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作者:元媛圆   霸道王爷X木讷探花,一个庸俗的故事   原创小说 - BL - 长篇 - 连载   古代 - HE - 生子 第一章   又是一年春风得意,新科状元柳怀山好不得意,他本身就是张扬的性子,一朝夺得科举桂冠,京城中不到一刻钟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景泓是个不会结交之人,来了京城也快一年了,除了几个同住一间客栈、平日里常一起读书的考生,没几个认识的人,达官贵人就更不用说了。此次他得了探花,虽不像柳怀山那般万众瞩目,却免不得一番交际,为此他实在是苦恼得很。   有时候他还挺羡慕柳怀山的,那样张扬又有风采的人,走到哪里都是被拥簇的对象,既华且实,这状元之位当之无愧。天下青年若是多几个如他一般的人物,那这大好的河山将来就更有无限的希望了。   从小景泓就是个会读书的乖孩子,是街头巷尾各家各户教导孩子学习的对象,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大家都不在以他为自家孩子的榜样了,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读书读傻了。   他确实是读书读傻了。   从小他就没有娘,只有一个秀才爹,但是好在这秀才不是个穷酸迂腐之人,祖上也有点家业,所以从小到大景泓生活得还算不错,不需要为柴米油盐烦恼,一心只读圣贤书。秀才爹是个不喜欢管人的人,对自己的儿子也是放养的状态,只是没曾想他没变成街头小霸王,却变成了书呆子,等他发现的时候想要纠正已经来不及了。秀才爹只能认命。   秀才爹其实是不想景泓来京城考取功名的。他们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是还保有祖上的一点田地,光是靠着收租也是能安稳舒适的过完一生。何况他这个秀才也不是自己愿意考的,是当时被景老爷逼得无奈才勉强考取的。不过景老爷没等秀才爹到京城参加科举就已经病逝了,秀才爹当时心里是又悲伤又庆幸。   秀才爹虽没有混过官场,但是他知道官场中多的是那种不能明说的龌龊事,他是就个闲散性子,也没什么官僚背景,要是真的走上仕途,那可不是要他的命吗。景泓的性子比自己还有木头,让他考试还成,做官?那是万万不行!   秀才爹是千拦万阻,最后还是没阻成,他把心一横,想着让景泓出来碰碰壁吃吃苦头说不定就会乖乖地回家继承祖产了。他甚至已经在家里备好了一大笔财产,只等着自己的傻儿子万一在京城犯了事儿,立刻拿钱救命,从此带着看破官场的儿子回到家中,安稳且平安地度过一生。   景泓的性子确实有些迂腐,又带着些固执,这样的人在朝堂上往往不会变通很容易得罪人,在日常生活中也表现得木讷无趣得很,因此许多考生都不很喜欢与他这样的人交朋友。   放榜之后,客栈老板因为他是新任探花郎,有意讨好,不但减半了他的房费,每日还附赠各种小茶点。他自然是不需要的,这些他都负担得起。可是一旁的几位好友却帮着店家相劝,说这是历来的规矩,他若非要拒绝便是辜负了店家的好意,也显得不识抬举。   景泓所住的客栈其实是京城中一个由商人开办的学舍,这间学舍背后据说有京中某位权贵撑腰,来京科考的学子大多住在此处,这里不但提供住宿,还设有不同规格的学斋,小到一人一间,大到五人一间,每间都是独立隐秘的,不用担心被别的人打扰了读书的兴致。   自然,这间学舍并不是随便一位赶考的学子就能住得起的,这里每日的花销可抵得上一户普通的农民一个季度的家用。景泓住在这里是因为这是秀才爹早就托人找关系打点好的,若不是某日同行的学子无意间感叹起此处的费用令自己捉襟见肘,他还不知道这学舍原来这般贵。   柳怀山一早也是住在此处的,他一来便是被客栈掌柜的当成顾客对待,短短的时日里便交了许多达官贵胄家的子弟,学舍里不少学子对他心生嫉妒,可偏偏又想接着他认识与攀附权贵,因此他所到之处皆是前呼后拥。   不同于景泓放榜后还住在此处,一放榜柳怀山就接到不少达官显贵邀他到自己府上小住的请帖,他对着各式各样的名帖挑了挑,最后进了靖王府。   “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一个绣花枕头!”柳怀山搬出去的那一日,景泓身边一个还算交好的同窗甚是不耻,酸了一句。   景泓并不羡慕,但是也觉得柳怀山好厉害,能和历来势利眼高于天的京城贵族成为好友,实在是有非凡的能力。更何况,这个人是靖王。   “靖王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兄弟,从小就聪慧过人,不但是文思敏捷,更是英勇善战,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王爷。若不是现如今是太平盛世,在京城还真看不见靖王的身影。我上次在西街口远远的看到了靖王路过的轿仪,虽看不清脸,但光看着那隐约的身影,心中便感到一股逼人的气势,实在霸气!”同窗说着,露出了十分向往的表情,但转而又叹息道:“不过可惜了,他怎么看上柳怀山那个妖孽!”   另一位同乡的学子也酸道:“靖王真是瞎了眼。”   景泓不爱在别人身后说是非,从小到大也没听到过这么多的酸言酸雨,嘴笨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看着身边两人皆是有些阴沉的脸,他只好道:“其实柳公子待人很好的,而且他很会交朋友,说不定靖王是看中了他的才华,又觉得他好相与,所以才特意邀他去住。”   “你信?”同窗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不信。”   “对啊,谁知道他是怎么跟那些权贵们交好的?”同乡的语气带有轻蔑,表情也是说不出的古怪。   京城的显贵有些不上台面的癖好,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如先帝与文相的事,民间也不少猜测与臆想,更有以此为蓝本的市井小说流传,惹得某些心术不正的学子也起了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想要通过男色获取功名。   柳怀山不但有才情,还长得貌比潘安宋玉,真真的风流才子。若说靖王是看上了他的色相,那也并不叫人奇怪。   但景泓傻惯了,也从没人教他这些明里暗里的事儿,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位同乡所指到底是什么,只以为是靖王有意拉拢柳怀山。   前些日子他隐约听到有人说当今圣上似乎对靖王有些猜疑,怕他功高震主,两人表面上何和气,背地里却相互不对付,都想扳倒对方。靖王手握兵权,朝中的武将大多站在他这一边,而圣上一向亲文臣,当初的太子太傅更是内阁之首,朝中隐隐有文武对峙的意思。   不过皇家秘辛,景泓哪里见识过,只当是外面的人乱传,做不得信,也不敢信。   “对了,今夜在万花楼,说是给新科的三位才子举办个庆功宴,虽说不是什么正经的宴会,但是听说有头有脸的公子们都会去,你去不去?”同乡兴致勃勃地问道。   万花楼?那是京城最大的妓坊,里面豢养的都是官妓,多得是罪臣家中知书达理才艺兼备的落魄小姐,景泓一听就皱着眉直摇头,他爹一直说不让他去那种烟花之地,他是记得的。   秀才爹在景泓出门之前千叮万嘱,有什么可有什么不可,一定要记牢。而关于妓坊这一条,那是万万不可的。   景泓摆摆手道:“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一向不喜欢去那种地方的。”   景泓虽然自己没什么兴趣,但那位同乡却明显感兴趣得很。他原本家境一般,是家里缩衣节食为他凑了盘缠上京赶考的,也便是他先前与景泓抱怨道此处费用之昂贵。他为人浮躁贪利,自身才学也有限,此次更不曾考取进士。但他还是不甘心,想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若是能攀上一个高门公子,纵是无甚实权,能跟在左右使唤也是好的。   他自己自然是没有资格赴宴的,可是景泓身为探花,自然是一早便受到了请帖。   当晚,他不顾景泓的推脱,硬是半拉半拽地将景泓拉到了万花楼的门口。   “我不去,我……”   “唉,这不是我们的探花郎景大公子吗?”   景泓还在挣扎,两人推搡间,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回过头去,却看到是榜眼一行人刚好来到,景泓心下暗道不好,这下想走可能也走不了了。   榜眼是京中一位大官的侄子,虽不在京城长大,但是从小也算出身不凡,虽没有柳怀山的才华,但是那股傲劲却是不输给他的。这位榜眼最看不得进京赶考的这些穷酸书生,在他眼里,景泓算一个。   拉着景泓来的同乡一看是他,立马放开了景泓,凑到他跟前换上一张讨好的笑脸,双手作揖道:“恭喜霍公子荣登榜眼。霍公子天慧过人,区区榜眼,对霍公子来说实在是屈才了。”   霍子贤一听,笑道:“在下能得榜眼实属皇恩浩荡,并未觉得屈才。不够你身边这位探花郎,我看倒并不是那么的真才实学啊。”   “啊……是是是,区区探花,怎敢与榜眼相比。”同乡点头哈腰。   景泓从不在乎这些虚名,他也知道这位同乡确实有些嫌贫爱富贪慕虚荣。虽说如此,但听到他们当着自己的面这般羞辱自己,他亦是心中不快。不过他并未发作,霍子贤可不是个好惹之人,先前便有与他起冲突的学子出了事,虽无法直接指向是他在暗中所为,但景泓还不至于傻到好坏不分。   “在下之才能确实不足,得赖皇恩浩荡,承陛下信任,他日景泓也必定尽心竭力,为社稷苍生做出一番功业。”景泓不卑不亢,他虽不敢与霍子贤正面冲突,却没有忍气吞声。   “探花大人真是志向高远啊,看来圣上并没有看错人。”霍子贤冷笑。   “不敢当。”景泓道:“在下先行回去了。”   “别呀,都到门口了,哪还有往回返的道理?”霍子贤拦住了欲要离开的景泓,道:“若是靖王知道了,还以为是我把你赶走的。”   “靖王?”同乡学子惊喜道。   “自然,你不知道今夜做东的是靖王吗?”霍子贤身后的一位公子道。   “那自然是不能回去了。”同乡学子转而拉住景泓道:“来都来了,便进去吧,不然靖王怪罪下来,你我都当不起。何况你也不想落得一个恃才傲物,不把皇亲贵族放在眼里的名声吧?”   他给景泓使了使眼色,看着一旁的霍子贤,景泓心中明白,若是自己真的就这般走了,明日这坏名声便会传遍京城。   思量再三,景泓也只好作罢,顺从了他的意愿,跟着霍子贤一行人进了万花楼。 第二章   万花楼里,靖王和柳怀山早就到了,还有几个京中的权贵子弟。   因为此次有靖王在,其余人不敢造次,都显得比较规矩。在万花楼里要了一个最大的厢房,只叫些舞姬歌姬来助助兴,其余的小美人一个也没有点。   景泓还是觉得很不自在,他很想现在转头就走,但是他不敢,靖王还在这儿呢。   不过这个平日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靖王,今晚虽赏个脸面来了,却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他坐在一扇屏风后面,身边跟着柳怀山,余下再无旁人。   “哼,不要脸。”同乡恨恨地看着屏风上隐隐照映出来的身影,听着柳怀山时不时发出的笑声,整颗心简直泡在醋池子里。   景泓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的,他只觉得柳怀山和靖王的关系果真是好,听说靖王这个人很严肃,他少年便经历沙场,立下不少战功,也见过不少血腥,身上杀气很重,因此不易接近。可是柳怀山却能近他身,两人相谈甚欢,虽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必定是些有趣的事情,   其他人并没有觉得靖王不理人有什么尴尬的,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这些他们都是习以为常的。那几个京城的贵公子都是很有交际手腕儿的人,和今日赴宴的几位考生们都很聊得来,除了景泓这桌。   没有任何人愿意理睬景泓二人,景泓心中本就不愿来,因此也觉得没什么,但是同乡就不一样了,他心里越发的着急,想着景泓是指望不上了,自己得像个法子怎么跟那些贵人们打声招呼才行。   兴许是觉得太过寡淡,一位看起来颇有地位的小贵人开口道:“上花楼也不叫姑娘,这酒我喝着都没甚滋味儿。”   他一句话说的在座的几乎都有点心痒痒,靖王怎么会不晓得他的意思,于是故意道:“阿琅是觉得闷了?早知如此,便把你放在家中,跟着你兄长读书,古人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阿琅在书中与各位美人畅游一番岂不美哉?”   靖王的声音很低沉,哪怕是这般轻松的对话也显得很有贵气,其间又带着些慵懒。景泓有些好奇,不知屏风背后的靖王究竟是何等模样。   阿琅沉下了脸,道:“不好不好,我整天在家里被我哥逼着读书,都快烦死!这书中哪有颜如意,只有烦死人!”   “那阿琅想怎么样?”靖王反问。   景泓那小贵人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也不知他和靖王是何等关系,一定也不惧怕他。只见小贵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而后道:“本公子听说,这万花楼最近新来了一批小倌,都是清倌,本公子还没见过这小倌是什么样呢,不如我们叫几个来瞧瞧。”   在座的除了景泓二人,都知道这小贵人是当今丞相的幺子,最是宠爱,又生性顽劣,自小就是京中的小霸王。但是无奈人家出身好,亲爹是当朝丞相,亲娘还是当今圣上的姑母,这样的身份到哪里都是横着走的。也因着表亲的关系,靖王对小贵人一向容忍。   其实在座的可以说有六成的人都已经见识过小倌了,但是他们可不敢笑这位小霸王,得罪了他,那就是得罪了天家了。更何况上花楼不就是点几个姑娘小倌助兴的吗?他们不敢提的,如今有人敢提了,难道还要假模假样的拒绝吗?眼下只等着靖王发话了。   靖王轻笑了一声,道:“阿琅是来见世面的?准了。”   阿琅得了准许,立马唤来龟公,让龟公挑几个相貌不错的小倌过来。   没等多久,龟公就领着一排小倌进门来,景泓这才知道什么叫小倌。他一下傻眼了,看着眼前这些个或明媚或清雅的公子们,没想到妓坊还有这样的,他一直以为只有妓坊里只有女子。   怪不得他爹千叮万嘱不要让他上妓坊,原来世间男子也有这般落入风尘的不幸者。   景泓的想法虽然没有十分切合秀才爹的初衷,但也有这个道理在。秀才爹的用意其实在他处,只是目下景泓不得而知罢了。   阿琅看到眼前这排小倌们,原本期待的眼神一下就黯淡了。心里想着,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一个的都不好看,哪有外面传的那么勾人,还没有自家哥哥长得好呢。   阿琅的哥哥是不知自己被弟弟拿来跟这些人作了比较,若是知道,以他的性子必定要痛打阿琅一顿才肯罢休。阿琅最怕的就是他哥哥了,特别是哥哥打他的时候,最疼爱她的祖母都拦不下来。   阿琅的要求高,看不上这些小倌,其他人倒是觉得这些个小倌长相还是不错的,更何况是新来的,没怎么接过客。倒是有几个被调教地不错,还挺会勾人的,一眸一笑比前些天见过的花魁还惹人动情。   靖王知道阿琅对这些人不满意,但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何况其他人并未不满,于是便没让龟公把人再领回去,留了下来。   靖王一个也没点,他不需要这些人伺候,柳怀山自然也不要,于是带来的小馆就被分到各桌去。分到阿琅那桌的小倌被阿琅狠狠一瞪,心里知道这是嫌弃自己了,很是识趣地到别桌去了。   阿琅原本就是个半大的孩子,今夜也是缠着靖王要出来玩的,还非要见识一下小倌是什么样子,这会儿人来了不满意,又气呼呼地,圆圆的脸上带着些怒气,竟然还显得有些可爱。   景泓不是阿琅,他也不会瞪人,所以当他被小倌贴着喂酒的时候,极其的不自在,却又无法摆脱。对方一直向他敬酒,身若无骨地往他身上靠,满身的脂粉味让景泓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只推脱着自己不能喝,对方也没有露出扫兴的神色,很是懂事的样子,但就是喜欢黏在他身上,惹得景泓四处躲避。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小倌们在,气氛比之前要热闹起来,席间的调笑声不绝于耳,景泓越看越傻眼,他没有想到平日里张口孔子曰闭口孟子曰的同考生们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没过多久,席间就乱成了一团,客人和小倌们一边调笑一边喝酒,不一会儿大家都有些微醺了。正是大胆的时候,有些人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毫不掩饰地做出一些难以言说的羞耻之事来。景泓看着那些个小倌们衣裳半裸,面上的姿态连女子看了都自愧不如的娇媚,以及被捉弄时而发出的喘息声,如同群魔乱舞般,吓得他退意愈深。   阿琅喝的酒不多,理智尚在,并没有跟随众人放浪形骸。倒是景泓在这中间显得尤为特别,他不得不一眼注意到了景泓。   阿琅带着些踉跄地步伐来到景泓的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景泓看到是他,竟忽然莫名觉得似乎没那么慌张了。   阿琅好笑地看着他,这个人像只兔子进了狼窝一样,挺有趣。“唉,本少爷是当今丞相家的小公子元琅,你是谁呀?”   “在下景泓。”景泓除了殿试,没有这么近的跟达官显贵说过话,这会儿听说对方是丞相的儿子,看年纪景泓心中大概知道是哪个儿子了。对着这小霸王,景泓难免有些紧张。   “哦,你就是那个探花呀。”元琅不识得景泓的相貌,却是听过他的名。自家哥哥提过他几次,每次都是带着夸赞的意思。元琅虽然怕哥哥,但却是最在意哥哥,听到哥哥夸奖别人肯定会吃醋,如今见着了那名字的正主,起了玩意。   “唉,你听说过我兄长元玠之名吗?”   “自然听过。”元玠乃是当今丞相的长子,自小聪颖明慧,长得也是丰神俊逸,是一个与柳怀山一般的风流人物。   “我老是听别人议论,大家都喜欢拿那个新科状元,呐,上面那个,”元琅回头随意地指了一下,又转过头来道:“那个柳怀山,大家总拿他跟我兄长比。他们俩都是状元,都长得好看,当然我兄长最好看!但是,你说说看,你觉得谁更好?”   景泓有些不清楚元琅是问他柳怀山和元玠谁更有才还是谁更好看,但是他只见过柳怀山,元玠是不曾见过面的,自然无法评论。只能道:“令兄长的才名早已远播天下,其文章佳作也在学子间广为流传,在下有幸读过一篇,其文风潇洒,思想深远,乃是我等后辈所仰慕追随的。”   “屁话!”阿琅听了很不高兴。这样的赞许他听多了,他兄长有多好他还能不知道吗?   景泓被他这样一怼有些尴尬,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尽是一些场面话,所以才惹得阿琅不高兴了。但是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二人进行对比,这两人他实在都不相熟。而且他对元玠的赞赏也都出自真心,并非虚言。   元琅这会儿有点醉,从刚才的一番话他便觉出眼前这人并非一个有趣之人,于是道:“你知道朝中对你的评价如何吗?”   “不知。”景泓确实不知,他不太在意别人怎么说他。   元琅呵呵地笑了几声,道:“文思清雅,如菊淡然。”   这是夸赞的话。景泓不在意别人说他,却听不得别人夸他,这总让他觉得很是受不起,从而生出别扭的感觉来。于是急忙回道:“这些都是过誉了,在下不才,文思浅薄,实在是承让了。”   “哼,真是无趣!”元琅眯着眼,像只猫一样盯着景泓,心里觉得这人不是真的谦虚就是太能装,能来这样的宴会,明摆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事,还装作一副清高的样子。   元琅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景泓又变成了一个人。   这厢房中,除了景泓这个角落,就是靖王的屏风后最安静了。看着屏风外依然尽是些男盗女(男)娼的淫秽之事,心里去意也渐渐上来了。   “靖王想要回去了?”柳怀山最是会看脸色,体贴的问道。   “不急,再看会儿吧。”靖王分明去意已决,却又不急着走,柳怀山猜不到他的心思,也不打算猜,只是给靖王再续上一杯。   景泓不敢喝酒,茶倒是喝了不少。这会儿尿意上来了,趁着没人注意他,便出了门找茅房去了。   万花楼是京城最大的妓坊,景泓差点就迷了路,幸好有路过的龟公和侍女,问了路才不至于丢人现眼。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经过一个厢房时,正巧打开的门内散发出一股甜腻的味道,刚开始不觉得如何,没走几步竟渐渐觉得使不上劲,头脑也开始发晕。   景泓心想着今晚他也没喝几杯酒呀,还上了一趟茅房,怎么这下酒劲竟上来了呢?走着走着,眼前一花竟然快要倒下。   因着这片是专门给朝中高官大臣们准备的清静厢房,每个厢房之间不但离得远,也没什么不相干的人在这里乱走动,因此没有人发现景泓的异样。   景泓扶着墙,只想赶紧回到方才的厢房里,但是脚上发软渐渐地有些走不动。   可怜景泓这个书呆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闻到了那些能让人四肢无力无法反抗的香气,这原本就是此地常见的药物,专治那些不听话性子烈的新人,却不料被路过的景泓吸了一些。   景泓实在支撑不住,也不知走了多久,离厢房还有多远,便一头栽了下去。只是意料之外没有倒在地上,而是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接住了。   “咦,这不是那个探花郎吗?我还以为他走了。”身后传来元琅的声音,景泓失去意识前终于安下心来。 第三章   景泓一觉醒来,头脑在发晕,昨晚的一切回想起来就像是一个梦。可也正是因为头脑还在晕,才又证明了昨晚一切都不是梦。   晕了好一阵,才看清这是自己住的学舍客房,想来是那位元琅公子把他送了回来。景泓心里一阵感激,下次再见到元琅,一定要向他道谢才好。   休息了一早上,身体恢复得不错,头也没那么晕了,身子没那么无力了。今日这天气不错,午饭过后让人感觉昏昏欲睡,就在景泓坐在书桌边手拿书卷撑着头将睡未睡之时,靖王府的管家带了一张请柬来拜访他。   “景公子,打扰了。”这管家年纪在四五十岁左右,态度很和善,“今夜靖王会在府中设宴,邀请此次科举中各位进士才子共赴佳宴,还请公子赏脸。”   景泓接过红底烫金的请柬,上面用金笔写着“靖王府”三个字,笔力苍劲,笔锋凌厉,想象得出落笔之人是何等的傲气。   这张请帖比之昨日那张更为慎重,况且是王府的管家亲自送来,宴会的地点即在王府之内,可见这并非如昨晚一般随性的宴会。景泓心中知晓此宴的重要,于是郑重得接过请帖,并回复今夜必定赴宴,管家得到回复笑脸殷殷地回去复命了。   昨夜在万花楼里见过了靖王,虽没见到正脸,但也能感觉得出对方是位颇有威严的王爷。景泓生性平淡甚至有些胆小,心上对这样的人有些避讳,但他也不敢不去。傍晚时分,他不敢怠慢地换上了新衣裳,那是他出门前秀才爹才为他订做的,他一次也未曾穿过。   靖王府很大,这里原本是郑国公府,后来郑国公一家回到祖籍去居住,这处宅子便空了下来。郑国公是个无妻无儿女之人,也没什么后人能继承这大宅子,他自己已经老了,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便把这处宅子给了当时刚好要出宫建府的靖王。   郑国公是当今太后的娘家人,便也是靖王的表亲,靖王从小就深得郑国公的喜爱,对于这位表舅靖王也是极为喜欢与尊敬,因此这处宅子有很多处都还保留着郑国公当初在时的样子。   例如这流觞曲水亭,仿的是古人《兰亭序》里的流觞曲水赋诗之举。郑国公爱好文学,喜欢附庸风雅,在家里挖了一条小渠沟,取名小明渠,用做流觞曲水。他还在京时就时常约上三五好友一同饮酒赏月作诗,好不快活。   这小明渠不大,原本也不是用来做大宴之用,不过此宴靖王也并没有请太多人,只请了此次科举前十名者,与一些朝中的青年才俊罢了,因此也不算坐得紧凑。   今晚柳怀山没有再坐在靖王的身旁,而是坐在流觞曲水左边的首位上,下来是霍子贤,然后是景泓,往下按照科举排名而坐。右边坐着的是靖王宴请的朝中青俊,景泓想大概是按照官职品阶入坐的吧。   靖王坐在一旁的亭子里,并没有围坐在小明渠旁边,看来今夜是无意谈论风月。没有屏风,景泓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靖王的容貌。殿试时,景泓有幸得窥天子容颜,天子长相严俊,身姿修长,带有帝王之气,让人只看一眼便足以拜倒在其脚下。而眼前的靖王,长相与天子极为相似,眉宇间要更凌厉些,由于常年在外带兵打仗,身形比起天子更加健硕。   如果说天子是让人敬而不敢直视,那么靖王就是让人怕而不敢直视。   景泓只看了一眼便匆匆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直视靖王。   靖王的身边坐着一个气质不凡的公子,长袖蓝衫,温润如玉,一直面带微笑,让人一看好感倍增。他旁边坐着圆圆脸元琅小公子,缠着他不知在说什么,他很有耐心的应付着。   大家都已经入座,宴会开始之前,靖王作为主人自然要先说一番开宴辞。   靖王显然不是很喜欢这些虚礼,只简单说了两句便罢了。于是辞罢,开宴。   众人相互认识了一番,景泓方才知道那位靖王身边的蓝衫公子便是元琅的兄长,上一任状元郎元玠。   此处做流觞曲水,便少不得要附庸风雅一番。景泓也跟随众人玩了几轮,也可能是他运气好,那酒杯总是路过他,奔他人而去。   王府之宴不同万花楼那种地方,靖王虽然算不上文雅,但席上也并未出现劝酒之事,这倒是让景泓放心了不少。他自小就喝不得酒,沾酒便睡,秀才爹常说想要拐他,一杯酒足矣。   文人雅致少了许多勾心斗角,景泓也放松了不少,他话少又不太会交际,席间又不由得神游天际起来,直到自己的名字被元玠提起时,他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知今年的探花郎景公子,祖籍何处?在下前些日子有幸得览景公子文章,文风清雅,文思如菊,颇有些当年文相的影子,在下自己也是喜欢得很。不过景公子似乎不甚在外走动,在下一直想结交公子却无机缘。”   被元玠夸了一番,景泓有些脸红:“在下是自宣州来。”   “宣州?我听说过,虽不大,但却是个好地方。地处江南,土壤肥沃,听说那里有大片的茂林修竹,是江南文人最向往之处。”   宣州确实是个不大的地方,比不上江南其他诸如苏杭等地,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想到这位蓝衫公子却知道,这着实让景泓有些意外。   “公子过誉了,宣州是个小地方,比不得苏杭等地。至于那大片的竹林,夏季时节繁茂翠绿,风过有铮铮之声,于竹林深处小酌一杯,感怀天地之间,倒不失为一个妙处。”   元琅坐在一旁,听到景泓的答话,翻了个白眼,小声道:“啧,又是一堆屁话!”   别人听不到,元玠却听到了。他转头看了元琅一眼,眼中警告意味甚浓,元琅乖乖地闭上嘴巴,脸上的不屑也收了起来。   元玠看元琅收起了不敬的模样,又转回头来看向景泓,笑问道:“过几日便是探花宴了,探花郎想好要到哪里去寻花了么?”   探花宴是新科之后的习俗,由探花郎及各位新科进士自杏花园出发,遍寻京城各处,摘取自己心中最好看的那一朵,回到琼林苑迎接状元。这期间,若是他人比探花郎先折花而返,探花郎则被罚。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百花盛放,京城虽名园居多,但景泓对京城的情况不甚了解,因此他颇为苦恼该到哪里去折花,不但能折到最美的花,还能比他人先行折下。   景泓摇摇头,如实道:“不知。”   元玠听了景泓此话,这是意料之中。“探花郎还是早做准备为好,切莫被他人抢了先机,最后只能受罚了。”   “应当……不会。”景泓毫无自信地笑了笑。   宴会进行到后半,大家都离开了各自的酒桌,纷纷端起酒杯与他们攒做一块去了。靖王也没管,倒是柳怀山又坐到了他身边,两人又低声说到了一起。   新人们没人理会景泓,都忙着和朝中青俊打好关系,倒是有好几个青俊主动过来和景泓搭讪,景泓都一一以礼待之,应付过去了。   其实也并非景泓不愿与人来往,只是他确实不善交际,过来与他打招呼之人都难免会生出一种说不下去的感觉,于是众人兴兴而来,悻悻而去。   元玠看景泓一个人坐着有些落寞,便拿着自己的酒杯走了过去。   “景公子,可否赏脸让在下敬你一杯?”   景泓看是元玠,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举起手中的酒杯,回敬元玠。   元玠是丞相长子,也应当便是下一任的丞相,这是朝中公认的事情。他现在虽只是一个中书舍人,但是离陛下最近,也是离圣意最近。在座的不论是新人还是旧人,都很想巴结他,可是他一直坐在亭子里和靖王待在一起,靖王不喜欢相互敬酒,便没人敢去打扰,自然就接近不了元玠。只是没想到,元玠竟然自己走下来与景泓搭话。   景泓对元玠的印象很好,在殿试时就见过他,他站在百官之中显得很不一样,有着朝中年长者并不具有的自信和风姿,也比其他同龄的纨绔子弟更有抱负和神采,即使混在其中也很容易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只是当时的景泓并不知道他便是鼎鼎大名的元玠公子。元玠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很是平易近人,景泓对这样的人很容易放下防备。   “不知景公子师承何人?公子文章隐约有文相之风,文相一向有自己独特的文采,后人难以模仿。在下也是倾慕文相风采之人,多年来观文相遗作,未曾习得半分独到之处,也是惭愧得很。”   “在下并非师承何方高人,不过是小时候家里请的一位寻常夫子罢了。儿时跟随先生读书,许是受了那位先生诸多影响。后来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便不再来家中教书。我爹爹嫌另找夫子麻烦,于是才将我送入了学堂。”景泓如实道。   “原来如此……”元玠点点头,略有所思。随即又笑道:“想来也可能是巧合,文相一生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很少离开,世间偶有文风相似者也是有可能的。”   景泓对文相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先帝最倚重与信任之人,也一直隐约有传闻二人的关系不止与君臣。而文相是当世无二的文章大家,他所流传下来的诗文历来是学堂中学子们争相拜读与模仿的,景泓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除了元玠,从前从来没有谁说过他的文风很像文相。   “方才听到景公子说还没有想好到哪里去了寻花,景公子可能初来乍到对京城不甚熟悉,在下愿意为景公子指点一下迷津,不知景公子意下如何?”元玠转开话题道。   景泓没想到元玠来找他,竟是要帮助他,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真,真的吗?若是这样,那在下可真是要好好感谢元公子了。”   “谢倒不必,在下也是看景公子文章清雅,与那些俗人俗语不同,深得我心,所以想要助公子一臂之力。”   “这……实在是不敢当。”说起这个,景泓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现下是牡丹盛放的季节,当今太后最是喜欢牡丹,探花郎所探之花,虽说是为了迎接状元,但是最后还是要由状元献与陛下。所以这花,其实是你献与陛下的。京城中可采牡丹之处有二,但护国寺的牡丹是太后亲种,万万采不得。而另一处传芳园,则是一个寻牡丹的好地方。”   元玠言尽于此,景泓再笨也明白了。 第四章   探花宴当日,众进士集于杏花园,而后各自选择一个方向,出园寻花。杏花园位于京城的东侧,与各皇家林园相去不远。   今年上榜的进士中,除了此刻陪伴在陛下身边等待探花宴开席的柳怀山,就数景泓和霍子贤最为显眼。倒不全因为他们是前三甲,更是因为他们的相貌在众人中实在过于出类拔萃。   霍子贤原本就出身官宦,家中不缺钱财,平日里的穿着打扮都是依照京城贵公子的标准,只要他不开口说话,看着也是风度翩翩仪表不凡。只是他这人的性子不讨人喜欢,又自视甚高,所以平日里出身稍微贫寒的学子不敢也不愿与他多接触。   今日的霍子贤一身紫衣锦服,腰上佩着蓝田玉,挂金丝香囊,头戴玉冠,手拿折扇,配着一脸的傲气,是为一位浊世公子也。   而景泓穿着那日王府小聚的时穿过的衣裳,也显得飘逸清雅,这与他的文风一致。   但在霍子贤的眼中,今日探花宴之重要无异于第二次殿试,而景泓却在面圣与见亲王之时表现得并无二致,若不是他傻那便是心气甚高,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景泓自己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一个外地而来考取功名的学子,带的衣裳本就不多,若不是秀才爹每月千里迢迢不嫌麻烦地为他寄送新衣来,只怕他自己都不会意识到四季轮转。   其实今日探花宴对他而言不可谓不紧张,若他无法在众进士到达探花宴之前先行折花而返,那他便要与其他进士一起向状元献花,而此时的状元则有了选择的权利,若他手中之花没有被状元选中,那便要接受责罚。   不过幸好一早便有了元玠的提示,景泓也依托着那位同乡学子早已打听好了此处去往传芳园的路线,他只需按照路线到达园林折下他认为最好的那支花,折返即可。只是传芳园距离此处有些远,景泓心中也不知是否能最快赶回。   众人四散开去,景泓也随之鱼贯而出。   杏花园的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马夫看到景泓出来便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道:“公子可是探花郎景泓景公子?”   景泓心道奇怪,嘴上却也认了下来。   那马夫道:“便是您了,小的没看走眼。昨日一位姓李的公子找到小的,为公子您预定好了车马,让小的今日此时来此地接送公子,前去折花。”   景泓一听便知是那位同乡,他便是姓李。   “没想到李兄如此机敏,回去之后定当好好谢他一番。”景泓感激道。   上了马车,景泓顿时觉得心安了许多,马车一路前行,车夫也并未询问他要去向何处,想来必定是那位同乡早已与车夫言明。   马车一路而走,初时平稳快速,走了一段竟渐渐有些颠簸起来,景泓心里有些疑惑,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才知晓马车竟然是出了城!   “车夫老伯,我们是否走错了路?”景泓心下疑惑,但又觉得元玠不至于如此戏弄他,想与车夫确认一番。   “没错呀,昨日早已说好的。而且我走这条路虽有些颠簸,但已是最快的捷径了,只是辛苦公子少不得要受累一番。”马夫一边赶车一边答道,语气轻快自信,没有半点支吾欺骗之态。   景泓看车夫如此豁达,又不免生出一番悔意,觉得自己像个小人似的,竟然胡乱揣测他人的用意。若此时元玠与李学子同时出现在他眼前,他定当要羞愧而死。   即是如此,景泓便也不再纠结,随着车夫赶车而往。   又走了好一段路,二人方才到达了目的地。可景泓一下车便傻了眼,这哪里是什么传芳园,这明明便是善安寺!   善安寺是历代国师所居之地,原本是一座普通的庙宇,自从出了第一位国师,便变成了护国寺,而后每一代的国师都出自善安寺,平日里除了皇家祭奠及其他国师事务,国师都不会踏出善安寺半步。   善安寺成了护国寺之后并没有向普通百姓关闭寺门,相反除了每月初一十五闭门接待皇室贵胄前来拜佛上香之外,其他日子里与一般寺庙无异。   今日便是十五,是善安寺闭门之日。   “这……怎么会到了这?”景泓向马夫问道。   马夫看着他惊异的表情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昨日说的便是这呀。”   “不是传芳园?”景泓大惊道。   “不是。”马车道:“老朽在这京城里赶了一辈子的车,传芳园往西护国寺往东,这怎么可能会弄错?再者传芳园便在城里无需出城,要车马何用?”   景泓心下一凉,已知不好。他又以先前打听好的路线询问了一遍,方知那条路线也并非前往传芳园之路,更让他失望的是,从车夫嘴里得知的那位李公子已确定就是同乡无异,这先前的路线也是他替自己打听来的,如此一来,他竟是被身旁的人戏弄了。   只是景泓现下无法想太多,这对他来说有些复杂,他从未经历如此事件,他只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在其他人之前赶回去,那他这个探花明日乃至往后不知多长的时间里都会成为京城的笑柄。   “你将我送去传芳园,多出的银子我来付。”   车夫此刻也已经明白过味来了,只是他知道这一东一西来回赶必定消耗更多的时间,他有些为难道:“景公子,不是老朽不愿帮助你,只是你此时再折返回传芳园更耗时辰,到时候依旧赶不上。”   “那可如何是好?”景泓一时间没了主意。   车夫却是个机灵的,他看着这样一位清秀文雅的公子白白被同伴戏弄了一番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道:“这护国寺里有一处小花园,那里也种着些花,都是国师平日里亲自照顾的,金贵得很。公子若能说服国师赐花一朵,哪怕是回去迟了也必定能将其他人的花比下去。”   “国师?我从未与他有过接触,怎可能赐花?”国师如同镇国重器,平常人难得一见,更别说请求一朵国师一向躬亲栽培的花。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车夫道。   景泓顿时失去了信心,他没想到自己还未入官场,便已经开始见识了这些手段,这与他之前一直所处的学堂环境可以说是恰恰相反。他以前算得上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在家中自有秀才爹和梁婶他们处理,到了京城有学舍的小二侍者考虑周全,如今这般真出了事,没了能拿主意的人,景泓才知道秀才爹当初苦口婆心劝他不要上京并非没有道理。   “公子,你自己拿个主意吧,是要进护国寺求花,还是返回传芳园。”车夫自己也不敢妄下结论,眼看着时辰不多了,只能求景泓尽快下定决心,莫要再多拖延。   景泓心下犹豫,不知所往之时,护国寺的门却开了。   一位小和尚领着靖王和一众随身的侍卫出门来,看着是已礼佛完毕正要离开。   今日善安寺闭门,门前并无其他闲杂人等,靖王一眼便看到了呆立在马车旁六神无主的景泓。   “这不是景探花?今日探花宴,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靖王怪异道。   景泓听到靖王的声音方才如梦初醒,急忙转过身来行礼。“见过王爷。在下……走错了路。”   景泓有些别扭,不知道该如何在靖王面前说自己被同乡摆了一道的事。而靖王也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只一句短短的话便能猜到个七八分。   他看了看天色,道:“此时距离探花宴开席还有一个时辰,景探花若是从此处再去往别处寻花少不得要花上半个时辰,再赶回杏花园只怕来不及了。”   “王爷所言……正是。”景泓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靖王看他如同一只小鸡一般,虽见过他两次,但每一次都是以一种龟缩之态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别人一靠近就开始警惕起来,像极了惊弓之鸟。但是奇怪得很,自己竟然就记住了他。靖王向来不喜欢这样胆小怕事之人,他也曾怀疑过这样的人当了探花,以后确定能护住他们萧家的天下?可是景泓倒并不让他觉得厌恶,反而升起了一些戏弄的心态。   更何况,比起霍子贤,这位在京中无权无势的小探花对他而言才更是可塑之材。既然天意让他们在此处遇上了,那不如就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   “卯二,将花拿来。”   靖王身后名为卯二的侍卫皱了一下眉头,上前一步靠近靖王身侧,小声道:“王爷,这花是为太后折的,也是太后传了口谕要您亲自折了送到宫里的、您如今将花送给了景探花,太后那边如何交代?”   “无妨,太后那边自会有人交代。”靖王眼中含着一丝玩意道。   卯二还是有些犹豫,他身为靖王的亲信自然要事事为靖王着想,靖王前些年一直在沙场上拼杀,如今好不容易边疆稳定返回京城,安生过了一段富贵王爷的日子,还是莫要为了一朵花令太后降下责罚。   更何况,若是别他人得知探花宴上探花郎所折回的花竟是靖王所赠,那岂不落人口实?天子那边更不知会如何想。   这些靖王岂会不知,但是他并不在乎,也不觉得一支小小的花能引起什么大事。他让卯二把装在匣子里的花赠送与景泓。   “这……”景泓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天降的及时雨,一时也不知该收下还是不该收下。   “无妨,便收下吧。莫要在探花宴上惹出笑话来,有损了探花之名。你这探花,可是我皇兄殿试时亲自裁夺定下的。”言下之意,他闹了笑话,那便是有损天颜。   景泓这才不敢推辞,将匣子收了下来。   侍者正好将马牵了过来,靖王叮嘱了他一定要好生对待此花,此花献到陛下跟前定能保住他“探花”之名,便离开了。   景泓在靖王一行人踪影全都消失之后才打开那个匣子,只见里面放着一支姚黄,娇嫩的花瓣上还带着些水珠,雍容富贵,不负国色天香之名。 第五章   景泓赶回杏花园时,恰巧遇上同样折花而返的霍子贤,于是两个人同时踏入了杏花园的大门。   霍子贤手中是一朵白月季,虽也是千娇百媚,但与景泓手中的姚黄相比,又怎能比得上这国色天香之姿?   霍子贤看到景泓还颇为惊讶,哪怕只是一瞬间,景泓也注意到了。他心下顿时明了,今日这一出想必便是霍子贤联合了同乡的李学子一起在暗地里下的套,若非他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靖王,对方又肯施与援手,只怕还真的会成为探花宴上的笑柄。   等了不多时,各位进士们也都陆陆续续进入了杏花园,各人手中皆拿着一支不知从何处折来的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霍子贤身边也围了不少进士,都在夸赞他手中的月季。只有景泓一个人孤零零地拿着一个黑色的木匣子站在一边,无人问津。   开宴时辰一到,便有宫人带领众进士往宴会去。霍子贤和景泓自是走在前面,景泓本挨着那宫人近,一转身便能跟上,但他故意落后了一步,本着相安无事的心态,让霍子贤先行。   霍子贤本就是榜眼,如今状元不在,他走在第一个也无可厚非。看到景泓这般知趣,他亦是心情畅快,当仁不让。   众人进入宴会,寻到自己的位置坐定后,天子与状元方才进入。   天子自然是上座,且有珠帘隔绝,下面一众进士今夜都无缘再得窥天颜。状元柳怀山坐在天子之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也在珠帘之后,与天子同礼,只见身姿不见容颜。   大家心中自是各有一番思量,柳怀山果然是有些手腕的,将天子与靖王这兄弟俩都拉拢得好好的,依照坊间流传的消息,别人尚只敢攀附于其中一个,他却能毫不避嫌做到如此,看来这位状元是真不简单。   “今日之宴,一是祝贺各位进士十年寒窗,终得在朝堂上施展抱负;二是朕替这天下的黎民百姓敬各位一杯,各位爱卿皆是国之栋梁,往后还望众爱卿与朕一同治理这大好河山,让天下百姓富足,安居乐业。”   天子一番话,让在座的进士都有些受宠若惊,其中一些真心想要一展拳脚的学子,更是如同得到了肯定与激励。   天子要替百姓敬酒,学子们岂有不举杯之礼?一杯御酒入喉,便等于承诺从此为国为民,忠心不二。   景泓喝不了酒,但也不敢不喝,只能随着众人一齐饮下。只盼着这酒的后劲不要那么大,以免他出丑才是。   喝了开宴酒,接下来便是献花。   “听说榜眼和探花是同时入门的?”天子问道。   “是,陛下。二人确实是同时入的门。”身旁的宫人答道。   “即是如此,那便由状元郎来决定吧。”天子随手指了指柳怀山,柳怀山颔首领命。   柳怀山站起身来,走出珠帘幕,一身银白的广袖长衣,立于阶上,确实是天人之姿。他笑道:“探花郎虽是在众人之前返回杏花园,但无奈是与榜眼同时而返,若我说不算探花郎输,榜眼心中必定不服。不如你二人将各自所折之花献上,我从中选其一献与陛下,同时探花郎也不必接受惩罚,如此可好?”   “好,便如此。”珠帘后的天子道。   柳怀山之话问的是阶下的进士,但既然天子已替众人应允,自然无人说不。   景泓和霍子贤两人行至柳怀山跟前,各自将手中之花献了上去。   柳怀山先看了一眼那白月季,眼中并无惊艳之色,却也是微笑颔首。待到景泓手中匣子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伸手拿过匣子,打开来看时,眼中的经验之色更是难以遮掩。   霍子贤心中对结局已明了,他先前也对景泓手中的匣子甚是好奇,只是他太过傲气根本不愿去探究,此时离得近了亲眼一看,只觉自己手中这朵刚刚还受众人称赞的月季瞬间花容失色。   也不知这样的极品景泓是从何处得来,本来串通好了摆他一道,没想到竟阴差阳错让他捡到了宝?   “景探花这朵姚黄实乃在下平生所见之极品,不愧为万花之王国色天香。私以为,可配得上陛下。”柳怀山道。   “呈上来瞧瞧。”天子似乎有些感兴趣。   柳怀山捧着匣子进入珠帘之后,献与天子。   天子一看便知此花是何处而来,又看装着花的木匣,上面印着烫金的麒麟,更是明白此花是如何得来。   天子身边的宫人自天子小时便伺候着,自然也看出了这花的不一般,心中大为惊讶。偷看了一眼天子脸色如常,一时间竟是不好揣测圣意。   众人都没料到珠帘后天子见了花竟是沉默了,景泓也顿觉不对,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只后知后觉这花是否当初并不该收下?   他还未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天子便开口了。   “此花甚好,深得朕心,赏。”   “谢陛下。”景泓茫茫然应答道。   这一出看得大家都不是很明白,任谁都能觉出这味不对,但谁也看不到珠帘后陛下的脸色,听天子的声音也并无好恶之分。终归最后还是赏了,那便应当是无事吧。   景泓和霍子贤二人退回各自座位之后,便是颁诏任职之事了。   “今,新科及第,一甲三人,状元柳怀山,德才兼备,朕深感欣慰,愿其将来能为朕安邦固国出谋献策。今特任其为户部侍郎,望不负朕心。”   “臣柳怀山,接旨。谢陛下隆恩,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望。”柳怀山于阶下正襟跪拜,双手接下圣意。   按照惯例,新科状元应该进入翰林院,任修撰一职,往后经考察再作他用。没想到柳怀山一上来便成了正四品下的侍郎,实在是羡煞旁人。   而接下来,其他人的任用就规矩多了,没有再出现破格提拔任用的事。霍子贤和景泓都入了翰林院的集贤苑,成为七品编修,掌修国史。   探花宴散后,天子身边的宫人将那个装着姚黄的木匣子送到了太后的宫中。   “我道是这花该从天上来,没想到是福公公送来的。”太后身边的苏嬷嬷看到那只匣子,笑道。   “此话何讲?”福公公奇道。   “这花呀,本是太后传了口诏,要靖王殿下亲自去善安寺取的。太后一直害怕沙场上的怨气会侵害了殿下,于是变着法子让殿下多到寺里走动走动,与国师讲讲禅,去一去身上的戾气。前两日善安寺传来消息姚黄已开,太后便让靖王去将今年第一支花折来。”   苏嬷嬷道:“可谁知,今日靖王确实去了善安寺,回来的时候却是空手而归。太后问他,他倒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说道这花晚些自会有人从别处奉上。太后不知殿下打的什么哑谜,也只能干等着。这左等右等,眼看天色已晚,刚太后才叹道,莫不是要等入睡之后有仙人从天上送来不成。”   “哦,原是如此。那还等什么,烦请苏嬷嬷将此花献与太后吧。”福公公如今心下已是明了这前因后果。   “自是。”苏嬷嬷接过匣子,道:“劳烦公公回去与陛下道声贺,今日探花宴,朝中又添得不少能臣,陛下定是喜悦。”   “自然自然,奴才一定带到。”   福公公走后,苏嬷嬷将花呈给了太后,并将这花如何而来解释了一番。   “如此说来,又是澈儿这个调皮鬼惹的事。”太后嗔道。而后又笑了起来,“这孩子,知道本宫在宫中闷,拐着弯子来给本宫惊喜。这一朵花,既献与状元郎,又献与陛下,最后再献与本宫,可谓是一石三鸟之计了。”   “也难得靖王肯花心思讨太后欢喜,金科状元柳怀山听说也是个文采极佳的翩翩公子,进京这一年多来备受各家皇亲大臣的推崇。太后先前看过的那篇《牡丹吟》便是出自他之手。”   “竟是他?”太后奇道。   “当时太后就颇为喜爱《牡丹吟》,想必是靖王得知,于是故意设计了这么一出,借探花之手,经由状元郎与陛下,将这牡丹献与太后。”如此一来,此花不但有状元身为臣子的忠心,更有天子身为人子的孝心。   “若真是如此,澈儿倒是真的有心了。”太后怜爱地抚摸着匣中的牡丹,反而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那位送花的探花郎……”   苏嬷嬷听此,不再开口搭话,只静静地立侍在一旁。   “牡丹虽好,可也无法长久。拿去吧,做成干花保存起来。”太后转手将手中的匣子递给苏嬷嬷。   另一头靖王府里的靖王也已听说了探花宴上的事。   “陛下没有任何反应?”   “至少在众人面前没有。”卯二答道。   靖王扔了手中的笔,站起来,一旁的侍女立刻将备好湿巾递上前。靖王接过擦了擦手,道:“没有便没有吧。母后那边如何?”   “苏嬷嬷说,太后还挺高兴的。先前太后便看过柳状元写的《牡丹吟》,很是欣赏。王爷此番做法,在太后眼里也是新奇有心。”   “母后自然不会说什么,她老人家久居深宫,偶尔来点乐子不失为惊喜。”只是此番确实是利用了这个涉世未深的探花郎来一探陛下的态度。   其实靖王也有些捉摸不透天子此时对自己的态度,要说不忌惮,边疆五十万大军的兵权还掌控在自己手中;要说忌惮,却又未言明收回兵权。   天子年少便是太子,国之储君,一举一动都被人观察监视,他容不得自己出半点错,多年来早已养成内敛深沉的性子。靖王与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但年少便已跟随大军到边疆历练,幼时也并不轻易打扰太子学习,因而并不如一般兄弟亲近。   先皇已逝,太子继位自然是毫无疑问,可若非文家一脉已倒台,自幼受文相宠爱的靖王怕是免不了会被推至台前进行一场夺位之争。   当今天子不但要防着他手中的兵权,还要防着文家死灰复燃。靖王自问心中并无篡位之念,但上位者思虑甚多,容不得他有半点差池,被人抓住把柄。   景泓是科举出身的文人,靖王是朝中武将的代表,此举便是有意做拉拢之态给陛下看。可惜陛下此时未有任何反应,那便只能从长计议,往后看了。 第六章   集贤院的工作并不忙碌,可以说是一个十分轻闲的差事,但是也是一个两袖清风差事,所以有野心的人在集贤院都待不长。但是对于景泓来说倒是刚刚好,他就是喜欢这样清闲的差事,也没有什么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每日只是埋头书案,整理修编国史典籍罢了。   集贤院里的年轻人不多,大多是些老学究,每日按时应卯散值,抱着一沓书卷来,又抱着一沓书卷走,更不需要应酬。景泓能适应,霍子贤却觉得自己这么年轻就过上了这般无趣的生活,实在太不应该,想着法儿的要赶快调走。   此时已是夏日炎炎,距离探花宴已过了三月有余。回想起探花宴当日之事,等景泓回到学舍才发现那个同乡学子早已收拾好行囊返乡,之前欠下的一干房钱也都付清了。晚了一步,那人已溜之大吉,景泓在些许失望之后又觉得庆幸,如果他回来与那人碰上,他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做呢?他到现在都想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事只能翻篇不论了。   景泓在京城无依无靠,之前作为考生住在学舍里,是应当的,如今在朝为官了,还住在学舍里,就不免显得寒酸。   好在元玠是个热心肠的,替他在京城找了一处小院子,那户人家急着搬走,所以自己就压了不少价钱,景泓自觉价格不错,又能尽快搬入,于是便出钱买了下来。   元玠本想为他置办些家什,再添两个家仆佣人,景泓拒绝了。并非他不愿接受元玠的好意,而是秀才爹要携家带口上京来了。   秀才爹得知他要留京任职,说什么都不放心,于是便要带着家里的两个老佣人一起,到京城来照顾他。   元玠听此也就释然了。   自秀才爹来信说已决定上京,即日便动身而来,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该到了。景泓早已给秀才爹去了信说明了地址,又委托了邻居帮忙照应,每日散了值,定要赶紧回到家中确认秀才爹一行人是否已到。   如此这般五日,景泓才终于见到了一路奔波北上的秀才爹。   这日散了值景泓没有急匆匆地往回赶,古人云:三而竭,这些日子回到家中尽是失望之情,他难免就没那么期待了。可谁知今日还未进门就听到秀才爹的声音,在指挥着梁叔梁婶打扫摆弄。   “爹!”景泓见到分别了多日的秀才爹,心里实在高兴,还没看到人,在门口就先叫了起来。   “哎。”秀才爹一听是自己儿子的声音,也不管搬东西打扫的事了,扔下手中的簸箕,迎出门来,便看到满脸笑容的景泓。   “泓儿,你回来了!”说着,他跑到儿子的面前,抓着人左看看右看看,皱着眉有点不高兴道:“瘦了,都不知道好好吃饭!你这孩子,没有爹在身边,都没人提醒你要吃饭了。”   “老爷说笑呢,您有过几回记得提醒少爷吃饭的?不都是我们老俩口提醒你们父子俩的吗?”秀才爹刚说完,后面跟来的梁叔一下就给他揭穿了。   秀才爹不乐意了:“好歹我也是当爹的,怎么会不关心自己的儿子呢,不过是偶尔忘了而已。”   “呵呵。”梁叔笑笑,不再拆穿他,和景泓打了个招呼又赶紧转头回去干活去了。“你这儿多久没住人了?脏得很!等我们打扫完了再叙啊。”   “辛苦梁叔!”景泓知道自己爹爹并没有真的不乐意,因此笑道:“爹,你们一路北上,辛苦了吧,路上还好吗?”   “不好。”说起这个,秀才爹一脸苦相,“你是不知道,南方多地正在闹水灾呢,连宣州都差点给淹了。我们是好不容易才淌着水过来的。要是再出发得晚点,我估计就要游着过来了。”   秀才爹是个享受惯了的人,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什么苦,这次北上对他而言原本就是费心费力的事儿,还碰上了水灾,那更是差点要了他的老命呀,一路抱怨着过来的。   景泓还不知道自己爹的性子,秀才爹虽说得夸大了些,但他这几日在集贤院多少也听着南方水灾的事,自然知道这不是件小事。   “真是辛苦爹爹,这会儿到了京城了,泓儿一定好好陪陪爹爹,给爹爹赔罪。”   “嗯嗯,这才是爹爹的好儿子。”秀才爹这才恢复了笑脸。   景泓不由失笑,自己的爹爹怎么像个孩子似的,比自己都不成熟,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怕吃苦好享福的性子,如果不是家里还算有点田地产业,那可怎么活呀。   “少爷,你回来啦。”说着,梁婶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   梁婶这会儿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着,就为了景泓回来的时候能够马上吃上饭,刚刚梁叔给她说了声少爷回来了,她高兴地加快了手上功夫,把收尾的工作赶紧做好才出来见景泓。   “梁婶。”景泓看到从小照顾他的梁婶,倍感亲切。他从小就没有娘亲,梁婶不但是他的奶奶,也如同他的娘亲。   梁婶走过来拉住景泓的手,开口第一句就是“瘦了”,这倒是和秀才爹不谋而合了。但是梁婶比秀才爹更心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少爷,您到京城来都快两年了,梁婶在家里真是好想你呀。你看看你,没有人照顾你就是不行,你呀,跟你爹一样不会照顾自己。”   “梁嫂。”秀才爹不满的哀嚎了一声,说就说嘛,干嘛要带上他?   梁嫂不理会秀才爹,只是仔细的看了看景泓,怕看漏了什么。“不行,梁婶一定给你补回来。明天梁婶就到市集上买些补身子的,给你好好补补。”   “不不不,不用,不用。”景泓急忙摇头摆手。他还记得小时候不懂事,秀才爹也不怎么管他,梁婶喂他多少他就吃多少,整个童年都是一只圆圆的大胖子,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很不舒服自在,还被旁边的小伙伴们整日嘲笑。   幸好后来秀才爹看不下去了,坚决制止了梁婶的行为,又因年纪渐长,身体开始窜个头,不多久景泓就往竖着长了,那一身肥肉也跟着给消没了。   “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把饭菜端出来,少爷赶紧把脸和手洗干净了,吃饭去。”不容景泓反对,梁婶自顾自地交代着走开了。   只留下父子两个无奈地相望。   吃饭的时候,景泓才知道他们家多了一个小成员。   秀才爹指着那个瘦瘦小小,头发和皮肤一样黄的小个子说道:“这是阿淼,我们在来的路上捡到的。他家乡闹了水灾,家里人都冲散了,成了孤儿。怪可怜的,就让他跟着我们走了。”   景泓看看小个子又看看秀才爹,他才不相信秀才爹会主动做这样事,一定是梁叔梁婶把这个小个子留下的。秀才爹不是不善良,只是他是个怕麻烦的人,再说了,因为水灾遭难的人那么多,在秀才爹的观念里,他也不是官府,顾好自己就是不给灾民和朝廷添麻烦了。   阿淼看着年纪小小,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但因为他太过瘦弱,景泓也说不好他究竟多大。他整个人虽然瘦小,但是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亮亮的,很是纯净,景泓一下就喜欢上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以后就收留阿淼吧,反正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弟弟妹妹,只是今生无缘了。至于以后阿淼若是想去寻找失散的家人,我们一定尽力相助。”   秀才爹表情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梁叔梁婶的神色也有些别扭起来。景泓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他一说想要弟弟妹妹,大家的表情都很奇怪。后来他自觉可能是娘亲在家人的心中无可替代,于是也很识趣地不再提了。   可是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了,再次提及,大家的表情还是很怪异。   “是啊,就把阿淼当弟弟吧。”梁婶开口打圆场,她一脸心疼地搂过阿淼,“你看,我跟你说了吧,我们少爷可是大好人呢,你不用怕。而且我们少爷是探花郎,有官职在身的,以后定会帮你找你爹娘的。”   阿淼看着景泓,没有说话。但是景泓看到他眼里的光好像闪了闪,似乎犹豫。   “好了,快吃饭吧,这一路上颠簸又闹水灾,都没吃上什么好东西。”秀才爹早就饿了,这会儿大家坐在桌旁了,哪有只说话不吃饭的道理。   秀才爹一声令下,大家都拿起自己的筷子吃起来。其实大家都饿了,就是久别重逢,有好多话要说,因此不觉多说了几句。   饭后,梁婶在收拾碗筷,梁叔继续收拾行李,秀才爹在房里躺着消食,景泓和阿淼在院子里,搬了两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阿淼,你刚刚是有什么话要说吗?”景泓问道。   阿淼想了想,脸色为难地开口道,“少爷,我可以不找我爹娘吗?”   “为什么?”景泓不解地问。   “因为,如果不是水灾,我早就被他们卖了。为了避难才不得已离开原来住的地方,谁知道路上却走散了。”阿淼开口道,“不过走散了才好,这样我就不用到那种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   “就是,就是……”提到这个,阿淼变得很别扭,思索了半天才开口道:“就是,小倌馆。”   “啊?”景泓一下惊讶地大叫起来。   他没想到阿淼的父母竟是这样的人,竟会舍得自己的孩子去那样的地方生活。若不是上次在万花楼里见识了小倌的样子,他还真不知道原来也会有男子如女子一般卖笑。景泓看看阿淼,这才发现阿淼原来也是个英俊的男孩子,要不是这会儿干瘦干瘦的,想必圆润点会更好看。   景泓摸摸阿淼的头,道:“你别怕,我们自是不会让你去那种地方的,你要是不愿意回去找他们就不去了吧。”   阿淼感激地点点头。   阿淼一路上跟着秀才爹他们,从对话中可以感受得出无论是秀才爹还是梁叔梁婶对景泓都很是疼爱,从江南到京城,一路上经过那么多发水灾的地方,一般人都避而不及,也就是他们心里挂念着孩子,也不顾艰难险阻,一路北上。   阿淼真的好羡慕,他的父母如果也能这样就好了。只是可惜,他们是普通贫苦的百姓,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下面还有几个更小的弟妹,上面有一个姐姐也早就被卖到当地的一家妓院里去了。姐姐走的时候也是大哭不止,爹娘也曾流着泪保证只要有银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赎回来。   谈何容易,饭都没得吃,哪来的银子?就算有,也得先顾着家里的几个呀,毕竟姐姐在妓院里好歹有碗饭吃。   阿淼不想自己也像姐姐一样,他早就想跑了,要不是弟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原本想着要是真的被卖了,大不了再逃出来。可是谁知道他爹娘还没行动,水灾便先来了。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弟妹可还好,说不定也失散了,毕竟当时情况多混乱阿淼是知道的。如果失散了,那么希望他们能如自己一般,遇到一个能可怜他们的好人家吧。 第七章   第二日一早,景泓怀着好心情,踏着曦光出门应卯去了。   景泓一向很准时,今日刚到达宫门,就看到常参结束的大臣们陆续走了出来,作为晚辈还是个小官,景泓很是规矩地立在一旁,等各位大臣们走了才进去。   在等待的时候,景泓从路过的大臣们口中得知,皇帝已经决定要把靖王派出去南方视察治理去了。   一进集贤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隔壁座位的李编修便伸过头来笑道:“今日是个什么日子呀?难得景编修如此高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啊。”   李编修是个六十多的老学士,为人风趣幽默,平日里给苦闷的集贤院打来了不少乐趣。景泓笑道:“昨日,我家父一行已刚京中,一家人隔了快两年的时间,终于又能一起同桌吃饭了。”   “哎呀,那是喜事呀!”李编修听说,也是乐呵呵地。“原先看着你孤零零一人在京中,还担心无人照顾,如今你父亲来了,我等也可安心了。”   景泓虽然平日里不召同龄人待见,但是却意外地受老年人喜欢。进入集贤院没多久,这些老学士们看待他就如同看待自家孙儿一般。   对此,霍子贤表示不稀罕。   “多谢李学士关心,其实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景泓笑道。   “你这孩子,就是不愿意麻烦人。一看你就像我家孙儿一般,这般大的年纪又是只知道读书的性子,哪里会照顾自己?以后若有哪里不通之处,要多问多提。”李编修摇摇头感叹道,又转回头干自己的事去了。   景泓点点头,也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此时的御书房内,只剩天子与靖王兄弟二人。   天子坐在皇座上,无奈的看着一旁坐着的靖王:“你明知道李竟儒不喜欢你,你还总是跟他抬杠,人家也是四十岁的老臣了,你让让他又何妨?”   “臣弟可让了他不止一次了,明明好好地在讨论着事情,怎么突然又阴阳怪气了起来?”靖王一脸不耐道。   刚刚众臣在御书房内商量如今南方水患之事,原本大家各抒己见,虽有争执,但也算是在和平商讨的范围之内。李竟儒本来就是个极为固执之人,为人老派保守,他提出的方法不过遵循前例的治理之法,大家其实心中都心知肚明旧法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若要河道不再泛滥,不能一味地堵,最应该做的还是疏。   可是疏通河道工程之艰难浩大,势必要花费不少人力财力,如今虽然天下太平国库充盈,但是这是件吃不讨好,还极为可能花费上好几年才能办好的事情。这件事要是办好了千古流芳,要是办不好那便是遗臭万年,各家都不想揽到自己身上,于是皆闭口不言。   靖王在沙场杀敌一向直接惯了,这群人弯弯绕绕的肠子他岂能不知?现下关乎南方上百万民众的事情他们还在为了自己的利益算计,这让他心里很是不痛快。   “刘尚书,你工部难道找不出一个人来想个办法治理河道?难道每月拿俸禄的那些都是些吃白饭的蠢猪吗?”   刘尚书听靖王质问自己,立刻回复道:“这事实在有些为难臣,这工部尚书之位臣也是刚刚上任,前任尚书在河道改治这方面是否有所研究,臣还得,得慢慢研究。”   “等你研究出来,南方早被淹了个遍!”   “陛下恕罪!王爷恕罪!”刘尚书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他心中叫苦不迭,本来刚升了官是好事,谁知他一上任就遇到南方水灾,他原本也不是治水方面的人才,这让他一时之间怎么办呀。   “那靖王有何好方法?”内阁大臣李竟儒道。   靖王瞥了他一眼,道:“文相在时,我记得南方也是有过一次水灾,当时文相便已召集了工部水部众人商讨出治水的法子,只是之后一直未能施行。按本王的意思,不若将当年的资料悉数找出来,若能用,应当尽快挑选可用之才进行督办;若不可用,当年毕竟苦心研究过,可在此基础上按如今形势进行改动。”   “哼,当年文相是否真的做出过这样的方案在座的未可知,更不用说一份虚无缥缈的资料,我等上何处查去?”李竟儒哂道。   李竟儒一向不喜欢文家一派,当年先帝施力打压惩治文家一脉朝臣之时他可是出过大力的。况且他实在看不惯文相以色侍君的行为,多次劝诫先帝要拔掉文家这颗毒瘤就一定要远离文相,可先帝并未采纳,反而越发喜爱文相。   李竟儒把文相看成眼中钉,对文相一向爱护的九皇子靖王也看不顺眼。更何况当初太子即位时,靖王还差点发生争夺皇位的事。   靖王知他因为文相的事一向不喜欢自己,但他并不打算惯着这些自恃功高的老臣,他靖王的封号是战场拼杀得来的,不是坐在皇宫里平白无故得来的。   “李阁老的女婿似乎在湖州任州牧吧?湖州乃是江南最富庶之地,阁老的女婿先前是何官职做了何利国利民的大事,能如此轻易地调任湖州州牧?”李竟儒暗里讽刺文相,靖王也不恼,只是语气冷冷道。   “你……”李竟儒瞪大了眼睛,气道:“那是陛下隆恩,岂是轻易得来?”   “哼!你自家的女婿当个肥差就是‘不轻易’,难道天下百姓受水灾迫害流离失所就是‘轻易’之事吗?”   靖王问得李阁老哑口无言,只能吹胡子瞪眼,转而向一直没有开口的天子哭诉。   天子被吵得不行,干脆直接下令让靖王全权督办河道改道治理之事,然后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这事现在归你管了,你说说,该怎么办?”天子问道。   “就如刚才臣弟说的那番,先把文相先前商讨得出的方案找出来,与如今的形势作比较,依照如今的形势重新修改规划,再做施行。”   “修河道可不是小事,你也不可能耗在江南,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替你办此事?”   “暂无。不过臣弟有一事需要皇兄许诺。”   “何事?”天子怪道。   “我朝自开国以来,便设立帝都于北方,江南一向是历代帝王鞭长莫及之地,哪怕当地贪官污吏遍地也难以惩处。而江南向来是富庶之地,硕鼠之肥大。此次治水修理河道,臣弟请皇兄下一道诏令,修理河道的所有费用,一律由涉及整改的州府自行负责,朝廷只负责灾民的救济。”   天子心知如此一来必定会触及朝中许多官员的利益,若是动得狠了,那些藏在底下盘根错节的关系露出来,朝堂上难免一乱。   “这道诏令,你可让为兄甚是为难。”天子无奈道。   “当初父皇决意拔除文家一脉又何尝不难?皇兄与父皇比起来,难道只是稍稍给那些人一个警示都做不到吗?”靖王逼问道。   天子苦笑:“阿澈你不必激朕,朕自有朕的思虑。你说的朕自然会考虑,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从御书房出来,靖王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往工部去。当年那份方案无外乎会存在两个地方,一时水部自己的库里,二便是集贤院。靖王思虑着这毕竟是水部管的事,那方案自然更大的可能是存在了水部自己的资料库里。   到了水部,水部郎中程文遇与员外郎韩春江迎接了靖王。   “当年文相与水部商讨而出的治水方案你们可知放在何处?”   程文遇与韩春江相视一眼,皆是摇头。   韩春江道:“属下在水部多年,并未见过此份方案。”   “你在水部任职几年了?”   “回王爷,属下自入朝为官以来一直在水部任职,钻研河道修渠之事,已有六七载。”韩春江回道。   “六七载……”靖王打量了一下韩春江,见他长相极为正派,且年纪不大,看来应该当是入朝时便被分到了水部。   刚刚工部尚书还在陛下面前哭诉自己刚刚上任不通水利之事,水部这不有现成的专攻河道修渠之人?工部之下分为工、田、虞、水四部,尚书一人无法事事精通情有可原,但能力不足又不知善用人才者,便是大错!   “如今江南水患,你可有良方?”   韩春江踌躇片刻,开口道:“自古以来,大河绝提泛滥不断,沿岸百姓多受其害。大河自西部高山雪域发源,自广阔的平原奔涌流入江南,然则江南河道分支甚多,但除了主干河道,其他河道多是又细又短,且江南地势多丘陵、山脉,阻隔了支流之间的相互连通。平常倒还好,若是碰上春季融雪稍快,水位升高而下游河道不及疏散,淤泥堆积,便会造成河道堵塞决堤,水漫田野,甚至淹没临岸村庄,造成水灾。”   “历史上以及此次受水灾荼毒之地都大致在湖州、颍州和徐州等中下河道地区,便是由于上河道冲了太多的淤泥而下,而中下河道多是细长的支流难以消化淤泥,才导致水灾祸害良田百姓。依臣之愚见,要治理河道使后世不再受水灾之苦,应该拓宽、延长下游支流,并使之可以相互贯通,如此一来即便某一支流淤泥堵塞也不至于出现大规模水灾的情况,河水可顺着其他未堵塞的支流散去。”   “而且此方法还有一个好处,便是支流延长了,也可灌溉更多的农田,便于农事发展。上游的淤泥除了会堵塞河道,如果利用得当,也可变为千里良田。”   靖王听罢,微微点头,面上却不见喜色。韩春江从未与靖王打过交道,也拿不准这位亲王的喜好,只能揣着心等着。   “依你如此说,要疏通河道需要多少人力财力,又需要多少年限呢?”靖王追问道。   韩春江心中快速盘算了一遍,道:“江南多山,修河道势必绕不过山林这个阻碍,若开山取道便会加重人力财力,臣建议可绕山而行。如果进展得顺利的话,二十万农夫,五年大概可成。至于财力……至少需要二十万白银。”   “二十万?”   韩春江急道:“王爷莫看此举消耗钱财,一旦修成,那便是利国利民,流芳百世的大事。”   “你可知湖州州府一年的税收是多少?”   “臣……不知。”韩春江心里打了鼓,他原本就担忧此方案太过劳民伤财,他曾与上任及现任尚书提过此事,都已被否决,如今也是存了最后一丝希望,看来也将是无疾而终。   靖王道:“你不知,那本王便告诉你,湖州州府一年的税收,仅上报朝廷的便是五十万白银。” 第八章   “什么?你要随靖王出使江南?!”   秀才爹一听说景泓要出使江南,又惊又忧:“不行,绝对不行,现在江南有多乱你是不知道,我们刚从南边过来,那边简直是……”   “爹,没事的,孩儿并不是一个人去的。”景泓安抚秀才爹道。   “那也不行。”秀才爹坚决不同意,“你知道水患有多难治吗?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南边现在连吃的都没有吗?你知道就算治理完了水患,过后的瘟疫蔓延有多可怕吗?”   “不知道。”景泓有些茫茫然摇头,随即又道:“正是因为不知道,孩儿才要去呀。身为朝廷命官,体察百姓疾苦,为百姓排忧解难,甚至于要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才是为官者该做的事情、”   这话一听秀才爹便知这傻儿子定是又被谁给忽悠了,气得他急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么危险的事,你一个不精水利又毫无出使经验之人,偏偏派你去办事,你以为这便是什么好差事吗?”   景泓没有秀才爹想的那么深,“有靖王通行呢,若是像爹爹说得这般凶险,难道陛下会放心让靖王去吗?”   “我管得着他呢?”秀才爹都快被气疯了,已经顾不上自己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他让自己弟弟替他去看自己家金库损失了多少,那是他们的家事,我管不着他我还管得着你,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老爷!言多必失,此处是京城,当心隔墙有耳!”梁叔紧张地提醒着秀才爹,挤眉弄眼地示意左右邻舍随时都有可能告发他们辱骂皇室。   秀才爹虽气着,但是经此提醒也有了不少顾虑,便是再气,也不敢再大声说那些话了。   景泓倒是不解,他不太明白为何秀才爹对朝廷怨气那么深?从小提起朝廷就是“没一个好东西”,更不支持他上京赶考。若不是他执意坚持,加之秀才爹心里笃定他考不上,也不会放手让他一试。可谁曾想结果竟是如今这般?   秀才爹平复了些怒气,压低着声音道:“我们才来京城多久呀,市井街坊哪里不在传天子与靖王的不和?他们兄弟两斗气,可毕竟是亲骨肉,最后倒霉的只有你们这些傻蛋!”   “爹,您真的多虑了。靖王并不是那种好胜莽撞人,他今日为了先前文相定下的一份治水资料还特意带着水部的官员亲自跑来集贤院翻找,我相信陛下并不是看走眼,而是相信靖王能将此事处理好。”景泓反驳道。   原来靖王先去了水部之后,得知了那份资料并未保存在水部文库内,又听了韩春江之言,于是便带着韩春江一起到了集贤院。   集贤院是本朝掌修各位类文典史书之地,因此故,里面收藏了许多古今典籍孤本,是文相在这皇宫里最喜欢的一处。文相在时,这里几乎成了他的私人文库,里面的编修编撰和学士们也大多偏向于文家,所以文相偶尔随手将某些资料放在集贤院内,也是极有可能的。   一行人到了集贤院,李学士接待了靖王,得知来意后,他道自己近来身体不适,背疼得紧,便景泓替他带着靖王等人去寻。   景泓在集贤院也有一段日子了,心中大概知道关于六部的资料存放之处,将人带过去之后,也帮着找起来。众人翻找了一通,果然找到了那份资料,它被放在一个小盒子塞在了最底部里面,被其他书卷挡的严严实实,若不是景泓翻找时多看了一眼夹缝,还真的看不出那一堆书卷后面原来还放着放东西。   说起来景泓能多看一眼也是机缘,只因那盒子上的花纹看着很熟悉,像极了秀才爹屋里一直存放在箱底的那个盒子。拿出一看,这个盒子上多了一块纯金的牡丹花纹形的徽章嵌在面上,像是哪家贵族的标记。   盒子后来被靖王拿走了,他也无缘再细看,如今想来应当是恰巧相似罢了,他也未就很精确的认出那上面的花纹就是和自己家里的那个一样。   秀才爹是没想到这个靖王能做到如此,但惊讶过后还是觉得不妥,自己的儿子他最清楚,从小就娇生惯养的,怎么吃得了苦。   “江南现在路都给淹没了,一路上坑坑洼洼,行车都很艰难。你从来就没有遭遇过,万一途中生病了,受伤了,拖累了大家怎么办?”   “泓儿自认没那么娇气。”景泓坚定道:“泓儿已答应了靖王,不可出尔反尔。并且泓儿也想看看自己究竟是否真的有为官的能力。”   不管秀才爹如何反对,景泓是打定了主意要去的。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了将来能无愧于心。   离出使还有些时日,景泓在白日完成集贤院的工作以外,晚上还要点灯熬夜将将集贤院里有关江南地形和水道的文献都看过一遍。   他之所以突然要随靖王出使,不过是因为在靖王与水部官员研究那份资料时多插了一句,令靖王注意到他正是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   宣州属于湖州府的管辖范围之内,因此秀才爹才说晚出门一步就要渡河过来了。湖州府在大河中下游之地,也是河道被堵塞最为严重,水灾祸害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偏偏湖州繁荣,不但人口密集,还有许多别国拖家带口来此行商的商人,京城官员毕竟对当地完全不熟悉,若有一当地人陪同出使,那便是再好不过。   靖王当即便提出让景泓跟着此次出使一道去江南,景泓本也有些犹豫,他就是一个不知疾苦的书生,如此事关国本,他也害怕自己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拖累众人。韩春江看出了景泓的犹豫,便安慰治水的事情自然是由水部的人来负责,他的工作便是随靖王体察民情,记录当地实情,回来上表天子即可。更可以当做这是他新官上任的头一等大事,做好了也不辜负陛下钦点他为探花的隆恩。   景泓被他说动了,又想到此行是跟在靖王身边,以他的脾气手腕想必能学到不少,便答应了下来。   出发的那日天气晴朗,靖王虽是身居尊位,又是奉皇命出使,但也没有弄很大排场,该带的不少,不该带的也不多,东西和人都一样的规矩。   景泓要带的更不多了,最大件的行李就是他自己,梁婶给他收拾了两套衣服和一些银子,她说了,东西宜少不宜多,缺什么路上买就是了。   此次前去江南,靖王仅带了景泓和水部两个精通水利的官员,人去多了办不来事更显累赘。不如轻车便马,及早赶去勘察灾情最为重要。   “在下韩春江,水部员外郎。”   “在下程文遇,水部郎中。”   马车里,水部的两位官员与景泓正经的介绍了自己。景泓虽早已见过韩春江,但那天来去匆匆,还未知晓他的姓名与官职。   “在下集贤院编修景泓。”   程文遇笑道:“早就听探花郎之名了,今日一见,果然像朵花。”   程文遇长相微胖,但显得很喜气,脸上总带着笑,使人感觉很亲切。所以他说起此话来并不让人感觉被冒犯了,反而感觉被他夸赞了一番。   景泓不好意思道:“程兄这话说错了,男子怎么能用花来形容。”   “怎么不能?先帝不就称赞文相是世间佳品,富贵牡丹吗?”程文遇反驳道。   “啊?还有这事?”景泓头次听说,不免有些好奇。   “这事儿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程文遇是个爱聊天的,看景泓来了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文相十六岁的生辰宴上,当时先帝也刚刚即位,却舍得屈身前往相府恭贺。先帝在宴上便说,文相是当时天下才子之首,风流无二,花中富贵牡丹。”   “还有如此典故。”景泓边听着,边点点头。   “其实呀,先帝之话一语双关,这‘富贵牡丹’说的是……”   “你该闭嘴了!”韩春江打断了程文遇的话,表情严肃,正襟危坐起来。好似程文遇在说些不入流的话。   程文遇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道:“好好好,知道文相乃你心中敬仰之人,我再多说一句,你又该说我编排圣人了。”   程文遇说完,还翻了个白眼。   “这些都是流传于市井的谣言,相府之地,其实戏班台子?人人皆可看,人人皆可听?”韩春江皱着眉道。   “既非人人可看人人可听,你又怎知先帝真的没这么说?”   “先帝怎会对文相说出如此轻薄之话!”   “他轻薄文相之时,岂能让你旁观。”程文遇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韩春江问道。脸上的表情笃定了程文遇再说一些不合礼仪的话,但若是程文遇真的承认了,他便要成为训诫的夫子,给程文遇好好上一课礼义廉耻。   