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男妃 作者:止宁   文案:   南朝有佳人,一顾倾人城。   顾清宁身怀南朝第一大美人的皮囊,出身世家府邸,乃堂堂一朝太傅之独子,一夜之间,奸佞陷害,家破人亡。   顾小公子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半分韬略,空有一副第一美人的好皮囊,如何报这血海深仇?那便只能以身侍仇,伺机报复。   可最后咱这顾小公子却发现,自己报复错了对象。   【CP】自以为算计天下却总被欺负到哭唧唧的美貌双性小受X腹黑霸占欲王爷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清宁、萧玄衍 │ 配角:赵穆、李衡……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喜给仇人生包子的happy人生 第1章 状元   李衡是今年岭南刚考进的状元。   岭南古来皆是荒蛮之地,京城里素来蔑称之“南蛮”,可见得岭南民风剽悍,未及开化,不说这鳌头独占,便是这数十年来能进春闱的生员也廖无几多,而这李衡破天荒地从一个历来倍受歧视的地区考进,着实乃岭南之光。此次进京面圣,还是岭南知府特特拨了一众精干府兵,一路从那烟瘴之地护送至京。   今日是面圣的日子,李衡整装敛眉,恭恭敬敬的焚香上衣,又恐着自个儿的官话不利索,让京城里头的大人们见了笑话,一路上让宫里的掌事太监指点一二。   那太监唤作张玉喜,乃六品御前太监,见着李衡惶恐,便笑着安慰,   “李状元莫要慌张,当今圣上龙颜仁慈,宽厚圣明,又是爱才,单不会刁难阁下,但请安心便是。”   李衡一颗心虽还是惴惴不安,但听了这太监的话,心里稍稍安缓了些,便跟着那张玉喜从干承殿一路顺着辅道快速行走,到东直门,那掌事太监递了腰牌,守门尉官视察无误,便从开窗那里递送通行令,宫门便从里面往外开了。   李衡正于心间默念着面圣的话语,身后一阵达达的马蹄疾风而来,回首一看,李衡登时大惊,只见得一辆素布马车正飞速而来,似是目中无人。   天子脚下,巍巍皇宫,虽未进内宫,可这外宫的规矩素来便是除了皇家仪仗,禁止任何车马行走,看着那马车,并无皇家龙纹,又非凤銮,李衡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够在这皇宫内肆意行走。   何况,这宫闱等级深严,便是李衡一介状元,还未面圣受封,也只能着一旁辅路走动,这中间的青板石道历来仅能由一二品大员行走,而如今这一匹寡素的车轿却毫无顾忌地在这皇宫内飞奔,李衡见之着实心惊胆战。   很快,那驾车小厮也吁的一声在东直门停下,大喇喇地,“让开!”   守门的尉官怒目圆睁,“何人如此大胆,速速递上腰牌!”   那小厮见他眼生,虽是倨傲,居然也耐着性子与他解释,“听说清宫的桃花开得正盛,咱府里的主子今儿得空想看看……快些让开!”   “放肆!”尉官听那轻慢的语气着实愤懑,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同僚们的眼色,“哪里来的泼皮,皇城根下岂容你这等痞赖放肆!”   那小厮明白这尉官实乃油盐不进,他自视甚高,虽只是一名小小粗使杂役,但心中早就将自己掂量清楚了——他可和别的小厮不一样,他背后的靠山,岂是区区一名守门尉可以得罪的,想罢,脸上带上了几分讥讽,“小子刚来的罢,不与你计较,唤上你头儿与我说话!”   这名守门尉方从普通卫兵进阶执金吾,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哪里容得一位小厮这般跟自己说话,一时自是怒极,连声叱骂,小厮也是个不饶人的人,一一回应了回去,尉官性急,哪里能受得了这等气,正待执□□上前,车轿内一道红光霹雳而出,在众人未及反应之时,这位方才还不依不饶的守门尉早就在地上打滚起来,惨烈嘶叫,脸上赫赫然一道血肉模糊的鞭伤,那狰狞的模样可把李衡唬得不轻。   轿内一白衣少年慢慢走出来,他身形修长,素白的绢衣迎风猎猎飞扬,似有缥缈之意,可手腕处却是缠着一条赤红的鞭子,犹如赤蛇绕着那羊脂玉一般的手腕上,鞭子端头更是诡异地滴着血,再瞧着那少年的脸,现场顿时一片抽气之声。   李衡自问也看过不少的美人,可若是与眼前这位比起来,那恍若萤火之于冰轮,蚍蜉之于大树一般。   面如美玉微瑕不沾,色如春花含情带露,双眸含水,星目幽幽,细眉若蒲柳,红唇若蔻丹,雌雄莫辨,美貌如此也就罢了,还生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令人见之爱极又偏偏生不出半分的轻薄之心。   那白衣少年周身笼着的一股戾气,他一双凤目十分不耐且厌烦地扫过眼前痴站的众人,触及李衡时,李衡一张脸竟是慢慢红了,少年更是一声鄙夷的冷哼。   还是太监张玉喜反应的快些,他带上了一副和悦的笑容,俯身鞠了一躬,“原是顾小公子,这尉官新来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顾小公子大人有大量,看着为奴的几分薄面,饶了则个。”   张太监谦卑的话语似乎让那少年极为受用,他的脸色缓和了一点,瞄了一眼地上仍在不断惨叫的不识好歹的家伙,暗自摸了摸手上那副朱红的鞭子,这赤练鞭乃西域雪蚕所吐的赤血丝与极地寒精铁所制,虽是柔韧,但无坚不摧,便是磐石也能打下一半来,何况这血肉之躯,这一鞭子也够他受的了,薄唇轻蔑一笑,他便不再说什么,回了马车,自顾自地进了城门。   张太监连忙唤了一旁的守门尉们将地上的同僚扶去疗伤,一边回头,看见李衡如同失魂了似得呆呆地看着那马车远去的影子,他摇了摇头,   “李状元,咱该走了。”   李衡一颗心突突得跳,方才那惊鸿一瞥竟一直萦绕在脑海里,以至于后来上殿面见圣上时,心里仍旧记挂着那一张勾魂夺魄的脸。   圣上肃帝果真如张玉喜所言,是个极其仁慈的为君者,进殿便龙颜和悦地问李衡京城的饮食住宿可还适应等鸡毛蒜皮之事,恁是李衡这等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状元也难免生出了几分亲近之心,接下来的问答便渐渐得心应手,竟是游刃有余得很。   这般一问一答,时间也耗去了不少,肃帝似有爱才之意,当下便封了翰林侍读学士,又赏了些金银玉件等物,还把自己喜爱的一幅雪岭寒鸦图赐予他,可把李衡喜得不行,连连叩恩。   退朝之后李衡自是焦点,不断有官员过来寒暄交好,李衡虽是没过多交际的经验,可在岭南当地官员那里已是领教了一遍,世间利益交好莫不是如此,故而李衡还是应对自如,更是没让人小觑了去。   出宫时李衡仍旧是张玉喜引着,看着那两鬓略微斑白的宦官,李衡犹豫半天,还是跟着张玉喜去打听那顾小公子的事情了。   张玉喜久浸宫闱,一身识人辨色的好本领,方才殿上君臣的风飞云会他是知晓的,也深知这李衡虽有状元之才,可毕竟是入世时短少了历练,张玉喜宦海浮沉数十年,从区区一个园林监下等太监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更是深知为官者并非区区才识便够,更要有诸多手段眼力伴身才可一步步在这朝堂立足,而这些手段必是要在庙堂沉浮多年才能做到游刃有余,这状元初生牛犊,脚还没站稳便四处徘徊,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个儿的立场,更何况……张玉喜有心施恩这位新晋状元,他只摇了摇头,   “李状元,咱还是早些出宫吧。”   李衡又想起了那张似远还近的脸,心间着实是一片焦心,又厮磨了几句,张玉喜叹了口气,   “李状元,亏得是你今日问的老奴,换了旁人去……那是梁王府上的人,李状元你可不要糊涂了。”   梁王?   那个未来的储君?   李衡倒吸了一口气。   梁王萧玄衍,当今圣上肃帝的兄弟,先帝第九子,极得肃帝喜爱,虽按着礼法,帝位以嫡长为尊,但肃帝仍旧不顾朝臣急谏,一意孤行,早早下了诏书,立了自己的皇弟梁王为储君,而梁王也有样学样,端的是投之以桃报之以琼瑶,声明百年之后,定将帝位还与皇兄一族,故而梁王府上虽是姬妾甚多,但绝不留下子嗣。   怪道乎近些年,梁王府上进贡的男宠跟流水一般,回想起方才那少年的飞扬跋扈以及那世间少见的清丽无双的貌。   李衡冷汗直流,他原地打转几步,又好似意识到什么,满脸感激朝着眼前的张公公大大地鞠了一躬。   而张玉喜仿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领着这位患得患失的状元出宫去了。 第2章 禁脔   戊时一过,京城的热闹便停歇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更夫打着哈欠一遍遍地敲钟,幽幽月色下笼着一点微微的雾气,更是显得空旷寂人。   远处,一辆马车哒哒地慢慢行近,顾清宁掀了轿帘,微凉的夜风流淌进来,有些清寒,抓了抓自己的袖管,顾清宁心里微微放松,一张清丽的脸望向那漆黑不可见的远处,眼里一片烟波,似乎也有个看不见底的深处。   驾车的小厮正要询问主子几时归府,刚回头便看见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小厮一时看呆,但理智立刻命令自己回头,他的主子性情乖张,最是讨厌别人盯着他脸看。   作为梁王府的马夫,说出去面子都是加了几分的,故而他是十分珍惜这份差事的,不过黑夜露重,一整日的行走,使得他疲乏得很,但他还算尽责,加之畏怕这位主子阴晴不定的性子,他只能咬牙勉力掐一掐自己的大腿,好歹是打起精神来继续驾着马车漫无目的地行走。   马车放缓了脚步,在深夜的青石板上缓缓行走着,不多时,眼前突然兔起鹘落,一个青衫人站在了面前,此人气息深厚,来去无声,居然连马匹都没惊着,倒是马夫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原是自己府上的,那人唤作林岩,是梁王府的一名家将,他站在马车前,虽是恭恭敬敬,但眼里多少有着点不屑,   “顾少爷,梁王在府上等您许久了。”   顾清宁听到那梁王二字,明显有些微微瑟缩,眼里诸般复杂情绪交错,但仍旧吩咐小厮道,   “去梁王府。”   小厮终于解脱,更是不敢怠慢,当即挥鞭速速前往。   =====================   深夜,梁王府。   朱红的灯笼泛着一股淡淡的光芒,将府门上那笔走龙蛇的梁王府三字照耀的愈发深沉。   梁王府庄严,门口雄狮傲踞,雄赳赳地望着门口,顾清宁跃身而下,手上的赤练鞭被抓得汗津津的,这一路上没有放松的时刻,他望着那黑洞洞的门口许久,眼里空荡荡的,仿佛没有底似得,深吸了一口气,顾清宁踱步进了府门。   刚踏进那门口,又一个人迎了上来,只不过是个丫鬟的打扮,她与顾清宁道,“顾少爷,梁王正在中堂与秦御史说话,让您去汐溪别院等他。”   顾清宁心间一抖,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汐溪别院,在外人看不过是个风情别致的王府小院,可对于顾清宁来说不亚于人间炼狱,那里有着吞噬掉他尊严的恶魔。   虽是极度的厌恶,可顾清宁不敢不从,跟着那丫鬟一路去了别院。   汐溪别院建在湖中,映着湖水的波光粼粼,檐牙清秀,颇有意趣。别院并没有廊桥通往,只有一哑仆守着一方小舟在一旁待命,人道梁王威武不乏清雅,建了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别院,只有顾清宁才真正知道这清水明镜之间的污秽。   哑仆摇着舟将他送到别院,马上又一个哑仆迎上来,将他引至院内,院门一推开,便有许多神情呆滞的仆从恭候两旁,最开始时顾清宁曾十分惊骇且抗拒于这些没有人气的“人”,但如今已然习惯,这些仆从大抵都是些犯了罪的,一手手脚还伶俐的被内务府刺了耳目咽喉制成人仆送进王府来的,既不会闲言碎语,手脚又还算伶俐,放在这等污秽不可言说之地,自是好用得很。   这些仆从虽是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了话,但已是受到严格训练的,做起事情来,仿若与常人无异,顾清宁如同雏鸡一般被他们抓着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涂了香脂玉膏,再换上一半透不透的小衣,顾清宁原本就是玉一般的身子,如瀑的黑发被放了下来,那张俊美无匹的脸更是显得妖冶艳丽。   暖阁里早已被点了好闻的兰香,四处馨香怡人,将顾清宁送至暖阁后,一堆仆从便纷纷退下了,顾清宁深吸了一口气,赤足慢慢地走向一旁那偌大的软床,又轻轻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来,慢慢地躺下。   窗户被打开了,夜凉如水,冷意从足尖侵袭上来,慢慢浸透全身,仿佛溺了水,却无法呼救,顾清宁徒劳地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了。   这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块鱼肉,在砧板上被处理完毕,等着别人吃了它。   他合上双目,一颗泪珠沿着眼角滑落。   不知过了几时,梁王仍旧未到,顾清宁被熏香熏得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地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两个少年鲜衣怒马,在京郊广阔的青山绿水间肆意奔走,周边的环境如水一般绵延悠远。   “子龙……”   顾清宁觉浅,迷迷糊糊一出口便醒过来了,一睁眼便看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着他。   来人便是梁王萧玄衍,他一身玄袍,高大威仪,飞眉入髻,一双利眼目光如炬,贵不可言。此刻他脸上虽一副调笑的模样,可眼里却是泛着寒光。   顾清宁一颗心跳到了喉咙,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方才的梦呓,只压下了内心的羞辱惊惧,双手不着痕迹推搡着身上的高大的男子,“王爷,您来了。”   梁王用指尖轻抚他的脸颊,薄薄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清宫的桃花好看么?”   “好看。”顾清宁露出一个讨好地笑容,“就门口的尉官不识好歹了些。”   “本王的名头还真是好用,”梁王亦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这不,又多了顶罔顾朝廷藐视君威的帽子。”   怪不得许久没召幸他,今次是来兴师问罪来了,顾清宁愈发地讨好,“难不成王爷舍不得让我狐假虎威?”   梁王朗声一笑,抖了抖腿间的蟒袍,“本王还怕区区几句流言不成,不过,借了本王这么个人情,你说,今晚你要如何回报本王?”   顾清宁心下一抖,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冷静,“今次我去那南风楼,听那婆子讲新进了一批西域的舞姬,最是妩媚动人,王爷若是要,我去叫人来。”   这番明显推拒的话令梁王脸上多了一丝笑意,但空气中的温度却无端端地冷了。   “叫人?呵……”那薄如蝉翼的纱衣应声被挑开,露出玉白的身子,“本王倒想知道还有谁比你更适合做这塌上禁脔?”   萧玄衍仿若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事一般,“谁道顾老太傅那样宁顽不化的老头子居然生得出你这般的尤物,人道顾小公子貌冠天下,又有谁知这双儿身子的美妙滋味?”   “你……”顾清宁本就厌恶自己这男不男女不女的畸形身子,又是急恨又是羞辱,颤抖着手好歹是勉力让自己没有一拳挥在眼前这张脸上,随即胸口泛起了一股剧烈的疼痛,噬人骨髓般的凌冽,顾清宁皱眉轻哼一声。   萧玄衍眉头一挑,“你这是要拂逆本王?”   如冷水迎头泼下,顾清宁身子发起抖来,屈辱,不甘,仇恨,但他闭上了眼睛,一双白腻的手环上梁王的脖颈,   “卑奴不敢……”顾清宁将自己身上最后一点的遮挡轻轻踢开,无比的柔顺,“请王爷享用。”   “宽衣。”   纱幔随风飞扬,账内风雨渐起,偶尔一声呜咽飘出,也被吞吃干净。   萧玄衍似乎特地不饶他,专门拿捏些又刁又钻的姿势,即便这幅身子柔韧非常,仍耐不住萧玄衍这般的折腾,顾清宁双手被那赤练鞭缠住,身子蜿蜒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少许乌发黏着,显得妖冶而诱惑。   “呜……王爷……”   顾清宁心里厌恶至极,可他却颤颤巍巍地将玉白的双腿缠上了萧玄衍的腰,卑微地讨好这眼前无比厌恶的人,看不得那张刀削般的可恶嘴脸,顾清宁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厌恶,将脸转向一边。   萧玄衍眼中有些不明的情绪,捏住顾清宁的下巴,将他的脸掰了过来,   “看着本王!”   双手被压制住,下巴疼的出奇,浑身诸般难受,不知是委屈怨愤还是疼痛,顾清宁的眼眶都红了,感觉到下巴的力度有所减轻,还没松一口气,眼前一黑,萧玄衍用力撷住他的唇,血腥味顿时蔓延。   顾清宁眼前一片黑,无尽的黑,仿佛黑汁浸透天际,四处望去一片茫茫,压抑得人心口沉重。 第3章 随情蛊   醒来的时候顾清宁发觉自己已不在汐溪别院,四处环视一周,看见那些有些陈旧的家具以及穿着完好的自己时,顾清宁才微微放心了下来,这般一回神,周身便泛起了酸疼,嗓门口一把火,烧灼得喉咙干涸难忍,他咳嗽了几声,终于有一位婢女上前了来,   “顾少爷。”   顾清宁扯了扯领口,胸口闷痛的感觉着实不是那般好受。“倒点水来。”   那婢女应声去一旁的案台上倒了点水过来,顾清宁就着她的手喝了点,热水刺激了唇上的伤口,顾清宁微微蹙眉,想起了昨夜那一番的肮脏不堪来,心里头一阵翻搅,晃了晃脑袋,似是要将那些混乱不堪的记忆从脑子里晃出去似得。   “墨荷,黎叔呢?”   那叫墨荷的婢女抿了抿嘴,有些迟疑,“黎……黎叔,他今早看见王爷府里的人送少爷回来,便,便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顾清宁大惊,“你怎地不拦着他。”   一边忍着身上的不适,慌忙下床了来,还没站稳,腰肢一阵酸软,当下便扑在地上,墨荷连忙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黎叔那个脾气,奴婢哪里能拦得住他。”   墨荷心里叹了一口气,有些自怜起来,她自小父母双亡,随着叔父流亡的时候被那无良的叔父以十文钱卖给人伢子,辗转着居然能到梁王府当差,原本以为自己的苦日子快要到头,可不曾想竟分到了这位小主门下。   她出生乡下,辗转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看见这么好看的人,原本以为仆从主贵,要过上好日子了,却不曾想过得连府里的杂役都不如。   也怪少爷自个儿不珍惜,花无千日红这个道理便是自己一个乡下出身的丫鬟也知道,少爷是自己看过的最好看的人,可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更何况自己的这位小主,竟是仗着自个儿的美貌四处惹是生非,白白地消磨了王爷的耐性,落到如今这般下场一半也是他自取的。便像今次,明明王爷召幸了他,可半夜便使人给送回来了,也不知其他人知也不知,不多时定是要有人上门来笑话了。   王爷府内众多姬妾娈宠,有哪一个如同自己主子这般脾性,明明是罪臣之后,被王爷收进府内重享荣华,本应老老实实侍奉王爷,可他偏偏不知好歹,又要面子又要里子,几句口角便出手打伤了西厢院的赵公子,还没消停几日,那东苑的花姬就多嘴说了一句他‘都是侍奉王爷的,偏偏他还真当自己还是太傅公子。’又将花姬最为自豪的满头乌发给绞了。府里莺莺燕燕这般多,即便自个儿主子的皮相是一等一的好,也耐不住他这般的作贱,更何况还有其他院里小主们温柔乡的侵蚀。   原本阁里的丫鬟仆妇不说多,内院外院数下来也有数个,哪里有今日这般衰败。也怨自己,当时看着那浑身是伤的少爷脸色苍白的卧在床上时,心里竟是泛起了一股怜惜之意,便与府里的总管自动请缨要留在这别院,其余的丫鬟仆妇来来去去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如今这别院除了自己,便只有一位年逾花甲的黎叔在照顾着这位小主了。   墨荷心中虽是诸般情绪,但看着那一脸痛苦地伏在床上的人,那张清丽的脸毫无素日里的飞扬跋扈及尖酸刻薄,心中还是不忍,顿时明白了为何王爷明明似乎厌烦极了自己的主人,可仍旧时不时地召他过去侍寝,凭着这点皮囊的美相在这府里倒也还能相安无事,否则凭着少爷四处得罪人的脾性,府里的一堆虎狼还不亲手撕了他。   只是不知道凭藉着这点儿恩情,又能够在这府里撑得了多久,墨荷又为自己将来的命运犯愁,也罢,走一步算一步罢,她掏出怀里的药酒,准备给顾清宁揉腰。   她家的主子娇气,平日里跌跌撞撞都容易淤青,更何况王爷这般待他。可这少爷还不领情,眼睛里满是不耐,   “顾我作甚,快去找黎叔。”   墨荷心里腹诽一声,应了一声去了。   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两个家奴拖着一个孱弱的身子往自己院里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墨荷定睛一看,这不是新近得宠的赵公子的随身小厮又是谁,她抽了一口气,连忙上前。   扑的一声,头发蓬乱的黎叔像破布似得被丢在地上,墨荷扶了他,细细查看了一番,除了脸颊一点擦伤,所幸没有大碍。   墨荷不敢质问,只扶起了黎叔往自己院里走,身后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叫你家主子好好管管院里的下人,王爷可还在咱公子院里头呢,咱公子皱一下眉头王爷都舍不得,若是冲撞了咱公子王爷定叫你们好看!”   墨荷没有理会他们,倒是黎叔顺了气回来,当下又开始叫骂,   “杀千刀的!咳咳!叫你不得好死!”   “好你个不记打的老东西!”那小厮啐了一口,撩起袖子上前来,唤了一旁的两位家奴,正要继续收拾这老顽固,屋里一个白影晃了出来。   “住手!”   顾清宁冷冷地看着闯入自己院里的不速之客,那小厮一愣,又带上了些嬉皮笑脸,他朝顾清宁顺势做了一个揖,   “原是顾少爷。”   顾清宁冷声道,“带上你的人给我滚!”   那小厮一愣,没成想这失宠的兔儿爷居然给自己这般脸色,他还没看见有姬妾男宠被王爷召幸的当晚便被送回来的呢,当下收起了笑容,嗤笑一声,正待讥讽上几句,脸上便挨上了响亮的一巴掌。   “莫不是要尝尝鞭子的滋味?”   那小厮急怒,虽恨不得立马上手,但对着顾清宁的赤练鞭多多少少有些顾忌,便重重哼了一声,带了两个家奴回去与主子告状去了。   顾清宁连忙上前扶住了黎叔,却被黎叔推了个踉跄,望着那跌跌撞撞往屋里走的老人,顾清宁轻轻叹了一口气。   得罪了梁王的心头爱可不是开玩笑,当天梁王便下了命令禁足,并除了顾清宁院里一个月的膳食。   墨荷叹了一口气,亏得她未雨绸缪,素日里趁着日子好的时候帮着大手大脚的主子存了点小金库,好歹私下与膳房好相与的伙夫拿银钱换了点米粮,还可以靠着这点口粮支撑过这一段惩戒期。   将小炉上熬得稀烂的粥端上,主仆三人便围着一张旧桌喝着稀粥。   黎叔仍还在骂骂咧咧,墨荷担忧地看看窗外,虽说这破落别院少有人来,可万一一两有心的路过听见了嘴碎,下场都不知道该有多凄惨,黎叔愈嚷愈大声,墨荷终究是忍不住,   “黎叔,别再说了,还嫌着粥不好喝么?”   黎叔丢下了羹匙,老泪纵横,“老夫如何对得起死去的顾老太傅唷!”   顾清宁艰难地吞了一口那粘稠的粥,好似一块烙铁一般难以下咽,空气中一片沉默,只余黎叔呜呜咽咽的悲鸣。   墨荷收拾着碗筷去了,顾清宁站了起来去扶起黎叔,黎叔一把甩开他的手。   “你这不知廉耻的孽障!”   那不知廉耻四字入耳,顾清宁一个激灵,心脏如同绞碎一般的疼痛。   骄傲的岁月,霎时从脑海掠过,又立即如同云烟秒灭。   他是天之骄子,即便不学无术,整日走鸡斗狗,可他也是一府太傅的独子,是准备仗剑走天涯的潇洒少爷,那迂腐守旧的顾老太傅虽是整日动辄叱骂,可但凡顾清宁嬉皮笑脸凑上去时,顾老太傅准是绷不住那一张板着的脸,满脸无可奈何。   顾清宁是个双儿,顾老夫人宁氏当年难产千辛万苦诞下他后便过世了,他刚出生便没了娘亲,顾老太傅更是认为自己愧对了小儿,所以无论顾清宁多么纨绔,顾老太傅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善后。   顾清宁多年后仍想不明白,这样的父亲,怎么会被生生给杀死了,还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顾老太傅乃儒家正统,讲究的是一板一眼,主张嫡长制,最是愤懑肃帝无视礼制将帝位传于梁王,在朝他不断进谏,意图让肃帝收回成命,回归正统王道,但这般与梁王党羽分庭抗礼,自是大大地得罪了梁王,被罢黜不说,还身遭灭门,死时更是被冠上一副罔顾君恩、畏罪自尽的名头,不可谓不含冤莫白。   黎叔原本是太傅府的总管,即便是年老仍旧保留着当年的脾性,他年轻的时候原本是武林之人,不过在一次仇家交战之中被挑断了手筋沦为废人,若没有顾老太傅当年出手相救,哪里还能存活至如今,顾老太傅还四处寻求名医治好了他的伤,虽说不能恢复武人体魄,但也几乎与常人无异了,算到灭门那年,黎叔已是跟着老太傅已经三十年有余,早已如同家人那般关系了。   看着顾清宁不仅不思报仇,居然上赶着让那梁王糟蹋自己,这让黎叔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黎叔……”   “老奴承受不起!”   顾清宁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欲再隐瞒黎叔,他将胸口的衣襟扯开,那雪白的胸脯遍布青紫,但正中却俨然一道赤色的红痕,如同一滴鲜红的血。   黎叔年轻时游历江湖,见多识广,见到这红痕当下倒抽了一口气,   “这……”   顾清宁将衣襟收了回来,言语淡淡,“没错,这便是西域‘随情蛊’,我对于那个恶人,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黎叔怔怔地,“什么时候下的?”   “我第一次被……”顾清宁脸色有些发白,似乎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夜晚,他慢步走到堂中的旧迹斑驳的椅凳坐下,手扶着木桌,紧握着拳头,关节骨捏的发白。 第4章 密闱   随情蛊,西域十大蛊毒之首,中蛊之人但凡对蛊主起了杀心,便会浑身刺痛无力,如同万千蚁虫啃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蛊原本是西域十六国国主于降臣所用,随着突厥与南朝相继吞并西域,这蛊毒本已经失传,可不想却在此地出现,竟是用在了他的身上,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怀着匕首自荐枕席的他,被下了这悖逆人性的蛊毒,心里恨不得手刃眼前的仇人,却只能被肆意玩弄。   黎叔又惊又怒又是怜,“小主人……”   “黎叔,你不必怜我,”顾清宁摇了摇头,他看着院中洒落跳动的月色,“我本是该死之人,可我不能让我爹白白地担上畏罪自尽的污名,让他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这‘随情蛊’一旦种下,便无可回头,”黎叔早已失了那找萧玄衍算账的念头,双手颤抖扶额颓然坐地,半晌他目光一定,站了起来,拉扯着顾清宁,心有余悸地:“咱们走,天下之大,至少有些许之地是他萧玄衍管不到的,去琉球,或是大宛,番洋之外耐萧玄衍一手遮天也鞭长莫及!”   “黎叔,我不走,”顾清宁阻着黎叔的拉扯,细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们顾府家破人亡,我这般污贱之身,当个缩头乌龟便能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么?”   顾清宁望着屋外深黑的夜,目光阴毒:“黎叔,你放心,他萧玄衍以为我软弱可欺,毫无建树,只能白白地给他作践,错了,总有一天,我定叫他将我这般多年所受的屈辱一一讨要回来!我还有什么东西可珍惜呢——他萧玄衍将我推进地狱,我顾清宁便是舍得一身剐定要拉他下去!”   “阿宁,顾家只剩你了,你可……他萧玄衍名分上是王爷,更是储君,如今皇帝年老体弱,这天下可马上便要到他手里的啊!”黎叔看见顾清宁那一脸的决绝,愈想愈是惶急。   “黎叔,你当真以为这天下是他萧玄衍的囊中之物么?”顾清宁一声冷笑。   “原本先帝在世时,他萧玄衍虽是排行第九,却是最得先帝欢心,这萧玄衍又颇有点带兵的本事,靖元十六年北部藩王作乱,一路斩杀边疆郡守,直逼京城,最后还是依仗着萧玄衍的定远军才平了骚乱,而后他吞西域,踏闽越,凭藉赫赫军功与先帝的宠爱,不仅升了亲王,还得了个定远大元帅的称号,徨说先帝并无立太子,便是有东宫储位另立他人,那也没法跟他抗衡,更何况先皇后膝下无子早早薨逝,在诸皇子中,萧玄衍的生母缪贵妃位份最高,这天下本来就是他的,可不想最后这社稷却被当今圣上拿了,还演了这么一出兄友弟恭的让位戏码,他萧玄衍难道不明白这让位让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么。”   黎叔踱了几步,虽说他也明了皇家无情,但真真切切地去剖析,不由得愈发的胆战心惊,“当年先帝病重,连下三道敕令令远在西疆带兵的梁王速速班师回朝,可梁王的定远军急奔三日刚抵京郊时,先帝便驾崩了,随即当时还是福王的圣上拿了传位圣旨便昭告天下,这……难不成……”   看着黎叔倒吸了一口气,顾清宁嗤笑一声,“这萧玄衍万万没想到打了个仗回来这天下莫名其妙便到了其他人手上,你真当他输的服气。”   “可若是不服,四十万定远军摆在那里是好看的么,为何梁王不一鼓作气……”   “为何不一鼓作气杀进皇宫,撕毁诏书,将那传国玉玺夺将过来?黎叔,你真当萧玄衍不敢么!”顾清宁眼里愈发的怨毒,他咬着唇,想起顾老太傅满头满脸的血,那一番番触目惊心的场景历历在目,“萧玄衍要将我爹赶尽杀绝又是为了什么,这厮心气甚高爱惜羽毛,不就是要图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么,没错,当时南朝兵力几乎都在他萧玄衍手上,可若是杀进皇宫,得一个弑君夺位的名头是好听的么,萧玄衍虽是无所不为,但最是注重这‘抢’与‘让’的分别,否则又怎会明里暗里硬是逼着这肃宗下了那道备立储君的旨意。”   黎叔一时间听了这般多的皇家密闱,脑里轰轰作响,竟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清宁将黎叔扶着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黎叔,这段时间以来,我进宫也不下十数次,他人只道我进宫只为了耀武扬威,却不想我究竟是为何,可惜,我除了探听些消息却始终进不了内宫,无法面见圣上,不过昨日宫里的太监与我说,春猎时,圣上便要出宫祭天祈福,届时我定要到圣上跟前撕开萧玄衍那张嘴脸!”   “少爷!”这一席话下来黎叔听的是手脚发软,“你、你也知道肃宗忌惮梁王,说了又当如何,肃宗敢动他不成?这定远军威名赫赫,不败的名头可不是说着玩的。”   顾清宁摇摇头,“不,一码归一码,眼看着萧玄衍坐大,圣上好歹是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帝国拱手相让,除了定远军,难道我南朝就没有其他兵马了么?!”   黎叔眼睛侗大,脑子似是幽幽的一道光亮进来,“怪道乎两年前月氏国来犯,肃宗以梁王是储君,不可亲上战场,免得动摇国本为由,硬是派了赵穆赵大将军去了西域迎战,名正言顺拨了十万大军交由他。赵穆这小子也倒还出息,初出茅庐居然连连打了胜仗,经过几年历练,愈发的英勇了——说起来这赵穆自小跟你玩得好,怎么后来少爷你便不与他往来了?”   “一点微不足道的子弟交情罢了。”顾清宁眼中一点波澜也没有,他很快便将岔开的话题引了回来,“圣上当年籍籍无名的一个皇子能拿了这江山也不是没有点手段的,梁王始终是他心头的刺,这般多年来这对皇家兄弟始终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其实底下都快溃烂得不成样了,圣上近年来身子愈发的不好了,想必他每日便是想着如何拔掉这根刺,春猎百官随行,我便是要在众人前帮着圣上撕开这表面,让天下人看看这里面的脓痂,不敢说咱可以助得圣上拔掉这根刺,便是硬着也要搅动他几分,让圣上心头更痛一些,让他在百官面前下不来台,逼得圣上不得不动手!”   “不行,决计不行……”黎叔满脑门的细汗,手足发凉,“万一圣上下不了那个决心,万一……何况……春猎跟随着的,必是皇亲贵族,你怎能混到皇帝跟前?”   “为今只有此计,我别无他法,我着实,着实等不了了,让萧玄衍带着我去春猎也不是没有办法,这厮还舍不得我这一张脸,”顾清宁感觉到有些冷,不禁摸了摸自己,“我这身子本就污贱不堪,再利用它得到点萧玄衍的好处……想必不在话下。”   “少爷……”黎叔顿感呼吸不畅,想起了以往他从梁王处归来时自己的诸般恶语,浑浊的双目顿时滚出几滴泪来,“我的少爷……”   “我爹死去时的那张脸我忘不了……死也忘不了!”   原本永远在他脸上看不见的神情三番四次地出现,叫黎叔心疼至极,但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   历经这一场谈话,黎叔不知因为被西厢院的奴才打伤了还是年老体弱,当晚黎叔便发了高烧,顾清宁惹怒了王爷新宠,刚刚被下令禁足,府里谁还会理会他。   顾清宁将门快踹坏了也没仆妇过来,眼看着黎叔都快说胡话了,却半点法子也没有,顾清宁犹如热锅里的蚂蚁,顾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死了,他可不能再让黎叔离开他。   顾清宁不是那种清高的人,一眼瞥见墙角那个丛草遍布的狗洞便想也没想就从那里钻出去了,所幸大门被锁死,但这破落小院少有人来,竟没人发觉顾清宁已经偷偷溜出门去了,府门守卫不知后院中事,见着顾清宁出门还问好放行。   顾清宁脸不红心不跳便大摇大摆出了府门,正急急埋头赶路呢,眼前一个人影拦在眼前,顾清宁抬头一看,一张略微尴尬的脸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顾清宁只当平日里的那些登徒子,暗恨萧玄衍命人收了自己的腰牌,用不了车马,平白惹上一身的苍蝇。   “给老子麻溜滚!”   李衡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之乎者也惯了,没成想见到美人听见的第一句便是这般粗口,只当是自己唐突了美人,   “顾、顾小公子,在下,在下李衡,咱们见过面的。”   顾清宁看了几眼眼前的人,脑里隐隐约约觉得面熟,再一想,似乎便是去清宫看桃花那一回见过的,他有些疑惑又有些警惕,   “我不认得你,别挡我道。”   李衡恨自己嘴笨,原本圣上夸自己应对如响,可不想却在这边如同口吃之人那般期期艾艾,正悔恨不已间,顾清宁早就绕过他走了。   李衡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清晨,官道上人不多,顾清宁便去了城西的药房,抓了几贴驱邪散热的药,那抓药的店倌哪里见过这般美貌,难免多看了几眼他的脸,顾清宁被萧玄衍禁脔一般在床上折辱,最是讨厌别人看自己的脸,一记狠狞的眼色,   “看什么?!”   店倌讪讪地收回目光,没好气地道,“十五文!”   顾清宁白了一眼,一边往怀里一摸,竟是空空如也,心里顿时咯登一声,那店倌原本平白无故被顾清宁骂了一顿心有不甘,看着他四处摸索,慢慢地收了脸色,浮上了一丝讥讽,   “哟!这人模人样的可别抓霸王药呢!”   顾清宁身无分文,他早上走得急,哪里想到要带上银两,自小他都有随从跟着,一概都帮他打点好了,这独自出门的习惯一时还未养成,眼下黎叔还等着他的药回去,可眼前这店倌明显不是好说话的人。   顾清宁思来想去,正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拿药走人,足下暗暗生劲时,身边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掌心一锭银锭,   “店家,这些银两你看够也是不够。” 第5章 赤练鞭   顾清宁回头一看,一个高大的阴影遮住了自己,是方才出门遇见的那人,似乎叫李衡的。那店倌见钱眼中发光,脸上顿时换了一副阿谀的神色来,   “够够够,大爷稍等片刻,小人立时去兑了碎银还与你。”   顾清宁狠狠瞪了店倌一眼,将药包揣进怀里便往店外走了,李衡心下一急,还没等那店倌换了碎银出来便连忙跟了上去。   顾清宁走得甚快,此刻日头已是近午,街上的行人渐多,顾清宁那一张脸容易招事,些许目光已经往这边过来了,带着惊艳或是其他,顾清宁不欲多事,越走越快,身后李衡更是紧紧跟着他,   “哎,顾小公子,你等等。”   顾清宁停了下来,朝着李衡怒目圆睁。   “欠你多少,小爷回府一趟还你便是。”   见那一双灵动无比的略带微微恼怒的凤目落在在自己身上,李衡感觉自己的脸皮又仿佛开始发热了,几日不见,那张脸依旧如同记忆里那般俊美的惊人。   李衡连连摆手,“不,在下并非讨要,这也没多少,在、在下……”   顾清宁看了看周围好奇地往这边打量的路人,十分的厌烦,   “那你要作什么?”话音刚落,他眼里多了几分警惕,抓紧了手腕上的鞭子,“若是你有那等龌蹉想法小心老子废了你!”   李衡更是慌乱,自打那宫里惊鸿一瞥,他怎么都忘不了,这些天关于他的事李衡也打听了不少,虽说其间混杂了诸般香艳与龌蹉,可李衡偏偏是不能释怀,圣人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虽是以诸般利益说服自己,但这些天下来脑里总是有这么一个影子挥之不散,如同中邪了一般,他今日休沐,鬼差神使地往梁王府这边来了,正徘徊门口,不想便遇见了他。   “顾小公子你误会了,敝人,敝人只是仰慕顾老太傅,却不想……”   顾清宁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怎么着,失望了?一代名儒竟是这般不堪大任,畏罪自尽是吧。”   李衡只想抽自己的嘴巴,但他好歹还是笃定说道,   “虽不知这其间缘故,但不才心中顾老太傅决计不是这般人,”   李衡并非为讨好顾清宁而说了这一番话的,他自开蒙熟读五家,最是崇拜顾道古这位以学入仕的儒家大学,原本便对顾清宁念念不完,没成想一番打听后才发觉他竟是顾老太傅之后,心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更是热烈了三分,   顾清宁脸色缓和了些,上下瞧了瞧,“你倒是拎得清,上次好似在宫里见到你,”   李衡脸色再度微微一红,“敝人乃岭南人士,上次是进宫受封的。”   “原来说的‘南蛮状元’便是你!”顾清宁倒不是很客气,“看你平平无奇之貌倒还有几分本事。”   李衡不以为意,耳闻这般仙一样的人听过他,心中无故一喜,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没成想顾小公子听过在下。”   倒不是顾清宁有多关注科举,若这位“南蛮状元”是“江南状元”,那便没啥好说了,毕竟江南才子众多,多出几个状元不足为奇,只岭南那个不毛之地实在太过封闭落后,出了这么个状元,自是好比铁树开花,饶是顾清宁这等对科举不甚上心之人,那街头巷闻的啧啧称奇也能不时落在耳里,他又多看了几眼李衡,其实这厮倒不像个读书人,高高大大,许是因为岭南天干物燥,日头甚足,故而李衡肤色深了许多,黑熏黑熏的,倒像个武官。   或许因为李衡说到顾老太傅的时候眼中闪现的几丝真诚,顾清宁倒是对这书呆子的既有印象改变了几分,他缓和了语气,   “老子不欠人情,明日午时便在这儿,我会想办法出来一趟,将这药钱还你。”   李衡一滞,刚想推辞,但转念一想,如若这样,明日又可以看见他了,当下喜不自胜,连连作揖,“那劳烦顾小公子了。”   顾清宁心中暗暗好笑,这南蛮状元的阵势,仿若他才是欠钱的那个。   偷偷溜回去的时候,顾清宁本打算继续钻那个狗洞的,可远远的便看见自己那破落小院围了一群人,心下顿时咯登一声,便知道出事了。   还没进屋便听见墨荷呼天抢地的哭叫声。   墨荷这小姑娘年纪小却最是稳妥,若非遇上什么大事急事,哪里会如此失态,顾清宁一颗心更是着急,揣着药便往院子里赶,方进门便看见西厢院的那个姓赵的戏子正按着黎叔左右开弓。   黎叔虽烧到几近糊涂,可一张嘴仍旧是不饶人,赵公子气急,放开了他让左右小厮轮番开弓,墨荷跪在一旁苦苦哀求。   顾清宁怒不可遏,脸色如冰。   赵公子转头过来,看见顾清宁,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哟,咱们的顾小公子回来了。”   ======================   午后。   暴雨骤至,打得院里头的芭蕉高高低低的,假山上的青苔经过雨水的冲刷显得愈发的苍翠,平日里聒噪的画眉此刻也闭上了嘴巴,远远地望着檐牙上挂着的乌铜铃。   这是一处精致的府苑,假山玲珑,园林精巧,虽下着暴雨,仍旧掩盖不了其间的奢靡。   “公子,这是暹罗国主进贡血燕,宫里公公昨儿奉旨给咱王爷送过来,王爷可都特特嘱咐往咱院里来了,别院的那些个是决计没有的,咱杜嬷嬷拿小火煨了一早上,火候刚好,要不尝尝?”   “放着吧,待会儿喝。”   赵公子慵懒无比,他趴在叠席上,一早上的折腾可把他累坏了,瑞兽铜炉里的百濯香慢慢氤氲出来,鼻尖一片馨香,一旁的绿衣丫鬟给他打着扇子,另一个紫衫丫鬟从小巧的一个五蝠镶琉璃浅身玉罐里小心翼翼挖出一点香脂,均匀地涂在那一片白腻的吹弹可破的美背上,一边轻柔捏按,一边捡着赵公子爱听的话来说,   “怪道乎王爷在府里的日子几乎都往咱西厢苑来,瞧瞧咱公子这模样哪里是其他院里的莺莺燕燕可以相比。”   论说拍马屁摇扇的那个丫鬟自是不甘人后,“姐姐说哪里去,怎能拿公子跟那些庸脂俗粉比较,能比得么?花姬以往多少张狂,如今不是老老实实待在自个儿院子里不敢二声,还有早上咱们收拾的那位,哎唷,还说什么南朝第一美人,自打咱公子来了后不也是得乖乖地往后让让。”   赵公子十分受用,他出身梨园,唤作赵小云,自小根骨奇佳,又长了一副好样貌,教练师傅更是一番精心□□,十岁出师便名满京城,那些王孙贵族动辄耗资千金请他开嗓一唱还得看他心情呢。那个所谓的南朝第一美人?嗤,还不是个草包,哪里比得上他这么一朵解语花。   赵小云眼角瞥见梨花木桌上的那根赤练鞭,将之拿了过来,那鞭子通体暗红,稍稍盘绕几圈,便有银色光泽骤然闪现,仿若赤色游龙。   “果真是好东西。”   这神气的东西可把他肖想许久了,终于是到手了。   正喜不自胜地细细把玩,门帘一阵的叮叮当当,一个灰衣小厮从外面兴高采烈地进来了,   “公子!王爷他往这边来了!”   余音未落,外面便有仆从一叠子的传唤声。赵小云心头一喜,将那赤练鞭置于一旁桌上,吩咐一旁的丫鬟连忙将自己穿戴整齐,正要往门外迎接,门口一阵阴影,梁王已经大步流星进来了。   赵公子一声娇喘,如若没有骨头那般扑进梁王怀里,“王爷,你怎么又来了。”   梁王朗声一笑,一勾他的下巴,“怎么,本王来勤了你还不高兴了。”   “王爷又寻我开心,”赵公子佯装生气,“明知道别院里那么多眼睛都盯着咱这西厢,哼,怪就怪王爷有事没事收了那么多莺莺燕燕在王府里,那天被人瞪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本王哪里舍得你被人瞪死,”梁王一脸戏谑,薄薄的嘴唇勾起一道弧线,“再多又如何,难不成还比得上你半分。”   “讨厌……”赵小云心里喜不自胜。   眼见着屋里气氛愈发的浓腻,丫鬟仆从们一贯也是习以为常的,便相互递交了眼色,放了堂中隔断的珠帘,慢慢地往屋外退了。   赵小云心中得意又充满了快慰,得意的是他如今的恩宠,快慰的是眼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没有因他是戏子而轻看他,入府这些时日一直没有碰过他,却对他一直颇为上心,今时此景,想必可以献身出去了,他自小受训,身子骨是一等一的柔韧,师父说他资质奇佳,可不光光说的他的戏,赵小云心里更是一片热流,媚媚一笑,想勾住眼前人的脖子,腰肢一软却被反制住。   赵小云轻声一哼,下巴却被支了起来,梁王一脸微笑看着他,不知何时,那副赤练鞭竟到了他手上。   不知怎么的,赵小云被他看得有点慌乱,正待给他一个千娇百媚的微笑,下巴上的手慢慢滑了下去,随即脖子一紧,竟是被紧紧掐住了,赵小云张大了嘴巴,“王爷……”   梁王的手指带着茧,每一个关节都充满着力量,几乎要将赵小云幼滑的脖子给捏断了,赵小云恐慌至极,他完全不能呼吸,双眼充血,双脚乱蹬,几乎觉得王爷要将他置于死地了。   但下一刻,手上的力道霎时放松,馨香的空气顿时回到胸腔,赵小云剧烈地咳嗽,惊恐地看着梁王,但梁王已然恢复平时的模样,微微一笑:“本王明日再来。”   方才那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一样。   梁王走前还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特特嘱咐丫鬟将血燕端进来伺候他喝下,看着这幅你侬我侬,丫鬟仆妇们都抿着嘴笑,梁王前脚刚走,后脚他恩赐的东西便到了,这次好大的手笔,竟有一棵稀世罕见的玉门珊瑚,绿衣丫鬟偷偷跟紫衣丫鬟说了什么,二人不约而同偷笑了出来。   只有赵小云他迷茫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桌子,那根赤练鞭不见了。   赵小云脑海里有一丝模糊的光,他有些迷惑,又有些惶恐。 第6章 情   墨荷擦干了眼泪,在杂草丛生的破旧院子中守着那个要灭不灭的小炉子,拿蒲扇死命扇着。   黎叔方喝了药躺下,额上仍是烫的惊人,屋里躺着的那位更是伤得厉害,赵公子有心治他,遣了下人下的都是死手,眼看着进的气儿都比呼出来的弱,一张脸更是苍白的惊人,墨荷一颗心突突地跳,前所未有的慌乱,赵公子的人马走后,院门又被加了几道大锁紧锁着,没有人来救他们,一想起少爷可能便这样死去,墨荷都快不能呼吸了。   虽然墨荷性情笃定,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刚刚擦干的眼泪又马上流出来了。   “呜呜……上天保佑……”   夜里黑洞洞的,刚下了场暴雨,四处静悄悄,仿若没有任何生气,黑暗仿佛覆盖一切,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起风了,夜里风寒,墨荷又饥又冻,但仍旧趴着给那炉子里使劲,府里的内务欺软,给的炭火都是濡湿的,火气不旺,一吹一阵的烟,直把墨荷的眼睛熏得肿胀酸疼。   墨荷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只能将黎叔的药也拿来熬给他喝,又想给他喂点米汤,可是火一直烧都烧不旺,炉子上一丝热气也没溢出,院子里黑漆漆的,仿佛世间唯有她了,墨荷内心更是绝望。   她再也忍受不住,将蒲扇丢在一边,嚎啕大哭。   这个孤独的院子里,没有人会来拯救他们,墨荷越哭越厉害,连被叔父贩卖时也没哭得像这般伤心。   猛然,墨荷立起身来,她转身向后,一颗心立时被吊了起来——院子中似乎是站了一个人,墨荷惊骇异常,藉着幽暗不明的炉火,心惊胆战地看了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一阵清风飘过,院中轻轻的衣角声,墨荷倒在了地上。   =========================================   顾清宁梦见小时候了,似乎是十岁的年纪,天很蓝,他好像做错事了,被顾老太傅狠狠打了一顿,他躲在奶娘的屋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黎叔过来哄他,带了他最爱的松子糖,他虽然手背被打了一道一道的,但看见那散发着微微香气的糖果,还是边哭着边拿过黎叔手上的松子糖,一颗颗塞进嘴里。   黎叔和奶娘见了偷偷地笑,他很生气,明明自己还在哭,他们却在笑话他。   他一生气,便将手上的松子糖全都摔在地上,可是那天黎叔买的松子糖好似特别好吃,他看着地上那沾满灰尘的松子糖,哭得更是大声,直到哭得不知何时睡着了。   少年的时光便是这般的单纯,记忆里丢掉了的松子糖的香甜气息愈发的浓郁,偶尔睁开眼睛似乎还趴在他爹的背上,顾清宁咕哝一声,还在想着,这次他可生气了,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原谅他爹——至少要过三天才能理会他,但是他好困,爹的背又好宽大,仿佛可以承载着他的一切,夕阳的余晖中两道身影晃晃悠悠,耳边是那胸腔里传来的长长的叹息。   梦里意识到这只是梦的顾清宁鼻尖一酸,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出来。   萧玄衍长长的一声叹息,将他揽在怀里,这小子眼泪跟不要钱似的,转瞬间便将他胸襟的一块给弄湿了,怀里的少年还使劲蹭了蹭,将鼻涕全蹭在他身上了,抓得他的衣襟,一抽一抽地,哭得十分伤心。   有着野猫般的脾气,却没有野猫的眼色,这小子……黑暗中萧玄衍目色幽暗,看着怀中人那浮肿的双颊,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那副神气的模样,显得可怜的紧,萧玄衍低头拿唇印了印他的,好歹等他慢慢平息下来了后行掌于胸,功行小周天,慢慢的,那粗糙的掌心凝聚了丝丝的热气,随即他附掌于顾清宁的小腹处。   顾清宁眉头一皱,呻吟了一声,似乎痛苦的紧,眼看又要哭了,萧玄衍轻声哄着,顾清宁只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疼……好疼……”   “乖。”   亲了亲那皱着的鼻尖,顾清宁使劲往他怀里钻,拚命挣扎,想躲开小腹上那只让他疼痛的手。萧玄衍额头出汗,唇色渐渐开始发白,但他仍旧紧紧扣住顾清宁,又过半柱香左右,顾清宁的挣扎渐渐轻缓,很快,他便沉沉睡去,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萧玄衍脸色发青,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便掏出怀里的一颗漆黑药丸吞服了下去。他看着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少年,顾清宁眉头不再紧皱,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泪珠,萧玄衍俯身下去将它轻轻吃了。   站了起来,他朝屋外走了去,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   树枝上的露水凝结成珠滴了下来,落在墨荷的脸颊上,墨荷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待到看清周围的一切便吓了一跳——她、她居然在院子里睡着了!   墨荷连忙站了起来,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向睡眠甚浅,怎会就这般大喇喇地幕天席地的睡了一夜,墨荷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睛猛然瞪大了。   她的少爷!   墨荷差点没有甩自己两个巴掌,一提裙子,立时便往里屋跑去。   顾清宁背着墨荷躺着,一动也不动,白衣如雪,黑发如瀑,可就是一动不动。   墨荷哆嗦着唇,泪水立即浮了上来,还没等到她放开嗓门大哭,床上的那人翻了个身子,迷迷糊糊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咂了咂嘴。   墨荷脸色转换不过来,呆了那么一瞬,随即剧烈的狂喜袭来,她一下子冲了过去,紧紧地趴在顾清宁胸口,哇哇大哭起来。   顾清宁睡得正好,耳边却天雷一般地响起墨荷的哭嚎,自是满脸不快,   “墨荷你这大清早的……哎哟!”   顾清宁压到了什么东西,脸一阵痛,看清了来,原是自己的赤练鞭,他有些疑惑,将之拿了起来,细细一瞧,确实是自己的那根。   记忆渐渐回归,他还模模糊糊记得那个姓赵的小子唤了一帮人死命打他,还将他的赤练鞭抢走了,怎地又在自己这边,还没想个所以然来,只听见墨荷又惊又喜的声音,   “少爷,你的伤好啦!”   顾清宁这下才缓神过来,一摸自己的脸,哪里是记忆中火辣辣的模样,身上亦是没有任何一丝痛感,如若不是还有些淡淡的淤痕,顾清宁几乎都以为昨日那一番惨烈只是一场噩梦呢。   墨荷拿手拍拍自己的胸脯,似是十分庆幸,呜的一下又是哭了,“阿弥陀佛,观音大士如来佛祖保佑,歪打正着,歪打正着,亏得你给黎叔买的那些药!”   顾清宁见她又哭又笑的,捏了一下她的脸,“哭什么,本少爷那是叫贵人自有天助。”   墨荷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顾清宁哎唷一声,连忙差使墨荷,“黎叔!快去看看黎叔!”   墨荷闻言匆匆往隔壁屋子奔跑而去,没一会儿又匆匆回来了,脸上带了喜悦,“少爷,黎叔退烧啦!”   顾清宁终于是将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摸了摸那依旧鲜红的赤练鞭,昨日那一番不堪重新回到脑袋,顾清宁将牙咬得紧紧的,“老子非得要那姓赵的好看!”   “哎唷,我的少爷!”墨荷小心翼翼朝着屋外看了一眼,“你可别再这般惹是生非了,这伤还没好完全,你可得好好躺着!”   =============   虽说顾清宁的伤已无大碍,但稳妥如墨荷,恁是让顾清宁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一段日子,在顾清宁养伤的日子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打了两年的西疆战役终于以胜利告终,武威将军赵穆带军苦战仨月,连同当地地方军形成围合之势,终剿月氏余党,除了西疆威胁,边关急报传来,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肃宗大喜,速命赵穆班师回朝,二月中旬正值肃宗万寿,他将接受王公百官的朝贺,而后在应胜殿举行盛大的犒军大典,扬武功君威。   第二件事便是梁王病重的消息。   顾清宁在得知第一件事情时沉默了一会儿,但第二件事使得他嘴角立刻咧得老长,几日卧床的郁郁之气一扫而光。   将手上那扇子一展,顾清宁呷了一口碧螺春,酒楼下的行人三三两两走过,微风穿过街市上的人间烟火朝着酒楼上飘来,顾清宁只觉得自己的毛孔都是清爽的。   李衡又给他斟满。   顾清宁原本翘着二郎腿躺在那太师椅上,看着李衡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莫名的觉得有些滑稽,便坐了起来,将扇子合上,   “听说皇上甚是重视你,本少爷咋就没看出来你有啥特别的地儿?”   李衡已是听惯了他的这些戏谑的话,只微微一笑,“许是圣上错眼了。”   顾清宁撇了撇嘴,他从来没有见过李衡有被他惹怒的时候。   叫他南蛮状元,说他没有读书人的样子,拿他肤色开玩笑,说他黑如大食国人,可李衡至多是淡淡一笑。   顾清宁觉得有些无趣。   “喂,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兔儿爷,你待我这么好做什么。” 第7章 召幸   李衡呆呆地望着他,万般没有想到顾清宁会如此直白说了出来。紫砂壶的茶水满溢出来,浇在桌面上,顿时惊醒了他,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可随即顾清宁朝他扯了一个大大地微笑,   “也是,不就是敬仰老子那老学究的爹么,再请本少爷吃一盅这‘一香阁’的招积鲍鱼盏,说不定咱胃里舒坦了便会想起我爹那些个还没面世的典籍呢!如何,十分神往吧?”   还没等李衡答应,顾清宁已经招呼伙计了,   “来一盅,不、两盅招积鲍鱼盏!现做,麻溜点!”   那伙计应了一声,一甩褡裢,立刻飞奔去吩咐厨房了。   很快,端盘小二便送来两盅陶簋盛着的鲍鱼盏,热气腾腾,氤氲着食物特有的香气,顾清宁眼角弯弯,立刻拿羹匙舀了一点汤汁入嘴,   “还是这个味儿,没换厨子!”咂咂嘴,顾清宁十分满意,然后将两盅鲍鱼盏都往自己这边巴拉,“你要吃自己去叫唤。”   李衡看着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心里倒是堵得很,他倒宁愿看见那副初遇时防备而富有攻击性的样子。   “若真是喜欢为兄为你再叫两盅。”   “那多不好意思,这一盅鲍鱼盏一两纹银,我今儿都吃了二两,南风楼的小倌儿陪聊也是这个价,本少爷可不敢诳你,”   “你!”李衡听他这么一说,脸上居然带了怒气,“你知道我并非当你是那种人!”   “那种人?”顾清宁放下了羹匙,瞄了一眼外面,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本来就是那种人。”   “宁弟!”   “难道不是么?”顾清宁低头把玩着自己手上的赤练鞭,又将脑袋抬了起来,换了一种欢喜的神色,“要不你跟梁王讨要了我,本少爷在那梁王那里混得忒差,一点儿也不受宠,最近还得罪了他心头爱,过得可难啦,都喝了三天的粥了——老子嘴里快淡出鸟来了!”   “……”   “算啦,你区区一个状元……只是你几时再唤本少爷作陪,”顾清宁咬了一口那肥厚的鲍鱼,“咱这失宠小爷可没啥机会吃这些好东西呢,下次我要吃春风楼李师傅的杏仁酥酪。”   话音未落,手上便是一紧,李衡将他拉了起来,   “干嘛?”顾清宁一甩他的手,竟发觉他一介书生,气力竟是这般大,他一点都动不了。   “去梁王府。”李衡的手传来暖暖的热意,他看着顾清宁,眼里有着痛惜与一些莫名的情绪。   顾清宁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般作弄李衡是为了什么。   或许自己是压抑了太久了,或许是这么些年来待在梁王府,他再也没有一个朋友——他如此的寂寞,有时路过平静的湖水,看着湖镜中的自己都仿若一具没有灵魂的尸首。   那天,顾清宁与他约了时间,说是第二日午时便还他钱,可回府时却发生了那么一档子事,等到顾清宁伤愈想起来时已过了三日,顾清宁原本也没记挂心里,只是觉得那南蛮状元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便算是让他见识见识人性的恶劣得了。到了第四日因着自己躺床上着实太过苦闷,墨荷又坚持原则得很,顾清宁在快被憋坏的情况下,趁着墨荷熬药的空档便偷偷溜出梁王府了,没成想那李衡还守在那里。   顾清宁几乎要以为他四日都守在这里了,李衡只跟他说,他也是恰巧路过。   顾清宁也没去追究,只是自此以后,在李衡休沐的日子,二人常常厮混在一起。   他太需要一点别的东西了,他才十八岁,未及弱冠,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过后,他失去了他的一切,他的那些骄傲与尊严一去不复还,除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墨荷与黎叔,他的世界黑暗得可怕。   见到李衡的第一眼,只觉得这个南蛮状元如同儿时在太傅府里养的那只乖乖的家犬,老实的让人忍不住想逗他,可此时顾清宁却不敢直视李衡那双眼睛。   那些目光落在他身上,要将他的自私烧灼得无地自容。   顾清宁啊顾清宁,你也不过如此凉薄。   “别去,求你。”顾清宁摇了摇头,“从此时开始,咱不提其他,本少爷只想吃东西,又贵又好吃的东西。”   看见李衡还要再说什么。   顾清宁面露愠怒,“干你娘到底应不应老子!”   李衡叹了一口气,垂下手来。   一丝微风吹了进来,将二人的衣摆吹得一晃一晃的。   =================================   回到府里的时候,墨荷已在小院子里生火熬粥了,顾清宁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将手上的食盒给她,面露讨好,   “墨荷小美人,别熬这劳什子粥,本少爷带好东西给你了。”   墨荷回首淡淡地应了一声,便继续倒腾她的小炉子了。   顾清宁只好走到他面前,再次软声,“我下次不敢了,保证老老实实躺着,老老实实听咱墨荷大人的话成不成?”   “少爷说这些做什么,奴婢一介丫鬟,哪里敢让主子听话。”墨荷的声音冷冷的。   这小丫头愈发难伺候了,可惜他又拿她没有法子,连她的薪俸都是萧玄衍发的,顾清宁只能再度嬉皮笑脸,   “本少爷都躺了三日了,再躺下去这腿都不利索了,好墨荷,快起来,这一香阁的十色翡翠点心,好吃着呢!”   “奴婢没这口福,禁足令刚撤,可这粥还要再喝上七日呢,奴婢只是寻思着奴婢命苦,只盼望这一个月快快些过,让膳房恢复咱院里的食盒,好让咱吃上一口安稳饭。”   这平日里老老实实的丫鬟讥讽起来口齿竟是这般伶俐,顾清宁堵得一张俊脸红通通的,却无可奈何,唯有三番四次地保证,墨荷才翻了翻眼,勉强接了他手上的食盒——这主子做派可把顾清宁膈应得不行。   吃了饭将黎叔扶去睡觉后,墨荷跟顾清宁说了一个她听来的消息,梁王最近又有新宠了,是南阳王敬献的舞姬,据说这舞姬身有异香,但凡经过之处,香气便会绕梁三日,绵延不绝。   “这厮色心不改,卧病还不忘四处收罗美人,真他娘的……”顾清宁思来想去仍旧没有一个好的形容词来形容。   “那赵公子可惨了,还去舞姬那里闹来着,结果被总管赶出西厢,现在住的地儿可没比咱好得了多少。”   “哼!”顾清宁一听那赵公子三个字当下便怒火上头,“老子还没找他算账呢!”   墨荷眉头一皱,“少爷,你又忘记你答应过奴婢的,不再惹是生非,徨说少爷你找他算账,便是其他院里曾受了他气的都赶不及整治他了,你就别再多事了,小心王爷发起火来又将你禁足断食了!”   顾清宁没有说话,他倒不是担心萧玄衍拿他怎么样,只是他唯有靠着萧玄衍这厮争取去春猎的机会。原本他打算让李衡想法子,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可以,他希望李衡永远都不要淌进这趟浑水里。   离春猎还有两个月,顾清宁有些发愁,对于自己的失宠,顾清宁又是欢欣又是担忧。   欢欣的是他不用再虚与委蛇地去陪他,担忧的是萧玄衍彻底对他没了任何兴趣。   还没等到顾清宁从那些患得患失地情绪中脱离出来,梁王再次召见了他。   顾清宁首先是一阵瑟缩,其次又有些莫名其妙,但心里暗暗还有些自轻自贱的庆幸,自己还算没有失宠的那么彻底,想到黎叔那个暴脾气,顾清宁找来了墨荷,让她务必瞒了黎叔后才去的。   这回是直接叫他去了书房。   掌灯的婢女拿剪子将烛花剪了,盖上了灯盏,书房里顿时亮了不少,萧玄衍穿了一身玄袍,正盘膝端坐在矮桌那里看书,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瘦削了不少,但一双锐利的鹰目仍旧是那般可恶的明亮,令顾清宁畏惧与厌恶。   见着顾清宁来了,他便合上了手上的册子,顺手丢在一旁,吩咐下人道,   “下去吧。”   那些伺候的奴婢应了是便退下去了。   萧玄衍就这么看着他,顾清宁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勉强扯出一丝笑来。   “过来。”   顾清宁耸着肩走了过去,还没等顾清宁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迎合上去,萧玄衍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打横抱起了他,顾清宁天生对着他就有着慌乱,但他压抑住了自己想挣扎的欲望。   绕过屏风,后边便是一张叠席,顾清宁被放在上面,身上的人毫不客气埋进了他的脖颈。   “……我还没净身……唔……”   嘤咛被吞吃了下去,灯火明明灭灭,蜡烛滴了热泪积攒底部,然后慢慢形成一堆,泼墨山河的屏风倒映出一双交缠的人影,久久不歇。   顾清宁眼角挂着泪,他面色潮红,浑身湿透,粘腻得紧,迷迷糊糊感觉到萧玄衍稍稍放开了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拖过一旁的被萧玄衍扯得乱七八糟的衣物穿上,没想到身子又被缠了过去,顾清宁看着萧玄衍发光的眼睛,欲哭无泪,这厮哪里看得出病重的模样。   “王爷……”   身下重重一记,顾清宁咬紧了下唇,下巴高高扬起,指甲深深掐进那肌肉盘虬的背。 第8章 热   热,黏腻,仿佛抱了个巨大的火炉一点点温吞地烤着。   顾清宁皱了皱眉从那些微白的晨光中醒来,稍稍一动,浑身无比的酸软,腿间更是一片胀痛,他嘤咛一声,微微睁眼一看,登时匡大了眼睛,萧、萧玄衍。   他居然浑身赤~裸趴在萧玄衍身上睡着了。   唇边一阵凉意,目光落到萧玄衍的胸口,都已经被他的哈喇子给湿了一片,拿手背擦了擦唇角,顾清宁心间一阵惶恐。   完了,完了!   萧玄衍毫无预兆睁开了眼睛,可把顾清宁吓了一跳。   “王……王爷……”   萧玄衍只看了他一会儿,眼睛里浮动着一些光芒,旋即他似乎感到了什么,皱眉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一片水渍,顾清宁吞了吞口水,将八爪鱼似得四肢从萧玄衍身上放了下来,   “我,我去叫婢女来为王爷沐浴更衣。”   顾清宁忍着浑身的不适,站了起来,可双腿已然麻木,当下便向前扑了下去,眼见着额角便要被那一旁的床角撞一个大包,身子却被一把拦住,被搂进一个炽热的胸膛,顾清宁几乎是要惊得跳起来了。   手忙脚乱推着眼前精悍的胸,梗着脖子等他叱骂,耳边却是朗朗一声:“来人!”   很快便有婢女回应一声进来了,恭恭敬敬在一旁敛眉垂手待命。   “备浴桶。”   “是。”   不一会儿,四个灰衣仆从扛着一个偌大的木桶进来了,木桶里氤氲着热腾腾的水汽。   顾清宁被迫与梁王一道沐浴,他还让婢女们都下去了,只让顾清宁伺候他,萧玄衍半躺在浴桶里,闭目养神,顾清宁双腿跨坐在他大腿上,一动也不敢动,小心翼翼地拿澡巾搓洗着他的胸口与四肢。   这厮身形高大,猿臂蜂腰,令弱鸡似的顾清宁十分生羡,随即眼角不小心瞥见腿间那令他吃尽苦头的巨物,心间一阵抖,连忙将目光移到其他处。   好容易洗好,起身,顾清宁连忙去屏风后粗粗给自己擦干,手忙脚乱给穿了一件小衣,才将婢女们备好的蟒袍给拿过来,伺候梁王穿衣。   顾清宁少爷出身,哪里做过伺候别人的活,笨手笨脚的,萧玄衍倒是不急,只面无表情看着他。   王侯的衣物本就繁琐,顾清宁都出了一身汗了,也没弄明白那腰上的玉带是正着扣还是反着。只能无助地看着萧玄衍。   萧玄衍今日的脾气难得的好,居然不以为意,自己三两下便穿好了,顺道还帮顾清宁穿起衣服来,顾清宁肌肤胜雪,穿上白的更是世外仙人一般,萧玄衍似乎很是满意自己的作品,在顾清宁颊边轻轻一吻。   顾清宁轻轻松了口气,知道便要让自己走了。   然而萧玄衍却是吩咐了婢女将早膳端进书房,见着顾清宁愣愣地站在那里,薄唇一勾,吐出两个字,   才知道叫他一起吃的意思,顾清宁不敢怠慢,只乖乖地盘腿坐在萧玄衍的身侧。   没成想堂堂梁王饮食竟是这般简单,香米粥、翡翠腌瓜、清炒小菜、卤肚丝,旁边再一碗羊乳酥酪。   顾清宁着意讨好他,还不等萧玄衍动手,他早就拿起桌上的玉柄小勺给萧玄衍盛了碗粥,置好筷子,萧玄衍嘴角微微上扬,勾起顾清宁的下巴,   “真乖。”   顾清宁谄媚一笑,有样学样往萧玄衍的唇角亲了一下,又狗腿地往他碗里夹了片腌瓜。   二人这般吃着饭,顾清宁余光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看他心情似乎不错。   昨夜这厮折腾他一夜,顾清宁被他如同烙饼一般翻来覆去,他心有所求,故而也积极了点,萧玄衍这厮便没完没了了,结果累到直接睡了一夜。   萧玄衍觉浅,,一般不与娈宠同塌而眠的,今日竟会这般好脾气,顾清宁想不通,大概是朝堂里又发生什么好事了,他腰牌被收,这一段时间除去李衡那里几乎没有走动,他又不愿跟李衡去探听什么,一言概之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萧玄衍已经放下了碗筷,将一旁的羊乳酥酪递到他眼前,   “喝了它,脸上肉都少了。”   顾清宁乖乖地端起喝了口,假意奉承,“好喝!”   “是么?”萧玄衍大掌扣住他的后脑勺,含住那挂着羊乳的粉唇,顾清宁惊得长大了嘴巴,正好给侵犯者以机会,被里里外外尝了个透,而作恶之人却眉头一挑放开他,   “确实不错。”   顾清宁脸上带了迷惑,婢女们是伺候惯了的,看见二位均放下了碗筷,便端进来漱口的香茶,萧玄衍漱毕往婢女手上的茶盏吐了,接过另一位婢女的巾帕,按了按嘴角,似是随意一问,   “最近你与那个新科状元玩的不错。”   顾清宁呼吸一滞,梁王府眼线众多,一个新科状元的一举一动,居然也在列,当真是好长的臂膀。   “这个呆子,”旋即干笑几声,打着哈哈,“没有耍弄耍弄他人生当真会少很多乐趣啊。”   看见萧玄衍并无任何反应,顾清宁忙将一旁的玉冠拿过来,垫脚给他戴上,正吃力地别着玉簪,腰部一紧,却被搂住,顾清宁心里突突突地跳,也不知道萧玄衍到底埋了什么葫芦,随即眼前一黑,唇被吻住,顾清宁十分识大体,立刻将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仰首承恩。   鼻息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愈发的炽热,顾清宁身子一轻,却是被托着臀部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王爷……”顾清宁嘴唇红艳,气喘吁吁推挤着脖颈间的萧玄衍,心里叫苦连连。   这厮到底是要整他,却在这时——   “禀王爷,车马已经备好。”   门外天籁似得一个声音,顾清宁听得出是李岩,原本他与李岩是互看不爽,可此刻只想好好给他作揖。   萧玄衍眉头一皱,他到底不是个色令智昏之人,当下便放开了他,顾清宁生怕这厮又起什么心思,一骨碌连忙从桌上下来,但他尚且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低头穿好自己的衣服。   脸蛋微微一痛,被捏了捏,旋即萧玄衍大步流星往外走了去。   等萧玄衍走后,顾清宁绷了大半日的精神顿时松懈下来,正欲赶紧脚底抹油溜了,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他还没趁着萧玄衍耳根子软的时候跟他讨要东西,一颗心懊悔不已,几乎想立刻追上萧玄衍的车马,至少也得讨得一张腰牌啊!   也不知萧玄衍再次想起他又是什么时候了,十天,还是半个月。   垂头丧气回到自己那破落小院的时候,顾清宁恶声恶气叫墨荷烧水沐浴,他身上留着萧玄衍的气息,令他十分的不自在,心里又恼又气。   黎叔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看见顾清宁往自己的房间跑,墨荷又在给他拎洗澡水进去,当下将拐杖敲得砰砰作响。   “干嘛呢大清早的!”   墨荷十分的机灵,“少爷摔了一跤咱拎水给他洗刷洗刷呢!”   “多大人了这般大意!”黎叔半信半疑地回房去了。   热气萦绕,水声淋漓,顾清宁用力搓洗身子,雪白的皮肤恁是给搓的一道又一道的红,墨荷隔着屏风喜滋滋地问他,   “少爷,您这次可再没半夜给送回来了,王爷他有说什么?”   顾清宁赔了夫人又折兵,正看着自己身上那些萧玄衍啃咬出来的青青紫紫十分恼恨,又听见墨荷这般问他自是心头一把火,   “大姑娘家想什么东西!”   墨荷吐了吐舌头,以为他害羞,将他挂在屏风上的脏衣拿了下来,满心窃喜地去了。   接下来墨荷整日都是拉长了脖子做事的,动不动便往院门瞧,但凡一有响动便忍不住往门口跑去——也许会有仆妇带着大堆王爷的赏赐过来,也许是那府里管家直接过来让他们从这破落小院重新搬回清风阁。   清风阁里骄奢的小桥流水可把她想死了。   可连着过了三日,房门那里除了打扫的仆妇偶有经过,其他的竟再没有任何人烟了。   墨荷去膳房领食盒时不经意听见梁王连着三日宠幸那南阳王敬献的舞姬,那些婢女们眉飞色舞说起梁王对舞姬的荣宠之至,那些大手笔只把墨荷听得直咋舌,再看看自己院里的落魄冷清,墨荷竟悲从中来——她仆从主贵的希翼彻底落空了。   他主子当真是翻不了身了。   墨荷看自家主子那张脸十分的恨铁不成钢,白瞎一张俊脸了!而顾清宁自觉被白白糟践了一晚,啥也没得到,亦是恼恨得几日都睡不好,又过了几日,等到李衡休沐的日子,顾清宁连忙跑去找他。   一上酒楼,李衡已是执着扇子坐在那里等他了。   顾清宁揭开轻纱斗笠,在他眼前坐下,他没有腰牌,一路都是走着过来的,又不喜大家对着他的脸看,故而一路是带着斗笠,又热又渴的,连忙喝了一口茶,李衡眼里露着一些笑意,   “为兄帮你打听好了,这家酒楼香烤乳猪十分闻名,已是让厨房去做了。” 第9章 李府   当小二将那仍还滋滋冒油的烤乳猪端上桌时,顾清宁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这烤乳猪遵循古法,以明炉烤制,用的是荔枝木所制黑炭,故而周身带了特有的清甜香,炭火配以特制油料循环涂刷转动,细火慢烤足一个时辰,直至皮色金黄,酥脆可口,沾上酒楼厨子特制的甜辣酱汁儿,着实令人食指大动。   顾清宁可不会在李衡那里客气,等不及随桌的小二切好,早已徒手扯下一块酥皮来,沾上厚厚的酱汁,满满当当地塞进嘴巴里,圆溜溜的凤目顿时眯成幸福的两条线,   “他娘的太好吃了吧!”顾清宁的话因满嘴的食物而有点混沌不清。   一滴酱汁沾在顾清宁的唇边,李衡心里微微一动,忍住了想给他擦拭的冲动。   “小蛮,你也吃啊!”   “为兄不饿。”听了这个顾清宁给他取的诨号倒是毫不在意,李衡帮他倒了茶水,顺手将手巾递给他,“嘴角擦擦。”   顾清宁接过,瞪了他一眼,“你太无聊啦,这等美味本该大家一起吃才好味,老子一个人吃多没趣啊!”   李衡只是微微一笑,给他将最酥脆软嫩的部位挑了出来夹到他的小碟上去。   顾清宁眼里一道促狭,趁李衡不备,将手上的一片烤乳猪塞进他嘴里。   李衡猝不及防被他塞了一嘴,只无奈地摇头,看着眼前得意洋洋的顾清宁。   “你啊……”   眼前的少年明媚,满脸是奸计得逞的笑意,愈发显得那本就灵动的双目多了几分神采,嘴唇因微辣的酱汁而变得愈加红艳,他微张着唇,扇了扇嘴巴,鼻尖细细的出了一点汗来,   “再帮本少爷倒一杯茶水。”   李衡喉结动了动,又给他倒了。   顾清宁吃得肚皮溜圆才肯扶着李衡出了酒楼,马车已是停在楼下待命,顾清宁撑到了不肯坐,李衡便让马车先回去了,自己与顾清宁慢慢地走着。   街上又有数道目光往这里看过来,顾清宁十分厌烦,只得重新戴上了斗笠,有些后悔没坐马车。   还未走一会儿,突然看见眼前一道熟悉的身影,李衡与顾清宁嘱咐了一声,让他在原地稍待片刻,便迎了上去,   “唐兄。”   唐子来原本正要上马车,回头过来,见是李衡,脸上微微一笑,“原是崇墨,可巧。”   唐子来是庆丰六年的状元,李衡于今年蟾宫折桂,两个状元同在翰林院,脾性又极是相投,十分谈得来,唐子来风姿儒雅,一身青衫玉树临风,谈吐风流,自是李衡膜拜的前辈,二人随意聊了几句,便约了后几日诗社的雅会,李衡双手一揖,   “唐兄,那便三日后再会,愚弟还有人在等着,这便告辞了。”   唐子来稍稍往他身后看了看,一个白衣少年背着他二人站着,也不甚在意,便微笑颔首示意,十分轻松地上了马车。   李衡回到顾清宁身边,面露喜色,“巧得很,方才那位正是上届的唐状元,十六及第,极是有才,今儿竟遇上了。”   “哦。”   李衡这才注意到顾清宁略有些不自在的脸色,有些担心,   “怎么了?”   顾清宁摇了摇头,“方才那烤乳猪吃多了,胀得慌。”   李衡不疑有他,便走了几步,顺道去前面的医馆给他买了山楂化食丸。   顾清宁原本话挺多,可这一路上却是安安静静的,李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再行一炷香,远远地看着梁王府门口那两只凶巴巴的石狮子,顾清宁心情更不好了。   “我不想回去,”顾清宁抓着李衡的袖子,“真他娘的烦人。”   这反反覆覆的性子李衡早已见识过,他没有说什么,征求得顾清宁同意便折返回头,一同去了自己的府邸。   一路上李衡有意转移他心情,挑了些岭南的奇闻异事与他说,好歹让顾清宁心情舒服了点。   走了半个时辰,总归是到了目的地,李衡的府邸位于城西处,外表不甚奢华,但却是精巧得很。   “这是圣上恩赐的。”   顾清宁好生羡慕,“老子可真羡慕你这种独在异乡的人,自己一人自由自在的,多好,我老爹若是活到如今,咱也不可能有单独的府邸,他必是将老子别在裤腰带上看得死死的,唉,小蛮,真真艳羡你。”   “为兄并非独自一人,”李衡笑笑,推门而入,“母亲大人早在年初便随来了。”   府院里扫地的家丁见着自家少爷携客回来,便喜上眉梢跑去报信了,不多一会儿,来了个五十开外的妇人,她身量微微发福,穿着华丽,但并非京城贵妇人的精致娇奢,而是略带了些暴发户的豪气,满身皆是穿金戴银,见之眼花缭乱,她面容和悦,见着李衡带了个客人回来,远远地就一拍大腿哎哟一声,脸上更是带了喜庆的笑意迎上来,待到顾清宁揭下轻纱斗笠,那妇人看得都呆眼了,   “乖乖,世间竟有如此绝色,京城果真是大地方。”   顾清宁干笑几声,看着李衡。   李衡给他母亲请安后旋即给他介绍了顾清宁,只说是京城结交的好友,并无说到其他。   李母拉过顾清宁上上下下地瞧,怎么瞧都瞧不够,这让顾清宁有点儿竖着毛的感觉。   待到李母看够了才美滋滋地指挥仆妇去备午膳去了,顾清宁与李衡道,“你娘怎么跟看媳妇一般?本少爷风流倜傥至少看得出来是个公的吧!”   李衡脸色微微一红,“并非是贤弟之过,只不过……咱先进屋吧。“   顾清宁见他吞吐更是怀疑有诈,双手揪起他的衣襟,“哼,定是有啥龌蹉!快告诉本少爷!”   被他纠缠的没办法,李衡只能道,“你听了可别怄气,”   “小爷岂是那等小气之人!”   “真不生气?”   “你他娘烦不烦!”   “……额,咱们岭南可以娶男妻的。”   “啊?”顾清宁瞪大了眼睛,“这,这……荒唐……这……”   南朝虽说是好男风的风气甚重,但论说娶男妻,听起来还是惊世骇俗。倒是在些许奇闻怪志上听得部分沿海地区有纳契弟的风俗,然这终究是少之又少,思及至此,顾清宁难免防备地看了看李衡。   李衡无奈道,“不怕贤弟笑话,家中大伯便是娶得男妻,亦是三书六礼聘过来的,膝下无子,家父念及兄弟情谊,便将家中二哥过继去承欢膝下的。”   “你莫不是也打了娶男妻的主意吧!”顾清宁稍稍一想更是揪紧他衣襟,死死盯着他。   “我……”李衡脸色一红,顾清宁的脸靠得他很近,几乎可以看见上面细细的绒毛。   “我没那心思,”李衡看他一副炸了毛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这里是京城。”   “哼,若是将老子当作女人,小爷第一个不饶你!”顾清宁这才拍拍手放开了他。   待到吃午饭的时候顾清宁才发觉李家名副其实就是一个土财主。   一桌子金镶玉的碗筷,熊掌鱼翅很是阔绰地一盆一盆地上,顾清宁大清早的吃了半只烤乳猪,早已没了食欲,只看着这桌子的纸醉金迷有些咋舌,   “李兄,你居然这么有钱。”   李母在前,顾清宁倒是乖巧得紧,不再胡乱诨叫他绰号,李衡无奈地笑笑,还没说什么,李母早已经用那粗嗓子嚷开了,   “咱家不缺银子,就缺状元!嘿,这回状元也有了!”   李母嗓门大,粗鲁爽朗,三言两语便将李家的底给抖了个干干净净。   原本顾清宁见李衡出手颇为阔绰,银钱用度很是随意,以为如今朝廷俸禄是这般可观,此刻才知道李家竟是岭南当地的富户。   岭南乃烟瘴之地,但药材广布,奇珍异兽良多,李家世代皆是药商,到了李父手上,这家底愈发的雄厚,说一个财源滚滚都不为过,然仕农工商,李父里子是有了,经不住没面子,这一米箩一米箩地往府里赚着大把的银两,可内心深处的自卑无处不在,故而李父便将这提高社会地位的希冀寄托在李家兄弟身上,花了大价钱从江南请了名师,自小悉心教导,所幸虽然李衡的两个胞兄于学问上毫无建树,只专研于经商之道,可李衡却是出奇的出类拔萃,十岁便过了乡试,李父一开心那银子便哗哗地赏了那教书先生,教书先生自是愈发的勤恳。   这经年累积的竟给教出了个状元来。   李母四处看了看,脸上带了些嫌弃,   “这府院太小啦,刚住进来还好说,往后衡儿在京城多采买几个家丁仆妇都没地儿安放,若不是圣上赏赐的咱自个儿再去买一处大的去!”   “母亲,”李衡皱了皱眉,“父亲几番交代切不可说这等妄言,京城岂是别处可比,千万不可口无遮拦。”   李母瞪了一眼李衡,满头的金钗步摇哗哗作响,“这书读得好,却是榆木脑袋,这儿只有咱母子与阿宁,那里会传到圣上耳里去!”   顾清宁决计没有见过的这般的人母,浮夸、聒噪,但不知为何,顾清宁却对她讨厌不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份倘然的心吧。   碗里的菜已是堆了山了,但李母仍是一筷子一筷子地夹,顾清宁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李衡,李衡难得见他这幅老老实实的模样,自是啥都要帮他顶了。   见着李衡对顾清宁的维护,李母心下更是笃定万分。 第10章 将军   顾清宁虽身为太傅之子,然顾老太傅秉持着富贵一时、名节千古的人生理念,恁是要全府上下克己守礼,决计不能浪费一分一毫,更何谈奢侈,故而顾清宁自小过得甚是节制,也只比寻常百姓人家好上那么一点。   当顾清宁见识了李衡家里的镶金恭桶后,他终于明白了何为积玉堆金。   “简直是挥金如土!”   李衡无奈道,“家母素喜如此,并非为兄所愿。”   “啧啧啧,你这个状元可别做出那等不知民间疾苦,说些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李衡胸口被顾清宁戳着,发痒,便出手拿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使坏,   仇富如顾清宁自是不甘,上下扑腾,奈何李衡一介书生气力倒是不小,顾清宁一时也捉弄不了他,反被李衡从后面抱住了,顾清宁便耍无赖拿牙咬他。   “嘶——”李衡倒抽一口气,放开了他,看着手上一列整齐的牙痕,“你、你……”   顾清宁笑的是人畜无害。   李母在窗外偷偷看了几眼,捂嘴偷笑起来,她这个小儿子素来老成,结交的也都是些文绉绉的迂腐之辈,哪里见过他这般样子,不过知子若母,那带着宠溺的神情哪里能骗得了自己。   身在岭南帮夫君一起打理生意的大儿子已经成亲,三年便为李家添了两个大胖孙子,若小儿子真的喜欢,李母自是不反对他娶男妻,何况这少年美貌非常,又灵动活泼,李母喜欢得很,恨不得当即进屋去要他的生辰八字好给算命先生合上一合。   眼见着天色已晚,纵然顾清宁万般不愿意回府,可总待在李衡那里也不是办法,更何况李母那般过分的热情他着实吃不消,只能作别。李母一见顾清宁要走,拚命挽留,扯着顾清宁的手不肯放,还是李衡出来好说歹说,顾清宁又应了她时常会过来拜访,这才肯放了,不过临走前送了个冰种怀古翡翠,硬是让顾清宁收了才作罢。   顾清宁偷偷狠盯了一下李衡,趁李母不备将这翡翠塞给他。   李衡无奈苦笑。   ====================   夜色如墨,梁王府早已掌灯,静静地照耀着这王府里的一切。   厅堂中的灯盏哔哔啵啵的,一两飞蛾扑将过去,灯火便有些摇晃起来,李岩去挑了挑灯芯,顺便将那烧焦的飞蛾去了,复又将灯盏盖上,堂中又恢复了明亮。   “王爷,可要再请空洞大师来府一趟?”李岩于堂下恭恭敬敬地问道。   “大师年老,这点寒毒大可不必劳烦他远途奔波。”   看着梁王那张平静冷峻的脸,李岩犹豫再三,还是说了,   “王爷,您金贵之身,这寒毒要多多注意才是,切不可大意。”   萧玄衍随意应了一声,犹自看着手上的文书。   李岩心中略为焦急,前些日梁王体内寒毒毫无缘故发作,若非少林空洞大师来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说也奇怪,明明空洞大师早先已行功封了那寒毒于丹田,并配了十粒“散毒丸”按时服用,平日里只要以自身内力压制便无大碍,可没成想,前些日王爷深夜归来,内力竟莫名其妙散去大半,寒毒反噬,几乎是去了半条命,所幸梁王天生贵命,好歹是逃了这一劫。   念及至此,李岩突然灵光一现,眼觑着梁王神色,便斗胆说了,   “王爷,别院的那位少爷据说前些日受了极重的伤,可一夜之间竟好了大半,难不成……”   话音未落,梁王霎时从文书上抬头,目光如电,令人战栗,李岩被看得浑身一冷,当即跪了下去,   “属下该死!”   萧玄衍将手上文书置于一旁,幽幽问道,   “李岩,你跟了本王几年了?”   李岩汗如雨下,如实禀告:“属下自幼跟随王爷,本是一名家奴,若非王爷青眼,决计不可能有属下的今日。”   萧玄衍平静道:“你自幼跟随本王,早应当知道什么东西不该过问。”   李岩心间一凛,敛眉握拳,“属下知错,定当不再犯。”   “记得就好,起来吧。”   萧玄衍点到即止,不再发难。   看了眼一旁的小小绢布,上书若干字,字迹狭小,显是密探所报,再看了眼上面的“狎昵于院”四个字,梁王眼里一片幽远。   李岩擦了擦汗,站了起来,随即想起一事,与梁王报告,   “武威将军已到城门关,大军就地驻扎,就等着十五日应胜殿的犒军大典,想必这次圣上必要再封官进爵,若是再加兵权,可便要赶得上咱的定远军了。”   “是么。”萧玄衍一声笑,“那本王倒是不知皇兄会否孤注一掷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身上。”   “也是,”李岩自信满满,“赵穆这小子光凭打了一场胜仗便以为能跟咱东征西讨、屡获战功的定远军相提并论,那也太过狂妄。”   萧玄衍一抬手,阻了李岩,“赵子龙是本王看着成长的,多少都有几分真本事,不可过分看轻。”   支额想了一会儿,吩咐道:“去给王云孙副将去一封信,就按上次说的写。”   “属下遵命。”   李岩应声退下了。   厅堂内安静下来了,无视一旁同伴的焦尸,又有飞蛾迎着烛火扑过去了,萧玄衍拿起了方才还未看完的文书,略略看了几行,复又放下,再度拿起了桌上的那张写了蝇头小字的绢布,端详片刻,面无表情便丢进香炉里了,炉内悄无声息,随即猛然窜起一丝小火苗,但很快便偃旗息鼓,复又了无生气。   ===========================   庆丰十年,二月十五,天降祥瑞,紫日东出,时值肃宗寿典,举国欢庆,加之西疆大捷,更是一片政通人和的态势。   为奖勉朝廷远征之师,犒慰浴血沙场的将士,肃宗于应胜殿举行盛大的犒军大典。   应胜殿位于皇宫东侧,是一座沿朱雀大街拔地而起的十余仗的高台殿宇,南朝诸帝犒军皆是在此地进行,一则扬威二则亲民,平头百姓们借此机会能够看到皇帝,即便是远远高台上的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也令百姓激动不已,京城子民奔走相告,街上一时比肩接踵,人潮汹涌。   到了午时,朝廷之师浩浩荡荡沿朱雀大街向应胜殿行进,将士们铠甲黑亮,神情肃穆,战马嘶鸣,刀枪战矛冲天而立,似是带着战场上的杀气与血腥,令人心生敬畏与胆寒,在大军前列,一匹高头骏马上坐着一位面容坚毅的将军,此人便是赵穆,他面带风霜,但犹有一股威严不容侵犯的英气。   百姓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一片欢呼,男子们目露向往神色,女子们看红了脸,更有大胆者直接将手中香巾抛于那心属的将士。   眼见着大军随即到来,高台上战鼓擂起,一阵比一阵响亮,似汹涌海潮,一浪高过一浪,随着鼓点渐密,众人便知犒军即刻便要开始,更是欢呼,场面一片沸腾。   霎时,在一声礼炮声中,鼓声戛然而止,鸿胪寺主官蔡少卿执典簿上前在百姓欢呼中高声诵读。   除了偶尔一两个词儿,谁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谁关心呢,众人们都沉浸在这一片鼎沸的狂热中。   蔡少卿诵读完毕,肃宗在众人翘首以盼中终于出现,百姓山呼万岁,直抵苍穹。为表重视,肃宗着以将服铠甲,虽是年逾五十身体羸弱,但仍旧神采奕奕,他挥手示意了一下,场面稍稍安静了些,肃宗旋即朗声,   “西疆大捷!尔等功勋必将载入史册!为后世敬仰!此番我朝将士浴血沙场得胜归来!乃天命所归!天佑大南!”   高台下的将士们受到激扬随即长啸,高声呼喊,“天佑大南!天佑大南!”   不仅是将士们,连带了围观百姓也开始高呼,   “天佑大南!”   每个人神情都带上了几分激动,喧嚣、燥热、激烈。   在这样一片热烈的狂欢中,一个白色人影厮混其间,他脸上蒙了面纱,远远地盯着那战马上丰神俊朗的将军。   “子龙,你好厉害,你将来一定会变成大将军的!”   “那是自然,到时候你来当我的副将!”   “真的可以吗?”   “嗯!”   顾清宁被周围兴奋的人群挤得都险些站不住,他原本不想来的,可鬼使神差的还是来了,他痴痴地望着那马上的将军,五年过去了,他成就了他的梦想,只可惜他再也不会是他的副将了。   他是万众瞩目的武威将军,二人间隔了纷纷扰扰的路人,可却像是隔了天涯海角。   马上的赵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头过来,顾清宁一惊,立刻背过身,慌忙擦干眼泪,惶恐地扒开人群往外走。   身后又三声礼炮响起,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顾清宁不敢回头,心间砰砰作响,往远方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11章 交易   浅黛的素绉缎泛着细腻温柔的光芒,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无力垂在上面,随即一颤,紧抓了那缎子,似是忍耐不住似得,   “唔……啊……”   顾清宁汗湿,黑发黏在充满无数青紫的身上,昏昏沉沉间看见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盯着自己,犹如猛兽,赤~裸裸地宣示着对所有物的占有权,顾清宁茫然间有一些害怕,挣扎着想要逃,随即腰被扣住,却是愈发猛烈起来,顾清宁脚尖绷直了,尖叫着,脑袋疯狂的摇摆。   “……呜……王爷……不……”   等到风雨平息,顾清宁声音都哑了,眼睛也都哭肿了,抽噎着,无力地任由萧玄衍抱着他去沐浴。   自打犒军大典后,顾清宁如同想通了一般,他原本什么也没有了,唯有复仇才是他唯一的价值,他主动又下贱地勾引着梁王。   