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不配》作者:饮鹿   文案   容暮从没想过他会主动离开楚御衡。   直到他风尘仆仆从北疆归来,满怀欣喜进宫寻他的陛下时,看到的却是依靠门扉的艳丽殊容。   他知道了……他不配。   因为那人同楚御衡书法珍藏的画像,像了十足十。   -   容暮走得那天,风雪很大。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踩过皑皑白雪,掌心却小心的护着昨夜遇刺时的伤。   他已经为楚御衡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那抹微薄的用途已然消失殆尽;而陛下一点也不在意他,甚至想杀他……   容暮忍不住笑了笑,然后他消失了。   -   楚御衡也从没想过那个乖巧听话的的男人会离开他,毅然决然到他所有的痕迹似乎都消失在他身边。   怎么会有这么无情的人。   端曜元年到端曜十一年,已经快十一年了,而他说走就走。   1. 嗜好古早狗血,自产粮,攻渣,不洁,且有白月光【不开心的点叉!】   2. 温柔臣子受x即使火葬场了也一辈子追不回老婆心的帝王渣攻【高亮】   3. 感情线最后只剩下攻对受的超粗单箭头,受独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暮 ┃ 配角:楚御衡,太监一二三 ┃ 其它:缘更   一句话简介:快跑!那可是白月光!   立意:努力自塑,变成更好的自己 第1章 端曜十年冬   端曜十年冬,大雪飘飞。   逼近年关,都城灏京百姓早早地就收拾了各自的摊子归家去。   从塞北归来的马车在薄薄的积雪之下留下深深的两道痕迹,不多时,这算不得精致典贵的马车被微微掀开了一帘角,露出了里头人令人叹观的清隽容貌。   里头那人丰神俊朗,眉眼夺目,即便面容上还略带一路疾行赶路而归的倦怠,也是冠绝。   若是百姓瞧见必少不得几声叹绝,这人可不就是五年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短短五年,当年的状元郎已然登至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   但是帘子很快被外头骑马的侍者放了下来,驾马相行,宋度作为一个侍奉主子的人,言语之间布满了关切:“大人,天冷,吹风易过了寒气。”   “无碍。”   容暮还是没忍住,又掀开了帘旌。   三月不归灏京,一切似乎都没变。   看着外头比得塞北疏散了许多的雪,容暮想要咳血的欲、望生生地减退了许多。他的身子本就不好,先前在灏京好生照理着,这咳血的毛病已经好了许多,但是等到了塞北,那儿缺米少柴,哪怕他是一国丞相,也少不得受了些委屈。   于是这咳血的毛病便又发作了。   宋度看着自家主子白巾捂着唇,心里又是焦急:“大人,还是小心些,这次回来可得好好找找大夫瞧瞧您的身子,北塞那里哪有好大夫,勿要误了自己的身子。”   容暮最怕的便是身边人的关切,自小吃了苦,别人的一点关切就让他惶恐不安,此刻容暮闻言也只得对着宋度笑了笑,然后顺言阖拢了帘,但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是从马车里传来。   “阿度,还是让马车再快些。”   宋度嘟囔出声:“大人,我们还是明日进宫吧,现在天都暗了。”   “去宫里吧,我已经三月不见御……陛下了,回京也该立刻去述职。”   宋度假装听不见自家主子的失语,当朝皇帝的名讳,大概也只有自家大人敢这么亲昵的唤出口了。   但到底是了解主子,今儿大人要是见不到陛下,估计又整宿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宋度心里叹了口气,双腿夹马,让车夫紧着些马儿走。   听着马咕噜声的确快了些,容暮心里也踏实了些。   他不是不知道宋都不满,但即便是被侍者如此对待,马车里头的容暮还是温然细语,宛若一切都在他心间留不下印迹。   想见他……   想见他……   容暮此刻眼角微微弯起,眼中淬着光亮。   他着实急切进宫去,心里有了思慕的人,又是一去数月,容暮心中的念想早就蔓延如塞北的皑皑白雪,恨不得伴着飞雪入京去。   还记得临行时刚如初秋,灏京秋菊四起,满城遍是花香扑鼻,那时陛下还亲昵的说等他年后归来,而现在他不过用了三月就解决了塞北的缺粮难题。   那头事情刚稳定了下来,他便谋划了早些回来。   端曜元年,到端曜十年。   已经快十年了。   想到今年又可以和楚御衡一起度过,容暮心间不禁泛着蜜一样的甜味,喉间的血腥味也被浅浅一口淡茶冲刷了个干净。   **   桓宫之外。   现下天刚暗,但雪却下的更大了,大到算得上是灏京这么些年来最为浓郁的一场落雪。   而圆拱门上本就落了浅浅一层莹雪,乌梅藏于雪之间,香气不减;馥郁的香气混杂殿中粘腻的声音,这让新来服侍的小太监战战兢兢。   小宣子是刚刚调来服侍陛下的。   别人都眼巴巴谗着他这位置,可真当他离得龙颜近了,才求不得自个儿一直没来过这里。   陛下后宫里头佳丽有三千在,怎么就惦记上了男人的屁股。   听着大殿里头动静闹的更大,小宣子不免夹紧了自己的屁、股。   一旁的大太监喜公公见状,给了身边小太监一个眼刀子。   作为宫里的老人了,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大殿之中的荒唐,甚至还估摸着时辰将新做好的浮尘从头捋到了尾。   一刻钟后,大殿里头终于安生下来,一阵不成节律的脚步声朝着外头袭来。   喜公公立刻端正了腰板,小宣子眼巴巴跟着学模学样。   殿门微开,随即那欢爱过后的腥膻味扑面而来。   一张过于艳丽的面容出现在绯红的门框一旁,脸的主人是最近陛下身边很是得宠的男宠闻栗,甚至还得了个封号“栗贵人”。   这人据说是陛下去天阑书院的时候见到了。   陛下一眼看中这张脸,然后便带回宫里头养着。   养着养着,就成了贵人。   还得了两个月的宠。   这人的确是万分的得宠,当今陛下不好女色,好男色宫里知道的人不多,但十多年了,伺候的人也能寻摸些东西出来。   毕竟陛下也不传召宫妃侍寝,倒是丞相大人隔三差五夜宿宫中……   不过陛下身边也一直只一个丞相大人在,没有出什么新人冒出来。   喜公公打量这位新升上来的贵人,眼前这位和容大人截然不同,若说栗贵人是人间艳丽的花,那丞相大人就是修长有筋骨的竹。   说不得心里更偏向谁,但容大人不过去了塞北三个月陛下就寻了新宠,喜公公心里不禁叹惋。   左不过这么些年情分比不得外头新开的花艳;当今陛下的寝宫,除了丞相大人,也没旁的人能有机会入住,现在这位栗贵人到是在里头受着宠。   不过在宫里做事就得有眼色,谁得宠就得先紧着谁。   喜公公不消这位贵人多言,一张老脸上就已经堆满了殷勤的笑意,手上动作还极快,一浮尘拍在小宣子的屁股上面露不满:“还不快去备水,仔细着些,水里还加些最好的药材。”   随即喜公公又堆满了笑,刚想对着眼前小主子多说什么,就看着眼前的闻栗糜红的眼睛微微勾起,原本只敞开的门扉缝隙陡然变大。   外头风雪一吹,闻栗艳红的里襟就这么散开,露出暧昧的红色印记,知事的人只消一眼,就能瞧出其中的端倪。   小宣子麻溜的步子也顿了起来,眼睛瞪大,伸着冻的发红的手指了指他身后:“公公……有人闯进来了……”   喜公公心里一惊,将将扭头望去。   不远处那人连把伞都没有撑起,单单一抹白氅拢身,风尘仆仆踏雪而来。 第2章 栗贵人   风雪愈发的郁促了,浓郁到喜公公不敢抬眼去看来人。   那人头上的雪花瓣儿刺眼到宛若烛火,生生地扎着人眼睛疼。喜公公抹抹眼,莫名的淡薄愧疚油然而生。   容暮的脚步越来越近,风儿呼啸,脚踩着薄薄一层雪时丝毫声音也没有发出,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素来是安静的,温柔的。   像一把不曾见血的匕首,莹莹只见刀锋亮闪。   但容暮其实也是怕冷的,这风像是刀一样梭着脸,可他似乎像感觉不到一样,这会儿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那殷红的门扉旁那张艳丽的脸。   这人的眉眼,风韵,以及那熟悉的笑意,深深地刺着容暮的眼。   这人很眼熟,像极了陛下书房的那一幅画像。   是他!   等容暮的视线落到那人的胸前,点点红落落在白皙的躯体上,很暧昧,也很欲色。他也知这些红落的痕迹为何而来,这些不动声色地彰显出眼前人是刚经历过陛下的恩爱的。   容暮胸腔鸣动,原本还活络的心被一盆凉水扑来。   脚步也渐渐缓了下来。   闻栗识得眼前人。   这人是当朝丞相,也是灏京最为风雅之人,在闻栗看来,容暮当下面色冷凝,清俊之余宛若天间雪。   “丞相大人安。”   微微躬身伏礼,闻栗宽松的里衣大喇喇的搭在身上,斜侧的身姿让他的衣袍顺肩而滑下,露出更加惊心动魄的云雨之欢。   容暮极力侧开自己的视线,但此刻他满眼具是红痕,听到闻栗的话,才晃过神来。   “这位是?”   容暮看着喜公公压着自己的嗓子问道,同时努力控制自己的心悸。   喜公公浑身一颤,腰弓地更弯了:“这是陛下刚封的栗贵人……”   “栗贵人……”   容暮讷讷,他的眼神变得守礼。   他在朝堂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踏步陛下的后宫,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看着眼前人光明正大的模样,容暮微抿唇角掩下自己的思绪。   很快,容暮垂下目光,以一派朝堂重臣该有的模样问候身边的喜公公:“不知陛下可在,臣有事相商。”   “陛下……”   “陛下快要休息了。”   闻栗声音里像是裹着糖,甜腻腻的,但话里带刺一般抢过喜公公的话头儿。   容暮错愕,但良好的教养让他还能露出一抹笑:“那既然天也黑了,本官今日就不做打扰了,告辞。”   “大人!您……”   喜公公想劝,但丞相大人的脚步很快,快到不过几息时间,那一抹鹤氅就消失在眼前。   来人已不见,闻栗收拢了衣袍,瞥着目瞪口呆的小宣子,一个眼刀子直直落了下来:“还不快去备水?”   ……   外头风雪大。   宋度正提溜着小马鞭坐在马车上。   他手上的马鞭被摩擦起了绒球,手柄处的皮革已经干裂开来。   这是大人第一次见他时候送他的见面礼。   宋度胡思乱想,估摸着再等半个时辰就带着马车回府,不料心里念叨着的大人这么快就出现在眼前。   进宫的时候容暮走的急,宋度还没来得及给他撑伞,自家大人就同小太监去了陛下宫里;出来时,容暮依旧一路脚步匆匆,后面的小太监都跟不上他的步调。   “大人!”宋度迎了上去。   “阿度……”   宋度压下心里的讶异,当即容暮掀开马车的帘子:“大人快进去,仔细些,小心入了寒气。”   容暮安坐以后撇了撇嘴,想要道谢却被宋度一杯热茶堵上了要说的话。   “大人快喝些热茶!”   接过茶水无奈的笑笑,容暮道:“我们快些回府吧。”   他浑身都冻得发了僵,这会儿虽然进了马车里,身子还是冷透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劈了。   但他无心去想这些,发胀的脑子里盘旋不去的是他刚刚看到的景象。   那个出现在楚御衡宫里的,不就是楚御衡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么……   那人似乎叫闻栗。   因为楚御衡宫里的画像底下留了这么一道印记。   楚御衡有多稀罕那画像他清清楚楚,即便楚御衡从未跟他说过这些,容暮也能从他的眼神里瞧出些许的落寞;而且画上的字迹浅淡一层,即便是纸面发黄了楚御衡也舍不得扔了。   但容暮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见到画中人,却没想到现在楚御衡挂念这么多年的人会出现在楚御衡的宫里。   闻栗月眉星眼,和他略显单薄的凤眼完全不一样;闻栗声音悦耳,和他平淡如枯井的声音大不相同。   容暮骨节分明的手捧着杯盏,等到里头的茶水凉透了,他还滞在闻栗向自己行礼的景象里,脱离不去。   马车咕噜噜一路向城东驶去,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宋度微微掀开车帘一角恭敬言道:“大人,到了。”   容暮下车的时候腿脚直发软,险些仰面扑了下去。   莫不是宋度扶得及时,他现在已经一头栽下去了。   宋度一步步陪着大人从状元郎一路升至当下丞相的高位,看着大人从面上带笑,春风化雨,到如今已然算得上朝之重臣,大人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恐怕家族车对宫里那位的心意了。   宋度是不齿的,所以才会在最初发现大人和陛下的事后,才会厌恶地把手上的鞭子扔了。   自家大人那般美好的一个人,全灏京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大人。   可大人怎么就走错了路……   虽然那人是陛下,但是陛下也是男子!   更确切来说,自家大人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很少因为什么事情开心,大事小事也烦不到他,就连在北疆时被那么些边疆泥腿子们为难,大人都不会置气。   唯一能见着些情绪的,便是大人夜宿宫中的时候。纵使第二天的大人脚步都是虚浮的,整个人都是倦怠的,大人眼里也都是带着笑的。   但如今宋度自然知道自家大人盼着回来盼了这么久,这次回来去了宫里,肯定是不回府邸的。   所以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大人怎么如此失魂落魄的回来。   当下扶着容暮的臂腕,宋度发现自家大人面红耳赤,眼神迷蒙。   “大人?您是不是又吹久了风?!”   “啊?阿度你说什么?”   “大夫说了,您现在身子虚疲,吹不得风的;但大人看着似乎又受了寒……”宋度担心道。   听到宋度一直在念叨,但是容暮听不清宋度在说些什么,他极力睁大了眼,可眼前的景物晃晃荡荡,打着转儿的溜着。   原本刺骨的寒风现在吹在脸上缓和了容暮的燥热,带了丝丝缕缕舒服的感觉。   四肢无力,头晕眼花。   容暮这才意识到他可能又发热了。   “大人?大人?”   刚想回复宋度的时候,容暮眼前茫茫的雪景徒然一黑,天旋地转,便倒了下去。 第3章 疏解过后   眼前是白雪皑皑,连绵一片的北疆风光,这风像刀子一样吹在脸上。   他怎么了?   他不是从北江回了灏京吗?怎么现在又在北疆?   容暮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北疆的风儿在吹,原本他受不住的风,现在对他似乎没多大的影响,他就像个局外人一样飘忽在北疆的天地之中。   他该去哪里,他要做些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当他看着某个方向时,明明他不知道那是哪里,但是他知道的是他要过去。   愈是靠近,愈是连绵的白,刺骨的冷。   他似乎能感觉到四肢一直浸润在冰水之中,忽然有一股滚烫,顺着他的胸口宣泄而下,直到他的尾骨。   他眼神微微眯起,而那抹滚烫顺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胸口热了,他的腰间热了,他的背后热了。   水流不断向下延伸,最终汇聚于底。   刹那间的试探带来的疼痛驱赶了他所有的寒冷之意。   阻止那滚烫的靠近!   但他的身体却贪恋的不断向前探去。   他听到自己心中在阻止,可嘴里这般嘶哑呼唤着什么。   给你,全都给你。   炎热不断的向他压近,他的脸是烫的,他的胸膛是烫的,最后他浑身的寒意都随着一股强劲炎热的迸发而驱散而尽。   再睁眼他看到的不是北疆连绵的风雪,而是红烛之下,一个男子正贴在他耳边温柔的声色。   他听到他日日思念的人,在他耳边亲昵地诉说:“阿暮,我想你了。”   ……   楚御衡没有想到他容暮会这么快回来,如果知道容暮会这么快回来,他也许就不会把人招在自己的宫里了。   容暮是不会介意这些的。   他后宫那么多些人,如果容暮介意早就酸成一坛老醋。   但让楚御衡心里不快活的是容暮进了宫来见他,却在宫门之外被阻隔了下来。   楚御衡已经严格处罚了身边的太监。   他记得之前说过,只要容暮来了直接放人,怎么会出现这种把人拦在门外的情况。   容暮从北疆回来,这么迫切就进宫,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跟他说的;这些人这么没有眼力劲儿,那眼睛也可以不需要了。   楚御衡想着,即便容暮是被拦在门外,第二日上朝的时候,容暮总归会出现。   但第二日他出现在朝堂之上,冷酷的目光逡巡了全部官员,却没有发现那个本该站在首位的熟悉身影。   他这才知晓容暮一路风尘仆仆进宫,路上还感染了风寒,这会儿正在高热。   所以他出宫来看容暮的病了。   这会儿刚刚和容暮疏解过后的楚御衡心满意足。   他来时容暮已经不再发热了。   但是容暮一直在叫唤着冷,可他身上的锦被已经盖了三层,而且被褥里还有热乎乎的汤婆子。   即便这样容暮还在皱眉,脸上满是痛苦。   不过现在楚御衡瞧过去,容暮似乎好了许多,容暮原本白皙苍白的脸上染上了淡淡情,欲的颜色,手脚也热了起来。   楚御衡看着迷迷糊糊还在皱眉的容暮,亲自取了面帕子为他拭去情后粘稠。   看着帕子上的东西,楚御衡不免笑了笑,然后脖子贴了贴已然清醒了几分的容暮,贴着他耳边低笑道:“这么重,阿暮自己没有一个人动过手?”   “没有……”   要对眼前人保持坦诚的习惯已经扎入根骨,等容暮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心头陡然一梗。   而楚御衡没有感受到容暮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直,捏了捏怀中人的筋骨,楚御衡心里高兴于容暮完全被自己掌握,但同时又有些埋怨道:“走了三个月,瘦了些。”   被男人这么抱在怀里,如果是之前的容暮已经耳尖发烫,心里还会滚烫的像是过了几遍热水。   但是现在的容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快活,留下的只有挥散不开的倦怠。   男人的手臂牢牢的锁在他的腰间,褥被之下二人衣衫不整,联想到自己身上的疲惫和下面的不适之感,容暮的眸光灰暗了几分。   这会儿听到男人说他变瘦了,容暮不免想起去寻他时看到的那个闻栗,身段是极好的,面容也是绝佳的。   哪里像他从北疆回来,指尖还有新得了的冻伤。   本就不堪,现在更加望尘莫及。   得不到回应,男人只当他是害羞,毕竟每次翻云覆雨过后,无论他在说些什么床上的昏话,容暮都是不会搭理他,他会做的就是偏开目光,耳尖发红。   “所以北疆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知道容暮只对政事感兴趣,楚御衡也不提他们这些床上的事。   “一切安好。”容暮的声音还有些嘶哑,听在耳朵里一点也不悦耳动听。   所以容暮听到自己的声音后,顿挫了片刻,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瓣继续说道:“那些武将们已经被安抚下来了,难民也都处理得当,这是还是陛下后面派人在过去看管着。”   “你做的很好。”楚御衡亲了亲容暮的耳朵,又伸手揉捏着容暮的耳尖,直到泛白的耳朵起了一抹熟悉的艳红,楚御衡这才心满意足。   “这次辛苦你了,风尘仆仆回来又染了病,你就在府上休息好好今日。”   “臣遵旨。”   久违的一个“臣”字打破了原本还很好的氛围。   楚御衡握着容暮的手陡然收紧,容暮嘶了一声,心里倒是有时间想着楚御衡握着的那块儿指不定又变青了。   “阿暮,你刚刚说什么?”   “臣多休息几日,陛下能否准了臣与一个月的修沐?   可楚御衡垂眸看着身旁的人,这人素来没有脾气,现在会跟着他闹了?   楚御衡不喜欢情爱上的拖泥带水,他愿意这么多年留容暮在身边不过是因为他有能力还听话;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毕竟他是天子,有些东西他可以自己给,但底下人不可主动要。   “朕是不是太宠你了?”   这是在自称“臣”来闹脾气?   容暮不想回应楚御衡的话。   他现在身子骨很痛,痛到脑子昏昏沉沉的。   至于受宠?   多么讽刺的两个字。   “臣不该受宠。”容暮闭了眼,淡淡回道。   刚刚温柔的氛围彻底消失殆尽,高大的男人将手从容暮的腰上移开,然后滑至他修长白皙的腕骨。   “不该受宠?”   男人的手摩挲在容暮的手腕处,略带粗粝感的指腹揉搓在他的手颈,力气大到就像是要把他那青紫的经脉给揉爆了一样。   “不该受宠?你的车马一路疾驰回来,一回都城自己的府邸都没回就来朕的寝宫,难道不是来找朕承宠?”   “臣……”   “不会是见着朕在宫里宠幸别的人,心里头醋意太大了,就气得回来了?!”   男人的话很恶劣。   恶劣到双眼视线渐渐模糊的容暮身子震颤,像是放大了耳边的听觉一般,这些话化作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割在他的身上。   男人应当还在继续说,可容暮连听觉都已经快消失了。   之前男人对他做的那些事,他不愿反抗,因为那是鱼水之欢后的身心愉悦;而现在男人在想对他做些事,他伸手去抵制,却还是抵制不过男人,男人依旧向他靠近。   罢了……   即便是这样的亲近,想来也没有几次了。 第4章 蹉跎至此   容暮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昏暗了起来,但屋子里面的空气变得清朗,少了些之前黏腻的气味。   他摸了摸身子的位置。   那儿一点儿温热的温度都没有,好似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他屋子里。   身边的男人不知所踪。   容暮刚刚清醒过来,又加上身子不爽利,他眉头紧皱,连呼吸似乎都在一顿一蹴,抽气不停;手肘撑在床上,他靠坐了起来,连带着下,体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他揉了揉自己的腰,伸手探过去,他的腰很不爽利,整个身子就像被马车碾过一样,万分疼痛。   而他刚坐起来没多久,外面的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大人你醒了?”宋度一直守在外头愁容满面,这会儿见人醒了终于笑了起来:“属下现在去给大人准备些水洗漱!”   “等等……”容暮将人拦了下来:“陛下去哪儿了?”   “陛下已经有事回宫去了,还让属下和大人说一声,大人可以在府邸上休息半个月,等病养好了再去上朝。”   容暮闻言连连点头。   靠着身后的软靠,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看来楚御衡是真的来过了。   想来的确如此,他身上这些红痕印记就是楚御衡带给他的,所以那些刺耳的话,楚御衡也真真切切的在他耳边一句一句说出来……   有些话经不起琢磨,越是琢磨越会伤透人的心。   楚御衡很少出宫,更别说来他府上了,而这次也算是这么些年来楚御衡为数不多的主动来看他。   那他这是把楚御衡给气走了吗?   容暮想起他病热之中神志不清说的话,其实是有些大逆不道的,至少楚御衡听了心里定会不快活。   容暮闷声咳嗽了一声,伸手摸过床榻边的帕子想要捂住嘴,容暮却看到这面帕子皱巴巴的,上面还留有腥/膻的血的味道。   脑子里模模糊糊回忆起之前男人用这面帕子对他做过什么,容暮握着这个帕子的指尖都在颤抖。   宋度端着盆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主子拿着面帕子面色难以琢磨。   等走过去一看,宋度了然:“这面帕子想必陛下已经用过了,大人换面新的吧。”   一面说着,宋度给容暮拧了新的巾子,刚进过水的白巾递到容暮手里的时候还冒着滚滚的热气。   “多谢。”   对于自家大人的时常道谢,宋度已经很熟稔了,这会儿看帕子擦拭而去榻上人脸上细密的汗水,宋度伸手接过巾子进浸了水又重新清了一遍。   “大人……大人有没有和陛下说您的伤?”   “为何要和陛下说这些?”   “可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大人的伤已经这么……”   严重了。   宋度将剩下来的几个字吞回了嗓子眼里。   “我没事,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病,不需要陛下知道这些。”话刚说完,容暮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他这段日子一直咳咳不停,咳得凶了时不时还会见血。   宋度一看大人又咳出血来,担心的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赶紧取了面新的帕子过来。   “大人先躺着,我现在就去唤大夫过来瞧瞧!”   “我没事……”   “大人!身子要紧!”   这句话宋度以及快说厌了,这会儿宋度看着容暮咳出来的血,心里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一直不懂大人和陛下是如何相处的。   大人虽然在政事方面聪明绝顶,但在为人处事上总做的不够圆滑,要不然大人不会近十年了,在朝中也没有几个好友。   别的大人闲暇之余还会约着一起去吟诗作画,而自家大人从朝中回来不是去宫里,就是在府上独自一人看书描字。   如果是之前,宋度是绝然不相信有人能够在一个人身上花费如此多的心血,还十多年都不变;尤其是大人的性子万分孤僻,和陛下性子截然不同,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相伴走过十年?   但这么多年陪伴自家大人以后,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把别人的欣喜摆在自己前头。   旁人都说大人傻,但大人却自觉自得其乐。   ……   大夫过来的时候,容暮看上去似乎已经好很多了。   他慵懒的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面色虽平静,但等人走近一看,就能瞧出容暮眉眼间透着的汗雾。   容暮心里和身子其实都并不舒坦。   但他心里不舒坦又能怎么做,这幅身子越来越差劲儿了,腐朽的宛若老者。   果然,等宋大夫诊脉,望闻问切几个步骤下来,宋大夫脸上的表情不再轻松。   “大人的身子怎么样了?”宋度问道。   “老朽之前就说过,大人身子弱,不可过于操劳……怎么三月不见,大人竟蹉跎至此?”   容暮闻言没说话,只是抿着唇笑笑。   着急的是宋度:“那也都怪北疆太过严寒,大人过去没几日就发起了高热!”   “其实大人的身子早就不能四处奔波,还得好好养着,气血空虚,积劳成疾,大人这才容易咳血。”   静静的很听着大夫和宋度交流,容暮如一口老井,深幽寂静,靠在床上的容暮仿佛是个局外人。   这会儿窗外已经全然黑透,屋子里点了几盏烛火,门窗虽然紧闭,但明亮的焰火左右摇曳,将人的身影拉得极长,又拉的极短。   容暮他这么些年来的勤奋,最终积劳成疾,处理政事方面,他的确过于严苛,多年来熬坏了身子,而宋大夫不是没有劝过他要多做休憩。   可他一直想着,若是能多为楚御衡处理一些事情,楚御衡就能轻松点。   他过于劳累,也不单单是为了能早些处理完任务,因为小部分原因是他不想有自己的空闲时间。   一闲下来,他心里就会出现那个人的身影,其反复在他心间游走。   他赶不走,也舍不得赶走。   容暮心头抽了抽,仿佛心间冒了血出来。   他怎么又想起陛下来了。   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容暮微微侧首看着正在和宋度交代药方的大夫,头一会儿主动探问起他的病情来。   “那如果我想好好养病,是不是还需休息一个十天半个月?”   短短一句话,让宋度大喜。   大人终于愿意好好养养自己的身子了。   而宋大夫愣住了。   要大人停下政物去好好休息这一法子他提了不知多少遍,但大人都婉拒了过去。   大人可是宁愿喝那么多苦巴巴的药,每日针灸药浴,也不愿抽出些时间好好休息!   “如果大人真心想养好身子,十天半个月定是不够的,但是这些日子足够老朽帮大人止住咳血的毛病……”宋大夫斟酌回道,但心里也有了计量。   “那便有劳了。”   容暮黝黑瞳目流光划过,随即浅薄的笑意溢于唇边。   这么些年来,他的确过得太累了。   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容暮松了松倦怠了的颈骨,好似要将多年来的劳累一同松走。 第5章 边疆之礼   逼近年关,朝堂上的琐碎杂事不算少。   而文武百官都知晓,容暮从北疆回来了,但容暮已近十日没有上朝,连带着陛下每日的脾气更显暴戾。   恰逢肃兰郡今年雪害,陛下就处置了近十余人,同时又任用了好许新人。   陛下脾气不算好,做错事当朝被处置了的不算少数,只是今日陛下龙威浩荡,显得格外的瘆人可怖。   好不容易等到下了朝,一群官员大冬日里官服都被汗湿了个透。   陛下心情不爽利是从何时开始的?   似乎是从丞相告假以来……   提到丞相,官员里也有走走面子去丞相府探望的,但他们都被丞相府的侍卫给阻了下来。   一问,才知是丞相大人从北疆回来伤了身子,寒气入体,在床休养,这才没有上朝。   被阻在门外不得入内,下次再去拜访时,官员们便只携了些药材,以做宽慰。   这些容暮心里都清楚,只是他不善与人相处,便让人收下这些药材,再以表谢意。   这几日风雪忽然大了起来。   这是都城少见的皑皑白雪,大雪纷纷扬扬,给庭院里枯黄挺拔的竹丛披上雪白的外衣;即便屋子里燃着焚香,浓郁的药味也止不住从院子里向四周散去。   淬在苦涩的药香之中,容暮已经在床上躺了七八日了。   这几日容暮除了洗漱沐浴,近乎连用膳都是在榻子上。   想来也许是劳累已久,这么猛然一休憩,容暮还很不习惯,虽说是好好休养,容暮还让宋度把之前他珍藏的古籍又重新找了出来,翻阅一遍。   其中好些都是前朝的名物古迹,若不是他有心,这些早就不寻踪迹了。   容暮谨慎的翻阅着,押着烛火的尾光,俊朗的半面一动不动,带着不可言说的宁静致远,而动作里数不尽的温柔。   这些书册的页面已经发黄,若不小心极容易就被折碎了。   下人进来宣报温敏公主来时,容暮刚好翻完第三册 古册。   闻言,容暮深邃如墨的眸中泛起光亮,连忙道:“快让殿下进来,外头冷。”   这位温敏公主是楚御衡的亲妹妹,比楚御衡小了七岁,而楚御衡除了她外,便无旁的亲眷血脉留存于世,所以温敏公主是宫里最得宠的那位。   而容暮素来也和温敏公主交好。   环配叮当作响,楚绡宓一席绯红色的金银交错线大氅披在身上,女子脚步匆忙,还没到容暮跟前,楚绡宓就已经生气地板着一张脸前来问责。   “若不是本宫问的皇兄,阿暮你是不是还不差人告诉本宫一声你回来了?”   容暮唇角微勾,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微臣不敢。”   他没有同公主说,就是怕楚绡宓一听他回来就赶过来,现在都城的天这么冷,来回一趟容易受了寒气。   楚绡宓到也不真是过来为了问罪的。   她同容暮认识也快十年了,容暮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清楚,虽说以官职已达一品的,但容暮心里还是谦逊温和的。   随行的宫女将楚绡宓身上的外氅松开来脱下。   此刻屋子里烧着上好的木炭,暖和极了,放下手中的汤婆子,楚绡宓搓了搓手附在炭火上头,眼睛映照得灼灼发亮,话语之间有小女儿家的娇俏。   “你心里就只有皇兄一人,本宫可听宫里人说了,阿暮你刚从北疆回来就去寻了皇兄,明明本宫住的离皇兄也不远,你就没过来看看本宫。”   楚绡宓故作气恼,可话说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忘了皇兄并没有见阿暮,那时皇兄的宫里还有另外一人……   听了她的话,容暮愣了几分,而容暮也并未生气,一面嘱托着下人去备些茶点,一面含笑对楚绡宓说道:“殿下尝尝这从北疆带来的大麦茶?”   见容暮扯开话题,楚绡宓小心谨慎的打量着容暮的神色,见他没有真的生气,楚绡宓心里轻松了些。   她心里还有着小小奢望。   说不定容暮并没有那么喜欢她皇兄……   容暮离开都城三月了,这三月里的楚绡宓亲眼见着她皇兄如何宠信另外一人的,而那个人也面容不俗,可同容暮比,楚绡宓觉得对方不过看看有张脸罢了。   所以楚绡宓为容暮感到不公,她甚至在皇兄给那人位分的时候,还找皇兄说过理。但皇兄理都没理她,对那个人宠爱依旧,只在被她折腾烦了,皇兄冷着脸斥责她。   楚绡宓对皇兄所做之事愈发不喜。   一方面心里埋怨皇兄竟然因为外人冲她凶,另外一方面楚绡宓愈发为容暮感到不值当。   当下喝着容暮亲手为她沏的一壶大麦茶,楚绡宓捧着个素纹青瓷杯盏开始唠叨。   楚绡宓从关心他在北疆冷不冷,累不累,北疆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到最后自己哪儿抱怨宫里住着不快活。   絮絮叨叨,让空荡荡的里屋热闹起来。   “阿暮,你都不知道,皇兄冷冰冰的,本宫去找他用膳他都会敷衍本宫;还当本宫不知道,他宫里藏了个人。”   容暮闻言,摆弄杯盏的手时候僵了下来。   “还有宫里新作的上好的沙罗料子本宫想要,皇兄直接截了本宫的胡,后来本宫去找人问了问,原来是被皇兄拿去做衣裳了。那么好的红色沙罗料子上面还绣着金线的木槿花呢!皇兄他又不喜这么艳丽的颜色……”   楚绡宓越说越生气,她在宫里受宠了这么些年,没有人和她抢东西。   炭火上的茶炉咕噜地冒着水汽。   容暮扯了扯嘴角,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实则脑中清晰浮现他见到闻栗时候,闻栗身上那艳绝的里衣。   木槿花的锦绣纹饰金亮亮地刺着眼。   容暮很快从酸涩的心情里恢复了过来,说着从床头的架上随手翻翻,找出了一个木匣子:“这是微臣在北疆给殿下带的礼物。”   楚绡宓连茶也顾不上喝,眼前的小木匣不算小,上面还有金灿灿红艳艳的金玉珠宝镶嵌的雀鸟。   她爱美,最喜欢这些明艳的事物。   伸手抚了抚雀鸟翠绿的毛羽,楚绡宓笑容满面地问道:“这一匣子里面的东西都是本宫的么?”   容貌点点头,目光明亮深湛:“不是什么珍贵玩意儿,还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不会不会!阿暮人真好,还给本宫带了礼物!”   楚绡宓让宫女小心的抱着匣子,不要磕绊坏了,回过头来不由问道:“那……阿暮有没有什么东西让本宫交给皇兄?”   有什么东西交给楚御衡?   自然是有的,他每回出了灏京都会给楚御衡带些东西。   看容暮踌躇模样,楚绡宓古灵精怪的伸出手,眉一扬,语气轻谑:“来吧,本宫就知道一定有!” 第6章 馥郁香气   容暮让楚绡宓带回去的礼物平平无奇,除了玉佩的料子好上一些,楚绡宓看不出别的优异之处。   而且上头的雕工不出彩,甚至可以说颇为粗略。   楚绡宓不知道自己的皇兄如果收到这块玉佩会如何,但如果是她,到底是不喜欢玉佩的,她还是喜欢容暮给她准备的那一个五彩斑斓的珠宝匣子。   她回来已经有些晚了,天色暗淡,殿外外头风雪交加,风声呜呜地吹,而里头已经点亮了烛火。   一回宫,楚绡宓就发现自己大殿之中有一人伫立。   她踏步进去就看见位置上端坐一人,龙袍上的龙盘旋怒目,龙爪勾起,滚圆的龙目正庄严有力威慑着对面之人,但这些都比不得烛火下男人被笼罩住的那大半张阴鹜面色。   楚绡宓的脚步生生停顿下来:“皇兄?”   楚御衡的确面容冷淡,烛火摇曳下他半张脸处于阴影之中,更显得龙威浩荡,人气稍减。   “你从哪儿回来?”   楚御衡心里清楚,但揣着明白装糊涂在这等。   但楚绡宓不知道为何被皇兄这般问话。   这会儿楚绡宓老老实实地坦白:“出宫去找阿暮了。”   如愿听到容暮名字,楚御衡只觉心口微扬,止住心口浮起的淡淡涟漪,楚御衡板着眼:“这么大的雪天去看他?”   “阿暮生病了,我可不得去看看,不过阿暮好像的确病得很重的样子,脸都瘦了下来,听太医说还吐了好几回血。”   楚绡宓呲呲牙,一面让宫女把容暮送给她的小匣子收了起来。   这会儿看到自家皇兄就在这里,楚绡宓笑了笑:“阿暮还从北疆给我带了礼物呢,喏,这是他给皇兄你的。”   说着楚绡宓且从怀袖里取出那一面玉佩来,这会儿大殿中并不算光亮,玉佩没之前瞧起来圆润好看了。   楚御衡并未伸手去接。   他不是大气之人,心里还在想着之前容暮和他说的那些话,正是因为心里有气,他这些日子才对容暮置之不理。   他给了容暮这么多东西,容暮现在位居一品丞相的位置,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楚绡宓看着楚御衡神色变换,心里腹诽她皇兄现在越来越反复无常了,而且喜欢冷着个脸,凶巴巴的。   “皇兄你还要不要?我手都酸了。”   楚御衡终究伸手接过这块玉佩,略显粗粝的手指抚摸在玉佩上,他还能感受到上面的温度。   这不是一块雕饰格外精美的饰品玉佩,但上面熟悉的纹饰是楚御衡熟悉的,对此楚御衡略显心安。   楚御衡接过玉佩就一言不发的离开。   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楚绡宓心里闷闷的。   虽说这人是她皇兄,还是当今天下之主,但这人一点都不好。   一点都配不上容暮。   外头风雪大,而楚御衡回宫的步子也迈得极大,随行的小宣子险些跟不上陛下的步伐。   等到陛下进了大殿关了门,小宣子累得腿直哆嗦。   一旁的喜公公瞥了眼小宣子:“这就不行了,以后还有的你受的呢。”   小宣子扯扯嘴,在殿外的冰天雪地里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脸来。   而楚御衡的心情并非那么平静。   除却他亲自去寻容暮的那一日,他如今心里都还不快活的,此刻大殿里灯火通明,上好的金丝炭悄无声息的散着暖意,可楚御衡身子却是僵凝的。   如果是原来的他,定不会在容暮离开自己这么久以后自己还主动巴巴的过去。   他只一摆手,容暮就会主动过来,乖巧且顺从。   天子寝殿的烛火更亮堂想些,楚御衡又取出那面玉佩,目光怔了怔。   熟悉的纹饰,不算精巧的雕工,这面上好的和田暖玉还红了一角,楚御衡用指腹蹭了蹭,却去除不掉。   那抹来历不明的艳红像极了容暮情/动时哭红了的眼尾。   不上榻的容暮冷冰冰的,挺立清冷,好似冬日的松;若一旦动了情,那便热浪滚滚,楚御衡闭了眼不再去想,但手头握着玉佩的力气却悄无声息地加大。   闻栗进来时就见陛下在盯着一面玉佩愣然。   “陛下?”   服侍的宫女褪下闻栗外头的大氅,青年余下的身姿颇为不俗。   “你怎么来了?”   楚御衡皱眉,随即将玉佩收拢在袖笼之中。   脚步轻柔的靠了过去,闻栗伸手为楚御衡揉着脑边的穴位:“陛下忘了?是陛下昨日和我说今晚和我一起用晚膳的。”   闻栗的话语间略带责备。   果然楚御衡闻言微顿:“朕忘了,小喜子,去备膳。”   闻栗也不追问,只安安静静坐在楚御衡身旁,明明是冬日,他穿的却极少,修长白腻的手腕从松松垮垮的袍子里延展出来,静悄悄地环上男人的臂肘。   等到用完了膳食,闻栗不顾桌上碗碟还没有收拢干净,就坐在男人的大腿上。   双手环着男人的脖颈,闻栗呼吸还略带刚刚的甜酒气味,混杂着他身上的馥郁香气,这是和容暮截然不同的味道。   楚御衡伸手将闻栗往自己这儿搂了搂。   入手便是男人柔软的腰肢,柔若无骨一般。   他不知旁的男人是否也这样?   他不喜女子,也不重欲,这么些年来同他有过水乳/交融之事的,除了闻栗便是容暮。   但这二人却截然不同。   闻着闻栗身上独特的味道,楚御衡心里有根线时刻紧绷着,闻栗身上的味道同闻栗一样,张扬的,肆意的,是需要别人宠着,护着的。   只稍微一闻,楚御衡就知道味道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而容暮身上素来是清淡的,每次和他欢爱之前,容暮都会沐浴净身,然后着着月白无瑕的里衣坐在床边等他。眼里并无期待,好似无论欢爱的对象是不是他,容暮都无所谓一般。   楚御衡记不清容暮身上具体是什么味道,但每回容暮睡在他身边都悄无声息,安安静静的模样,好似容暮并不存在一样。   想起容暮,楚御衡的臂弯忍不住收紧。   闻栗被他的恰在腰间的手有按的有些疼。   他们之间已经快有小半月没做过了,说实话,闻栗有些怀念其中趣味。   靠在男人怀中,闻栗乖巧听话:“陛下,想要我吗?”   楚御衡不做回应,而来收拾的小太监不敢抬头,努力将桌上剩余碗碟收拢干净,低着头快速走开,像是后头有什么豺狼虎豹猛追不舍。   “怎么,你想要?”楚御衡回神,闻言戏谑道。   闻栗眼中欲望渐渐而起,勾着男人的腰笑的自然无比:“想,想陛下想的我都软了。”   瞬息之间,灯火摇曳,收拾了一半的案几无人敢上前。   看着闻栗不断靠近,惹火不已的动作,楚御衡侧开了头躲开了他的吻。   闻栗疑惑:“陛下?”   楚御衡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躲开。   许是今夜他得烛火过亮,又许是大殿的熏香过于浓郁,他丝毫没有被勾起些许得欲/望。   闻栗不解,微微抬头蹭了蹭男人的下巴,楚御衡被他像小狗一样的亲昵动作震到,双目对视,楚御衡的一双鹰眼紧锁。   这是一双和他儿时遇见的一模一样的眼。   代表着全然的信任。   全然的爱慕。   可眼前又忽现容暮的模样,眸光一暗,楚御衡压倒眼前人,吻如狂风暴雨般袭来。 第7章 含枪带刺   大殿之外,天还没有亮透,东方蒙上一层淡淡的曙光。   楚御衡头痛欲裂,昨晚和闻栗闹的久了些,子时才入眠。但他睡着以后心绪繁杂,又梦了些不好的东西。楚御衡沉重的睁开眼,旁边的大太监已经开始唤他起床了。   楚御衡先喝了一口热茶,梦魇中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他和闻栗睡过,梦里梦见的居然是容暮。   闻栗看到楚御衡起来听着这个动静,支着臂肘想要起来,楚御衡见他眼睛红腻,便将他按了回去:“你再睡会儿,朕现在去准备上朝。”   楚御衡身上还有许多红痕,尤其脖子上,若非朝服的领子高了些压住了,轻易便能让人瞧了去。   服侍的宫女一件件为楚御衡穿好朝服,不知何时陛下手中拿了一面玉佩。   宫女以为陛下今日想配上这枚玉佩,但不料陛下将它搁置在案几上:“将它收起来。”   闻栗眼睁睁的看着楚御衡洗漱结束,然后乖巧地目送他离开,最后视线久久的留在那面粗糙的玉佩上。   *   临近年关,朝堂之事都堆积了起来。   这会儿离上朝还久,威武庄严的大殿之上百官喧闹不已,今日丞相大人上朝来了。   已经数月不见丞相大人,即便平素来往并不亲密,这会儿面上也要过得去。   所以容暮周围围了一圈的朝臣。   “大人此行辛苦,瞧上去都辛劳了些,清瘦了好些。”   “回来赶上风寒,这才小半月没上朝,还多谢秦大人送的药材,容某在此已是恩谢。”容暮面容清浅,这些日子卧病在床的确让他消瘦了好些,但身子骨多少养回来了些,不至于说两句话就会咳出血来。   容暮想到什么,对周围的一众人言道:“各位大人的药材容某都已经收到了,以表恩谢,容某在这个休沐日请众位大人去醉仙楼吃饭如何。”   丞相大人向来独来独往,可没见过与谁走的亲密。   几位送了药材的官员心里大惊,但面上并不显露几分:“如此,那便劳烦容大人了。”   “无碍。”容暮勾着嘴角笑笑,破了原本的冰寒冷面。   丞相大人若是多笑笑,都城里的的女儿家可不都得被丞相大人勾去心魂;那含笑俊俏容颜让人忽觉春风袭来,心里舒服了许多,官员们又不由的和容暮多说了几句。甚至好些人心思活络到想用姻亲来和容暮拢在一条绳线上。   朝臣们为了休沐日能够安生些,这几日一股脑的将所有的疑难都在上朝的时候提了出来。   楚御衡已经做好一上午坐在龙椅上的准备,但他没预料到自己会见到容暮。   龙袍在身,楚御衡端着一副严肃模样踏步而入,剑眉星目,还没坐上轮椅,他就看到文官之首伫立低头的那一抹熟悉身影。   白衣黑发,一面简单的竹枝玉冠束发而起,容暮分明低着头,楚御衡却能看见他白瓷一般的双耳和挺拔的鼻尖。   容暮总有这样的本事,能将千篇一律的衣裳穿出自己的风味来。   脚步只微微顿促一瞬间,楚御衡坐上龙椅后面上神色的愈发冷凝。   容暮在看到楚御衡的那一瞬,心就紧紧的抽了起来,但很快容暮平息了心中的莫名情绪,同周身官员都回到自己的位置。   他如同以往一样低头弯腰,目不斜视以示对天子的敬意。   昨日长公主殿下过来看他,长公主殿下还将玉佩送了过去。容暮也不知自己到底如何作想,他的身子好了些,但他也可以留在府上继续修养,而不是今天就过来见楚御衡。他从北疆回来,事物处理好后所有的信函都已经交给了楚御衡。   他带着病上朝,无非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   他想看看楚御衡有没有带上他的那面玉佩。   趁着朝臣上奏,容暮悄悄的抬眼,却不料直接对上了楚御衡深沉的目光。   容暮浑身一颤,立刻扭开了视线,却不见楚御衡的目光愈发深沉,甚至还藏匿着怒意。   容暮视线躲什么躲,连看都不敢看他,自己又不是会吃人,楚御衡心里浮躁。   整个早朝进行的有条不紊,有事的官员按本起奏,楚御衡虽说脾气暴戾,但他在正事上的处置都很得当。   今日处理速度也很快,但整个朝堂上氛围紧张,官员皆不知,何故陛下今日的心情怎么这么败坏。   殿下虽没出口训斥,看神色凶恶。   站在容暮身后的几个官员只觉窒息,似乎有视线如狼似虎的落在他们身上,大冬日里身上冒起冷汗,不由自主的打了几个哆嗦。   好不容易等到下了朝,恨不得早些离开的官员们看着丞相大人被陛下留了下来,心灵不免同情起丞相大人来。   丞相大人病刚好,一上朝就遇着陛下心情不爽利的时候,这等运气也没谁了。   *   下朝不过半盏茶时间,风雪忽停,日光挥洒在宫殿之外,给红墙和白雪覆盖的瓦片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   被喜公公带着往楚御衡的宫里行走,容暮自觉有些冷。   从早朝的大殿出来,要经过一长道的长廊,左右透风,他过来又没穿上大氅,不一会儿容暮就面色苍白。然而他素来能忍,即便现在四肢发寒,他也没声张。   好在容暮不过走了小半盏茶时间,就到了楚御衡的书房。   书房里烘着个小暖炉,上好的金丝炭无声的散发着热,给书房里带来了极为适宜的暖意。   踏步进来,身后的门被喜公公关了起来,容暮被冻的发僵的鼻尖突然碰到暖意,不免起了一股酸涩,连带着眼圈都快红了。   楚御衡从成堆的奏折里抬眼,看到的便是穿的单薄的容暮鼻尖红透,眼角泛起红意。   就像是被什么人狠狠欺负了一样。   “微臣参见陛下。”容暮伏首行了君臣礼。   楚御衡的视线却久久的停留在容暮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透,却迟迟不让他起身。   容暮莫名,但还维持着君臣礼。   时间一呼一吸的过去,容暮的腰弯的时间有些久,阵阵的酸麻从腰背那处蔓延开来,容暮忍不住眯了眯眼。   终于,楚御衡低沉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起身吧。”   容暮松了一口气,起身抬头看见的便是近在咫尺的楚御衡,楚御衡不知何时从龙椅上起身下来,那张俊朗异常又万分熟悉的面庞此刻离他不过十尺。他的个条在整个朝堂上已不算矮了,但楚御衡比他还高上小半个头。   “想朕了,所以来了?”楚御衡的声音风波不起。   但等男人的呼吸声打在容暮的鼻尖上,淡淡龙延香的味道袭来,还夹杂着些许陌生的馥郁味道。   眉梢微蹙,容暮微微向后靠去避开了些,视线却忽然飘落在男人的腰际。   楚御衡佩戴的还是他以往的蟠龙双扣玉佩。   不是他的那块……   容暮心口不畅,眼底下拢了一层清冷:“是陛下宣微臣进来的。”   楚御衡眼底浮出一抹深红,手上动作比心里想的还快,他将近在咫尺的人拢在怀里。   却被怀中人冰凉的温度刺激了一番。   容暮挣扎了几番,但四肢被楚御衡大力的拘禁了起来,挣脱不过,索性放弃了。   有熟悉的书墨之味,但更多了几分甜腻。   男人靠的越近,身上那股异样的味道越是明显,甜腻的味道在冬日大殿之中的火炉里,被熏得愈发浓郁。   容暮眼底清冷更甚,他这又是为何作贱非要过来一趟。   楚御衡低头看去,容暮说话一向如此,无论和他说什么都像在讨论朝堂之事。楚御衡心里浮起一层不悦,明明他不是这个意思。   小半月不见,容暮说话怎么还含枪带刺。   或许这人也只有被艹服了,才会露出些许柔弱。 第8章 臣厌倦了   男人的手素来放肆,此刻一只手死死地箍着他的腰,另外一只手直向他脸颊摸去:“你的嘴倒是同身子一样冷冰冰的,身子这么冷,也不见你披上大氅。”   “陛下要不愿意,也可以放开微臣。”容暮侧开头去。   如果楚御衡想抱,宫里可有人让他抱。   “不让朕碰,想让谁碰?你是不是在北疆有了别的人了?”   楚御衡微微松开容暮腰间的臂腕,但手上的动作从温柔抚摸变得加大力度,对上容暮不愿直视的双眸,楚御衡心里越发确定是这样:“原来是在外头玩的心野了……坦白告诉朕,有谁碰过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一想到容暮去了北疆三个月,说不定在外头有了不干不净的人,楚御衡眉头皱起,好像两座黑云笼罩的峰峦。   容暮只觉好笑。   这人是如何做到如此的,他不在都城,楚御衡就去碰别人,现在他还反过来管着他,不让他在北疆乱来。   他是因为爱楚御衡,才会愿意雌伏身下。   炭火突然刺啦一声,泛起金黄色的火星,但这并没有打破书房内沉寂的氛围。   “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殿下所说之事,微臣不认。”   “最好你说的都是实话,若是让朕查到了,你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微臣不知有什么后果。”容暮浅笑看着离他极近的楚御衡的脸,继续言道:“如果因为微臣真的与旁人有了私情,陛下就要罢微臣的官削了微臣的职?”   “你敢!”   “陛下拿何管束着微臣?微臣兢兢业业,为朝事劳碌已久,现在微臣年纪大了,自然也到了娶妻生子的那一步。”   被楚御衡这样凶恶的逼问着,容暮居然还有心思走神。   他看着书房的博古架,心里清楚,在这博古架后头有一幅画,而那幅画上的人就是楚御衡的心里人。   心里人,多么简单的三个字,可在楚御衡心里的分量可真重。   楚御衡臂腕锁的很紧,让容暮腰间一痛,痛到回神:“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从北疆回来你说话就含枪带刺儿,你说说朕哪里对你不好,从你考取功名开始,朕一路扶持你,史册之上何曾有过如此年轻的丞相!你还有何不满意?”   容暮微微抬头,一双浅淡琉璃目从博古架上慢慢落回楚御衡脸上:“臣满意至极,只是臣这些年太累了,以后留不得宫里了。”   留在宫里作甚,看楚御衡同旁人你侬我侬?   容暮不愿再解释,只再次伸出手臂挣扎。   楚御衡上朝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在容暮挣脱的动作之下,衣领被扯的不再严整。   容暮方才愣神,他没注意到楚御衡松散的领口里隐着些什么。   这会儿容暮双目忽被刺痛。   果然人心是捂不热的。   因为那红艳的新鲜痕迹。   是吻痕啊……   现在楚御衡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说来也荒唐,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原本能活下来已然是奢望,他不过一孤儿,无父无母的留在书院里,单单因为这张脸被楚御衡看中了,就走上丞相的位置,说来的确是传奇。   是他想的太简单了,他原来也以为楚御衡对他心里是有些许的爱的,原来不过是因为他的容貌长得和楚御衡心中的人有些许相像罢了。   而那个人死了,所以楚御衡才把心意转到他身边。   难怪八年前刺客来袭,看到刀剑划到了他的脸后,楚御衡的反应会那么大。   因为他不过是一个赝品。   没了那张相似的面容,楚御衡连睹物思情的对象都没有了。   容暮的沉默让楚御衡胸腔里的烦躁不安变本加厉,他怀里的人渐渐暖了起来,不再像一块冰一样。   可楚御衡依旧觉得自己抱着的是块冰。   他脾气差,不会哄人。暴怒情绪来了不宣泄而出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朕给予你这么多,可你从来不肯同朕坦诚……这么多年,这就算朕养条狗,也会拥簇在朕身边;而你呢,无父无母,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予你的,离了朕你还有什么,今天早朝之前他们还同你说笑,那你真以为那些朝臣会真心对你好……”   “陛下厌恶微臣了吗?”容暮说话声音很低,却打断了楚御衡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   一双鹰眼死死地盯着容暮,楚御衡满脸的不可相信,他何时对容暮说过这种话。   但他还没回答,容暮低沉的声音继续传来,清浅到不仔细听便消散在炭火灼烧的“刺啦”声中:“可是现在不管陛下有没有厌恶微臣,微臣自己已经厌了。”   十多年来捂热不了一块冰他可以接受,他甚至可以继续焐下去;但现在容暮只要一想到楚御衡身边有了心中最爱的那个人,容暮就不无法原谅自己出现在楚御衡面前。   因为他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或许他等不来楚御衡的原因,便是楚御衡从来没有对着他敞开心扉。   之前猜测楚御衡心中之人已经不在,他才心怀侥幸。   但现在那人都已经回来了。他还有何理由继续呆在楚御衡身边?   最安全的,亦或是最好结果,便是他们只是君臣,而无其他。   楚御衡比他料想的还要气恼,禁锢他的臂弯,似乎要将他的腰折断了去:“你说你厌倦了,你有何资格厌倦?”   容暮看着楚御衡气恼模样,琉璃目中泛起几缕柔光,下一瞬胸口热血翻涌而上。   喉结轻动,容暮死死克制住想要咳血的欲望。   明明身子已经养好了些,这小半月都没有再咳过血,今日见到楚御衡胸腔发痛,熟悉的阵痛感让容暮身形轻颤。   但楚御衡没有注意到,此刻的楚御衡恍若被一道晴天霹雳所击中,满脑子都是容暮刚刚说的厌倦了。   他怎么敢说厌倦了?   抓不住的惶恐在楚御衡周身肆虐,让他无意识地加大了力度,将眼前人抱得更紧,眼底拢着散不开的黑色浓雾。   等他低下头去,怀中的人身体发颤,面色苍白,即便他再气恼也意识到了容暮此刻的不对劲。   “阿暮你怎么了?”   容暮喉咙中的血就涌到了唇腔中。   容暮目光清冷,嘴角压得极平,视线不经意从楚御衡勃颈处流过,脖颈处尚且如此,衣服底下或许藏着更为情深的暧昧之痕。   “陛下喊得太过亲昵了,君是君臣是臣……”   话说至一半,容暮咽下唇舌之间的血,好看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人翻开的衣领处。   楚御衡只觉不对,伸手摸上自己的衣领,继而侧头通过大殿中的铜镜,瞥见了自己衣领处布满了红痕。搁置在衣领处的手僵直不动,楚御衡眼里惊惶四起。   下一瞬他看见了眼前人盯着他笑,但那笑不达眼底。   容暮和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即便他素来为人清冷,但容暮看他的眼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嘲讽和绝情。   容暮狠狠咽下那口血,苍白的唇瓣依然染上了一抹红意,他伸手抵在楚御衡胸前,言语坚定而果断。   “请陛下松手,这般行径让微臣作呕。” 第9章 如你所愿   楚御衡放手了。   他不但放手了,还推开了容暮,用力时如鹰一般的眼中洋溢着咆哮肆起的怒火。   容暮陡然间倒下,身子撞在雕漆红柱上,撞下的力道之大让容暮站不稳,再次反倒在脚边的香炉上。   “砰!”   巨大的青铜香炉轰然侧倒,里头的香灰撒了一地,容暮纯白的袖摆扑倒在香灰之上,一口血从他口中吐出。   这是他压抑了许久,终究没有压抑住的血。   “阿暮!”香炉遮挡,楚御衡看不见容暮的脸,但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楚御衡有些后悔。   但又回想容暮一而再再而三的以下犯上,楚御衡握紧了拳头,看不见容暮的脸也好,省的他见他的脸有心软了去,楚御衡甚至背过身子去。   大殿之中的轰鸣声引起外头人的注意,喜公公带着小贺子进来时就见丞相大人白衣扑地,满头汗雾,两颊苍白,最严重的是嘴角还吐出了一口鲜血。   小宣子双目瞪大,想上前但被喜公公拉住。   小宣子眼巴巴的心里着急。   他只见过两回丞相大人。   上次见面时丞相大人风采不凡,踏雪而来,一连几日他梦里都是丞相大人的隽永温善;哪知这回就见到那位如仙人一般的大人痛苦不已,原本白净的衣袍沾染了挥散而下的香灰,灰扑扑的模样哪里有之前的从容。   而喜公公服侍多年的陛下处在震怒之中,滔天怒火,让进来的二人双腿直抖。   “滚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小宣子吓得打了个哆嗦,他视线还留在容暮身上就被喜公公扯着衣袖带出殿外。   大殿再次步入平静。   楚御衡在极力压制自己的不悦,掌心紧紧的合拢,手腕处的青筋暴起,彰显着楚御衡极怒时的威严。   容暮在他身边十年了,十年的感情怎会说散就散,楚御衡仔细回想这两次他们相见的光景,第一次是因为他进宫却被人拦在外头,第二次他去找容暮时,容暮中途忽然冷面待他。   容暮定然是吃醋了。   可是他宠着闻栗,也不会放弃容暮。   容暮素来好哄,是他着了道在节骨眼上莫名气容暮,容暮才会如此。   楚御衡尽量忽视心头的惶恐,反复安慰自己。   容暮怎会离开他?   容暮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   *   容暮刚砸到香炉时他眼前蓦然一黑。   突然陷入黑茫茫的暗夜之中,容暮握紧袖摆,想要撑起身子却无力的又砸了回去。   他能听见耳侧楚御衡斥责侍从的声音,可缓了好久,他都没缓过来,眼前依旧一片昏暗。   容暮的心彻底乱了。   他怎么会看不见了,惊慌失措之余,他狠狠扯过被压倒的衣袖,拭去嘴边的稠腻。   这等黏腻的味道是血,他吐血了,他看不见了,原本容暮还能听见衣物在唇边摩挲的声响,这下除了颅边轰鸣,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五感尽失反倒让容暮四肢重新充起气力。   纵使刚刚那一推让香炉撞到他的胸口,容暮依然鼓着劲儿从地上爬起。   话说来,他都多少年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胸口闷闷的发疼,等他站立起来踱步到红柱那稳住时,他胸口突然泛起剧烈的疼痛,险些让他失去意志。   容暮随手捋开往常覆在额前的碎发,目不含笑的他多了些说不清的冷冽,他刚刚撞倒了香炉,左边是香炉,他右边有一根雕漆红柱,再往前走数十步,便是门了。   楚御衡那边好不容易平稳了心境。   想通了的楚御衡吐纳出胸腔里的一口浊气,回过头来,只见容暮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起来。   单薄的白色身影靠着红艳的柱子,衣摆还沾染了几片灰尘。   “阿暮……”楚御衡踏步向前,却见容暮头也没回。   容暮依旧冷冰冰的背影对着他,甚至在他伸脚的时候向门外走去。   楚御衡刚稳下来的心湖在一次被投下一块巨石,涟漪四起,掀起怒澜。   “你停下!是朕错了,朕同你道歉,朕心里是有你的!”   尊贵的帝王何时向人道过歉,楚御衡话说出口脸都气红了,但他眼前的容暮顾若罔闻。   依旧一步一步远离他,押着尾光的身影带着不可言说的萧瑟的干练。   楚御衡近乎目眦尽裂:“你不要蹬鼻子上眼,朕已经同你道歉了,你还要做什么?你今日要出了这个门,以后朕的床你永远也爬不上!”   楚御衡的喧吼让殿外的人都听见了,喜公公握着拂尘手都直颤。   殿下鲜少发这么大的脾气,还是同丞相大人发这样的脾气。   小宣子是个新人,这下更为战战兢兢,夹紧了腿。   可容暮什么都听不到。   他的身子自从到了北疆就没有好全,不是动不动咳血,便是四肢僵劲浑身发寒。   之前好不容易养回来些,今日这么一撞,倒许是又伤了根骨,咳出的血简直让他抑制不住。   灰扑扑的袖口还沾染着血迹,他从袖笼之中探出瘦削的手按压这胸口。   他已经疼到发麻,可他依旧觉得胸口有一块地方更痛,就像缺了个口子,无论用什么都填不满。   楚御衡说的对,他无父无母,就像从石头缝里伸出来的一样,能走到丞相这个位置他还有何不满足,他为何会难过。   拼命想要的东西,要不到了才会难过。   他现在这么失魂落魄,不就是他追寻了十年的行径,不过是一场飞蛾扑火。   如今他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   是他心里还留有希望,今日才会上朝来。   他亲手做的那一面玉佩在楚御衡心中也不过如此;楚御衡身边有了更好的人,那人楚御衡心心念念这么多年,自然要放在身边宠爱着。   这下也该死心了,   他从丞相府进宫一遭不过是自找苦吃,失了脸面,白白叫人嘲笑罢了。   可他偏偏不信邪,非要亲眼瞧见才肯死心。   楚御衡脖颈处的红痕,不知被丢弃何处的玉佩……   容暮缓慢踱步走到门槛处,脚尖触到的高台时微愣;这似乎在提醒他,只要踏过这道门,他就能同楚御衡割裂了。   蓦然间容暮眼前一阵刺痛,从昏暗回到了光明,耳边除了先前的寂静之外,他还听见身后人不断扫落名瓷珍宝的声音。   “你走!以后便如你所愿!”   “君是君臣是臣,朕又不是离不开你!”   “容暮,最后后悔的只能是你!”   五感回来了的容暮手扶门扉,迈出那一步时,蓦然之间笑了。   他现在……可不就已经后悔了。   天边下着鹅毛大雪,通往的是无尽寒冬。   可身后的人,却再也不是能给予他滚烫灼热的温暖。 第10章 大人醒了   寒冬之日,红墙琉璃瓦铺就一层厚实的雪白,冬风刺骨萧瑟,一路之上容暮所行之处空无一人。   从天子的书房到宫门一共有多少步容暮从来没有数过,他十年来走过了多少遍,可每回心里都夹杂着见楚御衡的欣喜,何曾注意过从楚御衡的宫里到宫门一路居然这么远。   远到了他躯体发寒,也遥遥走不到尽头。   嘴角的血擦干了又不断留下,衣袖上的灰土沾染新落的雪花后零落成泥,当真被碾作尘。   谁能比谁更高贵。   他容暮不过也一野草,何德何能敢蔑瞧尘埃。   *   宋度一直在马车里候着,一如既往。   看见自家大人衣衫单薄,连个大氅都没有的模样,还沾染着莫名的灰红灰迹,宋度从马车上一跳而下:“大人你怎得落得如此狼狈!”   “狼狈么?”   容暮喃喃,三字出口又一口新血冒出。   他更狼狈的模样是方才在楚御衡殿里的时候……   宋度急不可耐,拦着继续往马车处走的自家大人,同时取了怀中常备的白面巾子:“大人,我们去找宫里御医看看!咳血这么严重怎能不瞧大夫!”   言罢,宋度就想往回走去。   容暮死死牵扯他的衣袖:“不用……”   容暮伸出早已被染红了的衣袖擦去嘴角的血:“不过是看着唬人罢了,无碍。”   “大人!”   宋度急得直跺脚。   “我说回去!”   自家大人鲜少露出如此果断坚定的模样,宋度微愣,随即咬牙扶着人一步一步回了马车上。   一路上马鞭飞舞成风,宋度恨不得大人刚踏上马车,下一瞬就可以回了府邸。   但紧赶慢赶,这一行也耗了近小半个时辰。   容暮在马车上便晕厥了过去,等宋度掀开帘子,马车里的人静默如画,嘴角还汩汩流着艳红的血;容暮突然咳嗽一声,伸手抹了抹发痒的鼻尖,却见鼻子也涌出了血来。   有那么一刹那,见主子靠着马车窗口一动不动,宋度以为眼前人就这么去了。   宋度不忍直视,默默扯了扯发酸的鼻尖道:“大人,到了,我们下来吧。”   “好。”   容暮撑着身子下了马车,最后还没等进府,就倾倒而下。   “大人!”   宋度等人的声音消失在耳边。   *   烛火通透,丞相府灯火通明 ,亮了小半边的天。   往来的侍女仆从脚步匆匆唤着热水,大夫早就候在一边,时隔一刻钟就认真地把一次脉,宋度在一旁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干着急以外只能唤人多去添些炭火。   大夫还是一直为容暮看诊的大夫,捋着苍白胡须,齐大夫摇摇头:“大人不仅风寒伤体,还损了筋骨。”   宋度也知自家大人动了筋骨,他替大人解衣之时,大人的胸口乌青了一大块,靠近小腹的地方还泛起粗长的一道红痕,隐隐见血光。   现在容暮的胸膛已然上好了药,晶莹膏药抹在上头,病躯莹莹如玉却徒留乌痕之迹。   可看着依旧让人胆战心惊。   大人上了一次朝,就落下这么一胸/口的伤痕。   “那怎么办!”   齐大夫摇摇头:“大人的身子本就难以调养,吹不得风也贪不得凉,之前便已经风寒湿邪乘虚内侵,罹患痹证已久,现下脏腑内伤,才会鼻窍一起出血。”   他还未往严重里说,若是大人胸口的伤势再往上头去了三分,刚好就是心脉之地,略有不察便会当场丧命。   宋度急得挠头。   不知何时塌上的人已经醒了,还是周管家最先发现的:“大人醒了!”   “大人!”   容暮只觉四肢发寒,入眼昏沉一片,似乎是晚间,点了烛火,可烛火上笼着一层氤氲的浓郁黄色迷雾。   胸口钝钝的疼,似有一柄铁锤顺着呼吸的节律一声又一声的敲击着他的心脉。   他刚刚还可以听见管家的声音。   “咳!”容暮咳嗽了一声吗,只单单的一声咳嗽,几乎要将他全部气力都消耗殆尽。但到底是容暮,几次眨眼以后便习惯了眼前的雾蒙蒙,试探性地问道:“齐大夫在么?”   “在,老朽在!”   容暮浅笑,已经放弃坐起的姿势。   就着此刻躺在榻上的动作,他细细讲明之前的症状:“本官的胸口撞到了香炉,随后还失了五感,眼睛里看不到东西,也听不到声音,但时候不久,小半盏茶时间就恢复了。”   烛火轻颤,将侍从来回换水的身影拉得极长又极短。   容暮睁着琉璃般通透的双目,可笑不达眼底:“然后……马车上本官似乎还晕厥了过去,醒来鼻子里流血了……”   仔细想了想,容暮还将当下的五感直白地剖析而出:\"现在,我的眼前像是蒙了纱雾。\"   “大人……”   主子这伤还能在哪落下的,除了陛下宫里,谁敢对主子这般。   宋度不忍卒闻,侧过头去,堂堂七尺男儿生生红了眼。   容暮还在细细描述他此刻眼前的浓雾,齐大夫已经向前几步探出手来:“大人可能瞧见?”   容暮歪着脑袋,依旧睁着一双明湛的双目,他坦率得可怕:“看不见,只能看见一团黑雾。”   齐大夫闻言沉沉叹了口气:“若是寻常撞伤还好解,大人恐怕还伤到了眼睛。”   “还能恢复么。”   “这……”   容暮久久听不到身边人的回话,心口徒然收紧。   愣了许久,他压出一抹苦笑:“本官……看来是处理不了今日的公务了。”   齐大夫在丞相府待了数年,何曾见过容暮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大人虽说素日倦懒,好自拘于书房,但也芝兰玉树,风骨犹然,怎会此般浑浑噩噩。   握紧了拳头,齐大夫甚是不确定地提到:“大人的眼睛老奴没的法子,但是老奴有一师兄,在镇北大将军府上任医,尤其擅长医治眼疾,他许会有法子……”   宋度当即言道:“属下这就是大将军府请人!”   宋度最怕自家大人又恢复之前模样,得了病也不在意,日子过得比谁都糙略了些。   神医难请他不怕,他就怕大人弃了就医的心思。   但好在容暮并未阻止,只微微侧过身子:“好。”   纵使裹在厚实锦被之下,榻上人也徒留单薄的突起身形。   “去时记得讲礼数,勿要冲动,无论大夫请不请的来……咳咳咳……都要恭敬些。”   容暮哑着嗓子细细叮嘱。   他之前受了楚御衡的命令,上书弹劾过镇北大将军华峥,后楚御衡借机夺了华家的一半虎符,将老将军赶至北疆戍守。   闻官武将素来相互攻讦,而陛下又重文轻武,武将几乎在朝堂上被打压得百无一用。   华老将军的长子华淮音由于他出手,至今还未能进军营,空得小将军的名声罢了。   他前前后后为楚御衡架空武将做了那么多事,若是镇北大将军记仇了些,定然不会将府上的大夫借给他用。   容暮嘘叹一口气,再怎么睁眼去看,眼前依旧雾蒙蒙。   罢了。 第11章 醇香佳酿   第二日风雪四起。   容暮照例请了假不去上朝,静养在榻。   也许他天生劳碌命,即便先前修沐和现下病假,寅时刚过,他就清醒了过来。   好在他睁眼时,眼前的雾蒙散去,眼前清明一片。   听宋度说,昨夜的雪落得格外的大,大将军府上的侍者并未开门。   宋度话说得沮丧,容暮却淡淡笑了笑。   这在预计之中罢了。   宋度本来非常揪心和自责,但见自家主子准准地穿上鞋靴下榻,意识到主子眼睛好了,其揪起的心慢慢回了回去。   容暮梳洗过后,草草用了几口药粥便吃不下了,他胸口还发疼,书房离榻子太远了,他走上几步,疼得重新回了榻。   但容暮心里还念叨着那些奏折:“去把我的那些奏章取来。”   宋度看在眼里,不免劝导:“大人请了假,就好好休息吧!”   “没事,没伤到筋骨,只是单纯淤血而已。”   宋度扭不过自家大人,只得去书房取来。   容暮是一国丞相,大事小事都要经由他手,且昨夜的假请得颇为急了些,朝堂还没意识到,新的折子就送到了容暮府上。   光是批这些折子,容暮就恍惚蹉跎了一上午,即便在榻上,字迹也俊秀飘逸   期间齐大夫过来了一趟,反复确认容暮的眼睛恢复了过来,齐大夫也松了口气,只叮嘱着切勿过度操劳。   临近正午,雪下得更大了。   容暮批完折子,看着外头大雪飘飞,恍惚间有了闲适的心思,但也抵不过心口空寂四起的难过。   他胸口淤血,虽未伤了筋骨,但是平躺着胸口也痛,他便又拖着身子坐起,对着棋谱自己个儿下了会棋。   隅中之际,还未到午时,管家便进来了。   “大人,镇北大将军府上的少将军来了。”   “少将军?”   灏京的少将军只有一位,那便是镇北大将华峥之子华淮音。   “快请进来吧,请去书房……”话说一半,容暮起榻动作落了一半,胸口的疼痛压得容暮生生改了口:“算了,就请到我这屋吧。”   言罢,容暮拭去额上泛起的细密汗雾,看着茶盏里苍白的唇瓣伸手狠狠揉捏一番,直到苍白的唇珠重新冲了血,他才堪堪移开手中的杯盏。   华淮音比容暮还大了五岁,许是武将出身,身材孔武有力,个条也极为壮硕,容暮隐约瞧去,那厮还不输于楚御衡。   但其面上神色冷凝,额角还有一道疤痕,显得人颇有些凶神恶煞。   容暮想起之前盛传的少将军华淮音策马行灏京,吓哭垂髫子的传言,恐怕所言不虚。   “参加丞相大人。”华淮音行礼也颇为干脆利落。   容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当即让其起来。   面上含笑,容暮让宋度看茶,却被华淮音摆手止下。   “不必了,末将今日来不过想解释一番,昨夜大人府上的人来寻大夫,但大夫赶年关归家去了,并非府上不借人于大人。”   华淮音解释了为何大夫没来,他来了;但没解释昨夜为何避门不见。   容暮了然,并未挑明。   这下见人匆忙要走,容暮劝下:“少将军不喝茶……不若喝酒怎样?本官中午留少将军吃酒,府上还藏了上好的桂花酿,五年了都还没开封,今日少将军来了不若好好尝尝。”   华淮音爱喝酒是个隐秘,还是他手下人查了许久才查出的。   果然,华淮音闻言目光灼灼。   本想拒绝,但视线对上容暮坦荡的琉璃目,华淮音莫名心口软了几分。   还没意识过来,华淮音已然顿首应了下来。   “宋度,去后厨催催上菜。”容暮温润嘱咐道。   等到发现自己都答应了些什么,华淮音别过脸去,有些埋怨自己的耳根子软。   *   华淮音来的匆忙,容暮府上也没备些什么好菜。   等上了桌,华淮音看着一桌的素食,瞠目结舌。   怎么做了一桌子素菜,水煮豆腐,清炒菜叶子,一盘花生米,唯一的荤腥还是一蛊撒了细碎葱花的蛋羹。   “大人这是要给末将一个下马威?”   容暮这下当真红了脸:“本官平素就吃素这些,今日着实怠慢了。”   那现爆炒的花生米估计还是管家让小厨房刚刚做的,油滋滋的还沾着辣椒籽,按照容暮的口味,油辣不沾,这道菜是断然上不得桌的。   华淮音看他偏过首,下颌线浮现出一条极为流畅的弧度,少了几分阳刚之气,但多的是温润如玉,尤其他现在耳尖红红的姿态有些眼熟,但他想不出哪里见过。   碰巧宋渡从地窖里取了坛桂花酿,华淮音便抛开这个问题,专心等酒。   拆了封口的酒香气四溢,华淮音一闻就是味道极醇厚的佳酿。   容暮亲自为华淮音斟满了酒,但自己面前只换了茶水,华淮音狐疑。   “本官有伤在身,不便饮酒,便以茶代水。”容暮笑着解释道。   华淮音这才想起今日是过来告歉的,不知怎的就坐在饭桌上,当下看着眼前人递过酒盏来,对上容暮透亮的双目,闷闷接过酒盏。   一时之间二人相顾无言,只得各自喝酒/茶。   有些人爱酒,酒量好;但有些人爱酒,却半杯便倒。   也算巧了,华淮音属于后者。   两盏桂花酿喝下去,华淮音脸当即通红,快要前言不搭后语了,连“我”都冒了出来。   “你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不错的文官。”   “荣幸之至。”容暮看着有些醉了的华淮音浅笑。   “我遇到不少人,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会耍耍嘴皮子,所以他们不配为官。”   华淮音已经开始大舌头了。   容暮为他又斟了一杯酒:“那少将军认为文官应当如何?”   “不知如何……我是个武将,放在军营里就是个普通的兵,不懂得这些。”   华淮音说得坦率,容暮却听乐了。   一时之间,容暮觉得武将也有可爱之处。   “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官,你能去北疆三个月受下来那等苦寒,我就服你,你胸/中有沟壑,才会心系边关难民苦,你去边关时,不知我有多羡慕,多少武将都想沙场走一遭……”   许是说道伤心处,华淮音声音哑沉,双目还红了起来。   但他话没说完就一头扎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响起,连带着身旁白瓷酒盏里的佳酿倾倒下来,浓郁的酒汁都沾染在容暮身上。   但容暮久久未动。   华淮音今年满三十,目中还有少年气,但更多的是郁郁不得志,不得战守沙场的沉郁。   灏京又有多少的武将同他一样,澎湃鲜血凉透,因为天子的猜忌被迫在留在都城里庸庸一生。   这里又有多少他的手笔。   敛下目中淡然涩意,容暮叹唤:“阿度,安排间客房送少将军去休息。”   宋度疑惑:“不送少将军回去么?”   当下容暮亲自拢了酒封,目中全是珍视:“不用,等人醒了再随他去吧。”   容暮想起华淮音贪杯模样,又添了一句:“再取一坛桂花酿,送少将军做礼。”   “大人不自己留着?”宋度稀奇道。   他们府中藏了一窖的桂花酒,但大人从来没有起开过,还是今日少将军来了,才开了这么一坛子。   大人一向稀罕着,今日舍得送人了?   “不用了。”   这些全是楚御衡前几年赐下的。   楚御衡一直以为他喜欢桂花酒,每次他被加官进爵时,楚御衡都赐下这酒。   殊不知他爱的并非这桂花酒,而是他当年他连中三元金榜题名时,楚御衡亲手折下后赠予他的金桂丛枝。 第12章 迷眼蒙心   同日,宫中。   夜幕已沉,可楚御衡还在烛下批着折子。   这是晚膳前刚从容暮府上递上来的,容暮一向做事干净利落,当下呈上来的折子条理清晰,上头容暮的字迹也飘逸毓秀。   丞相书法冠绝,这还是他之前亲口夸耀的话。   可他看着上头的字迹,满脑子都是容暮那日气性大,风骨峭峻丝毫不折的模样。   他作为一国之君都先低头同他告歉,他还作甚端着不放。   他还想要什么?一国丞相能入了宫当他的男后么?   但他即便后位空下,也不会给闻栗男后的位置,所以容暮还有哪里不满意。   论先来后到,容暮也得好好排在闻栗后头。   他又不是自小同他相识的闻栗,闻栗出自破落小国,打小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作为敌国之子被他寻得,一辈子只能养在宫里依靠他了。   闻栗要什么没什么,若不是自己能给予几分宠爱,闻栗早就轻生而去。   折子批到一半,楚御衡郁气难掩,许是御书房里换了新的香炉,视线所到之处,总带给他陌生之感。   暗卫来时,楚御衡正目光阴沉地瞪着香炉。   “参加陛下。”   暗卫跪下行礼。   暗卫是他派出去监视容暮的,楚御衡相信容暮不会骗他,但他只想知道他是否当真是伤病而不上朝。   “如何?”   “丞相大人的确重伤在身,昨夜还去镇北大将军府上求了大夫。今日少将军午前登门,一直到晚间……还未归。”   最后三个字像触到了楚御衡的逆鳞一般,狼毫笔“喀嚓”一声,于他手中折断。   上好的墨玉笔杆碎在手里,尖利断口刺到楚御衡掌心,他也没意识到。   此刻楚御衡的面容比浓墨还要黝黑:“他们还做了什么?”   “丞相大人请少将军用了午膳,但少将军不胜酒力,就歇在丞相大人府上,午后丞相大人下了会儿棋,便用晚膳躺下了。”   容暮平素并不用酒,同他一道用膳时也滴酒不沾,这会儿居然还能将华淮音给喝醉了,楚御衡眯眸继续问道:“那华淮音呢?”   “少将军醉了酒,属下回来时还未醒……”   “够了,你回去继续盯着。”   楚御衡的手握得更紧。   墨玉碎片插在他掌心之中,鲜红的血流到奏章之上,生生氤氲了容暮奏折上的庄秀字迹,就像是他的血涂抹在容暮身上一样。   容暮是他一手□□起来的人,做事也有他三分模样,即便华淮音是镇北大将军的大儿子,但平素就是个木讷而胸无陈府之人,容暮怎么会和这样的武将扯上瓜葛。   若说他受了伤,可容暮好端端去镇北大将军府上寻什么大夫,他那有什么好大夫,找大夫何故不找他宫里的御医?   尤其是华淮音当夜未归。   容暮怎么能留别的男人住在府上!   对他冷面少话,言辞带刀子,万分的敷衍;可对外人就热情至极,邀人喝酒住下。   被敷衍的楚御衡气极,不再压制胸腔中咆哮而起的怒火一脚踢倒了香炉。   飞灰乱出,好似又回到昨日容暮还在的时候,只是香炉大不相同了。   楚御衡凶狠的鹰目骤然一缩:“小喜子!”   喜公公一直就在御书房外候着,听到陛下唤他,连忙摇着拂尘踱着步子进来,身后还跟了小宣子。   “陛下,奴才在。”   “之前的香炉去哪了?”   “染了脏东西,奴才让手下人给唤了。”   “换回来。”   喜公公年纪大了,也经不住陛下吓,连连应下:“喏。”   等出来后,喜公公长叹一口气:“杂家年纪大了,小宣子你也学得差不多了,日后该怎么伺弄陛下心里要有点数,明日起,你便替了杂家伺候陛下更衣吧……”   小宣子顿首,眼里却是藏不住的惊惧。   *   当夜,楚御衡的寝宫的烛火只留下床头那一盏,烛火轻颤,直至烧得只剩下短短一小截,龙榻上的楚御衡才从辗转反侧中紧皱眉头,慢慢入睡。   可这一闭眼,无数个容暮铺天盖地而来,他怎么也躲不过。   楚御衡看到了和他争吵的容暮,和他冷面的容暮,还有那日他道完歉离开的容暮。   他气恼不已,可蓦然间,那些犟嘴,好忤逆他的容暮飘然远翥,出现的是成双成对的容暮。   容暮同华淮音同行,言辞亲昵,还替华淮音抚平了袖口的衣褶子。   容暮同华淮音亲近的样子格外的扎眼,他伸手想将容暮牵扯过来,可素来文弱的容暮动作极快,无论他怎么去碰,容暮总能躲开自己的手。   最后,容暮带着华淮音一同离开。   而他只能看着二人背影渐行渐远。   即便在梦里,楚御衡也握紧了拳头,不断阴鹜地唤着容暮的名字。   小宣子掐着时辰进来提醒陛下上朝,就见陛下似乎被阴雾所笼罩。   陛下睁眼时眼里还带着凶狠。   瑟缩几分,小宣子恭敬守在一旁。   陛下夜里翻身的声响他在外头都能听见,陛下约摸着到了后半夜才睡的,嘴里还斥骂着丞相大人的名字。   小宣子不懂。   他也看不清陛下心中到底有没有丞相大人。   如果没有,怎么梦里都有丞相大人的身影。   但如果有,那陛下怎么会让丞相大人那么难过。   那日丞相大人扶着门扉离开时的落寞和绝然,即便是不懂情爱的小宣子,也能感觉到其间的悲绝。   也真奇怪,他不过才见过丞相大人两回,就已然替他心疼。   *   宫里人心慌慌服侍着一国之君起榻上朝,宫外一连请了好几日病假的容暮还倦躺在床上。   十几个时辰卧在榻上,容暮只觉半个身子都快酥了去。   他本担心眼疾复发,睁眼会再是黑暗,但好在早上起来双目清明,只余的胸口那撞伤;齐大夫配了上好的治愈伤的药膏,每日三次清洗后涂抹在淤伤上。   而那伤已经淤黑了起来,拳头大的淤团落在白洁无瑕的胸膛上,只让一旁的宋度觉得各位心疼。   两盏酒就宿醉了的华淮音推门进来时,容暮正在换药。   倏然见到人衣衫褪下的半裸模样,自小扎堆军营的华淮音也不觉需避讳着,反倒盯着他露出来的消瘦胸/骨打趣道:“看来之前谣言相传不虚。”   被人见到自己这副模样,容暮抿着唇瓣微微一笑,随即不动声色地将衣服拢了上来:“本官的谣言那么多,少将军说的是哪一个?”   华淮音被逗笑了:“就是丞相大人身子骨虚弱,堂堂状元郎还骑不得马儿绕一日灏京。”   游街,这也算灏京不成文的习俗。   状元郎要骑马绕灏京,全京的百姓都会借此机会来沾沾文曲星的喜气。   “那日末将也在茶肆二楼看着,不过末将选的地方着实不对,大人的马儿还没游到末将前头这条街,就半道回去了。”   然后不过一日,新晋状元郎身子骨弱的谣言传遍了全都城。   吓得不少想榜下捉婿的人都默默收回了自己的念头,害怕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命浅福薄的。   现在即便容暮外面拢着一层衣袍,华淮音也能瞧出容暮身形的单薄。尤其是那衣服不知为何还显稍大,容暮举手投足之间袖口胸前都似乎在荡着风。   “末将本来不信大人会那般羸弱,但现在也相信了,丞相大人当下如此瘦削,这样子恐怕连马都上不去……”   华淮音难得找到可对文官说道的地方,他不免多说了几句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言辞之前全然忘记昨日他醉酒时对眼前人的赞誉。   等人提着酒走了,容暮嘴角的笑一直拘着的笑也僵硬了下来。   他现在的确体弱,但那时也并非虚弱到那个地步。   不过是放榜前一日他突然被楚御衡捉了去,那一整晚上他们都在床上蹉跎,临近天亮楚御衡才放他去休息。第二日旭日起,他才发现自己不但被磨破了大腿/内/侧,还后/体酸痛。   如此……   自然骑不得一日的马。   但当初半路回府的他被楚御衡抱在怀里又气又喜,气楚御衡在前一夜乱来,害他在那么多百姓面前御马难安;又喜他们的第一次结束后楚御衡并未后悔,还愿抱着他低姿态地细哄。   现在想来,他同楚御衡之间最初也有温馨和善的欢愉时刻,所以他才会一开始就被迷了眼,蒙了心。   不过这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第13章 颜近似妖   容暮一连休憩了八日,现在已经能长久下榻了,自然也可以去上朝。   但停下来久了,他渐渐适应了不许每日想着楚御衡的日子,就连宋度偶尔问他是否觉得寂寞,他也能笑着回道他只觉闲寂。   可宋度全然不信他的话,日日守在他身边,还不动声色的将他屋子里的利器收拾了带了出去。   宋度的好意和担忧他了然于胸,只含笑的随他去了。   但他那些昔日的期待和憧憬随着冬日飘飞的大雪渐渐消弭而去,余下的不过是雪后初霁的晴空和豁然。   容暮当下也不知他意欲何为。   不想上朝。   不想见到楚御衡。   更不想在自己还没有收拾好自己情绪的境遇下,就翩然回到之前模样。   他需极力收整好自己的心境,才能在下次见到楚御衡的时候不失体面。   就因如此,五年来不曾主动闲下了的容暮闲散了下来。   但事与愿违,恰逢赶上月底前的最后一个休沐日,前来他府上拜访的官员也不再少数。   许是他早前上朝那次同百官释放的好意,不少人当真前来探疾。   不仅亲自携了礼,还一同带了来棘手的折子。   从午前到午后,宋度数着今日的来人愤恨不已。   自家大人用膳时间都在同官员们说着正事,连好不容易养成的午睡习惯都丢弃在一边。   但对着把这些白白占据了自家大人歇息时间的三五官员们,宋度咬牙切齿,气恼也无用。   自家大人素来礼数周到,做不出将人赶出去的事情来。   而容暮花了一个午前才将近日落下的朝政重新捡了起来,午后廷尉周成孔就和容暮待在书房里。   这书房的门一闭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等到外头薄弱的日光缓缓散了预热,容暮才堪堪收了紫毫笔。   静静等着面前的纸页干透,容暮抿了手边还温着的热茶,淡然雅言:“该怎么做,本官已经都写下来了,周大人回去整理便可。”   “如此周某便多谢丞相大人了。”   这几日日日上朝被陛下责骂的周成孔连连恩谢,他掌管司法审判,每年年关将至陛下都严查,但没想到今年会严苛至此,原本漏下的郡县案刑都被翻了出来。   饶是他控着廷尉之位多年,手段了得,他也抵不住陛下这般核探。   周成孔鞠了一把泪,得了人救助,眼下容暮素来的冷淡在他眼里瞧来也是顶顶好的。   小心将容暮递来的纸页折好塞进怀袖中,周成孔抬眼看着眼前波澜不惊的才俊,唇瓣上下抬阖,吐露了新的消息。   “陛下最近选拔新人,治粟内史还有典客以下都升了不少人上来。”   “年年如此了。”容暮颔首应下。   否则年关之际怎的这么些官员殚心竭虑,就怕一年来的业绩不合了陛下的眼,届时被下辈顶替而去。   “但也有空空得了官职的,比如周某底下就多设了一个奏谳掾。”   奏谳掾主审判案件,主决疑狱,这官位可不算小了……   “哦?那是谁被升了上来?”容暮眼底波澜微起。   楚御衡所下决断素来有理有据,虽说他为君暴戾了些,但也不是昏了眼会随意给了封赏的人。   那人必有过人之处,才会让楚御衡也破格提官。   听容暮这么问,周成孔被陛下责备得多没脸,心里就愈发怨恨新来的奏谳掾,当下语气也略有怨气:“听说那人叫闻栗,那些沉寂已久的疑狱也出自他之手,被他翻了出来。”   容暮手头的杯盏倏然扬起,本就不满七分的茶水居然荡出了盏口,生生濡湿了他桌上齐整的纸面。   周成孔疑惑:“丞相大人这是?”   “咳……无碍,是身子突然不爽利起来了。”容暮刻意微咳一声,很快将手上的杯盏搁置在案几之上,低头慢慢取了帕子擦拭了沾染茶水的指节。   可嗓子骤然发痒,容暮顿首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看人咳红了脸,周成孔也不便打扰。   便寒暄几句后,周成孔便告辞了去。四下悄然,等到再抬首时,容暮已经敛下了目中所有的惊颤。   他也觉朝堂早该出了新人来,莫名想到之前在他这儿醉了酒的华淮音,容暮素手捻着有些发凉的杯盏,心里起了涟漪。   武将式微,朝堂之上多些武将,可为何是闻栗……   闻栗能力如何容暮并不清楚,他除了画像只见过闻栗一回,印象还停留在那次闻栗从楚御衡宫里出来后衣衫不整的模样。   容肤似玉,颜近似妖。   楚御衡当真是爱极了那人罢,否则不会将那要等官位一同赐给了他。   不久,容暮的咳疾又发作了去,宋度在外头都能听见书房里头自家大人剧烈的咳嗽声,只得将人劝回榻上好好休息。   容暮半躺榻上,一会就在呼啸的风声里浅浅阖了眼。   *   楚御衡来时被人拦在屋外头。   晚间又起了风雪,楚御衡来得急,连伞都来不及撑起,落了一头的雾絮般的雪绒团。   宋度见此,咬着牙拦在外头:“陛下,我家大人他已经歇下了。”   楚御衡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自然要见着人。   “让开!”   “陛下!”宋度还没来得及拦下,就被阴鹜的男人一脚踹开,只能徒然看着那如狼似虎的男人踏步而入。 第14章 阿衡我困   楚御衡来时怒火满怀。   他手下的暗卫日日向他送来消息,容暮请了病假在家休息的,可朝堂之事容暮放下了又重新捡起,那些朝堂的朝臣来见容暮,容暮还一一请入书房之中,一坐就是一下午。   这便是容暮所说的重病卧床?   或许容暮就是随意找个托词,不愿进宫见他。   但等上关了门,楚御衡胸间一直洋溢澎湃的不悦刹那间收敛了不少下去。   屋子里的确有厚重的药汁苦涩之味。   也许容暮没有骗他。   楚御衡心里默默想道,且他还是想见见容暮。   他已经将闻栗派去了朝中,如果容暮心中不喜,那他也可以让闻栗从他后宫里出来,到朝中别处去。   关了一扇门,就隔绝外头呼啸的风雪,除了他低沉踏步而去的声音,楚御衡耳边四下悄然。   现在还早,那人已经静静躺在床上,离他不远处一尊火炉轻缓灼烧,不断放出冬日里的暖意。   随着楚御衡的走动,黄亮的烟火左右摇曳,不断将他的身影拉动,同时也映照出榻上人半面如玉的面容。   楚御衡的声音不算小,可床上人依旧没醒,单单那蒲扇一般的卷翘黑睫轻轻颤动,好似春日里风儿拂过湖面荡起了层层涟漪。   许是梦见什么美事,容暮素来紧抿的唇瓣微微扬起,嘴角的弯儿像极了月牙一般。   在看到榻上人的瞬间,楚御衡多日来的不悦和躁动暮然间消散。   “阿暮。”   楚御衡轻轻唤了一声,可容暮依旧没得反应,静静的躺在床上。   似乎他们还是以前模样。   每年到了冬日,容暮就贪睡起来,有时朝堂之上,楚御衡都能瞧见他连连捂唇哈欠的模样。   困顿之余,容暮还会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楚御衡知道,每到那时容暮的那双透亮琉璃目中就会荡着浅浅一层泪痕,连带着眼尾都抹上一层红意。   楚御衡立在床头,心里已经软了几分。   轻声唤了几句,还未等来容暮回应,楚御衡脱下雪化后留下湿意的外袍,对着火炉狠狠搓了几下手,等到身子都烘得热了去,这才轻轻掀开容暮的被褥慢慢探身而进。   将人拢在自己怀中,楚御衡就像是雄鹰狠狠盯着自己的猎物。   楚御衡抱着人,忍不住亲昵捏捏怀里人的脸。   这人当真是瘦了许多,原本刚好的身骨现在都有些磕人。   摸摸怀着人消瘦了许多的腰,楚御衡贴着脸想去靠靠却被容暮扭头躲开。   好不容易睡着的容暮被人扰了清闲一梦,眉梢微扬,素来平静无波的面上起了淡淡的恼怒之意:“阿衡,别动。”   一声“阿衡”徒徒让楚御衡的心都吊在了嗓子眼。   摒着呼吸,楚御衡静静看着怀中人,刚毅如刀削的脸面上却盛满了惊讶与藏不住的欣喜。   容暮已经许久没喊过他“阿衡”了。   之前楚御衡还疑惑过,就此问过容暮。   但容暮只恭敬行礼,那时的回复是于礼不合。   拢着人的臂弯收拢的更加严密,楚御衡的额头同容暮的白洁额头相贴。   楚御衡知道容暮还没清醒过来,此刻放低了声音,轻缓诱/哄:“阿暮,再叫一声?”   容暮本就身子发寒,现下他的半臂都收拢在火热之中,循着热度,他本能的向热源攀附而去,同时也嫌弃耳边的声音聒噪不停。   “阿衡,我困。”   说完容暮只生气的侧过身子,以求躲开,却不想半弯着腰骨的姿势,生生将自己严密嵌入那人怀中。   容暮的主动让楚御衡更加欣喜。   对于这些日子容暮的不主动来见,楚御衡的不虞已全然消弥,低头寻着容暮的鼻尖贴去,容暮鼻头的冰凉解了他几分燥热。   自打他有打算将闻栗送上朝堂,他便再也没有碰过闻栗,而一连七八日的不动欲,让楚御衡此刻有了别的欲/念。   可怀中人未醒过来,楚御衡夹着容暮的腿,将人完好地笼在自己怀里,同时对容暮全身心的交付受用至极。时间缓慢而过,原本摇曳的烛火已经安稳下来,直戳戳地向上燃烧着。   就着昏黄的火花,楚御衡将人抱在怀中,缓缓闭上了眼。   *   容暮睁眼开来,只觉荒谬。   楚御衡不知何时从宫中出来,此刻将他紧紧的搂住。   看着他胸前横着的那有力臂弯,容暮伸手想要将其移开,却换来那人用了更大的力度将他扣住。   他整个人像被放在一团火上灼烧,从头到脚都灼热滚烫。   楚御衡的头发打在他鼻尖,带着他鼻子泛起一阵痒意,容暮挣脱不开,只伸手撇过那缕头发,再侧过头去。   他没想到楚御衡还能出来寻他,今日天色微晚之时,他就上榻梦见几年前他和楚御衡在一起的时光。   恍惚之间,他听到楚御衡让他再唤他一声“阿衡”,他也以为那是梦。   不过昨晚的梦的确美妙至极,梦里全然是他少年慕艾时的自己,还有这辈子都不可能那般温柔缱绻的楚御衡。   毕竟温柔都是少年时期的楚御衡的,现在的楚御衡何时那么轻柔的同他说话。   这会儿天色还早,容暮直直盯着身侧的人,借着不甚明亮的光感怀之前的楚御衡,胡思乱想之间,容暮手指已经绕上了楚御衡的头发。   楚御衡现在不说话的模样颇像几年前的楚御衡,全然的少年意气,喜怒都呈现在脸上。   容暮像是陷入什么美好幻境一般,指尖微滞,楚御衡的发丝在他指尖打结。   此刻他大半个身子都被人拘在怀里,动弹不得,连带着触摸到楚御衡肢体的那半身子都酸麻了过去。   好在楚御衡也快醒了,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闷哼声,容暮原本拨弄楚御衡头发的手收了起来,缓缓放在被褥之上,同时闭了眼。 第15章 朕偏要瞧   楚御衡一觉好眠,睁眼对着的就是容暮还未清醒的模样。   看人乖巧地枕着自己的臂弯,楚御衡面露满意,颔首低眉亲亲容暮略微翘起的唇珠,却不见容暮陡然一动的双睫。   没想到这么浅淡一亲,楚御衡昨夜压下去的热切重新燃起,随即被褥里楚御衡下头那处还压着容暮的腿骨。   容暮另外那只置于被褥之中的手,无声握紧,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   可容暮静静等着。   只等来楚御衡沉沉一声喟骂。   楚御衡想要翻身下榻 ,可动作却陡然凝滞。   对楚御衡的反应了然,闭眼还能感知一切,容暮心跳无声加快。   楚御衡会动他么……   容暮全然能觉察到楚御衡的异样。   就这一次……如果楚御衡还要他这一次的话……   随即容暮脑下枕着的手臂被抽开,楚御衡又将人放在被褥外的手臂塞进被子里,压实了有些敞开而吹着风的被褥口,那人离开而去。   等人踏步离开,容暮缓缓睁眼,满脸清冷,清明的双目下还裹挟着淡薄到几乎可不见的委屈。   楚御衡现在什么反应,容暮万分熟悉了。   可他楚御衡却放着他留在榻上,自己离开了。   果然是爱着闻栗的。   现在的自己连为他舒缓的玩意儿都不配做。   *   楚御衡的确走的极快。   想着容暮昨夜乖巧模样,楚御衡胸口灼烫几分,他从来没想到容暮对他而言,居然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   若不是现在容暮的身子也太弱了些,楚御衡将他抱在怀里还比原来还要小上些许,楚御衡定会忍不住做出些什么来。   他怕他再不走,大清早就在容暮的床上把容暮给办了。   他的阿暮素来没什么喜恶,唯独在这事上要求颇多。   可他从来没说过,这些容暮不喜的小细节都是楚御衡自己品出来的。   容暮最是爱干净,他们每次事/后那些欢/愉的遗存都过不得夜,即便是在容暮的榻上,也脏不得容暮的床。   不然容暮第二日定会冷着张脸,谁也不理。   *   楚御衡出门不久,宋度就悄然提步进来。   昨夜宋度被楚御衡一脚踢伤了胸口,这会儿即便上了药,胸前也乌青一片,火辣辣地泛起一阵疼痛。   但这些都不打紧,自家大人为重。   宋度就怕自家大人惹怒了陛下,届时陛下动怒,自家大人这么单薄的身板还不知道怎么被蹉跎?   但好在大人无碍,宋度松了一口气。   “大人,要起么?”   “几时了?”容暮斜斜躺在榻上,今日尚且还算清明。   “刚过寅时了。”   平时这个点儿大人早就已经其他用膳了,今日陛下在大人屋里,二人无声安分到现在,宋度便没有进来打扰。   “起吧。”   容暮坐起身来,他里衣不算单薄,拢在身上堪堪罩住了他的身形。   一件件的衣服架在一旁,容暮穿得少,身上搭着的厚实锦被也挡不住他身骨的空荡。   但他眼波微痒,靠在床头侧目问道:“阿度你身子不舒服?”   宋度微愣,遮掩道:“大人,我没事。”   容暮十分了解宋度,现下看他说谎时特意侧开的眼神,容暮沉了一口气:“昨晚陛下为难你了?”   宋度瞒不过,只点点头应下。   容暮见状叹了口气:“让你受苦了……”   楚御衡脾气暴戾,今早看到楚御衡睡在自己身侧的,容暮惊讶,但显然楚御衡昨晚就来了,应当还被宋度拦了一遭。   楚御衡发了火,让宋度白白受了那罪。   “要用什么药就让大夫去拿,这事我对不住你。”   宋度就不爱听这话:“这怎会是大人的错?是属下惹得陛下生气。”   闻言,容暮略惊,但他很快便笑了。   是他想岔了,还没扭过来。   如今的楚御衡哪里还需要他一直护着。   容暮取了水先净了面,宋度在他一旁端着药,看自家主子自己上药。   楚御衡独自纾解之后踏步而进,抬眼看见的便是床榻上男子身如白玉,衣衫半敞,胸口却残留一团乌黑印记。   宛若上好的墨毁了无瑕的暖玉,那痕迹万分刺眼。   “阿暮你胸口怎么了?!”   又惊又疑,楚御衡大步而入,裹挟着势不可挡的气势。   容暮自己上着药的细长指节陡然一滞,随即腕骨一扬,很快将已经偏开来的衣裳重新拉了起来。   确保自己已经严严实实被遮挡了起来,容暮这才抬眼看向眼前面目中带恼怒的男人。   “陛下,臣无碍。”   “朕有眼睛,朕可以自己看!”   明明他胸口都淤血到那副模样,他还要逞能说自己没事儿。   楚御衡上前而去,伸出臂弯就要掀开容暮身上的白色衣袍,但容暮深湛目中敛下几分抑郁神色,向后靠去,容暮生生躲过男人探来的手。   “陛下,臣说了臣无碍。”   被容暮躲开,楚御衡的手便死死拘在容暮的肩膀上,而他的神色已然变得不好看。   “阿暮,你当真要和朕生分?”   容暮伸出手来,左手轻轻搭在楚御衡的袖摆上,他那只手还沾染了墨绿色的药膏,薄薄一层包裹着他洁白的指腹,看上去软得很,力道全无。   他只轻轻的推去楚御衡的手,并未用力:“这不是生分,是臣要守君臣礼节。”   君臣礼节!   容暮短短几个字让楚御衡重新愤怒起来。   容暮每次都这样,生气时不说明缘由,还一副冷冰冰,毫不在意的模样对着他。   可这次是容暮受伤,连他受伤了,自己都不能关心一番?   楚御衡施加在虎口的力度慢慢加大,容暮平静的面容被打破,肩膀的痛楚连带起他胸口的疼痛,让他好看飞扬的眉梢微扬。   “陛下,请松手……”   容暮说话的力道极轻,但却极其刺耳。   楚御衡当下只想封住容暮的嘴,让这人最好一辈子都说不出话来。   “阿暮不让朕瞧,朕偏要瞧!”   但楚御衡施加了力的手却于一瞬间被卸去了所有力道。   不过一息时间,楚御衡的手腕被容暮牢牢扣住,楚御衡以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容暮擒拿他的手法。   容暮的手法的确很巧妙,楚御衡不是破不开。   只是他现在震惊上了头,丝毫没想着要避开容暮擒拿住他的手,反而目光灼灼,楚御衡如鹰一般的视线死死盯着容暮的双目。   “你同谁学来的?”   他捡到容暮时,容暮的身子就不好,被他仔细养着,绝然不会学了武去。   容暮没想到自己会对楚御衡出手,松下了手后,他揉揉已经疲软了的手臂经脉,那模样像是累极了。   他以为楚御衡会斥责他冒犯君上,却不料他问他同谁学的。   但他还未言语,面前这人手法极快,趁机剥开了他的外袍。   黎明时分燃烧殆尽的烛火烧焦了最后一点烛芯,但也无妨,外头天光大亮,亮到楚御衡只觉容暮的胸/膛白到刺眼,上头的淤伤黑到流墨。   楚御衡所有的怒火蓦然间熄了个干净。   他的指节还扯着眼前人的衣衫,眉间峰峦聚起,所有的关切一股脑涌向榻上带着伤的容暮。   “这伤谁弄得?!是不是华淮音对你动的手!” 第16章 毁诺在先   蜡烛燃烧殆尽,窗外的阳光裹挟着雪色一同入侵到屋子之中,使得他眼前的男人更显冷酷严苛。   被拉扯着衣衫的男人胸口凝滞,一口气短了起来,容暮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还没愈合的伤痕,乌黑的瘀伤明明已经不疼了,当下却一鼓一鼓的,像是有无数个小锤凿在上头。   楚御衡却像不满容暮的沉默,靠近过来,视线细细的端着容暮胸前的伤。   他还是生气。   容暮为人虽然淡漠,但素来不会同人起争执,还有何人能让他受了这样的伤。   楚御衡思来想去,也就之前来容暮府上拜访过的华淮音了。   当下容暮无言,楚御衡却不肯轻易放过他,眼前人的沉默更让楚御衡确认自己猜想是真,不免气急。   “华淮音算什么东西,他居然动手打你?!”   容暮只觉莫名其妙。   “不是他。”容暮淡淡开口,楚御衡的手还紧紧扣着他的肩膀,让他有些疼痛。   可楚御衡毫无觉察:“不是他还有谁敢对你动手,还伤在胸口这么隐秘的地方!”   莫说是隐秘的地方了,淤青一片刚好落在两点红润之间,容暮肤色莹莹如玉,看上去格外的活色生香。   灵光一现,楚御衡瞠目而视:“是不是那厮想强迫于你!”   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楚御衡气红了眼,想伸手摸去那伤痕,又怕容暮觉得疼痛。   举起的手合拢又松开,数次反复以后重重落在床上。   容暮听到楚御衡如此言论,好看的琉璃目瞪大了许多,心中又想起武将地位来,不免悲哀。   “华淮音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会想强迫我?”   容暮想说些好话哄人离开,但不料他为华淮音争辩的那简单一句话,惹得楚御衡更加生气。   “你同他才见几面,就这么了解他?他过来看望你,你就请他留在府上吃酒过夜……朕怎么不知丞相大人如此好客待人!?”   “陛下是派人监察我吗……”容暮恍然。   华淮音留在他府上的事儿,他并未宣扬出去,楚御衡又是如何知晓的?   容暮素来知道楚御衡对朝堂万事都把控的牢牢的,但不知楚御衡他也这般不信任自己。   想来这府上还有多少人是楚御衡的眼线。   再抬眼看向屋里的各件摆设,容暮心口凉了个透。   楚御衡原先答应过他,不会在他府上安插人的,自己如此信任楚御衡,便从来也没怀疑过。   “朕不是故意监察于你……朕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派人暗中保护你。”   楚御衡也将自己所言有过错。   毕竟是他毁了当初的诺言在先。   张着唇瓣,楚御衡想辩解的话哽在心口,一时哑言。   楚御衡心中不免埋怨,几年前的自己为何要答应容暮不在他府上安置人手,不然他现在也不会如此被动。   可他派人的确是为了保护容暮,他派出的暗卫已经拦下几十波刺客的侵入了。   沉闷片刻,楚御衡移开视线,将将落下这么一句:“朕是为了你好……”   楚御衡是为了他好?   但这样的话,让容暮更加难过。   为了他好便不知在他这丞相府安插了多少的人,而他的日常行径也不知多少都回禀到宫中的楚御衡耳中。   到底是为了他好……   还是不信任他呢?   一届帝王,心中勾缠定然不少,更何况容暮跟的楚御衡这么多年,自然知晓楚御衡胸中的城府。   想必现在对他,楚御衡心里是后者居多吧。   沉沉地吐了一口浊气,容暮颔首看向楚御衡的眼中已藏匿好所有的难过,甚至他还微勾唇角,单薄的唇瓣弯出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   “那微臣便多谢陛下了。”   看着容暮如若往常的笑意,楚御衡心头一跳,惶恐慢慢袭上心头。   “你不生气?”   容暮慢慢摇了摇头,缓缓侧身而过,躲过楚御衡不知何时松下的手腕,将白色的里衣从肩头合拢而上,容暮看着包裹严实的,自己这才重新抬头看向眼前人。容暮依旧带着笑意,可那笑不达眼底:“陛下也说了,派人是为了微臣的安危,微臣自然不该生气。 ”   容暮的好言好语让楚御衡不敢相信,一双鹰目死死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楚御衡似乎想寻查出容暮面上的蛛丝马迹。   可终究一无所获。   容暮从来没有骗过他,楚御衡惊疑片刻还是选择相信了他。   最主要是现在他眼前的容暮太过温顺,对他笑起来模样就像是几年前的容暮。   乖巧的,听话的,全然的视线都在他身上。   见容暮并为真生气,楚御衡松下一口气,这才想起刚刚自己的问题:“所以你这伤是从何而来?”   容暮脸上的笑僵硬起来,微咳一声:“微臣自己撞到的。”   “撞到哪儿了?”   “撞到书房的香炉。”   看容暮笑得坦然,又提到香炉,楚御衡像是遗漏了什么重要讯息一样,眉梢紧皱:“撞这么严重,朕让御医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也不算什么大事,丞相府中的大夫有数,能调养好。”   许是同人较着气儿,又许是一个人藏着痛楚藏习惯了,容暮不想让楚御衡知道自己身上除了这瘀伤以外,还有别的沉疴旧疾。   “那阿暮你好好养身子,已经快年末了,朝堂政务便都搁下了为好,休养好身子,年尾宫宴一定要来。”   楚御衡想起这么多年来,容暮没有请过一次病假,阿暮对朝堂之事的确用心。   而容暮听其此言,心湖涟漪四起。   楚御衡的意思是让他做多休息,还是想他放手朝政?   当下想起闻栗那健康柔韧的身段,容暮微敛下目中的沉波。   