程文遇自然不给他机会,打了个哈哈便过去了。   景泓在一旁观看,二人之间的感情甚好,很像是多年的好友。而后在交往中方知两人确实是多年的好友,都是京城人士,小时便在一个学堂上课,一起参加科举,一起入朝为官。只是韩父本身原来便是水部的官员,所以韩春江考取进士之后,韩父便托了关系让他留在京城,进了水部。   程文遇家里不过是普通百姓,也是走了不少关系花了许多银子,才勉强争取到了一个留在京城的机会。但好在他本身能力不俗,在三年一次的官员考核中因能力出众被调到了工部水部,才有了今日的郎中之职。   景泓听罢对二人很是羡慕与敬佩,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凭借一己之力,不但平步青云,还能做出实绩。 第九章   一路越往南走,流民越是不断。一路上的流民皆是衣衫褴褛,好点的还有破破烂烂的鞋穿在脚上,但大多人脚上满是厚厚的泥垢,早已干涸。他们面黄肌瘦,唇干指裂,一路毫无目的地往北走,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景泓从未见过如此的情形,自是不由升起了怜悯之心,当一个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的小女孩晕倒在他们的车边,景泓再也顾不得其他,拿了一些水和食物下了马车,好歹给小女孩喂了一些。   然而一旁的流民见此状,纷纷围了过来,跪倒在马车边,一声声哀嚎此起彼伏,并有逐渐逼近之势。景泓惊恐地看着那些枯槁的手颤巍巍地伸过来想要抓住自己,这才发现他们早已置身地狱之中。   “全都退下!”护卫拔除刀剑,呵斥着流民,但此时的他们进也是一死,退也是一死,为了景泓手中的那点馒头,他们早已顾不得那些冰冷锋利的杀人武器。   护卫头领看前面靖王的车架已经离了一段距离,像是没料到后面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当机立断指着一个护卫道:“你快马上向,让王爷快走,此处或将出现暴乱。”又转头对呆在马车旁边的景泓三人道:“大人们先上马车,我等为大人们开路,待处置好这些流民,我等会追上大人。”   “可……”景泓心中犹豫起来,置身险境他自是害怕不已,但又不忍这些护卫伤害流民。   “大人莫要多言,只管先走!我等皆是跟随王爷征战沙场的士兵,这是我等用命护下的家国与百姓,我等不会伤害他们的!”看得出景泓的顾虑,头领直言道。   “快走吧,别给他们添麻烦。”韩春江虽心也有不忍,但毕竟更为理智。   韩春江与程文遇拉着景泓上了马车,坐到车里景泓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状态,而车外的流民已经围到了车身旁,一只只枯枝一般的手无力地敲打着车壁,却如沉重的鼓声,一下下打在景泓不安的心中。   如果不是这一趟南下,这些人只会变成一个个数字传入他的眼耳,那一份份灾报将这一切痛苦流离都变成几个毫无感情的文字,未曾亲眼见过、体会过,方不能知众生疾苦这几个字终究是何意。   护卫给马车开了一条道,车夫狠狠地鞭笞着马背,令马儿极速地奔跑起来。流民们眼见这俩虽不豪华但一看便知未受灾苦的马车要逃离此地,刚刚的哀求瞬间转变为满腔的怒火,他们用着身体最后的一丝力气奋力扑向马车想要阻止,但车马并无丝毫停顿之意,依旧疾驰而去。   不少扑上去的流民被马车撞倒,同时也把马车撞得颠簸起来,车里的景泓三人都悬着心,手紧紧地装着车里能抓住的地方,在一阵阵撞击中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   也不知道马车疾驰了多久,一路的颠簸从未听过,萦绕在耳边的哭喊声也没有停下,景泓什么也没有想,但也没有半分意识。   “唉,总算逃离了。”韩春江掀起马车帘子往车后看去,他们已经偏离了主道,往一旁树林的深处驶去,那些流民被护卫们阻隔在了树林之外,没有追上来。   “你没事吧?”程文遇有些担心景泓,看他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便推了他两下。   景泓这才恍如醒过来。   看着一脸担心的两人,他心中又羞又愧,只低低道:“我没事。”   程文遇和韩春江也并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但他们好歹比景泓略微好些。他们心中也是一阵后怕。幸好靖王的护卫们都是训练有素,果断坚毅,不然就他们三个书生,还不被那些饿疯了的流民给撕了。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距离,方才停下来。外面传来声音,韩春江知道是他们赶上了靖王的马车。   “大人,王爷有令,今日天色已晚,路上流民众多,恐怕再遭生变,我等就此原地休息,明日一早再行上路。”外面有人过来传话。   “好,下官领命。”韩春江代其他二人答道。   众人于是原地起火,准备晚上的吃食。   除了景泓三人,其他都是靖王的随身护卫,他们跟着靖王沙场拼杀,踏着一路的血骨回到京城,早已见过多少比这一路更为残酷血腥的景象。每个人都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分内之事,也有靠在树下闭目养神休息的。   景泓三人围坐在火堆边取暖,此时的天气还不算暖和,景泓看着一下下跳动的火光,恍惚中才发现现下距离探花宴不过一月有余,本该是春暖花开一片生机勃勃的大地,此时充满了无数无家可归的人们,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死在了迁徙的路上。   长安城里百花盛,春风无意到江南。   护卫们煮了一些热汤,盛好了送到景泓的手中,景泓木木地接过,向那位护卫点头示意了一下。   那热汤其实也不过是白水加了点盐,把在树林里采集到了无毒的蘑菇和野菜煮了一锅,半点油也不见。而盛汤的碗是从王府带出来的,是官窑里烧出的白玉瓷碗,碗边上涂了一圈金漆,精致而小巧。若是景泓把碗稍微抬高一些看看碗底,除了官窑的印,还能看到一个隶书印章字样的“靖”,这是专供于靖王府的瓷器。   大家前两日还算是有说有笑,今日出了这一事,皆是心中苦闷,不再言语半分。   景泓食难下咽,喝了两口汤吃了两口馒头便不再吃了,不是因为这汤不精致,而是他眼里心里满是那些一只只向他伸来的求救的手,它们破烂不堪,鲜血淋淋。而他,无能为力。   “先别想太多了,如今这般局面,谁也不想看到。”程文遇是个能体察他人情绪之人,他知道景泓心中不好受,于是出言安慰道:“你我的职责便是好好做好分内之事,我们想办法将大河治理好,而你们则是想办法安排好流民,办好赈灾之事,方是不负百姓,不负自己。”   景泓沉重地点点头。   靖王一直在马车里未曾下来,但车外的话他都听的一清二楚。喝下碗里最后一口汤,不远处也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参见王爷!”在后头阻止流民暴乱的护卫们回来了,但他们身上都挂了伤,衣服多处被撕扯,露出的皮肤上有牙印和指痕,头发也全乱了,但身影依旧坚挺着跪在靖王的马车旁,声音洪亮地跪拜。景泓看到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一个是伏在马上被驮回来的,他早已失去意识,无法下马。   靖王这才从马车里下来。   按说马车里应该相当暖和,但靖王一身寒气,虽不算特别逼人,只消一眼也便让人心生胆怯。天色早已昏暗,火光被风吹得摇晃不定,靖王一出现所有的护卫都更加警惕了起来,树下休息的也站了起来,随时待命。   回来的侍卫们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他们身上带着不少的血迹,不知是他们的还是流民的。   “回报吧。”靖王走在领头的护卫面前,冷冷地开口。   “是!”那领头回道:“后方流民已被制止,但由于流民人数太多,我等不得不使用武力与之对抗,过程中伤到了不少流民,也让兄弟们受了不少伤。此番种种,皆乃属下的失职,肯请王爷责罚!”   靖王站着不动,从他身上投下的沉默的黑影笼罩在那名护卫的身上,在如此压人的气魄下,他没有抖更没有怕,相反如果靖王愿意责罚他,便说明他还有得救。   靖王的眼睛在这些跪在眼前的护卫身上巡视了一遍,开了口,但语气却没那么冰冷了:“你能知错便好,此番在外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等回了京城再自行去领罚吧。”   “他……”景泓本想问靖王他何错之有,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韩春江拉住手臂制止了。   韩春江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景泓心中疑惑,却也就此停了下来。   靖王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三人一眼,径直回了车上。   靖王一消失其他人仿佛被解除了咒语,又活动了起来。受伤的那群护卫也到一旁包扎伤口去了。   三人见没什么人理他们,于是也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你傻呀,刚刚差点就闯大祸了。”进了车,程文遇便对景泓道。   “为何?”景泓还是不大明白。   “你想想,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程文遇问他。   景泓道:“赈灾,救灾。”   “那这一路上都是流民,你见到了靖王又在赈灾救灾吗?”程文遇反问。   景泓被问住了。他们这一路上遇到的流民愈多,一行人的速度就愈快,靖王确实没想过要停下来救济灾民。但靖王不是不救,而是这样的流民没法救!   一路过来,主道上全是流民,道旁堆积着不少的尸体无人理会,但道上的流民从未断过。他们不是聚集在某处的灾民,而是无处容身不知何往的流民,其数量之多不是他们能想象的。何况这些流民早已不知饿了多久,有些人连死去的动物和人的尸体都顾上不伦理生吞活剥,没有对他们出手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并不曾理睬流民,并且一行护卫皆配有兵器,他们只想活命,犯不着成为刀下亡魂。可是一旦他们看到一丁点可以下腹的食物,并且是可以被施舍的食物,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咬、啃夺。   这些人,是救不过来的,也不能救,除非你是神通无边救苦救难的菩萨,一介小小的凡人,如何能是一众恶鬼的对手?   “明白了?”程文遇看他脸色一会一变,便知他心中已回过味来。   景泓心下更是后怕,又恼自己如此愚蠢,如此冲动,差点陷一行人于危难之中。靖王没有怪罪他,反而责怪了自己的手下,那是从旁敲击了他,已是对他的仁慈。   “你年纪尚轻,未曾经历过这些残忍的事,阅历也不多,心中多慈悲,也是好事。只是这样的慈悲在乱世之中是不能随意播撒的,须得谨防,播下的善意最终长成恶果。”韩春江叹息道。   这一夜景泓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睛脑子里一塌糊涂,直到天色渐亮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睡得并不踏实,梦到身处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之中,顶上有一点点微光,但他就是游不上去,被无数的手扯着往下拽去……   在被完全拖入无尽黑暗之前,景泓被吓得身体一哆嗦醒了过来。他满身是汗,马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耳边是车外传来的靖王的声音,沉着冷静,令人心安。   “……罢了,本王也并未完全怪罪于他……只是还要辛苦二位在之后的行程中多多关照他……”   景泓脑子里忽的一阵耳鸣,靖王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朵,令他听的不真切。在这些只言片语之中,也不知道靖王是在怪他还是没有怪他,只是听到靖王对韩春江他们说多多关照自己,景泓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暖和,身上的冷汗也缓解了不少。   之后的行程他们能避开流民的都尽量避开流民而行,虽多费了些时日,但好歹一路上安全了不少,行了不过十日便到达了青州。 第十章   青州是江南一带极为富庶的几个地方之一,处在大河的下游,也是大河与多条河流汇聚之地,也正是如此,灾情甚是严重。   青州太守黄敬之是当今左相的学生,靖王出发之前了解过此人,此人是个无才无能之人,但是为人圆润,会处理人情世故,也能善用能人。因此他本人没什么本事,功绩倒是不少。好歹在知人善用这一点,就比湖州府那个李阁老的女婿要好得多。   黄敬之一听说靖王到了,赶紧亲自去迎接。   “靖王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下官已经备好了休息的地方和酒菜。王爷您看您是想先休息,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黄敬之紧紧地跟在靖王的身旁,踏着小碎步跟上靖王快速的大步。   靖王脸上显出一丝怒气来,道:“外面满地饿殍,州牧这既然有余粮,为何不拿出去赈济灾民?”   黄敬之背上一凉,额头上冒出汗来,“靖王您可是冤枉下官了,下官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余粮呀,赈灾该用的东西下官一样都不敢私藏的呀。”   “那你准备的酒菜是怎么回事?”靖王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怒视道。   黄敬之差点撞上了靖王,他肥胖矮小的身体像不倒翁一样滑稽地前后摇晃了一下,又稳稳地定在了原地。他站定了身子赶忙解释道:“下官是想着王爷毕竟身份尊贵,与平常人不同,又是奉旨担了大任来的,下官怎么也不能怠慢了,所以才费了些心力给王爷准了一桌酒。”   “你是觉得本王此行不会真心赈灾,所以在贿赂本王?”靖王沉声问道。   “不敢不敢!下官冤枉啊!”黄敬之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放声哭喊。   这场天灾突如其来,他本就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府库积存的粮食和药材早就分发完了,现在是有钱也难以从其他地方买到粮食,他正是无头苍蝇乱窜之时,正好亲王驾到,他怎敢怠慢?他虽资质平庸,但还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呢。   靖王冷哼一声:“本王谅你也不敢!”   正是气氛紧张之时,黄敬之身边一直跟着的一位属下开口道,“靖王明鉴,州牧确实没有私藏之心,这桌酒席所用的都是一些寻常之物,并且是去年采摘冰冻保存的一些野菜菌菇罢了。王爷若是不信,亲眼见之自会明白的。”   靖王闻言看去,那位说话之人一身青衣长衫,而立之年的模样,头上一丝不苟地束着纶巾,面对自己并不显得惊恐慌张,较之黄敬之更为冷静和镇定。靖王心想,这想必是黄敬之手下的能人之一了。   靖王看看他,再看看黄敬之,两人皆不像是欺瞒他的样子,于是便随了他们的意,去看了一眼黄敬之筹备的一桌酒菜。   确实如那位先生所说,这桌上的菜肴一看就不是顶好的,只是一些普通的菜,蔫巴巴的也不新鲜。   见此情形,靖王才算是气消了些。   黄敬之在一旁不敢做声,生怕一个不好就惹怒了这尊大佛。倒是他身边的那位先生站了出来道:“在下青州掌簿徐儒卿,见过靖王。靖王一路想必也看到了不少灾民的情况,南方的灾情多严重,想来不需下官再赘述。靖王一到,我等心中也好似有了依靠,还望靖王在处理灾情一事上,能多多给予青州帮助。”   “青州府一年的税收在五六十万两白银,粮食更是粮仓也装不下,为何还会物资匮乏?”靖王此时没有心情用饭,只是坐在桌边质问道。   徐儒卿回应:“现下水灾严重,沿河的州府都遭了重创,流民日益增加,先前囤积的粮食和药品都用以分发灾民。只是大河沿岸的各州府皆遭此灾祸,无暇顾及他州,只能自行赈灾。前些日子灾民之中爆发了一些病症,疑似瘟疫传染,此病迅速在灾民中蔓延开来,官府不得已将染病的灾民给起来,但每日依旧不断有患病的新病患出现,如今是粮药俱尽。”   “且先前想要往南向其他州府未受水灾的州府买粮买药,但是现下官府人手不够,一些匪贼趁势而起做半路拦截之恶,买的几次粮药都已遭其害,我等实在分身乏术无力剿除,还请王爷替青州的百姓想想办法。”   景泓在一旁听着,心道这天下还有这样趁乱作恶的贼人,焉知无民则无国,这些人只贪眼前之利,置千万灾民于不顾,实在可恨可气。   靖王心中却想得比景泓要深些。如今盗匪趁乱而起,将来必定还要费一番兵力去铲除,本想趁此机会好好敲打一下江南这些蛀虫,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他日剿匪所需兵力又该从何处调都是问题,看来后续是有得忙了。   “本王知道了。粮药的事本王来解决,州牧大人先准备好这段时间的灾报呈与本王,本王今夜要了解清楚这青州究竟是何情况,明日带本王去看河堤。”靖王心中自有一番考虑,但他要先看看青州府里自己的灾报。   “早已准备好,下官这就命人给王爷送来!”徐儒卿道。   靖王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心思缜密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   饭是不吃了,黄敬之带着靖王到自家别院下榻,徐儒卿带着景泓三人回了自己家中。   原来这青州城里因着这段时间的病情蔓延早已慌乱成了一座“空城”,城里的百姓若无必要一概闭门不出,客栈也早已关门歇业。驿馆前些日子腾了出来接收了一部分灾民,因为城外的城隍庙已成了患病者的隔离区,那些没患病的灾民只能转移到这里安置。因此他们是住不成驿馆了。思索之下,徐儒卿便提出让黄敬之将自家的一个小别院收拾出来,给靖王下榻。   说是小别院,其实也就是一个只有三间房的小院子,那是黄敬之没有当州牧时住的屋子。靖王必定是自己住一间,随行的护卫下属足以把另外两间塞满,若是让给景泓他们一间,便少不得有一部分护卫要住在院子里。为了靖王的安全,护卫不能赶,所以只能让景泓三人住到徐儒卿家中。   好在两个院子隔得不远,有任何事护卫皆可反应得当。   行了一段路,来到了一间有些年头的院子前,门上还贴着过年时新帖的对联,檐下挂着的灯笼也是崭新的。   “这是便是舍下。”徐儒卿一边引他们进入,一边解释道,“我这里没有什么下人,家父家母也都已去世,只有一位同住之人。”   三人皆心道这位同住之人必定就是徐掌簿的内人了,家中有女子在,三人便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进了门,只见院子里一切整整齐齐,一旁的树下放有一张书桌,上面铺着纸张不知在画画还是写字。景泓心想,徐掌簿这位娘子看来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二人闲暇之时在这院子树下作画论诗,也别是一番风景。二人想必彼此恩爱,相互扶持。   进了前堂,徐儒卿道:“你们先坐,我去厨房看看,顺便给你们沏壶茶。”   说着,便走开了。家里没有下人,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只能将客人独自留在堂中。景泓他们虽身为客人,但毕竟初来乍到,心里总有些不适。   “徐掌簿的家里一看处处都是井井有条,跟他的人很是相似,想来他家娘子也是个规矩之人。方才见院中置有桌案,看来夫妻俩平日里吟诗作画,趣致相投。这样恩爱和睦的夫妻,实在令人羡慕。”程文遇一阵感慨,好歹打破了有些紧张尴尬的局面。   景泓心里也好生羡慕。他自小就没有娘亲,最知这夫妻不全之苦。每当看到他人家庭美满,夫妻和睦,他总是心生羡慕。不过幸而老天没有亏待他,家中之人无一对他不好,大家都是精心呵护照料他,这也是他之大幸也。   坐了不多时,三人便见到了徐儒卿那位“同住之人”。   “我还以为你们会晚些回来,所以准备得晚了些,不过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想把这几个菜端上垫垫肚子,我再做几个去。”屋外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轻快明亮,含着笑意。   只是,“怎么是个男声?”程文遇一下懵了。   他刚刚还说人家“夫妻”恩爱和睦,这会儿就被打脸了。   那人拿着一壶茶进门来,他身后的徐儒卿端着一托盘的菜。他看到景泓三人便笑起来,微微行了一礼,“季月见过几位大人。”   景泓他们见人进来了,自然没有坐着等伺候的道理,都站了起来回礼。程文遇有些尴尬道:“季公子不必客气,此处不是府衙,不必称我等为大人。”   季月的性子活泼开朗,最不喜欢被规矩束缚,听到他这么说心中最是高兴。“那便好,不然这段日子大家住在一起,多拘束呀。”   “季月。”徐儒卿皱着眉头叫了一声,那声音里满是宠溺,丝毫不减责怪。   季月朝他撇撇嘴,提着手里的茶壶走过去,给三人各自倒上满满一杯茶。   “这闹水患,也没什么好招待各位的,实在简陋得很,还请各位不要介意才是。”徐儒卿道。   “不会不会。”景泓摆手表示并不介意。   季月对三人笑了笑:“三位且在此先喝茶,后头还有几样菜,马上就好了。”说着,身影轻快地出了门,向后厨去了。   不怎的,景泓总觉得季月这么一笑,隐约带着一丝风尘味。季月原本长得就不俗,一个男子,却比女子更好看,身段也极好,方才他出门去,身姿轻快矫捷,景泓甚至不曾反应过来他便不见了身影。   几人用了饭,方知季月还为三人准备了洗澡用的热汤,这将三人给感动坏了。一路风尘仆仆,若不是因此特殊时期,那真是不能忍受。此时有人提出可以让他们好好梳洗一番,那可真是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啊。   三人洗了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日也算是精神满满地出门去。   季月一大早起来给四人做了早点,吃完以后,程文遇和韩春江跟着徐儒卿到河堤去看明情况,不通水利的景泓只能分配到了靖王身边做文案记录。   景泓来到小院,靖王已经起来了,刚用过早饭。   “他们呢?”靖王看只有景泓一人,有些疑惑。   景泓道:“水部两位跟着徐掌簿去河堤了,说是要看看现在的决堤程度。”   靖王点点头,“我们也去吧。”   景泓跟在靖王身后,小心翼翼,经过上次之事后,他看到那几个护卫和靖王总觉得心虚和愧疚。本来就有些怕靖王此人,此时更是小鸡形态,越发唯唯诺诺。   两人往河堤走去,不多一会儿便到了。河堤那满是人,除了勘测情况的人员,剩下的就是挖掘引流河道的工人,地上都是一堆堆堆起来的小土包。   景泓跟着靖王走过去,越往河堤,淤泥越多,也越厚,景泓一步一个深脚印跟在靖王的身后,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离靖王那么远了。   靖王走着走着无意间后头看了一眼,只见景泓落了他一大段距离,整个人深陷在淤泥里不可自拔。他小声道:“真是个文弱书生,连走路都不会?”   身旁的人还未听清靖王在说什么,只见他往回走了去,抓着景泓的手臂,拎起他就走。“你是蠢还是傻?在淤泥里这么用力的踩下去,是要扎根在这里发芽吗?”   景泓被靖王拎着,靖王走得快,他也只能跟着走的快。也不知是因为靖王拎着他还是走快了真的就轻松了许多,他不再深陷泥中了。   走过了那段难走的泥路,站在河堤之上终于可以立稳脚跟。景泓有些脸红道:“多谢靖王。”   靖王听到了,但没理会他。   “河道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就是这些淤泥太多,上游不断冲刷下来,不时又会堵住,所以还须时不时的清理。”徐儒卿道,“好在这几日也没下什么雨了,上游的水也在慢慢趋于稳定,情况越来越能控制了。”   此次水灾不但是因为上游冰川大规模融化,还因为江南春雨连绵不断,更是加重了水灾。   靖王看着一片狼藉的河堤,道:“水部的二位今日与徐掌簿多多配合,早日研究出治水之法来。”   经过昨夜一番了解,靖王已知这青州府实际掌事之人便是这位徐掌簿,所有的文书灾报都是他来撰写,每一份文报最后都有他的落款,而后才是黄敬之的官印加盖确认。   河堤上的工人几乎都是老百姓,青州不是个军防要塞,平日里没什么军队驻扎在此。之后要修河道,也免不了要临时征编才行。   “眼下,灾民们情况如何,都聚集在何处?”大致了解了河堤的状况,靖王问起灾民的情况来。   “灾民人数众多,他们大多是附近的村民,房屋皆被大水冲毁,目下青州府居无定所的灾民占了本州府总人口的八成左右。青州本地的灾民都聚集在城外的几个寺庙,南边有个土地庙,那里最大,容纳不少灾民。”   “现下粮食如何解决?可还能撑几日?”   说及此,徐儒卿叹了口气,“这大水来的匆忙,一开始还有些人备有些粮,后来都是由官府来赈济,现如今灾民越多,官府的存粮也不多了。在无新的物资,怕是撑不过这三五日了。”   江南本就是富庶之地,粮食一般来说都不是问题,而且物资如此丰富,江南人一般也不会吃旧粮。因此江南的官府不会大量囤积粮食,余粮不是卖往北方就运往军中,但是去年有些天旱收成不是很好,所以剩下的余粮也不多。   靖王心中来回想了几个法子,他出来之时拿到了今上的特令,必要时可以调遣岭南驻军,岭南一带天气炎热,粮食一年可达二至三熟,那边不受水灾侵扰,定有不少余粮。只是岭南山路崎岖,要从那边运粮食也是不容易,费时费力不说,这边能不能撑到他们将粮送达都是问题。   “本王心里清楚办好分内之事即可。”说完,靖王带着景泓回了下榻的小院。   回到小院,靖王首要就是清理自己,换身衣裳。景泓本来想要告辞到徐儒卿家中换衣,没想到靖王身旁边的仆人过来领了景泓到一处偏房,并给他拿了一套新的衣裳。   这衣裳大概是靖王的,靖王身形魁壮,更比景泓高了一个头,这衣服实在是不合身,但他又不敢拒绝,于是只好换上。景泓打开门走出来,那仆人一看便笑出声来,景泓实在像是个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   “大人且慢,小的来替您收拾一番。”   那仆人上前来,手上一番动作,也不知他如何做的,先前怎么也穿不好的衣服,不多时便服服帖帖的穿在景泓身上。   “虽还是不算合身,但是比起大人方才自己穿的要好许多。”   “多谢。”景泓只觉自己长这么大连件衣服也穿不好,又看到那仆人在一旁笑,以为他在笑自己,心里不免有些郁闷起来。   换好了衣服来到靖王的屋里,靖王早已换好衣裳等着。   他看到景泓穿着那身深蓝长衫走了进来,忽然一怔,只觉一股熟悉之感涌上心头。忽而又恢复了神情,不明不白说了一句:“再怎么像,也不是。”   景泓还在疑惑,靖王接着道:“刚刚的情况你也都听见了,本王打算前往关州,你今夜收拾一下,明日随本王出发。”   关州靠近岭南,是靖王的皇叔广王的封地。   景泓心想靖王大概是想让亲叔叔出手救援罢。 第十一章   第二日早上,韩春江等人照常忙着河堤河道的事情,靖王和景泓则先去了一趟灾民聚集的地方。   靖王一行人先来到了驿馆,皆是便衣,没有摆场面。因此进了庙里虽被一些人注意到了,也只当他们是官府的人,照例过来巡查罢了。   驿馆里的灾民很多,但地方有限,屋里都让给身体不好的老弱妇孺,屋外的灾民挤做一团,挨在一起,看起来既无能为力又相互依偎着。比起先前在道上所遇见的灾民,这里的人也是面黄肌瘦,全身无力,但好歹每日有一餐可食,有处可着落。景泓看到好多年幼的孩子躺在爹娘的怀里,紧闭着眼,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了。   景泓跟着靖王到驿馆的各个房间巡视一番,为避免慌乱靖王等人只是装作平日官府巡视的官差那样走过,并未进到门里去。但听得躺在角落里的人发出一阵阵的叹息的哀嚎,还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和咳嗽声,景泓心中愈发不忍。   从驿馆出来,他们又去了土地庙。   庙里都是病患,景泓等人进去之前先用被草药浸泡过的面巾遮住鼻口,方可进入。但也不可进得太深,只在土地庙的大堂门口看了看里面的情况。   青州的土地庙建得不小,且两年前刚翻修过,平日里还有人打扫照料,砖瓦都显得很新,只有墙壁上还留着被水淹过的痕迹。一条浊线将原本雪白的墙壁分成了上下两个对比鲜明的部分,上面雪白的部分只占整张墙不到三分之一。土地庙建得颇高,墙上的分界线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高上一个头,可想而知当河水蔓延开来之时,有多少人被淹没在水中无助的窒息与漂散。   景泓还看到土地庙院子里搭起了棚子,棚子里面有好几排药罐同时在煎药,旁边还堆着一些柴火,都是些残枝断木,肉眼可见的湿,正在煎药的童子弄得满脸满头的烟熏狼狈才勉强升起一点火来。   “他们是?”靖王指着那些医者,问了问身边青州府的随从官员。   “回王爷,这些是城中的大夫,以及他们的学徒。”官员小声道,“发了大水之后,很多人都跑掉了,城中的大夫也不见许多了,这些是仅留下的几个,都是济善堂的人。”   靖王点点头道:“水患过后,对这些留下来出力的大夫和学徒给予厚赏,逃跑再回来的,一律充入修理河道的编伍中,并且有坐堂资格的大夫罪加一等,追罚每人一百两白银,三年内税收是普通人的三倍。”   “是,属下记住了,定会将此事禀告州牧。”官员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土地庙不宜多待,众人随靖王巡视了一遍,随行的官员也一一回答了靖王追问的各个问题。为更清楚的了解病情,靖王还与济善堂的大夫了解了一番,又拿了一张药方,这才离开。   回到小院里,靖王交代好了诸事,便让人拉来马,景泓这才知道此行竟只有靖王与他还有那位名为卯二的护卫前行。   “这……王爷确定此行就我等三人?”景泓有些担心。   “你是怕出了事本王顾及不到你,还是怕广王敢明目张胆地把我们三人扣下?”靖王反问道。   景泓自然都不是这么想,他赶紧摇头。“都不是。下官只是担心路上盗匪横行,为了王爷的安全是否多带些人更为稳妥?”   靖王一听笑了,带着些无奈又有些不屑:“盗匪最喜欢劫那些衣着光鲜成群结队看起来就很富贵的人,本王若是带着一大批侍卫不但会惊动沿路的官员,也成了盗匪的活靶子,那时候才更不安全。”   景泓又被教导了一顿,他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以免显得他除了子曰一无所知。   三人轻装上路,靖王也做了平民的打扮,只是靖王和卯二一身劲装骑着高头大马,怎么看怎么像驰骋江湖的侠士,而从内到外散发着书生气的景泓看起来像个小跟班又像哪个武林世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颇有些违和感。   从青州到关州骑快马不过三五日,好在靖王和卯二在外行军作战经验不少,一路上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因此避开了不少可能会发生劫道的路段。   但景泓一个书生哪里适应得了这长途的骑马奔波,一开始不过半日便累得几乎要趴在马上。卯二自是不会说什么,靖王看他如此不争气的模样眉头皱起就没放开过。最后还是卯二看不下去为他说了话,三人找了个地方休息一下,卯二顺势给景泓说了不少骑马时的诀窍,这好歹让他后面的路竟也慢慢地适应了起来。   靖王依旧没有开口说他,但是景泓心中越发觉得自己很是无用,这一路上尽成了众人的绊脚石,添了不少麻烦。   行了五日,三人才到达了关州。   关州在青州以南,不像青州有大河的滋养,也不像平原能广泛的种植,这里多是山区,道路崎岖,仅仅隔着一座山的人可能好几辈子都不曾相识,更不知山那边还住着一群人,因此发展得并不算好。唯一的好处就是大河淹不到这里,此时的关州尚在太平之时。   “本王这里过得好好的,这小子过来干什么!”广王接到靖王前来的消息时人还在床上躺着,他昨日与美姬一块喝酒赏乐直到东方既白才睡下,这才闭上眼没一会儿,便有下人来通报说是他的亲侄子靖王来了。   广王一脸烦躁地从床上起来,拿起衣服往身上套,一边穿衣一边抱怨着。   “估摸着是来借粮的?”管家在一旁思索道。   “不借!本王穷死了!”广王气急败坏地推开正在给他系腰带的侍女,两撇八字胡气得都歪了。“把本王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不闻不问,这会儿倒想来拿东拿西了?”   “王爷慎言!”管家紧张道,“靖王可不是个好糊弄的,您待会儿见到他,可得稳住了,别说那些不该说的胡话才是。”   “什么胡话?本王何时说过什么胡话?这不是事实吗?”广王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这隔了夜的茶还敢放在这里给本王喝!”   管家在一旁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家王爷本来就是不受宠的妃子所出,要不是没脑子没实力争储,其他皇子看不上与他结盟,也活不到如今。先帝即位后留他一命,封到了光州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虽不乐意,但也算是在自己的极力劝说下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这如今江南水患,靖王的来意不言而喻,他心中的不忿又起来了,说不得要在靖王面前摆谱,实在让自己头疼。   靖王等人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了广王,叔侄俩见了面也并不亲络,靖王按着辈分给叔叔请了安,广王心安理得的受了,抬着下巴坐在主座上,眼睛都不带多瞄一眼自家侄子的。   “皇叔近来可安好?”   “安好。”广王打了呵欠,懒洋洋地回答,好似在责怪靖王,他若是不来,自己更能安好。   “皇叔既然安好,想必能帮侄子一忙。”   “不了。本王这关州地形狭隘收益不好,生意也没得做,看来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广王也绕圈子,直接拒绝了。   靖王也不急,他喝了口茶,道:“还是这关州的‘酥雨’香,侄子常年戍守北疆,那边冬长夏短,粮食都很少,更不说种茶了,这口酥雨确实想念的很。”   酥雨是关州盛产的茶种,因在谷雨前后采摘而得名。此茶甘香清甜,入口之后回味无穷,是关州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样特产了,关州一半的税收都来自酥雨。   “阿澈喜欢,待会儿多拿些走罢。”广王听罢心中稍稍有些得意,手一挥倒是大气得很。   “不过,这茶再好,也需得好水来泡,若是那污水脏水,岂不毁了这茶香?”广王大方,靖王却没说要,话锋一转拐了弯,广王身边的管家一听这话心便吊了起来。   “如今江南水患,虽说没有淹到皇叔这里,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皇叔不会不懂吧?”   “什么意思?”广王脑子转不过弯,他下意识看了管家一眼。他不是个精明的人,府中乃至州府的一切事务大多是管家和下属在替他处理。   靖王看他这模样便知道了,这广王便是关州的黄敬之,王府管家便是关州的徐掌簿。   “敢问皇叔,关州每年产出的酥雨都销往何地?”   “自然是青、湖二州为主,其他零零碎碎的不提也罢。”青州和湖州是酥雨销出最多的地区,这两州外来的商客多,市场也大。   靖王了然地点点头,继续道:“即是如此,那此二州今年遭受了如此重创,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恢复不了,生意必定也不会像往常那般好做。皇叔现下是否已经另有打算,为今年的新茶寻得了一个更好的买主?”   “这……”广王一听愣住了,更是两眼无措地看向身边的管家。   管家则示意他不要急,先稳住。   “东边的潮州近海,海上贸易近年来也是不错。但是……潮州有自己的茶,皇叔若想分一杯羹,好像不太容易?”靖王煞有介事地为广王着想了一番。   广王心里也清楚,潮州有自己的“雨前”,自然不可能大度的主推关州的茶,他们也不是没有与潮州合作,只是潮州仅属于那些“零零碎碎”中的一员,不值一提。而青、湖二州则不同,他们地处平原盛产粮食而非茶,“酥雨”名声在外自然有许多需求。他先前还未曾想到此处,若是这二州今年真的缓不过来,那关州岂非要损失一大笔收入?   “侄子有一个好建议,不知皇叔愿不愿一听?”看出广王的犹豫,靖王方才步入正题。   广王也反应过来靖王是在此处等着他,但为了自己的好日子,也不得不心中憋着一口气让他说下去。   靖王开口缓缓道来:“侄子一路从青州到关州,路上所见二州边界之处显然有大片的田地可以耕种,但是无奈河道短窄,不足以灌溉,因此种植不广,收成便也不多。关州南边多山,便于种植茶树,所以以茶为主一直是关州税收与民生的主要来源。如今有一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既能扩大收成,又能增加收入,皇叔可愿做?”   “什么好法子?”能扩大收成又能增加收入,广王自然是求之不得。   “那自然是修理河道。”   “修理河道?”广王一脸迷茫,“从何处修?怎么修?”   “从大河修,使大河之水往南延伸,流入关州。”靖王不急不缓,端起茶又品了一口,润了润喉才把心中的计划说出:“大河多年来屡次决堤,就是因为支流太短,加上淤泥不便排出,阻塞导致。那么便扩宽支流的河道,把水引向两岸更广远之处,达到分洪的作用,此为方法之一。关州和青州挨着,延伸河道到关州,再把关州自己的河道打通,这样河水不就可以灌溉到关州的耕地里了么?”   “再者税收,如果皇叔答应此番借粮与受灾之州县,他日不但以二倍得还,朝廷也会看在皇叔救灾有功的份上给酥雨减税一半,为期三年。”   后者对于广王来说不心动是假的,茶、盐一向是重税,酥雨虽卖得好,但是税收也高,导致他们实际的收入并不算多,每年还要上缴朝廷一部分。但他也不敢就此答应靖王,无凭无据,他日靖王反悔,他上何处寻理去?   靖王知道广王一人拿不定主意,他也不逼他,只道:“当然,侄子不但要粮,还要兵,皇叔当年从京城带走的两千亲王府兵,侄子需要借用一番,以助搬运粮食,修理河道。粮、兵,此二条件皇叔若是答应,侄子可以代表朝廷答应税收之事,也可立下字据为证。明日一早,侄子需要一个答复,皇叔今夜烦请细细想过,不要他日后悔才是。” 第十二章   夜里,靖王让景泓起草了一份协议,写上了白日里靖王对广王所做出的承诺,以及需要广王必须做到的所有事情。写完之后两人又细细看了两遍,确认无误之后靖王用了印,景泓便将这份协议收好。   “王爷不怕明日广王不同意?或者要求更多的利益?”景泓将协议收进信封里,心里还是有些担心。青州的百姓等不得,如果广王明日要拖着,那可如何是好。   “不会的。”靖王很笃定,“本王这个叔叔其他不行,贪图享乐倒是在行得很,哪怕是在关州这样的地方都能夜夜笙歌。不过让他出点粮、借点兵,又能多赚点银子,他是求之不得。”   既然靖王心有成竹,景泓也就心安了不少。   果然,第二日一早,前一天还态度冷淡的广王就变得颇为热情,就差拉着靖王的手好好叙叙多年未见的叔侄情谊了。   “昨夜皇叔翻来覆去细细思量了一番,觉得侄儿说得很对!”广王装出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好似他真的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宿,其实他这翻来覆去究竟干了什么靖王心里一清二楚。   “自从皇叔来到这关州,日夜思索,夜不能寐,就为了能为这州里的百姓做出一点功绩来。这些年皇叔是做了不少,但都收效甚微,是在惭愧!”广王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心,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哭在笑,景泓看得出他已经很努力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修整河道之事本王先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苦于从何处引水。不过如今青州既然有意将河道延伸到关州之内,也不是不可,虽然要耗些人力,但是终究于关州百姓有利,本王也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广王一番话颠倒了黑白,本来是要他出手相助不错,但这是有利两州百姓的好事,他身为亲王为了自家的天下更是义不容辞,结果这话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就变了味,还成了别人上赶着讨好他来了。   景泓没想到广王是这样无耻之人,心中着实诧异了好一阵。不过他看靖王脸色如常,想来是早已对这位皇叔的秉性行为深有了解。   “不过嘛,侄儿也知道,关州本来收成就不那么好,百姓也多以种植茶叶为主,州里的粮仓中也没有那么多的余粮。”   “那敢问皇叔,可拿出多少赈济灾民?”   广王又装模作样的思忖了一下,眼睛瞟向了一旁的管家。管家立刻会悟,“昨日连夜查了,州府粮库里尚有余粮一千二百石整。”   “啊,那即是如此,除去我州府需备有粮食数量,可以拿出多少?”广王问道。   管家答:“五百石。”   “那便五百石吧。”广王立即准了。   眼看着这主仆二人在自己眼前惺惺作态,靖王冷哼了一声,“一千石。”   “这一千石实在让皇叔为难啊。”广王摇摇头,“青州百姓要吃饭,关州百姓也要吃饭啊……”   “皇叔若允了,往后的事好谈;若是不允,本王也不介意去看一看关州的粮仓,更不介意在粮仓门口等着仓大使一一点好数,看看粮仓里究竟有多少石粮食。”   广王听罢就要发作,被管家眼疾手快地摁了下来。管家俯身在广王耳边低语了片刻,也不知说了声,广王的脸色慢慢缓和了许多。   “罢了,谁让本王宅心仁厚,一千石便一千石吧。”广王脸色不佳的答应了。   “多谢皇叔。”   “先别急着谢!”广王道:“你昨日与我说的需借我亲王府兵一用,借倒是可以,不过不能全借。这毕竟是亲王的护卫,你全带走了,本王的安全谁来负责?”   “如今天下太平,皇叔不必担心。”   “哪里太平?贼匪猖獗,流寇乱窜!你与我说太平?”广王瞪着靖王质问道。   “那皇叔能给多少兵?”   “五百,不能多了。”广王一口价定死了。   毕竟现下从远处调兵费时费力,有胜于无,靖王也只能接受。   广王看他答应了,心中觉得好歹在借兵一事上随了自己的心意,便也开心了不少,招呼着管家拿纸笔来,当场就要立下字据为证。   靖王却道:“慢!皇叔,侄儿这里已经拟好一份,还请皇叔过过目,看看是否有异议,若无异议,即可签字用印。”   说完,让景泓将昨夜写好的那份协议递了过去。   广王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借粮一千石,借兵五百。广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你早就想好了借兵五百?”   “不错。”   “那你昨日还说一千?”   靖王解释道:“侄儿的意思是说您带走了一千府兵,并未说明侄儿要借一千府兵。”   “你……我……”广王明白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便宜都没占到,那表情何止像吞了只苍蝇,简直是像吞了一口苍蝇,难看至极。   不过事已至此,毕竟未来的好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有协议在手,广王也不怕他真的反悔。   广王气得够呛,连饭都没跟他们吃,气呼呼地说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了。   靖王三人用了饭便也准备出发。事不宜迟,他们还要先赶去湖州一趟,看看那边的灾情。吩咐了王府管家即刻准备好粮食,随那五百府兵一道押送至青州,三人便离开了。   不巧的是,在去往湖州的路上,三人遇上了一对慌张逃路的兄妹俩,一问之下方才知道前面的路已经被盗匪所占。这对兄妹原本跟着村子里的一些人前往关州来投奔亲戚,路上遇上了盗匪,可怜最后只有他们逃了出来。   靖王和卯二一人带着一个孩子,一行人趁着盗匪还未追上来只能离开了原来的道路。待到了较为安全之地,将那俩孩子放下马,又给了他们一些碎银子,让他们继续往关州去寻亲戚。   原来的路是不能继续走了,好在此地离宣州已经不远,景泓提议不如绕道宣州,从宣州去湖州。这个提议在此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于是三人便向宣州去。   三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宣州关闭城门前赶到。   景泓已经被颠簸的不行,面如菜色,头晕脑胀,但还是强忍不适着将两位带回了自己家中。   “来了来了。”门里的声音由远及近,是一个十五六岁左右少年的嗓音。景泓听到此声恍如梦中,明明他也才离家两载,如今却已有了些恍然隔世之感。   少年打开了门,发现竟是自己家公子回来了,他一时又惊又喜,嘴里不断说着“少爷回来了”,一边回头想叫人。   “先别叫人,你去看看家里什么地方可以暂时将这三匹马安顿好,我带着客人进去。”景泓拦下了他。   “好的少爷!”少年轻快地答道。   他这才注意到后面两位随着自家少爷一同而来的客人,这二位一看便是身手不凡,像极了他平时听书时喜欢的那些江湖侠客。可是他心中也是一阵疑惑,他家少爷不是当官去了么?哪里结交来的江湖侠客?   不容他多想,景泓推着他去牵马,自己则带着靖王先入了门。卯二没跟着他们一道进去,而是跟着少年去把马安顿好。   景泓的家不小,在宣州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两人进了大堂,里面只有一个小丫鬟,看到少爷回来了也是惊喜万分。   “陆姨呢?”景泓问道。   “陆姨到乡下收租去了,明日才回来呢。”小丫鬟答道。   “这个时候还去收租吗?”景泓疑惑。   “陆姨说,租是收不了了,近日洪水也渐渐止住了,她到乡下去看看,田地都怎么样了,还有那些租了我们家地的农民,看看他们需要什么帮助没有。”小丫鬟一五一十说道。   景泓点点头。随即让她去厨房准备一些饭菜,再倒壶热茶来。   秀才爹他们都到京城去了,家里就剩陆姨和两个年纪不大的下人,景泓他们来得匆忙,如今天色已晚了,看来再收拾客房是来不及了。   吃了饭,景泓只好让靖王住自己的屋子,他到秀才爹屋子里住一宿。   “实在抱歉,天色已晚,客房又久未收拾,只能委屈王爷在下官房里暂住一宿了。”景泓道。   “无碍。”靖王打量了一下景泓的房间,里面不大,但是很整洁,窗边放着一张书桌,书桌旁放着书架,书架上的书不少,这倒是与景泓很是符合。   景泓转身出门去吩咐下人将浴汤送来,靖王则来到景泓的书架前,看了看上面放着的书。果然大多是正儿八经的经史子集,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名家大师的作品与字帖。刚在心中嘲笑景泓果然是个书呆子,眼睛却看到了一本《山雨夜话》。   靖王将书抽出来,这书有些年头了,虽然因为多次翻阅起了毛边,但是纸张质量不错,并没有多大的损坏,只是书的封面左下角缺了一角。靖王随意翻了翻那本书,这本志怪话本里还写了不少批注,写批注的人不是景泓,靖王见过景泓的字,不似这样飘逸洒脱。他将书翻到最后一页,看了一眼便将书放回了书架上。   景泓进来时看到靖王站在自己的书架前,他突然心中有些不适。倒不是不喜欢他人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书,只是靖王看到这些书,定然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趣古板之人吧。这让他稍微有些在意,和不高兴。   “没想到你还喜欢看《山雨夜话》这样的书?”靖王知道他进来了,背对着他开口道。   “嗯,这书挺有趣的。”景泓答道。   “这本书本王记得市面上都极难找到,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听这话靖王竟然知道这书,景泓不禁有些惊讶。想不到靖王还会喜欢这些志怪话本,原本以为他并不是个喜欢看书之人。   “这是下官爹爹的,下官也不知道爹爹从何得来。”景泓不知道这本书原来这么稀有,他也不知道秀才爹是从何处得来。   靖王转过身来,道:“我们便衣在外,你也无需下官下官的自称,更不要称呼我为王爷,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叫萧元燮。”   景泓第一次知道靖王的名字,也不知是真名还是假名。他和靖王相差了十岁有余,哪怕靖王出生之时便已有皇榜昭告天下姓名,自己也无从得知。   恰巧刚刚开门的那位少年送来了热汤,景泓便退下了。   第二日一早景泓口中的那位陆姨刚巧在三人离开之前回来了。   “泓儿,你怎么回来了?”陆姨看到景泓,原本疲惫的神色一亮,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   “昨夜刚到的,不巧碰上您不在。”景泓简单地将原委说了一遍,又给陆姨介绍了靖王和卯二,好在昨夜靖王嘱咐过他,他便未曾将靖王的真实身份告知。   只是陆姨听到萧元燮这个名字似乎神色有些不自然,但随即又恢复如初,景泓只当她是累了。   “陆姨,我们无法多待,这便要去湖州了。你好好保重,千万注意自己的身体。”临走前,景泓有些舍不得她。   陆姨就像他的娘亲一般,他小时候也曾想过如果陆姨能当他娘亲他是极愿意的,只是陆姨和秀才爹都不愿意。   “傻孩子,该保重的是你。”陆姨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你从小哪里吃过苦,此番赈济灾民,定然遇上许多你从未遇到过之事,切记遇事不可手忙脚乱,得沉下心来,好好思考一番。”   “我知道了。”景泓点点头。他又想起自己先前做错的事,心虚地看了一眼靖王。   告别了陆姨,三人离开宣州往湖州而去。   “那位是你姨娘?”离开后,靖王问道。   “不是,是管家。”景泓摇头道。   萧元燮点点头,略有所思。   刚刚那位女子他瞧着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那女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大概在三十五岁上下,但长相娇美,举止形态端庄大方,说是哪家的大小姐也不为过,他先前还以为是景泓的姨娘,没想到只是管家。   而另一头的陆姨,在景泓三人走后,找来了看门的少年问他昨晚的事。   “那位客人?少爷并未说他是什么身份,但是我好像隐隐约约有听到少爷称呼他王爷,又自称下官。可是后来,少爷又一直叫他萧公子,我也糊涂了,可能是我听错了?”喜乐挠了挠头,不确定的说。   陆姨听罢皱起了眉头,心事愈重。 第十三章   三人又是一路快马加鞭,仅用了一日半就赶到了湖州。   湖州和青州的情况相差不远,甚至守卫更加严格,进出城门都要被仔细地盘问审查,以免有歹人趁乱生事。   靖王不摆架子,但是也不愿浪费时间,卯二直接拿出了靖王府的信物,好在守城的官员是个识货的,刚想下跪便被拦住了。   “不必了,这个时候不要惊动周围的百姓。”靖王道。   “是,下官糊涂了。”那官员也不知是否因为第一次见到靖王真人,所以有些害怕,额头上竟冒出了汗水,身子也微微地颤抖起来。   卯二察觉到此人有些不对劲,刚想暗中提醒靖王,靖王回看了他一眼,主仆二人皆已同时发现了此人的不寻常。只有景泓还在左顾右盼周围的情况,对眼前的异样毫无察觉。   “湖州州牧现下何在?”卯二问道。   “州……州牧大人,在,在府衙内……吧。”守城的官员结结巴巴。   “嗯?”靖王皱起了眉头,“究竟在不在府衙内?”   “小的,小的也不很清楚,小的就是个守城门的,州牧大人的行踪小的哪里能够知晓。”那官员一脸的为难,也说不清楚州牧在哪里,这其中的猫腻想来不会少了。   “那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卯二,你先行一步,去看看湖州州牧在什么地方。”   卯二得了令,翻身上马,快马进了城里,周围守卫无人敢拦。   守城的官员原本想偷偷派人到城里送个信,但无奈在靖王的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乱来。这位爷身上的气势可是他平生所见之凛冽,生怕一个不小心人头不保。   景泓反应过来的时候卯二早就不见踪影了,他想问人去哪了,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不专注,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看着靖王不打算走,他也就跟着站在靖王的身边,乖乖等着。   不多时,卯二便骑着马回来了。   只见他脸色如常,也不知探风探得如何,他贴近靖王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靖王却是冷笑了一声。   “走吧,本王倒是要看看,州牧府是在给哪位人物办的丧事。”   靖王说完,翻身上马,守城的官员在一旁却吓得腿软,趔趄地后退了一步。   景泓不明所以,只跟着靖王一道进了城。   湖州是江南河运与贸易的中心,湖州城比起京城来丝毫不差,主道大街宽阔可容两辆马车并排而过,周围还有无数的小道街巷,四围的商铺小店种类之多琳琅满目,虽然目下无人开门经营,但是光看着街景,便知昔日荣华景象。   来到州牧府前,便看到门前挂了白布,还贴了一个“奠”,这意味着府里有丧事。光是站在府门前就能听到里面做法的声音,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哭丧声,和街道上的惨淡很是应景。   靖王三人下了马,州牧府看门的走过来,问道是哪家的贵人前来吊唁。   “你让周正出来,就说京城靖王来了。”   门童不知道什么靖王,但看着来人气质不凡,听着来头亦是不小,还敢让自家老爷亲自出来迎接,这两日府中的姬妾过世,周围有名有姓的达官贵人富商们都知道这是州牧最喜欢的妾室,上赶着来吊唁,眼前是哪位贵人他不知道,但他自是不敢怠慢,生怕出了差错。   门童进门去,不多时府中的哭丧和做法的声音全都停了,紧接着是呼啦啦一大堆人跑出来,为首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偏偏还长着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长相和身材极为不搭,给人无端生出一种怪异感。   周正领着身后一大帮子人在门口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道:“下官,参见靖王,王爷千岁。”   周正脸上还带着些泪痕,颇有些猫哭耗子的诡异感,而他身后的人大多衣着华丽,身上穿金戴银,后头的一些下人们有些头上身上正披麻戴孝。   “周大人真是许久未见,富态了不少。江南看来果真是个宝地,养得人如硕鼠,体大膘肥啊。”靖王讽刺道。   “不敢,天下昌盛,皆是陛下治世有方,靖王镇守边疆之功劳。”周正不曾想会被靖王撞见此事,心里确实发慌了,一头的冷汗直冒。   景泓在一旁看着这群人有些不对,明明是丧事,怎么前来吊唁的宾客穿着打扮丝毫没有顾虑,而且州牧家办丧事本来也是天经地义,为何见了靖王如此的慌张。   “你还知道自己没本事啊?本王问你,这是在给谁办丧事?”   “这……”周正擦了擦头上的汗,嘴巴哆哆嗦嗦就是答不出来。   “你府里谁死了你都答不出来吗?”靖王手中的马鞭点到了周正的头上,吓得他一下瘫倒在地。   待他回应过来靖王并不是在用马鞭抽打他时,他才明显松了一口气,重新跪正了身体。   “还不快说!”卯二见他犹犹豫豫说不出口,于是出声呵斥了他一句。   周正又被吓了一跳,这才小声说道:“回王爷,是……是府里的妾室过世了……”   “一个妾室过世了,正逢水难百姓流离失所之际,你身为州牧,不以身作则,从简操办,竟然还敢请宾客大操大办,你可知罪!”卯二怒斥道。   “下,下官知罪!”周正的头磕到地上,不敢抬起来。   景泓看着他像是看到了一团被绸缎裹着的在抖动的肥肉,令人恶心至极。   怪不得刚刚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个官员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他不是不知道州牧在干什么,相反,全城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州牧在干什么,但就是不敢说。   方才听到府里做法的声音,想到一路上看到的场景,还觉得心中悲凉,此时方知是多么的讽刺!   “一句知罪便想低过了么?可真是李阁老的好女婿,远在京城的老爷子可知道他的女婿为了一个妾室的后事如此隆重,尊夫人是在府中伤心度过倒床不起了?怎么没看到她?”李阁老的女儿靖王是见过的,一个柔柔弱弱的大小姐,平生最会做的事就是听话二字。   “没,没有。夫人她……她……”周正还是答不出来。   “罢了,你的家事本王也没有兴趣调查,只要李阁老对你的做法无异议,别人也说不着。”靖王不耐烦地白了地上的肉团一眼,抬起脚往里走去。   周正想拦住他,但到底不敢,只能摇晃着从地上起来,赶紧跟了上去。   进入府内,到了院中,只见院中灵堂一如往常一般设立,香蜡纸人元宝无一不备齐,棺木旁边的铜盆里还有烧了一半的纸钱在冒着烟,而周围摆了好几大桌,桌上已经上好了菜品,有鱼有肉,无不丰盛。灵堂正中央一个大大的“奠”显得甚是讥讽。   靖王心里的火简直要烧到头上,他黑着脸沉着声道:“都撤了!将那些吃的都拿出去分给受灾的百姓。”   “快快,按照王爷的吩咐去做。”周正赶紧指挥着身后的家仆们,家仆四散开去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起灵堂来。   “将所有前来吊唁的人名单一一记录好交给本王,各家吊唁给了多少,送了什么礼都要一一列清楚,少一样,本王要你一根指头来抵!”   周正哆嗦道:“下官一定如实呈报。”   “现在,带本王去府衙,本王要查看自灾情发生以来的所有档案文件。”   “是。”周正心道,完了。   周正出身不差,但是也不算多显贵,是一个小官门第,还是地方官。当年周正科举也不过考了一个进士,李阁老也不知道是怎么看上他,一路提拔他,还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他。在扳倒文家之后,李阁老也算是其中一大功臣,原湖州州牧因为是文家一脉的人而被革职查办,李阁老也趁着机会为周正求到了湖州州牧一职。   湖州本身就是块肥肉,这里面油水极大,这个肥差让多少人眼红,但无奈李阁老在朝中身份地位颇高,他本人倒是也兢兢业业一心为朝廷为天下,周正此人又很是圆滑,这让其他人无从下手。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正也不知是太得意还是太大胆,明明早就接到了靖王下江南代天子巡视灾情的御令,竟然还敢做出这样的事来,真是愚蠢至极!   到了府衙,靖王看着那些卷宗档案,虽然大体都有记录,但是有好些处地方可以看得出是刻意模糊了,而且整个灾情的记录也不尽详细,和青州府的档案比起来差远了。   这个周正,倒是连掩饰都懒得做,真是好得很!   “湖州府的记录真是详细得很啊,本王看完了这些档案,丝毫不觉得灾情有刚刚在城外看到的那般严重。州牧大人,请问你这双眼睛是被佛祖开了光,只看到这世间繁华平安的一面,所有的苦难天灾一律看不到了?”   “不,不,没有。这……都是掌簿他们记录的。”周正道。   “哦,掌簿记录的。那请问掌簿是周正还是州牧是周正?本王竟一时分辨不出。可细看之下,这档案的卷尾确实印着周正的官印啊。”靖王将手中的那份档案扔到周正的脚下,冷声道:“州牧大人可认清楚了,也好让本王确定一下,这湖州究竟是谁在主事!”   周正将那档案捡了起来,心虚地看了一眼,那上面确实印着他的官印,他不是没看过,只是没仔细看过,一向都是下面的人做好了呈报上来,他加盖个官印即可。   “州牧大人看清楚了?可认得这是不是你自己的印?”靖王斜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是刀子,刺得周正有口不敢辩。   “是,是下官的印。”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认了。   “那便是说这些档案都是经过你的眼,仔细阅读过,方才加盖的官印是吗?”靖王咬着牙加重了“仔细”二字。   “是……”   “好一个‘是’!”靖王一掌劈向桌面,震得桌上的东西纷纷掉落下来,砚台掉在地上裂开来黑墨撒了一地,也震得在场之人人人犹如被重击了一下,冷汗直冒。   景泓也是被吓了一跳,脑中瞬间一阵空白。他从没见过靖王发那么大脾气,先前在道上发生了那样的事靖王也没有当着面朝他生过气,他本以为被靖王无视嘲讽已经是够让人心里难受的了,如今看来,是靖王对他太过宽容。   “本王限你两日之内重新整理一份档案呈上来,再有半分含糊其辞糊弄玄虚,你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第十四章   不管湖州府的府衙内如何乱成一团,靖王在发了好打硬脾气之后离开了府衙,带着景泓和卯二径直向湖州城的东边去了。   景泓也不知道靖王是要往何处去,他被刚刚那样生气的靖王给镇住了,现在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一举一动都拘着,生怕一个小心又犯了错,那火便烧到自己的身上来。   三人来到一个华丽的宅邸门前,门匾上写着文豫候府。景泓不知为这位侯爷是谁,一时也想不起来先前是否听过,看靖王的样子也不像是办公事来的,应当是有些私交。   这回靖王让门童传话不是说的“京城靖王”,而是他之前告诉过景泓的名字萧元燮,这样一来靖王更加印证了景泓的猜想,靖王和这位文豫候应当关系相当不错,并且那个名字是真的。   不多时便有一个老书生跟着门童出来了。老书生看上去应当是知天命之年,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他一看到靖王便行了礼,除了神情有些惊讶之外,身体动作却流畅得很,看来对靖王很是熟悉。   老书生是文豫候府的老管家,姓陆,靖王称呼他为陆管家。陆管家开口称呼王爷,却被靖王阻止,道与以前一般称呼即可,老管家于是改口称呼他为九公子。   “你家侯爷呢?”靖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回九公子,我家侯爷前几日带着小侯爷上京城去了,说是太后的五十大寿将至,要及早到京城准备。”   “母后的大寿在年底,文豫候也是心急了。”靖王笑道。   景泓发现靖王进了文豫候府心情明显好了不少,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还笑得出来。   陆管家一边引路,一边回应道:“小侯爷一直嚷嚷着要进京陪太后,侯爷被闹得没办法,也只好去了。”   “阿秀还真是小孩子脾气,快有三年没见他了吧?还长不大吗?”   “家里都宠着呢,要长大,那还早。”说起这位小侯爷,陆管家一脸慈爱的笑容,看得出他对这位叫做阿秀的小侯爷也很是喜爱。   “你家大少爷最近身体如何了?”   “还不是很好。”陆管家摇摇头。   “可在府中?我这个做叔叔的还未见过他呢,刚好趁此机会探视一番。”   “这恐怕不行,大少爷不在府中,到乡下别院养病去了。”陆管家有些为难。   “外面灾情那么严重,城里都快没吃的了,乡下的难民都在各处流窜,还能养病吗?”靖王疑惑道。   “能的。大少爷身体不好吃的不多,乡下别院里已经备好了不少粮食,可以顶些日子。再者,侯爷也派了不少侍卫跟着,不会有事的。”   “文豫候这会儿还能放心一向身体孱弱的大儿子,倒是陪这小儿子上京祝寿去了,也是心宽得很啊。”   靖王这句话一时不好说是感叹还是讽刺,只见陆管家面不改色道:“大少爷的病情最近还算稳定,身边的下人们有都是常年跟着伺候的,有他们悉心照料,侯爷自然可安心上京。”   “你家主母呢?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夫人如今可在府上?”   “夫人自然是陪着大公子一起到乡下去了,夫人总是放心不下大公子的。”   靖王了然地点点头:“也是难得。”   “哦对了。”靖王停下了脚步,向陆管家介绍道:“这位是今年科举的殿试探花郎,本次随本王到江南巡视灾情,名为景泓。”   “这……”陆管家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景泓,表情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他上下打量着景泓,好像要把他看出花来一样。   景泓被看得很不自在,不自觉往靖王身后躲了躲。   “怎么?”靖王注意到了景泓有意往自己身后挪动,对陆管家的问道。   “没,没什么。”陆管家这才发现自己此举太过无礼,于是收回了目光,脸上的表情像是强挤出笑来,道:“原来是金科探花郎,景……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刚上任便担此重任,不容易啊。”   “朝廷官员再容易些,百姓就更不容易了。”靖王说道这,语气又变得嘲讽起来。   景泓知道他说的是周正。   陆管家附和道:“那是,那是。”   “周正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靖王想到陆管家常年呆在湖州的文豫候府,应该对周正有些了解。   陆管家道:“这周正近些年来确实嚣张了不少,在这个位置上,很难有人经得住诱惑。不止湖州,连着周围各州的官员和富商们要行方便都得巴结着他,每逢过节或是寻个什么由头,谁不是上赶着去送礼。”   “他倒是成了江南的土皇帝了,一个妾室死了也要大办丧宴。”   “说起那妾室,唉,其实也说不上是正儿八经的妾室。”陆管家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个苦命人,先前是这城里妓馆的头牌,硬是被周正抢到了自己的府里,也算不上纳妾。那孩子本来也是不从,刚进去州牧府的时候闹过好几回,那动静厉害的都传到墙外边来了。后来也不知道周正使了什么手段,便也就不闹了。”   听得陆管家如此说来,此事又变得更为好笑了。那妾室算不得妾,又不肯从了周正,这会儿死了倒还成了周正敛财的工具,实在是可悲。   “文豫候府没去吊唁?”   “去是没去,不过这一东一西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文家的生意要行方便也少不得有求于人。侯爷临走时命我派了人过去送了点东西。”陆管家老实回答。   “送了什么?”   “一个白玉观音。”   景泓心中奇道,丧事送礼送百玉观音?这是哪门子的丧礼?这周正真是太不周正了。   “剔了。”靖王对卯二说。   “是。”卯二心中记下。   他们来得不巧,文豫候府中的主人都不在,只有陆管家招待他们。好在陆管家和靖王也很相熟,一切皆可安排妥当。   在门外就觉得这府邸豪华大气,进了里面方知更是内有乾坤。府里分有好几个小院,东边是主人的主院,靖王与陆管家提到的侯爷、夫人及大小公子的住处;西边是客院,陆管家便是给他们安排在了西院。   不知为何,景泓觉得陆管家总是喜欢打量自己,倒不是那种恶意的眼神,相反带着些好奇和慈祥,可纵然是陌生的善意也让他觉得后背一凉。   管家退下之后,靖王却突然问起:“你可知文豫候?”   景泓道:“不知。”   靖王怪道:“你虽入仕不久,但也在京城住了快两年了,又是一个书生,怎不知文豫候?”   景泓被说得一阵脸红。别人说他读书读傻了这话确实没说错,他就是那种只不喜欢管闲事到对周围的事十之八九都不知道的人。   又听得靖王道:“文相便是出自文豫候府。”   景泓这才知道,他是踏进了谁的家门。他先前虽然对文家有所耳闻,但是从不知道文豫候府,更不要说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   “文家一脉倒台之后,文家本家也只能保留一个文豫候的爵位,可世代袭承,不过没有任何实权。上一代的文豫候,也就是文相的亲兄长在文相身故之后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带着一大家子回到了他们的祖籍,便是湖州。如今的文豫候是文相的侄子,文弄章。”靖王耐着性子给景泓解释道。   “文弄章……”景泓口中念着这个名字,心底感觉一阵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或是听过。   “你听过?”靖王看他有些反应,带着些试探的语气问道。   景泓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没有。”   靖王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房里去了。   景泓其实很倾慕文相的才华,但也仅仅是才华而已,他并未过多的了解文相这个人甚至是文家。他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文家是一个大士族,在德宁帝时协助萧家皇室稳定天下,为如今的太平盛世打下了基础,甚至于文家的女儿也就是德宁帝的容妃在后宫能够与皇后平起平坐,被尊称为西宫娘娘。   后来在先帝时,文家因为树大招风,有威胁到皇家之势,先帝决心要拔除文家的势力,那场清洗牵连官员人数之广甚至差点动摇了国之根基。好在先帝与文相携手同心,才稳住了局面。   除此之外,文家与萧家的其他纠葛,以及文家的渊源,景泓一律不知。   说起来文相与先帝同辈,那么文相的侄子应该与靖王同辈,也就是说当今的文豫候年纪应该与靖王相差无几,可是靖王都还未迎娶王妃,而文豫候已经有了两个公子了。也不知这两个公子多大了,想到靖王也是个当叔叔的人,景泓便觉得有些好笑,他实在想象不出来靖王身为长辈的模样,说不定靖王自己也甚是别扭。   虽然靖王给的期限是两日,但是周正哪里还敢拖到两日,第二天上午就带着掌簿抱着一大堆的档案来找靖王。   “这些都一一核对过了,请靖王过目。”周正小心翼翼地,脸上赔着笑,身体使劲佝偻着。但是他太胖了,一缩起来又像肉团了。   靖王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靖王和景泓两人都看了那堆连夜重新整理出来的档案,结合之前看过的青州的卷宗,以及这一路上亲眼所见的灾情,大致能看得出这份新的档案应当是相对切合实际灾情的。先前有好几处故意模糊的地方也弄清楚了,主要是灾情下死亡和流离失所百姓的数量。这个数量自然是越小越好,而如今再看被修整回来的又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   “周正啊周正,你便是这般当湖州的父母官的?你看看这灾民的数量,你可真是对得起吃下那些大鱼大肉啊!”看着旁边站着的那团肉,靖王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周正自是不敢辩驳什么,他本人往那里一站,要说自己是如何劳苦功高,兢兢业业,那是唱得再好听都不会有人信啊。   “你这湖州州牧不要也罢,本王自会调遣其他人过来接替你的位置,这两日好好准备等着新任州牧过来交接吧。本王回京之后自会禀明皇兄,到时候该如何处置你,自有皇兄定夺。”靖王虽然自己便可以处置周正,但是他也不想再和李阁老对上了,免得说他欺老。   “王爷饶命啊。”周正吓得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下官不过是一时糊涂,平日里是不会如此的。是因为下官的妾室刚好离世,她生前与下官如胶似漆,下官实在情难自禁,一时糊涂才会做出这样事来,还请王爷手下留情,下官日后定当尽心尽力,不敢再有半点糊弄之心。”   景泓心里一阵厌恶,若不是昨日听陆管家说过那位妾室的事情,今日听了可能还会相信他和妾室如胶似漆,但是此时此刻,景泓只见识了什么叫人不要脸便是天下无敌。   靖王亦是深深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和你的妾室如胶似漆,恩爱不渝,那不如陪着她一块到地下面去,你觉得呢?”   周正听到此话,哭丧的脸竟渐渐地收住了,他心知自己是完了。 第十五章   在湖州又呆了两日,周正被靖王直接革了职,在新任湖州州牧到来之前,靖王接管了湖州。而原来跟着周正的那一批人是不能再用了,尤其是掌簿,景泓在新州牧上任前也只能暂且代替了湖州掌簿一职。   湖州事务繁杂,在接手湖州之后才发现府衙里的卷宗大多存在隐晦含糊不清之处,想来必定都是周正这些年为了自己的利益给那些下属的官员或富商们行了不少方便。   靖王先前一直在边关带兵,文职的工作并未接手过,这一下接管了那么大一个湖州府的事务,确实令他头脑骤大,头疼不已。而景泓也没有这些处理政务的经验,两个人只能一点一点处理,眼下也必得先紧着灾情事务来,剩下的只能交给新州牧了。   景泓连着好几日在湖州府衙里处理事务,从天不亮便出了门,到月上枝头才回的文豫候府,他甚至能从半夜提着灯笼等他回来的陆管家脸上看到明显的心疼,他所用的饭食也变滋补了不少。   景泓心里很是感激陆管家,先前的那些别扭也渐渐地少了许多。   “公子如此劳累,实在令人心疼,若是官员都能如公子这般用心为政,天下百姓有福矣。”陆管家照例在景泓睡前给他端来一碗滋补的羹汤,看着他一口气喝下,困得简直就要倒在床上的模样,叹了口气。   若是平时景泓断不会这样一口气将一碗汤全喝下去,实在是太累了,他只想早些休息,但又不好意思拂了陆管家的好意,只能尽快喝完。   陆管家看着景泓睡下了,给他掖了掖被子,灭了灯端着空碗出去了。   就这样过了十日左右,新州牧才来到了湖州。   新州牧原在岭南任职,岭南薛家是太后的娘家,靖王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将此人调了过来。   不过新州牧一上任景泓便知此人确实是有本事的,他先是清洗了一波周正时的官员,提拔了好几个有能力又不愿与周正同流而被刻意打压的官吏。他能一个晚上便弄清了湖州的灾情进而制定出赈灾计划,第二日与靖王商议后便立刻着手安排,可谓神速。   怪不得靖王把他调了过来,看来并不单单是娘家关系。   再反观自己,景泓又觉得有些丧气了,只觉得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大忙,也只能跟在靖王身边做些小事,如果他再能干点,是不是靖王就不会被这些事务扰的每天黑着一张脸?   陆管家和卯二都看出了他的心思,都劝他不用多心,他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何况此时非寻常,又是事发突然,等到日后他在官场更进一步时便能自如应对了。   新州牧既已上任,靖王等人也要回青州了。   离开的那天陆管家显得很舍不得景泓,拉着他的手一个劲的嘱咐道要好好小心照顾身体。景泓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样子心里也很舍不得,他想起了自己早些年便已去世的祖父,忽然之间对这个仅仅相处了十几天的老人生出了一些亲切之感来。   回到了青州,景泓便病倒了。   “我看就是这一路紧张的,你在湖州忙活了那么久,一刻也不敢松懈,如今回到了青州,没了那些烦人的事务,整个人一放松才觉出不对来。”季月端给他熬好的汤药,扶着他坐起来。   景泓喝了药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季月说的话好像是在梦里浮起来的一样,有一种不真切之感。   “靖王那边有没有派人过来找我?”   “你呀,真是呆子!”季月听景泓这话,翻了个白眼,“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病,靖王那边不是已经派人说过了么?他再铁心肠也不能逼着你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去干活吧?你要是真去了,说不定他还得反过来照顾你。”   景泓想着也是,不病的时候就添了不少麻烦,这会儿病了岂不更添乱?   “你倒是有个优点,不怕苦。”季月拿过空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也没有离开,坐在床边陪着景泓。   “阿儒这个人啊,就是怕苦,吃药从来都不肯干净利索的吃,像个孩子,要备着蜜饯,要不加些糖水,才肯捏着鼻子喝下去。”季月说着,“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在知道徐儒卿和季月的关系之前,景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男子与男子一同过日子,就像夫妻一样的生活。在万花楼的见闻,他只当是权贵之间的癖好,却不想,这世上也有一对男子是真心相爱相伴的。   “你与徐掌簿,你们……是如何在一起的呢?”许是病了,脑袋不清楚,景泓才敢这样直接问出口来。   季月太久没有跟人谈心了,他的身边只有徐儒卿,其余的朋友皆是一个也没有。何况景泓看起来也是个可以倾诉的人,季月便不自觉地开口说起往事来。   “我小的时候与我娘住在一起,我们住的地方很大,也很漂亮,每天会有不同的人往来。我当时还小,什么都干不了,我娘也宠着我不让我干,可是她总是让我一个人在房里呆着。后来我到了要上学堂的年龄,我娘不顾众人的反对,将我送到了青州府最好的学堂里。学堂里的老先生很好,我那时候长得矮,又很瘦,常常被其他的孩子欺负,先生见了总会维护我。过了不久,学堂先生的夫人和孩子从娘家回来,于是,我便见着了阿儒。”   徐儒卿是当时青州府最负盛名的大儒徐克己的独子,自小天资聪慧,又胆识过人,不但徐克己对他抱有极大地希望,连青州府的人们都觉得,他日徐儒卿定然是一位能够在仕途上做出一番功绩的大臣。   但是他遇见了季月,为了季月他放弃了一切。   季月的出身并不好,他成长的环境也不好。若不是季月的娘亲天天来求徐克己,甚至给他下跪磕头,徐克己是万不会收下这样一个学生的。   徐克己心怀善念,对季月处处照顾,他也明白季月若是想凭借科举的道路改变自身的命运,以他的天赋无疑是极难的。可是这个孩子虽然读书没什么天赋,但为人通透,会讨人欢心,徐克己既已收下了他,便要为他负责。因此,他让自己的独子徐儒卿来帮助季月。   只是没有想到,季月和徐儒卿竟然会走到一起。徐克己做梦也想到,自己的独子竟是个断袖。   徐克己将季月赶了出去,将徐儒卿关了起来,他不能让徐儒卿就这么自毁前程。   徐儒卿当时年轻气盛,他知道季月离不了他,乡试自然是轻松拔得头筹,之后便要准备上京赶考,而徐克己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病倒,一病不起,很快便离开了。   徐克己不在了,徐儒卿也还没有功成名就,就在此时,季月出事了。   青州府有一大户人家曹家,家中有一个纨绔子弟,平日里不好好读书,净是喜欢四处招摇。曹家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将他也送到徐克己的学堂上学,因而他也识得季月。季月被人欺负时他也时常出面相助,一开始还以为是他热心肠,多少有些为人的善意,后来方知是因为他看上了季月,还公然放话要将季月娶回家里去。   季月自是不肯的,可是对方有钱有势,季月的娘亲纵是还在也是护不住他的,更不说他当时也已是孤身一人。   他不敢去找徐儒卿,他知道徐儒卿要上京赶考,他不忍毁了他的前程。可这事闹得不小,曹家的少爷也是个轴的,非要跟家里闹,徐儒卿便也知道了。他当时不知道徐儒卿是如何处理的,那曹少爷后来竟也不再来烦他了,倒是好好读书起来。   他不来为难自己便是好的,季月一个人生活,靠着会识字写字,在街角给人写信赚一些微薄的糊口钱,等着徐儒卿高中归来。