顾清宁觉得自己贱得慌,但除此,他再也没有办法,只有疼痛才能感觉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人。   原本顾清宁早已得罪光了梁王的那些后院,这些时日来,顾清宁的这些没脸没皮的行径更是大大地为人所不齿,梁王素喜温柔知礼,故而那些个后院都是一派弱柳扶风,一个比一个清高,哪里会这般下作。   等到热水没过二人的胸膛,顾清宁稍稍恢复了些意识,嘤咛一声,如同游蛇,双手又缠住萧玄衍的脖颈,拿软嫩的舌尖去舔舐他的喉结,眼前的男人暗哑一声,反客为主,浴桶内水花翻腾,顷刻间变成了另一个战场。   夜色妖娆。   =========================   墨荷像往常一般去膳房领自己院里的食盒,今日打扫迟了,待会儿晚去了膳房的伙计是要责怪的,匆匆忙忙走近大门,正要迈腿进去,一个埋怨的声音传了出来,墨荷隐约听到了偏院二字,便留了心眼,停下脚步,躲在门后提耳来听。   “偏院那不知廉耻的‘少爷’,原当自己是清高的人呢,如今竟是这般不要脸面,连咱家主子的恩宠都敢抢。”   墨荷听得出是舞姬房里的,听到此处她自是更不敢进去,随即另一个声音回应了她,   “原本就是——他还真以为自己仍是太傅公子呢,不过是个畏罪自尽的罪臣之后罢了,刚进府里那会儿眼睛高的跟什么似得,见谁都吹胡子瞪眼的,如今失了宠被赶到偏院去,为博得王爷恩宠竟连这些下作手段都使出来了!”   花姬的婢女咬牙切齿:“王爷也真是,偏偏理会这等货色,也不知使了多少腌臜手段!”   舞姬的婢女一声冷笑,“哼,王爷也不过贪一个新鲜罢了,你瞧瞧,他都赖了王爷几天了,可王爷赏过他一点东西没有,还不是老老实实在那破落小院住着!咱们主子可是不多时都会送许多东西过来呢!”   “那倒也是,待到王爷腻了,咱看看他能神气到几时?!”   墨荷听罢敛了鼻息,轻声往回走一段,旋即放开了手脚,快步往膳房走去,远远地,   “钱师傅,咱来领咱院的食盒了!”   墨荷边走边像往常一般,进了门,看见两个婢女正清点着食盒,她笑了一笑,打了招呼,“二位姐姐忒巧。”   那花姬舞姬的二位婢女面露微微尴尬,也跟她打了个招呼,墨荷似是并无在意,只拎了自己院里的食盒,笑笑与众人道别了。   路上正抓着帕子想着,一进自己的院子,顾清宁已经要往院外走去,墨荷拦住了他,   “少爷你去哪里?”   眼前人有些许不耐烦,“本少爷去哪里用得着你来管?”   墨荷又想起了方才落在耳里的那些话,目露心酸,“少爷,咱们就安安分分待在这个院里吧。”   “说什么呢?”顾清宁一滞,更是不耐,“你去照顾好黎叔,别来管本少爷的事儿。”   “少爷!”   墨荷看着顾清宁满脸自暴自弃般的模样,心下凄苦,不管不顾地说了,   “王爷若是对你有半分情义,咱怎会还待在这个破落地儿,如今有一口饭吃已是不易,你这般翻腾,王爷图个一时新鲜倒还好,若是他日厌倦了,其他院里的还不撕了咱们,少爷,您消停消停吧。”   话音未落,顾清宁脸色愠怒,“本少爷是太给你脸色了是也不是,小爷作什么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么?”   “少爷你说什么呢?” 墨荷双目不可置信地圆睁,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奴婢这些年只换来少爷的这些话么?”   “我……”   顾清宁心下生怜,但想到要筹谋的事情,只咬咬牙,一把推开了她,墨荷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顾清宁呼吸一滞,很快他便握了握拳头,一狠心甩头往外面跑了去。   月上柳梢头,又是一个月夜。   梁王府书房内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翻书的声音,一位婢女上前给添了茶水,将杯盏轻轻盖上,柔声说道,   “王爷,顾公子跪在外面求见,已快一个时辰了。”   话毕,梁王没有一丝反应,犹自翻阅着那本《六韬》,那婢女不敢再说,暗暗生悔。   蹑手蹑脚退出书房,将门轻轻带上,顾清宁跪着良久见着有人终于出来了,立刻直起了因久跪而酸疼的身子:“王爷他……”   那婢女打断:   “你快些回去吧,梁王今晚谁都不召幸。”   顾清宁忙又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来给她,“青姑娘,求你再帮我通报一声去吧,”   “哎呀!”婢女连忙推了,“你想害死我么,方才为你差点被王爷责骂了,你莫要再求我了!”   再看顾清宁一脸的急切,那婢女跺跺脚,“你爱跪便跪吧,我得做事去了。”   顾清宁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心内焦急。   再过半个月便是春猎,前些次,萧玄衍还能理会自己几次,可这都过了好几日了,萧玄衍这厮却一点儿都不再给他机会了。   揉了揉发麻的双腿,顾清宁垂下心急如焚的双目,继续铁心跪着。   烛火一寸一寸地烧尽,香茶已是续了好几回。   书房内,萧玄衍打了个哈欠,问一旁的婢女,“什么时辰?”   婢女恭恭敬敬回答,“回王爷,已是到了亥时。”   萧玄衍活动了下筋骨,“吩咐下去,回寝院。”   “奴婢遵命。”   走出书房的时候,顾清宁仍旧是跪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他困顿地抬头,突然对上了萧玄衍的目光,有些恍惚了一下,随即他露出一个讨好地笑来,   “王爷。”   跪爬着过去了,可能是跪的太久,顾清宁双腿酸麻无力,一下子扑在地上,他挣扎着起来,却看见萧玄衍已经朝门外走出去了。   “王爷!”   顾清宁重重地锤了一下地上,内心充满了绝望。   而后,一个脚步匆匆跑了过来,“顾公子,王爷让你过去。”   顾清宁脸上呆呆的,旋即跌跌撞撞起了来。   ————————————   婢女将顾清宁引了进去。   房里的兽首铜炉缭绕着淡淡的烟,一片祥和宁静,梁王舒展双臂,两位青衣婢女为之更衣。   顾清宁跪了下去,方才已是足足跪了两个时辰,膝盖刺痛得很,但他仍旧是恭恭敬敬地跪了,双掌轻轻平摊在地,极其谦卑。   两旁的婢女收拾妥当,细声告退。   萧玄衍衣冠已除,穿着件素色的寝衣,少了几分凌厉,他看着跪在堂中的人,单手一招,“过来。”   顾清宁便跪爬着过去了,直至看见萧玄衍的玄色长靴,耳边一个毫无波动的声音,“抬起头来,”   顾清宁听话的很,立刻将脑袋抬了起来,   “你很想本王?”   顾清宁扯出一丝笑来,“是。”   萧玄衍鼻间一声似有还无的轻哼,他笑了笑,“本王倒是疏忽了,你慇勤地伺候了本王这般久,本王竟一点赏赐也没有,可真是本王的不是。”   顾清宁吞了吞口水,手中微微颤抖,“卑奴不敢奢求。”   萧玄衍笑得愈是大声,“本王府中姬妾众多,看来你倒是最无欲无求。”   顾清宁磕头,“卑奴不奢求其他,只望王爷能赏一个贴身侍卫的位置给我,”   “嗯?”   “我,我想跟着王爷。”   萧玄衍勾起了他的下巴,端详了好一会儿,顾清宁被他看得微微不自在,不由得别开了目光,萧玄衍倒是很干脆放开了他,道:“你就这么希望跟在本王身边?”   顾清宁点了点头。   “那么——”萧玄衍很是随意往床上一坐,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脑袋上,另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今晚该如何取悦本王?”   顾清宁脸色霎时发白,他知道萧玄衍想要什么,他最是讨厌最憎恶的屈辱,这个恶魔也会逼着他去做,但他看着眼前笑得如同鬼魅的那个人,跪爬着,以一种最卑贱最屈辱的姿势,伏在他的腿间,掀开了他的衣角。   还没张嘴,下巴一痛,被捏着被迫与他对视,萧玄衍的声音充满了恶魔般的冰冷,   “真想知道你那梦里也在念着的赵子龙看了你这幅样子,会怎么想。” 第12章 别离   顾清宁渐渐地发抖起来,这个恶魔,这个恶魔,他都是知道的,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地明了,可是他如同那百般无聊的狸猫一般,戏弄着逮到的鼠儿,直至筋疲力尽,直至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挣扎只不过是一场狸猫闲暇之时的游戏。   顾清宁胸口传来了熟悉的痛意,万千的蚂蚁啃噬上来,痛不欲生,是随情蛊,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他想把眼前这个恶魔撕碎的欲望,   他大叫一声,扑腾起来双手想要掐住眼前这个恶魔的脖子,可是双手却被反制住,他想够到床头那把镇邪的剑去一剑刺穿他,可分毫动弹不得!   “老子要杀了你!”   顾清宁死命地挣扎,扣在身上的手的气力很大,大到如同蝼蚁撼大树般的绝望,顾清宁红了双眼,浑身剧烈的蚀骨的疼痛,但他仍不断地挣扎!   “老子……要杀了你……”   砰的一下,身子被甩到了床上,嘴唇被狠狠堵住,顾清宁咬他,可下巴却被紧紧捏住,顾清宁又拿双脚去踢他,可也被那重重的身体压制住,萧玄衍狠狠吻住他,直至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的,还有他的,顾清宁嘴角一丝血液滑落,沿着那玉白的脸颊边显得触目惊心,二人如同野兽般撕咬着。   绝望的呜咽,玉枕被踢落,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床上一片狼藉。   在门外候着的婢女们苍白了脸,谁也不敢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终于是安静下来了。   婢女们面面相觑,但谁都不敢迈开这第一步。   顾清宁衣着凌乱,他目光呆滞,呆呆地看着床顶,嘴角挂着血丝,“老子……要……杀了……你……”   萧玄衍背对着站在床前,床幔旖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你走罢。”   顾清宁似是没有听见,仍旧是呢喃着那一句话。   猛地他一跃而起拔下床头的剑,往自己脖颈割了下去。   萧玄衍脸色突变,电光火石之间,一阵掌风袭来,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抓住了那柄剑刃,血液从那指缝间流了出来,萧玄衍脸色铁青,死死握住那剑身,顾清宁挣了挣,可剑身却丝毫不动。   萧玄衍的声音不带一丝色彩,“想死,去外面死。”   随即一阵发力,那柄剑断就两节,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血液一滴一滴从指间滑落,但萧玄衍丝毫不在意,他面无表情盯着床上那个万念俱灰的人,挥袖转身,   “本王玩够了,厌倦你了,你走吧。”   门口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顾清宁明白他是走了,婢女们纷纷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个发出惊呼,顾清宁身体已痛到无以复加,到了极点,也不觉得是痛了,身子似乎是漂浮起来,眼前愈发的遥远,他恍恍惚惚见有婢女迎了上来,嘴唇翕合着,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恍惚间,他看见顾老太傅背着他站着,一如以往那威严。   “没用的东西!”   当年,他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抱住顾老太傅的手臂,“是爹太厉害啦,早就将咱家的文曲之气都用光啦。”   “没用……的……东……”   顾清宁苍白的嘴唇动了动,随即眼前黑暗覆下,直至无边无际。   ==========================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墨荷红肿的双眼,见着他醒来,墨荷勉力对了他一笑,   “少爷,你醒了。”   顾清宁亦轻轻地笑了一下,“墨荷,跟了我这般没用的少爷,你受委屈了。”   话音未毕,墨荷的眼泪又下来了,她是那般沉得住气的人,可这一段时间来,她流的眼泪比起前几年都多,她伏在顾清宁的肩膀上,呜呜地哭。   顾清宁闭上了眼睛。   黎叔从外面颤颤巍巍地走进来了,看见顾清宁那副样子,啥也没问,一把老泪也下来了。   此刻,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无尽的愁苦仿佛就要将人吞噬干净,连一点皮肉也不吐出来。   等过了三日,这个历来冷清的偏院终于迎来了一个人。   梁王府的傅总管捏着自己的髭须,看着死气沉沉卧在叠席上的顾清宁,恭恭敬敬地说道,   “顾少爷,您这院子该挪一挪了。”   墨荷顿觉不妙,“傅总管,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只是传话,府里造册已将顾少爷除名,”傅总管依旧是笑咪咪的,“也就是说,顾少爷至此与梁王府没有半分关系了,既是没有半分关系,那也便不能住在这儿了。”   傅总管其人,做任何事都是带着三分的笑意,即便是惩罚,也会笑意盈盈地跟受罚之人细说缘故,与话家常似得的轻声细语。   墨荷心下大急,她抓住了傅总管的手臂,跪了下来,“傅总管,求你别赶我们走,这偏院这般破旧,别院的公子小姐定是不愿意来的,与其空着,不如让我们住着吧!”   傅总管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墨荷的手,“墨荷姑娘,你说得严重了,咱怎会赶你走,你的身契还压在府里,是咱梁王府的人,放心,敝人已帮你安排好了去处,去花房如何?照料些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总比照顾主子强,不过其他人嘛……”   又看了眼顾清宁,“顾少爷,你看,这会儿便去收拾收拾?午后必须将这屋子腾出来了,否则府里的杂役过来收拾的时候可多有不便了。”   墨荷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了,“傅总管,求求你……”   傅总管摆摆手阻了她的话,蹲了下来,拿了袖中的手巾给墨荷擦了擦眼泪,“哎唷,这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呢,听区区一句劝,趁着其他院里的还没过来,趁早的,否则,到时候更有的哭了。”   这句话份量重的很,谁都知道这梁王后院是个什么地方,一个人人憎恶的失宠禁脔,下场如何凄惨恁是谁想也想得到。   墨荷一滞,猛然站了起来。   傅总管轻轻咳了咳,知道墨荷已想明白了关窍,不再多言,当下朝着屋子的顾清宁微微鞠了一躬,   “敝人先告退,午后便有杂役前来收房,顾公子,咱们就在此作别,好走不送。”   话毕,十分轻巧地出了院门。   顾清宁支撑着身子沿着叠席坐了起来,躺了那般久,他略有些晕眩,招呼来了忙前忙后的墨荷,   “墨荷,放下。”   墨荷将自己的那些衣裳放进包裹里,连忙过去扶了顾清宁,只听得耳边一个幽幽之声,   “墨荷,你在想什么我知道,将你的东西收一收,快些去花房吧。”   他瞧了瞧外面的日头,语音缥缈,“那笑面虎有一句话说的对,伺候些花花草草总比伺候主子强,你能有归宿,我也放心一些。”   墨荷原本就打定了偷偷跟顾清宁走的念头,此刻听他一说还没流干的泪水又出来了,伏在他的膝上,   “呜,少爷,我不想离开你。”   顾清宁摸了摸她的头发,“墨荷,我这一辈子待我真心的没几个,只可惜,我从未让你过上几天像样的日子,以后,也没法回报了。”   “少爷你说哪里话?”墨荷听这话心间惶恐,眼泪大片大片地洇湿顾清宁的衣角,“奴婢所做全出自奴婢本心,从未想过要少爷回报,只是,少爷,你一定要带上我,我不想离开少爷。”   顾清宁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我们莫要再说这样天真之话了,梁王府岂是那等没有规矩之地,只怕你前脚还未踏出府门,后脚官衙里的捕快便要来了。”   墨荷还要再说什么,顾清宁一声叱骂,“本少爷出去自由自在的,你作何这样!”   墨荷大哭。   空气中无奈的一声叹气。   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这破落院子里本就穷酸的很,收拾来收拾去也都是些带不走的东西,墨荷在过程中又是哭了好几回,将小小的包袱收拾妥当,放在了顾清宁手上,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又再次下来了。   想到送别不能这般凄凄惨惨,墨荷擦干了眼泪,又想到了什么,便往屋子里跑去,没一会儿,手上便拿了一个巴掌大的鼓囊囊的锦囊出来了,   “少爷,这是奴婢近些年的一些体己钱,虽不多,可也能应付一阵,只是少爷你一人在外,还要顾着黎叔,这可怎么过……”   “还怕饿死么,小爷出去高高兴兴的,你也高兴点。”顾清宁接过了锦囊,掂了掂,他笑了一笑,“咱墨荷小美人竟是这般富有,连少爷都要仰仗你了。”   “啊,”顾清宁似是想起什么,“赤练鞭放进去了没?”   墨荷抽着鼻子道,“没呢,奴婢,奴婢这就给少爷拿去。”   顾清宁摆摆手,“不必,我自个儿去便好了。”   出来的时候,顾清宁手上复又盘着那道赤红的鞭子,他捏了捏墨荷的脸,   “墨荷小美人,咱得走了,希望日后还能相见。”   话毕,便决然转头,搀扶着黎叔往院门外走去了。   看着那两道愈发模糊的身影,墨荷不忍再看,捂着嘴哭着进了屋子,正待扑在床上好好大哭一场,却看见那藏青色的被面上一个小小的东西。   墨荷呆呆的,伸手过去,将之拿在手里,是自己给他的锦囊。   墨荷一下子反应过来,冲了出去,四处逡巡,可哪里还能见着那主仆二人的身影,   墨荷跪伏在地,不顾往来家丁仆妇投来的异样神色,嚎啕大哭。 第13章 重逢   初春乍寒乍暖,京城街道边的杨柳已吐出新芽,一二燕鸥掠过,三两车马悠然行走,显得一派宁和,顾清宁步履有些轻浮,他看着这生机勃勃的春日,茫茫浮世,竟无一处可去的地方。   “少爷……我们……”   黎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道忧愁,嗫嚅的唇颤颤,   顾清宁知道他想问什么,心间无尽的绝望,这三年自以为是的委身伺仇,竟是这般可笑不自知的下场,天下啊天下,天下之大,何处可以立足。   顾清宁并不想去麻烦李衡,那个纯粹得有些痴傻的读书人,顾清宁已在他身上寻求了太多做人的尊严,他假似看不懂李衡的情意,若无其事地享受着二人间对等的交往,可越是在这最绝望的境地,他越不想再去享用他的温情。   还有墨荷那个傻丫头,傻乎乎地跟着他这样一个主子,甚至还要拿自己辛辛苦苦省下来的体己钱去贴补他,历经沧桑巨变,这般的世间真情他岂能安然享受。   他两手空空,唯有一副被人百般玩弄后厌弃的身子,本该立时自尽,可大仇未报,黎叔年老体弱,他又何辜,兢兢业业为顾府卖命了大半辈子,最后跟着他连一处栖身的地儿也没有。   “黎叔,我真没用。”   顾清宁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悲从心起,咬了咬牙,好歹是没在这大街上落下泪来。   黎叔摸了摸他的头,叹了一口气,“少爷,是老奴连累了你,”   “咱们是一家人,作何说出这等话来。”   黎叔再一声长叹,铁汉年老,蹉跎如此,终究亦是妥协,“阿宁,咱别跟梁王作对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他权势滔天,碾死我等如同蝼蚁一般,这等恶人只有等天去收拾他了,顾家可就剩你这根独苗了,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   顾清宁不予争辩,他连反驳的气力都没有,唯有握紧拳头,将指甲紧紧掐进掌心里。   正心灰意冷间,却闻耳边一阵衣带角声,顾清宁抬头一看,却见李岩长身而立,冷目递了个信笺与他,面上多多少少带着不屑,   “顾公子,这是梁王的一点儿小意思,毕竟侍奉王爷三年,没有幸劳也有苦劳,这里面有三张银票,只要顾公子用度得宜,想必用个十年八载不是问题。”   萧玄衍!   顾清宁眼里快要喷出怒火,即便待他如同鼠耗各般作弄,厌弃后又将他赶出府去,可仍还不忘最后再践踏一下他的尊严,顾清宁身形一晃,按了一下胸口,好歹将那猛然涌上心头的痛意给压制下去,当下拉着黎叔便掉头就走。   李岩一声轻哼,“劝顾公子三思,若没有这些银子,末将看你连这京城都走不出,又何必拿捏这些姿态。”   顾清宁的脚步停住了。   李岩见状眼中更是一丝讥诮,大业未成,无论梁王是何用意,总算将这厮弄走了,看了看眼前那弱不禁风柔若无骨的身影,一个男子,居然比女人还要妖媚上几分,像什么话,作为一名刚正不阿的武将,李岩最是烦腻这等公子哥,他甚至走都不愿走过去,双指微微发功,那信笺便飞落顾清宁足下,旋即转身离去。   顾清宁摒了一下呼吸,眼前发黑,他身子晃了晃,将地上那杏黄色信笺拾起,放入怀中。   如若没有那般近距离,黎叔几乎看不到他微微抖着的手,   “少爷……”   顾清宁顿了顿,回头朝他惨然一笑,“黎叔,咱们走吧。”   顾清宁将黎叔安顿在城郊的一户农家,这农户是个老实人,顾清宁给多了钱都不肯收,原本他想买一处小院子与黎叔住着再从长计议,但他所做之事凶险非常,不说累及黎叔,便是黎叔那性子断然不肯让他去做的。   住了一段时间,趁着黎叔午睡,给他枕头底下塞了两张银票后,顾清宁便悄无声息地在那农户家里消失了。   他寻了一处城西的不起眼的客栈住着,如今他进不了宫,任何门道也没有,可他至少要试上一试,这天下还没到萧玄衍手上,他虽只手遮天,可天下到底还是如今皇帝的。   任何方法都要一试。   当年顾老太傅有一至交同僚唤作曹涣,因顾府一事连累,如今被排挤在国子监任参领知事这一闲职,当年顾老太傅身遭灭门,亦是他偷偷支使气力收敛后事,如今虽已泯然于朝,但十年交情,想必心里还存有一点感念,只是他官职低微,去不了春猎,可至少他身处庙堂,许尚有一些门道。   曹涣听闻仆人来报,以为是些偏远破落亲戚来蹭关系的,本不欲接待,但见着仆人递上一块玉牌,立时大惊失色,亲自去门前迎客。   顾清宁揭下头盖,做了一个揖,“曹大人。”   曹涣连忙往他身后看了看,关上了门,“顾小公子,你,你怎么来了。”   顾清宁看见他那副避之不及的神情心里首先便冷了几分,可再多的屈辱他也受过,更何况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避嫌。   顾清宁跪了下去,开门见山,“曹世叔,望你念在我爹当年与您的交情,帮帮侄儿!”   曹涣一见顾清宁便知道他所为何事,听了这话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公子,你快快起来,下官,下官哪里有那般能耐,如今梁王将敝人排挤到这国子监当一个区区的闲职,下官便是有心也没有那个手腕去动上梁王分毫啊!”   顾清宁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泪水滚落,   “世叔,当年我爹惨死,落了个这样屈辱的名头,我被梁贼霸在府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必曹叔这些年也不好过,若有其他法子我万万不会找上世叔,只是,只是我身为人子,即便有一丝希冀,我也不会放过,曹世叔,求你帮帮我!”   曹涣双脚发软,“小公子,你别为难下官了,下官舍了这身倒是不打紧,只是敝人上有老母八十,下有稚子未足三岁,你,你让我如何是好。”   顾清宁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此番过来并不想让世叔为我伸冤,只是需要世叔为我引荐一人。”   “……谁?”   “皇长子萧宇灏。”   曹焕心间砰砰作响。   顾清宁见他脸色发白,便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已明了,又连磕三个响头,他肉嫩,哪里经得起这般,额上便有血迹出来,衬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愈发可怜见的,看得令人心生不忍。   曹焕扶起了他,叹了口气, “小公子,你,你何苦这般,皇长子便是再心有不甘,他也拧不过梁王这大腿啊。”   顾清宁摇头道,“曹叔,若是万般不得已,我定是不愿意累及你,可我委身三年于梁王府,功败垂成,落了个这样的残破之身,若不拼这个最后的一丝希望,我如何下去见我爹!”   见曹焕面有挣扎神色,顾清宁又道,“便是曹叔你,难道百年之后见了我爹还能心安理得地与他同座么?!”   曹焕扶额叹息,过了一会儿,道:“小公子,下官没法立时应了你,敝人官职卑微,手段有限,你暂且回去,敝人尽力一试,只是……唉。”   言已至此,多说无益。   顾清宁心知曹焕懦弱,不敢再逼,只能连连叩谢,暂回客栈等候消息。   ============================   这般一等又是三日,顾清宁愈等愈是焦急,生怕曹焕萌生退意,一时却又拿不出任何法子,犹如热锅里的蚂蚁。   等到第四日,他再也等不了,带上头盖纱便前往曹府问话,刚出门便被一道手臂拦住。   顾清宁抬头一看,心下顿感不妙,几个嬉皮笑脸的地痞正望着他笑。   “滚,老子没空理会你们!”   “哎,美人,别每次见面都这般剑拔弩张的嘛,咱只想请美人吃酒,怎么,陪咱去坐坐?”   为首的地痞露出一脸□□,后面的更是跟着起哄,眼前这些登徒子都是附近街道上混的,为首的那个前几日无意间瞥见顾清宁的模样,又知顾清宁独自一人住在这儿,自是惦记上了,上回被顾清宁用赤练鞭抽过一回屁滚尿流之后居然还不长记性,这回带了更多的人过来了。   顾清宁心下恼怒,捏了捏手上的赤练鞭,“滚开,上次抽的还不够?!”   那地痞笑容凝滞了一下,上次亏得闪躲的快,胸前的浅浅鞭伤虽已结痂,但仍旧隐隐生疼,可想而知那赤红鞭子多少厉害,不过色令智昏,他随即又笑开了,眼光逡巡在顾清宁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放不开,“啧啧,果真是个辣美人,也不知这细皮嫩肉的尝起来究竟如何销魂,亏得今日咱多了几个弟兄。”   顾清宁如何忍得这般淫词浪语,神色一狞,挥鞭而上,那地痞被打了一次之后,见着顾清宁挥鞭早已躲开了去,一旁的地痞趁他收手之际立刻上前,三两下将那鞭子夺了下来,顾清宁大急,连忙上前抢,然双手早已被身后的另一个给反背住,随即,头纱被扯了下来。   一时间,几个痞赖看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乖乖,大李,你说是个美人,这美得老子都舍不得让你独享了!”   “嗨,好说好说!老子岂是那种吃独食的人!今儿咱几哥俩……嘿嘿……”   周围又一阵不坏好意的哄笑。   顾清宁又惊又怒,反制他手的地痞还伸首往他脖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猥琐的叹声。   “香!软!”   “他娘的胆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让你们不得好死!”顾清宁瞠目欲裂。   “啧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几个地痞再度哄笑起来,他们其间有的是京城府尹之外甥,有些乃富商之后,多多少少都有些门道,故而大庭广众之下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当下又有一人上前摸了一把顾清宁的脸,只觉得入手滑腻,更是啧啧称奇,便迫不及待拉走了他,顾清宁被连拖带拽的,怒骂连连,仍一路被带往客栈里去。   正当顾清宁心生绝望之际,一声怒喝破空而来,   顾清宁一下子呆住了,随即恐慌、自卑、羞惭、酸涩等诸般情绪袭上心头。   这声音他听了十多年,可如今,他却是如此害怕听到这个声音。 第14章 往事   地上的几个登徒子不断打滚哀叫,一位劲装男子长身而立,冷目睥睨,这一番混战,其中一个眼尖的居然认出眼前的人来,他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跪地讨扰,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原是武威大将军!求将军大发慈悲饶了则个!”   这话一出,其他的地痞流氓自是惊慌失措,亦是当场求饶起来。   赵穆不去理会他们,只上前扶起了地上瑟缩的人,顾清宁双手抱着脑袋,躲开了他的搀扶,拾起地上的赤练鞭慌慌张张要往外面跑去,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拽住,顾清宁死命挣扎,可他素来气力小,赵穆又是个沙场厮杀的好手,哪里能挣扎得过。   “阿宁!”   顾清宁浑身一震。   他转身过去,看着赵穆,脸上失了血色,一脸的仓皇。   赵穆满眼的疑问,满眼的心痛,满眼的不明情绪。   唐子来从后面匆匆赶了上来,“子龙,可有事没有?”   看了一眼眼前的白衣少年,唐子来脸上闪过几道疑惑与鄙夷,随即又淡了,一副和煦的模样,他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   “清宁弟弟,三年不见,可好。”   顾清宁一怔,更是无地自容,他好容易甩开了赵穆钳制他的手,退后好几步,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个威仪堂堂,不怒自威,另一个芝兰玉树,温文尔雅,如同一对璧人那般站在他眼前,换作三年前,他定是会赖在赵穆那里生气,不许他跟别人玩得比自己还好,可如今,顾清宁如同那仓皇的过街老鼠,曝光在热烈的日头下,自卑恐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没。   “你……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赵穆满眼哀伤,他想伸手握住顾清宁的手,可顾清宁却恍若烫着了的一般甩开手来,立时向远处跑去。   赵穆正欲追去,却被唐子来拦了下来。   ================   跌跌撞撞冲进客栈,关上大门,钻进被窝,拿了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脑袋痛苦极了,乱糟糟轰轰作响,一会儿闪过少年时两小无猜的光阴,一会儿又忆起被压在梁王身下媚媚讨好的下贱模样,一会儿又是顾老太傅那张血淋淋的脸。   若世间再无重逢,故人不再相见,那该有多好。顾清宁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咬咬牙猛然坐了起来,朝着自己脸上左右开弓,连甩了十几个巴掌,直至两颊微微肿起,嘴角一丝红艳淌出,可是泪水仍旧不断地流,他再也忍受不了,扑在那略带潮气的被褥上嚎啕大哭。   他与赵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那些年少时一起度过的岁月,那些淹没在禁忌时光里青涩的感情,所有的一切,早就在三年前那个夜里,幻化成虚无的云烟,朝着无间地狱飘落。   ————————————————   太学监里的官宦子弟那般多,可顾清宁自小偏偏喜欢找赵穆玩。   赵穆将门世家,上溯三代,皆是南朝名将,太爷赵忻公更是战死于当年的破虏之战,一门赵家,军功显赫,门前更是竖了斗大一块萧太~祖亲笔题字的“忠君护国”,为不辜历代帝皇的恩宠,到了赵穆这一代,赵家遗老更是着力培养,虽是将门,在教导其兵法排阵、刀枪武艺之后,又将赵穆送进了太学监好好修习五经六艺。   太学监原是太~祖为教导皇子们学业所设,但自从献帝设立太师之后,皇子教习皆由太师所负责,而这太学监便指给了朝堂显贵的那些官宦子弟们。   这些官宦子弟大部分养尊处优,一身反骨,自是不喜五经博士正儿八经的教诲,整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而顾清宁便是其间的一个佼佼者,如若一时兴起想要看看那个白胡子老学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便偷偷将蛐蛐儿放进他常喝的茶盏内后若无其事在一旁支耳偷笑旁听,亦或是爬上屋顶,掀了瓦片藏于暗处四处乱丢,戏弄他人,这样一群官宦子弟自是弄得太学监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总之,游手好闲如顾清宁,刚好有了他如鱼得水的场所,又因着一身好相貌,一堆官家子弟自是围着奉承他,可谓混得是风生水起,活的是相当滋润。顾老太傅原因他顽劣,本想给他丢去太学监好好扒他几层皮,却不想弄巧成拙,恼苦不堪。   这般乌烟瘴气之下,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赵穆与唐子来。   赵穆武艺精通,兵法娴熟,更可贵的是居然对那些子乎者也也颇有造诣,一番教导下来,竟有一番全才的滋味出来,这可把博士喜得不行,原本他只有唐子来一个得意弟子,这下子多了赵穆一个,更是愈发上心了,对着顾清宁之流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全部精力投诸二人身上。   这可把顾清宁膈应的不行。   因为他太讨厌唐子来了。   少年的心思自是跟随周身大人而来的,如果说顾清宁是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那唐子来便是朝堂里人人称羡的“好孩儿”。   顾崇古顾老太傅与唐子来之父唐儒原本便是师出同门,二人素有文坛双珠的称谓,可同是儒学大家,生的孩子却这般迥异,可把顾老太傅急得不行。   每次挨打受骂,顾老太傅都要带上一句:“你瞧瞧人家子来!”   这般一来,顾清宁自是对唐子来没有任何好感,唐子来亦是对他嗤之以鼻,唐子来素来清高,独来独往,从不屑与顾清宁之流同流合污,原本相安无事,可自打赵穆来了之后,看着他俩互相探讨学问,顾清宁便浑身不得劲。   若是找唐子来麻烦,当天爱子如命的唐太傅便上门告状了,顾清宁惹不起,自是拿赵穆开刀,各般找茬,带人好好骚扰了几回,而赵穆稳重,原就比他们大了几岁,见着顾清宁细皮嫩肉的一副顽童模样,并未与之计较,可这般一来,顾清宁却更是上火了,带了几个混在一起的公子哥在放课后拦住了赵穆,结果可想而知,一帮人被赵穆打的落花流水。   慌张落跑中,顾清宁还崴了脚,而其他那些酒肉义气的公子哥却一个跑得比一个快,谁也不管他,对于顾清宁这样一个又怂又嘴硬的人,居然在赵穆走到面前时害怕地哭了。   这一哭,换来了赵穆的一声叹气,撕了衣角,将顾清宁伤处包扎好,便背起了他,将他送回家。   顾清宁至今仍还记得那贴伏在赵穆背上的战栗,胸腔传来的心跳沉稳又有力,顾清宁一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何讨厌看到他与唐子来那般好。   并不因为他讨厌唐子来。   他自小便知自己的特殊身子,在外人面前有多自大,他内心便有多自卑——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更不是女人,只是一个上天作弄的怪物,父亲对着他的纵容不过是心疼他,面对着赵穆那样自带光环的明朗、刚毅的少年,顾清宁是又羡慕又自卑,但又有许多不明所以夹杂其间,那般又酸又涩的心境。   于是在赵穆的牵引下,俩位好孩儿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变成了仨位好孩儿,顾清宁拿起书来便头昏眼花的,可他知道赵穆喜欢这样,忍着那枯燥的书本,忍着那五经博士的念叨,顾清宁勉强着当他的好孩儿,可他从来都不是这块料,他提起笔来便想拿来画乌龟,哪里像唐子来,写得一手人人称赞的隽永的行书,看着赵穆跟唐子来津津有味地对着一句古词斟酌分析,间或谈笑晏晏,而他只能坐着干瞪眼,插不进任何的话语,这种隔离令他又恼又鼻酸。   所以他总是跟赵穆闹,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连自己都看着生厌的。   可赵穆每每却总是会容忍他。   “阿宁,你又是怎么了?”   赵穆最常说便是这句话,他长了顾清宁五岁,在一帮官宦子弟中颇有威严,可常常被顾清宁弄得甚是无奈。   有一回中秋佳节,唐子来送了赵穆一把冰骨玉扇,扇面乃是前朝才子宁非子的真迹,赵穆很是喜欢,可第二日便见那扇子被茶水打湿,字迹全糊,而始作俑者还毫不自愧,连声道歉也没有,宁非子真迹世间难寻,赵穆一向喜欢他的风骨,可还没欣赏多久,便被顾清宁给毁了。   赵穆难得的生了好大的气,二人冷战了三日。   最后还是赵穆看不得顾清宁嘴巴整日挂着油壶的凄凄惨惨模样,主动示好,还送了那赤练鞭给他。   顾清宁明明开心,却仍旧将那赤练鞭一丢,表示不稀罕。   “你送唐子来去吧。”   赵穆揽住他,声音温煦宠溺,“这个只给你一人的。”   这个,只给你一人的。   顾清宁死死地拽着手里的赤练鞭,回想起那个心无杂念揽他在怀的少年,在这破旧难闻的街头客栈里,吞下所有的委屈,嚎啕大哭。 第15章 如烟   唐子来站在门口,拿了柄扇稍稍遮掩了一下鼻子,这客栈不起眼,破落的很,周围微微有一点潮湿霉烂的气息,让这位状元皱起了眉头。   不过他倒不在意这些,目光很快落在了床上那个双目红肿的少年身上,他神情慌乱,又带着警惕,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唐子来声调平缓,不带一丝情感,顾清宁看了一眼他的身后。   唐子来随他的目光一瞧,知他心中所想,轻笑道:“子龙并未随我来,方才宫里的公公传了旨,圣上要他立时入宫。”   顾清宁悄悄松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捏着手上的赤练鞭,垂了眼眸将头别开,   “你来做什么?”   唐子来轻轻一笑,“敝人只是来问一句清宁怎地不在梁王府上。”   顾清宁呼吸一滞,眼中屈辱,“若你是专门来嘲笑老子,随意便是。”   “三年过去,清宁弟弟还是这般自视甚高,专门来笑话你?敝人倒没有那般清闲,”唐子来扇子一合,负手于身后,“我只是来给清宁弟弟一个劝。”   顾清宁心灰意冷,又自小与他互看不顺眼,怎不知他有好话:“并没有外人在场,说这般文绉绉做什么,老子与你并无交情,这劝解不听也罢。”   唐子来冷然道,“交情?顾弟未免太自视甚高,若是为你,敝人岂会有那份闲情雅致,只是子龙我万万不能让你误了他。”   子龙二字落在耳里,犹如赤铁烧灼,字字戳心,顾清宁再次别开了脸,“你走!”   唐子来毫不理会他的逐客令,继续道:“子龙如今青云平步,圣眷隆宠,朝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登高易跌重,若在此时出了岔子,那便万劫不复,你如今身份不同,性子又最是胡搅蛮缠,以往便罢了,如今已是另一番天下,你可别误人前程!”   “身份?我什么身份?”顾清宁见他眼中流露的不屑与鄙夷,心间无比愤怒,“老子便是胡搅蛮缠之人也断然不会去误了你俩的前程。”   唐子来嗤笑:“莫要这般委屈神色,无论你进梁王府是何目的,总归是你负了子龙,若是你对他还有一丝情意,以后莫要再见他一面。”   “还有,”唐子来似乎想起了什么,“皇上已为子龙与锦熙公主指婚,待到公主成年,即刻载册鸿胪。”   顾清宁心口似是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瞬间无法呼吸。   耳边似有一个坚定柔情的声音:“阿宁,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   如鲠在喉,顾清宁眼眶开始发热,他不想哭,他已然没了任何的尊严,但心太痛了,痛到连吸进来的气儿都是刀割似得凌冽的痛。   三年啊,他凭着战功赫赫当上了大将军,而他却等不到他带走他了,他已经坠入了无间地狱,没有任何人能够救他。   是什么时候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情意呢。   烟花爆竹声中,两位少年躲在阴湿的小巷,顾清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他、咬他,可对方却给了他绵延的一个吻。   那份历经绝望之后甜蜜的心意,如同宝贝一般珍藏在记忆深处,在顾清宁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尚可躲在角落里,一点一点地靠着这份甜蜜给自己疗伤,又如同儿时他最爱的松子糖,顾老太傅不让他多吃,只有那么一颗,收在帕子里,每次只能舔一口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满怀希翼地等待下一次入口的甜蜜。   可如今,那颗松子糖已经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唐子来见他眼泪簌簌,心中厌恶感更甚,“敝人并非子龙,且将你的眼泪收起罢,自小到大,只要你胡闹,一流眼泪子龙便什么都依你,他又何辜,一辈子要给你这般随意践踏!”   顾清宁一向伶牙俐齿,可此刻却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只要他哭,子龙什么都会依他,他的小心眼、他的自私、他的无理取闹、他的不学无术,他可以不管不顾地扑进子龙怀里,把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他身上,一定要他哄很久才会理会他,他可以随意的发脾气,可以拉开他的袖子用牙齿给他咬上一块元宝模样的印记,他知道他的子龙永远都不会对他生气,他的子龙只会无奈又宠溺地叹气,然后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拉了他在怀狠狠地亲他。   赵家世代军勋,教出了赵穆这么一个一板一眼的孩儿,可在他那里,都成了妥协。   他喜欢子龙亲他,带着侵略与温柔,热热的鼻息扑在脸上,有点少年与青年间那种勃发的热情,温煦得让人沉沦,让少年的顾清宁真的以为他会这般一生一世。   犹记得烈烈秋风,他站在空旷的秋野上将他抱在怀里,耳边的声音温柔地对他说,“阿宁,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西疆战急,待我当上大将军,定将你带到身边行军四海,天下没人可以束缚我们,等我。”   秋风冷冽,将顾清宁吹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一刻,他是如此相信他们会有来日。   唐子来见他已然凄绝崩溃,便转身离去,直到门口又复停下,   “不瞒你说,这三年在西疆与月氏人的战役艰苦,他从不知你府里的变故,他给你的书信我都收了——这是我小人,但我决计不会令他重蹈覆辙,他出生入死血战沙场,从未负过你,我不管你是外人所说为重享荣华富贵,还是有其他目的,总而言之,往后,你莫要再让子龙用一生给你蹉跎了。”   旋即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声如断弦铮铮,“往后,愿我等不再相见。”   那客栈的木门吱呀作响,使得上面泛黄的白纸簌簌震颤。   顾清宁死死地抓住被子,哭到不能自己。   太痛了,除了哭,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如若所有的心思都掐死在过往,或许他们也不会彼此在这无间地狱里沉沦,一遍遍用情毒淬炼着自己的灵魂,痛到无法解脱,痛到死也无法救赎。   十五岁的顾清宁原本以为他跟赵穆间决计是不可能了,那份酸涩的心意只能藏匿在深深的角落里,他像只黑夜里的野猫,偷偷出来猎食,垂涎于食物的美味,又害怕被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可人非草木,又岂能压制那份浓烈而又隐秘的不伦之情。   顾清宁只能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享受着赵穆对他的包容,然后又讨厌他的包容。   三人行了一段时间,太学监里那些原本与顾清宁玩的好的世家子弟自是不乐意了,尤其是那个太常家的姓孙的公子哥,他原本看上了顾清宁才心甘情愿供他差遣的,这下鸭子还没煮熟,便到了另一个人碗里,他岂能甘愿,爱不得便生了怨愤,时常发生口角不说,还不时寻些由头要找他麻烦,亏得赵穆在身边,他们倒一时不敢待他如何。   可赵穆终究不能整日跟着他,顾清宁一时间被那姓孙的纠缠得不行,一日看见那孙公子自动上门和解,自是乐意,二人约了饭局,约定一笑泯恩仇。   没成想一入酒楼便被一帮人挟持,父辈同是在朝为官,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只是想扒光了他的衣服丢到大街上,狠狠羞辱一番。然后一群人便发现了顾清宁身体的秘密,那一瞬间,顾清宁面如死灰,犹如天塌地陷。   掩藏了十数年的羞耻秘密便这般在太学监里传开了,顾清宁惶恐至极,不敢去想赵穆的反应,不敢想他是否如同他人的鄙夷与猎奇,他再也不敢出门,整日整日地躲在太傅府,恁是太傅拿出了他最害怕的戒尺,他也忍着那皮开肉绽的痛意,死都不出门,只有哭,不断地哭,直至在上朝时顾老太傅看见同僚们异样的神色时才知道情由的,回府后一边叹息一边抱着顾清宁老泪纵横。   他老来得子,无论自己的孩儿是什么模样,总归是他顾家的骨肉,只是自己作为生身父母欠他的太多。   顾老太傅愈发地纵容他了,可顾清宁郁郁寡欢,恍若变了另外一个人,看得顾老太傅整日地叹气。   当他再一次见到赵穆是上元节,顾清宁待在家里已经一月,看着顾老太傅欲言又止的哀伤神情他自是难受得很,为宽慰老父的舐犊情深,他只能装成已然没事的模样出去赏花灯。   脚步虚浮间,四处皆是耀目辉煌的灯火,一整条街一整条街地都挂上了形色各异的花灯,年轻的男男女女比肩接踵,来来往往,顾清宁在那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看见赵穆在人潮汹涌中看着他。   顾清宁第一反应便是跑。   可很快他便被赵穆赶上了,被堵在那昏暗的小巷子里头,顾清宁羞耻至极,亦痛苦至极,当下大哭,打他,用牙齿咬他,可赵穆任他发脾气,直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捧起那沾满鼻涕眼泪的脸蛋重重地吻了下去。   在晕晕沉沉中,顾清宁环住了他的脖子,十五岁的顾清宁,在那阴暗潮湿无人过往的小巷子中,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赵穆。   顾清宁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害怕了,任何人投来的任何目光,无论是猎奇亦或是鄙夷,他全然不再害怕。   他仍旧去太学监,用着一个榆木疙瘩的脑袋去请教那吹胡子瞪眼的五经博士经学学问,他依旧是那个刁蛮无理,天之骄子那般自得的太傅公子。只是有些东西悄悄改变了,他心里有着甜,有着对第二天的期待,有着不顾一切的勇气,他知道有一个人的目光始终会追随自己,他会被突然抓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被迫与他亲吻,多少次唇齿相依间,顾清宁看着那宠溺地包容自己的目光,以为那将是永远。   “阿宁,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西疆战急,待我当上大将军,将你带到身边行军四海,天下没人可以束缚我们,等我。”   犹如当时的烈烈秋风拂面,跌落了顾清宁满眼的泪。   等不了了,已经等不了了,他已坠入地狱,再也等不了了。 第16章 碧落阁   夜,细雨淋漓,春寒料峭,尤其是深夜,冷意如同细针,直刺进骨头里。   一个修长瘦弱的身影瑟瑟发抖,他将头上的蓑帽脱下,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即便脸上血色全无,依旧看得出那份惊为天人的俊美,吞了吞口水,他抓着门上的兽头铺首敲了几下门,很快便有仆人出来接洽,不一会儿他便被迎了进去。   曹焕披着外衫,举着灯盏,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看见顾清宁便露出一个责备的眼神来,   “小公子,你这些日都到哪里去了,敝人去了你说的客栈,连个人影都没有。”   顾清宁眼眶下有着一抹青,显然休息不是很好,他面带歉意,   “曹世叔,我,我这些日有些仓促之事,着实,着实是对不住。”   赵穆的亲信满京城地找他,顾清宁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东躲西藏,客栈是不敢去了,唯有躲在野外京郊,好些天了才敢趁着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进来了。   曹焕看他一脸的疲累,也知他这几日并不好过,于是并没有再说什么,叹了口气,   “敝人无能,四处东奔西走并未能跟大皇子搭上话,实在有愧对于小公子所托。”   顾清宁怔怔,“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么?”   曹焕摇摇头,有些自伤,“如今敝人人微言轻,说的话有几人听得进去。”   顾清宁晃了晃身子,内心绝望,无力感油然而生。   曹焕见他脸色更白了,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嗫嚅一会儿只道,“小公子不必如此悲观,敝人这些天不是一点儿信息都没有,不过,只怕是渺茫便是。”   顾清宁又燃起一丝希翼,“世叔但说说无妨。”   “碧落阁,”他顿了顿,又道:“那大皇子近来时常流连于碧落阁。”   碧落阁?   顾清宁有些恍惚,年少纨绔之时他没有少去过,倘若在京城指出一个消遣的去处,恐怕没人会不报上碧落阁三个字。   碧落浮黎光景异,逍遥出世凭玉几,碧落阁是个逍遥地,乃京城权贵最热衷的朝后去处,只要有钱,便可享尽人间富贵逍遥,不过这碧落阁并非是谁都可以去的,进出之人非富即贵,不仅因为他囊括了世间最好的乐师,最多风情各异的美人,最琳琅满目的美食,更因为碧落阁是可以帮人绝对保留隐私的地方,无论你在其间多么放浪形骸,在外你仍旧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贤臣良夫孝子,故而极受权贵们欢迎。   “不过,大皇子进出皆有侍卫守护,接近他只怕是难上加难,”曹焕目露愁绪,随即掏出了怀中一块雕刻繁复的玉牌递给顾清宁,“这是下官府里的手牌,想必你用得到,小公子,敝人所做也只有如此了。”   顾清宁扑通跪在地上,朝着曹焕磕头。   他无以为报,唯有如此。   倒是曹焕受不起,连忙就将他拉起来了。   “小公子,前程茫茫,你,你要保重。”   顾清宁看着这位当年意气风发,如今却有些灰败的父亲的友人,眼眶微湿,郑重点了点头。   ==============================   是夜,天幕渐黑,而有些地方的白日却刚刚开始。   碧落阁,它坐落京城的北端,金碧辉煌,直耸云霄,通身上下总共分为七层,越往上所接待的宾客愈是高贵,纵然以前顾清宁身为太傅之子,最多也只去过五层,顾清宁捏了捏怀里的手牌,心间充满了对曹焕的感激,如若没有这手牌,现时他恐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有些人,形死了,但心还没冷透。   今日是朝廷休沐的日子,按着以往,大皇子萧宇灏定会来此放松,顾清宁小心翼翼地按了按脸上的人~皮面具,吸了一口气,便镇定自若往碧落阁里走去。   门房的嬷嬷视察了一下手牌,便面露笑容,唤了一旁一位素衣女侍,将他迎进厅堂。   曹焕官职低微,顾清宁凭着他的手牌只能在底楼待着,女侍迎他进了一别致雅房,立刻有数位衣炔飘飘的歌妓迎上来,一列站好,面露微笑,等着顾清宁采选,顾清宁摆摆手,   “小爷今日在此等候友人,你们暂且下去,待会儿另行通传。”   那些歌妓齐齐行礼,恭恭敬敬地下去了。   顾清宁转而对那女侍吩咐,“出去知会一声,小爷这里须得清净,不得有人过来打搅……任何人都不例外,哦,另去给小爷叫来小翠伺候,速速。”   小翠是食坊的女侍,且相貌平平,并不在伺候侍女之列,那女侍虽感奇怪,但自是训练有素的,当下便柔声答应,立刻去了。   不一会儿,门帘叮叮当当中,小翠进来了,她听说有客人唤她伺候,内心喜不自胜,食坊里做的是杂役,粗重乏累,银钱又少,而在厅堂雅室伺候客人只需端茶递水,奉迎送往,又不用像歌妓那般陪侍,自是轻松许多,她朝着顾清宁做了一个揖,端起桌上瓷白的玉壶,一双略带薄茧手腕手有些紧张,僵硬着给他倒上了,一杯琥珀色的酒夜晃着奢靡的香气。   顾清宁从袖中拿了一锭银子赏她,“有劳你了,不过小爷不喜这清酒,下去给我另送一壶西凤来。”   小翠接过银子,内心狂喜的同时带了疑惑,虽说这碧落阁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可毕竟在底楼难得看到如此大方的客人,何况她有自知之明,若是她长得好,也不必被嬷嬷安排到食坊去了,不过管他呢,看着手上泛着银光的元宝,小翠打消了一切念头,微微一笑,做了一个揖,低声谢恩,便往雅房外去了。   还没走几步,后颈一阵重击,小翠两眼一翻天旋地转,顷刻便晕伏在地。   顾清宁眼中闪过歉意,但很快便咬了咬牙,将雅房的门给关上了,剥下那小翠的外衣,勉力将她抱到屏风后的软床上,盖好被褥,旋即将自己的衣服与小翠的换了,再解下发巾,照着她的发样梳了头,最后撕下脸上的劳什子,掏出怀里的另一张人~皮面具,细细贴合,看中铜镜中那张与小翠一模一样的平凡朴素的脸,他捏了捏拳头,吸了口气便悄无声息地溜出雅房了。   顾清宁少说也来过几回碧落阁,自是对其间的关窍了解的不少,碧落阁每一层楼间皆有杂役把守,每有客人上楼,必有一位女侍给其带路,并出示准令,若是贸然上前,定是不行。   顾清宁看了看那四处逡巡的杂役,便垂手慢走混到食坊。   他运气不错,才守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听见里面的仆侍焦急的声儿,   “麻溜些,顶楼的客人不可怠慢,快些将这几盘端了上去。”   接着又听见齐齐道是的声音,顾清宁不动声色进了去,食坊里有数位女侍原地待命,顾清宁蹑手蹑脚地,并没人发现异样,有人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顾清宁混在其间递出双手,很快便有食盘放在他手上,心下笃定,便紧跟着前一个端盘的人步出食坊。   六个人的队伍沿着楼上去了,统一的打扮服饰,杂役们并没有多作察视,连连放行,直到七楼的关口一开,顾清宁一口气才真正地松懈下来。   将食盘放置在楼道边的黄梨花木方桌上待命,另有貌美的侍女准备去通传。   顾清宁垂手而立,一边拿余光去观察周围。   这一扫视,一道身影映入眼帘,顾清宁心骤时提将起来,剧烈地跳动。   他怎么会在这?!   顾清宁双腿发软,几乎快不能迈动一步。   仿佛是天生对他的畏惧,顾清宁只想逃,如若不是拚命叫自己坚持住,顾清宁几乎要立即拔腿便跑了。   萧玄衍一身玄色衣袍,正往这边走过来,龙行虎步,猎猎生风,他身边跟着李岩,眼看着便要靠近他,顾清宁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惊慌失措之下他突然记起来自己还带着人~皮面具,那易容圣手的手艺无人能出其右,应当没有人会认得出来是他。   稍稍平静了些,顾清宁死命克制住了发抖的身子,与其他女侍一般,退后一步,垂手站在一旁,让出道来,让梁王过路。   心跳愈来愈剧烈,他低垂的目光看着萧玄衍那双绣着麒麟的黑靴从自己目前快步通过,正待松一口气,身子剧烈一晃,手一下子被拉了过去,顾清宁跌到了一个温热的怀里,一个苍劲有力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腰,顾清宁几乎要叫出来了,推着眼前的胸,惊恐地对上了那双目光如电的利目,他跟了萧玄衍三年,他的气息早已深深刻进脑海里,是让他恐惧的毒。   李岩奇怪地看着梁王突然扯着一个女侍,那女侍相貌平平,许是被王爷吓到了,满脸的惊慌失措,便小心翼翼地询问,   “王爷?”   似乎过了许久,顾清宁几乎要晕厥过去了,那萧玄衍只轻轻一笑,当下放开了他,便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朝着另一头走去。   顾清宁大口大口地呼吸,脊背上汗湿了一层。 第17章 皇长子   经由此变故,顾清宁心有余悸,其余女侍们不明所以,正一团迷惑间,佩环丁宁,雅房内的貌美陪侍女们已经出来传唤进菜,她们便自行做活去了,半刻钟后,顾清宁悄悄地离开了她们。   这碧落阁东西两首为尊,最好的雅房便是设在这两处,方才萧玄衍去了东面,想必西端便是另一个贵客。   顾清宁吞了吞口水,便往西面走廊而去了。   这七楼他从未来过,方才心慌意乱,哪里会去细看这楼,此刻稍稍放松下来,只见入眼竟是一片奢靡,四处是拿上好的熏香熏过的,鼻息间一片馨香,雕栏画栋繁复精美,地面是珍贵的赤玄黄三色波斯绒毯铺就,就连走廊的柱头也是拿整块的藏缅玉石雕琢而成。   顾清宁心间微微震撼,他手里端着个酒壶,眼见着快到西处雅房,不敢再四处观望,而是恭恭敬敬地敛息轻走,很快,他便来到了那个明显与其他处不同的雅房门口。   里面传来嬉笑声,间或还有一二交谈的声音。   门口两个轻装侍卫拦住了他,   “作什么的你?”   顾清宁捏了嗓子,“这是主子唤的酒。”   他原本声音便清脆,刻意捏了嗓子之后不认真听倒有几分与女子相似,那问话的侍卫略有些疑虑,“怎地不记得里面有通传?”   又道:“你先等着,我进去问一问。”   顾清宁道是。   门被打开,侍卫进了去,透过那影影绰绰的珠帘,顾清宁见着数人正围簇一人而坐,当中之人浓眉深目,谈笑晏晏,之前在梁王府见过一次的,虽过了两三年,但顾清宁还是立刻便认出了他——当今皇长子萧宇灏。   说时迟那时快,顾清宁足下猛然生劲往里面冲了进去,那侍卫猝不及防一声怒喝,便挥刀而上,可哪里来得及,顾清宁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了进去。   一瞬间,雅房内自上而下不下五六个暗卫,登时间就将顾清宁踹倒在地,旋即数把单刀齐刷刷便横在了顾清宁脖子上。   房内众人大惊,歌姬女侍更是尖叫连连,那萧宇灏大惊站了起来,怒喝道:“你是何人,胆敢行刺本宫!”   顾清宁忍着身上的剧痛,不敢怠慢:“回殿下,小人有要事相告,绝无行刺心思,只是天家威严,不得近身,才想出这般下策,还望殿下容我禀告!”   那萧宇灏高鼻深目,显得有些阴骛,他的眼睛转了转,道:“捆了他,带上前来问话。”   顾清宁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被丢在堂中,磕到了胸骨,痛的是龇牙咧嘴的,这一番折腾,脸旁的人~皮面具便有些松动。   一旁的侍卫见状,便将他撕了下来。   一张俊美无匹的脸便暴露于众人目光之中。   “顾清宁!”少说顾清宁也貌冠京城,一位官员立刻认出了他。   萧宇灏眼睛蓦地一亮,他颇有玩味地看着地上的顾清宁:   “原是顾家小公子,怎么?皇叔将你赶出来了?”   顾清宁来此早已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哪里会理会这点儿羞辱,他挣扎了一会儿,好容易坐了起来,面露恳切:“殿下,小人知道你定有疑虑,我委身梁贼本就迫不得已,如今大计已败,然先父冤屈不可不雪!”   “哦?”萧宇灏似乎是来了兴致,唤了周围的侍卫:“快将小公子松绑开来!”   一边亲自迎接上去,抓了顾清宁的手将他扶了起来,旁边的几个官员相互看了几眼,露出些不可察觉的会心的笑意,只顾清宁浑然未觉,仍满脸的感激。   顾清宁被萧宇灏拉在身边坐了,侍女拿上空杯,萧宇灏亲自为他满上,顾清宁自是没有喝酒的闲情逸致,但看萧宇灏兴致颇高,只能接过喝了下去,一杯方毕,萧宇灏又给他满上了,   顾清宁有点为难:“殿下,小人不胜酒力,怕误了大事,容殿下听小人禀告。”   萧宇灏伸手示意,“顾老太傅的事情本宫已然知晓,你的来意想必是要本宫替你去父皇那里明说顾府冤屈是也不是。”   顾清宁没想到事情竟是这般顺利,他受宠若惊,“殿下……”   萧宇灏将酒杯递到他唇边,“皇叔做事太过莽撞,少说也是一国太傅,竟这般轻易的给杀了,啧啧,可怜我们顾小公子还得以身伺仇,这会儿还半分不给情面赶将出来——竟这般不知怜香惜玉。”   顾清宁心间生怪,微微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被动地喝下了萧宇灏手上的酒,眼看着萧宇灏靠得愈来愈近,他朝后面移了一点儿,随即跪了下去,   “殿下,还望您还我顾府一个清白。”   萧宇灏朗声一笑,将他拉了过来,“好说,好说。”   转身朝着一旁的女侍吩咐道:“给本宫再来两壶琼姿酒。”   女侍应声便退去了,一旁一位尖嘴猴腮的官员十分上道:“顾小公子,今儿遇到咱殿下可是你极大的福气,只要咱殿下高兴了,什么事儿办不成,换作旁人可决计没有这般运气。”   其余人自是连声附和,言语间更是染上了暧昧。   顾清宁勉强笑了一下,又猝不及防被萧宇灏灌了一杯酒,他呛咳起来,两颊染上胭红,眼里有了水光,教那张脸愈发俊美得惊心动魄,萧宇灏眯起了眼睛。   “清宁,坐近一些说话。”顺势将那手握在手里,但觉入手细腻嫩滑,又有一点少年的柔韧,在床上若是它无力按在自己胸膛上,滋味该多好,萧宇灏喉头动了动。   顾清宁脑子轰轰作响,有些挣扎起来,无奈萧宇灏气力大的紧,竟被死死握住。   一旁的官员见状自是识相得紧,各自找藉口带着歌姬侍女出去了。   此情此景,顾清宁再是迟钝亦全然明了。   “殿下……小人……小人俱已相告……这便暂且先告退。”顾清宁忍住翻涌上来的恶心,好不容易将手从萧宇灏的禁锢中抽离出来。   没成想眼前的皇长子脸色顿时变了,“清宁是不愿与本宫同席而坐么?”   如同巨雷一声响,顾清宁内心凄苦,眼前发黑,只觉得世间荒谬。   似乎人人都视他如同玩物,可他还有什么可珍惜的呢,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般破败的身子如若能给父亲报仇,也算,也算值了,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是么。   努力咽下苦涩的喉头,顾清宁跪了下去,   “小人……愿意。”   身子尤自不动,萧宇灏不耐,拎小鸡一般拎了去。   ===================================   李岩不知道梁王今夜为何这般,原本应了国舅爷缪太师的邀约到此一聚,可梁王显然是心事重重,一杯酒一杯酒地喝。   缪太师摸了摸下巴的一点灰白髭须,有些苦笑,自打缪贵妃薨逝,这外甥愈发少见人气了,唯对着他这个舅舅还可倾吐一二,原本近来朝中人事异动非常,缪太师邀他过来商议的,见梁王如此,也便打消了念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玄衍既有心事,那舅舅便自个儿找那如意姑娘听小曲儿去罢。”   萧玄衍颔首,他自是不会与这位舅舅客套,只是吩咐了李岩细心备好车马,待国舅爷尽兴妥帖送回府。   缪太师前脚刚走,李岩后脚便请示:“王爷,可要唤歌姬进来?”   萧玄衍摆手:“不,本王独自坐坐。”   李岩看着梁王,不敢再问,只握拳退了出去。   顾清宁已经喝了两壶酒,他确实不胜酒力,此刻又被萧宇灏连哄带骗地喝下去了两杯,咽及未下,酒液便沿着嘴唇淌下,沾湿了胸前的衣襟,萧宇灏眼眸愈是黑深,将那已然无力的顾清宁拉了在怀里,   “清宁的衣服已经打湿了呢。”   顾清宁有气无力地抓了他的手,可哪里抗拒得了萧宇灏,腰带被扯下,衣襟敞露,现出一副羊脂玉般的身子,其间殷红两点还泛着诱人的水光。   萧宇灏目光惊艳地亮了一下,呼吸顿时沉重了起来,这般美妙的身子,居然被他皇叔抢先享用了三年,   大手滑进了那玉白纤细的腰肢,感受那人微微的发抖,这柔韧弹滑的触感简直令人放不开手,萧宇灏猛力一扯,伏在他的耳边喘息着:   “三年前在皇叔府上一见,可把本宫想的紧,如今可算也得给本宫尝一尝了。”   顾清宁昏昏沉沉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了。   身下一轻,被萧宇灏急吼吼抱起,萧宇灏自诩不是好色之人,可现时只想立刻从头到脚吞吃了他,让他浑身上下都标记上自己的痕迹!将那美妙身子丢在床上,余光瞥见那一段藕臂上环着的一条赤红鞭子,萧宇灏觉得有些碍眼,便皱了皱眉头欲将它解下,没成想手上一紧却被紧紧抓住,   “别……拿走……”   萧宇灏目光一沉,他素来不喜床侍的拂逆,不满地扯了扯,可床上之人却跟抓着命根一样抓着那鞭子,萧宇灏自是恼怒,当下暴力将那鞭子扯了丢在地上。   顾清宁如同失了魂一般扑了下去,将那赤练鞭紧紧抓在手里,他一边后退,一边死死地抱住了那赤练鞭,犹如救命稻草一般——他只有这一根了。   萧宇灏怒上心头,“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大步流星上前,便将地上挣扎的人给抓了起来,不由分说扯下他手里的赤练鞭,朝着窗外丢了出去,顾清宁怔了怔,随即跟疯了一样冲到那窗户边,爬上窗户,眼看着就要跳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大门被猛力破开,一道黑色身影飞速上前,将顾清宁扯了回来,高楼的夜风霎时穿透雅房,一时间衣角猎猎作响,而那开窗犹自吱呀响着。   这一切发生太过迅速,萧宇灏一下子呆住了,等看清来人,他咽了咽口水,双手作揖,   “皇叔。” 第18章 交易   萧玄衍将顾清宁揽在怀里,不过他并未去看怀中的人,只轻松笑了一笑,   “宇灏,本王这小心肝如何就想不开了?”   萧宇灏一滞,据他所知,这顾清宁早已是被他赶出府来了,如何此刻又变成了小心肝。   是以陪脸笑了笑,“皇侄见他自己找上门来了,原以为皇叔已是……”   “他一时气不顺跟本王闹了几日脾气,”萧玄衍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就惦记上了?”   萧宇灏背上一凉,更是满脸赔笑,“哪里哪里,侄儿哪有那等胆子,皇叔,这,这一场误会呢是吧。”   萧宇灏内心暗暗焦急,他只知道他这位皇叔手段霹雳雷霆,虽说他有争储之心,但那也只敢放在内心里想一想——他根本没有胜算,如今这朝局,纵然他有心拿顾老头当年之事弄起风波,可梁王只手遮天,哪里能是他对付得了的,今晚见美人自己送过来了,原本梁王府上一见,早是肖想已久,哪里有白白放过的道理,可没成想摆了一个大乌龙,竟是触了皇叔的逆鳞,一想起萧玄衍的那些手段,萧宇灏汗出如瀑,一时大悔,   “皇叔,侄儿不知……不知……是侄儿糊涂……”   “是糊涂了,”萧玄衍冷笑阻了他的解释,“许是爱侄近来繁忙,又逢着浙西绝收,正头昏脑涨赶着给府里平帐呢,一时糊涂也难怪。”   话音未毕,萧宇灏立时脚软后跌几步,不可思议地看着萧玄衍,脸色苍白。   他素喜奢靡,自打父皇恩准开牙建府,府里花销忒大,人际往来吃穿用度都得花大钱,他又是喜好流连碧落阁,这几番进出,朝廷分拨的银钱根本堵不上这空缺,一时捉襟见肘便将主意打到了吞盗官粮上,原以为与浙西知府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竟不知哪里出了纰漏,让这冷面皇叔给逮到马脚了。   萧宇灏六神无主:   “侄儿糊涂!糊涂!求皇叔……”   “不必多说,”萧玄衍哼了一声,“皇兄近来身子不好,本王亦不会在这关口给他添上这么一堵,不过……”   只要萧玄衍不给他告发,萧宇灏都恨不得当牛做马了,当下福至心灵,   “侄儿不日便将账本送至皇叔手上!”   萧玄衍嗤笑一声,算是应了。   萧宇灏满脸感激,又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少年,猛地碰上萧玄衍警告的目光,萧宇灏心里一紧,当下便急急忙忙告退了。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萧玄衍将怀里的人拦腰一抱,踏出房门去,走廊的女侍纷纷退后避让,大步流星,萧玄衍很快便来到了自己的雅房,踹门进去,李岩连忙迎了上来,一看萧玄衍手上抱了一个人,再仔细一瞧,   “王爷,这……”   萧玄衍冷道,“出去,没有本王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李岩顿时没有二话,恭恭敬敬抱拳,“末将告退。”   这间雅房内淡淡的香气,与顾清宁身上酒气着实相悖,萧玄衍将他的衣服尽数除了,丢在地上,通体赤~裸的顾清宁挣了挣,萧玄衍冷笑,“这会儿懂羞耻了,方才又在做什么。”   顾清宁发起抖来,心口又涌起一股一股的痛意,如若不是酒醉无力,便要一巴掌摔在那张笑得可恶的嘴脸上。   雅房内东西倒是备得齐全,萧玄衍从一旁拿了件素白的小衣给他换了。   顾清宁挣扎着要起来往雅房外走去,又被扯了回来,被迫坐在萧玄衍腿上。   “怎么,那赵穆给的鞭子就这般金贵,连命也不要了?”   顾清宁一双眼红了,“你这种人根本不懂!”   “本王不懂?”萧玄衍突然笑了起来,好半天才停了下来,旋即脸上带了一丝狠,“你信不信这时候他大概到门口了!”   顾清宁脸上露出惊恐,不可思议地看着萧玄衍。   “对了,本王若是托人告诉他,自打你被赶出了梁王府又上赶着贴上皇长子了,你说,这一出叔侄同纲让他知道了会怎么想?”   顾清宁浑身发起冷来。   “唔,又或者本王给他透露一点消息,本王这亲侄儿强要了你……”萧玄衍似乎在认真思考的样子,“说不定他一时气急,去找咱这侄儿的麻烦也说不定。”   顾清宁猛地扑了上去,双拳死命地打他,可旋即双手被制住,腰肢被搂了过来,梁王近距离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更是带上了一丝冷意,   “本王当真是想看这一场好戏呢。”   顾清宁急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这般对我!子龙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萧玄衍好似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你以为凭着区区一个将军,凭着一个西疆大捷便能撼本王分毫么!”   他掐住了顾清宁的下巴,使之被迫着与自己对视,声音近乎冷酷:“以往本王不屑知道,可如今,本王倒真想试上一试了。”   身子一轻,顾清宁一下子跌到床上,萧玄衍已是放开了他,往门口走去了。   顾清宁一颗心吊到了喉咙,他知道萧玄衍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他已是死不足惜的破败之身了,他辜负了子龙的三年之期,如若再因为自己,子龙这般多年的功业便要灰飞烟散,那他便是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心下大急,顾清宁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   “王爷,不要。”   萧玄衍俯视着他。   顾清宁急的眼泪簌簌而下,他抓着萧玄衍的衣角站了起来,死死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苦苦哀求,声音软弱颤抖着:“求求你,求求你……”   顾清宁满脸的泪水,他想起了什么,便踮起脚尖,胡乱地亲着萧玄衍的嘴角:“王爷,求求你,不要,求求你……”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随即身子被推倒墙上,脖子被掐住了,顾清宁绝望地想,根本没用的,萧玄衍定是会狠狠嘲讽他的,可他发现他眼里竟是出离的愤怒,又带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顾清宁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他,他害怕极了,可他只有这样了,他哭得鼻涕眼泪都下来,只跟救命稻草一般抓着萧玄衍胸前的衣襟,无力地摇头,   “王爷……求求你……啊——”   猝不及防,腰被大力箍住,眼前一黑,嘴唇被狠狠地咬住,如同吃了他一般地入侵他的唇,顾清宁不敢反抗,柔顺地迎接着侵略。   不知道这般撕咬地亲了多久,当被放开的时候,顾清宁早已失了气力,瘫倒下去,随即萧玄衍扣住了他的腰,顺势半跪了下来。   “做本王的人。”   他死死盯着顾清宁,“永远待在梁王府。”   顾清宁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他根本想都没有想,泪珠还挂着,快速点点头。   后脑勺又被扣住,这次萧玄衍只是轻轻碰着他的唇,一次又一次的,好似蜻蜓点水一般,顾清宁闭了眼睛,环住了他的脖子。   赵穆怒气冲冲一路杀上七楼,一旁的杂役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方才他亲信来报,赵穆几乎是立刻便上马狂奔来此了。   一旁的嬷嬷从楼下上来了,拦着赵穆,“这位爷,你,你行行好,别在此处乱来啊。”   赵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挥手一甩,那嬷嬷便跌到一旁,哭叫起来。   迎面又一道黑影拦在了前面,李岩一身青衫,不卑不亢地抱拳:“赵大将军,这边是我家王爷的雅房,他不喜打扰,还请将军回头。”   赵穆冷眼看他,“让开!”   李岩丝毫不畏惧,“恕末将不能。”   赵穆神色一狞,飞身而上,朝着李岩门面一掌便劈了过去,李岩躲开,旋即舒展双臂,与之缠斗一起,四处乒乒乓乓的,眼看着便要不可开交,   身后一阵大喝:“住手!”   李岩哼了一下,收起手来,赵穆亦收了手,众人循声看过去,但见梁王搂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出来了,赵穆心骤然停了一下,随即大痛起来:   “阿宁……”   明显感到怀里的身躯一抖,但萧玄衍脸上一点颜色也不改,   “赵大将军好生神气,竟连本王的副将都敢打。”   赵穆咬了咬牙,太阳穴处鼓了几下,没有理会他,只跟他怀里那不敢看他的少年温柔道:“阿宁,过来……”   顾清宁慌乱极了,他不敢抬头,想要后退,可萧玄衍紧紧箍住了他的腰,教他不得不面对,耳边又是一阵令人心碎的声音:   “阿宁,过来……”   顾清宁紧紧抓着手,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似乎如此才可以稍微抵消一点心头的痛,他猛然抬头:“我过去做什么,老子跟着梁王不知多逍遥快活,作何来打搅老子!”   赵穆一愣,怔怔地伸手向顾清宁,声音中有着凄绝,“阿宁……你说过的……”   顾清宁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心里已是痛到麻木了,快不能呼吸了,“年少之话何必当真……往后老子享老子的荣华富贵,你当你的大将军……总之,往后你我不必相见!”   顾清宁几乎要立刻崩溃了,身子一紧,被搂到怀里。顾清宁瞬时脱力,将脑袋死死埋进那胸膛,萧玄衍抱着他,感觉他已经发抖得几乎站不住了,胸口的衣襟一阵凉意。   脸色愈黑:“赵大将军还请让道!”   萧玄衍当下便搂着顾清宁向楼下走去。   路过赵穆身边时,顾清宁的手被他抓住了。   他另一只手的指甲深深地都快掐出血来了,顾清宁死死地挣扎,一点一滴从赵穆那粗糙带着厚厚茧子的手扯了出来。   依稀如三年前的送别,大风呼啸,威严的大军整装待发,赵穆在那隐蔽的长亭中久久地吻着他的少年,一遍遍在他耳边许着自己的诺言,在肃穆的军号中,顾清宁一点点地从赵穆的怀里挣扎出来。   离别,只是那时他们满怀希翼,   只是那时。 第19章 契约   身子一重,顾清宁被甩到了床上。   寝殿里的灯还没来得及掌,婢女们早已经被怒气冲冲的梁王给吼出去了,幽黑不明中,顾清宁盯着那双如同野兽一般的眼睛,挣扎着起来去亲他,被推倒,又爬起来去亲他,被推倒,当再一次爬起来时,萧玄衍一巴掌甩在他脸颊上。   顾清宁伏在床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旋即他又起来,疯狂地捶打着萧玄衍,“萧玄衍!老子做错了什么教我遇见你!老子恨死你!恨死你!”   双手被紧紧抓住,萧玄衍太阳穴鼓了几鼓,似乎比他还愤怒,他的眼神如同要吃了他一般,顾清宁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时候,   “你欠本王的!”   将他推到在床上,旋即身体压了上去。   “……你混蛋!!”   嘴被封住,被吞吃了一般地啃咬,顾清宁呜呜的声音,萧玄衍连衣袍都未除,没有任何预兆进入了他,顾清宁疼的死死咬住了他的肩膀,直至嘴里有了血腥味,二人如同困兽一般,这一场□□谁也不好过,到了最后,顾清宁脸色苍白,晕了过去。   看着那苍白瘦弱的少年,萧玄衍眼睛发红,面容扭曲,如魔鬼一般,他单手掐住了那细细的脖颈——只要他稍微用一点力,身下的人便会永远睡去了,可那一双手颤抖着,终究是放开,萧玄衍颓然叹了一口气,垂下头轻轻地贴上他的唇。   顾清宁做了一个梦,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萧玄衍,时值闽越王叛乱,江北的节度使节节败退,年仅十六的萧玄衍临危受命,带领十万铁骑出征,送军的百姓几乎要把街道的青石板道踏碎,这等盛况将年幼的顾清宁看得十分生羡,他晃着头上的总角奶声奶气与顾老太傅说道,他长大了也要当这般威风的领兵统帅。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梦里的英雄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恶魔。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浑身没有黏腻之感,想必也净身过了,回头便看见了萧玄衍,他盘手而立,似乎恢复了那个冷酷、平静的恶魔,他手上拿着一个赤红的物事,待到看清了来,顾清宁头皮一紧,   是赤练鞭!   顾清宁生怕失去似得一下子抢了过来,后退几步,靠在床头,防备地看着他。   “谈个条件。”   “莫要总拿这种眼神看着本王,”萧玄衍勾了他的下巴,“本王放了你的小情儿一马,又帮你除了蛊毒,可不是要你这般态度!   顾清宁又惊又疑,他扯开自己的衣襟,果真,那心口的一抹红赤已然消失。   这随情蛊若一经种下,便无可回头,怎会这般轻易地被解了,顾清宁自是不信萧玄衍有这好心,不过,少说也得拼他个鱼死网破,目光扫及床边的佩剑,心中杀意顿起。   “怎么着,这么迫不及待地杀了本王?”萧玄衍眼中幽深。   被识穿意图,顾清宁愤怒之下,发觉心口居然没有熟悉的剧痛,心里更是大惊,难不成萧玄衍真的将他的蛊毒给解了,心下犹疑,   “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萧玄衍靠近了他,吻着他的唇,顾清宁别过头,又被萧玄衍扭了回来,“本王做了这么多,可不是让你给气受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   “本王要你!”   四个字震得顾清宁浑身发抖,   “萧玄衍!”愤怒地揪住他的衣领。   “恨不得杀了本王么?”萧玄衍指背轻抚着那细腻的脸颊,“本王今次便给你机会,如今你解了随情蛊,随时皆可偷偷拿刀往本王这脖上一抹……不过成不成的了还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萧玄衍慢慢说着,犹如一个循循善诱的恶魔,   “机会有的是……别想跑,也别想自裁,本王若没玩够你便不见,那本王可要找一堆人的麻烦……赵家可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光楣门庭的呢……”   “你敢!”顾清宁紧抓住他的衣襟,耳边一声嗤笑,好像笑他的不自量力。   “且将你的小爪子收起来,本王可没有那样的耐性!”萧玄衍站了起来,狭长精锐的眼睛看着他,   “如何?”   顾清宁咬了咬下唇,愤怒地手都开始发抖了。   他垂首坐了半天,复又跪立起来,搂住了梁王的脖子,送上一个报复的吻。   ================================   顾清宁二进梁王府,又继续当他的禁脔,只是这次,梁王似乎特别宠爱他。   只要回府的日子里,都要唤他侍寝,直教顾清宁看着那张床就害怕,也曾找了几次机会偷袭他,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反而次次丢盔弃甲。   “本王期待你下次的表现。”   一只小而精巧的匕首被丢在一旁,柔韧的身子被叠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混蛋!老子定会杀了你……唔……啊……混蛋……”   满室旖旎。   曾经顾清宁诅咒他纵欲过度而死,可并不想是由他去助他完成这一壮举。   下次,刀子要再快一些!顾清宁眼角溢出眼泪,一口咬住眼前的肩膀。   墨荷在看见顾清宁的时候狠狠地大哭了一场,那原本白净的小丫头去花房待了数月,脸都快晒成黑炭了,可怜的紧,顾清宁如今是梁王的心头宠,所说之话自是有着大大的号召力,府里的总管当天便将她调入寝宫伺候她原主子,两位主仆总算再度见面了。   见着主子苦尽甘来,不仅重新受宠,还史无前例搬进了梁王自住的寝宫,不说偏院,便是比起那清风阁也不知好到多少去了,墨荷又有点想哭了,   “主子,你可莫要再使小性子了,如今这光景好不容易,你可要好好伺候王爷。”   墨荷从不知自己与梁王间的恩怨纠缠,顾清宁也从未想过将自身的那些苦到麻木的痛去说给一个单纯的小丫头听,于是他只含糊着答应。   可没曾想墨荷却记在心里了,趁着府里出去采办的时候给顾清宁偷偷带了一个东西回来。   顾清宁一见那没有几块布的半透纱衣脸便黑了。   墨荷通红着脸,自打上次离别,她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愈发重了,怕极了重演上次的那番悲惨来,故而不顾羞耻,托了采办的仆妇去了那些时兴的闺房之趣的铺里,给他主子挑了这么极度羞耻的一件。   可想而知,当场便被顾清宁骂的狗血淋头,墨荷跺了脚,生气去了。   顾清宁气呼呼将这劳什子丢到了墙角,狠狠地踹了几脚那楠木桌。   一会儿之后,顾清宁将那地上凉滑如水的纱衣拾了起来。   萧玄衍刚进寝宫,将脱下的罩衣丢给婢女们,阔步走近内室。   推开内室的门,怀里便扑进一个身影,熟悉的气息,萧玄衍不用想也知道是顾清宁,只是……   萧玄衍眯了眼睛。   眼前人几乎衣不蔽体,白净细腻的肤色透着纱衣出来,有着朦胧的光影,让人看着便想尝上一尝。   低头咬了咬他的耳垂,萧玄衍便将他屁股一托放到堂中桌上,   “沐浴了?”   顾清宁向后一仰,用手支撑着身子,美丽晶莹的凤目纯情无暇地看着他,慢慢将一只纤细的脚丫抵在萧玄衍的胸口不断游移,“你闻闻便知了……”   猎物主动献身,那萧玄衍自是乐于接受,握住了那只微凉的细足,往自己处一扯,覆下了身躯,顾清宁更是抬高了胸膛,献祭一般献出了自己的身子。   当蜡烛燃尽,顾清宁已然脱力,但效果还是很明显,明显看得出萧玄衍很是愉快,亲了亲他那汗湿的额头,还大发慈悲地亲自抱了他去沐浴更衣。   顾清宁如今也圆滑聪明了许多,在萧玄衍躺下时便乖巧地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假装满足地睡觉。   脸边一阵凉意,顾清宁惊然睁开眼睛,却见自己偷偷藏在玉枕下的尖锥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他做的极其隐蔽,是将玉枕钻孔后,把尖锥藏进去的,他打磨许久,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这厮到底是如何发觉的。   顾清宁瞪圆了眼睛咬唇看着他,萧玄衍轻轻地一个吻,好似真情人一般。   “计划又失败了呢,这次本王怎么惩罚才好呢……”   顾清宁微微颤抖着,“你派人监视我!”   “不,再好好想想……不过在这之前,可要先接受教训才是……”   “唔……”顾清宁紧紧咬住了唇。   华美宽敞的雕花大床上,素净的纱帐飘扬着,如同缥缈的云端,萧玄衍轻轻地用指腹抚触着他的脸,眼里一片幽深,如若不是底下那少年死死握起的拳头,以及无意识在眼里流露的那点子屈辱,看上去恐怕便是一副美好的情人欢好图了。   今夜第二次沐浴,顾清宁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由着梁王如同玩偶一般拾掇他,被放到床上,顾清宁依旧不甘,   “你这混蛋……到底……”   拉了那细细的指尖亲了亲,萧玄衍笑的又可恶又令人憎恶,“还没半柱香的功夫便将余光往那处瞧了三回,教本王如何不对那玉枕上心……”   抓了那迎面而来的无力巴掌,笑了笑,   “不过今晚表现甚好,”他捏住顾清宁的下巴,“只是下次别穿那些劳什子,你裸着,比穿什么都好看。”   一个玉枕迎面飞来,萧玄衍十分轻巧躲过,砰的一声砸在地上,骨碌碌的转了几圈便静静躺在地上,萧玄衍愉快非常地搂了他,   “睡吧。”   顾清宁十分艰难地咽下心头的怒火,屈辱愤怒到想提脚将一旁的人给踹下去,可身子被固定着,过了许久,顾清宁眼角垂了垂,许是累得很,很快便入睡了,   一夜无梦。 第20章 突变   这段时日以来顾清宁被梁王折腾得着实不轻,诸般刺杀大计连连以失败告终,还被练就了一副愈发柔韧的身子,好不容易等梁王去军营监军二日,立马向内务总管要了一块腰牌,终于出了梁王府。   此行除了做事,他还想出城看看黎叔。   黎叔年老,虽上次留给他足够的银子,可他素有老寒腿,时不时便卧床不起,虽说那农家人朴实,可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陌路,顾清宁着实有些担心他。   此时已是暮春,四处莺啭燕啼,微微有些热烈的日头照的身上显得有点闷热。   他站在府门前,如同一个出狱的囚徒,有些恍惚。   还没等畅快地伸个懒腰,身后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宁弟……”   顾清宁一愣,回头一看,一个面带憔悴的书生打扮的人正痴痴看着他,顾清宁脸上浮起了欣喜:“小蛮……”   李衡快步走了上来,将他死死揽入怀中。   这个拥抱猝不及防,顾清宁愣了愣,脸上一丝苦笑,随即,他挣开了这个意味不明的拥抱,只脑袋低低的,   “真没想到能再次遇见,真好。”   李衡却不管他,仍旧继续将他拥入怀中,有着狂喜,有着热烈,好似要将他胸腔里的气息全部都挤出来似得,耳边一个痛楚的声音:   “愚兄以为……愚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顾清宁鼻子一酸,僵直在身侧的双手顿了顿,还是回抱了一下他。   “小蛮……”   对于这人,顾清宁只余下了亏欠。   忽然意识到什么,顾清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左右看了看,便拉了他的手去了马房。   将腰牌递给一旁的马夫,与马夫说了地点,随即,那憨厚老实的仆侍便牵了一辆马车出来了。   顾清宁先上了去,而后将李衡拉了上去。   李衡有些不明所以,看见顾清宁警惕地看着周围,也便明了。   马车得得,踏起一路的青草泥土,半个时辰的功夫,二人便出了城门,下了车顾清宁便叫那马夫先行回府了。   远处的青山绵延,高高低低地绕成一副浓淡不一的泼墨山水,旭日东升,四处一片生气勃勃。   顾清宁向前小跑了几步,如同笼中之鸟放飞苍穹,大大地吸了一口那略带水汽的郊外。   李衡心中万千感慨,看他脸比之前小了一圈,也知他近些日子定是受了苦,朝里什么风言风语都有,可李衡只信他信的。从身后看过去,那人愈发显得瘦弱,直教人想搂进怀里好好呵护,可他明明是时不时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模样的。   顾清宁一回头便看见李衡那炽热的眼神,心里更是酸苦得很,可除了刚才的那个拥抱,他无法再多做些什么了。   ——他没有精力再去回应任何额外的感情了。   “小蛮,我……我没法……”   李衡想也知道他要说什么,苦笑一声,“宁弟,愚兄知道。”   二人没有多说什么,可他们都知道的。   顾清宁眼眶一热,双手去捏李衡黝黑的脸,将他揉得有些变形,“小蛮,下辈子,下辈子你要早点找到我,莫要像这辈子一般,让我心里先有了其他人。”   李衡笑了一下,有些凄惨的模样,将他搂进怀里。   故人相见,明明应该是要好好高高兴兴地叙旧的。   可李衡身上那些令人心安的气息传来,顾清宁喉头一梗,压抑了这些年的苦瞬间涌了出来,趴在李衡身上痛哭了起来。   对于李衡他太过自私,可他真的忍不了了,心头那些压抑的负荷就要将他压垮了,若能死,他早已死了一万遍,可是他不能,只能吞下这无尽的苦,然后强撑着走下去,可他才十八岁啊,   他才十八岁。   他给李衡讲了他的子龙,讲了那个满脸严厉实则疼爱他的顾老太傅,讲了那个拖他进了地狱的恶魔,顾清宁抽噎地都说不清楚完整的话了,可是,他仍旧喋喋不休,他忍了三年,他十五岁开始的岁月里便是如此的苦,他再也受不了,他只是一个想仗剑走天涯的少年,可还没开始长满羽翼,却早已被一双恶魔的手拖进了地狱。   他止不住的说,一刻也停不下来。   李衡的眼睛从震惊到愤怒再到无比的心疼,他紧紧地抱住了顾清宁。   “不要试图为我做什么,李衡,若你做了,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李衡一双眼有着痛。   “你发毒誓!”   李衡抱住了他,紧紧的。   回去时是一路步行到城门再雇车的,车马在状元府停下了,李衡将有些脱力的顾清宁扶了进去,顾清宁哭了许久,一双眼睛已经是肿成了桃子一般。   李母见着那许久没来的美人终于是来了的时候自是眉开眼笑,可她很快看清了美人的那双红肿的眼,十分识相,当下便顿了向前的脚步跟没看见似得,偷偷拐了个弯便去偏厅了。   