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快穿]》作者:甜腻小米粥   文案:   毓秀来到第一个恐怖故事,boss是足以覆灭整座城的邪神,而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还要诵经镇压邪神的小和尚。   后来,他没镇压住邪神,反而当上了邪神的男朋友。   毓秀来到第二个恐怖故事,boss是巨人族里受到诅咒的暴君,肉身腐烂,灵魂永远困在铁王座上,而他是小人族里最漂亮的那个,只有暴君手掌那么大,被当做礼物献给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   后来,他发现暴君就是他男朋友……   毓秀来到第三个恐怖故事,这次他目标明确,直接寻找身为boss的男朋友,于是他找到了即将被送上餐桌的……章鱼?   对,一只通体血红还长了八条触手的超大章鱼。   毓秀:“QAQ”   不是,以前不做人就算了,现在怎么还跨物种了呢!   阅读须知:   1.非典型慢穿,一共4个世界。   2.非爽文,不打脸,救赎向,治愈系,攻一直在黑化边缘反复纵横跳。   3.受刚成年没踏入社会前期是个傻白甜,后期才会相对成熟一些(划重点)   4.和气生财,大家有话好好说,不要吵起来。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毓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天地之大,有你足矣   立意:在孤独中前行,在失落中寻找 第1章 邪神(大修)   才申时,天空已是意外的阴沉。   仰头看去,茂密的树冠遮挡了大半光线,从枝叶间隙里隐约露出来的天际边缘泛着一层朦胧的绿光。   这时,草丛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虫鸣声倏地一顿。   一根树枝挥开了杂乱的草,一只穿着草鞋的脚踏在了隐没在草丛里的小路上,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一行人匆匆走过,都是身着灰白衣袍的和尚。   为首的老和尚手持火折子,神色严肃,一双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前方,他身后跟着三个年轻和尚。   前两个年轻和尚专注于脚下,只有走在最后的小和尚全程表情紧绷,脸色发白。   “二师兄。”走了一路,小和尚终是忍不住开口,“有只妖怪一直跟着我们。”   二师兄闻言转头,并抬高手里的火折子。   只见离他们不远的一根树干上,赫然趴着一只长手长脚的妖怪,妖怪背对着他们,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后,慢悠悠地转过脑袋。   火折子的光把妖怪的脸照得极其惨白,他们看不清妖怪的脸,却能感觉到那张脸在笑。   像是眯着眼、勾着嘴,很渗人的笑。   刹那间,一股从脚底窜起的寒意迅速爬遍小和尚全身。   但二师兄不以为然,一边回头一边安慰道:“没事,那只妖怪不敢靠近我们,毓秀,别看它了,专心走路。”   毓秀应声,只得收回目光,继续硬着头皮往山下走,他们的目的地是山脚下一座依山而建的城镇——清怀城。   二师兄告诉他,五十年前,清怀城还在饱受妖怪们的侵害,农田被毁坏,百姓被残杀,整座城镇宛若炼狱,沉浸在滔天的怨气中。   更有人说,还没迈入城门,就能嗅到空气中那股浓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当时的城主本是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城镇被毁,后来在一位高僧的帮助下,竟然不知从哪儿请了一尊邪神供奉在自家庭院中。   自那以后,妖怪不敢再靠近清怀城,百姓不再在水火中挣扎求生,萦绕在城镇里的怨气也逐渐消散。   但也是自那以后,他们的师父怀善每逢十五满月就要下山一趟,去江大人家中为邪神做法、诵经。   连着五十年,怀善风雨不误。   从半年前开始,向来独自前往的怀善才决定带上仅有的三个徒弟,而这次,怀善让三个徒弟收拾好行囊,打算下山长住。   当毓秀得知这件事时,内心崩溃不已,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压根不是原装的小和尚,也压根不会做法诵经。   他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在街道办事处工作,过着平淡寡味的朝九晚五的生活,哪知道半个月前一觉醒来,居然成了古代的和尚。   但这古代和他在历史课本上了解的古代有所不同,这里国家乱战、烽火连天、民不聊生,还有各种各样吃人的妖怪。   好在有怀善护着,那些妖怪不敢对他们下手,若换作寻常百姓在这山里寻走,只怕早就被妖怪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当他们抵达清怀城时,天色已暗,天际边缘的绿光宛若一笔浓重的色彩,几乎和墨蓝的天空融为一体,又仿佛一条飘浮的丝带,看上去颇为壮观。   他们通过城门,便看见一个男人在马车旁等待,见他们走近,男人有些激动地喊了声:“怀善大师。”   怀善平静地点了点头,领着三个徒弟坐上马车。   马车颠簸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在一处宅子前停下。   毓秀跟在怀善和两个师兄后面刚下马车,就有一个年纪颇大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迎过来,他比刚才那个男人还要激动,被岁月磨砺得满脸风霜的脸上溢满了喜悦。   “怀善大师,你可算来了,我都准备亲自去城门口接你了。”   “阿弥陀佛。”怀善道,“有劳江大人了。”   江大人道了声客气,随后侧身比了个手势:“大师里面请。”   怀善没有扭捏,迈开步子往里走去。   毓秀见两个师兄紧跟在怀善身后,于是连忙跟上两个师兄的步伐。   毓秀没有原来那个小和尚的记忆,根据从二师兄那里套来的话以及连蒙带猜,这个江大人应该就是清怀城的现任城主江福赐。   五十年前,江福赐的父亲请来邪神庇佑清怀城,直到十年前,才让江福赐继位,虽然江福赐的百姓心中的地位远不如他父亲,但也是一个颇有能力和手腕的城主。   这处宅子正是江福赐的府邸,所有江家人都居住于此,走进去后,才知道宅子里面有多么大。   入目便是假山流水的庭院,佳木茏葱,奇花烂漫,欢快的鸟鸣声从屋檐落下。   江福赐道:“大师,你和小师父们的住处已经收拾出来了,我这就带你们去歇歇脚。”   怀善轻轻摇头:“不急,先过去看看。”   闻言,江福赐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僵硬,尽管过去这么多年,可他对那个地方仍旧心有忌惮,不过他也明白,该来的躲不掉。   江福赐问:“今晚就开始吗?”   “嗯。”怀善道,“此事宜早不宜迟。”   江福赐应下来,喊来几个仆人先把师徒四人的行囊拿去他们的住处,又对其他人吩咐了一些话,最后只留下两个仆人在前方领路。   想到要去那个地方,江福赐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抿着唇,强装镇静,可眼里深深的恐惧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们沿着回廊往深处走,一路上经过了不少地方,也遇见了不少江家人,那些人都认识怀善,纷纷喊着怀善大师。   但越往深处走,遇见的人就越少,也不知是不是这边没住人的缘故,经过的地方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本来还能遇见几个干活的仆人,到后面,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降下来的夜色宛若一张大口,宛若了周遭的一切。   唯有前方两个仆人手里所提的灯笼亮着光,在风中忽明忽暗,像是一双飘忽不定的眼睛在静悄悄地窥视着他们。   最终,他们来到一个偏僻而又幽静的院落外,一扇厚重的木门阻挡了他们前行的脚步。   两个仆人吃力地推开木门。   木门后是空旷的庭院,正中间修建了一栋小屋,小屋四面被回廊围绕,四角分别挂了一个红灯笼,淡淡的红光映着白纸糊成的门窗。   毓秀知道,这里便是江家人供奉邪神的地方。   他们前脚刚走进庭院,后脚就有一群拿了东西的仆人鱼贯而入,开始沉默地布置现场。   毓秀站在最后面,看着那些人忙来忙去,不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只见大片的白色烟雾在空气中弥漫。   烟味让毓秀鼻尖发痒,他忍住抬手去挠的冲动,吸了吸鼻子,转眼看见站在右前方的江福赐。   江福赐低着头,脸埋在光影中,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但他的身体绷得笔直,犹如被拉扯到了极致的弦,垂于身侧的手也紧紧攥成拳。   江福赐似乎在发抖。   本来毓秀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直到江福赐抖得愈发厉害,他才意识到江福赐在……害怕?   毓秀有些困惑。   邪神不是江福赐父亲请来的吗?为什么江福赐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且整个江家好像都对这里很忌讳,以至于这里明明是供奉邪神的地方,按理说应该是最受重视的地方,却犹如没有人迹的废宅一样。   毓秀毕竟是个外来者,对一切都很陌生,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去想了,正要收回目光,哪知道似有所感的江福赐猛地转过头来。   江福赐眼中浓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还没来得及消散,被毓秀捉个正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被光映得格外狰狞。   但很快,江福赐便恢复了常色,只是额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对毓秀点头。   毓秀连忙挪开目光,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等怀善做完法事,已是一个时辰过后,没了山野树丛的遮挡,屋顶后方那轮明黄的满月似乎又大了几分。   怀善让三个徒弟做好准备,江福赐等去外面等待。   江福赐如释重负,离开的步伐迈得比谁都快,吱呀声响完,厚重的木门重新合上,庭院内只剩下师徒四人。   怀善走到小屋一角,道了声开始吧。   大师兄和二师兄齐声应是,随即各占小屋一角,毓秀去了剩下一角。   他刚才没看清楚,现在凑近了,猛然发现小屋外竟然缠绕了几圈婴儿手腕般粗的铁链,并且回廊的地板上贴满符纸,一层叠着一层,十分诡异。   另一边,怀善席地而坐,从包袱里拿出木鱼和木鱼槌,轻而缓地敲击起来。   小屋四角接连响起敲击声,不疾不徐,有条不紊,伴随着师徒四人低低诵读经文的声音,在无形中化作一张巨网,将小屋包裹。   周遭被夜色吞噬,只有头顶的红灯笼散发出淡红的光。   毓秀双眸紧闭,右手捏着木鱼槌,左手并拢十指放于胸前,嘴唇翕动,专注地背诵经文——他只勉强背到经书的上部分,但聊胜于无。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到了后半夜,他冷不丁听见小屋里传来呼啦一声,像是有人晃动铁链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不太明显,可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地传入毓秀耳中。   毓秀敲击木鱼的动作一顿,一时间连呼吸都紧了起来。   是谁发出的声音?是师父和师兄他们?可是他们怎么会发出铁链晃动的声音?而且他们离得较远,那声音又明显是从附近传来的。   毓秀不敢再想下去,连忙继续背诵经文。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赤脚踩在地板上,由远及近地向他走来。   最后,脚步声在他跟前消失了……   毓秀全身汗毛在瞬间炸开,夜风吹拂,灌进他的略微汗湿的衣领里,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还好他能听见师父师兄的木鱼声和诵经声,那颗几乎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安分了一些。   “毓秀。”二师兄忽然喊了他一声。   毓秀下意识睁眼,朝二师兄所在的方向看去,看见回廊尽头立着一抹灰白的身影。   那抹身影如同无声无息的鬼魅一般,就那么静悄悄地沐浴在月光下,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毓秀。   真是二师兄?   二师兄抬起手,对他招了招手。   毓秀知道诵经是大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停下来,可此时他仿佛被鬼迷了心窍一般,放下木鱼槌,起身走过去。   “二师兄?”毓秀小声说,“怎么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毓秀!”   这一声犹如一根木棍,狠狠敲醒梦游中的毓秀。   毓秀这才看清楚,庭院里哪有什么二师兄?分明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而他的二师兄正坐在一盏红灯笼下,手里拿着木鱼槌,扭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第2章 邪神(大修)   毓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愣在原地,无措地张了张唇:“二师兄,刚才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   二师兄一脸茫然:“我没有叫你过来,我根本没有说话。”   刹那间,毓秀汗毛倒竖。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刚才那抹灰白的身影根本不像二师兄。   且不说那抹身影更高更瘦,退一步讲,二师兄是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怎么可能在诵经时做其他事?   既然那抹灰白的身影不是二师兄,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小屋里的那个。   那个邪神……   显然二师兄也想到了这一点,陡然间灰了脸。   若是白天,毓秀便能看见豆大的汗珠从二师兄额间滚落,不过即使在夜里,他也能感受到二师兄情绪中那掩饰不住的畏惧。   “毓秀。”另一边的怀善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忽然厉声开口,“回去,接着诵经。”   “是,师父。”毓秀动作僵硬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接着打坐诵经。   夜还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毓秀又听见了铁链晃动的声音以及赤脚走路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响起,近得好像只要他睁开眼,就能看见他不想看的东西……   毓秀的心口上宛若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让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双眸紧闭,逼迫自己心无旁骛地背诵经文。   良久,那些声音终于消失。   等到破晓,和遥远山头交接的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怀善以及两个师兄的木鱼声和诵经声才慢慢停下来。   毓秀的四肢早已麻木,他睁开眼,看见呈现出美丽渐变色的天空,憋了一个晚上的气终于松下去。   他面如土色地收拾好东西,抬头看见怀善疾步向他走来,后面跟着惊魂未定的两个师兄。   毓秀连忙起身站好:“师父。”   怀善问:“昨晚发生了何事?”   毓秀不敢有所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昨晚的所见所闻交代了个彻底。   怀善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事发生,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手上拨动佛珠的动作越来越快,他转头看向小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下来,这栋不大的小屋安安静静地被缠绕在铁链之间,小屋的门窗都被钉死了,整栋小屋犹如一个密闭的盒子,散发着沉沉死气。   许久,怀善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们师祖说得没错,该来的还是会来。”   向来性格沉稳的大师兄头一次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他问:“师父,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怀善看了眼毓秀,回:“顺其自然。”   毓秀被怀善那饱含深意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心想怀善说话就说话,看他做什么?   ……还是说怀善打算就昨晚的事找他算账?   想到这里,毓秀心里简直叫苦不迭。   他已经够努力地冒充小和尚了,可是他毕竟不是原装的小和尚,昨晚的事着实在不可控的范围内。   要知道在半个月前,他还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   不过直到离开,怀善也没有说要怎么个顺其自然法。   江福赐等在院落外守了一个晚上,见师徒四人出来,忙不迭把他们往住处引,看样子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   沿着回廊往回走了一段路,宅子里又热闹起来,此时正是新一天的开始,仆人和丫鬟都在忙碌。   师徒四人的住处在靠近宅门的东厢房,出了回廊后,还要经过一小片竹林,竹林紧挨池塘,池塘中间修建了一座不大的凉亭。   凉亭中或站或坐着几个人。   等他们走近,那些人也注意到了他们,纷纷从凉亭里走出来。   毓秀走在最后,因为昨晚的事,本就话少的他更加不敢说话了,他低头看着脚下,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忽然,有人从身后扑来。   毓秀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往前走,却感觉到自己的腰被一双手紧紧抱住,定睛看去,是一双属于孩子的白白嫩嫩的小胖手。   紧接着,一个女人焦急的喊声伴随着脚步声传来:“景安,你这孩子,怎么撞到人家小师父了!”   女人很快来到毓秀身旁,用力把自己儿子从毓秀身上拽下来,她按着儿子的肩膀,诚惶诚恐地开口:“抱歉,小师父,孩子不懂事,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毓秀赶紧摆了摆手:“不碍事。”   女人闻言,松了口气,随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景安,还不快向小师父道歉。”   这个叫景安的孩子看着也就四五岁,穿着冰蓝的缎子衣袍,圆圆的脑袋上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他长得十分可爱,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的眼睛。   这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此时此刻,小少爷在女人怀里仰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毓秀,奶声奶气地问:“小师父,你们刚从那边过来吗?”   毓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小少爷说的那边是哪边,他点了点头:“是的。”   “那边是什么样子的呀?你们见到邪神大人了吗?”   “江景安!”女人脸色猛变,好像小少爷说了什么十分令人害怕的字眼一样,“娘不是让你向小师父道歉吗?你在胡说什么!”   小少爷被女人突变的态度吓到了,小脸一白,受惊地收紧肩膀,他委屈地解释:“娘,我就是好奇嘛……”   “娘上次跟你说过了,不准好奇那个。”女人的声音的有些发抖,“那个不是我们能议论的,明白了吗?”   话音未落,一道愤怒的声音破空而来:“文娘,你在干什么?”   文娘抬头看见江福赐气急败坏地走过来,连忙抱紧儿子,她看上去极为慌乱,连说话都在打结巴:“爹,景、景安想过来看看,我就带他来了。”   “孩子不知分寸,连你这个大人也不知分寸吗?”江福赐阴着脸道,“把孩子带回去,好好管教一下,你当我们这是在玩吗?有什么好看的?”   文娘埋着脑袋,微弓着腰,一叠声地应是,又向毓秀道了几声歉后,便牵着同样被吓坏的江景安匆匆离开了。   江福赐看母子俩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后,脸上的怒气才迅速消散,他转头看向毓秀,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啊小师父,家里的孩子都被宠坏了,不懂规矩。”   毓秀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怀善说道:“江大人,孩子有好奇心再正常不过了,你也不必如此紧张。”   江福赐从怀里摸出手帕,擦了擦额间溢出的冷汗,才叹气道:“大师,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怀着敬畏之心总归是好的,而且那件事本来就是我们……”   说到这里,他倏地一顿,表情紧绷地看了眼从凉亭里走出来的那些女眷和孩子,似乎有所忌讳一般,及时打住了话题。   几个女眷都看见了文娘被江福赐训斥的全过程,其实她们之所以过来,也是孩子们闹着想看怀善大师和几个小师父。   如今妖怪横行,哪怕一些和尚有降妖除魔的能力,可在这大环境中仍是自顾不暇,像怀善大师这样厉害的和尚更是少之又少。   孩子们从小对这些事耳濡目染,自然想多亲近一下厉害的和尚们。   只是刚才江福赐激烈的反应让她们有些退缩,此时走也不是,继续待着也不是。   还好江福赐沉声道:“我们还有事,你们的问候就免了,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几个女眷闻言,如蒙大赦,赶紧各自带着孩子离开了。   江福赐抹了把脸,没有再说之前的话题,而是继续领着师徒四人往住处走。   毓秀依然走在最后面,心里对江福赐没说完的话好奇极了。   江福赐说的那件事是哪件事?难道江家和邪神还有恩怨不成?但想来也是,江福赐的父亲能请来邪神庇佑城镇一定有所缘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由,能让江福赐乃至江家其他人如此忌惮邪神。   还有缠绕小屋的铁链以及回廊上的符纸又是怎么回事?   用铁链和符纸供奉一尊神,这也太奇怪了……与其说是供奉,倒更像是囚禁。   毓秀脑子里冒出一个接一个的疑惑,他只恨自己没有原来那个小和尚的记忆,又不敢从二师兄嘴里套太多话,生怕暴露了身份。   在这个时代,若是别人知道他并非原来那个小和尚,只怕会把他当成能附身的妖怪来处理。   毓秀暗叹口气,心想以后再慢慢打听吧。   江福赐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东厢房靠右的四间屋子,正好师徒四人一人一间屋子。   把他们送到后,江福赐便让他们好好休整一番。   毓秀来到自己的屋子,这里的环境还是很不错的,家具和地板都打扫得纤尘不染,被褥崭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毓秀四处嗅了嗅,才嗅到那股清香来自窗外。   窗外种了几棵桂花树,尽管还没到桂花飘香的季节,可还是能嗅到属于桂花的那带了一丝丝甜的花香。   毓秀嗅着香味,连心情都变好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囊。   发生了昨晚的事,他以为自己会紧张得睡不着,然而事实是他走了一个下午的山路又熬了一个晚上,早已精疲力竭,脑袋刚沾上枕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   毓秀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开门。   门外站着精神状态也不太好的二师兄,他眼下还泛着黑青,见毓秀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表情复杂地说:“该用膳了,师父也有些事要跟你说。” 第3章 邪神(大修)   这一刻,毓秀只想借用怀善说过的师祖的话——该来的还是会来。   这才过了多久,怀善就要找他算账了。   毓秀跟着二师兄来到偏房,便看见两个仆人正在布置午膳,怀善和大师兄早已端坐在饭桌前。   毓秀和二师兄齐声喊了句师父,见怀善对他们点了点头,才先后落座。   午膳是五菜一汤,很是丰盛。   毓秀端着碗筷,正对怀善而坐,即便他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怀善时不时从他身上擦过的若有似无的目光,大师兄和二师兄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了。   一时间,饭桌上只能听见筷子碰触碗盘的声音以及偶尔的吞咽声。   按理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毓秀应该没什么胃口才对,可是他实在太饿了,昨天就啃了几口干粮,今天也没用早膳,他闻着五菜一汤的香味,硬是一口气吃了三碗米饭。   刚放下碗筷,他就听见怀善用难得温和的语气说道:“够了吗?要不要再吃点?”   毓秀犹豫片刻,小声开口:“那我再添点米饭好了。”   然后他又添了半碗米饭。   怀善和两个师兄早就吃完了,他们也不催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毓秀吃饭。   等毓秀吃饱后,怀善便吩咐大师兄和二师兄收拾碗筷,剩下的毓秀则被他喊到屋子里。   毓秀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局促不安地跟着怀善进了屋。   怀善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平和,甚至有那么一点和蔼,他坐到椅子上,并摆手示意毓秀也坐。   毓秀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怀善看着他坐下,像是回忆起了一些往事,感慨道:“还记得我刚捡到你的时候,你只是个小不点,没想到一晃十几年过去,如今你也有十六岁了。”   虽然毓秀从二师兄那里打听到他们师兄弟三个人都是怀善捡来的弃婴,但他到底不清楚太多细节,此时此刻只能选择闭嘴。   多说多错,万一就在怀善面前露了陷呢。   于是毓秀眼观鼻口关心,乖顺地等待怀善的下文。   果不其然,怀善说了一会儿过去的事后,忽然撇开目光,道:“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吧。”   毓秀又惊又吓:“师父?!”   怀善这是要赶他走的意思?   可是他在清怀城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清怀城外又有那么多妖怪,要是没有怀善的收留,他在这个乱世里连活下去的能力都没有。   想到之前跟了他们一路的那只妖怪,毓秀面若土色,他再也冷静不下来,噌的一下站起身:“师父,我错了,我昨晚不是故意的,我以为那个人是二师兄才走过去……师父,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好吗?”   “这便是我给你的机会。”怀善道,“去收拾东西吧,等下自会有人带你过去。”   “师父!”   “切记,好生伺候邪神,在能力范围以内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若是遇到不好解决的事,再来找我。”   “师父!”毓秀嚎到一半,声音一顿,“……诶?”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伺候邪神?   所以怀善不是要赶他走,只是要他去伺候那个昨晚吓唬了他的邪神?   毓秀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刚放下去,他便猛然意识到什么,放下去的气又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诶不是……为什么要他去照顾邪神?   那个邪神真的很吓人,住的地方也很邪门,连供奉邪神的江家人都那么害怕邪神,甚至只提起“邪神”两个字就吓得犹如惊弓之鸟。   怀善看毓秀脸色发白地愣在原地,心里还是有些心疼这个小徒弟的,可是已经决定的事不能改变,他再于心不忍,也不得不硬起心肠:“邪神第一次现身就选择了你,也许这就是你的宿命,去吧。”   毓秀:“……”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还想说些求饶的话,可是怀善坚定的眼神让他硬生生地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尽管他和怀善相处的时间不长,却也了解怀善的性格,恐怕就算他在这里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怀善也不会轻易改变决定。   但他还是想知道一件事:“师父,邪神为什么会选择我?”   以前小和尚来了那么多次都没事,偏偏他第一次来就出事了,这让他不得不多想。   闻言,怀善眼中也露出了一丝困惑,他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   毓秀回到只住了一个晚上的屋子,他的东西还没完全摆开,很快就收拾好了。   走出屋子,已经有两个仆人在外面等着了。   毓秀向大师兄和二师兄告了别,随后跟着仆人往外走。   他们回到了那条极长的回廊上,像昨晚那样沿着回廊一直往前走,但这次不同的是去往那边的人只有毓秀,领路的人也只有两个看着年纪不大的仆人。   随着周围的景色越来越偏僻,他们又来到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外。   两个仆人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木门推开。   院落里混杂着烟雾的空气扑面而来,夹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冷风,明明此时正值炎热的八月,可那阵冷风硬是把毓秀和两个仆人吹得打了个哆嗦。   两个仆人的脸上还挂着汗珠,前行的脚步就那么定格在了木门前。   其中一个人看向毓秀:“小师父,你的屋子已经打扫出来了,就是正前方的靠右那间。”   他抬手指了下方向,又道,“以后我们会准点来送膳食,要是小师父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也可以出来找我们。”   毓秀看了眼他们身后的木门,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可是我一个人推不开这扇门呀。”   仆人沉默了。   毓秀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可以不关门吗?”   仆人为难地把头扭向另一个人,那个人憋红了脸,结巴道:“这、这得请示江大人。”   毓秀暗叹口气,心知这就是没戏了,江福赐那么害怕这里,怎么可能任由这里的大门敞开?   两个仆人又叮嘱了一些事,比如最好不要靠近中间那栋小屋、不要乱动庭院里摆放的香烛和贡品,以及平时的可活动区域和如厕沐浴的地方等。   叮嘱完这些,他们可怜巴巴地望着毓秀,其中一个人气息虚弱地询问:“小师父,我们可以就送你到这里吗?”   毓秀看他们面无血色,刚才说话时,他们的两条腿都在打颤,想了想还是不忍心把他们留下来。   他说:“你们回去吧。”   两个仆人脸色一喜,立马深深朝毓秀鞠了一躬:“谢谢小师父!”   厚重的木门再次合上,将这个空旷的院落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这次,毓秀在院落里面,心情可谓是相当的复杂。   重新回到这个诡异的地方,要说不害怕肯定是骗人的,但那股恐惧的情绪从昨晚持续到现在,不知是不是时间拉得太长的缘故,到这一刻,毓秀竟然有些麻木了。   他绕过庭院正中间的小屋,随后穿过一个小花园,最后来到一栋房屋前。   昨晚夜色深,今早又走得急,他都没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这个院落,现在倒是可以停下来看看了。   然后他发现这个院落是空旷了些,却也是格外的大,不仅有假山和花园,还有凉亭和池塘,然而花园长久没人打理,花草树木早已没了生命,只有丛生的杂草,干涸的池塘底部也露出开裂的土地。   这里处处散发出荒凉破败的气息,唯有庭院正中间的那栋小屋和小屋前方的贡台有着时常来人打扫的痕迹。   唯一让毓秀有点安慰的是,他居住的屋子被仆人打扫得很干净,屋外还放了一个用木盖遮挡的大水缸,里面装满清水,供毓秀日常使用。   毓秀放下行囊,躺在床上歇息。   他想起之前嗅到的桂花香,不由得有些遗憾,在这里闻不到桂花香不说,还要忍受香烛燃烧的味道。   并不是香烛燃烧的味道难闻,而是闻久了难免觉得呛人,也没人会整天都在自己生活的地方燃着香。   估计只有那个邪神受得了这些了。   想到邪神,毓秀心里的疑惑又冒了出来——邪神昨晚假扮二师兄喊他名字的行为就是选择他吗?可邪神究竟为什么会选择他?   要说他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难道邪神已经看出这一点了?   毓秀猛地一惊,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刹那间,他已经被这个猜想吓出了一身冷汗。   尽管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能够吸引到邪神的特殊之处。   再进一步想,邪神选择他的目的是什么?真像怀善所说只是找个人来伺候自己?   但毓秀更倾向于怀善也不知道邪神想要什么,所以才把他送来,好试探一下邪神的反应。   想通之后,毓秀真是难受极了,他看不见未来是好是坏,就像是突然被推入黑暗中,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但他心里明白,也许他下一步就会踏入深渊。   毓秀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随即找到盆子去屋外打了些水回来,把自个儿从头到脚地擦洗了一遍,又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   他鼓足勇气来到贡台前,虔诚地对着小屋拜了拜,并烧了三炷香。   邪神啊邪神,我不是故意搬进来打扰你的,我只是违抗不了我师父的命令。   求你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我计较了,以后我一定每天都来给你上香,求求了。   毓秀在心里恳求了一番,也不管邪神是否能听见他的内心话,全当是自我安慰了。   上完香,他不敢在这里逗留太久,便赶紧往回走。   今天是个艳阳天,黄灿灿的阳光倾斜而落,可毓秀丝毫感觉不到阳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温度。   反而有些冷……   他打了个哆嗦,搓着手臂,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此时此刻,要是毓秀回头,就能看见在回廊一角的阴影处,立着一抹颀长的白色身影。   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毓秀飞奔而去的身影,他的脸被一张纯白的面具遮挡,他的皮肤透着病态的白,唯有那头束在脑后的黑发有着最浓重的色彩。 第4章 邪神(大修)   自从搬来这个院落之后,毓秀便连着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生怕在睡梦中又听见那些诡异的声响,或者睁开眼看见一抹身影立在床前。   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那晚之后,邪神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一晃又到了十五满月,寂静了将近一个月的院落终于热闹起来,仆人们进进出出地布置怀善做法事的现场。   再次见到怀善和两个师兄,毓秀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自认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可在这里度过的日子让他感觉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他被困在这个空旷破败的院落里,每天能见过的人只有定时来送膳食的仆人。   只是那些仆人都对这里避之不及,完成任务后就迫不及待地跑掉了。   以至于这段时间以来,他说话最多的对象竟然是和他一起住在这里的邪神——当然也就是在心里恳求邪神放他一条小命。   事实上,除了每天过来上香外,他甚至不敢靠近这块地方,连打水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扰了邪神的清净。   往事不堪回首,毓秀悄悄抹掉眼角溢出的泪水,随即激动地迎向怀善和两个师兄:“师父!大师兄!二师兄!”   怀善带着两个师兄朝他走来。   走近后,怀善才问:“这些时日过得如何?”   毓秀心想他过得一点也不好,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睡也睡不安稳,唯一比以前好的是不用再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干活了,连饭都不用自己做,成天只要躺在床上休息就行了。   哦对了,有一说一,这里的伙食是真的不错,他每顿都能吃掉两碗米饭。   但这些话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不好直接说出来,毓秀想了想,吸了吸鼻子说:“挺好的,师父。”   哪知道怀善点头道:“嗯,看出来了。”   毓秀一脸茫然:“啊?”   怀善道:“你长胖了。”   毓秀惊呆了。   不,他不是他没有,听他解释……   然而怀善没有给毓秀解释的机会,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傻人有傻福,有时候心大不失为一件好事。”   毓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来,他一时半会儿竟分不清怀善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怀善走后,大师兄关怀了他几句便跟着走了,只留下二师兄用一言难尽的目光把他从头扫到脚。   半晌,二师兄嘀咕道:“还真的长胖了。”   其实长胖对毓秀来说也不是坏事,且不说毓秀年纪尚小,还在长身体的阶段,光说以前毓秀瘦得跟只小猴似的,细胳膊细腿,只能干些打扫做饭的轻松活计,若是遇到妖怪,恐怕连跑都跑不掉。   而且胖了些的毓秀看着比以前水灵多了,白嫩的脸颊上还带了一点婴儿肥,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像黑葡萄似的,乌黑明亮。   二师兄比毓秀大了五岁,亲眼看着毓秀从襁褓里的奶娃娃长成如今的小少年,却是头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小师弟有着这么清隽的相貌。   难怪每次下山,都有许多夫人姑娘主动给毓秀送果子和点心吃。   原先二师兄还担心毓秀在这里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现在看来,敢情都是他想多了。   二师兄觉得好笑的同时,也觉得庆幸——还好毓秀没事。   很快,仆人们便手脚利落地布置完现场,怀善也开始准备做法事。   大片的白色烟雾同上次那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即使毓秀在这里住了些日子,也闻惯了这里的香烛味,可冷不防被这股浓烈的烟雾扑了个满脸,还是没忍住咳嗽起来。   他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自觉地想邪神真的喜欢这些烟雾吗?   如果他是邪神的话,他肯定是不喜欢的,他更愿意这些人在供奉时摘几朵新鲜的花来。   法事持续了一个时辰。   等怀善忙完,江福赐赶紧指挥仆人们收拾现场并迅速退离庭院。   毓秀来到上次诵经的位置,在红灯笼下盘腿而坐,拿出木鱼和木鱼槌时,他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上次邪神便是在他诵经的时候忽然出现,这次会不会和上次一样?   虽然毓秀口口声声地请邪神有事尽管吩咐,但他并不是一点都不害怕邪神的出现,上次的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他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左右邪神暂时没有害他性命的意思,出场方式吓人就吓人吧,被吓也好过丢掉性命。   不过让毓秀倍感安慰的是,上次诵经是在晚上,而这次诵经是在白天,滚烫的艳阳炙烤着大地,散发出一圈圈金灿灿的光晕。   青天/白日之下,毓秀心中堆起的恐惧逐渐被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凝神静心,一边敲击木鱼一边专心诵经,并暗自发誓,这次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绝不能睁开眼。   可不知为何,直到诵完经,他也没有听见那些诡异的声响。   睁开眼,已是夕阳西下。   光线慢慢收拢至天际,层层叠叠的火烧云舒展缱绻,那一条丝绸般的绿色光带明晃晃地横在火烧云之中。   毓秀盯着这怪异又神奇的景观看了片刻,才收敛了思绪,收拾好东西后起身走下回廊。   江福赐仍旧在外面等待,但不同的是,这次离开时他没再露出轻松的表情,而是面色沉重地亲自将师徒四人送到东厢房。   怀善猜到江福赐在担心什么,他把江福赐请进屋子,也把毓秀喊了过去。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江福赐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迫不及待地出声询问:“你看见他了吗?”   毓秀自然知道江福赐指的是谁,于是摇了摇头。   “没有?”江福赐愣了下,不太确定地说,“他没有现身?”   毓秀还是摇了摇头。   “那在你住过去的日子里,他可有现身?”   “回大人,没有。”   “一次都没有?”江福赐不可置信,随即想起什么,沉声道,“小师父,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他现身过却没被你发现,你想想有没有哪里怪异的地方。”   毓秀无奈,看江福赐急得额间冷汗直冒,索性把他搬去那里后所做的事挨着说了一遍。   再三确定邪神没有现身后,江福赐身子往后一靠,两眼发直地盯着眉头紧锁的怀善,嘴里喃喃念叨:“怎么会……怎么会……”   “怀善大师。”江福赐道,“你不是说是时候了吗?为何他还是没有动静?”   怀善叹息道:“贫僧也说不清。”   “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江福赐的话才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看了眼毓秀,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转而叮嘱毓秀,“小师父,只要邪神那边有一点动静,都麻烦你知会我们一声,这对我们来说事关重要。”   毓秀被江福赐无比认真的眼神看得下意识绷紧身体,赶紧点头应是。   随后,江福赐把毓秀支开,和怀善在屋子里聊了许久,才领着守在外面的几个仆人离开。   毓秀在这里用完晚膳,来送他回去的两个仆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正是上次送他过去的两个年轻仆人。   天色渐暗,两个仆人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毓秀跟在后面。   毓秀想起庭院里的荒凉破败,便问其中一个仆人:“你们明天过来打扫的时候,能不能把其他地方一并打扫了?”   没想到听完他的话,那个仆人的背影猛地僵住,仆人没回头,可吐出来的声线在抖:“小师父,不是我们不愿意打扫,而是我们着实有心无力。”   毓秀疑惑地问了句为什么。   那个仆人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他不想说其缘由,但也不想得罪这个小师父,挣扎须臾,还是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小师父,你有所不知,以前那院子也是时常有人打扫,可有一次,大家打扫完后发现少了一个人,于是满院子地寻找,后来竟然在池塘里的凉亭下找到了他的尸体,那么高壮的一个人硬是被卡在两根柱子间,身体像泥人似的被揉成一团。”   夜风吹过,那个仆人害怕地搓了搓提着灯笼的手臂,才接着说,“老爷查了很久都没查出那个人的死因,那件事不了了之,本以为那件事只是偶然,却不料是个开端,从那之后,去打扫院子的那些人里就时不时有人死掉,死状千奇百怪,大家都说是那些人打扰了邪神大人的清净,邪神大人才会那样惩罚他们……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反正那院子就这么空下来了。”   说到这里,那个仆人的脸已被烛光映得惨白。   随着周遭环境越来越安静,他们也到了地方。   两个仆人默契地止步在木门外。   木门合上后,这个偏僻的庭院安静地匍匐在夜色中,宛若一只伺机而动的巨兽,唯有挂在小屋四角的红灯笼发出幽暗的光。   毓秀提着仆人给他的灯笼,飞快地朝着自己所住的方向走去。   当他从池塘中间的小桥上经过时,忍不住往已经干涸的池塘里瞥了眼,一下子就瞥见了仆人说的那个凉亭。   由于池塘里没有水,凉亭下面的几根承重柱就那么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毓秀的视线中。 第5章 邪神(大修)   毓秀不禁想起仆人说过的话,顿时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夜风吹起来了。   他收回目光,几乎是跑着回到屋子。   点燃屋内的蜡烛,明黄的烛光一下子填满整间屋子。   毓秀气喘吁吁地坐到桌前,感受着桌上那盏烛火的温度,遍布四肢的寒意才逐渐退去。   自从他搬来这里,便从未在入夜后出过门,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晚了还在庭院里溜达,虽然直觉告诉他不会出什么事,但若是再经历上次那样的事,他估计自己的心脏病都要被吓出来。   毓秀歇息了一会儿,起身去拿早晨用过且还有些湿润的帕子擦了擦脸。   如今天气炎热,稍微动一下就容易满身的汗,本来毓秀早晚都要擦洗身子,可在这夜里他实在没胆子出门打水,想了想也只能将就一宿,等明早起来再说。   毓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也不敢吹熄蜡烛,就这么上床躺着。   折腾了一天,他早就疲惫不堪,闭上眼没多久,就有睡意袭来。   毓秀睡得很沉,却还是被一阵急促的敲打声吵醒了。   有人在敲打窗户。   “毓秀,快醒醒。”敲打声过后,居然是二师兄在说话,“别睡了,快醒醒。”   毓秀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他诧异地看向门口。   二师兄?   二师兄怎么来了?   毓秀又惊又喜,赶忙下床穿鞋。   二师兄似乎知道他就在里面,没等他回应,接着说道:“出大事了,师父让我来带你回去,你赶紧把衣服鞋子穿上跟我走。”   闻言,毓秀心里咯噔一声,他快步走到窗前:“二师兄,出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回头再跟你讲。”二师兄又敲打了两下紧闭的窗户,言语间全是急切,“别从正门走,翻窗出来,快,我在窗外等你。”   “好……”毓秀本想回头把外衣穿上,却被二师兄催得有些慌乱,他来不及多想,伸手把窗户推开。   燥热的夜风呼呼吹进来。   窗外不远处便是一面灰白的墙壁,窗外空无一人,二师兄的说话声也戛然而止。   安静来得分外突然。   “二师兄?”毓秀探着脑袋朝窗外看去,只见外面空空荡荡,哪里有二师兄的身影?   难道刚才都是他的幻觉?   毓秀抹了把脸,心想自己就算睡糊涂了也不至于糊涂到这个程度吧,他打算从正门绕出去看看。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股极强的盯梢感。   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危机感,瞬间从胸腔里涌了上来。   毓秀的两只手还撑在窗台上,也不知是不是第六感驱使着他,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   下一刻,他看见一双悄无声息向他伸来的雪白的手。   在可见度不高的夜色中,他看见那双手下面是一张五官和轮廓都像极了人类的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黏腻的目光犹如湿滑的蛇在他皮肤上爬行。   毓秀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一停。   电光火石间,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猛然后退一步,险险躲过了那双朝他伸来的手。   他二话不说把窗户关上。   尽管那是一张人类的脸,可毓秀十分清楚——它不是人。   它是妖怪。   与此同时,窗外的妖怪偷袭不成,扑了个空,也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居然恼羞成怒地想要破窗而入。   毓秀脸色惨白,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往上窜,他不知道妖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求生的本能迫使他转身就朝门口跑。   跑到门口时,他就听得一声响。   他慌忙之中回头看去,顿时被这一眼吓得魂都差点从身体里飞出去。   只见那只妖怪当成挤破了窗格,但他似乎有所顾忌,不敢制造出太大的声响,因此半边身子还卡在外面疯狂扭动。   它幽幽盯着毓秀,长到诡异的两只手像蜘蛛似的往两边延展。   这妖怪……   不就是他第一次下山时遇见的那只妖怪……   卡在毓秀喉咙里的尖叫声差点溢出来,他飞快拿起桌上的烛台砸向妖怪,拔腿就拼了命地跑出屋子。   外面的一切沉浸在浓稠的夜色中,这个庭院过于寂静,甚至听不见鸟鸣和虫叫。   只有毓秀狂奔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喘息声……不对,还有身后那只妖怪追上来时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   今夜没有一点月色,仅靠天际尽头飘浮的绿色光带发出一点微弱的光。   毓秀看不清前方的路,但还是凭着自己对庭院的熟悉一口气跑到了前院。   他本想从大门逃跑,可还没靠近大门,就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一个人压根推不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并且外面没人居住,更没人走动,也就是说,他被困死在了这个偏僻的庭院里。   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浇灭了毓秀内心的火焰,他心想完了,难道今晚真的要丧命于此?   就在这时,余光中闯入几抹暗红的光。   毓秀转头看去,看见了悬挂在屋檐下的几盏红灯笼,原来他不知何时跑到了邪神所住的小屋前。   对了,邪神!   妖怪不是害怕邪神吗?   刹那间,毓秀内心重新燃起对生的渴望,这股渴望在顷刻间战胜了他对邪神的恐惧。   甚至于,邪神更像他求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毓秀慌不迭路地跑过去,却被回廊前的木梯绊倒。   他痛得眼泪飚了出来,但不敢有任何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上回廊,扑到被钉死的门上。   身后窸窸窣窣的爬行声越来越近。   毓秀惊恐地转身,发现那只妖怪已经追到回廊下面。   但正如他预料的那样,那只妖怪似乎在忌惮什么,一直不敢上前。   毓秀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打湿,两条腿也止不住地打颤,他趴在门上,恨不得把自己和这扇门融为一体。   看来妖怪真的害怕邪神。   太好了……   然而毓秀庆幸的话还没想完,那只妖怪已经变得焦躁起来,它在回廊下面徘徊了两三圈,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毓秀。   就在毓秀意料不及时,它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向毓秀扑来。   毓秀躲避不开,瘫倒在地。   再眨眼时,那张苍白的脸几乎和他面贴面——   这一刻,毓秀连呼吸都停住了,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倒流。   他的大脑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什么都想不了,恐惧到极致的内心使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可是预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他不仅存有意识,还能感受到夜风吹拂脸颊带来的燥热。   忽然间,有铁链晃动的声音响起,那声音离得如此近,仿佛就在他耳畔。   ……邪、邪神?   邪神出来了?!   毓秀眼睫猛颤,撑在地板上的双手用力攥紧。   他想到那些关于邪神的传说,顿时心凉了大半,绝望的潮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   他刚才一时情急才选择过来避难,却忘了邪神这个令人恐惧的存在。   他完全忘了他的行为举止会惊扰到邪神。   毓秀猛喘口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他艰难地睁开眼。   头顶的红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   在幽暗的红光下,他看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立于前方,黑发高束,隐约可见苍白的脖颈和被夜色朦胧了轮廓的侧脸。   察觉到他的目光后,邪神只是微微偏了下头。   随即毓秀很清楚地看见,邪神脸上还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   那只妖怪不知何时退到了回廊下面,它浑身紧绷、无比警惕地盯着邪神,显然格外忌惮邪神,但也舍不得就此放过毓秀空手而归。   没一会儿,妖怪细长的眼睛眯成缝,咧开嘴,发出科科科科的近乎威胁的声音。   邪神一动不动。   就在妖怪试探着往前时,邪神突然扬起手。   下一刻,周遭倏然狂风大作,如同有一阵阵汹涌的浪潮肆意袭来。   毓秀被吹得东倒西歪,不得不死死扒着门前的铁链。   那只妖怪也被吹得节节败退,在强大的威压下再也发不出怪声,它见势不对,立即偃旗息鼓,扭头就跑。   大片的黑雾顺着狂风蔓延,犹如落入清水的黑墨,迅速铺展开来,并朝着妖怪延伸而去。   妖怪发了疯似的往前跑,可它终究慢了太多,浓稠到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雾化作大网包裹住它。   妖怪在黑雾中挣扎,发出的科科声尖锐得像是指甲划过玻璃,渗人至极。   很快,妖怪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碎裂声断断续续响完后,便是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空气中炸开。   毓秀冷不丁被这股气味扑脸,当即捂着脖子干呕起来。 第6章 邪神(修)   不知过了多久,毓秀眼下出现一双脚,他表情痛苦地看着那双脚,随后慢慢抬起目眼睑。   他看见邪神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微低着头,即使邪神脸上戴了一张白色的面具,他也能十分清楚地感受到邪神自上而下俯视的目光。   那股盯梢感落在毓秀身上,让毓秀头皮发麻,想到刚才那只妖怪的下场,他更是一口气有些提不上来。   对死亡的恐惧在无形中化作一只大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喉管。   毓秀张着嘴,用力呼吸,两眼发直地盯着邪神。   他极尽全力地往后靠,可他背后就是冰凉的铁链和门板,他已经没有退路。   邪神也会杀掉他吗?   这个答案几乎是肯定的,若说仆人的话只是道听途说,那他刚才可是亲眼看见邪神杀掉妖怪。   也许他会像那只妖怪一样,连尸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忽然,邪神抬脚向他迈出一步。   毓秀猛地一颤,他听见了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咯咯直响。   邪神又向他迈出一步,并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毓秀眼睁睁看着邪神离自己越来越近,邪神的身影在夜色中扩散成流水般的黑雾,那片黑雾张牙舞爪地扑向他——   毓秀的身体僵硬到了极致,他连动也不能动一下,只能睁圆眼睛,就这么看着黑雾淹没了自己。   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鼻尖隐约有香火燃烧的气味扫过。   那股气味很淡,可奇怪的是明明他搬过来后早已闻惯了那股气味,此时竟然感觉有一点好闻。   整个过程不过瞬间,当毓秀终于反应过来,猛眨下眼后,眼前的黑雾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燥热的夜风吹拂在毓秀溢满冷汗的脸上,他瘫坐在地上,目光怔怔望着前方。   周遭再次回归寂静,若不是空气中还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他都以为刚才发生的事都是自己的幻觉。   邪神……   好像走了?   邪神真的走了,没有杀掉他,直接走了。   毓秀惊喜交集,劫后余生的喜悦肆意涌来,他确定邪神不在这里后,忙不迭手脚并用地从地板上爬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这栋小屋,可刚走下回廊,他冷不丁想到那只妖怪,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倘若再有一只那样的妖怪出现,恐怕他真的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么想着,毓秀不敢回去了,甚至不敢离这栋小屋太远。   他思来想去、挣扎半天,最后悄悄走到回廊下面,他心有余悸地坐在木梯上,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夜空边缘那条绿色光带还在缓慢地飘浮着。   今夜别说月光,连一点星光也看不见,只有毓秀身后那几盏屋檐下悬挂的红灯笼散发着幽暗的光。   翌日。   又是一个艳阳天。   两个年轻仆人照常来送早膳,哪知道推开木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两个年轻仆人哪里经历过这些?顿时恶心得差点当场呕出来,他们赶紧捂住口鼻,站在门口朝里张望,很快瞧见蜷缩在回廊上一动不动的毓秀。   他们大惊失色,还以为毓秀出了什么事,但他们不敢走进去查看,于是匆匆回去喊了怀善过来。   毓秀不知道自己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太累了,从极度恐惧中放松下来,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疲惫。   他隐约听见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人在他鼻下探了探,似是松了口气,才伸手推他:“毓秀,起来了。”   这熟悉的声音吓得毓秀一个激灵,立马睁开眼。   逆光下,他对上二师兄担忧的眼神,二师兄的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见他醒来,便问:“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二师兄?”毓秀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一下子清醒过来,“二师兄!”   他条件反射性地打掉二师兄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慌慌张张地往后靠。   二师兄那只手在半空中僵硬片刻,收回去挠了挠头:“你怎么了?”   站在二师兄身后的大师兄见状不对,走过来说:“毓秀,你没事吧?”   大师兄的声音让毓秀理智回笼,他这才看清楚来人不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还有怀善和两个战战兢兢的仆人。   那两个年轻仆人手里还端着膳食,他们连看也不敢抬头看小屋一眼,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衣领里。   毓秀愣了会儿,才缓慢开口:“师父,可以去你那儿说吗?”   -   还在外面办事的江福赐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回来,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直奔怀善居住的屋子。   师徒四人都在屋子里,围坐在桌前,皆是表情严肃的模样。   “怀善大师,出什么事了?”江福赐沉声道。   怀善等江福赐坐下,才让毓秀把昨晚发生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江福赐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当他听见毓秀说邪神化作黑雾吃掉了那只妖怪时,眼神里漫出来的恐惧几乎凝为实质。   毓秀想起昨晚的事,后怕地搓了搓手臂,他没有察觉到江福赐对邪神恐惧到有些异样的情绪,接着说了后面的事。   “等等。”江福赐扬手打断了毓秀的话,他那双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毓秀,“小师父,你说他就这样放过你了?”   关于这一点,毓秀也很懵逼,他点头道:“是的。”   江福赐道:“小师父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做过什么事?”   毓秀道:“江大人,该说的我已经事无巨细地说完了,没有任何遗漏。”   “万一你忘了什么呢?”江福赐固执地催促道,“小师父,你仔细想想,再想想。”   毓秀:“……”   即便他想到天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呀,而且江福赐前后两次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感觉有些不适,上次江福赐也是这样催着他把同样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可这次他实在没什么精神,大脑里仿佛装着一堆浆糊,此时此刻他只想找张床好好睡上一觉。   最后,还是怀善出来替他解了围,怀善让两个师兄带他去休息,只让江福赐留下来。   等门关上后,江福赐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急躁,噌的起身,在屋子里前后踱步,他对怀善说:“大师,你没说错,他还是出来了……五十年,原来我们真的只有五十年的时间。”   怀善垂眸,手里拨动着佛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福赐脸色惨白,他走到桌前,双手撑在桌沿边,直勾勾地盯着怀善:“大师,我们现在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怀善点头:“贫僧知道。”   江福赐道:“是时候做准备了。”   怀善张了张嘴,只是发出一声叹息,他说:“江大人,这些事都交由贫僧处理,在此之前,江大人还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查一下那只妖怪为何会在你府上出现。”   江福赐艰涩地点了点头,但想起刚才的事,他还是忍不住问:“大师,你觉得昨晚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竟然在那种情况下放过了小师父,按理说他吞噬了那只妖怪应该控制不住怨气才对……”   其实怀善也很诧异这一点,同时又庆幸自己的小徒弟逃过一劫。   但现在左右想不出合适的解释,他只能让江福赐先去处理其他事,等有消息了再通知他。   另一边,尽管江福赐有意压制,可邪神所在的那个院落出了事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有人猜测去伺候邪神的小和尚不小心碰触了邪神的逆鳞,才惹得邪神发怒,也有人猜测邪神是被小和尚扰了清净,才出现给大家一个警告……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时院落里满是血腥味,小和尚还晕倒在了邪神所住那栋小屋的回廊上。   要知道,除了平时打扫的几个人,哪怕是怀善大师,也只在做法诵经时才靠近小屋。   难道是小和尚的行为冒犯了邪神?   一时间,江府里众说纷纭,上下人心惶惶。   大家更加不敢往那个地方凑,生怕自己不小心承受了邪神的怒火。   作为被讨论的当事人,毓秀一觉睡到傍晚才醒来,他打水洗完脸后,便和怀善以及两个师兄一起用晚膳,他饿了一天,一口气吃了三碗米饭才放下碗筷。   出了那么大的事,怀善没有让他回去,而是叫他就在这里歇息一晚。   第二天一早,江福赐就来了,他带着几个仆人和师徒四人一起朝那个偏僻的院落走。   几个仆人整张脸都极为惨白,一副随时都会被吓晕过去的样子,但他们不敢违抗江福赐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走在前面。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还未消散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毓秀皱起眉头,心想还好这股血腥味比前天夜里淡了许多,也没那么令他作呕了。   但闻到这股味道的江福赐表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下意识往怀善身边靠了靠。   几个仆人见状,也小心翼翼地离他们师徒四人近了些。   一行人径直来到毓秀居住的地方,他们绕过屋子来到后面,发现正对屋子窗户的墙角下面竟然被挖出了一个洞。   那个洞的大小正好容纳下一个成年人。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还是江福赐率先反应过来,指使几个仆人把这个洞填上,顺便把整面墙加高加厚。   几个仆人应是,赶紧忙碌开来。   毓秀看着那个洞,忽然想起什么,他问怀善:“师父,为什么连那只妖怪也要假扮二师兄来骗我?”   怀善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妖怪最擅长蛊惑人心,它们蛊惑人的方法便是假扮成对方最常见的人,因此不要轻信他人,凡事多保留一个心眼。”   毓秀忙道:“是,师父。”   “还有。”怀善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曾教过你们如何应付妖怪,为何那晚你还是乱了阵脚?”   毓秀:“……”   他没有小和尚的记忆,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妖怪。   但怀善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双凌厉的眸子紧锁住他,尽管怀善的表情依然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毓秀,你是不是隐瞒了我们什么?” 第7章 邪神(修)   毓秀很想撒谎说他没有隐瞒任何事,可是在怀善一瞬不瞬的注视中,好像有一团棉花堵在了他的喉管里,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师父……”毓秀张了张嘴,“我……”   就在这时,不知何时走开的江福赐匆匆忙忙跑过来,他的表情又惊又惧,声线发抖地说道:“大师,你快过来看看。”   怀善应了一声,又深深看了毓秀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转身跟着江福赐走了。   那股威压骤然消失,身体紧绷的毓秀逐渐放松下来,他缓缓舒出一口气,抬手抹了下额头,抹到了一手的汗水。   不远处的二师兄见状,走过来说:“刚才你和师父在说什么呢?瞧把你吓得。”   毓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二师兄的问题,转而问道:“二师兄,我以后还要回来这里住吗?若是再遇到妖怪,我一个人根本应付不了。”   二师兄叹了口气:“这要看师父的安排了。”   毓秀又问:“那我再遇到妖怪的话,我要怎么做呀?”   “就像师父教我们的那样,原地打坐诵经,虽然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还解决不了妖怪,但自保是没问题的。”二师兄拍了拍毓秀的肩膀,安慰他,“你在这里也别闲着,好好打坐修炼,不然再遇多少次妖怪,你都只能落荒而逃。”   毓秀恍然,难怪在山上的时候两个师兄经常带他一起打坐修炼,原来打坐修炼还有这样的效果。   可惜他不清楚其中缘由,从下山那天开始就变得懒惰起来。   二师兄似乎看出了毓秀内心的尴尬,幽幽开口:“你实话告诉我,自打你搬来这里,是不是疏于打坐修炼,成天都躺在床上休息?”   毓秀摸了摸鼻子:“……”   不得不说,二师兄猜对了,除了吃饭洗澡以及每天一次给邪神上香外,他都雷打不动地躺在床上。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长胖了。   但这还不是因为他害怕乱走动惊扰了邪神!   “你啊……”二师兄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再不勤快起来,小心师父又要说你,而且前天夜里的教训还不够吗?”   说起前天夜里的事,二师兄不止一次地感到庆幸,他险些就见不到这个小师弟了。   毓秀低着头,小声说了句抱歉。   “好了,师父忙,以后有不懂的事多问我,毕竟性命攸关,多上点心吧。”二师兄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番,随即拉着毓秀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本来江福赐说把墙角的洞填上,但又突发奇想地要看看墙后有什么,便吩咐仆人们在动手前先把洞凿大一点。   他们蹲在洞口往外看,便看见一双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脚。   原先外面也是江府的一部分,后来这个院落用来供奉邪神,住在周围的人就慢慢搬走了。   直到现在,大家都搬去了院落的西面,至于院落的北面,则全部空下来沦为荒地。   江府的人连这个偏僻的院落都不敢来,更别说绕过这个院落去更北面的地方了。   可那双脚又是怎么回事?   包括江福赐在内的几个人皆是惊恐万状,惴惴不安地回头看向怀善。   尽管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可他们都明白,那双脚绝对不属于一个活人的脚,没有一个活人敢无声无息地躺在邪神的院落附近。   怀善弓着腰,盯着那双脚看了一会儿,对大师兄说:“毓杰,把那个人拖进来看看。”   “好的。”大师兄撩起袖子,穿过江福赐和几个仆人,随后钻过洞口抓住那个人的双脚便将那个人往里拖。   随着那个人被大师兄从洞口拖进来,一股难闻的腐臭味也顺着空气飘过来。   看清楚大师兄拖进来的那个人后,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稍微年轻些的仆人猛地转过身,扶着墙壁痛苦地干呕起来。   哪怕是站在人群最边缘的毓秀看到这一幕,也分外不好受。   那竟然是一具没了上半身的尸体。   如今正值炎热的夏季,尸体那已经泛白的伤口里爬满了蛆虫,还有苍蝇在尸体周围盘旋。   这一幕太恶心了……   更关键的是,和他居住的屋子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躺着一具没了上半身的尸体,想到自己还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毓秀顿时不寒而栗。   只有怀善面不改色,凑近仔细观察了一下,皱眉道:“伤口参差不齐,上面多是咬痕,这个人的上半身应当是被吃掉了。”   至于被什么吃掉,怀善没有详说。   闻言,江福赐和几个仆人的脸色再次变得灰白。   很快,一个仆人似乎认出了尸体的身份:“老、老爷,这个人好像是在四老爷身边伺候的阿朱呀!”   “对,就是阿朱!”另一个仆人也道,“五六天前阿朱在厨房里给四老爷煎熬,我瞅着阿朱就是穿的这身衣服,后来阿朱煎好药就走了,正是当天下午,四老爷身边的人都在找阿朱。”   听到“四老爷”和“阿朱”这几个字眼,江福赐的面部甚至开始抽搐起来,他猛地攥紧拳头,却是语气虚弱地说:“去把四老爷身边的人请来,确认一下这个人的身份,若真是阿朱,在府外找个地方葬了。”   离江福赐最近的仆人连声应是,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没等多久,那个仆人便领了一个年轻男人过来,年轻男人忍着恶心确认了尸体的身份,正是阿朱。   整天下来,院落里的人进进出出,先是忙着处理阿朱的尸体,再是忙着检查墙后是否还有其他东西,最后才把墙角的洞口填上。   这下,院落里出事的消息再也压不住了。   大家不知道前天夜里有妖怪出现的事,只以为邪神又开始杀人了,并且还残忍地吃掉了尸体的上半身。   看来邪神真的发怒了,昨天满院子的血腥味就是邪神给他们的警告。   尽管他们不知道邪神为何发怒……   夕阳西下,仆人们填好墙角的洞后,也顾不上要把墙加固加厚了,赶紧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毓秀见状,连忙跟在后面。   哪知道他还没走到大门前,就被江福赐忽然拦下。   “小师父,以后这里就麻烦你了。”江福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苍白的面容被火烧云的光映得有些诡异,虽然他嘴上说得客客气气,但阻拦毓秀去路的动作一点也称不上客气。   毓秀有些懵,看了看前方头也不回往外跑的仆人,又看了看江福赐,他问:“这是我师父的命令吗?”   江福赐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是我的命令。”   “我师父呢?”毓秀蹙起眉头,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警惕,“我师父怎么说?”   早知道他下午就该跟着怀善和两个师兄一起走了,当时江大人喊他留下,说有事交代给他,他才一直呆到现在。   江福赐显然看出了毓秀在懊恼什么,他蓦然靠近一步。   毓秀惊了一下,条件反射性地后退一步。   江福赐死死盯着毓秀,压低声音说道:“小师父,如今我们都是被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的决定自然就是你师父的决定,与其想着怎么搬出去,不如想想如何才能安抚邪神,若是邪神动怒,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他的怒火。”   江福赐布满沟壑的脸沉浸在夕阳的光影间,他双眸微瞪,表情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狰狞。   毓秀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副模样的江福赐,诧异之余,免不了被吓到,他愣愣地张了张嘴:“可是这里有妖怪来过,不安全。”   “那面墙已经修好了,接下来几天我会再让人过来加固一下。”说到这里,江福赐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奇怪起来,“再说,邪神会保护你,不是吗?”   毓秀哑然。   其实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前天夜里邪神为什么会放过他。   但江福赐给了他答案:“或许对邪神而言,你很特殊。”   江福赐走后,不忘让仆人关上那扇厚重的木门。   毓秀眼见太阳快要下山,即使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回到之前居住的小屋,他往回走时,路过那栋挂着红灯笼的屋子。   那栋屋子沐浴在火红的霞光中,落在地上的阴影被拉得很长,看上去孤独又寂寥,仿佛被定格在了时间里一样,唯有前方贡台上的香烛飘着缕缕烟气。   毓秀埋下头,本想赶紧往前跑,可他冷不丁想起刚才江福赐说的话,鬼使神差的,脚步转了方向。   他走到贡台前,小心翼翼地烧了三柱香,并朝着小屋的方向拜了拜。   “邪、邪神大人,谢谢你前天夜里救了我。”毓秀闭上眼,虔诚地说,“我无以为报,只希望今后能在大人有难时帮上大人的忙。”   不管邪神本意如何,但他的确杀掉了那只妖怪并且放过了毓秀。   哪怕邪神以前杀了那么多人,哪怕邪神用那么恐怖的方式吃掉了那只妖怪,哪怕那个阿朱也有可能是被邪神所杀……至少在此时此刻,毓秀是真心诚意地感谢对方。   感谢对方饶了自己一命。   他在心里念叨完,睁开眼,猝不及防对上一张雪白的脸。   毓秀的肩膀猛地一抖,差点叫出声,好在他及时忍住了。   定睛一看,眼前压根不是一张雪白的脸,而是一个雪白的面具,上面用寥寥几笔黑墨勾勒出五官。   不知道是不是毓秀的错觉,他竟然从那简笔画的五官中看出了冷漠的气息。   毓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邪神不仅又出现了,还在他上香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他面前。   他僵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合十的姿势,如果他是一只猫,那他全身的毛一定都炸开了。   半晌,他才在几近昏厥的惊恐状态中挺过来,勉强从喉管里挤出两个字:“大人。”   邪神闻言,微微点了下头。   “……”毓秀震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邪神居然对他点头了?   天啊……   他一直以为邪神没有人的理智,哪知道邪神还能回应他打的招呼。   见邪神没有下一步反应,毓秀便像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   这个天气入了夜依旧燥热难耐,可在邪神面前,毓秀只感觉到了一阵阵寒气往自己的骨子里渗。   他怀疑再这样僵持下去,他真的要昏厥过去。   好在在他昏厥之前,邪神开口说话了:“你是谁?” 第8章 邪神   毓秀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和邪神说上话。   但不得不说,邪神的声音很好听,属于年轻男子的声音,似流水击石,清冽扬,但尾音稍有拖长,像是带了几分慵懒。   只是一想到说话的对象是邪神,就让人感觉毛骨悚然了。   毓秀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什么,他犹豫片刻,很小声地实话实说:“大人,我叫毓秀,是清怀山上清怀寺里怀善僧人的小徒弟。”   说完,毓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十分害怕自己哪个字没说对惹得邪神生气,恨不得立即化作一阵风飘散而去。   邪神似是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不是这个。”   毓秀茫然地眨了下眼。   邪神重复道:“你是谁?”   “我……”毓秀喉间发涩,他隐约猜到邪神的意思,却不敢深入地想,“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邪神没再说话,而是忽然向毓秀凑近了些,那个诡异的白色面具在毓秀的视线里迅速放大。   毓秀一动也不敢动,攥紧的手心里溢出密密层层的冷汗。   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转一下,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白色面具。   虽然邪神的脸被白色面具遮挡,但毓秀能够分外清楚地感受到邪神在自己身上游走的目光。   即使隔着面具,毓秀也有种自己在和邪神对视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惶恐不安,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   很快,邪神便有了动作。   邪神抬起手,用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毓秀眉心。   毓秀意料不及,也不敢躲,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竟然如木头一般僵硬,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邪神的指尖异常冰凉,就跟他带来的气息一样,但这股冰凉尚在毓秀能承受的范围内,甚至在这个燥热的夏天里显得有那么一点舒适。   只用了一会儿,邪神又把手收了回去,他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果然是孤魂野鬼占据了这个小和尚的身体。”   这句云淡风轻的话宛若一个锤子重重砸下,砸得毓秀头晕眼花,他从刚才那股无形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此时脚软得有些站不稳。   “你可知那只妖怪为何追到这里来?”   毓秀脸色发白地摇了摇头。   “虽说妖怪以人为食,但它们最喜爱的还是你这种生魂,为了一个你,不惜潜入城内并且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邪神顿了顿,才接着道,“小和尚,如此情况下,无论你在何处都不安全。”   听见“不安全”三个字,毓秀尴尬得脸都红了。   原来邪神听见了他和江大人的对话,也听见了他说这里不安全。   毓秀想挽尊,可还没来得及说话,邪神的身影陡然变得模糊起来,犹如一团炸开的墨。   那片如墨般的黑雾在半空中挣扎、扭曲。   毓秀吓得连连后退。   很快,黑雾又凝成邪神的身影,却仿佛有无数双隐形的手在用力拉扯着邪神的身体,邪神低着头,脚步不稳,像是极为痛苦。   理智告诉毓秀得赶紧离开,可他还是没能迈出脚步。   “大、大人,你怎么了?”   毓秀的话音刚落,邪神直接化为一片浓郁的黑雾,以极快的速度扑向小屋。   黑雾从门缝中渗透进去,最后消失不见。   只留毓秀愣在原地。   -   这天晚上,毓秀彻夜未眠,直到那扇已经修好的窗户外透进一层朦胧的日光,他才在袭来的困意中闭上眼。   等他醒来时,早已过了正午。   毓秀起来打水擦拭了一遍汗湿的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往外走——估计仆人已经把午膳送来了。   说起来,毓秀最大的优点莫过于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影响他吃饭,他一直认为人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接下来的问题。   当然,用怀善的话来说,就是傻人有傻福了……   路过悬挂着红灯笼的小屋时,毓秀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栋小屋依然被铁链缠绕,门窗都被钉死了。   也不知道邪神怎么样了。   毓秀一边想着一边朝木门走去,送膳食的仆人果然已经来过了,但是他们没有胆子进来,便把早膳和午膳挨着放在木门前的空地上。   早膳已经凉透了,午膳还有余温,显然是刚放下没多久。   毓秀把早膳全部放进装着午膳的托盘里,端起托盘往回走。   又路过那栋悬挂着红灯笼的小屋时,毓秀没再朝那边看,却冷不丁听见一道喊声:“小和尚。”   毓秀脚步一个趔趄,差点表演上平地摔,还好他及时稳住了身形。   转头看去,只见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回廊上站着一抹雪白的身影,他脸上仍旧戴着那个白色面具,对毓秀招了招手:“过来。”   毓秀:“……”   他不想过去,他还要回去吃饭呢,可是邪神都发话了,想不想都由不得他。   他挣扎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端着托盘走过去。   此时已是午后,却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灿黄的光线落下,邪神巧妙地避开了那些光线,站在阴影的一处。   昨天离得近,加上正值黄昏,毓秀没能好好打量邪神的身量,这会儿才注意到邪神很高、偏瘦,但他脖子很长,脖颈线十分优美。   只是面具把邪神的脸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邪神的长相。   毓秀走到回廊下面,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大人。   邪神道:“起得这么晚,饭菜都凉了。”   毓秀:“……”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邪神怎么会对他说这么接地气的话呢?竟然还关心他的饭菜有没有凉!   可能是阳光太强烈了,毓秀感觉眼前一阵阵地发晕。   邪神对他懵逼的表情视而不见,接着道:“就在这里吃吧,等下那些人来收拾碗筷,免得来回走。”   如果不是邪神说话的口吻太温和,毓秀真的会被这些话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   但退一步讲,就算邪神说话的口吻很温和,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吓人啊。   最让毓秀绝望的是,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他端着托盘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在哪里用膳。   半晌,毓秀见邪神还站在原地,他声如蚊呐地问:“大人,我可以坐在回廊上吗?”   邪神道:“可以。”   毓秀坐到回廊上,把装得满满当当的托盘放在身旁,刚端起碗筷,就感觉眼前光线一晃——邪神坐到了他对面。   毓秀端着碗筷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下,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声问:“大人需要用膳吗?”   邪神偏头看他:“我吃过了。”   毓秀哦了一声,心想自己不是问的废话吗?仆人每天都在换新鲜的贡品,邪神自然不缺这点吃的。   结果他刚这么想完,邪神下一句便道:“那晚你引来的妖怪,还没消化干净。”   毓秀:“……”   他僵硬许久,呐呐说了声抱歉。   “无妨。”邪神道,“吃吧。”   随后,邪神再也没有出声,他稍微往后靠了靠,双手随意撑在身后,始终安安静静地看着小屋前方的贡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期间,一直有流动的黑气在邪神周身缭绕,张牙舞爪,仿佛有生命力一般。   毓秀还注意到,邪神没有穿鞋,苍白的脚踝上套着看起来非常沉重的脚链。   难怪他之前几次听见铁链晃动的声音,原来是邪神走路时脚链碰撞发出的声音。   可是邪神脚上怎么会有脚链?这明明是束缚罪犯时才用的东西……   毓秀悄悄看了眼身后缠绕满整个小屋的铁链和贴满整个回廊的符纸,到底不敢再想下去。   没等毓秀用完膳,邪神像是再也控制不住周身萦绕的黑气,猛然化作黑雾回到了身后的小屋里。   昨天的毓秀被邪神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够呛,今天再经历相同的情况,已经知道内情的他顿时愧疚极了。   他没想到吃掉那只妖怪会给邪神带来这么大的影响,而且那只妖怪还是他引来的。   也就是说,邪神变成这样,至少有一半的原因归咎于他。   但愧疚归愧疚,他可不敢作死地上前敲门关心邪神有没有事。   毓秀赶紧把剩下的饭菜吃完,收拾好碗筷后走下回廊。   其实院里的血腥味已经消散很多了,但由于那股血腥味本来就浓,也没人处理这个问题,当毓秀走下回廊时,依然能嗅到那股难闻的味道。   他屏着呼吸飞快走到木门前,等了没多久,就等到前来拿托盘碗筷的两个年轻仆人。   他问:“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一个仆人道:“当然可以,小师父。”   毓秀想找一些能当做空气清新剂使用的东西,覆盖一下院里的血腥味,但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两个仆人后,他们也直挠头。   “若是屋里有异味的话,我们敞开门窗散散气就好了,可院里有异味的话,只能等几天让它们慢慢消散。”   另个仆人说:“那院子都几十年没人打扫了,有异味实属正常,就算没有血腥味,也有其他杂七杂八的气味,小师父,与其拿东西来覆盖那些异味,不如把院子好生打扫一下,再种些花花草草,那些异味自然而然也就没了。”   “说得轻巧,你忘了几十年前发生的事了?”   这话一出,那个仆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顿时脸色一变,讪讪闭了嘴。   毓秀听了他的话,却觉得有点道理。   香味覆盖臭味,岂不是更熏人吗?不如改变一下院里的环境。   而且有一说一,那院里确实积了太多灰尘,没有花草树木,看上去就跟他的脑袋一样光秃秃的,阳光照下来,空气中全是灰尘颗粒。   不过根据前人的经验,现在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院里乱来。   思前想后,这个想法只能暂时放到一边。   毓秀跟着两个仆人把碗筷放回厨房后,便和他们一起在府里逛了一圈,结果一无所获。   -   接下来几天,只要毓秀往木门那边走,就能看见邪神的身影。   邪神似乎也无事可做,时常坐在回廊上走神,朝着一个方向一看便是大半天,可惜面具遮挡了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过每次看见轻手轻脚路过的毓秀,邪神都会招手让他过去。   毓秀顿时犹如被人拎起了脖子的猫一般,迈着僵硬的步伐走过去,和邪神一起在回廊上无聊地坐着。   次数多了,毓秀发现邪神貌似真的没有别的想法,估计觉得一个人太无聊,才喊住了他。   即便他不说话也没关系,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好过一个人打发时间。   在这诡异又和谐的氛围中,毓秀那根紧绷的神经神奇地慢慢放松了下来。   但美中不足的是,院里压根没什么风景可言,那个年轻仆人说得没错,就算血腥味散去大半,也有其他异味存在。   邪神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回廊上,不知他能否闻到那些异味。   毓秀挣扎了很久,到底没忍住拿来扫帚把庭院粗略地打扫了一遍。   积了几十年的老灰尘漫天飞舞,毓秀的脸被旧衣服包得严严实实,还是在灰尘中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特意挑了个邪神不在的时间段干活,谁知快完事的时候,下意识扭头朝小屋的方向一看。   好家伙。   邪神不知何时坐到回廊上,懒散地靠着柱子,正偏着脑袋往他这边看,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邪神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味儿。   起初毓秀还有些害怕邪神为他的自作主张生气,可在原地干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邪神的任何回应。   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僵持着。   直到邪神慢条斯理地换了个姿势,随后开口道:“你继续,不用在意我。”   “……好的。”毓秀镇定自若地回答,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那颗狂跳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等他打扫完,把灰尘泥土包起来放到木门前,往回走时,看见邪神居然从回廊上走下来了。   邪神站在庭院中间,左右看了看,叹着气感慨道:“快五十年了,总算干净了一回。”   毓秀:“……” 第9章 邪神(修)   要不是早从两个年轻仆人那里听说了前因后果,毓秀真就被邪神的表面蒙骗了,以为江家人供奉了邪神却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   毓秀看邪神似乎心情不错,于是趁热打铁地问道:“大人,需要我把整个院落都打扫一遍吗?”   邪神想了想:“清桂院可不小。”   毓秀说:“反正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做,每天干点活,短则几天长则十来天就干完了。”   闻言,邪神没再拒绝:“若你愿意的话。”   这下每天都有事可做,毓秀便没再和邪神一起坐在回廊上玩谁是木头人的游戏了。   不过现在天气炎热,光是在空地上站了一会儿就能出一身汗水,偏偏周围连一块遮阳的阴凉地都没有。   没有树木的遮挡,阳光直照下来,晃得人眼睛发疼。   几天后,院落是干净整洁了不少,却仍旧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美感。   虽然人害怕邪神,但植物并不害怕。   这天下午,毓秀除草时发现邪神小屋的回廊下面居然长了几簇杂草,嫩绿的杂草紧贴着入地的柱子,把自个儿隐藏在回廊遮挡的阴影里。   毓秀伸手扯了一把杂草,正要扔进竹筐里,忽然发现杂草中夹了两朵小白花。   小白花看起来娇小脆弱,五片花瓣拥簇着黄色的花蕊,它太小了,风一吹就直颤。   这时,邪神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在看什么?”   毓秀回过神,抬头发现邪神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面前,笑着把手里的花草递过去:“大人你看,回廊下面开了几朵花。”   邪神低下头,像是看了眼毓秀手里的花草:“嗯。”   毓秀收回花草,扔进竹筐里,他说:“那里还有一些,我一起拔掉。”   他正要往那边走,便听得邪神说:“不用了,留着它们吧。”   毓秀愣了下,疑惑地看向邪神。   邪神语气很淡地说:“想来清桂院也只剩这么几朵花了。”   毓秀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莫名其妙说了句:“以后会有的。”   -   第二天,毓秀又找到那两个年轻仆人。   两个仆人得知毓秀想采摘一些鲜花后,便主动为他带路。   府里的几个夫人闲来无事,在一个小花园里种了许多花草,丫鬟和仆人自然是不能随意采摘,但若是小师父的话,想必几个夫人都不会拒绝。   路上,毓秀顺便问了两个年轻仆人的名字,得知他们一个叫丁文,一个叫丁元。   丁文和丁元领着他来到那个小花园,正好碰到两个夫人坐在小花园里的石凳上喝茶吃点心,她们身后站了一排丫鬟。   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后,大丫鬟走过来:“谁来了?三夫人和四夫人在呢。”   丁文脸上立马挂起讨好的笑容,他疾步走上前:“姐姐,是清怀寺的小师父来了,他想采摘一些花草回去。”   “哪个小师父?”   “毓秀小师父。”   “原来是他呀。”大丫鬟并没有丁元和丁文所说的那样热情,面无表情地说,“他不在邪神院里好好呆着,怎么跑出来四处溜达?”   这话一出,丁文霎时变得无措起来,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大丫鬟见状,开始赶人:“你们快走吧,别打扰了三夫人和四夫人休息。”   丁文苦着脸:“可是……”   大丫鬟打断他:“府里那么多花草,你们想去哪儿采摘就去哪儿采摘,没人管你们。”   话音未落,后面坐在石凳上的一个女人忽然起身:“好了,吵吵嚷嚷的像什么?”   大丫鬟的声音戛然而止,赶忙转身迎过去:“四夫人。”   说话的四夫人是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女人,但相貌尖刻,蹙着细眉时更是唬人,他绕过大丫鬟径直走向毓秀。   “你便是住进邪神院里的那个小和尚?”   毓秀被四夫人探究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但还是应了声是。   四夫人又道:“刚才听说你想来我们这儿采摘一些花草?”   毓秀又应了声是。   “小师父,不是我们不愿意让你采摘,主要是我们这儿的花草有限,还都是我们几个这么多年来精心培育的,今儿你采摘,明儿他采摘,这样一来岂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四夫人表情平淡,吐出来的话却颇为阴阳怪气,“不过说来也是奇怪,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小师父居然还有心思倒腾这些有的没的。”   四夫人的每句话里都带着刺,扎得毓秀局促不安。   既然四夫人这么不待见他,那他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既然如此,那我再去别处看看。”这么说完,他转身要走,结果被从后面走过来的三夫人喊住。   “小师父,你师父师兄住的东厢房后种了许多桂花树,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若你不介意的话,折几枝回去吧。”   毓秀闻言,诧异回头,正好对上三夫人的笑脸,三夫人开口道:“那里的桂花树都是家仆种的,小师父请随意。”   毓秀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便跟着丁文和丁元走了。   没走出多远,他听见身后传来四夫人恼怒的声音:“三嫂,我都回绝那个小和尚了,你这么说不是成心让我下不了台吗?”   三夫人的口吻依旧淡淡的:“你们四房出了事,却怪在小师父身上,也不怕怀善大师不高兴?”   四夫人不以为然:“一个小和尚而已。”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   一路上,气氛尴尬,丁文和丁元都埋着头不敢吭声。   其实以前江府上下对这师徒四人都很敬重,直到这师徒四人住进府里,他们家老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把小师父送进邪神的院里。从那之后,府里的人逐渐有了其他想法。   而且前段时间出了那么多事,唯一死掉的人还是四房的仆人,四老爷和四夫人自然比其他人更加害怕,他们不敢怪罪老爷和怀善大师,就只能把怨恨放到小师父身上……只是没想到四夫人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但丁文和丁元都很清楚,小师父又何其无辜,被迫搬进邪神的院里不说,还被那扇木门困在里面。   因此,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他们对待毓秀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   快走到东厢房时,丁文才忍不住出声安慰毓秀:“小师父,四夫人就是那样的脾气,你别把她的话放心里。”   毓秀点了点头:“我明白。”   丁文看毓秀当真不怎么在乎刚才发生的事,便松了口气,他和丁元从其他地方借来一个大剪子,替毓秀剪了五六枝桂花,又用棉布把下端包好方便毓秀拿着。   回去时,丁元问毓秀:“小师父,你要这个做什么?”   “净化空气。”毓秀低头嗅了嗅桂花的香气,说道,“院里太难闻了。”   丁元哦了一声,说起这个,他和丁文深有同感,院里充斥着的血腥味让他们到现在连跨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这桂花的作用不大,折下来就死掉了,过不了多久就没了香气。”丁元想了想,建议道,“不如这样,我们给你找些花草的种子来,你在院里种上?”   毓秀眼前一亮:“可以吗?”   丁元瞅着毓秀圆溜溜的黑眼睛,忽然发现这个小和尚笑起来时,白皙的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小孩子似的,他不由得也笑了笑:“当然可以。”   “有劳你们了。”   毓秀回到庭院,许是有桂花香气的缘故,院里的血腥味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他在自己居住的屋子里找到两个花瓶,打了水将花瓶清洗干净,随后把五六枝桂花分别插/进两个花瓶里。   小的花瓶放在桌子中间,大的花瓶则被他抱在怀里,推开门往外走。   他径直来到贡台前,犹豫许久还是没敢把花瓶放在贡台上,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回廊一角。   放好花瓶,刚站起身,余光中冷不丁闯入一抹雪白的身影。   毓秀肩膀微微一抖,很快恢复镇静,他转头看去,果然看见邪神又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   “大、大人。”毓秀紧张又忐忑,结结巴巴地说,“桂花开了,我觉得好闻,就折了几枝送给大人,希、希望大人喜欢。”   邪神站着没动,像是隔着白色面具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毓秀。   毓秀垂在身前的十指都快搅到一块儿去了,他的身体越绷越紧,虚汗也不停从额间冒出来。   幸好邪神的注视没有持续太久,当邪神转头走向花瓶时,毓秀浑身一松,重重舒出口气。   邪神走到花瓶旁边坐下,戴了脚链的双脚从回廊边缘垂下,他身高腿长,一双赤足正好踩在下面的土地上。   阳光洒在邪神身上,有那么一瞬,邪神的皮肤白到透明发光。   毓秀看着邪神低头在桂花前嗅了下,高束的黑发顺势从肩膀滑落,毓秀这才发现,邪神的头发还是天生自然卷,从侧面看,意外地好看。   “很香。”邪神的话打断了毓秀的思绪。   毓秀一愣,顿时又惊又喜,一句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大人喜欢吗?”   但说完他就后悔了,这句话实在有些冒犯了。   却不想邪神微微点了点头:“很喜欢,谢谢你。”   “……”毓秀猛吸口气,不知怎么回事,竟有一股名为喜悦的情绪从胸腔里涌上来,不可控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以至于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   早知道多折几枝桂花了,他颇为懊恼地想。   “小和尚。”邪神的声音再次响起,“今天可有发生什么事?”   “啊?”毓秀茫然地挠了挠脑袋,想了想才说,“大人指的是什么事……”   邪神抬头看他:“自然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听了这话,毓秀一下子想到了在四夫人那里碰的壁,但他不清楚邪神究竟在问什么,便摇了摇头:“大人,我身上没发生什么大事。”   邪神不说话了。   见状,毓秀又莫名紧张起来,过了片刻,还是开口把在小花园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邪神安静听完,点头说:“我知道了。”   毓秀不知道邪神知道了什么,也不敢多问,于是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了。   -   翌日清晨,几个仆人照常来打扫屋子和贡台。   他们刚换上新鲜的贡品,便听得前方忽然有铁链晃动的声音响起,等他们抬头看去时,原本空空荡荡的回廊上竟然立着一抹白色的身影。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脸上还戴着大家都极为熟悉的白色面具。   这几个仆人都上了年纪,也都在这里干了几十年的活,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邪神。   他们皆吓得双腿一软,直挺挺地跪到地上。   “邪、邪神大人……”为首的老仆颤声道。   他们伺候了邪神几十年,原以为整个府里只有他们最为特殊,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死在邪神手里……   好在他们年事已高,被邪神庇佑着在这个妖怪横行的世上苟活了几十年,如今倒也没什么遗喊了。   这么想着,几个仆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哪知道邪神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并对他们说:“把江福赐叫来。”   闻言,几个仆人一齐愣住,他们相互望了望,若不是从其他人脸上看见了诧异的表情,他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首的仆人却不敢耽搁,赶忙应了一声,随后慌手慌脚地从地上爬起来朝门口跑去了。   毓秀又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才醒来,等他打水擦完身子,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   他本想去前院看看丁元和丁文有没有把膳食送来,结果还没走过桥,大老远地就瞧见一群人在烈日下干站着。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但下一刻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喊声:“小师父。”   居然是江大人的声音。   毓秀定睛一看,发现带头站在烈日下的人还真是江福赐,只见江福赐被晒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对他招了招手:“小师父,你终于起了。”   不知道是不是毓秀的错觉,他貌似从江福赐的话语里品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怨念。   毓秀真是茫然极了,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又发现来人不只有江福赐,还有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四夫人和四夫人的几个丫鬟——其中包括对他指桑骂槐的大丫鬟。   只是四夫人和几个丫鬟的状态明显不好,脸颊被烈日晒得通红,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眼里的恐惧几乎要凝为实质。   毓秀想起昨天邪神问他的话,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   江福赐领着这群人在烈日下晒了一个多时辰,身体里的水都快被晒没了,好不容易等来毓秀,他也顾不上说其他的,赶忙拉过毓秀道:“小师父,昨天的事是我四弟妹的不对,我已经说过她了,也特意带她来向你赔个不是。” 第10章 邪神   说完,江福赐扭头看向四夫人,语气骤然变得凌厉起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向小师父道歉!”   四夫人抬起涨得通红的脸,低声开口:“小师父,昨儿是我的不对,我没管教好自己的丫鬟,也不该对小师父那么无礼,还望小师父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个妇人一次。”   随着话音的落下,四夫人身后的几个丫鬟皆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齐声道:“求小师父原谅。”   其中,大丫鬟把脑袋往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有眼无珠冒犯了小师父,奴婢愿意为小师父做牛做马来赎罪……”   随后又是咚咚几下,当大丫鬟再仰起头来时,额头已被磕破,鲜红的血从伤口里溢出来。   毓秀哪儿见过这么大的阵仗?顿时吓得连退两步,他忙不迭对大丫鬟说:“别磕了别磕了,你头都磕破了,你们先起来吧。”   大丫鬟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夫人,哆哆嗦嗦地不敢起来。   其他丫鬟见状,更加不敢乱动了。   毓秀很快明白过来大丫鬟这是要看四夫人的意思,而四夫人则是要看他的意思。   虽说昨天那件事的确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也没有严重到让他非常介怀的地步,不过既然四夫人亲自带着丫鬟来道歉了,那他也就顺着台阶往下走了。   “你们起来吧,那件事都过去了。”毓秀说。   大丫鬟闻言,脸上的绝望瞬间被欣喜代替,她激动地说了声谢谢小师父,便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其他丫鬟也一边爬起来一边一叠声地说着谢谢小师父。   哪知道她们刚站直身子,就见毓秀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其实你们来得正好,我打算自己在这院里种些花草,可惜人手不够,做牛做马就不用了,你们帮我出些力气吧。”   刹那间,欣喜的表情僵硬在几个丫鬟的脸上。   连四夫人也是一副又惊又吓的模样,她瞪直眼睛,张了张嘴,不可思议地说:“你要在这院里种花草?”   毓秀点了点头。   不等毓秀说话,旁边的江福赐忽然开口:“四弟妹,你不是最会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吗?正好你也来帮小师父的忙。”   四夫人脸色大变,猛地看向江福赐:“大哥!”   江福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四夫人:“……”   她后悔刚才说话了,早知道江福赐要把她拉下水,她宁愿撕掉自己这张破嘴。   帮忙?如何帮忙?在邪神的院里帮忙吗?那她怕是有九条命都不够用!难道江福赐忘记阿朱是怎么死的了吗?   “四弟妹,种花养草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如今不过是挪个地儿而已,大哥相信你也能做好。”江福赐直勾勾地盯着四夫人,看似在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再说,你不是来向小师父赔不是的吗?连这点小忙也不愿帮?”   四夫人被江福赐的眼神看得遍体生寒,她和江福赐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十年,自然了解江福赐说一不二的性子。   若是其他事也就罢了,那个小和尚可是让她来这院里帮忙种花养草,这院落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来的吗?   想到这里,四夫人被烈日晒得通红的脸已然变得惨白不已,向来高傲又刻薄的她也是第一次露出可怜又卑微的神情,她恳求江福赐:“大哥,我愿做其他事向小师父赔不是,小师父不是想要小花园里的花草吗?我让下人把它们都采摘过来送给小师父,这样行吗?”   江福赐反问:“这么说来,你是不愿帮小师父的忙了?”   “……”四夫人哑然。   此时,江福赐也懒得维持脸上虚假的笑容了,他朝四夫人靠了靠,却用所有人能听见的声量道:“别忘了究竟是谁叫你们过来的,那个人可不是我。”   说完,他的头微微往小屋的方向偏了下。   听了这话,四夫人和几个丫鬟皆是一阵头晕目眩。   一时间,她们甚至产生了一种被人凝视的盯梢感,那股盯梢感来自于她们走进这个院落后不敢张望的方向。   是邪神……   对,是邪神叫她们过来的……   她们的头皮都快炸开了,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恐惧犹如一条绳子死死勒住了她们的脖子,让她们呼吸补上来。   最后,四夫人极为艰难地从喉管里挤出一句话:“我知道了,我会来帮忙的。”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除了如释重负的江福赐外,其他人都处于仿佛随时能厥过去的极度惊恐的状态中,只有毓秀茫然地挠了挠脑袋。   他知道府里的人都害怕来这里,所以刚才提要求时没想让四夫人和几个丫鬟长时间过来帮忙,只想让她们在他下种子时过来搭把手。   没想到江福赐仅凭一己之力就让她们每天准时都来这里报道。   对此,毓秀还挺高兴的。   这么大的院落,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忙活,不知要忙到何年何月去了,这下有四夫人和几个丫鬟加入,也能拉快进度。   正好丁文和丁元说今天能把种子送来,毓秀告诉她们明天就可以过来帮忙了。   四夫人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了声好,随后和丫鬟们一起失魂落魄地跟着江福赐离开了。   毓秀看了眼天色,在门口等待片刻,便等来给他送午膳的丁文和丁元。   丁文和丁元今早没来送早膳,去库房支了点银子上集市买种子了,用一个大袋子装得满满当当。   “小师父,我们不识字,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让老板把花草种子分开装,每袋上面都写了名字,你自个儿看看。”   毓秀兴高采烈地接过大袋子,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丁文和丁元把午膳递给毓秀,摆了摆手,也离开了。   毓秀手臂上挂着大袋子,手上端着托盘,转身朝小屋走去,但他不敢擅自靠近,走到贡台前便停下脚步。   他张望了一会儿,没瞧见邪神的身影,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邪神出现。   他想可能是邪神不舒服,不然先回屋子用完膳再来看看。   然而转念想起邪神不舒服的样子,毓秀竟然有些迈不动脚,他挣扎许久,终究没忍住向小屋走近几步。   “邪神大人?”毓秀很小声地喊,“你在吗?”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一片黑雾宛若溢出的流水一般从门缝里涌出来,黑雾在回廊上慢慢凝聚成邪神的身影,却因形态不稳的缘故,他周身始终有黑气萦绕。   见状,毓秀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来邪神真的不舒服,偏偏他还嘴欠地把人家喊出来……   邪神安安静静地在回廊上站了片刻,似是觉得毓秀哆哆嗦嗦的模样有些好笑,他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对毓秀招了招手:“过来,小和尚。”   毓秀咽了口唾沫,动作僵硬地走到回廊下面。   邪神低头看他,注意到了他手臂上挂着的大袋子,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花草的种子。”毓秀一边观察邪神的反应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这院里很久没人打扫,落满了灰尘,池塘里的水也干了,左右我在这里没什么事做,若大人不介意的话,我想把院子打扫一下,再种些花草。”   考虑到以前在这院里发生的事,毓秀以为邪神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他的请求,如果邪神不答应,那他只在自己屋后种上花草也行。   哪知道邪神想也不想地点了头:“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不用知会我。”   闻言,毓秀的表情一下子被惊喜填满,葡萄似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他高兴道:“谢谢大人。”   “嗯。”邪神说着,转了话题,“你的饭菜快凉了,就在这里吃吧。”   毓秀像昨天一样在回廊边缘坐下,他刚放下托盘,邪神也像昨天一样在托盘另一边坐下。   他们并排而坐,有邪神在,夏天的炎炎热气在顷刻间远离了毓秀,哪怕金灿灿的阳光落在身上,也不觉得晒。   可惜这庭院一片荒凉,坐在回廊上没什么景致可看。   毓秀端起碗筷,忽然想起刚才的事,小声问邪神:“大人,是你叫江大人让她们来向我道歉的吗?”   邪神道:“嗯。”   毓秀转头看着邪神的侧颜,不知怎的,他鼻尖有些发酸,吐出来的声音也在抖:“谢谢大人。”   下一刻,一只略微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从邪神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凉气息包裹了他,他听见邪神叹气:“小和尚,人善被人欺,某些时候不要太在意别人的感受。”   毓秀赶忙点头:“我知道了,大人。”   邪神收回手时,毓秀看见在邪神苍白皮肤上翻腾的黑气,忍不住问:“大人,你很不舒服吗?”   邪神只道:“尚能忍受。”   “那我能做点什么吗?我想做点什么让你没那么不舒服。”   毓秀本想诵经能否减轻邪神的难受,没想到邪神笑了笑说:“等你吃完,给我讲讲关于你的故事吧。” 第11章 邪神   毓秀尴尬地想,即便他讲关于自己的故事,邪神也不一定听得懂呀,可他又不敢在邪神面前胡编乱造。   用完膳,毓秀把碗筷收拾好,斟酌了片刻才说:“其实我来自很多年以后,具体多少年我也不知道,我那个世界的历史上没有清怀城或其他城镇的记录,也没有妖怪和神。”   “哦?”邪神偏头看他,居然没有质疑他的话,“你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毓秀挠了挠头:“我生活的城市人口比清怀城多,高楼大厦也比清怀城多,应该就是清怀城再发展几千年的样子,但是因为城市发展太快、人口密集增长,就业压力也很大,我高考发挥失常,只考上一所三本院校,毕业后我们班上很多同学都找不到对口的工作,我还算比较幸运的了,考公只准备了两年就成功上岸,哦对了,我在街道办事处工作,类似于你们这里的管家……”   反正邪神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毓秀也没管邪神能否听懂他的话,便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   邪神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询问。   他像昨天一样双手撑在身后两侧,身体微微后靠,仰着头,似乎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却时不时地点下头表示有在听。   毓秀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一段时间了,所有彷徨和恐惧都紧紧憋在心里,生怕被别人察觉到他不是原来的小和尚。   他憋了那么久,突然有一天倾吐出来,一时间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原来吐黑泥真的可以让人心情变好。   只是想到自己吐黑泥的对象是邪神,毓秀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见邪神一直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毓秀又开始说起了他在工作时遇到的奇葩事。   比如有个女人服药自杀未果要起诉药店。   比如有个男人花了二十万装修新房,装修完才发现是别人家的房子。   又比如一对情侣分手四五年,女方要和其他人结婚了,男方每晚都跑到女方窗户底下唱分手快乐。   邪神忽然问:“分手快乐是什么?”   毓秀说:“是我们那儿的一首歌。”   邪神像是来了兴趣:“可以唱给我听吗?”   “……”毓秀无语地想再怎么着也不能对着一个神唱分手快乐吧,人家还没对象呢,他就在诅咒人家分手了,要是以后邪神品出味儿来,只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了想,毓秀说:“大人,我另外给你唱首我喜欢的歌吧。”   邪神没有拒绝:“嗯。”   毓秀会哼的歌多,但会完整唱出来的歌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首,他在心里挑选了一下,最后选出一首许多人耳熟能详的歌。   周杰伦的《稻香》。   “对这个世界如果你有太多的抱怨,跌倒了就不敢继续往前走,为什么人要这么的悲伤堕落……”   “……”   “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   “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   有两三次不记得歌词的时候,毓秀便用哼声代替。   等他唱完这首歌,心情竟有些平复不下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对着别人唱周杰伦的歌,想想都觉得神奇。   不过邪神可能听不懂周杰伦的歌,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歌是怎么唱的。   毓秀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开口:“唱完了,大人。”   邪神淡淡地嗯了一声,忽然又问:“萤火虫是什么?”   “就是一种能在夜里发光的虫子。”毓秀好奇道,“大人,你没见过萤火虫吗?”   “我从未听说过萤火虫。”   闻言,毓秀在心里小小的诧异了一下。   邪神居然不知道萤火虫?   但想来也正常,邪神成天都被困在这个四方院落里,也许还有很多没见过的东西。   于是毓秀解释道:“我也只有小时候去乡下奶奶家才见过几次萤火虫,萤火虫不好找,田坎里才有,而且一般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出现。”说到这里,毓秀猛地一顿,随即恍然地拍了下脑袋,“嗐,不就是现在吗?”   邪神不明所以,偏头看他。   毓秀也偏过头,圆润的黑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邪神,他说:“大人,你想看萤火虫吗?”   邪神反问:“萤火虫好看吗?”   “好看!”毓秀重重地点了下头,“小时候我去奶奶家,一往田坎里钻,草里全是萤火虫,飞得满天都是,就像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一样。”   “是吗?”邪神轻笑着说,“我想看。”   “那大人给我几天时间,等我晚上出去找找萤火虫,找到了捉回来给大人看!”毓秀信誓旦旦地说。   白色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了邪神的脸,却挡不住邪神声音里满满当当的笑意:“好,我等你。”   夏天的灿阳落在两人身上,毓秀眯起眼,看见邪神乌黑的发丝被阳光照得金黄。   微风拂过,一缕微卷的头发垂落在白色面具上,邪神并未察觉,低着头耐心地注视着毓秀。   毓秀的目光扫过邪神宽阔的肩膀、苍白/精致的脖颈、棱角分明的下颚,最后落在那个冰凉冷漠的白色面具上。   很突然的,他内心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想看看白色面具下的那张脸。   他想知道那张脸长什么样子。   -   翌日,四夫人领着几个丫鬟准时过来报道,但她们不敢擅自迈入大门,等到毓秀来取早膳才跟着毓秀往里走。   和她们一起来的还有八个年轻力壮的男仆,都是江福赐亲自指派过来帮忙出力气的。   只是这群人无一例外都跟鹌鹑似的,走进院里后就面色惨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有毓秀一个人高高兴兴,非常积极地和四夫人商量起了整个庭院的布置问题。   四夫人两眼发直地听毓秀说完他的计划,呐呐道:“小师父,你要做的这些事,邪神知道吗?”   “大人同意了。”毓秀见四夫人不放心,便安慰她,“大人说了,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四夫人:“……”   她怀疑这个小和尚在吹牛,邪神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然而毓秀一本正经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吹牛,他说:“我先给你看看我让人买来的种子吧,我分不清好坏,还要麻烦四夫人帮我辨别一下。”   说完,他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跑去了。   四夫人愣愣看着毓秀跑远的身影,直到毓秀飞快地顺着木梯走上回廊,她才震惊地反应过来——那个小和尚去邪神那边做什么?   他疯了吗?他那样可是会打扰到邪神!   “小师父,你在做什么!”四夫人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再也顾不上平时的矜持和体面,扯着嗓子对身后的丫鬟吼道,“你们没长眼睛吗?还不赶紧把他给我拉回来,是不是都想死在这里?”   几个丫鬟惶恐不安,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朝那个方向去。   就连那八个男仆也远远躲在后面,生怕被四夫人喊到。   四夫人气得咬牙,上前拽起一个丫鬟的手臂,正要把丫鬟往小屋那边推,结果冷不丁听见毓秀的喊声。   “四夫人。”毓秀跑得气喘吁吁,把大袋子往地上一放,“种子都在里面了。”   四夫人放开拽着丫鬟的手,面无血色地看了眼地上的大袋子:“这是?”   “这是装种子的袋子。”   “我知道,我是说……”四夫人吸了口凉气,“这是你从哪里提来的?”   毓秀指了下身后的小屋,道:“这袋种子太重了,反正今天还要拿出来,我就把它暂放在那边的回廊上,免得来回提浪费力气。”   也就是说——   这个小和尚为了省力,把一袋不怎么干净的花草种子放在邪神的眼皮子底下。   四夫人心跳加速,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心想这下不浪费力气了,而是随时可能浪费一条性命。   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虚弱的声音,“……邪神知道吗?”   毓秀挠了挠头:“就是大人建议我放那儿的。”   “……”四夫人终于相信这个小和尚没有在吹牛了。   若是他在不经过邪神允许的情况下乱来,照邪神以往那脾气,只怕他跟阿朱一样被发现时尸体都臭了。   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个小和尚看起来呆呆傻傻的、连他那两个师兄的一半都比不上,何德何能被邪神特殊对待?   究竟是为何……   虽然四夫人等人说是来帮忙,但他们直接承包了所有事务,反而衬得毓秀才像是来搭把手的那个人。   后面,毓秀连泥土都没怎么碰到,全在边上歇息了。   毓秀想到自己去了也是帮倒忙,还要那些丫鬟大热天的顶着满脑门的汗告诉他该怎么做,便也歇了搭把手的心思。   同样不需要干活的还有四夫人,她只需要在旁监工和指点即可,她本想找个地方遮阳,可惜这院里只有几栋小屋和一个老旧的凉亭。   无奈之下,四夫人只得躲到凉亭里面。   但是她还没歇息多久,就感受到丫鬟和仆人时不时投来的怪异眼神,她起初并未多想,直到大丫鬟悄悄来到她身边,战战兢兢地对她说:“四夫人,你忘了第一个陆六就死在这凉亭下面的柱子中间吗……”   四夫人这才回忆起那件曾经惊动了整个江府的事,霎时脸色骤变,连忙跟着大丫鬟走出凉亭。   “四夫人,你看那个小和尚。”大丫鬟道,“他一直坐在那儿呢。”   四夫人顺着大丫鬟的目光看去,看见毓秀舒舒服服地坐在邪神那栋小屋的回廊上,悬空的两条腿一前一后地甩着。   大丫鬟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不如奴婢去跟那个小和尚说说,让四夫人你也过去歇息一下。”   四夫人紧紧盯着毓秀,半晌才开口:“你没发现他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吗?”   大丫鬟一愣:“啊?”   察觉到毓秀看过来的目光,四夫人赶忙撇开脸,烈日照在她溢满汗水的脸上,将她眼中的惧意照得纤毫毕现,她狠狠瞪了眼大丫鬟:“那个小和尚在跟邪神交流,可能邪神就在他身旁,你让我上赶着送死吗!”   另一边,毓秀还想找看着最闲的四夫人询问一下萤火虫的事,哪知道四夫人仿佛在刻意避着他一样,挑了个距离他最远的位置站着。   没了凉亭的遮挡,烈日直晃晃地落在四夫人身上,都快把四夫人照成一个小金人了。   毓秀盯着四夫人看了一会儿,转头问坐在旁边的邪神:“大人,我可以叫四夫人过来坐吗?我想顺便打听一下萤火虫的事。”   邪神道:“可以。”   结果毓秀站起身刚朝四夫人走出两步,四夫人就似有所感地急忙往后退了两步,像极了见到狼的羊。   毓秀:“……”   他叹口气,转身重新坐下。   这时,耳旁忽然响起邪神的笑声,邪神慢条斯理地坐直身子,看向四夫人,笑着感慨:“温娘还是老样子啊。”   “温娘?”毓秀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四夫人的名字,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大人,你认识四夫人?”   “嗯。”邪神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许久才说,“她是我四弟妹,不过我活着时,她还是个不到五岁的小丫头,也并未与我四弟说亲。”   四、四弟妹?!   还有什么四弟、什么活着时……都是什么意思?   邪神和江大人一家是亲戚?   这句话的信息含量大到毓秀震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呆呆望着邪神。   邪神偏头看他,笑道:“小和尚,你以为我生来便是这样吗?” 第12章 邪神   良久,毓秀才从震惊的状态中挣扎出来,他转身面向邪神,结结巴巴地问:“大人,你、你生前是江家的人?”   邪神道:“嗯。”   随后,邪神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毓秀心想他哪儿敢打听邪神/的名字?不过更确切的说,他压根不知道邪神曾经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更别说知道邪神有名字了。   他还以为邪神就叫邪神。   “我名恩临。”邪神看着毓秀,一字一顿,“江恩临。”   毓秀也不知自己得知邪神名字的事是好是坏,他惶恐得不敢抬头看邪神,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知道了,大人。”   接下来几天,四夫人都远远避着毓秀。   毓秀几次想要搭讪四夫人无果,索性由着四夫人在烈日下暴晒。   几天过后,原本保养得当的四夫人硬生生被晒黑了好几度,鼻尖上也被晒脱了皮,看着竟是比忙活了几天的丫鬟和仆人还惨。   这院里常年没人清扫打理,土地早已干得不适合种植花草,需要先翻新施肥拔草,才能把花草的种子放下去,但这种子长起来还要一定时日,于是四夫人让人从小花园里移植了不少小树和花草过来。   庭院里有了新绿,一下子驱散了曾经的荒凉。   毓秀嗅着已经没了血腥味的清新空气,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瞧着四夫人晒得又黑又红的脸,他感激又有些愧疚地道了声谢。   想到从明天起就不用再来这里了,心情阴霾了许久的四夫人难得露出一抹笑容,她说以后每天都会有人来打理院里的树木花草,毓秀有什么要求只管向那些人提就是了。   毓秀又道了声谢,才问她:“四夫人,你知道哪里有萤火虫吗?”   “萤火虫?”四夫人愣了愣,然后一脸疑惑地把头转向身旁的大丫鬟。   大丫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奴婢从未听说过萤火虫。”   毓秀掐着指尖补充道:“就是这么小的黑色虫子,到了夜里会发光,只在夏天出现。”   大丫鬟还是摇了摇头。   毓秀连着问了几个丫鬟和仆人,对方皆是满头雾水,他才明白过来——难怪邪神从未听说过萤火虫,因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萤火虫。   可是他之前对邪神承诺过会抓几只萤火虫来。   这么一来,他的承诺岂不是无法实现了?   一时间,一股名为失落的情绪涌了上来,那股情绪来得突然又强烈,竟然毓秀不知所措。   他明明已经跟邪神说好了,而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邪神开口说这个世界没有萤火虫。   毓秀没有死心,等四夫人等人不再每天过来报道后,他便时不时溜出去找萤火虫。   正好他每隔两天就要去东厢房那边折桂花枝,可以逗留到晚上再麻烦丁文和丁元把他送回来。   奇怪的是他去了东厢房那么多趟,没有一次遇见过怀善和两个师兄,找负责他们膳食的仆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怀善和两个师兄近期来极其忙碌,经常早出晚归,若是不出门,就在屋子里打坐修炼一整天。   恰巧毓秀每次过来都遇到他们出门。   对此,毓秀颇为庆幸。   自从那次被怀善发现一丝端倪后,他越来越不敢面对怀善。   怀善是个聪明人,以前没发现他的不对劲只是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罢了,但那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发现。   遗喊的是,毓秀钻了许多草丛,连萤火虫的影子都没看见。   时间一晃而过,又到了为邪神做法诵经的日子。   毓秀深知该来的终究会来,这天他起了个大清早,用过早膳就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功课。   不管怀善察觉到什么,至少他不能先乱了阵脚,而且他的的确确占用了小和尚的身体,他又不是妖怪变的,怎么着也算是半个小和尚。   对,不虚!   以不变应万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然而尽管毓秀心里这么想,可是他的表情仍旧沉重。   邪神把毓秀的反应看在眼里,很容易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你害怕你师父识出你的身份?”   一句话让毓秀瞬间破功,他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如果师父知道我不是原来的小和尚,肯定会把我当成妖怪来处理,他们和尚最讨厌的就是妖怪了。”   毓秀不知道的是,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属实有些奇怪,毕竟他看上去也是脑袋光秃秃的小和尚。   只是现在,这个小和尚更像被风霜打过的茄子。   邪神的目光落在毓秀的脑袋上,突然把手搭了上去。   毓秀还没丧完,就感觉脑袋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他茫然抬头,却在下一刻差点贴上邪神忽然凑近的脸。   毓秀被近在咫尺的白色面具吓了一跳,想往后仰,可是邪神搭在他脑袋上的手微微用力,阻止了他的动作。   “小和尚。”邪神清润悦耳的声音清晰地从面具后传来,“我知道你不是妖怪,若你师父要伤害你,便来找我。”   毓秀仰头望着高了他近一个脑袋的邪神,本来平静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起来。   邪神说:“我护着你。”   毓秀半天没有动静,清澈的黑眸里映出邪神的面具,他的目光极其专注,仿佛要透过面具看清下面的脸。   他的脸颊在逐渐发烫,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用力压下所有激荡的情绪,很小声地说:“谢谢你。”   -   当江福赐和怀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这里后,邪神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怀善做法事时,毓秀站在两个师兄身旁,下意识地用余光搜寻邪神的身影,可惜邪神没有出现。   等怀善忙完,江福赐识趣地领着一群仆人在呛人的白色烟雾中离开庭院。   顿时庭院里只剩下他们师徒四人。   毓秀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准备好的木鱼和木鱼槌,闭上眼,如前几次那样默默背诵经文。   当他睁开眼,明亮的天色已经变得黯淡,唯有天际尽头的绿色光带依然保持着不变的色彩。   毓秀收拾好东西,转头看见怀善和两个师兄在回廊下面等他。   他走过去才注意到怀善和两个师兄正好站在他放花瓶的位置前,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插满了桂花枝的花瓶上。   毓秀喊了声师父。   怀善把目光挪到他身上,沉默片刻,问道:“听说你经常来东厢房折桂花枝,就是用在这上面?”   毓秀有些心虚,点了点头说:“之前院里的气味不太好闻,我就想用桂花枝来覆盖一下那些气味。”   “那其他的呢?”怀善环视了一圈庭院里的树木花草,道,“这些也是你用来覆盖气味的?还喊了那么多人来帮你折腾。”   虽然怀善的语气平静到听不出喜和怒,但毓秀能感觉到,怀善在生气。   毓秀本要解释他只是闲来无事才想到打理庭院,但他觉得若是这么说了,怀善肯定会更加生气。   而且他也不想说太多,惹得怀善又对自己生疑,于是他低下头:“抱歉,师父。”   “荒唐。”怀善道,“真是荒唐,别忘了我是让你来做什么的。”   毓秀垂着眼睑,抿了抿唇,除了抱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在怀善似乎还有别的事要做,只说了这么几句就拂袖而去,倒是大师兄和二师兄把毓秀喊到外面,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一番关于邪神的事。   毓秀照旧把他和邪神的相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但省去了他和邪神相互坦白身份的部分。   听完他的话,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表情十分凝重,大师兄的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他摇头叹息道:“难怪江大人如此紧张,我们的时间当真不多了。”   毓秀茫然道:“大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无需知道。”大师兄拍了拍毓秀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叮嘱,“你只要记住,多盯着邪神。”   毓秀点头:“好。”   大师兄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说完便率先走了,留下表情复杂的二师兄对着毓秀欲言又止。   毓秀也不说话,一脸懵逼地望着二师兄。   最后,二师兄还是忍无可忍地开了口:“毓秀,不是我说你,你对邪神也太上心了。”   闻言,毓秀更加莫名了:“师父和江大人不是让我好好伺候邪神吗?”   “此伺候非彼伺候呀。”二师兄恨铁不成钢地说,“让你伺候邪神是因为只有你才近得了邪神的身,只有你才观察得了邪神的变化,而不是真的让你给邪神当仆人,明白吗?”   毓秀是真的不明白。   他不明白江家人对邪神的态度,也不明白怀善和两个师兄对邪神的态度,无奈他既没有小和尚的记忆,也始终被这些人排斥在外,   犹豫片刻,毓秀终于问出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二师兄,为何你们要让我观察邪神?邪神怎么了?他的变化会对我们产生影响吗?”   二师兄说:“难道你没发现一件事吗?”   “什么事?”   “邪神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我们住进江府前,跟着师父下山来做法诵经了那么多次,哪次见邪神出现过?”二师兄重重叹了口气,“师祖留下的阵法怕是再也困不住邪神了。” 第13章 邪神   把二师兄送走后,毓秀回到院落。   眼睁睁看着两个仆人拉上厚重的木门,不久前还挤满人的庭院里转眼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天没散去的白色烟雾。   寂寥的氛围再次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毓秀忍着想咳嗽的冲动,捂着鼻子来到邪神的屋子外,他对着门的方向喊了几声大人,可惜一直没有得到邪神的回应。   他站在回廊下等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见邪神依然没有要出现的意思,只得先回自己屋里休息。   诵了一天的经,毓秀早已疲惫不堪,连丁文和丁元送来的膳食都没动一口,他打水擦洗完身子后便上床沉沉睡着了。   等毓秀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他换好衣服去拿膳食,从邪神的屋前经过时仍旧没有看见邪神的身影。   其实邪神在屋外活动的次数不多,多是他从屋前经过或者特意去找邪神,邪神才会出现。   可邪神连着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毓秀难免有些不放心,尽管他知道邪神不会有事,可想起前阵子邪神那么难受的样子,他还是控制不住身体地端着托盘朝屋子走去。   他把托盘放到回廊上,随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屋门外。   “大人,你在里面吗?”他轻声呼唤,“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良久,屋里才传来邪神缓慢的话语声:“是有些不舒服,但不要紧,尚能忍受。”   毓秀趴在门上,耳朵贴着门板,担忧地说:“大人,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哪知道屋里没了声音。   毓秀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连忙喊了几声大人,得到屋里嗯的一声后,才松了口气,他说:“大人还想听故事吗?我再给你讲几个故事吧,不然我唱歌给你听?”   “不必。”邪神道,“你回去用膳吧。”   毓秀听出了邪神话里驱逐的意思,于是不敢再吭声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端起托盘走下回廊。   只是他并没有走远,经过一番挣扎后又倒了回来。   他坐到回廊边缘,放下托盘,端起碗筷开始吃饭。   以往总有邪神坐在托盘另一边,即便烈日再毒也不觉得热,今天邪神不在,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他身上,这顿饭让他吃出了满身的汗。   用完膳,毓秀收拾好碗筷后没有选择回屋,而是继续坐在回廊上休息。   四房的大丫鬟领着几个小丫鬟过来照料树木花草时,就瞧见那个小和尚蜷缩在回廊上睡着了。   那个小和尚正好睡在阳光照不到的回廊一角,许是为了让自己睡得舒服一些,他竟然从自己屋里拿来枕头放在脑袋下面。   远远瞧去,感觉那个小和尚睡得还挺香。   大丫鬟和几个小丫鬟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对方情绪中的复杂,但她们不敢多看多想,便埋下脑袋专心做手里的事。   完成任务后,大丫鬟又赶紧领着几个小丫鬟离开了。   直到她们走出一段路,其中一个小丫鬟才出声道:“那个小师父的胆子也太大了,还敢在那儿睡觉,也不怕一睡不起吗?”   大丫鬟说:“你懂什么?如今那个小和尚安全得很,没看见前不久邪神还亲自替他找四夫人算了账吗?”   “这是为什么呀?”小丫鬟满脸疑惑,小声嗫嚅道,“我觉得那个小师父没什么特别的呀……”   “谁知道呢。”   “若是这样的话,那阿朱的死就跟小师父没关系了吧?”   闻言,大丫鬟的脸色有些难看,瞪眼道:“你活得不耐烦了?连这些事都敢议论?”   小丫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多么逾规越矩的话,霎时脸上血色尽失,她害怕得闭上了嘴巴。   自打四夫人被收拾了一顿过后,江府上下就再也没人敢说是毓秀惹得邪神动怒才闹出人命了。   明明邪神对毓秀十分偏爱。   可这样一来,阿朱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邪神为何会杀阿朱?   这个谜团像雾一般笼罩在江府每个人的心头,他们不知其中缘由,活得小心翼翼,更不敢太过接近四房的人——不管是阿朱的死,还是四夫人被收拾,显然四房已经被邪神针对了。   这段时间以来,四老爷和四夫人都为这些事操心得连饭都吃不下,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不少。   另一边,毓秀睡到傍晚才醒来,爬起身便去屋门:“大人,你现在如何了?还是不舒服吗?”   毓秀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人都快睡糊涂了,说起话来也是口齿不清的。   他一直念着邪神不舒服的事,下午做梦的内容都是去药店给邪神买止痛片。   可是等了半天,他也没等到邪神的回答,他不由得趴到门上:“大人?”   “嗯。”邪神总算有了反应,“我还好。”   许是脑子还不清醒,毓秀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胆子,张口便道:“大人,屋里闷,出来坐坐吧,我们一起看日落。”   邪神道:“不了。”   毓秀道了声好,却难掩面上的失落。   邪神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忽然发出一声轻笑,然后耐心地对他解释道:“我现在还无法成形,出去怕是会吓着你。”   毓秀想也不想地说:“大人,我不怕。”   “是吗?”邪神声音里中的笑意渐浓,“上次我解决那只妖怪时,你的反应可不像是不怕。”   “……”毓秀回想了一下他第一次见着那片黑雾的时候,顿时心虚地缩了缩肩膀。   实不相瞒,他当时被吓得差点尿裤子了。   毓秀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邪神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道:“听话,回去吧。”   毓秀端着丁文和丁元送来的晚膳回了自己的小屋,他在想邪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他们做法诵经之前,邪神的情况分明已经有所好转。   对了,做法诵经……   难道是因为他们做法诵经的缘故?   二师兄说过,他们做法诵经能对邪神起到镇压的作用,本来邪神吃掉那只妖怪后就有些“消化不良”,他们再来做法诵经,岂不是雪上加霜?   