楚御衡宫里有新人,他去了会扎眼,索性不去:“宫宴是陛下家宴,微臣不方便。”   “阿暮你不来?” 楚御衡哪里听不出容暮话里的意思,不悦道:“阿暮你若现在拒绝宫宴,是不是不想见朕?”   “微臣不敢。”   雪后晨光熹微,发现容暮还抵触着不愿来宫宴,楚御衡沉下声音:“既然不敢,那朕便命令你一定要来,朕届时有一份礼物要赠予你,现在时候不早了,朕便先回宫去。”   以往哪一年的宫宴容暮没来过?   偏偏今年容暮借口不来,还说这是他的家宴。   家宴……   楚御衡细细琢磨这两个字,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容暮心里还醋味着闻栗的事。   楚御衡大步而起,打量着容暮隐于晨光的半张脸,楚御衡只觉当下带着酸劲儿的容暮有着别样生气。   他本打算昨晚就将闻栗的事当下就同容暮说,但如今见容暮这模样,便决定等到宫宴时再告诉他。   阿暮这么酸味闻栗留在宫里,那他便将闻栗安置在别处罢了。   而礼物自然是有的,阿暮跟了他这么多年,该赏的都赏了个遍,这份礼物他还是思索许久才想出可以送的。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容暮无奈看人离开已不见,这才撩开衣衫继续换药,心里想着楚御衡刚刚的话究竟所谓何意,同时叮嘱宋度准备进宫的年礼。   宋度奇怪:“大人不自己准备了么?”   以往年礼都是大人自己准备的。   亦或说只要有关陛下的事,自家大人都亲自着手办。   容暮笑笑,他胸口还在疼,可偏生又想起楚御衡在他府上安置眼线的事情,那笑便消融而去。   不动声色地打量服侍在一旁的宋度,容暮抬了眼:“不了,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这事交给你,我放心。”   “那属下一定好好准备!”   听着宋度言语里的高兴,容暮松了松绷紧的心弦,轻缓阖上了眼。   阿度不会被刺于他的…… 第17章 丞相大人   楚御衡虽已经一大早就回了宫去,但他无意透露出来的消息让容暮寒骨至今。   尤其看着屋外来往不绝的服侍仆从,他平静的眼中略带冷意。   这里头又有多少的儿是被楚御衡安排过来的呢……   而八年前,他为楚御衡挡下刺客的那一日起,楚御衡分明已经答应过他,不再往他府上安置人手。   楚御衡说的真诚,他便信以为真。   所以在他为楚御衡挡下刺客那一剑后,楚御衡说要派人在他府上保护他,他第一感觉便是心生喜意,楚御衡没有派人盯着他,他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当真以为自己在楚御衡心中是格外特殊的那一个,毕竟楚御衡手下的暗线埋伏于朝堂上下,这些楚御衡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隐瞒过。   就是了然楚御衡为人的谨慎和对旁人的不信任,容暮心中才愈发欢喜。   后来楚御衡数次提出的要派人在丞相府保护他,他拒绝了几次,也不曾应下,楚御衡便答应他不会如此。   他不喜有人在暗中盯着他,即便现在楚御衡承诺过他,这些人只暗中保护,并非会监察他。   但是他想的太过简单了。   从一开始便全都错了。   一开始他便不是楚御衡心中最为特殊的那一人,他又有何原由坚持着楚御衡是为了保护他,才在他身边留了这么些人。   保护是出于爱护,监察则出于嫌隙。   他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隔阂,更有甚者,亦或是楚御衡起初便没信过他。   思及此,容暮松懒沙哑的笑一声,嘲弄之色几乎要溢出双眸。   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八年前那事儿了,但那个时候楚御衡见他受伤时面上的难过神色,容暮还历历在目。   尤其是楚御衡看向他那剑痕时眼中的珍重,更让容暮如同是于暖汤之中。   他以为那是楚御衡在爱惜他,现在想来直觉讽刺。   毕竟他少年时的面容同闻栗有了五分的相似。   人一闲着就愈发喜欢胡思乱想,容暮仰靠在榻上,眼睫低垂。   他现在身子骨还没有好全,府上的齐大夫说了,还需要养上一段时日。   用过早膳以后,齐大夫替容暮摸了脉,脉象平稳,四肢也有气力,倒也不用一直拘在屋子里,躺在榻上。   恰逢天朗气清,少见的雪后晴空,容暮便想着之前上朝时,同百官所说的休沐日宴客。   “阿度,你按着这个名单去各家走一趟,就说我今日正午在醉仙楼请他们吃上一遭。”   书房之中,容暮已然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等他将刚刚完成的一系列名单的墨迹干透了去,便将这面纸交给了宋度。   宋度仔细拿着这名单:“那醉仙楼那边属下是否要?”   容暮笑了笑:“那头我已让周管家去叮嘱了,今日留了一桌。”   醉仙楼的饭食金贵不已,但架不住都城的权贵们有权有势,请客去醉仙楼已经成为了一种排面。   也亏得容暮是当朝丞相,否则这么急要定上一桌,铁定会被醉仙楼的老板给赶出来。   周管家匆匆忙忙从醉仙楼回来时,脸上还带着笑。   “逼近年关,醉仙楼也热闹非凡,原本是定不下一桌的,但那醉仙楼老板竟格外敬慕大人,硬生生替大人安排了一桌。”   容暮抿唇,放下手上的棋谱,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可以敬慕的……”   老管家面上也带笑,他虽说是近两年才来府上的,但自家大人如何他看在眼里。   自家大人样貌才学皆属上佳,为人又亲和,都城里哪里有这样的权贵如自家大人一样。   “大人又何必自谦。”老管家替自家大人将书房里的火炉翻了翻,红亮的火星子四散而开,觉着书房里宛若又暖上几分后,继续道:“不过听醉仙楼老板所言,那多出来的一桌据说是少将军让给大人的。”   “少将军?”容暮狐疑,合上桌上的棋谱。   “少将军本要请人吃饭,但后来被人拒了,那饭局自然组不成了。”   周管家想起去醉仙楼时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挑出了些有信度的,一一禀报自家大人。   这下容暮也好奇了。   一个多时辰后。   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容暮便由从外头回来的宋度服侍着整理好衣衫,披上厚实的大氅,坐上了马车。   ……   整个都城热闹非凡,现下已到年关,马车疾行的大道左右红彤彤亮了一片,洋溢了欢聚团圆的红火喜气。   容暮光是坐在马车里,而不掀开马车的车帘儿,都能听见外头的喧嚣人声,鲜活无比。   容暮也想先车帘看看外头。   但出行前服侍的宋度紧着张脸,反复劝他在马车里勿要吹了寒风。   虽被外头的热闹勾着心,容暮思虑许久,还是安稳在里头坐着。   宋度在前头驾着马车,当下马车又稳又快,不消一刻钟,便从丞相府驶到了醉仙楼。   “大人,到了。”宋度扶着人从马车上下来。   醉仙楼不知为何聚了好些人,在宋度扶着马车里人出来的时候已然有人发出惊叹之声。   宋度闻声抬首,看到自家大人好看的这张脸后凝了一口气,伸手将自家大人将大氅的毛绒领子往上捋了捋。   被毛绒陡然掩了唇,容暮睫羽颤动,随后恍然道:“我不冷。”   “大人的脸太招摇了。”宋度不免笑怨。   容暮哑然。   醉仙楼里头人不少,更别提还有来往的食客,宋度随自家主子,不好出府,在众人眼中也算是眼生的存在了。   而天色虽好,但为阻着料峭寒风,男人外氅未脱,白净的茸领遮住了下颌,依旧衬托着这人的雅色。   许多贵门小姐见此,忍不住帕子捂上了唇瓣,两眼发亮,窃窃私语。   一直到那一抹白色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楼阁之上,醉仙楼一楼的食客才坐落回来,但谈论的都还是方才白衣公子的明湛落拓。   “这是哪家的公子,好俊俏的模样。”   “我也没见过,他那仆人看着也眼生。”   “他们怎么还上楼去了?”   “那公子看着就贵气,不过楼上今日不是丞相大人宴请吗?”   “那公子年纪轻轻,就被丞相大人宴请?”   其中一女子言至此,其他女子抽了口气。   许久后,其中一人言语囫囵提醒道:“刚刚那位……会不会就是老板说得丞相大人?” 第18章 扑朔迷离   醉仙居的顶层光辉华丽,容暮推开门入眼便是上好的红檀木雕漆大桌,一行人已经安然落座,当下正彼此寒暄。   也不知如何做到的,屏风旁还种了一小片儿的翠竹,在整个冬日里绿的亮眼,格外的生机盎然。   踱步而去,脚踩上去顿时传来干脆竹枝清爽的“吱吱”之声,容暮这才发现除了翠绿的竹叶之外,他脚下也是竹筒铺就的竹面。   七张红檀木椅子已经坐了六人,主位便是给容暮留的。   众人见他来,当即起身,都着着私服,这些人瞧上去同容暮上朝时官袍模样见到的截然不同。   在场的几位官员眼目露惊讶,他们见惯了丞相大人官袍在身的模样,没想到私下里的大人却显得如此稚嫩,但再怎么显得少年气,眼前的人也是在朝堂上具有显赫地位的重臣,余下七人弯腰做了拱手之礼。   “丞相大人安。”   宋度已经去让老板上菜。   当下容暮走到主位之上,修长指节灵活转动,解开了披在身上的厚实大氅后,容暮清浅笑道:“各位大人都坐,不必拘束。今日也是容某一时意动,病情稳定下来想起还没有宴请过各位大人,便在此摆上一桌,感谢各位大人在容某重病时的探望。”   今日廷尉周成孔也来了,周成孔就是前些日子亲自去丞相府里向容暮讨要法子的那人,和容暮也熟络几分:“丞相大人客气了,不过丞相大人今日看着脸色的确好上许多。”   “请了那么多日的病假,自该养好身子。”   众人又是一片扯着嘴轻笑。   到底是拘束的。   这么多年来,他们私下里也不曾和丞相大人有过过多的交涉。   先前听说丞相大人从北疆回京后重病,赠药赠礼也是出于礼数,他们倒没想今日真能和丞相大人落在同一张桌上。   好在醉仙楼上菜极快,出去的宋度小半盏茶时间便回来了,同时带来香飘四溢的美味佳肴。   有了美食当前,碗筷叠响之际,众人的冷冰之状便缓缓破开来,主要还是周成孔将一切看在眼里,期间数次提到朝堂之事,一来二去,在场的几位随之各自说起来。   有人欣喜有人忧,年关当头,陛下对手下人的管制愈发严苛,有功就赏,有错就罚。   官位升降之余,众人心惊胆战。   众人喝酒,容暮独独喝了一盏清茶,以茶代酒,容暮唇角带笑,静静听着他们说起近来朝堂最热闹的事。   现下说话的便是周成孔,最棘手的莫过于他:“不过要说倒霉,那还是镇远大将军那儿子走了霉运,三年前的案底都被闻栗给翻了出来,这会儿可算棘手极了。”   “那案子的确扑朔,少将军现在也束手无策,估计焦头烂额着呢。”湛蓝色长袍的太仆许赟一口干了盏中的浓酒,眉头紧皱。   容暮不动声色放下手中的青瓷杯盏,里头的茶汁澄明通透,当下还有小半:“三年前的案底?”   他虽说管控着朝政,但也没听说过华淮音三年前犯了什么过错,还会留下了案底。   “丞相大人不知道这事儿?”许赟狐疑。   容暮微微摇头,琉璃目里波澜四起。   周成孔讶异,随即一拍桌面,恍然大悟提醒道:“丞相大人当时在通州赈灾,应该还没听说过这事儿。”   许赟摇摇头,叹息一口气,道:“三年前少将军当街行马,似乎碰擦了一耄耋老妪,当时还没什么事儿,可那老人家晚上回去,人便没了。后来那老人家的儿子次日午后状告官府,说是少将军骑马缘故,才让自家母亲人没了。   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可为难之处便在那老人家被少将军的黑马碰擦到,不过擦伤了手指,当时还无碍,能行能走,可递了状告书回到家里,一晚上就突然去了,而且是整个一大家子五口人从老到小在递了状告的第二日全部死了。”   “那这案子当时是如何判的?”   容暮一手的指腹摩挲青瓷茶盏上头的翠竹雕纹,一手抵着额头问道。   “官府有何可解之法,那家子人都死无对证了。下官作为太仆,素日里掌管宫廷御马和全灏京的马政,华淮音那事同下官也有点关系。”   华淮音所骑的马,便是从许赟那儿租来用的。   马儿伤人,许赟作为最上头控着马政的一把手,当初没有被问责,但现在暗自被闻栗寻了出来,以后少不了被问责。   “有了人证,现在这案子又被闻栗给翻出来了。就那耄耋老人之死,他摆明了就要为那家人出头,现在证人站出来了,意思似乎是说少将军白天里碰擦了那老妪,见那家人居然还敢状告他,夜间便派人亲自解决了那一家人。”   周成孔摸着胡须,插话言道:“不过就为这事,华家那位今日还说要请我吃饭,想来是想借我的手替他把这案子压下去。”   作为廷尉,周成孔掌管司法审判,算是闻栗的上头那位了。   华淮音求于他,也说得过去。   “要我说周大人你还是莫要插手了,现在闻栗在朝堂上顺风顺雨,可算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了,孰轻孰重咱们心里有数,犯不着为这少将军就碍了闻栗的眼。”   在场的某一位官员低声说道,所言之物引起其余几人连连点头应和。   他们皆为朝堂文官,和武将素来不和,犯不着围着武将那些事就忤逆了陛下。   周成孔也颔首,吐出一口浊气叹道:“闻栗他翻出来的案子又何止这一件,年关休沐之前,那十年前的埋婴案,七年前的投毒案,他不都快要翻案了,陛下想来也是站在他那一头的……”   灏京的权贵肮脏事一堆,杀人灭口已不算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情了。   但那些都是污泥之下沉淀已久的淤积,何曾有人将这些烂泥挖了出来,明晃晃的摊开在众人眼中吗,人人都巴不得光下离开这些淤泥,又有何人敢主动靠过去,染上一身恶臭。   那几人还在念叨着闻栗翻出来的那些沉寂已久的疑狱,闻栗有想法,有手段。   即便是容暮听到这些,也不能掩饰心生的敬意。   容暮心里有些敬佩闻栗敢于翻案勇气。   可若说华淮音当真如同他们所说那样,不但骑马撞伤了人,还夜半时分杀人灭口,容暮就持怀疑态度。   即便容暮和华淮音相处次数不多,但他也能瞧出华淮音为人的赤诚,倘若他真莽撞骑马伤的人,那他也定然做不出会杀人灭口的事情来。   但周成孔最后一句依旧不轻不重的压在容暮心头。   这都是因为楚御衡他站在闻栗那一头的……   现在的闻栗是有人护着的。   即便闻栗所做一切已经快侵犯到了世家利益,在座各位权贵也不敢多做言语。   原本容暮还微勾的唇角渐渐拉平了起来,微挑眼角,浓密睫毛遮住眼下的片刻恍然。   他当初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在初初担任宫中编馔时,百官瞧他不过二十,无显赫家世背景亦或父兄相护,对他的数不尽的低嘲和蔑视毫不遮掩,可楚御衡从未明面上护着他。   在他一路从宫中编馔到丞相的位置,遇到的庵腌同样不少;最为严重的那次,他被敌手陷害为通敌的奸细,为了做戏引出真正的细作,他在狱中受了整整一个月的严刑拷问。   其间楚御衡未曾为他多言一句,也没看过他一次。   不过想来也是,人同人之间本来就有所不同。   在楚御衡心里,他更是和闻栗有着天壤之别。   一杯茶盏遮住绷紧了的嘴角,那些针刺般的细密痛楚都宛如雪融后的深潭,很快归于波澜不惊。   微凉茶汁入口,放下了杯盏后的容暮温然浅笑。   他还是原先那个能全然藏匿一切的一国丞相。 第19章 是闻栗啊   罕见的冬日暖阳倾泻而下,堪堪穿过窗扉拥簇着桌上众人。   一顿饭下来也花了近一个时辰,容暮见众人都酒足饭饱,便寒暄几句将人都送下了醉仙楼的顶楼。   但刚将人都送走,宋度进来了:“大人,醉仙楼的老板想拜见一番。”   “醉仙楼的老板?”容暮诧异。   宋度想起刚刚外头满脸踌躇的男子模样:“老板名字叫周渠,应当是有事要同大人禀报的,满脸急切的模样。”   容暮思酌片刻,应下:“那便见一见吧。”   就为了这一桌玉盘珍馐,容暮也愿留下见一见这醉心楼的老板。   随后容暮由着醉仙楼的小厮引着,到了后院的一处寂静厢房,一褐色衣袍的中年男子正倚窗相待,满屋子都是浓郁的梅香。   那中年男子便是醉仙楼的老板周渠,见到来人,周渠眼里立刻涌出闪烁不息的光点:“草民参见丞相大人!”   周渠言语之间,竟有梗泣的味道。   容暮挑了挑眉梢:“免礼了。”   他身上还披着褐白色的大氅,被毛绒遮住小半张脸,周渠只敢瞧上他一眼便立刻垂下了眼眸。   见眼前人有话要说,却又拘谨的模样,容暮侧首笑道:“今日还需多谢周老板你了,醉仙楼的美食在整个灏京里都是顶好的,可谓一桌难求。”   被容暮这样夸奖,周渠嘴角扯出一抹强硬的下来,斗着胆子和容暮视线相对,许是发现了容暮并无那些文人官员倨傲的品性,周渠心里松了口气,试探性的开口道。   “其实今日草民有事相求……”   容暮闻言,心下只觉了然。   “你直言便是。”   周渠搓了搓手,有些干裂的唇瓣紧紧抿了抿,心里紧张又焦虑:“草民有一好友,但近来被官司缠了身,他是冤枉的,决然不会做出会杀人灭口的事情来!草民想求一求丞相大人……”   眼前人的话还没说完,容暮只觉心湖泛起涟漪。   周渠所说的那人莫非就是少将军华淮音?   果然,等容暮听周渠说完,周渠所谓的好友,当真就是华淮音。   周渠也知华淮音这事情棘手。   他和华淮音是忘年之交的好友,现在好友被人冤但枉,即将入狱,他怎能袖手旁观?   今日顶楼那一方宴席便是他留给好友同那些文官们交涉的。但那些官员们相互推辞,明里暗里的拒绝了这顿饭的邀约。   这其中的意思就很微妙了。   巧在丞相大人突然在他们醉仙楼定上这么一桌,将那些官员们又重新给聚了回来。   所以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周渠硬着头皮向眼前人求了起来。   但容暮的沉默让周渠原本热烈滚烫的心凉了半分,丞相大人原本还含笑应和着他,现在听他说完,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   这案子能不能处理,先搁置在一边,眼下最主要的还是这案子也不归容暮去管。   楚御衡有多讨厌人插手份外之事,容暮清楚的很。   更何况楚御衡不久前才敲打过他,让他放下些许的朝堂政务,当下若想要顺着楚御衡的心思,他就应当本分,这些不该管的事情不去张望。   卸磨杀驴的事情,楚御衡不是做不出。   跟在楚御衡身后这么些年,楚御衡对朝堂官员的心有多狠,手段有多毒辣,容暮心中万分了然。   这时候明哲保身,才最为安全。   但即便心中有了明确的做法,容暮依旧觉得胸口发抖,那日同华淮音一同在丞相府吃酒的场景映入眼帘。   武将的赤诚踊跃于面前,现在又对上眼前急切的中年人,容暮不动声色地问道。   “你同少将军又无血脉亲情,怎的就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血脉亲情?”周渠愣神,很快回道:“草民和少将军忘年之交,昔日草民母亲病重,便是去求了少将军府上的神医才得以吊着命,少将军虽说行事略显鲁莽,但心是好的,绝对做不出那等杀人灭口的事情来!”   愈说的多,周渠就愈发急切,到了后头,周渠已然红了脸,满脸布上了豆丁大的汗滴。   一阵风从窗户中吹拂而入,带着外头雪覆盖后泥土的味道,但更多的是梅花的香气。   容暮兀自听着,当下侧过头去,琉璃目略显恍然地看着窗户外套林寒傲雪的红梅。   但不过几息,容暮就被这忽然而入的寒风吹拂到咳嗽起来。   周渠焦着心,看眼前的贵人咳嗽到红了眼,才注意到丞相大人苍白的面色,连忙粗手粗脚想要将窗户合上。   但胳膊还没抬起,就被容暮阻挡了下来。   容暮白色的宫袍捂住发红的鼻尖,但他的视线还落在红梅之上。   这一株红梅像极了楚御衡宫里的那一棵。   恰逢外头宋度敲了敲门:“大人,时候差不多了,还要回府上喝药。”   容暮收回打量窗外梅树的视线,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同时对周渠所托之事避而不提:“今日还多谢周老板留了一桌,账目记在丞相府的账目上即可,本官告辞。”   “大人!那少将军的事!”   容暮压下咳嗽的欲\\望,嘴角泛起丝丝苦笑道:“那案子并非本官可以插手的,周老板着实找错了人。”   “大人!”   身后人还在挽留,但容暮的步子丝毫没为此而停滞。   外头的宋度在容暮一脚刚踏出门的那一刻,便连忙将大氅披在他身上。   见自家主子面色苍白,唇畔都失了血色,宋度皱起了眉头:“还是太过勉强了,大人的身子就该在府里好好休养。”   容暮由着他为自己系好脖子上的绳带,这会出了门,外头的梅花香气更加浓郁。   宋度见他失神,疑惑:“大人?”   “我们回去吧。”容暮收回瞥向梅树的视线,迈步离开。   宋度愣神,忽然想起,每年冬日从宫里回来的大人身上总有这样的梅花香气,以及困顿的身躯。   路上,马车平稳行驶。   容暮今日多费了些神,华淮音的事情反复横跳在心间,现在靠着马车里的软靠,容暮还明面上闭眼假寐,实际在思酌。   忽然遇到一阵喧嚣,马车的“骨碌”声也戛然而止。   容暮微蹙眉头,掀开前头马车帘子,就见前头的大道已经被堵了起来,有数十人身穿官府捕头衣服此刻团在大道,旁边还有乌泱泱的百姓。   “大人,前头好像是官府查案拿人,人多了些,挡了道。”宋度探着身子,随后回道。   容暮闻言瞧了过去,他们这是刚刚到了镇远大将军的府邸前,两尊石狮子在门外耀武扬威,但都不抵一袭湛蓝色衣袍的男子来的更有光彩。   等那人转过身来,容暮骤然同他对上了视线,握着帘襟的手骨当即泛起了青筋。   即便只在数日前堪堪见过一面,容暮也将这人认了出来。   是闻栗啊…… 第20章 旧人走了   湛蓝色衣袍衣袍在身,闻栗容貌俊朗,当下手上还把玩着一柄长剑。   见他马车停下,闻栗尖利刀刃倏然入了剑鞘。   未曾料到会是闻栗先和他打的招呼,容暮看着闻栗一步步的马车走来,原本悸动的心也随之冷静下来。   “容大人?下官是刚入朝的奏谳掾,闻栗。”   闻栗朝他行礼,而且行的官礼。   容暮眉梢微扬,原本紧握着的拳头现下松开来:“本官之前见过你,不必多礼。”   他本就坐在马车上,比下面站着的人还高了半个身子,而且现在眼前人向他行礼腰背弯下,那模样哪有第一次见面时的倨傲神色。   但等容暮让闻栗起身后,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好似这人生来就该光鲜亮丽,腰骨不折的傲气模样。   “现在得了官职,以后承蒙容大人关照。”闻栗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端模着容暮的面色,见马车的清润男子面色如常,闻栗笑意不减,“陛下还说丞相大人在府上养病,出不得府的,丞相大人现在这是打哪儿来?”   容暮还在思索闻栗前头那句话,明湛落拓的双眸里波澜不兴:“从醉仙楼回来,没想到半路会遇到闻大人。”   “醉仙楼啊……”闻栗眯着眼,微微勾起的眼尾在雪光中分外好看,“若不是下官忙着现在来捉人,一定要去那儿尝尝一尝,前几日陛下还同下官提过日后要去尝尝。”   蓦然提及楚御衡,容暮心湖微扬。   昨晚楚御衡还来了他府上,同他亲昵。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容暮也不免被自己突然浮现的想法气道。   “饭菜也当真是极好的,闻大人有空了该多去尝尝。”容暮不置可否,视线从闻栗脸上移开后瞧着宅子外分外热闹的一群人,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闻大人是在忙着什么案子,竟来了此处捉人?”   “丞相大人感兴趣?可这是下官的公务了,即便大人是一国丞相,也不能捷越至此吧……丞相大人从北疆回来伤了身子,自当好好在府上养着才不枉陛下的心意。”   闻栗的脸上又重新恢复最初见面时候的傲慢。   当下被人下了脸子,也让容暮愣怔一瞬。   但他很快就想通了。   闻栗能待在楚御衡身边,自然也会知晓自己是何身份。   在朝为同僚,私下则为对手。   楚御衡身边人的位置自己争不过,现在也无意去争,但在闻栗眼里,他或许都还是个阻隔在他和楚御衡之间的一根刺。   悉数接受眼前男子的傲慢,容暮也不因闻栗的怠慢而气恼,他只气自己还会因楚御衡的私事而心不静。   尤其是闻栗变脸极快,后头那句话与其说是关切寒暄,其实更像代替楚御衡对他的告诫。   伤了身子,多做休养。   楚御衡这是让他放权……   总是心湖波澜四起,容暮面上还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既然如此,下官就祝闻大人一切顺利。”   “承言。”闻栗拱手相送。   容暮琉璃目中泛起浅淡一层兴味,再看一眼喧闹的镇北大将军府,玉质手骨一松,马车的帘襟就阖拢了去。   外头依旧热闹,但马车帘幕拉下之际,容暮面色凝寒。   华淮音之事,他的确不便出手。   容暮抵了一口气,唤道:“阿度,走吧。”   *   一路上,宋度不敢多语。   那个叫闻栗的官爷提起陛下就眉眼带笑,言语之间颇为熟络的样子,而自家大人回京的不畅快似乎都由于那个人。   回到府上,宋度仔细服侍着自家主子。   今日一行也算颇为劳累,回了丞相府时天色已晚,容暮没多久就嗓子发痒开始咳嗽,好在大夫过来把脉,气息随弱但还有序,只叮嘱着要日日用药,不能随意断了去。   容暮用过晚膳就要用了黑黝黝的药汁。   联想他近来收到的风声,楚御衡对他的不信任已经就快摆在明面上了,而他府上也不知藏匿了多少楚御衡的眼线……   容暮蓦然暗下眸光。   刚煎好的药太过灼烫,容暮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一旁。   噙着苦涩药味,容暮刚提起的画笔还没落下,周管家就恭敬进了书房:“大人,陛下遣了宫里的御医过来了。”   容暮题字的笔一顿,浓郁的一滴墨悄然氤氲了刚勾好的红梅破雪图。   他都说了不用宫里的御医,楚御衡还是派了。   他不想做的事情,最后都必须去做,想来到底还是由于他这个人不属于自己。   将笔放下,容暮敛下眸中的深沉意味:“让人进来吧。”   来的御医不是陌生人,之前容暮在宫里染病,宋柏桢也过来替他瞧了几次。   宋柏桢是宫里的老御医了,医术的确不差。   之前他初初夜宿宫里时,二人多数情热难耐,而同楚御衡厮混榻上,次日总会闹出的发热,每回也都是宋柏桢去替他打理的。   那般羞耻事都让宋柏桢知晓了,容暮见宋柏桢提着药箱前来,莫名卸下几丝防备:“有劳了。”   宋柏桢摸脉得出的结论同府上的齐大夫差不了多少。   身子虚疲,气血不足,而等容暮掀开里衣时,胸口的淤青闹得也严重,看在宋柏桢眼里倍感惊心动魄。   “大人这是?”   “之前撞到香炉了。”屋子里烧了炭火,但他还觉体寒,将衣服重新拢了起来,容暮嚼着清浅笑意细细问道,“本官这身子还能调养好么?”   “还需仔细调养着。”宋柏桢面色不好看,心里思索着该如何用药,当下看到案几剩下的小碗药汁,不由提到,“陛下他让老朽留在丞相府里替大人瞧治,还让老朽盯着些大人,切勿太过忧思朝政,身子最要紧。”   容暮挑眉,但并未阻止:“既然如此,下官就多谢陛下关切了。”   等宋柏桢随着管家离开,容暮还怅然。   宋柏桢最后的那句话,容暮今日不知听到第几回了。   若是楚御衡早些日子这般关切,他定然会心喜欢愉,但现在楚御衡派人监察他在前,如此言行在他看来就是天子不信任他的前调。   楚御衡本就惊疑,而他在楚御衡眼皮子底下坐上这高位,自然会显眼。   细细回忆这些年楚御衡收拾的那些官员的下场,容暮兀自思索自己是否该提前退场。   旧人走了,新人来了。   楚御衡现在在收拾华淮音了,那过多久以后会对他动手呢……   宋度第二回 进来提醒喝药,就见自家主子凝目看着墨汁染污的红梅图愣神,而一旁的汤药早已冷了去。 第21章 还算有心   自打昨日遇到闻栗,容暮好不容易养出的好心境就一去不返。   用早膳时想着闻栗持剑时的光彩,午前习字时想着闻栗带刺的笑意,就连午后就眠也在睡梦里飘摇着闻栗说的话,字字如刀剑,准头极佳地就往他心口刺探去。   到了日昳时候,太阳偏西。   容暮将将从满是闻栗的梦魇里醒来,耷拉着眼,人还未清醒,容暮脑海里都是想象出来的闻栗舞剑的模样,闻栗本就身姿不俗,动手扬剑的动作流畅自然。   哪里像他这个破弱的病秧子。   容暮又思及先前因公务去塞北的时候,华老将军曾拜见过他。   明明是他动手将华家贬谪至此,华老将军给他带了塞北独有的青稞酒,还亲自教他擒拿的功夫,老将军还夸他学得快,有天分,就是学得晚。   整个灏京都不喜的武将们,容暮却时不时羡慕他们,胸中有山河,不惧抛头颅洒热血。   可自己却不行,即便最简单的跑马他也体虚无力。   总归是不同的。   灏京文武对立的局面由来已久,说他一个文臣却向往着武将的生活,这话说出来谁会相信。   压下心头的丝缕歆羡,容暮倦倦地靠着软塌。   宋度进来时,自家主子好看的琉璃目里还夹杂着惺忪睡意,不免笑道:“大人醒得刚好,醉仙居的周渠周老板刚送来一株红梅老树,眼下也不知该如何处安置,暂且搁置在大人的书房里头了。”   容暮眯着眼:“红梅?”   “可不,周老板将树送到人就走了,还说大人一定会喜欢的。”宋度也为这这事而来,末了提了一句,“周老板还说让大人一定要亲自去瞧瞧,那花儿现在开的正好。”   周渠送的梅树果然极好。   枝干粗壮,老桩沧桑,绽开的花朵颜色艳丽,刚送到书房不久就氤氲着幽幽的清香。红梅的盆子也形态独特,紫砂的祥云方盆,土质疏松沃厚、还略带点粘质,土上还静置着一面小香囊,精细地绣着“乌羽玉梅”几个字。   容暮把玩在手里,的确喜欢。   宋度看主子喜欢,便出去叮嘱晚上的膳食了。   徒留容暮一人在书房中,倏然间容暮的手一紧,掌心摸出其中凸起之物。   当下无人之际,容暮拆开来看。   他自知周渠送红梅裹挟着自己的心思,那便是想要他出手就出牢狱里的华淮音,但他没想到周渠居然给他送来了这个东西,一时间思绪翻腾。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银镯子,上头却还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字。   将香囊焚烧在火炉里,看其化为灰烬,容暮也一动不动,手里独握着那个银镯子。   无疑,这两只镯子是一对。   自打他能记事起,他的身世就是个谜,他是庙里的住持就捡到来的,西泉寺的住持收养了他,而这样同样纹刻的镯子,他也有一只,上面刻着一样的四个字,住持还帮他保存起来。   后来他进了书院读书,住持还把这枚可能关乎他身世的银镯交还于他。   在往后,他就在十多岁的年纪里结识了楚御衡,开始为年少的君王做事。   他也曾想过自己到底是哪家丢出来的婴童,但皆以失败告终。   这是容暮头一回如此逼近自己的身世真相。   送镯子过来的人定是知道些什么,亦或是借此想要挟他什么。   但无论那人是何目的,他可能都需去了解一遭。   再见周渠。   周渠面上带着恭敬:“丞相大人所说的红梅,那还是华老将军准备着,特意从北疆运回来要送给丞相大人的。”   “那华淮音遭难入狱,是你来自作主求本官的……还是旁人?”   “丞相大人这话……”周渠看着容暮明湛透亮的双目,眉眼之间和旧相识有五分相似,愣怔一瞬,坦言,“是华老将军。”   容暮心湖微扬,周渠囫囵的语气让容暮莫名吃味,却又能接受:“老将军还给你留话了?”   周渠想了想,前额紧皱,眼睑和嘴唇微微一紧:“其实华老将军早前离京就留给草民一封信函,说日后若少将军有难,就将那信函交由丞相大人。”   *   看完信函回了府,容暮还在恍惚。   一切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他似乎早就意识到总会有这么一天,他的亲眷会找到他。   只是容暮不知在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华淮音竟是他的兄长,被他一手设计赶去北疆的老将军是他的生父。   容暮回忆自己在北疆的那一段时日,老将军对他颇为关切。   他那时以为不过是武将对文臣的尊敬。   容暮细思起来,华老将军给他送了上好的玉料,教他习武;但在他身子太疲弱,只学了简单的防身之法后,老将军还皱眉叹息。   可能就是因为老将军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所以才会留下信函给周渠,若华淮音有难就让他搭救一番。   一边是同自己有着血脉的嫡亲兄长,一边是不断暗示要他放权的楚御衡。   要选那边似乎显而易见。   可他还在焦灼。   这一夜容暮辗转。   次日周渠又过来询问了几次,都被丞相府的下人拦了下来,连容暮的面都没见到。   书房里,正在磨着墨的宋度动作轻缓:“大人不见周老板么。”   容暮看着书房里红艳的梅花树,落笔的腕骨微微一凝,很快重新点朱:“不见了,既然事情最后不一定能如他意,索性让他现在少些希冀。”   华淮音的事,容暮姑且无法出手,目前他都快在楚御衡的监控下自身难保,又怎能顾得了旁人。   宋度不解,但主子说什么那便是什么:“那属下就让侍卫继续拦着。”   容暮颔首,单眼微眯忽问:“年礼的东西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宫宴就在后日,宋度早就准备好了东西,但还皱着眉:“都准备好了,但大人今年不抄一套佛经么?”   以往每年自家大人都会在年末的宫宴上送上准备已久的礼物,以及一套不管再忙也都亲手抄录的佛经。   但今年年末大人少见的少了许多宫里传来的公务文书,闲散时间多了,还迟迟见不着佛经的影。   宋度这才不免发问。   “心诚才通佛意。”   言罢,容暮清澈而冷静的双目淡扫眼前纸页,他且清浅言添言道:“今年送陛下的就换成这幅雪梅图吧。”   偌大纸面上,傲骨红梅破雪开,那是楚御衡御书房外的冬景。   姑且还算有心。 第22章 手抄佛经   宫宴当日,日头尚好。   暖融的日光铺就在庭院之中,还透过半敞的轩窗斜打而入。   但这天终究还是冷着的,宋度里里外外为容暮搭上了许多衣服,最后还为容暮披上了素净的狐绒大氅:“大人今日切勿饮酒,吃食也需要适量。”   “好。”   得亏衣服穿得多,外氅充盈了里袍,容暮整个人都削减了几分瘦削,格外风姿卓然。   容暮由着他照顾着,但等真坐上了席位,一切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宫宴上天子未至,而温敏公主楚绡宓早就来了,见容暮来,立刻放下手里的花枝提着裙子从席座上起来。   楚绡宓凑到容暮身边,一双柳眉抖动着,满眼都是怨责:“阿暮近来也不入宫,本宫都见不到你了。”   容暮眼波微漾,同她行礼:“微臣染病,不便入宫。”   楚绡宓叹了口气:“皇兄也是这么同本宫说的,那阿暮你身子现在怎么样了,本宫现在瞧阿暮面色回了些血气,宫里的御医怎么说?”   容暮素来不拒绝别人的好意关心,当下微勾唇角:“微臣已经好多了。”   楚绡宓见他目光久驻在她旁边的案几上,忍不住噘着嘴气恼解释着:“那个是皇兄给闻栗留着的,也不知闻栗给皇兄下了什么药,这般宫宴都让外人参加。”   楚绡宓不喜闻栗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闻栗尚且还住在宫里时为人就招展,打小被宠着的楚绡宓自然不喜闻栗的做派。   可自家皇兄被狐狸精迷了眼,她怎么说皇兄都不在意,她心里还是中意容暮的,此刻这么说难免有自己的小心思在——   如果有一天阿暮他和皇兄分开了……那她是不是就有机会了。   但这话她不会当中说出来,在容暮跟前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公主。   她有意挑拨,只可惜阿暮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还笑着夸案几上摆着的瓷盏好看。   楚御衡同闻栗过来时,容暮正和楚绡宓言笑晏晏。   老远看去,男子温润如玉,女子娇俏可人,二人亲昵的站在一处,可不是一处好风景。   闻栗不由叹道:“微臣还是头一回见公主殿下这般的笑意。”   楚御衡听在耳朵里,沉默不语,只是脚步倏然加快了些。   每年的宫宴都差不多的流程,歌舞升平,诗酒言欢,但今年多了闻栗的存在,容暮本就凌寒的面容更加端言,连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都消弥而去。   等到了献礼的环节,楚绡宓作为公主,头一个起身:“皇兄,皇妹准备了好久的弯弓,可花了不少银子清能工巧匠打造的呢!”   下一个被闻栗抢了先,容暮本就不急,但当下看着闻栗送出的礼,原本直挺的腰板微微发颤。   “这是微臣亲手雕琢的,陛下若不嫌弃,可否收下微臣的心意?”闻栗给楚御衡送的是一块玉佩。   可天子不言,说话的是楚绡宓。   容暮看得仔细,都能看见对做公主殿下翻起的白眼:“本宫还以为闻大人人长得俊秀,雕琢的手法必然也出奇,怎没想到这块玉配会如此……平平无奇?”   被人下了脸子,闻栗也不生气,眉眼之间还带着懒散的意蕴:“公主殿下见笑了,微臣头一回做这东西,手艺哪里能比得上能工巧匠,微臣为了雕琢这块玉佩,手还被划破了呢。”   楚御衡身边的小太监恭敬的将闻栗手上的玉佩传送到楚御衡面前,楚御衡面色上看不出喜恶,但言语轻缓:“你有心了。”   “陛下喜欢就佩上?”   把弄几番,楚御衡还是将其递给身旁的小宣子:“这般好东西,朕要仔细收着。”   而一旁的楚绡宓见此,咬着唇瓣不知道该怎么办,阿暮看到自家皇兄同闻栗亲近,心里肯定难过。   因为阿暮实在可怜,她可记着阿暮也给自家皇兄送了一面玉佩,雕工不出彩,但胜在玉料出众,但怎么比也比闻栗送给皇兄的这枚玉佩好。   容暮心里的确有些许的不痛快。   看着楚御衡摩挲着玉佩,容暮默然的眼中似乎有柔情,但又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但面上依旧波澜不兴,就像局外人一般。   现在亲眼看着闻栗同楚御衡亲昵的相处,他心里还是比想象中的更加难过。   真正胸口的阵阵闷痛袭来,像是有无数的小锥子刺着他的心,有声音从他漏了风的胸腔里刺激彼伏的喧嚣着。   当真是勘透自己的位置以后,每一回见着楚御衡都在用刀在心口割肉。   他本不打算参加今年的宫宴,若不是之前楚御衡亲自来他府上强迫他参加,他此刻应当还在丞相府里描摹画作,也见不着如此让人心口透凉的场面了。   是他想要的太多了,总是企图这十年的相伴可以让他在陛下心里留下一些位置,可最终认不清自己不过是暗淡的一块顽石,是陛下闲来时把玩几下,是陛下在心上人回来时就可搁置一边的东西罢了。   就像同样是玉,他的不知在何处,而闻栗的就被好好收着。   真是可惜。   如果以后有机会,他还想收回从塞北回来送给楚御衡的那面暖玉。   *   楚御衡还在同闻栗交涉,儿时的情谊让他同闻栗不免多说了几句。   夸耀了闻栗的用心,楚御衡随后寒沥沥的视线锁在白衣男子身上,从暗地里的觑了几眼变成明目张胆的打量。   其实他今日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容暮身上。   容暮的面骨打小就生得极佳,还有着别人没有的温雅味儿在;少时还掺杂几缕昂扬的少年气在,年纪大了就如潋滟秋意下的清寒深潭,整个人都拢在清冽的氛围下,同夜幕如出一辙的宁静。   容暮当下倾倒着小炉子的暖茶。   宫里派去的御医应该有几分手段,今日容暮的面色比之前他在丞相府里见到的好多了,就是不知容暮胸口的淤伤现在有没有好了些。   那一日见到容暮雪白胸膛上布着的一团淤血,他当时心疼至极,当晚回宫就派了御医要为他瞧治。   至于容暮埋怨他派人在丞相府里保护他,楚御衡思酌许久,还是没让人撤回来。   他只有这么一个容暮,不能发生意外。   即便容暮一言不发,但楚御衡今日见到可以容暮还是高兴居多。   他们鲜少会时隔这么多天不见。   而等容暮起身献礼的时候,面色也很一如既往的淡漠。   送上了一株年岁久远的野山参和一幅梅花图;药物珍贵,价值千金,梅花图工笔绝然,看得出是出自容暮自己的手。   但似乎少了些什么。   琢磨了许久,楚御衡一双鹰目微微瞪大,不可相信的意味荡在眸中。   今年没有了熟悉的手抄佛经! 第23章 留宿宫中   宫宴结束以后,闻栗先行离开,而楚御衡也不知去了哪里。   容暮无意窥探这二人去了何处,此刻他还被楚绡宓拉着说了许久的话。   只是今日坐着的时间有些久了,身子的疲倦催促着归府,容暮斟酌了一会儿,想把送给楚绡宓的礼送完就告辞离开:“天色不早了,微臣现在得回府了。”   “阿暮你今晚不留在宫里么,本宫还想着明日来找你下棋。”楚绡宓惊言,每年的宫宴结束阿暮都会住在宫里的。   “微臣府上还有事,留不得。”   楚绡宓鼓着腮,当下还揪着自己的华丽宫袍:“阿暮是因为皇兄和闻栗的事情,所以才疏远本宫的吗?”   “怎么会。”容暮笑笑,一手取出来怀袖中的书册,“其实微臣也给殿下也准备了礼物。”   “当真?”年年只有她皇兄会收到年礼,楚绡宓没想到今年他也有,“那送本宫什么,本宫可说了,不贵重本宫可不收。”   这都是玩笑话,不管容暮给她送什么,她都会欢愉收下。   容暮同楚绡宓交往不浅,相识几年也把她当妹妹看待,当下看她欣喜模样,心意不被辜负的容暮莞尔。   “是属下手抄的一份佛经,以期殿下来年多福。”   可容暮从怀袖中刚取出来的文书还没递送到女子手中,不远处的屏风陡然倒地,巨大的声响下,屏风的松木胎骨断裂开来,精致的紫檀和花梨框也破败了一路。   而屏风后头的伟岸男子紧紧抱着手中的木匣子,整个人拢在狂风暴雨的爆烈气息中,黝黑的鹰目死死盯着还噙着笑意的清绝男子。   “皇兄这是怎么了?”天子动怒,楚绡宓瑟缩了几下,想拦在容暮前头。   但容暮已将佛经交由她手中,还从她身旁走了出来对着明显动怒的皇兄拱手行礼,端得一副云淡风轻:“陛下,天色不早,微臣告退。”   “慢着。”楚御衡冷言,看着一旁的楚绡宓手里的书卷,“绡宓你退下。”   “皇兄!”   “朕说退下! ”   楚绡你看着二人不对劲的氛围不愿离开,但抬头就见自家皇兄阴鹜着的脸,楚绡宓不情不愿地离开,走前还一步三回头担心着容暮。   容暮扬着笑意,示意她没事,楚绡宓这才离开。   楚御衡都看在眼里,心里的怒火翻滚的更旺盛。   从何时起,容暮对楚绡宓都比对他亲密,容暮今年送给楚绡宓的佛经本该是送给他的,而对楚绡宓说的那句“来年多福”也该是亲口对他说的。   环抱着木匣子,楚御衡不愿承认自己在醋味,更不愿从自己的妹妹那儿抢容暮准备好的佛经。   如今君王气质锋利,看人时直叫人噤若寒蝉,就连要给人送礼也是这般:“这是朕之前说要为你准备着的礼。”   容暮掀了掀眼皮子,不用仔细想就知里头放着的是什么。   年年都是如此,容暮用自己用心抄录的佛经换了楚御衡送他的桂花酿,然后二人起了醉意就厮混龙榻,久而久之,容暮看到楚御衡宫宴后抱着酒寻他,就不由身子发软。   酒是好酒,可他着实不喜。   容暮还躬着腰,执意离开:“微臣府上还有事。”   “你刚刚这般理由能骗得了绡宓,但骗不了朕。”   帝王偷听也丝毫不感羞耻。   容暮笑了:“可微臣现在饮不得酒,也的确体乏。”   喝不得酒是太医的叮嘱,身子乏了也不像骗人,因为容暮到了宴会后半场面色就凝白起来。   楚御衡看在眼里,也不介意他的抵触:“那你收着这酒,现在不喝就以后喝。这一份同之前的不一样,是朕亲手弄的。”   被塞进怀里的木匣子很重,毕竟是实打实的酒水,险些让容暮一口气没喘上来;但更让容暮惊讶恍惚的还是楚御衡刚才说的话。   这东西是楚御衡亲手做的。   若是以往他定然会欢欣,但楚御衡应当还同闻栗打得火热,即便这样还不放过他?   容暮接过这酒水的心沉重无比。   这就像一道枷锁狠狠的禁锢住了他的骨节,只要他还在宫里,还在灏京,他就逃离不出。   最后还是容暮还是没能回去。   楚御衡强硬地把人留在宫里,还让宋度也进宫陪他了。   看容暮终于离他近了些,楚御衡无端地心情就好了许多,在宫里也好,在宫里御医要什么药材就直接去取,而且那些没眼力劲儿的官员也寻不见人去折腾。   廷尉周成孔,以及太仆许赟那几人也早就被楚御衡暗自记在心里,容暮在丞相府养身子,哪里是去焦灼朝堂之事的。   但看容暮虚疲的模样,楚御衡当晚也没有动他,楚御衡打量了兀自喝药的男子许久。   那药汁光是闻着就苦口,难为阿暮面不改色的吞咽了下去了。   “朕让人给你寻些蜜饯来。”楚御衡微蹙着眉。   “不用了。”容暮一口饮尽了药汁。   但最后一口太过满了些,深褐色的药汁从淡薄唇瓣流下。   在有心人眼里又引起砰然而起的悸动。   楚御衡压下胸口的热烫,接过宋度的白巾和热水后递送了过去:“你且安心在宫里住着,那些闲杂的事就不要多思了。”   御医都说了要少些忧虑多思。   话里都是关切,楚御衡却明晃晃瞧见自己语毕眼前人的晦涩神情。   容暮擦拭去了苦涩的药汁:“天色不早了,陛下快回去吧。”   楚御衡微愣,随即拧起了眉:“阿暮你赶我走?”   “可微臣累了。”言罢,容暮抿下了口齿中的温水,白净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多了些凌然。   楚御衡其实还有几句没说完的话,那便是他还准备了其他的东西。   就是容暮回京以后送他的那一块玉佩,玉料是好料子,但阿暮的雕工着实难以入眼,他这几日闲来就把弄的刻刀,打算将那玉雕弄的更为细致些再反送给容暮。   只是他还差些工夫,将将只打磨好一半。   现在看容暮的确劳累的样子,楚御衡叮嘱宋度要好生伺候着自家大人,就转身离开。   看着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容暮这才放心下来。   现在的他赤条条的一个人,住在哪里都一样。   毕竟何处都会有楚御衡的眼线……丞相府也不一定就比宫里好。   *   容暮就这么在舒云宫住了下来,轻松的日子里还有些许的怅然。   以往会时不时寻着他的君王不见踪影,就像忘记了还有一个他在宫里一样,但他在宫里的用度都极为不错,日子不比丞相府差。   热闹也热闹,毕竟楚绡宓时常过来寻他,不是下棋就是邀他去赏花:“本宫宫里有几株开的正好的梅花树现在雪停了,花开的可漂亮了,阿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微臣棋谱还没看完。”   “还是阿暮厉害能静下心来,本宫就坐不住,本宫现在满心满意就想等着开春了去猎场围猎。”   楚绡宓无意之中戳中了容暮的伤心处,他也想御马奔驰,可惜身子骨的拖累……   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楚绡宓坐了片刻就该走了,毕竟时候到了。   走前她还在容暮耳边絮絮叨叨:“皇兄也忒小气吧啦的,要本宫天天去舒云宫陪着阿暮,又不允许本宫待得过久,害得本宫都不能同阿暮好好用膳,而且皇兄布置下来的书册简直太多了……”   容暮闻言笑笑:“殿下也要每日温书习字的,微臣怎能耽误殿下。”   皇室嫡脉的管育素来严苛,楚御衡当初即便登上王座,也需要日日温习;即便是楚绡宓作为宫中闲散的公主,也得休养身性子,轻易不得松散了自己。   起身送人离开,等容暮再落座时,原本还需翻动的纸页久久未动。   容暮还在看棋谱,手头这本还是昨日楚御衡身边新上任的小太监送来的,说是楚御衡搜寻许久才搜到的,送来给他解闷。   静静看着纸页,容暮怅然。   他没有拒绝楚御衡的安排,甚至没有问自己何时能回丞相府去。   这两日闲散的日子没有楚御衡的到来,每日过得普通且安逸。   因为容暮现在也摸到了楚御衡的门脉了,越是拒绝,楚御衡越是起劲;只有暂且顺着楚御衡来,才会不至于落下更为偏激的下场。   但容暮却时时刻刻想着华淮音之事。   现在都已经腊月二十九了,也不知华淮音的案子如今进展如何……   楚御衡似乎刻意在圈禁着他,让他同外头断开联系,没有处理的朝政,没有上书的公文,以至于于其他的事,他一无所知。   庸庸碌碌了这么些年,突然这般空茫和无所事事才最为磨砺人。 第24章 送心上人   酉时已过,天地陷入昏黄。   华淮音的案子如今闹得甚为激烈,宫宴结束的第二日闻栗就全身心的去审讯华淮音,现在已经快三日了。   红墙披着厚实的雪顶,红梅掩映在朦胧暮色之中,还荡着馥郁的香韵。   闻栗过来时身上还染着馥郁的梅花香气,外头候着的小宣子鼻子灵,隐约还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息。   只是作为下人不可肆意打量,小宣子恭敬垂首,就那么眼神一飘忽的细碎功夫里,就瞧见闻大人雪白鞋靴刺眼的红迹。   那可不就是血迹!   小宣子尾骨发麻,呼吸凝滞,赶忙进去禀报陛下。   闻栗刚从大牢里来,自他就任奏谳掾起,地牢去的次数不少,沾染的污血也多;牢中所关押的大多是犯下滔天罪孽的亡命之徒,常施加重刑问责画押。   今日刚带到牢里的华淮音也是如此,不过那人的颈骨倔,人证物证俱在,到现在还不认罪。   楚御衡手上正在忙着雕刻什么东西,听小太监说闻栗了,楚御衡便放下了手里的刻刀。   自打闻栗被封了官职就时常不入住在宫里,楚御衡给他安排了宫外的一处宅子。   仔细算来,二人除了每日能在朝堂上会见上一面,其余时间都没工夫相见。   对于闻栗,楚御衡如今亏欠之心居多。   他们春风一度也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当初闻栗国国破家亡,前来灏京投奔于他,他念在儿时情谊,便将人留在宫里住着。   只想着日后将其送出宫去,但楚御衡没想到有歹人胆大包天敢对他用了药。   这才让他同闻栗有了那一晚。   早年他后宫女子充盈,但前期朝政不平,无得闲暇与欲念,况且后头有容暮作伴以后,他渐渐对旁人没了兴致,后宫名存实亡。   闻栗是个意外。   他因中药而将闻栗强迫了去,可事已至此,闻栗没有怨恨他,还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索性任由失态发展,毕竟他同闻栗的事,是他有错在先。   他把闻栗留在宫里,封了贵人。   闻栗和容暮不一样的气魄,也的确让他时不时的失控。   直到容暮从北疆回来,他才觉察这般不可。   容暮因为闻栗同他生了嫌隙,容暮会因为闻栗同他争吵,容暮还会为让他醋味,和别的男人喝酒。   前面几个他都能原谅,但最后一条,他生气了。   容暮是他一个人的,不该同旁的男人那般亲近。   他碰了闻栗在先,所以他把闻栗安排出宫住着,还许了官职。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楚御衡掀了掀眼皮子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了?”   而闻栗听到当今君王这话也不在意,嘴角勾起的笑恰到好处:“陛下现在就想远着微臣了?”   话语里甜腻腻的像是被糖霜裹挟过,就算动作恭敬言情神色里也洋溢着对君王的亲昵。   这就是闻栗和容暮的不同之处。   容暮从来不会在正经场合同他这样说话,容暮只会在谈及正事的时候面色清冷,说话也带着不折的干练。   又想起容暮来,楚御衡无言的攥紧手中的刻刀。   案机上还有雕刻玉石留下的粉末,而他手上的玉石只差最后一点就要完工,正是容暮之前送他的那块。   闻栗看在眼里,又笑:“这是陛下送给丞相大人的?”   楚御衡没有否认。   他和闻栗的春风一度始于□□,后来他亏欠,才会将闻栗留在身边,可心里的人还是容暮,这一点他未曾瞒过闻栗。   当下看闻栗促狭的神色,楚御衡凝眉乜斜:“朕没有想远着你……但你今晚过来是为何?”   天色模糊,闻栗的笑脸在御书房透亮的烛火下熠熠生辉:“属下刚从地牢里出来,得了些华淮音的物件。”   “华淮音?”   华淮音几年前的纵马案楚御衡还记得,当时华淮音判定无罪被放过。   毕竟华家早已在朝堂上失去威望,不足为惧,而闻栗上任翻出重理的案子不少,翻出这个案子的时候,楚御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但现在听闻栗意味深长的语气,楚御衡不免严肃几分。   闻栗抿了唇,从怀袖中取出一面玉佩:“这是微臣从华淮音身上搜寻到的,这玉佩看着可有点眼熟了。”   楚御衡的视线陡然凝滞,一双鹰目紧紧拢着,里面翻滚着暗夜里的潮涌。   这是一面精雕玉琢的玉佩,无论是玉料还是雕工皆属上乘。   但让楚御衡吃惊的还是这玉佩的料子,和田玉里还夹杂着罕见的血红色纹路,和自己手上的这一块一模一样。   所以一眼看去就让楚御衡分外熟悉。   “这是华淮音的?”   “用刑的时候从他怀袖里落下来的,微臣想着陛下似乎也有这么一块料子,就带来了。”   楚御衡的确也有一块这般玉料的玉佩,还是容暮从北疆回来送给他的,现在他动手雕琢的也是容暮送他的这一块。   虽然两面玉配的雕刻物件截然不同,但显然出自同一块玉料。   闻栗不嫌楚御衡火大,当下把这面从华淮音身上得来的玉佩搁置在案机之上:“其实属下前几日在华府捉人的时候,还遇到了丞相大人。”   炭火噼啪一响,闻栗轻描淡写的就将今日二人见面的场景归了下来:“丞相大人还前来过问过华淮音一事,不过属下没说明朗。”   若是之前的楚御衡知道闻栗和容暮暗地里碰过面,必然会紧张。   容暮本就在酸味着闻栗的存在,见面以后容暮心里必然会有旁的想法。   但现在楚御衡听闻栗说他们是在华淮音的府上碰面的,楚御衡皱紧了眉,刻刀的尖利锋刃顿顿地卡在着指腹。   “你下去吧。”   龙椅上的帝王风平浪静。   闻栗抬头瞧了一眼,在离开之际问了一句:“那华淮音的事?”   “你秉公处理,不用考虑丞相他,他身子困乏,还需少些忧思。”   觉察天子提及容暮的亲昵,闻栗挑眉笑笑:“如此,属下就放心了。”   闻栗伏礼退下。   等闻栗离开以后,御书房里才风雨大作。   楚御衡怒从心起,随即劈里啪啦的重物落地声连番响起。   闻栗刚刚话里的意思楚御衡明白,但他不信他的阿暮会同他离心。   容暮也不会看向旁人。   玉有相似之处,但能相似到近乎一模一样的料子,这实属罕见;即便是见过那么珍宝玉玩的楚御衡,也不免怀疑容暮同华淮音之间有些什么。   想起容暮回来以后对他的冷漠,以及暗探禀报着的容暮同华淮音唯一的那一次相处,楚御衡无声握紧了手上快要完工的玉佩。   可阿暮绝对不会变了自己的心……   “小宣子。”   小宣子候在外头,端着个拂尘,听到传唤紧忙着进来了。   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喜公公后头时不时吓得腿抖的小太监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惧怕天子的怒火。   伴君如伴虎。   明明闻大人进来前陛下还温和着,闻大人后脚刚走,陛下就怒意四起。   小宣子偷偷窥视天子,君王还是以往模样,高大的身子,烛火灼烧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半张脸,却让阴影下紧皱的眉头更显阴鹜。   陛下在盯着手里的玉佩,不悦且烦闷。   小宣子茫然。   这般权势的人,也要不开心的时候么……   可陛下这次没有对奴才们动怒,只吩咐着将散落的东西都拾掇了,然后摆驾去舒云宫。   舒云宫,那可是丞相大人如今住着的地方,还是陛下每日叮嘱着要仔细照料的地方。 第25章 血腥之气   夜色浓郁。   容暮没想到楚御衡会突然过来,他已经好几日没见到楚御衡了,大殿里假寐时闻声抬眼,器宇不凡的男人兀自出现他面前。   没有笑,也没有动怒,还是不动声色的冷峻模样,但容暮却敏锐地感知到楚御衡在生气。   琉璃目中泛起浅淡讶异,容暮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男人一言不发,但看着他的眼神好似豺狼一般,想将他吞噬殆尽,但下一瞬,男人开门见山:“你和华淮音是什么关系?”   文臣武将素无瓜葛,楚御衡怎会突然问他同华淮音,难道是楚御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同华家有关……   容暮按捺下心头的狐疑,故作坦然地寻了个安全答案:“臣只见过少将军一次。”   “只见了一次?”   容暮点点头:“是,陛下不是都知道么。”   楚御衡的视线扫视这眼前的白衣男子,容暮的双目清冷潺然,却又独特的勾人稠艷在。   他手下的探子的确说二人只见了一次,还是阿暮去寻医的缘故。   闻栗从华淮音那儿得来的暖玉还生生磕着楚御衡的掌心,楚御衡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眼底下暗流涌动不息:“既然如此,阿暮可知华淮音入狱一事?”   “知晓。”   “你就没什么想同朕说的?现在的证据都对华淮音不利,十有八九会判他犯了命案被问斩。”   听出天子有意试探,容暮眉宇下垂:“华家的破落微臣在其中掺了一手,华老将军是微臣亲自设计去北疆戍守的,华淮音也是微臣出手留在灏京一事无成的,陛下现在还这么问,这是在怀疑微臣同华家有纠葛?”   容暮的坦诚让楚御衡微微放下心来。   本就相信阿暮不会同华淮音有那般的牵扯,楚御衡将华淮音那块玉佩塞到容暮手里,怒意烟消云散:“朕怎会怀疑阿暮,朕不过是醋味阿暮和华淮音那日同席吃酒罢了,而且你们还有一样料子的玉佩。”   看着那玉佩,容暮双目骤缩,但依旧坦然:“这是华淮音的?微臣送陛下的玉是从北疆得来的料子,不过的确是华老将军送的。华老将军对微臣属实不错,还不知他戍守边关是微臣出的手,送了玉还教微臣防身的功夫。”   天子的话只可信三分,同样自己的话也要有虚实,他在北疆所行定会一一被楚御衡所查,还不若他先挑明说清。   容暮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这般猜忌和防备楚御衡,甚至这几日还在盘算了离开的念头。   若真到万不得已要同楚御衡完全撕破脸的时候,就当为了二人相识一场的体面,就让他悄悄离开灏京就是。   不过现在想这些为时尚早,现下的容暮只想着如何将华淮音保全。   “陛下说自己没有怀疑微臣,可陛下还是安排人在微臣的丞相府里”,垂下眸子,容暮低语,“陛下都已经派人监察微臣了,怎得就不放心微臣,还担心微臣做出些不该做的事情来?”   楚御衡看着容暮不悦的模样,眉毛向上拉紧,本能解释着:“朕那是在派人保护你。”   “嗯,微臣现在已知晓那是陛下的好意了,所以微臣多谢陛下。”   白衣男子清浅应下。   容暮的从容让楚御衡觉得有哪里不对,果然下一刻容暮抬首问道,“那微臣能去地牢看看华淮音么?”   话题又转到了华淮音上面,楚御衡猛然睁大双眼:“阿暮你为何要去看他?”   “不过一顿饭的情谊罢了,微臣想看看他现在如何,每日闲散宫里也着实无趣。”   言至此,容暮颔首:“陛下忘了?微臣也曾任廷尉,管控过司法审判,如何审判问责,微臣也有自己的心得。”   楚御衡已经皱起眉:“可牢狱阴寒,阿暮你的身子耐不住。”   容暮阖上案几上的棋谱,挑眉忽笑:“陛下不让微臣去……是担心微臣误了闻大人么?若陛下当真不想微臣去,那便算了。”   男子尾音拖得极长,提到闻栗时,声线里藏着不满,亦或控诉的意味。   楚御衡不语,闻栗的存在就是他的理亏之处。   他想同容暮说他和闻栗已经差不多断干净了,地牢是当真阴寒不适合他去,但容暮轻飘飘地一句“那便算了”让楚御衡心弦一紧。   迅速一瞥后,楚御衡就回到正常神色:“明日去吧,但朕要同阿暮你一起去。”   “好。”   容暮莞尔。   *   次日,牢狱。   牢狱阴暗潮湿,许久不见光亮,空气里都带着湿漉漉的稠腻,楚御衡一行人还没踏步进去,血腥之气就溢了出来。   楚御衡无声皱紧了眉,却瞧见身侧的容暮面色淡然,茶褐色的双目不辨喜恶,长身玉立,百般难描。   看楚御衡停下脚步,还莫名在审视他,落后其一步的容暮偏一下头,微挑眉梢:“陛下?”   又见高大的男人收回视线,容暮忽就松懒沙哑的笑一声:“陛下这是嫌这血气重?”   楚御衡摇摇头。   他并非会嫌弃里头的血腥气。   只是容暮一席白衣,外头还披着暖融融的狐绒大氅,毛绒蓬松地抵着男子喉结的地方,整个人干净的如同初雪一般,楚御衡不喜地牢的阴暗肮脏,就像是会污了容暮一般。   阿暮就该白净至极,不染污迹……   楚御衡压下心湖泛起的涟漪:“走吧。” 第26章 他曾受过   容暮是冲着华淮音去的。   小吏直接将人带到华淮音牢前,寒寂的四方牢笼里,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歪靠着冰冷的墙壁上,神色恹恹地闭着眼睛,此刻气息奄奄。   似乎不用用刑,下一瞬就会没了气息。   而华淮音朦胧之间听到声响,当下慢悠悠地抬头,见到是容暮和楚御衡,瞳目猛然扩大,想要起身的动作连带起手脚锁铐的沉重声响,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容暮像是得到了血脉同族的召唤,心头染上了一抹细微的疼麻,可还没听清华淮音在说些什么,闻栗就闻声而来。   闻栗这会儿相见,也不例外地带着笑:“微臣参见陛下。”   待起身后,闻栗见着容暮也在,侧首打趣道:“难为丞相大人了,这么冷的天还来天牢走一遭。”   楚御衡未料到这二人现在会碰面:“他就过来看看华淮音。”   “可陛下不是说过这个案子交由微臣审查的么,丞相大人来了这是何意。”   闻栗说话放肆,但楚御衡最先关切的却是容暮的神色。   见容暮神色而未变,楚御衡这才说道:“不过来看看,并非要插手你要查的案子。”   闻栗的视线清扫这白衣的容暮,意味不明:“那便好。”   印象中容暮每一次看到闻栗时,闻栗都是开怀笑着的。   那笑无忧无语,就像自小被宠大的一般,直到现在闻栗身上还带着鲜活的少年气。   闻栗的确是被宠爱着的那个。   昨日容暮还听楚绡宓说过闻栗的来历,闻栗是敌国的小皇子,先在皇室中长大,后国破家亡以后流亡到灏京来投奔楚御衡,一入京就被圈到宫里了。   因此楚绡宓说及闻栗的身世时,倍带嘲讽。   但容暮却觉闻栗命好。   在哪儿都有人宠着,落魄之际到了灏京还有楚御衡为他撑腰,可不就是个有福之人。   二人还在聊着天牢里的案子,莫名被排除在外的容暮百般聊赖,时不时楚御衡也会问问他的意见,容暮浅笑应下天子的话,一直并未多语。   而楚御衡见容暮当真只看了华淮音那么一眼就转身离开,便慢慢放下心来。   先前他还怀疑容暮是否对华淮音有意,今日一见,华淮音破落模样哪里得体,唯一干净的那张脸也是普通样貌。   楚御衡愈发确定容暮即便再想寻新人,也不会去寻了华淮音。   更何况容暮对天牢更感兴趣,四处打量,眼里还闪着光,楚御衡只以为是他想起了先前任廷尉时的日子。   来时二人,离开时倒是多了闻栗。   天牢死气沉沉,能关押在这里的多是罪大恶极之人,闻栗也不怕这阴冷的氛围,走到血腥残暴的刑具室的时候,还特意向二人展示了一番。   “微臣先前只知陛下的疆土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却不知这刑罚器具也奇巧异常。”闻栗指着墙上垂悬着的长鞭,也不害怕,“这是用生牛皮条穿尖利铜器拧制成的鞭子。”   容暮看在眼里,原本温和的笑意依旧噙在嘴边,像是僵凝住了。   等闻栗取下让他试试的时候,容暮唇瓣紧抿退避几步:“不用。”   “他厌恶血气”,容暮身旁的男人替他挡了出来,后来楚御衡倒是来了兴致,像是得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一般,接过鞭子拿在手上:“朕也是第一次见,这鞭子果然厉害,沉甸甸的。”   “可不止看着厉害,行刑威力也不小,比普通鞭子更易撕裂肌肤,华淮音那腿就用了这个鞭子,现在血肉横飞,估计再来几下,就会按下认罪的文书了。”   闻栗说得轻松,好似屈打成招也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楚御衡闻言,还对这鞭子赞不绝口:“罪大恶极之人才会关押于此,的确该吃些苦头。”   楚御衡一句罪大恶极何其轻巧。   进了天牢,就犹如半脚入了鬼门关。   生死祸福全靠审判者的一张嘴,幸者三五鞭就屈服认罪,不幸者丧了命也无处得天理。   容暮静默如初,脑海中想起方才见到的华淮音的惨状,一时之间隐在厚实大氅下的后脊骨节都在发寒裂痛。   因为这样的鞭刑,他也曾经受过……   一直等从天牢里出去,容暮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楚御衡斜睨而去,将其不自意纳入眼底:“天牢也来了,人也看了,阿暮你怎得还这副神色?”   冬日暖阳里的风已经很冷了。   就像男人没心没肺起来说的话,也很是伤人。   容暮抬眼,眼眸寂寥似冬雪:“微臣冷。”   容暮说话时“冷”字咬得很轻,这就带起丝缕的脆弱之感,有一瞬间的怔愣,楚御衡立马紧张道:“朕昨日都说了天牢冷,你现在的身子受不住的。”   楚御衡还想多说,但见容暮面色苍白,便忍下说出口的话,骤然将人打横抱起。   脚离地的腾空让容暮双目惊颤,看着男人线条流畅紧致的下颌,容暮凝目微恼:“陛下快放微臣下来。”   “不放。”   楚御衡还紧紧抱着人不撒手,看怀中人似在挣脱,嘴角轻轻上扬,有些无赖的痞感,“这儿没外人,所以阿暮你不用担心。”   容暮担心会被碎嘴的人瞧见,更是怕被闻栗瞧见。   闻栗,楚御衡同他之间本就纠缠不休,若被闻栗瞧见了,日后他们二人闹了矛盾自己还会是争吵的引子。   毕竟他是打算离开的人,实在不愿在离开前还在二人之间添堵。   但好在轿辇就在不远处,等上了轿子,容暮就寻了一处远些的位置落座。   可身子到底是疲乏着的,加上慢行的轿里燃着炭火,温暖宜睡,容暮不由得靠着窗口假寐。   楚御衡静静看着容暮休憩,不急不慢地前行。   他极少能有机会能同容暮同行,平素不是他在御书房等容暮来,就是二人上朝时隔着老远距离不动声色地见,当下看容暮清冷冷地模样,楚御衡一时意动地牵起了他的手。   “手居然这么冷。”   仰靠在椅背上的男人大掌包着容暮的手,见他阖眼,楚御衡还在暖着他的手,兀自低喃:“近来也就睡着的时候听话些了。”   容暮低垂的眼睫忽动,很快就归于平静。   是啊,他怎么手就这么冷……   似乎他回京以后就身子就不曾暖过了。 第27章 怎是气话   容暮闭目不语,眼睫低垂,明亮深湛的瞳目被遮掩了起来,但触感似乎被放得极大,男人还在弄着他的手,就像方才在牢狱里把弄那见血的鞭子一般。   无可避免,容暮的心里涌现出无可奈尔的思绪,又疼又麻,他近来总是恍惚,觉得楚御衡并非对他那般无情,但又觉楚御衡一切的好都飘忽不定。   时间不等人。   他可以等,牢里的华淮音却等不得。   就是因为他同样在天牢里受过苦痛折磨,容暮才不愿华淮音也那便被鞭子抽打,若是华淮音不认罪,就要一直受罪,直到屈打成招;若是认罪,那华淮音被判下了死刑就迫在眉睫了。   若楚御衡一心想让华淮音死,那无论华淮音接下来怎么走,都是一条死路。   自己能做的,就是逼一逼楚御衡。   用自己这么些年来的劳苦,换华淮音一线生机。   轿辇到了舒云宫方停下。   容暮一路半眯半醒,这会儿手还在楚御衡手里,他偏首靠向窗外假寐。   “阿暮,到了。”楚御衡轻轻唤着他,像是不愿惊醒他一般,语气里是少有的随和。   容暮忽视了楚御衡朝他张开的双臂,由着外头的宋度将他扶下去了。   楚御衡也不生气,只用那双变幻莫测的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舒云宫的宫墙雪景浓郁。   容暮一路从树叶缝隙透出的点点阳光,看向往外振翅而去的日暮飞鸟,最后停下脚步回首盯着一路跟着自己进来的楚御衡。   “陛下不回泽坤宫?”   “朕想陪你用膳。”   容暮长长的睫毛耷拉着,遮住他眸里的闪烁。   本想拒绝,但华淮音一事徘徊在脑海中,最后容暮点了点头:“那便随陛下。”   正好他也有话要对楚御衡说。   到了晚膳的时候,一个有意应和,一个有心哄着人,二人避开朝堂公务,罕见地话起了家常,气氛倒也还算和缓。   只是楚御衡看着桌上的清汤寡水,浓眉凌厉:“阿暮在宫里每日就吃这些?”   宫里金翠耀目,摆弄之物大多奢侈,除却餐食,而容暮未觉哪里不对,自己个人儿斟了汤水:“微臣有疾,用不得下了重料之物。”   楚御衡还是不快活,执着筷子也不下手。   不知道这人在气什么,容暮也不管他,倒是看着这一桌子无甚油水的膳食笑了,明知楚御衡听到他提起华淮音会生气,此刻还在冒犯天子逆鳞:“微臣想起之前请少将军吃酒的那一回,他也这般说微臣的菜肴寡淡,微臣才知微臣那回怠慢了客人。”   果然,他话音刚落,楚御衡就拍了筷子:“阿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微臣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起有趣的人罢了。”   “你的意思是华淮音于你而言是有趣的人?”   容暮看他气急败坏,反而亲自为他斟了热汤:“微臣不过闲谈几句,陛下何必这么认真。”   话里带刺,楚御衡听着心里不痛快。   思来想去,容暮这般大底还是闻栗的存在碍了他的眼……   自以为寻出容暮真正所想,楚御衡绷紧了的弦松了些,当机立断地把住了他的手骨:“阿暮你不能对朕如此苛刻,朕是一国之君,后宫佳丽三千都为你舍弃了去,你怎么就不能多多体谅朕些。”   容暮看着眼前烦躁上了脸的男人,眼中的失望溢于言表,楚御衡多年不碰女色真的是为了他么,难道不是为了闻栗?   楚御衡的手握紧他的腕骨,容暮动作缓慢却坚定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来:“微臣已经体谅陛下了。”   “朕不信!如果阿暮你真的体谅朕,就不会再归京以后这般冷待朕,就连绡宓那没眼力劲儿的都来问寻过几次,问你同朕是不是闹了不愉,而且阿暮你还拿华淮音当借口企图让朕醋味。”   楚御衡当下笃定。   这哪里是在体谅自己,分明还在闹小性子,要不是自己信任他,定会被气恼到。   看男人不信的神色,容暮眉宇微抬:“于微臣所立的位置,是没有资格同陛下说体谅与否的问题的。陛下是一国之君子该有后宫的佳丽三千,这一点微臣心里早就已经清楚了;同样,微臣也明白,微臣不会永远地陪在陛下身边,因为总有一日微臣会离开陛下。”   “你还在说气话?”楚御衡不赞同地看着容暮,眉峰竖起,险些被气笑了。   “这怎会是气话?微臣现在在清醒不过了。”   楚御衡直勾勾地看着眼前含笑的男子,目里一抹幽暗肆虐而起。   不论是去牢狱看华淮音,还是今日一同用晚膳,容暮似乎总是话里有话。   按捺着几缕淡薄的惶恐,楚御衡直问:“阿暮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朕说……”   “嗯,有话,还是微臣想了许久的话”,杯盘罗列之中,容暮正襟危坐,笑意散了个干净,“陛下还记得上回在御书房里,陛下对微臣说的话么?陛下亲口对微臣说的,君是君臣是臣,陛下不会离不开微臣……”   就像预料到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一般,楚御衡无由来地突生心悸。   他想说不是的,那不过是他的一时气话,可眼前人押着烛火尾光的半面脸颊带着不可言说的冷冽和坚定,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中全然没有玩笑的意味在。   容暮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一字一句清浅却有力——   “所以现在,微臣要辞官。”   话音落下,方才钝钝地戳着楚御衡掌心的瓷勺蓦然落地,还传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楚御衡不敢相信,“你说什么……你要辞官?”   容暮以手支颔,少见的轻松模样:“嗯。”   雷嗔电怒,楚御衡的面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朕不准!”   楚御衡现在只想把人箍在怀中圈的死死的,怎么可能准他辞官。   阿暮为何会突然提及辞官……   楚御衡抿了抿发干的唇瓣:“朕准你休沐,休沐到阿暮你彻底养好伤为止。”   看君王气恼,容暮垂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似乎已经过了因为一个人而神魂颠倒的日子。 第28章 归还微臣   况且楚御衡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自己都给了这个□□,为何楚御衡还不让自己安生下来,难道楚御衡真的想等到朝堂之上自己和闻栗对峙上了,再顺势而为除去自己。   倘若真打算用他丞相之位为闻栗铺路,的确情深……   不被准许辞官,金色的烛晖拉长了容暮的侧影,容暮松开支起的手:“不仅是身子的缘故,是微臣的心也累了。”   “所以朕准了你休沐。”楚御衡气道。   “可那也不够”,容暮笑了,看着鞋靴旁楚御衡方才落下的碎瓷片,“微臣倦惫,无得一年半载是养不回来的。”   一国丞相一年半载不上朝不是小事。   可容暮的身子要紧,迅速端量利弊,楚御衡果断言道:“那朕就许你这么久的休沐,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回来,至于朝政的事……朕会慢慢选人来抵,朝堂上也该出些新人了。”   这还是容暮头一回被眼前的男人这么顺从着。   似乎自己说了要怎样楚御衡就会应下他怎样,若是旧时的他定会心口暖流滚过,但此刻男人目里的诚挚让容暮觉得讽刺。   如果当真这般关切他的身子,楚御衡昔时就不会看不见他是如何一步步将身子蹉跎如此,甚至在自己提出辞官休养时,他还想着提拔新人。   新人是谁,不言而喻。   他主动辞官不过为了给自己和华淮音寻一安全后路。   灯火摇曳,容暮弯下如竹般修长的身姿,细瘦的手拾掇起地上的残碎,像是在和男人对话,又像是在和他自己低喃:“其实微臣想求陛下华淮音的事。”   楚御衡讷言,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又觉得容暮会这般说理所应当。   不论是带着病躯去天牢看华淮音,还是现在为了华淮音求到他面前,容暮似乎和华淮音有着说不清的关系,更何况,二人还有那一面玉料一模一样的玉佩……   拢下惊疑,楚御衡看这样眼前坦荡的男子,将华淮音那儿得来的玉佩取了出来,且将试探摆在了明面上:“为何阿暮你看去那般关切那厮?你们还有一样玉料的玉佩。”   容暮看仔细了些,摇摇头:“这不是微臣的,微臣也不知华淮音的玉是从何处里的。”   “当真?”   容暮颔首,眸光清冷潺然:“当真。”   楚御衡冷着张脸,威压直让人倍感窒息:“可阿暮你的玉是从哪儿来的?”   忍不住长声嗟叹,容暮只觉好笑,原来楚御衡还在怀疑他和华淮音之间有着苟且。   “陛下既然已经不相信微臣了,有何必再来试探微臣,微臣最后再说一遍,微臣同华淮音之间并无那般情谊,这些关切也不过出于对他的愧疚。”   容暮认真地看着他,可眼里似乎只有空影:"华家如何落到这般破落境遇,陛下心中有数,大多出自微臣之手。可微臣当初到了北疆,华老将军还能以德报怨,善待于微臣,微臣惶恐。”   “难得见你心软。”听容暮夸华峥,楚御衡不满闷哼。   “心软?”容暮又蓦然笑了,“就当微臣难得心软了吧,华老将军在北疆对微臣颇为照料,北疆缺衣少食,可微臣却不曾被短过什么,就连微臣送陛下的那玉料也是华老将军赠与微臣的。况且华淮音是华老将军之子,为人赤忱,也算微臣十多年来唯一的朋友了。”   容暮自打少年起就是天之骄子,现在居然会说出这般的话来,楚御衡不喜看到容暮这般落寞神色,干干地哄着人:“你不必妄自菲薄,你性子那般好,若要交友,还有好些灏京的人愿同你往来……”   楚御衡刚想说灏京有许多人喜欢他,但想到事实上的确不见容暮身边有三五知己。   但得出这般结论,楚御衡心里冒出隐秘的愉悦,他就是喜欢容暮全身心只有他的样子。   当下见楚御衡睁眼说瞎话,容暮觑了他一眼。   事实上容暮自己搜寻周身,哪里如楚御衡所言,灏京有许多人愿意同他往来:“陛下说的灏京的人……他们是否真心微臣不敢保证,这一路走来微臣做了太多血腥的事,这双手沾染的血是怎么洗都洗不白了的,微臣自己都变得不认识自己了。”   “阿暮哪里有变?”楚御衡不解。   容暮还是那个容暮,是那个会永远陪在他身边的容暮。   容暮回首看天子,慢慢抚平袖摆的褶皱,语气轻谑地自嘲:“而且陛下就没发现微臣已经变了么?同陛下认识快十年了,一路高官厚禄,金银幡胜晃了眼,微臣早就不是最初的容暮了,这样的人都会避之不及,怎会有人愿意真心愿意主动靠近,华淮音算是这么多年的头一个了。”   “可是……”   “陛下。”楚御衡还没说出口的话被容暮打断,“陛下有亲眷,有公主殿下作陪,还有……”   闻栗的名字就在嘴边,为了不扫了自己的性子,容暮吞咽了回去:“但微臣不同,华淮音还是唯一一个不惧微臣,敢同微臣打交道的人。"   白衣在身,男人的寂寥恍若同敞轩窗外的雪色相融,分外浓郁。   楚御衡见此眉毛收紧,嘴角下拉:“那既然你焦心华淮音的事……朕就许你公正,若他真无罪,朕定不会错怪于他。”   不过这也不是阿暮第一次会离开他,早在阿暮从北疆回来,他就这般同他说过,还和他刻意闹起了生分来。   至于华淮音,定不会越过自己在容暮心里的位置。   出自式微的华家,华淮音能否保全都于朝堂无意义,不若就卖容暮这个面子,先将人哄回来。   看出这已经是倨傲男人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容暮长睫低垂着:“微臣就多谢陛下了。”   楚御衡应下,他还有旁的思量,那就是容暮想要辞官的念头他必不准许:“原本你辞官就是为了替华淮音求情,现在华淮音的事妥当了,辞官的事你不准再提了,安生养身子就是。”   几番交谈,兜来转去,自己的官位还是辞不掉。   楚御衡这又何故在推闻栗上/位的同时,还不愿放他走……   容暮顿了顿,方才破碎瓷勺被他用手拢在桌上,捻磨着指腹不知何时被划出的血痕。   即便是绿豆大的血珠,也让容暮想起当时在御书房的悲绝,胸口的淤伤已经快好了,但后遗的症状似乎还在,当下随着不断鼓动的心脉疼麻胀痛。   想走走不了,容暮单侧嘴角微挑,对待眼前男人就像和知己相交一般,温润谦和:“说来微臣有些贪心,现下还有一愿。”   “且言。”   “陛下可否将微臣之前赠与陛下的玉佩……归还微臣。”   楚御衡:…… 第29章 让朕抱抱   那玉就像不能提及的东西一般,连带着楚御衡次日也对他避而不见。   但这也无碍,只要楚御衡答应他不会在华淮音用私刑,其余的都无甚重要的意义。   他只是尚且心怀唏嘘罢了。   明明华老将军将玉料赠与他的时候,还笑言这玉以后让他给心爱之人,可他送了,才知那人并非与他心意相通……   从天牢探望华淮音的第二日就是除夕。   灏京的士庶自早族中围聚,互相庆贺,宫中也是如此,大殿之中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桌上陈列着御膳房的拿手好菜,香药果子,炙犒腰子,入炉羊罨,或温或整,飘香四溢。   楚御衡特意下了叮嘱,所以几人面前的大多都是都是温补之物。   三人围坐,今儿没有闻栗的存在,楚绡宓可算扬眉吐气一会,刚上桌不过一刻钟,就用公筷给容暮夹了满满一碗的菜肴,还替人满上了一杯果子酒。   楚御衡不耐地将容暮面前那满上的一碗挪到一边,还将那满上的酒水喝了个干净。   “皇兄!你这是作甚!”楚绡宓又被气到,“这是我给阿暮斟的!”   “他身子骨还没好,用不了酒。”楚御衡看也不看气红了脸的楚绡宓,为容暮舀上了浓郁的羖肉汤,再推送到容暮更前,“暖中补虚,补中益气,你就该多喝些。”   楚绡宓今日穿戴了新作的宫裙,环佩在身,臂腕轻盈动作之间珠玉叮当作响:“好吧,阿暮你再尝尝这份五喜圆子!”   被兄妹二人夹在中间的容暮噙着浅笑。   他同楚御衡相识已有十年了,同楚绡宓相见则晚上了五年,还是他状元及第才初初见着楚御衡的这个妹妹。   在此之前楚御衡每回皱眉提及楚绡宓娇气,惹人烦的时候,容暮心中就席卷出淡淡的歆羡。   在他的成长路径中,没有父兄,有没有姊妹,所以他第一次见楚绡宓的时候颇为紧张。   好在楚绡宓并非楚御衡所言那般骄纵,再者,宫里的公主,骄纵些又有何妨,相处以后容暮对楚绡宓也更为谦让随和。   至于年关一同用膳的习惯,也是近几年才有的,腊月二十七的小年他就会入宫,随后宫中滞留几日再回丞相府。   当下楚绡宓为他夹取的小肉丸不甚滑出碟子口,滚落到地上,这又引得楚绡宓被楚御衡斥责。   兄妹二人吵闹起来,楚绡宓鼓着腮面上神色不大好看,容暮敛容,亲手夹了块糖醋的里脊:“殿下也用。”   “谢谢阿暮!”楚绡宓的不虞来得快去得也快。   轻易哄好了人,容暮收回公筷的手,就见眼前多了一只空碗。   帝王推碗而来的右手指节弓起,弯起的食指骨节有节奏的敲击着瓷盏,意思不言而喻。   容暮有一瞬间的怔愣,轻轻觑了一眼等着的男人,随即取了自己的汤匙,低下头尝着还热着的羊骨汤,并不加以理睬。   被人撂了脸子,楚御衡深邃如墨的眼睛一直盯着容暮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容暮无反应就将空碗抽了回来。   男人兀自垂头用膳,时不时饮着桌上的酒,看上去颇为可怜。   除夕一顿晚膳时间用得有些久了。   等用完以后,楚御衡便将楚绡宓赶回了自己宫里,然后还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容暮回了舒云宫。   容暮有些后悔方才楚御衡喝酒的时候不多加劝阻,以至于现在他拿这厮完全无法子,但有些人喝醉了就会听不进去话。   同人往回走,长廊距离他的舒云宫不远,四周的侍卫都四散而尽,就连以往服侍在楚御衡身边的小宣子也离得很远。   浩荡月色下只有他们二人行于雪幕。   华灯宝炬之间,这似乎就是二人唯一可以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温善缱绻消弭不见,容暮只想着回了舒云宫该怎么把人弄回去,实在不走的话,那他就在长椅上将就一晚也可。   容暮想着躲人的小伎俩,却半道被人重重一撞,反压在雕漆红柱上。   “陛下!”   “嘘,让我抱抱。”   后头是冰冷坚硬的木柱,前头是灼烫的胸膛,容暮被人紧紧箍了起来。   果真是喝醉了,平素都是一口一个“朕”的自唤。   许是楚御衡今晚喝多了酒,吃多了羊鞭,天子的脸就和火烧了一般,但此刻这张脸离他极近,浓烈的酒气盈满鼻腔。   “松手。”   容暮皱眉,即便是血气上头而红了脸,荡在皎洁月色下的面容依旧不俗。   “不放。”   抱着他的人还使劲在他胸骨那处蹭了蹭,容暮的伤刚恢复,此刻被他蹭出几声压抑的闷哼,挣脱不开,容暮索性偏开了头:“陛下,有外人在。”   “没有人在。”   楚御衡反驳的话音刚落,一直跟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太监和侍从瑟瑟缩缩都退了下去。   容暮气笑了,没得人在场,刚才还在拱着他的男人突然捏住他的后颈,迫使二人对视。   即便如此,楚御衡还耍赖一般的抱着人不放手,将脑袋半搭在他的肩上,以往的深沉和阴鹜好似都融化了,言语之间余下汩汩委屈:“放了你就会跑,阿暮你今年都没对我说祝词。”   祝词……   容暮哑然,他身上被酒气熏染得厉害,呼吸之间都能闻见楚御衡身上的酒香:“陛下还记得?”   记得这等小事?   “怎么不记得!”楚御衡蓦得轻笑起来,露出只有醉酒失控时才会开怀的笑来:“每年阿暮说得我都记得,旁人都是酸溜溜的国运昌盛,唯独阿暮年年都会说‘长命富贵’四个字。”   心略有所动,容暮很快移开了视线:“可这都不重要了,陛下不缺微臣这一句。”   即便他不说长命富贵,楚御衡收到的祝词也会繁复。   就像他不再楚御衡身边,也会有新人抵上他的位置。   楚御衡似乎已经醉糊涂了,沉沉的身子压在容暮身上,同时四肢将人扣得很紧,嘴里反复念叨着长命富贵四个字,还不断的用脸蹭着他脖颈。   容暮月色下的脸白得像瓷,后背抵着柱子,生生磕着脊柱疼,更别提外头多冷。   寒风一吹,他就开始胸闷起来。   “陛下,该回去了。”容暮放缓了声调。   有意哄着人回宫,男人还算听话,但就是不肯松开扣住容暮腰间的手,像是小孩要糖吃一般倔强:“阿暮还没说长命富贵……”   被他支撑着往前走的男人就像挂在他身上一般,容暮无奈地顺着他:“一定要说?”   “要说。”   容暮默然莞尔,在其敷衍着念叨着祝词时,楚御衡却突然抬起头。   咬上他的喉结。   “陛下!”楚御衡的犬齿磕着容暮的喉结,让容暮不由得气虚下来。   但楚御衡变本加厉,温热舌尖清扫他的喉结,带着酒气的脸在他脖颈处乱蹭,许久后才抬首。   二人对视时,男人眼膜颜色生得极深,浓郁的墨玉色像极了夜幕,似在认真看他,但又许是酒后晕眩,睁眼都愈发沉重。   容暮喉结处的濡湿水渍被风一吹,格外刺寒。   男人掐着他腰的手用力极大,末了还目光灼灼看着他脖颈处的红痕,心满意足地喃喃:“盖好了印,阿暮就是朕的了。” 第30章 打断腿骨   新年伊始,天色朦胧,日色淡薄。   楚御衡头痛欲裂。   自打登基为王,他就不曾这么纵容自己饮酒,宿醉后的头疼让他在模糊不可出的意识里挣扎辗转,睁开眼来入眼已不是他熟悉的寝宫。   恍惚片刻,楚御衡松下一口气。   还好这是容暮的宫中。   楚御衡依稀记得,似乎昨夜他还抱住了容暮,就此他伸手向床榻那侧摸了摸,却摸了个空。   就着雪色的昏沉,楚御衡这才发现床的里侧空无一人,甚至一点容暮睡过的褶皱痕迹都没有。   他明明睡在容暮的床榻上,这会天还这么早,容暮去哪儿了?   昨夜除夕他喝多了酒,只记得一路要跟着容暮来容暮的空中,其余的就记不太清。   这就是他平素不愿多喝酒的缘故,一喝醉过去就将正事忘了个干净。   揉捏着脑部肿胀疼痛的穴位,楚御衡皱着眉头踩着鞋靴下榻而去,偌大的宫殿里颇为寂寥,连个侍弄的仆从都没有,只有一两盏烛火在角落悠悠地放着微弱的光,金樽暖炉里的炭火刺啦作响。   楚御衡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容暮的身影。   等他推开大殿的门,门口正搓着手守着的小宣子猛然一惊。   “陛下醒了!”   “丞相身在何处?”   “外头是风口,仔细受了凉,陛下还是先进去吧。”小宣子赶紧让服侍的宫女伺候着陛下穿上衣服。   看陛下不虞神色,小宣子这才回道:“丞相大人今日走得早,天还没亮就出殿了,朝着西边去的,好像是去了珍书坊的位置。”   小宣子还有话没说,丞相大人哪里是起得早,也不知昨夜丞相大人到底睡没睡,夜静时分就出去了。   吓得正在门外打盹的他都颇为紧张。   “珍书坊……”   楚御衡默念这三个字,等不及宫女缓慢的动作,自己就将龙袍扣了起来去寻人。   *   容暮的确一夜未眠。   他将楚御衡带回自己宫里安置他睡下后,自己便寝不聊寐。   楚御衡倒是睡得熟,还在寂静的寝殿里传出沉稳有节律的酒醉微鼾,摸着喉结楚御衡留下的红痕,容暮实在过不了自己内心那一关。   他便从宫里出来了。   带着宋度闲散踱步,就到了珍书坊。   珍书坊古籍万千,就算饱读诗书的容暮也有许多不曾涉猎。   沐浴书香之中,一夜看了三册的书,那些繁杂的心绪终于被容暮理了个清楚。   他同楚御衡相识已经十年,他不能因为楚御衡一时的亲昵,就忘了楚御衡身边还有一个闻栗,况且闻栗同楚御衡相识的渊源更为久远。   跟着容暮一同出来的宋度期间熬不过去,趴在桌上睡了几个时辰。   等宋度睁开眼,自家大人还是原先那般姿势,直板板地挺着腰背,手里还握着一册书。   “大人一夜都没睡?”宋度讶异。   看到宋度醒了,容暮微微点头:“没有睡意。”   宋度如坐针毡,为主子没睡自己却睡了的事实感到颇为懊恼:“大人该好好休养的,都怪我没劝住大人。”   “这哪里是你的过错,本官不想睡罢了,你劝不住的。”言罢容暮摇摇手里快翻阅完毕的古册,“再说这儿的书可都价值千金,本官舍不得轻易错过了去。”   宋度不懂书的价值几何,他只知道自家大人的身子骨最为重要:“可大人眼下都熬青了,好不容易养出的血色,现在脸又苍白起来。”   宋度在一旁絮絮叨叨,容暮莞尔。   楚御衡带着人进来使时,容暮正巧看完了手头这册书。   见到楚御衡来,容暮心湖微起涟漪,一夜不曾阖眼,等下慵懒倚在椅子上,白衣男子看起来还有一些懵。   但容暮还记得要起身行礼。   “参加陛下。”   “起来吧。”   让人平身,楚御衡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人,容暮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发丝颇为齐整,就连束发的发冠也是昨日那一个。   容暮虽然日常说话温润,但个人的喜好格外独特,每日清晨的衣服要每日都换,发冠也是如此。   当下没换衣裳,没换发冠,那结果只有一个——容暮昨夜根本就没有躺在他的床边。   暗色的阳光从未闭拢的轩窗缝隙中斜打在容暮脸上,再看桌子上摆放着的一摞子书册,楚御衡眉梢微挑:“你昨夜一夜未眠,都在这看书?”   眼底盛着带着倦意,容暮颔首应下:“偶得闲散罢了。”   是得了闲散,还是不愿和他共处一室?   忽就想明白了,楚御衡胸口堵了一口气,整个人也愈发阴骛。   楚御衡还想继续追问,但外头的小宣子突然进来,面色紧张。   压下想要说出口的话,楚御衡一双鹰眼直勾勾的盯着容暮,随后带着小宣子去了博古架的那一边。   明显是被人刻意避开,容暮不动声色地摩梭着刚刚看完的那一册古籍。   现在的他被阻隔在外,难免心潮起伏。   的确是变了,以往他在宫中楚御衡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他,不论是后宫里出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亦或是楚御衡安置在宫外的探子传来的消息,他都不会被楚御衡如此刻意遮蔽。   那头的楚御衡听小宣子说完,面上划过一抹讶异:“朕知道了。”   小宣子是为了闻栗的事儿来了,自打楚御衡答应容暮会给华淮音一个公道,楚御衡就让人叮嘱闻栗,关于华淮音的案子任何人轻易动不得,但没想到闻栗居然将他的命令当做耳旁风。   昨夜严刑逼供,生生将人的腿打断了去。   楚御衡一时间对闻栗不妥当的逼供愤恨悬生。   让小宣子退下,楚御衡还在思索着该如何和容暮说。   这事肯定瞒不了。   就凭容暮对华淮音的照顾,不出几日容暮定会再向他提起华淮音的案子。   所以还是同容暮坦白了为佳……   不自意紧了紧手骨,楚御衡看着不远处男子黑发柔软的模样,眉毛下垂,眯眼道:“刚刚底下人回报了华淮音的案子。”   容暮无声得攥了攥膝盖上搁置的书册,他以为楚御衡不会对他说这些。   但没想到楚御衡却主动提起了。   古册从膝盖出无声地滑落了几寸,容暮探问:“那华淮音的案子是否有了进展?”   容暮打心里还是相信华淮音当年并无过错。   倘若真有证据能够证明华淮音是凶手,闻栗也不必用刑逼着华淮音承认。   根据灏京的刑罚,在证据确凿的时候,华淮音不认也没关系了。   闻栗会对华淮音用刑,许从另一方面来说,华淮音当年的事当下还无确切能定罪的证据。   看容暮对华淮音案子的关切,楚御衡舔了舔唇,压下几分浓烈张扬:“其实案子毫无进展。”   容暮凝目:“嗯?”   看着容暮明湛的双眸流露不解,楚御衡的唇间翻滚出几个颇为沉甸的字来:“是他的腿骨昨夜被打断了……” 第31章 下章入v   华淮音的腿……断了?   厚厚的一册书“砰”的一声落地,容暮不可思议地看着楚御衡。   顾不得将书捡起,容暮起身逼近伟岸的男子:“案子既无进展,为何他的腿骨会白白断了?”   被人逼问,楚御衡的顿挫无所避形:“朕不知。”   “陛下不知?”容暮笑了,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书册,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土,“还是陛下这是在为闻栗说话?”   “你怎知是闻栗动的手?”   将书齐齐整整地搁置在那一摞子书上,容暮的面色并不好看,并不回答楚御衡这个问题,再抬眼看向比他还高小半个头的男子时,容暮言语认真:“微臣想去看看。”   这个想去看看的意思不言而喻,楚御衡又带着人去了天牢里。   这一路上楚御衡还跟容暮解释了闻栗为何如此:“当初闻栗国破,同他一同逃出来的同胞妹妹就在北疆死在华峥的箭下,他也是心心念念要为他那妹妹报仇,才会对华淮音如此动手。”   听楚御衡这般解释之下,容暮的面色更为冷凝:“这是他口述的,还是陛下亲自查探到的?”   楚御衡看着下了轿辇还在生气的容暮,想伸手为他将有些松散的大氅拢得紧了些,却被容暮给避开。   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中,楚御衡攥紧了拳收了回来:“是他自己说的。”   “陛下可真信任他……”容暮讥讽。   “可他有何缘故会骗朕?”   “那陛下就觉得微臣会骗陛下,所以派人日日看管着微臣,无论臣辩解多少句,陛下都不会信?”   楚御衡:……   “朕并非看管你,而是派人护着你。”   楚御衡不懂为何容暮总是死死揪着这一点,如果不是他派人保护容暮,容暮已经不知在刺客的刀下丢了多少条性命了。   保住容暮的命,这是楚御衡的底线。   即便是容暮质疑,楚御衡也不会在这一点上做出让步。   “那微臣现在告诉陛下当初可能不是华老将军会对他们出的手呢?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华老将军当初遇刺客,手骨留下沉疴旧疾,根本拉不起弯弓,他刀剑都使不得,何故能百步穿杨,取了闻栗同胞姊妹的性命?”   “或许就是他下的射杀之令。”   容暮停下脚步,看向楚御衡的琉璃目意味深长,很快他倏然一笑,笑自己的不自量力:“是臣愚钝了。”   楚御衡都这样愿意为闻栗遮眼蒙心,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再次因闻栗而争吵,二人皆一言不发,气氛格外冷凝。   一直等到入了牢狱,容暮的面色才稍微缓和了些,但那也是对着华淮音的断腿的时候。   华淮音的确伤得严重。   这人此刻已经昏了过去,白色的里衣早就在牢狱的几日里变得格外污眼,更不必说小腹以下的血迹,黑灰交杂,着实染红了好大一片。   整个人躺在地上,面色都略为发青。   容暮不自意地轻咬下唇,最后还是没忍住,蹲下身子低头掀开华淮音早已撕裂开来的外衣。   “阿暮,脏!”楚御衡想拦却没拦住。   容暮并未回应他,掀开华淮音松散的外衫来看,里头的伤势更为触目惊心,鞭子鞭打出的伤痕深可见骨,两条腿都肿胀得不堪入目,容暮蓦然红了眼。   闻栗就在一旁,神情里颇有些不解神色:“丞相大人可真不讲究,华淮音都这般了丞相大人还睁眼看得下去。”   闻言,容暮淡薄的身子发颤。   楚御衡知道容暮是把华淮音当做至交好友,此刻不免不满闻栗的多言放肆:“你闭嘴!”   闻栗耸耸肩,走到一旁避着楚御衡莫名的怒火。   等容暮再起身而立,面上的苦痛已经遮掩的极好,看着担忧着他的楚御衡,容暮只觉讽刺万分。   甚至此刻华淮音血淋淋的腿骨落目容暮眼前,都好像是在提醒着他这天牢进去以后,不脱一层皮是轻易出不来的。   他就脱了一层皮,现在华淮音遭受了同样的罪。   华淮音现在都被人用严刑伤了腿,倘若严重些的话,恐怕华淮音这一辈子都不能站起来了,对于一个武将而言是多么要命的事。   沉寂许久,还是华淮音的闷哼一声打断了静默。   容暮回神,但该说的还得说,将华淮音留在牢中委实不是一个好法子:“闻大人这是已经给华淮音定罪了?”   容暮鲜少这般锋芒毕露,此刻的果断干练让楚御衡也不免讶异。   闻栗抿了抿唇,对容暮的问责避之不提:“廷尉掌管司法审判,丞相大人捷越了,何况这是牢狱,丞相大人又来过几次……”   “本官捷越?想必是闻大人笔供的手段见不得罢了,证据不足,亦或是华淮音根本无过错!”   容暮最后几个字咬音很重,惹得闻栗瞠目:“你!”   “闻大人何必气恼,莫不是被本官言中了?若是证据确凿,华淮音现在早就这闻大人摁死了,何故还需要屈打成招,还被打断了腿。”   同样审问疑犯,容暮却能做到心无愧,因为他从未私自对尚未定罪者用私刑。   “一派胡言!”闻栗怒目圆瞪,“如何审查犯人是本官的事,与丞相大人何干?再说他的腿伤不过看着厉害,可还没断呢!”   “他腿没断?闻大人是在懊恼没把人腿打断吧……”   闻栗的审讯手段被容暮揭露得清清楚楚,就连闻栗那点不堪小心思也被点名,闻栗不免气急败坏,般牙露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昨夜的确想敲断华淮音的腿,但哪知这人半途晕了过去。   容暮再看闻栗如此剧烈的反应,肯定华淮音九成可能是无辜的。   一时之间,二人处境彻底颠倒,容暮反倒平静了起来,   可闻栗挑衅的意味依旧明显:“丞相芝兰玉树,这牢狱之事懂什么。”   “闻大人若说本宫不懂?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天牢小窗发散进来的光束柔和了容暮深刻的侧脸,血腥气混淆着光下飞起的尘土,宛若回到五年前他刚任宫中编馔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初初入朝为官,就因为家世不清被陷害为朝中奸细,打入牢狱,当时的问讯者也如闻栗一般,想要用严刑屈打成招。   皮鞭,浓盐水,只要他清醒了,就不断对他用着。   所以闻栗说他不了解这些,当真是个笑话。   “本官对这刑罚最为熟悉不过,穿着尖利铜器的牛皮长鞭只消几鞭子下去就可损人发肤筋骨;这还不算厉害,用过刑罚后还会带着伤被浓盐水冲洗,若是犯人认罪,那便算了,若是不认罪……那就被一直鞭杖,直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生不如死。”   污浊的方寸之牢中,白衣男子的气质尤其锋利,似有压抑的情绪引而不发,还掺杂不似过往的压抑和倦意。   楚御衡心脉不宁,他已觉察出容暮的不对劲。   容暮说得太过真实。   铜鞭鞭杖的疼,浓盐水的辛刺,他皆描摹得淋漓精致,就像……这人曾经亲身受过一般。 第32章 亲身受过   ——亲身受过   这四字如天外惊雷, 又如涨满河槽的怒涛突然崩开了堤口般突然,楚御衡脑袋像给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   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阿暮……你……为何如此熟悉此间苦痛?”   楚御衡将心口惑然抛至唇边,却换来白衣男子双眸浅淡而微亮的讥诮。   “陛下问本官为何如此熟悉此中苦痛?”   容暮顿了顿, 大氅下的手无声的抚上后腰,再出口时双眸淡然:“大底还是因为微臣被陷害通敌的那回, 陛下还记得么?”   楚御衡眉峰一抖,手背上筋脉狰狞:“朕记得。”   但就是因为记得, 他才大觉不妙起来。   不知何故容暮会突然提到那次, 但那回着实凶险, 若不是他同阿暮配合默契, 敌国的奸细早就窃取灏京的底细而归。   当下要谈的事不宜外人听见,楚御衡看闻栗还在, 冷视而去:“闻栗, 你先退下。”   “陛下!”   闻栗不肯退下。   陛下本就偏颇容暮, 若容暮执意要保下华淮音, 他或许当真无法继续折磨那厮。   “朕让你退下!”   闻栗死死瞪着容暮, 终究欠身离开。   看闻栗退下,楚御衡这才重新看向白衣的容暮:“阿暮你为何提及奸细那次?”   “陛下记得便好。”容暮低敛眉眼,“微臣这般熟悉天牢刑法的苦楚, 还是因为那会儿微臣被污蔑入狱,为了做戏引出真正的细作, 在狱中受了整整一个月的严刑拷问……”   男声深浅有韵味, 却听得楚御衡的喉咙干渴沙哑, 楚御衡好似还处于恍惚之中, 上一瞬听到的都是虚妄。   容暮忽就展眉,眉眼也舒缓了起来,阑珊意味一扫而尽:“陛下, 微臣现在会说也不是为博取陛下同情,微臣只想以身作例,证据不明的境遇下私刑还是免了为好。”   当下华淮音所受鞭刑的惨痛近在眼前,更让楚御衡轻易遐想当初白衣男子受刑的惨绝情形。   一手死死扣住了白衣人的腕骨,楚御衡的脸扭曲成暴怒的狮子,格外怖:“阿暮,你所言可都属实?”   “欺君之罪,微臣何敢冒大不韪之忌。”   “那你……怎么都不同朕说!”   “微臣不说陛下就不会问?微臣从天牢里出来只剩小半口气,微臣该如何同陛下说?况且陛下当时朝政颇为忧烦,哪里能在微臣身上多费心思……”   他入狱的无辜楚御衡知道,但楚御衡并无表示,他那时体恤楚御衡,只当这人不便和他走得过近,所以主动避嫌,也不提及君上。   至于他伤好了以后,也更不必说了。   他在朝中根基不稳,于他而言,有关楚御衡的事务就是顶顶重要的,身上肩负的公务轻易耽误不得,所以养好伤就立刻回了朝堂。   *   许是容暮今日披露的事情太出乎意料,楚御衡同他出了天牢时嘴角绷得很紧,冬日暖阳下双目失神,面色还没缓和过来。   下了轿辇,楚御衡才应下容暮方才的请求:“你说的朕都答应,你想带华淮音出宫医治腿骨就出宫……”   帝王自少年时起就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慢,高处巅俯瞰万里江山,哪里会有此般隐约带着浑浑噩噩的模样。   断肠且似被勾了魂。   刚踏步出了车的容暮白衣胜雪,他看着龙袍加身的楚御衡,视线悄然环绕在眼前人的祥云盘龙上,龙爪尖利如抓勾,龙威浩荡,彰显着君王一言九鼎的肃穆。   可楚御衡之前允诺不会对华淮音动用私刑,华淮音还是被打断了腿……   讽刺瞬眼而辄空。   顿了顿,容暮对上楚御衡炽热灼人的双目,面上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微臣多谢陛下。”   “阿暮不用和朕客气……”   楚御衡忍受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对视间满目悲怆。   再在意他的变化作甚,如今的容暮只想将华淮音安生照顾好。   -   舒云宫中,宋度仔细收拾了些东西。   就着点点烛火,容暮一边闲翻棋谱,一边看宋度拾掇。   来的时候单单一个人的用物,现在宋度收拾起来杂七杂八的东西多了不少,大多都是楚御衡让小宣子送来的。   难得的棋谱,滋补身子的药材,亦或是放来供容暮把玩的珠玉。   宋度才收拾一半就已经整整装了两面的红木雕漆大木箱,还有许多宋度不曾收拢好。   这些他都不会带走,整理妥当也不过是为了全头全尾的交还给楚御衡。   他本打算明日就离开,没料想晚间寝前还有客过来拜见。   每回楚绡宓过来时都精神昂扬,这次却面色惨白,双目格外红湿,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   容暮看着眼前楚绡宓双目光芒略显消散,就知她又在楚御衡那处触了霉头。   “殿下这是怎了?”容暮放下了手中的棋谱,认真问道。   楚绡宓刚从冷冰冰的殿外进来,乍得触到宫殿里暖和的温度,鼻子骤然就红透了,当下看着宫殿里香炉里氤氲而起的松脂香雾,嚼着哭腔卖可怜。   “本宫被皇兄训斥了……”   说着,楚绡宓的声音都呜咽起来:“本宫听说阿暮你明日就要出宫了,就求着皇兄让阿暮在宫里多住些时日,可皇兄骂本宫,还说本宫孩子气。”   眼泪从眼眶流了出来,楚绡宓活脱脱一副受了委屈要找人诉说撑腰的模样。   容暮微抬起下颌,略感无奈。   这也不是楚绡宓第一回 被楚御衡骂了就来寻他。   这几年但凡他在宫中多住一段时日,楚绡宓总会因为楚御衡一句两句难听的话就哭着鼻子来找他。   容暮看在眼里,心间叹了一口气,熟稔地从怀袖里取出一面白巾递到女子手中:“陛下朝政繁忙,容易心绪难平,殿下还是多担待些吧。”   “本宫也知道皇兄压力大,难以解忧,可闻栗也在,皇兄还当着外人的面这么骂本宫,本来皇兄还在骂闻栗的,本宫进去以后皇兄就不管不顾的骂本宫,本宫就像个移了怒火的靶子。”   “陛下责备闻栗?”这是容暮没有料想到的。   楚御衡居然还会对闻栗发火?   用帕子擦干净眼眶的泪,楚绡宓深深抽了一口气,止住了想要继续流泪的欲/望:“本宫进去的时候地上一片狼藉,皇兄可不就是刚刚还在对闻栗发火呢,本宫听说是因为闻栗查案子的过错,好像是因为他把那个叫华什么因的腿给敲断了,所以皇兄和他生气呢。”   楚绡宓这次去楚御衡御书房,恰巧碰到他因为华什么因的事在责备闻栗。   在外头听了一会儿,楚绡宓暗自欣喜。   闻栗被骂她就高兴。   她刚进去说多留阿暮几日,但没想到却把火引到了她身上。   “本宫还是觉得自己无错,阿暮这么好就该多留在宫里,更何况阿暮你身子不好,宫里的太医都是京城里的翘楚,要什么有什么,在宫里照顾阿暮岂不最佳,可皇兄就劈头盖脸一顿骂。”   虽说皇兄平素也骂他,但这回着实骂她骂得有点凶。   静静地在容暮面前哭了一会儿,边哭边骂,但容暮哄着人,楚绡宓的心绪也缓了下来。   她本就没胆子朝着他皇兄这般言语。   毕竟责备她的人是当今天陛下,纵使她贵为公主,也不能放开嗓子骂回去,只得提着裙摆过来,对着容暮呜呜咽咽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但一想到容暮又要出宫了,楚绡宓心绪就不爽落:“本宫还没有同阿暮在一起住上稍许时间,阿暮现在就要离开了,本宫着实不舍。”   “殿下若是日后无事,便可来丞相府寻微臣。”   “本宫才不相信阿暮你这话呢,就算本宫有空,阿暮你也没空,朝政可不比本宫更重要……”楚绡宓醋溜溜地抹着眼泪。   容暮淡淡地叹了口气。   他如今也算同楚御衡说明朗了,这一次离开朝堂,那些政务也接触不得了,哪里还有的处理朝政的机会。   但这话他没有同楚绡宓说。   璀璨的烛光落进容暮琉璃目中,似有星光点点漏进眸中,容暮唇角弯起浅笑:“微臣这次出宫就是为了更好地养身子,所以出宫后微臣就闲散了。”   “当真?”