许是倾吐的十分畅快,等到李衡将他扶进房间里,他很快便扑进那暖软的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难得的十分香甜。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知了在院中的香樟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一派安详宁和,顾清宁看着李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衡也朝他笑。   恍如没有郊外的那一场倾述。   有仆妇过来传话午膳时令,李衡看了看顾清宁的模样,便吩咐了那仆妇:“苏妈妈,跟娘亲说一声,孩儿与宁弟的午膳送过来好了。”   那仆妇答应着边去了。   顾清宁十分感激他的体贴。   没什么胃口,顾清宁只进了小半碗的燕丝雪耳酿圆子便不吃了,李衡也没有强迫他,将手里的一碗汤悉数喝尽,便让下人收拾去了。   午后,李衡陪同他再次去了郊外,看了黎叔。黎叔精神矍铄,显然这家人待他还算不错,见着小主人来了,黎叔脸上一阵惊喜但下一刻便放脸下来,当场便骂了起来,骂着骂着又流了两三回的眼泪,看得顾清宁是十分愧疚。   回去的时候黎叔居然很是豁达,“黎叔老啦,你作什么便去吧,莫要考虑我这般老头子了,少爷……唉……”   夕阳的余晖中,黎叔的身影拉的特别长,定格在一片孤鸟飞过的空中。   顾清宁见不了那张年老而哀愁的脸,狠下心拉了李衡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   如同一位普通的十八岁少年一般度过了悉数平常的一日,顾清宁似是不经意来到一家其貌不扬的小店,打着哈欠的小二眼睛立时亮了起来,   “客官,需要点什么,咱这儿蚁虫鸟兽之药皆有,不怕您白跑。”   “小爷要一记猛药。”   那店小二面露得色:“爷算找对地方了,咱这门面虽小,可您出门打听打听,这十里街坊谁家里有个耗子蚁虫之类的不先想到咱这字号的!”   “小爷要毒一个人!”   店小二被这句话惊了一跳,旋即恢复了往常神色:“这位爷您开什么玩笑,小店经营的是正当生意,莫要这般埋汰咱这本分生意人……”   “已是卖了好几单杀人的生意,这会儿便莫要装作无辜了罢。”   顾清宁将一锭足称的银子放在了斑驳的案几上。   当顾清宁从那朴素无奇的店里走出来时,脑海里闪过方才那苗疆毒师的话,   “公子,这一笑封喉无臭无味无色,本人只管卖,不管它用,收了钱咱就钱货两讫,往后各自相忘于江湖,你有何冤家也莫要找到咱头上,不过,公子若还有需要,带上银子,咱有求必应!”   捏了捏袖子中的那个小巧的瓶子,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下人来报今夜梁王便从军营里归来,顾清宁早早便沐浴好,用玫瑰露好好熏蒸过,抹上香脂,那原本晶莹玉润的皮肤更是发着水光。   内室里的婢女们早已都赶去了外面,坐在那铜镜前,顾清宁掏出那玉瓶,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这瓶子做工甚是粗糙,细颈处甚至还有一条裂痕,但便是这平平无奇的一个破瓶子,却是装着这苗疆第一剧毒——“一笑封喉”,毒性猛烈,沾唇即死。   拔开那朱红的瓶塞,顾清宁拔下一旁朱雀羽扇的一根细毛,将之伸入瓶口,沾上毒液,将之均匀涂在脖颈胸口等处,待到那水渍干涸,顾清宁扯过一旁的素纱披,将自己赤~裸着的身子包了起来。   早已耻辱得麻木了,顾清宁甚至可以冷静地摆了几个撩人的姿势,看着镜中那个平静的面孔,嘴角微微上扬,慢慢朝着内室走去。   还没躺到床上,内室的门便被一脚踹开了。   顾清宁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身回望,却讶异地发现李岩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了,顾清宁素与他如同斗鸡似得,怎不知他进来没有好事,只他身着过于暴露,当下想要扯过那丝被盖在身上。   还没等拉过来,李岩早就扯过他的胳膊,怒目圆睁:   “你这妖孽!如何魅惑王爷,竟使得他中了毒!”   骤然听到这消息,顾清宁首先是一阵狂喜,可随即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毒还没下呢,萧玄衍又是如何中毒了。   李岩见他素纱裹身,要露不露,端的是一副勾引男人的模样,鼻尖又是一阵荡人心神的香,李岩怒火愈甚,心念稍动,反扣住他的手腕,搭了经脉须臾,脸色更黑了!   果真这厮身上的蛊毒已是解了!   “妖孽!”   李岩用力一扯,顾清宁连人带被摔在了地上,丈二摸不着头脑之下疼得是龇牙咧嘴,怒火四起:   “干你娘的李老狗!老子与你拼了!”   顾清宁扑了上去,当下便被李岩踹到心口,李岩视他如同魅惑主上的妖物:   “本将今日便替王爷杀了你这祸水!” 第21章 共蛊   顾清宁怒不可遏,那剑锋甚为锋利,他一动,颈部便有一道血迹浮现出来,但他丝毫没有畏惧,仍旧破口大骂:   “狗仗人势的东西,你最好立时杀了老子,否则老子定要你不得好死!”   李岩哪里受得他这等娈宠的辱骂,恨不得当下便刺他一个透明窟窿,可他闭了闭眼,忍下了滔天巨怒。   王爷尚在昏迷,他知此番贸贸然闯将进来,他日王爷得知,必会大发雷霆,但他自小孤儿流离,若不是被梁王收在府里当了家奴,岂能活到如今,而后梁王加以青眼,官拜定远军副将,不仅脱了贱籍,还即将迎娶了中书侍郎之女,男儿热血,所求不过如此,他早已在心里将一条命献给了梁王,今次看着梁王被这顾老贼之子所迷惑,原本寒毒在身,此刻又加了蛊毒,教他如何不切齿拊心。   回想今日巡营,梁王在猎场上跟众位将士喊话,随候一旁的李岩早已觉察出了梁王的不对劲,当下便不动声色扶他进了营房,立刻遣退房内数人,众人前脚刚撤离,后脚梁王便口吐黑血,晕了过去。   原以为是寒毒发作,亏得那苟神医随在军营,才知梁王居然是中了随情蛊,这蛊毒来势汹汹,比起寒毒有过之而无不及,苟神医当下用银针给他压制住了,使得毒性不至于快速入侵五脏六腑,当日便秘密送回府来。   李岩忍下心头怒火,哼了一声,随即放开了他,去一旁找了件深衣丢到顾清宁头上,   “穿上!”   顾清宁愤怒看着他。   李岩冷声道:“你可以选择不穿,若是你希望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给你拎出去!”   顾清宁咬牙切齿,终究是拉过了地上的衣物。   待到穿好,李岩点了他包括哑穴在内的数个大穴,一路上连拖带拽地将他拖出了门。   似乎是不愿被人看到,李岩夹着他兔起鹘落沿着少有人烟的地方去了,顾清宁晃荡的是眼花缭乱,待到耳边水声淋漓,便见一面湖展现眼前,二人上了小舟,看着那湖中熟悉的檐牙楼阁,顾清宁才明白已到了汐溪别院。   进了别院,一群不明所以的哑仆瑟瑟发抖守在门口,层层叠嶂撩开,内室门一开,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有三个人。   许是没开窗,内室有些闷热,顾清宁又有些眩晕,待到眼前渐渐清晰,见正中床塌上还躺着一人,他双目紧闭,眉宇间似有黑气缭绕,便是昏迷也端的是一副气度俨然的模样。   这不是萧玄衍又是谁。   顾清宁看了看其余三人,一个虬髯大汉顾清宁见过的,是定远军营里一个校尉,亦是萧玄衍那厮的亲信,此刻他目露担忧,关切地盯着一旁的花白胡子的老头给梁王行针,那老头边上还站着个背着行医箱的仆从。   李岩一把将顾清宁摔到堂中,内室中三人纷纷转首过来,见着地上的顾清宁,那虬髯校尉露出愤怒的神情。   顾清宁仍旧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憋屈得很。   “苟大夫,本将已将这厮带过来了,但凭大夫处置。”   那叫苟神医的白胡子老头眼前一亮,扬了手,   “带小哥上来些。”   李岩毫不客气,又是拎了一把,如抓鸡仔似得,将之重重摔在床边。   顾清宁闷哼一声,旋即右手一轻,便被那叫苟大夫的老头拉了起来,他胡子一捏,搭了他手脉,细思片刻,随即又将梁王的手拿了起来,将二人的手放在一处。   厅堂中顿时有了抽气声,只见梁王眉宇间的黑气蜿蜒,如同游蛇,从那脖颈而下,自手腕处游移而出,又似是活物一般从顾清宁那修长白净的指尖进了去,绕了几圈,复又绕回梁王处,之后一切如常仿若没有发生过一样。   苟神医心下笃定,分开了二人之手,道:“梁王身上的蛊毒确实来自这位小哥。”   李岩连忙抱拳上前:“苟大夫可有办法?”   苟神医皱了皱眉头:“这蛊毒邪乎,老朽只在古书上见过,却不曾想,有生之年竟给老朽见识了一回。”   李岩听罢悔恨不已,当初梁王命他寻这蛊毒来,他只道梁王恨极这顾老贼之子,誓要令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故而费了好些气力才得来了,却不曾想,这不男不女的妖孽好生手段,竟惑得英明如厮的王爷舍了自身,将他解了蛊毒去。   当即跪在地上:“苟大夫,此蛊毒皆是由末将寻得,若是王爷因此有了三长两短,末将死不足惜。”   苟神医连忙扶起了他,宽慰道:“李将军,并非你之过,常人只道这蛊毒一经种下便无可回头,全无解除之道,其实这解除之法全在蛊主本身,若蛊主愿以身伺毒,将蛊毒引自身上,那寄主身上的蛊毒便可全解,若是王爷不愿那自不会如此——非李将军之责。”   话音刚落,李岩的愤怒更是增了几层。   顾清宁亦是气愤,同时又是迷茫,苟神医的话句句他听得懂,又句句听不懂,他不知道萧玄衍在搞什么把戏,舍身为自己解毒?他不信萧玄衍会有这等好心。   看着那偌大床榻之上满脸黑气的男人,这汐溪别院历来都是他受辱的地方,哪里想到有一天竟可以在这里看见这幅大快人心的模样。   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当场便冷笑了一下。   李岩自是大怒,又连连甩了几个耳光过去,直教顾清宁是眼冒金星,口吐鲜血。   见着顾清宁软倒在地,李岩也顾不了他了,只问苟神医:“王爷身上这蛊毒很严重么?”   苟神医低首沉思了一会儿,“这蛊毒既是李将军寻得,想必也知道这蛊通常由西域国主用于降臣,自不会有任何国主愿意以身解毒,故而世人皆是认为此蛊无药可解,可却不曾知道,这‘随情蛊’创立之初却是一种情蛊,蛊主用于寄主,自是取其永不背叛之意,可若是蛊主以肉身将寄主身上蛊毒召回,那么这蛊毒便会剧烈反噬,比起原先可不是重了一点。”   李岩听的是惊心动魄,刷的一下拔出了剑:“本将便杀了他!”   “千万不可!”   苟神医连忙阻了他:“若将寄主杀死,那么王爷也便无可救药了!”   李岩咬牙切齿,眼睛都瞪出血丝了:“难不成就让王爷这般白白地中毒?”   苟神医道:“不,老朽让你莫要杀了这小哥自是留着有用,此蛊毒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种下,想必已是共蛊了。”   “共蛊?”   “是也,同生共死,自成一体,一个死了,另一个自不能独活。”   一旁性急的虬髯校尉按耐不住了,“苟神医你说了那般多,来来去去什么共蛊的劳什子老子一句都听不懂,也都没说个解决方法,你这神医怎么当的嘛!”   李岩怒目而视,制止了他的无礼。   苟神医微微一笑,表示不在意:“二位将军莫急,老朽说了这般多,便是给诸位理清这蛊毒的来龙去脉,这下便说说他的解法。”   苟神医看了看地上的美貌少年,“其实这随情蛊虽是妖异,但作为情蛊,他自是以情为上,致死并非这蛊毒的初衷,如今即是共蛊,那么这小哥即是寄主又是蛊主,换言之,解毒之法便在他身上,一则同房交合内源交融可解,二则取他之血为引,着以几味药材,亦是暂时可解。”   李岩与那校尉面面相觑,有些尴尬,当下又是狠狠瞪了一眼顾清宁。   “王爷昏迷着,自是要取了他的血来。”   苟神医看着地上那个目露愤懑委屈的少年,心里想着原本古书上还记载有一种彻底的解法,可眼下这状况哪里能用,即是没用,那便多说无益,徒生是非,当下便吩咐徒弟下去煎药了。   李岩取了一个碗来,拿了一牛耳小刀,毫不留情往顾清宁指上一割,鲜红的血珠便滚滚低落,顾清宁生来怕疼,可被点了哑穴,叫都叫不出来,眼眶都红了,那李岩还嫌弃他流的不多似得,又割了一道,顾清宁疼的脊背生出冷汗,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指几乎要昏厥过去,接了小半碗后,李岩才甩开了他,当下给前厅熬药的送过去了。   谁也没有理会仍在淌血的顾清宁,他头晕脑胀,心里憋屈的只想杀人。   苟神医伺候梁王服药后,又行针一轮,眼看着那黑气渐消,才收拾了行医箱。   作为药引,顾清宁已是被严严实实捆了丢在前厅,李岩生怕他逃掉,复又点了他几处大穴,这才转身进了内室照看梁王。   苟神医走出内室,看着地上歪躺着的顾清宁,叹了一口气,步行至他身边,掏出怀里的一个药瓶,拔去瓶塞,往他手上撒了少许的药粉,那手指上的伤口很快便没有往外流血了。   收了药瓶,眼看着顾清宁愤懑得眼圈都红了,只叹气道:“老朽不知前因后果,但老朽比里面那两位明智,不欲梁王醒来找老朽麻烦。”   他站了起来,“毕竟,你在梁王心中终究是不同的。” 第22章 旧事   顾清宁在那冷冰冰的地上躺了一夜,他失了血,晕晕沉沉的,浑身被那绳索勒得难受,如何能睡着。   清晨的时候李岩走了出来,又将他手指割了几道,取了大半碗的血去,顾清宁一整日滴水未进,早已是恍惚得不行,加上这连续不断的取血,不说顾清宁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便是壮汉也扛不住。   顾清宁当下便发起热来,烧的有些迷迷糊糊,也不知李岩何时又过来取血了,哑穴已然失效,可他也没有气力叫骂了,只呜咽地喊疼,   曾几何时,他是那个人人宠溺的少年。   追着蛐蛐儿摔到了膝盖,顾老太傅便会放下板着的脸,将他搂进怀里,一边骂一边用药油给他揉搓,再多哭一会儿,更是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还拿松子糖去哄他;被弓弦拉伤了手指,子龙会心疼的不得了,当下便策马到太医馆给他去拿最好的金创药,那么多年,他一点点委屈都没有受过,理所应当享受着别人对他的疼宠。   可如今他却被当成牲口似得割着口子取血,十指连心,那般痛,痛到冷汗直流,可再没有人会来疼他、宠他。   到了夜里的时候,顾清宁都开始说胡话了,许是怕他烧坏了取不了萧玄衍的救命之血,李岩捏了他鼻子灌了他喝了碗黝黑发苦的药汤,好歹是慢慢回了神。   华美而柔软的地毯上,顾清宁血色全无,十指血肉模糊,发着抖。屋内静悄悄的,只传来李岩焦急的踱步声便无其他人了,也许其他人都走了吧。   再过一些时候,听得一些匆匆忙忙的脚步进来了。   顾清宁微微睁眼一瞧,只看见一个身影朝着内室走去,他嘴唇动了动,没有人理会他。   缪太师皱眉看着床上的梁王,他轻声呼唤:   “衍儿……”   床上之人并无回应。   缪太师带了焦急,转头问李岩:“不是请了苟神医看了么,怎地还这幅模样?”   李岩道:“国舅爷莫急,那苟神医说原本这蛊毒服药之后便可好了,但因王爷体内尚有寒毒,相互激发,故而发出来愈是重了,不过,末将已遵从他所说,给王爷连续服了那顾老贼之子的血,苟神医又给他行了好些轮的针,此刻王爷内息平稳,若到了明日再无异端,那便算是躲过了这一劫了!”   缪太师一路上已是听了李岩说了个大概,他叹了口气,但并无说什么。   他放下了帘帐,按捏着指头步出内室,李岩连忙随后。缪太师看了眼倒伏在地上的顾清宁,   “那位便是顾崇古的小儿?”   李岩眼露轻视抱拳称是。   “解了他的绳子。”   李岩一愣:“国舅爷,您这是……这厮可是数次想刺杀王爷来着,”   缪太师一哂:“你看他现在还能动弹上分毫么?”   李岩喉头动了动,不再说什么,当下过去将顾清宁身上的绳索给解了,一把抓了起来,冷声道:“给我老实点!”   顾清宁连哼声的气力都没有。   解了穴道,顾清宁被按坐在中堂的座椅上,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瘫着,若不是那座椅侧手撑着,可能当下便坐不住了。缪太师与李岩吩咐道:“你不必跟着,去里面照看衍儿。”   李岩应声退了。   用桌上的竹板敲了敲一旁的小鼓,很快便有哑仆进来斟茶倒水,缪太师亦给顾清宁端了一杯,顾清宁早已是喉头生火,见着有水便挣扎着去够着那碗杯,因着手指受伤了,只能用手腕颤颤巍巍夹着起来,好歹是喝了几口,喝着喝着,眼泪便滴下来了,但他很快便倔强地拿袖子擦了擦,嘴巴紧紧地抿了起来。   缪太师笑了一下,他身形略胖,穿着便服,两鬓略有些斑白,但精神矍铄,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老夫这外甥一世英明,偏偏在你这儿看不透,按理说,趁着衍儿还未清醒,最明智的做法便是立时灌你一壶鸠酒的,好过他日日执迷其间。”   这杀人之事轻描淡写得恍若不过饮食气候诸般常事,缪太师一捻胡须,“可惜老夫这外甥摆明了不让我等动你,竟与你共蛊了,今次,咱还真是杀不得你呢。”   顾清宁似那受伤的雏兽看着他,警惕而愤懑。   缪太师话锋一转,“反正长夜漫漫,老夫又睡不着,且听我说个故事吧。”   抖了抖腿脚的衣袍,“此故事的名儿便唤作‘偷天换日’。”   故事端的是好故事,起承转折,惊心动魄,实乃一出叫好又叫座的人间传奇,可顾清宁脸色却是愈听愈白,那缪太师如同茶堂里的说书先生,操纵着听客的诸般喜怒哀乐,而说书的他却是一派虚妄空无。   “一对才子佳人,巧的是父辈同在朝里当官,当的还不小,皆从正二品,可谓是名门望族,家世显赫,那公子文采斐然,又负月朗风清之姿,小姐呢,蕙质兰心,端的是一副闭月羞花的好颜色,这般天造地设的一对又在机缘巧合下相知相恋,这般的契合,若是有人说要分隔了他们,那老天爷都要生气了。”   “但是世事无常,不教人遂心,偏偏让当朝皇帝无意间看上了这位官家的小姐,当年采选便授意户部一番心思纳入后宫,使得一朝成了皇妃,可这小姐日日思念情郎,即便荣宠加身,却丝毫不承圣恩,素日以冷脸对上,天家威严,启容得下小儿女的心肠,不到一年,那小姐便降为嫔位,而后宫多的花儿一般的新人,来来去去的,皇帝也懒得去理会她了,即便后来生了皇子亦是不受重视,终日在后宫郁郁寡欢,不得开心颜。”   “那公子早已打听得了这些,听到心间之人的悲惨际遇,心里都快碎了,可皇威赫赫,岂容那公子多想,更何况家族威重,容不得他有偏差,终究迫得他压抑了心头的那些念想,一心钻在功名上,好生经营。”   “白驹过隙,小姐依旧受不得宠,生的孩儿皇帝也是见着快成年了草草封了个亲王便了事了,而那公子呢,也抵抗不过世俗百态,最终娶妻生子,仕途上也顺风顺水,官拜一朝太傅,真乃天意弄人呢,”   顾清宁恍惚之间觉得似乎即将被拉进一个巨大的黑洞,想捂住耳朵,但却又直勾勾地盯着那缪太师的翕动的嘴巴。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宫里头更是人吃人的地方,若是没有点位份权力,那便给人吃的骨头都不剩,小姐年老色衰,多年的后宫生涯除了一个嫔位,生了一个不受宠的亲王便没有其他了,小姐可以孤独终老,勘破红尘,然那亲王偏偏是个有心性的,他志存高远,韬光养晦,恁是谁都没看出来他那点心思,”   “亏得当年没被皇帝瞧出那些过往,否则便没有后事了——那公子本极富才华,家世又好,受得皇帝重视也是在情理之间,一朝封为太傅,位高权重,连辅弼皇子的重任都放在了他手上,太傅念着当年之情也对那小姐所生的亲王颇为上心,自是与待其他皇子不同,而那亲王自小随在母亲身侧,又是机警灵巧,怎不知母妃与太傅之间的过往云烟,他不动声色,却运筹帷幄,给了太傅与母妃诸般相见的时机。”   “世事变迁,当年的公子小姐如今已鬓生白发,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太傅愧疚至极,愈发跟那亲王亲厚了,不断在皇帝面前夸赞亲王,皇帝也开始渐渐重视起这个儿子来。”   “事实上如若凭藉这亲王的这份胆识与脾性,其他皇子自不是其对手,可偏偏天降贵子,宫里又降生了个更天资非凡的九皇子,那九皇子自小文韬武略,熟读五经六家,年仅十六便晋战神,平定了闽越国的十年叛乱,民间威望甚重,而他的母妃温婉贤淑,出身贵胄,更是享尽荣宠,位及皇贵妃,可以说,这九皇子与那亲王不同,自小便是皇帝心头上一颗不可逾越的明珠,虽在朝立有皇后,可皇后膝下无子,又早早薨逝,在情在理,这至尊之位怎地都轮不到那亲王,可谁知,如今这天下却真到了那亲王手上。”   缪太师喝了一口茶,笑咪咪问顾清宁,“你说说,那太傅在其间扮了什么角儿?”   顾清宁浑身发冷,他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明明身处其中,但他又是最外面的那个,扑腾着,无法自控地流向漩涡。   “当年皇帝年老卧病,又逢着突厥南下,连下几城,人心惶惶,若不打个快仗速胜稳定军心,那西关定呈摧枯拉朽之势,西关一破,南下便是京城,叫人如何心安,论说带兵打战,又谁能比得上那九皇子,当下临危受命,带了数十万大军一路杀将过去,可刚刚击退突厥,后面便传来皇帝病危的消息,等到大军赶到京城,天下早已换了颜色,后面更是传出贵妃痛不欲生,追随先帝去了的消息,可真是偷天换日的好戏呢。”   “——打了个仗,天下易主,母妃被杀,若不是兵权在握,恐怕那九皇子也得被杀个干干净净的了!”   “你撒谎!”顾清宁本欲大声怒斥他,可他只微弱地发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撒谎?”缪太师嗤笑,“先帝病危,缪贵妃随君身侧,那一碗鸠酒可是你那满嘴仁义道德的儒家大学顾老太傅亲手端上去的呢!”   顾清宁满脸流泪,痛苦地摇着头。   “亲王一朝成了新皇,愈发地重视起了门面,那些踏步人极路上的龌蹉与龃龉愈发像那肉里的刺,血里的毒,等不及咱寻那太傅的仇,这皇帝早已将他杀了个干干净净,要不怎么做这个仁慈圣明、受命于天的皇帝。”   顾清宁死死地抓住了桌角,那些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很快便绽裂开了,血沿着桌角一滴一滴地流下。 第23章 战神与弱鸡   顾清宁从未见过他的娘亲。   当年他母亲难产,生下他便去世了,他只在书房里看过她的一幅久远泛黄的绢布画像,画上的娘亲娴静温婉、一幅小家碧玉的模样。她出生于书香世家,因着这层缘故,虽是一介女流,但跟着家里的胞兄还是读了好些书,也作得一手的好词。   那个春闺里的少女听说家里给许了那闻名天下的顾崇古顾大才子,应该很高兴才是。那年她拚死给顾家留了血脉,不知在最后一刻她会不会知道那个她深慕的男人,其实已不会再对她的那些情怀有所回应了。   顾清宁想起了小时候,顾老太傅从来不会主动跟他说起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即便偶尔说起了,脸上都带了愧疚,原本顾清宁只道因着她的难产去世,他愧疚的。   不错,是愧疚,他不过,是个多余的人,是个愧疚的产物。   顾清宁从未有过的灰心绝望。   即便他跟自己说了一万次——那人是萧玄衍的舅舅,那些话一定是骗他的,一点儿也都不可信。   可是,太真了。   真到让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不断地死灰复燃,不断地烧灼着他本已支离破碎的灵魂。   对于顾清宁来说,十五岁那年的人生是一个毁天灭地的转折点,他失去一切可以或者不可失去的东西。   十五岁以前的顾清宁天不怕地不怕,世间尽是娇纵自己的人,少年的岁月枕稳衾温,有着许多的任性皆可以挥霍。   可唯独一个愿景求而不得。   而所有的那些梦境里才有的热血,皆在看见那场盛大浩荡的纳降仪式上全部沸腾起来——他是如此艳羡地看着那个面带清冷的天之骄子。   那些运筹帷幄、血战沙场的传奇太过于惊心动魄,也太令顾清宁这个世家公子着迷与向往。   多少次跟赵穆说那个南朝的战神来,顾清宁眼里都会发着光。   少年赵穆很是吃味,“我不过年纪小罢了,他日我成年定也是咱大南无出其右的大将军!”   顾清宁很是羡慕赵穆这般的笃定的踌躇满志,也羡慕他能够拥有着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志向,作为一名双儿,他这辈子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徨说顾老太傅必不可能让他去,便是募兵处严格的身体检视也让他过不了关。他空怀戎马倥偬的梦,却连门槛也进不去,可越是这般的没可能,他越是对着军旅生涯充满了幻想与向往。   顾清宁偷偷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既是不能通过现有募兵渠道,那便䌷着故事里的毛遂自荐。   跟赵穆说了,赵穆自是不肯,军营岂容儿戏,他别的可以纵容他,唯独就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顾清宁气的很,好些天不跟他说话,弄得赵穆很是无奈,可他骨血里留着祖上多年的沙场作风,哪里会拿这些开玩笑。   顾清宁是拧到底的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趁着朔月休沐,顾清宁便偷偷溜去了郊外大营——大胜而归的定远军便在那里就地扎营。   他怎知军机重地岂容这般鬼鬼祟祟的乱闯,当下便被巡营的人捉住了,他生的一张桃花脸,那些将士们哪里见过这般的美人,放了他又不行,不放他送去大理寺严刑拷问他们亦于心不忍。   也叫孽缘,当日便教他遇见了梁王在营中,听见外面喧哗,顺道走了出来。   顾清宁一见那个昂藏七尺的南朝战神便站在自己眼前,眼里都冒光了,自是不会放过,趁着押他的兵士一个不注意扒拉着过去便拉着梁王的衣角,直抒胸臆,诸如慕名已久,一辈子夙愿便是投效麾下云云。   一旁的李岩看他那副小身板,不说稚气未消,便是那桃花脸就不像是在军营里过的,当下叱责,让他回家去。   莫说得理不饶人,便是没理顾清宁也得说个上风出来,时机稍纵即逝,他哪里肯走,当场便跟李岩争辩起来,什么人不貌相,什么愚者才作皮相之谈,什么人小志高等等诸多引经据典,当下便将李岩反驳得哑口无言。   看着愠怒不已的李岩,梁王倒是摆摆手让他退后了去,有些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个狡赖顽皮的少年,随手指了一块一旁的大石,与他说若能不靠外物,单靠人肉之躯便让那大石击碎,便收他作兵士。   顾清宁背手绕了那石块走了几圈,见得这深褐的劳什子半人高,三尺宽,手指稍稍一摸便知道那硬的几乎是刀枪不入。   拍拍手,顾清宁倒是十分认怂,“这石头硬的跟铁块似得,怎可凭藉区区人力便可击碎,我看定远军中也没有如此英才。”   话音未落,方才吃瘪的李岩自是第一个不服:“小子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谁都与你一般弱不禁风”   顾清宁眼睛一斜,“老子不会便是不会,哪里像你这般夸夸其谈,实无半分底子的人。”   话音刚落,李岩气血上头:“小子!且让你见识见识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梁王心念一动,还未及说什么,那李岩早已气聚丹海,猛喝一声双拳劈在那岩石上。   等他将拳收回,那岩石应声便片片碎开。   一时间,尘土飞扬。   梁王摇头苦笑,李岩倒也不是愚钝,当下便明白了,急的跳脚,“王爷,此小儿奸滑,介个万不可作数。”   顾清宁如同一只偷了腥的猫,眼角弯弯与梁王道:   “大元帅,你可要说话算话,我一并无凭藉外物,二则仅凭人力便将这石块击碎,并没有违了你的要求,堂堂大元帅,可不要欺我。”   梁王倒也干脆,“明日清晨,到军营来。”   顾清宁激动地点头,一双凤目又笑成了一对月牙,衬得那瞳仁墨黑若点漆,更为灵动得很。   顾清宁心愿得偿,便不再与赵穆怄气,回去便将这消息跟赵穆说了,赵穆替他担心得很,“梁王带兵素来严酷,三伏天暴雪寒一日不拉操练,若是不及进度还要罚棍,你这般人儿岂能吃得消。”   这话将顾清宁说得好生生气:“赵穆!你又不让老子去你府上,此刻又说这般话,你是瞧不起我么?!”   赵穆岂不知他的小性子,当下将他拉进怀里好生安慰,“不是瞧不起,只是我怜你受苦。”   顾清宁这才舒展眉头,抓了他的手狠狠咬了一下,“老子就不信我吃不了这苦!”   想到可以跟着堂堂梁王,顾清宁激动了一夜,做梦都在驰骋沙场。   太䌷监就不用去了,除了赵穆与唐子来之外,太䌷监的五经博士原本就不太关心其他公子哥的去向,看着顾清宁没在,他还倒乐的省事,怎还会去太傅府上告状。   但顾清宁去的第一日便吃不消了。   李岩素来有板有眼,最是厌烦那等耍奸滑头之人,看着顾清宁那副弱鸡的模样,自是安排他去了最是乏味与辛劳的兵械库,原本兵械库有二人,皆被李岩调离其余地方去,只余顾清宁一人守着那一堆如山的刀枪剑棍。   每日这些刀枪剑棍须得在辰时之前便要搬至校练场以让将士们操练,顾清宁天还未亮便偷偷出门来此了,搬了一个时辰仍旧还有一大半未搬完。   顾清宁自是不忿,可苦于被李岩压制着,只得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辰时一到,绕郊外拉练的将士们便回来了,可校练场上的兵械还未备全,当下顾清宁便被李岩唤到校练场上当众叱骂。   顾清宁哪里服气:“你这是公报私仇,蓄意报复!”   李岩气急这幅牙尖嘴利的模样,军营素来以威严为重,这时候不立威何时立威,当下罚了廿十军棍。   顾清宁身子弱的很,胆子更是小得很,看着那凶神恶煞的惩戒兵士拿着粗如手臂的黑棍上来,吓都吓死了,哪里受得住这仗势,那军棍还没到屁股上首先便晕了过去。   这般丢人地从军医处醒过来,顾清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告状,   终于守到梁王回营,顾清宁当下便溜进帐里告状了。   听着顾清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梁王将手上的一卷牛皮地图丢在一旁,   “是该打。”   顾清宁眼圈都红了,“明明是他故意刁难我,以往两个搬,如今就我一人,教我如何搬得完。”   梁王看他微微颤抖的手,原本是白净修长的,那粉嫩圆润的指尖被那兵械的污渍弄得脏兮兮的,手指红肿,显得可怜的紧。   梁王站了起来,踱步走到他面前,双目闪着锐利的光芒:“军营自有军营的法度,莫说李副将分配的任务你完不成有错在先,便是蓄意报复,也容不得你当场如此拂逆。”   顾清宁抬头看着梁王,他时年不过廿四,可端的是一副不容置喙的王者之气。他嘴唇颤颤,满肚子的委屈,可却反驳不出一句话来,当下眼泪滚落,   “你们这群混蛋!”   将桌上的地图哗啦啦全部推到地上便撒腿跑了。   梁王笑了一笑,倒也不生气,捡起了地上的牛皮地图,回了矮桌上,翻开继续看了起来。   李岩远远地见着那顾清宁落泪跑了,鼻下哼了一声,便进了来:“这些世家公子最是寻新鲜,一点滴的苦头都吃不得,走了也好,省得消磨精力。”   梁王连头也没抬:“到底是太傅府上的,他父亲也教习了本王几年,届时去马房里挑匹好些的小马驹给他送过去算了。”   李岩得令下去了。   第二天天濛濛亮,李岩如同往常一般来到军营。   刚踏入军营大门便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在校练场那里来回走动着,此时尚在寅时,长庚星还挂在天边,正待上前大声质问谁在那里,那边已跑过来一个护营士兵,恭恭敬敬抱拳道:   “李副将,那位是顾公子,他天还未亮就来了。”   李岩定睛一看,正是顾清宁,此刻,他正吃力地将□□往木栅上摆放,身后堆了一小堆的□□,李岩倒是感到有点意外。   等梁王到帐里的时候,李岩与他说了这事儿,梁王倒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李岩又道:“这顾小公子倒是有几分硬气,想必是一时气不顺,在这儿逞强来着,且看他能坚持上几日。”   梁王眉头挑了一挑:“随他罢。”   出乎李岩的预料,顾清宁连着十多日都泡在兵械库了,倒让他有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不过李岩是不知道梁王是何意思,都没过问一句,就让他在兵械库耗着。   顾清宁从来没有感觉如此倔强过。   一边还要让黎叔瞒着顾老太傅,每日天还没亮便去郊外大营,一边还要辛辛苦苦地去搬那些重的要死的破铜烂铁,顾清宁那从未干过重活的手都快要脱了两层皮了,晚上回去都火辣辣的疼,每次都打定主意明日不去的,可寅时一到,又老老实实地出现在了校练场。   赵穆心疼他,不让他去,可拧不过顾清宁的倔强,只得让府里的管家用厚皮革与毡片给他制了一副手套,还算减轻了点负担。   每日天还没亮就得搬好那些兵械,顾清宁每每搬完便困顿得不行,一般去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将外衣铺在地上就地呼呼睡觉,然后等到己时一过便还得起来,继续把那些操练中用好的兵械再一一地搬回兵械库。   这天下了好久的雨,四处湿哒哒的,等顾清宁搬好了那些器械,浑身早已经那些湿气被打透,风一吹冷的紧。   顾清宁寻思着梁王往常皆在寅时便会来大营的,现都快辰时了还没来,想必是不会来了,他浑身上下难受的紧,又冷得很,趁着清晨大部分人皆在操练之时,寻着那卫兵一个不注意偷偷溜进梁王的帐房内,迅速将火盆支了起来,把衣服脱了,摊在火盆边烘烤。   做完这一切,他又困又累,浑身衣物尽除,一眼便看见角落里的虎皮大氅,想着梁王的帐房除了他想必没有哪个胆大的敢闯进来,当下倒头便抱了那柔软暖和的虎皮,沉沉睡去了。   今日十五,梁王进宫给缪贵妃请安,故而才迟去了军营,等他进了帐房,顿觉得不对劲,四处乱七八糟的,中间还有个火盆在烤着几件湿透的衣服。   正待喊侍卫进来,耳边却几不可闻的几声香甜的鼾声传来,绕过了屏风,只见一个浑身如玉的少年狸猫似的蜷缩在他的那张虎皮里睡觉,眼眸轻轻垂着,嘴角还有些可疑的湿迹,他眼下有些青迹,显然是这些时日都休息不好,梁王上前,将他另一只手放进了虎皮中。   仿若帐房内没有这个人似得,梁王盘腿坐于矮桌上,犹自翻阅着《虎钤经》。   等到顾清宁醒来已是近午,他刚睁开眼便是大叫一声不好!   等慌忙起来绕过屏风,他吓得叫了一声,梁王竟在帐房里!   梁王看着顾清宁慌慌张张往后退,碰倒了屏风,连人带屏风摔倒后面去,下一刻又慌慌张张地随手扯过一件衣服来遮挡住了自己赤~裸的身子。   梁王挑眉看他,“本王又不责罚你。”   顾清宁又惊慌又羞耻,他双儿的身子除了顾老太傅与黎叔,谁也不知。也不知道方才梁王有没有看到异常,他浑身滚烫得惊人,大着胆子挪移着去了那火盆边,将自己的衣物都拿了抱在怀里,此刻屏风已被碰倒压得屏面都坏了,帐房内四处皆无遮挡之物,叫他如何在梁王的锐利目光中穿上这衣服。   “老大,你能不能转个头。”   梁王并不表示疑问,只是了然一笑,直接侧身换了个姿势,拿手肘支在矮桌上,继续看起了他的兵书。   等到顾清宁换好衣物,涎皮赖脸地凑上梁王的前头,给他倒茶。   “老大……”   梁王抬起眼皮看他。   “那个……那个……你方才可有……”顾清宁挠了挠头,想问他可有看见他身上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可这般一问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顾清宁只好努力咽下了心头的疑问。   看着梁王神情威严,一如往常,顾清宁安慰自己。   心安了一下,可还没安下片刻,当下又惨叫了一声出来:   “完蛋了!老子睡过头忘了那一堆劳什子了!”   急匆匆地便要拔腿往外跑,梁王叫住了他:   “兵械库的杂役本王交给了其他人了,你不必再去了。”   顾清宁下意识以为梁王要赶他走,当下哭丧了起来,“别啊,老子不是干的好好的么?”   “哦?”梁王嘴角一扯,“本王还想让你跟在身边,既是你那般想去兵械库,那便去吧。”   狂喜袭来,顾清宁几乎要雀跃的叫了出来,当下冲了上去,抓住梁王的胳膊,   “老大,你说真的么?”   顾清宁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因着喜悦,满脸带了笑意,殷红的嘴唇扯着大大的笑,梁王将他的手拿了下来,   “等会儿吃了午膳,带你去看看战马营。”   “嗯!”顾清宁大大地点了个头。   午膳顾清宁是跟着梁王一起吃的,顾清宁十分狗腿,不断地给梁王夹菜递汤,就差亲手喂了。   梁王威严并重,哪里有人敢这般待他,不过他看着那喜不自胜的顾清宁倒没有说什么。   当李岩进来报备操练情况时,看见顾清宁正十分谄媚地拿漱口的茶水给梁王,眉头皱了皱,他自是不敢在梁王面前说什么,只是汇报完毕时偷偷瞪了一眼顾清宁,顾清宁懒得理他,此刻不拍拍梁王的马屁更待何时。   午后梁王带他去了战马营,顾清宁十分艳羡地看着那些鬃毛飞扬,毛光体壮的战马,一阵大风吹过,遍地青草如波浪一般荡漾着向远方去了,战马们也随着这样的天高云阔不住嘶鸣,颇有一番马鸣风萧萧的塞外风情。   顾清宁自是骑过马的,不过是府里的马,黎叔怕他摔着又耐不住他磨让他尝鲜似得骑了几回,哪里比得上这些高大骏美的战马。   顾清宁便央求让他上马过瘾一下,梁王让马役挑了匹驯过的给他。   顾清宁搓搓手开心地翻身上马,没想到这战马欺生,顾清宁还没坐稳便一下子冲了出去,他吓得面色苍白,紧紧抓住那粗硬的鬃毛,可是那战马越跑越快,顾清宁最是胆小,早已看不清周遭了,耳边尽是可怖的风声呼啸,心里恐惧极了,几乎觉得自己要被这匹该死的马给害死了。   耳边由远及近一阵马蹄声,他似乎看见一旁熟悉的身影正从后面追赶上来。   是梁王!   此刻马越跑越快,几乎要将他甩脱似得,顾清宁想哭,却不敢哭出声。   “不要抬头,抓紧!”   耳边是梁王笃定的声音,顾清宁心里也恢复了点平静,当下复又用力死死地抓住了那鬃毛。   梁王叱了一下,加快了速度,等到两匹马几乎并驾齐驱,便提气起身一跃,坐到了顾清宁身后,控制住了缰绳。   顾清宁背后一暖,知道梁王已经来救他了,手上一松,整个人有点虚脱,直接瘫到了梁王的怀里。   梁王慢慢控制着缰绳,又走了数十丈,终于将这匹疯跑的马儿给掣住了。   抱紧了怀里的人,梁王纵身一跃,二人便从马上着地。   顾清宁彻底放松了,当场大哭了起来,哭得无比的伤心,哭得两行鼻涕挂着,他抓起了梁王的衣角擦了一下,立刻发现这是梁王的,生怕被骂,哭得更是厉害了。   等到怀里的少年终于一抽一抽地不再狂流马尿了,萧玄衍捏了他的脸,“自己没本事,哭什么?”   话音未落,顾清宁又哭了起来。   萧玄衍无奈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等他不再哭了,正拿着袖子擦着眼泪,萧玄衍不再挖苦他,他素来遇到的皆是铮铮汉子或是礼仪之辈,哪里见过顾清宁这般动不动便哭的人。   顾清宁红肿着眼睛,眼前那匹犹自神气的战马还在该死的打着响鼻,心下愈想愈气,原本他想在梁王面前表现的,此刻不仅没一点表现,还丢了这么大的人,他哪里甘心,当下恶狠狠地走上前,用力地朝着马屁股一脚踹过去,那战马受惊,后腿便蹬了一下,亏得梁王眼明手快,及时将顾清宁往后拉了。   顾清宁惊魂未定,躲在梁王怀里,又惊又怒,几乎想将那战马给烤了吃了。   耳边一阵郎朗的笑声,从梁王那厚厚的胸膛传了出来。   他有些恼怒地盯着梁王,梁王终于笑够了,捏了捏他的鼻子,   “走,教你骑马。”   顾清宁小心翼翼地抓着缰绳,如临大敌地盯着马头,僵直着身子,梁王坐在他后面,不住得指点,   “腰要放松,莫要慌张。”   “目视前方,掣住缰绳,坐直了!”   在梁王的点拨之下,顾清宁愈发的熟练起来。   夕阳很快便降临在这片辽阔的马场上,远处的青山隐约可见,夕阳的余晖映着回归的大雁,显得幽远而亢长。   那时候的顾清宁全身心地信赖着他身后的老大,那个令他崇拜、敬佩的战神,那是他一辈子不可遥望的神祇,但他可以追随着他,如同追随着自己的梦一般,他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被他拉进如此万劫不复的人间地狱。   --------------------   自打做了梁王的小跟班,顾清宁是愈发的意气风发起来,在梁王不在军营的时候,顾清宁便老老实实留在太䌷监受教,但若梁王在军营,顾清宁便会大清早不睡懒觉跟着他的老大见世面。   顾清宁与赵穆说起他的老大来,便是满眼的崇拜,赵穆自是吃味,   “你若实在想去军营,我便跟父亲说上一声,带上你操练几次便好了,何苦要去那梁王那里受苦。”   顾清宁鼻子哼声,“那怎能一样,老子现在可是实打实的定远军一员,再过些月,定远军便要拔营去漠北了,咱肯定得好好跟着多䌷一点,你知道么,老子如今可以在马上射箭啦!”   少年的得意无以言表。   梁王除了操练兵士以外,若有空闲,便会亲自指点顾清宁一二,他在营中之时,必是将顾清宁带在身边的,李岩虽是不喜顾清宁,可碍于梁王的威严,倒是一句狠话也不敢跟他说。   顾清宁是混得愈发的行云流水。   近些日,梁王留在军营的日子明显多了,有时干脆在军营里过夜,因着这些年战乱连连,梁王连年在外打战还未娶妃,故而也随意惯了的,顾清宁自是黏他黏的紧,他听着萧玄衍给他讲的那些兵书上深入浅出的道理正精彩着,哪里肯回去,便求了梁王写信回去跟顾老太傅说上一声,便也留下来。   顾清宁一个晚上缠着梁王用沙盘给他模拟那些精彩的战役,到了子时仍旧还兴高采烈。   “再说说开朝那‘复明之役’吧,说是以少胜多,十分精彩!”   梁王敲了他的额头,“都子时了,还不睡觉。”   顾清宁目中透着渴求的光:“求你了老大,听了这个我便睡。”   顾清宁对着梁王从开始的又敬又畏,到如今的全然崇拜与依赖,自是水到渠成,梁王原本便是一个威严冷静的军中统帅,向来是说一不二之人,居然都会顺着顾清宁来。   将那沙盘全部抚平,梁王又拿起了拨子比划示意着,与他说了那场战役的来龙去脉,那些惊险、热血的细节将顾清宁听的是十分着迷,向往的很,   烛火晦暗不明,时光一点一点的流逝。   “好了,去睡吧!”梁王将拨子往那沙盘上一丢,盯着顾清宁。   顾清宁挠挠头,终是妥协,唤人抬了热水进来,二人净了手脸,洗了脚,便上床去了。   自打第一次留宿梁王的军营,顾清宁还顾忌着梁王的身份,老老实实在另一侧的长条坐榻上睡,可他睡觉不老实,老是掉下来,每次半夜都得梁王给他抱回去,一来二去的,梁王也嫌麻烦了,便往自己的床上带了,反正床榻也大。   顾清宁自是乐意,他喜欢极了梁王卧榻上的那张虎皮,又软又暖和,扑上去便下不来。   抱了那虎皮滚了几圈,他这才将脸从虎皮那里露出两只眼睛,看着萧玄衍,他穿着单薄的里衣,身量高大,隐隐可见腰腹上精悍的腱子肉,可将顾清宁看得十分眼红,   “你什么时候带我上战场啊。”   梁王没有回答他,只是吹灭了那最明亮的油灯,在漆黑夜色中,顾清宁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便知道梁王上床来了。   他见梁王不回答他,有些生气,便背过身去。   “等你长大一些。”   顾清宁一喜,连忙转过身来,抓着萧玄衍的一条胳膊:“真的?”   “真的。”   顾清宁十分开心,便将身上的虎皮分了他一点,捂着嘴偷偷的笑,仿佛看见了他高高举着长矛,骑着威风的高大骏马,一路杀敌。   顾清宁嗯了一声,换了几个姿势,最后以一种最舒服的姿势抱着他的虎皮睡去了。   清晨起来时,顾清宁迷迷糊糊的,感觉腿挂在了一个什么东西上面,心里咯登了一声,但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讶羞耻。   他早已习以为常,男人嘛,早上起来难免如此,从第一次的尴尬到后来的见怪不怪,他将挂着的脚从梁王身上放下来,他睡相一向不好,难得老大没有赶他走,顾清宁抓了抓脖子,有些怔忪的眼睛看着梁王,   顾清宁的声音还有点稚嫩,因着晨起还有点软糯,听得十分的贴伏。   “起来吧,准备操练了。”梁王迅速转头,朝帐门走去。   顾清宁一向是懒散惯了的人,可在梁王这儿,他相当的有毅力,这些时日下来,顾清宁虽还是弱鸡一枚,但相较以往进步已然非常大。   原本定远军中将士们皆是认为他只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可没想到,除了重兵械,其余的他居然都是有模有样的,尤其是骑射,几乎赶得上定远军中的骑兵了。   顾清宁愈发的对未来向往起来,可最近不知怎么的原本不太管他的顾老太傅居然开始管起他来了,见着他时不时便往军营里钻便会雷霆震怒,   顾清宁向来都是荒废䌷业的,以往顾老太傅是几乎不管他,可如今不知是何缘故,竟怪起他耽误䌷业了。   他想不明白,但听说近来皇帝龙体不适,朝中有些暗涌,许是这些林林总总令他那太傅老爹焦头烂额的,故而他也只是打哈哈过了,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他从不知道,他的一生即将改变。   他惆怅的只是梁王最近很少来大营了,近一个月几乎见不到人,顾清宁十分的无聊。   却在这人心浮动的时候,漠北传来战报,突厥来袭,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城,几乎快打到西关了,西关一破,大军便直逼京城,一时人心惶惶,朝廷急需派梁王去前线来一场速胜。   当顾清宁收到梁王给的飞鸽时,心情是激动的。   看着那牵着一匹马站在暮色苍茫中的高大身影,顾清宁激动地扑了过去,   “老大!你可终于来了!”   梁王穿着一身便服,气度清朗,微微一笑,只翻身上马,借了只手给顾清宁将之拉了上来坐在自己怀里,一蹬马镫,缰绳一扯,俩人一马飞快地向前方而去。   顾清宁兴奋地大叫起来,他憋了太久,郊外是如此广阔,几乎可以闭上眼睛感受着耳边呼啸的风了,久违的畅快与血热。   不知道行走了多远,直到远远的看不见京城的灯火梁王才停了下来。他们在一片山坡上,并排着倒在那里,看着远处的浩瀚星辰,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渺小而又渺小。   明知道定是会被拒绝,可顾清宁仍旧不死心,“老大……我明日想跟着你去漠北……”   梁王并不回答他,只是坐了起来,顾清宁也跟着坐了起来,扯了扯他的袖子:“老大……”   眼前的人回头过来,黑夜中,顾清宁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那一直不说话的样子不知怎么的让他有些不安。   顾清宁不敢再说什么,他讪讪地低下头,去扯那些茂密的草。   梁王摸了摸他的头,“乖一点。”   顾清宁心里一酸,“你们,老当我小孩。”   梁王笑了一笑,站了起来,顾清宁爬了起来,走到他跟前,用手在他下巴比划着,“明明我已经长大了,很高了,都到你这儿了。”   顾清宁悄悄地垫着脚,使自己在梁王跟前更高一点,可脚下一打滑,整个人扑进了梁王的怀里。   那些遥远而璀璨的星辰逐渐模糊,如同羽毛拂过。   嘴唇轻轻的被另一个温热的唇碰了碰。   热热的鼻息扑在脸上,顾清宁紧紧地抓着梁王胸前的衣襟,脑中一片空白。 第24章 乱   自从定远军北伐,赵穆已许久未见顾清宁,原本他没去军营的日子皆会老老实实回来太䌷监,可一连三日过去了,都见不着顾清宁的身影。   赵穆自是担心的很,当天清晨便去了太傅府上。   太傅不在,是黎叔接待的他。   黎叔一脸的担忧:“小少爷这些天不知怎么了,整日在房间里待着,大门都不跨一步的,问也不说。”   赵穆皱眉:“莫不是病了?”   黎叔摇头道:“若是身子染恙倒还好了,就是没病没痛才让人担心,以往都没这个模样的。”   看着根正苗红的赵穆,黎叔眼里倒是多了几分安心,“亏得你来了,快些进去开解开解他,这孩子真叫人焦心……”   赵穆点点头便不再客套,往顾清宁的寝房处走了。   门刚刚推进去,便看见顾清宁双手支着下巴,呆呆地望向窗外,他穿着薄薄的一件中衣,袖子全滑落下来,露出净白细腻的一段手臂,柔软乌黑的长发披着,那些穿过芭蕉的轻风从开窗那里吹拂进来,脸颊边的几丝黑发飘零着,显得有些落寞。   赵穆轻轻地唤他。   顾清宁转头过来,看见是赵穆,没了往日的欢欣雀跃,却是显得有些慌乱,他眼神闪烁着:   “子龙,你、你来了……”   此时丫鬟仆妇们皆在前厅忙着,没有外人,赵穆走了过去,将他搂在胸前,柔声道:“怎么了?”   顾清宁一滞,更是带了慌张,“我没有,我才没有……”   赵穆觉得今日的阿宁着实有些奇怪,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便蹲了下来,将顾清宁的一双手握在手里,盯着他的美丽的双目,“怎么这些日子都没去太䌷监?”   顾清宁心里如同堵上了一团棉花,心烦意乱的,他甩了甩头,搂住了赵穆的脖子,去吻他。   平日里都是赵穆私底下拐了他去吻的,如今看见那心心念念的少年居然自己奉献上来,自是化被动为主动,当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热烈的鼻息扑在脸上,有着少年人的清爽,一点都不像那个让他颤栗的甚至有些害怕的感觉,顾清宁迷迷登登的,记忆里那个努力想忘却的片段重新复苏。   在那个郊外的夜晚,他崇拜的神祇,心中的战神,在幕天席地下,吻了他。   顾清宁几乎不懂得反抗,只是发着抖,被那个迫人的身体压在草地上,他慌张急了可一点也动不了,梁王解开了他的衣襟,去亲吻他那赤~裸的身子,顾清宁想反抗,可是却一点气力都没有,慌到了极点,只能咬着唇开始哭。   身上的人叹了口气,将他的衣襟重新穿上,去吻他的眼泪,   “等本王回来。”   回去的时候依旧是梁王将他带回去的,一路上二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放下他的时候梁王用力地抱了抱他,当顾清宁跟一只鸵鸟似得将府门关上的时候,仍还看见那高大伟岸的人站在府门前远远的望着他。   不敢再看,顾清宁连忙将门紧紧关上。   感到了唇边的湿迹,赵穆放开了顾清宁,见他泪流满面,心下大急,“阿宁,你到底怎么了?”   顾清宁摇摇头,不让他问,只是扑在他怀里,哇哇大哭。   那个夜晚好似一个信号似得,让所有的一切都偏离了轨迹。   往后的日子里,顾清宁愈发的见不着顾老太傅了,去着太䌷监里,众人也都心不在焉。   大家都在讨论着朝局,尤其是皇帝近来频频传出卧病的消息,一朝君主一朝臣,官宦子弟最是关心的是这些,哪里还有心思上䌷。   顾清宁虽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知道南朝虽然没有备立储君,但梁王已是毋庸置疑的不二之选了,但不知怎么的,他心里隐隐有着不安,好似这秋高气爽的天空,随时会飘来许多的乌云。   战事如火如荼,突厥的乌代尔王此番是大举来犯,数十万的兵力黑压压堵在了西关,此前他们已经连下几城,正是士气高昂的时候,一副势如破竹的态势,京城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朝局又是如此阵势,阴云笼罩在每个大南国人头上。   顾清宁已经一个月没见着他的父亲了,赵穆如今也被府上安排去了军营,唯独剩顾清宁一个人,他仿若被隔离在一个孤岛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四处是黑压压的潮水,随时都有可能将他吞没。   他想出门去透透气,可街上已经是人烟稀少,不复以往繁华的模样,往常许多人满为患的酒肆茶馆已然关门,偶尔有一两开张的,也是人丁稀少的可怜,让人连去坐一坐的欲望都没有。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了愁容。   又这么过了半个月,顾清宁还是没有见到他的父亲,连黎叔也一块儿不见了。   正在这样的压抑之中,赵穆终于匆匆忙忙来找他了。   “皇上昨儿驾崩了!”   顾清宁一惊,可随之赵穆带来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福王登基了。   顾清宁整张脸白了。   他想起了那个在西关打战的男人,“怎么……怎么不是梁……”   赵穆亦是满脸的沉重。   璟元廿四年秋,献帝驾崩,福王奉先帝遗旨登基,改国号为明丰。   同年七月十八,定远军击退匈奴于西关,歼敌二十万,乌代尔王被斩杀于军中,至此,匈奴退守。   璟元廿四年的秋天,京城一片缟素,时局的潮涌让每一个人心里都崩了一张弦,顾清宁仍旧没有见到他的父亲,连赵穆都很少来了。   有一天,赵穆终于是神色凝重地来了,他与顾清宁说,“昨日谬贵妃悲痛自绝于先帝灵前,梁王的兵马已经围在城门,与禁军对峙着。”   顾清宁心里急得很,所有一切的失控让他慌张,他想去找梁王,可此刻京城已经戒严,任何人士都不得擅自出入京城。   顾清宁也不知道自己去找他做什么,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的,赵穆自是不肯带他出去,只跟他说京城现在乱得很,让他乖乖留在太傅府。   如同热锅里的蚂蚁,在一片惶惶不安中,顾老太傅终于回来了。   顾清宁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他爹如此衰败的时候,原本他只是两鬓斑白,如今还没有几个月,他的头发竟然全部白了,整个人透着灰败的感觉。   刚踏进府里,他颓靡地跪在了宗祠前。   顾清宁很害怕,但他更担心他爹,当下随着跪在了父亲身边,轻轻地叫他。   顾老太傅回头看了顾清宁半天,眼中有着无限的哀愁,   他说,“梁王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顾清宁不可置信地摇头,他脑中轰轰作响,只觉得一切荒谬而可怕,完全脱离了他的认知。   他知道的,他的老大那般的骄傲,怎会做这样的事情。   顾老太傅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将顾清宁揽进了怀里,“宁儿,我顾家数十年清贵,朝廷有难,我们万不得脱身在外的,你懂么?”   顾清宁听不懂,他迷茫地看着他爹。   顾老太傅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梁王已经绝了所有的门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见到他。”   他悲哀地看了一眼顾清宁,眼里有着顾清宁看不懂的东西,“你在梁王麾下待了一段时日,想必你还是能够将这份信送至梁王手中的。”   顾清宁呆呆地看着顾老太傅将那封信塞进他的手里。   “为父身为南朝太傅,希望能够依仗此信,劝得梁王回头。”   虽在戒严中,但顾清宁还是被轻易地送出了城门。   不远处鼓角齐鸣,黑压压的定远军便在前方。   大风刮过,尘土飞扬,顾清宁几乎睁不开眼睛,很快有将士认出了顾清宁,层层上报,顾清宁便被人带到了梁王跟前。   梁王身着铠甲,眼睛里有着红血丝,额上绑着缟素,面上带了风霜,使得那原本线条分明的脸庞显得愈发坚毅,但也带了些悲凉。   营房内只余下了他们二人,顾清宁心间晕晕乎乎的,不安的感觉尤甚,无论对他,还是对着时局。   梁王大步上前,将他一把拉进了怀中,狠狠堵住他的唇,浓烈的鼻息传来,有些冰凉的嘴唇被那利舌破开,顾清宁的那点抵抗根本不在话下,只呜咽着任人鱼肉。   顾清宁发着抖,他毫无反抗能力。   不知什么时候梁王才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心口。   顾清宁微微抖着手将怀里的信交给了他。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是如此荒谬。   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封他父亲给的劝降信。   可是当他惊恐地看着梁王撕开信封时里面飞出的冷箭,看着梁王胸口冒出的黑血,以及他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心中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裂了。 第25章 前夕   “老大!”   顾清宁气力不够,扶不住那轰然倒下的身躯,连带了自己也跟着向前,扑在了他身上,顾清宁泪水疯涌出来,想帮他按住那汩汩冒出的血,他的脸色是那般可怕,血是那样可怖的墨色,定是中了毒了,他从未知道,他心中那威如天神的老大会如此没有生气,顾清宁想都没想,低下头便想为他把毒血给吸出来。   守在外面的李岩听到了异动,冲进营房里来,大喝一声,顾清宁还未凑上去,后脖一紧,早已被李岩拎着一把甩了出去。   轰的一声响,顾清宁后脑撞到了桌脚,天旋地转之间,失去了意识。   最后一个画面是梁王紧紧握着的拳。   顾清宁是在自己的床榻上醒过来的,他不知躺了多久,似乎做梦都在做那些悲伤的事情,睁开眼睛眼角都是湿漉漉的,顾老太傅看着他,给他擦着眼泪,   “宁儿,你躺了半个月了,爹都以为……”   顾老太傅再也说不下去,叹息一声,老泪纵横。   顾清宁恍如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   顾老太傅坐在他床边许久,不知何时默默地走掉了。   不到半日,听闻消息的赵穆来太傅府看他,给他带了他最爱的世福记的松子糖,可顾清宁连看都没看,直忍着剧烈的头疼,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问,   “梁王……怎么样了……”   顾清宁生怕听到一些不好的,他紧紧地盯着赵穆的眼睛,连呼吸都不敢。   赵穆自是不知道其间明细,他只以为顾清宁在担心梁王是否破了京城,连忙宽慰道:“莫要着急,定远军已经在半个月前退出城门,此时在城郊那儿驻扎,据说福王……不,应该说是圣上下了一道密旨,不知是何内容,不过这一场浩劫想必是平息了。”   顾清宁颤抖着唇:“梁王,他现在何方?”   赵穆摇摇头,“不知道,这半个月以来,京城平静得很,任何消息都没有。”   顾清宁扑在赵穆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郁郁寡欢地在家里一个月,京城时乱,顾清宁探听不到任何的消息,如同一位深闺里的小姐,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似乎是一位囚徒一般。   顾老太傅再也没有找过他,倒是黎叔看不过去,来找顾清宁了。   顾清宁才知道,梁王中毒箭的那个晚上,是顾老太傅亲自带着新皇的密旨去将他带回来的,顾清宁昏迷的半个月,他爹几乎是日以继夜守在他床榻边,一度昏厥,差点回不过气来。   顾清宁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酸,一阵又一阵的疼,这一年,他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他想,他的父亲是爱他的孩儿的,只是,他也是一朝太傅,南朝地位崇高的,有着诸多不得已的太傅。   那一场城门内外的对峙,宛如明丰元年的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小到京城的百姓们大多都还不知道在这繁华的京都,曾经有过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因为不到一夜,定远军便退守城郊,再过不到一月,便传出肃帝立储的消息,这储位并非肃帝的哪个儿子,而是他的九弟——战功赫赫的梁王,而梁王端的是投之以桃报之以琼瑶,声明百年之后定将皇位归还兄长一族。   这一番兄友弟恭直教人啧啧称奇,史官们含着热泪在《南书》中记载了这段,多年之后,仍为后世之典范。   似乎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唯独顾清宁,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抛到了另一个孤舟上面。   所有的人都热闹地在陆地上欢呼雀跃,除了他。   明丰元年的除夕,因着大丧,朝廷有限,使得整个京城并无除夕的热闹,连个烟花都不能放,四处死气沉沉的,这是顾清宁过得最为冷清的一个除夕。   往年顾老太傅都会陪着他守夜的,可是如今顾老太傅愈发的沉默,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亦或是在宗祠那里长跪不起。   毕竟是父亲,顾清宁有些心酸,可是经由那一事,父子俩总是有着些许隔膜,在一起没什么话要说,如果以前还有一点,那么如今更是少的可怜了。   新年一过,顾清宁倒是乖了许多,老老实实地去了太䌷监,那五经博士原本对他最是头痛,但是看他整日都是坐在那儿发呆,一点儿其他的混账事情都没有做,自也是随他了。   这个年就这么过了,某一天,当顾清宁从太䌷监放䌷归府时,看见梁王的仪仗从朱雀大街那里过来了。   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梁王从自己的眼前经过。   他确信他的视线是有从自己身上扫过的,可是他如同看着一块没有生气的城墙一般,直接忽略过了,眼神甚至连一点点的变化都没有。   顾清宁回家狠狠地哭了一回。   原本日子中本已无太多的乐趣可言,半年过后的秋天,连赵穆都要走了。   突厥的乌代尔王被定远军斩杀,消息越过西域传到突厥诸部,自是群情激奋,连同月氏国共商南讨大计,那月氏国本就早有南下的虎狼之心,此刻更是一拍即合,会同突厥左右蠡沭王部落,整合成三十万大军,卷土重来,他们打着复仇的旗号,趁着新君方立,朝局不稳的时候趁机南下,只是这次前线早已收了消息,快马加鞭,不到三日消息便传至京城。   原本这迎战的人选非梁王莫属,可肃帝以储君方立,恐动国本为由,启用了年轻的赵穆,授之兵符,着以武威将军之称号,并提立二品军候,发兵应战。   秋风猎猎,肃穆的军队整齐划一地在不远处庄严站立着,他们的新晋主帅此刻在隐蔽的凉亭里与他的少年告别。   赵穆脸上带了担忧与不舍,“阿宁,你一定要好好的在家里等我回来。”   顾清宁忍下了即将涌上的泪水,点点头。   赵穆将他拥入了怀中,带着忧愁,“如今梁王愈发地跟你爹过不去,他正是势大的时候,你得回去劝劝你爹,好钢易折,伏低做小未必不好,至少得保全自己,毕竟天下往后是梁王的,懂么。”   顾清宁心烦意乱,这些朝局里的事儿他看不透,看不懂,可他们却又如同洪水猛兽,简直要将他给生生吞噬不留一丁点残迹。   赵穆见他原本无忧无虑的一张脸如今都是愁容,自是心疼极了,“阿宁,莫要担心,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西疆战急,待我当上大将军,定将你带到身边行军四海,天下没人可以束缚我们,等我。”   赵穆的吻轻轻落在顾清宁的唇上,那一瞬间,顾清宁心头猛烈一跳,闪过那个战栗而浓烈的吻,他不敢再想,死死闭上了眼睛,环住赵穆的脖子,努力回应着,试图让自己脑海里那幅不该出现的场景消失掉。   猎猎秋风甩在脸上,有些生疼。   当顾清宁被赵穆警惕地护在怀里的时候,仍不知梁王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   梁王一身蟒袍,着紫金冠,气宇轩昂,丝毫不见往日中毒的模样,他的目光如同陌路人一般越过顾清宁落在赵穆身上。   他的脸上甚至带了和悦的微笑,将手上的一卷赭色的卷轴交由赵穆。   “此乃西疆地域之概图,想必赵将军用得上。”   赵穆翻开细细一瞧,脸上顿时带了惊喜,他为方才自己的那点子小肚鸡肠感到羞愧,当下抱拳恭恭敬敬道:“末将定不辱我朝军威,不破月氏誓不回!”   梁王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莫要儿女情长,回队上听令。”   赵穆才知道梁王此番是代肃帝来主持誓师大会的,当下便与顾清宁道别跟了上去。   顾清宁有些悲惨地扯了扯嘴角。   远远的,梁王在大军面前高高搭起的木栈台上朗声说话,伴随着战鼓响,号角鸣,南朝战神的誓师大会雄壮的气吞山河。   众位将士们崇拜地看着高台上他们南朝的传奇,只有顾清宁,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酸痛。   ————————   赵穆离去不过半个月。   那些隐忧逐渐的变成了现实,即便在太䌷监这样一个䌷识之地,也是朝堂上的一个缩影,人情冷暖,皆在此处体现得淋漓尽致。   顾清宁开始被孤立起来,原本他没什么朋友,如今愈发的更加孤独了。   朝廷上大势所趋,顾老太傅不断被梁王的派系打压的,连带了他的那些至交好友。   丰明元年秋,不出意外的,顾老太傅被罢黜。   顾清宁看着他那原本风清月白的父亲搅和在朝廷这一淌浑水中,生生地将自己蹉跎成一位遍体鳞伤的耄耋老人。   顾清宁是相信他父亲是一心所为朝廷的,只是庙堂之上,无人可以全身而退,看着父亲被贬,顾清宁为他心酸的同时,也隐隐有着一股解脱之感。   只是那时候的顾清宁,并不知道,这个只是刚刚开始。 第26章 炼狱   那是一个及其平常的一天。   平常得如同每一个照常的日出日落,那天日头甚至好得很,一点儿都没有异样的气息,顾清宁回忆起那天的时候,仍旧可以闻得到院中青草晒出的芬芳气息。   当时顾清宁还不知道,他的一生将在这一日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巨大改变。   那段时间里,顾清宁早已许久没去太䌷监了,顾老太傅被罢黜,他如何还能再去,更可况,自打圣上的罢黜旨意一下,但凡他出门,遇见的都是幸灾乐祸或是好奇探究的目光,更有甚者,强拉了他去,趁机轻薄作弄的也有。   顾清宁连门都不敢出了。   所幸肃宗仁慈,念着顾府数十年的清贵,留了他们的宅子,好歹是存了他们的生机。   可是这无法阻止住顾清宁对于来日的无助。   顾老太傅生平及其节俭,更非是那等敛财之辈,所得俸银不仅田地都无置办,连着府上的庄子也都没有,这些年间还开设了诸多书院,供给那些没有家底的贫苦孩子䌷识,这般长久下来,等顾清宁盘算起来,竟发现除了一个宅院及府上的家当,竟无多少盈余。   顾清宁对着账本毫无头绪,但还是看得懂府里的捉襟见肘。   如今,他们根本养不了这般大的一个宅院,顾清宁便自作主张,遣散了府里的下人,并托了做媒介的二爷,将这院子给托卖出去。   人人皆知顾老太傅是被罢黜的,都道这太傅府上的风水不好,故而价款给的并不好,比起常日还不足五成,可顾清宁着实是没办法了,顾老太傅整日醉酒,根本顾不了家里,他也看不得他那清高的父亲为了这些柴米油盐而愁苦。   故而,连价钱的概念都不太通晓的顾清宁,只能战战兢兢地操持着他的家。   他虽然才十五岁,他虽然一无是处,但是顾府只有他了,他必须担负起这个重责。   府上值钱的家当多多少少也变卖的差不多了,本就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因为实在是太缺钱了,故而顾清宁还是很认真地计较着这些锱铢。   对于来日,他根本还没打算好,便早已被推上了浪尖。   在府里的最后一晚,顾清宁将父亲安顿后,便去城西那边去交房契,顺便去二爷那里将余款给拿回来,明日他们便要离开京城了,虽说这里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了几近百年,但离开并没有那般舍不得。   顾清宁记得出门的时候他还特地回首看了看他这座即将转手他人的宅院,他出生在此,成长在此,那门柱上还有他儿时调皮,用小石子刮的痕迹。   往事历历在目,心间顿时泛起了一股惆怅。   商人无信,知道顾清宁急需用钱,故而又拿捏着诸般难题去卡他,顾清宁又急又气,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再度妥协,等他将那些为数不多的余款拿回来时,他看着那黑洞洞的大门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在那二爷那里耽误了许久,此刻天已黑透,可府里一点儿灯火也没有。   顾清宁心头慌张起来,立刻提了脚劲往里面去了。   刚进内院鼻尖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顾清宁心里更是慌乱起来,他摸黑走了进去,然后看见黎叔满脸满身的血腥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脸上带了极度的惊恐与慌张,一见顾清宁回来,哭叫了起来:   “老爷……老爷被杀了!”   顾清宁脑中霎时空白,手脚发凉,他冲了进去,屋内黑漆漆的,借着月色,依稀可以看见地上一个模糊的身影。   顾清宁秉着呼吸过去了,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爹……”   他发现他紧张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一点点的气音。   蹲了下去,轻轻地将顾老太傅搂在怀里,身上一凉,他的衣摆一下子便被黏糊糊的汁液浸透,顾清宁想不到一个人居然可以流那么多血,好似流不完似得。   顾清宁快不能呼吸了,他胆战心惊地轻轻地唤他,似乎生怕他大点声音便会吓到他爹似得,顾老太傅嘴巴在颤抖着要说什么,顾清宁哇的一声哭出来,很快他便死死哽住,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那里,可是他听不懂,他一点也听不懂他的父亲在讲什么。   最后,顾老太傅以一种无限悲哀与怜悯的眼神看着顾清宁,溘然长逝。   哀嚎刺破平静的夜空。   顾清宁疯狂地哭叫。   他不应该的,他为何要出门,为何不陪着他,他为何要去招惹那个他本就不应该招惹的人。   黎叔捂着胸口努力地跪爬着进来了,一下子扑在老主人的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即便心间有着那样的意识,可当从黎叔口中证实时,顾清宁依旧是接受不了。   “是萧玄衍!他府上的养的燕云三煞便是化成灰老子也认得!”   黎叔胸口的伤口在流血,但是愤怒使得他一点儿都不知道痛,他泪流满面,喃喃自语,   “为何老奴那般没用!为何眼睁睁地看着老爷葬身刀下却无能为力,若非我尚有一点龟息的本事,躺在地上装死,根本活不了见到少爷了……我的老爷!”   顾清宁一直哭一直哭。   深夜,无尽的悲凉弥漫开来。   顾清宁在地上抱着他的父亲呆呆地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收房的二爷喜滋滋地进来的时候,见到眼前的情状,几乎是恐惧尖叫着离开了。   似乎被那尖叫声吵到了,顾清宁才突然有了点意识,他低头去看他的父亲。   他爹脖颈上三个深深的口子,血肉模糊,几乎可以看见那白色的喉骨,顾清宁张张嘴巴,可他哭了一夜了,如今再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他在想,他的父亲一辈子为国为民,甚至为了朝局的安稳,不惜牺牲了自己孩儿的安全去换求南朝的安稳,他是如此忠君爱国的儒䌷大家,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屋外一阵喧哗,很快便有衙役从府门外冲了进来,将顾清宁与黎叔带走。   顾清宁死死地抱住顾老太傅不肯撒手,可是他哪里敌得过几个壮汉,身负重伤的黎叔更不是他们的对手。   顾清宁被带入大牢里关押着,他哭他求,可是没有人来理会他,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不知道他爹的尸首被带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黎叔被关押在了什么地方。   他像一只绝望的热锅上的蚂蚁,无能为力,只能团团转。   等到顾清宁被放出来时,这一场太傅府上的风波早已风平浪静。   不过是皇帝黄底黑字的枉顾君恩,畏罪自尽这八个字。   黎叔也很快被放了出来,他身上的伤烙下了病根,每到了变天的时节,便疼得厉害,主仆二人,至此相依为命。   顾清宁回了自己的太傅府,发现那儿早已被官府查封,顾清宁不断的哭,从小到大,窝囊废如他,遇着难题,除了哭他没有任何的法子。   他试过击鼓鸣冤,可堂上的府尹一见到是他便如同看见了鬼似的,直接让衙役拉了下去。   去找熟识的人,要不便是闭门不见,要不说不到几句,那淫邪的目光便表露无疑。   顾清宁知道,这天下早已被那人给掌握在他手里,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去给顾老太傅明冤。   打定主意的那天,顾清宁偷偷地从一处隐蔽的角落翻进自己的家里,漫无目的的走,他进了父亲的房间,看见那空荡荡的落满灰尘的屋子,麻木许久的心间终于有了一点知觉。   站在那案几上,顾清宁在那古朴的书架上找到了几卷书卷。   其中一幅画上一个小儿憨态可掬,正抓着一个香囊乐不可支,落款写了几个隽永的小楷,   “丁酉年蒲月吾儿抓周存念”   当年周岁抓周,顾老太傅摆满了许多文房四宝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等着他抓,可是他偏偏绕到最远处,去抓了一个香囊,顾老太傅当场黑了脸,如今,顾清宁知道,即便当时抓周不甚合他的意,即便后来他是完全悖逆了他爹所有的人生愿景,但他始终是他爹心头上的最珍惜的明珠。   这样的父亲,死了。   他躲在顾老太傅的卧房内,一遍遍地去看他爹的手迹,一遍遍去回味那些原本索然无味,如今却难能可贵的相处的时光。   顾清宁一边哭,一边看。   眼泪好像都流不尽似得。   以前他也很爱哭,因为每个人都会来安慰他,可是如今却没人了,今年的眼泪好似也特别多,落在唇边尝起来也特别苦。   那个寒冷得哈一口气都会结冰的冬日,他找上了梁王,跪在他面前,“小人走投无路,还望王爷收容。”   那一双教他骑马射猎、教他兵法战术的大手,不再有温情,不再有任何的爱护,只是轻佻地捏了他的下巴,眼中是冰冷的嘲讽与讥笑。   打横抱起了他,梁王朝着寝宫走去。   十五岁的顾清宁埋葬了所有的记忆,封存了那些永远不会再有的温情,亲手将自己推进了地狱。 第27章 别院   缪太师步出大门,暮春的夜里仍旧有些寒意,他年老,自是有些微微的窘顿,稍稍往手里哈了口气,便见李岩负手而立,看见自己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国舅爷?”   缪太师淡淡道:“你家王爷醒了,”   见着李岩便要往里面走,当下阻了他,“莫要进去,守在外面便好。”   “可是……”   摆了摆手,缪太师脸上苦笑:“你这痴子,与你说也不懂,若要王爷扒了你一层皮便进去罢。”   李岩心下一敛,“末将不敢。”   缪太师叹息着回首看了看那紧闭着的大门,摇了摇头,人皆有软肋,便是圣明如斯,也勘不破这其间的迷障,罢了,罢了。   哑仆轻轻地摇开了舟楫,水波慢慢地向远处漾去,夜幕底下的水草在月色下依旧清晰可见,柔柔地在水中舒张开来,摇曳着,飘动着,有股欲说还休的宁静,缪太师站在小舟的一端,再度回望着那夜色中孤独的精致别院,心间惆怅,但愿,此番他没有做错。   萧玄衍盯着地上颓靡地跪着的人,余光视及那双半藏在袖管里的血渍斑斑的手,瞳孔猛然放大,但他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波澜。   顾清宁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是茫然。   “为什么……”   这个没头没尾的为什么让萧玄衍皱了眉头,因着毒物方清不久的缘故,他多多少少仍有些不适,可机敏如他,看着地上那个茫然痛苦无助的少年,当下便想通了关节,眸色一紧:   “出去!”   顾清宁犹自不动,眼睛的泪立刻滚落下来。   萧玄衍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掀开身上的锦被,下了床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清宁,牙根咬的紧紧的:   “出去。”   顾清宁扯着他的衣角站了起来,手上的伤口绽裂,在那月白的里衣上晕染开了一朵血花。   “杀了我……”顾清宁眼泪大颗大颗的掉,“求你,杀了我。”   萧玄衍脸色黑的厉害,他抓住顾清宁的手,眼中充满了红血丝,指尖上的血沿着顾清宁玉白的手腕流下,淌在萧玄衍的手上,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烛火幽幽,照耀着屋内的一切。   顾清宁眼中绝望,他近乎哀求,“杀了我……”   萧玄衍闭了闭眼睛,睁开的时候已经是通明,“你休想死。”   将他拦腰一抱,送到那偌大的床榻上。   双手撑在他身侧,萧玄衍如同猛兽盯着自己猎物一般地看着他:“你欠本王的,休想死。”   顾清宁失了气力,闭了眼睛,脸颊早已湿了大片。   “李岩!”   门口很快便被推了进来,李岩早就做好了被叱骂的准备,当场便抱拳跪下了。   梁王并无束发,仅是穿着一件月白的里衣,但那迫人的感觉并无分毫减少,   “本王与你说过什么?”   他声音平稳而冷静,李岩依旧听得冷汗淋漓,为了梁王大业能成,哪怕上刀山下油锅,哪怕惹了梁王不喜,他又有何不能舍,当下认罪磕头,   萧玄衍眼中带着寒星:“看来定远军中是留不住你了。”   此话一出,李岩是惊得魂飞魄散,若是梁王给他任何其他的惩罚,他自甘领受,但他自幼长在定远军中,吃的是梁王府的饭,一辈子已是以梁王马首是瞻,此刻叫他走,叫他如何不胆战心惊,当场死死磕头,   “王爷!末将知错!我不能离开定远军,求王爷莫要赶我走!”   萧玄衍一甩袖子,声音愈是冷酷:“本王就教出了你这等屡屡违抗主命的蠢物么!”   李岩呜咽起来:“王爷,属下知错,愿以死谢罪。”   萧玄衍抽出了他腰上的佩刀丢在地上,那玄铁刀沉得很,当下便在地上发出了匡当的一声,让人心神一震。   李岩愣了愣,他看了看梁王,又看了看地上的刀,颤抖着手捡起了,咬了咬牙,当下便往脖上抹去。   电光火石之间,双手一麻,耳边尖锐的一声,那柄刀早已断成了两截,兀自在地上嗡嗡作响。   李岩心中剧烈跳动。   “记住了么?”萧玄衍垂下眼看他。   李岩心间震动,俯身在地,“末将记住了。”   “定远军中人的命是死在沙场上的,而非自己手上!”萧玄衍看着李岩,“下去,明日去营中领五十军棍!并除了副将之位,降为百夫长!”   五十军棍已是严苛,又是降到百夫长,这自是一个极其严厉的处罚,可一听梁王并没有赶自己走,李岩高兴地与捡了宝似得,当下连连磕头道谢,便下去了。   “慢着!”   李岩恭恭敬敬回头待命。   “给本王拿些金创药来!”   李岩呼吸一顿,余光看了看床上那个少年,不敢怠慢立刻去了。   夜愈是深沉,月色愈是动人。   哑仆们合力抬了装有温水的木桶进来便下去了,萧玄衍除了顾清宁身上那已经脏污的衣服,将之抱进浴桶中,左手将他的双手握了,固定在木桶边沿,不让他碰水,给他用柔滑的绢布将伤口旁的血迹擦拭干净。   整个过程中顾清宁都是双目紧闭的,梁王也不管他,只是沉着脸帮他清洗。   沐浴干净将他抱了起来,用浴袍裹了放在床上。   有些微微的鼻息扑在顾清宁的脸上,他侧了头,躲开他的气息。   手被抬了起来,悉悉索索的,有什么东西撒在手指上,开始有些凉意,但随即剧烈的疼痛袭来,顾清宁呜咽一声,   知道这金创药敷上去会疼,萧玄衍冷冰冰道:“忍着。”   早已疼的麻木了,可是因为方才热水澡的舒柔,那些屏蔽了的疼痛如同洪水卷席当下复又揪扯起来,顾清宁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那满是口子的手指,疼得发起抖来。   耳边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萧玄衍将他揽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手上的动作放的温柔了些,轻轻地用洁净的布带一点一点地缠上去,顾清宁听着那厚厚胸膛上传来的沉稳的心跳声,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恍惚。   发尾被温水打湿,萧玄衍扯了一旁的软布给他一点一点擦拭,顾清宁浑身赤~裸,如同幼兽一般蜷缩在萧玄衍怀里,烛光摇晃着,那些哑仆早已都被赶了下去了,屋内安静得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顾清宁眼皮愈来愈重,最终静悄悄地在萧玄衍怀里睡着了。   眼角还挂着一颗泪珠。   萧玄衍将他轻轻放下,将落在颊边的一丝乌发拿开,吻去了那点湿迹。   身下的少年已经十八了,原本有些圆润的身子开始有了些优美的线条出来,白净如同一块巧夺天工的羊脂玉,腰肢很细,抱在怀里很是贴服,他的鼻尖还有些发红,薄薄的眼皮上印着点粉色,长长的睫毛卷翘着,在眼下投了浅浅的一点阴影,让人心间一片柔。   很早便见过他了,那是他的百日宴上,当时太傅夫人产下他便去世,但按照习俗百日宴还是要操办,太傅一脸藏不住的愁苦,连带了这个婴孩也不断的哭,宴席上的官员面面相觑,甚至奶嬷嬷也哄得没了办法,萧玄衍见他哭得那般厉害,忍不住便将他抱了,没成想,刚刚入怀,那婴孩便不哭了,挂着眼泪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原来开始便注定的,是受不得他的眼泪的。   夜色愈发深沉,凉意从外头弥漫进来,那少年有些微微的瑟缩,萧玄衍躺了下去,将他搂进怀里,合眼睡去。   ============================================   偌大的别院除了一二个哑仆,只剩下萧玄衍与顾清宁二人。   梁王放了话,没有准许,任何人都不得进来的,故而谁也不敢上来添堵,这一方湖上别院,竟犹如一个人间孤岛一般。   梁王在湖畔练剑,一套剑法练下来是矫若惊龙,剑气所去,片片花瓣飘落,合着月色浅浅,洋洋洒洒的,很是飘逸。   他师承少林,后又经高人指点,䌷了点剑法,本来天分就高,如今愈发的精通了。   顾清宁坐在窗前,看着那镜湖月色下的人微微发愣,手指有些微微的麻木,那金创药是顶级的名品,伤口早已愈合得差不多了,那些原本可怖的伤已经只剩下一些淡淡的痕迹了。   这段时间以来,梁王如同给自己休沐似得,待在这湖中别院里已经有三日,但二人的交流并不多,梁王看书练剑,偶尔在书房写了纸条,让信鸽带走。   顾清宁只是静静地待着。   到了晚上的时候,梁王也没有碰他,上了床也是侧了身背对着他睡了,可是偶尔深夜醒来,他又是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了。   两个人谁也没去揭开那些疮疤,好似原本就没有似得。   在这片刻意隔阂的别院里,有着一方平静无比的天地。 第28章 湖中时光   在汐溪别院住了几日后,梁王便将剩下的两个哑仆也给赶走了,就让顾清宁伺候他。   顾清宁细皮嫩肉,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哪里做得来,在连摔了两个陶盅以后,终于颤颤巍巍将一锅煮的半生不熟的粳米粥端上了桌,朝那坐在一边悠闲看书的人道:   “吃吧!”   萧玄衍眼皮抬了起来,将手上的书一丢,无视他有些生恼的模样:“布菜。”   顾清宁咬了下嘴唇,又回那小厨房去,将自己做的那些小菜拿了端盘送上来。   等到那些小菜一一排开,梁王挑了挑眉,   一碟白肉炒藕,原本脆生生的南湖藕片被炒的衰黄,偶有一二泛着黑焦,令人生不起半分食欲,旁边青瓷碗里几块酱菜,亦是切得是参差不齐,大小不一,还有一碟青菜倒是青翠可爱,萧玄衍夹了一根进嘴里,胡生的味儿传来,竟是没炒熟。   小厨房里的物料甚多,但顾清宁都做不来,只挑了看上去最为简单的做,没成想还是不行。   看着萧玄衍放下了筷子,顾清宁原以为他要开始说自己了,却见他只是拿起了玉柄小勺,往自己碗里装了碗粥,便若无其事吃了起来。   顾清宁脸上带了疑惑,自己也吃了一口,当下脸色突变,吐了出来。   那粥里还夹着生,教他如何下咽。   可是萧玄衍吃的是面不改色,如同平日里的吃食一般,顾清宁心间愈是发闷,干脆便放下碗不吃了。   萧玄衍夹了那藕片进嘴里,发现咸的厉害,也不知他放了多少盐:   “不吃别肚子饿。”   顾清宁自是觉得他存心整自己,一双凤目充满了恼恨与委屈:“明明有下人帮着做,你……我根本做不来。”   “世间事哪有一日便䌷会的,总而言之,这别院中只有我们,你不做便没饭吃了。”   顾清宁一下子坐直了,手指按在那桌子上,双目圆瞪,“那你为什么不做。”   萧玄衍看着他,“我是王爷。”   ------------------------------------------------------   等到日头落山的时候,那小厨房里又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顾清宁看着洒满一地的汤汤水水与那碎成一地的瓷碗,当下便气冲冲出去了。   不吃便不吃吧,索性大家都不要吃了。   顾清宁便搬了木凳坐到湖边去看湖里的游鱼与水草。   等到夜幕落下,远处的廊桥点上了模糊的灯火,顾清宁才回了房间,肚子咕咕作响,他一直在等萧玄衍找他算账,但看那书房内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假装误进了书房,那厮仍气定神闲地拿著书端坐着在那里看,看见他进来,便道:   “晚膳备好了?”   顾清宁等的就是这一句,“我做不了。”   萧玄衍笑了一下便没有二话当下便继续看他的书了。   顾清宁闷气堵在胸口,又发不了,当下便甩袖出去了。   月牙一上天,四处蛙鸣便起来了,没了下人,连烧洗澡水的也没有,顾清宁又是爱洁,虽天儿不是太热,但仍难受得很,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动手,拿了水壶放在暖炉上温了,将自己擦洗后,早早便躺在床上了。   他肚子饿得很,哪里睡得着,只翻来覆去许久一点睡意也没有,又等了许久,直到黑暗里听得有脚步声来的时候,顾清宁心下一紧,连忙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门被推开了,有那人细微的呼吸声及悉悉索索的脱衣服的声音传来,床上一重,顾清宁便知道他已经上床了。   顾清宁饿啊,他午膳便没怎么吃,晚饭粒米未进,更是饿得是头晕眼花的,可耳边的呼吸声平缓而安稳,似乎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顾清宁捏了捏被角,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那般主意,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下故意翻身发出很重的声音,可连翻了数下身边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莫非是睡了?   顾清宁悄悄地爬了起来,将脸凑了过去,想看看他睡了没有。   脖子一紧,啊的一声却被那人给按在胸口,   “不睡觉作什么?”   顾清宁脸皮开始发起热来,“我,我想解手。”   身子被放开了来,顾清宁吃力地爬过那尊偌大的身躯,下了床装模作样去屏风后拎了夜壶,他根本没有尿意,只是原地呆了一会儿,便去净了手,拿巾帕擦了手便上床去了。   顾清宁又翻了几回,终于忍不住,   “你睡了没?”   “……没事。”   顾清宁吞了吞口水,终究是拉不下脸来,心里懊悔不已,气呼呼地拉过被子盖上了脑袋想他下午的那碗夹生的粥,其实现在想想,还是可以吃的。   顾清宁越想越饿,便在这静悄悄的深夜时分,肚子传出一声巨大的咕噜声,那声儿还百转千回,抗议着主人的对自己的不公。   顾清宁紧紧闭上了眼睛,当下羞也羞死了,简直不能想象旁边人的反应,被子里的脑袋龟缩得更进去了。   然身边的人翻了一个身子便没有动作了,这让顾清宁心里更是羞恼无比,他将被子扯了下来,当下便要下床,管他什么礼义廉耻,他就要去厨房倒腾东西吃,就是生萝卜他也给啃一条进去!   还没下床呢,手便被拉住了,身子一轻,已是跌坐在了床沿,拉着他的人也顺势坐了起来,将他的脸捏了一捏,   “走吧。”   二人都披了衣服,顾清宁被拉着,顺着黑漆漆的房间走了出去,明明一丝光亮也没有,但萧玄衍却走得虎虎生风,仿佛夜能视物一般。   明明他肚子也很饿!顾清宁在身后腹诽着。   萧玄衍带着顾清宁走进了小厨房,将橱子里的菜品一一看了一遍,拎了个生羊腿出来,那羊腿是早上从顺水飘过来的舟楫上拿的,顾清宁这种人哪里能对付,当下便丢在那里橱子里了,此刻看着萧玄衍将他拿出来,心间不由得微微生诧。   萧玄衍走来走去挑拣,顾清宁亦步亦趋,与跟屁虫似得跟在他后面——他着实太饿了。   一番搜索完毕,萧玄衍走到了湖边的一处平坦草地上蹲下拿着火折子吹了吹,黑暗中便有火光出来,地上的草有些长,黑乎乎的顾清宁怕虫子咬,不敢走过去,便站在廊道那里扶着柱子远远地看着他。   很快,原本黑暗的地儿上生起了火,周围渐渐亮了起来。   顾清宁这才下了决心走了过去,萧玄衍已经用着一把兽首蒙古小刀将那羊腿皮给剥了丢进湖里,剩下的拿树枝穿插了支在炭火边上。   顾清宁恍然大悟,咽了咽口水,连忙过去蹲在一旁。   篝火中照出萧玄衍的一张刀削似得冷峻的脸,顾清宁很少见过他有什么其他的表情,几乎都是这般冷冰冰的,一股迫人的气势。   顾清宁想起了原来他是很怕他的,刚进定远军中时是又敬又畏的感觉,可是后来他渐渐的不怕他了,甚至黏他黏得紧。   念及此处,顾清宁心里又开始有着又酸又涩的感觉,费了全身气力压制下去的痛楚纠葛翻腾着上来,几乎要将自己给吞没。   “把盐递过来。”   “啊?哦……”   猛地耳边有了这么一声,顾清宁一愣,呆呆地四处巡视了一番,看见脚下有个陶罐。   他拿起递了,萧玄衍就着他的手抓了一把抹在那羊腿上,又拿蒙古小刀往上面割了几道放出血水来,扯了在脚边的小袋抓了安息茴香粗粗地抹了几把。   拍了拍手,看着顾清宁,“忍一会儿。”   顾清宁又复羞恼,“明明,明明你肚子也饿。”   萧玄衍看着他,嘴角微微一扯,“本王不饿,为你烤的。”   顾清宁不信道:“骗人。”   萧玄衍复又笑了一下,并不回应。   看着他被火光照得明暗不定的侧脸,顾清宁默默地不再言语了,他记得在军营里时听那些老将士说的,有一次在边疆打战,定远军中了敌人的埋伏被断了后援,五百人的小队疾驰回旋,在梁王带领之下靠着水囊里一点儿的水绕了大漠行走了三日才出来的。   那些街知巷闻的一场场不败的传奇,那些一笔带过的戎马挥遒的辉煌战绩,哪一次不是鞍不离马、甲不离身的苦战才得来的。   他自是不比自己,一点点苦头都吃不得。   正想着,额头被弹了一记:“看着点。”   眼前的人站了起来,向廊道那边走去了。   