。乾明帝是唯一来泰山祭祀过两次的皇帝,第二次便是先太子死谢朝泠被立太子之后,老皇帝或许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才在那时带着所有儿子又来了一次这里,想求上天宽恕和庇佑。   谢朝泠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初入东宫,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一路出行更时时跟随皇帝左右听候差遣,哪有心思玩乐赏景,至于那时的谢朝渊……   “你上回也偷偷来这后面山林玩过?”   “啊,”谢朝渊随意点头,“反正我顽劣惯了,没人在意,那会儿这后头只有一片茂密山林,路都还未开,寺庙也是后头先帝下旨修的,我刚听人说开路的时候这里的山泉瀑布被埋了一半,才变成了如今这样。”   谢朝渊说着回头冲谢朝泠笑:“上回我就想邀哥哥来玩,但被哥哥拒绝了,你说你身子不适,不想出门。”   有这回事吗?   谢朝泠想了想,模糊有了点印象,他那时忙着帮先帝抄经文,谢朝渊来邀他去外玩耍,他与谢朝渊年岁渐长之后本就往来少了,更没有玩乐的心思,于是连人都没见,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之打发走。   没想到这小混蛋一直记到了今日,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抱怨,谢朝泠一捏他掌心,干脆装傻:“朕不记得了。”   谢朝渊依旧在笑,没揭穿他。不记得便不记得吧,反正今日也算聊补遗憾了。   谢朝泠也不再说,安静听了片刻水流的声音,与谢朝渊继续往前走。   寺庙就在山路尽头,半个时辰便到了,只有三进院子很小的一座庙,泰山上寺庙众多,这里实在算不上打眼,但因是皇帝下旨修的,平日里香火倒是不错,当年乾明帝拿自己私库的银子在这里捐这么座庙,为的也是求个心安。   这一个月当朝皇帝来此祭祀,上山的道路都封了,这里才显得格外冷清。   谢朝泠进去转了一圈,往功德箱里扔了些银子,出来时与谢朝渊道:“其实当年是我提议先帝捐的这庙,那会儿先太子和皇后身死,先帝一直噩梦缠身、头疾频发,在这里捐了这么座庙求得心安之后才好了许多。”   谢朝渊了然:“所以先帝选哥哥做太子不是没道理,只有哥哥才最懂他老人家的心,哥哥为了做这个太子也算煞费苦心了。”   谢朝泠看他一眼,没继续说。   最开始时,他是惧怕做这个太子的,先太子是他面前一座跨不过去的高山,他不停地模仿处处学先太子,过得无比疲惫,是莽撞蛮狠如谢朝渊,硬生生将他从迷惘深渊中攥回,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从未真正计较过谢朝渊的屡次犯忌,还一再包庇纵容他。   他不是个真正胆大之人,若是没有谢朝渊,他这个皇帝一辈子按部就班或许也能做个明君,可这么活着总归无趣。   一直以来都是谢朝渊在推着他往前走,到了今日他才真正有了任性的资本,也愿意为了谢朝渊任性,哪怕被人诟病,他也要做这些出格的事情,让着谢朝渊宠着谢朝渊,只要谢朝渊能高兴。   在谢朝泠怔神间,谢朝渊手抚上他被风吹乱的鬓边发丝:“哥哥怎么又在发呆了?”   谢朝泠回神,笑了一笑:“没有,很晚了我们回去吧,寅时就要上山,再不睡要熬一整夜了。”   回到行馆已经是亥时末,谢朝泠拉住转身又要出门的谢朝渊:“这么晚了别去外头了,你留下来陪我一块睡会儿吧。”   谢朝渊一拂他面颊:“哥哥还睡不着?”   “是啊,”这一次谢朝泠坦然承认,“认床,你不在朕一个人更加孤枕难眠。”   虽是说笑之言,谢朝渊当了真,脱去外衫与谢朝泠一同躺下。宫灯熄灭后,谢朝泠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趴进谢朝渊怀里。   谢朝渊在他耳畔沉声笑:“哥哥这是在与我撒娇吗?要这样才睡得着?”   谢朝泠闭了闭眼,喉咙里含糊滚出声音:“嗯,我要睡了你别吵。”   谢朝渊再不说了,将怀中人揽紧,轻抚他后背。直至谢朝泠呼吸变得平稳,沉沉睡去。   “明日你记着要一直跟在我身边,别走远。”最后这一句,睡梦中的谢朝泠仿若在呓语。   谢朝渊轻声应下,亲吻落在他额头上。   寅时,谢朝泠一身衮冕,在浩浩荡荡的随扈簇拥下乘舆而上。   行了大半程,登顶的最后一百零八阶需要他亲自步行上去。谢朝渊听了他的话,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于百官之前,甚至是皇太子之前。   天还未亮,谢朝泠一步一步登上陡峭石阶,谢朝渊在他身后不时伸手托扶他一把,低声提醒:“山路湿滑,哥哥走慢些吧,还早。”   谢朝泠一句话未说,宽大衣袖下的手轻轻回握住谢朝渊的。   祭坛设在山顶最高处,面朝日出的方向。   登顶之时离日出还有两刻钟,四处阒寂无声,连风拂过的力道都是柔和而轻缓的。   亥时四刻,远处山海云雾间漏出第一缕红霞。   谢朝泠仰头望去,霞光漫进他眼中,逐渐变得愈加夺目。谢朝渊始终看着他,直到谢朝泠偏过头,轻声笑问:“好看吗?”   谢朝渊点头,地中红日、天外仙霞,自然是好看的。   那日谢朝泠说的一同来看,就是为了这一刻。   其实早在去岁冬日,泰山祭祀就该成行,谢朝泠特地让礼部将日子延后,为的是等今日谢朝渊一同前来。   江山广袤、天地浩瀚,若无人同享,何其寂寥。   瑰丽霞光铺满山川河海时,谢朝泠登上祭台。   他的身后,有乾坤郎朗、有万人景仰,更有那一人始终只看向他、心甘情愿为他臣服的目光。   丹霄万里,自此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