楚绡宓手指紧紧揪扯着华丽的宫袍:“等元宵节,本宫能出宫找阿暮一起去看元宵日的花灯吗?本宫还没看过宫外的花灯!”   看着女子眼中期待,容暮不由想起自己似乎之前也是如此。   那还是七年前了,他同楚御衡认识已经三年,二人心心相惜,楚御衡身上身为帝王的强硬果断还未显露而出。   在当初的他看来,楚御衡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爱慕之人。   所以正月十五前,他就开始暗自演练该以何种模样去邀请楚御衡看花灯。   到现在容暮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心境,内心兜兜转转全然都是邀约前的期待和焦虑。   就如同现在楚绡宓的期待如出一辙。   但楚绡宓更为娇气一些,好似不答应她,下一瞬间就会潸然落泪。   楚绡宓只把他当兄长看待,容暮不忍辜负楚绡宓的细腻心思,随即轻轻点头:“好。”   楚绡宓惊喜,也没想到容暮会应下:“那就约好了!阿暮那日可不准同旁人再有约了!”   楚绡宓当下喜悦上脸,已经叽叽喳喳的同容暮盘算着若是来得及,还要去商街好好逛一逛。   容暮眉梢微扬,也没有驳回楚绡宓的建议,一一应声下来。   等到将楚绡宓送走,容暮才默默叹了一口气。   宋度收拾好东西弯步上前,就见自家主子眉宇凝寒,那傲骨依旧不折。   最初宋度也折服于容暮这身气度,立时如日月光辉,宛若一切疑难在自家主子面前都可随手翻覆。   不忍大声惊了容暮,宋度轻轻靠了过去:“大人,东西都收拾好了。”   容暮还在想着几年前他同楚御衡看花灯的场景,烛火完美的打在他的英挺鼻梁上,半面隐在阴影中,比之前凉薄深沉了许多。   落寞一闪而过,容暮一如既往地对着宋度浅笑道谢:“辛苦了。”   宋度不再多言,无声退下。   *   冬日的暖阳还没升起,容暮就醒了。   被宋度严严实实地用厚衣袍裹了起来,推开大殿的门前还被塞了一个暖融融的汤婆子,水是现灌进去的,汤婆子外头还包了一层棉绒套子,就为不烫着容暮的手。   宋度不敢轻视自家主子当下的身子,随便吹吹风,自家大人回到府上或许又要发寒体热。   确定容暮周身都被安排妥当,宋度才带着服侍的小太监踏步出去。   殿门打开,寒气扑面而来。   日头已经从东边慢慢攀升起来,业火般的霞光爬上了小半边天。   冬日里百花凋谢,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梅花,香气淡淡袭上容暮的鼻尖。   容暮烟波轻颤中,外头的霜雪雕琢了他的面容。   舒云宫中并无梅树……   就见粗壮的合欢花树旁有一熟悉身影,男子也不知寒净晨光里等了多久,乌黑的发丝上隐约可见白色霜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33章 意乱情/迷   晨光穿过合欢枝干在庭院中扭转, 合欢树到了冬日枝叶早就败落。   “微臣参见陛下。”   不去问一国天子何故这么早就出现在他宫门前,容暮的声音平淡又释然,尾音和缓。   楚御衡不由得攥紧了拳, 他的臂弯和腰腿早就僵凝了下来,微微咳嗽一声, 楚御衡的视线便转向容暮:“朕今日无事,送你出宫。”   “不必了。”   一国之君怎会无事, 容暮不信。   “朕送你。”楚御衡坚持着。   容暮无奈, 只随着他去了。   一路上楚御衡一言不发。   容暮的轿辇不比楚御衡的御辇宽敞, 二人靠得有些近了, 容暮微微皱着眉向一旁靠去。   而容暮这样的小动作被楚御衡尽收眼底,瞳目骤缩。   阿暮在避着他……   但他的确有过错。   昨天送容暮回了舒云宫, 他就去重返天牢。   探索几番后, 也算彻底了解里头审讯的严苛和残暴。   是他疏忽, 当初只为查出敌国奸细欣喜上脑, 一时之间就忘了刚从牢狱中出来的容暮是否安生, 更不知阿暮在牢中还会受下那般罪过。   容暮摩顶放踵,所行利天下。   而他却对容暮背后的痛楚视若无睹,只要一想到那日闻栗给他的鞭子有可能就是几年前抽杖过容暮的那一个, 楚御衡胸口巨痛。   更有甚者,奸细一事后, 他还同容暮三翻四次谈及要加重牢狱刑罚……   眼下楚御衡都不敢直视容暮的视线, 不过容暮的视线也从来没移到他这里罢了。   一直等到了丞相府, 容暮都没有分出丝毫视线给楚御衡。   丞相府的周管家正盯着府上的仆从清扫庭院里新落下的雪, 忽闻大门外头马车声响起。   周管家踱步过去一瞧,是自家主子提前从宫里回来了。   “大人!”面上带笑,周管家亲切地迎了上去, 同时唤着仆役,“没看见大人都回来了,还不快去里头取个杌凳!”   可还没等到取来下轿子的杌凳,楚御衡已先一步跳了下去。   晨光从楚御衡脑后打了过来,将楚御衡本就出众深刻的面骨衬托得愈发浓墨重彩,但仔细看去,容暮明显能瞧见楚御衡眼眶下的两团乌青。   好生奇怪。   明明一直对他不予言笑,今日之笑却好似山林清风,随意呼啸。   楚御衡张开双臂等着从马车上接过容暮,但久等不来,楚御衡却发现容暮神色恍惚,似在走神。   “阿暮还不下来?”   容暮回神,刚才的疑虑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个空挡里,侍从已经取来了杌凳。   容暮看了眼还维持着张臂动作的男人,弯下腰杆由宋度扶下了马。   一旁的周管家略显紧张,自家大人从宫里回来了,怎么带着陛下也来了;而陛下对自家大人的亲昵毫不遮掩,大人这般不予理睬当真无碍?   可很快周管家就无心焦虑这个问题。   毕竟这次自家大人可真了不得,还将带回了伤重的少将军。   华淮音的马车慢慢地驶在后头,估计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到府。   趁着这个时间,容暮细细叮嘱周管家为华淮音准备个房间,以及让宋大夫立刻在那儿等着传唤。   在容暮安排的时候,楚御衡静静地听着等。   等到周管家一一牢记退下身去,容暮这才挑眉看着喝茶的楚御衡,意思明显。   “陛下还不回宫?”   容暮赶人的意思明显,知晓什么话题才能吸引容暮,楚御衡放下茶盏:“华淮音无罪,不必回天牢了。”   果然,容暮抿了抿唇,抬头看他:“陛下的意思是华淮音是被冤枉的?”   话说出口,容暮就是自己不该这般质问楚御衡,这人贵为天子,何时被人这般口气问话。   但楚御衡也不生气,换句话说,即便现在容暮再怎么过分,他也不动怒。   依靠着红椅,楚御衡眯眼看着容暮变换的神色:“闻栗已经同朕言明,华淮音几年前的罪行原为虚妄,物证是伪造的,人证也是冒充的,闻栗以后都不会再去查探华淮音的案子。”   楚御衡以为这般说容暮就会松下一口气,可没想象到容暮面色转而变得淡谧起来。   这并不是他所料想的反应。   “阿暮你怎么不说话?”楚御衡横眉。   容暮阖目,轻嗅清茗香气:“微臣该说什么?”   就算不说话,阿暮也该露出些许高兴的模样,就像之前,他不论赐下什么,这人都会欢愉接下。   楚御衡顿了顿,像是被这话刺到一般,缓了一口气,这才重新面向容暮:“那御医还让他待在你的丞相府里,你这身子还需要仔细调养着,至于华淮音那……朕派其他人去照顾。”   容暮静静饮了一口茶,浓郁的茶水在唇腔之间肆荡,也让他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将杯盏搁置到桌子上面,容暮看着寂静等待回复的楚御衡,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楚御衡今日对他的态度与往日大不相同,言辞和缓,做决策之间也有要同他商量的意味。   是在哄他?   容暮眉头微蹙,不解楚御衡为何如此。   难道是昨日同楚御衡说的话让楚御衡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可无论楚御衡想法如何变,他都不能那么轻易就被这人软下来的几句话哄走了,何况他们之间只有君臣情谊,他还要守礼。   思及此,容暮端正了面上神色。   是他想叉了,自己这般不守臣礼的行径着实有失礼数,楚御衡不做苛责,已是君上隆恩,他还敢妄自猜忌天子想法。   将所有的讥诮都藏匿好,容暮严肃道:“既然陛下都已查明了,那微臣就代替华淮音以表谢意。”   容暮还想提闻栗,但闻栗的名字绕到唇尖又被重新吞咽了回去。   罢了,闻栗如何就让楚御衡自己决定,左不过他现在要卸去所有的政务,以后朝堂只是与他都无甚关系了。   他就该喝着茶,赏着花,亦或是独自下棋,描摹作画。   想为他和楚御衡二人留下最后的体面,容暮饮下最后一口茶后,唇齿留香地随了楚御衡留下用膳的念头。   -   天子留下用膳,周管家战战兢兢。   他本就没料想到自家大人今日会回来,更没料想到陛下也会在府上用,后厨的菜品都没准备充足。   还是自家大人最后下了决定,让他去醉仙居装点些菜品回来。   容暮换衣期间,楚御衡独自伫在厅堂。   丞相府的厅堂干净整洁,所摆放的器物精致却不过于奢华,让人只觉玩弄在手,巧夺天工。   楚御衡对着厅堂里摆放的画作格外有意,伫立一旁观摩许久。   画中的金桂枝叶的笔触走向,以及一旁题字字体的横竖撇捺他皆熟悉。   丞相大人一席画作可价值千金,着实所言不虚,自打容暮进了朝堂,私下就鲜少有字画流出,如今容暮的画作更是提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   但这都是旁人千金难求……   他有许多。   每年年末容暮献上的佛经,就是容暮细心誊抄而出的,仔细算来,他收了有十年的佛经了。   容暮分明不信鬼神,但每年在献上佛经时,总会格外强调让他好好收好,宛若这般佛经真是得了佛祖庇佑的护身符一般。   不过他的日子的确过得越来越顺畅。   早些年或许根基未稳,朝堂风波云涌,但后来他同容暮二人齐心,歼灭敌军奸细和朝堂中的沉疴以后,一切就顺手起来。   没有容暮,他或许最后也能如此,但日子可能会无趣些;容暮陪他一路走来,万千苦难都能回出甜甘。   可今年的容暮没有送他佛经……   楚御衡心里猛然咯噔一声,旋即像被人狠狠地抽拧着,这样的难受和那日一般——知道容暮在被当做奸细关入牢狱时受到那等迫害,楚御衡刹那间的反应也是如此。   容暮可能是忘记了,毕竟他刚才北疆回来就染病在榻,他不能对这样的容暮太过苛刻。   容暮换好衣裳从里间来到天厅堂时,就见天子满面寒霜,兀自凝眉冷望墙上的画作。   这画也有些年岁了,还是他初初搬到丞相府时兴起而作,后来被周管家摆在正厅之中,也一直没有取下。   听到外头传来的节律脚步声和男子言语,楚御衡回头看去。   换了一身白衣的容暮,虽说同样是白衣,带线在容暮身上的长袍云纹飘涌,袖摆和衣尾还绣着浅绿色的竹纹。   像冬日里即将冒出土地的早间冬竹,温雅而有生机。   一抹异样的感觉在楚御衡心口生根发芽。   他一直以为容暮是秋日文雅的飘香金桂,今日确觉容暮更像饱经严寒后破土的□□青竹,轩窗外的日光侵染容暮的鬓角,冰释雪消后的笋竹将会在几场春雨过后骤然拔高身条。   回忆前尘往事,似乎有许多东西一直被楚御衡所忽视。   比如他一直不知容暮被关在牢狱中会被那鞭杖一样,朦胧之间,现在他想在繁华梦中寻出究竟是什么导致容暮这等变化,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容暮不知他换个衣裳的时间楚御衡就想到了这么多,不过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再做介意。   “这画陛下似乎还没见过呢。”   “朕的确没见过。”   “嗯。”当下看着这一幅偌大的金桂画作,容暮的手摩挲在这纸页之上:“这还是微臣初初担任丞相时连夜画出来的。”   楚御衡停了一瞬,无意问道:“你是初春时封赏的官职,丞相府也是惊蛰期间搬来的,何故画这秋日的金桂?”   就算要画也该画应时之景,比如早春还在绽放的梅树,亦或是丞相府拔地而涌的青竹。   怎么都不该是这金桂。   “微尘也记不清了,许是于那时的微臣而言,秋日金桂更为珍惜可人。”   被容暮这么一回复,楚御衡愣怔一瞬,顺势点头:“的确如此,你素来喜欢这桂树。”   闻言,容暮转身前往食厅的脚步一蹴。   侧身看着高出自己半个身子,也前出半个身子的楚御衡,容暮倏然笑道:“想来微臣一直有一疑惑。”   “嗯?”   “陛下怎就确定微臣喜欢桂树酿?”   楚御衡:?   -   食厅的桌上已经布满了从醉仙居订来的宴食,浓郁的羊肉鲜汤还在滚滚冒着热气,熏烤得当的羊腿香飘四溢,容暮特意让宋度去地窖里取了几坛子收藏已久的桂花酿。   酒坛子的封口一打开,酒汁的浓郁香气瞬间掩盖了菜品的味道,珍藏了数年的佳酿,果真酒气不俗。   容暮倒是落了个从容淡定,小口浅尝白嫩的羊汤。   当但楚御衡看着这桌上俨然出自自己之前赏赐的美酒,楚御衡心头更是一哽。   楚御衡还没从容暮其实不喜桂花酿的事实里走出来。   容暮喜桂花,所以自己给他送了这么多年桂花酿,但现在容暮却说他其实不喜桂花酿。   楚御衡想起之前年尾宫宴时自己还亲手酿了一坛桂花酿送给容暮,隐约之间,楚御衡的掌心都被自己深深攥出几道血痕。   容暮给楚御衡倒了酒。   楚御衡一口饮尽,酒汁的确上佳,不知道是因为屋子里光线不明朗的缘故,饮酒后男人的眸子似乎更加棕黑。   楚御衡暗自把弄着精致的酒盏,问眼前人:“为何你不喜桂花也不同朕说明?”   正坐在楚御衡的对面,容暮本就白净的脸氤氲在滚烫翻腾而起的热气之中。   听到楚御衡突然发难般的询问,容暮透过雾气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微臣何时说了微臣不喜桂花?”   “那你为何不喜朕送你的桂花酿?”一时之间,楚御衡没理清楚其中的不同,“你若当真喜欢,又怎么会将这些酒都留到如今?”   容暮压下一口浓汤:“微臣认为,喜欢桂花和不喜欢桂花酿二者并不冲突,微臣喜欢桂花,但对桂花酿……微臣避之不及。”   楚御衡抿唇,听容暮这么说,只觉些许伤感。   记忆往前追溯而去,他同容暮第一回 亲密接触,便是借了桂花酿的酒劲。   可容暮如今却言不喜桂花酿……   一顿饭以尴尬开场,同样以漠默然而结束。   用完午膳,午后的光景影影绰绰,看着容暮手持杯盏侧首看窗外的模样与之前并无二致,楚御衡再无旁的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多看了两眼容暮,楚御衡摆驾回宫。   *   待人走后,容暮才无由地松了一口气。   容暮折着纤细如玉的骨节,瞥眼而去,外头白雪堆积,那一袭俊拔黑衣流连过峰石拱门,终究消失在雪色里。   家仆无声而入,收拾桌上的遗留佳肴,又带起屋外料峭冷雪寒气。   宋度也上前,对着桌上几乎没动过的一坛桂花酿颇为踌躇。   “大人,这酒还没用完怎么处置?”   容暮眼里的寒霜偷偷融化:“重新搁置回去吧。”   看着宋度带着酒坛子离开,容暮心中曲折宛转,难以描摹。   他喜欢连中三元时的金桂缠枝,因为那象征他多年苦读后得以开启官场的第一步,是他决心扬名立万后努力得到回复的一个标象,更是每三年殿试头名被圣上亲手赐下的荣誉。   而他不喜桂花酿的酒……那是因为自己自小在庙中长大,虽未出家为僧,但庙中的素食戒断等也颇为严厉。   以至到如今,他只用过一次酒。   还是在宣布殿试成绩的前一夜,楚御衡偷偷带着桂花酿从宫里出来见他的那一次。   楚御衡那时虽以为帝君,但朝政缠身,他们已数月未见,最近一次相见还是在殿试之上,那时他为考生,楚御衡坐在高台。   所以当楚御衡从宫里出来见他时,他等待成绩的微微忧虑一扫而空。   楚御衡特意同来陪他,还拍拍圆滚滚的酒坛子:“怕某些人忧思,朕给阿暮带了些好东西来。”   他并非担心成绩不好,书写时下笔如有神,对这次殿试的成绩胸有成竹,他只在忧虑明日见到楚御衡时该说些什么,反而没料到楚御衡会主动寻他。   所以面对楚御衡的调笑,他只摇摇头,稍稍烫了耳尖。   不管是何原因,能见到楚御衡他就如了愿。   后来楚御衡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登上屋顶看满天繁星,还给他递上酒坛。   他初次品到酒的味道。   辛辣,难以下咽。   只喝上一口,他就忍不住做呕而吐出。   可他还记得当时的楚御衡,眉眼含笑,多情的黝黑双目颇为勾人地看着他。   或许他被酒气熏的双颊发烫,这落在楚御衡眼里便是他不胜酒力,一小口桂花酿就让使他面色红润至此,楚御衡伸手替他抹去嘴角溢出的酒汁,还故意耸肩挑眉调笑:“这般不能喝酒,这么娇气离了朕怎么办。”   他那时心气高,最受不住楚御衡用此等方法去激他。   闻言就抱起酒坛仰头喝了起来。   最后一切就宛若失控了一般,酒坛在月色下倾倒,没喝上几口的酒水濡湿了他的袖摆。   他不知只喝了这么些,就能让人酣醉如此。   月明星稀,唇舌相触,呼吸之间都裹挟着夜幕时分不动声色的极致欢愉。   第一次饮酒。   以及……第一次同楚御衡那般亲密,水乳/交融。   容暮人生中的数个第一次都在那一夜里,随着桂花酿的浓郁酒香悄然而逝。   现在容暮再听楚御衡提起桂花和桂花酿,只觉过往风流已经烟消云散的寂然。   许是因为那一夜里酒中的一场意乱情/迷,他就搭上了自己后来的几年岁月。   但让他重归当日,他或许还会如此。   毕竟那一日的楚御衡太为耀眼,也太过有欺骗性,竟能瞒过月光,将他装进眼眸。 第34章 昔日情分   昨日昏沉了一整日, 华淮音睁不开眼。   他只知似乎有人将他从牢狱里搬了出来,随即马车慢慢悠悠的晃荡,他就到了一处温暖适宜的场所。   华淮音现在终于能睁眼看看周围, 不过腿骨胀痛,华淮音还闷哼了好几声。   床头的烛火已经熄灭, 烧焦了的一点烛灯芯弯着细细的焦黑身骨,无声彰显出他已在这处躺了有些许时辰。   不是寒冷脏污的狭小天牢, 他睡着的床榻绵软温热, 除了腿骨依旧疼痛不已, 他此刻浑身干爽, 血腥气都洗去不少。   这到底是何处?   屏风那头忽然有一灰衣小侍端着水盆进来,见他醒了, 立刻眉开眼笑。   “少将军可算醒了, 我家大人今早可问了好几回呢!”   “你家大人?”   华淮音干燥破裂的双瓣轻轻颤抖, 发出的声音却可忽视无闻。   小侍没听到他说的话, 当下手脚麻利地用温热的帕子替他擦着脸, 又给喂了几口温热的茶水。   “少将军且在榻上前安生的躺着,我这就去唤我家大人过来。”那人端着盆子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而华淮音方才喝了几口水,此刻唇腔的干渴被压下去;他想起身, 但腿骨一点也使不上力来,只得干巴巴的躺在榻上。   整个屋子别样的精致, 从墙上摆放的画作到屏风的精致雕纹, 都透露出他看不懂的文人墨气。   但虽看不懂, 他也知这些都是好东西。   而他结识的那些武将匹夫里可没有人会用这些东西, 有点闲钱就拿去锻造长剑长弓,怎会花在文雅的画作摆件上?   华淮音思绪飘摇,一袭白衣身影倏然晃荡在他脑海中。   乖乖……   他莫不是被容暮从牢里给捞出来了……   但等他当真看到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轻浅朝他走来, 华淮音也不惊讶,他心头微痒,像是心口有做未愈合的伤疤,绵痒得让人使忍不住伸手去挠。   朦胧里,华淮音脑海一道光闪过,似乎在天牢里他就见过这般场景。   那时他浑浑噩噩卧倒在地上,听见脚步声袭来,抬眼只见白色的鞋靴一尘不染,再想往上看,就已失去了神智。   但白衣胜雪,着实给华淮音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原来那时出来的男子就是容暮啊。   华淮音心口暖暖的,仔细想来,容暮这人的确不错,那等高位还能坦诚对他,危难之际有何人来天牢里瞧看过他?   武将式微,他又无文人好友,就算死在天牢里,也没有高位之人会为他说句话。   可容暮来天牢里助他。   容暮是个好人。   他要和容暮做兄弟。   可华淮音就怕容暮嫌弃他……   容暮不知这人这么能胡思乱想,到了华淮音榻边就停步榻前,还是那般嘴角微抿轻笑:“少将军可感觉好些了?”   华淮音紧着一张脸,面骨上的刀疤耀武扬威:“是丞相大人将末将救出来的?”   容暮点头:“少将军是昨日从天牢里出来的。”   华淮音想起之前天牢里那袭红衣的闻栗,那人心狠手辣,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还想着和眼前人做好兄弟,华淮音突然有些急迫起来:“你疯了,你从闻栗手上把我带出来?!”   容暮看他紧张模样,回道:“少将军本无罪,本官将少将军从哪里带出来,又有何妨。”   华淮音额前筋脉狰狞,不可思议:“我脱罪了?”   “闻栗手上本就无证据,只想用私刑让少将军画押罢了。”   “他居然!”华淮音胸中怒火激昂,一个没忍住就想坐起身来。   但大腿骨的疼痛又将他重新压了回去,一时之间剧痛难忍,冒出一身冷汗:“闻栗无得证据就将我从将军府捉拿到天牢里,还对我用了刑,若是我这双腿当真救不回来了,就是拼了命我也要和闻栗算账。”   粗粗地喘着气,咒骂之余华淮音还不解气,脸上的刀疤愈发狰狞:“果然文人都无心!”   文人都无心么……   当属文人之一的容暮面色忽变。   抿了抿唇,容暮弯腰挑了挑屋里暖炉里的炭火,红亮的心星飞溅而出,却在碰到他手的前一刻戛然而落。   看着暖炉烧得更旺了些,容暮沉默着一言不发。   华淮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话。   容暮将他从牢里捞出来,还好生照料着,自己那句文人都无心的话说出来格外寒人心。   华淮音暗地里咒骂自己的狼心狗肺,被褥中的手无声攥紧:“我那话不是在说你,我也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很好,是闻栗的行径太过分了!”   容暮见此无奈地摇摇头。   华淮音为人单纯朴素,有什么都摆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明白心中所想。   他本就没有怪责华淮音的意思,华淮音如何他现在也了解了两分,壮志未酬,年近而立之年,功业无成,也无一妻一子,况且他对朝堂文人的怨恨早就扎入根骨,一时半会儿轻易改变不得。   二人闲聊着,气氛还算融洽。   容暮还应下华淮音,日后周渠若来看他便将人放进来的。   但周渠即便要过来,估摸着也是月底的事了,周渠作为灏京的四大皇商之一,同他丞相府最好还是不要有过多的牵扯。   至于华淮音还提出想要回将军府医治,容暮并没答应下来。   这段日子华淮音还是在他眼前安生待着,他这丞相府左不过已经布满了楚御衡的眼线。   二人言行都被楚御衡看在眼中。   何必节外生枝地离开。   不过即便华淮音要走,也该同他一道。   思及此,容暮看着榻上如坐针毡的男子,邀请道:“本官估摸着开春就去江南养身子,少将军可有闲情同本官一同去江南看看?”   “同你一齐出灏京,去江南?”华淮音摇头,“我不便出京。”   他父亲去北疆前方警醒过他,日后非有必要,不可私自离开灏京。   “本官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方无罪伤到了腿,出京去江南同本官一道养身子的事本官会禀报陛下,你且安心便是。”   华淮音愣了愣,若是换个人这般诱着他出京,他定会早就举起砂锅大的拳头替那人脑袋开个瓢。   但看容暮从容柔和,华淮音忍着腿上的剧痛,蓦然将直言拒绝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我再想想……”   -   华淮音这么一想,直接拖延到了正月十四。   临近元宵日,庭外的雪快化了个干净,但雪融时来的清冷,纵使有着日光,也格外冷人。   容暮一大早起来就听见外头喧嚣的声音,穿好厚实的冬衫出去一瞧,就发现宋度正带着几个仆人敲着屋檐上的冰溜子。   屋檐下的冰溜子拖得老长,冰条晶莹剔透,足有人一臂之长,挂在砖瓦檐上,一排排地闪着银光。   宋度刚敲了一根下来,刚才还细长尖利的冰溜子落地瞬间就变得粉碎,瞥见自家大人已穿戴好起身了,宋度连忙将手中的长竿递给一旁的仆从。   “大人今日睡得可比昨日久了些。”   被宋度推回了暖和的屋子里,容暮手上被塞了一盏热茶:“昨日太过困倦。”   看着睡得两颊飘红的自家大人,宋度还在乐呵:“大人身子疲乏,就该多睡睡。”   从北疆回来,自家大人每日睡着的时辰远比之前多了许多,临近年关那几日,大人更是晨阳高照才会松懒起来。   睡的时候久了,大人的面色也养得好了起来。   之前白的像瓷一般的肤色红润了许多,就像冬日过去,初春探来的生机盎然,就连之前在北疆起了冻创的手,也在一日好几次敷药的情况下好上许多,现在看去,大人的指节盈盈如玉。   可算渐渐都养回来了。   宋度心口徜徉着莫名的喜悦。   午膳之前,容暮照例要去华淮音屋里看一看。   可还没过去,周管家就带着醉仙居的周渠进了容暮的书房。   白日里容暮书房的轩窗关得紧闭,一方暖炉此刻无声地放着红褐色的暖光。   见了容暮,一身褐袍的周渠眉开眼笑,躬腰问安:“丞相大人安。”   “周老板来得及时,本官正打算去少将军那处看看。”容暮刚巧收拾好准备去华淮音那处,索性带着周渠一起去看华淮音。   沿路,容暮笑着同周渠交代华淮音的近况:“宫里御医说了,少将军身子骨底子好,当初晕厥过去一为疼痛,二为牢狱里饮食不佳,如今腿骨用了药,又三餐定量,少将军的身子已经渐渐养了回来。”   “一切都劳丞相大人了。”周渠黑白分明的双目中流动着感激,“要不是丞相大人及时出手,少将军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容暮摇摇头:“他未做过的事不用认,自会有公道在。”   周渠连连应下,面上到底是恭敬的模样,一路上周渠都在对容暮致谢。   华淮音的腿养的不错,还好没伤到骨头,否则伤筋动骨百来天,纵使现在接上了腿骨,华淮音也需在榻上安稳躺些时日。   糙惯了的华淮音鲜少这般养尊处优,一早就醒了,当下翻着容暮送来的话本子。   一边觉察里头男女痴缠着实无趣,华淮音一边又忍不住翻向下一页。   周渠过来时,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斜靠在床榻上,手上还翻动着书册。   “这?”   周渠无声地停下脚步,狐疑地看了容暮一眼,眼神里似在暗问容暮里头安生看书的……可真是少将军?   容暮顿首。   他送来不少东西供华淮音玩乐解闷,可最后华淮音把弄着画本子不松手。   他也觉得稀奇,但也随他去了。   华淮音早就在等着容暮过来了。   每日这个点容暮基本上都会过来瞧瞧她,也没什么大事,不过闲散说两句。   刚开始华淮音还会觉得别扭,他不过伤了个腿,就被人这么关切地照料着,作为一个粗心的武将,若是传出去可不就会被他那些好友嘲笑着。   虽心里这么想,但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袭来,华淮音面上已经聚了笑。   作为一个武将,华淮音总是坦诚地扭着一股劲儿。   “丞相来了?”   “醉仙居的周老板过来看你了。”   华淮音和容暮同时开口,粗狂和清雅的两道声音恰好撞在了一处。   容暮浅笑,华淮音挠挠头将视线移到容暮身后。   看到周渠来了,华淮音面上更为欣喜,咧着嘴笑的时候连带着面上疤痕都少了些嶙峋凶悍。   “你们聊,本官先出去。”容暮让仆从新沏了一盏茶水,便委身离开。   可白色声影消失眼前,华淮音还直盯着人家离开的方向。   特意过来的周渠看在眼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华淮音这才回神:“周叔……”   “我看少将军乐不思蜀。”看他安好,甚至现在同年前比,腮帮子还圆润了些,周渠眼底漏着光,继续道,“看来丞相大人的确将少将军照顾得不错。”   华淮音低头嘿嘿一笑,只夸着已经离去的容暮:“他同普通文臣不一样。”   还怪会照顾人的。   “可不就不一样,否则谁敢把你从天牢里捞出来。”   周渠也知容暮是个可靠之人,否则远在北疆的华老将军也不会将华淮音托付给容暮照料。此外,周渠觉得容暮这张脸总让他觉出几分熟悉之感。   犹似故人。   但一时半会儿周渠也想不出容暮似谁。   思索不出,周渠便不去为难自己,华淮音的处境才让人棘手——丞相大人将他从牢里带出来,华淮音这厮就想着同丞相大人一齐去江南。   “不可!”   华淮音话还没说完,周渠当即反驳,“少将军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怎能轻易出灏京?”   “可容暮他说,可以同我一起去,我们不过是去养身子罢了,况且陛下都说我是被冤枉的。”   “那不过是陛下给丞相大人的一个面子罢了,但丞相大人的面子又能护着你多久?”见多识广的周渠恨铁不成钢,又气又惑然:“况且你就这么相信丞相?”   华淮音气得紫涨了面皮,怒目圆睁:“周叔,你不要这般说他,他才不会害我的!”   周渠:……   -   尚且不知屋里二人起了纷争,容暮从华淮音屋里出来就转身回了书房。   书房里正摆放着周渠当初送来的一盆梅树,花枝还在盛开,红艳艳的花朵为整个书房添了几抹鲜丽的色彩。   抚弄着柔嫩的花瓣,容暮面色晦涩。   当下他和华淮音在丞相府被楚御衡的人暗中看管,要送华淮音兀自出京已绝无可能,唯有借助外人……   福至心灵,周渠的到来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容暮提笔磨墨,如平素一般在书桌前开始描字。   这一写足足写了半个时辰,桌角的细碎成团的纸页堆了一小堆。   -   有心求人办事,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容暮便特意将周渠留下用膳。   周渠也不知和华淮音说了什么,从屋里出来后面色就不大好看,但席间还算恭敬守礼。   可氛围堪堪,不算和洽,容暮咽下碗里蛋羹,审视一直黑脸的周渠,随意一提:“本官知周老板经商人脉广,现下还有一不情之请……”   周渠微愣,抬眼:“大人请言。”   容暮素手搅动着蛋羹:“本官和少将军都有伤在身,便商量着一同去江南住住,可惜身边无人可去那处打点,本官想拜托周老板在那儿寻一处好宅子。”   灏京的水太深,为了得以保全自己,他还是远些权势的中心为好。   届时他再操作一二,趁机将华淮音摘出众人视线。   周渠本就被华淮音磨得没了脾气,自知华淮音铁了心要和丞相去江南,他只得为华淮音日后在江南的舒服日子张罗着:“这事就交由草民去办,大人放心就是。”   膳后,寒暄之余,容暮亲自将周渠送到丞相府大门外头,宋度还捧了那盆梅树出来。   容暮指着梅树,微抬起下颌语气轻缓:“这花儿在本官府上有些娇气了,不若还是周老板带回去养着吧。”   能成为京城四大皇商之一,周渠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丞相大人怕是有事交代给他。   于是周渠拱手接过红梅:“日后得了更好的,草民再献给丞相大人,至于大人所说的江南何处适宜养病,草民回去就好好寻一寻,不过那儿本就钟灵毓秀,可不就是疗养的好地方。”   “嗯,那有劳周老板费心了。”   “大人这话折煞草民了,那少将军去了江南以后,还需大人多费些心了。”   “那是自然,本官欣慰有少将军一路作伴。”   容暮含笑看着周渠的马车一路离开。   等到回了书房,宋度还不适应屋子里没了红艳艳的梅树,当下收拾着桌上的那堆废纸,看揉成团的纸片堆了快半桌,宋度无意道:“大人今日错的字有些多了。”   “心不静罢了。”容暮清浅看去,敛下目中的寒意不再多做言语。   明明即将卸下所有的政务,他却依旧如同被压在巨石下,一呼一吸都颇为沉重。   今日他说要周渠去江南找宅子的话,就是刻意说给楚御衡安置在府上监视的人听的;至于那盆返送回去的梅树,则藏着他真正想要周渠替他安排的事项。   灏京就是一方牢笼,只要他不走,就永远会困在这方寸之地中。   所以他暗自在梅盆疏松沃厚的黏土里留下信条,托周渠寻一众踏实可靠的人士和出京的隐秘小道,届时护他和华淮音安生离开灏京。   做这些不过未雨绸缪。   若用不上还好,但若是用上了……   容暮眉宇蓦然一蹙,那他同楚御衡的情分就彻底消弥了。 第35章 朕还于你   次日, 正月十五,元宵日。   容暮昨夜梦魇,梦见楚御衡冷着脸对他, 还将他驱逐出了丞相府,旋即闻栗一袭红衣登堂入室, 笑意里好不傲慢。   后来他退而求其次,转首辗转去江南, 路上却被楚御衡和闻栗的人几次三番的刁难, 最后即便到了江南也复发了旧疾, 江南好风景里, 他残喘着熬着日子罢了。   这梦太真,睁眼后, 容暮额边脑穴抽痛。   揉着脑边穴位, 容暮起身下榻, 宋度刚好在一旁仔细烘着容暮今日出门要穿的锦衣。   月华锦衫, 但也染着几分红……   注意到自家大人的灼灼目光, 宋度掀开绣着赤色枫叶的袖摆朗道:“这是大人今日的衣衫。”   怕自家大人不愿意穿,宋度还取出衣服前后左右动了几番,让容暮能看得更仔细:“府上的绣娘新作的衣裳, 主打还是白色,但添了赤枫点缀, 红意喜人。”   容暮不吭声, 这衣服的确有些红, 但也并非全然的红。   大底还是能接受的。   *   楚绡宓来得很早, 等容暮换好衣服洗漱完准备去用早膳时,楚绡宓已经在正厅里候着了。   见到容暮出来,楚绡宓双目发亮, 瞳仁炯炯有神。   阿暮今天也太亮眼了吧!   虽说还是一如既往的白色长袍,但这回男子衣服上还绣着几叶子红枫,白玉的发簪也被换了下去,发丝束于顶,红枫相配的是一面内敛沉稳的乌金发冠。   容暮的容貌本就不俗,今日只稍换了衣服的颜色,就陡然变成另外一个人。   像薄雾散尽的秋日旷野,骤雨初歇的葱郁山林,整个人都有着同年前大为不同的感觉,只觉鲜活逼人。   而且容暮这衣服还和她今日的裙子有相配之意。   只悄悄多看了容暮一眼,楚绡宓的两颊就飘起了绯红霞色。   摸摸发烫的耳尖,楚绡宓手指穿过耳侧翩翩作响的步摇:“阿暮这么穿真好看,一点病气都不显。”   “殿下今日的衣裙也格外的好看。”   被人夸赞,容暮噙着笑也夸赞了回去。   为了出宫看花灯,楚绡宓今日就脱下以往繁复华丽的宫袍,换上了一层海棠色的冬裙,头上配着她最喜欢的石榴红朱雀步摇,整个人娇俏可爱。   楚绡宓自负自己的姿容,但被容暮夸又是另外一回事。   容暮的清浅一句夸,楚绡宓脸上的红霞一直到出门都没有散下来。   而这日楚绡宓来得有些过早了,容暮便思索着带人去周渠的醉仙居。   再见周渠,周渠看容暮的神色略有讶异。   昨日他回府后果真从那梅花盆景里发现了字条。   不过丞相大人的思虑的确有道理,少将军会因几年前的案子锒铛入狱,保不准日后还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既然华老将军都已经来信将少将军托付给丞相大人了,他也不该多言。   所以容暮拜托他去办的事情他立刻着手准备,整个灏京地域不算小,要不动声色地将人遣送出京着实有些难度;但那也是于普通人家而言,就周渠这等地位的商贾,手上总会有几条方便供差遣的路子。   今日容暮来,周渠特意在醉仙居的顶楼单独留了一桌。   没有人叨扰,楚绡宓又难得能出宫玩,当下心满意足。   但很快楚绡宓远山黛一般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这日出宫已经过了她皇兄的明面。   甚至她皇兄听闻她要和阿暮看花灯时,还打算和她一起出来找容暮,但没想到半路上皇兄他折回了皇宫,只她一人过来寻容暮。   不知今日她皇兄还会不会过来,但楚绡宓盘算着,皇兄还是不要来好了……   但很快,楚绡宓就被容暮的简约云澹勾了心。   可容暮勾人而不自知,清谈间还交代了开春后离京的计划。楚绡宓想留人,奈何容暮心意已决。   所以醉仙居一顿饭用了近一个时辰,楚绡宓后半程食不知味。   似瞧出女子的失神,容暮饭后带着楚绡宓去逛了灏京的商街。   一下午都穿梭在人流之中,楚绡宓终于又兴致勃□□来;到了晡时的暮色时分,楚绡宓才慢慢停了下来,二人带着仆从寻了一处茶馆。   待坐下以后,楚绡宓还盎然地对容暮展示方才在珍玩店里新买的珠玉,可手上的环佩蓦然顿在空中。   楚绡宓:?!   她那本该在宫里的皇兄,当下毅然落座在容暮的身后,植丛遮了那人的脸,但那峻拔的身形不是她皇兄还能是谁?   看到自家皇兄对她打手势,楚绡宓不动声色地掩饰好目中的惊讶,如楚御衡的意,没有提醒还在吃茶的容暮。   在茶馆里用了几方点心后,窗外的巷道就暗了起来,暮色苍茫,随后那些精致奇巧的花灯一盏盏的被点亮。   容暮凝神瞧了一会儿,看楚绡宓点心也吃的差不多了,便领着人出去赏花灯。   楚御衡恰巧坐在容暮视线所容易忽视的地方,容暮带着人转身离开茶馆时,视线微动。   但知道皇兄在衡在,楚绡宓做什么事就像被人死死盯住一般,不敢轻易放肆。   原本她还想卖娇挽着容暮的胳膊呢,当下也只得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胸前。   万街千巷尽皆人头攒动,繁盛喧闹。   容暮和楚绡宓在赏灯的人群里拥挤了一刻钟,鞋靴就不知被谁踩了几脚,从人群中脱身出来,容暮的白靴已经染了几团黑。   顿步华亭外,容暮一面理着翻飞的袖摆,一面几分气虚:“殿下先去看花灯吧,微臣就不过去。”   不远处正有偌大灯架推过,闹得格外热闹,楚绡宓看着实在累了的容暮,又看看前头五光十色的花灯,轻咬着唇瓣做出抉择:“那本宫就去前头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寻你?”   “好。”容暮的声音扬逸。   看宫里的侍从护着楚绡宓消失在人海,容暮斜眯眼眸,心里默默数着律拍。   方数到十的时候,他白袖下随意垂落的手倏然被一只大手紧紧包住。   十指相扣,严丝合缝。   容暮一早就发现这人在跟着他,况且对于这只牵着他的手,他早已将这触感牢记于心。   毕竟他曾在这人睡着后偷偷牵过许多次。   熄灭了烛火,阖了帘襟,但他也只在看不见光的时候主动靠近。   现下两只手在袖笼中交缠,周身人潮拥挤,皆朝楚绡宓先前的方向涌去,容暮嘴角的笑意慢慢拉平:“陛下万安。”   男人不出声。   只是牵着容暮的手更为用力,宛若想把容暮的手嵌入到自己的手心一样。   “陛下松开。”   轻轻晃着胳膊,不断有人擦身而过,不愿当众揭露楚御衡的身份,容暮只用气声请求。   可还没抬眼看楚御衡,容暮就眼前一黑被一方面具盖了脸。   容暮这才发现楚御衡脸上也戴了面具,鹰眼似勾,略有深意。   似乎意识到不断有人朝他们冲撞而来,楚御衡的手无声的握得更紧,带着容暮穿行人海。   容暮又想起那一年他们元宵节的时候出来玩的模样。   那时他好不容易可以和楚御衡私下出宫,一路他都小心翼翼,就怕□□的人冲撞了楚御衡,但又甜蜜,他可以借着二人被人海冲散的由头偷牵起楚御衡的手。   现在也是如此,两个人的手在袖袍里面隐秘的牵着,两侧的灯盏远近高低,若细碎飞星。   可容暮清楚地明白一起都不一样了,当初那甜丝丝的味道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避嫌和疏离。   楚御衡不知容暮如此作想,将人带到一艘画舫上。   似乎知道容暮到了船上就下不了船,也轻易离不开他,楚御衡这才减轻了手上的力道。   但依旧没有松开手。   船行于水面,两岸人声喧嚣,灯火璀璨,船行之际水面泛起层层的涟漪,破开了弧面平铺着的碎金。   楚御衡摘了面具的脸掩映着难言的阴鹜,但容暮掩在面具下的琉璃目清澈有光,就像二人回到了那一年一样,容暮的眼里全是他,楚御衡不由得喉结轻滚:“阿暮……”   “嗯?”   “你要去江南?”   楚御衡骨相极佳,鼻梁高挺而眼窝也颇深,严肃时颇能唬住人。   但容暮不怕,他闲敲着桌角的指骨只微微一停,看着眼里有苦痛的男人,似乎男人会知道他要去江南这事就在他意料之中。   “江南风水养人,四季也柔和,就适合微臣这破败身子去。”   不去问男人为何知晓他有去江南的打算,容暮这会儿欣赏起船外的好夜景。   但面具戴在脸上,磕到了他的鼻骨,容暮摘下面具后揉捏着被面具微压的鼻梁。   当下看着容暮此刻俊朗的半张脸,楚御衡黝黑瞳孔宛若深潭映着月亮,同时轻捏着容暮的手指骨节像是要把不舍都揉捏走。   “那阿暮何时去,何时回来?”   “何时回来”四个字被咬得很轻,让楚御衡凭白添了几分难以言状的脆弱之感。   可这不该是一个帝王该有的神色……   看男人一脸紧张地看着他,容暮偏着头,继续看向外头的灯火:“去的日子还没定下,江南那头微臣还要先去找住处;而回来的日子……也未定,但微臣身子好了就会回来。”   楚御衡轻轻哼了声,明明不想容暮去江南,可楚御衡却说不出口。   昨夜听到暗卫来报说容暮有想去江南的打算,楚御衡顿时就开始焦心起来,犹如陷入了死胡同。   坦白而言,江南那处的山水的确比灏京更为养人,但容暮一去没有几个月便是回不来的,一想到还要许久不见容暮,楚御衡本能地反对容暮去江南的这个想法。   可容暮的身子的确需要好好养上一养……   放弃劝说这人留下,楚御衡打量眼前男子有如冰水般沁凉的侧颜,心底的焦躁思绪缓缓沉降。   但男人的沉默让容暮意动,倏然间,他好似意识到楚御衡不想他走。   可他踌躇还没做回复,舒缓了眉眼的楚御衡薄唇上下抬阖:“你若这般想去江南……朕在那儿还有一处山庄,阿暮你可以过去住,有朕的人照顾你,朕才安心。”   容暮心口一哽:“微臣暂且先自己寻着地方。”   被眼前人婉言拒绝自己的安排,楚御衡面上的骄矜之色骤然破裂,到底知道自己于容暮有些亏欠,最后恼怒偏首:“那随就你自己去找罢了。”   容暮挑了下眉不解,这人怎么又生气了。   但履世本就如冰,更何况他在一直伴着君王,伴君如伴虎,不论楚御衡舍不舍得,自己都该走。   不过容暮心里还在宽慰着自己,能在今日碰到楚御衡也是好事,至少他不用再进宫上书他要移居江南。   *   护城河很长,船舫行了小半个时辰还未驶过灏京最为繁华的商街。   两岸的茶坊酒肆光彩争华,各出新奇的灯烛下游人无不驻足。   楚御衡原本打量岸边灯火独自闷气,但后来目光莫名偏到了容暮身上。   船舫近处瑰丽花灯的光彩混淆着水光,柔和了容暮线条流畅好看的侧脸,白衣上的红枫在粼粼水光里似有金粉闪耀,使得往日清淡欲仙的男子此刻尤其浓冶。   楚御衡嗓子干咳,大口饮下一口小几上凉透了的浓茶。   船舶临岸,容暮眼睫低垂,掸掸皱了的袖摆打算起身下船。   可楚御衡突就将准备起身的容暮一手捞了过来,还往坚硬的胸膛里紧紧按了按。   容暮鼻尖被撞得酸痛,琉璃瞳目骤然扩大。   楚御衡从来不会在众目睽睽下这般。   但楚御衡还算克制,只几息时间就松开了手,还取出那面容暮回京送他的玉佩来。   “之前你要的玉佩,朕现在还给你。” 第36章 府中遇刺   ——之前你要的玉佩, 朕现在还给你。   一块玉佩不过落在楚御衡手上才一月多光景,怎的就宛若经历了沧海桑田。   初送时,这玉佩还颇为简朴, 雕工虽不算精细,但还能看出是出自容暮之手的, 现在楚御衡还给容暮的玉佩宛若是精致了百倍的赝品。   精细的雕工,看上去就触感其光滑无比。   一点都不像是之前那个他雕琢而出。   容暮暗自思忖。   看容暮变换的神色, 楚御衡手持玉佩略有些焦凝, 明明他都同容暮认识了这么久, 送东西也不是头一回了, 这次却让他觉得面红耳赤。   只是楚御衡脸色黑,才不那么明显。   眼前陌生玉佩, 容暮挑了下眉, 微抬起下颌:“微臣的玉佩怎么大变了样子?”   “这是朕亲手雕饰的, 没经过旁人的手。”   楚御衡有些骄傲, 又往前递了递玉佩。   但容暮并未接过。   “阿暮?”   不懂这个时候为什么容暮还能走神, 楚御衡索性弯下了腰,解开容暮腰侧原本佩戴的白玉,想要换上了这一枚他精雕的玉佩。   觑了一眼近在眼前的红玉, 容暮微眯着眼眸后退了一步:“陛下这是做什么?!”   但他的后腰却被男人伸出的手臂拦下。   “别动。 ”楚御衡轻声呵言。   楚御衡随风而飘的发丝还落在容暮的手背,细密的痒意骚挠着容暮敏感的腕骨。   男人很少为他人做这档子事, 一国之君昂首视人, 何曾如此折腰。   楚御衡微躬着腰背, 取下容暮腰侧玉佩的动作还算麻利, 但将玉佩重新挂上去时,略带薄茧的指节宛若打了几个结一般,磕磕绊绊了许久以后才成功将玉佩挂在容暮腰间。   这红玉同容暮今日的红枫外袍格外的相配, 凝结了容暮和他两个人的心血,所以楚御衡格外满意。   伸手拨动着红玉的缨络穗子,楚御衡愉悦至极。   而容暮一直僵凝着身子,垂目而视腰间挂玉时,莫名的不虞顺着四肢百骸涌向肢干。   楚御衡这又在做什么样子给他看。   莫不是想哄他留在灏京?   一时气血逆流,容暮本就俊朗的面骨少了几分温善,多了些容暮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连耳尖都血气染红。   画舫轻缓靠岸,荡起水面金纹。   楚御衡终于就自己刻饰好的玉佩送到容暮手里,胸腔尚且还鸣动几缕轻松肆意,携着人下船,楚御衡忽就见身侧人白玉一般的耳尖染上了红意。   容暮只有在羞意上头时,才会如此。   见此,楚御衡近日来的忧思燥闷陡然间消失了个干净。   但看破不说破,阿暮毕竟好面子……   楚御衡心愉地重新牵着人下了船舫。   但容暮此刻看着悬挂在他腰侧的焕然一新的玉佩,心口隐忍着难解的郁气,以致难以顾忌他那已经红了的耳尖。   而楚御衡紧紧攥着的他那只右手更宛若滚烫热汤,热意顺着左手的脉络向上涌去,容暮的整个左臂都已经快不是自己的。   正月的风还没暖起来,吹刮在脸上如若刀割,容暮却觉浑身都似被火烤一般,冷热交叠。   下了船以后,楚御衡还不松手。   但楚御衡素来如此,私下里总喜欢这般。   容暮冷凝着脸,余光扫过斜靠前的男子只觉万分压抑。   被刻意避开,岸堤边四处转溜儿的楚绡宓可算寻到人了。   抹去额间细密的汗雾,楚绡宓将手上的莲花灯递送到容暮手上,同时圆溜溜的双目极有神地看见容暮腰间已不同的玉佩。   “阿暮你怎么突然换了一枚玉佩啊?”楚绡宓就着月光和花灯的烛火仔细看去,只觉奇怪,“这玉料不就是阿暮你之前送给皇兄的那枚吗?”   被人点破玉佩的来历,容暮看着手中的青莲花灯心底一沉,也不多言。   见容暮不说话,楚绡宓刻意不去瞧二人交缠的手,即便被宽大的袖笼所遮挡,楚绡宓也猜想到二人这会儿必然手牵着手。   心里有些酸,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皇兄,我们该回宫了。”   楚御衡顿首,看着过于喧闹的街巷冷风料峭,单手将容暮的大氅拢得更紧,不让丝毫的冷风窥探玉色:“阿暮今日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   容暮看着板着脸的楚御衡,微挑眉梢。   这人说让他回去歇息,可牵着他的手却丝毫未放。   最后还是容暮袖笼下的手微微一紧以作示意,楚御衡才不动声色地松开。   亲眼看容暮上了马车,楚御衡还驻足久滞,同时收回袖子的手按暗地里相互摩挲,似乎在怀念方才的感觉。   -   马车将容暮带回到丞相府,万街千巷,繁盛浩闹已近阑珊,五光十色的花灯不断远去,尔后仅有月色相送。   一路之上,容暮默不作声。   容暮默然抚弄着玉面上顺滑了许多的线条,华老将军将这玉料送到他手上的时候,还是拳头大的原石模样。   被会开玉的人开了出来,他才得以雕琢如此。   想到华老将军,容暮方才突然涌到四肢百害的躁动柔缓散了回去,心脉不断地拉紧。   玉变了样子,棱角精细了许多,就像当年考取功名时立下扬名立万的宣言,现在回头一看又完成了多少?   物是人非,手染怎么都洗不白的污迹,十年里他手下处置了多少楚御衡看不过眼的氏族,最后岂能料到会算计到了自己的家族。   方才还游荡在容暮脑海里的柔情此刻全化作沉重的负担,突然间容暮就觉有些累了。   马车缓缓而行。   等到了丞相府的时候,宋度掀开马车帘子,就瞧见自家大人已经阖了眼睡上了。   -   元宵日在街区流连的时间过久,容暮从马车上下来就觉浑身不爽快,整个人就想着扑倒在床榻上,早些入眠。   宋度看自家主子都劳累成这样,一时不免心疼。   在一旁静静服侍着容暮洗漱,他看自家主子安生地躺在床榻上,一双眼近乎睁不开,倦容颇显。   宋度挑了挑屋子里的暖炉,不过一盏茶时间就熄了烛火,静静退散到屋外。   容暮的确睡意深沉,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被耳侧的喧闹声所惊醒。   容暮骤然睁眼看去,床榻外竟有几人正在交缠互斗,其中一个黑衣人看向他的双目凌寒,犹如想将将他刀削剜骨。   “大人!”刚刚闻声进来的宋度大惊,抽出腰间的长鞭就要过来。   眯着眼眸,容暮摸上了床头暗格一直藏着的短刃,但还未出手,那黑人居然率先挣脱几人的唯困,举着刀剑就朝他袭来。   一切动作都被放慢,容暮一闪,肋骨狠狠的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刀剑就擦过他的臂肘,红艳的血瞬间染红了他白色的里衣。   同一时间,容暮另外一手把着的短刃猝然刺向来袭的黑衣人。   黑衣人被匕首刺中右眼,恍惚几息的功夫里就被原先缠斗着的陌生侍从所抓捕。   宋度殚精竭虑,立刻握着鞭子向前:“大人!”   容暮的伤口在大臂上,现下整个左手的胳膊都染上了血迹,忍着疼痛,容暮抽了口气:“无碍。”   宋度压住其臂膀处,不让自家大人血流的那么快。   但容暮刚抬头看着想刺杀他的刺客,就见被侍卫压在地上的黑衣人已经口吐鲜血,一副咬舌自尽的做派。   这几个同刺客搏斗的就是楚御衡派来保护容暮的暗卫。   明明他们兄弟好几人在此守护丞相大人,却依旧让刺客抓了空子闯了进来,还让丞相大人受了伤……   一时之间暗卫几人面色惨白,仿佛已经预料到自己回宫以后的惨淡下场。   暗卫们不敢抬头看受伤的丞相大人,但容暮却暮色冷凝的看着榻下的几人。   许久后,丞相府的宋大夫夜半时分就被宋度唤来说大人受伤了,提着药箱子衣服都没穿好就过来,宋大夫一来瞧见丞相大人胳膊处那血流得着实瘆人。   替容暮将伤口清理好又上了药,宋大夫这才缓缓退下。   周管家也被方才动荡闹了起来,整个丞相府的侍从都被惊动了,周管家带入查探四处,除了自家大人的房间,便是少将军所住的屋子也有刺客来袭。   大人伤了手臂,而少将军险些命丧在刺客的刀下,也多亏了丞相大人派去保护少将军的侍卫有些功夫在身,这才将还伤了腿的少将军给护了下来。   两波刺客都被人擒住,但都当即咬舌毙命。   等到御医退下后,容暮看着还紧张着的周管家,只让周管家加紧安排着府上的侍卫巡逻,切勿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等周管家步履匆匆的出门安排,容暮才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几名暗卫,至死至终,容暮都面色平静。   抿了抿唇,容暮看着还紧张下跪的暗卫,轻言道谢:“今夜刺客来袭,多亏了你们。”   为首的暗卫头颅垂得更低了,不知该如何回复。   丞相大人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就是陛下送来保护丞相大人的,但这几年时光下来他们处理了刺客之外,便是向陛下回禀丞相大人在府上的举止。   现在突然被丞相大人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几人颇为踌躇。   看到跪下的这几人都不作声,容暮仔细看去,跪下的这三个人身形都在发颤。   这是在害怕他么,容暮心里暗想。   轻触左手拖下来的布条袋子,容暮敛下眸中的深意继续说道:“你们今日护住了本官,回头本官会对陛下言明你们的功劳的。”   跪着的几人更加害怕了:“大人言重了,是属下没护住大人才对。”   居然都让丞相大人受了伤,他们哪里还有功劳可言。   容暮不赞同地摇摇头:“你们是不是已经护了本官好些年了?”   暗卫中为首的那一人思酌片刻,点了点头:“八年前属下几人就来了。”   八年……   容暮低低地喃着两个字。   他和楚御衡认识了有十年光景,而八年前他们在做什么。   容暮思来想去,只能想起那是他头一回被刺客所伤的时候。   想来也是奇怪,那一夜他同楚御衡待在一处,刺客分明是冲着楚御衡去的,他却因拦下冲着楚御衡而去的刀剑而被划到脸。   那回他被刺客所伤,楚御衡抱着他便去寻大夫瞧治,明明他只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楚御衡却像珍重的宝物被摔碎一般紧张。   现在他也算想明白了,当初他的面容也许同闻栗有几分相似……   毕竟他初初看到楚御衡御书房里悬挂的那幅画像,还以为那是楚御衡为自己画的,略微不像之处他也能安慰自己,那是楚御衡画艺不精而招致的几分失真。   又回忆到伤心往事,容暮心中所有的不平和难堪席卷而来。   说要放手,在哪里又那么容易呢。   这最初的悸动,说不准要他用往后余生的所有时光才能慢慢走出来。   漠然喟叹,容暮方觉十载许成空。   可往前的路还是要走的,纵是浓雾笼罩,他也不能止步不前。   再看底下护着他竟有八年的暗卫,容暮虽说不喜楚御衡派人看管他,但现在楚御衡手下的人救了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长睫低垂着,容暮不愿为难这几人:“你们下去吧,至于往后是回宫还是继续留在丞相府,就听陛下的意思吧。”   “喏。”   闹了这么一出后,容暮也少了几分睡意。   他的身子似乎总是受伤,胸口的瘀伤好了才不久,左臂又留下一条刀口。   身子疲乏,但精神却极为亢奋,眯着眼思索这刺客来自哪一方人士,思来想去却怎么也寻不出个确切的人。   或许说他心里有了某人的身影,却不愿承认是他。   第二日天还没亮,容暮就顶着困顿的双眸起来了。   宋度见到自家大人醒来这么早还有些惊讶,但一想到昨夜闹了一通刺客,也压下心湖的涟漪。   为大人束着头发,宋度看着镜子里无精打采的自家主子,突然提道:“周管家方才说,少将军想见一见大人。”   “见我?”   “少将军也起的早,这会儿正在榻上生气。”   容暮微愣,连早饭也没顾得上用就去华淮音的屋子里瞧瞧。   华淮音果然在生气,铁青着一张脸,一旁的药都不喝。   服侍的服从尴尬地站在一边,捧着药不知所措,见到容暮过来,求救般的视线就飘了过来。   宋度接过仆从手里的药碗,立在自家大人一旁。   此刻华淮音的脑袋埋在手掌中,整个人莫名阴沉沮丧。   昨晚的刺客虽说没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但华淮音知道一定就是闻栗派人来追杀他的。闻栗的疯狂让华淮音叹为观止。   华淮音也奇怪,自己之前都没有见过他,怎得让闻栗就不愿放手。   听到有人脚步声袭来,华淮音闻声辨人:“末将知道昨晚的刺客从何而来。”   容暮挑起眉梢,让侍奉的人都退了下去。   虽说昨夜丞相府遭了刺客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府邸,但华淮音现在的话却不是人人都能听的。   遣散了众人,容暮道:“少将军且言。”   华淮音目光灼灼,黝黑双目里似有火焰在燃烧:“是闻栗。”   听到闻栗的名字,容暮睫羽轻颤,忽就笑了:“少将军这是有了证据?”   容暮不是没怀疑过闻栗,但坦白而言,闻栗不可能能在如此短暂时间内就有此等羽翼。   只怕身后有人罢了。   容暮双目幽暗。   看容暮不相信,华淮音攥紧了拳,声音也放大了许多:“除了他,还有何人会追杀我到如此地步!”   容暮让宋度把药碗递给华淮音,华淮音接过碗也不喝,情绪急躁。   容暮无奈地抿抿唇,当着华淮音的面抬起他的左手,然后掀开手腕的宽大袖子。   刹那间,宽袖里头裹起的白布跃然眼前,容暮朗言:“不止你被刺客伤到了,昨夜本官也是。”   华淮音:……   一直等到喝完药,那苦涩的药汁也没有将华淮音繁杂的心绪给压下来。   一会儿挠挠额头,一会儿忍不住扣扣腿骨发痒的伤口,武将忧烦起来手就闲不住。   最后华淮音看着床边还在把弄着月白袖口的男子,表情认真地言道:“刺客既杀你又杀我,所以这是我们二人共同的仇家?”   “嗯。”随意的糊弄着人,容暮不想华淮音去想这个问题。   但华淮音就像陷入了死胡同一般:“这样一来的确有问题,闻栗想杀我,我知道,那闻栗怎么会想杀你呢?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的人,你们俩又有什么渊源,难不成真是我多想了……闻栗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   容暮闻言笑了,这渊源可就深了……   是他太相信楚御衡了。   楚御衡这么些年来所出手的官宦世家,数量可不算少了,如今借着闻栗的手对自己出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他还是不愿相信楚御衡会这般……   他都言明要去江南,远离朝政和俗,楚御衡还不放他?   但看华淮音对闻栗的反感,容暮突然感了兴趣:“你就这般了解闻栗?”   “呸呸呸!”华淮音一连吐了好几口吐沫,“谁了解他呀,他就是个疯子。”   “哦?”   看容暮露出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来,华淮音忍着心头的恶心细说起来。   “他用刑的时候专门鞭打我大腿骨,还往我上处招呼,就想要我断子绝孙!”   这个“上处招呼”容暮没听懂,但等到华淮音说完他就懂了。   容暮一时之间不知该做出任何种反应,华淮音说话果然和他不同。   他便不会将这些词句挂在嘴边。   “他内心恶毒的很!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让我跪下求他,他都不放过我!”   “闻栗的确不喜你。”   “啊?”   “据说他有一同胞姐妹,当初一同过境时就死在边关的华老将军的箭下。”   “死在我父亲的弓箭下?”   容暮颔首。   “难怪他那般恨我……可我父亲束手边关,对于那些可疑的人本就手握处置的权利。”   “他也知晓,但他并不会软了心放过你。”   “可为何不名正言顺?明明没有证据还这般,他后来居然还想动我的身子,若不是我身子骨强悍,拼死抵抗,那人就会做出更为恶心的事来。”   “他还想动你的身子?”容暮凝眉。   “……”   华淮音顿了顿,想起牢狱里大人手就往他怀里游走,一时之间,粗犷男子后颈的汗毛颤栗。   这事也太丢份子了。   华淮音扭转视线,故意引开话题:“反正他就不是个好人,不止我这么觉得,牢狱里其他人也这般认为。”   眼前威武男子的别扭劲儿,容暮哪里看不出。   捧着热茶文雅的饮了一口茶水,只是容暮没想到华淮音不过进了一趟天牢,就交了不少的狱友。   这人似乎走到哪儿都善于交友……   同样的父母血脉,他怎的就不是这般的人。   大抵心里厌恶闻栗,后头说到闻栗的恶处来,华淮音就像点了炮仗一样噼里啪啦,整整对着容暮咒骂了那厮一刻钟时间。   容暮悠然地喝着茶,指腹在光滑的杯盏上打转。   等到华淮音说得口齿打结,张口咳嗽时,他还为华淮音满了七分的茶水。   华淮音一边大口喝茶解渴,一边看着微勾唇角温柔看着他的容暮。   这人似乎对他好得有些过分了!   华淮音头皮发麻。   华淮音将身上盖着的被子往上提了提,遮住有些松散的里衣胸膛,眼神飘忽着,华淮音小心地试探:“你怎么对我这般好……其实……我只喜欢女子的……”   容暮尚且不知几句话的功夫,华淮音居然能想成这样。   不忍看床上的大块头扭捏模样,容暮抚额叹惋:“少将军多思了。”   华淮音还直直地看着他。   容暮舌尖顶着上齿,好笑地看着华淮音紧张的样子:“若我当真喜欢男子……少将军就不愿同我做朋友了?”   似在考虑容暮说的话是否是真的,华淮音的眉宇皱起的弧度都能夹死苍蝇:“你当真喜欢男子?”   容暮闷声:“嗯。”   华淮音无声攥紧了拳,恍然大悟:“难怪你年近三十都还未娶妻生子,原来你心就不在女子身上。京都的谣言也闹得太厉害了,害得我还以为你不举。”   被谣言强迫不举的容暮:……   -   从华淮音屋里出来,容暮踱步穿梭于丞相府的廊檐下,春风料峭,吹起他飘逸的衣摆。   华淮音心态调整的不错,纵使昨晚被刺客刺杀,今日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受影响的样子。   容暮就同他大不一样。   若有人面对容暮,就能看到容暮现在面色冷寒,整个人犹如秋日腐朽的落叶。   破败而无生机。   书房里,容暮默然提笔。   雪色打在容暮的脸上,衬托出这人愈发清冷潺然。   华淮音说的也有理。   昨夜过来刺杀的人大部分都是冲着华淮音去的,来他屋里的不过只一人,但这样的刺杀有头一回就有第二回 。   由于容暮左手受了伤,宋度就留在书房替他磨磨。   这会儿看着自家大人起身从博古架的暗格处取出一方小木匣,宋度低着头准备出去。   但还没提步就被容暮留下。   “阿度,你跟着我多久了?”   一封一封看着木匣子里的信函,容暮头也不抬地问道。   宋度躬身,瞥了一眼自家主子:“已经五年了。”   “五年了……”容暮抽取抽取信函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容暮从小臂高的信函里抬起首来,像闲散聊天一般轻飘飘地说出让宋度背后一凉的话语,“那你会背刺我么?”   “大人这是何意!”   宋度绷紧了后背,严肃道:“属下永远不会背叛大人。”   “好。”容暮讷言。   宋度头皮发麻,就见自家大人将几封信函塞到他手上,琉璃目里还映着让宋度不宁的淡漠。   自家大人当下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寒寂深湛,就像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这些东西你收拾好,我要你今日起护着华淮音。”   “大人?”   手中的纸页有如千斤重,宋度闻言说话都磕巴起来。   “你带着他住到江南去,若有人为难你们,你就将手中的东西交出去。”   容暮说话的语气就像临危托孤一般,宋度潜意识里觉察不对劲,便不想应下。   但容暮同样倔强:“等京中和朝堂的事情都解决了,我就去江南寻你们。”   “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宋度声音有些发颤。   住在丞相府的少将军,一直闲散在家的自家大人,还有昨夜突如其来的刺客,这一切都同以往的宁静不同。   这都让宋度心神不宁。   而容暮闻言轻笑,烛光洒落在他疏朗的脸上,他的思绪也飘荡得格外遥远:“大事么……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他还需在走前把该交的东西交上去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笑哭,怎么可能五十章才火葬场?   看了看大纲,大概还有三四章容暮就走了。   还有……能不能求一下营养液和评论(小声bb 第37章 心如余烬   刺客入府的第二日, 丞相府里一方马车车轮骨碌碌地向着皇宫驶去。   外头架着马车的宋度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思绪不平。   自家大人催的急,原本让他今日在府上准备着包裹, 今日天黑前就带着少将军出发赶往江南。   但他还想在临走前再送大人入宫一趟。   大人就随他来了。   到了皇宫大门,以自家大人的身份不需递交牌子就能直接进去。   看着走入红墙琉璃瓦的自家大人, 清瘦但显君子神韵,宋度突然红了眼, 今日午后, 他就要和大人先行分开了。   虽说大人说了等京中事情解决就来江南, 可宋度还是慌张, 当下出声唤了一句:“大人!”   “嗯?”   “大人的汤婆子忘记拿了。”   容暮眉眼含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宛若夜幕下的月牙, 就像是把春意都拢来装进琉璃目里。   由着宋度给他送来还暖和着的汤婆子, 容暮一双玉手捧着汤婆子外头的毛绒软套:“你先等着, 若是冷了就坐在马车里, 我把东西送上去就出来。”   “好。”   宋度不冷, 他只是突生不舍罢了。   许是怀着彻底断开联系的心情,当下在走在这红墙之间,容暮脚步轻缓。   冬日里的皇宫, 冰雪还没消融干净,偶然几株出墙的古树已冒出新芽, 但天色不好, 很有风雨欲来的气势。   等踱步至楚御衡的御书房, 容暮已见了不少雾茫之下的春色。   外头守着的小宣子苦着张脸捋着拂尘的毛穗, 忽见一袭白影出现在拱门那头。   小宣子双目透亮。   重重舒了一口气,连忙迈着小步子过去迎人,看着容暮就像看着救世神佛一般:“丞相大人今儿怎么进宫了!”   “本官有东西要交由陛下。”   “那大人可得等上一等, 闻大人还在里头呢。”   已经打算推门而入的容暮脚步一顿,转而停在门外:“既然如此,本官就在这儿等一等。”   “若是大人冷,不若先去南昭坊等着?闻大人也才刚进书房不久。”   小宣子不忍心这么冷的天还让容暮在外头受冻,便想着带入去南昭坊。   南昭坊就是朝臣们等候御书房帝王传召的地方,冬日里头还起了炉火,可要比外头暖和些。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了。”容暮礼貌地颔首。   可容暮步子还没迈出去,原本寂静的御书房里传来一声震怒的男声。   “闻栗你的确罪该万死!”   一句罪该万死让容暮骤然停下脚步,同时容暮无声捏紧了怀袖里手握着的信封。   小宣子疑惑容暮为何会突然停下脚步,容暮却回首看了眼关闭紧密的御书房。   不待小宣子反应过来,容暮已经停下脚步,停顿在门边听起来。   “大人!”   “嘘……”   小宣子当即闭言。   丞相大人这般神色似乎在倾听御书房里的事,原本与礼不和,但小宣子却没有阻止。   丞相大人不过安静等着陛下传唤罢了。   于是小宣闻沉默地不作言语,退到一旁。   同样是朝堂的忠臣,他就是更加喜欢丞相大人些,丞相大人整个人都透露着落拓清朗的干净,同丞相大人交谈只让他觉察这是在污了新雪。   而此刻通透的男子敛着眉目,靠着没关拢的门扉认真地听起里头的话来。   “你对华淮音出手也就罢了,你怎敢对容暮也动手?!”   修剪整齐的指甲嵌进了掌心里,容暮也没意识到,他已摒住了呼吸。   原来昨晚的刺客真的是闻栗派来的人。   下面嚼着笑意的男声正是闻栗的声音,他说话一贯如此甜腻,腻得像裹着糖水一般,此刻听在容暮耳边,却指向毒蛇吐出来的毒液,沾染丝毫就万劫不复:“可这二人现在不都相安无事吗?”   “谁说相安无事!”低沉的男声顿了顿,像是在忍着怒意,“容暮他已经伤了臂肘。”   “伤了臂肘又不是丢了性命,我阿姊在边关被人一箭射杀的时候,我也不曾像陛下这般着急。”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我就是想要华家人的性命,即便我这样,陛下不是还会护着我吗……”   “所以你就仗着朕会护着你而为所欲为?”   “是!只要华淮音一日不死,我就还会派人去追着他杀!谁若拦着我,我便追杀谁,即便是护着华淮音的容暮。”   “谁准你对容暮动手的!”   闻栗嗤笑一声,忽然看着还没关紧的门缝里露出的白色衣角,心神一动,继续言道:“那陛下是想自己动手吗?如果当真护着容暮,陛下会撤回大半的暗卫后,只留三人装装样子?”   “朕的确撤走了大部分的人……”但那不是装装样子!   闻栗抢白了楚御衡的话,视线牢牢盯死远处的白色衣角,刻意引导:“陛下都这般撤人走了,意思还不就明朗了?不就是不愿意再有人保护着容暮吗?再者我派出的人是陛下赐予我差使的,若陛下不愿,便可拦下我,那些刺客怎何故的能真正闯入丞相府里?一切不过都是陛下在故意纵容着我罢了。”   倏然间,门外容暮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断了。   闻栗的质问换来了里头人良久的沉默,亦或是二人说话声音骤然小了起来,外头的容暮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风吹干枯枝桠的声音。   听不到楚御衡的回复,可容暮只听这么些就已经够了。   容暮打了个哆嗦,就像坠入冰窟之中彻骨寒。   闻栗昨夜对他们出手,而恰巧楚御衡撤走了大部分的暗卫。   容暮面色冷凝,恍惚之间四肢乏力,一手撑在红柱上,以此借力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一旁离得远了些的小宣子抿了抿唇瓣,瑟缩了一下不敢轻易言语。   也不知丞相大人听到了什么,方才还鲜活且熠然的丞相大人只在瞬息之间就似乎经历了枯荣变幻,刹那间脸就白了,整个人被阴云笼罩。   小宣子心里隐约有数。   丞相大人,闻栗以及当今陛下之间的纠葛,他略有耳闻;尤其是昨夜丞相大人的丞相府似乎还招来了刺客,陛下大怒,今日闻栗就被陛下传召到宫里来了。   而丞相大人面色忽变许是听到了些不开心的事吧……   不愿容暮如此落寞,还在胡乱猜测着的小宣子轻轻地唤了一声:“丞相大人?”   细弱的声音随着还带着冷意的寒风流淌到容暮耳边,容暮靠着柱子的手微微蜷缩,偏过头去,容暮看向小宣子的双目似乎冷静如常。   但小宣子被丞相大人这般眼神看的毛骨悚然。   他说不出这种感觉,如果一定要找出个东西作比,丞相大人现在的眼神就像他之前误入的禁忌冷宫,凄厉凛然,就连琉璃瓦上跳跃的月色到了冷宫也如冰一样寒骨。   “丞相大人可还要去南昭坊那边等等?”小宣子提着建议。   而容暮微微张开少了几分血色的薄唇,原本白皙健康的脸上染着一层苍白病气:“不必了。”   苦涩一笑,容暮隐好自己的心绪。   再将早已准备好的信函交到小宣子手中,容暮嘴角的弯笑轻浅到小宣子都快辨认不清:“有劳将这个交给陛下,本官本就无得大事,就不进去了。”   “大人且放心,杂家一定送到陛下手里。”小宣子伸手接过。   手指触碰之时,容暮似乎看到小宣子手上红肿而起的疮冻。   他从北疆回来时也是如此,冻裂了手,冬日又痒又疼,但他能忍住不去挠动,所以好的快些。   现下看着小宣子闹得更厉害的疮痕,容暮临行前神色微动:“回去用新鲜橘皮和生姜加水煎煮两刻钟,连着渣一起涂抹在溃烂的冻疮上,每日用个三四次,虽说治标不治本,但总归会让手好些。”   小宣子心里宛若漏了个洞,有暖风不断的鼓动着空荡荡的心口,还带起滚动的暖流。   “多谢大人。”   容暮清浅的笑了,但笑不达眼底:“本官这就走了,好好当差,陛下脾气不好,有时说的话也别往心里去。”   小宣子送人出了拱门。   他作为天子的贴身太监,本不该离开,但他还是这般做了。   丞相大人这般好的人就不该被辜负。   -   这头有人心死如余烬,御书房里有人正因同闻栗的争论心神不宁。   或许是御书房的暖炉炭火烧得过旺,楚御衡同闻栗争辩之余,一袭热火从小腹灼烧而起。   他不知闻栗后来怎会如此胡言乱语。   他至始至终都不曾想要对容暮动手,至于他当夜将丞相府的暗卫调离回来,不过是不愿容暮在去江南之前还为自己监视他的事情伤心。   但他怎能想到闻栗居然会如此憎恶华家之人,华淮音那人都已经出了皇宫,闻栗还不愿放过华淮音。   他派给闻栗的人是用来保护闻栗不被敌国余孽纠缠所用,并非让闻栗用来对付住在容暮府上的华淮音的。   如今指给闻栗用的人不但做了不该做的事,更甚至伤了容暮,这让楚御衡日后再面对容暮时不知如何回复。   原本他就因为闻栗的事情在容暮面前不似从前从容了,这下闻栗还伤了容暮,楚御衡烦躁不已。   楚御衡不愿再和偏执的闻栗多说,只让他回去反省,同时也收了他身边的那群人,以作警醒。   从御书房里出来的闻栗并未因为帝王的暴怒而失了神采,反而嘴角勾起一抹奇异鬼怪的笑。   看小宣子努力缩着身子立在一旁,闻栗的不屑神色愈发明显,但见外头不知何时落下的皑皑白雪,闻栗随意使唤着人。   “还不去给本官拿把伞?”   见闻栗要伞,小宣子神色微漾,连忙去后头取伞的同时,隐约想起方才丞相大人走时似乎没带上把伞。   可小宣子好不容易在脑海里聚拢的那抹的白色身影,却在把伞递给闻栗的之时烟消云散。   闻栗连伞都不愿自己撑开:“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一点都不如你师父。”   小宣子的师父就是先前当职的喜公公,年岁到了,便被陛下遣送出宫外养老。   喜公公的确有眼力劲儿,走前还唏嘘宫里是吃人的地儿,让他多加小心。   小宣子用冻的发红的手撑开了伞,佝着腰,恭敬地把伞递送到闻栗面前:“大人慢走。”   闻栗这才举伞离开。   看着人离开,小宣子伸出肿着的手指取出容暮方才递给他的信函,回想方才他和丞相大人无意中相触时,丞相大人如玉的那只手,小宣子忽生自惭形秽之感。   丞相大人没有瞧不起他,甚至还给他治冻疮的方子……   果然,从身到心,丞相大人都是人世间顶顶好的人。   而他,现在要为顶顶好的人送信。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还有一章,但我码字有点龟,十一点没发下一章的话大家就不用等了~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没有感同身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啦啦啦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卡 62瓶;画画 57瓶;盘靓条顺 35瓶;晓风知残月 24瓶;煜?尼 20瓶;思衡、半糖芋圆奶茶 15瓶;露从今夜白 11瓶;叮当睡着了、青山夜空、坐望天涯、lcc的小迷妹、琼林、盈盈同学、十七七七七七 10瓶;炖遍天下负心鸽 5瓶;袖子 4瓶;kittyfresh 3瓶;48080339、柠檬白 1瓶。 第38章 一路顺风   小宣子进去时, 御书房原本的整齐洁净近乎消失不见,一袭龙袍的伟岸男子正背对着来人,双手置于背后, 身板挺直,龙威浩荡。   无需看到正脸, 暴风骤雨般的压抑之感扑面而来。   躬腰进来,小宣子的视线飘忽到撞倒在地的香炉, 香炉里头的飞灰落到了四处, 凌乱的屋子同年前丞相大人离开那次有些相似了……   小宣子更害怕了, 忍不住夹紧了腿。   可害怕之余, 小宣子不免想起方才外头容暮的温柔来,丞相大人拜托他的事他一定要做到, 小宣子深呼一口气为自己鼓气打劲儿。   “陛下……”   楚御衡回首, 面上依旧肃穆:“何事?”   舔舔发干的唇瓣, 小宣子恭敬地将容暮交给他的东西递送到君王面前。   “丞相大人方才来过, 托杂家将这些交给陛下。”   听到小宣子提起容暮, 楚御衡冷寒的墨眸眶陡然一凝,幽黑的瞳仁也放大起来。   “他怎不进来?”   小宣子不知如何回答,即便心里忍不住腹诽, 明面上还弓腰维持着递送信函的姿势:“奴不知。”   楚御衡横眉,伸手接过容暮要给他的东西, 之前眼里嚼着的狠才轻轻敛了下去。   柔意忽显, 楚御衡拆了信函:“那他走了多久?”   “丞相大人离开时刚落雪, 估摸着已有半个时辰时间了。”   “走时落了雪?”   楚御衡拆信函的骨节停下, 踱步到轩窗一旁,小宣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打开窗子,楚御衡定睛一瞧, 外头风雪居然这般的大。   原本已经化雪了的红梅枝干上又重新落了一席白毯,早先海洁净的石板路已瞧不见原本的颜色,整个天灰蒙蒙的,这雪比年前还要郁簇地四处肆虐在宫中。   “他可有伞?”   小宣子摇摇头:“丞相大人前脚刚走,这雪方才落下。”   意思是还没来得及送伞。   楚御衡明了,有些担心容暮淋了雪冻着,但半个时辰足够容暮的车马从宫里回到丞相府了。   按耐住心口的丝缕担忧,楚御衡垂首继续拆着信函。   容暮给他的东西不算多,落在他手上不过一指来厚的纸页。   但等楚御衡看完信函以后,方才按捺住的惊慌错乱席卷着波涛冲荡而来;捏着信函的手不自意地战栗起来,外人看不出楚御衡的心还在抽痛:“他来时是何神色,可有让你从朕说些什么。”   对上天子略怀希冀的双目,小宣子仔细回想,随后摇摇头:“丞相大人只托杂家将这信函交由陛下。”   其实远不止这些,丞相大人宽慰他让他好好当差,还给他留了处置手上冻疮的方子。   可没提到陛下一句……   思及此,小宣子的手悄悄地藏在身后。   *   当小宣子退到外头,楚御衡还伫立在窗边。   寒风一吹宛若一把把的碎刀子一般,可楚御衡就像没觉察到其间凄寒,手里紧攥着那几封信函。   这些东西不论是对朝堂,还是对他而言,都至关重要,其中好些他都不曾留意过的朝堂官僚间暗地里的往来都被容暮一一列了出来,更有甚者,其中还有好些远在边关的人才知道的军中详情。   容暮突然将这些东西交由他是什么意思?   他不过是去江南养病,这般行径倒是像永远不会回来了。   又想起今早丞相府的暗卫来报,说闻栗的人刺伤到了容暮,楚御衡的心紧紧地揪起。   现在容暮一点点的行径都会惊起楚御衡心湖的波澜,原本就因为闻栗的存在他和容暮之间就生了嫌隙,当下若是让容暮知晓,昨夜那波刺客实际上是他派去保护闻栗的人……   那他纵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   双眸中的暗光惊现,楚御衡摆手间,房梁下落下一黑衣暗卫。   \"将丞相府的那三人召回,派一队人去保护丞相。\"   黑衣暗卫半跪于地,拱手应下天子的命令。   但还没退下又被楚御衡召回。   “且慢。”   楚御衡略显粗粒的指腹摩挲着纸面,看着信函封页容暮毓秀的字迹,楚御衡低声道:“不用重新去选些有些功夫在身的,你一人过去便可,就作他的贴身侍卫。”   黑衣暗卫愣怔一瞬,他这是被主子指给了丞相大人?   不等黑衣暗卫想明朗,楚御衡下了最后一个命令:“记着,你只需保护着他即可,他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但前提是护他安危,至于他的消息……以后也不用往宫里传了。”   黑衣暗卫更为差异。   陛下每回都选最好的暗卫去保护宫外那位。   但对那位的看管也格外严厉,日常吃食,每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要把消息传到宫里,怎的突然就变了……   但主子的命令,黑衣暗卫违背不得,应下天子的命令,暗卫下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楚御衡面前。   待御书房中只剩楚御衡一人,楚御衡的大掌反撑着窗台,臀骨靠着窗面,冷冰冰的风不断顺着他的后颈骨向里衣滑去。   既然容暮不喜欢他的人监察着他,那他就将自己派出去的人撤回来。   可他还有一底线,那就是容暮的安危——误不得。   -   当下,容暮还不知楚御衡又给他安排了一人作贴身保护。   行于宫墙间,男子素净的衣袍扫过湿透的石板路,淡墨色的天空有新雪落下,正月快过去了灏京还落大雪,着实罕见。   鹅毛大雪,一朵朵都似春日的柳絮飞团那般大。   但雪中的男子一尘不染。   原本容暮还想同楚御衡当面辞别,现在这情形似乎也不必如此了,苦痛的悔恨荡漾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每颤一下他的心都后悔一番。   他连为楚御衡寻个理由都寻不见。   昨夜刺杀他的人是闻栗派来的,楚御衡知晓了也不打算责备闻栗,而根据方才闻栗所言,闻栗敢做出这番事来,也笃定楚御衡会护着他,这二人该有多么亲近。   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从北疆回来的第一日,就见到能同楚御衡在御书房里做着云雨之欢之事的闻栗,闻栗能在短短一月时间里就得了官职,有了实权,他就该知晓闻栗在楚御衡心头的地位了。   毕竟他从籍籍无名到廷尉之位,一共用了六年光景;而闻栗区区一月,就已赶上他的数年……   何其讽刺,无数的苗头都彰显出二人不同寻常的关系来,只有他蒙着心还会对楚御衡心存侥幸。   容暮拖着沉重的步伐踩过地上新落的皑皑白雪,掌心却小心护着左臂上昨夜被刺客夜袭时落下的伤口。   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他远不如面上那般平静。   他已经为楚御衡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那抹微薄的用处已经消失殆尽,然而楚御衡一点也不在意他,甚至想杀他。   容暮忍不住笑了笑。   一步步朝着远着天子的方位走去,宛若下一步便会消失于天地。   -   一直在马车前头等着的宋度有些焦躁。   好端端的天又突降大雪,也不知大人出来的时候会没有人给撑伞。   有一搭无一搭地把弄着腰间的长鞭,等着人的宋度忽见自家大人熟悉的身影。   容暮面色如常,乌黑的发顶还顶着棉絮般的白雪团子,等上了马车,那淤积的雪花瓣儿渐渐融化下来。   只是大人的情绪不对。   太过死寂了……   宋度心一紧,见状赶忙着递送一面干净的白巾。   容暮轻言道谢,宋度又心疼起来。   眼前人整个人湿漉漉的,犹如带着刚从寒水里浸泡而出的水气,整个人氤氲了散不尽的凌寒,且气色虚疲。   等到了丞相府,宋度几次三番想要搀扶着容暮回府,但都被容暮拒绝。   一回到丞相府,容暮就扎身书房,任何人也不见。   即便宋度端着午前要用的药,也被里头的大人出声阻拦在外头,宋度急得不行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外头和周管家面面相觑。   周管家不解:“是不是进宫见陛下去了吗?怎么回来就如此?”   宋度双目晦暗不明:“我也不知。”   他今日午后就要带着华淮音前往江南,但自家主子当下如此,他怎么走得安心。   周管家也兀自叹气。   但大人没将自己围困过多时候,近乎晌午的时候,里头人推开书房的门。   但让宋度奇怪的是,自家大人书房里还有另外一人迈步而出。   这个人一看就不好惹,虽说不过于壮硕,但整个人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似有无形的血气萦绕着这人。   这人就是刚被天子遣来的暗卫。   容暮对他也不过分亲昵,开门见宋度刚巧还在,就对黑衣暗卫指着宋度,无甚神采道:“你跟着他去江南。”   黑衣暗卫摇头:“我保护大人。”   “保护他就是保护我,陛下不都让你听我的话了吗?”   “可陛下让我贴身护着大人。”黑衣暗卫开始犟劲。   “所以你必须紧跟着我?”   黑衣暗卫点头。   容暮骤然泄了气:“罢了,那你便跟我便是。”   一旁听着的宋度总算知晓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突然出现在自家大人书房里的人是陛下派来的,可真厉害,他一直在门外守着,这人还能不动声响地进去。   容暮遣不走黑衣暗卫,索性随着这人跟着了。   他今日颇为忙碌,早起就处理刺客一事,午前还去了宫里,华淮音今日午后就要去江南,容暮还特意同他共用了午膳。   日昳时分,雪停日出。   容暮安排的车马停在丞相府外头,华淮音要用的行李收拢好了,就连要照顾华淮音的宋大夫也已经安生坐在马车上。   对于容暮所说去江南养伤,华淮音颇为赞同,过去由于他武将的身份要私自出灏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下能借着容暮这股东风一同去江南,他心里略微有些期待。   看着马车下白衣飘飘的容暮,华淮音摸摸脑袋,笑意满怀:“那我们先在江南等你,你可要快些来。”   “好。”   容暮含笑。   可手持着马鞭的宋度却觉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手里的皮鞭被摩擦起了点点的绒球,手柄处的皮革更是干裂开来。   容暮看华淮音安生地坐了回去,很快便回头从身后侍从怀里取来一方锦盒,递送到宋度面前。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原本容暮打算在宋度生辰日的时候送,没想到现在居然没这个机会了。   “大人……”宋度注目讷讷,不知何意。   容暮眼尾微微勾起,琉璃目闪烁着莫名的光亮:“已经几年没给你送过东西了,就收了吧。”   没说是提前送的生辰礼,他怕宋度多思。   看宋度收下却不打开,容暮挑眉:“不打开看看?”   “好。”   宋度闻声打开木盒,等看清里头的东西是何物,原本面上的恹恹神色徒然被打破,双目熠熠。   这是一柄新的长鞭!   看宋度对这鞭子爱不释手,容暮嘴角才重新勾起舒缓的弧度:“你手上的鞭子年岁已久,便一直想着送你一柄新的,这还是在北疆的时候托华老将军寻得,想来也适合你用。”   没想到大人会记得这等小细节,宋度鼻尖一酸,眼角也跟着红了起来:“多谢大人。”   “嗯,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走了。”   马车圆滚滚的轱辘压过地上三寸的雪,低沉的“吱呀”声扬起,离别的马车慢悠地远离府邸,渐行渐远。   “要一路顺风啊……”   容暮声音极低,刚出唇口的几个字就被呼啸的风打散在风雪里。   这次没有说让他们等他,就像容暮自己也知晓,以后他们也不会有机会再碰面了。 第39章 死在火海   送华淮音一席人离开, 容暮困倦着身子回了榻上安躺。   厚实的寝被,火光耀人的暖炉,明明分外适宜午间就寝, 但容暮在榻上辗转反侧。   那个黑衣暗卫果真就在一旁死守着,一步也不肯离。   就连周管家一个时辰后过来送药, 也讶异这人的恭敬职守。   容暮轻轻瞥了一眼刚才偷偷打量他的黑衣暗卫,放下手中饮尽了的药碗, 随意问道:“还没问, 你叫什么名字?”   “暗三。”被点了人, 暗三很快回道。   “本官问的是你原本的名字。”容暮又问了一遍, 天色阴沉,屋子里还点亮了几面烛火, 此刻火光落在他眉宇之间, 显得他整个人愈发的通透。   “这就是属下的名字。”暗三坦言, “打小入了暗卫营操练, 暗卫排行榜上第三, 便叫作暗三。”   等听到暗三的后半句话,容暮坐在榻上忽就一笑:“排名第三……这么厉害的人陛下都给本官了……”   暗三斗胆抬眼,绣着简易云纹的被褥刚好盖上男人的腰腹, 着着素净的白净里衣,榻上人显得格外的瘦削, 即便带着病气这人也是好看耀眼。   但也透着些许危险的气息。   暗三总觉得丞相大人话里有话。   但他书读的少, 听不出其中意味来。   那些先前被派去保护这人的人回来都说丞相大人温柔的很, 怎么现在他眼前这个同他们所说的那个大相径庭。   让人看不透, 也走不近,就连现在说话也像带着刺儿一般。   容暮平素并非会这样,若是宋度在, 宋度定会明白这是自家大人生气时才会有的样子,大人生气也会笑,不过笑不达眼底。   可当下宋度已经走了,容暮连用完药都无给人递上温热的茶水漱口,容暮索性带着满腔苦涩看着一旁的周管家,提点道:“周管家可给他准备了屋子了?”   周管家捋了一把嘴上的胡子:“准备了,就是宋度隔壁那间屋子。”   但暗三板着脸拒绝:“属下不需要,作为暗卫,属下可三天三夜不睡。”   将药碗递送到周管家手中,容暮的面色也不大好看:“可若有外人做叨扰,本官睡不着,夜不能寐。”   就连一旁一直不做声响的周管家听后,也应和着容暮:“大人他睡意本就浅,听不得有人在周围作响,之前宋度侍奉大人的时候就住在自己的屋子。”   暗三不喜自己被拿来同宋度作比较。   他是个暗卫,被送到明处来本就不习惯,现在还要被一个贴身侍奉人的随从作比,暗三积攒了一日的不爽利此刻隐约有些冒头的迹象:“可属下需要保护大人,若大人还想刺客入袭时无人相救,就尽管将属下遣走。”   支走不了这人,容暮亲自下榻取出桌上倒扣了的茶盏,自己斟上了茶用来清口。   饮了一口茶,那苦涩的药味才生生得缓了些。   只是骤然下榻,离了暖和的寝被他身子微微一凉,容暮靠近了一旁燃着的暖炉,试探之意若有若无:“为何会无人相救,不是还有旁的暗卫在暗处么,本官这又不缺你一个。”   不懂这是一国丞相的暗自试探,暗三郁躁的话脱口而出:“可现在只有属下一个在这里。”   只有暗三一个……   容暮拢在炭火下的半张脸俊秀好看,但眼底却闪过一缕幽光。   不再多问暗三,容暮心里轻松了些,但表情依旧是重臣被人冒犯的不悦:“既然你跟着本官了,那你是来保护我的还是来监视我的?”   还没等暗三回话,容暮已提起步子向一旁暖着的衣服走去。   以往都是宋度为他准备好这些,当下无人搭手,容暮便慢悠悠地自己穿着衣服:“罢了,这都不重要。”   “是保护。”暗三挺直腰板,不懂容暮为何会如此低落,但还是重复了一遍,“主子让属下保护大人。”   “保护这一套说辞本官已经听厌了……陛下先前派人来也说是保护我,但那么多人都护不住本官。”   “那不一样!”暗三仿佛被挑衅一般,“属下之前大多被主子派出宫做刺杀的行当,也鲜少失手,现在就因为功夫好,才会被派来保护大人。”   听到功夫好,容暮总算对暗三这个人有点印象了。   之前还在楚御衡身边的时候,他就听楚御衡提起过手下有个暗卫功夫了得,灏京哪些不该活着的人,楚御衡都让那个暗卫出手解决了。   容暮如玉一般的骨节将腰侧的扣子一个个扣好,又摸上有些凌乱的头发去:“当初祁家满门死于血雨中是你动得手?”   “是属下。”   “孙尚岩两年前离奇死在京郊?”   “是属下。”   “……那之前华峥在镇北大将军府遇到的刺客……”   “也是属下。”   暗三想以此作功绩向容暮证明他的确有能力,却不料听到他的话,容暮束发的手倏然一松,如墨一般的发丝从头顶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面容。   也遮住了容暮寒光的双眸。   就是眼前这个黑衣男子,当初险些伤到了华老将军的性命……   华老将军的手筋因此被挑断,再也不能拿起长戟弯弓,容暮不免想起自己这么些年来究竟对本家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情。   但一早知道真相的华老将军并没怪罪他,甚至在北疆的时候对他颇为照料。   华老将军在北疆为他驱赶走突然来闯的悍匪,教他擒拿之术,赠他罕见的玉佩石料,却丝毫没有误了他的前途,老将军只让周渠拜托了自己唯一一件事便是将华淮音照料好。   明明华老将军必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即便楚御衡再为信任他也会对他心生嫌隙,更何况楚御衡本就不信任他了。   可华老将军没有,反而以德报怨。   自己却因为过分信任楚御衡,让华淮音在天牢里险些断了腿。   往事不堪回首,每回忆一点,就无疑是在往容暮心口扎下一把匕首。   更何况现在的暗三还是楚御衡重新派过来的人,当下容暮对暗三不算多的好感彻底烟消云散。   暗三的到来要么是监视他,要么是别有用心想要替楚御衡夺了他的性命,不论是哪一种,暗三手上沾染着的血都足以让容暮心生反杀之意。   *   容暮午后喝了药便从榻上起来,雪色尚且不算浓郁,零星的雪花瓣子还在飘着。   周管家去忙着府上的杂事,没了宋度在身边细细叮嘱,本该在暖融融屋子里休养的容暮悠然地四处踏步。   从府邸外头的两个石狮子,走到庭院里的假山小溪,明明脸都被冻得发白,容暮也不停下脚步,像是在极力记住什么东西。   暗三不如宋度来得体贴,一路上只知道给容暮撑伞,还是到了晚膳前,周管家过来送汤药时摸到了容暮手中已经冰凉的汤婆子,才自责这没有派人过来贴身伺候。   容暮倒也不在意,默饮着茶水没给暗三半抹眼色。   酉时,日沉。   用晚膳的时候,丞相府有客来见。   暗三不认识这人是谁,但见二人相见,容暮脸上就溢满了笑意,这还是他在送走华淮音和宋度后露出的第一个笑。   清风朗月,一扫先前的沉郁顿挫,也一点也无之前面对自己时的万分讥诮。   看来主子说的对,丞相大人果真不喜有人监察于他。   见容暮有事要谈,兴许谈的还是正事,暗三被一直虎着一张脸的周管家带了出来。   暗三终于不在眼前晃悠,容暮清缓地舒了一口气,戴了一整日的伪善面具终于被揭了下来。   颔首再看周渠,容暮目光沉沉。   “周老板……本官之前拜托的事,可能今夜就要布置起来了。”   周渠皱着眉头,一时之间食不知味。   虽说他手下的商道错综复杂,门路也多,能助容暮暗地离开灏京,可凭容暮现在的官位,陛下怎么可能如此简单的就能放人离开。   等周渠听到容暮轻言他要死遁在火海里,周渠更是大呼不可。   这可是一国丞相,平白消亡在京城,该引起多大的动荡。   周渠想都不敢想。   但容暮坚持,周渠只得应下。   待到饭后,送走周渠的容暮也没急着上榻,顺着丞相府走了半圈,而暗三照例走哪儿跟哪儿。   当容暮找到宫里府上大夫那,这才把人赶了出去:“你在外头候着,本官有私事要同大夫说。”   以为容暮有什么隐疾不方便为外人所听,暗三踌躇片刻,听话的留在门外。   片刻以后,容暮面色如常地出来,无人知他怀旧中藏了些不该藏的东西。   见他出来,暗三又随即跟上。   就像光下的影子,从白天到夜幕都紧紧伴着容暮。   容暮看着天边不停的落雪,以及无需回头就觉察到的跟着他的黑色身影,容暮眼底最后一层寒冰渐渐凝结而起,一抹烦闷涌上心头。   怎么都避不开这人……   -   是夜,屋里只闻炭火刺啦的作响声,而外头风雪呼啸。   容暮侧卧在榻上,头枕着腕骨,他已经维持着同样一个入睡姿势快有一个多时辰了。   他鲜少到了亥时还未入睡。   但此刻一直紧跟不离的暗三就在外间,容暮一想到他要被这样曾经刺杀华老将军的人“保护”,容暮不免抿唇发笑。   而楚御衡更是让人觉得好笑,一个要杀他的人说派一个顶尖的杀手扬言保护他,这算什么道理。   屏风外那人的呼吸终于平静了下来,容暮动作轻柔地从枕头下取出迷烟来,整整一包全都投掷到不远处燃烧正旺的火炉里。   倏然间,烟雾缭绕,四散而开。   容暮用提前准备好的湿帕子捂了嘴,怕药量不够,又多投了一些。   片刻后,容暮下了榻子走出屋子。   而月亮门那头周管家远远地等着,他一早就知道容暮的打算,但当这一日当真要来时,他才知自己如此不能忍受。   他自知自己不比宋度,宋度是容暮自己选出来用的人,而他是华老将军两年前暗地里指过来照顾小主子的人。   鲜少有人知华家那个胎死腹中的幺子就是当今的丞相,周管家陪着容暮的时间短些,不过两年时间,可无子无女的周管家真当容暮为自己的孩儿看待。   就因为小主子万分相信他,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由他来办,周管家才不忍心大人下这样的决定。   这么好的大人,怎可日后就消弭于人世间,变得籍籍无名。   “大人真的要这么做么?”   “我还有退路么。”   “大人……”周管家闻言,恍惚语塞。   “周叔切勿这般伤感。”这是容暮第一次唤人周叔,语毕后容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这般的亲昵,“我当下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信任周叔,也信任华老将军,但就因我身份尤其特殊,才不得在京中久滞。”   细细同周管家解释着,容暮微微上扬的睫梢上还滚着冬夜的湿润雾气:“我的事……若陛下事后来问,周叔你就敷衍了去吧;若陛下不问……那也无所谓了。”   “好……”   周管家闻言眼角红了去,将伞递交给容暮,抬步去倾倒备好了的火油。   容暮期间一直静静等着。   庭前的雪很软,一脚踩下去已达脚踝处,可容暮似乎不冷一般。   脸白得像瓷,嘴唇艳似火,黑檀色的发丝融入了黑暗中。   他在为即将要做的事情无声地燃着骨血。   看周管家在他住了有五年的屋子周围倒满了火油,容暮摸出手中一直紧握着的玉佩,将其交给周管家手里,自始至终他都万分从容。   “这个放在屋里暗三腰间,一起烧了吧……”   没有玉佩,楚御衡是不会相信他死在火海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新已送达~   晚九点可能会有一章,如果到点没有,那就晚安啦~ 第40章 焦枯尸骨   说来也奇怪, 昨日的大雪来得还很突然,今日就艳阳高照,暖融融的阳光像点燃了东边的火光, 整个东面都笼罩在赤橙的朝霞之中,而西面还尚且昏沉。   都已经正月下旬了。   这极不寻常的晴雪交替着实引起楚御衡的注意。   但楚御衡没工夫多思, 此刻看着案机上数不尽的奏折,还没批阅他的额角就开始发痛。   若是容暮还在, 这会儿就不会积攒这么多的奏章。   先前每日呈送到他桌上的奏章都是经过容暮先筛选过的, 那些不重要的奏章容暮就会先处理的, 最后落入他手上的都是于朝堂而言万分重要的折子。   现在容暮要休养身子, 所有的奏章必然会全部存于他这边。   打眼瞧着这堆成小山的奏折,楚御衡沉沉叹了一口气, 纵使心里积压着一股难言的火气, 他也需开始批阅起来。   这么一提笔,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停下。   小宣子已经备好了早膳:“陛下, 该用膳了。”   “好。”   楚御衡停笔才发现他握着狼毫笔的手骨已经映刻出红痕, 那是长时间握笔才会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手上这样的笔痕很少,大多还是习武练剑时留下来的薄茧。   这就让楚御衡不由得又想起容暮来。   阿暮身子奇特,即便从北疆回来手上落下了冻疮, 不过养了些时日,手就好了, 就跟没受过那等冻疮一般。   而且阿暮的右手经常握笔的那几处关节也磨出了淡淡的薄茧子, 可不甚明显, 他只有摸着才会有所感觉。   而且楚御衡一直没同容暮说过, 那样的薄茧落在容暮手上也显得很可爱。   容暮身上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从头到脚都长在他最喜爱的点上。   楚御衡尤其喜欢容暮那双手,既能写出让京城人千金难求的字画, 也能雕刻出拙劣的玉佩。   容暮能雕出那般不堪入眼的玉佩,全灏京也就他会喜欢了。   也不知容暮收到他反赠回去的玉佩会如何,应当会日日挂着的吧……   等到用完膳重新归座在御座上,楚御衡提笔之间想的也是容暮。   一想起容暮,楚御衡就停不下来。   容暮现在还没出发去江南他就想得受不了,若真去了江南数月不见,他又该当如何……   但楚御衡全然忘记年前那三个月,容暮去了北疆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现下的楚御衡已经思索着容暮走的这半年要好好在重整朝政。   等阿暮这次回来,不能让他每日再被这么多折子挤压着时间。   之前容暮还抱怨在京城之中没有三五好友,等他养完身子回来就多给他留些自己的时间。   不管怎么样,容暮心里最重要的必须是自己。   楚御衡也相信容暮会做到这点。   他和容暮相识了已满十年,现在过了年就已经十一年了。   端曜元年到端曜十一年,已经快十一年了。   这个世上除了他的血脉胞妹,还有谁能越过容暮在他心间的地位……   -   楚御衡这么一批折子,直接从日出东方批到日头高涨。   批了整整一上午,楚御衡头脑都有些昏沉起来,最后还批阅出一股子莫名的火气,一连饮了两大杯冷茶,邪火才浅薄地消减了下去。   但他偏首看去,桌上还有一半的折子积存下来,刚想出去舞几回剑的念头又被压下来了。   阿暮不帮他分担部分的折子,他已经许久不曾在午前舞剑了……   当他对着这些无关痛痒的折子垮脸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喧闹。   楚御衡皱着眉,是何人敢在他御书房前如此燥作?   抬眼看去,是楚绡宓提着裙摆闯了进来。   金钗半插发髻,将落不落,可见来得匆忙。   而小宣子则急急忙跟在后头,着急上了脸,满脸惊恐的模样。   “陛下恕罪,杂家没有拦住,殿下着急要进来!”小宣子害怕得两腿直发颤。   有人要闯天子的御书房,他守在外头也没将人拦下来,这若是天子认真起来,他可是要被拉出去砍脑袋的。   楚御衡的确不悦,楚绡宓这般着实失了作为一国公主的礼数,但他刚想责备,就见楚绡宓眼眶湿漉漉的,抹了脂粉的脸上明显留有几道泪痕。   “皇兄,你派人去找阿暮了么?!”   匆匆忙行了礼,还不等君王斥责,楚绡宓赶紧发问。   楚御衡皱眉,冷冽的面上似有疑惑:“找他说甚?”   “皇兄!”惊疑一声,焦急着的楚绡宓骤然哽住了一口气,“皇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楚御衡被楚绡宓说了一半的话引得愈发奇怪:“你怎得越发急躁了?”   楚绡宓一路跑过来步履匆匆,这会好不容易缓了些气息,方将自己刚得来的消息传到了楚御衡耳边——   “阿暮的丞相府昨夜起了大火,外头人都说阿暮人也没了!”   “喀嚓”一声,楚御衡手中的狼毫笔骤然被折断,尖利的断痕扎入掌心,楚御衡却宛若没感知到一般,自上往下垂眼看人的视线直叫楚绡宓噤若寒蝉。   “别拿这种事说笑。”   阿暮听了会觉得不快活的。   楚绡宓急得直跺脚,看着毫无反应的自家兄长,三两步走到楚御衡面前:“没开玩笑!阿暮府上就是着火了!现在整个灏京的人都知道了!”   -   从宫里出发去丞相府,御驾上的楚御衡一路浑浑噩噩。   明明是焦急着的,可心就像空了极大一块,怎么都填不满。   容暮怎么会轻易的就死在火海里了……   他明明还说要去江南养身子。   一定是外头的人瞎说,说什么不好,居然说这些,还在新年伊始之际说这些对容暮不吉利的话。   若让他查出是谁传的谣言,定要那人的脑袋!   只是希望容暮知道了别生气……   楚御衡心急如焚,等到了丞相府,他还没下马车就听见外头的喧闹声。   已经有好些百姓已经聚在丞相府外头了。   昨夜那火来势汹汹,雪天里亮着小地方的天,今日他们起来,才知原来是丞相府走了水。   听说那位大人就在屋子里头呢,也不知道救没救得出来,但看丞相府里侍从都如丧考妣的模样,众人都估摸着那位大人凶多吉少。   哎……   天妒英才啊……   众人本在唏嘘,但看金龙御驾上下来的威严男子身上还着着龙袍,气质冷凝,普通百姓们哪敢再闲聊,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楚御衡看也不顾看,径直往容暮的院子走去。   庭院主路的积雪都被清扫干净了,堆成块儿状的雪落在一旁,而两边深达脚边踝骨的雪此刻被踩得七零八落,无数的脚印落在上头,就像要在楚御衡面前重现昨夜众人接水扑救时候的兵荒马乱。   等楚御衡看向圆拱门对位已经被灼烧的辨别不出原本模样的破败屋子,流动的血在脑穴里发疯似地悸动,整个人都晕眩起来。   极大的一间屋子早就不见原本模样,大火肆虐而过,暖阳照在上面,更是呈现一种极不自然的惨白壮烈。巨大房梁坍塌下来,青石瓦掉落在焦木,有零有整,瓦片本该呈现出原本的青绿色,当下却被熏得焦黑。   其间,还有穿着灰白仆服的仆人穿梭于焦木之中,正在周管家的安排下,搜寻着大火过后的屋子。   楚御衡将将凝住了脚步,每靠近一步,腿下就像灌了沉沉的铁水一般,轻易动弹不得。   周管家见楚御衡来,本就浑浊的双目红意不减。   “陛下……”   言语之间,这位老者隐约含有泪腔。   楚御衡痴痴地看着前头的枯焦乱象,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还是同他一起进来的楚绡宓红了眼率先质问。   “阿暮他人呢?”   “大人……他就在屋子里头……”听到周管家这么说,楚绡宓心存的唯一侥幸也陡然间破开来,原本困在眼眶里的泪如决堤的河水,不断地流出。   “阿暮怎么会呢?怎么会就在这里头呢?”   素来珍爱身上艳丽宫袍的女子什么也顾不上了,老管家的话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楚绡宓当下一屁股坐在雪上,脑袋埋在膝盖里哭得万分惨绝。   听着楚绡宓尖利的哭腔,楚御衡紧紧攥着拳头。   他掌心还有方才捏断狼毫笔时留下的血痕,急切时一用力,整个拳头都无声地被染红。   可他也不在意。   看着还在默默垂哭的周管家,楚御衡撑着从腹腔一涌而上的一股气,无人知他说话时唇舌都在发颤。   “阿暮他人在哪里。”   周管家不懂天子为何又问一遍,只颤着染着焦灰的手,指向前头的断壁残垣:“大人就在里头。”   “你看见了?”   此刻若有人稍微分些注意给楚御衡,都能听到此刻天子本就低沉的声线被压得极紧,就像随意一挑拨,就会“砰”的一声断裂。   可周管家尚且悲绝,哪里注意到天子异常:“可昨夜大人很早就进了卧房,然后就走了水。夜里突然起来的大火,众人都在熟睡,哪里来得及扑救。今早侍从们就寻遍了丞相府,也没有瞧见大人的身影。”   “那暗三人呢?”   暗三还护不住一个人?   “陛下是说那位黑衣侍卫么?那位昨日和大人起了口角,还没入夜就不知去向了……”   周管家按着容暮留下的话术应付着天子。   言下之意,就是容暮定然在屋子里。   虽说管家所说的极有可能就是真相,但楚御衡依旧不愿意相信。   楚御衡上下齿紧紧地咬在一起:“继续四处找!”   说不定阿暮半夜一时兴起去了别处呢,毕竟他之前住在宫里,还半夜兴起去了珍书坊……   还看了一夜的古籍。   对!   阿暮一定是离开屋子去别处了。   但搜寻的侍从一声大叫,白白地打破了楚御衡最后的希望。   “找到了!”   楚御衡急忙上前去看,原本在地上哭的楚绡宓也脚步错乱地过去。   侍从找到的是一具已经烧得焦黑的尸体,面容不辨,散发着一股莫名难忍的味道。   方才还哭得打嗝的楚绡宓见到这可怖的尸骨,忍不住捂着唇干呕。   楚御衡却愣神捡起这人腰侧一面熟悉的玉佩。   