想到这些,毓秀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到夜里,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索性从床上爬起来,一只手抱着枕头、一只手端起烛台地走出了屋子。   他来到邪神的屋子前,抬头看见屋檐下的红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一轮明亮的弯月悬挂在屋后的夜空中,周围没有一点星光拥簇,远远看上去,就如这栋屹立在庭院中间的独栋小屋一般孤独。   以前毓秀很少想关于邪神的事,可白天听了二师兄的一席话,他忍不住想了许多。   邪神被他们师祖用阵法困在这里五十年,五十年来,邪神只能在这个院落里活动。   但大多时候,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邪神是如何度过的,是不是每日如一日的像今天这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被落针可闻的寂静包围。   若邪神生来便在这里,不曾见过外面的天地,也许他还能适应这份孤独,可他以前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也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脱离了这个阵法对邪神而言应该是解脱,只是不知道后续是什么发展,但是看江福赐和怀善警惕的态度,恐怕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毓秀暗叹口气。   他在这件事里犹如一只小小的蚍蜉,随浪起伏,随风而走,若想蚍蜉撼树,也是不自量力罢了。   他走上回廊,来到屋门外,抱着枕头席地而坐,顺手把烛台放到身前一尺远的位置上。   “大人,我睡不着,所以过来陪陪你。”毓秀把背靠在冰凉的铁链上,下巴搁在怀里的枕头上,看着夜空说,“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邪神的声音很清晰地传来,像是和他仅有一门之隔。   “那就好!”毓秀高兴道。   “嗯。”邪神沉默了下,忽然说,“你唱歌给我听吧。”   “大人想听哪种类型的歌?”   “就你那天唱的那首。”邪神说,“稻香。”   毓秀没想到邪神居然还记得稻香的歌名,真是又惊又喜,他清了清嗓子,连哼带唱地唱完了一首稻香。   邪神问他:“你抓到萤火虫了吗?”   说起这个,毓秀就倍感失落,他叹着气说:“没有,这里貌似没有萤火虫。”   邪神笑道:“也许我知道哪里有萤火虫。”   “真的?”毓秀恨惊讶,“哪里有?”   “今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毓秀点头说:“好。”   就这么一直聊到墨蓝的夜空褪去一层色彩,天边透出些许金色的光线,毓秀终于感觉到了困意,他打了个哈欠,后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当他再次醒来时,天空早已大亮,灿黄的阳光大片落下,入目便是苍白的脖颈和几缕垂落的黑发。   毓秀愣了许久,直至感受到脑袋枕着的柔软,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躺在邪神的腿上。   他顿时大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随即绝望地发现自己果然躺在邪神的腿上睡觉。   “大、大人。”毓秀脸色发白,无措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我怎么睡着了……”   邪神偏头看他:“还困吗?”   毓秀赶紧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刚才吓都要吓死了。   邪神似乎把毓秀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轻笑道:“你昨天才说不怕我。”   毓秀确实没那么怕了,若是之前他发现自己躺在邪神的腿上睡觉,恐怕当即就吓晕过去了。   但他没好意思这么说,挠了挠头道:“不是的,大人,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规矩了。”   说完,他话题一转,“大人,你已经好了吗?”   邪神点了点头,他本是盘腿而坐,便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俯视着比他矮了近一个脑袋的毓秀:“我好极了。”   毓秀心想好极了是什么意思?完全恢复过来了吗?   结果他刚这么想完,就冷不丁在余光里注意到什么,他顿了下,低头看去——   只见之前套在邪神脚踝上的沉重脚链消失不见了。 第14章 邪神   这天晚上,邪神忽然提出要带毓秀去看萤火虫。   毓秀欣然答应,他还以为他们只是在江府里找萤火虫,没想到邪神当场化作一片黑雾淹没了他。   黑雾腾空而起,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毓秀托举到了半空中。   毓秀心慌意乱,下意识在黑雾里挣扎,过了好久才逐渐冷静下来,他调整好姿势,勉强找到方向从黑雾里探出一个脑袋。   迎面而来的风吹打在他脸上,幸好他是个和尚,在这个时候没有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的困扰。   往下看去,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光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毓秀猛吸口气,尽管他没有恐高症,却依然被这个模糊的高度吓得两眼发黑。   “大人!”他颤声喊道。   “嗯。”邪神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在。”   “大人,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看萤火虫。”邪神听出了毓秀的哭腔,问道,“怎么了?不想去吗?”   “大人,我害怕……”   “怕什么?”   “太高了。”   “别探头,就不怕了。”   随着邪神话音的落下,翻腾的黑雾忽然向外蔓延,瞬间遮挡了毓秀的视线。   果真如邪神所说,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但是没过多久,等恐惧消散过后,毓秀的好奇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心想自己现在不正好跟以前坐滑翔伞一样吗?   而且邪神可比滑翔伞安全多了,当然,邪神也比滑翔伞飞得高太多……   毓秀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后,便小心翼翼地朝着刚才那个方向探出头去。   也不知此时的他们飞到了何处,他看见下面灯火通明,像是有许多条熙熙攘攘的街道组成了一个很大的集市。   集市上亮黄的光宛若流动的水,从高处看下去,意外地好看。   “今天是中秋节。”邪神忽然说道,“集市上很热闹。”   毓秀惊讶道:“都中秋节啦。”   他记得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才六月份,刚入夏,结果转眼到了九月份,眼看炎热的夏天也要过去了。   邪神问:“想下去看看吗?”   毓秀自然想,他来到清怀城有两个多月了,还没迈出过江府的大门呢,也没能有机会在清怀城里逛一逛。   黑雾顺势而下,落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待毓秀站稳,包裹着他的黑雾如潮水般从他周身退去,随后在他身旁凝聚成邪神的身影。   邪神仍旧戴着那个白色面具,他低头看毓秀,笑着说:“走吧。”   毓秀第一次逛古代的集市,难免有些紧张,他攥紧手心,紧跟在邪神身后。   走出这条偏僻的巷子后,眼前豁然开朗。   行人的交谈声、摊贩的叫卖声、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声音混做一片,街道上人来人往,甚至还有人驾着马车通过,嘴里大声嚷着让一让。   前面的人为了避让马车,急忙后退,差点撞上毓秀,也把毓秀吓了一跳,慌忙之下抓住了邪神的衣服。   邪神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毓秀面露尴尬,看了眼自己抓着邪神白衣的手,赶忙松开,耳根发烫地说,“抱歉。”   邪神不解:“为何道歉?”   “我刚才一时情急,不小心抓到了你的衣服。”街上人多,毓秀怕被人听见,不敢随意称呼大人两个字。   邪神的白色面具被明黄的光镀上一层柔和的色彩,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听见他的声音就像那光一样温和,他说:“小和尚,伸出手来。”   毓秀有些茫然,但还是听话的伸出手。   下一刻,他的手便被一只略微冰凉的大手握住。   这下毓秀是真的被吓到了,他条件反射性地想要抽出手,可是邪神握得很紧,他根本抽不出来。   仅是这会儿功夫,他耳根上的灼热已经火速蔓延到了脸颊上,他怀疑自己整张脸随时能烫得烧起来。   他无助又无措地仰头望向邪神,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急出了水雾,看上去湿漉漉的,像是在林中迷路的小鹿。   “大……”毓秀刚开口,便意识到在外面不方便称呼大人,他赶紧把剩下的字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恩临公子,你这是?”   邪神看上去十分平静,他手上稍作用力,把毓秀拉到自己身旁,随即低头道:“街上人多,这样不容易走散。”   毓秀表情怔愣地望着邪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呆呆地哦了一声。   如果他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耳根和脸颊都红透了,街上的灯光映在他的眼里,仿佛比那天上的星光还要闪耀。   不过这一切都被邪神看在眼里。   本来毓秀还担心邪神戴着面具可能会引人注目,哪知道一路走来,竟然碰到许多人戴着大同小异的白色面具,其中有大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   相较而言,倒是毓秀光秃秃的脑袋引得路人频繁侧目,甚至还有几个活泼的小姑娘相互推搡着过来搭讪。   “小师父,你是清怀寺里的和尚吗?”   面对几张笑靥如花的脸,毓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啊,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清怀城附近就只有一个清怀寺,你十有八/九是从清怀寺来的。”说话的小姑娘笑道,“小师父,你这次可赶上热闹了,中秋节的集市要持续好几日呢。”   她说着,忽然注意到了毓秀身旁的邪神,霎时眼前一亮,抬手举起刚买的面具:“小师父,你朋友也买了这个面具吗?跟我的好像。”   其他小姑娘见状,纷纷举起手里的面具。   “还有我的。”   “我也买了哈哈哈。”   “还是我这个最好看,我这个面具上的表情是笑着呢。”   “切。”最初说话的小姑娘不屑道,“邪神大人才不爱笑,他肯定是个严肃的长辈,只有这样才能吓退妖怪。”   “那可不一定,邪神大人戴着面具,你怎么知道他不爱笑?”   “大家都是那样说的。”   “那是因为他们都没有亲眼见过邪神大人。”   “你也没有亲眼见过呀。”   于是两个小姑娘就这么吵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吵了半天,最后气呼呼地把目光投向邪神。   “这个大哥哥,你也买了面具,你来说说,你觉得邪神大人爱不爱笑?”   一时间,几个小姑娘都眼巴巴地盯着邪神。   毓秀见状,冷汗都快吓出来了,心想这几个小姑娘真是胆大,居然当着邪神的面议论邪神,还拉着邪神自己点评自己。   庆幸的是邪神似乎并未对此感到冒犯,他慢条斯理地偏头看向毓秀,道:“小和尚,你觉得呢?”   毓秀想了想,垂眸道:“我觉得只用严肃或者慈祥来形容邪神是不够的,他有思想有情感,高兴时会笑,不高兴时不想笑,他和我们是一样的。”   话音落下,几个小姑娘还没说话,牵着毓秀的手倏然抓紧了几分。   毓秀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邪神低头靠近,接着在他耳边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毓秀:“……”   刹那间,他的心脏疯狂鼓噪——怦咚、怦咚怦、怦咚。   好像整条街道乃至整个集市都失去了声音,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以及邪神刚才那句在他耳边回荡的话。   这下,哪怕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也知道自己的脸必定红透了。   因为他的脸已经烧起来了。   告别了几个小姑娘后,毓秀和邪神又逛了很久。   集市上不仅有许多跟风戴面具的人,而且有许多吆喝着卖面具的小贩,当他们路过一个十字街口时,毓秀还意外地看见了邪神的铜像。   来往路人都会停下来对着铜像拜一拜。   毓秀惊讶极了,张着嘴巴看了看铜像,又看了看邪神。   显然邪神也是头一次瞧见这个铜像,愣了半晌,顿时忍俊不禁道:“和我很像。”   的确很像,无论是颀长消瘦的身形还是高束的黑发,都是像是照着邪神本人打磨起来的。   只是没想到邪神在老百姓中如此受欢迎,不过想来也对,邪神庇佑了清怀城五十年,也许早已成为老百姓心中的精神支柱。   集市上多的是小贩卖各式各样的吃食,但毓秀出来前吃得很饱,这会儿也就看个新鲜,逛到最后只买了一袋桂花糕。   他之所以想吃桂花糕,还是因为闻见了满街的桂花余香。   他想起放在回廊上那瓶桂花,忍不住问邪神:“你喜欢桂花吗?”   邪神笑道:“喜欢。”   “那我在院里种上桂花树好吗?”毓秀高兴道,“从小树苗开始种,几年过后,满院子都是桂花香啦。”   闻言,邪神却是沉吟了一会儿。   毓秀见邪神不说话,还以为邪神不愿意,当即补充道:“要是你不想种桂花树,我们可以种其他的,反正有那么大的院子。”   邪神摇了摇头:“几年时间,我怕你坚持不了。”   “我能坚持。”毓秀拍了拍胸脯,“不就是种树嘛,虽然我现在不会,但是四夫人会,我可以找她帮忙。”   邪神忽然抬手搭上毓秀的脑袋,他安静地注视了毓秀很久,才道了声好。   等毓秀把桂花糕吃完,邪神才带着他离开集市。   他们继续往之前的方向飞,离江府和集市越来越远,离天边那条绿色光带越来越近。   毓秀从黑雾中探出脑袋,在呼呼的风声中问邪神:“大人,我们还要飞多远才能看见萤火虫?”   邪神说快了。   毓秀耐心等待,哪知道邪神又猛然下坠,他们窜入一片茂密的树林中,以极快的速度在枝叶间穿行。   耳边全是枝叶猛烈晃动的声音,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伴随着诡异的摩擦声以及铺天盖地的振翅声。   毓秀吓得连忙躲进黑雾里。   这时,邪神道:“小和尚,看上方。”   毓秀深吸口气,又从黑雾中探出脑袋,他听话地抬头往上看。   无数在半空中飘浮的光点宛若一张大网,几乎遮挡了整个夜空,那些光点密密麻麻,汇聚成一条明黄的河,随着他们前行的方向而流动。   毓秀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一下子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但很快,他发现那些飘浮的光点离他越来越近,与此同时,振翅声也越来越响。   他心中冒出一阵阵不祥的预感,抖着声音问邪神:“大人,那些光点是什么?”   邪神道:“它们便是你说的萤火虫。”   这话刚说完,毓秀就借着满天的光点看清了振翅声的来源——那是外形类似蜻蜓却足有成年人手臂那么长的妖怪,数不清数量,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在半空中乱舞。   而满天的光点是它们发亮的尾部。   毓秀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紧接着——   “啊啊啊!大人,这不是萤火虫,这是妖怪啊!” 第15章 邪神   毓秀是真的被吓惨了,眼泪夺眶而出,不要钱似的往外流。   天知道他刚才差点和一只妖怪来个脸贴脸。   周围的黑雾忽然沸腾起来,淹没了他,原本震耳欲聋的振翅声宛若被隔上了一层玻璃,像是离他稍微远了些。   却仍然有很多不要命的妖怪试图往黑雾里闯,它们的目标很简单,就是毓秀。   只是那些妖怪还没来得及碰到毓秀,就被黑雾给吞噬了。   没过多久,一股血腥味在黑雾中蔓延开来。   但比起上次那片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这次的血腥味淡了许多,闻上去也没那么恶心了。   毓秀想起上次邪神吃掉那只妖怪后的虚弱状态,不由得揪心起来。   “大人,你别吃它们。”毓秀满心焦急,连呼吸都在颤,“你吃了它们会不舒服的。”   邪神听见他的话,便没再和那些妖怪纠缠,而是倏然往上升去。   他们越飞越高,不知飞了多久,萦绕在周围的振翅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呼呼的风声。   清凉的夜风吹散了黑雾里的血腥味。   毓秀尝试着探出头,竟然看见那条以往远远飘浮在天边的绿色光带在眼前无限放大,那些绿色或深或浅、渐明渐暗,宛若丝绸一般顺滑,极为缓慢地向两边飘动。   朝下看去,是无数明明灭灭的光点,仿佛占据了整个树林。   那些亮着光的妖怪在他们下方徘徊,似乎想靠近他们,却又忌惮邪神化作的这片黑雾。   毓秀怔怔望着下方。   这一刻,重来的震撼压过了刚才的恐惧,他像个记吃不记打的孩子,高兴得忘乎所以:“大人,你看下面。”   邪神道:“我看见了。”   “真的好像萤火虫!”毓秀在风声中大喊,“我小时候见到的萤火虫就是这样,发着光,满天飞舞。”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他们又往上飞了一些。   毓秀抬头看去,便感觉那条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绿色光带好像有生命力一般,前一刻还渐明渐暗的绿光骤然变得无比亮眼,甚至隐约有如流水似的向他们涌来的趋势。   “大人。”毓秀张了张嘴,“……这是什么?”   “不知。”   “这个世界一直有这个吗?”   “不是。”邪神回答,“曾经没有,直到三个月前才出现这种异象。”   三个月前?毓秀诧异地心想,不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吗?   难道这条绿色光带的出现和他的穿越有关?   不过这个想法并未在毓秀心中停留太久,他也没有告诉邪神的打算,万一是他自作多情呢?   先还是观察一下再说。   可惜的是,后面不管邪神再如何往上飞,他们都只能和那条绿色光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并且到达一定高度后,毓秀突然出现呼吸不畅的反应。   如此一来,他们只得作罢。   -   经历了一夜的大起大伏,毓秀休息了整整两天才回到生龙活虎的状态。   他想起在集市上对邪神说过的话,很快找到丁文和丁元打听桂花树苗的事。   说来也是凑巧,府里负责采买的仆人昨天才从外面搬了不少树苗回来,那些树苗还堆放在小花园里,没来得及种下,里面正好有毓秀想要的桂花树苗。   但他们得提前和四夫人说一声才行,因为负责采买的仆人都是四夫人手下的人。   毓秀自然没意见,再等几天就是了。   哪知道当天下午,丁文和丁元就匆匆忙忙地跑来,说是四夫人询问他要多少株树苗,立即安排人给他送来,顺便让人帮他把树苗种上。   毓秀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说不用,他说:“我要的不多,自己去拿就行了,也不需要帮忙,我想试试能否亲手把它们种活。”   本来他只是闲得无聊才想种些花花草草打发时间,结果院里新种的树木花草都被四夫人的丫鬟们大包大揽了去不说,他也因为这件事被怀善说了一顿。   现在他不想再麻烦别人,大不了多费些心思,反正他除了打坐修炼以及和邪神聊天外,便没别的事可做了。   丁元和丁文劝了几句,但见毓秀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丁元让丁文去给四夫人回话,他则带着毓秀先去小花园里逛逛。   毓秀去过一次那个小花园,因为上次发生的事,他连小花园里面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就被四夫人和她的大丫鬟赶出来了。   这次,他终于能够畅通无阻地走在小花园里面。   他发现,小花园果然被几个夫人打理得很好,树木成荫,花团锦簇,连路边的草丛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为了保持小花园的美观,采买的仆人特意把树苗堆放在小花园深处。   毓秀跟随丁元沿着蜿蜒的小径一直往里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来到堆放树苗的地方。   不一会儿,两个人便挑选出三株树苗。   每株树苗都被采买的仆人仔细包裹过,他们只要拿走即可。   等他们原路返回地走出小花园,去找四夫人的丁文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回去的路上,丁元好奇地问:“小师父,你为何不让四夫人帮忙挪几棵桂花树过去?这不比种树苗省功夫吗?”   毓秀解释道:“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做,种树苗可以打发时间。”   丁文也说:“可是把树苗种大要好几年的时间。”   毓秀点了点头,道:“对呀。”   他想还好今后好几年都有事可做,不然在这个没手机没电脑的世界里,那可真是度日如年。   如果他种得顺手的话,就再去拿十几株树苗来种,最好种得满院子都是。   他觉得邪神也是喜欢桂花香的。   虽然邪神嘴上不说,但他经常看见邪神坐在放有桂花的花瓶旁边休息,有时候还会看见邪神望着桂花走神。   他自知是个性格冲动的人,但有好多个夜晚,那股冲动来得十分强烈——他想让邪神欣赏满院子的桂花,他想让邪神闻见满院子的桂花香。   就像之前那么急切地想把萤火虫抓给邪神看一样,他一直想为邪神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能感受到自己潜移默化的改变,那种感觉隐隐约约、懵懵懂懂,好像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埋在土里,不知何时破土而出。   然而丁元和丁文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见他一脸泰然的模样,两个人茫然地对视了一眼。   这小师父是没听清楚他们说的话吗?   把桂花树苗种大可是要花费上好几年的时间,难不成小师父打算以后一直住在邪神的院里了?   丁元和丁文本想说点什么,可转念想到前不久邪神替小师父出头的事,又默契地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这些事哪儿是他们能插手的?   如今小师父可以随意摆弄邪神的庭院、随意上下邪神的屋子,甚至在邪神屋外的回廊上放了个歇息用的枕头……   邪神这般纵容小师父,恐怕不只想让小师父在那里住上几年那么简单。   快走到木门外时,毓秀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草丛里躲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小身影。   他转头看去,那几个小身影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往草丛深处挤。   但草丛就那么点大,他们再怎么努力往里挤也还是露出来了小半截身子。   乍一看,倒像是一窝报团取暖的兔子。   这时,丁元和丁文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他们顺着毓秀的目光看去,立马认出了那几个小身影的身份,顿时大惊失色。   “景安少爷!景平少爷!”丁元哎哟一声,赶忙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还有思慧小姐和思旗小姐,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四个小孩被抓住了也不挣扎,只是满脸心虚地缩着脖子。   丁元把他们赶到毓秀跟前,喘了口气,介绍道:“小师父,他们都是府里的少爷和小姐。”   只见这四个少爷和小姐像鹌鹑似的被丁元和丁文按着,好奇的目光止不住地朝毓秀身上飘来。   毓秀还认得那个叫江景安的孩子,他进江府的第二天,去东厢房的路上,江景安忽然从后面抱住他。   他问丁元:“他们怎么在这里?”   “嗐,肯定是背着大人偷跑来的。”丁元头疼地拍了下脑袋,“这几个孩子胆儿比我们都大,经常趁着大人不注意往这边跑,我们得赶紧把他们送回去,不然几个老爷和夫人要发脾气了……小师父,你在这里等等我们好吗?”   毓秀一个人根本推不开那扇门,左右他也不赶时间,便说了声好。   丁元对丁文使了个眼色。   丁文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弯腰便要抱起其中两个孩子。   结果那两个孩子瞧见丁文的动作后,急忙往毓秀身后躲,连带着剩下两个孩子也躲了过来。   “我不回去!”江景安攥着毓秀的衣服,奶声奶气地喊道,“我就在这里!”   其他孩子也开始喊。   “我也不回去。”   “对,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我们要看邪神大人!”   丁元和丁文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整张脸一下子没了血色。   “哎哟,我的小祖宗们诶,你们爹娘说过多少遍不能提那几个字,你们怎么还不死心啊?”丁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拉江景安,却被江景安用力挣脱掉了。   江景安一把抱住毓秀的腰,圆溜溜的眼里笼着一层水雾,他撒着娇地恳求道:“小师父,我们想看邪神大人,你让我们看看邪神大人好不好?”   旁边的丁元吓得双脚一软,险些连话都说不出来:“景、景安少爷,你别胡闹,回头老爷又要说你了。”   可江景安好不容易逮着这次机会,说什么都不想放弃。   这时,其他孩子也围上来抱住毓秀。   “拜托拜托。”   “小师父帮帮我们嘛。”   “小师父最好了。”   四个孩子把毓秀围成一团,一双双晶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毓秀,左一声小师父右一声小师父。   毓秀:“……”   他真是无奈极了。   没过多久,院落的木门被推开,毓秀像是领着一群小鸡仔似的牵着几个孩子出现在门外。   几个孩子还是害怕,在毓秀身后躲躲藏藏,都紧紧攥着毓秀的衣服。   当然,最害怕的莫过于丁元和丁文。   他们眼睁睁看着四个少爷和小姐跟着小师父踏进庭院,恨不得自己当场厥过去,永远都别醒来了。 第16章 邪神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四个孩子的害怕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在好奇地东张西望起来。   其实毓秀心里也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自己的自作主张会不会惹来邪神的不高兴。   但是当他看见坐在回廊上的花瓶旁边那抹雪白的身影时,盘旋在心头的忐忑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大人。”他轻声喊道。   邪神似乎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到来,听见声音后,邪神微微点了下头,随即对他招手。   毓秀牵着四个孩子慢吞吞地走过去。   走到回廊下面时,四个孩子都挤到了毓秀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朝邪神的方向张望。   邪神盘腿而坐,双手搭在膝盖上,白色面具遮挡了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他如往常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毓秀和四个孩子。   毓秀说:“大人,我刚才进来时碰到这几个孩子,他们想进来看看,我就自作主张地带他们进来了。”   “不要紧。”邪神说完,把目光偏向躲在毓秀右边臂弯里的江景安,停顿片刻,忽然开口,“江景安,你过来。”   被点到名字的江景安身体猛然一僵,但他没挣扎多久,居然听话地迈开脚步向邪神走去。   江景安走到邪神跟前,缩着肩膀,忐忑不安地喊了声邪神大人。   邪神问:“你来找我吗?”   江景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很快,他又赶紧点了点头。   邪神没说话。   江景安却像是泄了气一般,重重地点了下头:“邪神大人,我们是来找你玩的。”   “来都来了。”邪神轻笑道,“上来吧。”   闻言,前一秒还宛若被霜打了的茄子的江景安陡然精神起来,他两眼锃亮,连木梯都懒得走了,手脚并用地爬上回廊。   躲在毓秀身后的三个孩子见状,也一窝蜂地爬上回廊。   看到这一幕的毓秀简直惊呆了。   刚才他还在疑惑着这几个孩子竟然在江家人的耳濡目染下仍对邪神心存好奇,大胆到跟随他走进邪神的院落,现在看来……   这几个孩子都曾见过邪神?   邪神似乎看出了毓秀的想法,对他解释道:“江景安最调皮了,时常偷跑过来,有次他带着这些孩子试图爬墙翻进院里,被我逮个正着。”   说起以前的事,即便江景安小小年纪也觉得丢人,他羞红了脸,奶声奶气地反驳:“还不是大人突然出现吓坏了我们,我们才从墙头摔下来。”   邪神笑道:“可我也接住了你们。”   江景安撇过脑袋,轻轻地哼了一声,可两条胖胖的胳膊紧紧抱着邪神的手臂不放。   这下换成邪神被几个孩子缠着了,尽管毓秀看不见邪神的脸,却也能感受到邪神深深的无奈。   不过邪神不羞不恼,也没有驱赶他们的意思,而是任由他们像树袋熊一样地挂在自己身上,偶尔在他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发出一声叹息。   毓秀头一次见到邪神这么接地气的样子,惊得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了,反应过来后,他又忍不住地想笑。   老天爷!   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这一幕,原来牛逼轰轰的邪神也拿一群闹腾的孩子没辙。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毓秀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接着哈哈大笑。   邪神和几个孩子一起看过来。   几个孩子皆是一脸奇怪,只有邪神明白了他的意思,颇为埋怨地开口:“你也不来帮忙。”   毓秀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看了眼满身挂着孩子的邪神,心里很是同情对方。   但他才不想帮忙,这几个孩子又缠人又会撒娇,他根本应付不过来,还是交给邪神处理吧,反正邪神比他有耐心。   “大人,我拿了几株树苗回来,我要找个地方把树苗放好,就不陪你们了,你们慢慢玩。”说着,毓秀便飞快地溜走了。   丁元和丁文还是不敢进来,不过他们也不敢走,毕竟几个少爷和小姐还在里面,他们得在附近守着。   因此当毓秀返回去时,就看见丁元和丁文分别抱着两三株树苗苦大仇深地站在木门前。   毓秀叹了口气,向他们招了招手:“你们进来吧。”   丁元和丁文连忙摇头,抗拒的心理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不了,小师父,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吧,免得打扰了邪神大人。”丁元苦着脸说,“少爷和小姐出来了吗?”   毓秀走过去说:“他们还在和大人玩呢。”   话音刚落,只见丁元和丁文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惶恐起来。   “玩?”丁元瞠目结舌,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玩、玩什么?”   “就随便玩,他们挺喜欢大人的。”说完,毓秀倏地话题一转,“你们真的不进去坐会儿吗?”   丁元:“……”   丁文:“……”   他们吓得脸色惨白,心道小师父能不能不要把和邪神玩这种话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日常?虽然他们知道邪神偏爱小师父,但是邪神对他们不一样啊……   他们可不敢随便议论这些对邪神大不敬的话题,弄不好就是和四房阿朱一样的下场。   毓秀看丁元和丁文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顿时为自己的强人所难感到愧疚,他摆手道:“你们不进去也没事,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出来,恐怕你们要等上一阵了。”   “好。”丁元抹了把脸,低声说,“麻烦小师父照看一下少爷和小姐了。”   “应该的。”毓秀从丁元和丁文怀里接过树苗。   丁元和丁文看着毓秀走远的身影,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少爷和小姐要在里面逗留那么久,他们说什么都不会让小师父把少爷和小姐带进去。   主要是当时少爷和小姐一直缠着小师父,也不知小师父是怎么想的,居然答应下来了,还向他们再三保证一定会把少爷和小姐平安带出来。   他们不想得罪小师父,才不得已松了口,哎……   毓秀把树苗存放在他屋子旁边的空屋里,又从他屋里端了茶水和点心,才朝邪神那边走去。   那几个孩子还黏在邪神身上,胆子最大的江景安舒舒服服地躺在了邪神怀里,他拉着邪神的手搭在他的肚子上,眯起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其他三个孩子也不闹腾了,各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邪神身上,似乎都很困倦。   远远瞧着,真像是邪神身上长出了四个孩子。   毓秀把装着茶水和点心的托盘放到回廊上,转头看见睡得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的江景安,忍俊不禁道:“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睡觉吗?”   邪神依然盘腿而坐,他下巴微抬,看向站在回廊下面的毓秀:“他们跟你一样。”   毓秀茫然地啊了一声:“怎么跟我一样了?”   邪神说:“为了凉快。”   毓秀:“……”   所以……   邪神知道他那么多次厚着脸皮过来用膳就是图呆在邪神身边凉快……   冷不丁被戳穿这个小秘密,毓秀尴尬得无所适从,他的耳根又开始发烫,好似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   明明已经入秋,他仍旧感受到了空气的炎热。   原来邪神都知道!   毓秀满脸窘迫,可邪神的肩膀微微颤动,很快,他像是再也压不住汹涌而来的情绪,朗声大笑起来。   毓秀已经麻了。   邪神笑完,还十分善解人意地说:“今年夏天确实很热。”   毓秀心想可不是吗?热得他都想没日没夜地黏在邪神身上,这么想完,他竟然有些羡慕起可以躺在邪神怀里的江景安来了。   可恶,他也好想在“空调”怀里睡觉!   毓秀坐到托盘另一边,看着邪神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江景安的脑袋,他陡然想起一件事——   他第一次在回廊上用膳是邪神叫他来的,邪神坐在他身边陪他用完膳,他却以为是邪神觉得孤单了。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邪神只是想让他在用膳时凉快一些吧。   慢慢地,毓秀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满,他情不自禁地喊道:“大人。”   邪神抬头看他:“嗯?”   毓秀盯着邪神的面具看了许久,久得那股冲动又生了出来,暗戳戳地怂恿他伸手摘掉那个面具。   好在他拼命把那股冲动压了下去,他舔了舔发干的唇,说:“你真好。”   邪神没有再说话,但也没有转头。   隔着面具,毓秀感觉到他在笑。   最后,毓秀端来的茶水和点心还没来得及被碰一下,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江景平!”一道中气十足的怒吼声响起。   毓秀吓了一跳,那四个本已睡着的孩子更是吓得惊慌不已,一骨碌地从邪神身上爬起来,纷纷手忙脚乱地爬下回廊。   等他们转身,刚才发出怒吼声的人已经领着一群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脸色煞白的丁元和丁文。   为首之人是个看着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的长相和江福赐有七八分的相似,但比江福赐稍显年轻一些。   此时此刻,他脸上盛满了愤怒和掩饰不住的恐惧。   看见躲在毓秀身后的江景平后,他明显松了口气,随后沉声道:“江景平,给我过来!”   江景平从毓秀身后探出脑袋,战战兢兢地喊了声爷爷。   “过来!”   毓秀很快明白过来,这个人应该就是江景平的爷爷也是仆人们口中的四老爷了。 第17章 邪神   比起邪神,江景平显然更害怕自己的爷爷,他被吼得一个哆嗦后,便迈着小短腿朝四老爷跑去了。   四老爷一把将江景平抱在怀里,仔细看能发现他的手在抖。   后面的人见此情况,也赶紧把其他三个孩子拉了过去。   四老爷松开江景平,转头看向还站在回廊下面的毓秀,脸上的怒气在瞬间爬上了巅峰。   “小师父,你怎么能随便把孩子们带过来?”四老爷不敢再向邪神的小屋靠近,只能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毓秀。   毓秀被盯得头皮发麻,歉意地解释道:“抱歉,我……”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出来,四老爷激动地打断了他:“你做得太过分了,我不知道你把孩子们带过来究竟安了什么心,但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怀善大师。”   闻言,毓秀有些慌了,他可不希望这件事把怀善也牵扯进来。   “四老爷,你听我解释。”毓秀忙道,“邪神大人曾经见过几个少爷和小姐,大人很喜欢他们,绝对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你胡说八道!”四老爷面红耳赤地反驳,“我孙子从没来过这里,怎么会见过邪神?”   说完,他又指着毓秀道,“你这个小和尚真是满口胡话,我这就去找怀善大师,让他好好管教你!”   随后,他拽着江景平就走了。   后面的人也拥簇着其他三个孩子一起离开了。   丁元走在最后,回头看见毓秀沉默的模样,于心不忍地倒回来把毓秀拉到门外,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师父,我知道你想改变大家对邪神大人的印象,可是这种事不是你努力就能改变的啊,邪神是对你很宽容,可是对我们呢?你有想过这一点吗?”   刚才丁元一直没想通,直到毓秀向四老爷解释那番话时,他才猛然品出味儿来。   小师父不仅答应几个少爷和小姐的无理请求,还破天荒地邀请他和丁文进去坐,原来都是在试图拉进他们和邪神的关系。   可、可他们又不是小师父,他们哪儿敢和邪神走得那么近?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不是这样的。”毓秀知道自己的语言有多么苍白无力,却还是不愿放弃地解释道,“你们都误会大人了,其实大人的脾气很好,也不会滥杀无辜,景安少爷他们曾经翻/墙进去被大人逮个正着,大人都没有责罚他们。”   “小师父。”丁元无奈地说,“那只是你以为罢了。”   毓秀摇头:“这不是我以为,这是事实。”   “既然如此,那四房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丁元忍不住道。   虽然丁元没说名字,但毓秀知道他指的是死掉的阿朱,张口便道:“那个人是……”   然而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卡住了。   他猛然想起若是把府里有妖怪的消息透露出去,势必会引起很多人的恐慌,并且江福赐也叮嘱过这一点。   丁元见状,叹口气,拍了拍毓秀的肩膀:“小师父,以后三思而后行啊,景平少爷就是四老爷的心头肉,不然你看四老爷几十年没踏足过这里,今天为了景平少爷硬着头皮来了,甚至不惜冒犯到邪神大人,他说找怀善大师,那肯定是要去怀善大师那里告状的。”   毓秀无声地张了张嘴,却痛苦地感觉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喉管里。   他怎么也说不出来。   等丁元和丁文把木门关上,毓秀才转身往回走。   他看见刚才消失不见的雪白身影又出现在了回廊上的花瓶旁边。   但这次,邪神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原地等他走过去,而是顺着木梯走下来,走到他面前。   毓秀仰头看着邪神,他问:“大人,四房的阿朱是怎么死的?”   邪神说:“是妖怪杀了他。”   毓秀哦了一声,便低头沉默下来。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并稍微用力,使得他抬头对上那张面具。   毓秀感受着邪神皮肤的冰凉温度,一下子明白为什么那几个孩子喜欢靠着邪神睡觉了。   在这个还有余热的天气里,和邪神碰触真的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在想什么?”邪神低沉好听的嗓音从面具后传来。   毓秀抿唇不语。   邪神注视着他半晌,说:“你以为那个人是我杀的?”   “不是。”毓秀轻轻开口,“我在想他们为何那么害怕你。”   邪神笑出声,他松开毓秀的下巴,顺势摸了摸毓秀的脑袋:“以后你会知道的。”   顿了顿,他又说,“小和尚,我不在乎别人讨厌我还是喜欢我,我也不需要别人了解我,所以不要再浪费那些力气了。”   毓秀愣了下,继而意识到邪神在说什么,他没想到邪神还是听见了他和丁元的对话。   他鼻尖发酸,吸了口气,才点头道:“好。”   -   夜里。   毓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事。   他想的确是他操之过急了,他看见百姓们对邪神的敬重,看见那几个孩子对邪神的喜爱,他就想改变江家人和怀善等人对邪神的看法。   可是那些人对邪神的恐惧早已像树根一样深深扎在心里,渗透进四肢百骸,并非他三言两语就能消除。   其实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江家人对邪神的态度,从怀善对邪神的态度,从两个师兄在那天对他说过的话……   这一切都化作浓烈的不安,在他心头萦绕,并越积越深,他隐约感觉到即将发生什么事。   他想阻止,却力不从心。   毓秀烦躁地把脑袋埋进被褥里,呼出的热气被困在方寸之间,他额头上溢出汗水,僵硬半天,只是重重叹气。   算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毓秀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今夜他难得睡眠很浅,一点细微的声响便惊醒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昏黄烛光的映照中,一道人影坐在他床边,正低头注视着他。   烛光倾泻在那人雪白的衣袍上,将那人的半边身子都没入阴影里。   那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坐了很久。   毓秀先是吓得瞬间清醒,但他很快认出了那人的身份,诧异道:“大人?”   他要从床上爬起来,却被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   原本藏在阴影里的手暴露在烛光中,毓秀清楚看见白皙的皮肤下有无数黑线乱窜。   他紧紧盯着那只手,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小和尚。”邪神并未将手收回去,而是顺着毓秀的脖颈往上游弋,随后抚摸上他的脸,“你还记得怀善的吩咐吗?”   毓秀怔愣道:“什么吩咐?”   “你和我呆久了,连自己的任务都忘记了吗?”邪神笑着说,“那个老和尚留下的阵法已经困不住我了,这件事你该告诉怀善了。”   “……”毓秀挣扎着爬起来,“大人,你、你都知道?”   邪神居然知道他是被江福赐和怀善安排进来盯梢的……   “清怀城里发生的任何事都瞒不过我。”邪神说完,才把抚摸着毓秀脸颊的手收回去。   随着邪神姿势的变化,毓秀看见不光是邪神的手,他露出来的脖子上也有无数黑线乱窜。   那些黑线仿佛在顺着邪神的经脉游走,速度极快,更犹如扭曲的小虫一般,看上去极为骇人。   毓秀哪儿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他霎时脸色惨白,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惶恐地指着邪神的脖子:“大人,你这里,还有你的手,你怎么了?!”   “不要紧。”邪神似是担心吓到毓秀,不着痕迹地往后靠了靠,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小和尚,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我不能再频繁和你见面。”   毓秀一把抓住邪神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并双手握住,他问:“大人,你要去哪儿?”   “我想解决一些事。”   毓秀想到之前担心的种种,那种不好的预感在这一瞬如海水般淹没了他,他用力握住邪神的手,抵在邪神手背上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只想遵从内心,只想抓住邪神不放。   “你要解决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还有你脖子和你的手怎么了?你都告诉我吧,我不睡觉了,我听你说。”   邪神叹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毓秀不安到了极点,也是第一次在邪神面前表现得如此任性:“我不要以后知道,我现在就想知道。”   “听话。”邪神说着,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毓秀眉心点了下。   一缕冰凉的触感浸入皮肤。   毓秀的意识瞬间变得模糊起来,甚至逐渐看不清邪神的模样,但邪神的声音十分清晰地响起:“把该说的都说出去,不用替我瞒着怀善和江福赐,他们伤害不了我分毫。”   最后,邪神道,“小和尚,等我。”   翌日,毓秀被一阵踹门声吵醒,睁开眼就看见一群人往他屋里挤,为首之人正是怀善和两个师兄。   “毓秀,你没事吧!”二师兄火急火燎地冲过来,见毓秀一脸刚睡醒的茫然,也就放下心来,“还好还好,我们都以为你也出事了呢。”   毓秀懵逼地问:“出事?出什么事?”   “府里死人了。”二师兄表情凝重,“就在昨天,四老爷消失了,大家找了一宿,只在不久前找到一滩血迹和四老爷沾了血的随身物件。” 第18章 邪神   闻言,毓秀猛地一震。   那个四老爷死了?   可他昨天不是还精神抖擞的吗?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怀善站在二师兄身后,满脸沟壑的脸上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表情,他盯着毓秀看了一会儿,张口道:“你没事就好,先收拾一下,我们在外头等你。”   怀善领着一群破门而入的人转身出了屋子。   “你动作麻利点,今儿可是出了大事。”二师兄在毓秀耳边低声说完,便赶紧跟上去,并顺手掩上了屋门。   毓秀抹了把脸,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起来,慌乱套上外袍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   他径直走到怀善面前:“师父。”   有些时日未见,怀善看上去沧桑了不少,眼底藏不住深深的疲惫,但他的目光依旧锐利,落在毓秀身上时,仿佛能将毓秀的灵魂看穿。   毓秀做贼心虚,攥紧的手心里溢出冷汗,他硬着头皮逼迫自己和怀善对视。   “听说昨天江天赐来这里寻过他的孙子?”怀善开门见山地问。   江天赐正是已经死掉的四老爷。   毓秀没有否认:“是。”   “江天赐已经死了。”怀善说,“你应该知道是谁杀了他。”   毓秀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却没有应声。   事已至此,他怎么可能猜不到杀掉四老爷的人是谁。   他想起昨晚邪神说的那些话,刚才醒来的一瞬,他以为那是自己的梦境,可得知四老爷的死亡消息后,他才意识到邪神的确来找过他,也的确说了那些话。   只是他不明白,邪神说解决一些事是什么意思,就是杀了四老爷吗?   “毓秀。”怀善带着薄怒的声音拉回了毓秀的思绪,他猛地向毓秀靠近一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毓秀,“你究竟还隐瞒了我们什么?”   毓秀冷不丁对上怀善的目光,顿时感觉头皮都快炸开了,他下意识后退,却不小心撞到二师兄身上。   没等他有所反应,二师兄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二师兄?”毓秀连忙回头。   “抱歉,毓秀。”二师兄愧疚地看了眼毓秀,“我得听师父的话。”   “什么意思?师父他说什么了?”毓秀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用力挣扎起来,“二师兄,你先放开我。”   然而二师兄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一把将毓秀的两只手都钳到身后,连旁边的二师兄也过来按住毓秀的肩膀。   毓秀吃痛地嘶了一声,把头转向怀善:“师父,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都是为你好,不想死在这里的话,就跟我们回去。”怀善沉声道,他对大师兄和二师兄抬了抬下巴。   大师兄和二师兄会意,立马一左一右地压着毓秀朝大门走。   毓秀整个人都处于懵逼的状态中,他知道自己的力气比不过大师兄和二师兄,况且怀善还带了那么多人来看着他,他不得不放弃挣扎,转而不停向二师兄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二师兄始终闭口不言,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一行人来到东厢房,大师兄和二师兄直接把毓秀带进怀善的屋子里。   怀善走在最后,向外面的人交代完后,他走进来顺便关上屋门。   毓秀被两个师兄压着坐到椅子上,这才发现屋子里还坐着其他人——江福赐以及几个和江福赐年纪相仿的人,男女都有,总共六个人。   这些人正襟危坐,表情中堆满了极致的恐惧,且都是头发略显凌乱、脸色发白、眼下还浮出一层黑青的狼狈模样。   看样子他们应该是为了四老爷的事一宿没有休息好。   毓秀的到来让江福赐一下子从一潭死水中挣脱出来,他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想靠近毓秀,却被二师兄伸手拦住。   江福赐没再前进,可那双恐惧中夹杂着仇恨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毓秀,他本就苍老干瘦,横眉竖眼时,表情狰狞得吓人。   “我和你师父是怎么交代你的?我们跟你说过多少次好生盯着他!你和他成天在一起,连他能从那院里出来了都不知道?”江福赐压不住内心澎湃的情绪,声音发颤,口不择言地说,“小师父啊小师父,你想害死我们吗?你想害死所有江家人吗?你想毁掉整个清怀城吗?”   毓秀无措地站在原地,攥紧手心,不知该如何回应江福赐的一堆指控。   若是还在昨天,他会说邪神并非他们以为的那样坏,邪神生前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并非生来就残忍嗜血,可是经历了四老爷的死,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你说话啊小师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何能从那院里出来?”江福赐忽然绕过二师兄,一把抓住毓秀的手臂。   他正要说下一句话,一旁的怀善蓦然上前一步,也抓住了他抓着毓秀的手。   “江大人,还请冷静。”怀善说。   “冷静?大师啊,发生了这种事,你叫我如何冷静……”江福赐满脸绝望,但还是慢慢松开了抓着毓秀的手。   怀善也松开手,转而看向毓秀:“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毓秀脸色惨白,摸了摸刚才被江大人抓得生疼的手腕,他安静了片刻,开口道:“邪神的脚链没了。”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皆是表情骤变,好像听见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   连向来冷静的怀善也压不住面上的震惊,他拨动佛珠的手猛地抖了抖,紧盯着毓秀问:“这是何时的事?”   “几、几天前了。”毓秀结巴了一下,如实回答,“貌似是四五天前了。”   “四五天前?!”江福赐再次激动起来,看向毓秀的目光活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四五天前的事你拖到今日才告知我们?你可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   说着,江福赐又想靠近毓秀,却仍被二师兄死死阻拦。   二师兄见江福赐目眦欲裂,仿佛疯了一般,索性用力将他一推。   只听得砰的一道声响,江福赐猛地撞到身后的墙壁上,痛得龇牙咧嘴,眼泪瞬间飚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怀善,双腿一软,跪到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大师你要救救我们啊,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我们不想眼睁睁地等死啊。”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从惊惧不已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们顾不上平日的脸面和尊严,对死亡的害怕驱使他们跟着跪下。   “大师,求你帮帮我们。”   “是啊,当年你师父救清怀城于水火之中,如今你不能见死不救呀,我们死了不要紧,清怀城的百姓怎么办?”   “若是他不再被限制行动,那整个清怀城彻底完了……”   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哭嚎着,一时间,整间屋子吵闹至极。   最后,怀善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们:“你们以为哭哭啼啼就能找到解决办法吗?办法是想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   这些人似乎被怀善的突然动怒吓到了,急忙把嘴里的呜咽声咽了下去,一个个像瑟瑟发抖的鹌鹑似的望着怀善。   怀善深吸口气,缓和了语气道:“如何解决这件事,贫僧已有对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福赐白着脸问:“大师,你不是说那个阵法还能坚持数月吗?为何这么早就失效了?”   怀善叹气:“他体/内的怨气越重,他的力量便越强,五十年下来,恐怕他和曾经大不一样。”   “怨气……”江福赐呢喃,他回忆起五十年前的桩桩件件,好似捕捉到了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怪了,难怪先是阿朱,再次江福赐,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轮到我们了。”   其他人闻言,眼中地恐惧深了一层。   一个女人流着泪问怀善:“大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怀善道:“在贫僧事成之前,等吧。”   顿了顿,又道,“以及,别轻易靠近那个院落。”   女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憋出一个好字。   怀善向他们交代了一些话后,便让大师兄和二师兄把他们送走了。   顿时屋内只剩下怀善和毓秀。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怀善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才抬眼看向毓秀,“说吧,邪神身上还发生过何事。”   毓秀早已被屋内沉闷的气氛压得喘不上气来,他挣扎了一会儿,到底没有选择隐瞒,而是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   包括他和邪神去集市那晚发生的事。   怀善安静听完,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才道:“毓秀,有一点你还不知,四房的阿朱并非妖怪所杀,不过是那只妖怪恰巧捡了漏,在墙外徘徊到饿极时碰到阿朱的尸体。”   毓秀一愣,下意识反驳:“可是邪神说……”   “妖怪擅长蛊惑人的心智,哪怕邪神被尊为神,说白了也是妖怪之一罢了。”怀善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局促不安坐着的毓秀,“我最后悔的便是当初心怀侥幸地把你送过去,没有任何用处不说,还害得你被妖怪蛊惑了心智。”   “师父,我没有被蛊惑。”毓秀也赶忙起身,他焦急地说,“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邪神或许和你们以为的不同,他说阿朱不是他杀的,有可能连四老爷的死也另有隐情。”   怀善没想到毓秀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隐忍的怒气逐渐爬上眉梢。 第19章 邪神(修)   怀善一巴掌拍到桌上,碰得茶杯里的水溅到他的手上,他恍若未觉,只是恼羞成怒地盯着毓秀:“你还说你没被蛊惑了心智,你听听你自己说了什么糊涂话!”   毓秀来到这个世界有些时日了,还是第一次看见怀善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真是又焦急又无奈,却也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怀善都不会听进去。   但很快,他便想到别的办法,于是和怀善商量道:“不如这样,师父,你让我去见邪神,我想亲自问他,我想他会告诉我答案……”   “毓秀!你竟然还想回去找他?”怀善喊完,顿时怒火攻心,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坐回椅子上。   “师父?”毓秀吓了一跳,想上前搀扶怀善,却被怀善扬手打住了动作。   怀善狠狠喘了两口气,才抬起微微泛红的眼看向毓秀,他的眼里有着愤怒、有着震惊、有着失望。   最后,那些情绪交织,化成一片冷漠和决绝。   毓秀站在原地,遍体生寒,一动也不敢动,但还是小声恳求道:“师父,我和邪神相处过一段时日,我感觉邪神并非江大人所说的那样是非不分,他有着自己的思想和判断,也许他所做的一切都有缘故,不管我的感觉对与错,我都想找他证实一下……”   可惜他的话没说完,再次被怀善打断。   “疯了,你真是疯了。”怀善歇息够了,才撑着桌子边沿站起来,“从今日起,你就在这里呆着,哪儿都不许去,等什么时候你恢复神智了,我再放你出去。”   说罢,怀善转身往外走。   毓秀见状,瞬间慌了。   他原以为怀善带他过来只是想询问邪神的事,他也按照邪神的话把该说的都说了,却不想怀善居然还要把他禁闭起来。   倘若他被关在这里,就更加见不到邪神了。   想到此,毓秀急忙走过去,甚至顾不上师徒间的礼仪,手忙脚乱地抓住怀善的袖袍:“师父,你就让我去见邪神吧,我很快回来,只要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我只要半个时辰就回来。”   怀善回过头,整张脸已是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满是悔恨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一时间心如刀绞。   若是早知道邪神会让他的小徒弟变成这样,他说什么都不会把小徒弟送过去,当初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竟然以为小徒弟能拖延邪神的动作,好为他争取时间。   都是他的天真,害了他的小徒弟。   怀善眼睛发酸,但并未理会毓秀的恳求,他扬声喊来守在外面的大徒弟和二徒弟。   “你们把他给我看住了,不要让他迈出这间屋子一步。”   “是,师父。”大师兄和二师兄齐声说完,赶紧上前把毓秀从怀善身上扯开了。   怀善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毓秀还想追上去,可是大师兄和二师兄把他按得死死的,让他连往前走一步都困难。   随后,他们硬是将他按回了椅子上。   毓秀有如天塌下来一般,嘴里还喃喃喊着师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怀善走远的方向,原本白净的脸颊早已涨得通红,那片红蔓延到了他的脖颈和耳朵,看上去有些吓人。   二师兄胸口发闷,张口道:“毓秀,你别怪师父,师父都是为了你好。”   毓秀转头看他,漆黑黑的眼睛里忽然间布满水雾,他嘴唇发抖,却始终没能吐出一个字,只能任由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涌出。   他哭得无声无息,一如他平日里的性格那般,若不是他们看着他,根本发现不了他在流泪。   仔细想来,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小师弟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不会反抗,即便知道搬去那院落后可能会丢掉性命,也老老实实地听了师父的话。   小师弟就像是一根杂草,默默无闻,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时间长了,他们甚至也感受不到他的喜怒哀乐。   可就在这一刻,二师兄感受到了浓烈的悲伤。   那股悲伤宛若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背脊上,如此重,压得他直不起背来,也压得他连呼吸一下都有些难受。   半晌,二师兄才挤出一句不算安慰的话来:“没事的,毓秀,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了。”   -   从这天起,毓秀就被关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屋子里的窗户都在后来被大师兄用木板钉死了,连外面的桂花树都看不清,更不可能从窗户偷跑出去了。   大师兄和二师兄尽忠尽职地遵循怀善的吩咐,轮流在门外站岗,哪怕只是听见毓秀靠近屋门的脚步声,都会立即警惕起来。   可惜毓秀开不了门,不得不趴在门上问道:“二师兄,你还在外面吗?师父什么时候来啊?我想跟师父谈一下。”   这几天,毓秀时不时就会恳求他们放他出去,或是让他见师父一面,起初他们还好言相劝,后来发现毓秀油盐不进,铁了心要替那个邪神说话,他们也就放弃和毓秀沟通的想法了。   这会儿听见毓秀恳求的声音,二师兄早已麻木,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说:“师父很忙,等他忙完自然会来见你。”   “二师兄……”毓秀还要恳求,却听得外面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不、不好了,小师父。”是一个仆人的声音,他跑得气喘吁吁,艰难开口,“出、出大事了。”   二师兄的脚步声立马拉远,似是向那个仆人走去了:“别急,慢慢说。”   “四夫人她……”仆人结巴了一下,声音里透着难以名状的恐惧,“她死了。”   “什么?!”   仆人三言两句地向二师兄大概讲述了一下情况。   自从四老爷死后,四夫人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不敢一个人睡,也不敢一个人呆着,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几个丫鬟伺候。   可就在不久前,四夫人在屋里午睡,伺候她的几个丫鬟在屋外打扫,迟迟不见四夫人醒来,便有两个丫鬟进去喊人,进去看见床上有一个隆起的被褥包,她们以为四夫人害怕躲进了被褥里,伸手把被褥包掀开一个角,结果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那个丫鬟也是胆大,居然直接把被褥掀开,只见四夫人的身体扭曲成一团地蜷缩在被褥里,一张脸正好朝向她们,不甘的双眼瞪得老大。   讲完后,仆人害怕得呜咽起来,他说怀善正在找二师兄,叫二师兄赶紧过去现场看看。   二师兄本来要走,转念想到屋里的毓秀,便吩咐仆人:“你帮我看着屋里的人,最好再找几个人来一起守着。”   仆人道了声好。   等二师兄走后,那个仆人果真喊了一群人来,并分成两批人把前门和后窗都守得死死的。   毓秀刚才隐约听见外面的谈话,但不清楚具体细节,他趴在门上,焦急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外面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毓秀问了半天,问得口干舌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些人应该是都以为他被邪神所蛊惑,对他如临大敌,怎么可能和他搭话?   意识到这点,毓秀不再做无用功,他回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随后索性躺到床上休息。   他本打算等二师兄回来再问,哪知道一连等了几天,二师兄和大师兄都没有再出现过。   倒是那群看着他的仆人始终守在屋外,并负责他的一日三餐。   随着时间的推移,毓秀越来越频繁地从那群仆人口中听见“死”这个字眼。   四夫人的死似乎只是一个开始,从那之后,府里接二连三有人出事,并且死状一个比一个恐怖。   那个小屋和阵法再也困不住邪神,江府的所有人像是回到了邪神刚被请来后的那几年,死亡的阴影如同一张巨大的幕布,从天而降地笼罩了整个江府。   那群仆人也越来越沉默,有时候在屋外一坐便是一宿,有时候没忍住失声痛哭。   “为何会这样,我不想死啊。”哭嚎声顺着门缝传进来,“我还有两个儿子要养,我死了,他们可怎么办?”   “谁想死呢?还死得那么惨。”另一个人声音沙哑地说。   “你说我们现在逃出去行吗?”   “逃?我们往哪儿逃?整个清怀城就这么大,难不成你想往山上逃?”那个人绝望道,“而且你忘记大少爷的下场了吗?他才被老爷送出去不过三天,残缺的尸体就横在老爷屋门口。”   话音落下,再无人说话,   落针可闻的沉寂中,压抑而又痛苦的呜咽声逐渐传开。   至于被关在屋里的毓秀,则彻底成为了一个透明人。   秋天过去,冬天到来。   天气慢慢变冷,窗外的桂花香也慢慢消散在季节的变化中。   虽然毓秀看不见外面的变化,但能感受到温度的下降,他让外面的仆人给他找了几身稍厚的衣裳穿上。   往日尚有阳光,屋里还有些光亮,如今天空阴沉的时候居多,屋门被锁,窗户也被木板钉死,屋里暗沉得只能看见桌椅和床的轮廓。   毓秀拿出蜡烛点上,昏黄的烛光填满整间屋子。   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又准备回到床上躺着。   结果他刚躺下,就听见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可是还没到饭点呢。 第20章 邪神(修)   毓秀意识到来人应该不是平时给他送膳食的人,便立即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下床穿好鞋,扭头看去,只见刚才开门的人已经走了进来。   居然是两个熟悉的人!   “大师兄!二师兄!”毓秀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急忙走过去,“你们可算来了。”   说完,他已是紧紧抓住了二师兄的袖袍,像是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两个师兄就会转身离开。   不过两个师兄看上去都没有很快离开的意思,甚至二师兄手里还端着放了吃食的托盘,二师兄想挤出一抹笑容,却失败了,只能艰难地扯了下嘴角:“毓秀,好久不见。”   可惜毓秀连客气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张口便问:“二师兄,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闻言,二师兄再也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沉下来,低声说:“不容乐观。”   毓秀很想问邪神呢,但他知道,若是他这样问了,两个师兄肯定会认为他依然被邪神所蛊惑,更加不会向他透露分毫。   于是他不得不把那股要冲破胸腔的念想压下去,转而问道:“师父呢?师父如何?”   “师父还好,只是他目前在专心布阵,抽不出身来看你。”   “布阵?”毓秀面色一怔,尽管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可还是不甘心地问了出来,“师父他布什么阵?”   二师兄还未开口,大师兄冷言冷语地回答了他的话:“自然是对付那个邪神的阵。”   随后,大师兄从二师兄手里拿过托盘,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前,把托盘往桌上一放。   “过来用膳,完后我们有事跟你说。”大师兄的语气很不好,虽说以前他惜字如金,很少和毓秀说话,但绝不会像此时这样态度恶劣。   而且他从头到尾都在避开毓秀的目光,倒像是在用恶劣的态度掩盖其他。   毓秀敏感地从大师兄身上察觉到了异常,他走过去,没有动托盘里的碗筷,只是紧紧盯着大师兄:“大师兄,你们要跟我说什么事?”   大师兄却说:“先用膳。”   毓秀摇了摇头:“我还不饿,你们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吧。”   “我说了,先用膳。”大师兄蹙起眉头,不耐地把托盘往毓秀的方向推了推,“等你用完再说。”   毓秀是真的吃不下,他只想知道邪神的消息,他想知道邪神如何,想知道邪神是否还在那个院落里,还想知道邪神皮肤下游走的黑线是怎么回事……   太多太多的疑惑一层一层地堆积在他心头上,沉甸甸地压着他。   他不愿回想这两三个月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度日如年,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然而大师兄比他还要坚持,见他不为所动,便笔挺地站在桌前,似是要和他僵持到底。   二师兄见状,上前劝道:“大师兄,不如……”   大师兄一眼看过去。   二师兄被大师兄凌厉的眼神看得背脊一僵,顿时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最后是毓秀先败下阵来,他拉开椅子坐下,把托盘挪到自己面前,端起碗筷沉默地吃起来。   二师兄在他对面落座,大师兄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毓秀吃得很快,大口大口地把饭菜往嘴里塞,与其说是用膳,更像是在完成任务。   对他而言,饭菜早已没了味道。   他恨不得化成一阵风飘出这间屋子。   毓秀几乎把脸埋进碗里,自然注意不到对面二师兄复杂的表情,二师兄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欲言又止。   但在大师兄三番两次的眼神示意下,二师兄不得不开口道:“毓秀,你可知五十年前师祖布下的阵已废,如今再也没了能困住那个邪神的东西,他肆意杀虐,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夺走了不少人的性命。”   毓秀不知二师兄为何忽然提起这个,不过当他听见“邪神”两个字时,身体下意识一震,随即漆黑的眼眸里瞬间有了神采。   他猛地抬头看向二师兄,拿着碗筷的手还僵硬在半空中,他张了张嘴,终于问出那句压在心头两三个月的话:“邪神他……如何了?”   “他好极了,无法无天,无人匹敌。”二师兄嘲讽地笑了笑,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毓秀,你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想着念着的邪神,他明知你在这里,不仅不来看你一眼,还在外面滥杀无辜,都说他是神,我看他和那些吃人的妖怪没有任何分别。”   说着,二师兄闭了闭眼,逼迫自己压住已经涌上来的恼怒。   他回想起这两三个月来发生的种种,只觉耳边嗡嗡直响,攥紧衣袍的手也忍不住地发抖。   而他对面,毓秀则是表情呆滞地愣了许久。   尽管他早就知道那些人的死和邪神脱不了干系,可是亲耳听见二师兄说出这番话,他的脑袋还是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   半晌,他才慢慢放下手里的碗筷,喃喃道:“我要去找他。”   “你还想去找他?”二师兄诧异了一瞬,但他似乎料到毓秀会这么说,比起诧异,眼里更多的是压抑的怒火,“我都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你竟然还放不下他,看来这两三个月的闭关思过也没让你思出什么名堂来。”   毓秀心中焦急,不想再和两个师兄纠缠,他飞快地站起身,椅脚在他的动作下往后滑去,摩擦地面时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要亲自问他,我要听他怎么说。”   “毓秀!”二师兄也连忙站起身,他大声喊住毓秀。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再也没有刚才的犹豫,而是多出一些坚定和决绝,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毓秀,仿佛要把毓秀看穿,连说话的语气也冷了下来:“师父说得没错,你真是疯了,就算把你关上一年半载也无济于事。”   毓秀转身的脚步一顿。   对此,他一直愧疚不已,可他也无法做到因为愧疚就继续留在这间屋子里,他只能低声说了句抱歉。   二师兄冷道:“他可是邪神,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你以为他会听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的话?”   毓秀微怔,随后垂下眼睑:“我试试。”   “你简直痴心妄想。”二师兄说完,倏地话题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你不用浪费功夫去找他了,这件事快要结束了。”   “什、什么意思?”   “不出两日,师父便能布完阵,那个阵法以人为眼,以血为祭,到时饶是那个邪神有通天的本事,也无可奈何,等他消散,哪怕清怀城再如五十年前那般被妖怪侵害,也好过他日后吞噬一切。”二师兄声音渐沉,最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他不过是一个容纳怨气的容器罢了,还能掀翻天不成。”   听到这里,毓秀完全糊涂了。   什么容纳怨气的容器?   二师兄的意思是邪神是个容器?   他之前貌似听怀善提起过怨气的事,只是当时的他并未多想,此时想来,忽然发现邪神身上有着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但他没打算问两个师兄,他已经等不及去问邪神了。   不管是什么事,不管是好的坏的,他都只想从邪神口中知道答案。   可是他刚转过身,就被大师兄死死按住了肩膀。   二师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毓秀,我们原本想你留下,但是依你现在的状态,只怕会帮着那个邪神对付我们自己人,我们留不得你了。”   闻言,毓秀心中大惊,不祥的预感如浪潮般淹没了他,他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要往外跑。   谁知大师兄的动作比他还快,按住他肩膀的手陡然前伸,手臂一弯便搂住了他的脖子,并将他往后带去。   “大师兄……”毓秀的话还没说出来,一张雪白的帕子覆盖在了他的脸上。   大师兄用力捂住他的口鼻。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药味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鼻孔,强烈的窒息感像巨山一样倾倒下来。   毓秀心生绝望,下意识拼命挣扎。   不……   他还要去找邪神,他还要听邪神解释。   不行。   他硬生生熬了两三个月,好不容易熬到那扇无门打开,他一定要出去。   可是大师兄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另一只手像是要把他的脖子勒断,他剧烈喘气,胸腔起伏不停,很快,他连挥舞双手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他宛若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没了动作。   黑暗包裹住他。   在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他听见大师兄轻轻说了句抱歉。   -   自从府里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后,便有很多人陆陆续续地搬出府。   江福赐不知道其他搬出府的人是什么下场,他只知道他儿子被他送出去不过三天,残缺的尸体就悬挂在了他的屋门外。   他永远记得那天清晨,他打开屋门,结果冷不防撞上一张苍白冰冷的脸。   他吓得险些呼吸骤停,踉跄后退,随后看清那张脸是自己儿子的脸——他儿子的脑袋悬挂在屋门正中间,一双眼被极度的恐惧撑大。   由于他不小心撞到了那颗脑袋,那颗脑袋正在前后左右地摇晃,那双眼却是直直瞪着江福赐。   江福赐腿脚发软,瘫到地上,捂着胸口,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第21章 邪神(修)   因此,江福赐直接放弃了搬出府的念头,索性成天跟在怀善左右,放眼整个清怀城,也只有怀善周边最安全了。   但邪神的杀戮没有停止。   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加,大家躲的躲、逃的逃,原本热闹的江府肉眼可见的萧条下来,甚至于伺候江福赐的仆人只剩下三四个年迈得走不动道的老仆。   然而这只是府内的情况罢了。   府外和府内几乎是天差地别,百姓们不知道江府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城主江大人很久没有露面,所有事务都交予副城主张大人处理。   而且江府大门紧闭,源源不断地有人从里面搬出来。   那些搬出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些精神失常,只要问起他们身上出了什么事,他们就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嘴里神叨叨地说着什么。   凑近听,才能听清楚他们喊着饶命。   不过江大人也不知道外面已经有了关于江府的风言风语,还想再从外面找一群仆人进来。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怀善,却被怀善制止了。   连续数月的辛劳让怀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脑袋上冒了一层青茬也来不及处理,他面颊微陷,两眼越发浑浊,即便在说话时也掩盖不住浑身散发出来的死气。   他对江福赐说:“阵法已经布好,只需等到明日,贫僧便可结束这一切,在此之前,不要牵连更多无辜者进来。”   江大人愣了下,紧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狂喜之前,长时间的等待在慢慢消磨他对生的希望,身边人一个个的死亡让他沉浸在无限恐惧的泥沼里。   突然有一天,阳光透进来,他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事实证明,天无绝人之路。   他有救了!   他不用像其他人那样凄惨的死在那只妖怪的手里了!   江福赐眼里溢出激动的泪水,他来不及擦拭那些泪水,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怀善的手:“谢谢你,大师,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江家人真是无以为报……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明日便是十五月满之夜,也是他五十年前诞生的日子,他的力量将得到最大程度上的削弱。”怀善抽出手,深深看了眼江福赐,“明日戌时,天光渐暗,我要你作为阵眼启动阵法。”   闻言,喜悦的表情就那么僵在了江福赐脸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傻傻地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指着自己说:“我?”   “对,你。”   “为何是我?”江福赐忍不住拔高声量。   作为阵眼启动阵法,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这绝非好事,稍有不慎还会丢了性命,他本来就想苟活下来,这么做的话,他数月来的忙碌和恐慌又算什么?   怀善似乎料到江福赐会是这种反应,也不诧异,沉着脸说:“因为你是清怀城的城主,因为你是江家的家主,因为你是他的目标之一。”   怀善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地传入江福赐耳中,如此现实且一针见血的话犹如一根根尖刺般扎在江福赐心头。   江福赐瞬间破了防,他脸色骤白,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最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怀善并不心软,接着说:“因为死掉的都是和你们江家有关的人,因为你是他生前最为护着的亲弟弟。”   “……”江福赐说不出话来,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些理由够了吗?”   “我……”江福赐眼里再次蓄满泪水,但不是刚才那欣喜的泪水,他抬起脸,任由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流下,他极力压着恐惧的情绪,哽咽道,“我不想死啊,大师,我当年又没做错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决定,他自己找上你师父,他自己选择死亡,他自己想要被炼成容纳怨气的容器,他心怀百姓,甘愿为了百姓们忍受五十年的折磨,凭什么在五十年后把怨气都发泄在我们身上?我们也是无辜的啊,更、更何况我们还是他的亲人!”   说到后面,江福赐从椅子上滑落,他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哭嚎。   “百姓们都敬他爱他,五十年前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要为他修建一座铜像,他要的不就是这些吗?如今他都如愿以偿了,他还想要什么?!”江福赐跪爬到怀善脚下,他身居高位了几十年,也端了几十年的包袱,可现在为了苟活,连城主的尊严都不要了,卑微地抓着怀善的衣袍,“大师,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去启动那个什么阵法,你放过我好不好?江家还剩那么多人,我重新给你找个人来。”   怀善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江福赐,光影打在怀善的脸上,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但江福赐感受得到——   怀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冷漠的、嘲讽的、甚至轻视的……   怀善连碰都不想碰他,动手扯开了被他抓着的衣袍,后退一步,冷声道:“明日戌时,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江大人可别忘了。”   说罢,他没给江福赐开口的机会,转身走出了书房。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江福赐一个人,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   江福赐宛若失去提线的木偶一般呆在坐在地上,许久,他才重重地抹了把脸,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没有在书房里逗留,而是疾步走出书房。   书房外面便是一个小花园。   往日这个小花园时常有人打理,一草一木,郁郁葱葱,满眼翠绿看得人心旷神怡,如今没人打理,不过短短两三个月,已是杂草丛生,石板小径上落满了枯叶,就这么看着,竟生出一种荒凉感。   其实不只是小花园,府内的大多地方都因为长时间没人打扫而布满尘土和蛛网,只有小部分还有人活动的地方有仆人每隔四五日打扫一次。   江福赐穿过小花园,沿着小花园后面的回廊向右走。   他越往前走,入眼的景色越破败,这里连打扫的仆人都没有,每走一步都能扬起一阵灰尘。   灰尘的颗粒飘散在空气中,呛入江福赐的喉管里,江福赐眉头紧拧,抬手捂住鼻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里了,若不是怀善说了那番话,哪怕住在这里的老家伙死了,他也不会来看一眼。   走出回廊,来到院前,他径直走向左边的屋子。   进去就看见一个仆人靠在躺椅上打盹,听见他的咳嗽声,仆人猛然惊醒,吓得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老、老爷,你来了。”   江福赐刚才哭得厉害,这会儿眼睛还肿着,但是和他阴沉的脸色比起来,红肿的眼睛也就不算什么了,他瞥了眼仆人:“那个老家伙呢?”   仆人战战兢兢:“太老爷在里屋呢。”   江福赐道:“出去。”   仆人诶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走进里屋,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其他难闻的异味,江福赐下意识往后仰了仰,眼底流露出来的全是厌恶。   屋内门窗紧闭,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只有一盏烛台照明。   烛光照在江福赐没有表情的脸上,他迈开步子走到床边,垂眼看着躺在床上似乎没了声息的老人。   虽然老人还活着,但是有气进没气出,光是勉强睁眼的动作就让他费了很大的力气。   “爹。”江福赐轻轻喊了一声,没带多少感情,他说,“你不是一直想见你的大儿子吗?”   闻言,老人竟然像是受了刺激般倏地瞪圆眼睛。   老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张着嘴,想说话,却只能挤出两个颤音。   “省省力气吧,既然说不了话,就听我说好了。”江福赐说,“五十年期限将到,怀善已经布好阵法,只要等到明日,把他引出来,就能让他从此消失,至于接下来,我也安排好了下一个容纳怨气的容器,到时候又能保我们清怀城五十年平安。”   有了对未来的憧憬,江福赐如死灰的面上难得浮现出一抹笑容,他看着老人,眼里逐渐被癫狂覆满。   “虽然阵法布好了,但是还差一个阵眼,而那个阵眼——”他停顿片刻,才道,“就是你。”   老人猛吸口气,气得挤出一个字来:“你……”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高兴吗?”江福赐蹲下身,目光从老人憋得发青的脸上扫过,“哪怕摔成这样,在床上躺了几十年,也日夜念叨着他,这下你可以亲自向他道歉了。”   江福赐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在老人耳边说,“为你当初在他茶水里下毒的事向他道歉,看他是否原谅你。”   老人浑身一颤,一口唾沫喷到江福赐脸上,他恶狠狠地瞪着江福赐:“你……你这个不孝子……”   江福赐沾了满脸的唾沫,恶心得险些呕出来。   他噌的起身,用袖袍擦拭脸上的唾液,恨不得把脸擦下一层皮来。   等到明日就好了。   他要亲眼看着这个老东西死在江恩临手里! 第22章 邪神   翌日,许久未放晴的天空仍旧一片暗沉,连带着天边那条飘浮的绿色光带也变得黯淡了不少。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   到了戌时,深浅不一的蓝逐渐从天边蔓延过来,光线一点一点地被收回,不多时,已有启明星在绿色光带旁若隐若现。   怀善的阵法布在整个江府最为中心的位置,也是江福赐所居住的院落东边的空地上。   这片空地上本来养了花种了树,但是为了方便怀善布阵,江福赐特意让人把那些花草树木都拔了。   四面的房屋将天空围成一个“口”字,仿佛把他们连人带阵的困在其中。   江福赐想起小时候听长辈说,“口”字中间加了个人,便是“囚”,当时他还无法理解这句话,如今站在阵法边上,只觉得强烈的窒息感遏住了他的喉咙。   用时快三个月,怀善才布好这个阵法。   这个阵法看上去略显简陋,简单来说,就是把不同的法器摆放在不同的位置上。   不过江福赐很清楚,这里每一个法器的摆放位置都经过了怀善的仔细确认和试验。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一丁点的差错就能让他们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也能让他们和唯一消灭邪神的机会失之交臂。   因此怀善不敢马虎,手里提着灯笼,还在检查每一个法器。   他们四面的房屋外都有一条长长的回廊,每个回廊相互连接,回廊边的屋檐下每隔三尺便挂了一个红灯笼。   淡淡的红光驱散了空地上的夜色,落在金属制成的法器上,折射出诡异的光点。   到了此时,江福赐难免感到紧张和害怕,同时,又一股有名为兴奋的情绪丝丝缕缕地从他心间漫上来。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他再也不用体会被江恩临支配的恐惧了。   江福赐攥紧手心,眼睁睁地看着怀善检查完法器,又抬头看了眼天色后,转身对他招了招手。   然而他并没有挪动脚步。   怀善不悦地开口:“江大人,切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闻言,江福赐反而往后退了退。   他退到一盏红灯笼下面,红光笼罩了他的脸,把他的表情衬得有些狰狞,他说:“大师,我是清怀城的城主,此事过后,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我去收拾,原谅我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江大人?”怀善意识到江福赐这是要临阵脱逃,惊讶过后,怒火丛生,“阵法已成,你竟然在这个时候反悔?机会仅有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你可想好了?难道你要弃江家和清怀城的百姓们于不顾吗?”   面对怀善火冒三丈的指责,江福赐丝毫不恼,他抬起手往下按了按,连说了好几声大师息怒。   “大师放心,在此之前,我已经找到足以代替我的人,而且以这个人作为诱饵的话,其作用比我作为诱饵更大。”   江福赐说完,拍了拍手。   他身后右侧的暗影里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声音渐响,一个仆人推着木椅走出来。   木椅上坐着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老人歪着脑袋,眯着眼睛,连说话都费力气,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却是紧紧蜷着。   怀善仅用一眼,便认出了老人的身份,这下,他再也无法保持镇静,看向江福赐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以及不可思议。   这个人为了自己,竟然心狠得把年迈且重病到不能下地的父亲推出来……   这个人还是曾经那个品行端正、廉洁无私、甚至不顾自己安危去救那个出城采摘草药却遇上妖怪的孩子的城主吗?   自从邪神现身以来,江福赐越来越偏离曾经的形象。   穷形尽相。   丑态百出。   直到此时此刻,真令人作呕。   明明怀善已经把所有想法通通表现在了脸上,偏偏江福赐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甚至腆着脸开口:“大师,就事论事,我爹才是最适合的阵眼,我也是经过了我爹的同意才把他带来。”   见怀善不动,江福赐又道:“大师,我们何时开始?”   怀善指着江福赐,气得声线都在发抖:“我们说好由你作阵眼,你却把你父亲推来,真是好一个孝顺的儿子。”   “大师,你有所不知,他最恨的人是我爹……”   江福赐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在余光中瞧见大片的黑宛若铺开的墨水一般在被围成“口”的夜空中蔓延。   天边的绿光和繁星都被遮挡。   只是眨眼间,那片黑覆盖了夜空。   冬天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脸上犹如有细细密密的针在扎,风中夹杂着令人忽视不掉的血腥味。   尽管这两三个月来,府内死了许多人,江福赐也闻惯了血腥味,可当这血腥味像巨网一样沉下来,他还是没忍住胃液翻滚,捂住脖子,痛苦地发出干呕的声音。   他来了。   江恩临来了。   江福赐的两条腿都在打哆嗦,若不是扶着旁边的柱子,也许他这会儿已经瘫到地上了。   另一边的怀善也是脸色骤变,掐指一算,道了声糟糕,险些误了时辰。   他握紧手中佛珠,转头看向江大人,沉声道:“江大人,事不宜迟,快过来。”   “来、来了。”江大人应完,居然冲着仆人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太老爷推过去!”   仆人立即把老人往阵法中间推。   怀善看着这一幕,眼都红了:“江福赐!”   “大师啊,你就让我爹做阵眼吧,反正我爹卧病在床几十年,大半身子都入土了,也不差剩下几年可活。”江大人躲在柱子后面,双手合十地哀求。   “你当真要如此不孝吗?!”   “我别无选择……”江福赐哭了起来,可他的眼泪更像是鳄鱼的泪水,只让怀善感到无比厌恶。   就在怀善犹豫的一瞬,遮挡了夜空的黑雾又沉甸甸地往下坠了几分,离得近了,才看清黑雾在疯狂翻腾。   怀善闭了闭眼,不得不迫使自己静下心来,他把灯笼放到脚边,极快地拨动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身前凝聚,摆放在各处的法器受到那股力量的影响,外表逐渐泛起一层金色的光。   金光的范围迅速扩大,连成一片,像是一层金色的轻纱飘浮在空地上方。   若是从上方看下去,便能看见金光连成了一个方阵,怀善在方阵中,木椅上的老人在方阵的阵眼上。   老人睁大眼睛,愣愣望着那片黑雾,身体抽搐般地颤抖。   怀善突然咬破左手食指,源源不断的鲜血溢出,蜿蜒着爬满了他的手,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猛地睁眼,呵道:“开!”   顷刻间,空地上狂风大作。   回廊上的江福赐和仆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砰咚一下撞上房屋的墙壁,身在阵中的怀善和老人却分毫不动,只有衣袍随着风呼呼作响。   怀善拨动佛珠的动作并未停下,但没再闭眼,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黑雾。   “想来你也是聪明,知道一下子吞噬那么多人会控制不住体内的怨气,才有意拖长时间,让自己保持清醒。”怀善的口吻里有着怜悯,“可惜五十年已到,今日一过,你再也容纳不下多余的怨气,容器破碎后,你只会变成失去理智的妖怪,况且你身上拿了如此多条人命,这世上已经容不下你了。”   怀善算好了时间,等他把话说完,狂风正好将所有黑雾吸入。   可是他话音落下许久,那片黑雾仍旧在疯狂翻腾,但也只是翻腾而已,剧烈到吹掀了四面屋顶的狂风没有对黑雾造成丝毫伤害。   甚至于,黑雾的颜色比刚才更浓、更重,在缓慢地往下压。   怀善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   他的阵法怎么会没用?   这时,黑雾凝成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面容,但能看清那个身影低下头,似乎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怀善。”那道声音有些沙哑,却吐字清晰,“这是我们自家的事,只要你不多管闲事,我便答应你,我不仅不会伤害清怀城的百姓们,今后还会继续庇护他们。”   怀善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邪神竟然还没失去理智,明明五十年的期限已过……   难道是他算错了?   他飞快掐指,随即脸色惨白。   他没有算错。   直到今日戌时,正正好好的五十年。   那是哪里出了差错?明明每一步都在他的计划内,为何结局和预想中的截然相反?   怀善心中焦灼,顿时胸口一痛,他皱起眉,喉间尝到了些许腥甜。   “大师,你不要听信他的话,他分明是想迷惑你收了阵法,你的小徒弟已被他迷惑,你不要也步了后尘啊!”江福赐慌乱的声音从旁传来,“他已经杀红眼了,要是没了你的阻碍,整个清怀城将成为人间炼狱啊……”   话音未落,最后的“啊”猛然扬起,变成一声刺耳的尖叫。   怀善急忙转头,只见那个仆人被不知从何处来的黑雾包裹。   仆人在黑雾拼命中挣扎,但发不出一点声音,不多时,他的身形越来越矮,很快化为一摊血水。   江福赐盯着那滩还在流动的血水,一屁股栽到地上,他在血腥味中嗅到了骚臭味,怔愣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吓得失禁了。   “不急,还没轮到你。”邪神讥讽地看了眼江福赐,随即转向怀善,“可惜了,你精心布下的阵法在我这里不起丝毫作用,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怀善捂住胸口,嘴里的血从两边嘴角溢出来。   邪神道:“你把小和尚藏去哪里了?”   闻言,怀善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他蓦然咧嘴大笑:“他死了。”   邪神没说话,翻腾的黑雾肉眼可见地愈发疯狂起来。   怀善走到老人的木椅旁,挺直脊背,重新拨动佛珠:“你以为只有你能看出来我那小徒弟的身体被外来野魂所占吗?”   他轻蔑地笑了笑,又道,“就因为他占据了我那小徒弟的身体,才无意间在诵经时放你提前出来,就因为他心志不牢,才如此轻而易举受你蛊惑,就因为他的到来,才让你嚣张了数月,你觉得我还会留他性命吗?”   说罢,是长久的沉默。   “你……”邪神喃喃开口,“你杀了他?”   怀善没有回答,两眼死死盯着邪神隐藏在黑雾中的身影。   不知为何,邪神忽然自嘲地笑出声:“是我错了,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你无法发现他的身份,以为你会护着他,以为把他交给你就不会被我吓到,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我只是担心他害怕我,也担心我控制不住地伤害到他……”他的声音渐低,最后只是麻木地重复那几个字。   随后,他的身影慢慢埋没进黑雾里。   怀善见状,趁机扯开佛珠,将珠子向四面扔去。   他左手十指并拢放于胸前,垂眸凝神,正要发力,谁知听见珠子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   他满脸惊骇,左右一看。   那些珠子居然没有同往常那样悬浮在半空中,而是纷纷落地,摆放在各处的法器也失去了金光,沦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件。   下一刻,狂风骤然加剧,慢慢形成卷,将所有黑雾卷入其中。   黑雾没有就此消散,它们像烟花一样炸开,紧接着以铺天盖地之势淹没了整个世界。   怀善从未见过如此情景,下意识伸手把老人挡在身后,他感觉到老人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袍。   转过头,只见老人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怀善弯腰凑近,便听得老人十分艰难地在他耳边喘道:“是、是我们错了……恩临并非死于自杀……他、他是被我们害死的……我糊涂听了江福赐的话,在恩临茶水里下了毒……我以为、以为恩临能走得不那么痛苦,却不想江福赐那些畜生,他们、他们……”   话没说完,老人脖子一歪,就这么没了气息,他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很圆。   这是死不瞑目。   怀善慢慢站直身体,再看着淹没了他的黑雾,听着江福赐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江家人骗了他五十年,也骗了他师父五十年,他师父直到死都不知道江恩临是被这些江家人害死的。   难怪这个阵法对江恩临无用,难怪江恩临死后怨气如此大,难怪江恩临能完全吸收所有怨气。   容纳怨气最好的容器是惨死之人的魂魄,死后怨气越重,形容的容器便越完美。   怪他这几十年来被猪油蒙了心,被江家人的谎言骗得团团转。   都是报应啊!   怀善坐到地上,眼睁睁看着黑雾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来。   他轻轻一笑。   幸好他还有些私心,提前把三个徒弟送走了,等他死后,即便邪神掘地三尺,或是将整个世界翻转过来,也永远无法找到毓秀。   就当是作为补偿,补偿他曾经把毓秀送到邪神身边。   与此同时,江府外面聚集了大量的百姓。   “你们看见没有?上面是什么东西啊?好像是会动的雾,我从未见过这么黑的雾。”   “不会是城主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吧?我们要敲门问问吗?”   “等等!你们看那些雾,朝着我们来了!”   “什么味道,好难闻……这是血腥味吧?!”   “天!外跑!”   “啊——” 第23章 邪神   十月的天气真是变化无常。   晌午还是艳阳天,临近黄昏时分时,忽然天光大暗,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起初雨势不大,只是绵密的小雨,毓秀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把晾在柴房前那片空地上的萝卜收进屋里。   他前脚刚抱着最后一堆萝卜进屋,后脚就听得雨势骤然加剧,瓢泼一般,砸得地上和屋顶上噼里啪啦地直响。   雨幕遮挡了最后一点天光,这才戌时,屋里已经暗得看不清脚下的地面。   毓秀摸着黑把萝卜放到桌上,又摸索到木柜前,拉开最上面那层抽屉,拿出一支蜡烛。   很快,暗黄的烛光填满这间不大的屋子。   这里本是柴房旁的一间空屋,以前被他们师徒拿来当仓库用,后来毓秀把不要的东西都搬了出去,从里到外地将屋子打扫了一遍,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会用到的木柜和桌椅都搬了进来。   自那之后,毓秀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   可惜他的床太大太重,尝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挪动位置,无奈之下,他只能在屋子角落打地铺。   他的屋子左边是柴房,右边是膳房,对面是灶房,四间屋子正好形成一个小的四合院。   这个小的四合院便是毓秀两年来的主要活动范围。   倒不是他喜欢住这里,而是这里接近清怀寺的中心,并且在清怀寺最大的佛堂后面,想来应该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毓秀拿下沾满雨水的斗笠和蓑衣,在门边抖了抖雨水后挂到墙壁上,他看了眼对面被雨幕模糊得看不清的灶房,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入秋以来的第几场雨了。   反正在他的记忆中,天气越来越反复无常,尤其是今年,不久前还连续下了四五天的冰雹,以至于他不得不一直躲在屋里足不出户,靠着之前剩下的几个烤红薯充饥。   感觉这场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看来他今天又吃不到晚饭了。   不过即使没有下雨,他的晚饭也就是在灶房里清炒两个小菜罢了,连米饭都没有。   他被困在寺庙里整整两年,米面早已吃完,若不是以前他们师徒便有开地种菜自给自足的生活习惯,恐怕他撑不到现在。   毓秀关上屋门,借着烛光把桌上的萝卜全部放进竹筐里。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随后吹灭蜡烛,摸着黑走到角落的地铺前坐下。   他不敢熟睡,连外衣也没脱,只是将就地裹着被子,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外面的雨不知下了多久。   毓秀又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   他梦见两年前还在山下的江府里,他坐在邪神屋外的回廊上吃饭、歇息、和邪神聊天,又梦见他被两个师兄带回寺庙里,两个师兄把怀善屋里的法器都拿了出来,在寺庙里布阵,隐藏了他们的气息,也让外面的妖怪不得进来。   林林总总,桩桩件件。   这些事在两年后的梦里依旧清晰。   毓秀醒来时,两眼放空,在黑暗中怔愣许久,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身在如何。   这时,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当初两个师兄没有在寺庙里待多久,他们早有打算,把他安顿好,便偷偷下山去找怀善了。   他们似乎猜到此趟凶多吉少,趁夜离开后,留下书信叮嘱他不要随意乱跑,没了他们的保护,他只会成为满山妖怪的盘中餐。   若是他们和怀善平安度过这一劫,完事后自会回来,若是他们不幸死亡,他只能独自在寺庙里蹉跎剩下的时光。   其实两个师兄知道这对毓秀而言颇为残忍,寺庙里的存粮有限,蜡烛没剩多少,他们布下的阵法也不知能坚持到何时。   倘若他们没有及时回来,也许等待毓秀的下场要么是在寺庙里活活饿死,要么是被忽然闯入的妖怪吃掉。   可是他们没有选择,他们断不可能带着毓秀下山,让毓秀去见邪神。   书信的最后,大师兄写了一连串的抱歉。   他们实在无能为力。   可惜如今两年过去,怀善和两个师兄都了无音讯。   尽管毓秀每天都在盼着,可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个隐约的答案——怀善和两个师兄怕是凶多吉少。   还有邪神呢?   不知邪神如何……   想到邪神,毓秀忽然感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拧了一下,痛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发颤。   他裹紧身上的被子,慢慢蜷缩起来,用力抱着双膝,然而这样做丝毫没有让他好受一些。   十月的天气已经凉下来,加上最近多雨,地面总是潮湿,哪怕在屋子里,空气中的水分也多得令他窒息。   他打的地铺不薄,却始终透着凉意。   之前他只觉得身体冷,这会儿受了刚才那个梦的影响,他好像连心都是冷的。   他很冷。   冷得手脚冰凉,冷得身体都在抖。   虽然他看不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但是他能猜到自己的脸色必定难看得吓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凌晨两三更的样子,雨势才渐渐小起来。   毓秀左右睡不着,便爬起来去拿斗笠和蓑衣,他想看看菜地有没有遭殃,要是被大雨淋坏了,得早些采取补救措施才行。   谁知他刚推开屋门,冷不丁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   毓秀大惊,赶忙退回屋子,顺势轻轻关上屋门。   他把斗笠放到地上,裹着蓑衣靠到墙壁上,双手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可如鼓噪的心跳声宛若要顺着喉管溢出来。   有人来了。   不对,应该不是人……这里除了他之外,怎么可能还有其他人?   他搬到这里后,便在外面的地上摆放了许多用不上的法器,刚才的声音便是踢到了那些法器发出来的。   也就是说——   这个四合院里不只有他一个活物。   师兄布下的阵法这么快就失效了?明明他们说可以坚持十年,而且他白天巡查时没有发现一点异样。   这么想着的同时,毓秀果然听见一阵有意放轻的脚步声。   本来那声音极为轻微,只是外面还下着小雨,地上积了水,脚踩在水里难免产生动静。   毓秀屏住呼吸,听见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似是直奔这边而来。   他顿时头皮都要炸开了,赶紧摸到事先放在门后的木棍,双手握紧木棍,面朝屋门地慢慢后退。   这间屋子里没有多少摆设,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他感觉到自己的背抵到了桌子,于是站住脚步,在黑暗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屋门的方向。   接着。   仅是咔嚓一声。   原本落好门栓的屋门竟然十分轻易地就被推开了?!   毓秀见状不妙,先发制人地冲上前,用尽全力将高扬的木棍挥过去。   然而他的木棍还没落下,便被一只手稳稳抓住。   “毓秀?”一道陌生且苍老的声音响起,下一刻,余光中火光一闪,亮起的火折子递到了毓秀眼前。   毓秀这才看清楚,他面前站着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和尚,不过这个和尚很面生,还穿着和他们清怀寺大不相同的褐色衣袍。   和尚见他愣住,一边放下他的木棍一边问道:“你便是怀善的小徒弟毓秀?”   虽然妖怪有蛊惑人心的本事,但是它们还没有厉害到能凭空变出一个他素未谋面的人来。   毓秀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整张脸瞬间被惊喜覆盖,他赶忙点头:“是的。”   和尚道:“你收拾一下,今晚我们便带你下山。”   刚说完,有几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他们皆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看不清身材和长相,但从他们的行为中感受得到他们的匆忙。   “静慧大师,找到人了?”为首的人说,“那我们得快些离开了,阵法已破,此地不宜久留。”   和尚嗯了一声,转头对毓秀道:“去收拾吧。”   尽管毓秀在这里住了两年,却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他看那些人颇为焦急的样子,更加不好意思浪费时间,随便往包袱里塞了几件衣服便跟着他们走了。   下山的路很长,又刚下完雨,满地泥泞,很不好走。   静慧在前方带路,毓秀走中间,其余人全部跟在他后面,许是担心引来妖怪,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都在专心致志地走路。   毓秀满心疑问,在这个时候也只能苦苦憋着。   他们没走多久,静慧忽然在一处相对宽敞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扬起手对大家比了个手势,压低声音道:“我们怕是还要走两个多时辰才能抵达清怀城,大家已经走了一天,先歇息一下,养精蓄锐,等天亮了我们再出发。”   其他人早已疲惫不堪,因为静慧没开口,他们才一直强撑着,此时听了静慧的话,他们纷纷应好。   在野外生火容易引来妖怪,若是他们要在这里歇息的话,连火折子都不能用,只能摸着黑拿出几件衣服来垫垫。   毓秀的包袱里没带多少件衣服,经不起折腾,索性在树底下找了块稍微干燥的地方。   转头看去,静慧也靠坐在离他不远的树底下。   今夜没有一点星光,却胜在月光明亮,恍若一层银白的轻纱落下,他们都被笼罩在轻纱中,彼此的面容看得不太真切。   不过静慧还是察觉到了毓秀时不时投过去的目光,他知道毓秀想问什么,张口便道:“你师父在两年前便走了,但你两个师兄被我们救下,前几日才从昏迷中醒来,目前还在李大人的府里养伤,好在已没大碍。”   闻言,毓秀一下子僵住了:“你说我师父他……”   “死在了邪神手上。”   毓秀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怀善有朝一日会死在邪神手上,关键是邪神为何要对怀善下手?邪神的目标不是只有江家人吗?   他被困在寺庙里的两年间,清怀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毓秀张着嘴,好久才找回自己发涩的声音,“邪神呢?”   静慧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叹气:“你下山看看便清楚了。”   说罢,静慧似乎不想再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他叮嘱毓秀再睡一会儿,便把脑袋撇向另一边。   可毓秀得知了这件事,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的树林,内心始终无法平静——为怀善的死,也为邪神的变化。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从前的自己太单纯太天真,以为江府表面的平静能永远保持下去,殊不知平静底下早已暗潮涌动。   只是……   只是这个变化太过巨大,打得他措手不及。   好像他只是眨了下眼,整个世界便已天翻地覆,而他周围的一切也物是人非。   毓秀僵坐了很久,直到静慧又把脑袋转回来,静慧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还想知道更多的话,便跟我来。”   “啊?”毓秀看了眼其他人,见静慧已经起身,只得跟着爬起来,他小声问,“静慧大师,我们去哪儿?”   静慧没有回头,径直朝着树后走去。   毓秀赶紧跟上去。   他以为静慧走几步就会停下,谁知静慧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股脑地往树林深处钻。   “静慧大师?”毓秀停下脚步,下意识放大声量,“你就在这里说吧,不然走远了,他们找不到我们。”   结果静慧连他的话茬都没接,以有些扭曲的姿势回了下头,嘴里碎碎念道:“你走过来一些,我便告诉你。”   这下,毓秀清楚看见,静慧那双眼睛在夜里冒着幽绿的光,正贪婪地、直勾勾地盯着他。   “……”毓秀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拔腿往回跑,并扯着嗓子大喊,“静慧大师!”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猛然窜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只妖怪速度极快地追了上来。   毓秀真是痛苦极了……   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么倒霉,刚踏出寺庙就撞上妖怪,还被妖怪明目张胆地从静慧身边带走。   他不敢回头,一边狂奔一边大喊,生怕落后一步就会被妖怪抓到。   可是静慧他们好像听不见他的喊声,没有任何回应。   更可怕的是,他来时明明只走了几步路,那段路却陡然间被无限拉长,笼罩在月光中的树木密密麻麻,辨不清方向。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   就在毓秀以为自己即将被妖怪追上时,前方的树林不知何时被一片透不进一点光的黑色覆盖。   那是一片张牙舞爪的黑雾,疯狂地翻腾着、涌动着,仿佛有生命力一般。   毓秀猝不及防,一头扎进那片黑雾里。   黑雾瞬间淹没了他。   -   毓秀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江府,又过上了和邪神住在一个院落里的生活。   他梦中的邪神依然那么好脾气,由着他在庭院里胡乱折腾,也依然懒懒散散的,不喜欢走动,没事便坐在回廊上的花瓶旁发呆。   唯一不同的是,梦中的邪神没有戴那张白色面具,说来也是奇怪,毓秀知道邪神皮肤白皙、五官俊朗,偏偏看不清邪神的长相。   只要他睁圆眼睛认真去看,邪神的脸就会立马化作一团圣光,刺得他不得不挪开目光。   如此几番下来,他不甘心地放弃了。   算了,反正以前不知道邪神长啥样还不是过来了,只要有鼻子有眼是正常人的五官就行,不然哪天邪神心血来潮摘下面具,当真会把他吓一跳。   没想到邪神感受到了他的怨念,主动把脸凑过来,问他看清楚了吗。   毓秀被圣光刺得眼睛酸胀,索性闭上眼睛,嚷嚷着不想看了。   邪神轻笑两声,低头含住毓秀的嘴唇,含糊地说不想看就不看吧,感受最重要。   毓秀居然没拒绝,还疑惑地想什么感受?   紧接着……   他就感觉到了怪异……   有什么东西进进出出,前一秒还是眼睛又酸又胀,这一秒轮到某个难以言喻的地方又酸又胀了。   毓秀被这奇怪的感觉戳破了梦境,他慢慢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陌生的脸,但这张脸极为好看,五官轮廓清晰硬朗,较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流畅的下颌线看着有些眼熟。   至于怎么个眼熟法——   毓秀刚汇聚起来一些想法,下一刻就被撞得七零八落。   刚才在梦里只是隐约有些感觉,现在清醒过来,这种感觉瞬间放大,并且变得无比清晰……   对,就是这种又酸又胀的感觉。   当毓秀意识到自己和自己上方这个陌生男人在做什么时,大脑再次出现长久的空白,他甚至以为自己二次穿越了。   陌生男人没有停下,微卷的黑色长发顺势垂落到毓秀的胸膛上。   这个男人的皮肤极白,和黑发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定格在毓秀脸上,他看着面无表情,眼里却有着一片湿意。   半晌,毓秀才艰难地把自己思绪拉回来,他愣道:“江恩临?”   “嗯。”江恩临亲了亲他的嘴唇,“是我。”   “……”   毓秀的脚比大脑快,一个没控制住,把这个邪神踹下床了。 第24章 邪神   毓秀不知所措,条件反射性地拉过一旁的被褥,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成了粽子。   他连脑袋都躲在被褥里,只敢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惶恐不已地盯着邪神。   他想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也太迅速了吧!他们连恋爱都还没谈、连手都还没牵,就开始往炮/友的方向发展了?!   很快,毓秀又意识到了一件严重的问题——他刚才是把邪神踹下床了?   对……   他就是把邪神踹下床了。   因为此时此刻,邪神也是一脸懵逼地坐在地上,还好他身上披了一件黑色长袍,柔软的衣摆堪堪挡住某个尴尬部位,但精壮白皙的胸膛敞露了一大片。   只是邪神并没有怔愣太久,他从地上爬起来,随后便要往床上爬。   毓秀被邪神的动作吓得脸色骤变,赶紧往后挪,却很快碰到身后的墙壁。   他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邪神离自己越来越近……   接着——   邪神伸出手,连人带被褥地将他搂进怀里。   毓秀:“……”   他下意识想挣扎,无奈邪神的力气极大,将他搂得很紧,让他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不得不说,邪神这架势真是像极了抓着玩具不放手的三岁小孩。   当然,真正的三岁小孩可没有他这么危险。   “你、你松开一点,我快喘不上气了。”毓秀咳嗽了下,想拍邪神的背又不太敢下手,两只手就那么僵硬在半空中。   邪神没说话,好歹听话地放轻了力道。   毓秀挣扎无望,也就任由邪神这么搂着他。   于是两个人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   直到约莫一刻钟过去,毓秀见邪神仿佛要搂着他到天荒地老,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对了,我这是在哪儿?”   他只知道自己在一间屋子里,坐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屋内摆放着红木做成的桌椅和木柜,以及看着价值不菲的地毯和花瓶等。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但是屋内窗户紧闭,看不见外面的明与暗,只有数盏烛台燃着明亮的火光。   邪神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闷声回答:“清桂院。”   毓秀闻言一愣。   清桂院是江府里用来供奉邪神的院落,也是他两年前住过一段时日的地方,没想到时隔两年,他又回来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敲门声轻而缓,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敲门那个人的谨小慎微。   “大人。”门外那个人道,“江诚来了。”   毓秀皱了皱眉,他怎么听着那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然而邪神丝毫不动,好像没有听见那个人的声音似的。   那个人也很识趣,只把话说了一遍就安静下来了,不过毓秀猜测那个人应该没走,而是一直在门外等待。   毓秀还是轻轻拍了下邪神的背,小声说:“有人找你。”   邪神道:“嗯。”   毓秀问:“你不去吗?”   邪神沉默片刻,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毓秀:“那我去了。”   禁锢着毓秀的力量忽然消失,毓秀悄悄松了口气,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开,飞快地抬眸扫向邪神的脸。   邪神皮肤极白,却是病态的苍白,他似乎习惯了面无表情,眉眼间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和疏离。   以前毓秀时常好奇白色面具下面的脸。   如今白色面具没了,他竟有种恍恍惚惚不真实的感觉。   原来邪神长这样……   毓秀正要收回目光,谁知下了床的邪神蓦然转头。   四目相对。   毓秀顿时犹如被人揪住脖子的猫,浑身猛地一僵,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撇下目光,假装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他就看见了邪神下面没被长袍遮挡的部位……   刹那间,毓秀整张脸都烫得如火烧一般,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不久前发生的事。   偏偏邪神这个当事人还无知无觉,弯腰在他发间亲了一下后,转身要朝屋外走。   毓秀赶忙扯住邪神的衣袍,满脸惊恐地说:“你就这么出去?你不穿件衣服?”   邪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长袍,下一瞬,浓稠的黑雾从他身体里溢出来,将他包裹。   等黑雾散去,他已经衣着整齐。   毓秀:“……”   他一时半会儿不知是该惊讶还是该羡慕。   邪神走后,毓秀赶紧从被褥里爬出来,他未着寸缕,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胸口上布满了红印子。   红印子一路往下蔓延,甚至在腿根都能找到几个。   毓秀不忍再看,捂住额头,半晌也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他在屋子里翻找许久,都没有找到一件可以蔽体的衣服,而他原先穿在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所踪。   无奈之下,他打算去外屋看看。   谁知还没走出去,又听见一阵敲门声响起,紧随而来的依然是那道熟悉的说话声:“小师父,我们可以进来吗?”   刚才毓秀没有听出来,这会儿听对方喊了一声小师父后,他霎时反应过来——丁元?   门外的人是丁元!   毓秀又惊又喜,没想到两年后还能再见到丁元,他把被褥裹到身上,赤着双脚跑出去。   打开门。   外面站着的人果然是丁元,还有丁文。   两年不见,他们除了长高了些外,几乎没有其他变化。   “丁元!丁文!太好了,出了这么多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说着,毓秀已是眼睛发酸,视线也模糊了一片。   丁元和丁文也很高兴,但是他们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尴尬的表情逐渐爬上脸颊。   “若是你这会儿方便的话,我们便把洗澡水给你抬进去。”   听丁元说完,毓秀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们身后还放着一个木桶,桶里装了冒着腾腾蒸气的热水。   这些热水拿来做什么,无须明说,在场三个人心知肚明。   毓秀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   他看了看表情尴尬的丁元和丁文,又看了看那桶热水,这一刻无比想直接找条地缝钻进去。   最后,毓秀硬着头皮让丁元和丁文把热水抬进屋。   丁元和丁文进屋后就一下子变得十分拘谨,他们似乎不敢过多逗留,手脚麻利地把木桶抬到外屋中间,并布好清洁用的工具。   “我们在外面候着,有事的话,你喊一声,我们便能听见。”丁元说完,要和丁文一起退出去。   毓秀忙不迭喊住他们,挠了挠头,颇有些难为情地说:“我的衣服不见了,还要麻烦你们帮我找一套能穿的衣服来。”   丁元和丁文沉默了,两人对视一眼,依然是丁元嗫嚅着开口:“小师父,没有大人的吩咐,我们不敢自作主张。”   毓秀诧异道:“只是找一套衣服来,这也算自作主张吗?”   丁元又不说话了,但他的反应已经给出了答案。   这下,即便毓秀再迟钝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邪神故意把他的衣服拿走,就是要让他赤着身子没办法出门。   一时间,毓秀内心五味杂陈。   两年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也不长,怎么邪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他怎么没发现邪神还是个白切黑,这么损的招儿都能想出来。   毓秀没再为难丁元和丁文,让他们离开了。   过去两年里,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新长出来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这样在洗澡时倒是方便。   他洗澡向来用不了多久,这次也没有例外,不一会儿便从桶里出来,拿起帕子擦拭身子。   擦拭到一半时,他冷不丁瞧见手臂上有一条黑线迅速蜿蜒而过。   他动作一顿,差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可他确信自己没有看花眼,因为他两年前在邪神的皮肤上看到过同样的黑线,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邪神的手背和脖子。   这黑线怎么到他身上来了?   毓秀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屋里水蒸气太多的缘故,他的大脑和身体都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他回到床上躺着,裹在被褥里歇息了半天才缓过来,只是身体仍旧不舒服,好像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着。   期间,丁元和丁文轻手轻脚地进屋把水桶抬走了,到饭点时还送了两次膳食过来。   虽然毓秀没什么胃口,但还是裹着被褥坐起来把饭菜吃干净了。   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直到感觉有只略凉的手在抚摸他的脸颊,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一眼便看见邪神近在咫尺的脸。   邪神靠坐在他身旁,却是半撑在他上方,眉心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见毓秀醒来,邪神低头亲了下他的嘴巴,问道:“好些了吗?”   毓秀心想邪神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么熟练地做这些亲昵动作的,而且脸不红心不跳,只有他跟烤熟了的红薯似的。   邪神没等到毓秀的回应,忽然拿开抚摸着毓秀脸颊的手,随即往毓秀裹紧的被褥里钻去。   毓秀大惊,赶忙要把被褥攥紧,结果晚了一步,被邪神一把将被褥扯开了大半。   邪神抓住毓秀的手臂,抬起一看。   在明亮的烛光中,只见手臂的皮肤下有许多黑线游走,那些黑线仿佛在急切地寻找出口,看着有些吓人。   显然毓秀被吓着了,脸色发白,一动也不敢动:“这是什么?!”   邪神转头看见毓秀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这是我传给你的怨气,有它们在你身体里,妖怪不敢再随意靠近你。”   说着,他放下毓秀的手臂,“可惜你的身体暂时还没适应,也没很好的压制住它们。”   “……”毓秀急道,“那我该怎么做?”   邪神顿了顿,随后一本正经地吐出三个字:“多尝试。”   没过多久,毓秀便明白了邪神说的“尝试”是怎么个尝试法。 第25章 邪神   自从毓秀被困在这里之后,便感觉不到了时间的流逝。   等到在他皮肤下游走的黑线稳定下来,丁元和丁文才给他送来几套衣服,但都不是和尚穿的素袍,反而花花绿绿,上面还有精致的刺绣。   尽管毓秀有些不适应穿这么张扬的颜色和款式,却也别无选择。   穿上衣服和鞋子,他终于能够踏出这间屋子。   丁元告诉他,现在距离他住进清桂院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临近年底,天气越来越冷,估计再过不了几天就要开始下雪了。   听见下雪两个字,毓秀惊讶极了:“这里不是不下雪吗?”   别说位于山下的清怀城了,这两年间的冬天,他在位于半山腰的清怀寺里都没见着雪。   想来这里应该是不会下雪才对。   “以前是不下雪……”丁元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道,“但是小师父你失踪不见的两年里,天气变化得厉害,今年六月还下了场小雪呢,听外来的和尚说,只有我们清怀城下过雪。”   毓秀瞬间听懂了丁元的言外之意——这些变化都和邪神有关。   而邪神的变化都和他的失踪有关。   比起两年前,清桂院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仅重新修建了屋子和花园,而且目光所到之处都栽种着桂花树,连两年前干涸的池塘也被清水填满,红瓦小亭静静伫立在池水中,时不时小群红鲤鱼游过。   如今已经过了桂花开放的时候,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余香。   难怪毓秀被困在屋里时一直能闻见些许花香,原来都是残留的桂花香。   清桂院变化太大,毓秀险些没认出来。   还是丁元和丁文把他带去曾经住过的屋子,看见里面原封不动的摆设,他才找回一些熟悉的感觉。   当时怀善等人破门而入,强行把他带走,他床上的被褥还没来得及整理,桌上的茶水和点心也没来得及收拾。   不过现在,这间屋子早已被打理得干净整洁。   “小师父,其实在大人找到你之前,他很少去你们现在所住的屋子,而是经常待在这里。”丁元说,“有时候一待便是几天几夜,直到江诚找来,才肯出去。”   江诚?   这些天里,毓秀不止一次地听见这个名字。   毓秀心里揣着很多疑惑,却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没来得及问。   并且邪神很忙,以江诚为首来找他的人特别多,以至于邪神在的时间比不在还少。   最重要的是,只要邪神出现,他们不是在做那种事就是准备做那种事。   他根本没精力问其他问题。   这会儿他总算可以问了:“江诚是谁?”   “江诚是江家新一任的家主。”丁元说完,便自觉向毓秀说起了这两年来清怀城里和江府里发生的事。   两年前,怀善和江福赐联合布阵试图消灭邪神,可最后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怀善和江太老爷当场死亡,侥幸逃脱的江福赐也从此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也是从那晚起,邪神不再庇护清怀城,原本只敢在清怀城外徘徊的妖怪们冲进城里,吃掉了数不清的百姓。   灾难来临,百姓们毫无自保能力,躲的躲,逃的逃,剩下的几乎都成了妖怪们的口粮。   那段时间,清怀城里随时可见断臂残肢和凝结成褐红色的血液,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和腐臭味,令人作呕。   江府里的人为了躲避邪神跑出去,结果被那些妖怪吃得连渣都不剩,于是他们又跑回来。   反正横竖都是死,至少死在邪神手里没那么痛苦。   谁知邪神压根没有理会他们这群蝼蚁,只是化作一片黑雾满世界地寻找着什么。   许是由于这里有邪神气息的缘故,妖怪们都不敢靠近这里,原以为最危险的江府竟然成为城里最安全的地方。   后来不断有人过来避难,连剩余的江家人也灰溜溜地回来了。   这场灾难持续到一座名为盛莲城的城镇得到消息后派来支援队伍才结束,支援队伍共有三十来人,其中包括现任清怀城城主的李大人和八个和尚以及一群会武的士兵。   他们在清怀城的中心位置划出一个安全区,安全区内日夜都有士兵巡逻,妖怪无法轻易入内。   可惜小小的安全区实在容纳不下清怀城那么多百姓,如今安全区里恢复了正常秩序,而安全区外的百姓还在生死线上挣扎。   虽然江府把城主的位置让出去了,但胜在家大业大,自然恢复得极快,新一任的家主江诚是江福赐堂弟的儿子,也是所剩不多的江家人之一。   说起来江城真是胆大,居然冒险找到邪神,并和邪神谈起了条件。   他说他知道邪神在找那个小和尚,他会尽全力带着身边的人帮忙寻找,只要邪神答应保护江家。   邪神同意了。   他们这一找就找了一年多。   直到上个月,江诚秘密得知从盛莲城来的静慧和尚带着几个士兵连夜上山,朝着清怀寺的方向赶去。   江诚赶忙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邪神,邪神才能把毓秀带回来。   丁元和丁文主要负责的事便是照顾毓秀的日常起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踏出江府的大门,因此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更无从得知静慧和尚等人的消息。   不过静慧和尚那么聪明,定能想到是邪神带走了毓秀。   说起静慧,毓秀感觉挺对不住人家,人家辛辛苦苦山上接他,可他转头就跟着邪神跑了。   还有大师兄和二师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毓秀想去看看两个师兄,打定主意后,等邪神再来,他便委婉地向邪神提起了这件事。   只见邪神脱他的衣服的动作一顿,眼神肉眼可见的冰冷下来:“不行。”   毓秀猜到邪神会是这种反应,急又急不了,只能慢慢磨:“毕竟我是他们的师弟,师父走了,静慧大师说他们昏迷了两年才醒来,于情于理,我都得去看看他们。”   然而邪神并不动容,还冷哼一声:“他们自作自受,我原本没打算伤及他们,他们却伙同江福赐妄想消灭我,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留那俩小的一条性命。”   “……”毓秀无话可说,当初他也被怀善和两个师兄以卵击石的壮举震惊到了。   犹豫片刻,他小声商量道:“那我只看他们一眼行吗?我看一眼就走。”   邪神冷飕飕地提醒:“你忘了两年前便是他们把你藏起来了?”   “可他们这会儿刚醒来,指不定还在床上躺着呢。”   “即便他们瘫了也不影响他们满肚子坏水。”   “……”毓秀算是知道了,他消失的两年给这孩子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见毓秀依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邪神彻底垮下脸来,那一头微卷的黑发竟然在烛光中逐渐模糊,犹如黑雾一般飘散在半空中。   与此同时,无数黑线在他苍白的皮肤下飞快游走。   这才刚立冬,毓秀就从邪神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邪神仿佛意识到不对自身的变化,狭长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毓秀,声音冷得能结冰:“你就这么想从我身边离开?”   毓秀被邪神的模样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但缓过神来后,他还是伸手覆盖上了邪神的手背,他解释道:“我没想离开你,我只是想去看看大师兄和二师兄,看完就回来,绝不多留。”   邪神没说话,安静观察着毓秀的表情,似乎在考虑毓秀这番话的真实性。   毓秀看邪神的态度缓和下来,赶紧趁热打铁,双手抓住邪神冰凉的手,连带着身体也靠了过去:“可以吗?”   邪神忽然回答:“可以。”   毓秀当即大喜:“那我这两天就去?”   “只要你身子好了,我随时让人带你去。”邪神说,“不过在那之前,先让我做好准备。”   毓秀一愣:“什么准备?”   邪神居然对他笑了笑:“只有死人才不会动歪脑筋,也不会再把你带走藏起来。”   “……”毓秀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开口了。   忙碌了一宿,终于把在邪神身体里乱窜的怨气压了下去,诡异的头发也回归正常。   可是毓秀一觉醒来,他的衣服又不见了……   毓秀不得不裹着被褥去找丁元和丁文,还好他们就在门外守着,连门都不用出,喊他们一声就行了。   毓秀把大半个身子都藏在门后,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一点脖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尴尬到无地自容。   向丁元和丁文要衣服时,毓秀声如蚊呐,恨不得一辈子都裹在被褥里不出来了。   丁元和丁文还算淡定,看到他这模样后先是一怔,随后不动声色地撇开目光。   然而红透了的耳朵尖出卖了他们内心的情绪。   “小师父,你还是跟大人说吧,大人同意的话,我们便把衣服还给你。”丁元说。   “……还真是他把我的衣服收走了?”   丁元和丁文抿唇不语,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毓秀无奈又恼怒地想邪神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不对,孩子都没他这么幼稚,他小时候可没做过把别人衣服藏起来的事。   没办法,他只好回屋等邪神忙完回来。   他正要关门,之前一声不吭的丁文忽然出声喊道:“小师父。”   毓秀抬头看去。   此时此刻,丁文整张脸红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一般,表情里充满了别扭和尴尬。   他向来不善言辞,也很少说话,只是飞快地往毓秀脖子上瞥了一眼,接着结结巴巴地说:“小师父,你、你的脖子貌似被咬破了,还、还红得有些严重,我给你找些膏药擦一下吧?”   毓秀:“……”   他僵在原地,只感觉这一瞬间,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花。 第26章 邪神   毓秀不是没察觉出邪神性情上的变化,只是这变化来得太过猛烈,让他无所适从。   以前的邪神像个温和大家长似的,由着他胡闹折腾,感到无奈时才摇头叹口气,现在的邪神则像个中二病少年似的,只要不高兴就喊打喊杀要人性命。   比起以前的江恩临,现在的江恩临才像是真真正正的邪神。   毓秀不奢望邪神变回以前那样,只希望他慢慢改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喊打喊杀的毛病。   这需要一个过程,好在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陪伴邪神。   毓秀老实了两天,终于拿回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可以再次踏出屋门,虽然他的活动范围仍旧被局限于清桂院内,但是好歹能走动的地方多了。   就是这日子过得太清闲,无事可做,多少有些无聊了。   时间长了,毓秀竟然开始怀念前两年里他在山上忙着种菜的日子,估计他存放的菜已经烂掉了,还有他刚晒好的萝卜,本来打算用来做泡菜。   这么想着,他心痒了,于是拜托丁元和丁文帮他找一些蔬菜的种子来。   丁元和丁文听了觉得奇怪,问他要蔬菜的种子做什么。   “当然是拿来种。”毓秀早就看好一块土地,在清桂院的角落,被许多桂花树遮挡,即使用来种菜也不影响美观。   而且那块土地没被使用过,只需要清理一下杂草。   毓秀把丁元和丁文带到那块地前,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丁元和丁文表情呆愣地望着那块杂草丛生的地,良久没有出声。   毓秀看着他们的反应,疑惑地挠了挠头:“怎么了?这块地不能用吗?”   “能是能……”丁元嗫嚅完,转头看了眼丁文。   丁文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他们两个人都没想明白,两年前的小师父还是种花养草,怎么两年后就成种地了呢?   不过既然小师父都开口了,他们两个仆人哪有拒绝的份儿?   只是算了下日子,种菜的事恐怕要往后拖延几天才行,因为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再过两天便是十五了。   十五可是个大日子。   以往每当十五来临,江府上下所有人都会格外谨慎,不出声不走动也不做出任何可能打扰到邪神的举动来。   这次也不例外。   听说五十多年前邪神在深冬的某个十五诞生,自此,每逢十五,他都会变得虚弱不堪。   也因如此,怀善才会在每月十五前来做法事和诵经镇压邪神。   然而这两年来的十五里,邪神越是虚弱不堪,就越是暴躁易怒。   经过几次血的教训后,大家才慢慢摸清门路——只要在十五这天躲得远远的就行了,连呼吸都别太大声。   转眼到了十五这天,丁元和丁文果然不见了人影,连同平时在清桂院里干活的其他仆人和丫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偌大安静的清桂院里只剩下毓秀一个人……哦不对,还有一个邪神。   但严格意义上来讲,邪神不算人。   丁元说得没错,邪神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下来,本就苍白的皮肤更是白得像纸一样,以至于大片的黑线在他皮肤下乱窜时,看着极为骇人。   他的头发再次成为在半空中飘散的黑雾状态,甚至连身形都险些维持不住,时不时有黑气从他身体里渗透出来。   毓秀见过这副模样的邪神,那个时候邪神吞噬了想要吃掉他的妖怪,压不住体内疯狂往外涌的怨气,好几次在他面前失控。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毓秀还是被邪神这副模样吓到了。   邪神靠坐在床头,闭着眼,眉头紧锁,源源不断溢出来的黑气宛若一层薄纱将他包裹。   他的身形逐渐沉没在越来越浓郁的黑气中。   许是感受到了旁边毓秀的干着急,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地开口:“你出去吧。”   “我就在这里。”毓秀说。   “出去。”邪神似乎连说话都很费力气,难得语气这么缓慢,“我怕吓着你。”   “我不怕被吓。”毓秀赶忙回答。   邪神被他这句话逗笑,有气无力地扯了下嘴角:“是吗?那你抖什么?”   “……”   邪神不是闭着眼吗?怎么知道他在抖?   不过他抖还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紧张,他想碰邪神,却生怕自己把邪神碰坏了,他的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收回来又伸出去……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最后直接僵硬在半空中。   但听完邪神的话,他不再犹豫,咬牙把手伸进黑气中,并很快摸索到了邪神的手。   邪神的手就放在大腿上,五指微微蜷缩,皮肤冰凉。   毓秀二话不说覆盖上邪神的手背,他的手指从邪神的指缝间穿过,随后十指相扣地紧紧握住邪神的手。   这下轮到邪神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了,猛地睁开眼,眸光凌厉:“你在做什么?”   毓秀把另一只手也覆盖上去,他坐到床边,紧挨邪神,抿唇不语地和邪神对视。   邪神试图把手抽出去。   毓秀赶紧抓得更紧。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邪神忍无可忍地说:“你可知这么任性的后果?”   “知道。”毓秀说完,似有所感地低头一看,便看见邪神身上的黑气缓慢地爬上了他的手。   黑气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的皮肤,带着邪神独有的冰凉气息。   很快,他再次感觉到了身体的沉重,好像有无数双手在拼命把他往下拉,又好像他身下骤然悬空,身体沉甸甸地往下坠。   不得不说,这样并不好受。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次数多了居然能够很好地忍耐下来。   毓秀想了想,索性往邪神身上靠,他松开邪神的手,用力抱住邪神的腰,抬起头,下巴抵在邪神的胸膛上:“你有好一点吗?”   邪神垂眸看他,乱窜的黑线模糊了他的表情,萦绕的黑气遮挡他的眼神,光影中也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但毓秀知道邪神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看得极其专注。   半晌,邪神才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多了。”   其实并没有。   他本身就是容纳怨气的容器,怨气在他体内不会消失,只会越积越深,很大程度上,怨气和他的力量挂钩,他力量越强,他体内的怨气就越多。   在此情况下,被怨气反噬是必然的。   唯一庆幸的是他不再像两年前那样容易失去控制,无论如何他都能保持最后一丝理智。   相较起来,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不值一提罢了。   五十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可就在刚才那一瞬,他发现自己并非无知无觉,他还是会痛。   