当然,也可能不来。   可徐儒卿还是回来了,他没有考中状元,而只考了一个进士。   季月很欣喜他能回来,但又不可置信。后来他才知道,徐儒卿为了他不受侵扰,竟和曹家做了交易,在考场上为曹少爷舞弊。其实也不难,只需要他发挥一般,替曹少爷考个不错的成绩即可,考试外的事曹家自有安排。   好在曹家也没有把事情做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真把事办成了,也没有让徐儒卿就此名落孙山,好歹堪堪保住了进士的名次。   季月看着灯心旁一直不断扑飞的小蛾子,自嘲地笑了笑,“我何德何能,让他这般待我?若我早知道,我定不会同意。”   景泓听着,心下既震惊于科举考试中替考的事情,又唏嘘季月与徐儒卿二人的经历。   “不过现在也好,没那么多烦心事。他每天都可以回家,我每天都在家里做好饭菜等他归来。”季月收起了情绪,笑道:“现在想想若是当初他真的中了榜,也许我们还不一定能在一起呢。”   “他从京城回来之后,许多以前恭维他的人都变了态度,他也不在意。后来老夫人也走了,我才搬过来的。之前的州牧都不肯重用他,他在州府里也过得很不好。后来黄敬之来了,好在他是个有眼光的,才有了今日的徐掌簿。”   “如此说来,黄敬之还算是你们的贵人。”景泓感叹道。   季月点点头,“算是吧。”   “可是你和徐掌簿,你们现在……”   季月知道他的意思,道:“自然是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也不知道。”   季月长叹了口气,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对景泓谆谆教导道:“景探花,他日你若是遇到了你喜欢的人,无论是男女,都希望你能坚守得住。两个人能在一起有时候确实不容易,很多事情也是有舍有得。”   景泓还未对任何人有过喜欢的感情,季月和徐儒卿的经历对他来说就像话本里的故事一样。他又想自己如果将来有一天有了心上人,如果他的面前也是艰难险阻,他能像季月这样走下去吗?如果是靖王那样的人,应该是不会有这样的困扰吧。   “那,那个曹公子,他现在还在京城吗?”   “在的。听说凭着他曹家的财势,在京中当了个不小的官。”   “他是谁?”   季月摇摇头,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也许你以后也会遇到他,和他有所交集,但他不是什么坏人,他对我很好,只是我心里没有他。他出身太好,从小什么都有,我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件喜欢却得不到的东西而已。”   说起那个人,季月没有露出嫌恶的神情,想来确实那个人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换一个思路来讲,若不是他,徐儒卿真的高中,以他的学识才能,说不定会更加身不由己。到了那时,只怕他与季月真的会形同陌路。 第十六章   景泓因病休息了几日,但还未等病好,北边传来了急诏。   北疆的蛮族近来又开始蠢蠢欲动,许是靖王被调往江南处理水灾的事传到了北疆,趁着他无暇顾及两头之时伺机起乱。平凉州牧这段时间频频上书,称蛮族已经造成了几起不大不小的动乱,劫持了几队商队,洗劫了几个村庄,尽是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事,且对方并不恋战,悄悄潜入快马来回,往往守边的将士赶到之时已经人去无踪。   平凉州牧请求靖王回守北疆,平凉是中原王朝与草原游牧的界限,平凉一旦大乱,北边蛮夷随时都可能南下作乱。如今的朝堂经过先帝与文相的清洗才堪堪安稳下来,一边是自持功高的老臣,一边是资历尚浅的新人,当今天子想要完全掌控朝政尚需时日,他不能被北疆之事给绊住。   “陛下传了急诏要本王回京,接任本王职务的官员也已经随着诏令到达此处,这位是中书舍人元玠,此后将由他来代领本王一切事务与职权,你们有何困难之处尽管找他便是。”靖王将身旁的元玠向众人介绍了一番。   众人自是都知道元玠是何人物,就算未曾见过面,也一定听过他的名。大家心中都明白元玠不出意外必定是下任丞相,此番陛下派他来接手治理水灾的任务,实则也是在历练他,为他日后的仕途铺路。   “元某资历尚浅,能力不足,今后在处理事务方面有任何错处还望各位不必忌讳,直言即可。”元玠一改在京都时翩翩公子的装束,而是一身劲装打扮,干净利落,周身散发着一股沉稳之气,让人觉得心安。尽管他年纪轻轻,只有二十有四岁而已。   “本王今日便将所有事务尽数交予元玠,明日启程回京。各位大人留守此处还需多费些心力,尽可能安抚好受灾的百姓,已经完成河道的治理。”   靖王懒得看他们几个文人来来回回地相互恭迎,把事情都交代好后便把人赶了出去,让他们该干嘛干嘛。   “对了,景探花与本王一道回去,今夜也去收拾收拾,把手上未尽之事都交予王大人吧。”靖王随意指了指元玠身旁一位官员。   这位王大人是元玠此来随行官员中的一位,景泓对此人有些印象,他是与自己一届科举的进士,名次很是靠前,但景泓想不起来他后来被安排到了哪个位置上。   “景探花近来奔波劳累大病一场,实属不易,天下的百姓固然重要,但若是官员把自己熬坏了于百姓何益?既然陛下已经派了新的官员来接任,景探花与本王一道回京养病吧。”   景泓心中虽惊讶,但是转念一想也想通了,何况靖王已经说得如此直白,但也为他保留有些面子。本来靖王带着他是想有一个熟悉江南地形和情况的人从旁相助,没想到他不但差点闹出大祸,自己还是个病秧子,对于靖王来说,确实算是个累赘了。   但靖王也算是个负责的人,他把累赘带出来,也负责把累赘带走,绝不留下祸害别人。   景泓没有什么非要留下不可的理由,他一边哀叹着自己的不争气,一边不争气地顺从了靖王的命令。   所有人都忙了起来,要在一天之内将事务全部转接,景泓也把手上的文件都整理了出来,与那位王大人做了交接。   “在下听说景大人前些日子跟着靖王去了广王那里借粮,又去了湖州惩办了虚报灾情还骄奢淫逸的湖州州牧,景大人未及弱冠便有这样的功绩,实在让在下羡慕不已。虽然在下是承了景大人的功接下了这份工作,但王某亦是个想要为百姓有所作为之人,景大人可放心把剩下的事都交给王某,王某必定不负所托。”   王大人的一脸羡慕倒不是假的,但他这番话却把景泓说得有些羞红脸。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到了这些事,他觉得自己仅仅是经历了这些事。真正做到这些事的,是靖王。   “王大人不必羡慕,景某也是托了靖王的福,跟在靖王身边经历了不少。王大人能被陛下派遣而来处理这样关于民生社稷的大事,也一定是有过人之处,他日必定比景某更为出彩。”景泓回道。   说起靖王,王大人的神情又更是向往了。   “以前一直以为靖王是个只懂沙场征战的将军,如今看来,却是真真的杀伐果断,果然能力不俗,不负皇家威名。”   景泓听这番话颇有同感,他以前一直觉得靖王身上有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杀气,他不生气的时候光是站在他跟前景泓便觉得莫名的害怕。可这一路走来,靖王包容了他多少,教给了他多少,是原来的他无法想象的,而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后重新认识的靖王也是以前的他无法想象的。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景泓与靖王便要离开,元玠与水部两位、徐掌簿前来送行。   “听闻你病了好几日,如今可好些了?”昨日元玠亦是忙得团团转,直到如今送别之时才能与景泓说上两句。   “好不少了,你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明白的。”元玠点点头,随即笑道:“此次回京,靖王将一切灾情事务上报,想必你便可升职了。”   “我什么都没做,何来升职一说?”景泓摇摇头。   元玠却认为他极有可能升职。“你有功或是有过,自有靖王来说。我家这位表哥一向是个护短的,你放心,你都病倒了,给个一官半职也不过分。”   他确实病倒了,但是景泓自觉他这病在靖王眼里可算不上是积劳成疾的那种。而且,他算哪门子短啊,要护短,也应该是集贤院的李老挺身而出。不过李老年纪大了容易闪到腰,还是算了吧。   “对了,我今后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京中,你若是闲来无事,或者有任何事情,可以找户部曹主事,他……算是我的好友,我已与他说过你,你若找他,他自会相助。”   景泓心中感激,忙向元玠道谢。元玠是他在京城交到的算是唯一一位好友,如今好友远调还不忘为他着想,实在难得。   两人短短几句,终是要告别。景泓与几位相处不长但也算共同经历过的好友一一话别,随后登上了回京的马车,随着靖王的一行离开了青州。   来的时候还有水部的二位相伴,回程的时候只剩下了景泓自己,为了不拖累行程又照顾到不善骑马的景泓,只留了一辆马车,于是景泓只好与靖王同乘一车。   刚上车时还有些尴尬,但随后景泓便觉得自己想多了,因为靖王根本就没心思也没空搭理他,纵使是回程的路上,依旧不断有人快马加鞭递来一份又一份的文书,靖王不是在看公文就是休息,根本顾不上让景泓尴尬。   像是北边的事越发激烈了,景泓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也安安分分地坐在角落,偶尔给靖王递杯茶,磨墨,或是在靖王休息的时候帮他把公文整理好放在一旁。靖王没有书童,景泓就很自然地当起了书童。   闲来无事时,景泓便看看马车外的灾情,那些当时北上逃难的人听说水灾被控制住了之后又纷纷往回迁了,但好在朝廷的政策也已经实施开来,这些返乡的灾民一路上有不少救济点可以领粮食,不似之前他们刚下江南之时看到的绝望模样了。道上的尸体也有人在清理,少了许多半道上饿死的灾民,道路很快被清理了出来。   为官者看到这一幕幕甚是欣慰,特别是亲身经历过,方知其中不易。   一路上可算得上的顺利,除了水部的两位大人和不知去向的卯二,一行人只用了不到十日便从青州回到了京都。   回京当日靖王便带着景泓进宫述职,景泓第一次得以踏进天子的御书房,里面除了天子还有一个人,柳怀山。   景泓不做他想,柳怀山受到天子与靖王二人的赏识他不是不知道,至于这其中有没有什么不上台面的事情不是他这个做臣子的可以乱猜的,而且当朝律令便有一项“上位者不得亵玩臣子”,柳怀山究竟是何情况,他更不敢想。   依照着惯例述职完毕,靖王和景泓退出了御书房。靖王转向去了太后的寝宫,而景泓由一位小公公引路送到了宫门口。   景泓带着一身疲倦回到家中,明显感觉到气氛不是那么好。   “你爹呀,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一个人闷在房里,也不出来,也不说为什么。”梁婶看到他平安归来心中中松了一口气,但提起秀才爹又是一脸的无奈。   “怎么会这样?”秀才爹的脾气还是很好的,平日里也不会胡乱发脾气,景泓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个片刻都闲不住的人闷在房里整整一天。   梁婶摇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阿淼倒是知道一些。   “今日上街,老爷原是想到泼墨斋买些书看,但是在路上遇上了一个什么人,他们便说起话来。老爷把我支开了,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后来老爷和那人似乎吵了一架,就气呼呼地回来了。”   景泓竟不知道秀才爹在京城还有认识的人。   来到秀才爹的房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秀才爹闷在被子里还生着气的声音:“不见不见,你们就不能消停点?让我一个人静静。”   “爹,是我。”景泓应了声。   听到是景泓,秀才爹立马翻身下床打开了门,抓着景泓的手臂到处检查:“泓儿你回来啦!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景泓制住了秀才爹的手,道:“我没事,好得很。倒是您,是怎么回事?听说生了一场大气?”   秀才爹竖起眉头一副要大骂的架势,却很快蔫了下去,丧气道:“没什么,你别问了。”   景泓看着自己孩子性情一样的爹,心里有些着急,只怕真出了什么事。“那你在街上遇到了什么人?为何突然如此?”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秀才爹立起身子,双手握拳道:“就是个死人!不用管他!”   景泓实在一头雾水,但秀才爹却不愿再纠缠此事,于是追问他这一路上都发生了什么。景泓被秀才爹带着也偏离了初衷,转而向秀才爹说起了这一路上所发生之事,于是秀才爹因何而生气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第十七章   从青州回来,景泓被特许在家中休息了三日,等他回到集贤院时才知道靖王已经赶往了北疆。   “唉,好不容易安生了几年,靖王也终于能从北疆回来了。而今江南水灾民不聊生,偏偏北疆也不安分,只怕战事再起,受苦的还是百姓。”李老忧心忡忡叹气道。   景泓是亲眼见过灾民的人,北疆若是真的再起战事,又该有多少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思及此,他心中不免也有些担忧。   “靖王已经赶往北疆了,应该不会有事的吧。”景泓出声安慰李老。不知怎么的,他心中就是觉得靖王能把事情处理好。   说到靖王,李老才勉强有些笑意:“靖王也是不容易,难为他身为皇子,从十五岁跟随大军戍守北疆,竟能一直守在那苦寒险恶之地。这么多年,老夫从未听他说过一声苦,性子倒是越发磨砺得沉稳了许多。”   “是啊,当年所有皇子里就数他最让人头疼,只有先帝和文相才能制得住。可现在看来,除了今上,他比其他任何皇子都有出息。”一旁的谢老也感叹道。   靖王小时候有多调皮捣蛋景泓不知道,但一点都不难想象。但是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子,就算到了戍北军营再如何优待也不可能比得上中原皇宫里无数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何况他当时在平凉最难最乱的时候随军驻守。   北方的蛮夷分有几大种族,其中势力最大也是最常侵犯平凉的契赫一族最为让戍北军头疼,靖王第一次带兵作战中了埋伏,身受重伤还差点被对方生擒,可是后来这块最难啃的骨头竟也被他给啃下来了。   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靖王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而他自己在十年间从未回过中原,未敢松懈半分,这份坚持与执着也让当初对他感到头疼的所有人都为之改观。   也正因为如此,景泓才坚信他一定可以把北疆的事解决好。只有北疆不乱,才不负他靖王的封号。   “老朽听说,太后原本打算今年为靖王把王妃之事给定下来,各路皇亲国戚士族大家这段时间也是打着给太后祝寿的名头把自家适龄的女儿都送到了京城。没曾想,靖王又跑了。这靖王府何日才能迎来当家主母哟。”说着说着,谢老小小的八卦了一嘴。   其他老学士们听了都大笑起来,那些知道原委的人也跟着偷笑,只有景泓和几个不明所以的新人面面相觑。   “‘又’,是什么意思呀?”一位新人问道。“靖王以前还跑过呀?”   “靖王已到而立之年,靖王府别说正妃了,侧妃也没有一个,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霍子贤平日里不喜欢跟老学士们说话,心高气傲也看不起一起进来的新人,但他这张嘴呀就是止不住,京城里那些不知真假的风言风语没有他不知道的,一说到这个他可就来劲了。   “奇怪。”那位新人点点头。“早两年我家中就忙活着要给我安排亲事,若不是我以考取功名要静心读书为由,如今可能已经当爹了。”   “平民人家尚且如此,今上也是十六岁便纳了侧妃,及冠之年迎娶正妃,同样身为嫡子的靖王却一直没有定下亲事,除了因为战事一直戍守边疆无暇顾及,还因为……”霍子贤卖起了关子,脸上露出了些意味深长的笑来。   景泓觉得他有意无意瞄了自己一眼,有些不怀好意的感觉。可仅仅是一瞬,若非看的是他自己,可能他都无法察觉得到。   “好啦,休要多言,不过是些市井流言罢了,都是那些写话本的人随笔描摹的,哪里能当真?靖王就是因为长期戍守在在外才把婚事耽搁了。”李老拍了拍桌子,正色道。   霍子贤这才收了嬉皮笑脸,但还是有些不甘心道:“下官也没说什么,靖王当年以稳定北疆而后再定终身为由,劝退了与南越候府的郡主的婚事,去了平凉戍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嘛。可是如今天下也算太平了,却还是没有提及成亲的事,才会引得那些说书人胡编乱造。”   “那你也不能在皇宫里说这些!身为臣子,皇家的事莫要乱说。”李老严辞道。   “是。”霍子贤倒也没有心不甘情不愿,反而明目张胆的瞥了景泓一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景泓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见好几位同僚似乎都明白了霍子贤的意思,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楚的意味,他因而更加疑惑。   “他们为什么都看着你呀?”刚刚那位发问的新人同僚悄悄问道。   景泓自是不知,摇了摇头。   许是看他俩太过迟钝,一旁的同僚好心提醒他们,散值之后可以去西市的泼墨斋看看。   两个人带着一肚子的疑问撑到了散值,那位同僚急不可待地拉着景泓往西市去。   景泓很少出门逛集市,他是个不怎么喜欢出门的人,空闲的时候更愿意留在家中看些书,哪怕是一些小说话本也比出门闲逛来的舒服。   西市很大,人也很多,这里充斥了许许多多外地别国的商人,街边小摊或是店铺里琳琅满目都是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景泓随便往周围一看就能看到好些个最近自己家里出现的新鲜事物,那些东西大多是秀才爹和阿淼买回去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股带着异国风情的熏香,街巷边明艳动人的异邦女郎貌不避讳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甚至热情主动地揽客。   “我最近不常来西市,但每一次来都觉得好新鲜,上次的小贩卖的可不是现在的玩意儿,上次的熏香也不是这个味道,真有趣!”身旁的同僚兴致勃勃。   “还好吧……”景泓小心翼翼地避让了好几个差点跟他撞上的异国姑娘,眉头要纠结到一起了。   身旁的同僚一点也没有察觉出他的不适,眼里只有那些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一下看看这摊,一下蹿蹿那店,两人在西市里转了大半圈也没找到泼墨斋在哪。   “那个,赵兄,咱们是不是该找找泼墨斋在哪?”景泓怕同僚最后忘记初衷,于是好心提醒了一句。   “啊!哦!”同僚一拍脑袋这才回过神来。“差点忘了。你跟我来,我知道泼墨斋在哪。”   景泓此刻内心只想问他,你早知道为何还要带着我逛那么久?   两人来到泼墨斋,只见客进客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而且令景泓惊讶的是,这里的客人不仅是一些书生文人,还有一些是女子,看着衣着打扮身旁有侍女仆人跟随,定然非一般人家女儿。   “这泼墨斋里卖的是什么书呀?连女子都喜欢读?”景泓惊异道。   “何止啊!泼墨斋出的书,近来可是戏班子最喜欢的本子,多少男痴女怨,郎情妾意的故事让戏班子赚的盆满钵满。”同僚望着泼墨斋的牌匾感叹道,“我也是极喜欢他家出的话本小说。不过最近是有些忙了,也没顾得上过来看看,今天我得多买几本回去消消遣。”   两人进了店里,立刻有热心的店员迎了上来,那店员明显是识得同僚的,一开口便是“爷好久未见,近来可好”。   “好。我看你们也挺好的嘛。”同僚笑道。   “托爷的福,近来不错!特别是新出的《探花情事》,各位公子小姐最是喜欢,几乎人手一本。”小二笑得嘴都快裂到耳边了。   “卖得这么好?那我得看看是个什么故事了!”同僚眼睛一亮,好奇心被成功的吊起。   “爷这边来,《探花情事》只有本店有售,一经出市那是供不应求,如今已经出到了第五卷 。小的知道您喜欢看这类小说,早就给您留好一套了。”   店员带着景泓二人来到了柜台前,掌柜的忙得记账收钱只来得及与他们点头一笑,店员则钻进了柜台下,拿出了一套五本的《探花情事》来。   同僚如获至宝地摸了摸那套书,脸上的表情和店员的表情逐渐重合。   只见他拿过一本,凑到景泓身边,两个人翻开来看,里面的排版、印刷没有一处比不上东市的三味斋。   三味斋的名字乍一听像个点心铺子,但三味之名其实出自“诗书味之太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是为三味”的典故。三味斋可以说在京城文人学子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景泓也到那里买过些经史子集,或是当世大儒大家之作。由此看来,东市的三味斋与西市的泼墨斋竟是一雅一俗,相互映衬起来。   可是,才翻开粗略看了几页,两人便觉得不大对劲。这书里写的是风流韵事不假,但似乎书中描写的两位主要角色并非一男一女,而是两位男子。更令人惊讶的是,书中毫不避讳的直接点明了此书要映射的两位人物,便是本届科举探花郎景泓与冷面王爷的靖王。   第一页赫然写着“冷面王爷探花遇娇郎,万花楼里春风初渡绵似蜜”,如此露骨的话语令景泓看得心惊胆战。   一旁的同僚也没想到这书竟是这样的内容,若是他独自过来倒也还好,可偏偏当事人就在身边,这着实也惊得他尴尬万分。   店员察觉出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不对来,问道:“如何?爷不喜欢?”   “呃……”同僚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说不好奇是假的,这书如此受热捧,必然有好多人都看过听过,他自然也不会想错过。但要说喜欢,书中的探花郎本人就站在他身边呢。   店员却误以为是书中的内容有些不合常理,二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道:“爷您放心的看,这书虽是描写的分桃断袖之情事,但写书之人文采甚好,将二人之间的爱恨纠缠描写地细致无二,特别是……那方面的描写,香艳至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   店员越说,景泓的脸越红,店员也就越以为他认为的没错,这二位就是没看过,所以一时错愕。   同僚反被说得更为心动了,他假意咳嗽了一声,将书合上推到了景泓的面前:“古话说,知己知彼,要不,你先看?”   景泓哀怨地看向了他,心道这是谁先看的问题吗?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身旁传来一个充满笑意的声音:“二位不必抢,在下有一套,可赠与这位公子。”   两人转头看去,是一位笑脸盈盈的锦衣贵公子,一只手上正抱着一套《探花情事》。   “曹主事?你怎么在这?”同僚惊异道。 第十八章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那位曹主事挑了挑眉,反问道:“你来得,我来不得?”   “并非并非。哦,这位是……”同僚摆摆手,刚想将两人介绍给彼此,却突然想起景泓与那《探花情事》的联系,又急忙住了嘴。   曹主事笑了笑,“你不说我也知道。元公子离开时还与我说过,若是公子有任何事情需要相助都可来寻我。在下曹修之,字长明。”   周围都是杂人,他们几人也都是身着便服,曹主事没有把话挑明,但景泓已经明白过来他便是当日离开青州时元玠所说的户部曹主事。   “在下……幸会。”景泓下意识要回礼,又想起此处的尴尬,且对方早已知晓他是何人,万般无奈也只有幸会二字。   “幸会。”曹主事笑道。   景泓总觉得曹主事一脸的笑令人浑身上下不自在,诡异得很,但又没有明显的嘲笑或其他恶意。景泓好似被人从头到脚看了一场笑话似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们俩,认识?不认识?”同僚一头雾水,看二人之间有些暧昧,也说不好他们之间是否认识。   曹主事却道:“神交已久。”   “哦。”同僚虽不知道这个神交是个什么意思,又如何发生的,但看二人好似不想说破的模样,也就不再追问了。   “难得见景公子来这样的地方,在下还以为景公子对这些市井小说不感兴趣。唉,早知道就该多约着你一道来看看,也免得元公子回来了说我不关照你。”   “没有,没有的事……”景泓也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他对市井小说感兴趣还是元玠会误会曹主事不关照自己,他只是下意识地否认了起来。   他这副红透了脸还在否认的模样,像极了被真的抓到他与靖王有情事的窘迫,曹长明只觉得这个少年真的太有趣,有些后悔今日才识得他。   “今日正巧,不如我等去喝一杯?”曹长明提议。   “好啊!”同僚立刻赞成。   “我就……不去了。”景泓推辞道。   同僚知道他大概是被人撞破很是尴尬,便也没有劝他同去。倒是曹长明像个没眼力见的,劝道:“为何不去?今日相遇便是有缘,大家一同浅酌几杯何不乐哉?”   “曹公子就别为难他了。”同僚道。   “不过是喝几杯酒,如何为难了?元公子总担心你身旁太过清冷,没什么要好的朋友,才托我照顾你。”曹长明坚持劝道。   “什么什么?喝几杯酒?我也要喝!”元琅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下跳起来攀挂在曹长明的身上,没大没小的叫嚷。   “下去!”曹长明对他变了一副脸,虽不算威严,但也是长辈之态。   “哼!”元琅冲他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脚自己好好站稳了。转而看到了一旁的景泓,叫道:“探……”   曹长明手中的折扇急忙打在元琅的脑袋上,制止了他的叫唤,警告道:“你话那么多,不该说的别说。”   元琅揉着脑袋不甘不愿道:“不说就不说,又不是我被写进书里。”   景泓没想到连元琅都看过了此书,更是羞愧难当,只想转身逃走。   “你可真会说好话!看你哥哥回来怎么收拾你!”曹长明看到了景泓的反应,低声呵斥元琅。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邀景泓同行,毕竟有元琅这个没轻没重没心肝的小霸王在,他可不敢保证哪句话就让景泓羞死的心都有了。   “既然景公子不愿,在下也不强求,下次再会。景公子早点回去休息吧。”   “就是就是,不然你要是喝醉了,可没有那谁送你回去了。”元琅附和道。   元琅此话更是让景泓惊讶,他突然想到自己与靖王第一次相见确实是在万花楼,只是当时靖王坐在屏风之后,他看不到靖王的相貌。后来他莫名晕倒了,一直以为是元琅将他送回去的,可如今听了元琅的话,却好似当初送他回去之人并非元琅,而是靖王!   “你,你是说……当时,送我回去的不是你?”   景泓不敢明说,但好在元琅明白他的意思。“对呀,不然你以为呢?”   当然以为是你了!   元琅继续道:“不过也没想到,仅仅是好心送你一程,却被人看见了。看见了不打紧,还被写到了书里,现在京城里街头巷尾全是这件风流韵事,比先前写柳状元的话本还要受欢迎。”   “你要是实在不会说话,可以把嘴闭上。”曹长明看不下去了,出言制止了元琅。   “我说的是实话!”元琅却不以为然,还把曹长明手上的书全都塞到景泓的怀里,道:“你自己好好看看吧,我觉得写得挺好的,若不是表哥去了北疆,我一定买一套送给他!”   “你现在买了送到府上也不晚啊,他总会回来的。”曹长明讽刺道。   “好主意!”元琅竟然颇为赞同。   “我看你是嫌死得不够早,皮痒了是不是?”   元琅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只敢说不敢做。   景泓最后自然是没有跟他们一道喝酒去,不过分别前还是被元琅强行塞了一套书在怀里。他本不想要,可元琅说什么也不收送出去的书,他又不敢随处乱扔,虽然现在似乎街头巷尾的人都看过了,但他还是怕被人发现。   抱着书回了家,秀才爹好奇地伸过头来想看看他买了些什么书,被他躲开了。   “你躲什么?”秀才爹不解道。   景泓眨眨眼,艰难地开口:“都是些经史子集的书,爹爹你不是不喜欢?”   “哦,也是。”秀才爹点点头,走开了。   景泓急忙回了自己的房里,把那套书藏到柜子的最深处,用重重衣物将它们掩盖了起来,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了。   此后几日,景泓出门总觉得旁边的人看他的眼光不善,以前从未觉得,但好像某天突然知道了某件事,就如水开锅沸,到处都有人议论这件事。   但好在靖王此时不在京中,也许他还并不知晓,这算是好事一件。   可是景泓也忘了,正是因为靖王不在京中,景泓又是个官职低微的新人,所以大家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议论此事。   所谓真真假假,三人成虎,久而久之,不但是平日市井中人在谈论,在官场里不少官员看到景泓都会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来,只令他心惊胆寒,生怕哪日被天子或太后诏进宫里盘问。   此事虽有愈演愈烈之势,但好在目下没有戏班子敢把编排这位冷面亲王的艳俗小说搬上戏台,因此还不算恶劣。   景泓如同惊弓之鸟度过了整个夏天,秋意渐渐染上京都的树叶,小说里的探花郎与靖王都已经三分三聚爱恨纠缠了三遍,就在众人都在苦苦等待着下一本靖王为了俏探花抗旨不愿迎娶番邦和亲公主时,真正的靖王回来了。   “靖王回来了。”席间,曹长明神色平静地说道。就好像在说,这道菜不好吃。   景泓被嘴里一口茶呛到,狠狠地咳嗽起来。   曹长明挪过去给他顺顺背,道:“你着急什么?不做亏心事,还怕他靖王回来?”   景泓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了。   “可是,这始终……不好。”景泓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书中所描绘的种种,只能说不好。   “靖王觉得好便是好,靖王觉得不好便是不好。靖王若是知道了,也好;若是知道了觉得不好,那更好!这书呀,立马通通都不见了,岂不合了你的心意。”曹长明绕口令似的说了一串,景泓的脑子被好和不好扰得他一时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这段时间,曹长明不负元玠的重托,一直照顾他。一开始他还打算让景泓跟着自己在官僚场中多混混,认识更多的人,可能景泓也就不那么孤僻了。可是后来他发现实在不行,景泓每一次都会找借口中途溜走,几番过后他便也不再强求了,只是他自己倒并未疏远景泓。   “他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雷霆大怒。”   “你怎么知道他会雷霆大怒?万一他自己也觉得甚是有趣呢?”曹长明反问。   “你,你怎么会?你不觉得,这样的关系,不合礼吗?”景泓面露困惑。   他不是不知道世间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接触和认识过,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他甚至有时候惊异于自己在知晓这件事之后竟然羞多于愤,他害怕被别人知道,更多于他知道了这件事。   曹长明知道他并无恶意,也看出了他的迷惑,叹了一口气道:“人生一世,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例如郎有情妾无意,或者妾有意而郎无情,人之情爱,是不由得掌控的。若是你遇到了那个人,你愿随心,或是随礼呢?”   这番话,景泓隐约觉得熟悉,在青州的时候,季月也曾这样叹息过。   “你……”景泓隐隐觉得曹长明话中有深意,谈起这样的话来,连一向笑脸盈盈的曹长明都变得凝重起来。   曹长明复笑道:“我?还是说说你吧!靖王回来了,说不定免不了要与他打照面,不管他知不知道此事,你打算以何心态来面对他?”   “不知道。”景泓茫然道。   “你这个样子,令人一看便知有事,不知道的也该起疑了。”   曹长明说的是,他一向是个通透之人。   “那我该怎么办?”景泓只能虚心请教。   “还能怎么办呀?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他知道,你更不知道。如此一来,旁人也不敢随意在他面前提及,谁敢开靖王的玩笑?难道他自己会说吗?”   又是一通绕口令,但好歹这次景泓听懂了。 第十九章   靖王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太后。   太后知他为了自己的大寿在京城和平凉之间来回赶路,又思及他常年在边关的劳苦,心中甚是心疼。   “若是实在脱不开身,也不必非得往回赶,母后知道你的孝心。”太后给靖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看着他脸上难以掩饰的疲劳,心里越发心疼。   “母后五十大寿,做儿子的岂能不归?母后不必过分心疼我,为国为家,尽忠尽孝是儿子的本分。”   太后心中明白,这两个儿子,一个守家一个守国,哪一个都不容易。朝堂上市井中那些流言蜚语她又岂是不知,只是她为母亲,更是太后,她更不能偏袒任何一个。   “平凉那边的情况如何?可是要再起战事?”   靖王摇摇头,道:“并非。草原上现在乱成一锅粥,起不了战事。契赫的老王病重,王帐被王后和小儿子控制着,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有夺位之心,认为是王后将老王软禁了。契赫的三位王子如今各自为政,在平凉作乱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借戍北军之力对付另外两方势力。”   同样身为皇子,靖王虽没有经过夺位之争但也没那么蠢,对方向要借刀杀人,他也可以暗度陈仓,挑拨离间。   太后看他心中有数,也就不再追问。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这中间你我母子二人缺了多少年无法相聚,好像你昨日离去时还是那个顽皮嚣张的小儿子,可如今再看,已是能平乱守疆的大将军了。母后……对你不起啊!”太后眼眶湿润,一时再无法说下去。   靖王心中也不知滋味,他不愿母亲为难,更不愿她难过。她这一生已经牺牲了太多,为了一国之母这个身份她放弃了最想得到的,可最后还是没能保得住那个人。   “母后不必难过,儿子还在。”靖王安慰道。   宫人来报,文豫候带小侯爷来拜见太后。   小侯爷来,太后自然是欣喜的。天子虽然成婚多年,膝下子嗣却薄,如今宫中堪有一位公主和一位皇子,而且皇子为早产儿,一生下来便是体弱多病,平日里养在自己的寝宫及少外出。小侯爷虽不是皇室子孙,但太后与文家为远亲,当年太后离家上京便是暂住在文豫候府,甚至是从文豫候府出嫁的。小侯爷本身又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从小健健康康,又长得唇红齿白俊俏有致,太后真是越看越喜欢。   果不其然,小侯爷一出现,太后沉重的心思变淡了不少。   太后招手让小侯爷坐到自己的身边,甚是爱怜地左右看看他,注意到他身上又多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倒是蛮好看的。   “这是什么东西?做的倒是很别致。”   “这是在西市买的,京城近来最盛行的样式,皇祖母您看看!”小侯爷身前佩戴了一个铜做的小圆珠子,有一颗鸽子卵那么大,上面雕刻着镂空的图案,那花纹太后从未见过,似乎是西域某种花的样式。   小侯爷把铜球轻轻一拧打开来,里面装着一个极小的布袋,散发着一股清幽淡雅的香气,原来这铜球竟是个香囊。   “不错。”太后看到这精致的香囊球也是爱不释手。“这香料也很是特别,哀家从未闻过这个味道。”   “太后可喜欢?”文豫候问道。   “喜欢。”太后点点头。   文豫候让宫人呈上一个木盒,太后打开来看,是一个和阿秀身上戴的一模一样的香囊球,还有一些调制好的香料。   “这是西域来的胡商特别调制的香料,有安眠定神的功效,京中不少官员家中都备有。前些日子到李学士家中拜访,他也曾盛赞此香,想来应当是名不虚传,所以给太后备了一些。”   “你倒是有心,从小便是如此,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着哀家一份。不过你这贪玩的性子呀倒是把身边的人带着和你如出一辙,阿澈是,如今阿秀也是。”太后虽喜欢这份小礼物,又不免要多说文豫候一句,就怕阿秀将来变成一个什么也不会的纨绔。   文豫候只是想笑笑不说话。太后当年在文豫候府住着的时候,尚在年少的文豫候就极为喜欢这个远房姑姑,每一次得到了新的玩物都会跑去与姑姑一同分享。后来太后嫁到宫中,姑侄见面的机会少了,但一有机会文豫候还是会给太后送些好玩的东西。   “阿秀在京城这大半年没少跟着阿琅胡来吧。”靖王在一边笑道。   “才没有。”说到元琅,小侯爷的表情不高兴起来,立马转过头气呼呼地来否认。   靖王一看便知这对小冤家又闹脾气了,于是故意道:“你这脾气,将来必定得找一个性情温柔大方,能包容人的大家闺秀才行。若是寻了个脾气同样活泼的小家碧玉,侯府将来怕是有得热闹了。”   “我才不要娶亲,我才多大呀!”小侯爷说起这事来也不免有些脸红,他扑到太后的怀中委屈道:“皇祖母,您看看,表叔他笑我!”   太后笑了起来,轻轻抚着小侯爷的头,道:“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帮你寻个好姑娘了。过些日子中秋宴,哀家会邀请京城中的各家小姐都来赴宴,到时候阿秀可看看,中意哪位,皇祖母好替你说说亲。”   “皇祖母……”小侯爷没想到太后也这般说,顿时整张脸垮了下来,惹得在场众人哈哈大笑。   有小侯爷在,文豫候和靖王俩人成了陪衬,太后一点也顾忌不上他们,眼里心里只有小侯爷。小侯爷也是个会讨太后欢喜的,一下午都逗得太后笑声不断,祖孙俩也算是其乐融融。   “开春时江南洪涝水灾,我曾去过湖州,还在侯府叨扰了几日,原以为你会在家中,没想到早早地就上京来了。”靖王与文豫候道。   文豫候笑道:“陆管家与我说过此事。就是前后脚的事,我若是知道你要去,我就在家等着,先不上路了。”   文豫候虽长靖王十岁有余,但靖王从小就喜欢跟着文相,因此与文豫候府的情分也深许多。何况当时两人一个是京城的纨绔公子,另一个是皇宫里的小霸王,两人一相遇便是臭味相投,当时的文豫候带着靖王逛青楼就如同如今的靖王带着元琅逛青楼一般,皆是胡闹。   “我原本还想见见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大侄儿,陆管家却说他到乡下别院去了,连夫人也不在。说起来我还未见过他们俩呢。”靖王话中带有一丝遗憾。   文豫候听了笑意收敛了不少,只是平静地回道:“往后自有机会见到的。”   “但愿。”靖王亦微笑回道。   三人在太后处用过了晚膳才离宫的。文豫候带着孩子本欲直接打道回府,却耐不住靖王的邀约,让马车先行将阿秀送回了侯府,两人到福顺来小酌一杯,叙叙旧情。   进了福顺来,眼尖的掌柜认出了两人,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亲自为二位引路。而恰巧在去往厢房的路上遇到了景泓。   景泓是跟着曹长明和几位同僚一起来的,这几位皆是相处起来令他不那么难受之人,又有曹长明在,他于是没有拒绝。途中他出来解手,可谁料回去的路不长也不短,就刚好让他遇见了靖王。   “呃,下官……”景泓也是有些懵,愣了好几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想向靖王行礼却被打断了。   “此处不在宫中,不必行这些虚礼。”   “是。”景泓领命,然后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束手侧身站在一旁,等着靖王二人过去。   靖王未如他所愿,反而与身旁的另一位华服男子道:“这位便是今年的新科探花景泓,自宣州来,与侯爷您可算是同乡。”   “宣州啊……确实是。”文豫候看看靖王又看看景泓,以他对靖王的了解,这样特意的介绍必定另有深意,他不动声色道:“本侯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还未正式见过今年新科的前三甲,他日有机会在侯府设宴款待,还望探花郎到时候不要推辞才好。”   文豫候府还在荣光之时,乃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想要拜于门下之地,文家几乎把控着朝中所有的文官职位,当时每一届的新科前三甲第一个拜见的人不是天子而是文豫候,在考生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那便是钦点三甲的那支笔不在御前,而在文案。自从文豫候府一朝失势搬离京城之后,也便再无新科三甲登门拜谢之礼了。   文豫候的身份未曾明说,但景泓听这话也便猜出来了。多亏了曹长明这个“包打听”,跟着他吟诗作赋是不能够的,但京城里的那点事他是门儿清。   “侯爷相邀,景泓不敢推辞。”景泓心中对文家还是有些好奇和向往的,特别是住在湖州的文豫候府时,他总能在府中看到许多和自己家中的物件相似的东西,譬如一些书画、藏品、摆件等等。他以前一直觉得秀才爹是不喜读书的,可现在他却渐渐觉得秀才爹也许年轻的时候是喜欢读书的,而且尤其喜欢文相的作品,不然怎么会收藏了那么多与文相有关的东西。   景泓自身亦是受到文相许多影响,更有不止一人说过他的文风与文相有五六分相似,如此神交也使得他对文豫候府多了一丝期待与好奇。   “那便如此说定了,过几日本侯让家仆将帖子送到府上。”文豫候笑道。   “侯爷有如此雅兴,本王虽不是文人,也想舔着脸求一张帖子。”   “自小我吃喝玩乐可有少了你的份?阿澈说这话未免太过见外。”   “本王是怕侯爷眼中只有这些青年才俊,忘了我这个旧交。”   “不敢忘,不敢忘。”文豫候笑着摆摆手。   景泓很少看到靖王这副轻松调笑的姿态,在湖州时他便觉得两人关系应当不错,如此看来应当不止是不错,而是相当好才是。 第二十章   不过几日,文豫候府的下人果真送来了一份请帖。   “我家主人说了,希望公子一定不要推辞,还望公子能赏脸赴宴。”送帖子来的下人年纪不小,还是坐着马车而来,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下人。   景泓接过请帖,回道:“在下必定按时赴宴。”   得了肯定的回复,对方也是满心欢喜地回府复命去了。   景泓拿着帖子,一转身便遇上了正要外出的秀才爹。   “这是什么?谁的帖子?”秀才爹看到景泓手中拿了一张红帖,好奇的问道。   “文豫候府的。”   听到这回答,秀才爹原本兴致勃勃要出门的兴头顿时失了一大半。他微微皱了眉头,问道:“他请你干什么?你怎么认识他的?”   “前两日在福顺来遇见的。”景泓如实回答。   “他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景泓不知道秀才爹为何会这么问,但看他脸色难得的有些凝重,便道:“没有,文豫候能与我说什么?前后不过两句话罢了。爹爹为何如此问?”   “你不知道文家现在在朝中尴尬的地位吗?你以后莫要与文家的人走得太近,小心牵连到你身上。”   景泓明白秀才爹说的是先帝时文家一脉被连根拔起的事,于是道:“爹爹放心,此次赴宴的不光是我,还有其他几位新科进士,我何德何能被文豫候看重。”   “但愿如此。”秀才爹幽幽道:“不过你也要小心些,记得不要与文家往来过密,小心引火烧身。”   “是,儿子知道了。”景泓觉得秀才爹的担心是多余的,但又不想秀才爹多过担心,于是应了下来。   赴宴当日,景泓到了文豫候府才知道不仅仅是邀请了几位新科进士那么简单,文豫候甚至将京中几位大儒也一并请了过来,说是得到了前朝才子苏怀衍的《牡丹图》,不知真假,于是请了大儒们一道过来鉴别。其中就有集贤院的几位老学士,一向关照景泓的李老也在其中。   大家围在案边观摩着那幅画,画上是一株并蒂牡丹,画工精湛,配诗也是极有文采,就是没有任何落款。   景泓的丹青不好,只看得出这幅画确实不错,但究竟是否苏怀衍的真迹他却是完全认不出来。柳怀山似乎对苏怀衍的画有些研究,好歹能出言说上几句。便是这几句,也足以令在场的大儒对他另眼相看了几分。   苏怀衍虽是前朝的才子,但是他生时仕途不顺,三次参加科举,最后勉强考了个进士,没有得到重用,在当时也算不上举世闻名的大才子。直到本朝的大儒谢公对他的诗画大加赞赏,他的作品才渐渐被后人所注意。   苏怀衍本人的脾气甚是清高,诗画无一不透露着一股孤傲离世的气息,可他本人却又多次积极考取功名,哪怕不受重用也在官场里摸爬混迹了大半辈子,如此显得实在有些表里不一。因此哪怕谢公喜欢,也有大部分文人不耻,年轻的学子大多也看不起这样的人,肯花功夫了解苏怀衍的人更是极少。譬如一旁的霍子贤,就表现得对这幅画兴致缺缺。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对着那幅画研究了半天,也不敢随意下定论。   “你觉得那幅画如何?”李老悄声问景泓。   “学生愚钝,对苏怀衍的画向来没有研究,实在看不出来。”景泓遗憾道。   李老道:“其实是不是真迹也无所谓,文豫候原本也是意不在此,不过寻个由头请大家来赴宴罢了。”   景泓听着李老这话像是别有深意,但他不过是受邀赴宴的其中之一罢了,不做其他多想。   京城的侯府虽然早已人去多年,但很多东西是一时带不走的,之后也便就留在了京城。侯府书房多得是大家大作的真迹收藏,文豫候本人也甚是大方,让宾客随意观看,景泓因此有幸看到了不少一直心有向往的真品。   这些藏品都是文家几代积累下来的,文家虽然权势不再,但是内在依旧保留着无比丰厚的文人气息,这些藏书不过是冰山一角,还有一在湖州侯府。   这些藏书一眼是看不尽的,景泓也不期望能够仔仔细细地看完这些书,只能走马观花似的随意翻了几本,却无意中翻到了一本志怪小说。那本小说里写了不少批语,从语气看得出写批语的是位少年人,也不知是文家的哪位公子,在一堆枯燥的经典中偷偷藏了本话本来消遣。   景泓看着批语的字,奇怪的发现与自己家中的一本《山雨夜话》中的批语竟是同一字迹。《山雨夜话》也是一本志怪小说,他并不知道那本书是从何而来,自他有记忆时那本书就在家里了。他没问过书中的笔迹是谁留的,他一直以为那本书秀才爹得来之时便已有那些批语。   “你也喜欢看这些书?”李老凑了过来,看了一眼翻开的书页便知道这是什么书。他笑道:“以前文相私下里就喜欢看这些志怪故事,偷偷收藏了许多。后来被老侯爷知道了,重重地罚了一顿,扔掉了不少。”   “这本也是文相的藏书?”景泓问道。   李老点点头,“这上面的批语就是文相的字迹。”   景泓心中的疑惑这下更重了,他将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右下角赫然印着一个名为“文温”的印章,他记得家中的那本《山雨夜话》最后一页右下角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印章。   “我记得文相的名并不叫‘文温’。”   “知道这个称呼的人极少,文相是晚春时出生的孩子,晚春已经很温暖了,再者文老夫人希望他日后是个温润如玉之人,所以取了小名叫温。一般只有与文相极为亲近之人才会如此唤他,这是他的私人藏书,所以用的印便是‘文温’。”李老解释道。   景泓心下诧异,也不知道文相的私人藏书是如何跑到自家书房里的,秀才爹究竟是从何处得到?   “二位在看什么?”文豫候走了过来。   他看到景泓手中的话本,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拿过来确认后喜道:“找了这本书那么久,原来竟是在此处,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侯爷在找这本书?”李老好奇地道。   “有一位好友一直想看,可市面上极难寻到了。我记得小叔先前藏有一本,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却没想是夹在了书房的书堆里。”   “这书是景编修找出来的,侯爷该好好谢他。”   “在下只是随手一翻。”景泓怕文豫候真的谢他,赶紧解释。   文豫候倒是没真的谢他,只是对他笑了笑,说了句“想来真是有缘分”。   也许是因为这件小事,文豫候之后对他很是关照,明里暗里将他介绍给在场的大儒们认识。可景泓谨记着秀才爹的话,不敢和文豫候有过多交情,一旦有机会他便躲得远远的,生怕文豫候再拉着他到处认人。   文豫候却以为是景泓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于是唤来下人,带着他到阿秀那里。   景泓自然也是乐于躲开,跟着下人往后院去了。到了后院一眼先看到站在水榭外的卯二,原来靖王和元琅早就来了文豫候府,只是二人皆窝在后院的水榭里品酒闲聊,没到前院去凑热闹。   景泓这才后知后觉有些尴尬,这三人皆是表亲,眼下只有他一个外人,实在显得突兀。   “景探花怎么过来了?侯爷没带着你欣赏字画吗?”靖王侧卧在榻上,今日难得穿了一身宽袖长袍的便衣,整个人懒洋洋的,没了往日的凌厉。   “是不是很枯燥?”阿秀问道,“那群老头子,整天就是子曰子曰,听得我头都大了。”   “你不是头大,你是脾气大。”元琅毫不留情的讽刺他。   “我脾气大那也是你惹的。”阿秀也不客气地瞪了元琅一眼。   “好了,你们俩吵得我头疼。阿琅,你身为长辈就不能让让阿秀吗?”靖王在一旁看不下去,只能出声制止。   看样子这两个小冤家在水榭里没少在他面前吵闹。   “他是我哪门子的长辈啊,八竿子打不着。”阿秀不服气,但靖王作为他八竿子好歹打得着的长辈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小声的嘟囔。   景泓看三人相处得挺热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羡慕之情来。景家的血脉单薄,到秀才爹这一代近亲已经所剩无几了,而旁支都离得很远,景泓又是独子,家里几乎从来没有如此兄友弟恭的场面。   好在元琅顾及哥哥元玠的情面,多多少少照顾到了景泓一些,才让他不至于坐立不安。   “景探花尝尝这酒。”阿秀给景泓倒了一杯,递到他面前。   景泓一向不胜酒力,在外能不喝便是滴酒不沾,可是此时少了长袖善舞的曹长明,又是侯府的主人亲自给他递过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接过。   饮下一口杯中酒,景泓发现这是果酒,入口香甜顺滑,酒味不是很浓,更不呛人,和平日里秀才爹偶尔喝的藏酒很像,只是这杯的酒味更浓一些。   “怎么样?”阿秀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景泓点点头,道:“不错,入口香甜,入喉顺滑。这酒是湖州产的果酒?”   “当然不是了,这是我爹爹亲自酿的。”阿秀听了有些得意,“景探花喜欢就多喝几杯。”   原来是文豫候自己酿的酒,景泓算是大开眼界了。   “你别给他劝酒,他喝不得,若是喝醉了,你可要负责给人家送回去。”阿琅在一旁提醒道。   “送回去就送回去,我文豫候府缺马车吗?”一句不对付,两个人又对上了。   元琅的话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景泓一下便想起先前在泼墨斋他说过的话,接着又想起了那本《探花情事》,好不容易忘了这个事,偏偏有人提醒了他。他顿时脸红心跳,身体僵硬,根本不敢看向一旁的靖王。   “咦,真的喝不得?景探花你才喝了一杯,怎么就面红耳赤了?”阿秀惊讶道。   元琅知道这酒不醉人,醉人的原因另有其他缘故。他语气调侃道:“我就说了吧,他喝不了。你也别劝酒了,喝醉了不要紧,喝坏了就糟了。”   阿秀也生怕景泓喝坏了,不敢再劝他喝酒。   靖王抬起眼来看着僵坐在一旁的景泓,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十一章   宵禁前,众人皆相继告辞离开侯府,景泓也随着人群一道拜别。他住的小院离侯府有一段距离,此时已经临近宵禁鼓响,他心中有些懊悔,一时不查竟已到了这点,待会儿须得加快脚步往回赶才是。   可是文豫候拉住了他,低声道:“切莫着急,我已让管家备车,送你一程。”   景泓本想拒绝,但文豫候转身便与其他老先生道起话别来,景泓不好打断两人,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正要出门的靖王恰好看到了站在文豫候身旁面上难掩急切的他,于是道:“景探花是步行而来的?本王送你一程可好?”   “不劳烦王爷,本侯已让管家去备车,本侯亲自送景公子回去。”文豫候一听,转过身来回绝道。   “不劳烦,倒是您特意备车送人才是劳烦。”靖王笑道:“本王恰好今日坐了马车出行,若是平日里骑马,也无法送人。今日恰好,便由本王替侯爷送景探花一程。”   “不必了。”文豫候脸上带着笑,语气却是很坚决。   若是平日里靖王才不管这闲事,早就事不关己转身离开了。可奇怪的是,今日靖王竟然也很是坚决要送景泓回去。   “景探花是侯爷的客人,本王与侯爷算得上表亲,替侯爷送客人一程也是应当的。莫不是,景探花不肯赏脸?”靖王绕过了文豫候,直接冲着景泓去了。   烫手山芋扔到了景泓手里,他不接也得接,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并无此意,既然王爷不辞辛苦肯送下官一程,那下官便厚颜叨扰了。”   文豫候没想到景泓既然答应了,再想反驳却看到靖王略微得意的脸色,心里又气又急。可周围还有其他宾客,他实在无暇在此与靖王继续推脱拉扯,只恨自家管家人老迟缓,怎的这个时候还不把马车备好。   景泓既已答应,跟随靖王身后向文豫候道别后便出了门。卯二早已将马车赶了过来,靖王侧过身子让景泓先行上车,景泓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他虽然答应与靖王同行,但心中实则还是紧张得很,上马车时一不小心身子一歪差点摔了一跤,好在车上车下靖王和卯二两人及时拉住了他。   景泓的膝盖一下跪到车板上,狠狠磕了一下,他来不及疼,赶忙稳住身子,一脸歉意地回头看向靖王。   靖王果然又皱起了眉头,小声责备起来:“这么大个人了,如此莽撞。”   “抱歉……”景泓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此时说什么都像狡辩。他不是小侯爷也不是元琅,没有跟靖王撒娇抱怨的权力。   靖王没再说什么,只是抓紧了他的手,伸着手将他送进了车里。   景泓进车厢前向卯二感激地看了一眼,卯二微微颔首,放开了他的胳膊。   坐到车厢里,景泓的心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惴惴不安。那只刚刚被靖王紧紧握住的手有些麻麻的,这感觉比磕疼了的膝盖还要让他在意。靖王的手让人感觉他一点也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王爷,那只手像边关粗糙的沙粒,磨过他的手心,而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乖乖地坐在车里等着大人上车后的责备。   靖王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文豫候,只见他神色难看,看向自己的眼神间有警告之意。靖王只是对他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靖王坐定后,马车前行了起来。景泓就像当初从青州回京城一样,坐在角落里,不敢靠近靖王。   “怎么了?坐那么远,本王能吃了你?”   景泓摇摇头答道:“没怎么。”   靖王看他这样子别扭得很,也不想再跟他说话,索性闭眼假寐去了。   才走了不远,突然拉车的马儿受了惊,马车被震得明显晃了一下,景泓毫无防备,也跟随着马车猛地摇晃。所幸靖王及时抓住他的手拉了一把,才令他的头没有直接撞到马车厢上。   “怎么回事?”靖王厉声问道。   卯二在马车外回道:“回王爷,突然蹿出来一个孩子,属下一时不留神,差点撞到了人。”   原来是一个顽皮的孩童,在巷子里玩球,可球滚了出来他便来追,卯二没想到一旁幽黑的巷子里会跑出来一个小童,顿时吓了一跳急忙勒住了马。   孩子被吓哭了,他的父母这才匆忙赶了出来。看到是靖王府的马车才知是自家孩子冲撞了王爷,急忙下跪求饶。   靖王听着孩子哭得厉害,问了卯二确定没有伤到人,便让卯二不再追究,直接离开。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车外的哭声也渐渐远去,直到靖王放开了景泓才反应过来他还抓着自己的手,而自己身子前倾,好像被他护在了胸前。   “多谢王爷。”景泓退开来,收回了自己的手,两只手在宽大的袖子下面不安分的纠缠在一起。   “你跟外面那个孩子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你一天天脑子里想着什么,非要伤到自己才高兴?”靖王语气不甚好,景泓这会儿真的像个小辈一样被他说教起来,亏得马车厢里光线昏暗,不然靖王便会发现景泓的脸比刚才在水榭里喝了一杯酒时更红几分。   景泓无言以对,幸而靖王没再说什么,车厢里又重回了沉默。   很快到了景泓住的小院,临下车时,靖王突然问了他一句,他觉得文豫候如何?   景泓与文豫候今日其实才算是第一次正式的相识,并谈不上好与不好。文豫候此人一贯便是热情好客,文家如今偏重商道,作为文家的掌舵者文豫候更是善于与任何人相处。景泓并非有任何觉得不适之处,反而觉得文豫候对自己颇多关照。   景泓说不好,也不敢真的如实将心中所想尽述,只含糊说了两句略微带些恭维又不算拍马屁的话。   靖王好像听到了个笑话,莫名地笑了。   景泓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心中的紧张顿时被迷茫所替代。   “你回去吧。”笑完了,靖王才特赦了景泓下车。   景泓自然是感恩戴德赶紧下了马车,然而靖王离开前竟对他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一下把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马车逐渐远去,只留下清冷的月光照在景泓的身上。他望着马车离开的方面,此时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他隐约觉得靖王在暗示什么,今夜的靖王太过反常,他从未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靖王青眼有加,然而今夜坐着靖王马车离开的却是他,而不是柳怀山。   之后不久便迎来了中秋。   太后特意在宫中设宴,将京中所有适龄的大臣家女都请到了宫中,意在为靖王定下亲事。这件事并非秘密,这是大家都早就心知肚明的,各家也都在等着这天,将女儿打扮得如同天仙送进宫里去去争奇斗艳。   早在中秋夜宴几天前大家就在私底下议论到底会是谁被太后选中,成为靖王妃。   曹长明坚信是鲁国公家的嫡女。鲁国公既不属于文臣也不属于武将,这个国公的爵位是好几代传下来的了,因着是开国的重臣,得以世袭,可到了这代家族里也没几个什么有能力的子孙,不过顶着贵族的头衔混日子罢了。既为高门大户,又非手握权力的大臣,若天子真的忌惮靖王手中的兵权,鲁国公府的嫡女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其他人却认为不然,认为大理寺卿家的小姐也极有可能。如今天下也算大安,靖王极有可能会调回京城,若是他回来,手中的兵权必定会被削弱,寻一个在京中相对稳当且有能力,又受天子重用的亲家对他来说利大于弊。   景泓默默地听着身旁的人在讨论,一言不发。   中秋当晚,景泓一家在小院中赏月,一如往常在宣州那般,只是陆姨换成了阿淼。梁婶端来了她亲手做的月饼,和自己酿的桂花酒,几人围坐在小桌旁,说说笑笑,一派温馨的景象。   阿淼最近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许多,多亏了梁婶和梁叔两人的照顾,秀才爹还给他寻了个学堂让他去上学,每日也是按时上学散学,已经很少和秀才爹出去乱逛了。景泓看得出梁婶很喜欢阿淼,她和梁叔早年是有一个儿子的,可惜后来病死了,梁婶因生孩子时坏了身子,也无法再生了。如今半路捡来个小阿淼,也算是上天可怜她。   一旁的梁叔梁婶和阿淼你说我笑俨然已是一家人,热闹之余,一旁的景泓抬头望了望头上的那轮明月,不知今晚有几人也望着它,或是觥筹交错、百花齐放之间根本无暇顾及。   平日里喜欢闹腾的秀才爹也难得清静,在众人不注意之时,默默对着月亮流露出一丝落寞来。   父子俩各有心事,只能独自对月暗叹。   可惜还没等景泓对月伤感多久,曹长明便找上门来了。   原来是今夜中秋,天子特意撤了京城的宵禁,又恰逢曹长明与几位同僚听说万花楼近日从湖州来了一位歌姬,凡是听过她歌声的客人无不赞叹一声实乃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大家听此传言都心痒难耐,想要一探究竟。   当着秀才爹的面,曹长明自然不敢说是上青楼,只说是几位同僚在福顺来定了厢房小聚。   “你便去吧,难得有如此机会,你也大了,该与好友一道多相处相处。”秀才爹一反常态劝他出门。   景泓其实也并不是很想拒绝,许是刚刚在院子里被梁叔梁婶和阿淼间的亲热有些刺激到了,他也想出门去散散心。   “只是爹爹你……”   “你还关心我呢?你爹我什么时候不会找乐子?你快走吧!”秀才爹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推出了门去。   景泓还来不及分辨秀才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否也要出门?一旁的曹长明看到秀才爹这么主动将儿子推出来自然一把拉着景泓往万花楼去了。 第二十二章   中秋之夜,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街上此时亮如白昼。街上来来往往的多是成双成对的佳人,身旁偶尔有三三两两结伴的孩童在追逐打闹,一路上不管是黄发小童或是豆蔻少女,路过的女孩们皆手提一盏灯笼,笑得比天上的明月还亮。   到了万花楼,才发现今夜点月卿姑娘的客人太多,还没轮得到他们一饱耳福。   “怕是月卿姑娘转到我们这里时,嗓子都哑了。”一同僚叹了口气。   “就是,本来今夜不需宵禁还想着听听曲,看看美人。”另一位也面有苦色抱怨道。   “美人自然是要等的。”曹长明一点也不急,优哉游哉地拿起酒杯浅酌了一口。   “唉,也就是元大公子不在,他若是在,今夜你也出不来。”看他如此悠闲,同僚转而笑道。   “他在我也不怕,拉他一起不就好了?长公主近来也愁着要给他说亲呢,他还能管我多久?”曹长明不在意得撇撇嘴。   景泓只知道曹长明和元玠是好友,但其他更多的便是不知了,只是这些友人时不时会拿他们俩人说笑,景泓听着像是元玠一直管着曹长明,不许他上青楼,也不许他喝酒,更不许他与那些纨绔子弟们瞎混。景泓想不通这两人的关系为何会是如此,但他就是觉得不好多问。   算算日子,再过几日元玠就要从青州回来了,正好今夜不用宵禁,恐怕这将是曹长明在元玠回来之前最后一次放纵了。   等人的空档里,几人叫了其他歌姬来助兴,推杯换盏之间,景泓只觉得头晕得厉害。方才他被强迫着喝下了几杯酒,这酒对他来说酒性颇烈,不过一会儿酒劲便上来了。   “你们别劝他了,他喝不了。”曹长明替他挡下了酒,把他扶到一旁让他休息。   景泓在一旁倚着,将醉未醉,双眼朦胧地看着同僚们围坐在一处在谈笑风生,他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这样热闹的环境里竟让他有些伤春悲秋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自己的手烧得慌,窗外的月亮清清冷冷地挂在天边,好像那个人不咸不淡的样子,总让他显得紧张又愚蠢。   没人看着他,也没人给他劝酒,他倒是自己拿了酒杯灌自己。既然来都来了,多喝几杯又如何呢?反正也没人在意他。   多喝几杯下肚,方知天旋地转之感,等曹长明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曹长明心中奇怪,不知为何一向不爱喝酒的景泓反而将自己灌了个烂醉,但也无法此时叫醒他来询问,可若是将人送回去,又如何跟秀才爹解释不过出门不到一个时辰便醉成了这幅样子,当初可是说好了小酌的。   无奈,曹长明只能唤来龟公,让他给景泓找一间安静的房间。   曹长明架着软绵绵的景泓往客房去,半路却遇到了几个相熟的纨绔子弟。曹长明原来本身也是个纨绔,刚上京来时便跟他们有所交集,若不是元玠平日里看着他,只怕他现在还是个只会吃酒享乐的废物。如今在此遇上了,免不了被几人缠住,往他们自己的厢房里拉。曹长明一人难敌多人缠,只能将景泓交给龟公,并嘱咐他一定要安置好景泓,才不放心地被拉进了一旁的厢房。   龟公扶着景泓,两人渐渐离开了热闹的前院,越往里走越是安静,空气也越是清冷。景泓被一阵凉风一吹,打了个激灵,稍微醒了过来。   “公子醒了?”龟公察觉到景泓有了反应,问道。   “茅房在何处?”景泓的脑子还是不太清醒,但身体的反应是有的。   龟公听罢,将人先扶到了茅房。他原本怕景泓摔了想扶着他,可是景泓纵是醉了不愿让他人扶着自己上茅房,龟公只好在外面等着。   景泓摇摇晃晃出来时却不见了龟公人影,他没有在原地等,而是扶着墙往后院里走去,他记得他们刚刚就是要往那里去的。   走了不多时,景泓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只觉得这里的厢房与前院的厢房看起来并无二致,这里也是灯火通明,不过没有外边那般吵闹,只有一些时而低沉隐忍时而高亢尖叫的声音罢了。   景泓困极了,他听着一间厢房内没有声音,便打开了门进去。不巧的是他刚进去,便有两人从门外进来。景泓不想跟他们碰到,又出不去,于是只好躲了起来,藏在屏风之后。   透过屏风上的镂空往外看,只见是一个青衣小倌搀扶着一位醉醺醺的大腹便便的客人,那小倌将人放到床榻上,将床边的一根红烛点了来。这屋里本来就够亮的,却不知为何他还要点灯。容不得景泓多想,那青衣小倌刚点上蜡便被客人一把扯了袖子,两人随即滚倒在床榻上。   那客人是个急色之人,一下便扯开了小倌的衣裳,露出他大半个白皙的身子。戴着好几个镶着宝石戒指的大掌毫不温柔地抚过小倌的身体,掐住胸前红艳的小点,使劲揉搓拉扯起来,小倌一声难耐的呻吟把景泓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睁大了眼也不知道被吓醒了没有。   景泓虽已知道男子可以相爱,却还不清楚男子之间竟可以做如此之事。只见那床榻上,大腹便便的客人正压在柔弱的小倌身上,小倌似条蛇一般在他身下扭动。两人唇舌相碰,客人饥渴般吮吸着小倌的娇唇,小倌仰着头回应,伸出丁香小舌与客人相勾,发出羞人的水渍声来。小倌绯红的脸颊显得尤为满足,两人分开时嘴角还有流溢出的银丝。   那客人手一点也没闲着,几下扒开了小倌的衣裳,将小倌整个身体都暴露了出来,肥硕的大手用力的揉捏着小倌的乳头和屁股,惹得小倌娇喘连连。   那小倌越是浪叫,景泓越觉得头皮发麻,他咬紧了牙关,才阻止自己发出声来。他侧过头去,想避开这场面,却不料侧面竟是个等人身长的大铜镜,将另一边床榻上的两人明明白白照映在景泓眼前。   床榻上正是火热,那小倌和客人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颠倒了过来。小倌身上挂着半脱不脱的衣裳,光着身子跨坐在客人的腰间,手上灵活地将客人的衣裳给脱了,又将裤子扒了下来,露出了那早已变硬发紫的男根。   客人双手捏着小倌的双臀,淫笑道:“小妖精,给爷舔舔。”   小倌假模假样的嗔怪了那客人一下,便整个人从客人的腰部往下滑去,跨坐在客人的大腿上,俯下身子,双手握住客人的男根,娇滴滴的抱怨道:“金爷,您这,也太大了吧,阿青,阿青含不住的。”说着,双眼含着水,似是快要哭出来了。   这副模样楚楚可怜更是打动了那位金爷,金爷一只手捏住阿青小巧的下巴,语气温柔了些:“别担心,我的阿青这双巧嘴,多大都能含得住的。再说了,金爷这活儿不大,能满足得了阿青这个小妖精吗?你哪次不把爷吸得魂都没了。只要阿青伺候得爷舒服了,想要多少银子,爷就给你多少银子。”   “金爷~阿青不是这样的人,只要金爷多看阿青几眼,阿青就满足了。”阿青说着,似是为了证明他自己的话,低下了头去,张开嘴含住了金爷的男根,舔弄起来。   金爷舒服的长叹了一声,阿青便更加卖力地吞吐起来,不过几个吞吐,阿青竟真的将金爷的男根整根吞没。金爷越发舒爽起来,沉重的喘息充斥着整个房间,伴着阿青不时发出的“呜呜”声,简直淫靡至极。   耳边满是小倌的浪叫,可景泓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震耳欲聋,盖过了外面的声音。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铜镜,眼神中带着震惊和迷茫,他张大了嘴,却不敢发出声音来。   床榻上,金爷的手紧紧攥着阿青头发,逼得阿青快速并深深地吞吐着自己的男根,但他犹不觉得满足,扯着阿青的头发将人拉了起来,一个翻身反压在阿青的身上,顶开阿青双腿便直捅入阿青的身体,疯狂的抽插起来。   阿青一开始痛得叫了一声,随后不过一会儿,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黏腻起来,两人忘我的沉沦在情欲之中。   床上的人已经顾不得旁的事了,景泓趁着二人在疯狂交缠之时,笨拙又小心翼翼地借着房中道道垂帘的掩蔽四肢并用狼狈地爬出了这间厢房。   出了厢房之后,景泓才扒着墙勉强站了起来。他不敢往回看,生怕那两人发现了他追上来,只能毫无头绪地继续往前走,心里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浑浑噩噩走了又不知多久,景泓从来不知道万花楼有多大,他觉得自己撞进了一个巨大的鸟笼里,怎么也走不出去,直到筋疲力尽,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虫鸣的声音,景泓才觉得自己安全了。   他打开了一间黑漆漆的房间,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躺在床上失去意识之前,他想这里没有点灯,应该没人进来才对。   靖王进来的时候便觉得不对,房里有人。纵然呼吸微弱,但毫不遮掩。   卯二也察觉了不对,好在这股气息并非杀气,也没有威胁。他只当是谁使了什么手段想爬上自家王爷的床,于是他先靖王一步,上前将房中的灯点亮了起来。   灯亮起后二人这才见到,床上躺着昏睡过去的景泓。   “王爷,是景公子?”卯二很是奇怪,不明白景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靖王也想不通,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他走了过去,轻轻摇了摇景泓,可景泓只是嘟囔了一下又睡了过去。   “王爷,这可怎么办?若是被文豫候知道了……”卯二担忧道。   “他知道了又如何?是本王将他儿子绑来的吗?”靖王不屑一顾。   卯二道:“不如让属下送景公子回去吧。”   “你送他回去?明日满京城都是本王抛下满朝公卿大臣的女儿私会探花郎的流言。你说,到那个时候,文豫候会不会提着刀来见本王?”靖王哂道。   卯二想到这次回到京城听到的那些市井流言编排的小说,喉中一哽。   靖王叹了口气,道:“你先出去吧。”   卯二别无他法,如今看来想不再让流言四起,防止文豫候真的提着刀来找自家王爷,也只能让景探花先在此过一夜了。   卯二出去后,靖王坐在床边看着沉睡中景泓,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成一团,白嫩的脸颊在微弱的烛光下有一层光晕,他的侧脸确实很像文相。   靖王伸出手掐了掐他的脸,景泓不高兴地拍开了他的手,然后竟慢慢睁开眼来,委屈地看着他。   靖王轻笑:“你可认得我?”   景泓自然认得,但他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梦到了靖王,坐在他的床边,对他笑,问他认不认得他。他不是应该在皇宫里挑选美人吗?怎么会在这里?   靖王问完又觉得自己好笑,景泓这个样子,一眼就看得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偏还要多余问他一嘴干什么。   可没想到,景泓竟然微微地点了点头。   靖王惊讶道:“那你可知自己在什么地方?”   景泓呆呆地望着他,眨眨眼,又不回应了。   靖王失笑,自言自语道:“是我多虑了,还以为你醒了。”   景泓脑子里浑浑噩噩,身子明明稳稳地躺在床上,却觉得四周都在摇晃,这种感觉太不真实了。他觉得靖王有点讨厌,为什么偏偏要跑到他梦中来,搞得他在梦里也不得好过,摇摇欲坠。   他微微抬起头来,看到床边有一节没有点燃的红烛,他觉得这一幕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在靖王看来,他便是一动不动呆呆地盯着床头的那根红烛。   那是万花楼里用以助兴的催情烛,楼里的每间客房都备着。这红烛芯里有催情的香料,一点燃便会挥发,作用不大,但是闻久了亦可使人浑身发热,呼吸微促。   “你想点这根蜡烛?”不知为何,靖王觉得景泓看着那根蜡烛,就是想点上它。   景泓此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只听得有人问他要不要点蜡烛,他便点了点头。   靖王敛了笑,俯下身来靠近他。景泓察觉到他的靠近,收回目光来与他对视,那双眼里没了往日的害怕与躲避,只有坦坦荡荡,眼底清清楚楚的他。   “你知道点燃那根蜡烛意味着什么吗?”   景泓迷迷糊糊,他听到靖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离自己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边。他忽然看不清眼前的人影,但他识得这个声音,也识得这个味道。靖王身上总带着一缕不知名的幽香,很淡,不靠得很近是闻不到的。若不是上次在马车里差点撞进了他怀里,景泓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他隐约知道点这根蜡烛的意义,他想起了那面铜镜,想起在镜子里两个交缠在一起的人。他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他们的面目很模糊,只觉得那两人熟悉得很。但他又下意识地不去想,这是不对的,他从没这样幻想过,也不该这样想。   “你知道我是谁,还要我点那根蜡烛吗?”   靖王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好像带着一丝迷惑般,景泓下意识地点点头。 第二十三章   红烛被点燃,一缕白烟随着火光升起,飘飘悠悠地散发在空气中消失不见了。   床榻上,景泓平日里一丝不苟束着的发被睡得有些凌乱,银白的被单衬得他的脸越发的苍白柔弱,完完全全一副被从小宠到大的富家小公子模样。此时的他更多了一份孩子气,少了一份平日的拘谨和刻意伪装的成熟。   靖王将外衣脱了去,一头长发也放了下来,眉宇之间全没了平日里的凌厉,许是今夜在宫里走了一遭,又在万花楼的前院喝了不少酒,眉眼间满是倦意。他手指头从景泓额头划过,沿着脸的轮廓,经过那眉那眼,最后停留在那微微张着的朱唇上。   这双唇平时见到他都是犹犹豫豫不敢说话,此时却泛着红光,在昏暗的烛光下半张着等待着他的采撷。他俯下身去,轻易便将这红艳的朱唇撷住。   景泓被夺了呼吸,本欲张口换气却不料唇舌皆沦陷,他不安地扭动着身子,鼻间无意地发出微弱而诱人的声音。   “嗯……”一声似满足又似抗拒的鼻音,令靖王情难自禁地抱紧了身下乱动的身子,唇舌相缠之间更是贪婪地索取,本就幽暗安静的房中想起了异常清晰的情欲声,气氛渐渐地暖和与暧昧起来。   一吻毕,两人分开之时双唇间还带着藕断丝连的津丝,景泓睁开双眼看着身上之人,喃喃道:“靖王……”   靖王笑了笑,带着些宠溺道:“你这傻孩子,这回真醒了?本王再问你一遍,可要继续?”   两人间相连的银丝已断,景泓盯着那双刚刚掠夺走他全部呼吸的唇,靖王平日里给人很是严肃的感觉,但他的唇却是很饱满的。都说薄唇的人寡情,那嘴唇饱满的人是否会多情?这双唇今晚吻过他,明晚也可以吻别人,他迷迷糊糊地想,这双唇是不是也吻过柳怀山?   靖王伸手理了理景泓方才挣扎间有些凌乱的发,叹息道:“你若是不想,本王也不会逼你,等一会儿人都休得差不多了,本王便让人送你回去,也算对文家有个交代。”   送他回去?回哪里?回文家?为什么要回那里?他不姓文,他姓景,应该回景家。但是,今晚是中秋夜,他的家里有另外亲近的家人,而他的家人只有秀才爹,可是秀才爹也不高兴,他们都孤零零的,没有人陪。   思及此,景泓的心里又隐隐难受起来,他又想到刚才在包房里看到了那轮月亮,月亮也不理他,高高地挂在天边,就是不肯下来。可是怎么一转眼,月亮就到他眼前了呢?月亮是看他可怜,所以勉强来陪陪他吗?   月亮都来了,他还要回去吗?   “不要……”   “嗯?”靖王有些听不清景泓的声音,于是凑近了想确认。   “不要回家……”景泓的声音很小,像小猫一样,温热的气息吹过靖王的耳边,令他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好,那听你的。”   靖王将身下之人扒个精光,白皙无暇的身体带着处子的懵懂和敏感,他附身而上,压制住景泓的上半身,下身强健有力的腿分开了景泓柔弱白皙的双腿,迫得景泓只能与身上之人纠缠起来。   景泓从未以这样的姿势躺在床上过,他想把分开他腿的人踢走,只是软绵绵的双腿不过是在对方身上暧昧地磨搓了几下,看起来更像是半推半就的迎合,无意惹起了对方的欲火,靖王被他闹得下身那物挺立了起来。   低头摘取景泓胸前一颗红豆,细细地吮吸,舌尖打着转地刺激着,由轻到重啃咬起来,待人感到微微的刺痛想要反抗,又以舌安抚,兽般舔舐。另一边红豆则是用手指把玩着,轻扣重捻,惹得小东西立刻硬挺了起来,景泓也难耐地小声叫唤起来。   景泓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发泄不出的难受,这与平日里的任何一种感觉都不同,像是涨潮时急促地攀升,顷刻间就可以使他淹没。下身的反应也比平日更加的难耐,他本能地想伸手去安抚,却被两人紧贴的下体阻碍,根本无法触及。胸前的小粒又被亵玩,简直是陷入了上下为难的境地,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疼……别咬我。”弱小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景泓无力的手推了推身上人的肩膀。   靖王自己亦是情欲难耐,下身肿胀难忍,他一只手探下身去,将自己的肿胀的男根掏出来,与景泓秀气的玉柱相互摩擦起来,两人溢出的蜜液很快便将他的亵裤染湿大片。他放过景泓胸前两颗被欺负得红肿的红豆,将人抱着坐起来,坏心眼地带着景泓的手来到自己的小腹,茂密的耻毛上满是两人的精液。   