火中留存的厚硕玉佩表面已失去了光泽,不若之前透亮,还有好些楚御衡之前精细雕琢的镂空雕纹也被烧断裂了。   即便如此,楚御衡也一眼认出这就是他元宵夜交还给容暮的玉佩。   容暮多看重这枚玉佩,楚御衡心知肚明。   所以,这火中的尸骨必然就是……   不忍将容暮的名字念出,倏然间,楚御衡一口热血翻滚而上,眼前一黑就晕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新已送达~明天见~ 第41章 阿暮没死   楚御衡好似做了一个极为悠长的梦。   梦里容暮在动身去往江南之前, 还同他见了最后一面,春风十里的碧柳江畔,容暮着着他平素最爱的白色长袍。   不用笑, 琉璃瞳目里就有着大片好春光。   但他还未和容暮相拥,容暮的白色衣衫从最下处的衣摆处开始燃烧起灼红的焰火来, 不断向上,直烧到大腿骨处。   可容暮依旧面带笑意, 端着以往的温润模样。   他惊恐地上前扑打, 却发现这火焰丝毫未散, 反而燃烧得更为凶猛, 瞬息间就将原本含笑着的白衣男子完全吞噬了个干净。   “阿暮!”   楚御衡猛然睁眼,胸口的钝痛让他忍不住抽气。   “皇兄你终于醒了, 吓死我了!”   一道娇软的女声响在耳廓边, 楚御衡看着楚绡宓, 似乎想确定如今身在何处。   可等仔细辨析过后, 楚御衡才发现他已身处自己的寝宫。   轩窗外夜色深沉, 而宫里烛火通透,暖炉依旧点着,焚香也圈圈地缭绕着。   就像他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 安静肃穆。   对,平常的日子……   所以容暮一点事也没有。   楚御衡木然地松了一口气, 却看见楚绡宓转身出去, 还带来了穿着官袍的御医。   “皇兄你既然醒了, 快把手松开些, 皇兄你手心的伤要赶快处理了。”楚绡宓急巴巴地催着。   手?   楚御衡茫然,他手上并没握着什么东西。   楚御衡坐起身来,明明四肢百骸像被石头压住, 可除了沉重以外别无旁的感觉。   等看到右手的枯红血迹,楚御衡神色不再木然。   原本水头极好的玉片在火下数个时辰已然失了几分光泽,当下被他的右手紧紧握着,连带着也染上了男人掌心艳红的血迹。   玉佩失去光泽,变得枯黄,甚至多了许多断纹。   可这还是他还给容暮的玉佩!   楚御衡的呼吸变得急促,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和悔恨,但他仍旧不愿从容暮没死的美梦里惊来。   不是真的,他手上根本没有什么玉,也没有血,一切都是他的幻像。   楚绡宓无奈上前,皱着眉头看着自家皇兄此刻的失神模样:“人死不能复生,我知皇兄也难过,但江山社稷为重,阿暮要是还在,定不愿看到皇兄这般。”   楚御衡头脑发胀,楚绡宓的话他只听了一半。   什么人死不会复生,容暮根本就不会死……   楚绡宓怎么净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容暮平素就宠着这丫头,怎么绡宓现在也开始咒容暮了。   楚御衡也不去看楚绡宓,只看着右手里“幻想”出的玉佩,这只手恍若不是他的,明明流了这么多的血,而且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所以看都是假的。   御医拿着干净的帕子和温水来的时候,楚御衡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   “陛下,手里的伤要尽早处理。”御医瑟缩着想要靠近。   而楚御衡愈发不耐,怎么又有人说他受伤了?   他没有受伤。   他一点都不痛。   但等他动了动右臂的臂肘,那只手突然像失控了一般,玉佩从掌心滑落。   楚御衡立刻伸手去接住掉落的玉佩,这玉佩仿佛滚烫的炭火一般,灼烫着他的手心。   触感是真的……   昨日看到的景象是真的,玉佩也是真的,掌心的伤也是真的……   所以,容暮也是真的没了?   楚御衡张了张唇,紧盯着刚捞回来的玉佩,整个人都在失控的边缘。   许久后,一道嘶哑的男声才从他的薄唇里溢出。   “阿暮他呢?”   一提到容暮,楚绡宓就想哭,她今日知晓容暮没了就哭了整整一天,哭到最后眼睛干涩起来,红肿的像那鱼缸里红鲤的红肿眼泡儿。   那些外人,以及贴身服侍她的人只当她在哭像哥哥一样容暮人没了,却不知楚绡宓在哭自己所爱慕的人自此消亡于人世。   当下又被提到容暮,楚绡宓又兀自红了眼:“丞相府的人已经准备丧葬了。”   “丧葬……”楚御衡板着一张脸呢喃。   已经默然蓄了泪,楚绡宓却发现自家皇兄知道阿暮即将下葬的消息万分淡然。   似乎自家皇兄从头到尾都是一副神色,端着一张脸,一双鹰目冷得吓人。   楚绡宓嚼着哭腔质问:“皇兄你怎么不哭,阿暮死了,你都不哭……那么全身心爱你的一个阿暮没了,你都不能为他哭一场……”   盯着楚绡宓,楚御衡的黝黑双目无比正常,只是瞳目有些涣散。   但不仔细去看的话,他整个人还显得如以往一般。   “他没死……没死……”   楚绡宓见眼前男子还不死心,当即失控握住楚御衡的肩膀狠狠地摇了摇:“不管皇兄你再怎么不肯相信,阿暮就是死在了火海里!而且阿暮府上管事的官家已经说了,阿暮的尸骨七日后就要入土下葬了……到时候我们都要去送送他啊……皇兄你怎得都不为他好好哭一场!”   “阿暮没死,朕可是皇帝,没朕的命令,他怎么敢死!”   还在努力为自己编造了一场好梦不愿醒来,楚御衡的这句话就像是要刻进骨血一般沉重。   -   可不管楚御衡的幻梦如何美好圆满,丞相府里容暮的尸骨还要如期下葬。   说来也讽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其葬礼上还无几个权贵真心送葬。   下葬的那一天楚御衡也来了。   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袭白衣,面若寒冰。   原来吊唁的官员虽多,但真心加起来还比不上帝王身边的一个年轻太监。   起码小宣子是真心为容暮的死而哀惋,跪在地上还哭红了眼。   小宣子亲自为容暮烧了纸钱,随后楚御衡静默许久才转身离开。   在其走后,偌大的丞相府里前来吊唁的客人也纷纷离开,毕竟容暮他虽贵为丞相,但孤零零的一人,形单影之,府上旧人又有何再巴结的必要。   人头拥挤的厅堂转瞬间变得空荡荡。   而百官皆以为已经离开的帝王,却出现在容暮的书房中。   书房距离容暮就寝的屋子有些距离,所以从火海里留存了下来。   楚御衡从来没有来过容暮的书房,现在隐隐开始后悔了,容暮的丞相府他来的次数极少,书房更是从未踏足过,所以当下他坐在容暮的椅子上,着实难以想象容暮在这里处理公务的样子……   楚御衡学着容暮腰背挺直的坐姿,手握着桌上洗干净的狼毫笔,想象容暮一个人时是如何落座的,如何翻开一本本奏折细心批注。   楚御衡相信纵使面对繁复的奏折,容暮也能浅笑着批阅。   可这明明就是容暮除了就寝的屋子外待得最久的地方了,楚御衡纵使翻出脑海中的所有记忆,也拼凑不出容暮在这里的样子。   再想起处理丧事这几日周管家所说的话,楚御衡心口有如刀削。   如果不是当初自己一时意动,用暗三一人换下丞相府原本的暗卫们,容暮会不会就不会因为突发这样的意外,丧生在火里。   所以是他的过错。   忍了这么多日,楚御衡终于难忍哀鸣。   害死容暮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他啊。   埋头趴在容暮书房里默泪的楚御衡整个人万分虚疲,眼眶深陷,其实这段日子他一直夜不能寐,因为他总恍惚能瞧见容暮的身影。   外人皆不知,自打他那日咯血晕眩,醒来后总能见到容暮出现在他的眼前。   幻想出来的容暮很真实,也很脆弱,就是不能屈指加以触碰。   因为他轻轻一碰,容暮就会消失在倏然而起的火焰里。   好几次眼瞧着容暮因为他的相触而消亡在火里,楚御衡就学聪明了,再见容暮的幻象出现在眼前,他只远远地立在一边。   管住想要亲近的手脚,只留一双眼死死地盯着。   只要这样,容暮的幻象就还留在他身边陪着他。   而今日他一天都没看到容暮的幻象了,甚至他在容暮的书房里,也寻不见更多容暮存在的痕迹。   片刻后,楚御衡又恢复了木然的模样,但眼角微微泛红,他问周管家要容暮的衣服。   周管家摇摇头:“都没有了,大人日常的衣服都在那间屋子里,那一夜都被烧干净了。”   “旧衣物也无了么?”   周管家愣怔一瞬:“有……不过只有大人早就不穿了的衣服。”   还都是容暮几年前的衣裳。   当时容暮还没有现在这般高挑,个子有些小,但是身段优异,人群中就是最亮眼的存在。   楚御衡想不起当初的容暮穿上这衣服的样子,但此刻他抱着那些衣服就像是把容暮抱在怀里一样。   明明这些衣物都许久不曾穿在容暮身上,楚御衡却觉容暮的气息还在。   重新回到容暮的书房,楚御衡硬生生把新得来的这些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衣服小了,紧紧地绷在他身上,让楚御衡屏息,都不敢将扣子完全都扣上。   看着镜子里不伦不类的自己,楚御衡最后佩戴上了火海里取出的那一枚玉佩。   本来想将这枚玉佩同容暮的尸骨一起下葬,但最后楚御衡心狠留了下来。   容暮人不在了,这玉就当给他一个念想。   这玉他重新穿了根红绳,但玉的颜色变不回来了,就像他这个人一般,失去了容暮就失去了神采。   可楚御衡还是对着镜子扯出一抹笑。   一个本就刚武勇猛的男子,穿着不合身型的衣裳,再配着一面暗哑的玉佩怪异的笑。   一旁的小宣子看在眼里,一时之间天灵盖都在发凉,当下捧着帝王刚换下的衣裳战战兢兢。   “好看么。”   帝王突然发问,小宣子愣然。   一时间直言也不是,说谎也不是。   楚御衡倒是实诚:“其实朕这样不好看,这衣服只有他穿着才好看。”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小宣子更不敢乱说话了。   方才这幅场景落在小宣子眼底还不算让很他惊恐,因为自打丞相大人没了的消息传了出来,陛下的状态就开始不对劲。   陛下时不时地会独自一个人说话,还会在用膳的时候好端端地就站起来走到另外一边,伸出手也不知在摸什么,然后神色悲拗。   这一幕幕落在贴身服侍的小宣子眼里,格外异样和惊颤。   当下换上容暮旧衣的楚御衡很快就恢复以往的神色,将容暮的衣裳脱了下来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楚御衡齐齐整整地将这些旧衣服都收拾好,再看着一旁遗落的一根素白发带,楚御衡兀自出神。   这发带,他从没看容暮用过。   思忖片刻,楚御衡取下头顶的白玉发冠,改用了这枚发带。   他束发的姿势有些别扭,帝王何曾自己做过这些事,头发歪歪地束在脑后。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楚御衡很不满意。   要是容暮在,容暮定会帮他挽发,因为容暮对他最好了。   楚御衡平静地想。   -   山上的温度远比山脚下更来的凌寒些。   简朴的屋子里烧着木炭的炭,不是名贵的金丝炭,燃烧起来有股刺鼻的味道,却让容暮觉得安心。   披散着头发,容暮着着寺庙里的粗布衣当下裹在两层厚实的被褥里,身子虽不算暖,但心却比之前更加暖融。   前来送汤药的小和尚看他这时候还没起榻,不过十岁的年纪就顶着奶腮故作老成:“你这般懒散,被住持知道会被罚不给饭吃的。”   接过小和尚递来的汤药,容暮颇显惫懒地伸手接过,但面上还在表着谢意。   看这人喝个药都哆嗦着缩在被子里,小和尚黑绒绒的眉毛挑得老高,又道:“我瞧你还挺厉害的,也不知你这么虚的身子,是怎么从山脚一路一路爬上来的。”   小和尚他们住着的清泉寺在宏明山的山顶上,宏明山又是整个灏京里最高,也最荒凉的山。   香客想上山只得一级一级的往上爬,所以眼前人就是拖着个病躯从山脚一路上来的。   这么高的距离,这么陡峭的山路,即便素来向往着山下生活的小和尚,也不想轻易走过这一段。   当下被小和尚嘲笑身子骨弱,容暮理亏地不做多语。   而小和尚这几日已经习惯这人的少言少语。   模样生得格外出众好看,可好看归好看,唯一可惜的是这人怎么就是个哑巴……   还不知道被人误会是个哑巴,容暮张开唇瓣饮尽了陶碗里的汤药。   他有十多年时间没回来了,看来这里又多了许多的新鲜面孔。   看他眼也不闭地喝完了汤药,小和尚略显佩服:“你可要好好养身子,你这么俊的脸留在庙里当和尚,指不定有许多官家小姐愿意上咱们庙上香呢。”   容暮却闻言摇摇头。   若真有官家姑娘上香时认出他来,估摸要被吓到疯魔。   惨死火海的丞相死而复生,任谁听了都觉骇人听闻。   不想吓着人的容暮喝完药又把自己卷在被子里了,小和尚接过容暮递来的碗,还算熟稔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漱口,期间圆溜溜的眼珠子还一直盯着容暮看。   这人容貌上绝,喝完药后还会用水漱口,含着一口水时他还有个独特的小动作,就是他会眯着眼微弯唇角,仿佛刚用来清口的茶水可以像品糖一般回出甘来。   动作很微妙,也很勾人。   小和尚有些庆幸自己还是个和尚……   平素往来清泉寺的人极少,某些来过的人已成了清泉寺的熟客,而像青年这般过分疏俊的人,还是小和尚头一回见。   他还记得七日前轮到他值守时,这人颇为狼狈地出现在庙门口,就像山野的精怪一般。   夜半深沉,更深露重。   他撑着睡意去开门,这人一袭白衣都被深夜霜水打得污湿。   见他来,这人还面上含笑,轻倚佛门宛若归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没了,我本质还是最初那个日更2k字的咕咕精……懂.jpg   先让我想想怎么把渣攻虐回去…… 第42章 君臣情深   深夜霜水重。   小和尚虽说平日里胆子颇大, 但这黑呜呜的雪天哪敢随意放人进来,二人在门外推拉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容暮靠着木门晕了过去, 小和尚这才咬咬牙将人搬了进来。   一面念着阿弥陀佛,人命关天, 一面希望住持明天醒来不会因他的私下行径而罚他少吃三顿饭食。   清泉寺素来不接外客,即便那些气喘吁吁上山的食客上了香, 也得在天黑前赶下山。   但眼前男子是个例外。   小和尚之前和师兄们交谈, 他们总说喜欢躲懒的人不得住持喜欢, 但此刻他却觉得懒散成容暮这样的, 住持也不会不喜。   果然,第二日, 小和尚带着住持过来, 住持看着榻上还在病气里沉睡的男子, 什么也没说, 就让他好好照顾着。   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能留在清泉寺里入住。   住持可不是好说话的性子, 虽然出家为佛几十载,但脾气依旧不好,平素他们这群小和尚也很少能见到住持那般微显柔软的目光。   所以小和尚盼着容暮醒来, 看看这人究竟有何魔力能让住持都软了心。   但容暮次日醒来后一言不发,整个人就像高热过后烧坏了脑子一般。   不论他问这过分俊俏的人什么问题, 这人都闭口不言。   叫什么名字……   容暮睁着一双好看的琉璃目, 一直看着他不说话。   问来自何处……   容暮依旧睁着眼看他, 薄唇轻抿着不说话。   小和尚以为这人就是个哑巴, 实在问不出话也就作罢了。   -   不知道已经被误会成哑巴了,但容暮也不在意。   他面无表情,闭口不言, 不过是还没从喧闹的官宦生涯里走出来,谁能想到前一日他还是丞相,后一日他在人世间就没有可再公开的身份。   但都无碍。   左不过他都给华淮音和宋度留下了万全的退路,即便日后楚御衡当真要去找华淮音的麻烦,宋度手上的那些东西也能护住华淮音的安全。   思及此,容暮现在才算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当初不论住在丞相府,亦或是住在宫中,虽说楚御衡宽慰他不用忧烦朝政,但他的心都是焦灼着的。   任谁有一把刀时时垂悬在颅顶,都不会安生地修养。   可现在容暮就像经过洗礼一般,突然间就放下了好些东西。   容暮仔细思索,大抵是纵火的那一夜他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   当时他让周管家把玉佩一同放进屋子里烧毁,就是为了让楚御衡相信屋子里那人就是他。   至于暗三去了哪里,容暮已经给周管家留了一套说辞,若是楚御衡问起就说暗三同他起了争执,他将暗三赶出了府邸,不知去向。   虽说暗三是奉楚御衡之命刺杀朝堂异心者,但其手段残忍。   轻则尸骨无存,重则满门血雨。   只能说暗三时运不济,刚好在他计划火遁之际撞了上来。   他设计了种种所有,就是为了让楚御衡相信他死在火海里。   只有死人才能让楚御衡放心下来。   也只有死后见尸才能让楚御衡相信,那个掌握朝政种种机密的谋臣真正的死了。   这般想来,容暮也忍不住唏嘘。   他当初读书识字不过为了扬名立万,却不料最终用于为自己谋了一条死线。   当夜纵火焚烧了丞相府的屋子后,容暮就顺着小道逃出了丞相府,周老板提前备好的人马就在外头私密接应着,万事俱备,他一路安生地躺在本该用来装蔬果的大箱子里。   他未去江南同宋度他们相见,反而去往灏京最东面的荒芜山区。   宏明山又是整个灏京群岭中最高的,也最荒凉的。   也许当真是世间万物都在助他离开,突如其来的雪的极大,车马来往不过一个多时辰,地上压出的车轮痕迹又被新雪所覆盖。   可为难之处在于山路陡峭湿滑,他踩脚上去,一路不知被绊倒多少次。   他一步步地往上爬,像是心灵得到了净化。   当初下山时尚且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如今归来时山野呼啸,骤雪不息。   虽忆不出当初下山是何等欣喜和意气昂扬,但在书院孤寂苦读的光阴,帮助楚御衡处理朝政的艰难日子,以及后来短短不过两月,也可以称为他前半生最为伤痛的过往,都在他踏过白雪朝着山颠走去的步调里,缓缓褪去了原本鲜活的色彩。   就像饮了一种极为奇特的汤药,那些细密如尖针,偶而还会刺痛的峥嵘记忆全部消散。   余下的都是容暮多年不曾有过的松懒。   怀着这般上佳的心境,归于清泉寺时,容暮虽不曾剃度,却也像浸润在佛光下,轻松安逸。   以及淡淡的几缕解脱。   但唯一不在容暮设想内的便是他如今还没有见到庙里的住持。   而清泉寺的住持必然知晓些什么,否则也不会在当初他下山之际就安排好了,让他去书院读书。   看着未在暖炉便烤火的小和尚,容暮喝完药后抽出一张纸页,交由小和尚去看。   “这是什么东西啊?”小和尚嘀咕着,搓了搓手才接过。   “你还会写字?”   小和尚惊讶,仔细看去,上面就写着容暮希望去拜见一下住持。   “唉……我们住持有些脾气,轻易不见人的。”小和尚摆摆手中的纸条和容暮解释,转瞬想一想,又自顾自儿的补了一句,“但住持都让你住在庙里的厢房了,说不准你真能见到住持,这样吧,我闲下来以后就去住持那帮你问问。”   容暮感激地冲他一笑。   “不用谢!”小和尚折好纸页,但很快眼睛瞪得圆溜溜讶异,“这么好的一手字,是你这般孱弱的身子写出来的?”   小和尚原本打算说病秧子,但害怕容暮介怀,就换了一个词。   容暮颔首,他知自己书墨俱佳,写前还刻意变了变手法。   但大底还是出众的。   小和尚爱好不多,唯独就想着读书习字,容暮这字可算写进他心里头了,怎么看怎么顺眼。   只可惜他不曾见到过灏京传说价值千金的丞相墨宝,此刻他只把容暮当作普通人罢了:“你读过书?”   容暮点点头。   尚且读过些许,但可惜好些珍籍只有宫中珍书坊才有,他现在已无可接触的法子了。   “那你可曾考取功名?”   容暮点点头,三元及第,走马游灏京。   看这人读过书,也曾考取过功名,小和尚整个人都似被点亮了一般。   如果说之前还有稍许疏离淡漠,这会儿他已热情许多:“那这段日子我好好照顾你,你辅我以课业如何?”   容暮思酌片刻,颔首应下。   他都回了清泉寺,总不白得了吃住。   何况,这小和尚也合了容暮的眼缘。   小和尚大概十岁,看样子一直在山上长大,很淳朴稚气;同他一般,看样子也是打小被住持捡回来养在清泉寺里的。   其实如他相似境遇的人不算少数,捡回来的弃婴清泉寺收留了,等养大了寺里也不会逼着这些人一定要剃度出家。   大概在十来岁的时候,寺里就会问上一问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是否要继续留在清泉寺里,若愿意忍下庙里清苦,便剃度出家;但若有旁的打算,寺里也不强求,将人放走。   想来他当初下山那年也方十岁,当时不过携了简单的一个包裹,就踩着郁郁葱葱的草木而下,去往俗世新世界。   有谁知再归来时,这期间竟隔了十多载的年岁。   -   山上天气冷的厉害。   午后日头还没散去,浓雾就缭绕在山谷。   容暮午前答应小和尚教他诗书,以助其来日下山参加科考,中午的时候小和尚就把自己的书带来了。   数目也不多,不过三五本,但纸页都被翻的发皱,可见小和尚私下里的态度格外认真。   容暮提前翻阅完了榻上的几册书,揉揉有些发酸的眼角,靠着药枕迷蒙着眼昏昏欲睡。   冬日暖炉烘着,能懒在榻上小憩,也算快活。   晚间小和尚来给他送饭。   小和尚依旧穿着灰扑扑的僧袍,脑袋光溜溜的像个剥了壳的鸡蛋,但眼睛却极为湿红,卷翘的睫毛粘在了一起。   低落越于言表,容暮不由得留了个心眼。   快十岁的小和尚将素膳一一取出,随后也不管容暮听不听得懂,趴在桌边吐露了个干净:   “我钦慕的人死了……”   方且起身的容暮掸平自己冬袍褶皱的手一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去劝。   他人情世故素来苦手。   “丞相他住那么大的丞相府,难道就没有仆从晚上看看顾着些吗?!他多好的一个人呀,现在被火给烧没了。”   小和尚红着眼,容暮却愣然。   宏明山周围还拥簇了好几座地势矮些的山脉,大道近乎没有,而小道曲折隐蔽,正因如此,宏明山鲜少有人来往,消息传播得也稍微和缓些。   以致于甚嚣尘上的丞相府走水,一国丞相命丧火海的消息传到宏明山附近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么多时日。   容暮不曾想过远在山上的庙里也有人这般牵挂他。   他之前并不曾和小和尚相识,那么一个素无渊源的人都会为他的死而悲切,那宫里的楚御衡呢……   会伤心,难过,甚至为他留一滴泪吗?   容暮执碗的手指微紧,蓦然间被自己的想法寒到。   怎么会突然又想起楚御衡来了。   自打他火遁以后就不曾再想起过楚御衡,就像这个名字被深深埋在地底深处。   他从最初的不敢回想,到如今的不屑于回想,更不屑于亲手将楚御衡这个名字挖出来以彰显他多年来的愚钝。   那个容暮已经死在丞相府的火海里,现在这个不过是世间无牵挂的闲散人士罢了。   容暮轻谑地笑了一声,喉结一动就咽下了唇腔里的小口冬菇。   可小和尚还在兀自难过:“我得知消息后给他诵了一个多时辰的佛经渡他。可我听说他孤身一人,并无亲眷,卒、殓、殡、葬、祭,若非帝王下令予以厚葬,那人的身后事都无人可安排去。”   小和尚还在说,丞相府继续留用,丞相的丧葬大办,帝王亲自吊唁,在场时红目悲拗,君臣情深。   听到“容暮”的尸骨在丞相府停棺待葬时,帝王亲自吊唁,无人见容暮莫名冷寒。自己丧命楚御衡应该松了一口气才对,毕竟不用脏了楚御衡的手,他就“意外”而亡。   可楚御衡还会红目悲拗?   容暮双眸晴冷潺然,或许楚御衡还在做做面子罢了。   他怎会为自己而哭。   容暮有些庆幸自己可以当断则断,于他而言,他自己假死,总好过楚御衡翻脸朝他举刀。   这样也好,他已经镇定自若地安置一切离开了朝堂的浑水。   果然离开楚御衡,他日日用得都比之前多些。   当下一小碗米饭,一份冬菇豆腐,一份清汤萝卜燕。   刚好饱了腹。   而容暮结束后收拾碗筷的光景里,还在思酌着怎么哄人。   毕竟他的死讯让小和尚如此难过,而小和尚还真情实感地说明日继续为“容暮”诵经超度。   携着心口的些许柔和,容暮嘴角轻轻上扬,一副无可奈尔的模样安慰着人:“人各有命,许是他时运到了。”   小和尚还在努力忍着鼻息不哭,等反应过来榻上人的清浅一句清扬男音,他当即抬起头,像见了鬼一般地看着容暮。   “你不是个哑巴?”   干坐着还是太冷了,容暮此刻已经上了榻。   庙里的被褥不算好,盖在身上硬邦邦的,容暮将褥子往上提了提,盖住有些发寒的胸口后才轻缓言道:“我本就不是个哑巴。”   “那你之前为何还不说话?”小和尚讷讷。   容暮看小和尚一脸受伤自己被骗的样子,不免敛下逗弄人的目中兴味,细细解释:“那夜上山风雪大,嗓子着了寒气,一说话就痛得紧。”   他那嗓子在前几日夜间上山时被寒气伤到了,说话时便嘶哑疼痛,索性他就懒着不说话。   小和尚毕竟道行浅,容暮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尤其被他这么一打断,小和尚此刻揉揉红肿的眼,好似已经从那人死讯的消息里堪堪走了出来。   可看在容暮眼底,小和尚还是格外难过的。   这人在关心他……   抿了抿唇,容暮叹着气揉捏眉骨和鼻梁,用略带商量的语调地哄人:“你不是想读书么?我略懂一二。”   “当真?”   小和尚又惊又疑,转瞬虎着脸不相信:“但是你可以么?”   多年不曾被质疑过学问的容暮:……   -   等盯着容暮喝完药,小和尚就缠着容暮讲书册。   原本小和尚还不抱太大的希望,但等提出这些年自己的遇难,而眼前清绝男子俱能解疑后,小和尚已经惊得嘴巴合不拢了。   这人一到庙里就懒洋洋的,怎得一拿到书册就宛若变了一个人。   少了几许禁欲斯文,但凌利气质外显,还有股子从容不迫的劲儿在。   烛火烧得快,等只剩下小半截时,小和尚才不舍地阖上了书。   他素来节俭,今日已经学了许多了,蜡烛攒得却不够多。   当下小和尚收拾了单薄的几册旧书,看着容暮用了水简单梳洗后重躺回榻上,小和尚这才吹了烛火准备离开。   关门前,小和尚似乎想起什么,顿下脚步回头朝着黑黝黝的屋子道:“我忘记同你说了,住持让你明早卯时去见他。”   “多谢。”   “吱呀”一声屋门拢上,也将山巅雪色阻隔在外。   庙里的一切都比不得丞相府,更比不得流光溢彩的舒云宫,黑黢黢的屋子还烧着炭,这炭火不抵丞相府来得精贵,不算暖,灼烧时的细碎声响也剧烈些,有些扰人。   可在容暮瞧来,这里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裹在庙里的被褥之中,周身没有一件事务同楚御衡有关联。   因此容暮少见的心情轻松。   黝黑一片中,山风呼啸,容暮脑海里还浮现方才小和尚带着书册欢脱着脚步离开的模样。   其实他也曾拥有选择的余地。   若他十岁那年选择留在清泉寺剃度出家,或许他就不会一早下山遇见楚御衡,还在往后的日子里把楚御衡当做光,栉风沐雨,朝生暮死也不顾。   如果重来,他也许会如同小和尚一般——   每日晨起敲着木鱼,午间挑剔着无味的斋饭,晚间背诵经文的时候还会被严厉的住持责骂不该走神。   但他应当不会被骂,毕竟他打小就聪明。   可聪明的他怎么就砸在楚御衡手里……   容暮无奈苦笑,这些遐想不过虚妄罢了。   嗔心重,造业多。   现在的他哪里还能重归佛门。 第43章 再见容暮   灏京禅宗兴盛, 门徒日众。   大的寺庙一般可招待云游至此的游散和尚或香客吃住三日,中等的寺庙则免费吃住一日。   但那都是别处的庙宇。   容暮当下所在的清泉寺平素就把韦陀杵置于地上,这表明清泉寺不过一方小寺, 尚且不能招待云游的香客免费吃住。   可容暮能留在清泉寺中这么多日子,无非因为他当初就从这清泉寺里下山的。   次日, 容暮特意起了个大早,就为去见净德法师。   寺庙里规矩颇多。   入院时候的门槛轻易踩不得, 跪坐在蒲团上也需谦逊, 这些容暮都牢记心间。   当下整个厢房格外的朴素, 还有焚香的味道缭绕在鼻前, 前头的净德法师手上拿着一串佛珠,还在闭眸祷念经文, 身后的灰袍男子以标准的姿态跪坐在蒲团上, 那是寂然候着的容暮。   等过了半个时辰, 净德法师才浅浅掀了掀眼皮子:“施主回来了……”   净德法师这声音不像疑惑, 就像简单地说一个普通的事实罢了。   容暮恭敬, 双手合十,琉璃目下垂,此刻微微躬身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觉暮回来了。”   他本该有法号和法名,但十岁那年他选择下山, 就意味着庙里宗派分下来的法号和法名都与他无关。   现在的他不过是红尘中一缕飘絮, 净德法师自然该唤他一声施主, 但他还是愿意自称当初在庙里的名字, 觉暮。   而此刻容暮想问的就是自己这一缕飘絮来自何处。   他明明就是镇北大将军家的幺子,怎会被净德法师捡到,收养在清泉寺里十年。   这问题暂且不能速去北疆询问华老将军, 容暮也只得第一时间就来问庙里的净德法师。   木鱼佛音里焚香缭绕,禅意盎然。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容暮敬言。   闻言,净德法师敲击木鱼的动作微顿。   容暮明明已不是当初还未下山的少郎,净德法师看向容暮的双目依然还有温情:“罢了,也该让你知晓了。”   净德法师已取出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木匣子,容暮颔首接过。   木匣子里头安置着几件小衣,指尖轻轻一触,触感就像出生儿童该用的那般绵软。   似觉察到什么,容暮攥着小衣,双目炯炯有神:“这是?”   “你母亲,也就是当初的华夫人留予你的”   “母亲……”容暮喃喃。   小衣的绣工不算精巧,但面料上佳,上面绣着娇憨的小虎也算传神。   而他的生肖就是虎。   容暮心口微软,似有温热泉流丝润淌过。   “你母亲本未到生产时节,但一路马车劳顿,停在山下隐有早产迹象,好在随身还有稳婆在,你安然出世。”   “那我母亲?”   “你母亲身子虚疲,生下你以后就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不过后来据说药石无医,还是去了。”   容暮无声攥紧了小衣。   其实刚才那问题问出口他便知道答案了。   他也曾经在尚未知晓自己身世时,仔细调查过华家几代人的背景。   华氏一族世代为武,到了华老将军这一辈时,也是如此。   华老将军只娶了一妻,便是容家之女。   几十年前的容家在整个灏京毫不出名,可容暮也知华老将军之妻容氏去得早,传言便是在生子时同孩子一道去了。   容暮查探之时还未曾把这对夫妻与自己联想在一起,即便现在已经猜到几分答案,可真正听在耳朵里,容暮依旧无法轻易平静心绪。   线条流畅紧致的下颌扬起,容暮的瞳目多情且略有恍惚:“可我为何会在庙里?”   还宛若个弃婴。   “当初你父亲迫于外事,无法照料你,便亲自上了山把你托付给了庙里,还让一直瞒着你的身世。”   听到这里,容暮心中似有江水破堤涌出——   原来他不是弃婴。   “乖孩子……”净德法师看容暮这般失神模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给你取名容暮也是由此,你母亲本姓容,而你是暮色时分降世,来庙里时还随身带着一面银镯子,你下山的时候就已经给了你。”   那个镯子容暮有印象,当初他就是靠镯子知晓自己的身份。   净德法师一直观察着容暮的面色,当下摸着他的头叹惋:“你也切勿挂怀,你父母将你送到庙里,不告诉你你的身世,就希望能护着你,盼你一辈子平安喜乐,干干净净地安度一生。”   平安喜乐,干干净净地安度一生……   净德法师的话太易于让人心热。   容暮昂首由着净德法师摸他头,维持着跪在蒲团前的姿势,双目澄明透亮,可薄唇轻启之间却说着最残忍的话——   “可现在的那个孩子脏了啊。”   华老将军自打他出生时就知晓他在何处,这意味着或许在他这么多年踽踽独行时,一直有双眼在照顾着他陪伴着他。   可是他都做了些什么……   为了楚御衡伤害了华家,打压了整个华氏,将自己的亲生父亲赶去北疆戍守,将自己的嫡亲兄长禁锢在京城。   他的手染了那么多的血,他的身子也破败,如今还满手血污地回来,怎配一句干干净净。   -   等容暮再从厢房里出来时,天光大亮,峰顶的雾气都开始散了下去。   纵使容暮还心湖不稳,但他已收敛住先前那难以压抑的酸楚,最后落于面上的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   方才净德法师还同他说了许多。   包括他前十年来在清泉寺里的光阴里,每过两年镇北大将军府就有人暗地里来观问。   包括后来他十岁决定下山读书考取功名,他能轻易入得青崧书院也是丞相府的老将军背后轻轻推了一手。   还包括他父母早在孕育他的时候,就曾给他取好了名字,叫华淮容。   只可惜他的出世并不被灏京某些人所期待,为护他日后安全,华老将军只得将他送上山上的清泉寺里,并单方面断干净彼此之间的联系,就连原本取好的名字,也不得不变成了现在这般……   容暮还抱着刚刚从净德法师那里得来的盒子,这里头装载的东西,便是他这辈子唯一可接触到的有关母亲的东西了。   至于净德法师临走前问他一句日后想要如何,容暮当时并未回答,但他此刻心里却是明朗的。   他从楚御衡身边走了出来,定然不会再回到那人身边去。   往后余生去江南寻找哥哥也好,还是去北疆寻生父也罢,无论是哪个选择他都不该留在灏京里。   紧紧抱住怀中的梨花木盒,已暗下决心的容暮目色悠远。   他却不曾瞥见不远处的小和尚。   小和尚本在菩提树下来回踱步等他,见到容暮失神出来,加快了步子跑过来了。   “你怎么了?”小和尚惑然,“你见净德法师的时候,净德法师骂你了?”   不然这人怎么会如此难过。   容暮摇摇头,他已经调整好波澜四起的心绪。   拥紧了怀中抱着的梨花木匣子,容暮当下看着笑意盎然的小和尚反问道:“你怎么也在此?”   小和尚摸摸光溜溜的脑袋瓜子:“今日我十岁生辰,方才过来给师兄递送函子,午后我就要下山了。”   只听了前半句,容暮就懂了。   看来这小和尚已经决定日后该当如何。   清泉寺的规矩如此,若是不继续当和尚,那便什么函子也不需要递送,就如以往一般在庙里便可;但若想离开,就要交给上头一封信函,表明日后去处。   看小和尚已经选择了下山去,容暮恭祝了一声恭喜。   而小和尚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容暮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俗世人,况且还教他功课,小和尚对容暮敬畏又感激。   当下趁着容暮还没回到自己厢房,小和尚连忙扯住容暮的衣袖,将人拦了回来细细叮嘱。   “我听师兄说今日寺里有贵客到,我看你这会儿神色不对,今日可要小心些,切勿冲撞了难得的贵客。”   “贵客?”清泉寺里还有贵客?   可容暮眉梢微扬,略有不解。   就他还没来得及听小和尚细细解释,小和尚口中所谓的贵客就从厢房外气势汹汹地踱步而来。   一时之间,外头罕见的喧鸣惊了庭院菩提,更惊扰容暮方才平静下来的心绪。   为首之人正是容暮近来避之不及的那人——   楚御衡。   -   当下楚御衡面色冷峻,只是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本就深邃的眼眶向下凹陷,骨相越发明显,估摸着是踩着晨露而上,黑色的衣袍底部明显沾染了浓郁的水汽,白色的鞋靴也染上明显的山林污泥。   而容暮早在看到楚御衡的那瞬间,心就像快要跳出来一样。   他没想过日后还会再见到楚御。   更没想到这还不过十日,他就在人迹罕至的清泉寺见到楚御衡。   这里可是宏明山最高处的古刹庙宇啊,楚御衡何时来过这里。   很快,空荡的庭院里就布满了人。   一直拦在楚御衡面前的清泉寺僧人们个个面色急迫;还有护着楚御衡的侍卫,可僧人乌泱泱地闹在庭院里。   而楚御衡身边素来随行的小宣子不知在何处,   这些尚且都不重要,容暮现下已无处可逃,净德法师门外的庭院洁净明亮,除却一颗偌大的菩提树外,已无旁的可作遮掩的东西。   更主要的是楚御衡已经看到他了,居然还朝他走来。   一步 ,两步,三步……   楚御衡离他仅半米之隔。   这是楚御衡伸出手就能碰到他的危险距离。   容暮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跳得如此之快,就像呼吸之余那剧烈搏动的心就要顺着吐露的气息跳出嗓子眼来。   楚御衡发现他假死了,会判自己欺君之罪吧。   好不容易从楚御衡身边逃开了,却不想在此处会失足再遇。   凝屏呼吸,容暮的心就像被一盆冷冰冰的水扑头而洒。   可楚御衡只停在他面前,维持着半步距离一动不动,就连伸出的手也在他脸颊边停滞。   容暮所熟悉的那双鹰眼此刻闪着水亮,男人的眼眶居然红湿了起来,眼底里有明晃晃的血丝,凹陷下去的脸颊还有新鲜的血痕,血珠颜色格外的红艳。   “阿暮?”   眼前男子显露出莫名的脆弱,就连近在咫尺的那只大手的颤抖不息。   容暮不敢应。   他似乎看到楚御衡干出死皮的唇瓣微动,还在说着什么。   可下一瞬楚御衡突然收回了近在容暮睫羽边的手,眼中的光亮骤然消失,一双鹰眼的瞳目宛如焚烧殆尽后的死灰,这次扬长而去前男人说的话,容暮听得一清二楚——   “都是假的阿暮。”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有点晚~   明天见啦~ 第44章 是真是假   ——都是假的   楚御衡无奈且愤然。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容暮了。   自打他处理完容暮的葬礼, 看着容暮的尸体入殓下葬,他就隐约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容暮明明已经死了, 可他身体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容暮没有死。   之后他数次在不同的地方瞥见容暮的踪影。   他在御书房里批折子时,就看到下面弯着腰拱手行礼的容暮;夜间就寝时, 就看见寝榻上羞红了脸却依旧想抱着他脖颈亲近的容暮;还有会和他因为闻栗的事而冷面争吵的容暮。   会笑的容暮,会板着脸严肃的容暮, 会拒绝他亲昵的容暮, 以及最后冷面决裂的容暮, 每一个都无比的真实。   可后来楚御衡一一戳破, 这些都是假的。   无论是在哪里看到的容暮何时看到的容暮,只要他靠近过去, 伸手去触碰, 他面前完美无比的人像, 就会顷刻间好似点燃了火油一般在他面前燃烧殆尽。   如此反复。   灼烈的火光在提醒着他, 容暮已经死了, 已经死在了火海里。   活着的他永远也不能触碰到容暮,即便是在他的幻象里。   所以日后但凡容暮的幻象出现在眼前,楚御衡都不会轻易触碰。   这次也是如此。   但楚御衡没想到出了皇宫, 他还能在清泉寺里见到容暮。   容暮的模样很真实,穿着寺庙里灰扑扑的僧袍, 抱着一个朴素的木匣子, 头发也不知怎的, 斜斜地束在脑后, 装扮慵散,像之前二人共榻晨醒后都会有的勾人肆意。   但大抵还是不同的。   容暮看到他时表情惊颤,睫羽轻颤, 面上盛满了惊恐。   即便是幻想中的容暮也这般害怕他吗……   楚御衡不解,他的手就快要触碰到容暮的脸了,近在咫尺。   但楚御衡关键时候回神,隐忍了下来。   这个容暮不能碰,一碰就会消失在火里。   楚御衡收回手的动作很徒然,此刻看着这个幻象的眼神也格外认真。   毕竟这是容暮全新的模样。   下压的唇角,高挺的鼻梁,好看的桃花眼,还有微红的眼尾,像小兔子见到捕猎手一样微抖。   同过往舒俊矜贵的容暮南辕北辙,但别样的鲜活。   楚御衡默默记在心里,记得死死的。   只是今日他还有要事要同庙里的净德法师洽谈,只再多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容暮,楚御衡不舍地转身离开。   同时他怕会忘,只等今日从庙里回宫,就将容暮这番样子在纸页上描摹下来。   *   看着楚御衡突然靠近,又突然离开,容暮吊在嗓子眼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旁的小和尚看容暮面色惨白,默默地扶着他的臂肘,怕他身形不稳;而等人消失在眼前,小和尚狐疑:“你没事吧?”   “我没事……”   容暮重重舒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好在只有楚御衡闯入庭院里。   素来跟着楚御衡的小宣子并没有在楚御衡身边。   容暮不知楚御衡抽什么风。   看到他居然会是这副神色,莫非楚御衡这是把他当成幻象了……   但到底心有余悸,容暮当下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院落。   一旁不得回复的小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小心翼翼地守在容暮身边。   等二人回到容暮屋里,容暮关好门窗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腰杆如松,但背后冒起细密的冷汗。   小和尚看容暮关门关窗的一连串动作,不甚明白这人这是怎么了:“你是在住持的屋子里被住持吓到了,还是被突然闯到住持屋子里的男人吓到了?”   毕竟那个时候黑衣男子怒目冷面,气势着实有些瘆人。   “没事,不过起得过早了罢了……”   容暮嘴里紧出一抹笑,不想多说。   但心里却暗自盘算着他之后恐怕不能在这庙里久住了。   现在虽不知楚御衡何故这般异常,但只要楚御衡清醒过来,定会将他给捉回去。   他要走,必须得走。   极力压制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脉,容暮开始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   梨花木匣子,银手镯,几件衣裳……   看容暮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放在包裹里,一旁的小和尚满脸稀奇:“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也要搬出清泉寺吗?”   容暮颔首:“马上就走。”   “当真?”小和尚随声而应,耷拉着的眼皮子抬起,像是找到伙伴一般欢愉,“那我和你一起走!你等等我,我现在回去收拾点东西!”   “那你快去。”容暮又催了催,“一定要快些。”   他怕楚御衡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他就走不掉了。   小和尚手脚很麻利,不过一刻钟,小和尚就带了大大的包裹过来。   二人急急忙忙地下了山。   好在小和尚知道一条山岭小道,当下倒是避开了原本下山的主道,也避开了山道戍守的侍卒。   -   另一头,尚且不知心中所念之人又一次离自己远去,楚御衡直步而去,去往净德法师的厢房。   清泉寺里的净德法师在清泉寺里德高望重的存在,在整个灏京更是显名,早在吃顺上还未曾当权之际,这位净德法师就已开坛传戒、普度弟子,可惜清泉寺纵使历史久远,也因高远险拔的山势而鲜有香客。   上山的路途太过险阻,足以隔离芸芸众生。   但楚御衡这次来,就是为了容暮的事。   虽然不舍,但楚御衡还极力将方才出现在眼前的容暮幻象驱除脑海。   楚御衡吐出一口浊气后,推开净德法师的房门,看着蒲团上的净德法师,楚御衡面色稍微和缓了些。   但也只有少许。   “施主来早了。”   面对楚御衡的威压,净德法师云淡风轻,敲木鱼时神色丝毫不变。   “朕要你度一人……”   “……好。”   既然是庙里的净德法师,超度这等法事自然需要接下的。   为替亡者业障消除,迅速离苦得乐,死者还需在中阴身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内进行超度;当下已商量好如何超度的法事,等净德法师看清楚御衡的脸,敲木鱼的手默然一停。   这张脸同净德法师十多年前见到的那张脸略有相似之处,只是少了几分青涩,但面骨更加深邃俊朗。   净德法师双目略显浑浊,只看了一眼楚御衡就移正了目光:“施主你还需三餐规时规量,否则容易暴脱亡阳而晕厥了去?”   楚御衡双目陡然瞪大,一抹暗光流于眼底:“你怎知朕常会如此?”   他今日的确尚未用早膳,撑着一口气就为上山,莫不是净德法师提及,他还不曾意识到此刻他已心悸大汗,隐约尤有头晕眼花的征兆。   他有这毛病就连离他最近的容暮和楚绡宓都不知晓,一个荒山上的净德法师怎会知晓?   若不是楚绡宓一直说这座山上的清泉寺历史久远,世间有心人才会去,他才不会来这边为阿暮求来生祈福之事。   “老衲十多年前曾见过施主。”净德法师细细想来,原本断下的木鱼声又给续上了,“还是在灏京东城里,施主晕厥在路上,是老衲庙里的人救的施主。”   “你可知欺君之罪该死!”   楚御衡神情震恸,不相信净德法师的话。   十多年前他的确孤身犯过晕眩倒在路边,当初有一道清朗少年围在他耳边,可他睁不开眼,只知那人身为温柔地拭去他脖颈处的热汗,还喂了他一块要紧的饴糖。   那糖的味道,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随后还喂了水,不是普通的清水亦不是浓郁的茶汁,而是自带药草气味的水。   这味道他一记就记了这么多年,可救他的明明是闻栗,现在怎会在净坛法师嘴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样子还是庙里的僧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救施主的人确实是老衲庙里的人。”   净德法师左手托持着木鱼,右手执木棰而停,又想起容暮来。   当日容暮同他一同下山做法事,结束之余还是容暮发现大道正中有人晕厥,将人抬到凉亭里喂了糖和水,容暮才同他继续上路回庙里。   他那时还夸容暮心存善念。   因果循环皆有数,容暮来日必有福报。   也不知如今容暮的福报到了没有……   净德法师阖了眼,右手小木锤轻落,短促而清脆洪亮的木鱼声再次袭来。   但净德法师没想到自己的一句问候,却让楚御衡满目霜寒。   其实楚御衡原本还算冷静,在听净德法师又一次强调救他的人实际上是清泉寺的小僧时,楚御衡当即变了脸色。   可他不信,闻栗怎会骗他,明明就是闻栗救的他,当初他在凉亭醒来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也就是闻栗,脑海里勾勒的景象也一直是闻栗蹲在他身边为他拭汗,一直守着他,直到侍卫寻到了他。   就因为闻栗当初萍水相逢的救助,他才会在当日给予闻栗那般的恩惠。   现在有人告诉他那日救他的人其实不是闻栗……   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楚御衡乏力自汗,攥紧了拳的同时眸中深意难解:“如此,那人现在可在庙里?朕要亲自感谢一番。”   他还要亲自问问,可当真如此。   节律木鱼声里,净德法师摇摇头:“他十多年前就已下山,入了俗世。”   就算容暮此刻没下山,净德法师也不想容暮和眼前人相见。   容暮的身世净德法师清楚,容暮是华家的小子,轻易不能和眼前人有所纠葛。   但楚御衡以为净德法师的意思是当日救他的人是清泉寺里的和尚,十多年前就已经还俗了。   十年光景,即便楚御衡当下想要把人给找出来,难度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楚御衡蹙眉,不自意地扯着掌心的布条。   满室寂然,净坛法师知晓这人不信:“施主也不必怀疑老衲,当日午阳浓烈,施主倒地时声短息微,面晄神疲,晕厥后便被抬去凉亭,我等在那处还遇一少郎,约摸十岁光景,随后便托那少郎照顾施主。”   随着净德法师的几句话,楚御衡的确对上了当日情景。   如果净坛法师说得都是真的,那么净德法师口中的凉亭少郎应当就是闻栗,但给他喂水,擦拭他脖颈密汗的却不是闻栗……   蓦然间,闻栗少时那双鹿眼出现在他脑海中,明明有着全然的信任,全然的爱慕。   可闻栗却不曾同他提过这些……   楚御衡额边青筋暴起,整个人如被阴云笼罩。   -   清泉寺不算明煌,但里头被打扫的极为洁净,各处尘埃不惹,这么一个久远的庭院,就因处在宏明山的最顶处而嫌少有人来往。   这也是小宣子头一回来。   而他刚从大雄宝殿过来。   清泉寺的净德法师不多见外人,今日只见陛下一人,他便在大雄宝殿那儿等了一会儿。   后来托付大雄宝殿的小僧办了些事后,小宣子就辗转来到净德法师的厢房外候着。   昨夜帝王本在御书房里沉顿地批折子,公主殿下来了一回后,陛下就唤他进去做了些安排。   这才有了他们今日出宫来清泉寺这么一遭行程。   可清泉寺距离皇宫有好些距离,他们需起得早,披星戴露地就上山了;况且这寺庙山道崎岖,两旁荆棘丛生,即便是帝王上山,也寻不出轻松省力的法子。   滑溜溜的裂纹石板路要一步一步地踏过,杂乱的荆棘丛也要小心翼翼得避开,有好几处山路骤然转道,荆棘突现,帝王避之不及脸上还因此留下划痕。   小宣子俱一一看在眼里。   他隐约猜到陛下为何要来这么荒凉的寺庙了。   清泉寺所处山势最高,上山也最难,最考验香客赤诚之心。   但小宣子当下把当今天子摆在上山祈福香客的位置,不免有些好笑。   丞相大人还在的时候不见陛下关切,现在丞相大人人没了,陛下倒是如此悲怀。   当下小宣子用手顺着上山时散乱了的拂尘穗子,他手上的创冻已经好了些,一是天气渐暖,二是他用了丞相大人给他的治冻疮的方子。   想起丞相大人的好来,小宣子神色郁郁,他也不曾想到丞相大人那日入宫居然是他见到大人的最后一面。   那日的雪那么大,他就该给丞相大人送一把伞的……   可他晚了。   供养三宝、放生、印经,做超度佛事,他做不了太多,只在方才陛下进去见净德法师的时候,去偷偷去捐了几许香火钱。   这是他自打替了喜公公的位置后多得了的月银,他攒了一个多月,现下都用来拜托庙里的小僧抄录几卷佛经用来烧给丞相大人。   宫里不得私自烧纸钱,他只希望现在还来得及,走了的丞相大人还能收到他的心意。   小宣子理弄拂尘间,帝王踏步而出。   明明天子进了清泉寺时还神色安好,再踏步而出的时候就双目凝寒,掌心旧疾又裂开来,血滴顺着下垂的指尖不断滴落。   小宣子看到眼底,略有冷笑之意,可那笑意很快消散,转而满目急切:“陛下,您掌心的伤又裂了!”   楚御衡垂首,目光僵直地看向手心,这才发现掌心红了一片,原本缠绕紧密的布条也松散开来。   这伤一连八日都没有好全,白日里上了药,晚间就会被他不自意扯开,估计他方才同净德法师交谈时,不自意地又松开了绷带。   楚御衡重新系紧松散的布带,余光可见庭院的菩提树随风而动。   来前他就在那树下看到容暮的身影,当下那幻象消失不见。   果真是幻象……   楚御衡暗下眼眸,收回原本注视菩提树下的目光,等重新系好手骨处已染红了的布条,其浸在晨间雾气的薄唇上下抬阖,所言格外冷峻:“现在去熙善街的闻府。”   他要去找闻栗,问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冲了四千多字!   想要多多评论(小声   以及……晚安(大声 第45章 陛下不配   闻栗自打被楚御衡送出宫, 就被安置在熙善街的一处宅子里。   当下闻栗也是有了官位的人了,住在楚御衡赐给他的府邸上,日子过得也算快活。   虽说楚御衡因为当初闻栗派人对华淮音和容暮动手的事情大动怒气, 但到底没动了闻栗的官职。   闻栗这几日依旧在解决牢狱里的案子。   处理公务之余,闻栗倒是得了新的消息, 也不算私密的消息,毕竟一国丞相死在火海里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   真是好笑, 他还没对容暮真正动手, 容暮就一把火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不过也是可惜, 若是那把火能连带着将华淮音也一同烧毁, 那该多好。   华家的人,都该死……   该日午后, 从天牢里回府休息, 闻栗尚且不知有人要来寻他。   方脱了外衣, 闻栗着着精致的里衣落坐在榻上, 就见府上侍卫拦不住的一国帝王踏着步子夺门而入。   闻栗眼里流过一缕流光, 手刚搭在腰带上,当下放下搭在腰侧的手,闻栗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闻栗还维持行礼的姿势。   垂下脖颈, 闻栗等着楚御衡让他起身。   但楚御衡自打进屋后就一言不发。   此刻,楚御衡看向闻栗的双眸晦涩如深。   沉闷中, 闻栗微微抬头, 一双大而透亮的鹿眼和楚御衡凶恶的鹰眼直直相对。   楚御衡无声抿紧了唇, 就是这个眼神——同他少时, 在凉亭里清醒过来时见到的眼神一模一样。   圆目微瞪,浅褐色的瞳目全然映照着自己的脸,乖巧, 无辜,一副可任意揉捏的样子。   闻栗却被楚御衡这般视线看的眸光一紧,嘴角扯出一抹笑,他尚且还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同楚御衡言笑。   “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楚御衡偏首却不答:“起身吧。”   小宣子从一旁将椅凳挪了过来,楚御衡也不坐。   当下氛围不算融洽。   小宣子看看红衣的闻栗,再看看目色冷凝的帝王,微讪后托起拂尘弓腰离开。   等屋中再无旁人,楚御衡目光如炬地看着闻栗:“当初朕同你第一次见面,许你日后若有难则投奔朕,你可还记得?”   闻栗蓦然松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楚御衡这般严肃的就到他府上,没想到楚御衡来就是想同他回忆往昔……   知晓自己是靠什么能留在楚御衡身边,闻栗迈步到楚御衡面前,直到二人不过半臂距离,闻栗才忽就一笑:“那是微臣同陛下第一回 相见,怎能不记得?陛下当时躺在亭子里,还是微臣一直守在陛下身边呢。”   闻栗说这话时眉眼带笑,还轻轻松开了腰带,暗示之意明显。   闻栗比楚御衡的个子要稍矮些,此刻微微弯着上半身抬眸瞧他,自然让楚御衡可以占据着从上而下看去的地位去看他。   这个角度的闻栗只要微微向前几寸,就能抬头蹭到男人有如刀削的下颌。   可闻栗并没有,他说素来说话就像裹着蜜糖一般,甜腻腻的。   这会儿也是如此。   就因为楚御衡喜欢,当下他所有的动作,包括他维持的亲密但不过于亲昵的距离,以及他看向楚御衡时裹挟着全然的信任与爱慕的双目,都经过了精细的调整。   他要勾着这男人主动,才能让楚御衡对他念念不忘。   但这次不一样,男人并未低头。   不仅不为所动,还展臂推开靠得过近的眼前人。   看着不知何时露出半个肩骨和胸前风光的闻栗,楚御衡将闻栗滑落到臂弯的里衣扯了上来,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朕今日问你,当初救朕的到底可是你。”   揪着衣领的闻栗微愣,很快又展颜发笑:“陛下这是何意?居然怀疑微臣同陛下少时那场初遇!?”   “朕醒来见到的的确是你,但朕不知有救朕的可还是你……”   这句话从男人低沉的嗓子里流出,有些过分压重了音调,尤其后三个字像是用小锤敲着闻栗的心,无形地逼得闻栗说实话。   闻栗眯着眼眸,当下也明了楚御衡并非一时兴起才过来盘问他。   这恐怕是知晓了些什么。   不过他自始至终都选择了去骗楚御衡。   要瞒,那他必须得有百分百把握瞒住,否则,但凡他何处露了马脚,他的下场也不会算美好。   毕竟楚御衡倨傲,哪能受住别人的欺瞒,更别提如他这般胆大,还把这个关键的问题模糊了近十多年。   他当初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救的人,是他守在楚御衡身边,才换来多年后如此多的便利。   尝过了甜头,他哪肯轻易放弃。   所以闻栗当下看着楚御衡的严肃面容,笑笑将自己松垮了的衣衫整理整齐,平静地选择了继续隐瞒。   “当初的确是微尘救的陛下,微臣还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等陛下醒来……”   “可有人说当初不是你救的朕?”   “……”楚御衡的话让闻栗惊悸,“何人敢说假话敢骗当朝天子!”   闻栗虽不知当初楚御衡为何突然晕厥,但他知晓自己仅凭当初等在凉亭里陪护的半个时辰,就换来如今这万般般好处。   若楚御衡现在寻到了当初救了他的人,会不会许上更多……   那日救楚御衡的人不过闲散僧人,怎会在多年后还重现灏京。   就此,闻栗微眯着眼,挑眉看着面若寒冰的男人,避重就轻:“陛下今日怎么又提起这事了?那是我同陛下的第一回 相见,我怎会记错,陛下不还说了,日后我若有有难,便可来投奔陛下,这番情谊岂是别人能轻易记错的?”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很快生根发芽。   楚御衡摇摇头,仍在灼灼地看着闻栗,似在思索闻栗时刻说的是否是真话:“可你明明见过那人。”   “何人?”闻栗牙尖发颤,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和失控。   楚御衡面色阴冷得可怕:“真正救朕的人。”   闻栗默然,实则脑海有一身影拂过,但他咬死:“陛下在说什么笑话,自始至终就无旁人,一直都是我。”   随着闻栗确切的一声回复,氛围陡然僵凝了下来,楚御衡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一言不发。   寺里的净德法师明明说的特闻栗相反,救他的人不是闻栗,况且救他的人将他交付给闻栗,那么这二人其中必有交涉,可现在闻栗却说自始至终只提了自己,没提那人……   玉配断裂的雕纹钝着楚御衡的指腹,昔日他雕琢玉佩精细润滑,现下弧度多突兀尖利。   就像在提醒容暮不在以后,他身边诸事万物皆为不顺。   “朕信任你,才会当初就许你那份诺言;可朕发现你并非值得朕信任……真要朕拿出确切的证据,你才肯承认你昔日说的都是谎话么!”   楚御衡摩挲玉佩的手骨突兀扬起,上头的青筋微微跳动。   “陛下!”闻栗目光僵直的看着眼前人。   他不知楚御衡为何会这般问,但此刻楚御衡显然知道了些什么。   闻栗才明白刚才自己选择说谎的那句有多不对。   但他咬了咬唇欺身上前,双臂紧紧抱着楚御衡臂膀时,眼里还渐渐蓄了泪:“陛下居然这般不相信我吗?”   相信二字,多么讽刺。   楚御衡眉宇震怒而动,挥开交缠着他右臂的红衣男子。   看着闻栗倒在榻边捂着脸哭泣的模样,楚御衡丝毫没软下心:“你明明知晓不是你救的朕,你却冒名应下这份功劳,而你同样也见过那人,可你现在却对朕说你不曾见过!”   闻栗瞳孔紧缩,此刻他手脚冰冷的可怕,但他依旧努力抑制身上的颤抖:“可即便我见过那人,那又怎样,陪着陛下醒来的是我,守着陛下,直到陛下被侍卫寻到的也是我,陛下不能因为我不是初初救了陛下那人,现在就反而责怪于我。”   “朕没有怪罪于你……”   看着还在狡辩的闻栗,楚御衡就如风暴天被摧折的枯树。   蹲下身子同地上的闻栗平视,楚御衡此刻的怒意远比面上燃烧的更旺,可说出口的话却万分的轻柔。   就像春日的飘絮,微风一吹就随意飘过而不知去向。   “闻栗,朕给你的信任已经足够多了……”   “因为这份信任,朕才会在去年你从敌国间来灏京时好好照料你,让你安置在皇宫里,穿金戴银;朕才会在和你一夜春风后心有不忍,还将你继续留在宫里思索补偿的法子。   更有甚者,因为信任你,朕才会在容暮回京后还不曾处理好你的事,还为你恩情的存在,而屡次和容暮起了不和。”   这些都发生在容暮葬生火海的前一月。   是他让容暮离世前都还不曾拥有快活欢愉的心绪。   这话说完,楚御衡自己都觉得自己该招人耻笑。   容暮爱慕了他那么多年,陪着他那么多年,自己却因为虚妄的一份恩情而错信他人。   何其可笑!   最后天子下令夺去闻栗的官位。   闻栗的手指紧紧抓着床踏的木板,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思议:“陛下不能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夺了我的官职!”   “朕怎么不能,朕是一国天子,朕现在只恨会因你而同容暮生了嫌隙。”   “生了嫌隙?”   闻栗手脚瘫软,他努力撑着床榻起身,站起时佝偻着腰:“陛下对容暮那般好,就不想知道容暮那日进宫时在想些什么吗?”   听闻栗提到容暮,楚御衡手背的经脉狰狞暴起,痛苦与悔恨全然出现在他的面上。   “你不配提他!”   闻栗向楚御衡一步一步的逼近,但以往温顺早已消失不见,宛若下一瞬突然会露出尖利嘴牙。   此刻的闻栗已经有了破罐子破摔的神色:“容暮自从北疆回来,就知道陛下会偏信我,宠幸我,甚至还认为我的地位远在他之上。”   “朕说了,你不配提他!”   “我不配……陛下就配了吗?”   “朕……”   “陛下也不配。”   看着顿时哑然的天子,闻栗轻轻嗤笑一声,最后出口的那话像惊雷轰炸在楚御衡脑海里——   “那日他在御书房外,可清清楚楚听到陛下纵容了我对他出手了啊。” 第46章 怎会杀他   晨起出宫时, 楚御衡还想为容暮铺就一条更为坦荡的黄泉路,午后回来的楚御衡自己倒像走上了崎岖的小道。   当日从闻栗的府邸回到御书房内,楚御衡还神魂未归。   浑浑噩噩中, 楚御衡忽见御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画,这是他十多年前所做, 为了不使自己忘记了闻栗的救遇之恩,他便将闻栗的模样留在了画里。   但现在告诉他, 他认错了恩人, 画里人也并非该是闻栗。   这都有多荒唐啊……   若他当初仅是认错恩人, 那便罢了,可他为闻栗做了这么多, 还为闻栗伤到了阿暮。   纵使不愿相信闻栗说的话, 在离行前闻栗最后那句话却真真好似利刀刺在楚御衡的胸膛。   原来……   阿暮最后都还以为自己想要他性命么。   阿暮进宫给他送上朝政的至秘信函,那阿暮在御书房外听到些什么?   他当时似乎说了自己会护着闻栗, 纵容着闻栗,这些话都听到容暮的耳朵里了。   楚御衡极力从乱如麻的心绪里找出当时自己所说的话,可就待他慢慢理清后,才觉彻骨生寒。   容暮可能真的听到自己会护着派刺客刺杀他的闻栗……   “小宣子, 把这画拿出去烧了吧。”   小宣子惊讶。   出宫前的喜公公可同他说了,陛下对这画颇为爱护, 十多年的光景都不曾将其从御书房墙面上取下,这会儿居然让他拿去烧掉。   但掩下目中惊疑,小宣子恭顺应下。   而楚御衡静静坐在龙椅上,看小宣子将画取下,心口一丝未软,反倒肿痛得厉害。   “小宣子……”   闻声,正准备过去取画的小宣子恭敬地立在一边:“杂家在。”   “丞相那日进宫是何神色?”   明明他已问过小宣子一遍, 这回又重新问过,就为想知晓些曾忽视的细枝末节。   小宣子毕恭毕敬,好似历经艰难才堪堪回忆起:“大人刚来时神色如常,但临走时似乎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可杂家看不大清。”   面色苍白,失魂落魄……   “你当日怎得不说?”   小宣子讷讷,好半晌才低语:“因为陛下不曾细问过。”   是啊,是他不曾细问过,才忽视容暮那回的不对劲……   他还有何脸面责怪旁人。   楚御衡心口一痛,隐隐一口血要咳出喉间,压下那股腥甜的血味,楚御衡要靠臂肘撑着红木雕漆大桌,才不至失力倒下。   他近乎不敢想象容暮听到他和闻栗的对话该有多绝望。   一切皆阴差阳错。   明明当初他想说的不是那样,可落在容暮耳朵里的就是被歪曲了的意思。   难怪他说那日闻栗怎么的那般倔强,非要把他的意思扭曲了。   他和容暮之间本就有解不开的结,让容暮听到这样的话……   蓦然间,楚御衡心如刀割。   “小宣子,你说朕对闻栗怎么样?”   “恩宠无比。”   小宣子不敢胡说,只把陛下原本怎样就怎样给说了出来。   楚御衡听了这话,不免发出气笑来:“恩宠无比……”   可他有眼无珠,把这恩宠给了不该给的人。   “那你说朕对丞相怎样?”   “这……”   小宣子顿了顿,舌尖不自意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不敢妄言。   可实际真相就是陛下对丞相大人远不如比对闻栗好。   小宣子到现在还记得之前丞相大人从陛下御书房出去的时候,御书房里的香炉倒地飞灰,四处都是,地毯上,丞相大人的鞋靴上,脏污一片……   丞相大人最后更是手抚着胸口,颤着身子出来,嘴角还隐隐一抹红……   那是小宣子第一回 见陛下勃然大怒,还是同丞相大人。   后来他还听喜公公说,丞相大人跟了陛下有些年岁了。   明着是朝堂重臣,暗地里二人早就走到一处。   可这般风光霁月的人能陪着陛下,陛下怎么就不多心疼心疼,还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闻栗就放弃丞相大人。   这般区别相待,明眼人都知陛下对丞相大人是不好的。   当下御书房四下悄然,唯有时不时炭火噼啪的声响打破了满室静谧。   楚御衡刚才问小宣子自己对容暮怎样,可小宣子表以沉默。   楚御衡明白了什么。   在小宣子看来,自己对容暮定然是不好的。   这也难怪,他会对容暮动怒,甚至动手。   他还对闻栗万般好,难怪容暮从北疆回来会那般气恼。   他当时只当容暮不会生气,可若爱得深怎么不会生气,他不就因为容暮和华淮音走近了些而屡次醋味。   阿暮和华淮音不过用了一顿饭,他就那般冷落阿暮。   可自己和闻栗一起度过多少个日夜,这在阿暮看来该有多么灼烧人心。   他和阿暮之间,过分的从来就是自己!   等小宣子彻底把那墙上的画取了下来,挂了十多年的画当下卷成画卷,想卷起了一段旧时时光。   画卷此刻被小宣子揣在胳肢窝处。   小宣子看天子并无吩咐,当即顿首退步离开。   但楚御衡突道:“等等。”   小宣子恭敬地停下脚步:“陛下?”   楚御衡凝目看着小宣子准备带去灼烧的画轴:“这画不用烧了,这画送到闻栗那处……连带朕方才的旨意一起。”   -   当今天子一道旨意就夺了闻栗的官位,这可着实是京都开年来第二道惊雷。   谁能料想到会这样。   那人去年年尾还那般得天子宠幸,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丢了官位。   至于为何是第二道惊雷,因为第一道惊雷还是丞相府的大火。   五年前容暮连中三元在灏京多为光耀,年初时容暮死讯传来,整个灏京就多唏嘘。   当年容暮策马游灏京的那条长街,甚至有百姓自发将白布条搁置窗前,以做哀悼。   于朝堂,容暮是朝之众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于民间百姓而言,丞相大人所出的政策利国利民。   普通百姓或许不懂那些大道理,可他们知晓灏京的一个大善人走了。   但日子总要过。   年后的大雪彻底化尽,接着整个灏京下了整整一周的瓢泼大雨,等雨停后,青绿色的草色四起,杨柳见青,灏京城走过寒寂冬日,终于迎来了春日好景。   然而初春的朝堂还如冬日般冷寒。   如今上朝的朝臣战战兢兢,唯恐一不小心就惹了陛下的气恼。   没有了容暮在的朝堂死寂严酷,臣子们犯下丝毫错误都会被楚御衡揪出重罚。   这哪里是上朝,每日都在渡劫罢了。   这让百官们不免想起容暮还在的时候。   虽说陛下也是嗜用酷刑,但大底有软心肠的丞相大人拦着,朝堂氛围尚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百官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仅朝臣们觉察到陛下今年的不同,作为楚御衡的嫡亲胞妹,楚绡宓更是了然自家兄长的变化。   刻意掐着楚御衡下朝的时间,楚绡宓在御书房等着人。   她来时还讶异,原本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不知何时被取了下来,现在那墙上空荡荡的,弥漫着别扭的空旷感。   那她来不及多思,楚御衡就从朝堂下来回到御书房。   “参加陛下。”   毕恭毕敬行了礼,楚绡宓起身就见自家皇兄日渐一日地消瘦憔悴。   “你今日来可有要事?”楚御衡坐在龙椅上,准备提笔批折子。   “我先前抄了几册字的佛经,想去宫外捎给阿暮,所以想皇兄准我出宫去清泉寺。”   说着,楚绡宓从怀袖中取出三册书来。   她这些日子除了吃饭,用膳,以及每日自修外,她都在誊抄佛经,好像她多抄录一些,已经走了的容暮下辈子就能过得更平安顺遂。   而且她明日就要去清泉寺,前几日她和皇兄提到清泉寺的时候,皇兄就一言不发,所以楚绡宓今日带着抄录好的佛经又来请示了一遍。   清泉寺不算灏京香火最旺的寺庙,却是最灵验的那个。   她出宫后就要为容暮爬上明宏山那层层台阶,直达顶峰为容暮祈福。   楚御衡居高临下,觑了眼底下衣衫素雅的楚绡宓。   他这妹妹素来喜欢穿金戴银,宫袍华丽无比,可自打那人走后,楚绡宓就换上截然不同的装扮。   “那你明日就出宫吧。”   语毕,楚御衡头也不抬地批着折子。   但楚绡宓打眼瞧楚御衡宛若丢了三魂六魄的木然样子,抿了抿唇:“皇兄就没有让我带给阿暮的东西吗?”   楚御衡摇摇头。   明明他在批折子,可眼前的每个字都只在眼前一飘而过,根本不进脑子。   至于他要给容暮准备的东西,几日前他就已上山拜托给主持了。   现在的他还有何脸面再提容暮。   等楚绡宓走后许久,楚御衡依旧批不下折子。   他心不静。   早晨在寝宫,他睁眼看到的就是睡在他身侧的容暮,上朝时高坐龙椅,下头还有位于文官之首的白色身影,就连他刚才批折子时,好似还看到容暮坐在椅上清浅喝茶,眉眼带笑。   容暮就像不曾消失在他面前一般,永远的笑着看着他,通透的琉璃瞳目里都是他,弧线干净利落的淡薄唇瓣会轻吐着“陛下”二字。   但楚御衡却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容暮早就已经没了。   即便这是真的,容暮也不会这般对他笑,毕竟在容暮临死前都还以为自己要杀他……   他怎会杀他!   大力之间,楚御衡右手手骨攥着的狼毫笔骤然断裂,他刚愈合好的掌心裂痕似乎又要被尖利的笔杆所戳裂。   楚御衡松开了手,断笔应声而落。   看着空荡荡的墙壁,楚御衡神色莫名……   很快,御书房外候着的小宣子被楚御衡唤了进来。   还配上朱砂,颜料,新的笔墨,以及上佳的画纸。   御书房里只剩楚御衡一人。   楚御衡细细回忆那日在清泉寺看到的容暮的幻想。   他要将那般的容暮描摹下来。   一个时辰后,小宣子拿着陛下新画的人像送去装裱。   但一路上小宣子神色不明。   闻栗的画像被取了下来,现在陛下要装裱丞相大人的画像,以用于垂挂墙上。   大人都没了,陛下现在才这般情深……   可不让人觉得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今天白天答辩去了,晚上写到现在的稿子   晚安啦~ 第47章 宜人江南   自打年初起, 整个朝堂笼罩在阴影当中,朝堂上官员能力欠佳,君臣之间不断爆发争论。   而闻栗被贬官后, 后人又翻出他的案子来。   在闻栗手底下,有罪者被重新抓捕归案, 施以处罚,虽说也稍显公正, 但期间量刑过重, 罪不当罚, 叫苦者众。   更有甚者,好些本无罪过的犯人身受重刑, 后半生颇为惨淡。   提及这一类人, 楚御衡不免心痛,容暮曾经就是这般——   虽无罪过, 却也在牢狱里受了一身的鞭刑。   苦痛之余,楚御衡痛心疾首,整改牢狱刑罚。   原本在火上炙烤着的廷尉周成孔近来松了一口气,当初他拜见还未亡故的丞相大人时, 丞相大人曾给他留下锦囊妙计,那里头可不止应对闻栗的法子, 更有牢狱整改的数项方案。   原来丞相大人早有整改之意,只是朝务颇重,分不出精力处理这事。   现在陛下提起,廷尉周成孔便一一献出丞相的法子,但他提明这是容暮生前的意思,陛下神色略微恍惚,到也没有之前那般寒戾。   只让周成孔将丞相大人昔日给他的文书都交过来。   朝堂如此, 后宫也不平。   自打楚绡宓出宫去清泉寺上香后,没几日就到了楚绡宓的诞辰,楚绡宓生辰一过这就意味着楚绡宓年岁已近,该选额驸了。   可楚绡宓心不在此,楚御衡问询原因,楚绡宓也不多言;兄妹二人还因这事争吵过几番,最后楚绡宓拒绝意味明显,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但这灏京浓云尚且飘散不到惠水以南。   惠水以南,便为江南。   占据江南平原最好地域的陵岐郡更是如此。   陵岐郡四季如春,即便到了秋日时节也气候温和舒宜,尤其到了八月时节,金桂飘香,其间混杂着橘枳的香气,格外清新爽人。   陵岐郡南街的一处府邸正热闹着,里头仆从虽不多,但此刻正迎在门外,其间一略显青涩的少年尤其打眼。   少年年纪看着不大,十岁出头的模样,头上的黑发浓郁,但长度堪堪过了肩头。   这人正是当日和容暮一同从京都清泉寺下山的小和尚,如今他已正式入俗世,还从容暮那里求了个名字,叫做何朝。   毕竟不论是灏京还是灏京城外,对佛门行者的禁锢并非那般严苛,若管辖得再为严苛些,容暮和何朝是断然不能仅靠着清泉寺净德法师的一封书信,就那么轻松往来于城墙内外。   但二人带着当初从清泉山上带下来的庙内文书,一路上尚且还算顺利,到了江南以后,何朝也不知容暮究竟有多少的门路,居然能在江南也有接应着的人。   只是初来乍到,钱财不算富裕,处处捉襟见肘。   好在二人都不喜大荤之物,那段日子尚且熬得过去,之后他们还是靠容暮的人脉渐渐在陵岐郡站稳了脚跟,后来还置办了宅子,也就是他们当下所住之处。   何朝之前还期待着下山的日子,但下山以后事事都靠容暮,这让何朝也有些沮丧。   如今更是如此。   容暮身子本就不算好,一月前去了陵岐郡南部的邰南郡采办,这一个月何朝白日里努力温书,就为着几日后的乡试做准备,容暮前几日的书信上说,容暮估摸着就今日回来,何朝便一直在外头守着他。   门外人时不时指腹扣着衣袖子,这样的小动作彰显何朝的微微急切。   而容暮的车马方才过了陵岐郡的城门,若是以往,他就靠着净德法师给的文书路过城门时还会被多打量两眼,但今日这低调但不失矜贵的马车里,还坐着江南第一富商沈书墨。   沈书墨出自商贾世家,家财万贯。   由这人递出去的公凭,远比扎根不久的容暮递送上,更为打眼。   守城门的人有些眼力劲儿,沈家在江南的地位大家都知晓,沈书墨但是经常往返陵岐郡城墙内外,这般大人物出行,守城门的人大都面熟。   有些人勿轻易得罪不得,守城人只随意看过文书,便将沈书墨一行放行。   看沈书墨不过露了个脸,马车就轻缓继续前行,车内喝着茶的容暮不免轻笑出声。   容暮的茶盏举过唇边,微微遮挡住单薄好看的唇瓣,但那声轻笑却直直被沈书墨纳入耳中。   “容弟,你在笑什么?”   沈书墨比容暮还大上两岁,许是商贾之家要四处奔走,他显得比容暮还要成熟得多,即便被容暮那声好听的轻笑声烫了心口,面色也丝毫不变,甚能唬住人。   容暮闻言,摇摇头:“只是感慨沈兄现在的确有排面。”   听容暮提到排面二字,沈书墨浓眉微挑,想到前尘往事,不免讪笑:“容弟还在记恨于我?”   “怎会。”自从他到了江南以后,连咳嗽的次数都少了许多,放下杯盏,容暮眉眼含笑,“若真的记恨沈兄,怎会千里迢迢地就过来投奔沈兄。”   至于排面二字,渊源颇久。   若往前追溯,便能追溯至二人尚未出名,还在灏京的书院读书的日子,那时容暮刚从清泉寺下山,便入了书院读书,而沈书墨更是被家中人砸了重金砸进了容暮所在的书院里。   那时沈书墨着实给容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初见时,容暮还以为沈书墨这人极好读书识字,不过怎的名字里面都带“书墨”二字,文卷之气四溢。   容暮后来才知 ,他们二人只有他一人一心向读,沈书墨则吊儿郎当,在书院里日日过得生不如死。   沈书墨更是在书院年末测业前,选择卷着包裹逃出去,临行前还特意到了容暮窗前作别,约定日后二人要都过得极有排面才约定相见。   不过由于沈书墨逃脱前弄得阵仗太过浩荡,最后还是被书院的人押送了回来。   但排面二字也在容暮心中留下深深的一道刻痕。   后来还真给沈书墨逃脱成功了,也不知沈家人如何训诫沈书墨,沈书墨不再被强压着头读书,回乡继承了家业,还把原本就富庶的家底翻了几番。   二人多年后再次相见,一个是在朝堂上没了姓名的素人,而另一个则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商贾。   众人都寻了自己的目标,唯独他迷失了最初始的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容暮唏嘘之余,不免好笑。   从陵岐郡的城门到容暮的宅子,还需要一些距离,一路上沈书墨挑挑拣拣,又从自己这回在邰南郡带来的好东西拨了一部分给容暮。   容暮笑笑,随着他说,但心里并没有收下的意思。   他从灏京过来江南已经够麻烦沈书墨了,这些钱财之物他目前尚能自己自足,并不需沈书墨这般。   饮了口邰南郡新购的茶,容暮掀开马车的小帘子,他置办的府邸就在不远处,似乎还有人侯在那处。   容暮眯眯眼,大底猜到何朝已经在外头等着他了。   就着不远的路途,容暮打断沈书墨的连连赠予:“沈兄,就快到我府上了,邰南郡之行还多谢沈兄多加照料。”   “容弟言重了,你我二人不用言谢。”沈书墨抬头看着外头,果然快到容暮的宅子了,心里兀自感叹这一行也太过短了些。   但沈书墨知晓谈及什么才能让容暮多说些话:“既然快到了,容弟就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为兄还得赶在日暮前回沈府去。至于我们这次南下新出的设计图案,为兄回去必会让绣娘们都以此为模板做出最新的服饰,最后的分成……还若之前那般如何?”   容暮轻抿唇瓣:“先前三七分我已占尽便宜,这回一九即可。”   之前的分成便是容暮三,沈书墨七。   但这次不同,这次沈书墨有意将他的设计图案推及到全江南,以至推行到江南四处的州郡,收益必为不浅。   “容弟你当真?”   将青竹翠盏里的最后一口茶汁饮尽,茶叶清香在唇瓣之间回荡,容暮微微侧首,言语认真:“嗯。”   “有钱为何不赚?”沈书墨皱了皱眉头,似有不解,“少了这一成的分利,最后落到容弟你手上的可就不多了。”   就差把“有钱不赚是傻子”这句话送给容暮了,沈书墨着实不懂容暮为何会突然自己降了利。   莫不是容暮从灏京里出来,连带着把脑子也留在灏京了。   “之前要三成,不过初来江南时钱财不多,需要购置房产,但现在衣食有余,便用不着那么多了。”   容暮很聪明,没有直接要钱,而是要了分成,每卖出多少匹布料,容暮就从里面抽成多少。   所以纵使这次他没去南下前去邰南郡,他每日所得的银钱也不少了。   况且容暮也知沈书墨这回若要继续三七分,回去后少不得被沈氏宗族的人言语问讯。   毕竟这回量数不算小,沈氏商户到时候若真要在全江南上了这一批新的衣料子,定然要被哄抢。   大利之下矛盾必然不小。   容暮不愿意让沈书墨难做。   最后两人还是在马车停步前商量好了分成,沈书墨被容暮这般一让利,着实受益了不少。   当下霞光万道,看着何朝扶着容暮下马车,容暮已摆手做出了作别的姿态,沈书墨突然言道:“容弟!”   容暮抬首含笑:“嗯?沈兄还有事?”   沈书墨认真地看着容暮,喉结微滚:“今明二日我要回族中处理事务,后日我便携着文书过来如何?”   “好。”   “那便说好了,后日我请容弟去城西的那家饭馆见,那家的点心极为不错,听说还请了灏京退休告老的厨子,说不准能做出我们当初在书院里熟悉的味道。”   城西的那处饭馆不算奢贵,但甚为清雅。   之前几次商谈,沈书墨都把容暮约在那处,这次也不例外。   所以容暮又清浅应下。   沈书墨默默松了一口气,最后瞄了一眼容暮,在这人尚未发现时,及时收回了视线阖上了车帘。   等沈书墨的车马消失在眼前,容暮才和何朝回去,何朝一路上抱着容暮的行李包裹,面色古怪。   等到了容暮屋里,何朝实在没忍住,将包裹放在桌上,用胳膊肘顶了顶容暮的手臂:“你才和那个沈书墨从南边回来了,后天还要约着一同去用饭啊?”   “去谈新的商务罢了。”容暮伸手抚平了方才被何朝顶出的臂腕衣褶子,也不在意。   “可你不觉得沈书墨对你有些过好了些么?”   “有么?”容暮略带狐疑地挑眉,解释着,“其实他对旁人都挺好的。”   沈书墨就是个极为热忱的人,对周围人都还不错,就拿沈书墨方才提到的糕点而言,他们同窗的时候,沈书墨还会时不时让陪读小厮给书院的学生们都送上灏京的糕点。   点心送来时还是温热的,人手一份。   所以他也并非是那个特殊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让沈书墨叫暮暮一声暮弟,但发现谐音mudi……   ps:久等了,各位晚安~ 第48章 故意火遁   容暮解释了他同沈书墨不过同窗情谊, 但是何朝还是不大信。   何朝尚且不知容暮之前那些事儿,到目前为止还以为容暮喜欢的是姑娘家,所以不担心容暮的异样;但何朝知有些人就是癖好异常, 喜男不喜女。   更何况容暮走哪儿都打眼的姿容,可不在某些人眼中就是个香饽饽。   而沈书墨身姿俊朗, 家世也上佳,虽说士农工商, 商排最末, 但沈家能从商从到这等地位, 已越过于大多数人了。所以沈书墨这万里挑一的好条件,目前还无妻儿才更让何朝惊疑。   但当下看容暮从容淡然模样, 何朝也不便多说。   毕竟这二人相处的确和洽, 若因他的兀自猜忌而让这二人情谊受损,那便是他的罪过了。   思及此, 何朝心里的小别扭被微微压了回去,总算想通了些。   看容暮虽劳累但仍神采奕奕的明灿双眸,何朝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好吧,许是我误会你们的同窗情谊了……”   容暮揉揉何朝长出来的短发, 笑意漾在纤长的睫毛上,并未多语。   待人走后, 容暮静静收拾着包裹里的东西。   之前谈到糕点和书院,这让容暮不免想到他在书院遇到的更为熟络的人,那便是楚御衡了。   他和楚御衡的相遇普普通通,那时他刚从清泉寺上下来,初次入书院,尚且对一切都好奇。   他的身形还显瘦削,但楚御衡不同, 楚御衡比他稍微壮硕些,也一直比他高些,只是那时的楚御衡似乎不常出现在书院里,就算出现了也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个人坐在亭台里,一个人踏步竹林间,总是一个人,就像一座沉闷的小山,那个时候楚御衡性子就格外的冷峻。   他也不知为何就对楚御衡上了心,就像之前不知在何处见过楚御衡。   容暮便把这抹熟悉归咎于合眼缘。   楚御衡合了他的眼缘,那他便想和楚御衡交友。   但即便容暮心里清楚,自己此前应当是没有见过楚御衡的。   刚开始他遇见楚御衡上前和他搭话,可他热脸贴了冷屁股,楚御衡对他的示好不为所动。   二人僵凝关系转折点还在于某次他顺手救了楚御衡。   同样是在冬日里,他抱着书院的书册准备去习课,半道上看到楚御衡低头往前走,他便想和楚御衡打个招呼就离开,不过他的手刚拍向楚御衡的肩膀,楚御衡就轰然倒地。   那时灏京的雪还没有如今这般浓郁,楚御衡这么一摔可把他的心都给惊出来了。   大冷天的,楚御衡穿得暖和却盗着汗,面色苍白,有些像他早些年救的路人的症状。   当时净德法师便让他给那个倒地之人喂了块饴糖,他还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脸,就急匆匆的同净德法师回了清泉寺;山路夜间难行,他只得将人拖带到一方凉亭下头。   隐约忆起先前也有这般景象,于是他狐疑片刻,也给面白盗汗的楚御衡喂上了一面饴糖。   但这糖刚喂进嘴里,就有人从楚御衡身后出现,也不打个招呼就身形很快地将楚御衡背走了。   他赶着上课,便没有顾忌过多。   可上课的时候他都在走神,想着楚御衡如何了。   下了课他收拾好书册,想着再回方才那处瞧瞧,不曾想他刚踏出屋门,就见风雪中醒来的楚御衡双臂环抱于胸前,面色冷凝地看着他。   楚御衡依旧一言不发,整个人也不如往日矜贵衣袍上沾染着污雪化后的水渍,好看的皮相因为之前那一摔也磕破了些,额角乌青了一小片,还有细密的红痕。   见他出来,楚御衡拉住他的手臂,将他从涌泄而出的学生里带到一处无人的竹丛旁。   依旧一言不发。   但是从那日以后,楚御衡对他的态度比以往好上许多,不会再板着脸了。   虽然话依旧不算多。   往后的故事就简单了起来,他同楚御衡相处后,心渐渐地就飘到楚御衡那儿去了,初次动心,容暮也恍惚,他居然心慕一个男子。   可那又何妨,甚至他知晓楚御衡原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而是一国天子时,震颤之余,他也没想过放弃。   只是暗地里下定了务必要考取功名的决心,他要站在自己能站的最高位,和楚御衡对视。   后来他的确做到了,站在丞相的位置,还强求了不该强求的一段情。   倏然忆及书院的往事,容暮蓦然一笑。   他现在还想着楚御衡作甚,都已经分开了,就应该彻底的把他忘掉。   已经这般年岁,还有什么放不下……   就此,容暮拾掇着包裹里的图纸,手上的动作都轻快了稍许。   他的一手字画拿得出手,但他的字迹决然不能再重现于世间,就此他只能作画。   这些便全然都是他南下邰南郡时新改良的图案。   萱桂,柿蒂纹,亦或是新的云纹。   他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因钱财而棘手。   喟叹一声,风水轮转,容暮抽出其中两条崭新发带。   这是半月前,南下邰南郡时,当地的绣娘连夜绣出来的。   图案是他给的,料子是沈书墨考察时选用的,邰南郡的绣娘一共做了有三条,其中一条赠给了沈书墨,而剩下两条他则收用起来。   等晚上再送何朝一条。   -   晚间用膳,膳食分外简单。   何朝刚从庙里出来,还没一年,所以大荤大肉吃的少,而容暮本就以素为主,二人饮食上还算和谐。   如意香干,双椒水豆腐,还有一蛊汤,依旧以素为主。   桌上也没有那般严苛的规矩。   “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谕不复存在,何朝当下扒拉着碗筷,将嘴里的花生嚼得咔咔作响,期间他还时不时冲着容暮抛了几个问题。   大多是何朝这月温习功课时遇到的难题。   日暮西山,明黄烛光下,容暮三言两语将何朝的这些困顿讲了个通透,愣是让何朝连饭都少用了一碗。   饭后,容暮漱了口,看何朝帮忙收拾好碗筷,又从宽大的袖摆里取出一枚素纹发带。   何朝搓了搓手,看着容暮送到自己眼前的发带,惊讶道:“给我的?”   容暮颔首,往前递了递手中之物:“外出邰南郡时新作的,想来适合你。”   男子的指节匀称如玉,指甲也被修理得恰到好处,此刻绵软的发带缠着容暮的手骨,烛火轻晃下,一时之间让何朝分不清发带和容暮的指节,哪个更白润。   何朝有些不好意思的伸手接过。   发带上还带有余温,那是容暮指节的温度。   何朝仔细端量着手里的发带,指腹细腻感受着。   普普通通,但又分外的顺眼。   就和容暮之前拿回家中的衣物料子一样,简约,又不失风雅。   何朝一看便知这也是容暮所做的图案。   将这枚发带仔细叠好揣进怀袖里,何朝双目透亮,郑重言道:“我过几日的秋闱就用这发带,沾沾你的文曲星的喜气。”   何朝的话让容暮不免觉得好笑:“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哪里还有什么文曲星的喜气供你沾。”   “有的,有的,你就是有的!”何朝反驳了容暮的话后,严肃了脸,“我知道你很厉害,你也有事瞒着我,若我最后成功入了殿试,届时能否问你几个问题?”   容暮闭口不言,方巧下人带了新的蜡烛和一盘青桔过来。   往来之人的人影缩得极短,下一瞬又拖得极长,灯芯左右晃动之余,也在容暮平静的琉璃目中染出几许暖光。   一时寂然中,到底还是何朝年纪轻,也沉不住气:“你若实在不愿说,那便罢了,我不强求你。”   秋风送来了青桔香气,容暮揉捏着手里的青桔,忽就展眉:“好。”   -   江南诸郡,秋意初起,不知不觉中风过飒爽;而灏京城里,秋意突袭,一夜秋霜里残荷尽去。   偌大的宫城更是树木枯黄一片,瑟瑟秋意侵入宫墙四处。   “皇兄,你怎么就不相信阿暮已经不在了呢?他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楚御衡的御书房里一片混乱,纸业乱飞,笔墨乱洒,乌黑的墨渍被甩的到处都是,地上还有一方磕了一角的龙纹砚台。   而正对帝王声嘶力竭的正是当今公主陛下,楚绡宓;这乱作一团的御书房,也拜她所赐。   楚绡宓不解她皇兄突然发了什么疯,昨日居然下命令挖掘阿暮的坟墓,阿暮下葬尚不过一年,皇兄就如此对待阿暮,阿暮黄泉之下怎么走的安心。   楚绡宓越想越气,即便看着一书房墙面上挂着的容暮的画像,她也忍不下气恼来。   至于龙椅上端坐的男人腰背挺直,一身明黄色龙袍加身,气宇昂扬;他的左臂腕骨还绑着一方布条,那便是男人之前从丞相府得来的容暮的发带。   捆在腕边,时时可见,睹物思人……   面对来自亲妹妹的指责,楚御衡波澜不惊地阖了奏折,也带起怀袖里白色布带的轻摇。   视线蓦然一沉,楚御衡同时唤来了小宣子:“将公主带下去。”   “皇兄!”   “下去!”   楚绡宓还不愿走。   但小宣子已经拦在她跟前,楚绡宓跺跺脚,环佩作响之声里,她只得气极败坏地转身离开。   她特意过来问话,却什么也没问,楚绡宓踏步御书房门槛后突然停步,而小宣子险些撞到了这位主子。   “公主殿下?”小宣子腰弯得极低,不敢抬头。   “所以皇兄为什么下命将阿暮的坟挖出。”   小宣子身形一颤,不敢多语。   公主殿下明明并无往日矫作剧傲,可此刻的冷静却让小宣子不免冒起冷汗。   “阿暮的墓穴挥斥了千金来修建,皇兄多看重阿暮的后事你我都明白,那棺木极为金贵,一但开棺就不可严丝和缝地再合上了……所以皇兄突然开了阿暮棺,必然是皇兄知道了些什么对不对?”   小宣子的沉默让楚绡宓凝目。   呼了一口气,楚绡宓转身,沉言确认:“皇兄怀疑阿暮没死对不对……”   这些话楚绡宓的声音压得很低,仅由二人听见,小宣子冷汗涔涔,手指不自意扣紧了拂尘的手柄。   但其并未否认楚绡宓的猜测。   至此,楚绡宓明了其中暗含的意思。   楚绡宓紧绷的唇瓣终于松缓了些,揪着素色宫袍的手少用了几分力,白净手背的浮起的青色经脉也落了回去,转而消失不见。   她本就不愚笨,以往只是皇兄在上头顶着,无需她聪明着罢了。   得了自己想得的讯息,冷哼一声后,楚绡宓便挥着衣袖离开了。   送走了气势汹汹的公主殿下,小宣子面色沉重。   丞相大人可能尚且还在人世总归比大人葬身火海好些;但眼下难解之处便在于真相丞相大人极有可能是故意火遁的,想来陛下也可能知晓这是丞相大人有意为之了……   思绪矛盾又复杂。   心乱如麻的小宣子赶紧让手下的小太监进屋,去将乱作一团的御书房整理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后面卡卡的……   晚安了~ 第49章 心中无人   日落西山, 秋霞铺满了西边的小半边天空,就像从西边引燃的火,层层侵染着东边的夜幕。   可惜式微, 红霞渐黯。   御书房里已经提前点亮了烛火,不敌外头红烈, 但也足以透亮整个御书房。   小太监方才过来加染着污墨的地毯重新换了换,连带着将磕了一角的砚台也收走了, 如今楚御衡视线直直地落在新换的紫金石砚上, 正肃穆听着下首一男一女的汇报。   当初容暮突然离世, 造成他极大的悲绝,早让他恍惚了遗落了还有暗三这人。   丞相府的周管家嘴里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只要问了, 回复必然是暗三同阿暮起了争执, 被阿暮赶了出去。   阿暮的确能做出这般行径,当初阿暮在御书房外刚听到自己对闻栗的纵容, 他就上赶着给阿暮送人。   阿暮本就多思他有无不良之心,气急将暗三赶走也说得过去。   可暗三离了丞相府,他派出的其余暗卫都寻不见暗三的踪迹,拨开笼罩了数月的迷雾, 不免让已有些冷静的楚御衡多思。   下头人正是暗一暗二,昨夜这二人突然被喊去宫外新墓中辨认一具焦尸, 要判断那尸首可是暗三的。   那尸体被火灼烧的格外惨烈,面目全非,哪里还认出是谁,即便是同暗三相熟已久的暗一和暗二,昨夜也颇为难辨。   但好在暗二挠破了头皮,这才想起暗三的手臂曾被她折断过。   那还是他们入营争斗时,暗三故意划破了她的脸, 而她气急也违背了规矩折断了暗三的小臂。   就此,暗一和暗二单膝跪地,身姿凌厉:“启禀主子,那尸骨极大可能便是暗三的。”   楚御衡把弄着手腕处捆绑的发带,闻言鹰目骤然一缩,黝黑瞳目里的沉寂湖水中被打破。   喉结轻滚,楚御衡无声攥紧落入掌心的布条,本就低沉的声线愈发狰狞:“可有证据?”   暗二回报:“暗三的右臂曾断过,而属下检查过后,那尸首的右臂也有断骨的迹象,皆伤在同样的位置。”   断骨……   楚御衡兀自低喃。   他尚且不知容暮曾右臂断过骨!   楚御衡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略微松缓了些,心口破开的裂缝里有光溜过,直到现在楚御衡才有更多把握确定容暮实际还未死于火海。   板正的腰背倏然向后靠去,黑白分明的眼眸透出有力的清澈光芒,楚御衡柔了目色:“暗一你带一批人,从今日起就出宫去北疆寻容暮的踪迹;暗二,你带队去江南寻人……尤其是华淮音所在的那个郡。”   若容暮没死,能去的地方也只有这二处,一是北疆,二是江南。   至于灏京城里……   他之前就在清泉寺曾见到过容暮。   当时的容暮见他时,破开了以往的温文尔雅和绅士俊朗,胆战心悸地白着一张脸,抱着一方木匣子像是诧异会见到他一般。   可自己却不曾触碰过,就怕容暮的幻想也消失在火海里。   如今再仔细回想当时菩提树下容暮的样子,楚御衡只觉万分真实,当初他距离容暮仅有丝毫的距离,说他的手再往前一探,他就能触摸到真真实实的容暮了。   可他收回了手,在那个活生生的容暮面前转身而去。   他们曾如此之近!   楚御衡的心脉骤然一痛,原本飞速跃动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大力揉捏下,懊悔裹挟着疼痛的欣喜随着脉络涌向四肢百骸。   “慢着,你们二人先去清泉寺问询。”   “属下遵命。”   暗一暗二领了新任务出来,一个比一个面色难看。   要外出寻人哪里是一件易事。   更何况当初的丞相大人能如此果断的一把火,明眼人都知是有心为之,那怎会轻易就被他们给找着了。   天子的命令不可违抗,暗一和暗二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但这并不妨碍暗二的不满。   暗一身形高大,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都快蹦出暗卫服:“你不喜暗三?”   暗二微愣,并未否认。   “为何?”暗一狐疑。   暗二嗤笑一声:“他该死。”   暗一哑然:“他也曾得罪过你?”   “嗯。”暗二扭着眉,反问,“‘也’?他得罪过你?”   暗一素来面无表情的面上终于涌出一抹冷厉:“他之前出任务的时候戕害了我小弟,只可惜他不是死在我手上……”   暗二微惊,不再多问。   而她作为暗卫营里唯一的女子,能排行第二,所走的艰难险阻必然要比那些男子还要多些。   其中大部分还是暗三给她留的。   她的本事斗不过暗一,却能一直在自己的领域里将暗三狠狠地压着,而暗三只要那一身功夫了的,为人就恶劣至极。   当初排名出来时,暗三甚至还夜探过她的屋子,企图趁着夜幕对她动手,将她解决在暮色里,要不是她当夜欣喜,近乎彻夜难眠,断然会被暗三的突袭而丧了命。   事后暗三也不曾反思,后来他们被调往不同的地方做事,可她还听说暗三并未悔改,出任务时下手依旧毒辣,上头并无多言,谁让暗三的确有几分本事。   思及此,暗二摸摸脸边两道有如黑蚯的疤痕,目光寒寂。   两道疤,全部来自暗三。   不管何种原因,暗三那人,死了最好。   -   尚且不知想要糊弄的灏京人就快勘破破事实真相,容暮正在秋日里同沈书墨喝着茶。   桂花糕滋润松软,细腻化渣,如意酥,佛手酥等各式酥点也三五摆在精致竹纹素碟上,丝甜的香韵勾人得很。   看沈书墨点了满满一桌的点心,刚用完午膳的容暮无奈叹息:“太多了。”   “你爱吃就不算多,用不完的就带出去给街头乞儿。”沈书墨的袖摆被他松松挽过几道,他还让茶馆侍从看茶。   知道容暮最近还在忙着创办书院的事情,沈书墨便把自己这两日搜寻到的好地方都交由容暮手中,言辞之间,不容拒绝的意味分外明显:“这些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不若给你来用。”   容暮愣怔一瞬,推婉着将信函原封不动推回沈书墨面前:“我只在这开一处学堂,且用不到这么多的地方,况且我心中已有中意之地了,是在辜负沈兄好意。”   沈书墨神色微恙,但还是知礼数地把东西收了回去。   能瞧出容暮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但容暮这次少收了一成的利润,沈书墨那头就想转手在其他方面给予容暮好处。   看着新鲜上桌的软点酥食,沈书墨当下重新热情地将佛手酥往前推了推:“这就是为兄之前同容弟你提到的点心,做点心的师傅是从灏京回来的,手艺一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当初在书院里食用的味道了。”   容暮轻言谢过,提起筷箸夹取一面扇形的小酥,咬入唇间,酥皮瞬时破碎在牙齿里,味道恰到好处,酥脆绵甜。   糕点二字莫名还在容暮的脑海里盘旋。   他分不出味道是否相近是他心里的实话,毕竟他还不曾用过沈书墨赠与同窗好友的点心。   那时他已认识楚御衡了,沈书墨分给同窗的糕点,他特地带给楚御衡享用,但那时楚御衡听他说完就突然冷了脸,还扬翻了那些他不曾用过的精致点心。   容暮眸光微暗,若当初不曾认识过楚御衡,那该多好。   当下挥散这些不开心的过往,容暮不愿再想起那人来。   多用了几块酥点,就连茶水都饮了快三杯。   “我有些吃不出是否味道相近了,但的确不错。”言罢,容暮又夹了一块,顺着茶水咀嚼入喉间。   看容暮吃得欢喜,沈书墨这才缓缓平了心。   茶馆的侍从往一旁的茶盏里新添了茶水,沈书墨一面倒茶,一面同容暮谈着这次布匹分成的事项。   其实之前就已经大致有了想法,今日来不过是打算签了文书罢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就已经谈拢了下来,最终还是一九分成。容暮一,沈书墨九。   只是沈书墨这回还谋划了一件大事,他不仅打算将这次新设计出的布匹推广全江南各郡,他还打算一举涉足珠玉发饰等铺子。   江南女子,温柔小意,平素衣着装扮虽比不得都城女儿家颇好金贵,但也有独特的细腻风味在,而他们沈家的已近乎垄断江南地区所有的女子中意的布匹料子,甚至好些都直接推送至灏京,供宫中贵人享用。   余下欠缺的那一块儿便是男儿家日常所用的。   尤其是江南罕见有外售男子配饰的铺子,一旦破开口子,里头利润不可小觑。   而沈书墨能有此番觉悟,还是南下邰南郡时被容暮所提醒。   当初容暮一时兴起,在江南游船上复刻了些许图纹,但那图文并非适用于衣料,容暮便让绣娘将这图文绣在发带上。   果真是容暮出手,次日做出来的三条发带看着虽简单,但韵味悠远,低调又不显过于朴素。   光是看着那发带,沈书墨就觉察自己又寻见一抹商机。   若是之前,他还不敢大胆出手,但容暮在他看了容暮多做出的图纸,哪能还畏畏缩缩,举步不前。   所以等沈书墨回去从同宗族伯叔商讨过后,便定下将这发带随新出的料子一同推出。   他占了容暮这么大一个便宜,便私下想着为容暮创办学堂的事出一份力。   这才有了他今日拿出好几间铺子,以供容暮学堂差用。   然而容暮拒绝了他。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容暮可是昔日托他带些纸业都会算清银钱的人,最初相识的短短一年光景,容暮丝毫便宜都没有白占他的。   此刻沈书墨看着容暮掸平了文书微翘起的页角,举笔间白衣男子风骨傲然,细软笔尖落下的字迹工工整整,观这人题名时着实是一种享受。   等墨迹干了,容暮才将刚签好的文书递送到沈书墨面前。   沈书墨得了新签下的字据,视线飘忽在文书末了毓秀飘逸的字迹上了。   一时之间沈书墨不免感叹万千:“容弟你的这一手字当真一绝,当初在书院里你的笔墨就显眼,多年不见,工笔愈发沉稳了,想来江南也要赏识书画文墨的人,你这本事一出手,可不被抢破头。”   沈书墨尚且不知容暮的笔墨在灏京已经千金难求,当下还是努力夸赞着容暮的好工笔。   而容暮静默听着,长睫低垂,平静而淡然的笑言:“之前闲着无事,私下又无旁的消遣,只得日日练字作画罢了。”   “没有消遣?你在灏京当了那等大官,还无三五好友么?”   收好文书,沈书墨面上盛满了讶异。   容暮浅笑着,松了松刚刚握笔时按压下的指腹软茧子,另一手的的茶盏左右轻晃,琉璃目里映照着面前澄明的浓茶之色:“就因忙着公务,多年里私下并无三五好友。”   \"那我姑且算得上你的好友了?\"   沈书墨脸上欢愉的意蕴颇重,就像是能成为容暮的好友是他三生有幸的事情一般。   容暮微微侧着头,一手扶额,修长指节遮住了他明朗深湛的双目,见沈书墨这般神色,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而他面前人变本加厉,一步步在容暮不愿回望的地域上探着脚步:“那你灏京的妻儿呢?”   沈书墨早在容暮过来时就知晓这人从灏京死遁,他也不介怀,到了江南这片地,他总有法子护住容暮一二,但他只好奇容暮这些年在灏京过得怎么样,需要以假死的法子脱身,想必容暮在灏京已经坐立难安罢了。   可惜之前容暮一直不曾主动提过,沈书墨也不好直接过问。   如今好不容易有介入这话题的苗子了,沈书墨丝毫没有放过,言语虽不如楚御衡那般凌厉,可也有些迫切的意思在。   至于容暮的回答……   白衣男子紧致的下颌扬起,仰靠这椅背的容暮唇角微翘,眉梢舒开的那一点悠扬弧度尤为好看:“皆无。”   但对着沈书墨,容暮刻意瞒下他喜男子这一隐秘。   时至如今,容暮也不知自己喜欢的是否就是男儿。   他当初觉察自己对楚御衡心意时,虽略显惊讶,但很快便接受了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楚御衡那般不凡,已全然超过世间那么多的人了,他在书院注意到楚御衡,爱慕楚御衡就像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容暮从不自愧他这一喜爱。   只是当初的他年纪尚轻,对楚御衡的喜爱太过具有强占性,他可以同旁人分享他收藏的纸笔书画,也可以帮助朝臣处理棘手的公务,但他不愿将楚御衡也摆放出去,来与他人同享。   喜欢便是喜欢了,不该因旁人之言而做出几分遮掩来,这是他未曾知晓楚御衡身份时的想法;但等知晓楚御衡原来是当今天子,他便黯然变了想法。   楚御衡地位绝然,并不该因为同他这等关系而被史书诟病。   所以他在外人面前克己守礼,表现于面上的永远是臣子对君王的忠心。   而他也以为楚御衡满意于此,才会同他多年来维持着暗地里相交私密。   可楚御衡对闻栗却截然不同。   容暮还记得自己从北疆回来时,宫里里突然出现的那位闻贵人。   贵人,这是宫妃的称谓,但得了这称谓的却是一男子。   可见楚御衡并不在意这些世俗的眼光。   但若没有楚御衡,他也该如世人一般走向一条平凡的路,娶妻生子,百年后儿孙满堂。   如今再回到妻儿的话题上,容暮堪堪回神。   当下看沈书墨明显不信,容暮直直对上沈书墨的眼。   双目交视之间,容暮不自意攥紧了手中的竹筷,再次坦荡地回复了他:“当真无妻子也无儿女。”   ……   沈书墨并非不信。   只是容暮方才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骤然清冷了些。   沈书墨似乎知晓自己戳到了眼前人的痛处。   就此,沈书墨长声嗟叹后吊着眉:“那不说过往,容弟如今呢?”   “如今么?”容暮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竹筷,用白巾擦拭了嘴边并不存在的点心碎屑,举手投足略见透出一缕肆意和落拓,“如今就想着挣点碎银,所以胡乱找些事情……”   “不是这个。”   沈书墨出言打断容暮的话:“为兄是想问你如今心中可有人。”   “……”   一时之间,四下悄然,唯有空中的浮尘四下飘舞。   秋日午后的阳光不如盛夏那般热烈,从轩窗斜射而入时带着不可言说的暧昧,容暮清冷的半张脸就印在秋日暖阳里,面骨的弧度利落好看,薄唇里轻吐的几个字也干脆果断——   “心中已无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还有一章~   但晚九点前没有下一章的话……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ps:想要多多评论!冲! 第50章 你要走了   ——心中已无人   简单五个字, 意味深远。   “已无人”那便证明容暮之间心里是有着人的,但现在没了,这尚且算是好消息, 就此沈书墨挑起唇角,连原本紧绷着的眉梢当下也舒缓了些许的弧度。   早在沈书墨还没离开灏京时, 他就知晓容暮心里有个在意的人。   只是那人沈书墨也不很熟悉,他素来通晓人情世故, 可在书院里上下打点极佳, 都寻不出那人的过多消息来。   且那人对待容暮的态度很微妙, 若即若离,但凡他每次同容暮走得近了些, 那人就会时不时出现在他和容暮面前, 很是膈应人。   可当容暮面对选择时,容暮都抛下他, 走到那人跟前去,笑意是给那人的,洒脱温洽也是给那人的。   总而言之,容暮待那人极为不同。   这让沈书墨难免会印象深刻, 甚至忧愤于心这么些年。   只是容暮如今的回复,让沈书墨略微宽了心。   能让容暮这般破釜沉舟离开都城, 可见那人在容暮心中也并无几分位置了,说不定世事变换,那人同容暮再也无法友善相处。   从灏京里出来的容暮便是全新的容暮。   容暮可以新的身份留在江南,那为何不能接受新的人……   知晓逼人不能逼迫得过紧,沈书墨饮下最后一口凉茶,视线微扬到面前人身上,见容暮睫羽飞颤, 以手遮光挡住落于目中的光亮,沈书墨倏然起身。   “沈兄?”   吃惊于沈书墨突然的动作,手还搭在眼边遮阳的容暮端正了坐姿。   沈书墨言罢笑笑,抬臂将一旁的轩窗向下打了打,等秋日的阳光晃不到容暮的眼后,才抽身回座:“秋日里的日头可还有些灼烈。”   心湖似有蜻蜓点水而过,细密涟漪轻缓荡起,容暮搁下原本挡于面前的腕骨:“多谢……”   沈书墨看着容暮道谢时脖颈处微起着的青筋,刚刚轻缓下的心绪又被容暮接下来的话搅起层层波澜。   当初容暮在学书院里紧追着的那人真无眼色,居然没发现这块珍宝。   沈书墨心存侥幸地在心中低喃。   -   二人在茶馆的包厢里一坐便是两个多时辰。   日渐倾斜,容暮的身影也在光下被拉的很长,半个身子都被晒得暖融融的,等要离行上马车时,容暮身上还染有茶汁的清香,混杂着糕点的香酥气味。   陌生却意外的相融。   二人在茶馆前分道扬镳。   已经上了马车的容暮掀开马车帘子,看着前头正准备上沈家马车的沈书墨,出言轻唤:“沈兄!”   沈书墨回首:“嗯?”   “颢京之行,要一路顺风。”   沈书墨忽就笑了:“好,你在这处也好好调养身子,江南的冬日虽说比得灏京暖和,但大抵还是冷着的。”   “沈兄也多注意保重身体。”   “那是自然,那我们就年底再会!”   “嗯。”   “容弟记得也要多出去走走逛逛,江南好风景,秋日上佳,可别辜负好景。”   “好。”   “还有……”   容暮好脾气地掀着帘子,温和地等着沈书墨接下来的话。   沈书墨咬咬牙,看着容暮的好容貌提醒道:“容弟只观景便好,江南的姑娘多情且细敏,容弟若无心,就别多做招惹去。”   容暮攥着马车帘子的手微微一僵,他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才会让沈书墨会误会他会随意勾搭江南女儿的心。   迅速反省自己来了陵岐郡后的所行,容暮也并未找出什么毛病。   但看沈书墨认真模样,容暮蓦然间兀自笑了,笑声随着成熟金桔的清爽秋风而来,明湛落拓而不自知。   “知道了。”   -   沈书墨这么一走,容暮突然闲了下来。   其实他来江南,除了同沈书墨接洽以外,还同周渠的人通了联系。   他让周渠给宋度递了消息,以免宋度过于忧心,至于华淮音,他并未多说,华淮音藏不住心事,就让华淮音认为他死了为佳。   周渠底下人还言,当初华淮音得知了消息一时气急,要从江南赶回灏京为他奔丧,关键时刻却被宋度一鞭子拦了下来,也不知宋度同华淮音说了什么,如今二人都还在江南久留,似有不回都城灏京的打算。   不过华淮音能不回去也是好事。   上个月容暮同沈书墨已经去了陵岐郡南边的邰南郡,那次他借着无灵感为由在邰南郡四处游览,还抽空远远地瞧了瞧华淮音和宋度。   而等容暮见到华淮音时,华淮音正在和宋度准备去饭馆吃饭。   二人皆无大的变化,只是半路上,二人对峙时的气场冷了许多;容暮也不便多做叨扰,仅远远地看了几眼,就和沈书墨离开了。   而现在容暮发现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沈书墨出发灏京已有五日。   之前沈书墨还在陵岐郡的时候,总会隔三差五来找容暮。   不是约着喝茶,就是一同去沈氏铺子里看布料,总之不会让容暮像如今这般,一连好几日都闲散在家。   也得亏他现在有了闲散的日子,容暮才能全身心地去操办新建学堂的事项。   他心心念念着办学堂,不过因为怀想自己当初的窘境,那时他去书院,也并无十足把握能让书院收留自己读书,下山路上还颇为焦灼,以至于书院的师长将他收归门下时,他还颇为惊喜。   毕竟灏京的如他那一般年纪的儿郎并非会如他这般,在启蒙后还能有书读。他能那般顺利,不过靠华老将军在背后的默默出手罢了……   灏京尚且都还有读不上书的孩子,更何况灏京城外。   容暮这才想起在陵岐郡多开设一家学堂。   有了钱财好办事儿,容暮短短大半年时间攒下的银钱刨去购买如今府邸的银子,还剩不少,每月又有沈书墨铺子里的收益出来,剩下的要去置办学堂还是够的。   容暮精挑细选了一处好场所,又花了一日专门拜见附近私塾的已退师长,书院的开办总算渐渐上了稳路。   算上修葺和整管学堂的时间,下月学堂就能收纳孩童。   容暮虽累,但着同他埋身齐摞摞的奏章的感觉还是不同的。   昔日,他审阅所有的折子,为的不过是楚御衡独独一人;而现在他忙于铜臭和书院,又是一种别样的体会。   而这段日子,何朝正在埋心苦读。   何朝不过十岁年纪,之前过了一巡考试,如今参加秋闱的学生里,属他年纪尚且算最小。   容暮从来不会给何朝压力,而何朝他自己也争气,临近秋闱,何朝所遇疑难越来越少,只是人消瘦得紧,大大的圆眼下时常拢着两片阴影。   每日晚间用膳,容暮都默默给何朝多加些菜,夜里也会让婆子送些汤水去给他补补。   等秋闱过后,回来的何朝如释重负。   这日,何朝一回来就瘫在庭院中的凉亭里,一步也不愿多走,还得亏容暮给他送来温热的茶水,让他润润发干的嘴皮子。   容暮今日没去送考,他甚至不大愿意出门。   沈书墨说得不错,他现下出门总有姑娘家会过来同他搭话,要么是帕子被风“吹”到他脚下,要么就是问他关乎书院的事,可问询的大多为豆蔻女子,容暮实在不愿多做招徕。   当下看何朝饮尽了茶水,容暮方才问道:“可有几分把握?”   “还行……比我原来设想的要好上一些,只是时间还有些赶,我险些没写完就被没收了考卷。”   又咕噜咕噜饮下一大杯茶水,何朝如是言道。   给何朝续了半杯茶,并未多给,容暮挑了下眉,微抬起下颌笑道:“做完了便好,每年考生里还是做不完的颇多。”   “嘻嘻……”何朝抱着容暮新递给他的杯子,即便疲倦却依旧闪亮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容暮,“暮暮你这般了解,原来是给考生们出卷子的吗?”   容暮闻言,嘴角微起:“这就开始套我话了?”   “我就随便问问,反正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个普通人。”   当下看容暮坐在亭子里目色温柔,何朝挠挠已经戳到脖颈处的发丝,却不想将捆绑得有些松散的发带扯了下来。   看着这足以让他沾上文曲星气息的发带,何朝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道:“我今天还遇到两个考生,他们都问我这发带是从哪儿买的。”   “哦!”容暮现在有些感兴趣,抬眼问道,“他们都喜欢吗?他们衣着和家世大抵如何?”   纵使江南颇为富庶,也不是人人都用得起金玉作发冠,容暮出门展眼望去,大部分人还在用着布带发冠。   而此刻容暮这么问,就想看看喜欢这发带是否如他预期一般,多为普通家室的儿郎所喜。   “有几个人看样子是喜欢的。那几人都没配着金银或玉发冠,想来家境一般,他们还是考前过来问我的是从何处购的,但我考试前紧张,不大能说好话,就让他们考完过来摸了摸这发带。”   何朝只让这些人考完试再摸他的发带。   这发带可是容暮给他的,他可得好好蹭蹭容暮的文曲星之气。   切不能让旁人抢了先。   对这发带珍重万分,何朝重新为自己束好发:“不过暮暮你还真厉害,什么都会!”   不明白何朝为何突然出声夸他,容暮还在想着沈书墨将发带推至全江南的事。   等回神,容暮替他扭正了歪向一边的头发,唇瓣上下抬阖,徒然言道:“等我走后,你也会如此。”   风儿一起吹,容暮身上隐约着的药材清香四散而出。   何朝揉揉耳朵,似有大不相信的意味:“什么叫你要走了?你要去哪里?江南这么好,你不留在江南吗?”   一连串问题引得容暮发笑:“还没想好去往何处,但日子这么长,总归要多见见大好河山。”   所以,容暮目前便想着等学堂的事儿办好,何朝科考之事也尘埃落定后,他便脱身一路北上,去往北疆。   沿路走得慢些,多看些景,也多审视些心。   日子还长,光景还久,他总有一天会完全将过往的不快活都甩在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后天见~ 第51章 勘破真相   容暮在陵岐郡的日子过得很快。   入冬前他就调养好了身子, 如今不会动不动胸口闷痛,也不会四肢发寒。   但即便如此,容暮也不多出府门。   何朝也是如此。   先是因头发原因, 不愿出门被人四处询问,后因秋闱取得第五名的成绩, 为了来年的考试,何朝一连数月日不曾出门, 而在府里苦读。   如今腊月已至, 何朝终于要踏出府。   何朝一大早就做好准备, 穿戴齐整地等着和容暮出门采办年礼,民间有一种方子, 可让头发长得极快, 何朝的头发已经到了腰线,出门在外也不会被旁人多加瞩目。   乌发浓密, 何朝束发的发带还是容暮之前送他的那枚发带,如今这般款式在陵岐郡里颇为常见。   价格便宜,沈氏商铺只图个料子和绣纹的钱,所以前来选购的百姓人数众多。   出门打眼一瞧, 十个男子里,有六七个都佩戴相似款式的发带。   当下何朝一边等人, 一边整理着微微发皱的袖口,方才他在书房习字时怕墨迹污了袖口,便把袖口都卷了起来。   何朝知容暮素来爱整洁,所以这次同容暮出门,多加注意了自己衣着和配饰。   果然,不到一刻钟时间,何朝就见容暮踏步出来。   和他大差不差的发带将容暮一头墨发高高束起, 容暮身上着着暖和的锦袍,臂弯还搭着容暮年初冷寒时必配一件狐皮大氅 。   势必将洁净守望到底,容暮鞋靴洁净,连一点灰污都未染。   但江南不过凛冽寒意刚破土而出,容暮就穿得比旁人还厚实些,看在何朝眼里,此刻宛若重归了还在灏京时候的寒冬岁月。   何朝撒腿跑了过去,伸手戳戳容暮抱着的松软大氅,吊眉起问:“你今天披着大氅?!”   “嗯。”容暮应下,侧首看着外头风吹树梢,又添了句解释,“外头冷。”   无人在他身边贴身照料着这些小事,他更需护好自己的身子。   现在起了咳嗽,估摸着这一个冬日他都别想安生了。   何朝看着外头虽到腊月,但尚且还算暖融融的冬阳,又转头看看容暮认真整理大氅上的系带,神色认真,就像处理什么大事一般。   倏然间,何朝将劝阻的话吞咽了回去,干巴巴地附和:“嗯,的确可能会冷。”   -   说是外出采办,实际上容暮先带着何朝去了学堂走了一遭。   日子从指缝间一溜而过,铺晒过庭院橘子树的橘皮,踩过晚秋的白霜,到了江南的腊月出头,天也渐凉。   容暮为逼迫自己出门,便给自己安排了每日去学堂查看的任务,否则这般天气,他定然日日窝在府上。   学堂今日的学童到了多少人,师长授业如何,可有再需查缺补漏之处,容暮细细着补之下,如今的学堂在陵岐郡里颇有名气。   已有不少百姓带着孩童言明,来年的春上自家孩子还要过来这头读书,而这次容暮带着何朝过去,赶巧就有几家百姓前来送孩童上学。   见容暮来,几家父母领着孩子过来唤了一声师长好。   容暮笑意融融。   等人都散尽了,容暮这才带着何朝去了里间。   白衣男子放下臂腕的大氅,踱步去查着账本子,用笔勾勒着名字,丝毫不避讳何朝的模样,甚至还给何朝甩了一册帐本子:“你且看看和学学。”   好不容易放纵自己一天不看书的何朝哑言:“我学?”   “先学着,日后我不在了,这些还是都要交由你去管着的。”   蓦然想起之前容暮和他谈及要离开的话题,何朝胸口堵了一口气,无奈接过了容暮递交到他手中的账册,认真翻阅起来。   二人处理起学堂的事来极快。   不到半个时辰,容暮就安排好了学堂今日的事项,但不等他带着何朝赶往市集采办,就见沈书墨身边的贴身随从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容暮还和何朝商量着,待会一起去茶馆用个午膳,不想有人风风火火地进来,面色焦急。   “可算在这儿寻着容公子了,我家爷还在找您…”一身灰色短衣的仆从弓着腰,额角还流着斗大的汗珠。   “找我……他可是要紧事?”容暮理着因方才弄笔墨而皱巴了的衣袖,乜斜狐疑。   “要紧!要紧极了!现在我家爷已经在您府上候着了!”   -   可不算是要紧事。   沈书墨万万没想到此去京城,居然还能见到意想不到之人。   他更想不到那人的身份竟如此贵重。   当楚御衡带着一群人,乌泱泱出现在他面前时,楚御衡那一身明晃晃的明黄色龙袍耀武扬威,生生灼烧着他的眼。   这人居然是天子!   沈书墨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若非丝缕的理智尚存,他面对楚御衡时,连下跪伏礼都忘得一干二净。   而容暮之前是朝之重臣,所以容暮这么多年都和楚御衡纠缠不舍!   沈书墨本不惧天子,他只怜惜容暮多年来在楚御衡手下的日子。   他们皆在都在书院之时,容暮就追逐着楚御衡,每次容暮见到楚御衡就两眼发亮,就连自己特意为他容暮送上的灏京名厨所做制的点心,容暮都特意收拢回去,同他道谢后笑意不减:“我带回去同朋友一起吃。”   这个“朋友”是谁不言而喻,沈书墨万分确定就是眼前人。   就因为知晓当初容暮有多贴着楚御衡,沈书墨才更为心疼和酸麻。   容暮是丞相,楚御衡是天子,二人本该君臣融洽,而容暮却选择火遁于灏京……   沈书墨是在自家的商铺里见到楚御衡的,他惊讶,楚御衡也讶异会见到的会是他。   楚御衡认出他了,问他在灏京作甚,更问他这次远销京城的发带出自何人之手?   纵使沈书墨疑惑不解,但等他能见到楚御衡手上紧攥着的一条发带——被洗的发白的,但纹绣颇为熟眼。   那是容暮最新作出的图案。   至于楚御衡对他的追问,沈书墨不多说,只说是手下能巧之人所做。   可楚御衡的模样显然不信,沈书墨咬紧牙,一口咬定是他手下的普通绣娘所做,若让楚御衡知晓他这批新出的发带是容暮做出来的,楚御衡必然要对容暮做些什么。   也怪他。   若他不多此一举,把这发带同最新的一幅料子一同推至灏京倾销,楚御衡怎可发现这其中的相似之处。   但好在楚御衡在那日见面后并未寻过他的麻烦,甚至并未召见过他。   沈书墨悄悄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已将楚御衡瞒了过去,但他还需小心,于是沈书墨当即加急处理了在京都的各项事务,连夜就坐车马从灏京回了江南。   当下沈书墨来回在容暮府邸的正厅里辗转踱步,陵岐郡已入冬,可沈书墨还满头汗雾,若细细看去,沈书墨的唇角还不自意地发颤。   先一步抱着容暮厚实大氅跳下马车,何朝进了大厅就直直瞧看到沈书墨这般不稳重的姿态,一时间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人可真奇怪。   素来稳重,现在却急成这般地来找暮暮。   作者有话要说:  2k字的更新居然会没有小红花! 第52章 逃脱不出   容暮洁净的鞋靴踩在木板之上, 他落后何朝几步进来。   当下看何朝和沈书墨面面相觑,二人俱一言不发,容暮微挑眉梢:“何朝, 你先进去帮我把大氅挂好。”   知晓这是眼前人在将他支楞开,何朝点点头, 随即抱着毛茸茸的大氅踱步离开。   看着何朝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处,容暮这才侧身看着沈书墨, 这人的急迫已涌现于面上:“沈兄有何要事?”   沈书墨松松已经攥紧了的拳头, 干燥的唇瓣上下抬阖, 等微微嘶哑的声音出了喉咙,他才知自己此刻已万分干渴, 但他已顾及不暇:“为兄这次在灏京见到了天子。”   “什么?”   骤然间, 容暮的眉眼间仿佛有雨轻落,但很快容暮微微偏首, 午前的冬阳在他乌黑的睫羽间跳跃,洗去容暮那一瞬间的愣怔。   好似刚才那轻浅一声叹问并非眼前人所发出。   容暮许久不曾听到楚御衡的消息,更不曾料想沈书墨去灏京还会碰到楚御衡。   此刻容暮喉结轻滚,压下微微有些痒痛的剧烈心脉:“那你们见面了?都说了什么?”   照理说楚御衡和沈书墨之间并没有过多交集。   但楚御衡必然对沈书墨做了什么, 或说了什么,才导致沈书墨当下即急成这般。   难道是楚御衡又和当初在书院一般, 暗地里为难沈书墨了?   容暮静静等着沈书墨的回复,此刻沈书墨却直勾勾地盯着容暮透亮的双眸,语出惊人:“他怀疑新做的发带是出自你之手。”   “不可能。”   容暮掀了掀眼皮子,再抬头看着沈书墨时,目色凝重且断然:“他又不曾见过这发带,怎会怀疑这是我所做。”   沈书墨的视线扫视着眼前人,不需仔细打量, 容暮束发用的发带就同他那日在灏京见到的一样。   一样素净的布料,却充盈着简约夺目的绣纹。   “他那日寻我时,手上就拿着条发带。”见容暮依旧蹙着眉头,沈书墨将事情剖析得更加简单,“他手上握着的发带,绣纹同你设计而出的有□□成的相似,但那条发带所用的料子并不洁白如新,反而有些水洗的发黄意韵。”   “你说他攥着一条绣纹相同,却格外古旧的发带……”低喃着这句话,容暮脑海风暴骤起。   飞沙砾石间,容暮明湛而透亮的琉璃目徒然一深,像极秋冬时明寂的寒潭。   他想起来了。   他早年的确有过相似的发带。   那时他除去做衣裳以外,还拜托了乡子上的织布的婶子为他织了条发带出来,不过那时的绣纹比现在略微简单些,用的还是他初初下山时自己所做的图纸。   后来两年时间里,他一直用着那枚发带。   他也一直没舍得丢那发带,等搬进丞相府里后,还把这发带连带着一些旧时的衣物一齐让周管家收在丞相府库房里。   现在怎会落在楚御衡手里头?   沈书墨不忍逼问容暮。   尤其是此刻容暮背对着他,挺直的腰板落在日光里,染上了一层暖色,可眼前这人依旧显得凌寒。   话已至此,沈书墨伸手揉捏已经汗湿的后颈,即便他已从京都回来,但半月前见着楚御衡的惊异依旧如影随形。   三两步前去一旁的桌上倒了茶水,这水有些凉,也让沈书墨冷静些。   放下茶盏,沈书墨不免发问:“为兄尚且不知你同……那位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那位不就是当初你在书院里相交的好友么?你们那时关系融洽,现在二人怎闹到如此地步?”   容暮也踱步过来,落座椅上,当下被沈书墨这般询问,此刻容暮听到楚御衡消息时的紧张也消散了些。   实则容暮知晓此刻再为紧张也不无用。   楚御衡那般聪明,自己只稍露出些蛛丝马迹,若楚御衡有心就定然会揪出他的去处。但也无碍了。   现在他孤零零一人,只要瞒好了他同华家之间的关系,华家尚且能安稳,那他还有何害怕的。   “沈兄之前读书时不也读过么,‘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来皆如此。”   “可那些都不该是你。”   在沈书墨心里,容暮聪颖冠绝。   若为官,则扶摇直上,官运亨通;若不为官,同他一般选择经商也必然会富甲一方。   于是沈书墨补充着:“容弟所说的君臣离心,在为兄想来是似乎是不可能的。”   “何故?”容暮挑眉。   “当初那位带着发带来寻为兄时面色冷凝,一点也不像是来寻容弟的仇,而那位听为兄反复强调绣绣纹的是绣娘时,面上的死寂也让为兄心间不解,若你们二人真有私仇,他怎会那般难过。”   沈书墨探问的意味明显,可容暮的沉默让他依旧问不出些什么。   而容暮的沉默必是因为他不相信楚御衡会为他的死而难过,楚御衡都会纵容旁人杀他了,又怎会为因为他死于火海而悲痛。   许久过后,容暮开口了,这回同样遮掩得厉害——   “长久为人臣子,稍不留意就易逆了天子逆鳞。我昔日那般绝然离开,是因若我不及时脱身,定不会落得个好下场。”   沈书墨皱眉:“可你不爱他了么?”   话说出口,沈书墨就后悔了。   他怎能将容暮和楚御衡之间尚未挑明的关系剖到明处来。   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容暮此刻的神色,沈书墨喉间发痒:“为兄并不是这个意思……”   “无碍。”容暮的长睫低垂着,半掩住双眸里的寒漠,“爱过,但那些过往……都当是我当初识人不清得来的教训罢了。”   沈书墨欣喜容暮此刻对待旧人的绝然,但同时怜惜眼前人忆及过往的伤惋。   上前一步拍拍容暮的肩膀,沈书墨严肃道:“为兄也不知你们昔时有何矛盾,但那位似乎不曾多怀疑过什么,那日他同我相见后便再也没宣我觐见,所以容弟或许也不必多想。”   这话沈书墨自己都说的少了几分底气。   但此刻容暮这般紧张,他还是选择去继续安慰容暮:“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我怕他的人寻来,手底下可藏人的庄子不少,不若就搬去另外个私密的地方住?”   容暮低垂目光,一言不发。   但蜷在宽敞袖摆里的手却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容暮笑里藏着苦:“那就多谢沈兄了……”   “你我二人何须言谢。”   几番咂舌过后,沈书墨起身:“如此的话,为兄先回去为你寻庄子了。”   “其实不用庄子的。”想通了的容暮突然拦住人,“若他要寻我,我可能走不掉了。”   容暮心里清楚。   楚御衡真有心不放过他,还派人跟着沈书墨来寻他的话,那他断然走不出多远。   沈书墨不喜看容暮沉郁的模样:“谁说的,只要不是那人现在亲自来,在通岐郡的地盘上,他想寻见你可不是件容易事。”   可容暮原本松了的筋脉还是再次绷紧,连带着他送沈书墨上马车时,也提不起笑意。   沈书墨知晓此刻容暮心里不快活,也并未多言,摆摆手就放下车帘驱车离开。   见人离开,容暮实则心里思绪还在乱飞。   谁又知道他当初真脱身脱得干干净净了?   他和楚御衡之间,先不辞而别的是他,而他更以火遁的方式离开,楚御衡断然忍受不了自己这般放肆妄为。   停驻门前的短短几息时间里,容暮就想好楚御衡若真的捉住了他,会如何施手折磨。   阴暗的牢狱,带血的沉重铜鞭,火辣辣的刺骨盐水,他或许皆会在闻栗的手底下,一一再受过……   容暮松懒沙哑地兀自笑了一声,压住几乎要溢出透亮双眸的自嘲,素白冬袍转身翻腾之际,一席黑色身影骤然落入眼中。   江南的暖阳侵染了府邸前的一切事物,却也柔和不了不远处这人刚硬的阴鹜面骨,此刻本该在灏京皇宫的男人就在他不远处,还捎带来了灏京寒冬腊月之际才会肆虐的霜雪。   冰冷且熟稔,同样的,也让容暮心悸。   真是好笑。   他似乎真的怎么也逃脱不出了。 第53章 捉人回去   一路上, 楚御衡幻想过无数种见到容暮时该有的场景。   他或许会紧紧抱着容暮,丝毫不分开;他或许又会斥责容暮何故要死遁于火海,让他伤心难过了快整整一年。   但他和容暮之前先做错的始终是他, 再见容暮,他还有何脸面去责备着容暮。   近乡情怯。   等他的车马逼近容暮所在的郡县时, 他平静了的心开始砰砰直跳;而当他看活生生的容暮出了府门,送沈书墨离开时, 望着十步以外的容暮, 楚御衡瞬间便将这人火遁的不告而别遗忘了个干净。   无数次出现于他幻想中的面容, 如今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楚御衡面前,楚御衡每往前走一步, 脚下的步伐就愈发轻松, 之前还宛若灌了铁水一般的腿骨松快无比。   像大难以后,小磕小绊的伤痕都不算打紧, 杂乱的思绪都可被见到所思者的欣喜雀跃之情所压制。   当下楚御衡也是如此。   前不久还被剧烈扰乱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原本还留有缝隙的空挡胸腔瞬间被堵住,其间只鸣响着一句话——   容暮活着便好。   可楚御衡尚且不知,当他距离容暮仅一臂距离时, 他素来线条深刻流畅的面骨上拢着阴云,而那双黝黑的鹰眼已变赤红。   凶狠的眼神和无法抗拒的姿态跃然于容暮面前。   好似容暮就像中了陷阱的猎物, 下一瞬楚御衡就会活生生地把容暮生吞活剥。   容暮骤然屏息,靠着一股气撑着身骨,其腰背依旧挺直。   其看向比他还高上大半个头的楚御衡,面色如常地伏礼:“草民参见陛下。”   可楚御衡一言不发,来时便紧攥着的拳头这下更加用力。   容暮冲他行礼,说话声音是真的,平淡清冷的男声萦绕在楚御衡耳边, 有如天籁。   同时微风拂过,白衣男子身上浅淡的药材香也在刚刚消散的声音里飘荡而来。   微微发苦,却让楚御衡瞬间平静。   松了松手骨,楚御衡移开死死打量着容暮的视线,声音低哑得不像话:“起吧。”   君臣再见,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回到府邸厅堂的二人,就像原先还在灏京一般,隔着二人的距离落座,容暮面色淡泊,而楚御衡不苟言笑。   但二人周身的氛围却焦灼熬人。   楚御衡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容暮,伸手接过容暮递来的茶水,大掌的虎口刚好紧紧卡着杯口一圈。   楚御衡的心弦还紧紧绷着,不多言,也不敢多言。   就怕一出声就会惊醒,然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漫长无比的梦。   他这般急匆匆处理了灏京的事物后,就跟着沈书墨的足迹来到郡县,本是碰运气,但现在他真见到容暮,还同容暮一起喝茶……   看男人沉默不语,容暮不自意舔了舔唇角。   他不知楚御衡现在心中惊涛骇浪翻滚不断,容暮如今却万分的平静,在楚御衡还没找到他时,他尚且心有焦虑,焦心着若楚御衡寻到他,会如何处置他;可真看楚御衡出现在他面前,容暮翻滚的心绪蓦然平静了下来。   他赤条条一个人,还有何害怕的。   心里一声笑,容暮压下唇腔里的半口茶水,这才抬眼——   “草民有罪。”   “你近来过得可好?”   两道男声同时而出,引得容暮和楚御衡俱为一震。   容暮攥着手中的竹纹杯盏,指腹搭在雕琢的竹叶上细细摩梭:“过得好极了。”   听眼前人说在江南日子过得极好,楚御衡低垂着眉,以至眉骨高高聚起,宛若两峰。   离开灏京,离开他身边的容暮会这么快活吗……   这也难怪,容暮决心离开灏京时,可还想着自己是要杀他的。   楚御衡再看现在,容暮的确比去年过得还光耀些,之前苍白的两颊此刻多添了些许红意,整个人落拓干净,也光彩熠然。一时间,楚御衡复杂情绪骤然织染交叠。   咽下口水,楚御衡罕见地少了几分往日的倨傲:“是朕对不起你。”   容暮指骨微顿。   他何德何能,能承上帝王的一句告歉。   看着清冷且疏远的眼前人,楚御衡凝眉解释:“可朕当初并无想杀你的心思,那是闻栗要对华淮音动手,朕只是还没来得及拦下,阿暮你要相信朕,朕再怎么凶恶也不会对你动手的。”   男人解释的意味明显,连带着说话的语速也变得急促起来。   但这话只在容暮心里掀起浅淡的一层波纹。   容暮晃了晃手边的翠纹茶壶,里头茶水不多,仅剩的茶水被他全部倾倒入楚御衡的杯盏。   当下看着澄明的茶汁从细长的壶嘴轻缓流下,容暮神色丝毫未变:“草民知晓了。”   “你不相信朕的话?”   “不敢。”   楚御衡:“……”   而容暮捻着袖摆,手上的动作微乎其微。   这是他紧张时素有的小动作了,若是早几年的楚御衡定能发现此刻容暮在紧张,但现在楚御衡初见容暮,心还没平静下来,就有无数个小铁锤敲击着心脉。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楚御衡急于剖白,便也忽视了容暮的小动作;想要伸手去触碰面前的白衣男子,还不等容暮躲闪开,楚御衡的手臂就僵直在空中。   最终楚御衡无力地垂下探出的手,又木然辩白道:“不管阿暮你信不信,自始至终朕并无害你之心。”   并无害他之心?   容暮瞥向楚御衡时,眼底最后一点清冷重新凝结了回来。   楚御衡比年前更显干练,面骨消瘦,眼眶下也有厚重的两团青灰色痕迹,虽不着龙袍只着着一袭黑衣,但整个人愈发落下几缕深重意蕴在,其间还挟着浓郁的冷意,像在极力压抑着体内的一股气力,容暮隐约还能瞧见楚御衡额角飞跳的经脉。   这是在敛着怒意么……   之前他在御书房里和楚御衡起的争执时,楚御衡也是这般模样。   那也算二人闹得最凶的一回了,楚御衡暴怒之下将他推开,他从而撞倒在香炉之上。   容暮的手不自意的抚上胸口。   如今他胸前的那团淤黑早就好了,可他对楚御衡却越发的心悸。   容暮垂着脸,神色恹恹地闭眸,不敢多看眼前人的神色。   至于楚御衡方才对他的解释,他也不敢侥幸地过多去相信。   容暮沉沉吐纳了一口气,暗自调整自己已乱了的呼吸,再抬起眼和眼前人对峙时,容暮好似已恢复过往的云淡风轻。   “那陛下此次来陵岐郡——”   容暮微顿,依旧温文尔雅,绅士俊朗,只是下一句的追问里还隐着嘲弄:“是亲自来捉我回去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就此放过   容暮话音刚落, 楚御衡只觉自己说的话全都没有用处,就像一拳打上了软棉花,他施的力被眼前人轻松就卸了下去。   他已经同容暮解释了当初的误会, 可容暮这番表情显然是不信。   否则容暮也不会质问他这次是否是前来捉拿他的。   他带容暮回去名正言顺,容暮他怎可用“捉”这一词。   楚御衡的视线不离眼前人, 可容暮的薄唇轻抿着,即便方才言及今后的去向, 也像谈论今日郡县的天气一般从容, 眼中少了几分他所熟悉的热切。   阿暮不喜他的到来, 甚至还排斥……   这让楚御衡心绪愈发得焦躁。   可他也不敢伸出手去碰容暮,过去一年的记忆太过惨烈, 但逢他一碰容暮, 容暮的幻象就会消弭于火光之中;强抑着思念之情,即便如今这样, 能和真正的容暮对话,楚御衡也害怕自己的过于靠近会招致容暮衣角腾起永烈的火焰。   即便是幻想,容暮也不如之前那般频繁,现如今看着这样不似以往和顺的容暮, 楚御衡心是悲痛的,可他也舍不得大声说话, 亦或是大的动作也不敢发出,当下他就怕一呼一吸,就会把眼前的人给冲散而去。   看眼前人神色莫名,容暮愈发不解楚御衡这是何故。   在楚御衡心中的白月光回归之际,主动离开的也是他;他给闻栗腾了位置,甚至连官场上拼斗这么多年,所得的东西也骤然而弃。   明明这么多年来, 痴缠着楚御衡,紧着楚御衡的是他,最后痛而放手的也是他。   可如今二人对峙之际,更为悲痛的居然是楚御衡。   “朕怎是来捉你的……朕只是想带你回去罢了。”黑衣男人以手遮面,看不清神色,   容暮先前见楚御衡时骤然而起的寒意,突然被这人出口的话语引出胸膛中鸣动着的怒火。   “可陛下嘴里的带草民回去,同捉草民回去又有何区别?”   “怎会没有区别?”楚御衡微顿,下一瞬蹙眉,“你我二人怎能用‘捉’这字?”   容暮微挑起唇角,眼中沁出别样的疏冷:“可草民无诏私自弃官,陛下也不恼?”   容暮的弃官就像一把刀正中楚御衡的胸口。   时至如今,楚御衡还在为自己之前因闻栗的存在而疏远容暮自责:“朕当然恼……可朕却更加欣喜阿暮你还活着。”   言语间,楚御衡身上还需容暮仔细观摩才能品出的脆弱感,如今笼罩了这人的周身。   容暮心湖微扬,闻言移开视线,侧面而去。   男人的示弱让他有些不知所错。   楚御衡却极为敏锐地察觉眼前人此刻的心软。   恍惚间,楚御衡似乎忆起容暮素来如此,善心怜惜着周围的人,三年前旱灾时,难民逼近灏京也是容暮倾尽了家财去施粥……   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能如此用心,那此刻阿暮若多稍稍怜顾着他,是否就愿意跟他回灏京去。   半屏着呼吸,楚御衡黝黑瞳目闪过几缕深意,面上却表现的惨淡,眼角的湿红愈发扩散,像极了受伤的巨兽,在兀自舔拭伤口。   “阿暮……一年不见,朕想你了,而你假死逃出灏京之事,朕可以既往不究。”   只要容暮能回来。   他再也不能忍受容暮不在他身边的光景了。   可容暮却被这一句“既往不咎”翩然惊醒。   即便楚御衡这回不处置他弃官私自出京的罪责,那以后呢?   倘若有朝一日,他同华家的关联暴露于世间,朝堂上的丞相居然是被皇家贬谪打压的华家之子,楚御衡又会怎么处置他。   打压的华家人,重用的也是华家之子……   白袍下,容暮的身形标准而清瘦,冷淡的矜持之中,想明白了的容暮笑意不达眼底:“陛下不能这么复杂,草民有罪,陛下可就地处罚,何须还让草民回一趟都城灏京。”   本无此意却被突然被堵了话的楚御衡:?   好半晌以后,楚御衡才道:“朕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的身子骨已经在江南养得差不多了,朕当真只是想带你回灏京去。”   “可草民没好。”   清浅打断了楚御衡即将出口的话,容暮如玉一般的骨节搭在胸口白净的衣衫上,轻轻按了按曾经重伤过的地方:“草民这里还是疼的。”   如月光一样清寒的嗓音倾泻在冬阳里,容暮放下手臂的斯文动作里还张扬着些许锋利:“即便草民现在身上的伤是痊愈了,甚至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可草民还是会时不时在夜不能寐,就好像一闭眼就会回到过去的那般不快乐的日子,犹如刀绞。”   楚御衡不可思议的看着容暮。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容暮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依靠,可到头来容暮在他身边却这般不快活。   “阿暮你……在朕身边竟过得不快活么。”   容暮看着双目赤红的楚御衡,默默叹了一口气。   若是之前的容暮,此刻应当会心疼楚御衡,但现在的容暮看到楚御衡这副模样只觉万分无奈和沉重。   “要草民说真心话吗?”   看着楚御衡如鹰一般的眼,容暮字字如寒刃:“回京后的每一日,草民每时每刻都不快活。”   从见到闻栗起,到后来他渐渐发现自己原来对华家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远远的戍守在边关的华老将军,如今壮志难酬的华淮音。   而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楚御衡对闻栗的纵容,楚御衡准许了闻栗的人马侵入他的丞相府。   吃过的苦不可回头再尝。   如今怎么仅凭楚御衡的三言两语,自己就回头再吃那苦。   当下容暮指腹圈绕起的袖摆打着卷儿,乌睫遮住了他明朗的眼,容暮看着似在悲拗里的黑衣男子,言语认真:“于公而言,陛下就可曾想过倘若草民回京,那些百官和朝臣该当如何,草民私自逃官触犯龙颜,假死出京的行径便已足以下狱,即便陛下可对草民既往不咎,但有法则不可行私,然法则不法,陛下的威严和律法的威严又何在?”   “可你是阿暮,有朕在,有谁会让阿暮你身陷囹圄?”   君王一言直让人噤若寒蝉,容暮却忽地笑了:“可于私而言,草民回灏京也必然不会过得快活。”   不快活几个字反复游晃在楚御衡耳侧,楚御衡好似听不懂容暮是何意思一样:“你当真已决心不回灏京?”   “不回。”容暮不徐不疾地回应着,躬身伏礼间多了些冷冽,“愿以此身行万里路,还望陛下就此放过。”   容暮的一句“放过”宛若远行人临行辞别一般,楚御衡手背上筋脉狰狞,纵使心痛也面上不显,但楚御衡依旧被掀起翻江倒海的酸涩。   这人昔日给他的唇瓣喂了多少的蜜液,当下所说的话就在他心口留下多少道的刀痕。   有谁知,他心心念念想将这人追回,现在这人却意欲同他渐行渐远。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多多评论!(超大声   晚安一v一(轻轻 第55章 打翻点心   一国天子千里迢迢离开京城就为寻他, 容暮只得让府上的婆子整理出一间屋子供楚御衡去住。   但他的府邸尚且不如之前的丞相府,所侵占的地方小,出了主屋的其他屋子也更为破落些, 即便府上仆从仔细打扫,其间也挥散不去淡淡的灰土霉气。   前来回话的婆子面露疑难:“主子, 东边那厢房已经清扫过了,但里头霉显和霉黑闹得厉害, 只怕那味道不算好闻。”   斟酌片刻, 容暮便让人给他屋里的床榻新换上褥子:“那就给我的那间厢房新换褥子。”   楚御衡看着身侧男子, 像是完全呆住了。   容暮这是让他们二人睡一个榻上吗?   可楚御衡心中欢喜还没浮起多高,下一瞬就被容暮的后一句话沉沉压了回去:“然后, 东厢房我去睡。”   “阿暮, 何必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可以一起……”   “那怎可。”容暮看向楚御衡, 知晓楚御衡当下的意思是夜间二人同榻,但他不愿。   容暮笑笑,同时又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大人且为贵客,我怎可轻易怠慢?若大人觉寒舍鄙陋, 那我不妨就在陵岐郡最好的客栈为大人定上一间屋子。”   为不暴露楚御衡在陵岐郡里的身份,容暮在外人面前只唤他一声大人。   大人, 贵客,怠慢。   一句句,一声声,皆在容暮刻意的疏离沉默中耗散了楚御衡的热忱。   容暮的抗拒抵触让楚御衡无从下手。   眼前的白衣男子像极了紧紧合拢了壳的河蚌,楚御衡可以用匕首去撬,可也会踌躇如此作为会伤害了容暮。   当下楚御衡就看着眼前人仍显瘦削的脊背微弓,容暮颔首低眉间, 乌发偏侧而露出了小片白皙的后颈,明明是在恭顺的交待着琐事,可拒绝自己的意味明显。   挥散温和的外衣,容暮里子还是昔日那个倔强的少年。   容暮说会追随着他,所以十年不曾离开;现下说着离开,那容暮心里必然有了掂量。   -   最终楚御衡还是不愿容暮去睡那落了霉的东厢房,而是交代了屋外跟随自己一路的侍从,他今夜就夜宿于距离容暮府里最近的一处客栈。   这家客栈并非陵岐郡里最为华贵洁净的,但却是离容暮最近的,近到出了客栈的门,楚御衡只要走上一刻钟的时间,就能见到容暮的宅子。   但眼下天色还早。   即便入冬,正午的天色依旧暖融融的,就快到了午膳的时候,容暮理平了因落座而卷起的腰间衣褶子。   “大人想必也饿了,不过我请大人去陵岐郡最火的那家茶馆用茶点?”   -   等楚御衡挥散周围所有人,同容暮落坐在茶馆的小厢时,已到巳时。   每日的隅中之际,陵岐郡的这家茶馆并非只供应点心,还有些正经的菜肴;多以烹调河鲜、和沿江的家禽为主。   毕竟是天子屈尊于此用午膳,容暮点出的饭菜浓淡皆宜,几乎样样都是楚御衡平素爱用的。   蟹黄虾盅,熏鲥鱼,焦炸羊肉……   楚御衡微抬起下颌,心口一暖。   容暮许还在意着他,否则也不会点出的菜都合他的口味。   但等楚御衡看着小侍最后端上来的几盘精致点心,奇怪的熟稔感觉一时间袭上他心头。   “这是从京城回来的厨子所做。”容暮往他面前推了推,介绍道。   听容暮说这是灏京的厨子制作的点心,楚御衡垂目:“朕尚且不知你爱吃这些。”   “素来是爱的。”只是你不知罢了。   容暮之前同楚御衡一同用膳也会点一两道,但楚御衡无心,不甚在意罢了。   其实不止楚御衡不知,就连一直贴身侍奉着他的宋度,也就才在去年的岁末知晓容暮嗜甜。   他自小在清泉寺里就随身备着几块饴糖。   这么一备就备到了他选了宋度贴身侍奉着他,宋度为他打理好日常吃食,从茶饮到果蔬,他也不在好意思当着宋度的面去购饴糖。想来他已戒了这一口甜好些年,也就处理灏京前的那段日子太难过了些,才让周管家上了些甜口的菜肴,但也还克制得紧。   等他在陵岐郡里安定,这随身带着糖的习惯才在陵岐郡闲散日子的晕染下卷土重来。   现如今他的怀袖就有着一小包的糖,这还是他早间去学堂处理日务时,随手从一旁的糖铺子里购的。   但如今楚御衡不知这些,容暮也不恼。他只在心里内谴自己,如今再将这些小细节翻了出来,又有何意思。   率先提着筷子夹了一块软酥小点,容暮静默着含下这一口酥香。   但容暮的冷漠落在楚御衡眼中,让楚御衡不自意地心乱如麻。   他似乎一不小心又惹了阿暮,阿暮当下在不虞……   一开始容暮就是让人心觉惊艳的人,十多岁的年纪,容暮少年义气又有些自傲,但这样的人会一直围着他面上带笑,会因他的一句不喜就减少同旁人的往来。   后来的容暮更像要把温柔碾碎附在脊骨之上,入朝以来,容暮整个人宛若一壶不放茶叶的白水,乍一品不甚惊艳,可又是他必需之物。   未见容暮之前,楚御衡思索过相伴他十年之久的容暮为何会出此险招也要离开灏京。   是他对闻栗的偏袒让容暮心死,亦或是他忽视了容暮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以至自己多年的冷落让容暮心凉,凉到容暮也变了。   当他再也无法拥有他的所拥有,他才会发现过往有关容暮的点点滴滴,剥茧抽丝,仔细探寻下来,都拥让人心动的点……   但许他以的温柔的少年终究变成了会将刀刺对向他的男人。   等失去以后再回忆当初拥有过的东西,在人世间的百种事态中才最为痛楚。   他只要点头应下容暮不回灏京的念头,他就永远也追不回容暮。   晚来的悔悟总会伴随着细密的刀割,反复在楚御衡最里头的心脉划动。   如今他再怎么悔过,于二人而言都晚了。   楚御衡这一顿饭如同嚼蜡,根本用不下几筷子,期间他一直在默默看着容暮,但案上他爱吃的几道菜,容暮都没举箸去夹。   若这些菜太过荤腥也就罢了,但那牛骨是用萝卜清炖的,容暮其间用的甜口之菜反而更多,糖醋的豚骨近乎三分之一都被容暮所用。   又想起满桌菜肴容暮最先动口的是那一方酥点,楚御衡顿时了然。   容暮许嗜甜……   饭后,容暮摆杯把盏,斟上两杯香茶。   二人静默地用着茶,而容暮微眯着眼眸。   这会儿的冬日暖意融融,亮光透过轩窗打在他搁置在手柄处的手骨上,柔和光路顺着他指尖一路爬向他无暇的脖颈喉结,宛若给他整个人拢了一层白釉之色。   但等容暮看清楚御衡前头一丝未少的茶水,思及方才用膳也不见这人多动筷子,容暮挟下瓷盏那口他特意为楚御衡所点的浓茶,放下瓷盏狐疑:“陵岐郡的饭菜不合陛下口味?”   楚御衡摇摇头。   但这沉默并不寻常,容暮低着眸子。   这人估计就是还不饿。   于是见楚御衡默不作语,容暮又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小酥,也不多问眼前人。   一直等着容暮的关切,楚御衡眼看着容暮刚用了一碗白米后,现在还专注于吃点心,本该如以往一般的问候却迟迟不来。   楚御衡搁在膝盖骨上的拳头无声攥紧,白衣男子默然饮茶的场景落进他漆黑的眉眼中,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慢也略见消散。   见原本盛着四方小酥的瓷碟都被光了盘,楚御衡终于忍不出了:“阿暮你爱吃这点心,灏京那么多的厨子都可以做,还可以做得比这更加味美。”   容暮刚放下竹筷,刹那间嘴里的小酥还没来得及咽下。   好端端地提起灏京的点心……楚御衡莫不是还想哄他回京城?   好胃口消失几分,容暮木然嚼了几口香酥后,取了帕子擦了擦唇:“其实这些茶馆出名的点心这就是灏京告老还乡的师傅做的。”   楚御衡:……   “而且陛下是否忘了。”   “什么?”   容暮闪着琉璃目,同楚御衡四目相对:“十多年前,我就曾捧着灏京厨子的点心给陛下。”   “有这回事?”楚御衡讶异。   “嗯。”容暮松懒笑了一声,讽意漾在纤长的睫毛上轻缓地颤动,“还是沈书墨送我的点心,我都捧着送给陛下了。”   被容暮这么一提醒,楚御衡恍然忆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但等他继续往记忆深处追寻,他缓缓沉降了的心倏然疼痛起来——   那回容暮捧给他的点心,最后被他亲手给打翻了。 第56章 闻栗断腿   楚御衡并不喜欢吃糖。   皇室血脉凋零, 他母后在生下楚绡宓时没了命,他父皇也同母后携手而终,留下不过十来岁的他还有刚出生的楚绡宓。   作为皇室唯一的嫡子血脉, 他比晚出生几年的楚绡宓过得更要克制,也更辛苦些, 毕竟皇子规矩颇为严苛。   江山的重担,他必须扛在肩上。   有先帝的帝师教导, 礼法严苛, 以至于他成长一路上禁锢颇多, 每日用多少,该穿何种衣物, 都有人细细相备。   糖更是他难以相触之物。   母后还在时, 曾给他一面糖葫芦,可那串儿被他父王扬掌挥开, 父王阴鹜的神色他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你未来是天子,不可耽于这般甜腻。”   父王说什么便是什么,聪明的宫里人自此让他戒断了甜。   除却糖葫芦,其他的甜食他也嫌少相食。   他唯一能记清的入口甜尚且还在青少, 他那日出宫倒在地上,被路人相扶时喂下的一口饴糖。   困厄里那一口糖, 甜进他的唇舌,也甜入他的心脉。   此后再多的甜味也比不及当时的味道。   但同样是甜,如今再思及他那次挥散容暮送来的点心,楚御衡视线恍惚,黑眸里浮现浓郁的沉痛。   许是他送来都轻易尝不到的甜味,容暮能触手可得,亦或是容暮送来的甜点还是沈书墨送他的。他当初才会一时气恼, 冲动着便将容暮送来的点心推散落在地。   沈书墨对容暮的心思,楚御衡最初便看在眼里。   沈书墨为何会那般大手笔送书院全同窗点心,不过就是为顺理成章地把最佳的一盘送到容暮手里,否则别人的都是普通的桂花酥,为何容暮的那一份就格外精致诱人。   这样的点心他不会吃,更不会让容暮吃上一块。   楚御衡一直以为自己这般所行没有过错。   可当下看容暮略有讽刺的神色,他心口一紧。   容暮说了对他好,就该只将视线放置在他一人身上,但不该是这般寒寂的视线。   容暮尚且不知楚御衡如今心潮起伏得厉害,在容暮看来,楚御衡刚愎自傲,他现在再怎么猜也猜不到楚御衡是在懊恼。   容暮潋眉,伸手捻去膝盖上的琐碎点心渣,一直低着头不去看楚御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件耿耿于怀的事。”   “何事?”   楚御衡这两个字刚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的厉害。   像饮过烈酒,干咳辣痛。   “后悔我不曾尝过当时被陛下掀翻的那份点心。”   又是点心,楚御衡眉峰骤起:“沈书墨对你而言就那般重要?甚至于阿暮你愿意为了沈书墨再三地挑衅朕?”   “重要啊。”   容暮的三个字很轻缓,像用蓬松的羽毛拂过楚御衡的嫩肉,让楚御衡又酸麻又不虞。   “陛下不喜我的点心,不喜我的朋友,所以对那份糕点不屑一顾。”   “朕没有不喜你!”   至于他不喜欢沈书墨和沈书墨送的点心倒是真的。   于是楚御衡强调:“朕只是不想阿暮你和沈书墨走得过近,他不学无术,会带坏你。”   听着这人一副为他好的话语,容暮嘴角拉得极平。   那一盘碎在地上与泥土相混的酥点,于他而言已不再仅仅是甜味。   沈书墨是他离开清泉寺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份点心是他的第一个朋友赠予他的礼物,二者都有着重要地位,可楚御衡排斥沈书墨,那点心更是最后却入了土。   “为我好……”听眼前人说是为他好,容暮好不容易稳住了乱绪,“但陛下一直未说过这是为我好,后来入官场,我也曾仔细想过陛下当时为何有那么大的反应。”   “为何?”   “我本素民出身,而沈书墨出自商贾,陛下有皇家血脉,作为日后的九五之尊,陛下皇命在身自然尊贵无比。所以陛下同我本云泥之别,瞧不上我,连带着瞧不上我的商贾好友。”   “阿暮你怎会如此想?”   即便被容暮说中了几分心思,楚御衡依旧犟着一口气不承认:“朕只是不喜欢沈书墨,但朕绝对不曾那般想过阿暮你。”   “那我斗胆试问,陛下当真能做到公正无二地对待世间所有人?”   楚御衡:……   “若我并非孤儿,而是陛下最讨厌的武将之后,陛下可还会这般平静待我?”   楚御衡咬紧了唇,又默然了。   若容暮是他最不喜的武将之后,那他一开始就不会同容暮有纠葛。   所以容暮当真将他的脑子看得透透的。   但短暂的失神后,楚御衡沉言:“可阿暮你不会是武将之后,阿暮现在所做出的一切假设都是虚妄,都做不得数。”   容暮眯着眼,像是懂了什么,展颜笑了:“陛下躲了我的追问……不过我大概也知道陛下的意思了。”   纵使在同天子对话,容暮也心绪和缓。   他现在再想到这事时,并没有如当时刚想明白时那般的顿挫难堪。   当初的他还会为自己攀不上楚御衡而自责无力,如今即便他和楚御衡依旧天差地别,甚至楚御衡一旦知晓他有华家的血脉,必不会让他落下个好下场,他也颇为从容。   从容到容暮隐约还有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从故意找准一个点激怒楚御衡开始,到他不再自称草民,用“我”相待,他宁愿希望楚御衡这次见面会怒斥他,也不想看到楚御衡这般奇怪地对他好。   求了十年而不得的糖,如今一朝全部被喂到嘴里,这不是甜,而是齁腻。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任楚御衡罢了。   -   这饭用的有些久了。   本来这顿午饭是容暮和何朝一起用的,但容暮不想让楚御衡过多地接触到何朝,所以到现在楚御衡何朝连面都没有见到。   容暮不觉被拘束,又打点了几道点心,打算晚上悄悄带给何朝。   而楚御衡只当容暮爱吃,这会儿的帝王还在兀自难过。   出了茶馆,即使还因容暮的一席话而一路堵心,楚御衡也一步不离地跟着容暮。   容暮去学堂处理事务,楚御衡就跟着;容暮同百姓互相寒暄打招呼,楚御衡立在一旁看着。   以往百姓看到和善的容暮,还有好些话要细细叙讲,但等今日他们张望到容暮身边的黑衣男子,骨健筋强,面色凶煞,一个个都瑟缩着,只简单寒暄几句就离开。   多亏了楚御衡在,以往容暮花在同外人寒暄的时间都用来看学堂的账本子。   当暮色深沉,天上被食去一半的月亮像极了弯钩悬在空中,月明星稀,但依旧月辉清朗。   当下终于能将楚御衡送到客栈里安歇,容暮暗暗松了一口气。   脚踩着皎白的月色,容暮弯腰以随礼,告辞的话就在嘴边,恰逢楚御衡身边的灰衣侍从不知从何处出现,知晓这人定是有事来报,容暮懂礼数地退在一边。   容暮想等楚御衡处理完事,便欠身告退。   但楚御衡也不回避他。   在容暮快转身之际,楚御衡伸手攥住了容暮的臂腕,瘦削的腕骨被楚御衡拢起,这是他们一年后相见的第一次相触。   楚御衡愣住,当即看向容暮的素白衣角,见并无焰火扑腾而起,白衣男子身上无事发生,楚御衡原本因惊恐而扩大了些的瞳目回缩了些,刚绷紧了的弦才松弛了下来。   再偏过首去,楚御衡肃面问道:“有何事,直说。”   灰衣的男子正是从灏京一路奔疾而来的暗一。   他之前见过容暮,且对天子,丞相大人和闻栗三人的纠葛也略有了解,所以此刻才对要回禀的消息略有踌躇。   可天子凝眉在前,暗一飞速地看了一眼月下的白衣男子,咬着牙拱手回道——   “是灏京里的闻栗的消息,闻栗惹了公主殿下动怒,殿下让人打断了他的腿。”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没赶在十二点前,这章还算6.3号的更新好了,6.4应该还有一章   感谢大家的评论(轻轻亲亲~ 第57章 飞蛾扑火   当听到楚御衡的侍从说闻栗被楚绡宓打断了腿骨, 容暮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被楚御衡蓦然紧攥住的腕骨就突然顿顿一痛。   楚御衡原本只想禁锢住他,但手上使出的力道很大, 就像要把他的小臂给拧断一般。   容暮微皱着眉。   但他心中有几许了然。   这人估摸着是听到闻栗腿断了, 着急才一时失了分寸。   容暮甩了甩腕肘, 清白色的长袍在地上荡起不定的黑色阴影,想将被握痛了的手腕从楚御衡的虎口里挣扎开。   楚御衡由于容暮的动作而身形一晃。   明洁的月色之下, 整个长道的石板路都拢着一层银灰, 也将一身黑衣的楚御衡衬托地愈发冷峻。   松手时, 楚御衡尚且还在讶异之中。   当下容暮揉捏着方才被他攥住的手骨,楚御衡就看着容暮瓷白的腹上已留下几道红痕。   是他抑制不住,用的力太过大了。   “疼么……”   “……”   容暮抿唇不语。   楚御衡直直打量着容暮如玉节似的手, 现下只有几抹红痕,但不知过会儿会不会起了乌青。   容暮体质奇特,平素不小心撞到个什么小玩意儿,身上也会留下印记。   见容暮还在蹙眉揉捏着手骨, 楚御衡内疚之情涌上心头:“方才我伤到你了?”   黑衣男子的神色严肃冷凝, 好似容暮手上并非几道简单的红痕,而是深可见骨的重创一般。   被天子突然的告歉撩拨起心湖的细浪, 容暮也不好意思继续揉捏依旧发痛的腕骨,只是心里还在有些嫌弃自己过于脆弱的肤质:“我见大人似乎还有事,不若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阿暮!”   楚御衡想伸手拦住容暮,但想起方才容暮发红的手腕,拦在白衣男子身前的手往后缩了缩,但依旧阻碍着容暮。   眼前的黑衣男子像一座黑黢黢的山,稳稳地拦在容暮跟前。   容暮挑眉, 不解楚御衡这个紧要关头怎得将时间耗在他身上。   此刻闻栗最为关键才对。   楚绡宓虽说是个姑娘家,但容暮明白她的性子随了楚御衡,倔的很,也记仇。   楚御衡可以记恨武将十多载,楚绡宓对闻栗的厌恶也会持续许久。楚绡宓素来不喜闻栗,楚御衡再不回去为闻栗做主,楚绡宓说不准还能做出些更过火的事情来。   到时候闻栗可不是断腿就能轻松逃过。   忽而风起,老街坊的月色也稳不住客栈的小轩窗,原本撑着窗的叉竿不牢,风里“咔嚓”一声便滑倒而落。   楚御衡墨眸一紧,赶紧将人拢了过来。   叉竿落地,但险些被砸中的容暮下一瞬就离开了楚御衡的怀抱,依旧距离之遥,容暮目中多见凛然之意:“多谢。”   楚御衡护着容暮不过本能。   但容暮抽离他而去的动作也似本能……   楚御衡又被容暮意外地堵了心。   但薄唇轻抿着,楚御衡目色灼灼,他还在思索暗一所禀报的事。   他也知道自家皇妹的脾性,一面焦虑着断了腿的闻栗,一面又焦心刚刚相见不足一日的容暮。他顾得了闻栗就顾不了容暮,容暮若是答应他同他一起回京城,眼下他就不会陷入这般两难的地步。   可容暮就不愿同他回灏京去……   莫不是来他还需动用他最不喜,也最极端的法子,才能将容暮带回去。   平静月色里,清风涟涟,有灯火阑珊而过弯曲绵延的巷口,马蹄踏地节律袭来。   街头已不再是适合二人交谈的场所。   楚御衡按下心里的浮躁,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慢弱了几分:“阿暮……我们进去说。”   -   客栈不算宽敞。   眼下,楚御衡和容暮落座的地方还不足楚御衡宫里御书房的十分之一宽敞,就连桌上燃着的烛火也发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响。   焦黑灯芯引出的黑烟盘旋而上,成为屋内唯一的动景。   方才暗一已经将灏京里发生的事都禀报给了楚御衡,楚御衡没有故意隔着容暮,坦坦荡荡地由着容暮去听。   但等暗一退下,二人面前房间里一片沉寂。   洁白修长的手指托着铜台,容暮将烧得愈发厉害的烛台搁置得更远些后,容暮不这才看着一直不做声的楚御衡,瞳孔映着眼前人影:“所以陛下何故留我?”   楚御衡担心这闻栗此刻事态如何,唯一的解决法子是他将容暮一齐给带回灏京去,只是容暮倔得很……   知道问了也会如午前一般得不出好听的话,楚御衡用噤若寒蝉的低沉声音囫囵:“朕舍不得你。”   容暮并未沉溺于楚御衡的深情之中,方才为移开烛台,滚烫的蜡油险些滴到他手上,容暮这会儿揉搓着指腹,想将刚才抬起铜质烛台的钝感遣散走。   等指腹的红痕消散了些,容暮这才收回了手:“那陛下的意思是不回灏京处理闻栗的事了?”   “……”透过明晃晃的烛光,楚御衡眼尾隐着殷红的血丝,“朕于灏京的事项也耽误不得。”   容暮一顿。   有些明了楚御衡的意思了。   “所以陛下是要我,也要闻栗?”   “阿暮……”被容暮说中心思,楚御衡有些赧然,“朕本来打算同你在陵岐郡多呆几日,但眼下绡宓在灏京城里闹得厉害,若朕不回去,她许会闹出闻栗的命案来,可朕也舍不得你,想亲自照料你,江南还是太过远了些。”   容暮只觉得稀奇。   寒来暑往,云卷云舒,这十多年的日子都过来了,他回首细细琢磨,都不曾见楚御衡放低姿态,难以抉择时还会同他商量。   “陛下是天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如此。其实若陛下想让我回京,完全可以强硬的手段将我带回去。”   强硬的手段……   容暮的话让楚御衡有被穿膛破肚般的痛楚。   更让人惊颤的是容暮居然已知晓他的打算,他那一瞬的确起了将容暮强/掳回灏京的打算。   “可朕不想逼迫你。”   他和容暮之间有着不少的隔阂,容暮眼下还能从容地应对他便好,他若当真用君王皇权强迫容暮回去,鱼死网破之事容暮说不准也能做出。   机智善谋,果断干练,容暮连经营多年的官位都能一朝抛弃。   他即便把容暮带回灏京一时,也困不住容暮一世。   和容暮想谈的短短一刻钟时间里,楚御衡已经放弃强压容暮回去的念头。   重新收拾好面上的神色,楚御衡薄唇抬阖,轻言:“朕的确不愿逼你,朕现以你的意愿为先。”   容暮的骇怪险些都压不住:?   “陛下可是从京都来江南后水土不服,变化着实有些大了。”   容暮顿了顿,怕楚御衡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开门见山道:“其实我已惊诧了一整日了,我还是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对我这般好,千里迢迢来陵岐郡只为陪上我几日,我不信……”   所以楚御衡这一年都经历了什么。   才让这人从对自己漠不关心扭转到如今的卑微脆弱。   “阿暮你不习惯朕对你这般?”   如今容暮的刺尖利而张扬,每一根都无意识地对准了他,他对容暮好,容暮还会不习惯?   容暮肩背挺拔,声音远比夜色清冽:“陛下是倨傲的,无需改变。”   “但朕是在弥补……”楚御衡颇为无力,“所以无论朕怎么说,用软也好,用硬也罢,阿暮还是不愿回灏京?”   若之前,容暮也许还会心软,可现在容暮对楚御衡的心早已冷若寒冰,连带着微微挑起唇角沁出的温柔也是虚假应付眼前人的:“灏京对我而言,不是扬名立万的起点,而是一切痛苦的源头。”   “可朕在灏京里,阿暮你也不留恋几分?”   就是因为楚御衡在灏京,他才此生都不会回去……   可这话容暮不能直白地同楚御衡说,毕竟他还要为天子留几分颜面。   容暮视线移到那绕着烛火盘飞的几只白蛾。   若是在灏京,这些飞蛾入冬就会藏在茧里,等入了春,天气暖和了再破茧而出,可在江南四季皆如春,眼下三五只飞蛾围着烛火起舞。   其中的一只突然扑向燃着的烛火,刹那间,薄如蝉翼的翅羽就被火所引燃,仅给桌边的二位看客留下一息的耀眼光华。   容暮兀自取了帕子将桌上的残枯蛾子轻轻拂去:“陛下可觉它痴傻……这扑火的行径我也有过一回,最后证明不过自焚其身罢了;所以我也不需要陛下弥补,着实折煞我等罪身了。”   温缓的声线在室内徐徐流淌,烛光柔和了白衣男子线条流畅的侧脸,只余下色晕浓冶的洒脱俊逸。   如日月交换不息的旷空,阴云过后势必将明净,清亮。 第58章 濡湿血迹   闻栗一事来得急, 且难解,外人一个处理不好就会伤着闻栗和楚绡宓其中之一。   但这都和楚御衡有关。   楚绡宓派人打断闻栗的腿,只需要楚御衡回去管着;闻栗断腿以后的后续如何, 也需要楚御衡回去看着。   他一个闲散在外的人自当不必紧赶着上前为楚御衡操心这么多。   至于楚御衡一直问他回不回灏京,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不回。   -   回了自己府邸, 容暮才如释重负。   这会儿天色已经不早了,明月高悬, 四下悄然, 容暮梳理过后坐在榻上, 手上动作慢悠悠的解开腰侧衣扣,恰闻门外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容暮敛容,又重新将开了的扣子系了回来, 等确定自己衣着完好,他才踱步到门边。   原来是何朝。   何朝估摸着也快睡了,这会儿着着素净的里衣,外头简单披了个外袍就来敲门。   容暮微微浮躁的心平静了些。   他本还以为是楚御衡不死心, 从客栈出来纠缠着他。   “阿暮你没睡便好。”何朝提了提外袍。   将人放进来, 容暮就这样半掩着门:“何朝你可有事?”   何朝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我不过担心你罢了。”   容暮闻言, 心口一暖。   将原本吹灭了的那一盏烛火重新点亮,容暮指着椅子让何朝落座:“我还能有何事,你无需担心我。”   何朝摇摇头, 目色认真:“你今天和那人出去吃饭了,那人是不是对你不好啊?”   “你都没见着他人,怎知他对我不好?”   何朝顿了顿:“你身子不好,平素不会出去一整日都不回来的,今日却为了陪着那个人这么晚才回来, 他要么不关心你,要么便不了解你,而且如果是沈书墨的话,绝然不会让阿暮你这么晚才回来。”   听何朝把楚御衡和沈书墨做比较,容暮突然笑了,烛影晃荡,火色掩映在他琉璃目里,分外好看。   但那笑意消散的极快,何朝不过眨巴了下眼,容暮就恢复以往薄唇轻抿的模样:“他是远来的贵客,我不陪不行。”   “还能有多贵重啊,沈书墨是江南首富都见不着阿暮你一整日的作陪,那人又不是当今天子,来个江南还要千人捧万人拥簇……”   何朝努努嘴,他只把那人当容暮的旧相识。   但同样是相识,容暮今天明明要和他一起去茶馆用点心的,而他好不容易得了一天的空闲,容暮就把他安置在府上,还叮嘱他哪儿都别去。   他值得问了府上的婆子,婆子说今日沈书墨走后府上还来了位贵客,容暮颇为重视的样子,甚至要把容暮自己的这间屋子都留给那位大人去住。   这让何朝心里被闹得直痒痒。   他不曾见过容暮主动对旁的好友热切。   至于沈书墨……   在何朝看来是沈书墨对容暮一头热,容暮把沈书墨当作好友,但沈书墨那边估计有点小心思在。   有人对容暮好是好事,但容暮对旁人殷切的情形就尤其的罕见。   虽说容暮性子温和,常面带着笑,但是笑里藏着疏远,笑意也不达眼底。   现在何朝看容暮原本轻抿的唇角微微上扬,就知眼前人不会对自己说实话了。   的确,在目前的状况下,容暮不会将楚御衡的身份披露给外人。   容暮挑了挑烛芯,焰火顿时向上一腾,燃烧地更旺起来:“不问贵重与否,来者皆是客,我等自当笑迎;再说你是因为我去陪他了,你在不快活吗?嘴上都可挂油壶了。”   “我在不开心?”何朝呵声,眉头锁得更紧,好像打了两个疙瘩,但下一瞬他刻意松了松眉宇,装作丝毫不在乎的样子,“我为何要不快活……”   对哄人非常熟手。   容暮只稍看何朝一眼,就知何朝心绪如何。   “今日爽了你的约是我的过错。”   “我也没有多想去那家茶馆……”但看容暮似笑非笑,何朝自暴自弃地承认了,“其实我盼了快小半个月了,这几个月在府上连轴转,连大门都许久不曾出过,哪晓得出门一趟,不过看了一圈账本子就简单回府了……”   “抱歉。”   容暮这回的道歉更加真情实意。   他懂得期待被辜负的难过,但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也会辜负旁人的期待。   “哎呀,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我俩去不成,改日还会有机会的,总归不会这辈子我俩都吃不上茶馆的点心的……那也太惨了些。”   这是何朝的玩笑话,容暮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心坎儿里。   但他日后如何,只能道一句世事恐难料。   所以这回何朝的邀约,容暮没有应下。   将人送到门口,容暮一直等何朝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拱门,这才合上门暗自伤神喟叹。   楚御衡没从灏京寻到陵岐郡便好了。   那样他还有来日方长可谈。   不过当初他放下那把火时,就曾想过日后可能他还会被楚御衡寻见。   如果他能逃得无影无踪,那便山高水远任他走,但若重被楚御衡摸着了痕迹,那他昔日所为就在自掘坟墓。   毕竟现在他假死之事明晃晃地落在楚御衡眼中,明面上的是他犯下了欺君之罪,暗地里则是他将君臣离心摆在明面上。   而现下的情形虽说让他愕然,但已经比他所料想的好上许多了。   楚御衡总归没有用刀架着他的脖子,扬言要取他的性命。   容暮吹灭了一盏烛火后重新躺回榻上,闭眼假寐,被褥下的手却不自意摸上枕头下搁置的一把冰凉硬/物。   这是把匕首,削铁如泥。   他离京之时,儿时的一对银镯,以及清泉寺法师交还给他的几件小衣都同这把匕首一起被他带了出来。   而这也是当初在北疆时,华老将军赠给他的。   当初老将军说这匕首短小精悍,并不占地方,最适合给他防身所用。   那时他还心里唏嘘怎会何人要害他。   -   当下银镯小衣纳在暗盒里,匕首就置于枕下。   容暮掀着眼皮子拔出匕首,不过巴掌长一指宽的利刃,昏黄的烛火下少了几分血煞,却给了容暮稍许的力量。   若楚御衡当真要强掳他回去,他无的牵挂,也不介意以此了结自己的……   容暮的思绪骤然一断。   方才他亲手合上的门现在被推开来,“吱呀”的一木头响声在宁静的冬夜里分外显耳,而穿堂的寒风大喇喇地吹熄了屋里唯一一盏烛火,黑暗耀武扬威地侵占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而明暗交接太过快速,容暮手上的匕首还来不及收回,下一瞬他就被脚步散乱而来的男子冲撞着抱在怀里。   蓦然间,酒气,血腥气冲入容暮的鼻腔。   连带着的还有容暮飞颤指节可触及到的温热濡湿,混杂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赶上了!   晚安(轻轻感谢在2021-06-04 23:05:08~2021-06-04 23:2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归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你要自戕   楚御衡极少喝酒。   就因知道自己多喝两盏就易昏沉的脾性, 他绝不会在处理要紧事前碰上一滴酒。   但今夜晚间客栈送来晚食时还附带送了一盅酒,许是忆起前人所言借酒能浇愁,楚御衡饭食没多用几口就烈酒下肚。   忧愁之事并未因此消弭, 酒气反倒勾起楚御衡心中更多的阴鹜。   很快, 他面红耳赤, 神志略不清。   努力清明着残存不多的神志,楚御衡从客栈到容暮的府邸半刻钟的时间都用不到。   原本护着天子的暗卫见自家主子腰背挺拔, 步履如常, 便远远地随主子去了。   楚御衡步履极快, 便也以为自己没醉。   他的身子是疲倦的,可当下他精神分外奋然,一想到他很快就要见到容暮了, 楚御衡原本就健步如飞的步调又陡然提速。   鬼使神差,倒也让楚御衡成功摸对了容暮的屋子。   楚御衡推门时见到那白色身影斜倚在床榻上,一时间所有的艰难思绪全都被他抛掷脑后。   后来他的行径就像不受他控制一般。   身子热燥,小腹引起的邪/火难以压制, 他还在脑海疯狂的叫嚣着不能去碰榻上的阿暮, 容暮会衣角起火……   可当下意识和楚御衡的肢体脱离开来。   楚御衡的胯骨不受控地提携着下头的腿骨大跨着步子向榻上人走去。   将容暮紧紧抱住的那瞬间,绝望和茫然交织于楚御衡心口。   可几息过后, 小腹的传来的尖利之痛让楚御衡沉顿的脑颅才缓缓恢复几分平静。   顺着抽痛的小腹,楚御衡的手探到自己的前衣附近。   看不清,但能摸得出。   刺中他的是一把短刃, 以及——   一只冰凉且还在颤栗的手骨。   楚御衡方才的酒后昏沉,终于被此刻所触及到的冰寒所挥散。   小屋里黑黢黢一片,就连月色也不曾探步而入。   楚御衡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   但容暮夜半十分在床榻上把弄着匕首,若不是他来得及时,容暮是否就会自戕于此……   这个念头刚在楚御衡心里破土, 转瞬就席卷他脑海的每个角落。   他白日里刚和容暮相见,晚上容暮就要以此手段离开人世,一时之间,楚御衡的胸口仿佛裂了个大洞,炽热岩浆倾泻而下,当真比他此刻受伤的小腹还要难忍。   -   但惊惧愕然的不止楚御衡一人。   纵是见多了风雨的容暮,眼下也不免冷寒入骨。   他怎会料想到楚御衡会夜半时分闯入他屋子,还好巧不巧地撞上他尚未收回的匕首。   一切只怪阴差阳错。   可他持利刃伤到了楚御衡也是事实……若楚御衡追究起来,这可是“弑君”的罪名。   “阿暮,松手。”   楚御衡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可闻切齿之声。   容暮尚且不知自己此刻握着匕首的手骨还在发颤,当楚御衡灼烈的大掌覆盖在他的手背,容暮心口依旧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   近乎僵死的手从入腹的匕首上移开,容暮低眸,却也看不清楚御衡如今伤势如何,方才他指腹所沾染的黏腻被眼前人沉重的呼气时带起的风吹冷。   眸光一凝,容暮下榻意欲寻医救人,但他却被楚御衡伸展的大臂拦了下来。   楚御衡本就怀疑容暮心存死志,这下怎可放人离开。   “阿暮你去何处!”   楚御衡当即紧握住容暮的腕骨,昏暗之中,天子的忧惧借着夜幕而被遮掩的极好。   但他当下握住的地方就是容暮白日里被握疼了的地方。   这只手腕本就起了淡青的痕迹,现在在楚御衡的紧攥之下,痛感顺着容暮小臂上的经脉蔓延到了他半个身子。   容暮轻“嘶”了一声,近乎不可闻。   但见楚御衡仍不松手,接下来容暮清冷冷的三两个字划破二人之间的紧张氛围:“我去寻大夫。”   “你别走!”   “我若不走,就任由陛下一直流血吗,现在我住府地方小,仆从也少,已不再是以往唤上一声就有人紧赶慢赶过来伺候陛下的时候了。”   “阿暮你真是去唤大夫?而不是换个法子自戕?”   毕竟喝了酒,楚御衡的头脑也比原来迟缓些,直愣愣了将心中质疑抛出口。   楚御衡的怀疑让容暮眉梢一跳:“否则陛下以为我会做什么,趁乱逃走么?”   甩开男人把着自己腕骨的手,黑暗里,容暮忍着小臂的酸胀换了只手重燃了烛火   容暮舒俊的容颜瞬间在火光重新之际浮现在楚御衡的黝黑瞳目之中,像极了只用墨笔勾勒半侧脸,另外一半掩在黑暗中,白的似玉,黑的如墨。   “朕没有误解你要逃走的意思……”同逃离他身边相比,容暮以死相逼才最让楚御衡惧怕。   酒的后劲儿起来了,这会儿楚御衡说话也不如以往缜密:“朕只是担心你想不开,然后做不什么傻事来。”   原来楚御衡以为他有自戕的打算……   拨开沉沉的昏暗乜斜了眼榻上明显醉了的君主,容暮也不打算否认。   可他暂时没必如此,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赶紧看看楚御衡的伤势。   容暮打从灏京过来陵岐郡这边,身子骨就慢慢地被养好了,原本府上养着的大夫也遣返了回去,所以容暮当下要寻医还得出门让婆子去寻。   容暮刚想叮嘱楚御衡不要乱动,就见楚御衡已经探手想要自己去拔了插入小腹的匕首。   一时间容暮卷翘而纤长的睫羽跳个不停:“陛下不可!”   可楚御衡即便醉酒,手上的动作也依旧很快。   一掌来长的短匕首被他抽了出来时,鲜血已然红了近小半的短刃。   像小孩把弄糖果一样,短匕首在楚御衡的手上打着转儿,快到只有赤银交错的残影。   容暮有一瞬间的怔愣,就见下一瞬楚御衡面色大变将匕首丢在褥子上,又徒手撕裂衣袖一角粗粗地按压在还在出血的伤口上。   等一系列动作结束,楚御衡看向错愕的容暮,这才缓慢且稍显刻意地放缓了紧绷的面骨,想挤出几抹汩汩笑意:“朕已经好了。”   容暮:……   楚御衡好没好他不确定,但他现下足以确定,楚御衡今夜必定摸到了不少的酒。   微微低着头,容暮先前的冷汗濡湿了他的睫毛,此刻烛火下熠熠发光:“我还是去寻大夫吧。”   贴着床头软枕,楚御衡破天荒地又道:“阿暮你现在哪儿也不用去了。”   言罢,楚御衡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放置唇边。   哨令一响,有人很快地来到他们二人面前。   -   不过小半刻钟时间,容暮就明白楚御衡的意思了。   因为陵岐郡里最为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被“请”了过来。   许大夫过来时灰丝凌乱,外衣的扣子扣错了位置,双腿因疾行打着哆嗦,后面还跟着提着偌大一个药箱子的冷面暗一。   许大夫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般阵仗来请他,请人时威胁意味十足,也不说是哪一家出了事。   但后来许大夫知晓是容暮府上出了事,夜半被闹起的不情愿稍减。   当下包扎好榻上人的伤口,许大夫瞥了眼榻上还捂着小腹的楚御衡心里唏嘘。   这人身上酒气混着血腥味,身侧的褥子上还安躺着一柄带血的匕首……   里屋受伤之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之辈。   许大夫离开时斜睨容暮的浑浊双目溢满了担忧,并不敢多问。   他的重孙儿现在就在容暮的学堂里开蒙。   而容暮是个好人。   -   将许大夫送出门,容暮回来就见包扎好的金贵男人斜靠在他原本该靠的位置上。   被褥将将盖着楚御衡的腿骨,而楚御衡方才为绑绷带儿松开的里衣不曾被系好,领口被敞得微乱,楚御衡结实健硕的下腹还露出了氤氲淡色血迹的白色布结。   只觑了眼,在男人还没发现前容暮就收回了视线:“若伤口疼,陛下就快些歇息吧。”   毕竟睡着了,就不疼了。   楚御衡眯着眼应下。   晚间喝的半盅酒熏得他现在面热。   伤口不疼是假的,但这也是让他顺理成章地留在容暮屋子里,楚御衡脑子慢了半转,他伤口都包扎好了才想起方才应该趁机向容暮卖个惨。   也不知现在来不来得及……   胡思乱想间,楚御衡看容暮从小屏风后头的梨花箱子里抱了床被子来。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榻,楚御衡下臀微抬向床里头挪去,打算给容暮留些可以躺下的位置。   但容暮却抱着被子朝着不远处的贵妃椅走去。   楚御衡撑着榻的双臂一滞,不可思议地看着容暮放下褥子,背对着他的方向缓缓靠在单翘头贵妃榻上,只余留下窄榻上微突的被褥鼓包。 第60章 含笑抚琴   或许是白日里辗转的地方过多以至筋骨太过倦怠, 入了贵妃榻的容暮上下眼皮子很快就打起架来。   尚且在烛火燃尽之前,容暮就压不住昏沉的睡意轻缓阖了眼。   夜间也少梦。   只是容暮越睡越疲乏,身上搭着的的被褥还有些多余的紧了, 容暮皱着眉, 随即背后传来一阵暖融融的热意, 就好似他睡梦里有人将燃着的火炉朝他这侧拉了拉。   舒缓的温热里,容暮不自意地往后靠了靠, 那还没掀开的眼皮子彻底阖了起来。   次日, 寅时刚过。   天还不曾亮起, 烛台的火烛不见火光,早就只余下一小截焦枯灯芯以及一连片的摊平烛泪。   容暮刚翻过身子,就觉额首被什么东西所抵撞。   倏然一痛……   还不曾抬眼, 容暮双臂撑着榻子半起了身子。   借着熹微的晨光,微显凌乱的碎发遮住容暮尚还惺忪的睡眼,容暮这才将榻上这人看了个清楚。   原本该在主榻上安歇着的楚御衡不知何时上了他这张不算大的贵妃榻,光影下楚御衡高大的身子委屈地拧巴着, 小半个身子腾空了出去。   而随着容暮方才半起身的动作, 榻上仅有的被褥也彻底滑落在容暮里侧。   初晨还冷寒,刨除一层不算暖厚的里衣, 楚御衡便在这江南的腊月里□□。   须臾间容暮便向后靠去,还用落在他身后的被褥隔在二人之间。   当下楚御衡浓眉凌厉一蹙,可嗅出怀抱里有着容暮的熟悉味道, 原本叠了褶一般的眉头很快就舒缓了下来;楚御衡甚至还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到褥子里,心满意足地蹭了蹭。   但看眼前被褥子遮了脸还无得反应的男人,容暮无奈地在叹了一口气。   这人大底还在宿醉中。   轻轻从贵妃榻那头下来,容暮一件件穿好衣服,将外袍的最后一粒扣子扣好时, 他的视线却一飘忽就落在桌上楚御衡杂乱的一堆衣服上。   黑布银纹,低调的颜色却依旧奢贵不减,当这都无法让容暮当下如此惊讶。   让他蓦然扩了瞳目的,还是半掩黑衣间的破败玉佩。   熟悉的玉石料子,但精致的雕纹已然断裂。   都这么破败了,楚御衡还贴身带着么……   可这就像他的爱意,十年便会逾期。   -   楚御衡睁开眼时,就被面前的软褥糊了脸。   头昏沉着,好在这回楚御衡还能隐约记得后来事情。   昨夜被酒熏着,他便来了容暮府上,余下的是他破门而入时那把被容暮刺入小腹的尖利匕首,   他昨夜府邸这么走一遭实属突然,而容暮却在他不在之际,夜半时分独自在榻上启了把匕首……楚御衡再往后细细追究过去,突兀的“自戕”二字成为最后交响于耳边的余音。   捂了捂还在阵痛的小腹,楚御衡的面色愈发暗凝。   尤其是此刻他刚醒来,环顾四周,屋子空无一人。   最想见的人不见踪影,楚御衡脑海里头有一柄小锤“嘭嘭嘭”锤得厉害,可也难破杂乱如麻的思绪之结,连刚受下的伤都难以顾忌,楚御衡随意披了桌上的袍子就出门去寻。   -   容暮远比楚御衡起得早。   而一个时辰前,沈书墨就来他府上了。   容暮还在书房里修订着学堂日后要用的书册,沈书墨面上带喜,可眼底见青:“容弟,为兄找着了适合你去的地方了!”   昨日沈书墨翻阅了那一摞子的地契,总算在里头寻到一处既安静又隐蔽的地方,所以沈书墨今日起了个大早就来寻容暮。   可当下容暮闻言顿了顿手中的软笔,这会儿整个人清冷潺然,又有怅然之感:“多谢沈兄好意了,但我恐怕用不上了。”   沈书墨掏地契的手微顿:“为何?”“那位寻来了,如今就住在我府上。”   沈书墨:……   半个时辰后,八角亭之中,容暮正在和沈书墨围着风炉煮茶。   小火炉是容暮半月前不忙时亲自去挑的,形如古鼎,烧的还是夏日便收集了的荔枝炭。   可陈年岩茶混着熟普以及好几份茶叶一共和风炉静置于容暮面前,容暮才觉晓自己还不大擅长这些。   好在沈书墨走南闯北,看茶的本事也了不得。   容暮当下看沈书墨蹲在风炉前掏着炉底的洞口以通风出灰,默默地在心底记忆着沈书墨的手法。   而沈书墨终于从容暮方才所言的震颤里缓了过来,至于之前想让容暮去他那庄子的事,他且暂时按下不再言表。   仗着自己的心思无人知,沈书墨又有家底在身,顿时忧虑全消。容暮有数,敢逆着那位的意思留下,那他就敢在这处陪着容暮。   这会儿沈书墨煮过的陈年岩茶以散着醇和的气味,容暮靠过去低着眉眼轻嗅。   明明都在等着茶,容暮当下的姿态都好似入了画,雅韵可传千古。   沈书墨只单单瞥了一眼就有些失神,单咳一声:“容弟……日后打算如何?那位可会真轻易放过你?”   “走一步,算一步,但前景不至过分惨淡。”   “你有数就好……”沈书墨咬着腮,实在没忍住,将自己最关切的问题冲着眼前人抛了出来,“倘若那位有意护着容弟你回京,钟鼓馔玉许能重得……容弟你也能舍得?”   毕竟容暮之前可是官居丞相,这回那人寻容暮还算有诚意,沈书墨不确定容暮是否当真放下过去的那些光耀。   晃着茶汁,澄明茶色映在眼底,容暮回得认真:“那些都可弃若敝屣,我如今陵岐郡的日子过得也舒坦,何故要回去再蹚朝堂的浑水。”   “容弟你说得对极了,同为兄一样富甲一方不也快活肆意么。”沈书墨很快接道。   容暮不愿回灏京对沈书墨而言才是件好事。   所以焙火时,沈书墨终于有了心思同容暮说笑:“民间都说‘三年成药,十年成丹,二十年成宝’,容弟你这茶用来煮倒是极佳。 ”   请人喝茶反倒需要来客亲自煮茶,容暮微讪:“那还是沈兄手法好,这茶若是我来煮,可就砸手里了,所以还得感谢沈兄。”   “容弟若想表谢,不若为为兄弹一曲《扶摇引》如何?”   《扶摇引》是有名的古琴曲,容暮记得自己不曾在沈书墨面前表露过他会古琴。   但或许是沈书墨之前去他书房时看到案几上的古琴了,容暮眉梢微扬,也没有拒绝:“既然如此,沈兄不嫌弃便好。”   一盏茶的功夫后,容暮抱着一方古琴过来:“技艺不精,献丑了。”   容暮这回的“献丑”当真不是自谦,好几处都不在乐点上。   可沈书墨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一曲过后,沈书墨的夸耀不停。   到底容暮有自知之明,没被这人的一连串赞许夸晕了头脑,此时他洁白修长的手指轻压琴弦,含笑道:“哪里不错,沈兄勿要诓我,我可都错了好几处了。”   “这不比容弟当初在书院里弹得好?”沈书墨笑着给风炉边的容暮递去新上了茶的云纹茶盏。   容暮未接,只抬首问道:“沈兄见过我在书院奏古琴?”   “见过。”沈书墨突然笑意更显,“别说现在为兄不帮亲,容弟你当初的一手琴艺当真可夺人性命。”   “……抱歉了。”   容暮头上顶着无数闪耀的头衔,谁能想到他文理皆通,却因接触乐音晚而在琴艺上栽了个大跟头。   只是他当初在书院里好面子,这手糟糕的琴艺他也只在楚御衡面前展露过,倒没想到沈书墨还被他荼毒过。   容暮难得被调侃地红了耳尖。   而楚御衡衣着散乱着寻过来时,就见容暮正对着沈书墨含笑抚琴。   白瓷耳尖那一抹红分外刺眼。 第61章 并非在意   有些人素有文雅之气, 踏步行于众人间,举手投足之间可见超脱俗世的轻松淡然。   容暮既是这般的人。   曲腿落座,腿骨搁放得当, 让外人从上到下顺眼看去只觉他的衣服褶子都蜷得恰到好处。   在楚御衡看来, 冬日暖阳下的八角亭与奏曲的容暮同在十处, 完美融洽。更不必说此刻还有十方古琴还在容暮身前,晨光从八角亭的侧角斜斜地落在他的面上, 将他白瓷十般的面容染上几许澄透的暖光。   除却有十人的出现。   分外多余。   容暮都嫌少为他弹奏古琴, 楚御衡现下仔细追忆着, 容暮弹琴的次数也不过三两次。   楚御衡也曾问过容暮为何不再对他奏琴。   当时容暮硬着十口气说自己奏乐之声难为听,不忍刺着他的耳朵所以都私下自己练。   他相信了。   还信了这么多年。   可现在的容暮十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古琴会拿不出手,还会对着沈书墨弹得这般开心。   像极了十直本该独属他的东西十朝出现在旁人的怀里, 楚御衡此刻腹部的伤痛都可忽视而去,十股子怨气猛然从他的小腹翻卷而起,让他本就带着血丝的瞳目泛起了几分深赤。   容暮此刻也看到了月亮门那处停了步子的楚御衡。   黑衣男子颀长的身形在初晨鎏金下形成黑金色的剪影,天子长久的周正与克制却因其散乱的衣衫而破裂开, 当下枯瘦却依旧俊朗的面上十双鹰眼灼灼地刺探着容暮二人的方向, 隐约透着透出凶悍和震慑感。   照理说楚御衡昨晚醉了酒,今日不在榻上多闹到几个时辰后断然是醒不来的。   可现在楚御衡衣衫不整的出现在他面前, 面色……   也难看得十塌糊涂。   容暮抚着琴弦的手微微十紧,敛下略有讶异的目色。   原本松散的笑意将凝在脸上,容暮起身伏礼。   背对着楚御衡的沈书墨觉察到容暮的异样, 顺着容暮的视线偏头看去,也徒然十惊。   不远处那人可不就是楚御衡么。   若沈书墨之前不知道十国天子是楚御衡,他对当今的天子还心生尊敬之意;可自从他在灏京里知晓楚御衡就是当今陛下时,作为庶民的沈书墨对天子的恭敬似乎散了几分。   可这人毕竟是十国天子,沈书墨恭敬地随容暮十起行礼。   沈书墨个子壮硕, 比容暮还高上小半个头,此时二人十前十后地起身对楚御衡行跪礼,自有十种独到的默契。   可容暮同旁人的这般默契让楚御衡愈发不虞。   忍着腹骨的细密钝痛,楚御衡抬手间扶起了行礼的容暮,同时伸手按着容暮的肩膀,让容暮坐回原处。   至于容暮身后的沈书墨……   楚御衡现下掀了掀眼皮子,就当做没看到十般。   寻了离容暮最近的十面石凳子坐下,楚御衡这才看清案几上的各物。   各色的茶叶和茶盏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炉上还煨着茶,明眼人只稍微这么十看,就知晓这二人于此处烹茶畅谈。   已然坐下的容暮不说话,只瞥了眼还跪着的沈书墨。   陵岐郡的冬日虽说比不得灏京的冬天来的凌寒,但地上寒气也重,沈书墨若十直跪着,难免身子会出什么问题。   就此,容暮薄唇紧抿着,眼里满怀歉意。   沈书墨飞快地看了他十眼,随即摇摇头,示意他自己没事。   容暮却更加自责。   抬首间楚御衡恰巧看见容暮和沈书墨互传眉眼:“……你们可真是好兴致。”   楚御衡这几个字说得平淡,可语气却有些怪异,似有风雷声呼啸。   似明白楚御衡为何动怒,沈书墨挑眉回道:“冬日饮茶罢了。”   当下并不想听沈书墨说话,楚御衡审视着他,压制着愈发浓烈的怒意:“你退下。”   “陛下……”   “退下。”楚御衡不给沈书墨多言的机会,沈书墨但凡在多言十句,楚御衡都会忍不住对他动手。   沈书墨无奈,只得退出亭下,只是临行前看向容暮的双目格外担忧。   -   当下八角亭中只有楚御衡和容暮二人。   十个白衣工整胜雪,从容自若,而另十个黑衣凌乱,外袍的扣子并没有扣上,露出里面带着血色的白色里衣,此刻满面苍寒。   日头升得更高了,原本还拢在容暮身上的晨光缓缓下移,最终从容暮白净的鞋靴上弹跳而离。   没了晃眼的日光,亭下好似也寒寂了几分。   容暮双手捂着还剩下小半口茶水的茶盏,此刻借着茶水地余温暖着手。   沉寂之中,终归还是楚御衡先叹了十口气。   发疯似地怒潮如今渐缓,可楚御衡的手背依旧筋脉狰狞:“阿暮,朕不许你再同沈书墨见面。”   似闲谈,又似命令。   脚踩着缓缓移开的日光,容暮喃微微低着头,露出十截白皙的后颈:“陛下不许我有三五好友么……”   “可他居心不良!”楚御衡尽量温和,语气却带殷切,“阿暮你怎就不懂?他做这么多其实都有所图谋。”   听到这话,容暮蓦然笑了,唇舌间还带有方才饮下茶汁的苦涩之味:“有图谋难道不是件好事么?”   楚御衡瞠目结舌:“这怎会是好事?”   容暮依旧低着头,以至楚御衡看不清他具体的神色,只能看见他挺拔的鼻骨和上下抬阖的薄唇:“是人都会有所图谋……若他什么都不要还肯这般帮我,那才有问题。”   在容暮看来,沈书墨不过顾及着昔日同窗之谊罢了,若楚御衡这回不曾出现,那么现下他和沈书墨的相处情景无疑是最好的,沈书墨可以多挣了钱,而他也不至于闲散无事做。   可事与愿违……   许是上天都不想他过得顺遂,还让楚御衡蹉跎了他这么多年后,又重新找到了他。   思及此,容暮嘴角轻轻拉平,眼睫低垂,全然十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见眼前人神色恹恹,楚御衡皱眉,心里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看法:“沈书墨当初在书院就对你居心不良,阿暮你真当他现在还在别无所图地在帮你?”   “陛下的意思是沈书墨对我有意?”   “是。”   “陛下总是这样。”   楚御衡:“阿暮你这是何意?”   “之前在灏京的时候陛下怀疑的是华淮音,现在在陵岐郡又怀疑沈书墨。”容暮耷拉着脑袋,长声嗟叹,“陛下总把我身边的人往坏处想。我还记得丞相府的第十任管家就是陛下下令差遣回乡的,当时陛下嫌弃那人腿脚不便,不可留在府上。”   帝王鲜少低头,更何况楚御衡此刻觉得他之前那么做并无过错:“朕这么做都是为你好,那人腿脚不麻利,来历还不明,怎么适合留在阿暮你身边任着管家这么重要的位置。”   “可那人是在书院日日为我温饭的后厨师傅,他腿脚不便,味觉不敏,我便寻了个由子将他留在丞相府当个老管家,那人在书院里私下里照顾了我几年,我怎会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   容暮手中原本还温热的茶水已经渐渐失温,见楚御衡忍着怒火,容暮的双眸似笑非笑:“其实不止这些,类似的零零散散还有许多。比如陛下后来换了丞相府的仆从时,十句没同我提过;再比如陛下之前承诺过不会安排人在府上,陛下也瞒着我安排了,归根结底,还是陛下从来没在意过我的感受罢了。”   容暮的话句句犹如寒刃,刀刀削骨见血,尤其是最后十句,骤然楚御衡心头掀起轩然波涛。   无力地抬眼,楚御衡宛若受伤的巨兽般自辩:“暗卫的事,朕知晓解释不清,但阿暮你不能说朕不在意你。”   “陛下不要同我说笑了”容暮轻飘飘地堵了楚御衡的话。   当下白衣男子以手支颔,琉璃目明湛又寡情:“若真在意我的话——那陛下身边怎会再有十个闻栗……” 第62章 旧事重提   ——身边怎会再有一个闻栗   而闻栗的名字忽而被容暮提出时, 容暮同楚御衡二人之间的氛围就瞬间凝滞了起来。   当下楚御衡见容暮这般提及闻栗,忽从酩酊的大醉里缓了过来,楚御衡心口一跳, 私以为容暮这是醋味了。   楚御衡心情蓦然好了许多:“阿暮你这是在吃醋?阿暮你不必耿耿于怀, 闻栗一事, 朕已经责罚过他了,还夺了他的官职。”   “并非‘耿耿于怀’。”容暮纠正, “陛下这一词用得就太过言重了。”   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 见容暮还在同他拉开距离, 楚御衡梗了一口气,板着脸否认:“可朕不觉朕爱他。”   “朕已经贬了闻栗的官了。”楚御衡声音涩哑,“闻栗他如今住在宫外, 况且朕同他已没有关系了……”   容暮见楚御衡同他解释,嘴角弯起完美的弧度,轻声打断:“陛下口口声声说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那陛下心里还有他么。”   “……”楚御衡黝黑的瞳目闪了几缕晦涩之意, 下一瞬天子自暴自弃:“朕心仪的是你。”   “可臣不信。”   容暮不信痴梦, 再回头也只会焚了心。   “陛下当初对闻栗可比对我好多了。”容暮笑笑,但笑容渐渐散去, 神情逐渐凝重起来,“陛下让他住在宫里,给他宫妃一样的位分, 后来还赏赐下朝中的官位,我一路循规守矩得来的东西,他唾手可得……这番比较着,陛下还扬言心仪的是我可不就万分可笑?”   “……”   楚御衡气短。   他细思下来的确如此,就连他当初身边的小太监也觉得他对闻栗比对容暮更好。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沉淀在楚御衡心湖一年之久的思念和压抑一朝澎湃而起, 楚御衡如梦初醒,目光闪动道:“在阿暮你走后,朕日日睡不好,白天上朝时见着阿暮你的幻象,御书房里披着奏折时也能见到阿暮你,就连睡梦里想得也是你,可朕不敢碰,那些幻象朕一碰就会生出业火。朕心里一直留有你的一块地方,任何人都无法侵占,即便是闻栗。”   可容暮却敷衍的一笑:“若陛下早上几年对我说这话,我定会感动万分,可现在……一切都迟了。”   “怎会迟了,若阿暮你愿意,你我就还能回到过去!”   “回不去。”   白衣男子薄唇上下轻动之间,声线早已不见过往缱绻,寒意染上容暮的眉梢。   “昔日闻栗的名字就是我心里的一根刺,隐秘,细小,却不可忽视,时不时地会扎着我。”   容暮顿了顿,着眼于晴空,唇间勾出了一抹好看极了的弧度,“可现在我在提到闻栗心里却不会痛了,陛下知道这是为何么,因为我放下了。”   放下了,看淡了。   所以他同闻栗,以及楚御衡之间的纠葛都可消弭。   雁过尚且留痕,可现在这些连丝毫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曾万箭穿心后存留的裂纹尽数被补全,如今近乎百毒不侵的容暮深深地吐纳一口浊气,用小铁钳子翻了翻微微暗淡下去的风炉柴火,见火光重燃,容暮脑中回想方才沈书墨烹茶的动作,不甚熟练地开始焙火重新温茶。   而他的平和从容以及不留情面让楚御衡的双颊火辣辣的疼。   当下的楚御衡丢魂失魄。   可这又能怪谁?   当下楚御衡的双眼坦率地展露在容暮面前,此刻将眼前人的失落尽收眼底,容暮将新煮的茶倾倒在新的杯盏里。   茶盏递到楚御衡面前,容暮破天荒道:“陛下可记得陛下御书房里有一幅画像?”   自打知晓闻栗当初那事欺瞒于他,楚御衡就将那副画像交由小宣子递送到闻栗的府上;当下容暮提了那画像着实打了楚御衡的脸,又让楚御衡想起其实闻栗并非是当初救了自己的人。   雕骨灼心之际,楚御衡点头,多添了一句道:“但那画像已经被朕的人处理了。”   “处理了?”   容暮低喃,眼底掠起几缕隐秘的暗讽:“我一直以为画上是我,但等我见到闻栗……才知我那般想法多么的荒谬。我一直自诩是陛下身边的老人陪了陛下十年之久,竟不曾想过画里人比得我同陛下初识更早。”   茶香萦绕在他指尖,容暮惺忪一笑,讽意如层层叠叠的涟漪四处掠起:“当初有刺客伤着我的脸,我以为陛下只是心疼我,现在想来陛下恐怕是害怕我伤着同闻栗有几分相似的面容。”   “胡说!”   容暮也并非要同楚御衡争吵,毕竟这样的压抑氛围只是单方面的,容暮这头依旧云淡风轻,明明是看着楚御衡的,可他透亮的眼里却无楚御衡:“陛下敢发誓,陛下在书院里最初同我亲近,丝毫没有闻栗的缘故?”   “……”   楚御衡哑然。   的确如此,当初容暮若是没在他倒下时喂他一块糖,他也不会注意到容暮。   那糖的味道不一样,可一样的是当他再次晕厥了过去,同样有人喂了他一块糖,这人还同初次喂他糖的人容貌颇为相似,他才一夕之间转变了对容暮的态度,由着容暮靠近自己,且——只能靠近自己。   纵使是他有异心在先,此刻被容暮逼问着,楚御衡面色极不好看。   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道有小细缝的口子罢了,但不曾想过这在容暮看来就是幽暗且危险的裂谷,闻栗的存在让他们二人之间的沟壑愈发深远。   再看眼前完全不信任他的白衣男子,楚御衡似乎无路可退般地兀自解释着,但话里无一句真:“朕全然没有因为闻栗的缘故才对阿暮你好,至于御书房一直挂着的那画像,不过是朕懒地从御书房墙换下来罢了,若是你随朕回京,阿暮你就可以看到朕御书房上头现在挂着你的画像。”   容暮轻笑,不做多语。   当下容暮伸手抚平了被风吹起一角的衣角,却不想方才铁钳子上的炭灰染在手上,这下给洁净的外袍新染了几分污黑。   凝眉不虞,容暮先一步起身:“时候也差不多到了,我还需有学堂事务要处理,陛下若是饿了,可让婆子去后厨做些早膳,不过府上穷酸,好的药材也无的,恐怕陛下会不习惯,为了国事,也是围着陛下的身子着想,陛下还是早日回灏京为妙。”   这些话楚御衡都听不进耳朵里,当下见容暮要走,楚御衡随即起身,却带起小腹撕裂般的疼痛。   忍着痛,楚御衡额边蒙上了细密的汗滴:“阿暮你不信我?”   容暮依旧噙着清浅的笑意。   而眼前人此刻的沉默让楚御衡明白了些什么。   阿暮还是不相信他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还有点慢,要加快冲了!   晚安(轻轻 第63章 远离阿暮   容暮不信他。   这还是楚御衡人生近三十载头一回这般窘迫。   剖出的真心被人肆意践踏, 楚御衡心里知晓容暮心中定有不痛快是一回事,但当下容暮将自己的不痛快都抛到明面上,又是一回事。楚御衡宁愿容暮动怒和他吵一架, 也不想容暮这么云淡风轻地同他说话。   就好像自己同他的过往就像缥缈的浮云一般, 捉不住, 也摸不透,一旦被风吹散过去了就再也不复存在了。   楚御衡头疼欲裂。   可他是一国之君, 万民之主, 若想做什么, 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阻他。   即便是求而不得的容暮——   也不行。   况且楚御衡不信容暮当真没在心中给他留下丝毫的位置,这么多年的亲密相伴,二人近乎相互扶持着一路走到如今, 现在怎可以分道扬镳四个字草草了结。   容暮不会不爱他,只是容暮太过倔强了些。   软的不行,就用硬的,阿暮终究会回到他身边。   靠着雕漆红柱, 楚御衡浮起的躁动渐渐平缓了下来, 恍惚之色淡去。   视线丝毫不离眼前的容暮,楚御衡眸色灼然, 悄然又回到了方才的话题:“阿暮你不信朕就罢了,朕现在别无二愿,只希望你身子可以养好了……”   楚御衡说话时面色沉重, 语气也压得极低,这般裹挟着商讨意味的一句话出口,让容暮不由得挑起眉梢凝然。   许是见多了楚御衡同他好生商讨的模样,容暮当下也不觉得稀奇了。   人同人都一样,除了楚御衡有帝王的身份加身, 其余各处二人别无二次。   楚御衡之前会冷着面对他,当下也可卖着可怜同他说话。   严肃久了个人的突然温柔才最为致命和诱人。   但吃了那么多的亏,他还哪敢轻易回头。   信与不信之间摇曳辗转,容暮终究移开了视线。   琉璃目忽就一瞥,翩然落在楚御衡腹部的白巾上。   昨夜还缠得干净利落的巾子,今日就重新隐着血色,看着那一团模糊的血痕,纵使知道眼前人是在刻意以生哄他放下几分忌惮,容暮依旧无法放任自己对楚御衡的伤势视而不见。   他和楚御衡的恩怨属私事,尚且落不到公处。   楚御衡是帝王,他的身子关乎国之社稷……   容暮抿抿唇,姑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大夫昨日夜间说了,陛下的伤今早起来要换药,这事耽误不得,陛下还是早些用膳换药去,我现在就去后厨看看陛下的药有没有在熬制了。”   语毕,容暮微退几步,借着去后头监管煎药的由子离开了楚御衡身边。   斑驳光影打在容暮身上,穿梭林枝间的日光使得容暮雪白的冬袍被染了更多的乌黑。   楚御衡劝不住人,只得眼巴巴地瞧着容暮转身离开。   白衣男子缓步行于树下时,衣角还带着炉灰,就好似下澈的日光在白纸上提笔正作着墨画,一张一翕间在这人身上晕染出最美的水墨画卷。   直至这人的挺俊背影消失在拱门外,这场冬日暖阳提笔所做的画作才流转而散。   炉里的火光渐渐黯淡了下来,原本翻滚不息的茶汁也恢复了平静,被叮嘱着用膳用药的楚御衡依旧僵在远处。   容暮已经离开许久了,而楚御衡颈骨里的无力和绞痛之感尚存。   而一刻钟后,刚好同容暮谈完事项的沈书墨从大厅踱步而出,就见这位君王目光如炬,神色昂扬。   哪怕身后并无二三侍卫作陪,独自一人也颇具威慑感。   抬着眼皮子,沈书墨轻笑一声,拱门外远远地行礼:“陛下,草民退下了。”   沈书墨意欲离开,被楚御衡出声拦下。   “你过来。”   沈书墨步履缓了下来,敛下目中惑然,还算恭敬地颔首过去。   “陛下有何事?”   楚御衡看着沈书墨,不懂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敢惦记着容暮。   但愁煞不显,楚御衡开门见山:“你离阿暮远一点。”   沈书墨挑眉,也不应下。   沈书墨自有几分底气,方才容暮同他碰面的短短小半盏茶时间里,他就清楚了容暮的想法。   容暮既然宁愿死都不愿和这位回去,他当下又岂能有怯。   于是沈书墨蓦然笑了,带着商人的敏锐,试探着推婉回去:“陛下这话可要同他说,草民还指望着能积攒些家财,怎能主动断了同他的这条人脉。”   “你若再含糊其辞,你背后的沈家……不一定就能保得住。”   若看不惯一个人,那么无论他说什么,楚御衡都如梗在喉。   所以楚御衡不介意用沈书墨来威胁容暮。   只要最后这个法子有用就够了。   但沈书墨微愣,这般明晃晃的要挟着实耀武扬威:“陛下是在借此要挟草民?”   楚御衡单手捂着暗地里隐隐作痛的小腹,干燥唇畔失了几分血色,此刻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怎是要挟,只是朕相信沈氏能在江南独大并非干干净净罢了。”   “……”沈书墨冷笑一声,“陛下如此威胁恐吓我,就不怕容暮知道后对陛下所行不悦也不喜。”   “这就不是你能管的事了,朕只要你离容暮远远的,他不是你能够肖想的人。”   沈书墨嗤笑,这下他完全懂了。   他懂了容暮方才为何叮嘱他切不可多和这人言语。   为君者如何手段不重要,眼前这人只要坐稳了这江山,那万民就应当主动臣服;主动臣服便好,若不主动,打断腿骨,挑断筋脉的也不算少数。   楚御衡的话意在告诉他,若自己不同容暮分开,那他背后的整个沈家都会用作他的陪葬。   楚御衡现在如此吓他,不过就仗着自己天里独一份的尊贵地位罢了。   可这样的尊位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这般想着,本就不喜本家的沈书墨原本不平的心湖逐渐沉寂了下来:“陛下这话别光同草民说,若是容暮愿意同草民保持距离,那草民便顺了他,可他将草民看作知交好友,他不言分开在先,草民断然做不出背弃好友的不良行径来。”   “他会同你保持距离的,而朕只命令你不可主动纠缠朕的阿暮。”   毕竟容暮是什么样的人,楚御衡心里清楚。   容暮善良,温和,最重情义。   即便是路上的乞丐也会心生怜悯之心。   更何况现下这人还是沈书墨,以沈书墨在容暮心中的地位,容暮也不会容忍沈书墨因为自己而被牵连。   楚御衡鹰目幽深凌然,里头还汪着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水。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知晓容暮的命门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我去码字了~ 第64章 能不走么   容暮尚且不知自己走后, 沈书墨同楚御衡还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他不过叮嘱沈书墨切不可同楚御衡起了争执,倒不曾料想这二人之间影影约约已经有了势同水火的苗头。   待理好书房的文书,容暮披着大氅就出了府。   沿路他还去晨起时饮茶的庭院张望了一番。   楚御衡已经不在了。   人去亭台也空。   冬风穿亭而过, 呼啸声里裹挟着还在冷风中四处飘游着的鸟雀嚎鸣,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鸟雀, 最终停滞在精致八角亭飞起的檐角之上。   这鸟容暮认识,就是黄鹂。   灏京里有许多的黄鹂, 这些鸟儿一年的各个节气都留在一个地方, 最终也老死在同一个地方。但此刻啼鸣的这种黄鹂却不同;作为为数不多会赶在冬日前南迁的鸟族, 避开北部的凄寒一路行到温暖的南边陵岐郡。   就像他一般,耗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就为从楚御衡手中逃离出来,现下有了近一年可以自己独处的光景, 之前的筹谋俨然都是值得的。   容暮已不妄想能彻底逃脱楚御衡的摆布,他只盼楚御衡留给他的时间能多一点。   再多一点……   -   学堂的事不算棘手。   之前有几家的孩子打闹间不小心污了学堂的书册,学堂平日用的书册都是新的,每一册都不算便宜, 以至于几家打闹的孩童被家里的长辈带来学堂告罪, 甚至还有退了不念学堂的打算。   寻常百姓家读书识字已然了不得了,并非人人都可熟稔文墨, 提笔就作诗。   现下能认得几个字已经足够了。   容暮理解他们的想法,但终归不愿那般伶俐的孩童回去家中无所事事。   思来想后,容暮还是决定再随了众人的意愿, 明年的学堂降了一半的费用,只是那部分,他不动声色地用了自己同沈书墨布庄的银两去抵用。   但何朝看着学堂新出的告示,不懂容暮为何这般。   等到了学堂后间的小屋里,何朝核查账务的双目微颤。   一孩童每年少交付了近一半的银两, 百来个孩童积攒下来就不算少数了,更何况学堂还有请师长的费用,日常维护的费用在,就连孩童当下启蒙所用的书册都是重金购入的。   何朝搓着手,无论对着账册子怎么算,容暮新出的此举都挣不来多少的钱财。   更有甚者,或许还会有所亏缺。   虽然不是何朝的钱,但是何朝同样紧张且踌躇,细声相问阖上账册子,何朝:“阿暮你真的要降这么多的费用么。”   容暮正在核对着先前所校准的启蒙书册,闻言颔首应下:“已经降了,怎么,你是在担心学堂的亏盈么?”   一语中的,何朝点点头。   容暮蓦然笑了:“短眼看账册子,现下刚好平了账,甚至来年略有亏损,但日子久了,还是能赚回来的。”   看着原本蹭蹭蹭上涨的账册盈额如今骤然平了去,何朝也不甚理解间容暮嘴里的反赚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今何朝摊平在倚靠上,说话声有气无力:“可这还要亏多久啊……”   容暮在心里默算完今年还需加急定多少书册,得出一个不算小的数后,凝寒了许久的眉梢轻轻缓平了下来。   将手中的账本递到何朝手上,容暮指着其中一个数给无精打采的少年看,此刻眼里还噙着笑:“你看看这个,是今年提前来学堂报名的家长提的,算起来学堂一共还需多订三百玖拾五册书。”   “哦……”何朝附和着,依旧无得精神,“这样我们还需掏出好大一笔钱去购书。”   “可今年的书,学堂就不免费供用了。”容暮笑笑,“一人还需再预交学费的一半用作书本费,这书才可供他们使用,等还同课业结束的那一年,在将之前交的书本费交还回来。”   “可这同免费使用有何区别,还是交了一半的钱就有学上啊。”   容暮摇摇头:“还是不一样的,付了钱的书就可以让他们带回家中使用,在这期间书就归他们用,学堂不做每日的回收书册了,不过是用来借此吸引更多的人家罢了。”   何朝瞬间明白容暮的想法了。   各处的书册都贵,所以陵岐郡的百姓家鲜少有可以自己藏书的,孩童的启蒙也大多在私塾,亦或是他们现下的学堂,白日先生教授课业的时候人手一册书,课上描摹,课一结束就有人提醒学生们将书交回来。   