只是以前从未有人关心过他是否会痛。   他一边想着一边摸着埋在自己怀里的脑袋,突然注意到怀里的脑袋上不知不觉地冒出了一层青茬。   别看小和尚不怎么长个儿,头发倒是长得很快。   这么摸着,有些扎手,也不如以前舒服。   于是他说:“今后别剃头了,把头发留长吧。”   “啊?”毓秀不知邪神为何跳到这个话题上,他本是昏昏沉沉地靠着邪神的胸膛,闻言茫然地说,“可是和尚不能留发。”   “你不是和尚了。”   毓秀愣了下,才嘀咕道:“我怎么就不是了?”   “你师父死了,你那两个师兄也成不了气候,清怀寺迟早沦为一座荒庙,留不留发对你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邪神摸着他脑袋的手往下滑落,轻轻捧住他的脸,“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师父还在,你那两个师兄也老老实实地呆在你师父身边,你依然回不去清怀寺,我不会让你回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把我也带回去。”   “……”   毓秀被邪神理直气壮的态度惊到了。   他暗戳戳地想难道这位大佬对自己的身份没点数吗?如果他真的把邪神带回清怀寺,只怕即便怀善复活了也要被气得再死一次。   本来毓秀还想就他是否留发的问题再说上几句,无奈他着实不好受,身体不舒服,脑袋也一直发胀。   他只能就此作罢。   毓秀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一双手硬生生勒醒的。   睁开眼便瞧见一边宽阔的肩膀,肩膀后面那张红木桌上的烛台照亮了整间屋子。   屋里窗户紧闭,又彻夜点着烛台,根本分不清日与夜。   毓秀睡得手脚酸麻,想活动一下身子,可惜邪神把他抱得很紧,像是恨不得要把他揉进怀里。   他仰着脑袋,有些喘不上气,努力推搡邪神的肩膀。   奇怪的是,明明邪神无须靠睡眠养神,此时此刻却仿佛被梦魇一般,怎么都喊不醒。   邪神双眸紧闭,长睫微颤,眉头拧得死紧,看起来好似极为痛苦。   无论毓秀如何推搡他,他都没能睁开眼,可他的手始终下意识地抓住毓秀不放。   他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含糊不清,也听不明白。   毓秀凑近仔细听,只听见几个零碎的词。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待我……”邪神说,“好痛苦……”   这些词,反反复复地说了很久。   毓秀用双手圈住邪神的脖子,主动亲吻对方的脸,亲吻对方的唇……先是蜻蜓点水、浅尝即止,后面干脆伸出舌来堵住邪神的呻/吟。   翌日。   毓秀醒来时,邪神已经不在床上了。   他下床穿好衣服,走到外屋,才看见邪神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纹丝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邪神转过头来,问他:“还想见你那两个师兄吗?”   毓秀当然想。   “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邪神说,“但是你只能在这里和他们见面。” 第27章 邪神   虽然邪神答应让毓秀和两个师兄见面,但是碍于两个师兄的身体状况,估计这件事还要等一阵子才能安排上。   毓秀很好奇邪神为何忽然改变主意,想来应该是与昨晚发生的事有关。   以及邪神昨晚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几次想问邪神,但是都忍住了。   他告诉自己,如果邪神愿意说的话,有朝一日会主动告诉他。   十五一过,气温骤降,天空真如丁元所说的那样下起了小雪。   稀薄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一夜之间便把清桂院覆盖上一层浅浅的白色。   前不久毓秀还穿着单衣,这会儿他所有的衣服都被丁元和丁文换成了厚实的袄子,当然,这些袄子依然花花绿绿、款式多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和尚穿的衣服。   毓秀真是服了邪神的小心机……   明显得生怕他看不出来似的,就是不想他再继续当和尚了。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丁元和丁文很快从管家那里要来了几种耐寒性较强也对光照要求不高的蔬菜种子。   他们三个人一起把那块地里的杂草清理干净,又将土壤翻新施肥,忙完这些之后才把蔬菜种子种下去。   丁元和丁文在种菜方面就是两眼一摸黑,只管听毓秀的指挥。   可惜有两年种菜经验的毓秀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菜鸟新人,知识盲区太多,做事全凭直觉,不然也不会前两年里收成差得饱一顿饥一顿了。   可能就是因为之前饿过肚子,才让他对种菜有迷之执着。   不管有事没事,他都要时不时跑去菜地里看上一眼,有时候一呆就是大半天,丁元和丁文则默默无闻地在边上守着。   江诚找来时,便远远瞧见桂花树林里貌似有个红色身影在那儿蹲着,红色身影旁边还有两个仆人。   其中一个仆人注意到了他,赶紧上前对红色身影说了些什么,红色身影扭头看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红色身影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起身拍了拍手上和衣服上的泥土,转身朝他走来。   江城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红色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直到红色身影走到他跟前,他才看清楚——这不是那个小和尚吗?   两年前他还不是江家家主的时候,偶然碰见过小和尚四五次。   只是以前还很素的小和尚怎么穿成这样了?   里面一件黑衣,外面一件暗红的袄子,毛茸茸的白色脖套把他的脸衬得极小,那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亮晶晶的,乍看之下,宛若一只从雪地里跑来的小动物。   而且小和尚还戴了一顶圆帽子,把脑袋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光头,也就不像和尚了。   刚才他还以为是哪户人家的小公子过来做客,可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属荒唐,放眼整个清怀城,有哪户人家敢来邪神的院里做客?   尽管江诚心里很是诧异毓秀的穿着,却把这股情绪隐藏得极好,他甚至没往毓秀身上多看一眼,礼貌地颔首道:“小师父刚才是在做什么?”   毓秀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闲来无事,在那里弄了个菜园子,平时种菜打发一下时间。”   江诚:“……”   江诚听说过无数种打发时间的方法,但还是头一回听说在邪神院里弄一个菜园子来打发时间……   这可是邪神住的地方啊!   谁敢在邪神住的地方弄一个菜园子啊?是把这地方当成街头茶馆了还是嫌自己活得□□逸了?   旁边的丁元见江诚表情不对,便猜到江诚在担心邪神那边的态度,于是赶紧出来解释道:“老爷,邪神大人是同意了的。”   虽然邪神没有明说,但是他们这些在清桂院里干活的人早就看透了邪神的态度,只要小师父乖乖听话地呆在这里,便随他怎么折腾。   所以平时小师父有什么需求的话,他们通常不会请示邪神,而是直接按照小师父的吩咐去做——只是这里面不包括在小师父的衣服被收走时替他拿回来。   听了丁元的话,江诚终于反应过来。   他看了眼脸颊被冷空气冻得红彤彤的毓秀,心道也是,这位可是邪神苦苦寻找了两年的主儿,别说在院里弄个菜园子了,哪怕小和尚要把整个清桂院给掀了,估计邪神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   就是邪神好端端的怎么看上小和尚了呢?难道邪神喜欢没头发的?   隐隐的,江诚竟然有些羡慕,若是邪神看上他的话,他应该也是愿意的。   可惜邪神没那么眼瞎。   江诚内心感慨万千,轻轻叹了口气,他和毓秀打完招呼后,便麻烦丁文带他去找邪神了。   丁元看着江诚走远的身影,莫名其妙地挠头:“小师父,我怎么觉得老爷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毓秀也觉得奇怪,却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奇怪。   直到丁元找到一个形容词:“有点像是羡慕。”   毓秀惊了。   -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毓秀和丁文忙完菜地里的事后便无事可做了,他们在院里闲逛,尽量不靠近邪神和江诚所在的屋子,以免听到不该听的。   谁知没过多久,那屋里忽然传出江诚的惨叫声,以及砰的一声巨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到了墙壁上,也撞碎了花瓶,碎片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在院里干活的仆人和丫鬟都吓得脸色惨白,他们急忙放下手中的事,尽管没有转身就跑,却还是就近躲了起来。   毓秀一脸懵逼地看了眼丁元,想了想说道:“我去看看。”   他说完就走,丝毫没给丁元阻止他的机会,但丁元没跟上来,估计也被吓得够呛。   不管邪神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邪神有多久没再杀人,邪神终究是邪神,动一下手指便能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他们对邪神的恐惧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最近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可一旦出事,风平浪静的假象就会被打破。   所有人都在瞬间被内心的恐惧淹没,作鸟兽散。   毓秀疾步走到屋外,只有丁文一个人回廊下面在焦急地徘徊。   见他走近,丁文赶忙迎过来说:“小师父,里面貌似出事了。”   毓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走吧。”   “那你呢?”   “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说着,毓秀已经大步跨上了回廊。   这间屋子便是两年前供奉邪神所用的屋子,如今铁链和符纸都被取下,屋子也经过重新修缮,早已没了两年前的森冷可怖。   然而这一刻,有缭绕的黑雾从窗缝和门缝里溢出来,慢慢连成一片,翻腾,起伏,如流动的水一般将整栋屋子覆盖。   毓秀暗道糟糕,赶紧推门而入,便被迎面而来的黑雾扑了个满脸。   只见屋里全是黑雾,浓稠得遮挡了所有视线,甚至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若是之前,毓秀被这堆积的怨气入体,后头定会大病一场,好在现在他已经习惯怨气的存在,只觉得黑雾挡了视线很不方便。   他进去后就关上了房门,阻止黑气再往外涌。   仅有的光亮骤然消失,屋里一下子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毓秀不知道邪神和江诚分别在何处,他只得杵在原地,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邪□□字:“江恩临?”   邪神没出声。   他开始慢慢往前摸索:“江恩临,你在哪里?”   邪神依旧没出声。   周遭的空气安静得仿佛凝固了一样,在这片安静中,毓秀明显听到江诚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这是他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邪□□讳。   还接连喊了两次。   “江大人?”毓秀很快辨别出江诚的方向,他转身朝那边走去,“你没事吧?我这就过来。”   谁知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一股力量将他往后拉去,他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直接栽到邪神的怀抱里。   邪神身体冰凉,连怀抱也是凉的。   “不准过去。”邪神在毓秀耳边说完,顺势抱住了他。   毓秀伸手去摸邪神的脸和脖子,在黑暗中一路摸下来,确定邪神还保持着完整的形态,才松了口气,他问:“出什么事了?”   邪神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问他。”   毓秀无奈,转而又向江诚复述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江诚语气有些抖,哆哆嗦嗦地说:“昨日城主李大人又来找我,说是想见大人一面,如今清怀城里的妖怪还未完全消灭干净,虽说安全区在一点点地扩大,但安全区外的百姓始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李大人想和大人合作重建清怀城,我看李大人来了那么多次,每次等了好几个时辰才走,就于心不忍地答应他来跟大人提一下这件事……”   结果这种行为无疑是在老虎的屁股上拔毛,若不是小和尚及时赶来,只怕他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想到此,江诚真是又庆幸又害怕,同时连肠子都悔青了。   这时,他听见黑暗中响起邪神冷飕飕的声音:“你明知李峰和那几个臭和尚是一伙的,还故意放他来我眼前晃悠,倘若你觉得活着无趣,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江诚闻言,顿时吓得一把年纪了还险些哭出来:“大人饶命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回头就和那些人断得干干净净,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说完,他把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   邪神似乎也觉得厌烦,打断了他:“行了,今后别什么破事都来找我。”   “是!”   “出去。”   江诚貌似伤得不轻,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磨磨蹭蹭地摸索到门口。   江诚走后,屋里只剩下毓秀和邪神。   邪神问他:“你想我管这件事吗?”   毓秀无法做出回答,一方面他很同情安全区外的百姓,另一方面他又不想邪神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来庇护百姓。   邪神已经当了五十年的工具,若是继续下去,恐怕这样的日子将会没有尽头。   未免太残忍了。   于是他反问道:“你想管吗?”   “不想。”邪神的声音很轻,“从前想过,但现在不想了。”   “那就不管。”毓秀想从邪神的怀抱里出来,屋里太黑了,他得把烛台点上,“对了,这些黑雾何时散?”   邪神又开始耍无赖,抱着他不放,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闷声说:“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具体看我何时能稳住体内的怨气。”   毓秀挣扎了两下,没挣掉,便很快放弃了。   他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感慨现在的邪神可真不好伺候,随时随地都能生气,一生气就黑化,一黑化就失控。   关键是失控了不好恢复不说,连带着其他地方也失控了……   毓秀感受到邪神的变化,在黑暗中悲伤地望向屋顶:“我们要在这里做吗?”   邪神已经在非常积极地解他的腰带了,闻言连动作都没停一下,低声问:“回床上?”   毓秀:“……”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就长在床上似的。   可仔细想来,他们前段时间的确就跟长在床上似的……   毓秀被邪神抱到床上,不一会儿便摸到了邪神冰凉的皮肤,夏天摸着凉快,冬天摸着就有些凉了,但覆盖了他们的被子很暖和。   慢慢的,毓秀感受到了冰火两重天。   他被夹击着,意识混沌,仿佛躺在一条小船上,在波澜壮阔的海浪中荡漾。   满脑子都是摇啊摇。   直到从高处缓缓降落下来,他才模糊地想起,此时过了凌晨,又到了这个月的十五。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眼前陡然有一道白光闪过,那道白光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这片看不见边际的黑暗。   黄灿灿的光透进来。   光越来越足,也越来越强烈,刺得毓秀睁不开眼。   他抬手挡在眼前,等到适应过后,才放下手,睁眼看去。   他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白衣黑发,熟悉的颀长身形,可那个人脸上挂着他并不熟悉的温和笑容,眯着眼眸,嘴角上扬,微弯着腰跟一个小男孩说话。   那是……   江恩临……   毓秀猛地怔住,愣愣望着那个人。   那个人不仅是江恩临,还是活着的江恩临。 第28章 邪神   许是由于在幻境中的缘故,周围的景色都有些模糊,甚至连和江恩临说话的那个小男孩也是模糊的。   唯独江恩临十分清晰,他的衣着、他的动作、他的五官、他的一颦一笑都被身在不远处的毓秀看得清清楚楚。   “下次换个地方放纸鸢,若是又飞进你二堂哥的院里,连我也帮不了你。”江恩临的语调还是那么轻缓,显得他说话时格外温和。   事实上尽管他嘴上说着责备的话,口吻里却带着对后辈的宠溺。   小男孩被江恩临说得满是不高兴,撅起的嘴巴都可以挂油壶了。   “恩临哥哥,福赐哥哥也太凶了,我不过是去捡我的纸鸢,就被他凶了一顿。”   “因为他在屋里忙,你发出的声音打扰到他了。”江恩临耐心解释。   “才不是,他就是凶。”小男孩说,“好多人说他脾气不好,怪不得大家都这么讨厌他。”   江恩临叹口气,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你这样说不怕被他听见?”   小男孩瞬间紧张起来,小脸紧绷地左顾右盼。   “以后别这么说了。”江恩临说,“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别这么说他,若是被其他人听见了告诉给他……”   小男孩忐忑不安地问:“告诉之后呢?”   江恩临被小男孩的反应逗笑,轻轻点了下他的鼻子:“之后他就更凶了。”   小男孩闻言,跟着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将手里的纸鸢放到一旁,伸手抱住江恩临的腿,把脸埋在江恩临腰间,奶声奶气地说:“恩临哥哥,你真好,我可太太太喜欢你了。”   没过多久,忽然有一个仆人找来,那个仆人气喘吁吁地说二少爷正在找江恩临。   从小男孩的话里推测出来,二少爷应该就是江福赐了。   紧接着,画面一转。   江福赐已经来到江恩临面前,只是他们所在的场景换成了屋内,看装潢和摆设貌似是在书房之类的地方。   书房总共只有那点面积,毓秀也在书房里,这次他终于能够离得近一些。   他看见年轻时候的江福赐在相貌上并没多大变化,背挺得直了些,脸上的沟壑少了些,但整个人鲜活了许多。   江福赐在屋内来回踱步,见江恩临云淡风轻地坐在椅子上,又急又恼地开口:“大哥,如今事态发展成这样,一天下来,有多少百姓丧命于妖怪之口,你却一点都不急,还和那几个小孩玩起了放纸鸢。”   闻言,江恩临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平静地反问:“那你急出了什么结果呢?”   “……”江福赐猛地一噎。   “你每天都有七八个时辰呆在书房里,想法不少,可惜都是纸上谈兵。”江恩临对他笑了笑,“与其这样浪费时间,不如好好对待身边人,你再无止境地把坏情绪发泄在他人身上,想必过不了多久,便没人敢再接近你。”   虽然江恩临在笑,但是他眼中没有丝毫笑意。   连毓秀都能感受到江恩临在生气,何况和江恩临面对面的江福赐了。   江福赐似乎想反驳,无奈江恩临句句在理,叫他连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憋了半天,底气不足地说:“大哥你怎么尽说我了,分明是那几个小孩放纸鸢放到我这里来了……”   江恩临道:“往日爹便说你心胸狭窄,想不到如今已经狭窄到连一个纸鸢都容不下了。”   江福赐:“……”   毓秀看着江福赐青一阵白一阵的脸,险些没忍住乐出来。   他从未想过邪神竟然如此会怼人,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的,可说起话来一针见血,把江福赐气得几乎昏厥。   随后,又是画面一转。   他们来到了饭桌上,主位坐着一个面相威严的中年男人,长得和江恩临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当年的城主了。   果不其然,江福赐看了眼专注用膳的江恩临,转头朝中年男人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爹。   江福赐把白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话里话外都在抱怨江恩临胳膊肘往外拐,让那几个小孩把纸鸢捡走不说,还为了那几个小孩把他教训一顿。   说到后面,江福赐委屈得快哭了。   谁知听得啪的一声,江城主把筷子拍到桌上,拧眉看向江福赐,呵斥道:“十来岁的人了,把你的马尿给我收回去。”   “……”江福赐吓得还真把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收回去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什么,当今局势混乱,外面不安宁,你还想在里面给我闹得不安宁?”江城主指着江福赐的脑袋,毫不客气地骂道,“有那些心思多放在正事上,少惹事内杠,我看你哥说得对,你心胸狭窄到了连你几个堂弟堂妹都要斤斤计较。”   江福赐被江城主教训得头都抬不起来,本来收回去的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即便他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饭桌上的其他人投来的复杂目光,连他娘也只在边上看着,甚至没想过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   那些人的目光宛若针一般扎在他身上,他手脚冰凉,眼睛发酸发疼,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他爹收了满身的戾气,温声细语地询问江恩临其他事。   接下来的画面宛若走马观花,飞快地从毓秀眼前闪过。   毓秀看见一个自称智哉的和尚来到江府,身边带着他唯一的徒弟——也就是年仅七岁的怀善。   智哉想了很多办法帮助江城主改变清怀城的现状,可惜他们做出的努力只是杯水车薪。   若是只出现几只妖怪,他们尚能解决,若是一下子出现一群妖怪,哪怕是他们也容易沦为妖怪的口粮,况且百姓们早已麻木不堪,很难稳定人心和他们一起对付妖怪。   随着越来越多百姓的死亡,清怀城逐渐淹没在滔天的怨气中,那些怨气被妖怪吸纳,变得更强,从而更加肆无忌惮,制造出更多的怨气。   智哉眼见清怀城即将沦陷,万不得已之下只好向江城主提出一个下下策——以人为容器,吸纳满城的怨气,容纳的怨气越多,便越能削弱妖怪的力量。   简而言之,便是人为地创造出一个比妖怪更厉害的妖怪。   但是这个下下策有利有弊,弊端是容器必须保持清醒,倘若被怨气吞噬了理智,局面将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每一次怨气的加重都会新一次吞噬容器的理智,因此,他们得在容器失去理智之前将容器消灭,再创造出新的容器……   如此反复下去,虽然残忍且容易失控,但至少能庇护到清怀城的百姓们。   江城主犹豫了一宿,第二天,他找到智哉,说他自愿当那个容器。   然而智哉摇头叹息,说容器需要经过挑选,越年轻越纯粹,也越不容易被怨气吞噬,而江城主年过半百,怕是不合适。   江城主失望离开。   江城主前脚刚走,旁听到他们对话的江恩临后脚找到了智哉,江恩临说了和江城主一样的话。   这回智哉没有拒绝,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是否想清楚了。   江恩临笑了笑:“我想清楚了。”   江恩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请求智哉帮他保密,三天过后,他不动声色地安排好后事,便准备在自己屋内自杀。   谁知仆人敲门,说江城主有急事找他。   江恩临不得不把自杀的计划延后,去书房见了江城主,没想到江福赐也在。   江城主和平时大不一样,尽管他一直在刻意掩饰,却掩饰不住满眼的心虚,他甚至不敢和江恩临对视,匆忙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江恩临垂眸看着茶水里映出自己冷淡的表情,他端着茶杯,停顿半晌,倏地抬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他倒下时,听见了江城主撕心裂肺的哭声。   江城主抱着他,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落到他脸上,哭着说智哉说这府里除了仅有几岁的孩子外,只有他最为合适。   江城主还说自己对不起他,愿用后半辈子赎罪,茶水里的毒药能让他走得少一些痛苦。   江恩临的确没有多少痛苦,只觉得胸口骤然一疼,下一瞬,他的意识就模糊了。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毒药没能要了他的性命。   接下来才是痛苦的开端。 第29章 邪神   江城主悲伤过度,加上心中有愧,没脸面对大儿子,便在江福赐的劝说下把接下来的事都交由这个二儿子处理。   他不知道的是,江福赐准备的毒药只让江恩临无法动弹、无法说话、也无法睁眼,但当江恩临从假死状态中苏醒后,能一直保持清醒,能思考、能听见、也能感知周围的一切。   江恩临就这样被放置了三天。   直到智哉前来询问,江福赐才在智哉面前失声痛哭,他告诉智哉他大哥服毒自杀了。   智哉闻言,即便早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露出难过的表情,他安慰了江福赐一番,随后说出了他和江恩临的约定。   江福赐脸上的悲痛是假的,但震惊是实打实的,他没想到江恩临居然还和智哉有过这种约定。   不过真实的震惊很快掩埋在了虚假的悲痛中,剩下的只有庆幸——还好江恩临本来就有自愿当容器的想法,不然他的谎言可谓是漏洞百出。   其实只要智哉和江城主仔细琢磨,也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为何不第一时间把江恩临的死讯告知智哉?   比如为何要把江恩临的尸体放置三天?   等等……   可惜一旦当一个人陷入某种极端情绪中,便很难理智思考,他们为江恩临的死感到难过、愧疚,再也没有更多精力思考其他。   等他们知道江恩临其实是被活活烧死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过后了。   新诞生的邪神无故害了几条人命,智哉和江城主不得不重新调查邪神诞生的过程。   可能是害怕自己也被邪神杀掉,也有可能是知道智哉和江城主迟早会查出真相,江福赐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满脸泪水地坦白了当初所做的一切。   听完他的话,江城主眼皮一翻,竟然当场昏厥过去。   这天,整个江府可谓是鸡飞狗跳。   醒来后的江城主二话不说拿起竹条满地追江福赐,其他人慌忙躲到边上,也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江福赐被江城主抽得只剩一口气。   江福赐遍体是伤,倒在地上,几乎是有气进没气出,血流进他眼里,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城主,忽然扯了下嘴角笑起来:“爹……你哪儿来的脸抽我……那杯下了毒的茶水……可是你亲自递给他的……”   “……”江城主缓缓瞪大眼睛,一时间如遭雷击。   不得不承认,江福赐的话犹如一把利剑,狠狠刺透了他的心脏。   “我都是为了清怀城,都是为了百姓……”江福赐闭上眼,也不知是在解释还是在催眠自己,“只有让他带着怨气死去,我们的胜算才更大……”   智哉曾经说过,有个城镇为了制造出更厉害的邪神,特意挑选惨死之人当容器,最后成功了。   所以他才会那么做,既然江恩临横竖都要死,不如死得更有价值。   只是他没想到江恩临成为邪神后会对他们展开报复,没想到当初参与过那件事的人会陆陆续续地惨死……   毓秀就站在江福赐面前,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他无所顾忌地蹲下身,打量着江福赐狰狞且丑恶的嘴脸。   以前他不是没好奇过这些事,只是邪神似乎不愿多说,他便一直在等邪神主动开口。   他也有过无数种猜想,却怎么都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残忍……   这段时间下来,他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从最初的痛楚到现在的麻木。   他无能为力,他甚至没有实体,连抱一抱邪神都做不到。   此时此刻,他看着江福赐,生平第一次发现这世上还有人令他如此作呕。   他甚至想直接掐死江福赐。   倘若江福赐死了,邪神不会再被困上五十年,更不会每月十五都被镇压一次。   然而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回到清桂院,走进尚未被铁链和符纸封锁的小屋,看见邪神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   邪神脸上戴着那张熟悉的白色面具,面具是智哉给他戴上的,和他一起被焚烧成灰烬,像是掩耳盗铃地盖住了他死亡时的痛苦。   最近几天,邪神时常失控——他还没学会如何当好一个邪神。   杀掉那些人并非他自愿,但他心里确实憎恨过那些人,憎恨就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在他失控时驱使着他对那些人下手。   不过每次恢复理智,邪神都会在桌前呆坐许久,宛如木头,一动不动。   毓秀不知道邪神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很难受。   仿佛被人一头按进装满水的缸里,四面八方涌来的水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耳鼻,他脑里的氧气被抽走,窒息到连喘一口气都艰难。   他走过去,从后面虚虚抱住邪神——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这么做过多少次了。   翌日,智哉带人来到清桂院,用铁链和符纸封锁了小屋,并每月十五都来做法事和诵经。   再后来,智哉去世,怀善接替了这个任务。   不得不说,他们这么做起到了很好的镇压效果。   每月十五,邪神都会变得极其虚弱,连维持身形都很艰难,脚上的镣铐禁锢了他,哪怕他已经厉害到吓退了所有妖怪,却还是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十年。   直到某天夜里,熟悉的诵经声传进屋内,可熟悉的痛苦和混乱并未像往常那样淹没邪神。   邪神理智尚存,难得如此轻松,他站在屋门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出去。   明亮的月光和朦胧的红灯笼光交错,在回廊的一角,端正坐着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双眸紧闭,一边敲木鱼一边低声诵经,看着挺像回事,但在他身上起不到丝毫镇压的作用。   邪神来了兴趣,走到小和尚面前,蹲下身,仔细打量着小和尚。   小和尚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原本还算放松的表情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不过小和尚没有睁眼,继续假装镇定地敲着没有任何作用的木鱼、诵着没有任何作用的经。   邪神看了许久,忽然站起身。   就在旁观的毓秀以为邪神要回屋时,居然看见邪神走到庭院里,张口喊道:“毓秀。”   这声音……   哪里是邪神的声音?明明是他二师兄的声音!   毓秀:“……”   尽管他早就知道邪神在吓唬他,可是亲眼目睹全过程,难免感觉有些微妙,尤其是看见自己被吓得抖如筛糠时,他郁闷到了极致。   郁闷过后,他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他走到站在暗处看热闹的邪神面前,抬起手隔空抚摸上邪神的面具。   幸好……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这么想完,周围陡然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在瞬间扭曲。   毓秀身形一晃,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   漩涡在疯狂旋转,席卷一切。   毓秀不知道自己在漩涡中挣扎了多久,等他意识慢慢回笼,便隐约感觉到有只冰凉的手在自己脸上抚摸。   他睁开眼,看见邪神的脸。   邪神单手撑在他的上方,垂着眼眸,冷峻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语气有些急:“做噩梦了?”   毓秀目光怔怔,愣了很久,伸手摸上自己的脸,结果摸到一手的泪水。   他既想点头,又想摇头,最后索性抬手圈住邪神的脖子,他将身体贴上去,把脸埋在邪神的颈窝里。   “也不算噩梦,只是不太好的梦罢了。”   邪神的手绕到他背后,回抱住他,并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只是梦,醒来就好了。”   毓秀嗯了一声。   幸好醒来了。   临近年关,江府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收拾的收拾,打扫的打扫,管家也在张罗着买年货,还在府内各处挂上了红灯笼。   毓秀难得得了邪神的允许出去逛逛,就看见管家正在指挥两个仆人往树上挂红灯笼。   瞧着毓秀走来,管家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小师父。   虽然这个小师父如今已经没有小师父的样子,反而更像个小公子,但喊还是要喊的。   毓秀看了看别处的红灯笼,又看了看已经挂到树上的红灯笼,忍不住问管家:“清桂院里什么时候挂红灯笼呢?”   “……”管家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他朝手心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尴尬道,“小师父,这清桂院可不比其他地方,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随随便便往里挂东西呀。”   毓秀理解管家的害怕,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把同样的东西给我们一份,我们自己弄。”   管家有些迟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   当天下午,管家便领着几个仆人把东西都送了过来,不仅有红灯笼,还有福字剪纸和窗花等等,连炮仗都准备了不少。   今年是毓秀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年头,前两年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上寺庙里度过,这是他第一次身边有这么多人陪着。   他们花了两三天的时间,才把管家送来的所有东西布置好。   放眼看去,原本色调清冷的清桂院里一下子有了无数抹红,像是终于增添了一些烟火气,看着都喜庆不少。   大年三十这天,毓秀也组织大家把清桂院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连邪神都没放过。   当然,邪神是不可能干活的,重在参与,他只用在旁边杵着就行了。   然而这样做的直接结果,就是把大家吓得在干活时都是一副随时能厥过去的样子。   这不怪他们胆小,主要是在他们的印象中,邪神是用来供奉的,需要他们小心讨好、虔诚上供,才能得到邪神的一点垂怜。   邪神可是神,那么强大,那么高高在上,怎么能和他们一起做这些俗事?   毓秀把大家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无奈之下,只好扬声对邪神说道:“你还是进去歇息吧,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闻言,包括丁元和丁文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猛地转头,震惊地看向毓秀。   还是丁元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压低声音说:“小师父,你怎么能这样对邪神大人说话呢!”   话音刚落,本来像朵高岭之花似的长在回廊上的邪神竟然迈开步子走过来,他那头微卷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身着黑色长袍,唯有露出来的肌肤十分苍白。   这个过程里,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衣领里。   很快,邪神走到毓秀跟前。   毓秀莫名地看着邪神:“怎么了?”   邪神盯着毓秀手里的扫帚看了片刻,接着做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他伸手拿过了毓秀手里的扫帚。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同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你去休息,我来扫地。”   毓秀:“……”   他怀疑邪神再这样下去,旁边的丁元和丁文真的会当场吓晕。   但是毓秀还没来得及拒绝,不远处忽然传来江诚的说话声:“大人,我把小师父的两个师兄带来了,他们就在外头……”   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转头看去,只见江诚站在离他们约莫七八尺以外的地方,目光呆滞地盯着邪神手里的扫帚。   半晌,他收敛表情,把目光转向毓秀:“小师父,邪神大人在屋里吗?”   毓秀懵逼地指了下邪神:“这不就是吗?”   邪神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江诚。   谁知江诚好似没看见邪神一般,扭头就走,嘴里还说着:“既然没在,那我等会儿再来。”   毓秀:“……” 第30章 邪神   江诚刚走出两步,就听得邪神沉声道:“站住。”   江诚霎时犹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身形僵硬地停在原地。   邪神又道:“过来。”   这下江诚可不敢再继续装傻,转过身慢吞吞地朝着这边走来,但他脸色惨白,完美复制了刚才丁元和丁文等人一副随时能厥过去的样子。   论辈分的话,江诚还得喊邪神一声堂伯公,因为邪神是江诚爷爷的堂哥,可论长相的话,年近三十的江诚看着比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的邪神沧桑许多,甚至江诚更像是邪神的长辈。   然而江诚弓腰驼背,心虚又胆怯的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落到邪神身上。   不过邪神早就习惯了江诚的畏畏缩缩,直接问道:“那两个和尚来了?”   “是的。”江诚指了下身后的方向,低着头道,“我让他们在清桂院外头等着。”   邪神道:“带他们进来吧。”   江诚连忙道了声好,脚步匆匆地走开了。   邪神看着江诚逃也似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毓秀,他眼里有着十分明显的困惑:“我从未伤害过他,他为何如此怕我?”   毓秀叹口气,心想邪神对自己真是一点数都没有。   他从邪神手里拿回扫帚,递给丁元,随即问道:“你要和我一起见大师兄和二师兄吗?”   邪神没有拒绝:“可以。”   毓秀打算先回屋准备好茶水和点心,往回走时,身旁的邪神还在纠结刚才那个问题。   “你说江诚为何如此怕我?”   毓秀转头瞧着邪神眼里未散去的困惑,忍不住伸手拉过对方的手。   如今天冷,邪神的手依然那么冰凉,好像怎么也捂不热似的。   “你是邪神,大家自然怕你。”毓秀安慰他,“以前大家不了解你,等今后了解你了,便会慢慢消除对你的恐惧,我们慢慢来。”   当然,这番话也就起个安慰作用而已。   就算再过五十年,该怕的还是会怕,恐怕只有那些天真单纯的孩子才对邪神怀有好奇之心。   想到这里,毓秀不由得想起江景安他们,听说那几个孩子如今养在三夫人身边,他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没找着机会。   邪神听完他的话,沉默片刻,才很轻地哼了一声:“江诚一点也没有他爷爷可爱。”   毓秀疑惑地问:“他爷爷是?”   “我三伯的小儿子,也是我最小的堂弟。”邪神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嘴角有了些许弧度,连声音都变得温和起来,“那孩子古灵精怪,看江福赐的庭院大,经常偷偷跑去江福赐的庭院里放纸鸢,把江福赐气得三番两次找长辈告状,反而每次都被长辈教训了一顿。”   说完,邪神居然乐了,眯起的笑眼里浮现出一些幸灾乐祸。   毓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在幻境中看见的那个小男孩竟然是江诚的爷爷。   这么一来,当初邪神会答应江诚的请求似乎也说得通了。   大家都以为邪神是为了找他才和江诚交换条件,但毓秀忽然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也许邪神从未想过拒绝江诚的请求,交换条件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唉……   难怪邪神那般在意江诚的态度了。   毓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握紧邪神的手。   邪神很快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居然反手将他的手扣住,接着修长的手指穿插进来,和他十指相扣。   接下来,邪神就没有再放开的意思了。   毓秀觉得自己像个带着孩子的母亲一样,一只手牵着他那实际年龄接近七十岁的孩子,一只手整理屋子。   还好茶水和点心都是现成的,他只要稍加摆放即可。   等他忙完,江诚恰当好处地带着两个师兄来到屋外。   屋门敞开着,一眼便能从外面看清里面的情形。   毓秀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两个师兄,加上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还有怀善的死亡,桩桩件件宛若一道道沟壑横在他们之间。   尽管毓秀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看见站在江诚身后的大师兄和二师兄时,无措和忐忑还是在瞬间涌向了他。   他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对上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目光后,他下意识想要把手从邪神手里挣脱出来。   然而邪神不仅不让,还更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两年多不见,大师兄和二师兄依然是老样子,依旧穿着素白的衣袍,脑袋剃得光溜溜的,只是两年来的昏睡让他们消瘦了一大圈,并且面色惨白,脸颊微陷,一看便猜到是大病初愈。   比起毓秀,大师兄和二师兄似乎更加无措和忐忑,他们站在江诚身后,竟然像是两个初次被长辈带到别人家里做客的孩子,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张着嘴,眼巴巴地望着毓秀。   但是当他们注意到毓秀和邪神十指相扣的手时,同时怔愣了好一会儿。   最苦逼的人莫过于夹在中间的江诚,险些溺死在这窒息的氛围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邪神几眼,随后对大师兄和二师兄做出请的手势。   江诚客气中掩饰不住尴尬地笑道:“在外头站着不好说话,里面请里面请。”   这时,邪神也道:“进来吧。”   闻言,大师兄和二师兄才仿佛得到长辈的指示一般,局促不安地跟着江诚走进屋里。   他们略带疑惑的目光也时不时朝毓秀和邪神的手上看去。   毓秀拿邪神没办法,只能任由邪神扣着自己的手,他见江诚积极主动地为大师兄和二师兄递椅子,便将茶水和点心也放过去。   等大师兄和二师兄坐下,他才拉着邪神在他们对面坐下。   江诚可不敢跟着坐下,打了声招呼后,便去外面候着了。   一时间,安静又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毓秀犹豫片刻,率先开了口:“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好些了吗?”   大师兄和二师兄本在走神,冷不丁听见毓秀的声音,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挺直脊背。   大师兄没说话,二师兄回答道:“托静慧大师和李大人的福,我们已经好多了。”   毓秀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顿时又沉默下来。   两个师兄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便认识的人,他们一起在山上生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貌似也只有那么一点,甚至不比他和丁元丁文来得多。   两年了,物是人非,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以至于他想叙旧都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还是邪神打破了沉默,他语气冷淡且一针见血地问:“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二师兄想了想才说:“师父不在了,我们再回山上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们打算先跟着静慧大师,等清怀城平定下来后,再决定离开还是留下。”   说完,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毓秀。   邪神见状,瞬间猜到这个人在打什么主意,当即垮下脸来:“往事我已不再追究,无论今后你们离开还是留下,管好你们自己即可,毓秀的事也不再和你们有关系。”   二师兄愣了下,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失,他没有回答邪神的话,怔怔看着毓秀:“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   毓秀的话刚起了个头,谁知身旁的邪神猛然起身。   邪神扬手掀起一阵狂风,吹得桌上的茶壶茶杯以及装着点心的碟子全部掉下去,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大师兄和二师兄猝不及防,被茶水和点心溅得满身都是。   他们狼狈不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险些站不稳,连屋里的桌柜也有被吹倒的趋势。   慌乱中,他们抬头看去,只见邪神苍白的皮肤下竟然有无数黑线疯狂乱窜,黑气从他身体里溢出,张牙舞爪地吞噬着周围的空气。   仅是一瞬,那片熟悉的黑雾便占据了他们大半视线,甚至淹没了邪神和毓秀的身影。   “看来我当初就不该放过你们,我早该猜到你们过来没安好心,可笑的是我居然选择相信你们。”邪神声音里的冰冷几乎能凝为实质,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那片黑雾翻滚着向他们扑来,“既然你们来了,就都留下吧。”   大师兄和二师兄转身想跑,却感觉自己的双腿宛若被无数双手死死拽住,不管他们如何拼尽全力都无法往前挪动一步。   他们眼睁睁看着黑雾离自己越来越近,绝望涌上心头。   想不到他们两年前侥幸逃过一劫,两年后依然会死在邪神手里。   是他们太天真,妄想从邪神手里抢人。   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在黑雾扑来的前一刻,他们下意识地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们听见了毓秀惊慌失措的声音:“你别急呀!我又没说要走,你冷静一点!”   接着是邪神愤怒的声音:“他们又想把你带走,两年前便是这样,把你从我眼皮子底下带走并藏起来。”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走,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毓秀倒是耐心,跟哄孩子似的,“来来来,像我这样,深吸口气……”   “我一个死人无需吸气。”   “……”毓秀停顿片刻,“给我吸气!”   后来也不知道邪神究竟有没有吸气,反正他们两个人在那片浓得看不清周围的黑雾中嘀嘀咕咕了很久。   最后,狂风消失,黑雾也慢慢消散。   一切归于平静。   邪神和毓秀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视线中,只是毓秀的双手紧紧抱着邪神,脑袋也埋进邪神怀里。   他们之间的姿势怎么看怎么亲密。   毓秀并未顾及太多,他的手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邪神的背部——刚才他便是这么将邪神安抚下来的。   邪神的皮肤恢复到了之前的苍白,尽管没有了乱窜的黑线,可他冰冷的表情看着仍旧吓人。   毓秀见邪神冷静下来,扭头看了眼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屋子以及表情呆滞的大师兄和二师兄,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尴尬得想从邪神怀里退出来。   但邪神没能让他如愿,还蓦然用力,更紧地将他圈在怀里。   他们严丝合缝地相贴,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弧度。   虽然毓秀没有回头,但是他能够想象到此时此刻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反应,估计已经不是呆滞那么简单了。   这一刻,他只想变成刚才那阵狂风一起消失。   他不介意被大师兄和二师兄知道他和邪神之间的关系,可被看到这些就是另一回事了。   毓秀的脸颊和耳根都在发烫,好似随时都能烧起来,他不得不伸手推搡邪神:“先松开,有人在……”   话没说完,邪神低头蜻蜓点水地亲了下他的嘴巴。   毓秀:“……”   他微微偏头,果然在余光中看见大师兄和二师兄震惊地张着嘴巴,皆是一副三观受到强烈冲击的模样。   估计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一直躲在外面的江诚见状,赶紧屁颠颠地跑进来,一边把大师兄和二师兄往外面拽一边下逐客令:“好了好了,这下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了,你们也该回去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就不留你们了,改日再聚。”   江诚一口气将大师兄和二师兄推出去,顺手关上屋门。   啪的一声。   屋门隔绝了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视线。   大师兄和二师兄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被江诚推出了清桂院。   此时正值黄昏,霞光万丈,漂亮的火烧云在天边缱绻舒展,但冬风很冷,吹得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脑子嗡嗡直响。   别说大年三十的晚上,以往整个冬天都不会看见这么漂亮的晚霞,从两年前起,一切都乱了套。   夏天的小雪,冬天的火烧云。   变化无常的景象,都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神奇的是他们早已在潜移默化中适应这些,他们适应了晚霞,而江诚和清桂院里的其他人适应了毓秀和邪神的关系。   他们早该想到的……   他们早该想到毓秀和邪神是那种关系。   倘若他们在两年前想到这些,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是否他们师父就不会死?是否清怀城也不会像如今这般陷入水火之中?   尽管他们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他们都很清楚,邪神没有义务再做这些。   两年前,他们匆匆从山上赶回清怀城,正好碰见邪神失去理智,化作黑雾吞噬了不少江家人。   他们师祖生前算出了五十年后的这场劫难,才把阵法教给怀善,若是邪神失控,便用阵法将邪神消灭。   他们打算和邪神同归于尽,却被怀善阻止,怀善只剩一口气,强撑着把当年的真相告知他们。   怀善说,有时候人心比妖怪可怕,他糊里糊涂地做了几十年的帮凶,已不想再管这些,若是他们能活着,就把毓秀还给邪神吧。   可惜当时他们没能逃过,被黑雾吞噬,失去了意识。   等他们醒来,已是两年过后。   他们走在回廊上,看着贴了满柱子的剪纸以及挂了满树的红灯笼,忽然想起刚才在清桂院看见的景象。   也是贴了许多剪纸,挂了许多红灯笼,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仆人们都在为过年忙活。   他们的小师弟披了件黑色裘衣,里面穿了件白色袄子,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虽然他从头到尾都和他们一样局促,但是那双圆溜溜的眼里溢满了细碎的光。   要是他们没来,也许小师弟在这大年三十的晚上还能开心一些。   回到李府,刚走进屋子,现任城主李大人便闻讯赶来。   “两位师父,结果如何?他答应了吗?”李大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师兄和二师兄听了这话,才陡然想起他们走时被李大人叮嘱的内容,顿时面露尴尬,同时也有些不悦。   大师兄道:“李大人,我们是去看望我们的小师弟,并不是去和邪神讲条件。”   李大人也颇为尴尬,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说:“不是我想为难你们,只是我去拜访了很多次,邪神都不愿见我,现在我连江府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大师兄和二师兄没说话。   对此,他们也别无他法,事实上,他们私心里更希望邪神不要再插手这些事,五十年的付出已经够了。   李大人和他们聊了一会儿,没有问出关于邪神的任何消息,只得放弃,于是转了个话题道:“小师父呢?之前他被邪神带走就再也没了音信,他过得如何?”   二师兄回答:“他很好,谢李大人关心。”   李大人又问:“你们何时把他接过来?”   二师兄安静了一会儿,才道:“他不会过来了,他在邪神那边挺好的。”   闻言,李大人眼里划过一抹诧异,他还想多问,可见大师兄和二师兄都不想再提这件事,只得讪讪笑道:“想不到小师父能讨邪神的喜欢,也是件好事。” 第31章 邪神   翌日是大年初一。   新年新气象,江府上下都沉浸在难得的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江诚组织了一场家宴,斗胆邀请了毓秀和邪神,但邪神对此没有丝毫兴趣,更宁愿和毓秀一起呆在屋子里。   至于邪神想在屋子里做什么,毓秀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   其实毓秀挺想去家宴上看看,他一直惦记着那几个孩子,但是转念想到邪神在大家心中的可怕形象,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天,毓秀给在清桂院里干活的所有人放了假。   虽然丁元和丁文这些人在清桂院里干活时很少开口说话,但好歹一直有人在来来去去地走动。   现在所有人都不在,偌大的清桂院里安静得只剩下凉风呼呼吹动树枝的声音,竟让毓秀一时半会儿有些不习惯。   毓秀拉着邪神坐在回廊上。   如今天气变化快,有时候明明前一刻还是艳阳天,下一刻便忽然天色阴沉地下起雪来,气温升降得也格外明显。   毓秀让丁元和丁文找来垫子和烤炉放在回廊上,左右他无事可做,于是时不时往烤炉里添些炭火。   一宿过去,烤炉里的炭火还燃着,凑近了能感受到阵阵温暖。   他一边贴着烤炉取暖一边看着邪神的脸,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的面具呢?”   邪神本在望着前方走神,闻言转过头来,抬起手,摊开掌心,水流般的黑气从他掌心冒出,凝结成了一张熟悉的白色面具。   “这里。”邪神把面具递给毓秀。   毓秀接过面具,仔细翻看。   虽然他之前摸过几次这个面具,但这是第一次把面具拿在手里。   他发现面具的表面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光滑,反而质地粗糙,而且面具上有着许多划痕,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指腹抚过那些划痕,能明显感觉到凹凸。   毓秀想起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顷刻间呼吸发紧,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的心也揪得疼。   邪神偏头看他,随后伸手拿回了面具,面具化作黑气消散在他的掌心里,他顺手摸了摸毓秀的脑袋。   “以前没发现,原来摘下面具后,能把一切看得那么清楚。”邪神说,“面具是智哉留下的束缚,以前我摘不掉,便一直戴着,现在能摘掉了,却发现没了束缚的话,我似乎会做出很多不理智的行为来,但我已经不想再戴着它了。”   毓秀抓住邪神搭在他脑袋上的手,双手握着,放在烤炉边。   他认真端详了一会儿邪神的脸,才说:“你还是不戴面具好看。”   邪神长得十分好看,即便没什么表情,也能看出他眉眼间的温和,他的眼睫很长很翘,上下眼睫都很浓密,眯起眼时,恍若在笑。   可惜他的皮肤过于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看,倘若他不是邪神,这副相貌肯定能吸引许多人的注意。   不过还好,还有他欣赏呢。   毓秀看着看着,就发现邪神的脸越来越近,很快距离他只有咫尺之远。   没等他反应过来,只感觉唇上一凉——邪神已经吻住了他。   之前邪神的吻都带了几分急切,全凭着最原始的冲动,迫不及待地想要进行下一步,可现在他的吻又轻又柔,辗转反侧,慢慢厮磨。   毓秀坐着没动,半晌,他的身子才逐渐往前靠,双手不由自主地圈住了邪神的脖子。   他正要闭眼,结果发现邪神皮肤下又有黑线游走,虽然数量不多,但也把毓秀吓了一跳。   毓秀赶忙推开邪神。   邪神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异样,无奈扶额,第一次露出分外懊恼的表情:“抱歉,太激动了。”   毓秀:“……”   还记得他刚被邪神抓来这里时,邪神经常失控,尤其是做那种事时,睁眼就能看见邪神身上大片的黑线,后来经过调节,邪神这种状况才改变许多。   估计是昨天被二师兄的话刺激得又失控的缘故,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毓秀暗叹口气,为了不继续刺激邪神,便提出想去外面转转。   邪神化作黑雾带他来到江府上方,正好看见江诚领着人在准备办家宴的空地上忙碌。   还有一群小孩在空地旁的池塘边玩耍,边上有几个大人看着。   毓秀一眼认出了三夫人以及被三夫人牵着的江景安。   比起曾经的活蹦乱跳,如今江景安变得沉默又胆怯,他躲在三夫人身后,眼巴巴地望着其他小孩跑来跑去。   三夫人轻轻推了推他,似乎想让他和其他小孩一起玩,可他死活不肯挪动脚步。   几次劝说无果,三夫人只好作罢,索性牵着江景安坐到椅子上休息。   尽管毓秀早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亲眼看见时,依然控制不住地感到难受。   然而他更担心邪神感到难受。   他碰不到邪神的实体,连想抱一抱邪神都无法做到,只得催促道:“我们去江府外面看看吧。”   邪神嗯了一声。   黑雾带着毓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江府,直到飞出清怀城,毓秀才让邪神找了个地方放他下来。   如今妖怪肆虐,但他们所在的地方几乎看不见妖怪的身影,只有茫茫白雪覆盖了草地和树林,起伏不平地朝着天际蔓延而去。   这里的雪没人清扫,越积越厚,脚踩上去发出咯吱一声。   来到这个世界前,身为南方人的毓秀看雪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这会儿身处雪地里,瞬间感觉沉闷的情绪一扫而空。   他在雪地里奔跑,张开双臂扑到厚厚的雪里。   邪神对雪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玩闹,不过嘴角扬起的弧度始终没有落下来过。   不一会儿,毓秀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起来,他衣服上和帽子上都沾着雪,他随意拍了拍,随后飞快地捏了一个雪球,扬手砸到邪神身上。   雪球在邪神身上绽开,碎成几个小块落下去。   邪神一下子就愣住了,嘴角的弧度也僵硬在了脸上,他似乎没想明白毓秀为何突然拿雪球砸他,表情中带着困惑。   毓秀不是第一次看见邪神露出这种表情,他觉得这个样子的邪神真是有趣极了,生动又可爱,像个有些委屈的好奇宝宝的。   毓秀心疼的同时,忍不住地乐起来。   他笑得肩膀都在抖。   心疼归心疼,心疼完后,毓秀又动作麻利地捏了一个稍大的雪球砸向邪神。   这下邪神终于有所反应,居然身形一晃,轻而易举地躲过了他砸过去的雪球。   毓秀哪里想到邪神还能这样,气道:“你这不是作弊吗!”   邪神的表情更加困惑了,他眼睁睁看着毓秀捏了一个又一个雪球,一个又一个地向他砸来,他一个又一个地躲开了,才问:“我如何作弊了?”   “你必须使用唯物方式躲,你刚才咻的一下消失不见就是作弊。”   说话期间,毓秀手上也不闲着,熟练地捏了一个雪球砸过去。   也不知邪神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他干脆不躲了,任由毓秀把雪球砸到他身上。   低头看了眼从自己身上落下去的雪块,他问毓秀:“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打雪仗,你知道吗?”毓秀说,“我砸你的时候,你要动起来往旁边躲,并且像我这样用雪反击。”   邪神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却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动起来呀!”毓秀无奈地催促他,“不如这样,我们比赛谁击中对方的次数多,多者为胜,胜者可以向输者提出一个条件,输者不能拒绝。”   这话一出,邪神眼里倏然一亮:“此话当真?”   “……”又到了用脚指头都能猜出邪神在想什么的时候,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当真。”   只要邪神不像刚才那样使用非唯物方式进行闪躲和攻击,他多少还是有些胜算。   退一步讲,就算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呆在屋里几天不出门。   毓秀兴致勃勃、势在必得,在比赛开始前以最快的速度捏好几个雪球,等比赛开始,他二话不说拿起雪球准备砸向邪神。   谁知原本一动不动的邪神忽然间以更快的速度冲向他。   仅是眨眼间,邪神便已来到他面前。   毓秀手里的雪球还没来得及砸出去,只见邪神扬手带出一片风。   紧接着,无数大块大块的雪从天而降,跟冰雹似的噼里啪啦地落到毓秀身上。   毓秀当场懵逼。   他都穿得这么厚了,还是被无数雪块砸得生疼,关键是这些雪块仿佛怎么落都落不完,很快淹没到了他的大腿处。   他脸上和身上都是雪。   雪落到了他的鼻孔和嘴巴里,还化作雪水从他脖颈间浸进衣领里,冷得他直打哆嗦。   “江恩临!”毓秀快被气疯了,挡不住雪块,咬牙把邪神拽过来,“你干什么啊?”   雪块砸到邪神身上,但没有让邪神狼狈多少,邪神颇为无奈地开口:“我们不是在打雪仗吗?”   “谁让你这样打雪仗了?”毓秀抓狂地说完,又有不少雪落到他嘴巴里,他赶紧呸呸两声,“把这些玩意儿停下来!”   话音刚落,雪块没了。   雪地里恢复平静,只有邪神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若不是身下还堆着埋没了半个他的雪,衣领里还有着雪融化后的冰凉感,毓秀险些以为刚才都是自己的幻觉。   江恩临是神经病吗?   哪有打雪仗把对方往死里打的啊?   此时此刻,毓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打了两个喷嚏,用力拍掉衣服和帽子上的雪。   把两只脚从雪堆里拔出来时,他的脸黑得犹如在锅底下贴了两个小时。   偏偏邪神一点都没有闯了祸的自觉,眼见毓秀要走,一把拉住他:“我们不打雪仗了吗?”   “不打了。”毓秀郁闷地说,“再打下去人都打没了。”   邪神立即接道:“那我们的赌注呢?”   都这样了还想着赌注。   毓秀又好气又好笑,存心装傻气对方:“什么赌注?”   “输者答应胜者一个条件,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啊?”毓秀茫然地说,“我们打过这种赌吗?”   这一刻,邪神总算品出一些味儿来,那张好看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小和尚,你想赖账?”   “……”毓秀怂了,可想起刚才的事,仍旧气得不轻,“有谁打雪仗是你那样打的?你看我都是自己捏雪球,你倒好,挥手就是一堆雪,生怕砸不死我。”   邪神被毓秀说愣住了,眉头紧锁地想了一会儿,喃喃开口:“抱歉,我就是想赢。”   毓秀难得看见邪神这么无措,也只有在心里叹气。   算了,也是他闲得发慌才喊邪神这个被困了五十年的老小孩一起打雪仗。   他伸手拍掉邪神肩膀上的雪花,随即牵起邪神的手:“我们去别处走走。”   邪神没有拒绝。   事实上,除了最初不准毓秀离开屋子和清桂院外,他很少拒绝毓秀的要求。   他们走了一段路,毓秀忽然注意到一棵树下的脚印。   那脚印明显不是人的脚印,圆圆的,有四瓣,踩在雪地里宛若绽开了几朵小小的桃花。   应该是动物的脚印。   “这里有动物?”毓秀惊讶极了,转头问邪神。   邪神回答他:“这不是动物的脚印。”   “那是?”   “妖怪的脚印。”   “……”毓秀汗颜,不过有邪神在,他倒不害怕,而是好奇地问,“这是哪种妖怪?”   只看脚印的话和猫的脚印很像。   邪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想看?”   毓秀点了点头。   邪神松开毓秀的手,大步流星地径直朝着树后走去。   毓秀以为邪神要费些时间才能抓到妖怪,没想到妖怪就躲在树后,还被邪神的气息吓得动弹不得。   当邪神拎着妖怪的后颈从树后走出来后,毓秀一下子呆在原地,他表情怔愣地盯着那只妖怪。   那只妖怪有着猫身,却长了一张像极了人的脸,还长得尖嘴猴腮,隐约可见满嘴尖牙。   毓秀:“……”   半晌,他捂住胸口,虚弱地摆了摆手:“快拿走。”   天啊!   明明脚印那么可爱,怎么长成这样?也太对不起它的脚印了吧! 第32章 邪神(完)   毓秀着实被那只妖怪的长相吓到了,以至于接下来都恹恹的。   他没让邪神化作黑雾带他回去,而是两个人并排着慢吞吞地往回走。   邪神似乎也被他刚才暴躁的反应吓到了,无论如何就是牵着他的手不放,还要和他十指相扣,仿佛这样做才能得到安全感似的。   邪神的力道有些大,尽管他自己感受不到,可毓秀总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钳子夹着,夹得他时不时地生疼。   他忍了一会儿,直到忍不下去了,便开口:“你抓痛我了。”   邪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大力气,于是稍微放松了些,但还是不情愿放手。   毓秀甩了甩被邪神抓着的手,又抬头看了眼邪神紧绷的侧脸,突然好奇起来:“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邪神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转过头,疑惑出声:“嗯?”   “就是你以前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吗?”   “没有。”   闻言,毓秀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都说古代人早熟,十五六岁就开始婚配,十七八岁就开始孕育子女,像邪神这样十八岁还单着的情况应该算是比较少见了吧。   邪神见毓秀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虽然不知道小和尚心里又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但还是耐心说道:“我不知你们那边如何,我们这里的婚嫁年龄较晚,通常十八岁左右才会考虑这些事,我死时刚过十八岁不久,还没考虑这些事。”   原来是这样。   不过十八岁考虑这些不算晚,毓秀也是刚过十八岁,他的十八岁就是和朋友一起在网吧通宵打游戏。   这差别不是一点点的大。   毓秀哦了一声,心想这么说来他还是邪神的初恋了。   他倒不是很在乎这些事,可想到这一点,就是忍不住美滋滋的。   “你呢?”   邪神的话把毓秀问愣住了:“我什么?”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没有。”毓秀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膛,“十八岁以前的我,心里只有学习。”   “……”看他小得意的模样,邪神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住。   两个人走进清怀城里,许是城里的街道有人清扫的缘故,一路上没有大面积的积雪。   但也没有瞧见任何百姓的身影,只有武装严实的巡逻队伍从旁经过。   巡逻队伍的头子注意到他俩,转身和队伍的人打了声招呼后,便独自向他俩走来。   “毓秀小师父?”   毓秀没想到头子认识自己,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头子的相貌和身量,印象中他并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头子看出了毓秀的疑惑,解释道:“我是和静慧大师一同上山接你的那些人之一,你可还记得?”   这么说的话,毓秀就想起来了,只是那天夜里一片漆黑又刚下完雨,他们所有人都包着脑袋,他着实分辨不出头子是那些人中的哪一个。   好在头子也不在意这些,关切地问道:“小师父,你近日可还好?”   毓秀点了点头:“我很好,当初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向你们道谢,也麻烦你帮我向静慧大师他们转达一下谢意。”   “我们都心领了,重要的是你无事便好。”头子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又将毓秀从头到脚地看了看,“说起来,你变化真是大,刚才我险些没认出来你。”   毓秀想挠头,却只挠到自己毛茸茸的帽子。   头子又道:“听说你被江府的邪神掳走了,还被困在江府出不来,怎么今天可以出来了?”   “……”毓秀尴尬地笑了笑,把邪神往自己身边拉了些,才说,“今天过节,我们不想打扰其他人,就单独出来走走。”   头子这才把目光转到邪神身上。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衣,且黑发披肩,浓重的黑和地面残留的雪格格不入。   并且男人长得真是好看,眉眼精致,轮廓分明,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就是皮肤过分苍白了些。   这个的人,怎么可能被忽视?   不过是头子和这个人不熟,才不好意思多看罢了。   这会儿定睛一看,头子眼里闪过一抹掩饰不住的惊艳:“这位是?”   毓秀顾及到刚才头子对邪神的评价,没好意思把邪神两个字说出来,只道:“他叫江恩临。”   “原来是江公子。”头子拱了拱手,随即疑惑起来,“可是我和江诚打过几次交到,也去过江府数次,貌似没见过江公子。”   毓秀见头子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架势,连忙打住他:“他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你没见过他很正常。”   头子恍然地哦了一声,顿了顿,居然又说起来:“敢问江公子和江诚是什么关系?我们今天能遇见,也算投缘,虽然城里的妖怪已被清除得差不多了,但你们就两个人还是有些危险,我等会儿护送你们回去,当是交个朋友。”   毓秀:“……”   他知道了,这个头子就是想要结识江家人,别以为隐藏得好就不会被他看出来!   所以刚才头子也是为了邪神才跑来跟他打招呼。   被当做跳板的毓秀心都伤透了。   头子见他们没说话,只当他们同意了,转身比了个手势:“请。”   然而邪神没动。   毓秀拉了拉邪神的手,没拉动,便没再勉强他,和他一起杵在原地,就是表情怎么看怎么尴尬。   邪神面无表情地看着头子,声音清冷:“我是江诚的堂伯公。”   头子哪里知道邪神会忽然说出这番话来,顿时满脸茫然:“啊?”   邪神说:“也是我把毓秀掳走且将他困在府里。”   头子:“……”   难怪他们巡逻队伍一路走来没有碰到一个妖怪,难怪这两个人敢肆无忌惮地在安全区外走着,难怪他觉得江恩临的名字有些耳熟。   刚才他不敢朝这方面想,现在想起来,才发现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死亡线上蹦跶……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头子的表情从诧异到震惊,从震惊到惶恐,从惶恐到绝望,变换了好几个模样。   最后,他脸色惨白,整个人的状态和昨天的丁元以及丁文甚至是江诚别无二致——仿佛随时都能厥过去。   “你你你你是江府的……”   “邪神”两个字在头子嘴里绕了一圈又一圈,都没能吐出来。   邪神也不说话,就这么用凉飕飕的眼神看着他。   毓秀见状,赶紧向头子告了别,便强拉硬拽地拖着邪神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一看,头子早已领着他的巡逻队伍消失得无影无踪,跑得那叫一个快。   毓秀禁不住地乐了,问邪神:“你就是故意说出来吓他的吧?”   听完他的话,邪神居然还很委屈:“他先说我的。”   毓秀心想人家说的不是事实吗?当初可不是邪神把他掳走的吗?可不是邪神不准他出门的吗?   但听邪神的语气,他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翻旧账,看左右无人,停下脚步,凑上去在邪神嘴上亲了一口。   啵的一声,还挺响。   “别再想了。”毓秀说,“他说你,你吓他,正好扯平。”   虽然毓秀的话没有安慰到邪神,但显然他的主动让邪神非常受用,前一刻的委屈一扫而光,他低下头又亲了毓秀几下。   毓秀不闪不躲,由着邪神啵啵啵。   幸好周围没有其他人,不然被看见了真是害臊。   邪神扭着他腻歪了好久,才被他推着继续往回走。   令毓秀没想到的是,他们刚踏入安全区便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江福赐。   两年前,江福赐侥幸从邪神手里逃脱,尽管捡回了一条命,却从此变得疯疯癫癫起来,他离开了江府,一直在外面游荡,了无音讯。   若不是今天突然认出江福赐,毓秀还以为江福赐已经遇难了,哪知道江福赐福大命大地坚持到了现在。   只是江福赐过得很不好,衣衫褴褛地趴在地上乞讨,手脚均有残疾,似乎连站立起来都很困难。   而其他人也认出了江福赐,有个中年男人走过去,一脚踹翻江福赐面前的空碗。   江福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猛地一个哆嗦,条件反射性地蜷缩成一团,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求求你们,不要打我……”江福赐害怕得整个人都在抖,可怜兮兮地哀求,“求求你们了……”   可惜他的求饶没有换来任何人的同情,中年男人走上前,二话不说便用脚往江福赐身上招呼。   江福赐禁受不住,张嘴呕出一口血来,脏得看不清五官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他表情抽搐,翻着白眼,几近昏厥。   “哎哟,江大人这么快就受不住了?”中年男人脚下不停,嘴上还在阴阳怪气,“你不是很能耐吗?你不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我们这些贱民赶尽杀绝吗?你倒是站起来啊。”   江福赐嘴里和脸上都是鲜血,和污垢混杂,看着极为恶心。   此时此刻,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痛苦声音。   同时,其他人都在起哄。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想不到江大人有朝一日还会落在我们这些贱民手里哈哈哈哈哈。”   “江大人,站起来啊,哭没用,这可是你说的。”   “看来昔日风光无限的江大人不行咯!”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完哈哈大笑。   也不知江福赐能否听懂他们的话,等他们说完后,江福赐连支支吾吾的声音都没有了,甚至没有躲避也没有动弹,任由那些人疯狂踹他。   过了很久,邪神突然迈开步子走过去。   带头踹江福赐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邪神的走近,他竟然像是认识邪神,赶紧停下动作,卑微中带着讨好地弓下腰,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江公子。   其他人见状,跟着喊了一声江公子。   “嗯。”邪神保持着冷冷淡淡的表情,递了一锭银子过去,“他伤得不轻,带他去看郎中。”   中年男人看到那锭银子时,两眼程亮,把两手往身上重重抹了抹,随后小心翼翼地接过银子:“好的,江公子,你放心,你吩咐的事儿我都记在心里。”   邪神点头:“去吧。”   中年男人挥了挥手,其他人立即上前,宛若拖死狗一般把江福赐拖走了。   毓秀一直站在边上看着,他发现被拖走的江福赐不知何时睁开眼,糊满鲜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邪神。   那眼神让毓秀有些不舒服,他走过去牵住邪神的手,犹豫道:“江福赐他好像没那么疯癫。”   邪神转头看他,笑道:“他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躲过一劫,可惜他有所不知,有时候死亡反而是种解决。”   闻言,毓秀才知道他刚才没有感觉错。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一点:“所以两年前你故意放走了他?”   “我有考虑过直接杀掉他,但仔细想了想,让他痛苦地活着不是更好玩吗?两年前他不想死,两年前他想死也死不了了。”   “……”果然不能小看邪神,从幻境中邪神怼江福赐那一幕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是白切黑。   两年过后,安全区逐渐覆盖到整个清怀城,百姓们的安全终于得以保障,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城主李大人在清怀城内建了一座规模不算大的寺庙,专门送给静慧大师等立了功的和尚。   但静慧大师没有选择留下来,安顿好寺庙里的事务后,他便准备带着大师兄和二师兄外出游历。   离开前,大师兄和二师兄去江府见了毓秀一面。   两年时间让毓秀的头发长出来很多,尽管只有一头短发,可看着已经跟和尚毫不相干了。   毓秀早就向大师兄和二师兄提起过还俗的事。   怀善不在,寺庙荒废,只剩下两个师兄,他们也不知道还俗是否要走什么流程,他们没有经验,只有口头上的答应。   如今毓秀再见到两个师兄,莫名有些紧张,想了想还是把帽子戴上了。   大师兄和二师兄一眼就注意到了毓秀脑袋上的帽子,沉默片刻,默契地挪开了视线。   他们此次前来是为了向毓秀告别,他们打算跟着静慧大师一直南下,走到哪儿就是哪儿,天大地下,不知何时才能走回来。   且外面的世界凶险得多,也许他们没有命再走回来。   毓秀上前抱住两个师兄,半晌,低声说了句保重。   大师兄和二师兄也说了句保重。   两个师兄走后,毓秀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就是种起菜来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对此,丁元和丁文都在深深的无语写在脸上。   别人都在自个儿院里养花种草,只有毓秀把邪神的清桂院倒腾成了菜园。   享受过收获的喜悦后,毓秀似乎完全将养花种草抛到了脑后,开春时还兴致勃勃地和他们商量去外面开拓土地。   虽然丁元和丁文很无奈,但也不好说什么,人家邪神大人都一声不吭,哪儿还轮得到他们两个仆人说道?   撸起袖子就是干!   说起邪神,丁元和丁文难得生出些许同情之心。   江诚貌似看穿了邪神也就是爱发脾气但不会随便要人性命的本质,于是厚着脸皮变本加厉地往清桂院跑,小事都被他解决了,可大事必须过邪神的手才行。   时间长了,丁元和丁文甚至有种邪神才是江家家主的错觉,而江诚不过是邪神身边一个跑腿的人。   有次邪神着实烦了,一气之下砸了整栋屋子,铺天盖地的黑雾把周围遮挡得严严实实。   清桂院里的仆人都吓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江诚也吓得屁滚尿流地逃出了清桂院。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江诚都没有出现过。   就在丁元和丁文以为江诚不会再来打扰邪神时,江诚又提着一篓新鲜采摘的草莓贼眉鼠眼地跑来了。   江诚不敢直接去找邪神,便拉住丁元问:“大人在里面吗?”   “在的。”   “毓秀在里面吗?”   “也在的。”   江诚松了口气,像是被这个回答壮了胆,转身朝着小屋走去。   结局是江诚又被火冒三丈的邪神赶出来了,但好歹把草莓留下来了。   随后几天,江诚都会提一篓草莓过来,顺便带来一堆需要邪神过目的事务。   想来沉默的丁文忽然对丁文说:“肯定是小师父爱吃草莓。”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丁文一边舞着扫帚一边感慨,“想不到整个江家里,最聪明的人居然是曾经毫无存在感的江诚。”   时光荏苒,又过了五十年,江诚寿终正寝,江家连着办了三天的葬礼。   毓秀参加了江诚的葬礼,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和尚了,而是一个身形佝偻、满头花白的老人。   岁数大了,他腿脚也不太利索,走路时若是不拄拐杖的话,便需要旁边有人搀扶。   往往搀扶他的人都是邪神。   邪神死了一百年,相貌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他和毓秀站在一起,即便毓秀不照镜子也知道他俩像极了爷孙。   毓秀一直在安慰自己,衰老是大自然的轮回,从出生到死亡就是轮回的过程,除了邪神和妖怪,没人能逃离这个过程,他活了五十多年,也陪伴了邪神五十多年,不短了。   可是在江诚的葬礼上,他还是没让邪神像往常那样搀扶他。   尽管他心里明白,却不太想被其他人看到他和邪神像爷孙两人。   往常邪神不管怎样就是要牵着他贴着他,这次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江诚的葬礼很热闹。   毓秀跟完葬礼的流程,想到了今后自己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   参加葬礼的人肯定没这么多,葬礼的规模肯定没这么大,就是不知道邪神是否会像江诚的妻女那般哭得满脸泪水。   他认真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邪神哭得满脸泪水的样子。   他皱起眉,回过头,下意识寻找邪神的身影,便瞧见邪神就伫立在他不远处,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   邪神的眼里有着担忧,但对上他的目光后,那些担忧消失得一干二净,邪神扬起嘴角,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这一瞬,毓秀破防了。   他拄着拐杖,穿过人群,走到邪神面前,主动牵起邪神的手,紧紧抓住。   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好好享受当下吧。   毓秀这么对自己说,然而他没想到,他的“当下”只持续了两年时间。   两年过去,他成功迈入七十岁大关。   说来也是奇怪,别人的七十岁健康硬朗,还能下地干活,他的七十岁越来越虚弱,终日只能躺在床上喘息。   可能和他霸占了别人身体有关,年纪越大,他和这具身体相斥得越明显。   这天清晨,毓秀醒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许是回光返照,他居然精神了不少,也多了些力气。   他瞧见邪神坐在床边,看着他走神——最近邪神经常这样,左右不用睡觉,于是看着他睡觉。   他喊了声江恩临的名字。   “嗯。”江恩临轻声应着,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在。”   毓秀说:“我快不行了,很抱歉这些年来让你眼睁睁看着我变老,还让你目睹我的死亡,有时候我很想让时间暂定,陪你到永远。”   邪神没说话。   其实毓秀还有很多话想说。   他无法想象接下来邪神将面临怎样的生活,邪神不老不死,永远存在,目送一代接着一代人的离开,要是可以,他宁愿邪神再找一个……   不,再找一群都行。   但这种话说不出口,像是侮辱了邪神对他的喜欢。   多余的话,他不想说了,他有点私心,不想最后还在邪神心里留下又老又丧的印象。   “我身体死了,可我的灵魂永远陪伴你。”说完这些话,毓秀开始呼吸困难、意识模糊,原本还算清明的视线仿佛隔上了一层玻璃,他连邪神的脸都看不清了。   不过他能感觉到邪神低下头,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   在意识散去的前一刻,毓秀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对不住你,希望你好好的。”   然后,没了。   三天后,毓秀的葬礼在江府举办,规模很小,但江府所有人都参加了。   年迈的丁元和丁文哭得老泪纵横,邪神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面前,背对着他们。   即便邪神转过身来,他们也看不见邪神的表情——因为邪神又戴上了那张白色面具。   葬礼结束后,毓秀被葬在了清桂院里的桂花树林中。   在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邪神。   大家都知道,从毓秀下葬的那一刻起,邪神迎来了第二次的真正的死亡。   直到七十年后,清怀城彻底摆脱了被妖怪支配的恐惧,虽然很多人还记得曾经庇佑了清怀城几十年的邪神,但已经没人知道他的踪迹。   某天清晨,有人看见天空被大片的黑雾占据,黑雾缓慢朝着天际蔓延而去,天际飘浮着那条漂亮的绿色光带。   绿色光带感觉到黑雾的靠近,仿佛活过来了,覆盖且吞噬了黑雾。   不一会儿,黑雾没了,剩下那条绿色光带如同被水稀释了一般,原本浓烈的色彩逐渐变淡。   傍晚,那条绿色光带彻底消失。 第33章 巨人   “噢那是什么?一条绿色带子?和我的丝巾有点像。”   “我记得两三天前天上还没有那玩意儿,那是新的诅咒吗?”   “看着不太像,你见过哪个诅咒是飘浮在天上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条绿色带子好像是前天突然出现的。”   “嗐,真是太奇怪了……”   在这个堆满衣服和物料的房间里,几个姑娘挤在小小的窗户前,探头探脑地望着外面的夜空。   夜空是深沉的蓝色,蓝到极致,因此看着更像黑色。   夜空中没有一点月光或星光,只有一条绿色的光带宛若丝绸一般在天际无限拉长。   有个姑娘说得没错,绿色光带早在两三天前就出现了,但当时只有一层浅浅的绿色,加上姑娘们都窝在房间里赶工,没几个人注意到天边的变化。   这会儿突然看见,顿时新奇极了。,   “好了,姑娘们,别看了。”一个中年女人从缝纫桌后走出来,一边拍着巴掌一边高声喊道,“都过来瞧瞧我们这些天的杰作,宴会要开始了,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出去。”   “这就来。”   “来了来了——”   姑娘们很快把那条奇怪的绿色带子抛到脑后,连忙围到房间里那张最大的缝纫桌前。   尽管她们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像小鸟一样轻盈,可踏在地上的步子格外沉重,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倘若从另一个角度看,就能看清她们的身形无比庞大。   这个角度便是坐在缝纫桌上的毓秀的角度。   今天是毓秀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天,从最初的震惊到后面的难以接受,再到现在的麻木,他已经能够泰然自若地面对这群围观他的巨人姑娘了。   见他没什么反应,有个姑娘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肚子。   “嘿,小人,你怎么不说话呀?”姑娘和善地问,“你对这身衣服不满意吗?”   其他姑娘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可能是紧张了吧。”   “是啊,宴会要开始了,谁知道他将迎来什么样的命运呢。”   “话说回来,今年新出现的诅咒越来越多了,好多人深受影响,连陛下也变得越来越……”说话的姑娘猛地一顿,随即叹气,“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小人,希望他能在宴会上找到一个好主人。”   随着话音的落下,其他姑娘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在中年女人的催促下,她们又认认真真地把毓秀身上的衣服检查了一遍,顺便补了补毓秀脸上的妆。   刚忙完,就听得一阵敲门声响起。   “他们来了。”中年女人说着,赶紧拿来一个有点像鸟笼的金色笼子,打开笼门,对准毓秀,“快进来。”   毓秀别无选择,只能顺从地爬进笼子。   这个笼子做得十分奢华,笼架由纯粹的黄金打造,被烛光照得灿黄发亮,而底盘外围镶嵌了一圈细碎的蓝宝石,仔细看能发现没有蓝宝石的地方都刻有繁琐复杂的纹饰。   笼门很高,毓秀在一个姑娘的托举下才爬进去,一屁股摔下去。   并不疼。   低头一看,笼底居然铺垫了一层厚厚的动物皮毛。   毓秀坐在动物皮毛上,眼睁睁看着中年女人关上笼门,接着在姑娘们的注视下,她双手抱起沉重的笼子,转身走向门口。   刚才托举毓秀的那个姑娘赶紧上前,打开房门。   门外笔直地站着两个身穿盔甲的士兵,其中一人瞥了眼笼中的毓秀,把手里的长矛交给另一人,上前接过笼子。   毓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趴在笼子边缘往外看。   他看见他们在一条很长的走廊上,走廊里铺着血红的地毯,两边墙壁每隔十尺就有一扇门,每扇门之间都挂了三盏烛台。   无数火光把走廊照得透亮。   士兵告别完中年女人,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走了很久,才来到走廊尽头,尽头有一扇看着沉重且上了门栓的木门,推开木门,朦胧的夜色覆盖了视线。   外面是一块空地,时不时有同样身着盔甲的巡逻士兵走过。   毓秀仰起头,果然看见了那条熟悉的绿色光带,经历两个世界,他摸清了一个规律——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对应世界的天空中也会出现绿色光带。   他猜想,绿色光带也许起着纽带的作用,引着他离开上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   毓秀不知道自己为何又重生在了这个小人身上,但想起被他留在上个世界的邪神,他心中一阵绞痛。   如果可以,他更想把重生的机会用在上个世界,哪怕只是多陪邪神几年,他也心满意足。   不过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毓秀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三天,却一直被困在刚才那个房间里,像个芭比娃娃似的让姑娘们给他定制衣服。   从姑娘们的聊天中,他得知自己是在一个类似西幻背景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有三个大陆,他们在面积最大的科马宁大陆。   科马宁大陆上有五个最常见的种族,分别是巨人族、矮人族、精灵族、巫师、人类,经过几千年的混战和发展,如今巨人族已经成为五大种族之首,聚集了最多巨人的地方便是位于科马宁大陆最中央的卡帝国。   卡帝国是个存在历史悠久的古老国度,曾经的巨人族并没有那么团结,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任人欺凌的对象,是卡帝国的第一任君王带领巨人们创建家园、抵御外敌。   在卡帝国强大之后,第一任君王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把铁王座,却不想那是噩梦的开端。   铁王座仿佛一个恶毒的诅咒,吞噬了历任君王的初心,不管君王在上位前多么意志坚定、体恤百姓,上位后都无一例外逐渐变得暴躁残忍、视人命如草芥。   在一任接一任的暴君统治下,百姓们受到严重剥削,苦不堪言,不断发起革命、推翻□□。   直到两百多年前,埃利奥特家族的塞斯坐上铁王座,便再也没有过变革,塞斯陛下的统治延续到了现在。   这并非塞斯陛下深得民心,而是没有任何一个革命者能推翻塞斯陛下,他是受到诅咒最深的那个暴君,即便死后,肉身腐烂,灵魂也永远被困在铁王座上。   值得一提的是,今晚的宴会就是塞斯陛下满三百岁的生日宴。   至于毓秀这个身体的主人,来自依附卡帝国的众多小人国之一,这些小人国的祖先都是流亡的精灵,在卡帝国周围稳定下来后,开始陆陆续续地和人类结合,精灵族的血脉变得不纯粹,却总能孕育出比精灵还漂亮的后代。   由于精灵族不承认他们,他们不得不自称小人族,每年进贡五百车金银珠宝和最漂亮的几个族人给卡帝国。   毓秀这个身体的主人就是他们国家进贡的几人之一,同时还有其他小人国会进贡小人。   当然,姑娘们的聊天内容没有这么全面,许多细节都是毓秀连蒙带猜想出来的。   不管他是否猜对,应该都是八/九不离十。   抱着笼子的士兵在空地上走了一刻钟左右,来到一扇更高更大且更豪华的石门前。   两旁士兵过来推开石门。   吱呀声响完,明亮的光线扑面而来,伴随着忙碌的脚步声和一阵阵的窃窃私语。   他们来到了一个大厅,大厅里杂乱无章地摆放着许多长椅长桌,桌上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穿着统一裙装的女仆忙得脚不沾地。   显然这里不是他们要去宴会厅。   有三四个女仆注意到了两个士兵的到来,提着裙摆快步迎上前。   “又来一个,今年怎么回事?小人族进贡了足足五十个人,往年才进贡十来个呢。”   “谁知道呢。”   “也许想到今年是塞斯陛下的生日,比尔公爵可是大肆宣扬过今年一定要挑选一个最漂亮的小人送给塞斯陛下,没有人愿意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讨好塞斯陛下的机会。”   “你们快看,这个小人好漂亮。”有个女仆弯腰凑近笼子,睁大眼睛,惊呼道,“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人。”   闻言,其他女仆连忙凑过来。   只见原本趴在笼子边缘的小人已经退到了另一侧,尽量和她们保持最大的距离。   不得不说,这个小人真是漂亮,小人族里的大多数人都是金发碧眼,这个小人却有着一头如雪般洁白的头发,长度刚好垂落到肩膀,他的眼睫也是无暇的白色,眼中嵌着一双极浅的灰眸,不带感情地注视着她们。   只有她们小臂长短的娇小体型掩饰不住小人精致的五官,他穿着华丽的衣服,好看得不似真人。   女仆们看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从士兵怀里接过笼子放到里面的长桌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比尔公爵肯定会选择这个小人。”   “我也觉得,就是不知道塞斯陛下是否喜欢他,以前比尔公爵送过很多小人给塞斯陛下,可听说那些小人都……”说到这里,女仆似乎回忆起了某些极度令人害怕的事,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虽然女仆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其他女仆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时间,女仆们看向毓秀的眼里多了一抹深深的同情。   外面的人都以为被进贡的小人会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运气好的还能攀上一根高枝,所以那些人挤破头也要把自家孩子送进来,渴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殊不知被进贡的小人都有命进来没命出去,他们在卡帝国高等巨人眼里连一个活人都不算,只是用完即扔的玩物罢了。   一旦高等巨人对他们失去兴趣,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更惨的下场。   高等巨人既是如此,更别说性情暴戾且残忍嗜血的塞斯陛下了。 第34章 巨人   女仆们叽叽喳喳地围着笼中的毓秀看了许久,才被其他女仆催促着继续干活。   凑在笼子外的几张大脸骤然拉远距离,毓秀松了口气,紧靠着笼子边缘的身体慢慢下滑,随后一屁股坐到柔软的垫子上。   哪怕他在上个世界见过不少妖怪,可冷不丁面对这么多比自己大了十倍不止的巨人,还是禁不住有些害怕。   并且从女仆欲言又止的话里,他貌似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无奈的是,他连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身处巨人的缝纫桌上,即便当时他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困在笼子里,逃跑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毓秀心累地躺在毛茸茸且软绵绵的垫子上,闭上眼,刚准备养一会儿神,忽然听见一道弱弱小小的声音响起。   “秀,你还好吗?”   听着是少女发出的声音。   毓秀愣了下,立即翻爬起来,走到笼子边缘东张西望了一圈,很快注意到他对面那张长桌右侧放着个一模一样的笼子。   笼中也有一个小人。   可惜他们距离不近,小人又小,毓秀看不清小人的长相,也分不清小人的性别。   但直觉告诉他,刚才就是那个小人在跟他说话——因为在他看着小人的同时,小人也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秀,我好紧张。”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本来毓秀还在奇怪那个小人的声音为何那么清晰,此时突然反应过来,声音并非从小人嘴里发出,而是通过意识传入他的脑海里。   所以他们是在用脑电波说话?   这是他们小人族特有的能力?   毓秀尝试着在脑海里回应小人,许是托了这个身体的福,他居然轻而易举地成功了。   “我们这是在哪里?”   “好像是在后厨之类的地方。”小人紧张道,“宴会已经开始了,再过不久,我们就能见到塞斯陛下了。”   毓秀想起这几天从那些姑娘嘴里听到的内容,连忙问道:“等等,前三天里,你听别人说过关于塞斯陛下的事吗?”   “听过。”   “你就没有感觉到不对劲吗?”毓秀不了解那个小人的身份和性格,只能委婉地说,“我听她们口中描述的塞斯陛下和我印象中的塞斯陛下不太一样,而且这场宴会的性质也和我们以为的不太一样。”   “听你这么说,确实有一点很奇怪。”小人话里的紧张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茫然,“我无意间听见给我做衣服的那几个女仆在打赌,她们赌我们这些贡品能不能活过一个月。”   “……”   毓秀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个小人得有多心大,才在听见那些话后无动于衷。   唉呀妈呀……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场宴会对他们小人族来说的的确确是一场鸿门宴。   “多的我也说不清,总之这件事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们凡事多留个心眼,也不要轻信任何人。”毓秀叮嘱道。   小人终于品出一点味儿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我知道了,谢谢你,秀。”   毓秀想了想,又补充:“被塞斯陛下看上未必是件好事,等会儿在宴会上,尽量不要引起塞斯陛下的注意。”   “嗯嗯!”   随后毓秀和小人聊了一会儿其他事情,很快,他就从小人嘴里套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那个小人叫梅,和毓秀这个身体有着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她今年十九岁,只比毓秀这个身体大一岁,他们来自阿森斯小人国的佩德家族,和他们一起被进贡的还有三男三女,但那两男三女分别来自和佩德家族敌对的三个大家族,并且那三个家族时常抱团欺负其他小家族,因此他们姐弟俩和那两男三女的关系并不好。   梅见毓秀突然沉默,还以为自己的话触碰到了毓秀的伤心事,于是焦急又难过地安慰他:“秀,没关系,我们来到卡帝国了,现在我们和他们是平等的,他们不能再随便欺负我们了,我也会好好保护你。”   毓秀被梅的声音拉回思绪,刚想说谢谢,便冷不丁听见一阵走近的脚步声。   紧接着,眼前光线一暗。   不等他反应过来,走近的女仆伸手抱起装着他的笼子,径直朝着大厅的另一个门走去——应该就是通往宴会厅的门了。   毓秀赶紧朝梅的方向看去。   只见装着梅的笼子也被其他女仆抱起,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   并且有越来越多的笼子被女仆抱起。   原来所有装着进贡小人的笼子都放在这个大厅里。   只是大厅太大了,笼子又放得分散,毓秀才一直没有发现其他小人的存在。   抱着毓秀这个笼子的女仆走在第一个,他们面前没有任何人的遮挡,当门被士兵推开后,迎面扑来的金光差点闪瞎毓秀的眼睛。   毓秀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抬手挡在眼前。   等他适应好,女仆已经踏入宴会厅了。   和真正的宴会厅比起来,刚才的大厅一下子被衬托得格外破旧寒碜且上不得台面。   宴会厅非常大,大到一眼望不到尽头,宴会厅非常奢华,三个成年人才能抱住的承重柱都是由黄金打造,天花板上以各种诡异图案的形式镶嵌着无数红蓝宝石。   烛光照在成片的黄金和宝石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熠熠生辉,仿佛破碎的日光层层叠叠地洒下来。   刚才便是这些光芒刺到了毓秀的眼睛。   “哇——”脑海里响起梅夸张的惊叹声,“伊芙奶奶说得没错,这里真是太华丽太漂亮了,卡帝国太富有了!”   毓秀幽幽道:“你没发现人也太多了吗?”   实际上他一说完,梅就发现了,然后讪讪闭了嘴。   原因不仅是宴会厅里人多,还有这些人看向他们的目光,专注、直白、毫无遮拦……令他们感到极其不舒服。   宴会厅里摆放着许多桌椅,每桌都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都是巨人,且是卡帝国里位高权重的巨人。   此时此刻,巨人们都安静如鸡,脑袋同时偏向女仆队伍,目光随着女仆队伍的步伐而移动。   其实巨人族的长相和小人族别无二致,可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身体和五官都在小人族眼里放大了十倍不止的缘故,他们散发出来的气息只有沉重、压抑、窒息。   乍一看,宛若平原上陡然拔起一座座巨山,那些巨山都眼睛不眨、表情不一地看着他们。   被他们盯梢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毓秀手臂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硬着头皮趴在笼子边缘,视线在宴会厅里扫了两圈,最后定格在正前方空无一人的座椅上。   那把座椅稍有特殊。   尽管宴会厅里人多到拥挤,可那把座椅方圆约莫十米内没有人敢靠近,就这么空出了一块地方。   毓秀猜想,那把座椅就是传说中的暴君塞斯陛下的位置。   然而座椅上空空荡荡——连塞斯陛下的人影都没看见。   但这并不妨碍女仆们按照流程办事。   等仆人在那把座椅前的空地上安放好几张长桌并拼凑成正方形后,她们便挨着把笼子放上去。   五十个笼子分成十列五排,密密麻麻地靠在一起。   做完这些,女仆鱼贯而退,剩下桌上五十个笼子享受着巨人们的目光洗礼。   这时,一道苍老且有力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大家看啊,这是今年小人族呈上来的活贡品,整整五十个!”   话音落下,原本安静如鸡的巨人们像是被解开了穴道一般,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他们的嗓门大得可怕,即使毓秀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也被他们的声音震得两耳发麻、心跳加速。   不一会儿,那道声音倏地话题一转:“可惜这些活贡品估计有一半以上都是冲着我们英俊伟大的塞斯陛下而来。”   巨人们的气势瞬间弱下去,发出一声声唏嘘。   “大家别灰心,根据以往的经验,塞斯陛下不一定对这些活贡品感兴趣,你们瞧,塞斯陛下到现在还没来呢。”   这么一番话又将巨人们的情绪煽动起来。   放眼看去,几乎每个巨人都很兴奋,有些巨人甚至懒得掩饰眼里的渴求,近乎痴狂地盯着笼子。   毓秀被这一场像极了传/销团建的喊话震得头晕脑胀,索性直接坐到垫子上,隔壁笼子的梅肯定也不好受,连话都没说了。   没多久,毓秀便看见喊话的传/销头子慢吞吞地走到笼子前——是一个留了半米长白胡子、满头花白且满脸沟壑的巨人老头。   老头翻开手里的羊皮纸,咳嗽两声,等巨人们逐渐安静下来后,才开口道:“按照老规矩来,出价高者得,第一个活贡品来自尼赫郡国的霍尔家族。”   老头说话的同时,有几个仆人在五十个笼子中寻找,很快找到老头所说的第一个活贡品。   那个活贡品连人带笼子被仆人抱到老头面前。   老头打开笼门,毫不客气地伸手把里面的小人抓出来。   小人一阵惊呼,被这阵势吓得脸都白了,却又隐隐有着高兴和期待,他扶着老头扣在他腹部的拇指,紧张又忐忑地瞧着巨人们。   老头连小人的名字都懒得介绍,只说了他的年龄、身高、体重以及特长爱好等。   说完,巨人们就可以开始竞价了。   毓秀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转头看向隔壁笼子的梅。   显然梅把他之前的话听了进去,也察觉到了这场宴会的不对劲,紧紧贴着离他最近的笼子边缘,抱着双臂,看着可怜弱小又无助。   “秀。”梅问他,“你说我们能活过一个月吗?”   毓秀很想安慰她,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只能实话实说:“看命。” 第35章 巨人   不知道是不是毓秀的错觉,巨人们对他们似乎热情得过分了。   他原以为他们会像白菜一样等待巨人们的挑挑拣拣,没想到第一个小人竟然被拍出了两百万金币的高价。   不得不说,小人族在这里很受欢迎,比他们想象的更受欢迎。   只是这个受欢迎所带来的是福还是祸,目前说不清。   笼子里的小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巨人带走,仅过了一个时辰,桌上的五十个笼子少了将近一半。   毓秀和梅还没被点名。   梅仰头望着被巨人老头抓在手里的小人,秀气的眉头紧锁,看起来不安极了,她对毓秀说:“秀,你说他们有没有感觉到不对劲?”   毓秀看了眼那个小人的表情,回答:“可能没有。”   梅说:“我们要不要告诉他们?”   毓秀反问:“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吗?”   梅想了想被带走那些小人的反应,顿时丧气地垂下头:“说真的,要不是我们关系好,你比我聪明,我还听到了那些奇怪的话,我也不会相信你说的那些话。”   毓秀心想,还好梅相信他,不然良言难劝该死鬼,他说再多也没用。   至于其他小人,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毕竟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周围的笼子又少了几个,仆人便把剩下的笼子凑到一起。   这时,一道清润的声音在毓秀身后响起:“噢,瞧瞧我发现了谁?这不是佩德家族的秀和梅吗?”   毓秀:“……”   外患还没解决,内忧又来了,这番夹枪带棍的话一听就知道有人来找茬了。   毓秀还没回头,隔壁笼子里的梅已经开始不安起来,急忙对毓秀说:“老天,是帕克,帕克在我们后面!”   “哪个帕克?”   “罗伯特家族的帕克,来卡帝国的路上他还把我们的弓箭都抢了,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毓秀这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是那个人啊。   在梅的介绍里最讨人厌的那个人,罗伯特家族的长子,虽然从小就认识秀和梅,但是他经常带着其他孩子欺负他们,这次从阿森斯小人国来卡帝国的路上,帕克和其他人也在不停打压他们。   之前听了梅的话,毓秀便对这个帕克没有一点好感,刚才又被他阴阳怪气了一番,心中的不喜直接变成厌恶。   不过他们还在巨人的宴会上,他不想节外生枝,因此没打算搭理帕克,同时叮嘱梅:“梅,我们别理他。”   梅重重地嗯了一声。   她和秀都不是能言善辩的人,经常在帕克那里吃闷亏,偏偏秀很冲动,总是被帕克三言两语激怒成小狮子,她怎么拦都拦不住。   现在秀能保持冷静,她感到十分欣慰。   俗话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他们没搭理对方,对方却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等了半天见他们连脑袋都没有偏一下,瞬间来了气:“嘿,两个胆小鬼,该不会紧张得尿裤子了吧?也是,佩德家族那么寒酸,培养出来的人又见过什么世面呢?”   梅咬紧牙关,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毓秀忍不住回头看去。   只见他后面的笼子里站着一个趾高气昂的男孩,男孩同他一样有着雪白的头发,但眼睛和梅以及大多数小人一样是清澈的湛蓝色。   他穿着华丽的礼服,双手环胸,骄傲地抬起下巴。   “刚才还装得像模像样,怎么这会儿不装了?”帕克睨着毓秀,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毓秀冷静地看着他:“我很好奇一件事。”   帕克下意识问:“什么事?”   “你的嘴是新长出来的吗?还是借了别人的嘴今晚就要还?”毓秀说得特别真诚,好似真的好奇,“明知道我们不想理你,还说个没完。”   “你!”帕克还是第一次听见秀说出这么气人的话,“你的嘴才是新长出来的!”   “我不是。”毓秀瞥向帕克的嘴巴,“我可没你那么话多。”   “你才话多!”帕克咬牙切齿。   他何时被别人这样诋毁过?而且诋毁他的人还是被他从小欺负到大的秀!   面对他的盛怒,毓秀好笑地扯了扯嘴角,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哦对了,你不是偷了我们的弓箭吗?原来你把我们的弓箭拿去划了个嘴巴出来,那你早点说呀,我们知道真相的话不仅不会说你是小偷,还会同情你。”   “你才是小偷!”帕克再也端不住贵公子的形象,气得跳脚,“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算什么东西?”   “你又算什么东西?”   “别学我说话!”   “我是人,不是东西。”毓秀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原来这就是罗伯特家族见过的世面,把自己和东西相提并论。”   帕克突然说不过毓秀了,捂住不断起伏的胸口,重重喘着气,一副随时能厥过去的模样。   另一边准备劝架的梅被狠狠地震惊到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弟弟有朝一日能说过帕克,那可是帕克啊,高高在上的帕克,在吵架方面无人能及的帕克。   帕克好不容易缓过来,瞪向毓秀的眼神仿佛恨不得把毓秀生吞活剥了。   他从小养尊处优、众星捧月,竟然在来到卡帝国后被他向来瞧不起的秀这般羞辱……   怒火冲昏了帕克的头脑,他口不择言地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佩德家族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你们是想趁此机会攀上塞斯陛下这根高枝是吧?你们也配?只有我们罗伯特家族才有资格得到塞斯陛下的青睐,而你们这些犄角旮旯里出来的小家族,连给我们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梅气道:“你们罗伯特家族的人这么狂妄自大,小心最后没被塞斯陛下看上不说,还惹上杀身之祸。”   帕克嗤笑:“果然是胆小鬼。”   梅说:“卡帝国跟我们阿森斯国可不一样,你在这里连只蝼蚁都不如。”   帕克青着脸正要说话,哪知道眼前明亮的光线骤然被一片黑暗覆盖——巨人老头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这边的桌前。   没等帕克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老头伸手打开了帕克所在的笼子,并不顾帕克的反抗把他抓出去。   “我说怎么吵得很,原来是这个小人在说话。”老头把帕克放到眼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好漂亮的白色头发,比我见过的雪还纯净,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我就勉为其难地让你插个队好了。”   帕克愣了下,后知后觉地听明白老头话里的意思后,并不像之前的小人那般顺从,而是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噢不,不要,我要等塞斯陛下,我要见塞斯陛下。”刚才萦绕在帕克身上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的他像个渴望见到塞斯陛下的委屈孩子,“求求你了,让我等到塞斯陛下来。”   老头似乎很享受帕克的挣扎,欢快地笑了起来:“那你可要失望了,塞斯陛下今晚不会来了。”   说完,他将另一只手里的牛皮纸往下一摊,向巨人们介绍起帕克的相关信息来。   留在笼子里的毓秀和梅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惊慌和恐惧。   毓秀问梅:“巨人能听见我们说话?”   明明他们和帕克全程没有张嘴出声,那个老头却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不,他们听不见,只有阿森斯国的人才能听见我们的说话。”梅托着下巴沉思片刻,猜测道,“有可能是帕克的情绪太激动被他感知到了,但他应该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这就像一些小动物,我们听不懂它们之间交流的语言,可我们能听见它们的叫声。”   毓秀觉得梅这番话有点道理,因为那个老头没有把他和梅一起抓出去。   不多时,帕克被拍卖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巨人。   显然男巨人喜欢极了帕克的白色头发,都没把帕克放回笼子里,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帕克的头发。   男巨人的手掌很大,五指收紧便能包住帕克的整个脑袋。   对比起来,帕克的脑袋是那样的脆弱,只要男巨人稍稍用力,就能像拧玩具一样把帕克的脑袋活生生拧下来。   也不知帕克是被男巨人的热情吓坏了还是不甘心没见到塞斯陛下,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挺得笔直的身体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反正梅是被这一幕吓坏了,战战兢兢地往后退:“秀,有些巨人看着好可怕。”   毓秀叹了口气,这都是命啊。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桌上的笼子只剩下几个时,老头终于喊到了阿森斯国的佩德家族。   仆人抱起装着毓秀的笼子,走到老头身旁。   老头打开笼子,探着脑袋往里一瞧,瞧见靠在笼子边缘的毓秀时,眼里的惊艳怎么都压不住。   他难得小心翼翼地伸手,手指轻轻扣在毓秀的腰间。   “又是一个漂亮的白色头发,但这个比那个更漂亮,噢老天,他竟然是罕见的灰色眼睛,我活了八十年还是第一次看见灰眼睛。”   老头一边激动地说着一边将毓秀展示给大家。   这一刻,无数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毓秀,仿佛要把毓秀盯出一个洞来。   在场巨人们的反应是前所未有的夸张,他们肆无忌惮地吹口哨、起着哄,还有不少人直接站到椅子上。   毓秀已经僵住了,怔怔望着宛若一座座巨山的巨人。   哄闹过后,老头起价六百万金币,并让大家开始竞价。   六百万金币可谓是天价了,要知道同为白色头发的帕克也就被拍出了四百万金币的价格。   四百万金币不少,可比起六百万金币就少了。   毓秀以为这个价格会吓退很多人,没想到六百万金币刚喊出来,就有无数人竞价。   直至喊到一千两百万金币时,现场才安静下来,只剩下四五个人咬牙继续竞价。   最后,价格停在两千万金币。   “现在我们皮特曼公爵出价两千万金币,还有比两千万金币更高的吗?”老头一只手抓着毓秀,一只手举在半空中,“两千万金币一次,两千万金币两次,两千万金币三……”   “五千万金币。”一个人打破了老头的倒数。 第36章 巨人   五千万金币?   五千万金币!   现场巨人们听清楚这个数字后,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凉气。   若不是在塞斯陛下三百岁生日宴这么严肃隆重的场合上,他们甚至以为有人在吹牛。   放眼整个卡帝国,有能力花两千万金币买一个活贡品的人用两只手都数得过来,那五千万金币又是什么概念?   只怕除了让他们又敬又怕的塞斯陛下外,没有人出得起五千万金币了。   如此一来,那个人是……   巨人们的脑袋宛若击鼓传花似的朝着声源处转去。   毓秀也顺着老头震惊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且长相英俊的巨人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闲庭信步地向他这边走来。   巨人身上还穿着士兵的盔甲,深褐色的中长发随意散在肩头,他一只手垂于身侧,一只手将头盔夹在腰间。   目前来说,这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巨人,没有其他巨人的迟钝和缓慢,也不像沉重的巨山一般带来令人感到窒息的压抑感。   也有可能是巨人笑得温和亲切,大幅度降低他身为巨人的危险值。   “比尔公爵?”抓着毓秀的老头发出惊讶的声音,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你可算来了,那塞斯陛下……”   说话间,比尔已经在巨人们行的注目礼中走到他们面前,比尔笑道:“塞斯陛下不方便,就由我过来看看。”   “哦,好的。”老头看似惋惜地说,实际上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塞斯陛下受到诅咒越来越严重,他还听说了一个极为隐秘的小道消息——塞斯陛下已经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才甚少在大家面前出现。   而今晚的宴会说是庆祝塞斯陛下的三百岁,其实大家更期待的是每年一次的活贡品。   这些活贡品只有在塞斯陛下生日当天才会被拿出来拍卖。   比尔和老头聊了几句,随后弯下腰,把注意力放到毓秀身上。   只见比尔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他抿着唇,把毓秀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毓秀那双暗灰色的眼眸上。   “果然很漂亮。”比尔站直身体,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白发灰眸,很特殊的长相。”   老头赞同地点了点头,讨好地问:“比尔公爵打算用五千万金币买下他吗?”   “对。”比尔说着,忽然转头看向放在桌上的剩下几个笼子,“听说今晚有两个白色头发的活贡品,都来自阿森斯国,不知道这里是否还有其他来自阿森斯国的小人族,若是有的话,我一并用每个活贡品五千万金币的价格拿走。”   这话一出,现场爆发出一阵诧异的惊呼声。   比尔公爵也太大手笔了吧,花五千万金币买一个白发灰眸的特殊活贡品没什么,可其他活贡品都是常见的金发碧眼,显然不值这个价。   这时,有人悄悄对身边的人说:“我听说比尔公爵是要挑选最好的活贡品送给塞斯陛下,所以才这么舍得。”   “又是送给塞斯陛下,难道比尔公爵不知道以往送给塞斯陛下的活贡品都是什么下场吗?我倒不是心疼那些活贡品,我就是心疼花出去的金币。”   “嗐,你是不是没脑子?你忘了花出去的金币最终都会流入国库?国库相当于塞斯陛下的后花园,用得着你来心疼?”   “是哦……”那人挠了挠头,看了眼被放回笼子里的白发灰眸的小人,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气,“就是可惜了这个极品啊。”   毓秀被放回笼子后,卡尔附身上前对老头耳语几句,老头又招手把仆人喊过去叮嘱了一会儿。   只见仆人时不时点头,等老头说完,他便抱起装着毓秀的笼子离开了。   他们径直走出宴会厅。   一路上走了很久。   穿过数个宫殿和好几块空地。   最后,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一个黑灯瞎火得看不清周围的地方。   仆人摸索到桌前,把笼子放到桌上,随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蜡烛点上。   暗黄的光瞬间驱散了大片黑暗。   毓秀趴在笼子边缘往外看,才发现这里貌似是卧室?   对,应该就是某个巨人生活起居的地方,不仅有配套的桌椅和柜子,还有一张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大床。   只是这些东西对毓秀而言未免太大了,大得可以被他当桌子用的椅子,大得可以容纳下三十个他的床。   相较之下,他的视角像极了猫咪的视角。   毓秀正看得认真,结果视线里冷不丁闯入一张巨大的脸。   是仆人的脸。   毓秀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地往后退。   仆人似乎被他慌乱的反应逗乐了,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还抬起手伸出食指探入笼子,试图往毓秀身上戳。   毓秀转身就往后跑,直到把身体贴在笼子的另一边。   仆人尝试了半天都没碰着毓秀,巨大的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恼怒,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直接打开笼门。   万一小人跑了怎么办?   即便他死一万次都赔偿不了比尔公爵花出去的五千万金币。   “嘿,你躲什么?我不就是想摸摸你而已。”巨人说道。   毓秀警惕地盯着巨人,他没接巨人的话茬,反而问道:“我的同伴呢?比尔公爵不是也把她买下来了吗?”   “哈哈哈,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关心你的族人。”巨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收回手,站起身,用无比同情的目光看着笼子里的小人,“你放心,你族人安全着呢,只要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就能看见他们了……噢不,你不一定能活过明天。”   毓秀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不一定能活过明天?比尔公爵要做什么吗?”   “不,不是比尔公爵,而是……”说到这里,仆人一如之前那几个女仆那样话头一顿,他们实在太闲了,总是控制不住地絮絮叨叨,却又时刻谨记着卡帝国内的不可说。   沉默了一会儿,仆人准备走了,走之前,他不忘落下一句话:“可怜的孩子,今晚就自求多福吧。”   毓秀眼睁睁看着仆人离开,并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好在仆人没把蜡烛带走,在这个陌生又压抑的环境中,唯有立在烛台上的蜡烛给了毓秀一点温暖。   毓秀坐到垫子上,双手抱膝,安静地回忆着今晚发生的所有事。   可以肯定的是,小人族在卡帝国很受欢迎,而且相貌越是特殊罕见的小人族越能受到巨人族的青睐。   以及他猜测,巨人花高价买走小人并不只是当做玩物那么简单,可能有其他用途。   至于有什么用途——   难道小人族和他曾经看过的西幻小说一样拥有特殊能力?   小人族由精灵族和人类结合诞生,人类自然是没有特殊能力,可精灵族就不一样了,那些西幻小说里的精灵族不仅会念咒语,还能治愈他人。   毓秀想了很多,却无从验证,他没有原主的记忆,对很多事只能连蒙带猜。   不过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尽管小人族在卡帝国备受欢迎,可十有八/九都下场凄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自从毓秀来到这个世界,便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前三天在那个房间里,一群巨人姑娘围着他,让他连眼睛都不敢多闭一会儿。   现在周遭都安静下来,他紧绷的神经居然也跟着一点点地放松下来,积压了许久的疲惫和困意宛若汹涌肆意的海水在顷刻间淹没了他。   毓秀实在太累了,眼皮子都在打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忽然间,他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那声音一边持续响起一边向他靠近。   毓秀一下子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回头,只感觉脚下一阵晃动。   下一刻,一只从天而降的手提起他所在的笼子。   笼子迅速往上升去,越来越高,周围的景色都在变换,直到到达一定高度才停下来。   这一切的发生都在短短一瞬之间。   紧接着,毓秀听见了剧烈的喘息声,就在他身后,就在笼子前。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从垫子上爬起来,转头看去——   他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骷髅头。   喘息声便是从骷髅头里发出来的,骷髅头没有五官和皮肤,也没有一点血肉,可是它的脑袋正正好好地对准毓秀的方向,空洞的眼眶仿佛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毓秀。   毓秀猛然吸了口气,双腿一软,重新坐回垫子上。   他怎么都没想到会看见一个巨大的骷髅头,突如其来的视觉上的冲击让他险些没撑住吓晕过去。   但他现在的状态也没好上多久,四肢软得已经使不上一点力气。   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仆人那番话的意思——他和这个巨人骷髅的力量如此悬殊,活下来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但是比尔公爵花五千万金币把他买下来,就是为了让他过来送死?   不,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他得想想,再好好想想。   然而现实不容毓秀多想,骷髅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重到几乎要把毓秀吞没。   随后,骷髅扬手把笼子扔了出去。   笼子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撞上柜子。   毓秀头晕眼花地爬起来,幸好他抓紧了垫子,没有受伤,就是被恐惧支配了的大脑无法思考其他。   笼门紧锁,毓秀打不开也出不去,他只好躲在笼子一角,仰头望向那个突然开始发疯的巨人骷髅。   那个骷髅一脚踹翻椅子,挥手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推到地上。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由于离得近,这声响对毓秀来说简直是震耳欲聋,他不得不紧紧捂住耳朵。 第37章 巨人   不多时,原本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房间乱成一团,椅子和柜子倒得到处都是,还有碎了满地的瓷器片,被昏黄的烛光镀上一层锋利的光泽。   然而这样的结果并没有满足巨人骷髅的破坏欲,它好像非常痛苦,一刻也停不下来,甚至掀动了那张巨大的石桌。   砰的一声巨响。   石桌倒在地上,整个房间的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毓秀更是差点被这声响震得失去意识,他晃了晃脑袋,勉强支撑着身体靠在笼架上。   黄金打造的笼架表面十分冰凉,这股凉意传递到毓秀的掌心里,稍微唤醒他的些许理智。   他尽量把自己藏在阴影处,不让骷髅看见他。   可惜事与愿违,那么大个笼子倒在地上,很快就被骷髅瞥见了。   这时的骷髅似乎清醒了几分,他偏过头对着笼子看了一会儿,竟然一个箭步跨过来,伸手提起笼子。   毓秀抓着垫子在笼子里翻滚了两圈,直到笼子被提稳,他才一屁股摔到笼底,没有垫子兜着,他摔得有些疼。   沉重的喘息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毓秀脸色发白地抬起头,又看见了那个近在咫尺的骷髅头。   只是这次,骷髅头开口说话了:“你……又是卡尔送来的?”   毓秀震惊地睁圆眼睛。   这个骷髅会说话?而且他还认识那个比尔公爵!   它是谁?   它也是巨人族的一员吗?   无数疑问从毓秀脑海里冒出来,但更重要的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骷髅的问题,点头或者摇头都有可能丧命。   当然,无论他是否回答,骷髅想要捏死他也就是动一动手指头的事。   不过毓秀确实被吓到了,大脑仍是一片空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的。”   “该死的比尔,我警告过他多少次了……”骷髅的声音极为低沉,仿佛压抑着无限的痛苦,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笼门,“既然被你看到了,就把这个秘密一起带去天上吧。”   说罢,骷髅的手伸进笼子,一把抓住无处可逃的毓秀。   尽管它的手也是一把骷髅,可是它的力道比那个巨人老头重太多,好像要活生生地将毓秀的腰捏断一般。   毓秀咬着牙,却还是痛得眼泪不停往外流,很快打湿了整张脸。   他想肯定有保命的办法,那个比尔公爵不可能给他留一条死路,可是骷髅捏得他太痛了,他的大脑犹如一团被搅乱的毛线。   他眼前唯一浮现出来的是邪神那张苍白的面孔。   不知道邪神现在怎么样了。   他走后,邪神还好好活着吗?   事实上,邪神除了继续活着就没有其他选择了,他不老不死,永远不灭,生生世世地活在那个世界里。   毓秀感觉自己快死了,他对邪神的思念忽然间来得极其强烈。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骷髅手上的时候,骷髅的力道居然放松了,还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退。   腰上的痛感骤然消失,毓秀猛吸口气,紧接着,他便看见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一幕——   骷髅雪白的骨架上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血肉,鲜红的肌组织宛若有生命力一般飞快地填满骨架,随后便是肉色的皮肤覆盖上来。   这一幕像极了魔法。   也来得那么突然,大大震撼到了毓秀。   毓秀似有所感,赶紧低头一看,只见骷髅抓着他的手也在眨眼间成为正常人的五指……   “天……”毓秀捂住嘴巴,再看向距离他最近的骷髅头。   那已经不是骷髅头了,而是一张正常人的脸。   并且是对毓秀来说非常熟悉的脸。   毓秀彻底僵住,缓缓放下捂住嘴巴的手,他表情呆滞,嘴巴微张,目光怔怔地望着那张脸。   这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自己过于思念邪神而产生了幻觉。   可是等他眨了几下眼,那张脸并没有任何变化。   那是邪神的脸。   是他熟悉的江恩临的长相,连那头现长出来的茂密的黑色长卷发也和江恩临一模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它会变成江恩临?   一时间,毓秀整个人都懵了,但紧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惊喜,这股惊喜来得太快太猛,一下子溢满了他的胸腔。   “江恩临?”毓秀扒着巨人的手指,声音颤抖地问,“你是江恩临吗?”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也让巨人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来,他头疼地扶着额,嘴角紧抿,表情略显痛苦,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抓着的小人在说话。   “你说什么?”巨人蹙起眉,想了想才说,“不,我不是你说的什么临,我是塞斯·埃利奥特。”   塞斯·埃利奥特?   传说中的暴君塞斯陛下?   毓秀又懵了。   他不是邪神?   可是他们分明有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的脸,连黑发卷起的弧度都那么相似。   “我想你认错人了。”塞斯说完,竟然没再继续刚才的动作,而是把毓秀放回笼子里,并啪嗒一声关上笼门。   毓秀跌坐在垫子上,就这么短短一会儿时间,一个接一个的反转打得他猝不及防。   他什么都想不了,只是怔怔地望着塞斯。   塞斯看上去很不舒服,把装着毓秀的笼子放到床上,坐在床边休息片刻,才赤着身体去了另一个房间。   没多久,塞斯便回来了,他穿了一件黑色长袍,依然赤着双脚,海藻般的黑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   毓秀看直了眼。   他心想自己不会看错,眼前的塞斯就是江恩临。   刚才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塞斯背后右下方靠近腰部的地方有一颗黑痣——江恩临也在同样的地方有一颗黑痣。   塞斯重新回到床边坐下,他又开始认真打量起毓秀来。   “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塞斯的声音和江恩临不太一样。   江恩临说话语调温和,尾音上扬,有一丝慵懒的感觉,而塞斯的口吻又低又沉,声线沙哑,带着一股常年身居高位的压迫感。   毓秀从垫子上爬起来,走到笼子边缘,站在笼架缝隙间仰头看向塞斯,他问:“你是说让你恢复巨人的原貌吗?”   “对。”塞斯露出思考的表情,“你那么多族人,没有一个做到,你却做到了,难道真是看相貌的稀有度……”   毓秀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做到的,其实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没做。”   塞斯知道毓秀没有撒谎,因为他确实看到了,刚才这个小人吓得满脸泪痕,连哭都哭不出来,更别说做点什么了。   但他暂时消除了诅咒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以往他总要狂躁上几天几夜才会恢复正常,今晚却那么快就恢复正常了。   塞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想。”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提起笼子要往外走。   毓秀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连忙问道:“塞斯陛下,如果刚才你没有恢复原貌,是不是就把我捏死了?”   “应该是吧。”塞斯抬起手,把笼子举到眼前,方便和毓秀说话,他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我控制不了我在狂躁时的所作所为。”   “那个比尔公爵买下我们,就是想让我们帮你恢复原貌?”   “可以这么说。”塞斯说着,倏然一顿,很快意识到什么,“我们?比尔不只送了你一个过来?”   毓秀赶紧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个姐姐,叫梅,她和我来自一个家族。”   “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秀。”毓秀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塞斯陛下,我发誓今晚的事会全部烂在我的肚子里,我也一定竭尽全力地回想我刚才做了什么,能否请你让我和我的姐姐呆在一起。”   塞斯没说话,安静地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毓秀。   明明面前是相处了几十年的熟悉的面孔,却用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一刻,毓秀被看得头皮发麻,这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就在毓秀以为塞斯会拒绝他时,塞斯动了动唇:“好。”   毓秀脸色一喜:“谢谢塞斯陛下。”   “前提是你能尽到自己的职责。”塞斯说,“否则你们姐弟俩下场如何,我也说不好。”   毓秀:“……”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果然,塞斯当了两百多年的君王,怎么可能看不穿他的想法?   他担心比尔公爵在有了他之后觉得买下来的其他阿森斯国的小人没用,于是转手卖给其他巨人。   之前他不明白卡帝国的巨人们为什么对小人族如此渴望,在经历过刚才的事后,他便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些。   比起被转手卖给其他巨人,梅还是呆在他身边要安全得多。   塞斯提着笼子来到另一个卧室,他点燃蜡烛放进烛台里,随后把笼子放到桌上。   忙完这些,他直接躺到了床上。   塞斯似乎累极了,闭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   只有笼子里的毓秀完全没了睡意,他透过笼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塞斯的侧颜,恨不得看穿塞斯的身体,看里面是否装着江恩临的灵魂。   不得不说,塞斯睡觉的姿势都和江恩临很像——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腹部上,像个乖宝宝似的。   可惜塞斯没有江恩临的记忆。   不过能在这个世界里和江恩临重新相遇,对毓秀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塞斯说得对,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   但毓秀没想到塞斯这一睡就是五天五夜,他也在笼子里被困了五天五夜。 第38章 巨人   塞斯沉睡的这段时间里,毓秀也断断续续地睡了十多次。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每睡一次,腰上的疼痛就减少一分,到后面完全没了感觉。   他特意撩起衣摆观察了一下,只见之前被塞斯捏出来的红痕已经消了,脚踝上撞出来的淤青也没了。   这个身体的皮肤很白,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像纯净的白玉一样,光滑无暇,可惜太瘦了,皮肤下的脂肪层很薄,甚至连肋骨都隐约可见。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饿了五天五夜的缘故,他身体里有着精灵的血统,虽然不至于饿死,但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   于是等塞斯睡醒成为毓秀这几天来唯一的期盼。   当塞斯睁开眼时,毓秀连忙从垫子上爬起来,趴在笼架的缝隙间望向床上的巨人:“塞斯陛下,你醒了。”   塞斯低叹一声,把手背搭在额头上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从床上坐起来,他的眼睛还没睁开,出声问道:“过去几天了?”   毓秀答:“五天。”   塞斯点了点头,这才睁开眼,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袍,缓缓站起身。   “饿了吗?”塞斯问。   毓秀点了点头。   “我差点忘了你还是半个人类,需要靠进食维持生命。”塞斯一边说一边走到桌前,伸手提起笼子便往外走,“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需要做一件事。”   他走出房间,扬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没过多久,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从长廊另一头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一群提着裙摆的女仆。   女仆惶恐地低着头,不敢多看塞斯一眼,只有仆人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塞斯陛下。”   塞斯面无表情地睨着仆人:“帮我准备洗澡水。”   “好的,塞斯陛下。”   “顺便准备一些食物。”塞斯说完,把手里的笼子提高了些,补充道,“给他的。”   仆人闻言,浑身一僵,这才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向笼子。   刚才他就注意到了塞斯陛下提着的笼子,尽管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这会儿看清楚了笼中的小人后,震惊的表情瞬间爬满整张脸。   这、这个小人族竟然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让塞斯陛下安排他们为他找食物来。   天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以前那些小人族没经历塞斯陛下的狂躁期都活不了几天,而这个倒霉的小人族一来就遇上狂躁的塞斯陛下,竟然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并且这次塞斯陛下的狂躁期貌似特别短,他们原本都做好了在外面躲上小半年的准备。   难道比尔公爵的猜测是对的?   难道小人族真的像精灵族那样有着特殊的治愈能力?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小人族肯定是做了什么才让塞斯陛下留下他的性命。   仆人内心惊疑不定,好在面上很快恢复冷静,他声线发抖地说完好的,便赶紧领着一群女仆去准备洗澡水和食物了。   塞斯提着笼子回到房间,把笼子放回桌上,他则坐在桌边闭眼休息。   约莫半个小时后,刚才那个仆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轻声说道:“塞斯陛下,你要的都准备好了。”   “嗯。”塞斯说,“下去吧。”   仆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塞斯又提着笼子走出房间,他们走过了一条昏暗且安静无人的走廊,随后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个偌大的房间。   房间里有五根承重柱,每根承重柱上缠绕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承重柱旁摆放着许多花草的盆栽以及几个装满东西的木架。   房间中央建造了一个凸出来的六边形浴池,走进浴池要上三步台阶,每一步台阶上都镶嵌着细碎的水晶,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   浴池前方是拱形的窗,没有窗户,只有在轻风中荡漾的薄纱,灿黄的阳光洒进来,照得台阶上那些细碎的水晶在缭绕的水雾中熠熠生辉。   仅是一个洗澡的地方,就奢华到了极致。   巨人族似乎很喜欢用宝石和水晶等奢侈品做装饰,不要钱似的往天花板地板和墙壁上填。   不过相比较而言,身为君王的塞斯的住处就要朴素得多,没有这些亮晶晶的装饰品,只有生活起居必备的桌椅柜子和床。   塞斯走到浴池前,把笼子放到木架最上面。   毓秀还以为塞斯会先把自己从笼子里放出去,谁知这个人的下一步动作就是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他解开腰带,脱掉黑袍,接着就没了——因为他里面什么都没穿。   偏偏他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也没有丝毫要遮一下重点部位的意思,就这么大喇喇地站在笼子前,垂着眼皮冷冷看着毓秀。   