景泓低着头,他的手触到一片紧致有力的腹肌,黝黑又坚硬的耻毛从小腹往下延伸,他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指一寸寸深入到那个难以启齿之处,然后握住了一根炙热粗涨之物。   他知道那是什么,他自己身上也有,只是他并非重欲之人,也不常为自己做纾解之事,他更没有见过他人之物。如今第一次见到,甚是令他惊讶,原来人与人之间,竟有这般的不同。   “如何?景探花可还满意?”靖王看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知道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景泓的手被烫得不行,他下意识要把手收回来,但引导他的那只手早已知道他的意图,牢牢抓住他,带着他为自己撸动起来。   耳边的呼吸越发沉重,景泓忘了自己的下身同样难受,此时并无人为他纾解,他却像是同样被人抓住了命脉,跟着耳边渐重的呼吸加重了自身的呼吸。   景泓心里开始害怕,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做错了事,可现在已经不容许他后退。他抬起头来看到靖王那张隐忍但依旧满是情欲的脸,他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表情,景泓觉得勾人至极,他忘了害怕,被靖王眼中难忍的情欲深深地勾住了。   他觉得口渴,咽了咽嘴里几乎没有的口水,他探过头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去碰触那双刚刚令他几乎要窒息的唇。那双唇没有躲开,它顺从地和景泓又纠缠在了一起,灵活的舌头引导着景泓,两个人相缠得更加地紧密。   在沉重得炙热的呼吸中,靖王终于精关打开,今晚的第一次泻在了景泓的手中。   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两人意犹未尽,舔舐着对方的双唇,景泓的下体难受地在靖王大腿根处微微地挪动,两人的男根相贴,下身早已是一片淫靡的潮湿。   靖王的大掌抚上景泓的背,顺着脊梁骨一路往下滑去,来到尾椎的根部,手指打着圈地摩擦,激得景泓更是整个人贴近他,渴求他的抚摸和安慰。   “乖,帮我把衣裳脱了。”低哑的声音令景泓无法抗拒,他本就攀在对方身上的手游走探入衣中,乖乖地将最后遮体的里衣脱了去。两个人赤裸的不着寸缕的紧贴在一起,发出的汗也混在了一起,不分你我,像是催情的药水,浓浓的春意在华丽繁复的锦帐中绵绵的荡漾开来,像是终于等到春水融尽寒冰的鱼儿按捺不住的嬉戏起来。   大掌抚摸着景泓大腿处娇嫩的肌肤,分腿而坐的姿势更是后庭大开方便玩弄。手指挖了一大块从暗格里拿出的香脂探向那处幽穴,另一只手紧扣着还在扭动的细腰,为了不让这只鱼侥幸逃脱了去。头埋在颈窝处深吸一口,满是香甜的味道,诱得人忍不住细细舔舐起来。   原本还算舒服的状态,感觉到危险后退了许多。不料从未经事的后穴却被人试图探入,景泓一下全身紧张了起来,后穴更是万分警惕收缩得紧紧地拒绝外部的探入。靖王没想到景泓会这么的抗拒,柔声在他耳边安抚:“乖乖地别乱动,放松点不要害怕,不会有事,听话,嗯?”   扣着细腰的手抚摸着背,上头轻轻地亲吻着朱唇,舌头再次探入了景泓的口中,引着他的舌纠缠起来,知他喜欢亲吻,便把此时景泓紧张的意识从后穴转移到口舌相缠上来。景泓果然是个好哄的乖孩子,不多时就忘了身下后穴的危险,陷入津泽交互的柔蜜中来。后穴逐渐放松下来,探入的手指便更加顺利起来,虽稍有抵抗,但很快被安抚了下来。   靖王没有想到这幽穴里头这样的舒服,温热柔软,紧致地包裹住不断加入的手指,并不过分的排斥,反而慢慢的适应了手指数量的增加和缓慢的抽送,开始自行吸附起来。   光是手指的感受就舒服至极,没想到这个小探花的后庭花如此的妖艳,引着人越进越深,有了脂膏的滋润,更是令人欲罢不能。这样的小穴,天生便是该走后庭的,如若不是今夜误打误撞,也不会知道是何等的极品。   小穴适应了手指的抽送,穴口此时已经大开,靖王将手指抽出,小穴还恋恋不舍,连着景泓也不知是不是抗议的哼哼了一声。   “乖乖,马上就给你。”   将人放躺下去,粗大的男根顶在穴口却没有直接进入,而是小小地浅入浅出引诱着,让那小穴学着自己找找食。景泓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原本就迷离模糊双眼此刻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看着他,靖王只稍一眼,心下便软了,再不好欺负人家,双手托着景泓的臀部微微抬起,让自己的男根对准饥渴的小穴渐渐的深入,最终契合。   靖王从没想过此生能在床事上与任何人如此的契合,像是归剑入鞘,每把剑都有属于自己的鞘,刚刚好被包入其中,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后穴被撑得很开,是极不舒服的,躺在床上没有了抚慰,景泓又开始难受的扭动起来,想要把后穴的东西挤出去。   靖王哪里能允许,一把扣住景泓的腰,另一只手将一条腿折起来压在景泓的胸前,而后开始抽插起来。   景泓从未经历过人事,受不住这样冲撞地刺激,只能断断续续的呻吟起来。一开始动作还未那么强烈,景泓也只是小声的呻吟,待到小穴完全适应了勃发的男根,靖王便不再有顾忌,整个人发狠似的用力冲撞起来,景泓的呻吟被撞得支离破碎。   抽送了许久,景泓觉得被压住的那条腿都麻木得没了知觉,折磨他的人终于慢慢停了下来,也不再压着他的腿了。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被人翻成了侧躺的姿势抬起一只腿来,那折磨人的肉棒又捅入了身后的小穴中,疯狂地抽插起来。   景泓觉得自己身处一叶扁舟之上,孤零零地在波涛狂涌的海上颠簸着,他尽力抓住小舟,想让自己不会被浪打下去,但是却不是着狂浪的对手。也不知在浪里翻腾了多久,在几番波涛剧烈起伏之后,他终于被一个猛浪打了下去。沉入欲海的刹那脑子里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一下断了,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便归于平静,沉沉的睡去……   待到房外有微微的晨光照入,景泓虽然被折腾一晚还是按照平日里起床的时辰醒来。身侧的体温和腰间手臂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昨夜的一切都不是一场梦。   他从靖王的怀中抬起了头,看着那张还在睡梦中的脸,心想着他的月亮终于被他够到。   21新春特别篇   A国的冬天很漫长,景泓有些受不了,他更受不了的是他的Alpha已经有长达一个月没有过来陪伴他了。   身为文家最娇弱的Omega大少爷,景泓从小就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的,他想要什么从来都不需开口,早早就有人为他准备妥当。但就是这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生活让他感到厌倦和抗拒,他看起来是个乖乖牌,但其实心里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想法。   就如同谁都不会想到更不能了解,在他成人礼的那个晚上,他和最不可能的人发生了关系,并且两个人完成了完全标记。   那个晚上的意乱情迷在酒精和发情期碰撞的刺激下发生了,景泓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一时也说不好是自己主动更多一些还是被迫更多一些,总之,那天晚上过后,他便是真正的成年了。   萧家是个惹不起的家族,在商界虽然算不上拔尖,但在政界是根深蒂固,一般人不敢轻易招惹。萧家的老二是现任外交部的二把手,年纪三十,在政界这个年纪坐上这样的位置算得上是年轻的,也说明了他背后的势力之强大和个人手腕之强硬。   景泓的Alpha便是萧家的老二,萧元燮。   按辈分来说,景泓还得尊称萧元燮一声叔叔。文弄章年少时带着萧元燮上树下海胡乱倒腾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俩会成为亲家,还是老丈人和儿婿的那种。   景泓小时候就是个乖娃娃,谁抱着都不哭,就呆呆地睁着着两颗葡萄大的眼珠子看人,直看到人的心窝里,让人觉得心疼极了,要什么都给才是。可是一旦到萧元燮手里,小葡萄就泪眼汪汪的,也不嚎,就是委委屈屈地掉眼泪。大家都笑话萧元燮,估计是上辈子欠人家小葡萄的。谁也没曾想,一语成谶。   萧元燮觉得这小娃娃不待见自己,他也不待见小孩子,所幸眼不见为净。更何况他也大了,该上学该为未来打基础一堆事要做,谁整天围着这个小东西转悠,他又不是文弄章那个只知道享受的著名上流花瓶老婆景玉。   十几年的时间里,两个人各自成长,追逐着不同的梦想,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景泓就是个喜欢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读书写作的孩子,偶尔参加个社交晚会也是找机会溜到没人的角落里独处。文弄章是怎么也想不通,这个看起来最不开窍的儿子是在哪一天突然被爱情的闪电劈到了脑袋呢?   景泓的成人礼那天办得很隆重,场地选在一艘可以容纳下百人的游轮上,这艘船是看客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羡慕,但这只是文弄章送给儿子成人礼物的其中之一罢了。萧元燮自然是受邀在内的,他刚从D国外交出访回来,正好放放松。   那天的景泓就是个小王子,众星捧月都不足以形容文弄章对这个儿子的宠爱。小王子先是弹了一首钢琴曲,领了一支开场舞,然后手拿香槟穿梭在衣香鬓影的甲板上,和所谓的各个上流人士们一一认识。   这样的宴会萧元燮不少参加,实在无可乐趣,对于那些想要贴上来的某家少爷小姐更是腻味至极。喝够了酒吹够了海风,他便转身离场。   打开房间门的一刹那他便闻到极其强烈的茶花香,茶花香味的信息素就和茶花一样,有些很淡,淡到别人以为根本就没有任何香气,有些会浓郁些,但也不是那种侵略性很强的香味。房间里此时充斥了满屋的茶花香,像是袅袅清香的白烟,温柔地将人笼罩。   这个信息素的主人发情了。   萧元燮不必走进便可以认出躺在他床上情欲难忍的人便是今晚的主角,文景泓。不可否认他确实被这股信息素所吸引,只稍闻一口,他体内的Alpha因素便足以被完全调动,心中涌动出一股原始的侵略与占有的欲望。但他毕竟是个人,做外交的最忌随心所欲,他早已学会如何控制自己。   他将门关上,把这股诱人的信息素隔绝在门板之内。因为有A\O的存在,所以这艘船的住宿部分分成了A\B\O三个区域,如果想要进入其中任何一个区域,都必须有该区域的人带领进入,特别是A\O的区域,有监测和识别A\O的装置。这些都是文弄章在把这艘船送给景泓之前所做的准备,更是为了防止今夜出现混乱的场面。   可是谁能给他一个解释,明明是为了景泓才做的这些防备装置,为什么最应该被保护的人反而出现在了最危险的地方?如果他进的不是自己的房间……哦,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嘛,送到嘴边的肉没有哪头野兽会拒绝,更何况这块肉如此鲜美。   水波反射着甲板上的灯光照射在船舱的房间里,在变幻莫测的水波纹中茶花与威士忌相互交融,两个赤裸交缠的人好像两条鱼,在充满海水的房间里尽情的交尾嬉戏。逐渐攀升的潮湿闷热的气息紧紧地包围着两人,在尖牙刺进腺体的那一刻体内随之成结,两个人在丧失了理智的情欲中完成了最终的标记。   已经说不清两个人是如何失去理智的,等文弄章和景玉找过来的时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文家掌家人的大公子和萧家前途无限的政界新星联姻,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然而在这光鲜亮丽的背后,是两个并不相互了解的人不远不近的相处。   景泓没有停下求学的脚步,他很清楚自己选择的这条路这个人乃至这个家族都不容许他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做一个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上流花瓶,他必须成长,必须有担当,必须强迫自己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才有资格站在那个人的身边。走进萧家大门的那一刻,真正失去父母庇护的那一刻,他便下定了决心。   萧元燮很忙,政务的事情景泓不便过问,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可是他现在还是个刚成年的孩子,却怀着另一个都还不成人形的孩子,他能做的就是不断的充实自己,完成学业。   有了身孕,却依旧要一个人远赴他乡求学,不是没想过生完孩子再走,可是他偏偏要看看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同时也想看看萧元燮对他的感情究竟能到哪里。   在A国的日子并不算难过,他本就家世优渥,又是萧元燮的配偶,自有舒适的环境提供给他安胎与上学,只是少了另一半信息素的陪伴,在夜深人静之时也难免会感到沮丧和悲哀。   萧元燮真的很忙,一个月能飞过来陪他一个周末都算是宽裕的了。两个人本来就不是很相熟,先前又是那样有些尴尬的辈分,萧元燮对他的态度依旧是叔叔多过于丈夫。   萧元燮不会做饭,但是他能观察和记住景泓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不常呆在这边,但每次都会很敏锐地感觉得到景泓以及孩子的变化。他会询问景泓对他们新家装修的意见,会关心景泓的学业,会抱着他在飘窗上安安静静地渡过难得闲暇的午后,也会在昏暗的午夜房间里用最原始的方式安抚着他的小Omega。   这些景泓都能感受得到,但他觉得这不是爱,只是一种责任。   责任将两个人捆绑在了一起,却没有权力要求他们必须对彼此产生爱意。   景泓难过极了,他一个人侧躺在双人尺寸的床上,窗外飘飘悠悠的白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的趋势,他听到新闻说好多线路已经停飞或关闭,因为大雪可能会持续整整一周。而他的Alpha这个月还没有来过。   肚子里的小家伙预产期在年底,但因为景泓想完成这个学期的期终论文,出于尊重文家和萧家也都商量好了最迟要在11月底将他接回去。   已经到了这个时间点,说不害怕是假的,景泓自己还是个孩子,在异国他乡独自怀着更弱小的生命,他的心也是极其忐忑不安,彷徨无助的。外面大雪封住了航线,切断了他和萧元燮的联系,更是让他心生恐惧。景泓从不知道天塌下来是什么感受,但此刻对他来说距离天塌下来不过一步之遥。   女佣给他热了牛奶放在床头,他没有喝,温热的牛奶渐渐丧失了温度。景泓抱着孕夫枕,呆呆地看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他没有哭,枕头却湿了大半。   下了大雪,一切都停摆了。景泓白天在飘窗上写论文,晚上在床上给孩子读书做胎教,他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身上披着的那件气味淡到几乎没有的外套成了掩饰他心中最波涛汹涌的不安的完美保护罩。   景玉很担心他,每一个电话都是声泪俱下,控诉着混蛋萧元燮的不负责任,控诉着萧家的冷漠无情,心疼他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可景泓每次都反过来安慰他,也只有在安慰他的时候顺带着安慰自己,这样心里还能好过一些。   大雪在一个星期后终于没那么猖狂了,但是空中阴沉沉的,能见度极低,航班依旧没有恢复。   景泓在一个平静如常的夜晚,在给孩子做胎教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拨出了那个他并不轻易拨出的电话。但电话的那头只有一个温柔而机械的女声回应他,对方已关机。   情绪决堤如同洪水泛滥,顾不得一直以来保持的良好胎教,景泓失声痛哭起来,女佣听到动静赶到之时便看到大腹便便的景泓把所有配偶留在这里的衣服都从衣柜里拿了来,堆积在床上包围着自己,而他怀抱着那件上次先生来时穿的外套,哭得让人手足无措。   管家是个经验老到之人,她照顾过很多娇弱的Omega,景泓不是最难照顾的那个,反而是最省心的那个。但是他的Alpha不在身边,这让她不得不时时警惕,注意着景泓的一举一动。果然,在这个大雪封航的特殊时期,景泓终于爆发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安慰着景泓,给他做心理辅导,直到一个小时后景泓才哭累得睡了过去。   景泓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十四岁那年,在他的生日宴上,萧元燮在角落里碰到了避客的他,他引诱他喝了一口威士忌,还说这是“生命之水”。景泓被酒呛得直咳嗽,他在一旁哈哈大笑,却还是很温柔地给他顺背。那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再往后很长的时间里,景泓都只能呆在角落用目光追寻着那个越来越光芒四射的男人。   是崇拜也好,羡慕也罢,等景泓反应过来自己有悖人伦的情感之后自己也是吓了一跳。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然后再自我极端的纠结中终于病倒在床。而在病了一个星期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等到月亮奔自己而来?如果月亮不来,他并不介意自己奔月亮而去。要拥抱它,抓住它,月亮才会真正的属于自己,而不是在原地望洋兴叹。   梦里他闻到淡淡的威士忌的味道,在长长地走廊里指引着自己,他随着熟悉的气味,一步步靠近他的目的。茶花的香味也逐渐浓郁起来,和威士忌完美融合,独属于他的生命之水,才能浇灌出最独特的那朵茶花。   窗外的小雪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屋里的气氛温馨且醉人。景泓第一次感到极大的安全感,好像枯木逢春,迸发出无限的生机。   “你什么时候来的?”慵懒的声音在怀中响起,萧元燮低下头亲了亲景泓的额头。   “刚到不久。”萧元燮的声音略显疲惫。   “航班不是都停了么?”   “嗯,是啊。”萧元燮将人从被窝里稍微提了出来一些,让闷在温热的被子里太久的景泓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两个人抱在一起,亲密无缝。“我坐飞机到邻市,然后从那边飞过来。”   “嗯……”景泓的头埋在萧元燮的颈弯,深深吸了好几口,这是他的生命之水,多少都不够。   “睡吧,宝贝。”萧元燮轻轻拍着他的背,释放出更多信息素来安抚他。   景泓又再次陷入了昏睡,这一次,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萧元燮也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没有告诉景泓,他是自己开着直升机从邻市飞过来的,由于可见度极低,稍不留神就可能发生事故,在飞行的过程中他的精神极度紧张,他不容有失。   不过在到达这里的那一刹那,他很庆幸自己来了。 第二十四章   中秋宴后,靖王妃的人选迟迟没有落定,除了那些高门小姐们在翘首以盼,京城里还有不少人在暗中观察。这圣旨一朝不落,可谓急死众人。   在一众秘密议论的空隙中,元玠回京了。   曹长明带着景泓到城外迎接,景泓难得看到曹长明这般正经,穿衣打扮都规束了不少,也不见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比接圣驾还严肃。   “你为何如此怕元兄?”景泓思索再三,终于问出了口。   “呃……”曹长明想了想,勉强回道:“大概,是因为习惯吧。”   “习惯?”   曹长明笑道:“说来惭愧,我能成为如今的曹主事,全赖他不情不愿地拉扯。”   景泓才知道,原来曹长明刚上京时便是借住在元府。曹家与在外经商的元家二叔相熟,所以曹长明的父亲拜托元二叔把他带到京城参加科考。元二叔此人也是个不喜读书之人,于是将他丢给了自己的侄子元玠管教。   两人虽然年纪相当,但是年少有为的元玠比起年少放荡的曹长明来颇有长辈威严,也不负众望成功制住了这个原本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逼得他只能跟着自己整日读书写字。许是上天不负有心人,曹长明在此后的科考中确实考中了进士。   “他日今上若是立了太子,太子太傅非元玠不可。”曹长明忆起年少就一脸刻板训斥自己的元玠,心中犹有敬畏。“他训起人来一点也不比学堂里的夫子逊色,不过教人倒是很有耐心。他连我都教会了,还有什么人教不成?”   面对曹长明颇为得意的模样,景泓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怀疑,他总觉得曹长明言语之间所说的过去的那个自己令他感到很是熟悉。   “长明是否认识徐儒卿?”   曹长明本来还在假想有朝一日元玠成为太子太傅是何等模样,一听景泓问此话,一切幻想被打得灰飞烟灭,刚刚还神采飞扬的脸色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自然识得。他是青州出了名的才子,才名与元玠不相上下。当时考生们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便是他们二人何人能夺得状元魁首。” 曹长明再开口已没了方才的雀跃。   景泓心道,果然。   他忽然明白了季月所说的,他并不是个坏人,只是被宠坏了。这样的人景泓本该义愤填膺耻与为伍,但多日相处下来,他已知曹长明为人,怎么也生不出厌恶之情来。加之方才从他言语之中觉出,若非曹长明有意隐瞒,那便是他也不知当初曹家与徐儒卿私下的恩怨,只当自己考中进士归功于鞭策自己努力读书的元玠。   景泓感到气氛有些凝重起来,但他不欲于此责问曹长明,这也不该是他管的事情,于是开口缓和道:“春时下江南,青州府有一位掌簿,能力不俗,文采也绝非平庸之辈,便是徐儒卿。我从他……夫人口中得知他当年也曾上京考科举,按年岁推算,应当与你们一届的。”   景泓说得隐晦,但曹长明听了“夫人”二字却是有了不寻常的反应,他急忙向景泓问道:“夫人?他何时娶了夫人?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他身边有没有一个叫……叫……”   提及季月,曹长明却问不出口了。   景泓知道他问的是谁,但他不愿让曹长明知道自己早已从季月口中得知了他,以及那场他可能并不知晓的科举舞弊。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不论心中有多少怨言,当时的徐儒卿都是为了季月而自愿做出的妥协。此时如果再翻案,不说曹长明会连累元府,就是徐儒卿和季月好不容易得来相濡以沫的平静日子都不复存在。   “你想问谁?”景泓假意不知他话中所指。   曹长明犹豫片刻,还是没能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罢了,他人的事情,与我何干?本来也不相熟,何必多管闲事?”   “我不知道你问的是谁,不过我倒是知道,徐掌簿的那位夫人,他姓季。”景泓不忍心,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曹长明得知徐“夫人”姓季,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消息。可景泓看他越笑越大声,只觉得心中越悲伤。   笑够了,曹长明才喃喃道:“看来他娶了个好夫人,便祝他们百年同心吧。”   景泓不想自己一句多嘴把曹长明原本迎接元玠归来的喜悦变成了此番心境,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他正不知如何安慰曹长明,元玠一行人便出现在了不远处。   元玠似是早已知道他们会来迎接他一样,直奔长亭而来。   下了马,一身风尘仆仆的元玠对曹长明笑道:“你果真没有食言,我还当你当时只是说说笑。”   “不信我,那你还特意朝这边看了看?”曹长明见到元玠,心情一下就转了过来,虽不像平时那般嬉皮笑脸,也轻松自在。   元玠微微白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茬,而是对景泓道:“景编修也来了?近日在京城可好?”   “托元兄的福,一起都好。”景泓回了礼,又问道:“江南如今如何了?水部的二位怎么不见一同归京?”   “河道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他们估计得在那边再待上不少时日。江南如今已恢复得不错,受灾最严重的青、湖二州已经渐渐恢复的往日耕作行商的景象,大多数的灾民也都回到了自己的故所,修整安居。”谈及江南的变化,元玠的脸上更多了几分神采与自信,景泓明白这趟江南之行今上没有选错人,元玠也不曾辜负圣望。   有了这番功绩,往后元玠在朝堂的路就更好走了。   “恭喜元兄!他日在朝堂必定会有更大的一番作为。”景泓发自内心的祝愿。他不知道自己何日才能变得和元玠一般,但如果他日有机会,他也一定要做出一番功绩来才行。   “恭喜太傅!”曹长明凑了上来,跟拜年似的笑弯了眼。   元玠无奈赏了他一拳:“东宫未立,别胡说八道。”   分明不痛,但曹长明还是捂着肩头装着忍痛道:“早晚的事,有了太傅,东宫还远吗?只望太傅大人他日不要忘了下官,下官一定给太傅大人当牛做马,鞍前马后……”   “好啦!你又私下议论天家之事,小心言多必失,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曹长明不在意道:“又不止我一个人议论,你那好弟弟这阵子可没少在私下猜测靖王妃的人选。”   “靖王妃?”元玠刚回京,还不知中秋夜宴的事情。   曹长明添油加醋的给他说了一番,本以为他也会跟着一起好奇,不料元玠摇头笑道:“靖王妃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当的,天家一向是‘若非牡丹仙,不入君王眼’。何况先帝早已许了靖王可自行择妃的权利,就是太后看中了,靖王不喜欢,那也成不了。”   “啊?竟有这样的事情?”曹长明又得知了一个皇家秘辛,他高兴的样子让景泓担忧一回头这消息便要传遍京城。   “你管好自己的嘴,这道旨只是个口谕,外人不可得知。”元玠给曹长明敲了一记警钟。“不过先帝金口一开自然算数的,更何况这是文相替靖王求来的,先帝就算不在了,这口谕也不得不认。”   怪不得靖王的婚事迟迟定不下来,连太后和今上都不能逼得他娶妻,原来是有先帝的承诺在。   可是靖王究竟喜欢何等的女子?他看不上那些京城里只知绣花的木讷小姐们,难道会对同样只知读书毫无能力的自己青眼有加吗?景泓弄不懂靖王的心思,那恍如梦境般的幻夜他至今都觉得并非真实。   三人一同回了京城,元玠往宫里向今上述职,曹长明原本想拉着景泓去西市逛逛,但景泓心中郁结,无心游玩,只能告辞回家了。   回到家中,梁婶正要将景泓压箱底的秋冬衣物拿出来洗晒,京城偏北,冬季较长,中秋之后气候便开始变凉了。   “趁着这些日子阳光好,赶紧晒一晒,隔壁的李大娘跟我说,这边天凉得快,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雪来,要早做准备。”梁婶一面翻箱倒柜把衣物被褥拿出来,一面唠叨着。   “嗯。”景泓无心想天气冷暖的事,梁婶提到中秋,他心里满是那轮清凉的月亮。   “这是什么?你的书何时这样乱放了?”梁婶把柜子深处的一套书拿了出来,她虽大字不识几个,但是常帮秀才爹收拾东西,也认出了书面上泼墨斋三个字。“泼墨斋?少爷,你又看这些市井胡乱编造的书了?”   与别家不同,秀才爹并不反对景泓喜欢看那些话本故事,当初也并不赞成景泓上京考科举,反而是梁婶支持他,从小就注意他的学业,只要是这些话本小说,她都视为糟粕。   景泓回过头去一看,才惊觉原来是那本套《探花情事》,正被一脸微怒的梁婶拿在手里。   后续追;(更23·(069',239!6   他赶紧从梁婶手中拿了过来,情急之下撒谎道:“这不是我的,是曹主事的,他借放于此。时间有些久了,他忘了我也忘了。幸好被你找出来,过些时日我寻个机会还给他去。”   “又是那个曹主事!”梁婶听说是他,脸色更不好了。“上次中秋,明明好好的一家团聚,偏偏要拉你去喝酒,还彻夜不归。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你看看你那个样子,一看就是被他们灌了不少酒,精神不振的,身子好些天都不利索。你以后还是少跟他一块儿,免得也成了那种纨绔子弟。”   景泓心虚地吞了吞口水,道:“他本性不坏,就是贪玩了点。”   景泓不敢说那天晚上的酒纯粹是他自己喝的,曹长明顶多就是没注意让他把自己灌醉了。之后发生那样的事,也不能全怪曹长明。而且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他也不会和靖王有那样的关系……   要问景泓后悔吗?其实也不尽然。只是靖王将他送回来之后,直到如今,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景泓自然不敢上门直问靖王对他那般是什么意思,但他心中又不免时时自我猜想,那些关于“靖王妃”的任何风吹草动更是令他紧张不已。但终是不得答案,郁结于心。 第二十五章   日子看似平静地过了些许,景泓偶尔在宫门口远远地看到靖王,却没有勇气迎上去。有时候看到靖王身边跟着柳怀山,两个人说说笑笑,柳怀山很是自然地坐上了靖王的马车,他的心就像被揪了一下的难受。   景泓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像个女子一般患得患失,可是这样不清不楚犹如隔靴搔痒,他本就不是轻浮放荡之人,如今做了这般有违伦理纲常之事,对方又是他心中仰慕之人,实在令他半是慌乱半是期待。   其实景泓也明白,态度强悍如先帝,那样宠爱文相也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册立文相为后,那靖王就更无可能选一个男子为正妃。就算他真的敢,那个人十有八九也是柳怀山,而不是他景泓。   既然得不到回应,景泓也不想继续令自己纠缠在这个死胡同里,近来他得到李老的赏识,跟着李老修编国史,繁重复杂的工作令他无暇顾及个人私事,常常一头扎进集贤院所存放的大量本朝以来所有典礼记录中,连饭都顾不上按时吃。   秀才爹见他如此勤恳心疼不已,一直唠叨着他就不该上京赶考,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眼见的明显消瘦下去。梁婶更是日日煲汤给他滋补,一定看着他喝完一整碗才肯罢休。   景泓知道今生凭自己的能力可能无法像元玠那样造福一方百姓,所幸他的文笔还算不错,那埋头认真修国史也不失为一个好志向。   说来也奇怪,景泓怎么说也跟着靖王一道去了江南治理水灾,回来之后呈上的所有折子今上都看过,也算满意,不算有功也算有所助力,加之靖王若是出面稍微说些好话,按理说应当给予一定的擢升,可是除了一些钱财的赏赐,今上并没有提及升官的事情。   一开始景泓也不是很在意,他认为该升时总会往上升的。但是景泓没升,依旧留在集贤院里,大家面上不说,私底下都议论纷纷。   李老知道后,安慰景泓升官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年轻人还是需要沉淀历练。景泓就是个普通百姓家里出来的孩子,在权贵如云的京城除了稳扎稳打,便再无其他更好的上升途径。   好在景泓也想得通,哪怕霍子贤已被调走就剩他还留在集贤院里,他也一往如常。   深秋的天气日渐萧瑟,窗外起了风来,集贤院内灯火通明,只剩景泓埋头案前一时忘了时辰,等到宫门快落锁时才意识到早已散值许久。   他放下手中的笔,想着在宫门落锁之前出去,一时慌张出来时竟忘了挡风的外衣,被萧瑟的秋风一吹才惊觉冷意。可此时折返必定错过时辰,景泓只能忍着寒冷往宫门赶去。   赶到宫门时正赶上守卫要落锁,见他出来查看了一番他的令牌之后便放他出去了。只是还未出宫门,背后便传来车驾的声音。   “属下参加靖王。”守城的侍卫声音在身后响起,景泓未想到会在如此境地相遇,一时不知所措。但亲王的车驾要过,他一个七品小官也只能退到一旁,让靖王先走。   风越来越大,景泓单薄的身子立在城门脚下缩得小小的一团,心里只盼着靖王早点离开,好让他早点回到他那小小的能避风的地方。   靖王的车驾守卫不敢随意检查,何况驾车的卯二一直跟在靖王的身边,守门的侍卫早已认得,很快就放行了。   卯二自然是看到了一旁等着他们经过的景泓,心中不知怎么的对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唯唯诺诺的书生起了恻隐之心。他对车里的靖王道:“王爷,景编修在城门处,是否要送他一程?”   车里的靖王没有立即回答,卯二心道问错了话,但话已出口,一时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片刻靖王才道:“让他上来吧。”   “是。”得了许可,卯二驾车向前停在景泓的身旁,对他道:“景编修这么晚了才回去?我家王爷刚好出宫回府,可送大人一程,请大人上车。”   话说得客气,但对景泓来说便是命令。何况这风实在刺骨,守门的侍卫也在等着马车离开好关闭城门收起吊桥,他再顾不得许多,只能上车。   上了车,车里掌了一盏昏黄的灯,靖王侧卧着,看起来有些疲倦。想来他也是为了政事才在宫中逗留到如今的吧。   “下官……”   “过来。”   景泓刚想行礼,闭着眼的靖王打断了他,伸出手来招他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便顺从了。   人刚到靖王面前,便被抓住手臂扯了过去,结结实实地撞进了靖王的怀里。半趴着的姿势并不好受,但景泓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把自己抱着。   靖王在他身上到处摸了摸,又捏了捏他的手,道:“比起先前瘦了许多,近来集贤院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比起哪个先前景泓自然是知道的,他脸上一红,幸好脸对着靖王的胸口,才没让他羞得要找地缝钻进去。   靖王没等到回应,低头一看,这小探花耳朵都红得要滴血。他一时心情大好,又将人搂紧了一些,两人一起侧卧着躺在马车里。靖王的手指捏着景泓的耳朵把玩,那精致的小耳朵刚刚被冷风吹了,此时还是冰冷冷的。“怎么这么冷?衣服也不知道多穿些?大晚上的,专程跑到本王面前来讨可怜?”   景泓不是有意的,他也并未想到会碰见靖王,可如今被他这样一说,倒显得好像自己真的成了那种以色侍人的娈童一般,景泓心里有些不好受。   “王爷又不会可怜我,何必说这样的话?”景泓一时气闷,第一次在靖王面前“胆大妄为”。   靖王也颇为意外,有些日子不见,兔子都会要咬人了?   他将怀中人的脸抬起来让他面对自己,笑道:“景探花是在埋怨本王?”   对着人和不对着人对景泓来说差别很大,他刚才也是一时气话,如今真的面对靖王他才发觉自己又像个耍脾气的小姑娘一样了。他还是气闷,但是咬着唇不敢说话了。   靖王觉得他生闷气的样子有趣得很,这些日子以来被边关事务扰得烦躁不已的心一时也被这憨态弄得烟消云散,心情大好起来。   “真是个宝贝!”靖王大笑,震得依偎在他胸口的景泓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胸腔里发出的闷闷的声音。   有何好笑的,景泓想不明白。他也无须想明白,因为下一刻靖王便低下头来撷住他的唇,与他唇舌交缠起来。   景泓也是第一次在清醒之时被人抱在怀里深吻,除了放任自己配合对方,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而且由于此刻的清醒,他清楚地知道两人唇舌嬉戏之间是什么感觉,两人吻到最后,景泓自己也分不清他是在接受还是在迎合。   两人分开之时,景泓像是受了蛊惑般,意犹未尽地追了上去,在得到对方又轻轻亲了两下安抚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分开。   车里变热了许多,放在刚上车时的寒意已经被驱散得一干二净,景泓觉得他的背出了一层薄汗,但他并不想离开这个温热的怀抱。   小东西好像更会享受了,甚至会追着他讨赏。这个认知景泓自己尚未察觉,却让靖王惊喜不已。   他像抱孩子把景泓抱在怀里,大掌轻轻地在景泓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刚刚涨潮一般的情欲被脉脉的温情逐渐抚平,两个人在昏黄的烛光难得融洽的相处。彼此都没有说话,靖王在平息心中涌起的欲火,景泓则是在靖王这模棱两可的迷雾里打转。   很快便到了景泓的小院,马车停了下来,卯二通报了一声便再没了声响。   靖王看了看怀中之人,本想让卯二掉头回王府,但又想到前些日子文豫候专程而来的试探,他心知不能一错再错。那夜他听凭直觉和内心在景泓半睡半醒中把人强要了,本来便是他理亏,更何况景泓一旦恢复身份此事若被披露不但文家丢脸,天家也难免被天下议论。当初先帝那般铁腕无情的对付文家,文相亦是操劳政事英年早逝,如今他又玩弄文家子孙,势必会令天下人不耻。   文豫候虽不知那晚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但他应该察觉到了,不然也不会特意跑来对他旁敲侧击。本来他也正不知该如何处理与景泓之间的关系,正好边关事出有变,而且景泓的亲爹都让他不要再靠近自家儿子,政务烦神他便也把人丢在一旁置之不理。   可老天似乎不愿就此放过他,偏偏让景泓再次上了他的马车,在他怀中埋怨他不会可怜自己。那一刻靖王心想,我若是不可怜你,就把你扔在城门口吹着冷风回去好了,何必多此一举带上你,免得文豫候知道了又要来敲打我。   景泓此人虽木讷,但娇憨不自知,在床上的个中滋味更是令人回味无穷。平日里看起来规规矩矩的人,竟是那般酥软诱人,靖王尝过一遍,便难忍第二遍。可惜,眼下并非良机。   “景泓,到家了。”靖王轻轻摇了摇怀中之人,景泓昏昏欲睡,不过小小一路,他竟困得要睡熟过去。   “嗯……”景泓被叫醒来,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睡了一觉。   靖王给他披上自己的披风,给他将披风带子束好,便放他下了车。   景泓睡意上头,便任由靖王伺候着他,又听话地下了马车,等靖王的车驾离开后才转身敲响了自己的门。   身上的披风厚实温暖,景泓的困意更浓了。 第二十六章   万花楼里往来恩客络绎不绝,景泓一进门便有等在门口恭候他的下人领路,一路去往厢房。   一进厢房里,里面已有好些个官员,正举杯饮酒相谈甚欢,曹长明看到了他,招呼着他来自己身边,景泓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今夜是为归京的元玠接风洗尘之宴,在场的除了与元玠交好的同僚官员,还有一些是来厚着脸皮来蹭酒喝的,而本该是主角的元玠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元玠兄呢?”景泓好奇地问道。   “他呀,晚些来。刚派人来传话,让我们大家随意便好。”曹长明一面给他解释,一面为他挡了一杯酒。   曹长明被同僚们劝酒到已有醉意时,元玠才姗姗来迟。   “你们这些人,说是为我接风,我还没来,你们自己倒喝得兴起。”元玠进来一看早已是遍地酒瓶,无奈地叹息。本来距离他回来都已有一些时日了,这些人现在才想起给他接风,纯粹就是寻个由头聚众饮酒。   “曹长明,你又喝得烂醉如泥,一会儿把你扔到大街上去睡,冻不死你。”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元玠挡住了那些伸过来劝曹长明酒的手,顺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曹长明还未醉透,看他来了呵呵地笑道:“你怎么才来,你再不来,本来要劝你的酒就要全进我肚子里了。”   “只怕劝我的酒你喝得不够吧。”元玠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曹长明笑着耸耸肩,低头喝茶不再搭话了。   元玠也是个长袖善舞之人,比之曹长明少了一份圆滑,多了一份内敛,别人不敢多劝他酒,又看他护着曹长明,也不敢再招呼曹长明多喝了。   景泓跟着曹长明渐渐地也对这样的酒局适应了起来,但他还是不愿在众人面前多喝,他总觉得不能放心。好在有曹长明和元玠在,其他人也不会为难他。   众人喝了不少,曹长明的醉意也上来了,元玠便散了宴席,让万花楼的下人们给这些大人安排好送回府上。   元玠扶着有些迷糊的曹长明,景泓跟在他的身后,往外走去。半道上过来一个小侍女,轻声在景泓耳边说了一句,景泓原本的去意停了下来。   “怎么了?”元玠问道。   景泓为难道:“靖王唤我过去。”   “靖王?”元玠有些惊讶。他回来后也知道景泓没有升官的事情,他还道靖王是不怎么喜欢优柔寡断的景泓,却没想到此刻竟主动派人将景泓唤去。   “你若想去便去吧,若是不想去便让这小姑娘回去答话,就说你醉了,跟着我走了。”元玠知他有些犹豫,于是替他想好了推脱的说辞。   可好不容易等来靖王唤他过去,景泓心里有些雀跃,他只是担心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形。   “无事,你们先走吧,既然靖王有唤,我不去总不太好。”景泓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要去。   元玠看向他眼神有些微妙,景泓生怕他看出些什么了,心微微提了起来。好在元玠很快又收回了那种疑惑的神情,叮嘱道:“也好。不过,千万别勉强。”   景泓如释重负般小小的舒了口气,他点点头,跟着那个小侍女离开了。   “这小探花真傻,又是一个梁长安。”景泓走后,靠在元玠肩头的曹长明叹息了一声。   元玠听他提及梁长安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来。   景泓跟着小侍女来到靖王所在的厢房,进去一看里面的人并不多,除了上座的靖王和一位伺候的姑娘,以及一旁的柳怀山,剩下的两人景泓从未见过。   那两人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头发虽然努力扎起来看着也还是张狂不羁的凌乱。他眼神凶狠,像狼一样直勾勾盯着刚踏进门的景泓,毫无防备的景泓刚踏入房中就被吓得后退了半步。   “这位公子不必惊慌,坷图长相虽看着凶狠,但绝无恶意。”大汉身旁的那位青衣男子见状立刻出言安慰景泓一番。   那青衣男子看起来是书生打扮,个子比景泓周围接触到的书生要高一些,虽坐着,但估摸站起来会比景泓高一个头。面貌上比那个叫坷图的大汉要柔和许多,但高眉深目的长相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脸上还带有一丝病态的苍白。和景泓平日里所见的那些文弱书生不一样,他的长相和气质总有一些格格不入的不相融的别扭感。   “这位便是集贤院的景编修景泓,也是今年科举前三甲中的探花郎。”靖王的声音从上座传来。景泓转过头看去,只见主座前有一道刺绣屏风挡着,有些模糊,看不清后面的人,但能看到靖王身旁有个女子正给他倒酒。   想到靖王无时无刻皆有佳人在侧,他心中一时不是滋味。   “原来是集贤院的编修大人!”那书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喜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集贤院这个地方,听说那里有天下最智慧的书籍,我的老师一直与我说,若是有机会可以去集贤院一阅,胜过书生寒窗十年。”   集贤院收尽天下典籍藏书,虽不敢说拥有最大智慧,但是在那里过了大半年,景泓确实感觉到比起自己在家寒窗十年,这半年的收获无疑更加宝贵。   “集贤院中确实有诸多典藏,景泓也是三生有幸得以在集贤院任职。”景泓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敢贸然多说话。   “景编修的文采亦是令人称赞,木先生若是对中原的文学典籍有兴趣,可与景编修多多请教请教。”柳怀山顺势说道。   景泓不知道这是哪一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靖王让他坐下,他也便坐下了。今夜柳怀山没有坐在靖王身边,这屋里除了头牌娘子在伺候靖王,便再没了其他闲杂人。   “若非我从小身体不好,不能在草原上驰骋打猎,也没有机缘拿起那些书本来。”木先生遗憾地笑了笑。“不过不能在草原上开疆拓土,却能做一名为主上谋划的谋士,在下已经心满意足了。”   景泓在旁边听这话,才真正确定了这两人确实并非中原人,怪不得长相和身材都比一般的中原人要粗犷些。而且这两人似乎身份不简单,不是普通的塞外游民。   “木先生谦虚了,连佘言都在本王面前夸你为‘草原诸葛’。”靖王明明说着夸赞的话,但听起来又别有一番意味。   “哦,是吗?佘先生也是计谋过人,在下虽曾数次败在佘先生手下,但沙场岂有常胜将军,他日若沙场再见,在下一定拼尽全力,不让佘先生失望。”木先生不动声色回道。   “本王一定替你转告佘言。”靖王冷笑。   虽没有明枪,但景泓明显感到了暗流下潜藏着无数暗箭,这恐怕是个鸿门宴。   “木先生千里迢迢来到中原,我等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今晚乃是为二位不远千里而来接风洗尘,其他的事情暂且不议论。靖王也是听闻木先生对我朝的文学经典颇有造诣,所以特意将集贤院的景大人请来,与木先生交流交流。”柳怀山笑脸盈盈,把话题引到了景泓身上。   上座屏风后的靖王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皱起了眉头。为他倒酒的花魁娘子注意到了,妩媚的凤眼透过半透明的屏风朝景泓身上瞥了一眼,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景泓听这几句话心中已有了不少猜想,况且木先生显然要与他探讨文学经典的兴趣小于他想与靖王谈其他事情的兴趣,但架不住柳怀山在一旁四两拨千斤的扰乱,以及“沉迷酒色不问政事”的靖王,他也只好强迫自己和景泓谈论起名家经典来了。   一旁的坷图很是不满,面上的凶相更甚了。他不是个会掩饰内心之人,怒目直瞪优哉游哉的柳怀山,说不好就要上去将人拎起来揍一顿,幸好有木先生在旁一直暗中警示他不要乱来。坷图即使是个粗人也明白关系厉害,心里不爽快便也只能一个人喝酒解闷,不停地唤人送酒来。   本以为是靖王要见他,可没想到却是那他来当挡箭牌,景泓心中不免一阵失落。可人已在此处,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与木先生交谈。好在两个心不在焉的人也不会太在意对方细微处的情绪,表面看起来也算是相谈甚欢。   宵禁之前万花楼也要散客了,柳怀山替靖王将两位客人送出去,花魁娘子也离开了厢房,靖王把景泓叫了过去,硬是拉着他跨坐在自己的腿上。   这个姿势让景泓感到很是羞耻,但很快便更让他羞耻起来。   景泓坐在靖王的腿上,攀附着他,靖王的手掌伸进他的衣裳里,在重重衣物下游走,景泓呼吸越发沉重,双腿不自觉夹得靖王的腰身更紧。   他伏在靖王的肩头,忽而想到,以前在这屏风之后,与靖王一道谈笑风生的都是柳怀山,而如今,换做了他景泓。他和柳怀山有多大的区别呢?不过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罢了,靖王对他一向也是予取予夺,霸道得毫无道理,就如同今夜一般。明日这屏风之后,又该是谁呢?   靖王手指狠狠捏地了一下景泓的乳尖,惹得景泓低叫一声,回过神来。他脸上已染满情欲,那样隐私的地方又被无故捏疼了,思及方才心中所想,一时间竟是委屈起来。   靖王自是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看他微微红了眼眶,好笑道:“你又怎么了?莫要像个孩子一般。”说着伸手轻轻捏着他的下巴令他抬起头来好好面对自己,“有何话便好好说。”   景泓本不想说,但也许是今晚喝了好几杯酒,酒壮怂人胆,他便也就开口胡乱说了:“王爷如此,不怕柳大人看到吗?”   靖王听罢,惊觉景泓竟然会吃错了。但又一想,他们文家的孩子怎么都这么会恃宠而骄呢?给点甜头就骄纵起来了。原以为只有阿秀会如此,没想到景泓也变得如此了。今日便是这样,日后若真的将人放在身边,那岂非要当褒姒?   这般想着,却又觉得这样的景泓比一般的谨慎规矩的景泓要有趣得多,靖王笑而不答,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景泓的嘴唇,然后又好像要将他吃到腹中,力道极大地吮吸着他的双唇。景泓轻易地陷入了靖王所给的欲望中,方才的胡思乱想也被瞬间抛到了脑后。   “不要在这里好不好?”一吻毕,景泓哀求道。   他不想在万花楼里和靖王再发生这样的关系,让他更觉得自己像个小倌,随时会被人抛弃。   “好。”靖王答应了他。   替他把衣服整理好,两人走出了厢房,卯二早已去备好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厢房,谁也曾注意到,身后脸色莫测的柳怀山。 第二十七章   景泓不是第一次来靖王府了,但他是第一次进靖王的卧房。他不知道此前是否也有其他人进过这个房里,但是此刻不断高涨的情欲让他没有任何可以胡思乱想的空隙。   一进门连蜡都没点上他就被扒光了衣裳,暗夜中只有窗口缝隙里透进的几缕幽幽的月光,却也被重重帘幕遮挡在外,无边的黑暗里充斥着灼人的欲望。景泓被压在微凉的墙壁上,背后是靖王强有力的身躯,强悍地顶弄让原本就被迫抬起一条腿的他更是无法站稳。   靖王像只猛兽,在戏弄和折磨他可怜的猎物。黑暗中沉重的呼吸和难耐的娇喘相互融合在一起,背后烧来的欲火让景泓只觉得身前的墙都变得温热了起来。   两个人站着弄了一回,在景泓体内泻过一次之后,靖王抱着全身瘫软无力的景泓回到了床上。   他将人放到床上之后,把床边的蜡烛点燃,床上早已意乱情迷的景泓满身皆是情欲,胸前的红豆被捏揉得仿佛要滴血,腰上腿上留下了刚刚他情动之时手上力道极大而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等过了明日,估计要变成淤青,得再过几日方才能消下去。   “水……要喝水……”景泓睁开眼来看他,嘴里小声叫着。他已经累到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好在靖王的耳力不错,心情颇好地去倒了杯水来。   将景泓抱着坐起来,给他喂水,靖王难得温柔了许多。一杯水饮下,景泓也缓和了不少。   借着那支微弱的烛光,景泓勉强看到了周围的模样。靖王的卧房很大,但摆设并不多,墙上挂着一张弓,此时看不清弓上的花纹,但看着是张小弓,应该是靖王小时候用过的。床头旁边放着佩剑,此外就是些寻常卧室的物什。   靖王放下茶杯,上了床与景泓抱在一起,拉过被子将赤裸的两人盖住。情欲的余韵在锦被下依旧暗潮涌动,靖王的手握住了景泓秀气的男根,轻一下重一下地揉捏着。   虽说方才泄了一回,在靖王的手下景泓总是容易丢盔弃甲。景泓搂着身旁之人的颈脖,脸埋在他的胸前,身下双腿夹紧了那只胡来的大手,难耐地发出一声声喘息,想小猫一样。他想靖王能亲亲他,安慰安慰他,可靖王只是在挑逗他,看着他煎熬着。   “耐不住了?想要什么,自己来。”靖王停下了在景泓身下的动作,抚着他的背,哄着他,诱骗他,让这只愚笨的鱼儿自己上钩。   景泓不像靖王,他初尝情事不过两次,根本毫无经验技巧可言。但下身的欲望越积越高,他等不到对方的安抚,也只能厚着脸皮凑上去。   他心中有些气,张嘴报复似的含住靖王的下巴,轻轻啃咬起来,已经冒出些胡渣的皮肤刺激着景泓的唇舌,他像个渴极了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不知轻重。   靖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指引着他:“乖,别这样用力吸,吸出印子来,明日全京城都知道景探花在床上有多猛浪了。听话,往下去点。”   景泓本想反驳他自己并非孟浪之人,但下体命门又被拿捏住,双囊也被揉搓得舒服极了,他无暇顾及其他,只能顺着靖王的话,一路往下。   离开了下巴景泓又和喉结纠缠起来,随着靖王的吞咽与说话,那颗突出的喉结在不断地乱跑,景泓也乐此不疲地追逐着。他记得靖王刚刚的话没有重重的吮吸,只是像小猫一样伸着舌头一下一下舔着,酥麻的痒像一根羽毛在撩拨靖王的情欲。   景泓招架不住靖王,很快泻了出来。他又累又羞,只想就这样睡过去。可靖王哪里这么容易放过他,于是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强健的双腿分开他瘦弱的双腿,灼热难耐的巨物寻着刚才便已被打开的入口,又再次挺了进去。   两个人胡闹到了天色微亮才睡过去,不多一会儿便有下人来提醒靖王该早起去朝会了。他看了看怀中刚睡下不久的景泓,心中虽有不舍,但是因着边关的事情更为要紧,他也不得不压下困意起身。   离开前他给景泓盖好了被子,方才走出房门。   景泓发泄了一夜的情欲,正睡得昏昏沉沉,枕边人离开了也不得而知。更不知道在另一座宅邸,有人因为他的彻夜未归而心急如焚。   天色已经大亮,原本是该临近起床应卯的景泓还未归家,守了一夜的秀才爹心里很不安。这种不安前所未有,安逸惯了的他简直如坐针毡,待到雄鸡报晓第一声,他便再也按捺不住打开了门出去了。   房门外传来两下轻轻地叩门声,文豫候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就听着门外的管家说道:“侯爷,有位叫景玉的客人一大早就找上门来,说是有急事要找您。小的本想拦住他,但他在门口大吵大闹了起来,下人们都拦不住……”   管家话还没说完,面前紧闭的门一下子被拉开了来,只见自家侯爷只穿了里衣着急地问道:“景玉?你确定是景玉?”   管家被这样紧张的文豫候吓得有些结巴:“是……是叫景玉,他自己说的……唉唉,侯爷侯爷,您还没穿衣裳呢,冻着了怎么办……”   他话还没说完,文豫候已经顾不得没来得及穿上的外衣就往大门口赶去。管家心知这位侯爷向来也是随心随性,但见客人如此总归不好,而且此时还在京城中,传出去那可是丢人丢大发了。   “看什么,还不快把侯爷的衣裳拿上。”斥责了一旁杵着的侍女,管家赶紧跟上想拦住侯爷。侍女被吼了一句也回过神来,赶紧进屋把衣裳抱在怀中跑着跟了上去。   文豫候赶到前堂的时候,秀才爹已经快气得冒烟了。他坐在椅子上,秀才爹心里又急又气,刚刚大闹了一场气还没顺过来,小胸脯还在明显的起伏着。   秀才爹的身旁站着好几个护院,形成包围之势,就怕他再次疯闹起来。如果不是他拿着侯爷的信物闯上门来的,这些家奴早就把他打出去了。   文豫候中途被管家拦下穿衣裳,急促之间也没穿好,整个人衣衫不整的就出现在前堂里,众位下人面面相觑,这位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侯爷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来见人,连衣裳都没有穿好。   秀才爹气得慌,一看到文豫候,盛气一下子全都转成了委屈,只消一开口就能喷薄而出大哭起来。   但秀才爹毕竟忍住了,只是红了眼眶,抓着桌子边角的手更抖了。   人就在眼前,委屈就在眼前,文豫候哪里还敢再犹豫半分,急忙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围在旁边的护院都推开。   “去去去,都给我下去,等本侯空了再来处置你们。”这些眼不识明珠的下人,这是什么阵仗,这是对待当家主母该有的态度吗?等空了好好教训他们。   管家在文豫候身后挥挥手,刚刚还像金刚一样杵在堂上的护院们一下如鱼惯出,只一个眨眼,都消失在秀才爹的眼前。   文豫候看着秀才爹,心里止不住的心疼,但碍于还有旁人在场,只能柔声问道:“怎么了阿玉,出什么事了?”   景玉先前就硬逼着他约法三章过,如若没有紧急的事情,不能直接找上对方。每次两人见面都像是敌国奸细碰面似的,文豫候心中好不痛快,但是夫人在上又不得不遵命。如今景玉天刚亮就急匆匆地来找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秀才爹刚想开口说话,看到一旁的管家还站着,身后还一个侍女,又闭上了口。   这管家并不是文豫候府原来的下人,而是文豫候府迁走之时找来在京城看管府宅的新人。平日里和文豫候也并不很相熟,只是与湖州的管家更熟些。如今还不是公开身份的时候,这个管家到底可不可靠还未知。   管家毕竟还是文豫候府的管家,看着那文豫候的客人欲言又止,想到刚才侯爷对他的紧张样,便识趣的带着那位侍女下去了。   堂上空了,文豫候也更没了顾虑,一把将人抱入怀中,心疼得亲了亲怀中人的眉眼。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秀才爹才不吃文豫候这一套,嘘寒问暖有什么用,赶紧让他把儿子找回来才是正经事。他推开文豫候,红着眼斜瞪着他,道:“泓儿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文豫候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家大儿子一不贪杯而不贪色,天一晚就乖乖回家,怎么就不见了呢?   “他昨夜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过,也没有派人给家里捎个口信,这么不明不白的就不回来了。我等了一晚上,心里慌得要命,总觉得是出什么事了。”秀才爹越说越急,差点哭出来。   文豫候明白当“娘”的更担心孩子,尤其景泓这孩子还好骗,这群京城里的纨绔什么德行文豫候还不知道吗?看看他自个儿什么德行就一清二楚。景泓平日里虽不与他们厮混,但是跟着元玠和曹长明这两个公子哥儿难免会有接触,就怕被他们下了套了。   心里想着,但嘴上万不可说出来,唯恐吓着了这胆小的夫人。   “你先别着急,我马上派人去找,这是京城,不是寻常地方,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我能放心吗?我放心得了吗?你们父子三人谁让我放过心?”秀才爹正气头上,脾气说来就来。   文豫候头疼地皱起了眉头,这家里最不让人省心的是谁,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啊。不过这不省心的又能怎么办呢,这份心若是省了,也落不到他这了。把人放心上挂着,就该明白从今以后没有省心的时候。   “你先别急,泓儿也这么大了,他有分寸的。说不定是借宿在元玠那里了,几个人喝得晚了些,也就忘了派人回来捎个信。”   “你别光嘴上说,快去快去。”秀才爹推着文豫候往外走。   这衣裳不整的侯爷哪里敢就这么往外走呀,赶紧稳住秀才爹,道:“你总先让我把衣服穿好了再去吧?我这样出去,还不被别人笑掉大牙,这可是丢的你的脸呀!”   什么时候还想调戏他?秀才爹一个巴掌毫不客气地落在文豫候身上。原本是想撒气,没想到反而把自己疼着了。   “哎哟哟,你看你看,伤着自己了吧?”文豫候抓过秀才爹的手来仔细瞧瞧,那手腕上都红了一大片了,大半辈子都没有做过苦力的人,一点疼都受不了。“哎呀,这都红了。”   “都怪你!”秀才爹哭得抽了起来。   “怪我,全都怪我!”一口气把所有的账都认下,文豫候揽着秀才爹的肩,一只手还给秀才爹揉着刚刚打他打红了的地方,带着他往里走去。“你先到房里好好休息下,你一夜未睡定是累得很,我去把人给你找回来,等你一觉醒来,我保证泓儿一定安安全全地站在你跟前,一根毛都不能掉。”   秀才爹一点都不搭理他,但也没有再闹了,乖乖地跟着他回房里去。   角落里的小侯爷皱眉头,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第二十八章   景泓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早已过了他应卯的时间。偌大的床上只余下他一人,床上床下皆是一片狼藉,满地乱扔的衣物无不在提醒着昨夜他们有多胡闹。   景泓身上亦是遍布情欲,地上的衣物是穿不了了,而靖王也不知哪里去,他更不敢随意出声叫唤下人来,只怕她们会在背地里笑自己,又怕根本无人应他。   裹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便听有人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来。一只纤细柔弱的手挑起垂帘,一双冷漠细长的凤眼出现在垂帘之后,对方显然也没想到景泓已经醒来,小小地诧异了一下。   那姑娘见景泓醒来,便放下手,一道垂帘重新将里外隔绝开来。   “公子醒了。”那姑娘的声音很是清冷,跟那双眼睛很是相衬。“王爷进宫前已吩咐我等下人好好照顾公子,奴婢这就为公子去准备衣物和洗漱之物。”   景泓还未来得及回应,对方就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有一排侍女鱼贯而入,先头的两个将幔帘挂了起来,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丝幔挡着,她们将一地散落的衣物都捡起来,抱在怀中退了出去。后头跟着捧着衣物的侍女踏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床边,犹如飘然而至,令景泓不禁感叹王府的侍女果然亦非寻常婢女可比。   景泓不知道王府里的规矩,所以也不敢轻易出声动作,只看着一群相貌清丽有致的侍女有条不紊地将一干洗漱用具都捧进来,站成一排候着,无一人言语。   接着,先前那位清冷的婢女去而复返,她身后是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大浴桶进来,小厮低着头进出,规规矩矩,半点也不敢斜眼偷窥。景泓这才明白为头先那两位侍女独独留下一层薄纱,原来是用以遮蔽用,倒是少了他不少难为情。然后是一桶一桶热汤接连着提进来灌入浴桶,等浴汤备好了,那领头姑娘让小厮都退下,只留下一干半大的丫头捧着衣物洗漱用具在一旁伺候。   她走到床边,道:“请公子沐浴。”   景泓哪里受过这样的伺候,这么多小姑娘在一旁,他更是不敢出被子半点。   那姑娘看出了景泓的窘迫,道:“你们都先下去吧,留下白芍与我一道伺候公子即可。”   “是。”小丫头们清脆的回应道。她们放下手中之物,一个跟着一个,又如游鱼般快速退了出去了。   “公子不必害怕,奴婢名为紫鸢,我等奉命照顾好您,还望公子不要为难婢子们。”紫鸢说罢,伸手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将景泓“请”出了锦被。   若是曹长明来拉他,景泓必定垂死挣扎,但对方是个柔弱的姑娘,一身生人勿进的气质本就令他有些忌惮,可若是惺惺作态,也未免显得太不是个男子。   景泓心中有些别扭地任由紫鸢和白芍帮自己沐浴,给自己穿上崭新的衣裳和鞋袜,她们让他漱口他便漱口,让他洗脸他便洗脸。这些事小时候梁婶和陆姨也会这样照顾着他做,可自从他大了之后,男女有别,便早已学会自己来做这些事情,最多是下人给他端水洗衣,像这般细致周全的伺候,那是从来没有的。   景泓以为梳完头便可以结束时,紫鸢将一旁的小香炉拿了过来,白芍笑着让他伸开手臂,两人捧着香炉在他身旁四周仔细熏着香。景泓刚刚还以为这香炉便是寻常房间里熏香的,没想到竟是特意用来给衣物熏香的。而且这香的味道很熟悉,便是寻常一贯在靖王身上闻到的那种。   一切完毕,一班小丫头进来撤下洗漱的东西,另一班小丫头则端了不下十样吃食进来,一眼看去种类虽多却都是清淡口味。可景泓思及自己今日未曾请假便一言不发未按时应卯,已经不妥,再浪费时间,必定要受责备。   “这早饭在下就不用了,时辰不早,在下先行告辞。”景泓说着就想离开,却被紫鸢拦了下来。   “公子不必担忧,王爷已经派人到宫里替公子请了病假,今日可不需应卯。”   景泓心中诧异,他什么都没说,但这位紫鸢姑娘却是一眼便将他看穿。   景泓并不知道,这位紫鸢便是靖王府的大婢女,是太后身边苏嬷嬷的亲侄女,靖王还在宫里的时候便跟在身边伺候着,不是一般婢女可比的。她也算自小长在宫中,深知如何看主子脸色行事,景泓这般毫不掩饰的自然是极容易被她一眼看穿。   既然靖王已经派人给他请了病假,此时匆匆而去倒是显得他有意驳靖王的面子,景泓只好坐回桌旁,看着一桌子的食物,虽腹中空空,却也没有胃口。   此时想来也是一夜荒唐,他昨晚昏了头,才敢这么放肆,不但误了应卯,还彻夜不归,回去之时又该如何向秀才爹解释?这令他有些头疼。   食不知味,勉强吃下了一碗清粥,紫鸢也没有逼他,看他实在吃不下了,便让人撤了下去。   “公子还请在房中稍作休息,王爷应当已经从宫里头回来了。”紫鸢说完,领着一群侍女退下,只剩景泓在被重新收拾过的房中独自等待。   话说另一头,文豫候出了门毫无头绪,心中的不安也涌了上来。他先是拐弯抹角的从元府处打听,竟得知了昨夜最后景泓是和靖王在一起的。又看元玠脸上有些难言的神色,他心中登时感觉不妙。   他惊得出了一身汗,掉头就往靖王府而去,刚好碰到了从宫里回来的靖王。   “侯爷大早上的就来串门?”靖王看到他方知露馅了,但他也毫不惊慌,毕竟文豫候最大的软肋此刻就在他手里。   “萧元燮,你昨晚去哪了?”文豫候看他一副悠哉模样,心中气极,咬牙切齿地直呼他大名。   “侯爷怎么有空管起我来了?是阿秀近日太乖了?”靖王调侃道。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我问你,景泓呢?”文豫候不敢大声质问,只能凑近靖王压低了声音逼问。   “景编修?侯爷走错门了吧?这里是靖王府,不是景府,更不是文豫候府。”   “你……”   靖王的话毫不掩饰,文豫候先前就怀疑他知道了景泓的身世,此话一出,他更是确信靖王已经知道了景泓便是文豫候府那个从未有人见过的大公子。   “侯爷想进去谈谈或是在门口吹风?”   文豫候自然是不愿再踏入靖王府的,但是想到景泓可能此刻便在里头,而他也不敢在大街上和靖王因为景泓的事情发生争执,只能先忍了一口气,随着靖王进了府中。   来到书房,其余人都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   “景泓在哪里?”   “府里。”   “你竟敢……”   “本王为何不敢?侯爷可以问问自家公子,是本王逼迫于他,或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你明知他是谁,就算他自己送上门来,你也不能如此!”文豫候气急,颤抖地手怒气冲冲地指着一脸平静的靖王。“小叔也算是你的亚父,身为叔叔,你这般对待小辈,你不觉得羞耻吗?”   “文景泓是本王的小辈不错,可景泓却不是啊。侯爷,你敢现在就到景泓面前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世吗?”靖王笃定了文豫候不敢。   文豫候确实不敢,也是真的不能。   当初文家之所以能保住本家不被抄家,甚至保留侯爵之位,其实是因为皇家想要以此来约束和监视文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外人所不知道的条件、那便是自文弄章往下五代,皆不可入仕为官,一旦发现,便以叛国罪论处!   他人眼中只看到文家好歹保住了爵位,是先帝仁慈,却不晓得这看似皇恩浩荡的背后是皇家的冷血无情。   而景泓是个意外。这孩子因为一些原因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和景玉本想着等孩子弱冠之时便将真相告知他,而且这些年来文弄章也算是清理了文家内部那些吃里扒外无事生非的杂碎,应该将他们父子接回一家团聚。但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景泓竟执意要上京考科举,而不明内情的景玉本想让他来吃吃苦头便好,却不料到他最终竟考上了探花。   怪只怪文弄章没想过这层,他虽没有与景泓相认,但从小到大,凡是他能给予景泓的无不是最好的。他原以为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便是景泓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因此他从未与景玉说过文家这个秘密。唯一知道此事的陆锦当时因为陆管家生了病所以回了湖州探病,等他们得知时景泓已经跟着其他考生一起前往京城,而报名的名册早就由当地官府上报。   不是没想过动用关系把景泓的名字撤下,但是天家此刻正时时监视着文家的一举一动,文豫候不敢拿儿子和全族的命去赌,只能另想他法。   “先前治水之时路过宣州,在景府住过一晚,本王意外发现景泓的房中有一本小时候在温卿那里看过的志怪小说。本以为是巧合,没想到书的最后一页留有温卿的私章。当时本王便起了疑心,后来在侯府陆管家的表现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本王留了个心眼,派人去调查一番,果然查到了些东西。其实侯爷还应该感谢本王,若不是本王拦着,皇兄早就给景泓升官了。一旦得到重用,再想脱身就难了。”   提到文相,靖王的语气软了不少。他如今已经极少提起“温卿”二字,这是先帝私下里唤文相的称呼,这是二人独处时的昵称。无意被靖王听了去,他小时候就喜欢闹,非缠着也要跟父皇一起叫温卿。先帝自是不肯的,可是文相向来宠爱他,便允许他私下无人之时可这般唤自己。这件事,惹得先帝生了他好一阵子气,后来还是文相费了些功夫才哄好的。   “这便是你欺负他的理由?小叔那般疼爱你,把你当自己儿子一样教养,你就是这般回报小叔的?”文豫候质问道。   “温卿是温卿,景泓是景泓。景泓若是自己不愿,本王也不会逼迫于他。”万花楼那一夜,他也是反复问过的。只是景泓当时是否还能思考,他却不得而知。不过昨夜景泓的态度确实没有一丝错误的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等他回到文家,知道了他与你的关系,你让他如何自处?”   “那就看侯爷如何处理后事了。侯爷眼前还是先担心如何与景泓挑明身世一事吧,本王与景泓之间的事……他也不是个孩子了,自会有所觉悟。”   看靖王如此无情无义,文豫候顿感心凉不已。从始至终,文家都像是天家手中的蝼蚁,需要时提拔重用,不需要时便连根拔起。很显然对靖王而言,景泓不过就是个玩物。   景泓最后没能等来靖王,紫鸢进来与他道靖王被政事缠身留在宫里,王府已准备好马车送他回去。景泓不做他想,顺从地离开了。他却不知,他前脚刚出王府,被密宣的太医后脚便踏了进去。 第二十九章   文豫候回到侯府的时候吓了秀才爹一跳,好好的一个人出去,回来的时候怎么添了不少彩?   “我让你去找儿子,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泓儿没事,他已经回去了,你回去便能看到他。”嘴角的伤还痛着,文豫候还是对秀才爹勉强地笑了笑。   秀才爹听到景泓没事心放下了不少,但看着文豫候一脸的伤又心疼不已。   “你这是怎么?谁敢把你打成这样?”   “没事,摔了一跤,走得急了。你不是担心儿子吗?我也着急,不小心就摔了。”文豫候不能把真相告诉他,只能撒谎,也不知道他信不信。   秀才爹自是不信的,哪个人摔跤能摔成这样?可无论他怎么追问,对方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无奈,秀才爹只能先放弃。   “你先回去吧?去看看泓儿。”夫妻难得相聚,只是如今这狼狈样太过丢脸,而且秀才爹留下又不免要追问这一脸的伤,心中不舍也只能劝他先走。   “我不回去,我先帮你把伤口处理了。”秀才爹让侯府管家把药箱拿来,自己亲自给文豫候上药。   难得景玉如此心疼他,文豫候心里也是感动不已。又一想到景泓,心中越发珍惜这暴风雨来临前的温存。   话说先前小侯爷原本跟着两人到了房门口,但看着文豫候很快便一个人出门来,随后又出了府,他犹豫了许久,也没有前去打扰那个来历不明的人,只是悻悻地回了自己的房中。不料后来竟有消息传来道他爹爹房中传了人拿了药箱,小侯爷心道不好,急忙赶到了文豫候房门口,还未进去,便听到里头的谈话。   “你这伤怎么弄的也不肯说,这是存心要急死我才是。”   “都说了是摔的,你偏不信。”   “我怎么信?你几时跟我报过不好?阿秀小时候病成那样你还瞒着我,若不是我……我……”   “我知道你担心孩子,可是那时你爹也在病重,阿秀在侯府有许多人照顾着,你必不能两头兼顾,我又如何敢令你多担一份心。”   “那也是我的孩子呀,我如何不心疼?等他知道了我这个娘亲如此不关心他,他还不知道怎么怨我呢。”   “都是我不好,若我当时不把阿秀带回去,也不会弄得你们父子相离那么久……”   ……   小侯爷越听越不对劲,心一个劲地往下掉。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人话了,不然为何他听不懂房中两人所说之话?什么娘亲?什么父子?那个人不是个男子吗?爹爹为什么说是他害得自己和那个男人父子相离?他难道不是文家的孩子?   若他真的不是文家的孩子……   屋里秀才爹正帮文豫候处理脸上的伤,没料到有人突然之间踹门而入,吓得他手一抖用力摁在了文豫候嘴角的伤处,疼得文豫候叫了出来。   两人转头看去,却见气势汹汹的小侯爷瞪着两人,脸色阴沉,尤其是看向秀才爹时,好似要杀人一般。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在外面听不大清楚,你们给我解释解释。”   “阿秀……”秀才爹没想过他和小儿子相认会是如此的场面,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阿秀,你在干什么?这么没规矩!”文豫候捂着脸,稍稍别过脸去,不想让小侯爷看到自己脸上的伤。他嘴上呵斥着儿子,眼睛却在注意着身前的秀才爹,比起知道真相而震惊的小儿子,他显然更是在意秀才爹的感受。   “你们才没规矩吧?爹,你说过娘亲和哥哥马上就要回家了,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呢?你是在跟男人厮混吗?”小侯爷毫不在意文豫候的训斥,张口顶了回去。   “放肆!”文豫候刚在靖王府受了一通气,回到家里还得受小儿子的气,更是火上浇油。方才靖王还讽刺他道不敢与景泓相认,那如今便是让阿秀与景玉相认他又有何不敢?   “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平日里怎么胡闹我都可以忍让,唯独你不能这般羞辱你娘亲!”   “娘亲?”小侯爷不敢置信的看着护在秀才爹身前的文豫候,他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吼孩子!”看到小侯爷被吼呆了,秀才爹又心疼了起来。他推开身前的文豫候,想上前安慰安慰被吓到的小儿子。可面对向自己走来的秀才爹,小侯爷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一步,阻拦了秀才爹的步子。   秀才爹虽不愿与孩子生疏,但他更不愿与孩子积怨,他心中明白,一时之间,阿秀定是不能接受自己。   文豫候却心一横,不如今日便把事情说开,至少先让小儿子和景玉相认。   他把房门关上,走到秀才爹身边,把想抱儿子又不敢的自家夫人揽在怀中,郑重道:“阿秀,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娘亲一直不能与你相见吗?你今日看到了,你娘亲,是个男子。”   “不……不,我不相信!”这不合常理,男人怎么可能是娘亲?难道这人是女扮男装?可他一看就是男子呀,半点女子的相貌都没有。   “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从小在侯府下人们都不敢提起你娘亲,亲戚们更不会提及,这都是因为你祖母不能接受你娘亲,所以才迫使你们分离了那么多年。”   “不是的,祖母她……”小侯爷想反驳,却发现记忆里确实如文豫候所说,从小在侯府里,没有下人敢主动提及他的母亲,哪怕是他问起,要么是真的不明所以,要么是明知真相却含糊不清。他从小长在祖母身边,祖母对他关爱备至,把他当眼珠子一样疼爱,却也从来没有提及过他的母亲。整个侯府上下只有父亲一人会与他说起母亲,偶尔会拿来一些小东西,或者母亲写给他的小信,这些东西他虽然面上嫌弃,实际上他全都好好保留着,他偶尔也会看着那些东西,想着写得一手清秀小楷的人是否也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   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娘亲,也极有可能是个男子。   他有时候追问母亲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从没见过别人口中的母亲和哥哥?可父亲也不能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为什么,只说哥哥的身体不好,母亲陪着他养病,等哥哥的身体好起来后自然就会回来了。   虽然没有见过母亲,但是每一年都会收到母亲特意为他挑选的礼物。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父亲口中的“母亲”是否真的存在,可是那些礼物和关心的书信又是实实在在的出现在他眼前,那书信中的口吻和笔记和爹爹相差甚远,绝不可能是爹爹写来骗他的。直到不久前,爹爹告诉他母亲要和哥哥回来了。   自从听说不久后母亲和哥哥就会回来,他心里很是高兴,一直盼着。可谁知,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阿秀……是娘亲不好,从小没能在你身边照顾你。”秀才爹见小儿子不肯接受心中亦是一阵难受,他虽知此时对阿秀来说可能会犹如骇人听闻,但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以男子之身生下他们兄弟俩的事实。   “娘亲,娘亲不是应该是女子吗?怎么会是个男人?”   “此事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许是这世上就是些人可以以男子之身孕育后代。”文豫候也曾想过查明原由,毕竟景家在景玉之前都没有过男子生子之事,若非景老爷确定景玉是自己的儿子,他都要以为景玉也许是哪个避世隐居的族群后代。   “不管如何,这便是生你的娘亲,这一点不容改变。你娘亲当初为了生你,险些丧命,在床上躺了一年才见好。若非如此,他必定不会任由你留在侯府,与自己分离。”   小侯爷还是不能相信,此时文豫候无论在解释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如同一只在耳边嗡嗡叫的小虫,扰得他更加恼火。   “我不相信!你们就是骗子!”小侯爷打断了文豫候不知在说什么的话,他没法再在这屋子里呆下去了,他也不想看到那个所谓的娘亲,只能夺门而出。   “阿秀!”那个人在他身后焦急的叫他,可他只想逃,逃得远远的。   “你别追,让他静静吧。”文豫候拦住了想追出去的秀才爹。   “可是万一他这样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呀?”秀才爹着急不已,他心中最愧对的便是这个小儿子,若是他这辈子都不能原谅和接受自己,那他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没事的,会有人跟着他的,你不用担心。”