真有心学习的人想要一册书的感觉,何朝明白得紧。   “阿暮你说的对,但是光凭借这些书,就能吸引人来?”   “拿这事骗你作甚。”容暮好笑地点点头:“学堂不过才办了一年,才收纳陵岐郡不到一成的孩童,况且我先前走访了不少的私塾,里面启蒙的书册老旧,好些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靠新的书册还能吸引多些人。”   “可这一下子要拿的钱也太多了,光是书册就要花上这么多的钱。”   书册还是贵的,否则何朝也不会这般为难了。   “不用那么多,这批新出的启蒙书册是有书肆免费的。”   何朝听了这话,眼睛瞪得像两个圆月亮:“怎么可能?!”   “……”   容暮暗叹一口气,细细解释着:“我之前所编纂的启蒙书册被文琦书肆收用了,所以以后我们学堂的书册都是他们免费提供的。”   “那可是文琦书肆!”   何朝也算个读书人,自然知晓文琦书肆在江南各处的地位了。   若说沈氏布庄子笼了江南各个陵岐郡的布料大头,那么文琦书肆则独垄了江南各郡郡的所有书册。   彼时书册还需手抄,费用极高,抄录一册也颇为麻烦,也就是文琦书肆这般老店才能做到这么一步。   这也难怪何朝听闻容暮搭上了文琦书肆这条线后会这般惊讶。   何朝勉强吞咽下此刻的震骇,千言万语只变成连连点头的茫然:“我都不知这些,还是阿暮你厉害,连这般门路都联系上。”   容暮嗯了一声。   不是他门路多,只是他运气好罢了。   自古遗籍珍藏不可随地俱有,他偏爱淘书,半年前他去了文琦书肆淘书时候,刚巧遇到了外头晒日头的老太爷,老太爷年近古稀,看过的书册比得容暮还多些,三言两语之间,二人一见如故。   后来容暮才知那老爷子在书肆的地位。   他最初的启蒙书册就是在老爷子的书肆买的,除了商务往来以外,二人忘年之交,渐渐还多了几分心心相惜之感,年轻时候并不曾科考过的文老太爷看着他,格外信任他,甚至还把自己的重孙子送到他的学堂里启蒙。   而他整理的书册文老爷子也过目了,提点了几处后主动提及帮他补上了学堂的私用,开了近百年的书肆自然底蕴颇深,文琦书肆雇佣专门抄书的书佣颇多。   日后学堂用的书都从文琦书肆采用,而他的书册,文琦书肆也可代为摆卖,不过在收个中间费用罢了。   一同协商下来,双方也算双赢。   当下容暮想起什么一般,起身站定在博古架那处:“你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何朝从椅子上一蹿而下,踮着脚顺着容暮的视线看过去:“什么啊?”   容暮抽出博古架上的几本书册,露出里面的暗格,他指给何朝看:“上头的这些书册你且仔细看看,更重要的还在这里头的小暗格里面,里头藏着的东西只有你能看,钥匙在博古架第三格的第四册 书里面夹着。”   容暮突然和他说这些,何朝心里有些不舒服,同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容暮的用意:“阿暮……你这是要走了?”   “我暂时也不清楚,只是先同你说好罢了,省得日后你接手后闹得不习惯。”   何朝捻着头发丝不说话。   而容暮却将书册摞了起来,见何朝落寞神色,容暮便朝着何朝含笑:“你也不必担心学堂日后如何,我给文琦书肆的老爷子留了话,若你学堂方面的事不解就去寻他,不过等今年这批新启蒙的孩子出来了,人口相传,学堂的声望定然会不减反涨,你放心,学堂不会是个烂摊子的。”   何朝揪着头发,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阿暮你能不走吗?”   “我说了,不一定会走的。”   “可……如果你走了,你要去哪儿?”   看着何朝眼巴巴的神似了,容暮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黑发,又将他散乱在脖颈处的发带顺了回去。   等容暮收回了手,笑意变得浅薄:“可能还是回灏京吧。”   毕竟楚御衡不像会轻易放过他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 第65章 我要回京   何朝无得法子, 只能接过容暮递来的担子。   实际上仔细算来还是他占了便宜。   但就是因为这样,何朝才觉心间不畅。   学堂的前前后后都时容暮操劳的,他不过近几日才来学堂看看账本子, 日后能从学堂里面得来的益处不可用钱财才比拟。   可容暮丝毫不占, 就连学堂的相关地契等文书都一同托付给他了。   得了便宜的何朝心里火辣辣的疼, 以至于日暮时分同容暮一道出了学堂时,何朝还心里堵了一口气。   路上的容暮披着大氅, 橙明的落阳的光路斜斜的打在他的白衣上, 连带着容暮脖颈处的白色毛绒也染了几分俏然之色。   视线从容暮的白净的脖颈处离开, 何朝微昂首:“现在我们还不回去么?”   容暮掀着眼皮子觑了眼渐渐西沉的太阳,时候不早了,但今晚楚御衡留在他府上, 那么今晚还会在他那间屋子留宿。   见到楚御衡就必然会谈及不愉快的事,容暮索性躲着楚御衡这人。   一连躲到今日午后忙完学堂收尾的事项后,容暮都不曾和何朝提及要回府。   可现在的时辰也差不多了,容暮没有不回去的理由了。   “回去吧, 但我屋子有人住了, 收拾点东西我今晚就住在客栈。”   “住客栈?”   “嗯。”   见容暮似乎不想再提这个话题的样子,何朝便不在多言。   红日西垂, 将人的身影拉得极长,而在回去的路上,容暮还看到一个挑着担卖糖的老妇人。   还算新鲜的饴糖。   在冬日的暖光里, 蒙上了一层甜腻腻的味道。   用纸袋子包了小半巴掌大的糖,容暮想要给钱,但那老妇人笑语盈盈说着自家孙儿就在学堂里读书,不用容暮掏钱。   容暮推辞不过,只得白得了一纸袋子的饴糖。   将糖顺进了大氅里面的袖白中, 容暮心里还同何朝念叨着,等来年老妇人的孙儿过来读书时,叫人稍免点钱银,总不得白占人家的便宜。   糖的甜味顺着纸袋从他大氅里渐渐飘散而出,嗅着这股甜腻腻的味道,容暮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想着回到府上见到楚御衡该寒暄些什么,容暮带着何朝回去后,却看到不大的庭院里,除了打扫的婆子以外别无一人。   “府上的客人在何处?”   容暮走过去探问道。   正在清扫的婆子停下扫着枯叶的动作:“爷说的是受伤的黑衣男子?如果是他的话,那人今天饭都不曾用过,午前就从府上离开了,到现在还不曾回来。”   楚御衡走了?   容暮心口绷紧的弦慢慢松弛了回来,同时掩在白袖里的手也送了几分气力。   走了便好……   怀揣着这般想法的容暮从庭院踱步到自己的屋子,却倏然瞧见屋檐下多了一位他不曾见过的黑衣女子。   短打在身,环胸抱剑,整个人立身的姿势干练且凌寒,当然最为突出显眼的还是这女子的面容。   两道疤痕张牙舞爪,略显狰狞。   -   这脸上有着两道独特疤痕的女子,正是昔日暗中保护楚御衡的暗二。   当下攥紧了手里的信函,暗二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和暗三不同,作为女子,她丝毫不温柔小意,但胆子颇大,水里来,火中去,一路的苦楚都能忍下,但等她突然到了江南,一切事项都变了步调,更何况在这边保护容暮的任务可不劳累,比得在灏京里夜间杀人灭口,还要轻松舒适的多习惯了,   可素来偏好速战速决,到现在她也不曾适应在江南的日子。   在她的人认知里,暗卫就应该在暗处。   到了明处以后她还有些不习惯。   而陛下打算回京后,她本该跟着陛下,保护陛下的,但陛下却把她留在陵岐郡里,还要她保护容暮,于是她就在这里等了容暮一整日。   期间她还一直心里盘算着,等见到容暮后该说些什么,   陛下叮嘱她了,这次一定要把该带的话带到,该送的东西送到。   一直思绪乱飘,等见白衣男子翩然而来,暗二才端庄了神色。   “大人。”   虽说容暮现在无官职在身,暗二依旧拱手行礼。   见到陌生的人,容暮前进的步子微停,原本柔和的目光也变得锋利起来。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暗二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属下是陛下留下来的人。”   陛下原本打算让暗一留下来保护这位大人的,但是不知为何变了想法,最终换了她来。   但陛下这么急匆匆来江南一趟,结果没把这人给带回去,沿途却耗费了十天半个月。   简直亏大发了。   但那都是主子的事,她该带到的话必须带到:“陛下回京了,所以留属下在这处保护大人。”   “留下来保护我的人?”容暮忽就嗤笑一声,“你可知上一个被陛下留下来保护我的人……后果如何?”   暗二知道,容暮话中的人其实就是暗三,但她丝毫不怕。   暗三死了她倒更快活,连带着她也算真心实意的想保护容暮。   “陛下下了命令,属下不会干扰大人的日常,更不会监管监察大人,属下只负责大人的安危。”   这话也是陛下强调,一定让她同容暮说的。   如今暗二一一禀明,言辞颇为诚恳。   但容暮心里有数。   就算楚御衡走了,也会让人看着他,这保护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当下他不想参透,也不愿参透。   轻轻嗅着空气中的甜糖味儿,容暮面无表情:“既然如此,那你便下去吧,平素也不必出现在我眼前。”   暗二没想到这么三言两语,容暮就容忍下她的存在,她原本还以为要费些口舌:“大人就不好奇……陛下为何回去?”   陛下还让她告知眼前人陛下去灏京的缘由。   “那是陛下的事了,我等怎可逾矩。”   虽然容暮没问,暗二为保稳妥起见,此刻看着面容清冷的白衣男子,一股脑地将想好的话语恭顺抛出:“陛下突然回京,不是因为闻栗的事情。”   “嗯。”   容暮面色如常,凛然到似乎暗二所说的有关陛下的所有事项都与他无关。   暗二惑然,继续道:“而是因为远在北疆的华老将军班师回朝了,陛下是为了朝政才回京的。”   “什么?”容暮大惊。   压下几分惊异,容暮漂亮好看的琉璃目昏黄的暮色里格外的透亮:“你说华老将军回京了?”   暗二点点头。   容暮的重点不该在陛下身上吗?   怎么容暮关注的却是华老将军?   这和暗二先前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但好在她现在已经打开了容暮的话口子,容暮从原来的沉闷不语到现在主动问询。   “陛下是何时走的?”   “午前,大概巳时的时候,陛下得了探子的消息就急匆匆的离开了,但离开前还托属下给大人递交一封陛下亲手所写的信函。”   暗二依旧低着头,嘴上说着这话,手上已默然将自己捏紧了的信函递交了上去。   容暮也有些急切。   暗二对这人颇为恭敬,所以不敢抬眼看。   倒不曾注意到容暮的手此刻都在微微的颤抖。   容暮紧抿着唇瓣,接过所谓的楚御衡亲手所写的书信,动作略显急促地撕开封口。   里面薄薄一页纸,上头的笔墨也少。   但轻浅几句话就掀起容暮心口的层层波浪。   前一句是楚御衡在同他告歉自己急匆匆地就回去了,而后面一句就提到了是因为华老将军回朝的消息。   平日读书时尚且能一目十行,当下短短几排竖字却花费了容暮许久的时间。   等容暮看完,心绪不平。   信上没有说华老将军班师回朝的缘故,只提到华老将军打了胜仗便回来了。   可容暮心里清楚,不论何种理由,楚御衡素来不喜华老将军,也必然不喜欢老将军自作主张地这般回朝,所以楚御衡才会这么急匆匆地就赶回去。   咽下唇舌间的一口水沫,容暮骨节分明的喉骨上下移动之际,便将原本完好的信函撕碎了,收纳在怀袖中。   容暮不复原先的温和柔善,疏朗俊逸的面骨也染了几分寒霜气:“陛下可曾留言拘禁我的去处?”   暗二一愣,摇摇头:“不曾。”   “好。”容暮收敛下目中的深意,“我要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 第66章 容暮御马   “阿暮现在就要走吗?”   看着屋子里的容暮正在收拾着包裹,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何朝在一旁手忙脚乱。   白日里容暮还说不确定什么时候就离开陵岐郡,到了晚间容暮开始收拾东西了。   这也太突然了,何朝有些承受不来。   但容暮收拾行李的手脚格外麻利, 将之前藏好的银镯子, 还有那些小衣都仔细收整起来, 容暮唇边的笑都有几分尬意。   “事发突然。”   “那阿暮还回来么?”   “……”   “阿暮你不回来了?”   先前就知道容暮从灏京里出来,现在容暮又要回灏京去, 何朝只以为容暮要羊入虎口, 不免有些忧惧。   “暂时不清楚回不回来。”容暮叠着小衣的如玉骨节僵在半空中, 随后出言安慰何朝道,“但若你日后进京赶考,说不定我们还会相见。”   只要他还不曾被楚御衡处置了的话, 那他就还可能有和何朝见面的机会。   可这样的回复并不能让何朝满意。   原先还是小光头的时候,何朝一烦扰起来就喜欢挠头,但现在伸手就触摸到微微扎手的发顶,何朝掌心一缩, 强硬地挤出一抹笑:“那说好了, 我们灏京再见。”   “好,那你在这边也要记得好好读书。”   “嗯。”何朝嘴上应这话, 头发丝却像快被薅断了一样。   容暮见此,心里还在担心。   何朝虽书念的好,但性子还软了些。   再加上年纪也不算大, 过了年就十一岁了。   所以临行前容暮抽空去了一趟书房。   他给何朝留了几封信,除去给何朝的几封信函,另外几份都是让何朝交给旁人的。   一份交由沈书墨的,信函里容暮抱歉他答应沈书墨要新做出来的图案,恐怕不能及时交到沈书墨手上了, 若有机会他定会让人拆送给沈书墨,此外还拜托了沈书墨多照顾着些何朝。   而另外一份是给书肆的老爷子的。   之前答应下来要同老爷子一道下棋的邀约,但显然也因为他要赶去灏京而被他毁了去,容暮给老爷子留下了自己在江南寻到的古旧文集,还把自己的批注附了上去一同送给老爷子。   人生短短不到三十载,容暮嫌少遇到能在诗书古籍上同他相投的人物。   可再怎么不舍他也得赶回去。   -   最后出门时,容暮只简单收拾出来了一个包裹。   他从灏京带出来的东西都在,除却了华老将军赠与他的一把匕首,他用这把匕首刺伤了楚御衡,而这把匕首却不负踪影。   他找遍了房子,各处都不曾寻见。   为着赶路,他只得叮嘱何朝平时注意些,看看婆子清扫屋子时能否找出一把匕首来。   何朝也一一应下。   容暮颔首,便将身上的大氅披在身上了,包裹也亲自背着。   那是自己的私物,给谁他都不放心。   而他出门时,何朝却强忍着不舍没有送容暮离开。   就好像不曾相送,他们就不曾分开一样,下次见面之间也不会隔着许久的光景。   容暮哭笑不得,便随他去了,最后自己一个人去了小门处。   天色还没暗了下来,大半个太阳挂在屋檐处,偶尔有冬日之鸟,成群飞过。   这是他在灏京不曾看过的冬日景象。   而他急着赶路,而暗二已经去张罗车马去了。   但等容暮看着暗二牵来的是两匹马,而非马车时,眉梢微扬。   他许久不曾骑马了。   在心中快速估量着自己身子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容暮踌躇片刻没有再多提坐马车的要求。   马车远不如赶马来得快。   容暮上马的姿势不是很熟练,还险些没抓住缰绳而被甩到马下,最后腿脚的力道不够,半途又从马上下来了。   暗二见此,心中一惊。   她忘了容暮不过寻常人,身子骨还弱。   “属下去换马车来!”   “不用。”   容暮紧了紧手,刚刚的缰绳的牵扯把他的掌心都勒红了,等手上的痛感略微消散了些,容暮重新单脚踩地,借力起身。   这次他很快就控制好了马绳,上马的姿势他在脑海里演练过了许多遍,完整看来,虽有些磕绊,但还算从容。   前年秋季他在北疆的时候,华老将军就曾邀请他上马,那时候他的身子还不算这般败坏,也曾同华老将军策马行于雪林间。   不过只骑行过两三回。   其中滋味,让容暮甚为怀念。   如今有机会再摸到马儿的缰绳,容暮落坐在马背上罕见地有几分欣喜之情,但他还同时仔细着不让自己多吹风,将自己的大氅系得更紧些。   见人安全上了马,暗二跳在嗓子眼里的心慢慢回落。   利落上马,暗二微讪:“属下考虑不周,那大人我们就速度稍慢些。”   “好,多谢了。”   这话落到暗二的耳朵里,却引得她心口一热。   还不曾有人这般同她道谢。   但系好大氅的容暮不曾抬头,他还在低头感受着手中缰绳的触感。   -   那头陵岐郡的骑客刚刚上马,这头楚御衡先行一步的车马已经到了陵岐郡同绥南郡的交界处。   午前楚御衡的人就已经驾着马车赶路,马车中间停了半个时辰,楚御衡沿路用了些吃食,换了小腹伤口的药,又重新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一路尚且通畅,但到了暮色开始昏沉的时候,前头的官道碎石子突然变得颇多起来。   马车左摇右晃之间,楚御衡小腹的刀伤重新被震裂开来。   伸手就能摸着掌心红润的血,别无他法,忍了一路痛楚的楚御衡只得唤声停下。   前行的车马就将将停在陵岐郡和绥南郡交接处的驿站,今晚整批人马都休息一晚,明早一早再起来继续赶路。   而驿站里颇为简朴。   一张桌子,一张床榻,此外就是一壶茶水。   但天还没完全暗下去,楚御衡就点了烛火。   就着刺啦作响的烛火,楚御衡为小腹的伤抹了药。   药是提前准备的,他这伤口本不该反复裂开,但他赶路来地匆忙,也没别的办法。   等忙好这伤势,楚御衡喘着粗气,整个人宛若刚从水里捞出来,额前的发丝都已经湿了个透。   但一空闲下来他就会想起容暮,他走了也不知容暮如何做想。   他是因为华诤之事才回京的,容暮切莫以为自己为了闻栗才回来。   心里藏着事,楚御衡摸出怀里的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雕纹古朴,不过巴掌大的长度,年岁看上去倒挺久远。   但就是这把匕首,是他那日酒后误闯容暮屋子时,容暮用来自戕的。   若他晚了一步,容暮可否就会……   楚御衡不敢继续想。   他得知华峥已经从北疆赶路回京的消息时,不是不曾想过要带容暮一起回京,强硬的法子那么多,总归有不伤到容暮,又能带容暮回去的。   可楚御衡最后还是不愿。   他那么做即便可以不伤到容暮的身子,也会让容暮同他之间的隔阂愈发深远。   他只得给容暮身边留了他的人。   最后由得自己私心,楚御衡考虑了更为稳妥的暗二。   毕竟暗一是男子。   指尖从锋利的刀刃划过,原本不该伤到指腹,现在却因楚御衡的出神而在其指尖划过清浅一道伤口。   看着指腹上冒出的血珠,楚御衡眸色愈发暗沉。   用衣摆擦干净并没落下多少污血的匕首,楚御衡万分郑重地将刀刃放回了腰边,这才觉察到一阵又一阵的寒风顺着窗户往里钻。   可还不等楚御衡阖上还在漏风的窗户,他就听闻“哒哒”的马蹄声顺着陵岐郡方向吹来的冬日寒风穿透在他耳际。   而从上往下看的完整情形更让他心悸——   他那柔弱且多病的阿暮此刻身骑一匹黑马,昏沉中,速度之快以至于其身后还扬起了长长一道的灰沙。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 第67章 伤口裂开   容暮—连骑了近—个多时辰的马。   初初御马时容暮还心有余悸, 担心中途承受不下来,好在—路平稳,后来除却大腿骨有些酸胀, 别无其他的痛感。   倒是惹得后头的暗二胆战心惊。   连带着容暮下马的时候, 暗二都先行—步下了马, 还面带愁绪地迎了过去:“大人……没事吧。   大氅轻摆之间宛若蔽日之轻云,容暮取下马鞍后头拴捆住的小包裹, 听闻暗二的话后还不曾得空回复, 他就被人牵扯住了臂腕。   大力之下的牵扯让容暮瞬间忘记了自己此刻还在酸疼的大股内侧。   -   上—刻还在楼上关窗户的楚御衡见着容暮骑着马而来, 慌忙之间顾不得腹部的伤就下了楼。   阿暮身子那般弱,冬日里多吹了风都会咳嗽不止,怎可在这样的天气下御马。   此刻握住容暮手腕的楚御衡紧着—张脸, 心急之下还没来得及压下火气就怒道:“阿暮你怎可骑马!?”   男人又震又怒,此刻语气也不大好听。   尤其听在容暮耳朵里,更是让人格外的不舒服。   当下临近晚间,日头刚落下, 月色也不够透亮, 容暮卷翘的睫羽在柔光下还凝着长久御马后的汗雾,湿漉漉的, 格外招人稀罕。   乌羽飞闪,容暮不动声色地暗了眸色:“我怎么就不能骑马?”   他不但想骑马,等日后闲散了还想日日都骑马。   楚御衡抿抿唇,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朕不是这个意思……”   但有外人在,楚御衡顾忌着天子的颜面不愿先低头,还紧攥着容暮的瘦削手腕,—时之间也忘记了要松些自己的手。   禁锢着容暮的腕骨,楚御衡转身将人牵扯到了驿站的二楼。   甩开了暗二, 以及楼下的三三两两的人,楚御衡带人进了屋子这才松开了手,但见容暮皱眉揉着腕骨,全然—副不悦的模样,原本更为逆耳的话到了嘴边又重新吞咽了回去。   喉结来回滚了几滚,楚御衡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方才在下头朕说得那些话……不是斥责你的意思,朕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受不住。”   容暮眼尾微扬,瞳目愈发深邃:“我的身子已经无碍了。”   话虽如此,但他的大腿内侧估计被磨破了,此刻里衣的料子那般柔软,他还觉得那处火烧火燎的,刺得慌。   可他不会再将自己的事项——同楚御衡言明。   容暮看着手腕处被楚御衡方才握出的红意丝毫不减少,烦扰裹挟着幽燥俱增,但唇边余下汩汩笑意:“陛下不是要回京么,我便—同来了。”   “当真!”楚御衡目中流出几抹精光,“阿暮你也要回京?”   容暮颔首,看着颤着的烛火维持了最初的默然。   但楚御衡很快就开始了猜测:“可朕之前那般劝你回去,你都不愿,怎得现在突然愿意了……”   多疑多思是为君者的通疾。   容暮也不介怀楚御衡当下的问讯。   毕竟在这能直接见到楚御衡也算好事。   和楚御衡—道回灏京,总比楚御衡先回灏京处理华老将军来得方便些。   于是容暮抬头看向傅洵,那双深邃而又略显佻意的眼还映着楚御衡这张脸:“江南的事项结束了,身子也养好了,所以就想回京了。”   语毕,容暮揪着衣袖子,面上还展现几分故作轻松的笑意来。   但他的欺瞒却被楚御衡—眼就看穿。   小习惯依旧还在。   容暮搪塞人前总会揪着衣袖子……   微薄的气燥从四肢百骸翻涌而起,楚御衡腹部伤口的裂痛此刻也紧跟着翻了好几倍。   强按捺着被欺瞒的不悦,楚御衡喘着粗气:“你骗朕。”   “?”   容暮惊诧。   “之谈自己的事,阿暮你回来就丝毫没有朕的缘故?”   “……”楚御衡在因为这—点生气?   容暮只觉好笑:“随陛下怎么说,如果陛下现在不想我回去,那我便骑马回到陵岐郡里,不过才—个多时辰的路罢了。”   反客为主,容暮成功将楚御衡的话堵了起来。   烛火噼啪—声响,居然还溅出了火油,被灼烫到了的楚御衡闷声:“朕不是不想你回去的意思。”   “所以陛下准许罪臣回京了?”   容暮突然又自称“罪臣”,楚御衡心口—跳:“阿暮你怎可这么说自己。”   “难道不是吗?我若想光明正大的重新回到灏京里,就只有罪臣的身份,而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入京即入狱。”   “并非如此。”楚御衡顿了顿,抬眼道,“若阿暮你真想回去,朕可以替你安排。”   看眼前人似乎想包圆了这事,容暮蓦然间笑了。   心里在嘲讽,但面上丝毫没有嘲讽之意。   “我可算知晓闻栗先前的日子有多快活了。”   楚御衡再次语塞:“阿暮你这是何意?”   “我犯下欺君的罪责,但陛下偏袒于我,都能原谅我;而当初闻栗是敌国之子,在陛下的安排下也能进朝为官了,他的日子可不就很快活……”   话虽如此,但容暮的话语只让楚御衡心口发堵。   “闻栗是朕的恩人。”   “嗯,所以他的恩情大过天。”   楚御衡拳头搁在唇边,微咳—声:“阿暮你现在在我心中才最为重要。”   “……嗯。”   不知是谁哄睡,容暮顺应着楚御衡的这短小—声“嗯”让二人本来聊得好好的话题又中断了。   容暮身上还披着厚实的大氅,即便跑了许久的马,当下发丝也丝毫不乱,面上透着红润润的鲜活气,但大底还是白净的,白润润到就像毛绒蓬松的大氅里新长出了个珍宝。   可珍宝对着他只会面无表情……   楚御衡手骤然按压在小腹伤处,咬牙—用力,楚御衡的脸色顿时—白,汗雾也倏然上了脸。   容暮方才还在理着大氅侧边被刮破的线头,直到门襟有无搅豁这才抬眼,却刚巧看到眼前原本沉稳的男人身形发颤,面色也白得不像话。   “陛下伤口发作了?”   楚御衡疼地直抽气,嘴唇都哆嗦不停,说不清话的情况下只点点头。   “陛下今日可上药了?”   楚御衡微微—顿,隐瞒了已经上过药的事实,几息后摇了摇头。   见眼前人的痛楚不像是假的,容暮解开了身上披着的大氅,小小的—间屋子,除了桌子便是床榻,容暮只得将自己的大氅放在榻上。   楚御衡来陵岐郡来得匆忙,消息还未传出,保险起见还需要自己人替他上药。   再转过身来时,容暮已向上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更长—截玉骨:“药呢,我替陛下换药。”   楚御衡不想自己把伤口震裂后,居然还能换来容暮亲自为他换药。   楚御衡罕见容暮这般温顺的模样,和煦的火光攀过容暮的发丝洒在他的面上,侧脸的眉眼,鼻骨,唇角以及下颌的线条都万分流畅,—双眼更是明湛落拓,别人这个年纪多多少少都会有了陈年已久的腐朽感,但容暮却丝毫也无,整个人晴明净透。   同容暮相处起来,只让人相信人世间或许本就是洁然无暇的。   半靠在榻上楚御衡盯着容暮出神,面色已恍惚,直到药粉落下,灼痛之感瞬间冲散了他的徨然。   容暮抽空抬了抬眼,忽问:“疼么。”   眼前人盯着张勾魂摄魄的脸,还在哄着人的楚御衡审时度势,顺势摊平了身子,唇瓣瞬间也抖得更厉害了:“疼……”   而容暮手上的动作很快,之前还在用水清洗伤口,这会儿药粉已经涂抹好了。   让楚御衡支起身子,容暮坦率无比地张开双臂靠近了楚御衡。   但容暮的突然靠近却引起楚御衡腹部肌肉的骤然紧缩,“嘶”的—声后,楚御衡的腹部就被容暮用新的白巾紧裹了起来。   看着容暮近在眼前的颅顶,即便药粉的味道颇浓,楚御衡也能嗅出独属于容暮的味道。   —瞬间,熟悉到楚御衡有些眼眶湿润起来。   由于楚御衡是半撑起身子的,容暮要靠得极近,才能带着白巾弯过楚御衡的腰侧。   等容暮好不容易给包扎的白巾打了个活结,起身时他的鼻翼两侧也蒙上了细密的汗雾。   来不及拂去汗雾,容暮看着眼前人散开的衣衫下露出的精瘦肌理。   容暮很快就别开了视线:“晚间冷,陛下还是盖上被子为好。”   楚御衡略显落魄的向上提了提褥子,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言道:“你我二人分外的合搭。”   “?”   这回轮到容暮不解了。   楚御衡神情里颇有些骄矜之色:“你我二人的身子都受过了伤。”   见楚御衡以此为傲,容暮蓦然间笑了—声,笑语可见松懒沙哑,又透出—缕落拓:“陛下之前问我胸前的淤痕从何而来,而当初的我告诉陛下那是我撞到的。”   不知道容暮为何提起这个,但楚御衡本能地觉察不妙。   果然……   容暮低眉间将小瓷瓶的塞子塞了回去,末了还用白瓷般的指节拭去了瓶口轻撒出来的绿色粉末:“就是当初我从北疆回来第—回在御书房面见陛下时,陛下推开我的那—下。”   还不知道当初有这么—出,如今楚御衡的骄矜荡然无存,脖颈处的筋脉格外狰狞:“阿暮……”   而容暮将药瓶子重新放回桌上,话语里轻描淡写,但又带着几分认真:“然后我撞倒了陛下御书房的香炉,还没出门就咯出了血,回到府上双眼也瞧不见了,府上的大夫说我那—撞撞得格外凶险,若再往上几分撞到了心脉,或许我就当场毙命了——   如此的话,陛下还认为我同陛下合搭么……”   作者有话要说:  而来一天,今天的更新到这里就结束了。   至于he和be的问题,我一直以为大家都是接受阿暮和攻最后是分开的。文案标注了受独美,所以最后阿暮和攻没有在一起,但哪怕没有爱情,阿暮最后也会过得很好,而攻也会渐渐改正自己,但前提还是破镜不重圆……   晚安了(轻轻 第68章 不追逝者   后颚一胎, 舌尖一顶。   楚御衡这“合搭”二字说来简单。   但容暮却需耗尽他前半生那么多的光景。   他非生来就是贵门子弟,也非轻而易举就可堂堂正正同楚御衡肆意言欢。   而当下楚御衡轻松一句唏嘘就将他先前的努力尽数抹去了……   无言的沉默引燃着容暮周身的空气,惊人的安静下容暮看上去温和安善, 又有些许的危险。   而长久的死寂以后, 楚御衡的唇瓣都变得干燥起来。   可容暮这张脸他看不够。   即便容暮所提起的过往全部藏着细密的刀子, 轻轻碰一下,就会在他的手上留下深可见骨的痕迹。   尤其是当他听容暮提起当初他胸膛的伤竟然是自己所造成的, 楚御衡的面上都火辣辣地卷起了热烫。   若他记得不错, 他还曾当面质问容暮这伤是不是华淮音所致。   他该有多大的脸, 才能把自己做过的事都记不清。   楚御衡依旧忍受巨大的痛苦和悔恨,腮骨忍耐出万分可怖的弧度,扯了扯嘴角, 其扬起的声线也格外怪异:“阿暮……朕对不起你。”   “陛下不用如此,我现在的身子不是已经好了么……还能立御马骑行,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容暮有心哄着人,所以当下态度也有所和缓。   “阿暮你值得更好的。”楚御衡面色稍缓, 但依旧心如刀绞, 目里聚着痛楚,“可朕过去太过自傲, 才会忽视你,甚至阿暮你身上最重的那道伤,还是朕造成的……”   笑意漾在睫毛, 容暮偏首:“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过去那些都是我自愿的。就像陛下有一包枣儿,我特别想要那些枣,所以我用光了我所有的真心换来陛下一包里的一个;但也无妨,我愿意, 即便我看到陛下把枣分给别人时异常果断,我也安慰自己这些都没关系,因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这哄人的话等于白哄。   楚御衡还是品出了容暮话语里略带的寒漠冷光,并也成功让楚御衡回了几分血色的脸再次白了回去。   楚御衡的难堪难解,忧郁之中,裹挟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的漆黑眉眼不复平静:“朕不管是枣子还是别的什么,朕有的可以都给你!”   “陛下这话就言重了……”容暮只笑着,微抬起下颌言道,“后来我发现我的真心不知何时没了,握着一个干涸了的枣子,有些期待已经消弭了,即使现在陛下还用那一包枣儿逡巡在我眼前,或许在我看来,也不复当初渴求的心境了。”   纳了长长的一口气,容暮眉梢舒开些许弧度,心里已打定主意要将一切给谈明朗:“若问原因,大抵是我不爱陛下了,所以枣也不重要了……”   但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但碍于二人之前那么多年的情谊一直不曾说出口。   他这回同楚御衡一道回京,那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了。   这回回灏京去是一回事,他们二人是否还同原先那般相处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容暮看楚御衡此刻受伤的神色,像是完全呆住了。   暗自喟叹是否是他的话说得太过火了,楚御衡整个人宛若紧紧绷住的弦,仿佛自己的呼吸声轻轻一触碰,楚御衡就会当即破裂开来。   容暮斟酌片刻,眉一扬,下一瞬又恢复了素有的温文尔雅,疏俊清朗:“枣子什么的,不过是我随意拈来的例子罢了,陛下也不用当真,我的意思不过是,若我回了灏京,还望陛下也能放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逝者不可追,陛下日后的日子还长。”   容暮的解释让他更为难过。   楚御衡绷直了嘴唇,想要露出一抹笑,但那笑却苦巴巴的。   尤其是容暮现在轻描淡写地就抛出了过往的喜爱,容暮都已经消弭了。   他们之间隔了十年啊,怎会如此简单地说不当真就不当真了。   此刻楚御衡脸黑得宛若浓墨一般,一直死撑着的笑也似凝在冰中。   可楚御衡不敢再去逼迫容暮。   容暮独来独往的一个人,若俗世间无了怀念,轻易就会顺遂了自戕的本心。   楚御衡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这些回去再说。”   见眼前人转移话题,容暮当下垂着眸子,摆弄腰侧白玉的手骨线条利落又好看:“也罢,陛下早些就寝吧。”   话语刚落,容暮就弯腰抬手摞起了楚御衡榻边的大氅,转眼消失在合拢的木门外·。   -   当夜,容暮就安置在楚御衡的隔壁屋。   硬邦邦的木板上只铺着一床陈旧的被褥,就连上面盖着的褥子也略带霉气的味道。   白日跑了马,容暮精神还在亢奋着,睡意全无。   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容暮眼睛炯如星火,默背了几片古文,期间他时不时还能听见隔壁木板传来的闷哼声。   □□微哑,还断断续续夹杂着几声剧烈的低咳。   容暮脑海里顿时浮现之前帮楚御衡换药时,楚御衡苍白着的脸,以及自己指尖所落的热烫腹骨。   楚御衡有伤在身,身子还那般灼烫。   心里叹一口气,诗文也背不下去了,容暮掀开沉重的褥子,尚未穿上外袍,他就急匆匆地携上了大氅出门去。   这头的楚御衡还不知自己睡着后都咳嗽不停,夜间多梦,但他这梦还算甜蜜。   楚御衡梦到了他和容暮还不甚熟稔的时候。   而梦里的容暮依旧维持着早年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容暮的个条比现在矮一截儿,人也相较于现在更瘦弱一些,下颌格外尖利,与之如出一辙的两颗尖利犬齿,熠熠发光。   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容暮好看的琉璃目就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   有意靠近他的人都被他打成了别有用心,容暮也不例外。   楚御衡猜测容暮亲近他有所图谋。   那时候的容暮衣着简朴,浑身上下挑不出金贵的佩饰来,靠近他,无非是想同他结交,顾着他的家世背景罢了。   所以容暮对他的亲昵,他并未放在心上。   容暮靠近他,他就躲开;容暮同他打招呼,他也撇开脸,故意视而不见,直到容暮阴差阳错地喂了他一块糖,楚御衡才放下对他的戒备。   梦里情形分外的真实,等楚御衡睁眼醒来,眼前好似还有十年前容暮的身影。   但这些都是幻梦。   他查不出容暮的来历。   就像容暮自己所说的那般,容暮打小就被家中人抛弃在外,身世不明。一无家族亲族,二无多少同窗好友,唯一靠近的便是他,可他还那般对待容暮……   说他一句狼心狗肺也不为过。   若能回到过去,楚御衡必然就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将容暮纳入怀中,而不会让容暮蹉跎多年,付出了这么多,最后还为他所伤。   哀思如潮,尘缘不堪回首,梦醒来就一直钝钝地戳着楚御衡的心脉。   他寻不出其他还能弥补容暮的法子了。   容暮想让自己远离他,可这一点他绝然做不到。   一想到容暮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自己却要同容暮保持距离,楚御衡恨不得回到过去,一掌拍醒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   他的确很过分,但他也想挽回。   他都从灏京追到了江南了,容暮也没有原谅他的意思。   尤其是今日,容暮更是把话落到了明面上——失望了,不爱了。   自己对容暮的好,容暮把这比作枣。   他也的确给过旁人枣,但最终都收回了。   他终明了,他的东西谁都不配,唯有容暮才值得。   可他捧去的枣……   容暮现在不要了。   楚御衡越想越愤恨,一股难以压抑的恶血从下腹涌来,瞬间腥味从唇瓣一角流下。   而容暮进来时,瞧见的恰好是楚御衡半侧着身子吐血的光景。   作者有话要说:好多评论!惊!   应该还有 第69章 夜半探疾   在容暮的印象里, 楚御衡鲜少生病。   楚御衡底子好,即便朝政颇多,每日都会抽出半个时辰在院子里舞剑。   有时纵使冬日里贪凉舞剑着了道, 事后也不过咳嗽三两声, 喝些现熬的热姜汁后, 楚御衡便又生龙活虎,病气皆不过两日。   可到了陵岐郡的楚御衡就不一样了。   此时驿站里的烛台仅剩下一盏, 孤零零的火光“呲呲”地从烛台上往上冒着, 并不能将整个屋子照得万分透亮, 但即便这样昏暗的情形下,容暮也能清楚看见楚御衡嘴边流下的血色,红中带黑。   楚御衡何曾受到过这般病恙, 又中了匕首,又吐血。   这若是还在灏京的宫里,楚御衡榻前指不定已经跪了乌泱泱的一群御医了。   可囿于驿站破落的条件,楚御衡只得随手擦拭去唇边的温热, 血腥味瞬间侵占了他的全部唇瓣, 黏腻腻的血腥之气让楚御衡皱起了眉头。   刚压下去下一潮随后而来的血涌,楚御衡撑着臂腕就见原本合拢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   月光倾照在门口那人俊朗如竹节的身骨上, 洁白无瑕。   来人正是容暮。   “阿暮……”楚御衡顺势完全直起了人身子,借着月色认真地看着来人,“这么晚了, 你还没睡么?”   容暮几步就走到床榻边,仅距离一臂距离的位置站定,眉眼格外清冷,像刚才照耀而去的月色并未散去,还一直氤氲在他的眉骨。   彼时看眼前男人嘴角的血色, 容暮低首:“我这去给陛下请大夫。”   “不必了。”楚御衡摆摆手,气力俱疲,“不用阿暮你去,我已经让手下人去了,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其实这是哄骗容暮的,楚御衡只是不想让容暮离开自己的视线罢了。   阿暮半夜还来对他施以关切,楚御衡凉久了的心终于见暖。   但容暮没有将楚御衡的话听到心里去。   当下容暮薄唇紧抿,静静凝视着楚御衡唇角上未干涸的艳红色,容暮缩在大氅下的手握得极为严实。   时间流淌得极为缓慢,二人的呼吸都被拉地极为悠长。   静谧中还时不时掺杂着楚御衡可以压下来的闷咳之声。   看楚御衡手攥紧后贴着薄唇,还在极力压抑着咳嗽的欲求,容暮终究没忍住:“这附近并非会有大夫……”   楚御衡微僵,实则并未派人请大夫的心虚让他少了几分底气:“他们已经去寻了。”   言罢,他身形一颤,猛然咳了起来。   “陛下!”   “无碍,朕昨日略染风寒罢了,今晚睡一觉便可。”   若是风寒便好办。   容暮退后半步,弯下了身子后掀开了楚御衡床榻上的帘子,随即默不做声地捣鼓着些什么。   只几息功夫,容暮就从床底下抱出一床棉被来。   “陛下现在有伤在身,身子骨弱,而驿站的被子还是太过薄了些。”   说罢,容暮抖落着刚抱出的被褥,抖了几抖。   楚御衡期间一直盯着容暮看。   容暮蹲下身时,发丝蹭着大氅落在地上,从而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起身时,身形有如玉节,抖落被褥的动作丝毫不见生疏。   怎么看都让楚御衡觉察新奇且温和。   为着避免褥子上的灰尘落到楚御衡面前,容暮背对着楚御衡抖落被褥,等容暮确定褥子上的灰土已被抖了个干净,这才折好被褥打算压在楚御衡那床被褥上头。   可二人视线交叠之际,对上楚御衡视线的容暮只觉他的目光格外有深意。   像是想为他画一方牢笼,将他禁锢在其中。   收敛下目中流过的愕然,容暮默言着将手上刚取出的褥子压在楚御衡身上,外头的被褥两角往里塞了塞,使楚御衡不露一丝被褥里的暖意。   而等容暮刚做好这些,一旁的烛火就烧灭了。   月色代替了原本的烛光,从窗户缝里窜了进来。   榻上的楚御衡就见四周黑黢黢的,可还不等他习惯性地唤人,楚御衡就见黑暗中,容暮的面容突就陡然一亮。   新的火光亮起,月色尽退。   原是容暮手里握着新燃的烛火。   “阿暮,你怎知这般熟悉这屋?”   容暮先是在床榻下头找到了一份备用的被褥,又在黑灯瞎火中摸出了烛火的位置,容暮明明和他一样,才在这个驿站里住一晚,就俨然像驿站久住一样,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万分。   “我之前在这驿站住过几回。”   不多解释,容暮倾斜着蜡烛将烛油滴在刚刚灭了的油盏里。   趁着烛油还没干,容暮又顺势将蜡烛插在上头,稳稳地立住了蜡烛。   明明是寻常普通百姓都会做的事情,但在楚御衡眼里,容暮方才的动作有着别样的意蕴。   尤其楚御衡见容暮亲自做这些事情,铺被褥,点烛火,隐约都给了楚御衡一种他和容暮不过普通人家的感觉。   温馨且能长久。   楚御衡心湖微扬:“阿暮前几年来江南巡视水患时住过这处?”   四年前,江南诸郡县有过一场水患,大雨倾盆,河堤破口,雨水混着河水不知淹了江南多少的房屋和百姓。   而容暮正是那时候,被楚御衡派来处理灾后各项事项的官员之一。   但容暮摇摇头。   若是过去的楚御衡,压根就不会过问他这些,楚御衡只会关心他在江南处理的水患后续如何,朝堂公务永远为先。   或许眼前人是真的开始转变。   但是晚了啊……   带着股和清澈的斯文在,容暮谦冲自牧:“那时候这驿站还不曾修建。”   “那你怎会?”   容暮很快续上楚御衡的话:“是去年从灏京逃到陵岐郡时,中途身子弱,多在这处住了几日。”   看容暮低着头,楚御衡不由地凝眉:“朕一直不曾问你,阿暮你为何会选择来江南?是为了提前来到江南的华淮音,还是冲着本就在江南的沈书墨……”   华淮音,沈书墨……   楚御衡说了这么多,就是没有给出他是出于为自己身子考较的选择。   容暮愣怔一瞬,看着窗口缝隙透出的点点月色,眼里也豁出一缕幽光:“所以陛下一直以为我为了旁人才过来陵岐郡这头的?”   楚御衡沉默了。   这是无声的赞同。   “可我就不能为着我自己?”容暮抵了一口气,好气地继续道,“陛下还是不信我,江南适宜养身子,我从灏京过来时沿路还高热不断,现在不过一年光景,身子骨就快好全了,江南可不就钟灵毓秀,水土养人。”   “当真不是因为华淮音亦或是沈书墨?”   “……不是。”   楚御衡“唔”了一声,随即松了一口气般地点头应和着:“那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求多多评论~   晚安(轻轻 第70章 骄傲情迷   楚御衡的一句“那便好”让容暮讷言。   但见容暮的惊诧, 楚御衡意识到自己所言的不该,矫饰着辩解:“不是朕不信你,只是朕……”   “陛下不必解释了。”容暮面如清寒深潭, 风止水静,“说来说去还是这样的结果, 陛下不信我, 就像我此刻不信任陛下一般。既然如此, 陛下同我话说得再多,都不如日后所行来得 。”   楚御衡:……   不知何时又把对话引到了易生争端的朝向,楚御衡心头起了躁:“那阿暮你便等着。”   “嗯?”   “等着朕证明——无论何时朕都能护住你。”   容暮不禁笑了。   楚御衡并非话本中缠绵悱恻的伶仃多情种,现下说这话失了几分君王该有的气度。   他心中的楚御衡公正不阿, 如今楚御衡这般偏向他,倒是让容暮不曾料想过。   但容暮知晓自己这话一出,楚御衡必将难堪。   还想着护着君王不多的威严,容暮则静默着在一旁陪着, 风姿卓卓。   楚御衡的咳嗽不止, 容暮又探了探一旁的茶盏。   不出意外,所触的瓷盏冰凉刺骨。   但现在已经夜深, 驿站的人已然休憩。   容暮抿抿唇, 最后撇了眼榻上捂着唇的黑衣男子:“陛下屋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若是陛下口齿干涸想饮水,还需底下人亲自去后头烧些。”   但那一尾新的烛火即将燃尽一半了, 容暮也不见大夫的身影。   容暮等不及了,起身的动作还带起火尖缭绕的轻烟:“我出去看看……”   但楚御衡打断了他:“许是这处驿站太过荒僻, 他们寻得远了些。”   容暮闻言抿抿唇,楚御衡所言有几分道理,但他终归不放心。   于是容暮上前一步, 伸手探了探。   学着宋度之前的动作,容暮想用自己的手背贴在楚御衡的额头上去试楚御衡当下是否体热。   但容暮的靠近让楚御衡浑身骤然一僵,肌肤相贴的真实抵过之前的千万声。   榻上的俊朗男子连眼睛都忘记眨。   不过须臾光景,容暮已落回原处,睫梢上潮意浓如晨露,面色反而从容得紧:“还好陛下没发热。”   可容暮见现下楚御衡的状态尚佳,自己同他说话时候的声线沉稳有力。   好在并无风寒湿邪乘虚内侵。   不像他前年从北疆回来时那般,体虚偶感风寒,以致他时不时咯血,而等他后来身子养好了,那般症状就不复存在了。   容暮暂见其楚御衡面色渐渐回了红润,几句寒暄后,他便欠身告退。   不知楚御衡后来如何,但容暮回了自己屋子后所能听闻的咳声少了许多。   而他心绪尚且平缓。   像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一朝被他放下了一半,就连回到灏京之事也不被他万般抵触。   一夜好眠。   -   驿站外头人马喧嚣,赶路的人天还未亮就起了动静。   而容暮这觉睡得好极,虽然时间短,但再睁眼时容暮精神尤为不错,倦懒一扫而空。   容暮简单的梳理后,确保镜子中的发丝不乱,又摸上了大氅不知何时秃噜而出的线条,这大氅跟着他有些年岁了。   之前便刮破一回,后来宋度拿给丞相府的绣娘重新修整了一番,添了些暗色的纹路,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响起宋度,容暮也不知他和华淮音相处的怎样。   容暮脑海中浮现年前他同沈书墨年下邰南郡时,宋度同华淮音相处的场景。   宋度同华淮音二人都不见消瘦,苦涩浓沉也丝毫不沾那二人。   容暮眉目不掩笑意,眼下他的指尖摩挲着大氅上头的破口,小心谨慎地将右边的毛绒往左边扯了扯,这才盖住了这一指来长的细缝。   缝被遮掩了,并不意味着这缝就不存在了。   若他在动身前就让陵岐郡的绣娘缝补好,仙现在也不会招致他当然的顿厄。   看来这一年,他们三人都过得极好,就是不知远在边关的华老将军回京为何故。   这才推开门准备去楚御衡那儿瞧瞧。   毕竟楚御衡是天子,他的身子关乎江山社稷。   也不知楚御衡的人有没有寻到附近的大夫。   去年他滞留这儿的时候身子起了热,随行的何朝四处寻不见大夫,最后还是他记着之前的药方子,拜托何朝去外头置换药材好回来的。   容暮心里的复杂思绪掺杂在一起,顿时推开门就猛然见着已恢复以往庄严的帝王出现在他面前。   楚御衡额边的头发有些凌乱,甚至还带有微微的潮湿感,见他出来,便把不知从何得来的油纸袋子递到他眼前。   容暮挑眉,面前的纸袋子散着一股香气。   此刻容暮眼前的黑衣男人身上还掺杂了浓郁的药草气味,苦涩混着熟芝麻的味道。   楚御衡避开了容暮的视线,像极了在学着头一回对旁人施加善意,他干巴巴地言道:“外头挑摊上的烧饼,朕看买的人极多,就给你带了一份。”   -   最终,容暮还是接过楚御衡给他的烧饼。   但容暮没同楚御衡说的是,驿站外头的烧饼之所以卖的好,是因为这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只有一老汉每日早间过来挑卖烧饼,赶路的人若补带上一分,路上也吃不上旁的东西了。   可这饼子的味道不算好下口。   做饼人为了这烧饼便于长久放置,饼面的火候极老,一放久了就发硬难嚼。   而楚御衡给他的烧饼还算好,刚出锅的起了酥,胡乱洒下的白芝麻也香极。   就着驿站下头的热水,容暮慢慢咽下了一个烧饼,剩下来一个他重新包好,又给塞回了大氅里头温着。   而楚御衡今日似乎心情极好,同容暮说话时也不会呛着气,容暮也有意顺着楚御衡,特意考虑到楚御衡身子状况不佳,问他是否要推迟一两日再赶路,但楚御衡表示不必。   看楚御衡能应付下的模样,容暮便随他去了。   饭后,容暮便要和楚御衡一起赶路,容暮定睛一瞧,外头只有一辆宽敞的马车。   而昨日他骑的那匹黑马不复踪影。   “我的马呢?”   “底下人去骑了,你同朕坐马车便好。”楚御衡移开视线解释道。   容暮昂首张望了一眼,楚御衡身后的马车外头看上去低调无比,但马车的大小容纳二人稍显吃力。   上了马车就要和楚御衡挤一路……   容暮顿首后,随即抬眼:“陛下的身子轻易碰撞不得,我还是骑马好了。”   “可今日要赶一整日的路,阿暮你吃不消。”   “……”   容暮讷讷不语,怀里揣了个烧饼袋子,四散的芝麻香中,容暮的倔强和不满张显得淋漓尽致。   楚御衡叹了一口气,拍拍手。   暗二便出现在他的身后。   “将他昨日骑的马牵过来。”   暗二讶异。   陛下今早还特意叮嘱她把容暮昨日骑得马留在驿站里,怎的现在又要她把那马给找回来。   视线飘忽在容暮身上,暗二终究拱手去驿站后头将那黑马带了出来……   而容暮的沉闷在他看到暗二牵出的马后消散得一干二净。   拇指和食指的前端指节揉搓在一起,轻捻几息过后,容暮已经贴着马而来。   容暮顺着黑马的鬃毛摸了许久,看着马头呼着热气蹭着他的掌心,容暮蓦的侧脸好似带着光,氤氲着明净的笑意。   笑意淡薄而不可辨,像幽深潭水下偶尔滚出的气泡儿,只一眨眼的时间就不复踪迹。   楚御衡眨眨眼,此刻居然有些不确定方才是否真的瞧见了容暮的那抹笑。   眼前人见了马就忘了他。   楚御衡心间有些吃味。   可容暮尚未觉察,摸着马儿的鬃毛淋漓沉酣。   偶然一片浮云轻缓而过,云微天淡,攥着缰绳的容暮欣然之情渐褪,净白鞋靴徒然借力,容暮上马的动作连贯自然,行云流水地做下来不见半点生涩,熟练而悠然。   见容暮都已经骑着了昨日他骑的那匹黑马,楚御衡只得独自一人上了马车。   若他不曾受伤,那他此刻同容暮并驾齐驱的就是他了。   马车“骨碌碌”一路顺着官道往前行去。   考较着楚御衡有伤在身,马车旁御马的容暮将速度放缓了些。   至少比得昨日慢上了许多。   而楚御衡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还时不时掀开马车的帘襟,稍微抬眼,楚御衡就能看到前头一席素白大氅在身的容暮跨坐马上。   马匹也算控得极稳健。   楚御衡只见容暮两手提鞭,材质上佳的缰绳顺着容暮的无名指及小指间绕出,最终握于马上人的拳心,而容暮的腰杆也直板板的,乌黑的发丝大多拢在后颈处。   日光下有风拂来,捎带着容暮乌黑的发丝飞扬而起,在沙土地上留下一动一动的影影绰绰。   这当真是让楚御衡叹之为陌生的光景。   他的阿暮文气极重,温书习字,功名利禄里打着转儿,官务倥偬,有谁曾见容暮还有这般御马的翩翩之姿。   楚御衡的思绪格外复杂。   骄傲又情迷。   但等楚御衡瞥见周围行客对容暮的嘉赞之色,他便豁然从方才的沉醉之中清醒过来。   拳头都捏得极为紧致。   一种独属于自己的宝物被觊觎的不悦油然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虫攒着一起捉。   应该还有 第71章 先斩后奏   容暮方松了松手, 侧首就见马车里的男人拧巴个眉头,同时看着一众子民面色不善。   这不该是为君者该有的样子。   稍加思索后,容暮便控住马绳朝楚御衡的马车处赶去。   不偏不倚, 刚好堵住了楚御衡朝外看的小窗口。   而被这一抹白袭面而来,楚御衡不虞的面色缓下了许多, 就连看了一路的枯黄草地, 楚御衡也瞧着顺眼得多。   -   同样是寒冬腊月, 灏京城的宫里却没有江南这般暖意融融。   今年的雪下得早。   刚入了腊月,鹅絮的雪花就肆意飘飞,落进了枝叶的枝干上,又堆在明黄色的琉璃瓦上, 给庄严高大的宫殿盖上了一层白色的暖衣。   而楚绡宓正坐在御书房里另添置出来的一张案几上,柳眉皱起,弧度同她的兄长有七八成相似。   披了一上午的折子,楚绡宓实在忍不住了。   胡乱批完最后一份折子, 紧紧攥着狼毫笔的楚绡宓扭头看着一旁的耄耋老人, 恭敬之中又卖着几分娇。   “赵爷爷,我批完了。”   楚绡宓口中的赵爷爷正是天子之师赵朗清。   赵朗清今年已入耄耋之年, 辅佐寸三届帝王, 第二任帝王也就是先帝登基后, 赵朗清已然告老,但闲滴崩殂前, 其又临危受命,以聘辅佐少年天子。   如此反复, 在楚御衡可以独立处理朝物后,赵朗清便又告老了。   悠闲日子寸了十多载,赵朗清双目依旧透亮。   此次赵朗清再入宫, 还是楚御衡为南下江南才把他请了出来,辅佐楚绡宓处理朝政。   当下赵朗清轻压下一口茶水,纵然须发尽白,庄严仍然不减。   轻飘飘地指出楚绡宓偷工减料之处,言语虽和缓,也让楚绡宓紧了紧心。   楚绡宓赶忙撤回折子低头看,果然疏忽了一下。   按着赵朗清的意见改正寸来后,楚绡宓便无趣地等着奏折晾干。   恪勤贞固,当今陛下磨了这么多年才得以如此,公主殿下还是年纪轻了些,赵朗清知晓今日实在困不住楚绡宓了,则退身下去。   当下御书房只剩楚绡宓一人。   见赵朗清离去,楚绡宓挺直的腰板骤然间便塌了下来,趴在桌子上,楚绡宓的脸还贴着冷冰冰的桌子,心里头长嗟短叹。   如今楚绡宓可算知道自家皇兄每日的劳累了,要批这么多折子,朝堂的大事小事不加挑拣就全部都呈交了上来。   简单的,繁琐的,堆杂在一起,不免让人心烦意乱。   以至于楚绡宓不到短短二十天就消瘦了许多,往日的颊边软肉都消弥了。   不光被这些奏折焦虑着,楚绡宓还时不时担心自家兄长去寻阿暮的事。   她皇兄性子倔,不轻易低头。   遇上能做出用火遁来彻底消失在灏京的行径来的阿暮,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   若是小事,二人争论几句便罢了,但她皇兄逼得凶了些,可否会对阿暮使了什么强硬的法子,倘若那般,后果不堪设想。   媚眼含着水雾,楚绡宓忧到一对柳眉都好似打了结一般。   可她真的好想阿暮啊……   她还是希望自家皇兄可以能把阿暮带回来,自打得了阿暮未死的消息,她就派宫人把宫里容暮住寸的舒云宫清扫了一番,连宫外的丞相府她也早就派了人。   不寸宫外的宅子据说她皇兄一直派人看护着,倒是不至于她的人去看管。   快一个月了,当下年关在即,楚绡宓看着偌大的皇宫当下只有她一人在,微显寂寥。   楚绡宓舌尖顶着腮,腮帮子又贴着雕漆红木的案几子,冷冰冰的雕漆都被她暖了起来,而从她的角度,刚巧可以将御书房墙面上所垂挂的容暮画像尽收眼底。   这是她不曾见寸的阿暮——   素净的灰衣,连整齐的发丝也有几分的凌乱。   该夸一句她皇兄画技精湛,整幅画可见画外人的真实神韵,就好像是阿暮曾经这么出现在她面前一般。   可她皇兄也有些太寸不做收敛了。   御书房除了帝王每日处理奏章外,偶尔还有下朝和宫外觐见的官员前来,之前墙面上挂着闻栗的画像无碍,做不寸流言蜚语都是闻栗的,但现下她皇兄用阿暮的画像替了去,着实有不合适。   阿暮若真死了,她皇兄挂着这画像还能说天子怜惜贵臣;一旦阿暮日后回京,且在灏京熟稔他的官员面前抛头露面的话,她皇兄再挂这画像就有些微妙意味在其中了……   毕竟在朝臣眼中,阿暮和她皇兄之间只有单纯的君臣情谊。   亲密到御书房还悬着阿暮的画像,不合适。   静静同画像里的人对视,楚绡宓心里头琢磨着是否要将这画给撤走。   那她或许还能求求她的皇兄见撤下来的画赠给她。   盘算着小九九,楚绡宓不曾注意期间小宣子悄然而入。   如今小宣子言行举止越发有底气,当初的稚嫩和青涩丝毫不显,让人打眼看去,直觉这厮是从宫里打小长大的,灵活熟络,就像浸淫宫里已许久的老人。   拭去衣袖上的落雪,小宣子的帽顶也在御书房的暖绒炉火烘烤下显出明显的水润湿感。   他先前就领了公主殿下的命令盯着闻栗的事,月前天子前脚出京,宫里的公主殿下领了陛下的权就下令将闻栗捉到了天牢中严加审讯。   不论公主殿下同闻栗有何前缘苦仇,这会儿方从天牢里出来的小宣子欣然之至,面见楚绡宓时的脚步也落得那叫一个轻快。   躬身伏礼,小宣子道:“启禀殿下,宫里的御医说……他们已经尽力了,但是闻栗的腿可能还是护不住了。”   当下听小宣子回禀闻栗的腿治不好了,楚绡宓不为所动。   她处理闻栗照理说合法合理,但到底是先斩后奏,没同她皇兄商量就如此。   将脸从台面上抬起,她的脸骨都压出一抹红痕来。   “御医护不住了就算了,断腿也是他的命中该有的命数。”   幽恨毫不遮掩。   素雅宫袍在身的女子面色如常,黑葡似得瞳目滴溜溜地转,楚绡宓纤细指尖还在案几上的奏折落下轻缓的节拍,实则并不关心这些。   楚绡宓转而问道:“皇兄哪儿可有消息,可说何时回来?”   说到这,小宣子就笑了:“杂家也刚得了消息。”   小宣子臂肘间的拂尘一摆,柔顺的鹿尾毛便在半空中划寸了流畅弧度:“陛下的消息里说今年是赶不回,若是赶路快的话,大抵开春时候回京。”   “那可有说……有几人归?”   是她皇兄一人,还是带回了阿暮?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晚安(轻轻 第72章 重愈千斤   ——那可有说……有几人归?   那必然是两个人都回来了。   按着当今天子的性子, 怎会容许有如意的事情发生,丞相大人不回来也带回来。   小宣子暗中兀自忒了一口气,定最后流于面上的唯有恭敬:“回禀殿下, 陛下寻找人了,还在一起往回赶呢。”   总算得了个好消息。   楚绡宓粗粗松了一口气, 像极了被拉扯得紧巴巴的布料子, 骤然回缩也难掩先前的折痕, 纵使她皱巴着的眉眼舒缓下来也裹挟着稍许不宁。   她皇兄回来了。   她的好日子也快要到头了……   除了她先下手处理闻栗的事以外,这段时间朝堂并非无得旁的大事发生。   她刚理弄朝政不过半旬,北疆就传来消息说镇北大将军勇战敌军,即可班师回朝的消息。   按着规矩, 戍边的大将时隔三年就需回京述职。   而镇北大将军似乎许久不曾回来了,所以华峥大破敌军后那封递送回京的折子刚送到,楚绡宓就亲手批了下来。   朝堂大将得以凯旋可是件大喜事,她批得乐意至极。   但等她见了赵朗清后才知自己办错了事……   武将大胜是一回事, 她皇兄亲自贬谪到边关戍守的武将大胜又是另外一回事。   听赵朗清一一述讲她皇兄对武将的看法, 楚绡宓面色一白。   人是她批准回京的,当下文书都传了下去, 跑得快的马儿估计都快到北疆了。   楚绡宓的面色青黄一片, 当初她都说她不行, 皇兄非要赶鸭子上架,早料想到她会办坏事的话, 不若当日就让她南下江南寻阿暮。   可如今后悔也来不及,楚绡宓凝神聚力, 努力为自己先前的过失打补丁:“闻栗那的案子,让周成孔把搜寻到的证据都收整好,等皇兄回来本宫就要交给皇兄仔细瞧瞧……尤其是底下人查出闻栗身份的那些秘密信函, 也一一理好,本宫倒要看看,闻栗敌国之子,皇兄他还怎么护得住。”   小宣子自然应下。   给公主殿下做事总比在陛下身边当差来得轻松些。   尤其是二人不喜闻栗的心绪又在暗地里悄然得不谋而合,楚绡宓使唤着小宣子来格外应手,小宣子办着差事来也更加积极上心。   楚绡宓思来想去,也无旁的要叮嘱小宣子去做的:“其余的……也没什么了。”   小宣子连连点头。   “等下。”楚绡宓抬眼,“皇兄今年赶不回灏京过年,今年宫里一切从简即可。”   小宣子微微讶然:“杂家知晓了。”   “嗯,那便退下吧。”   小宣子颔首弓腰着倒退着离开。   想来不光是陛下因为丞相大人的离开而变了性子,长公主殿下也是……   长公主殿下可不是爱素净的主,之前宫里没每逢有何新出的衣服料子和珠玉首饰,便先是紧着长公主殿下用着的。   殿下排面极大,朱红翠绿,那一样不是夺目绚烂。   可近一年来,殿下衣着打扮皆以素为主,现下更言明岁末的年礼都要简易处之。   退至高高台阶处,小宣子斗胆觑了眼不远处的楚绡宓。   青袍在身,发髻上簪着一枚淡然的祥云飞簪,其余环珮不沾,腰间仅一枚同色的青玉玉佩。   乍然看去,竟有些丞相大人的意蕴在。   但再多看一眼就不像了。   丞相大人就是丞相大人,世间就独独这一人。   -   而小宣子眼中同容暮有些相似的楚绡宓当下目色如炬火。   近来她的日子都是如此,批折子用大半日,边问讯赵朗清便批改,从晨起日禺之际一直批到晡时,无聊倦怠了就同小宣子絮絮叨叨地闲谈。   但谈及最多的还是容暮。   当下起身的楚绡宓腰酸背痛,顶着淡雅的素绒绣花,朱红轻施,粉泽也浅淡,顿步于明黄墙面前,楚绡宓瞧着上头所悬的画像。   视线流转之际可见其氤氲着的痴迷。   她自一开始心里并不清楚容暮同自家皇兄之间的关系。   她只知她的皇兄格外的信任阿暮。   皇兄他疑心重,轻易不会信任旁人,有时即便面对她,也会遮掩自己的二三心事。   但阿暮不同。   容暮是她皇兄带回宫的第一人。   楚绡宓还记得她头一回见着容暮的光景。   那时候的容暮还没有现下的温润,说话带着少年气,明知道她是一国公主,也不过于谦卑,亦或是过于巴结。   相处的度掌握得极好,所以容暮也必然成为她的好哥哥之一。   但逢自己的课业上遇到了什么难解之题,楚绡宓就攒着等容暮进宫的时候找机会去问。   问那些疑惑的题是小,趁机多见容暮的面才是真。   楚绡宓甚至都做好将容暮招为驸马的打算,但那日午后去她皇兄御书房里见到的场景让她将心中的小心思压制得死死的。   楚绡宓就缩在屏风外头。   虽只瞧了一眼,她的心就好似蹿出了胸膛。   容暮在一旁的案几上描写着什么,而她那面色冷峻的皇兄亲昵地给埋头的容暮喂了块点心。   她皇兄亲自给人喂点心!   她和皇兄血脉同胞都不曾被她皇兄亲手喂过一星半点的东西……   楚绡宓心口微酸,此后还见着了更为人诧异的景象——   她皇兄扯了扯阿暮的衣袖,但在唤不来阿暮的回应后,就臂肘用力将阿暮拢在怀中,一指抬着阿暮的下颌,随即在阿暮的唇角留下了细细密密的亲贴。   而那时候她皇兄身边还是喜公公在服侍着,这位宫里的老人面色丝毫未变,好似她皇兄同阿暮这样亲昵已不是头一回的事了。   可她接受不了。   她自知自家皇兄同容暮关系紧密,但不知二人之间还维持着这般的关系,二人居然都是……断袖。   这也让楚绡宓之后面对容暮时神色总是迟疑。   阿暮那么好,同阿暮交往的人喜欢阿暮是应该的,可这其中并不应该包括她皇兄那种情感。   皇氏族谱上下追踪而来,还不曾有皇族成员如她皇兄那般,喜好男子。   楚绡宓当初也以为自家兄长同容暮之前会越发亲昵,但等容暮三元及第,一朝中了状元后,二人反倒隔了些许的距离。   具体体现在容暮看到她皇兄时,恭敬行礼,视线端方。   而她皇兄之前总喜欢招惹容暮的那些小动作,也收敛了好些。   宫宴上,二人举止都合了礼数,推杯换盏之间,朝臣眼中的二人陌生到就像头一回见面。   同属此类的还有她皇兄在后宫里添置了许多妃子,可未碰过。   楚绡宓还以为不知何时自家皇兄同阿暮起了嫌隙,所以才会那般疏离,可背地里他们二人依旧如前,楚绡宓这才懂了,她皇兄是为了在人前避嫌。   这么些年里,她同容暮愈发亲昵,同时也愈发捉摸不透她皇兄的意思,爱阿暮所以不让他受了外人的重伤,用冷漠包裹着实际的爱护,这就是她皇兄爱人的方式。   可闻栗的出现却狠狠给楚绡宓打了一巴掌。   闻栗要什么,她皇兄就给什么。   闻栗甚至从她皇兄的宫内爬向了宫外的朝堂。   或许闻栗才是她皇兄真正爱着的人,所以她皇兄才会在御书房的墙面上都挂着一副极似闻栗的画像。   既然她皇兄爱着闻栗,那么阿暮是否就可体面地离开她皇兄身边。   灏京的男子皆以娶妻生子为上上之策。   阿暮扬名立万已久,独独府里无人。   她为何不可成为阿暮府上的那一女子,她可以做到为阿暮抛弃了长公主可享有的众数面首,亦可以不招赘,而是嫁去丞相府,况且她不似她的皇兄,得了阿暮还会同旁人万般亲昵。   但她的想法直到阿暮的那把火,才破灭了个干净。   火起了,阿暮人没了,而她才知阿暮在她皇兄心中的重量。   晚来的愧疚袭卷着冒头了的不曾被觉察到的爱意,她皇兄必然不会在知晓阿暮还活着的时候,还放弃将阿暮争取回来。   失去才知珍贵。   阿暮在她皇兄的心中已无声地重愈千斤,无人可替。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 第73章 再回灏京   年年岁岁皆如此。   宫里虽从简地辞旧迎新, 宫外依旧闹得热闹极了。   灏京百姓庆着除夕,迎了元宵,新一年的日子这才将将拉开了序幕。   而等绵延到天边的青绿草色初露, 早春的灏京寒意也散得早,融融春意里, 就连风儿都减去半月前的好些寒寂, 扑在面上就似用了最柔软的巾子拂了面。   让人忍不住抓耳挠腮地唤一句痒。   和煦春日下, 容暮赶在杨柳岸的嫩芽冒出前赶回京了。   已入三月,草长莺飞里,容暮牵着缰绳得了几分闲趣的打量许久不见的灏京景,而他的黑马旁, 一匹同样俊健的黑马时不时蹭着容暮座下的黑马。   两匹马儿贴得近,容暮的腿甚至还碰了楚御衡好几回。 第十三回 被蹭到鞋靴,容暮收回看着天边纸鸢的目中惊羡,微微低头, 就见今早刚用湿布子擦拭干净的白色鞋尖又染了一抹灰土。   又脏了……   不动声色地控着马儿往大道旁偏了偏, 容暮看着不再贴得相当之近的两匹马儿,这才正了面色继续赶路。   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身侧同行的马儿又重新贴近……   容暮凝了凝目色, 大股用力, 这才带起险些又被蹭上的鞋靴:“陛下可否离我远些?太近了,马儿容易冲撞起来。”   一路找机会亲近容暮的楚御衡不想容暮会这么说, 但他抬起的脚已僵在空中,楚御衡别开了话题:“前头就是入灏京的关口了, 阿暮此次回去可住在舒云宫中?”   “舒云宫?”容暮紧了紧马绳,“宫中不便,草民还是住在宫外罢了。”   “那还住在丞相府?”   “嗯。”   容暮清浅地应着话。   实际上他最想做的, 还是在附近找一处闲置的房产。   不需要回宫,也不需要去他之前住下的丞相府。   但接二连三地拒绝楚御衡,万般不合适。   楚御衡放低姿态地哄着他回去,他便顺了楚御衡的心意,若楚御衡当真能让他毫发无损地回到灏京,那他也不介怀这段日子多演演。   谁哄谁,谁能说清。   如今回了灏京,见到华老将军才是重中之重。   而楚御衡果然不避着他。   一路上得了什么消息都主动同他讲明,所以容暮现在清楚华老将军回京的队伍估摸着比他们还要晚上五天左右;且华老将军为何回京,他也从楚御衡嘴中得出了答案。   北疆焦灼着的战况突就一夕之间就有了倾向,老将军的队伍大破敌军,直取敌军大营,势如破竹。   而楚御衡还提到华老将军此番回京述职,其实还带着至关重要的信物。   原本容暮疑惑着的华老将军回京,是自己有意还是被楚御衡所迫,后来从楚御衡口里得知并非是楚御衡让华老将军奉旨回京的。   楚御衡走后,他让楚绡宓监管朝政,楚绡宓不解楚御衡和武将们的关系,这才心大地将华老将军放了回来。   大胜后,华老将军在北疆递送了回京的文书,而京中的楚绡宓批复了下来,华老将军这才班师回朝。   所以华老将军的回京,一时间打得楚御衡和容暮都措手不及。   楚御衡怀疑华老将军有不臣之心,否则怎会要带兵回来?   但和楚御衡不同。   容暮当下并不惊慌华老将军会对朝堂不利。   一名武将,铁血丹心。   生者手握重兵得以凯旋,死者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无论何种归宿,如华老将军和华淮音这般武将的尽头只有一条路,那便是精忠报国。   所以容暮倒是对华老将军手中所握着的信物感兴趣。   之前的华老将军已做好要在北疆守一辈子的打算了,能让他回朝,那老将军此刻手中的东西定然很重要。   -   还在琢磨着华老将军手里头握着的东西,容暮的车马已经停在丞相府前头了,容暮一年多不曾回来,丞相府光洁如新,就连外头的两尊巨大石狮子也丝毫不落灰尘。   高悬在门上头的牌匾金粉耀耀,“丞相府”三个字字体舒俊,像是容暮自己当初的提笔,但又不是。   仔细看来,可见其中的不同之处。   只是九分相似罢了……   楚御衡看容暮对着牌匾出神,想到什么,当下解释着:“之前那块牌匾雨后从上头落了下来,朕便重新写了一幅,挂了上来。”   容暮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而楚御衡想陪他一起进去,容暮却拦在楚御衡身前:“草民自己进去便是,陛下宫中还攒着那么多事,就别耽误了。”   楚御衡宫中的确有事。   斟酌片刻,楚御衡并未下马:“那朕就先回去了,但朕要同你讲清楚,朕回去是为了朝政,不是为了闻栗的事。”   看楚御衡紧张的神色,容暮微抬眉梢:“草民知道了,陛下快回宫吧。”   确定容暮这次没有误会他,楚御衡这才抽着手里的缰绳,调转了马头。   御马时还一步三回头。   这让容暮不免觉得好笑。   二人离别之际不舍的素来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调转。   但他已经没有了当初的万般不舍。   看楚御衡起码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容暮这才回身。   之前守在丞相府外头的侍卫如今不见踪影,大门紧闭着。   他原以为自己推不开这门,不料使了几分力,低沉的嘶哑声下,这红色的雕漆大门就渐渐开了。   府邸外头静悄悄,府邸里头格外热闹。   容暮入眼就见院落之景。   明净的石道,修剪整齐的花草,庭院的石桌上还晒着好几些的书册,院子里除却草木清香,便萦绕着淡淡的墨香。   静态极妍,人来人往,动景也鲜活。   素来张罗府上事项的周管家蓦然间苍老了十载年岁,原本黑色的发丝已变得黑白交加,白发还在光,下闪着银色的光亮,但其此刻训诫着灰衣小厮的声音宛若洪钟——   “都说了多少遍,大人的书要仔细着对待,大人别的东西都不爱,就爱这些东西了,你还这般不小心!”   被训斥着的仆从白着张脸,喏喏不敢应。   周管家还在继续责备,手掐着腰就看见原本关上的门不知怎的开了。   而门前的人更为耀眼。   熟悉的白色大氅,和熟悉的脸,以及嚼在唇边的清浅笑意。   好似一切都没变。   大人只是上了个朝,现在就回府了。   -   容暮确确实实回来了。   丞相府大厅之中,已经确定了好几遍的周管家让刚刚还被责备的侍从赶紧去准备些热茶和点心,而他自己则红了眼眶,在一旁用袖子抹着眼泪。   容暮无奈地看着周管家。   他哄人也只对哄比他年纪小的上手,像周管家这般年长的,容暮一时之间有些难为。   默默看着周管家流眼泪,容暮实在没忍住,从大氅里头抽出了一方帕子:“这是我多备的巾子,周叔擦擦眼。”   “哎哎!”周管家去接的手都在发颤,许久过后,周管家才平定了心绪,“老奴失礼了,实在是老奴太欣喜了……大人还披着大氅,可是还冷?老奴这就让下头人点上炭火供暖!”   以为容暮还是当初的破败身子,周管家紧张兮兮地打算让底下人上炭火,一边还絮絮叨叨地碎念着大人身子不好。   “不用不用!”   容暮笑着拦下老周管家。   不知自己的回京会让周管家这般高兴,一时之间,容暮心里暖流涌过。   “我身子已经好全了。”   周管家震惊:“大人的身子好了?!”   “好了。”容暮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膛,虽显单薄,但也不似之前那般弱不禁风,“不仅好了,还能御马了,从江南那头到灏京,便是我一路御马过来的。”   “那便好……”   周管家惊讶之余,还细细端着容暮的模样,等他粗糙的手指捏着容暮大氅上的那个孔缝,面上的心疼也愈发浓郁:“造孽啊,也不知大人在外头过的是什么日子,大氅豁了这么大一个缝都还舍不得丢!”   容暮:……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贴贴 第74章 一次拥抱   容暮同周管家解释了许久自己并未如周管家所料想的那么落魄, 大氅裂了个口子,也不过是他舍不得就这么随意地丢弃了罢了。   周管家将信将疑,看着容暮的浑沌双目杂着几分狐疑, 又带着一副孩子大了只会糊弄自己的神色。   但总归是不信的。   容暮无奈,只得提了一嘴近来灏京里格外红火的沈氏布庄他就从中得了一笔。   “沈氏布庄!”周管家的下颌都快惊掉了, “大人是去学着缝衣服了?”   大人怎能去学成绣娘的手法?   不可不可!   “……”   容暮撇撇嘴, 不免好笑;“是给他们设计图纸, 我在其间再抽几分利润罢了。”   “哦。”周管家有些些许的汗颜。   他初见容暮的欣喜已经略略降了下来,当下的厅堂并无旁人,周管家见容暮饮尽了茶水,这才觉察是他疏忽了。   而容暮着实有些累了, 他跑了大半日的马,这会突然停下飞驰的步子,细密的倦怠层层席卷而来。   浓茶过后不易入睡,容暮克制地不再斟茶。   脱下还在身上的大氅, 容暮将其搭在臂肘处, 忽一侧首,容暮就看着周管家白了好些的发丝和微躬的腰背。   蓦然间, 容暮内心涌出一抹愧疚:“这一年, 辛苦周叔了。”   他虽走了, 但周叔还顶着来自楚御衡的压力,君王威严不可挡, 否则周叔也不会一年光景里头发就花白了这么多。   周管家愣怔一瞬,明白容暮是何意思后, 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眯眼而笑:“不辛苦。”   尤其是当下大人过得好,面色红润,犹如刀刻的面骨不见之前的枯瘦, 反而欠缺之处稍显充盈,整个人透着些被精细养着才有的好状态来。   之前的底蕴犹在,自家大人温文尔雅下的俊朗直让人觉得万分熟悉。   大人过得好,那就够了。   -   容暮是被周管家一直劝着回里屋休息的。   自家大人骑马一路赶回来,这是原来的周管家想也不敢想的,所以周管家不愿过多叨扰,生生把容暮劝回了屋子。   容暮长声嗟叹。   他原本还无得多少睡意,但等他上了榻,看着屋里熟悉万分的摆饰和桌椅,恍惚间竟生出幻觉来。   火是他亲眼盯着放的,那夜的火势滔天,定不会留下这么齐全的屋子来。   那答案只有一个——这偌大的屋子已经被人完全复原。   是谁复原的,容暮心里大底有了数。   除了楚御衡还能是谁……   轻轻阖了眸,容暮极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   楚御衡,朝政,烦心事,通通都挥手散去才好。   这一闭眼,容暮从日斜睡到了日暮时分。   等他再次睁眼,日头已经落下了,整个屋子拢在烛火淡淡的黄晕之下,一切皆柔和温缓。   揉了揉发僵的颈骨,容暮撑着身子从榻上下来,但还未将鞋靴穿上,屏风那头的红木门就“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一灰衣小厮端着盆水进来,见他醒了,小厮隐约有些踌躇之色,端着个大铜制的面盆,上前的步子凝滞了下来。   这人容暮记得。   白日里在院落晒书时候还被周管家训了一顿。   容暮朝他招招手。   小仆从咬咬牙,放下面盆便过来了:“大人。”   容暮无意凶他,但他好似极怕自己。   “周管家在何处?”   容暮他还有些事没同周管家说清楚。   小仆从攥着衣袖子:“周管家在后厨盯着他们备菜。”   府上许久不曾这么在吃食上讲究了,平素全府都简简单单的,一人一荤一素三两米,但今日周管家让备菜的厨子又多去采备了许多。   容暮听了他的回答后,随意地点点头,有些懒散,又裹挟着小仆从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蕴在里头。   明明眼前人是温和含笑的,可小仆从总觉得后颈凉飕飕的。   这人可是周管家见着都换一声主子的人……   但是丞相府的主子不是只要一个,那就是已经没了的丞相大人么,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大人来,小仆从心里有些慎得慌。   这人究竟是活着的丞相大人,还是变成鬼的丞相大人?   容暮尚且不知小仆从已经胡思乱想到了这个地步,他方自己兑了水洗了面,额前的发丝沾了水,如今变成了湿漉漉的丝缕,黑亮之下,衬得容暮的面容愈加瓷白,水洗后的澄明眼眸透出温和却有力的光。   周管家不在,容暮理好敞得微乱的领口后,便同小仆从闲聊。   不过一刻钟时间过去,容暮就清楚了小仆从的身世。   小仆从是周管家选的人,宋度不在府上,周管家便新选了小仆从来接替宋度的位置。   容暮人虽不在,周管家还在为其操劳着。   而千挑万选出来的小仆从来府前的日子过得苦巴巴的,钱财亲友皆一无所有,孤苦无依地就受了周管家的恩惠入府,现在半大的小子一顿饭能吃三两米。   渐渐的,小仆从就被养得圆润了些。   但小仆从在周管家手下的日子也越发得不那么轻松。   自家主子死了,但主子平素的爱好他依旧要时刻牢记在心上。   主子喜欢喝茶,喜欢描字作画,尤其是书房的那些书册,更是需要他早晚留意的重中之重。   小侍从就不仅一次因为乱了书房的书册而招致了周管家的责备。   死了的人他不怕。   阴曹地府,亦或投胎转世,死人惊扰不到活人的。   之前容暮死在丞相府火海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生前再怎么显赫,死后也不过一句枯骨罢了,所以小侍从并不怕钟管家嘴中的大人,反而更怕周管家。   但发展至今,真的面对传言已经“死”了的丞相大人时,小侍从思绪万千,才觉自己并非胆大之人。   是人,是鬼,还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小侍从在容暮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剧痛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等容暮理好领口,抬眼间就看见身侧的小侍从咬牙切齿,就好似自己也是洪水猛兽一般,轻易就让人受惊了去。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突然出现会给小仆从带来措手不及的感受。   容暮抿抿唇,敛下了微抬的眸光:“你不必紧张,我还活着。”   许是一本正经同人解释自己还活着有些荒谬,容暮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但这一笑破开了小仆从的忧惧。   随后在容暮清冷澹然的面色下,二人有来有往地交谈着。   聊到了丞相府的修葺时,小仆从瞪大了眼同他解释丞相府这主卧花了多少的银子:“每日白花花的雪花银往里头砸,仆在白天夜里都能看见不同的工匠过来,不说那些瞧不见的花销,光是明面上的摆饰,周管家都是皆价值千金。\"   不由得让小仆从心中暗自感叹,这是他转生十辈子都赚不过来的银子。   “但更让仆惊讶的是,甚至陛下有时候也会亲自过来。”   “陛下亲自过来?”   楚御衡可是很少会在他着丞相府久留的。   “嗯,大人这间屋子没修好时,陛下就在丞相府里逡巡一圈,花花草草都看一眼,然后去大人完好的书房留宿一晚;等后面屋子修好了,陛下就留宿在着修好的屋子里,就拿大人刚刚起身的床榻而言,陛下少说也留宿过一手可数的日子。”   普通的草民能见到天子,已然胆战心惊。   更别提天子还同小仆从主动提话。   但他那时心里扑通得厉害,不曾理解天子何故一直对着大人空荡荡的屋子告歉;可虽不理解天子在说什么,小仆从心中还牢牢记忆着天子华袍在身,腰间别着一块格外惨烈的玉佩。   他不识货,瞧不出陛下腰侧玉佩原本的玉况来,只知这玉佩被烧得发焦发黑,连雕纹都破裂了开,就算料子再好,也同天子的身份并不匹配。   那就是这么一块焦灼的玉佩,后来天子每次过来都佩在腰侧。   有时候天子的装扮还很不像“天子”,白色的素衣,水洗地略微发黄的发带,腰间一枚火烧后的玉佩,据周管家说,这是自家大人平素惯有的样子。   细细回忆着天子留在丞相府的记忆,对着容暮的小仆从什么都说。   从丞相府里屋的重建到里屋珍品的选藏,甚至是丞相府落下牌匾的更换,都一一句俱细地同容暮禀明。   容暮知道了自己的府邸真的是楚御衡修好的后,有些异样的感觉圈圈绕绕的在心口的痒肉上打转,但很快那些肆意蔓延的藤芽尽数收了回去。   贴着床柱,容暮很快平静了下来:“好了,足够了。”   容暮已经知道楚御衡在他府上都做了些什么。   楚御衡将那深情都诉诸丞相府。   说来也可笑,这迟来的深情于还深爱的楚御衡的容暮而言是蜜糖,但于当下的自己而言却贱如草缕。   -   可即便如此,等容暮踱步丞相府的大厅里时,依旧神色恹恹。   被楚御衡把控着重建的丞相府比原先更加辉煌耀眼些,除了古朴的摆件外,又添了许多古瓷和书画。   想起方才小仆从的话,眼前多添置的东西也都是楚御衡送来的,容暮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没等来周管家的容暮倒是先在此处等到了楚绡宓。   见人欣喜。   笑意荡在嘴角,偏生容暮他自己却还不自知。   容暮还没出声招呼,从门槛那儿跨步而入的白衣女子三两步地飞驰而来,旋即一个猛劲儿就扎进了容暮的怀里。   容暮如玉一般的指节划过流畅的弧度,最后僵僵地凝滞在半空中。   他的手抬起来也不是,放回也不对,但他还没来得及挣扎开,容暮抬眸便见到了落后一步进来的楚御衡——   如刀刻的面骨阴着雾蒙蒙的飘雾,犹如被压城的黑云所笼罩,上挑的鹰眼简直冷峻得能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更新,建议和前一章一起看一v一   明晚九点更新~   晚安(轻轻 第75章 斩闻栗首   自家皇兄目光猎猎, 楚绡宓最终不敢多抱,只紧紧抱了一下,她就松开了手。   手虽松开了, 但二人依旧贴得极近。   尤其楚御衡看着当下二人穿着一袭白衣,如初一辙的清丽清雅。   这样的场景让楚御衡想起之前在江南的郡县时也是这般。   冬日的庭院里, 容暮和沈书墨都穿着白衣裳, 煮茶闲谈, 好似只有他才是外人。   无论是被刻意排除在外,还是无意地感知容暮同自己的疏远,都让楚御衡心里默默浮起回去就让宫里人多备上几身白衣裳的念头。   但楚御衡什么想法都被楚绡宓的哭腔打断了。   楚绡宓好不容易见到了容暮,在楚御衡的视线下不能多抱, 只敢悄悄牵起容暮的袖子,紧紧攥在手中,而泪流之下,楚绡宓脸上的妆花糊一片。   容暮没辙。   之前由于爱屋及乌, 容暮对楚绡宓也极好, 楚绡宓的娇气容暮不自意地纵着。   其后他虽和楚御衡不复当初,但他心里依旧把楚绡宓当妹妹看待。   当下也是这般。   同楚御衡行礼过后, 容暮无奈纵容着楚绡宓的呜咽。   将人带到位子上坐下, 按着楚绡宓的肩膀时, 容暮的指腹都能觉察到眼前人轻微的颤栗。   “快用帕子擦擦脸,殿下仔细着些, 别把眼都哭肿了。”   眼前人挑起唇角沁出别样的温柔,楚绡宓接了帕子:“谢谢阿暮……”   彻底等楚绡宓哭好了, 容暮才往楚绡宓跟前推了推小仆从刚准备上来的藕粉桂花糖糕:“陛下和殿下来得赶巧,我还并未用膳;但府上没什么东西,后厨也还在准备, 若一同用膳的话,可能还是陛下和殿下再等等。”   “好。”楚绡宓都随容暮,之前的呜呜咽咽只剩余音。   “那陛下呢?”   容暮转向楚御衡。   楚御衡却一言不发的点点头,他遮掩不悦的手法日臻成熟。   从楚御衡进门起,他的视线就是这样外放,从略带愤恨到如今的灼烫,但一直牢牢锁在容暮身上。   而和楚御衡赶路这的段日子,容暮已经习惯了楚御衡这样,楚御衡视线再怎么极具侵占性,言语举止也依旧克制,就像是巨兽一直大声嘶吼,却不伸出尖利的爪牙。   容暮不知道楚御衡的克制能持续多久,眼下也不过在得过且过。   在场的两人都习惯如此。   见皇兄带来的缄默,楚绡宓掩着帕子起了惊。   他皇兄回来是回来了,只是看阿暮的视线这么外露。   可楚绡宓却没胆子说。   三人心神各异,一直持续到周管家呈上了层叠的佳肴美食。   鸡髓笋,芙蓉鸭片,还有一道用府上地窖里留存的桂花酿所做的桂花鱼条。   好些一年前容暮都不常会用的菜品。   但周管家心疼容暮,一年多不见,怎可还如之前那般让大人日日用着清茶淡水般嘬不出味儿的菜来。   好在天子和公主殿下也过来了,这一桌的琳琅菜品也不至过于浪费。   有着私心,周管家将大人爱吃的鱼和笋鸡摆在大人面前后,桌上还上了酒。   但周管家不知容暮同楚御衡之间先前还闹了桂花酿那么一出,今儿特意从地窖里给容暮取了珍藏的两坛子桂花酿。   闻着酒香,楚御衡的心就像玲珑塔里的四两整金铃,风儿一刮就响哗愣。   寒酸且苦涩。   楚绡宓倒是轻易地就接过了容暮递送到她跟前的酒盏子,红唇还轻溢出谢谢二字。   容暮但见楚御衡看着白瓷酒盏出神,当下也不多语。   他本就没想到今日午后二人才分开,晚上时候竟然又重聚在一起,这未免也有些太过黏黏糊糊的了。   但他不去想这些,同楚绡宓推杯换盏。   从哭到笑,楚绡宓的情绪转变得极快。   这会儿聊开了,楚绡宓半点饭菜不用,全身心在同容暮说着闲话。   知道容暮这次回来或许就不会再走时,楚绡宓的欣悦丝毫不做遮掩:“太好了,阿暮你还在灏京可太好了!”   容暮浅笑,当下偏过头来目中带光。   楚绡宓得了劲儿:“这次本宫给阿暮你带了个好消息,阿暮你猜猜!”   “这哪能轻易就猜到。”容暮嘴角翘起。   “那本宫就直说了吧。”楚绡宓捋捋并散乱在额前的发丝,刻意咳嗽几声后这才说到,“阿暮你不再灏京的日子里,本宫给你报仇了!”   楚绡宓话音刚落,容暮嘴角的笑就凝了起来,但不过几息时间,容暮就明了了楚绡宓的意思,想他在灏京并未结仇,唯一起了争执的人便是闻栗了。   “殿下说得是闻栗?”   “对啊!”楚绡宓见他酒盏空了,想顺手又给容暮续上,可还没触手的酒壶被她皇兄接管了过去。   到现在为止,她皇兄除了让行李的阿暮起身,皆保持缄默。   现在她想给阿暮倒个酒,她皇兄都兀自夺了酒盏,楚绡宓掐着腰,有些沮丧败兴:“皇兄你光自己喝,都不给阿暮续上,小气。”   “他不喜桂花酿。”楚御衡前额紧皱。   楚绡宓哑然:“阿暮你不喜欢这个酒么?本官觉得它还怪不错的。”   容暮摇摇头:“也不是不喜,只是之前喝不惯罢了。”   “哦哦……”楚绡宓垂着头,很快脸上就重新带着笑,“那本宫就和阿暮好好说说闻栗的事吧!能处置了闻栗,本宫可太解气了!”   “咳!”容暮捂着唇,同时对着楚绡宓眼神示意她注意自己的同席人。   张眼瞧见自家皇兄不甚舒服的神色,楚绡宓这才惊觉自己闹腾得过了火。   闻栗在自家皇兄心里可是有些地位的呢。   微微向容暮那头靠了靠,楚绡宓手背贴着唇同容暮“窃窃私语”:“本宫就知道闻栗的身份不一般,找到证据后本宫就把闻栗关起来审讯,按照律法,闻栗死不足惜……”   楚绡宓顿了顿,继续道:“但本宫想着皇兄估计回去就要训斥本宫了,就用了刑,现在闻栗的腿御医说好不了,本宫还以为皇兄他会先去天牢看闻栗呢,提心吊胆一个午后,没想到皇兄又来见阿暮你了。”   楚绡宓说的话楚御衡隐隐约约能听到七八成。   尤其是楚绡宓最后一句还没去看望闻栗让楚御衡心口泛起惊悸的圈圈涟漪。   楚御衡心里清楚。   他知道自己若真的去看了闻栗,那自己在容暮这头就说不清了。   容暮好不容易回了灏京,万不可因为闻栗的事情让自己同他再生事端。   所以闻栗那头的事项,出楚御衡选择等容暮这头都稳定了下来,再将事情的重心移到那处去。   就此,当下听闻楚绡宓再提到闻栗时,楚御衡已经暗地里调整好了许多,甚至他还可以在楚绡宓同容暮交谈私语之际,为二人斟茶斟酒。   但自家皇兄的亲昵和顺然却愈发让楚绡宓心惊胆战。   这恐怕不是她的皇兄吧?   皇兄不摔酒杯子,投掷竹筷就了不得了,还会给她端茶递酒?   酒杯里怕不是投了毒?   楚绡宓摸着杯盏胡思乱想,面色也变来变去。   但容暮则大方了许多,楚御衡给他了什么,他就用了什么。   两刻钟时候过去,容暮就三两杯茶水下了肚,此外他还用了好些菜品,最后一碗莲子羹下肚才堪堪停了筷箸。   用清水漱了漱口,容暮抬眼时眉骨和鼻梁连成漂亮的弧线,瞧清楚楚家兄妹二人桌子前的两方小碟都还是干净的。   略微愣怔一瞬,容暮抿唇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我见陛下和殿下都未动筷子。”   楚御衡摇摇头,他不饿。   午后回宫处理奏折的空档里,他用了些御膳房的膳食。至于楚绡宓,同容暮同席之时则满门心思要和容暮搭话,姑娘家饮了几口酒就没顾得上吃东西。   但楚绡宓摸摸肚子,也不算饿。   一顿饭用了近一个时辰,期间周管家趁着送小食的空档偷瞄了桌上的菜品。   之前大人也陪陛下或公主殿下一道用过膳,但总用得不多,一顿饭的时间里头,大人能压下一小碗的饭菜就了不得了。   但现在大人跟前的几道菜都被动了筷子,每道菜还都少了近半数。   周管家暗自心里快活着。   而他从后厨带来的蝴蝶酥则被容暮搁送在楚绡宓面前:“殿下晚间用得少,再吃些点心压压。”   “那就多谢阿暮啦!”楚绡宓说话间宛若燕语莺啼,增娇盈媚。   不知何时,容暮眼中的小姑娘已变了模样;楚绡宓昔日珠围翠绕,现在则靥铺七巧笑,举手投足间更多了几分的仪静体闲。   容暮眉梢舒开些许弧度。   楚绡宓也是大姑娘了,一国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看来以后他也该同她避些嫌。   屋里的烛火将正厅照了个透亮,屋外的月色也爬上了青瓦白墙。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饭才将将用完。   容暮将人送到丞相府外,楚绡宓磨磨蹭蹭不愿走,但最后还是屈服于自家皇兄的冷厉视线,只得提着裙摆上了后头的一辆马车。   但楚绡宓上了马车后还掀着帘子可怜巴巴地弹出脑袋瞧着容暮这处。   虽入了春,但夜里依旧泛着寒,容暮朝着楚绡宓那儿摆了摆手:“殿下快阖了帘子,勿吹了风去。”   楚绡宓这才拢了帘子,落座回去。   这头容暮这才偏过身子,打量还不曾上马车的楚御衡。   “陛下可还有事?”   否则楚御衡不会这么催着楚绡宓。   楚御衡一双黑眸浮着浅光,月色包裹的白色身影尽收眼底:“闻栗的事,朕会秉公处理。”   容暮之前和楚绡宓的时候得知楚绡宓已经对闻栗下手了,楚绡宓虽然带着私欲,但做事也有证据在手。   所以如楚御衡所言,楚绡宓的事自该秉公处理。   但是楚御衡的秉公处理的基准在何处?   脑海中自动浮起朝中的数条律法来,容暮当下平静如古井般:“那陛下的意思是——要斩闻栗的首?” 第76章 心里有我   容暮语毕, 楚御衡侧着的脖颈上浮起淡淡的青筋。   “斩首”二字轻飘飘的,就像忽而远逝的风,刚擦过他的耳朵就消弭不见。   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容暮方才说得是他是否斩闻栗的首……   闻栗欺君之罪在前, 又有帝国之子的身份,楚御衡也曾想过要取了闻栗的性命。   但处置闻栗的念头后来很快被他压了下来。   纵然闻栗不曾当初救他的人, 他还需闻栗去寻当初真正救了他的那人。   楚御衡收拾好破落的心绪, 对容暮丝毫不做遮掩:“不会斩他的首, 朕还要从他哪儿寻一重要的之人。”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追究到最后,陛下也并不会将闻栗如何罢了。”容暮松松挽了几道袖卷,这样的小动作在月下有些抓眼。   毕竟闻栗可是敌国之子,按着先前的律法, 没有楚御衡护着的闻栗绝然不能活着踏入灏京。   “朕先留着他,并非因为朕对他还有心思。”楚御衡一直观望着眼前人的神色。   月色清冷,容暮的面容也透着凄厉的寒,楚御衡突觉喉间干咳, 滚了几滚喉结, 又添言做着补充:“但朕的朝堂不会在重用他了,发落到庄子里养着就是, 不会碍着你我的眼。”   “随陛下的意思。”容暮扯扯翻卷了的衣袖, 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子舒然畅意。   闻栗如何又同他何关。   如今的他自己都焦头烂额, 自顾不暇了。   但楚御衡则从容得多。   许是到了灏京,楚御衡整个人都比在南下江南的时候来的轻松肆意些, 又逢楚绡宓上了马车,当下私下里头无人, 楚御衡便将自己最为忧烦的事告诉了容暮。   “过几日华峥就要从关外回来了,他这次回来,朕想阿暮你也正式在灏京露个面。”   楚御衡原本的意思是回京后寻个由子将之前丞相府的那一场大火解释一番, 容暮总不得一直蜷在丞相府中。   而华峥回来了,庆功宴等必不可少,就是个将容暮再次推到人前的好机会。   但容暮在意的却不是自己会重归于人前。   月色荡在发丝上,容暮的一头乌发在月光下氤氲一层被压抑着的静默:“那华老将军回京,陛下又当如何处置?”   “……”楚御衡眯眼瞧着容暮,竟有些试探的味道在其中,“阿暮你说朕该当如何?”   “陛下不会放过华老将军的。”   被人说中心思,楚御衡也不否认:“他倘若不回来也就罢了,当初他能一辈子耗在北疆便是朕最大的仁慈。”   “但现在华老将军回了京,陛下要对他动手?”   容暮嘴角绷得有些紧,整个人更似一个阖得严丝合缝的蚌儿。   楚御衡觉得莫名:“阿暮你怎地这么关心华峥那厮?”   “陛下就不觉当下朝堂的风气已然变了味么?”   “变了味?”楚御衡摇摇头,不解其意,“朝堂肃清,朕控管也得心应手。”   “先帝在时之时,已然并非武人专权,军阀混战;相反,文官极为肆意,武将多被打压,如今陛下心里也清楚,为杜绝武将夺权和兵变政移,陛下对华家之流都做了些什么,当下的朝堂能拿得出手的武将又还有几何。”   “阿暮你在为华家求情?”楚御衡的一口白牙咬得“格格”作响。   容暮说了这么多,最后的意思不过还是让他重新看待华家,甚至放过华家。   脖颈处的筋脉狰狞,楚御衡放下最后的通牒:“虽然阿暮你说的是事实,但华家到底给阿暮你了多少的好处,才让阿暮你从跟着朕打压华家变得为华家说话!”   最后,二人还是不欢而散。   容暮头一回气得不想和楚御衡多言,果然一回到灏京就容易和楚御衡起争执。   看着楚御衡上了马车,低处的容暮遥遥相望,不多送一步路。   马车还没彻底消失在眼前,容暮就转了身去。   踏着月色回府,和楚御衡的对谈留给容暮更多的还是气恼。   那人毕竟是天子,不会一直好着脾气对他的。   二人所处的角度不同,楚御衡不喜武将的念头根深蒂固,这让迫切想扭转楚御衡想法的容暮颇感棘手。   他自知回来也无旁的法子,但他绝然做不出华老将军归京,他还远江南,袖手旁观的事来。   郁气难解,容暮回了里屋还落寞着张脸。   周管家有些担心自家大人的身子,于是请了宋大夫给容暮诊了脉。   先前府上的宋大夫人还在府上,周管家心思细,容暮不在了,也极力维持府上一切皆为原样。   宋大夫也就一直还留在府上。   当下宋大夫浑浊的双目滴溜溜的来回转,宋大夫拧着的眉最后舒缓了下来,山羊须被宋大夫捋得整整齐齐,老大夫且带着笑:“之前大人寸口脉沉而弱,现在大人气机顺畅,身子已好全了。”   周管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大人出去养身子还是有用处的,看灏京这天,大人若一直留在灏京里,少不得要病气缠身,好不全的。”   多问了宋大夫一些叮嘱,周管家就将宋大夫送出了门。   一回身,周管家就看自家大人无精打采,周管家也提了个心,心中还有些担心,自家大人是否是与天子交谈时谈得不妥当。   “大人,可是陛下为难你了?”周管家低压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静谧。   容暮方从贵妃榻上落步到椅凳上坐下,抬着头看着周管家,嘴角撤出丝缕不甚从容的苦涩笑意来:“哪有不为难的时候。”   那就是陛下为难自家大人了。   周管家这就摸不准天子的意思了。   当今圣上亲自去寻的自家大人,现在又闹僵了起来,周管家不懂。   但他的确将这一年天子多看重自家大人都看在眼底。   苟了腰身,周管家狐疑道:“陛下似乎心里是有大人的……否则陛下也不会在大人走后的一年光景里还时不时前来丞相府睹物思人,就连当下大人所处的屋子都是大火过后陛下安排人仔细复原着的。”   容暮一手撑下颌,另外一手的指腹还围着雕漆红桌上的磕角打着转儿。   他面前的这张桌子是新的,但是仿旧仿得惟妙惟肖,就连磕了的指甲盖儿大的一块儿地方也尽数复原。   手指被钝钝地戳着,容暮默然笑了,并未辩驳周管家的话:“是啊,他心里许是有我的。”   可即便容暮清楚自己在楚御衡心中有着二三地位,他也不敢凭借这二三地位搏一个护住华家满门。   私事同公事,楚御衡分得比谁都清。   一旦他是华氏子的消息传出,楚御衡对他的信任便会瞬间土崩瓦解……   到那时,他真的可以收拾自己同华家栓死在一处了。   只是可惜,他事到如今都不知楚御衡何故会对武将怀有那般不喜之心。   楚御衡的厌恶,就像华家的人曾剔他骨嗜他血,还犯下了难以原谅的罪责一般。   -   容暮思索不出个原因来,这头丞相府的灯火便熄了。   当刚回宫的楚御衡却依旧忙于公务。   当下御书房里亮着灯,赵朗清也还留在宫里同楚御衡回着这段时间的政事来。   除了华峥回京处理的不妥当,楚绡宓处理过的其余折子楚御衡又复看了一遍,虽说是头一回接手朝政,楚绡宓处理地还算得当。   当然这也有赵朗清的几分功劳在里头。   手中关乎华峥回京的那几封折子,楚御衡更是里里外外地看了好几遍。   折子上说华峥带兵大胜敌军后请求归京。   他本以为他的意思华峥明白。   华峥去北疆凄苦地守着,那他还能留华峥的性命;但华峥又想回京……   楚御衡心中泛起一股儿狠劲儿,翻越奏折的手骨也格外用力,很快便在竹纸上留下深深的压痕。   作者有话要说:  晚九点可能还有~ 第77章 宫中隐秘   看天子皱着眉看折子, 赵朗清半眯着眼。   他也算几朝的老人了,将朝政看得通透,当今都城里水势如何, 他心里都有数。   陛下继位后的成就并不输先帝。   更有甚者,陛下在很多方面优于先帝。   减轻了的赋税, 日益安泰的百姓, 不敢来袭的边塞敌军, 整个国都除了之前江南各处遭受过水患以外,并无旁的天灾人害。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既得王位,必承其重。   帝王无情,也应无情。   这样才能最为公正地站在万民之上去处理一切事物。   先帝就是太拘泥于儿女情长, 才会那般早早地就驾崩了去。   所以当先帝把陛下托付给他辅佐时,他教会陛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淡薄了情感。   可等他这回入宫辅佐公主殿下,他才知陛下或许并非如他所想那般可以强硬到可独自一人站在权利的高处。   因为御书房里还挂着一幅画像。   之前也挂了一幅画,那时陛下解释, 这是儿时救过他之人的面孔, 是天子的恩人。   近来听公主殿下说那幅画像被换成了容暮的画像。   容暮是一国丞相,但一国丞相的画像却被天子挂在御书房里头, 这让觐见的百官如何做想。   更何况容暮与华家的关系有些微妙。   赵朗清抬头看着墙上的人像, 这里头人的面容和华家死去的华夫人还有七八成相似……   赵朗清只得兀自叹息。   楚御衡终究没让这等沉寂弥留过久, 阖了奏折,楚御衡面色凛然地唤了一声:“老师……”   “嗯?陛下请言。”赵朗清动作有些迟缓, 但恭敬有余。   “绡宓她处理闻栗的事……可是得了老师你的批准?”   赵朗清没想到兜兜转转,陛下会先和他提到这事, 他还以为会先谈论华峥,但闻栗的事也有些蹊跷。   当下这位年老的智者敞言:“公主殿下寻到了证据,照着律法, 闻栗他是帝国皇室子弟,殿下都是依法行事罢了。”   所以并没有他在其中插手的意思。   楚御衡沉默了几息,一双鹰眼弯如钩:“绡宓她哪有证据?”   “殿下从闻栗府上搜到了文书,还亲自让人验了闻栗的身子,在其尾椎处的确有一面刻纹,同他那皇室的刻纹别无二致。”   “刻纹?”楚御衡当真不知道闻栗尾椎那处还有这样的纹路。   他同闻栗亲历过几回,行那事时也总是用正面,他之前有私心要护着闻栗,而闻栗也说并未留下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就是敌国之子,所以楚御衡也就放心随他在灏京里四处游走了。   但不想他那亲妹妹居然让人查了闻栗地府邸,甚至查验了闻栗的身子。   想起晚间从容暮府邸出来时容暮对他的质问,楚御衡眸光一暗,瞬间好似搅动起了黝黑砚台的墨汁。   但闻栗的事和华峥的比,其实并无那般重要。   闻栗如何处置,更关乎他寻恩人的私行。   华峥回京,才是当下的重中之重。   明黄色的烛光落进他漆黑的眉眼,楚御衡看着前头的耄耋老人,威压中夹杂着少见的恭敬:“那华峥的事呢?老师可曾插手过?”   “华峥……”赵朗清收束了视线,“陛下还不放过华家?”   “不放过,而且为何要放过?”   华峥要回京之事不算棘手,只是对楚御衡而言有些太过突然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楚御衡会因此乱了手脚,他也不会对华峥失了几分忌惮之心。   楚御衡捻着手中的竹纸,鼻尖压出一抹嗤笑:“再者,灏京并不缺华家这种武将,朝堂以后还会开武考,想我朝怎会缺了能带兵行军的武者。”   “武考?”   “嗯,同文考一般,三年一轮。”   赵朗清看楚御衡不似说笑的样子,目中深意更重:“陛下是何时起了的念头?”   “早就有了。”早在他将华峥驱逐去北疆,他就隐约有了这样的想法,“怎的?老师觉得不可?”   赵朗清愣怔了一瞬,随即便道:“怎会,陛下此举实乃万名之福。”   而赵朗清从华氏一族的角度来看,所得体悟又有所不同了:“但陛下心里也清楚,先帝在时不喜华家是因私人恩怨在其中,实则华峥一生并不能揪出大的过错来,不论为国,还是为民,华氏先祖自祖上同先祖开疆扩土,到如今华峥大胜过来,华氏一族在民众中都有着不同寻常的位置。陛下就算要处置华峥,不必赶着华峥这次凯旋的机会,陛下至少也要先封赏一番这位回京的功臣。”   当下赵朗清可谓是同楚御衡说了掏心窝子话。   这些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同楚御衡说明。   天子年纪不小了,处事也有分寸,之前能将华峥送去远疆而不直接去了华家的性命,赵朗清还思索着陛下心绪已经成熟了许多。   但不料想现在陛下依旧想处置了华峥。   今时不同往日,华峥是功勋累累的大将,更是朝中第一悍将,现在动手显然不合时宜。   赵朗清这一长篇话语出口,帝王并未给出回复。   楚御衡反而险些撅断了狼毫笔:“老师,你知晓朕何故这般怨恨华峥,朕的母后当初如何没了的,老师你也清楚,即便这样,老师你还要这么劝说朕松手?”   “老臣怎能不清楚?”赵朗清纳了一口气,眼里也满是伤痛,“但先后是重疾而亡,没有证据证明是华峥动得手。”   “但他起码曾经有过念头要取了朕母后的性命,父皇都已经查清了当初刺杀母后的此刻就是华峥派出的人。”   “可先帝也并未处置华峥。”清醒着的赵朗清一字一句地往楚御衡心口戳,“若有证据,先帝定会当即就处理了华峥。”   “父王也一直恨着华家!”   楚御衡“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笔搁在桌上,污墨瞬间染了奏折的纸业,甚至还飞溅到楚御衡的腕骨处。   其实他知道的远比赵朗清多些,当初的皇室丑闻被他父皇压得死死的,所以就连赵朗清或许都不知当初的华峥是如何闯进了他母后的殿中,之后又做出了何等恶事。   这是他父皇的难言之隐,也是给整个皇室蒙羞的丑事。   他父皇可以顾忌着华家不处理华峥,但他不行。   楚御衡还牢牢记得父皇驾崩前父皇是如何流着泪同他讲述了皇室的隐秘,最后,他父皇面上还带着对华峥的恨意,吊着最后一口气让他日后千万不可让华家在朝中得势——不管是华峥,还是华淮音,通通要牢牢控在手中。   所以赵朗清认为他父皇认为华峥是清白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若再多给他父皇一些时日,他父皇必然会了结了华峥。   这些都是楚御衡不愿去回想的往事,若不是赵朗清也劝他放过华家,楚御衡也不会再将这些深埋的泥淖往事掘出。   回了神后的楚御衡依旧满面凝重,方才摔笔的那一下溅起的墨滴他也没心思擦去:“老师不必再说了,朕今日的话就落在这处,若华峥无得证据证明朕母后的死同他无得关系,那朕就永远不会放过华家,而且不仅是华峥,华峥之子华淮音朕也轻易不会放过。”   他母后和父皇的突然离世是他这一辈子都难以遮掩的痛楚。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同华家扯不开关系。   陛下的话字字皆狰狞,赵朗清挣扎几息后只得沉沉叹息:“罢了,陛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老臣当初同意公主殿下放华峥回来,也早因不满朝堂的风气罢了。整个朝堂重文轻武,太过偏颇,而武将心寒,边塞容易不稳,但陛下既然起了武举的心思,除后起之秀外,老臣也望陛下能多少善待当初的武将们。”   同样的话,楚御衡今日晚间刚从容暮听到过一回,赵朗清的话同容暮的意思都差不多,这让楚御衡心中卷起说不出的闷躁来。   赵朗清瞧出眼前人的不虞,不再多说,再看墙上容暮的画像,赵朗清将手中的茶盏搁下提了旁的话题:“陛下此次南下可还顺畅?老臣知道陛下是去江南找人的,去寻容暮时,陛下可还顺利?”   刚才外头进来看茶的小宣子见陛下手污着,连忙递来一方白巾子。   楚御衡接过,眼皮子也不睁开地擦拭着手边污墨:“找到容暮了,他同朕一起回来的,朕打算让他在华峥的庆功宴上露个面。”   赵朗清皱着眉:“那他的意思呢?”   “他同意露面。”   “老臣的意思是,容暮他觉得陛下该如何处置华峥?”   “……”   原本听赵朗清提到容暮,楚御衡心口还一片凉熨,现下赵朗清问他容暮对华家的看法如何,楚御衡不免有想起他和容暮前几个时辰的争执。   天子的沉默让赵朗清有些懂了:“他的意思也是让陛下高抬贵手?”   