毓秀:“……”   他真是一点脾气都没了,索性撇开目光不看塞斯。   可是看与不看也就一瞬间的事,刚才那一瞬间,他已经被迫把能看的都看完了。   不得不说。   大得离谱。   毓秀暗叹口气,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啊……   塞斯站在笼子前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毓秀的任何动作,他习惯性地皱起眉,不耐地问:“还不脱衣服?”   “啊?”毓秀没明白他的意思,“我脱什么衣服?”   “自然是脱你身上的衣服。”   “不是……”毓秀一脸茫然,“我脱衣服干什么?”   “你洗澡不脱衣服?还是说你想穿着衣服洗澡?”   毓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摆了摆手说:“塞斯陛下,你自己洗澡就行了,不用管我。”   且不说塞斯没有江恩临的记忆,他们这么快就坦诚相待地一起洗澡也太奇怪了,就说那个浴池的高度,对他来说简直像是深水游泳池,重点是他压根不会游泳。   他和塞斯一起洗澡的话,溺水的可能性极大。   然而塞斯并不理解他的担忧,脸上的不耐加重了几分,扬起眉,沉声道:“你不想洗澡?”   毓秀被塞斯骤变的脸色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道:“那个浴池太大了,我不会游泳。”   “不必担心,有我在,淹不死你。”   “……”这人怎么说话的?还顶着江恩临的脸说这种话!   毓秀无语极了,他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往后退了退,靠在另一边的笼子边缘,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了。   他说:“我等会儿换个地方洗澡也行。”   结果他的话刚说完,塞斯便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直接打开笼门,把东躲西藏的毓秀抓了出来。   刹那间,五天前的疼痛记忆涌上心头,毓秀脸色发白,在塞斯的大手里一动也不敢动。   塞斯的动作很快,抓着毓秀举到眼前。   毓秀只感觉混合着水雾的风直往他脸上招呼。   等风消失,他整片视线也被塞斯那张巨大却好看得过分的脸占据得满满当当。   塞斯的眼眸格外漂亮,是浓重的黑色,宛若没有一点星光的夜空,散发着神秘的色彩,他的上下眼睫又长又翘,像小扇子似的。   不过这双眼睛并没在毓秀面前停留多久,毓秀眼前画面一晃,他被塞斯往下放到鼻前。   只见高挺的鼻梁在他身上轻轻嗅了嗅。   下一刻,塞斯嫌恶地说道:“你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吗?”   毓秀:“……”   塞斯说:“你都五天没洗澡了。”   毓秀惊呆了,心想大家不都是五天没洗澡吗?怎么对方还嫌弃上他了!都是土鸡还要分上下笼吗!   毓秀不甘心地低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是有那么一点点味道。   主要是现在天气热,他还里三层外三层的穿得那么厚,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闷出一些汗来。   这时,耐心耗尽的塞斯已经懒得管毓秀怎么想,三两下就把毓秀的衣服扒得一干二净——这对他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了。   其实在这个小人之前,塞斯从未对某个人这么耐心过。   他向来随性,怎么想就怎么做,周围的人都巴结他讨好他,从来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可能狂躁期的缩短让他的心情没那么糟糕了,不然他怎么可能赤着身体和这个小人磨叽那么多?   只是这一点也不像他了。   意识到这些的塞斯没来由地感觉到了烦躁,他走上台阶,跨入浴池,任由热水淹没他的身体。   毓秀被他托在手心上,热水也将将到他胸口的位置。   但是毓秀尴尬极了,光着屁股坐在塞斯手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强烈到快要爆/炸的羞耻感像无数小虫子一样啃咬着他的内心。   他不得不曲起双膝勉强挡住重要部位,并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塞斯转头看见仆人把准备好的食物放在台阶上,他用另一只手拿起叉子插了一根香肠。   正要把香肠递给小人,就看见小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他的手里。   小人那白玉般纯净的脸颊被水雾熏得通红,那头顺滑的及肩白发也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小人垂着眸,睫羽在眼下落出小小的阴影。   阳光正好落在他的手里,把手里的小人覆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白发被金光下几近透明。   看到这一幕的塞斯不由得愣了下。   这一瞬,他想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说小人族能诞生出世上最美的面孔,连身为小人族半个祖先的精灵族都比不上。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族人们要对小人族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 第39章 巨人   巨人族的烤肠对毓秀来说未免太大了,无从下口,好不容易找着一处地方,也没能把烤得金黄焦脆的表皮咬破。   毓秀咬了半天,下巴酸得厉害,只好放弃。   但烤肠表皮的味道不错,盐巴放得多,烤得油滋滋的,是他喜欢的重口味。   塞斯看着手里的小人连一个小口子都没咬出来,反而像模像样地砸吧了两下嘴巴,顿时感觉有些好笑。   他嘴角扬起些许弧度,目光认真又专注——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是这副模样。   “咬不动就算了。”塞斯拿开烤肠,“吃别的。”   毓秀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不忘叮嘱道:“塞斯陛下,麻烦你不要再拿带皮的食物了。”   塞斯道了声好,连烤肠带叉子一起扔进餐盘里,随即重新拿起一个叉子插起一片烤肉。   烤肉切得薄薄的,面上涂满作料,倒是比烤肠好咬得多。   就是烤肉对毓秀来说也不小,吃了半天才吃完。   并且毓秀实在没有一边洗澡一边进食的习惯,还是坐在巨人的手心里一边洗澡一边进食。   见塞斯还要继续喂自己吃烤肉,毓秀连忙摇头拒绝:“塞斯陛下,我等会儿再吃。”   塞斯问:“你不是饿了吗?”   “那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毓秀答,“我可以等到洗完澡再吃。”   塞斯没有说话,他安静地看了毓秀一会儿,见毓秀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才把插着烤肉的叉子放回去。   “随你吧。”塞斯说完,顺手把毓秀放到浴池台上,他往后靠在浴池边上,便要闭眼休息。   即便已经睡了五天五夜,塞斯依然是一副异常疲惫的模样,似乎和他的狂躁有着很大的关系。   毓秀见状,只得安安静静地坐在浴池台上,尽量不打扰到塞斯休息。   但没过多久,塞斯忽然开口:“如果我睁开眼没看见你的身影,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   “别忘了你姐姐还在比尔手上。”   “……”   停顿片刻,塞斯补充道:“外面都是我的人在守着,除非你长出翅膀从窗口飞走,不然就别打什么歪主意。”   毓秀忍无可忍:“我又没说我要走。”   “没有人会傻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我也没那样想过!”   “哼。”塞斯居然还冷笑了一下,“你最好没有。”   “……”   这一刻,毓秀真是无语到了极点。   如果是别人对他说这番话,他倒没什么感觉,关键在于对他说这番话的人是江恩临,尽管塞斯没有江恩临的记忆,却也顶着江恩临的脸和身体。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他想生气,又不知该从何气起。   最后,那股无名的怒火在他胸腔里来来去去地绕了一圈后,被他悄无声息地压下去了。   他咬紧牙关。   行。   江恩临,真是好样的,等以后他找回记忆了,他再慢慢帮他回忆这些往事。   这个澡洗了约莫两个小时,也不知浴池是用什么做的,里面的热水始终没有凉下来。   当塞斯从水里起来时,热水还冒着腾腾蒸气。   塞斯拿来帕子将身体擦干净,随后一件一件地穿上仆人搭在衣架上的衣服,穿戴完毕后,他转头看见那个小人还抱着膝盖坐在浴池台上。   小人真的很小,只占据了浴池台上一半的面积。   阳光洒落,把小人的皮肤照得宛若雪一般的白。   塞斯看了毓秀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四处找了找,可惜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最后索性拿来一条干净的纱布扔给毓秀。   “裹上。”   毓秀看了眼薄得半透明的纱布,又看了眼塞斯明显沉下来的脸,他本想说自己可以将就穿之前的衣服,可想了想还是算了。   好在纱布很大,他很小,层层叠叠地裹上几圈,也就没那么透明了。   塞斯等毓秀裹完,伸手把他抓起来,也没有把他放回笼子里的意思,抬脚便往外走。   门外,仆人早已等候多时,听见塞斯的脚步声,连忙迎上来。   “塞斯陛下……”   然而他的话刚起了个头,塞斯倏地扬起手挥向仆人。   塞斯的手背撞上仆人的侧脸,竟然硬生生地把仆人打飞了半米。   仆人砰的一声撞上半米后的柱子,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   仆人脸色煞白,侧脸却迅速红肿起来,他的神情还有些懵,鲜红的血液从他的鼻子和嘴角溢出来。   跟在仆人后面的女仆们皆是猛地倒吸口气。   她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尽量让自己成为背景板,可她们内心恐惧到了极点,身体几乎抖成了筛子。   毓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了,仰着头怔怔望向塞斯面无表情的脸,心脏狂跳。   “派恩,你何时变得这么愚蠢了?”塞斯垂眸看着仆人,语气冰凉得仿佛能凝结出一层霜,“我让你准备洗澡水和食物,你就只准备洗澡水和食物,剩下的要我自己去准备吗?”   仆人看向塞斯手里,看着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人,瞬间明白了什么,他赶紧从瘫坐改为跪趴,惶恐地哀求道:“我错了,塞斯陛下,我这就去准备。”   塞斯没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仆人顾不上擦拭脸上的血痕,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塞斯转向女仆,冷声吩咐:“让工匠重新打造一个更大的笼子,打造之前先把设计图拿给我过目。”   为首女仆战战兢兢:“是。”   “再准备一些食物过来,最好是小人族会吃的食物。”塞斯走了几步,又想起件事,“对了,让比尔来见我。”   “是。”   说完,塞斯便带着毓秀走了。   不过他们没有回之前的卧室,而是来到一个很像书房的房间。   这个房间比刚才的浴室还要大,有三面墙做成了书架,上面密密麻麻且毫无间隙地放满了书籍。   几乎每本书籍都是深褐色的壳子,书脊上刻有各式各样歪七扭八的诡异的字符。   房间正中有一张极大的书桌,上面也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东西。   塞斯走到桌前,随手将桌上的东西往旁推去。   那些东西从桌沿滑落,掉到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塞斯似乎不在意地面的整洁与否,大马金刀地往桌后的椅子上一坐,随后把毓秀放到桌上。   毓秀攥着身上的纱布,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就那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后,才慢吞吞地坐下来。   但他依然没什么反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塞斯,又仿佛在透过塞斯看着其他人。   塞斯和他对视半晌,抬起手用食指轻轻戳了下他的胸口。   “刚才吓着了?”   毓秀老实地点了点头。   “害怕吗?”   毓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是有点害怕刚才的塞斯,可是转念想到塞斯就是没有记忆的江恩临,他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   哎,情侣间的滤镜害死人。   显然塞斯并不相信毓秀的回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不害怕的话会是这副反应?”   毓秀挠了挠头,决定吹一波彩虹屁:“因为我知道像塞斯陛下这样的正人君子肯定说话算数,在我没履行完职责之前,说不会伤害我就不会伤害我。”   “是吗?”塞斯扬起眉,“那我建议你还是害怕为好。”   “……啊?”   “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了,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是什么说话算数的好人。”   塞斯说着,非常温和地对他笑了笑,可笑不及眼底,连带着他嘴角的笑意也增加了几分凉薄感,他说,“我之所以留着你是看在你还有些用处的份上罢了,但你要知道,你的族人千千万,你并非唯一的白发灰眸,也并非不可取代。”   “……”   “明白了吗?”   “……”   我明白你个大头鬼啊!   江恩临!   去你大爷的!!!   不就是换了个世界换了个身份,江恩临这狗男人怎么变得这么讨厌了!   毓秀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更憋屈的是他还不能发泄出来,万一塞斯真的一个没忍住把他捏死了,只怕他连死都不能瞑目。   他深吸口气,在心里默默记下这笔账后,低声说:“明白了。”   话音刚落,房门被敲响。   仆人和女仆分别用双手捧着两个盘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一脸惊喜的比尔。   仆人手里的盘子装着为毓秀准备的衣服,女仆手里的盘子装着为毓秀准备的食物,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盘子里的东西放到桌上,见塞斯陛下没有其他吩咐了,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比尔憋了半天,等仆人和女仆走出房间并带上房门后,才迫不及待地开口:“我等了你五六天,可算把你等到了,这小人族真像传说中的那样能消除诅咒?”   “能否消除诅咒还不清楚,但他确实帮我度过了狂躁期。”塞斯说。   “天啊,天啊,真是太棒了!”比尔激动得脸都红了,哪里还有在宴会上成熟稳重的样子?   比尔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前,双手撑在桌沿上,用兴奋又痴迷的眼神望着毓秀:“功夫不负有心人,还好我没有放弃,终于让我找到宝贝了哈哈哈哈哈……”   笑到一半,他笑声一顿,转而疑惑地咦了一声,“这个宝贝怎么没穿衣服?身上裹着的是纱布?”   说完,比尔伸出手去,手欠地想要扯一扯小人身上的纱布。   谁知小人爬起来就朝和他相反的方向跑,迅速快得他压根碰不到。   比尔啧了一声,刚要收回手,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毫不客气地打在他的手背上。   啪——   一声脆响过后,比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肿起来。   “……”比尔震惊地睁大眼睛,猛地抬头看向刚才出手的人,“塞斯,你、你居然打我?”   出手的人塞斯目光森冷地睨着他:“如果你不确定的话,我可以打到你确定为止。” 第40章 巨人   比尔真是委屈极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塞斯会这么对他,还说出这么恶劣的话来。   简直伤透了他的心!   要知道,尽管塞斯对别人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可对他来说更像是抚养他长大的父亲。   当年他只有五岁,他的父母在巨人族和兽人族的战争中死去,他被父母留在临时驻扎的营地里,族人们都在享受胜利的果实,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是路过的塞斯注意到了他,询问完他父母的名字后,把他带走了。   从那以后,他便跟着塞斯。   说起来,他和塞斯之间还发生过一件很糗的事。   他从小到大一直把塞斯当做养父看待,直到他十五岁那天,他和士兵们喝多了酒,实在思念父母得紧,看见塞斯时没忍住上前将人抱住,哭嚎着喊父亲。   谁知塞斯当场黑了脸,毫不客气地拎起他就是一顿揍。   比尔永远记得镜子里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于是他再也不敢把塞斯当做养父看待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塞斯这么多年来最亲近的人。   如今因为他想扯一下那个小人身上的纱布,塞斯就二话不说地打了他一巴掌。   这哪儿是打在他的手背上?   这分明是打在他的心口上!   他的心被打出一条长长的裂缝,风往里面灌,哇凉哇凉。   比尔抹了把脸,心里的情绪多得都快筑起一面高墙了,却敢怒不敢言。   他憋了半天,默默无闻地收回被打得红肿的手,小声嘀咕:“不就是一个小人族而已,至于打人吗?”   塞斯听见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地说:“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纱布裹上,再让一些人来扯你身上的纱布,你看如何?”   “……”比尔深知塞斯说到做到,可不是会随便开玩笑的人,立即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我就是随便说说,我错了,我嘴欠,我以后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塞斯冷哼一声,才道:“转过去。”   比尔看了眼桌上为小人族准备的衣服,又看了眼躲在塞斯手臂后面的小人,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塞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到门前。   塞斯拿起衣服扔到毓秀面前:“换上。”   毓秀早就不想只裹着这么一身纱布了,他抱起衣服走到桌沿,背对着塞斯脱下纱布。   其实塞斯没想看毓秀,只是毓秀这多此一举且欲盖弥彰的行为让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人的皮肤像雪一样的白,像玉一样的光滑,哪怕是卡帝国里最出名的阿米莉亚美人都没有这么细嫩无暇的皮肤。   奇怪的是,这个小人总是对自己的身体遮遮掩掩,好像很不情愿被别人看见似的。   倘若阿米莉亚拥有这么漂亮的身体,估计隔三差五地就要脱掉所有衣服赤条条地在街上行走,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事实上,阿米莉亚早已这么做过无数次,甚至不穿衣服地爬上了他的床。   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塞斯皱了皱眉头,他很快把注意力放回毓秀身上。   可也没什么好继续想的了。   这个小人本就奇怪,连肚子饿时都要等到洗完澡再进食。   现在他应该多想想自己才对。   他刚才是怎么了?比尔不过是想扯一下小人身上的纱布,他就没来由地感到火冒三丈,在那一瞬还有了把那只手剁掉的念头。   塞斯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奇怪的人,奇怪的事,都让他暂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得不先把这些放到一边,等以后再说。   另一边,毓秀费了半天劲儿还是把衣服穿得歪七扭八,好在能够蔽体,也不像刚才裹着纱布那样尴尬了。   塞斯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等着,余光中见他走近,偏过头瞥了他一眼。   虽然塞斯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毓秀能够清楚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的衣服上多停留了两三秒。   毓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低下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不一会儿,装着食物的盘子被塞斯推到他面前。   盘子依然是巨人族用的盘子,不过食物被切成了很小的一块,而且边上放着小人族可以使用的刀叉。   毓秀愣了愣,说了声谢谢。   塞斯没理会他,把还在面壁思过的比尔喊了过来。   比尔第一时间看向那个小人,只见小人的衣服压根没穿好,连衣领都没理平,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盘子旁开始进食了。   比尔难受地心想不就是换身衣服吗?值得他避嫌?大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节操了?他们见过的没穿衣服的男男女女还少吗?   抱怨归抱怨,抱怨完了,他看向毓秀的眼神又不由得变得酸溜溜起来。   哎……   他怎么感觉自己从未得到过的父爱被抢走了。   毓秀自然感受到了比尔投来的复杂目光。   他眼观鼻口关心,只管填饱肚子。   塞斯和比尔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他们还从书架里找出一堆相关书籍翻阅查找,可惜收获不多。   传说精灵族拥有特殊的治愈能力,不仅能使人长生不老,还能消除许多恶毒的诅咒,因此精灵族一度成为黑市上最受欢迎的活物,并遭到大肆追捕和杀戮。   几千年发展下来,精灵族的数量越来越少,如今,所剩不多的精灵族都在想方设法地隐藏踪迹,很难再发现他们的踪迹。   也因如此,巨人族才会把目光放到有一半精灵族血脉的小人族身上。   他们对精灵族的了解不多,只知道精灵族拥有特殊的治愈能力,不知道精灵族是如何将那些能力发挥出来的。   商量到最后,比尔只能让塞斯一直把毓秀带在身边,至于其他被他买下来的小人族,他会根据家族和相貌挨着观察。   比尔浑身充满了干劲,恨不得这就回去大干一场。   他起身向塞斯告别,准备离开,却突然被塞斯喊住。   “你买下的小人族里有个叫梅的姑娘,是秀的姐姐,你把那姑娘一起送来吧。”   “秀?”比尔想了一会儿才想到秀是那个小人的名字。   所以塞斯连那个小人叫什么名字都知道?   一时间,比尔更酸了……   他们巨人族向来把小人族当成玩物,谁会在意玩物叫什么名字?他们只要知道玩物的玩法就行了。   这么多年来,比尔买过的小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身边的人也都在买小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打听小人的名字。   塞斯是第一个。   也许还是唯一一个。   塞斯见比尔半天没反应,问道:“听见了吗?”   “好的。”比尔叹口气,心想算了,看在那个小人帮助塞斯度过狂躁期的份上,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关键是塞斯想特殊对待一个人,他想管也管不了……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毓秀被迫形影不离地跟着塞斯。   不过他们几乎都待在书房里,塞斯不吃饭也不睡觉,没日没夜地处理堆积起来的事务。   当一个国家的君王可比当江家的邪神忙碌得多,而且科马宁大陆并非完全处于和平的状态,虽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但小争斗源源不断,许多垂涎卡帝国的小国都在虎视眈眈。   塞斯不仅要开一个又一个的会,还要接见那些小国的领导者。   然后毓秀发现,塞斯的暴君称号还真是名副其实。   有个小国的种族以地精为主,派遣来的领导者也是地精,他长得五大三粗,露出来的胳膊上都是结实的肌肉块。   可能是肌肉块给了他勇气,他以他们抓到两个巨人族破坏他们的耕地为由,大着胆子要求塞斯减少他们每年的进贡量。   塞斯也不说话,坐在椅子上,双臂搭着扶手,表情冷漠到了极点。   地精跪趴在地上,良久没等到塞斯的回答,忍不住抬头看向塞斯。   只见塞斯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包裹着一张苍白又精致的脸,他垂着眼皮子,目光阴冷:“你这是在跟我讲条件?”   “不敢不敢。”地精忙道,“塞斯陛下,那两个巨人破坏了我们的耕地,害得我们今年收成大减,我们实在拿不出更多的粮食。”   塞斯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地精还以为自己的理由说动了塞斯,不由得露出喜悦的笑容,从地上爬起来屁颠颠地跑向塞斯。   结果他刚来到塞斯面前,塞斯便从桌上拿起一个类似蒲扇的东西,照着地精啪的一下拍下去。   噗嗤一声。   是血肉冲破皮肤的声音。   那个地精竟然被塞斯像是拍苍蝇一样地拍死了……   血肉溅得满地都是,也溅在了塞斯的衣服上。   可塞斯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随手扔掉了那个把地精拍得血肉模糊的蒲扇。   守在门外的女仆们听见声音,赶忙拿来工具清扫现场。   血腥味仿佛炸开了一般,骤然填满面积大得过分的书房。   然而女仆们早已习惯,在满房间的血腥味中面部改色地忙碌着。   塞斯本来是闭着眼睛,打算等女仆们清扫完,又忽然想起什么,睁眼看向之前把他的书籍当椅子坐的小人。   只见小人脸色煞白,一副要干呕却又干呕不出来的模样。   塞斯第一次看见小人脸色这么难看,不知为何,他居然想伸出手摸一摸小人的脑袋,但他还是忍住了这股冲动。   他往后靠到椅子上,重新闭上眼,索性不看那些,也就能少想一点。   然而那股熟悉又陌生的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嘴角紧抿,半晌,啧了一声,睁眼对女仆说:“收拾一下,换个地方。” 第41章 巨人   可惜换了个地方后,小人的状态看上去依然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被塞斯放在铁王座的扶手上,便一直恹恹地抱着双膝,低着脑袋,无精打采,像是被风霜打了的茄子。   塞斯支着下巴,垂下眼皮冷冷地看着小人。   小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却没有抬头和他对视的意思。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塞斯终于感觉到了些许不耐烦,他慢慢坐直身子,用食指戳了戳小人的肩膀:“这么容易被吓到?”   这下小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抬头飞快地看了塞斯一眼,叹气道:“血腥味真不好闻。”   无论是上个世界的妖怪的血腥味,还是这个世界的地精的血腥味,都让他恶心得差点干呕出来。   “是吗?”塞斯发出一声轻笑,可他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笑意,他转头看向因为过于偌大而显得空空荡荡的大厅,“我不知道是该羡慕你被你的族人保护得很好,还是该羡慕你们小人族被我们卡帝国保护得很好,一时的和平让你们忘了科马宁大陆永远都会弥漫着战争的硝烟,倘若今天你手上不沾着别人的鲜血,明天别人手上就会沾着你的鲜血。”   说完,塞斯看向小人,只见小人用迷茫的表情望着他。   塞斯本来要收回手,见状又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小人的脸。   果然如想象中那般嫩滑,宛若刚剥了壳的蛋一般。   而且小人没有躲,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戳,浅灰色的眸子里映出他手的影子,配合着那副依旧茫然的模样,看着真是有趣。   “你们可以忘记卡帝国是如何在战乱中护住了你们小人族,但我不会忘记当初卡帝国内乱时,那些地精和半兽人是如何剥巨人的皮、吃巨人的肉、喝巨人的血、啃巨人的骨。”塞斯顿了顿,将手放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冰凉的表面,“或许刚才那个老地精的身体里,还有着巨人的血肉。”   毓秀完全被这番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塞斯说,“不要同情敌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族人的残忍。”   这时,毓秀才猛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塞斯忽然对他说这些话。   他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塞斯陛下,我只是在闻到血腥味后想到了一些往事,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   塞斯下意识地想问什么往事。   但他还没开口,就被女仆的脚步声打断了。   “塞斯陛下。”女仆提着裙摆匆忙走到铁王座下面,隔着许多层台阶,向塞斯行了个礼,“工匠已经按照那张设计图将笼子打造好了。”   塞斯淡淡地嗯了一声:“拿过来让我看看。”   “好的。”   女仆退下没多久,便有四个仆人合力抬来一个铁笼。   这个铁笼并非像之前那个笼子一样用黄金打造,但里面所有设施一应俱全,甚至放了两张床。   铁笼异常沉重,放到地上时发出砰的一声响。   塞斯看了眼铁笼,硬生生把刚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连动都没动一下,只让仆人上来把毓秀抓进笼子里。   仆人多少听说了塞斯陛下对毓秀的特别之处,自然不敢像对待其他小人那样对待毓秀,他躬腰驼背地走上台阶,战战兢兢地对毓秀伸出双手。   毓秀见塞斯把脸撇向另一边,不知为何突然摆出一副不想和他说话的态度,他抿了抿唇,只得起身走到仆人手里。   仆人双手捧着毓秀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把毓秀放进铁笼里。   笼门关上。   塞斯终于舍得拿正眼看他,但也只是那么一眼,他挥了挥手:“一起下去吧。”   仆人齐声道了好,又合力抬起铁笼离开了。   一时间,诺大寂静的大厅里只剩下塞斯一个人。   塞斯身体微斜,保持着单手撑起下巴的姿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合上的铁门,心里想着刚才的事。   他向来不嫌弃血腥味,还隐隐有些喜欢。   敌人的血腥味代表着他们的胜利,敌人的血腥味越浓,那么他们的胜利来得越快。   他是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不管是对外的战场还是卡帝国内部的战场,两百多年来,他手上沾了无数外族和同族的鲜血。   很多时候,血腥味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可就在不久前,他居然为了一个才认识不过几天的小人改变自己固有的习惯。   他向来不关心别人的事,却差点没忍住去询问小人身上发生的往事。   那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你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塞斯·埃利奥特。   因为一个被养得娇里娇气的小人,你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塞斯闭上眼,良久才缓缓叹出一口气。   -   毓秀还以为仆人们要把铁笼抬到一个房间里放着,没想到仆人们直接把他带出宫殿。   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的时候出来,才发现外面并非是他想象中的空地,还有喷泉和花园以及许许多多的雕塑。   抬头能看见颜色分明的蓝天白云,偶尔有一群鸟飞过,留下欢快的鸣叫。   仆人们走进花园,寻了一处草地便放下铁笼。   “塞斯陛下叮嘱我们,如果他在忙的话,就多把你带出来透风。”其中一个仆人如是说完,打开笼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个铁笼的笼门比之前那个笼子要矮许多,那个笼子为了防止小人逃跑,把笼门设计得很高,而铁笼的笼门几乎贴着笼底。   毓秀轻轻松松地迈出笼子,随后发现草地上的草也能轻轻松松地没过他的膝盖。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许是之前在光线昏暗的室内呆了太久,让他倍感压抑,以至于刚才突然闻到那么强烈的血腥味时,才会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现在看着花园里的好风景、闻着清新的空气、吹着属于春天的轻风,顿时神清气爽。   就在这时,有个仆人提着一个金色的笼子走来。   “秀!”梅欢喜的声音传入毓秀脑海,“天啊,真是你,我还以为你死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毓秀也高兴极了,眼巴巴地望着仆人把笼子放在他不远处的草地上,接着伸手把梅从笼子里抓了出来。   梅的双脚刚落地,就挣扎着向毓秀跑来。   毓秀迎向梅,反被梅抱了个满怀。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梅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几句话,她的声音都在抖,带着浓重的哭腔,“那些人都在说你死了,说你死在塞斯陛下手里,我好想出去找你,却一直被关在笼子里。”   毓秀安抚地拍着梅的背,耐心地安慰道:“没事了,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梅担心受怕地忍了那么多天,都忍住没掉一滴眼泪,可在看到毓秀的瞬间就破防了,眼泪决了堤,怎么都止不住。   毓秀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耐心充足,他拉着梅坐到草地上,一边安慰梅一边等梅哭完。   有个仆人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手帕,捏着手帕的一角递给梅。   然而那张手帕是巨人用的手帕,都可以搭在毓秀和梅身上给他们当被子盖了。   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梅双手攥着手帕的边角,仔仔细细地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   “话说回来。”梅整理好情绪,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秀,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们也把我带来这里?他们竟然让我们从笼子里出来了!”   毓秀见梅的情绪稳定下来,便把这些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然,他隐瞒了他和塞斯的过去。   梅听完他的话,满脸震惊,张大的嘴巴足以塞下一个鸡蛋:“老天,原来是这样,难怪那些人都好奇怪。”   毓秀问:“怎么奇怪了?”   梅也把她这些天来经历的事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比尔公爵不止买下了她,还买下了剩余所有阿森斯国的人——除了帕克。   本来他们阿森斯国排在名单的最后,也要等到最后才被拍卖,是帕克自己作死引起了那个巨人老头的注意。   比尔公爵把他们带回去后,并未对他们怎么样,只是一直把他们关在笼子里,并把他们放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   一是让仆人和女仆随时看着他们,二是方便比尔公爵随时观察他们。   因此,他们总能从路过的人嘴里得知许多消息,也能看到许多不该看的画面。   那些人在第一天晚上就开始猜测毓秀的死法,甚至打赌毓秀能在塞斯陛下手里活过几天。   所有被关在笼子里的小人中,只有梅和秀关系好,她已经不愿意回想前些天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了。   她一直不明白,为何那些人那么笃定毓秀会死,为何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这下都有了答案。   从比尔公爵买下他们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死就成了一场赌博,赌赢了的话,他们能继续活着,赌输了的话,他们连死都不能很轻松地死去。   梅歪着脑袋问:“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还有印象吗?”   毓秀摇头:“那天晚上一切都很混乱,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   梅垂头丧气地抱着双膝,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伊芙奶奶知识渊博,还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外族,说不定她知道些什么。”   “可是我们现在也见不着伊芙奶奶。”   “是哦……”   他们在草地上坐了约莫半个小时,便有仆人端着点心和茶水过来,盘子和茶杯都是专门为他们小人族而设计,用巨人族的大托盘装着,看起来颇显滑稽。   仆人一本正经地把刚才的手帕垫在草地上,随后放上点心和茶水。   忙完这些,仆人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只留下最初抬铁笼的四个仆人在边上看着他们。   梅摊开双腿,端起茶杯秀气地啜了一口茶水,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啊,还是在你身边好,不仅可以出来透风,还有这么好喝的茶,这茶是玫瑰味的吧?”   “好像是。”毓秀说,“你在比尔公爵那里的伙食怎么样?”   “那些人经常忘记给我们送食物。”说起这个,梅就愁眉苦脸起来,“他们都把我们当成死人对待了,还在我们面前做那些奇怪的事。”   “什么奇怪的事?”   “……”本来叽叽喳喳的梅倏地沉默下来,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和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绯红。   毓秀疑惑地看着梅。   梅扭扭捏捏地说:“反正就是那些奇怪的事。”   毓秀见状,还以为那些巨人对梅他们做了什么,可是这种事不好细问,倘若真如他所想的那样,那他岂不是在往梅的伤口上戳?   “现在没事了。”毓秀摸了摸梅的脑袋,以前他就是这样安慰江家的小孩,“我不会再让你遇到那些事了。”   梅点了点头。   接下来几天,毓秀都没见着塞斯,仆人们每天按部就班地带他和梅出去透风,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又把他们带回宫殿。   毓秀从仆人们的闲聊中得知,塞斯最近是真的很忙。   科马宁大陆上不只有卡帝国一个巨人国,其他地方也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小型的巨人国,每隔四年,所有巨人国的首领都要聚集起来开一次会议,开会的地点都选在卡帝国。   可是因为塞斯深陷诅咒的漩涡,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巨人国的会议便一拖再拖。   时至今年,巨人国的会议拖了整整二十年。   其他巨人国的首领终于按捺不住,准备组织起来讨伐塞斯。   听说那些巨人已经在成群结队赶来卡帝国的路上了。   毓秀心想,也不知道那天塞斯突然心情不好是不是在烦这件事的缘故。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毓秀没等来塞斯的召见,倒是等来了一件让他极为尴尬的事情。   这天傍晚,仆人们带他和梅回到宫殿,路过大厅时,听见一根大柱子后面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那声音没有压着,反而十分放飞自我,像是恨不得被所有人听见似的。   仆人们纷纷停下脚步,相互看了看,眼里闪过兴奋的色彩。   “去看看?”   “那他们怎么办?”有个仆人看了眼笼子里的毓秀和梅。   “一起抬过去吧。”   “好。”   于是仆人们当即转了个方向,抬着铁笼径直朝着大柱子后面走去。   毓秀当场傻眼了。 第42章 巨人   不仅毓秀傻了,连梅也傻了。   这几个仆人就直接去了?   哪有人想到去围观别人做那种事啊!   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毓秀脸烫得活像是要烧起来,他尴尬得都没好意思往梅那边看一眼,赶紧跑到铁笼边上喊道:“等等,你们真的要去?”   有个仆人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就是去看一眼。”   毓秀说:“你们把我们放下再去看。”   “那不行。”仆人说,“倘若被塞斯陛下知道了我们没看好你们,我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毓秀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扶着冰凉的笼架,忍着火气说,“可我们不想去看,不然你们把我们放在这里,不然大家都别去看。”   仆人奇怪地说:“那到时候你们闭上眼睛不就行了?”   “是啊。”另一个仆人附和,“为什么要纠结这么多?”   仆人摇了摇头:“你们小人族真是奇怪。”   毓秀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们奇怪?   这几个巨人居然说他们奇怪?   什么鬼,二话不说跑去看现场的人才是最奇怪的吧!   这时,梅走过来轻轻拉了下毓秀的衣摆。   “秀,算了,他们不会听我们的话。”梅漂亮的脸蛋上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她垂着眼睑,小声说,“巨人族都这样,我们习惯就好了。”   毓秀诧异地看向梅。   梅咬了咬唇,才扭扭捏捏地继续说:“我在比尔公爵那里见得多了……”   毓秀:“……”   他突然想起前些天梅说那些巨人在他们面前做奇怪的事。   他原以为是那些巨人对他们做了什么,现在看来,也许是那些没节操的巨人在他们面前做了很多没节操的事。   不一会儿,几个仆人便抬着铁笼绕过了柱子。   柱子后面果然交缠了几条人影,犹如相互缠绕着生长的藤蔓一般,分不清你我。   走近了看,才发现一共有三个人,两女一男。   而且这三个人都□□,衣服被扔得老远。   他们极其沉浸,忘我得连有人靠近了都没察觉到,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不断从他们嘴里发出来,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一点不落地传入毓秀耳朵里。   毓秀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快炸掉了。   老实说,看巨人□□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巨人太大了,从毓秀的角度看去就像是刚满三个月的奶猫看一个成年人,身体各处都被放大数倍,诡异又辣眼睛……   更何况这还是三个人的战场。   毓秀拽着梅坐到铁笼的角落,背对着那三个人,索性眼不见为净。   梅的尴尬并不比毓秀少,不过之前的经验让她学会了一些化解尴尬的方法——那便是转移话题。   “秀,你知道吗?卡帝国没有结婚这个说法。”梅说,“他们一生会爱上许多人,也会和许多人生儿育女,他们不会把一生的时间都绑定在一个人身上。”   毓秀无言。   他是真没想到巨人族这么没节操,难怪之前塞斯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脱衣服,甚至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   因为巨人族压根不在乎这些。   想到这里,毓秀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心塞。   也不知道塞斯是否和这些巨人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和别人做这种事情……   不行,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的话,脑海里有了画面,他真的会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梅见毓秀沉默,于是抱紧双膝,接着说:“别看比尔公爵才二十五岁不到,听说他已经有八个孩子了。”   毓秀:“……”好家伙。   “可是比尔公爵没有妻子也没有情人,只有仆人和女仆在照顾他,我还是觉得这种日子太单调了。”梅的语气里充满了向往,“我想遇到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我们只有彼此,也只孕育彼此的孩子。”   毓秀笑着摸了摸梅的脑袋:“你还小,今后会遇到的。”   梅被毓秀那长辈般慈祥的表情逗得噗嗤一笑,眯起眼道:“明明你比我还小一岁,怎么感觉你像伊芙奶奶一样?”   毓秀笑了笑,心想他已经活了八十多年了,说不定梅口中的那个伊芙奶奶见了他还得叫一声哥哥。   “你呢?”梅问。   “我什么?”   “你能接受巨人族的生活方式吗?”   “不,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毓秀说着,顿了顿,“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如果塞斯真和那些巨人一样,他也不可能因此放弃塞斯,只能慢慢改变对方,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一手将塞斯扭转过来。   毓秀叹了口气:“但是一切都说不准,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下一步,四个仆人之中的两个便加入了战场,原本的三人行一下子变成五人行。   剩下两个仆人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交战的五个人才惊慌失措地停下来,他们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地和剩下两个仆人跪趴在地上。   “塞斯陛下!”   塞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越过他们,径直走到铁笼前。   “塞斯陛下?”梅惊讶的声音传入毓秀的脑海里,“秀,他就是塞斯陛下?”   毓秀说了声对。   只见塞斯蹲下身,精致的五官散发着冷淡的气息,他语气平静地问:“看完了吗?”   “……”毓秀被这句话问得气不打一处来,“我没看他们。”   结果塞斯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兀自说道:“看完了就跟我去一个地方。”   毓秀连理都不想理这个人了,但想了想还是问道:“去哪里?”   “去见一群客人。”塞斯蹙起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   他伸手打开笼门,把毓秀抓出来,随即站起身,喊来一个仆人,吩咐道,“把笼子里的那个带回去。”   “是。”仆人一边应着一边把笼门关上。   梅见状,顿时急了:“秀!”   毓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没事的,梅,我很快回来。”   梅担忧道:“他会杀了你吗?”   毓秀说:“应该不会。”   梅飞快地看了眼塞斯:“可是他看起来好可怕,我还听说很多小人族都死在他手里,你说得很对,他和我们以为的那个塞斯陛下一点都不一样。”   说完,梅明显感觉到塞斯垂眸看了她一眼,视线冷得仿佛裹着一层冰霜,吓得梅浑身一个哆嗦,立马缩着肩膀不敢再和毓秀说悄悄话了。   背对着塞斯的毓秀对此浑然不知,还在安慰梅:“梅,你放心,虽然塞斯看起来是很可怕,而且脾气暴躁、目中无人,但现在他需要我帮他消除诅咒,所以暂时不会对我下手。”   话音未落,塞斯抓着他转身就走。   不知道是不是毓秀的错觉,塞斯的脸色又冷了好几分,他貌似憋着一口气,往前走的步伐逐渐加快。   甚至于抓着他腰部的手都在隐隐用力。   毓秀吃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塞斯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放缓了步伐,顺便放松了抓着毓秀的力道。   他抬起手把毓秀往上举了举,看毓秀抿着唇,同为白色的眉毛也轻轻拧着,似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本来憋着的气竟然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塞斯鬼使神差地把毓秀往自己胸口上一放,随即像是抱着一只小奶猫一般地将毓秀抱在怀里。   毓秀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便有只充满力量的手稳稳地拖住了他的屁股。   不过那只手的主人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摸到小人的屁股,身体僵了一瞬。   毓秀的脑袋被迫靠在塞斯的胸口上,耳朵隔着薄薄的衣衫听见了塞斯的心跳声。   怦咚——   怦咚怦咚——   越来越快。   “这下好些了吗?”塞斯故作镇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毓秀抬头看去,只能看见塞斯线条流畅的下颚和高挺的鼻梁。   塞斯不愧为卡帝国里出了名的美男,哪怕从这么死亡的角度看过去,也能感受到他的英俊。   “谢谢你,好多了。”毓秀换了一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可他的脑袋还是不得已地贴着塞斯的胸口,他忍不住用食指戳了戳,“就是你的心跳太快,声音太大了。”   塞斯说:“我没有心跳。”   “可我听见了……”   “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死了两百多年,你觉得一个死人会有心跳吗?”   “你不仅有心跳,你还有呼吸。”毓秀支楞起身体,举起手探到塞斯鼻下,“看,你的呼吸声还很重。”   塞斯垂下眼皮,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近在咫尺的雪白小脸,几乎要贴到他的下巴上。   他一直知道小人长得好看,却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小人。   他才发现尽管小人的皮肤雪白,可小人的嘴唇是淡淡的桃红色,恍若春天里第一朵绽放的桃花花瓣,让他莫名其妙生出想要用指尖抚摸的冲动。   事实上,他真就那么做了。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小人的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两百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作为人的感觉。   但这个动作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被迎面而来的女仆打断了。   “塞斯陛下。”女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人已经到齐了,都在里面等着。”   塞斯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垂到身侧,他悄悄捻了捻指尖,才道:“进去吧。”   女仆说了声是,转身推开大厅的铁门。   毓秀这才发现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类似议会大厅的地方,这个大厅不比之前的拍卖大厅奢华,但里面坐满了人。   铁门推开的刹那,里面的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后,他们赶紧起身,一齐喊了声塞斯陛下。   塞斯连嗯的声音都懒得发出来了,面无表情地往里走去。   毓秀被塞斯抱在怀里,一路享受着所有人的注目礼。   可惜这种感觉很糟糕,因为那些人的目光并不友善,而是带着震惊、轻蔑以及强烈的不可思议。   那些人做梦都没想到,卡帝国的君王塞斯陛下会随身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族抱在怀里。   这是一件多么好笑的事啊!   虽说那个小人族的确漂亮,是个白发灰眸的稀有品,但谁会在出门时不离手地带着玩具?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子。   毓秀被那些人看得很不舒服,索性把脸埋进塞斯的怀里。 第43章 巨人   塞斯目不斜视地走到大厅最里面,在那把泛着冰凉光泽的铁椅上坐下。   他顺势把毓秀放到自己的腿上,一只手轻轻兜着毓秀的腰,以防他不小心从自己腿上摔下去。   大厅里的巨人们看到这一幕后,皆是惊得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最后还是塞斯先开口:“诸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本来我已为诸位准备好了晚宴和房间,没想到你们非要在这里聚集,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不要耽误我们彼此的时间。”   闻言,巨人们这才被拉回思绪,他们把目光从小人身上挪到塞斯身上。   他们足足有二十年没见过塞斯了,二十年过去,他们苍老了很多,可是这位年轻的君王仍旧保持着十八岁的模样。   他们巨人族无一例外都是褐色的头发,皮肤发黄且体量较宽,对比起小人族和精灵族,他们巨人族确实长得很不起眼。   然而这位年轻的君王完全不是他们巨人族特有的长相,乌黑的长卷发随意披散在身后,眼皮半搭着,遮住了一半漆黑的眸子。   他的皮肤很白,有点像病态的苍白,配上他那恹恹的神态,为他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尽管塞斯长相英俊,却和他们巨人族格格不入。   这也是有些巨人私底下不服塞斯的原因之一——他们不能接受这样的长相。   原因之二便是塞斯太残暴太□□,但凡有人提出和他相反的意见就极有可能失去性命,并且随着塞斯在诅咒中越陷越深,他只会越来越残暴□□。   在来卡帝国的路上,巨人们商量了很久,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塞斯逃避会议是因为诅咒让他越来越虚弱,也越来越无法保持清醒。   只要他们在这个时候团结起来,找准时机趁虚而入,或许他们就能推翻塞斯持续了两百多年的统治。   所以当他们赶到卡帝国后,来不及整顿歇息,便马不停蹄地聚集在了这个大厅里。   但是他们哪里知道,塞斯不仅亲自见了他们,而且言行举止都很正常……压根不是他们想象中精神失常且脆弱不堪的模样。   巨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久才推出一个代表站出来。   那个代表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很委婉地说道:“塞斯陛下,我们整整等了二十年,若不是这次我们不请自来,恐怕再等二十年也见不到塞斯陛下,四年一次会议是我们巨人族的传统,我们只想知道卡帝国是否出了什么事,才让塞斯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这个传统。”   塞斯坐在最高处,冷眼看着那个代表:“奥尔丁顿公爵,我记得上报的信件里说你们坎斯国近几年里出现的诅咒日益增多,现在可有控制一二?”   奥尔丁顿没想到塞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讪讪道:“目前还未找到控制的方法。”   塞斯扯着嘴角笑了笑,可笑不及眼底,表情里也夹杂着几丝嘲讽:“我听说你们坎斯国附近的小人族都快被你们抓光了,这都还没找到方法?”   奥尔丁顿听了这话,表情瞬间慌乱起来。   这时,另外一个巨人站起来,不满地问道:“奥尔丁顿公爵,塞斯陛下说的可都是真话?你们竟然私自抓小人族?”   “没有没有,都是误会。”奥尔丁顿急忙转过身,与其说是在对塞斯解释,不如说是在对其他巨人解释,“巨人族和小人族签订过协议,巨人族绝不私自抓小人族,我们坎斯国怎么会为了一己之利而破坏巨人族和小人族之间的约定?”   坎斯国的其他巨人见状,跟着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   现场谁不知道小人族是精灵族和人类的后代?谁不知道小人族可能像精灵族那样拥有特殊的治愈能力?   可小人族的数量有限,深陷诅咒的巨人族越来越多,倘若要把小人族抓来做试验,只怕把小人族抓灭族了都不够。   何况他们都不清楚那个说法是否为真。   但无论如何,私自抓小人族可是大事,所有巨人都不会袖手旁观,也不会任由别人打破这个平衡。   一时间,原本打算一起讨伐塞斯的巨人们居然因为只塞斯这几句话就闹起了内讧。   他们越吵越激烈,甚至动起手来。   桌椅被巨人们掀翻,摔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不过眨眼间,他们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起初还有几个巨人在劝架,谁知劝架不成反而挨了几拳头,于是他们恼羞成怒地加入了打架队伍。   能聚集在这个大厅里的巨人都是各自小国的君王和公爵,平时高高在上、受人追捧,百姓们见到他们都要行礼。   结果这一刻,他们表情狰狞地相互扯头花。   毓秀看得叹为观止。   他观察了下塞斯,发现塞斯斜着身子靠在铁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单手撑着下巴,指尖在脸颊上轻轻点着,也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察觉到毓秀的目光后,塞斯低头看过来:“他们是不是很蠢?”   毓秀颇为赞同,但不敢说。   “巨人族就是这样,喜欢相互猜忌、怀疑,只要几句话就能打破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累积起来的信任,曾经的巨人族便是因为不团结才处处遭到打压,可惜至今没有丝毫改变。”塞斯低声说,“也许这是巨人族永远存在的劣性。”   毓秀沉默地抓住塞斯搭在他腰间的手指,想安慰对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到巨人们打够了,塞斯才挥了挥手,示意同样在边上看热闹的仆人们上前把他们拉开。   巨人打架可不是闹着玩的。   虽然他们头脑简单,但是四肢发达且力大无穷,只打了半个小时不到就把大厅破坏了个七七八八。   大多数巨人负都了伤,头破血流地瘫在地上,华丽的衣服也被撕得破败不堪,他们狼狈地喘着气。   塞斯终于坐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诸位,我只提供进食和休息的地方,不提供打架的地方,刚才你们损坏的物品,我会让人好好清算,至于你们怎么赔偿是你们的事,我只要在最后收到一个总数。”   巨人们:“……”   “对了。”塞斯又道,“为了招待你们,我拿出了卡帝国最好的东西,光是你们刚才砸烂的烛台,都是我请工匠花了五天五夜打造而成,这些你们都要一分不少地赔偿给我。”   “……”   这下巨人们连气也不喘了,满脸震惊地望着露出似笑非笑表情的塞斯。   早知道去外面的空地上打架了。   他们哪里知道塞斯竟然会让他们赔钱,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感觉自己着了塞斯的道。   别以为他们没看见那些烛台旧得分明是使用过很久的样子。   塞斯真是太过分了,故意把他们当成冤大头来坑!   可是他们敢怒不敢言,来时的团结和信誓旦旦在打完刚才那场昂贵的架后全部分崩离析。   他们之间的信任已经瓦解,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以个人之力去和塞斯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塞斯理直气壮地占完巨人们的便宜,才幽幽建议补充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是不是误会,等回程时让同路的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对哦……”有个巨人骤然反应过来,“到时候我们去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所以我们刚才在吵什么?”   其他巨人沉默望向天花板。   他们也想知道他们刚才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好像拳头比脑子快,脑子还没思考,拳头就挥出去了。   哎……   于是一场密谋了将近一年的讨伐塞斯的计划就这么落下了帷幕,还是以闹剧的形式收场,所有巨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不过毓秀怀疑他们脸色难看的根本原因还是钱包大出血。   比起讨伐塞斯,可能赔偿在他们心中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   一群憨憨巨人……   塞斯看他们没什么要说的了,便让仆人像赶羊群似的把他们赶去了宴厅。   宴厅早已布置好,无数蜡烛亮着灿黄的光,长桌上摆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香气随着腾腾热气散发出来,填满了整个宴厅。   女仆们穿着统一的漂亮裙装,宛若翩翩飞舞的蝴蝶一般在宴厅的桌椅间穿梭。   刚才还无精打采的巨人们嗅到味道,一下子来了精神。   塞斯抱着毓秀走在最后面。   其实塞斯原本打算直接回去,他对这样的场合不感兴趣,也不想和那些时刻想着如何讨伐他的白痴巨人们虚与委蛇。   然而想到宴厅里的食物,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过来了。   他不需要每天进食,但他记得小人每天都会被仆人喂食,还非常喜欢吃那些看起来十分重口味的食物。   塞斯挑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下,   他把毓秀放到桌上,随后喊来女仆,叮嘱女仆不要让其他人来打扰他。   女仆道了声是,忙不迭把这个命令转达给其他人。   巨人族的餐盘很大,足以装下一个毓秀,里面满满当当地码着整齐切成片的肉,每片肉都被酱汁浸透,看着令人食指大动。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毓秀认不出来的食物,拌着各种酱。   毓秀在扑鼻的香气中呆站了一会儿,他以为塞斯饿了才带他过来,谁知塞斯双手环胸地往后一靠,就开始一动不动地坐着了。   毓秀仰起头,茫然地望着塞斯。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塞斯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不想吃还是要我把食物喂到你嘴里?”   毓秀这才明白塞斯的意思。   老实说,塞斯的做法让他感动极了,毕竟塞斯没有江恩临的记忆,一个不高兴就把他杀掉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没想到塞斯居然为他做到这一步。   但是感动归感动,毓秀实在太小了,压根没办法像其他巨人那样正常地使用刀叉。   他尝试性地抱起一个叉子,结果踉踉跄跄地走了没几步,就被叉子压得一屁股坐到桌上。   毓秀僵硬地坐了一会儿,才吃力地把叉子从自己身上挪下去,他暗叹口气,心想自己怕是和这些食物没缘了。   刚这么想完,一只手忽然伸来拿起了他放在边上的叉子。   那只手用叉子插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放进餐盘里,又用刀子把那块肉切成很小的一块,才放下刀叉,把盘子推到毓秀面前。   “吃吧。”塞斯说,“还想吃什么跟我说。”   毓秀左右看了看,犹豫道:“这里没有我能使用的餐具吗?”   “没有。”   “……”难不成要让他用手抓?   塞斯见毓秀迟迟不动,索性又拿起叉子插了一小块肉,递到毓秀嘴前:“这下可以吃了吧?”   他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但也只是语气不耐烦罢了,拿着叉子的手依然好好地举在半空中。   毓秀抬眸看了眼那张熟悉的脸,明明已经看了几十年了,却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每当那张脸凑近,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心悸。   “谢谢。”毓秀耳根通红地说完,张口咬住肉的一角。   尽管塞斯选了个很偏僻的位置,可他是塞斯·埃利奥特,是卡帝国的现任君王也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君王,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因此他给小人喂食的画面被很多人看在眼里。   这个时候,巨人们的震惊程度远比不久前看见塞斯把小人抱在怀里的时候更甚,他们惊讶地张大嘴巴,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个人真是塞斯陛下?可塞斯陛下什么时候愿意对一个小人这么好了?他可是出了名的小人杀手。”   “你们说是不是那个小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拥有和精灵族一样的能力,你们都懂的那种……”   “我看不像,倘若那个小人真有消除诅咒的能力,塞斯陛下还至于一躲我们就是二十年?”   “是哦……”巨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他对旁人挤眉弄眼,表情逐渐变得猥琐,“你们没发现吗?那个小人可是白发灰眸,很罕见的相貌,而且长得特别好看,说不定塞斯陛下只是拿他当消遣。”   “嗐,我也觉得是这样,要我找到一个那么漂亮的小人,我比塞斯陛下更宝贝他嘿嘿嘿……”   巨人们的聊天内容越来越下流,他们向来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做什么,身体比大脑更加实诚。   “那我们的第二计划什么时候实行?”另个巨人问道。   这几个巨人还算有自知之明,他们早就猜到讨伐塞斯的计划很大可能不会成功,便同时做了第二计划、第三计划和第四计划。   年长的巨人说:“别犹豫了,就现在。”   “好!”   另一边,塞斯似乎得了趣,不停地喂毓秀吃东西,直到吃不下的毓秀摇头拒绝。   塞斯还拿着插了食物的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毓秀面前晃圈子。   毓秀怀疑塞斯这个王八蛋把自己当成狗来喂了。   “不吃了。”毓秀说,“吃不下了。”   闻言,塞斯把叉子扔回盘里,挑了挑眉:“吃得还挺多。”   毓秀自然知道自己吃得很多,顿时老脸一红:“我还在长身体呢。”   “是啊,多吃点,争取多长一公分。”塞斯笑道。   “……”毓秀快气死了,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江恩临还是这么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   塞斯好笑地用食指戳了戳毓秀气得没有表情的脸。   可能是毓秀这个身体年纪不大的缘故,他脸上还有着一点婴儿肥,稍微一戳就陷进去了。   塞斯见状,忍不住地乐了起来,他心里在面对完那些白痴巨人后产生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他忽然发现,比起看那些白痴巨人犯蠢,还是逗这个小人有趣多了。   他伸手把毓秀抱进怀里,正要起身离开,却见宴厅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紧接着,一群身上只披了一件薄纱的漂亮女人跳着舞鱼贯而入。   那群女人身上的薄纱并没有起任何遮挡效果,该不该暴露的地方都暴露出来了,一眼看去,一览无余。 第44章 巨人   从女人们进入宴厅的那一刻起,宴厅里的气氛陡然间沸腾起来了。   几乎所有巨人都向女人们靠拢,眼睛发直地看着女人们在宴厅中央起舞。   女人们后面跟着数个拿着乐器的年轻男人。   那些年轻男人全部长得精致漂亮,皮肤白得仿佛能反光似的,褐色的长发被细细的绳子松散地捆在脑后,他们和传统的巨人族长得完全不像,一看便知道是从巨人族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男人们的穿着和女人们并无二致,甚至拢在身上的薄纱更少,只有胯部有所遮挡,但那点遮挡没有任何用处,当他们走动时,那玩意晃动的幅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以前,毓秀看到这一幕必定会被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可现在的他已经麻木了,即便心里再有波动也很快被压下去。   他靠在塞斯怀里,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那些巨人的表演。   有一说一,能被挑选出来奏乐跳舞的巨人自然都不是普通人,这么辣眼睛的装扮放到他们身上反而生出了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而且她们跳得还挺好看的。   毓秀收回思绪,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塞斯一直站在原地没动,他正想开口问塞斯走不走,倏地感觉自己的身体往下一沉——塞斯居然就这样坐回去了!   他惊讶地抬头看去,只见塞斯重新靠在椅子上,单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巨人表演。   虽然塞斯表面上看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不像其他巨人那样激动得面红耳赤,但是他看得目不转睛,就差把眼珠子贴在那些巨人身上了。   毓秀见状,也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涌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他拍了拍塞斯抱着他的手:“塞斯陛下。”   塞斯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仍旧定格在那些正在奏乐跳舞的巨人身上。   “塞斯陛下!”毓秀加大声量地喊道,“我们不是要回去吗?你怎么又坐下了?”   这下塞斯终于有了一点动静,却也只是垂下眼皮子睨着他:“等会儿再回去。”   “为什么?”   塞斯微微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前方:“等她们跳完再说。”   “……”   本来毓秀一直忍着,听完这番话后,他再也忍不下去了,无名的怒火宛若火山爆发一般迅速填满了他的胸腔。   她们有这么好看吗?   究竟是她们跳舞好看还是她们不穿衣服的样子好看?   哦不,说不定塞斯压根没在看那几个跳舞的女巨人,别忘了后面还有几个几乎全身赤条条的漂亮男巨人。   不管塞斯在看男巨人还是在看女巨人,反正他看得目不转睛的模样都令毓秀感到越来越不舒服。   江恩临啊江恩临,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直到这个世界才知道你还是这样的老色批!   那些巨人的身材很好是没错,但也不能看得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吧?   不过转念一想,塞斯没有江恩临的记忆,会这么做也不能全怪他……   尽管道理都懂,可做不做得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毓秀左思右想,胸腔里的怒火非但没消下去,反而愈发委屈和难过。   又想到巨人族种种没节操的行为,他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低头对着塞斯的手背就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别看毓秀体格小,他这一口用了十足的力气,硬是用尖牙咬破了塞斯的皮肤,很快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血腥味越来越浓,迅速蔓延到整个口腔。   毓秀感觉到塞斯的手稍微动了一下,他以为塞斯要挣扎,于是下意识咬得更紧,结果塞斯立即不动了。   “咬我做什么?”塞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明显的不悦,“都说你们小人族胆小怕事,你倒是个异类,我看你的胆子大得很。”   毓秀不方便说话,也懒得说话。   他看似表面稳如老狗,实则内心慌得一批,其实他也就是仗着塞斯没对他动手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如果塞斯真要对他做什么,他保证自己松口的速度绝对比塞斯动手的速度更快。   塞斯等了一会儿,见毓秀还是一副打死不松口的架势,便抬起手晃了晃。   咬在他手上的脑袋也跟着他的动作晃了晃,那头漂亮的白色发丝软软的搭在瘦弱的肩头,被明亮的烛光映出柔和的光泽。   塞斯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人时,小人还很瘦,脱完衣服后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连那小小的肋骨都清晰可见,并且头发干枯,杂乱无章地披散着。   这才过去一段时间,小人似乎长胖了不少,头发也变得柔顺起来了。   这么想着,他内心居然有些微妙,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   轻轻捏了捏,果然长了不少肉。   毓秀还在气头上,打算咬一会儿再松口,谁知塞斯的大手直接圈住了他的腰,还捏着了他的痒痒肉。   他连忙松口,想从塞斯的魔爪里挣脱出来。   可是塞斯报复性地抓得很紧,他根本挣脱不掉,最后只得气急败坏地开口:“你放开我。”   塞斯攥着他背后的衣服,直接把他拎了起来,犹如拎着一只可怜又无助的小奶猫似的,放在眼前观察。   “看来我们卡帝国的伙食不错,这才几天就长胖了。”塞斯说着,竟然还上下颠了颠,“还重了不少。”   毓秀天生偏瘦,并不是一个很在乎体重的人,然而此时听了塞斯的话,却没来由的有些害臊,耳根烫得好像是能烧起来。   “我都说了我在长身体,塞斯陛下,你的记性可真不好。”   “好吧,我就当你还是个在长身体的孩子。”塞斯挑了挑眉,抬起刚才被毓秀咬过的那只手,翻转手背,把伤口展示在毓秀面前,“所以孩子,为何咬我?”   毓秀看见塞斯白皙的手背上被咬出两排清晰可见的牙印。   并且稍深的小伤口里还不断溢出鲜血,混着毓秀留在上面的透明液体往下流。   毓秀看了眼那张熟悉的面孔,索性撇过头,不想和塞斯讨论这个话题。   “你看,已经咬出血了。”塞斯说,“你的口水还留在上面。”   “……”毓秀刚害臊完,又开始尴尬了。   塞斯拎了毓秀半天,拎得累了,便把毓秀放回自己腿上。   他心里是有点火气的,只是想到毓秀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住他的火气,只好硬生生地把那点火气压了下去。   倘若换做其他人敢这么碰他,只怕明天早上就只剩下一副白骨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替小人着想,反正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   之前他还很抗拒,连着很长时间没见小人,今晚是担心自己在那些白痴巨人面前失去理智才不得已带上小人。   没想到他又变得莫名其妙起来了。   算了。   塞斯选择放弃挣扎,转头唤来守在不远处的女仆。   刚才女仆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本来已经被毓秀大胆的行为吓得够呛,再一看塞斯的手背,刹那间惶恐得差点厥过去。   “塞、塞斯陛下,你受伤了!”   “帮我擦干净。”   女仆赶紧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把塞斯的手背擦拭了一遍,见塞斯没有了别的吩咐,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心开口道:“塞斯陛下,那个伤害你的小人要不要我们……”   话没说完,塞斯凉飕飕的眼神瞥了过来:“谁让你多管闲事了?”   “……”女仆瞬间脸色苍白,弓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可惜塞斯手背上的小伤口没有经过处理,哪怕擦拭干净了,不一会儿又有鲜血冒出来,很快凝结成珠。   毓秀看着塞斯的手背,突然间很后悔刚才咬得那么用力,他翻了下自己的衣摆,用干净的那面按住塞斯手背上的小伤口,勉强起到止血的作用。   “抱歉,塞斯陛下。”毓秀低下头,努力不让塞斯察觉出自己的难过,“我以为我们要走,结果你忽然坐下,还看他们看得那么入迷……”   塞斯没说话。   但毓秀能感觉到塞斯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一瞬不瞬,存在感强到他无法忽视。   毓秀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垂头丧气,连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以后不会这么幼稚了。”   此时此刻,如果毓秀抬起头,一定能看见塞斯那张习惯性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愕然的表情。   听完这些话,塞斯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小人在吃醋。   意识到这点后,他真是哭笑不得。   他之所以坐回来,不过是因为那些奏乐跳舞的人挡住了大门,如果他硬要离开,就得从那些人中间经过。   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从那些人中间经过可不是什么好事,十有八久会被那些人缠上。   他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那些人纠缠,况且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人,他才坐回来,打算等那些人表演完再离开。   至于看得入迷,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当一个人很无聊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看向会动的东西,整个宴厅里面动得最厉害的便是那些人了,他也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他们。   虽然塞斯想了这么多,但他没有全部解释出来,只道:“你放心,他们还没有你漂亮,我不至于看他们看得入迷,刚才就是闲得无聊总得找个东西看罢了。”   毓秀一愣,猛地抬头看向塞斯,他眼里的惊喜几乎掩饰不住,翘起的嘴角也怎么都压不住,他扭扭捏捏地说:“我还以为你看上他们之中的一个了呢。”   塞斯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轻笑:“你这个人小是小,想法真不少。”   可奇怪的是,他不仅不觉得烦,还有几分开心。   好似有一簇鲜花在他心房里绽开,花香四溢,沁人心脾,让他整个人都有点甜,连别国进贡上来号称全科马宁大陆最甜的蜜也比不上的那种甜。   同时,他又有些懊恼。   早知如此,前段时间便不刻意避着这个小人了。   这边,毓秀和塞斯已经吵了一架又神奇地和好了,那边,裹着薄纱的巨人们的表演也接近了尾声。   毓秀以为他们终于能够离开了,没想到好戏才刚刚开始。   跳舞的女巨人们居然如同被风吹开的蒲公英一般朝四处散开,柔弱无骨的身体软软得靠向离她们最近的男巨人们。   紧接着,真正辣眼睛的一幕就上演了。   男巨人们迫不及待地揭开那层唯一的遮挡物,很快办起正事来。   眨眼间,原本歌舞升平的宴厅充斥开了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不一会儿,甚至连奏乐的男巨人也纷纷加入其中。   再看旁观的女仆们,皆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最后,只剩下一个女巨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间,她披散着一头顺滑的褐色长发,长得美丽动人,她见塞斯起身要走,赶紧扭着纤细的腰肢、迈着轻盈的步伐迎过去。   她一边走一边扯下身上的薄纱,走到塞斯面前时,身上已是什么都不剩。   “塞斯陛下,久闻塞斯陛下的大名,今日一见,才知道塞斯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威武英俊。”女巨人媚眼如丝,张开双臂便要往塞斯身上靠。   塞斯闪身避过女巨人的动作,表情冷到了极致:“让开。”   女巨人扑了个空,并未泄气,却碍于威压不敢再往前挪动一步,她的脸和身体都美极了,轻轻皱起眉时,充满了楚楚可怜的意味。   以往她只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有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现在她唯一面对的男人始终无动于衷。   这让她感到无比挫败。   “我的陛下,我是奉了查理德陛下的命令来服侍你,希望塞斯陛下给我一个机会。”女巨人说着,又想靠近塞斯。   但她还没来得及走近,就注意到了被塞斯抱在怀里的小人。 第45章 巨人   女巨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小人族?   这里居然有小人族?   噢老天……   这里可是他们巨人族当中的贵族才能踏足的地方。   连那些身份稍微低等一些的巨人族都不能随便进来,更别说一直生活在巨人族庇护下的卑微又可怜的小人族了。   女巨人从怀疑到惊讶,从惊讶到愤怒,不过短短一会儿时间,她的表情已经随着心情变换了好几种。   直到塞斯准备绕过她离开,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重要的一点——   ……小人族在塞斯陛下怀里?!   原本已经堆积在她胸腔里的愤怒瞬间澎湃起来。   她想的并不是塞斯陛下为何会抱着这个小人族,而是这个小人族竟然敢让塞斯陛下把他抱在怀里!   这个小人族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敢这么诱惑塞斯陛下。   “等等,塞斯陛下。”女巨人脸色难看地迈开步子,伸手要去抓塞斯怀里的毓秀,“这个小人族连我们巨人族的地盘都敢闯,还请塞斯陛下把他交给我……”   话没说完,女巨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呜咽声。   毓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眼前光线一暗,眨眼间塞斯已经抬起手死死掐住了女巨人的脖子。   虽然女巨人对毓秀来说像是庞然大物,但她比塞斯矮了足足一个头,甚至被塞斯衬托得小鸟依人。   可惜此时此刻,这只鸟失去了刚才的妩媚和高傲,随着塞斯的手缓缓往上移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逐渐由白转青,痛苦得额间的青筋毕露。   然而她连挣扎都没敢,两只手紧紧抓着塞斯掐住她脖子的手,溢满泪水的双眸苦苦望着塞斯。   “塞斯陛下……饶命……”   这场变故吸引了宴厅里所有人的注意,沉浸在欢乐中的巨人们连忙停下动作,皆是惊恐万分地看向塞斯。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事态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明明不久前还一切正常。   另一边,躲在暗处观察的的查理德也是脸色煞白,他见塞斯的目光看过来,心知自己逃不过,便慌不迭路地小跑过去。   查理德今年四十岁,是个在巨人族里称得上身形矮小且浑身长满肥肉的胖子,跑起来时全身的肉都在颤抖。   好不容易跑到塞斯面前,查理德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汗水,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趴到地上,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塞斯陛下饶命,都是我的错,是我瞎出主意让小女冒犯了塞斯陛下,希望塞斯陛下饶过小女一命。”   塞斯冷哼一声,随手把女巨人扔到地上。   女巨人白皙的脖子已然被掐住几根发青的指印,她无比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随即张着嘴巴便猛地吸气。   刚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她整张脸都青了,倘若塞斯再晚一些松手,恐怕她今天真的会死在这里。   想到这些,女巨人眼中的恐惧几乎要凝为实质,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接连往下掉,她和她父亲一起跪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开口:“谢塞斯陛下饶命。”   “查理德。”塞斯垂下眼睑,冰冷的目光落在抖如糠筛的查理德父女身上,“我曾经说过,我最讨厌别人在我身上使用这些小伎俩。”   查理德弓着身体,恨不得把脑袋嵌进地板里:“我只是看塞斯陛下孤家寡人,怕塞斯陛下寂寞,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我小女儿凯瑟琳是我们小国出了名的美人,今年刚满十六岁,还未婚嫁,我才自作主张把她献给塞斯陛下。”   本来凯瑟琳对塞斯心怀仰慕,可经过刚才的事,深深的仰慕全部变成了深深的害怕,她听了父亲的话,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却始终没敢吭声。   “塞斯陛下。”查理德再次鼓起勇气出声,事已至此,他早已没有回头的余地,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塞斯陛下上位这两百多年来,身边未曾有个王后陪伴,连个能给予关怀的侍女也没有,若是塞斯陛下不介意,小女凯瑟琳不需要任何名分,只求能留在塞斯陛下身边照顾。”   说完,查理德悄悄用胳膊肘撞了下身边的凯瑟琳。   凯瑟琳抬起头,漂亮的脸蛋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她声音发抖地说:“我愿意留下来侍奉塞斯陛下。”   然而塞斯面无表情,平静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他看着凯瑟琳,忽然转了话题:“刚才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小人?”   “……啊?”   塞斯扬着唇角笑了笑,笑得好看极了,但让凯瑟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听见塞斯说:“你不是说把这个小人交给你吗?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凯瑟琳不知道塞斯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只是当她看了眼一直躲藏在塞斯怀里的小人后,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妒火。   刚才她差点在塞斯陛下手里丧命,而那个小人倒好,不仅全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把塞斯陛下当成自己的保护墙了。   塞斯陛下是卡帝国的君王,是两百多年前推翻了上一任君王暴虐统治的英雄,尽管如今他性情大变,却也受万人敬仰。   这样了不起的塞斯陛下,怎么能特殊对待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族?   凯瑟琳思绪万千,越想越忿忿不平,但她到底压下了大部分情绪,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塞斯陛下,按照我们巨人族的规矩,小人族未经允许不能随便踏入巨人族的地盘,若被发现,要杖罚五十并关入地牢。”   查理德听见自己小女儿说出这番话,顿时两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杖罚五十?   关入地牢?   他这个小女儿没脑子吗?当在宴厅外面守着的士兵都是不干活的吗?   要是没有塞斯陛下的允许,谁敢放一个小人族进来?那些人怕是有五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而且那个小人还一直被塞斯陛下抱在怀里,其地位可见一斑,就他这个小女儿被宠坏了,傲慢得很,向来不把小人族当人看,才会说出如此没眼见力的话来。   查理德不停咳嗽,甚至用胳膊肘去撞凯瑟琳。   可惜凯瑟琳压根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见塞斯忽然沉默下来,还以为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这个君王。   塞斯不说话,宴厅里的其他人更加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都下意识摒住呼吸,生怕暴君的怒火燃烧到自己身上来。   一时间,宴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塞斯才挪动脚步,走到铁门前。   女仆见状,立即上前拉开铁门。   塞斯唤了声比尔。   门外全副武装的比尔疾步走了过来,单膝跪地:“塞斯陛下。”   “把查理德和他女儿带下去,杖罚五十并关入地牢。”塞斯语气冷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是。”比尔起身,挥手召来了其他士兵。   查理德和凯瑟琳被士兵们团团围住,霎时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大喊着塞斯陛下饶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塞斯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凯瑟琳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不是那个小人犯了错吗?为什么受到惩罚的人是她?   比尔瞥了眼满脸泪痕还试图挣扎的凯瑟琳,毫不怜香惜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听见凯瑟琳的痛呼声后,他冷漠道:“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或许你的价值还比不上一个小人族,你以为塞斯陛下缺女人吗?还轮得着你来捡漏?”   另一边,塞斯呵退了跟着他的仆人,独自走在宫殿的长廊里。   长廊两边的墙壁上挂着烛台,暖黄的光把塞斯的身影拉得很长。   塞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想往哪边走,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很快,毓秀察觉到了塞斯的不对劲。   他仰头看去,看见塞斯的脸色极为难看,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苍白的皮肤里隐约有黑气透出来。   毓秀对这黑气已经格外熟悉了。   上个世界的江恩临在失去理智时会散发出黑气,估计这个世界的塞斯也八久不离十。   “塞斯陛下。”毓秀把手搭上塞斯的手指,他发现塞斯的皮肤十分冰凉,忍不住抓紧了些,“你的状态不对,我们先回去吧。”   塞斯被毓秀唤回神,他低头看了一眼毓秀,混沌的脑海终于清醒些许。   但他仍旧眉头紧拧,看着有些痛苦,他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才道:“这里离我的宫殿很远,怕是走不到那里。”   “那有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   “有……”塞斯呼吸变得沉重。   “走吧。”   这时的塞斯格外听话,毓秀说走,他立马就走,可能也是他头痛得不想思考的缘故。   宫殿内外到处都有人,想避开那些人的话只能往偏僻的地方走。   塞斯知道这一点,走出宫殿后便径直朝着宫殿群后面的森林走去。   这时已是夜深,夜空中找不出一点星光和月光,只有那条诡异的绿色光带柔和地漂浮在天际。 第46章 巨人   这个世界的树和上个世界的树不太一样,哪怕只是远远看去,也能感受到树林茂密得遮天蔽日的壮观。   每一棵树的枝干都极其粗壮,高耸入天,树冠宛如漂浮在天上的云朵。   他们刚进入树林,头顶幽暗的绿光就被层层叠叠的树冠遮挡了大半。   只有丝丝缕缕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来。   但是森林里面并不如毓秀想象中那般伸手不见五指,反而出现了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光,那些光密密麻麻,恍若连成一片,遍布在他们脚下,迎着夜风微微晃动。   塞斯毫不留情地一脚踩上去,踩出一连串乌黑的脚印。   可惜他的状态并没有因为进入无人区而有所改善,反而愈发癫狂起来,他每一步都走得特别沉,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毓秀能够明显感觉到塞斯身体的变化,甚至能看见萦绕在他身体周围那些越来越浓烈的黑气,像水一般地流动,仿佛要将他们两个人吞没。   “塞斯!”毓秀焦急地喊了一声。   塞斯好像听不见他的声音,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走。   不过塞斯抱着他的手并未松开,依然紧紧地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这样的行为似乎是出于本能,即便塞斯的大脑无法思考,可身体还在履行之前的职责。   只是这样的情况没能持续太久。   当毓秀察觉到不对劲时,便看见塞斯手上的血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短短几秒钟,原本修长漂亮的手指已然变成了森白可怖的指骨。   毓秀知道——   诅咒又来了,就像他和塞斯第一次见面的那晚一样。   紧接着,塞斯身体其他部位的血肉也都消失不见,好像被一张无形的嘴吞噬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副骨架的他连衣服都撑不起,只见衣服一件件地从他身上滑落。   这时的他已经抱不住毓秀,他拎着毓秀的衣服,弯腰把毓秀放到地上。   毓秀落在一堆软软的东西上面,还有些湿滑,他低下头,定睛一看,发现他居然坐在一堆发光的蘑菇上面。   刚才塞斯脚下连成片的光点就是这些蘑菇。   塞斯缓缓站直身体,他连看都没看毓秀一眼,抬脚就要往前走。   “塞斯,你去哪里?”毓秀连忙开口,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无奈脚下的蘑菇太湿滑,他还没站稳又一屁股摔倒。   如此尝试几次下来,毓秀连往前走一步都分外艰难。   然而塞斯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尽管他的身体只剩下一副骨架,可是他的脚步依然沉重,每走一步都让毓秀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   毓秀眼睁睁看着塞斯越走越远,急得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去。   “塞斯,你别走,别丢下我!”毓秀扯着嗓子大喊,他一路走一路摔到,随后又狼狈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继续摔倒。   这个过程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直到震动消失,塞斯也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这一刻,毓秀眼睛发酸,鼻子也发酸,突如其来的强烈酸意如同汹涌的浪潮一般淹没了他。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和膝盖都摔破了皮,可身体上的疼痛比不上心里的难受的千分之一。   他真是难受极了。   无能为力的感觉从上个世界延续到了这个世界。   好像无论江恩临在经历什么,他都只能袖手旁观,只能用苍白无力的语言去安慰对方。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想那晚的事。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让塞斯恢复原样的,想在下次诅咒到来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那个诅咒困扰了塞斯两百多年,让塞斯越陷越深,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消除?   毓秀失魂落魄地坐在蘑菇上休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振作起来,抹了把脸,准备去追塞斯。   谁知他刚站起来,背部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撕裂他的皮肤爬出来。   毓秀猛吸口气。   刹那间,他身上的冷汗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发软的双腿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栽去。   他并没有栽到湿滑的蘑菇上,而是有几双柔软的手温和地接住了他。   “天啊,他真的是半个精灵,刚才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怎么办?他的翅膀好像要长出来了,就这么长出翅膀的话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我们救他吗?他和那个暴君貌似关系不错,如果他回头把我们的存在暴露出去的话,我们也会有生命危险不说,这么好的地方肯定也不能继续呆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们觉得呢?”   毓秀疼得四肢都在抽搐,连动也动不了,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   他费力地睁着眼睛,只能看见四张辨不清五官的脸在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   黑暗覆盖下来。   他的意识很快变得模糊。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可转念想到还深陷诅咒旋涡中的塞斯,心中猛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不甘。   不,他还没发挥出作用,他还没帮助塞斯消除诅咒,他还没带着塞斯走出痛苦。   他不能死。   毓秀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扯住其中一个人的衣服。   “拜托你们,救救我。”毓秀已经疼得每说一个字都极为困难,他喘着气,拼尽全力地挤出后面一句话,“我可以答应你们任何事。”   被扯住衣服的人转头看了眼自己的三个伙伴。   四个人犹豫片刻,接着同时叹了口气。   毓秀没能等到他们的回答,黑暗骤然覆盖了他视线中的最后一抹光亮。   下一秒,他再也没了任何知觉。   但昏迷的过程并未持续太久。   毓秀隐约听见一串神秘的咒语声,若有似无地在耳边低吟,宛若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宛若从他内心最深处渗透而出。   咒语声逐渐汇聚成了一片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收紧,并结结实实地将毓秀包住。   尽管毓秀什么都看不到,却能感受到那层网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他的身体里。   他好似有了些许变化,又好似什么变化都没有。   等毓秀再次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四张脸,只是这下他终于能够看清那四张脸的长相了——明显不是人类的长相。   他们有着狭长的眼睛,眼尾斜飞,眼眸被蘑菇发出的光映成极浅的颜色。   他们的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下巴削尖。   最特别的还是他们的耳朵,是尖尖的精灵耳。   他们是精灵?   毓秀心中恍然,难怪他刚才听见了咒语声,这个世界里只有精灵族和巫师才会咒语。   不过巫师的数量比精灵族更加稀少。   梅说伊芙奶奶曾经告诉过她,科马宁大陆上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过巫师了,百年前出现的巫师也死在了巨人族的手里。   为了消除诅咒,巨人族无所不用其极。   “嘿。”有个精灵伸出手在毓秀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毓秀意识回笼,手忙脚乱地从蘑菇上爬起来,他感激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那个精灵耸了耸肩:“我们还没有冷血到可以眼睁睁看着一个同类死去。”   毓秀一叠声地说了很多句谢谢。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事想问,比如他承诺答应精灵们任何事,比如精灵们为什么会住在这片树林里……   然而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还要去找塞斯陛下,我回头再来找你们可以吗?”毓秀飞快地说完,又忽然想起什么,郑重地发誓,“我保证不会把你们的存在告诉任何人,包括塞斯陛下。”   四个精灵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了毓秀一会儿。   刚才说话的那个精灵才开口:“你和那个暴君的关系也太好了吧,一醒来就惦记着他,你可知道你刚才差点死了?”   “就是。”其他精灵也叽叽喳喳地说起来,“你对自己的身世一点也不好奇吗?”   “你就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差点死了吗?”   “你就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长出翅膀吗?”   “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当成同类吗?你可是小人族,而我们是精灵族。”   毓秀被他们一连串的发问砸得晕头转向,他晕晕乎乎地听完,挠了挠头,讪讪道:“你们不是说我是半个精灵族吗?长出翅膀应该是正常的吧?你们也有翅膀呢……”   说着,他指了下四个精灵身后极快地煽动着的接近透明的翅膀。   “而且小人族是精灵族和人类生出的后代,无论过去多久,小人族的身体里总归流着精灵族的血。”说到这里,毓秀颇为难为情,“从血统上说,我们算是半个同类吧?”   四个精灵同时沉默下来,似乎被毓秀有据有理的回答说得无言以对。   一时间,他们心里怪异到了极点。   他们以前也碰到过其他小人族,那些小人族对他们很是好奇,不停地抛出各种问题,恨不得问个三天三夜。   只有眼前这个小人族,在得知自己是半个精灵族后,居然不为所动?!   如果是其他小人族的话,估计早就欣喜若狂了。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不把精灵族的血脉当回事的小人族。   毓秀着急去找塞斯,见他们不说话,便起身和他们告别。   可是脚下的蘑菇又湿又滑,他好不容易站起来,又一个没注意摔了个屁股墩。   直到这个时候,四个精灵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小人族哪里是不在乎自己是否有精灵族的血脉,而是心心念念着那个暴君。   真是奇迹啊。   那个暴君上位两百多年,随心所欲,姿意妄为,并且视人命如草芥,他手上沾染的鲜血足以淹没整个宫殿。   结果有朝一日,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竟然还有人关心。   四个精灵深深地被震惊到了。   他们看着毓秀摔下去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下去,反复无数次也只往前挪动了一段距离,索性扇动着翅膀飞过去,合力把毓秀抱起来。   毓秀被他们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别乱动。”精灵说,“我们带你去找他。”   精灵们在这片大森林里住了很多年,即使闭着眼睛乱飞也能辨认方向,他们稍作观察后,便笔直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虽然塞斯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但是经过他们的奋起直追,不出半个小时,他们追上了塞斯的步伐。   此时的塞斯已和不久前的塞斯大不一样。   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变得极其狂躁,不断用身体撞击周围的树干。   树干被撞得歪斜,树冠被扯下,之前被遮挡的幽暗绿光大片大片地洒落,犹如薄纱,笼罩在那副巨大且泛着冷光的白色骨架上。   尽管毓秀知道那副白色骨架就是塞斯,可他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害怕。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简直无法相信江恩临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太不可思议。   这太可怕。   显然精灵们也怕极了此时此刻的塞斯,他们不敢靠得太近,而是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棵距离塞斯不远不近的树上。   精灵们放下毓秀,看向塞斯时,他们的表情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浓重的担忧——当然他们并不是担忧塞斯,只是担忧事态朝着越来越不好的方向发展。   “他的情况好像更加严重了。”   “是啊,我记得他小半年前发作时还能保持一些理智,现在的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话说回来,他刚才为什么要把这个小人族丢下呀?他们巨人族抓来小人族不就是为了消除诅咒吗?”   “对哦,他跑什么呢?”   精灵们说完,齐刷刷地转过头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毓秀。   毓秀这个当事人没看清楚,他们作为旁观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暴君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诅咒发作后,第一时间做的事居然是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人族放到蘑菇上,接着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如果那个暴君想靠小人族消除自己身上的诅咒,那他应该在诅咒发作时把小人族禁锢在身边才对。   奇怪。   真是奇怪。   这么看来,倒像是那个暴君知道自己会失去理智,他害怕自己做出伤害小人族的行为来,才一口气跑得这么远。   想清楚这点后,精灵们看向毓秀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那个暴君和这个小人族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正在历经磨难的恋人呢,可是巨人族和小人族怎么可能成为恋人?光是体型的差异就是横在他们中间的巨大鸿沟。   何况巨人族向来不把小人族当人看,他们在小人族身上干出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多得去了。   毓秀并不知道精灵们在想什么,他见塞斯还有要往树林深处走的意思,顿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你们可以把我放到树下面吗?”毓秀问,这棵树太高了,仅凭他自己根本无法爬下去。   精灵们一眼看出毓秀的意图。   “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精灵惊讶道,“那个暴君已经失去理智,他不认识你了,也许你还没靠近他就被他一脚踩死。”   “可是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毓秀三言两语地简单说了一遍上次的事,他语气坚定,“我想再试试。”   听完他的话,四个精灵的脸上啥事浮现出不可思议四个大字,他们控制不住地张大嘴巴,把毓秀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最后,有个精灵问:“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话?”   毓秀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他心里早已急得恨不得从这棵树上跳下去,想到自己有求于人,也只能压下急躁,他点了点头道:“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话。”   “你等等。”精灵说完,便拉着另外三个伙伴飞到树的另一头。   他们停在半空中,四个脑袋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很快,他们议论完了,飞回毓秀面前。   此时的毓秀正在在认真考虑从这么高的树上跳到蘑菇上有没有生命危险了,结果冷不丁听见刚才那个精灵说:“我们决定帮你一回。”   “……”毓秀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紧随而来的是无法抑制的狂喜,“真的吗?谢谢你们!”   精灵们扇动翅膀飞起来,并合力抱起毓秀朝塞斯飞去。   塞斯已经把周围的树木破坏得七七八八,没有树冠的遮挡,他一眼就看见了毓秀和精灵们。   “大家都小心点。”精灵咬了咬牙,口吻沉重,“别被他抓住了,不然被他捏死也就是眨下眼睛的事。”   “好。”其他精灵的语气也不轻松。   他们原本想把毓秀送到塞斯脚下,又担心塞斯一脚踩死毓秀,把毓秀往塞斯身上扔也不现实。   想来想去,他们只有继续抱着毓秀,看毓秀能否像那晚那样让塞斯恢复原样。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塞斯的灵活程度,他们刚靠近塞斯,就看见塞斯猛地抬起手向他们伸来。   塞斯的动作极快,甚至没给他们丝毫反应的机会。   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已被塞斯的手一把拍飞。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眼前的画面陡然变换起来,他们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   精灵们在半空中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但是定睛一看,被他们合力抱着的毓秀不知何时不知了踪影。   “那个小人族呢?”   “糟糕,我们都没拉住他,他好像是落下去了。”   “不对,你们看暴君手上——”有个精灵吓得脸色骤变,双手捧住脸,尖声叫道,“他被暴君抓去了!”   其他精灵闻言,纷纷转头朝塞斯看去——果然看见毓秀被塞斯抓在手里。   原来刚才塞斯并非想攻击他们,而是想从他们这里抢走毓秀。   “怎么办?那个小人族肯定要没命了。”精灵懊恼地拍了下额头,“都怪我们,刚才我们不应该松手。”   精灵们脸色惨白,眼里和脸上都透出深深的绝望。   他们原以为自己能帮到那个小人族,可现在想来他们实在太冲动了。   他们都只有一条命,根本无法承担被暴君抓住的后果——被暴君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小人族要死了。   他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只要暴君稍微用力,他就会立马变成一具尸体。   精灵们悲伤极了,却无力改变这一切,他们为了自身安全,不得不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也是为了不看到同类惨死。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不久前还狂躁得想要毁天灭地的暴君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   他不仅没有像精灵们想象中那般把毓秀活生生地捏死,反而像是害怕抓疼毓秀似的,换成用两只手捧着毓秀的姿势。   血肉重新填满他的身体。   没过多久,他便从一副骨架恢复成了人类的模样。   他看上去极为疲惫,也许是一路走来的肆意破坏几乎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他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地微微摇晃。   他放下毓秀后,终是没能支撑得住,砰通一声倒在了成片发光的蘑菇上。   精灵们相互看了一眼,随后扇动翅膀往下飞去。   他们落到毓秀面前,围着毓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确定毓秀毫发无损后,他们彻底相信了毓秀之前说的话。   毓秀紧挨着塞斯的身体,双手抓着塞斯的手指,看向塞斯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他问精灵们:“塞斯没事吧?”   “没事。”精灵安慰道,“他只是累得昏睡过去了,等明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就会醒来。”   毓秀松了口气,忍不住又像精灵们道谢:“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精灵们都摆了摆手。   事已至此,他们也看出了些许端倪,暗戳戳地相互推搡了一会儿,推出一个精灵来,绞着手指,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我可以问下你们是什么关系吗?”   毓秀不想对精灵们有所隐瞒,但考虑到塞斯还没有江恩临的记忆,也不好意思说他们是恋人关系。   他想了想,回答:“我喜欢塞斯。”   闻言,精灵们不由得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精灵问:“你想帮他消除诅咒?”   毓秀点头:“如果可以的话。”   “可以是可以,但有一件事我们必须让你知道。”精灵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斟酌了一下,才接着说,“巨人族里的诅咒在两百多年前就流行起来了,他们一直以为是塞斯被困在铁王座上才引起的诅咒,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反而被颠倒了因果关系,正是因为巨人族受到了诅咒,作为君王的塞斯才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困在铁王座上。”   另个精灵说:“塞斯上位后,巨人族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辉煌,有些巨人经过长期的压抑早已变得不正常,他们暗地里大肆虐/杀其他种族,踩在其他种族的尸体上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时间长了,累积的怨气形成诅咒,手上沾染鲜血越多的巨人受到的诅咒越深。”   “而受到的诅咒越深的巨人会越发暴力嗜血,这就是个恶性循环的过程,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那些巨人的身心,他们以为精灵族能够治愈他们,事实上只有小人族真心实意的关心和在乎才能减少他们发作时的痛苦,但是倘若想要彻底消除巨人身上的诅咒,还需采取其他方法。”   毓秀好半天才消化完他们的话,问道:“什么方法?”   -   清晨的暖光洒落在安静的树林里。   塞斯头痛欲裂地睁开眼,又被光线晃得眯缝起眼睛。   他动了动手指,感觉有些怪,等到昨晚的记忆慢慢回笼,他才意识到自己貌似还躺在树林里。   不过他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让他险些喘不上气来。   塞斯下意识抬手去推压在胸口上的东西,谁知摸到一手柔软的头发。   他愣了下,抬头朝胸口看去,发现毓秀蜷缩在他胸口上睡得正香。   塞斯:“……”   这个小人族倒是挺会挑位置。 第47章 巨人   塞斯还是第一次看见毓秀睡着的样子。   闭着眼睛,睡得很安分。   那小扇子似的眼睫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落出小小的阴影,暖光在他身上铺开,把他雪白的发丝和无暇的皮肤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这一瞬间,塞斯甚至以为这个小人族是从阳光中诞生出来的。   他的手正好搭在毓秀的脑袋上,手指没入柔软的白发里。   他轻轻动了下手指,忽然发现手指被发丝包裹的感觉很奇妙,好像那些发丝延伸进了他的心里,有意无意地拨动着他的心弦。   本来塞斯想直接起来,可是盯着压在他胸口上的小人族看了一会儿后,不知怎的,他又鬼使神差地躺了回去。   然而他这一躺就是一个上午,躺得太阳都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小人族依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塞斯有些等不及了,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毓秀的脸。   白皙的脸颊立即被他的指尖戳出一个浅浅的窝,他挪开指尖,窝没了,又把指尖戳上去,窝出来了……   如此反复了很多次。   塞斯好像怎么都玩不厌似的。   直到他硬生生地把毓秀戳醒了。   毓秀昨晚一直在塞斯身旁守到深夜才睡着,他记得他是睡在蘑菇上的,谁知一觉醒来,睁开眼就看见塞斯那没有任何遮挡的胸膛。   毓秀怔愣片刻,抬眼看去,正好和塞斯的目光对上。   塞斯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他醒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戳在他脸颊上的手。   “起来。”塞斯说。   毓秀哦了一声,赶忙手脚并用地从塞斯身上爬起来,他转身跳到蘑菇上,挠了挠头,还是决定解释一下:“塞斯陛下,我昨晚是睡在蘑菇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睡到你身上去了。”   结果刚解释完,他就隐约想起来——   昨晚他似乎觉得睡在蘑菇上很不舒服,睡到一半又昏昏沉沉地爬起来,他下意识想找个东西垫在身下,没想到直接往塞斯身上爬了……   毓秀:“……”   算了,他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还好塞斯并未在意这件事,一边淡淡地嗯了一声一边起身。   他站起身后,原本搭在他下面的衣服顺势落到地上。   他愣了愣,垂眸看向地上的衣服,像是发现了什么,转而看向站在衣服旁边背对着他的毓秀,问道:“你帮我把衣服拿过来的?”   毓秀看不见塞斯的表情,随口应道:“是啊。”   “你怎么拿过来的?”   “……”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衣服被我落在了很远的位置上。”塞斯顿了顿,嗓音低沉,“所以你是怎么帮我把衣服拿过来的?”   “……”毓秀猛然意识到自己露了馅,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糟糕……   他昨晚怕塞斯着凉,才拜托精灵们把塞斯的衣服拿过来,却完全忘了这么做可能会露馅。   主要是他压根没想到塞斯这么快就能发现这一点。   毓秀不敢回头,更不敢去看塞斯的眼睛。   其实只要塞斯仔细回想,就能发现昨晚的更多不对劲之处,甚至能发现其他人的存在……   毓秀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他着急地想要找个理由敷衍塞斯时,忽然有只手伸来抓住了他的腰。   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只感觉眼前的景色一晃,他整个人也快速向上升去。   等眼前的景色停住时,已经变成塞斯那张英俊的脸。   塞斯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毓秀被塞斯看得心虚极了,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嗯?”塞斯凑近了些,“怎么不说话了?”   毓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实上,他很清楚无论自己找什么理由都敷衍不了塞斯。   塞斯当了两百多年的君王,有着厉害的敏感度和洞察力,可不像几岁孩子那样好哄骗。   塞斯和毓秀对视半晌,把毓秀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似是觉得好笑,嘴角往上翘了翘:“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只是问了你一个问题而已。”   毓秀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睑,冷不丁从塞斯清澈又漆黑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   不得不说,他这模样真是很怂。   “回塞斯陛下,是你自己把衣服拿过来的。”毓秀眼见这件事过不去了,索性睁着眼睛说瞎话,“当时你还没清醒过来,可能现在你已经不记得了。”   “是吗?”塞斯挑起眉,一脸看穿一切的表情。   “是的。”毓秀硬着头皮说。   塞斯没再说话了,只是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毓秀。   毓秀神经紧绷,忐忑不安地咬着唇。   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近,塞斯看着他的目光如此直白,让他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快炸开了。   就在毓秀以为塞斯要直接戳穿自己谎言的时候,塞斯竟然反手将他抱在怀里,随后弯腰捡起一件长袍披在身上,便朝着森林外面走去。   “小家伙,这么快就知道藏秘密了。”塞斯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下去。   毓秀猜得没错,他的确发现了很多不对劲之处,本来还想好好盘问这个小人族一番,谁知他不过是简单问了一个问题,这个小人族就吓得脸上血色尽退,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如果这个小人族有一双兔子的耳朵,想必那双耳朵早已紧紧贴在脑袋两边。   塞斯和他僵持许久,到底没忍心继续吓这个胆小的小人族。   -   等他们回到宫殿时,宫殿里早已兵荒马乱。   比尔和几个士兵分别领着不同的队伍找寻了塞斯整整一宿,见塞斯只是披着一件长袍回来,比尔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你还好吗?”比尔急切地迎上来。   “无妨。”塞斯说,“我要休息几天,这几天的事务都交由你处理。”   “好的。”   塞斯又叮嘱了几句,得到比尔的回应后,才迈开步子朝殿内走。   但刚走出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比尔招了招手。   比尔赶紧小跑过去:“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塞斯把怀里的毓秀塞给比尔:“在我休息的这几天里,由你亲自来照顾他。”   比尔不由得露出错愕的表情。   他低头看了眼被塞到自己怀里也是满脸茫然的小人族,努力压下脑海里冒出的十万个为什么,半天才挤出一句:“是,陛下。”   “好好照顾他。”   “是……”   等塞斯消失在视线里后,比尔忍不住抱起毓秀并把这个小人族反复观察了好几遍。   罕见的白发灰眸,皮肤嫩得像刚剥了壳的蛋一样,五官精致漂亮,身材比例也很完美。   嗯,确实是他见过所有贡品中最漂亮的一个……   可是也没有特别到让塞斯陛下这么上心吧?   他可是卡帝国里身份尊贵的公爵,每天事务堆积得忙都忙不完,哪儿来的空闲时间照顾一个小人族?   而且让卡帝国的公爵亲自照顾一个小人族?这也太荒唐了吧!若是这件事说出去,哪个巨人不笑掉大牙?   就算这个小人族能暂时消除塞斯陛下身上的诅咒,塞斯陛下的态度仍旧十分反常。   他们巨人族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宝和小人族,只要知道一个小人族有这种能力,还怕找不到第二个有这种能力的小人族吗?   虽然比尔心里有诸多疑惑,但是他面上丝毫不敢表现出来,收回目光后,便把毓秀抱在怀里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没过多久,毓秀被比尔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比尔把毓秀放到桌上,随即在桌边坐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毓秀:“方便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昨晚发生的事可太多了,还有很多不能说的。   毓秀挑挑拣拣,只说了塞斯诅咒发作在树林里乱跑的事。   “还有呢?”显然比尔的关注点并不在那上面,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迫切,“陛下的诅咒是怎么消除的?”   毓秀露出茫然的表情:“我也不知道。”   闻言,比尔不悦地皱起眉:“已经是第二次了,你还没找到方法?”   毓秀摇了摇头。   比尔注视着毓秀看似单纯无知的模样,不禁产生了些许怀疑。   尽管一直以来小人族都依赖着巨人族、崇拜着巨人族,可只要是被进贡来的小人族,都会逐渐扭转想法。   因为他们慢慢地会发现进贡的真相,发现巨人族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光鲜亮丽,发现他们的结局多是以惨死收场。   如此下来,聪明点的小人族都会对他们有所防备。   比尔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   若是以往,他多的是办法撬开这个小人族的嘴,可现在这个小人族不知怎的把塞斯陛下哄得团团转,碍于塞斯陛下,他自然不好下手。   “我们的时间不多,你最好快点找到消除诅咒的办法。”比尔说着,偏过头瞥了眼女仆们抬进来的铁笼,里面装着满脸泪痕的梅。   比尔对毓秀笑了笑,“塞斯陛下是护着你,可他没护着你的同族,你也不想我把希望寄托在你同族身上吧?”   毓秀的脸被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照得雪白,他那双灰眸也被照成了极浅的颜色,宛若一面无波无澜的湖水。   他嘴角紧抿,一声不吭地望着比尔。   比尔问:“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毓秀说:“明白。”   “这才是好孩子。”比尔笑着伸出手,想摸毓秀的头发,却被毓秀嫌弃地躲开了。   比尔也不气恼,乐呵呵地收回手,他站起身,挥手让女仆们把铁笼放到桌上,打开笼门,对里面的梅做了个请的手势。   梅立即奔出铁笼,跌跌撞撞地扑向毓秀。   “秀,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也都发抖,“我等了你一晚上,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昨晚事发突然,毓秀忘了还有梅在等他,心里内疚极了,一边轻轻拍着梅的背一边道歉:“抱歉,昨晚发生了一些事,我没来得及回去。”   梅是真的吓坏了,哭了好久才停下来。   自从得知进贡的真相后,她便一直如履薄冰,加上毓秀的确对巨人族有所作用,她很担心某天睁开眼就再也见不到毓秀了。   这种恐惧充斥了梅的大脑,让她寝食难安,哪怕只是和秀分开一刻钟就要开始胡思乱想。   还好秀回来了。   悬挂在梅心中的大石头也稍微往下落了一些。   比尔很忙,交代完女仆们一些事后,便去处理自己的事务了。   估计是有比尔的吩咐,女仆们没有把毓秀和梅赶回铁笼,而是端来食物和水看着他们吃完。   歇息了一会儿,女仆们又过来询问他们要不要出去晒太阳。   今天阳光正好,很多闲暇的贵族都在花园里聚集聊天,他们还会把自己养的小人族带出来透风。   若是毓秀和梅运气好的话,还能遇见他们阿森斯国的小人族。   听了女仆的话,梅简直受宠若惊。   她在拍卖会上被买下来后在比尔这里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记忆,成天被关在笼子里忍饥挨饿不说,还要被迫看那些辣眼睛的画面。   那期间,他们不被允许踏出笼子一步,更别说出去晒太阳以及和其他小人族见面了。   这才过去多久,他们小人族在卡帝国的待遇已经变得这么好了?   毓秀不知道梅在想什么,他考虑到他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和梅单独说些事,也就答应了女仆的提议。   女仆让他们稍等片刻,拿来崭新的衣服帮他们换上,又替他们做好发型,简单化了个妆后扑上一层粉。   毓秀和梅被那些粉呛得直咳嗽。   女仆们也被他们的反应逗笑,拿来手帕把他们脸上的粉擦拭掉一些,一边放下东西一边安慰他们:“你们小人族长得漂亮,没有装扮的习惯,可来到我们卡帝国,就要改掉那些习惯了。”   梅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仰着脑袋问:“为什么呀?”   “因为你们只有装扮得更漂亮,贵族们才会更喜欢你们,他们的脸上才会更有面子。”女仆对梅眨了眨眼,“那些贵族们见过的漂亮东西多得去了,你们得在自己身上多费心思,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第48章 巨人   毓秀和梅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女仆见状,还以为两个小人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于是笑着找来两个之前用过的用黄金打造的笼子,分别把他们放进去。   领头的两个女仆一人抱着一个笼子,后面跟着四个女仆和四个男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宫殿。   梅趴在笼子边缘,化过妆的脸蛋一下子变得精致许多,可厚重的粉仍旧盖不住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她不安地望着毓秀,在脑海里对毓秀说道:“秀,其他人都不见了。”   毓秀知道梅说的是那些和梅一起被比尔买下来的阿森斯国的人,他问梅:“有没有可能是我们没见着他们?”   梅摇了摇头:“之前我们被放在走廊边上,我还记得那个地方,可是刚才我们路过的时候,他们都不见了。”   也有可能是那些人被比尔放到其他地方去了。   但是梅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可能性很小,更大的可能应该是那些人被比尔送走了,下落不明。   其实他们和那些人的关系不太好,并不会因为那些人的消失而难受,只是他们同为阿森斯国的人、同为被进贡的小人族,倘若那些人遭遇不测,他们难免有种唇亡齿寒的凄凉感罢了。   “梅。”毓秀隔着笼子喊她,“下个月就是卡帝国的国庆节了,每年卡帝国庆祝国庆节时都会敞开国门,邀请其他种族前来做客,你知道这件事吗?”   梅点头道:“知道。”   毓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今年我们家族也是让伊芙奶奶来吗?”   “是的。”   “我们得想个办法和伊芙奶奶见面。”   梅终于察觉出什么,皱起秀气的眉:“为什么?”   “梅。”毓秀的表情里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他郑重其事地说,“卡帝国没救了,不整个巨人族都没救了,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逃出去?!”梅难掩眼神中的震惊,她嘴巴微张,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可是卡帝国戒备森严,我们又这么弱小,而且手无缚鸡之力,我们要怎么逃出去呢?”   梅是信任毓秀的,哪怕忽然间听毓秀说出这番惊为天人的话来,她第一时间也不是认为毓秀痴心妄想,而是和毓秀一起想办法。   毓秀感受到了梅全心全意的信任,心窝里好似有一股暖流涌过,他说:“我和精灵族约好了,他们会帮助我们。”   “……”梅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之前在宫殿里,毓秀担心隔墙有耳,被其他小人族听见他和梅的对话,现在这条路上只有他们和一群仆人,他便把他和精灵们之间的约定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梅。   梅万万没想到毓秀竟然能遇见精灵,更没想到巨人族和小人族之间还存在着那样的关系。   “没有一个小人族会无缘无故且真心实意地关心一个巨人族,如果小人族的真心是唯一能解开巨人族身上的诅咒的方法,那么不仅这个诅咒永远消除不了,而且小人族和巨人族的关系会无限恶化下去。”   光是小人族可能拥有精灵族的治愈能力这个说法就让无数巨人族趋之若鹜,甚至想出了进贡这么残忍的方法。   为他们可以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地利用小人族、榨干小人族,想尽一切办法地让小人族消除他们身上的诅咒。   反观小人族这边,也极有可能出现一些和巨人族里应外合的人,把贩卖小人族当成买卖,为了赚钱而置同族的性命于不顾。   就像精灵们说的那样,这件事无解。   只有瓦解巨人族,让科马宁大陆回到几千年前几个种族对立的局面,才能彻底消除巨人族身上的诅咒,也能彻底拯救小人族于水火之中。   而瓦解巨人族的关键,就在卡帝国的君王塞斯身上。   只要塞斯离开了铁王座,没有塞斯的统治,不出百年,巨人族就会由盛到衰。   梅一脸懵逼地听完毓秀的话,虽然她还有些理不清这些复杂关系,但是听到最后,她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最重要的点:“秀,你还要带上塞斯陛下?”   “抱歉……”毓秀不想对梅说谎,“我要带他一起走。”   “为什么?”梅不明白,“他是巨人族,我们是小人族,就像你刚才说的,巨人族和小人族水火不容,你为什么要带上他?”   “因为我喜欢他。”毓秀垂眸说道,他知道梅肯定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是他除了抱歉外已经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的回答无疑把梅深深地震撼到了,梅目光怔怔地望着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怎么会呢?小人族怎么会喜欢上巨人族呢,秀,你们之间有太多阻碍,你喜欢上塞斯陛下的话会很痛苦的,何况他还是那些巨人口中的暴君……”   说到这里,梅说不下去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毓秀能连着两次消除塞斯陛下身上的诅咒。   -   女仆所说的花园在宫殿群最边上,也在宫殿群最高的位置上,需要往上走将近半个小时的阶梯。   这里靠近悬崖,却有整个宫殿群里最繁茂的绿植,抬头能看见连成片的树枝以及透过树叶间隙洒落下来的斑驳光点。   他们沿着青石小道走了一段路,便来到一处宽阔的空地上。   空地的石柱上爬满了紫色的藤萝,一簇簇,犹如小灯笼一般地朝下坠着,衬得底下的叶片尤为翠绿。   石柱间摆放着桌椅和餐台,身着华服的贵族们或坐或站,两个成伙三个成群,正在轻声细语地交谈,女仆们宛若欢快的鱼儿似的在贵族们身旁穿梭。   再往前眺望,能看见浅蓝的大海,和蔚蓝的天际融为一片。   海风徐徐吹拂而来,伴随着海鸟时不时的悠长鸣叫。   这里的风景的确很美,连卡帝国的贵族们都表现得非常放松。   毓秀和梅刚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时间,贵族们的脑袋像击鼓传花一般,一个接一个地转过来,他们慢慢收敛了脸上客气的笑容,表情各异地打量着笼子里的毓秀和梅。   为首的两个女仆抱着笼子向贵族们行了个礼,其中一个女仆说道:“我们得比尔公爵的吩咐,带两个小人族出来透风,各位大人请自便。”   说完,她们兀自走到最近的桌前,把怀里的笼子放到桌上,打开笼门,伸出双手将毓秀和梅捧出来。   整个过程中,那些贵族们都没有挪开视线,仍旧定定地望着这边。   梅害怕极了,一出笼子就迫不及待地抱住毓秀的手臂,她都有些后悔没有拒绝女仆出来晒太阳的提议了。   毓秀拍了拍梅的手臂以示安慰,他也没想到花园里聚集了这么多人。   本来他就猜测女仆们的举动是经过了比尔的授意,结果刚才听了那个女仆的话,正好证实了他的猜测。   不管他们是否答应,女仆们都会把他们带出来。   至于把他们带出来的原因——   估计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吧,毕竟比尔不久前才对他撂过狠话。   毓秀环视了一圈周围,很快发现那些贵族中居然还有昨天晚上在宴厅里见过的其他国过来的巨人。   那几个巨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勾勾盯着他。   梅也注意到了那几个巨人,传入毓秀脑海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战栗:“秀,你认识他们吗?为什么他们一直看着你?”   “他们不是卡帝国的巨人,昨晚塞斯陛下招待的那些巨人中就有他们。”毓秀解释道。   梅立即反应过来:“他们认出你了?”   “可能吧。”毓秀被他们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索性扭过头不看他们。   梅见状,也扭过头。   好在那几个巨人并没有看太久,等毓秀再悄悄看过去时,他们已经收回目光,端着酒杯和那些贵族们交头接耳。   女仆们好似什么都感受不到一样,面色如常地拿来刀叉和盘子,替毓秀和梅分割桌上的食物。   反正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毓秀和梅没再私密聊天,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桌上吃东西。   女仆说得没错,这里除了卡帝国的贵族外,还有许多被他们豢养的小人族,每个小人族都装扮得极其漂亮,被贵族们拿出来相互攀比。   这场面让毓秀想起了他那个几个表妹,逢年过节相见时,他那几个表妹就喜欢各自拿着洋娃娃扮家家酒。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些巨人们的心理和他那几个表妹有点像。   但不得不承认,尽管这里的氛围十分诡异,却是个透风晒太阳的好地方,眺望着远处的大海,只觉得身心舒畅。   梅偏过头,看见毓秀额间的白发被风吹开,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毓秀灰眸半阖,看似在望着远方,实际在走神不知想些什么。   他们佩德家族的人都说秀是整个小人族里最美的那个,可她和秀从小一起长大,看多了这张脸居然没什么感觉了。   然而此时此刻,她忽然发现,秀真的很美,超出性别的美,和他们大多小人族长得一点也不像。   难怪精灵们说秀是半个精灵呢。   毓秀察觉到梅的注视,转头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梅摇了摇头,但想了一儿,还是由衷地发出感叹,“秀,有你陪伴真好。”   毓秀对她笑了笑。   “秀。”梅伸手覆盖上毓秀放在身边的手背,正色道,“或许其他人不会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我除了伊芙奶奶外唯一的亲人,我会试着理解你的想法,无论如何,我最后都是支持你的。”   毓秀愣了下,瞬间明白过来梅在说什么。   冷不丁的,他鼻尖有些发酸:“谢谢你,梅。”   梅拿开抓着毓秀的手,刚要说话,却在余光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秀,你看那个人,那不是帕克吗?”   毓秀顺着梅所指的方向看去,还真看见了帕克的身影。   只见帕克被一个贵族抓在手里,那个贵族似乎用了很大的力道,抓得帕克很疼,五官都拧成了一团。   偏偏那个贵族无知无觉,还在和其他贵族高谈论阔。   这时,梅弱弱开口:“你有没有发现,抓着帕克的人不是那晚买下帕克的人,我记得是一个男巨人买下了帕克,而不是女巨人。”   “对,我也记得是个男巨人。”毓秀说。   但是抓着帕克的贵族并不是那晚的男巨人,而是一个长得极胖且看上去尖酸刻薄的女巨人。   女巨人脸上化着浓艳的妆,嘴巴涂成厚重的红色,说话时的表情很是夸张,有时说到兴致上,她会突然想起来摸一摸帕克的脑袋。   帕克的表情是麻木的,犹如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女巨人随便摆弄他。   然而当女巨人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脸颊时,他还是没能压住内心的恐惧疯狂战栗。   女巨人见状,前一刻还笑着的脸一下子沉到谷底,她扬手就是一巴掌拍到帕克的脑袋上。   啪的一声。   在本就安静的花园里极其响亮。   梅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脸色骤白,下意识往毓秀身边帖。   毓秀皱眉看着帕克。   也不知道帕克是被女巨人的巴掌打懵了还是习惯了女巨人的殴打,他的模样更为呆滞,甚至连鲜血从嘴角溢出都没有任何反应。   谁知女巨人见血后,非但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愈发兴奋起来,她又啪啪抽了帕克两巴掌。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包括仆人在内的所有人纷纷转头看过来。   女巨人随手把帕克扔到桌上,阴阳怪气地说道:“稍微对你好点就蹬鼻子上脸了是吧?碰你一下抗拒成那样,要不是只卖五千金币,你以为我舍得花钱买你这个破烂货回家?”   “怎么回事?”有个男巨人问道。   “买来的小人族不听话。”女巨人撇了撇嘴,“刚教训完呢,这么好的天气非得给我闹脾气,真是晦气。”   男巨人走过去,看了眼趴在桌上动弹不得的帕克,乐得倏地笑出声,他对女巨人说:“你是第一次养小人族吧?”   女巨人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男巨人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这可是进贡来的小人族,还是罕见的白发,只有你才舍得对他施加暴力。”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男巨人扫了面子,女巨人脸上挂不住,不由得露出不悦的表情:“你究竟想说什么?”   “小人族买来可不是这个玩法。”男巨人拖长了语调,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也在现场搜寻。   不一会儿,他的目光便转到了毓秀和梅所在的方向。   看见毓秀的刹那,他眼中迸发出惊艳的色彩,甚至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走向毓秀:“他们是?”   毓秀和梅身边的女仆早有准备,二话不说挡在他们面前,警惕地盯着男巨人:“他们是比尔公爵买下来的小人族,没有比尔公爵的允许,谁也不能碰他们。”   “噢。”男巨人面露惋惜,却仍旧紧紧盯着毓秀不放。   直到确定女仆们没有松口的意思,他才后退一步,依依不舍地把目光转往其他方向。   很快,他又看上了另外一个小人族,那个小人族和梅一样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孩,里三层外三层的华丽裙装掩饰不了她身材的纤细。   她湛蓝的眸中噙满了泪水,对男巨人的忽然点名害怕到了极点,不停地往她主人身后躲。   可惜她主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面上客气地推拒着男巨人,实际上根本没有阻止男巨人伸向她的手。   男巨人抓住女孩放到帕克身旁,见女孩神情慌张地要往后退,便直接按住了女孩的脑袋。   女孩嘶了一声,疼得泪水直往外流,她预感到了没好事发生,可怜地哀求着男巨人:“求求您了大人,放过我吧……”   男巨人嘴角的弧度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他没搭理女孩,转头对那个女巨人说:“让他们现场表演生小人族,岂不是更有意思?”   