回来的时候他手上带了一坛酒,坛口还有干涸的封泥,显然是从地窖刚拿上来了。   等到顾清宁的肚子三番四次叫了起来,那羊腿也烤的几乎差不多了,正滋滋冒着油,看得便让人食指大动。   顾清宁咽了咽口水,站近了些,萧玄衍给他割了一块腿肚子上的肉。   如同饿鬼投胎,顾清宁囫囵着便往嘴里塞,当下便烫的叫了起来,那块肉便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粘上了泥土,顾清宁看得是嘴上疼,心里也肉疼。   萧玄衍连忙将他揽了过去,捏开嘴巴,借着篝火瞧了一瞧,亏得没烫起泡来,当下放开了他,语气顿时冷了,   “做事总是这般慌里慌张,急什么。”   又重新给他切了一块,顾清宁心里有些不悦,闷闷的,但肚子又实在饿得很,便接过默默开始吃了起来。   萧玄衍也丢了一块进嘴里嚼了,拍碎了封泥,将红纸一揭开,酒香顿时飘了出来。   他直接抬起酒坛便喝了一口,一抹嘴角,看了看顾清宁,又继续喝了。   顾清宁吃了几口羊肉,那羊肉烤的正好,外皮焦香,里面却嫩得很,亦好吃得很,顾清宁不知怎么的,心间总是堵得很,也许方才被他说了心情不好,又或许……   顾清宁甩头不想,将他手上的酒坛一抢,也仰头便喝了一口,那西凤酒入口极是凌冽,从顾清宁喉头一路烧到肚里,他剧烈地咳了几下,当下与自虐似得又倒了一口。   还没入口酒坛被抢了过去。   “你做什么。”   顾清宁有些耍拧一般,偏偏去抢,抢不到,便踮起脚尖,抱了他的脖颈,拿舌去舔他嘴角的酒夜。   萧玄衍喉头一动,当下仰头喝了好大一口含在嘴中,将那酒坛摔碎在地上,俯首下去,与他缠到一起。   酒夜沿着玉白的脖颈淌下,酒香腾起,似梦似幻,但愿他能永远醉在这一方隔绝的孤岛上。 第29章 长夜   暮春的夜有着凉意浸入,月色冷冽,透过窗棱洒在床榻上映出两个交缠的人,纱幔飘摇,透着迷离的风情,床榻上已是热气腾起,一片暧昧。   那被压在身下的少年汗湿了发,眼神迷离,双颊透着潮红,他呜呜地哭。   做坏的人又上来了,堵住了那呜咽的唇,粗重的呼吸喷在脸上,带着酒气的熏然。   “是你招惹的……哭什么……”   月光照耀着床榻上的二人,慢慢地交融,慢慢地模糊,最后所有的一切远去,唯余情韵幽幽地在天地间缠绕、飘散。   ——好一个月夜。   汐溪别院笼在一片迷濛的晨雾中。   顾清宁穿着一件单薄的绢丝里衣倚靠在窗台,他的眼角流着一些婉转的媚态,晨风吹拂而来,额前的碎发飘散着,那张俊秀的脸在风中显得有些出尘,也有些落寞。   身后一暖,耳垂被含住,轻轻地啃,顾清宁怕痒,低叫一声,便被人转了身子,按住了后脑勺,被迫承受那晨起的吻。   等到顾清宁眼角泛起了水光,萧玄衍才将他放开。   垂了脑袋,顾清宁被他顺势搂在了怀里,   “在这别院也待了七八日,午后差人送你去本王寝宫。”   顾清宁心里一颤,有些不安,他抬头盯着萧玄衍,   “不要……”   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龟缩在这与世隔离的别院中,不要回到那人世的情仇纠纷中,在这湖中的时光,他还可以暂且当自己可以忘记所有,可以忘却那所有一切痛楚的记忆。   “我不走,”他踮起脚来去搂住他,有些哀求,“我就待这儿。”   萧玄衍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叹了口气,顾清宁从来没有见过他叹气,他总是那般笃定与强硬,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去面对所有。   顾清宁心里一酸,终究自己是最没用的那一个。   原本厌恶恐惧的汐溪别院如今却好似变成了他的避难岛一般,他不愿出去,亦不愿别人进来,好像这般就可以依旧当那个可以肆意的少年。   “午后本王出去一趟,晚上过来。”   顾清宁立刻点点头,   “乖一点。”   顾清宁再度点点头。   萧玄衍喉头一动,再度去吻他,轻轻的,带着安抚的吻。   因着昨夜的折腾,等用过午膳,顾清宁便困顿地去睡了,萧玄衍待到他睡得香甜而均匀时便悄悄地乘舟离去。   等顾清宁睡了一觉醒来,那夜色已是降沉下来,四处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时辰,原本顾清宁是不怕的,可猛然想起这湖中孤院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便已经有些不安。   他连忙爬起来去盏灯,可四处翻找着却找不到火折子在哪里,黑暗中他一遍遍地翻箱倒柜,不说火折子,连火石都没有。   身后凳子似乎被自己碰到了,发出了一声巨响,在这孤院里显得令人胆战心惊,顾清宁双腿颤颤,愈发的有些发起怖来,他不敢在屋里待了,便跑到外面去。   今夜乌云盖住了月色,四处无比的黑,远处的廊道模模糊糊的有着光亮,被夜雾遮挡着,如同志怪小说里的那阴森恐怖地狱中的彼岸城,这汐溪别院本就建的隐蔽,四处更是少有人经过,那黑沉的湖水波澜不惊,偶尔一声莫名的虫叫,顾清宁心间发起毛来。   冷风吹过,带起了身上的一层鸡皮疙瘩,顾清宁才发现自己惊慌失措之下竟是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便出来的,可看着那黑洞洞的别院,他是打死也不敢进去的。   又一阵冷风吹过,激得他打了个喷嚏,紧紧抓着双臂,顾清宁害怕极了。   因惧生乱思,顾清宁脑海里不断想起了许多以往看过的志怪小说,此刻那些书上的点滴更是哗啦啦地堆满了脑袋,什么夜里吃人的猫妖,专门吸食脑浆的人魅,水里一口便可以吞掉人的巨怪,顾清宁越想越怕,蹲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也不知道待了多久,顾清宁手脚都冷透了,他已是偷偷哭了一回,后悔极了自己单独留在这儿。   此刻水中又是不知名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的叫声,顾清宁吓得一抖,脸色苍白,他想哭又不敢哭。   “呜……”   又饥又冻,心中又是极端的恐惧,四处瞧过去,随时都仿佛会跳出一只巨大的怪物。   心里的弦立刻就要绷断了。   耳边微微一点的沙沙声,顾清宁一颗心是吊到了喉咙口,心口咚咚咚的跳,慌乱之下他随手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还没丢出去,身子便落进钳制里。   尖叫一声,便要拿石头砸他,耳边低沉沉的一声:“是本王!”   顾清宁心下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可蓦地又腾起了极度的怒火与委屈,他一拳打在眼前的人的身上,   “你这混蛋!”   顾清宁带了哭腔,“你给老子去哪里了!你这王八蛋!”   萧玄衍将他手掣住,发现那一双手已是凉透了,再一摸他的脸,亦是冰凉得很,便不顾他挣扎,将他拦腰抱了,踹开房门放在卧榻上,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子来,先点上了一盏灯,房里顿时亮了起来,回到床前一看,顾清宁脸色发白,眼睛通红,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见着他过来,又滚爬起来,去打他。   萧玄衍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熟悉的气息以及暖意传来,顾清宁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你这混蛋……你知不知这儿有多黑……多可怕……”   他紧紧抓住萧玄衍的衣襟,愈想愈恨,又打了一拳过去,“你这王八蛋……”   萧玄衍将他脑袋紧紧按在自己怀里,“本王错了。”   从来没有听过他的道歉,顾清宁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将他胸前的衣襟沾湿了一大片,萧玄衍身上的披风揭下,紧紧裹住了他,抱在怀里。   顾清宁哭得更是大声了。   好似要将自己的委屈给全部哭出来,一边哭一边泄愤似得打他。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房内渐渐地平静了。   “好饿……”顾清宁抽噎着。   萧玄衍亲了亲他的头顶,便要起来给他拿东西,可身下的人抓住了他,不肯让他去。   顾清宁带着鼻音,死死抓着他。   这样不讲道理的任性让萧玄衍无计可施,唯有抱着他,   终于等到顾清宁心情好一些了,萧玄衍才带了他去湖边的舟楫上拿了点现成的吃食,自打上次顾清宁做饭将手烫伤了,萧玄衍便不再让他做厨子了,每日的吃食都是用舟楫顺水飘过来的。   吃了碗杏仁酪与桃酥,顾清宁才彻底停止了抽噎。   萧玄衍凑了过去,将他嘴角的一点碎屑吃了,盯着他的眼睛,又轻轻啄了一下他的,顾清宁眼眶没得又开始热了,搂住了他的腰,将脑袋靠了过去。   耳边胸口里幽幽地一声长叹。   “本王错了……”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说了,顾清宁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心间慢慢平静下来,只觉得一晚上的惊惧失措渐渐地消散。   也许是惊惧过度的缘故,顾清宁一个晚上睡得都不安稳,偶尔还会尖叫一声便醒了过来,看见萧玄衍躺在身边才安定了,抱住那粗壮的胳膊,复又沉沉睡去。   萧玄衍将那蜷缩起来的身子揽在怀里,如同每一个安宁的夜里。   长夜漫漫,如此便好。 第30章 独占   偌大的床榻上一个浅棕的桃木棋盘倒翻在一旁,黑白棋子撒的满床皆是,甚至还有些许掉落地面,中间团花紧簇的丝绣锦被鼓起了巨大的一团,偶尔还有一两尖叫出来,   蓦地锦被里伸出了一只大手,将一条月白的亵裤丢了出去,复又收了回去,那鼓起的一团挣扎愈发厉害了,猛地一个面色潮红的脑袋扒开锦被露了出来,顾清宁又羞又恼,   “骗子!”   话音未落,另一个身影从被子里相继爬出来压在他身上,“本王骗你什么了?”   “明明输了……输了不是……不是弄这个……”   含住那柔嫩的唇,萧玄衍轻轻笑了,“愿赌服输!”   “啊啊啊……你个骗子……唔——”   风雨骤起,那锦被有半张滑到了地上,摇晃的烛光照耀得那丝绸缎面流光熠熠,被角沾上了地上的灰,但没有人去管它。   纱幔摇晃着,随即那剩下的半张锦被也都滑了下去,少年的呜咽随着男人的低喘高高低低,空气已是再度热了起来。   窗外,燕雀低空从湖面略过,昭告着那夏日即将到来。   梁王神清气爽站在床前更衣,将那腰上玉扣一别,上下整理了一番,复又坐到床上。   顾清宁慵懒无比,绵软无力的身子抱着那柔暖非常的锦被半垂着眼睛,身子如同入夏的水蛇蜿蜒着,原有的深深浅浅的印记更是添上了许多,显得无比的颓靡。   身上重了一下,腰被扣住,顾清宁酸疼得皱了一下眉头,有热热的鼻息喷在脸上,随即唇上被贴了贴,顾清宁睁开眼睛,对上了他的。   “朝廷最近事多,本王得去走一趟。”   顾清宁轻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梁王捏了捏他的脸,递给他一个笛子似的的东西,   “今晚估计便不过来了,你的那小丫头午后会过来陪你,若是有急事,立时拔了这个烟信。”   顾清宁将那烟信丢在一边,又缠了上去,故意去撩他,萧玄衍自不是个贪色的人,历来是雷厉风行的,他抓了顾清宁按在他下腹的手,   “你故意的!”   顾清宁挑衅地看着他,微微挑起的凤目是他疼出来的诱人风情。   喉结动了动,萧玄衍甩手便往外面去了,还没一会儿又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   这样宁静的时光让顾清宁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那段军营里的时光。   偶尔与梁王会面,然后再各过各的生活,那时也是这样的,生活的一头有那些激情的岁月,另一头也有宁静致远的安稳。只是偶尔深夜的时候想想,也许自己更像是被他养在府里的金丝雀,随时随地去承恩。   顾清宁已经思考不了太多了,一多想一点点脑袋便疼的要死——他的心已经没有余地让他再去思索了。   如若一辈子如此,那也算了。   午后,顾清宁坐在长廊那里百无聊赖咬着一只狗尾巴草,暮春时节,四处便有浓浓淡淡的绿意晕染开来,间或点缀着红的黄的小花,映着那翠绿的湖水及高高低低的檐牙楼阁,颇得意趣,正伸着懒腰,远远地看见有舟楫往这边摇过来了,顾清宁一愣,随即跑近了一点。   是墨荷!   墨荷也看见了顾清宁,双手兴奋地朝着他招摇着,一边不住地催着身后的哑仆快一点——然而她并没有想到哑仆是听不见看不见的。   等小舟一靠岸,墨荷便不顾那浅滩上的淤泥,一路小跑朝顾清宁跑了过去,绣鞋与裤脚上便飞溅上许多的污渍,可墨荷仍旧兴奋无比。   她投进顾清宁的怀里,顾清宁也难掩喜悦,紧紧揽了她在怀,摸了摸她的头,   “我的墨荷小美人,你又长高了。”   墨荷笑着笑着,又哭了。   “少爷,你都不托人告诉奴婢一声!奴婢以为你又给王爷赶出去了!呜呜!”   顾清宁哭笑不得,他在这别院中已是待了十几日,梁王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往外泄露,除了李岩等几位心腹,谁知道顾清宁被养在这几乎毫无人烟的汐溪别院。墨荷心思细腻,自是会胡思乱想,她是知道他家这位少爷的脾性的,虽不知前些日子为何梁王又念起了他,可是墨荷总觉得自己少爷性子不好,随时都会大大地得罪了王爷的,这一番胡思乱想,想去了极端处也有的。   墨荷不过是个十数岁的少女,自是又惊又怕,当今日府里的管家神秘兮兮地让她收拾包裹去一个地方时,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少爷的再度失宠又要被赶出王爷寝宫了。   顾清宁无奈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宽慰着她。   “少爷知错了,下次一定随时随地给咱小美人报备去向。”   噗嗤一声,墨荷被逗笑了,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少爷。   半个月不见,她的少爷居然长了些肉,脸上更是带了些光彩,说不出是什么,可是墨荷觉得少爷愈发的俊美了。   旋即心下一松,知道少爷这段时间大抵过得还不错,心里暗暗开心着,转眼余光瞄见他脖颈上的一块紫红印记,再往下一瞧,影影绰绰的,似乎下面还有许多。   在这府里那般久,墨荷也并非不晓人事之人,自是一张脸霎时红透了。   顾清宁看她无端脸红,再顺着她的目光一瞧,自己也尴尬起来,将衣领收紧了些,嗯嗯啊啊地顾左右而言他了几下便拉了墨荷的手往屋里走去了。   主仆相见,墨荷自是有许多的话要说,第一句自是最关心的,   “少爷,王爷他待你好么?”   不愿与别人说起萧玄衍,顾清宁只含含糊糊嗯了一下。   墨荷想了半天,脸上便露出欣喜:“难怪不久前,王爷史无前例地竟将后院里的那些小爷姬妾都给遣散了。”   顾清宁低了头,再度用鼻音低低地回应了一下。   墨荷还要再说什么,顾清宁脸上带了些严厉,   “别说了!”   墨荷瘪了瘪嘴,被他这无名火弄得有些生气,亦显得有些难过,顾清宁稍稍有些后悔,叹了口气便拉了她的手,   “这别院可无聊了,走,少爷带你钓鱼去。”   二人便去了湖边,之前萧玄衍怕顾清宁无聊,便带了一箱的小玩意过来,其间自是有这垂钓用的竿,顾清宁闲的没事做,便在整日蹲在湖边钓鱼钓虾的,也颇能打发时间。   湖里的鱼土腥味重,自是不能吃的。顾清宁钓了后都是拿去放生回湖的,只有挑了些小虾用大青花粗瓷浅口盆给它养了起来,再往里面放一两枝刚折下来的新鲜的水生花,看上去讨喜的很。   有了墨荷来,这钓鱼钓虾的乐趣便多了许多。   比如跟她打赌,看谁钓的多,钓的少的脸上要被拿去画乌龟。   顾清宁十分的乐此不彼,毕竟他在萧玄衍那里屡屡都是被耍弄的那个,而天真如墨荷,才能是他的手下常败将。   摇着扇子,看着墨荷双目画了两个大黑眼圈,在眼前走来走去的,顾清宁乐不可支,笑的是前俯后仰。   气得墨荷快哭了:“奴婢再也不要在这儿待了,我现在便回去!”   “愿赌服输,本少爷输了也得画,你这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食言!”   墨荷只能梗着脖子继续顶着两个黑乎乎的眼圈,给他洗衣做饭。   夜里的时候,顾清宁拿着帕子给墨荷洗刷眼上的黑圆圈。   墨荷皮肤吃墨,洗了两盆水了竟还洗不干净,仍还有两团黑影挂在脸上,把墨荷惹得又急又气,   “都怪少爷你!”   顾清宁心下歉疚,拿沾湿的巾帕给他一点一点的洗,可嘴里却是又寻她开心:   “这下我们的小美人嫁不出去咯,可算是黏在本少爷手上了。”   墨荷拿了一旁的小铜镜一瞧,嘴巴立即瘪了,要哭出来。   “完蛋了洗不掉了!”   见她真快哭了,顾清宁不敢再开玩笑,小声小气地哄她,一边靠近了去给他细细的擦。   等萧玄衍走进来的时候,便看见顾清宁几乎是贴着墨荷给她擦洗脸颊,他眼睛幽深,当下没有说什么。   倒是顾清宁看见他走进来,脸上带了惊喜,   “你来啦?”   一会儿又疑惑地,“不是说今晚不来么?”   墨荷见着梁王进来,连忙便跪在一旁候命。   萧玄衍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她,便拿指腹摸了摸顾清宁的脸颊,“晚膳吃了?”   顾清宁点点头,正待也问一句他吃过了没,眼前的人早已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往屏风后进去了。   顾清宁有些慌乱,他抓着他的衣襟,有些为难地看着萧玄衍,小声道:“墨荷还在外面呢……”   萧玄衍置若未闻,直接将他放在床上,双手一扯他衣襟,脑袋便凑了下去,顾清宁慌乱极了,生怕墨荷听到一些不好的,连忙张口叫墨荷快些出去,可还没出口,嘴巴已是被堵了上去,顾清宁呜呜咽咽,承受着他的掠夺。   墨荷跪在地上,主子没有开口,她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心里又急又慌,只听得里面少爷压抑的喘息。   好不容易,耳边一阵急促的声音,   “唔……墨荷……墨荷……快出去……啊——”   墨荷脸一下子刷的红了起来,映着那俩黑眼圈显得有些滑稽,她不敢过多停留,连忙带门出去了。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只听得少爷一声颤颤的尖叫。   =============================   深夜的汐溪别院幽静而空灵,偶尔一两声蛙鸣,白日的热与夜晚的寒让那平静幽深的湖面陇上一层薄雾,使得湖中的别院显得有些朦胧。   别院内,有带着啜泣的求饶,   “我……我只当墨荷是……是妹妹……”   那些难耐的折磨一点儿也没减低。   顾清宁抽噎起来,呜咽着,哀求着,可怜而软弱地,   “真的……求你……啊——”   下巴高高扬起,绷成一条诱人的弧度。   所有的苗头必须都要掐死在萌芽,戎马朝野半生,这是萧玄衍一贯奉行的手段,对于顾清宁,更是如此,这场深夜里的惩罚并没有很快结束。   烛火还在旺盛地燃烧着。   墨荷守在门外,听着那房间里偶尔漏出来的一两声,纵然是浅浅的一点,也让她脸烧了起来。她心疼他的少爷被这样的弄,又很欣慰他的少爷被如此的疼,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还有着一点点的落寞。   看着天上的星辰,墨荷抿了抿唇,便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31章 偿还   “懂了么?”   顾清宁啜泣地点头,他气力尽去,唯有靠在萧玄衍身上才能勉力坐着。   萧玄衍亲了亲他红肿的眼皮,带有些安抚的轻柔,又腾了只手出来将他股下污的一塌糊涂的薄衾抽出,丢在地上,旋即抱起了他。   单脚稍稍用劲挑了一下床榻边的木槌,那木槌飞起,在一侧的小鼓上撞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鼓音,很快,便有两个哑仆抬了热腾腾的木桶进来。   顾清宁被弄得狠了,昏昏沉沉的,全身俨然不是自己的,如同破布娃娃似得随着萧玄衍进了浴桶,那温暖的水漫上了身来,萧玄衍单手滑入他腿间,见着怀里的人有些挣扎起来,便软声:“乖,张开。”   顾清宁下意识地服从,双腿发着抖张开了些,任随身上的人给他细细清理。   等到将他里里外外洗干净,萧玄衍抱起了他用着干燥的软布擦干身子,很快便把不着寸缕的他放在了重新铺就的床榻上。   一着床榻,顾清宁秀气的眉头便皱起来了,轻哼一声。   萧玄衍眼里一闪,有些无奈,给他抱在怀里,指尖注了内劲给他揉着腰。   一股暖流袭来,腰间的酸疼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顾清宁不知怎么的,眼圈又红了,有些哽咽出来。   堂中的烛火摇晃着,昏黄的光芒将他的那沐浴后的身子照耀地如同一块上好的丝绸料子,他抱着萧玄衍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口。   旋即,脸被抬了起来,萧玄衍看着他有些湿迹的眼睛,   “你只有本王。”   顾清宁被那深沉的眼睛看的有些心悸,他不敢对视,只是搂了他的脖子,继续将脸贴在他的脖颈间。   夜色温柔。   =======================   清晨,墨荷在门口犹豫半天,终究还是开口,“主子,早膳已备好。”   只听得里面梁王低沉的声音:“端进来吧。”   墨荷不敢怠慢,连忙推门进去,只看见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两个人,似乎在低低的说着什么,还有少爷软软的鼻音,旋即梁王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到里面来。”   墨荷一愣,才知道是让他端进去的意思,便恭恭敬敬低头端了进去。   用着余光悄悄的觑着,只见他的少爷正背贴着梁王窝在他怀里,露着一张柔和的侧脸,有些绵软的姿态,梁王正帮他系着里衣的纽带。   顾清宁见着她进来,脸上带了些羞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别开了脑袋,任随梁王帮他弄。   等到穿好,萧玄衍将他头发轻轻拢在一起归到一侧,一边漫不经心朝墨荷道,“端上来些。”   墨荷便上前几步,端着食盘待命。   是鱼片粥,掺了些党参枸杞等补气之物添了乌骨鸡汤熬的,顾清宁胃口不佳,当下便拿着有些哀求的神色看着萧玄衍,   眼前的人是一点都没妥协,“多少吃点,别使小性子。”   顾清宁抿了抿嘴,“怕这稠糊糊的。”   又看了一眼那雪白的鱼片,有些为难。   萧玄衍便将那些鱼片挑到一旁,就着墨荷端着的食盘拿那小勺舀了吹了吹,喂他。   顾清宁皱了眉,可还是乖乖咽下了。   嘴角沾了点粥水,被萧玄衍拭了,拿食盘上的巾帕捏了捏,很是自然的模样。   墨荷心间微觉震撼。   无论她的主子再得宠,在她心间也只是一位王爷“后院里的”。   可如今看上去,却有着一股家里长短的气息出来,墨荷不禁愣了,也有些痴了。   吃了半碗,顾清宁腻的紧,任萧玄衍如何哄慰都不张嘴了,萧玄衍也便随他,自己哗啦啦将后面半碗给吃了,又下床进了些其他的,便如同往日一般交代了几句,穿戴好出湖去了。   顾清宁完全与外界隔绝了,萧玄衍一般不与他说外面的事儿,即便如今朝廷已是风雨欲来风满楼,可是在这梁王府的僻静的湖中别院,却是另一番天地,安稳得如同无人问津的深山老林。   顾清宁继续被养在这湖心的别院,吃饭,钓鱼,偶尔看点浅显的书,顺带着逗逗墨荷,可经由上次的一番教训,顾清宁不敢太过亲昵了。   倒也是安逸得很。   只是相比之前,顾清宁承受的便多了。   顾清宁自是知道萧玄衍是个精力旺盛的人,有时候还好,有时候缠起来便没完了,顾清宁很是辛苦,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任随萧玄衍三不五时地要他。   如同平日里的夜,风雨散去,空气中有着颓靡的气息,顾清宁闭了眼睛,喘息着,潮红的脸颊边挂了颗汗珠。   萧玄衍亲了亲他的鼻尖,“还好么?”   顾清宁微微点了点头,无力地推了推眼前人的下腹,声音有些慵懒,“你出去。”   但萧玄衍并不着急出来,只一点点地吻着他的身子,弄得顾清宁不禁皱了眉头,   “痒……”   萧玄衍看着他的眼睛,“明日跟本王出别院。”   如同一记惊雷。   顾清宁呆呆地看着他。   感受体下身子的僵硬,那双流着情事余韵的美丽的眼睛充满了不安,“不……不出去……我……”   知道他的不安,萧玄衍摸着他的脸,“有本王在。”   被那双深远而坚毅的眼睛看着,顾清宁忍下了所有的惊慌失措,   “……好。”   萧玄衍笑了笑,又很温柔地亲着顾清宁。   墨荷很是开心,虽说是心甘情愿地伺候她的少爷,可叫她一个十数岁的少女一直待在这寂寞的别院实在太闷了,一早收到要离开别院的消息,墨荷满脸都是笑意,早就前前后后地忙开了,其实顾清宁的东西少得很,可墨荷心细,又担心拉下什么,故而一遍遍地忙活着。   顾清宁摸了摸萧玄衍腰间的流云百福,捋顺了下面的垂髻,复又打乱,继而再次捋顺,一副百无聊赖地模样。   萧玄衍捏了捏他的脸,“该走了。”   顾清宁点点头。   除了他自己,谁也体会不到他内心的一片惊惶。   他与萧玄衍在同一小舟上,墨荷在后面那艘紧跟着。   水面的波纹慢慢地朝着远处散去,哑仆摇着舟楫,那窄窄的小舟有些晃,但顾清宁被萧玄衍揽着,并未觉得有什么站不稳的,此时寅时刚过,湖面上的水汽还留着,将眼前的一切晕染地模糊且缥缈。   顾清宁心里开始突突突地跳。   似乎感受到他的不安,萧玄衍捏了捏他的肩膀,给他安慰。   等到舟楫快靠岸了。   顾清宁再也忍不了心头的恐慌,他紧紧抓住萧玄衍的衣摆,“不要!”   萧玄衍低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   顾清宁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但他已经顾不了了,他几乎是要哭出来了,心里的恐惧感要将他吞没,他跪了下来,没了眼前人的支撑,他整个人犹如蒲柳一般飘摇。   而萧玄衍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   小舟终于靠岸,舟上的人皆摇晃了一下,顾清宁一下子扑倒,但他很快爬了起来,抓着萧玄衍的裤腿,哀哀地仰头看他。   身后是墨荷迟疑的声音,“少爷……”   也不知这样的情况僵持了多久,萧玄衍将顾清宁拦腰抱起,在墨荷的惊呼声中踏着湖面飞向了别院。   将顾清宁放在了床上,萧玄衍居高临下看着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段时间以来,顾清宁已经熟悉了他的疼,可此刻看着那张脸又突然陌生起来,这让他害怕。   他不敢再看他,只是爬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的腰,有点讨好的意味。   萧玄衍的下摆已被湖水打湿,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看着眼下人的举动,若是往常,萧玄衍早已抱了他起来,可是此刻他就是这么站着,一言不发,等到顾清宁愈发的不安,薄薄的嘴唇才幽幽地吐了一句:   “本王不需要你还,懂么?”   顾清宁呼吸一滞,正待说什么,萧玄衍已经是离去了。   风一下子从外面灌了进来,将那门摇得吱呀吱呀的,风扑在面上,生寒生冷,顾清宁呆呆地望着门口,心里似乎有什么碎裂开来,有点疼。   墨荷很快从外面进来了,方才的一切令她丈二摸不着头脑,但她是看着梁王冷脸离去的,自是知道自己的少爷又惹了王爷不快了,心中忧急,又看见少爷一副她看不懂的模样。   她不敢上去问。   只一心想着,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便成了这样了。   心里发着苦,跟着她的少爷,注定无法安安心心地当她的婢女。   顾清宁一顿,似乎被惊醒的样子,看到是墨荷,连忙问道:“王爷呢?”   墨荷吞了一口口水:“王爷,王爷出别院了。”   顾清宁连忙冲了出去,可是平静的湖面哪里看得到人,早已是寂静得如同人烟不至了。 第32章 迷障   自打那日萧玄衍留下一句话离开后,已是有七八日未曾来了。   别院的晨雾暮光起起落落,时日在这儿似乎流得极慢,虽一日日也这么快快地过,但因着每日重复一样的内容,故而也不觉得快了,反倒是多了一层今夕何夕的意味。   这天是顾清宁的生辰,因着他娘的忌日也在这天,自小开始,顾老太傅是不会给他过的,顾清宁也都习惯了的。   只是后来因着赵穆每年皆在这一天想方设法地给他开心,故而,他也渐渐地接受生辰其实还是有点独特的这一事实。   可今年,谁也不会给他过了。   墨荷自是不知今日是她少爷的生辰,只是看着她的少爷比起前几日更加的闷闷不乐,她寻思着王爷许久未来,心里更是一片心灰意冷。   但还是强撑笑颜上去了。   “少爷,眼下入夏了,湖里的鱼儿似乎更多了,方才我挖了许多泥虫,咱们可以钓上一整日了呢!”   顾清宁怏怏的,正欲拒绝,可看见墨荷一脸小心翼翼的安抚,心下不忍,便勉力下了床,吃过了午膳,二人便去了湖边。   汐溪别院依旧是那般静谧,除了每日的吃食用度需用舟楫运送,湖面上都是冷冷清清的,以往顾清宁是极其喜爱热闹的,如今却能在这孤独的别院里一待便是两个月,而且心甘情愿的,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为了让顾清宁开心,墨荷钓起鱼来自是漫不经心的,有些上钩的鱼儿也被她悄悄放走,等到日头落下,清点起来,顾清宁自是多了她许多。   墨荷佯装失望,自己端来笔墨,“少爷你又赢了,画吧!”   顾清宁如何舍得这份傻乎乎的奉献,只是捏了捏她的脸,勉强笑道:“欠着,若是以后输了你,便拿此次勾销。”   墨荷嚅了嚅嘴,拿着沾满墨汁的狼毫的手放了下来,“少爷,你别难过了。”   墨汁滴在廊道上,瞬间被那地面吸收了进去,顾清宁心内叹气,原来自己的喜怒哀乐是这般的肤浅,谁都看得出来。   只让自己的笑更加明艳了点,“少爷没事,安心些。”   看了看那远处的烟波,又跟墨荷道:“晚上做些桂花莲子羹,清点,莫要放太多冰糖,其他的不用了。”   墨荷看了看他有些清瘦的身形,即便日日在旁边待着也看得出他消瘦了,可每日也不多吃点,只一味吃着这些汤汤水水,倘若是做了其他的吃食,他又吃不下,墨荷只能想着待会儿在那羹中化些燕窝进去,好歹补一补他这身子。   当下便答应着去忙活了。   蛙鸣渐渐开始了,夜幕也降了下来,十五之夜,即便是黑夜也显得格外的亮。   等到墨荷退了收拾了去,顾清宁一个人回了房间,独自卧在那床榻上,不知为什么,鼻子总是酸酸的感觉。   今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可是人世间的美好他再也没有资格享受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随之墨荷兴奋的声音传了进来,“少爷!”   顾清宁连忙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   眼见着墨荷兴冲冲进来,将手上一个东西给了他,   “少爷,你的鞭子!你以前最喜欢它了!”   赤色如游龙,周身流光,莹莹不似俗物——是他许久未见的赤练鞭。   墨荷从寝宫过来的时候便将那赤练鞭收拾了放在包裹里了,可压在包裹底下一直忘了给他,今夜得闲收拾了才翻了出来,以往少爷极是喜爱这根鞭子的,日日都盘在手上,想到此处自是立刻给他送了过来。   可没想到,她的少爷却怔怔地盯着她手上的赤练鞭。   随即他又慢腾腾地伸手出来,抓了它。   “少爷?”   顾清宁一下子落泪了下来,可把她给吓坏了,“少爷!你怎么了!”   顾清宁摇了摇头,声音支离破碎,“墨荷……你走……你出去……”   “你听不听话!”   墨荷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惹了少爷伤心了,原本想让他开心点的,如今却是这般结果,自是内心难受,自责不已,当下眼圈也红了,她鼻尖抽了抽,默默地退下了。   顾清宁将那根鞭子抱在怀里,内心那些点点滴滴复又明晰起来,他脑袋一点一点低垂了下去,压抑不住的呜咽声逸出,很快眼前的被褥便湿了。   门口吱呀的一声,顾清宁已经是哭的不能自己了,   “听话……出去……”   可是门口的阴影一直没有走。   顾清宁有些生气,泪眼迷濛抬起头来。   月色朦胧,端的是明亮,多日未见的萧玄衍正站在门口那里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空气死一般宁静。   蓦地,顾清宁先反应了过来,也一下子慌乱起来,他似乎跟做错了事似得,忙将那根赤练鞭往身后藏,而后又似乎觉得不妥,便又将手放回了原位。   萧玄衍轻轻笑了一下,慢慢朝他走了过去,坐在床沿。   顾清宁擦了擦眼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你,你来了……”   萧玄衍只跟没听见似得,拿屈起的指腹摸了摸他的脸:   “明日出去吧。”   顾清宁张大了眼睛。   “不必担心,”萧玄衍依旧是笑的,“这儿的一切外人并不知,那个姓赵的小子也只会以为,你让本王强掳进府里,等到本王厌倦了你的消息一放出,他定会更加怜惜你,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可算是圆满了。”   顾清宁失措,他抓了他的袖子,“我……”   萧玄衍是很平和地说出这些话的,可顾清宁听在耳里却是如同寒冬酷雪,他嘴唇颤了颤,好不容易道:“我……我不出去……我要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作什么呢?”萧玄衍终于是收了笑容,“也是,又要替父肉偿,花了诸般心思讨本王的欢心,又得保着情人毫不知情,只道你是被本王强掳进王府的,也许还可等到本王腻了你的那一天,自是又可出了去继续跟情人重修旧好……可惜发现本王愈发的对你上心了,这可如何是好。”   萧玄衍勾勒着他的眉眼,“本王愈是对你宠,你越愈是慌张,待在这别院尚可还能欺瞒自个儿,若是出了别院,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被本王宠着,那般多传话的,你怎可还像在别院的时候,装的这么真心似得拿身子伺候本王。”   顾清宁双唇颤颤,被那双眼睛盯得无地自容,这些平静的话如同熔铁一样烧灼着他,他想辩解,可他说的却又一句句地戳中了自己内心那些最阴暗的角落,让他如同过街老鼠一般曝光于六月骄阳下。   痛苦地摇了摇头,顾清宁扑了上去,搂住了眼前人腰,声音颤抖起来:“老大……”   嘴唇被指尖压住了,带着温度的指腹在上面摩挲着,   “已经够了。”   那丢在一边的赤练鞭被捡了起来,轻轻放在了他的手上,   顾清宁一抖,又呆呆地看他,眼里有着哀求。   “我不走……”   “留下来继续肉偿么?!”萧玄衍突然提高了声量,他看着顾清宁,眼中如同寒天玄铁般冰冷坚硬,“觉得本王可怜?觉得愧疚于本王?”   房内一片窒息般安静。   “我堂堂梁王何须让人如此!”萧玄衍冷冷笑了起来,“皇兄杀了你爹又甩了这个锅在本王身上,你真当本王毫无一丝反抗能力么?不过是本王愿意担着罢了!”   皮肉因着咬着牙关而显得狰狞,一个字一个字无情地从那薄薄的嘴唇吐出,   “因为他不杀,迟早本王也要杀的!”   顾清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远处的蛙鸣一阵又一阵,愈发的热闹起来,无人知晓这别院发生了什么,那外表看上去寂静无比的别院映着湖光,衬着月色,愈发的出尘。   而屋内,顾清宁已是哭得不能自己,他跪爬着过去,抱住萧玄衍的双腿,求他。   可眼前的人再也不会心软了,他只是稍稍低下头,看着身下那张泪流满面的秀美无匹的脸,看着他的脖颈间自己留下的斑斑痕迹,恢复了那个冷静而英明的梁王,   “也罢,你那道貌岸然的太傅老爹所做之事也不应该全由你来偿还,若非说要偿还,那么这些年也够了。”   捏了他的下巴,“这般脸,这般的身子,自是世间极品,陪了本王那般久,也够了。”   顾清宁只能一味的哭,他想辩解的,可是他心中的点滴全然皆被他看透,毫无保留,但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然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想像往常那般主动亲他,那样,他会很高兴的。   可亲了上去,那薄薄的唇始终没有任何反应,顾清宁无地自容地放开了他,看着那双充满了讥诮的眼睛,心间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   “本王说过的,不需要你还。”   “我没有……我没有……”   顾清宁绝望地捂了脸,他想起了什么,似乎给了自己一个藉口,   “蛊毒……随情蛊……我们不能分开的……”   萧玄衍眼中近乎是冷酷了,他笑出了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旋即道:“你放心,我们虽是共蛊,但这蛊……”   他自嘲地哼了一声,不再说下去,“总之,即便远在天涯海角,你身上的蛊毒也无碍,你走罢,明日清晨,会有人送你出府。”   顾清宁本意是担心他身上的蛊毒,却不想被误解成这样,他本就急得很,平日里连珠带炮的话语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重复着:“不是,不是……”   诸般矛盾纠葛痛楚涌上心头,心口更是剧烈痛了起来,伴随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   梁王眸色一暗,再度自嘲地笑了笑,而后推门走了。   顾清宁没有气力去拦截他,只能是蹲在地上捂住嘴巴,呜呜呜地哭。   他是英明的梁王,他所有的一切小心思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他不愿说破的迷障,可是只有自己在这迷障里丢失,直至无处可寻。 第33章 痕迹   顾清宁一夜未睡,睁着眼睛直到天明,他似乎想了一夜,却什么都没想清楚,脑子一片紊乱,疼得几乎让人不得安生。   等曙光从那纸窗那里倾泻进来的时候,顾清宁听见了有水声从外面飘来,心下一凛,撑着发软的身子连忙跑到了窗边一瞧,那平静的湖泊中一楫小舟往这边来了。   傅总管笑容可掬,站在其间。   顾清宁心间惨然,晃了晃身子,好歹是定神片刻,又急急地开门出去,却见墨荷一骨碌倒在了自己脚上,原来她已经在自己的屋外睡了一夜了。   看着她一脸的悲戚,顾清宁也不知她昨晚到底听了多少,他也管不了了,只加快了脚步去迎接傅总管。   墨荷见状也跟了上去。   舟楫还没靠岸,傅总管远远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顾少爷,许久不见。”   依旧是那副逢人便示三分好的模样,随着舟楫的靠岸,在哑仆的搀扶下慢条斯理地下了舟楫。   顾清宁咬了咬唇,声音是带了颤抖的期待:“王爷他,他可在府内?”   傅总管笑道:“一早便出门啦,顾少爷放心,王爷交代奴才的奴才早已一一办好,那便这边请吧。”   顾清宁心间一震,有些慌了,他也不知道萧玄衍到底给他交代了什么,只急切道:“我等王爷回来,我有话对他说!”   傅总管脸上陪着笑,“不是做奴才的不肯,王爷吩咐的事儿咱是一定得做的,何况王爷接下去的半月皆不在府内——顾少爷也等不了。”   他看了看顾清宁煞白的一张脸,又道:“再说,赵大将军的车马已在门口久候,让人家等久了不太好罢。”   顾清宁怔住了,脑里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那一番话。   他脑袋轰轰作响——那人早已打算好了的,他将他们的关系断在了昨夜,从此,他继续当他的梁王,而他,自此便是那只飞出笼子的金丝雀。   顾清宁心口堵得死死的。   身后的墨荷闻言哇的一声哭了,她并没有想到,仅仅与少爷才团聚几日便又要分开了,她紧紧抓住顾清宁的袖子,   “少爷……少爷……”   顾清宁手足无措握住了她的手,傅总管啧了一声,似乎是看不得的样子,连忙从袖中掏出了帕子,“你这小姑娘,怎么就这般哭了,咱还需问你个问题呢。”   墨荷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她难过至极,只哀哀地看着傅总管,却见他从袖子里又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这是你的身锲,王爷说了,去留随意,想留在王爷府,自然有你一口饭,但拿了这身锲,自此便与咱梁王府没有丝毫瓜葛了,那——”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墨荷眼泪还挂着呢,便跟饥饿之人抢馒头似得将傅总管手上的那一张泛黄的身锲抢了过来,   “奴婢走!奴婢走!”   当下想到了什么,跪了下来,犹如天大恩德一般,“多谢傅总管!多谢傅总管!”   许是悲极转喜,墨荷当下又哭了出来。   顾清宁看着那傻丫头的举动,心间悲怆。   傅总管虽不知发生什么,可他做了大半辈子的奴才,能在梁王府的内务总管的位置上安然这么些年,自是有他的手段,首先,对主子内闱之事不闻不问便是第一。   又带上了笑:“顾少爷,咱这就走吧。”   顾清宁看着那远处的廊桥,他看了两个月,他每次都在想自己出去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即便千不愿万不愿,可今天还是出去了,然并没有当初的不堪,那人似乎给了他一个很是好的结局。   但为什么心口一阵又一阵的堵着,快不能呼吸了。   一顶软轿从梁王府侧门不引人注意地抬出去了,七拐八弯终于在一处暗巷里停了下来,赵穆守在那里,见着动静,连忙迎了上去,大力揭开那轿帘,一脸的焦急终究是被狂喜所替代,他的眼睛充满了许多强烈的情绪,恨不得立刻将那轿中坐着的人搂进怀里,紧紧的。   如同拨云见日,一切终归清明。   赵穆捏着那轿帘,太多的话想说,可这毕竟不是说话之地,便死死忍下了心头的波澜,让自己的几个随从接了那软轿。   京城的清晨,往来并无太多人,四人及一抬软轿悄无声息地进了将军府。   墨荷被带去赵穆给顾清宁准备的院子了,等余下的仆役们退下,赵穆再也耐不住心头的澎湃,将顾清宁紧紧地搂紧怀里,   “阿宁,你受苦了!”   怀里的身子是熟悉的模样,赵穆将脸埋进他的脖颈里,“你的一切我全知了!”   顾清宁紧紧地闭上眼睛,两行泪流了下来。   赵穆内心亦是悲恸,只想好好跟他说话,却见一个仆从进来了,拜手与他道:“大将军,唐公子来了。”   赵穆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悦,正欲跟那仆从交代什么,门口已经有人影进来了。   一个青衫男子立在门口,文质彬彬,面容温煦,端的是芝兰玉树。   便是唐子来无疑。   赵穆面色有些尴尬,放开了顾清宁,只低低道,“你来了。”   看了看顾清宁,唐子来眉头挑了挑,“哟,清宁弟弟呢。”   赵穆勉强笑了笑,与他道:“今后阿宁便住我府上,咱们仨可又能如同儿时一般了。”   唐子来一声冷笑,不去理会赵穆,只看了看顾清宁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手上的扇子摇了摇,极是洒脱:   “怎么,又被梁王玩腻了。”   顾清宁脸色一下子发白。   恁是赵穆好脾气,此刻不禁是动怒起来,“子来,你怎可如此说阿宁,我们仨自小……”   “别——”唐子来将扇子合了起来,“莫要扯上我,你自是一厢情愿,敝人可从没承认过这份交情呢!”   他看着顾清宁带着些屈辱的神情,更是嗤笑:“清宁啊清宁,你可算是争气,怎么着都有人接手,真是一点都不浪费呢。”   “子来,你给我出去!”赵穆压低了声音,显然已是压抑着怒火了,   唐子来满脸的无所谓,一摊手:“今日是我的不是,没挑着个好时候进来,打搅了你们,只是赵穆——”   唐子来拿着那柄子玉扇抵着赵穆胸口,“锦熙公主再过一年便成年,届时你可是要好好地收拾了你的后院去当驸马爷的呢!”   他又斜眼看了看顾清宁,“只是可怜了咱这清宁弟弟届时都不知该去哪儿找下家了呢!   啪的一声沉闷的声音,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唐子来脸上清晰的五个指印,脸歪到一侧,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用舌尖顶了顶口里的内壁,随即又笑了,   “也罢,近来敝人太多管闲事了,不好不好。”   他嘴角扯了个笑容:“好好享受这一年罢!”   话毕,扇子一开,十分轻巧地出了门。   顾清宁身子晃了晃。   赵穆脸色黑的可怕,但很快,他强忍了下去,将呆呆站在一旁的顾清宁揽在了怀里,   “阿宁,你别听他的。”   顾清宁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似乎很是不在意的模样。   他原本是那么牙尖嘴利的人,他原本可以用一百种不同的说辞将唐子来给堵回去,但是他却一句话都不想回。   顾清宁就这么在赵穆府上住了下来。   这将军府甚是宏伟,占地数十亩,又是京中难得的僻静之地,很是表明了皇上的重视,皇上早在前两年就给赐了他,一直没住进来,直到此次大捷,才差人修缮了一番,亏得还有了这个宅子,赵穆还可以独自藏了他,不用将他安顿在赵家人的眼皮底下了。   赵穆让下人给他去世福记买了好些松子糖,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   顾清宁含了一颗在嘴里,依旧是儿时最喜欢的甜丝丝的味道,然后如今吃起来却没了往日的那份甜甜的心情。   可赵穆看着,少说也得表现得开心一点。   便朝着赵穆笑了笑。   赵穆心情顿时好了一点,便揽他在怀里,心间一片温柔。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愈来愈近,顾清宁下意识要躲开,可赵穆紧紧扣着他的脖颈,便这么心慌意乱地承受着他的吻。   心里没了往日那份全身心投入的甜蜜的感觉,他心里惶恐着,迷惑着。   将军府的夜晚来了,墨荷前前后后地给顾清宁收拾东西,其实赵穆已经遣人仔细的收拾过了,所用之物都是用了最新最好的,可墨荷总是想让自己主子更舒适一点的。   她多多少少看得出赵穆待顾清宁的不同,将前前后后的一想,便□□不离十的猜到了不少。   心念着难怪少爷在梁王府上始终不开心,可是,待在这儿怎么也是这般闷闷不乐呢。   正郁闷着,门口吱呀一声,是将军进来了。   墨荷十分识大体,便作了一个福,默默退下了。   顾清宁刚刚沐浴过,穿着暖软的里衣,头发披散着,还带着湿气。   赵穆便拿了巾架上的干帕,坐到了床沿,给他擦头发。   二人均是默默不言,房里只有干帕擦着头发的细碎声音。   “子来说的那些,你别放在心上……”赵穆终于先开了口,将那黑发一点点地擦,“还有锦熙公主的事,我会跟圣上说清楚的。”   顾清宁没有应他,只是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冷,他蜷起了腿,抱在怀里,拿下巴靠在膝盖上。   赵穆将那有些氤湿的帕子丢在一旁,掰过了顾清宁的身子,“阿宁,我绝不负你。”   被迫对上那一双沉稳又带着悲伤的眼睛,顾清宁心里也在颤抖着,他嘴唇张了张,但始终没有吐露出半句。   手被抬了起来,那温热的唇在上面印了印,顾清宁别开了眼睛。   身子被揽在了怀中,随即被轻轻的压了下去,那温柔的吻一点点的吻他。   顾清宁咬了唇,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   他脑子乱的很,只想推开身上的人,心里愈发的恐惧。   衣裳被解开了,那些吻愈发的炙热,可突然那连贯的动静顿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一瞧,顾清宁也看见了自己胸口上那些虽然已经消去大半的,但仍还淡淡地留着的荒淫的痕迹。   身子一哆嗦,顾清宁慌乱地扯过了一旁的被子盖住自己,向后退了,脸上一片绝望。   赵穆上前连人带被抱在怀里,心痛不能自己,“阿宁,别怕,所有都过去了。”   他亲了亲顾清宁的额头,似乎想安慰他,可顾清宁却死死闭上了眼睛,可泪水却如同泉涌一般,不停歇地流下来。   过不去了。   在赵穆碰他的那一刹那,即使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分清现实与那些根深蒂固的留在他心里的痕迹。   无论他愿不愿,那人,已经将烙印刻在了他的心里。 第34章 将军府   赵穆压了上去,想去亲吻他,将他抱在怀里,想告诉他——他一点也不在意,他始终是他心底最明艳纯粹的少年,可他不懂他为何挣扎得那般厉害。   那缩在一角的少年死死地揪住衣襟,满脸湿迹,哭得很是厉害。   犹如以前每一次压他在身下的时候。   ——赵穆长他五岁,自是比他更懂得□□的滋味。   有时在没人处,赵穆总是忍不住想吻他的少年,那些悸动并不会随着亲吻的深入而减轻,而是愈发的强烈。   看着怀里被自己亲吻得浑身发软的少年,赵穆好几次是想要强抱了他。   可顾清宁怕得很,有时忍不住压他在身下,他便会当场哭鼻子,然后好些天不理会自己。   他不懂,他压根不知道他需要多少的自制。   也罢,他太小了,他才十五岁,赵穆想着,等他长大些,我要他完完整整属于我,让他身子刻上我的痕迹。   赵穆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蟠桃,却不曾想,已经被人摘了去。   可是他不在乎,他的少年无论如何还是他心头的最软的肉,只是痛恨那妄自采摘他的人罢了。   眼下的少年将脑袋埋进被褥里,双肩剧烈耸动,赵穆最终叹了一口气,将他抱在怀里,   “阿宁,我愿意等。”   这天是惊蛰,漫天细雨飞扬,甚是迷濛。   赵府的佛堂里檀香浮动。   赵穆大清早起来洗漱了后,照旧立在中堂给赵家祖先烧了三炷香,管家替他接了香去,往香炉上端端正正插好,回到赵穆身边,拿了掸子替赵穆掸着下摆的灰。   赵穆一把抢了过来,“蔡叔,近儿春潮回寒,天还这么早您还是回去歇着吧,待会儿腿又犯疼了,这些事叫个下人来便好了。”   蔡荣本是太爷身边的一名小厮,当年跟着太爷打突厥时受伤落下了腿疾,年轻时婆子便得了痨病去了,也没留下个子嗣之类的,一辈子光阴也就投在了赵家。   蔡叔年老手抖着,“少爷,您别跟老将军怄气,他也是为了你好,养个罪臣之子在府里总归不是事儿,何况还跟梁王不清不楚的,待会儿陪老将军用个早膳陪个不是,回去了便将那孩子弄走罢。”   虽知蔡叔是为了自个儿好,但赵穆听了这些话不免气闷:“蔡叔,我已成年建府,府上之事自个儿决断便可,无需他人置喙——”   看到蔡叔神伤,心里又有不忍,只能放缓了语气:“今日休沐,我去郊外看看军队。”   昨儿初一,赵穆循例回父亲的府上给他请安,早已听闻消息的赵老将军将他骂了一宿,赵老原本就是武人出身,那动静,整个府院上下都听见了,素来是赵家好儿郎表率的赵穆为了个兔儿爷第一次跟自己父亲干上了,可把赵老将军气的是不行。   蔡叔看着那板着一张脸的赵穆,心间忧愁,他不知少爷怎么的就这般不知轻重,虽说他跟那孩子自小玩得好,可如今朝廷风云动荡,万万不能在这些节骨眼上出错的,然少爷竟是与认死理了一般。   蔡叔明知自己劝不了,摇摇头哀叹着也就给他吩咐马房去了。   赵穆围了蓑衣,蹬了马,一路得得得地去了。   路过一座已然衰败的府邸,上面的牌匾已被拆卸,四处蜘蛛结网,好不荒凉,赵穆擎了缰绳,默默地看着那上面的蛛网,前几年的老槐树已经不在了,原本一个清丽的少年总会在上面爬来爬去,他站在底下,含笑看着他,还要防备着他不小心掉下来。后来京城有童谣说是“前不栽桑,后不植槐”,否则城基不稳的,内务府也就将槐树给拔了,那个少年还生了好久的闷气,还是他带着去郊外放肆了一回才露出笑来。   如今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已然不见了。   赵穆回了府上,将蓑衣给下人带了下去,便匆匆来到顾清宁的院子里,推开那房门,发现墨荷伏在顾清宁腿上,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哭。   顾清宁脸上亦是一片愁容,摸着她的头发小声地安慰着,听到门口有声音便回过头,神色一愣,立刻转换了表情,墨荷也起来了,擦了擦眼泪,看见是赵穆,眼中居然有些愤懑。   赵穆走近了些:“这是怎么了?”   墨荷正要说,但顾清宁抢先说了:“快到端午佳节,这小丫头想家了。”   赵穆自不是傻的,见顾清宁不说,当下也没去强迫,只换了个话头,温言道:“原本今日想带你去郊外走走的,可惜一整日的雨。”   “春日多雨,哪有办法算得准。”顾清宁兴致不高,但还是一副宽慰的笑笑模样:“下次罢。”   赵穆喉头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简单地与赵穆用过午膳后,顾清宁便去小憩了。   墨荷将被角给他整好,端了茶盘关了门出去,刚回身便看见赵穆身边的小厮,   “墨荷姑娘,赵将军有请。”   墨荷咬了咬唇,索性将手上的茶盘放在地上,一仰头便去了。   小厮带着墨荷到了前厅,进去通报了一声便出来了,让墨荷进去。   赵穆坐在那太师椅上,伸手一让:“坐。”   墨荷毫不客气便坐了。   赵穆看她十几岁的年纪,眉目清淡,身量还未长开,依旧是一副少女的模样,虽不知顾清宁怎就将她带在身边,但他晓得顾清宁待她与一般丫鬟不同的,起先的时候赵穆自是有些吃味,后来慢慢地也觉察到顾清宁当她如同胞妹一般,今日虽说她没有明显对自己有什么斥责,但赵穆知道她心间定有什么要质问自己的,是以等顾清宁睡了后才唤了小厮让她来的。   轻呷了一口茶,赵穆单刀直入:“说吧。”   墨荷这些日心头的不平当即涌了上来:“你当咱家少爷是什么?”   一位婢女如此跟自己说话,赵穆倒不以为杵,淡淡道:“你应当知晓。”   墨荷更是来气,“即是如此,咱主子在府里就是这般被对付的么?”   “哦?”赵穆眉头挑了挑,脸色沉了些,“姑娘尽管说。”   墨荷眼眶有些微红,“原本以为咱少爷在梁王府上过得不好,出府了可算是解脱了,没成想到了这儿竟是更难上三分!”   墨荷越说越委屈,眼泪更是没断过,而另一边赵穆脸色黑得发沉,墨荷的那些话在他心头如同刀刃一般刀刀中地。   在外打战多年,他所面对的皆是大场面,哪里会考虑到一些细节。   比如,顾清宁在他府上是个什么身份。   在京城,顾清宁早已是个街知巷闻的娈宠了,这番到了自己府上,自是风言风语飙起。   与梁王的雷厉风行不同,赵穆御下极为宽容,在府内,他没什么架子,待人随和,在府外,他更是保家卫国、屡建功勋的武威将军,将军府上上下下是发自内心地崇敬、爱戴着他们的主子,对于顾清宁这位身负狼藉之名的不速之客,他们自是视若尘垢秕糠。   眼看着将军的名声就要被他这等卑污之人玷污,将军府里的一个个是同仇敌忾,虽不说缺衣少食,但那处处表露无遗的轻蔑态度可算是轻饶他了。   墨荷原本还为她家少爷开心,可看见那些下人们的态度,心里首先凉了半截,在汐溪别院那会儿,少爷脸上偶尔还带了些笑容,可在这儿,却是没一刻开怀过。   没错,吃的用的都是好的。   可是那些个态度便是做奴才的她看了都气的很。   拿个炭火也得被明里暗里数落上一番。   墨荷气得不行,当下便跟人家吵起来了,反倒吸引了更多下人的围攻,你一言我一语的故意大声说给房内的人听,言语之间更是处处轻慢,没有分毫尊重。   墨荷本就委屈,看着顾清宁一言不发地躲在里面不吭声,更是心疼得要死,等到那些下人们散去,当场便哭了。   还得顾清宁一遍遍地安慰他。   墨荷想起当初刚见到他家少爷的时候,那般的骄傲,若是背后的话被他听去了都要扯了赤练鞭找人算账的,更何况如今这般当面的羞辱。   可是他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拉着墨荷躲开了,还告诫他莫要计较。   他愈是如此,墨荷心里愈是疼得慌,看着那所谓的武威将军便生气。   与墨荷一番安慰后,遣人送走了她,赵穆当场便喝道:“阿福!”   叫阿福的小厮立刻进来了,他从未见过将军有这等脸色的时候,立时战战兢兢:“将军,唤小的何事?”   “叫了府里几个管事的进来!”   那阿福不敢怠慢,立刻去了。   夜晚时分,赵穆进了顾清宁的房里,他刚刚要睡下,见着赵穆进来了,有些吃惊,披了外衫便起来了。   拎了茶壶给他倒了茶水,“怎么了?”   赵穆隐忍着:“你不该什么都不说的。”   顾清宁一滞,瞬时明白了,有些讪讪的:“也没什么事,总有这么一两个不懂事的。”   眼前的人犹如变了另外一个人那般,赵穆心痛无以复加,他想破口大骂,但却不能开口一句,他没有资格骂他,是他没能保护好他。   顾清宁看他眼圈有些发红,心间犹豫,但还是说了,   “你,你能否借我点银子,我想出去住。”   吞了吞口水:“你也知道,墨荷她,她住这儿不惯。” 第35章 公主   赵穆怒不可遏,他烦躁地在房内踱来踱去,双拳紧紧握起,似乎要随时给人挥上一拳似得,看他额上青筋抱起,顾清宁心里难受。   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子龙……”   赵穆一挥衣袖,一不小心将顾清宁甩了个趔趄,赵穆脸上闪过歉意,牙关紧咬,一拳狠狠打在墙上。   伴随顾清宁一声惊呼,墙上的碎屑簌簌而落,顾清宁连忙上前将他的手拿了下来,指关节处裂开了几道口子,正兀自朝外冒着血珠。   “你,你干嘛呀!”   赵穆一把捧过顾清宁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直到感觉那脸颊的湿痕,赵穆痛苦仰天长啸,顾清宁紧紧揪住赵穆的衣襟,哽咽起来。   “够了……子龙……够了……”   赵穆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无力,将眼前那孤萍无依的人揽进了怀里,紧紧的。   “阿宁,如果三年前,我没有离开你,该有多好。”   可是没有如果,命运让彼此的人生变了轨迹,乱了机缘,直教人生死看透。   ==================================   顾清宁做了个梦,依稀是刚进梁王府里的时候。   梁王后院里的公子姬妾们齐齐排挤他,自打被打发进了别院后,每天更是弄得灰头土脸,有一次还给人在饮食里下了绞心莲,这种药草并不能致命,但会让人痛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比起随情蛊的痛楚来说,几乎是不相上下。   他在那破落的别院里几乎痛得要以头撞墙,墨荷与黎叔皆无办法,唯有抱着他哭。   可巧不巧的,内务管事当天便来唤他去给梁王侍寝,即便他已经痛到浑身冰冷也不能赦免,墨荷与黎叔怎么哀求都无法,反倒被关了禁闭,仆役们抬了奄奄一息的他去了梁王的寝宫。   他是那样痛,痛得还没送到梁王床上便晕了过去。   但醒来身上的痛意已然消失,浑身各处也没有被侵犯的痕迹,虽是如此,那人见他醒来也必定是要补上昨夜未完成的性事的,仿佛一点也不放过他似得。   以前只是隐隐约约、迷迷糊糊觉得奇怪,下意识地不去探究。   如今想起来,原来在那些痛苦、绝望的每一次幻觉都是真的。   那个眉目清冷的人依旧是那个埋在梦境里无所不能、强大无比的老大,他会在他最绝望的境地来救他。   梦境里,顾清宁环住那人的脖子,描摹着他那冷峻的眉眼,看着那眼睛深处的纠葛与疼宠,一遍遍地哭。   醒来的时候枕席已经湿了一片。   望着那阴雨连绵的暮春,也许分离是最好不过的结局,那人始终要做回那强大的、所向披靡的梁王,不应该在自己这个迷障里苦苦沉沦。   可顾清宁心痛到指尖都在发疼,一想起跟那人从此没了任何联系,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使自己哭不出声来,心痛极了,从未有过的万念俱灰的感觉。   放过他吧。   顾清宁泪水疯涌了出来。   你这样无能懦弱自私的人,放过他吧。   情于他们,终究要有人在此间灭亡的。   羡慕极了自由自在的鸟儿,想离开到远远的地方去,最好一个人都不要认识自己。   可每当他跟赵穆提起,赵穆总是焦躁异常,顾清宁只能吞下了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欠了所有人,他是最没有资格提要求的那个。   自打赵穆惟一一次在府里大发雷霆之后,将军府上下自然是收敛了许多。虽还是打心眼里鄙视厌恶,但至少表面上尚还不敢露出分毫。   墨荷也便好受了许多。   顾清宁这段时间以来愈发的疲懒,终日郁郁,在这将军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朝廷最近是多事之秋,赵穆几乎日日皆要入朝商议,自是无法时时顾及他。   顾清宁反倒是轻松了许多,面对赵穆眼里的悲伤与深沉,顾清宁常常是手足无措,自责到不能自己。   ——那些说不出口的纠葛让他始终无法真正面对赵穆。   墨荷忧愁得很,想方设法地给他寻开心,趁着端午佳节的到来,街上热闹了点,便强拉着顾清宁一定要去街上。   顾清宁脸蛋易招事,故而墨荷给他带了纱帽。   望着外面的骄阳,顾清宁又有些犯困,“墨荷,不去了罢,日头怪可怕的。”   墨荷将他的帽檐整好,拿眼斜他:“少爷都待得懒散了,再不出去走一走,人就要废了。”   顾清宁无奈,但看见墨荷兴致高涨,也不好意思去扫她的兴,便勉强出门去了。   街上甚是热闹,往来的皆是商贾走民,偶有一二官差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叱喝飞奔而过,惹得路人惊慌相让,但没一会儿终归又复那等烟火之气。   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左右吆喝此起彼伏,这里是京城,自是比其他地方多了许多法度,摊贩们不得随意摆放,而是根据贩坊司颁布的准令按照各自的区域摆好,对于时辰亦是有规定的。   比方说牲畜宰杀不得过午时,然布匹买卖却可以摆到日头下山,但纵然是如此,这京城的热闹依旧是他处不可相比的。   墨荷左右是个小姑娘,自是一路雀跃,买了许多糖人、钗环之类,还帮顾清宁挑了许多素色头巾。   等二人绕过坊市,步入朱雀大街时,人更是多了起来,一路上几乎是比肩接踵的,顾清宁上一回见过这等热闹的还是赵穆凯旋而归的时候,今儿看起来却有股恍然隔世之感。   然心下微微奇怪,临近端午佳节再是热闹,也不可能这般多人。   眼看周围的人们都难掩兴奋神色,个个皆是往城门口那处望,每当有一点动静,人群里便随着一阵的骚乱。   墨荷显然也看出了不一样,连忙拉了顾清宁凑了上去。   可看了半天进出的除了些许车马之外便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顾清宁被日头晒得有些难受,心头烦恶的闷堵感久久不散,自是不愿在这等人员繁杂的地方多待,他拍了拍胸口,将那不适稍稍压下点,与墨荷道:   “咱们也出来一个多时辰了,这儿人多,待会儿万一发生什么骚乱踩踏可不好,咱这便回去罢。”   墨荷哪里肯听他的,只摇了摇他的胳膊央求,“少爷,别嘛,这不是刚有热闹看么,咱就再待半个时辰凑凑热闹——咱可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呢!”   顾清宁看她难掩的兴奋神色,只好无奈应了她。   很快,城门口那里进了一队侍卫,敲锣打鼓地开道,让堵满街道的百姓让到两侧,每隔三尺便站了个侍卫守着。   墨荷兴奋难抑,凑到旁边一个兴致颇高的深衣妇人耳边:“大嫂,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啊?”   那妇人眉开眼笑:“吐蕃国长公主要来了呢!”   吐蕃国?   饶是墨荷对时局没有半分见识,也知道吐蕃国对于南朝的重要性,近百年来,战乱频频,而吐蕃国作为南朝接壤幅域最广的领国,是唯一一个从未与之发生过交战的国度,数百年来,吐蕃国与南朝友好邦交,通商往来,南朝还远嫁了好几个公主过去,如今吐蕃国地位尊如太后的达那姆便是三十年前嫁过去的灵溪公主,而南朝后宫也有好些地位尊贵的妃子来自吐蕃——几乎可用唇亡齿寒来描述之间的关联。   墨荷开心极了,她也听说了吐蕃国的新国主刚刚即位,便派了数百人的使团浩浩荡荡来京城朝贺了,没成想这回竟将长公主也带来了。   那深衣妇人见着墨荷神往的神色,有些洋洋得意,“你运气好,给你碰上了这一回,这位吐蕃长公主可是被吐蕃国民奉为国宝的呢,才十九,据说是美艳不可方物,更奇的是身有异香,所到之处彩蝶飞舞,恍若仙子一般,这回咱们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墨荷一听更是兴奋,拉了顾清宁的手道:“你看看,今儿是出来对了!”   顾清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墨荷突然想到,这位公主才十九岁,而当今圣上……想到此处兴奋顿去,跟着她打了个寒颤,与顾清宁道:“这吐蕃国主也真狠心,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咱那般年纪的……”   想到讳避,墨荷连忙收了口,只有些感慨:“这堂堂一国公主,也许活的也不如意呢。”   这人挤人的靠的很近,深衣妇人自是听到了墨荷的那一番话,又转头过来,脸上是忍不住的得意:“这小姑娘你不知了吧,这回这长公主嫁的不是咱圣上,而是咱们那战神梁王!”   深衣妇人自是以自己信息亨通而洋洋自得,丝毫没有注意到墨荷骤然而变的脸色。   “要说能配得上这长公主的也只有咱们梁王了,上马能战,下马能治,若非有梁王,咱南朝还不知在不在呢,况且咱们梁王相貌堂堂,配起这吐蕃长公主也算她高攀了。”   深衣妇人显然是梁王的拥簇者,说起梁王来两眼便发着光。   墨荷心下有些慌,连忙看向自家的少爷,那纱帽若隐若现的,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下意识地去抓了他的手,只发现入手一片冰凉。   墨荷所有的窥探欲尽去,勉强扯了笑容出来:“少爷,算了,咱还是回去吧。”   可话音未落,人群开始骚乱起来,有一尖高声叫道:“来了,来了!”   身后的人群更加激动了,挟裹着顾清宁与墨荷往前去了,由不得他们自己。 第36章 疑窦   吐蕃国使团从巍峨的城门进来了。   异域风情的乐师仪仗队在前方开路,随之是浩浩荡荡的使团,色彩艳丽的服饰,大胆奔放的举止,与南朝风俗极是相异。很快,后面一辆十六人的高抬大轿也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吐蕃国素来不讲求男女之大防,便是一国公主,那华丽花轿上也并并没有遮得严严实实的。   也是如此南朝百姓才有幸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吐蕃国宝一般的公主。   似乎为了照应南朝百姓们的心声似得,那轿帘缓缓地被掀开,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霎时安静下来。   要说仙子在人间,也便是这位了罢。   那美貌形容不来,抑或说拿着美貌来形容她也是玷污了她的出尘。   高高在上的吐蕃公主微微一笑,更是令人见之忘己,她抬了缀着珠玉与铃铛的手朝着南朝的百姓们挥手,没有半分轻佻,反倒显出几分菩萨般的慈悲,让人生不出一点亵渎的心来。   人群中突然暴发出热烈的欢呼声,那些看呆了的百姓们纷纷回过神来,纷纷加入了欢呼的队列,更有激动者当场跪了下来,人们朝着这位异域的公主发自内心地大声欢呼着。   乐声缭绕,人声鼎沸,一派太平。   虽然没有那传说中的彩蝶飞舞,但吐蕃长公主的美丽已经传遍了京城,成了那些有幸在朱雀大街上看过本人相貌的百姓们一辈子的谈资。   身子原本就不适,从大街上回去的路上,顾清宁更是浑身难受的紧,扶着树吐了半天。   墨荷好生着急,给他拍着背:“少爷,你怎么了?”   拿着墨荷递过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顾清宁安慰着她:“许是人多,站着发闷,这会儿是没事了。”   墨荷担忧之情未去,只看着那张依旧苍白的脸,心下后悔不已,早知道应当听了他的话早些回去的。   顾清宁胸口仍是烦闷欲呕,但看着墨荷那自责的神情,自是勉力压住了想再吐的冲动,捏了捏她的脸,   “小爷早上说什么来着,小姑娘就是贪玩。”   墨荷瘪了嘴,“谁知道少爷你还不如我呢!”   顾清宁笑了笑,“回去罢。”   墨荷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何,觉得他似乎比出门那会儿更郁郁了。   ===================   自打从朱雀大街上回来之后,顾清宁是整日关在房里面不出来,不过因他本就已经很少在府里露面的,故而也没人过多的注意到这个。   将军府里倒是热闹的很,每个人都在讨论那个吐蕃来的公主,描述着她那惊为天人的美貌。去的自是人人称羡,没去的个个在拍大腿悔恨不已。   日头高高挂着,树枝青翠,树下两个打扫的丫鬟在对话,   “真羡慕你,居然亲眼看了那公主,据说跟仙人一样。”   另一个点点头,“唉,要是再见一次就好了,可惜,咱是没这个福分了,那公主做了咱南朝王爷的女人,他日王爷登基便是皇后了,岂是咱这些人想见就见的。”   “真想见一见,”没亲眼见的十分遗憾,随即凑了过去,“比起咱府里的那位如何?外面的都说那是咱南朝一等一的美人。”   对面的丫鬟顿时露出鄙夷的神情来:“你怎么能拿那种人跟公主比较!你没听说么,那人是伺候过梁王的,是腻了被赶出来的,换而言之是养在府里不受宠的兔儿爷,人家那吐蕃公主可是要当王妃的呢!”   说话的丫鬟愈想愈恶心:“一个是天上的蟠桃,另一个是人间不知羞耻的娈宠——你居然将人家公主跟他做比较!”   “那人也没差到哪里吧!好歹也是南朝数得上号的俊美公子,虽不像男人了点,但好歹也有‘南朝第一美人’的称号不是。”   “哼,再美的兔儿爷也是兔儿爷,哇,你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喂!你别乱说!人家看你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才说的!”   手捏了一把对方的脸,二人当下便打闹嬉戏了起来。   顾清宁在那拐角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装作没看见似得匆匆过去了,倒把那两丫鬟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顾清宁早已跟逃了似得回去自己的房间了。   顾清宁捂着嘴匆匆推进门去蹲到墙角的痰盂那里干呕着。   亏得墨荷去外面,否则他连解释的气力都没有。   连日身子的不适让他瘦了一圈,下巴愈发的尖了。   墨荷进来的时候,顾清宁已经躺到了床上闭眼歇着了。   她端了食盘,上面有精致的几道小菜,“少爷,要吃饭了。”   顾清宁抬了眼皮一瞧,见到那些吃的,肚子又开始翻腾起来了,他挥了挥手:“拿下去罢,我现在吃不下。”   墨荷焦急:“好歹也要吃一点啊,早上便都没吃了,这么下去怎么行。”   顾清宁说两句又想吐了,按了一下胸口,有气无力:“听话……”   墨荷叹了口气,无奈地将那食盘端了下去。   晚上的时候,赵穆终于来了,他眼中有着疲倦,推着门进来的时候,见顾清宁正捂着嘴巴,似乎很难受的模样,连忙上前扶了他,   顾清宁摆摆手,正想说什么,却哇的一下吐了,他午后好不容易吃的那碗燕窝粥一点不剩全吐了。   赵穆连忙过去将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好容易等他缓过来,便要唤人叫大夫来。   顾清宁阻了他,“没事了,今儿似乎是有点吃坏肚子了,吐了便好了。”   见他脸色好转了一点,赵穆心下还是着急:“还是找大夫瞧瞧,别拖着。”   “不去,你千万别去,我就有点儿恶心,去了大夫那里都是大惊小怪的,没得还得给我开许多苦的要命的药,我可不吃。”   赵穆知道他自小皆不喜欢看大夫,又怕吃药,吃一回几乎要让人使尽浑身解数才能让他咽了,只能压了心头的担忧,“若是明日依然如此,必须得给我去瞧一瞧大夫。”   顾清宁眉头皱了皱,“你们总是大惊小怪。”   赵穆笑了笑,眼前的少年终于有点以往那痞赖的模样了。   唤了下人进来收拾好了房间。   顾清宁终于看见了赵穆的疲惫,“怎么了?”   赵穆苦笑,“没事,都是朝廷里那些麻烦事,说了徒增烦恼,不说也罢。”   顾清宁知道当今朝廷里定是纷扰甚多,他不想知道,更不想去问,自是乖乖闭了嘴。   摸了摸他的头,赵穆道:“我回京已将近三月,再过个把月还要回到西疆去,届时你就可以跟我去了。”   赵穆以为顾清宁会很开心的,可顾清宁却是露出纠结慌乱的神色,   ——等我当上了大将军,定会将你带在身边的。   是啊,他们之间存在过这样的约定。   可是如今却已非当初的那样了。   顾清宁声音艰涩:“子龙,你……你忘了这个罢。”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赵穆拉了他的手,“我赵子龙岂是那等沽名钓誉之辈,世间之事但从我心,他人说什么与我们何干!”   顾清宁看着那双坚毅的眼睛,心中愈发的酸苦,换作三年前,他定会应了他,他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如今,一切都不复原点,他们已经愈走愈远了。   赵穆紧紧捏住他的手,眼中含着热切与痛苦:“阿宁!”   闭了嘴巴,顾清宁心里发苦。   饶是拿着入夏了食欲不振来安慰自己,顾清宁也发现了不对劲,每日犯恶心已经成为了日常,他还嗜睡,懒懒的,一度以为是自己身上随情蛊的缘故,可身上一点都不痛,但他实在是怕看大夫,故而也就轻描淡写地过了,赵穆来问,也只是说已经没有不适了,可在无人处,还是偷偷地按着胸口吐了几回。   墨荷端了酸梅汤进来,她是放进后院的水井里冰镇过的,故而酸甜可口,入口泌凉,着实好喝。   也就是这玩意儿,顾清宁还比较爱喝。   看着顾清宁将那碗酸梅汤喝得一滴不剩,墨荷苦笑:“这会儿少爷你才能乖乖的喝。”   顾清宁扯了个笑,“还有没有?近儿就好这口酸的。”   “有!当然有!”知道顾清宁爱喝,墨荷早已留了许多,当下便去拿了。   顾清宁又喝了两碗下去,心头的烦恶之感消了不少。   墨荷看着他那模样,咯咯笑:“也就是少爷你,若换了个小姐,墨荷还真当以为是害喜呢!”   顾清宁一个没拿稳,青瓷碗一下子丢在了地上,碎裂开来。   墨荷哎唷一声连忙去收拾了,一边埋怨,丝毫没有注意到顾清宁惨白的脸色:“哎唷,少爷,你咋就这么不小心。”   见那碎屑到处皆是,墨荷只能去外头拿扫帚来。   顾清宁脸色惨白,双手颤抖地按上了自己的小腹。 第37章 身子   顾清宁是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双儿的身份的。   从小伊始,他排斥而惊恐着,更是有着深深的不为人知的自卑。   他即非男儿也非女子,只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除了畸形的下身,他气力还比一般男子弱,有些地方跟女子没什么两样——他根本不算个男儿。   自荐枕席的时候,顾清宁是隐隐约约害怕过的,但他当时只想复仇,心想着最坏的结果不过一个自我了结,也便没去想那般多了。   他陪了他三年都没问题,那别院里的几个月更不会了。   顾清宁安慰着自己,然而想到别院那会儿,那人对他没日没夜的厮缠,心里又开始慌了起来。   墨荷将房间打扫完毕,才发现顾清宁不对劲的脸色。   “少爷?你又难受了?”   顾清宁摇摇头,他思虑纷乱,怕被墨荷缠着问,便连忙躺下去了。   墨荷心头忧急,顾清宁只是将被子闷了头。   ===============   一想起有那种可能,顾清宁更是终日惶惶不安,有时候连着吐都要瞒着墨荷。   可那愈发消瘦的模样是不会隐瞒住任何人的,赵穆直接将大夫带来看他,没想到顾清宁抗拒得很,不让大夫给他号脉。   赵穆安慰他,只是让大夫看看,不吃药的,也无法让大夫接近顾清宁。   顾清宁只是哭,如同孩童那般耍着性子不让大夫靠近他。   心疼之余赵穆自是奇怪,连墨荷也都是整日地不解:   “少爷,你不能这般违疾忌医的啊!”   顾清宁心里头苦,可是他依旧无法面对那样的事实。   若那是真的,他承受不起,不让大夫接近自己,也许这般,便好似可以永远都不会知道一般。   他本就已经这样了,若是怀了他的孩子,他该如何在这世间自处。   可是难堪的事情还在后面。   赵穆的老父找上门来了,顾清宁犹如那被藏在外面的兔儿爷一般,被揪到大庭广众之下。   看着那跟赵穆有些肖似的赵老将军,顾清宁心虚得不行,   “赵伯父……”   来人一声轻哼,“莫要这般叫老夫,你也应当知道老夫前来所为何事!”   院子里围了一圈的下人,众人皆是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却被赵老将军带来的侍卫统统给赶走了,顾清宁脸色苍白的很,不知所以的墨荷护住他,警惕地看着赵老将军。   赵老将军威严并重,哪里容得一个下人这般,一旁的侍卫自是了解赵老将军的脾气,直接唤了一旁的家丁,   “看着做什么?赶紧的!”   家丁得令连忙上来将墨荷拉了下去,顾清宁急得很,他根本拉不住墨荷,眼睁睁看着墨荷被拉到一边,随之那五大三粗的家丁左右开弓,还没两掌,墨荷早已嘴角淌血,双颊高高肿起,可她硬气得很,倒是一声不求。   顾清宁要急坏了,当场跪了下来,“赵伯……赵老将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这小丫头过不去……”   同时他立刻意识到了关键:“我走,我肯定走!”   赵老将军看他穿着件青衫,身形孱弱,一张脸苍白得很,可依旧是俊美动人,明明不娇不媚却无端端有股勾人的味儿,南朝狎男风的人不在少数,若他是那等兔儿爷自己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就过了,可眼前这人的身份不同,他是罪臣独子,还与梁王揪扯不清,赵穆又在这风口浪尖上,岂容分毫差错,再看他一副说不出的我见犹怜的模样,心头更是焦急上三分。   “说得轻巧,赵子龙又岂会让你走!”   墨荷已是被打得扑在地上,顾清宁眼泪看得都出来了,跑了过去将墨荷护在怀里。   “将军饶了墨荷,她还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要罚要打全在我,子龙他,他,我,我会想办法。”   顾清宁数日都没吃好睡好,身子本就亏空得厉害,当下便有些眩晕,但他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大腿,连连保证:   “我走,我定会走!”   已然没了任何尊严,曾经的太傅公子如今与私藏在小院里的小宠没了半分的分别,若非共蛊,顾清宁简直想立时死去,好得过如今这番不堪的境地。   ——究竟何时才会结束,何时才能解脱。   门口一阵叱骂摔打的声音,伴随的是侍卫们阻止的声音。   “将军!将军你不能进去!”   “啊——”   赵穆将院门踹开,脸色黑沉沉地看着地上颓靡的顾清宁,再看着坐在院中的父亲,心间怒火腾起。   他说过的,会护着他的,可是他却一次次地让他在自己身边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赵穆心间撕裂一般的痛。   他走过去将顾清宁扶了起来,手上的人微微挣扎着,可耐不住赵穆的气力被揽进怀里,一阵天旋地转,顾清宁晕了过去。   赵老将军回想起方才的他的那一番话:   ——我不会,我决计不会让他毁在我手上的。   他素来光明磊落,从不屑于用这些心术,可为了赵穆,他也不得不这般了,只站了起来,与赵穆嘲讽道:   “好个武威将军,今次的事情可是好大的光彩!背弃祖训,违逆父命,端的是赵家好儿郎!”   赵穆置若未闻,只将顾清宁打横抱起,往房里走去。   身后赵老将军的声音复又传来,“你若是想名正言顺地养着他,就该好好站住听为父说话!”   赵穆牙关咬了咬,终究是回过头来。   “西疆狼烟未熄,再过五日,给老子回西疆去,为父便保你这小情儿平平安安。”   赵穆冷声道:“我的人我自有办法保全,莫须要父亲担忧!”   赵老将军气的要死,却只能忍着:“保全?是将他带到战场上么?这主帅可真是让将士们的好生羡慕呢,待到那有心的到皇上那里参你一本,你是要咱赵家满门给你陪葬的么!”   赵穆脸色如冰。   “你知道为父说的是什么,只要你拎得清,你后院的事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如何?只是如今朝廷这般乱,这两年断然不容得你这样!我赵家百年清誉在你手上!懂么!”   赵穆一声不吭,便进了屋。   身后的侍卫担忧道:“少爷他……”   知子莫若父,赵老将军一声长叹:“老夫信他!”   墨荷扑在床沿,她脸上浮肿着,看着昏迷不醒的顾清宁哭了起来,也不管那眼泪淌在脸上火辣辣的多么的痛,她含恨看着赵穆:   “你还我少爷!”   赵穆不去理会她,只是唤人叫来了大夫,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顾清宁的,脸上沉重的很。   很快,那府里的大夫拎着药箱急冲冲地进来了。   他给顾清宁号脉,片刻后,脸上一紧,骤然抽了一口气,   正欲掀开顾清宁的衣襟一探究竟,但是碍于赵穆的神色,只拱手问:“敢问将军,此少爷他……”   赵穆心念一动,道:“他乃双儿。”   那大夫舒了一口气。   墨荷给惊呆了,她伺候了顾清宁三年,竟不知自己的少爷居然是一位双儿。   随即,那大夫说了个更让现场鸦雀无声的消息:   “这位双儿少爷已有两个月的身子了。”   饶是赵穆沉稳老练,此刻也震惊得双唇微张,   那大夫自是不知道其间关窍,只以为这腹中胎儿是赵穆的,耐心解释道:“这双儿受孕极是不易,老叟生平行医无数见过无数双儿却都没见过这等受孕的……”   他有心拍马屁,又加了句:“许是将军龙精虎猛,才让这位少爷中了胎,可谓是神迹!”   赵穆怔怔的,半天了,闭了闭眼:“大夫,如何落胎?”   大夫一呆,随即吓得不轻,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擦了擦汗,有些心惊胆战,   “小人,小人越矩……”   “本将问你如何落胎!”   赵穆一声怒喝,眼里不知是愤怒还是心痛,声如洪钟,直让人听了心间砰砰作响,墨荷震惊的同时也被赵穆这副样子吓住了,亦是呆立在一旁。   大夫猛地跪在地上,连忙回道:“小人,小人这会儿便去配药!保证落得干干净净!”   耳边没人应他,那大夫吞了吞口水,便告退了。   屋内沉寂一片。   赵穆慢慢踱步到顾清宁的床前,眼前的人蹙着眉头,似乎睡梦里也在受着苦,赵穆握着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好似对待着一个易碎的珍宝似得。   为何时光不能逆转,为何他没能好好保护他。   夕阳的余晖透着窗棂照射进来,将房里的一切垄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所有的一切都浸在这不可言说的微微的热里。   墨荷看到他少爷的手上有着湿迹,那握着他手的男人双肩在剧烈颤抖着,没有人敢上去安慰他,墨荷心间的震惊化作了无尽的悲痛,无尽的心疼。   她留着泪,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双同在苦海里沉沦的人。 第38章 离别   顾清宁醒来的时候便看见墨荷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还有紧紧抓着他手的赵穆,他双目红赤,下巴泛着青黑,有点潦倒的模样。   见着他醒来,赵穆摸了摸他的额头,朝他笑了笑,带着苦涩,   “阿宁,我都知道了。”   顾清宁脸上有些迷茫,看了看赵穆,又看了看墨荷,渐渐地他眼睛开始明晰起来,巨大的惊恐袭来,还没来得及躲进被子里面,赵穆紧紧将他抱住了。   “阿宁,别怕。”   顾清宁死死咬住下唇,可挡不住自己那廉价的眼泪。   他浑身不断的抖,紧紧地抓着赵穆的衣襟,可恁是这般也抵消不了心中无止境的恐慌。   墨荷好容易止住的泪水也下来了,她也抱住他的腿,呜呜的哭。   一整夜,二人便这么抱着顾清宁,直到他渐渐的安静下来,复又进入那半昏半睡的境地。   接下来的日子里,顾清宁总是这么昏昏沉沉的。   昏睡的时候还好,醒来的时候浑身皆是难受的,却连吐的气力都没有,吃不下东西,墨荷只能花了百般的心思,用了小厨房做了许多汤汤水水,好歹是算吃了点。   赵穆称病休沐在府里,寸步不离地陪了顾清宁两天两夜。   在一个顾清宁看上去还算缓和的夜里。   赵穆端给他一碗黑黝黝的汤汁,顾清宁呆滞的眼光终于有了点异样,他怔怔地看着赵穆。   赵穆柔声道:“这药不苦,大夫加了甘草与饴糖。”   指尖紧紧掐进身下的被褥里,顾清宁眼里闪烁不定,赵穆如同哄慰一个幼儿一般:   “闭上眼睛,一口气喝了它,便什么都过去了。”   那碗药愈靠愈近,顾清宁已经闻到了药材独有的微微的苦涩气息,灯火在那黝黑的药汤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这药……”   顾清宁看着赵穆,嘴唇有些颤抖,   赵穆心间痛楚,“这是助眠的。”   又催促道:“阿宁听话,快喝了他。”   耳边的声音如同往日里二人的相处时光,充满着宠溺与疼爱,可若细细听起来,其间的苦涩无以言表。   在那青瓷碗碰到嘴唇的一刹那,顾清宁心间一凛,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双手重重一推,房间里沉闷的一声碎裂声,地上已然泼了一道暗灰的痕迹。   看着那碎裂的碗,顾清宁如同做错了事情一般,他手足无措,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赵穆紧紧闭上了眼睛,脸上痛苦不已,再睁眼时已然一片痛苦的清明,   “你终究还是……”   赵穆言语滞涩,他突然捧过顾清宁的脸,“不,告诉我,你恨他!”   赵穆的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他心间都犹如烙铁一般落下,顾清宁死死闭上了眼睛,泪水如同泉涌,不肯回应他。   他对于这个世间,从来就是错误的,害人害己,终究让彼此都不会好过。   终于等到顾清宁闭眼睡去,墨荷被带进了另一个院子,等侍卫退下,墨荷便看见赵穆正负手背对着她站着。   那身影看过去竟有一番形单影只的意味出来,   “我想听听你们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墨荷愣了愣,随即眼中有了黯然。   这三年,原本她以为她看得懂的,可如今却看不懂了。   三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她家的少爷,当时他正拿了赤练鞭出门教训那得宠的花姬的婢女,只因她说了一句“还真当自己是太傅公子,如今不也一样被人养在府上。”人言不由人控,这种事情自是多得是,少爷偏偏因着这些到处得罪人,那样坏脾气的人,原本有着那般的美貌,若是软一点,定是能过得很好的。   墨荷原本也看不得他这幅心胸狭隘的模样,可有一次看见了他躲在暗处偷偷的哭,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点软,就因为这一点软,她追随着他,直至如今。   他周围的一切墨荷全然看不懂,梁王又似宠他,又似生疏,她完全猜不中上位者的心思,但是让她震惊得是汐溪别院的几个月。   梁王好似换了一个人似得,墨荷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那般多的人间烟火气。以至于后来出了梁王府的时候,她是如此的震惊与不平。   她一个奴婢,原本就应该任何事情都不用过问,好好服侍好主子便成了,可是她却始终无法本本分分地当一个婢女,她想为他挡去所有的风雨,她想为他抹去所有的悲伤,在这世间,她只是一颗不起眼的小草,可即便如此,她也要在他路过时,给他一缕的清凉。   可少爷太苦了,她无能为力。   墨荷又有些哽咽,缓了缓,将那些三年中的时光一一跟赵穆说了。   赵穆听得异常认真,仿佛不能错过一点细节似得,有时他听得愤怒至极,有时又是悲怆不已,有时又茫然无措,堂堂一国武威将军的情绪随着一位平平无奇的丫鬟的讲述而剧烈波动着。   初夏已至,一两只鸟儿飞过,停在树梢上,它们好奇地看着地上两个人。   这是它们看不懂的人间。   赵老将军看着窗外的月色,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侍卫手持一封信,急冲冲地进来了,   “将军,少将军的信!”   赵老将军连忙接了,揭去封泥,撕开信封,细细看了起来,旋即一声长叹,   “终究是我赵家的好儿郎!”   那贴身侍卫不解:“少将军他如何说?”   赵老将军摆摆手,只问他:“上次说的去琉球的商船何时出发?”   侍卫略微沉吟片刻:“这个月初五。”   “那便是五日后。”   那侍卫脸上顿时带了惊喜,“少爷终于要送他走了?”   赵老将军点点头,不再言语,将那手上的信置于那桌上的烛火烧了,侍卫隐约可见一小段字,   “……护得他一世安稳,孩儿自当洒脱断命为家国……”   那燃烧信笺忽明忽暗,照得他们脸上是明灭不定。   墨荷端进了一碗粥,里面掺了些骨筋草等安胎的药。   今次顾清宁倒是十分的配合,将那一碗粥很快就喝了,随即让墨荷坐到了他身边,看着眼前也跟着瘦了一圈的小丫头,他眼里有着心疼与愧疚:   “墨荷,少爷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你愿意跟着我么?”   墨荷半跪在他的面前,拿脸贴着他的手,笑了笑,“少爷去哪里,墨荷跟到哪里。”   顾清宁也笑了笑,主仆二人没有比这更心意相通的时候。   走得远远的,将这儿的一切都埋葬在记忆里。   赵穆去西疆的时候,顾清宁没有去送他,只是将那赤练鞭托了人给他送过去了。   那根在他最无助时候的精神寄托,此刻也回到了原本主人的手上。   他这一辈子欠了许多的债,他已经还不起也还不清了。   