一波未平一又起,文豫候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唯有怀中抱着的体温才能让他稍微好受些。   小侯爷冲出了侯府,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大街上熙熙攘攘,街边巷尾平时里不曾在意的那些母子亲情此刻看来如刺在眼。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无比期待的亲情变得如此滑稽,若是说出来,想来也是没有一个人肯信的。   就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   茫茫然地走着,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宫门口。守卫见了他,询问他进宫的腰牌,他拿不出来,也不说话,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太阳底下。   没有腰牌也无诏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宫,守卫不敢私自放行,只能派人去通知太后身边的苏嬷嬷。不过一小会儿,苏嬷嬷带着两名侍女匆匆赶到宫门口,看到失魂落魄的小侯爷,她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如何失了魂了?”苏嬷嬷将小侯爷抱在怀里,拥着他往宫里走去。   她身上的香也不知是何种花香,柔柔的很是好闻。小侯爷也曾想过自己的娘亲该是个温婉大方的美人,虽比不得宫里出来的皇亲小姐,也该是大家闺秀。她身上必定也熏着香,若是有朝一日能在她怀着睡着,那该是多美好的一觉。可如今,一切都破灭了。   思及此,小侯爷再也忍不住在苏嬷嬷的怀中痛哭了起来。苏嬷嬷和那两位小侍女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只能愈加温柔地安慰着他,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   到了太后的寝宫,小侯爷已经哭成了一只红眼兔子,把太后心疼得不得了,忙将人揽到怀中安慰。   “阿秀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了哀家的阿秀?哀家定要为阿秀讨回公道!”   阿秀不敢说秀才爹的事,他怕太后不信,更怕太后信了,若是认为秀才爹是不祥,将他抓起来,那可怎么办?   阿秀想到此,又不敢哭了。   “不哭了?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太后给小侯爷擦了脸上的泪,问道:“谁欺负你了,你同哀家说。”   阿秀抽了两下,哑着声道:“是爹爹,他……他打我,因为我功课做不好。”   阿秀最后还是撒了谎,但好歹让太后放下心来了。   “弄章这小子是怎么当爹的,哪怕是功课不好也不能打孩子!哀家竟不知他平日里是这样教导孩子的。苏嬷嬷,你去把文豫候传进宫来,哀家倒要好好问问他!”   苏嬷嬷领了命便派人去了。阿秀看太后没有怀疑,也放心了不少。至于其他的事情,就让他爹爹自己处理吧。 第三十章   文弄章被太后传唤进宫说教了一通,他一开始悬着一颗心,以为景玉的事情被阿秀说漏了嘴,可后来得知太后并不晓得此事,便也放心了下来。   太后说他,他便领了那莫须有的“罪名”。心中同时感叹道,阿秀虽一时无法接受,但好歹没有失去理智,做出有害家人之事。罢了,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终究是自己造成的,谁敢说将来他自己与景泓相认时,就会有多顺利呢?   太后一开始全心全意放在阿秀身上,并不察觉,等她训完了,才发觉文弄章脸上竟是带着伤的。   “你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人动武不成?”刚平息的怒气,看到文弄章脸上的伤痕之后又升了起来。“你自己不学好,闹了个什么样子,还有理打骂孩子?”   文弄章是有苦不能言,他自是不敢对着太后明说这是为了我儿子与你儿子打起来留下的,只能低着头虚心听训。   看着父亲这么大一个人被太后训得像个孩子,站在阶下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犯人,阿秀心里又有些心疼了。再怎么说他也是爹爹一手带大的,不管如何,这总是他的亲爹。   关键时刻,还是阿秀站了出来,从告爹爹状到维护爹爹,这小白眼狼的模样是把太后弄得无气可出了。   这件事就这么被阿秀撒娇赖皮的蒙混了过去,而文豫候和靖王同时闭门不出大半个月的巧合也在他们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后才被众人后知后觉的发现。   景泓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自从那次从王府回来之后,大半个月没有见到靖王,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后来听说他病了,又从空落变成了担心。有时候在宫门遇到柳怀山,见到他脸色苍白,断断续续地咳嗽,身子骨也消瘦了不少,景泓又觉果真是有情人成双成对,连生病都赶到一块儿去了,可惜了他自己还健康得很。   那天晚上靖王披在他身上的披风在留在他的房里,收拾衣物的梁婶见此精贵也不敢随意处理。景泓只道是一位朋友的,某日借他披了回来罢,终究是要还的。   京城下起第一场大雪前,宫里正忙着准备冬猎的事宜。   因着在修本朝国史的关系,李老本来是要随驾到北望山的别宫去,那里是皇室的猎场,一般皇室有狩猎活动都在北望山举行。   北望山其实不在北边,而是在东边,与护国寺只有一山之隔。之所以叫北望,是因为萧家的先祖曾在此山上发下誓言,必定要稳定中原,收服北疆,此为“北望”之意。   李老年纪大了,不愿意折腾,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将此事交给景泓让他安心些。   “此次随驾,不必太过担忧,如实记录即可。”李老拍拍景泓的肩膀,安慰道。   景泓点点头,目光坚定地回复李老:“李老放心,属下必定不负重托。”   这是除了治水之后景泓所接下的一个重任,而这个任重也必须由他自己完成,他人都不可相助。本着修国史也要做到谨慎尽力,景泓心中着实紧张了一番。   出发那日,景泓随着皇家繁复冗长的仪仗队伍,从京城出发,去往北望山的行宫。   在队伍末端的景泓远远的看到了前头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靖王,一身精神抖擞的劲装,颇有领帅三军的气势,京城围观的老百姓中有一大半的姑娘是为他倾倒的,剩下的另一半,是为元玠。   元玠着一身宝蓝色劲装,外搭一件玄黑披风,也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的俊俏儿郎,不愧为京城中最被中意的女婿人选。   景泓的位阶不够,本来是不能参加皇室典礼的,只是李老将此事推给了他,让他得以随驾而行。皇室的礼节和随行的队伍一样冗长复杂,一大串人折腾了一上午,才出了城门。队伍慢悠悠地上路,京城本离着北望山不远,但这速度,硬是拖到了月上中天才到达别宫。   一行人草草休息了一会儿,天一亮便又立刻起床,随着圣驾前往猎场。北望山的猎场很大,包括周围几座山,都在猎场范围之内。别宫的人早就准备好了营帐,圣驾与随行的官员会在营帐呆上两天两夜,而后再返回别宫,休息一日,次日返回京城。   到达猎场时,景泓发现靖王早已先众人一步到达此处,也不知是有何缘故。不过不久之后,众人也就知道是为何了。   为避免君王玩物丧志,又能考验贵族子弟是否只会纸上功夫,萧家皇室每三年的在进入寒冬前举行一次冬猎,此后便是万物沉寂,休养生息,待到来年惊蛰方才再次苏醒。   文官在此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只能坐在席上当旁观者,而擅长骑射的官家子弟此时都有了一个大好的机会一展身手,每一次冬猎最后夺得魁首者能得到天子的一个赏赐。或是金银珠宝,或是加官进爵,总之,这是一场对所有人都颇有益处的角斗。   天子站在高台上,下面一排排各家贵族子弟已是蓄势待发。天子道:“今年冬猎是个好时机,朕看各家少年郎也都长大成人了,如今看着众位少年英姿勃发,朕心甚慰!萧家先祖以武得天下,这一片大好的江山是先祖辈一寸一寸打下来的,萧家的后人也不能忘本,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公子。祖训有载,每三年一次冬猎,便是提醒各家儿郎,莫要忘了,文武兼备,才勇双全,才是治国根本。”   “臣,受训!”阶下的士族子弟齐声答道。   听着一阵中气十足的声音,天子心里满意不少。他话锋一转,换了个稍微轻松的语气道:“往常都是看谁猎到的猎物多,便是魁首,魁首可得天子一赏。可如今朕要换个花样。”   众人在下面听罢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天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校场旁几个士兵拉着一辆小车过来,众人看到车上是一只被囚困的鹿。鹿的一只腿上用红绳系着一只小巧的金铃铛,一双大眼怯生生地看着周围,并不晓得自己的命运在接下来将陷入危机四伏的境地。   “待会儿本王会命人将此鹿放归山林,在天黑之前,若是谁能猎回此鹿,谁便是魁首。”靖王出言解释道。   士族子弟们心里嘀咕了起来,冬日天短,到达猎场之时已费了不少时辰,如今距离天黑已是尽在咫尺,这猎物一旦跑脱,哪怕是在树叶凋零殆尽的山林里,一时之间也难以再捕捉回来。看来今年天子是存心要试探他们一番了。   “陛下,这冬日寒风烈烈,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这鹿跑了,一时半会儿,可追不上啊。”一旁的老王爷出言道。   天子笑道:“皇叔公不必担忧,猎不到,便也算了,朕不强求。只是猎不回来,今年可就没有彩头了。”   天子虽笑着,但话语却是冷的。冬猎本是一个在天子面前表现自己的捷径,士族子弟虽不需参加科考便可入朝为官,但若是本身并无功绩,也是很难上升。想要获得破格提拔,出了做出一番功绩,那便是趁着冬猎之时,好好讨一讨天子的欢心。   老王爷心知此事已不可改变,只能作罢。   “天快黑了,诸位还是尽早开始吧。”   天子一声令下,士兵们将鹿拉到树林的入口处,打开了囚笼,将它放了出来。小鹿还以为自己已逃出生天,撒开了蹄子便向树林身处跑去,几个轻快地跳跃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那微弱的金铃声也消散在了寒风之中。   “各位请尽早出发吧,此时距离天色暗下还有两个时辰,所剩的时间可不多了。”靖王看着满是乌云的天,也不知今年的第一场雪是否会就此到来。   众子弟们心中也知天意难测,自是不敢再耽搁时辰,于是皆策马往鹿消失的方向而去。   营地里留下的多半是文官、老臣或者皇室女眷,靖王和天子是不参加的,景泓没想到元玠也并未参加。   外面寒风俞重,天子身边的柳怀山即使裹得严严实实,也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他近来身体不爽,平日里不过吹点风便能咳上半日,更不必说站在冬日的寒风中将近一个时辰。好在天子也不会在外面吹着冷风等天黑,一行人移到了烧着六个暖炉的大营帐内。   进了营帐,众人被温热的浪气一熏,方觉身上寒意更甚。不过一会儿,寒意消融,大家也都暖和起来了。   景泓的位置在角落里,周围都是不认识的官员。好在大家相互寒暄了几句之后也并未过多叨扰,景泓便自顾自地呆着,时不时看一眼上座的方向。   此次冬猎太后也来了,因着太后前来,好些大家闺秀小姐们也跟着来了。营帐里充满了女孩子清脆悦耳的巧笑声,像是宫宴一般。   天子与太后居于上座,因着未立后,所以随行的嫔妃也无一例外只能坐在下座。只有文豫候府的小侯爷,受太后的溺爱,挨着太后,破格坐在了上座。   大帐里无非就是歌舞酒席,不过一会儿,连女眷都坐不住了。   长平郡主虽是女孩,却不太有深闺中的娇气,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扭捏,今日的她亦是一身银白色的劲衣,外披一条大红色的厚披风,头上系着一根大红镶人鱼珠额带,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   “皇兄,这大帐里无趣得紧,臣妹虽不参与比赛,但是可以不可以去看一眼呀?臣妹保证不会捣乱的!”怕皇兄嫌自己添乱,长平先给自己打了个保证。   天子倒也没有阻拦她的意思。“你若想去便去吧,添麻烦倒是正和你阿澈哥哥的意思呢。不过现在刮着风,你可要小心。”   “哎呀,这才想起来,刚刚不应该让他们追那小鹿,应当把金铃给长平绑在脚腕上,你骑着马在前面跑,让大家都去追你,谁追到了你就让皇兄给你赐婚,岂不美哉?”靖王对长平调侃道,把长平一个大姑娘说得又气又羞。   长平今年到了婚嫁的年龄,她的母亲为了把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可是费了不少气力。只可惜长平谁也看不上,这母亲又是个溺爱的主儿,竟也随着她拖了许久。一边担心她过了年纪找不到好归宿,一边又害怕自己强加的姻缘让女儿不高兴,这可把长平的母亲急得不行。   “阿澈哥哥你好坏啊!你怎么可以出这种主意,我可是不认的!”长平忙站起来反驳,“才不嫁人呢,长平要好好陪着娘亲,娘亲诞下长平吃了好多苦,长平才不舍得离开娘亲。”   长平郡主的一番话惹得一旁的王妃红了眼,太后听着也觉得心里感动得很,只是可惜自己没有一个这样贴心的女儿。   “生得辛苦,若是不养不爱,甚至不要,还不是一样可恨。”太后旁边的小侯爷撇了撇嘴,语气酸涩的自言自语。   “嗯?阿秀说什么呢?”太后还沉浸在长平的话中,一时听不清小侯爷的话。   “没,没,”小侯爷没想到太后耳朵这般利,否认道:“阿秀是说,长平姑姑很孝顺。”   太后听罢慈爱地摸了摸小侯爷的脑袋。“我们阿秀很也孝顺。哀家一想到再过不久阿秀也能娶亲了,哀家都不知道该选谁才能配得上我们阿秀。”   “皇祖母,您不要说这事了。”阿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大男孩竟是羞红了脸。太后见了,心道这孩子毕竟是个孩子,婚姻大事看样子还早着呢。 第三十一章   天子允了长宁的请求,长宁高高兴兴,拉着身旁的另一位女伴就要出去。   “在座的各位,如有想出去透透风的,尽管去便是,不必非陪着朕在此干坐。”趁此机会,天子放了话,下面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心终于得了释放。   长宁、靖王等都出了大帐,元玠来寻景泓,景泓推脱着不善骑马便留在了大帐里。虽然此时外面在刮风,但也还是有少部分人出了大帐。人走得差不多了,景泓才发现柳怀山也并未出去,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奇怪的是他穿得比旁人都要厚些,哪怕是在炭火烧得旺盛的大帐里也没有脱去披风。   他看来是病得不轻,脸色苍白不少,下巴也越发削尖了。病成这样还有随驾,却不知究竟是何意。   今日的天气实在不好,方才便是乌云密布,此时凛冽的寒风更是越发嚣张,大风在帐外声声嘶叫,景泓有些担心,不知道此刻林中的情况如何。   天子眼瞧着天气着实恶劣,天色马上就要全黑了,便令营地的人击鼓,传回林中四散开来的人。   天很快便暗了,狩猎的士族子弟们也都纷纷回到了营地。因着时间紧促,天气恶劣,大家的注意都放在追寻那头小鹿上,因此大多数人都是一无所获。只有几个心态稍微好些,能力也不出众,很有自知之明的公子猎回了几只出来觅食的狐狸兔子。   不多一会儿,各家子弟们便回得差不多了。   长宁她们跟着靖王与元玠一同回来,他们去得晚,也没有猎到什么猎物。长宁的那位闺中密友是与元玠共乘一骑回来的,模样看着颇为狼狈,衣裳也污了好几处,看来是出了什么状况。   下人们将那位小姐带回了她休息的营帐,长宁不放心跟着去了。   天色全黑下来,营地升起了无数的火把,把偌大的操练场映照得很是明亮。一眼望去,今日无一人能将那只逃窜的鹿再抓回来。   “陛下,如今无一人能完成目标,该当何论?”先前那位老王爷笑眯眯的问道。   那老王爷的脸在火光下像只狐狸,他早就笃定了会是如今这般结果。而且谁都没有捉到,那便是谁都没有占到便宜,哪怕明日天气放晴,那只鹿早已不知所踪,再难寻回。   天子道:“既然如此,也许便是天意。罢了,便饶了那只鹿吧。明日若是天气好些,各位公子们再行比试,依照旧规,谁猎得多,谁便是魁首。今日大家都累了,早些散了,回去休息吧。”   天子遣散了众人,大家便各自回各自的帐篷里去了。   景泓也回了自己的帐篷,他和其他几位文官同住,好在帐篷也不小,里面摆了几张床和一张桌子。至少不用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大家一看都放心了不少。   不多时有下人送来晚饭,景泓正吃着,曹长明寻了过来。   “吃着呢?”曹长明一进来便笑嘻嘻的。   “你怎么在?”景泓奇道。从京城出发时他便没有看到曹长明,也不知这人是从何处钻出来的。   “我怎么不能在?四品官员都可以随驾冬猎,我虽然是个从四品,好歹跟四品沾个边。”曹长明解释道。   “算了,别说这个了,你跟我去个好地方。”曹长明兴致勃勃地拉着景泓出了营帐。   到了地方,景泓才知道原来是营地的厨房。   厨房里留了两碗红烧兔肉,曹长明给景泓分了一碗,道:“今日王家公子猎到了两只兔子,让后厨偷偷给我留了一份,我瞧着不少,拉你过来一道尝尝。”   景泓还没有吃过兔肉,不过现下已经煮熟,搁在碗里也看不出这是兔子还是鸡。难得曹长明偷食都想着他,确实算得上好友。   两人一边吃着,曹长明叹道:“先前还有篝火,天气好的时候能猎到不少东西,都是一整只烤了送到大家的桌上享用。今年的天气不好,还刮大风,陛下他们都移到大帐里用晚膳了。咱们也没得好肉吃了。”   “可不是吗?这厨房地方也小,施展不开,想烤头全鹿都怕烧了,只能烤些兔子之类的小东西。”一旁的老厨师接话道。   “还有鹿?今日不是没人猎到鹿吗?”景泓怪道。   老厨师微醺的红脸笑起来,一脸“你这小娃娃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这些吃的早就准备好了,那些个公子哥儿们能猎到什么好东西,一个个娇生惯养的,大多都是身旁的下人帮他们猎的。再者这马上就要入冬了,该冬眠的也都躲着不出来,上哪找那么多猎物去?又不是春猎。”   “说的是。”曹长明点点头。   老厨师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起来:“要说有真才实学的,还得数靖王爷。人家那是上过战场的,自然身手好,打猎那不是行军打仗必备的吗?再说了,他没去北边的时候,身手也是同龄皇子、世子中最好的,第一次参加冬猎时便夺了魁首,他那是才十三岁。”   “那不得过了十几年了?您一直还在呢!”曹长明没料到这厨师还是个老人,八卦气息瞬间涌了上来。“唉,您老跟我俩说说呗,有什么秘闻趣事。”   “哼,老朽可是在行宫呆了快三十年的人,哪一次冬猎春猎不是老朽掌的勺?”老厨子提起这个,一股过来人的神气油然而生,许是方才喝了点小酒起了劲,便开始回忆起往事来了。“你别看老朽一直待在行宫,要知道行宫没什么主子,清闲得很,平日里管得也不严,那可真是自由自在啊。可只要一有主子来,无一不是老朽伺候的。”   “这么说来,您老那简直是活历史啊!听说文相有一阵病了,在行宫养病,想来也是您伺候的吧?”   “那可不?文相那身子骨弱的啊,风一吹就怕散了。先帝也是紧张得很,下令厨房日日要有滋补的药膳,还要求这药膳不但要补身子,还要好看好吃,可把我们愁坏了。”说起这个,老厨师依旧一脸苦相。   “那后来呢?”   “后来?文相自是不会太为难我们下人,每次多少都会吃一些。可是先帝却不允许我们蒙混过关,福公公每两日便要我们呈上新菜,若是不称意,少不得要挨一顿罚。有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若是再想不出能让先帝满意的菜来,那老朽是得卷铺盖走人了。于是我便想偷偷起来试试菜,可没想到刚走近厨房,却看到里面的灯是亮着。”   “谁在里面?”   “你猜!”老厨子卖了个关子。   曹长明猜道:“莫不是先帝与文相?”   “唉,你这小娃子聪明。”老厨子接着道:“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往里头一看,都傻了眼了。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天子,在揉面团!吓得我差点冲进去夺过先帝手里的面团!幸好我没有冲动。我呀就趴在窗口那看着,那美人花一样娇弱的文相,裹着披风坐在一旁,先帝挽着袖子给他揉面,身上脸上都沾了面粉也丝毫不在意。俩人有说有笑,一点也不像平日里见着那样令人看了疏远,倒像是一对普通的……”   老厨子说着说着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只剩两只睁大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小声说道:“不说了不说了,这事不能妄论,老朽这张嘴还要呢。”   文相与先帝之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到死二人都还是君臣的身份。   “我们明白。”曹长明手中的扇子遮住了嘴,也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配合着老厨子小声道。   “各位后厨的师傅,桂花酒酿做好了么?”一个宫女掀开帘子进来,问道。   “唉唉,好了好了。”老厨子赶紧站起身来,招呼着一旁的两个正在吃饭的小弟子把酒酿装到碗里去。   那宫女看到曹长明和景泓两位在此处,虽不认识,但看装扮应该是随驾的年轻官员大抵不会错,于是不免疑惑道:“二位大人怎会出现在后厨?”   曹长明回道:“方才有一道白玉莲子羹,味道甚妙,景编修甚是喜爱,所以拉着在下一同前来,向后厨的老师傅请教请教。”   我?景泓偏过头用眼神质问着曹长明。   曹长明面不改色道:“景编修,不必如此不好意思,老师傅也不是吝啬之人,方才不都把配料和步骤都一一告知你了么?”   “嘿嘿,就怕大人你做不好,还是把法子记下来让家里的厨娘来作罢。”老厨师帮腔道。   小宫女信以为真,又以为景泓是顾虑着“君子远庖厨”所以不敢承认,于是捂着嘴轻笑出声来。“这位大人说的是,景大人不必不好意思,这白玉莲子羹可是秦老师傅的拿手好菜,连太后都喜欢得紧。”   “对对,太后她老人家就喜欢这个。”老厨子笑呵呵的附和。   “秦师傅,你们辛苦点快点把桂花酒酿端过去,婢子先回去了。”好在小宫女并没有纠缠于此事,很快便离开了。   “马上就来!”老厨子中气十足的回应着,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但很是稳当。   厨房是不宜再呆了,曹长明带着景泓向老厨子告了辞,两人离开了后厨。可惜外面还在刮着风,两人也不好顶着寒风乱逛,所以只能分别回了自己的帐篷。   回到帐篷里的同帐的几位同僚要么已经睡下,要么在灯下夜读,景泓也不便再做什么打扰到旁人,于是便脱去外衣上床休息。   闭了眼耳边是外面呼呼的风声,偶尔有一两句读书之人忍不住发出的“甚妙”,景泓迷迷糊糊之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未睡过去,直到同僚将他再次叫醒。   “怎么了?”惊醒过来的景泓问道。   “有人找你。”那同僚低声道。   景泓起身来,见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宫女,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那宫女见景泓醒了,便将食盒打开,将一碗用翠玉碗乘着的白玉莲子端了出来。那玉碗精致小巧,碗沿是荷叶的形状,衬着里面白玉般的羹汤,犹如一朵白莲般。比起晚间用普通白瓷碗端上来的,这才是真正的白玉莲子羹。   “这是?”景泓问道。   “这是主子赏给景大人的,还请大人慢慢享用。”宫女将食盒收好,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景泓还来不及问她的主子是谁,人走了,只剩下他自己满肚子疑惑。 第三十二章   第二日天气晴朗了不少,虽不是阳光明媚,但好歹不再是寒风烈烈了。   天气好了,大家也都想趁此机会大展身手,将昨日的狼狈都尽数找补回来。只是天子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是很好,眉目之间有些忧色,而昨日一直跟在他身旁的柳怀山不见了踪影。   今日随意了许多,天子允许大家随意而行,不必拘泥。曹长明也拉着景泓一起,两人跟着几个曹长明交好的公子哥一道往林子里去。   “昨日这林里可真是昏暗得紧,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凡遇上个影子都杯弓蛇影,好几次差点把人当刺客给射了。”王公子感叹道。   “如此惊险?”曹长明道:“那你还算运气不错的,没被人射成筛子,还猎了两只兔子。”   “哼,好好的兔子,我就不该分你一半。堵不上你的嘴。”王公子瞪了一眼曹长明。   曹长明早已习惯,只哈哈大笑。   “你们昨夜睡得如何?”一位公子忽然问道。   “还不错啊。”大家都表示虽然昨夜狂风大作,但是也都休息得不错。   那公子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我的错觉?我怎么分明听到有兵器相交的声音,就好像……好像,有刺客。”   “嘘!胡说八道什么?”王公子的神情严肃起来。   “我没胡说!许是你们住得离王帐远了些,当时夜已深,大概在丑时左右,而且昨夜的风声太大,我真的……”那位公子还想辩说,却被旁人打断了。   “你别说了,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真的来了刺客,你我此时还能这般平静的在林中狩猎?你没看到今日陛下还如昨日一般,真有刺客,早就撤回行宫了。”   可是陛下今日的神色也很怪异。景泓心中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   “我听说,前朝末代皇帝在京城被攻破之前,带着京中所有的皇亲贵族,跑到这北望山来,齐齐自杀以谢罪。你说得什么兵器相交的声音,说不定是行宫被攻破之时的兵戈之声。”一位公子神秘道。   “少在那危言耸听!怎么又神鬼论起来了呢?”曹长明道。   “我说的可不是假话!你从小不在京城长大,不知道以前的一些传言。”那公子煞有介事道:“我小时候,常在街头巷口玩,就听着有人说啊,这北望山上全是前朝贵族的亡魂,有时候半夜的鬼哭声大到能传到京城里去,不少人都听到了。那是本朝刚建立不久时,人心惶惶。当时的太祖为了稳定人心,所以找了一位得道高僧,建了这护国寺庙,世代由高僧镇压冤魂,日夜诵经超度,这才渐渐好了起来。不然你以为,护国寺为什么建在北望山的背面。”   “我也听说过。”另一位公子听到此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传言来。“我还听说,前朝的那些公主郡主小姐夫人们,为了守住贞洁,在行宫被攻破之前,就在这林中,以发掩面,吊死了。当时发现她们的将士看到都吓了一跳,一个个蓬头遮脸,眼凸舌长,好似飘在林间的厉鬼!”   这青天白日的,听了这两番话大家伙竟都生出了些别样的感觉来。林间寒风吹过,众人都觉得越发冷了些。   “咱们别说这玄乎的东西了,好好的一个冬猎,触这个霉头干嘛?”王公子语气不佳道。   “就是,别扫兴!”曹长明很是认同。“有这功夫,多猎些猎物,好讨些赏赐。子不语,怪力乱神。”   众人听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这些市井传说听听也就罢了,那都是前几代的故事了,若真有冤魂,护国寺在此镇守多年,早已相安无事。   一行人在林中慢行,看到什么就打什么,打不到也不打紧,他们本也不是多么拔尖的贵族公子,此次就当寒冬将至前最后一次出游,一旦大雪下下来,要出门那就难了。   话说另一头,靖王带着长宁郡主和小侯爷一道,昨日因着莫小姐的马受了惊吓,将她从马上摔了下去,因此众人都没了狩猎的心思,只顾得上把受伤的莫小姐先带回去。   一行人正走着,长宁忽然看到不远处枯草堆中有一蠕动的雪白团子,她眼睛一亮,猜想到应该是只野生的白兔。   “那是只兔子吧?”长宁小声道:“我要把它抓回去,送给我娘亲。”   长宁的母亲喜欢养些小动物,有一只白兔养了好几年,前阵子没了,老王妃为此郁郁了好几日。长宁此刻见了这兔子,心中一喜,想到这野生的兔子必定比家养的要活泼上许多,定能讨母亲的欢心。   “你若喜欢便去猎了来。”靖王道。   长宁自然喜欢,她驱使着马儿轻声靠近,让手下们都准备好,看准时机便扑上去抓了来。她手中也准备好了弓箭,若这兔子侥幸逃脱,她倒是不介意让它受些皮肉之苦。   可这小兔子警觉性出乎意料地高,手下们纵是小心谨慎,还是被它给逃了。长宁心急之下一箭射偏,失了良机。   “好。”后面的小侯爷看着迅速逃窜离去的白兔小声赞了句。   靖王瞥了他一眼,又看看气呼呼的长宁,好笑地摇摇头。这两个孩子还真是貌合神离呢。   “给我追!”长宁扑了空,心有不甘,一声令下,随从们都追着白兔而去,长宁也驱使马儿赶了上去。   “不过一只兔子,至于吗?”小侯爷不满道。   “阿秀养过小东西吗?”靖王问道。   “养过一只黄鹂。一开始我挺喜欢的,看着它想飞走又飞不了的样子,还挺有趣。后来它不闹着走了,我又觉得它吵,就让下人拿走了。估摸着早就没了吧。”   “前些日子本王看京城里许多贵妇小姐们都喜欢养一种西域来的狗,听说是跟狼混了血,性子颇烈。不过本王所见到的,无一不是摇尾乞怜的狗,半点狼的样子都没有。一问之下方知,这些狗都是已经被驯好了送到贵妇们手上的,自然没了狼性。这兔子也一样,王妃喜欢的是温顺的兔子,而长宁喜欢的是驯服的过程,如此一来既讨了母亲的欢心,又让自己高兴一番,何乐而不为?”   小侯爷疑惑地看向靖王:“长宁姑姑是这样的人吗?”   “京城里不都是这样的人吗?”靖王反问。“小阿秀,你别看那些贵妇们整日里尽是品茶赏花,她们的手段也许刑部的酷吏看了都甘拜下风呢。”   说起京城的贵妇们,阿秀脑海里尽是些花簪香粉、衣香鬓影,那些看来雍容华贵的女人们,真的会像靖王所说的这般?他先前多么希望自己的娘亲也和那些贵妇人们一般,华贵美丽,温柔体贴,可如果美艳之下是一根根利刺,那他还不如……   想到那个自称是他“娘亲”的男人,阿秀心里又是一阵复杂纠结。他会不会,也带着假面对自己?   “别想了,傻孩子。”靖王摸摸阿秀的脑袋,只觉得这孩子的低着头神情忧郁的样子像极了景泓。   长宁追着白兔,一路而去,那白兔虽然警惕性极高,但跑了不多时便落了下风,而眼看周围都是干瘪瘪的枯草,根本无法遮掩身形,长宁手中的箭离弦而来,那白兔正是无望之际,一只白秀的书生之手挡在了它身前,而那箭直直刺穿了那只手腕。   景泓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血很快染红了他大半边袖子,但好在袖下的白兔毫发无损。   “哎呀!”长宁一看惹了祸,心中一惊。   “你怎么这么笨啊,干嘛用手挡?”追过来的曹长明看到那只插进景泓手腕的箭,心里也是吓了一大跳。   “我没想那么多。”景泓方才在不远处便看到长宁郡主在追赶什么猎物,直到这只猎物跑近了他才发现是一只白兔。这只兔子生在野外,却难得的雪白,毫无杂质,而最重要的是曹长明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只怀孕的母兔。   “你……”长宁赶了过来,下马想问景泓伤得如何,可一看这一片染红血的袖子,那话便噎在了喉咙里。   “臣景泓见过郡主。”景泓忍着痛,行长宁行礼,道:“还请郡主暂且放过这只母兔吧,它已身怀有孕,此时还出来觅食,不过是为了腹中的胎儿。白兔之爱子,犹如王妃之爱郡主,还望郡主能体谅一二。”   “算了算了,本郡主不要了。”长宁此刻已经顾不得什么白兔,她伤了人,还是朝廷命官,虽是无意的,但是若是被天子知道了,那可不是儿戏。   “多谢郡主。”景泓轻轻拍了拍那只白兔,轻声道:“你走吧,小心点,切莫再遇着猎人了。”   那白兔似有感应,它蹭了蹭景泓的手掌,而后跑开了。   “你这人啊……”曹长明叹道。他抓着景泓那只中了箭的手腕,血淋淋的,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快回营地吧,让太医瞧瞧。”长宁心急道。   “也好,我去牵马过来。”曹长明说罢,去将马牵过来。   而此时,靖王带着小侯爷也赶到了。   一靠近,靖王便发现了受伤的景泓,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长宁看靖王发现自己闯祸了,脸色阴沉,心里害怕得紧,站在一旁不敢出声,只盼望着景泓不要告自己的小状才好。   “这是怎么回事?”靖王下马走近了看,景泓疼得嘴都白了。   “是长宁不好,一时没看清……”   “没看清?让你狩猎,让你猎人了么?”靖王打断了长宁的话,长宁本就心有愧疚,被骂了也不敢还嘴。“你还真把昨日本王说的话当真了?”   曹长明牵了马儿过来,道:“长宁郡主并非有意,只是景编修不忍那只怀孕的母兔受伤,情急之下所以才奋不顾身。”   “好一个奋不顾身,景编修如此悲天悯人,何不劝陛下取消了这冬猎?”靖王讽道。   景泓不知道他生什么气,但他是王爷,自己也不能还嘴,何况他还疼着,听到靖王这般讽刺,他也不愿搭理靖王。   曹长明查出了这气氛不对劲,于是出言缓和道:“景编修这伤不宜拖延,拖下去怕是对将来提笔写字有影响,王爷可否先允许下官带着景编修回营地找太医看看伤势。”   景泓伤的是右腕,曹长明说的在理。靖王拉过景泓的手臂,将人带上了自己的马,道:“手腕都伤了还能自己骑马?本王送景编修回去,你们后面跟来。”   说完,带着人先行离开了。   曹长明本想说他可以带景泓回去,但靖王没给他机会。他想到那天晚上在万花楼里的事,心思有些重起来。   小侯爷对一旁委屈的长宁道:“姑姑,咱们也回去吧。昨日是莫小姐落马,今日的景编修中箭,您这回啊,可真是来错了。”   “你别说了,我怎么知道啊!”长宁又气又急地跺了跺脚,骑上自己的马也回去了。   曹长明一个人牵着两匹马,有些吃力,好在靖王他们带了不少随从,才帮他把景泓的那匹马给解决了。他刚要翻身上马,突然看到枯草丛里有一个金色的小东西,他走近捡起一看,是一个精致的系着红绳的小铃铛。 第三十三章   靖王带着景泓一路快马回到了营地,直接带着人到自己的营帐里,让紫鸢传唤了太医来。   景泓没想到紫鸢也在,紫鸢见到他亦是微微惊讶了一番,许是惊讶他受了伤吧,然后便出去唤太医去了。   “你是蠢吗?用身子去挡箭?”靖王让景泓坐下,自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责问他。   “我若不挡,那只兔子便没命了。”景泓道。“那只兔子还怀有身孕,救它一命,也算是积德了。”   “你替谁积德?你干了什么坏事需要积德?”   景泓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积德,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   紫鸢很快带着太医过来了。太医手脚麻利地给景泓处理了伤口,又嘱咐他这段时间千万不可碰水,不可提重物等禁忌,确认了这伤无大碍,只要精心疗养不会影响到往后日常使用,靖王才让他离开。   景泓的衣袖沾了血,又被太医剪开了拔箭包扎,这一身衣裳是要不得了。紫鸢送太医出去的时候,顺道去了景泓所住的营帐,替他拿一套衣裳来换。   “王爷,长宁郡主求见。”帐外的守卫传道。   “不见,让她自己去陛下那里领罚。”靖王面对着疼得脸色苍白的景泓,冷漠地回道。   “为何要去陛下那里领罚?”景泓问道。   “无故伤害朝廷命臣,天子亦要受责罚,何况一个郡主。”   “她不是有意的。”景泓一着急,抓住了靖王的手,道:“她不过是个贪玩的姑娘,又不是有意要射伤我,此事就算了吧。”   靖王道:“你说算了就算了?”   景泓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确实是自己僭越了。他放开了靖王的手,低下头道:“是臣僭越了。”   “哼,还知道自己僭越了。”看他这样子,靖王反而气笑了。“罢了,你连那只小畜生都要拿胳膊去换,这会儿又给长宁求情,该说你是菩萨心肠还是愚蠢至极?”   “让长宁自己回去静思己过,回京城前不得再出来胡闹。”靖王的话传到外面,长宁听罢这才松了一口气。   景泓心道今日靖王好生奇怪,莫名其妙的生气,莫名其妙又笑了;一会儿要罚人,一会儿又不罚了。   紫鸢取了衣服来,帮景泓换上。刚换好衣服,外面进来一个小侍女,拿了一个食盒,摆了几道小食在桌上。   “景编修先吃点东西,再回去休息吧。”紫鸢道。   景泓坐到桌边,眼见着那一道白玉莲子羹搁在他面前,用翠玉荷叶碗盛着,跟昨夜那碗一模一样。   “这……”   紫鸢解释道:“昨夜去传膳的那个小宫女回来之后,把景大人在后厨的事当做趣闻说给了太后听,当时王爷便在太后身旁。”   如此想来,昨夜那碗白玉莲子羹也是靖王命人送来的?   景泓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也说不好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更不清楚靖王此举是一时兴起还是在暗示什么。   他偏头看了看一旁的靖王,对方正在书桌旁看一封书信,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景泓默默地吃了几口,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这道白玉莲子羹,这只是曹长明随口胡诌的,可没想到,靖王却真信了去。   靖王看完信走了过来,坐在景泓的身旁,道:“昨夜还在厨房里偷吃兔肉,今日为了就一只兔子伤了手,你这就叫因果报应。”   景泓差点被嘴里的一口白玉莲子羹呛到。昨夜那小宫女发现了?真是大意了。   “你可知,兔子看着无害,实则狡猾得很。你看着它像是怀有身孕,但其实可能是假的。”   “怎么会?”   靖王道:“兔子与其他动物不同,会存在假孕的情况,便是看起来像,实则不是。说不定你救的那只兔子,是骗你的。”   “不可能,身怀有孕怎么可能是假的。”景泓疑惑不解。   “本王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先前听佘言说过这么一嘴。”   景泓先前在万花楼便已听过“佘先生”,想必便是这位佘言了。不知他与靖王是什么关系,从木先生的话中听来像是靖王的军师。   “佘先生总是喜欢研究这些无用之事。”紫鸢难得插话道。   “他可不就自诩是个‘无用之人’吗?”靖王嘴上这般说,那神情却不像是在讥讽,反而颇有些得意。   景泓插不上话,但听着对话,佘言无论是否是靖王的军师,应该与靖王交情不错,甚至与紫鸢相识。想来应该是靖王的左膀右臂了。   “早知就把你和柳怀山一道送回行宫了,让人这么不省心。”靖王突然感叹了一句。   柳怀山已经先行回行宫了?怪不得今早没有看到他。可是他为何突然回去了?难道是身上的病加重了。   “罢了,你吃完了便回去休息吧,没有旁的重要事最好不要随意出来走动。”靖王嘱咐道。   “不行,我这次是代李老过来的,有责任在身。”   “先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吧,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你回去与李老说,他自有揣度。”   用完了饭食,紫鸢将景泓送了回去。营帐里此时空空如也,景泓也有些困了,便躺下休息。   到了晚些的时候,文豫候听闻了他的伤势,匆匆忙忙而来。   “这……这是怎么伤的?”文豫候看到景泓手腕上缠了好几圈带子,心疼不已。但又不敢流露过多,免得叫景泓起疑。   想来长宁郡主伤他这件事只传了一半,景泓心里松了口气,好歹没让那小姑娘因此受罚。他道:“没什么,不过是不小心罢了。”   “具体是怎么伤的?太医如何说的?”   “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被地上的尖石划伤的。太医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好好疗养即可。”景泓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左右文豫候也不能打开来看他的伤口。   文豫候心中悔恨至极,他没看好大儿子,回去之后又得惹景玉伤心了。   “侯爷不必担心,您特意过来看我,景泓实在受宠若惊。”   “应该的,应该的……”文豫候一门心思想着景玉,嘴里顺着景泓的话答道。   “啊?”景泓本来也是恭维两句,没想到文豫候却回道应该的?为什么是应该的?   “啊没什么,你没事就好,本侯也就放心了。景编修这双手是要修国史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可惜?”文豫候醒了过来,把话转开道。   “还好还好,景泓不过是小小的一个编修,没了景泓,还有其他文学才识更甚者。”   文豫候略微尴尬地笑了两声,见景泓确实无大碍,便先行离开了。   景泓听靖王的话,一直待在营帐里没有再出去。只是听着回来的同僚说起两件稀奇事,一件是长宁郡主的哥哥,荣王世子今日将昨日逃走的那只鹿给抓了回来,真是奇哉妙哉。另外一件是李将军家公子的随身仆人竟然无故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人,导致他只能两手空空的回来,李将军脸都要气歪了。   景泓想起老厨师说的话,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另一旁的王帐里,天子与靖王二人正在商量着什么事,天子案前放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金铃。   “你确定这便是失窃的那一只?”天子指着其中一只金铃道。   “臣弟确认。”靖王道:“这金铃一共十二只,乃是父皇所赐,每一只对应一个时辰,挂在鹿腿上的那只是酉时,失窃的是丑时,紫鸢方才对过,无误。”   “丑时?昨夜正是丑时出的事。”天子沉吟道。   “这些刺客倒是聪明,想到用这个办法来传递消息。金铃挂在鹿腿上时便已被偷换,酉时变成了丑时。鹿是行宫的人准备的,金铃是臣弟命人绑上的,想来那些人不是混进了随驾的队伍中,就是早已潜伏在行宫里。”   “李将军公子仆从的尸体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猎场的边缘处,随意丢弃,不像是专业的刺客所为。”   “昨日天色太暗,丛林里能遮掩之物不少,也是朕大意了,让那些士族公子们在那样的情况下去寻鹿,才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谁也想不到对方竟如此明目张胆。”   “你觉得是谁做的?”天子手中玩弄着那只刻着“丑”的金铃,问道。   靖王笑道:“谁拿了奖赏还不开心,那便是谁。”   天子颇为赞同的点点头:“看来咱们这位皇伯啊,果然是人老了,眼睛看不清,脑子也越发想不通了。”   “可惜了,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是他的傻儿子将他坑害了。”   “走吧,是该赏罚分明的时候了。”   众人在外等了许久,天子与靖王才出现在大家眼前。荣王妃还沉浸在“傻儿子终于又出息了”的喜悦里,长宁也很为哥哥高兴,只有荣老王爷一个人坐在一旁脸色不佳。   天子来了,该是行赏之时,荣王世子神采奕奕,挺直了腰背,面向天子,一张憨傻的脸上尽是天真。   靖王心道,老狐狸竟养出个傻兔子来,真是要了命了。   “朕今日很是欢喜,荣王世子出人意料,竟然将昨日逃走的那只鹿给抓了回来,真是太令人惊喜了。”天子笑道。   “这是臣弟运气好,上天庇佑。”荣王世子此刻得意非凡,但在天子和靖王面前也不敢太过嚣张,只是他嘴上虽说着上天庇佑,周身那股神气却藏不住。   “嗯,确实是上天庇佑,佑我萧家山河永固,奸佞尽除。”   荣老王爷背后早已出了一身汗,听到此话更是如坐针毡,偏偏这个毫不知情的傻儿子还在应声附和,身旁这一声声的“庇佑”像是催命符,令他神情恍惚起来。   “皇伯养了个好儿子,今日也算是为荣王府挣了一口气。”   天子忽然提到了自己,荣王爷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他强笑道:“犬子一向懵懂无知,这些年尽是个纨绔子弟,臣也倍感蒙羞。荣王府承蒙是天家的血脉,受天子庇护,既然犬子捕回了这只鹿,臣斗胆向陛下讨个赏。”   “皇伯何出此言,朕先前便说过,谁能将鹿抓回来,朕重重有赏。”   荣老王爷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身子有些颤抖,他伏地道:“犬子无德无才,不敢妄论重赏,臣请求陛下,许个一官半职,让犬子到南疆去历练历练,若真能练就些许本事,将来好为国效力。”   “父王!”荣王世子没想到亲爹的请求竟是这般,他才不愿到南蛮之地去受苦呢。“陛下,臣弟自小荣华富贵,娇生惯养,南蛮之地去不得。何况今日这般原本是要赏的,没道理变着相的罚我呀。”   “住口!轮不到你说话。”天子还未开口,荣老王爷便转头怒斥他道。   荣王世子见自家亲爹是铁了心,只好寄希望于天子。他素来无能,天子想必也不会太为难他。   然而天子却笑起来,手里把玩着那只金铃,道:“今日靖王在林中遇到一只白兔,这兔子有孕在身,为逃避捕杀倾尽全力逃跑。旧时有触龙说赵太后,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今有白兔之爱子,则为之避猎杀。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皇伯这番苦心,朕明白。朕,准了。”   天子一番话听得荣王世子云里雾里,但最后那句准了,确实千真万确听清楚了。   “谢陛下!”荣王再伏地谢恩。此时他已不再冒汗,身子也没有在颤抖了。   天子看着手中那颗小铃铛,上面用隶书仔仔细细刻着一个“丑”字。 第三十四章   第二日一早众人随驾回了行宫,无人注意到,队伍里少了荣王一家。   在行宫的最后一晚,天子宴请所有随行的官员,也算是一年终了对官员们的犒赏,虽不算正式,但是多少有些意思。   景泓手伤未愈,不敢乱吃乱喝,除了众人一齐敬天子酒时避不过,其他时候景泓未敢再饮一滴酒,桌上的菜肴虽美味但却引不起景泓半点食欲。   席间有侍女端来一碗白粥和几样小菜,景泓有些受宠若惊,他一下便想到了靖王,可转头看去那人正在觥筹交错间,倒是文豫候颇为担忧地看了看他,却不想两个人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文豫候略显尴尬移开了眼神,景泓心中更是不解。   文豫候对他……总觉得怪怪的。   天子早早就回去了,靖王也没有多留。景泓倒是想走,可是被喝得烂醉的曹长明拉着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直到元玠过来把这个大麻烦拎走,景泓才得以解脱。   夜晚的行宫显得有些阴森,可能是常年没有太多人居住的原因,一时的热闹也无法让这座沉寂已久的宫殿沾染上过多的人气。今晚的夜色阴沉,无星月之光,景泓走在回廊中被冷风吹过只觉得异常刺寒,又想起昨日在林中听到的那些有关于前朝的传闻,心中顿时升起恐惧。   灯光幽暗的回廊中除了景泓再无他人,放眼望去,前方被风吹得摇晃不已的宫灯仿佛飘忽在空中,如同一簇簇鬼火。   “子不语,怪力乱神!”景泓低声默念了一句。嘴上虽这么说着,脚下却更是加快了步子。   早知道就拉着喝醉的曹长明一起了,他那胡闹劲,鬼都见愁。   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景泓既害怕周围会突然出现什么妖魔鬼怪,又不敢过多注意周围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于是在转弯时和柳怀山撞了个满怀,吓得他失声大叫起来。   “是我。别害怕。”柳怀山的声音在幽暗中传来,虚弱中带着些无可奈何的宠溺。   景泓听到他的声音,定了定神仔细看去,果然是一身素衣的柳怀山。   景泓惊魂未定,大口喘息着,又觉得自己有些丢脸。“柳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柳怀山道:“你管我?”   景泓没想到柳怀山会这样反问他,本来就是没话找话,此时更是尴尬。   但柳怀山倒是被他的傻气逗笑了,他大笑起来,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晃,像朵无依无靠的美人花,一眨眼就要被吹散。景泓有些看呆了,他素来知柳怀山相貌出众,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柳怀山的相貌是何等出众。   “好了不逗你了,你快回去吧。今夜似要下雪呢。”柳怀山笑罢,神情渐渐变得悠远起来。   两人道了别,各自去往各自之处,景泓回官员们下榻的西院,柳怀山却往皇亲所在的南苑。   接下里的路程景泓不再害怕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他的心思都在柳怀山身上。近些日子,柳怀山越来越不像刚开始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他在朝堂上越发得势,也极受天子宠爱,但与此同时,他的性子越发收敛,身体也是日渐消瘦。   景泓以前觉得柳怀山的背后该是靖王,但是这次冬猎,他隐约觉得,柳怀山的背后另有其人。而那个人……   景泓不敢再想,柳怀山无论找何人当靠山,都不是他能议论的事。景泓清了清思绪,加快了脚步往西院走,却不想在门口遇到了一个人。   “景公子。”紫鸢手提一盏宫灯,两颊有些通红,也不知在西院门口等着了多久。“王爷有请。”   紫鸢领着景泓,并没有从方来的来路回南院,而是多拐了些路,从另一边往南院去。紫鸢似乎对行宫颇为熟悉,不时回过头来提醒景泓注意脚下。她脾性虽冷淡,但处处周到小心,不愧是自小在靖王身边伺候的大丫头。   来到靖王的寝殿,等着他的不只有靖王,还有昨日替自己包扎的太医。   “臣……”   “免了。”靖王打断了景泓的行礼。   紫鸢引着景泓,让他坐下。太医走上前来,打开随身的药箱,一言不发地给景泓换药。   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景泓看向靖王,靖王却看着手里的书本,并不理会他。太医也只顾着低头换药,手法熟练而轻快,不一会儿便换好了。   “回王爷,景大人的伤势无碍,此后每两日换一次药,注意伤口不要碰水即可。”伤者是景泓,但太医却向靖王回禀伤势。   “行了,你下去吧。”靖王头也不抬,只微微抬手挥了挥。   太医收了药箱,紫鸢送他出去了。   “等紫鸢回来,你便随她回去吧。”靖王道。   “啊?”景泓下意识发出了一声疑问。   靖王抬起眼来看他,道:“怎么?今夜景编修想留下来?”   靖王说得暧昧,景泓也不是尚未经人事的童子,自然知道这是何意。也不怪他会这般想,实在是他与靖王之间,唯有这上不得台面的关系才是二人之间最为亲密的链接,若不是因为此,他对靖王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臣子罢了,犯得着私下里特意将他叫来让太医为他换药?   可是这次真的只是换药,别无他想了?   “唉,本王手累了,翻书翻得手酸。”靖王忽然莫名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让景泓摸不着头脑。   见对方不得要义,靖王心中又恨又怜,这个傻子,给他机会呢,这么不中用。若是旁人,早就赶着凑上来给他翻书了。   叹了口气,靖王只能明着道:“过来。”   景泓这才起身走了过去。   “坐下。”靖王让了些地方,景泓挨着他坐在榻上,正不知这是要干什么,靖王却倒头躺在了他的腿上,将手中的书本塞到他手上:“念你手上有伤,本王就不要你举书翻书了,你念给本王听罢。”   景泓无奈,也只能听从。他将书搁在卧榻的扶手上,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来翻书。这是本兵书,景泓没听过,他也不懂兵法,但是读书他还是会的。   景泓的声音很柔和,跟他的人一样,让人很容易放下心来。一本兵书让他给读得跟诗经似的,听得靖王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景泓也不知自己读了多久,口干了才发觉紫鸢竟然一直都没有回来,而卧在他腿上的靖王闭着眼,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景泓低下头端详靖王的脸,这张脸算得上英俊硬朗,星眸剑眉,不似京中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有一股粉腻之感,他身上更多的是身为边关将领经受了无数风雪的魄力。景泓自小看得皆是才子佳人的戏码,读的是婉转哀怨的诗词,可没想到,最后却是对这样一个人动了心思。   耳边读书的声音停了下来,原本已经半梦半醒的靖王转醒了过来,睁开眼便看到景泓正低着头看他。   “我比书好看?”   景泓被撞破,只能尴尬的移开眼去。   靖王也不要他读书了,本来也不是那么困,可景泓这一下着实把他给念困了。他起身来,道:“夜深了,今夜便在此住下吧,免得回去要受人盘问。”   普通官员是不可大晚上随意在行宫乱走的,此时景泓若是还要回去,免不得要受西院守卫的盘问。   靖王下了榻,往床边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到景泓还坐在榻上,问道:“不想睡?景编修精神很好?”   景泓不好意思道:“腿麻了……”   靖王无奈,只能回到榻边,拉上景泓,带着他往床边走。   “紫鸢怎么不回来了……”见靖王真的动手宽衣,料定今夜确实是要留下来,景泓却不知怎的非要多问一句。   “不若你寻她去?本王想紫鸢自有办法替你蒙混过关。”靖王脱了外衣,也不管景泓,自己上床躺着了。   景泓站在床边有些进退两难,心中又恨自己不该多嘴说些不该说的话。可真要他去找紫鸢,他也未必敢去,毕竟如今已近子时。   景泓别无他法,只能脱了外衣,熄了灯,跟着上了床去。   “不去寻紫鸢了?”黑暗中靖王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道。   “你就欺负我吧。”景泓小声回道。   他翻身睡下,被子里另一边暖烘烘的,他一向体质偏寒,比一般男子都要弱些,眼下被子里有处源源不断的暖源,他想靠近,又有些赌气不愿靠近。   他不过去,靖王倒是自己过来了。他转身搂住景泓,将人抱进自己怀里,两人耳鬓厮磨。方才还说要把人送回去,这时靖王的手又不规矩起来。   “你怎么这么冷,像个女儿家似的。”靖王咬着景泓的耳垂,手上挑开了他里衣的衣带,伸手探入一片细腻柔软之处。   “不知道,从小就这样。”景泓很是敏感,身体几乎是立刻便起了反应,缩了起来。   靖王的手向下摸去,笑道:“景编修这么急?想要了?”   景泓咬着唇不答话。   “本王听说,孔夫子曾言‘食色,性也’,可有此事?”   “看来,至少对景编修而言,并非如此了。”等不到回答,靖王作势将手收回去,整个人都要离开景泓。景泓只好伸手挽留他,转过身去,抱住他。   “嗯?”光是挽留还不够,靖王就是要逼他说出来。   景泓无法,只好道:“……想要。”   靖王如了意,这才心满意足地食之。   两个人胡闹了大半夜才睡去,第二日一早天不亮,重帘外就传来紫鸢的声音。   “福公公传话来,昨夜下了雪,如今还未停,看情形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陛下之意要带着官员们早点回京,以免被大雪留困。问王爷,是否要一起回去?”   靖王看看怀中仍在熟睡的景泓,道:“你回了福公公,就说本王稍后自行回京。”   “是。”紫鸢转身退下。   出门前她听到重帘内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问道:“下雪了?”   靖王回道:“嗯。再睡会儿吧,不着急。”那声音,难得的温柔。 第三十五章   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等景泓醒来的时候,天地间早已是一片白茫茫,两天前还是一片颓败的北望山如今换上了银装,别有一番风情。   靖王从外面回来时身上落了雪,也不知他去干什么了,整个人身上充满寒气,脸色也不大对。   “起了?本王还以为要回来叫你呢。”一进门看到景泓已起,靖王换了一副心情。   景泓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该起便起了。”   “你不是小孩子,晚上还要抱着人睡呢?”靖王靠近他打趣道。   景泓被说红了脸,别过身去不想理会,他可没那么没皮没脸的。不过好在靖王的声音不大,宫女们都站得远些,应该是没人听到。只是景泓脸红却是藏不住,倒添了几分惹人遐思的嫌疑。   “陛下和其他官员们都走了,我没有随驾回去,是否不妥?”想到起身时听说众人已一大早赶回京城,景泓不免有些慌张。   “不用担心,你也不是唯一一个特例。”   “?”景泓疑惑。   靖王却不愿多说。   两人在行宫又呆了半日,才启程回京。路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果然如福公公所料那般,这雪越下越大,不见有停的趋势。靖王也不敢多做停留,在大雪封路前带着景泓回了城里。   回到家中的景泓因着手腕的伤惹得一家人齐齐心疼,尤其是秀才爹和梁婶,那模样仿佛他那只手就此废掉了一样。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有什么比你自个儿重要的,就你傻,还上去挡箭,当自己是武探花呀?”秀才爹嘴硬心软,一边“责怪”景泓,一边捧着他的手细细地看。只是手腕上缠着好几层布带,任凭秀才爹看累了眼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没事的爹爹,就是小伤而已,已经不疼了。太医也说了,日后好好调养,对握笔写字影响不大。”景泓安慰秀才爹道。   秀才爹还是担心:“你就只会写字,若是手好不了,以后可有的苦头吃。”   “梁婶今后天天给你炖猪蹄,俗话说吃啥补啥,对,我这就去买猪蹄!”梁婶一向说干就干,众人拦也拦不住,她冒着雪就出门找猪蹄去了。   “你说是文豫侯送你回来的?怎么放下你他就走了?该好好谢谢他才是。”秀才爹突然问道。   景泓心一跳,道:“小侯爷在行宫时吹了些风,染了风寒,身体不大好,所以就先走了。”   这借口是靖王教他的。靖王让他假借文豫侯的名义,并说秀才爹不会深究,也不易起疑。秀才爹果然如靖王所说,没有多问,只是神色更是担忧了,景泓看着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大概是因为文豫侯年纪较大,不是那种浪荡公子哥,还时时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在身旁,一副好父亲的模样,所以秀才爹才会更加放心。   景泓不知道的是,秀才爹因为他受伤的事和文豫侯闹了好大一通别扭,撒了好一顿气。但好在靖王早已和文豫侯通了气,才不至于让景泓的谎被拆穿,免得秀才爹生更大的气。   文豫侯是咬碎银牙往肚里吞,莫名当了一回给儿子“拉皮条”的,又敢怒不敢言,转过头来还要帮着哄瞒自己的夫人,心中实在憋屈。   小侯爷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为何生气,只觉得爹爹哄那人,那人不领情:那人哄自己,自己也不领情,心中一对比,谁也不快活,着实舒爽不少。心情一好,连带着看那人也觉得顺眼了许多。   冬猎回来不久,京府张贴了告示,说是有两个贼人在城中作案,已经盗了好几户人家了,有被盗之人前去告官。天子脚下还敢猖狂,放任不管还不偷到皇宫里去?京府自是不敢懈怠,立刻张榜悬赏捉拿。   景泓也只是散职时路过听旁人说起,但见着那告示前围了许多人,他自是没有凑热闹的习惯。   若是他肯上前看看,或是告示前的人没那么多,只需瞥一眼,他便能看到画像上的两个“大盗”分明是木先生与坷图。   回到家,秀才爹和阿淼正在院子里玩雪。两个从小在南方长大的人,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这雪好似憋了三季终于可以撒欢了似的下着。   秀才爹一生安稳无忧,纵使夫妻分离,小儿子疏远,但他被景府一家上下保护得好好的,没吃过半点苦,加之文弄章自觉有愧于他对他亦是千依百顺,是以年近不惑还像个孩子样。   两人拿着扫帚说是帮梁婶清扫院子的雪,扫着扫着就玩了起来,景泓刚一露面就被一个雪球砸中了额头,冷得他打了个激灵。   “哎呀,对不住少爷,阿淼不是有意的。”阿淼看砸到了近来金贵不已的少爷,玩心顿时吓没了。   景泓拍拍脸上额前的雪渣,笑道:“无碍,不过是一颗雪球罢了。”   “就是,哪里就是个瓷娃娃,泓儿也是个大人了,怎么会跟我们阿淼计较。”秀才爹一点都不担心,只顾在一旁笑道。“泓儿,你来跟我们一块玩吧!这雪可好玩了。”   景泓摆摆手,拒绝了秀才爹的盛情邀请,遁回房里去了。   朝廷官员每月休沐一日,景泓和曹长明与元玠二人在年前最忙碌的时候终于偷得一日闲相邀于福顺来小酌。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曹长明一身疲态坐没坐相地瘫着,若不是年关在即,景泓定会以为他是被万花楼里的哪个小妖精吸光了精气。   一旁的元玠也是一脸的疲色,想来是年底各部都忙着年终梳理,折腾着官员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集贤院可能是最清闲的部门了,毕竟修史编书不是一蹴而就,一部书典少说也要耗费了几年的功夫才能编纂完成。而且李老最是喜欢整洁,自他掌管集贤院以来,要求事事清楚,件件有序,所有的资料都一一编注好分类摆放,平时虽是辛苦一些,但到了年终整理起来就不会手忙脚乱。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非要挑出来,烦死人了!”曹长明没好气地抱怨。他在户部乃是司度支一事的官员,统筹全国一应财政赋税,这段时间光是账本曹长明是做梦都在翻。   “平日不做功,临了有工做。”元玠讽道。   “我哪不做功啦?你到户部去问问,我曹主事是不是最勤劳的那一个?”曹长明听罢不服气,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作势便要和元玠好好理论一番。   “我可没点名道姓,你别急着承认。”元玠可不接他的招,转头向景泓道:“手腕上的伤口如何了?恢复得可好?”   景泓看曹长明黑着一张脸郁闷得很,笑了一声,回元玠道:“恢复得还不错,近来可以提笔写字近百了。前段时间只稍微写两个字手便抖得厉害,陈太医说让我平日里用分拣豆子的方法多加练习,我试了试,果然有效果。”   “陈太医?陈昇?”元玠怪异道。   景泓点点头。   元玠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太医院的太医不是随意传召的,每个太医负责哪位贵人都是固定的,太医需对自己负责的贵人尽责,包括对方的忌口、喜好、过往病史等等,甚至是女子的月事都要了如指掌。太医院的太医向来只侍候皇亲国戚,顶多是天恩所赐,否则即便是朝中大臣都很难请到品阶较高的太医问诊。陈昇在太医院多年,一直小心谨慎,医术也是愈加精湛,他在太医院如今算得上是二把手,一般不得势的皇族都难以请动,他负责的贵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其中便有静敏长公主和靖王。巧得很,静敏长公主便是元玠母亲,对陈昇元玠并不陌生。   景泓虽是被长平郡主误伤,但也只是个七品官员,犯不着陈昇亲自看病。   “说起来,长平郡主之后似乎没有向你赔礼道歉吧?”曹长明道。   确实,长平误伤景泓一事,陛下赐了些金银礼品以作补偿和慰问,又多特许了景泓三天假休息,这事便算是了了。而长平郡主本人,自冬猎回来之后就消息全无。   “荣王府最近过得并不好,老荣王生了大病,荣王世子因着被陛下给安排到了岭南,来年开春就要前往,也顾不得老荣王还在病中,在家中大发脾气,气得老荣王的病愈加严重起来。”元玠说着,但脸上并无半分身为亲戚的忧绪。   “好好地怎么突然就病了?我说这次冬猎也太玄乎了,发生那么多事,神神秘秘的,让人一想便渗得慌。”曹长明道。   “什么事?”景泓不知曹长明是何意,他想不起来冬猎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别怪异的事。   也难怪景泓不知,他本就不在权力争夺的中心,又因受了伤被靖王嘱咐不要乱走,因而错过了许多事情。   这次冬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随行的官员皆三缄其口,知不可言,不知更不敢言。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归都人忍不住私下里偷偷议论,大家相互之间拼拼凑凑,虽不知全貌,也可窥一点。   “在猎场营地的第一天晚上,不是有人听到刀剑之声吗?当时众人都以为是风大听岔了,其实,确实有人行刺。”曹长明小声道。   “真的?”景泓惊道。   “你问他!”曹长明手里的折扇点了点元玠的肩头,元玠斜眼瞧了他一眼,又不动神色地收回眼神,算是默认了。   景泓这才后知后觉靖王那句早知便让他和柳怀山一起回行宫是何意思。   “更奇怪的是,李将军的公子当时带了两个随从进林子里,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日便莫名不见了踪影。再找到人时,人已经死了。仵作验尸时说,起码是前一日寅时左右死的,而公子们进林子追鹿时,正是寅时。”曹长明继续说道。   那岂非一进林子就死了?“可是林子里当时一片凋败,根本没有可以遮挡之处,就算有刺客,也很容易被发觉吧?”   “你忘了?那日老王说的什么话?”   老王,便是王公子,给曹长明留兔肉的那位。   景泓想了想,王公子当时说的是,天色不好,林中幽暗,好几次差点射到人。   “真刺客借着天色昏暗,将李公子的随从杀了,取而代之?”   “不错。”曹长明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来。“而且刺客人数不少,估摸着潜伏已久,甚至……有内应。”   “内应?何人如此大胆?”   “你受伤那日,靖王带着你先走了,我将离开时,在枯草堆里捡到了一颗金铃。那金铃样式虽简单,也无甚花纹,只用隶书刻了一个‘酉’字,但做工精细,我又想到系在鹿腿上的那只,便猜是靖王的。果然,确是靖王的。”   “我听说先帝曾命人打造了十二只金铃,赐给了未来的靖王世子。十二只金铃对应十二个时辰,靖王拿出酉时金铃应当是因为冬猎在十月底的缘故。所以你猜,最后挂在鹿腿上的那只金铃,是哪个时辰的?”   “丑时。”景泓笃定道。 第三十六章   老荣王没能挨过这个冬天,在开春之前就走了。荣王府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支柱,荣王世子身上并无半点功绩,长宁又是个未出阁无夫家支持的小女儿,本就出身不甚富贵的容王妃心力交瘁,在荣王走后也病倒了。   老荣王是先帝的兄长,排行老大,可惜不是嫡出,母妃也不得势,终是与皇权无缘。荣王在皇族各人的嘴里其实口碑都不错,是个懂事的安分亲王。这些年来看在他身体有疾的份上,先帝和今上都没有将他赶到封地,而是留着他在京中享清福。荣王只有爵位并无官职,平日里不管朝事只过自己的小日子,倒也悠闲得很。   最令人称道的,其实是荣王夫妻二人的感情。容王妃并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只是一个小官家的千金,那小官也是凭着自己的能力,年近五十才从地方升到了京城做个可有可无不大不小的官。若不是那年春日桃花宴,容王妃遗失的那条手帕,他们一家也不可能有攀龙附凤的机会。   容王妃不是那种明艳动人的女子,却是个温婉大方书香门第的小姐,她父亲官虽不大,看上她的人却不在少数,而这些人大多是想娶个漂亮听话的姨娘,像容王妃这样书香门第自幼读书写字的女子更是能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容王妃的父亲人不得志但也相当有脾性,坚决不允许自家女儿做妾。而荣王自从相中容王妃,便请赐婚。二人当时的阻力可谓不小,皇家对容王妃出身的不满意,容王妃父亲对荣王的不信任,都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一道沟。但好在,最终皇家同意了这门亲事,容王妃父亲也松了口,二人得以喜结连理。   荣王倒也是个信守承诺之人,至死身边都只有容王妃一人,并无其他妾室,二人膝下也只有荣王世子和长宁这一儿一女,比起其他亲王府来说确实人丁稀薄不少。丧事由容王妃一人操持,荣世子在一旁浑浑噩噩魂不附体,长宁整日整夜跪在荣王的棺椁边哭晕又醒来,来来往往吊唁的人时时刻刻不在提醒着她荣王府是真的完了。   要说荣王府还有谁对行刺天子一事是毫不知情蒙在鼓里的,那便是只有荣王世子了。他当时一心生气父亲为自己讨了一个受苦的赏赐,根本察觉不到周围的异样,只有长宁心中隐隐感觉到父亲的举动很不寻常。后来,在她得知真相之时,已经无力回天,天子虽未公开审判荣王府,给足了体面,但也表明了绝意。   荣王其实并非无心皇位,他身为长子,本该有极大的可能登上皇位,可惜他不是嫡子,他输在了嫡庶有别上。他也曾恨过,为什么自己没有降生在中宫,哪怕降生在西宫,哪怕只有昙花一现,他这一生也算是无憾了。这么多年来,本该早已沉寂的心,在收到北蛮二王子的盟书之时才发现,其实岁月并不能将所有野心都平息,野心就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旦春风来了,就争前恐后地冒出来。   北蛮的大王自从去年春就一直在病中,三位王子为了草原的霸权争斗不已,北蛮的二王子也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在部族里没太多可用之人,只能寻求外援。他不是没想过找其他人合作,只是那些人心眼算计都比他这个草原汉子多了不知多少,只有荣王愿意接下他的盟书放手一搏。   借冬猎的契机,荣王带着北蛮的两个刺客混进御驾队伍中,又偷偷做了手脚将鹿腿上的金铃换掉。刺客在林中趁着天光暗淡不辩,杀了李将军公子的两个随从取而代之,又以鹿腿上的金铃传递行刺时辰,那天晚上大风呼啸掩人耳目,本是最佳良机,可最后还是失手了。   这件事情天子没有张扬,保全了荣王府的颜面,但保不住荣王的命。荣王一人死不足惜,本已下定了决心,但最后还是不忍牵连家人,只求天子网开一面,日后造化,只看个人命数。   荣王一死,行刺之事也算尘埃落定。   又是一年春,京城外的桃花林仿佛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绽放开来,站在城中高处远远望去,实在令人心向往之。   休沐日,元玠与曹长明邀景泓相伴到郊外踏春,元琅小公子跟在哥哥的身旁,一副乖宝宝的模样。   桃花宴并不是一个宴会,而是京城的一个习俗,人数之盛,犹如一场繁华的宴席。相传前朝的公主是个极为喜爱桃花之人,又深得天子的欢心,于是在她及笄之时,天子便在城郊种下了这片桃花林当做给爱女的礼物。后来公主在这里赏春踏青时遇上了一生所爱,成就了一段佳话,桃花宴的习俗便流传了下来。   此时城郊一眼看去皆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小姐,无论男女都打扮的花枝招展。景泓着一身淡绿长衫,头系一条银白发带,极为儒雅。元玠也身着白衣金带,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惹得周围的姑娘们频频回眸。   “长明到哪里去了?”景泓四目张望,却始终不见曹长明的身影。   元玠也有些奇怪:“他非说他自己来,让我们在这里跟他汇合,而今却是他不见踪影。”   “这里那么多好看的小娘子和小公子,他的魂也不知道被谁勾走了。”元琅不在意的说。   “阿琅!”元玠重重地念道元琅的名字,吓得小元琅缩了缩脑袋。   三人在花树间穿行,今日老天作美,阳光明媚,春风和熙,身旁是无数的娇花美人,令人心旷神怡。只是行了不久,便看到前边有骚动。   只见一位身着浅粉色春衫的小丫鬟正插着腰前倾着身子,面上恶狠狠地对着前面的男子说着什么,而她背后是一位以圆团扇遮面的小姐,微蹙着峨眉,显然有些为难。小丫鬟面前的男子被她吓得后退了两步,想要为自己辩说点什么又无法开口的样子。   小丫鬟的声音不小,旁边好多人都看了过来,那男子兴许是面上挂不住,很是着急的想开口解释,但是奈何小丫鬟说起话来如鱼吐珠,一串一串的,完全不给他机会。   元玠一看,无奈地摇摇头,走上前去。   “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折了花强迫他人收下呢?像你这样的浪荡公子,京都里不知有多少,我们家小姐才看不上你。”   元玠听到此,心中已明了。   曹长明勉勉强强回了话:“在下并无强迫之势,只是看你家小姐看了那枝花很久,又够不着,我才想着帮她折下来。娇花配美人,也是天经地义的呀。”   “呸!”小丫鬟啐了一声,“我们家小姐是娇花不错,但是你这样的登徒浪子不配靠近我们家小姐。”   “我……”曹长明欲辩无言。这小丫头实在太护主了,像只母鸡护着白鸡蛋似的对着可能破坏或者偷走鸡蛋的人不由分说一阵乱啄。   “这位小姑娘请先不要动气,这么多人在,让人看着姑娘这幅样子,实在是有失仪态,对姑娘,甚至是对你身后的小姐声誉并不好。”   元玠一上前,曹长明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下窜到元玠身后躲起来。   小姑娘原本就是个爱美的年纪,刚刚是护主心切,此时被元玠一提醒,脸红不少,周身的气势也收敛了许多。但是她看到曹长明躲到了元玠的身后,很是不耻,又骂了一句:“胆小鬼!”   曹长明敢怒不敢言,只瞪了小丫鬟一眼。   “元公子。”小丫鬟收了泼辣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对元玠了一礼,道:“元公子今日也来赏花?”   “今日休沐,再不来,花儿都要变成果了。”元玠笑道,“这么巧,莫小姐也来踏青。”   说来也巧,这位被刁奴护在身后的小姐便是长宁的闺中密友,也是在冬猎中坠了马被元玠带回营地的那位小姐。   莫小姐看是元玠来了,也像是寻到了一个可靠之人,终于从刁奴的身后走了出来。   “元公子。”她向元玠微微施了一礼,而后再无其他言语。   小丫鬟看她不说话,于是上前道:“元公子,偶遇便是缘分,不如你陪我们走走,也免得我们小姐被某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骚扰。”   “我可没有骚扰你们啊,说话要慎重!”曹长明在元玠身后抗议。   “哼!”小丫鬟翻了个白眼,不理会他。   元玠道:“曹公子冒犯了莫小姐,在下代他赔个不是,是在下没有管好他,才令他惹了小姐不快。在下这就带曹公子离开,以免再继续扰了小姐赏花的兴致。”   说完,拉着曹长明便离开了。   “唉,你!”小丫鬟看他不帮着自家小姐反而帮那个浪荡子,心中实在想不明白。但人家并不打算跟她纠缠,一转眼就混进人堆里。“什么人呀?我们娇滴滴的小姐摆在眼前,拉着个大男人就走了,怎么想的……”   “小漫,别说了。”莫小姐低声制止了小丫鬟,望着不远处还拉着曹长明的元玠背影,眼神中带着一些别样之意。   元玠将曹长明带到景泓的身边,才放开他的手。   “疼死了,我又不是犯人!”曹长明揉揉自己的手腕,不满地埋怨。   “你差点就是了!”元玠严厉道:“你今日没带脑子出门吗?那位小姐你不识得?莫阁老的孙女你也敢戏弄?明日在圣前参你一本,吃不了兜着走!”   “我真的是好心帮她摘花,她想要又拿不到,旁边也没个人帮她,我不忍心才出手相助。我刚折了一支,那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劈头盖脸把我骂一顿,我真的冤枉!”曹长明哭丧着个脸,景泓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他的委屈。   “算了吧,长明也不是那种人,我觉得这应该就是一场误会。”景泓缓和气氛道。   元玠却冷笑一声,道:“不是那种人?”   曹长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道:“陈年旧事,莫要再提!何况我也并没有干什么呀?我就是……凑个热闹。你都罚过我了,现在还要来翻旧账吗?”   元玠脸色依旧不虞。   景泓不了解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倒是元琅在一旁笑脸盈盈,像是回忆起什么好玩的事情来。   曹长明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元玠不理他,他便自己凑上去,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要人家原谅他,还发誓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哄了好半天,元玠才稍微缓和了些。   景泓见二人如此,心中也升起一丝异样来。他若还是一年前的景泓,自然是不会多想,但如今的他就算再迟钝也看得出元玠和曹长明之间的不寻常来。 第三十七章   桃花宴后,荣王世子便要启程前往南疆,而容王妃和长宁也带着一干家眷迁回封地。荣王的封地在南方,南方自从去年发生水患之后,到如今也算是恢复了以往的繁荣,只可惜当时有一批人因着天灾不得已落草为寇,时至今日都没能消除殆尽,反而有些草寇山寨的恶行愈演愈烈。   靖王不放心荣王妃母女,天子也想趁此机会剿了山贼,于是下令靖王带了一队人马前往南方剿匪,顺道护送容王妃母女。   “何时能回来?”景泓躺在靖王的怀中,心思略带忧愁。   “哪里说得定?又不是去踏青,转一圈就回来了。”靖王道:“怎么,还想跟我去?”   景泓想起去年南下之事,摇摇头道:“不去,我帮不上忙,还累赘。”   靖王心想,这娇滴滴的小公子,破点皮也许都要掉眼泪,哪里有他剿匪的份,去了也只有被匪头子劫了当压寨夫人的份。靖王思及,笑道:“也是。”   景泓却心道原来在他心中自己果真是个累赘,不免更加暗自伤心。   靖王要离开京城,一别不知何时能归,虽说战场也经历了无数,但天有不测,谁人能保证这一趟不会出事?景泓想着他这一趟定是要多费些心思与气力,说不得还要受伤,就忍不住心疼起来,也就放任着靖王在床上捉弄他。   两人在床上厮混了许久,身下一片狼藉,床单被褥都是乱的,衣裳也是东一件西一件,从床上道地上都是。床头堆了两三个药膏瓶子,几乎都空了,还有一卷敞开的春宫图。景泓被迫着试了好些以前从未试过的姿势,私处又被用了些催情的药物,麻麻痒痒的,既是害羞又有说不出的欢愉之感,令他一晚上都咬紧了牙关不敢叫出声来。   今夜靖王得了兴致,心情大好,情事过后令人备好浴汤,他亲自抱着景泓到浴室沐浴。   靖王府有一个专门的浴室,里面有一个不小的浴池,像个小温泉似的。靖王自己倒是也不常用,这浴池费水,清洗不易,他平常也不会那么奢侈无度。今日兴致好了,便想着带景泓在池中泡一泡。   二人相拥着泡在池中,热气氤氲,把景泓的小脸熏得红扑扑的,好像喝醉了一般,被水打湿的几缕黑发贴在脸颊旁,颇有些落水美人的可怜模样。景泓诱人而不自知,在浴池里又被折腾了一边,累得他最后晕睡了过去,根本不知道何时出的浴池。   