此话一出,现场立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起哄声,撕破了虚情假意的外壳,所有人都逐渐流露出最真实的一面。   比起刚才的交谈客套,显然他们对刺激的游戏更感兴趣。   那个女孩整张脸都僵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她想往后退,却被男巨人按得连动也不能动一下。   虽然毓秀和梅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但还是被巨人们的无下限震惊到了。   而其他小人族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们同情地望着哭得喘不上气来的女孩和虚弱地趴在桌上的帕克。   可他们无能为力。   在场没有一个小人族不清楚,这个时候站出来就相当于主动跳入火坑当中,也许那些巨人会一时兴起让他们代替上场。 第49章 巨人   几乎所有巨人都虎视眈眈地望着帕克和女孩,哪怕女孩早已哭成了泪人,也得不到他们一点怜悯之心。   那个男巨人等了一会儿,很快就等得不耐烦起来,他把女孩推向帕克,甚至试图把女孩往帕克身上按。   “不,大人……”女孩一边哭道一边拼命挣扎,“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男巨人不耐地啧了一声,忽然一把将女孩按到桌上,随后粗鲁地扯掉了女孩身上的衣服。   女孩还处于懵逼状态,冷不丁感觉身下一凉,低头看去,她的裙子已经被男巨人徒手撕开,只有接近半透明的白色底裤包裹着两条细长的腿。   “不……”女孩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用力按住勉强遮挡身下的最后一块布料,转头把求救的目光看向买下她的主人,“杰弗里公爵,求你救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杰弗里公爵姿态慵懒地靠在不远处的餐台前,轻轻晃动着手里的半杯红酒,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女孩,慢条斯理地开口:“噢爱丽丝,既然你什么都愿意做,为什么现在不肯配合马修大人的游戏呢,这多有趣呀,你看大家都在等着你们表演呢。”   “杰弗里公爵……”   “听话,爱丽丝,你知道我最喜欢听话的乖孩子。”杰弗里公爵笑道,“取悦大家是你们小人族应尽的义务,不然我为什么花那么多金币把你买下来呢?”   绝望在女孩眼底蔓延开来,她按在身下的双手逐渐失去力气,仿佛一条在岸上挣扎许久后精疲力尽的鱼。   就在男巨人准备去扯帕克身上的衣服时,一直趴在桌上的帕克蓦然翻身而起。   帕克一屁股坐到桌上,才堪堪稳住了摇晃的身形,他的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却双目充血,目光穿过人群直勾勾地落在毓秀身上。   毓秀:“……”   刹那间,他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刚这么想完,就听见帕克虚弱的声音响起:“马修大人,我只是一个同样长有白发的次货而已,你看我的眼睛是再普通不过的蓝色,现场不是还有比我长得更好的小人族吗?”   说话时,帕克始终紧紧盯着毓秀,他的眼神宛若淬了毒的尖针一般,又恶毒得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   男巨人自然是注意到了帕克的目光,他顺着帕克的目光看过来,视线再次定格到了毓秀身上。   男巨人的眼神里有着不加掩饰的欲望,夹杂着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灼热和癫狂。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活像要把毓秀看穿一样。   梅警惕地挡在毓秀身前。   毓秀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赶紧拉着梅站起来,转身朝着笼子走去。   可惜笼门太高了,仅凭他们根本进不去,毓秀不得不抬头招呼女仆:“我们走吧。”   虽然照顾他们的女仆们经历过不少大场面,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成为众矢之的,她们向来冷静的神情中难得出现一丝无措。   毓秀的声音拉回她们的思绪,她们骤然反应过来,便手忙脚乱地把毓秀和梅往笼子里放。   “马修大人,你想要的正货在那个笼子里,他才是真正罕见的白发灰眸,你看他的眼睛和我们大多数小人族完全不一样,他才是我们阿森斯国公认的美人。”帕克说着,狠狠喘了两口气,接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声音越来越响亮,他指着毓秀说,“最重要的是,他是真正的半人半精灵。”   “你说什么?”男巨人诧异地拔高声量。   “他是真正的半人半精灵。”帕克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番话无异于往湖水里投入一块沉重的巨石。   只听得砰的一声——   全场都炸开了。   一时间,所有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毓秀身上,有震惊、有欣喜、有不敢相信……   这一刻,毓秀在他们眼中俨然成了一块肥肉,被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也被他们毫不客气地估算价值。   另一边,帕克吃力地从桌上站起来,他单手扶着旁边没点燃的烛台,每句话都说得口齿清晰:“他的身世在他们佩德家族里一直是个秘密,我父亲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我父亲曾经告诉我,他母亲是流浪的精灵,受伤后被他父亲所救,结合之后生下他,因为他父母去世得早,所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极少。”   帕克停顿片刻,颇为讨好地看向男巨人,“马修大人,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话,我想你应该有很多种方法来验证我的话是否真实。”   “帕克,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梅气得脸颊通红,双肩都在颤抖,她大声呵斥道,“你分明就是想把秀拖下水,才胡编乱造出这些事。”   帕克连看都没看梅一眼,专注地盯着男巨人:“马修大人,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有精灵血统的小人族吗?如今这个小人族就在你们眼前,只要你伸手就能抓到他,你还舍得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次货身上?”   马修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帕克,你给我闭嘴!”梅仿佛失去了理智,疯狂地叫喊着,若不是她和帕克之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一定冲过去撕烂帕克的嘴。   可恶的帕克。   该死的帕克。   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方式出卖同族人,即便今天巨人族放过了他,她以后也绝对不会原谅他!   “快走,我们快走。”梅的眼泪都快溢出来了,她不停地催促着女仆们。   女仆们惶恐极了,她们得了比尔公爵的吩咐带两个小人族出来溜达一圈,让两个小人族看看其他小人族在卡帝国里是什么待遇。   可她们做梦都没想到其中一个小人族可能是半人半精灵,光是“精灵”两个字就足以让巨人们疯狂。   显然,在场大部分巨人都相信了那个小人族的话,他们神情各异,不动声色地围了过来。   女仆们本想抱着笼子离开这里,结果那些巨人把出去的路堵得结结实实。   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一同来的其他仆人都在花园外面守着,估计他们还不知道花园里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你们别过来,他们可是比尔公爵买下来的小人族,倘若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比尔公爵怪罪下来,绝不会轻易作罢。”女仆们一边后退一边尖声说道。   “你们急什么?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男巨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女仆们,“如今精灵族踪迹全无,大家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在小人族里寻找精灵族的血脉,比尔公爵倒是聪明,闷声不吭地找到,也没有告知大家一声的意思。”   女仆们退了几步,退无可退,只能站在原地,满脸防备地盯着逐渐缩小包围圈的巨人们。   一个女仆沉声开口:“你们这么容易就听信了一个小人族的话?难道你们没想过他可能是为了逃避游戏才故意编造谎言来欺骗你们的吗?”   “当然想过。”男巨人耸了耸肩,继而眯眼看向笼子里的毓秀,他眼中的贪婪和渴求强烈到几乎凝为实质,“但是比起那个小人族有没有撒谎,我更想知道你那个笼子里的小人族是不是真的半人半精灵。”   女仆抱紧笼子,眼神凛冽:“你们确定要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得罪比尔公爵?”   “哈哈。”男巨人扑哧一笑,既然女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介意撕破脸,“比尔算什么东西?塞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罢了,一条狗也配拥有一半精灵血统的小人族?”   女仆气急:“你说什么?”   “我说——”男巨人拉长声调,“比尔是塞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   随着话音的落下,其他巨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男巨人咒骂比尔的话有趣极了。   只有两个女仆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笼子里的毓秀被巨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大嗓门吵得耳朵发疼,隔着巨人们形成的墙,他已经看不见那张桌上的帕克,却能听见帕克传入他脑海的声音。   “秀,你以为你被比尔公爵买走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那是他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如果他也知道你是半人半精灵,那你的下场可比我惨多了。”   “帕克,你真是个疯子!”梅气急败坏地骂道,“天道好轮回,你作的恶迟早有一天会报应在你自己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帕克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声音里多出了哭腔。   梅还在骂骂咧咧,把帕克从头到脚地诅咒了个遍。   然而帕克丝毫不在意梅的话,又哭又笑地说:“看啊,你多么幸运,还有一个姐姐随时随地地陪着你护着你,而我什么都没有,在我遭受那些巨人欺凌虐待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我说话,凭什么?凭什么你有人陪着护着我就没有!”   毓秀哦了一声,他算是听明白帕克的意思了,“所以你是在嫉妒我?”   “我没有!”帕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激动反驳道,“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你是我们阿森斯国最好看的人?凭什么大家的关注点都在你身上?凭什么在我落难时你却在比尔公爵那里享福?就因为你那双灰色的眸子吗?如果我也有灰眸,有一半的精灵血统,我能比你活得更好!”   梅震惊地呢喃:“你真是个疯子……”   “无论如何,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帕克从牙缝间挤出一句恶毒至极的话来,“秀,就算死我也会拖着你一起。”   闻言,毓秀轻笑出声,嘲讽道:“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毁了我吗?不,你只是断掉了你和其他小人族的生路。”   帕克一顿:“什么?”   “帕克,有一点我得承认。”毓秀说,“在很多时候,我确实比你幸运得多。”   他的话刚说完,巨人们已经逼到两个女仆面前,为首的男巨人不顾女仆们的阻拦,态度强硬地打开笼门,把毓秀从笼子里抓出来。   与此同时,梅所在的笼子也被打开,梅被另外一个男巨人抓在手里。   男巨人的面孔在毓秀眼前倏地放大,他嘴角挂着愉悦的笑容,呼出的气息全部喷在毓秀身上。   “不愧是比尔花重金买下的小人族,果然漂亮,比那个白发蓝眼的次货漂亮太多了。”男巨人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毓秀甚至能把男巨人脸上的毛细孔看得一清二楚。   这让他直犯恶心。   他看多了塞斯,差点以为其他巨人都和塞斯一样英俊,即便凑近了看,也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其完美的轮廓中。   看来他还是太天真了,巨人们的自大、傲慢、目中无人以及满脑子的黄色塑料都让他无比反胃,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塞斯只有一个。   这样的巨人却有无数个。   “你们看啊,他灰色的眼眸多漂亮。”男巨人说着,居然伸出食指想要碰触毓秀的眼睛。   毓秀身体后仰,余光中注意到旁边的梅也被男巨人拿在眼前欣赏,他大喊一声:“梅!”   梅听见他的声音,抬脚就向男巨人的眼睛上踹去。   毓秀也用力向男巨人的眼睛上踹去。   两个男巨人眼前一暗,血红的光瞬间占据了大半视线,紧随而来的是剧烈到几乎吞没他们的疼痛。   他们同时松开手,捂住流血的眼睛,发出一阵阵哀嚎。   没有男巨人抓着,毓秀直直往下坠去。   但就在下一刻,一双透明的翅膀冲破衣服在他背后展开。   透明的翅膀飞快地扇动,他歪歪扭扭地横飞过去一把抱住就要落到其他巨人手上的梅。   梅吓得双眼紧闭,下意识搂住毓秀的脖子。   短暂的不适应过后,毓秀在巨人们的惊呼声以及无数双伸出来的手中越来越高,他笑着拍了拍梅的背:“梅,你做得很好。”   梅脸色惨白,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接下来我们去找塞斯。”毓秀说着,竟然冷不丁看见不远处有一团如墨汁般浓郁的黑雾朝着这边走来。   那团黑雾似乎具有腐蚀性,经过之处只留下光秃秃的褐色泥地。   黑雾疯狂翻滚,时不时地露出藏在里面的白色骨架。   那、那是塞斯?! 第50章 巨人   不对……   塞斯不是在他的寝殿里休息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塞斯身上的诅咒不是在昨天晚上暂时被他消除了吗?怎么会又变成白色骨架的样子了?   还有他身上冒出来的黑气……   毓秀来不及多想,抱着梅便朝着塞斯所在的方向俯冲过去。   本来梅是双眼紧闭,在毓秀的动作之后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顿时被闯入眼帘的那团巨大黑气吓了一跳。   “秀,这是什么?!”   “塞斯。”毓秀说,“他是塞斯陛下。”   “什么?可、可是……”梅惊呆了,“可是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毓秀也不清楚,他甚至不敢冒然飞到塞斯面前,只能不断地在塞斯头顶盘旋,他扯着嗓子大喊道:“塞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事实证明,塞斯听不见,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脚步不停地向花园走去,仿佛那里有着极为吸引他的东西。   萦绕在塞斯周围的黑气一遍又一遍地吞噬着塞斯的身体,可惜塞斯已经成为一副骨架。   黑气包裹着塞斯的骨架,慢慢消散,但没过多久,那些黑气又疯狂地翻滚着包裹上去。   毓秀原本不知道那些黑气是从哪里来的,等他靠近后,定睛一看,诧异地发现那些黑气是从塞斯骨架里溢出来的。   没错,就是塞斯自己产生了那些黑气……   梅也发现了这一点,她双手捂住嘴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秀,我们该怎么办?”   毓秀咬了咬牙:“我一定要带他走。”   说完,毓秀试图飞得更近一些,但是那些黑气察觉到他的存在后,竟然有意无意地朝着他蔓延而来。   毓秀赶紧抱着梅飞远。   “塞斯,你快停下来。”毓秀焦急地喊道,“塞斯,塞斯!”   之前两次他都是在碰触到塞斯的情况下才消除了塞斯身上的诅咒,现在塞斯身上莫名其妙溢出那些黑气,而他怀里还抱着梅,他不能带着梅一起冒险。   毓秀想来想去,只有先找个地方让梅躲起来,他再想办法唤回塞斯的理智。   然而他还没找到适合躲藏的地方,塞斯便已一脚踏入花园里。   花园里的巨人们早就乱作一团,那个男巨人还想让人追捕毓秀和梅,却被女仆们拦住,守在花园外面的仆人们也赶过来。   一时间,双方僵持不下,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他们的争吵还没落下帷幕,突然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他们似有所感地转头看去,看见了一团向他们靠近的巨大黑气。   而那团黑气经过之处已经成为光秃秃的一片,和他们这边茂盛鲜绿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不约而同地停止争吵,表情呆滞地望着那团黑气。   “老天,那是什么?!”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里面好像是个人,我看见里面的白骨了!”   “白骨?那个人岂不是……”   “应该是个诅咒发作的人,可是诅咒发作的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有他身上那团黑气是怎么回事?噢,他也太惨了吧。”   说到这里,大家心中的恐惧一下子退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被打扰的嫌恶和烦躁。   “谁来把那个人赶走?”名为马修的男巨人不耐烦地开口道,“我们这里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吗?快点来个人把他给我赶走!”   没有人回应男巨人的话。   士兵被他们赶去了其他地方,这里只留下了两个厨师和几个负责端茶送水的仆人。   在看见那团黑气的刹那,两个厨师和仆人们就吓得双腿发软,忙不迭往餐台后面躲去,而那些贵族自然不愿意当出头鸟。   男巨人吼了半天,吼得面红耳赤,嗓子都哑了。   眼见那团黑气离他们越来越近,他脸色铁青,骂骂咧咧地迈开步子走过去:“该死的,你是聋子吗?你听不见我说的话吗?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给我滚——”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马修的声音冷不丁戛然而止。   同时,在场所有巨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团黑气里伸出一只只剩白骨的手,准确无误地抓住男巨人的脖子,紧接着,那团黑气竟然顺着那只手往男巨人身上爬去。   不过眨眼间,黑气全部聚集到了男巨人身上。   黑气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铺满男巨人全身,无情地啃咬着男巨人的血肉,男巨人在黑气中痛苦挣扎,惨叫声充斥了整片上空。   之前被黑气包裹的白色骨架往前走了两步,发出来的声音冷冽到了极致:“秀呢?秀在哪里?”   闻言,在场所有人皆是露出惶恐的表情,他们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所有人都面无血色、冷汗涔涔、抖如糠筛。   这、这是塞斯陛下的声音……   那个诅咒发作的人竟然是塞斯陛下……   男巨人也听出了塞斯的声音,哭嚎着哀求道:“塞斯陛下,请原谅我的冒犯,我不知道来人是你,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那么无礼……”   塞斯不想听他废话,手上猛地用力,男巨人倏地呕出一口血来。   “秀呢?”塞斯问。   “什、什么秀?”男巨人极为艰难地挤出这句话,他被塞斯抓着脖子举在半空中,悬空的身体在铺天盖地的痛苦中止不住地痉挛。   这一刻,他像极了被鱼钩刺穿喉管的鱼。   “我的秀,被你们藏到哪里了?”   “咳咳……”男巨人又呕出一口血来,“塞斯陛下,我知道你说的秀是谁……”   塞斯彻底没了耐心。   淹没了男巨人的黑气骤然疯狂起来,在男巨人的惨叫声中吞噬了他的血肉。   最后,不久前还活生生的男巨人只剩下一副和塞斯一样的白色骨架,但不同的是——男巨人死了。   塞斯随手把男巨人的骨架扔到地上,再次逼近其他巨人们。   “秀呢?”   重复了数遍的两个字无异于最令人惧怕的魔咒,几乎将所有巨人吓得昏厥过去。   巨人们看着男巨人那散落了一地的白骨,艰难地沿着唾沫。   秀是谁?   他们压根不认识一个叫秀的人,更别说把那个人藏起来了。   以及塞斯陛下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只是诅咒发作的巨人根本没有那么可怕的能力!   他们都是巨人族,哪怕没有亲身经历诅咒也见过不少经历诅咒的人,诅咒发作时会吞噬巨人身上的血肉,把巨人变成即便只剩一副骨架却依然活着的怪物。   诅咒让巨人们重复体验着被吞噬血肉的痛苦,无休无止的折磨让巨人们变得癫狂。   因此诅咒发作的巨人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他们只会遵循本能地肆意破坏,用行动来发泄自己的痛苦。   几乎没有巨人能在诅咒发作这么长时间后还保持理智,也几乎没有巨人能在诅咒发作时像塞斯陛下这样清楚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再次汹涌而来的恐惧犹如一个从天而降的笼子,把巨人们死死罩在里面,巨人们害怕得快要窒息。   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不敢说话。   然而他们的行为加倍地刺激了塞斯。   “秀呢?把秀还给我。”塞斯的声音冷得恍若在冰水里浸泡了许久,他走上前抓起一个女巨人,“秀呢?”   女巨人吓得惊声尖叫。   她的叫声还未落下,整个人就像刚才的男巨人那样被黑气吞噬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塞斯扔掉女巨人的骨架,他并就此没有停下来,不多时,接二连三的巨人在他手里死掉。   可他似乎什么都感受不到,他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想法——寻找秀。   此时此刻的他像极了固执地寻找着自己玩具的孩子,谁也不能阻止他。   这一刻,沉浸在恐惧中的巨人们终于明白过来,塞斯陛下哪里是保持着理智?他分明已经混沌到看不清任何东西、也听不清任何人的话。   就像其他巨人会遵循本能地肆意破坏一样,他也在遵循本能地寻找那个叫秀的人。   那个秀究竟是谁?   竟然让塞斯陛下失去理智时还在惦记着。   但巨人们考虑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开。   绝望的是花园很大,可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又被塞斯死死堵着。   塞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秀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夺走巨人的生命,不断有巨人在他手里惨叫、被黑气吞噬成白骨、最后散落一地。   不久前还弥漫着欢声笑语的花园俨然成了一座炼狱。   这里没有满地流淌的鲜血,没有满天刺鼻的血腥味,也没有令人作呕的尸体,可满地的白骨昭示着许多生命的逝去。   蓝天逐渐变得阴暗,白云不知何时消散,反而有成片的乌云堆积。   乌云飘浮在宫殿群上方,遮挡了所剩不多的光线,明明这会儿还是下午,就已经暗得好像到了晚上。   而花园下面的宫殿群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中。   比尔和几个位高权重的公爵还在会议室里商议要事,就被一个推门而入的士兵慌忙打断。   “不好了,比尔公爵。”士兵气喘吁吁地说,“出大事了,今天在悬崖花园聚集的贵族们几乎全部丧命。”   比尔懵了一瞬,赶紧起身让士兵交代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那个花园里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士兵对这件事也是一知半解,但他还是尽量简洁地向比尔交代了一遍他所知道的起因经过。   起因是那些贵族闲得无聊想用小人族来打发时间,有个被选中的小人族为了躲过一劫供出了同族是半人半精灵的事。   经过是那个小人族还真是半人半精灵,当场长出一对翅膀逃跑了,并且醒来后的塞斯陛下不放心把小人族交给比尔,过来寻找时从慌忙回来的仆人口中得知这件事。   结果是塞斯陛下身上的诅咒再次发作,完全失去了理智,在花园里几乎杀光了所有贵族。   听完这些话,比尔心中咯噔一声,他问士兵:“那个半人半精灵的小人族可是白发灰眸?”   士兵脸色惨白道:“是的。”   “该死的。”比尔咒骂一声,随即吩咐道,“立马组织第一军团和第二军团,随我一起去花园。”   说完,他转头叮嘱旁边的几个公爵,“你们负责稳定群众,别让那些别有用心的外来者有机可乘。”   那几个公爵纷纷应好。   等比尔带着士兵们急匆匆地走出宫殿,发现事态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塞斯身上诅咒发作的事已然传遍了宫殿群,不少士兵和仆人都打包好了衣物准备逃离这里,剩下的人也在极短的时间内组织成了新的团伙。   其中就包括从其他小国来的巨人族。   这个消息对那些巨人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好消息,他们正愁找不到和塞斯对立的理由,没想到连老天都在帮助他们。   只要他们趁着那个暴君失去理智时压制住他,那么整个卡帝国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那个暴君的统治持续了两百多年,是时候结束了!   比尔和那些巨人撞得正着,甚至在那些巨人中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罗杰?贾德森?你们、你们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抱歉比尔。”罗杰嘴上说着道歉的话,面上却没有丝毫愧疚,“两百多年来,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以及我这辈都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忍受他荒唐和残暴,我的祖辈和父辈能坚持得住,可我坚持不住了,我想要更美好的未来,我想要我的子孙都活在更和平安全的国家里,而不是每天提心吊胆。”   比尔被罗杰的一番话震惊到大脑空白。   他无法想象,罗杰和他一样都在塞斯手底下做事,正是有塞斯这棵大树依靠,他们才能在卡帝国里混得如鱼得水。   如今,罗杰居然说出这么混账的话来!   罗杰这个人简直没有心!   “比尔,你和我们一起吧。”罗杰向比尔走近几步,伸出手,一本正经地劝道,“塞斯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不能再纵容卡帝国这样发展下去了,和我们一起推翻塞斯的统治,重新创建更美好的未来。”   比尔缓缓回神,收敛了眼中的震惊,他对罗杰招了招手:“你过来,我有最后一句话跟你说。”   罗杰犹豫片刻,走到比尔面前:“你说……”   话音未落,一把匕首利落地刺入他的眉心。   片刻,匕首被□□。   噗呲一声。   鲜血四溅。   比尔用手背抹去溅到自己脸上的鲜血,面无表情地看着睁大双眼直愣愣往后倒去的罗杰:“叛徒都得死。”   “比尔!你杀了罗杰?!”贾德森不可置信地吼道。   比尔冷眼看向贾德森,扬手将还沾着鲜血的匕首掷向贾德森:“我不仅杀了他,我还要杀了你。”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的说完,贾德森也倒下了。   罗杰和贾德森的死成为两方开战的导火索,宫殿群瞬间沦为厮杀的战场。 第51章 巨人   花园里,剩下的小人族都尽可能地躲藏起来,可是能躲藏的地方有限,难免有些小人族不小心暴露出来。   帕克便是其中一员。   他怎么也没想到塞斯会忽然盯上他,还笔直地朝着他走来。   黑气再次从塞斯的白骨里溢出来,宛若流动的水一般将塞斯包裹起来。   这一刻,塞斯已经不是卡帝国的君王,而是手拿镰刀、毫不留情地索人性命的死神。   帕克吓得瘫倒在桌上,瑟瑟发抖地望着塞斯离他越来越近。   和他一起躲在烛台后面的女孩见状,转身跳下长桌,摔得砰的一声闷响。   女孩似乎摔断了腿,但她还是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只剩下帕克还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本就受了伤,如果像女孩那样义无反顾地往下跳,只怕会摔掉半条命。   而且他也没有女孩豁出去的勇气。   “秀……”塞斯还在喊着那个名字,他在桌前停下脚步,仿佛是安静地观察了帕克一会儿,随后居然向帕克伸出手。   帕克整张脸都白了。   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下一片湿润,他竟然被吓得失禁了。   比恐惧更强烈的羞耻感宛若一双无形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口鼻,抽丝剥茧般地夺走他腹部的空气。   他快要喘不上气了。   他快要窒息了。   他不知道塞斯陛下为什么如此执着地寻找秀,但他知道塞斯陛下在此时此刻一定是把他认成了秀。   因为他和秀都有着一头雪白的头发。   就在塞斯的指尖快要碰到他的时候,他慌忙往后挪去,用生平最响亮的声音喊道:“塞斯陛下,你不是要找秀吗?秀就在你身后!”   塞斯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倏地停下动作。   可塞斯的指尖还是碰到了他的肩膀。   刹那间,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帕克的肩膀处炸开,他疼得眼泪一下子飚了出来。   低头看去,只见他肩上的衣服被塞斯指尖上的萦绕黑气腐蚀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同样被腐蚀得血肉模糊的肩膀。   帕克的表情扭曲起来,不受控制地张着嘴巴大哭。   他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哪怕是被那几个巨人折磨的时候,也没伤到可以看见白骨的程度。   他的肩膀……   不,他整条手都要废掉了。   再这样下去,他也会死在塞斯手里,和那些巨人一样变成一堆白骨。   “塞斯陛下,你转过头就能看见秀了。”帕克声音虚弱地说道,他实在太疼了,他的身体都在痉挛,冷汗打湿了他的脸。   值得庆幸的是,塞斯也听懂了他这句话,当真收回手,并站直身体往后看去——正好对上一直在他脑后盘旋的秀。   “塞斯!”秀惊喜极了,想靠近塞斯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塞斯,我是秀!”   塞斯没有说话,抬脚往前走,同时向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秀和被秀抱着的梅。   这时的秀已经适应了身后的翅膀,他灵活地避开塞斯的手,一边后退一边对塞斯喊道:“塞斯,我在这里,跟我来。”   自从塞斯看见毓秀后,眼里就只容得下毓秀的存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毓秀,追随着毓秀往前走。   在暗处躲了许久的精灵们看到这一幕,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他们纷纷扇动翅膀飞到毓秀周围打转。   “这个暴君可真听你的话,如果其他巨人也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你就做梦吧,巨人族可是出了名的贪婪自私,利欲熏心,都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也就这个暴君是个怪人,居然把一个小人族放在心上。”   “对了,秀。”有个精灵转头看了眼躺在桌上昏迷不醒的帕克,“你那个同族人好像要死了。”   精灵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同情和怜悯,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一件事。   毓秀专注地躲避塞斯伸来的手,分不出精力去看精灵说的同族人是谁。   倒是梅朝那边瞥了一眼,顿时气道:“他那个人太坏了,死了活该!”   精灵闻言,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其实他还有一点没说,就是那个人会死得很惨,塞斯身上的诅咒作用在那个人身上,会一点一点地吞噬掉那个人的血肉,让那个人在无尽的折磨中死去。   而且没有任何办法可医,连他们之中拥有治愈能力的精灵都无可奈何。   不过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他们精灵族和小人族有着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可他们两个种族之间向来各不相干。   若不是秀在暴君心里有着特殊位置,他们都不会冒着如此大的生命危险出面帮助秀带着暴君离开。   离开花园后,他们沿着阶梯一路往下走。   还没抵达宫殿群,就听见了那边兵荒马乱的声音。   两方人马还在乱战当中,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巨人的尸体,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铺满。   毓秀闻到这股味道,又忍不住地想要干呕。   “不愧是巨人族,懂得抓紧时机,绝不放过任何上位的机会。”精灵面带嘲讽地俯视着满地尸体。   另个精灵也是啧啧两声:“没有了暴君镇压他们,卡帝国和其他巨人国消亡都是迟早的事,一群只有肌肉没有大脑的白痴,只会内斗和侵占。”   毓秀不想看那些画面,转过身,用身体挡住梅的视线,他尽量把注意力都放在塞斯身上。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走?”毓秀问精灵们。   “我知道路,跟我来。”一个精灵飞快地说完,便扇动翅膀朝一个方向飞去。   其他精灵紧随其后。   毓秀引着塞斯跟上去。   另一边,比尔被那些有备而来的巨人们打得节节败退,不得不躲进一座废弃的教堂里。   他带领的士兵已经死得所剩无几,前来支援他们的军团也被那些巨人组织的反叛队伍拦截,不知道能否突破重围。   眼见胜利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身负重伤的比尔靠在墙壁上有气进没气出,鲜血染红了他的视线。   他闭了闭眼,心中忽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   两百多年了。   塞斯统治卡帝国有两百多年了。   很多人认为塞斯专/制、残暴,为了一己之私霸占了铁王座两百多年,可是他感受得到,两百多年的统治并非塞斯所愿。   实际上,坐在铁王座上的塞斯并不快乐。   卡帝国创立之初,经过几任君王后,卡帝国的人逐渐明白过来,铁王座受到诅咒,但凡坐上去的君王都会迷失本心。   为了阻止诅咒的发生,巨人族想了很多办法,他们推翻了领袖制度,让三大家族崛起,相互制衡。   谁知地位越来越高的三大家族开始内杠,拉帮结派,争权夺利。   最后,其中一个家族的掌权者获得了最大的权利,并复辟旧制,坐上了重新打造的铁王座。   铁王座的诅咒卷土重来,甚至比曾经更加凶猛且势不可挡,诅咒不仅出现在君王身上,还像瘟疫一般在巨人族间蔓延开来。   当时的君王比以往任何一任君王都要残暴,为了推翻他的统治,死了无数革命者,塞斯的父母便是在最后一场革命中死去的。   年幼的塞斯失去父母,靠吃百家饭苟活长大,最终他杀掉了当时的君王,替他父母以及无数革命者报了仇。   却不想他再也没能离开,代替死去的君王承受诅咒,肉身腐烂后,灵魂永远被困在那个至高无上的铁王座上。   铁王座是无数巨人的终生梦想,可那绝对不是塞斯的梦想。   也许当初塞斯只是想为父母报仇,仅此而已。   谁都不会想到,当时的塞斯是人人追捧的英雄,如今会沦为人人都想推翻的暴君。   倘若诅咒能转移,那么塞斯不当这个君王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惜诅咒在塞斯身上扎根,像树根一样丝丝缕缕地遍布塞斯的身体,哪怕塞斯走到天涯海角,他也逃不掉铁王座的诅咒。   这是最让比尔感到绝望的地方。   “比尔公爵,你看那边!”士兵突如其来的惊讶呼唤拉回了比尔的思绪。   比尔闻声转头,便看见剩下的几个士兵一齐挤在窗前,都探着脑袋往窗外望。   “怎么了?”比尔捂着受伤的胸口,单手将剑撑在地上,才勉强憋着一口气站起来。   那个几个士兵见状,连忙过来把他扶到窗前。   教堂的窗户斜对他们刚才战斗过的空地,空地上还躺满了他们这边以及对面的巨人尸体。   此时,有一副冒着黑气的白色骨架从空地上经过。   比尔微微睁圆眼睛。   “比尔公爵,你看那是塞斯陛下吗?”士兵在比尔耳旁说道,“我看着有点像塞斯陛下,而且他是从悬崖花园的方向走下来的。”   士兵不太确定,比尔却能十分清楚地认出来——   那副白色骨架就是塞斯!   是诅咒发作时的塞斯!   “就是他,就是塞斯陛下,太好了,他没事……”比尔庆幸地说完,又很快想起一件事,“糟糕,那边都是对面的人,不能再让塞斯陛下朝那边走了。”   比尔说着,转身就要走出教堂。   “等等,比尔公爵。”几个士兵手忙脚乱地拉住比尔,一个士兵指了下塞斯脑袋的位置,“你看在塞斯陛下脑袋旁边飞的是不是精灵?”   比尔冷静下来,仔细看去,顿时震惊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那、那不是……”比尔张了张嘴。   “是精灵!”士兵终于压不住表情中的狂喜,“我们都没看错,他们有翅膀,还能飞,天,想不到我们科马宁大陆上还有精灵!”   不过他们高兴了没一会儿,另一个疑惑又冒了出来。   那些精灵怎么会和塞斯陛下在一起?   看塞斯陛下的行为,与其说是他在追逐精灵,倒更像是精灵在把塞斯陛下往什么地方引去。   比尔眉头紧拧,看了片刻便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不顾士兵们的阻拦,一瘸一拐地执意走出教堂。   士兵无奈,只得提着剑寸步不离地跟在比尔身后。   他们跨过遍地巨人的尸体,还没走近,就看见对面的巨人已经把塞斯和那些精灵包围起来。   但是那些巨人不敢轻举妄动,凡是被塞斯碰到的巨人都会在眨眼间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副没有生命的骨架。   从塞斯白骨里溢出的黑气宛若致命毒药,迫使那些巨人不得不拉远距离,生怕一不小心就沾染上那些黑气。   塞斯没有因为那些巨人的包围而停下脚步。   他一直往前走。   也一直追随着盘旋在他眼前的毓秀。   倒是那些巨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眼巴巴看着塞斯头也不回地走掉。   “塞斯陛下!你要去哪里?”比尔在几个士兵的搀扶下急切地追上去,他顾不上还有其他巨人的虎视眈眈,大声喊道,“陛下!塞斯陛下!”   比尔走得太急,摔了一跤,冷不丁吐出一口鲜血。   可他的目光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塞斯。   “塞斯陛下!”比尔嗓音嘶哑,依然固执地大喊,“塞斯·埃利奥特,你给我站住!”   话音落下,塞斯忽然停下脚步,并转身朝他走来。   比尔脸色一喜,忙不迭在几个士兵的搀扶下站起来。   但很快,他发现并不是他的声音唤回了塞斯,而是盘旋在塞斯眼前的精灵飞了过来。   等精灵飞近后,比尔看见了熟悉的白发灰眸。   那个精灵……   比尔整个人都僵住了,目光死死定格在精灵身上,他抬起手指向精灵:“是你……”   “是我。”   “你就是那个半人半精灵的小人族……”   “对。”毓秀抱着梅飞高了些,不让塞斯的手碰到他,他俯视着比尔,说,“我要把塞斯带走了,至于卡帝国,他也不要了,你们谁爱要谁要去吧。” 第52章 巨人   比尔闻言大震,瞪圆眼眸,瞳孔微颤。   这一刻,巨大的荒唐感填满了他的胸腔,也堵塞在他的喉管里,让他只能发出一个气音。   “你……”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凭什么带走塞斯?他是卡帝国的君王,他属于这里!”   毓秀居高临下地看着比尔。   如果说刚才毓秀的话里还挟有一丝愧,那么现在已经不带丝毫感情:“就凭他愿意跟我走。”   “……”   “他曾经的确是卡帝国的君王,可现在不是有那么多人想代替他吗?那就让那些人去当卡帝国的君王吧。”   “不……”比尔背脊僵硬,尽管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却依然不肯松口,“不,塞斯统治卡帝国两百多年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卡帝国的君王。”   说起这个,毓秀就感觉心头哽了一团火。   那团火在他看见比尔理所应当的表情时烧得更加旺盛,沸腾着奔向他的全身,让他整个人都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是啊,塞斯在铁王座上坐了两百多年,可他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已经深入骨髓的诅咒和痛苦?还是底下那些人没日没夜的虎视眈眈?”毓秀越说越气,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他直勾勾地盯着比尔惨白的脸,“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最近塞斯的诅咒发作得这么频繁吗?昨天晚上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结果今天又发作了……”   比尔没想到毓秀会忽然提起这一茬,顿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但还是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我……”   不过毓秀压根没给他辩解的机会,冷飕飕地打断了他刚起了个头的话:“我看都是被你们气的。”   “……”比尔没说话,喉间再次尝到一股腥甜。   这次他是被毓秀气的。   就在这时,旁边虎视眈眈的巨人开口说话了:“那个精灵族,谁给你的胆子教训我们?你说他就说他,好端端地牵扯我们做什么?”   毓秀回头看向那些巨人,冷冷道:“你们才是最可恶的。”   为首的巨人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比比尔还要理直气壮地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不是我们伟大的塞斯陛下在两百多年前就该明白的道理吗?可别忘了他的君王位置是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才从别人手里夺来的。”   毓秀咬紧牙关,抱着梅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梅感受到毓秀身体的颤抖,赶忙出声安抚他:“秀,我们走吧,别在这里跟他们浪费时间了,他们暂时碰不了我们,指不定在使什么激将法引我们上钩。”   毓秀勉强从怒火中找回些许理智,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此时此刻,他真是连看都不想再看那些巨人一眼。   他看了就直犯恶心。   一想到塞斯以前承受着诅咒发作时的痛苦庇护下来的却是这种嘴脸的巨人,他就生出一股冲动,想冲上去把那些巨人阴阳怪气的嘴脸撕烂。   不值得。   真是不值得。   他心疼塞斯,也心疼塞斯付出的两百多年。   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疼得他的呼吸都在抖。   “塞斯。”毓秀沉声道,“我们走了。”   也不知道塞斯能否听懂他的话,但是当他转过身往前飞去时,塞斯也焦急地转过身跟上他。   “塞斯陛下……”身后再次传来比尔的声音,“塞斯陛下身上的诅咒不会因为他离开铁王座而消除,铁王座会一直在,他身上的诅咒也会一直在……”   “我知道。”毓秀头也不回地说,“这个就不劳比尔公爵费心了。”   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消除塞斯身上的诅咒。   毓秀本以为塞斯没有意识,谁知从那些巨人身旁经过时,塞斯忽然伸手抓住了刚才说话的那个巨人的脖子。   那个巨人痛苦地挣扎了一会儿,黑气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等黑气散去时,那个巨人只剩下一副森白的骨架。   其他巨人见状,只听见脑中轰隆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个巨人是他们的领袖之一,即便在巨人族中也称得上高大强壮,在场没几个巨人是他的对手,他们崇拜那个巨人,也绝对服从那个巨人的命令。   可就在前一刻——   他们崇拜的领袖就那样狼狈且痛苦地死在了他们想要讨伐的暴君手里。   如同一只被轻松碾死的蝼蚁……   一时间,惊恐的表情深深刻在了巨人们的脸上,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消化领袖之一死掉的事实,便如同惊弓之鸟似的四散逃开。   他们再也不敢打塞斯和那些精灵的主意了。   他们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他们和塞斯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毓秀往前飞了一段路,意识到塞斯没跟上来后,才发现塞斯正在把手里的白骨往地上扔,利索的动作中隐约透露出几分嫌弃。   “塞斯。”毓秀扇动着翅膀飞过去,“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得快点。”   塞斯没有急着迈开步子,而是仰起头,像个乖巧的孩子一样仔细地观察着毓秀。   毓秀索性飞近一些,让塞斯看个够。   不过他一直防备着塞斯的动作,生怕塞斯忽然朝他伸出手。   他可不想在塞斯手里变成一堆白骨。   可神奇的是,塞斯没再试图抓他,而是一步步地跟着他往前走。   夕阳西下,金黄的余晖笼罩了整片大地。   漫天的火烧云在半边天空中缱绻舒展,层层叠叠的光宛若薄纱一般覆盖住卡帝国的宫殿群,落在金碧辉煌的建筑上,熠熠生辉,又恍若被太阳照得波光粼粼的湖面。   卡帝国是整个科马宁大陆上最富裕的国家,光从这些修建得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就能看出来。   这里繁华昌盛,宏伟壮观,交织着最原始的权利与欲望。   这里是巨人族的名利场,也是许多不明真相的其他种族最为向往的地方。   但从毓秀带着塞斯踏出宫殿群的这一刻起,以后无论卡帝国繁荣还是衰落,富裕还是贫穷,都和塞斯没有任何关系了。   从今往后,塞斯不是巨人们想要讨伐的暴君,更不是铁王座上维持了两百多年统治的君王。   塞斯只是塞斯。   他是塞斯·埃利奥特。   -   卡帝国的宫殿群建在巨山之上,离开宫殿群后还要往下走很长一段山路。   但他们没走多久,天边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收入群山之下,黑暗宛若幕布一般沉甸甸地压下来。   周围的可见度极低。   加上茂密树冠的遮挡,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幸好精灵族能在夜间视物,即使没有光线照明,也丝毫不影响他们赶路。   只是他们在空中飞行了太久,毓秀还一直抱着梅,早已两手发酸,翅膀也累得逐渐扇动不起来。   有个精灵见状,便提议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反正他们已经离开卡帝国,在卡帝国彻底爆发内乱之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寻找安新家的地方。   毓秀应了一声,随后落在一根树枝上,他放下梅,抖了抖酸得快要没有知觉的双手。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才发现跟着他们离开的精灵非常多。   原先他以为只有十多个精灵跟着他们离开,可现在粗略地数了一下,精灵的数量应该在三四十个往上走。   这时,刚才提议休息的精灵从另一根树枝上飞过来,他落在毓秀面前,表情严肃地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先把梅送回阿森斯国。”   “然后呢?”   毓秀顿了顿,转向眼巴巴望着他的梅,低声说:“等他们安顿好后,我想带着塞斯去科马宁大陆的最南边找你们说的精灵巫师。”   “精灵巫师?”梅惊讶道,“秀,你要去找精灵巫师?可是伊芙奶奶说科马宁大陆上早已没有精灵巫师了。”   毓秀摇了摇头,告诉梅:“他们说科马宁大陆的最南边还住着最后一个精灵巫师,只是那个精灵巫师来无影去无踪,很难发现他的踪迹。”   梅又眼巴巴地望向精灵。   “是的。”精灵说,“精灵巫师是有,可惜很难找,而且他也不一定愿意出面摊这趟浑水。”   说着,精灵倏地想到什么,怔愣过后,低头看了眼在他们这棵大树下面徘徊了很久的塞斯。   “但是有他在的话,精灵巫师极有可能会答应你的请求。”精灵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当年精灵巫师就是被巨人族逼得躲到了科马宁大陆的最南边,至今连面都不敢露几次,他应该很乐意看到巨人族的衰败。”   毓秀也垂眸看着大树下面的塞斯。   本来塞斯一直在无意识地围绕着大树打转,当毓秀看下去后,他竟然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尽管塞斯仍旧保持着骨架的模样,可毓秀硬是生出了一股正在和塞斯对视的感觉。   毓秀的目光一瞬不瞬。   塞斯也仰着头一动不动。   半晌,塞斯攀着树干,作势要往上爬。   毓秀吓了一跳,要知道塞斯可是巨人族,对他们小人族和精灵族来说高耸入天的大树对塞斯来说也就是往上爬三四下的高度。   “塞斯,别上来!”毓秀连忙制止道,“你就在下面休息。”   精灵也被吓了一跳,惊恐地用双手捧住脸:“老天,他爬上来了!”   说话的同时,精灵已经扇动着翅膀飞到了半空中,可他紧绷的神情并没有放松分毫。   塞斯爬树不可怕,可怕的是塞斯怎么会突然暴动起来?   他们这个家族的所有精灵都在这里了,倘若塞斯又像白天在花园里那样杀红了眼,只怕他们这个家族今晚就得团灭。   想到这里,精灵脸色惨白。   “塞斯,快停下。”毓秀还在大喊,他把梅往树干的方向推了推,展开翅膀就往下飞。   下一刻,精灵担忧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秀,危险,别靠近他。”   随着精灵话音的落下,毓秀已经飞到塞斯眼前。   塞斯停下往上爬的动作,转头用那双只有两个窟窿的眼睛看着毓秀。   毓秀佯装生气地说:“你是巨人,你爬树干什么?这棵树根本承受不了你的重量。”   塞斯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毓秀。   毓秀眼睛一酸,忽然很想摸一摸塞斯的脑袋,或是手,或是胸……   不管什么地方都可以,总之就是想触碰到塞斯。   然而在他注意到塞斯白骨里冒出的黑气后,又不得不硬生生地把这个想法压下去。   最后,毓秀只能再靠近一些,一边防备着塞斯对他伸出手一边在塞斯耳畔开口:“听话,下去吧。”   没想到塞斯真的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听话地松开了攀着树干的手,重新回到树下。   只是他似乎比刚才焦躁了不少,加快步伐围绕着大树打转,并且始终仰头望着毓秀。   他的目光随着毓秀的移动而移动,直到毓秀飞回树枝上,他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毓秀。   他望得极其专注。   最后,他索性原地坐下,就这么继续打望。   周围的精灵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几个精灵飞到毓秀身边,忍不住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暴君果然听你的话,我刚才以为他要暴走了呢,如果没有你稳住他的话,我们今晚肯定死伤大半。”   “也不知道他身上的黑气是怎么回事,这样下去我们无法靠近他,秀也不能帮他消除身上的诅咒,他不能恢复人样,岂不是要一直保持这副模样?”   “而且他这样连和我们沟通都做不到。”   毓秀皱着眉头,半天,他垂头丧气地发出一声叹息。   其实他也很发愁,他有点想试探性地碰一碰塞斯,却又害怕真的碰出什么问题来。   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   “秀,你确定要带着这样的暴君去科马宁大陆的最南边吗?”有个精灵问毓秀,“倘若你们遇到什么事,他不一定能帮上忙。”   毓秀点头:“我已经决定好了。”   精灵们见毓秀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们表情复杂地看着毓秀,七嘴八舌地叮嘱毓秀注意安全。   其他精灵飞走后,只留下和毓秀交流得最频繁的那个精灵还在枝头站着。   他看了看大树下面的塞斯,又看了看毓秀,耸了耸肩:“老实讲,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巨人族和小人族的组合,若是图新鲜也就罢了,可你竟然为他做到那一步,你可知你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53章 巨人   毓秀不知道他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是精灵们早就告诉过他,如果他要找精灵巫师帮忙消除塞斯身上的诅咒,就必须拿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进行等价交换,不然精灵巫师无法施展巫术。   而他穷得两袖清风,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卡帝国的仆人们为他准备的。   他最宝贵的东西——   也只有他的生命了。   毓秀思考了很久,最后郑重其事地对精灵说道:“我爱塞斯,我愿意为他付出我的一切,如果我的所作所为能减轻他的痛苦,那么不管我将来面临什么样的后果,我都无怨无悔。”   精灵满脸不可思议,把眼睛睁得圆溜溜了,他也是第一次从小人族嘴里听到爱上巨人族的话。   “……”精灵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居然有些磕磕绊绊,“你、你怎么会爱上他呢?他是巨人族呀。”   毓秀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自然不可能说他和塞斯在上个世界就已经做了几十年的情侣,而且退一步讲,他实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爱上江恩临。   明明在上个世界,他和江恩临之间也隔了一条巨大的鸿沟。   仔细想来,可能是他来到异世孤身一人,唯独在江恩临身上得到了归属感。   “可能是他保护过我?可能是他失去理智后还追随着我?还有可能是他也喜欢我?”毓秀看了眼树下依然定定坐着的塞斯,一时间,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连带着声音里也染上了几分笑意,“你看他一直在看着我呢。”   精灵:“……”   他早就看见了……   真是莫名其妙,说话就好好说话,无缘无故地秀什么恩爱?   哼!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也只能祝你幸福了。”精灵说着,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牛皮纸,他把牛皮纸递给毓秀,“这是地图,我在上面标好了去最南边的路,你们沿着那条路往前走就行了。”   毓秀接过牛皮纸,展开扫了两眼,顿时感激道:“谢谢你。”   精灵摆了摆手,又道:“如果在路上碰到其他精灵族,大可以直接向他们提要求,他们知道你的目的后会很乐意帮助你的。”   毓秀点了点头。   精灵闭上眼,低声念出一串咒语,他的指尖在漆黑的夜里亮起微弱的光芒,恍若聚集了无数流动的细小光点。   他伸出手,将食指的指尖轻轻点在毓秀的眉心处。   那无数细小光点顺势流入毓秀眉心,很快消散在白皙的皮肤下面。   毓秀眨了眨眼。   他不知道精灵对他做了什么,只感觉眉心处暖洋洋的。   “好了。”精灵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收回手,“一路小心。”   “嗯!”   精灵飞走后,毓秀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什么都没摸到,连刚才那阵暖洋洋的感觉也消失了。   毓秀收敛了思绪,低头去看大树下面的塞斯,正好和塞斯仰起的头撞得正着——不,应该说塞斯从始至终都在仰头看他。   只要他低头,他就能感受到塞斯直直定格在他身上的目光。   虽然毓秀不是第一次看见塞斯这么安静,但是第一次觉得塞斯像只听话的大狗似的,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隐约间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味道。   毓秀心头微动,想飞下去和塞斯说几句话。   可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梅忽然喊住他:“秀,我有些话想问你。”   毓秀闻声转头,看见梅盘腿坐在树枝最里面,她身体里的精灵血脉微乎其微,同其他小人族一样没有夜视的能力,只能在这棵大树上找个安全的地方老实待着。   “怎么了?”毓秀走过去。   尽管梅看不清毓秀的脸,却能看出毓秀的大概轮廓,她面色微沉,一瞬不瞬地盯着毓秀所在的方向。   “你真的要去找精灵巫师消除塞斯陛下身上的诅咒?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这件事?”梅气息不稳,撑在身体旁侧的手也紧紧攥起,“秀,你还瞒了我什么?”   毓秀走到梅面前,蹲下身,牵起梅的手,他说:“抱歉,梅,只有这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在一开始就打算带着塞斯去找精灵巫师。”   “没来得及?”梅抽出手,往后靠了靠,像是要拉远自己和毓秀的距离,“到底是没来得及,还是没打算告诉我?”   “……”   毓秀蓦然沉默。   其实梅猜得没错,他的确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梅。   因为他知道梅可能会反对他的决定,但是他不想在事成之前出任何意外,哪怕是有人反对也不想。   梅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毓秀的解释,顷刻间,泪水簌簌而下,打湿她鹅蛋般大小的脸。   可让毓秀意外的是,梅看上去依然很平静,她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精灵族说若要消除塞斯陛下身上的诅咒,你就得付出同等的代价,这点你也想清楚了吗?”   毓秀点头,喉头干涩:“我想清楚了。”   “原来你什么都考虑过了……”梅说着,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你就那么喜欢塞斯陛下吗?喜欢到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   “是的。”说起塞斯,毓秀的语气也没那么僵硬了,他笑了笑,“我很爱他。”   梅愣愣地看着毓秀,好半天才似乎找回自己的魂。   她慢慢低下头,声音沙哑地说了声好吧。   虽然梅没再说什么,但是两人间的气氛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这种时候,毓秀也不好再飞下去看塞斯,他索性找了个距离塞斯较近的枝头,坐下来,闭眼休息。   -   毓秀着实累极了,这一觉睡得什么知觉都没有。   第二天,他被昨晚那个精灵喊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落下来,像是水波一样温和地在眼前晃动。   他怔愣片刻,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急忙低头去看塞斯。   然而昨晚塞斯坐着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   毓秀吓得几乎是从枝头蹦起来的,他顾不上精灵诧异的目光,四处寻找塞斯的踪影。   “秀!”精灵忙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塞斯呢?塞斯不见了!他昨晚明明坐在那里的。”   精灵看着毓秀焦急的面容,神情复杂地闭上了嘴巴,沉默片刻,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真想撬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被那个暴君填满了,你放心,他好着呢。”   说完,精灵抬手指了个方向。   毓秀顺着精灵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隐没在层层叠叠枝叶间的塞斯。   塞斯就站在他们不远处,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天空,也不知在看什么。   灿黄的阳光如同一双柔软的手温和地抱住了塞斯,不仅压住了塞斯白骨里溢出的黑气,还让塞斯的整副骨架都亮了起来。   这一刻,塞斯仿佛是从阳光走出来的,又仿佛本就属于这片美丽而又灿烂的阳光。   精灵还在毓秀耳边喋喋不休地说:“整个科马宁大陆上,最安全的就是那个暴君了,我敢说没有任何种族能动他,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一下我们这些弱小的精灵族。”   等精灵说完,毓秀才说:“我过去看看他。”   “嗐,你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哎呀你怎么飞走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精灵眼睁睁看着毓秀展开翅膀向塞斯飞去,气得双手叉腰,脸颊上鼓起两个小球。   他很快察觉到什么,抬头一看,正好捕捉到上面那根树枝上的梅飞快地把脑袋缩回去。   “梅?”   “嗯。”梅很淡定,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到的态度。   但精灵无论如何都淡定不下来,他飞到梅的那根树枝上,气呼呼地和梅说起了毓秀的坏话。   “你弟弟也太喜欢那个暴君了,一醒来就到处找那个暴君,他眼里和心里都只有那个暴君!”   梅脸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地说:“等你以后爱上一个人,你就会理解他的心情了。”   精灵诧异地睁大眼睛,把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梅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精灵说:“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呢。”   “我为什么不高兴?”   “你弟弟爱上了一个巨人族。”   梅心想,她确实不高兴,直到现在也没从那股后劲儿中缓过来,可是她的不高兴改变不了秀的主意。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没有秀和塞斯陛下的这层感情,只怕她现在还被困在比尔公爵的寝殿里,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她这条命是秀捡来的,她也想为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即便所有人都不理解秀,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秀的身边。   “我尊重我弟弟的选择,我觉得塞斯陛下还不错,至少他眼里和心里都只有我弟弟,不是吗?”梅说,“还有你也别再说这些话了,我弟弟对塞斯陛下爱得越深,你们才越有机会改变现状,换句话说,你们最应该理解和支持我弟弟。”   “……”精灵被梅的一番话说得脸颊通红,他挠了挠头,愧疚地说,“抱歉,以后我不会再说这些话了。”   另一边。   毓秀刚飞到塞斯眼前,塞斯就注意到了他的到来。   塞斯没有对他伸出手,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塞斯,该走了。”毓秀一边说道一边引着塞斯往回飞。   塞斯好像听懂了毓秀的话,又好像纯粹只是被毓秀吸引而已,他没有留恋这个阳光充足的地方,转身追随着毓秀走到了树荫下。   毓秀抱起梅,同精灵们一起继续下山。   由于精灵们身上也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因此他们赶路的速度并不快。   就这样走走停停了七八天,他们终于抵达山下,也来到山下的一个人类聚集的镇子里。   不过虽然在这个镇子里生活的基本都是人类,但是他们并不排斥其他种族的到来——当然,这个“其他种族”里不包括巨人族和精灵族。   巨人族体型太大,一脚就能踩踏他们的房屋,他们自然无法为巨人族提供服务。   而精灵族已经被巨人族逼得销声匿迹,如今有些巨人族为了寻找精灵族,不惜悬赏千万金币,由此一来,精灵族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也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场灾难。   赏金猎人满大陆地捕捉精灵族,自然希望遇到精灵族,可是普通过日子的老百姓就不一样了,他们不馋那千万金币,也不想让精灵族的出现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   于是他们这一行人里,只有梅有资格踏入小镇。   精灵族拜托梅拿他们的金币去买一些物资,可惜梅瘦瘦小小,每次都拖不回太多东西,往返了十多趟才将将买好精灵族需要的物资。   这期间,毓秀带着塞斯躲到了树林更深处。   他只拿了精灵族给的干粮,每天吃上一点,几乎全部时间都用在观察塞斯身上。   他发现阳光能压住塞斯白骨里溢出的黑气,只要塞斯走到阳光灿烂的地方,那些黑气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然而当毓秀试探性地落到塞斯身上后,塞斯没有恢复原貌。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   毓秀愣了下,又在塞斯的肩膀上走来走去进行各种尝试。   直到塞斯伸手抓住他。   毓秀忘记躲避也忘记反抗,由着塞斯把他举到眼前,好像在仔仔细细地观察他。   “塞斯……”毓秀抚摸上近在咫尺的头骨,头骨很凉,和塞斯的体温一样,即使在阳光中晒了这么久也没有沾染上丝毫温度。   塞斯似乎很享受毓秀的抚摸,低下头,又靠近了些。   毓秀福至心灵,情不自禁地问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塞斯竟然点了点头。   其实对着一副骨架说话是毓秀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画面,就觉得格外诡异,让他头皮发麻。   可此时此刻,毓秀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惊喜。   滔天的惊喜在瞬间充盈他的内心,甚至有那么一刻,全身的血液都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他大脑空白,两耳嗡鸣。   只有怦怦直跳的心脏好似随时都要撞破胸膛。   他不说话,塞斯就耐心等着。   等了许久,久得宛若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听见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响起:“你还是那个塞斯陛下吗?”   塞斯点了点头。   “那你能说话吗?”   这下塞斯摇了摇头。   毓秀有些失落,但这些失落和刚才的惊喜比起来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沙砾没入潮水中。   潮水退去,那颗小小的沙砾也就找不到了。   毓秀说:“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没办法帮你恢复原貌,以前我就是这样做的,只要碰到你就好,可是现在不行了。”   塞斯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毓秀的头发,他没有说话,但毓秀能感觉出他安慰的意思。   随后,塞斯转身把毓秀放到最近的树枝上。   毓秀看着和他齐平的头骨,想象着塞斯恢复原貌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这一路走来,都是他引着塞斯,最初塞斯没有意识,只是出于本能地跟着他,如今塞斯恢复意识了,不知道塞斯是否还愿意跟着他。   “塞斯。”毓秀攥紧手指,喊出塞斯的名字时,他内心忐忑到了极点,“抱歉,我之前的所作所为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所以我想问一下,你愿意跟我走吗?”   塞斯没说话,也说不了话,只能无声地看着毓秀。   毓秀被他看得额间的冷汗都冒出来了,他连指甲嵌进手心里都没察觉到,他感觉自己像极了奔赴刑场的人,全身的神经都在这个时候收紧了。   尽管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可他并没有做好塞斯摇头的准备。   倘若塞斯摇头的话……   他不敢想象这个可能性。   就在毓秀忐忑得连呼吸都提起来的时候,眼前的阴影越靠越近。   下一刻,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塞斯将头靠在了他的脸上。   塞斯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可他的回答已经非常明显了。   毓秀猛吸口气。   明明他没有展开翅膀,可他整个人都好像要飞起来了。 第54章 巨人   精灵族让梅帮忙在小镇里补充好物资后,便打算和毓秀分道扬镳了。   毓秀和塞斯要往科马宁大陆的最南边走,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沿着横穿整个大陆的科马宁河一直往前走,但是科马宁河的两岸有许多人类小镇。   精灵族想要远离人类以及其他种族,只能往和毓秀他们相反的方向走。   不过精灵族要去的地方会经过毓秀和梅所属的阿森斯国,如果毓秀和梅愿意的话,他们可以帮毓秀把梅送回家。   对于这个提议,毓秀是有些犹豫的。   除了把梅送回家外,他还想找在家族里最有威望的伊芙奶奶说一下关于卡帝国和巨人族的事。   如今卡帝国开始内战,塞斯也离开了巨人族的群体,估计从今往后,卡帝国和巨人族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卡帝国还能否庇护山下的小人族这件事暂且不提,以后不管卡帝国被哪个巨人掌权,想必小人族的日子都会越来越难过——就凭巨人族对待小人族的态度。   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和卡帝国以及巨人族划清界限。   如果可以的话,毓秀希望伊芙奶奶可以出面劝说其他小人族,或者下个月不要参加卡帝国举办的国庆庆祝会。   至少先保证自身安全。   可让毓秀犯难的是,他没有原主的记忆,也不了解梅经常提到的伊芙奶奶,他不知道伊芙奶奶会不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   梅似乎看出了毓秀的担忧,他对毓秀说:“你带着塞斯陛下去找精灵巫师吧,说服伊芙奶奶的事交给我。”   毓秀问:“你可以吗?”   “要说服整个小人族可能不行,但只是说服我们佩德家族的人,我应该是可以的。”梅说,“小人族太多了,光是我们阿森斯国就有五万以上的人口,而且由于权利和金钱的纷争,大家被划分为好几派,面和心不和,我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些不会相信我的人身上,我只会找那些会相信我的人。”   毓秀觉得梅说得很有道理,他想了想,点头道:“那就交给你了。”   梅看着毓秀,眼眶开始泛红,她张了张嘴,勉强挤出一句话来:“我们都等你回来。”   “嗯。”毓秀叮嘱她,“我带着塞斯去找精灵巫师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伊芙奶奶。”   “那你和塞斯陛下的关系呢?”   “说吧,也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毓秀和梅抱了一会儿,分开后,梅已经流泪满面,她把为毓秀准备好的包袱递给毓秀,里面装着干粮和赶路时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毓秀背上包袱,转身向精灵们挥了挥手,随后展开翅膀飞走了。   塞斯站在不远处的阳光下等他,见他飞过来,便下意识伸出手拖住他。   沉浸在阳光中的塞斯身上不再溢出那些黑气,毓秀可以放心大胆地坐在塞斯的肩头休息。   毓秀从衣领里摸出精灵给他的牛皮纸,展开牛皮纸,仔细看了看,无奈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前后左右。   “正南方有两个人类小镇,我们先往西南方向走。”毓秀摸了摸塞斯冰凉的骨头,问他,“你知道西南方向怎么走吗?”   塞斯抬头看了眼太阳的位置,又对比了下太阳和群山的距离,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毓秀在骨头上轻轻拍了拍。   塞斯迈开步子朝着西南方向走去。   他们越往前走,所见的树木就越稀少,走出树林后,映入眼帘的是绿色覆盖面积不足的土地和一簇簇低矮的灌木丛。   毒辣的阳光直晒下来。   虽然阳光压住了塞斯身上的黑气,但着实把毓秀晒得够呛,他扶着塞斯的脖子,垂头丧气地扯着包袱的一角,连背后透明的翅膀也耷拉下来了。   忽然,眼前的光线一暗——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他的上方。   毓秀愣了愣,抬头看去。   率先看见的就是一片绿油油的树叶,正好把晒在他身上的阳光挡得结结实实,拿着树叶的是两根森白的指骨。   他这才意识到塞斯不知从哪里摘来了一片很大的树叶。   塞斯一边举着树叶一边往前走。   没有了太阳的直晒,毓秀总算能喘口气了,他说:“谢谢你,塞斯。”   塞斯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他们连着走了好几天,有阳光的时候,毓秀就坐在塞斯的肩头休息,塞斯通常会摘来一片叶子帮毓秀挡住阳光,没有阳光的时候,毓秀就展开翅膀在塞斯的周围盘旋。   他们沿着科马宁河一直往前走,但是他们刻意避开了人类聚集的小镇,只从偏僻无人的丛林经过。   渐渐地,毓秀发现科马宁大陆比他想象中更加富饶。   这里没有人类的过度捕猎和开采,只有疯狂生长的植物和活蹦乱跳的动物。   仅是塞斯走几步路的功夫,毓秀就看见了好几只野兔从塞斯的脚下窜过。   应该是野兔吧?   看外形很像野兔,就是它们同体发黑,颜色和毓秀认知中的野兔有着很大的差别。   想到包袱里的干粮快吃完了,毓秀便让塞斯停下来。   闻言,塞斯立即停住脚步。   尽管现在塞斯不会说话,可他十分听毓秀的话,毓秀说什么就是什么,毓秀叫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   有时候毓秀甚至怀疑塞斯是不是还没完全恢复理智,毕竟还是卡帝国的君王时期的塞斯可没这么听话。   可无论他问什么问题,塞斯都能点头或者摇头地答上来,又不像还没完全恢复理智的样子。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   毓秀想了几次,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他飞到塞斯脚下,四处看了看,居然看到有只野兔鬼鬼祟祟地从一处草丛后面探出脑袋,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不知为何,毓秀硬是从那只野兔脸上看出了贼眉鼠眼的感觉。   毓秀深吸口气,尝试着轻手轻脚地朝那只野兔走去。   结果他刚走到野兔面前,还没来得及伸手,野兔就咻的一下转身消失在了草丛里。   毓秀只好往回走。   谁知他才走了两步,就冷不丁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看去,那只野兔又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小伙伴。   三只野兔躲在草丛里,竖成一排地探出三个乌漆墨黑的脑袋,贼眉鼠眼地盯着毓秀。   毓秀:“……”   也许是从上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看多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突然有种这三只野兔都成了精的感觉。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一时间,毓秀连捉只兔子来吃的想法也没了。   他准备往塞斯肩头飞去,没想到前一秒还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的塞斯突然抬起一只脚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脚踏得又快又稳。   还很准……   因为塞斯正好踏中了那三只盯着毓秀不放的野兔。   毓秀还是第一次看见巨人族有这么迅速的动作,别说他没反应过来,连那三只野兔也没反应过来,还没跑就惨烈地死在了塞斯脚下。   塞斯拿开脚,那三只野兔的尸体顿时出现在毓秀的视线里。   估计塞斯控制着踩下去的力道,尽管那三只野兔被他踩得血肉模糊,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外形。   毓秀张着嘴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直到塞斯蹲下身,低着头凑到他面前,他才猛地回神,他的脑子还没开始运作,他的身体就已经主动抬起手去抚摸塞斯头部的骨头。   好像只有塞斯身上冰凉的触感才能把他惊魂未定的状态稳下去。   但他压根忘了造成他惊魂未定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正在抚摸的塞斯。   “你怎么把它们踩死了?”   塞斯没办法回答毓秀的问题,于是用头轻轻蹭了蹭毓秀的手。   毓秀又抚摸了塞斯几下,才收回手,走过去看那三只野兔的尸体。   他想起刚才的猜测,忍不住回头问塞斯:“它们是普通的动物吗?还是像兽人那样可以思考?”   塞斯摇头。   毓秀一下子理解了塞斯的意思,惊喜道:“它们只是普通的动物?”   塞斯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毓秀松了口气,“它们刚才表现得太聪明了,让我以为它们也能像人一样地思考呢。”   塞斯低头俯视着毓秀,用指尖碰了下毓秀的脸颊,可能是在附和毓秀的话,也可能是在无奈毓秀的胡思乱想。   有了塞斯的答案,毓秀整颗心都落到了地上,他就地把三只野兔剥了皮,又让塞斯摘来树叶把三只野兔包起来。   他已经弄得两手都沾满了黏糊的鲜血,得去河边洗干净才行,还有三只野兔的内脏没处理,也要去河边处理。   塞斯一只手拿着毓秀的包袱,一只手抓起用树叶包着的野兔,正要往河边走,却被毓秀喊住了。   毓秀站在他脚边,对他挥了挥手,大喊道:“你坐下来。”   塞斯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毓秀为什么让他坐。   但毓秀没有告诉他原因,只是不停地喊他坐下来。   即便成了一副骨架,塞斯也是有点洁癖的,之前不清醒时在大树下面坐了一宿等待毓秀,现在清醒了他恐怕再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何况他刚不得已踩死三只野兔,脚上沾着血,黏糊糊的感觉让他难受极了,只想赶紧找个有水的地方清洗一下。   可是毓秀不肯走,一定要他坐。   塞斯挣扎了一会儿,缴械投降了,认输地坐到地上。   他正好奇着毓秀要做什么,就看见毓秀扯来一堆草,认认真真地替他擦拭掉脚上的血。 第55章 巨人   只用草肯定擦不干净,但好歹能让塞斯走起路来没那么难受了。   毓秀把沾上血的草扔到一旁,又拍掉黏在自己手上的草屑,才抬头去看塞斯:“这下好些了吗?”   塞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嗯?”   塞斯这才回神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好的。”毓秀飞到塞斯的肩头上,拍了拍塞斯,“走吧,去河边。”   塞斯又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站起身,和他刚才踩死野兔时的迅速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所在的位置离科马宁河不近,走了约莫一个小时才走到河边。   这时,太阳已经缓缓往西边落下,金黄的光线逐渐收拢,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明显的光痕。   科马宁河极宽,把河对岸枝繁叶茂的树林拉成一条窄窄的黑色,正上方飘浮着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能看见的绿色光带。   在上个世界第一次看见黄昏和绿色光带的组合时,毓秀只觉得诡异极了,此时再看,突然发现有种别样的美感。   也许那条绿色光带是这个世界里为数不多让毓秀和上个世界产生联系的东西。   他看着那条绿色光带,心里莫名其妙产生了些许安全感。   他指向绿色光带,问塞斯:“你注意到那个东西了吗?”   塞斯微微抬头,随即点了点头。   毓秀说:“还挺好看的,是吧?”   塞斯继续点头。   毓秀很想说,无论塞斯在哪里,只要他能看见那条绿色光带,那就说明他在他附近,他随时都会去找他。   可犹豫过后还是把这些话咽回去了。   塞斯没有江恩临的记忆,说这些话只会增加塞斯的好奇心,他也不打算在塞斯恢复记忆之前把上个世界的事说出来。   没事,巨人族和小人族的寿命都比人类长很多。   等塞斯身上的诅咒消除之后,他还有非常足够的时间陪伴塞斯恢复记忆。   退一步讲,哪怕塞斯一直这样也不要紧,他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向塞斯灌输上个世界的点点滴滴。   这个时候的毓秀完全忘了精灵说过的话——找精灵巫师帮忙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   塞斯又走了几步,潺潺流水声一下子清晰起来。   科马宁河面上洒满了落日的光辉,仿佛无数繁星落入河中,闪耀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   这一幕太美了。   毓秀迎着夕阳飞过去,落在河边成堆的小石头上。   这里的小石头经过河水常年洗涮,早已变得光滑不已,毓秀光着脚落在上面,一时没站稳,直挺挺地要往后摔去。   就在这时,地面微微突然颤动起来。   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且本来走得慢条斯理的塞斯竟然焦急地朝这边跑来,那架势像是恨不得直接飞到毓秀身旁。   毓秀看呆了,但不忘扇动翅膀让自己飞起来。   这样也就避免了摔倒的可能性。   毓秀松口气。   周围全是小石头,如果摔倒的话指不定要磕到哪里。   已经跑到毓秀面前的塞斯见状,也呆住了,他似乎才想起这个小人族已经是个有翅膀的半精灵族,哪儿有那么容易摔倒?   两人对视半晌。   毓秀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刚才塞斯焦急的原因,他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塞斯没动,沉默地看着毓秀。   主要是塞斯只有一副骨架,没有肌肉和神经,毓秀不知道塞斯此时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他只觉得塞斯这副模样呆呆的、傻傻的,又可可爱爱的。   他捂着肚子哈哈直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随后想起什么,对塞斯招了招手:“坐下来。”   塞斯依然是那个有些洁癖的塞斯·埃利奥特,但是在毓秀面前,他早已没了脾气,听话地席地而坐。   毓秀很不好意思,喊塞斯坐下来不过是不想自己一厢情愿的主动罢了,他扑了扑翅膀,飞到塞斯面前,找准塞斯嘴巴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谁知塞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地往后靠了靠。   “……”毓秀没亲着,很无语,抬眸看去,“你干什么呢?”   尽管面对的是一个头骨,可毓秀神奇地从塞斯刚才的动作中感受到了对方的惊慌失措。   塞斯像个未经人事的纯情小伙子似的,不说话,也没有丝毫反应,就这样望着毓秀。   毓秀很头疼。   他差点忘了,这个世界的塞斯还真是个未经人事的纯情小伙子……不,是老伙子。   用那些仆人们的语气来说,就是——噢老天,我们尊贵伟大的塞斯陛下居然是个活了三百岁的处男。   毓秀颇为尴尬地咳嗽两声,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准备再尝试一次。   结果他刚要往前凑,塞斯倏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回走。   毓秀脸都青了:“塞斯,你去哪里?”   塞斯没说话也说不了话,他走得头也不回,走得那叫一个决绝。   只留毓秀愣在原处,很快,他的脸由青转红,姗姗来迟的羞耻感爬满了他整张脸。   他的脸颊和耳朵越来越烫,他心跳快得仿佛要炸开。   该死的塞斯!   跑什么跑?他又不会吃了他!   难道他看起来很像吃人的怪物吗?就算他要吃人,他也是去找人类吧?塞斯满身尽是骨头有什么好吃的?   毓秀郁闷极了,唯一有点安慰的是塞斯逃走前把包袱和野兔留下了。   他背上包袱,接着拿起野兔去河边清洗,顺便剖掉了野兔的内脏。   由于在这野外没有烹饪的条件,毓秀只能随便拾了些柴火,搭起火堆后便把三只野兔放在火上烤。   好在梅准备齐全,各式各样的调料都用小罐子装上了一些,在烤好的野兔上抹了一层调料,顿时香味扑鼻而来。   毓秀饿了三天,一口气吃完整只兔子,剩下两只用洗干净的叶片打包起来,并用麻绳绑紧,就算是接下来两三天的口粮了。   如今刚立秋,炎热的天气才降了温,但食物的保存期依然没那么长,尤其是熟食,保存两三天已经是极致了。   等毓秀忙完一切,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暗蓝的夜空中星光闪烁,犹如被打翻了的棋盘。   毓秀来到这个世界有一段时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满天繁星。   也不知道是不是河边比较空旷的缘故,繁星离他非常近,好像只要伸手就能采摘到其中一颗。   毓秀在火堆旁边坐了一会儿,见塞斯还没回来的意思,索性不再等他了,麻利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折叠起来放在一块石头上。   他飞到河边的小石头上,慢慢往河水里走。   河水很凉,比摸上塞斯骨头时的触感凉多了,毓秀打了个哆嗦,咬牙继续往深处走。   走到水面没过胸口的程度,他才停下来。   他忍着凉意用最快的速度把身上洗干净,准备往回走时,冷不丁瞧见一颗从小树林上方冒出的头骨。   那片小树林是他们白天经过的地方,里面的树将将够到塞斯脖子的高度,并且那片小树林离他很远。   没想到塞斯跑得那么远……   而毓秀之所以能隐约看见那颗头,除了精灵族能夜视外,还托了满天繁星的福。   也许塞斯还不知道自己暴露在了明亮的星光下,他就那么掩耳盗铃地露出一颗脑袋,明目张胆地盯着毓秀所在的方向。   毓秀叹了口气。   忽然,他又有些想笑。   之前他怎么没看出来,塞斯还有这么傻乎乎的时候。   可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个铁石心肠的坏人呢,故意把塞斯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他真是冤枉啊。   哎……   毓秀用冷水拍了拍脸,收拾好心情后,便往回走。   但是走到一半,他脑子里一下子冒出一个想法。   另一边,塞斯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跑这么远。   他只记得他的思绪极为混乱,一时间仿佛有无数画面在他眼前浮现,有他经历过的,也有他没经历过的。   他很慌乱,也很害怕,从未遇到过这种事的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那一刻,他只想逃跑,到一个看不见毓秀也不被毓秀看见的地方,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可是当他冷静下来仔细回想的时候,那些他没经历过的画面又消失不见了,恍若从他眼前飞过的蝴蝶,他错过了伸手的机会,就再也看不见那些蝴蝶的影子了。   于是他躲在夜色里,暗中窥视着毓秀。   刚才那个小人族是要亲他吧?   对,就是要亲他。   他活了三百年,想爬上他床的人数不胜数,却是第一次有人只是简单地想亲他一下。   还是亲这副模样的他。   塞斯想不明白,那个小人族亲得下去吗?他并不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有多吸引人,更不觉得那个小人族是被自己这副模样吸引到了。   可毫无疑问的是,现在的他开始后悔了。   他不应该躲的。   平心而论,他根本不想躲,若不是那些该死的画面刺激到了他,他才不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该死。   塞斯低下头,好不容易平复下内心的情绪,再朝毓秀所在的方向看去时,河面上已经没有了小人族的身影。   塞斯猛地一愣,焦躁的情绪在瞬间扑向他,他四处寻找毓秀的身影。   河里没有。   岸上没有。   到处都没有。   秀呢?   秀去哪里了?   不过是转眼的功夫,秀就没了。   塞斯无比懊恼,他想自己刚才就不该低头,如果他不低头的话,他就能注意到秀的行踪。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塞斯疯狂地往回跑,他很想呼喊秀的名字,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他急得快要疯掉时,他看见了在河面上不停挣扎的秀。 第56章 巨人   毓秀像是溺水了,在河里沉沉浮浮,那双纤细的胳膊惊恐地胡乱挥舞着。   可是他周围都是水。   他抓不到任何东西。   秀……   秀!   塞斯越跑越快,只恨自己不能瞬移到毓秀身边。   这一刻,明明他的身体只剩下一副骨架,可他还是感觉到了心脏快要提到嗓子眼的紧张。   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脏怦咚直跳的声音。   那声音太大了,在他耳边如鼓噪一般。   怦咚。   怦咚。   奔跑的过程被无限拉长,塞斯才发现时间竟然也有如此难熬的时候,以至于当他浸入冰凉的河水里时,他的大脑再次回到一片空白的状态。   此时的他什么都想不了,也什么都顾不了,惊慌失措地用双手捧起浮在水面上没了动静的毓秀。   他活了三百年,经历过无数风浪,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惧过。   他眼睁睁看着毓秀的四肢无力地往下垂落,被星光映得苍白的脸也扭向一边,似是没了声息。   他听见自己双膝跪地的声音,感受到了大地的微微颤动。   如果他已经恢复原貌,只怕他连呼吸都停下了。   秀……   怎么会这样?   都怪他,他不该离得那么远。   塞斯的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做出把毓秀抱进怀里的姿势,本来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可不知怎的,他喉间溢出了低沉的悲鸣。   星光覆在他和毓秀的身上,把毓秀的身体照得洁白无瑕,也把他的骨头照得森白冰凉。   源源不断的黑气从他的白骨里溢出,宛若一张大嘴把他和毓秀吞噬。   黑气越来越浓郁。   等装死的毓秀察觉到不对劲时,他整个人都淹没在了黑气中,视线也被黑气遮挡。   毓秀吓了一跳,立马后悔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了。   他只是有点生气塞斯躲得那么远才故意用这个方法来逗他,他原打算在塞斯把他从河里捞起来时就假装呛水醒来。   然而塞斯的担忧和紧张让他上了瘾。   他忍不住想要继续装死,想要继续让塞斯为他担忧、为他紧张,好像这样就能拉进他和塞斯之间的距离一样。   可他完全忽略了后果。   他真是太自以为是太愚蠢了,他真的不该拿塞斯的状态来开玩笑。   “塞斯,我没死,我没有一点事。”毓秀手忙脚乱地从塞斯手里爬起来,他扇动翅膀飞到塞斯面前,愧疚得不停道歉,“抱歉,塞斯,是我的错,我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我不该骗你,刚才的溺水是我假装的,我错了,塞斯。”   可惜塞斯身上的黑气没有丝毫收敛,如沸水般的黑气张牙舞爪地向周围蔓延开来。   毓秀在黑气中什么都看不见,也看不见塞斯,他只能摸索着抚摸上塞斯的骨头,小心翼翼地把脸贴上去。   “抱歉,塞斯……”话刚出口,他鼻尖骤然发酸,紧接着,眼里有灼热的液体滚落下来。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心血来潮开的玩笑会引起塞斯这么大的反应。   他以为塞斯不在乎他。   在塞斯躲开他的那一瞬,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但在这个,那些想法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脸贴在塞斯的骨头上,落出的泪水也沾了上去。   他无法让时间倒流,只能一声又一声地说着抱歉。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顾着道歉的他压根没有注意到塞斯身上的黑气在逐渐消散。   等他迟钝地有所察觉时,塞斯身上的变化已经变得肉眼可见起来。   “塞斯?”毓秀惊讶道,“你……”   只见血肉极快地填满塞斯的身体,森白的骨架被包裹在了光滑的皮肤里面,不多时,塞斯身上的每一寸都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塞斯不再是一副冰冷冷的骨架,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你……”毓秀愣愣抬头,对上塞斯那张轮廓深邃的脸。   毓秀从塞斯那双透彻又漂亮的黑眸里看见了自己呆滞的模样,半天,他才张了张嘴说出一句话,“你变回来了。”   塞斯的表情也很茫然,他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变回来。   不,应该是他维持太久了骨架的外形,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变回人形。   “塞斯,你变回来了!”还是毓秀陡然情绪高涨的声音硬生生把塞斯的思绪扯了回来。   塞斯淡淡地嗯了一声,比起毓秀的激动,他的反应实在是过于平淡了。   毓秀摸了摸塞斯的脖子,又摸了摸塞斯的脸颊,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看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很快,他想起自己的包袱里还装着梅特意为塞斯准备的衣服。   那是一件极为轻薄的外衣,梅变卖了她和毓秀身上的饰品又从精灵族那里借了一些金币,才让小镇上的人类连夜加工出来,不仅符合塞斯的身量,还轻薄得可以装在毓秀的包袱里。   他的包袱还放在河边的大石头旁。   “塞斯,你等等,我给你拿件衣服来。”毓秀说着,便要往回飞。   然而他刚转过身,就猝不及防地被一只大手抓了个结结实实。   毓秀吓得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只感觉眼中的景色一阵晃动后,塞斯那张英俊的脸冷不丁闯入他的视线。   塞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毓秀脸上写满了诧异,嘴巴微张,目光怔怔地望着塞斯。   他不知道塞斯想要做什么。   下一刻,塞斯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手掌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正好轻轻按在他的嘴唇上。   “以后不要再撒这种谎了。”塞斯沉声道,如若仔细听,会发现他的声线有些抖,仿佛在极力压制着内心恐惧的情绪。   毓秀点了点头,他被按着嘴巴,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好……”   “秀。”塞斯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可以容忍你在任何事情上对我撒谎,唯独这件事,我接受不了,倘若还有下次,我不会再这么轻易地原谅你。”   “以后不会了,也没有下次了。”毓秀抓住塞斯的手指,郑重其事地向他承诺,“塞斯,我向你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塞斯目不转睛地看着毓秀,半晌,才挪开按着毓秀嘴巴的拇指,他说:“我相信你。”   毓秀又想起刚才的事,便说:“你等我一下,我包袱里放了件梅给你准备的衣服,我去拿过来……”   谁知话音未落,塞斯的脸猛然在眼前放大、再放大。   不等毓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鼻子上和嘴巴上都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毓秀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那柔软的东西貌似是塞斯的嘴唇。   也就是说……   他被塞斯亲了。   他浑身一震,刹那间,四肢都僵住了,翅膀也越来越无力。   他整个人如同失去了控制一般,慢慢往下落,落到了塞斯手里。   直到塞斯拉开距离,他耳边依然嗡嗡作响。   如果他能听见其他声音,他一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   如果他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他一定能看见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红透了。   过了许久,毓秀才从那种几近麻痹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他倏然发现自己□□就算了,刚恢复原貌的塞斯也是□□,他们两个人还在这荒郊野岭里对峙……   毓秀光是想象一下这场景就觉得头皮发麻。   他赶紧扇动翅膀从塞斯手上飞起来,飞快地说了句我去拿衣服,随后晕晕乎乎地往回飞。   他回到大石头旁,利索地换上干净的衣服,又从包袱里翻出梅给塞斯准备的外衣。   这件外衣确实轻薄又方便,裹起来放在包袱里几乎不占位置,敞开后却大到能容纳下巨人族的身体。   毓秀把外衣拿给塞斯穿上。   本来塞斯的身体里还在溢出些许黑气,这样一来被外衣遮了个结结实实。   毓秀看着穿上外衣的塞斯,猛地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对了,你身上那些黑气不是有腐蚀作用吗?可是我刚才碰到你,貌似什么事都没有。”   闻言,塞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和他的脸一样漂亮,指骨分明,手指修长,每一根手指都充满了蓬勃的力量感。   但是他的指缝间总有丝丝缕缕的黑气溢出,在他指间萦绕,仿佛怎么也散不尽一般。   在卡帝国的宫殿群里,他便是用这些黑气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也是用这些黑气腐蚀了大片的植物。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这些黑气逐渐失去了攻击性。   至少这两三天一路走来,他所经过的树林没再遭受到大面积的腐蚀。   塞斯眼里露出些许茫然,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毓秀飞过去抓住塞斯的手指。   那些黑气顿时犹如爬山虎似的爬上了他白皙的皮肤,却也只是在他的皮肤上游走而已。   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和异样。   毓秀见状,高兴极了,对塞斯说:“这是不是说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塞斯走神地看着毓秀抓着自己的手,实际上他并没有毓秀那么乐观的想法。   这个诅咒在他身上存在了两百多年,宛若巨树的根茎,早已遍布他的全身,想消除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然而垂眸对上毓秀仰起的脸,那张脸被旁边燃烧的火光照得通红,葡萄似的圆眼睛睁得很大,火光映在那双颜色极浅的眸子里。   一时间,那双眸子里好似有无数光点流动,竟像是夜空中的繁星……不,比满天繁星还要闪亮。   情不自禁地,塞斯点头道:“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火堆中的树枝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周围静谧得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在这荒郊野岭的河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一点人烟,只有满天繁星和一双比繁星还要漂亮的眸子看着自己。   这样的环境对塞斯来说可以称得上孤独,比他在寝殿里独自承受诅咒发作时还要孤独。   毕竟那个时候有比尔和无数仆人们在寝殿外候命。   可是不知为何,这个时候的他一点也不觉得孤独。   甚至有史以来地、第一次地感觉心窝里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   刚消除诅咒的塞斯疲惫不堪,而目前的环境也容不得他讲究太多,只能盘腿而坐,闭目休息。   毓秀也找了块光滑的大石头,把不久前换下的脏衣服铺在石头上面,便蜷缩起来睡了过去。   许是昨天折腾了一圈,又因为塞斯恢复原貌而放下了心里的负担,毓秀这一觉睡得很沉,也难得睡得很好。   等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今天的阳光没有前些天毒辣,照在身上尚能忍受。   毓秀从石头上爬起来,第一时间看向塞斯,发现塞斯还在闭目休息,才放下心来。   依据以往的经验,估计塞斯要用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能休息好,毓秀索性坐在石头上,拿出牛皮纸看了一会儿接下来要走的路线。   科马宁大陆的最南边在那些精灵口中就是一个大概的称呼而已。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去过科马宁大陆的最南边,就连这个地图也是从其他精灵族那里拿到的。   他们说,科马宁大陆的最南边有山川、有湖泊、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以及许许多多的人类小镇。   而精灵巫师可能躲在山川湖泊中,也可能藏在人类小镇中,要找到精灵巫师很不容易,更主要的还是看他们的运气。   所以毓秀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只能沿着科马宁河一直往前走,走到接近南边的位置时,再走走停停地四处打听和寻找。   他们走了快十天,约莫走了这个地图的三分之一,只要再走二十天就行了。   有了目标,就更有动力。   毓秀把牛皮纸折叠起来放好,跳下石头,随后拿起铺在石头上的脏衣服去河边清洗。   他猜得没错,塞斯果然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恢复状态。   这期间,他清洗的衣服晒干了,留下的两只野兔也吃完了。   经过一番整理,两个人终于出发,继续朝着科马宁大陆的最南边行走。   自从知道塞斯身上的黑气没有任何危险后,毓秀便没了顾忌,连自己飞一小段路都不想,整天坐在塞斯的肩头。   塞斯也纵容他。   有一次,还是毓秀实在坐得不好意思了,打算装模作样地飞一会儿。   谁知他刚飞起来,又忽然被塞斯抓了回去。   塞斯单手把他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提着他的包袱,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毓秀抬头就看见塞斯那线条流畅的轮廓以及高挺的鼻梁。   塞斯的头发又黑又多,没有头绳束着,宛若海藻一般地披散在身后,时不时被风吹动。   冷不丁的,有一缕长发被风吹到毓秀脸上,像羽毛似的在他的鼻尖上轻扫。   他抬手捏住那缕长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捏着长发轻轻往下扯了扯。   “嗯?”塞斯还以为他有话要说,低头看他。   毓秀和塞斯的目光撞个正着。   他看着塞斯面无表情的脸,却意外地从塞斯柔和下来的眉目中感受到了些许温和。   他心想,那缕长发哪里扫在他的鼻尖上,根本是扫在他的心头上。   “塞斯。”毓秀下意识攥紧手里的长发,他以为自己会紧张到磕巴,事实上那句由心而发的话说得格外顺畅,“昨晚你是亲了我吧?那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呢?” 第57章 巨人   毓秀觉得他应该是不紧张的,因为他说话没有磕巴。   但是当他感受到塞斯的沉默后,他是真的紧张了。   攥着塞斯头发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塞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塞斯脸上的任何微表情。   可事实上,塞斯始终面无表情,只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毓秀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塞斯的回答,他顿时心慌意乱,也不知怎的,居然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没有一定要你回应我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想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喜欢我。”   塞斯抿着唇,依然保持沉默。   “我、我喜欢你,塞斯,很喜欢你。”毓秀如他所愿地磕巴了,“我不在乎我们种族上的差别,也不在乎我们身份上的落差,我就是单纯地喜欢你这个人,我不要求你也喜欢我,我、我就是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陪着你,哪怕你不需要我,我也陪着你,除非……”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垂下眼眸,忽然有些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了。   还是塞斯开口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毓秀浓密的眼睫遮挡了眼中的情绪,他动了动唇,声如蚊呐,“除非你喜欢上其他人,我会主动离开。”   塞斯再次沉默下来。   毓秀想到这个可能性,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可他没办法怪塞斯,且不说塞斯没有江恩临的记忆,光是横在他们之间的种族和身份上的落差,就足够拖住塞斯向他迈出的脚步。   如果塞斯真的喜欢上其他人……   毓秀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的脑袋疼得快要炸开。   就在这时,塞斯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抬起头来。”   毓秀听话地抬头,下一瞬,塞斯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等他反应过来时,塞斯柔软的薄唇已经准确无误地贴在了他的嘴唇上,就是比例不对,塞斯连着他的下巴一起亲了。   尽管昨晚经历过同样的事,可毓秀还是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真的炸开了。   恍惚间,好像有无数烟花在他的脑海里窜起,绽放出最绚烂的色彩,那些色彩层层叠叠,让他眼花缭乱。   他心想,塞斯的意思很明显了吧?   就是也喜欢他吧?   塞斯在毓秀的嘴巴上贴了许久才拉开距离,垂眸看着毓秀震惊到呆滞的表情,不由得感到好笑。   “不是说喜欢我吗?怎么又是这副表情?”塞斯摸了摸毓秀的嘴角。   毓秀骤然回神,扇动翅膀从塞斯怀里飞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从脸颊到耳根全红透了,还在故作镇定地说:“所以你也喜欢我吧?”   塞斯嗯了一声。   “你不介意我是小人族吗?”   “不介意。”   “有一点说在前面,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我们肯定没办法做那种事。”说到这里,毓秀的脸颊和耳根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同时又有些发愁。   他倒是不介意这点,但是他害怕塞斯介意,而且从其他巨人族的表现来看,他们巨人族貌似都挺重欲的?   “然后呢?”塞斯似乎不解毓秀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你也不介意吗?”   话音落下,塞斯诡异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毓秀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当毓秀以为塞斯要说介意时,塞斯终于摇了摇头:“可以不介意。”   毓秀:“……”   虽然塞斯给出的是他想要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怎么就让他那么想吐血呢。   “怎么了?”塞斯看他表情不对。   “塞斯,我就直接说了,我不知道你们巨人族是怎么想的,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既然我们在一起了,我不会找其他人解决生理需求或者找其他女人结婚生子,同样我也不能接受你这么做。”   “嗯。”塞斯伸出手把挡住他视线的毓秀抓进怀里,摸了摸毓秀的头发,“我不会的。”   “你发誓?”   “我发誓。”塞斯说,“我选择了你,这辈子就只有你,生离和死别都分不开我们,只要我还有一点意识在,我就是你的。”   塞斯的口吻很放松,表情也没那么严肃,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毓秀能一清二楚地感觉到,塞斯没有在说笑,也没有在敷衍了事,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认真,也说到做到。   这一刻,毓秀是开心的。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幸福过。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他又遇见了江恩临,他喜欢江恩临,江恩临也喜欢他。   哪怕江恩临变成了暴君塞斯,也重新喜欢上了他。   不过没多久,他便想起了什么,满心欢喜很快被慌乱代替,他拍了拍塞斯的胸口,说道:“只说生离就行了,死别什么的还不至于,如果我们当中有一方不在了,我还是觉得另一方要好好活下去比较好。”   闻言,塞斯脚步一顿,轻轻蹙起眉来,他看向毓秀,问道:“你在担心我身上的诅咒吗?”   “不是的。”毓秀想解释,却无从解释,他想了很久才勉强找到一个借口,“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凡事都有意外,不是吗?”   塞斯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   显然他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只是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   毓秀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只希望找到精灵巫师后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了。   -   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又走了十多天,他们终于来到科马宁大陆偏南的地段。   这边的地貌和卡帝国那边有着很大的区别,卡帝国那边多是巨山和丛林,植物覆盖面积广,野生动物多,而这边多是山丘和平原,碧绿的草地上蜿蜒盘旋着许多溪流。   日落时分,火红的太阳逐渐下沉到地平线以下,橘红的霞光覆盖大地,看着极为壮观。   毓秀的脸上和身上都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他转头看向塞斯,发现塞斯整个人也沐浴在暗色霞光中。   塞斯面无表情地看着夕阳西落,表情认真而又专注。   毓秀抬起手在塞斯眼前晃了晃,问道:“你在想什么?”   塞斯收敛了思绪,回答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广阔的平原。”   “你从前没有往这边走过吗?”   “没有。”   “为什么?”毓秀问,“你不是活了三百年吗?这三百年里你都没有往这边走过?”   “没有。”塞斯一边迎着夕阳往前走一边说,“当君王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推翻当时的□□,当君王后,我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被困在那个铁王座上,整天为那些愚蠢的巨人们操碎心。”   毓秀还是第一次听见塞斯这么骂那些巨人,忍不住乐起来,而后又有些心疼塞斯。   他靠近塞斯,像塞斯平常摸他脑袋那样摸了摸塞斯的脑袋,并安慰道:“没关系,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呢?”塞斯问他,“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毓秀一下子被问到了,托着下巴沉思片刻,冷不丁想起了卡帝国里的悬崖花园。   不得不承认,悬崖花园的风景极美,尤其是向海面眺望时,仿佛被咸咸涩涩的海风包裹,随时都能和海鸟一同飞起来。   “我想去看大海。”毓秀两眼晶亮地望着塞斯,他抓住塞斯被风吹起的头发,慢慢拉近自己和塞斯之间的距离,“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去看大海,好不好?”   “好。”塞斯看着毓秀的灰眸,上扬的嘴角好似压不住一般,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将毓秀拉进怀里,“你想看哪里的海?”   “欸?还有很多海吗?”   塞斯解释道:“科马宁大陆东南西北的海景都不一样,你在卡帝国看到的是西北的海,那边山峰陡峭、怪石嶙峋,只能远远眺望海景,而这边地势平缓,河流众多,水上交通便利,不仅可以走到海边,还能乘坐船只去海上游览。”   其实毓秀对看海没有多大的执念,但想到是和塞斯一起看海,他对这件事瞬间就变得向往起来了。   甚至更加贪心,他想和塞斯一起看所有的海。   “等我们找到精灵巫师消除了你身上的诅咒后,我们就围着整个科马宁大陆走一圈怎么样?这样我们就可以看所有的海了!”说起对未来的计划,毓秀兴致勃勃极了,“如果你觉得累了,我们就找个地方休息,住上一阵子再继续走。”   就是物资方面肯定跟不上他的计划……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们有手有脚肯定能挣到金币。   再说,塞斯一年半载不吃东西也能撑下去,而他在野外捉几只兔子就能填饱肚子。   总之,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至于饿死。   “好不好?塞斯!”毓秀高兴得直拍塞斯的胸口,“等我们完事后,我们就从科马宁大陆的东边开始绕。”   塞斯一把抓住毓秀乱拍的手,叹口气:“都依你。”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现在还不急,我们得先找到精灵巫师才行。”毓秀还在碎碎念。   虽然寻找精灵巫师需要一定时间,但是他打算先把计划指定下来,正好有精灵族给他的牛皮纸地图可用。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越走越南。   转眼又过去了二十天,他们来到了科马宁大陆最南边的人类小镇附近。   一路走来,他们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可惜都没有发现精灵巫师的踪迹。   毓秀还藏起翅膀伪装成人类去小镇上逛了几圈,也都一无所获。   精灵族曾告诉毓秀,对他来说认出精灵巫师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因为他眉心有精灵族注入的咒语,只要精灵巫师在他周围出现,他就能感受得到。   然而事实证明,在山川湖泊以及人类小镇中寻找隐藏起来的精灵巫师,就像是大海捞针。 第58章 巨人   塞斯似乎一点也不急,每天陪毓秀看日出日落,和他一起走在湖边,看阳光洒在湖面上闪烁着粼粼波光。   秋去冬来,天气也慢慢变得寒冷。   塞斯身为巨人族最大的特点就是抗冷,可毓秀不行,不管是小人族还是精灵族都极其怕冷,他不得不去人类小镇上买了几件过冬的衣服。   裹上衣服后,他总算感觉缓过来一些。   毓秀原以为科马宁大陆的南边不会下雪,因为这边的夏天和秋天持续得较长,按理说这边的冬天应该是短暂且气温稍高。   谁知某天早上,他在塞斯怀里醒来,居然看见灰暗的天空中飘起了密密麻麻的小雪。   乍一看,仿佛有无数蝴蝶在半空中飞舞。   小雪落在湖泊边的草地上,像是覆上了一层轻薄的白色地毯。   也不知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这一切变化都来得太快,明明不久前还青山绿水,如今已经天寒地冻。   “下雪了。”毓秀在塞斯怀里蹭了蹭,身为半小人族半精灵族,他实在不喜欢越来越冷的天气。   “是啊,下雪了。”塞斯站在一棵掉光叶片的树下,感受到毓秀的颤抖后,他更紧地抱住毓秀。   其实塞斯的体温偏凉,这样抱着他的用处并不大。   但毓秀就喜欢和塞斯毫无间隙地贴着,把头靠在塞斯的胸口处,还能听见塞斯快而有力的心跳声。   怦咚。   怦咚。   这一刻,毓秀身上跟着暖了起来。   不过很快,他便想起一个问题,他抬头看塞斯:“不是说你两百多年前就死在铁王座上了吗?为什么我还能听见你的心跳声?”   塞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闻言,回答道:“诅咒的确使我们变得痛苦,但也从另一方面延续了我们的生命,诅咒没发作时,我们就是活着的,你自然能听见我的心跳声。”   毓秀哦了一声。   塞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哎不对……”毓秀忽然察觉到什么,赶紧坐起来环顾四周,“这里不是我们来时经过的地方吗?怎么又走回来了?”   “嗯。”塞斯说,“是走回来了。”   毓秀还以为塞斯找错了方向,急忙扯住塞斯的衣服:“停停停,你走错了,不是往这边走,应该往反方向走。”   可惜塞斯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无论毓秀怎么说,他执意要往前走,他还说:“没走错,就是往这边走。”   “你真的走错了!”毓秀说,“这边是往回走的路!”   “我们就是要往回走。”   毓秀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塞斯的话,他想从塞斯怀里飞出去,结果被塞斯抱得很紧,他怎么都动不了。   “听话。”塞斯一只手束缚着毓秀,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毓秀的头发,好像在哄小孩子似的,“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   “什、什么?”毓秀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去?回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这么冷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走了几十天,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为什么要回去?那我们这几十天的辛苦和努力不是都白费了吗?”   毓秀简直快急疯了,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巨人族拖住塞斯的脚步。   塞斯怎么想的啊?   他们可是走了几十天才走到这里!   他们还没找到精灵巫师,还没消除塞斯身上的诅咒,他们就这么回去了?   然而塞斯看上去主意已定,他没有任何和毓秀商量的打算。   直到毓秀不甘心地在他怀里胡乱挣扎,甚至急得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他才脚步一顿。   但他没有把手拿开,而是任由毓秀咬着。   毓秀咬下去的力道不轻,他满腔怒火都集中在了这一口上。   不一会儿,他嘴里就尝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   就着咬塞斯手臂的姿势抬眸看去,只见塞斯低下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塞斯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充满了冷漠的气息,眼里却都是对他的纵容。   他们四目相对。   片刻,毓秀慢慢松开口。   塞斯的手臂果然被他咬出血来,鲜红的血从明显的牙印里溢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毓秀垂眸看着塞斯手臂上的伤口,一声不吭地拿手擦掉上面的鲜血和唾液。   他记得之前塞斯的皮肤没有苍白到这种程度,虽然之前也是病态的白,但是远远不像现在这样白到几近透明。   洁白的雪花落在塞斯的皮肤上,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出雪花在哪里。   毓秀已经不记得塞斯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在他印象中,自从入冬以来,塞斯的情况就越来越糟糕。   皮肤越来越白,黑气越来越浓,走神的时间越来越多……   仿佛之前极力按压的一切都在这个冬天暴露得彻彻底底。   毓秀知道——   塞斯的情况等不及了。   事实上,他也等不及了。   佯装镇定的日子太难熬,以至于他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那根弦断裂。   “我不要回去。”趁着塞斯走神,毓秀从塞斯怀里飞出去,他飞到塞斯眼前,和塞斯对视,“你要回去自己回去,我留下来继续找精灵巫师。”   塞斯回神,抬起手想抓毓秀。   毓秀预判到了塞斯的动作,灵活地闪开了。   塞斯见状,索性收回手,他皱眉道:“这里太冷了,你会受不了的。”   “我受得了。”毓秀反驳他,“我多穿几件衣服就行了。”   “现在刚进入冬天,你就这么勉强,等以后真正的寒冬来临,对你而言会是一场折磨。”   “那我们快点找到精灵巫师不就行了?”   塞斯忽然沉默下来,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毓秀,半晌,他动了动唇:“秀,你真的相信精灵巫师的存在吗?”   毓秀不明白塞斯这番话的意思,他懵道:“可是精灵族不会骗我。”   “他们是不会骗你,却难保其他人不会骗他们。”塞斯说,“他们族群一直生活在卡帝国的森林里,对外界的认知全部来源于道听途说,连你怀里的地图也是流浪精灵送给他们的,也许他们得到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消息了。”   毓秀愣愣看着塞斯。   塞斯顿了顿,才接着说:“也就是说,精灵巫师的确存在,但不是现在存在,而是很久以前存在。”   “所以……”毓秀呐呐开口,“你是想?”   “我们回去吧。”塞斯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能否找到精灵巫师对他来说早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塞斯!”   “秀,我们放弃吧。”塞斯说,“我不希望到时候精灵巫师没找到,反而把你的生命搭进去。”   “不。”毓秀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他慢慢后退,“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除非找到精灵巫师,不然我不会放弃。”   塞斯叹了口气。   毓秀还以为塞斯的态度有所松动,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说道:“塞斯,就当我求你了,我们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寒冬还没来临,我还可以坚持。”   “是吗?”塞斯忽然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毓秀,他的手掌贴上毓秀的脸颊,“你没发现你一直在抖吗?”   “……”   毓秀发现了。   哪怕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他也能猜到自己看上去肯定冷得够呛。   可能他的脸颊是白的,可能他的嘴唇是紫色……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活着,他还能喘气,他还能熬过这个初冬。   “我们回去吧。”塞斯想了想,决定退让一步,“我答应你,等明年春天,我们再来寻找精灵巫师。”   “不。”毓秀还是摇头。   塞斯的眸色瞬间沉下来。   他没有把毓秀抓进怀里,而是直接收回手,态度也从温和转为僵硬,他冷飕飕地说:“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你自己去找吧,我要回去了。”   说完,塞斯继续往前走。   毓秀没想到塞斯走得那么决绝,他一下子愣在原处,莫名的火气轰的一下窜上脑门。   “你要走就走吧,反正我不走,我一定要在这个冬天找到精灵巫师,如果这个冬天找不到,我就明年找,如果明年也找不到,我就后年找,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精灵巫师。”   塞斯没有理会毓秀的话,他走得头也不回。   本来毓秀还有追上去的想法,但塞斯冷漠的反应就像是一盆从天而降的凉水泼在他心里的火苗上。   火苗熄灭了。   塞斯依然没有回头的意思。   毓秀咬住唇,扭头朝着和塞斯相反的方向飞去。   他越飞越高,也越飞越快,飘舞的雪花落在他脸上,很快化作一阵凉意渗进皮肤里。   曾经他从来不把这些雪花当回事,可现在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雪花带来的伤害,那阵凉意仿佛要刺进他的骨髓里,让他冷得直打哆嗦。   他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   然而这样做并没有带来丝毫温暖,他感觉寒气就是从他身体里生出来的,涌向他的四肢百骸,充斥着他的身心。   冷。   真的太冷了。   如果条件允许,他甚至想背一个烤炉在身上。   冬天的天空远没有春夏秋那么明亮,暗沉得宛若铺开了一张深灰的毛毯,加上飘舞的雪花,周围的可见度极低。   不远处的湖泊已经看不清,远处起起伏伏的山丘也模糊成一团。   只有那条鲜艳的绿色光带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和满天的雪花,清晰地映入毓秀眼帘。   没有塞斯一起赶路,时间一下子变得无比漫长。   毓秀飞着飞着就有些飞不动了,于是落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休息,他靠着树干,低低喘着气。   可能是太冷的缘故,他飞行时要比以往吃力很多。   不过这一路上,他坐着的时间比飞行的时间更长,倒是塞斯一天也没休息地一直在赶路。   毓秀没事可做,又控制不住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   想到后面,原本压下去的火气再次窜上来。   他没去找塞斯,塞斯也就不来找他。   塞斯这是铁了心要放弃吗?   可是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要是等到明年春天再来,他不知道塞斯身上还会发生什么糟糕的变化。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尽快找到精灵巫师。   哪怕塞斯放弃了,他也绝对不能放弃。   毓秀快速整理好心情,重新制定了一个计划。   既然塞斯不在,那他去人类小镇就更加方便了,他想从最近的人类小镇开始,重新寻找一遍。   指不定精灵巫师就藏在人类小镇中。   这一点是他刚才突然想起来的。   不管是小人族还是精灵族都没办法做到完全独立,一直以来,他们和人类都有贸易上的来往,即便是流浪精灵也要时不时去人类小镇上采买物资。   倘若精灵巫师一直生活在这里的话,那他应该不会住在离人类小镇太远的地方,就像生活在卡帝国里的那群精灵一样,他们通常会偷偷摸摸潜入宫殿群里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好在这边的人类小镇之间相隔不远。   毓秀披着灰黑的袍子,一找就是七八天。   这七八天里,他没有关于塞斯的任何消息,很多次他都冲动地想回头去找塞斯,但最后他还是硬生生地抑制住了那股冲动。   他想只有塞斯过来找他,没有他回头找塞斯。   假如他回头了,就说明他也放弃寻找精灵巫师了,放弃消除塞斯身上的诅咒了。   可思念往往是最折磨人的东西。   后面的几天,毓秀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了。   这边的冬天几乎每天都在下雪。   越往深冬走,下的雪就越大。   毓秀从第四个寻找过的人类小镇出来时,天空中飘起了鹅毛般大小的雪花,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银装素裹,十多天前还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堆满了厚重的积雪。   风夹雪一阵阵地刮过,刮得地面上的雪随风卷起许多小小的旋涡。   毓秀外面套了两件棉衣,却仍旧感觉那些风和雪犹如直接刮在他□□的身体上,刺骨的寒意像针一样地扎着他的皮肤。   他没有找到精灵巫师。   太难了。   精灵族注入他眉心的咒语从未让他感受到任何异样。   踏出人类小镇后,他就再也坚持不住了,飞快地脱掉包住了翅膀的棉衣,扇动翅膀便朝着他和塞斯分开的地方飞去。   毕竟走了十多天,毓秀和那个地方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得很长,他在风雪中飞飞停停,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回到那个地方附近。   他回忆着塞斯离开的方向,正要追寻那个方向而去,结果冷不丁在一棵树下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盘腿而坐,在风雪中纹丝不动。   塞斯?!   毓秀一眼就认出那是塞斯的身影,他心头一紧,顿时收起一半的翅膀俯冲下去。   看见塞斯身上的积雪时,毓秀整颗心瞬间凉了大半。   “塞斯?塞斯!”毓秀慌乱地拍掉塞斯身上的积雪,抬头发现塞斯双眸紧闭、嘴唇发紫、皮肤已经白到和身后的皑皑白雪融为一体的程度。   塞斯不是走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毓秀眼睛发酸,一时间后悔极了。   他怎么就忘了,他找塞斯容易,可塞斯找他很难,因为塞斯身形巨大,根本无法进入人类小镇。   而且塞斯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他,他们吸引来的注意力多了,就很容易暴露他半小人族半精灵族的身份。   他不该走那么远的……   毓秀摸了摸塞斯冰冷僵硬的脸颊,把手放到塞斯鼻下,已经感受不到一点气息了。   毓秀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刹那间,无措和绝望如同潮水一般疯狂涌向他。   他怎么都想不到,不过分开十来天,塞斯就变成了这样。   “塞斯?你醒醒。”毓秀把怀里抱着的两件棉衣披在塞斯身上,他冷得手脚都快没了知觉,声音也抖得不成调。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也会冻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鞋底摩擦积雪的声音——有人来了!   毓秀猛地转头,只见一棵树干后面探出一颗被帽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那个脑袋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毓秀。   毓秀大惊,忙不迭躲到塞斯的另一边肩膀后面。   让他害怕的并不是这茫茫雪地里出现了一个人,而是照那个人从树干后面露出来的身高和体型来看,那个人显然是个巨人族。   他们隔空对视良久。   毓秀正想着要不要先撇下塞斯离开,就看见那个巨人族拍了拍从树上落到身上的雪,抬脚向他们这边走来。 第59章 巨人   毓秀见状,转身就要跑。   谁知那个巨人出声喊住他:“前面那个伙计,等一下,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感受到这里有同类的气息才过来瞧瞧。”   说着,巨人没再往前走,而是在原地停下了。   毓秀一边回头看向巨人一边落在离他最近的一根树枝上,可惜树枝上堆满积雪,他需要翅膀用力才能保证自己不摔下去。   那个巨人穿着很厚的衣服,不仅戴了帽子,还戴了手套,整个人看着灰扑扑的。   若不是他的身高和身形都和巨人族相近,毓秀差点没认出来那个人是巨人族。   但是那个巨人和毓秀认知中的巨人族有着很大的差别,毓秀从未见到卡帝国里哪个巨人穿得这么朴素。   他认知中的巨人族很喜欢金银珠宝以及黄金钻石等闪闪发亮的东西,并且时常把那些东西戴在身上以显示其尊贵的地位。   比起巨人族,那个巨人的衣着打扮倒更接近于人类。   见毓秀没飞走,巨人又看了眼树下的塞斯,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毓秀警惕地望着巨人:“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不是打听,我就是随便问问。”巨人摆了摆手,示意毓秀放轻松,“你放心,我没有任何企图,那个人是我同类,而且他看着貌似不太好,或许我可以帮他。”   说完,巨人试探性地又向塞斯走了几步。   “等一下!”毓秀忙道,“你先别过来。”   巨人立马停住脚步。   “他确实出了点事,但是我没办法完全相信你的话。”毓秀想了想,才说,“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巨人很爽快:“你问。”   “你住在这里?不是说这边没有巨人族吗?”   这边平原多、河流多,不是利于巨人族生活的好地方,倘若巨人族要在这边生活,能活动的范围就只有湖泊旁边的森林里了。   “对,我和我的族人们都住在这里,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族人?”毓秀惊讶道,“除了你还有其他巨人族?”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巨人说,“但前提是你得让我看看你的朋友。”   毓秀很犹豫。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巨人的话,可是眼下的情况都这么糟糕了,就算巨人别有所图,应该也不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何况比起塞斯,处境更危险的是他才对。   沉思片刻,毓秀点了点头:“好。”   他嘴上这么答应着,当巨人靠近塞斯后,他便扇动翅膀往后飞了些,落在距离他们较远的一根树枝上。   巨人没有发现毓秀的小动作,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塞斯身上。   其实只要毓秀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巨人靠近塞斯的脚步迈得格外小心翼翼。   在离塞斯只有一米之遥的时候,巨人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原本冷静的脸色骤然大变,他回头喊道:“果然是塞斯·埃利奥特!”   话音刚落,前一秒还寂静无人的树林冷不丁冒出几个人影,都是穿得灰扑扑的巨人族,有男有女。   “你确定?”有个女巨人说道。   “确定。”巨人不再靠近塞斯,转身激动地朝族人比划起来,“我非常确定,他的长相和画像里的人一模一样,他就是卡帝国的上任君王塞斯·埃利奥特。”   那些巨人族闻言,表情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脸上都充斥着或多或少的喜悦。   他们急忙向塞斯围拢过来。   此时此刻,哪怕毓秀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难怪森林里突然冒出一个巨人族,难怪那个巨人莫名其妙地向他示好……   原来是冲着塞斯来的!   被欺骗的愤怒在瞬间占领毓秀的大脑,他攥紧拳头,却猛然感受到眉心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疼得嘶了一声,下意识捂住眉心。   与此同时,刚才说话的那个女巨人身后竟然钻出来一个同他差不多大小的人,那个人身后也同他一样有着一双半透明的翅膀。   随着那个人向他飞近,他眉心处的疼痛像是落在平地上的水一样散开了。   毓秀望着已经飞到面前的人,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如果他眉心的咒语没有欺骗他的话,那么面前的人就是他千里迢迢走来并苦苦寻找的……精灵巫师了。   精灵巫师的衣着打扮和那些巨人差不多,不同的是精灵巫师没有戴着包了整个脑袋的帽子。   毓秀很轻易地认出来精灵巫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女性。   她一头花白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笑起来时能看见明显的皱纹。   但她笑得很和蔼,即便他们是第一次见面,毓秀也莫名从她的笑容中感受到了几分亲切。   “你就是从阿森斯小人国的佩德家族里来的秀?”精灵巫师笑着问道。   “啊?是的。”突如其来的惊喜铺天盖地地涌来,毓秀的脑袋还晕晕乎乎的,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寻找了那么久的精灵巫师竟然就在这片树林里。   他们……   已经找到精灵巫师了……   期望了太久的心愿忽然成真,直到现在,毓秀还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他很怕再眨下眼,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会变成一场梦境。   “我叫艾米。”精灵巫师说,“你可以叫我艾米阿姨。”   “艾米阿姨,你知道塞斯他是怎么回事吗?他好像在这里坐了很久,连呼吸都没有了,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哪怕是诅咒发作失去理智的时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完全失去意识。”   毓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匆忙说完,可艾米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叹了口气:“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跟我们回去吧。”   “那塞斯呢?”   “他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艾米轻轻摸了下毓秀的肩膀,慈祥地安慰道,“好孩子,多恩和拉曼会在这里守着他,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危。”   毓秀答应了艾米的提议,除此以外,他别无选择。   不过在跟着艾米离开之前,他飞到塞斯面前拿走了不久前披在塞斯身上的衣服。   这才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的衣服上落满了雪。   毓秀拍掉衣服上的雪,由于他还要用翅膀飞行,就只能把衣服抱在怀里,他凑到塞斯脸颊旁边,忍不住在塞斯嘴唇上亲了两下。   “塞斯,等我回来。”说完,他又摸了摸塞斯的脸颊。   可惜塞斯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转过身,毓秀看见那两个名叫多恩和拉曼的男巨人向他和塞斯投来复杂的目光。   偷窥时被逮个正着,多恩和拉曼都尴尬地撇过头去。   很快,多恩也就是最初和毓秀搭话的男巨人又把头转了回来,他一本正经地对毓秀说道:“真爱无关种族,我祝福你们。”   “……谢谢。”   曾经毓秀只听说过真爱无关性别,如今在这个世界,和种族不同比起来,性别相同还真不算什么了。   巨人族的营地在往西几公里的地方,需要走上半个小时。   毓秀抱着衣服飞了一会儿就有些飞不动了,艾米让他把衣服穿上,和她一起坐在女巨人的肩膀上。   毓秀已经累得浑身无力,便没有推辞。   穿上衣服后的毓秀仍旧冷得直打哆嗦,他不停搓着双臂,感觉四肢都要冻僵了,就算裹得严严实实,冷气也直往身体里钻。   反观坐在女巨人另一边肩头上的艾米,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里没有任何不良反应,雪落在她的头发上,她连拍都懒得拍一下。   察觉到毓秀投去的目光后,艾米很快猜到他在想什么,便解释道:“我在这边生活了几十年,早已适应这边的气候环境,你是第一次来,不适应是很正常的。”   毓秀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问出了他奇怪了很久的事:“艾米阿姨,你怎么会和巨人族生活在一起?”   艾米眨了眨眼,她几乎秒懂毓秀的言外之意,笑道:“萨梅族的巨人和你见过的卡帝国的巨人不一样,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远离其他国家那些巨人族的战争和乱斗,你没觉得他们除了外形外和那些小镇上的人类没什么区别吗?”   毓秀挠了挠头,不置可否。   但他没想到的是,科马宁大陆上居然还生活着这么一群与世无争的巨人族,他一直以为巨人族喜欢抱团生活,扎堆起来在名利场上金迷纸醉。   看来以前那些想法都是他对巨人族的偏见。   “大约六十年前,我从科马宁大陆中部被一些巨人族追到这里,当时我受了重伤,差点没了性命,是多恩救了我。”艾米说,“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巨人族里的萨梅家族的存在。”   说起这些,艾米的表情不由得严肃起来,她问毓秀:“你们来的路上听说了关于卡帝国和巨人族的事吗?”   毓秀摇了摇头,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塞斯离开卡帝国后,卡帝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内乱,后来是那些外来者带领叛军占了上风,塞斯手下的比尔等人被逼得连夜偷偷逃出卡帝国,如今已不知行踪。”艾米沉声道,“卡帝国上位了新君王,开始排除异己,并更改国策,可惜那个新君王还未站稳脚跟就操之过急,引得许多人虎视眈眈,就在十多天前的国庆节上,新君王被刺杀,他的左膀右臂相继上位。”   没了塞斯的镇压,卡帝国可以说是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大混战。   谁都可能坐上那个铁王座,也谁都可能在下一刻被人从铁王座上拽下来。   宫殿群里的战火从未熄灭过,硝烟从未消散过。   最滑稽的是,君王的权力被一分为四,卡帝国的土地也被分得零零碎碎,可怜的是宫殿群里的仆人们稍不注意站错了队就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当然,更可怜的还是曾经依附于卡帝国的小人族们。   有些聪明的小人族在塞斯走后便隐姓埋名地躲了起来,没受到此次波及,剩下更多想要攀炎附势的小人族纷纷站队,又纷纷成为战争的炮灰。   但不管那边如何乱,几乎所有人都很清楚——曾经的卡帝国再也回不来了。   一路上毓秀都很担心梅他们,这会儿听艾米说他们佩德家族早就躲了起来,他才放下心来。   说到这里,行走的队伍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艾米飞到半空中,低声念了一串咒语。   他们面前的空气忽然荡漾出半透明的水纹,水纹越来越大,所以容纳他们整个队伍通行。   