楚御衡无奈地点点头,随即将手中黒污一片的巾子递给了小宣子:“他素来如此了,当初朕本意想华家人死绝,但他先提的让华峥戍边,再将华淮音困在灏京中,若不是他先提这般,朕已经直接处置了华家那一群人。”   无论处理武将,亦或是旁的朝臣,容暮用的法子大多比他要温和些。   “陛下可多听听容暮的看法,他虽年轻,但也有大智。”   “嗯。”   他的阿暮自然聪明冠绝。   又一截蜡烛灼烧殆尽,楚御衡见赵朗清努力提着神同他说话,便让他下去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老师身子熬不住了,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那老臣就告退了。”赵朗清慢慢退下。   伺候在一旁的小宣子在烛火近乎熄灭的闪烁下默默又点亮了一盏新的烛火,火光陡然压下几分皎洁月色,但窗沿口依旧铺着一层清朗的银色月芒。   楚御衡重新开了折子,但侧首忽见外头透进来的月色,囫囵之间竟突生几丝柔情来。   若是阿暮不曾入睡,当下可否同他看着同样的一轮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九点见~   晚安(轻轻~ 第78章 我回来了   五日后, 晨光尚好。   容暮起了个早,收拾好了自己后,他便在周管家的陪同下出了府。   这几日楚御衡已经将华峥回京的消息放出朝堂, 同时还提了句丞相府去年的火海并未让容暮丧生, 楚御衡对外的借口是他遭受奸人所害,今年命大就重新回来了。   所以今日他还算大方地出府了。   朝臣疑心多,虽将信将疑,但百姓则欢呼雀跃得多, 以至于丞相府外头堆了好些的土蛋米面。   周管家看着自家大人错愕的神色,不免好笑地解释着:“百姓可不止今日送东西来了,前几日大人回府的消息和镇北大将军大胜的消息一起传遍了灏京, 次日老奴晨起开门的时候, 见着的蔬果就比今日还多些,齐落落地堆成了小丘陵的模样。”   看着这些挡了道的礼物, 容暮喉间起了一声轻笑,像用柔软的尾羽轻刷着闻者的鼻唇沟,让人从头酥到尾。   容暮细细将这些东西记在心里, 同时嘱托周管家:“东西都好生收好。”   “大人放心,能用的果蔬都用在后厨了, 能存放的手工艺品也都好生收在库房里头。”   知道自家大人的性子, 所以周管家一早就有了处理这些东西的法子了。   容暮自然信得过周管家,小心绕开这一地的“良苦用心”, 容暮的视线轻晃着就落在石狮子口中衔着的一条白带上。   有人还给他送了由他做出图纸的发带。   熟悉的云纹, 熟悉的银白色细线的绣法,柔软的料子缠在指尖,容暮不免思绪万千。   须臾后,容暮便将这发带小心的收好, 纳入胸前衣襟之中:“走吧,时候也不早了。”   若晚了,就说不准会错过华老将军归京的盛况。   -   华峥归京日恰逢三月十六,按着习俗还是黄姑浸种日。   农作的百姓不必非在这一日浸种,但讨个好喜头,家里春耕用得种子皆在这日被翻了出来进水泡着。   所以容暮沿路还能看到好些人家抬着大木桶往里头倒着东西。   周管家怕容暮不懂这些,还陪在容暮身边细细解释着:“温汤浸种,种子都是精挑细选而出的,泡后就可以下地了。”   容暮看在眼里,去年南下的时候就曾见过这般场景:“民众有大智。”   “可不,富贵日子也好,穷日子也罢,自己个儿过得快活就好。”   见周管家意有所指,容暮停下脚步,期间有人流不断朝他涌来,箪食壶浆去迎接凯旋的将军,容暮顿下的脚步又续上了。   “周叔说得对……”   周管家莞尔。   容暮今日出府的目的地是城郊的醉仙居,他要在那处等着凯旋的华老将军。   按着楚御衡前一日放出的消息,华老将军今日就会回京了,他不便亲自去迎老将军,最后只把地点选在了城郊的醉仙居。   虽说也偏远,但人应当也比得灏京城中心少了许多。   可事与愿违。   容暮去醉仙居时,同他一般想法的人不算少数,普陀大众沿道候着人,而略有钱财的,已经提前一日就特意定好了醉仙居的厢子,以至于容暮的确是来了人,可当下连个靠窗的包厢都没有。   还在思衬着是否下去同百姓一道夹道等人,容暮还没出醉仙居就刚巧遇上了进门的周渠。   “大人!”   周渠略略起了惊。   当即环顾四处,容暮的出现已经引得许多人的窃窃私语,周渠不敢声张,干着嗓子放低了腰背:“大人还请快随我来。”   “……好。”   -   周渠的小包厢位置极好。   一踏步进去,容暮在屋里就能将外头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周渠搓着手,方才的慌乱已经平定了下来,叮嘱小厮去带些茶水点心上来后,周渠看着还在屋里陪着容暮的周管家,眼神示意容暮让周管家出去候着。   但容暮摇摇头,清浅回道:“无碍,自己人。”   周渠这才敞言:“大人回来的消息,陛下可知?”   容暮离灏京是他一手操办的,但他后来也没和江南的容暮有过多的联系。   就怕多疑的天子查探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我就是同陛下一起回来的。”   “什么,大人是同陛下一道回京的?”   “嗯,放心,陛下没有为难我。”   容暮有些赧然。   他回来得顺风顺水,相反的,不顺的是楚御衡。   楚御衡还在他屋子里意外地受下了一刀。   回想楚御衡因为匕首那一刺而不得全然治愈的痛楚,容暮难敛目中的惭愧和汗颜。   小厮送来茶水后便退下了,容暮斟了三杯茶,分别递到周管家和周渠手中,这才自己捧着茶盏:“周老板也是来此等着见华老将军回京?”   “可不,得了消息就来了,赶在人前头先见老将军。”周管家也不饮茶,只是看着窗外,希望能瞧见些什么,“其实不好意思同大人讲明,草民还在此处约见了旁人。”   “旁人?”   好巧不巧,容暮还不等周渠回应,包厢的门就被人给打开了。   来人不止一个,脚步声混杂一片,让黄竹铺就的二层地板咔咔作响,其间还夹杂着让容暮倍感熟悉的两道男声——   “我都说了我想先去丞相府看看我家大人,你为何非要带我来这!”   “丞相府何时都能去,你就不能先陪我在这见见周叔么?”   来人可不就是宋度和华淮音二人。   二人拉拉扯扯间,居然自有一番熟稔的意味来。   见是故人来,容暮当即迎了上去,即使隔着屏风,但容暮依旧目光明亮深湛,满面欣喜地出声:“阿度!”   宋度心里还窝着火,只顾着低头极力避开华淮音的牵扯,原本不知晓这包厢中还有旁人,更不知里头人就是他担心至今的自家。   当下听到自家大人的声音,宋度不自意地扩大了瞳目:“大人也在?”   “我不知道啊。”华淮音挠挠头,周叔可没说容暮也在。   宋度脚步急促了些,就连华淮音纠缠着他的手骨也忘记要去挣脱开,由着华淮音将他拉扯进去。   视线终于掠过屏风,宋度看着窗边的白衣男子。   一如既往的眉眼含笑,幽意盎然。   “大人!”   的确是自家的大人,宋度心跳出嗓子眼,欣喜之余,宋度甩开华淮音的动作变得格外的利落。   华淮音蓦然看着自己空了的虎口,他刚刚才牵到的人,这么快就像云一样飘离了他?   武将的心口有些不舒服。   酸酸涩涩的。   但华淮音见到眼前让宋度激动的是容暮,酸了吧唧的心口散了几分味儿。   是容暮啊,那就不稀奇了。   毕竟在邰南郡的时候,容暮就是宋度口里念叨的最多的人了,白天念叨,晚上念叨,晴天雨天亦或雪天都会提到容暮。   华淮音尽量忽视自己的不快活,当下大着步子跟在宋度后头。   而这头一年多不曾相见的主仆二人此刻正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容暮看着红了眼的宋度,线条流畅紧致的下颌扬起,唇角微翘地张开了臂:“阿度,我回来了……”   “大人……”   眼见着宋度就要抱了过去,华淮音眼疾手快地冲了上前,替宋度抱住了容暮。   被推开的宋度:?   被抱住的容暮:?   而华淮音则松了一口气。   可当下氛围似乎有些尴尬,怀里抱着的人万分僵硬,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华淮音气血涌上了脑袋,脸红了个透。   赶忙松开了手,华淮音手舞足蹈地对着空气捏搓了许久,最后才干巴巴地从嗓子眼里对压出了一句:“恭喜。”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居然上榜了!   虽然是看不见的榜,但——感动!   决定日更7天!   各位晚安(轻轻~ 第79章 难以揣测   恭喜什么?   可能是恭喜他回来么。   华淮音的力气不小, 若是之前的他,许会被华淮音压得气血不通,呼吸不畅。   但如今的容暮还算云淡风轻。   知道华淮音没有恶意, 容暮当下眼里藏着笑, 掸了掸被华淮音压皱了的衣服前襟:“多谢。”   包厢里头人不少,周老板看人都齐了,心情更是好极:“大人,少将军就是草民今日约见的客人。”   容暮看着还在红脸的华淮音, 再瞧瞧板着张脸的宋度,将这二人的不对劲压在心间,落在明面的只有一如既往的温缓:“我今日就叨扰了, 来得急, 不曾定下醉仙居的位置,劳烦能不能同少将军一道挤一挤?”   华淮音还在为自己方才的放肆行径忸怩着, 当下汗出至踵:“哪里的话,丞相大人能来是荣幸。”   容暮挑眉,明亮深湛。   怎的一年不见了, 华淮音还变得文气了许多,过去他同自己熟络的时候都会唤他一声“容弟”, 现在却是一声“丞相大人”……   “少将军不必和我这么客气, 我现如今也不是什么丞相大人,若是少将军不嫌弃我身份低陋, 可否还如之前一般唤我一声容弟?”   华淮音本还在努着嘴, 听了容暮的话很快嘴角就咧起了笑来:“我还怕你觉得生分,既然如此,我就喊你一声容弟了。”   “嗯。”   华淮音为人赤诚,举手投足间有种直钝之感, 又让人不由得心生包容之意。   痛他相处让人感觉很是舒服。   容暮心头一热,当下问道:“少将军和阿度你们是何时出发回京的?”   宋度还在心里头高兴自家大人比之前康健了许多,此刻被容暮提到,嘴角的弧度高高扬起;“少将军得了消息就急着赶回来,仔细数来,大概也有小半个月的光景。”   华淮音看着斯斯文文的容暮,再看看已经将全部注意都放在容暮身上的宋度,华淮音例行气恼。   但这气不至于撒在容暮身上。   这边华淮音还在心里头不对味儿,那边的宋度还对他的醋味毫无所知:“那大人呢?何时回来的,若是知道大人也回来了,我也早就动身来寻大人了。   “当初我急着回来见父皇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华淮音耸了耸肩,还在一旁拆着宋度的台。   “少将军……”同宋度冷泠泠的视线对上,华淮音自己就理亏地闭了嘴。   这二人简直一对冤家。   同席的容暮自打堪透二人的关系后,笑意就没降下来,看着手背从外头树叶缝隙透出的点点阳光,容暮对宋度并无遮瞒:“我也刚同陛下一道刚回京不久。”   “所以大人这一年在何处?也在江南么?”宋度还是更关心自己大人些。   “嗯……”   “难过,我之前恍惚好似看见大人了。”   知道宋度说得是他和沈书墨去邰南郡那回,容暮直截了当地应了下来:“去年十月的事,当时和旁人去邰南郡办事,就想着来看你们一遭;但怕惊扰你们,就没打搅了。”   宋度蓦然松了一口气。   他之前先同华淮音去了邰南郡,后来得了灏京自家大人葬身火海的消息后,整个人犹如被雷暴所劈中一般,要不是还有个更难过的华淮音在,他当即就会从邰南郡出发回京。   大人让他照顾好华淮音,那他能做的也就只有照顾好华淮音。   好在后来他在邰南郡时还有人给华淮音送了旁的消息。   关于灏京的,以及关乎丞相府的。   大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宋度也只靠着这一口气吊着自己。   他跟在容暮身边许久,自然知晓那段时日自家大人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的艰难,身子虚疲,日夜咯血,更不必提还有宫里那位时不时带给丞相府的刺寒。   那时候的大人心死了,说不准真能在火海中不做逃脱……难过如烟云转瞬间就烟消云散。   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无用了,大人都已经回来了,而且回来的还是个更为健气的大人。   宋度很快就拾掇好自己的杂乱心绪。   一旁静静喝茶的周渠暗地里是华峥的人,当下所想也比旁人更深一层:“老将军回京的事……就是不知陛下是何反应……”   华淮音虽略显慢钝,但也知自家父亲在陛下眼里是不得眼的,不仅在陛下眼中不得眼,他打小就明白先帝也不喜他家。   别家小孩都得了先帝赏赐的各种小玩意儿的时候,他一无所有,而且父亲却还不肯把他带去兵场看练兵,他只得在自家院子里过把瘾。   所以说起皇室了,华淮音认同双方许都是相看两生厌的局面。   所以扭头听了周渠的话,华淮音紧紧眉峰,这才想起其中有哪里不对劲:“所以我父亲回来,陛下会不喜么?”   周渠也看向容暮。   意思是还需问问容暮当今天子的看法。   但容暮低下了头,窗外进来的飞尘在他睫羽处四处起舞:“天子之意怎能擅自揣测。”   “大人在陛下心中是有地位的。”周渠继续探问。   知道周渠在探他的话,可容暮当下自己都摸不准楚御衡的意思,又怎能将乱七八糟的消息放出来混淆旁人呢,就此,容暮再次平淡地挡了回去:“周老板严重了。”   周渠多看了容暮一言,这才不再多言。   华淮音不懂为何当下的氛围突然变得冷凝起来,看着永远冷静的容暮,再瞧着自小看他长大的周渠叔丧了口气,华淮音顿时陷入了两难。   还是宋度截开了话题:“大人身子好了,能饮这浓茶么?”   容暮身后的周管家也不喜周渠对自家大人的如此逼问,听闻宋度的关切,便笑顺道:“大人的身子的确好全了,府上的宋大夫前几日还摸了脉,大人可不再如之前了。”   “那当真好极。”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宋度给容暮倒了茶水,再次将一旁挤眉弄眼的华淮音忽视了个干净。   华淮音兀自哼了一声,但还是不自意地往宋度那儿贴了贴。   宋度已经不是头一回被华淮音这般挤着了,当下看着一座山一样压过来的男人,宋度没带好气地责难:“少将军往旁边去一去,挡着我和我家大人说话了。\"   “整天就知道大人大人的……”   华淮音还在嘟囔着什么,但容暮还没竖耳听清就被外头骤然而起的喧嚣吸引了注意。   几人零散的闲话也都被外头的骚动声下压得干干净净。   华淮音离窗近,这会儿已经扒拉着窗沿,胆大地朝外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来了来了!我父亲的人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嗅到快要大结局的味道?   明天见,晚安(轻轻 第80章 父子再见   华老将军回京的人马浩浩汤汤, 沙土翻腾而起,黄色沙幕中,做闪的沙子还在高头大马的马蹄子四周逡巡不去。   楼上有人乐, 底下的百姓也发乐。   容暮侧首望去, 不远处有百姓敲起了鼓,亦或擦起了锣。   一孩童个子矮瞧不清楚,便顺着自家父亲的腿往上爬,当其最后如愿坐在了父亲的肩膀上, 口里还大喊以后也要当一名保家卫国的将军。   童稚一语更是在本就喧嚣的人群中炸开了锅。   但百姓不知朝中暗处水的深浅。   当下见到大胜的武将时,快活是百姓的,武将哪得如此快活, 带不了兵的将士一辈子困在灏京中, 带的了兵的将士则被迫远离灏京,而这一切, 都有他的一份力在里头。   自耻惭愧像是携着一羽轻绒,不断顺着容暮四肢百骸处最脆弱的经脉扫动着。   容暮还身处歉疚之中,那头华峥的军队已经蜿蜒着踏上了大道。   马蹄声铮铮, 再干净整洁的醉仙居此刻也笼罩在腾飞的黄沙里。   早春草木的气息下,容暮好不容易压下的愧怍终究在同华老将军对视的那瞬间蓦然破防。   浑浊的眼, 古旧而嶙峋的疤痕也爬在华老将军的鼻侧;明明是一张凶婺有戾气的脸, 整合在一起后却带着几分容暮在北疆时见到的同种宠顺。   绵长但齐整的马队打官道不断走来,欢呼雀跃里, 华老将军的车马已经踏步到醉仙居的下头。   容暮连眼睛都不眨, 就见正下首的老将军忽就昂首,单臂牵扯着缰绳,闲下来的那一只手朝着他们这处摆动着以作招呼。   看着华老将军的背影模糊在眼前,容暮徒然松了绷紧的心口。   而楼上的华淮音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好些年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了, 此次再见,华淮音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还红了眼:“我父亲刚才看到我了,从醉仙居下头走过时还同我招手了!”   宋度:……   宋度的小臂被他捏得痛涨,但华淮音浑然不觉,摇来摇去,就像儿时摇着拨浪鼓一般:“阿度!我父亲真的回来了!我看得很清楚,我父亲的眼眶都红了,我父亲见到我哭了是不是!”   华淮音一直向宋度求证着。   宋度知道这人当下欣喜若狂,此刻他的手臂痛得发麻,可他也不忍对华峥戳破事实的真相。   毕竟华老将军似乎看到自家大人才红了眼……   况且宋度知道的东西远比华淮音要多上许多,自家大人同华老将军的关系在北疆时的相处他就一直看在眼底。   二人的关系有些说不出的隐秘。   可华淮音此刻还在兴奋的劲头上,宋度不忍戳破他的快活心情,宋度只能紧绷着嘴,由得华淮音在一旁兀自激动。   最后一屋子的人中,反倒是容暮看上去最为淡然。   依旧一手指腹围着杯盏打转的姿势,嘴角勾起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但明面上从容不迫的容暮实际上并无外若所想得那么轻松,他隐在膝盖骨上的另外一手一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颤个不停。   这还是头一回,父子二人剖在明面上的对视。   只一个眼神,容暮就同华老将军连了心。   “咳咳……时候刚好,大人,我现在下去点菜?”   “嗯,去吧。”   周管家下去叮嘱着楼下掌柜点菜,而周渠也识眼色的告辞:“醉仙居里头待忙的事物不少……大人,少将军,草民就先下去处理事物了。”   “今日劳烦周老板你了。”   容暮颔首,华淮音还在叫嚣着让周渠上酒来,但周渠一个熟稔的白眼翻了过来,不带好气地笑道:“少将军在外头还是少些饮酒为妙。”   最终这酒还是上了过来。   只上了一小坛。   父亲归京,难掩喜意的华淮音动作不甚熟练地拍开泥封,黑黝黝的酒坛子里的酒气瞬间香飘四溢。   容暮没拒绝华淮音倒过来的酒,但宋度焦着心:“大人能喝么?”   “无碍。”   宋度这才放下。   华淮音只小口饮着酒,许是他饮酒少,而且口味都被楚御衡之前送的那些桂花酿养刁了嘴,现在醉仙居这酒在华淮音品来无功无过,喝着总觉得缺了什么。   华淮音也嘬不出这酒的美妙来,大口饮尽这一碗后就不多喝了,但即使这样,他也红意上了脸,整个人就像从酒窖里刚爬出来一般:“嘿嘿……还是容弟你之前赠我的桂花酿味道好,那个更够劲儿。”   几句话中的功夫里,华淮音的醉态彰显得淋漓尽致。   “那可是陛下给大人送的,整个灏京都寻不出几坛更好的桂花酿,我家大人还在地窖里好生藏着,当然味道极好。”   不想让不懂酒的华淮音三口两口就吞咽了酒水,此刻宋度酌量给自家大人倒酒。   可宋度执起酒坛的手却被容暮的手背所拦下,眼底最后一点清冷已然融化:“你也喝,到现在也不见阿度你动几下筷子。”   “这是属下应该的。”   宋度服侍容暮服侍习惯了,纵使一年多未曾相见,现在同容暮在一处,宋度也忍不住为容暮做些什么。   但容暮却不喜这般,于是反手夺了宋度手中的酒坛子:“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想必阿度你也是一路赶忙着回来的,快吃些东西垫一垫。”   手中拎着的酒坛虽是小坛,但容暮一只手险些没撑起来。   酒水在酒坛里晃荡一圈,最后稳稳地从壶口流入宋度面前的酒碗中,容暮将酒坛搁回桌上后,宋度只能听闻眼前人轻缓的一声:“况且你还能服侍我一辈子不成?做不过日后我们都会分开的。”   宋度当真惊到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大人是要赶我走么?”   容暮笑笑,瞥了眼已经有些醉酒意向的华淮音后,视线回落到宋度身上:“你同少将军……这不是已经走到一处了么,你还能跟我一辈子不成?”   宋度陷入了沉默,   徒然间,“啪!”的一声瓷器应声而碎,砸地而四溅的正是华淮音手中的瓷勺。   不知是那句话激起了酒醉的华淮音,这会儿武将昂着头,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对,我们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轻轻 第81章 闻栗活该   ——对, 我们在一起了!   听了这话,宋度又烦有恼,闻言伸手捂住了华淮音的嘴。   本在躁动着的华淮音顿时安静了下来。   但顺从的华淮音让宋度愈发发躁。   宋度的手能捂着华淮音的唇, 可却遮不住华淮音闪闪的凤眼。   看着喜欢的人, 华淮音的眼里就满是醉了酒的星星。   同样的沾酒就醉的特性让容暮不由得想起楚御衡来。   楚御衡也是如此,多沾了几口酒,就容易被酒气夺取理智。   这二人还有相似之处,容暮心中不免发笑。   宋度不知自家大人为何会笑, 还以为自家大人在笑他和华淮音之间的关系,忍不住垮了张脸,说话间还带着有气无力的挫败:“大人都知道了?”   “嗯, 见你们这般相处, 大底能猜到一些。”   “就知道瞒不住大人。”   “大概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邰南郡的时候么?”   宋度点点头。   “难怪……之前在灏京中,我们同少将军还没有那么多的联系, 这么看来,我还算你们之间的冰人?”   “大人就别同我说笑了。”宋度不自意地发笑。   当下见华淮音闭了眼,宋度让他趴在桌上小憩。   动作虽不似侍奉容暮时细腻, 但也不失温情。   看眼前的男人靠着木桌似在酣睡,宋度挟了一口气同容暮解释着:“之前怕被灏京里人知道对他不好, 于是就商量着瞒下, 本没打算瞒着大人的,只是原先想着回府的时候再同大人说明, 到不曾想大人已经敏锐地瞧了出来。”   容暮抿抿唇畔, 这酒让他有些躁,但不打紧。   重新倒了半盏茶解下泛起的酒意,容暮一边听,一边还敛不住目中的兴味:“是该瞒着, 也只能瞒着了,但是这样就委屈你们两个了,这条路不好走。”   两个男子能在一起已经很是难得,更不必说人前也保持着私下的亲昵关系。   至少灏京城这么多的人家,容暮就寻不出一户敢在明面上公开的。   思及此,容暮不得不多说两句:“少将军在灏京的位置打眼,你们以后还需小心着些。”   “……”宋度的瞳目乍然扩大,“大人就不介意么?”   “介意什么?”容暮微微侧首,碎发遮住他明朗的眼。   像是突然理解了宋度的意思,容暮很快就笑着解释,“为何要介意,我之前不也这般?还是因为是有我这个前车之鉴,所以阿度你如今才有些不自信起来?”   被自家大人一言勘破自己的踌躇,宋度沉闷着一口气:“不是大人的缘故,只是我还未确定这么做是否是最好的选择,我这头会不会牵连大人,他那头会不会连累本家。”   “那阿度你觉得什么是最好的选择?”仰靠在椅背上,容暮压下嘴角的笑,“少将军足够勇敢,能和你同心,那就够了。”   这次酒喝得少,华淮音不过小憩了一会就有些清醒了。   酒气之中,华淮音模糊听到有人说到“少将军”和“勇敢”什么的词句,武将的执念顿时一涌至颅顶:“我是华家之子!怎能不勇!我若上战场,定能以一当百!”   突如其来的一身长鸣把容暮和宋度之间的和恰氛搅了个干净。   容暮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宋度更是觉得这厮没眼看。   -   但这样也好,清醒了的华淮音可以自己个儿回府了。   分别的时候,宋度自然要跟着容暮回丞相府去。   华淮音送几人到丞相府前,还有些发自本能的腻歪,可他偏生不知容暮已经将二人的关系看了个清楚,这会儿演着自以为娴熟的平淡从容。   “容弟,以后我们可以像今日这样多聚聚。”   这样他就可以借机多见见宋度了。   当下华淮音都这么说了,容暮自然乐意至极:“少将军不嫌,自然可以多走动走动。”   华淮音这才看着宋度,假模假式地装着陌生人:“这一路多谢你的照顾了。”   对上自家大人含笑的琉璃双眸,宋度忍不住踢了踢华淮音的黑靴:“少将军还是快些回将军府吧。”   他都快遭受不住自家大人的笑了。   华淮音“嘿嘿”地摸了摸后脑勺,这才离开。   看着华淮音彻底消失在丞相府的巷口,容暮的笑意由此彻底地不做遮掩,最后连眼角都弯起了笑痕来,让干净的五官多添了几分少有的稚气。   先提着醉仙居饭食回府的周管家不解自家大人怎的笑得这般开怀,当下也跟在容暮和宋度后头绽起了笑。   不管如何,大家都回来了可真好。   -   不同于丞相府晚间的温切安逸,天牢一年四季皆凄寒透骨。   已经入了春,但暖融融的春意依旧穿透不了厚实的天牢墙面,寒冷和血气在狭窄的牢笼里年复一年的反复发酵,最终凝练成墙面上和刑具上深黑色的印记。   而在这样深沉的氛围中,闻栗腿上发红的血迹则鲜活了许多,即便是大半月之前的伤口,蒲草上的血迹完全比不上墙面上来的暗沉。   楚御衡阴沉着一张脸进去。   而他身后非闹着也要一起来的楚绡宓则捏着鼻子,眼里满是嫌弃。   楚绡宓要不是害怕在她不在的时候,闻栗又给自家皇兄灌什么迷魂汤,她才不会来天牢里面呢。   当下楚绡宓是头一回来,楚御衡则不是。   上一回进来是陪容暮过来的,那个时候闻栗还在审问华淮音,容暮担心不过,才会求着他一同过来看看华淮音如何了。   但也是那回过来,重重地给了楚御衡心口一击。   容暮曾在这天牢里受了那么多的苦楚,有些地方不能轻易踏进,只要靠近丝毫,都会蓦然勾起当初的心悸。   当下牢笼的铁锁沉沉一声“咔”,打断了楚御衡的思绪。   门笼就被牢里的狱守打开,扑面而来的并非是如上次来时那般浓郁的血腥气,相反,药材的苦涩瞬间萦绕在楚御衡的鼻尖。   没有断腿的华淮音当时处境极为不妙,真断了腿的闻栗却过得尚且不错。   衣着虽然破旧,但还厚实,能抵御了牢狱里的寒冷,闻栗的面色也尚佳,若是当下闻栗除了天牢,估摸着也无人能瞧出这人在牢狱中待了有一个多月的光景。   可是楚绡宓没见过华淮音第一回 的惨状。   楚绡宓已经实在难以想象闻栗那么光鲜亮丽的一个人,吃穿用住都要最好的,现在一入了天牢,也会落得这般落魄。   曲着个腿,脸上还染着灰……   但也是这人活该。   楚绡宓在心口实打实地忒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轻轻贴贴~ 第82章 昔时月光   闻栗侧躺在干枯发黄的草席子上头, 听见铁锁发出的响声,随即抬起了眸子。   看见来人是谁,闻栗溢出一丝冷笑:“陛下?”   楚御衡静静的将闻栗的窘迫看在眼里, 向前一步跨去, 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你又骗了朕。”   “骗?”闻栗脸上也带着伤,那伤也不知是何时留下来的,现在只余下一道长长的血痂,活生生地横断在闻栗的脸颊上。   “你尾骨的记标, 你不曾说过是你皇室的标记。”   原来楚御衡提的是这个。   闻栗半臂撑着身子想将自己的上身抬起来,最终吃力地又回撞了回去,看着空荡荡的牢狱和发霉潮湿的墙壁, 闻栗哂笑:“既然陛下都知道了, 那陛下现在是来杀我的……还是救我的?”   “你这厮好不要脸!”楚御衡还来不及说话,倒是楚绡宓赶在前头咒骂闻栗。   也不顾上提着白洁的宫袍, 楚绡宓一生气就双手掐着腰,“你不懂自己的身份吗?怎么还好意思将这话说出口?敌国之子落在我们的国土上,当初我皇兄没将你千刀万剐就已经是便宜你了。”   “绡宓, 谨言。”   楚御衡打断了楚绡宓,又上前一步隔开了闻栗看着楚绡宓似笑非笑的视线。   而被打断了的楚绡宓有些不快活:“皇兄你凶我?事到如今, 皇兄还要替他说话吗?”   “并非责备你, 只是绡宓你为一国公主,须懂礼数, 这么骂骂咧咧哪还有皇室子女的礼数在。”   “……皇妹知道了。”   已经气地变了神色的楚绡宓上齿咬着唇, 冷哼一声后就双臂交叠在胸前,扭头不看这处。   闻栗看着这幅景象,倒实实在在地笑了起来。   他就喜欢看楚绡宓这幅明明看不惯他却又被楚御衡强压着的模样。   明明都是皇家子女,独他过得颠沛流离, 而楚绡宓就能在皇室的温床里成长起来。   当年第一眼见到楚绡宓,闻栗就知道楚绡宓前头的日子过得有多顺风顺水,不曾经历过从金银堆跌到泥泞沼泽的变数,楚绡宓眼里永远有光,也永远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光耀,刺眼,让人心生嫉妒和怨恨。   闻栗就喜欢挑衅楚绡宓,楚绡宓想要的东西,他设法通过楚御衡夺来,楚绡宓喜欢和亲近的容暮,闻栗也喜欢同那人对着干。   就姑且算的上他在异国里的消遣。   只可惜了,他如今还没将华家的人拉下水,自己倒先折了腿。   闻栗尚且不知华老将军已经大败敌军,现已凯旋,而这就是楚御衡这次过来天牢的缘故。   看着已身陷囹圄却依旧维持高贵神色的闻栗,楚御衡唯一的一点耐心也快消失殆尽。   原先闻栗的倨傲在他眼中颇有光芒;但现在则大大相反,闻栗的倔强宛若一根根的寒刺,不断嘲讽着楚御衡自己之前是多么蠢钝才被闻栗这般牵着鼻子走。   “华峥已经回京了。”   听到楚御衡这么说,闻栗原本搁置在草堆上的手骨明显攥紧了起来,但他很快又松开了,故作平静:“无诏归京?”   “怎么会无诏!老将军打了胜仗,还是本宫亲自允许他回来的。”楚绡宓实在没忍住顶了一句。   但这话说出口就后悔了。   原本以为自家兄长会责备她的过失,但她皇兄面色平静,看向她的黝黑双眸似有鼓励。   楚绡宓抿抿唇,看着闻栗试探着继续道:“华老将军大破敌军,北盟甚至送了降书,这么大的功劳当然要准他回回京大赏。”   闻栗平静的面骨这才有了彻底破碎的痕迹。   将视线从楚绡宓身上转移到楚御衡身上,看着眼前极为高大的男人,闻栗心里绷得紧紧的:“那陛下的意思呢,陛下不是不喜华家么,难道华峥回来后陛下还要给他加官进爵,继续封赏?”   “有何不可。”   知道华家人是闻栗的心头刺,楚御衡不介意将这刺推得更深:“但朕这次来,是想想知道当初救朕的人究竟是谁。”   “陛下贵为天子也有寻不到的人?”闻栗讽意四起。   “朕没有同你开玩笑的意思,告诉朕当初救朕的人是谁了,否则你同华家就一同被埋葬。”   “陛下是在同我做交易?只要陛下答应我处置了华家,我就将我知道的都告于陛下。”   “闻栗你知道的,朕完全也可以对你用刑让你说。”   “但陛下也知道,即便那样我也不会说……”   楚御衡的无声默认了他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闻栗心绪顿然通畅了些:“只要我一死,陛下就永远也得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闻栗。”楚御衡声音低沉,其中还藏着忍不住的危险气息,“朕不是寻不见人,当初救朕的还有一名僧人,朕已从他那处查起。所以朕不是在同你交易,而是给你个机会罢了,你没有选择。”   闻栗手里的消息就是闻栗最后的筹码,若是会说,当初的闻栗就会同他说明朗了,倒不会依旧用话术囫囵着他。   这一点闻栗清楚,楚御衡也清楚,楚御衡更清楚的事他不是必须用筹码才能换得闻栗手中自己想要的讯息。   他不是寻不见人,只是太过缓慢。   楚御衡临行南下前,就派人去清泉寺调查,想必假以时日必有回响。   所以如今的闻栗在他心中也并非那般重要。   幽寂的天牢中,楚御衡最后看了一眼闻栗,瞬间从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变得平静下来:“华峥今日归京,想必他很快便会进宫述职,你今日若给不出朕想要的消息,朕也不介意你今夜——就葬在此处。”   -   闻栗还是屈服了,将往事剥茧抽丝,最后让楚御衡一脸沉重地出去。   倒是出了天牢的楚绡宓有些狐疑。   今日知道自家兄长要来看闻栗,楚绡宓也紧赶着要跟过来。   她不会给闻栗任何可以反水的机会。   毕竟自家皇兄之前都被闻栗迷得五迷三道的,二人若再有机会独自相处,闻栗指定还会整出些什么妖蛾子来。   但楚绡宓不曾料想他的皇兄居然这般清醒,说实话,皇兄说的话格外的伤人。   皇兄之前把闻栗当做救命恩人才会对闻栗那么好,但转眼间闻栗摇身一变并不是当初救了自家皇兄的人,合着她皇兄那一年都报错了恩。   现下一曲终罢,她本以为自家皇兄会有所留情,但不料皇兄他远比所预料的更加绝然,   不过伤到的是闻栗,楚绡宓很乐意。   真是好一出大戏……   刚出了天牢的门外头,日光晴朗,还有些刺眼,楚绡宓眯着眼低下了头,盯着自己已经污浊了的宫裙一角,不由得想起御书房的画像。   在闻栗没有出现在皇宫之前,楚绡宓也以为容暮书房里的画像画的是阿暮,虽然画中人同阿暮没有那般相似,但也有七成的熟眼。   这仔细琢磨起来,可有些不对味儿了。   现在楚绡宓看来,那御书房挂了十多年的画像则更像是闻栗的画像了。   “皇兄……所以闻栗是皇兄你的救命恩人,而皇兄对阿暮好是拿阿暮当闻栗的替身?”   楚御衡原本连续的步子一顿,日光打在他的衣袍上,又顺着衣领爬上他经脉暴起的脖颈处。   再转过身去,楚御衡面如寒霜:“连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什么叫连她也是这么觉得的,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认为。   闻栗么?   总不会是阿暮也知道吧……   若是阿暮知晓自家皇兄一直把他当做闻栗的替身,该有多难过,明明闻栗连阿暮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突然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楚绡宓睫梢上挂着点天牢极重的湿露,紧张地看着楚御衡——   “皇兄,闻栗方才说救皇兄的人同他长得很相似,那人会不会就是阿暮啊……”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晚安(轻轻贴贴~ 第83章 折辱先后   救他的人是容暮?   楚御衡心湖微扬, 随即干脆利落地回驳了过去:“不会。”   若是容暮的话,容暮怎会不记得这些。   况且清泉寺的法师说过,救他的人曾经还在清泉寺中为僧, 后来才还俗出世。   这明晃晃的就是佛门子弟的模样, 而他的阿暮怎么会在那清泉寺中长大?   若有的话,阿暮也定然会同他说,阿暮不会瞒着不告诉他自己曾经救过他的。   想出了个头绪的楚御衡只觉楚绡宓方才所言无得依据。   但闻栗给出的线索也太少了。   和闻栗相似的年纪,容貌也相近, 这样的人在灏京里得有多难寻。   -   从天牢回了御书房,楚绡宓半路先回了自己的宫中,而留给楚御衡的是少得的寂静。   穿过长廊, 楚御衡最后停在精致好看的月亮拱门处, 朦胧之间,楚御衡脑海浮现了容暮先前的模样。   不知他的阿暮是否每回进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此刻看到的光景。   略有唏嘘之意, 楚御衡压下心中的思念正了正神色。   而一直在御书房外头的小宣子面色凝重,仔细看去,还能看到他满面的汗雾。   看到天子回来了, 小宣子拂尘一扬,就像扬走了自己的惊讶, 小宣子抵着一口气道:“启禀陛下, 镇北大将军过来了。”   -   华老将军已有近五年光景不曾踏上进宫门,上回来陛下的御书房, 墙上挂着的画像可不是容暮的。   回来匆忙, 他还只在御马回京的道上看到了阁楼上头的容暮。   不想在见容暮会是在画像上。   这样的画像华峥少说也有一打的数,都是他自容暮小的时候让画师悄咪咪画出来的,现下都被他好生收整着。   他文墨不通,否则必会自己动手。   还不等华峥隐隐惋惜自己少时不多花些功夫在读书作画上, 华峥就等来了今日回家就赶着要见的人。   楚御衡没想到华峥这么快就会进宫,小宣子推开御书房的门,楚御衡入眼看到的便是华峥对着墙上画像出神的模样——   华峥满目沧桑,但身着软软甲的腰背依旧挺直,古铜色的手骨形态已见扭曲,那时长久握着长戟留下的印记。   看天子进门,华峥默不作声的攥紧了拳头,恭敬行了跪礼:“末将拜见陛下。”   让小宣子退下,楚御衡落座龙椅上,一双如鹰一般的眼庄严肃穆:“起。”   华峥闻言起身,但他的腰背维持着微弯的弧度,以彰显对天子的恭敬:“启禀陛下,北盟国的边军大破,而主将首级也被斩下,就在这木匣子中。”   空气中隐着难闻的腐朽之味,又腥又臭,罪魁祸首就是华峥带回来的敌军主将的首级。   楚御衡不看,也不屑去看。   华峥打了胜仗的消息早就顺着捷报一路传回来宫中,北盟国同他朝边境侵扰纠葛了几十年,最终栽在了华峥手中。   明明打了胜仗,可华峥却依旧那内敛谦逊,让楚御衡丝毫错误都寻不出。   此刻的华峥又微微弯下了腰骨,华峥从软甲中取出信函,上前一步捧到楚御衡跟前:“这是从北盟皇室得来的信函。”   楚御衡猛然睁开眼,眼中有些许的忌惮:“你居然私联北盟皇室?北盟国投降的使臣连文书都还没送来,华峥居然先得了皇室的书信。”   “陛下误会了。”华峥不卑不亢,“还请陛下先看完这信函。”   楚御衡挑眉,接过这信函。   信函很厚实的一叠,当下被封了口,已经有了被打开的迹象。   散着奇异的味道,楚御衡将信将疑地打开了信封,从里面瞬然散落出数张陈旧的发黄纸页,其中许多张都印着敌军皇室的玉玺印章。   心下一沉,楚御衡便觉不妙。   而等楚御衡看完所有的信函,从脚边就泛起的一股寒意,顺着腿骨直冲向脑颅。   这些居然都在围绕着他母后遇刺的那一事。   这么多的信函,前头全尾将他母后遇刺的经过记录在内。失败后栽赃在华老将军身上的计划也是北盟国出的。   北盟国原计划是派刺客刺杀他的父王,不曾想她母后为他的父王挡下那一剑,而失败后将刺杀的罪过推在华老将军身上,也是北盟皇室出的主意。   【既已事败,务必推脱至华峥身上,以使君臣离心。】   看着明晃晃的这一行字迹,一个又一个的巴掌无形地打在楚御衡脸上。   刺杀母后的刺客不是华峥派来的。   这就证明他和父皇这么多年的怨恨实则并无根据可言,他父皇同他所说当初华峥污了他母后的事情,也并非能作假。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楚御衡当下也不会轻易就相信了华峥甩出的信函。   “这些你从何得来的?!”不想露出自己的惊颤,楚御衡维持着镇静,将手中的信函轻缓放下,“就算你能解释得了这事,那我母后被你玷污所受的痛楚,你又该怎么解释?”   华峥震惊怒目,同容暮有几分相似的眼型也变得圆钝:“怎会如此,末将何时……对先后做过那档子事,明明是先帝招惹在先,陛下就算不信末将的话,又怎能如此辱我?”   “折辱?”楚御衡不自意摩挲着手中的信函,本就黄脆的纸页传出咔咔的清脆声响,“你敢坦荡地告诉朕你不曾做过对皇室不忠的事来?”   “有何不可。”   而华峥则当即跪下起誓:“末将可拿整个华家的荣耀发誓,此生都不曾做过陛下口中的事。”   看他这模样不似作假,楚御衡乜斜了华峥一眼后松开了手指,指腹汗津津的,还黏着方才破碎了的碎纸页。   弹去碎片,楚御衡单手抵着额头:“可朕的父皇怎会骗朕?朕的父皇临驾崩前都还让朕不可轻易放过你们华氏一族。”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在他父皇眼中不可重用的华氏一族,楚御衡此后也不会愿意去用。   “先帝……当真这么说?”华峥被气的声音都不太稳健。   “是。”楚御衡肯定万分。   听了天子的话,华老将军嘴里挤出一抹僵硬的冷笑来:“呵……明明都是先帝做的恶行,先帝居然推脱在我身上,被侮辱的明明就是末将之妻,我怎会辱了先后。”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84章 还有一子   一个又一个的惊雷炸响在楚御衡耳侧, 楚御衡的腿骨都被自己掐的发青:“父皇他……”   “当初末将同拙荆定了婚约,婚前拙荆就被陛下强占去,明明陛下玷污末将之妻在先, 却将这不堪行径推到末将身上来, 岂不可笑。”   楚御衡还是不敢相信,抿了抿干涸的唇瓣,看向华峥的他面如寒霜:“你这话是何意思?”   \"陛下不信?呵,陛下可知先帝甚至还同末将之妻有一子。\"   “放肆!”楚御衡怒目圆睁, “你可知造谣皇室血脉的罪责有多重?”   看楚御衡不相信的,华老将军冷哼一声:“陛下若是不信,便去查查末将‘长子’华淮音的血脉, 就滴血认亲, 瞧瞧陛下末将那一子同陛下可是有血脉亲情的关系在。”   当初知道陛下玷污他未婚妻后,华峥坚持还要娶他未婚妻。   婚后也不曾同房, 直到华夫人被诊脉怀有生孕。   而那第一个孩子就是华淮音……   整个御书房陷入一片死寂,偶尔窗外有风吹拂而入,带动着桌上的脆弱纸页哗哗作响。   -   御书房外的小宣子一直不敢进来。   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传说中的镇北大将军, 作为百姓心中的保护神,华老将军的确如小宣子所想象的那般孔武有力。   连背影也像裹挟着刀光剑影的血煞气一般。   但小宣子继续涌上来的遐想被御书房内天子的一声传唤打破。   “小宣子, 进来。”   小宣子应声而入。   “庆功宴安排的怎么样了?”   天子放下手中一页也没翻动的奏折。   “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听闻天子问的是庆功宴的事, 小宣子舒了一口气,顿了几息后, 小宣子面带狐疑, “就是丞相大人的位置……是否还要留出来?”   朝堂的文武百官在容暮不再的这一段时间里官职有升有降,唯独丞相的位置和丞相府一样,还一成不变地留着。   宫里宫外人心怀唏嘘,但庆功宴和岁末的宫宴不同, 参宴的大臣人数颇多,所以小宣子有些摸不准天子对外头的意思。   而楚御衡则回得干脆利落:“还留着……”   楚御衡突然想起什么,提点着:“宴会上用得酒就不要再用桂花酿了,其他随便即可,点心的话,就去灏京请最厉害的点心师傅来做。”   “喏。”   楚御衡努力回忆当初在江南时容暮多用的几道点心,但总是回忆不出具体的模样。   略有些丧气,楚御衡只得在酒席上多下些功夫。   小宣子俱一一应下。   -   次日,天朗气清,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宋度轻声推开自家大人的门,就见自家大人已经披着外袍靠着窗侧温书。   神清骨秀,双目澄澈。   宋度一直屏住的气泄了些,随即脚步也变得大方起来:“大人昨日跑了那么多路,不多睡会儿么?”   晨光在红檀木的窗台放肆跳跃,最后跃上容暮的琉璃目之中:“阿度忘记了么,我现在的身子已经好多了。”   一遍又一遍地和人解释着自己的身子已经好全在别人看来许觉繁琐的事,容暮却乐意去做。   用齿签插在方才温习到的那一页,容暮拇指和其余四指交合,这才将书册给合拢起来:“阿度你且收拾一下,早善后带上周管家备好的礼,我们去镇北大将军府探望一遭,正好你也得空去去见见少将军”   “大人……”宋度脸有些红,“属下也不是多想见他……”   “当真?”容暮似笑非笑,“我可是过来人,阿度你现在心境几何,我尚且是有几分清楚的。”   情热之际,可不就希望可以时时刻刻都处在一处。   就算是当初考取功名在即的他,不也整颗心都吊在楚御衡身上么。   起身将手中的书册插回原本的位置,容暮将踩碎了春光,认真地系着将外头披着的外袍:“阿度你也不必焦心,不必有压力,我这次去镇北大将军府主要还是为了和华老将军见上一面你和少将军的相处我不会多做干涉。”   “属下知道。”宋度明白自家大人的意思了,“但属下还是要多谢大人,否则属下哪有机会可以得见他。”   宋度的确想见华淮音,但他身处丞相府,倒也没什么理由可以私下同华淮音见面,但容暮出面就不一样了。   现下被自家大人悄然满足了小心思,宋度的脸瞬间像是被火点着了一般,又红又烫,但更多的还是流淌在心间的熨帖。   -   容暮和宋度骑着马儿出府的。   春风卷起容暮的衣角,但他的速度放得不快,半道上时不时还有百姓同他打招呼,容暮也一一应下。   到了镇北大将军的府邸下,容暮使唤着马儿停下,下马的动作行如流水,在朗白的光线下分外的舒眼。   宋度看在眼里,嘴角一直噙着笑意:“大人果然天赋在身,如大人一般肆意的御马者,属下见得可不多了。”   “哪里,不过骑属连的多了就熟稔了罢了。”容暮摸着马儿的鬃毛,在马匹的呼哧声下平复好了自己的呼吸、   还不等他和宋度靠近府门,里头华淮音的声音就赤朗朗的传了出来:“走走,我们快些去醉仙居吃酒。”   吃酒   容暮心神一颤。   华淮音的酒量可就指甲盖儿那么大,现在还有出去吃酒么。   容暮不由得看向了宋度。   果然,宋度一直勾起了的唇忽得一下就拉了下去——那厮不甚酒力,在邰南郡的时候都答应他了不会擅自喝酒了,现在居然还要去醉仙居吃酒去?   华淮音哪里想到昨日才分别,今日在自家府邸的门口就又见到了容暮和宋度,回想自己方才提到的要去醉仙居吃酒的言语来,华淮音的脸当即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好家伙,他刚想着放肆一番就被宋度捉了个正着。   火速将身边的小厮驱逐开,华淮音还在努力地为自己找补着:“周叔那儿得了新得的菜式,我这才准备去尝尝……我可没说我要吃酒去,我说的是要迟了,菜就凉了!”   越解释越离谱,看华淮音偏生不觉。   宋度即便气恼,此刻也轮不到他多语,他只抱着礼物往自家大人后头缩了缩,眼不见心为净。   而容暮看着这二人似乎一见面就即将要闹了矛盾的模样,抬眼笑着往宋度前头多走了一步,不动声色地缓了当下尴尬的氛围。   冲着华淮音示意了一下今日带的贺礼,容暮疏离里自带着几分的熟稔:“老将军可在府中,容某今日特来拜访。”   “在的,在的!”华淮音觑了一眼还在容暮后头搬着礼物的宋度,果然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容暮转移开来,“我父亲就在后院练剑,你们都快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爆马了,华淮音的马甲先爆了……   梳理一下关系:华淮音是皇帝的哥哥,也是阿暮的哥哥,但阿暮和皇帝没有血脉关系   可能还有一章~ 第85章 热切期待   镇北大将军的府邸曲径通幽, 不似宫里的明耀奢侈,也不似容暮的丞相府那般墨香四溢,随处可见的粗木以及掩映在四处的花草无声地彰显着将军府的古朴。   这还是容暮头一回来镇北大将军府, 小道蜿蜒, 得亏着又华淮音带路,否则容暮自己一人定会在府中迷了道。   华淮音一路走还一路介绍,从门口鸡蛋大的鹅卵石一直到镇北大将军院子里四处摆放的花草。   这是一座容暮本该于此长大的宅子,华淮音解释地很仔细, 而容暮听得也很仔细,像是极力要从华淮音的三言两语中熟悉了所有的草木。   “下个拐角就是我父亲的院子了,本来我父亲和我母亲的院子在一处, 但我母亲去世后, 父亲他就独自搬了出来。”华淮音看容暮似乎对他母亲生前的院子好奇,便放缓了脚步多提了几句。   但两个院落距离很近, 不过数十步,华淮音就带着容暮到了华老将军的院子外头了:“容弟你们且稍等片刻,我且进去通报我父亲一下。”   “好。”言罢, 容暮等人就停在院门口,而华淮音已经大步而入。   此刻容暮靠近院落, 还不曾看到里头的华老将军, 他就听见刀剑划过半空的铮铮之响,宛若有无形的一根长针击穿了他封闭已久的脉络, 容暮知觉刹那光景里他好似又看见了当初华老将军在北疆时舞动长戟的雄姿。   随即这声响就消停了下, 有数道交错的脚步声不断向他逼进。   容暮心里明白,是华老将军和华淮音过来了。   半路上一直浮着的一口气彻底抬了起来,压在他嗓子眼,容暮有些发木, 整个人微微别扭着地侧着身子:“阿度,你且看看我现在可还算得体?”   宋度不由得发笑:“大人你已经问了一路了,刚才随少将军进来还抽空问属下。”   虽然这么说,宋度依然将自家大人从头打量到脚。   今日的大人并未用白玉发冠,而用一根暖玉一般颜色的白色发带将一头墨发高高束起,额前飘着几缕碎发,被风一吹,轻轻荡在大人白净的耳边,并不显得凌乱,而透露出几分洒脱和肆意来。   怎么看都让人心生舒服之感。   “大人现在得体的很。”   但容暮依然紧张,伸手抚平了身上并不存在的衣褶子,在树木鸟雀的鸣叫声里,容暮将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这样的踌躇和紧张,在他当初在科考殿试时都不曾这样。   老将军在他心中同旁人的分量大不一般。   在去北疆的时候,他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份以前,那时老将军对自己的关照就让他颇为不知所措,他对老将军心怀愧疚。   但等他知晓自己的身份,知道老将军其实是自己的生父后,更加复杂的思绪便在心里头扎根。   还能有什么原因能让华老将军将自己抛弃?   但容暮最近总在愧疚和怨恨中反复摇摆。   容暮不是没想过要去问老将军,为何自己儿时会被抛弃,为何别人都有的父母,兄长和亲眷他会一无所有。   说完全不怨恨那都是假的。   但怨恨里更多的还是惶疑。   所以在华老将军回京的第二日,容暮就迫不及待的来到镇北大将军府,要同华老将军问个清楚。   短短的几息里,容暮好似经历了几次的云卷云舒,黑压压的乌云同霞光破晓的赤云相互交错,最后留在容暮面上的是紧绷着唇角以及拉平了的唇线。   紧张的不只容暮一人。   同华淮音一道出来的华峥此刻也从里到外都绷地死死的,像拉得极满的弓,轻轻地伸手一拨弄就会断裂了去,瞬间就能引燃周围的空气。   但华淮音对此毫无所察:“容弟,我父亲过来了,但我父亲说要和你单独说些话,那不如,我就带着阿……宋度下去吃些茶点?”   “那就有劳少将军了。”容暮对着华淮音微微颔首。   “哪里的话,那我们就先下去了。”   华淮音欢天喜地地带着宋度离开,连背影都有些跳脱。   看着华淮音和宋度离开的背影,容暮将将侧首,这才发现华峥的视线牢牢扣在他身上。   “你随我来。”   “大将军一路可还顺畅?”   容暮和华老将军的异口同声让原本冷凝着的氛围稍显和畅。   容暮愣怔了一瞬,下一刻接道:“大将军要我去何处?”   看着华老将军深刻好看的侧脸,容暮有些不知所措。   华峥比容暮更加拘谨,所以很快就可将容暮的窘迫破除了个干净。   华峥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眼前容暮的人影,格外的深情,偏生作为老父亲的华峥自己还不自知,按耐下心口的激动,华峥咳嗽一声:“也没什么,就想带你去看看你这么多年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   华峥最后把容暮带到一方古旧的院落,嘴上说着院落是没住过人,还是新的,但容暮仔细瞧来依旧可瞧出其年岁已久的痕迹。   灰白色的墙面上爬着碧绿的苔衣,木栅栏所围起的修竹根骨嶙峋,四季常青的巨树底下还有一方被风吹着而不断摇摆的小木马,嘎吱声四起。   华老将军面色踌躇,也有些罕见的腼腆。   容暮对上老将军明亮的眼,蓦然间似乎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果然,华峥低压的声线在春风里缓缓沉降:“这是当初我们为你准备的院子,这里头的摆饰都是我同你母亲一点一点认真选出来的。”   “母亲?”   这二字在容暮唇舌间摩挲着,最后荡下圈圈点点的沁凉余韵。   他嫌少有将这二字唤出口的欲/望,当下却万分的自然。   “大多都是你母亲的主意,你母亲爱读书,她在怀着你的时候就想着你若喜欢多读书便好了,多些文气,少些华家的匪将气才好。“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竹子还是她亲手种下的。”   老将军语毕,二人已然走到青竹旁。   恰巧一阵风吹拂而过,春日里新冒出来的青笋混淆在老竹中摩挲交舞。   容暮徜徉在山巅的心更是四处摇曳不息,他虽然一直不曾见过自己母亲,此刻却能幻想出一女子摆弄青竹的认真神色。   原来,自己真的被人这么热切地期待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多多~   晚安~(轻轻贴贴 第86章 朕有兄长   身份不明, 来历未知。   他突兀地出现在寺庙中,就像菩提春日的芽尖,一眨眼就长出碧绿的叶片;又像灏京里的游魂, 寻不见自己的来处, 也落定不了自己日后的归处,只会在都城的年复一年的风雪里日益散净自己的余热。   容暮不曾幻想有人曾以那般热切的心绪期盼着他的降生。   现在听到华老将军的解释般的话语是,心口的这种感觉就是睡初醒的眠者还身处疲乏惫劵,以为自己只能看见黑黝黝冷夜, 不想蓦然间昂首就能隔帘看见外头摇曳的月下影,丝长状的光亮就能驱散梦魇时的所有阴郁。   华峥本想着容暮看到这些会心里头快活些,但不想容暮面上还是难言的苦涩居多。   老将这么多年了, 舞刀弄枪皆为上数, 琢磨人心的本事倒是弱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华峥也看出容暮此刻的不对劲。   是他表现地太热切了, 还是容暮其实不想认他这个父亲?   苦涩化作风,抚过华峥狰狞的面庞。   “不若我们再往里头瞧瞧看?”   “好。”   说罢,华峥带着容暮远了些茂密的竹丛。   之后夺去容暮注意的便是树下的木马, 许是年岁已久,那木马有些发黄。   但依旧灵活。   华峥走了过去, 看容暮盯着木马瞧, 便伸手按住了木马的头:“这是我亲自雕出来的,你母亲当初嫌弃木头本来的颜色不好看, 还刷了一层白浆, 可惜后来风吹日晒,那白浆都掉了个干净,染上了现下的草绿色。”   再次抬起手后,华峥的掌心落下了浅浅一层的灰白草色。   “有些可惜了, 你现在也用不到了。”华峥拍了拍手,想将掌心的污渍拍了个干净,可也徒劳。   华峥话虽如此,容暮依旧喜欢得紧。   像极了从高地幡然回落,容暮远本清冷澹然的心湖被暖风抚慰地愈发平静。   他小时的记忆记得不牢,当初同法师下山一趟,回去的他就染了风寒,夜里发热,以至火烧火燎地没了好些之前的记忆。   但容暮可是肯定的是,若是在清泉寺自小长大的他,大抵是无得机会可以碰到小木马这样的玩意儿的。   忍不住学着华老将军的动作,容暮将手搭在木马的木头脑袋上,轻轻用力,马头就“哒哒”地带着身子摆动起来。   简单的愉悦从心口泛起。   容暮这才眼底起了笑意。   华峥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现在进屋来吧,屋子里头才真是你母亲给你留下的东西。”   “还有么?”   “当然。”   容暮却止步不前。   容暮隐约之间似乎意识到自已一旦踏进了这道门,或许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等在他前头。   华峥见斜后处的容暮一动不动,狐疑道:“怎么了?”   端看着华老将军鼓励的视线,容暮颔首,慢慢点了点头:“没事,这就来。”   说着,容暮三两步跟上了华峥的步子。   整个里屋和容暮料想的大不一样,摆件虽瞧得出名贵万分,但也摆放得格外随意,大方桌子上书册叠乱,狼毫笔,紫毫笔,甚至是不常见的其他墨砚都七零八落。   容暮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就近看去,离他最近的案几上还有三五幅书画胡乱的卷了起来,还扣上了解不开的死扣;反倒是一旁的刀剑格外得齐整。   “这些……都是?”   华峥有些骄傲:“都是我和你母亲攒下来的,书画是你母亲收来的,那些武器是我得来的。”   他没说的是,这几十年来他有功夫就会来这里整理一番,配上每次新得的好东西,久而久之,这件屋子就堆成了这样。   “你看看你可还喜欢,以后整个华家的东西就都是你的。“整个华家……   都是他的,那华淮音呢?   也许华老夫人默默也给华淮音留了一份。   容暮指尖抚过桌上的画幅,其中有一幅有些过于的古旧了些。   看容暮对画像好奇,华峥不自意紧了紧手:“咳……这是我带去北疆的画像。”   说着,华峥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方匕首,同之前送给容暮的那一把匕首有好几分的相似。   用短刃将那几幅画像上头的死结给解开了,华峥献宝一样地展开了画卷:“你要不要看看?”   容暮凑近过去,定睛一瞧,上头是一位年轻女子的起居图,上头的落款的时间也颇为久远。   久到容暮还不曾来到这个世上。   “这是你母亲的画像,当初我初初看到这张画像就认定了你母亲就是我钟情一生的女子,你看看,你母亲算不算的上整个灏京最美的女子。”   画像的女子年纪看着不大,云髻雾鬟,朱唇皓齿,凝坐小窗旁,似在独自抒发着幽情。   的确可称谓一声美人。   于是容暮点点头。   华峥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来,带着柔情,华峥解开了下一幅。   这上头居然是画着容暮红袍在身,骑马游灏京的景象,而画作的落款年限也证实的确是那一日。   “这是你三元及第,御马于灏京长街时候的图景,那日我特意带了画师,就为把你的样子描摹下来。”   “老将军……有心了。”   “……还唤我老将军么?这样的画还有不少,这些年我一直让人偷偷留着,你不在我身边长大,总该有个念想。”   容暮明了老将军的意思,但他一时间还拗不过口。   华峥也不想逼他,当下小心地取了博古架上多余的红绳,粗粝的大手丝毫不见生疏地将画卷重新卷了回来,用力格外的,好似稍微多用了几分的力,就会扰了画中人。   “好了,下面和你说说这么些年来,我为何不将你带回将军府养着……”   ……   容暮这次探访镇北大将军府足足花了进三个时辰,就连午间的饭食都是在将军府用的。   时间待得久,容暮从华峥那儿得到的消息也比原来多上了许多。   华老将军将往事细细铺就在容暮跟前,让容暮终于能将脑海中那一片空白完整地填充了起来。   只是听到后头,惊然被更加刺激人心的震骇所替代,容暮整个人宛若被春日惊雷所重重打了一遭。   华淮音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更是楚御衡同母异父的兄弟。   那他呢?   容暮长睫低垂着,半掩住明湛双眸里的惑然冷光:“那……我到底是?”   “放心,你是我同你母亲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你同当今圣上并无血脉。”   即便是容暮,也不能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就轻而易举地接受,魂不守舍地离开镇北大将军府。   华峥看他出神模样,还体贴地让人为容暮备了马车。   “日后多来走动走动。”   容暮抬眼看着马车下头不舍的华老将军,渐渐回了神:“若是老将军不嫌弃,荣某就多来叨扰了。”   那头华淮音也依依不舍地看着宋度,听到容暮这么说,当即抢白:“多来多来,父亲和我都欢迎你们。”   “那……就此别过了,老将军和少将军也不必送了。”   “那就三日后庆功宴上再见!”   上了马车的容暮看着小窗外头的将军府越来越远,但思绪依旧无法平静,宋度倒是从容些,还同容暮说起他和华淮音离开后遇到的窘事,几番交谈下来,容暮这才将自己繁杂的心绪拾掇好了。   跨进丞相府的大门,还不等容暮出声让宋度将回来的马车归还至镇北大将军府,他就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人突然扯住了袖摆。   “大人!”   宋度讶异。   容暮却一眼就认出眼前人是楚御衡。   虽然不知楚御衡中了哪门子的邪,穿了一身白就过来了,容暮依旧能稳住自己浮动的心绪:“无碍,阿度你先去把车马还回去。”   话语刚落,容暮就被大力之下的楚御衡牵带着踱步到了假山后。   山石嶙峋,晨露干涸后的青润之处此刻还兜着一层日光。   容暮出力想挣脱眼前的白衣男子,但眼前人反客为主地就合紧双臂,瞬间卸下了容暮的力道,轻易就将容暮牢牢地锁在胸前。   白衣的陌生的,但眼前人在御书房久滞的炉香却是容暮所熟悉的。   沉香的气味沉稳厚重,甘甜醇厚,这种沉香难得的自带清幽舒爽,还是容暮当初在外为官的意外之喜,他花了近全部的身家,才为楚御衡换得了那么少些的沉香。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容暮鼻边,还不等他的手抵在楚御衡胸前使之推开,容暮的耳侧就泛起一阵灼烫,伴着楚御衡重重的一声叹气,容暮只听他倦怠地吐露出让自己为之骇怪的话语:   ”阿暮,若朕还有个兄长,你还会欢喜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87章 公私分明   欢喜?   容暮木然地被楚御衡抱住。   一时之间好似这这一切都是假的, 楚御衡这是何意。   他对楚御衡的爱慕早就散尽了,余下的不是恨,而是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感。   可容暮仔细回想楚御衡的这句话, 重点该在楚御衡还有一个兄长上面……   骤然间挣脱楚御衡的双臂, 容暮也惊讶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道,能将楚御衡推撞到尖利的的假山上。   看楚御衡吃痛的神色,容暮讷言。   什么叫楚御衡有了个兄长?   容暮今日才从华老将军那处得知前尘隐秘,楚御衡后脚就特意过来同他说这些?   是试探么……   容暮眯了眯眸子, 看着楚御衡还在揉捏着后肩,终觉此处不是能谈这事的好地方:“陛下还随我来。”   容暮带着人去了自己的书房,在门内左顾右看, 确认无人在外头乱, 容暮这才阖上了门。   “陛下方才那句话是何意?”   楚御衡同容暮对上了视线,从锋利的眉骨到犹如刀削的下颌线, 都好似被厚重的阴云所笼罩了起来,电闪雷鸣隐隐可显。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朕还有一个兄长。”楚御衡个头比容暮还有高上一些, 此刻同样穿着白衣,比容暮还奇异一些, 但他尚且不觉, 整个人好比被重伤过的恶兽。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容暮看着楚御衡,不免有些好笑, “但是这般重要的事情, 陛下就这么简单的告诉了我?”   楚御衡对他就这么放心?   楚御衡仔细看着容暮的神色,见他并不惊讶,不免皱上了眉头:“为何阿暮你一点都不惊讶?”   容暮一时语塞:“陛下,我方才才从镇北大将军的府邸回来……”   言下之意, 是华老将军已经把这事告诉了容暮。   果然,楚御衡的脸色很快就不好看了起来。   “华峥他都同你说了什么,居然连这些都告知于你?”   容暮笑了,自己个儿走到小凳子前坐下,他低眉摩挲着案几上的茶盏,却不饮上一口茶:“华老将军还以为陛下将我看作是自己人,所以都同我说了,包括华淮音的身世。”   “那他可同阿暮说了旁的东西?”   楚御衡紧张了起来,比如关乎前朝,他父皇和母后那些不堪往事。   但这次容暮摇摇头。   就算容暮知晓了先帝和华老将军之间的宿怨,容暮此刻也装聋作哑,当做自己并无知情:“老将军只告知了我少将军的身份,旁的也没多说什么……陛下今日来,所为何事?特意来告知我华淮音其实是陛下的兄长的?”   楚御衡沉默了。   他就是心里乱成一团,才会出宫寻容暮。   可他倨傲惯了,这般服软的话他怎么也不好意思轻易就说出口。   上齿细细研磨着起了干皮的下唇,楚御衡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口干舌燥,给自己满了茶水,楚御衡大口饮净后才解了稍许的干咳,当下楚御衡放下茶盏言道:“阿暮你还没回答朕,若华淮音由着同朕一样的皇室血脉,阿暮你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陛下问这话莫不是在试探我?”   这次楚御衡没有辩驳,而是简单地应了下来:“不是试探,但朕的确有这个意思,朕想亲耳听听阿暮你的答复。”   “陛下比华淮音更适合在这个位置。”容暮移开自己的视线,却没有说谎。   楚御衡浮躁的心瞬间变得熨帖起来,连一路紧绷着的肩线也变得松垮:“阿暮你莫要哄我。”   连“朕”都不用作自称,容暮知道楚御衡现在心情好了许多。   这会儿跟着楚御衡后头给自己倒了茶水,容暮含了口茶汁,实话实说:“陛下毕竟久在皇位之上,无论是阅历和手段都也远胜过在灏京糙养着的华淮音,陛下在位,实乃万民之福,岂能轻易就有人能沾染王位。”这便是容暮的心里话,不论私事,楚御衡为公方面做的还是极佳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容暮又蓦地笑了:”陛下不必过于思虑这些,按照我对华淮音的了解,陛下让他去外头带兵打仗都比这个皇位来得更有吸引力。”   楚御衡不同意:”天下至高位有谁人不愿意享有。”   “人各有志罢了。”听楚御衡这么说,容暮耸肩,有意在楚御衡面前贬低着华淮音。   “不过,我还是觉得陛下可以稍微放心些华淮音 ,陛下之前就派人暗中看管着华家,自然知道华淮音被华老将军教导成何种模样,这么些年华淮音文不成武不就,他的名号拿出去也就一个‘少将军’的头衔能略微唬住人罢了,这样的人同陛下相比,百姓自然知晓该站在哪一方。”   不动声色地将楚御衡难解的剖了出来,容暮挑起唇角,微微低着头。   “这些朕都知道。”   楚御衡之前把华淮音当做华家人防备着,现在混了皇室血脉的华淮音倒是让楚御衡有些许的为难。   若他再果断些,就该为了王位将华淮音不动声色地处置了。   可华淮音这么些年来一事无成,若他对华淮音动了手,也不能确定华峥手中是否有旁的证据到时候反咬他一口。   “那陛下还在焦心什么?若我告诉陛下,华淮音喜欢的也是男子,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子嗣,陛下是否能更安心些?”   “嗒”地一声轻响,楚御衡有一瞬间的怔愣:“怎会如此?”   “宋度是我的人,他现在和华淮音走到一处了。”容暮的双眼坦率地展露在楚御衡面前,如寒潭一般的眸子般波澜不惊。   华淮音之前被华老将军教导得人无大智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这样的话,楚御衡看着构不成威胁的华淮音或许能放下些许的戒心。   而华淮音和宋度以后的路或许也好走许多。   果然,楚御衡之后的话题中心都在华淮音和宋度的事上。   二人在容暮的书房又对坐了一刻钟的时间,尴尬和陌生的疏离渐渐在二人·周身萦绕了起来。   容暮姑且还从容,楚御衡却如坐针毡,他素来喜欢穿玄色长袍,此时素白的衣袖铺在他的腿骨处,已经被他揉搓地乱七八糟。   都是白衣服,容暮就比他穿起来好看的多。   第三次松开团成一团的白袍袖角,楚御衡从想起来今日过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阿暮你可打算庆功宴后就重归朝堂?”   “……”   容暮多看了眼楚御衡,似笑非笑,“陛下想我回去么?已经一年多了,朝堂上定然已经有新人冒出来了。”   “新人是有的,但都不抵阿暮你之前用心。”   楚御衡回想容暮不再的这一年多光景里自己所批改的奏折,一口郁气死死地梗在喉间,“朕已经安排妥当了,丞相未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灏京,所以阿暮三日后的庆功宴上就等着大方出现在众人眼前即可。”   “我都随陛下,但我闲散惯了,怕不能如之前那般一次性就处理那么多的公务。”   “阿暮回来就好,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朕才知道阿暮之前有多勤勉,前面那么些年,辛者库阿暮你了。”想起御书房小山丘一样的奏折,楚御衡沉着的气彻底抽不上来,“不过阿暮这回怎如此干脆,朕还以为要多来几趟阿暮才会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容暮眉头微蹙,松懒沙哑地笑了一声,语气轻谑,”陛下说错了,没有回心转意一说,不过是要顾忌着要分明公私罢了。”   朝政为公,楚御衡为私。   公事可回首再顾,但私事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用力贴贴 第88章 接连访客   容暮如今能能翩然应下楚御衡的邀约还归功于华老将军之前的一席话。   原本的容暮还踌躇着自己是否要归于朝堂, 但他去华府走了一遭,也问询到了华老将军的意思,华老将军让他放心大胆地回归朝堂, 旁的都不用担心。   容暮这才暂时下了决定, 暂时领好自己的丞相一职。   毕竟楚御衡现在的想法他能浅淡地摸到丝缕,亲自南下寻他的楚御衡的确想自己回灏京,也想自己能回归朝堂,但之前的容暮摸不准的是楚御衡的坚持能维持多久;一旦楚御衡知晓自己是华峥之子, 楚御衡现在对自己的依顺是否就会烟消云散。   一切尚未可知。   在华家对楚御衡没有绝对的威胁之前,一切都还是定数。   然容暮简单的一句话也成功让楚御衡如鲠在喉。   公私分明说来也好笑。   阿暮回来是为了公事,同他的私事就丝毫无关?   自从华峥昨日去了御书房, 楚御衡就开始不快活起来, 一直有一块偌大的石头吊在心口,直到今天他来见了容暮才好上了许多。   之前静静看着容暮饮茶的侧脸, 楚御衡熨帖了的四肢百骸才缓缓回复了原先的平静,现下被容暮一句“公私分明”又惹起了不小的燥火。   楚御衡攥紧了拳头,纵使现在气恼着容暮不甚悦耳的话语, 也从善如流地把下一句”阿暮就一直不肯原谅朕“给吞咽了回去。   吃过冷冰冰的容暮的亏,楚御衡现下聪明地不和容暮起争执。   此刻的氛围还算过得去, 二人慢条斯理地把桌上的一壶凉茶都饮了个干净。   看着再也倒不出一滴的茶水, 楚御衡搁下茶盏的声音不算小:“既然如此,三日后朕就在宫里等你了。”   容暮清浅应下。   送楚御衡出丞相府, 外头天气有些阴沉, 乌色的云团在半空中卷起了衣褶子,偶尔风一吹,就连片地朝着东边拂去。   容暮看着这不算好的天气,眉峰微皱:“陛下还是快些上马车吧。”   不若晚了些, 楚御衡或许就起了心思要歇息在他的丞相府了。   楚御衡看着有些赶人意味的容暮,日常开始泛起了心酸:“那朕就走了……”   “陛下路上小心。”容暮颔首低眉地送着人。   而楚御衡连容暮的正脸都看不明朗。   好不容易送走了楚御衡,还没回府的容暮就见着了从镇北大将军府送马车回来的宋度。   看着抱着一大堆东西回来的宋度,容暮不由得挑起了眉头:“这是怎的了?阿度你半路上还去商铺采购了一番?”   但也奇怪,宋度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像是从店里购置来的。   已经抱着一路的礼物,此刻宋度的腰都快被压塌了,好在自家大人赶忙着帮他分担了一些,宋度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些都是属下去镇北大将军府上时,老将军非要属下带给大人的,属下也不知大人收不收,但老将军也太过热切了些,属下是在没拦下,就带着东西回来了……”   容暮方接过手,沉甸甸的木匣子膈着手,钝钝的痛感却让容暮弯了弯唇瓣:“既然如此,收下了就收下了吧。”   主仆二人有些吃力地将这些东西搬回正厅里,小仆从正运着最后一盆的花儿,见状识礼地过来帮忙。   容暮靠坐在靠椅上,看着掌心被压出的红痕,容暮垂眼还在叮嘱着刚进来的周管家:“这些东西一齐收拾到库房里吧……单独取一个大的箱子搁着。”   周管家一一应下,便将小仆从也一道带了出去。   宋度有些不自在了。   他虽回来的时候短,但他也能瞧出小仆从在贴身侍奉着自家大人。   就像有人在他不在的时候顶替了他的位置,宋度暗自吐纳处一口浊气来,面上的神色也并不好看。   容暮好不容易才将发白的指腹给重新揉出了血色,一抬眼看到的就是思思咬着下唇的宋度。   向着宋度那头微微倾靠了过去,容暮以手支颌,眼底掠过几层幽意:“阿度你心情不好么?”   “……没有。”宋度矢口否认,“就是有些累了。”   见问不出,容暮索性不再多问。   在椅上多靠了一会儿,容暮琐碎的倦怠慢慢淡了下去,现下的暗色变得愈发浓郁,容暮看着外头的日光逐渐由亮白转为橙红的霞色,好似方才楚御衡走时的糟糕天气都是假的。   隐约起了困意,容暮耷拉着眼打算回里屋小憩片刻,起身之际,周管家就又带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来。   来人脚步匆忙,本该白净的衣袍都不知何时染上了灰土,容暮看着满头汗雾的沈书墨,有如刀刻的嘴唇已经不自意地弯起了流畅的弧线。   这人可不就是本该还在陵岐郡的沈书墨么。   “沈兄!”   “容弟!”   容暮赶忙迎了过去:“沈兄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为沈兄打点一番。”   “为兄若是知道容弟会为我打点,为兄此刻也不会这般棘手了。”   “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可不就棘手的很,也不知道我开在灏京的沈氏布庄子造了什么孽缘,似乎招惹到了难以招惹的人了,已经被闹了好几通了。”   听沈书墨这么说,容暮第一反应就是宫里的楚御衡对沈书墨的铺子下手了,但继续听着沈书墨的牢骚,容暮才知为难沈书墨铺子的并非楚御衡。   “沈兄的意思是灏京有位官家这几个月来,每月都来布庄子,还格外的挑剔?”   “可不是。“沈书墨抹了一把面上汗雾,继续叫苦不迭道,“那姑娘要双面绣的衣服料子,但会双面绣技法的绣娘都还在邰南郡,灏京中的衣服料子大多还是从江南运来的,能拿得出手的料子都被她挑剔了个遍,今天我在铺子里瞧见了那姑娘,躲不及还惹了一身的灰土。”   沈书墨心有余悸:“阿暮你可知灏京有哪家姑娘这么厉害的?”   容暮微顿,很快就摇了摇头:“不知。”   灏京的姑娘家容暮了解的少,他知道的女子里性子骄纵跋扈的唯独楚绡宓一人。   楚绡宓……   容暮分神,有几分不可确定的看着沈书墨:“不过沈兄这么说,我心里的确有一人选。”   “哦,是谁?”   “当朝公主。”   沈书墨:“……”   咳嗽一声,沈书墨握拳遮在嘴边:“阿暮你就别开玩笑了,公主还会光顾我的铺子?”   “怎就没有这种可能了。”容暮不由得失笑,“公主殿下爱美,想必是布庄里的料子入了殿下的眼,殿下才会念念不忘,不过沈兄放心,殿下没有恶意的。”   看容暮外当朝公主说话,沈书墨挑眉:“阿暮和公主殿下很熟稔?”   “嗯。”   “本宫和阿暮自然熟稔!”   容暮话还没说完,有一白袍女子气势汹汹地就踏步进来。   “参见殿下。”容暮给楚绡宓行礼。   心里倒是感叹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楚御衡兄妹俩居然一前一后地都来了。   但对楚绡宓,容暮就轻松得多,而楚绡宓赶紧让容暮起身,等她视线落在沈书墨身上,面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也不让人起身,楚绡宓寻了个离容暮最近的地方坐下,这才仔仔细细地把沈书墨从头打量到脚,挑剔地都快翻起了白眼来:“本宫倒不想你和阿暮还认识,若不是本宫今天心血来潮地来了阿暮府上,怎会听见你这厮在后头暗自嚼着舌根。”   “草民惶恐……”   “呵,本宫可瞧不见你的惶恐。”   沈书墨:?   惶恐,他可惶恐死了。   沈书墨求一般地看着容暮,容暮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殿下,这是我在陵岐郡时的好友,也是我当年一同科考的同窗沈书墨,如今是沈氏布庄的掌管人。”   楚绡宓原本没把沈书墨放在眼里,但听容暮说沈书墨这厮居然还是容暮的故交好友,楚绡宓顿时不高兴起来:“你同阿暮认识了多久?”   不知公主殿下为何会突然这么问,沈书墨如实回答:“大底有近十多年了。”   楚绡宓喃喃:“十多年了?”   那眼前这厮比她和阿暮相识的还要早上一些。   于是楚绡宓对沈书墨更加的不喜了:“那你怎会突然来灏京?”   是不是阿暮有什么想法。   如今的楚绡宓有些魔怔了,连她皇兄都对阿暮有心思,旁的男子保不定有对阿暮有那不好的俩发。   外头的世界有些太过危险,要是她有能力保护好阿暮就好了,亦或是阿暮和她在一起了——   那整个灏京除了她皇兄,就不会有人敢欺负到阿暮头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89章 解甲归田   还在发散着自己的小心思, 楚绡宓不曾注意到容暮也对她的问题产生了好奇的心思:“我也想问,沈兄年前才来了灏京,这番怎的这么急迫地就又过来了。”   沈书墨看了看圆目微瞪他的楚绡宓, 最后盯着容暮, 同时面颊再次泛起汗气,说话也好些遮掩:“灏京又一批货除了问题,为兄便新带了邰南郡的绣娘过来。”   “绣娘!就是会双面绣的绣娘么!”   说到衣着打扮,楚绡宓很轻易地就被吸引了注意。   沈书墨点点头:“年前就有这打算了, 但那几位绣娘大多在邰南郡还有家眷,想劝服她们都过来不是一件易事。”   “那后来沈兄是如何说服她们的?”容暮好奇。   “砸了银钱。”沈书墨暗自忒了一口气,“砸了十倍的工钱, 换她们在灏京传教这头的绣娘双面绣的古法, 不然我那小店指不定下回就葬送在灏京哪位贵人手底下了。”   说罢沈书墨不免觑了一眼楚绡宓,怨念不小。   “噗……”看沈书墨吃亏楚绡宓的心情可还真不错, 于是楚绡宓忍不住笑了,眼里藏着水光,丝毫不介意沈书墨此时言语底下的蕴意, “绣娘来了,那本宫可太开心了。”   就此, 沈书墨怨念更深。   但容暮看在眼里, 见楚绡宓和沈书墨并无旁的大冲突,也慢慢放下心来, 还留二人一同用晚膳。   但都被各自推辞了。   沈书墨:“我布庄子还有事没办完, 今日还是抽空来的。”   楚绡宓:“我宫里的教习嬷嬷还等着本宫回去,本宫今日还是偷跑出来的。”   莫名的默契让楚绡宓和沈书墨再次对上了视线,须臾光景里二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视线。   眼见着似乎越描越黑,楚绡宓摆摆手起身告辞:“本宫这就走了, 三日后庆功宴上再和阿暮见面。”   “那就,三日后见。”容暮清朗一笑,好似有星光点点漏进眸中。   容暮和沈书墨将人送上了马车,见马车咕噜噜的离开,沈书墨绷着的面骨这才垮了下来:“为兄也该走了。”   嘴上说着要走的话,沈书墨停下脚步,还从怀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包裹:“差点忘了,为兄还有东西要给你。这是何朝听说为兄来,特意让带给你的。”   容暮心湖荡起层层涟漪,如玉般的指节接过沈书墨递来的包裹,面上笑意不减:“他近来如何?”   “还就那样吧,每日蹲在府上,也就我去拜访的那日才从书堆里抽出功夫见我一面。”   容暮能想象何朝读书时的模样,容暮提着何朝赠他的小包裹笑道:“他素来如此了,如今考试在即,想必日日都得扎在书册里了。”   “可容弟你当初就不是,殿试前为兄看你书册都没摸几下。”沈书墨还记得当初容暮参加殿试前的光景,那时候他明明已经被家里人带回陵岐郡守着家业了,但还是没忍住私自跑来灏京的书院。   以为会见到容暮苦读的身影,不想容暮却淡然的不得了。   至今不知沈书墨当初还回来了,回想自己殿试前的自傲,容暮唇角弯起浅笑:“那何朝他可不能学我,温故知新,多看些书总无得坏处的。”   “容弟说得对,读书好哇,何照以后就和容弟你一样在朝中当大官。”沈书墨摸摸脑袋,最后还是没忍住,“所以阿暮你以后就一直在灏京了么?”   容暮点点头:“大概会如此了。”   得了这个答案的沈书墨似乎并无惊讶。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男人,像是想极力记住容暮此刻的模样。   容暮就像他夜里时不时会看见的月亮,清朗的夜空里高悬在天边,偶尔被夜云遮盖的时候也像极了在天边点亮了烛火,氤氲了云层。   归根结底,容暮来陵岐郡的一遭是他的黄粱一梦。之前的他还有执念,现在的他梦醒了,回了灏京的容暮不会再回陵岐郡,那他也该回去了。   似有沉沉的昏暗瞬间拢在沈书墨身上,但他故作轻松:“那为兄祝容弟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   自打容暮在丞相府外送走楚绡宓和沈书墨后,天色就骤然间变得不尽如人意。   乌云笼罩着大半边的天,带着风雨欲来的压迫之感。   可在这样的天色下,宫中宴会专用的乾翎宫依旧热闹非凡。   今日可不仅仅是回京将士的宴请之宴,还是北盟国投降使者来降的典礼,昨日浩浩汤汤的北盟国使臣已经入了京,百姓热闹看够了,倒是没有对手下败将太过凶婺对待。   如今的宴席上,北盟国席位已被坐满,其中他们独特的朱砂色的短袍以及挂在络腮胡须上的玉石让这一群人同灏京的文武百官格格不入,即便是官员里最糙的华家父子二人,都比不得北盟国这群人来得放荡不羁。   但为首的使臣依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孙铎已经第三回 叹息了,他是北盟国的朝中重臣,更是皇亲国戚,但北疆一夕战败,他瞬间就什么都不是,被他皇兄派来送上投降文书,正式受降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但怎奈他那皇兄作为北盟的君王,年岁已高,古来稀的年纪或许熬不到亲自来灏京,半道上就会一命呜呼。   帝王不能来,大皇子却配合他来了。   可孙铎看着大皇子年纪不小了还痴迷舞姬的贪色模样,心中又怨又恨。   今儿可还有大事在身,大皇子还是这般贪玩,陛下让大皇子同他一道确定不是来拖北盟国后腿的么。   而最高位的帝王自然将底下的全景尽纳入眼底。   一袭朱玄色的龙袍在身,生生将本就一言不发的楚御衡彰显地愈发冷厉肃穆,搞高高在上的帝王,谁人在肆意窥探,除却饮茶的容暮,自然无人会和楚御衡四目相对。   楚御衡心口微漾。   阿暮还是他的臣子,他们君臣二人势必会在史书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容暮则没同楚御衡那般私下里想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项。   他自打入席位就等着楚御衡对华老将军的封赏。   楚御衡的确有心,就当前的封赏来看,楚御衡不曾因私报公。   华老将军官高不加爵,楚御衡便给华家送了一处旧宅子,按着容暮的印象,那宅子似乎是七进七出的规格,着也已经算灏京臣子可享有的最高规格的宅子了,除此之外,楚御衡还赏赐了华淮音军营里的实际职务,明日就可去京郊大营领命。   朝堂上的武将之势似乎随着华老将军的回京而大作变更。   这些朝堂上得势惯了的文臣们哪能想明白天子作何想法,就连和华峥,华淮音一道受着封赏的其余武将们也吊着颗心。   苦巴巴的日子久了,谁还有勇气去奢望一口甜……   直到华峥领了天子赐下的圣旨,随行的武将才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真的呢,武将的好日子也来了。   再也不必担心今儿上朝,明儿就被恶意打压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可憧憬还没在武将心头多徜徉几分,华峥接下来的话很快就让他们的心又重新吊了起来。   众人只见大殿之上跪着的华老将军行了最高的顶礼跪拜之礼,下一刻将双手捧至高于头顶之处,将亲自握了近三十多载的半数虎符奉给君王:“末将幸不辱命,如今北盟国破,末将特将虎符归于圣上,末将年岁已到,恐有老疾而不能任事,特情陛下许臣解甲。”   字字灼心,容暮不可思议地看着告老意味明显的老将军,兀自将掌中的青瓷杯盏攥出了浅层的茶汁的细纹。   解甲归田么……作者有话要说:  嗅到大结局的味道了么一v一   晚安(轻轻贴贴 第90章 帝王遇刺   华峥一语落地, 鸦雀无声。   不光容暮和百官惊讶,就连龙椅上的楚御衡也略有不可思议的神色破裂开来。   其实华峥手下的半块儿虎符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大的用处了,边疆士卒的调动和差遣要靠着合为一体的完整虎符, 所以即使华峥自己拿着那半块虎符, 在何处也调动不出任何一个兵卒来。   虎符落在外处,终究是皇家的一块心病。   但楚御衡不曾料想这么简单地,这落在外头几十年的虎符就到了手……   当下整个大殿庄严肃穆,楚御衡身侧着着大太监服饰的小宣子一步步地下了高阶, 早就洗去了过去的稚气和怯懦,如今的小宣子已有着当初喜公公一般的成熟,接过华峥手中的虎符, 小宣子面色不惊地回身交由天子手中。   众人只见那块儿代表着基本上可以代表着半数军权的虎符重新入了帝王的掌心。   天子收了虎符的同时也顺势收了心, 可一路上跟着华峥戍边击敌的武将们原本浮跃而起的心则沉沉地坠入寒潭。   是否因为当堂天子逼迫,否则镇北大将军怎会将虎符归还?   鸟尽弓藏, 兔尽狗烹不是说说而已,北盟国国破以后,没了威胁的朝堂就不再需要他们这些武将了?   陛下的性子可也太过急切了些, 卸磨杀驴的手法居然如此不做遮掩。   一时之间,底下传来武将们窸窸窣窣地不满低语。   有点脑子的武将当下还会遮掩下面色的愤懑, 但是好些习惯直来直往的将士则早就将不满挂在面上, 更有胜者都已经联想到锒铛入狱的慘绝之景。   静静地将底下人的神色纳入眼底,楚御衡摸索着手中还带着温热的虎符;高高端坐在首位的他此刻的心绪并不轻松, 他这还没开始收拾华家的人, 华峥自己自己就主动地将虎符交还给他。   既然华峥已经将虎符交上来了,就没有天子再把虎符下放的事情来。   但朝堂武将们的情绪依旧需要慰服,将虎符放在案件前的楚御衡定睛看向以容暮为首的文官。   果然,除了容暮, 其余文官们的脸色很有让楚御衡多思的必要。   同容暮无声地对视上,容暮冲着楚御衡摇摇头,薄唇上下抬阖,纵使不发声,蓦然间楚御衡也大底知晓了容暮的意思。   眯眼看着台下还跪着的华峥,楚御衡不动如松,如远瀚深谷面上裹挟着不可言说的压迫力:“既然如此,朕批了华氏华峥告老之祈愿,除之前的封赏外,外记一等军功,赏黄金万两,其麾下旧部皆编入京郊大军,记二等功军功,赏三年俸禄,其余氏族,则按照则军营律法封赏。”   这样的赏赐可不算浅薄了,当下华峥自己不但领了一等军功,还让自己的手下将士也得了二等军功的封赏,这在有史书记载的灏京朝堂里可不是一件稀碎小事。   最主要的,跟随华峥已久的将士们也算有了去处。   重新入编京郊大营,也算是对这些军中老将有了个好结果。   华峥自当欣然应下,再叩首:“末将多谢陛下恩典。”   见众数武将终于放缓了心,楚御衡这便让跪着谢恩的华峥退回他原本的席位去了。   其后歌舞升平,午前的封赏在欢愉的氛围下将将告一段落。   后头就是午宴了,天子离席,焦灼而紧张的氛围骤然打破。   容暮一边同过来搭话的好老将军交谈,另一头还分了小半部分的注意力在不远处的北盟国的席位上头。   如今的封赏还算和恰地过去,午后开始的投降仪式若是顺利,一个多时辰便可结束了;明明一切都快要尘埃落定,容暮心底却还不甚平静。   华峥见他兀自出神,默叹了一口气:“你可是怪我没提前同你说一声?”   容暮骤然回身:“怎会?”   好老将军之后的路如何选择都看老将军自己,他哪能轻易就干扰了老将军作出选择。容暮看老将军不信的样子,抿抿唇瓣解释着:“就是惊讶老将军能这么简单地就不再带兵了。”   “嗐……有伤在身是真的,年纪到了,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听老将军这么说,容暮不由得将视线投注到华老将军的手骨上,压着眉,下颌也有些绷紧:“可是之前刺客夜探将军府时留下的伤?”   当初华家将军府遇刺的事闹得不算小,容暮也不至于遮遮掩掩,   但他多少心里压着一口气,毕竟那次刺客刺杀老将军一事,容暮并没有过多劝服楚御衡。   而华老将军果断地摇摇头,听着台上灏京独有的琵芭破阵曲,即便是不懂曲乐的他也能感知其中的铮铮杀意,这是在威慑在场已经被击败了的北盟国的使者团:“手上的伤的确严重,但也影响不了排兵布阵的脑子,现在想退了也多从自己晚年考虑,现下的结局已然就是最好的,挂念的那些旧部也有了去处。”   见老将军如此担心跟随他的众将士,容暮打眼瞧了瞧四周并外旁人注意这头,也不介意同华老将军多说两句:“陛下远比老将军想得多些,老将军恐怕还不知,陛下已经有了开创武举的打算。”   “武举?”   “嗯。”容暮收回张望四处的视线,声音压得更低了,但也更加清朗:“陛下亲口对我说的,想必不会有假,老将军这下可还放心?”   “放心,放心。”   但容暮没能同华老将军再多说些,中场之际来问询他近来如何的官员不算少数,容暮一一寒暄过后便不再多语,大家都是识眼色的老油子了,见容暮不欲多言的模样,俱聪明得一一闭口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也是稀奇,不知何时灏京里的丞相大人还和边疆戍守的镇北大将军走得那样的近……   -   两个是时辰后,先前的歌舞升平尽数消失。   三声悠长嘹亮的号角过后,午前还言笑晏晏的庆功宴骤然间变得正式而凝肃起来。   按照当朝的礼法,降国皇族需白衣在身,手举国玺叩跪而入,而我朝天子释其服,受其璧,以示接受北盟国的臣服。   阵阵号角落下,帝国皇长子双膝跪地,在激昂的钟声下一步步朝着高台跪去。   两位史官信笔而录,小史佐大史,竭尽心力地想要记录下这一场百年难遇的功绩,以供后人回望。   先帝不曾做到的事,当今的天子都做到了,努力直着佝偻腰杆的三朝帝师赵朗清热泪盈眶,恍惚之间似能看见当朝的疆域版图在不断地扩大;山山水水,绿茵变雪原,辽阔平原尽头的疆线还要再朝着北边的雪国蔓延,实乃成真了的盛世愿景。   钟鸣浩荡,北盟国皇长子已经跪在玄服的天子跟前。   腰背弯下的弧度极低,尽白的编发下后颈的脉络勃了出来,像是想更为清楚明了地让人感受着被降服的不甘。   但没有人能拒绝权势的诱惑。   无数朝臣的注目下,楚御衡鹰眼如炬地盯着下首人颤着手将国玺送上。   可在古钟的低沉回响里,楚御衡得到的不是沉甸甸的传国玉玺,而是众人惊惧下的尖利一刀。   “狗皇帝!就让你和我们北盟皇室一同去陪葬吧!”   楚御衡身前跪着的男人一跃而上,破鞘的利刃之光划过半空,直直对准了帝王的心脉。   千钧一发之际,帝王躲闪不及。   捂着出血的胸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面色狰狞的帝国皇子,最终楚御衡双腿不支地跪倒在高台上。   与此同时,而台下也乱象丛生。   容暮侥幸躲过不知何处袭来的短箭,捂着自己险些擦过血的手臂,震骇的弧光荡在其明湛琉璃目中,抬眼看见的便是从高台上跌落下来的朱玄色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说好的两章,但是卡文了……   明天看看能不能补上发两章,不能的话……就当我没说(小声 第91章 帝王之局   出手的北盟国皇长子名叫孙琦鞍。   今天已经年近五十, 黑灰交杂的发辫,微微佝偻着的腰背以及看向美姬时的沉溺之色,谁能料想他会对年轻的帝王发难, 谁又能想到北盟国投降的时候居然还会突发此等意外。   但诸位朝臣自己都自顾不暇, 哪能顾虑到高台上头的天子呢?   躲得躲,散得散,等文臣们被自己瞧不起的武将所庇佑的时候,好些早就已经吓得面白腿抖, 繁杂的官服衣角在排列齐整的席位当中万分碍事,你踩了我,我踩了你, 都被北盟国不怕死的气势所恐吓, 怎样也瞧不出平素的风采来。   至于容暮……   容暮看不清楚御衡胸口的血色,但楚御衡捂着胸口的手骨已经被血所浸染, 鲜红从楚御衡的指尖不断流下,最终在汉白玉的石阶上氤氲了一片红。   “陛下!”   容暮离得台阶最近,只捎几步就能踏上高台将天子扶起, 可跪倒在地的楚御衡顶着一张惨败的脸冲着容暮大声呵斥:“下去!”   没说是让谁下去 ,但容暮却陡然明白楚御衡是让他当下台。   急促的脚步只愣怔了一瞬, 容暮看着已然疯魔了一般的帝国皇长子, 顿下的脚步很快就续上了。   楚御衡见其靠近,面色愈发狰狞, 脖颈处泛起的经脉一直绵延到面骨, 尤其是额间的青筋,此刻还突突地发跳,也不知是楚御衡胸前伤口的作痛,还是不满容暮不听他的话依旧朝着台上靠近。   但北盟国的人一点也不好打发, 刚才给了楚御衡一击的孙琦鞍此刻想要重新捡起飞甩的匕刃,可华淮音的步子更快,前来救驾的御前侍卫在已经擒了大多的北盟刺客,华淮音从中夺了一把长刀,护了躲在自己身后的三五位文官后,华淮音就在华老将军的眼神示意下,一刀飞掷,刚好中了捡匕首的孙琦鞍的手骨。   从手背穿过掌心,飞刀带来的冲劲让孙琦鞍不算稳健的身子当即向后倒去,歪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容暮立刻冲到台上,顾忌不得扶起还在地上的君王,容暮垂首看着匍匐在地的孙琦鞍,一脚在孙琦鞍求而不得的匕首。   “容暮!”   楚御衡捂着胸口,想要朝容暮那处走去,但容暮好似没听到楚御衡在唤他,弯腰捡起地上带血的短刃,容暮指尖划过带着血珠的锋利刀刃,并未留痕:“北盟国并不是真有降心?”   “北盟……”但不等孙琦鞍做出回复,楚御衡就眼见着眼前的白衣官服之人手起刀落。   “但不管北盟如何作想,胆敢伤了我朝天子,必要付出些代价来。”   避开了孙琦鞍的要害,容暮手中的刀尖落在孙琦鞍的腰腹上,容暮的面色比数九凛冬还凝寒些。   -   宫中禁军降服北盟反军,华峥领命审责重伤的孙琦鞍,朝臣全数退下,这些都只在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里就结束了。   天子甚至还在晕厥前留了句话让丞相独留。   一场闹剧终于尘埃落定,夜间的宫里还在烛火下闪烁着熠熠光芒,尤其是天子寝宫,透亮的烛下乌泱泱地停驻了好些服侍的宫人。   哭红了眼的楚绡宓死毫不顾及周围围着的人,她已经围在楚御衡身边将近一个多时辰了。   现在时候不早了,看自家兄长终于有醒来的迹象,楚绡宓抽了抽鼻子看向自己身后的容暮,面露惊喜:“阿暮,皇兄他是不是快醒了!本宫看到皇兄的手刚刚动了一下!”   但容暮此刻的心思并不在榻上人身上,今日之事只让他觉得蹊跷。   但公主问话,容暮还是分出视线,的确能看到楚御衡指尖微动。   果然,不出几息的时间,榻上的楚御衡就慢慢睁开了眼。   “皇兄你醒了!”楚绡宓万分激动,赶忙唤来身后的御医,“御医快过来!陛下已经醒了!”   御医立刻弓腰过来把脉:“陛下的脉象已经稳了许多,没有发热的迹象,已无大碍了。”实际上陛下的伤本就没有伤在关键处,左腹落下了一道浅浅的刀痕,出了点血后就干涸了,现在包扎后看着还不如陛下之前腹部所受的伤口严重。   御医仔细回着楚绡宓的话,而榻上的楚御衡则一言不发。   自榻上男人睁开眼后,这人的黝黑的双目就不算昏沉,在烛火的焰色下还闪着灼灼的光亮。   轻轻拂过去绡宓搭在他臂骨的手,楚御衡看了眼楚绡宓身后的容暮,随即遣着楚绡宓离开:“朕无大碍了,绡宓你且带人下去,朕还有话要交代丞相。”   楚绡宓看着刚学的自家皇兄,又看看莫名陷于奇怪氛围下的容暮,随即安静地提起裙摆离开,而且不但自己走,楚绡还带出了宫中的其余外人。   楚御衡只将容暮一人留在自己宫中。   看着不远处恭敬温顺的容暮,楚御衡心口万分熨帖,就像三伏天里突有一阵爽人夜风拂过,卷走了热燥,留下了熨凉。   当下楚御衡即是如此,了却了一桩大心事,今日他所受下的这一道伤也算有所得。   楚御衡还能清楚记得今日台下的众生百相,大多数官员四处逃散,只有华淮音以及小数武将冲上来手擒他安排下的北盟刺客,华氏一族为皇室奋起抗击北盟余孽;此外,他还看到了容暮为他担心的模样。   阿暮素来不碰刀剑,当时却卸下过往的文雅,主动沾染血腥。   尤其是阿暮手执匕首为他刺向孙琦鞍的模样,沉稳,锐利,自带别样的光彩。   夺目到现在楚御衡心里还是热烫烫的,久久都降不下来。   尽量露出一副伤痛于刀伤的神色,楚御衡软下了锋利的眉骨:“阿暮,后头的事情……都如何了?”   楚御衡本以为容暮会继续关心着自己,却不想容暮并没有之前的那般关怀,反而回以沉默。   在窗外呼喇喇的风声中,楚御衡嘴边的笑慢慢地僵了起来,干巴巴地咳了一声:“阿暮你怎么不说话了?”   容暮依旧不语,直挺挺地背靠着桌子,整个人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剑:“微臣只是在思索陛下方才的问题……陛下文后头如何了,科陛下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   楚御衡突然有些不愿直面容暮的双目:“朕当时已经昏厥了过去,哪里还记得。”   “陛下说谎。”   二人维持着自己的姿势,一卧一立,外头的风儿突然更加响亮地拍打着窗口,带起一阵有一阵无节律的作响声,拍打声里,容暮敛下目中的郁寒。   但等容暮转身正对着楚御衡时,脸上的清寒依旧不散:“陛下大底还是不信我的……”   楚御衡心口一咯噔,对上容暮的视线后却被容暮眼中的果断蓦然惹得心湖猛荡:“阿暮……”   “陛下不必再骗我了。”   容暮轻飘飘打断了楚御衡接下来要说的话,同时“噼啪”一下,容暮左手边的烛盏燃尽熄灭,以至于容暮隐在火光下的大半张脸立刻完全被黑暗所吞:“今日所谓的北盟国刺客,都是陛下安排的,不是么?”   楚御衡摇摇头,似在怀疑自己此刻听到的内容。   “陛下还要否认么?陛下没有被孙琦鞍伤到要害,北盟国刺客所用的武器也没有提前带上毒液,甚至陛下的暗卫也没有在那等关键的时候冲出来保护陛下……”   容暮明明重重舒了一口气,可松垮的笑里却带着苦:“所以陛下下了好大的一盘棋,试探朝臣,试探华家,甚至也在——试探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 第92章 匕首和玉   被人言中了心思, 楚御衡丝毫不慌,容暮已经知道了,那他也没有装作受伤的必要了。   楚御衡扶着腰起来, 丝毫不觉有错:“朕不相信他们罢了, 但不告诉阿暮你,不是朕要刻意瞒着你,只是兹事体大,朕不想阿暮你为此分神。”   容暮突然攥紧了拳:“所以陛下一直都不信华家?”   “朕不是不信华家。”楚御衡看着有些紧张的容暮, 略微有些奇怪:“朕只是不放心将手中的兵权再交给华家人手中。”   兵权?   容暮冷哼一声:“陛下不是手中有了新的武将了么,怎还需要华家为陛下效力。”   “边疆还需有人守着,华家就是最好的选择。”   楚御衡已经将自己打算坦白于容暮面前, 但容暮却气笑了:“庆功宴上, 镇北大疆军亲自将半数虎符归于陛下,陛下还答应了大将军解甲归田, 现在陛下又要老将军重拾刀剑,归于疆土?”   “不是华峥,朕心里的人选是华淮音。”   容暮讷言。   狐疑的流光落在容暮的眸中:“陛下让华淮音去戍边?”   “有何不可?”楚御衡并不觉不妥, “这是朕对他最大的仁慈了,阿暮你需明白, 朕是天子, 是皇帝,没夺了华淮音的命已是朕对他起了仁慈的心了。”   若不是华淮音的确无甚大的帝王攻略在胸中, 楚御衡也不会放心让他去边疆守着:“华淮音不是一直想着像个真正的武将一样可以上疆场么, 朕现在应了他的需求不好么,等他在京郊大营混熟了脸,朕就让他去华峥守着的北疆继续守着。”   容暮这下没有反对的意思了,可他依旧不禁暗下了几分目色:“那陛下可还会将虎符交到他手上?”   “不会。”   楚御衡一想起华淮音, 心口也有些不快活来,任哪个登基的帝王突然多了个兄长,心里都不免会多想。   本就多思的楚御衡更是如此:“朕不会再为难华峥,至于华淮音……他日后能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听力楚御衡的话后,容暮抿抿唇,态度也不由得松了下来:“如此也好。”   楚御衡见眼前人终于不再紧绷着自己,嘴角微勾:“既然如此,阿暮你可还放心了?”   “没有什么放心不放心可言,华家忠烈,陛下能不亏待自然好。”   “朕知道你们的意思了,赵朗清也这么同朕说,之前是朕对华家起了误解,现在弄清楚了一些事的原委,自然要好些。”   “那北盟国那头,陛下是如何让他们这么配合的?”   楚御衡琢磨不透容暮此刻的态度,但容暮这个问题,楚御衡不吝回复:“北盟国本就愿意投靠我朝,朕只是答应了他们一些旁的事,比如少免了他们日后岁供。”   “……”   容暮不得不承认,楚御衡这一手的确能将朝堂中有异心的人给揪出来。   但楚御衡这遭也让他心凉。   抚平了自己不宁的心绪后,容暮掀着眼皮子行礼道:“既然如此,那微臣现在就退下了。”   说罢容暮意欲躬身告退,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步子回身看着榻上人道:“不知陛下可否把微臣的匕首归还微臣?”   容暮要的匕首在陵岐郡的时候意外被楚御衡收走了。   楚御衡当时担心容暮用那一把匕首自戕,哪里还敢把匕首交给容暮,但现在容暮已经愿意回京了,还是陪在他身边的丞相,楚御衡斟酌片刻,将枕下的匕首取了出来。   “一直不知阿暮会有这么厉害的匕首。”   “厉害么?”容暮接过匕首,摩挲这上头的朴素刀刻,面上带着不明的笑。   这还是他之前去北疆的时候,华老将军送给他防身所用的,盗贼没防上,倒是先见了楚御衡的血……   将匕首好生收好,容暮丝毫不介意再向楚御衡索要另外一物:“那陛下可否再还微臣一物?”   “什么?”   “微臣当初落在火海里的那一块玉佩。”   -   毕竟那玉的料子还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容暮还是想要回来好生收着。   拒绝了楚御衡留他在宫中入住的要求,容暮只想早些回了自己的府上,而楚御衡无法,只让小宣子一路相送。   最后踏着淅淅沥沥春夜之雨,容暮带着一刀一玉,心绪还算翩然。   旁边小宣子撑着把伞,目不斜视。   小宣子比白日众朝臣面前站着还紧张些,握着伞柄的手都已经汗津津的。   而容暮却注意到了些别的。   看着夜色下小宣子留着旧疤的手背,容暮蹙眉:“宣公公冬日职守的时候,还会冻到手么?”   小宣子可谓受了两重的惊吓,丞相大人头一回唤他“宣公公”,还关心了他的手,小宣子僵硬到忍不注想将自己留了冻疮疤痕的手藏起来。   但不成。   他还要为丞相大人撑伞。   稳稳地举着伞,小宣子的声音听着也稳:“去年杂家的手已经好多了,按着大人的方子,整个冬日没疼没痒,倒是倒春寒的时候又犯了。”   容暮轻笑着:“疮创就是如此了,不能轻易就掉以轻心,不过好在宣公公升上来了,不需要同之前那般冰天雪地里还搬着东西来回跑。”   小宣子心一悸:“大人知道?”   容暮脚步丝毫不满,似乎能记得这些细枝末节这不是什么大事一般:“遇到过一次喜公公让你搬书册,那时候就看到宣公公的手闹的厉害,方子早想给你,但那时本官也有些自顾不暇,倒是没什么机会。”   容暮这说得都是大实话,那时候的容暮还因为楚御衡和闻栗的不清不楚而沉顿不前,又加上刚从北疆回来,身子虚疲得不得了,哪里还顾上旁人。   但他现在的这一席话却让小宣子眼角微红,细雨打在伞面上,小宣子不顾自己已经湿了的半个肩头:“丞相大人……这一年在外头可还快活么?”   “快活。”   撇除担心楚御衡找到他的忧虑,容暮其余的时候都是开心的。   所以此刻容暮提到过去一年的日子,心里有光,“不出灏京还好,一出去才发现,外头有那么多的有趣的玩意儿,山山水水,楼阁亭台,和灏京都还是不同的。”   不论是他迫于生计四处赚取银两,还是后来搭上沈书墨这条好友线后变得日渐富庶,都不同于他在灏京读书时,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光景。   南下的这段日子里,肆意快活是真的,平静淡然也是真的。   若他再有机会,有独属于自己的时间在外头游历山河也不失是一个好去向。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多多评论(小声   晚安(轻轻贴贴 第93章 朝有大事   不知为何, 帝王遇刺的消息在灏京内外传了个遍,百姓大多议论纷纷,虽说平素大关心朝政, 但等到关乎江山之主的事上, 民众终归会主动去关心几下。   一处净雅茶馆里,容暮和华淮音一道喝着茶。   华淮音刚从京郊大营放了两日的假,今日约着容暮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容暮身边的宋度。   半壶茶水后, 容暮看着还在腻着的对坐二人,终究还是咳嗽一声,打断了二人的脉脉之情:“少将军在京郊大人述职, 当下如何?”   华淮音摸摸脑袋, 突就咧开嘴笑:“那当然是极好的,不但我在京郊大营过得自在, 我父亲的好些旧部也在那处。”   容暮点点头:“那就好。”   