不过几日,靖王带着容王妃母女启程,前往南方去了。   景泓想去送他,又不敢,也没有什么正当理由,一整天都心思不宁的,写错了好几个字,被李老挑了出来。   “你今日是怎么了?心神不定的。”景泓平日里也是个极为细心的人,很少会出错,今日却频频有错,李老有些担心。“可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有。”景泓否认道。“可能是着凉了,这天日渐暖和起来,没来得及换下厚被子,晚上捂得热了便掀了被子。”   “你这孩子!”李老叹了口气,也算放下了心。“罢了,散了值去看看大夫,切莫让小病成了大病。手腕刚好得差不多了,又着了凉。”   景泓笑了笑,也不知该接什么好,索性不接话了,虚心听教。   他的手腕在陈太医的医治下恢复得很快,伤口都愈合了,只是如今还不能提重物,写字稍微久点就抖得厉害,其他日常倒也不碍事。   天气真的逐渐变暖和起来了,厚重的冬装也变成了单薄的春衫。   “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把自己捂得怎么严严实实的?”廊檐下,秀才爹和阿淼坐在竹榻上,一人端着一碗梁婶熬的八宝粥,这是秀才爹的最爱。景泓在屋里案前写着什么,秀才爹看他春日和熙还穿得那么厚,很是不理解。   景泓手上仔细描摹着,答道:“一向是如此的,爹爹您又不是今年才知。”   秀才爹吃完最后一口,把碗放在一旁的托盘上,心满意足的摸摸小肚子,感叹道:“也亏得你不是个爱发汗的体质,不然按你这么个穿法,早就捂出病来了。”   景泓没再回答,笔下线条流走,画的竟是此时廊檐下的秀才爹和阿淼二人。秀才爹虽已是不惑,但一张娃娃脸显得他更小了许多,那垂头丧气式懒洋洋的坐姿比起一旁盘腿直腰的阿淼更显得少年气。阿淼这些日子也长了不少,白了许多,景家的日子自然是滋润的,把当初瘦瘦小小又黑不拉几的阿淼养成了一个俊俏挺拔的小少年。   画着画着,景泓想起许久未曾问过阿淼的学习近况,于是开口道:“阿淼近日里学习如何?在学堂里可有好好读书?先生对你评价怎样?”   这本该是秀才爹一家之主关心的事,却一向是由景泓来代劳,阿淼也习惯了,随口就答道:“近日还不错,先生夸我写字进步很快。读书嘛,近日读的是前代的一些诗词,左右不过是些怡情志趣的诗作,颇为好读。”   “嗯,有进步便是好的。若是将来考不中科举也是不打紧的,人还是要读些书,不管往哪里走,能读书识字终归有底气些。”景泓点点头道。   “嗯,阿淼知道了!”阿淼脆声应答。   恰好墙外有人在高声呼唤阿淼,是近邻一同上学堂的王家小哥,跟阿淼的关系极为亲密,时常一块学习玩乐。景家一向是不会关着孩子在家里读书的,该玩的时候就尽情的玩,景泓嘱咐了阿淼两句,让他不要忘了时辰回来吃晚饭,阿淼记下嘱咐,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景泓的画也快好了,最后再润润色即可,本来就并非什么大家之作,偶尔画些简单日常的景物练练手,以防生疏罢了。   没了阿淼,秀才爹一个人倚在竹榻上很是无聊,于是来到景泓的身边,看他作画。   秀才爹文采不出众,这一手丹青倒真是妙笔生花,虽不能跻身名家,也足以让人为之赞叹不已。只是秀才爹自己不常画,更懒得教导别人,连景泓都是偶尔看上一看指点一下,要他作画除非兴致来了,硬逼是逼不来的。可惜秀才爹的兴致也许三五年都提不起来一回。这么想来,确实这两三年来书房里未曾有秀才爹的新作了。   “嗯嗯,画得不错,颇有我的风范。”秀才爹看了一眼景泓的画作,看到乖儿子把自己画得那么少年,很是欢心。   景泓知道秀才爹的意思,心里好笑这爹爹实在容易满足得很。   看到秀才爹高兴,景泓也跟着心情愉快起来。不知道为何,前些日子秀才爹显得郁郁寡欢的,近些日子心情又好转了起来,每天见谁都是一副笑逐颜开,走路都要蹦起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如此时悲时喜的。   景泓曾经询问过,但秀才爹装得很神秘,半分都不肯透露。景泓也不是追根究底之人,既然不愿意说,又不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那他便也不再问了。   秀才爹正得意,发现一旁景泓的那碗八宝粥一点也没动,心想这孩子画画如此认真,连好吃的都忘了,真是个榆木脑袋。他端起碗来,手摸着还有些余温,便舀了一口粥,喂到了景泓的嘴边:“啊~”   突然伸过来的勺子把景泓吓了一跳,他没什么胃口,本不想吃,但是秀才爹硬要喂他,那勺子下面挂着的汁眼看就要滴到他的画上了,他只好赶紧张口,吞了进去。   秀才爹很是满意,又喂了一口。就这样,原本得不到青睐的八宝粥被秀才爹一口一口喂完了。   “好了!吃饱了!”秀才爹拿着小勺子对着空碗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音来。景泓小的时候秀才爹给他喂吃的,每次喂完都会这么做,这样的动作已经好久未曾出现了,景泓不由有些怀念。   “对了爹,你上次拿了我那本《神异经》放哪了?我还想再看看。”景泓突然想起这事来。   “在我房里那个檀香木的大箱子里,你去找找吧,我记得放那里面了。”秀才爹说着,拿着空碗往厨房去了。   景泓害怕他再去盛一碗来喂自己,刚好画也完成了,留着让它晾一晾,自己去找找书吧。   进了秀才爹的房间,那大箱子一点也不难找,入眼便是。景泓走了过去,将箱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是些京都里贵人间流行的玩物,秀才爹这全都有。景泓有些惊讶,这么些玩意儿得花多少银子,可家里的开销一切正常,梁婶也未责备秀才爹乱花钱,那这钱是哪里来的?难不成是秀才爹的私房钱?   景泓也未多想,以秀才爹的身手和脑子,偷盗的事他也做不来,他但凡壮着胆子来一回,那还不是官衙见的结果?但是他若是背着众人偷偷藏些私房钱那倒是极有可能。   找了找,很快便翻见了书,这书果然没有翻过的痕迹,拿来时是八成新,现下得有九成。   景泓拿起书,下面一个小盒子露了出来。这小盒子看着眼熟,景泓想了想方才想起之前在集贤院见过的那个带着文家家徽的盒子,他当时就想到了自家也有一个,没想到秀才爹带着上京来了了。   一时好奇心起,景泓将那小盒子拿了出来。这盒子正面刻着一个小儿童在庭院里玩球的画,看样子是有些年头的物件了,平日里很少看到过秀才爹拿出来。来到桌旁,将书先放在一边,景泓打开盒子看看内里的玄机。   盒子没有上锁,直接打开即可,说明应该不是什么藏着秘密的地方。里面放着几封信,看墨迹和纸张的变化应当是十几年前的书信了,除了书信还有一块通透无暇的白玉,上面刻着一个“泓”字,正是他的名字。将书信拿出来才发现下面还有一枚印章,也是白玉做的,但刻的是“文景泓印”四个字,这应当是他还小时秀才爹给他做的,但是上面的字却不对。这个“文”字是个什么意思,景泓一时想不明白,既然是秀才爹请人雕刻,何况私印也就那么几个字,应该不会犯错才是,难道是有别的说法?   虽然对印章想不通,但不过这盒子里的东西明确的告诉他,这里面装的都是关于他的东西,那看来盒子面上刻的小孩子就是自己了。景泓真是记不起来小时候他还是个好动的孩子,家里的庭院原来是有一颗那么大的树吗?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可惜这刻画太过简洁,看不出是什么树来。   放下印章,景泓拿起那几封信来,信封上写着是给秀才爹的,上面的字迹走笔间恣意潇洒,看得出是一个性情爽朗之人,同时,也应是个男人。心中有些失落,原本也是有一丝期待以为可能会是娘亲写的。   其中有一封信,看着像是喜帖,摸着里面的纸张比一般的信纸要硬上许多,极可能是一张帖子。什么帖子要这样细心地保存起来?景泓不禁好奇。既然这盒子里的东西都是与他相关,那想必这帖子也是与他有关,说不定是他小时秀才爹的好友送来的贺贴。   拆开来,里面果然是一张大红的贺贴,上面用金笔写着“今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惟愿吾儿长风相伴,百事如意。他日夫妻相见,鹣鲽情深,恩爱不弃”,落款是文弄章。   这张帖子应该是一位父亲给刚出生的孩子的贺词,这笔迹其他书信是同一个笔迹,也就是说这些书信是同一个人写给秀才爹的。从这帖子所写的内容来看,这位丈夫当时与妻儿分别两地,也不知是何原因。最让景泓在意和起疑的是落款人,这世上姓文的人很多,叫文弄章的也很多,可他偏偏就只认识一个叫“文弄章”的,而且这盒子和集贤院的盒子都有文家的家徽,这实在不能说只是巧合。   文豫候和秀才爹。景泓不是怀疑,而是确定。   但是为什么?他们俩为什么会认识,这些年间文豫候给秀才爹写了那么多的信,口吻如夫与妻,嘘寒问暖,关心爱切。景泓不敢想,他有些手抖地将这些东西都放回盒子里,将盒子放回原处。   出门时刚巧碰到秀才爹。   “我一转身你就不见了,原来是找书来了。”秀才爹看到景泓手里的书,笑道。   “啊,是啊。”景泓笑得有些尴尬。一方面是因为做贼心虚,另一方是因为秀才爹和文豫候之间可能存在的某些关系,令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景泓此刻不想面对秀才爹,于是匆匆离开了,   秀才爹看着景泓慌慌张张离开,不知是何意。刚跨进房门时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脸的大惊失色。 第三十八章   日子平波无澜地往前推进,春天过去,夏天到来,靖王还没有回京,景泓也没敢问秀才爹他和文豫候之间到底什么关系。   春衫换成了夏装,知了在窗外的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屋里景泓困意愈浓,原本想将手中的活干完再休息,可到底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趴在案前就这么睡过去了。   醒来之时日头已经偏西,天边一片绯红。景泓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不免有些惊讶。又想到自己午后睡了那么久,想来夜晚该要难以入眠了。   晚饭时梁婶做了鱼汤,往日里景泓最喜欢鱼汤,可现在刚喝了一口只觉得恶心,难以下咽。但他不想梁婶多想,也怕他们担心,只能强忍着喝了整碗。吃完晚饭回到卧室却是再也忍不住,全都吐了出来。   景泓吐了个头昏眼花,身体有些乏力,只能躺在床上缓缓神。入夏以来他的身体越发不对劲,总是容易疲惫,吃不下东西,有时候看书看着看着就走了神,睡了过去。他总以为是夏日天热气闷的缘故,现在想来怕不是真的病了?   打定主意明日散值之后要去看看大夫,景泓望着头顶床罩的花纹,不知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稍亮,城门刚打开之时,一骑快马带着一封急报从平凉而来。   朝会上,气氛凝重,众人皆是眉头深锁,表情严肃,上位的天子在珠帘后看不清神色,但从阶下被掷出的急报来看,天子必定也是气得不轻。   “平凉之事,众爱卿以为如何?”天子再开口时已没有刚才抛掷急报的怒意了,但声色皆凉。   下面的大臣们心中都自有打算,只是在没有明确天子之意时,谁也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草原蛮子欺人太甚,平日里掠我粮食掳我臣民已是罪大恶极,如今竟然敢挑衅我大周的国威,杀我大周的官员,甚至是惨无人道的灭门!陛下,臣恳请出战,为大周讨回颜面!为平凉州牧一家讨回公道!”文官无人敢出声,武官却有人坐不住了。   “丞相觉得呢?”天子没有回复武官的请求,转而问起丞相道。   元仕严眉尾一跳,道:“北戎此举确实有损我国威颜,平凉州牧一家惨遭北戎灭门,此案想必很快便会传遍大周各地。大周若是无所行动,只能助长北戎的气焰,令百姓寒心。如今靖王在南方剿匪,一时赶不回平凉,若是北戎真的趁机进攻平凉,那平凉的百姓将不保矣。”   “所以丞相也觉得,战,比较好?”   “这……”元仕严顿了顿,道:“臣想,不若陛下先召回靖王,如今放眼朝野,对北戎最为熟悉的还数靖王殿下。”   “朕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召回靖王了,朕如今就想听听各位朝臣们的意见。平日里无风无浪,各位倒是口若悬河心系百姓得很,现在平凉真的出了事,各位大人们有何高招?”天子毫不留情面,将朝臣们的退路都堵了。   “依臣看,还是要打!这群草原蛮子,不给他们打趴下了,服不了。”刚刚那位武官道。   “平凉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这几年好不容易停了战,百姓们得以休养生息,眼看着日子渐渐好了起来,若是再起战乱,那岂不是百姓遭殃?”文官反驳道   “那群蛮子现在还在城墙外就敢墙里杀人,等他们攻破了城门,那就不只是百姓们遭殃的事了,那可是整个大周遭殃的事!”武官怒道。   平凉是大周和北戎之间的一道防线,一旦平凉失守,无异于大周的北大门失守,到时候不但是北戎,连西边的敌族也能饶到北门一起进攻中原。   “可是平凉守军的粮食储备不足,贸然开战战士们没有补给,总不能饿着肚子打吧?”   “平凉没有粮食,难道江南没有吗?战时补给应该举全国之力,哪有一方拼死护国一方偏安一隅的道理?”   “江南去年水患,粮仓遭了大水,粮储被毁了大半。且遭了大水,前一年江南的商行也无法正常经营,天子体恤百姓又特意免了小商贩的赋税,大商行赋税也减半,去年的税收太少,兵器、盔甲、战马、粮草,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要税收来支出的。”   “国库空虚了?朕怎么不知道?户部尚书,可有此事?”   户部尚书不疾不徐道:“回陛下,去年财政确实收入有所大减,青、湖二州一向是税收较多之地,但因去年水患,收上来的赋税比之前几年不到十分之一。”   “朕记得湖州商行去年下半年便恢复了经营,各地商人也是络绎不绝赶往湖州做买卖,年底呈上来的年报朕也看过,虽比不得从前,但也绝非不到十分之一的地步。可如今身为户部尚书,你告诉朕,这些年报上的收入哪去了?朕记不得有将所有商户的税都免了吧?”   “确实是有所收入,但是陛下,当时江南水患,所采取的方法并不是由国库拨款救助,而是利用地方自己的财政收入赈济救灾,这部分的救灾款可从当地当年的财政中抽取,而不计入税收之中。”户部尚书解释道。   “那为何朕在年报中看不到这部分赈灾款的比重?”   “赈灾款不属于税收,需单独摘出,另起一册。去年年终户部已将各州数据整理完毕编撰成册,如今户部都有存档可查,请陛下明鉴。”   天子听罢心中冷笑不已,这群老狐狸,揣着明白当糊涂,税收与赈灾拨款确实要分开记录,但是上报时应当明确指出这类特别事项。他们倒好,你不问我不说,你看到了,怎么想,那便是你的事了。查查查,这群老王八蛋还敢揣着手让朕自己去查,真要查,满堂蛇鼠一窝,谁也逃不掉!   “今日散值之前,朕要知道国库如今是何情况,既然户部都有存档,那应当不难办吧?”   “臣遵旨。”   “散朝!”   散了朝,天子回到御书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别说一般的宫女内侍,连福公公都心中发怵。直到看到柳怀山的身影,福公公才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连忙打开御书房的门,请人进去。   集贤院真乃是朝堂风云里一片难得的清净之所,户部都要炸锅了,其他几部也忙着看笑话,只有集贤院云淡风轻,盛世太平。   景泓扎到书堆里就难免废寝忘食,在家里还能偷点懒,在集贤院里就不敢再偷懒了,哪怕是阵阵困意袭来,也得顶住,睁大了眼立住身子。   “听说了么?今天早晨的急讯,说是北戎蛮子把平凉州牧一家给灭口了!”   “什么?太残暴了!”   “可不是嘛!早就听说草原蛮族烧杀掠抢无恶不作,这些年有靖王坐镇,安分了点,如今靖王回来了,又作起妖来了。”   “灭门啊……想想都觉得可怕!那样的地方,怎么呆得住人啊。”   “唉,也就是靖王这样十几岁就上了战场杀敌的,若是你我这等文弱书生,那还不是兔子入了狼窝?”   “对呀!这平凉州牧一家惨死,不管陛下接下来要如何办,但总得选个新的州牧过去稳住民心才是。也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倒霉鬼……”   身后,同僚们小声的议论着,景泓原本有些昏昏欲睡,一听到“靖王”便醒了过来,竖起耳朵偷听起来。听了几句,大致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平凉州牧一家被北戎刺客灭门之事不可谓小事,这事关一国颜面,北戎如此公然杀害大周的朝廷命官,无异于向大周宣战。   想起之前荣王与北戎二王子相互勾结想要刺杀天子之事,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便过去了,那不过是他们的计划之一罢了。可如今老汗王重病在床,北戎的朝政都掌握在王后的手中,几位王子也是为了王位争得火热。何况王位继承人久久定不下来,各王子背后的母族势力也在蠢蠢欲动。草原一向都是有能力者居上位,不说帮王子夺权,将王权推翻自己坐上王位也是有可能的。到底是谁那么蠢,在如今内忧的情况下还要主动引发外患?   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景泓最主要担心之事,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若是真的要开战,靖王势必要重新回到平凉,这回一旦离开京城,那便是真的不知归期了。   今日的暮色依旧红得令人心惊,好像地上撒了一层鲜血。景泓心思沉重地回了家,完全忘了要去看大夫这件事。   第二日一早,景泓出门应卯,走在街上觉得腹中饥饿,于是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刚付完钱,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在高声呼喊开道。景泓买完包子回头看去,便看到一身风尘仆仆的靖王骑着快马往皇宫赶。   经过景泓身边时,靖王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快马带着人影像风似的掠过眼前。景泓心中一动,若不是自己一直眼勾勾地看着他,定然不会注意到这如有若无的动作。   怀揣这两个热乎乎的包子,心中的不安越发涌上心头。 第三十九章   “你倒是回来得很快。”   “从平凉送出的一共有两封信,一封赶往京都,一封赶往江南。”虽心知不必说明对方也早已知晓,但此事明说倒是能减少许多猜忌。   带着一路风尘直入御书房,赶了一路,眼前的人却丝毫没有疲态,而是带着一脸急色。天子一言不发打量着靖王,对方坦然处之,并无半分心虚之态。良久,天子才道:“你这么着急赶回来,是否心中已有了决定?”   “臣弟认为,不宜战。”   天子没想到靖王竟然并非主战派。“何解?”   “冬猎之时,北戎二王子勾结荣王行刺,是他没脑子,想以此扰乱中原,从中获得一些不安分之人支持。可惜他没能成功,还被王后逐出王城,流放北边,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靖王解释道:“如今北戎最得势的无异于王后所出的大王子。北戎王后本身便是北戎除王室外最大部落的公主,娘家的实力雄厚。但老汗王偏爱妾室和小儿子,所以朝臣们也跟着见风使舵。只要老汗王一日不死,便能镇住王后一族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前些日子臣弟得到消息,老汗王已经时日无多,二王子被流放,三王子体弱多病母族式微,恐难成大器,看来应该是大王子一派胜了。大王子这个人比起有勇无谋的老二和心机深沉的老三来,是个性子颇为犹豫,一切顺从王后安排的人,所谓母强子弱,在他身上确实如此。大王子虽不太行,但王后也不是个蠢货,她必不会想这样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给自己的儿子争位,此事依臣弟之见,背后主谋另有其人。”   “那你觉得是谁?”   “如今还不好说,三王子背后有一个‘草原诸葛’,但是谁又能料到二王子背后不会突然蹿出个高人来给他出损招?”   “‘草原诸葛’?这个三王子想必也不简单。”   “三王子先前也是与二王子一般走的是结盟的路子,可惜二王子坏了他的计划,自己刺杀不成,连带着老三的军师和大将都受他连累,成了过街老鼠,只能灰溜溜地逃走。”靖王说的是先前木先生和坷图被当成大盗通缉的事情。   “他们不管是谁干的这件事,都实实在在当着天下众人的面给了朕一巴掌,这口气朕难以下咽。”   “臣弟明白,臣弟自会为陛下讨回。”   “你待如何讨回?”   “三个王子,起码要拿其中一个的头颅来平息平凉的民愤,方才算是挽回我国损失的颜面!”   靖王从御书房出来之后,先去了太后的寝宫请安。   “出了什么事?怎么风尘仆仆的着急赶回来了?”太后见到小儿子身上全是尘土,皱起了眉头。她走到靖王的身边,亲自给他拍去身上的尘土。   “太后,婢子来吧!”苏嬷嬷见状赶紧上前拦住太后。太后推开了她。   靖王抓住了太后的双手,握在手中,笑道:“母后的心疼儿臣,儿臣都明白,只是这一身实在太脏了。儿臣也是心中牵挂母后,想着先来看母后一眼再回去收拾,若是惹得母后心疼了,那是儿子的过错。”   “你啊!有时候让人气得要狠狠打一顿才行,有时候又说些让人心疼不已的话,哀家真是拿你没办法。”连儿子都阻止自己,太后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怎么会呢?儿臣何时忤逆过母后的意思?”   “谁说没忤逆?让你娶妻,拖到如今。你那些兄弟姐妹,谁膝下如今没个一儿半女的,就你还是孤家寡人。”说起这事,太后就头疼不已。   “这可不算是忤逆母后,毕竟这是父皇允许的。再者澈儿这些年一直在外领兵打仗,在京城的时日并不多,实在难觅良人。”   “天下百般花,非要学你父皇,寻那一株牡丹,能找得到才怪。”太后不满地小声道。   靖王自是听到的,也知晓这牡丹指的是谁,他并不答话,不愿在母亲面前提起那个人来惹母亲伤心。   苏嬷嬷拿了一盒点心来,道:“这是太后亲自做的玉酥糕,靖王殿下来得可巧,正赶上了。奴婢给殿下装了一盒,殿下走时带回去吧。”   “多谢苏嬷嬷。”靖王点头道。   靖王一身脏兮兮的,也不便在太后处多留,母子二人说了几句话,靖王便离开。出了太后的寝宫,靖王叫住了过路的一位小宫女,将手中的糕点盒子递给她,让她送到集贤院去。   景泓近来是吃不下东西又饿得紧,还不到饭点就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可是周围都是低着头认真工作的同僚,他就是想出去偷食都觉得不好意思。   “景编修,外头有宫女找。”集贤院门口当差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靠近在景泓的耳边悄声道。   景泓放下笔,与他一同出去,一个素未谋面的宫女拿着一盒点心,说是靖王吩咐她送过来的。   景泓心道莫非是某种冥冥之中的机缘,怎会如此刚好?他腹中饥饿,靖王便给他送了吃的来。   拿了点心进去,被李老给撞见了,李老看了一眼这盒子,道:“这可是太后宫里的食盒?若是老夫猜得没错,这盒中定是玉酥糕。”   景泓听李老如此说,方才的喜悦一下就给冲淡了,手中的点心盒子瞬间犹如有千斤重,不然他受伤的那只手怎么会抖得如此明显。   打开了盒子,李老凑过来一看,喜道:“果然是玉酥糕,老夫没有猜错!”   景泓顿时觉得他不饿了。   散了值,曹长明来寻他去福顺来小酌。   “听说靖王回来。”   “嗯,我今日早晨出门应卯时见过他了。”   “唉,说不定又要打仗了。”曹长明叹息道。   景泓低头不语。   曹长明看他这个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他看得出景泓对靖王的感情,若此番真的要打,少说也有个三年五载的,到时候两人天各一方,还不知有多少变数。   “你也别担心,我看也不一定真要打起来,且不说陛下,那些大臣们大多主和不主战,应该会有其他的应对之策。”   “但愿吧……”   “你呀……有什么都藏在心里,若是这般不安,为何不直接说明白了?也好让自己安心。”   说明白了?那只怕是让自己死心吧。   “你如今还小,难不成要这样一直与那位耗下去?你家中怎么办?到时候如何应付过去?”以景泓的脾气,若不是彻底死心,会一直犹豫不决。只要靖王不先断,怕是这段孽缘断不了。   “我……也不知道。”景泓低着头,杯中清酒映出他犹豫的神情来。他又想起今日那盒点心,实在不知道靖王是何意。   “我当年上京赶考时,认识了一个好友。他和你还挺像的,待人接物都很和善,脾气也很好,文采也不错。但是他出身不好,考科举是他唯一能改变自身的道路,所以他很用功读书。同届的考生都在背地里笑他寒酸,叫他下里巴人,但他坚信自己一定能考中进士,这样好歹能做个小官,有一份功名,能光宗耀祖。”   “当时的我也相信他一定可以考中进士,但可惜,他没能考中。”   “为何?”景泓直觉那位学子没有考中背后的原因并不简单。   曹长明淡淡一笑,带着些伤感:“他死了,在科考前死了。上元节万家团圆喜乐之时,他自尽了。”   “怎么会……”   “他这个人啊,就是喜欢钻牛角尖,认死理。所以,他认定了一个人,不管旁人如何说,他都坚定不移。可是最终,那个人不过当他是一个玩物,随手便可抛弃。”   “是……谁?”   “那个人已经不在京城了。发生了这件事之后,那人家中利用关系将他外调,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回来过。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吓唬你,只是想劝你一句,当断则断,莫要让自己万劫不复。”曹长明无法干预他人之事,只能言尽于此。   景泓心中思绪万分,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时心中万分纠结的,除了景泓,还有文豫候。   夫妻俩好不容易得以小聚,景玉却告诉他景泓可能已经猜到一些事情了。自从上次景泓从秀才爹的房里找完书出来,他与秀才爹之间就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有时候两人在家中相遇,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似有若无的尴尬一直围绕在两个人的身旁。   “你确定他看到了?”   秀才爹点点头:“我看到盒子被翻过了,里面的东西都经过我手的,不会错。”   “那你猜测泓儿他猜到了多少?”   “我哪里知道啊!”秀才爹一想到这个心里就烦躁,“我要是知道,还用这么纠结吗?大不了全部告诉他好了。他也大了,有什么不好接受的?阿秀都接受了。”   文豫候心道,那是阿秀习惯了你的存在,不代表他已经接受了。若是有个人总是缠着你讨好你,你就是不接受也得承认对方的存在啊。   唉,难道我也要像阿玉对阿秀那样,缠着泓儿?   “对了,你说,你这个体质会不会传给孩子啊?”文豫候突然问道。   秀才爹瞪了他一眼,道:“你今日怎么老问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家就我一个,我如何能生的还不知道呢,这我上哪知道去?”   说得也是。但如果这样不清不楚的,那泓儿和靖王……文豫候越想越心虚,他现在只盼着靖王赶紧回到平凉去,这样便可断了他和景泓之间的孽缘,到时候再与景泓说明他的身世,寻个机会辞官还乡,等回到了江南一切都好办。 第四十章   平凉一事很快在百姓间传开,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都等着看朝廷会如何处理。如此大事,莫说普通百姓,就是平日里并不热衷于背后议论的集贤院也热闹了起来。   “听说靖王要出征了,户部近日在忙着调拨粮草。”   “我也听说了西山大营那边正在点兵呢。”   战事若起,粮草先行,这道理景泓心中明白。他装作毫不关心此事,只埋头于书案间。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万里晴空,忽而又暗了天色,一场瓢泼大雨看着就要下下来。此时已临近散职,李老特许众人提早归家,以免被大雨困在宫中。   景泓抱着几卷书卷打算回家继续钻研,匆匆走到宫门口就遇上了等不及倾泻而下的大雨,他不想怀中的书卷淋湿,只能逗留在宫门口处。   本想等雨停,却先等来了文豫侯的马车。   文弄章带着阿秀进宫给太后请安,下了大雨阿秀便懒了,赖在宫里不肯走。太后自是心疼他,将他留下了,文弄章只能自行离开。刚好在宫门口遇到了景泓。   “如此大雨也不知何时能停,本侯送景编修一程吧。”   犹豫了一下,但因为淋了一些雨此时有些不舒服的景泓也没有再多想,上了文豫侯的马车。   其实先前也算不得很熟,只是因为对方莫名的熟络关心和有意照顾,让景泓觉得文豫侯像个自家长辈般,很容易相处。可是自从他猜测文豫侯和秀才爹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之后,不但他和秀才爹之间的关系变得莫名其妙,面对文豫侯时也不由自主的尴尬起来。   特别是此时二人独处在一个较小的空间里,景泓有些后悔上了马车,他宁愿在宫门等雨停,也不愿像这般不知该说些什么的踌躇不安。   文弄章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看到大儿子被雨困住自然不愿让其在宫门口傻等,但人上了车他又想起景玉的话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何等模样来面对景泓,该是要破罐破摔还是继续隐瞒?   “这雨真大啊,偏在这时候下了起来……”文弄章没话找话。   “是啊……”景泓强挤出一丝笑来。   而后又是沉默。   景泓想说些什么来改变一下气氛,想来想去发现他和文豫侯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思来想去,景泓想到了今日在集贤院听到的话,若是靖王真的要出征,文豫侯是不是会知道些什么?   “侯爷是否有听说平凉之事?”   “有。”文弄章不知景泓怎么突然问这个,但他心中大概能明白,应该与靖王有关。他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听说,靖王要出征?”   文弄章心中叹息,这儿子怕是真的留不住了。尽管心里再怎么抗拒,文弄章还是回答道:“诏令未出,但十之八九。”   “哦。”景泓得到了确认,更加失落起来。   文弄章心中问候了箫家祖上几位,面上还是得一副好脾气长辈的样子暗地里规劝道:“此次出兵犹如今日之大雨,突如其来。像景编修这般在宫门口等雨停,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幸好遇上本侯,不然只怕苦等无果,白白浪费了时间。”   “若是心中有所期盼,冒雨前行也未尝不可。”   文弄章愣住了,他没想到景泓竟如此回答他。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景泓,对方一脸纯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所以说这话来表明自己的心意。   “若是冒雨前行终是一场空呢?”   “那也算是行了一段。侯爷怎知原地不动算不得一场空呢?”景泓反问:“若是冒雨前行,发现正有人撑伞待你,岂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只怕并无人撑伞迎你。”   “那便寻个屋檐停下,雨总会停的。”景泓笑道。“可若不走这一程,也许这雨一辈子也停不了。”   文弄章被景泓坦然的眼神看得怪不自在的,他有些慌张地躲开了景泓的目光。   将景泓送到了家门口,出来开门的正是景玉。   “这位是家父,名讳一个玉字。今日承蒙侯爷送景泓归家,侯爷若是不弃,不妨到敝舍用茶再走。”   文弄章此时看到景玉更是心虚得紧,哪里敢停留,匆匆离开了。   景玉心中莫名其妙,怎么感觉自己跟只吃人的老虎似的,把人吓跑了。   两人第一次在景泓的面前碰面,文弄章心虚遁走,离开前还不忘跟景玉行一礼。反观景玉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顺其自然,对方一个侯爷给他行礼倒也显得镇定自若,景泓心中的疑惑越发深了。   “爹爹以前可有识得文豫侯?”两人一道往里走,景泓貌似不经意间问道。   “嗯,识得呀。”秀才爹供认不讳。   “在何处?”   秀才爹道:“别人的嘴里。”   景泓:“……”   这大雨一直下到晚上才停,空气里都是湿润的雨水,入了夜比前几晚要凉许多。景泓白天淋了雨,晚上越发觉得冷,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可是第二日依旧病倒在床。   “你额头这般烫,还是别去应卯了。”梁婶摸了摸景泓的额头,阻止了他起身。“我去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   事已至此,浑身无力的景泓也只能就此作罢,躺在床上等着大夫来给自己诊脉。   大夫很快随着梁婶过来了,景泓的床帘还垂着没挂起来,只把手伸了出来给大夫诊脉。老大夫细细诊了一会儿,道:“确实是染了风寒,昨日大雨,夜间冷了,你们也不知道多注意些,这会儿着了凉,可有得麻烦了。”   “有何麻烦?开两副药,闷一身汗不就好了么?”过来人的经验,梁婶不以为然。   老大夫不满地“啧”了一声,道:“老夫看你也是个过来人,怎么这般糊涂?这个时候是可以随意吃药的时候吗?”   “什么时候不能随意吃药?”秀才爹刚进来,听这句话不知何意,问道。   老大夫看他年纪也不是很大,料想他该是床上之人的父亲或丈夫。但眼前这两人年纪有长却不知分寸,把老大夫气得直瞪眼。   “你们俩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孕妇怀着孩子不可轻易受寒!也不可随意吃药!”   秀才爹、梁婶:“?”   见两人皆是疑惑,老大夫叹了口气,想不到他们是真不知道。为医者悬壶济世,老大夫也只能无奈解释道:“这位夫人已经怀有身孕四月有余,看你们的样子恐怕还未知此事。唉,我开个方子你们随我去抓药。今后可得多加小心照顾,孕妇最好不可轻易染病,免得影响了腹中胎儿的生长。”   “我……”床帘后景泓刚想开口否认,秀才爹先叫了起来。   “梁婶,你先跟着大夫去抓药吧,我来照顾泓儿。”秀才爹推了推还在状况外的梁婶,给她眨了眨眼。   多年主仆,梁婶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客客气气地请大夫出去了。   等人走了,秀才爹才慌忙拉开景泓的床帘。床上的景泓头发还是乱的,一张小脸因为发烧变得微红,全身无力瘫在被子里,格外有我见犹怜之意。   秀才爹坐到景泓床边,担忧地看着他,想到大夫的话,又犹豫着不敢问任何事。   “爹,刚刚大夫是不是诊错了?还是孩儿听错了?”景泓的脑袋现在确实不太清楚,昏昏沉沉的。他昨日不过淋了点雨,很快便躲到了宫门处,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将湿衣服换掉,晚上睡觉也注意盖好被子,怎么就烧得这般严重?   “泓儿,你告诉爹爹,你有没有……那个,与其他人……”景玉嘴里磕磕绊绊,就是问不出口。   景泓却等不及了,他烧得厉害,转眼又睡过去了。   景玉见他如此,自己也问不出口,只能去找文弄章。   “玉儿,你怎么……”看到自家夫人气势汹汹而来,文弄章心中一咯噔。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景玉越想越不对劲,来的路上他突然想起先前文弄章问起他能生孩子这事会不会传给孩子,估计文弄章早就知道了。   感到被蒙骗的景玉气不打一出来,文弄章一看这横眉怒目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玉儿,可是泓儿出了什么事?”文弄章不敢一张口便认罪,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在景玉眼中更有包庇犯人的嫌疑。   “你说呢?”景玉咬着牙,一呼一吸间满是怒气。   “我……可否明示一些?”   “你还要我怎么样明示!”景玉一拍桌子,手边的茶杯被震得泼了些茶水出来。他不想兜圈子,也没时间听文弄章糊弄他。“你前些日子莫名其妙问我的话,自己全忘了?”   文弄章自从意识到景泓有可能会像景玉一般受孕生子,就时刻提着心,直到现在他反而把心放下了。   “玉儿,我与你坦白,但你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景玉一听这句话,便知道这不仅仅是要气坏身子的事了。果然,在听完之后,他更是气得要直接找上靖王府去。   文弄章拦住了他:“你此时找过去,虽占理,但不占半分便宜。这件事闹起来,泓儿受到的伤害最大。”   “现在泓儿受到的伤害就不大了么?那个王八蛋敢这样对我的泓儿,我要跟他拼了!”景玉气上头,什么也顾不得。   “你莫要冲动,事已至此,得寻个法子将此事好好解决才是。”   “什么法子?我不管什么法子!我就要杀了他!”   “你杀了他,心中的怒气是撒出来了,可泓儿若是受不住跟着去,你要如何?”那是景泓愿意冒雨前行都期盼着的人,文弄章只能拼命拦住景玉。   “你胡说什么!”听到文弄章的话,景玉停了下来。   “我没有胡说。”文弄章索性道:“泓儿他,他心里有那王八蛋!” 第四十一章   秀才爹回到家里的时候,景泓已经醒了。他倚在床头看起来病恹恹的样子,手上拿着一本史书在看。   “都病成这样了,你还看,少看一两天能怎么样呀?”秀才爹到底心疼着孩子,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抽走了景泓手中的书,耍脾气地往床头的椅子上一坐,两个人又是莫名的沉默。   手里没了书,景泓也不知要干什么,何况他现在这样也干不了什么,秀才爹不说话,他便发起呆来。脑子现今里一团浆糊,分不清是烧的还是吓的。   梁婶端了药进来,看他们爷俩这模样心里也不大好受,她伺候着景泓把药喝了,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秀才爹说道你们父子俩应该好好谈一谈,该知道的事是时候让景泓知道了。   梁婶出去后,又是满室的沉寂,景泓在等秀才爹开口,秀才爹也在想如何开口。   “爹,”等了许久,最终还是景泓先开了口,“您有什么话便说吧,在您回来之前,我一个人也想了许多,但我始终不明真相。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我之间都有事情瞒着对方,儿子此举确实不孝,但……情之一字,也不由得儿子控制。”   “你选谁不好,偏偏看上那个靖王!你……”一说这个秀才爹就来气。   “爹,你怎么知道?”景泓惊讶,秀才爹原来比他想象的知道得更多。   秀才爹一时激动说漏了嘴,但稍作慌张之后又迅速镇定了下来,既然已经全漏了,不如就破了它。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要是早知道,早就拉着你跑了,还什么从长计议。”秀才爹气道:“都是你爹……那,那个爹,说什么要不露声色,从长计议,不能冒险,一直拖拖拉拉的才会发生今天的事。”   “那个爹?”被子下景泓下意识地将手移到肚子上,心中百感交集。该说是神奇还是惊愕,他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男子生子这等异事,甚至连他自己都是男子所生?   “是,你从小一直期盼的想象的那个温柔贤淑大方优雅的娘亲,其实……其实是,我。”作为生下的景泓和景秀的生母,就算如何为难,秀才爹也不得不亲口承认。   景泓怔怔的看着秀才爹。   “唉,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说了你可别被吓着啊。”秀才爹叹了口气,将往事娓娓道来。   那年杏花烟雨江南,不想被家里押着上京赶考的秀才爹从家里偷偷溜了出来,他本想在湖州转转,等过段时间再回去,可不想中途在青楼喝花酒的时候被人趁空偷了身上的钱袋,差点被青楼的人打出来,幸好遇上了同来喝花酒的文豫候府大公子文景泓,替他解了围。   当时的文家在朝堂上已然失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天家也特意放文家本家一条生路,文豫候府于是举家从京城迁回故地湖州,又操起旧业,当起了商人。文家祖上便是在湖州发家的,从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一步步做到了富甲一方的豪绅。有了钱,就想要权,文家也不例外。富裕起来的文家重金聘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到自家里给子孙后代讲课教习,不过三代,文家俨然已经从一介乡野村夫改头换貌,成了知书达理的文化人。不仅如此,甚至广揽天下有才之士,在金钱上毫不吝啬的资助,其门下之客很快开枝散叶,在各个门道都建立了人脉关系。   也便是那时,还在争夺皇位的德宁帝看中了文家的财力和野心,与文家达成了交易。虽说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等,但一个皇子背后有足够的财力支撑,那他的政绩必然会更漂亮,而这一切的支持者都是文家。文家也算是花了大价钱在背后推着德宁帝从一个无依无靠毫不起眼的皇子登上了那至高无上之位,文家的女儿更是与德宁帝的发妻中宫皇后平起平坐,是为东西二宫,文家也从商人一跃位列侯爵。   文家步步算计,却还是算不过天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德宁帝到底信不过锱铢必较的商人,表面上很喜欢西宫所出的皇子,暗地里却一直默默扶植着东宫的太子。当时皇子上课要选伴读,文家本来安排了文温入宫陪伴六皇子,一来二人为表亲,从小相互扶持;二来文温很小便已崭露头角,他日可成德高望重的大儒或进入朝堂封官拜相,无论是哪一种,对六皇子和文家来说都是极大的助力。   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德宁帝,他随手一指,却将入宫觐见的文温指派给了太子做伴读。殊不知这一指,不但成就了一段君臣之谊,也成就了一段难得的姻缘。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文家的算盘打了空,转而便让文温监视起太子来。可谁知文温最后为了太子,竟能狠下心来自断后路,哪怕被文家剔出族谱也在所不惜。   文相的倒戈促成了文家的败落,这个仅仅辉煌一时的家族真如昙花一现,很快走了下坡路。   “文相为何要如此?”   “我也不太清楚,这事他日你若还想知道,可以自己问问你父亲。”秀才爹摇摇头,继续道。   之后便是轰动天下的“西宫政变”,天下都传是因西宫娘娘与六皇子在德宁帝病重期间趁机夺过皇权把持朝政,欲意谋反才招致德宁帝的痛下杀心。可事实究竟是怎样,恐怕如今无论是天家还是文家都讳莫如深。   文家失势之后,为了保全家人,除了文相,其他文家人都随着当时的家主从京城迁回了湖州,作为下任家主的文弄章自然也跟着回去了。   其实秀才爹和文弄章之间并不复杂,一个花花心思有意撩拨,一个抵挡不住半推半就,这事便成了。没了银子的秀才爹连家都回不去,客栈也住不起,好在文大公子及时伸出慷慨相助之手拉了他一把,将他安排在自家别院住下。两人在别院里对弈赋诗,读书弹琴,花前月下好不快活。秀才爹更是被别院里那一堆堆绝版难寻的市井小说、神怪故事迷得根本想不起回家的路。   “都怪我当时太年轻,眼界也不广阔,只看到了眼前,完全顾不上以后。”说起被半哄半骗地从了文弄章的事,秀才爹还是愤愤不平。“我就是被他给骗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有了你,吓得我赶紧逃回了家中。那个时候我真的怕得要死,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回了家我也不敢说,你父亲追来我也不见,等到这肚子真的瞒不住了,被你祖父知道,气得他病倒在床。”   景老爷病倒后,秀才爹又急又怕,景家一时没了拿主意的人,又给了文弄章机会。文弄章请来了早已辞官在外游历的前太医院提点来替景老爷看病,又从宋提点那里得知了这世上确实有男子可以受孕,但数量极少甚至罕见。这类男子为何如此原因尚不明确,他在太医院时翻阅了不少医书典籍也只有些凤毛麟角的信息。有了宋提点,景家父子的问题也就有了保障,秀才爹毕竟还怀着文弄章的孩子,往日又被他伺候得好好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一过去,又离不开人了。   景老爷虽心中不愿,但事已至此,文弄章也信誓旦旦地承诺会将秀才爹迎进侯府为正室,终身不得纳妾或收小相公,他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可惜,依旧是人算不如天算,景家同意了,文家不同意。文弄章倒也倔强,文家咬死了不松口,他便离开湖州,在宣州与景泓父子住在一起,像一户寻常人家那般。   “你祖父知道文家不同意,他也翻了脸,可那时候你都要生了,我只能跟你父亲站在一起。我们俩被赶了出来,好在你父亲有经商的天赋,我们的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说起那段时光,秀才爹全身都放松了许多。“你那个时候最黏他了,总要是父亲抱,他也宠着你,你快两岁了走路还不利索呢。后来你慢慢大了,我呢又有了你弟弟,那时候我身体不是很好,生你弟弟的时候难产,差点就死掉了。还好宋伯伯医术高明,把我救了回来。”   “那个时候,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你弟弟,也不肯接受他,总觉得他就是来要我命的。你父亲一直想方设法让我抱抱他,我从没粘过手,为这事我跟你父亲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可能也是老天爷为了惩罚我,竟让我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再抱你弟弟一次。”秀才爹其实记不得阿秀小时候是什么样子,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会有后来的变故,只有出生时那匆匆一眼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之后便是他躲在街角偷偷看到的会叫会笑、会跳会跑的模样了。   阿秀生下不久,湖州传来消息,说是文家的主母病重,将不久于人世。终是母子,文弄章自然不能硬着心肠不去,可当时景玉还卧病在床,又不肯接受阿秀,病妻幼子,两厢之下文弄章只得带着小儿子回侯府,一来可以让景玉这段时间安心养病,二来老人家看到亲孙子估计能好不少。   文弄章这一去,才知中计了。文老夫人并未重病,只是骗他回来娶亲,文家自行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文弄章不肯,闹得两家都丢了脸面,对方愤而退婚,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亲事虽告一段落,但带过来的小儿子却带不走了。实际上,从文弄章将阿秀交到文老夫人的手上之后,他就再也没能摸着孩子的襁褓边角。   他本来还在据理力争将孩子带走,可是景玉托人来了信,景泓病重。   “那时宋伯伯已经离开了,他一生悬壶济世,离开太医院之后本来一直游历天下扶弱救贫,为了我他两次来湖州已经待得够久的了。可就是这么不巧,他前脚一走,你后脚就病了。你一直高烧不退,大夫们都束手无策,你祖父知道了将我们接了回去,他心疼你要亲自照顾你,我自然不会拒绝。后来你好不容易退烧了,捡回了一条命,但你烧得太严重了,严重到把之前的记忆全部烧没了,包括我和你父亲。”   “你祖父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所以他骗了你。”   景老爷和文老夫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他们都把孙子抓在自己的手里,作为筹码要挟自己的儿子。景泓失了记忆,景老爷便给他杜撰了一个莫须有的娘亲;阿秀还小,文老夫人就亲自养育,不许文弄章插手,更不许家中下人谈论半点关于景玉的事情。祖辈三代,谁人不是父母爱子?可这爱生生让他们一家分离了十几年。   景泓听罢,心中的所有疑团都解开了。原来如此,怪不得文豫候一直对他青眼有加,怪不得他家中会有文家的东西,原来他就是文家的孙子,那个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文豫候府大公子。   “我前面跟你说了那么多文家的往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解释为什么我们同在京城,你父亲却不敢认你。当时先帝除了保留文家侯爵的头衔,还下了一道密诏,文家五代之内不得以任何形式入朝为官,否则按叛国罪处。你是文家当家人的亲儿子,一旦暴露,文家全都得死。” 第四十二章   景泓告病在家中休息了几日才回到集贤院工作,回来听到的第一件事便是陛下已经决定让靖王领兵出征了,诏令今日朝会上就会颁布。   景泓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梁婶跟他说那是孩子生长的地方,桌案上刚刚还看在眼里的字慢慢都模糊了,他又发起呆来。   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了自己和靖王的关系,景泓突然觉得也许他冒雨前行的行为是真的有点傻,只是感动到了自己罢。前几天还信誓旦旦的在自己的父亲面前那样态度坚决,回想起来当时文豫候的脸色,他竟开始感同身受,隐约能体会到对方五味杂陈的感觉。   原先还担心靖王一旦出征这颗心从此没了着落,更担心他一去数年,甚至沙场埋骨。如今身份辈分摆在那里,中间还有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家恨隔着,未来如何,到底行踪难觅。   朝会一散,陛下在众臣面前勃然大怒的消息风一样很快在宫中的各个角落散开,集贤院也不免俗。   “热乎的消息,陛下今日在朝会上大发雷霆,气得都要拿玉玺砸人了。”   “为什么呀?快说说快说说。”   喜欢听八卦的又凑到了一起,声音不大不小,景泓刚好能听见。   “今日朝会上,福公公宣布了诏令,让靖王领兵镇守平凉,势要为前平凉州牧讨回公道,维护平凉安宁。”   “好事呀不是?”   “这是好事,让陛下生气的另一件事。刚宣完诏,陛下就问众臣,新一任的平凉州牧选谁好?大家七嘴八舌,推荐这个推荐那个,有两位大人为了举荐对方的门生都要打起来了。结果,礼部尚书站出来了,往上递了一封请愿书,是礼部侍郎柳怀山写的,说要自请前去平凉代州牧一职。”   “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个能吃苦的呀!平凉在打仗呢,他一个只知道吟诗做画的书生去那里干什么?礼部侍郎不够滋润吗?”   “谁知道啊?陛下当即派人将柳怀山带到朝会上,当面问他是否决心要去平凉。他倒也硬气,那地方眼看着要打仗了,人人避之不及,就他赶着往上凑,就回了陛下一个字,是。”   “高风亮节!”   “视死如归!”   “文人骨气!”   ……   天下雨了,原来一直躲在屋檐下的是自己,走在雨中无畏前行的是柳怀山。   陛下气归气,到底没有直接下诏准了柳怀山的请奏,而是将人召到了御书房。宫女内侍们都以为柳侍郎来了就好了,可没想到柳侍郎进去之后陛下更加震怒了,屋里传出各种瓷器、物件打烂摔碎的声音,大家都缩着脖子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过了许久,御书房里的动静平息了下来,柳侍郎打开门出来,面无表情,衣着依旧得体整洁,只是越发毫无生气了。   福公公眼瞧着柳侍郎离开,心思转了好几圈,终于还是提着自己的小命进去了。不过一会儿,他拿着一道诏令面带喜色出门来,朝着集贤院的方向而去。   福公公难得来一趟集贤院这个清净地方,他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皇宫内侍大总管,李老亲自带人迎了出去。   “福公公这是?”李老看到福公公手中的诏令,默默捏了一把汗,有些不祥的预感。“可是陛下有何诏令?怎么劳烦竟您亲自跑一趟?”   “杂家来,自然是替陛下传令。集贤院编修景泓接旨。”福公公笑脸盈盈,眼神却精明得很,一丝笑意都没有。宫里头都说他是假面菩萨,这么一看到真有几分像。   既然被点了名,景泓只能出列领旨。   “天子诏,集贤院景泓,文采卓然,性温和恭谦,前有江南治水之功绩,后有编撰国史之辛坚,可见其坚韧刻苦,为国为民之心,朕甚慰。今特擢景泓为平凉州牧,以安抚民心,整肃平凉内乱。即日随军出发,不得有误。”福公公念完诏令,上前两步亲自扶起景泓,笑道:“景编修,杂家恭喜您擢升州牧。”   景泓还一头雾水,被福公公不轻不重地抓着手臂,那诏令被塞到他手中,福公公窝着他的手把那诏令抓得死死的。   “福公公,陛下这到底是何意?景编修何德何能担此重任?”李老大为疑惑,追问道。   “陛下用人,自有深意,杂家不敢胡乱猜测。”福公公轻轻地拍了拍景泓的肩膀,笑着退开了身。   景泓只觉得好像一座大山远离了他。   李老上前一步道:“听说今日朝会并未定下平凉州牧的人选,为何此时如此匆匆下诏,此事内阁都一致通过了?”   一州州牧不是儿戏,就算是平常的调任也不能如此随便,如今刚下朝会不久福公公便来传旨,看来这事并没有经过内阁,而是陛下自己的决定。   其中必有猫腻。   福公公还是笑,但笑得更大也更令人心寒。“李老这是在质疑陛下的决断吗?”   李老听此话后退一步,躬身道:“臣不敢。”   “既然不敢,就不要多问了。景编修是李老您一手带出来的,也算是您的得意门生,总归擢升了州牧您也跟着沾光不是?”   沾光?他用得着用自己学生的命来彰显自己的名气?李老心中不忿,面上却是平静有礼地送走了福公公。   福公公走后,李老回头,身后是一张张迷茫担忧的脸,大家凑在一起不知所措。景泓站在众人前,还保持着刚刚福公公拉他起来的样子,手上的诏令格外刺眼。   “都散了吧,回去干自己的事。景泓你也是,回去把手头的活好好干。”李老挥挥手,把众人都赶回去,他自己则转身往外走去。   径直来到内阁处,令人通报叫了周翰林出来。   “您是许久没有来此处了,今日所为何事?”周翰林一见李老,虽不知是何事,单看这一脸的不苟言笑,就知道该不会是件好办的事。   “刚刚福公公到集贤院下了一道诏令,任命集贤院编修景泓为平凉州牧。我想问问你,这事陛下与内阁各位商讨过了吗?”李老脸色严肃,直入正题。   周翰林听罢也是一惊,这事他们内阁确实不知。   “这件事没有经过内阁直接下诏,你可知为何?”李老问道。   周翰林脑子里来回转了几下,叹了口气道:“约莫是为了今晨柳侍郎的事情。”   “柳侍郎与陛下……”   “犹如先帝与文相。”周翰林点点头道。   李老心中一惑已解,尚有一惑。“为何是景泓?”   周翰林无奈地笑了笑,道:“李老啊李老,人在眼皮子底下,消息比我们还不灵通?自然是为了靖王。”   “胡闹!多大的人了!”李老一点就通,一通便气,破口大怒道。   “多大的人也想把自己看重的攥在手心里。”周翰林语气凉凉道。   “不行,我不能让景泓当这个替死鬼,你给我想想办法,把景泓保住,这个学生我很看重。”   “您再看重,拗得过陛下吗?”周翰林这几年难得见李老动气那么一回,可这事确实不好办。“陛下既然已经不经内阁下了诏令,那便是心意已决,绝无可能收回。陛下的心性您还不知吗?您是为了什么离开内阁的,您忘了么?”   李老一怔,倒是慢慢冷静下来了。   如今这位刚登基时他其实还在内阁,后来因这位太过执拗,往往和内阁出现意见相左时固执己见,强逼着内阁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李老在先帝时便是内阁大学士,先帝办事虽态度强硬却知轻重事理,内阁一致不同意之事也不会强求,到了如今这位,却是逼得好几位阁老卧病在床不愿处理政务。   这位从小就按照储君培养,性子孤僻,深沉内敛,办事狠辣,一意孤行。先帝在时还能压制住他,先帝走后许是物极必反,这位的性子越发难测。也怪不得先帝病重那两年一直有谣言东宫恐有生变,相比之下,靖王作为主子确实比这位好伺候。   李老当时也是思索了许久,但在一次次被被逼无奈之后,他还是选择离开内阁,自请到集贤院掌事,换个清静的地方呆着。   如今是连内阁都没有办法,李老也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够扭转局势。他心中不忍,一路走回集贤院,越是靠近那扇每日进进出出的大门,竟越是有些无言面对景泓的感觉。   “李老……”景泓看到李老失魂落魄地回来,起身唤他。   李老喉中哽咽,无言以对,只走过去拍拍景泓的肩膀,而后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景泓心中明白,李老这是表示他也无能为力了。   散值之时,景泓在宫门遇到靖王的马车,正往宫内走。他隔了些距离,特意停下了脚步,等卯二驾车离开后他才向门外走去。   回到家中,梁婶刚做好饭,梁叔帮着端菜上桌,阿淼刚散学归来,秀才爹这两天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家中常态,景泓却心生伤感,不知一会儿该如何向大家开口。   待一家人吃完了晚饭,景泓让众人都别走,他有事情要说。   “什么事啊?这么重要?”梁叔梁婶相互看了一眼,觉得气氛不大对。   景泓踌躇良久,才开口道:“今日陛下传召,命我为平凉州牧,即日便随军出发。”   “州牧!我们小少爷当州牧了!”梁叔梁婶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平凉?”阿淼抓住了关键,眉头紧锁,“平凉不就是不久之前被北戎刺杀了州牧一家的地方吗?”   “是。”景泓平静道。   “啊?”梁叔梁婶这才反应过来,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凭什么?朝中那么多人,你一个七品小官,凭什么推你出去挡箭?”秀才爹摔了手中的筷子站起身来,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秀才爹脾气一向很好,如此行为可算是气极了。景泓赶紧站起来抓着他的手臂安慰道:“陛下已经下旨了,这件事已成定局,陛下此举也是看重我。爹您不用担心,平凉是边关,那里有重兵把守,不会出事的。”   “那平凉前州牧是怎么回事?谁能保证百密不会一疏?他们萧家怎么惯会欺负人?”秀才爹红了脸,气哭了出来。   梁婶也哭了,梁叔一时不知该安慰哪一个,阿淼呆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   “爹,您别哭了。”景泓给秀才爹拍拍背顺气,他嘴笨也不会安慰人,明明是自己要赴汤蹈火,如今倒像是反过来了。   “是,我哭也没有用。”哭了几声,秀才爹道:“我不管,这件事,文弄章那个王八蛋得给我解决了!”说着,他挣开景泓的手,跑出门去。   景泓想追上去,但顾虑着肚子里这个,便只能作罢。 第四十三章   第二日一早下起了暴雨,文弄章顾不得雨势,一早赶到了靖王府。   “昨夜刚从宫里回来就听说侯爷找本王,怎么?本王以为侯爷再也不会莅临寒舍了呢。”靖王刚起身,身上只随意披了一件外衣,他看得出文弄章心急,自己优哉游哉地喝着茶,等着看对方有什么好说的。   “让旁人先下去。”文弄章忍着,道。   靖王挥挥手,一干丫鬟小厮退了出去,包括紫鸢。   人都下去了,文弄章才显出焦急来。他上前夺过靖王手中的茶杯:“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有闲心?”   “什么时候?”靖王反问。   “明知故问!你敢说你不知道昨日陛下下了诏令调任谁为平凉州牧?”   “听说了。”靖王不慌不忙,拿了另一个茶杯,又重新给自己倒了杯新的。   文弄章看他这事不关己的模样,将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摔,气道:“陛下是什么意思?为何要调任泓儿到平凉?”   靖王斜眼看了一眼那只可怜的杯子,倒在一片水渍中狼狈不堪,却没有破。“你不去问陛下跑到我这来问为什么?我如何知道?”   “你昨日进宫定然已经得知此事,你就没有问一问陛下?”   “人事调度不在本王的职责范围之内,本王进宫是为了不久之后出征一事,其他的本王无权过问。”   文弄章冷笑:“是,陛下那里你无权过问。但我身为景泓的生父,我来好好问问你,此事你待如何?”   “不如何。诏令已下,按令行事即可。身为臣子,不得忤逆上意。”靖王冷静道。   “好一个不得忤逆上意!你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泓儿去死?”   “他是去平凉做州牧,如何就是去死了?”   “平凉如今的形势你不清楚吗?那是两军交战之地,又是苦寒之地,泓儿他自小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何况他一上任,那不就是北戎的活靶子吗?他们杀了一个平凉州牧,还怕多杀一个吗?”   “你当本王是死的吗?那么容易就让那些蛮子翻到墙里来胡作非为?那本王还守什么关?直接将平凉拱手让人好了!”靖王皱起眉头,厉声道:“守住平凉是本王的责任,侯爷若不放心,大可向陛下举荐更有能力者守关。”   “你别岔开话题!我说的是守关的事吗?我说的是景泓的事!”   “景泓身为大周子民,不久之后更是一州百姓的父母官,将来要想走得更远,他要学着扛起重任,而不是畏首畏尾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也好,贪生怕死也好,我身为人父已经没有尽到养育之责,如今哪怕是豁了我这条命,也要陛下收回这道诏令!你,你是好的很,真不愧是我儿子心尖尖上挂着的人,真不愧是我孙子的好父亲,大义凛然,为国为民!”文弄章说罢,拂袖而去。   “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你的孙子与我何干?”靖王站起身来,一脸疑惑。   已经大步走到门口的文弄章转过身来,道:“忘了告诉你,靖王府世子有着落了,但是能不能安全落下如今还真是个问题。可怜他有个心肠如铁的父亲,说不定他是不能平安生下来了。”   “你的话本王不明白。”   “不明白?你不是调查过景家吗?装什么蒜!”文弄章瞪了他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靖王心中疑惑重重,百思不得其解。   “卯二,你给本王滚进来!”   那边文弄章出了靖王府,面对笔直宽阔的大道却不知往何方去。文家昔日的旧人大多不是被砍头罢官就是早已调离京城,偌大的京城,显赫一时的文弄章府当家竟不知该去求谁帮忙。   文弄章的马车最后停在了李老的府门前。   李老今日在家休息,听闻了文豫章的来意,又听了景泓的真实身份,不由心惊胆战。   “你也太冒险了,怎么能任孩子就这样参加科考了?理应在一开始就断了这条路。”   “当时发现得晚,名字已经报上去,我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你当时就该直接来找我,去年的监考官是我的门生,我总归说得上几句话。咱们悄默声地把事情处理了,就让孩子自己当做没考上回去罢了。你说说这如今,该如何是好?”李老愁得坐立不安。   李老算不上文家的人,但也受过文家小恩,他在朝堂一向尽职尽责,一直保持中立,只为天子办事,所以文家的事并未波及到他。况且文相当初为内阁之首,与李老颇有私交,李老既欣赏文相的才华能力,又佩服他能自断后路一心为国的决心,若是为了文家的事,他是甘愿冒这个险的。   “我,我一时也不敢胡乱求助,只怕求错了人,反倒害了孩子害了文家。”文弄章心焦道。   “如今诏令是下了,但是还未公告天下,老夫只能尽力而为。”李老艰难道。   “多谢李老!”文弄章眼中含泪,郑重地向李老行了一礼。   从李府离开,回到侯府发现府里乱成一锅粥,又见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文弄章心下一惊,赶紧对匆匆忙忙迎上来的小厮问道:“发生了何事?”   “侯爷,小侯爷不知为何,今晨喝了一碗茶之后便吐血不止……”   下人还未说完,文弄章脚下生风,匆匆赶往阿秀的小院。   一进院子就听到景玉的哭声,他越发心惊起来。   进了门看到景玉抱着昏迷不醒的阿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水盆里尽是沾满了黑血的布巾,他走近一看,父子二人身上皆是血迹,景玉怀中的阿秀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会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文弄章急红了眼,厉声质问站在一旁的鹌鹑似的管家。   管家战战兢兢答道:“老朽也不知道,早上小侯爷醒来还好好的,喝了一杯茶,就开始吐血,怎么都止不住,刚刚吐晕了过去。”   景玉抱着阿秀不撒手,他心中无比悔恨,当年来不及抱上一回的孩子,如今重回他的怀抱竟是这般模样。是老天在惩罚他,惩罚他当初的狠心和自私。   太医给阿秀仔细诊断,又细细研究过剩下的茶水之后,终是找到了病因。   “回侯爷,小侯爷身中乃是南疆蛊毒‘五非散’,是一种江湖中人使用的毒,不是寻常人家能弄到的。这种毒吃下去,毒发很快,但要完全起作用有一定的过程。起先会让人吐血不止,挨不住的人就会像小侯爷这样晕死过去,而后不管清醒与否,中毒之人都会慢慢失去所有的知觉,也就是五感全失,到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不是寻常人家能弄到的,又怎么会在侯府?可有解法?”   “这……有倒是有。”太医有些为难。“南疆有一种血人参,是百年人参用处子的精血,辅以各种药物所浸泡而成,医书上记载,血人参可解五非散。若能寻得此物一试,或可解了小侯爷身上的毒。”   “血人参?”如果文弄章没记错,先帝在时,南疆进贡过一株血人参,当时文相病重,先帝听说血人参有奇效,曾让太医用血人参为文相续命,只是最后效果适得其反,反而害得文相病情加重。   当时太医只用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此时就在宫中!   看来是避无可避了。   文弄章当即进宫求见陛下,对方却将他晾在御书房的偏殿内许久才传召他。   御书房里商讨国事的大臣刚退下,文弄章走进来,宫女们收拾好茶杯茶点,从他的身旁轻飘飘地如鱼惯出。   “侯爷来了?”天子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有些疲倦,想来是国事繁重。   “臣给陛下请安。”转过屏风,文弄章走到案前给天子行礼。   “侯爷请起,坐吧。”天子随意抬眼看了一眼文弄章,接着低头看折子。   天子性情乖张孤僻,自小就跟谁都不亲近。文弄章为了自己儿子可以毫无顾忌和靖王打起来,面对天子,他还是得步步谨慎。   “侯爷进宫有何事?”天子问道。   文弄章心中猜测万分,不敢十分肯定天子已经知道了景泓的身份。   “臣确实有事相求。”   “说来听听。”   “臣幼子景秀,今日不知为何误服了被下了蛊毒的茶水,吐血不止,如今已昏了过去。”   “哦?”天子这才把头抬起来,佯怒道:“怎么会中了蛊毒?谁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耍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把朕当成傻子了?”   文弄章心道,你不是傻子,我是傻子。   “臣身为父亲,实有失责,确实惭愧。幼子无辜,还望陛下恩赐,救阿秀一命。”   “如何救?”天子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放松了身子往后靠去,面上倦意愈深,看起来像是准备要休息了。   “先前南疆进贡了一颗血人参,先帝在时用了半颗,还剩下半颗。太医说,血人参能解阿秀身中之蛊毒。”   “这么巧?”天子挑了挑眉,“昨日太医院来报,说后宫有一位妃嫔有了身孕,但是胎息不稳,问朕是否可用之前南疆进贡的血人参来滋补固胎。朕这才想起来,太医院里还有一颗血人参。”   “恭喜陛下喜得龙子。”嘴上说着恭喜,文弄章心中却在滴血。皇子与臣子,孰轻孰重,不必多说。   天子登基也有些年头了,后宫妃嫔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皇子皇女更是少得很,除了两个皇子就是一个皇女,偏偏二皇子还身有顽疾,从娘胎带来不好治。如今又有妃嫔怀上龙胎,确实可喜可贺,一颗血人参算不得什么。   可谁知天子却不这样认为。   “不过朕没有同意,让太医另选他法了。”   “为何?”文弄章问道。   “朕想起文豫候府的大公子常年卧病床榻,实在担心。文相当初也没能留下子嗣,文家的二公子也早已为国捐躯,只剩下长房,也就是侯爷你这一脉了。”   “臣不敢!”文弄章跪了下来,“臣之孩儿,当是臣的心头肉,但是陛下的皇子更加贵重,将来国家社稷都要倚仗陛下的皇子,臣不敢当!”   “侯爷说远了。将来的事谁人能清楚?万一又是一个与二皇子一样的病秧子,治也治不好,岂不浪费了这血人参?”   “话不是这么说的,陛下也说了将来的事说不清,万一这次是一个能担天下大任的皇子,如此耽误,岂非可惜?”   “不可惜。朕的太子,朕想让谁当就让谁当,那些虎视眈眈觊觎东宫的人,朕偏偏不给。”天子语气阴冷,文弄章越发心凉。   “如此,定然是陛下深思熟虑的结果,臣唯有支持。”   “你真心支持,定然甚好。”天子闭了眼,幽幽道。“江南去年水患之后,暴露出了不少问题,特别是财政这方面,江南那边不少官员手脚都不大干净,朕一直寻思着是该清一清这些官府里的蛀虫了。”   文弄章这下可明白这位的意思了,这是要动江南的官府根基了。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天家还是不肯放过文家,哪怕只要有一点利用价值。   “陛下可是已有决定?”   “确实。朕决定让礼部柳侍郎替朕到江南巡视百官,也借机清一批碌碌无为无才无能的官员。”   “这是好事,也是……难事。”   “若非难事,朕也不会向侯爷开口。文豫候府的根基始终在湖州,对江南的政、商都了如指掌。而柳侍郎一直深得朕心,朕也是爱才,怕柳侍郎这一去难免遇上风险。思来想去,只有侯府,才能协助柳侍郎,协助朕,完成此事。”到了这一步,天子也不避讳了。   江南一向远离京城的管辖,天高皇帝远,又是经济繁华之地,难免官商勾结,庸碌无畏贪慕金钱的官吏大有人在,官府在盐、茶等商品上的重税有很大一部分都流入了他们的口袋。就是文家,要想在鱼龙混杂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也不免与这些人周旋。   “柳侍郎英年才俊,气胆不凡,臣也是佩服得很。江南的腐败臣也是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陛下若是有决心清肃,臣必当尽忠效力。”天子开了口,那便是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此番更重要的就是为了给柳怀山的往后铺路,天子当真是认真了。   天子听罢这才笑了,道:“好,侯爷有此觉悟正合朕心。”   文弄章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匣子。   日+更:期;衣龄午·扒扒午:九龄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文弄章心中悲凉。小叔啊小叔,你在天有灵看到你心爱之人的孩子如此逼迫你的本家孩子,你可心安吗?你可后悔当初的选择? 第四十四章   有了血人参,阿秀的蛊毒有了救。   在阿秀昏迷不醒期间,景玉衣不解带地守在身边,睡不着也吃不下,双眼呆呆地看着病榻上的阿秀。   文弄章心疼儿子也心疼景玉,但文家如今的地位早已不同往日,他无力对抗天家。天家只要稍稍一抬手他就要感恩戴德,稍稍一用力也能毫不留情地捏死他。阿秀不过是天子给他们文家的一个警告。   再次登门靖王府,文弄章与萧元燮之间以不同往日。   萧元燮面对文弄章心中有愧,他已知阿秀之事。屏退左右,他道:“景泓与文家之事,并非是我向陛下透露的。阿秀他……”   “你不用说了,现在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这次来,不为别的事,只为了泓儿。”文弄章打断了他的话。   说起景泓,萧元燮还是不太明白前几日文弄章的话。“你前几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你曾派卯二去调查过泓儿的身世,却没有查出泓儿的生母是何人吗?”   “不是景家的表小姐?”萧元燮疑道。   文弄章突然笑了一声,想不到,景玉那位福薄的表妹竟成了这惊世骇俗之事的挡箭牌。也是,景家表妹幼年父母双亡,寄养在舅舅家,又是个病秧子,极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况且她去世的时间与阿秀出生的时间恰恰对上,任谁都会自然而然的以为她便是景泓的亲娘。   “不是。”文弄章摇摇头,“她不是泓儿的亲娘,与我也没有任何关系。泓儿的亲娘,其实是景玉。”   萧元燮听此话一阵大惊,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也觉得很惊讶吧,刚刚发现有泓儿的时候,我们也很惊讶,甚至连景玉自己都不知他竟会像个女子一般怀孕生子。可是确实如此,泓儿和阿秀皆是景玉怀胎十月生下。”   “那你那天的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样。”   景泓有孕了,他身为男子,腹中竟已有了自己的骨肉!萧元燮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纵是面对百万敌军他也从未如此不知所措过。   “陛下的意思,你我都知道了,如今平凉可能倒比京京城要更安全些。我来是和你做一番交易的,你也先别忙着拒绝,如今已是落魄如斯,陛下都还有用得到我文家的地方,你一样用得到。”   “你的交易关于景泓?”   “不错。我身为父亲,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景泓自然对文弄章和萧元燮之间的交易一无所知。自从得知阿秀中了蛊毒之后,他在家中也是坐立不安,可他不能到文豫候府去。听到阿秀的病情稳定,他才终于安心下来。   梁婶给他送来保胎的汤药,见他一人独坐灯下,手中拿着书却明显看不下去,叹了口气。   “小公子如今病况日渐好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爹爹还没有回来吗?”秀才爹自从阿秀中了蛊毒之后就没有回来过,从传信的小厮那里听说他的情形也不太好,阿秀不醒,他便不睡,生生熬得晕了过去,再醒来也算是睡了一觉,又继续守在阿秀的床边。   “还没有。看这样子,小少爷醒来之前,怕是不会回来了。”梁婶心中对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小少爷并没有多大的感情,她心中的心疼都来自自己照顾了三十多年的景玉。   再过几日便要出发去平凉了,集贤院的差事已交接完毕,从明日起景泓便不必再去应卯。说来也怪,自从知道了肚子里孩子的存在,他嗜睡的毛病好了许多,肚子也开始显形不少,他已经不敢再束紧腰带了,只穿些宽松的衣裳,显得他更加文弱书生气了。   出发之前,秀才爹回来见了他一面。   “泓儿,我……”秀才爹面色很不好,眼底一片乌黑,身子更是眼见的虚弱。   “爹,”景泓心中不忍,他知道此时此刻,秀才爹亦是两难抉择。“爹你不必担心,好好照顾自己,照顾阿秀,泓儿可以照顾自己的。”   秀才爹喉中哽咽,他只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保全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而如今阿秀已然无法自保,也许文弄章说得对,现在只有靖王能保住泓儿。   “爹爹对不起你。”   景泓不觉得秀才爹有何对不起自己,他道:“此去山远路遥,再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孩儿不孝,不能常伴在爹爹身旁伺候了,还请爹爹莫要怪孩儿。”   “爹爹怎么会怪你?爹爹只希望你不要怪我,我……我也是逼不得已,不然我定会随你一同去平凉。”   “爹爹说什么傻话?你去平凉能受得住吗?再说了,你真的能舍得……父亲和弟弟?”虽未能面对面亲口相认,但景泓心中已然渐渐接受了自己的身世。   秀才爹答不出来。如果不是阿秀中了毒,他真的就能舍下他们父子俩继续这样一家人分隔两地吗?他不敢说他能。这些年他看起来能,是因为文弄章一直在他身后,如果真的去了平凉,无依无靠,他真的还能坚持下去吗?   景泓知道秀才爹的难处,他不怪任何人,事已至此,他便接受。何况平凉还有靖王。   出发那日,十万士兵集结于京城之外,靖王身披铠甲,接过天子手中一半的虎符。景泓身为新上任的平凉州牧,也上前领命,带着任命诏书跟在靖王的身后,一同出发。   元玠和曹长明在临行前没能与景泓好好道别,只能在在送行的官员队伍之中,目送着他离去。   景泓坐在马车里,与他一道同行的还有梁婶和阿淼。   梁婶之前照顾过秀才爹,她知道该如何照顾景泓,也知道如何照顾孩子,由她跟着景泓一起离开,秀才爹多少能放心些。而阿淼则说什么也要跟着去,他说他的命是景家救的,他要跟着景泓去平凉,一是为了报答景家的救命之恩,二是他决定弃文从武,找个机会正式入伍。   景家所有人都没想到阿淼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阿淼很坚决,一向鼓励他读书考取功名的景泓也无法阻拦,最后只能同意。   坐在马车里,景泓手中握着那块之前在秀才爹的匣子里看到的玉佩,这是离开前秀才爹给他的。这块玉是文家的信物,文弄章让景玉转告景泓,此玉日后可能会有用处,务必收好。   梁婶看景泓盯着玉佩看了许久,心知他是放不下京城里的家人,她拍拍景泓的手,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景泓自然明白梁婶的意思,示意她不必担心自己。   马车随着军队前行,完全按照行军的速度,按照这个速度,要到达平凉一个月左右足矣。景泓身子不适,但是能忍的他都尽量忍着,路上有颠簸之处他也都挨了过去。   摇摇晃晃了一整天,终于行至驿馆。   “传令下去,今夜在此休整,明日一早出发。”靖王下了命令,大军便在驿馆附近驻扎休息。   景泓被梁婶扶着下了马车,颠簸了一日他有些头晕目眩。   一位头戴纶巾书生模样的先生走了过来,行了一礼,笑盈盈问道:“景公子还好吧?这一路颠簸实在是辛苦你了,不过陛下有令,尽快赶往平凉,我等也不敢在路上耽搁。”   “我没事,多谢先生挂念。”景泓知道这次军队离开京城是不应该带着无关之人的,若他不是新上任的平凉州牧,一定早被抛下了。   “天色已晚,还请景公子和这位嬷嬷先行进去休息。”那人领着景泓一行人进了驿馆。   “敢问先生是?”   “啊,是在下疏忽了。”那人这才想起来刚刚还未来得及介绍自己,于是道:“在下佘言,是靖王麾下的一名谋士。”   原来他便是佘言。   “有劳佘先生了。”阿淼替景泓答谢。   佘言觉得阿淼这孩子挺乖的,心中生出几分喜爱来,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景泓进了房看到床就想睡,但是梁婶不许他睡,硬要他吃了东西才肯放他上床。