艾米率先飞进水纹里,巨人族队伍紧随其后。   毓秀坐在女巨人的肩头上穿过水纹。   他感觉眼前像是笼上了一层水雾,等水雾消散,原本被积雪覆盖的森林里一下子变得无比宽敞,随处可见精致的木屋,还有孩子们在雪地里奔跑嬉闹。   原来这森林里别有一处洞天。   进来后,刺骨的寒风骤然减弱大半,好像连气温也上升了一些,虽然这里面也在下雪,但远没有外面那么寒冷。   巨人族的孩子们似乎很喜欢艾米,瞧见艾米的身影后,踩着雪哒哒哒地跑过来,奶声奶气地喊艾米奶奶。   艾米和蔼地应着。   这时的天色已经暗下来,每栋木屋外都燃着火把,跳跃的火光把周围点亮。   艾米住在树上的一栋小树屋里,里面家具的尺寸都是根据艾米的身形设计,她跟女巨人打了个招呼后,便把毓秀领进小树屋。   “这几天就在我这里将就一下,晚上你在我床边打地铺,你介意吗?”艾米一边为毓秀准备茶点一边说道。   毓秀局促地坐在桌前,他看着艾米忙来忙去,等艾米递来一杯热茶后,他接过茶杯,也不喝,只是定定地看着艾米:“艾米阿姨,我现在有些等不及了,我知道你心里也不轻松,不如我们就别绕这些弯子了,你告诉我应该怎么救塞斯吧。”   艾米闻言一愣,随即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不轻松?”   “如果你不着急的话,也不会在这么冷的天里带着这么多人来寻找我们。”毓秀说,“艾米阿姨,你的消息很灵通,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吧?”   艾米在毓秀对面坐下,她端起茶杯,啜喝了一口热茶,才慢吞吞地开口:“塞斯是卡帝国历任君王里最有能力的一个,只要他还有可能回到那个铁王座上,卡帝国的巨人族就有可能东山再起,继续骑在其他种族头上作威作福、草菅其他种族的性命,倘若塞斯身上的诅咒消除了,那些巨人族就只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争和诅咒中,直至衰败,虽然这样一来会牵连到你们小人族,但用几十年的时间换取几百乃至上千年的平等与和平,是值得的。”   毓秀哑声道:“我知道。”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还想让你知道,我们精灵族帮你不是因为你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的精灵血脉,而是出于我们的私心。”   “嗯,我知道。”毓秀苦笑了下,“其实我这么做的理由比你们更出于私心,我只是想帮塞斯减少痛苦。”   “就算付出生命你也愿意?”   毓秀沉默了几秒,问:“需要付出生命吗?”   “说不准。”艾米说。“这只是最坏的可能罢了,也许你能毫发无伤地消除塞斯身上的诅咒,也许你要以命相抵,这就像你盲目地打开一个盒子,你并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   毓秀深吸口气,看向艾米:“艾米阿姨,那我要如何打开那个盒子?” 第60章 巨人(完)   塞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上任君王统治卡帝国的时候,他的父母都是革命军的组织者,革命失败后被那个暴君亲手割掉脑袋,并把他们的脑袋悬挂在进入宫殿群那扇最高最大的拱门上。   那时的年纪尚小他还不知道“孤儿”意味着什么,他寄住在宫殿群外的一户邻居家,好几次哭着闹着地向邻居要父母,起初邻居还会温和地哄骗他,后来被他吵得不耐烦了,便带他去看了那两颗早已被晒干了皮的脑袋。   “塞斯,看啊,你的父亲和母亲的脑袋都悬挂在上面。”邻居双手按住塞斯的肩膀,眼眶通红,掷地有声地说,“是那个暴君亲手割掉了他们的脑袋,把他们的尸体扔到悬崖下面,脑袋悬挂在这里接受风吹日晒,塞斯,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有能力的人,希望你以后比他们更强,为他们报仇,也亲手割掉那个暴君的脑袋。”   然后,塞斯真的亲手割掉了那个暴君的脑袋。   他永远记得他从背后偷袭到暴君并用锋利的匕首划开暴君脖颈时的感受,记得暴君的血喷溅在他手上时那粘稠恶心的触感。   但他也记得,暴君脸上没有惊慌、没有害怕、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有的只是显而易见的解脱和释怀。   暴君躺在地上抽搐,铜铃般大的两眼瞪着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挤出几个字:“轮……到你……了……”   塞斯不知道暴君在说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他从来不在意一个死人说的话。   然而不久后,他就知道暴君在说什么了,他深陷诅咒,失去理智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他整个人也变得越来越不对劲。   诅咒发作时的痛苦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任谁都没法忍受血肉硬生生从身上剥离的痛感。   他痛得几近昏厥,可他又很清楚——他不可能完全昏厥。   诅咒怎么会让他们巨人族用昏厥来应付了事?   接下来的两百多年,塞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他早已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早已分不清春夏秋冬,好像他的世界只剩下诅咒发作时和诅咒没发作时。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他遇见那个小人族。   那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小人族,白发灰眸,皮肤洁白,看起来像钻石一样晶莹。   小人族的出现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的生活。   他本以为日子就要这样过下去,谁知有次他从昏睡中醒来,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去找小人族,却被匆忙跑回来的仆人告知那个小人族还是一半的精灵族,在悬崖花园里被那些贵族抓住,估计贵族们不会放弃放过他。   那一刻,塞斯感觉自己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   炸开了。   他统治了卡帝国两百多年,保护了巨人族两百多年,到头来那些巨人连他唯一拥有的小人族都要夺走。   他想起组织反叛的巨人,想起在宴会上试图勾引他的巨人,想起形形色色他讨厌也讨厌他的巨人……   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离开这里。   他要离开这里。   他要带着那个小人族一起走。   所有经历过的事都像是走马观花一般地在他脑海里浮现。   到后面,他再也看不到卡帝国和巨人族的影子,他只能看见茂密的森林、漂亮的花草、活蹦乱跳的动物,以及山川湖泊、河流草原,还有那个小人族喜怒哀乐的表情。   小人族笑起来非常好看,葡萄似的眼睛弯成了月亮的形状,脸颊时常红扑扑的,要么坐在他肩头,要么偷懒地睡在他怀里。   小人族总是偷看他,眼神亮晶晶的,让他忽视不了。   “塞斯,你一定要好好的,不,我们都要好好的。”小人族一边说话一边趁机摸他的胸口揩油,“再坚持几天,等我们找到精灵巫师就自由了,哎,也没看你健身,这胸是怎么练出来的啊……”   塞斯低下头。   小人族立即心虚地收回手。   塞斯看不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可他知道自己肯定在笑,   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充盈了他的胸膛,多么希望时间在这个时候停下,多么希望、他和小人族永远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他是个人。   他也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塞斯?”小人族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似是又惊又喜,“塞斯!你醒来了吗?”   “嗯……”塞斯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他睁开眼,白茫茫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很快,视线里闯入一张漂亮的脸,和梦里的脸重叠。   “塞斯?你感觉怎么样?”毓秀摸上塞斯的脸颊,尽管他已经把塞斯身上的雪清理干净了,可塞斯身上还是很冷,脸上摸着一点温度都没有。   毓秀摸了一会儿,刚要把手拿开,忽然被塞斯抓住手。   “怎么了?”毓秀本就紧绷的神经霎时绷得更紧,“有哪里不舒服吗?”   塞斯摇了摇头。   “你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毓秀说,“你在这里坐了一个月了。”   塞斯这才发现,他昏迷前连续下了十多天的大雪不知何时停了,灰暗的云层也被金黄的阳光破开。   阳光落在森林里融化了一半的积雪上,反射出莹莹光亮。   这边的天气真是奇怪,大雪来得快,也融化得快。   明明才过去一个月,卡帝国那边还在过冬,这边就能嗅到春天的气息了。   塞斯很轻松地站了起来,整整一个月只维持一种姿势对他来说貌似没有任何影响。   毓秀高兴得脸都笑开花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如梦里那般亮晶晶的,他围着塞斯飞来飞去,仔仔细细地把塞斯打量了一遍。   塞斯心里揣着很多疑惑,他没办法一次性问个清楚,便挑了个他认为最重要的问题:“这一个月你都守在我身边?”   “没有没有。”毓秀从塞斯严肃的口吻里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赶忙解释道,“我回来找你时,发现你没有意识了,刚好那个时候我碰到了精灵巫师,就在精灵巫师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等到前些天气温回暖才过来。”   闻言,塞斯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倒是抗冻,可毓秀不行,他不敢想象毓秀在冰天雪地里守了他一个月的场景。   万一他醒来后看见毓秀……   他赶紧打住想法,不敢再想下去了,哪怕只是多想一会儿,都感觉到了钻心的疼和强烈的窒息。   随后,塞斯才问出第二个问题:“你找到精灵巫师了?”   “找到了!”说起这个,毓秀又高兴起来,他往后指了一下,“你知道巨人族里的萨梅家族吗?精灵巫师和萨梅家族一起生活在那边的小天地里。”   “萨梅家族?”塞斯想了想,皱眉道,“有点印象,这个家族因为和巨人族格格不入而遭到多次驱逐,我以为他们早就灭族了。”   “不,没有,他们救了我们。”   “那他们呢?”   “他们回去了。”说着,毓秀以拳抵唇地咳嗽两声,表情逐渐变得正经起来,“塞斯,精灵巫师帮了我们的忙,你身上的诅咒已经消除了。”   “……”塞斯猛地愣住,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良久,他艰难地开口,“消除了?”   毓秀重重点头:“消除了!”   “怎么消除的?”   “我也不太清楚。”毓秀挠了挠头,“精灵巫师连着念了好几天的咒语,后来元气大伤,还吐了很多血,这会儿正在修养。”   毓秀一直以为精灵巫师帮忙消除诅咒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直到看见艾米倒在地上不断呕出鲜血时,他才陡然明白,需要付出代价的人不只是他,还有施咒的巫师。   只是巫师不需要付出同等代价罢了。   毓秀收敛了思绪,坐到塞斯的肩头上,他拍了拍塞斯的肩膀:“不说这个了,反正这件事结束了,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   塞斯点头:“去看海。”   “我突然不想去看海了,我们往回走吧,塞斯。”毓秀说,“我想去看看梅和梅口中的伊芙奶奶。”   往常塞斯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毓秀的请求,可是现在,他没来由地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去看海?你不是很想看海吗?”   “海就在那里,又不会消失,我们什么时候去看都可以,我想先去看梅和伊芙奶奶。”   “你的梅和伊芙奶奶也在那里,他们是小人族,不会乱跑,我们可以看完海再去看他们。”   毓秀说不定塞斯,顿时急眼了:“塞斯!”   塞斯挑了挑眉。   毓秀鼓着一口气和他对视片刻,又缓缓泄了气,他垂头丧气地说:“精灵巫师说卡帝国发生动荡,很多小人族都被殃及,我很担心她们,所以想先回去确认一下她们的安全。”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充足。   塞斯也相信了。   想起自己刚才莫名其妙的无理取闹,他有些愧疚。   刚才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极为不安的感觉,那感觉来得太过强烈,冲击得他像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草,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抱歉,我刚才想多了。”塞斯温和地摸了摸毓秀的头发,“都听你的。”   其实塞斯心里的疑惑并没有得到解决,只是毓秀的态度太急切了,仿佛在上赶着做什么一样,让他总是没有机会问出心里的疑惑。   更重要的是,那个冗长的梦激发了他对毓秀的思念,只要能和毓秀像梦里那般在一起,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而且他们多的是时间。   他们原路返回地穿过草原和森林,走过日出和日落。   把来时欣赏的美景又欣赏了一遍。   毓秀很喜欢这边的日落,没有巨峰的遮挡,西沉的夕阳变得特别大,橘红的余晖晕染大地,和飘浮在天际的绿色光带形成诡异而又美好的画面。   可惜短暂的日落带来的是漫长的黑夜。   虽然毓秀能在夜间视物,但他依然讨论黑夜,讨厌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讨厌浓稠的夜色吞噬一切,以至于连日落也没那么喜欢了。   这天夜里,毓秀趴在塞斯的肩头,可能是心血来潮,他指着那条绿色光带,对塞斯说:“以后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能看见那条绿色光带,说明我就在你附近,你等着我,我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去找你。”   说这些话时,毓秀的精神已经变得极为不佳,事实上他早就飞不动了,这几天都被塞斯抱着。   这会儿光线昏暗,看不清什么,倘若在光线明亮的白天,就能发现毓秀的皮肤越来越白,就像之前塞斯那样白到几近透明。   而且他走神和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的大脑宛若一个生锈的机器,需要非常艰难地启动才运转片刻。   直到这时,塞斯不可能还什么都猜不到。   他终于明白了那股无能为力的感觉从何而来,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开始,那股感觉便一直笼罩着他。   事实和预想完全偏离了轨道。   塞斯难得不知所措起来,心里的苦涩蔓延到了喉头,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能尝到其中的苦味:“好,我等你来找我。”   毓秀忽然抓住塞斯的衣服,虚弱得只能用气音问他:“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毓秀喘了口气,“问我用什么方法消除了你身上的诅咒。”   “我现在问。”塞斯低头看他,“你是用的什么方法?”   毓秀把这件事藏藏掖掖了那么久,如今总算可以顺畅地说出来:“我把你身上的诅咒转移到我身上了,但我的身体承受不了那个诅咒,也许我很快就会死了。”   死这个字眼那么重,却那么轻地从毓秀嘴里说出来。   但是在说出来的刹那间,他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他问塞斯:“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塞斯嗯了一声,他的反应很平静:“我们回程后没几天,就大概猜到了。”   毓秀看着塞斯故作镇静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要不是塞斯抱着他的双手一直在抖,他还真就以为塞斯对这件事无动于衷。   其实他更希望塞斯无动于衷。   他又问:“你是不是没想到消除诅咒会用到这个方法?”   “嗯。”塞斯的表情紧绷着,泪水就那么突兀地划过他没有表情的脸,“以前你帮我压下诅咒时,没有涉及到生命危险。”   如果他早知道毓秀会付出这样的代价,他宁愿永远被困在铁王座上,永远承受着诅咒的痛苦。   不过当毓秀坚持要在这个冬天找到精灵巫师时,塞斯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因此他宁愿和毓秀冷战,也不愿再和毓秀一起寻找下去。   当时他是想转头就走的,只凭毓秀一个人找到精灵巫师的难度会大大增加,可到头来他还是放不下毓秀,主动回头找毓秀。   这一切都发展得那么顺其自然,塞斯甚至想不到应该从哪环节避免。   是一开始就不该跟随毓秀离开卡帝国,还是后来不该心软回头找毓秀,好像他所做的全部事情都充满了不该。   不该这样……   不该那样……   或者他原本就不该遇到毓秀。   “塞斯。”忽然有一双冰凉的小手抚摸上他的脸,毓秀沙哑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刚才还蜷缩在他怀里的毓秀不知何时顺着他的胸口爬上来,夜色盖不住毓秀苍白到极致的肤色。   即便如此,眼前的小人族还是那样漂亮。   比尔说得没错,秀是小人族里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美人即将香消玉损,生命那么快地从塞斯的指缝里流逝。   塞斯很想抓住,却什么都抓不到。   他只能怔怔地看着毓秀,任由毓秀用越来越冰凉的手为他擦掉满脸的泪痕。   “塞斯,你听着,我从不后悔我做出的决定,如果你身上的诅咒没有消除,你就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而我会慢慢老去,再去往下个世界。”   塞斯懵了一瞬:“什么下个世界?”   本来毓秀没想把这些事说出来,可是看见塞斯怎么也流不尽的泪水后,他还是没忍住,他用双手捧着塞斯的脸:“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话,我都要告诉你,我对你的喜欢并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我们上辈子就认识,我们上辈子做了几十年的爱人,也许我们下辈子还能遇见。”   塞斯嘴巴微张,半天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不得不说,毓秀这番话对他的冲击有些大。   “所以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你身上的诅咒消除后,迟早有一天你会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会在下个世界等着你。”   “秀……”   “塞斯,我的死亡是这辈子的结束,但也是下辈子的开始。”毓秀擦不完塞斯的泪水,索性直接捂住塞斯的眼睛,“我可能见不到梅和伊芙奶奶了,也看不到大海了,我死后,你能帮我完成心愿吗?”   尽管塞斯的眼睛被捂住,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泪水从毓秀指缝间溢出来,打湿了毓秀的手。   毓秀从不知道,塞斯这个被巨人族惧怕的暴君竟然也有成为哭包的一天,还比他的表弟表妹会哭多了。   他有些无奈,便像曾经哄表弟表妹那样哄塞斯:“乖哦,不哭。”   良久,塞斯才嗯了一声,又说:“好,我帮你完成心愿。”   毓秀凑上去,在塞斯薄唇上亲了亲:“谢谢你。”   “你要在下辈子等我。”   “好。”毓秀笑道,很快他忽然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就是你很有可能会不记得我。”   “不会的。”塞斯浓密的长睫扫过毓秀的手心,痒痒的,塞斯很认真地说,“即使我忘记了自己,我也不会忘记你。”   “嗯。”   毓秀知道塞斯不完全相信他的说辞,但能从塞斯嘴里听到这些话,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他们又走了十多天。   短暂而又寒冷的冬天过去后,万物复苏的春天接踵而来。   他们看见了许多来时没看见的植物和动物,阳光被重新生长出来的嫩绿枝叶分割成细碎的光点,风吹动枝叶,那些光点也宛若有生命似的在塞斯脚边舞动。   “秀,我们快到了。”塞斯说,“你马上就能见到梅和伊芙奶奶了。”   怀里的秀安静地沉睡着,黑睫在苍白的皮肤上落出小小的阴影,他一动不动,连呼吸也没有了。   然而塞斯毫无知觉,还在温和地对毓秀说话:“你不是想去看海吗?等看完梅和伊芙奶奶,我们就去看海,我们沿着科马宁大陆的边缘走,东南西北的海都看。”   “好不好?秀。”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哦。”   和毓秀塞斯分别后的不久,梅就被精灵族送回了阿森斯国,她见到了惊讶不已的伊芙奶奶,和精灵族一起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伊芙自然是相信梅的,加上有精灵族作证,她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说服了整个佩德家族搬出阿森斯国。   临走前,伊芙特意把消息透露给了其他家族,却只有两个家族中的部分人选择相信她。   接下来的半年里,所发生的事都好像在做梦一样。   卡帝国更新换代频繁,比尔等公爵被迫逃离到其他地方另立门户,卡帝国周边的小人族和人类不断遭殃。   经历无数次战火后,卡帝国内部的战争还没停止,巨人族里居然开始蔓延一种极为可怕的瘟疫。   听说那种瘟疫是诅咒演变而来,会使巨人的皮肤越来越白、体温越来越冷、行动越来越迟缓。   不过瘟疫不会夺走巨人的生命,只会增加痛苦以及延长痛苦的时间。   换而言之,巨人族的好日子到头了。   但这些事都和他们佩德家族没有太大的关系,如今他们脱离了阿森斯国,找了个不会被战火波及的地方重新创建家园、自给自足,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好了。   只有梅和伊芙始终忧心忡忡,不知道毓秀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们每天都在盼望毓秀的归来,从冬天盼望到春天。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屋里忙碌的她们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她们赶忙跑出去查看,便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站着一道巨大且熟悉的身影。   “塞、塞斯陛下?!”梅瞬间红了眼,又惊又喜地捂住嘴巴,反应过来后,她朝着塞斯的方向飞奔过去,“塞斯陛下,你们回来了!”   不多时,她跑到了塞斯脚下,仰头注意到了塞斯怀里抱着的毓秀。   “秀!”梅举起双手放在嘴边,高兴地大喊,“你睡着了吗?我是梅呀。”   毓秀没有任何反应。   梅呆呆望着毓秀无力垂下地双手,心中的惊喜逐渐被绝望代替,她不可置信地踉跄了两步,泪水夺眶而出:“塞斯陛下,秀、秀他怎么了……”   塞斯摸了摸毓秀的头发,他笑道:“他只是睡着了。”   梅从未见过塞斯这么温和地笑过,可她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反而有股寒意从脚底爬上来,她喃喃开口:“秀真的只是睡着了吗?为什么我喊不醒他?塞斯陛下,秀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说了,他只是睡着了。”塞斯说,“刚才他还说马上就能看到你们了,看你们过得不错,他应该放心了。”   梅的目光在毓秀和塞斯之间徘徊片刻,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我们要走了,他还想去看海,我们准备沿着科马宁大陆的边缘走一圈,倘若时间允许的话,我们还会回来看望你们。”   说完,塞斯抱着毓秀转身走了。   留下梅和匆匆赶来的伊芙等人。   伊芙焦急地抱住梅:“梅,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哭了?秀呢?秀去哪里了?”   梅把脸埋进伊芙怀里,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不久后,几乎整个科马宁大陆都传遍了,曾经卡帝国里出了名的暴君塞斯·埃利奥特抱着他已经死去的小人族爱人沿着科马宁大陆的边缘走了一圈又一圈。   精灵族的咒语使那个小人族的尸体永不腐烂。   正因如此,塞斯·埃利奥特把尸体当做活人,一路都在自言自语。   直到许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来临,在天际安静飘浮了许多年的绿色光带骤然向四周扩散。   就在绿色光带扩散到快要覆盖小半边的天空时,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与其一起消失的,还有沿着科马宁大陆的边缘走了一圈又一圈的巨人和他怀里抱着的小人族爱人。 第61章 章鱼   靠近略尔斯海湾的乌卡郡国是一个常住人口不超过十万的小国。   由于乌卡郡国临海,且属于热带气候,因此这里全年气温较高,四季的变换也没那么明显。   十一月,按理说应该是炎热的气温稍微降下来一些的时候,可阳光依旧毒辣,火热地炙烤着大地。   这才上午八点钟,乌卡郡国里住在城堡外的百姓们便开始了忙碌的一天,只是被火辣辣的阳光晒着,难免有些无精打采。   “老天,今天真是太热了。”一个系着头巾的妇人蹲在水桶前,一边从水桶里抓起一条鱼一边低声嘀咕道,“也不知道这个鬼天气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我真的快被热死了。”   一旁站在案板前杀鱼的丈夫笑她:“你都嫁过来七八年了,还没适应这边的天气吗?”   “适应?噢适应不了,永远都适应不了。”妇人抓着鱼站起来,把活蹦乱跳的鱼摁在案板上,直摇头晃脑地说,“你别太自恋了,我可不是为了你才嫁来乌卡郡国,我是为了英俊又有能力的莱奥王子。”   丈夫扑哧一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能嫁给莱奥王子呢。”   “不,我不需要嫁给他,何况莱奥王子已经有未婚夫了。”妇人道,“我只需要知道莱奥王子这次航海又收获了什么就行了,希望他能带回来更多的金银珠宝,也许国王会看在那些金银珠宝的份上,免去我们今年的地税。”   听妇人这么说完,丈夫顿时跟着期待起来,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几天不就是莱奥王子回来的日子吗?”   话音刚落,鱼铺外陡然传来一阵骚动。   夫妇俩满脸疑惑地对视一眼,正要走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冷不丁听见一阵亢奋的欢呼声。   “莱奥王子回来了!”   “莱奥王子这次航海的时间可比上次长多了,听说不仅带回来了很多金银珠宝,还在海里捕捉到了一个大家伙!”   “什么玩意儿?”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再次对视时,夫妇俩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喜。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   莱奥王子回来了!   这下夫妇俩连卖鱼的生意都不做了,赶紧关上店门,随大家一起熙熙攘攘地朝着渡口的方向涌去。   不过一会儿功夫,渡口周围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百姓们。   现场人头攒动,几乎每个人都一扫满身的疲惫和丧气,脸上洋溢着欢喜的情绪,垫着脚翘首以盼。   每隔一年,乌卡郡国的王室就会派出一个使臣外出执行海航任务,这次刚好轮到了刚举办完成年礼的莱奥王子。   莱奥王子出发时装了满满一艘船的乌卡郡国特产,倘若这次航海真如大家所说的那样顺利,那么莱奥王子应该是把所有特产都交换出去了。   特产中的大部分是由他们百姓众筹来的,交换到的东西有四成归他们,剩下六成归王室。   不过哪怕只能得到其中四成,也足抵他们小半年来辛勤劳作的收益。   所以每年航海队伍归来的这几天是全年最热闹的时候。   在百姓们期盼的目光以及热闹的议论声中,靠岸那三艘船里的物品也被水手们慢慢搬运下来。   交换到的物品都用大木箱子装着,看不见交换到了什么。   但是从几十个整齐排列开的大木箱子可以看出来,莱奥王子的首次航海收获颇丰,想必今年又是富裕的一年。   “不是说莱奥王子在海里捕捉到一个大家伙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难道用箱子装着?”人群中有声音问道。   “怎么可能用箱子装?”其他人打岔道,“在海里捕捉到的东西肯定是活物,再不济也得用缸或者盆来装。”   “可是我没看到缸或者盆啊。”   “估计莱奥王子还没把那个大家伙弄下来吧……快看,莱奥王子下来了!”   作为此趟航海任务的负责人,为了起到压轴作用,莱奥王子自然要等到所有物品都被搬下船后才现身。   他的身影刚出现在甲板上,就引来下面围观百姓们的一阵欢呼。   “噢,是莱奥王子!”   “时隔三个月不见,莱奥王子还是那么俊美,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那双蓝眼睛的魅力,就像大海一样漂亮、深邃、又令人着迷。”   “也不知道莱奥王子把那个大家伙藏哪儿了,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大家伙。”   与此同时,正在指挥水手们忙碌的舵手转头瞧见呼声最高的莱奥王子噔噔噔地顺着木梯跑下来,甚至没在他们面前停留一下,脚步不停地就要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莱奥!”舵手忍不住喊道,“你这是去哪儿?”   “霍姆斯大人,我等不及要回去了,我和秀分开了整整三个月,我十分想念他,我想他也等不及要见到我了。”提起未婚夫的名字,向来高贵矜持的奥莱王子难得露出温和的笑容,他眼里闪着光,比阳光洒落在海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还要耀眼。   舵手被奥莱的笑容闪了眼,无奈地笑了笑,他跟随奥莱航行了三个月,可太清楚这个身为全乌卡郡国少女的梦中情人的莱奥王子有多么专情地喜欢着他的未婚夫了。   毫不夸奖地讲,他和他妻子新婚那几年都没这么腻歪,要不是有副舵手帮忙挡着,只怕他天天听莱奥念叨秀的名字,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可是你走了的话,那个大家伙怎么办?”舵手看了眼最大那艘船的船舱,又环视了一圈围观的百姓们,“消息早就放出去了,大家都等着看那个大家伙呢。”   “噢……”莱奥头疼地扶额,挣扎片刻,还是选择了自己思念了三个月的未婚夫,他拍了拍舵手的肩膀,“亲爱的霍姆斯大人,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接下来的事交由你处理,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义不容辞。”   “嘿,莱奥——”舵手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莱奥宛若一只欢快的小鸟似的飞进了不远处候着的马车里。   舵手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发出一声叹息。   “现在的小年轻啊……”他摇了摇头,话语里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羡慕,“比我们当年精力旺盛多了。”   “可不是吗?霍姆斯大人。”旁边的水手忙里偷闲地接过话头,“莱奥王子和他的未婚夫等年后就要举办结婚仪式了,现在不正是甜甜蜜蜜的时候?”   “年后?还真快啊。”舵手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我记得莱奥的未婚夫是他嫁出去的小姑的儿子,也就是他的表弟,是吗?”   “是的。”   “那个孩子年纪不大吧?成年了吗?”   “也是刚成年呢。”水手嘿嘿一笑,“和莱奥王子成年也就是前后脚的事儿,听说要不是国王拦着,莱奥王子还打算在航海前举办完结婚仪式呢。”   舵手笑着啧了一声。   如今莱奥已满十六岁,距离他和他的未婚夫定亲已经过去两年,而他的未婚夫搬来城堡也有两年时间了。   两年来的只能看不能吃,的确有够折磨人,他们同为男人,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莱奥那么猴急结婚的原因。   但这到底是王室的私事,他们不好讨论太多,调侃完几句后,便把话头引向正题。   “对了,霍姆斯大人,那个大家伙怎么办?”   “搬下来给大家看看吧,正好让乌卡郡国的百姓们开开眼。”   这天上午,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海浪卷起热风拍打着海岸,掀起一波波的热浪。   海鸟在海面上盘旋,时不时发出悠长尖锐的鸣叫。   乌卡郡国的百姓们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却无一人提前离开。   很快,他们终于见到了好奇已久的大家伙。   在一个被一群水手才能合力抬起的透明大缸里,浮动着一只通体血红还长了八条触手的超大章鱼。   -   城堡群的西南角有一个景色别致的大花园,花园里有将近四十个大大小小的喷泉,其中被命名为爱丽丝的喷泉最为大型,需要三十个成年男子手拉手才能将爱丽丝喷泉围住。   其他喷泉都有着为整个城堡提供生活用水的作用,只有爱丽丝喷泉纯粹是为了美观而建造。   爱丽丝喷泉很大很深,正中央放有一尊美人的雕像,雕像举起双手,保持着仿佛怀抱什么的姿势,当喷泉运作时,透明的水花洒落在雕像身上,看着美好而又壮观。   爱丽丝喷泉位于花园边上,再往外就是城堡蔓延过来的一角,也是供人居住的地方。   从墙壁上的小窗户看进去,可以看见宽敞的室内以及充满了古典气息的家具和装饰。   一个身着裙装的侍女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而她面前的大床上坐着一个表情呆滞的少年。   少年一看便是常年呆在室内,他的皮肤极白,湛蓝的大眼睛里透着迷茫的色彩,一头微卷的金黄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饱满的额头。   他身上穿着睡觉时穿的白色衣裙,应该是刚醒过来。   “少爷。”侍女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凑近少年,紧张兮兮地问道,“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侍女见状,霎时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双肩都耷拉下去了,她眼眶发红,急得快要哭出来:“这可怎么办啊?都怪我,早上不该去帮艾米丽的忙,要是我没离开,少爷你也不会因为找我而迷迷糊糊地摔下楼。”   摔下楼就罢了,还在昏迷两个小时后醒来失忆了……   这几天可是莱奥王子回来的日子,要是莱奥王子发现少爷忽然变成这样,肯定会怪责下来,到时候杖罚都是轻的,就怕脑袋直接搬家。   想到莱奥王子对少爷的喜爱程度,侍女再也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眼里流出绝望的泪水来。   本来毓秀还想再装傻一会儿,可注意到侍女的泪水后,他顿时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出言安慰道:“你别哭了,我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说不定我很快就能想起来了。”   “可、可是莱奥王子很快就要回来了,要是他知道我没照顾好少爷的话,肯定会怪责下来。”侍女哭得伤心极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得少爷失忆。”   说完,侍女扑通一声跪到毯子上,一边哭一边不停地道歉。   毓秀被她哭得头都疼了。   他记得他是在塞斯怀里死去的,谁知再睁开眼便来到了这个地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后脑勺疼痛不已,身旁还有个急得打转的侍女。   他迅速冷静下来,和侍女聊了一会儿,才打听到他是从邻国嫁过来的王子,虽然还没有和他的表哥兼未婚夫举办结婚仪式,但是他们的夫妻名分早已板上钉钉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过完年,他们就会在这个城堡里举办盛大的结婚仪式。   而这个侍女在原主刚来到乌卡郡国时就开始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了,两年来几乎形影不离,她对原主的了解远比原主自己还要清楚。   为了不露馅,无奈之下的毓秀只好顺势假装失忆。   还好侍女一下子相信了他的话。   想来侍女也不会怀疑他,尽管这个身体里的灵魂换成了他,可身体终归是原主的身体,侍女不会平白无故往那方面想。   毓秀收敛了思绪,起身把还跪在毯子上的侍女扶起来,他抓着侍女的手臂,一本正经地开口:“那有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我失忆的事?”   侍女愣了下,泪眼朦胧地望着毓秀:“少爷,你的意思是?”   “我们都别把这件事说出去。”毓秀松开手,语气严肃,“你不想被莱奥怪罪,我也不想惹麻烦,而且年后我和莱奥就要举办结婚仪式了,要是我失忆的消息传出去,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变故。”   侍女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毓秀的话,一时间愣在原地,似乎不知是该惊讶还是该庆幸。   “听明白了吗?”毓秀说完,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们要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侍女猛地回神,接着重重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少爷放心,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也会尽量帮助少爷恢复记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表情复杂地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我叫黛西,少爷。”   “好的,黛西。”   达成共识后,毓秀便叫黛西先出去等着。   他想换上衣服出去溜达一圈,在这个房间里呆了这么久,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让毓秀倍感欢喜的是,这个世界的衣服比上个世界简洁得多,可能是天气炎热的缘故,这个世界的衣服多数是两件薄薄的裙装相搭配,即便不用别人搭手也能很轻松地穿上。   穿上衣服后,毓秀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精致漂亮的陌生少年,情不自禁地长舒口气。   他真是被上个世界那些层层叠叠里三层外三层的裙装折磨怕了。   还是这个世界的衣服好啊!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挪到了少年的头顶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怎么感觉经历三个世界下来,他的身高越来越矮了……   上个世界他在小人族和人类当中算是比较高挑的身形,有一米七五出头,这个世界好像只有一米六几?   毓秀有些绝望。   要知道他最原本的身高超过一米八。   就在他准备用柜子做参考来量一下自己的身高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以及黛西惊慌失措的催促声。   “少爷,你换好衣服了吗?莱奥王子回来了!”   “什么?”   “莱奥王子他航海回来了!”   毓秀没想到他那个未婚夫这么快就回来了,赶忙停下手里的动作,走过去开门。   门外露出黛西那张在极度害怕中显得格外苍白的脸。   若是没有发生刚才的事,她早就欢天喜地地迎上去了,可现在的她心虚极了,甚至不敢扭头朝走廊的方向看去。   毓秀看了眼黛西,正要说话,却在下一刻冷不丁听见左侧的走廊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已经走到面前的莱奥抱了个满怀。   “秀,我亲爱的秀,我想死你了。”莱奥比毓秀高出大半个脑袋,他的下巴抵在毓秀的头顶上,深情地说道,“你可知道这三个月我是如何熬过来的?没有你的陪伴,我简直度日如年。”   说罢,莱奥低头在毓秀的发旋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边上的黛西眼巴巴看着这一幕,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她身体僵硬,下意识在身前绞着手指。   而被莱奥紧紧抱在怀里的毓秀整个人都懵了。   感受到莱奥的亲吻后,他更是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瞬间冒了出来。   刚才他心里还怀着一丝期望,万一黛西口中那个英俊完美的莱奥王子是江恩临的话,他就不用再辛苦寻找了。   然而在他被莱奥抱住的刹那,他看见了莱奥那头金黄的头发和那双湛蓝的眼睛,以及完全属于西方的深轮廓长相。   莱奥长着一张他压根不认识的脸,并且和江恩临没有丝毫相似。   更重要的是——   不管是江恩临还是塞斯,他们的性格都较为内向,不会有这么多的土味情话张口就来。   这么想着,毓秀立即开始挣扎起来。   “秀?”莱奥还想多抱毓秀一会儿,可是毓秀挣扎得太用力了,他不得不松开手,担忧地看着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毓秀,“你怎么了?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毓秀扯了扯嘴角,看着像是在笑,眼里却很平静,“只是我今早起来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些不舒服,也有些头晕。”   对于莱奥不是江恩临这点,他心里其实是失落的,但这点情绪被他很好地掩盖了。   听了他的话,莱奥担忧的神情蓦然紧绷起来,他连忙抓住毓秀的双臂:“怎么会摔着呢?摔到哪儿了?有没有受伤?让我看看——”   莱奥的话音还没落下,就松开了毓秀的手臂,随后急吼吼地想要检查毓秀的身体。   毓秀被莱奥喜欢动手动脚的毛病惊得直往后退,直到被黛西搀扶了一下,他才停住脚步。   黛西也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毓秀。   毓秀知道黛西是在担心他会露馅,他佯装镇定地咳嗽了两声,说道:“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不知为何,莱奥竟然很习惯毓秀激烈的反应,好像这很正常一般,让他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   莱奥看着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的毓秀,没再急着上前,而是站在原地,关切地问道:“秀,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呢?”   毓秀摇了摇头:“我没事。”   “秀,你没事就好,不然我会心疼死的。”莱奥用双手捂住胸口,做出一副心疼的模样。   可是当莱奥再看向毓秀身旁的黛西时,脸上的温柔和深情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森冷和阴鸷。   “黛西,我不是让你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替我照顾好秀吗?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莱奥阴冷的口吻把黛西吓得狠狠打了个哆嗦,双膝不由自主地跪到地上,她颤颤巍巍地求饶道:“都是我的疏忽,都是我没照顾好少爷,莱奥王子大人有大量,还请原谅我这一次。”   莱奥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抖得像糠筛一样的黛西,正要开口,却被毓秀伸手拦了一下。   “莱奥表哥,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和黛西没关系,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闻言,莱奥倒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把毓秀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仿佛不敢相信眼前阻止他的人是毓秀。   半晌,他脸上的乌云一扫而空,跟变脸似的,他扬起唇角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听你的话,不跟她计较,但你以后要小心一点,倘若你出了什么意外,我们的结婚仪式又要往后推迟了。”   毓秀感觉怪异极了,他没有表现出来,一边拉起跪在地上的黛西一边点了点头。   “那你先去休息吧,等你休息好了,我再来看你。”莱奥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这次我在海里捕捉到了一个大家伙,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毓秀问:“什么大家伙?”   莱奥卖起了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62章 章鱼   虽然莱奥没有告诉毓秀那个大家伙是什么,但是挡不住小道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   在莱奥走后的半个小时不到,毓秀就从黛西口中得知那个大家伙是一只长度将近三米的红色大章鱼。   不久前,那只大章鱼被一群身强体壮的水手从船上搬下来,其怪异狰狞的模样几乎震撼到了整个乌卡郡国。   乌卡郡国临海,乌卡郡国的百姓们大多靠捕鱼为生,几百年的传承下来,别说长度将近三米且通体血红的大章鱼,他们连稍微大点的章鱼都没有捕捉到过。   虽然略尔斯海湾的海洋资源丰富,但渔民们捕捞得最多的还是小鱼小虾,有些运气好的渔民无意间捕捞到一些没见过的稀罕鱼类,都能卖出很高的价格。   更别说那样一只大章鱼了。   一时间,关于那只大章鱼的讨论度远远超过奥莱航海带回来的金银珠宝和其他交换来的物品。   百姓们都在感慨王子不愧是王子,第一次执行航海任务不仅圆满成功,还在海里捕捉到了整个乌卡郡国都从未见过的大家伙。   奥莱王子真是棒极了。   奥莱王子就是天选之子,是不久后的将来会坐上国王宝座的尊贵继承人。   这些小道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从城堡外飞到城堡内,在毓秀身边的所有侍女和侍从中间传了个遍。   包括黛西在内的几个侍女都对那只传闻中的大章鱼好奇极了,可是她们没有城堡外那些百姓的好运气,没有机会一饱眼福。   听说那只大章鱼被运送进城堡后就被莱奥王子找个地方藏了起来。   莱奥王子计划先把大章鱼养上一段时间,等到年后举办结婚仪式时,再宰杀了大章鱼送给所有参加结婚仪式的宾客享用。   毓秀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听着黛西叽叽喳喳地说关于那只大章鱼的事,他提不起一点兴趣。   尽管他不排斥触手类的东西,却也不是很喜欢,他连想都不愿想一下那只长度将近三米且通体血红的大章鱼是什么样子。   比起大章鱼,还是奥莱和即将为奥莱举办的接风宴更能提起他的兴趣。   趁着黛西喘口气的功夫,毓秀终于找到机会把话题往奥莱身上引:“黛西,我以前很怕奥莱吗?”   闻言,黛西的表情顿时变得奇怪起来:“少爷,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毓秀说:“我从他的反应看出来的,当时我伸手拦了他一下,他貌似非常惊讶。”   “少爷,你想多了。”黛西说,“你和莱奥王子非常恩爱,大家都很羡慕你们之间的感情呢。”   毓秀愣了下,他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莱奥王子对我们是严厉了些,可他对少爷你极好,可以说是有求必应,有什么稀罕的东西都会第一时间派人送过来,哪怕少爷想要天上的星星,莱奥王子也会为少爷摘下来。”黛西双手捧着脸,看向毓秀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是这样吗?”毓秀挠了挠头。   “当然了,莱奥王子是公认的全乌卡郡国少女的梦中情人,那么多姑娘挤破头都想嫁给莱奥王子,可他只喜欢你,眼里也只能容下你。”黛西顿了顿,才接着说,“你很幸福的,少爷。”   毓秀无话可说了。   他活了几十年,有时候看人的第六感还是比较准的,他总感觉奥莱身上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看黛西的样子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估计从她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   随后毓秀又问了一些关于莱奥的事,果然问不出什么来,他只好再问关于接风宴的事。   所幸黛西在接风宴方面知道的就很多了。   毓秀重点想知道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哪些人会来参加接风宴,一件是那些人当中有没有口碑比较差的人。   黛西还以为毓秀害怕自己在接风宴上露馅,便把她记得名字的人全部仔仔细细地向毓秀介绍了一遍。   然而说到第二件事的时候,黛西的眼神里浮现出些许茫然,她忍不住问毓秀:“少爷,你说的口碑差是哪种差?”   “就是让人讨厌、让人害怕。”毓秀一边说一边总结江恩临和塞斯的共同点,“尽管身居高位,却由于性格孤僻而交不到朋友。”   黛西露出沉思的表情。   “哦,对了——”毓秀没忘记最重要的一点,“最好是黑色长发。”   “黑色长发?”黛西皱起秀气的眉,最后这个条件让寻找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十几倍,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她锁定了一个目标,“少爷要找的人可是尤利西斯大人?”   “尤利西斯大人是谁?”   “他是莱奥王子母亲那边的人,虽然隔得较远,但也算是莱奥王子的表哥,比你们大三岁。”黛西说,“他符合少爷所说的所有特征,身形高大、皮肤苍白、有着一头黑长卷的头发,最重要的是他融不进莱奥王子的小团体里,一直在孤立在外。”   听完黛西的叙述,毓秀眼前一亮,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连带着心脏也怦咚怦咚狂跳起来。   “没错,就是他了。”毓秀噌地起身,兴奋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转身问黛西,“他的全名是什么?”   黛西愣愣回答:“尤利西斯·罗素。”   “尤利西斯·罗素……”毓秀自言自语地念着。   越念,心脏就跳得越激烈。   他反复地把这个名字咀嚼了好几遍,再慢慢咽下肚。   江恩临。   我马上就要找到你了。   他抬起手按住滚烫的胸口,浑身仿佛被要点燃了一样,他恨不得直接长出一双翅膀,飞到江恩临面前。   然而理智告诉他,得冷静,且必须冷静。   黛西还果然在旁边看着呢。   毓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荡漾的波涛中清醒过来的,他转过头,果然看见黛西正歪着脑袋,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对上他的目光后,黛西喊了一声:“少爷?”   这一瞬,毓秀的理智全部回笼,他坐回椅子上,努力压住来势汹汹得简直要把他淹没的喜悦,故作镇定地问:“尤利西斯·罗素也会参加接风宴吗?”   “是的,他现在是王室的人,但凡王室举办的宴会,他都不能缺席。”黛西说着,又疑惑起来,“话说回来,少爷,你怎么突然对尤利西斯感兴趣了?以前你都不关注他的。”   毓秀说:“我不记得以前了。”   “对哦……”黛西拍了下脑袋,但很快反应过来,“那就更奇怪了呀,少爷你都失忆了,却还记着尤利西斯。”   “不,我不记得他。”毓秀找了个借口,“我昏迷时梦到了一些画面,画面里我和尤利西斯那样的人有来往,所以我想求证一下。”   黛西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了,自从少爷昏迷醒来后就变得怪怪的,具体哪里怪,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少爷失忆前的性格也很怪,现在只是从一方面的怪变成了另一方面的怪。   毓秀见黛西忽然沉默下来,便猜到黛西可能察觉到了什么。   但是他并不介意。   且不说目前他和黛西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黛西不会轻易卖他,就算黛西要卖他,应该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说不定他早就带着江恩临离开了这座城堡——他可不想等到年后和莱奥结婚。   这么想来,时间还是有点紧迫。   他得快点见到黛西所说的尤利西斯才行。   之前他还想趁着莱奥没回来在城堡里溜达一圈,现在看来,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他只要专心等着就行了,等到五天后的接风宴,到时候他就能在接风宴上见到尤利西斯了。   接下来几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毓秀都尽量呆在房间里。   莱奥每天都会带着礼物来看他,但都被他以不舒服的理由拒之门外,莱奥似乎很担心他,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黛西说这段时间的莱奥非常忙,不仅要忙着处理航海任务的后续事情,还要忙着为那只大章鱼寻找更合适的住所。   原本大章鱼被他们养在大水缸里,而大水缸放在密闭的地窖里。   不知道大章鱼是觉得大水缸小了还是觉得地窖里透不过气,它一直表现得极为狂躁,几乎是不间断地用身体撞击缸面,甚至残忍地溺死了两个负责喂养他的士兵。   并且从被捕捉到的那一刻起,大章鱼就开始有意识地拒绝进食,无论莱奥等人投喂什么食物,它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等到年后举办结婚仪式,那只大章鱼就要活生生地饿死了。   莱奥绝对不允许大章鱼在他和毓秀举办结婚仪式之前死掉。   对他而言,大章鱼是他第一次执行航海任务的最完美的战利品,他需要在举办结婚仪式那天用大章鱼来赢得所有人的掌声和夸赞。   大章鱼和他的荣耀绑在一起,他绝对不允许他的荣耀在无人知晓的地窖里悄无声息地溺死在这个憋屈的水缸里。 第63章 章鱼   在举办接风宴的前一天下午,天气依然异常炎热,从窗户吹进来的风都带着一股热气。   黛西一边拿着扇子给毓秀扇风一边探头探脑地朝窗外望。   毓秀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即便闭着眼睛也察觉出了黛西的心不在焉。   其实他也听见了从窗户外面传来的声音,好像是一群人在非常吃力地搬运着什么东西。   “黛西。”毓秀叹口气,向黛西伸出手,“你想看就去看吧,把扇子给我就行了。”   “谢谢少爷!”黛西惊喜地说完,赶紧把扇子交到毓秀手里,随后提着裙摆飞快地小跑到窗前。   毓秀翻了个身,继续小憩。   但没过多久,他就被黛西忽然发出的惊呼声吓了一跳。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转头看去,只见黛西也发现了自己的一惊一乍,正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一脸我错了的样子。   毓秀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把扇子扔到一旁,准备下床。   黛西见状,忙不迭小跑过来,跪在地上替毓秀穿鞋。   毓秀不适应地缩了缩脚,但没有阻止黛西的行为。   按黛西的话来说,他既不让黛西帮忙穿衣,又不让黛西帮忙洗澡,要是什么事都不让黛西帮忙,莱奥王子知道后只会认为黛西无用,从而把黛西从他身边调走。   毓秀左思右想,最后只得逼迫自己适应黛西的伺候。   等黛西替他穿好鞋,他便起身朝窗口走去,同时问跟在他身后的黛西:“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说起这个,黛西瞬间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说道:“少爷,你肯定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莱奥王子竟然要把那只大章鱼放进爱丽丝喷泉里饲养,噢天啊,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每天都能看见那只大章鱼了?”   闻言,毓秀皱了皱眉,加快步伐走到窗前。   透过小小的椭圆形窗户,他果然看见莱奥正在满头大汗地指挥着一群士兵把蒙了黑布的大水缸从板车上运下来。   毓秀愣了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貌似不久前他们就在搬运这个大水缸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把大水缸从板车上搬运下来?   黛西似乎看出了毓秀的疑惑,在旁边小声解释道:“莱奥王子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没有成功把大章鱼放进爱丽丝喷泉里,他们好像很怕那只大章鱼。”   毓秀心想那可是一只长度将近三米的大章鱼,换谁都害怕吧?   “他们也太慢了。”黛西趴在椭圆形窗户的边缘,嘀嘀咕咕地说,“怎么还不把大章鱼放进喷泉里?我好想看看大章鱼长什么样子。”   “慢慢等吧,反正我们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毓秀说。   听了他的话,黛西止不住地乐起来。   毓秀奇怪地看了黛西一眼:“你笑什么?”   “少爷你不是对那只大章鱼不感兴趣吗?”黛西挤眉弄眼地调侃道。   “我是不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看呢?”   “谁说我们看的是同一个目标了?”毓秀轻咳两声,“你看的是大章鱼,而我看的是莱奥。”   “……”黛西闭上嘴巴,脸颊和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虽然她早就习惯了少爷和莱奥王子在她面前秀恩爱,但她毕竟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姑娘,正是向往情爱的时候,每次见到少爷和莱奥王子秀恩爱总是忍不住多想一些有的没的。   毓秀瞧着黛西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的脸,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个姑娘又在胡思乱想了。   不过他没打算解释,就让黛西胡思乱想去吧。   主仆二人趴在窗户前接着看。   莱奥王子确实想了很多办法把大水缸搬下板车,无奈大水缸里的大章鱼一点也不安分,只要听见士兵靠近的脚步声,就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缸面。   缸里的水浸湿了覆盖在面上的黑布,溢出的水沿着缸面往下流,打湿了板车和板车下面的地板。   围在板车四周的士兵们面带恐惧,犹犹豫豫地试图上前,却在大章鱼再次用身体撞击缸面后连连后退。   大章鱼的力气太大了,撞得板车摇晃,好似随时能把这个坚实的大水缸撞破。   士兵们的心里非常清楚,一旦这个大水缸被撞破了,死伤人数可就不是前些天被压下去的两个人那么少了。   这时,在不远处等了许久的莱奥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呵斥道:“你们还在犹豫什么?快点把水缸搬下来!”   “可、可是……”士兵苦着脸回头,说道,“莱奥王子,它的反应实在太激烈了,就怕我们刚靠近就被它撕成碎片了。”   “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莱奥抓了抓头发,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狂怒,“各种方法我们都用过了,根本控制不住那只该死的章鱼,难道我们就要这样耗到天黑吗?该死的,除了直接把水缸搬下来,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士兵一下子被问住了。   其实别说他,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水缸运回去,连板车带水缸一起地把大章鱼扔回地窖里,让它自生自灭,等它饿死后,他们正好可以把它宰来吃了。   可他们也非常清楚,莱奥王子绝不会同意他们这么做。   莱奥王子想让大章鱼活到年后他和那个小少爷举办结婚仪式的时候,不然也不会尽心尽力地说服国王同意他把大章鱼放进爱丽丝喷泉里了。   士兵们犹豫再三,又在莱奥的疯狂催促下,还是决定再试试。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板车,相互使了个眼色后,轻手轻脚地走上板车,并从四面包围住了大水缸。   就在他们蹲下身准备合力抱起大水缸时,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大章鱼忽然躁动起来。   然而它没像刚才那样用力撞击缸面,而是想要从大水缸的顶部爬出来。   笼罩在面上的黑布陡然拱起一团,伴随着哗啦啦的铁链晃动的声音,光是听这声音就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怎么会有铁链的声音?”黛西惊讶道,“他们用铁链绑住了那只大章鱼?”   毓秀摇了摇头:“应该不止,可能水缸上面也缠绕了一圈铁链,防止大章鱼逃跑。”   黛西露出于心不忍的表情:“怪不得那只大章鱼那么暴躁呢,要是我被他们这样对待,我肯定比那只大章鱼更加暴躁。”   毓秀笑了笑,没说话。   他转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盯着莱奥。   他确实对大章鱼不感兴趣,趴在这里也确实是为了看莱奥,但不是因为喜欢莱奥,而是想看看莱奥平时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样子。   很快,他便做出总结——阴晴不定、变脸极快、像是有精神分裂症似的。   总的来说,虽然莱奥有些时候比较好说话,但暴躁易怒的时候更长,若是除去他那尊贵的王子身份,估计讨厌他的人数不胜数。   毓秀刚这么想完,冷不丁看见莱奥的表情骤变。   紧接着,一个士兵发出的凄惨叫声猛地拽回毓秀的思绪。   毓秀顺着莱奥惊恐的目光看去,只见黑布下竟然伸出了一只粗壮且血红的触手,触手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吸盘。   此时此刻,那只触手紧紧勒着一个士兵的脖子。   士兵被触手慢慢悬在半空中,他整张脸都青了,不停翻着白眼,痛苦得连惨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只有四肢还在无能地挣扎。   其他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跌跌撞撞往后退,他们皆是脸色煞白,连站都站不稳了。   “莱奥王子!怎么办?”   莱奥眼神里的恐惧并不比士兵们少,他急忙抽出腰间的剑,对准大水缸的方向。   他死死盯着那只越收越紧的触手,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两个士兵被撕碎的尸体以及淌了满地的血肉。   强烈的恶心感瞬间涌上来,他干呕了一下,喉咙里直冒苦水。   眼见那个士兵快要被触手活生生地勒死了,莱奥咬了咬牙,几个箭步上前,用剑挑开覆盖在大水缸面上的黑布。   随着黑布的落下,一只攀附在大水缸的顶部铁链上的红色大章鱼赫然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那只章鱼的体积实在太大了,无处安放的其他触手像花一样地在大水缸里绽放,其中两只触手稳稳地吸附在缸面上,密密麻麻的吸盘不断收缩。   它的颜色也实在太红了,仿佛比刚流出的血还红,而且通体血红,没有一点杂色。   即便这么多天来看管了大章鱼的外形,可在黑布落下的那一刻,莱奥还是被吓得额头上直冒冷汗。   他不得不承认,他只是使用人类的伎俩和工具侥幸捕捉到了这只迷路的大章鱼,在面对大章鱼时,他心中仍然会油然生出一股恐惧。   毫无疑问,这是弱者面对强者时的恐惧。   许久,莱奥才从巨大的恐惧碾压中挣扎出来,他浑身都被汗水浸湿,头发更是湿得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   他看了眼半空中那个四肢已经无力垂下的士兵,又回头看了眼呆愣在原地的其他士兵,怒吼道:“你们都死了吗?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救人!”   士兵们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抽出腰间的剑,迅速围上前就要去刺勒着士兵的那只触手。   谁知他们还没开始动作,大章鱼就宛若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把士兵扔向他们,随后整个庞大的身躯都以非常快的速度躲进水里。   士兵们皆是一懵,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们暂时顾不上那么多,连忙上前查看那个士兵的情况。   虽然那个士兵脖子上有一圈可怖的淤青,人也几乎没了动静,但好在还剩下一口气。   倘若再晚一步,只怕大章鱼扔过来的就是士兵的尸体了。   想到这里,包括莱奥在内的所有人都遍体生寒。   同样被吓到的人还有趴在窗前的毓秀和黛西。   并且很快,他们的惊吓程度又上升了一层——他们发现,那只大章鱼似乎在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   “少、少爷……”黛西面无血色,声音轻得跟羽毛似的,“那只大章鱼是不是在看着我们啊?”   黛西很想从毓秀口中听到否认的回答,很想听毓秀说那只大章鱼没有在看着他们,是她想多了。   可毓秀的脸色比她还难看,身体比她还僵硬,沉默了一会儿,毓秀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哈,好像是吧?”   黛西:“……”   显然,那只大章鱼就是在看着他们,因为大章鱼庞大的身躯都挤在了朝向他们这边的缸面上,七只触手全部吸附着缸面,它抬起硕大的脑袋,脑袋两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连莱奥和那些士兵都发现了这一点,他们顺着大章鱼所看的方向抬头。   下一刻,莱奥的目光和毓秀的目光撞个正着。   毓秀张了张嘴:“莱奥表哥,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大家伙吗?”   莱奥:“……”   毓秀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面若土色地说:“果然让我很惊喜。”   莱奥:“……”   想到毓秀刚才可能旁观了全过程,连他被大章鱼吓得汗流浃背的模样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攥紧剑柄的手在隐隐地抖。   该死的……   都怪那只该死的章鱼,害他在秀面前颜面尽失。   总有一天,他现在所受的全部屈辱都要一刀一刀地从那只该死的章鱼身上讨回来! 第64章 章鱼   最后,莱奥和那些士兵还是成功地把大水缸搬下板车。   倒不是他们又想到了什么可以控制住大章鱼的好办法,而是那只大章鱼突然出乎意料地听话了。   大章鱼不仅没再胡乱折腾,当士兵们合力将大水缸搬到喷泉池旁时,它还很主动地要往喷泉池里爬。   然而水缸面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铁链,把出口堵得严严实实,铁链被大章鱼的触手晃得哗啦啦直响。   莱奥怔怔望着大章鱼攀附在铁链上,电闪火石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吩咐刚放下大水缸的士兵们:“快,把铁链拿开。”   士兵们都被莱奥的话吓了一跳。   “莱奥王子,现在就要拿开铁链吗?”有个士兵战战兢兢地说道,“如果现在拿开的话,它要逃走就很容易了。”   虽然士兵说得很委婉,但是他的言外之意,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   岂止是逃走容易?攻击他们也会变得非常容易。   而且莱奥王子之前的打算是先把大章鱼送到喷泉池旁放置几天,等到大章鱼习惯着这里的环境后再拿开铁链。   谁知莱奥王子忽然改变了主意。   “对,就是现在。”莱奥扬手指了指喷泉池,语气十分笃定,他重复道,“把铁链拿开。”   士兵们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倘若大章鱼仍旧反应激烈的话,那他们万万不敢照着莱奥王子的话来做,毕竟大章鱼随时可以放进水里,可他们的生命只有一条。   但转头看向大水缸里,只见那只外形狰狞可怖的大章鱼完全吸附在了铁链上,那副乖顺听话的模样简直叫人想象不出它用触手撕裂士兵时的血腥场面。   虽然不知道大章鱼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但莱奥王子的决定还是有些道理,现在的确是个把大章鱼放进喷泉池里的好机会。   于是士兵们不再犹豫,纷纷把剑收回腰间,小心翼翼地靠近大水缸后,七手八脚地解开缠绕在缸面上的铁链。   大章鱼似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立即从铁链上落进水里。   它长而有力的触手在水里绽开,乍看之下像是一朵鲜艳的红玫瑰,有种诡异的美感。   大章鱼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飘在水里,和它这么多天来的作风截然不同。   自从它被莱奥王子捕捉到以来,就从来没有过这么安静的时候。   它无时无刻不处于暴躁当中,尤其当士兵给它喂食的时候,它那几只挥舞的触手犹如死神挥舞的镰刀,随时都能收割士兵的人头。   可能是它过于安静了,竟然让周围的士兵们感觉到了些许不适应。   有个士兵在忙碌中悄悄抬眼,便发现大章鱼始终一动不动地朝着某个方向。   它仰着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方向——就像不久前那样。   士兵再次顺着大章鱼所看的方向看去,又看见了那个小小的椭圆形窗户。   不过趴在窗前的小少爷和他的侍女早就走开了,估计是被大章鱼凶残的样子吓着了。   士兵还记得当时小少爷脸色煞白,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里面写满了惊吓,像极了在森林里撞见猎人的小兔子。   再眨眼,那只小兔子就带着自己的侍女跑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大章鱼是看上了小少爷?还是说看上了小少爷身旁的侍女?   但仔细想想就觉得后者不太可能,侍女的确小有姿色,可比起小少爷的话就差远了。   小少爷可是他们乌卡郡国公认的美人,不然全乌卡郡国那么多心系莱奥王子的少女也不会同意小少爷和莱奥王子结婚。   不得不说,大章鱼很有眼光,一来就看中了城堡里最出名的美人。   士兵刚想完,就听得缠绕在缸面上的铁链哗啦啦落地的声响。   随着铁链的落下,大章鱼极为敏捷地舞动着八只血红的触手爬出大水缸。   士兵们见状,纷纷后退。   拿着剑对准大章鱼的莱奥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但是他们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大章鱼爬出大水缸后,居然径直朝着喷泉池爬去。   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大章鱼整个身躯都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水里,只有绑在大章鱼身上的铁链摩擦喷泉池旁的岩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士兵解开绑在板车上的另一头铁链,寻问莱奥:“莱奥王子,这个绑在哪里?”   莱奥四处看了看,经过一阵思量后,他用剑指了下距离喷泉池不远不近的一根圆柱子:“绑在那上面。”   那根圆柱子大得需要三个成年男子手拉手才能勉强围住,其重量可不是一两个士兵比得过的。   只要把铁链绑紧了,大章鱼绝无逃脱的可能。   而且他每天都会安排几个士兵在这里站岗巡逻,一旦大章鱼有任何异动,都会及时汇报给他。   士兵应了一声,随后拖着铁链和其他几个士兵向圆柱子跑去。   剩下的人则留在原地继续盯着大章鱼。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刚才那个士兵发现的点。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只大章鱼的脑袋冒出水面后就没有动过了?它一直朝着南边的方向。”   “噢好像是的……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我总感觉它在看小少爷。”   “不,不是你的错觉,我也感觉到了,它就是在看小少爷,哪怕小少爷走开了,它也始终望着小少爷房间的窗户。”   “老天,真是怪异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通人性的动物,它该不会对小少爷一见钟情吧?”   说到这里,几个士兵不受控制地偏过头悄悄瞥了眼莱奥。   或许别人不知道,可他们清楚得很,莱奥不仅喜欢极了那个小少爷,还对小少爷有着非常强烈的占有欲,他甚至不允许身边的人提太多次小少爷的名字。   也正因如此,他们从不喊小少爷的名字,都是小少爷小少爷地称呼。   莱奥离得近,自然把他们自以为是的悄悄话听得一清二楚,脸上早已一阵青一阵白。   尤其在感受到几个士兵复杂的眼神后,莱奥咬了咬牙,猛地攥紧手中的剑,厉声道:“你们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它不过是一个畜生罢了,等年后就会变成我们的盘中餐,通人性?对人类一见钟情?哈哈,真是笑话……”   话音未落,一道水柱猛地袭向莱奥的脸部。   莱奥猝不及防,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被水柱冲击眼球的剧痛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他痛苦地捂住眼睛,全然没有注意到伸到他脚下的血红触手。   等他后知后觉地听见士兵们惊恐的喊叫声时,那只触手已经飞快地圈住他的双腿,并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   天旋地转过后,那股剧痛仿佛在身体里炸开了一般。   莱奥口中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像浪潮一样击打着他神经的痛苦让他的身体蜷缩成了虾仁的形状。   这还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那只触手依然没有松开他的双腿,居然想把他往喷泉池里拽。   士兵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画面吓得惊惶大叫,匆忙抽出腰间的剑,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莱奥王子!”   “该死的,为什么会这样!”   “快去请救兵!我们几个人根本救不了莱奥王子!”   现场宛若炸开锅一般,乱作一团。   就在莱奥以为自己即将被大章鱼拖进水里的时候,圈着他双腿的触手倏地失去力道,紧接着又飞快地收回水里。   前一刻还凶相毕露且张牙舞爪的大章鱼瞬间变成乖顺听话的好孩子,庞大的身躯没入水里,只在水面上探出一颗红通通的脑袋一瞬不瞬地望着某个方向。   虚弱不堪地躺在地上的莱奥被几个士兵搀扶起来。   这时,他那混沌的大脑终于捕捉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听见毓秀的声音从左上方传来。   “莱奥表哥,你还好吗?”   莱奥抬头看了眼趴在窗前的毓秀,又低头看了眼一动不动近乎痴迷地望着毓秀的大章鱼,一颗心陡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揪起来。   他最讨厌别人用这种目光看属于他的东西,哪怕这个“别人”是一只章鱼也不行。   他暗暗发誓,等年后宰杀章鱼时,他一定要先亲手挖掉这只该死的章鱼的两只眼睛。   莱奥强忍疼痛,缓了一会儿后才用手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他勉强冲毓秀笑了笑:“我还好。”   毓秀换了个撑着下巴的姿势,看似担忧实则语气轻飘飘地说:“可是我看你被那只大章鱼伤得不轻,莱奥表哥,你还是快些找个医生看看吧,别到时候落下什么后遗症。”   “……”想到自己难堪的一面再次被毓秀看见,莱奥咬紧牙根,半晌才极为艰涩地从喉管里挤出一句话,“好,我听表弟的。”   毓秀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正好黛西推门而入,手里端着装有晚餐的盘子。   这个世界和前两个世界不一样,这里没有一日三餐的说法,只有早午餐和晚餐,这会儿还天光大亮着,就到用晚餐的时候了。   黛西瞧见毓秀从窗前走过来,一边把盘子放到桌上一边问道:“少爷,那只大章鱼怎么样了?”   “已经安顿好了。”毓秀说着,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   “真的吗?”黛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还以为莱奥王子他们要忙到天黑呢,不是我说,那只大章鱼看起来可不太听话。”   说起这个,毓秀也觉得奇怪,他把大章鱼主动爬进喷泉池里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黛西讲述了一遍。   黛西听得直皱眉头,摸了摸下巴,沉思道:“少爷,你说那只大章鱼是不是和我们人类一样也能思考?或许它正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闻言,毓秀扑哧一笑:“倒有这个可能。”   “哎呀,少爷你别不信。”黛西见毓秀乐呵呵的样子,还以为毓秀只是被自己夸张的猜想逗乐,连忙给自己的话打补丁,“大海那么深那么广,里面的秘密多着呢,只有我们人类想不到,没有大海里不存在。”   “我没有不信。”毓秀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椭圆形的小窗户,“如果它真的在谋划什么,我只希望这个小窗户能挡住它。”   尽管这个世界已经掌握了烧出玻璃的技巧,可由于成功率很低,玻璃在这个世界仍旧属于比较珍贵的物品,整座城堡里除了宴厅和教堂等大场所外,就只有国王王后夫妇俩以及莱奥王子的卧室里装有玻璃了。   毓秀这个房间的窗户和其他所有房间的窗户一样,是小小的椭圆形,没有玻璃和其他任何物品的遮挡。   这里一年四季的气温都高,本来房间里就又闷热又不透风,倘若还把这个小小的通风口堵住了,只怕房间里会更加像蒸笼。   不得不说,设计者的初衷是好的。   可是没有任何物品的遮挡,不管是谁都能很轻易地进入这个房间。   别的不说,就说蚊子。   天黑后,房间里的烛光会吸引很多蚊子飞进来,到时候整个房间都会变成蚊虫的乐园。   毓秀才来这个世界几天,就已经被叮得浑身都是红肿的小包,而黛西他们似乎早就习惯了,即便被叮得奇痒难耐也不觉得有什么。   哦对了……   蚊子!   目前来看,这里的大蚊子要比那只大章鱼可怕多了。   用完晚餐后,趁着黛西收拾碗筷的功夫,毓秀拿起放在柜子上的衣裙挂在窗前,三件衣裙正好把小小的窗户挡得严严实实。   虽然这样做不能彻底挡住那些蚊子,但聊胜于无。   挂完衣裙后,毓秀顺便看了眼下面的爱丽丝喷泉池。   莱奥等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只留下六个新来的士兵表情严肃而又沉重地围着喷泉池巡逻。   那只大章鱼也不见了踪影。   谁知毓秀刚这么想完,原本空无一物的水面上陡然冒出一颗巨大的红通通的脑袋,紧接着是几只触手。   大章鱼舞动着触手游到喷泉池的边缘,趴在岩石上,探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毓秀。   毓秀:“……”   这一瞬,他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甚至感觉大章鱼的目光像极了人类的目光,而不是动物的目光。   大章鱼的目光极为专注,带着浓烈到几乎凝为实质的渴求,仿佛化作了一只无形的手,在毓秀露出来的皮肤上缓慢地游走。   毓秀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急忙放下掀起的衣裙,逃也似的跑开了。   跑开前,他隐约听见下面两个士兵的对话。   “该死的,它怎么过来了?它是不是想跑?”   “别急,托尼跟我说过了,它就是在看小少爷而已。”   “看小少爷?”   “嗐,它喜欢小少爷得很呢,但是这事儿别在莱奥王子面前提啊,这可是莱奥王子的忌讳。”   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面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等黑夜降临时,毓秀便吹灭了房间里的所有烛火,以免吸引来更多的蚊子。   洗完澡后,毓秀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这个世界和前两个世界一样没什么事做,只能靠睡觉来打发时间。   不过想到明天晚上就要举办接风宴,到时候他就能在接风宴上见到江恩临了,毓秀激动得蜷缩起身体。   他抱着薄薄的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   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感觉幸福离他如此近,只要他再熬过一个夜晚加一个白天就行了。   太好了。   他终于要见到江恩临了,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江恩临是否还记得他。   想到这里,毓秀又有些丧气。   如果江恩临依然没有以前的记忆,那他带江恩临离开城堡的难度岂不是大大增加。   毓秀又高兴又忐忑,还有几分对未来的茫然,他感觉自己面前摆着一个盲盒,而他即将打开那个盲盒。   无论盲盒里装着什么样的结果,都会对他接下来的生活产生极大的影响。   毓秀胡思乱想了一大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神奇的是,今晚他睡得格外沉,也睡得格外安稳,连之前骚扰他的那些蚊子的嗡嗡声都没听见了。   可这份安稳并没有持续多久。   慢慢地,沉睡中的毓秀模糊地感觉到一个湿润柔软的东西缓慢地爬上他的脚踝。 第65章 章鱼   毓秀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强烈的异样感让他很想甩开脚踝上那个黏腻的东西。   可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好像被禁锢住了一样,不管他如何使劲儿都纹丝不动,反而是那个湿润柔软的东西顺着他的腿往上爬时的触感越来越清晰明了。   怎么回事?   他被鬼压床了吗?   可是鬼压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顺着他的腿爬上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黛西在恶作剧?   毓秀的大脑迟钝地运转着,他实在困极了,想一会儿就要睡上一会儿。   很快,他便想到应该是自己在做梦,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他很想醒来,却怎么都醒不来。   “黛西……”他听见了自己发出的微弱声音。   他突然很后悔,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就不在睡觉的时候把黛西赶出去了。   在他挣扎的时候,沿着他的身体往上爬的那个奇怪东西也没有闲着,不过那个东西爬到他的腰间就停下了。   他的裙摆被掀起,身上的被子也不知所踪,光滑的皮肤暴露在半夜燥热的空气中。   刺激着毓秀下意识微微收了收腹,   紧接着,黏腻的触感成片地覆盖上了他的腹部。   这次毓秀不再是收腹,而是整个人都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   那个东西似乎很喜欢在他腰间徘徊,甚至把他的腰肢缠绕起来。   他被迫抬高腰部,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腰下那个东西上。   而且不仅是腰上,他的大腿和小腿甚至是脚踝处都依然有着那片黏腻的触感。   直到这个时候,毓秀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倘若他能睁开眼,便能模糊地看见一只长度将近三米的大章鱼匍匐在他腿上的可怖场景,大章鱼的两只触手支撑在地面上、两只触手摊开扶在床的两侧,剩余的触手都紧紧缠着他的身体。   触手极为缓慢地移动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吸盘在空气中一张一缩。   尽管这些触手缠着毓秀的力道并不重,却还是让毓秀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感。   慌张和害怕等情绪像潮水一样地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毓秀。   毓秀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可怜又无助溺水人,在茫茫大海中起起伏伏,喘不上气,连大脑都是混沌的。   “黛西……”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喊,“黛西……”   可惜黛西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小了,他应该再喊大声一点。   凝聚成滴的汗水不断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他发现他的手竟然能动,但也只是手指紧紧攥起床单。   他张了张嘴,想要更大声地喊出黛西的名字,谁知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一道压抑的声音。   “嗯……”   因为在他张嘴的同时,那个东西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   接下来的过程中,毓秀的意识突然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怎么都看不真切。   可他能真切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齿缝间溢出来的令人羞耻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荡漾,在他耳边萦绕。   他的身体烫得好似要烧起来。   可他仅剩的意识却在这一刻好似要飞起来。   他在海面上起起伏伏……   他在海面上不受控制地飘荡着……   毓秀猛地睁开眼,又被从窗外透进来的明黄阳光刺得眯起眼。   此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阳光灿烂,也把房间照得通透明亮,细小的灰尘颗粒在空气中缓慢飘舞,随后被一只秀气的手用力挥了挥。   毓秀愣了下,才偏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只见黛西另一只手上抱着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她正要把衣服挂进衣柜里,见毓秀醒来,顿时笑开了花:“少爷,你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午呢。”   毓秀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才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少爷,你脸色好差呀。”黛西急忙把手里的衣服挂进衣柜里,凑到床前,表情严肃地盯着毓秀看了看,“你是不是生病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毓秀摇了摇头:“我没事,昨晚没睡好罢了。”   “我找医生来给你看看?”黛西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黛西,不用了!”毓秀见状,吓得赶紧伸手去拉黛西,却一下子牵扯到了下面的某个地方,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什么。   刹那间,他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昨晚只是做了一个完整的春梦,没想到自己不仅做了春梦,还那个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弄脏床单。   如果弄脏床单还被黛西发现的话,他都想直接换个世界生活了。   黛西被毓秀抓着手,脸上写满了疑惑,她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毓秀的下一句话,又见毓秀表情僵硬,还以为他害怕吃药,于是劝道:“少爷,有病早求医,一直拖着可不好,何况今晚就要举办莱奥王子的接风宴了,到时候你可是接风宴上的重要宾客呢。”   如今毓秀和莱奥之间只有长辈们的口头婚约,还没来得及举办结婚仪式,因此哪怕他已经在这个城堡里住了两年,也依然是乌卡郡国的宾客。   不过大家都没把他当做宾客看待,只要他还是莱奥的未婚夫,那么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经过黛西的提醒,毓秀才猛然想起来——   对了!   今天是举办接风宴的日子!   都怪昨晚那个莫名其妙的春梦,让他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毓秀拍了下脑袋,想从床上爬起来,又显然顾忌着什么,他看了眼黛西,松开黛西的手:“我真的没事,我想起床穿衣了,你先去忙你的吧。”   “可是少爷……”   “去吧去吧。”   黛西拗不过毓秀,想了想才说:“那我先去打水伺候少爷洗漱,等少爷用完午餐后,我们再一起挑选今晚接风宴上要穿的衣服,到时候如果少爷的脸色还是这么差,我就让医生来看看。”   “好好好。”毓秀想也不想地点头应着,此时此刻他只想让黛西快点离开这里,他好收拾一下自己。   要是再这么僵持下去,只怕他会尴尬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黛西说完后就没再说什么了,在毓秀的催促下,她满脸莫名地匆忙离开了房间。   毓秀赤脚下床,做贼似的小跑到门前,落好门栓后,岔开腿低头一看,果然全湿了。   衣裙也被弄脏了。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万幸的是床单上没有落下脏东西。   毓秀拍着胸口,总算松了口气。   他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身衣服,并把换下来的旧衣服裹成一个小球,拿着小球从窗前经过时,他倏地想起什么。   挂在窗前的衣裙已经被黛西取下来了,小小的椭圆形窗户盛满了热带的阳光。   透过窗户往下看,能看见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的爱丽丝喷泉池。   以及……   那颗直勾勾盯着他这边的红色章鱼脑袋。   血红的触手时不时冒出水面,但有更多触手紧紧地趴在爱丽丝喷泉池边的岩石上。   毓秀:“……”   他的目光在那些血红的触手上停留良久,整张脸肉眼可见得变得无比苍白。   这一刻,他貌似知道他昨晚的春梦对象是谁了…… 第66章 章鱼   居然是那只大章鱼。   他的春梦对象居然是那只大章鱼。   意识到这点后,毓秀往后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好在他及时扶住了墙壁。   可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还是让他半天没缓过神来。   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他明知道今晚就要在接风宴上见到江恩临,却在前一晚上做梦和一只大章鱼缠绵……   关键是他很少注意那只大章鱼。   即便昨天他和黛西一起趴在窗前,他留意的也是莱奥,当莱奥和那只大章鱼起冲突时,他才顺带瞥了几眼大章鱼。   难道是那只大章鱼时常盯着他才让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就算做梦也不是做春梦吧!   毓秀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一团被猫抓乱了的毛线,怎么也理不清。   而且他很讨厌突然做那种春梦的自己,虽然没有实质性地发生什么,但他总有一种背叛了江恩临的感觉。   毓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索性拿起被黛西放回柜子上的三件衣裙重新挂到窗前。   衣裙挡住了小小的椭圆形窗户,原本明亮的光线瞬间变得黯淡不少。   毓秀后退到床前,看着被挡住了的窗户,心里稍微有了些自欺欺人的安慰。   眼不见为净。   以后不看那只大章鱼就不会做那种奇怪的梦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黛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爷,你换好衣服了吗?”   “好了。”毓秀扬声应道,他快步走过去开门,并顺手把裹成小球的脏衣服塞进脏衣篓里。   门外的黛西抱着一盆干净的水,身后还跟了几个同样抱着洗漱工具的侍女,她们鱼贯而入,开始伺候毓秀洗漱。   洗漱完,就是用午餐了。   乌卡郡国临海,海鲜产业丰富,因此餐桌上的海鲜远远多过蔬菜和其他肉类,几乎每天两餐都是以海鲜为主。   好在这里的厨师手艺还不错,即便是相同的海鲜也能做出不同的花样来,毓秀吃了这么多天也没吃腻。   然而今天的他没有一点胃口,甚至在看到餐桌上的海鲜后,隐隐有了反胃的感觉。   黛西站在餐桌前,用刀叉把食物切好放进毓秀的盘子里,注意到毓秀只吃了两口青菜后,她不由得问道:“少爷,你还是不舒服吗?”   毓秀生怕黛西又要一言不合就请医生,连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昨晚没睡好,加上天气太热了,就不太想吃东西。”   “这样啊。”黛西对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侍女心领神会,立即拿起扇子一左一右地围住了毓秀。   可惜天气热,她们再怎么努力扇风,扇出来的都是没什么用的热风。   毓秀看她们热得满头大汗,实在不好意思让这么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继续伺候自己,于是把除了黛西以外的其他侍女通通赶了出去。   至于黛西,也在旁边看着就行了,不用这么麻烦地替他布菜。   黛西习惯了忙碌,这会儿突然闲下来,到底有些不适应,便走到衣柜前把上午从裁缝那儿取到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地在床上摆放整齐。   等她忙完,转头看见毓秀仍旧坐在餐桌前,正在一边走神一边慢吞吞地吃着青菜。   他两眼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白皙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着青菜,这模样倒是像极了正在进食的兔子。   黛西看得愣了愣。   她心想,大家都说少爷是难得一见的清冷美人,但是恐怕连莱奥王子也不知道,少爷还有这么呆萌的时候。   真是可爱死了。   黛西这么想完,忽然发现毓秀从头到尾只吃青菜,放进他盘子里的海鲜硬是一口都没动过。   “少爷。”黛西说,“今天的海鲜是早上渔民们刚从海里捕捞上来的,非常新鲜,你尝一口?”   闻言,毓秀露出复杂的表情,幽幽地看了眼黛西:“我不想吃海鲜了。”   黛西诧异地问:“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吃海鲜吗?”   昨天还吃得津津有味呢。   “吃腻了。”毓秀随便找了个借口。   其实说起这个话题,他还挺尴尬的,他总不好告诉黛西,他昨晚做了个春梦,梦见他和那只大章鱼在床上这样那样,让他现在看到海鲜都有点反胃。   无奈黛西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得到他的回答后,还以为是厨师今天做出来的海鲜不合他的胃口。   “倘若少爷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就直接告诉我,我让厨师安排一下。”黛西说着,冷不丁想起一件事,“对了少爷,我听说前两天有个渔民送了几只小章鱼过来,章鱼在我们乌卡郡国可是稀罕玩意儿,虽然我们暂时吃不到那只大章鱼,但我可以替少爷要来那几只小章鱼过过嘴瘾。”   毓秀:“噗——”   嘴里的青菜喷了出来。   他低头看着和海鲜混在一起的青菜,一时间连吃青菜的想法都没了。   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我不想吃小章鱼,我也不会吃那只大章鱼。”   等他今晚找到江恩临了,会尽快带着江恩临离开这里。   到时候,无论是那只大章鱼还是昨晚有关于那只大章鱼的春梦,都会被他一起留在这座城堡里。   以往随着夜晚的降临,城堡群会逐渐安静下来,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   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毓秀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就能隐约听见接风宴上传来的欢声笑语。   黛西正在认真梳理毓秀的头发,听见那些声音后,忍不住笑道:“说起来,等会儿还是少爷两年以来第一次在正式场合上和莱奥王子一起露面呢。”   毓秀嗯了一声,内心毫无波动。   黛西说:“少爷,你别太紧张了,放轻松,倘若出了什么意外,莱奥王子肯定会护着你。”   毓秀说:“我知道。”   “对了。”黛西又说,“要是我看见尤利西斯大人的话,会提醒少爷的。”   听见尤利西斯的名字,毓秀才真真正正地紧张起来。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江恩临了,他心跳快得如鼓噪。   胸腔里好似揣了一只兔子。   甚至后来走路时好几次同手同脚。   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江恩临是什么样子,虽然他的容貌和外形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气势和脾气可能会截然不同。   黛西说他孤僻、自闭、不爱和人交流,可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东西。   毓秀很想知道这个世界里不被人了解的江恩临是什么样子。   “少爷,你怎么又同手同脚啦?”耳边响起黛西带笑的声音。   毓秀从思绪里抽离,脸上一红,慌乱调整走姿。   可黛西早已笑得停不下来,一只手捂着嘴巴,双肩直抖:“你还说你不紧张呢,你这是不紧张的样子吗?”   毓秀苦笑了下:“我确实紧张。”   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男朋友了,他能不紧张吗?   黛西敛了敛表情,端稳手里的油灯,一边走在前面领路一边安慰毓秀:“少爷,有莱奥王子在,一切都没问题的。”   毓秀仰天,心想他压根就没想过那个莱奥。   尽管毓秀所住的地方距离举办接风宴的花园不远,可由于城堡群里地形复杂,还有许多七歪八拐的小道,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目的地。   这个花园的面积极大,一眼望不到头,无数盏油灯把花园照得极为明亮。   花园里有规则地摆放着许多长桌,长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各式各样的食物和酒水,还没走近,就能嗅到飘散在空气中的食物香气。   轻快的音乐混着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流淌。   往里走几步,便看见五个拿着各种乐器的乐手在吹拉弹唱,他们摇头晃脑,很是沉浸。   现场的气氛轻松又愉悦,盛装打扮过的贵族们三个成群两个成伙,一边喝酒吃点心一边闲聊。   不过等那些人注意到毓秀的到来后,闲聊声慢慢消失,只剩下依然欢快的音乐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毓秀身上,有惊讶的、有惊艳的、还有其他复杂的,他们看着毓秀跟着黛西一直往里走,最后在一张长桌前停下。   长桌后坐着乌卡郡国的国王和王后。   毓秀被黛西提醒过,自然认得国王和王后,他向他们行了个礼:“舅舅,舅妈,晚上好。”   国王面容慈祥地点了点头。   王后笑道:“你也是,晚上好,你没和莱奥一起来吗?”   毓秀老实回答:“我没看见莱奥表哥。”   “那孩子真是不懂事,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王后低声抱怨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秀,过来和舅妈一起坐,我们一起等你莱奥表哥来。”   毓秀点了点头,听话地坐到王后身旁,黛西也一声不吭地跟随在他左右。   王后招手唤来一个侍女,吩咐道:“你去找找莱奥,看他在干什么,他可是这场接风宴的主角,没了他怎么行?”   “好的。”侍女低头应道,她正要转身离开,谁知后面的人群忽然喧哗起来。   “莱奥王子来了!”   “老天,莱奥王子身后的板车上放着什么?好像是一个大水缸?”   “我没看错吧?水缸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第67章 章鱼   “好像是一只章鱼!”   “就是章鱼,你还记得莱奥王子执行航海任务时捕捉到的大章鱼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水缸里装着的就是那只大章鱼。”   “噢天啊,这么说来,莱奥王子把那只大章鱼带过来了?”   伴随着在场宾客们惊讶的议论声,为首的莱奥闲庭信步地走进花园。   莱奥身后果然跟了一辆巨大的板车,由六个以上的士兵吃力地推着,板车上放着一个装了大半水的大水缸,水缸里的水在板车的前行中不停晃荡。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水缸里那只颜色血红且外形狰狞的大章鱼。   大章鱼没有趴在缸面上,而是把整个身躯都沉进水里,八只粗壮的触手在水纹中缓慢地飘动。   尽管花园里的路铺得很平,可板车被士兵们推得很是颠簸,因为板车上的水缸着实太大了,里面的章鱼和水都十分沉重。   神奇的是,不管板车如何颠簸,水缸里的水如何晃荡,那只大章鱼都稳稳当当地沉在水中,好像丝毫不受这些外力地影响。   而且很明显的是,它也丝毫不受人群的影响。   哪怕在场宾客们都齐刷刷地对它行注目礼,都交头接耳地议论它的外形,它都表现得非常云淡风轻。   想来也真是诡异极了,大家竟然从一只章鱼身上感受到了云淡风轻,这分明是人类才会有的情绪……   章鱼怎么会表现得云淡风轻?   可事实就是如此,不止是两三个人,几乎是在场的宾客们都感受到了。   哦不,也许莱奥王子没感受到,他背对着大章鱼,脸上挂着故作冷静却掩饰不住小小得意的笑容。   莱奥的步伐越来越快。   最后,他懒得再等身后推着板车的士兵们,三步并作两步,像只欢快的小鸟似的飞向国王和王后。   “父王,母后。”莱奥飞快地行了个礼,抬头注意到坐在王后身旁的毓秀后,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秀,你什么时候来的?”   毓秀说:“来了有一会儿了。”   “我还打算忙完手上的事就去接你呢,没想到你自己来了。”莱奥笑着说完,抬脚就要向毓秀走去。   但他没走两步,忽然被国王喊住了。   国王脸上和蔼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踪无影,只剩下隐忍的愠怒。   国王看了眼已经安静下来等着看热闹的宾客们,又看了眼不知何时整个趴在缸面上的大章鱼,按着太阳穴旁的青筋说:“莱奥,今晚可是你的接风宴,你把这个大家伙带来做什么?我都允许你把它养在爱丽丝喷泉池里了,你还没胡闹够吗?”   闻言,莱奥怔了下,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了。   莱奥转身走到国王面前,掷地有声地说:“父王,你怎么会认为我在胡闹呢?我这是为了你的颜面也是为了我们王室的颜面,我们那些好邻居何时捕捉到过这么大的章鱼?恐怕他们连略尔斯海湾里还有这么大的章鱼都不知道。”   听完这番话后,国王猛地愣了愣。   突然间,他倒是能理解莱奥的心情了。   在略尔斯海湾扎根的小国一共有四个,他们乌卡郡国只是其中之一,虽然四个小国已经把土地和海洋划分得一清二楚,但由于挨得近,难免会产生许多大大小小的摩擦。   至于小国之间的相互攀比,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他们乌卡郡国在四个小国中发展得最好,每次执行完航海任务后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时间长了,其他三个小国或多或少有些眼红,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他们乌卡郡国——比如禁止乌卡郡国的商人入境,又比如停止和乌卡郡国的贸易往来等等……   莱奥身为乌卡郡国唯一的继承人,也身为乌卡郡国未来的国王,早就看不惯其他三个小国的所作所为了。   国王年纪大阅历深经验多,沉得住气。   可莱奥不行。   他刚满十六岁,正处于爱恨分明年轻气盛的时候,行为处事靠的多是义气和冲动。   如今他好不容易捕捉到可以让他耀武扬威的大章鱼,自然想在宰杀掉那只大章鱼之前,把大章鱼的价值榨得一干二净。   国王无奈地摇了摇头,尽管他依然不太赞同莱奥把大章鱼带到接风宴上炫耀的行为,可他脸上的愠怒还是消散了不少。   莱奥到底是他的亲儿子。   他和王后勤勤恳恳地造人三十年,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么多年过去,也就这么一个儿子活下来。   因此不管莱奥做了什么,他和王后都不太忍心去责怪这个唯一的儿子。   想到这里,国王又心软了几分,他放缓语气,温和地叮嘱莱奥:“你听我说,这么大的海洋动物和我们平时吃的小鱼小虾不一样,它很危险,并且我们这里人多,容易发生意外,等大家看完,你赶紧让士兵们把它送回去。”   “我知道了。”莱奥点了点头,为了让国王放心,他犹豫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父王放心,自从我把它送进爱丽丝喷泉池里后,它就变得异常乖巧,也没有再伤人了。”   国王诧异道:“真的?”   “千真万确。”莱奥说,“你看它现在不是很安静吗?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冒险把它带来人多的地方。”   国王和王后同时朝莱奥身后不远处的大水缸看去。   只见那只大章鱼仍旧一动不动地趴在缸面上,触手上密密麻麻的吸盘紧紧吸附着缸面,脑袋也正好对着他们这边。   好像在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   这一刻,国王和王后居然莫名生出一股被凝视的感觉。   对,被那只大章鱼凝视。   这种感觉让他们极为不适,另一股酸麻感瞬间窜上头皮,好在稍纵即逝,仿佛刚才只是他们的错觉一般。   国王蹙着眉,只看了一眼便撇开目光。   王后却很好奇,问莱奥:“这是为什么?它喜欢爱丽丝喷泉池吗?”   “不,它不是喜欢爱丽丝喷泉池,它是喜欢……”莱奥说到一半,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他恨恨地咬住牙。   王后疑惑道:“它是喜欢什么?”   “……”莱奥张了张嘴,还是没好意思把那么丢人的事说出来,他有些丧气地说,“没什么。”   说完,他表情复杂地看了眼一直坐在王后身旁装聋作哑的毓秀。   莱奥的眼神很深很沉,宛若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由于莱奥看得过于明目张胆,国王和王后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纷纷偏头看向毓秀。   毓秀:“……”   不是,这些人讨论大章鱼关他什么事啊?   为什么都看着他?   如果在昨天以前,毓秀还能理直气壮地问他们在看什么,可经历过昨晚那个春梦后,他做贼心虚了,再也不能理直气壮起来。   他只能低下头,用吃小番茄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过了一会儿,还是王后忍不住出声:“莱奥,你还没告诉我们呢,那只大章鱼是喜欢什么?你说啊,看着秀做什么?”   当然是喜欢他的未婚夫。   当然是喜欢他的秀。   莱奥在心里回答,垂在身侧的双手也紧紧攥起来,他手背上青筋毕露,指甲深深嵌进手心里。   可他毫无知觉,他只感受到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嫉妒。   该死的章鱼。   一只什么都不懂的软体动物竟然敢觊觎他的未婚夫。   一想到那只大章鱼可能把他的秀当做心仪的伴侣,想和秀交/配繁衍,甚至之前对秀做出的种种羞涩举动都是出于章鱼的求偶需求,他就气得头晕眼花。   他忍了整整两年,眼睁睁看着秀从青涩的小果子长成水灵鲜嫩的蜜桃,眼睁睁看着蜜桃一天天地发育成熟。   如今已经到了结果的季节。   蜜桃是他的,只能是他的,别人多看一眼都不要想,只有他才能咬破那层薄薄的皮,把满是汁水的果肉吃进肚里。   交织着渴望的愤怒在莱奥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他咬着唇,许久才慢慢松开,低声道:“我也不清楚,可能它就是喜欢爱丽丝喷泉池吧,母后,它不过是再过不久就要沦为我们盘中餐的新鲜食材罢了,一样食材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不等国王和王后开口,莱奥又道:“父王,母后,你们先聊着,我过去看看再来。”   莱奥说完就匆匆走开了,仿佛生怕国王和王后多问一句。   国王和王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深深的无奈。   他们一直以为莱奥得到了上帝的垂怜才能捕捉到大章鱼,这是天大的好事,可如今看来,这件事似乎有利有弊。   利是他们乌卡郡国的的确确风光了一回,而弊是莱奥脾气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像是藏着很多心事的样子。   王后叹了口气,转头看见毓秀还在默默无闻地往嘴里塞小番茄,便问他:“秀,你不和大家一起去看看那只大章鱼吗?”   此时,在场大部分宾客都好奇地围住了装着大章鱼的大水缸,只有小部分人出于害怕不敢靠近。   毓秀对大章鱼不感兴趣,但他确实需要一个离开这里的理由,他拿过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说:“舅妈,我想去看看。”   王后笑了笑,心想到底还是十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和他们一样坐得住?   “去吧。”王后说,“不用陪我们。”   毓秀起身,又和国王打完招呼,才带着黛西绕过长桌离开了。   不过他们没有去看大章鱼,而是径直朝着花园深处一个很僻静的地方走去。   由于这边远离宴会现场,油灯的数量骤然下降,光线一下子变得格外昏暗,走到深处,已经昏暗到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毓秀用力按着胸口,感受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力度,连呼吸也越来越灼热。   每往前走一步,他的呼吸就会重上一分。   可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在前面领路的黛西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毓秀忍不住问:“黛西,你确定在这边吗?”   “我确定。”黛西头也不回地说,“艾米丽的消息很准,而且她再三确认过,只要是举办宴会的时候,尤利西斯大人都会来这边躲清静。”   话音刚落,黛西脚步猛地一顿,她兴奋地指向前方。   “快看!少爷!”黛西赶紧压低声音说,“尤利西斯大人在那儿!”   毓秀顺着黛西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道修长又略微消瘦的身影坐在不远处空空荡荡的草地上,披散下来的黑卷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   刹那间,毓秀呼吸都停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宴会上,原本安安静静的大章鱼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它用力将身体撞向缸面,一下又一下。   砰——   砰——   沉重到令人心悸的声音在宴会上方回荡。   水缸在板车上直颤,里面的水从缠绕满铁链的水缸顶部溢出,很快便洒出一半。   也不知道大章鱼受了什么刺激,它好像非常急迫地想要从水缸里出来,以至于它撞击缸面的力道越来越大。   紧接着,大家就看见结实的水缸被它硬生生地撞出一丝裂缝来。   还挤在水缸周围的宾客们神情大骇,顿时做鸟兽散状四处逃开。   一时间,惊呼声、尖叫声等此起彼伏。 第68章 章鱼   莱奥也是万万没想到,不久前还好端端的大章鱼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发疯。   在场宾客这么多,倘若大章鱼再像之前那样伤人性命,这些消息传出去的话,不仅他们王室的颜面没了,还极有可能沦为他人的笑柄。   而且能参加他接风宴的宾客都非富即贵,在乌卡郡国有着尊贵的身份和崇高的地位,一旦他们在王室的地盘上因为他而有了三长两短,哪怕他是乌卡郡国唯一的王子,也逃脱不了国内外的非议。   该死的……   早知道就不把那只大章鱼带来了。   莱奥整张脸都青透了,急忙吩咐侍从们保护好国王和王后,随后让一半士兵疏散在场宾客们,剩下一半士兵则跟着他去控制住大章鱼。   他们还未靠近,大水缸就被大章鱼撞出一丝裂缝来。   下一刻,只听得咔嚓一声细响。   那丝裂缝犹如在缸面上爬开的蛛网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延伸而去,接着在大章鱼甩来的触手下四分五裂。   碎片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水缸里的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伴随着铁链重重砸到板车上和地上的声音。   现场早已乱作一团,在看见大章鱼把水缸撞破后,几个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姑娘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叫声。   莱奥也呆住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那只大章鱼的力气竟是如此之大,可笑的是天真的他还以为仅凭一个大水缸和缠绕在水缸顶部的铁链就能困住大章鱼。   但不知道是那只大章鱼的力气原本就有这么大,还是因为它突然陷入狂躁。   “莱奥!”王后带着哭腔的声音扯回了莱奥的思绪。   莱奥回头,发现被几个侍从和侍女拥簇在中间的王后还没离开,她急得满脸通红,眼中含泪地喊道:“快,孩子,别管它了,我们一起走!”   “不。”莱奥摇头,语气坚定,“母后,你先走,我不能不管。”   “可是你会没命的!那只大章鱼实在太危险了!”   莱奥咬了咬牙,没再理会王后,而是厉声命令拥簇着王后的几个侍从和侍女:“还不快把我母后送回去!”   几个侍从和侍女已经被吓得双腿发软,他们忙不得应了一声,连拖带拽地把王后带走了。   就在这时,一个后退的士兵不小心撞到莱奥身上,士兵面无血色,结结巴巴地说:“莱、莱奥王子,它、它爬下来了!”   闻言,莱奥皱眉看去。   果然看见那只大章鱼顺着板车爬下来。   大章鱼的身体十分柔软,触手十分灵活,让它行动起来也十分迅速,但它爬到地上后并没有急着逃跑,而是扭着脑袋四处看,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长度将近三米的大章鱼支楞起来比一个成年男子还高,八只血红且长满吸盘的触手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舞动。   这一幕看着真是极其骇人。   即便士兵们早已见识过大章鱼的厉害,在这个时候依然被吓得快要厥过去,打着哆嗦的两条腿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双手也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剑。   他们就这么和大章鱼僵持着。   直到大章鱼终于确定什么,扭身便朝着某个方向奔去。   莱奥和士兵们见状,顿时急了。   在这个封闭的花园里,他们尚有些许机会控制住大章鱼,可只要大章鱼跑出这个花园的范围,他们再想要控制住大章鱼就是难上加难的事了。   偏偏大章鱼奔去的方向有一片人工湖,湖对面是没有任何围墙遮挡的城堡群。   不能让它跑掉!   心急之下,有个士兵不管不顾地拿剑从后面刺向大章鱼的触手,试图以此来阻止大章鱼的行动。   谁知大章鱼像是脑袋后面长了双眼睛似的,士兵刚冲到它身后,就被它那只粗壮的触手扇飞了。   “查理——”   名为查理的士兵硬是在半空中飞出两三米远的距离,随后猛地撞上已是一片狼藉的长桌。   长桌被撞翻在地,食物和酒水洒得满地都是,查理躺在黏腻的食物酒水和摔碎的盘子碟碗中,一缕猩红的血从他嘴角溢出来。   立马有两个士兵去扶起查理。   “大家都别靠得太近,先包围它,然后听我指挥!”莱奥满头大汗地喊完,转头吩咐身旁的士兵,“去找架炮台来,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杀掉那个玩意儿了。”   “好的。”士兵飞快地跑开了。   莱奥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死死盯着那只大章鱼。   往日蓬松漂亮的金发在此时汗涔涔地贴着莱奥的脑袋上,他哪里还有王子矜持尊贵的模样?从头到脚都狼狈至极。   虽然那只大章鱼被他们刚才的行为惹恼了,但好在它没有恋战的意思,连看都没多看他们一眼,继续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好像那个方向有着极为吸引它的东西一样。   莱奥等人悄无声息地包围上去。   这时,莱奥身旁的士兵率先发现了不对劲,他低声对莱奥说:“莱奥王子,你看它像不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找人?”   “对……”士兵表情尴尬,欲言又止,可经过片刻的衡量后,他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它不是很喜欢小少爷吗?是不是想去找小少爷?”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莱奥的脸上瞬间凝结了一层冰霜,眼神也冷得仿佛穿透了寒冬的大雪。   士兵眼睁睁看着莱奥的表情跟变戏法一样说变就变,他赶紧抿上嘴巴,不敢再说什么了。   -   另一边的树林深处,毓秀还在急匆匆地往回走。   黛西亦趋亦步地跟在毓秀身后。   她也听见了不久前隐约从宴会上传来的尖叫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能猜到肯定不是好事。   毓秀沉着脸,看似在担忧接风宴上的情况,实际上他的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刚才发生的事。   他迫不及待地走过去,在尤利西斯身后站定,随后满心欢喜地开了口:“你好,尤利西斯大人。”   尤利西斯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狠狠地抖了一下,才诧异地转过头。   于是毓秀看见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尽管这张脸也是东方人的长相,却是和江恩临截然相反的小眼睛、大鼻子、厚嘴唇,还有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   毓秀:“……”   尤利西斯仰着头,眯起眼,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毓秀的长相,霎时眼里写满了惊艳。   显然他知道毓秀的身份,手忙脚乱地从草地上爬起来,无措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啊……你、你不是……”   毓秀:“……”   他表情呆滞,张了张嘴,却已经被震撼到说不出任何话了。   尤利西斯指着他:“你不是那个小少爷吗?”   毓秀勉强扯了下嘴角:“你好,我是秀。”   “你好你好,第一次见到你很高兴。”尤利西斯受宠若惊地说,“我是尤利西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直到现在,毓秀还没从那股震撼中挣脱出来。   他有些头疼,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比起失落,他心里更多的是懊恼,他不应该那么笃定尤利西斯就是江恩临,导致他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天可以寻找江恩临的时间。   主要是——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世界里还有除了江恩临以外的东方面孔……   他之前那么笃定尤利西斯就是江恩临,是因为江恩临的特征非常明显——典型的东方面孔以及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黑长卷发。   上个世界和这个世界都是西方世界,连他也有一张纯粹的西方面孔,所以他以为这个世界和上个世界一样,除了江恩临以外不会再出现其他东方面孔了。   没想到失策了……   毓秀重重叹口气,也只能安慰自己,还好江恩临特征明显,只要江恩临在乌卡郡国内,就不会那么难找。   只是能否在他和莱奥举办结婚仪式之前找到江恩临,就是个未知数了。   毓秀想得入神,等他后知后觉地听见黛西尖锐的喊声时,整个人都被迎面而来的大黑影扑到了地上。   但他身后有柔软的东西熟练地拖着他的腰,让他摔到地上时并不疼。   毓秀大脑一片空白。   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便感觉到一只冰凉又滑溜溜的触手熟门熟路地探入他的裙摆,并朝着某个地方捣去。 第69章 章鱼   很快,借着微弱的光线,毓秀终于看清扑倒他的东西——是那只大章鱼。   一时间,他脑海里轰隆一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他耳畔嗡嗡作响,鸡皮疙瘩以极快的速度爬满他的身体。   甚至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倒流上来。   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不是呆在那个大水缸里吗?   难道他刚才听见的尖叫声是它引发的骚乱?   他不过是昨晚做了一场和它有关的春梦,今晚就被它盯上了。   毓秀整个人都懵了,就像是一件事来得太过突然,让他的大脑一时半会儿没能转过弯来。   直至感受到滑腻的触手肆无忌惮地挤进两条腿里面,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犹如被一只手猛地从幻境中拽出来。   幻境一下子碎裂成无数片,噼里啪啦地掉落到地上。   顷刻间,所有现实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涌入毓秀耳中。   黛西撕心裂肺的哭声。   莱奥愤怒至极的吼声。   还有士兵们惊慌失措地阻止莱奥上前的说话声。   “莱奥王子,你冷静一点,先别过去!”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莱奥两眼充血,额头上凸起几根明显的青筋,他暴躁地咆哮,“那只该死的章鱼,它竟然、竟然敢那样对待我的秀,它竟然把我的秀……该死我一定要亲手宰了它,它真是该死!”   莱奥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有朝一日竟然会看见大章鱼把他的未婚夫压在身下上下其手的画面。   那是他的秀。   那是他两年来连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碰一下的秀。   该死!   真是该死!   莱奥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凝聚在脸上的强烈恨意几乎要凝为实质。   他攥紧剑,不顾士兵们的阻拦,气势汹汹地往前冲,大有一副要和大章鱼同归于尽的架势。   士兵们被莱奥越来越癫狂的模样吓得脸色又青白了几分,他们自知阻止不了已经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莱奥,只能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   与此同时,毓秀也在拼命挣扎。   无奈他的力气和大章鱼比起来就是鸡蛋碰石头,不管他挣扎多久,依然被大章鱼死死压着。   好在大章鱼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抗拒,原本挤进腿/间的触手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毓秀趁机抬脚踹向大章鱼。   然而他的脚还没碰到大章鱼的身体,就被大章鱼柔软的触手轻轻裹住。   触手上密密麻麻的吸盘紧贴毓秀的皮肤,像是很渴望这般碰触一样,那些吸盘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用力地吸附起毓秀的皮肤来。   突如其来的奇异触感让毓秀头皮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重重喘了口气,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脚。   谁知大章鱼察觉出他的意图后,便用触手把他的腿裹得更紧,甚至将他那条腿往半空中抬,并另一只触手去碰他的另一条腿。   毓秀身上只叠穿了两件衣裙,下面除了一条非常帖身的短裤外,可以说是空空荡荡。   被迫岔/开的两条腿猛然灌入一阵热风,却吹得他心中一凉,爬上心头的羞耻感让他脸颊得随时都能烧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到能把他淹没的恐慌。   “不,不要这样!”毓秀拼命并拢双腿,在碾压式的力量面前,无能为力的绝望席卷了他的大脑,他已经顾不上大章鱼能否听懂他的话,只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求饶,“你放开我,放开我好不好?不要这样!”   这时,莱奥和士兵们也找准时机,一起挥剑朝着大章鱼的脑袋刺去。   结果他们的下场和那个名叫查理的士兵一模一样。   他们还未对大章鱼造成分毫伤害,就被大章鱼的几只触手扫到了半空中。   大章鱼早已对他们的骚扰烦不胜烦,这次没再收着力道,直接把莱奥和士兵们扫出几米远,有的撞到树上,有的摔到草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就痛苦地呕出一口血。   莱奥也摔得不轻,疼得呲牙咧嘴,半天都没能从草地上站起来。   尽管毓秀不是第一次看见大章鱼暴躁伤人,可不得不承认,刚才莱奥和士兵们在半空中飞的画面着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刺激。   他连挣扎都忘了。   他这才惊恐地想起来——他面对的是危险性极高的海洋生物。   这只海洋生物要弄死他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倘若刚才他那一脚踹到了大章鱼的身上,可能现在他已经被大章鱼的触手勒死了。   想到这里,他遍体生寒,四肢发麻。   就在他以为大章鱼会转过来对付他的时候,大章鱼忽然松开了缠绕着他的力道,并很快和他拉远距离。   毓秀再次懵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大章鱼退到和他有两三米之遥的地方,用触手立起身体,随后眼巴巴地和他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居然觉得此时此刻的大章鱼像个犯了错后被家长惩罚的可怜孩子似的,看着无助又无措。   不过很快,毓秀就打消掉了这个荒谬的想法,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刚站直身体,就被黛西拽住手臂后转身就跑。   黛西自知她和毓秀即便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极有可能再次成为大章鱼用来要挟莱奥的人质,于是她拼尽全力地拽着毓秀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两个人一口气跑出花园。   整个花园都被临时集结的士兵包围,大家脸上皆是如临大敌的表情,仿佛即将经历一场生死之战,还有几个士兵推着三架炮台匆匆忙忙的往花园里跑。   为首的指挥官正是和莱奥一起执行过航海任务的舵手霍姆斯,他看见毓秀和黛西后,连忙喊来两个士兵护送他们回去。   “大人,莱奥表哥还在里面。”毓秀忙道,他倒不是因为多么喜欢莱奥才这么说,而是因为莱奥的的确确是为了救他才被那只大章鱼摔伤。   可他却二话不说地跟着黛西跑了,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当然,他也明白,他留下来只会增加莱奥对付那只大章鱼的难度。   “你放心吧,小少爷。”霍姆斯拍了拍胸脯,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我向你保证,今天晚上我一定把莱奥平平安安送到你身边。”   “……”毓秀有些尴尬,“也不必把莱奥表哥送到我身边,你只要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就行了。”   霍姆斯挠了挠头:“那不就是你身边吗?”   毓秀:“……”   回到所住的房间后,毓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没能平静下来。   今晚发生的事太多了,好像来到这个世界后的所有大事都集中在了今天晚上的接风宴上。   尤利西斯不是江恩临的事,还有他被大章鱼袭击的事……   毓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躁的情绪全部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黛西和两个侍女端着水盆和洗漱工具进来,她们把东西放到架子上。   接着两个侍女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黛西则上前安慰毓秀。   “少爷,莱奥王子受上天保佑,肯定能平安度过这一关,而且霍姆斯大人看着莱奥王子从小长大,他非常疼爱莱奥王子,也会竭尽全力地把莱奥王子救出来。”   毓秀点了点头,轻叹口气。   黛西又说:“少爷,你先擦洗一下吧,换身衣服休息一会儿,说不定那个时候事情就过去了。”   毓秀也知道担心没用,只能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赶走黛西和两个侍女,脱光衣服把身体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随后换上干净的睡裙。   他坐在床边,看着黛西和两个侍女收拾水盆和洗漱工具,倒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便让两个侍女端着东西出去,而黛西留下来。   黛西也是个机灵的姑娘,见毓秀这么说,她先走到门前确认那两个侍女已经离开,又把门关好并落上门栓,最后才走到毓秀面前。   “少爷,你有事找我?”   “你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毓秀说着,倾身拉起黛西的手,把一直戴在他手腕上的黄金手链过到黛西的手腕上,“再帮我打听一下城堡里还有哪些人是黑色的长卷发。”   按照这个特征来找的话,应该能大面积的缩小范围。   黛西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那条被火光映得金灿灿的手链,霎时整张脸涨得通红。   “少爷,为你做事是我的职责,你不用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黛西吓得说话都结巴了,赶忙要把手链取下来还给毓秀。   毓秀伸手挡住黛西的动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听艾米丽说,再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跟了我两年,我理应送你一个像样的生日礼物,可是现在我连这城堡都出不去,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这条手链不是我母后送给我的吗?我想把我母后对我的关心分你一半。”   黛西愣了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少爷……”   毓秀笑道:“拿着吧,不然我总是麻烦你做你职责以外的事,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话已至此,黛西没再推拒,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黄金手链,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少爷,请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   毓秀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过了午夜,霍姆斯终于派人传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事情已经解决了,除了个别士兵摔得过重外,包括莱奥在内的其他人基本没有大碍,好好休息几天就能调养过来,而坏消息是他们没能成功捕捉到那只大章鱼,等他们推着炮台赶到时,那只大章鱼早就逃进湖里消失不见了。 第70章 章鱼   毫无疑问,倘若不赶紧把那只大章鱼抓住的话,只怕再过不久,整个城堡群将会成为它的后花园。   连莱奥和那么多士兵都拿它束手无策,更何况城堡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和侍从们。   听说霍姆斯正在连夜召集骑手组织队伍捕捉那只大章鱼,他想尽可能地在舆论发酵之前抓住大章鱼。   可惜城堡里的人手有限,城堡群的面积又那么大,这着实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说到这里,霍姆斯派来的手下眉头紧蹙,神情极为凝重,他停顿片刻,随即认真叮嘱道:“小少爷,不久前那只大章鱼袭击过你,它可能已经记住你了,在霍姆斯大人抓回那只大章鱼之前,你不要随意出去走动,最好一直呆在房间里。”   “我知道了。”毓秀点了点头,“谢谢你。”   那个人客气地摆了下手,才接着道:“不过你放心,我们也会安排人手在附近看守,要是你们遇到什么事,大声呼救就行了。”   毓秀感激地道了声好。   那个人交代完便转身离开了。   毓秀关上门,回到床前。   谁知他刚坐下,敲门声再次响起,并且比刚才急促了不少,好像在外面敲门的人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他一样。   毓秀还以为是霍姆斯的手下忽然想起还有什么事忘记说,于是赶紧起身过去开门。   结果门外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并非刚才见过的霍姆斯的手下,而是脸色苍白得看起来虚弱不堪的莱奥。   “莱奥表哥?!”毓秀睁圆眼睛,又惊又喜地开口,“太好了,你没事,我一直在担心你。”   “对,我没事。”莱奥说着,以拳抵唇地咳嗽了两声,之前那一摔让他倍感痛苦,好在尚能忍受。   虽然莱奥有在刻意掩饰,但毓秀还是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疲惫和难受。   毓秀没想到莱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来找他,一时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便道:“天色不早了,我让黛西先送莱奥表哥回去吧,等明天早些时候我再去看你。”   “不用麻烦了。”莱奥说,“霍姆斯送我来的,他在外面等我,等会儿也会送我回去。”   毓秀:“……”   毓秀想起霍姆斯说的把莱奥平平安安送到他身边的话,顿时有些无奈。   这都三更半夜了,哪有不把伤员送到床上休息反而让伤员到处乱跑的道理?   他暗叹口气,作势要往外走:“那你稍等一下,我去把霍姆斯喊过来,让他送你回去。”   然而他才往外迈出一步,莱奥倏地抬起手撑在门框上,身体跟着靠过来,整个人都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拉近,仿佛要贴在一起似的。   莱奥比毓秀高出大半个脑袋,吐出的沉重气息从毓秀的头顶落下,宛若溅起的火星沫子,烫得毫无防备地毓秀直往后退。   直到拉开合适的距离,毓秀才敛去眉眼间的尴尬,疑惑地看向莱奥:“莱奥表哥?”   莱奥还保持着撑在门框上的姿势。   毓秀下意识的躲避行为似乎让他感到有些恼怒,只见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晦暗不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把毓秀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半晌,莱奥才出声问道:“秀,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尽管莱奥说的是疑问句,可他语气里全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倘若在白天或者倘若在平时,毓秀都不会拒绝莱奥的这个请求,毕竟莱奥曾试图保护过他。   可是莱奥从刚才到现在的一系列反应都很反常,让他打心底里地生出些许不安。   加上黛西等人都被他喊去休息了,这里就只有他和莱奥两个人,要是他们起了什么冲突的话,以他的身板根本不是莱奥的对手。   当然,毓秀也不想和莱奥起冲突。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在他找到江恩临并和江恩临一起离开城堡之前,都和莱奥保持相对平和的关系。   “莱奥表哥,现在太晚了。”毓秀扶住门,言行举止间都是拒绝的意思,“霍姆斯大人不是还在外面等你吗?你别让他久等了,等明天我再去找你好吗?”   “不好,我这会儿就想和你聊聊。”莱奥沉声说完,居然直接伸手推开了挡在面前的毓秀,随后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   “莱奥!”毓秀不高兴地喊道,“这是我的房间,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不能随便进来。”   莱奥在床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毓秀笑了笑:“这里也是乌卡郡国,是王室的地盘,我身为王室里唯一的王子,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经过任何人的允许。”   顿了顿,他又道,“包括你,秀。”   毓秀站在门口,暗自咬紧牙关,面无表情地看着莱奥。   果然……   他的第六感没有错,莱奥就是来找茬的。   房间里灯火通明,金黄的光宛若一层轻纱般地笼罩在毓秀身上,也把毓秀白皙的皮肤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毓秀有着一头蓬松微卷的金发,发梢遮住了他那饱满的额头,下面那双湛蓝的眸子就像世界上最珍贵罕见的蓝宝石一样晶莹透亮。   被那双漂亮的蓝宝石注视着,莱奥忽然心跳加速。   他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很美,可每次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重新被那张脸所吸引。   那张脸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恰当好处地长在他的审美点上,怎么看都看不腻,就算再看一千年,也看不腻。   “包括你,秀。”莱奥目不转睛地盯着毓秀,喃喃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不仅是乌卡郡国,还有你,你也是我的。”   “……”毓秀拧着眉头,脸上全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还在小姑腹中的时候就和我定了娃娃亲,也就是说,你生来就属于我,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即便是那只……”说到这里,莱奥的话音猛然一顿,下面的话全部卡在喉管里。   他注意到了毓秀的右腿,上面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毓秀的皮肤很白很薄,这是从小娇生惯养出来的,哪怕只是稍微磕碰一下,也会留下很重的痕迹。   正因如此,莱奥才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这个表弟,把他当成了价值连城的瓷器,舍不得下一点重手。   可就在今天晚上,他连碰一下都得克制着的宝贝竟然被那只章鱼折腾成这样。   一想到那只章鱼的触手曾经紧紧地裹着毓秀的右腿,甚至把其他触手探入毓秀的裙摆里,莱奥就气得发抖。   熊熊燃烧的妒火几乎把他吞没。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毓秀面前,在毓秀躲开之前,一把拽住毓秀的手。   “我会向父王申请把我们的结婚仪式从年后提到年前,等我们举办完结婚仪式,你就可以从这里搬到我那里了,到时候你就彻底属于我了。”莱奥抓着毓秀的力道越来越大,他眼中有着疯狂的执着,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秀,我们在一起后最好是生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用来当作继承人培养,女儿用来宠,我想我们的女儿肯定会遗传你的好相貌,和你一样美丽动人。”   “哈?!”毓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说,“生、生什么?”   莱奥温和地回答他:“生属于我们的孩子。”   “……”   生个屁啊!   他可是男的,男的怎么生孩子?   毓秀被莱奥一番话冲击得头晕眼花,连手臂被莱奥抓得生疼都顾不上了。   更可怕的是,莱奥被自己的想象所感动,情动间居然低下头试图寻找毓秀的嘴唇。   毓秀眼睁睁看着莱奥的脸慢慢凑近,他的脸都青了,正要挣扎,却冷不丁听见砰咚一声。   这道声响把他和莱奥都吓了一跳。   两个人同时扭头朝声源处看去,只见摆放在椭圆形窗户旁的柜子不知怎的倒在地上,放在上面的小玩意儿也散了一地。   毓秀和莱奥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吓。   柜子那么重,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倒下。   要说被风吹倒也实属无稽之谈,且不说这个房间里根本没风,就算有风也被挂在窗前的衣裙和重物挡住了。   莱奥松开毓秀的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说道:“你就在这儿呆着,我去看看。”   莱奥拔出腰间的剑,轻手轻脚地走到柜子旁看了两眼,才又向窗前走去。 第71章 章鱼   窗前挂着几件用来防蚊虫的衣裙和避免衣裙被风吹起来的重物。   莱奥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衣裙的一角,随后连衣裙带重物地一起扯了下来。   窗外什么都没有。   静谧的夜晚连一点虫鸣声都听不见。   但是透过椭圆形的窗户,能看见今晚的夜空中铺满繁星,浅淡的星光把外面的景色映成一片模糊的轮廓。   一条色泽鲜艳的绿色光带轻柔地漂浮在天际。   莱奥愣了下,回头看向毓秀。   毓秀拧起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过,他见莱奥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便开口劝道:“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你过来吧,我先送你出去,再让人看看外面是否有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莱奥究竟是怎么想的,看毓秀有些害怕的样子,反而来了勇气,他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没事,我来看。”   “莱奥你……”   “秀,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毓秀头疼地扶额,也不想再跟莱奥磨叽那么多了,催促道,“别说废话了,赶紧过来。”   “不,倘若我就这么走了,我今晚都会担心得睡不着觉,我要确认一下这里的安全才行。”   “莱奥你过来!”   然而莱奥偏要和他唱反调似的,不仅不听他的话,还趴到窗前,探着脑袋往外望。   下一刻,毓秀就看见莱奥好像被外面的什么东西拽住了一般,整个人都猛地被那个东西往外拖去。   莱奥手里的剑也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莱奥!”毓秀大惊失色,一边大声呼喊黛西的名字一边冲过去抓住莱奥的手。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莱奥已经被拖出去一半,他的腰身卡在窗户上,两只手拼命按着窗户两旁的墙壁。   “啊,我的天!”外面传来莱奥恐惧到了极致的叫声,“秀,快拉我回去!”   毓秀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见莱奥的身体又被那个东西往外拖动了几分,他索性抓住莱奥的双腿,拼尽全力地把莱奥往回拽。   可惜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劳。   他哪里比得过外面那个东西的力道?   不过十来秒,莱奥就被那个东西硬生生地拖出了窗户。   那个东西并没有继续抓着莱奥,而是任由莱奥直挺挺地往下坠落。   莱奥惊恐的惨叫划破静谧的夜空。   随即是一道沉闷的声响。   砰的一下。   毓秀僵在原地,打心底里生出的那股恐惧在瞬间窜向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手和脚都尤其冰凉。   明明有燥热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可落在他身上后,却让他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他赶紧趴到窗前,往下看去。   好在今晚星光明亮,足以让他看见莱奥躺在城堡旁的草地上,面朝向他,一双眼睛睁得圆鼓鼓的。   应该是摔到哪里了,莱奥连动一下都极为艰难,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毓秀。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高度也就两三层楼的样子,虽然可能会摔成重伤,但不至于丢掉性命。   “莱奥!”毓秀大喊,“你别动,我马上带人去找你。”   不等莱奥回答,他转身就走。   刚走到门口,就撞上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赶来的黛西和几个被他刚才的呼喊声吸引来的值夜侍女。   “少爷,你没事吧?”黛西吓坏了,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发生什么事了?”   毓秀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她说:“我没事,但是莱奥有事,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袭击了,你去把其他人都喊起来。”   说完,他又对跟在黛西身后的几个侍女说,“你们跟我来,我们先去找霍姆斯,他可能还在外面等着。”   这边忙碌的同时,另一边的莱奥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莱奥本就受了伤,再经过这么一摔,顿时身体疼得仿佛随时要裂开一样。   他确实连动一下都极为艰难,只有一双眼睛还能滴溜溜地转。   但他没有看向其他地方。   他始终直勾勾地盯着毓秀所住的那个房间的窗户。   窗户上方,悄无声息地攀附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个黑影隐藏在浓稠的夜色中,可明亮的星光照出了它那八只柔软却有力的触手,每只触手上布满了吸盘。   不久前便是那些触手把他从毓秀的房间里扔了出来。   尽管看不清那个黑影的全貌,可任谁都能猜到,那个突然对他发起攻击的巨大黑影是在花园里跑掉的大章鱼。   大章鱼回来了……   莱奥原以为那只大章鱼会躲起来不让他们找到,想不到它竟然认识回来的路,甚至有意识地躲在毓秀房间的窗户外面偷听他们谈话。   更有可能的是——   那只大章鱼看见了他想和毓秀亲热,才推倒柜子把他吸引到窗前。   莱奥知道大章鱼喜欢毓秀,却不知道大章鱼如此喜欢毓秀,喜欢到连他这个未婚夫的醋都开始吃了。   刚才毓秀探出脑袋看他时,那只大章鱼就攀附在毓秀头顶的墙壁上。   那只大章鱼的一只触手轻轻垂下,悬在毓秀脑袋上方,好像在隔空抚摸着毓秀的头发。   只要当时的毓秀抬一下头,就能看见几乎贴到他头上的触手。   可恶……   莱奥咬紧牙关,一想到那只大章鱼怀着龌龊的思想觊觎自己的未婚夫,他就直犯恶心。   同时他又感觉到了深深的挫败,他和大章鱼之间的力量太过悬殊,即便他带了十几个士兵也不是大章鱼的对手。   唯一让他有所安慰的是,他是人,是毓秀的未婚夫,他和毓秀举办完结婚仪式后,还能共同创造属于他们的孩子。   至于那只大章鱼——   呵,它一辈子都别肖想这些,除非它回到海里去找它的母章鱼。   莱奥在心里冷笑两声,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和大章鱼隔空对视。   直到莱奥听见不远处传来一群人混乱的脚步声,那只大章鱼才飞快地沿着墙壁爬走了。   不一会儿,巨大的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   今天晚上真是毓秀度过的最折腾的一晚,他目送霍姆斯等人背着受伤的莱奥离开后,又等到霍姆斯的手下把周围仔仔细细地巡逻上两三遍。   当他和黛西一起回到房间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黛西担忧地问毓秀要不要换个房间。   他隔壁有不少空房,虽然因为长时间没人住也没人打扫而落了一层灰,但临时打扫一下还是可以将就住进去。   毓秀一听就心动了,连忙跟着黛西去看那几个房间。   谁知前两个房间里不仅有毫无遮挡的同款椭圆形窗户,还有一个非常大的露天阳台,从阳台走进室内只需要掀起隔在中间的轻纱。   正好今晚的夜风较大,风吹动轻纱翩翩起舞。   毓秀抬手扯开吹到自己身上的轻纱,心想这下连掀的力气都省了。   黛西站在毓秀身旁,表情中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尴尬,她想了想才说:“少爷,我们再去其他房间看看吧。”   毓秀叹了口气:“好。”   剩下的房间里就没有那么大的阳台了,但都有一模一样的窗户。   倘若那个东西还想袭击毓秀,从窗户翻进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最后,毓秀选择了离他原来那个房间较远的新房间,由黛西和几个侍女简单地打扫一遍,他便住了进去。   黛西和几个侍女会轮流在他的房间外看守,外面也有霍姆斯安排的手下巡逻,他们会尽可能地保证毓秀的安全。   毓秀熄灭油灯,在床上的被子里蜷缩成虾仁的形状。   蚊子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叫声,听得他格外烦躁。   他心想究竟是什么东西袭击了莱奥。   当时莱奥的身体正好卡着窗户,他根本看不见外面那个东西,等莱奥摔下去后,他也什么都没看见。   后来他有询问莱奥,没想到莱奥闭口不言。   毓秀本打算硬生生地熬到天亮,结果想了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后,他竟然感觉到了些许困意。   他打了个哈欠,只感觉困意越来越重。   渐渐地,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毓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做春梦了,而且还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春梦。   柔软湿滑的触手宛若在夜间爬行的蛇一般悄悄探入他的被窝,当触手试探性地裹住他的脚踝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刺激得狠狠颤抖了一下。   不……   不行。   不能这样。   豆大的汗珠在毓秀的额头上凝结,他贴着床面的后背几乎湿透了。   这一刻,他已经听不见蚊子发出的嗡嗡叫声,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嗯……”他内心是抗拒的,可他身体是诚实的,从齿缝间溢出的声音表露了他最真实的情绪,“唔……”   可能是他思恋成魔了,当那个东西挤进来时,他身体深处居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江恩临。”他听见自己口齿清晰的声音,但很快又被压抑地支支吾吾的声音盖过。   第二天早上。   毓秀一脸懵逼地坐在床上,他双手撑在身后,分开两条腿,低头看着中间那个位置。   又湿了……   他已经连续两天做同样的春梦了,梦到的还是同一个对象,这让他开始怀疑人生,甚至开始怀疑连续两晚的春梦也许不只是梦。 第72章 章鱼   毓秀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窗前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椭圆形窗户的大小。   黛西和几个侍女端着水盆和洗漱工具走进来时,就看见毓秀正在用自己的手臂量窗户的宽度。   “少爷?”黛西疑惑地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毓秀眉头紧拧,回头对黛西说:“你还记得那只大章鱼的大小吗?”   黛西点了点头:“记得。”   “你觉得以它的体积可以穿过这个窗户吗?”   黛西顿时明白过来:“少爷,你是怀疑昨晚袭击莱奥王子的那个东西是那只大章鱼?”   毓秀挠了挠头:“我只是有这方面的猜测。”   黛西把手里的水盆放到架子上,摆手让身后的几个侍女退下后,她走到窗前,像毓秀刚才那样用手臂量了量窗户的宽度,随后托着下巴说:“我认为那只大章鱼不太可能穿过这个窗户,这个窗户太窄了,只能容纳下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子,那只大章鱼那么巨大,说不定连他那几只触手都挤不进来。”   黛西看似说得句句在理。   然而她从小到大走出这个城堡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之前没见过章鱼,也不了解章鱼。   她应该不清楚章鱼是软体动物,可以从比它体积小上许多的洞口钻过。   毓秀没打算向她解释这些。   他不想因为解释太多反而不小心把自己做春梦的事说出来。   不过黛西的话还是多多少少地让他心安了一些,就算那只大章鱼是软体动物,也不至于钻过这么狭窄的窗户。   再退一步来讲,就算大章鱼顺利钻过这个窗户,那它进来不为了做别的事就为了骚扰他?   还是对他做那种事……   “少爷。”黛西的声音忽然开口,“如果昨晚真是那只大章鱼袭击了莱奥王子,那它肯定不能穿过这个窗户,要是它能穿过这个窗户的话,还用得着先把你们吸引到窗前再动手?”   这番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毓秀被拉回思绪,他倏然想明白后,脸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就好……”   “嗯?”黛西疑惑地眨了眨眼,“好什么?”   当然是好他的春梦只是一场梦而并非现实。   倘若那只大章鱼真对他怀有那样的心思,还连着两个晚上翻窗进来对他做那种事,他怕是会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些事不好告诉黛西,毓秀只是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什么,便飞快地走开了。   洗漱完后,他又在黛西的建议下换了身稍微正式一些的衣服,然后和黛西一起去看了莱奥。   莱奥所住的地方在城堡群的中心位置,不仅地理位置优越,而且周遭环境良好。   阳台外的不远处是和花园相连的人工湖,近些则是人工种植的小树林。   大片成荫的绿树遮挡了刺眼的阳光,剩余的阳光落在阳台上的玻璃上,折射成无数光点,随着风吹动树叶,那些光点也开始活泼地跳跃起来。   莱奥的房间比毓秀的房间大出数倍,他们跟着侍女往里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莱奥床前。   令毓秀感到惊讶的是,这才一宿不见,莱奥似乎又虚弱了许多。   莱奥的脸白得像纸一般,毫无血色,只有嘴唇有些发青,整个人看上去状态十分不好,仿佛重病了许多年。   还有他的脖子上,有着非常明显的勒青。   毓秀的目光在莱奥的脖子上徘徊了片刻,才又往前走近一步,他慢慢弯下腰,轻声说道:“莱奥表哥,我来看你了。”   莱奥眼睫轻颤,吃力地睁开眼。   当他那片逐渐聚焦的视线里映出毓秀那张漂亮的脸时,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了上来,他张了张发干的唇:“秀,你来了。”   毓秀说:“你伤得很重,好好休息。”   刚才领他进来的侍女告诉他,医生说莱奥身受重伤,需要静养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才行,而且他必须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大幅度地挪动身体。   可显然莱奥并不想好好休息,他尚能动的手拍了拍身边的床面。   侍女见状,立即明白了莱奥的意思,从旁边拿过一张椅子放在毓秀身后:“小少爷,你坐下来陪莱奥王子说说话吧。”   毓秀没有拒绝,理了理衣裙后坐到椅子上,他垂眸看着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莱奥。   莱奥语气发虚,却坚持开口:“秀,昨晚我对你说的事,我已经向父王和母后提起了,他们也答应了我的请求。”   毓秀愣了下:“你说的是什么事?”   “提前举办我们的结婚仪式的事。”莱奥满脸幸福地说,“秀,我已经等不及要和你在一起了,也等不及想要和你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毓秀:“……”   不是……   他和莱奥都是男人,这孩子究竟是怎么生?   昨晚兵荒马乱地折腾了那么久,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抛到了脑后。   不过这种事肯定不能直接问莱奥,现在问黛西也不太合适。   毓秀想了想,也只能把心中那些疑惑和古怪等情绪压下去,他没有正面回应莱奥的话,只是敷衍道:“莱奥表哥,等你好起来再说吧。”   毓秀又坐了小半个小时,才带着黛西离开。   他们刚走出房间,正好迎面撞上过来看望莱奥的王后。   王后依然穿得雍容华贵,一头漂亮的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尽管她脸上化了浓妆,却依然能看出她神情中的倦意,莱奥的受伤似乎也折磨得她心力交瘁。   “舅妈。”毓秀行了个礼。   “孩子,你还好吗?”王后强打起精神,拉过毓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见毓秀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道,“噢昨晚真是太惊险了,吓得我一宿没睡,幸好大家都没事,莱奥没事,你也没事。”   面对关心自己的王后,毓秀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他低声道:“抱歉,舅妈,莱奥表哥为了找我才经历那些事,后来也是在我的房间里被袭击……”   话音未落,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捂住他的嘴巴。   毓秀抬头看去,看见王后笑容温和地对他摇了摇头。   王后说:“别自责,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没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感谢你这么早来看望莱奥,我相信他会很快好起来。”   说到这里,王后忽然话题一转,连带着口吻也沉了下来,“要怪也该怪那只大章鱼,它伤害了莱奥和那么多士兵,所以我和国王决定这两天找到机会就把它杀掉。”   毓秀敏感地捕捉到了王后笑容底下一闪而过的戾气,并很快意识到什么:“舅妈,那只大章鱼已经被霍姆斯大人抓住了吗?”   “可以这么说,但不全是……”王后眼里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她紧绷了一会儿,叹气道,“也不知道那只大章鱼是怎么想的,今早有士兵看见它又回到了爱丽丝喷泉池里,霍姆斯已经在赶过去确认情况的路上了。”   “……”毓秀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它自己回去的?”   “是啊。”王后忧虑地扶着脸说,“可能它很喜欢爱丽丝喷泉池吧,谁知道呢?动物的心思真不好猜。”   说着,王后又叮嘱了毓秀几句注意安全的话,便和他告完别,转身进了莱奥的房间。   回去的路上,毓秀被炎热的空气闷出一身汗,可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刚才和王后交谈的内容。   他又想起这两天做的春梦。   原先他认为既然那只大章鱼逃得不知所踪,就不可能在三更半夜爬进他的房间里对他做那种事。   可是那只大章鱼突然回来了……   也就是说,它并非没有可能在他的窗户外面徘徊,而且放眼整个城堡,貌似只有那只大章鱼有攀附在墙壁上的本事。   这么说来——   昨晚莱奥也极有可能是被那只大章鱼拖了出去。   毓秀脸色发白,他越往深处想就越没办法自欺欺人。   然而他始终想不明白——   城堡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大章鱼偏偏选中他?   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让大章鱼跨越物种地爱上他,也不觉得自己曾经有什么行为让大章鱼产生误会。   他越想越深,脑袋隐隐犯疼。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竟然从昨晚的春梦里回忆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他还记得他当时无意识地喊出了江恩临的名字。   春梦里的大章鱼是什么反应来?   哦对,好像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险些没能控制住进来的力道。   下一刻,他隐约抓住了什么。   大章鱼……   江恩临……   黛西见毓秀表情烦躁,便一直默默无闻地跟在他身旁。   她本想等毓秀心情好些的时候再说话,谁知毓秀脚步猛地一顿,突如其来的惊喜一下子覆盖了他整张脸。   毓秀那双如海洋般湛蓝的眸子溢满了星星点点的光,当他转过头来看向黛西时,那些光简直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耀眼。   黛西被毓秀的模样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了?”   “太好了,黛西,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对我而言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毓秀笑容飞扬,兴奋得双拳紧握,恨不得原地转上几圈,他对黛西说,“现在我要去确认一下那件事。” 第73章 章鱼   黛西满脸茫然,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毓秀已经像只花蝴蝶似的随风跑开了。   “少爷!”无奈的黛西只得提着裙摆跟上去,“少爷,你等等我呀!”   毓秀早就等不及了,在黛西的提示下跑进花园里。   谁知他刚进去就被正在巡逻的霍姆斯拦住了。   霍姆斯伸手拦住毓秀的去路,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说话的语气颇为严肃:“小少爷,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不,我没有走错地方。”毓秀按捺下眉眼间的焦急,故作平静地说,“我想去看看那只大章鱼。”   闻言,霍姆斯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不行。”   “拜托了,霍姆斯大人。”毓秀说,“我就是想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确定一下昨晚袭击莱奥表哥的那个东西是不是那只大章鱼。”   “噢小少爷,如果你实在好奇那件事,那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答案。”霍姆斯低头看着毓秀,竖起食指晃了晃,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昨晚就是那只大章鱼袭击了莱奥,虽然我还没查清它袭击莱奥的原因,但我可以肯定凶手就是它。”   毓秀突然想起不久前王后说要杀掉大章鱼的那番话,顿时眼皮一跳,连带着神经也紧绷起来:“霍姆斯大人,既然如此,那你打算如何处置那只大章鱼?”   “我不知道。”霍姆斯扶了扶额,露出头疼的表情,“国王和王后命令我尽快解决掉那只大章鱼,可你也看到了,仅凭我们根本拿那只大章鱼毫无办法,除非再搬来炮台试一试,只是莱奥还躺在床上,他想把那只大章鱼留到你们举办结婚仪式的时候,所以我不知道是该听国王和王后的话还是该等到莱奥好起来再从长计议。”   霍姆斯越说越懊恼。   他真是后悔极了,当初就该坚持阻止莱奥把那只大章鱼带回来,他们不过是区区人类,哪有那么大的力量主宰海洋生物的生死?   要不是为了那该死的虚荣心,他们也不会闹成这样。   霍姆斯深吸口气,尽量不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面前表现出糟糕的一面,他问道:“小少爷,你呢?你是支持国王和王后的想法还是支持莱奥的想法?”   毓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现在他还不确定江恩临是不是变成了那只大章鱼。   如果不是的话,自然是按照国王和王后的想法来做更好,但如果是的话……   他想他应该尽快想办法带着江恩临离开这里。   思虑片刻,毓秀还是把话题转了回去:“霍姆斯大人,我还是想先去看看那只大章鱼。”   可惜霍姆斯依然是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还抬手招来在他身后等待的几个士兵。   “小少爷,别怪我不同意你的请求,我也有我的考虑,第一是我不能让你陷入危险,第二是莱奥特意吩咐过我,不能让你靠近那只大章鱼,天这么热,你还是快些回去休息。”霍姆斯说完,又转头对那几个士兵说,“把小少爷送回去。”   那几个士兵齐声应道:“是。”   于是毓秀被那几个士兵带回了房间,路上那几个士兵生怕他逃跑,直接把他围了起来,连黛西都只能跟在最后面。   毓秀回的是他的新房间。   他站在窗前往外望,由于窗外种了一片大树,茂密的树冠遮挡了不远处的爱丽丝喷泉池,他只能看见爱丽丝喷泉池的一角,以及花园里骤然增多的巡逻士兵。   毓秀看着爱丽丝喷泉池的一角,怔愣了一会儿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就往外走。   黛西正在桌前给毓秀沏茶,她手里还拎着茶壶,见毓秀风风火火地走出房间,她脸上的茫然始终都没有消失过:“少爷,你去哪里?”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毓秀飞快地说完,便跑回了他之前的房间。   他走到窗前,果然看见爱丽丝喷泉池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红色阴影。   那只大章鱼既没有沉到水底,也没有浮在水面,它似乎在很无聊地随水飘动,只有柔软展开的触手时不时在水面上冒出一点。   它还真回去了?   而且还老老实实地呆在爱丽丝喷泉池里。   不过看守在爱丽丝喷泉池附近的士兵们显然比之前更加忌惮它,不仅全副武装,还比之前警惕了不少。   本来毓秀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这么冒险,但在看清喷泉池里的那道红色阴影后,他瞬间坚定了决心。   他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量问下面的士兵们:“请问霍姆斯大人在吗?”   此话一出,士兵们立即闻声抬头。   同时有所动作的还有躲在水里的那只大章鱼,甚至它的速度比士兵们快上一些,在士兵们抬头之前,它已经咻的一下冒出水面。   大章鱼在水面上露出半个红彤彤的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毓秀。   尽管它的八只触手全部藏在水里,可毓秀通过映着水面上的阴影看得一清二楚——那八只触手在疯狂地舞动,极为高兴地舞动。   很快,一个士兵的回答拉回了毓秀的思绪:“小少爷,霍姆斯大人还在巡逻,他短时间内不会往这边走。”   毓秀哦了一声,笑了笑:“谢谢。”   那个士兵问:“你找霍姆斯大人有事吗?”   “没事。”毓秀摆了摆手,“我就是随口问问。”   说完,毓秀没再说话,士兵们也继续专注地看守着大章鱼。   毓秀并不是真的要找霍姆斯,而是想发出点声音引起那只大章鱼的注意罢了。   好在他成功了。   那只大章鱼被他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宛若一尊雕塑似的纹丝不动地定格在爱丽丝喷泉池里。   它好像很喜欢这么看着毓秀,哪怕看到天荒地老也不觉得腻。   可毓秀被它看了几分钟就有些顶不住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被一只章鱼凝视的感觉太诡异了,一想到那只大章鱼可能是江恩临,诡异中又参杂了几分矛盾的心理。   他自认可以接受江恩临变成任何样子,可前提是那些变化都在人类的范畴里。   如今怎么还跨物种了呢?   变成一只大章鱼就实属过分了啊!   毓秀暗叹口气,回过神注意到那只大章鱼居然趁着他不注意时悄无声息地游到喷泉池边缘,并从水里探出两只触手紧紧地吸附着边缘的岩石。   毓秀对它勾了勾手指。   大章鱼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哗的一下直接跃出水面,作势要往喷泉池外面爬。   看守在附近的士兵们见状,顿时慌了,忙不迭聚集起来把剑对准大章鱼。   其中一个士兵大喊:“快去找霍姆斯大人!”   “好!”旁边的士兵瞬间跑得没影了。   剩下的士兵则被爬出喷泉池的大章鱼逼得节节败退。   “该死的,回去,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我们让你回到喷泉池里!”   “怎么回事?它刚才不是还好端端的吗?是不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了?”   刺激到大章鱼的毓秀也很慌张,他没想到大章鱼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他绝对不能让大章鱼爬上来。   本来士兵当中就传出了许多大章鱼喜欢他的风言风语,要是他们知道大章鱼还能看明白他的手势,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毓秀脸色发白,赶紧对大章鱼挥了挥手,用夸张的口型说:“回去,回去。”   才说两遍,大章鱼就顿住了。   它似乎愣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回到了爱丽丝喷泉池里,它在喷泉池边缘探出半个脑袋,又像刚才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毓秀。   毓秀和大章鱼对视片刻,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想开了,就算江恩临变成了大章鱼也没什么,至少江恩临还在一心一意地喜欢着他,这足够了。   与此同时,下面的士兵们也松了口气,又很疑惑大章鱼为什么突然回到喷泉池里了?明明他们刚才吼得那样大声都没有成功把它赶回去。   士兵们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想了。   他们是人,怎么猜得到一只章鱼的想法?   -   为了不被霍姆斯和士兵们怀疑,毓秀按捺住了时不时就生出来的去看那只大章鱼的想法。   虽然如今已经立秋,但是外面的天依然炎热难耐,只要稍微出去走动一会儿就会闷出一身的汗水。   毓秀不想出门晒太阳,在房间里也无事可做,便让黛西分别拿来城堡和整个乌卡郡国的地图,专心研究起逃跑路线来。   下午,黛西突然带来一个消息。   她又找到了几个有毓秀所说的那些特征的人,还把那些人近段时间的行程都打听清楚了,如果毓秀想和那些人见上一面的话,她可以帮忙安排。   其实住在城堡里的贵族们大多和毓秀一样成天没什么正经事做,只要有时间就会举办各种大大小小的宴会。   而举办得最多的是茶话宴,那种小宴会没有门槛,任何身份的人都可以参加。   当然,毓秀顶着莱奥王子未婚夫的头衔,无论参加哪个宴会都是座上宾。   毓秀本想算了,可转念一想,左右他成天无事可做,不如双管齐下,一边试着接触那只大章鱼一边继续在城堡里寻找。 第74章 章鱼   黛西得了吩咐,便忙着去安排了,直到给毓秀送晚餐时才出现,说已经安排妥当了。   用完晚餐,毓秀借着把遮挡蚊子用的衣裙挂到窗前的功夫,悄悄朝爱丽丝喷泉池的方向瞥了一眼。   士兵们依然一秒钟都不敢歇息地看守在喷泉池附近。   而那只大章鱼……   也依然纹丝不动地吸附在喷泉池边缘的岩石上,露出水面的半个脑袋向着他这边,仿佛成了一块望夫石。   毓秀:“……”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好像还在白天的时候,那只大章鱼就在同样的位置上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了……   所以它就这样从白天望到夜晚?   想到这里,毓秀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何种心情了。   霍姆斯安排士兵们在爱丽丝喷泉池附近放了许多盏油灯,昏暗的光线只能让毓秀勉强看清大章鱼的形状。   他索性趴在窗前,就这样安静地和大章鱼对视了一会儿。   直到耳边响起嗡嗡嗡的蚊子叫声,他才往后退了退,放下已经挂在窗前的衣裙。   上床躺下后,毓秀便一直在思考怎么才能不引人注意地靠近那只大章鱼。   然而他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霍姆斯就是个油盐不尽的家伙,哪怕他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让他去看那只大章鱼一眼。   除非那只大章鱼主动来找他,可是这样一来又会惊动看守在爱丽丝喷泉池附近的那些士兵。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两个晚上他所做的春梦都是真实经历的话,那只大章鱼又是如何躲过那些士兵的视线的呢?   毓秀正疑惑地想着,冷不丁听见一道怪异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半晌,那道怪异的声音才又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墙壁上爬行发出的声音,从窗户那边传来,而且越来越清晰。   是那只大章鱼?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刹那间,毓秀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不敢掉以轻心,一边往床边挪一边死死地盯着被衣裙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窗户。   就在他两只脚踩到地板上准备站起来时,挂在窗前的衣裙忽然被什么东西掀起,紧接着一个柔软的东西试探性地伸了进来。   莹白的光线也争先恐后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映出一团小小的光。   这下,毓秀终于看清楚伸进来的那个柔软的东西是一只触手。   是那只大章鱼的触手。   毓秀坐在床边,双手攥紧床单,眼睁睁看着那只大章鱼的庞大身躯从小小的椭圆形窗户外挤了进来。   原来这个窗户真的拦不住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微微舒了口气的声音。   比起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显然是大章鱼要让他放心一些,尽管大章鱼此时此刻的行为看起来并不那么让人放心……   毓秀起身走过去,也不管大章鱼能否听明白他的意思,小声说道:“你怎么来了?那些士兵呢?”   大章鱼用触手支起身体贴在墙边,像个乖巧的小学生一样——只是这个小学生的身躯未免太庞大了,几乎占满了一面墙。   它还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脑袋随着毓秀走动的步伐而轻轻扭动,近乎痴迷地看着毓秀。   毓秀走到大章鱼面前,仰头才能对上大章鱼的目光。   他伸出手晃了晃。   没想到大章鱼的脑袋也跟着他晃了晃。   他停下动作。   大章鱼的脑袋立即不晃了,它看了看毓秀,居然伸出一只触手,试图裹住毓秀举在半空中的那只手。   毓秀连忙把手收回来,转而走到窗前,弯腰捡起刚才被大章鱼不小心扯到地上的衣裙,挂到窗前后,才往外看了一眼。   结果这一看就把他看傻了。   只见看守在爱丽丝喷泉池附近的士兵们全部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在昏迷中还是出了事……   但很显然,干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肯定就是他面前这只看起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大章鱼。   毓秀转头看向大章鱼。   大章鱼也歪着脑袋看他。   毓秀放下掀起的衣裙,指了下窗外:“那是你干的?”   大章鱼自然无法回答毓秀的问题,它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而是继续伸出触手试图触碰毓秀。   它似乎对毓秀有着莫名的执念。   还好它的动作速度不是很快,毓秀轻而易举地就闪身躲开了,他继续问它:“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大章鱼没有搭理他,锲而不舍地想要用触手触碰到他。   “你是江恩临吗?还是说你是塞斯·埃利奥特?”毓秀的语速越来越快,“如果你能听懂我说话,你就点下头。”   随着话音的落下,大章鱼的动作也有片刻的停顿,然后,它竟然轻轻地点了下头。   毓秀:“……”   这一刻,毓秀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   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好像他再不这么做的话,他胸腔里揣着的那只兔子就要直接蹦出来了。   良久,他才从又惊又喜的情绪中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江恩临吗?”   大章鱼又没有反应了。   “你是塞斯·埃利奥特?”   大章鱼还是没有反应。   “那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大章鱼终于轻轻地点了下头。   一时间,宛若有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地泼下来,把毓秀心中燃烧的火焰泼得只剩下一簇小小的青色火苗。   毓秀脸上还没来得及展开的笑容就那么凝固住了,半晌才如潮水一般地消散。   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了。   他不断告诉自己——   没关系的。   上个世界的塞斯不是也没有上上个世界的江恩临的记忆吗?说不定江恩临在这个世界依然没有前两个世界的记忆。   反正他还有时间,只要确定了目标,剩下的考察就很简单了。   经过这么一番自我安慰后,毓秀总算没那么难受了,可刚经历完大起大伏的心情也没那么容易稳定下来。   他被巨大的失落冲击得头晕眼花,有些站不稳,只好退到床边坐下。   大章鱼见状,立即摆动着触手缠上来。   它先是用触手尖悄悄地碰了碰毓秀的小腿,见毓秀只是稍微躲了下,抗拒得不像刚才那样强烈了,便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以极快的速度用那只触手紧紧裹住毓秀的小腿。   连带着,另外几只触手也探了过来。   毓秀还记得他上次被大章鱼这么缠着的时候是在莱奥的接风宴上,大章鱼二话不说把他扑到地上。   当时满手滑腻的触感把他吓坏了,剧烈的恶心感直冲脑门。   然而现在再次摸到大章鱼的触手,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虽然恶心还是恶心,但好像没那么让他难以接受了。   毓秀拍了拍往他腰上裹的触手,轻声说:“松开,我怕痒。”   大章鱼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别装了,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话。”毓秀说,“你再这样的话,我就生气了。”   话音未落,裹在他腰间的触手顿时像触电一般猛地收了回去。   大章鱼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摆放那只触手,只得举在半空中,那模样看着当真是有些傻里傻气。   毓秀心头一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对大章鱼伸出手,说:“我可以摸摸你的脑袋吗?”   闻言,大章鱼竟然想也不想地低下脑袋,乖顺地凑到毓秀手心里。   毓秀的手在成年男子中已经算是比较小巧的了,贴在大章鱼的大脑袋上后,瞬间被衬托得像极了洋娃娃的手。   主要是……   他也没想到大章鱼的脑袋能有这么大!   大章鱼的脑袋和他想象中一样滑溜溜,仿佛在摸果冻似的,用指尖轻轻点下去,手指一松,滑溜溜的果冻一下子弹了上来。   毓秀问它:“这么戳着疼吗?”   大章鱼摇了摇头。   毓秀看着大章鱼这么听话的模样,突然间有种自己是在做梦的感觉,谁能想到不久前的他还把这只大章鱼当成洪水猛兽呢?   原来洪水猛兽这么听话。   不,也许对其他人来说,它依然是洪水猛兽。   想到这里,毓秀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下面那些士兵没事吧?”   大章鱼摇了摇头。   毓秀放下心来,在他离开这里之前,他还是不希望这里发生太多事故,事故多了,变故也会随之增多。   “莱奥呢?”毓秀又问,“那次是你把莱奥拖出去的?”   尽管毓秀并不是在兴师问罪,可大章鱼的身体还是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它貌似非常感到紧张,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模糊光线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毓秀。   不知为何,明明毓秀和大章鱼见面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他硬是从大章鱼没有表情的表情中读懂了它的意思。   他摸了摸大章鱼的脑袋:“你老实回答我,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是你做的,我也不会怪你。”   于是大章鱼点了点头,好像在讨好毓秀一样,它小心翼翼地用触手裹上毓秀的两条腿。   毓秀头疼得扶额,心想这只大章鱼对其他人来说果然是洪水猛兽,攻击性也太强了。   “以后不要随便攻击别人了,会引来很多麻烦,本来他们就很忌惮你,如果你表现出了很强的攻击性,他们会觉得他们控制不住你,然后想办法杀掉你。”毓秀停顿片刻,还是没忍心把国王和王后的决定说出来,他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章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往毓秀裙摆里探的触手丝毫没有停下来。   毓秀拍了下那只触手。   那只触手立即咻的一下缩回去了。   毓秀想了想,补充道:“但如果是别人主动攻击你甚至是想杀掉你,你就不用顾及太多了,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明白吗?”   大章鱼仍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真乖。”毓秀拍了拍它的脑袋,“去吧,帮我赶走房间里的蚊子。”   随后大章鱼就去赶蚊子了。   不得不说,触手多就是有触手多的好处,尽管不能化学驱蚊,可物理驱蚊的效果同样不错。   第二天早晨。   毓秀醒来的时候,大章鱼已经回到了爱丽丝喷泉池里,昨晚倒下的士兵们也面如常色地继续看守,他们似乎压根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毓秀看向大章鱼。   只见大章鱼又吸附在喷泉池边缘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感受到他的目光后,藏在水里的触手下意识地疯狂舞动起来。   毓秀忍不住乐出声,抬起手在半空中摸了摸,做了个顺毛的手势。   见状,大章鱼猛地顿了下,紧接着它就跟疯了一样,作势要爬出温泉池。 第75章 章鱼   毓秀:“???”   他赶忙对大章鱼挥手,用夸张的口型示意大章鱼快点回去。   大章鱼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前行的动作停下来了,可还是磨磨蹭蹭不想回去。   毓秀眼见那些士兵又开始慌乱起来,忍不住皱起眉,对大章鱼说:“快回去!”   没想到大章鱼也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   起初毓秀心平气和地让它回去,它偏要一点一点地试探毓秀的底线,现在毓秀有些急了,它立马以最快的速度缩回喷泉池里。   连那些士兵都看傻了眼。   毓秀抿着唇,半晌才松开眉头,暗叹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怎么感觉那只大章鱼看上去傻里傻气,实际上机灵得很,很多时候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这时,身后传来开门声。   “少爷。”黛西的说话声伴随着她欢快的脚步声,很快来到毓秀身旁,“你在看什么?”   毓秀收回目光,笑道:“我在看那只大章鱼。”   闻言,黛西也转头朝爱丽丝喷泉池看去。   只见那只大章鱼一如既往地呆在离他们这个方向最近的喷泉池边缘,仰着脑袋看向他们这边。   不过大章鱼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兴奋地舞动着触手,它只是安安静静地和黛西对视。   神奇的是,黛西竟然从大章鱼脸上感受到了面无表情这个词的含义。   真是奇怪啊。   黛西这么想着,便这么说了出来:“少爷,你有没有感觉到那只大章鱼在某些时候的神态和我们人类有些相似?”   毓秀心想岂止是神态相似,那只大章鱼连乌卡郡国的语言都摸索得差不多了,就怕哪天它忽然开口说话。   不过话说回来,章鱼的声带和人类的声带不一样,倘若那只大章鱼想要发出人类语言的腔调,应该还是具有一定的困难性。   “毕竟它在大海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肯定比我们平常见到的小动物要聪明一些。”毓秀说,“不然你以为那些树木石头变成的小精灵是怎么来的?”   黛西问:“所以那只大章鱼也会成精吗?”   “可能吧。”   “那他成精后会变成我们人类的样子吗?”   “……”   这个问题倒把毓秀绊住了。   可同时,毓秀心里好似照进一道亮光似的,让他瞬间福至心灵地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   他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他忘了问那只大章鱼能不能变成人类的样子。   如果能的话,那岂不是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来确定那只大章鱼究竟是不是江恩临?   “我也不知道。”毓秀回答完黛西的问题,便反过来问她,“对了,你有事找我吗?”   “哦对,是的。”黛西刚才被大章鱼吸引了注意力,这才想起她要说的正事,“少爷,我今早听艾丽米说霍姆斯大人正在为你挑选新的住所。”   “新的住所?”毓秀愣道,“为什么要为我挑选新的住所?我目前没有从这里搬走的打算。”   “霍姆斯大人说这里离爱丽丝喷泉池太近了,容易出现意外,所有住在这附近的人都必须搬走。”黛西说完,不忘补充一句,“艾丽米还说,其实这都是莱奥王子的指令。”   都是莱奥的意思?   毓秀顿时明白了。   莱奥似乎很早就看出了大章鱼对他的在意,因此特别排斥大章鱼接近他,连他去花园里找大章鱼都被霍姆斯阻止了。   如此一来,莱奥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也不足为奇。   不过霍姆斯这么做的时候压根没有知会他一声的打算,想来他的意愿在莱奥那里不值一提。   毓秀沉默了几秒,才问:“我们大概什么时候搬走?”   “可能是五天过后,也可能是七天过后。”黛西说,“一下子重新安顿这么多人,有得霍姆斯大人忙的了。”   毓秀扑哧一笑:“让他忙吧,忙点好。”   “对了,少爷。”黛西又说,“我让裁缝重新做了几件衣服,你好在茶话宴上穿,我现在就拿来给你看看?”   “好啊。”   -   接下来几天,大章鱼每天晚上都会悄悄潜入毓秀的房间——帮毓秀赶走房间里的蚊子。   没有蚊子的骚扰,毓秀从未感觉如此幸福过,连睡觉都比以前踏实了。   天知道这个世界的蚊子有多么磨人。   只可怜大章鱼催眠了那么多士兵,费尽心思地爬上来,结果只是帮他赶了一宿的蚊子。   起初毓秀还有些担心大章鱼为此产生怨念,谁知几天下来,大章鱼赶蚊子时一天比一天卖力。   毓秀坐在床上,透过朦胧的光线看着大章鱼那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又突然想起之前他和黛西讨论过的话题。   于是他对大章鱼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大章鱼听话地挪到床前,但那几只赶蚊子的触手并没有停下来。   毓秀摸了摸大章鱼滑溜溜的脑袋,问它:“你能变成人形吗?”   大章鱼轻轻歪了下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茫然,好像没听懂他的话。   “就是变成我这样。”毓秀收回手,指了下自己的胸口,“我这样的长相,我这样的手和脚,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章鱼仍是无比专注地看着毓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   毓秀紧张地和大章鱼对视,按在床单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他听见自己紧绷的声音打破了安静的空气:“你能的话就点头,不能的话就摇头,能与不能都回答我。”   大章鱼还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毓秀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攥着床单的手也慢慢松开。   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再找其他办法吧。   反正他还有时间。   是的,只要他和莱奥的结婚仪式还没举办,他就还有时间。   大章鱼感受到了毓秀瞬间落下去的情绪,它似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毓秀一下子就不开心了,它突然慌乱起来,用没赶蚊子的触手裹住毓秀的脚。   毓秀轻轻拍了拍缠在自己腰间的触手,温声细语地安慰这只无措得像个孩子似的大章鱼:“我没事,我只是有些困了,想睡一觉。”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大章鱼。   大章鱼不安极了,一时间好像连这么紧密地缠着毓秀都填补不了它心里的空洞,它笨拙地把自己的大脑袋凑向毓秀。   毓秀冷不丁被大章鱼滑溜溜的脑袋撞了一下,感觉自己撞到了一个巨大的果冻上。   果冻很有弹性。   duangduangduang。   就是这颗脑袋未免太大了,直接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本来房间里就很黑,这下他眼前全黑了。   毓秀推了推大脑袋:“够了,我要睡觉了。”   大脑袋还在往他身上凑。   毓秀刻意沉下声:“你再这样胡闹的话,我就生气了,我就不理你了。”   这句话把大章鱼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不仅立即挪开了它那颗大脑袋,连裹在毓秀身上的触手也嗖的一下收回去了。   毓秀躺到床上,瞧见大章鱼可怜兮兮地贴着床对面的墙壁,却不忘继续在半空中挥动触手赶蚊子。   他心里忍不住地乐起来。   乐完,他竟然不受控制地生出一个想法——如果大章鱼就是江恩临的话,貌似也不错,至少他不用再去辛辛苦苦地寻觅了。   哎。   可惜即便他和江恩临一起度过了两个世界,还是做不到一眼判断出对方是不是江恩临。   这也太难了。   毓秀一边想着一边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昨晚在他房间里卖力赶蚊子的大章鱼也不见了踪影。   毓秀起床穿好衣服,正想去窗前看看,结果冷不丁听见一阵敲门声。   “少爷,你起来了吗?”黛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们该收拾一下出发了,第一次参加茶话宴,最好不要迟到。”   茶话宴?   哦对,茶话宴。   毓秀拍了下脑袋,昨晚他和那只大章鱼闹腾太久,把他的脑子都闹腾糊涂了,忘了今天还有茶话宴要去。   “起来了。”毓秀赶紧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黛西和几个侍女一起端着水盆和洗漱工具,她们鱼贯而入,放下东西后开始七手八脚地伺候毓秀梳洗。   参加茶话宴的服装早就挑选好了,挂在衣柜里,取出来就能穿上。   毓秀还是不好意思让几个姑娘伺候他穿衣,将她们赶出去后才自己把衣服穿上。   忙完一切,便要出发了。   临走前,毓秀走到窗前看了眼爱丽丝喷泉池。   却见那只大章鱼没在老位置保持着老姿势,而是焦躁不安地在水里沉沉浮浮。   直到感受到他的目光后,大章鱼猛地窜出水面,刹那间,所有焦躁和不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章鱼开心地舞动着触手。   毓秀对着它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大章鱼似乎更开心了。   这一刻,连毓秀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翘起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少爷?”门外传来黛西的催促声,“你穿好衣服了吗?我们该走了。”   毓秀下意识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攥紧拳头抵住嘴巴,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道:“来了。” 第76章 章鱼   路上,黛西仔仔细细地为毓秀介绍了一遍茶话宴的情况。   简而言之,这场茶话宴是由一对双胞胎举办的,他们的父亲是王室里身份最尊贵的公爵之一,他们的母亲是和王后一起长大的前公爵之女,他们的出身不低,结交的圈子自然都是出身不低的公爵之子。   哦对了,他们也几乎都是莱奥的朋友。   不过由于原主性格内向的原因,加上来到这座城堡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他和那些人从没见过面。   “那对双胞胎很好区分的,脸颊上有颗痣的那个人是弟弟山迪,脸颊上没有痣的那个人是哥哥伦恩,他们就是少爷你要找的拥有黑发特征的人。”黛西叮嘱道,“少爷,到地儿后,我不能进去陪你了,只能在外面等着,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会第一时间进去找你。”   毓秀点了点头:“好。”   走了几步,黛西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压低声音,用恶狠狠的语气说道:“如果那些人对你不客气的话,你也别对他们客气,你可是莱奥王子的未婚夫,你的身份比他们尊贵多了,就算发生了什么事,莱奥王子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你这边。”   毓秀看了眼黛西凶巴巴的表情,顿时忍俊不禁:“我知道了,谢谢你,黛西。”   黛西扭头看着毓秀的笑脸。   只见金灿灿的阳光模糊了毓秀的轮廓,却把他的皮肤照得如同玉石一般洁白,他嘴角不停地往上扬,眼睛也眯成了弯弯的月亮形状,那双掩不住的湛蓝眸子仿佛盛满细碎的光点,耀眼得黛西眼睛发晕、头脑也发晕。   黛西不知不觉地看呆了,两抹绯红悄无声息地爬上脸颊。   “少爷,你跟我客气什么?”黛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少爷,你可真好看,怪不得莱奥王子那么喜欢你呢。”   怪不得那只大章鱼也那么喜欢你呢,黛西在心里默默补充。   双胞胎举办茶话宴的地方在另一个花园里,虽然这个花园的面积比不上大花园,但是它临湖而建,不仅风景更加优美,而且树木更加茂盛,是个可以避暑的好地方。   果然如黛西所说的那样,他们刚走进举办茶话宴的场地里,就冷不丁被两个侍女拦住了去路。   黛西道:“这是莱奥王子的未婚夫秀。”   闻言,两个侍女恭恭敬敬地向毓秀行了个礼。   随后其中一个侍女说:“少爷,接下来就由我带你进去。”   毓秀和黛西打了个招呼后,便跟着这个侍女继续往里走。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湖面时,他们才终于走到目的地。   这场茶话宴的规模比毓秀想象中要小很多。   毓秀原以为这场茶话宴和他上个世界见过的巨人族在悬崖花园里举办的宴会一样,有许多人挤在一起聊天,周围放着自助餐台。   没想到茶话宴里只有八九个人,分别围坐在三张小圆桌子前,巨大的遮阳伞为他们提供了阴凉之地,侍女们默不作声地候在边上。   他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亲爱的秀,你来了。”一个留着及肩黑发的高个男子欣喜地站起来,展开双臂迎向毓秀。   他给了毓秀一个大大的拥抱,高兴得脸上都快笑开花了:“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刚才还在跟大家念叨你呢。”   毓秀看了眼男子右边脸颊上那颗小小的黑痣,受宠若惊地说:“初次见面,还请多多指教,山迪大人。”   “你太见外了,直接叫我山迪就好了。”山迪拉着毓秀走到众人面前,挨着为他介绍了一遍在场所有人。   山迪的哥哥伦恩就坐在其中,他长有一张和山迪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但他的性格比山迪内敛,抱着双臂很少说话,当山迪叫到他的名字时,他才对着毓秀轻轻笑了下。   相互打完招呼后,山迪热情地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让毓秀坐下,随即喊来侍女上茶和点心。   黛西找得没错,山迪和伦恩非常符合毓秀所说的那些外貌特征——黑卷发、白皙皮肤、偏东方人的五官轮廓。   然而他们和江恩临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帅哥。   江恩临面容精致,眉眼宛若由画手一点点地描绘出来,他就像纯白的栀子花,没有浓妆艳抹的色彩,也没有刺激感官的重香,可他淡淡的香味浸人心脾。   而这对双胞胎更像这个世界里火热的骄阳,英俊帅气,热情似火,快把毓秀烤化了……   显然这对双胞胎中没有一个人能和江恩临对上号。   在毓秀看到他们的第一眼时,心里就有了答案。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哪怕没有找到江恩临,他出于礼貌也还是要呆到茶话宴散场。   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比房间里凉快不少。   可能是临湖的原因,湖面上时不时吹来阵阵的风,一时间好似把心里的烦躁和焦虑吹走了大半。   毓秀端着放了冰块的茶水,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难得感觉这么放松。   耳边响起山迪和其他人的欢声笑语,他们东拉西扯地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莱奥身上。   “也不知道莱奥恢复得怎么样了,前天我还去看望他来着,却被王后拦住了,王后说莱奥还在休息,不方便被打扰。”山迪叹着气说。   “昨天我也去看望他了,也是被王后拦住了。”一个姑娘脸上写满担忧,“从王后说的那些话里来看,我感觉莱奥的情况不容乐观。”   说着,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毓秀身上。   毓秀这才被他们看得回过神来。   山迪问他:“秀,你见过莱奥了吗?”   “……”   毓秀有些尴尬,他除了莱奥出事后的第二天去看望过莱奥一次外,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当然说是不可能说出来的,毓秀想了想才说,“我见过莱奥表哥一次,当时他伤得有些重,医生说他需要躺在床上静养一个月。”   “原来是这样啊。”山迪松了口气,接着笑道,“难怪王后要拦着我们见他了,在莱奥能下床之前,我们最好不要擅自去打扰他。”   其他人纷纷附和。   “好的。”   “你说得对。”   “希望莱奥快点好起来吧,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   说到这里,山迪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毓秀:“对了,我听小道消息说你和莱奥的婚期要提前一阵子,这是真的吗?”   “假的。”毓秀难为情地笑了笑,“我还没做好准备,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把婚期延后。”   山迪惊讶道:“把婚期延后?可是你们已经延后过一次了。”   毓秀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说:“我太紧张了,很多人告诉我,结婚并非那么简单,而是从一个身份到另一个身份的转变,到时候还会承担现在没有承担的责任,尽现在没有尽的义务,我没有经验,又粗心大意,我很担心自己做不好那些事。”   山迪等人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   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已有十八岁,早就结婚生子了,年纪最小的也有十四岁,每天耳濡目染的词语便是责任和义务。   他们尚且如此,毓秀身为未来的乌卡郡国王后,所承受的压力肯定比他们只多不少。   “秀,等莱奥好起来的时候,我建议你和他坦诚地聊一聊,他那么喜欢你,说不定会为了你改变主意。”一个姑娘真诚地说。   “是啊。”山迪点头道,“不要把压力憋在心里,吐出来才会好很多,我们都是你和莱奥的朋友,要是你开不了口,我们可以替你找莱奥聊一聊。”   毓秀听着大家真心实意的话,心里真是感动极了。   可感动归感动,他万万不敢让大家去找莱奥说这些话。   大家不知道莱奥这么做的原因,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只希望城堡里的传言能拖住莱奥的决定,毕竟目前支持莱奥这么做的人只有国王王后和霍姆斯。   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谢谢你们,你们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不过这件事还是让我亲口对莱奥表哥说比较好。”   “也行。”山迪说,“你的想法是对的。”   这场茶话宴持续了三个小时还没有散场的意思,看他们的架势应该是要坐到傍晚去了。   毓秀坐得屁股疼,便想起来走走。   旁边的山迪见他起身,便跟着站起来:“秀,你要去哪里?”   毓秀说:“你们接着聊,我还没来过这个花园,想随便走走看看。”   山迪说:“那我陪你去吧,万一你迷路可就糟糕了。”   毓秀没有拒绝。   这个花园里的树木长得非常茂盛,层层叠叠的树冠几乎把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们走在和湖边有一定距离的羊肠小道上,吹着从湖面上来的风,感觉惬意极了。   山迪笑着讲了许多以前在茶话宴上发生的趣事,哪怕毓秀不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地点头应一声,他也能滔滔不绝地维持话题。   毓秀偏头看着山迪那头浓黑微卷的头发,一时间走了神。   “秀?”山迪抬起手在毓秀眼前晃了晃,“嘿,小少爷,你在想什么呢?”   毓秀猛地被山迪的声音扯回思绪,定睛一看,正好对上山迪奇怪的目光。   “啊,抱歉……”毓秀有瞬间的慌乱,急忙挪开和山迪对视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是一头黑发,和你的头发有些像,刚才我看入神了。”   山迪愣了下,随后哈哈大笑:“小少爷,你真可爱。”   被夸可爱的毓秀并没有被夸到的欣喜,他忍不住叹口气。   “秀,你要摸一摸我的头发吗?”山迪突然弯腰凑近毓秀,并转过头把后脑勺对准毓秀,他声音里含着善意的笑意,“有个词叫做睹物思人,作为朋友,我不介意为你充当一下那个‘物’。”   “啊这……”   “摸吧摸吧。”山迪说着,居然主动拉起毓秀的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   山迪的热情让毓秀推辞不掉,只得面带尴尬地轻轻摸了两下,摸完就赶紧收回手:“谢谢你,山迪,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是吧?”山迪笑道,“我的方法是不是很管用?”   山迪一边说一边回过头。   可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到毓秀身后的不远处,表情骤然变得无比惊恐。   “那那那、那不是那只大章鱼?”山迪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用双手捂住脑袋,“噢老天,那只大章鱼不是被困在爱丽丝喷泉池吗?为什么会在湖里?!”   毓秀惊讶地扭头看去。   一眼就在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看见了大章鱼露出来的半颗脑袋,它正对他们所在的方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虽然他们之间隔着一定距离,但是毓秀居然从大章鱼身上品出了一股强烈的怨念。   毓秀:“……”   不是,它怎么跟来了?   还跟得这么悄无声息!   它以为自己躲在水里就不会被他们发现了吗?拜托,那露出来的半颗脑袋也太明显了吧!任谁都能一眼从湖面上看见那半颗凸起来的圆脑袋!   “噢老天,真是太可怕了,霍姆斯都没发现那只大章鱼跑出来了吗?”身旁的山迪还在惊恐地嚷嚷着,“不,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先回去跟大家说一声。”   说罢,山迪一把抓住毓秀的手就跑起来。   毓秀被他扯得踉踉跄跄,回头一看,大章鱼仿佛被这一幕刺激到了似的,飞快地从湖里爬上岸。 第77章 章鱼   毓秀没想到大章鱼会气成这样,不管不顾地爬上岸朝他们直奔而来。   “等等……”毓秀这个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跑几步就让他喘得不行,他断断续续地喊道,“山迪,你等等,别跑了……”   “不,它就在湖里,不跑的话……”山迪一边说话一边回头,话没说完,就变成了惊恐到极致的叫声,“噢该死……它上岸了!它来追我们了!”   毓秀毫不怀疑,倘若大章鱼再追近一些,山迪会吓得当场厥过去。   “我、我跑不动了。”毓秀直接挣开山迪的手,喘着气说,“你先跑吧,不用管我,我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行,你这样太危险了。”   “可是我跑得太慢了,你拖着我也会被它追上。”毓秀推了推山迪,“你快跑吧,再不跑我们都来不及了。”   山迪知道毓秀说得没错,毓秀跑得太慢了,明明他的体力还不错,可刚才为了拉着毓秀跑硬是被拖慢了速度。   照这样的话,只怕他们跑不了几步就会被那只大章鱼追上。   所有想法都在一瞬间闪过。   山迪看了眼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大章鱼,那粗壮的触手仿佛染了血一般的鲜红,那庞大的身躯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   听说那只大章鱼曾经将两个给他喂食的士兵活生生地撕碎过……   山迪咬了咬牙,甚至尝到了口腔里的血腥味。   “好,你注意安全,我很快就带人回来找你。”权衡过利弊后,山迪还是听了毓秀的话。   这次没再拉着毓秀,他的速度一下子提升上来,不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儿了。   毓秀顺势躲进边上的草丛里,他坐到草地上刚喘了口气,就有一只触手伸过来裹住他的腰。   猝不及防的毓秀吓得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那只触手已经将他腾空举起来。   紧接着,庞大的身躯映入毓秀视线。   大章鱼气疯了,触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身体表面的红似乎更鲜艳了些,之前是红得深沉,现在则像是才从装满鲜血的缸里爬出来一样。   原来大章鱼身体表面的颜色会随着它心情的变化而变化。   不过尽管大章鱼看着是一副随时要暴走的架势,可裹在毓秀腰间的触手几乎没怎么使劲儿。   看来它也就是一只纸老虎。   毓秀面无表情地看着纸老虎,没过多久,纸老虎的气焰逐渐减弱,“老虎”两个字被去掉,只剩下一层轻飘飘的“纸”。   “你在干什么呢?”毓秀无奈地拍了拍裹在自己腰间的触手,“放我下来,热死了。”   谁知大章鱼竟然扭扭捏捏起来,磨蹭了半天,就是不肯放他下来。   毓秀沉下脸:“我要生气了。”   事实证明,这句话在大章鱼身上非常管用,大章鱼毫不犹豫地赶紧把他放到草地上。   好似生怕晚一秒就会惹他生气。   毓秀感觉到了大章鱼的委屈,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大章鱼的触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向大章鱼解释起来:“我没来过这个花园,山迪才带我过来走走,我摸他头发也是因为我想到了我喜欢的那个人,那个人和山迪一样是一头黑色的卷发,但是那个人的头发很长,山迪的头发太短了,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说到后面,毓秀已然变成了自言自语,他没管大章鱼能否听得懂他的话,只是单纯想发泄一下罢了。   大章鱼安安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眨了眨眼睛。   毓秀问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章鱼歪了歪脑袋。   “算了,不想为难你了。”毓秀扭头看了眼山迪逃走的方向,又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杂草,便开始赶大章鱼走了,“我不管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总之你先回去,不然山迪要带人过来了。”   这次大章鱼听懂了他的话,却再次扭扭捏捏起来,还想用触手缠他的脚。   毓秀一边躲一边推搡它的触手,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哄孩子似的:“你先回去,我很快就回去找你,好吗?”   大章鱼的触手没能得逞,就耍赖地舞来舞去。   “你该回去了,还是说你想留下来搞事?”毓秀见大章鱼软的不吃,只好沉下脸来硬的,“我要生气了。”   大章鱼的触手继续舞来舞去,真是有种熊孩子扭着身体要玩具的即时感。   “我真的生气了哦。”   大章鱼还是舞来舞去。   好吧。   这个大家伙学会蹬鼻子上脸了,连硬的都不吃了。   毓秀和它僵持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你不走算了,你在这里呆着吧,我要走了。”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从身后伸来的触手一把裹住了腰。   毓秀大惊,下意识要挣扎,却低头看见熟悉的黑气宛若水雾一般地从血红的触手里溢出来。   “你……”毓秀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时间连大脑也凝固了,所有情绪来得太过猛烈,让他应对得措手不及。   他感觉到大章鱼的触手将他举到半空中,他抬眼便对上了大章鱼那颗红通通的大脑袋。   他这才发现不仅是大章鱼的触手,连大章鱼的身体都在疯狂地往外涌出黑气,成片的黑气包裹了大章鱼也包裹了他。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所有思绪和感官终于缓慢地爬了回来,他伸手把掌心贴在大章鱼的脑袋上,喉头微动:“江恩临?”   大章鱼没办法回答他。   “塞斯?”   大章鱼裹挟他的力道收紧了些。   毓秀张了张嘴,还要说话,谁知前一秒还很平静的大章鱼突然狂躁起来,他猛地将裹着毓秀的触手藏到身后,张牙舞爪地转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不久前山迪逃走的方向。   此时,山迪回来了,还带了一群人回来,为首的人便是脸色极为难看的霍姆斯。   “秀!”山迪看见被大章鱼藏到身后只露出一双腿的秀,惊恐得大声叫喊,“秀,你还好吗?老天,霍姆斯大人,怎么办?秀被那只大章鱼抓住了!”   霍姆斯直勾勾地盯着已经进入狂躁状态的大章鱼,脸色阴沉至极。   从莱奥在海上捕捉到大章鱼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跟随莱奥看着大章鱼,也许别人不清楚,可他太清楚那只大章鱼在狂躁状态时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们往后退,别靠太近。”霍姆斯伸手挡住试图往前走的山迪,随后对身后的士兵们比了个跟上的手势,“先围上去。”   山迪也想跟上去,却被茶话宴上的男男女女拉住了。   相比较全副武装的霍姆斯和那些士兵,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上前只有添乱的份。   山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死死瞪着那只大章鱼,恨不得把那只大章鱼嚼进嘴里。   该死的。   如果当时他没有丢下那个小少爷先跑,那个小少爷是不是就不会被那只大章鱼抓住?   他该如何向莱奥交代?   莱奥肯定不会原谅他的……   另一边,霍姆斯和士兵们慢慢靠近后,震惊地发现大章鱼身上竟然在不断涌出黑气。   刚才他们还以为是强烈的阳光照到大章鱼身上,才会让大章鱼身上的颜色红到发黑。   “霍、霍姆斯大人!”霍姆斯身旁的士兵战战兢兢地开口,“它身上的黑气是怎么回事?以前没有这些东西啊!”   霍姆斯苍白的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恐惧,但他没有后退,而是举着剑又往前迈出一步:“我也不知道,先静观其变,拖住时间等他们把炮台推过来。”   “好!”   “择日不如撞日。”霍姆斯沉声道,“我们今天就把这个大家伙解决了,免得夜长梦多。”   虽然毓秀和霍姆斯之间隔着一只大章鱼,但他还是听清楚了霍姆斯和士兵的对话。   他心中一跳,几乎在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走走走!我们走!”毓秀拍着大章鱼的脑袋,“我们往后走!”   可是大章鱼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疯狂地挥舞着触手就向霍姆斯和士兵们袭去。   霍姆斯表情大骇,一边领着士兵们后退一边怒吼:“放箭!”   他身旁的士兵跟着大喊:“放箭放箭!”   后面的士兵们早已举起弓箭蓄势待发,但那只大章鱼的移动速度着实太快了,仅是眨眼间就向他们拉近了一大截距离。   他们汗如雨下,还没放出去弓箭,突然有一团浓黑的墨汁喷向他们。   后排的士兵勉强躲开了,前排的士兵和霍姆斯被从天而降地墨汁淋了个满身,粘稠的感觉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包裹起来。   然后——   他们再也动不了。   所有大面积沾上墨汁的人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保持着又惊又俱的表情,定格在原地,纹丝不动。   “老天,出什么事了?霍姆斯大人他们……”士兵们群龙无首,顷刻间让惊慌的情绪占了上风,“快跑啊!大章鱼杀人了!”   “跑啊——”   “都往回跑——”   现场乱作一团,剩下的人连滚带爬地往回跑,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充斥着整片天空。 第78章 章鱼   大章鱼还想追上去。   毓秀见状,立即用力拍打大章鱼的脑袋,扯着嗓子喊道:“别追了别追了,按照我说的来,往后走!”   虽然大章鱼的动作已经慢了下来,但还是有些犹豫,它似乎很想给那些人一顿教训,尤其是被那些人拥簇在中间的山迪。   它看不惯山迪,就跟之前看不惯莱奥一样。   它恨不得用几只触手把那个碍眼的家伙撕碎。   毓秀自然猜到了大章鱼在想什么,刚才大章鱼往前冲时很明显是对准了山迪所在的方向。   显然这个大家伙还在为他摸了山迪头发的那件事吃醋。   本来毓秀还不明白这个大家伙怎么有那么大的醋意,稍不注意就酸醋横飞,可转念想到这个大家伙就是他苦苦寻找的江恩临和塞斯,他瞬间释然了。   江恩临和塞斯吃醋的本事可一点不比大章鱼小。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想的话就按照我说的来,我们一起离开,去外面生活。”毓秀伸手摸了摸大章鱼的脑袋,郑重其事地说,“你再这样闹下去,只会让他们成功拖延时间用炮台来对付你,到时候我们都走不了,你被他们抓住杀掉,我也要和莱奥举办结婚仪式。”   “结婚仪式”四个字好像一下子刺激到了大章鱼。   它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不仅触手乱舞,而且从身体里溢出的黑气犹如暴风雨前的云雾一般更加疯狂地翻腾起来。   毓秀感受到了它的情绪。   他抚摸着它滑溜溜的皮肤,温声细语地说:“带我走吧。”   大章鱼转身就走。   这一刻,毓秀无比庆幸他这几天闲来无事把乌卡郡国和城堡群的地图全部背了下来,没想到今天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派上了用场。   他们往后是朝着城堡群的西北方向走,那边没有城堡,只有一些小的独立的房屋,再往外就是大片的树林以及层峦叠嶂的山峰。   那些山峰连绵起伏,从西到北连成许多“一”字,正好分开了乌卡郡国和相邻的莱尔郡国。   莱尔郡国和乌卡郡国在两百多年前由一个君王统治,那个君王被刺杀后,下面的人开始了长达五十年的争夺战,并硬生生将一个完整的国家一分为二。   尽管莱尔郡国和乌卡郡国有着相同的历史、习俗、文化,却是靠近略尔斯海湾的这些小国中最水火不容的两个国家。   毓秀便是计划逃到莱尔郡国。   他发现这两个国家连流通的货币大致相同。   没有其他人的阻碍,他们这一路走得十分畅通,只是当他们快要进入树林里时,旁侧冷不丁冒出一群人。   与此同时,十来架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他们。   脸色苍白的莱奥被几个士兵从树后搀扶出来,虽然他也全副武装,但是身上坚硬的铠甲遮挡不住他眉眼间的虚弱。   他微微喘气,死死盯着被大章鱼的触手举在半空中的毓秀。   “秀,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下来。”莱奥声音沙哑地说,“即便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杀掉那只该死的大章鱼。”   大章鱼下意识把毓秀藏到身后,面向莱奥,萦绕在它周围的黑气翻腾得越来越厉害。   毓秀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这里撞上莱奥的守株待兔。   不……   应该是没想到莱奥宁愿拖着受伤的身体也要把他留下来。   当初他就觉得莱奥对待原主的态度太奇怪了。   不像是喜欢,倒像是强烈的占有欲,单纯把原主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品。   虽然乌卡郡国的男女法定结婚年龄都是十六岁,但是莱奥未免太急切了些,听黛西说他刚满十六岁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原主举办结婚仪式。   不过当时因为原主还未成年,他们的结婚仪式也就像山迪说的那样延后过一次。   太奇怪了。   真是太奇怪了……   本来毓秀还很想不通,可是当他无意间对上莱奥的视线,注意到莱奥眼里的紧张多于恐惧时。   刹那间,之前想不通的种种全部想通了。   原来如此——   “莱奥,你不用救我了。”毓秀开口道,“我觉得这样很好,至少比和你结婚好。”   闻言,莱奥猛地一顿,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仿佛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毓秀嘴里说出来的。   “秀,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我很好,我也没疯,如果我和你结婚的话才是真的疯了。”毓秀一边安抚地摸了摸大章鱼的脑袋一边冷声说,“你想怎么扩招乌卡郡国的领土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把我扯进来,更不要以为你通过你和我的这桩婚姻就能把我父亲和母亲的南施郡国拉入你的阵营。”   莱奥是唯一的王室继承人,不存在争权夺利的事情发生。   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各个国家之间争夺领土。   如今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乌卡郡国的城堡群依然仅靠莱尔郡国的边界,也许乌卡郡国的王室从未打消过统一莱尔郡国的想法。   而王室中最激进且没有之一的成员便是莱奥。   原主父亲和母亲统治的南施郡国是靠近略尔斯海湾的这些小国中最与世无争的一个国家,倘若莱奥想要拉拢略南施郡国,恐怕和原主结婚只是他整个计划中小小的一步。   当然,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所以每当别人哪怕是一只大章鱼接近毓秀时,莱奥都会如临大敌。   事实证明,毓秀猜对了,他眼睁睁看着莱奥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最后黑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秀,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莱奥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毓秀。   他目光阴沉,连旁边的士兵都有些毛骨悚然。   还好毓秀离得远,他只感觉到了莱奥被戳穿内心阴谋后的恼羞成怒,他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是。”莱奥居然大方承认了,“所以我绝不允许那只该死的大章鱼把你带走,上天注定你是我的未婚夫,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一生就和我绑定在了一起。”   说完,他高高扬起手。   炮台后面的炮手立即做好准备。   “那可能你没听过一句话,命运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毓秀有些不耐烦地说,“还有,你的废话太多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拍了下大章鱼的脑袋,“跑!”   大章鱼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几乎是在他说话的同时,浓黑的墨汁宛若花洒一般地转向那些炮手。   谁知士兵们早就准备,眼疾手快地撑伞挡住了墨汁。   下一刻,一颗颗炮/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空气砸到大章鱼身上。   炮/弹在大章鱼身上炸开花。   尽管大章鱼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叫声,可剧烈颤动的身体还是暴露了它的情绪,它把毓秀护在怀里,用几只触手将毓秀遮挡得严严实实。   “接着开炮!”莱奥趁机大喊,“对准它的脑袋,不要伤及无辜,往死里打它!”   “是!”炮手们纷纷应道。   准备第二炮需要一些时间,这个时候就需要弓箭手顶上了。   然而弓箭手们刚上前做好准备,眼前光线却骤然一暗,他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大章鱼甩来的触手抛到了半空中。   紧接着,是弓箭手们落地的声音。   咚——   咚咚——   沉闷又无比刺耳。   扭头看去,只见那些弓箭手都没了声息。   大章鱼完全被刚才的炮/弹激怒了,黑气如潮水一般从它身体里涌出来,淹没了被它护在怀里的毓秀。   如果莱奥能透过黑气看见大章鱼的身体,那他一定能发现大章鱼身体的颜色红得绚烂——犹如带着尖刺却绽放得最美的花朵,也犹如带着剧毒却生长得最艳的蝴蝶。   都说越是色彩鲜艳的生物越是危险。   海底生物也不例外。   可惜莱奥看不见也没机会看见了。   他整片视线在瞬间被浓黑的墨汁填满。   墨汁强势地穿透了他手上的纸伞,仿佛有生命似的争先恐后地爬遍了他的全身。   不光是他,还有他周围的士兵们也没有幸免于难。   莱奥张了张嘴。   不知怎的,他竟然想再喊一声秀的名字。   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很快,他再也没了意识。   得知消息的国王和王后匆匆忙忙赶过来的时候,大章鱼已经带着毓秀走远了,草地上只剩下几架炮台和莱奥以及士兵们的尸体。   “莱奥!我的儿子啊!”王后伤心欲绝地扑过去,但还没碰到莱奥的尸体,她就被身后的国王一把拽了回去。   “别碰那些黑色液体!”国王厉声道,尽管他看上去比王后冷静不少,可他眼里的悲痛也浓烈得几乎凝为实质。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啊……”王后满脸泪痕,倒在国王怀里哭得近乎昏厥,她喃喃自语地说,“是我疏忽大意了,我应该亲自看着他才对,如果他没跑出来,可能就不会经历这样的事,都是我的错……”   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自从莱奥受伤躺在床上以来,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   莱奥嘴里时常念叨着那只大章鱼,还有好几次不管不顾地下床拿起剑要去杀掉那只大章鱼。   王后被莱奥大变的性情吓坏了,连忙让侍从拿来绳子把莱奥绑在床上,才终于让莱奥老实了些。   可她没想到,今天她不过是去处理霍姆斯那件事的功夫,莱奥就跑出来了,还擅自带领一群士兵围剿那只大章鱼。   她唯一的儿子。   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里,王后再也禁受不住丧子的打击,眼皮一翻,直接在国王怀里晕倒了。   这时,跑去树林里查看情况的士兵回来了,声音发抖地说:“国王陛下,那只大章鱼朝着南施郡国的方向去了,小少爷还在它手里。”   国王脸色惨白地望向南施郡国所在的方向,他嘴唇微张,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士兵:“你觉得它会伤害秀吗?”   士兵想了想,鬼使神差地大着胆子摇了摇头:“据我所知,那只大章鱼很喜欢小少爷。”   说来真是荒谬。   一只大章鱼竟然会喜欢上人类,可事实就摆在他们眼前,那只大章鱼连逃跑时都不忘带上小少爷。   只是可怜了小少爷,虽然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肯定会经历一些他们不敢想象的事。   士兵见国王陡然沉默下来,又大着胆子问道:“国王陛下,我们要追上去吗?”   “不了。”国王摇了摇头,随即打横将怀里的王后抱起来,他叹息道,“说到底还是我们先招惹了它,不经它的允许就把它从海里捕捉上来,万物皆有灵性,可能这就是我们的报应吧。”   死亡是莱奥贪婪的报应。   失去唯一的儿子是他和王后纵容孩子的报应。   至于秀——   是他们对不起他、连累了他。   -   毓秀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他看见天空中的太阳慢慢落下去,黑暗降临,树林里也开始热闹起来,身边都是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还能隐约看见那条绿色光带在天际飘浮。   大章鱼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不知道是受了伤的原因还是离了水的原因,时间对它而言似乎非常难熬。   然而它始终把毓秀紧紧护在怀里,像是害怕又有什么东西突然砸过来。   本来毓秀还以为白天大章鱼狂躁杀人是因为被那些炮/弹砸疼了,后来才意识到大章鱼是在害怕他被那些炮/弹伤害。   比起大章鱼的皮糙肉厚,他的生命实在太脆弱了。   大章鱼担惊受怕的样子让毓秀格外心疼,他摸了摸大章鱼裹着他的触手,轻声说:“他们应该不会追上来了,你放下我,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其实这句话在白天就被毓秀说过好几次,可大章鱼不听他的话,坚持还要往前走。   不过这会儿的大章鱼快要支撑不住了,它不得不放下毓秀,然后砰咚一声倒在落满树叶的地上。   毓秀想看看大章鱼身上被炮/弹砸中的地方,结果刚抬起脚,就被大章鱼伸来的触手按倒。   随后触手熟练地裹上毓秀的腰。   大章鱼用触手把毓秀缠紧并固定在自己身边后,才有了些许安全感,于是放心地闭上眼睛休息。   毓秀:“……”   他总感觉他像洋娃娃似的,而大章鱼就是喜欢玩洋娃娃的幼稚小孩。   “你放开我,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了。”毓秀无奈地拍了拍大章鱼的脑袋。   之前大章鱼的脑袋一直滑溜溜的,摸着像极了Q弹的果冻,而现在又干又涩,手感一点也不好。   大章鱼的皮肤状态就跟它的精神状态一样差。   看来哪怕是大章鱼也要注意防晒。   哎……   毓秀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他懊恼地想——   也许他不该自作聪明地和莱奥说那些话,他本想转移莱奥的注意力再趁其不备地逃走,没想到反而帮了倒忙。   如果当时大章鱼直接带着他冲破重围,那么被炮/弹砸中的可能性说不定会小许多。   可惜这都是马后炮了。   毓秀脑子里的想法千转百回,都转好几个圈回来了,大章鱼还是没有松开他的意思。   “喂……”毓秀只好又拍了拍它,“你这样让我怎么看?”   他以为大章鱼睡着了才没听见他的话,谁知大章鱼是在装睡,被他接连拍了几下后撒娇一般地用大脑袋拱了拱他的胸口。   毓秀才不吃它这套,伸手推搡它:“你放开我啦。”   大章鱼依然用大脑袋拱他,把撒娇耍赖进行到底,裹着他的触手也是不管怎样都不肯松开。   毓秀和大章鱼磨了半天,磨得大章鱼没休息好,他也累得气喘吁吁。   他到底不忍心再继续磨下去,于是暂时作罢。   他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大章鱼的触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这个大家伙的触手,轻声细语地哄它入睡。   毓秀原打算等大章鱼睡着后再去看看它的伤势。   谁知他自己也疲倦极了,不一会儿,他的眼皮开始打架,黑暗逐渐在模糊的意识中占领高地。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   但他没睡多久,猛然间被一股结实的力量勒醒。   毓秀睁眼看见被星光映得朦胧的树影,一时间居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直到所有意识全部回笼,他才想起来他和大章鱼已经逃出城堡群进入紧靠莱尔郡国的树林。   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正想去摸大章鱼的触手,却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触手呢?   裹着他的触手呢?   还有垫在他身下的触手呢?   他在昏暗的光线中定睛一看。   别说那些触手了,整个大章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且紧紧抱着他的男人。   刚才他便是被男人紧紧搂着他腰的双手勒醒了。   男人面朝着他,似乎睡得很沉,黑暗中男人的脸只呈现出浅浅的轮廓,五官也有些看不清。   可哪怕只看一眼,也把毓秀看愣了。   这张脸……   不正是江恩临的脸吗?   此时此刻,毓秀连呼吸都停住了。   之前他脑海里设想过无数种他和江恩临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他也设想过无数种他见到江恩临后的反应,可事实上他没有一点反应。   他的所有情绪都好像被人按了慢放键,一点一点地涌上来时已经是几分钟过后了。   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江恩临,然后伸出双手缓慢地搂住了江恩临的脖子,顺便把自己的脸也贴在了江恩临的脸上。   可是江恩临的皮肤仍旧非常干燥,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毓秀感受到这点后,不由得拧起眉,他放开江恩临,又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江恩临圈在自己腰间的手拿开。   他赶忙爬起来蹲在江恩临面前,轻轻点了点江恩临的肩膀:“醒醒。”   江恩临毫无反应。   “江恩临?塞斯?”   毓秀一边喊着一边加大力度推搡江恩临的肩膀。   江恩临就跟昏死过去了一样。   强烈的不安悄无声息地爬上毓秀心头,毓秀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到江恩临鼻下时,紧张得呼吸都在颤抖。   好在江恩临还有气息。   毓秀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抹到了一手的冷汗。   好在他为了参加茶话宴盛装打扮过,身上穿着的衣服比以前宽松也比以前厚实不少,他脱下外衣勉强裹到江恩临身上,又脱下最里面的内衣撕成布条。   他把布条攥在手里,临走前弯腰亲了亲江恩临的额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水源,很快回来。”   其实树林里很少能找到水源,毓秀也只是抱着一点侥幸。   他实在没办法坐以待毙。   谁知好运偏偏降临在了他身上,就在他尝试了四五次且再一次快要用尽身上的布条时,他听见了湍急的流水声。   他顿时大喜,顾不上体力的透支踉踉跄跄地顺着声音跑过去。   前方果然有一条河流。   湍急的流水里洒满了被打碎的星光,在黑夜里近乎发出耀眼的光芒。   毓秀从未觉得河流的叮咚声这么悦耳过,恍若天籁一般。   他一边做记号一边跑回去,可是怎么把江恩临弄到河边这件事让他犯了难。   江恩临不可能自己起来走过去,他这矮小又虚弱的身体也背不动或者拖不动江恩临,而且江恩临的皮肤非常干燥,他担心自己胡来反而害了江恩临。   一阵犹豫过后,毓秀只得再脱下一件衣裙,只穿着一件背心和一条紧身短裤在河流和江恩临直接来回跑。   他把衣服吸满水,裹上树叶抱在怀里,跑回江恩临身边后,再把衣服里的水挤到江恩临身上。   如此反复多次下来,江恩临的皮肤慢慢吸收了那些水,干燥的状态有所缓解。   毓秀见状,跑得更加卖力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毓秀已经数不清自己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他本就身虚体弱,长时间的来回奔跑让他头晕眼花,心跳加速,好似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来。   他来到河边时,蓦然两眼一黑,竟然直挺挺地往前栽去。 第79章 章鱼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拉住了他的胳膊。   毓秀这才猛然清醒。   他正要回头,就感觉到那只手用力把他往后拽去——   紧接着,他跌入一个有些凉的怀抱中,那个人顺势圈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都紧紧抱住。   那个人太高了,毓秀几乎和他的下巴持平,被他抱在怀里时,整张脸都埋在他胸膛上。   他身上穿着不久前毓秀脱下的外衣,由于外衣小了,穿在他身上显得紧绷绷的,看着有些滑稽。   但毓秀看不见,他眼前一片漆黑。   他下意识深吸口气,结果吸进鼻腔里的是一股淡淡的海腥味。   他实在闻不惯这股气味,眉头差点拧成一个结,于是不停地用手推搡江恩临的胸膛。   很快,两人之间拉开距离。   毓秀抬头一看,面前的人果然是不知何时醒来的江恩临。   只是江恩临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上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茫然,他的表情很懵逼,眼神很呆滞——仿佛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毓秀摸了摸江恩临的脸,感觉没那么干燥了,便抬起手在江恩临眼前晃了晃:“你什么时候醒来的?居然还跟着我过来了,你怎么不喊我一声?”   江恩临低头看着毓秀,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映出毓秀被晨光照得金黄的头发,他缓缓张了张嘴:“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毓秀:“……”   尽管这声音也是江恩临的声音,可江恩临从来不会用这么怪异的语调说话。   此时此刻的江恩临更像个刚开始学习说话的孩子。   该不会是一昏昏傻了吧?   “你学我说话干什么?”毓秀说,“我在问你话呢。”   “你学我……说话……干什么……”   “……”毓秀沉默了一会儿,表情逐渐被惊恐填满,“你该不会真成傻子了吧?”   “你该不会……真成……”   江恩临的模仿秀还没表演完,就被毓秀踮起脚一把捂住了嘴巴,毓秀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好了,这句话就不要学了。”   他还不想被骂傻子。   没想到江恩临听完他的话,乖巧地点了点头。   毓秀:“?”   他刚沉浸进江恩临变成傻子的悲伤里,江恩临就给他来了个原地反转——傻子哪有这么快的反应?   他迟疑地放开捂着江恩临嘴巴的手,轻声问:“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你能听懂……我的话……”   “不要学我说话。”毓秀沉着脸重新捂住江恩临的嘴巴,他有些好气也有些好笑,泄愤似的用拇指和食指在江恩临的唇珠上捏了捏。   江恩临垂下眼睑,浓密地长睫像小扇子一样覆盖下来。   但江恩临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任由他把自己的嘴巴捏成嘟嘟唇。   于是毓秀发现,江恩临的嘴唇比他想象中更有肉感,也更软,捏起来还挺好玩。   毓秀就这样玩了一会儿,直到江恩临有些不耐烦了。   然而江恩临并不知道不耐烦是什么情绪,他只知道他和毓秀靠得特别近,毓秀笑起来时的气息全部喷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他即使变成人,感官也十分敏锐,当他身上的汗毛感受到毓秀的气息时,好似有一股电流在瞬间向着四肢百骸窜去。   他浑身酥麻,脸上和身上都不受控制地变红。   然后,他忽然张口咬住毓秀捏他嘴巴的手。   说是咬住,其实是轻轻含住罢了,像是生怕把一颗糖含化了那般小心翼翼。   他含着毓秀的手,黑眸却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毓秀。   仿佛透过这具身体看见了毓秀的灵魂。   不知道是不是江恩临的目光太过黏腻,刹那间,毓秀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许多不该有的画面。   那些突如其来的画面把毓秀吓了一跳,一时间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赶紧把手从江恩临嘴里抽出来。   他手上还沾着江恩临的唾液,犹豫片刻后把沾着唾液那面在江恩临的身上蹭了蹭。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毓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并迅速抢在江恩临模仿他之前伸出食指警告道,“点头或者摇头回答我。”   江恩临成功闭上嘴巴,乖巧地点了点头。   毓秀想了想,又问:“你是第一次变成人形吗?”   江恩临又开始用茫然的表情看着他。   “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毓秀拉起江恩临的手朝上,把自己的手朝下地放在江恩临的手上,他收拢五指,和江恩临十指相扣,“你看,我们现在是一样的,我是人类,你也变成了人类,即便其他人看见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害怕你了。”   江恩临怔愣半晌,露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他学着毓秀收拢五指,更紧地扣住毓秀的手。   毓秀抬起他们十指紧扣的手晃了晃:“你看,一样的。”   江恩临翘起嘴角,笑得好看极了,开口道:“一样……的……”   毓秀:“……”   多好的一个帅哥,可惜长了张嘴。   毓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是第一次变成这样吗?”   江恩临下意识地想开口,可对上毓秀警告的眼神后,他心领神会地讪讪闭上嘴巴,颇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呢。”毓秀说,怪不得说起话来是这个样子。   不过大章鱼能变成人形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惊喜了,至于其他的可以慢慢来,说话可以练,技能可以学。   他们之间的相遇就是最好的安排啦~   -   毓秀发现江恩临的昏倒还真是缺水引起的,江恩临去河水里泡了半个小时后,便一下子恢复到了之前生龙活虎的状态。   唯一让毓秀感到难受的是,昨天的炮/弹在江恩临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虽然伤口已经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好了,但通过残留的伤疤还是能想象到当时的江恩临有多疼。   此时才是清晨,刚升起的太阳远不如正下午那般毒辣。   灿黄的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感受得更多的是温暖和舒适。   毓秀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撇开两条腿,让江恩临背对着他而站。   只见晨光把江恩临背部的皮肤照得雪白,可雪白的皮肤也把残留的伤疤衬托得格外狰狞。   毓秀把江恩临那头被打湿的黑长发盘起来,拿起早就浸了水的衣服替江恩临擦拭后面。   江恩临似乎觉得痒,时不时地乱动。   毓秀单手按住江恩临的一边肩膀,拿起衣服稍微有些重地从江恩临背部的伤疤上擦过,他歪着脑袋问:“疼吗?”   江恩临摇了摇头。   毓秀好笑地又重重擦了两遍:“那你乱动什么?”   江恩临听不懂他这句话,才不管,就是要乱动。   碰过水后,江恩临的皮肤就回到了之前滑溜溜的手感,当真是像田里的泥鳅一样,只要江恩临乱动,毓秀怎么抓都抓不住。   毓秀抓了半天抓得气喘吁吁。   本来他的体力就不好,来来回回地跑了半个晚上,人都快跑没了,好不容易歇了一会儿,结果遇上这么个不听话的熊孩子。   洗澡就好好洗澡,闹什么闹啊?   再这样闹下去,洗个三天三夜都洗不完!   毓秀莫名来了火气,把湿漉漉的衣服往大石头上一扔,伸手就去打江恩临的背。   但他没舍得下重手,只是轻轻拍了两下。   “我都让你别乱动了,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你这样闹的话,我们何年何月才能洗完澡?”   “洗完澡……”   “对,洗完澡。”毓秀一边说着一边拉江恩临的手,“这里离莱尔郡国还有一定距离,可能需要走上几天几夜,我们到那边后还要找个住所稳定下来,再置办一些东西,总之我们现在得快点才行。”   不然等到临近年关才做这些事,一切都会变得很麻烦。   这里的人注重节日,过年时只想待在家里陪伴家人,到时候他们可能连帮忙修房子的人都找不到。   还有钱也是一个问题。   他身上戴着的饰品应该能卖一些钱,可那些钱肯定远远不够维持他和江恩临今后的生活。   所以他必须在稳定下来后找个长久且靠谱的挣钱的法子才行。   要操心的事太多了,让毓秀有些头疼。   偏偏江恩临不仅听不懂他后面那一大段话的意思,见他拉自己的手,还以为他在跟自己玩闹。   下一秒,一只血红的触手陡然从水里伸出,飞快地裹住毓秀的脚腕。   毓秀猛地一惊,心里正奇怪着这只触手是从哪里来的,便感觉到另一只脚也被另一只触手裹住了。   可是江恩临分明还是人类的模样……   不……   他哪里还是人类的模样?他的下半身竟然变成了八只张牙舞爪的血红触手。   江恩临这半人半章鱼的模样结结实实地把毓秀吓了一跳。   毓秀诧异地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整个人都被江恩临的触手裹住了……   毓秀能穿的衣服只剩下一件背心和一条紧身短裤,为了不打湿这套仅有的衣裤,此时的他和江恩临一样一丝/不挂。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当毓秀的两条腿被江恩临用触手分得更开时,他脑海里的红色警报灯迅速拉响。   “不,不行!”毓秀惊恐得用力挣扎起来,“不能在这里,不,不对,你好歹变回人形啊!”   说到最后,毓秀甚至破了音。   混乱中,江恩临的上半身悄无声息地靠近他,拥抱住他,并用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第80章 章鱼   江恩临的吻热情得犹如密密麻麻砸下来的暴风雨,叫毓秀仰着脑袋,应对得十分艰难。   毓秀的双手被江恩临束缚在身后,没一会儿,他便感觉到江恩临熟练地用舌尖撬开他的齿关,随即展开了疯狂的探索。   “唔……”毓秀大脑里一片空白,好似所有思绪都被江恩临吸走了。   他有些承受不住,下意识想要偏过头。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江恩临察觉出了他的意图。   江恩临索性换作触手卷住毓秀身后的双手,他一只手控制住毓秀的后脑勺不给毓秀后退的空间,一只手捏住毓秀的下巴迫使毓秀更高地仰起脑袋。   紧接着,又是一个分不开的吻。   毓秀被迫张着嘴巴,舌尖被吮吸得有些发麻,似乎有唾液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   流至下巴处时,忽然被江恩临用拇指擦去。   毓秀愣了下,眼睁睁看着江恩临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探出舌尖,作势要舔自己的拇指。   “……”   毓秀只听得脑海里轰隆一声,是理智坍塌的声音。   他瞬间满脸涨得通红,由于双手被束缚在身后,他只能用肩膀去撞江恩临的手。   “你干什么呢?口水都要吃,你是不是饿疯了!”   江恩临的手被撞开,表情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委屈,但是转眼即逝,等毓秀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感觉眼前一黑——   接下来的风雨似乎来得更加猛烈了。   毓秀在风雨中晕头转向,一时间,他只感觉自己像极了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起起伏伏的一叶小舟。   并且很快——   小舟被巨浪掀翻了。   毓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探了进来,不知何时,他的身体也慢慢离开了大石头。   他感觉自己被柔软的触手包裹。   他半边身体沉入了冰凉的河水里,湍急的水流从中间淌过,凉飕飕的触感直冲毓秀的天灵盖。   他虚虚攀住江恩临的肩膀,整个人都变得缥缈起来。   风雨飘摇中,被撞得零碎的思绪隐隐约约地凝结成一团。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比如——   江恩临在这个世界里的技术是不是太好了?   可他们还是第一次吧?   然后,好不容易凝结起来的思绪又被撞没了。   快要结束的时候,江恩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猛然抱住毓秀,凌厉的眼神朝着毓秀身后的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他的触手也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挥舞。   毓秀被江恩临突如其来的变化拉回现实,可混沌的大脑还处于未散去的余韵中。   他茫然地转过头,顺着江恩临的目光看去。   除了一棵棵的参天大树外,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毓秀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透了。   江恩临收回目光,扭头盯着毓秀看了一会儿,忽然用脸蹭了蹭毓秀的脸,他口齿不清地说:“来了……”   “什么来了?”   “他们……来了……”   毓秀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江恩临的意思是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毓秀吓得脸都白了,忙不迭从江恩临身上爬下来,他的两条腿早已酸麻得不像话,后面某个地方也传来难以启齿的异样感。   然而这些远远比不上江恩临那句话带给他的恐惧。   “你快变回去!把你的触手收回去!”毓秀急道。   这下轮到江恩临茫然了。   江恩临一脸平静地看着毓秀,眨了眨眼,还想伸手来抱毓秀。   毓秀反手抓住他的手,在他滑溜溜的皮肤上轻轻捏了捏,拧着眉,恼怒道:“我让你变回去!”   江恩临终于领悟到了他的意思。   下一刻,咻地一下,八只粗壮血红的触手变成两条修长漂亮的腿。   江恩临身上没有任何衣物的遮挡,他也不知道羞耻心为何物,就那么大喇喇地站在毓秀面前,甚至该露的和不该露的都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尽管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可是面对没有前两个世界的记忆的江恩临,毓秀只瞥了一眼就跟被烫着了眼睛似的。   哎。   不知怎的,有点羞耻。   哪怕他们刚做完那种事。   毓秀一边想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大石头旁边,等他拿起放在石头后面的衣裤穿上后,江恩临也走到了他的身后。   他又拿起外衣递给江恩临:“快穿上。”   江恩临接过外衣,低头看了看外衣,又看了看毓秀,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毓秀叹口气,这才反应过来大章鱼可能连衣服都不会穿,以后大章鱼要融入人类社会的话,恐怕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认命地拿回衣服,手忙脚乱地帮江恩临套上。   他的身高应该只有一米七不到,而江恩临的身高直逼一米九,他们之间相差了将近三十厘米,穿在他身上正好合适的外衣穿在江恩临身上就小了很多。   之前看还没觉得,现在他站远了一看,发现外衣紧绷绷地套在江恩临身上的画面真是有够滑稽。   毓秀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   好在身为大章鱼的江恩临并不觉得羞耻,还歪了歪脑袋,满脸疑惑地望着毓秀。   不过见毓秀眯起眼笑得那么开心,江恩临疑惑了一会儿,便跟着毓秀笑了起来。   江恩临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他的皮肤白得好像会发光一样,精致的眉眼被阳光照得仿佛刚被人描绘出来,嘴角翘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毓秀还是第一次看见江恩临这张脸笑得这么灿烂的样子。   印象中,无论是上上个世界的江恩临还是上个世界的塞斯,都很少这么开怀大笑,他们总是眉心微蹙、心事重重,即便是笑也十分内敛。   毓秀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心里酸酸涩涩,他上前两步,抬起手捧住江恩临的面颊。   “你笑起来真好看。”毓秀踮起脚在江恩临的唇上贴了贴,他说,“以后多笑笑。”   江恩临点了点头,闭上眼试图加深这个吻。   毓秀面无表情地躲开了。   江恩临睁开眼,表情再次疑惑起来。   毓秀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是说有人来了吗?”   可是他们等了这么久,还是没瞧见其他人的身影。   毓秀便想趁着这个时候找江恩临算个账。   刚才江恩临闭上眼吻他的熟练动作倒是让他想起来了,这个世界的江恩临也太会了吧!   而且江恩临压根没有前两个世界的记忆,哪有人……不哪有章鱼刚变成人形就这么会?   毓秀合情合理地怀疑江恩临是不是在别人身上练过手。   如果是在人身上练过手就算了,但如果是在母章鱼身上练过手的话……   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自己快要裂开了……   再往深处想的话——   江恩临在被莱奥捕捉到之前一直生活在海里的是吧?也不知道他在海里生活了多少年,是不是早就当爸爸甚至是当爷爷了。   爷爷……   想到这个词,毓秀真的裂开了。   他一本正经地问江恩临:“你有没有和其他人做过我们刚才做的那种事?”   显然江恩临不明白毓秀为什么这么问,因为他脸上还挂着疑惑的表情。   好在他听懂了毓秀的话,摇了摇头。   “那其他母章鱼呢?”说出这句话时,毓秀的整颗心都提起来了,他生怕江恩临听不懂,还补充了一下,“你和其他母章鱼繁殖过小章鱼吗?”   江恩临又听懂了,他把头摇得更加用力:“没有……”   “真的?”   “我只和……我喜欢的人……生孩子……”江恩临说着,又低下头来想亲毓秀。   毓秀没想到大章鱼的学习速度这么快,明明不久前大章鱼还只能模仿他说话,这会儿就能稍微完整地回答他的问题了。   这时的他雀跃极了,好像胸腔里有只扑腾的小鸟随时都要飞出来,不知道是江恩临的回答让他开心还是江恩临能回答他的话让他开心。   当然,也可能两者都有。   他在江恩临低下头来之前凑上去,在江恩临的嘴巴上啵唧一口。   刚啵唧完,只见江恩临眉头猛皱,低声说了句:“来了。”   话音落下后不到两秒,毓秀果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不止一个人穿过草丛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去,便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个年轻男女从树后绕出来。   那对年轻男女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身后背着背篓,手上拿着镰刀,注意到毓秀和江恩临的存在后,他们脚步一顿,脸上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情。   “啊?你们……”年轻女子捂住嘴巴,赶紧扭头撇开视线,可脸颊和耳根还是飞快地被染红了。   女子怎么都没想到,她和她哥不过是进山里采些草药捉些猎物,竟然会在山里撞见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抱在一起。   年轻男子下意识挡在年轻女子面前,他本来对那两个陌生人非常警惕,但在注意到那两个陌生人手无寸铁后,警惕的情绪瞬间减少大半。   那两个人看上去更像是在这山里迷了路。   毓秀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荒郊野岭里遇到一对年轻男女,尴尬的是他和江恩临的穿着怎么看怎么怪异。   如果他是那对年轻男女中的一个,也许他也会觉得自己和江恩临是一对变态。 第81章 章鱼   在年轻男女出现的刹那,江恩临的身体就紧绷起来了,可能是进入了备战状态,他指间有丝丝缕缕的黑气溢出来。   毓秀吓了一跳,赶忙牵住江恩临的手,和江恩临十指相扣。   “没事,他们应该不是坏人。”毓秀一边捏了捏江恩临的手指一边轻声安抚江恩临,“你能不能试着把你身上的黑气收回去?让他们看见了肯定会多想。”   说完,再朝江恩临的手上看去。   那些黑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嗯?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江恩临身上的黑气是可以收放自如的?   毓秀疑惑了一下,再抬眸看向那对年轻男女,其中的年轻男子忽然开口道:“你们从哪边来的?是迷路了吗?”   虽然年轻男子和毓秀说着相同的语言,但毓秀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口音。   毓秀反问:“你们是莱尔郡国的人吗?”   “是的。”   “我们是乌卡郡国的人,从乌卡郡国那边过来,准备翻过这些山去莱尔郡国生活。”   “从你们乌卡郡国搬来我们莱尔郡国生活?就你们两个人吗?为什么?”年轻男子惊讶道,他想象不出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两个人背井离乡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   “因为一些私事……”毓秀苦笑了一下,没好意思回答年轻男子的问题。   年轻男子还想追问,却被年轻女子扯住了衣角。   显然年轻女子已经看出了什么,眼里泛起尴尬和同情,她压低声音说:“够了哥,不要再打听别人的私事了,他们肯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不然谁也不会放着大道不走来走没被开辟过的山路。”   经过年轻女子的提醒,年轻男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失礼,他顿时满脸歉意。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打听你们的私事,我只是以前没碰到过这些事,有些好奇罢了。”年轻男子连忙收起镰刀,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我叫保罗,她是我妹妹安娜。”   安娜也收起镰刀,笑着对毓秀和江恩临点了点头。   “你们好,我叫秀。”毓秀说完,指了下江恩临,“他叫临。”   相互介绍完,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便彻底放下了心中的警惕。   毓秀自然没把他和江恩临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不过由于树林那边紧靠乌卡郡国的王室生活的城堡群,他也没编得太离谱,只说他从小生活在城堡群里,长大后爱上了一个工匠,可惜他父母不同意,为了让他死心甚至要他和另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结婚,他不愿意,于是和工匠一起私奔了。   而看起来傻里傻气也不说话的江恩临,就是那个工匠。   听完毓秀的话,保罗和安娜兄妹俩不约而同地露出同情的表情。   安娜是个感性的姑娘,当即红了眼眶,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出来。   “噢你父母怎么能这样?他们简直是在棒打鸳鸯,他们做得太过分了。”安娜声情并茂地说,“秀,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接下来就跟着我们走吧,我们带你们去莱尔郡国。”   “真的吗?太好了!”毓秀开心极了,天知道他正在愁他和江恩临怎么进入莱尔郡国。   他们没有莱尔郡国的身份证,私自进入莱尔郡国的话,极有可能被巡逻的士兵逮住并赶出去。   要是有莱尔郡国人帮忙的话,那就好办多了。   “太感谢你们了!谢谢谢谢!”毓秀感激地说完,转身从江恩临穿着的外衣兜里摸出被布条包着的一样饰品,他把饰品送给保罗和安娜,“我们无以为报,这个谢礼,希望你们笑纳。”   保罗和安娜见状,同时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不不,我们不要这个。”安娜慌张推拒毓秀捧着饰品的双手,她是个姑娘,心思通透,想得也比她哥细腻,“你们还没安家,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些东西能留着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保罗也道:“是啊,举手之劳,你们也太客气了,就当是交个朋友好了。”   兄妹俩一边说着一边把毓秀的双手推了回去。   他们是住在莱尔郡国边境的百姓,父母早亡,只剩下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   平时他们会跟着亲戚长辈出海捕鱼,可遇上天气恶劣不方便出海的时候,他们只能进山采摘草药和捕捉猎物,好拿到市场上售卖来赚取生活费。   说来也是巧,他们已经出来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正准备往回赶。   从这里到莱尔郡国的边境还有一定距离,倘若他们走得快的话,不出两天就能到达目的地。   交谈完后,他们也歇息完了,便由保罗带队赶路。   路上,安娜拿了几个她上午采摘的野果子给毓秀和江恩临吃。   他们兄妹俩出来这么久,身上携带的干粮早就吃完了,一路上只能一边走一边采摘野果子。   好在这些野果子甘甜水多,尽管不能完全填饱肚子,却也能解渴并让他们恢复一些力气。   在毓秀吃野果子的时候,安娜一脸严肃地跟他说:“以后你们不要轻易往山里走了,山里有很多吃人的动物,体型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还大,要是你们遇着了,可能连跑都跑不掉。”   毓秀被她的话吓到了,捧着野果子的双手抖了一抖:“……你说的是哪种动物?”   “老虎啊,熊啊之类的。”   毓秀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安娜说的动物是那些能飞能遁地还能引诱人类的妖怪。   幸好是他想多了。   安娜见状,还以为毓秀不相信她的话,忙道:“我没说假话,去年我和哥哥遇到过一次,我们遇到了黑熊,那只黑熊站起来特别高,还好我和哥哥运气好找到一个山洞躲起来,不然我们都没了。”   “好了安娜,你别吓唬他们了。”走在前面的保罗转过头来,无奈地说,“你看我们现在不是没事吗?”   说到这里,安娜也觉得奇怪:“对哦,我们一路走来好像没再听见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了,而且我们连一只兔子都没看见,这片山里的兔子不是最多了吗?”   “是啊。”保罗说,“真是奇怪。”   安娜看了眼已经把野果子吃完的毓秀和依然捧着野果子的江恩临,突然明白过来:“哥哥,你说是不是我们的队伍突然壮大到四个人的原因,把那些动物吓得不敢来了呀?”   保罗被安娜天真的口吻逗得哈哈大笑:“可能是吧。”   听见兄妹俩的谈话,毓秀不禁陷入沉思。   虽然安娜说山里危险,但他和江恩临进入树林后的的确确没有遇到过安娜说的那些动物。   连安娜说的山里最多的兔子也没有看见。   所以当他看见这对兄妹俩时,他才会那么震惊——他还以为这片树林里只有他和江恩临两个活物。   但是现在,他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转头看向江恩临,只见江恩临还傻里傻气地用双手捧着安娜给他的野果子,正在和野果子大眼瞪小眼。   毓秀拿起野果子塞进江恩临嘴里。   江恩临配合地张开嘴巴,咬了一口。   下一瞬,他漂亮的五官立即皱成一团,他哕了一声,直接把咬下来的那块野果子吐了出来。   毓秀:“……”   毓秀依然举着被咬了一口的野果子,江恩临还以为毓秀又要喂他吃这个难吃的东西,于是他赶紧后退两步,抗拒地摇起头来。   “不……”江恩临急切地说,“我不吃这个……”   前面的保罗和安娜听见声音后回头,发现是江恩临在说话,兄妹俩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他们不好意思问出来,但都明白彼此心里的想法——他们还以为那个人是个哑巴呢。   毓秀无奈极了,连忙把被咬了一口的野果子藏到身后,伸手去拉江恩临的手:“好好好,不吃不吃,等会儿我吃掉,不给你吃了。”   江恩临被毓秀拉着手,却怎么都不肯往前迈出一步。   偏偏江恩临力气大,他不动的话就真的跟柱子似的杵在那儿,任凭毓秀怎么拽都拽不动他分毫。   毓秀不好意思让保罗和安娜等着,也不好意思在保罗和安娜面前对江恩临生气,他只能像个焦急的家长似的去哄江恩临这个熊孩子:“乖,听话,我们走了,还得赶路呢。”   江恩临仍旧一动不动,目光定格在毓秀身后,他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不吃这个……”   “不吃就不吃,我又没让你吃了!”   “我不吃……”   毓秀郁闷极了,抬起手就三两口地把不太大的野果子啃完了,他还没来得及咽下去,鼓着腮帮子,气急败坏地说:“你看,我已经吃掉了,不会给你吃了。”   这下,江恩临表情中的急切消失了,只剩下一脸的淡定和平静。   可江恩临还是没有往前走的意思,他用一种可以称之为复杂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毓秀。   毓秀:“……”   毓秀尴尬地回头看了眼保罗和安娜。   保罗和安娜也是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保罗没说话,安娜勉强笑了笑:“没事,我们等你。”   毓秀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心想要不是有保罗和安娜在旁边看着,他怕是会控制不住地把江恩临这个熊孩子揍一顿。   “你到底走不走?”   江恩临没动静。   毓秀憋着气,安静了一会儿,不得不换了个说法:“你要怎样才肯走?”   闻言,江恩临黑眸一亮,终于有了动静,他忽然靠近毓秀,在毓秀疑惑的视线下,竟然朝毓秀下面探去:“我要……”   “……”   “江恩临你皮痒了是不是?!”   半分钟后,四人队伍再次踏上路程。   然而四人当中的江恩临负伤前行。 第82章 章鱼   虽然大章鱼不太懂人类的情绪,但是无缘无故地挨了毓秀一顿揍,他自然会感觉委屈。   他走在四人队伍的最后面。   然后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当毓秀知道江恩临掉队时,江恩临和他们三个人之间已经拉出一截很长的距离了。   直到现在,毓秀还是尴尬得脸颊通红,以至于他只顾着埋头往前走,看都不敢看其他人一眼。   连江恩临掉队的事也是安娜提醒了他。   显然刚才保罗和安娜看出了江恩临想对毓秀做什么,他们神情中的尴尬只多不少,甚至当安娜跟毓秀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左躲右闪,就是不敢落到毓秀身上。   “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他好像一直不怎么高兴。”安娜说,“我们在这里等你。”   随着话音的落下,毓秀脸上的温度又滚烫了几分。   这一刻,他真是尴尬得无处遁形。   他不好意思让兄妹俩一而再再而三地等他们,只好让兄妹俩先走,他和江恩临随后再追上去。   本来保罗和安娜不介意多等他们几次,反正他们不赶时间,走得慢一些也无所谓,大不了晚一两天回去。   然而刚才经历了那么尴尬的事情,此时此刻的兄妹俩只想赶紧走开,好把地方腾给这对小情侣。   于是安娜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便拽着保罗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毓秀回头看见江恩临站在不远处,颇为烦躁地扯着身上紧绷绷的衣裙。   尽管江恩临的动作看上去十分粗鲁,可等毓秀走近了看,才发现江恩临的表情中全是委屈。   毓秀还在生气呢,瞧见这一幕后又忍不住地想笑:“衣服紧了?”   江恩临低着头,一副压根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毓秀也不知道江恩临是真的不想搭理他还是没听懂他的话,他安静了一会儿,换了个说法问道:“衣服穿着很难受吗?”   江恩临居然撇了撇嘴。   “……”毓秀忍无可忍,伸出手啪地一下捧住江恩临的脸颊,逼迫江恩临抬头看他,“你闹什么脾气呢,保罗和安娜还在等我们。”   只见江恩临那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两下,他用那双过分漂亮的黑眸定定看着毓秀,半天才嗫嚅道:“我不想和他们一起走。”   毓秀问:“为什么?”   “……”江恩临又不说话了。   “既然你这么想,那你总得说出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才行吧。”说到这里,毓秀已经生不起气来了,他摸了摸江恩临的脸,耐心解释道,“保罗和安娜都是好人,他们没有义务带我们去莱尔郡国,他们出于好心才这么做,我们应该对他们心怀感激。”   “我知道……”江恩临用脸颊在毓秀的手心里轻蹭了一会儿,随后抱住毓秀,把整张脸都埋进毓秀的颈窝里,“可是他们在的话,你就不和我做那种事了。”   毓秀:“……”   他怀疑这只大章鱼是不是满脑子都是那种事。   很快,江恩临又在他的颈窝里蹭起来,还很轻地咬了下他的脖子:“我想和你做那种事……”   毓秀:“……”   -   这次保罗和安娜在前面等了挺久才瞧见毓秀一个人走过来的身影。   安娜担忧地问:“秀,你们谈好了吗?”   毓秀点了点头,笑道:“好了。”   安娜探头探脑地朝毓秀身后张望了一下,随即疑惑起来:“临呢?他没跟上来吗?”   “不用管他。”毓秀说着,便迈开步子就往前走,“我们先走,他自己会跟上来。”   安娜看了眼保罗。   保罗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兄妹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决定不要多管闲事,他们转身跟上了毓秀的步伐。   不过没多久,兄妹俩就知道毓秀所谓的“好了”是什么意思了。   毫不意外的——   江恩临又被毓秀揍了一顿。   并且毓秀决心不再搭理江恩临,哪怕后来江恩临主动跟上来牵他的手,毓秀也面无表情地躲开了。   保罗和安娜对视一眼,同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没想到毓秀真正生过一次气后,江恩临一下子就变得老实了。   江恩临似乎被毓秀的冷淡反应给结结实实地吓住了,接下来的两天里,他都像是乖宝宝一样地跟随毓秀左右。   毓秀走,他走。   毓秀停,他停。   事实证明,江恩临果然拖了他们的后腿。   没有江恩临的折腾,四人队伍只用了两天便走到了莱尔郡国的边境。   这里是莱尔郡国的西南方,由于紧挨乌卡郡国的原因,在西南边境看守的士兵要比其他地方严厉。   但同时由于莱尔郡国和乌卡郡国之间的老百姓经常私下进行贸易往来的原因,这边的流动人口也要比其他地方多。   保罗先入境找到一家商店为毓秀和江恩临购买了几件合适的衣服,又从流动商人那里买了两张假的身份证。   其实莱尔郡国并不会拒绝乌卡郡国的人入境,只是乌卡郡国的人想在莱尔郡国扎根就比较困难了。   有钱是一方面,有人脉是另一方面,还要花费很长时间和很多精力四处奔波打点。   然而以毓秀和江恩临现在的情况,别说在莱尔郡国扎根了,他们连莱尔郡国的边境都进不去。   因为他们没有身份证,连乌卡郡国的身份证都没有。   还好有保罗帮忙。   等他们换上衣服后,保罗便把他们两个人的□□一起交给毓秀:“我想到你们的名字可能会被追你们的人发现端倪,就自作主张地替你们改了名字,要是你们不满意,今后进行人员登记的时候还有一次更改的机会。”   毓秀接过两张身份证,仔细一看,他和江恩临的名字分别是乔伊斯和维克多。   “谢谢你,保罗。”毓秀已经记不清自己一路上对兄妹俩说过多少句谢谢了。   如果没有遇到这对兄妹的话,只怕他和江恩临要过上躲躲藏藏的生活,到时候随时可能被莱尔郡国的士兵驱赶不说,连工作挣钱也成问题。   “不客气。”保罗摆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反而应该是我们向你们说声谢谢。”   “……啊?”   保罗没有解释什么,而是把目光转向站在毓秀身旁走神的江恩临,他带着妹妹郑重其事地向江恩临鞠了一躬:“谢谢你,你对我妹妹的救命之恩,我们会一直记在心里。”   毓秀:“?”   毓秀疑惑地看向江恩临,发现江恩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副深藏功与名的神秘模样。   等他们入境时,保罗和安娜走在前面,毓秀才找着机会把江恩临拉到后面询问。   “你做什么了?什么救命之恩?你救过安娜一命?”   江恩临费力地想了想:“好像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一天前?两天前?三天前?”江恩临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记得了还是说不清楚。   不得不说,江恩临的学习速度的确很快,不久前说起话来还是磕磕绊绊,现在就能利索地表达他的意思了。   但大段落的语句还是不行,也听不懂很多言外之意。   好在进行简单的交流不成问题。   毓秀见状,没再为难江恩临。   本来他就猜测他们一路上没看见那些动物的身影是不是因为有江恩临这只大章鱼在,如今通过保罗的话,倒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毓秀摸了摸江恩临的脸,毫不吝啬地夸奖道:“真厉害。”   虽然江恩临不知道毓秀在说什么,但是感受到毓秀崇拜的口吻后,他立马有些小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你喜欢厉害的我吗?”   毓秀拉过他的手,趁着周围的人不注意,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江恩临嘴巴上啵唧一口:“喜欢,我可太喜欢你了。”   江恩临被亲得懵了一瞬,两眼噌的一下就亮了。   他用晶亮的黑眸认真地注视着毓秀,可没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什么,慢慢垮下脸来。   “不,你不喜欢我。”   “怎么会?”毓秀惊讶地反驳,“我很喜欢你。”   “可是你这几天都不理我,一句话都不和我说。”   听着江恩临像孩子似的诉说自己的委屈,毓秀又心疼又愧疚,同时也觉得新奇极了。   他难得看见江恩临这张脸露出这么孩子气的表情。   这几天他也是别无办法。   如果只有他和江恩临两个人赶路,他自然由着江恩临怎么开心怎么来,可是队伍里还有保罗和安娜,他们总不能为了自己开心而拖别人的后腿。   何况保罗和安娜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再有一点就是,毓秀成心想压一下江恩临脑子里的那些想法。   以前江恩临是大章鱼,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在意,如今他变成人形,必须要规范自己的言行才行。   时间还长。   他们可以慢慢来。   毓秀的手穿过江恩临的胳膊,和江恩临十指相扣,他靠在江恩临身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量说:“抱歉,以后我不会不理你了。”   江恩临慢慢握紧他的手。   毓秀低头看了眼他们紧扣的手,轻声一笑,随后抬头故意在江恩临的耳畔吹了口热气:“等我们找到住所了,你想做多少次那种事都行。”   江恩临:“……”   有史以来第一次,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的大章鱼逐渐红了脸。   但毓秀不知道的是,在他不搭理大章鱼的那几天里,树林里的许多动物遭了殃,其中包括几只趁着他们休息时试图靠近保罗和安娜的黑熊。 第83章 章鱼   有了兄妹俩的帮忙,毓秀和江恩临入境得非常顺利。   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暂时跟着兄妹俩回家。   兄妹俩住在靠近海边的一片平房里,他们拥有一栋独立的房子,那栋房子是他们死去的父母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在歪七扭八的狭窄巷子里穿梭了将近半个小时,他们终于被兄妹俩带领着来到了家门前。   保罗打开门锁,侧过身让安娜先进去放东西,随后对毓秀和江恩临做了个请的手。   保罗客气道:“我们家里有些简陋,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毓秀连忙摇头道:“保罗,你这是哪里的话,你和安娜愿意收留我们,已经让我们非常感激了。”   等他们走进去后,安娜已经点上了油灯。   虽然现在还是大白天,但是由于这里的房子过于集中的原因,以至于采光不好,家里光线不足,看上去有些昏暗。   保罗没有说假话,他们家里确实有些简陋,甚至简陋到寒碜了。   当初他们为了给重病的父亲找医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足够生活的家具用品。   好在安娜是个爱收拾的姑娘,倒也把这个寒碜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保罗把毓秀和江恩临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外,他打开房门,里面的灰尘扑面而来。   “咳咳……”保罗被漫天灰尘呛得直咳嗽,他赶紧后退两步,抬起手在面前挥了挥。   好不容易咳嗽完,保罗才回头对毓秀说:“我们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了,这是我爸妈生前住的房间,等会儿我让安娜来打扫一下,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就住在这里吧。”   本来保罗还想说如果他们介意的话,可以和他换个房间,只是他睡的单人床,他们两个人睡的话会很挤。   但保罗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出口,江恩临已经率先迈开步子走进房间。   江恩临仿佛感受不到空气中飘舞着的灰尘似的,他径直走到窗前。   隔着一层朦胧的玻璃,他看见了平房那边的蔚蓝大海。   保罗注意到了江恩临的目光,不由得笑道:“我母亲生前很喜欢海,为了让她在家里也能看见海,我父亲特意修了这间阁楼。”   保罗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江恩临身旁,他把双手搭在窗户上,有些吃力地推开窗户。   一时间,燥热的风争先恐后地灌入房间。   可能是这里离海很近,风中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海腥味。   江恩临张开双臂,做出拥抱风的手势,散落在身后的黑色长发被风吹得翩翩起舞。   从毓秀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江恩临线条流畅的侧脸。   江恩临闭着眼,像是深吸了一口气。   许久,当他睁开眼后,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宛若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连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往上翘。   这一刻,看着海,迎着风,他好似突然活了过来。   毓秀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恩临,他心头微动,忍不住走到江恩临身后。   他想抱一下江恩临,可考虑到保罗还在,他只能轻轻地拉扯了一下江恩临的头发。   “你喜欢这里吗?”毓秀说,“你要是喜欢这里,我们就在这里找房子,在这里安定下来。”   其实毓秀还打算往里走。   江恩临杀害了莱奥和霍姆斯以及那么多士兵,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被王室通缉了,倘若王室要找他们,肯定会先从莱尔郡国的边境找起。   而这里自然而然就是整个莱尔郡国最危险的地方。   可是再往里走的话,他们会离海越来越远。   莱尔郡国里最繁华的地方也是离海最远的地方,只有远离大海,才方便修房子和各种各样的建筑。   在树林里奔波的那几天,尽管江恩临嘴上不说,可毓秀还是感觉出了他的难受,离开了水源的他就像是在岸上挣扎的鱼。   只有回到水里,才会让他恢复到活蹦乱跳的状态。   既然这样,那他愿意和江恩临在这里定居。   他希望江恩临离海近一些,也希望江恩临没那么难受。   所有想法都在瞬间闪过。   短短几秒间,毓秀已经做出了决定。   当他反应过来时,江恩临不知何时转过身来,并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我喜欢这里。”江恩临在他耳边说,“但我更喜欢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毓秀笑着摸了摸江恩临披散在身后的长发:“那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好。”江恩临说完,偏头亲了下毓秀的脸颊,随即居然还想顺着毓秀的脸颊寻到他的嘴唇。   毓秀:“……”   他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拍开江恩临的脸。   他尴尬地转过头,只见旁边保罗的表情比他更尴尬。   保罗搓着双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对上他的目光后,保罗忙不迭开口:“那、那你们先休息一会儿,我、我去找安娜来帮你收拾房间。”   说完,也不等他有所回应,保罗逃也似的小跑出了房间。   出去后还不忘替他们关上房门。   毓秀:“……”   他生气地看向江恩临,可是面对江恩临那无辜又委屈的表情时,他顿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针戳破的皮球。   他瞬间泄了气。   “我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在旁人面前不要做这种事,很不礼貌。”毓秀无奈地抬起手捏了捏江恩临的脸,这几天有水的滋润,大章鱼的皮肤摸起来越来越滑溜溜的。   起初毓秀还有些不适应,后来就摸上瘾了,就跟捏果冻一样。   滑溜溜的。   Q弹Q弹的。   一天不捏就心痒痒。   大章鱼也不反抗,任由毓秀蹂/躏他的脸。   毓秀捏够了,才收回手:“你怎么不说话?”   “我没什么好说的。”   “?”   嘿……   这拽拽的语气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记得大章鱼以前从不这么说话的!   “你做错事还没什么好说的?”毓秀有些恼怒地掐了下大章鱼的腰。   可惜大章鱼的皮厚得很,随便毓秀怎么掐,他连眉毛都懒得抬一下,依旧保持着那副无辜又委屈的模样。   毓秀只得再次抬起手去捏大章鱼的脸。   这下大章鱼终于起了反应,却是舒服得眯起眼睛,好似很享受毓秀把他的脸捏来捏去,甚至还稍微抬了抬下巴,好让毓秀往他脖子上捏。   毓秀动作一顿,安静了一会儿,索性直接收回手。   “下次不能这样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想怎么样都行,但如果有其他人在,你就必须克制自己。”毓秀说,“听懂了吗?”   大章鱼轻哼一声。   毓秀沉下声来:“我问你听懂了吗?”   大章鱼立即回答:“听懂了。”   闻言,毓秀这才笑起来,夸赞道:“真乖。”   大章鱼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眼里溢满了期待的目光:“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   “不行。”毓秀转身就走,一边打开房门一边说,“我们刚来这里,还有很多事没做,先把那些事处理了。”   话音落下,房门也被打开,外面站着犹豫不定的安娜。   安娜手里提着一桶装了一半的水,桶边上搭着几条抹布,看样子她是想敲门又害怕打扰到他们。   冷不丁和毓秀面对面,安娜脸上浮现出不亚于刚才保罗的尴尬笑容,她小声说:“你们聊完了吗?我来帮你们收拾房间。”   里面的房间和外面的走廊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门。   显然,这栋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   可更显然的是,安娜不小心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而且是那么羞耻的对话内容。   毓秀:“……”   虽然这种事在树林里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但是每次被兄妹俩无意间撞个正着时,他的脚趾都能在地板上抠出三室一厅来。   他勉强保持住镇定,从安娜手里接过水桶:“安娜,谢谢你,这个房间我们自己来打扫就行了,等我们打扫完房间,再帮你们收拾外面。”   “啊?那怎么行……”   “你们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忙吗?你们先去忙你们自己的吧。”毓秀记得兄妹俩还要整理他们这趟收获到的草药和猎物,草药可以暂且放到一边,可猎物需要赶紧处理好卖出去。   安娜也想到了这一点,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同意了:“我和哥哥就呆在我们刚才进来的院子里,你们有什么事的话来院子里找我们。”   毓秀点了点头。   于是安娜飞快地跑掉了,垂在耳边的发丝被风吹起,露出红透了的耳朵尖。   毓秀目送安娜下楼后,才提着水桶回到房间,他把水桶往江恩临的脚边一放,说道:“你把这个房间打扫了。”   江恩临还在为刚才被拒绝的事不高兴,瞥了一眼水桶,轻哼一声。   毓秀好笑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凑到他耳边说:“打扫完有奖励。”   听到这句话的江恩临一下子兴奋起来了。   毓秀担心江恩临不知道怎么打扫房间,便拿起抹布沾上水,为江恩临做了一下示范,随后挨着指了下房间里的哪些地方需要打扫、哪些地方不要碰。   做完这些,他把抹布塞进江恩临手里,踮起脚亲了亲江恩临的脸颊:“乖,我出去一趟,你争取在我回来时把房间打扫干净。”   被亲了一口的江恩临有些飘飘然,可毓秀接下来的话又把他拉回现实,他皱起眉头:“你去哪里?”   “我出去办点事,顺便看看有没有正在售卖的房子。”毓秀眨了眨眼,“你不想和我单独出去住吗?”   也不知道江恩临能否听懂他这么大段落的话,反正江恩临是突然沉默下来了。   紧接着,江恩临整张脸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红。 第84章 章鱼   毓秀一看江恩临红通通的脸,就猜到这只大章鱼已经听懂自己的话并且开始散发思维了。   他还以为大章鱼会害羞上一会儿,谁知大章鱼顶着一张猴子屁股似的脸,用亮晶晶的黑眸望着他:“那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去吗?”   毓秀:“……”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大章鱼的厚脸皮程度。   毓秀下楼走出大门,果然看见保罗和安娜拿了两张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整理新鲜采摘来的草药。   他走过去跟兄妹俩打了声招呼。   保罗听说他想出去转转,便立马放下手里的事,说要和他一起出去。   但是毓秀感觉自己已经麻烦这对兄妹俩太多事了,不好意思继续麻烦人家,他委婉地拒绝了保罗的好意,只向保罗打听了一下附近的情况,于是独自出门了。   这里是莱尔郡国的卡帕渔村,既是莱尔郡国的边境也是莱尔郡国唯一靠海的村子。   由于卡帕渔村的海洋资源并不丰富,农商业也跟不上莱尔郡国的其他地方,因此这里的发展相对落后。   放眼看去——   四周充斥着破旧、落败、凌乱的气息……   毓秀先在附近逛了几圈熟悉完地形后,才靠着询问路人找到一家正在营业的当铺。   他把身上的所有饰品全部打包卖了。   只卖了五十八个金币。   虽然这些金币足够普通老百姓一家人生活三四年,但那些饰品毕竟是毓秀从乌卡郡国的王室里带出来的,很多都是罕见的珍品,远不值这个价。   好在毓秀想得很开——他不需要那些饰品,他只需要钱。   他走出这片平房,接着朝海边走,随即发现,他越靠近海边,四周的房屋和街道就越干净整洁。   好像这里才是普通老百姓居住的地方,对比起来,保罗和安娜居住的那片平房更像是贫民窟……   毓秀找到几个买完菜后站在街边闲聊的妇人,询问了一下租房的事。   没想到其中一个妇人的丈夫刚好在做租房中介的工作,她热情地带着毓秀来到她丈夫工作的地方。   她丈夫工作的租房中介规模不大,工作地点由外面的一间公共办公室和里面的几间小办公室组成。   公共办公室里简单地摆放了几张桌椅和一些基本设施,有四个年轻男女凑在一块儿闲聊。   听见妇人带着毓秀走近的脚步声后,他们忙不迭抬头看过来,看清来人是妇人,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夫人,你来了。”   “罗伊先生在办公室里,需要我们帮你叫他吗?”   “不,谢谢你们。”妇人笑着摆了摆手,“我带了人来,我们自己去叫他就行了。”   