顾清宁依旧是吐的厉害,他愈发的消瘦,那原本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是细瘦得很,恍若风一吹便倒了似得。   有时深夜里,梦到一些旧事,顾清宁还是会哭,但他知道,伤怀对于腹中的胎儿不好。   肚子里那团肉是那人的骨血,他舍不得。   有时候他会在想,同一片天底下的那人是在干嘛,是否还像以往那般,冷冷冰冰的,不苟言笑,在自己的书房里看兵书看到深夜,亦或是站在那高高的栈台上,声色洪亮地对将士们喊话,梦境里,黄沙漫天,那人尊贵而孤独。   自己与他始终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即使因为阴差阳错地交错在一起,在彼此伤过痛过以后,总归是会回到他们原有的位置,那个吐蕃来的公主是那般的美丽,看上去也善解人意的紧,与一无是处的自己相比,他应该会很喜欢的吧。   顾清宁心里如同浸了药,发苦,发涩。   ——明天去琉球的商船即将开了,自此一别,天下之大,人世茫茫,他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深夜里,顾清宁将被褥闷上了脑袋,任随眼泪蔓延,唯有梦,才能让他碰一碰那冰冷的眉眼,还有薄薄的嘴唇。   顾清宁又梦见他了,他抱了他的脖颈,哭得不能自己。   清晨,墨荷拎了包裹进来了。   看见顾清宁脸色异常苍白,眼下发青,看上去一夜未睡。   见着墨荷进来,顾清宁好似抓到一棵救命稻草一般,“船,船何时会出发?”   墨荷抿了抿嘴,“老将军府里的来报,说是午时,不过这儿离渡口马车要走行一个时辰,故而咱们得收拾好了休息俩时辰便要出发了。”   墨荷看他一脸惶急,不由得:“少爷?”   顾清宁紧紧地捏住了怀中的烟信。 第39章 相见   顾清宁摩挲着那根烟信,这烟信是在汐溪别院时那人给的,让他有危险的时候拨开。   只要拨开了,就可以看他一眼了。   就最后一眼。   这样的念头一起,便消不下去,顾清宁一整个晚上被这个想法折磨得睡不着。   一个声音道,自己已然亏欠他那般多,此生难还,莫要再去蹉跎他了,另一个声音道,只要最后一眼,不会去打搅他的,看了就走,永远地封存在心里。   这看他一眼的想法如同星星之火,燃烧了一整夜,诱惑着他,如同荒漠中走了许久的人,远远的看到那走不到的幻像,也要向前走,即便看一看也是好的。   瞬间好似有了气力,顾清宁立即站了起来,匆匆忙忙走到铜镜前,发现自己憔悴得可怕,一张脸毫无血色,如同无主的鬼魂一般,第一次,他为自己的外貌而感到不安,连忙去挑了件稍微花俏一点的衫子,可挑来挑去,哪一件都入不了眼,他犹如第一次去会见情郎一般,焦灼而惶急。   最终顾清宁什么也没有选,有些自暴自弃,还是穿着自己身上那件素白的衫子,眼看着时辰又过了些,连忙跟墨荷说了一句,去外面一会儿便回。   墨荷自是担心,一定要跟他去,可顾清宁拧的很,只答应着午时之前一定回来,再三阻了墨荷的哀求,墨荷只能压下心头的担忧,随他去了。   雇了车马,来到一个静谧的酒楼,顾清宁包了一个最好的雅室,   因着赶时间他的鼻尖冒着汗,可是顾不得擦汗,他已经手抖着掏出了怀里的烟信,走到窗边。   禀了气息,将那盖头拔了,里面猛地窜起一股白烟,随之在高高的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红。   做完这一切,顾清宁感觉自己有些虚脱。   一下子跌坐在座椅上。   差不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窗口闪过几丝阴影,随即三个矫健的身影跃进了房里。   心口一疼,顾清宁眼中露出失望。   来者是梁王的贴身暗卫,鼎鼎有名的南朝高手——燕云三煞。   那人只说在危险时拔下这个烟信,堂堂一国梁王如何能够亲自来营救他,是自己傻得有些可笑。   顾清宁灰心丧气,那燕云三煞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王爷曾经的男宠打着什么主意,这烟信一发,必是梁王有危险,三人急奔而来,却不想见到的是这位公子,虽是满腹疑问,其中带首的仍旧客客气气问道:   “公子有何吩咐?”   顾清宁早已沮丧的连话都没力气说了,差点落下泪来。   燕云三煞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其中一个逡巡一番,发现并无任何危机,与带头的耳语一番,那带头便告退道:   “既是公子没事,那吾等三人这便告退。”   顾清宁心思突然一动,连忙站了起来,   “等等!”   燕云三煞齐齐回过头来,面露探究。   顾清宁咬了咬唇,但终究抵不过内心呼之欲出的渴望,   “三位大哥,能否托我跟梁王说上一声,我有事找他。”   看着那三人面露为难之神色,顾清宁有些惶急,他又补充着说了句,“或者你们带我去见他,拜托三位大哥了。”   他几乎要哽咽了。   吸了吸鼻子,目露恳切:“拜托了!”   那带头的沉吟片刻道:“梁王晨起已经入宫,若是出宫了我等看准时机会去通传,若是仍在朝堂上,那恐怕是有心无力了。”   顾清宁感激,连忙点头,“多谢三位大哥了!”   那燕云三煞很快便走了。   顾清宁坐下来,但又坐不了多久,复又站了起来,如同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他不住地看着窗外,即使知道那燕云三煞再是快,也不可能这会儿就可以到的。   看了看一旁的漏壶,还有一个半时辰,如若他半个时辰内赶来,那还可以有一个时辰,还可以好好看他一个时辰,可随即又想到若是他不会来——顾清宁心又开始发苦。   上天啊,让他最后看一眼罢。   日头慢慢地移向正中,顾清宁愈发的焦急起来,几乎要看穿那街头的远处,可是随着漏壶细碎的流逝声,街上熙熙攘攘的,却没有那人的身影。   要来早该来了,是自己痴心妄想——他应当是不会来了。顾清宁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拿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可是眼眶很快又湿了,泪眼迷濛中,他掏出袖子里的一块上好的甸玉雕刻的圆光观音,这个是她娘留给他的东西,是可以保平安的,原来是要给他的,如今却已经送不出去了。   已然没了行走的气力,想到墨荷还在府里等着自己回去,顾清宁最后看了一眼那窗外。   然而这一眼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一顶不起眼的马车正向这边驶来,虽不知道里面究竟坐着是谁,可顾清宁不知怎么的,就感觉一定是他。   当下将眼泪擦了干净,他心内狂跳,又怕他看得出来什么,将原本宽松的衣物抖了抖,拿起桌面的茶壶洒了点水在手上,拍了拍有些发红的眼圈。   好歹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自然了点。   还没整了有些凌乱的头发,那门已经推了进来。   刀削一般的脸面,双眉入髻,一双冷冰冰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威严,顾清宁呆呆地望着他,已经忘了如何打招呼。   还是来者先开口了,“找本王所为何事?”   顾清宁完全已经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强扯了个笑:“子龙,子龙他已经去西疆了。”   梁王面无表情,只是嘴角流露了点冷笑出来。   知道自己慌张之下乱说了话,顾清宁心内将自己骂了无数遍,心内更是慌张,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他身子晃了晃,勉强站定了,他看着梁王站在门口,连忙道:“坐,坐一会罢。”   他慌里慌张地到门口去喊小二,要了茶水与茶点。   还有半个时辰,还可以这般看他半个时辰。   回身过来,梁王已经坐在茶座边上了,顾清宁连忙过去,给他倒了茶水,又发现这个是冷的,有些手足无措,将那杯自己喝了,亏得小二手脚够快,很快便有热腾腾的茶水来了。   顾清宁帮他倒了点,小心翼翼端到他眼前。   吞了吞口水,顾清宁有些感激:“你能来真好。”   萧玄衍冷冷看着他,并不接他手上的茶碗,顾清宁有些讪讪的,尴尬地放了下来,鼻子有点微微的汗,他拿手背擦了擦,心里慌得厉害,他想好好地跟他说几句话的,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天了才咬了咬唇道:“你,你很快便要大婚了罢。”   萧玄衍嗯了一声,又喝了口茶。   顾清宁目光一闪,抓着自己的衣角,手心里都是汗,雅室里又安静了下来。   顾清宁又大着胆子:“公主那般美,以后生的孩子也一点很好看。”   萧玄衍带了嘲讽的声音:“你说这番话有何意思?”   顾清宁脸色一白,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摸了一下那有一点微微隆起的小腹。   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萧玄衍目露不耐:“你找本王就是说这些么?”   顾清宁摆摆手,“不,没有,我,我只是,我只是……”   这般支支吾吾半日后,顾清宁垂下了头,“没事,我没事。”   萧玄衍啧了一声,拍拍手站了起来:“若无要事,本王便走了。”   顾清宁低低地点了点头。   耳边是吱呀的关门声,顾清宁抬手,袖中的那块圆光观音便掉了出来,顾清宁眼眶一热,拾起了它,匆匆地赶了下去。   “等等!等等!”   顾清宁追着那已经远离数丈的马车,还没跑几步,腹中一紧,痛得顾清宁出了一身汗,所幸那马夫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喊声,挺了下来,顾清宁便缓了缓,立刻上去了。   萧玄衍掀开了轿帘,神色有些不悦,“本王此番微服出来,不想引起骚乱。”   顾清宁连忙将手上的那块玉递了上去。   “这个给你。”   萧玄衍顺手接过,连看都没看,便给了一旁的侍卫。   顾清宁微微张了张嘴巴,有些伤心。   “没事了?”   “没事了。”   顾清宁深深地望了那最后一眼,以后,只有在梦里才能相见了。   马车又复出发了,顾清宁站在原地,虽是盛夏,但他无端端生出了许多秋日的惆怅。   他忘了带头纱下来,来来往往的人皆是好奇地看着他,顾清宁只是愣愣地看着那愈来愈远的马车,他身子单薄得很,一阵风吹过,脸颊边的那些青丝浮动着,一片孤寂。   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也许,这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结局吧。 第40章 安慰   墨荷焦急地在门口踱步来踱步去,终于看见一辆马车远远的朝这边来了。   墨荷连忙迎上前去,还没等那马车停稳,便焦急地将窗帘掀开了,一看,确是自家的少爷,这才舒了口气,拍拍胸口,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顾清宁笑了一笑。   墨荷扶着他下来了了,门口的前往渡口的马车已经等了许久了。那老将军府上的管事也松了一口气,虽说满腹牢骚,但看见顾清宁回来了倒也是没有说什么,只吩咐车夫道,“准备出发了,脚程要快些,已是耽搁了一会儿,莫要赶不及那商船。”   一边朝着顾清宁道:“顾少爷,咱得马上走了。”   等到坐在了那马车上,墨荷终于可以将方才急出来的汗水擦干。   抓了顾清宁的手,正要说什么,才发现他的手凉凉的,墨荷连忙合掌握了搓了搓。   可总也搓不热——这都入夏了。   心下生忧:“少爷,你该多吃点东西了,这血气都不足了。”   顾清宁扯着嘴角点点头,他看了看窗外,突然道,“墨荷,少爷趴在你膝盖上一会儿行不?”   墨荷一愣,自是连忙点头,她摊平了腿上的裙摆,将顾清宁的脑袋轻轻抱了,然后扶放在大腿上。   没有一会儿,墨荷便感到大腿上热热的一阵湿迹。   墨荷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一遍遍摸着那柔软的长发。   那薄薄的肩胛骨剧烈抖动着,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墨荷将逸出眼眶的泪擦了,努力控住自己的情绪,“少爷,没事的,大声哭吧,没事的。”   可是身下的人只是偶尔猛烈地抽气,没有一点儿哭声。   墨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泪水跟着流。   小小的马车内,是一汪无处可说的苦海。   这一小队车马脚程甚快,出了城门,原本要走上一个半时辰的路,约莫一个时辰便到了。   暖湿的气息扑来,远处便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江流,黑沉沉的,码头上人来人往,有商船停靠在一边即将启程,纤夫与水手在那停靠的巨大的商船上上下下忙活着。   顾清宁双目红肿,所幸有头纱盖着,别人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墨荷握了握他的手,担忧地看了一眼天空,此刻空中拢着一层乌云,眼看着要有下雨的趋势。   不知哪里飘来的吆喝,“准备起锚了!要变天了!”   带头的管家先去商船上交涉了一会儿,又回来与顾清宁道:“顾少爷,你登船吧,沿着这流金江行船三日便入海了,少则半月,多则二十日,便会到琉球,到了口岸自然有人来接应。”   顾清宁低低地应了声。   管家生怕中途出了什么么蛾子,将那琉球夸的是天上有地下无,   “总之你莫要担心,那琉球子民大多是我南朝过去的,风土人情并无二至,且那地儿四季如春,比起咱大南好了不知多少!”   墨荷知他心思,有些冷笑道:“管家不跟着我们去岂不是可惜了!”   那管家陪着笑脸:“小人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么,若非这般,前些年早已去了琉球了,哪里等得到今天这般受累。”   顾清宁不欲与他纠缠,只跟墨荷低低的道:“我们走吧。”   大风很快刮起来了,乌云越积越厚,四处灰濛濛的。   顾清宁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便要离开了。   所有的恩怨情仇也该放下了。   他迷茫地看着那乌沉沉的流金江远处,犹如他的前程,迷濛不堪。   正要登船,身后马蹄哒哒,远远地过来了。   墨荷回头一看,脸色变了,他扯了扯顾清宁的衣角。   顾清宁亦转过身来,脑袋一下子空白了。   远远的,来人一身玄黑,骑着一匹矫健骏马往这边速速赶来了。   他脸色冷峻,只紧紧盯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风愈发大了起来,有一两滴雨珠砸下。   不知道谁先发现了,跪了下来,连续不断的许多人也发现了他们南朝的战神。   码头上人来人往的喧闹安静了。   随即大片大片的人跪了下来,山呼梁王千岁。   只有顾清宁一个人站着,迎接着那奔向自己的人。   风席卷了水面的风浪,朝着岸边剧烈冲撞上来,轰隆隆的声响。   在这一片震天捍地的动荡中,顾清宁眼中只有那个周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人。   在余码头数丈的地方,梁王踩着马背腾空而起,足下生风,没多少功夫便到了顾清宁面前。   一阵巨风刮过,将顾清宁的头纱帽吹落,随着地上的碎砂飘向远处。   顾清宁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   萧玄衍脸色异常愤怒,他一把将顾清宁拉进怀里,   “你胆敢走!”   萧玄衍捧着那张已经湿漉漉的脸,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目,牙关咬的紧紧的,显得愤怒至极,他原本气魄压人,此刻更是见之心中生畏,   “不是要还债么?!不够!”   似是后怕似的,又将顾清宁死死抱在怀里。   “你胆敢走!你们顾家欠了本王的!只有拿你自己来还,懂么!”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顾清宁揪住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那管家不知所以,跪在地上,犹豫半天,跪爬上前,   “小人……”   还没开口便被梁王一脚踹开,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不敢再动,只老老实实趴着。   梁王打横抱起来了他,上了马,缰绳一掣,不顾跪得满地皆是的百姓,疾速回府。   踏进府门,一路抱着顾清宁往自己的寝宫走去,一路上纷纷有仆从婢女一溜跪下来请安。   踹开了寝宫的门,里面拾掇的婢女们被吓得尖叫,皆被萧玄衍吼下去了。   顾清宁被放在床上,萧玄衍压了上来,如同猛兽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顾清宁却一点都不怕,他伸手出去,描摹着他的眉眼鼻唇,眼泪兀自流着。   “我以为……”顾清宁哽咽着,“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萧玄衍眼神深黑,里面有着剧烈的情感在冲撞,他捏住了顾清宁的下巴,俯身下去,深深地吻他。   顾清宁眼里泛着水光,他的红唇被紧紧交缠着,吸吮着,发着麻,鼻尖都是他扑在脸上的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多日压在心头的巨石全然粉碎,顾清宁心里的压抑尽去,可随之一阵又一阵的委屈涌上心头。   等到顾清宁几乎快被亲的晕过去了,萧玄衍才放开他。   顾清宁脸色潮红,眼里浮着水光,呜呜咽咽地哭,   眼前人喉头一动,随即衣襟被扯开了来,炽热的吻密密麻麻落了下来。   顾清宁哽咽着,推着眼前这个欺负他的强大的人,可双手被强势按在头顶,更加炙热的吻落了下来,温柔的,但又强势的。   顾清宁一个激灵,重重地挣扎了起来。   身上的人停住了。   翻身躺在床上剧烈喘息了一会儿,那双汹涌的眼睛终究恢复平静,他坐了起来,将顾清宁的衣襟重新穿上了,摸了摸那仍还挂着眼泪的脸。   “先睡吧,本王晚点再过来。”   话闭,他站了起来。   耳边的话虽是他一贯的平静,但顾清宁不知怎么的,听到了有些悲凉的意味,让顾清宁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眼看着那人即将走出寝宫,顾清宁连忙爬下了床,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了。   “别走!”   顾清宁心里开始有些害怕了起来,可比起这些慌张,他眼中的悲伤更令顾清宁难受。   走到了萧玄衍的面前,将脸贴在他的胸口,顾清宁拉了他的手,发着抖,但还是慢慢的按在了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上。   腹上有热热的温度透过衣衫从他的手掌传了进来。   顾清宁羞耻起来,莫名的情绪笼罩了他,还没收起来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又是羞耻又是委屈:   “我是个怪物……”   过了好久好久,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的反应,耳边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腰被轻轻搂住了,被往怀里带了点,泪水一点点被吻着,可顾清宁心头的委屈愈发的汹涌,哭的满脸都是眼泪。   脸被轻轻捧了起来,顾清宁被迫着对上了一双平静深邃的眼睛,只有认真的看,才会发现里面的要溶进去的温情。   “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本王了。”   被抱了起来,重新放在了床上。   就那么多情而深邃,像是要将他深深吸进去一般地看着他,然后慢慢俯首下来,没有方才令人战栗的肆虐,只有温柔的吻,带着抚慰。一遍遍亲着他唇,然后向下,顾清宁咬着唇,眸光一片颤动。   “乖……”   那温柔的声音仿佛有着无限的魔力,顾清宁毫无抵抗力,没有一刻他觉得自己这么丑陋,像一只畸形的怪物,但对方没有分毫的轻亵,如同对待圣洁的宝物一般。   一点点,轻轻的,带着温和安慰的吻。   顾清宁咬着自己的手,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第41章 一日   即便自己是个天下人眼中的怪物,也依旧可以如此被珍惜。   心里虽是一片安宁,然愈发浓重的委屈蔓延开来,顾清宁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段时间以来那些积压心头的阴云一下子释放开来。   萧玄衍将他搂进怀里,只让他哭。   顾清宁眼泪本来就多,此刻在这熟悉的怀里,闻着熟悉的气息,简直就是他最好的宣泄的地方,他的眼泪将萧玄衍胸口的衣服氤湿了一片又一片。   扯着萧玄衍的衣襟,他的哭泣使得话语变成了碎片:   “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若是你迟点我……我就要离开了……”   “本王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登船了……琉球……呜……很远的……”   “你知不知道差点就……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顾清宁抬头看他,看着那双略带清冷的双目,想起了早上那会儿的灰心绝望,哭得不能自己。   耳边一阵叹息,顾清宁很少听过他叹息的,可如今听起来除了鼻子发酸,又多了些什么。   “你永远都是本王的人,便是天涯海角,也必是要将你追回来。”   顾清宁心下暖流荡漾,随即跪了起来,虽然知道自己满脸都是眼泪,丑的很,但依旧是抽噎着,捧着对方的脸,送上去了自己的吻。   亲一会儿便要离开抽噎几下,   仿佛游水的人换气一般。   腰肢被搂住,随即被避开肚腹,圈到了怀里,眼前的人化被动为主动,加深了那些细碎的吻。   顾清宁呼吸不过来,可是那些昏昏沉沉的亲吻真的很美好,让他心底积压的乌云一点点的消散了。   他平摊的双足微微蜷起,搂着对方的,迷迷瞪瞪地感受着那些热烈的扑在脸上的,独属于对方的气息。   跪在房门口的婢女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上一句话,谁也不知道方才那一番动乱究竟起源于什么,又消弭于什么。   她们永远都不知道在那个偌大屏风后,藏着多少的柔情蜜意,那些压抑许久的,不可言说的,激烈又醇厚的……谁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但空气中已经有了暖暖的气息。   是盛夏到了,谁知道呢。   墨荷忐忑地在傅总管的安排下在别院待了几日,被当成了贵客一般伺候着,这让她有些不安,虽说少爷捎来了口信,说他一切安好,但她始终都没有看见她的少爷,心间总是惶急的,好不容易等到有婢女来报,带了她去后院里。   曲曲折折地走,直到一处静谧而雅致的地儿,这地方墨荷少说也待了些日子的,自是熟悉,——原来,她的少爷被梁王安顿在寝宫。   以往梁王一向不把姬妾少爷往寝宫带的,全部皆是安排在其余院子,心间五味杂陈,自家少爷与梁王之间的纠葛她永远怕是看不懂了。   只是希望少爷永远别在那般苦了。   还在脑里想的时候,迎着她的那个丫鬟已经去门口问话了,   “顾少爷,墨荷姑娘来了。”   “快让她进来。”   墨荷听得是她少爷的声音,心下欣喜,连忙便提了裙摆进去了,见着那熟悉的身影鼻尖蓦地一酸,一头扑进顾清宁的怀里,   “少爷,你可别再这般作弄我了!”   胸口一片湿意,顾清宁叹了一口气,怪自己,墨荷虽才十六,但之前还算比较笃定的一个丫头,如今也随了他了,动不动就哭。   顾清宁花了老半天才将墨荷给哄住了,看着那眼睛仍旧红通通的墨荷,只抱歉地笑:“少爷往后不会了。”   墨荷拿手背擦了眼角,这才细细地观察起了顾清宁。   他穿了件简简单单的淡色衫子,可料子却是极好的,入手生凉,在这炎炎夏日显得清爽至极,许是没有出门,一头的乌发仅仅简单地用着绸带绑在耳后,他肤色白的很,又生的俊美,不知道这段时日是如何滋养的,脸上竟笼着层淡淡的光芒,说不上什么,虽还是瘦弱,可是墨荷平白无故地觉得,少爷居然有股柔和的意味。   说起来,这会儿她才意识到她的少爷其实是一位双儿,若是仔细观察,那小腹已经隐隐约约出来了。   墨荷原本是很震惊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可如今全剩下了怜。   看了墨荷的眼光,顾清宁有些苦笑,“吓坏了吧。”   墨荷一愣,连忙摇头,“不,不,无论少爷什么样,都是墨荷的少爷!”   顾清宁双手搓了搓她的脸。   墨荷心下温馨,蹲了下来,将耳朵贴在顾清宁的小腹上,细细地听里面的动静。   顾清宁笑了一笑,“你怎么跟他一般……”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顾清宁脸上红了一红,随即转开话题道,“往后你便在这寝宫吧。”   墨荷自是看到了他那飞着粉红的脸颊,心下感慨万千。   无论少爷与梁王的关系如何,但至少,少爷看上去是开心的。   主仆二人相见,墨荷自是叽叽喳喳地缠着顾清宁说话,一边想给他肚里的宝宝绣几张肚兜,一会儿又想纳几双孩童的布鞋。   腹中有着胎儿的这个事实让顾清宁还是有些无法倘然,只拦住墨荷的那份积极,“那般辛苦做什么,去秀坊里采一些便好,”   “那哪能一样!”墨荷十分的愤慨,“少爷的孩儿所用必是要最用心的,墨荷要亲自弄。”   顾清宁苦笑了一下,不欲在这话题上多说,让她去里面休息了。   还没到午时,膳房里的仆妇已经送了食盒过来。   看着那仆妇们将十几样碗碟一字排开,顾清宁又有些反胃。   其实那些食物已经处理得很是精细,向来不过问内务的梁王都亲自过问这饮食了,自是个个放在心上的,百般花样地弄。   可顾清宁是真吃不下,看着那些仆妇诚惶诚恐的表情,顾清宁也不好说出那些让她们拿下去的话,只让她们放着下去后,朝房里前前后后忙活着的墨荷召唤着。   “墨荷,唉,别收拾了,陪本少爷吃点罢。”   在顾清宁那里自是用不着讲究主仆那套,墨荷见了桌上的,有些惊艳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之中的缘故,心里也难免开心起来。约莫是怕顾清宁挑嘴,故而膳房每次都做了许多,饶是顾清宁一遍遍地重申,但端进来的依旧有着三四个人的份量。   这么多吃食少爷胃口那般小如何吃得完,墨荷也就没有顾忌,一主一仆便吃了起来。   正吃着,门口一声请安,“王爷!”   墨荷一惊,连忙起来了,跪在地上候着。   顾清宁眉头皱了皱,不过没有说什么。   梁王很快进来了,他刚从朝堂上回来的模样,身上依旧穿着玄色蟒袍,随进来的侍女将他罩衣给解了收着便退了出去,他看了看顾清宁,又看了眼地上的墨荷道:“起来罢,往后跟着你的主子随意些。”   墨荷答应着便起来了,但她自是没法随意,屋里又没有其他婢女,墨荷便自作主张给梁王布了碗筷后在一旁敛息待命。   看着墨荷那般拘谨,顾清宁便让她先下去了,萧玄衍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给顾清宁夹菜。   “你若是觉得这丫头受了委屈,便让傅总管提了她的位置好了。”   ——这人仿佛会读心一般,顾清宁叹了口气,“墨荷哪里能做的了管人的,罢了,纵然是你让她坐在桌上一同吃饭,恐怕她也吃不下。”   怕萧玄衍误会,顾清宁补了句:“墨荷跟了我许久,我当她自家的妹妹,与他人不一般的。”   萧玄衍喝了口汤,“本王岂会吃那等飞醋。”   “你……”顾清宁想起了别院那会儿,因着他跟墨荷近了些,被他弄了一夜下不来床的事情,当下脸也红了,又不好意思拿这事儿说他,也只埋头喝汤。   “别光喝汤,吃点这个。”   顾清宁碗里都已经夹了一堆菜了,只能一点点地吃,或许是心情好了些,如今没有早期那般频繁作呕了,尚且还能吃得下一点,耳边又是那沉沉的声音:   “这丫头如何你打算着便好了,他日若是想嫁了,本王也会看着给她指一处好人家。”   想到他手上那般多政务军务要处理,却给他打算墨荷的事情,顾清宁心下不安,仿若自己便是书上的佞幸一般,连忙道:   “墨荷,墨荷的事我自己看着便好了。”   脸蛋被捏了捏,顾清宁朝他笑了一下。   寝宫里只剩下二人,萧玄衍素来没有午憩的习惯,但看见那顾清宁一脸的困顿,便也合衣在他身旁躺下,   “晚上本王无事,陪本王出门走走。” 第42章 郊外   这番睡到日头下山顾清宁才酣然醒转过来,发现塌边空空的,那人许是出去了,他事情那般多,自是不可能日日陪在自己身边,心下虽说怅然,倒也没什么难过之情。如今他是愈发的发懒,整日只想躲在塌上睡觉,如同入夏的水蛇一般。   见着他醒来,墨荷已经照着吩咐,让在外面久等的苟神医进来了。   苟神医稍稍做了一个揖,“顾少爷。”   因着在汐溪别院上那一番不堪回首的回忆的缘故,面对着苟神医,顾清宁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可他身子虚,又悖逆规律受孕,自是不能轻视,天下医圣非苟珍莫属,那人特特让他来给自己调身子的。   便应了声好,让苟神医给他把脉了。   半柱香的功夫,苟神医神色释然,捏了胡子笑了,“看来这段时日丫头们照料得还算不错,不过顾少爷原本身子底子弱,尚不可松懈,须还好好调理,老朽这便给你开几个方子,”   顾清宁蹙着眉头,“之前那些还不够么,要不别开了罢……”   苟神医笑了笑,“梁王的吩咐,还望顾少爷能理解。”   顾清宁吐了口气,不再说话。   苟神医慢慢悠悠收了行医箱,将一张方子交由墨荷,又交代了几句,便准备走了,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又回头笑咪咪与顾清宁道,   “对了,王爷与顾少爷身上的蛊毒已清,往后不必担忧了。”   顾清宁惊讶,又有些不明所以,然苟神医早已步出了寝宫。   虽然有些一头雾水,可到了傍晚时分,顾清宁也忘了这一茬事情了,因为墨荷又端了一堆吃食过来了,虽说没有之前的难受,可面对这么多碗碟,顾清宁心头一片阴影。   如今墨荷不再与顾清宁一块儿进膳了,顾清宁怎么说都不愿,他也明白墨荷怕给自己找闲话,也便随她了,萧玄衍又不在,他只能独自一人吃了晚膳的。   夜幕降临了,萧玄衍还未回府,定是有什么事情脱不开手的,午时他说过要带自己出去走走的,顾清宁心里早已生出了隐隐的期待,这会儿自是有些失望,然婢女们刚掌上灯,萧玄衍便回来了。   顾清宁眼睛笑的弯弯的。   萧玄衍没带任何的随从,只单独带了顾清宁,为避免多事,二人都是易了容的,等都贴上了人~皮面具,顾清宁看着镜中那个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自己,有些雀跃。   他也看了几眼萧玄衍,除了那身形是自己熟悉的,几乎变了另一个人了。   突然想起了以前他在碧落阁的那一番旧事来,顾清宁耐不住心间的好奇,   “你……那时知道是我么?”   “碧落阁……”那时自己被他从那大皇子萧宇灏手里救下,原本没有多想的,如今想来怎会那般巧,或许他早已知道的——可自己明明是带了面具的啊。   萧玄衍捏了捏他的脸,轻笑一声,“走吧。”   顾清宁自是不依,拦在门口那里不让他走,“你到底有没有认出来我嘛!”   “那是自然。”   得到答案的顾清宁十分不解,“可那易容圣手的手艺那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厉害啊,没道理你会看得出来的……”   秀眉一蹙,有些怀疑,“真的?”   萧玄衍居高临下看着他,那张带了面具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拿开了眼前阻拦的手出了门,   “你便算是化成灰本王也认得!”   ——这算什么答案嘛,顾清宁一阵腹诽,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   萧玄衍是拿了公差的准令出去的,城门已经闭了,若无这些准令自是无法出城,等到那城门的卫兵视察无误,便开了那小门,让二人一马出去了。   顾清宁坐在马上,萧玄衍牵着走了一会儿,等到路途狭窄了便翻身上马。   顾清宁怀有身子,故而萧玄衍选了稳健敦实的大宛马,步伐也不快,顾清宁感受不到多少颠簸,只是这般温吞的骑乘让顾清宁有些憋得慌,忍不住回头:   “都与老叟走路差不了多少了……”   萧玄衍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轻轻地将马镫一蹬,那马儿便加快了步伐,旋即他腾出了一只手来护住顾清宁,将他往怀里带紧了点。   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带着白日晒出来的气息,顾清宁舒展了双手,心里说不出的舒畅。   等到了地点,顾清宁才知道萧玄衍带他到了当初的那个山坡。   十五岁的那年,第一次,他在这里吻了他,   心里忍不住开始狂跳起来。   那是所有事情脱离轨迹的一夜,也不知道萧玄衍带他到这里是什么意图。   还没理清头绪,身子一轻,被拉了过去,顾清宁吞了吞口水,抬头看着他,那张陌生的人~皮面具底下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如同无尽的深渊,让他望不到尽头——这是独属于他的眼神,一瞬间顾清宁好像有点明白了萧玄衍怎会识出来是他。   对视片刻,萧玄衍抬起手来,将顾清宁脸上的那张面具轻轻撕开了,露出了那张带着柔和的脸,上面还同时浮动着些慌乱与羞怯。   萧玄衍慢慢地低头下来,想含住那张紧张地抿着的唇。   在即将接近的一刹那,顾清宁偏开了脑袋。   不想看着这张面具,顾清宁伸出手,也将萧玄衍的面具给揭了,这才揽住了萧玄衍的脖子,献上了自己有些颤抖的吻。   这个举动极大地取悦了萧玄衍,扑在脸上的呼吸顿时粗重了许多。   利舌破开那唇齿,与那软滑的舌尖纠缠着,顾清宁原本还有回应的,可到了最后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嘤咛了。   顾清宁浑身都发软了,整个人瘫在萧玄衍的怀里,耳垂被轻轻地含住,顾清宁整个人复又酥麻起来,虽说他怀有身子,那人不可能对他真做什么,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乱,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哀求,   萧玄衍自然不会在这里要了他,虽说数次在午夜梦回,总是梦到在这个幕天席地的郊外山坡上,那个躲在他身下慌乱无措的少年。   只拿略带薄茧的手伸进了顾清宁的衣襟,去抚摸着他的小腹,   顾清宁咬着唇,“别……”   但那只手仍旧是慢慢地轻抚着,额头被吻了吻,低沉沉的声音在顾清宁耳边响起:   “本王得好好的为他打算。”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这腹中的孩子,顾清宁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萧玄衍常常于睡前去亲吻他的小腹,也许,他是欢喜的,但这也许又不是他希望的。听了他的话,顾清宁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萧玄衍是要打算什么,他也不懂,只是他明白的,他与肃帝之间是有约定的。   肃帝立他为储,他也投桃报李,声明百年之后,定将皇位归还长兄一族,这个史官记载的兄友弟恭的美好故事里,掩藏着多少的惊涛骇浪,掩藏着多少的血雨腥风,顾清宁自是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可是由着这样的关系,他再次渐渐地被扯进这样的波浪里来,这让他慌张。   “我没事的……”顾清宁低了头,“不用考虑我们……”   他想说什么,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如鲠在喉,   对于他来说,他只是一个包袱而已,即便明明白白知道那人心里有着自己,但他依旧是一个包袱。   又想起了那个吐蕃公主来,心里更是灰暗,   可顾清宁始终说不出那等让他娶了吐蕃公主的话来,那样的大度,他装不来,也不想装。   如果那一天的到来,他会离开的罢。   顾清宁看着眼前的人,鼻子微微发酸,他连理所应当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他不是梁王,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纠葛,该有多好。   任性的顾清宁用不了他的任性。   顾清宁颓然,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萧玄衍半跪在他面前,看了他半天,突然道:   “做本王的王妃。”   顾清宁被萧玄衍的话惊到无以复加,他手足无措,“不……不……”   他是南朝威名赫赫的梁王,是南朝百姓心中无可亵渎的战神,他怎可这般离经叛道,怎可这般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不愿?”   “不是……”顾清宁憋得满脸通红,“可是那吐蕃公主……”   “她干我们何事?”   顾清宁一把抱住了他,“可是,可是不能是我啊!”   他眼圈红了,“我这样的人……”   萧玄衍打断:“本王只问你愿不愿。”   顾清宁深深埋进他的脖颈里,不肯回答。再多问一句,几乎又要哭了。   萧玄衍静静地抱着他。   月明星稀,这郊外的夜空犹如那年的,充满了遥远的璀璨,耳边幽幽的声音飘进他的耳里,   “你问本王,究竟为何会认出来是你,本王现在告诉你,”   萧玄衍抬了他的下巴,让他眼神无处可躲,“因为注定的,懂么。”   顾清宁被他紧紧地箍着,“上天已是注定好了的,本王逃不了,也绝不容许你逃。” 第43章 夜食   顾清宁心间跳动着,为着自己的自私感到无地自容,他希望永远躲在萧玄衍给他制造的一方宁静的港湾,如同缩头乌龟一般,如果萧玄衍不说,他亦永远也不会提,好似那些抉择与风雨永远都不会到来似得。   可如今萧玄衍要将他推到天下人面前,与他肩并肩,当这个梁王妃。   他跟他说,不想因着自己的身份给他添乱。   可是最私心的地方,只是他不敢面对罢了。萧玄衍是无所畏惧,只有他不敢担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重责。可那人是如何英明,岂会看不出他心里所想——明明他那般骄傲之人,只有他要的,没有他求的。   顾清宁的心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没有底似得。   几乎又要落泪,可这份懦弱连自己都嫌烦了,顾清宁死死地将所有的鼻酸压抑在心里面,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   世间之事,对于他,都太难了啊。   虽是夏日,但入夜了郊外仍是有些凉,马行的速度虽说不快,但阵阵凉风仍往脖子里钻,感到顾清宁的瑟缩,萧玄衍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点。   一路上,二人皆是默默不语的。   行了许久,远远地看见巍峨的城门,还有那些在夜幕里格外明亮的灯火,萧玄衍突然掣住缰绳,停下来道:“吃些东西吧。”   顾清宁一愣,迷茫地点头说好。   萧玄衍便调转马头,朝着另一条路去了。   四处都是黑灯瞎火的,连路都看不清,也是佩服萧玄衍居然走得好好的,顾清宁原本很是胆怂,怕黑,但是萧玄衍在身后搂着他,自是没了惧怕,只内心觉得好奇——这郊外哪里去找吃的。   况且梁王府上的膳食远比外面好吃,何苦寻到这些地儿。   他心里有着心虚不敢主动搭话,自是随了萧玄衍带着。   正思虑着,借着月光,眼前渐渐地看见一处茅草屋,前面立着高杆,挂着一破旧的布帘,走近了一看,面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约莫是茶水,阳春面之类的。   顾清宁有些恍然,这出京的路上自是有着许多这样的店家的,供着往来商旅路人休憩的。   不过——顾清宁四处环视一周,开在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的店家也着实少见。   但心下一想,能够吸引萧玄衍这般人物特特前来的,必有他过人之处,有些膳房大拿往往隐没在深山老林,甚至是御厨都没法比的,许多善吃的饕客皆是以挖掘这些不为人知的美食为乐。   顾清宁晚膳没有吃多少,此刻一想,肚子自是有些饿了。   心里头不仅多了几分期许。   那店家黑乎乎的,应该是已经歇下了,大概是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里面的烛火又亮了起来。   等到萧玄衍将顾清宁从马上抱了下来,门口吱呀一声,里面已经出来一位秉着油灯的老者。   他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穿着件破旧的衫子,一副常见的民间老叟的模样,他抬高了油灯,细细一看,露出了笑容,   “原是宁公子来了!”   萧玄衍无视满脸疑惑的顾清宁,一哂:“何伯许久不见,这般晚了来打搅着实抱歉,今日从南方过来误了路程,腹内空空的,到你这儿吃点填一填肚子。”   环视一周,“何婶呢?”   何伯道:“就在里面,宁公子这般照顾小的生意,便是子时前来,老朽也得起来给你煮一碗面啊!”   话毕便招呼出来了何婶。   何婶亦是眉开眼笑地出来了,看得出来是一对非常质朴的乡下夫妻。   她首先发现了站在萧玄衍身后的顾清宁,眼中一亮,   “哎呀,这位小哥真俊呐!”   她凑近了看了几眼顾清宁,眼中的惊艳更甚,啧啧称奇,想到一处,有些恍然大悟的模样:“莫非这位是……”   萧玄衍但笑不语。   何婶哎唷了几声,一把拉了顾清宁的手,“真好看,俺这村妇一辈子竟没看过这般好看的人物!,”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顾清宁,完全是看不够,那种炽热的眼神让顾清宁颇有些尴尬。   好不容易等何伯招呼何婶去生火了,顾清宁拿着询问的眼神看着萧玄衍,   萧玄衍道:“现时本王是一名时不时光顾这儿的京城商人宁公子,至于你——想必他们认为你乃宁公子女扮男装的妻子。”   顾清宁终于知道那等违和感从何而来,人家完全是一副看他妻子的模样看自己,自是怒目而视:“你之前都跟人家说什么了?”   萧玄衍:“嘘——”   完全不知来龙去脉的顾清宁自是憋屈的很,瞪他。   萧玄衍低头,凑近了他的白皙的耳朵:“你是本王的人,人家也算没看错。”   耳边的气息热热的,让顾清宁有些发痒,他避开了些,萧玄衍笑了笑,牵着他的手进了屋子。   这店家应当是没什么生意,屋里面空落落的,仅有的两张桌子都攒了不少的灰尘,这让爱洁的顾清宁很是不适,何婶拿着一块抹布有些歉意地过来擦了擦桌子,陪着笑脸,   “二位担待,老婆子这里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往来的,是脏乱了些。”   萧玄衍倒是不在意,宽慰道:“婶子随意便好,是我等二位给你们添了麻烦,不必这般歉疚。”   顾清宁从来没有看过萧玄衍这般说话的时候,第一次见他跟人说话这般谦逊有礼,如同真的是一位夜里误了路途,歇憩在荒郊野外的寻常商人一般。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了。   顾清宁面色有些难看。   人间美食莫过于色香味俱全,可这两碗面看上去实在是不怎么样,浑浊的汤底间除了面,只有几根青菜,飘着些约莫是油沫的东西,还有几丝肉,上面盖了个煎得破黄了的煎蛋。   然而萧玄衍似是习以为常,接过了他们手上的碗放下:“辛苦何伯何婶了。”   那两位老夫妻满脸堆着笑,“你们俩慢慢吃,有需要的再说,厨房多做了点,要吃尽管添。”   话毕又堆着笑容下去了。   顾清宁看着那碗面,心下迟疑,不过心想这是萧玄衍特意带他来的,自是差不到哪里去,兴许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也说不准,便宽了心,自己拿过一碗,挑了几丝面,迫不及待吃进口中,还没嚼几口,便脸色一变,吐在一边,   “这,这是什么呀!”   萧玄衍也端过去,吃了一口,眉间闪过一丝笑意,“何伯何婶老了,盐放了几次也不晓得。”   当下拿过顾清宁的面,走到窗边,注了内力,将那面远远地倒进了草丛里。   然后端着两个空碗回来了。   “所以……我们大晚上到这里,是倒掉这两碗面?”   顾清宁憋不住问。   “只是许久没过来了,今夜突然想起来便来了。”萧玄衍将他的手握在手里,摩挲着,“何伯何婶的两个孩子皆在闽越叛乱中战死。”   顾清宁呼吸一滞,“……”   “十二年前,闽越王叛乱,本王受父皇的军令,第一次带着大军迎敌,路过此路时何伯何婶将他的两个小儿送到我们跟前,就这样送了命。”   心里猛地腾起一股心疼,顾清宁也握了握他的手。   萧玄衍看着他:“人道定远军战无不胜,但所有的军勋皆是这些将士们拿着血肉拼来的,无论朝廷帝皇百官,还是南朝寻常百姓,眼中看得到的唯有胜利,得胜回朝,明处有多少的欢欣喜悦,暗处便有着多少的血泪。”   这些从未听过的东西让顾清宁听了心里难受。   “真是头疼,”萧玄衍将他揽进怀里,语气淡淡的,“这天下啊,本王憎恶它,又舍弃不了它,懂么?”   顾清宁似懂非懂,他只知道这般无所不能的人心间也有着他的无奈,   胸腔里又传来了低沉沉的声音,“如果可以,本王宁愿没有见过你。”   是啊,若是没有自己,他定是轻松许多的,顾清宁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那胸膛里。   萧玄衍叹了一口气:“本不该被你招惹,可偏偏世事便是如此,这是注定的,本王逃不了。”   顾清宁满心的疼,这种感觉说不出,只是对着眼前人,他平白无故地生出了几分保护欲,但明明眼前人是强大无比的梁王啊,这些不知所以的情绪却真实存在着。   夜已经很深了。   萧玄衍掏出了一块银子悄悄地放在桌上,牵着顾清宁的手出了房门。   顾清宁回头一看,何伯何婶的屋子还亮着,透过那开窗看着,已经是打起了盹了,不知他们梦里会否有着两个小儿承欢膝下。   悄悄地牵了马,等到看不见那昏黄的灯光了,二人才翻身上马,一路朝着城门去了。 第44章 忌日   已是近秋,四处愈发显得寂寥,梁王府前的树木早已泛黄,时不时落下几片干枯的黄叶,诉说着年复一年的白驹过隙。   墨荷穿了件翠色的衫子,打了一个寒颤,寻思着前几日还是暖洋洋的日头,说凉就变凉了,应当要给少爷添衣了。   她手上端了一个食盘,青瓷小碗里是热气腾腾的血燕,如今顾清宁的衣食住行墨荷都亲自过手——她着实是放心不下顾清宁的事情,只有都经由自己手了,才得以安心。   进了寝宫的门,一股暖洋洋的馨香气息传来,墨荷因为微寒而缩起的身子骨顿时放松了不少,刚进了内门,便发现她的少爷扶着腰,正匆匆忙忙地背过身去拿手背擦着脸,墨荷心下生疑,当下只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将手上的食盘放在了桌上,   “少爷,这是王爷交代的,你怀着身子血气不足,每日定要服用这血燕。”   内室里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放着吧,你先出去。”   恁是顾清宁极力的掩饰,可墨荷仍旧听得出里面的瓮声瓮气,墨荷都将羹勺都摆好了,里面的人还是不出来,墨荷十分担心,思忖着少爷是不是又和王爷闹脾气了。   可明明今天王爷出门前,看得出来心情不错啊,况且这些月来自己是看在眼里的——这究竟如何回事?   应了声好,墨荷却悄无声息走到顾清宁面前,果不其然,看见顾清宁一双通红的眼睛,心下自是微急:   “少爷——”   顾清宁猝不及防,有些生气,“墨荷你——”   继而叹了一口气,“你别问,先出去吧。”   墨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着顾清宁一副灰败的样子,她无论如何安不下自己的一颗心。   只轻轻握住顾清宁的两只手,“少爷,你究竟是怎么了……是王爷他?”   顾清宁摇摇头叹息,“我只是……只是,唉,墨荷,我不想对你扯谎,真别问了。”   他颓然地双手扶脸,坐在了窗边的太师椅上。   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少爷,墨荷不敢再问,缓了缓,只轻声道:“血燕放在桌上搁着,少爷务必记得喝。”   窗前的人点点头。   墨荷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的少爷,他肚子已经很大了,再过三个月,便要生了,王爷府里诸人如临大敌一般伺候着,苟神医已是每隔两日便会进来给他号脉,各种温补的汤汤水水流水一般送来,再好的时候也没有了。   许是太久没见过少爷的愁,导致墨荷以为以前的日子过去许久了。   墨荷忧心忡忡退了出去,门口吱呀一声,随即传来轻轻的扣搭声。   偌大华丽的寝殿里只剩下了自己。   顾清宁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可心底更大的悲凉涌了上来,他俯身在桌上,压抑不住地哭了起来。   今天是他爹的忌日,可是,他连悲伤都不能透露。   晨起的时候,他已是极力压制住心头的难过,装的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好歹是端着一副平日里的脸将他送出了门。   即便是二人从此没有再讨论过以前那些事了,可发生过的,哪里能那般轻易忘记。他的爹,对那人做出了那些事情。   但是对于他,爹永远是那个记忆里严厉而温情的爹。——而这二者,从来就不能放到一处去。   顾清宁呜呜咽咽,泪水不住地流。   腹中的胎儿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动了起来,顾清宁抽抽噎噎地摸了摸肚皮,那肚皮再度安静下来。   顾清宁不敢再哭,生怕伤及胎儿,虽是许久才接受了他腹中有孩儿的事实,可那毕竟是那人与自己的骨血,如何舍得伤害他分毫,苟神医说了,他身子弱,怀着身子本是不易,前几个月保胎保了许久,如今安稳了些更是须得宽心才能稳妥,可是内心的悲凉哪里是说没就没的。   抽抽噎噎许久,等到外面再度传来声响,顾清宁连忙将眼泪擦干了。   生怕是那人回来,便将茶壶里的水倒出来一些,敷了敷眼睛,好歹使自己自然了点。   门口一声传,“顾公子,是我,老傅。”   是傅总管。   顾清宁再度拍了拍自己的眼睛,让他进来了。   傅总管依旧是那副笑咪咪的样子,他恭恭敬敬上前,谦卑而诚恳,   “顾小公子,外面软轿已经备好,您便起身罢。”   看着顾清宁迷惑不解的样子,傅总管又加了句,“是王爷吩咐的。”   那人偶尔会在郊外大营里过夜,若是时间久了便会遣人送他过去。既是他安排的,顾清宁不疑其他,便跟傅总管出门了。   压抑住内心的伤感,努力让自己脸上缓和了些。   软轿摇摇晃晃的,走了都快半个时辰,虽是秋季,可轿帘放着半天,难免气闷,顾清宁便将轿帘掀开了,这一掀,顾清宁呆住了。   这并非是去郊外大营的路。   顾清宁一急,连忙冲着轿夫道,“停下,停下!”   跟在软轿后面的小厮颠着小步上来了。   “顾小公子,您有何吩咐。”   顾清宁道:“这是去哪里?”   那小厮带着疑问,说,“您不知道么?这是去清凉山啊。”   顾清宁浑身一颤,眼圈顿时红了。   那人,那人。   他咽下了翻涌而上的热流,对那小厮道:“没事了,继续、继续走吧。”   小厮看着奇怪,自是不敢逾矩盘问,只应了声便退后了。   而顾清宁在那青布软轿内,瞬时哭成了泪人。   谁也不知道,在那郊外荒无人烟的清凉山上,有着多少的孤魂。   站在杂草丛生的坟前,那一抔黄土埋葬着曾经的儒䌷大家,生前多少名动天下,如今已经全然逝去,念及至此,顾清宁身型颤颤,艰难地跪了下去,哭了起来。   “爹……爹……”   数风流人物,终究不过黄土流沙。   顾清宁不让跟来的仆从上前,只自己挪移着一点一点地除去那坟头的杂草,日头已经逐渐西移,顾清宁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发酸发涩。   若父亲泉下有灵,不知能否看见他今日的一切,若是看见了,又会如何想。   纸钱香烛的热气慢慢熏蒸着秋日的山林。   夜色渐渐降了下来。   顾清宁将那坟头最后一棵杂草拔了。   他咽了咽口水,“爹,我明年再来看你。”   过了片刻,又道,“我现在很好,他,他待我很好。”   想到那人究竟怀着如何的心情去给他安排这一切,再看看那暮色中的突起来的小包,顾清宁心内难受,又从一旁的藤篮里拿出一叠的纸钱,给他烧了。   直到那藤篮里空空如也,顾清宁才扶着腰站了起来,印着那黄色的火光,眼睛又开始发酸。   他声音颤颤,“爹,我真的走了。”   看着顾清宁过来了,焦急候着的仆从们顿时都露出了欢欣神色,其间一个迎了上来,递上一件软披,与顾清宁道,”顾小公子,快些上轿吧,天色已晚,夜间这山林定会起风了,莫要着凉。”   顾清宁点点头,拢着软披便上轿了。   因着路途不好走,仆从们本着小心为上的原则,放慢了脚程,也便耽误了,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顾清宁哭了一天,已是疲累至极,但心里仍旧有着一股急于冲出的暖流不得疏解。   墨荷早已经在门口待了许久,看见顾清宁回来这才舒了好大一口气。   “少爷,你这一整日的,都是去哪里了啊?”   顾清宁没有回她,只是匆匆问她:“他回来了么?”   墨荷一愣,随即点点头:“王爷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在寝宫呢!”   顾清宁道:“快带我去。”   顾清宁急冲冲地走在前面,三步并作两步,墨荷急了,“少爷,你得小心肚子啊。”   一阵坠痛传来,顾清宁心下一慌,虽心里恨不得立时飞去那人身边,可也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好歹是到了寝宫,可是守房的婢女说是王爷方才出去了。   “去哪里了?”   “在书房那边。”   顾清宁点点头,连忙又走了。   书房的门紧紧地闭着,里面泛着暖黄的的光,顾清宁心里的暖流更甚。可心里却不知怎么的,却是涌起一点点的紧张。   他咬了咬唇,便推门进去了。   那人长身而立,一身玄色,站在窗户边拎着酒壶,时不时往嘴里灌上一些,显得有些寂寞,一阵夜风吹进,桌上的书卷被吹得哗哗作响。   听到后面有声音,他回过头来,见着是顾清宁,面无表情又回过头去。   顾清宁心里一疼,他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眼前的人依旧喝着酒毫不理会,顾清宁又扯了扯。   眼前的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回身将他搂在了怀里。   闻着那身上熟悉的气息,顾清宁鼻子开始发酸。   “你……”   那人似是不愿听到那些话,只丢了手上的酒瓶,双手捧起他的脸,狠狠地侵袭着他的唇。   浓重的酒气混合着他的鼻息扑来,顾清宁闭上了眼睛,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柔顺地迎承着对方的索要。   身子一轻,被抱了起来,又被放到屏风后的长塌上。   顾清宁眼角湿乎乎地看着他。   眼前的的人冷着脸,低下头来,去咬他的下巴,又顺着那下巴向下,如同野兽一般咬住了他的咽喉。   似是要咬破了似得。   明明应该要害怕的,可顾清宁却是抬起了下巴,他知道那人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果然,咽喉处的微微疼痛转换为胀痛而热烈的吻。   衣领被撕扯开,顾清宁这下才有点慌,他推着胸前的脑袋,“……老大……”   可接下来,那些炙热的吻已经化为点点的轻啄。顾清宁咬着嫣红润泽的唇,又被轻轻地搂了进去。   萧玄衍埋进那细瘦而光滑的脖颈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心间的猛兽顿时蛰伏了。 第45章 风起   墨荷在书房外等了许多,秋夜甚凉,甚至如同初冬一般泛着丝丝寒意,墨荷出来的急,没有添衣,双脚早已冷得僵直,但她心系顾清宁,又恐生出前几次的事端来,自是不肯回去,只跺了跺脚,眼巴巴地往门口处望。   直到月牙高悬头顶,那书房终于有动静了。   守在门前的侍女轻轻打开了门,低声地请安,温热的气息迎面扑来,梁王从里面出来了。   他怀里正抱着一个人,乌黑的发,半张白净的脸藏在那暖软的狐裘里,不是她家少爷又是谁,此刻他正蜷缩在王爷怀里睡着了,王爷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脸上多多少少带了些说不出的温情。   墨荷心下一松,低下头来,只跟着其他守房侍女一般退在一旁,敛眉屏息候着。   萧玄衍阔步走去,作为顾清宁的贴身侍女,墨荷自是连忙跟了上去。   许是夜风寒冷,怀里的人咕哝了一声,迷迷糊糊地道:“老大……”   萧玄衍脚步未停,继续走着。   顾清宁抓了抓自己的脸,又软软唤了声:“……唔……老大……”   萧玄衍紧了紧怀里的人,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似是心满意足一般,顾清宁终于是沉沉睡去。   墨荷怔怔地站住了。   虽不知今日的来龙去脉,可墨荷知道的,也许,也许,她家的少爷再也不会有以往那样悲惨的时光了。   明丰四年秋,南朝之师于西疆受袭,武威将军赵穆为暗箭所伤,伤情甚重,被秘密护送至邻近云中郡,主帅伤重的消息首要被压制下来,可军中无主帅自是兵家大忌,四面皆是虎狼之兵,好不容易才守住的边疆眼看要不保,消息入京,朝廷早已无其他人选,唯有梁王一人耳。   十月廿二,梁王西征。   转眼间,又过了两个月的时光,看着自己愈发圆滚的肚腹,顾清宁不知怎么的心下发慌,前线的消息他皆不知道,好的坏的全没有。   虽是跟李岩互看不爽,可顾清宁还是忍不住叫来了李岩:   “喂,西疆有什么消息回来不?”   李岩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规规矩矩回道:“没有。”   也难怪李岩心生郁闷,梁王让他留守王府,而非那个让他热血沸腾的战场,何况日日要对着眼前这人,这着实是令他憋闷。   可梁王临走前已是郑重地跟他交代了,别人他不放心,唯有将王府放在他手上他才可心无旁骛在前线迎敌。李岩只能自我安慰,守好王府的门与上战场一般重要,经由上次的事情,李岩哪里还敢自作主张,自是咽下诸般想法,认认真真地守起了王府。   看着那大腹便便的顾清宁,即便心里万般的腹诽,可如今的李岩却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便当是守护这即将出生的世子罢。   一点儿有用的消息也没有,顾清宁有些恼更多的是焦心,看到李岩双手便隐隐作痛,又想起上次他被拉出去打了三十军棍血肉模糊的样子来,心里才稍稍平衡了些。   二人相见自是怎的也不对劲,便找了个理由各自走了。   一边忧心忡忡,另一边顾清宁又让傅总管去安排了一位府里的小厮,三天两头地给在郊外的黎叔送些吃的穿的,如今天愈发冷了起来,又托了墨荷做了件绒裘,让那小厮给黎叔带了过去。   可是顾清宁自己却是决计不敢再去看望黎叔一眼的。   黎叔追随了自己那太傅老爹那般久,心间自是视之如神明,若是让他看见自己这般孕态,必是又要将那血肉模糊的过往翻搅出来。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让黎叔心中永远留着那个为国为民的太傅吧。   顾清宁叹了一口气。   突然又想起赵穆来。   心间又开始涌起一股惆怅,还微微的痛。   他这一辈子,大概是要欠上许多无法还清的债了。   正望着窗外的南飞的的大雁发呆着,一个小厮进来递话:   “顾小公子,李翰林在外面求见。”   顾清宁一愣,才知道是李衡,不由怔忪。   那小厮等久了:“公子?”   顾清宁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快让他进来罢。”   小厮应声而去。   顾清宁在中堂那里等他,等到听见脚步声传来,便扶着腰站了起来。   见到眼前人的第一眼,李衡便惊呆了,他吃惊地望着顾清宁那高高耸起的肚子半天说不出话来,顾清宁有些难堪地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复又抬起头来,却是对一旁的婢女仆从们吩咐:“送些茶水上来,其余的都退下吧。”   偌大的中堂只有顾清宁与李衡二人了。   李衡嗫嚅着唇:“宁弟……”   顾清宁眼神闪烁:“你,吓坏了吧。”   李衡摇了摇头,脸上是些不明情绪的表情,他双儿的身份他是知晓的,那些明里暗里的香艳传闻他并不是没听过,可是自己亲自看见了,心里更是难受的紧。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是走近了去,对顾清宁柔声道:“无论你是什么模样,在,在我心间都是我的宁弟。”   他看了看周围:“为兄四处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你真的在府里。”   旋即他又压低了声音:“你若不愿意待在这儿,为兄会想方法带你走。”   李衡恳切又期待地看着顾清宁的回应,可眼前的人丝毫没有了往日的嚣张,仿佛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神色闪烁不定。   李衡心里一痛,已是顾不及省时度势,将他揽在自己怀里,“为兄会帮你的。”   顾清宁心下一滞,挣了挣,正要说什么,耳边一声怒喝:“你俩在做什么!”   李岩怒气冲冲从外面进来,瞪着顾清宁,   “王爷如此待你,甚至不惜舍了自个儿的命,如今他在战场上厮杀,你却在这儿做甚!”   李衡闻言不由一怔,旋即心下大悔,知道自己的作为失当了,生怕是给顾清宁带来些什么,刚要解释,那李岩早已是冷冷地看他了,   “好个李大状元,这翰林之位还没坐热呢,连咱王爷的人也敢碰!不怕死么!”   李衡本是性静之人,原本后悔的,这时候不知怎么的,一把火便上来了,“死又何妨!”   见眼前这般状况,顾清宁自是焦急,又被李岩这般说,话语里带了薄怒,“李岩!你出去!”   他看了看兀自不动的李岩,眼中冰冷道:“你家王爷说过什么!我的话便是他的话!你连梁王的话也不听了么!”   李岩牙筋耸立,站立半天,还是退了出去,只是在跨出门时回头狠狠看了一眼李衡。   一番动怒,顾清宁眼前发黑,退后几步坐在椅上闭了闭眼睛,中堂里一片安静。   许久,顾清宁终于是叹了口气,“小蛮,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这些事儿,”   他看了眼李衡的脸,“我是心甘情愿待在这儿的……只是……”   李衡颤声道:“是因为那孩儿么?为兄,为兄……”   他想说出自己的最心底的话,可是怎么的都说不出口,只能痴痴地看着顾清宁。   顾清宁看着那双浓得见不到底的眼睛,心里愈发的难受起来了。   那无助的声音让李衡心疼,又有些心酸,亦颓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半天了,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为兄这是在干什么呢。”   他看着顾清宁,从进来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此生再无希冀了,他是那般的柔和,全然不似自己初遇时的尖利的模样,似乎要给每一个接近他的人咬上一口。   如今的他泛着一层说不出的光芒,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可是,那般的样子是别人给他的。   他不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只知道赵穆远走边疆,自己也许有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   可是如今这一些都是那虚无缥缈的幻像,梁王与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李衡知道自己大概是永远也不知道了,他也不愿知道。   看着那充满愧疚神色的顾清宁,李衡压抑住了满心想把他揉进怀里的冲动,只是笑了笑:“我以为,我以为……”   他没再往下说,又笑了笑,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顾清宁看着心里发苦。   有仆人送茶水上来了,顾清宁遣退了那小厮,亲自给李衡倒了茶水,他这一辈子都在做错事,都在欠着别人。   除了自己,他别无所有,只能把自己还给那个人。   亦是私心。   他伤害那人最重最深,赔了自己都是永远不够的,人若有来生,只愿自己能够一世世的偿还了。 第46章 腹痛   李衡走了。   顾清宁想着,若是当初没有遇见,也许是另外一番景象,不用惹上这样的债,那时的他,是那般自私,身坠地狱,没有任何的救赎,只有在李衡身上还能感受到一点点做人的尊严,他自私地汲取着,却无法给予任何的回报。   世间事啊,世间事啊。   顾清宁喉咙发梗,他想起了李衡走的时候那落魄又勉力回以云淡风轻的情景来,心里更像是堵了一层棉花。   郁郁寡欢了半日,始终无法疏解。   午后,墨荷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了兴奋:“少爷,王爷的信笺。”   顾清宁心间一紧,顾不得伤春悲秋了,连忙上去,将墨荷手上的那暗黄色的信笺抢了过来,急急地撕开了,把那里面的薄纸速速打开。   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苍劲有力的墨色的字,“一切安好安心待产 ”   顾清宁反反覆覆看那几行字,又翻到背面去,没有再写更多了,他不死心,又将那笺封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心下满满涌起来的思念及失望无法压抑下去,顾清宁几乎要哭出来。   半晌,他眼里冒起了些希冀:“谁送来的。”   墨荷道:“李副将让奴婢送的。”   顾清宁立刻扶了肚子出去了,四处寻找李岩,终于在一个仆役那里听说李岩在那西苑,也便连忙过去了。   李岩正在练棍,见着顾清宁脸上自是没有带上什么好脸色,顾清宁也不管他,只单刀直入:   “他还有什么消息过来没?”   李岩收棍轻哼了一声:“王爷在前线厮杀哪里有空写上那么多儿女情长。”   “你——”   顾清宁心里急得很,只忍下了心内的怒骂,“你好好答话。”   李岩原本就为方才他跟外人拉拉扯扯的事情心有龃龉,他想不明白,自家那英明的的王爷怎么会将自己一颗心系在这样的人身上,虽说那不男不女的皮相世间难寻,但那吐蕃公主相貌也不逊他,更何况若得了吐蕃的帮助,对于王爷大业的助益自是非同凡响,他实在是无法理解。   再说,娶妻娶贤,王爷一向便不是个耽溺美色之人,实在是想不通,这般一个空有外表的人怎么就死死锁住王爷的心。   “王爷就写了这么一封信,其余再没有了。”   他顿了顿,又说,“王爷打战一向心无旁骛,今次还分心与你,只望你往后检点一些,莫要辜负了王爷这一番深情。”   话毕板着脸告退而去。   李岩如今对他貌似言听计从,但顾清宁知道李岩甚是轻视自己,可如今除了自己在乎的人,他已经不在乎其他人心里怎么想的了。   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内心又是思念,又是急火如焚。   自打两个多月前那人离开自己后,仿佛没有一日开心过,顾清宁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入夜了。   又是一个孤独的夜。   这样偌大的寝殿里,原本会有另一个人的体温来温暖他。   顾清宁想起了他离去的那一天,最怕离别的他哭的稀里哗啦的。   那人跟自己说,好好在府里等他,他一定会亲自陪着他,亲眼看着他生下属于他俩的骨肉的。   如今他肚子愈发的折腾,待产在即,而那人久久未归。   原本就恐惧他所面对的一切,孤独让他更是害怕。   不知是否因为腹中胎儿愈发的大,整日都觉得心烦意乱的,睡不好,身子到处都不得劲,刚刚躺下,腰肢又泛起了熟悉酸软,这让顾清宁难受的很。   苟神医下午来过了,说这腹中的胎儿再过十日左右便要诞生了。   即便表面平静,但顾清宁内心里如同潮涌,一阵阵地泛起害怕,腹中怀有胎儿这一事实让他既羞耻,又恐惧,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与孩子的联系,只有认真想想,这是那人的骨血,才得以心安下来。   可腰实在是太疼了,顾清宁忍不住喊来了墨荷,让帮着揉一揉那酸软的腰。   墨荷看着他双眼下隐隐发黑的眼圈,知道他这几日定是休息不好,这会儿大概是子时,如若不是少爷难受的紧,他自是不会这般晚了还叫上自己。   墨荷本就以顾清宁为重,此刻更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拿了牛角小锤,轻轻地给他揉着。   “墨荷……”顾清宁眉头蹙起,过一会儿才放松了下来,“你见过生孩子么?”   墨荷摇摇头,她自小入王府,王爷又没有娶妃生孩子,自己哪里见识过,但她知道的,生产对于女人来说都是一道鬼门关,更何况双儿,看着少爷的肚子愈发的大,她心里的担忧日渐犹盛,明知道少爷此刻心里也很害怕,她如何会将心头的忧虑吐露给他。   只能笑了笑,安慰道:“没见过,不过听说咱苟神医手上的产妇皆是顺顺当当的,少爷莫要担心了,安安心心待着世子降生便可。”   顾清宁头一歪,蹭了蹭那丝滑的锦被,又有些惆怅,   “你说,那人过几天便会回来么?”   墨荷忙道:“王爷自是会,他可是咱南朝的战神呢,管他什么突厥羌人,个个都闻风丧胆了,再说,咱王爷哪里吃过败战,说不准这会儿已经在回来的途中了。”   顾清宁轻轻叹了一口气,心知这些话只是闲聊时自个儿安慰自个儿用的,说来又有何用,眼看着夜也深了,这一番揉按,腰上的那股子酸软淡去不少,墨荷这小丫头跟着自己原本这几日就休息不好了,别再去折腾她了。   这般一想,便让墨荷下去了。   拉过了那暖软的被,顾清宁艰难地转了个身,又睁眼发呆了一会儿,看着那摇摇晃晃的烛火,一会儿想起李衡难过的模样,一会儿想起赵穆,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心内诸般纷乱,慢慢地眼前一切变得模糊,慢慢地飘远。   似是过了许久的时辰,再度睁开眼时,面前黑乎乎的,顾清宁害怕得很,只能摸黑前进。   走了一会儿,眼前貌似有道暖黄的光,顾清宁连忙上前,发现那竟是自己的太傅府,门口处的家丁婢女进进出出似乎一切如常。   顾清宁心生疑惑,但又不知为什么,便跟着走了进去,那熟悉的庭院里,顾清宁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对着自己,好奇地走了过去,那背影转过身来。   微白的双鬓,略带庄严的面容——   顾清宁大喜:“爹!爹!你没死!”   几乎是要哭了出来,顾清宁飞奔过去,紧紧搂住顾老太傅的腰。   顾老太傅慈爱地摸着他的头,顾清宁望着他不断地哭,可是慢慢的,那慈爱的眼睛里渐渐渗出血来,顾清宁慌了,连忙放开手来。   而顾老太傅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利剑,他渐渐靠近他,遥远而空灵的声音传来,“杀了他……杀了他……”   顾清宁惊恐地摇头,回身便往外跑,可是一下子跌入了另一个怀抱中,顾清宁抬头一看,是萧玄衍,他高兴坏了,但又连忙回头——身后的顾老太傅不见了。   顾清宁稍稍安心下来,可一回头,却见萧玄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血,许多血,顾清宁看见他胸口一支剑穿透而过,便是他爹手上的那一把。   顾清宁吓坏了,连忙压住那流血的伤口,嘴唇哆哆嗦嗦,“不是我……不是我……”   身后的顾老太傅又出现了,面带微笑看着他,“阿宁,做得好,阿宁。”   另一边,萧玄衍一脸痛苦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切要将顾清宁逼疯了,他尖叫起来。   这一叫,一下子惊醒了,熟悉的环境映入眼帘,顾清宁满头大汗,才知道做了个噩梦,正心有余悸间,腹中突然传来一阵阵的抽痛。   原本顾清宁以为是自己起得急了,弄痛了肚子,可缓了许久,那阵痛意却是久久不散,反而是愈演愈烈的模样。   顾清宁心生不妙,连忙喊来了墨荷。   墨荷睡眼惺忪进来了,看见顾清宁满脸的苍白顿时一下子便清醒了,她匆匆跑到外室披了件外衫便往外跑。   亏得临盆之际,苟神医已住进了王爷府待命,墨荷又跑得飞快,很快,苟神医便背着行医箱跟着墨荷进来了。   顾清宁早已在床上疼的满脸都是汗水。   苟神医放下了手上的物事,连忙搭上手去号他的脉,没过片刻,他便让墨荷下去通知各个人等。   墨荷颤声问道:“少爷……这是要生了?”   苟神医面带责备:“废话,没见着疼成这样了么?”   墨荷不敢再细问,连忙下去了。   而床上的顾清宁,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 第47章 生产   一阵剧烈的痛意袭来,顾清宁挣扎着抓住了苟神医的手:“苟大夫……我好疼……”   苟神医拍拍他的手,给他以宽慰。   他唤人又加了一床厚被,皱眉思虑片刻随即退了出去,走到外室,唤来了墨荷:   “顾小公子可有吃些什么东西没有?”   墨荷心急如焚:“没啊,公子的饮食都跟往常一般模样……今儿胃口好还多喝了一碗粥。”   苟神医疑惑道:“这就奇了,昨儿进来把脉,那脉象一贯平稳,怎地今日便有这般早产迹象?”   墨荷都快要急哭了,又思来想去,嘴唇发着抖:“只……只今日公子说腰酸,奴婢给他揉了揉腰,其余,其余的皆是跟平日里并无两样啊!”   苟神医一听那揉腰当下急道:“什么?”   墨荷脸色更是惨白:“莫不是,莫不是因着这个?”   苟神医直跌脚:“哎哟,我的姑奶奶,谁让你这般乱来!”   墨荷哇的一声哭了,“奴婢不知道……都怪我!”   苟神医道:“老夫千交代万交代你家公子的事儿不可随意,这腰髋穴位良多,揉按之皆可疏经通络,行气通窍,平常妇人倒是无碍,只是你家少爷既是双儿,身子又是弱的很,哪里能经受住这些。”   墨荷惶急跪了下去,连连磕头,“求求苟神医,千错万错全在我,求您救救我家少爷!”   苟神医重重啧了一下,“如今你别添乱了,赶紧再去西苑一趟,叫老夫那几个不成材的徒儿过来,记得让他们将苑里的药材都带上。”   墨荷擦了泪,也不管身上脏,便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几位素衣弟子拎着大大小小的药箱跟着墨荷身后进来了。   苟神医复又进了内室,顾清宁早已经是疼的不行,他抓了苟神医的手,几乎是恳求:“大夫,快……快救救我……”   苟神医再度宽慰道:“顾小公子但请安心,老夫一定竭尽所能……”   一边朝着身后道:“快去熬制汤药。”   身后的徒弟连忙去了。   苟神医翻出针灸,给他的几处要穴刺了几针,很快,顾清宁那翻江倒海的痛意顿时减缓不少。   墨荷见状连忙掏出手帕给他额上冒出的虚汗细细擦了,心内自责不已。   一炷香后,苟神医收了银针:“顾小公子,你可能得多吃上一些苦头了……”   他琢磨了片刻,接着说了:“还望你在床上再坚持上数日,若是现时诞下胎儿,恐有先天不足之症,不好生养,这……你看?”   顾清宁迷迷糊糊睁开眼,咬了咬唇,缓缓地点头。   苟神医微笑地点点头。   除了墨荷及自己的徒弟,苟神医让其余人等都退下了,那徒弟端上一碗黑黝黝的药汁,墨荷伺候着顾清宁服下了。   顾清宁浑身无力,只觉得小腹坠坠的痛,但比起方才那翻江倒海的痛意来说已是好上许多。   吃了药,眼皮愈发的沉重,复又沉沉睡去了。   是夜,苟神医已经去临近的小院里休息了,墨荷趴在床沿看着自己的少爷,他脸色苍白,眉头时不时蹙起,复又舒展开来,看得墨荷好不焦心。   等去剪了灯芯回来,只见着床上的人咕哝着,墨荷连忙过去:“少爷?”   顾清宁声音嘶哑:“他,他回来了么?”   墨荷一愣,随即黯然:“还没有,少爷,你安心睡吧,王爷若是回来,墨荷会叫你的。”   顾清宁失望地点点头,合上双目,半晌又睁开来了,“墨荷,帮我拿点水。”   墨荷连忙便跑去了,一会儿之后端了个茶杯过来,扶着顾清宁喝下了。   喝着喝着,两颗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   墨荷看着双眼发胀:“少爷莫要这般,你好好地睡上几日,王爷定是会回来的!”   顾清宁摇了摇头,只躺了下去,抓过锦被盖在头上,虽看不见他的脸,但依旧看得出那抽动的双肩。   明明知道自家的少爷平日里嚣张得要命,但内里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少年罢了。   墨荷跟了他这般久,自是知道他的脾性的,只能轻轻隔着锦被拍着他,默默地跟着流泪。   难过的时日异常的漫长,等到过了三日,顾清宁早已是连起来的气力都没了。   墨荷看得心急,朝着刚收完针的苟神医道:“苟大夫,少爷这般继续熬下去,恐怕到时候是连生的气力都没有了。”   苟神医捻须半晌,俯下身子去问顾清宁:“顾小公子,能否再坚持上两日,只要两日,便可保腹内胎儿无虞,只是这两日便要受上许多的苦楚,你能否咬咬牙?”   顾清宁忍受着身上的不适,终究还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墨荷双眼又泛上了泪水。   苟神医叹了口气,让徒弟回到医馆去取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长白人参来,若真能坚持上两日,想必内里也亏空的厉害,届时须得加上些虎狼之剂激发出他体内的气力才行。   顾清宁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问一下墨荷那人回来了没有,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期待的答案,除了吃些流食,顾清宁整日便是昏昏沉沉的躺着。   难受了才会轻轻的哼。   等到第四日夜里,墨荷看着床上那个已是没了气色的少爷,心里疼的要死。   一支苍白冰冷的手抓了墨荷,顾清宁几乎是以气音勉力吐出几个字的:“回……回来没……”   墨荷简直无法忍心说出那个让他失望的话了。   她只是含泪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   顾清宁呜咽了一声,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眉头又是深深蹙起,他急促而惶急:“墨荷……墨荷……我好疼……”   墨荷心一下子收紧,等到认清少爷这绝非是平日里的抽痛之后,墨荷几乎是含泪飞奔而去唤来了苟神医。   亏得苟神医还未睡下,他连忙查看了一番,脸色突变:“今夜便要生了,快些准备去!”   墨荷一听,连思考的时辰都没有,马不停蹄出去叫来了府里备好的婆子婢女。   等她回到寝殿,房里已是许多人马待命了。   熬汤药的,吊人参水的,端热水软布的,等东西备好,除了稳婆与墨荷,以及几个得力的丫鬟,其余人等皆被苟神医给退下了。   顾清宁泪流满面,腹内的剧痛要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可以这般痛,痛到永无止境,如同随情蛊,但随情蛊尚且可以自控,这份时不时侵袭上来的痛意要将他生生撕裂了。   他想要尖叫,却是发出几声气音:“老大……老大……”   混合着人参水的助产汤药被墨荷伺候着喝了下去,一半都沿着嘴角流掉了。   顾清宁胡乱的叫,胡乱的求,双脚乱蹬,而脸显得更是苍白了。   一旁的稳婆俯下身子看了半天,心忧道:“公子,莫要这般,待会儿没有气力了。”   顾清宁哪里听得进去,他痛得几乎无法思考了,嘴里不断嘶叫,仿佛只有这般才可释放那无止尽的痛意。   夜很深了,四处万籁俱静,唯有梁王府的寝殿灯火通明,外面的侍女婆子跪了一地。   不远处,李岩皱着眉头焦急地踱着步。   虽说他不喜那顾清宁,但是好歹这是梁王唯一的一个子嗣,他自也是焦急,也询问过了苟神医,看起来状况并非良好。   远远的里面又一声尖叫刺破夜里的静谧。   顾清宁瘫软在床上,连叫的气力都没有了。   那稳婆惊叫一声:“不好,出血了!”   墨荷一瞧,顾清宁臀下已经浸渍出一片鲜红,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哭叫了出来,正待扑上去,被苟神医厉声喝止了。   墨荷双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哀哀的哭。   苟神医连忙取出银针,在他的中脘、内关、胃俞、足三里等处连下了几针,又掏出怀里的一颗丹药来,置于他舌下。   心下不禁暗悔起来。   也怪自己自视神医身份,非得要保全两位,若是前几日生产,不过是胎儿落个先天不足的毛病罢了,尚且还有个母子平安,要是这位小爷有何三长两短,梁王岂会饶了自己。   苟神医定了定心神,心下自嘲,在他手上多少比之还难的病患都被他治好了,如今岂会退缩,复又燃起心志,细细地又开始行针起来。   顾清宁已经是动弹不得了,所有的一切好似在慢慢远去。   偌大的寝殿里唯有墨荷压抑不住的哭声。   顾清宁好似回到了那一天,在那星光璀璨的夜空下,在那片望不到尽头的堆满了青草的草坪,那一天,心中尊如神明的那人猝不及防吻了他。   他记得那时候他惊慌失措地哭了,可是怎么时光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顾清宁没有多想,只是这一次,他轻轻地环住了对方的脖颈。   夜色好温柔啊,直叫人沉醉。   耳边轻轻的声音由远及近,“阿宁……阿宁……”   顾清宁慢慢得睁开了眼睛,一切恍若不真实,他慢慢地伸手向那个如同刀削的冷峻的脸,摸着那双明明威严,但温柔得化不开的眼睛, 第48章 诺言   李岩听的里面一团乱,心下着急,然而他自是没那规矩进去,只揪住一位出来的仆妇:“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那仆妇扑通跪地:“小公子他,他出血了,稳婆让老奴去拿干净的软布……”   李岩皱眉道:“那你还不快去!”   仆妇抖了一下,福了福身子,立刻起身匆匆向外跑去。   李岩心间不安,不禁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想起梁王离去之前的嘱托来,心里更是染上了几分焦虑,   正神思不定,耳边突然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衣角声,李岩一下子警醒了起来,还未大喝一声是谁,手里早已多了只赤色翎毛的小箭,上面绑着一卷纸条。   李岩提防地看了几眼周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那一卷小纸给展开了,速速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   他提了气,快速走到寝宫正门,急急敲了门,很快便有人出来,是墨荷,她见着是李岩,正要跪下行礼,却被李岩阻止了,他快速吩咐道:“去知会上一声,除了苟神医与稳婆,其余人等手上的东西先放着,退出去吧,快一些。”   墨荷一愣:“可是……可是……”   李岩受着梁王的影响,速来是雷厉风行的,自是最恶此等婆妈,便提高了声音:“还不快去!”   墨荷咬了咬唇,立刻应声去打点了。   内室李岩不便进去,只能高声喊道:“苟神医,劳烦出来。”   苟神医将最后一根银针撤了,听到李岩的喊声便出去了,李岩与他耳语一番,苟神医脸上亦是一惊,不由得望向了外面,   四处查勘了一番,李岩便将那寝宫的大门打开了。   没一会儿,在夜色的掩盖下,一个黑色的身影没入其中。   等到门关上,李岩与苟神医双双跪下,“拜见梁王。”   来人一身玄黑劲装,便是那个本应该在西疆的定远大元帅——梁王萧玄衍。   此刻他脸上尽是风霜一片,双目红赤,显然是连夜奔走,他不耐地甩甩手,便急冲冲进了去。   目光越过纱帘,看见床上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如今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萧玄衍脸上更是带了冷意,上前便将床上的人搂在怀里。   一旁伺候的稳婆不知眼前这位是谁,只见他气度非凡,贵不可言,只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萧玄衍怒喝:“该做什么便去做!”   那稳婆哆嗦着双脚便站起来了,苟神医也进来了,萧玄衍冷眼看他:“苟蔺,你有什么话说?!”   苟神医心下一紧,他还算有几分胆色,只揽承下来:“王爷但请安心,若是小公子有任何差池,老朽愿赔上一条命。”   萧玄衍目光阴冷。   苟神医不敢再多说,连忙上前继续给身系自个儿性命的顾小公子把脉。   一旁的稳婆早已满脸失了血色。   还是苟神医唤醒了她,这才忙不迭地去照看床上的公子。   可顾清宁的身子愈发软了起来,丝毫没了任何气力。   墨荷办完事情从外面进来,看见梁王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但看到顾清宁了无生气的模样,焦急之心无以再盛,双目便涌上泪水。   苟神医怒道:“还愣着干嘛,你家公子没有气力了,赶紧灌药进去!”   “汤药……汤药……”墨荷连忙端来那青瓷碗,抖着手上前,却被梁王一把夺了过去,他自己含了一口,慢慢地渡给顾清宁。   等到一碗药几乎都喂的差不多,随手便将碗丢在地上。   心间滔天的情愫,萧玄衍附在他耳边,几乎是恶狠狠的:“你胆敢有事本王绝不饶你!你欠本王的!”   顾清宁手指微微一动,旋即缓缓地张开了眼睛,似是梦游的神情,他慢慢地抬手,却是抬不起来,嘴唇翕动着:   墨荷捂着嘴巴,不敢哭出来。   萧玄衍呼吸一滞,紧紧抓住他的手:   “本王回来了。”   顾清宁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来,他扯着一点笑,看着那一脸的风尘仆仆,看着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又痴痴地:   萧玄衍吻住了他冰冷汗湿的额头。   外室的李岩焦急不已。他走来走去,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又不能像方才那般叫一个人过来问话。   嫌着屋里闷气,便走向了庭院,心内的焦急又多了几分,不知道如今西疆的战事如何,不过梁王这般独自回来,定是做全了万般打算——恐怕如今那边疆的敌我双方皆不知梁王已是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这般场面能够支撑得了多久。   他不愿去置喙梁王这一番不顾一切为美人从前线归来的举动,作为家将,尤其是梁王亲手培养的,也必是要以梁王所有的意愿为尊,无论错对。   夜色愈发深黑,月牙也隐入了云层,几乎是看不到一点的光芒。寝殿方才进进出出的热闹已是没有了,万籁俱静,可其间不知蛰伏有多少的波涛汹涌。   李岩咬了咬牙,心内焦虑犹盛。   一阵凉凉的夜风掠过庭院,树枝哗哗作响,渐渐的,月牙从那厚厚的云层中一点点地漏了出来,很快,便露出全颜来。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李岩耳朵竖了起来,待到听清了来,脸上顿时浮上了笑意。   那低低的啼哭很快愈发的嘹亮,渐渐地浸透这深夜的静谧。   世子降生了!   世子!降生了!   顾清宁浑身湿透,那乌黑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平日里嫣红的唇几乎是苍白的,脸色更是如同白纸。   他眼眸处有着湿意,眼角挂着一颗泪珠,被萧玄衍轻轻吃了去,复又轻轻咬了咬他的鼻尖,   他眼里失了焦距,轻轻闭上了眼睛,用着最后一丝气力朝着萧玄衍怀里靠了靠,随即浑身脱力。   苟神医在外面小心翼翼道:“王爷,有惊无险,顾小公子是个有福之人,如今已是无碍,只是他体虚得厉害,老朽这便下去给他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   那纱帘里面的人没有给他回应。   苟神医吞了吞口水,只能给了墨荷一个眼色便下去了,   墨荷从稳婆手上接过了襁褓,几乎是带着哭音,世子好歹是降生了,但她知道,此时此刻,王爷少爷已是没有空闲去看自己怀里的世子了。   墨荷心间一片怜爱,她想,这是少爷的孩子,我要待他很好很好的。   再度看着那襁褓中安静地睡着了的世子,皮肉红通通的,但还是看得出自家公子的影子——原来刚出世的孩子是这般模样,墨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便带着稳婆退下了。   屋内还有淡淡的血腥气,迷迷糊糊感受到一股暖意从手掌处蔓延进身子里,顾清宁隐约知道是萧玄衍给他度内力,他想拒绝的,可是他一点儿气力也没有,只能昏昏沉沉躺在他怀里,最多偶尔艰难地张开双目看了一眼他。   每一次睁眼,那人总会轻轻地吻着他的眼皮,然后顾清宁才会闭上。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耳边轻轻的声音传来:“本王要走了。”   顾清宁一个激灵,许是那股暖暖的真气在自己体内环绕了几个周天的缘故,他终于是恢复了点神智,他想抬手,但仍是没有气力。   