景泓原本没什么胃口,但是梁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又思及腹中的孩子,他也只能将就着吃几口。   等他上了床,梁婶给他盖好被子,吹灭了蜡烛,就出去了。   景泓很快睡了过去。半夜里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外头打梆子的声音,三更天了。身边传来些许温热的气息,景泓手脚微凉,不由得贴了过去。   那人感受到他的动作,伸手把他抱在怀里,身上还带着些寒气,想来也是刚上床来。两人抱在一块儿,带有胡渣的下巴轻轻磨了磨景泓的脸。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景泓迷迷瞪瞪的问了句。   他其实并没有想着靖王会来,虽然驿站外又十万大军,但是只有身旁这一丝体温才能让他真的安心。   “巡视大军,便回来晚了。”萧元燮简单回答了一句。   景泓困得很,就听了一句,脑子里也没有思考,缩在人怀里就睡过去了。第二日一早天不亮,他便被萧元燮抱上马车,再次出发了。   行军一路,景泓都没有能够好好休息,一旦他们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梁婶就赶紧给他做些好吃的,阿淼也抓着时间给他煎药。后来佘言给他送来了一瓶药丸,说是太医院的太医所制。话不说透,但佘言身为靖王的亲信,景泓自然明白这是什么药。   佘言对景泓一行人颇多照顾,和一脸严峻的靖王对比起来,这位看起来温温润润办事周到的谋士先生更深得梁婶的心。   萧元燮很少与景泓在人前对话,除了偶尔在驿馆留宿的时候半晚才会出现在身旁的体温,其他时候两人形同陌路了。   往北走,天气渐渐冷了,本来就要入秋了,塞北比京城又冷上不少。还好梁婶早有准备,拿出比较厚的衣服给景泓和阿淼穿起来,这两个孩子可不能受冻,尤其是景泓。可是阿淼说什么也不肯多穿,整天有事没事跟一旁的军官们混在一起,景泓和梁婶也颇为无奈。   其他人看景泓已经换上了秋衣,在马车里也要包着一条毯子,心道果然是个文弱书生,出门带着自己的奶妈和小书童,天还未完全冷呢就这么弱不禁风。但是又看在他好歹跟上了行军的速度,途中也未见他有开口抱怨过,算他还是有些骨气。   大军走了一月有余,终于到达了平凉。看到平凉的城门,梁婶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到了平凉,靖王带领大军前往军营,景泓的马车直接往平凉府衙而去。   平凉州衙内,早有一群人恭候多时。   “在下平凉主簿赵一寒,见过州牧大人。”赵一寒不卑不亢,对这位年纪可以当自己的儿子的州牧也是恭敬有礼。   景泓看这位主簿大人年纪与文弄章相仿,在场其他人都站在他身后,他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显然在如今的州衙内这位赵主簿便是真正的话事人。   “赵主簿请坐罢。”景泓道:“承蒙陛下不弃,将此重任交予我的肩上。说来惭愧,在下并无治理官民的经验,日后还需赵主簿多多相助。”   “在其位谋其职,属下身为平凉主簿,自然是为平凉百姓着想。州牧大人日后在处理政务上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属下定当尽力而为。”赵一寒人如其名。景泓心道,日后相处只怕还需费一番功夫才能彼此交心。   新任州牧已到,本该将新州牧迎到州牧府上,但是前任州牧因为被满门灭口,那处宅子现在与凶宅无异,别说住了,都没人敢靠近。   说来倒算得上赵一寒的失职,这几日里他忙着处理各种公务,给景泓找新宅子的事就给耽搁下来了,他也没想到景泓他们会比原先预想的要来的更早,因此找宅子的事直到现在还没有能定下来。   “属下不知州牧大人来得这般快,还未寻到适合州牧的新宅子,所以可能要先委屈大人一段日子,在府衙后院先住下。”   阿淼道:“没关系,主簿大人不必找了,我们就住在靖王府。”   “靖王府?”景泓看向阿淼,他竟不知靖王何时有了安排。   阿淼回道:“昨夜佘先生找过我,说是靖王的命令,让我们住在靖王府里。他说他们平日里多在军营,府里空着也是空着。”   靖王的封地并不在这里,但是他之前一直镇守平凉,于是将这里的一处大宅买下来,用做在平凉的落脚处。   “既然王爷已有安排,那属下便不再寻其他宅子。”赵一寒多少也得到了一些消息,这位新州牧与靖王的关系不一般。   只在府衙简单过了一遍,景泓一行人便去往平凉的靖王府。此处的靖王府虽不及京城的王府华丽,但是高门大户,颇有气派。   靖王早就做好了安排,管家带着三人到一处院子里头,那院子有一栋二层小楼,还带着一个小厨房,这让梁婶惊喜不少。   景泓很意外的是紫鸢竟然也在。   “景公子。”紫鸢走上前来,行礼道,“从今以后有任何事情,您都可以吩咐婢子来做。”   “哎呦,不敢当不敢当,我们也没什么事要差使的。”梁婶见到紫鸢这么漂亮一姑娘,又姿态得体,心知她肯定不是王府里一般的丫头。这样的丫头靖王舍得派过来照顾景泓,还算他有良心。   “紫鸢不过是一个丫头,主子有命,令紫鸢好好照顾景公子,自然不敢怠慢。嬷嬷日后有任何吩咐,尽管交给紫鸢来办。”   紫鸢平日里一向清冷,在靖王府里统领一大群丫鬟婢女冷若冰霜,景泓没想到面对喋喋不休的梁婶她竟然没有半分嫌弃之色,然而有些含羞带涩,惹得梁婶对她越看越喜欢。   不过如此也好,日后毕竟是要在一起相处过日子的,总比相互不对付要好得多。 第四十五章   到达平凉的第一天,萧元燮领兵去军营后没有再回府,王府里紫鸢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领着一干丫鬟整理好景泓一行人的行李,又备好了晚饭,用过晚饭后,洗去一身风尘,景泓就上床休息了。   景泓没有认床的毛病,而且一个多月以来的长途跋涉让他很疲倦,肚子里的孩子如今也有五个月大了,他的身体眼见的瘦下去,肚子却长了起来,若不是梁婶给他穿得多而宽松,一定会被旁人认为患了什么不治之症。   第二日一早景泓早早地就醒了,陌生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一开始还有些恍惚,渐渐清醒过来之后心里说不出的落寞,周围一切都显得空荡荡的很冷清。   他叫唤着梁婶,进来的却是紫鸢。紫鸢端了一盆清水进来,又拿了洗漱的用具,服侍着景泓洗漱。   “紫鸢姑娘怎么会在平凉?我还以为你会留在京城?”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有些尴尬,景泓先开了口,想缓和一下。   “王爷自有安排,紫鸢只是一个下人,主子有令莫敢不从。”紫鸢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一点也没有昨天面对梁婶时的娇俏。   景泓自讨没趣,也就不吱声了。   靖王让紫鸢来照顾他,也不知道是关心他还是监视他,或者是二者皆有?紫鸢看到他的肚子与常人有异也不惊讶,看来是知道他的身体情况的。出发之前景泓便知道靖王已经知道自己有孕的事情,如今看来紫鸢会出现在平凉,莫不是靖王为了他,或者说为了孩子所带过来的?   景泓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梁婶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正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见到他已经穿戴整齐,道:“今日少爷要去州衙?可别太晚回来。午时我会将饭菜送去。”   孩子大了吃不了太多,原本是应该少吃多餐,但是景泓刚到平凉,若是如此免不了会被人为过于娇惯难当大任。景泓好说歹说才让梁婶恢复了他一日三餐,代价是每一餐都要多吃一些。哪怕不舒服,为了尽快获得州府里那些人的信任,景泓也只能委屈一下孩子了。   “中午梁婶做好了交由婢子去送吧,婢子脚程快些,可早去早回,不会让饭菜凉了去。”紫鸢收拾好屋里的被褥出门来,笑道。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呀?老人家不怕折腾,还是我去吧。”昨天紫鸢面面俱到的安排让梁婶佩服不已,对这样细心体贴的姑娘更喜欢了。   “不麻烦的。昨夜听您提起腿脚有些不便,遇冷就犯疼吗?平凉一向入冬快,这几日就要冷下来了,我怕您来回奔波对腿脚不好。”紫鸢说着,很是自然地接过了梁婶手里的大扫帚,替她打扫起来。   梁婶笑得合不拢嘴,心想这小闺女又漂亮又能干,还体贴人,她真是越看越喜欢,可惜了她家小子去得早,不然可不能放过这样的儿媳妇。若不是景泓的肚子里有靖王的孩子,她一定撮合这两人在一起,紫鸢姑娘比靖王好多了!   景泓不知道她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络的,紫鸢对自己都冷言冷语的怎么一对上梁婶笑得这般灿烂?难道是自己的问题?   罢了,女人家的心思还是别胡乱猜测了,紫鸢应该对自己没有恶意,只是碍着男女授受不亲。不过难得梁婶有个喜欢的伴儿,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平凉也算是一件幸事。   吃过饭景泓和阿淼一起到州衙里去,路上两旁的百姓都侧着脑袋看着新任平凉州牧的马车,景泓纵是坐在马车里也隐隐感到了压力。   “少爷您别担心,我看他们还是能接受你的。”阿淼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那些老百姓大多是带着好奇的眼光,并无恶意。   景泓苦笑:“他们感到心安的只怕是靖王的到来,而不是我的到来。”   州衙其实离靖王府不远,车行不多时就到了。赵一寒等人已经恭候在州衙的门口,景泓一下车,众人迎了上来。   “属下见过州牧大人。”众人一齐道。   景泓第一次见识这样的阵仗,有些不习惯,但还能勉强从容应付。   “大家都不必拘礼,我们先进去吧。”一堆人站在州衙大门口可不好看,搞不好一会儿百姓们又要围观过来了。   众人随着景泓一道进去,到了书房,景泓让各位都坐下,恭恭敬敬向他们施了一礼,道:“各位有礼了,鄙人不才,受皇恩浩荡,出任平凉州牧一职。虽前无政绩,但各位请放心,景泓纵不是骁勇之辈,也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一日,一定会尽我所能与各位共同治理平凉。”   景泓的一番话,除了赵一寒以外,在场的其他官吏都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来。他们本以为这样一个年轻人,不仅是去年新科的探花郎,又跟着靖王一同道江南治过水,年纪不大却被钦点为州牧,想必性子多半是孤高自傲一派,可没想到却是这样的温和恭顺。   “如此,我等也会尽心辅佐州牧大人。”说话的是平凉的典吏,长相带着些凶气,周身气息却不给人恐惧之感。   他一说话,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唯独赵一寒岿然不动。   “多谢各位的信任,在下感激不尽!”景泓没想到他们这么容易就接受自己,倒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景泓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若各位也并无其他要事,不如就此散了,各司其职去。赵主簿,还烦请您将过往的卷宗,以及州郡县的地方志给我一份,我想尽快熟悉平凉的情况。”   赵一寒道:“是属下考虑不周,还以为州牧大人在来之前已经有所了解。稍后属下会将大人所需整理好,一并送到大人面前。”   赵一寒一开口就不给景泓面子,他定了定神,暗示自己不能慌,道:“来平凉之前确实看了一些相关的卷宗,但比起那些笼统的概述,身为州牧,我想还是要亲自过一遍当地州府里的卷宗更好。”   经过江南治水一事,景泓已经知道中央的卷宗和地方府衙内的卷宗有所出入,中央的卷宗要不就是年久未改,要不就是地方有所瞒报,实在不敢直接与实际情况相对应。   赵一寒笑道:“州牧大人能有此心甚好,果然是陛下钦点。”   景泓知道对方此时还不能信任他,虽感无奈,但还是得做些什么才好证明自己并非一介草包。如今这平凉州衙内,还是赵主簿在当家,自己若是想一揽大权,这位赵主簿是关键。在这之前,凡事只怕都得过一遍这位赵主簿才行。   众人一一与景泓介绍过自己后,退出书房回去了。赵一寒也去找卷宗和地方志,只剩下阿淼和景泓俩人在书房里。   这间书房不大,里面该有的都不少,不该有的一点都不多,比起当初湖州州牧的书房来显得有些寒酸。平凉本就是边关之地,更多是起着边境阻隔防御外敌的作用,这里不适合农耕种植发展,也没有丰富繁盛的经济贸易,民风更是偏粗犷原始,的确不能过多要求什么。   “刚刚那些人虽然表面上对少爷您很满意,但眼神一直瞧着那位赵主簿,只要他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闭紧嘴巴不说话了。我看他们还是挺团结的嘛,这下少爷您有得拉拢人心了。”阿淼一边在房里随意转转看看,嘴上一边念叨着。   景泓叹了口气,坐在他的州牧之位上。“拉拢人心可怎么容易?那位赵主簿看起来能力不俗,若不是我被陛下钦点,他该是上任平凉州牧的最好人选。”   赵一寒也不知道和前州牧是怎么样的关系,前州牧遇害后他把平凉的一切都打理得很好,看刚才其他人对他惟命是从的样子,至少他在州衙内的地位应该说是一人之下了。   说起来这个赵一寒算是文家一脉的人,当初是受了牵连被贬到平凉来的。他年纪和文弄章差不多,按辈分可说是景泓的叔伯辈。秀才爹替父亲传过来的信里虽提到让他有困难时可找赵一寒帮忙,但目前看起来也许有点难。何况他是受文家牵连才被贬,这么多年被困在平凉当个主簿,难说他心中对文家没有怨气。   景泓不打算直接跟他交底,为以防万一,靖王不可能身前身后无时无刻都能顾忌道,他不能让自己和孩子陷入可能危险的境地。   赵一寒很快拿来了景泓所需要的东西。看着桌案上堆成小山的卷宗档案,景泓着实没想到会有那么多。   “州牧要的都在这里了,若还有其他需要,随时吩咐即可。”赵一寒指挥着他身后的两个手下放下东西,自己束手立在一旁,做出一副随时等候命令的模样。   景泓道:“有劳赵主簿,这些卷宗我会尽快看完。在熟悉平凉所有事务前,可能要多辛苦赵主簿了。”   “属下先前说过,在其位谋其职,应该的。”赵一寒一板一眼,不动声色。   景泓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一时半会儿打动他,于是道:“现下也没有旁的事,赵主簿若忙,可先去?”   赵一寒恭敬不如从命:“属下告退。”   送走了赵一寒,景泓望着案前的小山,叹了口气。但无论怎么样,还是乖乖拿起卷宗认真看了起来。   阿淼看景泓看得认真,自己无聊,也随手拿起了一本地方志,闲看起来。看着看着竟也看了下去,一连看了几章他不由得感叹道:“这本地方志是谁写的,文采这般好,连我这样不爱读书的都看得津津有味。”   景泓还没有翻看地方志,听他这么说不由好奇:“真这般好?我看看。”   阿淼将那本地方志递了过来,景泓翻来开一看,竟是赵一寒主笔。他随意翻看了几页,这地方志的内文不像其他看过的那样严谨古板毫无生机,该严肃的地方一样严肃,但涉及叙事时,就显得活泼许多,颇有些看话本的趣感。   “这个赵主簿,没想到还喜欢看话本。”景泓失笑,他是真的没想到赵一寒不苟言笑的外表下竟是这样一个带着市井味的人。   “反正我是很喜欢的!”阿淼拿回那本地方志,坐在一旁又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中午紫鸢带了一个大饭盒过来,梁婶给他俩做了三菜一汤,很是丰盛。   景泓很无奈:“弄两个菜便好,又不是在家里,梁婶还真是费心了。”   “梁婶也是为了您好呀少爷,您自己不想吃,也要考虑一下另一个嘛。”阿淼早就饿得不行了,一边吃一边口无遮拦的说。   “阿淼!”紫鸢提醒了他一下,他吐吐舌头低下头乖乖吃饭。   吃完了饭,紫鸢从饭盒的最下层拿出来一碗药来,这药的味道景泓再熟悉不过,刚才就闻到了这味。   “若是让我这么天天吃药,我可受不了。”阿淼光是想想都害怕得抖上一抖。   “就你贫!该给你也来上一碗。”紫鸢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阿淼面对紫鸢许是想起了他的阿姐,也不闪躲。以前他淘气阿姐也常常这样笑骂他,可阿姐不舍得真的打他,每次都是轻轻地。也不知道阿姐如今怎么样了。   喝完药,紫鸢收拾好碗筷提着饭盒回去了。   景泓和阿淼一整天呆在州衙内净是看书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公务需要景泓来办。也不知道是真无公务还是赵一寒有意拦截,景泓想多半是后者。   赵一寒虽然对他不信任也不放心,但此举也可看做肯给他一个过渡的时间,景泓心里很是感激。   晚上回到靖王府,一切无二样,想着靖王该是还没有回来。景泓难免失望,但不表现出来。他回了小院,梁婶和紫鸢都在厨房里准备晚饭,阿淼一蹦一跳地跑去帮她们。景泓带了几份卷宗回来,想尽快看完,谁知一进房门,就看到一身便衣的靖王正躺在榻上看书。   景泓呆在了门口。   萧元燮抬起眼来看他,道:“怎么回来这么晚?见了本王都不想进来了?”   景泓道:“哪里。我只是没想到您会在屋里,我还以为您没有回来呢。”   萧元燮朝他招了招手,景泓乖乖走在他的跟前,他拉住景泓的手,景泓便顺着势坐在他身边。萧元燮揽住景泓的腰腹,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靖王的手在景泓的小腹上摸了摸,这是他第一次在景泓意识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触碰孩子。“他近来可乖?”   景泓觉得两个大男人讨论肚子里的孩子有些别扭,但孩子在他肚子里终归是事实,他道:“还算乖的。”   “你该不会每天给他读这些东西吧?”萧元燮扬了扬手里的诗集,疑惑道。   “是啊。”景泓点点头。这本诗集是他亲手抄录的,里面全是他喜欢的诗词。   萧元燮有些嫌弃,随手放到了一边:“这些文人酸唧唧的东西少给他读,明儿我让人给你送一些兵法剑谱什么的来,以后你给他读那些吧。”   “啊?”景泓皱起了眉头。   萧元燮看他不愿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景泓知道他在逗自己,配合道:“还是不了吧?万一是个女孩……”   “女孩怎么了?当个娇滴滴的小姐有什么乐趣?若是女孩以后也一样骑马学武,莫要学京城里那些公主小姐们,有话不直说就罢了,一件事非要弯弯绕绕的做,让人头疼。”   “那她也得有人撑腰才敢如此。”景泓故意装糊涂。   萧元燮气笑了:“小东西,越发有脾气了?”   景泓撇撇嘴,不理他。   “本王的女儿,想怎样就怎样,谁敢说她的不是?” 第四十六章   有萧元燮在,下人不得上桌吃饭。梁婶和阿淼回了厨房去吃饭,只剩下紫鸢一个人在旁边伺候着。食不言,两人安安静静吃了饭,又回了房。   景泓倚在榻上看卷宗,萧元燮在桌案旁处理军务,眼看时辰过得差不多了,景泓估摸着他今夜要在这里宿下了。   待萧元燮处理完了军务景泓还在看手上的卷宗,他走过去拿起一卷看了看,满目的文字让他心烦。   “这些东西不必如此精细的了解,日后慢慢熟悉了该知道的都会知道。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让赵一寒提醒你便是。”   景泓心道,我要有那本事指挥赵一寒,也不会抱着大肚子赶着看这些卷宗了。   “旁人再怎么了解也不如自己了解来得好,身为一州州牧,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本王看是赵一寒那厮故意为难你的吧?”   “为何如此说?”景泓提起头疑惑地看向萧元燮。   萧元燮道:“这些卷宗都是近三年来平凉一应大小事务的详细记载,赵一寒这个人最是谨慎,自他当了主簿以来,这些事情虽然井井有条但过于细致,就是前州牧在时也不会如你这般一一过目,太耗时间了。赵一寒从来都是做两份案子,一则是你手中的这些事无巨细的卷宗,一则便是简明扼要的综述。他本可以让你更简单明了的了解平凉的事务,却偏偏要让你花时间绕路走,这不是为难你?”   “若不一一过目,赵一寒虚报怎么办?”   “他有这胆没这心。”萧元燮道:“赵一寒是文家出来的人你可知道?”   “来时父亲说过。”景泓毫无隐瞒。   萧元燮知道商人一向狡兔三窟,看来文弄章除了跟他的交易,自己还有其他准备。他继续道:“这个赵一寒,以前就因过于刚正不阿而闻名,就算文家不倒,以他的性子不免要得罪人,被贬出京是迟早的事。不过这些年在平凉他的性子反而改了不少,没以前那么刚直了。他也是进士出身,在刑部任过职,精通大周律法,他若是有心作乱,平凉早就乱了。不过他这人一向以国家百姓为重,就算是窝在平凉当主簿,他也能做到勤勤恳恳毫不松懈。前州牧是个有能力的人,但赵一寒的能力还在他之上,平凉这些年安稳有序,多亏了赵一寒在背后把持一切。”   景泓惊道:“他这么厉害?”   “你在平凉主事,不用一一看赵一寒的脸色行事,但也要多多听取他的意见。若是有任何实在与他相持不下的,可以来找本王。”言下之意,萧元燮是要给他当靠背。   景泓听此话心中一暖,但他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为官者谁不想实现一番抱负?他原先以为这辈子怕是没什么机会了,眼下机会来了,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我会尽力自己解决的。”   “这么要强?”萧元燮戏谑地看着他。   景泓坚定道:“是该要强些了。”   “为何?”   自然是为你。但这话景泓说不出口,只能抬起眼看他,一脉柔情尽在眼中。   萧元燮被他看得心虚,想起自己与文弄章的交易来。   “你得知我有了孩子,是否很惊讶?”景泓突然问道。   萧元燮道:“这件事随便一个人都会觉得惊讶吧。”   “那你……”景泓心里紧张,手上捏着卷宗的纸无意识地揉搓起来。   萧元燮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伸手拿走他手中的卷宗以免遭殃,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如何?”   景泓不知道,换做是自己,能做得比现在的萧元燮更好吗?这样如常地接受自己,接受孩子?   “我不会逼迫你接受我和孩子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们。”这话不假,也并非试探。景泓一直觉得萧元燮心里该是有柳怀山一席之地的,至少比他更多些。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如今这样多半是父亲的缘故,景泓还不至于天真到觉得萧元燮会因为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亲近他喜欢他。   “你心里想什么不妨说出来,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萧元燮道。   景泓问道:“是否,家父与王爷达成了某种交易?”   “你觉得呢?”   “我觉得当是有的。”景泓确定。   “不算傻嘛。文弄章总觉得你这孩子要吃亏,想着为你把后路全都安排好。”这样的景泓倒是让萧元燮有些意外,但更多是惊喜。“他确实找过我,也确实与我做了交易。”   “什么交易?”   “你确定想要知道?”   景泓点点头。无论是什么交易,都是关于他和孩子的,他认为自己有权利知道,哪怕会让他失望。   “侯爷如今能拿出来的也就是家财万贯了,他许诺我,若是边关真的开战,他会不留余力的在各方面支持本王,兵器、盔甲、粮草、马匹等等,只要是钱能办到的,他都能办到。”   景泓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说不出的感觉,这种难言不知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私下里将他和孩子当做交易的筹码还是因为文弄章为了保全他宁愿在天子与靖王之间腹背受敌。   “你知道了你父亲的想法,那你呢?你怎么想?”萧元燮问他。   景泓摇摇头。   “你不是孩子了,再过几个月你就要生下孩子,到时候不管是平凉的事务还是对孩子的照顾,都可能会让你不堪重负,你该做好准备。”萧元燮摸摸景泓的头,难得感到心疼一个人。   在他看来景泓不过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还带着一些稚嫩的脸怎么看也不像一州州牧,可惜他生错的了人家。其实在天子下诏的那一天他进宫不单单是为了商讨出征的事情,这件事其实他们兄弟俩早就谈得差不多了,多此一举也不过是为了景泓被调任平凉州牧的事。他表示过景泓不适合出任,并推荐了赵一寒上任,但碍于景泓的身世不能说破,天子坚持,他也不好极力劝阻。   无奈之余,想着离开京城也许对景泓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他本已做了决定,到了平凉只要自己在一日,便可护住景泓周全,谁知文弄章找上门来,不但告知他惊人秘密,还与他做了交易。   对景泓,他有情吗?扪心自问,欲多于情。他和景泓之间,若没有那天中秋的阴差阳错,也不会有后面的牵扯。可是若说没有一丝感情,他向来不会为那些毫无关系之人操心。   “不管你怎么想,都不急,你有时间好好想,不必为了孩子或者文家做出有违内心的决定来。文相不管做任何事情,都是遵从于他的本心,我希望你也一样。”   景泓听罢,点点头。他确实该好好想想,今后究竟要如何自处。还有,关于孩子。   夜已深了,萧元燮抱起景泓到床上,两人今夜同榻而眠,窗外是平凉一贯的冷风,屋里有脉脉的温情在酝酿。   清晨屋外的鸟叫很是清脆,景泓住的小院里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树,他不识得这是什么树,但很招鸟儿喜欢,常常有鸟儿的叫声传来。   萧元燮天不亮就起床到军营里去了,等景泓醒了这陌生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吃了早饭,按时应卯,景泓继续和那堆卷宗较劲。如此过了整整五日,他方才将那堆卷宗全部看完。   “州牧大人找属下过来,是否已经看完了所有卷宗?”赵一寒的态度像个来检查学生是否用功读书的夫子,嘴上却自称属下。   景泓端坐在位置上,请他在一旁坐下:“自然。”   “州牧大人有何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提问,属下知无不言。”赵一寒看起来稍微满意。   景泓道:“这些卷宗听说都是出自赵主簿之手,其中各种事项一一分门别类,记录清晰明了,令人一看便知究竟,并没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反倒是我自己,看完了这些卷宗也深知自身的不足,越发感到惭愧。”   “州牧大人不必有此想法,你我来到这世上所有事情本就是从无到有积累起来的,属下不过年长大人一辈,多走些路多做些事罢了。”赵一寒心安理得受了景泓的称赞,但又没有显出一点自负来,反而有些安慰景泓的意思。   “我看这些卷宗记载,平凉近三年来收成并不好,入冬以后百姓们大多无法自给自足,甚至偶有北戎趁着我军不备劫掠边关百姓之事。”平凉的城门并非两国的交界,真正交界之处要在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并非所有平凉管辖之内的百姓都住在平凉城里,有一部分虽然在大周管辖下的百姓其实是草原民族,只是因为在大周界限之内,所以接受平凉的管辖。这部分百姓还是习惯草原生活,可城墙尚能有效阻隔北戎,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却是做不到时刻防备。   “我看今年秋收最新的记录,官府能收上来的粮食税收根本不足以整个平凉百姓渡过漫长的冬季,何况眼下可能会开战,一旦开战,还要顾及军需,今年冬天势必要多备出比以往更多出至少一倍的粮食才行。”多出一倍只是保守估计,景泓没有随军的经验,但他也知道真的打起仗来,军需粮草是重中之重。   “军需一向与民需分开来计算,往年朝廷也是这样来拨粮以助平凉过冬,今年应当也不会例外。”赵一寒答道,“平凉的冬季长,按照往年的惯例,过冬的粮食应当已经筹备好,不日便要出发送来。”   “今年朝廷拨粮多少,赵主簿可有消息?”   “还不知。但是今年多了靖王带来的十万大军,加上平凉本来已有的二十万,如今共是三十万大军驻扎在平凉城外。这次靖王领兵北上,随行带了一部分粮草,那必是军需无疑,只是不知道那部分是否含在了今年朝廷拨给平凉的总份额里。”   这倒是个问题,景泓有些后悔没有早点想到,不然他可以趁着前几日靖王在时问问他。甚至说不定他早已和陛下商讨好了军需的事情,这样至少能确定军队的粮草是充足的。   “往年朝廷何时送来消息?”   “快了,最晚这个月底。”   他们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已是八月末,路上行了一个多月,现在已经快十月了。眼见着平凉一天比一天凉起来,希望今年过冬的粮食朝廷能给足。   “粮食的事情就先等朝廷的消息,急不得。除了粮食之外,我看到平凉近三年来的商贸竟是逐年增长?请恕我无知,平凉并非贸易广泛之地,往前几年平凉的商贸都不突出,近两年却为何有此变化?”   “你还看了往前几年的卷宗?”赵一寒有些惊讶。   景泓道:“我只是在这一块有些疑惑,本想与赵主簿一问究竟,但见赵主簿这几日事务繁多,于是不忍心打扰多添麻烦,自己寻了前些年的卷宗来看。”   所有的卷宗都在赵一寒手里管着,不管愿不愿意添麻烦想要拿卷宗他这一关都是绕不过的,如今在他不知情况的前提下景泓悄默声地就把卷宗拿走了,看来他近日治下不够严啊。   面上没有显露任何异样,赵一寒道:“州牧大人果然细心。平凉为大周与北戎的边界,一向都不太平,而且北戎并没有什么可以长期交易的商品,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平凉并不适合商贸的发展。但是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商人想要赚钱,必定千方百计想法子。平凉首富田十九,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自己开拓了一条前所未有的商路,竟能饶过北戎与更北方之地进行贸易。田十九这个人自小就跟着他爹做生意,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市面,他的手段和人脉可是你我所不能想象的。”   “你的意思是,平凉这几年商贸的增长都来自同一个人?”景泓万万没想到这个田十九竟然能以一人之力改变整个平凉的商贸局势。   “不错。州牧大人若是对此人感兴趣,有机会可会会他。按说州牧新上任,那些富商都该来巴结巴结,不过听说田十九出门做生意未归,其他人估计都等着他回来,看看情况再伺机而动。” 第四十七章   把平凉近几年的卷宗都看完看透,耗了景泓相当大的神力,先前没有过这么劳累还不曾注意,一旦真的耗费精力,首先起反应的便是孩子。   孩子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大起来,在肚子里闲不住,偶尔练练拳脚,撑得景泓很是不舒服。若是景泓熬夜看卷宗,孩子便闹得更厉害,景泓不睡他也不睡,闹脾气似的。   一边是急切要上手的政务,一边是日渐长大的孩子,果如萧元燮所说那般,景泓真心感到有些心力交瘁。好在平凉已经凉下来了,景泓又是从南方来的,穿多点也不会让人奇怪,这肚子一直没被发现。   每晚临睡前,景泓还是会给孩子读那本被萧元燮嫌弃的诗集,尽管孩子自己也不太喜欢。这孩子更喜欢和爹爹玩,有时候读着读着肚子撑得慌景泓也放下了诗集和孩子玩起来,孩子伸展手脚在肚皮上撑出一个小包,景泓就点点鼓起的地方,跟打地鼠一样,父子俩也不觉得无聊。   萧元燮自从回来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没回来,景泓不知道军营里情况如何,心里担心又不知道该问谁,只能自己憋着,偶尔和宝宝倾诉几句。   平凉的事务不算繁重,本来这里就不是个富有生机活力的地方,不像湖州那样商贾遍地也不想西北那样胡汉交杂,百姓们就如同这里常年寒冷的气候,安稳而厚沉,只要不打仗,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最好的。   这些日子景泓也渐渐感受到了赵一寒的好处。天子有内阁协助理政,所有的政务都先过一边内阁的手,整理批改过后再转到天子手中,天子只要再看一遍,若无异议便可印玺执行。赵主簿就如同天子的内阁大臣,平凉的事务都先过一遍他的手,到景泓手里的时候就简单多了,上面都写好了批注,景泓只需过一遍加盖官印即可。   赵一寒没有留在京城真的实在可惜,若是文家还在,他也愿意收敛些锋芒,这些年沉淀下来也必定能进入内阁理事。如今却只能做一个边关之地的小主簿,实在大材小用。   处理完今日政务,景泓才发现阿淼又不见了。   景泓低下头对宝宝道:“你阿淼哥哥该不会是跑到军营里去了吧?唉,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一声不吭就不见人,爹爹可担不起这上蹿下跳的心。”   肚里的宝宝动了动表示抗议,他可是个好宝宝!   “真是好宝宝,爹爹知道了,爹爹会疼你爱你的。不过你要听话哦,有外人在的时候好好休息,别跟爹爹闹。”景泓小声跟宝宝说话,又怜爱地摸了他两下。   阿淼直到快要散值的时候才回到州衙,还带着一身的汗。   “你上哪去了?”景泓问道。   “我去了一趟军营,佘先生带我去的。”阿淼脸上汗津津,头发也弄乱了,但是人很精神,眼睛里闪着光,兴高采烈的样子。   “你怎么碰到佘先生的?”   “今日出门的时候就碰到了,佘先生到府里来拿东西马上要回军营,他本来顺道送我来,但是我一直想去军营看看,所以就求着他。佘先生架不住我缠着,便带我去了。”今日早晨阿淼起晚了景泓便先出门,没想到阿淼晚出门一会儿倒误打误撞碰到了佘言。其实是佘言先问起他想不想去军营看看,可阿淼害怕景泓和梁婶会对因此佘言有微词,于是换了一个说法。   佘先生看来是真的喜欢阿淼,可景泓还是不能确定是否真的要支持阿淼参加,他叹气道:“你呀,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至少先与我说一声。”   “好。”阿淼回答得很响亮,心里却想着,下次我再偷偷去,不让你们知道就好啦,反正佘先生答应过我的。   “今日在军中可有什么见识?”景泓忍不住问他军中的情况。   阿淼端起茶壶就灌了好几口茶,缓过来才兴奋道:“军营里可有趣了!我可喜欢了!佘先生带我去看士兵们操练,那场面,我做梦都想加入其中。还有,我第一次见靖王是那个样子的,穿着一身盔甲,威风凛凛的,站在台上指挥着千军万马。我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死而无憾了!”   景泓从未见过军营里的萧元燮是什么模样,他倒是见过他穿着盔甲的样子。那日从京城出发时,萧元燮便穿着一身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配着长剑,领着身后百万将士出发,确实有威震天下的气势。   他问军营其实就是想知道萧元燮的情况,阿淼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溜嘴全说了,也省得他再拐弯抹角的问。   知道对方在军营里安好,景泓也就放心了。   回到王府小院里,阿淼向梁婶和紫鸢絮叨起他今日的感受,兴致勃勃的像是要告诉全天下的人。   梁婶端了菜进来摆着,见景泓刚换了衣服出来,担忧的对他说:“这孩子真是着了魔了,再这样下去,他可就真的要上前边打仗去了。”阿淼这两年在景家,梁婶早已把他当做自己的样子看待,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可不想阿淼再出什么事。   景泓却安慰她道:“您也别担心,阿淼还小呢,年底才十六。按照当朝律法,年满十六方可报名入伍,阿淼今年是不能进去了。我看他可能也是一时少年心性,过一段时间可能也就不想了。”   “但愿吧。”梁婶叹了口气,回厨房拿菜去了。   吃过晚饭,景泓回房里秀才爹写信。在平凉也呆了有一段时日,除了最开始报了一回平安,是该给秀才爹说说自己的近况,以免他担忧。   提笔告知秀才爹自己一切顺利,这里的人也很好相处,再来是孩子长得不错,可惜他太活泼了,时常闹得他心累。说完自己,又说了梁婶和阿淼的情况,最后问道秀才爹如何,京城里局势如何,陛下是否还在为难大爹爹,阿秀醒了没有。   写完信吹了吹,等墨迹干了放进信封内封好,景泓也有些困了,今晚没有政务要处理,他早早上床休息了。   景泓处理政务学习得很快,有些出乎赵一寒的意外。   “今日还有旁的事务要处理吗?”审查完所有公文签上名字盖上章,景泓抬起头来问道。   赵一寒站在一旁盯着景泓的字,道:“旁的没什么了,只是州牧这字我越看越觉得熟悉,颇有属下一位旧友的风范。”   景泓小时候是照着名家的字帖学写字的,其中有一些是文相的笔墨,若是以前他可能不知赵一寒是何意,如今却是很快明了赵一寒话中之意。   他道:“我家里的书房有很多字帖,我从小便是照着那上面的字一遍一遍临摹。只是字帖不都是一个人的,风格迥异杂多,可能写着写着各家风格混在了一起,刚好与赵主簿旧友有些相似罢了。”   赵一寒点点头似未有他疑,道:“大概是这个缘故吧。不过这种习性可不好,若是临摹练字,最好寻一风格最爱的大家,如州牧这边杂糅,实在不妥。”   景泓虚心受教:“确实,小时候不懂事,家里人也管得不严,所以才会如此。”   赵一寒将景泓处理好的公务收拾好,带上离开了。赵一寒走后,景泓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手搭在肚子上,对宝宝道:“吓死爹爹了,差点露了馅。”   宝宝很给力地踢了景泓一脚,给他一个回应。   景泓得到了宝宝的回应,又思及方才赵一寒在时宝宝乖乖休息没有折腾他,于是很高兴地抱着肚子和宝宝说起话来,算是奖励他。   可真正的奖励还在后头,景泓回到王府后便得知今日靖王回府,正在小楼上。景泓进房后发现萧元燮这次回来显得疲惫不少,卸去盔甲的他倚在榻上有些颓样。   景泓看一眼便心疼,走过去本想让他躺在自己膝上给他按按头,可惜肚子大了,萧元燮也躺不下了。   “这孩子,尽会扫兴,必是个男孩无疑了。”萧元燮嘴上说着嫌弃,手上却颇为温柔地摸了摸景泓的肚子。   宝宝听得出父亲在埋汰他,他不愿打理,懒得动弹。   “今日怎么有空回来了?我看王爷脸色不是很好,是否出了什么事?”景泓被萧元燮揽在怀里,担忧问道。   “你还记得那个木先生?”   “记得。”景泓点点头。   “前几日他给本王来了密信,代北戎三王子希望与本王合作,帮助三王子夺取北狄新王之位,并许诺十五年之内不得进犯我大周边境,每年按时朝贡,还答应一定会把灭了前平凉州牧满门的凶手交出来。”   木先生不像是那种会甘心认输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在积极拉拢萧元燮,想来草原上的局势对三王子极为不利。   “大周和北戎真的要打仗吗?”   “那得看北戎的诚意了。”北戎的三位王子,除去心机城府甚深的老三,老大和老二都算好控制。老二自不必说了,空有一身蛮力毫无智慧,他若当政,最多就是打几仗,他身边有没有什么精明的谋士,把他打怕了也就好了。老大背后有草原最大的部族撑腰,虽然麻烦点,但经过这次三子夺位,北戎一分为三已受重创,王后并非无脑之人,自然懂得这时该韬光养晦。   对草原来说,三王子为王才对他们更有利。可是对大周来说,一个好控制,或者知轻重的王才更有利于两国。   “王爷是否看好三王子?”   萧元燮诧异,反问道:“为何这样问?”   景泓道:“其实每个人都希望能够棋逢对手,王爷也是一样的吧?景泓对那三位王子了解不多,但是从上次木先生冒险潜入京城求和而不是贸然行刺便看得出这位三王子比其他两位更有胆识和计谋。和蠢人打交道令人厌烦,木先生是佘先生战场上的知己,想必那位三王子也更对王爷的胃口才是。”   “我先前怎么没发现,你竟是扮猪吃老虎的好手?”萧元燮心中越发对景泓感兴趣。   景泓虽说了一通,并非心机之言,他不过是按照内心所想说出而已。他道:“我也不傻的,我只是先前没遇上这样的事情罢了。如今到了平凉,人生地不熟,我也只能自己多观察多留意,以免给王爷惹麻烦。”   这小兔子一脸天真的说这样的话,萧元燮心中一阵酥痒。   他抱着景泓往上托了托,让景泓与自己平视。景泓被拉到人眼前没了方才的自在,他垂下眼帘,手指又揪着萧元燮的衣襟胡乱地搅在一起。   “怕给我惹麻烦?你倒是说说,能给我惹什么麻烦?”   “不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上次跟你说的让你好好想想,你想好了么?”   “王爷可没说下次见面要给个答案,我还没想好呢。”其实早就想好了,不管怎么样,这颗心总是向着你的。   “哦,是本王疏忽了。”一面说着,萧元燮靠近景泓的耳边轻啄起来,大掌也开始在衣裳下作乱。   “你……别闹我。”一段时间没有行事,景泓其实也有些憋得慌,上次同榻而眠时他就有些心猿意马,但为着腹中的孩子,不敢显露半分。此时萧元燮一挑拨,他的身子很快起了反应。   “都要做爹爹了,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撒谎?”萧元燮不顾他的阻拦,将外衣尽数扒去,露出细腻圆润的肩头来。他低下头去啃咬,往下寻去的手抓住了要处挑弄起来,惹得景泓越发难耐。   “你也知道当着孩子的面……你就不能……不能做个正经样?”景泓全身都泛着潮红,忍得眼泪都出来了。   抬头看到这样梨花带雨的模样,萧元燮更加不能就此作罢。他将景泓侧着身子放平在榻上,覆上身去,贴着景泓的耳边道:“泓儿莫怕,大夫说了可以的。”   被一句“泓儿”乱了阵脚,景泓只能完全败下阵来,任由他予取予夺。 第四十八章   两个人在屋里老半天也不出来,紫鸢去瞧了一回,回来的时候虽神色无异,却朝梁婶缓缓摇了摇头,又让其他下人将桌上的饭菜先盖住。梁婶自然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可奈何屋里头那位她惹不起,也只好干着急。   “您怎么坐立不安的,外头有什么可盼的东西?”厨房里,阿淼大口地吃着饭,不解地问一直不断伸头往外看的梁婶。他也跟着伸头去看看,但什么也没看到。   梁婶手里端着饭碗,心思全在小楼那边,时刻关注着景泓有没有出来用饭。“盼星星盼月亮,也不盼着这尊神回来!一回来就折腾我们少爷,真是……不知轻重?”   “您在说靖王吗?”阿淼似懂非懂。   “小孩子别多问!”梁婶给他夹了一大块肉,敷衍道:“好好吃饭回房里看书去。我和少爷说了过几天给你请个夫子,你这些落下的功课回头都给补上。”   本来得了一大块肉正高兴,再一听这话,阿淼的脸垮了下去,肉都不香了。   屋里的两人直到月儿快爬到树顶了才出来,桌上的菜早就凉透了,紫鸢让下人去热一热,萧元燮却道:“做份新的吧。”   “这些菜都未曾动过,不必重做了,热一热便好。”景泓劝道。平凉不是个物产丰富之地,百姓们入了冬都是以腌菜为食,难得靖王府还能有稍微新鲜的菜可以吃,若是就此倒掉实在可惜。   萧元燮却道:“本王的意思是重做一份给你罢,这些热一热,本王吃。”   景泓没想他竟有此细心,更不料他会心疼自己,不想自己吃这些反复热过的东西,本来两人便是刚温存了一番,连日来的不适也纾解了许多,如今心下更是感动。   紫鸢道:“婢子准备好了一锅粥,一直温着呢,先盛些给景公子,以免饿着了。”   萧元燮点点头,紫鸢办事他是放心的。   用了饭,两人又一道洗了澡。景泓本是不肯与他一起,被萧元燮连哄带骗又剥去了衣物,抱着进了浴桶。这浴桶虽不算小,但与京城靖王府的浴池是不可比的,再者北地夜寒,两人也不敢在水里多待,擦洗干净便出来了。   下人们进屋收拾,手脚轻快,不一会儿全都收拾干净退下。夜已深了,屋里的烛火灭了大半,昏昏暗暗的光让景泓昏昏欲睡。萧元燮拿了不知道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涂在他的小腹上,满是粗茧的双掌画着圈轻柔地按摩着。   傍晚的情事耗了景泓大半的精力,入了热汤再出来,整个人越发瘫软无力,便也就这样心安理得的任萧元燮伺候了。   “这是什么东西呀?方才冰冰凉凉的,这会儿又热起来了。”小腹渐感温热,孩子也越发活泼起来,景泓有些不安。   “这是太医院研制的膏药,听说京中的贵妇们怀孩子时都喜欢拿着涂在肚子上,可以消去肚子被撑开留下的痕迹。你放心,对孩子无害的。”听得出景泓的担忧,萧元燮解释道。   景泓倒是对这些一无所知,近来孩子大了,他的肚子被撑开来,确实不舒服,也注意到肚子上出现了一条条痕迹,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这些事情他也不好开口与梁婶她们说,只能自己忍着。就像这些日子以来无端汹涌的情欲,他无处消解,也不能述之于口,更不敢要求萧元燮时常回来陪伴自己,也便只能忍着。   心放了下来,就更享受被照顾的滋味。景泓躺在细软的锦被中,半阖着眼看身旁这人,这样难得的温柔让他一时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方。   按揉了一会儿,萧元燮第一次和孩子隔着景泓的肚皮玩耍,颇有新鲜感,但顾及景泓受不住,于是安抚着孩子让他停下。孩子似乎也累了,肚子上的起伏平复了下去,萧元燮收起那些瓶瓶罐罐,放到床头的暗格里,嘱咐道:“你每日临睡前自己抹一些,免得难受。”   听着这话,景泓突然觉得委屈起来,他伸出手去寻萧元燮的手,萧元燮以为他要自己躺下,便握着那只手顺势躺了下去,拉过被子将两人盖住。   “我原以为你会不喜欢他,如此也好,将来说不得我们父子不能同在一处,王爷既有心牵挂着,我也便安心了。”   “怎么就不同在一处了?你在乱说什么?”这摸不着头脑的话让萧元燮一时不解。   “这孩子,王爷打算如何安置?若是王爷要将孩子带走,我定是不舍。可是,我又有何能力,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天家的手段景泓不是没见过,这孩子若是天家真的要夺去他势必无可奈何。再想到阿秀,景泓方才还沉浸在须臾温柔中的理智又渐渐回醒过来。   萧元燮这才恍然大悟景泓的意思。他道:“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本王自有安排。你别胡思乱想,早些休息吧。”   孩子的事是一回事,景泓心想,如果你对我也能像对孩子这般上心便好了,哪怕一点也好。   第二日一早又是天不亮萧元燮便赶回了军营,景泓醒后还犹在梦中,只觉昨晚的片刻温柔只是自己梦了一场罢了。好在打开床头的暗格,里面塞满的随意放置的瓶瓶罐罐证实了昨夜并不是一场梦。   去了州衙,赵一寒来报说朝廷那边已经来了消息,今岁送来的粮食比往年多了一成,军民分开,保证今冬无论是军队还是百姓都能得到充足的补给。而且,送粮食的队伍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可到达。   “太好了,这样一来百姓过冬的粮食就不必发愁了。”   “是。”赵一寒也难得露出轻松愉悦的神情来,“如今就等粮草送过来了。看这样子今年的冬天来得快,希望在第一场雪下下来之前,押送粮草的队伍能赶到。”   “为何?”   赵一寒刚刚还轻松不少的脸色又凝重起来:“州牧大人自小生在南方有所不知,平凉一下雪,就如同南方遭遇雨季,连绵不绝。那时候大雪封山封路不说,天寒地冻本就不适合行路,此天难也。再者路途迢迢,越往北走越是地广人稀,而一道上多有盗贼出没,就瞄准了这朝廷送来的粮草,此人难也。”   “往年有过被半路劫粮的事发生?”   “不止一次。”赵一寒叹道。   “何以不铲除这些恶贼,留着他们继续为非作歹?”阿淼听罢愤愤不平。   “不是我们不想,而是不能。”赵一寒叹着气摇头道:“这些盗贼本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之人,他们对地势极为熟悉,一不小心就中了他们的埋伏。他们干此行道,常常便是对过路的商人行打劫抢盗之事,那些京城来的士兵哪里跟这样身经百战的贼寇缠斗过,自然不是对手。州府里又没有一支可以与之抗衡的队伍,实在难办得很。”   “如此说来,只要粮食一天不到此处,我们便一天不能掉以轻心。”   “不错。”   “若是派人去接应呢?让靖王派一支军队前去,说不定那伙山贼看到,便不敢轻易动手。”景泓想到军营里应该能调出一只轻骑兵来,快去快回,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这……属下不敢逾越。靖王手下的将士是为镇守边疆所用,按律不可随意插手平凉的事务。这群盗贼乃是一方草寇,就算要镇压也该是利用州府之力而非军中之力。不过州牧大人若是有此想法,不妨可向靖王商讨商讨?”赵一寒方才还忧心忡忡,此时倒是又束着手镇定自若地立在一旁等着景泓回应。   果然是个老狐狸,景泓心中暗叹了一口气,罢了,也只能自己去与靖王说说了。   只是这个老狐狸真是每一次都那么及时,总要等到靖王走了才说到问题的关键。也不知萧元燮何时才又回来,这事却等不得。景泓写了封信,让阿淼代自己送到军营中去。   “这个,我该怎么送进去啊?”阿淼那过信,问道。   景泓无奈白了他一眼,笑道:“连你都跟我耍心眼了?还嫌我每日操心的不够吗?你先前就去过军中,还能不知道怎么进去?你给我说说这些日子我在处理公务的时候你都跑到哪里去了?怕是佘先生早就跟守门的士兵打好招呼了,你随时可去。”   被景泓给识破,阿淼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裂开嘴呵呵地笑着。   “少爷先不要告诉梁婶好不好?她现下还不同意我入伍呢。”   “你真的决定要入伍?”说到此,景泓其实觉得阿淼走文路或是武路其实都无所谓,只要是他真心选择。   阿淼正色道:“嗯,阿淼已经决定好,等今年底到了岁数,便应征入伍。”   “这些日子你也见识了不少军中的情况,我虽未去过,但也知从军的艰难,你依然决定要走这条路?”   “正是见识了从军的艰难,才更坚定了阿淼要入伍之心。阿淼喜欢军中的氛围,也向往沙场报国。比起提笔写字,阿淼更愿意弃笔从戎。”眼前半大的孩子已不是两年前刚被捡回来时那样瘦弱了,他更结实粗壮,也更有自己的想法,景泓忽然有些家中大儿终于懂事之感。   “好吧,既然你有如此决心,梁婶那边我来替你说。”   见景泓松了口,阿淼万份惊喜,手舞足蹈地奔出去了。   本以为阿淼会晚些回来,出乎意料天才刚晚他便兴冲冲地回到了靖王府。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王爷让人骑马送我回来的!”阿淼一脸红彤彤,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景泓。   景泓展开来,是萧元燮的回复。他在信中道景泓的想法可行,明日他会让卯二领一队骑兵,前去接应。   “今天王爷夸少爷来着呢!”   “夸我?”景泓有些惊讶。   阿淼狠狠地点头道:“王爷看了少爷的信,很是意外,说平日里小看少爷了,没想到少爷的脑子这般灵活。佘先生也说少爷的想法很好,请王爷尽快安排人马前去。王爷还怕少爷担心,所以让人快马把我送回来,给少爷报信。”   让人快马把自己送回来的是靖王不错,但没说是怕景泓担心,教他这么说的是佘言。   景泓听了他的话,心中很是不确定真假,但又思及昨夜种种,心存一丝希望。是否对方也在试着接受自己?如果真的如此,那他该何其有幸。 第四十九章   萧元燮说到做到,立刻派了一支小队赶去接洽押运粮草的官兵。景泓本以为能够就此放下心来,谁曾料想,劫匪的速度更快,抢在那支小队到达之前劫走了大半的粮食。   景泓本在休沐中,正躺在家里和肚里日渐长大的孩儿说说话,阿淼急匆匆地跑进来将消息告知,景泓一时方寸大乱。   “这可如何是好?”阿淼问道。   景泓呆了呆,不过一小会儿便回过神来,对阿淼嘱咐道:“你去把赵主簿叫来,此事须得与他相商。另外,这个消息务必不能扩散出去。消息是什么人来传与你的?现下除了你我还有何人知道此事?不管是何人,都一定要叮嘱对方不可随意透露,不能让平凉人心动摇。”   阿淼回道:“是军营来的一位将士带来的口信,他交代完后便走了,来去匆匆。我曾在军营里见过他,他跟在佘先生身旁做事的,此事应该不会有假。阿淼得了信除了少爷您其他人未曾提及,头一件便是先来告知少爷了。少爷放心,阿淼知轻重,断不敢随意散播。”   景泓自是相信阿淼,既然没有旁的人知道此事,好歹不必担心为此惹得平凉人心惶惶。州衙内乱犹可解决,一旦平凉乱了,那大周这道关卡说不定就真的要完了。   阿淼很快请了赵一寒前来,一进门赵一寒便觉得奇怪,屋里炭火烧得旺盛,景泓却依旧穿戴整齐坐在桌旁等他前来。但此时粮食的事更为重要,其他的也由不得他来管。   “下官……”   “赵主簿不必行这些虚礼了,快快请坐。”景泓怕肚子漏了陷,也顾不得礼仪,就算着急也只能坐着招呼赵一寒坐下。   “赵主簿,如此急匆匆找您过来,想必阿淼在路上已经将事情告知,不知您可有解法?”赵一寒屁股刚沾凳子,景泓迫不及待地问道。   赵一寒也许是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情,面上并无太多的急色,甚至显得有些淡定。他叹了口气,皱着眉苦笑道:“棋差一著,虽然有了防备,但终究是晚了一步啊。”   “我们都知道晚了一步,先生您倒是快说说还有什么办法呀!”阿淼路上就一个劲的追问赵一寒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赵一寒一会儿对他说莫急,一会儿说他正想着,这想了一路也没见他想出个什么主意来,到了景泓跟前还是一样说废话。   阿淼是经历过南方水灾的孩子,这些日子跟在景泓身边也知衙里的粮仓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积蓄,他深知没有东西吃对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江南富庶,百姓被水毁掉的粮食只要官方开仓放米便还有活路,可平凉若是如江南一般,他们又有什么可急的呢?   “阿淼!不可如此无礼。”景泓斥责了阿淼一句,转而对赵一寒带着歉意道:“阿淼也是为平凉百姓们着急,还请先生不要责怪。”   赵一寒摆摆手,笑道:“不会不会。阿淼小友年纪轻轻如此有心,在下也是欣赏不已。”   被斥责过的阿淼看他还笑得出来心里越发着急,可又忌惮着挨景泓的训,只能心里头偷偷骂他两句。   “先生看起来并不那么着急。”瞧着赵一寒的神色,景泓心想他必定已有对策。   赵一寒道:“也不是不着急,只是……着急也没用。如今劫匪已经把粮草劫走了,眼下无非是两种情况,要么放任他们去,我等再另寻他法补上空缺;要么派兵追踪围剿,把粮草夺回来。”   “若是不追,该从何处补上这缺口?十万将士和平凉十几万的百姓都要吃饭,这个缺口着实不小。若是派兵去追,州衙内可有能够派遣并有能力剿匪的队伍可用?就算靖王肯出手,如今再大费周章,最后的结果可能也不能如愿。”眼看着第一场雪马上就要落下来了,此时出兵剿匪是非良机。何况一旦出兵就有可能被他人知晓,此事若是北戎得知,更不有利于戍北大军。   “其实,那么多的粮草,那些匪寇是不可能全都抢完的,他们也知道这是给平凉百姓过冬用,往年也是只抢走一大半。可是今年不同,今年边境的将士人数激增,说不得就要开战,这一半的粮食,势必不够。不过在此之前,赵某要问州牧一句话,还请州牧如实回答。”赵一寒话锋一转,整个人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话?”景泓被他瞬间转变的神色弄得紧张起来。   “州牧觉得,是边关的将士更为重要,还是城中的百姓更为重要?”   景泓被问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问道:“赵主簿为何这样问?”   “自然是因为州牧与靖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赵一寒直言不讳。   景泓这次反应过来,顾不得想赵一寒是不是在揶揄他,这显然是明目张胆的试探他,不但如此,还逼着他在军与民之间做出决定。粮草只剩一半,若是真的大雪封路后续补给无法送达,那他要如何抉择,是先兵还是先民?   “赵主簿这是不信任我家少爷!”阿淼顾不得是否会被景泓斥责,冲赵一寒气愤道。   赵一寒却道:“在下身为平凉的主簿,自然是要为平凉的百姓着想,戍北大军的生死存亡是由靖王负责,与我何干?”   “景某并无偏袒戍北军的意思,赵主簿不必误会!”在阿淼再次开口顶回去之时景泓抢先开口道,“景某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无论我与靖王是何等关系,都不会因此偏袒任何一方。身为平凉的州牧,景泓虽年纪尚轻未有子女,也知为官者须爱民如子的道理。如果真的别无他法补上缺口,景泓也一定会以平凉百姓为先,与靖王商议如何分粮。”   景泓说的不是情急之下的搪塞之言,他诚挚坦荡的直视着赵一寒,反倒让赵一寒心生不适。   这个小州牧和他想的有些不同,一开始察觉到他与靖王的关系,还以为他是个依附在靖王身旁唯唯诺诺的人,没想到还是个有脾气的,自己倒显得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如此,还希望州牧大人能够记住今天所说之话,他日若真的到了不得已时,还请州牧务必向着平凉的百姓,赵某替百姓们再次谢过了。”赵一寒站起身来,郑重地向景泓行了一礼。   景泓本欲起身扶他,但是肚里的孩子也动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刚才他说的那句“未有子女”给气着了。他不敢起身,一边摸摸肚子安抚孩子,一边道:“赵主簿不必行此大礼,景泓明白自己的职责,必定不会让平凉的百姓受委屈。”   赵一寒得了保证,放下了心中的一些戒备,再次坐下来开口时也不像前边那样打马虎眼了。他道:“粮草被劫,不能算是意料之外,我等未能事先预想若是被劫后该如何处理,也算是我等的过失,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是如何解决的?”   “还记得先前与州牧提起的富商田十九吗?田十九这个人为人小心谨慎,平凉本来就是个物资稀缺之地,他常年都备有一些粮食在自己的私库里,以备不时之需。好在田十九虽然是个商人,但是平日里慷慨助人,偶尔也会做些施粥、请人义诊之类的善举,之前的州牧与他私交颇好,所以他愿意开私库以相助。只是如今多添了几万的士兵,缺口太大,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填得上的。”   按照赵一寒所说,这个田十九并非一个唯利是图的奸商,而且他既然有能力补上平凉百姓过冬所需的大半粮食,足以说明他这个私库不小。若是连他也解决不了,那还有谁能解决?   “照赵主簿所说,这个田十九并非难以说动之人,平凉除了他还其他颇有身家的商人,他们应当也有自己的私库,是否可以让田十九替官府对他们进行游说,让他们一道助平凉渡过难关?”   赵一寒道:“州牧与在下想到一块儿去了。其实想让田十九出手相助并不困难,他本就是福则兼济天下之人,他力所能及多半不会拒绝。难的是,如何让他说动其他城中的富商一起开仓放粮。毕竟除了他,其他人可不都是在乎普通百姓死活的。”   “这个田十九是做什么生意的?”   “什么都做。南边有布匹、茶叶、瓷器等商品,北边有药材、马匹牲畜等,在我的印象里,没有他做不成的生意。”   如此说来田十九能力不俗,什么也不缺,景泓本想利用文家在江南商贾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来引诱田十九,看来是行不通了。那又该如何说动他出手相助。   “这些商人,总得看到些许利益方才肯出手救人,如果我们能有什么便宜让一让他们倒是好。”阿淼思索道。   “不可!”景泓却反驳了他的观点。“平凉的商人说多不说说少不少,大周与北戎不和时不时会打仗,可并不太影响两地的商人相互往来,因此也催生了不少在边境贸易以获利的商人。这些人说白了都是逐利而来,有些甚至不是平凉本地人,想要他们出手,更是难上加难,平凉若是待不住他们走便是,根本就不需要在此陪着平凉受苦。平凉官府本就拮据,哪里还有便宜可给他们占,能拿出手他们也瞧不上眼,犯不着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出那么多存粮。再者就算他们真的肯占便宜出粮,官府也没那么多便宜给他们一一占到,没占到便宜的若是心中不满背后耍阴招那就更不妙了。”   “州牧说得极是。”赵一寒赞同景泓的观点。   “那该怎么办啊?”阿淼沮丧起来,他一想到当时江南的模样,心里就难受。好不容易跟着少爷一家过了两年安心日子,难道又要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事吗?也怪他笨,平日里没好好读书,现在真出了问题,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景泓看出阿淼的担忧,安慰道:“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也不必太担心,如今还没有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明日我去会一会这个田十九,探探他的口风再说。” 第五十章   田十九的府上并没有多豪华,景泓见过皇宫,也见过王府侯府,景泓本以为身为一方首富,田府必定处处奢华,到了地方一看,就是一般富裕人家的模样,并不张扬。可以想见田十九此人该是个相当沉稳而有城府之人。   下人没想到新任州牧竟然会亲自登门拜访,万分恭敬地将人迎到了大堂上,而后急匆匆进去通报。景泓一坐下来身旁立刻有人奉上茶,就连跟着景泓一道来的阿淼都有一杯润喉的暖茶。田十九是做生意的,开门做生意往来皆是客,但是连家里的奴仆都训得跟跑堂的小二一般,这倒是算独此一家了吧。   景泓面上不露,心中却是有几分忐忑不安,也不知道田十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自己这样茫茫然上门来,也没想到个极好的对策,对方又是个狡猾惯了的商人,怕是此行不能如愿。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田十九很快就出来相见,他长得健壮,不像一般富商脑满肠肥,双眼有神但欲望不过分外露,一看就很精明。见到景泓他很客气,连连向州牧赔不是,说道自己也才刚从江南回来,未来得及去拜见州牧,反倒让州牧想先来拜访自己,实在过意不去。   阿淼在景泓身后撇了撇嘴,偷偷翻个白眼。   景泓道:“不妨不妨,本官初来乍到,对平凉还有许多不了解之处,也该多多体察民情,了解民意才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景泓本意也只停在字面上,但在田十九看来,体察民情体察到首富家里头,这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州牧刚上任不久,平凉又是苦寒之地,不知大人近来过得可还习惯?”田十九坐下先关心了景泓一番。   “多谢关怀,平凉虽比之南方干燥寒冷,但多穿些衣服也无妨了,不似南方冬天的湿冷,有时候穿再多也感觉冷得慌。”   “确实,去年冬天田某就是在南方过的冬,潮湿寒冷,仿佛浸入骨髓。田某这把老骨头啊,差点就不行咯。”田十九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景泓本就不是个喜欢结交之人,平日里也不善与不相熟之人谈话,不过你来我往两个回合,他就有些词穷,不知该说什么了。好在田十九是个精明人,一眼看出了景泓隐隐的窘迫,于是道:“州牧大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听说还是探花郎出身,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便升任平凉州牧,可见陛下对大人之信任。州牧大人前途无量,田某在此先行恭贺大人步步高升。”   景泓禁不起别人这样的吹捧,忙摆手否认:“能升任平凉州牧乃是陛下的恩泽,景泓身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当是兢兢业业,为民生社稷添一份绵薄之力罢了,不敢奢求步步高升。”   田十九一时无法断定景泓这副谦逊的模样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他继续道:“方才听州牧说道南方湿冷,又听州牧口音有江南之调,田某猜测州牧是江南人士?”   “在下确实江南人士,祖籍……湖州。”景泓顿了顿,不知怎么就把宣州说成了湖州。算起来宣州虽属于湖州管辖的地界,如此说也不算假,何况还有文家在湖州。“田老爷行商,应该去过湖州。”   “确实去过,去过不少次,好多生意都是在湖州完成的。”田十九笑着,莫名道:“湖州是个好地方,是个行商的佳处。”   这话里有话,景泓想他这是在试探自己,回道:“确实是行商的佳处,家父也在湖州做点小生意,可惜景某不懂商道,也不善言辞,只懂得埋头读书,未得家父真传,对商行一事一无所知,实在惭愧。”   “州牧大人家中也行商?”田十九显然没想到这点,也许是他没打听到,听此一说只觉自己遗漏了个大消息。   这事谁都没法打听到,毕竟文家人五代不能入朝为官。景泓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说明自己不是来官商勾结的,不相让田十九误会罢了。   “不知大人家中在哪一行行商?”   “诸如米、布、茶、瓷器等,多多少少涉及一些。”文家的产业之大景泓自然无法一时窥探全部,他只记得个大概,便笼统说了。   “田某在湖州行商多年,令尊所涉猎的行当田某也有所涉猎,只是也许田某孤陋寡闻,未曾听过姓景的商人。”田十九不愧行商多年,估计湖州大大小小的商家没有他不知道的,果然一下就抓住了景泓的漏处。   景泓答:“家父不姓景,景某随母姓。”   “哦,原来如此。”田十九没有追问原因,转而问道:“敢问令尊名讳如何?说不定我等还曾有过交往。”   “家父姓温,单名一个璋。”秀才爹曾说过,大爹爹当年就是化名温璋与他相交的,而且有些事不便用真实身份去做,大爹爹偶尔也会用此化名行事。   田十九听此名却是神色一惊,忙问道:“哪个章?可是带玉的那个璋?”   “正是。”景泓点点头。   田十九听罢眼珠上下打量了景泓几轮,景泓不明所以,心中顿时紧张起来。看来田十九是知道“温璋”此人的,只求他不是与大爹爹有仇便是好,若是,这下不等于自寻死路了?   “说来也巧,田某早年间初到江南行商,因为不懂那边的规矩犯了错,差点丢了性命,还是一位恩公路见不平救了我。刚巧,那位恩公也叫温璋。细看之下,州牧大人和那位恩公确实有些相像。”   “这样巧?”景泓好似看到了些许希望,果然船到桥头自然直。   “不过可惜得很,后来我一直也未能再遇到那位恩公,本想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一直都没有机会。”田十九叹气道。   想来是文弄章不想过多暴露身份,所以很少以温璋的身份出来行事,况且湖州是文家世代经营的地方,文弄章想要隐于众人之后有的是办法,田十九不知他真实身份自然找不到他。   “家父为人低调,不喜张扬,近年来越发做甩手掌柜,家里的生意多交给下面的人打理,他自己倒是极少出面了。他在外的事一向很少在家中提及,毕竟家父的生意主要在湖州,景某随母亲常年居住宣州,实在不清楚家父是否便是田老爷口中之人。”   “宣州?那便是了!”田十九眼神一亮,恍然大悟般道:“恩人便是在回家途中偶遇救下了田某,当时恩人急着赶路并未留下些多余的只言片语或是信物一类,以至于田某苦寻不得,可恩人要去往之处便是宣州方向。”   景泓实在想不到千里之外的大爹爹在多年之前还有过这样的壮举,间接使得多年后的今天让他受了这偶然一次路见不平的益处。   “想来该是巧合。”   “该说是天意!”田十九兴冲冲地对下人吩咐道:“让厨房今晚多做几道好菜,田某须得好好款待州牧。”   “不必了!”景泓急忙推辞。他有孕在身,不敢在外面乱吃东西,还是回家吃为好。   “州牧可是嫌弃?”   “不是的。”阿淼机灵接道:“田老爷有所不知,我家嬷嬷在少爷出门时就叮嘱了,务必要回家吃饭,今儿特意做了少爷喜欢的老鸭汤,一大早就上炉子炖了,可不好浪费。”   “原来如此。”田十九虽感遗憾,但也不是个勉强他人之人,只能作罢。“说来也是,匆匆准备确实不够周到,下次再寻机会,田某定要好好宴请州牧。”   “那个……其实景某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不知不觉说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眼看着说话间与来此的初衷越走越远,景泓只能开口拉回来。   “何事?大人不必有所顾虑,在平凉只要我田十九能办到的,必定倾力相助!”有了“救命恩人儿子”这层关系,田十九的态度明显积极多了。   景泓理了理思绪,正了正神色,严肃道:“此事其实不该开口,但是事关平凉百姓能否安稳过冬,景泓也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助了。”   “愿闻其详。”   “田老爷想必也知道,平凉每年冬季官府都会给百姓分发一定的粮食过冬,这些粮食都是从京城的粮仓点好运送到平凉来。可是京城到平凉路途遥远,路上不免经过些险山恶水之处,也就不免遇上些土匪强盗。说来惭愧,今冬送来的粮食在半路被劫匪所盗,损失了近大半。今年戍北大营又新添了几万的士兵,这些士兵的粮草也是跟着一起运送过来的,眼下就快要降雪了,回报朝廷再等下一拨粮草不知何时能够送达,为稳定军民不乱,还请田老爷能够出手相助。”   田十九这才明白了他的真实来意。   “这有何难?田某自小生长在平凉这片土地,这是田某的家乡,往年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田某无一次不相助官府的。州牧请放宽心,田某这就开仓,不会误了官府放粮的时间。”田十九并不觉得这是件难事。   “往年只需补上百姓的缺口,今年却是多了几万的将士,田老爷的米仓估计不足以补上这么大的空缺。”景泓担忧。   田十九方才大喜过头,此时定下心来再想想,确实是这么个情况。   不过也仅仅为难了一瞬,田十九又笑道:“不难,田某别的不多,银子倒是不少。何况行商多年,自有门路。州牧不必担忧,田某自有办法能补上这缺口。”   见田十九说得信誓旦旦,景泓心头一热,不由感激道:“如此,景泓便代平凉百姓和戍北大军的将士谢过田老爷。此事若是能给解决,解了粮草之危,田老爷功不可没。到时景泓会上书朝廷,如实禀告,以求陛下能给予嘉赏。”   “田某不过为自己的家乡尽一份绵薄之力,州牧严重了。”田十九谦逊道。   欺一陵五八八午九陵追更 第五十一章   “没想到这个田十九还是热心肠之人,之前总听说无商不奸,他倒不像是个奸商。”回府的路上,阿淼感慨道。   景泓抚摸着微微鼓动的腹部,心里头后知后觉地有些疑惑和不安。这似乎太过顺利了,超乎他的想象,甚至连文弄章曾救过田十九都显得甚为巧合,就像是特意编排出来的一样。可是眼下也没有时间给他与千里之外的文弄章确认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回事。何况眼下除了田十九,只怕整个平凉再也找不出能出手相救,而且肯出手相救的人来。他是该就这样信了对方,还是……   “少爷,您怎么了?”阿淼本来还挺兴高采烈的,眼下最棘手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可一看身旁景泓的脸色,却又觉得好像不对。“少爷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是如此觉得……”景泓心上有疑,但此事说与阿淼也不能解决,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没事,此事我再与赵主簿商议吧。”   “那需要阿淼现在去请赵主簿吗?”   景泓挑起车窗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显出蒙蒙的灰色来。“不必了,明日去了衙门再找他罢。”   田府。   “先生要我说的话我都照说了,先生可得到您想要的答案?”田府的大堂上,田十九依旧坐在主座上,但是他面对的客座却换了一个人。   赵一寒神色悠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热茶,温热的茶水顺着口喉流下,胸腔顿时染上了清香的热气。“好茶!人人都道潮州的‘雨前’是茶中极品,可是我一向独爱关州的‘酥雨’,田掌柜觉得为何?”   “关州多山、潮热、多雨,种田饿死人,商贸累死人,可是独独这小小的一片‘酥雨’养活了关州百姓。一叶之弱,却能反哺整个光州的人命,先生想必爱的不是这片小茶叶,而是这其中蕴含的生机吧?”田十九试探着说道。   “不错。”赵一寒点点头,望着手中的茶杯,杯底一片片展开来的茶叶层层叠叠,好像隐藏在记忆中很久以前的某个仲夏,他还是个最普通不过的采茶女的孩子,在关州过着清贫的日子。“如果当初我没有踏入过那扇高门,如今田掌柜所喝的‘酥雨’说不定便有我亲自炒制的。”   赵一寒甚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来到平凉的,自从他一手掌控平凉之后,无论是明是暗都无人敢议论他的过去。田十九虽与他交情不错,多年来也算得上是至交好友,但今日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样的话。田十九想不到他那般遥远的过去究竟是如何的,口上不搭话,心中却思绪万千。   田十九不欲窥探赵一寒的过去,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并非外人眼中那般独善其身高高束起,他有的是手段对付他们这些所谓的富商,若不是文家出了事,如今的京都刑部首座,当是这位赵主簿才对。   遥想当年赵一寒刚来到平凉之时,平凉还不是现在这般规规矩矩,地绅富商与官府勾结,实实在在构出一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炎凉百态来。当时城东的朱家大公子因为强抢民女打死了那姑娘的老父,玷污了姑娘的清白,出了人命此事闹得很大,若是平常便算了,可赵一寒新官上任三把火,偏要依法办了朱家公子。正当大家都以为不过是走走过场的事,没想到朱家公子竖着进了衙门,最后横着出来,以后都没法再站起来了,连着朱家也成了通敌卖国的奸细,被撤查了个遍。就连帮着朱家的州牧不到半年就被撤了职,贬官派往别处。   没人知道这位赵主簿的手段有多狠,百姓们只看到这些恶棍得了报应。曾经的东朱西田,如今只剩田家独大,不得不说还要感恩这位赵主簿。都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可田十九一直觉得这位赵大人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他身子虽落魄,手段也一点也不落魄。   “先生要我说那番话来试探州牧,可是对这位新上任的州牧有所怀疑?”田十九将话题引回景泓身上。   “确实是令人起疑。”赵一寒恢复神色,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交叠于身前隐在袖下,立直了身子,像个一丝不苟的学堂夫子。他转头对田十九微微一笑,又回到了那个平日里对谁都不咸不淡的书生模样。   “莫非,是朝廷派来监视先生的?”   赵一寒摇摇头,“这么些年来,虽说平凉是边关重地,但是除了靖王的戍北军,你何时见过朝廷的眼睛注视过平凉?”   “那是为何?请恕在下愚钝,不得要领。”   “没什么,不会危及平凉,田掌柜还请放心。”   赵一寒不愿坦白,田十九便不再问了。两人之后又谈了些话,直到月上屋檐赵一寒才从田府离开。   平凉一直都有宵禁,这么晚了还在街上走,路过巡街的官吏本想上前呵斥捉拿,走近一看是赵主簿,态度一转像是没看到任何人似的从旁路过。   清冷的月光照着赵一寒,也照着景泓的窗。此时王府小院早已熄了灯,景泓一手抱着小腹在锦被中熟睡,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无遗了。   第二日早起,去了衙里,赵一寒已经恭恭敬敬等在书房候着景泓了。   “赵主簿今日甚早。”景泓方才进门时还想吩咐阿淼去请人,没想到一进屋便看到人已经在屋内。   “不早。”赵一寒见到景泓直奔主题,“昨日与田十九相谈如何?”   提到田十九景泓还是觉得可疑,但他又不能与赵一寒直言。赵一寒已经怀疑过他一次了,若是再有所透露,只怕对方很快就会猜到他的身份。景泓还不能确定赵一寒此人是否真的可信,哪怕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他都要谨慎再谨慎。   “还不错。”景泓含糊地说着,路过赵一寒朝桌案后的椅子走去。   赵一寒看他披在身上的厚披风都没有脱下就径直坐了下去,问道:“州牧可是身体不适?怎么披风都没脱下?需不需要下官派人送些炭火过来?”   雪还没落下,炭火也就没有烧起,平凉不成文的习俗,落雪之日也是一年燃炭之始。   “不必。”景泓拒接了。“确实有些不爽利,不过不要紧,可能是风大吹的,一会儿就好了。”   赵一寒也不坚持,他道:“田十九可有答应帮忙?”   “自然。”   “哦?”赵一寒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是意料之外。“大人许了他什么好处?不妨与下官说说,若是难办,下官也可为大人想想办法。”   许了田十九什么好处,这一问景泓才恍然大悟,他从离开田府之后的不安,原来就是来自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他昨日曾说过,事后会上书朝廷,请求陛下嘉奖赏赐田家,可是这承诺对田家这样的富商来说,仅仅是嘉奖而非成为皇商那就并无大作用,至于赏赐,更无须贪图。在他没有给出实实在在的利益之前,田十九就这样愉快而轻易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这便是最大的可疑与不安的来源。   “本官承诺田十九,事后会上书朝廷据实所奏,请陛下表彰田家。”景泓道。   赵一寒微微皱眉,“这么容易?就没有其他的?”   自然有,那便是田十九口中所谓的救命之恩。可这不能与赵一寒明说,景泓也只能道:“就这样,没有其他。依本官之见,田十九也不像唯利是图之人,应当是真心为了平凉。”   “田十九为了平凉不假,但是哪有商人不图利的,小心中了他的圈套。下官看大人涉世未深,不然下官陪着大人再去一趟田府,确认一番,若是到时候田十九出尔反尔,大人在平凉可就立不住了。”赵一寒不相信他的话。   景泓心中正是担忧此事,被赵一寒直说出来,更是不安。可赵一寒真的跟着他去田府,难保田十九不会拿“救命之恩”来说事。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赵主簿不必担忧,本官自会处理好。”   平凉的事务不多,何况还有赵一寒在,景泓今日早早就“因病”提前散值离去。   回到王府,紫鸢正坐在桌旁,桌上堆了好几摞账本,梁婶坐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账,但明显从梁婶的神情来看这些账本并不好看。平凉王府的管家束手站在紫鸢身后候着,随时准备回答这个小姑娘的询问,年过半百的他对京城正儿八经王府来的大丫鬟毕恭毕敬。   见景泓回来了,紫鸢和梁婶都站了起来。   “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梁婶问道。   “没什么大事便回来休息了。”   梁婶点点头,思及他的身子日渐重了,怕是难受。既然衙门里没什么公务,回来休息休息也好。   紫鸢见景泓瞄了一眼桌上的账本,问道:“公子是否需要过目?”   