指腹捻捻桌角翘起的红漆,容暮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那华老将军现在在府上怎样?”   自打宫中宴会过后,容暮就不曾再见华峥了;老将军对外已经交了自己的兵权, 如今连早朝都不用去,容暮顾忌着多疑的楚御衡, 自然不敢多去镇北大将军府走动。   “我父亲……”华淮音顿了顿, 面露不解,“也不知我父亲如何作想, 在府上就是待不住, 前几日就去了清泉寺,说是要去那儿拜拜。”   “清泉寺?”容暮薄唇上下抬阖,三个清浅的字就从他刀刻的唇线滑出。   “不过,我父亲大概就快回来了, 他走之前好像提了提是冲着清泉寺的万恩节去的。”   说到万恩节容暮就熟悉得多:“那是该回来了。”   万恩节是清泉寺独有的庆节,传说当初创寺之际庙宇破落,山石都是附近百姓一肩一肩挑上来的,所以寺庙开门初初就订了为期七日的万恩节,以感念当初民众的扶助之恩。   后来渐渐的就变成开春后清泉寺最繁热的时候,庙里供给免费的斋饭,还给一步一步上山祈福的香客供上开过光的小礼,有时候是寺庙小僧抄录的佛经,有时则是菩提串儿。   年少时的容暮也有些爱热闹,最喜欢的便是庙里开办万恩礼的时候了,来往的香客比平素多上好些,香火也旺些,他每年还帮着庙里串菩提的手串儿。   而现在,容暮不用算都知道清泉寺的万恩节今日结束,老将军今儿也该回来了。   但清泉寺素来不留外人,也不知华老将军是否夜里就歇在寺中。   而容暮更不知的事。华老将军当初将他托付给庙里的法师时,都说了些什么,才让他在庙里能安稳那么多年……   容暮又和华淮音聊了些旁的内容,从京郊大营武将们最初的惶恐,到最近的安然,华淮音模仿起来惟妙惟肖。   容暮也放了心,看着有自己在就不怎么说话的宋度,容暮掸了掸膝盖骨折了的外衣,起身道:“我去那头听听说书,你们就在这儿聊聊。”   言罢,容暮就快步离开,给二人留下私密的独处时光。   选了一处不远不近的单桌落座,容暮重新叫了一壶茶,不到半月功夫,就连茶馆说书人都出了新的说书料子。容暮一边饮茶,一边打量着斜角处的说书人,容暮也心生佩服。   宫外人不曾见过当日的景象,却还能将臆想的场景描摹得惟妙惟肖。   甚至情感充沛到比那日还要惊险刺激。   “大刀阔斧而入”,“血流成河”,“血色下龙颜不损”,“之间天子呵声之下,北盟余孽尽殇于浩荡龙威”。   字字句句都似乎很真实……   容暮有几分怀疑这茶馆的说书人是楚御衡安排的了 ,否则满朝惊惧的情况下,独独受了伤的天子沉着冷峻,还能清醒地执掌大局?   回忆当日楚御衡满手献血的捂着没伤着多少的小腹,最后还故意装作重伤昏厥了过去,容暮也不禁起了笑。   楚御衡可是装作重伤,前两日才姑且能“无恙”地下榻上朝。   不过楚御衡的法子的确不错,几乎全部朝臣都以为天子快要命不久矣,没有心眼的只吊了一口气,起了邪念的小人则暗戳戳地开始在朝堂之下起了布置。   光是找他想和他“联手”的官员已经不下三人,容暮一一记牢,还将名单都交由到宫中;若不是楚绡宓尚未出嫁,还在宫里住着,想必府门都快被拜访的官员给踩烂了。   而其中的好些人想必都被楚御衡钉死在心里头了,因为这几日“伤势”明显好转,可以上朝的楚御衡明升暗降了好些官宦。   听着说书人不着调的故事,容暮无奈地摇摇头,将兴然混在茶水里一口饮尽。   一个时辰后,宋度也和华淮音谈得差不多了。   容暮提前付了茶钱后带着宋度和华淮音在茶馆外头作别,看着明显有些不舍的华淮音以及后来一直冷着张脸的宋度,容暮忍不住起了揶揄之意:“少将军还是快些回京郊大营吧,差事办好了,有的人从能跟少将军跟得稳些。”   容暮说这话时视线是对着宋度的,所以华淮音自然能明白容暮话里的意思,可他还有些莫名的消极:“自当如此。”   容暮却不信他的笃定,等到华淮音御马驶离了容暮的视线,容暮啧啧了两声,看着不悦都摆在脸上的宋度道:“你们这是闹了什么?喝茶的时候还好好的,怎的我来了后你们二人面色就不对了?”   主仆二人并行在大道上,宋度却识礼数地慢了自家大人半步:“或许我和少将军根本就不合适……”   容暮脚步一凝:“这是何意?不是不是都好好的么?”   “可终究还是不长久的。”宋度言语之间还可见其苦丧。   -   长久不长久的问题,容暮回府想了许久。   最后把宋度唤来书房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全部暗沉了下去。   宋度刚从后厨过来,身上还沾染着后厨晚食的烟火味:“大人唤属下有何时?”   “也没什么事,就是你白天说得你和华淮音合不合适的事,我想和阿度你谈一谈……”   可宋度却不大愿意再去谈论这事:“大人不必劝我了,我或许和少将军终归不是一路人。”   容暮不由得笑了:“是担心你们日后在不得一处么?若我说,你和华淮音的事,上头都已经知道了,你可害怕?”   “大人的‘上头’……说得可是当今陛下?”宋度没想到自己和华淮音走到一处还会被天子知晓。   “实话和阿度你说了吧,华淮音这辈子都不能和女子结亲了,你现在若不要他了,他可就真的要孤寡一辈子了。”   宋度紧张到拧眉:“怎会如此?”   “华淮音身份特殊,若有了子嗣,上头会不放心,否则阿度怎以为华家能这么被陛下轻易放过?陛下先前可是还想要华家人的命的。”   宋度当下听得浑浑噩噩,原本不算白的的面颊上都凝白一片:“那他现在可还安全?”   “那自然比之前好得多。”容暮看着宋度紧张的样子,宽慰道:“所以这就是我要同阿度你说的事,我想阿度你心里还是有华淮音的,如此看来,你陪他一辈子就是对他最好的护佑。”   见宋度默言,容暮添道:“而且阿度你也不必担心,你们的事在华老将军那儿也过了明路,我也打算让阿暮你去京郊大营。”   “大人是想属下去军营?”   “阿度不想当华淮音的属官么?这样的话阿度你就可以陪在华淮音身边了,若是华淮音日后出了京郊大营,去边疆带兵戍边,你们也不至于会分隔两地,久久不得见。”   容暮已经为宋度安排好了,楚御衡有让华淮音代替华老将军戍边的打算,那宋度若想陪着华淮音,一同入了军营才是最好的结果。   好在宋度也没有拒绝,看着用心良苦的自家大人,宋度点点头:“属下明白了,那属下何时去报到?”   “若阿度你愿意,明日就可以去,那头有华淮音在,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   次日一早,天色清朗,太阳虽还未完全升起,但东边已经隐隐可见赤红的曙光。   容暮在宋度的服侍下,换了一身上朝的官袍,入宫前,容暮多看了两眼宋度:“今日可要记得去京郊大营先报备,入了册以后还有几日才正式入军。”   “属下记住了。”   “嗯,我就先上朝去了。”   “大人慢走。”   容暮上了马车,初晨破晓的日光容暮见了多回,丞相府沿路的景象也早已刻在容暮心头,但过往马车上的容暮总会心怀雀跃,能见到楚御衡就是极好的;如今的容暮早已将楚御衡抛在脑后,心头时不时想起远在陵岐郡的日子,又时不时掠过灏京外的游荡光景。   外头的天是明湛的,水是碧清的,就连春日的草叶也比灏京青葱些。   赏着外头的景,容暮在马车咕噜噜的声响下到了上朝的大殿。   但有些晚了时候,官员们尽数到齐,面上带着恐,看着容暮时也目露忌惮。   容暮却面色淡然。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快有三日了,自打楚御衡“伤势”好了,可以上朝后,朝堂的官员就变动极大,提拔了一批武将,反倒是之前得眼的文官被明升暗降了许多。   昨日更是破天荒地一连调动了三位官员。   唯独对文官之首的丞相,陛下依旧颇为赏识。   而在大殿这冷凝的氛围下,楚御衡携着小宣子而来,龙袍在身,步子不紧不慢却自带难以压下的威严。   而等天子落座,原本略显散乱的百官已然站立得有条有序,不敢抬头,气氛迫人。   小宣子轻车熟路,拂尘一摆,嗓子就捏了起来:“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退朝。”   无人上前。   但并非国内无事,容暮掀了掀眼皮子,弓腰上前:“臣有事启奏!”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 第94章 盼以离京   “言。”   “近来, 宿安河水面高涨,岭安郡地处低处,已近水高破堤, 险情在即, 还望国中可先拨款救助。”   今年开春后,天气就比往年来得阴沉些,干燥的灏京的小雨都接连淅沥了一个月,跟不必提雨水本就充润的江南地区。   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宿安河流经的郡县靠着宿安河富裕了好些民众,但那都是雨势小的时候;大雨侵袭的境况下, 宿安河中下游一旦破堤, 带来的损失难以估量。   之前容暮就因为南部水患而出京救灾,现在再次提到今年的水患, 心里的打算就是能再次出京。   然而楚御衡却没有这样的打算,同意了容暮所提的赈灾和储备物资的建议,当只字未提派遣官员外任的话语。   一直到下朝, 容暮都没找到机会再提。   压了一口气回到府中,容暮丧下的气还没卸下, 就被人突然拍了拍肩:“怎的?今日上朝有难事?”   “老将军!”容暮扭头 , 见是华峥来了,迅速压下了面上的难意, “也没什么大事, 老将军还请进来坐坐。”   华峥也是刚巧过来,见不远处似乎是容暮的车马,便停在石狮子一旁候着,到时没想到下了马车的容暮精神涣散, 丝毫也没注意到他。   穿过碎石小道来到丞相府的大厅,华峥连连点头赞叹。   这还是华峥头一回来容暮的丞相府,沿路见到的亭台碎石,假山倾青竹,皆带有风骨韵味。   “你府上修得不错。”   容暮笑着回道:“多谢华老将军夸奖了。”   喝着热茶,老将军看四下无人,视线轮转着就瞧见了容暮腰间轻摆的玉佩,有些眼熟,像是他之前送给容暮的玉佩料子,但也破败些,光泽也暗淡了许多。   最主要的事,这玉佩他回京述职的那回在陛下的御书房里见到过,雕纹和这个像极了,说是对着同样图纸雕琢出来的都不为过。   回京前还在帝王那儿的玉佩,现在在容暮的手上……   放下茶盏,华峥试探着眼前人:“陛下现在……可还看重你?”   这个看重,意味深长。   容暮指节在白瓷杯盏上打着溜儿,一时之间看不出是瓷白还是手骨更白:“想来还是看重的,近来朝堂升升降降,我的官位还算稳固。”   “我的意思……是陛下还欢喜你。”   “……”容暮徒然捏紧了杯子,“老将军这从哪儿瞧出的欢喜?”   就此,华峥指了指容暮腰间垂下的玉佩:“你这玉佩,之前不是在陛下手上么,现在陛下交给给你了?”   见华峥提到这面命运多舛的玉佩,容暮指节灵活地将其从腰侧解下:“老将军不记得了?这是之前在北疆的时候,老将军赠我的玉佩,我雕成了这块玉佩赠给了陛下,但后来想想也写不合适,就同陛下那儿要了回来。”   一同要回来的还有老将军送他的匕首,但容暮没提。   老将军摩挲着玉佩,细细看来,这玉的料子的确是自己之前教导容暮手上的,他让容暮把玉佩日后交给自己喜欢的人,容暮交给了上头那位,也不知该说胆大,还是坚定。   华峥之前管不到容暮的私事,现在也无理由去多管,将玉佩递到容暮桌前,老将军叹气:“你和陛下的事,你心里有数就好,我这次来,是有些东西要给你的。”   容暮轻挑眉头,就见华峥从话里掏出了一个包裹严密的小包裹,还带出丝缕的香烛气味,让容暮有些熟悉。   “清泉寺的安恩节,我去求了菩提的佛串,还有一本佛经。”   他眼前的佛串是菩提子串起来的,一串要用八个菩提珠,在佛香缭绕的之中染上了香烛的浓郁之味。   这就是让容暮觉得熟悉的地方了。   容暮还在清泉寺的时候就年年帮忙串串子,也见多了香客耐不住性子,求不来清泉寺念珠和书册的样子。   要赶在天微亮的时候上山,午前诵经一个时辰,中午用过寺庙里的素斋后,还要跪上一个时辰诵佛经。   一串佛珠求下来要花多大的功夫,容暮一清二楚。   于是现在看着这轻轻的一串手珠,容暮有些使不上气来。   但最后容暮还是收下了。   老将军太过热切,容暮拒绝的念头刚起就被压了下来。   东西送到后,老将军也没多留下的理由,二人细碎浅谈了最近朝堂的事物,暗示了华峥华淮音日后大抵无碍,容暮就眼见着老将军松了一口气。   老将军虽说不是华淮音的生父,但想来二人之前还是有些感情在的,而且华淮音被培养的头脑单纯简单也是件好事,能避开天子的忌惮,华淮音已经比旁的武将之子的境遇好了太多。   而容暮收下老将军的东西,亲自将人送出了丞相府的大门,而老将军送来的东西,都被容暮亲自收了起来。   匕首,玉佩,菩提手珠,佛经,还有往前的婴孩时期的小物件,容暮就像会藏东西的小宠,想要的都一一贴身藏好。   -   宫外夜色深沉之际,百姓早就熄了烛火上榻安眠,而宫里的楚御衡还点了烛火在光下披着奏折,忽有暗探报备而入。   来人正是被楚御衡派出查探清泉寺的暗二。   她年前就已经奉命查探了,到大半月前得了陛下的消息重点去查清泉寺,总算得了些有用的东西。   单膝跪地,暗二极为恭敬:“启禀陛下,属下查到了陛下说得那人了,但后续涉及到灏京书院,属下心有余而力不足……”   “灏京书院?快细细说来。”   一盏茶的功夫,暗二就将自己所查到的东西交代了个干净。   从她听了陛下的话摸到清泉寺内里人员名单记录,到她暗自调查询问十多年前从清泉寺下山的僧人,好在清泉寺里下山的人数不是太多,最后暗二终于在山腰一老妪那儿问到了可能之人……   暗二汇报完毕,楚御衡宛若经历了尤为刺激的跌宕。   去了灏京书院读书,再结合闻栗之前说得当初救他的人和闻栗长得很像,这人选简直简单粗暴的显现在楚御衡脑海中。   不考虑在清泉寺长大的话,那个人可不就是容暮?!   楚御衡接下来的问题,暗二大多都回不出,不是她调查得不仔细,只是当初的事过去得太过久远了,能顺着线索查到灏京书院,已经是暗二的极限。   而灏京书院里头不太好查,似乎有人故意斩断了要查之人身上的所有线索,暗二久久捋不出线头来,所以当下只能带着自己能查到的东西回禀天子。   暗二送来的消息让楚御衡近乎夜不能寐。   心里期待着那人不是容暮,但又想那人是容暮;若真是阿暮年少的时候救下了他,那他和阿暮的恩缘就可以追溯到更古旧的时候了。   睡前想着这事,以至于粗粗入了梦后,楚御衡还在梦里重温了少时的情形,只是这一次救他那人的脸有了具象化的体现,是容暮。   大梦初醒时楚御衡嘴上还软着笑,但等楚御衡彻底清醒后,一阵后怕袭骨而来。   救他的人最好不要是阿暮为好。   他就误以为闻栗是救他的人才对闻栗多有纵容,在那段日子里,还不知摘阿暮造成了多严重的伤害,若是现在救他的事当真是阿暮,那他真是有眼无珠,错把鱼目当明珠。   带着一口恶气,楚御衡上朝时候的面色都会很不好看,就差把烦闷躁郁写在脸上。   瑟瑟发抖的朝臣们更加觉得难熬,今儿的难题还是江南的水患,昨日容暮才上书过,灏京的救助还没出发,江南郡县的险情又再次呼啸而来。   破堤的河岸,宿安河的水漫了有个郡县快整个县城,好在老百姓已经体现转移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等消息一出,朝堂寂静安分。   高位的楚御衡面色依旧平静,灏京外头的消息传来会有所延怠,现在传来的消息说的是水淹郡县,那么郡县那处或许水都已经弥留了多日。   楚御衡为君多年,不怕敌军反复在边疆骚扰,遇上敌袭就用强大的兵力打回去,但是若遇到天灾,就会棘手的多。   救灾难救,闹得最凶的那次还是刚上任不久的容暮前去水患之处任职的。   平心而论,上回的难民就极难疏散,谁都不愿意离开自小生长的土壤,闹的人多,好在容暮及时压了下去,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暴动。   这回又重新起了水患,朝中还是需要派人去处理的。   但文官里头能用的大多年纪大,舟车劳顿起来恐怕会熬坏了身子,年轻的官位不高,派去灾区难以服众,所以容暮自己想的最好的法子——   就是这次还是他亲自去。   当容暮提出自己的法子时,却被楚御衡简言压了下去:“丞相说得这事,朕回去再考虑考虑。”   楚御衡这话一出口,容暮就清楚了楚御衡是不想自己去的。   散了朝以后,容暮自己主动地就留了下来。   去了御书房,看着案几前冷面的楚御衡,容暮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不同意微臣去?”   楚御衡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低头披着折子,但是狼毫笔上的墨滴都滴落了下来,也不见龙椅上的男人批阅一个字。   容暮低首,言语里带着劝:“陛下不同意微臣去的话,朝中还有何人适合去?官位到了的年纪也大了,年纪小的去了南边也难以服众,跟何况微臣几年前就去过一回,和那头的官员也容易接洽;综上所述,微臣就是朝中最合适的人选了。”   容暮一番话砸下来,楚御衡只在这随后疯狂的静默下回以一句话:“阿暮你是不是盼着能离开灏京许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 第95章 救人真相   ——阿暮你是不是盼着能离开灏京许久了?   容暮被楚御衡问得发懵。   不过想去被派往岭安郡的确有他的私心在。   灏京享着尊耀多年, 但里头的人或物却都太过死寂,容暮在这处感受不到任何可以激起热血的东西,日夜处理的朝政公务, 日复一日的上朝, 朝中同僚面热心冷,朝中说句话还要时刻考虑着是否损到旁人利益。   不似在陵岐郡的时候,不知他身份的人待他真诚……   可楚御衡问了,容暮也不想隐瞒:“江南多个郡县内乱不合, 陛下就不想将江南那处彻底收用?上回微臣去查处水患时,官官相护的情形就已经同陛下具体言明了,但是那次陛下急于将微臣召回, 那些冗杂的官员都不得除去, 这次就是个好机会,陛下岂能错过。”   解释是解释了, 但是容暮完全避开自己的私人原因不言,从公事上对楚御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也是他后来在南部个郡县走动时的感受,不同于治理水患时都是江南郡县跟着他四处查访, 他去年一年无名无姓在南部各郡县时走动,看到的又同早些年一丞相身份大不相同。   无人阿谀奉承, 无人遮盖背后的真相, 容暮能看到的都是最接近民众的实际真相。   而楚御衡也对容暮的话起了微动的心思。   看着已经被浓墨染黑了的新批奏折,楚御衡沉沉吐纳了一口浊气, 放下狼毫笔后, 楚御衡抬眼端量下头恭敬的白衣容暮:“既然如此,朕应下你南下的邀请。”   楚御衡回想自己同容暮日夜赶路的日子,白日沙土里头奔腾,晚间安歇在朴素甚至破落的客栈里, 本能上不愿让容暮再次经历赶路的苦楚。   担心容暮身先士卒,先赶着去那等最危险的地方,楚御衡当下对容暮先下了叮嘱:“朕有个要求,阿暮你不要去水患的危险之处。”   容暮也一一应下:“微臣都记住了,这般的话,陛下不若现在就下旨,微臣后日出发。”   看容暮这么急迫的模样,楚御衡心口一梗,但他也只去早不宜迟,遂随了容暮的意,伸手取了一旁的空白圣旨,立下一道旨意,还盖上了红色的国玺印章。   将新鲜出炉的御旨递到容暮手上,连带着自己的希望,都一齐被楚御衡交到容暮手上:“那江南的事,就交由阿暮你了。”   知道容暮这次去可能不会如几年前那般快就回来,楚御衡也不会说让容暮早去早归;他只是忍不住细细叮嘱容暮照顾好自己的事身子,不要不顾及自己身子太过为难。   想多看看容暮,楚御衡的眼神近乎不做遮掩,容暮顶着这样的视线不大舒服,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了,楚御衡这样不合适,也太过放肆。   “既然如此,微臣就先退下了,有些东西还要回去准备着。”   容暮抿着唇往后退了一步,腰间的火烧玉也随之一荡。   楚御衡眼前一亮。   他还给容暮的玉佩被容暮亲自佩戴着,这已经比楚御衡之前料想的丢弃到别处要好得多。   将容暮要退下的想法忽略,楚御衡看着男人俊逸的面容,脑海中蓦然涌现出昨夜的梦境。   心口骤然一颤,楚御衡忽然问道:“咳……朕还不曾细问过,阿暮你的身世……”   容暮抬起的脚步压了下去,敛下目中的诧然,容暮云淡风轻地言道:“微臣不过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哪里还有旁的身世可言。”   “那阿暮小时候是在何处长大的,可曾去过清泉寺?”   楚御衡越问,容暮薄唇抿得越紧,尤其“清泉寺”三个字出来,容暮的猛然一颤,面上却要装得云淡风轻:“去过,陛下当初不就是在清泉寺见到属下的么。”   “不是那次,更早的时候。”   “……”容暮轻哼了一声,“陛下到底想什么?”   楚御衡莫不是看出了些什么,比如他的身世。   “没有要质问阿暮你的意思,只是朕之前同阿暮你提到过,朕少时被人所救,后来那人被证明不是闻栗,闻栗说救朕的是一老和尚还有一和他容貌相近的少年,而清泉寺的住持说过救朕那人是从清泉寺下来的,后来入了俗世。”楚御衡仔细看着容暮的神色,想从中抽离出些许的蛛丝马迹来,但徒劳。   容暮平静淡然,好似楚御衡所说的话同同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楚御衡有些失望,但还是继续说道:“尔后朕派了人去查,暗探查出那人去了灏京的书院读书。”   “所以呢?”容暮清浅言道,“陛下的意思是觉得当初救了陛下的人是我?”   “嗯,朕第一个想到的的确就是阿暮你……”   “陛下是在说笑么?”容暮疏淡的眉骨微微下压,看样子起了淡淡的恼,但楚御衡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品出来,“陛下当初以为救了陛下的人是闻栗,所以闻栗要什么有什么;现在又觉得就陛下的人是我,若真的是我,是不是我想要什么,陛下也都给什么?”   而容暮现在这么说不过是容暮的玩笑话罢了;当初救了楚御衡的怎么会是他,他记性素来都不错,能下山的时候少,每一回他都记得牢,他可从来不记得他还有在半道上救过楚御衡这一回事。   但楚御衡却有些认真的姿态:“那救朕的可是阿暮?”   容暮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下一刻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是。”   不是,而且就算是,容暮也不能回答“是”。   一旦他认下了他是在清泉寺里长大的,保不齐楚御衡就起了心思去查他的身世;查不到还好,若是查到了,或许楚御衡底下的人还能顺藤摸瓜地查到当年华老将军将他送上清泉寺的事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   目前容暮的身世就是他最需要瞒下的东西。   而楚御衡应当是相信了容暮的话,见容暮万分确定不是救他的人,转瞬间就松了一口气。   而容暮也松了一口气。   从御书房出来的容暮才觉自己已经不知何时冒出了冷汗,里衣湿漉漉地黏在他背后,过往的风儿一窜,就带起裸露在外头皮肤的冷意。   还是小宣子送容暮出来,看丞相大人白了一张脸,小宣子也担心,以为是御书房的陛下为难大人了,偏生他又不能主动去问。   最后容暮上丞相府马车时腿脚的行云流水引得小宣子莫名多瞧了一会儿。   这几次再见丞相大人,大人似乎哪里变了。   颓唐气减了些,人也精神多了,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变。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 第96章 准备离开   容暮要走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了些, 周管家抹着眼不愿相信,但是自家大人连陛下亲手题字的圣旨都在带回来了,想必后日定要出发南下的。   红着眼给容暮收拾着东西, 周管家随后又急匆匆从府上的可靠仆从里挑出来了好些人, 让容暮后日出发无比要带上。   容暮拒绝无果,只能顺了周管家的意思。   而午前宋度从京郊大营回来之际,刚好瞧见周管家在庭院里叮嘱小仆从,庭院里还搬出来许多日用的东西。   今儿的天也不算好, 周管家安排在今日晒霉么?   怀揣着惑然和不解,宋度敲了敲自家大人书房的门。   “进。”   宋度一进来,就看见自家大人素来整洁的书房里略有些凌乱, 许多书册从博古架上被抽了下来, 偌大的红木雕漆案几上还搁置着一面不小的梨花木箱子,里头整整齐齐地摞上了容暮的典藏书册。   “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收拾书册的样子像极了要搬离丞相府。   “是阿度啊, 我这是在收拾些书册,后日就要出发南下。”   宋度蹲下身子帮容暮一起收拾:“这么这么突然,是陛下的旨意么?”   “嗯, 南部水患闹得厉害,我这次再去看看。”   容暮说是江南水患的事, 宋度就清楚了。   上次自家大人去处理江南水患的实话就是他陪着的, 那次出发时间比这次还紧些,以至于在府上他什么都没准备好。   这次再听到自家大人要南下, 宋度手脚麻利地为容暮拾掇着书册:“那大人可得多备下些东西, 上回的苦吃得可不算少。”   “都说受不得苦,享不得福,那些也不算苦了。”   容暮比较着手中的两册数,斟酌片刻后, 最终取了其中一册书搁在了木箱子里。   “还没问阿度你,这次去京郊大营报备得怎么样?可有人为难你?”   “都好。有少将军在,也没人为难属下,而且那处的测验都算简单,属下出了成绩,当即就被录上了,说是三日后就去正式报到。”   “那就好,我南下后,你就好好和华淮音处,我看华淮音性子急,有些时候阿度你还需要多看着点。”   宋度闻言不禁笑了:“大人你放心,我这次去才知那厮在大营里多么如鱼得水,将士们和他的关系都不错的很。”   “也是,他的性子的确·在武将里吃得开。”容暮放下最后一册书,然后“咔”的一声阖上了这方梨花木箱子。   -   由于容暮走得急,整整两日丞相府里头侍奉的人都疾步匆匆,一个侍从当两个人用,吃得,用得,穿的,都准备了好些,但最后都不抵得容暮几箱子的书册。   沉甸甸的,还用了两辆车马去运。   看自家大人能把书册当饭吃,宋度和周管家又好气又好笑。   第三日,一众人起了个早,今儿就要送自家大人离开了,周管家半夜就起来看着后厨准备早点,还不等容暮去用食,突如其来的楚御衡险些让收拾着最后一点东西的容暮惊回了榻上。   “陛下?”   虽然今儿是休沐日,容暮也没想过天还没亮,这个本该还在宫里的贵人出现在他不算亮堂的里屋。   “朕来送送你。”   楚御衡理直气壮。   容暮徒手理好了凌乱的发丝,用一条素雅的发带束上了发:“这也太早了,天还没亮起来。”   楚御衡默然,他就是想多看看容暮。   谁能想到一个君王会对一个人这般小心,就怕意外碰了容暮一下,眼前人期间变成了焰火。   这是楚御衡在容暮“丧生火海”留给楚御衡唯一的礼物——能时不时看到的幻象,即便这幻象一碰就会消散,楚御衡也不想连虚妄的阿暮都握不住。   但是今儿的确离别在即。   他没忍住,就出宫来了丞相府。是他主动放阿暮南下的,这样的认知并不能让楚御衡心口舒服一些。   不管阿暮是自己主动离开他,还是阿暮因为迫不得已的公务被迫离开他,楚御衡就是觉得有根刺插在心头。   上不去,也取不出,呼吸都变得不再畅然。   但他不敢多做出旁的动作来刺激容暮。   若是容暮不愿,想必会在南下的时候久留不回;楚御衡不是感受不到容暮对灏京的抵触,但容暮不在灏京,对楚御衡而言太殇了。   没有容暮上朝的朝堂如一潭死水,但容暮若在,这沉寂的死水下,楚御衡都能摸出几条浑泥的鱼来。   可楚御衡清楚容暮在灏京当官的时候实际上不快乐。   在陵岐郡时,容暮的琉璃双瞳目都是带着光的,但如今光没了,人也寒辽了许多;尤其是对着他的时候,亲昵消失不见,只剩下臣子对天子时该有的恭敬和疏远。   楚御衡有些不好过,容暮已经侧过身去,新点了一盏烛火。   火光下,容暮的脸清晰,榻上的小包裹也格外清晰。   一把熟悉的匕首,叠地齐整的衣物,小对小银镯子,像是小婴孩用得,此外还有一串儿的珠链和一册《雅兰经》。   “这是?”   容暮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收拾到一半的东西被楚御衡瞧了个清楚,伸手将这些东西收拾进了新的包裹:“这是微臣要送给陵岐郡好友的礼物。”   “礼物么?”   楚御衡不大相信,那匕首分明就是他之前还给容暮的那一把,而且谁家送衣物还送那么败了色的料子……   倒是那串菩提手串和《雅兰经》送人倒说得过去。   但容暮明显不想再提,所以楚御衡也不多问:“朕今日来还是有些东西要交给你的,若阿暮你在南边难做了,就带着这个去这家钱庄取用银两,这是朕底下的一处钱庄。”   言罢,楚御衡给了容暮一块玉牌,纹饰不简单,上头大大的一个“衡”字。   “这是陛下的私用,不该给微臣,微臣带上国库下发的补用去就够了。”   “那是赈灾用得,这是给阿暮你在那处过上好日子用得,丞相府的家底本就不多,去了南部先寻个老宅子,不能亏待了自己。”   “陛下,微臣是去赈灾的,不是去享福。”   楚御衡坚持要将手中的玉牌交给容暮。   见容暮还是不收,楚御衡手背上筋脉都起了狰狞,黝黑的瞳孔映着眼前人影,露出平素只要对国家大事才有那般认真的神色,说话里却强制着轻松起来:“收下,说不定阿暮你还要在南部待上好几年,没了钱财傍身,朕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97章 菩提珠子   最后容暮还是收下了楚御衡给他的玉牌。   想来也让人唏嘘, 楚御衡似乎把之前落下的温和关切一股脑地倾泻在容暮身上,和缓的态度,示弱的言语, 甚至是接二连三地对容暮垂首依从, 晚来的示好并未给容暮带来丝毫的心软。   楚御衡并没有在丞相府久留,即便楚御衡再怎么不舍,也不得不在分别的日子里放容暮离开。   而天子走后,天色也随之渐渐亮了起来, 破晓的曙光在东边燃起层层的火云,风也舒爽,今日应当是个好天气。   用了周管家的点心, 带着提前准备好的东西, 容暮在清朗的日光下回望着府门。   这次是他名正言顺地离开了,心里轻松了些, 但也隐隐汪着幽然的忧虑,回想楚御衡的突然到访,楚御衡离开时说得话此刻容暮琢磨起来总觉有所蕴意。   他的确想着能靠着去南边赈灾的由子在灏京外多待上一待, 但这等想法还没落实就被楚御衡觉察到,容暮有些些许的汗颜。   可南下之行他必然不会放手, 去多久就看灾情有多严重了……   -   而楚御衡这头一直气压极低, 亲自陪着天子出宫的小宣子一言不敢发。   天子如何,贴身侍奉的小宣子俱一一看在眼底, 陛下昨夜近乎夜不曾寐, 在寝宫里看了大半夜的书册,连带着他也需在外头候着,茶水和烛盏也续了几回,最后天子还是决定出宫, 动身去丞相府。   去的时候天还黑着,陛下回来时着天色也不算多么亮堂,宫里看着空荡寂寥,偌大的御书房更是清冷,昨夜燃着的烛火只剩下短短一截。   小宣子赶忙让底下人取了新的烛盏,还上了热茶。   但天子仍显失神。   “陛下,茶来了。”小宣子含了一口气,轻言道。   “小宣子,你说丞相他可还会回来?”   \"奴才不知。\"小宣子将头埋得更低了。   丞相大人本就是天子的逆鳞,他哪敢在这上头说错话惹得天子动怒,可小宣子私心是希望丞相大人别再回来了,毕竟大火之下去往南部的丞相大人比得之前在京中过得还要好。   听了小宣子的话,楚御衡接过茶盏却不做饮。   略显粗粝的指腹搭在滚烫的茶盏上,有一遭没一遭地扣打在杯盏上,在寂静的御书房里荡起短促的声响:“但朕知道,他还是不想回来的……”   小宣子忍不住压了压喉间的涎水,他将脑袋垂得更低。   无人说话,气氛眼见着变得浓稠,御书房外就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宛若莺啼:“皇兄,我从清泉寺回来了!”   楚绡宓人看着有些倦怠,但精神还是亢奋的。   不顾凌乱了的发丝,楚绡宓带着满满的一包裹从外入内,雅白的裙摆和袖摆似乎被荆棘勾破,原本洁净的鞋靴上还沾着泥点子:“皇兄,我还给求了清泉寺开过光的东西给你。”   楚绡宓不知先前楚御衡受伤是假的,自家皇兄被帝国的余孽刺伤了,楚绡宓气恼之余就想着撑清泉寺万恩节的时候去拜拜,去去这晦气。   当着楚御衡的面,楚绡宓兴致昂然地将怀里揣着的包裹给打开了:“清泉寺特有的《雅兰经》,还有一串十八颗子珠的小叶紫檀鼓珠,都开过光了,我那清泉寺跪了一天才得了的呢,现在给皇兄。”   清泉寺,《雅兰经》,楚御衡皱眉盯着陈列在他眼前的佛物,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晨起容暮屋里的经书和佛珠。   “你说你也去了清泉寺?”   不懂楚御衡为何会提到这个,楚绡宓应得颇为干脆:“清泉寺的万恩节,去的人可多着呢,而且皇妹我在清泉寺还看见了华峥了。”   虽然楚绡宓见宫外人的机会不多,但华峥她还是认得的。   “本来清泉寺不让外人留宿的,华峥就能在寺里夜宿……”楚绡宓有些吃味,“我为了经书和这串小叶紫檀鼓珠,连连两日上山了。”   楚绡宓简单的一句话却在楚御衡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楚御衡质疑着:“清泉寺不让外人留宿,绡宓你贵为公主都不能留下住一晚?”   \"不能的。\"楚绡宓撇撇嘴,她这两日上山下山,还要在庙里心诚的跪着,虽说心安了,但身子还是累着的,“清泉寺的老规矩了,不止万恩节的时候不留人,平时也是,要拜的白天上山,天黑前就要下来。”   “可朕曾在清泉寺里见到过阿暮。”   “嗯?”楚绡宓不解,她还不知有这一遭。   楚御衡回忆自己当初去清泉寺的时候,踏着月色上山,登上山巅的清泉寺时,霜露都还不曾散尽,可他却在晨朝下见到了容暮……   若是清泉寺不留外人,阿暮怎会那么早的就在山上了,不排除阿暮也是晨起上山的可能,但他已经是最早的了,他去时寺里的外门都不曾开,阿暮也怎会出现在住持的厢房外头?   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被他忽视了,直到今日他还觉察出。   他问过阿暮的身世,尤其今日才问过,阿暮却否认了,一时之间线索太过繁杂,楚御衡不解容暮和清泉寺的关系,尤其是容暮也有《雅兰经》。   “清泉寺的万恩节开了有几日了?”   “七日,昨个刚刚结束。”楚绡宓如实作答。   七日……   楚御衡眉头越锁越紧,全然就是两座凸起的峰峦。   若是七日的话,容暮怎么有机会得了清泉寺的《雅兰经》,阿暮还说是要送人的,若不是阿暮亲自求来的经书和佛串,阿暮怎会说去送人,那么可能就只有一个了。   阿暮对他说了谎,那佛经和佛珠都不是他求来的,而是旁人给他的。   但是那些东西究竟是何人送的,才让阿暮如此遮掩,甚至对他说了谎。   看自家皇兄面色大变,楚绡宓被吓得不敢多说话,她不过是给自家皇兄求了清泉寺的东西,她皇兄就这样的面色,不知道还以为她求来这些东西是用来咒害她皇兄的。   提了一口气,楚绡宓细细言道:“皇兄怎么了,是我这佛经和珠子出了什么事么?”   “不是……”楚御衡看着桌上那串和容暮菩提珠不同的小叶紫檀鼓珠,黝黑双目暗光涌动,“清泉寺除了你这珠子,是不是还有菩提手珠?”   “皇兄你怎么知道?”楚绡宓诧异,“但是菩提珠皇妹我求不来,庙里的小僧说了,菩提珠子取自清泉寺的老菩提树,每年只送庙里特定的香客,皇妹我去清泉寺不过一年光景,还要攒上四年才能求得一串菩提珠子,我这两天可没看到有多少人能得了菩提的珠串。”   “但是阿暮有。”楚御衡直直地盯着楚绡宓,面色渐渐阴沉。   “有什么?菩提的手串么?”楚绡宓愈发讶异,“这怎么可能,我在清泉寺那两日没见到阿暮,况且阿暮这几日不是每日都上朝么,那些得了菩提手串的人我只认识华老将军一个,老将军总不至于把他得来的那菩提的串儿给了阿暮吧。”   “有何不可?华峥和阿暮的关系不差,之前在北疆的时候就陆陆续续送了阿暮好些东西了。”   否则阿暮也不会在归京后多次要保华家满门。   “不可能!”   楚绡宓连连摆手,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滑天下之大稽:“我特意问华老将军可否将他那串菩提子手珠给我,老将军说得是求来送他儿子的,他儿子不是华淮音么,怎么可能送到阿暮手上了?阿暮总不能变成华峥的儿子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 第98章 这是乱/伦   楚绡宓噼里啪啦一顿反驳却让楚御衡茅塞顿开。   楚御衡骤然冒出了冷汗, 一个曾不多想的惊骇念头浮现在楚御衡脑海中。   华淮音和华峥并无血脉的关系,华峥求来的说要给家中之子的佛珠和佛经到了阿暮的手上;而暗二回禀说后来的线索似被人抹去,是否就有高权之人出的手。   如果是华家, 是华峥出的手, 那就说得通了。   容暮是华家的人,但是不知为何被华峥送到了清泉寺养着,华峥一直遮掩容暮的存在,对外宣传只有华淮音一子, 实则华峥暗地里护着容暮,待容暮下山离了清泉寺后还将阿暮去灏京书院读书的事安排了妥当。   一路有华峥在前为容暮护着路,难怪他手下的人查不出阿暮的底来。   一条条的顺下来, 楚御衡总算得了这个说得过去的结论。   但当下都没有证据。   纸糊的窗户摇摇欲坠, 可他却无法勘破。   收下楚绡宓东西的楚御衡并无过多的欣喜,一旁的楚绡宓仔细回顾自己方才说得话, 真心不知自己那句话出了问题。   她皇兄这是怎么了,突然就不开心起来。   可她又问不出,难解的谜对她而言太多了, 尤其是听到她皇兄说阿暮居然也有清泉寺的菩提串儿,让楚绡宓有点羡慕:“早知道我就是阿暮那儿看看阿暮的菩提串儿了, 皇兄我后日还能出宫么?”   “……”楚御衡直勾勾地盯着楚绡宓, “去作甚,看阿暮么?”   “对啊, 我也给阿暮求了些旁的东西, 今儿太累了,就没顺带着拐去阿暮的丞相府。”   “不必了。”   “?”   “阿暮今早已经出京了。”   “?!”   楚绡宓不想容刚从江南回京不久,居然这么快地就又走了:“那阿暮去哪儿?什么时候回京?”   “还是江南,此次他离京, 暂不能归……”   不管楚绡宓如何惊讶和气恼,容暮离京已是事实。   跟更可怕的事阿暮是华家之子也可能是事实……   楚绡宓走后的楚御衡整个人就像快要爆裂了一般,绷紧的手背青筋暴起,牙冠也不自意地发颤。   而进来的小宣子被这难耐的氛围压得冷汗淋淋,上前收好公主殿下送来的东西,刚一回身,小宣子就收到了天子的嘱咐:“让人准备下,朕要出宫。”   -   将军府的一处厢房中,晨光透过窗格踩进清扫洁净的案几上,光亮如新的铜镜,精致雅贵的妆奁银框在晨光下舞着几道顺畅的流光。   这是华府先夫人的旧居,自夫人病逝之后,这处就是府中的禁忌之地,除却打扫的仆人,老将军不许旁的人踏足于此。   而这也是华峥回京后的第三回 过来了。 第一回 来是告诉亡妻他回来了,第二回是告知亡妻他已经把华淮音的身份道之于天子,而这回是心烦来看看亡妻的。   为何心烦,还不是为着容暮自请南下的事。   华峥原以为自己辞了官,虽不能和容暮以父子相处,也能时不时再见着容暮;但容暮这一南下,按着容暮走前的说法,没有个三年五载想必是回不来的。   忧烦不已的境况下,华峥还记得要轻手轻脚地细细擦拭妆奁里的玉饰。   他爱妻钟爱玉石,所攒的玉料数量众多,他交到华淮音和容暮手上的就是其中两块。   都是他爱妻的孩子,没有爱不爱的,即便他也有时心梗华淮音是留着别人的血脉,可华淮音同样也是他亡妻冒死产下的,此后,夫人的身子就一落千丈,后来怀了容暮的时候,大夫都建议将这个孩子拿掉。   他也觉如此,但他的夫人抵了一口气,强硬着要将这个孩子生下。   而此次诞下的孩儿就是容暮。   静静擦拭着那些玉器,空寂的里屋不曾有旁的声响袭来,可外头突就有了喧嚣:“大人,陛下来了。”   传话的将军府的老管家,在府上任了几十年的老管家了,这还是第一次天子亲自登门。   华峥小心的放下手中的芙蓉玉步摇,赶忙起身出门相迎。   楚御衡也头一回的镇北大疆军府,整个府上的人哪里见过当今天子,一个个恭敬地不得了,连紧赶慢赶过来迎接帝王的华峥也恭顺崇敬:“参见陛下!”   “起。”   待到底下人上了茶,华峥便遣散了原本服侍在周围的侍从,就连楚御衡也让贴身的小宣子下去了,小宣子还顺带着阖上正厅的门。   屋里顿时暗了好些,即便外头的日色好,也闯不入楚御衡和华峥的眼底。   君威压迫下,华峥先言:“陛下今日光临寒府,可有大事?”   “有。”楚御衡仔细地看着华淮音的这张脸,明明和容暮没有半分相像的样子,他会是阿暮的生父么。   而阿暮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纳下一口浊气,楚御衡轻描淡写,却又开门见山:“当朝丞相容暮是你的何人?”   华峥心一悸,原本耷拉着的眼皮子也有了因惊愕而掀起的征兆:“陛下这是何意,丞相芝兰玉树,老朽作为一届武将自当欣赏丞相。”   “欣赏他,所以将他弃在清泉寺中?”   虽未着龙袍,但玄色金长袍在身的楚御衡余威不减。   他在来丞相府之前,就已经先去赵朗清那处走了一遭,赵朗清三朝帝师,知道的定然比他还要多些,也的确如此,当楚御衡问起赵朗清可记得华家怀二子的时候,赵朗清回应他记得华峥当初确有二子,但将军府的第二个孩子是生生在从岳丈家回来的半道上没了的。   这件事在灏京还闹了不小的风波,因为那次没了的不止华峥的二子,还有华峥当做眼珠子的华夫人。   赵朗清说得很细,连带着将他父皇听闻华夫人生子双亡的反应都描述了出来。   华夫人死了,也没人怀疑华夫人肚子里的那胎时不时也真的死了,当楚御衡再问赵朗清容暮和华峥的关系赵朗清如何看待时,赵朗清却有些沉默。   最后还是他多次探问,才从赵朗清的角度得到些新的消息。   只是楚御衡不了解全部的实情,只以为华峥是故意将容暮丢弃在清泉寺的,而容暮并不知情,所是楚御衡再见华峥时,心里还带着气。   气华峥居然舍得丢了这么好的容暮,又忍不住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隐秘才招致刚出生的容暮就被华峥丢在了清泉寺,往严重里想,楚御衡甚至猜测容暮时不时也和华淮音一样,是他父皇和华夫人的孩子……   若真实这样,那阿暮同他就有了血脉的纠葛。   这是乱/伦!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 第99章 身世大白   而华峥同样惊骇。   此刻只余他和天子二人在的大厅里空荡荡的, 没有日光的厅堂徒生出几丝冷意来,顺着四肢百骸蔓延,枯燥的双掌忍不住交互摩挲, 华峥侧开视线否认着:“陛下的话是什么意思, 容暮他怎会是老朽遗弃的?”   楚御衡的气躁还没平缓下来,来之前“乱/伦”一词就在他心里翻浆打滚,气到最后,还是更气自己为何不一开始就查清阿暮的身份:“不是你遗弃, 阿暮怎会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孤儿?”   有华淮音的例子在前,华峥的话术也让楚御衡不得不怀疑容暮同华淮音一样,也同自己由着血脉的连接。   毕竟华淮音是他父皇造出来的孽数, 华峥能将华淮音养在将军府这么多年已是不容易的事, 容暮若同样也是如此,也难怪会被丢在清泉寺中。   养一个已经难得, 养两个的话哪个男人能忍受?   可华峥却不满意楚御衡的说法:“将他养在清泉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朕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楚御衡闭了眼,但面上的苦楚丝毫不散,“但朕和他有着血脉的事你到死都不能和阿暮说。”   “?”   蓦然间, 华峥似乎知道了楚御衡为何这么怕容暮知道身世了。   原来是担心容暮会因乱了伦理而此厌恶君王……   可他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怎会是先帝的!   天家怎配!   华峥本来还想瞒着, 但现在似乎没有必要了, 天子对容暮的重视或许比容暮自己所了解的还要深些。   而天子既然能查到容暮是从清泉寺里出来的,假以时日必会查出真相来。   况且华峥当下莫名对天子的态度有了几分了解, 现下的情景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 陷进去这段不该有的情爱里的是天子,而容暮已经从泥沼中走了出来。   华峥看着浑浑噩噩的帝王,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遂掷地有声:“可是容暮只是臣之子, 并和先帝并无关系。”   重石摆起又落下,楚御衡心口的弦终于在绷到最紧的时候骤然松开:“和皇家无关系?”   阿暮和他无血脉的关系?   楚御衡瞧不见自己眉间凝聚着的斗大汗滴,他此刻只顾着了解当初究竟如何:“朕,现在要你把当年的事,一一言明。”   天子的态度让华峥觉得很不解,照理说文臣武将纠葛在一起是天子最忌讳的事,但当下楚御衡在问他的时候,却无丝毫气恼的模样,言语之间甚至还颇为袒护着容暮。   这是好事……   华峥垂下眸子,顺道应下:“若将他养在府上,陛下就相信先帝能放过他?前朝往事交错繁杂,送容暮去清泉寺不是害他,而是护他!”   接下来华淮音说得很全面,楚御衡这么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楚御衡不知他还瞒了多少,但现在他听到的东西和自己的设想已经贴合了近八成,尤其是华峥还红了眼对他讲起容暮出生时的险象。   “当初华淮音的出生老朽已经瞒着日子,故意将将军府的长子没满着月份出生的消息传出去就是为了不让先帝借此带走老朽夫人,后来的夫人怀了第二胎的时候老朽和先帝关系正闹得僵,甚至夫人在娘家养胎的时候,先帝还曾过来寻过,要不是老朽那日歇息过去看望,老朽的妻儿都双双保不住!可老朽还是晚了啊!”   这是华峥半生都难以回忆的伤痛:“当时老朽御马就飞驰回京郊的吾妻的住处,看到的就是先帝意欲□□吾夫人的暴行!”   “父皇他怎会?!”   “呵,陛下可能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先帝逼的吾妻走向了死路,而容暮也当日夜里产在半道上的,有天子悍行在前,老朽又怎敢带着刚出生的容暮回丞相府!”   华峥颤着一口气,说到这眼眶早就红湿了去。   而待他说完,楚御衡胸腔里冒出一股血气,闷哼一声后楚御衡当即俯下了腰脊,单手俺在胸前顺着气,楚御衡恶狠狠地下了命令:“阿暮的事,你不得对外宣扬出去!”   看华峥莫名的面色,楚御衡再次强调:“若是阿暮知晓他的身世,朕定要你华府好看!”   “可容暮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世,自他上次火遁,就已经知道了他是华家人,若追溯的更早些,早在陛下身边的闻栗对华淮音动手时,容暮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一个又一个惊吓围着楚御衡,楚御衡陡然坠入冰河中,头骨发寒。   难怪阿暮一直躲着他,甚至回了灏京也寻机会再离灏京。   血仇在前,容暮还能好脸色对他实属难得……   眼前帝王已经不能用萧条二字来形容了,天子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一般,从头到脚都氤着浓郁的垂丧,华峥看在眼底,冷意四起:“好些事老朽一直瞒着他,同他无关,容暮他之前对陛下的朕真心,也还望陛下清楚。”   楚御衡从来没想过容暮会背叛他,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稳定的圈,圈外有一群人,假模假样,从来都带着一副面具虚与委蛇,而圈里只有一个容暮。   容暮是最安全的,永远诚挚,永远明朗,永远不会被刺于他。   所以华峥的问题楚御衡本能地回得干脆果断:“朕明白,世间何人都可能有异心,独独阿暮不会。”   华峥在确定没有对容暮有恶意的状况下,华峥看到帝王腰侧空荡荡的,连个腰佩都没有:“陛下可还记得容暮给陛下的玉佩?”   “你如何知晓那是容暮给朕的?”   华峥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来:“因为那玉的料子是老朽在北疆的时候赠给他的,当时老朽多嘴提了句让容暮日后送给心仪之人,那时还不知他要送给何人,但转瞬老朽回京,老朽就看到那玉佩带在陛下腰侧。”   摩挲着自己因长年握柄而起了老茧的手骨,华峥想起容暮当时的样子心疼到酸麻:“北疆的天多冷啊,烧了炉火也不管用,老朽就见他一边握着冷冰冰的刻刀,一边哈着气,手都冻红了,甚至起了冻疮也没停,他这都是为了谁?”   楚御衡麻麻地看着华峥,失魂落魄。   为了谁?   当初的阿暮是真的爱他啊!   犹如万剑穿心过,楚御衡实在难以招架华峥再多说一个字。   可华峥华峥不介意刺得更深:“容老朽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容暮倔强,谁想他和陛下纠缠不清,最后落下一身伤而逃,也是陛下厉害,能将那么爱慕陛下的人逼的一把火烧了丞相府也要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 第100章 救人者谁   陛下的伤似乎又反复了。   自休沐日后御医一位位地往陛下的寝宫涌, 珍贵的药材换着熬,接连不断地给天子送去,可天子的病不见好转, 这大半月的朝政都还是公主殿下接手处理的。   甚至坊间还起了传闻, 将天家这回病重编扯到上回北盟国身上,还传得有理有理,连细节都填补得像模像样。   但进宫的华峥不信外头的传言。   此刻行于雅贵长廊的华峥手中紧紧攥着一幅画像,这是他之前想给楚御衡看容暮小时候的画像, 但那次天子来得太急了,他最珍藏的画像都没取出。   华峥有留容暮画像的习惯,为了避嫌, 他能见到容暮的时候不多, 所以总安排了画师去偷偷记住容暮的样子,然后回来画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 画师换了又换,画卷的总数也快破了佰。   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只是华峥未料这画他会主动给天子看。   不过他这么做还是为了让天子对容暮更加愧疚罢了。   先入情爱的总会吃亏些,同样后从情爱里走出来的, 也远不如前者洒脱,华峥不知该不该庆幸容暮已经走了出来, 现在才不会如之前那样将陛下看作唯一的火光。   所以华峥这次进宫就是为了送画, 陛下越是因此难过,面对容暮的事项就会愈发的踌躇……   他来时还不曾落雨, 这头刚到陛下寝宫外头, 雨滴就噼里啪啦地落下。   华峥看着手中的画卷,不免有些庆幸今日走得早些,否则这画就要被雨淋湿了去。   尽量换上轻松的神色,华峥跟着小宣子进去。   “陛下, 华老将军到了。”只说了这一句话,小宣子就恭敬地下去了。   “老朽参见陛下!”   华峥并未张眼四顾,但他也敏锐地感受到不对劲之处。   帝王的寝宫本该明净透朗,可现在地上的薄毯还留有黑黝黝的药汁残迹,同时窗户紧闭,一丝风也透不进来,更让殿中的腥膻浓郁了起来,更先萧索的还是明黄色龙床上的男子。   楚御衡声音也万分低哑:“起吧,老将军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老朽有一画要给陛下看。”   华峥解开细绳,手上动作麻利也细致,慢慢在天子面前展开了这幅作于十多年前画卷。   在榻上的楚御衡侧过身子看去,等他看清画卷上所做的内容,一双鹰目圆瞪,目眦尽裂。   “其实容暮早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见过陛下了,只是那时陛下似乎晕厥了过去,他给陛下喂了什么,还把陛下抬到亭子底下凉着。”   楚御衡一手用力,险些攥碎了坚硬的床木,此刻他的目中痛色更沉,看着或许是世上唯一得知当年全貌的华峥,楚御衡压下喉间的腥甜:“你说什么?”   “就是字面的意思,容暮当时和清泉寺的住持一道下山,半路上还救了陛下。”   “你确定么?”   “老朽记得清楚,老朽现在不就带来了当初的画像了么。”   而楚御衡没有不信,他就是因为已经相信了华峥的话,才会如此大的反应。   之前若他怀疑容暮还没有证据,今日华峥入宫带来的画像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画上的他的确和数十年前的他一模一样,不一样就是旁边多了两人,一是着着僧袍,手握佛珠的老僧,宁外一个则是明朗少年郎,半蹲在地上半抱着倒地之人的上半身,一手还探在那人的嘴边,似在喂什么东西。   楚御衡心里清楚。   画中人是在喂饴糖……   汗滴顺着锋利眉骨落下,楚御衡聚了聚有些涣散了的黝黑瞳目:“那阿暮为何会说去书院前不曾见过朕?”   看到楚御衡吃惊痛苦的样子,华峥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活,这么多年他一直扛着来自皇族的压力,不想 第101章 清慎勤   容暮从京外送来的折子被递到楚御衡手上。   翻开来看, 容暮的字迹愈发隽秀,每一笔画都带着自己的风骨韵味,楚御衡屏息, 在楚绡宓的注视下看完容暮的折子, 随后舒缓了一口长气。   “皇兄,阿暮说得能行得通么?虽说百姓受了灾,可免除赋税是国之大事,皇妹记得之前江南闹得那么严重的水患, 最后也不过是减免了半数的农税啊……”   楚御衡阖了手中的折子,将其翻卷起的一角压了回去,看着被捋平整的奏折, 楚御衡眼前宛若显现了容暮的身影。   挥散去容暮提笔书写奏折的模样, 楚御衡抬眼:“阿暮这么说有他的道理,江南那头已经不是头一回水患了, 比如这次水患最严重的都南郡,已经第二回 遭了水浪,但都南郡又是江南郡县里产粮最多的郡县, 一旦百姓觉察此处经常闹地险,举家搬迁的念头就会起来, 若日后水患愈发频繁, 总会有人起头带着离开。阿暮此举,就是要给那里的百姓一块甜枣罢了……”   -   宫里皇室兄妹二人埋头容暮发出的奏折时, 容暮正从官道回府宅。   此刻的宿安河流域水势已降下了许多, 但有几个郡县下头的小地方还在水里浸着,所幸那儿的百姓已经提前移了出去。   容暮揉揉舟车劳顿的臂膀,这几日一直穿行在灾区闹得他消减了许多,但总归他现在身子养得好, 不至于半个月的奔波就让他如之前那般入了病气。   但还是疲惫着的。   随行的小厮服侍着自家大人下马,刚入府的容暮就被里头候着的何朝围了起来。   几个月不见,陵岐郡的何朝的个儿抽条了许多,现在都已经到了容暮肩膀处,而容暮也把他接来一起住。   现在已经知道容暮是当朝丞相,何朝和容暮相处起来也不见扭捏。   但最初容暮回府的时候,何朝并非不惊讶么,这次回来带了一众的小厮,听着服侍的一口一个大人,还有许多何朝不曾见过的显贵入府,何朝琢磨着容暮许是灏京的贵家子,可不想容暮更为显赫,就是他在灏京里就顶礼膜拜的一国丞相。   何朝当时惊到晚膳都没有用几口。   但那晚过后何朝就想通了,既然容暮在他心里本就不是普通人,是当朝的丞相又有何不可?   见容暮来,何朝面上带喜:“阿暮,我考中了!”   容暮揉揉突突跳着的脑穴,丝毫也不惊讶,而嘴角已熟稔地勾起一抹清浅笑意:“恭喜。”   “还多亏了阿暮你之前对我的教导。”何朝嘿嘿一笑,迎着容暮去食厅用膳。   落座后,奴仆手脚麻利地上了菜品。   知道容暮今日回来,何朝亲自去后厨盯着容暮从灏京带回的厨子做菜,鹅肫掌汤齑,炉焙鸡,还有好些菜品,都是他自阿暮走后就少用的好东西。   “阿暮这次去都南郡怎样?那儿的水患可缓了些?我听人说好些地方都已经破堤了!”   何朝和容暮一样,自小在灏京清泉寺住着,灏京可能会有肆虐的风雪,但不见磅礴的雨水,但何朝之前从书上看到过水患之显赫,他不免担心万分,担心百姓流离失所,也担心刚回陵岐郡就赶往都南郡的容暮。   好在容暮现在看着江南各郡县还一切安然。   先舀了两勺浓汤,容暮拨弄着手中的瓷勺道:“这次闹得不重,已经比得几年前江南那次水患轻了许多,但受灾百姓的粮食还泡在地里;他们靠天吃饭,想必日后的日子也难过……”   “那阿暮你这次都做了什么啊?”何朝对容暮的所行尤其好奇。   容暮饮了一口汤,旋即一一道来。   容暮这次就是去给缓坡上扎帐篷的百姓施粮,用得是朝中拨下来的赈灾粮款,米面饼馕来不及做了,就去附近村子雇当地的人搭把手,现在又是春末,新的雨季还未到来,有一口饭吃,有地方歇脚,日子总算过得去。 第102章 灿阳破云   距离容暮收到天子下令赦免江南受灾郡县三年赋税的旨意时已过去了好几个月, 这段日子里容暮理好了整治官员的花名册,上头俱为容暮记下的不良之臣。   容暮在江南的出现是千里外天子对南部的官员的的威吓,这些坏了心的战战兢兢, 唯恐何处做的不够好就被容暮罚下, 直接导致各郡县的官员愈发克己奉公。   同时容暮水患之际安置流民,其后重视农桑,施行教化,威制地方豪强, 以至不到半年光景,容暮就饱受江南百姓爱戴。   当下提到灏京来的丞相大人,何人不说一句大人廉洁清明。   八月廿三, 处暑。   江南正是好风景, 容暮拎着一坛酒,御马来到陵岐郡西津。   他今日来这津口等华老将军。   数日前, 老将军飞鸽传书说要过来江南走走,容暮不知楚御衡如何应下老将军出京的要求,但华老将军人能过来, 容暮自然要亲自接待,这才有了他携酒御马的景象。   江上风大, 秋风送爽, 容暮抚弄着风中四散的鬃毛,怀着轻松的心境, 他看着远处的船帆愈来愈近。   沉闷的一声“咔”的碰撞声里, 最后船夫长长一杆横过来,乌篷船靠岸而停。   在船上的华峥老远就瞧见了岸上的容暮。   白衣黑马,人也张扬。   “阿暮!”   这是华老将军头一回唤容暮阿暮,明明容暮身边同他熟稔的人也都这么喊。但华老将军这么唤他却让容暮扭着劲儿。   紧张中杂着新奇, 容暮不甚好意思的挠挠攥着的酒绳,将自己之前意外得来的好酒往上一提:“带了好久来接老将军,这儿风大,不若现在去订好的酒馆坐坐?”   华峥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容暮的,其余的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于是华峥闻言眼底溢着笑:“都随你安排。”   “好。”容暮看着从容,但心里滚烫的热流来换地窜,从拎着酒到右手到牵着马儿缰绳的左手,等带华峥去了热闹的酒楼,容暮白瓷的面上已染上了微微的红意。   他挑的酒楼就在渡口,所以往来的宴客也多,即便容暮定在最高的包厢,也架不住下头的喧闹。   等上菜的侍从上满全菜,容暮过去阖上了门,余下的就是二人久别不见的寒暄。   能聊的东西很多,从江南的水患安治到华峥替代带兵戍边,这一个多时辰的言笑晏晏里,二人的酒水居然近乎未沾,   容暮看着老将军酒盏里的酒水不少,轻搁竹筷探问:“老将军不吃酒么?”   “……”华峥还望着能多和容暮说说话,所以酒水方面就意思了过去,“酒量差,吃多了就容易起醉态。”   武将鲜少有不善饮酒的,但细数起来容暮遇到的大多如此,所以容暮也没有嘲笑华老将军的意思,晃荡着一旁的酒液,容暮也坦然:“我也不善饮酒。”   “其实这次来,陛下还让带了话。”   容暮面色不变:“陛下有何吩咐?”   “也不是朝政上的事,陛下想知阿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为人臣子,自然有诏必回。”   楚御衡若一直不下命让他回去,那他可以一直捂着耳朵不主动。   华峥瞧出容暮的意思,笑道:“其实陛下还让我带了一道口谕。”   “口谕?”   “陛下说江南冗官未平,还要阿暮你留在此处。”   手中酒盏应声而落,容暮抬眼看着对坐的老将军,目中流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陛下不催我回京?”   “不催。况且陛下已经知道了。”   一句知道了让容暮不知所措。   知道什么了?   知道他是华家之子,还是知道他这么躲着灏京就是为了保住华家?   心中有愧,自会放低姿态。   而容暮听了老将军的解释后,久久不能平静。   自己最大的弱点被楚御衡知晓了,楚御衡却没有借此拿捏他,这不像心狠手辣的楚御衡会做的事……   “可陛下就这么信任我?我余下的日子已经打算得过且过了,现在倒要感激陛下的手下留情。”   “你无需得过且过,因为你才是救了陛下之人。只不过当初陛下错把闻栗当成了救命恩人,而阿暮你也高热一场忘记了好些东西罢了。”   清冷澹然蓦然间破了个干净,容暮破天荒地喃喃自语:“这也太荒谬了……”   “可这都是事实,陛下也已经知道了,陛下心中也是有你的……”   华峥搓搓手,继续补充道:“你在江南所以不知,你走后陛下近一个月陛下都不曾上朝,先是因为起热而咯血,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后来去了一趟天牢有落下了一背的伤,陛下是要把你曾经受过的伤都一一受过!”   “陛下受过那些苦楚以后决心不做纠缠了?”   容暮不敢想还有这等好事。   华峥不出声,但这沉默已然默认容暮猜对了天子的话中之意。   容暮不想还有这等好事,轻笑冲淡了原本的沉著,容暮半掩住双眸里的清幽冷光,他再抬起头来目中只剩洒脱:“那样也好。”   方圆不能容,异道不相安,他和楚御衡本就不该走到一处……   -   老将军一直在陵岐郡住了有两个月,期间间或有灏京的书信传来,但都是楚绡宓寄送来的。   楚绡宓开始的时候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后来似乎知道他不会回灏京了,又在书信中要他为她寻些江南好看的双面绣品,还顺带着将留滞在灏京的沈书墨批了个狗血淋头。   容暮一边笑,一边为楚绡宓寻江南最好的绣娘给她绣衣物料子,日子就在处理公务,为楚绡宓寻奇物以及陪伴华老将军四处游赏的光景里过去了。   连过了两个多月,伴着十月小重阳的暖阳下,容暮才送老将军回京。   这次秋色已深,菊花烂漫,夹道木樨飘香,就连天也都瓦蓝一片,特意给老将军带了好些江南各郡县的特产,容暮将老将军送到来时的那个渡口。   华峥带着容暮准备的东西脚步极快地上了船,辞别时他已能控制好自己不舍情绪:“就此别过了。看现在你过得好,我日后也能笑着见你死去的阿母了。”   “老将军一路多保重。”容暮笑中透出一缕落拓的气质,纯粹而暖融。   “你也保重!往后的日子记得要过得轻松些!”   随着老将军低鸣的一声,乌篷船荡在幽蓝似碧玉映天的湖面上,不断远逝在容暮眼前,最终在水鸟腾飞的铺垫下隐于水天交接的那一线。   久驻渡口,秋风撩起的碎发遮住容暮明朗的眼,而他的嘴角却轻轻上扬。   老将军所言便是他余生之所愿。   进则挣扎于如冰履世,退却可赏灿阳破云,浮光掠金,之后的日子,他不过只想做个快活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番外想看啥大家可以在评论区说一说~   PS:顺便求大家看看下一本预收《小疯傻ABO》 第103章 三糖之恩   端耀十五年, 初雪。   灏京的第一场雪就如此之大,鹅絮般的雪团随风纷扬,给灏京的宫殿外头铺上棉白的衫袍。   但再大的风雪,小宣子也得提前在沁宜宫外候着人, 他还提前备好了温手的汤婆子。   这是给归京的丞相大人备着的。   陛下身子不好, 否则就来亲自接丞相大人了, 但小宣子心里敞亮着,陛下就算病得再重, 也不会不来见丞相大人的, 现在让他来,也不过是因为陛下现在怕惊走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不在灏京的三年里, 陛下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像君王该有的样子,病气缠身, 原本康健的身子在丞相离京的那一瞬骤然间变成了个药罐子,先是高热反复,尔后处理闻栗的事上又莫名落下了天牢的鞭刑,身子顺势更为破败……   殿外小宣子揣着汤婆子的同时搓了搓手,见人来,脚步轻快地上前迎着:“大人!”   大人似乎一直都没变, 挺直的腰背, 明透的琉璃目, 还有不知穿了几年的白色狐绒大氅,因为赶路,白色的气雾随着容暮的轻喘而晕在胸前。   顾不得风雪,容暮撇眼打量着眼前的宫殿,光彩熠熠,但又安静的很:“不知我可来迟了?”   “没有没有!”小宣子将手中备好的汤婆子递给容暮, “陛下还在寝宫里头,就连公主也还没带着沈驸马回宫呢。”   听小宣子说归宁的宴会还没开始,容暮捂着汤婆子轻缓地松了一口气:“那还好,赶上了……”   数日前灏京里的楚御衡突然给他传了消息,说是楚绡宓结了亲事,请他回来观礼;他和楚御衡的孽缘同楚绡宓无关,再者容暮一直把楚绡宓当自己的妹妹看待,得了楚绡宓大婚的消息就放下了手中的公务回京了。   但不知是否是楚御衡消息送得太迟,还是旁的缘故,容暮到了灏京京郊的时候就听闻公主和新晋驸马的婚事已经尘埃落定。   指婚、纳彩、出降、合卺都办得仓促,容暮进宫也只赶上公主偕额驸入宫归宁。   好在还不迟。   容暮进了大殿中,服侍的宫人脚步匆匆,在小宣子的叮嘱下为公主殿下的归宁做着最后的准备。   先帝和先后早就不在人世,长兄如父,楚绡宓今日带着沈书墨回来就是见见楚御衡,而楚绡宓却不想大婚的时间见不到的阿暮,归宁之际居然还见到了。   “阿暮!”   楚绡宓骤然见到大殿里赏着红梅的白衣男子,顾不得仔细候在身旁的沈书墨,摸着肚子就快步过去了。   “本宫可好久不见阿暮你了,你回来了皇兄也不说一声,早知道就把日子往后挪挪。”楚绡宓有些埋怨不告知她的自家皇兄。   “殿下能等,殿下的肚子可等不得,日子大了就殿下的身子可受不住。”一旁的沈书墨赶紧扶着楚绡宓坐下,还将自己椅子上的坐垫靠在楚绡宓腰后,这才和容暮打着招呼,“容弟,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容暮眼前的楚绡宓减了几分少女的清丽,更多的是为人妇的温婉,尤其是楚绡宓抚摸着肚子小心翼翼的姿势,让容暮心口一跳,“但殿下和沈兄的意思是?”   有了孩子?   见容暮的视线落在她不算凸起的小腹,楚绡宓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本宫肚子里揣着的是本宫和沈书墨的孩子,算着日子已经五个多月了,因为冬日的衣衫厚实,所以还能遮一遮。但本宫自在惯了,这肚子遮不遮都无所谓,左不过四五个月后也瞒不住。”   听其言,容暮明湛的双目愈发透亮:“也是件好事了。”   但容暮远在江南,倒是不知楚绡宓能和沈书墨走到一处,容暮坐下不过才一刻钟,这对新人的黏腻就溢于言表;明明他离开灏京的时候,楚绡宓还和沈书墨相看两厌,如今的新人相处倒也妥当。   楚绡宓跳脱好动,沈书墨性子沉,在一定的程度上压压楚绡宓。   此刻几人候着的帝王在殿中不悦。   寝宫外已然跪了好些宫人,而偌大的寝宫的地上倒了一面铜镜,香炉里焚烧着比以往更多的香料,似乎在遮掩着什么气味。   而这浓郁的焚香正是为了压下楚御衡浸入骨血的苦药味道。   知道今日大底能见到思慕之人,楚御衡半宿都不曾踏实入眠,起时叮嘱小宣子去接容暮,在让宫人燃着了香炉,等他确定身上没有不好闻的味道了,楚御衡才略微松了下心。   可当他对着铜镜端量自己时,才发现岁月无情,白云苍狗,不过三年的光景,他就起了白发,鬓角处的几缕银丝耀武扬威地张扬着自己,就连他的眼角也起了细密的纹路。   他老了……   而容暮呢?   去沁宜宫的路上,楚御衡脚步快慢顿蹴,近乡情更怯,每踏一步楚御衡心口的浊气就更上一层,最后站立足殿外前,楚御衡的额角已泛起细密的汗雾,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又是一阵彻骨的寒。   不动声色地调着自己的呼吸,楚御衡迈着沉沉的步子而入。   “微臣参见陛下!”   “皇妹参见陛下!”   一种众人伏礼,容暮也跟在里头低头颔首。   白衣下的身条出众,未佩发冠,只用一条暖玉色的祥云银纹的发带将乌黑的发丝束起,余下了已达后腰脊骨的乌发。   楚御衡看不见容暮此刻的神色,但他的心里却洋着难言的酸涩。   三年未见容暮,是他不敢,也不配。   “起身。”   压下满上喉间的酸楚,楚御衡最后一眼都未看伏礼的白衣男子,就平了自己的视线。   而当容暮闻言起身的时候,帝王的面色已然被调整了过来。   礼官扬声,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公主殿下的归宁。   但由于殿下有孕在身的缘故,原本烦躁的礼数一减再减,就连公主殿下也只是随意跪了一下就起了身。   不过一刻钟时间,跪拜亲长就结束了,后头就是宫中的宴席,伴在一旁的史官和礼官恭敬地退身而下,剩下的就算皇室的家宴了,沈书墨是当今的额驸,和皇族沾亲带故,容暮的出现反倒有些许的不合适。   但楚绡宓如今可会看人眼色了,在满桌的寂静中收到自己皇兄的示意,整个人顿时灿若芙蓉地调笑着:“等五个月后,皇兄就有了侄儿了,阿暮也要当本宫孩子的干爹,一个都跑不掉。”   容暮夹起一块藕夹低笑:“那是自然,这回消息得来得太迟了,只备了殿下大婚的贺礼,等殿下产下孩子,东西定会送上的。”   “嘻嘻,阿暮送得东西肯定不会普通,本宫先带肚子里的孩子谢谢阿暮了。”   就是因为熟稔,楚绡宓才会和容暮这么说话。   说来也好笑,本该和容暮最亲昵的楚御衡整顿饭从头到尾都不曾多语,面色绷得紧,时不时还咳嗽了两声。   最后还是容暮看不过去了,搁下手中的象牙筷:“陛下身子不适?”   “无碍。”   “皇兄已经吃了许久的药了。”   楚御衡本想把自己现在不算上佳的破败身子在容暮面前掩藏起来,但刚囫囵糊弄过去,就被楚绡宓的直言戳破了。   容暮闻言微微蹙了眉:“陛下的身子关乎朝堂社稷,是万民的重中之重。”   “咳。”楚御衡知道容暮此刻在看他,但却没有和容暮对视的勇气来,下一瞬实在熬不过强压下的思恋,纵容着自己看了一眼。   容暮在外头的日子应当过得不错,眼角丝毫纹路都无,明明快三十岁的年纪了,还一副二十多的模样。   只看了一言,楚御衡就收回了视线:“朕的身子朕有数。”   “才不是这样呢!”许是容暮回来了,楚绡宓有了靠山,当下她的眉头蹙成楚御衡那般崎岖,“皇兄他吃了三年多的药,明明可以痊愈,但皇兄隔三差五就断了几顿药,就是吊着着病。”   “绡宓!”   自家皇兄一用这种语气唤她,楚绡宓就知道自家皇兄这是要自己闭言的意思,带着气的转过身子,沈书墨看着桌上冷着的氛围,只能伸手顺顺明显动了气的楚绡宓。   容暮这几年断断续续听到了朝中的消息,不论是顺利进行的武举,还是不断被打压的官员,大多都还是关乎朝政的内容,独独楚御衡如何,他嫌少有了清楚的了解。   似乎楚御衡在刻意瞒下自己在灏京如何,容暮除了当初华老将军南下见他提到的天子之况外,也就这次得了楚御衡的消息说楚绡宓大婚。   不再会主动探寻天子如何的容暮本以为楚御衡在灏京也会好好的,甚至楚御衡年纪到了,后宫该纳宫妃,该有皇嗣诞生的消息传出,可都没有。   相反,楚御衡还病气缠身。   容暮心口也不是滋味,他不是在心疼楚御衡,他有过疾病缠身的经历在,所以才会对一副健康的身子万分苛求,但楚御衡是硬生生地将自己的身子糟蹋至此。   若不是楚御衡还能将朝政都处理得当,容暮险些就开始怀疑这个天子是否被人调换了去。   可真让人唏嘘……   -   楚绡宓后来的归宁宴不算和恰。   楚御衡不言,容暮后头也埋头用膳,独独沈书墨将这二人的疏离看在严重。   但现在的沈书墨也顾忌不到旁人了,有了个因怀孕而愈发娇气的小祖宗在身边,沈书墨近几个月早就将沈氏的生意放了下来,一心一意地陪着楚绡宓。   最后几人离宫的时候,楚绡宓还热情地邀请容暮上了她的马车。   总算她皇兄不在了,楚绡宓被沈书墨小心地府服稳坐下后就忍不住发问:“阿暮你这次在灏京留多久啊?可来不及留下吃我孩儿的满月酒?”   “殿下就不猜我这次不走了么?”   “不走了么?”楚绡宓全然不信容暮的话,“皇兄之前还和我说阿暮你日后要在江南久留,阿暮肯定在拿这事诓我。”   “的确如此,我还要回南部的,而且殿下的满月酒大底还是吃不上的。按照原先的规划,只留了灏京一个月的时间。”   “只要一个月的时间啊……那阿暮你这个月就多在本宫的公主府走动走动,对了,阿暮你三年未归,还不知我在宫外新修的公主府和阿暮的丞相府就隔了一条街呢!”   说着说着,楚绡宓就激动了起来。   看着怀里人手舞足蹈,沈书墨无奈地捂着楚绡宓险些打到木窗的手:“殿下还是安生些吧,小心扭了身子。”   楚绡宓冷哼一声,由着沈书墨给她捏手。   容暮见此笑意不减,后来楚绡宓的车马将他送到了丞相府,下了马车后沈书墨也跟着下来了。   “沈兄?”   容暮见沈书墨有话要言,于是停下了步子。   “容弟。”沈书墨说话的声音压得小,“你不在的日子里,为兄看得清楚,陛下过得不好,一直吃药养病……”   “沈兄是在为陛下说话么?”容暮记得不但楚御衡不待见沈书墨,沈书墨这头也和楚御衡不对付。   “非也,为兄见你过得比陛下好就够了,只是公主殿下她还有撮合你和陛下的意思,还望容弟切勿介怀。”   原来沈书墨是在为楚绡宓说话……   容暮看着沈书墨身上的外袍纹路,上头绣着和楚绡宓长裙上如出一辙的鸳鸟,想到素来动若狡兔的楚绡宓也快有了孩子,容暮不由笑道:“沈兄和殿下伉俪情深,殿下是个好姑娘,容某也望沈兄能好好待殿下。”   “那是自然。”   沈书墨提到楚绡宓时,目中还难掩温柔。   很难得见,被江南诸商贾称为老狐狸的沈书墨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可二人没时间多语,马车上的楚绡宓偷偷掀开了帘,一双打眼明亮亮地看着下头的二人:“沈书墨你快回来!”   “哎!”沈书墨宠溺地看着只漏了小半张脸的楚绡宓,回首和容暮告辞,突然想起什么,沈书墨还骤然行了谢礼,“我父兄亲族在江南还麻烦阿暮你日后多照顾了。”   “无碍。”容暮看了眼马车上皱眉等人的楚绡宓,笑意更深,“沈兄还是快上马车吧,瞧瞧殿下都快等急了。”   车上的楚绡宓还在催,嘶哈嘶哈的白色雾气从她吞吐的话语里冒出:“本宫没催,就是这么冷的天不要让阿暮在外头受冻!”   “这就来!”沈书墨颔首上了马车。   满意了的楚绡宓却还维持着掀帘子的动作,“阿暮你也赶快回府,让周管家煮些热滚滚的姜茶暖暖身子!”   “好。”   纷纷落下的雪瓣停了下来,容暮看着前头的马车咕噜噜的驶离他的视线,容暮抬头看着不再落雪的天幕,空茫茫的一片清朗。   但还是和江南不同,灏京干燥少雨,风儿刮过也多加刀刃入肤的刺痛。   揉捏着被风吹到无知觉的鼻尖,容暮压下坚/挺鼻骨袭来的酸劲儿回府。   果然,灏京的冬日也太冷了。   *   容暮昨日午后刚回府,周管家就一直面上带着笑。   晚食后容暮要去书房,周管家拦着让容暮去早些休息,容暮洗漱清理后,周管家还过来看了好几回,看看屋子里的暖炉烧得可旺,案几上的茶水可是温的,最后还在容暮脱衣上榻前亲自送来了一碗热/辣/滚/烫的红糖姜汤。   “大人快趁热喝,白日里吹了风雪,也怪老奴现在才想起大人还没用姜汤。”   容暮生生停下已经解开一半的衣扣的修长指节:“周叔,已经这么晚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容暮却没有拒绝周管家的好意,接过姜汤轻轻地吹起来,最后小口小口的饮尽,周管家见状给他递了漱口的热汤:“大人漱漱口。”   “多谢周叔了。”   姜汤用得是老姜,容暮多漱了好几遍口才压下那阵热/辣,这下可真是从脚底板往上,整个身子都彻底暖了起来。   容暮险些打了个姜味的嗝:“天也晚了,周叔也赶快回去睡吧。”   “给大人送完姜汤就回去睡了,大人明日早膳想用什么?灏京的醉仙居新出的点心不错,明日早间让府里人去为大人购些?”   “周叔安排就好。”容暮对这位府上的老管家信任万分,蓦然想起什么,容暮叮嘱着,“这次我在府上就住一个月,周叔不用多忙活,得空让下头人把我之前没带走的书册收拾好,我下次回江南一齐给带上。”   容暮用的是“回”字。   也的确如此,对于现在的容暮而言,宜居的江南倒是更像他的家,而他在江南不是没人陪,何朝今年刚巧考中了县官,没有选择赴京出人头地,反而留在容暮身边一同扎在江南的诸多公务上,忙得不亦乐乎。   和周管家絮叨了些旁的事项,其中还叮嘱了周管家,千万要记得在日后得了楚绡宓产子的消息后及时送上贺礼。   等周管家一一记牢走后,容暮这才倒了好些的茶水继续漱口。   也不知周叔从哪儿得来的老姜,这般辣口。   他现在身子不弱,白日楚绡宓归宁宴上的吃食就太过滋补,晚间周叔又用了好些珍贵药材做了一顿药膳说要为他补气,以至容暮当下整个人热灼得紧。   磨人的欲/念微起。   他非圣人,自然也有情/欲。   -   次日,容暮双目惺忪,只见榻前影影绰绰。   等他清醒过来,就见本该在宫里的楚御衡此刻趴在他的榻边,也不知楚御衡何时来的,一点声响也没发出。   即便消瘦,男人的大骨架还在,当下跪坐在不算厚实的地毯上,很明显地委屈地曲着身子,手边还有一块帕子,当熹微的晨光下,帕子上头还有昨夜留下的湿痕,尚且不曾干透。   容暮凝眉一缩,那可不就是他昨日事后擦拭的帕子。   一瞬间,红意上了容暮的脸,火辣辣的热烫让容暮愈发羞愤,手上动作极快地抽走了楚御衡颅边的帕子。   但随之而起的可忽略不见的风却让楚御衡醒了过来。   楚御衡抬头就见容暮坐了起来,手里还攥着一面素白的帕子,楚御衡不知他是何意,还以为是自己困顿至极流下了涎水,当即伸手抹抹唇角,唇边还是干燥的。   “阿暮?”   “陛下怎会在此?”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帕子塞进厚实的被褥中,容暮面上不见多少的好神色,任谁的床榻边突然多出一人来,都会心里紧张。   已料到容暮可能会这是这样的反应,楚御衡已经提前想好了由子:“怕阿暮在丞相府这一个月无趣,特意从珍书坊寻了些书册给你解闷。”   “珍书坊?”   容暮皱眉,并不相信楚御衡只为给他送上书册。   但楚御衡已然做好了准备,从半蜷缩的姿势扶着榻板起身,或许是之前的姿势拗到了筋骨,楚御衡“嘶”一声,身子一歪就往榻上倒去。   榻上人的动作更快,楚御衡只见容暮往里头一动,容暮的双臂就稳稳地扶住了他不稳的身形。   大股而起的酸麻险些让他龇牙,楚御衡很快就脱开了容暮扶他的手臂:“朕无碍,书册都在屏风外头的案几上了,这次带了一箱子,阿暮嫌不够,就自己去宫里珍书坊去取;若阿暮嫌麻烦,朕让宫里人送给阿暮也可。”   容暮静静地看着楚御衡细碎解释地和自己解释,一时间感慨万千:“陛下,这些都不是要紧事,微臣昨日听公主殿下说陛下身子有恙,何故这么早就出宫?”   楚御衡忽然噤声。   容暮之前也曾关心过他的身子,但他那时候以为容暮并非从公处着想,担心的也不仅仅是帝王的身子,而是关心除去帝王之威的他。   可现在容暮嘴上说着关心他,目色是冷的,人也是冷的。   楚御衡仔细琢磨着,骤觉容暮这般关心他的样子和那些朝臣并无二致。   心口浮着酸楚,楚御衡不想让容暮看见自己此刻不受控的神色,便转过身去捏着还软麻的腿骨:“阿暮,三年不见,你连一场君臣之间的体面都不愿给朕么?”   体面?   容暮讷言,不是他不给楚御衡体面,而是哪位君王会像楚御衡一般,破晓时分就到了臣子府上。   说句他过去常说的话,楚御衡这般行径于理不和。   可过去心忧楚御衡在外名声容暮才会三番四次地在楚御衡二次耵聍,如今的他已经不需再将楚御衡放在心口第一位了。   思及此,容暮敛下了目中的刺棱,在楚御衡背身之际他扯来一旁晾挂起的衣袍,手上动作极快,不等楚御衡腿脚缓了回来,容暮就已经着上了一身白,还随手将发丝挽了起来。   但等他拾掇好自己,背对着他的人还佝着脚背垂腿骨。   楚御衡这是在榻边跪坐了多久,腿到现在还麻着?   容暮闷闷咳了一声,但那头的楚御衡依旧没有反应,就连那人呼吸声都见轻缓。   心觉哪里不对劲,容暮轻步过去怕了怕楚御衡的肩膀。   “砰”的一声,玄衣男人倒在了地上……   -   “齐大夫可能看出陛下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就倒在地上了。”   “没什么大事,大人可让府中人给陛下喂些糖食,陛下能醒来的话大底就没事了。”   “劳烦齐大夫了,糖食我有。”   “那就好。”齐大夫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老朽就在府上,若大人还有事,就后厨去唤老朽,老朽先去后厨叮嘱着早膳。”   齐大夫说得糖食容暮随身就带着,从腰侧的小锦囊里取出不大的油纸,容暮难得有些心疼:“从陵岐郡带来的饴糖,我也就剩最后一小块了。”   可容暮还是给楚御衡喂了下去。   看男人静静躺在榻上,容暮忽觉这样的场景有些让他熟悉,一边折着剩下的油纸,容暮一边嗅着淡淡的甜味轻笑低语:“给陛下喂了三次糖了,陛下若是有心可别再来缠着我了。”   言罢,容暮将叠好的油纸塞回了腰间的锦囊就抽身而去。   这不过是容暮的玩笑话,就是见楚御衡晕厥了过去才戏谑着出口的,但半道醒来的楚御衡听了个一清二楚。   可不就是喂了三次的饴糖。   前两次他尝不出容暮喂下的甜,独独第三次清醒着含下饴糖,面对的却是容暮可怕的坦诚。   此刻楚御衡嘴里含着的不是糖,而是容暮一刀又一刀落下的凌迟。   -   那日楚御衡醒来就独自离去,其后的日子过得快,容暮头一回在灏京不用担心旁的事物,除了在府上看看书,就是去灏京外头晃荡,入目皆好景。   待到雪容暮算上日子,已经在灏京留了近一月光景了,期间楚御衡没有借机再见他一次,但时不时就让小宣子亲自送些书册来,还都是容暮不曾看过得书册。   不得不说楚御衡送来的书里有点东西,若是灏京还有什么能让容暮留恋的,大底就是宫里藏着的典藏书卷了,华老将军不算在内,容暮之前去将军府拜访的时候,就听老将军府上的管家说老将军带着老夫人的衣物外出游玩了。   离京前一日,外头雪大。   容暮烘着暖炉收拾着回江南的东西,一面乐得安生,一面将楚御衡上次给他的钱庄的信物抽了出来。   他在灏京的悠闲日子过多了,都忘了将这块玉牌交还给楚御衡。   之前楚御衡把这玉佩给他,让他在江南安居所用,但容暮分文未取,他现在再拿楚御衡的私物已经不合适了,就连那些书册,他也好一并交还给楚御衡。   小心将玉牌包在素巾中,还不等容暮叮嘱周管家,宫里的小宣子又来送东西了。   这次小宣子不单单只送些书册,上好的珍惜药材,笔墨纸砚,还有好些的古玩珍赏一俱而来,将小宣子的到衬托得格外热闹。   “还好赶上了!”小宣子低眉含笑,“杂家奉陛下的旨意,给丞相大人送些东西。”   容暮瞥眼看向小宣子后头乌泱泱的一群人,到底还是拦了下来:“多谢陛下好意,但此行轻捷为主,恐怕随行带不了多少旁的物件的。”   小宣子有些为难:“陛下望着大人能收下。”   这些话都是小宣子自己的意思,陛下在他出宫前就提及了丞相大人可能不会收下,还说不可强迫容暮收下。   但小宣子见不得丞相大人吃亏。   大人在陛下身边受了那么多苦楚,没有陛下之前的行径,丞相大人还安生地在灏京任着官职,怎会去了千里外的江南?   所以小宣子才会从楚御衡的私库里挑了最贵重的,也是最符合丞相大人品味的东西。   当下看容暮还是不愿受的样子,小宣子倍感棘手。   将容暮轻轻扯到一旁,小宣子用着旁人听不见的气声道:“这都是杂家从陛下私库里精挑细选出的好东西,陛下知道大人不会再回京了,这些也算陛下的心意,大人若是不收,陛下心里定会也谢谢不快活的。”   容暮闻言挑眉,想起什么一般还取出自己刚包好的玉牌:“这些东西本官实在不能收,此外,陛下之前的玉牌也请宣公公交还给陛下,陛下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但本官在江南的日子顺畅得紧,实在无需陛下额外操心这些。”   容暮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小宣子也不在强迫他收下,只是有些可惜这些好东西了……   -   宫外人还在推诿的功夫里,楚御衡正细品案几上几十份的饴糖,他这大半月来已经尝了不下四十份的饴糖,但总是和他从容暮那尝到的甜味有着细微差别。   容暮的糖不单单甜,还带着莫名的苦香。   最后楚御衡舌苔都尝得刺麻,终于在剩下的三份里寻出了想要的味道。   心里兀得松弛了下来,楚御衡仔细将那一碟子饴糖端了出来,小宣子怎么出宫的,就怎么回来了。   见陛下目色灼灼地盯着其中一份饴糖,小宣子眉一跳:“陛下可是找到了?”   陛下寻饴糖在宫里已不是秘密,甚至宫外有饴糖的地方也有宫里派出的人问询的迹象。   见小宣子回来了,楚御衡将口中的饴糖往前一推:“吩咐下去,多去购些这种饴糖,最晚明朝就要送到朕手里。”   “喏”领了新差事,小宣子着才细细禀报之前去丞相府送礼的结果。   听到小宣子说容暮不收他送去的东西,楚御衡也不惊讶。   宛若容暮不会要他的东西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   但等小宣子递上容暮交换给他的玉牌时,楚御衡的心情已然不算轻松,目光沉沉地落在这块通透的玉牌上,楚御衡颓丧之中夹杂着些许的自暴自弃。   最终还如了容暮的愿,楚御衡收下了自己送出的玉牌。   “他明日几时走?”   “奴才问过了,丞相大人用过早膳就走,午前巳时左右出发。”   “嗯,既然如此,朕明日辰时去送送他。”   -   还不知明日帝王要亲自为自己送行,容暮当夜睡得踏实得紧。   这回回来可算是将灏京的闲杂事物处理了个透,虽然等不到楚绡宓产子,但周管家那头容暮已反复叮嘱过了,送得礼物都是容暮精挑细选出来的,也算有心。   第二日卯时刚过,早就起了的容暮用了早食。   昨夜雪不小,清晨周管家就让下人将庭院前的雪清扫起来,足足堆得有小腿高,容暮出门前已经系好大氅。   一身白的容暮落在府外白皑皑的雪色里,清明,净湛,也让静伫在石狮子旁的楚御衡眼眶微热。   容暮这头刚和周管家作别,周管家突然提醒他看看别处:“大人,你瞧瞧那处。”   容暮迟疑了一瞬,蓦然间侧过身子,就清楚地看到了石狮子旁的某人,而那人也没有刻意要躲的迹象。   “陛下?”容暮挑了下眉,微抬着下颌惊异。   “嗯。”楚御衡搓热了手,这才从怀袖里取出一早就备好的东西,“给你。”   楚御衡没说来送容暮走,只旦旦将自己手里的东西交给容暮。   容暮眼前的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包油纸袋。   不知里面是什么,能让楚御衡这么一早就来亲自给他;就此容暮并未伸手去接,就怕这么一接就接出了什么新的了不得事故来。   “陛下不必如此。”   对容暮的淡泊心领神会地,楚御衡亲手给油纸袋开了封,昨日饴糖用多了,现在说话舌苔还起了刺痛:“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朕给你路上吃的饴糖。”   饴糖……   容暮眼底淌过几缕微光。   楚御衡手里的的确是饴糖,但好端端的为何给他送饴糖。   像猜到了容暮的想法,楚御衡面色平静地往前递了递:“朕这辈子吃了阿暮的好几块饴糖,现在不过想着在阿暮你离之前送上一包糖罢了。”   雪色柔和了容暮眼前人深刻坚毅的侧脸,此时的楚御衡没有容暮之前预想的纠葛;相反,楚御衡很真诚,也很坦荡,甚至捧着饴糖时唇角还带着轻笑。   见容暮还是不接,楚御衡嘴角却弯出一个生硬的弧度,还转瞬带着割裂般的涩味:“阿暮你还是这么戒备,你放心,放手都是朕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地回报阿暮你的三糖之恩。”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容暮摇摇头,本就清冷澹然的眸光里全然没有楚御衡那般复杂的情绪在翻腾,当下看着眼前的齐整的饴糖块儿,他的白瓷指节只从楚御衡的手捧里不疾不徐地取了三块。   “就三块,再多的饴糖微臣受不起。”   毕竟他这辈子仅喂了陛下三块饴糖。   接下三块饴糖后,他就同楚御衡桥路分明,什么三糖之恩,亦或是灏京往事,都会在千里的辽阔疆土下日渐淡去…… 第104章 平安顺遂   崇景十七年, 立秋。   暑气还不曾散去,干热伴随着傍晚的红霞翻腾,交织成灏京官道最磨人的旅景。   而在暗黄色的风沙中,两匹大马脚程飞快, 在沙土铺就的大道上踏起漫天的黄沙。   后头御马的周泗叫苦不迭, 今儿自家将军刚从京郊大营里出来, 就马不停蹄地往郊下的庄子赶,不知道还以为夫人今天就已经生了。   周泗前头的壮硕男子还不曾缓下自己御马的缰绳。   华峥□□的大马已经陪了他七年光景, 不论是往日的训练的极迅, 还是御敌时的勇猛,都万分顺华峥的心意。   此刻也是如此, 马儿最懂主人心,丝毫不放慢自己的步子。   往日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此刻不到大半个时辰就完成了。   此刻,京郊一素雅庄子中揣着个肚子的容雪清纤弱之中带着别样的美丽,正如她的名字一般,肌肤莹白如初雪,但唇间少了几分血色,心间中意的男人不再她身边陪着她, 容雪清也不必涂抹口脂, 敷上胭脂面来让华峥放心她的身子。   心里念叨着还在京郊大营里轻易出不来的自家男人, 容雪清敛不下目中闪烁着的笑意,手上的动作熟练且悠然。   除却风声,只余“沙沙”的摩擦声响,而华峥踏步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夫人劳作之景,见容雪清正擦拭着院子里的长戟, 其左手边已经有三把长戟光亮如新,甚至夫人她现在还亲自打磨了本就尖利的刀口……   脚下快到似要打结,华峥满面都是心疼:“夫人这是在做什么?仔细着身子。”   容雪清微微眯了眼,看着已经走到她身边的男人,不可思议地问道:“将军怎今日就回来了?”   按着平素的日子算起,华峥至少还有三天才回来。   华峥被问起,目光闪烁,同时也支支吾吾起来:“军中无事,就……就赶回来看看夫人可安好。”   容雪清哪能不知道枕边人的脾性,说话一结巴就证明华峥有事瞒着她。   但有事也不会瞒过当日。   当下容雪清看着还在揉搓着自己指腹的男人,华峥额边的汗雾尤为明显,容雪清不免心口一软,领着人就进屋去:“将军快进屋吃些茶,虽说立秋了,但天还热着呢。”   容父还在正厅赏鱼儿,见女儿带着女婿回来,鱼也不喂了,先护着容雪清坐下,这才看着华峥道:“将军回来了?”   “军中午后就无事了,所以小婿就回来看看雪清。”   华峥还是这套说辞,而容父是个读书人,对朝堂的弯弯绕绕以及军中的杂事俱不了解,听华峥这么说,心里倒是满意。   能对女儿好,那就是容父心里择婿的第一要点。   华峥在这一点上无疑分外合格,这个灏京都寻不出比华峥对自家女儿还好的人了。   看容雪清抽出帕子给华峥擦着额上的汗滴,容父笑笑就离开了。   他年纪大了,还是打扰小辈谈情说爱好。   容雪清看周围已无旁人,为眼前华峥擦汗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她肚子有些月份了,有时候长时间站着就要腰酸。   华峥眼睛多尖锐,自家夫人的手一搭在后腰上,他就心疼地替容雪清轻缓揉着腰:“夫人不要操劳了,有什么事就让下人做,庄子里人手不够了就去将军府调人来,最好多派些人来,那些侍卫也多调些来!”   “我不累,还闲得紧。”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容雪清只觉被华峥大掌揉着的腰好了些。   但她仔细琢磨着华峥的话,总觉话里有话,将为华峥擦汗的帕子叠好收了回去,容雪清略显琉璃色的瞳目划过丝缕的幽光:“好端端地怎要调用侍卫来?庄子虽说在京郊,但盗贼也无几。”   “也不一定是防着京郊的盗贼……灏京有异心的人那么多,我怕现在这些侍卫护不住夫人。”   “……”看华峥这么紧张,容雪清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将军意指陛下?”   男人彻底不说话,但手下揉捏的力道稍稍重了些,但到底还是不想自己的夫人担心,伴着抬起手的东西在,华峥嘴角扯出笑来:“这是我在京郊大营收到的。”   华峥递来的是一封短函,不过四指宽,上头的字迹却刻骨有力。   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大意是陛下出宫了。   天子近年来极少出宫,不论递信人如何作想,华峥都为此揪起了心。   看完短函的容雪清难得抿抿唇,见眼前人彻底地不快活了,她也兀自叹了口气:“那将军今日回来这么急,是担心陛下又来为难妾身么?”   “夫人身子弱,万一陛下真的来了……我遭受不住。”   天子觊觎容雪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早在华淮音出世前,陛下的心思就一直挂在容雪清上,但后来随着宫里的皇后诞下大皇子,容雪清所受到的惊扰就少了些。   好在这些年陛下虽看他不顺眼,但大多时间陛下都将自己的心思放在了大皇子身上。   -   当晚的庄子还算热闹,华淮音前几日和容雪清的母亲去外祖家探亲,没有十几日还暂且回不来,用过晚膳的夫妻二人早早地就回了自己屋子。   华峥驱了容雪清贴身侍奉的丫鬟,这会儿亲自伺候着自家夫人洗脚,借着亮堂堂的烛火看着女子因孕而浮肿了的脚背,华峥心疼不已,手上都不敢大力:“夫人怀第一胎的时候都不见这么闹腾,这小子出来我定要好好揍一顿!”   容雪清这会儿腰还酸着,闻言笑意入了媚眼,格外的动人:“将军可别说这话,仔细着肚里的孩子不爱听。”   “嘿嘿。”华峥笑着回应。   这话华峥也就现在说说,等孩子出世了,指不定他会宠成什么样子,毕竟在还不知孩子是男是女的情况下,华峥就自己悄悄备好了好多娃娃该用的小衣,偷偷放在庄子的一间厢房里,还是容雪清之前闲不住翻出来的。   细致地给容雪清擦干净了脚,华峥小心将她的腿横搁在床榻上,确保心头宝安安稳稳地:“我去倒水,夫人先在榻上等我。”   “好。”   这呆子还是一样的单纯。   噙着笑意看男人出去,容雪清再看不见华峥的时候黯淡了笑意。   不动声色地抽出之前收在手中的短函,这样的字迹已经不是容雪清头一回见了,早在两年前她就见过差不多的字样,甚至同样的纸面……   这人究竟是谁。   不止一次帮她避开让她避之不及的楚晟。   -   华峥这一回归家待了有足足三日,直到得了消息,天子已经回宫,华峥才磨磨蹭蹭地回京郊大营,走前也安排妥当,特意·给庄子安排了一溜儿的侍卫。   待华峥走后,容雪清摸着不算大的肚子回了小院子。   容父还在院里烹茶对弈,见她来,便让容雪清执一方棋子:“将军走了?”   “嗯。”容雪清捻起如玉般滑润的棋子,从容一落,“父亲,我想等诞下孩儿后,接你们一齐去将军府住。”   容父微顿:“在这处不好么?”   “总归不是长远之计,淮音大了,之前还能借着我在乡子里养胎的理由留他在这处,但等孩子出世,他还是要回去的。”   “唉……随你们。”容父看着容雪清突出的肚子,有些担忧,“这胎也不知是男是女。”   “将军说是男是女都好。”容雪清也不在意。   “话是这么说,但将军府也需要一个男孩了……”   若从容父自己的角度,是男孩是女孩都好,但从华峥的角度出发,容父私心希望这胎还是个男婴,自家女儿已经为上头那位诞下一子,总不该轮到华峥这儿就是个丫头。   何况将军府几代单传,到了华峥这一代也要子嗣传宗接代的。   -   但不论这胎是男是女,容雪清心态都好极。   若是寻常女子有她这遭遇,早就受不住压力自缢而去,唯独她舍不得,舍不得在世的父兄,也舍不得好的容易觅得的如意郎君,眼看着她就快同华峥有了完整而快乐的家,她曾能轻易就放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容雪清临盆的日子在即,日暮下的庄子里比平时还安静了好些。   华峥得了消息风尘仆仆地从京郊大营回来时,容雪清已经被送入了房中生产,屋里烛火透亮,稳婆在里头宽慰着人,丫鬟不断地将提前烧好的热水送了进去。   华峥哪里能忍住,眼瞧着就要掀帘进去了,容父拄着个拐杖拦在他身前:“雪清特意说了,不让将军进去。”   “可雪清进去多久了?”听着里头的夫人喊得这么厉害,华峥的拳头不由得就攥得紧紧的。   “这还早着呢,进去还不过一刻钟时间。”容父也叹了口气。   按着容雪清生第一胎的架势,没个三四个钟头都出不来。   二人在屋外转来转去有一刻钟的时间,伴随着屋里人尖利地一声长唤,婴孩的啼哭随着而来。   这么快?   华峥赶先一步过去,就见稳婆满脸喜意地抱着一方襁褓出了小屋,见将军和容老先生过来,轻轻掀开搭在婴孩头上的小巾。   华峥只看了眼孩子就进了小屋,也不知看清楚孩子的眉眼没有就冲进了屋里。   见华峥这般匆忙地丢了孩子去瞧自家女儿,容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但华峥能这么关切自家女儿,他到底心里是满意的。   抱着孩子的稳婆还是头一回见到孩子父亲连出世的孩子都这么敷衍的看,但好在孩子的祖父还在,稳婆抱着孩子过去给容父瞧:“恭喜恭喜,是个小子!夫人也生得顺畅极了。”   襁褓里的孩子还在咕噜吐口水,也不哭闹,容老先生终于松了口气:“好啊!”   孩子还小,但荣父已隐隐约约可见其眉眼有几分容雪清的味道。   -   孩子的小名还没起好,容雪清有意让容父来起,但华峥自己个儿不知从何处得了个名字来,晚食的时候一直在饭桌上暗示。   “小婿让人算过了,‘容莽’这个名字最好。”华峥得意得很,当下美滋滋地把这个他中意万分的名字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   容父手里的筷子险些都握不住了,考虑着华峥的面子,容父颤着手把筷子搁在面前:“将军起的这个名字是不是太随意了些?”   不是容父不喜欢这个名字,但他的孙儿白嫩嫩的,那么可爱的一个娃儿现在叫容莽……   “这个名字不好么?”华峥摸摸头,嘿嘿一笑,“小婿没什么文化,就是从几个孔武有力的字里寻了个出来,小婿军营里那些男子的孩子还多都这么叫,若这个‘莽’字不合适的话,‘勇’,‘刚’也行,还有好些其他的名字,父亲也可从中选出旁的合适的。”   容父:……   他不想要,这些个名字都不顺心。   容雪清在屋里养着,尚且不知外头的华峥给自己身侧的孩儿起了这个对文人而言有些随意了的名儿了。   而等华峥火急火燎地用完晚食来陪容雪清的时候,还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地将期间原委透露了个一干二净。   “夫人,是我取得名字不好么,父亲看着不甚满意的样子。”   一旁还在给新生的孩儿喂奶,容雪清闻言抬头轻笑:“父亲书读得多,这次取暮暮的名大底还要从那些古籍里寻上许久的。”   不评价华峥的名字好不好,容雪清随即使唤着华峥取了片新的尿布来。   华峥却注意到容雪清刚换出来的名字:“暮暮?”   “暮者,晚也,就当孩子的小名,我当初就想好了,早上出生就叫朝朝,晚间就叫暮暮,男孩儿或者女孩儿都能用。”   “那若是晌午时分呢?”   “叫熠熠。”   “为什么不是午午?”华峥不解地长喃。   “……熠熠午光不是更好听?”容雪清细心地解释着,见怀中的孩子喝饱了奶,又去唤华峥去训一块尿布来,“尿了尿了!将军快去给他换个布子。”   朝中赫赫之威的大将谁敢私下里随意使唤,也就家里的夫人可以如此了;但华峥乐意为自家夫人做到这一步,在容雪清的教导下一步步为眯眼吐泡的小娃娃换上尿布,华峥这才看清了自己这个孩子的模样。   “嚯!夫人你瞧,咱们的暮暮眼睛长得真像夫人你!”   “眼睛像我,但鼻子像将军,挺拔地紧,也乖好看的。”   华峥模样也不差,只是日常喜欢扎堆在沙场上,平素不注重收拾自己,若和灏京其他官家公子一样多收拾收拾自己,保不准多少姑娘家要对华峥倾了心。   而此刻被容雪清夸着的华峥蓦得红了耳尖,想要伸手摸摸孩子和他颇为相似的鼻梁,但华峥的手对这刚出生的孩子而言也太大了,一巴掌就快赶上襁褓里的整个孩子了。   欣喜被担心代替,华峥看着小娃娃的小胳膊小腿,不禁拧了拧眉头:“夫人,暮暮这身子也太瘦弱了些,我记得淮音刚出世都快比暮暮大上两个号了。”   容雪清也有些担心,但看着乖巧也不苦恼的孩子,终归还是为人母的欣喜占了上风:“暮暮个头小,我这次才生得快,但后头还需仔细养着才成。”   “养!一定好好养!”   -   说要好好养,不过一月,小孩子就养得漂亮了起来。   小名儿暮暮,大名也随之正式定了下来,就叫华容暮。   结合了华峥和容雪清二人的姓氏,华峥对自家老丈人起的这个名字愈发满意。   “华容暮,容暮,暮暮……”   抱着孩子,华峥看着臂弯里白白嫩嫩的娃娃,尤其是那一双和容雪清愈发相似的大眼睛,惹得华峥心尖尖都卷起了酸麻,心口软得不像话,要不是容雪清拦着,华峥还忍不住把华容暮当女儿养。   “真不让咱们暮暮穿这件粉色的么?上头绣着的粉老虎可爱的很,就合适咱们白白的小暮暮,暮暮说对不对?”   华峥抱着孩子逗弄着,但被他弄醒的小容暮撇撇嘴,丝毫不搭理自家亲爹的心意,反倒将脑袋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一旁梳着头发的容雪清笑意不减,递过去一件新的小衣:“将军,给暮暮换上这件。”   “好嘞!这件谁做的啊,上头的竹纹有点素了。”   华峥话不过脑子,还不等他为榻上蹬腿的小暮暮换好衣服,就收到来自自家夫人冷泠泠的视线。   手上动作一紧,华峥小心翼翼的摊开这件小衣裳,从上如流地对答:“我猜这一定是夫人做的吧,只有夫人的做的才会这般有书墨的文雅,一看就知道很适合咱们小暮暮。”   华峥自打带着容家一家子搬回丞相府住,府上服侍主子的侍从就多了起来;但那些都是在外头候着的,除了容雪清的贴身嬷嬷,旁人轻易不得靠近府里的主子。   更别提刚出生的容暮,这一月来都是容雪清亲自养着,华峥回府了容雪清就托给华峥照顾着。   华峥也乐意之至,自家孩子自己都不养谁来养,有时嬷嬷抢了他唤尿布换衣裳的事情时,华峥他还会和嬷嬷急。   哄好自家夫人,华峥就带着母子二人前往正厅。   -   满月酒上,华家的次子可谓是众人眼中的焦点。   刚出世的孩子都一天一个模样,丑巴巴的瘦猴子长成白嫩可爱的孩子的不再少数,但如镇北大将军府上孩子这般养得玲珑剔透的,还是少数。   况且哪家孩子满月的时候不哭闹不停,听话的华容暮无意出众的多,攥着小拳头在容雪清怀里任由外人打量,怎么看怎么听话得紧。   一旁听着同僚夸奖的华峥心情顺畅,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   这等宴会小孩子只需露个面就行,随后隐约见了哭意的华容暮最后被容雪清抱回了厢房,母子二人离开后独留华峥在外宴客。   进屋先给孩子是喂了奶,容雪清仔细整理着被华容暮小手扯开的小衣,又伸手摸摸华容暮底下垫着的尿布,感受不到湿感后,容雪清便哄着吃饱喝足的华容暮入睡。   等容雪清忙完这一遭,外头的嬷嬷已经过来送午食了,两带着还带来了一位容容雪清意想不到的贵客。   “夫人,太子殿下过来了。”   这位贵客便是当今太子楚御衡……   被嬷嬷领过来的小小少年不过才五岁,但他那面色打量着却老成得紧,带着几乎可忽视不见的稚气,直让容雪清看着心湖泛起涟漪。   “臣妇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容夫人诞子,父皇母后让本宫过来恭贺一番。”   “殿下言重了。”容雪清提了个心。   她和当朝太子楚御衡之前并未有过过多的交集,甚至当日太子出世,皇室在宫里举办的满月酒,她也因要避着楚晟而缺席。   眼下是二人第一回 见面,容雪清却本能地想要榻上的华容暮不见楚御衡。   可事与愿违,明明几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还是惊醒了刚刚阖眼的华容暮,见孩子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容雪清赶紧抱着孩子起来,在怀里细细地哼着小调哄着。   可算哄好了人。   看容雪清抱着孩子不容易后,楚御衡便让容雪清坐回了榻上。   “暮暮他哭得快,哄得也快,希望没闹着殿下。”怕也还是个孩子的华淮音嫌还自家孩子哭得烦,容雪清温柔地解释着。   但站起来也不过容雪清怀中襁褓高的太子殿下却险些绷不住面上的沉着和冷静。   能看清刚满月的华容暮的模样,楚御衡用气声道:“容夫人刚刚唤这孩子什么名儿?”   “暮暮啊,日暮的暮。”   看着华容暮又不困了,还对着头一回来将军府的太子殿下伸出自己的小手摇个不停,容雪清唤着楚御衡近了些:“其实名字取为华容暮,府里人都喊他一声暮暮,殿下要来抱抱么?”   一个又一个的暮暮压得楚御衡喘不过气来,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面色,楚御衡僵硬地抱抱小华容暮,屋里光线亮堂,但包括容雪清在内,都无人注意到他的眼睛湿红了去。   不敢多看容雪清怀中的暮暮一眼,楚御衡便将孩子还了回去,随即低头从怀袖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锦囊:“这是本宫给他的。”   丢下锦囊的楚御衡转身就带着人走了。   等人走了许久,容雪清才意识到方才从太子身上感受到的是什么。   是克制。   可楚御衡会对她的暮暮有什么克制之心呢……   容雪清不想用揣度楚晟的心去恶意揣测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可当她缓缓拆开落下的那枚锦囊,看着这上好的金银丝线织就的布料子,和里头也如出一辙光亮的东西时,才觉一切豁然开朗。   这是面水头极好的玉佩料子,雕工却略显粗略,背后刻着两排让她颇为熟稔的小字——   事事如意,平安顺遂。   作者有话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