只是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呜咽。   眼前的人叹了口气,又抱了抱他,在他的尾椎骨处揉按着,一股暖暖的气息流了进去,顾清宁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等到他发出绵延均匀的呼吸,萧玄衍便起身。   李岩早已是在外室候着了,看见萧玄衍出来,他拜手道:“王爷!”   萧玄衍道:“王府的事便全数托由你了。”   李岩颔首:“末将定不负王爷所托!”   他缓了缓,又道:“王爷回来之事唯有末将及方才屋内三人知悉,稳婆末将暂时先扣留在府院,至于那丫鬟与苟大夫末将已是遣人盯着了,必不会有消息外泄的事由发生。”   萧玄衍点了点头,道:“明日梁王世子降生的消息定是传遍京城,这股子眼上得多加人手看护。”   李岩郑重地道:“是。”   萧玄衍深深地望了一眼庭院外的方向,那孩子方才仅是瞟了一眼,来不及多看,虽说这个孩儿的降生并不在他的版图之内,然上天赐予他的,他也决计没有不要的道理。   今次回来他没有半分后悔,只是前线的战事不容乐观,他便要连夜奔往前线了,将面巾绑紧,遮了口鼻,萧玄衍再复隐入了茫茫黑夜之中。 第49章 疑云   寒冬腊月,空中飘下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街上几乎没有人烟,偶尔有人路过,也是拢着臃肿的袖子匆匆忙忙行进。   这般大雪,已是十数年未见了,梁王府前的两只石狮子早已覆盖上厚厚的重雪。双颊冻得通红的小厮正拿着扫帚哈着白气儿清扫着那石狮子顶上的雪。   梁王府的寝殿,假山林立的景致已经见不到了,所有的一切皆被覆盖在那白茫茫之下。   顾清宁手上拢着一个暖手炉,并无束发,只披散着,地龙很是暖和,即便赤足走在那赤褐光洁的地砖上,亦丝毫感觉不到冷意。   他方从床上起来,脸上有着红晕与慵懒,通身只着月白的亵衣,连披风都不曾披上。   赖于屋内的炭火烧的足,与外面的寒天冻雪相比几乎是另外一个世界,但墨荷小心谨慎,生怕自家少爷着凉,故而将门窗闭得紧紧的,这让殿内闷热得有些不畅快,顾清宁吸了吸鼻子,便将窗户轻轻打开了,一股冰寒的气息迎面而来,心内好歹是稍稍畅快了些。   自打诞下孩儿后,顾清宁早已让傅总管将寝宫的侍女仆妇减去大半,唯独剩下墨荷与奶妈,外加几个外院里等候传唤的侍女便没有其他人了。   这偌大的寝殿静谧非常。   墨荷从内室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意:“少爷,世子可算是愈长愈好了,这才三月,已是珠圆玉润讨喜的很,王爷日后回来一定喜欢。”   顾清宁默然,笑了笑。   只觉得已经经年累月的过去了,原来才仨月。   如若不是那怀抱温暖得那般真实,顾清宁几乎以为是一个梦了。   只是那个梦也太仓促了。   梦里的温度还在,心头的念想愈发重了。   走到外室,墨荷才看见那大敞的窗子,有些责备:“少爷,你怎的把窗子打开了,天儿这般冷,苟神医说的你都忘了么?”   话毕便要去将那窗子关上。   顾清宁阻了她:“再闷下去老子便要躺尸了!”   “呸呸呸!”墨荷含嗔看了一眼他,“少爷你别老说这等话!”   又看了眼外面乌压压的大雪,斟酌半晌,便留下一小扇:“开吧开吧,你都这般大的人了,不知道的以为是小孩子呢。”   顾清宁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内室里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旋即奶妈抱着那肉乎乎的小团子出来了,脸上笑咪咪的:“世子睡够了,便要出来找娘亲了!”   听到那个娘亲,顾清宁心里面不甚舒服。   只压抑住了心内翻腾而起的不适感,接过了奶妈手上的襁褓,似是心灵感应,那小肉团顿时便不哭了,只吧咋吧咋着眼睛看着顾清宁。   顾清宁拿着指头碰了碰他的嘴角,小肉团便跟着那指头凑了凑满是口水的嘴角,又碰了他另一边的嘴角,他又跟着歪了歪嘴巴。   顾清宁轻轻笑了一笑:“贪吃鬼!”   墨荷笑嗔:“少爷,哪有你这般当娘亲的!”   顾清宁心间的不适感复又起来了,白了一眼她:“什么娘亲……乱七八糟的!”   墨荷吐了吐舌头,她跟了顾清宁那般久,哪里想不到顾清宁心里在想什么,便扯开了话题:“王爷这一仗可打得真久,也不知这番回来咱们皇上会给他什么封号。”   墨荷自是对梁王的打战能力如同民间百姓那般笃定,可自打上次郊外之行,顾清宁便也知道,一个人愈是站在世间之巅,承担得也便比他人不知多到哪里去,故而心里更多的是心疼。   如今之事,自己却是一点儿也帮不上,只能白白地给他增添许多麻烦。   看着怀里的小肉团,这是他跟他的骨肉,命运让一切失了轨迹,他哪里会知道,他会为另外一个男人做出这样女人才能做的事情。   然这孩儿的降生也不知是对是错。   顾清宁从未问过他对于那个至尊之位的立场,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该如何自处,这个孩儿又该如何自处。   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外面茫茫的一片——好似他与这个孩儿的前程。   他足不出户了三个月,不知道外面的纷纷扰扰,但他知道的,肃帝身子已是羸弱良久,在世人眼中,肃帝与梁王有着君子协定,但自古帝王家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骨肉之情,更何况顾清宁知道那些血腥而惨重的往事的。   虽不想,但他已经慢慢地被卷进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帝业纠葛之间,如今怕是连他的孩儿也要被迫参与其中了——自己将他生下来许是累及他了。   看了看那襁褓中又复睡着的孩儿,顾清宁的心里生了怜,又有些不知名的情绪。   那人已是在西疆五个多月,这些日子总在做梦,有许多不好的,顾清宁也不敢去回想,心里更是平添了许多重担。   “等雪停了,我想……”   墨荷正欲将世子抱回内室,听见顾清宁的话不由得回头:“少爷方才在说什么?”   顾清宁摇了摇头:“没什么。”   墨荷疑狐地回过身去,将手上的小肉团抱去睡了。   顾清宁远远的看着那分不清的天地界线,有些怅然。   明丰五年的除夕,京城下了最大的一场雪。   因着西疆战事正如火如荼,江北又有鼠疫,故而肃帝下旨不准宫里大肆操办,除了照常的祭祀,免去了许多纷繁复杂的礼仪历程,只让办了大傩仪式,以驱逐疫厉之鬼,还复清明。   暴雪之下,京城里的孩童们皆被禁足在家里了,往常除夕里热闹的烟花爆竹之声也少了许多——这是一个少见的清冷的除夕夜。   顾清宁围着热腾腾的小炉吃着温鼎,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中,小世子正闭着眼睛睡在一旁的摇床上,乳母给他轻轻地推着。   这边墨荷夹了块薄薄的驴肉,涮好了沾满了酱汁放入顾清宁的小碗里。   顾清宁打了个饱嗝:“别给我夹了,已经很饱了。”   又无奈地看了一眼那乳母,再三邀道:“曹嬷嬷,你就过来吃罢,”   曹嬷嬷亦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没有尊卑之念的主子,心里虽是受宠若惊,但她侍主观念甚重,自是不敢上桌,只笑了笑:“奴才不饿,待会儿回膳房去便可。”   墨荷摇头笑道:“曹嬷嬷素来最是讲究,哪里肯上来,只是墨荷这般没大没小的才敢如此。”   心里却想,也便是这一段时日最是放松,待到王爷回府,哪里能有这样的日子。   一边夹了许多肉菜放入温鼎之中,等到熟透便夹了好大一碗,给曹嬷嬷送了过去。   曹嬷嬷千恩万谢便端到一边吃了。   顾清宁叹了口气,便让墨荷多拿了些吉利钱封给她了。   看了看外面,也不知那人现时是在做什么,有没有吃好睡好。   想了半日心里更是郁郁,便让墨荷拿出他的披氅,想去府里四处走走——原本心内难过,这一场无止尽的大雪可算是将他憋坏了。   墨荷从内室里拿出一件白狐狸毛的大氅,见顾清宁还是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恐他着凉,又进去拿了外衣出来,给他细细穿了。   她家少爷肌肤胜雪,穿淡色最是好看,墨荷一边给他穿一边不由得称奇,虽然她总是嫌他少爷太瘦,可这一段时间以来足不出户地养着,已是有些莹莹欲润的感觉出来,然他的腰还是那般细,虽是怀过身子的人,但看不出一点儿与之前的差别,将腰扣系好,墨荷几乎觉得自己一手臂便可环住那腰。   想起以往给他穿衣时看见的他腰肢上的那些梁王弄出来的青青紫紫,墨荷没来由的心头一荡。   再抬头一看,顾清宁正露出疑惑看着她,一张俊秀非常的脸没入眼中,墨荷脸上一红,咬了咬舌头,将大氅给他披好。   顾清宁未免唠叨不肯让墨荷跟着,让她照看小世子,自己独自一人在王府里游荡着聊以自慰,许是除夕又加上天冷的缘故,除了例行的守卫,连下人也少见了。   大雪茫茫啊。   顾清宁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在这一方王府里漫无目的地行走。   不知怎么的,却无意间走到了汐溪别院,那湖中的小院早已给大雪给弄得面目模糊,湖面被冻住了,有些白气隐隐地腾起,飘渺不定,如同世外之景。   顾清宁想起了那些在别院里的日子,心间不禁感慨万千,触景伤情,愈看心间愈是难受,正要离去,突然看见那结冰的湖面兔起鹘落,转瞬间,三个白影没入其间。   若不是顾清宁关注着那别院,哪里能发现,如果没有看错,这三人便是那守卫梁王的暗卫,燕云三煞!   顾清宁心里一咯登。   燕云三煞向来皆是守卫在梁王身边不离寸步的,那人在西疆打战,如何这三人却到了这儿? 第50章 追寻   他必须探得清楚!   顾清宁心里急得很,心间砰砰作响,强压制下了慌乱得有些颤抖的身子,慢慢地沿着驳岸走了下去。   那驳岸早已结了冰,滑得很,还没走几步顾清宁便摔了一跤,龇牙咧嘴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起身。   由于大雪,哑仆已经都被收容进院子了,这汐溪别院原本就安静,如今更是寂沉一片。   幸好天气酷寒,湖面已然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顾清宁小心翼翼地抓住冻住的石块,用脚踩了踩湖面,发现硬得很,踩上去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便将大氅的下摆收好,沿着湖面悄悄地朝着汐溪别院走了去。   他穿着皆是浅色,大雪一下,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影,故而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等到慢慢地挪移进湖心,发现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的像是要将他掩埋了,顾清宁心下恐慌,但仍比不上对那人的担忧,只在原地喘了喘,将头上的积雪拍了下来,又拔起深陷在雪里的双脚,慢慢地朝着别院前进。   可真冷啊。   顾清宁双手双足几乎要冻僵,雪水被体温融化,浸湿进来,再复结冰,让顾清宁忍不住哆嗦起来。   等到靠近那别院的驳岸,顾清宁早已冻的双唇青紫。   他不敢多作休息,慢慢地上了岸。   顾清宁在这里生活了数月,自是对这里的一切都甚为熟悉,他怕被院里的人发现,便打算从侧面上去,当下朝手心里哈了几口气,又轻轻地活动了几下僵直的双足,这才缓了缓,猫着腰进去了。   顾清宁知道那些习武之人耳力都很好,故而尽力隐去了自己的脚步声及呼吸声,沿着偏门慢慢走了进去。   还没走一会儿,便听见隐隐约约地传来对话。   顾清宁不敢再动,只侧了耳朵继续听着。   里面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李岩,他在跟燕云三煞在说些什么,顾清宁听不清,便上前了些。   趴在墙角那里,只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顾清宁认得出是燕云三煞为首那个人的声音,“梁王特命李将军速速上前线增援……”   顾清宁听到这些,后面的又听不清了,心间惶惶,只知道若非紧急,怎会让燕云三煞回来,可是外面的风雪声阵阵,他根本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便大了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松一口气,里面立时传来一阵喝:“谁!”   很快衣角窸窣声,肩膀一疼,身子一轻,已是被人抓到了堂中。   待看清眼前人来,李岩眉头一皱:“你怎的在这儿?”   又看见他满头的雪,还有冻得发白的脸,严肃问道:“你方才都听见了?”   顾清宁丝毫不理会他,只冲到燕云三煞面前:“你们说他到底怎么了?!”   那燕云三煞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   顾清宁见他们反应更是急得不行,只压低了嗓子:“我知道他出事了,你们老老实实说,否则我,我……”   他我我我了半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泪却簌簌下来了。   为首的那个看了看李岩,又看了看那抹眼泪的顾清宁,只能无奈地安慰道:“顾小公子但请放心,梁王暂且无事,只是让属下归来换了李副将去罢了,梁王用意属下自是不明,只以往是李将军,今后换做我等三人保护公子与世子了。”   顾清宁知道那些人决计不肯说实话,自己也逼不出来他们的实话,便咬了咬牙,擦干了眼泪,冲到李岩面前道:“你若去,带我一起去!”   李岩哪里不明白他的的心思,当场拂袖:“不可能,军中岂容儿戏,若是让人知道梁王带了脔宠,定远军威又何在!”   顾清宁倍感屈辱,只能生生吞下:“我会易容,决计不让别人看见我的脸,我,决计不会给他抹黑!”   李岩见他脸色自觉的失言,可他性子皆是直来直往,哪里容得下那些曲曲折折的心肠,再瞧了瞧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放缓了声音:“此番末将是去打战而非游玩!战机不容得贻误,带你得误了多少时辰!”   顾清宁哽咽道:”我决计不给你拖后腿,我,我也会骑马,他教过我的,你尽管按你的走,我绝对不会拉下!”   看了看李岩那黑沉沉的脸,顾清宁抓了他的袖子哀求:“李副将,求你了,我求你了……”   李岩哪里见过他这等服软的时候?   黑发上的雪已经化了,几根湿发粘在脸上,眼前之人双目含泪,面如芙蓉春晓,只可怜巴巴地哀求着看着他,李岩猛地瞳仁收缩,手跟烫着一般收了回来。   咳嗽了几声:“恕末将难以从命,公子还是好好在府里照看世子罢。”   话毕,跟那燕云三煞使了个眼色,急急便朝别院外走了。   燕云三煞互相看了看,其中为首的那个上前来,“顾小公子,吾等送你回去吧。”   顾清宁呜咽着,一颗心几乎要揉碎了。   =================   李岩寅时便起床了,匆匆洗漱完毕,便翻身上一匹黑壮的马,掣鞭向郊外疾驰而去。   京郊大营早已得了密报,李岩到了的时候,数百人的精炼小队早已在原地候着,军需从精从简,此番前去西疆要连夜奔袭,自是要轻装上阵。   按着路程,此行即便加快脚程也须得五日,只能尽人事了,李岩呼喝一声,大队便拔营西去,亏得天公作美,雪渐渐停了,队伍行进的速度也便加快了许多。   待到出了京城,入了通州,行军至水草处,李岩便下令大队就地停军歇息半个时辰。   兵士们纷纷下马,拿了马革水袋去装了清水。   李岩也自己拿了水袋走到湖边。   满满地往嘴里倒上一口,心间是说不出的畅快!男儿自不愿看家护院,想要的便是这戎马生涯。   环顾了一周身边的,眼睛不由得被一个不远处的兵士吸引住,那人下士的打扮,只是未免……李岩眯起了眼睛,只见那兵士小心翼翼地拨开了那水面的浮草,装了水,拿了起来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似乎嫌弃水袋里的水,又倒了,继续找干净的水域装水。   定远军中皆是铮铮男儿,都是无所顾忌之辈,哪有这般瞎讲究的,李岩心间存了疑虑,不由得靠近了些。   这一看,眼睛顿时瞪大了。   只见那张灰扑扑的脸下露出了一段白腻的颈子,虽然很短的一瞬,李岩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决计不是定远军中人,当下便要提气杀将了过去。   同时,他心里灵光一闪,又收了那迈出的脚步。   不动声色地来到那人身边,那兵士还在半跪着吹着水面的浮尘,只见他面色糙黑,然手指却是修长白净,哪里见得半分茧子。   李岩轻轻冷哼:   “顾小公子可真是爱惜干净啊。”   身旁的人手一抖,水袋顿时掉了下去。   他顾不得捡,只惊慌失措地看着李岩。   李岩若无其事看了看周围,将他的水袋捡了,低声道:“跟我来。”   身后的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他去了。两个人便走到了不远处一棵背人的大树后。   李岩趁他一个不注意将他脸上的软皮给揭了,顾清宁一声轻呼,随即捂住了自己的脸,又想到这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便放手下来抬高了脸毫不愧疚地看着李岩。   证实了身份,李岩几乎是气得打跌,“你……”   顾清宁也不管不顾了:“都走了这么远了,李将军总不能继续将我送回去了吧?”   李岩压了怒气:“那燕云三煞怎地没看住你?”   顾清宁道:“我换了墨荷的衣服瞒过他们才出来了。”   李岩冷哼:“那三人好说也是大梁顶尖的好手,若是被你这等小伎俩骗过,王爷还能让他们跟了这么多年?”   顾清宁回想起昨夜半宿的哀求哭闹,脸色微微一红:“你看,这一日来,谁都不曾发现了我,燕云三煞的这面具谁能发觉?”   燕云三煞日日跟着梁王,有时还得化成不起眼的侍卫小厮太监等身份跟着,那易容手段自也是一等一的好。   李岩看着地上那灰不溜秋的物事沉着脸。   顾清宁看着他的脸色涎着脸道:“我保证听李将军的话,绝不拉下,再说,今次你想把我送回去也不可能了,除非你自己走回头路送我回去。”   李岩狠狠捶了一下那树皮:“干他娘的三个娘希匹,老子回去宰了他们!”   顾清宁心下一喜,知道李岩除了带他上路已是没了别的法子了,便捡起地上的人~皮面具戴了,微微一笑:“李将军,往后途中便多多照应了!”   他十分轻松地回到了军队里,仿佛真的便是其间一员似的。 第51章 刺客   一队人马行进了四日,等靠近了西关,李岩便下令全部人马好好歇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一鼓作气直达西疆。   歇息的地方是一个荒弃的院子,许是战乱撤得急,四处还尚存着许多过日子的气息,只是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院里院外支起了篝火,将士们十数个聚成一伙,纷纷掏了出来干粮兑着水袋吃了起来。   连续四日的赶路确实让人疲累的很。   虽说顾清宁自告奋勇,让李岩如同待别的将士一般待他,可李岩多多少少还是照应了他,将这院子最里面不会漏风的里间留给了他。   顾清宁原本自持面子要推辞,可确实是累极乏极,这几日为了不让李岩小瞧了他,硬是强撑着身子随军骑马的,也睡不好,每日只是歇息三个时辰便又要赶路了,睡的地儿也都是幕天席地,风餐露宿的,别提多苦了,看着这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房间,对于顾清宁来说自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吞了吞口水便大着脸接受了。   在火光下,顾清宁龇牙咧嘴地坐在了软草铺就的地席上,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大腿内侧,一阵针刺般的痛传来,趁着没人,他解开了裤子,借着火光看了看,红了一片,亏得只是红了,没有破皮,否则,他都不知往后的路怎么骑马了。   正愁眉苦脸地揉着,门外一声咳嗽:“我进来了。”   顾清宁慌忙将裤子拎了上来,“进来吧。”   李岩走了进来,脸上淡淡地,朝他丢了一个东西过来,顾清宁接过一看,是一瓶药油。   李岩面无表情的:“还挺能坚持,都快瘸着腿走路了还能扛,算我小看你了。”   顾清宁心里高兴:“我本来就跟你说了,让你别老是小瞧我。”   李岩不置可否,便走了出去,后面一声:“喂!”   李岩回头,顾清宁有些不大好意思,但还是挠了挠头:“多谢啦。”   李岩连回应也没有,便走了出去。   顾清宁撇了撇嘴,不甚在意。   将瓶塞打开,倒了点药油出来,苦着脸忍痛将那些药油一点点搽在那发红的皮肉上。   入夜了,外面呼呼的刮着大风,但里面被篝火烤的简直如同暖室。顾清宁拾掇清楚,将外衣折了个软枕,靠了下去,合上了双目。   原本以为自己肯定能睡一个好觉的,然而顾清宁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今夜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王府里的那个小肉团,其实很多时候面对他,顾清宁都难以释怀那些莫名的羞耻与不安,但此刻心间的心酸瞒不了自己,只愿此番自己顺利点,也好快点回府再摸摸他软乎乎的小脸。   又想起明日便能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人,心里终究是缓和了一点。但同时,他又担忧着,究竟他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如此急忙忙地让李岩赶了去。   顾清宁脑中一团乱麻,总之,他得好好注意,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了他,以免让人菲薄了那人。   篝火哔哔啵啵的声音,应和着屋外的风声,渐渐的使人眼前开始模糊起来,那李岩给的药油倒是好用的很,原本火辣辣的腿间渐渐的没有那般疼痛了。   睡吧睡吧,明日便可以见到他了呢。   顾清宁嘴角勉强是浮上一点笑意,慢慢地便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外面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顾清宁半梦半醒,还以为是梦中喧哗,等翻了个身,发现情况不对,立时睁开眼睛,耳边的刀枪相交之声愈盛,心间一惊,   他连滚带爬起了来,快步走过去趴在房门那里看着屋外的情况。   只见屋外喊打喊杀声冲天,地上的篝火早被刀枪掘得到处都是,火星遍地,李岩背对着他,正与其他将士围着一个黑衣人剿杀,那黑衣人身形瘦小动作敏俐,虽被一群将士围着,但丝毫不见疲累。   只听李岩冷声喝道:“哪里来的鬼魅小人,当敢行刺朝廷将士!”   那黑衣人桀桀桀的笑。   旋即他突然收剑,跳了起来,转瞬间已是跃起半丈,坠下时又借力踩了足下的枪矛,一跃而起,直冲李岩面门刺了过去。   顾清宁一声惊呼,“小心!”   李岩心下微震,知来人目标在于自己,便退了后,看见顾清宁便在身后,这剑气凌厉,恐将他伤着,心里焦急,只能分出手来,将他揽在怀里,提了气飞离数丈之远。   李岩轻功一流,可毕竟是带着一个人,身后那黑衣人很快便举着剑上来了。   李岩啐了一口:“今次可算是被你累及了。”   话毕,仍旧咬咬牙,将他护在身后,自己迎了上去。李岩也算是武艺好手,可这黑衣人身形诡异,数十招后居然将李岩压制得只有勉强抵抗的气力,接着砰的一声,李岩手上的剑瞬时被震飞。   眼看着李岩即将不敌,另一边的顾清宁正被他那句累及激得当下头脑一热,便抓了地上的剑冲了上去,挡在二人中间。   李岩暗骂一声,不顾一切将他拉了回来,那剑擦着顾清宁的脸颊而过,带出来的剑风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震得飞开半面,耸拉在脸上。   “你——!”   黑衣人一愣,眼中有着复杂神色,李岩趁机抓了顾清宁的手握剑刺了过去,来人一声闷哼,一脚踹在李岩身上,便捂着胸口遁走了。   李岩本就力竭,被这一踹连带了顾清宁摔在了地上。   顾清宁被李岩压得痛叫起来。   旋即他瞪大了眼睛:“你没事吧?”   李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摇了摇头。   顾清宁浑身脱力,放松了来,拍了拍李岩的肩膀,“你快起来。”   李岩支撑着双手,便从顾清宁身上起来了。   顾清宁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这回不欠你了。”   李岩微微侧了头,只擦了一下嘴角,只跟没听见似的朝着向他赶来的将士们走了过去。   “什么人啊这是!”   顾清宁喘息着,将那半拉着的脸皮贴好了去。   ===============——=========   此刻天已经开始朦朦亮了,经由这个事故,大队比预想的提前一个时辰拔营。   顾清宁借着将手上的水袋递给李岩的功夫道:“那黑衣人是怎么回事?”   李岩瞧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顾清宁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道:“你就这般对待救命恩人?”   李岩瞧了他一眼,“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顾清宁气哼哼地瞪他,   李岩将马鞍绑了结实,看着那张平素无奇面具底下的灵巧双目,“那人目标在于我,虽不知他什么目的,可既然是发生在我们去西疆的前夕,想必是不愿我去的,我偏偏不如他愿——咱得加快脚程了。”   顾清宁心中一凛,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了。   还没坐稳,腿间一痛,不由得哎哟一声。   眼前递过一个东西,顾清宁有些疑惑,李岩不耐似的丢给了他:“垫着吧。”   手上的是个软布折叠的垫子,顾清宁看了看已是走远的李岩,嘴角扯了扯。   一路上大队都提高了戒备,所幸一路上皆是顺利的很,等到红彤彤的夕阳挂在天边,便可远远看见那玄赤相间的军旗了,顾清宁几乎都快要激动得尖叫出来了。   一个将士远远地跑了过来,看见李岩便拜首道,“幸苦李将军了。”   李岩快速下了马来,道:“速速去跟梁王禀告一声。”   那将士道:“是!”   没一会儿,那将士便来传话:“李将军,王爷让您过去。”   李岩颔首,便将手上的缰绳给了他,朝着军营里走去了。   顾清宁大急,他也翻身下马,想大声叫李岩也带他去的,可又怕被别人看出来什么,只能生生忍下心间的迫切。   没想到李岩的脚步却是停下了,回过头来,朝着他面无表情道:“你,跟来。”   顾清宁一愣,旋即大喜,连忙小跑着过去了。   李岩快速的走着,顾清宁亦紧紧地跟着。   等走到一处背山的营房处,守卫便去通报了。   顾清宁心里砰砰作响。   一会儿后,那守卫掀开帐门:“李将军请。”   顾清宁都快迈不开步子了,心间的酸胀几乎要让自己立刻要落下泪来。   他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没用,   眼看着李岩已经进去了,他慌忙提了劲,好歹是走了进去。   房内已经是拥了好几个人,可顾清宁谁也看不见了,眼里只有那张熟悉的刀削一般冷峻的脸。   那人坐在榻上,似是黑了一点,此刻正跟底下副将模样的人说着什么,见着人进来,抬了双目。   似惊雷,又似细雨。   只道飘渺云烟开画卷,万语千言不忍谈。 第52章 相见   那道锐利的光芒仅仅出现一瞬,之后几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那人的目光不动声色从他脸上移开,只是朝着李岩道:“来了便坐下吧。”   李岩道:“是!”   顾清宁紧咬着唇呆呆立在那里,李岩经过的时候咳嗽了一声,他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连忙退在一旁。   他心里又酸又涩,不敢再看那厅中的人,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便会流泪了出来,只咽了咽喉头,将那股几欲冲破心口的热度给强力压了下去。   顾清宁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他听不进去,也没法集中精力去听了。   时辰一点点的流逝,已经有侍卫进来盏灯了,这西疆昼夜温差极大,到了夜里,便刮起了呼呼的风沙,让人心烦意乱,顾清宁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好似有心理感应一般,那人也看了过来,又似有还无的移开。   他一定是认出来我了吧,顾清宁心里一片缱绻,想起了碧落阁那一次的假扮,心间酸涩甜蜜,诸般滋味。   等到再次添了灯油,萧玄衍才将手上的一卷牛皮地图合了起来。   “那便如此定了吧,李岩,你去跟鲁霂接手,其余不变,传令下去罢。”   众人齐声道是,便退了下去。   走出帐门前,李岩看了看那躲在角落里的人,他带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黑而粗糙,耳后那块死皮已经微微脱落,隐隐漏出一段白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只见他双目皆是已经关注在了堂中人身上,心间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连忙回头,定了定心神,随着众人走了出去。   空气中顿时安静下来了。   帐门外有侍卫进来请示,“王爷,是否将晚膳端上来。”   萧玄衍道:“都下去,没有本王命令都不准来打搅。”   各侍卫齐齐声:“是!”   等到帐房内的侍卫退尽,顾清宁听着那脚步声朝着自己过来了,他慌忙低下了脑袋,眼泪已经在眼圈里打转了。   随着面具被轻轻揭开了,顾清宁泪水滚落下来。   头发被轻轻抚着,耳边的声音温柔得很:“想本王了是么?”   顾清宁抽泣着,脸被抬了起来,对上了一双深黑不可测的温柔的双目,   “想……”顾清宁哽咽起来,又重复着:“想……”   话音未落,身子一轻,被扛了起来,随即身子一重,被丢在屏风后的地塌上,那庞大的身子压了上去,   顾清宁泪流满面。   萧玄衍带着薄茧的指尖揉进他那乌黑的发丝中,用力婆娑着,   “有多想?”   “很想……”顾清宁环住了他的脖子,抽泣得一顿一顿的:“做梦都想……唔——”   双唇被狠狠地堵住,积压许久的思念之情疯狂涌出,在这茫茫边疆,从此他不再心无旁骛,在最心底的一角,始终有一人,静静守在那儿。   等到被放开了来,顾清宁已是气喘吁吁,双唇红艳得厉害。   衣物早已凌乱,发巾被扯开了,乌黑柔软的发散落,白的愈白,黑的愈黑。   顾清宁眼中波光粼粼,双手按在他的胸口,咬着唇:“老大……”   萧玄衍哪里见过他的这等模样,心中的雄火立时爆燃,额头上的青筋愈发凸显,再复堵住他的唇。   顾清宁发出了一声急促而诱人的喘息。   外面的风沙已经刮了起来,呼啸着,如同魔鬼一般。   而帐房内,更是风雨交加。   ======================================================================   “宁儿……”一遍遍唤着他的小名,萧玄衍心中的野兽终于慢慢蛰伏下去,心间翻涌起无数的爱意,怎么看怎么欢喜,不由得亲了亲那已经汗湿的额头,抱住了他在怀里,心间无限畅快。   顾清宁汗湿了额发,一张俊俏的脸蛋上红晕遍布,看上去多了几分靡丽,那双原本美丽无比的桃花眼更是含着一股荡漾的水秀,饶是萧玄衍见多了美人,也忍不住被这份俊美深深撼动心神,帐内的温度高了很多,跟帐内相反的是,外面的风声愈发的大,猎猎作响,好不狰狞。   “还好么?”   萧玄衍轻轻咬着他的鼻尖,缓和过来的顾清宁羞红了脸,紧紧闭上了眼睛。   萧玄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外面风声大,没人听见。”   旋即他起了来,将将顾清宁股下湿透的绒毯抽了出来,团成一团,丢在一边。   顾清宁看着,又想起来方才的那些狂乱而羞耻的画面,脸都要烧起来了,几乎便要钻到地下去了。   萧玄衍将他拉了起来,揉进怀里,亲他的肩膀。   顾清宁亦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萧玄衍朗声一笑。   知道顾清宁爱洁,萧玄衍从一旁暖壶里倒了点温水给他清理,虽然堂堂梁王没有伺候人的道理,但他倒也做得顺手:“等过几日带你去崖山那里一处温泉子好好沐浴,只这几日暂且先忍忍。”   顾清宁搂着他的脖子,咬着唇。   萧玄衍无奈:“你不分开,本王如何帮你清理?”   顾清宁搂得更紧了。   萧玄衍吻了吻顾清宁的头顶:“乖,分开。”   一边慢慢拉开了他的一只脚踝,顾清宁敌不过他的气力,只能被动的随他。   看见他腿上那些长途跋涉的痕迹,萧玄衍眸色一紧。   他皮肉嫩,自己用力了点便会留下青紫,更何况这些日以来的马上颠簸,想到他所有做出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萧玄衍喉咙发热,掏出怀里的药油给他抹了,然后再给他细细清理起来。   等到做完这一些,顾清宁已是连耳朵都红了,羞耻得无以复加。   萧玄衍心下前所未有的柔软:“不用害臊,你方才的样子,本王很喜欢,”   他紧紧搂住他,“本王真的是喜欢。”   从最初碰他时他流露出来的无法压抑的厌恶,到后来慢慢地接纳自己,再到如今在自己身下的迷乱,叫萧玄衍怎么不畅快。   只觉得前程所有的阻碍皆不在话下。   顾清宁猛地想起了今次来寻他的目的,不由得有些慌张:“你,你没事吧?”   萧玄衍轻轻笑了一下:“不用担心,很快便都结束了。”   顾清宁目露忧急:“我来的路上还遇到刺客了,”   萧玄衍捧住了他的脸,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处,“你相信本王么?”   顾清宁一愣,随即重重的点点头。   萧玄衍心中一热,又含住了那双余有情韵的唇,一点点地撬开,去慢慢地品尝里面的珍宝。   所以,这一切他会尽快解决的。 第53章 参事   大漠风沙急,等到夕阳没入那天际,一切的黑暗覆盖下来,狂烈的西风如同魔鬼的呜咽,回荡在这荒凉的西疆。   广袤无垠的大漠腾起了许多篝火,它们来自于驻扎在此的南朝的精锐部队,白日的号角与鸣鼓安静下来,替换上了狂风的呼声,巡防的将士们不敢松懈,来来回回在个个营帐间走来走去。   李岩看着身后那个露着微光的大营,往外面走了几步,阻了过来的几位替班的将士,“梁王的大营这些日由本将接管了,你们先下去吧。   那些将士拜受:“是!”   李岩背着手,踱来踱去,他内力深厚,不比他人,自是能在这呼啸的大漠狂风声中听的出许多不一样的声音。   他咬了咬牙,继续向外走了一点。   身后的那营房内,早已腾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热浪。   “不……不行了……快……快出来……啊啊啊……”   随着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叫与男人的低吼,一切复于平静。   顾清宁如同在水里捞起来似的。   他双颊一片潮红,浑身是汗水,凝结在那温玉一般的身子上,动人的很,此时他正拿手背覆在眼皮上,喘气得厉害。   萧玄衍将照例他清理清楚,便将掉落在他脑袋一侧的兵书拾了起来,置于书案上。   “起来吧。”   顾清宁甩开了他的手,拉过了一旁的绒毯,压抑着腰肢上泛起的酸软,将绒毯盖在了头上。   萧玄衍坐在了他的身侧,扯了扯那毯子,里面闹别扭的人儿不肯,萧玄衍只好用了点力,顾清宁一双眼睛充满着委屈,他胸口脖颈处尽是一片青青紫紫——这样的身子太容易被留下痕迹了,萧玄衍心里混合着一股莫名的欲望与满足。   这些痕迹是他这些日子一点点加上去的。   那人来找他的时候还是一张白纸,如今又复被他烙刻上自己的痕迹,这让他心里平静。   “别气了。”   顾清宁红了眼圈:“刚才,刚才李岩还在那里呢……你……你不知廉耻!”   知道他待李岩如同心腹,但方才他找了李岩来商量的时候,也不看看场合,抱了他在怀便让李岩下去了,明眼人都知道他要干嘛。顾清宁想起方才李岩不自在地说属下告退的时候,心里羞耻得厉害,   “他本来就觉得,觉得我媚惑你,现在更别提他会怎么想了!”   “你本就是在媚惑本王。”   “你——”顾清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圈一红,眼泪便涌了出来。   “你就是媚惑本王了!”萧玄衍丝毫不肯收回,反而是加重了语气,将他拉进了怀里,“不媚惑本王你还想媚惑谁?”   顾清宁气急,带着哭腔一拳打了过去,随即被抓住了拳头:“早知如此,老子,老子便不来了!”   “你敢!”   顾清宁心下一悸,愈是委屈,简直要哭的一发不可收拾了,萧玄衍放软了声音,“来了你休想走。”   顾清宁咬了咬唇,将脑袋埋进了他的脖颈,“我不想变成你的佞幸……”   他是大梁子民心中的战神,是朝廷倚托的守护疆土的大将,在这样风雨交加的时节,他的一举一动更是值得注意,可如今自己是在做什么?   这些天,那人几乎是一味的厮缠他,厮缠得没了法子。   如若是在府里,也便随他,可如今是在这儿,是在西疆的战场上,叫他如何安然容他这般。   然而眼前之人只沉默半晌道:   “本王专情于王妃,有何不妥?”   萧玄衍的手顺着那光洁的小腿上了去,将他腰肢紧紧扣住。   顾清宁心下一慌,连哭都忘记了。   空气中一片静默,好半晌了,萧玄衍才将他别开的脸掰了过来,“这一战结束,回去当本王的王妃。”   又加了一句:“本王要你的一切。”   顾清宁吸了吸鼻子,老半天了,才低低回了一句,“我还有什么不是呢……”   “不够。”   萧玄衍言简意赅,目光专注于他,不容他逃避。   顾清宁心下一颤,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去面对那一双如雷如电的目光。   “……你说过了,不逼我的……”   依稀犹如每一次的漫长的逃避,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叹了一口气,“本王不逼你。”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萧玄衍向他提起了,可是顾清宁唯有沉默与逃避。   二人总因为这个问题闹了数次的冷战。   顾清宁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愿一辈子可以这般与他守着,但他分明清楚,这种状态势必是要打破的,命运永远给不了他想要的。   耳边一个平静的声音:“你歇一会儿罢,本王去外面看看。”   顾清宁垂下脑袋点点头。   随着那帐门的掀开又复落下,耳边的风沙声又复宁静,离了那人的温度,此刻的帐内有些冷。   顾清宁将脑袋深深的埋进那被褥之中。   逆天下之大不违,以双儿之身去站在他的身侧,这样的场景光想想便让他惶恐。   何况那人,以后也许要站上这世间最寂寞之巅峰的,他本应留一个辉煌而英明的称号于南书上,自己哪里能去污黑这一切。   可一旦想起来若是让别人陪着他去完成这一切,顾清宁便心痛得无以复加。   顾清宁心中充满了酸楚与孤独,还有一丝丝莫名奇妙的怨愤——他何苦要这般让自己选择,为何他是萧玄衍——   而所有的问题都已然没有答案了,逃避,唯有逃避才能让他一日日的安然生活下去。   好比如今,他躲在他的大营里哪里也不能去,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唯有躲着。   已经是很晚了。   顾清宁等着萧玄衍回来,等了许久许久,那人还是没有回来,顾清宁想着,他定是生气了,他定是生气了。   心内一股酸楚,他默默地拥着那张带着他的气息的裘绒,等啊等啊的,终于等不到他回来,已经困顿的睡过去了。   睡梦中极不踏实,直到一个怀抱将他拥入怀中,那蹙着的双眉才渐渐放松掉。   大漠的风啊,已不再害怕。   当顾清宁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萧玄衍的那双利目。   见着他起来,萧玄衍便穿了靴子:“起来吧!”   顾清宁原以为这又是一个起来陪他吃完早膳,然后默默送他出营房的一日,没想到等简单的洗漱过后,那人居然一把牵起了他的手,便往帐门外走了去。   顾清宁大惊失色:“老大,我,我还没戴好面具呢!”   眼前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似的,直接拉了他出门。   顾清宁慌忙将脸遮起来,可这与一叶障目有何区别,只能又放下手来。   一路上有将士见到了,都不由得一愣,但随即纷纷行礼。   顾清宁看着几乎脚都软了。   以为他因为昨晚的事情在怄气,只能趁着在没人的路段,狠命揪扯着萧玄衍的袖子,将他拉到一处避开耳目的营房侧。   “你疯了么?”   萧玄衍笑了笑,只将他下巴支了起来,   “想不想当本王的参事?”   顾清宁一愣,旋即打开了他的手:“别寻我开心了,你赶紧带我回营房!”   萧玄衍只盯着他,“莫非你连这点子的勇气都没有?”   顾清宁一愣,眼色黯然,“我这样的人……”   “你是说本王没有眼光?”   顾清宁摆摆手,“不是……”他简直不知道萧玄衍为何这时候又出了这等么蛾子,不知他一脸郑重的神情低下究竟埋着什么样的葫芦。   “好说你也跟着本王在军营里待过数月,你不想当佞幸,便从此刻开始,好好的跟着本王出份力!”   顾清宁心内湮灭良久的火焰开始慢慢点燃。   “嗯?”萧玄衍逼迫。   顾清宁咬着唇思虑良久,最终是郑重的点点头。   进入议事大营的时候,众多目光一下子集中在顾清宁身上。   顾清宁好不容易挺起来的胸膛一下子又被这些目光给击垮,几乎都快要迈不开步子了。   “拜见梁王!”   李岩首先打破沉默,纷纷回过神来的将领们亦是纷纷行礼。   萧玄衍恍若是没有注意到大营内的尴尬气氛似的,与往常无异,也不管顾清宁,直接坐上主座的位置。   刚坐定,萧玄衍直入主题:“今日给众位将士引荐一位参事。”   他手掌朝着顾清宁一比,众人的目光又纷纷朝他看了去。   顾清宁脸顿时腾地红了起来。   他咽了咽口水,只双掌交合,“见过各位定远军将士。”   他心锤如雷,声音都在发着抖。   听到萧玄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顾参事,坐吧。”   顾清宁看了看周围,李岩身边有个空位,便过去了。   坐定后,顾清宁看了李岩一眼,李岩却将目光移开了。   萧玄衍的冰冷严肃的声音又从上方传了过来:“既然顾参事入了咱定远军,那所有物事须得按规矩来办,从今开始,他若是有任何差错谬误,各位但请从严,若有包庇,以同罪处置!”   堂下众位神色一凛,齐声道:“属下遵命!”   “顾参事呢?”   萧玄衍面无表情,但威严与不容抗拒隐隐包含其间——这样的神情,顾清宁已是许久没有见到了,恍若有许多力量充斥全身,顾清宁拜首,庄严道:“属下遵命!” 第54章 安抚   经此一番,梁王自是理所当然进出都带着顾清宁,顾清宁也不用去戴什么劳什子面具了,但无疑另一种镣铐给他戴上了。   ——他感觉得到那些将领的颇有微词与不以为然。   如果不是因为梁王,恐怕早已是当场发难了罢。   顾清宁有些后悔,如果自己的希冀要寄托在那人威名的损耗上,那这般的愿景不要也罢。   一时间心里闷闷不快。   萧玄衍去了将营处,顾清宁没有跟着去,只垂头丧气回梁王大营,正走着见到眼前一个匆匆走过的身影,顾清宁连忙上前叫住他,“李岩!”   李岩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股冰冷,拿着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顾清宁挠了挠头,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鼓足勇气问了:“他做的这一番是不是很不妥当?”   李岩似是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了。   顾清宁赶了上去,“李副将!”   李岩一边走一边道:“王爷此番用意末将自是不敢猜,不过既是王爷这般定了,那我等自是会谨遵上命。”   说了等于白说,顾清宁停下了脚步,带着怒火与委屈,朝着眼前那个人吼道:“老子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我会好好让你们瞧瞧老子的真本事的!”   前面的人像是跟没听见似的,直接走了。   顾清宁眼中几乎要喷出火焰了。   然不一会儿,等到李岩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营房,顾清宁握紧的拳头很快便松懈了,又垂头丧气地吐了一口气。   暮色垂降下来,狂风的呼啸又复开始,其实听惯了也便没有什么了,只当作是这暮色中的一点点缀罢了。顾清宁在梁王的大营内将他那些厚重的兵书从箱子里搬了出来。   他并非读书之人,但如今萧玄衍已将他抬上了这样的地儿,容不得自己再松懈。   将灯芯挑高了些,顾清宁抽了抽鼻子,细细地看了起来。   等到他双眼酸涩地看完半卷的《虎吟经》,已是过了两个时辰,揉了揉双目,艰难的消化着这方才那些生涩难懂的兵法战术,他发现压根无法理解那些纲纲条条。   不由得追忆起以前在定远军营的日子,那人总能化繁复为简洁,深入简出地给他说那些战术战役,可如今,哪里还敢日日缠着他?   叹了口气——天道酬勤,顾清宁自我鼓励着,又翻到扉页开始看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风声大了一下,似是有人进来了,顾清宁连头都没有抬,这儿除了他会来没有别人。   何况自打自己来了之后,这个他休憩的大营没有命令谁都是不可以进来的。   耳闻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清宁没有过多理会,正用那食指轻轻点着其间一句,蹙着眉头。   身后一暖,来人一把搂他入怀,热热的气息喷在脖颈。   “你别闹了。”   顾清宁正待一把推开他,耳垂却被轻轻的含住,轻轻的啃,顾清宁浑身失了气力——他所有的弱点对方都知道。   呜咽着:“别了……”   萧玄衍拿唇顺着那细白的脖颈一路向下:“白日本王可是将你让给了定远军,夜里自是要还回来的……”   胸口一痛,顾清宁闷哼一声,将那脑袋从他凌乱的衣襟里拨了起来,面带恼怒:“老子正烦着呢,你非但不能帮我,还这般扰我!”   萧玄衍笑了一笑:“如今正是冷战,没有战打,不好好寻点事情怎可度日……”   ——这哪里是一个堂堂战神说的话,顾清宁又羞又恼:“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让李岩千里迢迢到这儿便是跟你一起四目相对的么?”   萧玄衍道:“本王自有打算。”   顾清宁心里一股气:“我今晚睡外面塌子上。”   手被拉住了,一把又带入了怀里。   萧玄衍终于是不再调笑:“行罢,今晚本王不碰你。”   顾清宁垂着头:“你知道老子压力多大,你天赋过人,自是不知道我的难处……”   他瞧了一眼萧玄衍,愈是丧气:“许是老子不该那般轻易的担下这个重任,我总是这般莽莽撞撞,到头来不仅一场空,还平白地拖累身边的人……”   萧玄衍没有顺着他的话,只是随手翻了翻他方才看的那本兵书,“你方才看这个?”   顾清宁点点头,有些难堪:“我看了一晚上还未过半卷,其间大半我,我都是似懂非懂,若是让我说起来,还不知能不能说全,唉,老子真是没用。”   “你是说本王识人不明?”   顾清宁愕然看着他,   萧玄衍正声道:“本王并非为讨你欢心而让你做这个参事,若你真是个绣花枕头,不说其他人,本王便是第一个不准。”   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以为光靠看这些兵书便能打战了么?”   顾清宁看着身后那满满一箱的兵书,面露疑惑。   萧玄衍亲了亲他的眉头,“自古以来哪一场战事可以代用其他的?若是如此,咱们南朝选几个秀才便都可行军了。”   顾清宁似懂非懂:“那你每次都会带着这些兵书……”   萧玄衍笑了笑:“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物事罢了,只是打战决计不是靠着这些便可以的。”   顾清宁心中迷茫的大雾似乎被剥开了一个角落,又听见萧玄衍道:“你记得第一次见本王什么时候?”   顾清宁想了想:“你十六出征南越国的时候?”   萧玄衍轻笑了一下:“原来宁儿这般早便注意到本王了。”   顾清宁脸上一红:“十六岁的主帅,谁见了会忘记……”   萧玄衍脸上带了少有的自得,这是由于情人的肯定才有的:“本王问的并非这个,若是这个你也错了,要说第一次见你,是在你满月宴才是,但真正的该是你十五岁私入军营的时候。”   顾清宁想起了那时候,他一心想参军,苦于自身双儿的身子,只好自动请缨,阴错阳差跟在了那人身边。   “那时候的你,可是将本王的第一副将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小美人呢。”   那些已经久远的记忆袭来,似乎回到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岁月。   他要参军,但他刁难他,让他不靠任何武器仅凭人力来击碎军营前的那个一人高的大石块,他使了奸计让李岩帮自己打碎了那大石块,借了这个由头才跟在那人身边的。   是啊,那时候的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只觉得世间没有什么是自己办不到的,哪里有如今的畏首畏尾。   顾清宁眼眶微微湿润。   萧玄衍道:“虽然你气力小,但本王教你骑射,还没一个月你便可以上场比拚,很多事情你并不在行,但总会很快便䌷会,这次也一样,你说是也不是?”   顾清宁咬着唇道:“真的?”   萧玄衍咬了咬他的鼻尖:“本王从不说谎。”   虽还是有所顾忌,但此刻顾清宁心中多日的焦虑尽去,心中涌起一股暖暖的热意:“老大……”   看着那张原本不苟言笑的刀削一般的脸,顾清宁心间激荡非常,虽然他总是冷冰冰的,似乎一切都不关注的模样,然而总会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给自己巨大的援助。   顾清宁眼里泛着浓烈的感激、仰慕及爱意,按着他的胸脯倒下去了。   被推到的人仍旧带着笑意看着他。   顾清宁心间的暖意更甚,俯下头亲吻着那薄薄的嘴唇,又立了起来,将发带解开,乌黑柔顺的发丝散了下来,顾清宁将眼前人的衣襟扯开,   “末将今夜想好好报答王爷的知遇之恩。”   萧玄衍喉咙一紧,但脸上笑意未减:“怎个报答?”   顾清宁咬着殷红的唇,俯下了身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青丝散落在萧玄衍脸上,发痒。   萧玄衍眼中顿时冒出了火:“那爱将今夜得好好承受了,本王要的可是比你给的多……”   顾清宁咬唇一笑,所有的羞耻尽去,只余那无限想接近对方的想法。衣襟慢慢地脱了下来,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愿意靠近他了。   等到最后一波的热烫出来,顾清宁声音都喑哑了。   萧玄衍吻去了他的汗:“你这身子怎地愈发勾人了?”   顾清宁眼里有着水光,将他的手拉了过来,轻轻的咬。   萧玄衍眼里又复着了火:“看来本王疼得还不够?”   顾清宁连忙放开了手:“别了……当真累了……”   但又拿着眼角发红的凤目看着对方:“抱抱我……”   再没有其他的话语了,萧玄衍也不顾那未清理的一塌糊涂,连人带被拥入怀中。闻了闻那带着汗味与雄麝还有熟悉的气息的心头痣,心间安宁。   “没什么……”   顾清宁还是忍不住:“老大……”   萧玄衍含笑看着他:“到底是怎么了?”   顾清宁咬了咬唇:“我……我好欢喜……真的……真的好欢喜……”   萧玄衍梗住了喉咙,他有着千万万语,但最终只是吐出了四个字:“本王也是。”   一种无关□□的东西在四周慢慢的流动。   悠远,亢长。 第55章 危机   这是顾清宁第一次直面战场。   可俨然跟自己想象得不太一般。   十多日以来,顾清宁看不见一丝的狼烟,虽知道在两个月以前,双方已经交战过一次,但偃旗息鼓了这般久的时日,着实难见。   以至于顾清宁很多时候都有些恍惚,分辨不清是在战马嘶鸣的战场还是在那个郊外驻扎的大营。   如今那人如同闲人似的,除了例常的商议操练都与发情的野兽一般,一个劲儿厮缠着顾清宁。随着顾清宁身份公开,萧玄衍更是毫无顾忌。   骤雨急歇,帐内一片暖湿。   “真软。”   萧玄衍扣住他腰肢,意犹未尽轻轻啃噬着那细白的下巴。   “出来……”   顾清宁连拖过绒毯蔽体的气力也没有了,喘息着任随萧玄衍清理。   等到缓过气来,忍不住问萧玄衍:“你到底为何匆匆忙忙将李岩叫了来?”   “叫了他自是有用——这天下,也就李岩够得上本王的八成本事了。”   这话说的嚣张但让人无法辩驳。   八成本事……顾清宁蓦地想起了赵穆,心中一酸,但强忍着转开了念头。   对于堂堂梁王的实力,顾清宁自是信服,只是心里仍旧是疑问:“但如今……”分明看上去一片太平啊。   萧玄衍穿了衣裳道:“目前还不能告诉你。”   顾清宁撇撇嘴,“故弄玄虚。”   深深吸了一口气,萧玄衍目光似乎看到了很远处:“或许这是本王打得最艰险的一场战了。”   顾清宁一脸疑惑,见他脸色不似开玩笑,不由得细细思索了起来,可想了半天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脑袋却被抓了抓,萧玄衍亲了亲他的手:“不说这个了,说说顾参事,人道最好的兵书便是在战场上,往后可以好好琢磨琢磨了。”   顾清宁笑了笑点点头,心里仍是不得劲,被萧玄衍方才的话弄得有些心神不定。   一连数日的平静。   没有等来敌人,倒把苟神医给等来了。   苟神医原本就是军医,若非顾清宁的缘故早已是驻扎在军营了。   眼见着梁王世子已然茁壮无虞,苟神医便请命赶到了前线。   此刻看着故人,苟神医深深一鞠躬,递上了几粒安神丸:“顾参事安好。”   想必已经是知晓了这段时日定远军中的事情了。   顾清宁笑了笑:“苟大夫有心了。”   不客气将那安神丸收了,这大漠风沙让人生燥,苟神医的安神丸自是世间少有的凝神静气的好药。   收了妥帖,自是连忙问了自己最是挂念的:“那小肉团可还好?”   苟神医摸了摸髭须,笑道:“世子一切都好,许是子肖父相,身子健壮得很,故而老朽便不再挂心忙着赶来前线,以尽一份薄力。”   顾清宁点了点头,他正要出门,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似的,面带了犹豫。   苟神医倒也是个察颜观色的好手:“顾小公子有何事?”   顾清宁一愣,脸色微微有些红,最终摇了摇头:“没事,苟大夫长途跋涉,想必是累了,赶紧去歇息罢。”   苟神医颔颔首,便告辞下去了。   顾清宁一个人在原地犹豫不定,一会儿连耳根子都红了,最终他拍了拍脸叹了一口气,便回营房去了。   ==================   苟神医在军营待得甚是习惯,还没收拾好包裹便让人将那些其他军医们头疼的病患送了过来细细诊治。   收了针,等到将最后一位将士送出营房,这才松了口气,便伸了伸懒腰,还不等站起,那帐门处又进来一位。   是顾清宁。   苟神医自是看出来端倪了:“顾小公子找老朽?”   顾清宁打着哈哈:“你这安神丸甚好,我想多拿几颗去……”   苟神医摆摆手道:“这安神丸哪里能这般吃,要知道是药三分毒,若是没有烦闷忧思等郁郁,便不要多吃,并非老朽不愿给你。”   顾清宁讪讪的,藉故摸索着苟神医那些瓶瓶罐罐。   “这些都是些什么?”   苟神医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摇了摇头无奈的笑:“小公子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有什么事儿须得老夫解决?”   顾清宁眉心一跳,支支吾吾的:“没……没有……老子能有什么事让你解决的……”   苟神医见他这样,便收了医箱:“既是没事那老朽去给拾掇拾掇了。”   果不其然——   “哎——”顾清宁急得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苟神医苦笑着看着他。   顾清宁脸都红了:“我,我确实是有事问你。”   苟神医坐了下来,看着他。   顾清宁咬着唇:“你知道我这双儿的身子……唉……这双儿身子……”   苟神医温言道:“小公子气色甚好,想必是无甚大碍,老朽刚来的时候也担心公子吃不消这西疆的恶劣气候,想不到竟是低估了小公子。”   顾清宁连忙摇摇头:“我不是问这个!”   旋即头低了下来,耳廓都红透了:“他,他这些日子总是……总是缠着我……”   再也说不下去了。   苟神医顿时明白了他的顾念,只朗声笑了一笑。   顾清宁有些愠怒:“你别笑啊,上次生那小肉球都快去了老子半条命了,再有一次老子可就要跳河去了!”   苟神医再复笑了笑,他似乎想起来什么,站了起来,去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了他。   顾清宁一愣,看见那信笺上熟悉的字迹,疑惑地拿了过来,掏出里面的信看了。   越看脸色越是诸般颜色,几乎快要钻进洞里了。   苟神医道:“前些日子梁王早已飞鸽传书问了这事儿,老朽早已跟梁王禀报清楚。”   看着顾清宁愈发涨红的脸,苟神医微笑道:“双儿受孕极是不易,经由上次生产,耗损极大,公子的孕囊早已闭塞,再无受孕可能……”   顿了顿:“小公子大可放心。”   顾清宁虽然羞耻得厉害,可终究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房事过于频繁总归是不好,公子还得注意些。”   “是他——”顾清宁意识到什么顿时收了口,有些气急败坏,“老子走了!”   苟神医颔首拜道:“小公子慢走。”   看着那气冲冲地身影,想必是去找了某位王爷算账了。   苟神医也算经历了他们之间的曲曲折折,纵然有许多不解,但如今看来,所有的一切已然是朝着最好的方向去了。   苟神医再度笑了笑,收拾起了桌上的针灸药罐等物。   萧玄衍刚进帐房便看见顾清宁气呼呼的模样,只不动声色,似是没有发现似的。   “听说你今日去找了苟蔺?”   顾清宁瞪着他:“是!”   他怒从心间起,添油加醋:“神医大夫说老子肚子里又有你的种了!”   萧玄衍自是明白了顾清宁的怒气所在,他将大氅收了挂在一旁架子上,将顾清宁拉入自己的怀里。   “别说气话了。”   胸口一疼,却是这气呼呼的小人儿惩罚。   “你是故意的!”   萧玄衍任随他咬:“本王错了。”   历经上次的惊险,萧玄衍自是不允许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为他诞下了孩儿,若是用这样惊心动魄的方式,那不如不要——所幸上天待他还算不错。   这样得心的人,若是不能尽情享用,可是人生憾事呢。   想起每回要他,这人儿明明心里担忧会中胎,身子是抗拒的,但往往只能在自己操纵之下意乱情迷地在情-欲中挣扎,那般的模样,总叫萧玄衍看不够,尝不够,也便有心瞒了他。   如今看来是已经享受不了这般的盛宴了。   便带了笑意:   “即是知晓了,那么今夜便要好好让本王看看宁儿全情投入的模样罢……”   “想的美!”   顾清宁一把推开他,立刻又被紧紧地扣住了腰。   “好了,本王知错……”亲了亲那气红的眼眸:“本王怎舍得让你再次历经上次那般的噩梦。”   顾清宁正要开口大骂,外面李岩的焦急的声音:“王爷,有急报!”   若非真正要紧,李岩岂敢如此。   萧玄衍脸色一变连忙放开了顾清宁站了起来,顾清宁也顾不得生气了,跟了上去。   ——后方运送粮草补给的队伍途径陕南,被人劫走了!   顾清宁浑身发凉。   这些日子虽没有打战,可是军粮军需耗度便在那里,眼见着仅有一个月的口粮了,那运送军需的后备迟迟未至,竟在这时候传出来这个消息。   可是更加危急的消息传来。   一向与人无争的边陲小国——人口不过百万户的煌国居然倾全国之力讨伐南朝,不是南下,却是一路西去,竟是断了定远军的后路。   前有羌人如狼似虎,后有煌国趁机偷袭。   加上那军粮失联的消息传来,直教顾清宁心慌。   萧玄衍看着远方,眼里有着无尽的空洞。   “没有想到,他竟做了自掘长城,让异族蚀骨吞肉的地步。”   顾清宁脑中灵光一闪,许多事情串到一处去,不由得心惊肉跳。   想到细处,几乎是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56章 战   “人要坐上那宝座,定然要沾满许多血腥,咽下诸般屈辱,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做他人不能做之事……皇兄,你当真对得起自己啊。”   顾清宁心中隐忧被萧玄衍证实,脸上更是一阵惨白。   “这军粮莫不是……”   萧玄衍道:“如今虽是乱世,可若说有人胆敢劫走军需,怕不是没有数清自己的胆毛吧?”   顾清宁紧紧咬住了下唇,如坠冰窟。   他想起了那日李岩被行刺的事情来,不由得抖着双唇问他:“……这般说,李岩遇刺的事情也是……那人所为?”   萧玄衍没有言语,自是默认了。   顾清宁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里面跳动得厉害:   “他想刺杀了李岩,便是将你所有的退路砍去?”   “李岩自是本王一大助力,他人绝不敢小觑。”   萧玄衍见他不安非常,摸了摸他的脸:“煌国这般宵小,若非有人作胀,哪里敢这般背水一战。只如今羌人定是收到了风声,迟迟不肯与咱们正面争锋,今日之后,恐怕便是他们露出爪牙之时——宁愿让羌人捡了便宜破我西疆,也要将本王翦除,三年前便知道会有如今,只是想不到他竟做到了这般割肉饲狼的地步!”   顾清宁浑身发起抖来,他骂自己没用,可是却是没法让身子安静下来,萧玄衍只能将他再复搂进怀里安慰。   “别怕,如今又不是山穷水尽,本王自有法子。”   顾清宁带着鼻音,抬头看着他那双利眼:   “可是他为何不派刺客直接刺杀了你?”   “你真当有人可以近的了本王之身么?”   顾清宁紧紧抱住了萧玄衍的腰,忍下心头的恐慌,将头埋进去:“可是,可是你毕竟是他兄弟啊!”   话毕,连自己也觉得可笑。   自古帝王家哪里有什么兄弟,为了这天下,陪进去了太多太多,他的母后,自己的老爹,朝局的浪涌没有人可以幸免。   萧玄衍拿脸颊蹭了蹭他的发顶,有着寂寥:“本王那兄长因着母妃不受宠,自小长在其他弟兄的光环下,隐忍至今登得大宝也算得上一能人了,这些年来,本王自是处处没有给他好过,恐怕他都恨不得噬我血肉……”   是啊,遑说他们之间那些不可泯灭的过往,便是如今的南朝,人人知天下安定唯有梁王,这是上位者决计不能容忍的,二人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太多人被揪扯进这件事情里了。   突然想到一处,不知,不知赵穆是否有份参与其间,这般一想顾清宁更是手足发凉。   那人在西疆中了埋伏受了伤,萧玄衍才奉命率兵西征的……   不过很快他便排除了这个念头,他相信赵穆的,那个耿直而又坚毅的人哪里会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之中。   顾清宁为自己方才的想法羞惭不已——赵穆受伤自己尚且不能去看他,还对他怀有这般龌蹉想法。   心间又添上了许多愧疚。   还没等到那阵情绪过去,耳边的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如今,想是他要亲自将本王拉下这个不败的神坛,不惜以南朝的国本为引,堵住所有的退路,好让所有人看见他的存在,这般胆识,本王可是第一次这般佩服呢!”   顾清宁焦心不已,抱得更紧了。   “别怕,”萧玄衍吻了吻他的发丝:“强弩之末罢了,本王倒要好好看看他这垂死挣扎的模样。”   外面的风声更大了,呼呼的咆哮,几乎要将所有物事吹尽的狂暴。   李岩在大营外参道:“禀告王爷,末将已知会全部将领,众人已是在议事大营那边候着了。”   萧玄衍朗声道:“知道了。”   一边将顾清宁放开,捏了捏他的脸:“咱们去吧。”   素来知道沙场冷血,但热血沸腾,原本顾清宁期待着自己在真正的沙场上的表现,却不想安逸了这般久的日子,居然迎来了这让人惊心动魄的场面。   进了议事大营,所有的人都神情肃穆的,见到梁王进来,皆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待到坐下,萧玄衍直接开门见山:“李岩,你将所有的情况都说了罢?”   萧玄衍道:“我们所剩军粮还能支撑多久?”   其中一个副将站了起来:“方才探查了一番,营里还有军粮不足一万石,支撑半月不成问题,若是紧巴些,勉强是二十日。”   萧玄衍又问:“煌国距我大营多少里?”   “回梁王,约莫六千里,已在凉州处,约莫再过四五日便到。”   萧玄衍搓了搓手指:“众位将领有何良策?”   其中一个略有年纪的道:“我军当务之急在于粮草,此处距离吐蕃不远,末将看派一支精兵持梁王手谕去借粮,吐蕃素来与我朝交好,想必区区粮草不在话下。”   萧玄衍冷笑:“吐蕃如今只能是隔岸观火,哪敢参与进来,再说既是我们能想到,那坐在宫里头的那位还能想不到?”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梁王竟这般直接说了出来。   萧玄衍目光扫了一圈,又道:“本王知你们心间已如同明镜,即是这般,咱们偏偏不叫他如意,待到凯旋,定叫这天下变颜色!”   这些定远军将领早已是都按耐不住了,三年了,已经三年了,梁王第一次在他门面前说起这个压抑了许久的事情,众人心潮澎湃,个个脸上都带了肃穆。   “愿誓死追随梁王!”   “好了,”梁王眼神愈是清冷,“李岩!”   李岩站了起来:“在!”   梁王单刀直入:“留予你十五万将士,你有信心对抗羌人么?”   李岩略略沉吟,但很快面容坚毅道:“有!”   萧玄衍目中露着赞赏,“很好!”   他执笔在眼前的纸上飞快地行书,分配好了战力:“那本王便带上咱定远军好好会一会煌国!”   一个起来道:“煌国此次出兵三十万,定远军将除去留于此处抗击羌人的十五万兵力,仅余五万人马可供王爷差使,这五万对三十万……”   萧玄衍摆摆手:“煌国多年内忧外患,此次匆匆忙忙西上定是未做好充分打算,若是就地等着他们便如同束手就擒,还不若趁他还未立稳脚跟,打他个措手不及!”   底下的将领纷纷点头,为今之计,只有这般了。   顾清宁不由得紧握了拳头,又听见耳边萧玄衍朗朗一声:“今夜点齐兵将,明日便出发!”   那站起的将领便受命去了。   萧玄衍再复慢慢扫视一圈过去,眼中如玄铁般坚硬冰冷:   “这一战只准胜不准败,我们定远军决计不是瓮中之鳖,而是那永不败的常胜之师!听明白了么?!”   众将领皆敛眉收颜,拜首称是!   ======================================================   走出了议事营房,顾清宁拉住了萧玄衍的手。   萧玄衍回首:“今夜,本王派俩护卫将你秘密送到安全的地儿。”   顾清宁眼圈红了:“所以,你也没有办法保证会胜是么?”   萧玄衍道:“这世间哪有笃定之事,不过,本王也决计不是没有把握。”   顾清宁抽了抽鼻子:“老子不走!”   他扯住了萧玄衍的袖子:“我知道你明日要长途奔袭,我决不会连累你,但你一定要让我留在此处,我要守着定远军!”   萧玄衍叹了口气,早已经知道顾清宁决计是说不动的,今次也在预料之内。   “你啊……”将他搂紧怀中。   是夜,回到营房之中,二人没在说什么,飞快地除了自己的衣物拥吻,紧紧抱住对方温暖的身体,抵死缠绵。   帐外是永不停歇的风沙,帐内是汹涌澎湃的情潮,二人好似不知疲倦地要着对方,当如潮水一般的灭顶的快·感袭来,顾清宁指尖深深地掐进了对方的背。   充满□□气息的帐房内二人抱着喘息,萧玄衍并不急着退出来,顾清宁也没像往常那般让他出去。   二人用着这样的方式感受着对方。   一块温热的玉从萧玄衍的脖颈中掉落出来。   是当初顾清宁送的那一块,这是他娘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曾记得那时自己送给他的忐忑,而如今那块冰冷的玉上已是带了充满着他的气息的暖热。   顾清宁眼眶一热,忍不住拿了放在脸颊边摩挲。   “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娶我做你的王妃。”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萧玄衍吞了吞口水:“好。”   他俯下含住他的唇珠,细细的亲吻。   顾清宁模模糊糊道:“你……一定要回来娶我……”   夜啊,再长一点吧,最好永无止境,最好那风沙声继续漫漫,最好那白日永不再来。   =============================================================   西疆的荒漠无边无际,梁王铠甲战袍加身,神情激昂,于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进行誓师大会。顾清宁在台下看着那个面容威严,目光冰冷,豪情万丈的定远军主魂,看痴了。   西疆的大风再度刮起,四处漫天的黄沙,梁王带了五万定远军暂别主营,向东而去。   顾清宁站在烈烈风中,目送那威严的朝廷之师,也目送着他的情人,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第57章 夜谈   萧玄衍走的这天夜里,数日狂烈的风沙声居然渐渐地停了,到了夜里,那些沙霾都已然渐渐肃清,甚至模模糊糊地还看见了那悉数可见的星辰。   不知是因为身旁没有那人熟悉的温度的缘故,还是习惯的风沙声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静谧得可怕,也陌生得可怕,这让顾清宁万分的不适应。   躺下还没一会儿的功夫已是翻了数个身子,吞了一颗苟神医的安神丸后,依旧是没有任何的效果,当脑海中清醒得可怕的时候,顾清宁知道自己约莫是失眠了。   也罢,困意是勉强不来的,便随意披了件大氅走出了出去,清冷的风灌进脖颈,生冷,顾清宁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将大氅的领口拉紧了些。   门口有些困顿的侍卫顿时清醒了,连忙朝他行礼:“参事!”   顾清宁朝他颔首示意了便向外走了去。   避开营区,顾清宁朝着营区后少有人去的小土丘处走了去,行走三炷香的功夫,后面大营的灯火渐渐的变成了一点模模糊糊的小光点。   漆黑的空中有着点点的星辰,但四处都是黑黝黝的,也安静得很,顾清宁虽是心里发毛,但此刻内心几欲突破的焦虑使得那些惧怕变得没有什么了。   再走一会儿,脚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疼痛,原是靴履中进了沙子,磨人,顾清宁便弯腰将靴子脱了,拎在手上,抖了抖,一股凌冽的寒冷袭来,他倒吸了一口气,却也让心头的焦躁缓和了一点,顾清宁干脆不穿靴子,等渐渐地适应了后,又复开始慢慢地行走。   远远的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那里,顾清宁心间一紧,想是这里靠近定远军的营区,羌人哪里敢到此处来?   还没等他问话,坐在那里的人立刻传来一声:“谁!”   松了一口气,原是李岩。   “是我。”顾清宁走了过去,见李岩正拎着一个牛皮囊在那里坐着,一阵微风袭来,带上了阵阵酒香。   定远军中不准沙场饮酒,顾清宁也便随口说了一句:“李副将居然违纪在这儿饮酒?”   李岩看了他一眼,居然没有破口大骂他,还将手上的囊子丢了过来。   顾清宁不善饮酒,此刻却不知道为何,想喝上一喝,便仰头一倒,将那酒液倒入口中,一阵凌冽烧灼的刀割一般的感觉从喉咙处一路刺了下去,进入肚腹也一阵阵的烧灼,直教顾清宁当场龇牙咧嘴,不由得沁出许多的泪。   亏得是没有灯火,看不大清彼此的面部,否则,不知道李岩又会说出什么阴损的话来。   好歹是等那股难受的感觉过去了,顾清宁拿袖口擦了擦嘴唇,走到李岩身边,将囊子还给他。   李岩又给自己倒了好几口。   顾清宁拿肘子捅了捅他,故意缓和一下气氛:“莫不是李将军难堪大任,临敌紧张了?”   李岩一声轻哼。   顾清宁自讨没趣,知道与李岩是八竿子打不出半个屁来,心里也顿感无趣,便起身,“我四处走走。”   “喂!”   李岩指了指一边的空地:“坐坐吧。”   顾清宁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只好又坐了下去。   这坐了半天,李岩仍旧是闷声喝酒,顾清宁双足裸露在这冷风中,自是寒冷,便将手上的靴子抖了抖,复又穿上。   耳畔一声冷冰冰的声音:“西疆的寒夜还敢光着脚,也不怕冻出几个疮子。”   顾清宁心间一股气,寻思着老子见你郁闷才肯屈尊陪你的,还这般跟欠你百八十两的模样,当下自也是冷冷说道:“哪比得上李副将身为将领,带头违反军纪饮酒,”   “好过你……”李岩差点脱口而出,立刻顿住,脸色看得出来有些尴尬,又喝了口酒。   顾清宁脸皮一紧,随即知道李岩大概说得是自己千里找梁王的事儿,脸上红得很,这段时间以来,他与萧玄衍厮缠得那般厉害,也不知会否被他听了一两次去,然既是李岩不再往下说,自己也权当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等那股羞赧的情绪过去了,顾清宁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了,又听见耳边李岩幽幽地声音道:   “我自小是个孤儿,是王爷年少时捡了我,才有了如今定远军的李副将,王爷于我,便与那再造父母无异。”   顾清宁是知道这一茬的,便轻轻道:“我知道的,他也从来不把你当外人的……”   “我曾经想过不顾一切将你斩草除根的,即便王爷杀了我也无所谓。”他看了看顾清宁,眼里有着幽光:“我几乎,就要这样做了。”   微微紧了紧脖子,顾清宁想起了以往与李岩针锋相对来,只能打着哈哈:“老子也一样,好些次也曾想将你千刀万剐的,所以,也没什么好说你的。”   李岩闻言居然是笑了一下。   “既是这般,确是没什么好说,”   还没等顾清宁应他,又开口了:“王爷这些年其实过得都很苦,别看他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自小因他天资非凡,先帝也对他特别上心,为锻炼他心志,六岁便命他开牙建府,决计不肯贵妃去看他,除了逢年过节才可在宫宴上见过一两次,有次中秋,王爷实在想极了,便私自假扮了宫人入宫去见了贵妃,先帝发现后大怒,却是当着他的面仗责了贵妃——王爷自小便要过上成年皇子的生活,别的孩儿尚且还在母亲膝下承欢,然王爷已经在摸爬滚打了,也许他原本就是至高之位的命定之人。”   顾清宁心里发着堵,将脑袋靠在膝盖上。   哪有什么天生的战神,不过是吃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受了别人吃不下的难罢了,顾清宁心间痛得很。   说到这儿李岩被酒液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王爷素来英明,怎么就,怎么就!”   顾清宁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也没了往日的气焰,这一点,他无从辩解,也不愿辩解:“玷污了你们心间英明神武的王爷,真是,真是对不住啊。”   这自嘲地语气没有阻止李岩继续往下说:“前些年的时候王爷被刺客所伤,中了寒毒,险些丧命,幸得一少林高僧的指点,才得以安身,这些年陆陆续续的按着那高僧的法子渐渐除了毒。可没想到……”   李岩看着顾清宁:“三年前,他将你收进府里,原本以为他想百般羞辱你,却不曾想,王爷只是在自我折磨……后来王爷居然为了你去吸附你身上的蛊毒,若非后来这蛊毒没有再发,否则,我定是,定是……”   又灌了一口酒。   二人间那些纠葛还过去不久,但顾清宁无端生出许多物是人非之感,他只一件事情不明,很久以前问了萧玄衍,萧玄衍不肯回答他,今次既然李岩说起了,他便问了:“我知道我的蛊毒已经全然被他吸附,他若是发作须得饮我之血才可,可后来他一次再没有发作过了,这蛊毒……”   李岩道:“这随情蛊虽是性猛,但创立之初,却是为一味情蛊,当初我并不知这些,只是梁王派我去寻了来,我也便寻了,”   他看着顾清宁那双黑夜里发着亮光的眼睛,“若是知道如今,我哪里会去那般辛苦的找。”   顾清宁脸色一红,“你快说重点,他身上的毒究竟是解了没有,老子到现在都不曾看他发作过。”   李岩突然沉默,当顾清宁快要按耐不住的时候,终于又发话了:“我说了,这个是情蛊,一则取血可解,二则——二则同房可解……”   所幸是黑夜,李岩看不见顾清宁脸上的通红,顾清宁支支吾吾的,想起一事来,不由得立即站了起来,焦急道:“那,那他这些日,这些日……”   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李岩自是明白他要说什么,“自是情蛊,若是两情相悦,那便是无蛊毒之说了。”   顾清宁呆住了,许多事情不由得纷纷涌入脑海里面。   吸附了他身上的蛊毒,却将他送去赵穆府上的那一天,他只道那是一个让自己心碎的日子,但却不曾知道,有人将自己的命赌在了他的身上,若是自己对他无情,依那人的性格,恐怕便是死了,也不会向他退后半步吧。   他不知道那时候那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他送出了门,他只知道,在十五岁时那个山坡上,从那个略带凉凉的吻开始,也许自己已经开始埋下一颗种子了吧。   如今这颗种子已经在长成了一颗森天大树,让他心里充实,也让他酸涩。   脸颊边不知何时开始湿了,顾清宁心里不断的想,你一定要回来,你想做什么,老子都陪你,不就是王妃么,老子当了又如何。   只要,只要你回来。 第58章 战策   顾清宁抽了抽鼻子,“你与我说了这么多,为何?”   李岩笑了笑,他提起那囊子,发现一点儿酒都没有了,面露扫兴的神情。   好半晌后开始喃喃自语,   “为什么?”李岩目中似有许多的波澜,他紧紧盯着顾清宁,叫顾清宁隐隐地有些害怕,   “喂……”   李岩似是回过神来的模样,他低头揉了揉鼻子:“这些日子以来王爷难得的有了几分人气,兴许你留在王爷身边是件好事罢。”   他目光看向了远处,好似也在告诉自己一般,“王爷这些年沉沦无间地狱,也该享受点人间烟火气了,你定要衷心与他,否则我饶不了你。”   明明前半句还在说些意味深长的话,后半句却总能让人听得心头一把火气,顾清宁在心里翻了数个白眼,忍不住讽刺:   “中书侍郎的宝贝女儿往后大概要日日夜夜以泪洗脸了,”   李岩没听明白,顾清宁道:“你这般损嘴,谁嫁了你谁还能笑出来!”   李岩身为定远军副将,又是梁王第一亲信,自是炙手可热之人,中书侍郎张文魁已是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与之定了婚约,待到张府小姐成年,李岩便要娶她过门了。   见他提起了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李岩心间又是犯上一股难言的压抑,姻亲对于他只不过是些正常的手段,然而如今提起,尤其是顾清宁提起,却有许多的滋味上来,烦躁非常,只狠狠将手上的囊子向远方丢了出去。   这一下好生臂力,丢的忒远,居然听不见落地之音。   顾清宁心下暗爽,自觉得终于是扳回了一程,眼看李岩似是气闷,便转开了话题:   “这次你有多少把握?”   李岩冷哼一声:“咱们定远军还从来没吃过败仗!”   不知道李岩是否是安慰自己,但顾清宁心里多多少少安定了些。   “可真羡慕你,有着这么多可以吹嘘的地方。”   再看李岩的脸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神情严肃了起来,顾清宁还从未见过李岩这等神色,他犹豫地:“你,你怎么了?”   李岩没有理会他,只是俯下了身子,将脸贴在那冰冷的黄沙上。   顾清宁知道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他也不敢再去打搅他,只能等李岩探听结束。   没一会儿的功夫,李岩立刻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烟信,拔了机关,一道刺目的白光顿时冲天腾起,   顾清宁脸色一白,脑子一下子空了,听得李岩厉声道:“回营!”   见顾清宁迷茫之神色,李岩又道:“有大军朝着这边奔来!”   话毕,他连忙提气向大营处走冲去,顾清宁压下了几欲跳上喉咙的心跳,速速也跟了上去,可李岩跑得那般快,哪里能赶得上,心里一急当下便摔了一跤,李岩回头了来,咬了咬牙,将他一把抱起,朝着大营处奔袭而去。   快速的飞奔溅起许多沙土,飞在脸上生疼,顾清宁眼睛有些睁不开,只听得李岩的粗喘声,他回了头遥遥看着那地平线,那黑乎乎的地儿仍旧平静无波,可顾清宁知道的,再过不多久,那里的平铺的黄沙即将便会被铁骑给踏乱。   心间激动惊惧,无法压抑住。   李岩的轻功甚好,很快便带着顾清宁飞奔回了营房。   此刻那大营早已是篝火连天,所有的将士都已经披了铠甲,个个神情肃穆,已是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顾清宁心间微震,从方才到这儿不过是半炷香的功夫,没想到原本沉寂的大营居然在如此短的时辰内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李岩速速接过随身尉官的铠甲,迅速披上,前方一个士兵急急来报。   “禀报李将军,前方有三十万大军向我方袭来,”   李岩皱眉,与羌人的拉锯战已是历时已久,对他们的战力也早有了解,羌人数十年战乱,兵力哪里有如此多,还没想到细处,果然又有兵士匆匆上来禀报:“将军,此番进犯的羌人队伍中亦扬着五狼旗帜,想必是匈奴混杂其间,与羌人狼狈为奸了!”   “什么?!”   李岩大惊失色!   梁王将绝大部分的兵力留给了自己,想必是预防有着这样的可能性,然而此番羌人与匈奴一鼓作气,集结了三十万大军,定是做足了完全准备。   ——只要将定远军一把拿下,那南朝的吞并便是指日可待了!   想到这一处,淡定如李岩不禁也是汗湿背襟。   决计不能败!绝不能让梁王的心血全部浪费在这西疆。   李岩心志刚硬,翻身上马,正待提气发号施令,便看见顾清宁朝他焦急的招手。   李岩不予理会他,可顾清宁直接翻身下马,一个踉跄,朝他跑了过来,大声道:“我们,正面对上,有几层把握!”   方才顾清宁也问过这般的的问题,李岩很是轻松回答了他,可此一时非彼一时,虎狼同在侧,自是无法如之前那般洒脱,只冷冷道:“要打了才知道!”   顾清宁闻言更是急了,拉住了他手上的行军令,“我们先退吧!”   李岩几乎气得打跌,“你若是怕了,自己逃,本将不处罚你,定远军还从来没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顾清宁急道:“我不是那种人——他前些日子有跟我说了,这匈奴与羌人原本就有嫌隙,羌人的圣地图尔胡图尚且还在匈奴人手上,他们怎会真正的合作,此番,此番……”   顾清宁脑力乱哄哄的,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但他坚决认为不能在羌人与匈奴气势高涨的此刻贸贸然冲杀上去。   李岩心间一道明光,他自不是愚钝的,方才那热血冷却之后,顿时明白了顾清宁的话意,便举起行军令:“诸位将士听令!大军疾驰后退!”   马蹄嘶鸣,四处黄沙漫天,几乎见不到人!   黄烟弥漫中,李岩朝着顾清宁喝问道:“行么!”   顾清宁眯着眼睛:“行!”   一时间,浩浩荡荡的定远军连夜拔营,急退百里。   跋涉了两天三夜,十五万大军在一处唤作阳口子的地儿扎营,为了稳妥,李岩连连派出了十数个探听,这才匆匆忙忙集结了将领们商议。   “娘希匹的!这匈奴给我们打到老窝都没了还敢这般嚣张!”   一个急性子的老将当场飙了起来:“老子也不愿跟他们躲了,直接开打!”   “莫副将不用着急,这一时半会儿那些胡人还追不上来,咱们得好好从长计议。”   李岩眼睛看着顾清宁:“顾参事,你有何看法?”   顾清宁一愣,他没想到李岩突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他这些天心里本来就是有些想法的,只不过眼前这些人都是些资历老经验多的沙场好手,哪里能轮到自己来置喙,只是当下事态着急,即便自己贻笑大方又有何妨。   便说了:“我们草料还有多少,够不够铺上一里?”   “你问这做什么?”   顾清宁道:“我想在前线铺上,到时候敌军的马儿便会停下来吃草了!”   那老将原本就有些不齿顾清宁,此刻更带了几分尖刻的讽刺:“顾参事好生良心,咱们军粮都快撑不住了,还给喂敌方的战马!”   顾清宁知道他全然误解自己的意思,便解释道:“羌人与匈奴历来皆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骑兵远胜其他,若是能对付的了他们的马还怕对付不了他们么?”   其实自己的这些也不过是些小聪明,也不知能否成事,顾清宁心间忐忑,然而话毕,数个将领捻着胡须,开始深思了。   顾清宁原本谨小慎微的心思瞬时也放开了。   “咱们一味的躲避也不是办法,军粮匮乏,也撑不住多少日,只是咱们得想全了方法再上。”   其间一个击了一下桌子:   “也对,这一群胡人追了咱们这般久,定是以为我们怕了他了,轻忽大意虽是不太可能,然一味追赶心中多少存有焦躁,若是我们猛然回头给他使诈,还怕他们不掉几块肉!”   李岩已是心思通明:“不用草料,这劳什子不够资格——将苜蓿草混合甜饼渣子铺就三尺宽,西域之马最喜这二者,不怕它们不停下来吃。”   顾清宁心间充满着成就感,虽然自己的主意并非完善,但至少这个应对方案的起始在于自己,他嘴角带了笑意,抬起了头,发现李岩在看他,便朝着他一笑,但李岩跟没看见似的将目光移开了。   顾清宁撇了撇嘴。   定远军速来神速,在议事大营内敲定战策后的半炷香,已经有将士抬着苜蓿草向前方战线而去。   顾清宁双手合十,向着上天拜首。   愿天佑定远军,天佑大南。 第59章 对战   李岩策马到前线,视察了下兵士们准备的情况。   萎蔫的苜蓿草散发着特有的香气,混着甜饼,在这黄土漫天的疆域里显得甚是清新好闻,正要下马走走,身后一个弱弱的声音:“李岩……”   李岩回头,入眼便是顾清宁擎着缰绳犹豫不决的模样,他眼下泛着青黑,显然是这几日休息得不是很好。   “怎么?”   顾清宁抿了抿嘴:“我这法子到底可不可行?”   战策已下,还这般露怯,也就这初生牛犊了,李岩知道他的压力甚大,只是大敌当前,也没有了那安慰他的心思,“考究一个战术成不成要在事后,并非在此刻,如若不成,即便再是精妙也是无用。”   他掣住缰绳,回头朝着顾清宁走了几步,近了些:“所以,莫要在此间纠结太多,懂么?”   顾清宁垂了眼,他第一次做这等关乎众人生死存亡的决定,原本刚开始的自豪渐渐得被许多忧思代替,若是大计功成也就罢了,只怕因着自己的缘故,让定远军蒙受了不可挽回的损失,那他如何面对萧玄衍,更如何面对那些将士。   犹记得那次萧玄衍带他去郊外的一场夜食,那孤独的驿站上守望着孩儿归来的何叔何婶是何其可怜——而定远军中又有多少这般殷切盼望孩儿平安的父母。   想起那种眼神来,顾清宁心间如同千斤重担压身——这般的重担,顾清宁担不起。   见着顾清宁依旧惶惶不安的模样,李岩心里颇不是滋味,心下又是那股陌生又不安的感觉,又有种隐隐的想为他疏解的欲望,却一时也无法说什么,最终他只咳嗽了几声:“你也别太给自己贴金了,充其量,你只是个引子,拿主意的是别人,你在这儿充什么大将?”   “你!”   顾清宁微微生气,随即也释然了,他知道李岩想减轻他的心上的重担,虽然说的话是万般的让人喷火,但此时此刻,顾清宁焦虑的心间泛起了几丝感激。   耳边冷冰冰的话语再度响起:   “再说,数个将领都对此没有异议,所以你觉得你自己比所有人聪明?做人可不能这般狂妄……”   “好了……难为你这样幸苦地安慰我了,李副将!”   顾清宁很是没好气。   李岩轻哼一声,洒脱地走了。   顾清宁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上前帮忙兵士将那苜蓿草整平了来。   是啊,既是决定好,又何须优柔寡断、自我折磨,不如用这份心力好好的践行这个法子才更值得。   回头看了看那远去的李岩,这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鸟人,顾清宁苦笑了一下,算是,跟他彻底和解了罢。   ==============   第二日午时,原本平静的地平线开始渐渐震动,远远看去还有隐隐的黄沙飘扬。   顾清宁自是不愿乖乖的留守后方,但也没愚蠢到去前线添乱,便爬上了眼前最近的一处临时搭建的高架,快要登顶时,上方举着军旗的兵士发现了他,脸上露出焦急道:“顾参事,还请莫要在这等险地徘徊,您得到后方去,那儿安稳。”   顾清宁道:“你莫要管我,你且做好自己的。”   那将士无奈,只得继续观测着前方。   顾清宁很快便爬到了塔顶,与那执令的将士并排。   果不其然,这儿的视野好了太多,对眼前的疆域一览无余,可这一看,险些大叫出来,   真正的临敌场面不由得令人心生战栗,漫天遍野的雷霆动怒般的骑兵朝着自己这儿杀将过来了。黄沙漫天,裹挟着迫人的压力,令人心惊胆寒。   顾清宁双手发冷,紧紧握住前面的杠子,忍住了发抖的双腿,不肯让旁边的将士小瞧了去,可那执令将士心思全然放在了眼前的形势上,哪里会去管他。   顾清宁迅速环顾一圈,除了这个号令台,还有好几个,与约定好了似的,众人齐齐举了红色旗帜,顾清宁知道这是还有十里的意思,没一会儿又换成了意味着更近的玄色,顾清宁心间愈是紧张。   己方的战线没有任何动静,而敌方在一片黄沙冲天中逐渐逼近了那条苜蓿草铺就的一里地!   胡人善骑,那些战马都是天山良种,比起南朝的战马来说自是优上许多。   顾清宁心锤如鼓,几乎不敢再看。   