景泓觉得奇怪,紫鸢怎么会这么问,他虽住在王府,也不过是个客人罢了,全是托了腹中孩儿的福,王府的账本怎么能由他这个外人看了去。   “不必。你们慢慢看吧,我先上去休息了。”说完,景泓转身向楼上走去。   一路走到门口才想起,梁婶怎么这么光明正大地翻看王府的账本,这也太没规矩了。 第五十二章   回到房中,景泓思来想去,能拿出实质性的利益来收买田十九,大概就只有皇商这一个法子了。   可他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州牧,皇商之事不是儿戏,事关百姓民生的日常所需及官府的利益,并不能随随便便一个州牧说了算。但好在他身边此刻就有一个可以给出承诺之人,只要得到萧元燮的支持和首肯,这事就成了大半了。   景泓正提笔写信要与萧元燮商议此事,外头传来了下人的声音,萧元燮今日回府了。   “在看书?”萧元燮进了屋里,见景泓坐在书桌前,他估摸着景泓这是在给肚子里的小东西熏陶那些文人的酸气,他虽问但也不在意对方回答。   紫鸢跟了进来,一言不发熟练地伺候着萧元燮,替他脱了外衣拿去挂好。景泓心里想了想,站起身来,从水盆旁拿了湿巾过去,递给他擦擦脸和手。   紫鸢挂好衣服回过身来看到景泓接下了后面的活,默默退出门去。   萧元燮看着景泓,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景泓一向也不是个伺候人的主,哪怕两个人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也几乎没有这么热心地凑上来伺候自己过。这般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萧元燮擦完之后将湿巾递还给景泓,景泓接过放了回去,转过头来却看到萧元燮已经半倚在榻上,露出些疲态来,于是他也上了榻,很体贴地给人按摩,做小伏低。   萧元燮自是很享受,闭着眼也没说话,等这小东西自己露出尾巴来。   景泓也不很会给人按摩,但是他觉得要想让萧元燮应承下皇商一事,自己多少该先给些甜头,这样再谈起时也许能更容易些。   按了好一会儿,眼瞧着人就要睡着了,景泓心想该是时候了,于是开口说道:“粮食的事,王爷打算怎么办?”   萧元燮道:“已派人快马回京上奏陛下。这粮食本王也不能凭空变出来,所幸人家劫匪还给咱们留了点,在下一批粮草未到之前,也只能倚仗这点口粮了。”   景泓听他语气也不甚着急,还有些嘲讽的感觉,问道:“王爷不着急吗?入冬之后,口粮可是大问题。”   “着急有什么用?好在从京城出发之前带了一批粮草过来,军中还有些储备,也不怕将士们挨饿。只要这仗没打起来,挨到下一批粮草到来就好了。”   “平凉还有十几万的百姓,他们怎么办?他们大多家中赤贫,根本就没有积蓄。”   萧元燮微微睁了一只眼睨了景泓一眼,道:“本王又不是平凉州牧,本王的管辖范围只有戍北军营地,平凉的事还需得州牧大人您多费心才是。”   景泓听着心里不舒服,手上停了下来。他这两日为了粮草之事日夜担忧,还想着如何讨好平凉的商人让他们开仓放粮,萧元燮倒好,说得这般轻飘飘,好似要把他撇出去一样。真是没良心。   舒服劲没了,萧元燮睁开眼一看身旁之人的脸色,便知这小东西的脾气上来了。自从景泓有孕后,小脾气渐渐躲起来,也开始会不自主地撒娇了,但是他总是克制着,惹得萧元燮老想逗他。   萧元燮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景泓本来就委屈,看到他笑自己,更有些鼻酸眼湿。   “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哭鼻子?本王记得之前在京城并不这样,离开了你那一大家子团团转的悉心照顾,反而越发娇气了。”   “我……我怎么知道。”景泓也觉得自己进来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也许是和肚子里的孩子有关,他如今为人母方才更加体验了女子的艰辛和难处。“大概是因为孩子吧。”   “你爹爹以前也这样?”萧元燮伸出手去摸摸景泓的肚子,也不知道宝宝是不是正睡着,没理他。   “我怎么晓得?我在他肚子里不得知,阿秀出生时我尚小,哪里会记得。”   萧元燮府中虽从未有过姬妾怀孕,但他多多少少也见过其他家的夫人妃子怀孕时的模样,从小在宫中更是见过不少。那些女子挺着大肚子一个个恃宠而骄,脆弱得不行,碰一下就要喊疼,更有甚者疑神疑鬼有人要害她,闹得周围的人都不得安宁。   记得小时候先帝的某个妃子非要告他推了自己一把,萧元燮本就喜爱玩闹,随行的侍从哪里又敢管他,那妃子哭得梨花带雨一口咬定就是他碰到了自己才把孩子撞没的。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先帝确实有些恼怒,险些不分青红皂白就处罚他。好在文相一向护着他,将那妃子身旁侍女的话套了出来,才洗了他的冤屈,免受责罚。萧元燮便是从那时起对京中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姐们生出些厌恶感来的。   此事宫中旧人都知道,但是谁也想不到萧元燮会因为这件事多多少少对男女婚姻之事有了抵触。他羡慕先帝与文相之间的感情和相处方式,虽不能名正言顺,但只要他们在一起,旁的人都不重要。   如今他也要当父亲了,这孩子虽不是在他自己的腹中生长,但他能察觉得出景泓因为受孕而逐渐发生的变化。他能感觉到景泓的克制、隐忍和小心翼翼,这样护崽又自持的景泓确实让他心疼。   他将景泓揽到自己怀中,道:“你莫要担忧,本王在一日,便会护你们父子一日。”   这样难得的话听在景泓耳中犹如甜言蜜语,多日未见的相思难耐此时在心上人的怀里只愿就此天长地久才好。   “方才说的话有一半是逗你的,你可别当真。”   景泓在萧元燮怀中抬起来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粮草之事。”萧元燮解释道:“军中确实还有一些储备,回来之前我让佘言点过了,尚可支撑全军将士半月有余。至于还在途中的那一小半粮草,等运到了平凉,你先拿去分给百姓,将城内的人心稳住才是最要紧之事。”   景泓点点头,“我也是想着要将平凉人心稳住了,好让前方的将士们能够安心备战。只是平凉也不是铜墙铁壁,难说百姓中不会混入北戎的探子,粮草缺失这样的大事若是被北戎得知了,说不定会趁机发难。”   “城里没有粮食,城外就更不会有了。北戎为游牧民族,本就不擅长耕种,他们的冬天比我们更难挨。但若是他们知道了我军粮草不足,说不定会放手一搏,在天气变得更寒冷之前对平凉发起进攻。”萧元燮叹道:“只要挨过这个冬天就好了。”   “若是安稳挨过这个冬天,这仗就不打了么?”景泓问。   “探子来报北戎的老王挨不过这个冬天了,而王后与大王子一派中有人被三王子策反,起了内讧,北戎王室要乱了。”   “他们一旦乱起来,便无暇他顾。可若他们得了消息转而一致对外,局势有变,最不利的就变成了我们。”景泓担忧道。   “不错。”这也正是萧元燮近来心忧之事。   话已至此,景泓知道他方才想要的机会来了。他壮了壮胆子,道:“我想到一个法子,王爷不妨听听。”   “说说看。”萧元燮饶有兴趣。   “平凉虽然贫瘠,但是城中那几个富商家里倒是不少粮米,若是能让他们开仓放粮,定能补上被劫的粮草。只是这些商人大多无利不往,难以说服,总要给些甜头才肯打开粮仓的门。昨日我去了首富田十九的府上,他倒是愿意帮忙,若他能出面游说,其他商人说不定也能帮助官府一致对外。”   “田十九?”萧元燮想了想,似乎是记得平凉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城内的事非他管辖,与平凉州府对接之事也一向由佘言来操办,他倒是鲜少注意城中的事。   “只是,我担心田十九关键时刻会反悔,所以还需给他点甜头才好收买他。”   “果然是‘当家作主’不一样了,如今的你都知道收买人心了?”萧元燮听闻此话笑道。   “你莫笑我。”景泓知道原来的自己定是不会去想这样的事情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承担起州牧的责任,身边无放心信任之人,被逼无奈也只好开始专研这些手段起来。“我还不是为了平凉……也为了你。”   “那是我不知好歹了,还望州牧见谅?”   景泓小声道:“你知道就好。”   萧元燮也不再顺势而上欺负他,他知道景泓肯亲自去求人办事已是难得,自从来到平凉他接触了更多的人情世故,也成长了不少。一想到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与自己有关,萧元燮就不得不将他好好放在心上。   “那你想到什么法子来收买他了么?”   “我一个小州牧,能许诺他什么?此事还需陛下的胞弟,靖王殿下来做定夺。”   “你想要我怎么做?”   景泓有些不敢说,顿了顿才说道:“许他一个皇商的头衔。”   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纵使手中钱财无数,但若想在地位上有所变动,除了如文家那般眼光毒辣手段了得,另一条较为简单也更为稳妥之路便是成为皇商。   萧元燮听罢陷入了沉思,景泓也不催他,他已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现在只看萧元燮如何决断。   “你已许诺他?”   景泓摇摇头,“没有,我怎么敢。但是若真能许他成为皇商,料想他多半不会拒绝,这对他利大于弊。对平凉而言,能稳住军民之心,也不算是赔本买卖。”   “确实不算。但你有没有想过,其他出手的商人又该作何奖赏?让他们都成为皇商吗?”   “那必然不能。”景泓解释道:“我们可以私下承诺田十九,让他首先开仓放粮,大家都看得到,然后再由他出头去游说其他人。到时等圣旨下来,再说皇商之事,那便是陛下的旨意,其他人也不敢有何非议。”   “这样倒是说得过去。”   “你方才进来,我正想着给你写信说这件事,刚巧你就回来了。这件事须得经过王爷的首肯才行,这皇商我给不了,但若是得了王爷的承诺,田十九自然更为尽心尽力。”   “商贸之事本王一向不管,此事还需慎重,本王再想想。”   萧元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这件事交到他那里,景泓也就多少放下心来了。 第五十三章   平凉的百姓在州衙前排起了长队,州衙门口摆了一张大桌子,赵一寒坐在桌子后对着户籍簿核算每家的人口及应有的份额,仓大使和其他官吏们在一旁忙着按照份额给各家各户的百姓分发过冬的米粮。   “事情终于算是解决了,少爷您可以放宽心了。”阿淼和景泓站在州衙大门内,看着外面排队有序的百姓和忙手忙脚官吏,很是感慨。   州衙里的人手并不多,此刻在门口干活的官吏都是粗手粗脚的大男人,平时干的都是巡街防卫的工作,遇上这样精细的活免不得出错,赵一寒看着他们为了一点小事就能气急败坏地吵起来,脸色很是难看。阿淼看着觉得好玩,这些官吏平日里与他关系都不错,人也很好,就是粗糙惯了,笨手笨脚的。   “少爷,我去帮帮他们。”阿淼抛下一句话,也不等景泓同意不同意就飞也似地跑出门去。   景泓看他活蹦乱跳的模样又是无奈又是羡慕,他何尝不想去帮忙,只是萧元燮先前就吩咐了发粮食这日他可以在一旁看热闹但不能亲自去做,免得伤到了身子。景泓自然是担忧孩子的,也怕被他人看出异样,便只能答应了下来。   今日能按时发粮,也得亏了萧元燮,若不是他答应了皇商一事,恐怕也不能如此顺利。   那日景泓与萧元燮说过想法之后,第二日萧元燮便写了一封信,上面盖着他的王印,便是许诺了田十九。有了这份承诺景泓更有了底气,再次登门时也没有原先那般忐忑和担忧,田十九终究是个商人,在商言商,这笔买卖对他来说并不吃亏,反而可获大利。   田十九随后打开自家粮仓,颗粒不剩全都给了州衙,也勤勤恳恳游说各个富商,私下里多多少少许了一些好处,最终达到了景泓预想的结果。   州衙门口足足排了五天见头不见尾的长队才终于把发粮的事办完了,官吏们跟被剥了一层皮似的,东倒西歪地累倒在衙门大堂上。   “各位这几日都辛苦了,平凉百姓冬日可保温饱,全是各位的功劳。”景泓这几日没能帮上忙,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州牧可千万不要这么说,这都是我等应该的。当官的,哪能不想着百姓呢。”巡检素来是个粗人,平日里尽心尽责,平凉城内能有这样的安定全靠他维持,他与百姓是最近的。   “周巡检说的是。”景泓道,“日后,景泓也一定会继续多加恪守本分,为平凉百姓着想。”   “要我说,这次的事还是多亏了州牧大人,不然缺了那么多的粮食,上哪弄来?若是把难题丢给我等,那指定完了。”仓大使道。   “不敢不敢,景泓不敢邀功,其实能促使事情办成,还要多亏了靖王殿下。”别人不知道景泓心里还不清楚吗,若不是那个承诺,田十九可能也未必会如此尽心尽力。   说道靖王,方才还热闹的气氛一下就冷了不少,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变了样,面面相觑。   “怎么了?”景泓奇怪道。   他自然不知道大家私下都在议论他和靖王的关系,虽然他们早就听说了富贵公子哥喜欢玩弄男人的事,甚至先帝和文相之间模糊不清的关系民间也有传闻,但这样的关系真在眼前,他们心中稍微有些不适应。   景泓从到达平凉就一直住在靖王府里,但哪有一州州牧没有自己的宅子总住在别人家的道理,还是住在王府。靖王老大不小也没正妻,景泓在王府进进出出又那般自然,如今粮食的事又是靖王出手相助许了个大好处,要说两人没点什么,大家都不信了。   “那个,州牧大人,您到平凉也有多日了,先前没有替您找到合适的房子是我等的疏忽。这不,刚巧,我打听到东街有一户不错的宅子要出售,要不我带您看看去?”   巡检突然提起此事,景泓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住在王府在外人看来并不合规矩,怕是大家私下都在议论。他身怀靖王的孩子,住在靖王府其实也没什么不妥,但在外人看来,这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什么宅子这么好?我怎么没听说?”赵一寒放好登记的簿子,从后面走来时刚好听到。   “就是程家的宅子,他们不是要跟着出嫁的女儿往南迁吗,那宅子就要卖了。”巡检解释道。   赵一寒应该是知道那户程姓人家的,听罢点点头,道:“那宅子是不错,内院很大,不过是个两进院,可怕有失州牧的身份,不妥不妥。”   “并无不妥。”景泓忙解释道:“景泓也不是什么尊贵之人,两进的院子也是很好的,况且人也不多,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   “哦?那州牧是对这房子很有兴趣?”赵一寒眼底带着些试探的笑意。   “这……”景泓为难了,就算他有兴趣,他也不敢啊。人生地不熟的,月份大了孩子要临盆的时候怎么办?再者说,他也不好跟萧元燮开这个口,又怕他不答应,又不想离他太远。   “州牧可是有何为难之处?”旁边人问道。   景泓不知道该如何说,既不拂了他们的好意,又不会显得自己好像贪图富贵非要住在王府里,更不能就这样把他和靖王的事点破。   “还没散值呢,这件事私下再与州牧商量吧。”赵一寒解了围。“周巡检去挨家挨户看看,分发粮食可有疏漏,这可是过冬的大事。仓大使去点点剩下的米粮,核对数量,看看有无错误。其他的,都各归各位,各司其职吧。”   主簿大人发了话,其他人不敢不从,只能分散开去。   “等寻个机会,我做东,请各位一顿饭,还请大家不要嫌弃。”众人离开之前,景泓忙说道。   “那感情好。”听到有人请客,大家又都精神了起来。“州牧大人说好了,可不许赖啊。”   “一定一定。”景泓应承道。   众人都走了,景泓松了一口气。   “州牧大人该单独请我吃顿饭。”赵一寒悠哉道。   “为何?”景泓不解。   赵一寒笑道:“我替大人解了围,大人不敢谢我吗?”   “哦,确实,若不是赵主簿,景泓还真不好拒绝巡检去看房子的提议。”景泓道。   “我说的不是这个。”赵一寒摇头。   “那是什么?”景泓装傻。   赵一寒道:“自然是州牧与靖王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   “大胆!”景泓被踩了尾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面对赵一寒的镇定自若,他随即心虚道:“赵主簿莫要乱说,若是让他人知道了你在背后议论靖王殿下的事情,对主簿可不好。”   赵一寒看看四周,问道:“这里还有别人?莫不是州牧大人要回去与靖王打小报告?”   景泓不知怎么的这句“打小报告”听在耳中就跟“吹枕头风”似的,他想着红了耳根,没能反驳回去。   “哼,骗别人容易,骗我难。”赵一寒踱步过来,靠近了景泓的耳边道:“你们文家的孩子,就非要跟萧家的人纠缠不清。”   平地炸雷,景泓心底凉了一片。他全身都僵住,一动不动。   赵一寒退开去,跟没事人一样继续笑道:“既然靖王殿下爱才,如此特殊照顾州牧,我等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哪天州牧大人若是在王府住腻了记得告诉在下,在下一定尽心尽力为大人寻到一个好住处,不会委屈了大人。”   说完,赵一寒悠然自得地离开了。   景泓孤零零地站在大堂上,直到肚子里的孩子踹了他一脚他才醒过来。   门外下起了雪,平凉的冬天来了。   晚上回到王府,萧元燮难得在,正窝在榻上看他那本手抄的诗词本,看得昏昏欲睡。   “回来了。”见他回来,萧元燮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招手让他过来。   “嗯。”景泓走过去,被萧元燮抱在怀里。“外面下雪了。”   “是么?怪不得这两日这么冷,一会儿让紫鸢给你烧个炉子。”萧元燮的下巴长出了些短短的胡渣,挺扎人的,景泓怕痒,躲了躲,又怕他以为自己嫌弃他,抬起手来摸摸他的脸,道:“一会儿我给王爷把胡子剃了吧。”   “无碍。”萧元燮道。   可又转念一想,他身在军营里,打起仗来连着几个月不洗澡不刮胡子那是常有的事,可景泓不一样,从小就养得细致,穿得好吃得好,出门要打扮整齐干净,在家里也是一丝不苟的,在床上更不愿做花样,想来他是看不得自己这副模样。萧元燮想,罢了,那便应了他吧。   “好吧,一会儿让紫鸢准备准备,本王倒要看看景探花给人剃须的手艺如何。”   “那,我争取不刮破王爷的脸。”   “嗯?景探花这手艺,本王可不敢以身犯险,万一失手,怕不是景探花要负上谋杀亲夫的罪名。到那时大好的前程可就都没了。”   “你别胡说。”景泓心中蜜一样,把脸埋在萧元燮的怀里。   “好吧,那就当本王胡说吧。”萧元燮假装遗憾道。   过了半晌,景泓才把自己的脸从萧元燮怀里露出来,看着他认认真真地问道:“王爷刚才说,‘谋杀亲夫’,那是不是有喜欢我一些?”   景泓想,自己都这样堂而皇之地住进王府了,萧元燮不但没有要把他赶出去的意思,反而对他比以前好了不少,还总是说这些让他既欢喜又忧愁的话。今日巡检说要给他找另外的房子,他是不舍得离开的,不是贪恋王府的荣华富贵,而是真出了这个门,他还有什么机会能盼着与萧元燮亲近呢?   萧元燮抱着他稳稳地,他知道怀中这个人明明不是喜欢操心的人,明明不擅长与他人打交道,明明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窝在集贤院成为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如今为了他不惜犯险来到平凉这个偏僻野蛮之地,他说不感动是假的。他道:“是有一点点。”   他不愿骗景泓,也不愿骗自己,但也不是施舍。佘言在一旁也曾明里暗里劝过他,对景泓要早日做决定,不久之后孩子就要出来了,无论是对孩子还是景泓,都应该有个正当的名分才对,对皇家和文家也有个交代。   他想,他大概已经有决定了。   对景泓而言,这样的回答让他看到了希望,他刚想笑,又妄自菲薄起来:“是不是因为孩子?”   “天下能生孩子的多了去了,只要能给本王生孩子,本王都要喜欢吗?”萧元燮反问他。   景泓这才稍微安心下来。   虽然不知道萧元燮说的“一点点”有多大,但只要他有喜欢自己一点,那就有希望。毕竟,来日方长。 第五十四章   景泓第一次在平凉上酒楼,平凉的酒楼和京城的酒楼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掌柜的和小二都很殷勤热情,唯一不同的便是平凉的菜色没有京城的好。   今日景泓宴请田十九,一来是答谢他为粮食的事情出的力,二来也是想再次与他确认他口中所谓“救命之恩”的那段往事。   景泓先到的酒楼,小二问他需要点什么,他对平凉的菜色并不清楚,对田十九的口味也不了解,毕竟他做东,还是以客人为重,他没有先行点菜,只点了一壶茶。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田十九来得迟了些,他一进来便解释道店里出了点事,他才耽搁了些时间。   “无妨,若是店里有事,田老爷也可派人来说一声,改日再约也可。”   田十九道:“并无大事,就是账房先生有一笔账算不清,我跟着看了看。已经解决了,大人不必挂心。”   “如此便好。”景泓点点头。   田十九看桌上只有一壶清茶,道:“这怎么还没上菜?鸿雁居今日待客这般散漫?大人稍等,我去看看。”   “哎,不必了。”景泓拦住了他,“是我没有点菜。初到平凉,也不知道这边的菜色如何。”   田十九这才恍然大悟:“说的是,是我疏忽了,早该想到此处,派人过来打点好才是。”   “无妨,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田十九唤来小二,一边点菜,一边给景泓介绍平凉当地的菜品。点完了菜田十九询问景泓喜好哪种酒时,景泓以近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田十九没有勉强,所幸就不上酒了。   等菜的间隙,景泓开口道:“粮食的事情得以顺利解决,还要多谢田老爷的相助,景泓在此以茶代酒,替平凉的百姓们敬您一杯。”   田十九道:“田某不敢当此大恩,百姓该谢的应该是州牧您。”   “都是为了平凉的百姓,若非田老爷愿意出手相助,说服其他人一起开仓放粮,景某也不能顺利办好此事。田老爷不必推辞,景某是真心感谢您的。”   景泓都这般说了,田十九只好应下。   不多一会儿,菜品陆续上桌,景泓虽然来了多日,今日也是第一次吃到平凉的地方菜,阿淼在他身后看着桌上的菜,心道这地方看着不怎么样,做的菜倒是有几分姿色,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有外人在,景泓也不好让阿淼上桌,想着下次再单独带他来吃一顿好了。这孩子天天跟在自己身边,跑上跑下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该好好奖励他一顿好吃的。   尝了几口,发现平凉的地方菜也不错,虽然没那么精致,却不显得多么粗糙难以下咽。   “州牧觉得这些菜色如何?”田十九看得出景泓的脸色应该并非不能接受,问道:“是否比想象中要好一些?”   “不错。”景泓点点头。   “鸿雁居的老师傅有几十年的手艺了,他年轻时也曾到南方去学了几年手艺,州牧应该会喜欢。”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菜看起来这么精致。”   说到南方,景泓顺势问道:“上次在贵府,听闻田老爷多年前曾在江南遇险,田老爷当时所遇之人说起来与家父甚是相像,此次景泓也想再打听打听当时的情景,是否真是家父。”   田十九脸色变了变,道:“这件事情,州牧问另一个人会更好。”   “谁?”景泓疑惑,田十九不是当事人么?怎么还让他去问别的人。   田十九道:“赵主簿。”   赵一寒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自从上次在州衙大堂上他对自己说了那句话后,就“恰巧”因病休假在家,景泓正好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他,所幸多批了他的假。如今看来,不主动找他是不行了。   与田十九道别后,天色尚早,景泓也没有直接回王府,而是转道去了西街的一个小巷子。   赵一寒的家不大,一进的院子,与周围的民居并无区别,都破旧得很。门口挂着的两个灯笼都破了,还有不少蜘蛛网,看起来应该很久没用了。两边的对联也不知道是哪年贴上的,掉了色泛着白,字也被水糊了。   “赵主簿就住这啊?”阿淼不敢置信,赵一寒看起来不像那么寒酸的人啊。“主簿的月俸那么少吗?”   此时正是做饭的时候,周围的民居都传来阵阵的香气,阿淼方才在酒楼没能吃上一口,正饿着肚子。   “咱们这时候来不太好吧?”景泓后知后觉时间不对。   “可是都到门口了,就这样回去么?”阿淼饿得不行,他只想进门蹭个饭。   景泓想了想,低头看看手中的食盒,幸好刚在鸿雁居记得拿了一些糕点,不然就真的不适合了。   阿淼拍了拍门,好一会儿才传来赵一寒不紧不慢的声音,还带着疲倦。   “州牧?”打开门,赵一寒好像没料到是他,有些惊讶。   景泓道:“路过,来看看主簿的病怎么样了。”   赵一寒对景泓路过此处不疑有他,偏开身子请他们进去。   进了屋,才发现里面比外面好多了,至少井然有序,并不显得杂乱破败。赵一寒的屋子里很简单,一张书桌,一面墙的书,一张床,别无其他。   “主簿这是卧薪尝胆啊。”环视四周,阿淼发出感叹。   “阿淼小兄弟可别这么说,这个词可不是这样用的。”赵一寒勉强收拾出两张椅子来,请他们坐下。   “阿淼,别乱说话。把这个盒子的东西拿去摆出来,赵主簿看来是没有吃饭,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赵一寒一看就是自己一个人住,景泓没想到他是真的病了,这房子里清清冷冷的,也不知道他平日怎么解决一日三餐。   阿淼吐了吐舌头,拿过食盒,到一旁的书桌上摆出来。   “州牧大人怎么会到这边来?”平凉有头有脸的人都住在东街,西街是平民住的地方,景泓应该不会路过这里来才是。赵一寒料想他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主簿病了多日也不见好,所以过来瞧瞧。”景泓看他脸色也不算太好,病了这么多日,也不知是什么病。   “哦。那州牧瞧在下如何?”   “……还算不错。”   “嗯,在下也觉得比前两日好多了。”话音刚落,赵一寒猛地咳了好几声。   “……主簿看起来还不大好呀,可有按时吃药?”   “吃了。”   景泓看看周围也不见个装药的碗,屋里的药味也几不可闻,问道:“主簿上一次吃药是何时?”   赵一寒想了想,道:“昨天?还是前天?”   “……”   景泓无奈,只能让阿淼拿着先前大夫开的方子去给赵一寒抓药。   “人走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阿淼前脚刚出门,后脚赵一寒就露出本相,不装了。   赵一寒不装了,景泓自然也不装了,他问道:“是你让田十九来试探我的?”   田十九虽然只说了句让他来问赵一寒,但也不难猜到,田十九和文弄章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救命之恩,他会那么说其实是赵一寒让他这么说的,真正和文家有关系的是赵一寒。   “不错,正是在下。”赵一寒供认不讳。   “为什么?”   “为了解答在下心中的疑惑。”   “那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世的?”   “其实也不是一朝发现的,而是发现了几个点,让我感到疑惑。”   “是什么?”景泓自觉到了平凉之后并没有显露过和文家相关的事物,是哪里让赵一寒起了疑?   赵一寒道:“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有人一直在暗处跟着你。”   景泓袖下的手下意识地护住腹部,他不知道赵一寒是不是在骗他,但他确实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如果真的有人一直在暗中跟他,而他这么长久以来一直毫无知觉,那真是太可怕了。   “你不用担心,那是文家的人。”看景泓听了这话立马像个刺猬一样戒备,赵一寒倒有些奇怪,“你真的不知道有人暗中在保护你吗?”   “保护我?”景泓摇摇头,他确实不知。   赵一寒像听了个笑话,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文家的主子,连自己的暗卫都不知道?”   暗卫?文家竟然有自己的暗卫?   赵一寒看着景泓茫然错愕的模样,原本心底确定的答案动摇了起来。他几乎可以断定景泓就是文家人,方才景泓的样子也大概证实了这一点,但提起暗卫景泓却一概不知,这出乎赵一寒的意料。   “你究竟是不是文家的人?”   景泓看着他,虽有些虚弱,但目光锐利有神,像是不把他辨个真假不罢休。景泓此来其实也做好了准备,既然赵一寒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那不如所幸说开了,好过遮遮掩掩担惊受怕。赵一寒若真的可以为他所用,也是好事一桩。   “我确实是文家人,”景泓道:“但我从小未在文家长大,所以对文家的事情不是很清楚。”   “你怎么会不在文家长大?文家暗地里养的那些侍卫只认文家的主子,你若不在文家长大,他们怎么会效忠你?”   “因为我是文弄章的儿子,文家当家人的大公子。”   赵一寒惊异了一瞬,反倒大笑起来。笑得他东倒西颠的,惹得景泓莫名其妙。   笑够了,赵一寒才说道:“原来,原来,我正猜你是文家哪家的公子,原来是当家人的大公子,那个从来也不见人面的病弱的大公子!怪不得,怪不得!”   景泓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你入朝为官是文弄章的主意吗?我竟想不到他有这样的胆子!”   “当然不是。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就长话短说。”   “……”   一番长话短说,赵一寒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他笑道:“妙哉!妙哉!这就是缘分,这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阴差阳错弄这一出。”   “那又怎样?”   “怎样?你问我怎样?先帝费尽心思,少年韬光养晦,就是为了除掉西宫所出的皇子,打压文家日益做大的势头。西宫虽倒,文相也不是个能生的,文家在朝堂上几乎被拔了个干净,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杜绝文家的侵蚀,殊不知,阴差阳错到你这又连上了。当初圣旨说了文家五代不能为官,可没说不能与皇家结亲。你说,萧家知道文家的人偷摸做官生气还是和得知要和文家的人结亲更生气?”   赵一寒一脸看好戏的笑,景泓却一点都不认可他的话,他并不是为了报复萧家才和萧元燮有关系的。   “我不是因为家族的原因才和靖王扯上关系的。”   “是不是都好,现在的结果就很好。”赵一寒不以为然,“靖王从小就有自己的主张,不像当朝那位,死板又城府。靖王若是真的只认你,那是别人说什么都没辙的。何况,现在除了靖王,也没人能保得下你,那位再怎么也得顾忌着一母同胞的关系,太后还没死呢。”   景泓摸着小腹,幸好他刚才隐去了孩子的事没有说出,不然赵一寒就该更有想法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身份的了。”   赵一寒道:“我也是无意,看到了文家的暗卫出现在平凉。一开始我也不确定那个暗卫的主子是谁,他虽然伪装得很好,但是我在文家十几年,这些暗卫多多少少也有接触过,旁人认不得,但只要露出一点马脚,我就能认出来。”   “后来我发现,只要你出现的地方,他就会出现,而且你的字迹很可疑,我曾问过你关于字迹的问题,你的说辞虽然还算过得去,但这并不是你最大的疑点,暗卫才是。毕竟也不是每个文家人都要照着文相写字,但是文家越是直系的亲属,就越有可能有暗卫随行。”   “直到那次你让阿淼来找到王府,也许是粮草被劫你太过慌张,没来得及掩饰,你房里有文家的东西,还不少。看得出这些东西都是你常用的,并不像假装。结合种种,你是文家人的可能越来越大。”   “所以你就让田十九来试探我?其实是文家对你有救命之恩?”   “不错。”   “不对。文家完全倒下之前你已经被贬到平凉了,怎么会知道宣州?”   “老文豫候,也就是你的祖父,他的二弟媳就是宣州人。二公子无心朝堂,二夫人又是个离不开娘家之人,所以她常回宣州,二公子自然也常去宣州。”赵一寒长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若不是二公子路过救下我,我早被打死了也说不定。”   怪不得,赵一寒会拿宣州来试探他。 第五十五章   回去的路上,景泓有些疑神疑鬼,总觉着背后有人在盯着看。   “少爷,您怎么了?”阿淼往四周看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没什么,天快黑了,快些回去吧,不然梁婶又该唠叨了。”说起梁婶唠叨,阿淼比景泓更有深切体会,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按照赵一寒所说,文家的暗卫其实一开始并非暗卫,而是文家养在家里的护卫。文家的生意渐渐做起来之后便多了些觊觎钱财的人,养一群自己的侍卫,平日里可以保护主子,出门做生意时也能保护货物。后来文家野心大了起来,背地里支持皇子夺位,虽然成功,但又担心皇家的猜疑,于是让那些护卫中的精锐转入暗里,只留些普通的侍卫在众人眼前,一方面为了皇家能对他们多放下戒心,另一方面也提防皇家的反噬。   从文相这一代开始,每一位文家直系的主子都有自己的暗卫,景泓不知道跟着他的暗卫已经跟了他多久了,是从他出生开始,还是离开京城到平凉开始?这件事萧元燮知不知道?若他不知道,那自己是否该与他坦白?   好不容易才等来的那一点点,若是萧元燮误以为自己是为了文家才接近他的,那岂非一切成空?那他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他才刚刚看到一丝希望,却发现其实前路一片黑暗。   许多思绪一时涌上心头,景泓只觉胸闷不已,连带着恶心想吐。他本想撑回去,但一阵强烈的恶心使他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地,幸而阿淼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少爷您怎么了!”阿淼半扶半抱着景泓,吓得手足无措。   阿淼的声音在耳边聒噪,景泓想说自己无碍,让他不要吵了,赶紧把自己扶回去,但是他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景象开始颠倒起来。   “少爷!少爷,您醒醒。”另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他被那个人从阿淼的手中接了过去。   “你,你是谁啊!放开我家少爷!你知道我家少爷是什么人吗……”阿淼与他纠缠,试图把景泓抢回去。   “小哥莫慌,我是文家的人,奉命暗中保护少爷。”那人显然比阿淼更加镇定,开口先表明了身份。“少爷如今状况不好,你我不可在此多做纠缠,先把人送回王府要紧。”   景泓意识到这便是文家的暗卫,他模糊中看了一眼,是一个相貌打扮极其普通的人,与街上其他常人无异。但他不想被暗卫所救,这个暗卫就像是文家牵住他的铁链,一旦他出现就是在提醒景泓自己的身份,提醒他萧家和文家之间那些恩仇。   他想推开暗卫,但全身无力根本做不到。他只挣扎了一下,忽而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耳边唤他的声音从阿淼变成了萧元燮,犹如从天边传来,恍恍惚惚。他的眼皮有千斤重,努力睁开眼却睁不开。他知道自己在萧元燮怀中,他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热意,萧元燮正紧紧握着他的手,语速很快地和什么人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但他感觉到萧元燮很急。   他想睁开眼,张开口告诉萧元燮他没事,孩子也没事。他想告诉萧元燮他不是为了报复才说喜欢他的,文家的事他全都不清楚也不想成为文家和萧家博弈的棋子。好不容易等他说有一点点喜欢自己了,却不断有人跳出来提醒他自己的身份,试图将他的爱意全都变成报复的工具。   他不想,也不要这样。从小他就不在文家长大,为什么他就必须就要肩负起文家的重责?他只是他自己,这是他爱的人,不是文家要他爱的人,他不能认同,也不能接受。   可是他害怕,他怕来不及解释,怕萧元燮看到文家的暗卫会觉得他和文家别有所,怕他对自己那一点点的喜欢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可以不要文家,不要大爹爹,也可以接受文家不要自己,但他不想失去萧元燮。   声音很吵杂,但他什么都听不清,像一万只虫子在他耳边嗡鸣。   萧元燮放下了他,他心中好似掉入万丈深渊不知尽头般害怕,他想喊着不要走,想抓住萧元燮放开的手,但他什么也办不到。   不安让他呼吸越发急促,下腹也跟着尖锐地疼痛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孩子可能会因为他出事,因而越发心惊。   萧元燮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再抱着他不再握着他的手,他很害怕,孩子也很害怕。   强烈的不安和恐惧萦绕在景泓的周围,无法目视的黑暗将他牢牢囚禁住,孤立无助。直到一阵温柔的清香袭来,安抚他,安抚孩子,最后使他再次晕晕睡去。   再次醒来之时,他终于能够睁开双眼。   屋内留了两盏昏黄的蜡烛,外面没有光透进来,只有呼啸的风在嘶吼。他床边是倚着床头休憩的紫鸢,屋里满室的药香味,他扭着头环视了一圈,没有发现萧元燮的身影,他现在只想找他,让他陪在自己身边。   “紫……鸢……”他开口唤紫鸢,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发出虚弱的声音。   好在紫鸢并未睡熟,周围一点动静都能叫醒她。她醒来发现是景泓在唤自己,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来,颇有些劫后余生的万幸。   “公子你醒了!你等一等,我去叫大夫和王爷。”紫鸢连忙起身往外跑去。   景泓好像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姑娘笑,她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样子,总让人以为她生来严肃。景泓一直以为她很是不喜欢自己,如今看她这副模样也不是那么不喜欢吧?   紫鸢带着萧元燮和大夫匆忙进屋来,梁婶和阿淼紧跟其后。萧元燮一步并两步转眼间到了床前,他脸上胡子拉碴,握住景泓的手,景泓感到一阵微微地颤抖从手上传来。   “你醒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萧元燮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景泓艰难地点点头。   “王爷,还是让大夫先看看公子吧。”紫鸢在一旁提醒道。   萧元燮点点头,正起身要放开手,却被景泓虚虚地反握住。   “你抱我……”景泓虚弱又担心,他不想萧元燮离开,他怕他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萧元燮真真的心软了,他听从了景泓的话,要去抱他,大夫却道:“不可!还是让公子平躺着好,这会儿不可随意挪动公子的身子,对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险。”   萧元燮听此犹豫了,但转头一看景泓陷在锦被里苍白的脸色,他终是没有放手。但他也不能将人抱着,只能坐在方才紫鸢守夜坐的小凳子上,两个人的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   “先让大夫看看,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萧元燮让开了去,大夫才得以上前给景泓探病。   景泓的眼光一直追着萧元燮,生怕他不见了。萧元燮伸出另一只手来给他拨开被汗黏在脸颊边的发,反复安慰他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儿,你别怕。”   “你不能走,我害怕。”景泓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声音里满是哭腔。   “嘘嘘。”萧元燮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不能哭,泓儿乖,忍住不能哭,哭起来对你和孩子都不好。泓儿要当爹了,得坚强起来,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了。”   被萧元燮这样哄着,景泓心里才好受了些。他也知道此时确实不该哭,下身还钝痛着,孩子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他不能做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两个大夫看了一阵,又细细谈论了一番,回禀道:“公子的状态稳定多了,但是孩子的情况……不大好,我等只能尽力将孩子保住,但无法保证生下来的不是个死胎。”   “不……不可以,你们要保住他!我不能失去他。”景泓闻言挣扎起来,方才说好了不哭,这会儿又大声痛哭。   他不能让孩子有事,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他最后能够赌一把的机会了。   “泓儿,泓儿!”萧元燮双手将他钳制住,让他躺在床上不得动弹。“你放心,孩子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们俩有事的。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景泓无法动弹,他满眼是泪,光线幽暗让他看不清眼前萧元燮的模样。萧元燮伏下身子,虚虚地环抱着他,在他耳边说不会有事,让他相信他。   一旁的梁婶已经忍不住,她再也没法忍住哭声,她转头跑了出去,还未到门外就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紫鸢也是心疼不已,她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先退出去,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萧元燮,也许把景泓留在萧元燮身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屋里闲杂人都清了,萧元燮还抱着景泓,在他耳边低低的说话,拿出了毕生的耐心安慰他,哄着他。   “大夫也说了不一定,你不用太过担心,我会一直守着你和孩子的,谁也不能伤害你们俩,好不好?”   “你不能走……”景泓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他真的太害怕了。   萧元燮能感受到他的害怕和恐惧,可恨他不是神仙,不能大手一挥就让景泓和孩子彻底稳定下来,他能做的只有应着景泓的要求,抱着他,不能走。   屋外下着鹅毛大雪,凛冽的风不停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噼啪的声音。屋里炭火很足,景泓满身是汗却还是觉得冷。萧元燮脱了鞋子上床去,侧着身子抱住他,只有他们能够安慰彼此了。屋外风雪再大,此间天地也只有他们一家三口而已。 第五十六章   “公子,该吃药了。”紫鸢将药碗端到床边,景泓放下手中的书,接过药碗乖乖地喝完。   景泓清醒过来已有半月,这半月他没下过床,整日呆在床上养病安胎。大夫说了,直到他把孩子生下来为止都要卧床静养。而且他如今的情况,只怕孩子会早产,原本孩子年底才该出来,现在说不得一个月后就要提前出来了。   州衙的事情他管不了了,萧元燮将平凉的一切事务全都推给赵一寒。赵一寒已经得知了景泓有孕的事情,也察觉到是自己得知他的身世时说的那些话让他极度不安而导致的,他心中愧疚,自然愿意配合萧元燮。   靖王府上下人人戒备,做事说话谨慎小心。紫鸢和老管家将所有生产需要的东西早早备齐了,还找了不少名贵药草,凡是平凉能找到的珍稀药材,大多都被收入靖王府中。   景泓腹中的孩子也算争气,活了下来。本来都已快要心如死灰的景泓,在感觉到孩子又动了之时,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孩子又动了一下,证明他还活着,景泓才终于逃脱了终日惶惶不安的绝望。   孩子尚在,景泓心情好了许多,进而气色也恢复了不少,只是如今动弹不得,每日吃药如喝水,可就算再苦他也能忍着。   萧元燮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去军营好些日子不回来,他将公务都移回了城里的王府,若无必要他便不回营里,只是苦了佘言和副将们每日城里城外的往返。   萧元燮处理完公务回到卧室,景泓刚放下药碗,他走到床边,将床上的人抱在怀里。现在的景泓已经可以短时间抬起上半身来靠一靠了。   “外面还下雪吗?”因为不能见风受冷,景泓已经好久没有看过窗外的景色了,若不是外面的光还能透过窗户纸照到屋里来,他甚至都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下得小了。”萧元燮答道:“这两日雪小了许多,但是外面的积雪已经没过人膝,街上都空了。”   “嗯。”景泓点点头。他如今出不去,只能靠萧元燮每日给他讲讲外面的情况来解闷。   两个人在房里耳鬓厮磨,景泓如今在萧元燮的眼中是最金贵的,这让他又欢喜又担忧。   到现在为止,景泓也没敢问他当日昏倒之后是什么情况,萧元燮是否已经见过那个文家的暗卫?就算他没能亲眼见,下人们总该见到了吧?萧元燮有没有去查那个人的来头?他没有问自己是没查到还是不在意?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像跳蚤,每次面对萧元燮都积极地在景泓心上蹦跶,但景泓不想问,他只想保留现在的温存。   他也知道,萧元燮比自己年长,也比自己会处理事情。无论他现在查或不查,这些事迟早都要坦白的。就算萧元燮可以当做不知道,景泓也不会这样欺瞒着对方过日子。而且萧元燮已经和赵一寒谈,甚至将自己有孕的事情告诉了对方,那他也极有可能从赵一寒那里得到了他会变成这样的蛛丝马迹。可他没有放弃自己,也没有冷眼相待,反而护着他陪着他安慰他,这大概也是一种对景泓的回答。   原本这些事情他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眼下最令人担忧的是景泓的身体和一个月后即将临盆的孩子,萧家和文家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可今日却被一封信打破了平静。   “文豫候来信了。”萧元燮道,“他得知了你的情况,担心不已,要从京城派些人和大夫过来照顾你。”   “不要!”景泓脱口而出拒绝了。   “为何?他是你父亲,自然是关心你的,你也不必担心会暴露,文豫候若没点隐藏的本事,也当不上文家的掌家人。”   萧元燮的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景泓听着尤为刺耳,他更不能让文家的人来照顾他了。   “不要让他们来。”他侧过身子趴在萧元燮的怀里,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发抖。“我不想让他们过来,我有人照顾,也有大夫看着,你帮我回绝了好不好?”   萧元燮这才意识到方才的话不妥,他本意并非景泓所想那般,却惹得他再次紧张起来。萧元燮抱紧了怀中人,大掌在他后背温柔地上下轻抚。“好,你不喜欢那我便回了他。你只管好好养身子,旁的什么都不需担心。”   得了承诺景泓才稍稍好些。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景泓又问道:“父亲他,是如何得知我病了?是你写信告知的?”   “不是。”萧元燮道。   景泓这才终于确定萧元燮已经知道暗卫之事。   “原本不想现在与你谈这些,但是既然你提及了,我若不与你说开,免得你胡思乱想,对自己总是不好。”萧元燮打定主意将事情说开去,他道:“文家暗卫的事情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不止是我,皇兄、父皇他们都知道,文相和父皇朝夕相伴如同一人,他们怎么会瞒着对方?对于这件事你不必担忧,暗卫只是来保护你的,并非监视任何人。”   “我……我从前是不知道的。”景泓道。   追{文二三[O_6=久二(三久=6   “我知道,我相信你。”   “真的吗?”纵使萧元燮说了相信他,景泓还是不能放心。   “真的。因为我比你都早知道,你不知道这件事情。”   景泓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萧元燮一如平常的脸,方知他真的没有骗自己。   “你很惊讶?如果我告诉你这是离开京城前文豫候嘱咐我的,你是不是会更惊讶?”   景泓自然更加惊讶,他从未想过事情竟是这样的。   萧元燮只觉得又好笑又心疼,他道:“你呀,我竟不知心思如此之重,本来不告诉你就是不愿让你多想,可我和文豫候都没想到赵一寒这个变数。我大概能猜到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觉得自己被家族算计了,觉得我会误会你,不要你了?”   被说中了心思,景泓干脆承认,索性不装了,所有的不安和委屈都随着眼泪一齐涌了出来。   萧元燮为他抹去脸上的眼泪,温柔道:“你看看你,才说了两句又哭了,这可是给孩子做了坏榜样。以后孩子可不能像你这般,有什么话就憋在心里也不说,就只知道自己委屈,这又是何苦?文豫候远在京城,可我还在你身边,你不问问我就自己盖棺定论,可见你也并不十分相信我嘛。”   “不是……不是的。”景泓急忙否认。   “好好好,不是不是。”看他急得要抽泣起来,萧元燮赶紧哄住他,“你实在不必担心,文豫候他并非是个不心疼孩子的父亲,他也从未想过要拿你当筹码,甚至他愿意拿出所有他能拿出来的给我,只要我能对你好。”   景泓微微抽着,心上懊悔不已,他想他错怪了大爹爹,错怪了萧元燮,还连累了腹中的孩子。他真是太不该了!   “答应我,以后遇到任何事情,记得不可随意下结论,要问清楚了,好不好?”   “嗯。”景泓无可反驳,心虚不已,只能虚心受教。   萧元燮拿起枕边的书,是那本景泓手抄的诗词,往日用来哄孩子入睡的。萧元燮原来是极嫌弃这本书的,如今却也认了命,每日给孩子读诗的活从景泓变成了他,读到孩子出生日,说不定他都能倒背如流。   千里之外的京城,御书房中天子收到了平凉传来的信件,落款处写着赵一寒的姓名。   天子读完信,冷笑了一声。   “赵一寒,真不愧是条对文家忠心耿耿的狗。”   福公公察觉天子心情不佳,也不敢随意出声。他偷偷瞄了一眼,只见字里行间写到平凉州牧景泓身体不适,日来渐渐衰弱,今已到了无法下床的地步。虽请大夫医治,但恐怕时日无多,还请陛下劳心,早日准备平凉下任州牧人选。   “你说,朕是该配合他们演这出戏,还是治文家一个欺君之罪?”天子问道。   福公公答:“陛下自有决断,老奴不敢妄言。只是,如今这文家大公子已是靖王殿下心尖尖上之人,陛下若是要治罪,那靖王他……”   “朕是君,他是臣,难不成朕还要忌惮他!”天子斜眼怒视,语气染上杀意。   福公公立刻跪倒在地,惶恐道:“陛下所言极是,陛下是天子,任何人都不得违抗陛下的旨意,靖王自然也不能。”   “任何人?”天子咬牙切齿,满是恨意地问道:“那他为什么敢违抗朕的旨意?为什么敢从朕的身边逃走?”   福公公冷汗连连,他自然知道天子口中的“他”是谁,那必然是前段日子本该南巡归来,如今却在半路不见踪影生死不明的柳怀山。   柳怀山是天子的逆鳞,谁都不可轻易触碰。   天下阴骘地笑起来,“柳怀山,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朕一定将你抓回来,打断你的腿,将你永远禁锢在宫中!”   福公公伏在地上的身子抖了抖,不敢抬起头来。   另一边太后的寝宫中,苏嬷嬷收到紫鸢的来信,呈报给太后。   太后看完信,深深叹了口气。   “可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苏嬷嬷担忧地问道。   “哀家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太后闭着眼,神情忧虑,手上不停地在转动着佛珠。“你自己看看吧。”   苏嬷嬷拿过信,快速地看了看,亦是百感交集。   “真是孽缘。”太后道:“本以为先帝走后,萧家和文家的纠缠便没有了,谁能想到,如今又出现了个文景泓。哀家更想不到的是澈儿,他竟然真的被那个孩子拿捏住了,脱不开身去。”   “其实,也不算是件坏事。”苏嬷嬷道。“老奴虽未接触过这个孩子,但是从紫鸢回报的消息来看,这孩子并非是个有心机之人,也不是为了两家的恩怨而刻意接近殿下。对殿下而言,也算是终于有个人肯挂在心上。太后不是一直都希望殿下早日定下来么,如今殿下有了心上人,也有了孩子,定不会像原来那般让太后操心了。”   “我何尝不想他早日定下来?只是这文家的人……这孩子还是个男孩,这让哀家如何宣告天下,靖王府的王妃是个男人?”   “古来也有先例,前朝的裕王也是不顾他人非议,娶了一位男子为正室,并且终生不再纳妾。此事最终也并未成为百姓诟病皇室的耻辱,反而成为众人艳羡的一对佳眷。”   “裕王与那男子之间并无家仇大恨,那位王爷本身就是个纨绔公子,他做过的丢人事还少吗?况且他所娶的那位男子,当朝丞相的公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又能将这位纨绔公子降服得服服帖帖,还能让这位贪图享乐的王爷上场杀敌,自然受人佩服。”   “靖王殿下虽不是纨绔,但文家的那位也算是文采出众,相貌端正,平凉这次粮草之事也处理得很好,说明他并非一无是处。靖王府有他掌家,也不必担心。”   太后睁开眼疑惑地看着苏嬷嬷:“哀家怎么觉得,你今日总在向着文家那小子说话?”   苏嬷嬷袖下的手捏了捏藏着的另一封信,道:“太后您也看过这信里的内容,紫鸢字字句句都在说靖王殿下是如何宝贝这位公子,他出了事,衣不解带蓬头乱发地守在身边。太后您想想,殿下从小到大,能让他如此挂在心上的还有谁呢?”   太后沉默不语。   “太后可以不答应,但是您挡得住靖王非要他一个吗?容老奴大胆说一句,您没有法子治住靖王,但为人母,靖王却有的是法子治住您啊。”   这个道理太后岂能不知?她若能制得住萧元燮,也不会任由他一直未娶正妻,到头来还要娶一个男人为妃。   “陛下那边,柳怀山的事情怎么样了?”太后不欲再谈论靖王和景泓的事情,转而问起了天子和柳怀山。   “柳大人依旧行踪不明,陛下派出的人手至今未能找到柳大人的下落。”   “你说他能躲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又怎么藏起来?”太后叹气道:“哀家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他,帮他逃走。”   原来柳怀山之所以能够在回京的路上顺利逃走,背后实则有太后的支持。太后早已安插了眼线进入随行的人员中,在适当的时候协助掩饰柳怀山逃走。   太后本以为柳怀山继续留在天子的身边实非好事,他令天子痴迷,甚至到了癫狂的地步。这样的人,她怎么敢留在一国之君的身边,这无疑是留了一味致命的毒药,随时都可能反噬天子。   可是她错了,没了柳怀山,天子愈加发疯起来,前两日淑妃不过送了一碗莲子汤过去,就被他罚禁足三月。   “也不知道柳怀山一个人怀着孩子,如今怎么样了……”若是一开始就知道柳怀山已经怀有天子的骨肉,她还能下定决心帮他逃走吗? 第五十七章   小雀儿出生那日,大雪初晴,阴沉了多日的天终于看到了亮光。多日没听到的鸟鸣又在枝头响起。景泓大概是害怕孩子以后病恹恹的,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和窗外枝头的鸟儿一样,所以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雀儿。   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景泓的身子好了许多,本来已经可以下床走走,但他怕伤着孩子,不敢走。直到大夫说他不多走走到时候孩子不好出来,他才在临盆前几日每日下床在屋里转两圈。   好在雀儿也算争气,没有多折腾景泓就出来了。   孩子一出来,奶娘和紫鸢就陪着孩子洗澡去了,梁婶留下陪着景泓,看大夫给他止完血,然后帮他换上干净的被褥和衣裳。   景泓很疲惫也很虚弱,但他一定要亲眼看一看孩子才肯闭上眼休息。萧元燮也很无奈,又不敢让他生气担心,只能陪他等着,等孩子洗干净了裹在暖和的襁褓里被送到屋里来。   刚生下来的孩子皮是皱的,小小的一个。雀儿本来就不足月,显得更小了,就跟景泓的一只手掌似的,他都不敢抱。看到孩子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襁褓里,心疼不已,他的小雀儿除了刚出来时哭了两声,如今一副恹恹的模样,让人担心不已。   “他不会有事吧?”景泓问萧元燮。   萧元燮又不是大夫自然不知道,但是他还是安慰道不会有事的,这孩子福大命大,都生下来了,就说明这孩子自己也想活。   景泓听了他的话好似吃了定心丸,也就没那么担忧了。   看了好几眼,景泓才恋恋不舍地把孩子交给奶娘。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如意,雀儿的身体并不好,时常发烧,还有黄疸,急得奶娘和紫鸢每日都不敢闭眼睛,就盯着雀儿看。雀儿身体不舒服,但他没力气哭,小猫一样哼哼着哭,哭得紫鸢情愿把自己的命都给他,只求他能好过一些。   本来雀儿身体不好的事情大家都想瞒着景泓,每日也是等萧元燮在时,雀儿也暂时睡了,才推着雀儿的小摇篮车到屋里给景泓看上两眼。孩子太小景泓也不敢抱,又有萧元燮在中间打掩护,他愣是不知道眼前的孩子其实在病中。   直到一日萧元燮在军中赶不回来,雀儿的病情也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紫鸢一整天都抱着不敢撒手,一群人围着雀儿团团转,都忘了早已过了景泓看孩子的点。   景泓左等右等也不见孩子抱来,许是父子连心,他心中疑思顿生,便自己下了床寻去。   打开门,外面的光很刺眼,寒冷的风吹到身上,景泓立刻打了个哆嗦。他紧了紧身上的狐绒披风,两个月来第一次踏出房门去。   来到雀儿的房门口就听到雀儿的哭声,哭得都哑了。景泓心中一惊,连忙推开门进去。紫鸢梁婶奶娘和大夫等人转头一看是他顿时慌了,只剩下还在哇哇大哭的雀儿。   “雀儿!”景泓走过去把雀儿抱到自己怀里,他触摸到雀儿的小手小脸,才知道雀儿竟烧到如此严重。“雀儿病成这样,为何无人告知我?”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回答。   景泓一想也明白了,多半是怕他知道了连累着自己的身子也好不了。   他虽知道她们的好意,但是雀儿是他生下的,也是他和萧元燮的亲生骨肉,他怎么可能不管他的生死?抱着雀儿回了自己的屋子,景泓道:“从今以后,雀儿就跟我一个屋,我自己来照顾他。”   “你怎么照顾他呀?你自己的身子都没好。”梁婶苦着脸,上前劝道:“你把雀儿给我,梁婶是过来人,比你有经验,会好好照顾雀儿的。”   景泓抱着孩子不撒手:“为人父母,一开始谁有经验?但我不能得知孩子生病命在旦夕,依旧无动于衷。”   雀儿在景泓怀里,大概是知道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所以他的哭嚎小了许多,小手抓着景泓的衣襟,眼角挂着大颗的泪珠,心疼得景泓也差点掉了泪。   “你们不必再说了,我们父子两个,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大家都说不动景泓,又看雀儿在他怀里确实安稳了许多,也不好强行将他们俩分开,只能等萧元燮回来。   萧元燮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远远就看着景泓的屋子亮着灯而雀儿的屋子黑着,心中感觉不妙。果不其然,他一进屋就看到景泓正倚在床头半睡半醒,一手扶着雀儿的摇篮,雀儿正睡在床边的摇篮里。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景泓头一歪被自己惊醒了,醒来先看了一眼孩子,确认正睡得好好的,才看到刚进屋的萧元燮。   萧元燮刚抬脚走过来,景泓压低了声音坚决地制止了他。   “你别过来!你到外屋去,把身子烤热了再进来,别把寒气传给雀儿。他好不容易没那么热了,废了好大劲才哄睡的。”   萧元燮只能转身去到了外屋,脱了外衣,在火炉边把全身上下都烤暖了才再次回到里屋去。   “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是雀儿他真的受不得冷。”坐到床边,景泓缠过来抱住他,解释道。   他反手抱住了景泓,道:“我知道,我也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有事。”   景泓道:“我今日等了好久都没看到他,只能自己去找他。但我没想到,他病得那么厉害。雀儿每日都不舒服,我都不知道……”   萧元燮知道这是在兴师问罪了。他亲了亲景泓的额头,道:“并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你和孩子身体都不好,我不敢让你多加担忧。雀儿那边有紫鸢和大夫,我也能放点心,就怕你忧思过度又倒下了。”   “不会的,我不会做那种傻事了。”景泓道。   “你呀,最好能够说到做到。”萧元燮也是无奈。   景泓用力地点头保证。   萧元燮又道:“我想开春以后带着你和孩子回京城,让陛下赐婚,然后带着你们回封地去。”   景泓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吓道:“什么,什么意思?你这是……”   “这是如你所愿了,靖王妃。”萧元燮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景泓红了脸,靖王妃这个称呼,真是……太令人欢喜了。   “可是,陛下会允许吗?”开心过后,景泓又担心起来。   “他会的。”萧元燮道:“总要有一个人来开我朝先河,他巴不得我早日上书请求赐婚。”   “他要把柳怀山纳入后宫?”   萧元燮点点头。“其实柳怀山和你一样,他怀了陛下的骨肉。若是能追根溯源,说不定你们几代前还是亲戚。”   这个巧合景泓是没想到的。柳怀山有了陛下的骨肉,陛下就不可能会放过他了。但是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又不能任性妄为,那一向不拘一格的靖王来开这个先河,正合他的心意。   整个冬天景泓都窝在小楼里,一边养身子,一边养雀儿。   赵一寒在雀儿满月酒那日来过一次,给雀儿送了一个金子打的长命锁,也算是为他之前说错话补过。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景泓,他已经上书朝廷,称景泓重病,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恳请朝廷再选一位州牧。   这件事是他与萧元燮商议之后决定的,景泓的身体确实不适合再负担繁重的公务,而且他一直在朝为官,难保哪一日不会出现疏漏暴露他的真实身份,索性利用这个机会,将“景泓”这个人从世上抹去,只保留文景泓这一个人。   “我知道你也许有些不愿意,毕竟你当‘景泓’已经当了二十年了,而且文家对你而言,负担多过于亲情。”赵一寒道:“可是事实只能如此,继续当‘景泓’太过危险了,只有文家才能保证你能够光明正大的站在靖王身边。”   景泓明白他说的,只是点点头,没有说别的话。   兜兜转转了一圈,他还是要回到文家。转头看了一眼摇篮里睡得正熟的雀儿,为了小雀儿,为了那个人,他也只能这么做了。   雀儿身为靖王府的嫡长子及世子,满月礼没有铺张,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只有近旁几个知道实情的人罢了。但是小孩子知道什么呢,他早就被反复的病情折腾得没了精神,在景泓的怀中就是闭着眼睡,谁看他都在睡。   过了满月礼,雀儿的情况渐渐好起来,病情反复变少了,胃口也跟着好许多,吃得多了也就长得快,真真的一天一个样。   景泓看他长大了圆润了才放下心来,手上的重量一天天增加,景泓的心就越来越稳。等雀儿开始认人了整日缠着景泓不放,一时见不到也还好,一阵见不到就要大哭。景泓对雀儿有愧疚,总觉得是自己把他害得比一般的孩子要孱弱,所以对雀儿千依百顺,雀儿赖着他,他就陪着,连梁婶都说他太惯着雀儿了。   “我自然要惯着他,阿澈可不像是会惯着他的人。”景泓自从成了“靖王妃”,便改口叫起了萧元燮的小名。萧元燮也随着他,并不在意。   “他要是也惯着,那还得了?”   “孩子还小呢,他出生到现在身体也不大好,我多关心点,等孩子大了身体好了,就不会这样了。”   梁婶一脸“我不相信”的表情,决定走开去,眼不见心不烦。   冬天很快过去了,北戎的老王果然没挨过这个冬天。葬礼上,王后和大王子被亲信指控下毒害死了老王,引起了朝内一片哗然。三王子趁势以此为由将王后与大王子软禁在后宫,二王子见势不对出逃未果,只能站在三王子一边。随后在一夜宫变中,王后和大王子彻底失势,三王子顺利称王。   北戎新王向大周交出了当初灭门前平凉州牧一家的凶手,凶手自称受到了王后和大王子的指示。靖王将凶手在平凉示众,请示朝廷之后将凶手于平凉斩首,曝尸荒野,以慰前平凉州牧一家在天之灵。   北戎经过此乱,内耗严重,只能与大周签订盟约,十年之内称臣上贡,以求边关太平。   至此,北戎之事算是了了。   回到京城,再次来到靖王府,景泓已经反客为主,他不再是王府的过客,从今以后,他便是这王府的另一位主子。   进入萧元燮的卧房,里面多了好些孩子的东西。紫鸢早就写信回来吩咐了,景泓对小主子一向亲力亲为,小主子的东西一定要备着两套,一套放在靖王的屋里,一套放在世子的屋里。   王府的下人自然准备得面面俱到,他们王爷亲自认定的王妃和世子,他们岂敢怠慢了?所有的一切都往最好的准备。   靖王一进城门就有人向天子禀告,刚进府里还未坐下,宣召的口谕便已到家门。   “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喘息。”   “你快去快回吧。”景泓将孩子放在床上睡,回过头来对靖王道:“若是陛下和太后留你在宫里用膳,记得让人回来通报一声。”   “好。”靖王应着,换好了衣裳出门去了。   晚上天都黑透了靖王还是没有回来,该是弥补错过除夕之夜的遗憾,陪陛下与太后团聚一番。然而子时刚过,靖王才堪堪步入房门。   “外面又下了雪来,纷纷扬扬的,我还道你今夜不回来了,该在宫中宿下。”   “怎么会不回来?宫里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萧元燮有些醉了,将景泓抱在怀中,寻着他的唇便吻了下去。这一吻缠绵悠长,景泓觉得自己也醉了,在萧元燮的怀中好似没骨头一样,站都站不稳了,幸好有萧元燮抱着他。   “我与母后和皇兄说好了,不日就下诏,封你为靖王妃,三书六聘正儿八经把你娶进门,你说好不好?”   “好。”景泓怎么会说不好? 第五十八章   景泓第一次见国师是在善安寺的后院禅房前,他抱着雀儿,在看今年刚开的牡丹。   “这位可是靖王妃?”身后传来一道苍老浑厚的嗓音,景泓回过头去看,是一位着月白僧袍提着水桶的老和尚。   景泓看他衣着想来在寺中地位并不很高,又提着水桶,该是平日里照顾这些花的吧。他道:“晚辈文景泓,老师傅有礼了。”   老和尚笑眼眯眯走过来,看了两眼雀儿。雀儿也不怕生,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看得老和尚心中一阵慈爱。   “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大器,内可定朝堂,外可定胡攘。”   虽不知所言真假,但听到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景泓还是很高兴。“多谢老师傅赠言。”   “只是……”老师傅话锋一转,眉头皱起来。   “有何不妥?”景泓忙问道。   老师傅也不点破,只道:“情之一字,对错难辨,不由他人来评论。这孩子将来情路坎坷,恐不得成眷属。”   “可有解法?”景泓急切地问道。   老师傅笑了笑,摇摇头道:“无法。世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菩萨慈悲仁心,也不忍看有情人分离。儿孙自有儿孙缘,王妃不必太过担心。”   虽这么说,景泓还是觉得不安。他还想追问,旁边跑来一个小沙弥,对那老和尚毕恭毕敬道:“国师,今日讲禅的时辰已到,师父请您去讲课。”   国师点点头,将手中的水桶交到小沙弥的手中,道:“我现在就过去,你给这些花儿浇浇水。”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雀儿,再次安慰景泓道:“王妃不必担忧,令郎福大命大,一生虽有坎坷,但最终也算圆满。”   “另外,今年的牡丹已经开了,想来太后不日也该派人来取花,不若王妃回去之时选一朵,替老衲带给太后吧。”   说到这善安寺的牡丹,景泓想起了当年探花宴,他被同窗戏耍,幸而遇到替太后来折花的靖王。那支花由靖王折下,送给了他,再由他献给状元柳怀山,柳怀山转而献给陛下,陛下差人送到了太后宫中。兜兜转转,这花还是要献给太后。   景泓看看怀里咬自个儿小拳头的儿子,笑道:“傻儿子,咱们选朵花送给皇祖母好不好?”   雀儿以为在逗他,很配合地笑了笑。   果然是傻儿子。   新春伊始,众臣上朝的第一日天子下了两道诏令,其中一道是赐婚书,一道是罪己诏。   罪己诏曰,前太傅因受其学生所累,被革职查办,冤死狱中。如今真相查明,天子感念老师当年勤勤恳恳栽培之恩,及懊悔于却未能早日还老师清白,实在有愧师恩,因而写下罪己诏以示天下,还太傅清白,并恢复其生前官职与名誉。   赐婚诏令则是开本朝未有之先例,赐婚于胞弟靖王与文家大公子文景泓。此诏一出,天下议论纷纷,靖王竟然要娶男妻!还是被先帝打压过的文家。   可是不管百姓如何看待,陛下既然昭告了天下那便是不可再收回的。也是由此,开始了男子之间嫁娶的风气。直到两年后天子后宫出现了一位男妃,甚至将太子养在男妃的膝下,大家已经容易接受多了。   在大家都议论纷纷这位王妃究竟是何等风姿,能以男子之身拿下靖王爷时,景泓正在王府中陪着傻儿子嬉闹。   “前些日子皇兄便与我说让我早些给孩子定下名字,好入宗庙族谱。可惜我想了想却不知该叫什么好,所以我决定将任务交由曾夺得探花之名的靖王妃好了。”靖王将景泓拉到书桌前,书桌上铺着一张素白的宣纸,旁边是早已研好的墨汁和毛笔。   景泓一笑,道:“我也一直在心里想着,就是无法确定下来,总怕取得不好。”   “无碍,你取的,你喜欢就好。”   “那你不喜欢怎么办?雀儿不喜欢怎么办?”   “你喜欢我便喜欢,他不喜欢那也由不得他不喜欢了。”靖王看了一眼正在榻上抱着小虎模样布偶打滚的傻儿子,由不得这小子喜不喜欢。   “那好吧。”景泓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昤”。   “孩子出生之时,恰好云破日出,昤字有日光之义,拆开来,令有美善之义。前些日子在善安寺,国师曾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内可定朝堂,外可定胡攘,想必也是和你一般当个将军吧。能保家卫国,便是百姓之希望。”景泓解释道。   “有你如此为他着想,他一定会好的。”这小子日后胆敢不好,亲爹第一个不能饶了他。   “但愿如此。”   孩子之名就此定下,不日天子又下了一道诏书,封靖王之子萧昤为靖王世子。   诏书一出,大家又开始议论纷纷。前些日子刚还娶了男妃,怎么就冒出个世子来了?民间最不缺说法,还有人不怕死开过玩笑说这世子正是那文家大公子肚子里出来的,大家听罢一笑置之,说的人自己也不在意,却不知这便是事实。   靖王世子的生母对外不了了之了,就是平民百姓邻居家的事都轮不到旁人置喙,更别说天家的事了。此事议论过一阵便偃旗息鼓,再无波澜。   对于景泓而言,无论外面如何吵闹,他只需安安静静在靖王府守着他的一方小天地,这小天地中有他心爱之人便已足够。 第五十九章 番外一   萧昤失踪的消息传到京城时,正是太子萧是如从善安寺养病回宫不足一月之时。一年前萧昤领兵出征西胡不久,太子恰巧生了一场大病,而后以养病之名住到了善安寺,一住便是一年之久。   萧昤身为靖王世子,又是此次出征的主帅,他失踪的消息引起朝堂一片震惊,萧是如虽头昏脑胀,但依旧看得清阶下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看着这些令人作呕的心思越发让他头晕目眩。   堂上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还未等天子说话,萧是如身边的太监先叫了起来。萧是如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晕倒了。   太子在朝堂上晕倒了和靖王世子不见了哪个更严重?大臣们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昏昏沉沉在梦中,萧是如回到了小时候,他第一次见萧昤的时候。其实他早就和萧昤见过,只是当时他们都太小了,谁也不记得谁,所以只好将那次见面当作第一次。   萧昤进京是因为靖王妃有孕了,听说靖王妃身体一直不大好,这次有孕也是意外,皇叔为了让他安心养胎所以把萧昤赶了出来。原本是想把萧昤扔到湖州文豫侯府的,但是恰巧他小舅舅也有孕了,他外祖父赶着上京伺候小儿子,因此湖州没人能管他。无奈之下,靖王也只能把这个顽皮捣蛋的儿子扔到宫里,让太后来教导。   太后已经有两年没见雀儿了,两年不见,小小的孩子已经长得那么高,模样也长开了许多,和当年还是九皇子的靖王一模一样。   太后对这个孙子喜爱不已,抱在怀中不舍得撒手,直到萧是如下了课去给皇祖母请安,萧昤这才得以解脱。   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太后生怕萧昤刚进宫感到不适,于是让萧是如多亲近亲近弟弟,领着弟弟多逛逛。   谁知一逛逛出问题来了。太子和世子双双落水。太后难得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平日里执掌后宫冷若冰霜的皇后都不敢吱声,随行的宫人皆被重罚。   两位小主子是怎么落水的没人说得清楚,但是当事人是再清楚不过,萧是如清清楚楚记得是萧昤把自己推下去的。至于为什么推他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在水里挣扎的时候看到岸边的萧昤对自己笑了笑,然后也跳了下来。萧是如被萧昤抓住挣脱不开,溺水昏迷了过去。   尽管之后萧昤多次狡辩他是好心在教萧是如游泳,但是溺过水的人就像被蛇咬过的人一样,看到水就像看到绳,怕的要命。   萧是如一直对水有深深的恐惧,他连泡温泉都不太敢,如果萧昤不陪着他的话。   落水之后便是入学堂。皇家的学堂自然和一般的学堂不同,周围同窗都是皇亲贵胄,台上老师皆是闻名大儒,并且皇后一向对太子的功课抓得很严,所以宫里的讲学堂内无人敢做乱。   萧昤来的第一天就把讲学堂变成了讲武堂,和武安将军的孙子打了起来。原因是太子昨晚没背书,伴读户部尚书家的公子被太傅责罚,武安将军的孙子和户部尚书的公子是竹马,看不得他总是为软弱的太子受过,于是气上心头出口不逊。谁知太子性子太软,本来伴读为自己受过就让他心中不好受,又被他人言语上责备更是惭愧,故而堂堂太子竟如缩头乌龟不敢反驳。萧昤看不下去,于是仗义出拳,给太子竖起了威严。   这场学堂风波被皇后化为“儿童胡闹”了了,户部尚书的公子虽然依旧到皇宫上学但不再当太子伴读,武安将军的孙子也并未收到责罚,萧昤有太后护着谁也动不了,只有太子禁足思过七日。七日后再进讲学堂,太子伴读变成了萧昤。   说起来没有什么轰轰烈烈,那些私下里偷偷看的市井小说中感人肺腑的故事统统没有出现。萧昤在身边的日子鸡飞狗跳,该做不该做的他都带着自己做了。可身为太子,若非有萧昤在身边,他上哪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去?   萧昤走的前一晚他还在生气,他把萧昤关在门外不让他进门,直到他睡熟了萧昤才悄悄进屋,脱了鞋上床去。那是他们至今为止最后一次同榻而眠,天亮醒来后萧昤早就不见了,最后一面是城墙上下两个人隔着千军万马的对视,他总觉得萧昤那一刻的笑在说他幼稚。他想反驳,但三军宣誓的声音如震天之雷,他只觉得自己微小薄弱,不像萧昤敢立于三军阵前无所畏惧。   醒来时耳边是翠娘聒噪的声音在唤他“阿饱醒醒,阿饱醒醒……”翠娘是他生辰时萧昤送他的礼物,是萧昤在岭南捕来的一只鹦鹉。   翠娘虽会学舌却不能共情,她声声叫着当初萧昤教她的话,像个不会察言观色的二愣子。   萧是如呆呆地望着站在金架子上的翠娘,喃喃道:“雀儿……”   魏家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直到一对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侍卫来到这里,再平常的日子也变得非比寻常。   魏老二半年前在山崖边捡到那个傻小子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按说要是从崖上掉下来的话应该死透了,可他没死,只是记不得前事了。   魏老二叫他山崖子,因为他是从山崖下捡回来的。他从能下床开始就为魏老二家干活,这小子脑子虽然摔坏了但是身体还能用,干起活来一点不含糊,那一身的肌肉和满手的茧都证明了此人是个干惯粗活的人。大家见此都纷纷说魏老二捡了个便宜,不但多了个白干活的,还多了个女婿。   魏老二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就一个女儿,自己虽不中用但疼女儿是没话说的,山崖子样貌不错又有力气,配他女儿勉勉强强。魏袖对山崖子也有心思,半推半就顺了亲爹的意思,准备和山崖子成亲。   山崖子知道自己要成亲了,皱了皱眉。他不喜欢魏袖,尽管魏袖对他很好,魏老二苛待他的时候总是帮他,也不许别人说他傻,但他就是不喜欢魏袖,只是很感激她。可是他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去寻找以前的人和事。他睁开眼就身处魏家村,他的记忆里只有魏家村,好像他本来就是魏家村的人。尽管他总是做梦,梦里那个身影华贵柔软,倚在他身上缱绻缠绵,如同仙子入梦般不真实。   可是他知道这本就是梦,他不过是一个凡人,怎会真的有仙子与他相会?   但是他没想他真的见到了仙子。   和魏袖成亲前的晚上,山崖子辗转反侧,屋外连续不断的虫鸣令人烦躁得很。夜半三更,院外有人敲门,山崖子半睡半醒间以为是幻觉,清醒过来又听到一阵清楚的敲门声他才反应过来真的有人。   他带着疑惑去开门,门外是一轮清凉的圆月,和一个带着满身风尘的美人。她脸上带着浅笑,衣角还有泥迹,那是一路策马狂奔而来溅起地上傍晚时分落下的雨水而致。她一身皎洁的白衣在月光下泛着丝丝的银光,恍如踏月而来的梦中仙子。   她说:“雀儿,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