耳边是猛然响起冲天雷鸣般的喊杀声。   没一会儿,更大的声浪传来,顾清宁睁大了眼睛,不由得惊喜地叫了一声。   那些冲杀在前方的敌军的战马猛然急停在一里地,纷纷驻足吃草,而后方的冲将上去,收势不及,自是来不及掣住,连人带马摔成一团,场面好生热闹。   此刻,那蛰伏已久的定远军立刻冲杀上前,趁着敌军还没回过神里,杀了个措手不及。   顾清宁一拍手,大叫:“好!”   耳畔喊打喊杀声冲天,场面动人心魄,顾清宁不由得热血沸腾,只恨不得自己没有投身其间一员。   这样的场面经历一回,才不枉费来世一遭!   激动得要站起来了,一旁的将士连忙拉住他,“顾参事小心!”   话音未落,耳边一阵破风之声,竟是一记冷箭从耳畔经过。   顾清宁汗都吓出来了,当下俯下身去,兴奋又后怕地喘气着。   这一场仗可谓是打得酣畅淋漓,等到夕阳的余晖挂在天边,那敌军的大队已经是连连退后,最终居然是鸣鼓收兵撤退了去。   =======================================   是夜,定远军战营里一片平静。   如同每一个平常的守夜一般——这与顾清宁想象中的全然不一样,他初经战场,还是一个自己参与其间的胜仗,自是心花怒放,可这样的心思没有任何人分享。   不过这份心思等到看到那大营边上的十几具白布蒙着的亡者尸首时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边还有数百号呻~吟的伤员,他脑中一盆水倒了下去,什么心思都没了,只立刻挽了袖子跟着苟神医带队的军医们身后帮忙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当为了一个疼痛得失了意识的将士清理伤口时,那将士似是做梦一般抓住了他的手臂,喃喃自语:“小阮……小阮……”   顾清宁险些落下泪来。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顾清宁想起来偶尔萧玄衍与他提起战事时露出来的寂寞。   那时他不懂,可也许在此时此刻,他有了那么一点点的领悟。   回到大营里已是深夜,   顾清宁将脸埋在那人留下的大氅里面,哭了一场。   他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也许是对那人极度的担忧,也许今日的那些场面让他久久不能平静,也许是那个受伤将士的喃喃自语……顾清宁知道自己已然是疲乏至极,然而脑袋清醒得如同往日。   顾清宁决定不再纠结,擦干了眼泪直接出门去了李岩那处。   果然,李岩不在自己的营房内。   经由大营侍卫的指点,顾清宁在议事大营找到了他。   偌大的议事大营只有李岩一个人,顾清宁直接开门见山:“下一步如何做?”   李岩拿着细棍没有目的地划着眼前的沙盘。   这一仗敌军虽然着了定远军的道,一时吃了败仗,但他们倒是反应得挺快,没有继续泥足深陷,而是选择了退后,故而损失也不算太大。   “只要这些胡人们反应过来很快便又要卷土重来了,他们原本军心不稳,我们也原可以拖,只如今我们军粮匮乏,自是没法与他们长久作战。”   看了看顾清宁的忧愁的双目,他换了一个话头:“今日之胜有你之功劳,看来你这不起眼的还是颇有见地,可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顾清宁知道他正努力调节气氛,只是他如同萧玄衍所说,只有小聪明,哪会在实打实的对战上指点江山。   便叹了一口气,盘腿坐在了李岩面前。   “我们营里可有蔺相那般口才之人?”   李岩苦笑:“若有我又何苦忧思?”   顾清宁再度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李岩站了起来,“唯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说客还是要派的,但不是现在。”   顾清宁存疑,李岩道:“弱者的谈判无人会听,咱们得要速胜两场,乱了他们的心思,才好派这个说客出去。”   顾清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未战之时与其寄无谓之希望于说客身上,不如在战场上好好给予打击,令其魂飞魄散之时,那话也听得更进去一些。   可是,哪里能那般轻易。   李岩站了起来:“怎么着,我也得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 第60章 争议   深夜,议事大营内灯火通明,虽是刚刚历经了一场胜仗,但没有人会因此松一口气,形势严峻,每个人眼中充满了疲惫的血丝,但没有人露出退缩的神色。   气氛激烈而亢奋。   主战与主缓的双方一直在争辩不休。   半数的将领认为此时更应保存战力,不可继续跟进,同时派小队去跟最近的府郡借粮——他们要的是时间。   而李岩一派则是认为就是要趁热打铁,在胡人惊魂未定之时主动迎战,杀他个措手不及。   双方辩论得面红耳赤。   李岩虽是定远军中梁王钦定的第一副将,然而定远军素来便有列席制,若是战策没有过半数的将领同意,即便李岩胸有成组也不能实施。   此刻双方恰是持平,当众人力图说服对方时,顾清宁终于是发声了。   “你们听我说一句。”   他声小力微,几乎没有人听见。   李岩瞧了他一眼,只清了清嗓子,“众位安静,顾参事有话要说。”   顾清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李岩依旧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暗暗吞下一口气,顾清宁没有去理会他,缓缓道:   “我即是参事,那么我便有参与一份的立场罢。”   按着规程,顾清宁即是参事,方才议事本应该要问他的意见的,然而似乎大家都忘了他存在似的,将他遗忘在角落。   听着顾清宁这么一说,其余人等神色各异,虽说顾清宁乃梁王钦定的参事,可是每个人自是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   顾清宁看着他们的眼神已然知道他们的内心,不过经由萧玄衍的影响,他已经不再将他人的想法过多置于心头,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说了。   “这些胡人能在梁王离去的次日便攻上门来,还弄出了这么大的阵势,想必就是取一个主帅不在的巧,咱们今日已是给了他们一个教训,如若他们心生惊疑之时我们不继续反攻,便是给他们竖了信心,所以…… ”   顾清宁话音未落,便有那看他不顺眼的老将刷的起了来。   那老将唤做莫焕生,乃定远军中资历最老的将领,他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将士,便开口道:“行军打仗须得稳妥为上,哪里有意气用事的道理,定远军在民间威名赫赫,靠的决计不是取巧,而是实打实的打战。”   他看了眼顾清宁,颇不以为然:“顾参事初临定远军,想必不甚熟悉,今夜这等肤浅之话便收了罢。”   顾清宁咬了咬唇:“莫将军,我并非本着取巧,如若往常,这样的法子自是下策,可如今是非常之时,得行非常之事,我们的军粮已不足支撑十日,且不说临近的府郡能否借到粮,便是借到了,往返至少得五日,这期间难道我们就这般静静等他们缓过神来、坐以待毙么?”   莫将军道:“你懂什么?越是到这等危急时刻越是要沉得住气,莽莽撞撞的自己送上门,我们定远军可不能做这样的事儿。”   “羌人与匈奴人本就居心不良,哪里会真心实意地合作,大抵是趁火打劫,好齐力啃下咱们定远军这块难啃的骨头罢了,我们若等他们缓过气,便是致自己于死地。”   “顾参事莫要危言耸听,论起打战,老夫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可不可行,老夫自是比你清楚,这并非你所长,你还是好好专心伺候王爷罢!”   顾清宁本就是个牙尖嘴利之人,虽然心里已是酝酿了好些反击的话,但是他不想这般在战前如同狡童一般诡辩。方才他已是跟李岩探讨了许久,也许他经历不够,但这个战策并非是他随随便便赞成的,无论任何战策,论起利弊来,也只有这个最能缓解他们目前的困境,对一个本身对他带有偏见的老将的肆意攻击并不会带来他人的心悦诚服——只会带来反效果。   还没想好如何应对,便听见耳边的李岩道:“如今我们已无别的法子,四人主战,四人认为应固守。那么只能由顾参事来拿最后的主意了。”   “什么?他!”   在场主缓的人意识到了不安,立刻跳了起来反对,“他不过是个……”   “是什么?!”   顾清宁盯着他,神情淡漠,没有任何的羞辱与急躁,只是冷冷盯着。   那个将领便吞下了后面的话。   “我是梁王钦定的参事,自是有说话的权力,如若有人觉得梁王所作有异议,此刻但请说出来。”   顾清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这般冷静的,仿佛是没有人的妄言可以说进他心里似的,也许是此刻心里负担上了更重更大的责任,而于此相比,那些别人附加在他身上的污名与不以为然又有何惧。   大营内安静下来,众人皆不言语。   顾清宁缓缓抬了手,“我主战。”   大帐中砰的一声,莫将军立刻摔了眼前的茶盏,“妖人误国!”   话毕,便怒气冲冲地拉开帐门走了。   李岩看了看顾清宁有些发白的脸色,便沉声道:“即是做好了决议,那众人便按安排去做了罢。”   他站了起来:“咱们如今只有一件事,便是让他们知道,即便梁王不在,咱们定远军依旧是不败之神!”   “是!”   梁王训练有素,定远军自是纪律严明,即便方才持着不同意见的将士也收了其他的心思,全心全意地下去部署了。   众人纷纷离去,李岩路过顾清宁身边的时候,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地:   “今日不赖。”   可没有想象中的自鸣得意,手上的肩膀剧烈颤抖,那原本平静的人随即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我明日也上战场!”   顾清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住了李岩的袖管:“我决计不是意气用事,我只是太难受啦!”   他远远没有达到那种心如磐石的地步,做每个决定都会让他心里压上许多重担,那种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不知道萧玄衍如何历经这样的压力,只现在觉得若他所作之决议连他自己都没参与,那他必定得羞惭至死。   顾清宁呜咽着蹲了下去,也不管李岩是否嘲笑他,将脑袋埋进膝盖里面。   李岩想伸手去安慰他的,在即将碰到那乌发时手停在了半空中,旋即慢慢得垂了下去。   喉头动了动,也随着蹲了下去,只轻轻的说,“好,明日你也上战场。”   顾清宁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双颊氤湿,显得可怜楚楚,然他已经是不顾李岩究竟会不会去嘲讽他了,抓了他的手,   “你答应了?”   “嗯,”李岩点点头,“不过你得全部都听我号令,切不可妄为。”   顾清宁快速地点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   “多谢。”   半晌之后,李岩又道:“莫将军的话你不要太过计较。”   顾清宁擦了擦眼泪,“我哭不是因为他,那人跟我说,只要自己心如明镜,便不用顾忌他人想法,我如今,已经不看他人如何说了。”   李岩明白他说的“那人”指的便是梁王,心里面一堵,吐了一口气:“你能想明白就好。”   顾清宁吸了吸鼻子:“你别把我哭的事儿说出去,老子,老子并非爱哭,只是太难受了。”   李岩居然没有怼他,只是轻轻的应了声:“嗯。”   顾清宁感激地看着他。   目光莹莹,写满了一整个温情的冬日。   李岩心中一跳,别开了眼:“早些睡吧,只能稍作休息,明日寅时便得出发,”   顾清宁一拳打在李岩的肩膀上。   “实在想不到一年前咱们还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李岩喉头再复动了动,便站起了身:“你这人总是自以为是!”   话毕,便匆匆出门去了。   顾清宁脸色还没来得及换过来,狠狠啐了一口。   下次可别总被他骗了。   天色还未明朗,西疆的战场上再度响起了厮杀。   无止尽的杀戮。   血,残肢,染红了这片黄色的土地。   惊魂未定的羌人与匈奴大军被打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连连败退。   他们几乎惊慌失措地以为梁王不在只是个幌子。   然而定远军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派出的先头军几乎是折损了一半,后续的兵力也伤亡惨重。   虽说对于战事来说,以这样的死伤数铸就的以少胜多的战事来说已经可以说是优秀了。   顾清宁并没有被派到前线,而去被李岩派去了调度营,虽然他极度不愿,他一整日眼睛都是通红的,尤其是看见那些不断从前线运回来的死伤将士,心间的痛苦无以复加。   战役是胜了,可如果是换成了另一个的战术,也许是可以避免这样的死伤。   可惜世间没有假设,只有事实——他们以惨重的伤亡换取了以少胜多的胜利。 第61章 纠葛   明丰五年的初春,羌人连同匈奴东进,欲破西关,然遭定远军顽强抵抗,终不敌,损兵十万,残军退守西门囤。   此刻荒凉的西疆,许是天意知晓这大漠又新添了诸多的思乡亡魂,狂风再复飙起,呜咽着,破空呼啸,四处弥漫着悲凉而庄严的氛围,等到暮色袭上这一片黄色的土地,苍茫的军歌再度飘扬在这异乡的土地,安慰着为家国献身的亡魂。   这些牺牲在西疆的将士将就地掩埋,并在那一抔黄土上竖立着象征着朝廷赐封的墓碑,这将是他们一世的功勋,也许他们在踏入征程的第一日,便做好了将性命奉献的坚定准备,然而在这样的场景下,所有人都会读出其间的不甘。   或是为了已然白发的双亲,或是凄凄等待的妻儿,或是还有诸多未完成的壮志豪情,然黄土覆去,无论多少的风流志气,已然随着这样狂烈的沙漠之风,全部飘了,散了。   定远军营里燃起了巨大的篝火,这数丈高的火塔将会燃烧三天三夜,直至西疆的狂风渐渐将它吹熄。   胜利来得不容易,但没有人为他喝彩。   李岩在那油毡布制成的厚重的营帐门前,面色有些犹豫。   恰在此时,顾清宁浮肿着双眼从那帐门里出来了,看见李岩,他神色一滞,随即垂了双目,“那些,那些牺牲的将士如何处置?”   李岩道:“就地厚葬,优恤家属。”   仅仅不过八个字,顾清宁眼圈又泛红了,努力咽下了心头翻涌而起的痛苦与自惭。   “这些不过是……”   顾清宁喃喃:“这些,这些还不够。”   李岩道:“男儿身处乱世,本就将区区身体发肤奉献家国天下,何来够不够,值不值。”   顾清宁抬头:“我们死伤多少?”   李岩道:“死三万,伤者一万有六。”   每听一个字,心头便重重的被敲打了一下,剧烈疼痛。   顾清宁嘴唇一下子苍白。   他用手敲着自己的脑袋,痛苦的很。   李岩长长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拉了顾清宁的手,提了劲往后山上走去,又嫌着顾清宁太过于慢,便直接揽住了他,丹田聚力,发了轻功,往坡顶走去。   夜风劲利,刮在脸上生疼,呼呼的狂风让顾清宁听不见李岩的声音,只大声叫:   “你要带我去哪里?”   李岩没有回答他,更是提速往山顶快速奔了去。   等到二人登顶,顾清宁已经是被这狂烈的夜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看——”   好歹是勉强睁开了眼睛,便顺着李岩指的方向看去,   许多点点灯火腾空而起,从那个火塔为起点,慢慢地缀满着黑漆漆的夜空——是孔明灯,是告慰亡者魂灵的孔明灯。   “没有人怪你。”   李岩回过头直直盯着他,“没有任何人去怪你。”   顾清宁咽下了酸楚,“我知道……我知道的……”   李岩叹了一口气,“你真真不适合战场。”   顾清宁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   李岩心里一股莫名的火气,然而又不能朝着顾清宁发出来,只心里想着,明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我如今何苦这般,何苦要顾着你的心情,战事繁忙,我何苦还要花费心思在你身上,关心你快不快活。   答案呼之欲出,但李岩不愿去深究,也不敢。   在世二十多年,没有如此艰难时刻。   心里虽是千般纠葛缠绕,然李岩还是放软了声音:“如今的场面是在我们预计之内,死伤虽多,却是必然,如若不是如此,兴许对于定远军便是灭顶之灾,比起这个,那我们如今的场面恰恰是最好的结果。”   “我懂!”顾清宁狠狠踢了一下地上的黄沙,“老子只是恨我一点用也没有!”   军者,必须冷血,而他,富余了太多莫名其妙的妇人之仁,每日哭哭唧唧得自己都嫌烦。   没有另外一种抉择的结局给他比较,所以他能看到的也只有目前——定远军以惨烈的牺牲换取了敌军的败退。   他所向往的军营,最终给他的是这样的震撼与毁伤。   是他不能够承担的重量。   试图劝说过自己,可没有任何的方法疏解自己对于那三万亡魂的羞惭与痛苦。   哭,没用,但是没用如他,只能哭。   顾清宁又复开始厌弃起了自己。   西疆的初春非常之冷,可是二人谁也没有顾及到。   李岩焦躁地在原地打转,“老子告诉你!你没做错!懂么!”   抓住了他的双肩,眼眶发红:“你没做错!懂么!”   顾清宁微张着嘴巴,震惊地看着他。   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李岩手一颤,连忙放开了,扶额冷静了一会儿,心里不知为何空虚,空虚到可怕。   他没有再劝,怕自己内心的那只野兽不由得他控制。   “回去吧,这场战,你还不够格去承担错误!”   顾清宁痛苦的呜咽,他咬了咬唇,任随李岩抓了自己的肩膀,飞也似的下山了。   ====================================   历时三天的战役以羌人与匈奴人的败绩结束,但李岩不曾松口气——敌军很有可能垂死挣扎,对于定远军,已是无法确保再一次的攻击了,不过再过两日,已是不存在这个担忧了。   ——在云中郡养伤的赵穆募集了大批的粮草,运送到西疆来了。   再见赵穆,居然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   周围的将士来来往往,所有的一切仿佛淡去,只余对方眼中的自己。   顾清宁震惊之余,心里有着物是人非之慨叹:“子龙,你来了……”   赵穆压下了心头诸般情绪,还以一个淡淡的微笑:“许久不见,阿宁。”   顾清宁捻了捻衣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穆正要多说几句,却见李岩朝着他们走过来了,脸上带着不悦:“赵将军长途押运军粮,想必是累了,请大营处歇息吧。”   赵穆还要交接,不便此刻与顾清宁续话,便颔首应了,又朝着顾清宁道:“午时过后我去找你。”   赵穆便被李岩身侧的侍卫带领去了军需库。   顾清宁正要问李岩一些细节,没成想李岩却是脸如寒冰,直接就走了,顾清宁连在身后喊两声都没听见。   呼了一口气,顾清宁是愈发搞不懂李岩了,只觉得他的情绪如同六月之天,充满了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   所幸连日以来的郁闷心情由于赵穆带来的这个好消息给遣散了不少。   只要有军粮,那么其余的便不在话下了。   也便不会再次发生那样惨重的牺牲。   等到午时过后,赵穆真如他所说,来找顾清宁了。   大营里,简陋的炉子上咕噜噜地煮着茶水。   顾清宁看着他瘦削不少的脸颊,心下难过:“你的伤好些了么?”   赵穆点点头,看见他一丝发挂在颊边,如同常日里那般想为他拂了去,可眼前的俊美的脸下意识的一偏,躲过了。   等顾清宁回过神来,看着赵穆僵在空中的手,心中有着无限的歉意,只觉得自己所作所为近乎无情。   赵穆苦笑了一下,收回了手:“是我唐突了。”   “没……”顾清宁想说什么,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是低了头:“是我对不住你。”   赵穆喝了一口茶,淡然:“没有什么对不住的,”   看着顾清宁:“我这些养伤的日子想得清楚了,咱们之间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明知道那时候你那么难,是我没有意识到你的处境,四年前一别,已是永远,是我自己选择的,所以,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明明根本便不是他的错,却将所有的尽揽在自己身上,顾清宁心间悲恸,对于赵穆,顾清宁有着无限的歉意,命运仿佛便是如此,永远都不会让他好过一般,让他亏欠,付出所有都无法偿还的亏欠。   还是赵穆移开了话题:“此番我过来,是有一事要向梁王请求。”   顾清宁心里一紧:“何事?”   赵穆眼里已是一片空明:“一件关乎我赵府上下性命之事。”   他冷然继续道:“此番只有梁王才可救我赵府,别无他人。”   顾清宁震惊得很。   赵穆惨笑:“可怜我老父戎马一生为朝廷,如今还不知道什么便入狱了。”   顾清宁更是大惊失色,倾身向前:“赵伯父怎么了!他入狱?这——”   赵穆刷的一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上面俨然一个狰狞可怖的中剑的痕迹,如今已然痊愈,伤口愈合处长着嫩红的鲜肉。   “这一剑,是陛下赐给我的!” 第62章 来使   顾清宁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他原有的轨迹,变得荒谬而血腥。   “你可曾记得我与你说过的白头一剑?”   顾清宁点点头:“是咱南朝有名的剑客,几乎无人能敌……”   旋即眉头皱了皱:“不过,这位顶尖高手说是命丧西域了,如何又听你提起?”   赵穆目光森然:“若非我亲身遭受他的这一剑,也决计想不到这用剑好手竟存活于世,还受咱们圣上的驱使!”   顾清宁震惊异常。   “羌人的早是溃不成军,已是没了威胁,若非这一剑,他们哪里还能这般与匈奴人狗苟蝇营?”   顾清宁惊诧之下又是疑惑,“可是,可是如今大南武将缺乏,坐在皇位上的那人哪里敢再折了你这位大将?”   “他自是不会真心除我,”赵穆冷笑:“我原本也是想不到,那晚,我于大营内休憩,却被一黑影惊醒,还未来得及抵抗,早已给他刺了一剑,原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却不想他并非要我之命,只是这么一剑便匆匆离去,若非我习龙山剑法,又机缘巧合听了师父说起过他的同门师弟,又岂能知道刺我之人便是这名噪一时的白头一剑。”   白头一剑梁恕,出身龙山派,在二十年前的江湖可谓是赫赫威名,他生来老相,自幼白头,又极富天赋,年二十便名动天下,无人能敌,纵横江湖三十载,败在手下名士无数。他性子又是乖戾,不仅名成第一个将自己师父给打败了,还给他废了武功,又四处树敌,可谓是声名狼藉,直到后来被人围合于西域剿杀才算终了,江湖皆是传闻他已经死去,没成想居然还活着。   顾清宁吞了吞口水,听着赵穆继续道:“原本这伤无甚大碍,歇息几日便可,却在此时,我收到圣上的一份密旨,如今想来,才知道圣上的这密旨前后脚的可来的真及时啊。”   顾清宁知道即将听到一个可怕的密闺,又是惧怕又忍不住问道:“那皇帝要你做什么?”   赵穆道:“倒是简单,只让我于云中郡修养。”   顾清宁顿时凝住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上了心头:“所以他要梁王上战场?”   愈想愈是心惊:“……所以梁王临危受命不是因为偶然,而是那皇上特特让他来的?”   再想起这后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顾清宁已是心神俱散,只觉得如坠冰窟。   赵穆点点头:“我当时不知皇上心里生的是什么主意,只恨自己没警惕,着了那梁恕的道,可千思万想都想不明白他为何避开要害刺我一剑,却不取我性命,原本我这伤只是轻伤,自是误不了大事,可圣上命梁王接替于我,虽是不服,但为人臣子,我也只能谨遵圣命,一边好好养伤,一边派人通报西疆上的动静。”   “然事情愈发不妙,前些日子定远军军粮被劫,而煌国趁火打劫,羌人与匈奴人又这般蝇营狗苟,眼看着西疆危机四伏,我自是坐不住了,却在这时,我又接了第二道密旨。”   顾清宁已是愣愣地看着他了,无法开口说一个字。   只看的赵穆嘴唇翕动着:“密旨上书:梁王谋反,速带兵诛杀。”   空气中一片寂静,顾清宁脸色骤然发白。   原来,引狼入室还不够,那坐在皇位上的人更是要令他死无葬生之地,加诸各般罪名污他英明,致使万劫不复。   赵穆道:“我派出的眼线每隔一日便会给我消息,我怎不知梁王谋反,何况……以梁王如今之态势,如何会走这一步。”   赵穆声声痛楚,仿佛在控诉着。   从未见过那个在皇位上的人,顾清宁原本只是对他充满了恨意,他知道,终究有一日,那个迫害了他爹的魔鬼将会被萧玄衍拉下宝座,失去了他最重视的皇位,沦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有这般的想法才能让他稍稍平静了些,可如今这恨里面多了许多的怕。   那人跟萧玄衍有着同样的血脉,可是竟是如此阴狠与不堪。   素来知道皇室之中必定是少不了惨痛的鲜血与诡秘的阴谋,然这些年来,顾清宁虽是看也看多了,听到如此还是忍不住战栗。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位皇帝为了巩固他的皇位,已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赵穆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信笺,颤着手指打开了来:“我父将已是在软禁之前让贴身侍卫乔装了将这亲笔送到我这儿来。”   顾清宁咬了咬唇,不忍看赵穆伤心神色,只看见纸条上面写着:“陷于浪涡,但从尔心。”   “我赵家满族威勇,一门忠烈,却是沦为这般随意要挟随意支配的棋子,可气可叹!”赵穆眼圈发着红:“可是他错了,赵家人向来只杀敌,哪里会打杀南人。”   看着满脸惊惧忧急的顾清宁,赵穆继续道:“我假意接手郡军,却暗自以备战名义收集粮草,一路带了过来,所幸那郡军中有位同僚甚是意气,帮我瞒了下来——不过不知能压下来多久,只是想必此刻京城里那位还不知道我已是投身定远军。”   顾清宁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浑身冷得厉害,他就地踱几步,又连忙拉住赵穆的袖子:“幸好你,幸好你……”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却在此刻那帐门外传来了长长的号角声。   赵穆脸色一变:“牛角号鸣,是敌国来使。”   二人立刻停了话,互相看了一眼,压抑了心头的不安,便往屋外走了去。   李岩也匆匆从另一个帐房走了过来,三人六目交汇,便一起向议事大营走了去。   定远军上上下下数位将士皆到了大营,等到坐定,已有侍卫上来报信:“禀告诸位将军,匈奴人有使来访,说要有事商议。”   李岩抬手道:“请他们进来。”   等到那茶盏满上,已有三位匈奴人打扮的壮汉进来了。   那三位中间站着的一位带着牛骨发饰,衣着也与其他人不同,面上眼里带着戏谑与冷漠,但脸上却是带着温和的神情,让人看着极是不舒服,很快,那为首的道:“我乃天可汗三子扈图,大汗特命我等三人前来讲和。”   营帐中的人不由得脸色一紧,竟是匈奴里的最是让人头疼的三王子扈图。   匈奴可汗诞有六子,唯有这三王子扈图令人闻风丧胆,他素来言语天分颇高,熟悉数地言语,自幼于数国之间周游,竟无一点儿匈奴人的蛮狠,倒是像极了文人,可就是这样一位人,却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   李岩沉声道:“你们本就不应与羌人共作一气,狼狈为奸,如今这般的场面,道是好看了!”   那扈图诚恳道:“素来知晓定远军威名,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了,你们南人有句话,唤做不打不相识,我们大汗已然悔不当初,决议不再与你们纷争,就此结盟,不过……”   那老将莫焕生早已是按耐不住,“听闻你们匈奴人大是干脆俐落,哪里来的这般吞吞吐吐,倒是比咱们南朝那些酸秀才更啰嗦!”   莫老将军素来看不上读书人,自是这般说了。   那扈图倒不以为忤,只微笑道:“莫老将军好生爽快,那我便直说了,既是结盟,有君子协定,但也得有提防之心,在大事完成前,我们各自出质,换得对方一个安心。”   李岩冷笑道:“莫不是三王子要在下跟你去罢。”   扈图微笑道:“不敢,咱天可汗只要一人。”   莫老将军又开始嚷嚷:“娘希匹快说!”   扈图缓缓看了一圈帐内,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一位面容俊美秀逸,与周围之人格格不入的人身上:“他!”   顾清宁看着那只指在自己身上的手,惊得张大了嘴巴,不知道对方是埋着什么葫芦。   却在同时,大营内两人异口同声道:“不行!”   李岩与赵穆看了看对方,发现各自眼里都带了焦急,这般的反应落在了扈图眼里,他嘴角多了几丝玩味。   “看来,咱天可汗要的人可真是个宝呢。”   顾清宁好歹是沉下了气息,将一脸的震惊收了,那叫扈图的人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又道:“二位将军莫要着急,这买卖着实不亏,不才今日带了仅仅两个护卫,便再无他人,摆明了不打算回去了,如何……用天可汗最是疼爱的三子换了梁王的一位内宠,这买卖不亏罢。”   虽然顾清宁知道他与萧玄衍的关系已是被许多人知晓,然想必众人眼里,他不过是个梁王偏宠的公子,又怎会拿他来说事。   今次,真真是不知对方做什么打算了。 第63章 质子   帐内氛围凝重,当是什么想法的都有,   那扈图收了笑:“咱天可汗已是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怎么,贵国连这等诚心都没有么?还是……”   他扫视了一圈众人:“你们怕了?”   帐内许多将士自是被激得出口破骂,莫老将军更是不客气:“也别他娘的换不换了,老夫直接将你们三人捆了,咱一个也不换!”   扈图笑道:“这位想必是莫将军了罢,年纪颇大,可见识却一点儿跟不上呢,我匈人如今进退两难,正难以抉择呢,今决定权全在于定远军,你们若接受,咱们便把酒言欢,不再为敌,共商以后大计,若是不接受,咱匈人如今虽在困境,可为了这面子也只能拚死一搏了呢——倒是看看瘦死的骆驼会不会有马大。”   李岩紧紧握住了拳头。   若换在平时,他哪里瞧得上这扈图的威胁,只是目前不比平时,匈奴中最是忌惮眼前这厮,虽是不知这三王子的真正用意,但如若扣押了这三王子在定远军中,这匈人自是不再有威胁——定远军如今地位微妙,如履薄冰,自是少树敌为好,若是能够暂时讲和,那自是好事一件,不过……他看了看堂中站着的有些提防的人儿,喉头动了动。   随即,他将目光移到了赵穆身上,用着询问的眼神。此时此刻,赵穆自是立时懂了他想法,微微点了点头。   李岩心下安然,便朝着扈图笑了,“三王子说得哪里话,贵国拿了您这么位瑰宝,咱们怎可能只换一位梁王禁脔去呢,莫将身份虽不及三王子,但眼下定远军中军阶最高者也便是在下了,也只能勉强让三王子屈尊降贵跟咱换一换了。”   还没等扈图说话,顾清宁已经是站上前了,他看着李岩,嘴里带着嘲讽,但目中有着感激还有决绝:“李将军好生往自己脸上贴金呢,三王子声明了要的是我,你左一个禁脔又一个禁脔的侮辱我,是说人可汗是不懂看人么?”   李岩微微抿着嘴看着他,眼里许多情绪。   顾清宁转身向扈图:“既然贵国这般有诚意,那你们的意见哪里还能不满足呢,我这便去你们大营里一走吧,也好生想尝一尝那马奶酒了呢!”   扈图哈哈大笑,“顾公子不亏是国色天香,梁王所好,连话都这般动听,那就这般定了!”   身后跟着的两位便作势一请:“顾公子这便跟我们回去罢。”   李岩闻言猛地站了起来,赵穆也是紧紧握住了拳头。   顾清宁走了几步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便朝着两位匈奴人颔了颔首:“二位使者在原地稍候着片刻,我这人思旧物,须得几件常用物事伴身,否则觉也不会安稳,这便去拿了来。”   其中一位使者道:“好说好说。”   顾清宁便也跟扈图颔首示意,便往帐门外走了。   没一会儿,果见赵穆匆匆忙忙跟了上来,拉了他的手,“去收拾收拾,我跟你一起去。”   顾清宁挣了挣,发现赵穆气力大的很,一时挣脱不开,看了看周围,只低声震慑道:“赵子龙!”   赵穆看着他,眼中有着悲哀:“我从来没有一次保护好你,这次,我要跟你去。”   顾清宁一滞,知道他又在想起了那些事儿,只叹了口气:“子龙,我知道,我知道……我从来不曾埋怨过你,可是如今眼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你千万不可跟我前去,你若希望赵老将军平安,那便听我的话,今日便起程,去接应梁王,他跟如今那位皇帝不同,他……我……”   他不知该如何说,只是抓了赵穆的袖子:“对于定远军,你与李岩都比我重要,你放心,他们如今视我如同筹码,自是不会对我如何,我会好好护着我自己的。”   赵穆眼中有着纠结与痛苦,顾清宁吞下心头的难过,只道:“我南朝将士死在这沙场不计其数,我日夜不安,若是我能做一些,心里也便好受一点。只盼你莫要阻我,若是你护我,也成全我。”   赵穆深深闭上了眼睛。   顾清宁便去自己大营里换了衣裘,又回了议事大营,还没走近,眼前一道黑影,右手一紧,已是被人紧紧箍住,往着大营后一处偏僻的地方快步走去,   顾清宁被拉的跌跌撞撞,等到看清是李岩来,早已是被拉进了一个阴暗的存放兵器的营帐里。   这营帐甚是密合,四处黑乎乎的,顾清宁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李岩一阵又一阵粗重的呼吸声。   旋即,手上一热,多了件棍状的东西,   顾清宁正要问,李岩已经说了:“这是梨花针,只要按住那底部圆珠,便会喷射许多暗针,决计让近身者讨不了好。”   顾清宁点点头,心下暖然,那呼吸声又近了些,顾清宁有些懵然,头发被撩开了,一串冰冷的坠子挂在胸口,顾清宁正要伸手去拿,眼前的声音急急道:“别碰。”   顾清宁抬头,一阵风吹了那帐门,飘进一点光亮,随即那帐门又平静了,营房内再复黑暗下来,借着方才那一点光,顾清宁发现李岩站的离自己很近,有些微热的鼻息扑在自己脸上,顾清宁微微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玉坠子上浸了药,只需往杯子里一浸,这水便可蒙倒一壮汉,你且带着,说不准何时有用。”   顾清宁点点头,心里暖意更甚,“李岩……”   他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你,你是不是已经没那么讨厌我了。”   黑暗的大营内静默了许久,   李岩轻轻地回答:“嗯。”   顾清宁心中雀跃不已,拿了拳头顶了顶他的肩膀,然后如同定远军中其他将士表示好意一般地拥抱了一下他。   “那老子也不讨厌你了!”   李岩甚是高大,顾清宁只能是勉强拍了拍他的背,发现李岩一动不动的,想必是一时猝不及防,生怕自己的举动又惹恼了他,便立刻放开了退后一步。   “我走啦。”   将那梨花针收进了怀里,带着微笑头也不回地出帐门了。   而李岩却是在原地待了许久许久。   胸口那里还有着微微的热意与胀痛,鼻尖似乎停留着那发梢的微微皂角的气息。   那人爱洁,虽然这西疆苦寒,水源缺乏,生怕别的将士说他吃不了苦,常常自己骑了马偷偷去远处取了水来,躲在营房里洗簌。   那样的皂角的香气,与其他的皂角香气全然不一样,带着微微清新的甜味,闻着便很舒服。   闻着便让人忍不住想将脑袋埋在那均匀细瘦的脖颈中,细细的闻。   不知道何时开始,他……   李岩喉头一阵阵的发苦,随即,他跟脱力一般跪在了地上,双手颓然捶地。   顾清宁回到了议事大营,那两位使者连同扈图及莫将军等数位定远军将士已经在原地等着他了。   顾清宁深深吐了一口气,小步跑了过去。   扈图道:“还以为顾公子临阵脱逃了呢。”   顾清宁此刻心间不知怎么的,轻松的很,自是牙尖嘴利:“阁下想是琢磨许久了罢,见谁都是想到临阵脱逃,可别犯怂哟。”   抬头看着定远军的几位将士:“你们可得看好了啊。”   扈图哈哈大笑,扬手道:“那劳请顾公子上马罢。”   顾清宁潇洒一甩头走了过去,却见莫将军将那使者手上的马亲自牵了过来,那冷冽的风吹了过来,将他花白的胡子吹得一扬一扬的。   顾清宁不知怎么的,却是想起了自己的太傅老爹,鼻子不由得一酸,   “烦劳莫老将军了。”   莫焕生道:“且将老去掉!”   顾清宁不禁一乐,随即心里涌上了淡淡的感伤,   翻身上马,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顾清宁看到了更多的善意与担忧,莫老将军拍了拍他的小腿,   “小子,以后回来莫要跟着王爷睡觉了,像什么话,赶紧去校练场滚上几圈,你这小胳膊小腿,练练还是可以的!”   顾清宁压下不断涌起的热意,点点头。   定远军的所有人,真的都很好啊,很好很好的。   包括这位虽是处处针对他,然而在这种时刻却处处维护他的老将军。   心间充满了无数的勇气。   也许前方是有着许多不可逾越的障碍,也充满了许多令人心惊胆战的未知,但是他有着这么多的伙伴呀,他想,那人会为他骄傲的。   他可是为定远军又做了一件事呢。   一阵大风吹来,将顾清宁的头发吹得迎风飘散,冷得有些让人发颤,但他心里有着暖,有着勇敢,也便什么都不怕了。 第64章 生变   李岩已是让熟识匈奴的己方探子去视察了扈图的模样,确认便是本人无疑,李岩又心细,亲手掂了掂他的面皮。   扈图毫不在意:“李将军真可谓是心细如发。”   李岩面带微笑:“是在下逾越了,难得三王子不怪罪。”   心里却是为着另外一个人挂心着。   不想扈图将脑袋凑了过来:“李将军当真是胆大,喜欢主子的人。”   李岩心间一震,脸上依旧不改微笑神色,只道:“三王子真是爱开玩笑。”   扈图似有玩味:“哦,是么?”   他看了看顾清宁走的方向,似是有些生羡的模样:“不过那家伙真是个美人啊,怪道乎梁王这般宠他——据说是个双儿?”   李岩没有答他,扈图自顾自地说了:“应当是错不了,你看他的皮肉,看上去比咱匈人的马□□还要滑嫩,这般的风姿,啧,不才真真是舍不得他去做质子。”   李岩皮笑肉不笑:“三王子但请放心,那禁脔咱们虽不放在心上,然质子关乎面子,若他有半分闪失,那王子殿下便要受些往常吃不到的苦头了。”   扈图十分认怂,摊了摊手:“你们南朝素来喜欢研究些阴诡的伎俩,我可不敢惹你。”   一个侍卫走了进来,递上一根赭色绳子,李岩接过:“素闻三王子武功过人,最善遁走,你既已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么……”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丸药,顺手掂了掂:“三王子是喜欢吃这个十日散筋软骨的丸子呢,还是要受这盘龙索绕上一绕?”   扈图倒是非常干脆,“咱自小最恶吃苦药,还是那绳索看起来顺眼,李将军请吧。”   “得罪了。”   李岩便收了那丸药,一边用那绳子将扈图的单脚紧紧捆住,另外一端缠在那大营的中柱上,中柱乃精钢所制,绝无人力折断之忧。   绑好起来拍拍手:“三王子大可安心,这盘龙索柔韧非常,别看这般短小,却能让你在这来去自如,不过,也只能在这大营内了。”   扈图闻言试着走了一走,发现脚脖子上的那绳索居然伸缩自如,毫无勒感,当下连连拍手称妙,“南朝物华天宝,处处奇珍,真真叫我羡慕,只是往后这绳索能否给我?”   李岩冷笑道:“待到梁王归来达成共盟,区区盘龙索有何不可?”   “那便先谢过李将军了。”   扈图亦是笑了。   走出大营,李岩唤来几位得力的干将,“好生看住了,这厮狡猾的很,莫要让他跑了。”   他想了想仍旧是不放心,“再去叫一支小队过来,好好看住,”   几位将士得令下去做事了。   李岩看了看那阴晴不定的天空,心下诸般纷乱,前几日梁王只带了快信,让他就地等候,不作其他异动,李岩唯有等待,只盼梁王早日回归,收拾这纷杂的场面。   ===============================   顾清宁骑着马走了许久,那跟在身后的两位匈奴使者倒是待他很是客气,一路上照顾有加,等到夕阳快落,已经远远的可以看见那匈奴人的战营了。   入目热闹喧哗,一片兵马交腾。   匈奴人的军队与南朝的军队是截然不同的风气。   虽是历经了一场败战,然匈奴人的军营里四处只见热闹非凡的喊打喊杀声,原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士兵就地摔跤,看来倒是忘性挺大。   看着那些高鼻深目的匈奴人,顾清宁有着那种进了异族人里面的不安感。   顾清宁的到来很快引起了那些匈奴人的注意,数个没参与摔跤的眼睛一亮便迎了上来,那如同野兽一般的目光看得顾清宁甚是慌张,但他好歹还算坚持,只紧紧闭着唇,冷眼看着眼前。   突然一只粗糙的手握住他的小腿,便要往下拉扯,顾清宁心都要跳出喉咙口了。   随即听得跟着自己身边的匈奴使者一阵呼斥,用的是自己听不懂的匈奴语,大约是责骂的意思,那一群围上来的匈奴士兵便不再拉扯,慢慢地退后了去。   方才责骂的那位使者略带歉意:“顾公子受惊,咱匈人无礼,多有冒犯。”   顾清宁惊魂未定,只摆了摆手,知道方才许是被当作了俘虏,他不敢再看那些仍继续盯着他的匈奴士兵,将围在身上挡风沙的毛毡围了半张脸,便默默地跟着那信使去了。   两位信使将之安顿在了一处少有人经过的帐营。   “顾公子请在此处歇着,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那二人便退下去了。   顾清宁扯了扯毛毡将嘴鼻遮好,想往帐门外走走,便有两个守卫的匈奴士兵怒目拦住了他,叽里呱啦跟他说什么,神色不是很友善,大约是不让他出去的意思。   顾清宁便又回去了,知道自己就算这么被关在匈奴的大营里了。   比起自己的处境,顾清宁更担忧的是萧玄衍,煌国虽是名不经传的小国,然此次他们举全国之力,大举进犯,哪里有那般好对付?   可他能做的甚少,只能在这里当一名质子。   他到现在仍然不知,匈奴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能有资格做这个质子。   不过换得一位匈奴王子,各有牵制,不必动武,也算值了。   匈奴人的帐营里甚是粗旷,鼻尖四处皆是草木之气,偶有马粪的气息,顾清宁自是浑身不自在,走到了那地铺边拾起兽皮织就的被褥,抖了抖上面的灰,咳嗽几声,才勉强找了个地方坐。   没一会儿,便有人端上来马奶酒、酥烙等物。   还没入嘴,膻气得厉害。   顾清宁只觉得自己娇气,有些生恼,便赌气了似的勉强吃了一口,当下几乎要呕出来。   罢了罢了,反正肚子也是不饿,顾清宁便将那兽皮拉了过来,盖在身上,强迫自己闭眼歇息,   这么一闭眼,居然也就睡着了。   又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等到醒来,四处已是乌黑一片。   顾清宁恍惚之间只以为还在定远军中,便含糊道:“什么时辰?”   话音未落,才惊觉自己的处境,然帐门外已经有人进来了,是陪他过来的其中一位使者。   顾清宁因着他们一路礼遇自己,故而对之颇有好感,   那使者操着生硬的南话道:“顾公子,可还有什么需要?”   顾清宁道:“我能出去走走么?”   使者面露难色:“还望顾公子忍耐忍耐。”   原本也没作太大希望,顾清宁也无所谓失望了,只叹了口气:“能帮我拿些纸笔来么?”   使者点头:“卑下这便去拿。”   这般如同坐牢,如若不找些事情来做,几乎要闷坏了呢。   顾清宁还没等来那纸笔默写兵书,却是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屋外一阵喧哗,闯进来一位壮实的匈奴成年男子,他满脸虬髯,一身筋肉,打扮与扈图颇为相似,顾清宁知道眼前这人定是匈奴里位份高贵之人。   此刻他眯着眼睛正盯着顾清宁,看得他是浑身发毛。   不一会儿,那使者匆匆忙忙进来了,看见那壮汉,脸上似是慌乱,嘴里在叽里哇啦说了一堆,顾清宁一句话也听不懂,可看的出来,那壮汉似是恼怒非常,直接一掌打在使者的天灵盖上。   那使者呜咽一声,当即瘫软在地。   顾清宁恐极,连连后退,却不想,那人快步走了过来,将他面上遮着的毛毡揭开了。   不知眼前这一切发生了什么,顾清宁一张脸是惨白无比。   看见顾清宁的脸,那壮汉双目瞪大了一下,随即冒着光,又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拦腰将顾清宁扛在肩上,   顾清宁捶打:“你做什么!我是大南的质子,你怎能如此!”   被重重的丢在哪地塌上,壮汉将自己的裤子一扯,便如同捉小鸡一般将顾清宁的衣角撕开了来。   纵然顾清宁再是愚钝,也知道那壮汉所做什么,当下极力挣扎了起来——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眼前这如同野兽一般的人对他欲行不轨。   可顾清宁哪里敌得过这身长六尺,力大如牛之人。   还没一会儿的功夫早已被撕碎了衣衫,那白腻如玉的身子更是极大刺激了眼前的莽汉,他吼叫一声,便牢牢将顾清宁压在身下。   万念俱灰!   却在此时,身上的壮汉突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音,随即眼睛胴大,似是不可相信一般,旋即他身子一歪,便倒在了一旁。   顾清宁还未从那极度恐慌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更是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得无以复加。   扈图一脸笑意,极是潇洒站在顾清宁面前。 第65章 奸计   李岩脸色铁青,一拳狠狠地砸在桌上,长桌上的书笔墨砚之类的物事顿时被震得散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几位将士在底下亦是脸色难堪。   “还没半日的功夫你们就将人给看丢了!让你们多加看管你们究竟是看到哪里去了?!”   帐内一片寂静,谁也不敢答话。   过了半晌,其间一个将士大着胆子回道:“李将军,并非我等疏忽大意,只是那匈奴王子似会妖术……还是我们将士给他解的绳索……”   “什么?”李岩双眉紧簇:“那些将士呢?”   底下回答:“此刻正于苟神医处诊治,”   李岩焦躁踱步,虽知已是来不及,但仍旧抱着挣扎的希望:“速派十人善马的,往各方向去追!”   底下齐声道:“是!”   旋即李岩匆匆站了起来,快步向军医大营走去。   夜幕已经黑了,刚刚进营,苟神医已经提着油灯翻视那床榻上二位将士的眼皮,不时露出微微困惑的神情。   看见李岩进来,苟神医也便放下了油灯,拜首道:“李将军。”   李岩抬了抬手,示意不用过多拘礼,直接道:“这二人如何?”   “神散方聚……”苟神医接道:“只需歇养几日便可。”   李岩上前看了看床上的人,发现二人皆是浑浑噩噩的模样,眼皮虽是睁着的,然而目光空洞,似是看不见任何眼前的物事,李岩拿手挥了挥,二人一丝反应也没有。   “是中毒了?”   苟神医道:“并非中毒,而是中了幻术。”   李岩皱眉:“怎会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非也……”苟神医搓了搓指尖:“并非怪力乱神,此幻术非彼幻术,是称催眠之术,原本已经失传良久,却不想老朽有生之年也给见了一回。”   李岩不解:“这催眠之术既是这般妖幻,那扈图怎地就没用在我身上?”   苟神医道:“并非他没用,只是这催眠之术的效力也因人而异,想必是将军心志坚定,才不至于着了那匈奴王子的道,倘若恍神些的,便是如此了。”   听苟神医这么一说,李岩想起了给扈图安置的时候,那扈图有意无意地接近他,目光如电,令人不适,当时倒是没觉得什么,如今一想,却是大大的后恨——原是这厮在捣鬼!   李岩自是恼怒,这扈图本就是有备而来,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地着了对方的道,又想起那人已是在对方手里,心里更是焦心慌乱。   恨不得立时飞奔出去抢他回来!   可赵穆已是带着一队精兵前去增援梁王,定远军元气大伤,梁王已不在军中,如今他更是不能脱离战营,否则后果有任何闪失都是他承受不起的。   当下狠狠一拳砸在地上!   =====================================================   扈图笑意盈盈,似是极是得意:“如何?吓坏了罢?”   顾清宁惶急之下知道己方已是中计,脑中纷乱:“你……你怎会在这儿?”   那扈图没有回答他,只是蹲下身拿双指探了探地上那个匈奴大汉的脖颈处,半晌,嘴角一扯:“哦,居然就这么死了。”   仿若说一只不小心弄死的小虫一般。   他回过头来,看着顾清宁一脸的不可置信,嘲讽地笑了笑,只拿指尖弹了弹地上那个大汉青白的面皮,   “这人是我二哥,不过,除了是同一个大汗老爹生的,便没有任何瓜葛了。”   顾清宁更是瞪大了双目:“你……你……”   杀了同父异母的兄长,居然这般随意,顾清宁内心惧怕。   扈图笑道:“莫要这般惊讶,自古帝王家里无兄弟,这一点——你们南人再清楚不过。”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手:“我这二哥连同大哥混沌一气,三天两头寻我不快,也好,少个人来打搅我了。”   他看了看顾清宁凌乱的衣着:“你也真是倒霉,生了这么张脸,我这二哥看我留在定远军中作质,定是萌生了些想法,想必他进来本想是要将你给杀了,好让定远军饶不了我,呵,没成想还是不成气候,做紧要之事还能精虫上脑——你是不是得谢我?”   顾清宁苍白了脸。   扈图再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你说,是怪他酒囊饭袋,还是怪你太过招人?”   顾清宁将凌乱的衣裳整了整,吞了吞口水,好容易才稳着声儿道:“你想做什么?”   扈图靠近了他,顾清宁退后几步,扈图哑然失笑:“放心,你并非天仙,与我想要之事想比,你什么都不是。”   “那你想做之事是什么?”顾清宁追问。   扈图目光璨然,发着幽幽的光:“那要看看,梁王能为了你给我做什么?”   “你想多了,”顾清宁咬着牙,“我不过他府里诸多姬妾脔宠中的一个,你以为你们闻风丧胆的战神梁王是这般糊涂么?”   “哦?是么?”扈图丝毫不减脸上的志得意满,“那我倒要试一试了。”   顾清宁心间焦急,知道此时定远军中定是乱成一团,他只恨自己太过没用,手无缚鸡之力,今次又变成了一个累赘。   焦心之下,想起了萧玄衍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可是平日里那么多鬼点子,今次却是脑子一片空白,只剩惶急与忧愤。   扈图道:“此番区区可是将赌注押在你身上呢,你可不要让本王子失望。”   一道灵光穿过脑海,顾清宁有些蠢蠢欲动。   斟酌了半晌,顾清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扈图看他:“嗯?”   顾清宁将脸上的惶急神色去了,努力换上一副轻松的笑容。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了——无论你想做什么,小爷只想问你一句,你是想留梁王之命还是不留?”   扈图颇有些意外,眼睛微眯:“留又如何?不留又如何?”   顾清宁道:“若是想留他之命,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您继续捆住我,若是不留,那小爷却是可以献点计谋。”   扈图似是来了兴趣,“怎么说?”   顾清宁道:“你知道我是谁?”   扈图斜了一眼:“自是南朝美人,梁王心头之爱,还为之生儿育女。”   顾清宁道,“你只知道其一,却不知我为之受了多少屈辱——你可知道我爹?”   “不才虽远在西疆,然顾太傅这样的名满天下的大儒我自是知道,只是这样的才子多少都死得有些冤呐。”   顾清宁咬了咬牙齿:“那你知道他又是死在谁的手上。”   扈图笑容渐渐凝固,似乎是明白了:“所以,梁王杀了你爹?”   顾清宁知道扈图并非那般好骗,只将那些密闱真假参半地说了:“想必你也知道当年先帝驾崩,本是梁王继位,怎么后来会是如今的这位圣上?”   扈图眼中露着探究的光芒,顾清宁心里一松,继续道:“当今的肃帝不及梁王半分威望,而我父亲苦力扶植如今圣上继位,梁王自是视我父亲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你筹谋这一切,对于南朝的这些应当也是知道的。”   扈图并没有回答他,只微微点头,顾清宁知道这些内情他多多少少知道了,既是没有半分质疑,便也知道他信了大半。   他又道:“我假意委身他三年,甚至不惜为之诞下孽子,便是要取得他的信赖,如今,算是我苦心经营有回报了。”   “那倒是。”扈图道:“你的目的似是达到了,梁王……看上去待你颇为真心嘛。”   他眼珠子转了一转,又道:“你留他身边三年,若是要杀他机会多的是,何苦留到如今还未曾动手?”   顾清宁心里一跳,心里百转千回,随机应变道:“杀父之仇哪里是让他死这么便宜,我父亲一代文儒,却落了个畏罪自尽的名号,这一切皆是那人所赐,若不将他的威望揭下,带着辱名下地狱,我父亲在九泉之下岂能安息,我心中的恶气如何能出?”   扈图抿着嘴巴看着他。   顾清宁靠近了他耳畔:“咱们南国的圣上给你们的消息,好用么?”   扈图眉头一动,并不说什么,顾清宁心下惨然,果真,肃帝真的不惜引狼入室,也要拔除功高震主的梁王。   扈图沉思片刻,复又笑道:”看来,咱们是同一条船上之人呢。”   顾清宁心里砰砰作响,只道:“所以,我只望你颠覆那厮战神之名,将他打的落花流水,如今你与你兄长斗得如火如荼,若是拔除了梁王,不仅是除了大患,你再想想,这世上,你可是那唯一一个打败战神之人,你的兄长又有什么可与你比肩,谁又能肩负你匈人厚望?”   扈图展眉笑道:“我倒是想立时除之而后快,然你们这位战神可真真是块难啃的骨头,如今那煌国可是要撑不住了呢,再过两日,你们梁王可是要来掀我们匈人的老巢呢!”   顾清宁心跳如锤,拜首道:“在下愿意助三王子一臂之力!”   扈图来了兴趣:“怎么助?”   顾清宁目光闪烁:“我说了,我本可有数次机会杀了他,只是我不愿这般便宜了他,如今,正是我的好时机,只望三王子能够成全!”   他再复凑近了扈图的耳朵,“三王子手上想必有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丸药,若是那人在战场上不小心吃了,软筋散骨的,又怎么能与三王子你斗?”   “哈哈哈……”   扈图仰天大笑:“好个天赐良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兰小木盒,递给顾清宁:“你也别说,本王身上恰好是带了!”   顾清宁倒吸一口冷气,兀自接过:“多谢三王子信任,待我回到那厮身边,定将此药送入他腹内,三王子但请听我的好消息!”   扈图拍手称妙:“有赖顾公子了!”   顾清宁心间激动,拿着木盒的双手几乎是颤抖着,他压抑了发软的双腿,“那么,三王子,咱们后会有期!”   话毕,便头也不回往帐门外走去。   快些走,快些走,趁着这厮没有怀疑,快些走,回到定远军中去!   然而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唉……好没趣……”   顾清宁心间警铃大起,连忙加快了脚步,可后脖颈上一痛,整个人天旋地转,掉入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怀里。   扈图脸上的兴奋神色已然尽去,只余冰冷,俯身看他:“你错了,这个木盒是为你准备的。”   迷迷糊糊中,那个丢在地上的木盒被眼前的人捡了起来打开,取出里面黑乎乎的药丸,塞进了顾清宁的嘴里,顾清宁失去意识之前,内心只祈祷着,   老大,别来。 第66章 回归   大风呼啸,迎风猎猎。   初春的西域没有丝毫春日的温情,只带着酷寒的料峭,让人不由得浑身战栗。所幸这些微不足道的困顿丝毫没有影响到将士们的豪情壮志。   看着那身带肃杀之气的人屹立在玄色旗帜飘扬的军队的最前方,整齐的定远军庄严肃穆,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已是经过了一场艰苦绝伦的战役,赵穆心间充满了震慑与崇敬。   摒除那些心底的痛苦与自惭形秽,赵穆不由得为之叫好。   这才是真正的南朝的战神。   如若以往还有一丝的怀疑,那么如今,赵穆剩下的唯有那想要不断追赶的激情及斗志。   男人,当是如此,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在战场上,自己的路还很长。   他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半跪在地:“梁王!”   萧玄衍脸上虽是夹杂了风尘与血污,然一张脸却是精神的很。   苦战半月,煌国的军队已经是退回陵边,此番战役之后,梁王的威名也算更是传遍了。   看着赵穆,萧玄衍只举了手:“一路辛劳赶来,赵大将军幸苦了。”   赵穆略感惭愧:“末将还是迟了,不曾帮上半分。”   萧玄衍摆摆手:“无碍。”   见赵穆仍是半跪不起,他一拍马背,亦是下了马来,扶起了他的双臂:“本王已知晓,不愧是赵老将军家的,虎父无犬子!”   赵穆喉头一梗,知道梁王已是明了京城里的一切。   “还望梁王……”   萧玄衍打断了他:“子龙放心。”   赵穆虽还是忧急,然梁王这般说了,好歹是松了点劲儿,也知道这事态严峻,不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尽数说清,便忍下了心头的焦虑。   又听的梁王低低的道:“赵府之事本王定不会脱身,只眼下本王亦有一事相托。”   赵穆忙道:“梁王但说无妨。”   萧玄衍道:“西疆如今情况危急,想必你还不知那匈奴三王子已经脱逃,”   “什么?!那阿宁……”赵穆大惊。   萧玄衍道:“眼下便要除了这腹背之患,煌国是气数已尽,然不可小觑,还请子龙在此驻守,以免死灰复燃,本王这便西去,好好会一会这帮胡人。”   赵穆心忧顾清宁,然不敢推脱,只满脸肃穆:“末将一定不辱梁王交托!”   停了半晌,又满喉苦涩:“王爷务必要让阿宁平安归来。”   “那是自然。”萧玄衍眼里深黑无际,“他是本王的人,本王自会保他无虞。”   赵穆再度忍下了心头的悲凉与焦虑,庄严拜首。   萧玄衍又唤来几位将领,交代了一番,便翻身上马,朝着西疆策马而去。   大风呼啸,战马在沙场驰骋,烽烟即将燃起。   匈奴人的大营内,依旧是热闹一片。   摔跤、喝酒、吃肉、偶有战马一二穿营而过。   似是每一个平常的时日一般。   偏西一处的战俘营里,寥寥若干个兵士在那里把守,他们已经被吩咐不得随意让人进入。   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帐营里发生了什么。   顾清宁满脸苍白,脸上豆大的汗珠滑落下来,将那衣服几乎都要浸湿了。   浑身的骨头犹如万千蚂蚁啃噬,又如同掉入火坑,一时又恍若置身千年玄冰之侧。   生不如死,如若不是浑身没了气力,就要拿脑袋去撞墙了。   死了也比这样痛苦来的好!   眼前模模糊糊一道光亮,似是有人从账外走了进来。   是那狡诈的扈图!   顾清宁咬牙切齿,然却无法说出一点完整的话来。   “如何?这滋味很熟悉吧?随情蛊,呵呵,梁王真是个情种,居然跟你共蛊了,咱西疆的宝贝也只有你们梁王这般用了!”   顾清宁浑身哆嗦着:“你……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扈图笑道:“既是有情蛊,那自然是有绝情蛊,原本无事,可惜你心里已是有人了,所以,这点疼痛也便请你忍忍了罢。”   顾清宁恨极:“你明明都知道,却还在耍我,哼,啊……我……决计……饶不了……啊……”   顾清宁痛苦地叫了一声。   扈图目中有着无奈,似乎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谁让你谎话连篇,我原本信了一半,只想拿这绝情蛊来试上一试——没成想,真是看不出来,你这小美人居然也是个小骗子,害我差点就给你骗了。”   一阵难以形容的痛意袭上心头,顾清宁顾不了其他,已经是痛得打起了滚。   扈图点住了他的几处穴位,好意的:“劝你别想着你的梁王,否则有你苦头吃的。”   他看了看,眼里似乎露着怜惜:“唉,也不知梁王看到这样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顾清宁哽咽了起来:“我求你……求你杀了我……”   浑身剧烈的疼痛袭来,顾清宁是这样怕疼的人,连随情蛊发作时都没这么疼过,如今的疼痛已是将他快折磨疯了。   扈图挖了挖耳朵道:“别求啦,我都怪心疼的,唉,谁让这绝情蛊整个西疆只有一颗,而解药也只有一个,给你解了,我如何再找第二颗这么好用的药去?”   他站了起来,“那煌国果真是没用,再等等,你的梁王想必是很快便要跟咱们见面了!”   他走了几步,到了那已经冰冷的尸首旁边,似是嫌着碍事,一脚踹开了些。   “也不知梁王看见你这般样子,是个什么表情。”   顾清宁一片灰心绝望。   便在这时,门帘打开了,一个匈奴侍卫进来了,他与那扈图道:“禀报三王子,大汗有令,命二王子跟您一起回去。”   扈图看了看脚边那死状可怖的尸首,嘴边冷笑:“回大汗:二王子俘得南朝一美人,正乐不思蜀,改期归去。”   那侍卫面带忧色:“二王子之死迟早会被知晓,三王子,您看?”   扈图冷冷地看着他:“你便按照我说的去回。”   那侍卫一滞,立刻领命去了。   扈图看着那侍卫离去的背影,眼中一片阴寒。 第67章 营救   西疆的战场上,三方兀自平静,军队已然偃旗息鼓,谁也不会去主动打破目前微妙的平衡,又仿佛彼此已是不再恋战,休养生息一般。   李岩站在风平浪静的战营里,焦心得无以复加,派出去的探子回报,匈奴层层守卫森严,根本无法靠近。   梁王又让在原地待命,不让他私自有大动作,故而李岩只能这般无谓的等。   明知道多拖一个时辰那人便会多一分危险,可自己就是这般的束手无策!   心头如同数千块大石沉甸甸的压在上方,始终无法畅快。   这样难以忍受的镣铐直到看见那远处飘来的仰天飞起的尘土时才得以解脱,李岩心上的巨石一下子放下了!   梁王回归了!   顾清宁奄奄一息,扈图见他身子骨单薄,生怕他熬不过去毁了大计,让人给他灌了一碗参汤,好歹是让他的鼻息重了些。   顾清宁几乎是虚脱,只借着那口参汤吊起来的气,拿着一双凤目,带着恨意地看着他。   扈图蹲了下来,目露冷光:“只怪你倒霉,神医苟蔺在你定远军中,别的毒物我岂能给你用,自是要压上这孤注一掷。”   顾清宁抓着他的脚踝:“你到底……到底想作什么?”   扈图不语,摆脱了他的手只站了起来,顾清宁呜咽一声,手指紧紧掐进地上的毡布之中,几乎生生扯破。   便在此刻,外面突然吹起了号角,是应敌的信号。   有亲卫匆匆进来了,面带慌张,半跪在地:“禀告三王子,定远军突行至五十里处!”   “有几人?”   “目前可见五百人。”   扈图脸色一变,他当真不知道梁王真的这般怒发冲冠为红颜。   如若真打起来——这可不太妙啊……   扬起了手:“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他看了眼顾清宁,“你的王爷终于来了,咱可期待许久了!”   顾清宁迷迷糊糊中听见,心急如焚,身痛无以复加,只倒抽一口气,昏厥了过去。   扈图皱眉,吩咐到:“将军医叫来,可不能让他死了,务必吊着他!”   他又看了眼另一边地上的尸首,便让人用毛毡裹就,藏于一角。   还没一会儿,数位军医匆匆而进,扈图又亲自交代了几个亲信,便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出了帐门,便有侍卫替他穿戴好战袍,身后,一批又一批的匈奴将士们纷纷上马。   ——梁王亲自出马,扈图自是不敢怠慢,除了派了两个小队的人马在营地护着,其余的将士都上了。   扈图抓了抓鬃毛,嘴角一歪:“咱们会一会这南朝的战神。”   ————————————————————————   时值正午,日头正于空中挂着,然而因着初春,晒在身上一点儿热度也没有。   两队人马短兵相接,扈图策马扬鞭冲在了队伍的前方,只见不远处一队人马已是在原地等候良久,不过数百之人。   虽己方人数多了数倍,然扈图生怕有诈,只十数丈便停了下来,远远打量着。   广袤无垠的西疆,数百人冲天而立,其间一人身量伟岸,虽是铠甲沾身仍挡不住那贵不可言之气魄,薄唇微抿,双眉入髻,一双利目似有芒光。   知道这便是南朝定远大元帅萧玄衍便是了。   扈图面上不变,只是双足一蹬,让马匹上前了些。   “梁王前来有何贵干?”   萧玄衍将手里的缰绳一扯:“给三王子送一份厚礼。”   “哦?”扈图心里冷笑:“不才竟不知梁王如此厚爱。”   萧玄衍微微一笑:“三王子招待本王之心肝多日,我大南乃礼仪之邦,如何能空手相来。”   一边朝着身侧道:“还不快给三王子送上。”   当下捧着一褐色木盒,策马而去,扈图身边的亲卫见状上前接手了,拿回来递交给扈图。   扈图翻开一看,是一块和田玉,巴掌大小,做成了个印章模样,莹莹有润光,触手有温感,不似俗物,只见他背雕猛虎擒豺,然台面上确是一片空白。   扈图摸不清他到底是要作什么,只不露声道:“这手笔大了。”   梁王再复微微一笑。   一个侍卫上前来朝萧玄衍耳语了一番,萧玄衍点点头,面上似有舒缓之意,又与扈图道:“本王那小心肝在贵营里叨扰了许久,还请三王子恕他不告而别,本王这便回去看他了。”   扈图眉头一挑——原来,上门挑衅是假,调虎离山是真,不过……   扈图笑了笑:“无妨,只是,怕是不久梁王与我又要见面了呢。”   见他这等神色,萧玄衍便知道顾清宁必有事,他愈是忧急脸上愈是平静的很,只双手一拜,便率队浩浩荡荡离去了。   —————————————————————————   梁王快马加鞭赶回大营,下了马立刻赶往苟神医处,帐门一打开,入眼便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只是那张脸苍白的厉害,秀眉紧簇,连红唇都失了血色,眼角边挂有泪痕,正昏迷着。   萧玄衍立刻将他抱在怀里,黑着脸问苟神医:“为何昏迷不醒?”   苟神医道:“老朽刺了他兴明、文殊二穴,顾公子所中之毒前所未见,老朽实在无计可施,唯有针灸以减缓他的痛楚。”   萧玄衍冷哼了一声。   身后的李岩紧紧捏紧了拳头,牙关冒起。   “梁王,末将这便去将扈图那孙子带来,好好拷打上一番,看他交不交得出解药!”   “你什么时候䌷会了这样的鲁莽?”萧玄衍冷目。   李岩憋的满脸铁青。   “他们既是这般轻易就让我们将宁儿带了回来,就不怕没有后手。”   李岩羞惭至极:“都怪末将一时不察,中了歹人的计谋!”   “这不怪你,扈图其人诡计良多,他有备而来,你又怎能绕得过他的弯弯斜斜,”   “属下只一事不明,他为何要对顾公子下手。”   萧玄衍目中有着幽光:“这匈奴可汗图塔蒙育有五子,其间佼佼者非这三王子扈图莫属,原本图塔蒙欲扶立他为储位,可是这一两年来对他的态度却是急转直下,你道是为什么?”   李岩摇摇头,“末将愚钝。”   萧玄衍只冷笑了起来。   李岩知道梁王的情报网之深之广,自是知晓许多事情,但梁王不说,李岩自是也不会问。   又想起了一事,便跟萧玄衍禀告:“这扈图好生冷血,自己的二哥都给杀了,尸首竟是随意丢在大营里,胡人之蛮可见一斑。”   萧玄衍道:“此刻不杀留着往后也会杀,莫说他们,便是咱们南朝,这种事儿还少么?”   李岩紧紧闭了嘴。 第68章 交易   扈图睁开眼睛,等看清眼前人来,复又轻松地将眼睛闭上了。   “我说了,梁王与我定是很快便要见面,可不想,却是这般的快。”   旋即叹了口气,“我匈人战营不说固若金汤,但也可谓密不透风,梁王当真是文治武功,样样不拉。”   萧玄衍身着夜行衣,将口罩揭下,随意便找了张木椅坐了,脸上亦是轻松适意。   “三王子有此盛情相邀,本王哪里敢怠慢。”   扈图将被褥一掀,坐了起来,微微咬着牙,“梁王孤身一人以身犯险,不怕主帅旁落,入了我匈人之手么?”   “三王子多虑了,”萧玄衍笑笑,“本王既是进得轻松,此时又有王子陪伴身侧,出去又有何难?”   萧玄衍摸了摸手上的短剑,说得极是轻松自然。   扈图哈哈大笑:“咱们都是聪明人,何用这般虚情假意,我说梁王可真是对这美人用心呢,看来,本王子这把赌注是押对了。”   “三王子好眼光,那么……”萧玄衍将上身微微前倾:“如何交出解药?”   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袭来,扈图心间暗暗叫好,目中露着精光,却不正面回答:“梁王昨日送我和田玉章却是何意?”   萧玄衍道:“和田美玉,自古以来自是帝王章之所附,你道本王送你这个为了什么?”   扈图嘴角微抿。   萧玄衍又道:“本王的王兄给你们匈人带了消息,可惜,你们不争气,定远军还铮铮站在这儿,如今本王也给你们一个消息。”   “是什么?”   萧玄衍嘴角一扯:“那块玉章你可愿刻上自己之名?”   扈图眉头一动,“这么说,梁王欲扶我上位?”   扈图轻声笑了,“我二哥已死在军中,我大哥性蠢愚钝,其余几个王弟皆是年小不堪大任,你说这般大好的形势用得着梁王相帮?”   萧玄衍摇了摇头,随即脸上冰冷:“你我异族,非友即敌,本王送得了三王子和田玉,也送得了其他,莫不是三王子想看看谁还能收的了?”   扈图甚是识时务:“梁王手腕了得,我自是知晓,这便成交。”   萧玄衍手指一展:“解药?”   扈图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不瞒梁王,这里面只有半颗解药,虽不能尽除顾公子身上之毒,但可缓解那不适,至于这剩下的半颗嘛。”   扈图笑了笑:“自是等事成之后才可献上。”   萧玄衍道:“多谢。”   扈图见他甚是干脆,一点儿都没纠缠,心间警惕,自然不敢放松分毫,又恭维了一句:“既是梁王相帮,那么我的宏图大业想必不在话下,这厢先谢过梁王了。”   “三王子客气。”萧玄衍回头:“若说宏图大业想必不是您心上第一要紧事呢,只是要做成那要紧事,还需这宏图大业,对吧?”   扈图闻言心间大惊,脸上差点崩不住,可萧玄衍也就这么落下一句话便轻轻松松隐出大营。   看着那远处的身影,扈图眼中寒星愈发的深黑。   =====================================   顾清宁感觉自己仿佛睡了很久很久的一觉,只觉得浑身乏力,带着慵懒的感觉,迷迷糊糊间鼻尖一阵熟悉的气息,顾清宁立刻将眼睛睁开了,还觉得自己犹在梦中,带着软软的哭腔:   “老大…………”   萧玄衍朝着左右道:“都先下去。”   半晌的功夫,那梁王大营内的人马退的一干二净。   顾清宁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一般,揉了揉眼睛,挣扎着抓了萧玄衍的衣角:“老子……老子莫不是在做梦吧?”   萧玄衍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本王回来了。”   顾清宁浑身一颤,顿时鼻酸,声音带了哽咽,“我……我……”   许多乱七八糟的记忆全部复苏,顾清宁不由得挣扎着坐了起来:“那扈图给我下了药,好痛……”   萧玄衍将他抓在自己胸口的手拿了,贴在自己脸上:“没事了,一切本王都已经解决了。”   顾清宁想起那痛入骨髓的痛,几乎立刻要哭了出来:“娘的,老子快痛死了,”   他本就是个爱哭的人,在萧玄衍那里从来没有掩饰自己的道理,只搂住了萧玄衍的脖子,将脸埋了进去,“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萧玄衍摸了摸他的头:“放心,本王不会放过他的。”   顾清宁细想起来,脸上带了焦急:“那扈图怎会给你解药的?他说这解药只有一颗,千方百计地设计了这么一场,哪里会轻易地给,你说,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萧玄衍安慰道:“总之,如今他可算是功亏一篑了,你身上之毒已然尽解,不必担心了,只是这药性伤身,须得好好歇息,过一段时日,本王再将这来龙去脉说于你听。”   顾清宁点点头,安心下来,想起那绝情蛊发作起来的痛苦,当下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只万般庆幸这蛊毒终于是解了,   心下一松,焦心之情尽去,只余满腔对眼前人的情意,他摸着萧玄衍的脸:“老子可担心你了。”   萧玄衍笑道:“与煌国这一战虽是艰险,但好歹是赢了,西疆这里的一切也多亏了你与李岩了。”   顾清宁霎时心情又开始低落起来。   萧玄衍如何不知,只再复亲了亲他。   顾清宁勉强笑了笑:“如果是你,也许咱们定远军不会死伤这般多,都怪我没用。”   萧玄衍道:“李岩皆是俱以相告,如此形势,这般的伤亡必不可免,一切根源只在于那远在京城里的那位。”   将目光放得很远,好似能看到京里去:“解决了这里后,那么,该好好回京了。”   顾清宁心里一突,慌得很,这里解决了,可是代表着更大的风浪即将袭来,懦弱如他,不敢问,也不愿意问。   萧玄衍见他慌乱,不再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道:“这些日,你跟李岩去整理整理那些伤亡将士之名册,本王要好好优抚这些将士的家眷,”   顾清宁轻轻应了一声。   萧玄衍见他面上郁郁,亲了亲他的嘴角:“没忘记吧?”   顾清宁一愣:“啊?”   萧玄衍看着那张消瘦了一点的脸蛋,心间柔情似水:“做本王的王妃。”   顾清宁脸上刷的一下子红了。   半天了,只如同蚊子声一般的:“回去,回去了再说。”   虽然心间仍有不安,可如今萧玄衍回来了,顾清宁心里自是大半的石头都放下来了。   如今比较烦扰的是苟神医,似乎生怕他身子害病了一般,苟神医几乎每日都会给他把脉。   顾清宁一问起,苟神医只道西疆气候多变,怕他身子染恙。   所幸只是把脉,偶尔针灸上几次,并无其他,顾清宁也就随他去了。   而李岩这一段时间似乎是躲着他似的,顾清宁好些次都想好好跟他道个谢的,可仍旧找不到机会。   也罢,连着萧玄衍这一段时日都往来不定,想是都专心在解决这西疆上的事。   这战事虽不是明刀明枪的打战,可从另一层面来说,亦非轻松多少。   顾清宁不予参加其间,自打之前的经历,他知道,自己的心神不够坚强到可以看见一切。   是也只是在大营里每日巡视操练。   他性子虽是骄纵,可本就是随和之人,又与这些将士们出生入死了几回,战场上最是讲究这等情谊,将士们自是渐渐地接纳了这位“参事”。每日骑射操练,顾清宁亦是忙得很。   只是那莫老将军每见着他一次,必定训话,可他看的出来,他泰半已是接纳了他。   今日,又遇见莫老将军了,那大老粗又指着他:“昨日骑射还算不错,今日怎地又落后一大截?”   顾清宁吐了吐舌头,“末将知错,定会好好练。”   莫老将军甚是喜欢这幅老老实实的模样,随即放软了声道:“若是要在定远军中站稳,这武功可不敢松懈,莫要太过沉溺床笫之乐。”   莫老将军性子耿直,自是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   可将顾清宁羞红了脸。   “没……梁王他没……”   支支吾吾片刻,顾清宁拎着一张弓便匆匆忙忙跟莫老将军道了个别便下去了。   他说的是实话,自打萧玄衍从煌国的战场上回来,是再没有碰过他一次,他素来知道萧玄衍是个要得狠的角儿,以往战事再是繁忙,萧玄衍也是厮缠他厮缠得厉害,叫顾清宁逢着夜里看他是又羞又怕。   可是,这段时日以来,萧玄衍竟是做起了苦行僧,经常是以让他好好歇息为由,睡在外面的榻上。   顾清宁松一口气的同时自是满腹疑问。   这天夜里,顾清宁特特是等了萧玄衍回来的。   萧玄衍带着外面的冷气,将大氅一脱,看见顾清宁仍未睡着,而是在软榻上手持着一本兵书,斜靠着看。   萧玄衍笑了一笑,“还不睡?”   顾清宁将兵书一放,拿着一双凤目盯着他,“我在等你。”   他站了起来,朝着萧玄衍走了过去,搂了他的脖颈,张嘴便拿细细的白牙轻咬了一口那鼓起的喉结。   耳边粗重的鼻息传来,随即身子一轻,被拦腰抱了起来,摔在那软榻上,顾清宁原本只是试探,可没成想却是这般形势。   落在脸上、脖颈上的吻是如此炙热,萧玄衍甚至是咬了起来。   麻痒里带着热热的胀痛。   顾清宁慌了,“别,我只是……我只是……”   被狠狠封住了嘴唇,狂风暴雨袭来,只让顾清宁如同雨夜的幼兽,呜咽着,不敢抵抗,   正当他已然妥协,可身上的人却是放开了他,气喘吁吁的,“本王今夜睡在外面榻上。”   顾清宁虽是畏惧这样的狂暴,可摸不清头绪的感觉更是令他难受,他站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萧玄衍:“老子不让你睡外面,要你抱着我睡。”   萧玄衍紧紧捏住拳头,让内心疯狂涨涌的浪潮平息下去,   “你身子不好,要好好歇息。”   顾清宁道:“苟神医说了我身子已是没事了……”   随即他意识到这样说好似自己期待他似的,连忙道:“老子不是说、不是、”   他放开了萧玄衍,有些丧气:“你这些日子怪怪的,我只是……”   萧玄衍哑然,他回过身,轻轻抱了一下,   虽然顾清宁身上的蛊毒已然不会让他疼痛,可绝情蛊的药力绝非平常毒物,苟神医已是万千交代不可行房事,否者他身上的毒性必是反噬及其严重。压下了心头那些狂躁,萧玄衍恶狠狠地道:   “等处理了这西疆上的尾巴,本王定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鼻尖温暖的馨香,是自己的最爱,萧玄衍重重捏了一下顾清宁的屁股。 第69章 心事   “哎!李岩!”   顾清宁眼明手快,看见了李岩一闪而过的身影便一路小跑过去,可李岩似是疾步匆匆,顾清宁好不容易才追的上他。   “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见鬼了么?叫你也不应。”顾清宁气鼓鼓。   李岩低头看着紧紧拉住他袖管的顾清宁,语气是硬邦邦的,“叫我作什么?”   去匈奴作质子那天的温情仿佛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顾清宁有些气恼,亦有些心酸:“我知道我是中了那扈图的诡计,可也全不赖我呀,你们不也是上当了。”   李岩喉头动了动,也不予解释,只与他冷冰冰道:“我还要去梁王账内议事,没空与你纠扯。”   顾清宁白了他一眼:“就你忙。”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李岩给他防身用的梨花针,嘴角呶了呶:“喏,还你,没用着。”   李岩眼神一黯,便将那梨花针收进怀里了。   “还有你那浸了药的玉坠子,我私自做主让苟神医给去了上面的药性,不过须得泡上半日才能涤净,听说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还是不要拿来浸渍药物的好。”   “谁让你这般替人打算了?”李岩突然大声了起来。   顾清宁怔住了:“我,我只是以为,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清清爽爽些才好……”   “你是我什么人,有何资格给我处理?”   顾清宁被他一骂,当下有些委屈:“我……”   “往后少这般自以为是!”   话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清宁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愤,他也有过这么一块玉的,那是娘亲留给自己的,其间的意义自是不言而明,推己及人,自是感同身受,是以私自帮李岩处置了,没成想竟是换得这般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原以为李岩大概是对自己改观了,原来依旧是那样。   顾清宁一口气出不来,极是憋闷,当场翻上一匹马,缰绳用力一扯,便朝着大营外去了。   他又担心出了定远军的领域,不敢走太远,只能沿着营区一圈一圈地肆意狂奔。   “气死老子啦!”   大风刮过,风沙声呜咽,顾清宁一路怒骂,倒是不担心被人听了去,这般狂奔了半个时辰,直至心间稍稍舒服些,才回营去了。   萧玄衍这几日几乎都不曾在营内,今次刚巧顾清宁回到营房里的时候便看见萧玄衍正从外面进了来。   他见顾清宁面上带着些愠意,便从身后将他搂进怀里,拿下巴蹭着那颊边的软嫩,   顾清宁咬牙切齿道:“你快去下道命令,给李岩这厮三十军棍!”   “好。”萧玄衍倒是答得非常干脆,随即放开了顾清宁,朝着大营外道:“来人!”   顾清宁大惊,连忙捂住他的嘴。   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王爷有何吩咐?”   顾清宁清了清嗓子:“啊,那个,那个不用了,下去罢。”   萧玄衍轻轻地将他的指尖拿着牙齿咬了一口,顾清宁心间一颤,连忙将手收了回来,脸上又带上了怒意:“你难道就这般昏庸么?李岩好歹是你的第一副将,怎么因别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便要罚他!”   萧玄衍大笑:“让本王罚的是你,又在这儿说本王昏庸的又是你,怎么?本王还里头不是人了?”   顾清宁知道他故意的,当下推了他一把:“你这王八蛋!”   萧玄衍将他拉入了怀中:“李岩怎么惹你了?”   顾清宁知道自己本不应该在这里与他说他属下坏话,可着实心里气不过:“我知道李岩素来看我不顺眼的,可本来,本来我以为我们都和好了,如今他又这般气人,爱理不理的,我真不知道哪里惹他了!”   萧玄衍笑笑:“李岩性情便是如此,待会儿本王说说他。”   “哎,别……”顾清宁拉扯住他,随即垂头丧气,“算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真当是孩童一般……”顾清宁叹了口气:“这等背后说人的事情做着哪里光彩,你可真别去说他。”   萧玄衍笑了笑,将他落下的发放在手心揉搓,“宁儿甚是明白事理。”   顾清宁将脸埋进他胸口:“唉,许是我这段时日心境不佳迁怒他人罢了。”   他摸了摸心口:“老子这儿常常闷得慌,也不知怎么的,唉,真他娘的不是事儿。”   萧玄衍将他揉进怀里。   “乖,很快所有都会过去的。”   ========================================   暮色落下,议事大营里早已支起了灯烛。   “扈图其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除。”   李岩咬着牙,他自是最是厌烦这等狡赖之人,被着了一次道后更是引以为耻。   萧玄衍翻开手上的密报,眉头微微一挑,旋即轻笑:“说他狼子野心那是太过赞誉他,咱目前尚还不能对付他,其一阿宁身上之毒未清,尚有把柄留在他手上,其二如今他在我大南与羌人间正是微妙,留着他有用。”   李岩道:“属下实在不知他作出今日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萧玄衍目光盯着李岩,将手上的那密报轻轻抖了抖:“为情。”   李岩被看的心里突的一跳,连忙低下了头:“末将愚钝。”   萧玄衍将那密报置于烛火上烧了:“你可知道,在这西南有一边境小国,唤做莫离?”   李岩点点头:“可这莫离早已被匈奴所灭,便是三年前的事情。”   “是啊,”萧玄衍微眯着眼睛,“扈图届时还是个很得匈奴可汗图塔蒙器重的王子,这莫离也便是在他手上破国的。”   “可这莫离又跟此次有何关联?”   “你可知前些日子,可汗图塔蒙迎娶了新的王后,便是那莫离国的亡国公主。”   萧玄衍轻轻笑道:“谁能想到,扈图这厮看上了自己的俘虏,如今的后母——匈奴的王后。”   这样的事情太过于荒谬,李岩有些难以置信,但自己的王爷自不是个开玩笑之人:“怪道乎听闻图塔蒙这一两年逐渐疏远了自己这位器重的儿子了……这扈图莫不是欲借我定远军之手逼宫吧?为了个女人……”   李岩虽是震惊,但内心深处却不知为何隐隐有着佩服。   “本王也想看看那扈图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萧玄衍啧了一下,又问,“吩咐你的事情都做了没有?”   李岩拜首:“王爷的命令属下自是妥当安排。”   萧玄衍点点头,“今夜,便好好地会一会这三王子。”   李岩道:“是。”   萧玄衍又打量了李岩几眼,话锋一转,“今次回去后,你该要好好将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迎娶进门了。”   李岩一愣,随即:“如今乱世,属下自是先顾大局,才可顾及小家。”   萧玄衍笑了笑:“战总是打不完的,如何等的了?你狠心让一位豆蔻年华的女子等你到落华?”   李岩不语,心间发苦。   大营内沉寂片刻,萧玄衍又道:“你觉得扈图这番作为如何?”   李岩不知梁王为何这般问,心下不安,只道:“扈图这厮有违伦理,做出这等父子同科的丑闻,自是天理不容。”   萧玄衍道:“本王倒是与你不同意见,扈图别的不好说,唯有这事儿上本王对他还算心悦诚服。”   他站了起来:“可本王万万是饶不得这样的人的。”   李岩心下发慌,只含糊道:“王爷英明。”   萧玄衍不再接话,从怀里掏出了块玉坠子,“哦,对了,方才苟神医到本王营内请脉时交给本王的,拿去吧,这你娘亲唯一留给你的,别轻易给人。”   李岩双手接过,竟有些颤抖。   他闭了眼睛,旋即扑通跪地:“王爷,属下该死!” 第70章 接近   萧玄衍俯视着地上那个不敢抬头之人,单刀直入:   “能断干净么?”   情当道,哪里能说断就断。   原以为这份隐密的情感只会沉寂在最深的心底,谁也不会知道,然英明如梁王,自己的一点点小心思哪里会瞒得过他,李岩羞愧难当,恨不得立时拔剑自刎:“王爷,请赐我一死。”   萧玄衍轻哼一声:“这么说,你宁愿死也要拂逆于本王?”   “属下不敢!”李岩重重地将脑袋砸在地面上。   萧玄衍轻轻地起了身,慢慢走到李岩面前,蹲了下去,看着李岩的发顶,“李岩,你自小跟着本王,当知本王脾性,那人本王万般容不得他人觊觎,若是你无法断根,那么,本王也留你不得了,明白?”   李岩痛苦地闭上了眼:“属下明白。”   萧玄衍自是不怕李岩背叛,若说识人,他敢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李岩忠心耿耿,若非如此,也做不了他麾下第一大将。   只是怕他入了心魔,万劫不复,既是这般,更要狠狠地一刀斩断那痛苦了。   萧玄衍决意快刀斩乱麻:   “那你要如何做?”   李岩心间苦海无边,伏地许久才起身:“西疆之事解决之后,还望王爷恩准末将驻守,只要远远地……远远地……过上三五年,属下便不会再犯错。”   依稀记起来那个少年,明眸皓齿,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几乎柔化了岁月的枯燥。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李岩不敢想,只是万般羡慕曾经那个对他狠心的自己。   梁王的声音从头顶上飘忽:“准了。”   李岩闭目,叩首道谢。   大营灰黑的帐门起了又落,又入了平静。   看着李岩离去的背影,萧玄衍长身而立许久,默默地道:“也怪不得你。”   =================================================   月明星稀,没有风沙的时日天气好的与什么似得,这儿不比京城,逢着初春,京城里四处都是雨水,潮濛濛的,让人无端端的心里生闷,西疆这儿干燥,空气闻着生冷,却也干干脆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倒有一丝爽朗。   刚刚在外面溜了一圈,原本挺畅快的,回了营房后顾清宁心口又开始发闷,虽然今日苟神医已经与他请脉过一回,问起这胸闷来,只说是无大碍,约莫是因天气干燥的缘故。   可终究是难受的很。   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己这自小在京城长大的人,实在无法适应这西疆的气候。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叹了口气,顾清宁一边希望回京,一边却希望这般平静的日子停留得久一点。   因为他知道,这时候的平静只不过是风雨前那极其短暂的安宁,这风雨起始于那遥远的京城,却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停止,这场风波最终会怎么样,会波及多少人,没有人知道答案。   对于那不可测的将来,顾清宁害怕,担忧,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惆怅。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顾清宁迷迷糊糊地躺着,到了半夜,才见那营房帐门那处传来动静。   “老大?”   来者应了声。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顾清宁才放心下来。   萧玄衍并不吩咐人掌灯,只摸黑将大氅解了,在暖炉边烤上一会儿,这才脱了战靴上了长塌。   顾清宁如同泥鳅一般滑进他的怀中。   揪扯着他的衣领,拿着鼻子往胸口那里凑了一凑:“真暖和。”   他气血不足,手脚老是冰冰凉凉,虽是上塌前将手脚烤过了,然而睡不多久又开始生凉,唯有萧玄衍在的时候才能一晚上暖烘烘的。   几乎都习惯了的。   萧玄衍将他一双有些发凉的手握紧掌心之中,轻轻揉搓着。   “给你吃个大冰碴儿!”   顾清宁嬉皮笑脸,又将冰冷的双脚贴近了萧玄衍,那暖热的感觉几乎让他忍不住轻轻地哼。   萧玄衍倒也娇纵他,亲了亲他的头脸,将那冰冷的双足夹紧了点。二人这般脸贴着脸,身子靠着身子的感觉,没有再好了。   顾清宁心间流转着暖意,心猿意马的,心里忍不住有股想要接近他的冲动,这段时日他要当苦行僧,他便不让他当,顾清宁翻身坐起,拥抱住眼前这具健美的同时也是他最羡慕的身体。   黑夜让他的胆子变得异常的大,他俯下身,主动去亲他。   那薄薄的唇有着温热的触感,顾清宁靠近了去,轻轻地描摹,轻轻咬着,吮吸着。   萧玄衍呼吸声顿时粗重了起来,反手按住了顾清宁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   这个心尖上的人啊……   顾清宁嘤声难以抑制,情动非常,不由自主拿着脸颊紧紧贴着他。   “呜……老大……”   心间充斥的暖热已经膨胀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想要靠近他,想要那粗糙的气息笼罩全身的感觉,顾清宁脚趾头难耐地蜷着,   还没等到他有着下一步动作,心口传来剧烈的一阵重锤似得疼痛,顾清宁痛叫一声,萧玄衍顿觉不好,连忙起身,他夜能视物,只见顾清宁已是在那里痛苦的捂着心口,眉头紧蹙。   萧玄衍心下大悔,连忙扣住他的腰肢,拇指按住明净穴,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了进去。   一股暖意从腰间蔓延开来,慢慢地将那股剧烈的疼痛压制下去。   顾清宁冷汗淋漓,看见萧玄衍还是给他不断地输送内力,心间无比的难受:“老大,我不疼了。”   萧玄衍才慢慢放开了来。   顾清宁忍不住哽咽:“真他娘烦这身子!”   萧玄衍将他搂进怀里,“别担心,明日让苟神医给你看看。”   他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怕被顾清宁发觉,嘴上却是轻描淡写,顾清宁叹了一口气,“我看那苟神医医术也大不如前了,每日都说身子甚是妥当,可,可,唉……”   萧玄衍道:“许是这西疆你待不惯,军中亦有许多不适气候之人。”   顾清宁心下沮丧。   萧玄衍抱紧了他,将下巴靠在他的发顶。   顾清宁猛吸了几口他身上的熟悉的气息,情绪才慢慢缓和了一点。   他将手放了下来,想搂住他的腰的,可想到对方这时候的状态定是不太好,再想到一处,脸倏尔红了。   可想起了这是黑夜之中,那人应该是看不见的,但心里的感觉很是酸涩膨胀,   “没什么。”   萧玄衍道:“睡吧。”   顾清宁吐了一口气,朝着被里钻了下去。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以往萧玄衍再是折辱他的时候也都不曾让他做过这样的事情,可顾清宁突然很想帮他。   心里充斥着想让他快乐的想法。   如同一条游蛇,顾清宁慢慢钻了下去,上头之人粗声粗气,“做什么?”   可是却没有阻止他。   顾清宁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轻声笑了笑,慢慢地凑了上去。   世上没有什么比情人快乐更让人快乐的事情了。   =============================================   匈奴营帐里,一个亲卫急匆匆进了来:   “三王子,大事不好,可汗连下三道敕令,命您速速归去!”   扈图脸色阴沉:“回说边境危机未除,本王子不敢归去。”   那亲卫焦急:“二王子久久未归,可汗那里想必已是听到了些风吹草动,我们再是拖延,恐怕可汗那里……”   扈图道:“天父本就忌惮于我,今次本就有去无回,便算没有这次也有下次,让我素手就擒,呵……”   那亲卫闭了嘴巴。   沉默半日,扈图终于是问了:“她……怎么样?”   亲卫脸色并不好看,   扈图叹了口气,深深闭上了眼睛。   万错已然铸成,只盼今生不悔。   扈图突然心生一丝涟漪,有些甜又有些苦,在以往的人生里,他从未有过这般的感知,如今,他的人生好似撕开了一条缝隙一般,蜂涌而进许多的欢乐,还有许多无法解脱却又弃之不舍的苦楚。   曾经以为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张默默望着他的温柔的脸,是那一缕衣角飞扬的清香,是那一丝乌黑柔软的长发,是……   “你觉得我做错了么?”   那亲卫不敢回答,只半天斟酌了一句:“三王子做事素来自有主张,属下不敢妄自评判。”   扈图笑了:“曼孜,你如今怎的也这般文绉绉,我匈人豪爽,有一说一,可不要䌷南人那一套。”   那亲卫脸色肃穆:“属下只明白一事,三王子决定的事便是正事,其他的属下便不予考虑。”   扈图叹了口气。   “下去罢,按我说的做。”   帐篷外哗啦啦的,起风了,也不知风从哪里来,又会止于哪里,只知道它永远不会停下。 第71章 害怕   萧玄衍抽了井架上的帕子给他擦去嘴角的污渍,眼前之人闭了眼睛,面色潮红,害羞的厉害。   胸口起起伏伏的,呼吸声在这深黑的静夜里尤为明显。   萧玄衍捏了捏他的脸,将火折子吹了,点了大营中的油灯,便起身去拎了那铜壶给他倒了热水。   再回头,顾清宁已经是躲在了被子中:“别掌灯……”   萧玄衍心情无比的畅快,心间有着怜有着宠,坐在床角,看着那鼓囊囊的一团,与他道:“方才那放浪模样都去哪里了。”   顾清宁翻身坐起,直接搂了他的脖子,轻轻咬住了那喉结:“将油灯灭了嘛……”   萧玄衍心里发着痒,又复压抑下去了:“别招惹本王。”   狠狠抓了一把那弹挺的臀部,顾清宁轻呼一声,随即半跪了起来使坏,故意去吻他:“哼,让你也尝尝自己的味道。”   这厮,害羞的时候比谁都害羞,放肆也比谁都放肆。   萧玄衍哪里容得他放肆。   “本王更想尝尝你的味道!”萧玄衍搂住他那细腰压了过去。   水洒了,铜杯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急促的碰撞声,二人双双倒在长塌上,蠕动着,顾清宁尖叫起来,旋即害怕得捂住了嘴巴,又刻意压低了声音:   “饶了我,饶了我,不敢了……”   萧玄衍怕他身上蛊毒未清,不敢太过惹他,既是他已经讨饶,只拿牙齿咬了几口他光洁的肩膀,   “老实点。”   又复起身,拿了炉子上的热水兑了,给顾清宁漱口,剩余的给他擦了头脸,堂堂梁王这样的事儿倒是愈发做得顺手了。   顾清宁凤目含水,定要萧玄衍将那油灯给吹了,然后趁黑又滚进萧玄衍的怀里。   满心欢喜地又将双脚放入那暖烘烘的腿侧。   这般轻松地时候好久没有经历了,二人呼吸渐渐平匀,顾清宁眼皮愈来愈重,萧玄衍身上熟悉的气息让他很是安心,有点像儿时的睡梦。   却在这时,耳边突然飘来平静的声音:   “本王已是让钦天监的选了几个日子,待到回去,你好好看看,喜欢哪个日子。”   顾清宁一下子清醒过来,心神一滞,随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吞了吞口水,   “早着呢……等京城里的事情解决后罢……”   “本王等不到那时候,”萧玄衍将他搂进怀里:“若非在战场,本王便要你立时当本王的王妃!”   顾清宁心里咚咚作响,方才的轻松之意尽去,只余无限的慌乱。   “你,你会当皇帝么?”   萧玄衍不语。   “那就是……会了。”   萧玄衍道:“身在其位,身不由己。”   顾清宁心间苦涩:“你会是一位好皇帝,可我……”   他想说些什么的,嘴唇再复被狠狠侵袭,吻到他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了才放开了他,“你敢食言?”   顾清宁知道在他前去煌国打战的时候答应过的,只要他回来,他便会当他的王妃,可是那时候没有多想,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回来,而如今……   兴许,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软弱不堪。   顾清宁他本就是退缩之人,已是被萧玄衍逼得退无可退,只紧紧咬住了下唇。   “本王身在帝王家,许多事无法脱身,你明白么?”萧玄衍幽幽的声音传来,让顾清宁心里闷痛。   他颤声道:“南元帝与明珠夫人的事迹,难道你不曾听说么?”   南朝史书上有着一段不怎么光彩的史记,虽然史官们多有粉饰,可过了一百多年的如今,那些正史里的蛛丝马迹依旧是一代代地在民间传了开来——这是红颜祸水的帝王故事。   帝皇与红颜,无论真相是什么,只要在其生涯有着不当,只会被诟病。   也是,帝皇本就不应该有多余的情感,否则怎能分心恩泽的了天下。   萧玄衍冷道:“你并非明珠夫人,而本王,亦非元帝,你说的这个根本便不是理由。”   顾清宁只是哽咽:“你自是会好好当一位明君,可是我只能是拖累你的那个。”   他紧紧搂住萧玄衍的脖子,“我想在你身侧,可是老子不够格!”   萧玄衍气的齿冷:“所以,你要本王娶一位够格的贤良淑德的正妃,是么?”   顾清宁心间痛极。   萧玄衍道:“你可真是大方啊。”   他翻身坐起,便要起身,顾清宁从身后一把搂住他的腰,“老大!”   萧玄衍牙根冒起,斥骂几乎要冲口而出,可他不想在这里吼他,只是立刻拉起了他,扯下井架上的大氅,往他身上一裹,便立刻拉了他的手往大营外去了。   “备马!”   猝不及防被惊醒的侍卫连忙去将萧玄衍的坐骑牵了过来。   萧玄衍毫不理会顾清宁的挣扎,将他推上马背,随即也跟着翻身上马,叱喝一声,那骏马顿时矫健地向前方冲去。   大氅甚是暖和,然而马儿跑得飞快,深夜冷冽的风迎面而来,让顾清宁睁不开眼睛,他心里焦急,生怕萧玄衍恼恨之下一时糊涂进了胡人的地界,只带着哭腔道:“老大,我们回去,别离开营地太远……”   萧玄衍哪里肯理会他,更是用力,双足狠狠一踏马镫。   马儿的速度更是飞也似的起来了。   顾清宁第一次看见萧玄衍这般,他永远是那般笃定沉稳,哪里见过这样的焦躁。   顾清宁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答应你,我全答应你,我、我们回去吧……”   身子一轻,萧玄衍双足一踏马背,带着顾清宁腾空而起,旋即重重的落地了,那骏马仍向前方冲去。   顾清宁摔在他怀里,面上已经是湿了一片,犹自一抽一抽的。   “老大……求你了……我们回去吧……”   萧玄衍面色冰冷,放开了他。   向前大步走了几步,仰天长啸。   声量宏大,回荡在这静夜之中。   还没一会儿,耳边哒哒哒的声音,原是那跑远的坐骑又跑了回来,在原地打转着,停了下来,兀自打着响鼻。   顾清宁抽了抽鼻子,走到他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他现时才发现,萧玄衍仅穿了件单薄的外衫,这西疆的子夜何其寒冷,可他仍是不自觉一般,仿佛感受不到,只是背对着他,双拳紧握。   很快,他回过身来,紧紧抓着顾清宁的双臂,发疼:“你当真想让别人站在本王身侧么?”   顾清宁哭着摇头。   萧玄衍双眉紧簇,似是忍耐不了,大声道:“别哭!”   顾清宁拿手背擦了擦眼角,可是实在是压抑不住,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萧玄衍叹了口气,那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的冷酷瞬间瓦解。   冰冷的夜里,四处萧瑟,偶尔一两声野兽远远传来的呜咽。   “本王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与义无反顾,懂么?”   顾清宁心间悲怆,“我就是个……只会带来麻烦的人……”   萧玄衍笑了,听上去有些悲惨:“本王何曾不知道,你这只会给本王惹麻烦的家伙,可偏偏是你招惹本王了,”   顾清宁仰头,泪水不住的流:“老子根本没有招惹你……”   “你招惹了!”萧玄衍喉头发苦:“你十五岁自己跑来,平白无故地出现,招惹了本王,你得担负后果!”   顾清宁再难压抑,赌气:“都是我的错,是我招惹你了!往后我不招惹了!行了吧!”   “你敢!”萧玄衍咬牙,将他紧紧揉进怀里,   顾清宁哭得难以自己:“我们顾家已是声名狼藉,我,我难道还要给顾家加一个祸水的称号么?!”   顾清宁环住了他的脖子,“老大,我当真希望你只是个平常王爷……与你在一起,我好欢喜,从未有过的欢喜,如今我所有喜怒哀乐全系在你一人身上,可是为什么……你以后是要当天下第一人的,身边的位置我没有立场……”   “本王说有便有!”   萧玄衍双掌捧住他的脸:“乖,相信本王,本王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你如何管得住天下人的嘴……”顾清宁伤心至极,心间无限的的悲苦一阵又一阵。   萧玄衍叹气,许久了才道:“宁儿,为本王义无反顾一次,就一次,本王不会当昏君,你也绝不是祸水,好么?”   说到最后,萧玄衍的声音几乎是软弱与哀求了,顾清宁紧紧闭上了眼睛,心痛无以复加。   “老大……我好害怕……”   他是真的害怕,愈是靠近一天便愈害怕,他希望能够远离京城那些纷扰,他无法想象面对那些时候的土崩瓦解。   萧玄衍将他揽进怀里,紧的发疼。   顾清宁不住的呢喃:“我真的好害怕……”   也许自己本就不应该在十五岁的时候进入军营,萧玄衍说他招惹了他,可是,他自己却不也是被他招惹了。   二人之间发生了那般多的是是非非,可最终还是无法脱离彼此的羁绊。   从此喜怒哀乐,全部都在他身上,再难逃脱。 第72章 真相   顾清宁心间悲苦,酸涩难忍,一想起这一切的源头全在于自己,那种自厌自弃的情绪顿时弥漫全身。   “这件事,本王绝不容许你反悔。”   萧玄衍终于恢复了一贯冷静,用着一种极其冷酷的声音说道,仿佛这件事的决定者从来便只有他一人。   顾清宁抹泪,哽咽着:“你不要这样逼我……”   萧玄衍几乎是咬牙切齿:“本王这是……在逼你?”   顾清宁低泣。   “你觉得你在做对本王正确的事,可是你错了。”   萧玄衍放开了他,眼里有着深深的疲倦,“回去罢。”   顾清宁以这样的龟缩的态势取得了胜利,然而,他心里一点儿愉快的感觉也没有。   他抬头看着萧玄衍,正待与他说什么,萧玄衍脸色变了。   明亮的月光下,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持剑向二人杀了过来。   萧玄衍正欲上前拉了顾清宁的手,顾清宁脸上还是懵然的状态,看着迎面扑来的黑衣人没有半分招架之力,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萧玄衍怒喝一声,生力上前,立时用手抓住了那黑衣人的脚踝,   没想到那黑衣人却借力回转,双手持剑便刺向了萧玄衍。   顾清宁瞪大了双目,惊呼:“小心!”   萧玄衍到底是个高手,连连向后跃出数丈之远,那黑衣人本来势在必得,可那剑尖却始终只能保持在胸前一寸。   黑衣人终是力所不及,往地面重重一踏,又跟上前。   高手之间交手须臾遍是另一番天地,这一番停顿,萧玄衍很快便去了守势,翻手攻之,那黑衣人虽有利剑在手,可在赤手空拳的萧玄衍面前,居然讨不了好处。   二人交手数百招,终于对掌分了开来。   萧玄衍冷冷笑道:“原是白首一剑梁恕,幸会幸会。”   顾清宁一滞——原来这便是那传奇人物白首一剑!   上回他听赵穆所说的一些他的来历,早已在他心上留了许多震撼,此刻竟是这般出现在他面前。   既是被认出,梁恕倒也不惊慌,只桀桀地笑了:“梁王好记性!”   萧玄衍再度冷笑:“本王这寒毒可是拜你所赐,如何能忘?”   顾清宁闻言大惊,他知道萧玄衍身上素来带有寒毒,原本顾清宁问过他的,可萧玄衍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却不想,这寒毒却是拜这白首一剑梁恕所赐——想必那肃帝早已想方设法除去萧玄衍了。   梁恕道:“可惜这天下至寒之毒也没能动上王爷分毫,梁王果真是天生贵气!”   萧玄衍没有接他话,只道:“本王那皇兄究竟有何手段让天下第一剑客听命于他,即便身负重伤也要费尽心机除掉本王?“   梁恕的脸隐藏在那黑色面罩之下,不语。   萧玄衍轻轻笑了一笑:“你潜伏许久,还算是让你等到时机了。”   言及至此,二人不再发话,梁恕眼中冷光一闪,注力于掌心,将剑往萧玄衍处飞了过去,那梁恕虽是功力大不如前,可这全力一掷居然逊色不了多少。   只见一道光似的飞了过去,顾清宁大叫小心。   萧玄衍连连退后几步,当下反手为掌,聚气丹田,当下大喝一声,便将那剑身拦腰砍下,   空气中铮铮两声,一把锋利坚硬的剑居然被徒手砍断。   然而梁恕却不以为惊惧,眼中更是有了光芒。   此情此景,萧玄衍心道不好,而那梁恕早已飞身向后,萧玄衍立刻上前,却早已来不及,顾清宁早已落入了梁恕手中。   直到那冰冷粗厚的掌心卡住自己的喉咙,顾清宁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控住了,他想挣扎,喉咙处的利掌当下便收紧了,顾清宁几乎背过气去。   萧玄衍捏紧了拳头,生生忍下了向前的步伐。   顾清宁知道那梁恕想拿自己去威胁萧玄衍,他想让萧玄衍不用管他的,可仅仅是发出了一声气音,喉间巨痛,无以复加。   梁恕贴着顾清宁耳边道:“老夫劝顾公子莫要挣扎,若是再动上一分,老夫便控制不住我这掌了,”   他看着萧玄衍,眼中有着寒意:“梁王所说并没错,谁都知道老夫的剑术天下第一,可世人并不知老夫的排风掌也不逊色,若想见识见识,老夫倒也可以成全。”   话毕,放在颈间的手钩威胁似的紧了紧,顾清宁眼前污黑,只紧紧的抓着卡在自己喉咙上的手。   萧玄衍当下站定了,脸色平静:“你要做什么?”   梁恕哈哈大笑:“梁王果真磊落,明人不说暗话,想必梁王自己也应当清楚——若是想让你的心肝平平安安,那么,拿你的命来换!”   “你做梦!……啊!”   顾清宁气急之下破口大骂,随后一声惊呼,早已是浑身冷汗迭出,脸上痛苦的神情难再盛,想必是梁恕给了他不听话的警告。   萧玄衍脸色铁青,冷冷看着眼前人。   顾清宁不顾那蚀骨的疼痛:“别听他的,你若是……听他的……老子死也……死也……啊!”   那尖利的指尖刺入了他的脖颈,鲜红的血液顿时蜿蜒而下,与那细腻白净的脖颈形成鲜明的反差,粗目惊心。   梁恕眼睛微眯:“老夫的指尖只需再往前半寸,这世间可再无顾小公子了呐……”   夜风萧瑟,明月当空,一派宁静。   萧玄衍闭了眼睛,似是做出了决定,他弯腰拾起了地上的断剑,站了起来。   顾清宁已经没法说话了,他的眼泪簌簌而下,如果不是因为他,便不会发生今晚这一切,若是萧玄衍有任何差池,他万死都难辞其咎。   萧玄衍轻轻笑了:“宁儿,本王便是死了也会化作鬼魂纠缠与你!”   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往顿时浮现在心头,纠葛的,甜蜜的,痛苦的,美妙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人赋予的。   眼泪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萧玄衍将那断剑往自己的左胸心口处狠狠地扎了进去。   顾清宁尖叫一声,脑子已经是空白了。   眼前的世界仅剩下那汩汩冒出的鲜血,好似要将他眼前的视野全部染红。   萧玄衍轰然倒地!   梁恕的手很快便放开了顾清宁,他拍了拍手:“若是知道这般容易,老夫岂会浪费那么多年,白费那么多功夫?”   顾清宁双腿已是发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跪爬着过去,可是浑身发软,跌了一个跟头,满头满脸的沙子。   很快,他爬了起来,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又跌跌撞撞朝着那倒在地上的身体爬了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老是给不了他想要的。   为什么他那样的人会遇到自己这样的一个灾星。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顾清宁再度摔进沙子里,失魂了一般地呜咽着,大叫着。   终于爬上了那倒在地上的人那里,顾清宁双手颤颤巍巍,摸上了那已然没了血色的双唇,   顾清宁哆嗦着:“你醒醒……你,你还没娶我做你的王妃呢……你怎么可以死……”   顾清宁嚎啕起来,“你醒来!你还没娶我!你不能死!”   顾清宁完全不知自己竟会发出这般如同孤兽的嘶鸣,他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全然奔溃。   梁恕背身离去,黑色面罩遮盖住了他的神情,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间所想,他看了看远处的地平线,在月色氤氲下,似是有些泛白。   好一个月夜。   还没等到他发出什么感慨,耳边一个闷闷的声音。   梁恕只觉得胸口一痛,他低下头,看着胸前冒出的剑尖,端头沾染了鲜血。   这是他用惯了的剑,没想到,最终它会刺入自己的心脏。   他不可置信地回过了头。   萧玄衍捂着心口,搂着已然脱力的顾清宁站了起来:“本王天生心脏偏右数寸,真真不好意思。”   梁恕支撑不住,立时跪了下去。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萧玄衍掏出怀里常备着的止血丹,给自己吞了一颗,随即朝着顾清宁道:”你方才说的那些给本王好好记住了!”   声音带着恶狠狠的意味,顾清宁已经是听不到其他了,只是痴痴地看他。   而眼前的梁恕早已就浑身一软,倒在了地上。   萧玄衍捡起了地上的另一半断剑,让顾清宁留在原地等着,自己向梁恕走了过去。   他将那剑锋对准了梁恕的脖颈,随即半跪着,点住了他身上的各大要穴。   这才有些吃力的站了起来。   此刻一阵狂风吹过,将地上那黑衣人的面遮吹去。   萧玄衍皱了眉头,可身后已经是传来顾清宁不可置信的惊呼声:“黎叔!” 第73章 白首一剑   萧玄衍立刻上前,挡在顾清宁面前:“回去!”   顾清宁怔怔地看了看他,却不理会他,只往地上躺着的那人走去。   他觉得荒谬又可笑。   黎叔怎会穿着夜行衣,怎会就这么站在他们的面前,他知道黎叔曾经是武林中人,是会一点武功,可是他年老,武功早已丧失。   ——怎么会跟白首一剑梁恕挂的上钩。   顾清宁慢慢走上前:“黎叔……”   萧玄衍拦住他,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回去,乖。”   萧玄衍已经是发信让李岩前来处理,顾清宁看上去已然是魔怔,呆呆傻傻的,萧玄衍心道不好,将他拦腰抱起。   可顾清宁挣扎得厉害。   “他娘的!放老子下来!”   萧玄衍脸色青黑,将他紧紧箍住,顾清宁怎么挣扎都没无法挣脱,他索性不再挣扎,只是搂了萧玄衍的脖子,软了声音:“求你,求求你……”   萧玄衍知别无选择,只能放他下来。   顾清宁得了空当,跌跌撞撞地朝着那躺在地上人走了过去。   他跪了下来,拿手蹭了蹭那面如死灰的脸皮。   仿佛要将那熟悉的脸皮蹭下来一般。   “……别蹭了……没用……”地上的人艰难地回应。   顾清宁吞了吞口水,甚至带着讨好的笑意:“黎叔,你怎么会在这儿?”   黎叔笑了笑,随即咳嗽了几声,便有许多血往嘴角处流了下去。   顾清宁慌乱起来,将衣角拉了上来给他擦,可是那血液似乎是越流越多,浸湿了他的下摆,顾清宁便将大氅脱了下来,给他拢在嘴角。   “咳咳……咳咳……杀了我……”   顾清宁痛苦地摇头,撕心裂肺。   萧玄衍闭了闭眼睛,复又回头,走到顾清宁身边,半蹲了下来,将那几欲奔溃的顾清宁搂在怀里,朝着黎叔道:   “本王本想饶你一命,奈何你自寻死路。”   怀里的人颤抖得厉害,让萧玄衍焦心,可若现时强行带走了又怕入了魔怔,只能紧紧抱住他。   “梁王……梁王真真大肚……”   “哼,天下第一剑客,竟作杀手,你可真当的光鲜,二十年前,你被仇家寻仇,救你的便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吧……”   黎叔已是闭了眼睛,脸上一片平静。   萧玄衍只冷冷看着他,若顾清宁不在,他自是有万般手段对付之,可现时所限,只轻轻冷笑:“本王那皇兄救了你可真是值当,出生入死,竟不顾一切,可惜,白首一剑早已非当年了。”   顾清宁将头深深埋进萧玄衍的怀里。   黎叔,不,已经是那曾经天下第一的剑客,梁恕,以一种全然平静的声音对萧玄衍道:“若我功力未损,恐怕……恐怕今夜早已没有梁王了。”   萧玄衍鼻子哼声:“若不是你功力半废,没了威胁,本王又有心放你一马,你当真以为能活得到如今?”   梁恕大笑,随即又剧烈咳嗽起来,脸上有着痛苦亦有着凄绝:“梁王既是早已查明我的身份,偏偏等到如今……呵呵……英明如同梁王,也有这般犹豫的时刻……是……因为他吧。”   梁恕已然有些失神的眼睛慢慢扫视了一眼顾清宁。   随即讥讽地笑了起来:“有最简单的做法……梁王却偏偏选了最难的那种,呵呵……情之为物……咳咳……直教人生死相许……”   顾清宁已经是浑身颤抖了。   萧玄衍本是想套一点他的话出来,可怀里的人已经是处于奔溃边缘。   心下暗自焦急:“既有如今,只能说咎由自取,不能尤人。”   复又向怀里的人轻声道:“宁儿,本王先带你回营,乖。”   他立刻起身,却听见梁恕的粗干的声音:“杀了我!痛快些!”   萧玄衍不再理会他,约莫着时辰,估计李岩也快到了。   “杀了我!为你爹报仇!”   耳边又是一声,萧玄衍心下焦急,顾清宁早已是一抖,那梁恕的声音再复传来:“三年前杀死顾崇古那厮的便是我!顾清宁,若你是顾家子孙,给老朽一个痛快!”   顾清宁捂着耳朵尖叫起来。   萧玄衍翻身上马,紧紧将顾清宁搂进怀里,远远的已经看见李岩率着几人小队朝着这边来了,他使了个眼色,李岩会意。   随即萧玄衍便带着顾清宁朝着大营去了。   ==========================================   将顾清宁放在床上,他已经是形神俱散,萧玄衍去倒了杯水,取出怀里的一丸深色药丸,丢入杯盏中,用小指化开了来,给顾清宁喂下。   然顾清宁牙关紧闭,竟一点儿也喂不进去。   萧玄衍只能自己喝了,含在嘴里,给他慢慢哺喂了下去。   顾清宁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眼里终于有了点凝聚:“老大……”   萧玄衍吻着他:“本王就在这儿……”   顾清宁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萧玄衍没有回答他,只婆娑着他的脸。   “李岩路上遇袭,也是他所为?”   他只是奇怪,那天虽然凶险,可如今想来,那剑客并不想伤他,才让李岩寻了机会,刺了他一剑。   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顾清宁已是无力再去哭。   黎叔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除了顾老太傅以外,便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小时候顾老太傅严格,童年的回忆里太多的厉色,是黎叔给他分担了许多。   有次,被顾老太傅狠狠地骂了一顿后,顾清宁气得离家出走,是黎叔连夜将他找了回来的,后来被关了禁闭,不给饭吃,又是黎叔偷偷地给他带了他最爱的松子糖;顾府家破人亡,亦是只有二人相依为命,守着一锅粥,都舍不得自己喝,让给对方喝,这样的黎叔,为什么会跟梁恕那样的人是同一个?   顾清宁不明白,也不愿明白。   那年,黎叔满身血腥地从太傅府冲了出来,与他说顾老太傅被梁王手下所杀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他只能如同鸵鸟一般,不能去细想,不能去探究。   可现实还是如同无情的潮涌,瞬间吞没了他,令他窒息。   自己活得如此的窝囊,活在许多的欺骗里,活得那样的憋屈,活得那样的不真实。   他恐慌极了,如同溺水之人一样紧紧抓住了萧玄衍的衣襟。   这是他唯一的一块浮木了。   “老大在……乖……”   萧玄衍不住地吻他,   慢慢的,眼前的世界模糊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之间,顾清宁沉沉睡去。   萧玄衍叹了口气,将他眼角的泪水吃了,这才将那软被给他盖上了。   方才的给他吃的是宁神丸,不仅有凝神聚气的功效,更是有致眠的效果。   否则,以他的精力定是吃不消。   稍稍放松了些,萧玄衍眉头一皱,方才虽是服了药,然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胸口上的剑伤又崩裂开来,他立刻叫人去请了苟神医过来。   看着那睡梦中犹自皱着眉头的顾清宁,萧玄衍目光幽远而深黑。   “死了?”   李岩道:“没有。”   萧玄衍半裸着上身,往椅靠上靠了过去,闭了闭眼睛,苟神医正细细地给他去除腐肉,涂上药粉。   “可有挖出什么东西没有?”   李岩顿了顿,脸上带了自责:“属下无用。”   萧玄衍摆了摆手,“不怪你,梁恕死志已定,谁人能奈。”   只叹了一口气:“只一事不明,梁恕这般地位这般心志,如何让皇兄那等人操控了去,隐姓埋名,至此不见天日,专司这等阴诡之事。”   李岩道:“末将已是命几位暗士清查。”   萧玄衍点点头,又道:“扈图那边怎么说?”   李岩道:“扈图已别无选择,我们即是知道他所为何,自是掌握了先机。”   “莫要轻敌,扈图其人并非等闲之辈,何况……”   他看了看屏风后那模糊的身影。“我们亦是有软肋在他手上。”   李岩喉头动了动:“末将决计不会让上次的事情再度发生!” 第74章 解药   顾清宁当夜便发起热来。   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梦话。   苟神医已是看过了,说是西疆早晚气候差异的缘故着了寒气,加之神思烦忧所致,已经亲自熬煮汤药去了。   萧玄衍摸着那张软嫩的脸颊,秀美的面上泛着奇异的潮红,他时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而紧紧抓着萧玄衍的衣角,用着含糊不清的语调:   “抱抱我……”   萧玄衍将他抱在怀里。   偶尔顾清宁睡着睡着突然睁开眼睛,惶恐地哭了起来,亏得萧玄衍在身边,才能再复慢慢的平静下来。   萧玄衍摸着那柔软的发,抚慰着他的不安。   第三天的时候顾清宁终于是清醒过来,他看见萧玄衍便挣扎着起来,又要萧玄衍抱他。   “抱抱……抱抱我……”   萧玄衍紧紧地抱紧了他,顾清宁眼泪滑落,当场便哽咽了起来。   萧玄衍叹息:“别怕,本王在。”   顾清宁摇摇头,眼泪如同玉珠坠落:“我只有你……只有你了……”   萧玄衍温柔地亲吻他的眼泪:“本王也只有你。”   顾清宁抬头,眼皮已是哭得红肿,他将脑袋紧紧埋进萧玄衍暖热坚实的胸口,蹭了蹭,发现有些异样,待到意识到是他包扎的伤口之后,心里更是伤心难过。   萧玄衍扶起了他的脸:“本王再也不逼你,你不想成亲,咱便不成。”   顾清宁更是哭得厉害,搂住了他的脖颈,哽咽着:“我……我心口疼……”   萧玄衍一片疼惜,将他缓缓放在榻上,然后解开了他的衣裳,露出那白净而匀称的身子。   很多时候,对着他的身子,萧玄衍是有浓烈的欲望的,然而现时他却不含任何情~欲,带着着珍惜与安抚,轻轻地吻着他的胸口,   有些微热,还有些痒,更多的是那绵密的吻带来的安心感。   如同一剂良药,顾清宁的心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   他抬起双手,轻轻地搭在萧玄衍的肩膀上,此刻的他裸着身子,如同初生幼儿,再复轻轻地进入了梦乡。   ================================================   匈奴的大营内,匈人最尊贵而庄严的天可汗图塔蒙此刻却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颓靡而愤懑。   扈图半跪在那大殿之中,虽是恭恭敬敬的态势,脸上却是冰冷寒酷,他的身后站着许多身着黑甲的亲卫,个个神情肃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尸首,上面的血迹尤新,显是刚刚断气没多久。   图塔蒙忽然尖细地笑了起来:“哈哈哈……”   扈图语气平静:“请天父移交虎符。”   图塔蒙兀自不理,笑了半天才止住:“咱们匈人可就出了你这么一位背叛族人的东西!”   “孩儿不敢。”扈图冷声:“天父派我去前线迎战,却将我心腹全部撤走,可也是抱着让我不再回来的意思罢,可惜你万万没想到我自动请缨当了质子,却是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步。”   “你早有反心,本可汗焉能不防,”图塔蒙又道:“可不想你居然是带着异族人入侵,扈图,你可真当是个厉害角儿。”   扈图咬了咬牙,没有正面回答,只再次恭恭敬敬地道:“请天父移交虎符!”   “我若是不交呢?”   扈图不语。   图塔蒙再次仰天大笑:“启猛巫师十年前预言我匈人必有灾祸,祸在女人,今次想不到竟是应验了,为了个女人,你不仅杀害自己的二哥,如今是逼到本可汗头上来了,可敬可佩!”   他随即又咬牙切齿:“那个女人!哼!那个女人!”   似是悔恨万分,他重重的一掌打在椅靠上,随即如同泄了气一般地瘫倒在那虎兽骨椅上,   扈图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声音默默:“要怪就怪大哥趁我在外打战将她献给了你。”   似是回忆起许多不愿回想的记忆,扈图长长吐了口气,吩咐左右道:“请天可汗下去歇息。”   随即他走出大营,看见李岩正原地候着他,身边压着一个黑壮的匈人贵族,那匈人正怒瞪着他,此人正是他的大哥,匈奴的大王子腾离。   扈图没有理会他,只迳直向李岩走了过去。   “擒贼先擒王,李大将军果真不愧是梁王第一猛将,几乎不费兵力便制住我大营。”   李岩笑笑:“在下不敢邀功,还是得靠三王子的情报才免去了许多正面交锋。”   扈图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今次大计得成,定远军功不可没,顾小公子的解药不日便送至贵营,还请李将军率队归去罢。”   话音未落,便有朗朗笑声破空而至。   “不扰三王子辛苦,今日本王亲自来取。”   转瞬间,一道黑影飘至,强烈的压迫感袭来,萧玄衍长身而立,浑身上下带着威严不可侵犯的气魄来到了扈图面前。   他抬起右手来,掌心朝上,缓缓舒展开来:“三王子,这便给本王罢。”   扈图笑了笑:“只要定远军撤出匈人大营,那么解药必定献上。”   萧玄衍脸放了下来,一字一字道:“本王,现在,便要。”   字里行间带着一股冰寒的气息,不怒自威,让人不由生畏。   二人僵持着,萧玄衍一声冷笑,收回了手。   “绝情蛊其毒,世间唯有一粒解药,可若是两个人都中了,该是给谁呢?”   扈图嘴角慢慢放了下来。   萧玄衍倾身向前:“绝情蛊可是能引蛊,一人的毒,两个人中,本王那小心肝受了这么多折磨,本王可也想让匈人的王后受一受呢。”   扈图意识到不好,怒目圆睁,显然是失了分寸。随即一位匈人亲卫匆匆忙忙上前了来朝着扈图耳语片刻,扈图更是青筋暴起,   “你们阴我!”   萧玄衍恭恭敬敬道:“不敢,只是见那匈人王后独自抹泪,本王可怜她,便先你们一步,将她接走了。”   扈图吞了吞口水,勉强笑了:“带走她又何妨?你以为凭着一个女人就可以要挟我么?”   萧玄衍眼中冒着冷光:“是么?”   二人对视,一片肃杀。   好半晌了,扈图闭了闭眼睛,终于是妥协了:“你究竟要如何?”   萧玄衍手掌继续抬起。   扈图咬牙切齿,恨不得噬其骨肉。   萧玄衍冷声道:“你别无选择。”   扈图长啸一声,终于愤愤一把扯下头上的结绳,拿出其间的一簇,从上面拆下一个小小铜铃来,他用力一捏,那铜铃便碎裂开来,一个黑色的小小丸药便露了出来。   萧玄衍接了过来,端详须臾,便递给身边一个侍卫。   那侍卫接过便匆匆翻身上马,向着远方去了。   萧玄衍拍了拍扈图的肩膀:“还请三王子在原地稍待片刻,待验明解药,便随了王子的心愿。”   扈图脸上的玩世不恭已然尽去,一片忿恨神色。   “三王子不必忐忑,本王还没空收拾你们,今日匈人之乱,想必三王子还要三五年的光景才可平息下来,本王自是不怕你们倒打一耙,咱们这便各回各家收拾去罢。”   萧玄衍说的是实诚,京城里还有更大的摊子等着他去收拾,他自是没有多余精力去收拾这匈人,如今匈人大乱,他们自顾不暇,近几年内自不会威胁到南朝,待到京城平定,他多的是手段收拾这些胡人。   扈图面色不是很好看,“多谢梁王。”   此时,不远的地方腾空升起一道白烟,那是苟神医验明解药的信号。   萧玄衍心神一松:“三王子果真信守承诺。”   他手一扬,李岩得令便下去准备撤退事宜。   扈图抬手:“她……”   萧玄衍恍然大悟的样子:“本王差点忘了这茬了!”   他看着扈图,“本王最是公平,那小心肝这些日子被你那绝情蛊害的可惨,这笔账怎么算?”   扈图心中气急,可没了办法,却看见萧玄衍施施然从怀里拿出一颗丸药,“咱们南人遇到那些不招供的犯人自是有许多办法,这便是其一,别看它貌不惊人,也不伤及人体根本,却能让心肠最硬的犯人疼到招供,如何?”   萧玄衍将那丸药在他眼前晃了晃,“总要有人吃了它,三王子是自己吃,还是让给现时在本王营中的王后?”   扈图双拳紧握,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那丸药拿了,丝毫不畏,直接吞入腹中。   萧玄衍哈哈大笑,旋即朝着左右吩咐道:“送王后回匈人帐营!”   身后一位将士应了便下去了。   萧玄衍看着脸色愈是发白的扈图:“放心,这丸药只需一日便可无碍,只是这一日还请三王子自己多多担待罢!”   扈图已经是冷汗迭出,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而萧玄衍已经翻身上马,扬手示意拔营。   “后会有期,再见必是沙场!”   话音飘散在西疆这空旷的天地,浩浩荡荡的定远军朝着东方去了。 第75章 纠   顾清宁的绝情蛊毒已经解了,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中了这么一种蛊毒,也不知道萧玄衍为了这蛊毒,与匈奴三王子扈图之间进行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易。   萧玄衍不会告诉他的。   唯有顾清宁自己揉着心口,脸上带着欣喜,告诉萧玄衍:“最近,我胸口不会闷闷的了!”   病了一场,顾清宁看上去更是瘦弱,那腰仅需要轻轻一圈,便在怀里了,他眼下有点青色,是这几日卧病的缘故,但看上去依旧是那么俊秀无双,眼里永远浮动着水光,眼角微微泛着粉色,偶尔抬起脸来看他,总叫萧玄衍又爱又怜,如今顾清宁愈发的依赖他,虽然这对于他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然,萧玄衍满足于他的全身心信任。   李岩已经先行回京铺垫了,萧玄衍驻扎在京城临近的通州,满城风雨即将在即,萧玄衍倒是愈发沉静了。   暮春的夜,有不明虫子吱吱呀呀的叫声,空气中浮动着微微热的气氛。   顾清宁正在翻看着萧玄衍给他注解的兵书,如今,他愈发的喜欢起了这些兵书,原来的枯燥无味尽去,竟是津津有味,若是当年那太䌷监的五经博士见他如此,定得惊得胡子都翘起了。   如今,他心思烦忧,看这些兵书倒也能排遣排遣心中那股郁郁。   萧玄衍闻了闻他的发梢,淡淡的清香让他心里发痒,从背后将人圈在怀里,含住他的耳垂,萧玄衍的声音温柔而缱倦:“今夜让本王抱抱你。”   顾清宁心间一颤,随即放开了兵书,轻轻地点了头,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嗯。   萧玄衍拦腰将他抱了,怀里的人已经是软成一滩水,闭着双眸,呼吸微微急促,   已是许久没有让他碰,顾清宁感受得出来萧玄衍的勃发与躁动,他心事重重,本来没有兴致,可是他知道萧玄衍已是忍耐许久,他何曾舍得他忍着。   然那庞大精干的身躯压了下来,顾清宁还是有些怕:“老大……”   萧玄衍箭在弦上,却只能生生忍住,“好宁儿,放松些……”   顾清宁搂住了他的脖颈,声音软软的:“我不打紧的,你,你……”   他甚至主动地亲吻着他。   萧玄衍知道他忧心,已是没了承欢的心情,若他这般强行要了他,定会受伤,萧玄衍如何舍得,只好将他衣服穿了,自己就地草草了事。   空气中淡淡的微醺气息,顾清宁心间万分愧疚:“你不必在意我。”   萧玄衍吻着他的头发,“本王视你如妻,不在意你又在意谁呢?”   他不说王妃,而是以民间的妻来代之,这让顾清宁心里闷闷的。   他鼻尖一酸,将埋首在自己胸口亲吻的萧玄衍的脸部抬了起来,“我总给你带来麻烦……你为什么能一直这般容我……”   萧玄衍一笑,堵住了他的唇,深深地吻。   比起他在身边带来的那种完整感,再多的麻烦又有何谓。   京城已被萧玄衍控住了。   远在北宁的唯一支持肃帝的藩王亦已被萧玄衍掣住,绝无兴风作浪的可能,在京城里头坐在皇位上的那个肃帝,已经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了半分挣扎的气力。   萧玄衍只需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进去处理这翻天覆地的更替。   萧玄衍没有告诉顾清宁,早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梁王世子已经被燕云三煞秘密地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儿去了。   他尽量不会让顾清宁看到那些皇室里的杀戮、骨肉相残的人寰。他会给他一个安宁与平静的小地方。   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然而,顾清宁并非是傻子,他看得出来军中一日比一日肃穆的氛围。   “让我看看……梁恕。”   这是他时隔半个月后第一次提起黎叔,萧玄衍点点头:“好。”   随即他想了想:“本王陪你去。”   顾清宁摇摇头:“不,让我自己去。”   萧玄衍摸了摸他的脸:“别怕。”   这是萧玄衍不知道第几次跟他说别怕了,顾清宁抿着嘴,点点头,垫脚搂住萧玄衍的脖颈,拿脸蹭着。   在西疆那一夜过后,顾清宁终于是再一次见到了梁恕。   虽然他背后有着那般多顾清宁不可想象的过去,然顾清宁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恨,但无法解脱。   那个记忆中的与自己情同父子的黎叔让他无法释怀。   梁恕被关在一处秘密的暗室,他被彻底废除了内力,已经是被镣铐紧紧锁住,固定在铁床上,见到有人进来,他连想都没想,只是拿着沙哑干涸的声音道:“出去罢,老夫时日无多,只想静一静。”   梁恕本就已经伤及心脉,若非李岩让苟神医勉力吊着,恐怕是早已死在了西疆的那个荒漠上,然他伤势很重,根本没有回天的余力。   而梁恕亦是不打算说更多的秘密,所以,他就被关在了这里,直至慢慢死去。   顾清宁心头激荡,强自镇定了下来:“你有半分后悔么?”   “悔?”梁恕一听笑了。“这世间哪里有那般多的后悔。”   顾清宁心里有着恨又有着许多的莫名的酸涩。   “……我父亲……我父亲当真是你亲手杀的?”   黎叔毫不犹豫道:“是。”   顾清宁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心间痛苦非常,   梁恕带着嘲讽道:“所以,还等着……等著作什么……杀了我!”   顾清宁咬牙,眼泪涌了出来,“我不会杀你的,你只会自己在地狱里烧灼,有那么多的眼睛盯着你,不需要我出手,你也会自己惩罚自己的!”   梁恕又是一阵大笑,笑的是甚至有些癫狂。   “你想知道你父亲死的时候是怎样的情景么?”   顾清宁紧紧闭着嘴巴,死命控制住眼泪。   “呵呵……顾崇古那个老头子也是这般神情……到死都不相信下手的是我……他的血可真热呀……可真多啊……撒的到处都是……”   顾清宁尖叫一声冲了上去紧紧掐住他的喉咙。   梁恕眼里闪过一丝悲伤,随即冷光一闪,他立刻抬手想控制住顾清宁。   却在这时,一声金属的尖利之声破空而至,随着黎叔一声痛叫,那抬起的手被一块黑色梭子弹开,随即铁门一开,衣角声悉索,萧玄衍已站在暗室之中。   他将顾清宁拉入怀里,“本王不放心,还是过来看看。”   顾清宁已经是无力,他紧紧抓着萧玄衍的衣襟,牙关紧闭,满脸湿迹。   萧玄衍搂住他朝着梁恕道:“你既已经知道时日无多,何苦还要想方设法出去?”   梁恕喘着气:“要么给老夫个痛快,要么便放我走!”   萧玄衍道:“你不说以为本王便不知道么?梁恕,你枉费心机,杀了这般多无辜,甚至于自己的恩人,到如今这等地步依旧不知悔改,他又何曾待你这般?”   萧玄衍的声音平静而厚重:“你这番出去想必是去见宫里头的那位罢?”   梁恕脸上本就没有一丝血色,此刻更是青白的可怕。   “本王那皇兄救了你一命,你便以一辈子的身家性命与道义人伦来偿还,值得么?还是……如你所说,情之为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梁恕似是愤怒至极,他挣扎了起来,手腕处磨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萧玄衍一层层剥开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往,让梁恕面目扭曲,嘴里呼呼喝喝的,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然萧玄衍不予与之纠缠:“自己造的冤孽下了地狱再去偿还罢!”   顾清宁哽咽起来,将脑袋深深埋进萧玄衍的怀里。   萧玄衍柔声道:“本王送你回去,好不好。”   此时耳边梁恕变了声的急切的声音:“少爷,老夫求求你,让我出去好么?”   萧玄衍已经代顾清宁回答了:“皇帝病重,京城已经戒严,你别无去处。”   梁恕颓然倒地,猛然咳嗽了几声。   “谋权篡位,萧玄衍你不得好死!”   萧玄衍冷笑:“若说谋权篡位,本王可不敢称第一人!”   身后只余梁恕痛苦的喘气声。   那样温和的声音,仿佛记忆中夕阳里的召唤,只是这一次,顾清宁没有回头。 第76章 初定   萧玄衍将顾清宁轻轻放在床上,顾清宁坐在床沿,眼中红通通的,他浑身绵软无力,却不想躺下。   萧玄衍半跪在他面前,仰望着他:“梁恕二十年前被本王那皇兄所救,也许皇兄使了些手段,让梁恕心甘情愿放弃江湖,隐姓埋名二十载,潜在太傅府中,为他所用。”   顾清宁摸着萧玄衍的脸:“我,我爹知道的,是么?”   萧玄衍嘴角扯了扯:“本王不知,只知道,兴许梁恕与皇兄之间有私。”   顾清宁一把抱住了萧玄衍:“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了。”   这些陈年旧事让他心神俱碎,不得安生,他无法承受,只能选择一概的逃避。   萧玄衍摸摸他的头发:“好,你早膳未吃,本王陪你吃一点?”   顾清宁抽泣着点点头。   二人吃的是极其简单,粳米粥,着以一碟翡翠小瓜,一碟蜜浸鹅掌,一碟青豆,便没有其他,顾清宁胃口不佳,可怕萧玄衍担心,勉强吃了半碗。   萧玄衍的一个亲卫从外面进来了,他看见顾清宁也在,面上有着难色。   顾清宁心间有着隐隐的不好,他放下羹勺,抓了萧玄衍的袖子:“别瞒我,让我知道。”   萧玄衍抿了唇,与那亲卫道:“但说无妨。”   亲卫拜首:“回王爷,梁恕已死。”   萧玄衍眸色一紧,道:“下去吧。”   那亲卫得令便下去了,而身旁的顾清宁已经是整张脸失了血色,随即伏在桌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萧玄衍叹了一口气,任随他哭,只是轻轻的拍着他的背。   顾清宁哭着道:“我本该开怀……我……我本该开怀……”   这世间总有许多无法言说的情感与纠葛。   没有一个世人能逃脱。   萧玄衍将顾清宁安置在了通州的一处院子,并让人将世子与墨荷带了回来,顾清宁离开的时候,那孩子不过才三个月,还是肉乎乎眉目一团的感觉,如今快要半周,愈发的活气起来。   顾清宁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   那小肉团已经数月没见着娘亲,居然没有生分,咿咿呀呀地流着口水,拿手抓顾清宁的头发,脸上欢欣雀跃。   墨荷亦是高兴的紧,前些日子的担忧尽去。   许久未见顾清宁,看见他瘦了,而且眉间总有着一股郁郁之气,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她怕自家的少爷又与梁王之间有什么龃龉。   正想着,梁王从外面进来了,墨荷便退在一旁待命。   萧玄衍将大氅一解,墨荷接过,给收了去了。   顾清宁看见他,不知为何,有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萧玄衍这是第二次见到自己的孩儿,上次见的时候还是刚刚诞生之时,皱巴巴的,浑身胎脂血渍,如今,这小肉球已是虎头虎脑的了,甚是惹人喜爱。   顾清宁轻轻晃了晃小肉球,朝着萧玄衍低声道:“这孩儿不知认不认得你……”   萧玄衍笑了,舒展双臂,将二人揽在怀里,“宁儿,这是你为本王生的孩儿,是本王亲自种在你肚腹里的,自会认得他的亲爹。”   顾清宁脸一红:“你要不要抱抱他?”   萧玄衍便将自己的孩儿抱了,可这小家伙虎头虎脑的,见到萧玄衍有些好奇的样子,不哭不闹,拿着滴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萧玄衍看。   虽然这小肉球还不满半周岁,可已经看得出来自己的影子,但他皮肤白的很,应当是像娘亲,萧玄衍向来冷硬的心肠有了更多的柔软。   墨荷站在一旁,心里又是安定了许多。   虽然她不知道少爷为什么不开心,但她知道,他的不开心与王爷无关,这样就够了。   这个通州的府院是李岩安置的。   通州靠近京华,虽没有京师的风流繁华,可自有自己的风韵。如今正值春末,四处嫩绿上叠上了青翠,显得郁郁葱葱,宁静致远,与即将到来的风暴一点儿也挂不上钩。   小肉球已经被放在了桌边的摇车上,他正伸着肉乎乎的手臂拨弄着眼前的拨浪鼓。   萧玄衍正与顾清宁吃着午膳,墨荷给他们布菜。   风从那窗棱那里吹了进来,将挂在窗上的风铃吹的叮叮当当,小肉球的目光顿时被那些风铃所吸引,兴奋地拿着肉乎乎的小手拍着摇车。   顾清宁心里数日以来的惆怅顿时消散不少。   他所求的不过如此。   抬起头,看见萧玄衍正含笑看着他,顾清宁脸又有点热,只抿了抿嘴唇:   “你还没给他起名字。”   萧玄衍放下了筷子,“本王早已想好,不过还得钦天监来参谋,他是本王的第一个世子,身份尊贵,不比他人,必定要入牒的。”   顾清宁心里面又开始跳动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回京。”   萧玄衍道:“再过三日。”   顾清宁忍不住问:“会乱么?”   萧玄衍道:“不会,相信本王。”   顾清宁点点头:“我信你。”   又想了想:“你会杀了他么?”   萧玄衍知道顾清宁所说的他是谁,他将顾清宁的手握住了,轻轻地揉着:“本王不会杀他,但他会比死痛苦。”   顾清宁哑然,他已经无力去判断了,对于来日,他没有准确的的答案。   二人过了很是平静的三日,再过一夜,萧玄衍便要进京了,他要去解决那座皇宫里所有的一切。   墨荷已经将小肉球抱去睡了。   顾清宁沐浴过了,墨荷给他用干布擦着头发。   墨荷明显看得出来,自己的少爷身上曾经的那股戾气已经全部消失殆尽了,多了许多的柔和,眉眼尾梢之间透着温情脉脉,偶尔又会有狡黠的目光,让人欲罢不能。   萧玄衍从外面走了进来,跟墨荷道:“你先下去,让本王来。”   接过了墨荷手上的干帕,给顾清宁轻轻地擦着头发,   “本王明日便进京了。”   顾清宁轻轻地点头:“我知道。”   他站了起来,投入了萧玄衍的怀抱:“我在家里等你。”   萧玄衍喉头一阵暖意,将顾清宁搂的更紧了些。   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刚刚沐浴完,还带了些潮气,很合萧玄衍的胃口,   “去床上……今夜无论如何必须得给本王。”   顾清宁惊呼一声被抱了起来。   萧玄衍将他放在了床上,高大的身躯覆盖了上去,他的声音温柔的很:“要过几日才能再见你,本王很想要你。”   顾清宁心间潮动,他环住萧玄衍的脖颈:“我也想要你。”   没有再多的言语,二人亲吻在一起,许久许久了才分开了来。   顾清宁脸红得厉害,紧紧抓着萧玄衍的衣襟,萧玄衍伏在他的耳边,热热的气息扑得耳根子痒痒的:“本王真的好喜欢你的身子……”   顾清宁别开了脸,耳根都红透了。   他颤抖着,感受着萧玄衍一点点用唇舌将他的衣裳吻落。   “不……唔……”   顾清宁愈发的酸软,有许多的酸涩热胀在胸口,快要炸了。   顾清宁难捱地摇着头,长发如同黑色瀑布,柔软带着芬芳,他推挤着,可注定的,他是无法抗衡的。   今夜,注定很是漫长……   明丰五年的初夏,肃帝染恙,龙体本就不适,竟一病不起,已是半个月未曾临朝。   五月廿二,肃帝病危之际下旨命储君梁王继位,然梁王以祖宗章法为由,推脱之,最终扶皇六子萧显骅继位。   然新帝年幼,未能亲政,故而梁王以摄政王的身份代理国事。   朝元盛世自此拉开序幕。   同样的,没有人知道这寥寥若干个史书上记载的墨字究竟饱含了多少的腥风血雨,掩盖了多少的污黑不堪。   只有顾清宁知道,那个从宫里回来的男人,看上去疲累的很,他刚回来抱着顾清宁使劲的闻,然后睡了两天一夜。   顾清宁亦是在内室里陪了他两天一夜。   萧玄衍终于在酣畅淋漓的睡梦中醒来,看见顾清宁正蹲在床侧支着脑袋看他。   萧玄衍笑了,随即:“本王没当皇帝,当了个摄政王。”   萧玄衍道:“过来,让本王亲亲你。”   顾清宁捏着鼻子:“你快去洗漱,臭死了!”   萧玄衍一把将顾清宁抓住,故意拿青色的下巴去骚刮他软嫩的脸颊,屋内久违的嬉戏打闹声。   ——他不会跟顾清宁说他接下来的打算。   他那皇兄看见他时,一下子变得衰老,眼中的燃燃的火焰瞬时熄灭,从未看过一个人居然可以变化的这般快。   他说:“你总是得天独厚,自有天助。”   是么?萧玄衍不信天,也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几个成年皇子不成气候的便打发到外地封一个亲王的称号,有名无实地待着,那些有心思的,便留在京城,在眼皮子底下守着。   自己在京中坐镇,他不怕这些人会搞出什么声浪。   皇六子萧显骅年仅八岁,他还有很多年可以调~教。   原本,他不必这么麻烦,对于那个皇位,萧玄衍自是有着皇族人的向往,然如今他有更向往的事情,如果只能选择一个的话,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不过,他坐不上,以后他也会让他的孩子坐上这个宝座。   只是目前还不行,顾清宁定不会答应他的。   这些都要慢慢来,要知道,身在皇家,如果至高之权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难保日后再生事端。   也许他是自私的,然而那孩子即是他的孩儿,那么必须为他承担起这一切。   他拉过来了顾清宁,双手揉进那发丝之中,不知道是第几次说起了:“本王没有当皇帝,那么,愿意当本王唯一的王妃么。” 第77章 蜜意   顾清宁仰头看他,双眼浮动着一些情绪,似惆似悲似忧:“你不坐那宝座,是因为我么?”   萧玄衍笑了:“本王不想当孤家寡人。”   将眼前有着复杂情绪的人搂在怀里,“如今是本王最想要的结果。”   顾清宁眼睛亮闪闪的:“真的?”   “真的。”萧玄衍声音极其温和:“不在那个位置上本王多多少少自在些。”   顾清宁松了一口气,将脑袋埋了进去。   ——萧玄衍没有说实话,那个宝座没有人不想,他确定他可以做到江山美人两不耽误,然而只要坐在那位置上一天,眼前的人便多一天的担忧与自责。   他哪里舍得,人生苦短,当有取舍。   然如今新帝年幼,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天下在谁的手中。   没有人会去说什么——他本就是指定的储君,而现时不过是换了一种身份,来继续操持这个朝廷,年少伊始埋在心中的大业很快便要在他手里慢慢铺展开来。   萧玄衍踌躇满志。   他是骄傲的,也是残酷的,更是温情的,   无论他在外面多少的冷酷无情,霹雳雷霆,在这儿,他不过他的夫。   顾清宁目光有些闪烁起来:“纳妃典礼能否……能否……”   萧玄衍低头:“嗯?”   顾清宁有些难以启齿:“……不必太多繁文缛节……”   萧玄衍心下大喜,如同飞雀骤时飞天:“宁儿愿意?”   顾清宁咬着唇点点头。   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他当摄政王的决定,多多少少与自己有关吧,顾清宁想,他只有他了,这世间唯有一个他了,后面的时日那么长,他几乎想将自己能给的全部给了。   萧玄衍许久未曾这样开怀了,他握紧双拳来回走动,时不时低吼一声。   他摩拳擦掌:“那里能简单?哪里能简单——不,本王要让天下人知道你是本王的!”   萧玄衍狠狠一把拉他入怀:“让世人知道你永远!生生世世都是本王的人!”   听着那猛烈的心跳,顾清宁难过极了,也许自己应该早就要答应他的。   感受着胸口的湿热,萧玄衍一愣温声道:“怎么哭了?”   将他的脑袋抬了起来:“莫非你还是不愿?”   顾清宁摇摇头:“不,我愿,我愿。”   萧玄衍笑了:“那哭什么?”   顾清宁哽咽着,“我没事,你抱抱我。”   萧玄衍一声喟叹,将他搂进了怀中:“往后别动不动就哭,本王只准你在床上哭。”   顾清宁紧紧回抱住他。   炎炎夏日,最是令人心烦意燥。   梁王府内的四周摆了许多北墨运回来的冰,让这王府在这酷夏难得有了几许清凉。   墨荷煮了桂花冰粉,知道入夏了,自家少爷近来胃口不是很好,又添了许多干荷花瓣化了,闻上去便很清香,她怕冰退了口感不好,便端着匆匆便往顾清宁那里送去。   书房前门口两个侍女拦住了她。   墨荷看见那珠帘已经放下来了,门已经闭得紧紧的,一个侍女面露绯色与她道:“墨荷姐姐,摄政王在里面……”   墨荷当即明白了,只能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们去休息罢,我守着便好了。”   话毕,那俩侍女红着脸便作了个福便去了。   墨荷舒了口气,随即耳边一阵细细的声儿,她耳尖,即便里面的人足够的克制,然而,时不时便有一两声的吟哦飘逸而出。   墨荷心下砰砰乱跳,只能往外走了点。   书房内,纸窗开着,夏日的热风穿过湖面,吹了进来,纱幔缭绕,纸张飞扬。   好似一场迷醉一般,顾清宁声音很软:“老大……”   “应该叫夫君……”没有了方才的侵略性,萧玄衍温柔地吻着那失神的眼睛,让眼角的泪水一点点消失。   二人静静抱在一起,享受着这酣畅淋漓的情。事后的绵延余韵,顾清宁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萧玄衍将他从书桌上抱了下来——他已经是没有气力了。   桌上的有着可疑的湿迹,将那杭西宣纸洇湿,显得有些淫~靡。   顾清宁咬着唇:“别……别让她们看见……”   萧玄衍道:“莫要担心,本王会处理的,保证谁也都看不见……”   他腾出手来,将那些带着情。事余痕的纸张团了,丢进一旁的篓子里,随即他心满意足地喟叹:“宁儿,你方才可是好勾人……”   顾清宁咬他:“往后别在这儿……”   萧玄衍随口应了——他怎会错过这些地儿,在床上的时候还好,在其他地儿要他,他都快羞死了,欲拒还迎的风情总让萧玄衍要不够他。   明明有时候蛮横无理的很的——在这样的反差之下,真的很诱人啊,值得用一点点的手段慢慢去挖掘他,然后尝遍他身子给予的不同美妙滋味。   “再过七日便是大婚之日,宁儿可是要穿上最红的嫁衣,知道么?”   顾清宁乖巧地点点头。   萧玄衍咬了咬他的耳垂,“本王要在喜床上……”   后面的话顾清宁已经是听着脸快烧了起来。   “无耻……”   小暑已至,蝉鸣声阵阵,绿荫苍翠,佳人在怀,何来比之美好? 第78章 大婚   朝元三年,摄政王大婚。   朝局方稳,连年的战乱有了初平的迹象,南朝子民爱戴的战神梁王已年过而立,为了南朝的安宁连年在外打战,如今才得以成婚,大婚的召旨一下,满城欢动,百姓们不约而同以红布挂门楣,共祝这一番朝廷的大喜。   时下京城一片红赤,绵延数百里,与天之青蓝形成一片鲜明的对比,同日,景帝宣布大赦天下,并颁布减赋令,天下俱欢颜,共襄这一盛举。   然摄政王妃的身份成迷,莫衷一是,一说是一代名太傅之后,一说是定远军中双儿名将,与摄政王日久生情,众说纷纭的传言愈发的夸张,带上了传奇的色彩,配了一代战神,也算应景了。   晚冬的夜来得特别的快,摄政王殿里,却是灯火一片通明,几如白昼,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   经过漫长而忙碌的一日,礼仪的繁复已经让顾清宁疲惫不堪,但他心里有着一股充盈的感觉,十六抬喜撵平稳得如同在平地,透过半透明的喜幡,他看着眼前高头大马上那伟岸的身影,心里想着,他属于他了,他亦属于他了。   原本的那些焦虑与迷茫已经随着那喧天而起的喜乐渐渐的消失殆尽。   等喜撵停下,萧玄衍不顾礼仪官的欲言又止,直接下马,俯身踏进喜撵,将顾清宁拦腰抱出,昂首挺胸,一步步地朝着喜殿去了。   顾清宁盖着精致的红赤苏绣盖头,亢长的流程确实令他失了气力,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以为已经结束了,声音上带着喜悦:“结束了?”   萧玄衍道:“还没,先将你送回去。”   顾清宁一愣,随即明白了,有些羞涩:“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我不打紧的。”   萧玄衍道:“你气息都不稳了,昭天大典已毕,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本王的人了,后面府里的那些繁琐又何必拘泥。”   顾清宁心间温情,听得周边簌簌的跪地声,恭颂声音此起彼伏,便知道真的已经回府了。   他不知道现在到了哪个庭院,只知道他可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那人自会将他带去另一个地方。   等到耳边安静下来,顾清宁被轻轻放在了一个暖软的地方,他要抬手将头上的盖头给掀开了,可是萧玄衍不让。   头上的声音充满着无限的疼宠:“让本王来……”   随即盖头被掀开了,一个阴影俯身下来,吻住他的唇,顶开那软嫩,侵入纠缠——一个缠绵的吻。   过了许久许久,顾清宁无力地推开他,大口大口地哈着气,他快喘不过气来了,映入眼帘的是那一张刀削一般刻在心间的脸,他胸口起伏着,抬起手,轻轻地一一抚摸过去。   二人温情地对视着,鼻息交融,没有比此时更令人心满意足的时候了。   “外面人还等着呢……”   萧玄衍道:“让他们等着。”   顾清宁轻轻笑了一下,这下才看清周围的物事来,入目依旧是一片红,流着红泪的龙凤呈祥的喜烛微微摇晃,将屋里的一切照耀得温馨且华美。   他身处的喜榻大到可以随意翻滚,四处红通通的,时下虽是寒夜,然而这屋地龙烧的暖,几乎如同和煦的晚春。   萧玄衍抚摸着他的脸,虽知道顾清宁不喜欢别人说他的相貌,可依旧忍不住喟叹:“本王的美人。”   没成想顾清宁倒不以为杵,也䌷了他的话:“我的美人。”   热气熏腾,让顾清宁双颊染上了嫣红,嘴唇被萧玄衍狠狠亲过,带着肿胀与红润,格外的诱人,他的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水意,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他,总是让萧玄衍想接近他,然后轻轻地吻他。   萧玄衍也就这么做了,边亲便轻轻地道:“在军营里,本王第一次见你就想要了你。”   顾清宁脸上更红了,抬高了下巴,含糊道:“那你还纵容李岩折辱我……”   萧玄衍将他放在胸口上的纤细的手拿开,解开那喜扣,隔着那刺绣着吉祥的喜鸾的红色里衣啃咬着:“可你做的很好,本王很喜欢……”   顾清宁难耐地推挤着萧玄衍:“别咬……外面的还等着呢……”   萧玄衍终于放开了嘴里的珍馐,亲了亲他的耳朵,“你好好歇着,本王出去应付应付后面的。”   萧玄衍走出去几步,又回来了,将他拉了搂在怀里:“趁本王出去的一二时辰好好歇息,今晚你可没法睡了知道么?”   顾清宁一愣,瞬间便明白过来,浑身腾的一下热了起来。他闭了眼睛,咬了一口他的肩膀,任随萧玄衍给他放平了。   旋即唇上一暖,又被亲了一下,珠帘再度叮叮当当,顾清宁明白他已经是出去了。   还没翻个身,外面珠帘叮铃,墨荷轻柔地声音进来了:“少爷,摄政王让墨荷给你煮了桂圆百合粥。”   无论顾清宁的身份怎么变,然墨荷总还是称呼他为少爷,永远是那个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骄傲的少爷。   顾清宁不饿,他原本想着拒绝,然墨荷这等操心的定不会饶他,还不如乖乖配合了,故而便懒洋洋地起了来,端过那碧玉小碗盛着的粥,慢悠悠地喝着。   墨荷心间一片平和舒畅,这些年,她心间的忧虑一点点地散去。   “外面好生热闹。”   顾清宁轻轻笑了一下,想起那小肉球来:   “聿儿呢?”   墨荷道:“进宫去找那小圣上了……”   南朝风俗,孩儿不能于双亲婚宴现身,故而,虽是一件大喜事,萧显聿却是无法参加,他又不想待在书房,唯有进宫找自己最喜欢的小皇帝哥哥。   顾清宁眉头一蹙,他不知道萧玄衍真正的打算,然无论如何,自家那聿儿总归不要跟新帝太过于接近才好。   “下次别让聿儿总这么去折腾人家。”   墨荷嬉笑道:“咱们的小殿下哪里是能听我们的话,他才四岁,便跟个小大人似得,自有主张,决定好的是万不会变的,少爷可饶了墨荷。”   顾清宁无奈地笑了笑。   亏得那孩子一点都不像自己,这就够了。   墨荷看着那绯红的一张俊美的脸,心间无限感慨:“少爷,如今可真好。”   顾清宁笑了笑,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却什么都已经明了。   命运待他极其不公平,却又待他很好。   夺走了他许多东西,又赋给他许多。   只愿往后岁月平遂才好。 第79章 大结局   也不知睡了多久,做了些似乎是挺好的梦,可还没做多久,便被墨荷给吵醒了。   墨荷一脸歉意地看着那揉着双目的顾清宁:“少爷,摄政王过一会儿便要回来了,合卺之礼便要开始,这是最后一个仪式了,还请少爷准备准备……”   顾清宁一愣,点点头。   墨荷便唤进来了一群妆娘,给顾清宁稍稍整理整理了。   看着那俊美得不似凡间之人的少爷,墨荷喜滋滋将那一旁的红盖头将他盖了,轻声道:“少爷请等等,摄政王马上便要进来了。”   顾清宁道:“我无碍,你忙你的去吧。”   墨荷捂嘴笑了:“时下墨荷最大的事就是少爷的事儿了,还能忙什么?少爷你是高兴坏了么?”   顾清宁自嘲地笑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了,不过是繁文缛节里的最后一个步骤,顾清宁却不知怎么的,胸口跳动的厉害,许是没有睡够,脸发烫得很。   外面缥缈着丝竹宫乐,时不时有烟花爆竹声响起,这里离外殿远得很,本应听不到外面的嘈杂的,可想而知外面的热闹程度。   顾清宁心里愈发砰砰作响。   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外面簌簌的跪地声,一水儿的叩拜,顾清宁明白,是他来了。   也不知怎么的,他浑身发软,有些支撑不住似得,上身晃了晃。   殿门一开,哗啦啦涌进数位喜娘婢女。   墨荷连忙退在了一旁。   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进了来,墨荷心间一凛,随着众人跪拜了下去:“摄政王大喜!”   萧玄衍沉声道:“将合卺酒拿来!”   为首的喜娘犹豫:“这……”   这合卺之礼要数道程序,她哪里想到摄政王完全不顾流程,迳自到了最后一个环节,不过他早已听闻了摄政王今日的行径,故而还算识相,犹豫片刻后,便唤人端来了备好的合卺酒。   萧玄衍走上前去,坐在了顾清宁身边,隔着那赤红的盖头亲了亲,“宁儿,喝了这杯酒,你就是本王登名在册的妻了。”   眼前的人微微颔首,乖巧得很,萧玄衍心中大悦,再度隔着盖头亲了亲他的脸颊,便轻轻将那盖头掀开了。   一阵熟悉的淡淡的暖香袭上鼻尖,顾清宁眼眸低垂,轻颤着,似乎鼓起了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复低下头去,连那玉白的颈子都泛着粉色。萧玄衍喉头一阵燥热,便抬手让人将酒端上前来,自己靠近了些,忍不住闻了闻他颈侧的暖香,顾清宁微微躲了躲,萧玄衍心间的爪子挠的更厉害了。   耳边喜娘恭颂之语响起,一片祥和。   萧玄衍将其间一杯酒递给了顾清宁,二人旋即交杯饮下。   那喜娘是个识眼色的,早已将亢长的喜话缩短了,一合掌:“福禄鸳鸯,百年琴瑟。”   众人纷纷跪地,“恭祝摄政王,摄政王妃。”   萧玄衍丝毫没有理会地上那群人,只描摹着顾清宁的眉眼。   墨荷吞了吞口水,大了胆子:“退下吧。”   众人纷纷退去,墨荷看了眼屋里的,他家的少爷早已被摄政王给紧紧搂进了怀里。   墨荷不敢再看,连忙关了殿门。   顾清宁呼吸急促,浑身愈是发软:“你……你弄痛我了……”   旋即,他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怎么的……好生紧张……”   萧玄衍心里疼的紧,又有许多的躁,将他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再度搂了:“紧张什么,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顾清宁摇了摇头,却早已被萧玄衍压了下去,二人倒在那偌大的暖软的床上。   顾清宁双手抵住了他的胸口,脸上愈是发起烫来,萧玄衍将大掌覆于顾清宁的双手上:“今夜你是本王的妻,不该如此。”   顾清宁眼角泛着粉色,他咬了咬下唇,便听话地将手放了下来,领口微微颤动,顾清宁看他在解自己的喜服的衣扣,呼吸更是急促起来,他闭上了眼睛,紧紧抓住了那赤红的喜被。   不一会儿的功夫,身上仅是穿着一件象征吉祥的红色半透的小衣,俊美的一张脸泛着潮红,眼眸微颤。腰肢依旧那般细,萧玄衍毫不客气,兀自揽在了怀里,顾清宁眼里泛了湿意,随即眼前一暗,被那红盖头遮住了,耳边一阵热气:“宁儿,你知道本王想作什么?”   顾清宁喉咙发出一声不明的哼声。   “本王要你永远记得今夜……”   空气燃烧了起来,喜帐笼着一双人,巨大的喜床也经不住这般的折腾,摇曳着,其间时而发出腻到骨子里的吟哦。   “宁儿……还好么……”   “……唔……”   火焰再复燃起……难眠的夜。   两个月后,萧玄衍怒气冲冲地遣人唤来苟蔺,   “好你个老匹夫!王妃为何又中胎了!”   苟神医冷汗直流:“双儿体质不同寻常妇人,生育者极少,生育后孕囊闭塞,本绝无再生机会,这其间关窍老朽未曾知道,许是王爷龙精虎猛……”   萧玄衍脸色愈黑,收拾他是后面的事:“本王命你在不伤及王妃身子之本,把腹中胎儿落了!”   那人在生聿儿时几乎去了半条命,他怎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苟蔺心间明白,擦了擦汗,当下领命。   但是,这个胎儿顾清宁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落,即便萧玄衍千般劝慰,可顾清宁只仅仅闭着嘴巴,委屈地看他。   也不吃不喝,生怕偷偷给他吃了落胎药。   萧玄衍已然无奈,将那躲在角落里的人拉近怀里,“宁儿,本王何曾舍得这孩儿,可你只有一个,本王要你陪本王一辈子,绝不容许你有半分危险,你知不知……”   顾清宁将脸埋进萧玄衍的胸口:“求你,求你。”   他哽咽着:“聿儿除了咱们,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不想他在这世间那般孤独。”   萧玄衍长长的叹气。   此后的八个月,苟蔺几乎要熬白了头发,他谨小慎微,丝毫不敢出现任何的差池。   然这一次的孩儿没有给顾清宁多少的折磨,很是顺利地诞下了。   是聿儿的弟弟,聿儿很是喜爱,拿了自己的许多宝贝堆到弟弟的房间,每天都要去看他。   顾清宁看着忍不住眼眶开始湿润。   萧玄衍将那抹着眼泪的顾清宁搂进怀里,“本王说过什么,不准你在其他地方哭……”   顾清宁忍不住,复又将脸埋进那温暖的胸口:“我好快活。”   萧玄衍轻轻笑了:“本王就是要你快活。”   顾清宁心间一片宁和平静。   “你也快活么?”   萧玄衍顿了一下,随即柔声道:“快活,快活极了。”   这世间多少悲欢离合,所幸他们不算差的那种。   (结局) 第80章 番外一:摄政王的避孕大计   明亮的宫灯摇曳,将四处照耀得如同白昼。   顾清宁悄悄进了门,脸上带着狡赖的笑容,正待跳上对方宽阔的背部作弄一番,眼前认真书写的人转身过来,一把将他掣住,揉进了怀里,   顾清宁眼神明亮:“你这人,怎么跟狗儿一般,我怎么都嬉闹不到你。”   萧玄衍瞧着自己的爱妃,他已经跟了自己好些年了,可永远都是这样一幅狡童的模样,永远不会沾染太多尘俗,永远那样的美丽,正待低了头去亲吻他,顾清宁一闪,又跟泥鳅一样溜走。   “宁儿,过来……”   顾清宁摆着脑袋,就是不过来,可一双脚踝早被拉了过来,复被萧玄衍圈在怀里,恶狠狠亲了下来。   亲着亲着就变了味道,萧玄衍暗哑着声在他耳畔说了几句。   顾清宁瞬间跳了起来,“会疼……”   “本王会小心……”   “不要!”顾清宁连连退后,捂着自己屁股,萧玄衍叹了口气,探手过去拉了拥在怀里:   “罢了,本王不碰你。”   看着那副苦行僧的样子,顾清宁自然舍不得,搂着对方的脖子咬着耳朵:“苟神医说了必定不会中胎了……”   “老大……”身子挨近了,一双柔荑搂住了对方的脖子,浅笑着温柔地盯着他。   “别惹本王。”声音听上去似乎是有些严厉,可即便是真严厉,顾清宁也不怕的,更何况这声脆弱的吓唬。   顾清宁化被动为主动,眼前人岿然不动。   轻哼了一声,顾清宁咬了咬唇,使坏了起来。   他知道,眼前人可以抵御得了任何东西唯独抵御不了他的。   这一夜,摄政王战战兢兢了半夜。   第二日,萧玄衍叫来了苟神医,见着摄政王那等黑熏熏的脸色,苟神医自是小心又小心。   “摄政王找老朽所为何事?”   萧玄衍一声冷哼,“每半月改为每日进府给王妃请脉,若有中胎迹象及时报备!”   苟蔺一愣,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王妃已经是他所闻所见唯一的诞下二胎的双儿,前些日子他再次去王妃处细细请脉了一回,王妃早已无半分受孕的可能,摄政王一世英明,端的是有许多的事情操心,在王妃身上实在是分去了他太多的心思,也怪自己,过于笃信医书,才有了上次中胎的事情,所幸有惊无险,想起那八个月来,苟蔺至今仍旧心有余悸。   只恭恭敬敬道:“是。”   他想了想,又道:“回摄政王,王妃身子已无再育可能,然摄政王谨小慎微,老朽也不敢放松,这半年苦寻医书,尝制万方,终制成一味焕颜绝育丹,可保王妃绝无受孕的可能。”   萧玄衍斥道:“是药三分毒,本王岂容王妃给你试药。”   他略略沉思一会儿,“你但且每日请脉,时时关注王妃肚子,若有差池,本王拿你是问。”   苟神医跪伏下了身子:“遵命。”   接下来的夜里的日子,既是甜蜜又是痛苦,萧玄衍只能克制住了自己。   顾清宁又拚命撩他,一向对自己自控能力相当自信的萧玄衍唯一把持不住的事情便是这个,每一个酣畅淋漓的夜晚也是忧心忡忡地夜晚。   这般忐忑过了一年,顾清宁没有任何中胎的迹象,这样甜蜜的折磨才慢慢淡去了。   是啊,享用他这样美妙的事情,若是不能随心所欲,该是多么悲惨地一件人生大事。   还有最近府里的两个小鬼愈发的缠着自己的王妃了,也分去了他太多的关注力,该是要让李岩都带去定远军中操练了。   萧玄衍看着怀里熟睡的人儿,吻了吻他的发,等处理了这一波的麻烦,要去那清幽的汐溪别院住上一段时间了。   久别不见,甚是想念那一段定情的时光。 第81章 番外二:唐子来的自白   我叫唐子来,自小便是神童。   神童的人生本该大多数时候都是顺遂的,可是,偏生老天让我做一个断袖。   还看上了一个不可能的男人。   赵穆这家伙样样都好,可就不是一个断袖。   可后来,我真说不上他是不是了,因为他看上了一个双儿。   若是那人配得上也就好了,可为何偏偏是那个绣花枕头,那叫顾清宁的太傅家的公子哥,与这太䌷监里的其他纨绔一般,都是群酒囊饭袋,每日走鸡斗狗,处处惹是生非,白叫浪费了这一番好出身,五经博士每每很是头痛。   天帝造物,总是这般不公平。   我自诩䌷富五车,圣上钦点应试,虽不说貌若潘安,可好歹也是一名翩翩佳公子,可偏偏就是比不上那人在他心中的半分位置。   我看过许多次赵穆拉了他在无人的角落里,急不可耐地去吻他,每日坐在一起,那眼里的星火瞒不了任何人。   我可以假装熟视无睹,然心里翻涌起来的苦楚是无法压抑的。   白日有多冷静地与他二人同坐,夜里便有多少的苦痛。   然某一日夜里晚归,我居然看见那高高在上的梁王亲自将他送回府上,看他的眼神与赵穆如出一辙,这个酒囊饭袋当真是好本事!我心间有些吃味,也有着喜悦,若是梁王看上了他……   后来朝廷动荡,赵穆也被派去打战,虽然我轻视那家伙,可他的父亲我却是敬仰的,顾太傅约莫是太过耿直,得罪了圣上,一路被贬,最终自裁身亡。   其间关窍,我自不会去探究。   后来听说那姓顾的受不得门庭衰败自荐枕席给了梁王。   ——我心里冷笑,赵穆与梁王居然齐齐看上了这等家伙。   时局纷乱,赵穆在外打战,我明白他若知道这一切,必是不顾一切回来,故而我卑鄙地买通了驿使,将赵穆给他写的书信一一收了。   赵穆本就是一只鹰,虽然不似梁王天生神勇,但亦是南朝铮铮铁男儿,初出茅庐,便大获全胜,在南朝的天空尽情翱翔,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定会飞得更远,而且更高,不该耗在这儿。   可是,为何他偏偏要选一条断头的路。   为一个卖身求荣,没有丝毫廉耻的家伙。   而我,洒洒脱脱一个好男儿,奈何如飞蛾扑火那般去陷入他们的纠葛之中,可是看到那副悲痛欲绝的神情,我忍不住,再一次的投身其中。   他在外打战了三年,自打第一次见到了那人的夜里,他喝多了,我也喝了不少,可我还清醒,我知道他满嘴酒气将我压在身下时,我本该毫不怜惜给他一拳,虽我只是个文人,但这一拳还是能够让一个醉汉讨不了好的,不过,我并没有推开他,而是让他蛮横地进入我的身体。   很痛,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过,没有一个人会这般待我,可第一个待我的偏偏是他。   然比起心间那股绵延不绝的钝刀子割肉一般的痛感,几乎都要不算什么了。   耳边一口一个阿宁几乎要将我生生痛死,我一大好才俊,奈何沦落至此。   等到他沉沉睡去,浑身狼藉的我已经在心里恶毒地勾勒起第二日他看见我的情形来,有种自暴自弃的快感,他那般耿直的人,定是无所适从,痛苦万分——我尝到的,也要让他尝一尝。   我牙齿咬的咯咯响。   可见到那东方的鱼肚白,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   我生平第一次怕,却不知道为何。   之后我大病一场,赵穆的登门求见被我一次次拒绝门外,我不懂他知不知那日的事情,也许那只是他醉中的一场梦,可于我来说,那几乎是我一辈子做过的最错的事。   可是我居然一点儿也不后悔。   半年过去了,我已经那般久没有见他了,我很想他。   可下一刻又痛苦地自轻自贱起来,人间地狱,不若如此。   朝局的时涌愈发令人看不懂了,西疆又复燃起狼烟,赵穆去了,可朝廷里却是愈发的肃严起来了。   为人臣子者,只能低了头,一心向诚。   那一日,听闻赵穆中箭的消息,我几乎是一口气快上不来了,险些昏厥过去,还好,午后前线来报,他已经是稳控了伤势,送去了云中郡,梁王随即便去了西疆,还好还好。   可不知为何,我心中老是慌。   这种慌乱随着除夕的来临愈发的紧绷,年后,圣上突然对赵家发难,手段极其严酷。   时局纷乱,所有人皆是棋子。   可堂堂几朝功勋,居然敌不过一朝的天子之怒。   自是很多人帮着赵家求情,然而却是惹得圣上更是震怒,连下了几道敕令,处决了最先带头的人,此起彼伏的求情便这般被压了下去。   我本该明哲保身的。   可赵穆的小厮满身风霜的急急回来,与我说了西疆那令人震惊得一切,皇家里的血雨腥风已经将所有人裹挟在里面,没有人能够逃脱——赵穆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选了梁王。   我知道这个消息不几日便会传到圣上耳里,朝廷虽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其间真正内情,然而圣上定会雷霆震怒,随便找了藉口直接将赵家连根拔了。想起那个在边疆打战的男人,不知他会否知道等他回来,京城里的家已荡然无存了。   然而我已经想不了太多了。   一个晚上的时间,让我的计划仓促而慌忙。   虽是拙劣,但谁也不信有人在皇城根下这般肆意妄为,所以看守的人虽多,但只需几名死士便可开了一道口子。   做了这一切,我告了病假,休沐在家里。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查到我这儿,   所幸自打顾老太傅逝去后,一心与之争长短的父亲勘破功利,也已然隐退,云游四海四处讲䌷,做那个他年轻时最为向往的闲散居士,他在民间颇有名声,已久不参政,最近听闻已是去了琉球,即便圣上再是震怒,亦不会对他下狠手,我唐门三亲四眷稀少,自来无妻妾,更无子嗣,不怕牵连。   这几日我过得心平气和,一点儿也不慌张,甚至在面目憎怒的亲卫破门而入时,我还让他们稍待片刻,继而将茶碗中的最后一口茶汤咽下。   赵穆,为你做了这么多,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只是宁愿此生我们并没有见过。 第82章 番外三:最后的最后。   顾清宁闭上了颤抖的眼眸,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萧玄衍吻了吻他,将如同一块软布一般的顾清宁揽住了。   顾清宁仍旧还是啜泣,有着隐隐的委屈,一双带着余韵的凤目挂着水珠,眼角流淌着一片粉色,连带着鼻尖也是粉的。   这般多年过去,这人依旧那副模样,依稀还是那个郊外的少年郎。   萧玄衍心间早已是爱极,恨不得拥他在怀里再度温存一番,然仍旧板着一张脸,抵着他的额头,“本王说过什么?”   顾清宁咬了咬唇:“我心里只有你……”   他腰肢酸软无力,仍继续委屈道:“聿儿闵儿都那般大了……”   意思是你吃哪门子的飞醋。   萧玄衍轻哼一声,探入他身下,将那狼藉氤湿一片的衣物给丢在地上,随即将他抱了起来,堂中早已备好了热腾腾的水,透着干花香味的湿气将寝殿里氤氲出柔和的线条。   顾清宁微皱了眉头,在热水中舒缓了自己,趴在桶沿,眼前的人虽是脸色黑熏,然仍旧仔细地为自己揉按着,这十数年过去了,为他洗澡这个习惯他依旧保留着。   俩人在一起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王妃的生涯似乎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眼前人将他保护得很好。   好容易等到腰肢的酸软缓和了些,回过头,见他仍旧黑着一张脸,顾清宁划拨着投入了他的怀里,仰头望着他。   “我跟他都是少年时候的事了。”   萧玄衍咬着牙道:“本王堂堂摄政王,焉能把他放在眼里?”   顾清宁哑然,吃醋的是他,死鸭子嘴硬也是他。   今日他去了郊外扫墓,恰巧看见赵穆,赵穆戍边几年,开春了才回来,二人相见自是有许多话,聊了许久,一时忘了时辰,原本是答应与萧玄衍踏青的,等到想起来,那人已经迳直策马奔来,二话不说,不顾赵穆神色,黑着脸就将他带回去了。   物是人非,他与赵穆之间早已超脱了原本,虽然当年的那种心境找不到了,可彼此已经变成了脱不开羁绊的亲人一般的存在了。   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有了唐子来。   想想当时从狱中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唐子来的时候,顾清宁第一次看到赵穆如同孩子那般嚎啕大哭,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至今仍给顾清宁极其深厚的震撼。   也亏得有了苟神医,虽唐子来落下了天一变就浑身酸疼的毛病,但好歹是无碍了。   二人就这般没名没分的一起,赵穆从旁支那里纳了两个孩子过来,也不算叫两家绝了香火。   就这么过起了日子。   然唐子来见到顾清宁依旧是一派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模样,气的顾清宁是牙痒痒的,还有那个李岩,自己都是他半个主子了,可仍没有给过一次好脸色。   跟萧玄衍吐槽了几句,原本他绝不容得自己受半分委屈的,却只换了一句:“李岩性情如此。”   所幸这世上还有太多别的令他开心的事儿,否则,他得阴郁至极。   舒服地泡了一回澡,顾清宁见他依旧不得欢颜,又主动了些,安慰了他许久,二人如此在水桶里荒诞着渡过了半日。   等萧玄衍开心了,顾清宁几乎快化成一滩水了。   午后的时候,萧玄衍再复进宫了,荒诞了半日,身子自是疲乏的紧,然还未躺下家仆来报,灵璧公主前来拜见他。   顾清宁好生奇怪,这位萧玄衍的最小的皇妹自幼在深宫里,听得也是一位刁蛮任性的主儿,谁也耐她不可,今次何故来找他?   虽是奇怪,但顾清宁仍是穿好衣物去了前殿。   刚进入殿内,便看见一十□□岁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脚,看见他出来,立刻站了起来。   脸上带着审视与敌意。   顾清宁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待出口,那灵璧公主早已嘴一瘪,颓然坐了下来,带了哭腔:“果真比我好看。”   顾清宁更是奇怪:“灵璧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话音未落,又听得侍卫匆匆来报:“王妃,李大人前来拜见。”   顾清宁一愣,今儿吹得是什么风,连李衡也来了。   那灵璧公主一听说李大人三字,脸一红,又带着羞恼,居然一跺脚便跑了。   侍卫带着匆匆脸色的李衡进来了,见到顾清宁,连忙问道:“公主可有在这儿?”   顾清宁点点头:“刚走不久。”   李衡立刻提脚便走,顾清宁连忙阻了他,虽不知李衡与灵璧公主间有什么缘故,可这般贸贸然追出去终归不是事儿,南朝男女之大防虽比起先朝已是好了许多,但灵璧公主待嫁闺中,李衡若是这般大庭广众与之纠缠,被有心的看了去,说不准又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李衡有些懊悔的神情,顾清宁忍不住:“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衡欲言又止:“她,她,唉,都怪我眼拙,这一段时日来竟不知身边的小兄弟竟是灵璧公主所扮……”   接下来,顾清宁听到了一出公主女扮男装的轶事来。   “可公主好端端的生你什么气?”   李衡黑脸一红,“都怪我昨晚……昨晚……唉……总之,得让我找到她。”   顾清宁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当即道:“你别急,公主估计是回宫了,我让墨荷去宫里探探情况。”   墨荷自是机灵,立刻便去了。   李衡无奈地坐下来,抬眼看了看顾清宁:“让宁弟见笑话了。”   顾清宁随之也坐了下来,这些年来,李衡仍旧孓然一人,这总是挂在顾清宁心中的一件大事,是自己蹉跎了他,所以,即便家里的醋坛子再是黑脸,只要李衡有任何难处,顾清宁总是千万百计地给他去处理。   二人吃了茶,外面又是一声清脆的童声:“母妃,孩儿回来了!”   顾清宁才记起来,今儿是聿儿来看他的日子。   萧显聿雄赳赳气昂昂从外头进来,他虽不过十岁,然已经在定远军中摸爬滚打了两三年,颇有梁王当年态势,一副少年骄傲的模样。   见到了李衡,萧显聿收了雀跃之色,礼貌地道了声李大人好,李衡见他母子二人在场,不好再跟顾清宁继续聊下去了,让顾清宁一有灵璧公主的消息便要回他,这便患得患失回去了。   父王不在,殿里又无外人,萧显聿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尽去,一下子滚进了顾清宁的怀里:“母妃,聿儿想你了。”   顾清宁心间一片柔情:“中午跟母妃进膳,母妃让小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蜜肘。”   萧显聿一声欢呼,这时候才有了这个年纪孩童的神色来,有时他真羡慕王弟,可以日日待在母妃身边,比起肖似母妃的王弟,父王对他格外的严格,亏得这半日他不在,否则又要训话了。   可王弟作什么,父王总是很纵容,一副慈父模样。   不过他的王弟那般可亲可爱,纵然自己偶尔有些吃味,但是比起疼宠王弟来,萧显聿丝毫不在下风。   难得的放了半日的假,萧显聿无比的开怀,顾清宁被萧玄衍折腾了半日,原本疲累得很,但看见聿儿难得那般开心,也便陪他各般叨唠,进宫受教的闵儿也回来了,看见哥哥眼睛一下子亮了,   “哥哥!”   萧显聿自是开心,许久未见,两兄弟是如胶似漆。   等到萧玄衍晚上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儿已经累得偎在顾清宁身边睡着了。   看着那困顿不已的顾清宁,萧玄衍心间自是疼的紧,   顾清宁觉浅,听到响动便醒过来了,微微扯了一下嘴角:“你回来了?”   萧玄衍拿指腹轻触他的脸颊,眉头微皱:“聿儿怎地还在这儿?”   顾清宁很是不满他的厚此薄彼,聿儿自小便被他严格管教,亏得聿儿聪敏,还算应付得下来,唤作资质稍差些的闵儿,不得心疼死自己。   “聿儿难得回来一次,便让他待一个晚上又怎么了,你总是待他这般苛刻。”   萧玄衍道:“这孩儿不能放松半分。”   顾清宁叹了口气,更是心疼地摸了摸萧显聿。   萧玄衍只得妥协:“也罢,就这么个晚上吧。”   寝殿的床甚是宽大,十数人睡都不在话下,更何况一家四口。   顾清宁很是开怀,萧玄衍搂着他,身边的两个孩儿睡得香甜。   此情此景,顾清宁几乎都舍不得睡了。   “傻瓜。”   夜色朦胧,今夜大概会做个美梦吧。   (番外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