随后,妇人带着毓秀来到一间小办公室外面,她伸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请进。”   妇人推门而入。   毓秀跟在后面。   只见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年满四十岁且发了福的中年男人,他本是面色严肃,瞧见妇人后,表情瞬间放松了不少。   “亲爱的,你怎么来了?”男人从桌后站起来。   妇人走上去,为男人介绍毓秀。   男人听说毓秀想要租房子,便拿出最近出租的房源为他介绍起来。   尽管卡帕渔村的发展相对落后,可是流动人口多,出租的房源也很多,各种各样的都有,只要毓秀拿得出钱,他们今天就能把房子敲定下来。   只是每个房源之间相隔较远,如果他们想要尽快把房子敲定下来,恐怕今天就要辛苦一些了。   不过毓秀并没有打算搬到太远的地方去,听完男人的介绍,他选择了两栋符合他的条件且距离这里较近的房子。   “我看看,这栋房子和我们这里只隔了一条街,你先去这栋房子看看吧。”男人说着,抬头看向办公室门,扬声喊道,“维克多,你进来一下。”   没多久,门被打开,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男孩清脆的声音:“罗伊先生,你找我有事吗?”   男人招了招手:“过来。”   等男孩走近后,男人把一本册子扔到男孩面前的办公桌上,吩咐道:“等会儿就由你带这位先生去看房吧,我已经把要看的两栋房子圈起来了,都在你负责的范围内,你先去找薇薇安要那两栋房子的钥匙。”   “好的,罗伊先生。”男孩伸手拿起册子,转头对毓秀说,“先生,请跟我来。”   男人也对毓秀说:“先生,我先让维克多带你看房,如果你满意的话,我们今天就可以敲定下来,如果你不满意的话,我们明天再带你看其他房子。”   毓秀点了点头:“麻烦你们了。”   说完,他转身准备跟着那个名叫维克多的男孩离开时,惊讶地发现维克多竟然挺着大肚子。   看着应该有六七个月的大小。   维克多一只手拿着册子一只手撑着腰,走起路来还算灵活。   毓秀惊讶极了,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认错了维克多的性别。   然而维克多有一头金黄的短发,面容俊朗,身材高挑,整体看上去并不显女气。   最重要的是——维克多身上穿着的衣服的的确确是男装。   可能是毓秀的目光太过直白,很快就被走在前面的维克多察觉到了。   维克多转过头来,对着毓秀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了?”   毓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霎时脸颊发烫,尴尬地挪开目光:“抱歉,没什么。”   维克多见状,没再说什么,去找薇薇安拿到了那两栋房子的钥匙。   毓秀站在门口等他,左忍右忍,还是没忍住偷偷往维克多身上看,然后他不仅确定维克多怀孕了,还确定维克多就是一名男性。   那个叫薇薇安的姑娘似乎和维多克关系不错,把钥匙交给维克多后,顺口问了一句:“小宝宝什么时候出来呀?阿姨都等不及了。”   维克多温和地摸了摸自己挺起的肚子,笑道:“还有两个月呢。”   薇薇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道:“正好两个月后你家丈夫就回来了是吧?有他照顾你,我也就放心多了,不然你总是一个人在家,我还要经常往你那边跑。”   “是啊。”维克多故意用小孩子的语气说,“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啦,薇薇安干妈。”   薇薇安捂着嘴巴,笑得眯起眼。   等维克多拿着钥匙走到毓秀面前时,毓秀早已完全呆滞了。   维克多好笑地抬起手在毓秀眼前晃了晃:“先生?”   毓秀骤然回神:“啊?抱歉……”   “我们走吧。”维克多说,“我们先去看第一栋房子。”   “好……”   一路上,毓秀都没怎么说话。   他本身就不是多么健谈的人,加上一直在想维克多怀孕的事,整个人都显得非常安静。   最后还是维克多忍不住开口道:“先生,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结婚了吗?”   “啊?”毓秀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才点头道,“我结婚了。”   “怪不得呢……”维克多笑起来,“你们还在备孕的阶段吗?”   毓秀:“……”   这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是男性,江恩临也是一只雄性章鱼,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拥有怀孕生子的能力……   所以他们要怎么备孕?   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维克多怀孕的事有些刷新他的三观,即便他以前生活在信息量爆/炸的二十一世纪,也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怀孕。   毓秀没说话,维克多还以为他在害羞,因为毓秀的脸确确实实红成了猴子屁股那般。   “你不要不好意思,我是过来人,我理解你的心情。”维克多摸了摸肚子,许是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他叹口气,“男子怀孕时要承担的风险是比女子怀孕时要承担的风险大,但是只要在怀孕前把身体养好一点,怀孕过程也会比想象中轻松,我以前也喜欢胡思乱想,你看我现在怀孕快七个月了,都还在工作呢。”   毓秀欲言又止,他很想问维克多是怎么怀孕的,却问不出。   这个问题实在太不礼貌了。   犹豫了几秒,他只好换了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爱人也是个男人?”   维克多扑哧一笑:“你可别小看我的工作,我一年下来接触那么多人,别的不说,像你这样把想法全部写在脸上的人,我还是能够看出一二。”   毓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维多克又说:“要是你以后在怀孕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事,都可以来问我。”   “好。”毓秀点头道,“谢谢你。”   待他们看完房子,已经是三个小时过后了。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火红的太阳逐渐落入海平线。   这个世界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十分炎热,热风裹挟着大海的腥味阵阵袭来,吹在身上有种黏腻的感觉。   毓秀和维克多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从他们这里能够隐约看见晚霞在海面上映出的碎光,仿佛有无数破碎的钻石洒入海面。   这一刻,连燥热的空气都染上了淡淡的橙红色。   毓秀还是第一次觉得飘浮在天际的那条绿色光带有些煞风景。   虽然他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有段时间了,但还是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作为原住民的维克多倒是适应良好,微微眯起眼,享受着傍晚的风吹拂着脸颊,一脸惬意的样子。   “对了,先生。”维克多忽然想起来,“你现在就跟我回去签合同还是再考虑一下?”   本来毓秀打算今天就把房子敲定下来,可现在天色渐晚,过去签合同的话只怕又会耽搁上很久。   他想到江恩临还在兄妹俩的家里等他,只得说道:“我明天再来吧,让我爱人看下那栋房子再说。”   要是江恩临也没有意见,他打算租下今天看的第二套房子——其实两套房子都不错,只是第二套房子离海边更近一些。   “好的。”维克多说,“那我回去跟罗伊先生说一声,明天你直接过来找我就行了。”   两个人约定好明天见面的时间后,便相互告了别。   随后,毓秀去附近的市场上逛了一圈,买了些食材和必要的生活用品,才用小拖车装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兄妹俩的家里。   保罗和安娜早已完成今日份的工作,毓秀回去时,他们正在厨房里忙碌。   毓秀把买来的食材交给安娜,顺便给了她四个金币。   安娜瞧见突然出现在自己手心里的金币后,表情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她连忙要把金币还给毓秀。   毓秀后退两步,避开了安娜还金币的动作,他说:“我们还要在你们这里打扰上一段时间,吃你们的住你们的,这些金币是我们的房租和生活费,你就不要推辞了,不然我们也不好意思继续住下去。”   “可是这也太多了……”安娜喃喃道。   她仿佛捧着烫手山芋似的,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金币,于是无措地回头看向保罗。   刚好保罗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愣了几秒钟,对安娜点了点头:“收下吧。”   安娜红着脸收下了。   “对了,临呢?”   “在楼上呢。”安娜说,“他帮我们打扫完屋子后,就一直在大门口等你,等到你回来的前一刻才上楼。”   毓秀找了个地方放好小推车,提着剩下的东西上了楼。   楼下和楼梯间都点着油灯,勉强把屋内照亮,楼上却是一点光线都没有。   这会儿外面的天空也暗了下来,毓秀眼前没有一点光亮,只能把所有东西都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摸着墙壁往前走。   他凭着记忆摸索到他和江恩临所住的房间外,轻轻拧了下门把手。   房门居然没锁。   “江恩临?”毓秀一边喊着一边打开门,“你在里面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   “江恩临?”再次试探地喊道。   房间里依然安静得落针可闻,并且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奇怪。   大章鱼跑哪里去了?   毓秀抓了抓头发,回忆起油灯和火柴都在床头的矮桌上,便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前,抬脚朝床头走去。   谁知他刚小心翼翼地走出两步,腰上就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碰了一下。   毓秀吓得惊呼一声,可还来没得及往旁边躲,那个软乎乎的东西猛地裹住了他的腰,并把他往里面带去。   下一秒,毓秀被拥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熟悉的带着些许海腥味的气息钻入他的鼻子里,让他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   想象到大章鱼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望眼欲穿地等着自己,毓秀不禁有些想笑,他伸手摸到大章鱼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都这么黑了,你怎么不把油灯点上?”   “不想点。”大章鱼的声音很闷,带着气音,一听就知道大章鱼正在闹脾气。   “好了好了。”毓秀顺手抚了抚大章鱼的后背,“我今天要做的事有些多,去看房子也耽搁了很长的时间,所以回来晚了。”   大章鱼轻哼一声,像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可抱着他的双手和缠着他的触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你先放开我,让我把油灯点上。”   “不点。”   “为什么不点?你不觉得很黑吗?”   “不想点。”   随着江恩临话音的落下,一只触手偷偷摸摸地从毓秀的两条腿中间探了上来,大有继续往上的架势。   毓秀:“……”   他就知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只大章鱼怎么可能只想单纯地抱着他?!   不过这次,大章鱼居然学会打直球了,他用脸蹭着毓秀的脖子,小声嘀咕道:“我按照你说的话把房间打扫干净了,还帮他们打扫了下面的屋子和院子,你是不是该给我奖励了。”   毓秀揉了揉江恩临的脑袋:“你的奖励就装在门口的袋子里呢。”   可惜大章鱼才不听他在说什么,脑袋在他的颈窝里拱来拱去,甚至触手已经探到了最里面。   “我要我的奖励。”   “我都说了你的奖励在袋子里,你放开我,我给你拿……”话没说完,下面陡然一阵用力,“唔……”   毓秀呼吸沉重,身体无力得直往下坠,还好有江恩临拖着他。   他用双手圈住江恩临的脖子,感觉整个人像是在汹涌浪潮中荡漾的浮萍,一时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黑暗中,江恩临低头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舒服吗?”   毓秀:“……”   他怀疑这只大章鱼是不是偷看了别人干正事,不然技术这么熟练不说,连莫名其妙的骚话也这么多。   “不行,到此为止了。”毓秀喘了口气,对江恩临的问题避而不答,并试图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我还没洗澡,身上全是汗。”   结果他刚拉开距离,江恩临又黏黏糊糊地蹭上来。   他的眸子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亮光,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毓秀,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舒服吗?还是我要再用力些……”   话没说完,他还真用了力。   毓秀惊得闷哼一声,好不容易缓过来,脸上和身上都浸满了汗水,他气急败坏地想要推开江恩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保罗疑惑的声音:“秀?”   “!!”毓秀猛地一抖,差点直接厥在江恩临身上。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么做贼心虚,光是听见保罗走近的脚步声,他激烈跳动的心脏就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快快快,快放开我!”毓秀赶紧拍打江恩临的手臂,几乎把声音压成气音。   江恩临有些不情不愿。   “快点!”   眼看毓秀要真的生气了,江恩临才有所动作。   紧接着,下面一空。   在安静的空气中,触手尖滑出来时发出的扑哧一声异常清晰。   毓秀:“……”   如果这个时候点亮油灯,一定能看见他的皮肤彻底红透了。   他忽然庆幸还有这片黑暗作为他的遮羞布,至少江恩临看不见他此时此刻羞耻又窘迫的模样。   然而毓秀没想到的是——   等他飞快地整理好衣服走过去开门时,黑暗中的江恩临也迅速变回人形,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的身影。   毓秀深吸口气,才假装若无其事地打开房门。   房门是保罗那张担忧的脸。   “你们没事吧?刚才我在楼下听见你的叫声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保罗在楼下喊了毓秀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才决定上来看看。   不过当他在油灯的映照下看见毓秀通红的脸时,他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他早该想到这对小情侣的花样很多……   这一刻,保罗无比懊恼。   但毓秀并不知道保罗在想什么,不管保罗能否看穿他的谎话,他总要在这个时候说谎缓解尴尬才行。   “我们没事,刚才没有点上油灯,我不小心撞到墙上了。”   保罗故意露出恍然的表情:“噢,油灯和火柴都在床头旁的矮桌上,你伸手一摸就能摸到。”   “我知道了。”   “既然你们没事的话,那我先下去了,等会儿要开饭了,你们记得下来。”   “好的。”   保罗淡定道:“那么等会儿见,秀。”   毓秀也淡定道:“等会儿见,保罗。”   然后,保罗头也不回地溜下楼,毓秀也手忙脚乱地关上房门。   他在黑暗中摸索到床头,点亮油灯,转头看见江恩临仍旧站在原地。   可能是刚才的事被打扰了,江恩临的表情看上去很不高兴,毓秀没工夫管他,拿过之前放在门口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买来的三文鱼。   他让鱼店的老板把三文鱼按块切开,分别装在几个不小的袋子里,一共装了十个袋子。   显然,这一大袋三文鱼并不便宜。   毓秀坐到桌前,招手让江恩临坐到他对面,他打开袋子,把三文鱼递过去:“你尝尝这个?”   说完,他拿出一把现买的叉子递给江恩临。   自从他认识大章鱼以来,就从没见过大章鱼进食的时候,他曾听黛西说莱奥和霍姆斯会给大章鱼喂食新鲜的鱼肉,可他的条件不允许他这么做。   从乌卡郡国走到莱尔郡国的这些天里,大章鱼一直饿着肚子。   顾及到大章鱼吃不惯人类的食物,毓秀便打算用生鱼块试试。   但江恩临没有接他递过去的叉子。   毓秀又把叉子往前递了递:“你拿着呀。”   江恩临摇了摇头:“我不要这个。”   毓秀好笑道:“那你怎么吃?你用手抓吗?”   话音未落,只见江恩临伸手拿起一个没打开的袋子,连三文鱼带袋子一起地扔进嘴里。   毓秀目瞪口呆:“……”   江恩临面无表情地开始嚼吧嚼吧起来。   “喂喂喂!!”毓秀脸色一白,噌地起身,来不及多想就倾身去掰江恩临的嘴,“这个袋子是布做的啊!不能吃啊!你给我吐出来!!”   江恩临咕噜一声,咽下去了。   毓秀:“……”   他倒在椅子上,绝望地想这还没到二十一世纪,他就要开始考虑加入保护海洋生物的环保主义了吗…… 第85章 章鱼   眼见江恩临拿起另一个袋子就要往嘴里塞,毓秀吓得赶忙扑过去抱住江恩临的手臂。   “我都跟你说过了不要吃这个袋子!”毓秀恼怒地在江恩临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江恩临无辜地望着他。   毓秀板起脸,毫不客气地从江恩临手里抢回袋子,随后扔到桌上。   他拉过之前打开的袋子,用叉子插起一块三文鱼,喂到江恩临嘴边:“张嘴。”   江恩临听话地张开嘴巴。   毓秀把三文鱼喂到江恩临嘴里:“吃掉。”   本来毓秀还担心江恩临要把叉子一起吃掉,还好江恩临在这个时候有了自觉,知道只吃叉子上面的三文鱼。   但是江恩临几乎连咀嚼都没怎么咀嚼,便三下五除二地把足有毓秀拳头那么大块的三文鱼吞下去了。   “要这样吃东西,知道吗?”毓秀态度强硬地把叉子塞进江恩临手里,严厉地叮嘱道,“你刚才那样不对,而且非常危险。”   也不知道刚才江恩临究竟是怎么以人类的形态吃掉地那一大袋三文鱼。   反正毓秀只感觉眼前有张血盆大口一闪而过,等他懵逼地眨了下眼后,江恩临已经把那一大袋三文鱼吃进嘴里了。   看样子装着三文鱼的袋子也被江恩临吞进了肚子里。   不知道那个袋子对江恩临有没有什么危害……   毓秀想起之前在网上看过的图片,一些海洋生物死后被剖开肚子,里面装着很多塑料瓶和塑料袋之类的海洋垃圾,看着令人触目惊心。   那个布袋子根本消化不了,会不会一直堵在江恩临的肠胃里?   毓秀越想越害怕,伸手摸了摸江恩临的肚子:“你刚才怎么把那个袋子也吃掉了呢?那个东西会让你消化不良。”   说完,他扯了扯桌上的袋子,“这种东西不能吃,它们会堵在你的肠胃里,直到你死后,它们都不会被你消化,甚至可能卡在你的喉管里,让你窒息而亡。”   江恩临手里拿着插了一块三文鱼的叉子,像是被毓秀沉重的口吻说得一愣一愣。   毓秀问他:“听懂了吗?”   江恩临点了点头。   “真乖。”毓秀摸着江恩临的脑袋,想起已经被吃掉的袋子,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希望江恩临没事。   结果他刚这么想完,就眼睁睁看着江恩临张大嘴巴,从喉咙里扯出刚才被他吃掉的袋子。   毓秀:“……”   不一会儿,江恩临把整个袋子都扯出来了。   毓秀:“……”   江恩临把袋子举到他眼前,邀功似的晃了晃:“你看,我把袋子吐出来了。”   毓秀僵硬在原地,无语凝噎,半天才缓过神来,往后靠了靠:“赶紧扔掉吧,怪恶心的。”   他这才想起来,江恩临可是一只成了精的大章鱼!!   成了精的大章鱼怎么可能被一个布袋子夺去性命?!   还好还好……   刚才真是快吓死他了。   他感觉自己这几天的大起大落全部交代在这里了。   毓秀亲眼盯着江恩临用叉子把他买来的三文鱼通通吃掉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残局,便牵着江恩临下楼吃饭了。   正好保罗和安娜刚把饭菜端上桌,用的多是他不久前买来的新鲜食材。   江恩临对人类的食物不感兴趣,因此毓秀没打算让江恩临和他们一起吃饭,只要端着碗筷做做样子就行了。   没想到江恩临装得像模像样,他一本正经地端着碗筷,目光在餐桌上搜寻,就是迟迟不肯下筷。   然而细心的安娜还是注意到了江恩临的异样,她脸色犯难地犹豫了许久,忍不住开口问道:“临,你怎么不吃呀?是我们做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江恩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安娜的问题,只是沉默地看着安娜。   安娜被江恩临看得莫名其妙,只好把目光转向毓秀。   “他胃口小,吃不了多少。”毓秀一边说一边用叉子插了片水煮的鱼肉放进江恩临的碗里,“你尝尝?”   江恩临笨拙地拿起叉子,插起鱼肉,慢吞吞地放进嘴里。   然后他眉头紧皱,囫囵吞枣地把鱼肉咽下去了,看上去竟是十分痛苦。   毓秀:“……”   他在心里叹口气,默默把搬出去的时间提前了。   保罗和安娜也是尴尬极了,好在他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在他们四人同行的几天时间里,江恩临对他们采摘的野果子和烤出来的兔肉表现出了非常大的嫌弃,宁愿一直饿着肚子也不吃那些东西。   说来也是奇怪,虽然江恩临不吃东西,但是他对水的需求很大,如果连着四五个小时不碰水的话,他会变得极其虚弱,脾气也逐渐暴躁起来。   与其说是像人类,他们觉得江恩临更像是从大海里来的他们从没见过的物种。   不过这些话在他们心里想想就是了,他们不打算说出来,第一是他们没有确切的证据,第二是江恩临对他们很友好,并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   无论如何,他们只管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了。   吃完饭后,毓秀本想收拾碗筷,却被保罗和安娜赶出了厨房。   安娜收了他四块金币,自然不好意思再让他做这些事。   “你们都忙了一天,快上楼休息吧。”安娜说,“这里由我和我哥收拾就好了。”   见状,毓秀没再继续客套下去,跟他们道了声晚安后,便拉着江恩临上楼了。   江恩临还没从那片鱼肉中缓过来,恹恹地垂着眼眸,嘴角往下撇着,一副什么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走进房间,毓秀抬起手捏了捏江恩临的脸蛋。   一天没碰水,原本滑溜溜的皮肤早已变得格外干燥。   毓秀心疼地问他:“你不喜欢吃煮过的食物吗?”   江恩临摇了摇头:“不喜欢。”   “只喜欢吃生的?”   “嗯。”   江恩临一边点头一边走到椅子前坐下,他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浓密的黑色长发顺着他的肩膀垂落下来。   毓秀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发现江恩临不仅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把床单被套枕头和桌布等全部换成了新的。   看着当真是比中午那会儿干净整洁了不少。   连他们新买的衣服也被江恩临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衣柜里。   还好毓秀身上的汗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他翻找出一套轻便的衣服换上,又拿来一个小篮子装上江恩临的衣服和毛巾以及白天买的小零食。   “江恩临?”他走过去拍了拍江恩临的肩膀,弯腰凑到江恩临耳边,“我们去海边玩吧。”   江恩临噌地一下抬起头,黑眸晶亮地望着毓秀。   油灯的火光在江恩临的黑眸中跳跃,里面隐约映出毓秀带笑的脸。   毓秀笑着摸上江恩临的脸,但由于江恩临的脸颊过于干燥,他不忍心下重手。   他轻声问:“你能不能带着我从窗户翻出去?”   “可以!”   江恩临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立马脱掉身上的衣服变回大章鱼的模样,他用触手把毓秀和小篮子一起裹在怀里,随后悄无声息地爬出了窗户。   从兄妹俩的家里到海边还是有着一定距离,但大章鱼爬得飞快,不出半个小时就爬到了海边的沙滩上。   今夜星光稀少,只有飘浮在天际的那条绿色光带散发出朦胧且幽绿的光。   幸好这些光足以让毓秀勉强看清周围。   夜晚的沙滩早就没有了其他人的身影,只有海浪夹着风不断拍打沙滩的声音传入耳朵。   毓秀拍了拍大章鱼的触手,示意大章鱼放自己下来。   这个时候的大章鱼很是听话,放下毓秀后,便瞬间变成人形,昏暗光线中的江恩临不着寸缕,及腰的长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   毓秀把小篮子挎在臂弯里,从手腕上解下特意为江恩临买来的头绳。   “低头。”   江恩临乖顺地低下头。   可是江恩临的头发太多太长了,毓秀捣鼓了半天,反而被那些头发糊了一脸,他只得闭上眼睛随手将江恩临的头发扎在脑袋上。   “好了。”他捧住江恩临的脸左右看了看。   尽管江恩临此时此刻的造型看起来惨不忍睹,可他还是觉得这只大章鱼可爱极了。   他忍俊不禁,仰头在江恩临的嘴巴上啵唧一口:“真乖,真好看。”   江恩临也有模有样地在他的嘴巴上回啵一口。   毓秀鼻子里都是海腥味,嘴巴里也都是海腥味。   之前他还不习惯江恩临身上的海腥味,结果现在不仅习惯得很好,还渐渐喜欢上了江恩临身上的海腥味。   这可是这个世界的江恩临独有的特征!   想到这些,毓秀的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翘,他找了个地方放下小篮子,随即拉起江恩临的手一起往海里跑。   这个世界里似乎只有海水是冰凉的,冷不丁有一个海浪打来,一下子没过毓秀的小腿。   凉丝丝的。   冷冰冰的。   太太太太太爽了!   毓秀抱着江恩临打了个哆嗦,转身朝着海的深处跑去。   直到海水没过胸口,他才停下来。   这一刻,他很想游泳,可他不会游泳,也就只能在海水里这么泡着。   等他回头,原本应该在他身后的江恩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那只大章鱼肯定变回原形潜入海水里了,便扯着嗓子喊道:“江恩临,你在哪里?”   “出来出来。”   “江恩临!”   忽然,他的脚被一只滑溜溜的触手缠住。   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毓秀心头一跳,还以为自己要被那只触手扯下去,却没想到其他触手接二连三地缠上来。   越来越多的触手裹住他。   大章鱼的脑袋也贴了上来,他的皮肤恢复到了之前像果冻般Q弹的手感。   毓秀紧紧抱住大章鱼的脑袋,很快发现大章鱼正带着自己往大海深处游去。   他们越往深处游,经历的海浪就越大,载着他们起起伏伏,恍若在坐海盗船似的。   毓秀吓得不断惊呼,又隐隐生出几分刺激。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肾上腺素在疯狂分泌,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还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加速。   他仿佛被空气高高抛起,下一秒又重重落下。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耳边只剩下海浪翻滚的声音,淹没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毓秀被江恩临送回沙滩上。   他仰躺在细腻的沙子里,被一层湿衣覆盖的胸口猛烈起伏。   他的双手还圈着江恩临的脖子。   昏暗的光线中,江恩临慢慢地倾覆上来。   “秀。”江恩临的呼吸声也很重,热气吹在毓秀的耳畔,好似有轻柔的羽毛拂过,“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我想要孩子,我想要我们自己的孩子。”   “啊?”毓秀愣了一瞬,呐呐道,“可我是个男人,我没办法为你生孩子。”   “你可以的。”江恩临的手抚摸上毓秀的腹部,他的动作十分温柔,好像里面真的正在孕育着一个生命。   “不,我不可以……”毓秀连忙摇头。   他忽然想起白天维克多挺着孕肚的画面,他可以接受别人或者朋友怀孕,但他还接受不了自己怀孕,这太刷新他的三观了。   他是男人,男人怎么可能怀孕?   这、这真是太奇怪了。   “我不想怀孕,我不想生孩子。”毓秀说得有些激动,开始推搡江恩临的肩膀,“这太奇怪了……”   哪怕这个世界里的男人可以怀孕生子,他也不想怀孕生子。   他对孩子没有太大的执念,反正前两个世界没有孩子也都这么过来了。   谁知江恩临一把抓住他乱动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我为你生孩子,我来生孩子,好吗?”   毓秀:“???”   什么?!!!   毓秀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第86章 章鱼   毓秀石化了。   这件事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如果大章鱼真那么想要孩子的话,他倒是不介意大章鱼自己生,可是大章鱼要怎么生啊?   大章鱼是一只雄性章鱼……吧?   是吧?   还是说他和大章鱼认识了那么久,他压根不知道大章鱼其实是一只母章鱼?!   毓秀顿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不轻,他赶忙伸手朝着大章鱼的下面探去。   摸到了印象中的东西。   毓秀松了口气。   他好不容易接受爱人从人类变成章鱼,要是再从男人变成女人,他想他真的会裂开。   毕竟他都习惯江恩临男人的身份了。   “你想生就生吧。”毓秀说,“不过你打算怎么生?”   江恩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迫切地吻上他的唇,舌尖熟练地撬开他的齿间,一步步地更加深入。   毓秀被迫张着嘴,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极了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的柳条,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支点。   他只能再次圈住江恩临的脖子,尽量把身体的重量往江恩临的身上靠。   就在这时,江恩临猛然化作一团浓稠的黑雾,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毓秀。   毓秀下意识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清,他好像被包裹在一片细腻柔和的丝绸当中。   “江恩临?”毓秀疑惑地四处摸索,却没碰到江恩临的实体,逐渐贴上来的冰凉触感让他有些不安,“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乖,忍耐一会儿。”江恩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毓秀正想问忍耐什么,就陡然意识到那阵冰凉的触感越来越明显,仿佛那片细腻柔和的丝绸也将他越裹越紧。   慢慢地,凉气浸入他的身体里,宛若有生命力一般地在他的身体里缓慢游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约莫一分钟后,它找到了那个东西。   凉气在他腹部集中。   毓秀皱起眉头,感受到了些许不适,但他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等到那些凉气抽丝剥茧地从他身体里离开后,他脑海里紧绷的神经才倏地放松下来,身体也跟着重重躺回沙滩上。   他眨了眨眼,只见眼前的黑雾迅速凝结成了江恩临的人形。   江恩临低下头在他眉心处亲了亲:“辛苦你了。”   “我倒是不辛苦……”毓秀顿了顿,随即好奇地问,“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江恩临看起来十分疲惫,说话时都在微微喘气,他往旁倒在毓秀身边,并摸到毓秀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   毓秀:“嗯?”   江恩临说:“你已经怀上我们的孩子了,不过别担心,我刚才把孩子转移到了我的身体里,等它长大后会从我的身体里出来。”   毓秀:“……”   江恩临把手搭在毓秀的手背上,叹口气说:“现在孩子还太小了,你应该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等两三个月就好了。”   “……”毓秀被这番话吓得噌地一下从沙滩上坐起来,他惶恐地盯着江恩临的腹部,“孩子?我怀上孩子了?!”   江恩临说:“是呀。”   毓秀抽回手,震惊地捂住自己的脸颊,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可、可我是男人啊,男人怎么可能怀孕……”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回想到——   维克多也是男人,维克多也怀孕了。   而且之前莱奥三番两次地向他说起怀孕生子的事……   这一刻,他已然懵逼到家了,又伸手摸了摸江恩临的腹部,只摸到一块块的结实肌肉。   江恩临的腹部一马平川。   尽管他手上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他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   第二天。   毓秀起了个大早,吃早餐的时候,他便把他们准备搬家的事告诉给了保罗和安娜。   保罗和安娜都惊讶不已。   安娜问:“秀,你们这么快就找到房子了吗?”   保罗也奇怪地看着毓秀,他记得毓秀说过他们计划找房子搬出去,可他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要搬出去,让他以为他们是不好意思继续住下去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于是保罗说:“我们是朋友,你们就不要客气了,左右你们住的那个房间平时都空着,你们住下来不但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困扰,还会让这个家热闹一些,只有上天知道我和安娜两个人多么孤单。”   闻言,毓秀赶忙解释道:“安娜,保罗,你们误会了,我们没有客气,我们突然想搬出去是有原因的。”   安娜焦急地问:“什么原因?”   “……”毓秀的表情很快变得古怪起来,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手覆盖上江恩临的腹部,“他好像怀孕了,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才行。”   安娜:“……”   保罗:“……”   毓秀转过头,就看见面容呆滞的安娜和保罗。   他问:“怎么了?”   安娜和保罗同时回神,又同时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没、没什么。”保罗挠了挠头,想了想还是尴尬地说,“我们就是没想到怀孕的人是临。”   毓秀顺势问道:“话说回来,男人为什么能怀孕啊?”   安娜红着脸不说话。   保罗面露迟疑,半晌,他轻声问:“秀,你听说过生子汤吗?”   “生子汤?”毓秀皱了皱眉,顾名思义地理解起来,“就是喝了可以怀孕的汤药?”   “对。”保罗点了点头,话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了,便为毓秀解释道,“如果男子和女子结婚的话,就不需要喝生子汤,但如果男子和男子结婚的话,就需要提前一年喝生子汤,喝下生子汤的那个男子可以像女人一样怀孕生子。”   毓秀:“……”   怪不得乌卡郡国的国王和王后都不反对王室里唯一的王子和一个男人结婚,原来这个世界里还有这样的骚操作。   毓秀想起之前黛西经常端给他喝的甜汤,瞬间明白过来:“你说的生子汤是不是很浓稠的白色,喝起来很甜?”   “这个……”保罗终于慢慢红了脸,不太自在地撇开目光,“我们都没见过也没喝过生子汤,不知道生子汤是什么样子。”   不过兄妹俩都觉得奇怪。   不管在乌卡郡国还是莱尔郡国,生子汤都是很常见的一样东西了,没想到毓秀连生子汤都没听说过。   只是没一会儿,他们又想开了。   毓秀是乌卡郡国王室里的贵族,身份尊贵地位崇高,就算和男子结婚,也轮不到他来喝生子汤。   所以他从小到大没听说过生子汤实属正常。   瞧——   现在怀孕的人不就是身材更加高大的临吗?   吃完早餐,毓秀和江恩临准备离开。   这个时候有八只触手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压根不需要毓秀亲自动手,江恩临便主动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   江恩临双手提着他们已经变得沉重的行李,身后背着装了他们衣服的大包袱,整个人看上去沉甸甸的。   反观毓秀两手空空,温声细语地安慰着有些悲伤的安娜。   “我们看中的房子离这里很近,走过来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等我们在那边稳定下来了,我们随时会来找你们玩。”   安娜眼眶泛红,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她惋惜地说:“我还以为我们家里要热闹上好一阵呢。”   毓秀无奈地笑了笑。   “那你们一定要记得回来找我们玩哦,我们都会想你们的。”安娜说着,转头看向保罗,“是吧,哥?”   保罗正看着身上抗满大包小包的江恩临走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告完别后。   保罗眼睁睁看着毓秀和江恩临走远的背影,担忧地开口:“临不是怀孕了吗?他扛着那么多东西能行吗?”   安娜愣了一下,猛地拍了拍脑门:“对哦,我都忘记他已经怀孕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们心想,估计连秀也忘记了自己爱人怀孕的事。   事实上,毓秀没有忘记。   他带着江恩临找到一家诊所,想让医生为江恩临做一套检查。   当医生听说江恩临怀孕时,露出了和不久前的兄妹俩一模一样的表情。   医生把江恩临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确定他怀孕了?”   “不确定。”毓秀摸了摸鼻子,“还要麻烦医生帮忙检查一下。”   谁知医生啪地一掌拍到桌子上,站起来,愤怒地指着毓秀说:“你就是这么对待一个孕夫的吗?大包小包全让他背着,你却两手空空什么都不拿。”   毓秀被医生的河东狮吼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江恩临身后躲了躲。   医生气道:“你还躲!有你这样为人夫的吗?你简直太过分了!”   江恩临连忙腾出手来抱住毓秀,护崽似的把毓秀护到自己身后,他冷冷看着医生:“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愿意背,我想背,我不希望他累着,你管不着。”   “你……”医生显然被江恩临这番言论震惊到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大半,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江恩临,“你可能还怀着孕,你丈夫就这么对你,你这是在纵容他!”   江恩临面无表情地说:“我就喜欢纵容他。”   “你这是在溺爱他!”   “我就喜欢溺爱他。”江恩临说着,低头在毓秀脑袋上啵唧一口。   “……”医生已经气得快厥过去了。   毓秀见状,赶紧拉着江恩临走了。 第87章 章鱼   毓秀后悔带江恩临来看医生了。   对于医生的指责,他倒是没什么感觉,他知道医生是在为江恩临着想,不然也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就是江恩临的反应让他有些担心。   注意到江恩临指缝间溢出的黑气后,他赶紧抚摸着江恩临的胸口,一边帮江恩临顺气一边轻声哄道:“好了好了,不气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来看医生的。”   江恩临板着脸,仍旧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我们先去看房子吧。”毓秀拉起江恩临的手,余光中瞥见江恩临身上的大小包,他冷不丁想起刚才医生的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他并不想把这些包袱全部扔给江恩临,主要是江恩临自己要求,且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帮忙。   加上他这个身体素质本来就差,而对他来说有一定重量的包袱放到大章鱼身上就像是沾了一片羽毛似的,其重量约等于无。   因此他才由着江恩临去了。   不过经过刚才的事,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履行一下作为丈夫的责任,于是他伸手去拿江恩临手上的行李:“我来提这个吧。”   “不。”江恩临侧身避开了他的动作。   “那个医生说得对,你可能还怀着孕呢,我不能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你拿着。”   江恩临歪了歪头:“你很在乎他的话?”   “也不是……”毓秀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就是感觉我这么做不太好。”   闻言,江恩临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消化毓秀的这句话,随后,他低下头在行李里翻找起来。   “你在找什么?”毓秀莫名其妙地看着江恩临找来找去。   江恩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翻找得格外认真,很快,他便找出一袋昨天毓秀从市场上买来的小零食。   江恩临麻利地打开小零食的袋子,塞进毓秀手里:“你拿这个。”   毓秀:“……”   等他们来到维克多工作的租房中介时,毓秀正好把手里的小零食吃完,他又回到了两手空空的状态。   维克多带着他们去看了昨天那栋房子。   那栋房子离海边特别近,走到海边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并且站在阳台上就能嗅到海风的味道。   房子共有两层楼加上一层阁楼,前几天才被房主拿来出租。   好像是房主买来装修好后突然遇到了什么事,一家三口要一起搬去其他地方,崭新的房子就这么空了下来。   也因如此,房子的租金比其他房子更贵,一年下来需要二十个金币,还要一次□□付整年的租金才行。   整年租金加上押金和中介费,一共是二十六个金币——这笔钱对普通人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对毓秀来说也是一笔数额不小的钱。   但是转眼瞧见江恩临站在阳台上吹着海风的身影,毓秀咬了咬牙直接和维克多签了合同。   接下来还有一些手续要回租房中介办理。   毓秀叮嘱江恩临在新家好好休息,他出去一趟就回来。   江恩临的黑发被海风吹得分外凌乱,本就苍白的皮肤在暖黄的阳光下更是白得好似能透光一般。   他眯眼看着毓秀,凑上前亲了亲毓秀的嘴巴,乖巧应道:“好。”   毓秀抬起手把江恩临眼前的发丝捋到耳后,他问江恩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帮你买回来。”   江恩临摇了摇头:“你快点回来。”   毓秀忍俊不禁,摸了摸江恩临的头发:“好,我很快回来。”   另一边的维克多已经在门口等待有一会儿了,见毓秀走来,他忍不住笑道:“你和你丈夫的感情真好。”   毓秀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们回租房中介办理好手续,维克多才把房子的钥匙交给毓秀。   维克多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毓秀都仔细记了下来。   最后,维克多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我家就在你家的斜对面,有时间我再去拜访你。”   毓秀喜道:“好的。”   正好他有很多关于怀孕的事想咨询维克多,这样一来就方便了。   毓秀回到新家,发现江恩临不在客厅里了,连他们原本放在客厅里的行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恩临?”毓秀喊道。   “我在这里。”江恩临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   毓秀顺着声音走过去,惊讶地看见江恩临不知从哪儿找来水桶和抹布,正在打扫落了一层浅灰的楼梯。   更让他惊讶的是——   江恩临的下半身已然变成了八只张牙舞爪的触手,触手或提水桶或拿抹布,各司其职,不一会儿就打扫干净了一块地方。   毓秀没想到江恩临还有这样的操作,一时间看愣了。   直到江恩临挥动着触手向他走来,并用一只触手轻车驾熟地裹起他的腰,把他抬到半空中。   毓秀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脚下的地板已经被江恩临拿着抹布的触手擦得干干净净。   江恩临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继续用触手裹着他,还仗着自己的触手多,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打扫。   打扫到客厅里的椅子旁时,他小心翼翼地把毓秀放到椅子上,另只触手从矮桌上拿来小零食,塞进毓秀手里。   “你休息一下,等我把新家打扫一遍。”江恩临摸了摸毓秀的脑袋,他似乎很享受这个动作,愉悦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毓秀觉得江恩临的动作很眼熟,仔细想来,才意识到他不是经常这样蹂/躏江恩临的脑袋吗?   结果大章鱼也有样学样起来了。   毓秀简直哭笑不得,拿着小零食,说了声好。   江恩临便转身忙去了。   毓秀坐在椅子上把小零食吃完,又撑着下巴看了江恩临一会儿。   不得不说,长了八只触手就是方便,干起活来比普通人效率多了,还能多管齐下,美中不足的是对他这个旁观者造成的视觉冲击有点大。   大章鱼的每只触手都伸长到了将近两米,其中两只撑在地上行走,剩余的触手像蜘蛛网似的在房子里蔓延开来。   任谁突然走进来看见这一幕,估计都会被吓得不轻。   还好毓秀已经习惯了。   他起身走到阳台上,吹着燥热的海风,看着蔚蓝的海平面和天空融为一体。   这边的房屋街道比兄妹俩那边干净许多,风景也要好许多。   可惜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兜里的五十八个金币也剩余不了多少了,如果接下来他和江恩临节衣缩食地生活的话,应该还能支撑一年。   可是江恩临怀孕了,要节衣缩食显然不太现实,何况他们接下来每年都有二十个金币的房租要交。   不过没关系,他突然想到一个挣钱的好办法。   待他们稳定下来后,他打算把兄妹俩请到家里来做客,顺便跟兄妹俩说些事情。   江恩临的确非常效率,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把新房从里到外地打扫干净了,不仅如此,江恩临好像还特别喜欢在厨房里倒腾,打扫完后就一头扎进厨房里不出来了。   等到日落时分,昏黄的霞光从敞开的阳台透进来,把客厅里的空气染成了淡淡的橘。   迎着这片逐渐暗沉的光,毓秀才看见江恩临用几只触手端着什么东西从厨房里走出来。   江恩临献宝一样地把餐盘放到餐桌上,随即摸来火柴点亮餐桌上的油灯。   他蜷缩起身体,趴在餐桌的另一边,两只手搭在餐桌边缘,眼巴巴地望着毓秀。   毓秀先是闻到一股莫名得形容不出来的味道,再定睛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就说江恩临在厨房里霹雳哐啷地一顿干什么呢。   敢情是在学安娜做饭。   只是这顿饭看起来哪里像是能吃的样子?!   虽然安娜在他们的行李里装了不少食材,但是那些食材到江恩临手里全部变成了黑乎乎黏腻腻的东西。   毓秀拿起叉子,在江恩临期待的目光中插起一块看不出原形的东西,放进嘴里艰难地咀嚼起来。   嗯……   是蘑菇。   尽管调料放多了,也被煮糊了,可好歹能尝出一点蘑菇的味道。   毓秀的眉头拧到一块儿,他本想再吃点其他东西安慰一下江恩临,然而吃完那块蘑菇后,他再也吃不下其他东西了。   他怕他会吐出来。   “还行。”毓秀到底不忍心打击江恩临的自信心,他对江恩临伸出手。   江恩临心领神会地来到他面前,低头凑近他。   他摸了摸江恩临的脸,语气温和地说:“你喜欢做这些吗?”   江恩临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喜欢的。”   “应该?”   “我想像安娜那样为你准备食物。”江恩临亲了亲毓秀的嘴巴,灯光在他的黑眸里跳跃,他眼神专注,恍若只能容纳下毓秀一个人,“你们人类不是每天都需要进食吗?这是很重要的事,我想亲自为你准备每一顿食物。”   “那我找个人来教你吧。”毓秀说,他可不想未来一段时间都靠这些煮糊了的食物度日,无奈他也不会做饭,不然他就亲手教江恩临了。   最后,这顿煮糊了的晚餐还是被倒进了垃圾袋里。   毓秀和江恩临一起洗了个澡,换上新衣服后出门闲逛。   他们居住的这片区域热闹多了,随着夜色的降临,正好到了百姓们结束一天辛勤劳作后放松身心的时间。   街道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由于在这个世界里男子和男子结婚是很常见的事,毓秀几乎是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对牵着手或者挽着手臂的男子。   他们走在人群中,十指相扣的手也就没那么突出了。   闲逛了一个多小时,毓秀买了不少东西,除了家里必备的生活用品外,还有一堆面包和干粮。   他是真的怕了江恩临的厨艺。   当然,他还买了几本下厨用的工具书。   他心想江恩临那么聪明,说不定能在他找到人来教江恩临下厨之前自学成才呢?   闲逛完,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趁着江恩临整理东西的时候,毓秀拿来小竹篮装上他们两个人的衣服和毛巾。   等他下楼时,江恩临也整理完了。   这个时候,阳台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暗蓝的夜空犹如一片巨大的幕布,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星光很少,和经常繁星满天的上个世界比起来,这个世界的星星仿佛都藏起来了一样。   既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那条绿色光带缓慢而又柔和地飘舞。   但这样也好,星星多了,光线亮了,他和江恩临反而不方便在夜晚出去。   毓秀站在阳台上朝外面看了一会儿,才向江恩临招了招手:“走了,我们去海边玩。”   江恩临吹灭客厅里的油灯,脱下衣服后,他飞快地变回了大章鱼的模样,随后伸来触手连毓秀带小竹篮地一起裹起来。   今晚的沙滩上依然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虽然不远处的街道上格外热闹,但是百姓们从来不在入夜后往沙滩这边走,一方面是这边人少光暗,容易遭遇突袭,另一方面是这边浪潮汹涌,稍不注意就会被暗涌卷入海中。   总之,这边很危险。   这正好如了毓秀的意,有大章鱼在,他才不怕危险,就怕有人不小心看见了大章鱼的原形。   他跑进海里,让大章鱼裹着他随海浪浮动。   感受到冰凉的海水透过皮肤浸入骨髓。   这一刻,他终于从燥热难耐的环境中活了过来。   许久,毓秀才被大章鱼送回沙滩上。   他摊开四肢,无力地躺在细腻的沙子中,缓过来后,他抬起手拍了拍大章鱼缠在自己腿上的触手。   “你能不能抓到海里的鱼?”   大章鱼说不了话,只能用触手尖在他腿上轻轻点两下的方式当做回答。   毓秀秒懂大章鱼的意思,当即高兴起来,他推搡着大章鱼的触手:“你去抓几条鱼让我看看,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赚钱养家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也不知道大章鱼是不是对“赚钱养家”这几个字有着执念,毓秀的话音刚落,它就跑得没影儿了。   毓秀拿来刚才擦拭过的毛巾,折叠起来垫在脑袋下面。   在海里折腾了那么久,他不仅四肢乏力,连大脑也十分疲惫。   就这样等了几分钟,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后来,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没知觉。   毓秀睡得很沉,还隐隐约约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海面上飘浮,身体随着海浪起伏。   上上下下的,真是累极了。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深浅不一的黑色,以及在夜色中看不清轮廓的触手。   他之所以知道那是触手,是因为那只触手裹着他的腰,他的手搭在触手上,指尖全是滑溜溜湿漉漉的触感。   呆愣片刻,意识慢慢回笼,毓秀扭头环视四周,才发现自己正被大章鱼裹着往回走。   大章鱼悄无声息地爬过别人的房顶和墙壁,速度极快。   毓秀:“……”   他颇为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难怪他会梦见自己在海面上飘浮,原来大章鱼正在回家的路上,的确是在爬上爬下。   没过多久,他们回到家里。   大章鱼把毓秀放到柔软的沙发上,顺便把小竹篮也放到毓秀脚边。   毓秀注意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还有手上和脚上沾着的沙粒也被擦拭干净了。   这不是他自己做的,肯定就是大章鱼帮他做的了。   “谢谢你帮我换衣服呀。”毓秀抬起手想摸江恩临的脸。   江恩临习惯性地把脸凑过来。   可毓秀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洗手,手上脏着呢,于是他改为牵住江恩临的手,轻轻捏了捏:“辛苦你啦。”   这时的江恩临已经变成人形。   大章鱼仍旧是那只没有羞耻心的大章鱼,即使不着寸缕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他大喇喇地站在毓秀面前,任由昏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   江恩临弯腰提起放在毓秀脚边的小竹篮,把覆盖在面上的衣服和毛巾拿掉后,他将小竹篮递到毓秀面前。   “你看。”江恩临说,“这是我抓到的鱼?”   毓秀探头朝小竹篮里一看。   只见不大的小竹篮里居然装满了鱼,虽然粗略地数下来只有七八条左右,但几乎都是毓秀没见过的鱼。   这些鱼的外形分外好看,尽管它们还没死透,可一路奔波回来也让它们没有了再挣扎的力气,只能绝望地张着嘴。   可能是江恩临考虑到小竹篮不大,抓来的鱼全是小鱼。   毓秀问他:“你还能抓到更大的鱼吗?”   “能。”江恩临点了点头,接着托起下巴,露出思考的表情,“可是这个小篮子装不下,如果我们要抓更大的鱼,需要拿一个更大的篮子才行。”   毓秀看着江恩临的模样,扑哧一笑。   从他们离开乌卡郡国的城堡群进入树林的那个时候起,他就发现大章鱼特别喜欢学习和模仿,尤其是学习和模仿人类的言行举止。   可能是大章鱼想尽快融入人类社会吧。   只是不知道大章鱼这个托起下巴装作思考的姿势是从哪里学来的,别人做是顺其自然,大章鱼做未免多了些刻意做作的成分在里面。   不过挺可爱的。   他就喜欢这样的大章鱼。   毓秀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他说:“这个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说完,他从小竹篮里挑出三条颜色没那么鲜艳的鱼,拎起鱼尾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些鱼没毒吧?”   江恩临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   毓秀知道江恩临没听懂自己的话,便重新问道:“这些鱼可以吃吗?吃了会不会死?”   “不会。”江恩临似乎回忆起什么,舔了舔嘴角,“它们很好吃。”   毓秀一看就猜到江恩临在捉鱼时没少吃这些鱼,不由得感到好笑:“你吃饱了吗?”   江恩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吃饱了。”   “可是人和章鱼不一样吧?”毓秀犹豫道,“你吃着没事的鱼,人吃了不一定没事。”   “不是的。”江恩临说,“章鱼可以吃这些鱼,人也可以吃这些鱼。”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很多渔船都在捕捞这些鱼,我第一次发现这些鱼还是在一艘渔船上,既然渔船会捕捞它们,就说明人也可以吃它们吧?”   不得不说,大章鱼的逻辑思维能力越来越厉害了!   这真是一只聪明的大章鱼。   毓秀眼睛锃亮,顿时感觉自己好像捡到了宝贝似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聪明的大章鱼终于有了些许羞耻心,出于私心地向他隐瞒了一件事。   那就是大章鱼第一次在休息时被渔船撒下的网捕捞上去,它本可以逃走,结果被渔网里成堆的鱼吸引,便赖在渔网里大快朵颐起来。   直到把渔网里的鱼吃掉了大半,它才撕掉渔网跑走。   后来它用这种方法坑了不少渔船,以至于常年在那片海域里进行捕捞的渔民都知道了它的“光辉事迹”。   只要不小心捕捞到它,那些渔民就绝望得好似天都塌下来了,他们忙不迭把它送回海里,生怕慢了一步又会被它赖在船上吃掉不少鱼。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大章鱼最烦躁的一段时间,没有之一。   它需要自己费心费力地捕捉猎物,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干脆连着几十天懒得进食。   这样烦躁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它遇见下一个冤大头——莱奥。   它故意被莱奥捕捉到,故意留在大水缸里不走,就是想在莱奥的船上蹭吃蹭喝。   事实证明,莱奥是它见过最傻的那个人,为了满足它的大胃口,每天都累死累活地亲自看着水手们捕鱼。   至于捕来的鱼,全部进了它的肚子里。   有几次它吃腻了那些鱼,故意和莱奥闹起了绝食。   这可把莱奥急坏了,不顾众人的反对硬是让霍姆斯开着船在海上多绕了一圈,只为给它捕捞到更多的鱼。   当然,它也飘过头了,在船上过着极度懒散的生活,等到船靠岸后,再想跑已经离大海很远了。   以前大章鱼从不觉得这段经历很丢脸,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它经历过的,是它人生中的一部分。   可是现在它和毓秀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家,还一起孕育着一个孩子,要是再说起以前蹭吃蹭喝的日子,他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同时,它也无比庆幸它人生中有过这段经历。   是这段经历把它送到毓秀身边。   是这段经历让它对毓秀一见钟情。   一切都像是天注定。 第88章 章鱼   毓秀把选好的三条鱼拿出来后,将小竹篮里剩下的鱼推给江恩临。   “留三条鱼就够了,剩下的鱼你都吃掉吧。”   于是江恩临一口一条地吃光了剩下的鱼。   江恩临的速度之快,毓秀不过是眨了两下眼的功夫,小竹篮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   毓秀:“……”   他忍不住怀疑江恩临的嘴巴究竟是怎么长的,明明看着秀秀气气而且是薄薄的两片,谁知张开就能变成一张血盆大口。   他把选好的三条鱼放回小竹篮里,起身打量了一会儿江恩临的嘴巴。   江恩临见他靠近,倾身要凑过来亲他。   “别别别……”毓秀连忙扭头避开,他毫不掩饰表情中的嫌弃,“你嘴里都是鱼腥味,洗漱完再亲我。”   江恩临蹙起眉,脸上浮现出不高兴的表情。   毓秀没有理会他,提着小竹篮走进厨房。   厨房被江恩临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也已经装满了水。   毓秀把小竹篮里装着的三条鱼放入水缸里,三条鱼早被他们折腾得半死不活,入水后只是稍微摆了摆鱼尾,很快没了动静。   好在毓秀并没指望它们活下去,他站在水缸旁看了两眼,随后把小竹篮放到厨房的角落,简单地洗了个手后,便端着油灯准备离开。   结果刚转过身,就看见一颗脑袋鬼鬼祟祟地从厨房门外探进来,一双漂亮的眼眸幽幽地盯着他。   毓秀:“……”   他好气又好笑地走过去,抬手在江恩临的脸颊上捏了捏:“看什么看?”   江恩临专注地看着他:“就看你。”   “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江恩临还是凑过来亲了亲毓秀的嘴巴,可能是顾及到毓秀刚才说的话,他没敢像以前那样把舌尖探进来,而是难得地蜻蜓点水了一下。   江恩临用分外认真又理直气壮的口吻说,“就算再看一百年一万年,我也看不腻。”   毓秀忍不住哈哈大笑。   江恩临看他的反应还以为他不相信,焦急解释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是是是,我知道。”毓秀也凑过去在江恩临的嘴巴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两下,“不说了,我们走,洗澡去了。”   经过白天的一起洗澡后,江恩临现在对洗澡这件事情有独钟,一听见“洗澡”两个字,本就微微发亮的眸子噌地一下又亮了几分。   江恩临非常勤快地烧好热水,忙来忙去地把热水灌进桶里,又倒入从井里打来的凉水。   他的下半身一直保持着触手的形态,用触手尖试探了一下水温后,在半空中甩了甩沾着的水。   水桶旁的架子也放好了,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他们即将用到的衣服和毛巾,甚至最上面那层还放着刚泡好的茶水和他们今天去市集上买来的小零食。   忙完这些,江恩临来到客厅,发现毓秀不知何时靠着沙发睡着了。   毓秀的金色头发比他们第一次见时长了一些,垂落的刘海刚好够到他眼睛的位置,遮住了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的脸很小,鼻子和嘴巴也都很小巧,他微微张着嘴,均匀又缓慢地呼吸着。   江恩临矮身靠近沙发,一瞬不瞬地看着毓秀的睡颜。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看过毓秀多少次,可是每次这样看着毓秀,他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   之前他们还在乌卡郡国的城堡群里的时候,他时常半夜挣脱掉捆绑他的铁链并偷偷爬到毓秀的房间里。   毓秀也是这样睡着了,看上去安静又脆弱。   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爬回去主动戴上铁链。   包括莱奥在内的那些人都是傻子,居然以为用一条铁链就能锁住他。   在他看来,毓秀这个人柔弱、秀气、不堪一击,就像是海底的蚌壳一样,轻轻一掰就开了。   所以他舍不得让毓秀劳累、操心,舍不得让毓秀干一点重活,他恨不得把毓秀捧在自己的手心里,不准任何事物接近毓秀。   直到现在,他还是想不明白——   毓秀哪儿来的勇气背井离乡和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哪儿来的勇气为了他放弃那个富饶的王室而选择现在重新开始的生活?   他想不到人类小小的身体里还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力量。   那股力量支撑着他们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   事实上江恩临很少思考这么深层次的事情,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的思路如此清晰。   一股莫名的情绪把他的内心填得满满当当。   他形容不出来那种感受,他只知道他心里生出一股冲动,好想亲一亲毓秀、抱一抱毓秀,甚至是进行更亲密的举动。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这么做,就看见毓秀慢慢睁开眼。   如果是很早之前,毓秀睁开眼发现半人半章鱼的江恩临趴在自己面前,铁定要被吓上一跳。   可如今他居然习惯了,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抬手去摸江恩临的脸:“洗澡水准备好了吗?”   江恩临侧头亲了亲他的手心:“准备好了,我抱你过去。”   毓秀想说不用。   结果江恩临压根没给他回答的机会,话音未落,就向他伸出双手,一只手托住他的背,一只手穿过他的腿弯处,打横将他抱了起来。   毓秀刚睡了一觉,大脑还很糊涂,只能下意识地圈住江恩临的脖子。   等到他被江恩临用触手扒掉衣服后放入温热的洗澡水中,他才感觉到游弋的意识回笼了大半。   他们洗澡的木桶是毓秀昨天临时去工匠那里定的,为了让工匠们在半天内完工,他多给了不少钱。   因此今天他们刚搬来,工匠们就把做好的木桶送来了。   这个水桶非常大,足以容纳四个成年男子,哪怕江恩临变回原形和毓秀一起泡在桶里也没问题。   当然,毓秀不可能允许江恩临变回原形和他一起泡澡。   平时变回大章鱼的模样也就算了,哪有泡澡时还变回去的?!   毓秀可不想和一只红通通的大章鱼一起泡澡。   谁知江恩临还会耍小聪明,既然毓秀不允许他变回原形,那他就只变出几只触手。   有触手方便啊。   不仅方便拿东西,还方便帮毓秀搓澡,多管齐下,比毓秀自己的双手更加实用。   慢慢地,毓秀被江恩临的触手笼络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江恩临的搓澡技术确实不错。   毓秀转过身,背对着江恩临,搭在木桶边缘的双手交叠地撑着下巴,他舒服得直眯眼。   就这样让江恩临忙活了好半天,毓秀才回头说:“你转过去,我来帮你搓背。”   “不了。”江恩临凑过来亲毓秀的脸颊,他瞧着毓秀整张脸被水熏得通红,心中喜爱极了,又忍不住亲了好几下,“你舒服就行。”   毓秀索性转回身,用双手捧住江恩临的脸,随即在江恩临的嘴巴上印了一个很深的吻。   “辛苦你啦,孩子他爸。”   江恩临被吻得晕晕乎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奇怪地歪了下脑袋:“孩子他爸?”   “你不就是孩子他爸吗?”毓秀发现这副模样的江恩临真是可爱得很,像个什么都不懂却又喜欢学习的好奇宝宝一样。   他笑着伸出手,在江恩临平坦的腹部上摸了摸:“今天孩子听话吗?有没有闹爸爸呀?”   本来毓秀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没想到江恩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回答道:“孩子还很小,闹不起来。”   “……”沉默了几秒,毓秀扑哧一声。   他越笑越欢,最后哈哈哈地笑起来。   他认真摸着江恩临的腹部,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话起了作用,这时的他当真有种奇妙的感觉。   如果江恩临没有对他说谎,那么江恩临的肚子里的确正在悄无声息地孕育着一个生命。   这个生命是连载了他和江恩临的桥梁,融合他和江恩临的基因,是他和江恩临共同衍生出来的血肉。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既陌生又莫名地让人感到兴奋。   而且他知道,江恩临从来不会对他说谎。   所以这个生命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毓秀仔细想了想,大概猜测是在他们遇见兄妹俩前的那几个小时里,那是他们第一次做全套,也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八个多月,这个孩子就能出生了。   想到这里,毓秀突然觉得时间好漫长。   八个多月呢……   得熬到什么时候啊!   -   第二天。   毓秀起了个大早,拎着已经死透的三条鱼去找保罗和安娜。   正好保罗和安娜都在家里,于是他把三条鱼拿给他们看。   安娜不认识这三条鱼,可保罗认识,他脸上写满了惊讶,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毓秀:“你在哪里捉到它们的?”   “海里。”毓秀知道兄妹俩对江恩临的身份有所怀疑,他没打算隐瞒,但也没打算托盘而出,只是含糊道,“昨天我和临去海边玩,临在海里游泳的时候顺手抓到的。”   果不其然,得到这个回答后的保罗一下子沉默下来。   连安娜也意识到了什么,坐在保罗旁边眼观鼻口关心。   毓秀问:“保罗,这些鱼值钱吗?”   “值钱,非常值钱。”保罗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听一些老渔民说,要捕捞这些鱼,需要把渔船开到大海深处,而且还要看运气,有时候运气不好只是空手而归,可有时候运气不好就是撞上狂风巨浪船毁人忙了。”   毓秀愣了下。   昨晚见江恩临说得那么云淡风轻,他还以为这些鱼很好抓呢。   保罗又道:“物以稀为贵,你拿来的这三条鱼贵是贵,不过具体价格得以鱼店老板的定价为准,他们会根据近段时间的捕鱼量进行估价。”   毓秀若有所思:“这样啊。”   保罗想了想,问他:“你现在就想知道价格吗?我们有个关系不错的叔叔在开鱼店,他人很好,我们父母去世后,他很多次向我们兄妹俩伸出援手,若是你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不不不,不是现在。”毓秀连忙摆了摆手,“谢谢你,保罗,实不相瞒,我来找你们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毓秀把他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向保罗和安娜说了一遍。   简而言之,便是他和江恩临会定时提供这些鱼,而保罗和安娜负责把这些鱼卖出去。   至于卖鱼的钱怎么分,都可以慢慢商量。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是如何抓到那些鱼的。   起初毓秀不想把江恩临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认识了保罗和安娜,并不可避免地被保罗和安娜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虽然他在第一个世界里傻乎乎的识人不清,但是到这个世界的他已经活了几十年,多少有些识人辨人的能力。   他相信保罗和安娜不会出卖他们。   退一步讲,就算保罗和安娜有朝一日出卖了他们,以江恩临的能力,他想他们依然能够全身而退。   保罗和安娜都很聪明,听完毓秀的话,几乎在瞬间就理解到了毓秀想要表达的重点。   安娜自然高兴,她和哥哥因为年纪不大,做不了很多事,也挣不了很多钱,生活得颇为艰难。   倘若能有一个稳定的赚钱渠道,哪怕苦一点累一点,她都是愿意的。   只是保罗不由得露出担忧的表情,他对毓秀说:“我们卡帕渔村很小,街坊邻居之间相互认识,要瞒得天衣无缝还是有些困难,我只能先应下你合作的邀请,其他的需要我们准备一阵子才行。”   “我等你们准备好。”毓秀说,反正他还有点存款,只要这件事落实下来了,他心里的石头就放下来了。   他也不急于一时。   临走前,毓秀把三条鱼留给了保罗和安娜,顺便把写有他和江恩临新家地址的卡片递给保罗。   “这是我们的新家地址,有空来找我们玩,我们没什么事做,基本上一天到晚都在家里。”   “好的!”保罗开心地收下卡片,“等我和安娜把这件事处理好,一定会去拜访你们。”   回家的路上,毓秀顺道去市场里逛了逛。   尽管白天的市场没有夜晚的市场热闹,可很多店铺都开着门,也有许多路人来来去去。   毓秀买完东西后,无意间逛进一家定制小孩子的衣服的服装店。   服装店的老板娘是个热情洋溢的中年女人,她瞧见毓秀的身影,忙不迭从缝纫机后面迎出来。   “先生,给你家孩子看衣服吗?”老板娘笑着问道,“你家孩子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喜欢什么颜色和什么款式的衣服呢?”   老板娘的一连串问题把毓秀问得晕头转向。   毓秀挠了挠头:“可能只有几天大吧。”   老板娘还以为毓秀说的是刚出生几天,笑着重复问道:“你家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啊?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毓秀诧异道,“刚怀上就能判断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吗?”   老板娘:“……”   好吧,她低估了现在的年轻爸爸。   孩子才刚怀上呢就急吼吼地跑来给孩子看衣服了,这个年轻爸爸是不是太着急了啊?   老板娘又觉得无奈又觉得好笑,叹口气说:“你等孩子长大一些再来吧,这会儿还早着呢。”   闻言,毓秀也难为情起来,大片绯红爬上他白皙的脖颈,他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老板娘看着毓秀那张红透了的脸,笑眯眯地问:“先生,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吧?”   “啊是的。”   “怪不得呢,好多第一次为人父的先生都是你这样,等以后多生几个孩子就习惯了。”   “……”   “我家里一共有五个孩子,每天闹腾得很,吵来吵去,只要我和我丈夫不在家一天,他们就能把整个家都给掀了。”老板娘摇着头说,“等你的孩子多了,你就知道那些孩子有多烦人了。”   “……”毓秀想象了一下江恩临带五个孩子的画面,一只触手裹着一个孩子,还能剩下四只触手干活。   就是那画面太不忍直视了,像极了要吃掉孩子的怪物。   老板娘看毓秀不说话,还以为毓秀被自己的话吓着了,连忙笑呵呵地安慰他:“你别光听我说这些丧气话,孩子多了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跑腿什么的不用自己亲自去做哈哈哈哈哈——”   毓秀提着东西回到家,刚走进院子就看见江恩临站在一片刚翻新过的土地边上,正拿着一个洒水壶为土地浇水。   江恩临做得有模有样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这里住了好久,实际上他昨天才搬进这个新家。   看得出来江恩临的心情很不错,嘴角飞扬。   他在余光中瞥见毓秀后,便赶紧放下手里的洒水壶,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毓秀,随即接过毓秀提着的东西。   毓秀没有和他客气,随手关上前院的门,两手空空地跟在江恩临后面。   江恩临路过洒水壶时,两条修长的腿突然变成八只血红的触手,其中一只触手卷起洒水壶,他兴高采烈地继续往里走。   好在院里的绿化做得好,成片的大树完美遮挡了外面看进来的视线,倒不用担心江恩临在自己家里还会暴露身份。   毓秀走上去问他:“你刚才在干什么?”   江恩临说:“院子里好多地方都是光秃秃的,我想种些花花草草,看着才好看。”   毓秀笑道:“你会种吗?”   “不会。”江恩临说着,却是自信地扬起下巴,“但是书里有,我按照书里的方法做就好了,我们昨天晚上不是买了很多种子吗?我刚把那些种子都扔进土里了,希望它们能快点长大。”   说这些话时,江恩临两眼锃亮,抬起两只触手像人类的手那样轻轻搓了搓。   毓秀看得心里痒痒,忍不住踮起脚,勾着江恩临的脖子亲了亲江恩临的嘴巴,他说:“它们很快就会长大的。”   江恩临高兴了,放下东西后,又去厨房里准备午餐。   毓秀先去院里看了看江恩临种的土地,把剩余的杂草拔除干净,重新拨弄了一下种子后,才去厨房门口看着江恩临忙碌。   虽然他不能指挥江恩临把食物做得美好,但是他至少可以帮江恩临盯着点火候,以及让江恩临少放点调料。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才一天时间不到,江恩临的厨艺迅猛增长,现在都可以熟练地煎牛排了。   半个小时后,江恩临把做好的食物端上桌。   毓秀拿着刀叉尝了一口。   还不错~   比起昨天那些黑乎乎黏腻腻得看不清原样的食物,今天这些食物简直不像是出自江恩临的手。   毓秀不得不再次感叹——   大章鱼的学习能力真是强啊!   别说只有一天时间了,就算给他十天时间,他也做不到有如此大的进步。   江恩临趴在餐桌的另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紧张。   这样子有点像等待老师发期末考试成绩的小学生。   毓秀忍俊不禁,切了小块牛排递到江恩临唇边:“要不要尝尝自己的成果?”   江恩临立马扭过头,用行动表示自己对人类食物的不屑。   毓秀轻哼一声,收回手,把牛排放进嘴里,他一边咀嚼着牛排一边想着在家里建个游泳池好了。   正好不用请人来教江恩临下厨了,可以把这笔钱省出来。   最好在游泳池里放满鱼,这样一来,既方便江恩临泡水又方便江恩临进食,两全其美。   可惜在院子里挖个大洞建游泳池是一项大工程,且不说现在社会上根本没有游泳池的说法,建起来可能会十分艰难,就说这栋房子的问题,他们想改造前院还得经过房东的同意。   要是有一栋自己的房子就好了,他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唉算了。   先不想这么多了,今天晚上早点带江恩临去海边玩吧,看江恩临能不能多捉点鱼。   随着时间的流逝,毓秀还没得到保罗和安娜那边的答复,倒是江恩临肚子里的孩子已经长到五个月大。   这段时间刚过完年,大家还沉浸在过年的余味中,街道上比往常冷清,两边开门的店铺也只有那么几家。   毓秀和江恩临除了出门采购和晚上去海边玩以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宅在家里腻歪。   如今新家变旧家,里面添置了很多他们自己买的东西,留下了很多他们生活的痕迹,让毓秀逐渐有了踏实感。   这个世界这么大,从乌卡郡国到莱尔郡国,他们总算有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   连小家的院子里也种满了漂亮的花花草草。   然而有一点让毓秀有些不安。   那就是江恩临的肚子仍旧一马平川,看不出丝毫怀孕的迹象,毓秀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一二三四五……   满打满算的五个月,孩子确实有五个月了。   可五个月的孩子再怎么发育迟缓也该成形了吧?!就算成的是章鱼的形那也该成形了!!   为什么江恩临的肚子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毓秀不禁怀疑是不是江恩临想多了,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孩子,是江恩临太想要孩子了才闹出这个乌龙。   这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   毓秀照常睡在江恩临的臂窝里,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江恩临的腹部轻抚着。   可惜除了肌肉,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很犹豫,不知道要如何跟江恩临提起这件事,过去的五个月里,他能感觉出来,江恩临比他更期待孩子的出生。   倘若江恩临突然被告知自己怀孕是假的,可能会非常伤心吧。   他很心疼大章鱼,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借别人的口来说这件事,等明天带大章鱼去看医生吧。   就让医生来说。   打定主意后,毓秀终于没那么焦虑了,失落是有的,可他现在只能藏起失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抚摸江恩临的肚子。   “算起来,孩子有五个月了吧?”毓秀委婉地说,“怎么一点迹象都没有呢?”   江恩临眯着眼,迷迷糊糊地说:“什么迹象?”   “长大的迹象,它貌似一直没有长大过。”   江恩临安静了一会儿,似是在认真感受着什么,半晌,他忽然开口:“它不在这里。”   “嗯?”   江恩临搭上毓秀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把手挪到自己胸口,说:“它在这里。”   “嗯?”   江恩临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胸口,口吻里带了几分严厉:“出来。”   下一瞬,毓秀手下立即鼓起一个小包。   “嗯?!!!!” 第89章 章鱼   毓秀吓得按在那个包上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还好他控制住了没把手收回去,不然就真的尴尬了。   毕竟江恩临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转眼对上江恩临漆黑的眸子,不知怎的,原本慌乱不安的心情竟是慢慢地稳定下来。   他悄悄咽了口唾沫,拿开手,仔细盯着那个小包看了一会儿。   随即,他伸出食指。   很轻很轻地戳了小包一下。   下一秒,小包滑走了。   毓秀眼睁睁看着小包在江恩临的胸口上溜了一圈,最后停在江恩临另一边胳膊上。   毓秀:“……”   他震惊地睁圆眼睛。   这是他们的孩子?   哪有孩子能在身体里随便移动的?!   哦对了……他差点忘了江恩临是章鱼成精,连怀孕都可以,把孩子怀成这样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毓秀按捺下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试探性地伸出手去碰那个小包。   谁知他的手刚伸过去,那个小包就似有所感地滑到了他的手下。   他立马把手覆盖上去。   小包乖顺地躲在他手里。   很快,他发现小包并不是他以为的原形,只是被孩子的脑袋撑起一个原形罢了。   当孩子在毓秀手里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时,毓秀便感觉到了孩子抵在自己手心里的几只触手。   等等……   触手?!   他们的孩子居然长着触手!!   毓秀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赶忙抬眸看向面色如常的江恩临:“我们的孩子是人还是章鱼?”   “好像是章鱼。”江恩临拧了下眉,颇为疑惑道,“我是章鱼,我的孩子也是章鱼,有什么不对吗?”   “……”毓秀安静了几秒,才说,“没、没什么不对。”   如今江恩临已经完全融入怀孕大章鱼的角色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母性的光辉,他实在不忍心说那些扫兴的话。   江恩临就着毓秀的手摸了摸还在他身体里翻滚胡闹的小章鱼,眉目间溢满了柔和。   他轻声说:“孩子快点长大,很快就能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啦。”   之前他面对他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也是用的这种哄小孩的语气。   好的是,之前那些花花草草给不了他回应,现在的小章鱼能积极回应他的话了。   小章鱼像是兴奋地翻滚了两圈,不停用触抵着毓秀的手心。   江恩临看着自己胸口上鼓起的小包,眼里写满了期盼。   毓秀见状,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江恩临的嘴巴:“再等四个月就好了,孩子就出生了。”   “嗯!”   “真乖,快睡吧。”顿了顿,毓秀的话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在孩子面前,给我收敛一点。”   “嗯……”   “别撒娇,把手拿出去。”   可能是之前没有注意过,如今注意到了,毓秀才发现,其实小章鱼经常在江恩临的身体里游走。   好几次他们晚上睡觉,半梦半醒间的毓秀迷迷糊糊地摸到一个小包。   小包感受到他的触碰后立即滑走了。   可没过一会儿,小包又暗戳戳地滑了回来,滑到毓秀手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似乎在请求他的抚摸。   到七个月的时候,小章鱼依然没有长大的迹象,还是小小的一团,在江恩临的身体里乱窜。   不过毓秀能感觉出来小章鱼的成长。   随着生产日期的接近,小章鱼变得越来越活泼,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甚至有时候闹得毓秀睡不了觉。   毓秀一方面被活泼的小章鱼闹得心力交瘁,不得不在大白天补觉,一方面又开始担心小章鱼的身体状况。   难道小章鱼直到出生都只有这么大?   还是说小章鱼再也不长了?   这么小可怎么行呀?目测还没有他捏起来的拳头大,以后变成人形的话岂不是也很小?那根本没法见人吧……   还有江恩临的生产也是问题。   且不说江恩临是章鱼成精,他还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公章鱼,公章鱼怎么生产?公章鱼能生产吗?孩子从哪里出来?   对于这个问题,毓秀委婉地询问过江恩临。   结果江恩临也是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   “你们章鱼家族里的其他章鱼是怎么生产的?你还记得吗?”   厨房里的江恩临手里拿着勺,正在炖汤,听完毓秀的话,他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没有家族。”   毓秀愣了下,这个答案倒是他意想不到的。   “那其他章鱼呢?”   江恩临还是摇了摇头。   “你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其他章鱼?”   “见是见过……”江恩临像是记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忆,有些烦躁地说,“但是它们不好吃。”   “……”毓秀还能说什么呢,说鱿鱼比章鱼好吃以后可以吃鱿鱼吗?   于是这段对话不了了之。   但是在吃午餐的时候,毓秀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眼不知何时游窜到江恩临肩膀上的小章鱼。   “对了,明天保罗和安娜可能会来做客,到时候你就在楼上休息吧,避着点他们。”   江恩临不明所以:“为什么?”   毓秀好笑道:“因为人类可不是你这么怀孕的。”   闻言,江恩临的表情更加奇怪了:“人类是怎么怀孕的?”   吃完午餐,等江恩临收拾完残局,毓秀拉着江恩临来到阁楼。   阁楼很高,但由于阁楼面积狭窄,平时毓秀和江恩临很少来阁楼,只有江恩临打扫房子时才会来阁楼存放整理出来的杂物。   透过阁楼的窗户,他们能清楚瞧见下面街道上的场景。   现在距离过完年有段时间了,天气正是一年当中最凉快的时候,街道上往来的路人也逐渐增多。   毓秀和江恩临等了没多久,就发现目标。   “你看那边。”毓秀指了个方向,“那就是个孕妇,应该快生产了。”   江恩临看着毓秀所指的方向,眯起眼,若有所思。   毓秀扭过头,捏了捏江恩临滑溜溜的脸颊,问他:“你还记得去年带我们来看房子的那个维多克吗?租房中介的维克多。”   “记得。”   “当时他也怀孕了,也是七个月,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记得。”   “他肚子里怀着的就是他的孩子。”毓秀说着,抚摸在江恩临脸上的手顺势往下,来到江恩临的腹部轻轻拍了拍,“人类的孩子都孕育在这里,从很小的一团慢慢长大,把孕妇的肚子慢慢撑起来,到快要生产的时候,孕妇的肚子会变得很大,就像那个孕妇的肚子那么大,也像当时维克多的肚子那么大。”   江恩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沉吟半晌,哦了一声。   毓秀牵住江恩临的手,温和地说:“我们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不太一样,在它能像你一样地变成人形之前,我们要尽量保护好它。”   江恩临反手握住毓秀的手,和毓秀十指相扣,他亲了亲毓秀的嘴巴:“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   毓秀醒来时,江恩临已经不在床上了。   但江恩临估摸到了他的起床时间,他刚穿好衣服,江恩临就挺了个大肚子端着水盆进来了。   不对。   大肚子?!   毓秀:“?”   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   江恩临当真挺了个大肚子。   毓秀整个人都呆住了,满脸懵逼地看着江恩临走近,把水盆放到旁边的架子上,随后拿起毛巾打湿了为他擦脸。   江恩临似乎很喜欢做这些事,乐此不疲。   最初毓秀还觉得害臊,后来次数多了,他渐渐磨厚了脸皮,也就由着江恩临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   他被江恩临抱到床边坐下,仰着头方便江恩临为他擦脸。   江恩临擦得格外仔细,擦完脸又擦脖子,擦完脖子又擦手,甚至每一处指缝都不放过,一定要擦得干干净净。   毓秀垂眼看见江恩临挺起的大肚子,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幕很滑稽。   也不知道江恩临从哪儿找出这么宽松的衣服穿上。   擦完一只手后,他忍不住把手覆盖上江恩临的肚子。   很大。   还圆滚滚的。   和昨天看到的那个孕妇的肚子差不多。   毓秀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你的肚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江恩临又把毛巾打湿了一下,弯腰擦拭毓秀的耳朵后面,他云淡风轻地回答道:“人类怀孕不就是这样的吗?”   “可你是章鱼呀。”   “我现在是人类了。”听江恩临的语气还有些小得意,他转头对上毓秀的目光,嘴角上扬,喜滋滋地说,“这下保罗和安娜来我们家里做客,我和宝宝是不是不用躲着啦?”   宝宝是江恩临昨天晚上翻了一堆书才给小章鱼取的名字。   江恩临认为“宝宝”这个词在书里出现的频率最高,肯定是最受人喜欢的名字。   毓秀实在不忍心拆穿他,他翻的那堆书全是他不知何时从集市上买来的爱情小说,里面男女主人公相互的称呼除了“宝宝”就是“亲爱的”和“甜心”之类的了。   但不管怎样,江恩临喜欢就好。   “你们不想躲就不躲吧,是我考虑不周,没顾及到你们的感受,其实就算保罗和安娜看见了也没什么,他们早就猜到了的……”   说到这里,毓秀声音一顿,低头看去——   只见他手下刚才还圆滚滚的肚子突然这里鼓出来一块那里凹下去一块,小章鱼似乎在江恩临的肚子里疯狂地动来动去。   毓秀吓了一跳,忙道:“孩子怎么了?!”   江恩临叹口气,蹙起眉,做出很是苦恼的模样:“我把宝宝困在肚子里,它不开心,才一直捣乱。”   毓秀:“……”   江恩临轻轻拍着自己的肚子,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小章鱼:“宝宝乖一点,再过两个月你就能出来啦,可你要是不乖的话——”   他忽然拖长了语调。   就在毓秀以为江恩临在思考怎么哄孩子的时候,江恩临居然龇着牙笑了一下:“我就把你吃掉,重新怀一个宝宝。”   毓秀:“……”   显然小章鱼能听懂江恩临的话,也结结实实地被江恩临的话吓到了。   几乎是在江恩临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肚子又恢复到了圆滚滚的形态。   江恩临也跟变脸似的恢复到了不久前眉眼柔顺的模样,他温和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毓秀的手还贴在江恩临的肚子上,他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肚子里小章鱼的瑟瑟发抖。   “以后你别这样吓它了,你明知道它能听懂你的话。”毓秀无奈地说他,“你看你把它吓成什么样子了。”   江恩临说:“我没有吓它。”   “……你说那些话还不叫吓它?”毓秀很无奈,心知在这方面和江恩临沟通不了,只好作罢。   不过为了小章鱼的心理健康,他还是再三警告了江恩临一番:“以后不准对它说那些话了,听懂了吗?”   江恩临撇着嘴角,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听懂了。”   被教训了一顿的江恩临连头发丝儿都散发着一股很不开心的气息,他哼哧哼哧地替毓秀擦完身体,便抱着毓秀下楼吃早餐了。   为了方便抱毓秀,他索性变出八只触手来。   毓秀被江恩临抱到餐桌前,看着江恩临从厨房里端来早餐,心想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被当成一个残障人士了。   哎……   也不知道大章鱼喜欢照顾人的癖好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天下午,保罗和安娜果然来拜访他们了。   前两天毓秀收到了保罗从莱尔郡国的其他地方寄来的信件,说是他们跟着那个开鱼店的叔叔接触到了王室的人,只要他们抓到的那些鱼数量不少,王室就能以高于市场的价格一口气全部收购。   并且王室已经计划好了把鱼从帕卡渔村运送到王室的路,也安排好了运送的人手,接下来只剩下抓鱼了。   兄妹俩跟着叔叔和王室的人签订好合同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帕卡渔村,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便敲响了毓秀和江恩临家的门。   毓秀忙不迭把兄妹俩迎进来,让兄妹俩在沙发上坐着,他则去厨房里端早就晾好的茶水。   保罗和安娜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难免有些局促不安。   他们闲来无事,干脆把他们和王室签订的合同拿出来仔细过目了一遍,才放到沙发前的矮桌上。   谁知合同刚放上去,就被一只经络分明的手拿走了。   兄妹俩同时一愣,目光随着那只手往上抬。   只见江恩临不知何时来到矮桌对面,正拿着合同莫名地看着。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江恩临的肚子……   虽然兄妹俩早就知道这对夫夫中怀孕的那个人是江恩临,但是亲眼瞧见人高马大的江恩临挺着个大肚子的画面时,仍旧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毓秀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就看见兄妹俩一脸呆滞地看着江恩临的大肚子。   听见毓秀的脚步声后,兄妹俩立即回神,他们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对毓秀笑了笑。   毓秀把茶水放到矮桌上,拉着江恩临在兄妹俩对面坐下。   “好久不见,你们的孩子都要出生了。”保罗感叹道,“没想到我和安娜这一趟出去了那么久。”   毓秀笑道:“辛苦你们了,一切都谈妥了吗?”   “谈妥了。”保罗指了下江恩临手里的合同,“那是我们和王室的人签订的合同,你过目一下,如果有哪里你认为不好的地方,下次我们和王室的人碰面时,我再跟他们提一下。”   毓秀从江恩临手里拿过合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没有哪里不好。   保罗和安娜想得非常周到,连他没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   “可以。”毓秀说,“就是这件事得往后拖一拖了,等临生产完再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开始。”   保罗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点头道:“好的,我也和王室的人打过招呼了,最早也要过完夏天才行。”   随后他们又商量了一会儿合同的细节以及他们自己的工作分配问题。   当然,钱的问题也要提前商量好。   江恩临坐了几分钟就坐不住了,习惯性地要往毓秀身上贴。   他们在家时一直都是黏黏糊糊的状态,怀孕后的江恩临越来越粘人,恨不得变成大章鱼时时刻刻和毓秀贴在一起。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毓秀向来纵容江恩临。   可这会儿保罗和安娜就在他们对面坐着,毓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由着江恩临胡来。   他好不容易把没骨头似的江恩临推开,眼见江恩临又要往自己身上贴,便用力拍了下江恩临的手背:“你要是这么闲的话,就去把晚餐准备好。”   “好。”江恩临问,“你想吃什么?”   毓秀转头看向保罗和安娜:“你们想吃什么?”   保罗:“……”   安娜:“……”   毓秀见他们不说话,还以为他们在客气,于是又问:“牛排怎么样?临煎的牛排很好吃。”   保罗仍旧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安娜犹豫片刻,搓了搓手,小声开口道:“临不是还怀着身孕吗?他方便下厨吗?”   没等毓秀回答,江恩临抢先说道:“我方便下厨,而且我很喜欢下厨,尤其是为秀下厨。”   说完,他还凑过去亲了下毓秀的脸颊,啵唧一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分外响亮,他满眼都是毓秀,看上去幸福极了。   保罗:“……”   安娜:“……”   毓秀也尴尬得头皮发麻,赶紧把江恩临赶走了。   之前保罗和安娜就觉得江恩临是不是太惯着毓秀了,明明自己怀着身孕,还承包了所有事务。   现在看来,哪里是惯着?压根是把毓秀当成祖宗一样地供着!   连用餐时也要细心地切好牛排,然后把牛排一口一口地喂进毓秀的嘴里。   一顿晚餐下来,江恩临盘中的牛排全部进了毓秀的肚子里,反而是他自己一点都没有吃。   用完餐,毓秀送兄妹俩出门,留下江恩临独自挺着个大肚子收拾残局。   保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劝毓秀:“临是个好丈夫,你要对他好一点。”   毓秀:“……”   他光是看着兄妹俩一言难尽的表情,就猜到兄妹俩的脑海里可能已经构造出一幅幅他在家里如何虐待逼迫江恩临的画面了吧。   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回到家里,江恩临刚好收拾完残局,刚才的大肚子消失不见,只有一马平川的腹部。   江恩临兴致勃勃地在毓秀周围打转,两眼期盼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抓鱼?”   毓秀抬起手捏了捏江恩临的脸:“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再去。”   “啊……”江恩临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可是我想快点去。”   “你还怀着孕呀。”   “那又不影响。”江恩临暗戳戳地变出触手,用触手尖一点一点地缠上毓秀的小腿,他撒娇地说,“秀,我们去抓鱼吧,我想抓鱼。”   “不!行!”毓秀拒绝得很果断。   如果他这个时候带着江恩临抓到的鱼找上保罗和安娜,他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到兄妹俩会如何想他了。   江恩临被三番两次地拒绝,也来了脾气,赖在原地不走了:“我要去抓鱼。”   毓秀回过头,好笑地看着耍小孩子脾气的江恩临,他走回去拉起江恩临的手,妥协道:“好吧,去抓鱼。”   事实上,为了保证小章鱼的安全,他有小半年的时间没允许江恩临下海了。   这段时间全靠每天洗澡维持江恩临身体的湿度,吃的也都是从市场上买来的鱼。   估计大章鱼早就憋坏了。   果不其然,听见“抓鱼”两个字,江恩临一下子兴奋起来:“真的吗?”   “真的。”毓秀点了点头,“去吧。”   “?”   “你去呀。”   这和江恩临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不禁露出茫然的表情:“你不去吗?”   “我才不去。”毓秀转身上楼,“天气这么热,我要去洗澡了,可惜你要去抓鱼,没办法和我一起洗澡咯。”   江恩临一时愣住。   毓秀走到楼梯间,转头看见江恩临仍是那副傻里傻气的模样,禁不住乐出声:“你还去抓鱼吗?”   “去……”气势已经弱了下来。   毓秀嗯了一声,又问:“那你还要和我一起洗澡吗?”   “洗……”气势更弱了。   毓秀挑了挑眉:“你到底是选择抓鱼还是选择洗澡?”   “……”江恩临沉默了。   毓秀只给他半分钟的考虑时间,半分钟一过,扭头就朝楼上走。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江恩临咚咚咚的脚步声。   “我选择洗澡!”江恩临急切的声音传来,“我不抓鱼了,我要和你一起洗澡!”   说起来,同样被江恩临的大肚子骗到的人还有住在他们街对面的维克多。   他们搬来这里的前两个月和维克多来往得比较频繁,后来维克多生了个小姑娘,便请了产假专心在家里带孩子了。   直到小姑娘五六个月大的时候,维克多才抱着孩子来看他们,紧接着就被江恩临的大肚子惊到了。   估计维克多也没想到怀孕的那个人会是江恩临,他看了看江恩临,又看了看外表弱不禁风且身高只到江恩临下巴处的毓秀,一时间没控制好表情,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维克多在他们家里坐了一个下午,眼睁睁看着毓秀抱着他家小姑娘坐在沙发上玩,而挺着个大肚子的江恩临始终忙来忙去停不下来。   傍晚,维克多抱着小姑娘和毓秀告别,他左忍右忍还是没忍住说:“秀,临很爱你,以后对他好点吧。”   毓秀:“……”   他仰天四十五度留下悲伤的泪水,心想他怕是再也洗不白了。   事后,毓秀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还有一个半月左右,再坚持一个半月!   等小章鱼出生了,江恩临就再也不能挺着个大肚子迷惑别人了!   于是毓秀开始日盼夜盼。   某天夜里,他终于盼到了小章鱼的出生。   可惜这时的他还在睡梦中,抱着江恩临的腰浑然不知。   隐约间,有个滑溜溜的东西爬到他的脸上,犹如一张网直接罩住了他整张脸,他的鼻子被堵住,窒息感随之而来。   毓秀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憋醒了,他还以为江恩临又变出触手在他身上乱摸且摸到了他的脸上。   他一时气不过,连眼睛都没睁开,伸手抓起脸上的东西就朝旁边扔去。   啪叽一声。   某个东西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毓秀听着不对。   江恩临的触手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小了?而且摸起来的手感也不对……   他蹙起眉,睁开眼,从江恩临怀里滚出来,扭头朝地板上看去。   便看见地板上趴着一只焉了气儿的红色小章鱼。 第90章 章鱼   红色小章鱼的脑袋正好朝着毓秀所在的方向,脑袋两侧黑白分明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毓秀。   毓秀:“……”   一人一章鱼就这样大眼瞪小眼。   等毓秀意识回笼已是一分钟过后了,他赶紧从床上弹坐起来,转身去推还在睡觉的江恩临。   “醒醒!醒醒!”   江恩临被毓秀推得左右直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好脾气地抓过毓秀推搡他肩膀的手,放在嘴前亲了亲。   毓秀:“……”   他一巴掌拍在江恩临的嘴巴上。   啪地一声。   格外清脆。   江恩临被他拍醒了,眼底的睡意散去大半,他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逆光中毓秀那张写满焦急的面孔。   “怎么了?”江恩临赶忙伸手去抱毓秀。   “你生了!”毓秀反手抓住江恩临的手,激动得声音直抖,“你看,那是我们的孩子!”   毓秀指着还趴在地板上的小章鱼。   闻言,江恩临轻飘飘地瞥了眼毓秀所指的方向,他看起来很冷静,淡淡地哦了一声。   “快快快,你快把它捡起来。”毓秀继续推搡江恩临,“我去端盆水来,它需要水是吧?需要吃的吗?要不要我再拿两条鱼来?”   江恩临被推搡了半天也不为所动,坐在床上,反而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毓秀。   毓秀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催促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呢?”   要不是他有些害怕小章鱼,他就自己去捡了。   说来也是奇怪,他连江恩临这只大章鱼都不怕,却有些害怕刚出生的小章鱼。   可能是一个人总会对软体动物抱着本能的恐惧,尽管小章鱼是他和江恩临的孩子,可毕竟不是从他身体里出来的,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   江恩临被毓秀凶了一句,原本淡淡的表情突然变得委屈起来,他说:“你都没有这么紧张过我!”   毓秀:“……”   现在是相互攀比的时候吗?!   而且还是和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攀比!!   毓秀气不打一处来,懒得再说废话,一脚把江恩临踹下床,他也穿上鞋子跑出房间。   等毓秀端着一盆水匆匆忙忙地赶回来时,江恩临已经在床边坐着了,手里捧着看起来很虚弱的小章鱼。   他把水盆递过去:“放进来。”   江恩临听话地把小章鱼放进水盆里。   小章鱼的触手在水里缓慢地张开,它似乎好受了一些,终于能自己勉强翻个身,用那双小眼睛定定望着毓秀。   毓秀特意在水里放了两条鱼,却不想那两条鱼比小章鱼还大,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在水里疯狂乱窜。   有条鱼不小心撞到小章鱼身上,直接把小章鱼撞翻了。   有气无力的小章鱼再也翻不过身来,触手在水里无助地挥舞着。   看着真是可怜极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毓秀一下子紧张得心都揪了起来,顿时也顾不上对软体动物的害怕了,连忙伸手把小章鱼翻过来。   谁知飘浮在水里的小章鱼仿佛找到了依靠一般,触手立即黏上毓秀的手指,拼尽全力地想往毓秀的手臂上爬。   毓秀看了眼还在水里乱窜的两条鱼,刹那间,他明白了小章鱼的意思——它是在害怕那两条鱼吧?   毓秀无奈地捧起小章鱼,转头看向江恩临。   只见江恩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里的小章鱼,眼里带着陌生和疑虑等情绪,好像这只小章鱼根本不是江恩临生出来的孩子似的。   毓秀没想到这只大章鱼翻脸比翻书还快。   之前怀着小章鱼的时候,江恩临每天宝宝长宝宝短,现在宝宝生出来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别愣着呀!”毓秀焦急地用胳膊肘撞了撞江恩临,“怎么办?它很怕那两条鱼,我还想让它吃掉那两条鱼补补力气呢。”   江恩临这才被毓秀的声音拉回思绪,他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容,摸了摸毓秀的背,安慰道:“没关系,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毓秀的话刚说完,就看见江恩临飞快地拎起水里的两条鱼放进嘴里。   一阵嘎嘣脆后。   两条鱼都被江恩临吃掉了。   “……”毓秀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这是我给孩子准备的食物,你把它们吃掉了?!”   闻言,江恩临不由得露出无辜的表情,叹息道:“宝宝太虚弱了,吃不下它们,反而有可能被它们吃掉。”   毓秀:“……”   现在海洋生物的竞争都这么激烈了吗?   说话间,小章鱼已经爬到毓秀的小臂上。   小章鱼的确非常虚弱,每爬一会儿就得休息一会儿,只是爬到毓秀的小臂上,就足以让它筋疲力尽。   毓秀用指尖小心翼翼地顺了顺小章鱼滑溜溜的小脑袋。   小章鱼似乎很喜欢毓秀的碰触,不停地把脑袋朝毓秀手里拱,甚至抬起几只触手试图缠上来。   毓秀生怕小章鱼又往他身上其他地方爬,便抓住小章鱼放回水里。   水里没有了那两条鱼捣乱,小章鱼总算平静不少,但是它特别依赖毓秀,哪怕在水里也要贴着毓秀的手。   察觉到毓秀准备把手收回去时,小章鱼顿时焦急起来,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攀住毓秀的手指又要往他手臂上爬。   “好了好了,我就把手放在这里,你别往上爬了,你好好呆在水里。”毓秀忙道。   神奇的是小章鱼居然听懂了他的话。   只见小章鱼一下子变得老实起来了,它安安静静地贴着毓秀的手心,细小的触手在水里柔软地浮动。   毓秀看着这一幕,心里软得不像话。   “你看。”毓秀对江恩临说,“它能听懂我说话欸!”   江恩临说:“它一直能听懂。”   毓秀:“……”   对哦,他怎么忘了小章鱼还是小包的时候就能听懂他和江恩临说话了。   好吧……   这一点也不神奇。   不过小章鱼还是好可爱!   软软糯糯的,滑溜溜的,小小的,很没安全感地紧紧贴着他,连触手尖也要搭在他的手指上……   真是太太太可爱了!   呜呜呜……   他的孩子怎么这么可爱啊!   毓秀快被自家孩子萌哭了,心里已然软成一滩水,全然忘了不久前还有些害怕软体动物的那个人是谁。   这天夜里,毓秀在水盆前守了一宿。   直到窗外的天边亮起一丝鱼肚白,小章鱼的状态也逐渐稳定下来,他才让江恩临切了一盘鱼片来喂食小章鱼,结果小章鱼真的吃进去了。   小章鱼的嘴巴小,胃口也小,含着鱼片慢慢地吃,才吃三片就饱了,于是剩下的鱼片都进了江恩临的肚子。   江恩临把盘子放到桌上,走到水盆对面,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在水里漂浮的小章鱼。   毓秀撑着下巴看了江恩临一会儿,奇怪地问:“你不高兴吗?”   江恩临疑惑地看向他:“嗯?”   “宝宝出生了,你不高兴吗?”毓秀伸手过去捏了捏江恩临的脸,把江恩临下撇的嘴角捏起一抹弧度,“你不是最盼望宝宝出生吗?”   尽管江恩临被迫扬起嘴角看似在笑,可他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忧愁:“宝宝太虚弱了。”   毓秀说:“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照顾它。”   江恩临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挪回小章鱼身上。   小章鱼似乎有些害怕江恩临,忙不迭挥舞着触手往毓秀这边靠。   毓秀见状,赶紧把手伸进水里,自言自语似的安抚了小章鱼好一会儿,才哄得小章鱼没那么害怕了。   窗外的天色逐渐变亮。   毓秀打了个哈欠。   他一宿没睡,实在困倦,抬眸见江恩临仍旧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便把照顾小章鱼的任务交给江恩临。   临睡前,他不忘叮嘱江恩临:“你多看着点宝宝,它还小,很容易出事,有什么问题随时喊我。”   江恩临点了点头,凑过来亲毓秀的嘴巴:“我知道了。”   毓秀还是不放心:“你要看紧点哦。”   “嗯嗯。”   “千万不要出事。”   “嗯嗯。”江恩临又在他嘴巴上亲了亲,“快睡吧。”   毓秀不放心地睡下了,刚闭上眼,就有沉重的睡意袭来。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太紧张小章鱼了,居然做了个和小章鱼有关的梦。   然而这个梦并不是什么好梦。   他梦见江恩临趁着他睡觉的时候把小章鱼从水里抓起来,小章鱼很害怕江恩临,那种害怕不是对陌生人的害怕,而是海洋里弱者对强者的恐惧。   巨大的害怕让小章鱼身体的颜色越来越鲜红。   小章鱼可怜又无助地挥动着触手,尝试从江恩临手里逃跑。   可是江恩临压根不给它逃跑的机会。   下一秒——   嗷呜一口。   江恩临把小章鱼扔进嘴里,开始嘎嘣脆地咀嚼起来,就像他之前吃掉那两条鱼一样。   “不、不……”毓秀猛地睁开眼,噌地坐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搂入怀中。   “做噩梦了吗?”江恩临温和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与此同时,江恩临的手也在他身后轻轻抚摸起来,“没事了,都是梦。”   毓秀的意识还沉浸在那个噩梦中,好半天才抽离出来。   他喘了两口气,抬手摸脸。   他脸上全是冷汗,也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江恩临丝毫不介意这些,低头亲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   毓秀茫然地问:“宝宝呢?”   “你怎么醒来就问宝宝?你都不问我。”江恩临不高兴地说。   “你就在我面前,我有什么好问的?”毓秀说完,又问,“宝宝呢?”   “在水盆里。”江恩临不情不愿地说。   毓秀从江恩临怀里钻出来,下床穿鞋。   此时,外面天色大亮,灿黄的阳光从窗外倾斜而下,把整个房间照得透亮无比。   毓秀顺便吹熄了柜子上的油灯,还没走到水盆前,就看见水盆里忽然冒出半个红通通的脑袋。   可能是小章鱼听见了他走近的脚步声,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   毓秀心里再一次化掉了。   好可爱啊!   呜呜呜他的孩子好可爱!   他加快步伐走过去,蹲下身,把小章鱼从水盆里捞出来。   小章鱼依赖地缠着他的手指,滑溜溜的脑袋拱着他的手心。   毓秀用指尖顺了一会儿小章鱼的脑袋,才转头问坐在床上满脸不高兴的江恩临:“你给宝宝想好名字了吗?”   虽然江恩临很不满毓秀整颗心都扑到了小章鱼身上,但他还是老实回答了毓秀的问题:“想好了。”   “说来听听。”   “宝宝。”   “?”   “就叫宝宝。”   毓秀捧着小章鱼坐到床边,有意让小章鱼和江恩临亲近,无奈小章鱼太害怕江恩临了,直往他手背上躲。   “乖一点,别乱动,你太滑了,我怕抓不住你。”毓秀点了下小章鱼的脑袋,又对江恩临说,“宝宝不是它的小名吗?我问你想好大名没有。”   “也叫宝宝。”   “……”   毓秀不知道江恩临对“宝宝”这个名字有什么执念……   不过既然江恩临喜欢,那就叫宝宝吧。   反正他和江恩临已经隐姓埋名了,又没有姓氏,给小章鱼取个名就行,而且小章鱼是江恩临亲自怀孕生下来的,江恩临想怎么取名就怎么取名。   “好的,宝宝就宝宝,从今以后,它就叫宝宝了,不过话说回来——”毓秀突然想起什么,“这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啊?”   江恩临一把抓过藏在毓秀手背上的小章鱼,毫不客气地把小章鱼翻看了一遍,回答道:“雄性。”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他手里的小章鱼倏地脑袋一歪,再也不动了。   毓秀:“!!!”   冷不丁瞧见这一幕,毓秀吓得呼吸都差点没了,他想碰小章鱼又不敢碰,连说话都是飘的:“它、它怎么了?!”   “它没事。”江恩临平静地说,“只是被我吓晕过去了。”   毓秀:“……”   宝宝不仅身体虚弱,而且胆子也小,真是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操碎了心。   显然江恩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把小章鱼放回毓秀手里,满面愁容,叹息着说:“宝宝还是太虚弱了。”   “那我们要怎么做呀?总不能什么办法都不想吧。”毓秀看着手里小章鱼昏迷不醒的脆弱模样,好似整颗心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拧着。   他太难受了。   小章鱼的虚弱让他难受,无能为力的感觉更让他难受。   这时,江恩临开口道:“我有个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毓秀说完就觉得这个对话似曾相识,但他没有多想。   江恩临向他伸出手。   毓秀把手里的小章鱼递过去。   江恩临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小章鱼,随后张开血盆大口,直接把小章鱼扔进嘴里。   毓秀惊呆了,一时间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你在干什么?”   江恩临不说话,作势就要咀嚼起来。   “江恩临!!!”毓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霎时脸上血色全无,他扑过去掰江恩临的嘴巴,“你在干什么啊啊啊?!你是不是疯了?!”   江恩临被毓秀突变的脸色吓到了,愣愣地含着小章鱼。   从他张开的嘴巴里,还能看见不知何时醒来的小章鱼在疯狂挣扎。   江恩临含糊不清地说:“宝宝太虚弱了,活不了多久,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吃掉。”   毓秀:“……”   毓秀可算想明白为什么江恩临生产前和生产后的态度变化得那么明显了,敢情江恩临这是早就给小章鱼判了死刑。   健康的小章鱼就是宝宝,虚弱的小章鱼只是食物而已。   “啊啊啊你连自己孩子都吃!”毓秀疯了,“你把它给我吐出来!!!”   “可是……”   “吐出来!!!”   江恩临只得把小章鱼吐到毓秀手里。   毓秀赶紧捧住小章鱼,他能感觉到小章鱼也快被吓疯了,害怕得小小的身体不停颤抖,一个劲儿地往他指缝里钻。   江恩临托着下巴,苦恼地说:“虽然我没有族群,但是我知道在其他的章鱼群里,如果小章鱼生下来就很虚弱的话,说明它们活不了多久,与其被其他鱼吃掉,不如自己吃了补充养分。”   毓秀郁闷极了:“我们又不是在海里!哪有其他鱼来吃它?只有你要吃它!”   江恩临被骂得狗血淋头,委屈地撇着嘴巴。 第91章 章鱼(完)   因为这件事,毓秀很长时间没怎么搭理江恩临。   为了保证小章鱼的安全,他索性买了一个小鱼缸来装小章鱼,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把小鱼缸带在身边。   两个月下来,小章鱼长大了不少,也没有刚出生时那么胆小了,有些时候还会试探性地往江恩临身上爬。   江恩临往往会用两根手指捻起小章鱼,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上一句:“还是这么弱。”   每当听见这句话,旁边的毓秀都会吓一跳,急忙把小章鱼从江恩临手里抓过来。   江恩临立马露出委屈的表情:“我又不会吃掉它。”   毓秀把小章鱼放进小鱼缸,无情地开口:“你有前科,不能相信。”   江恩临:“哼!”   欸不是……   江恩临这傲娇的表情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夏去秋来,也到了他们开始履行和王室的合同的时候了。   毓秀和江恩临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   当然,主要忙碌的人还是毓秀。   江恩临只要负责每天晚上出去抓鱼就行了,毓秀则要把鱼交给保罗和安娜,并负责一系列后续问题。   不过忙归忙,赚到的钱还是不少。   一年下来,毓秀攒了不少钱,便考虑在附近买栋房子,这样一来,他修泳池的想法也就可以落实了。   他去租房中介找到复了工的维克多,正好维克多刚得到一个消息。   那就是他们的房主很大可能不再回帕卡渔村了,于是想把这里的房子出售回血,好在另一个地方买房。   由于房主急需要钱,因此房子的价格比市场价低出不少,但房主要求一次性付清,并且最好在七天之内完成交易。   维克多说,如果毓秀觉得这栋房子不错的话,可以把这栋房子买下来。   毕竟那附近已经没有价格比这栋房子还低的其他房子了。   毓秀心动极了,可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和江恩临商量一下。   只要江恩临喜欢,他就咬牙买下来。   “好的。”维克多理解地笑了笑,“你随时有答案了再来找我。”   毓秀点了点头,准备和维克多告别。   没想到维克多忽然喊住他:“对了,你家孩子快四个月了吧?”   “是啊,还有三天就满四个月了。”   “怎么没见你把你家孩子带出来玩呢?”维克多笑道,“最近天气不错,比较凉快,你有空多带你家孩子出来玩吧。”   毓秀颇为尴尬,挠了挠头:“有空再说吧。”   接着,不等维克多的回应,他赶紧溜了。   其实他也很想带小章鱼出去透透气,可是他总不能抱着一个装了小章鱼的鱼缸出去吧?   也不知道小章鱼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形。   想到江恩临当了一百多年的章鱼才在遇见他之后变成人形,毓秀绝望得整个人都焉了。   他先去保罗和安娜家里说了点事,才提着安娜自己做的蛋糕往回走。   回到家,推开庭院的大门,一眼瞧见江恩临正在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   如今江恩临早已是个合格的园艺大师,不仅把庭院折腾得有模有样,还特意买了一些珍贵的花种培养,只要得了空就在院子里转悠,也不嫌阳光晒。   只是今天,江恩临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毓秀提着蛋糕走过去,眯眼一看:“你怀里抱着什么?”   “宝宝。”江恩临说着,转过身来,向毓秀展示怀里的小孩。   “哦,宝宝啊。”毓秀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即说,“我刚去了保罗和安娜家里一趟,安娜亲手做了蛋糕……”   下一秒,话音猛地一顿,毓秀惊呼道,“什么?!宝宝?我们的宝宝怎么变成人了!!”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用力眨了眨眼,再仔细一看——   没错。   江恩临怀里确实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   小孩长得虎头虎脑,眼睛圆得跟葡萄似的,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毓秀,对上毓秀的目光后,小孩忽然咧开嘴嘿嘿一笑,向毓秀伸出短短的胳膊。   毓秀的身体快过脑子,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单手将小孩从江恩临怀里抱了过来。   刚才江恩临也是单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还拿着喷壶浇花,让毓秀自信地以为自己也能单手抱。   结果——   怀里的小孩又沉又软,他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赶紧把蛋糕递给江恩临后,换成两只手抱着小孩。   小孩的皮肤和江恩临一样滑溜溜的,可能这就是章鱼的特征吧,他一点也不像只有四个月大的小孩,依赖地用两只手圈着毓秀的脖子,圆圆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在毓秀胸口拱来拱去。   毓秀有些懵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小孩蹭着毓秀的手心,张口奶声奶气地喊道:“爸爸。”   毓秀:“!!!”   他诧异地看向面如常色的江恩临:“宝宝不是才四个月大吗?他居然会说话了!!”   “嗯。”江恩临满脸的不以为意,“我刚才教他的。”   毓秀:“……”   这两只章鱼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毓秀抱着小孩走进客厅,把小孩放到沙发上。   小孩一边喊着爸爸一边向他挥手,看样子是一点也不想离开他的怀抱。   无奈之下,毓秀只好又把小孩抱了起来。   小孩开心极了,葡萄似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趴在毓秀的胸口上咯咯直笑。   毓秀被他笑得心都软了,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他软软的脸蛋,指尖立即陷了进去。   小孩脸上肉多,哪怕毓秀的力道轻,也能戳出一个小窝。   江恩临又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毓秀便抱着小孩守在厨房门口,他好奇地问江恩临:“你们章鱼变成人形是有什么规律吗?”   江恩临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   “那你第一次从章鱼变成人形是因为什么?”   江恩临老老实实地说:“想变就变了。”   毓秀发现,章鱼的世界果然很简单,几乎是非黑即白,所有事情都只有是和不是两种答案。   他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是小孩受到环境的影响,才这么快地从章鱼变成人形。   不过不管怎样,能早点变成人形就是一件好事。   毓秀高兴得抱着小孩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太阳落入海平线后,又到了他们十天一次的抓鱼时间。   毓秀在海边租下一栋房子,里面放满水缸,专门用来放鱼,第二天保罗和安娜带着人来收鱼也是直接前往那栋房子。   江恩临抓鱼的方法简单粗暴,游到海洋深处把渔网往海里一放,接着把进网的鱼拖回来就是了。   往往只需要拖一次,就能拖到让他们休息十天的量,而这个过程顶多只有一个小时。   有时候江恩临来了兴趣,往返了好几趟,抓来的鱼把房子里的水缸填得满满当当。   第二天保罗和安娜带着人上门时,看见满房子的鱼后都震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收完鱼后,保罗找到毓秀。   面对毓秀疑惑的目光,保罗摸了摸鼻子,委婉地提出王室那边已经答应涨价了,以后他们抓鱼也要适可而止,没必要为了挣钱这么拼。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要是身体累垮了,还怎么挣钱?!   毓秀:“……”   他要怎么告诉保罗,抓这么多鱼并不是他们在拼命挣钱,而是江恩临抓上瘾了!   要不是他拦着,估计江恩临恨不得把海里所有的鱼都抓光了。   以前江恩临捕捉猎物全靠触手,可是他的触手满打满算也只有八只,捕捉猎物时只能重质不重量。   偏偏他特别喜欢吃深海里的一些小鱼,费了半天劲儿只抓到两三条小鱼,很多次气得他索性绝食十天半个月。   有了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经历后,每次江恩临抓鱼都如脱缰的野马一样,拿到渔网,六亲不认,那叫一个放飞自我。   毓秀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解释又解释不了,他只好点头:“谢谢你的好意,保罗。”   保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那次之后,毓秀就严格控制江恩临抓鱼的量了,引起保罗和安娜的怀疑不要紧,他就怕王室那边的人也会多想。   这天晚上,江恩临照样非常积极地完成了工作。   随后他们带着小孩在海边散步。   冬天夜晚的海边异常凉爽,即便走久了也不会汗流浃背,一阵阵海风伴随着浪潮的声音吹打在他们身上,吹起他们的头发和衣摆。   江恩临抱着小孩,头发吹到小孩脸上。   小孩把江恩临的头发当成了玩具,一把抓住头发,胖胖的小手把头发扯来扯去,乐得咯咯直笑。   江恩临仿佛毫无察觉,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倒是毓秀盯着小孩瞅个不停。   用晚餐时,江恩临又教了小孩几句话,小孩学得很快,也很喜欢学人类说话,时不时就要叭叭一句。   只要小孩多说几句,江恩临就会奖励小孩一些鱼片。   不知道是不是毓秀的错觉,貌似小章鱼变成人形后,江恩临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很大的转变。   虽然之前江恩临不会再把小章鱼当成口粮,但是始终对小章鱼不冷不热,几乎不会主动碰小章鱼。   而今天哪怕没有毓秀的提醒,江恩临也一直在照顾小孩,帮小孩擦洗身体,喂小孩吃鱼片,替小孩换衣服,还很主动地抱着小孩。   本来毓秀还在为江恩临的态度苦恼,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转变。   可能是毓秀的目光太过直白,居然把平时没脸没皮的江恩临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江恩临瞥了毓秀一眼,随即扭过头在毓秀嘴巴上啄了一口。   “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毓秀笑着说,“你今天可真好看。”   江恩临看着毓秀笑弯了的眼眸,心头宛若春水一般地泛滥,他情不自禁地又凑过去,却被毓秀抬手挡住了嘴巴。   毓秀说:“宝宝在看着呢。”   江恩临低头一看,果然看见自己怀里的小孩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目光在两个大人之间转来转去。   江恩临安静了两秒,伸手捂住小孩的眼睛,飞快地又在毓秀嘴巴上啄了一口。   毓秀被他幼稚的行为逗得直笑,捏了捏他的脸颊。   很快,毓秀想起白天的事来,于是他把维克多的话原封不动地叙述给了江恩临听。   江恩临说:“我听你的。”   毓秀就猜到江恩临会这么说,他笑着说:“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就把房子买下来了。”   江恩临嗯了一声。   毓秀又说:“不过买房的钱就是我们的全部存款了,恐怕今后有段时间,我们都要过得紧巴巴的了。”   江恩临凑过来,这次只是在毓秀额间落下虔诚的一吻,他十分认真地开口:“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很满足了,我不在乎日子过得贫穷还是富有,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毓秀抬眸对上江恩临漆黑的眼睛,借着天边的绿光,他这一眼好似望进了江恩临心里。   他知道大章鱼不会花言巧语,想到什么说什么。   正因如此,大章鱼这番话才让他格外动容。   他听见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真是奇怪。   明明他和江恩临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可有时候和江恩临对视时,还是会生出一股控制不住的心动。   他摸了摸江恩临的脸,叹息着说:“我也是,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到哪里。”   -   五天后,维克多正式帮毓秀办理完房子的转让手续。   这栋房子从此易主。   毓秀刚拿到房子的归属权,便开始计划在后院建个游泳池。   后院的面积比前院还大,由于毓秀一直有着建游泳池的想法,后院就一直空着,这下终于可以利用起来了。   过完年,从王室那里拿到一笔巨额奖金后,毓秀通过保罗认识了几名能力不错的工匠。   那些工匠从业几十年,什么样的奇怪要求没见过,听毓秀说想在自家后院挖一个方形的大洞出来,他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拿出图纸开始设计。   等游泳池完工已经是半年后了。   在二十一世纪建一个游泳池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如果日夜不停工的话,说不定不到一个月就能完工,可在这个世界就比较艰难了,机械化落后,很多工作全凭人工劳动。   好在慢工出细活。   尽管耗时长,却建出了毓秀满意的游泳池。   这个时候的宝宝也快十个月大了,五官稍微长开了一些,他的眉眼和毓秀极为相似,而一头乌黑的短毛则随了江恩临。   宝宝和江恩临一样喜欢水,游泳池刚建好,就迫不及待地想下水。   谁知江恩临比宝宝更迫不及待,衣服一脱,就变回大章鱼潜入水里。   毓秀坐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   这个躺椅是江恩临闲来无事亲手做出来的,还有躺椅旁边的小桌子和头顶上遮阳的大伞。   估计过不了多久,江恩临就可以放弃抓鱼改做工匠了。   小桌子上摆放着茶水和点心,茶水已经凉透了,还被江恩临用冷水泡过,啜了一口,凉丝丝的感觉直冲喉管。   毓秀捧着茶杯,转眼看见游泳池里江恩临像是猫逗老鼠似的用触手抓住小章鱼,接着放开,等小章鱼准备逃跑时,又一把抓住小章鱼。   毓秀:“……”   小章鱼急得直接变成人形,在水里挥动着胖胳膊胖腿,浮出水面,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爸爸……”宝宝一边向毓秀游来一边扯着嗓子哭嚎。   毓秀赶紧放下茶水,走过去,蹲下身,把宝宝从水里抱起来,他用手背抹了把宝宝湿漉漉的脸。   宝宝扁着嘴巴,看上去委屈极了,小手攥着毓秀胸前的衣服,抽抽噎噎地说:“爸爸欺负我呜呜呜……”   “好了,不哭不哭。”毓秀抱着宝宝哄了一会儿,才看向悄无声息地游到游泳池边的大章鱼。   大章鱼的身体在水里可以随意伸展和收缩,伸展开来时足以覆盖大半的游泳池,收缩起来时只有小小的一团。   大章鱼自知理亏,缩成小小的一团望着毓秀。   毓秀知道大章鱼只是起了玩心,虽然大章鱼能变成人形,但是很多时候不能以人类的标准来要求大章鱼。   毕竟大章鱼在海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当章鱼和当人可是不一样的。   毓秀叹了口气:“你别欺负宝宝了,宝宝还没一岁呢,经不起你的折腾。”   大章鱼心虚地在水里飘浮着。   毓秀也不客气,劈头盖脸地说了他一顿,便抱着宝宝回到躺椅上,他把宝宝身上的水擦拭干净,给宝宝穿上衣服。   宝宝非常配合,时不时用脑袋拱一下毓秀的手。   宝宝特别喜欢用这种方法来表达自己对爸爸的依赖。   毓秀轻轻摸了摸宝宝的脑袋,抱着宝宝打算在躺椅上午睡一会儿。   宝宝趴在毓秀胸口,四肢有气无力地往下垂落。   “睡吧,睡一觉起来再玩。”毓秀拍了拍宝宝的背,听着宝宝的呼吸声逐渐拉长,他也偏过脑袋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等毓秀醒来时,原本躺在他怀里的宝宝不见了踪影,只有一条薄纱搭在他身上,应该是江恩临拿来的。   他抬头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室外了,而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厨房的方向传来一些说话声。   毓秀起身穿好鞋,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江恩临正在厨房里忙碌,他的双手抱着宝宝,身下的八只触手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做晚餐。   余光中瞥见毓秀的身影后,江恩临用触手倒了杯凉水递给他。   毓秀茫然地捧着杯子。   江恩临又凑过来,在毓秀的脸颊上啵唧一口:“去洗漱一下,等会儿就可以开饭了。”   “我也要我也要!”江恩临怀里的宝宝见状,立即闹开了,“我也要亲亲爸爸。”   江恩临瞬间垮下脸来:“你不可以。”   “为什么?”宝宝涨红着脸抗议,“你都可以亲亲爸爸,为什么宝宝不可以亲亲爸爸?”   江恩临被宝宝闹烦了,皱起眉,低头也在宝宝的脸颊上啵唧一口,应付了事地说:“好了,我也亲你了。”   宝宝被江恩临的骚操作惊到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继续抗议:“不是这个,我也要亲亲爸爸。”   江恩临无奈地把脸凑过去:“亲吧。”   宝宝伸手推江恩临的脸:“不是这个爸爸。”   “我也爸爸啊。”江恩临横眉竖眼,愤怒地说,“江宝宝,你这是在搞爸爸歧视!”   宝宝被江恩临的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又是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还是毓秀看不下去,把宝宝从江恩临怀里抱过来,低头在宝宝软乎乎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带宝宝去洗漱,你继续忙。”   宝宝高兴极了,搂着毓秀的脖子不松手。   等毓秀带着宝宝洗漱完,回到客厅时,江恩临也做好了晚餐。   除了浓汤和面包外,还有昨晚从海里捕捉到的鱼和大虾,总之每一顿都很丰盛。   不过江恩临和宝宝不吃人类的食物,江恩临是一点都不碰,宝宝是只吃一点生鱼片,然后父子俩就眼巴巴地看着毓秀用餐。   以前毓秀还觉得有些别扭,现在也习惯了。   反正家里的厨房、饭厅和餐桌都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时间一晃而过。   眨眼又过去了三年。   毓秀和江恩临攒够钱后,他们和王室的合同也终止了,王室那边还想续约,通过保罗和安娜劝了他们不少次,都被毓秀拒绝了。   毓秀没打算靠抓鱼吃一辈子的饭,他重新租了栋靠近闹市区的房子,和保罗合伙开了家卖工艺品的店铺,卖的都是江恩临做的小玩意。   江恩临负责做,保罗负责卖,他这个捡漏的人只负责收钱就行了。   江恩临的学习能力在做工艺品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哪怕是再小的工艺品也被他雕刻得栩栩如生。   本来江恩临只是用这种方法来打发时间,没想到随手做的东西都能卖出不低的价格,甚至店铺的生意一直红火,经常刚上货就卖得断货。   只是临近年关的时候,店铺不得不停止营业。   因为毓秀又怀孕了。   当然,小章鱼又被江恩临放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为了不重蹈覆辙,毓秀在江恩临怀着小章鱼的时候便向他灌输人类家庭的相处模式。   不管孩子健康与否,做父母的都要爱护孩子,不让孩子受到外界的伤害,海洋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观念不适用于人类社会。   也不知道江恩临能否明白他的意思,他每天都要念叨上几遍。   八个月后,小章鱼即将出生。   毓秀担心江恩临背着他对小章鱼下手,和大宝轮流看着江恩临——哦对了,从江恩临怀着小章鱼后,宝宝的名字改为了大宝。   即将出生的小章鱼自然而然地就是二宝。   毓秀很佩服江恩临的取名能力……   不管是大宝还是二宝,都能从名字中感受到江恩临的敷衍了事。   可能是亲身体会过江恩临的可怕之处,大宝盯得格外认真,还让毓秀搬来小床睡在他们旁边。   对此,江恩临黑脸了好几天。   大宝才不管,死皮赖脸地睡在两个爸爸旁边,还有好几次半夜偷偷摸摸地挤到他们中间睡。   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快五年的大宝深刻地明白,只要有秀爸爸在,临爸爸就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秀爸爸才是一家之主!   这天晚上,毓秀抱着大宝睡得正香,就感觉到小章鱼在江恩临的身体里焦急地窜来窜去。   他睁开眼,只见睡梦中的江恩临很不舒服地拧起眉头,没等他说话,江恩临忽然转身趴到床边。   紧接着——   江恩临痛苦地呕了两声。   毓秀连忙倾身过去抚摸江恩临的背,白着脸说:“你没事吧?!”   大宝也赶紧爬过来,探头一看,随即指着地板对毓秀说:“秀爸爸,二宝出来啦!”   毓秀诧异地跟着探头,很快瞧见虚弱地趴在地板上的红色小章鱼了。   毓秀:“……”   之前他还当江恩临说用嘴生孩子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江恩临真的是在用嘴生孩子……   毓秀和大宝父子俩忙了起来。   可能是二宝比大宝能闹腾的缘故,这次二宝的出生让江恩临元气大伤,在床上躺到天亮才恢复一些力气。   所幸江恩临和二宝都没事。   只是经过这件事,江恩临对待二宝的态度比当初对待大宝还冷漠。   直到半岁的二宝变成一个圆滚滚的小女娃,相貌神似毓秀,还有着一头和毓秀一样的金色软毛,江恩临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每天都乐呵呵地抱着二宝,恨不得把二宝捧到天上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都住在帕卡渔村,后来保罗和安娜各自成家,前后脚搬来他们附近,加上维克多一家人,他们几家人来往得愈发频繁起来。   在大宝和二宝都长到十来岁的时候,毓秀和江恩临去乌卡郡国旅游了一圈。   他们从百姓口中得知,十多年前莱奥王子死于重病,四年后,国王和王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不出意外的话,那对双胞胎中的男孩会继承乌卡郡国。   毓秀原以为国王和王后会为了莱奥的死通缉他和江恩临,结果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是掩盖一件事最好的方式。   如今,百姓中口中最多提及的是那对双胞胎,而莱奥逐渐没了姓名。   十年后,帕克渔村竟然发展起来了,长到二十多岁的大宝和二宝也都进入结婚生子的步骤。   大宝和二宝搬出去后,住在房子里的人只剩下毓秀和江恩临,少了孩子的欢声笑语,难免有些孤寂。   好在大宝和二宝搬得不远,距离他们只有一两条街,随时可以带着孩子回来看他们。   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毓秀的金发里渐渐长出白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生出一条条皱纹。   他越来越瘦,身形也变得佝偻。   然而江恩临的变化微不足道,江恩临看着比几十年前成熟稳重了不少,却丝毫没有苍老的迹象。   认识他们的人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都隐约猜到一二,即便看着江恩临和他们相差了很多的容颜,也没有向他们询问太多。   某天早上,毓秀疲惫地醒来。   如今睡觉对他而言也成了一种负担,每次醒来都感觉浑身像是要散架一般。   他经历过衰老和死亡,第一次经历时感到无比恐惧和慌乱,如今再次经历,心中一片平和。   他知道他死后不久就能和江恩临再相见,死亡不过是闭眼睁眼的瞬间罢了,因此他没有太多的害怕。   只是有些舍不得他的儿女和孙辈罢了。   江恩临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喊来所有人陪伴了他一天。   入夜后,在边上站了一天的江恩临总算可以独自坐在床边。   此时的毓秀有些呼吸不上来,不知怎的,明明他心里没有那么悲伤,可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他说:“江恩临,我爱你。”   江恩临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水,说:“我也爱你。”   毓秀还是说:“我爱你。”   “我知道。”江恩临不断吻着他的眼睛,落下来的吻细密而又缠绵,“我知道的,秀,我也爱你。”   毓秀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你不知道,你会忘记。”   说着,他的泪水更加汹涌起来。   他知道他的悲伤源于何处了,他始终记得以前,江恩临始终不记得以前,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回忆从前。   江恩临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看着他朦胧的泪眼说:“哪怕我的大脑忘记了,可我对你的爱已经刻进骨子里,我还是会重新爱上你,只要见到你,我就会爱上你。”   毓秀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没了力气。   没过多久,他和江恩临十指相扣的手缓缓松开,他闭上眼的瞬间,最后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溢出来,被江恩临用指尖拂去。   江恩临把指尖放进嘴里。   眼泪很涩。   那股涩蔓延到他的口腔、蔓延到他的全身……   刹那间,他的泪水决了堤。   从毓秀死亡的那天起,江恩临又开始绝食了,无论大宝和二宝如何劝都不管用。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恩临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一年后,在毓秀死去的那张床上,江恩临已经虚弱得无法下床行走,看着床边哭成一片的大宝和二宝两家人,他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向来不觉得自己对这些孩子有多深的感情,他在这个世界里是只章鱼,“繁衍”只是刻在他基因里的本能而已。   而这些孩子,是他本能的衍生物。   可是到了临走的一刻,他竟然心生不舍。   “别哭了。”他摸着小孙女的脸,十几岁的大姑娘早已哭成一个孩子,他说,“我只是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我解脱了,你们该为我们高兴。”   小孙女泪流满面地问:“爷爷,你要去哪里?”   江恩临笑道:“我去找你的秀爷爷。”   还在上个世界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总是莫名多出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那些记忆时刻干扰着他,让他烦不胜烦。   这个世界也是,多出的前两个世界的记忆经常让他头疼不已。   直到快死了,那些模糊又混乱的记忆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他记起了一切。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一年前毓秀会说那些话了。   如果下个世界还能遇见毓秀,他想告诉毓秀——他记起来了。   他们之间的回忆一直藏在他的脑海里,从未消失过,就像他对他的爱一样,哪怕经历三个世界,也永远存在。 第92章 雪怪   毓秀意识昏沉。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带着浓重的哭腔,伴随着推搡他肩膀的力道。   “毓秀,你醒醒……”   “毓秀呜呜呜……”   “你快醒醒好不好?”   毓秀眼睫微颤,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睁开眼。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已经睡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迟钝又笨重的大脑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一般缓慢地运作起来,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毓秀!”带着哭腔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不少,就在他耳畔响起,“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呜呜呜……”   随着话音的落下,推搡他的力道也消失了。   毓秀扭头看去,看见了一张哭得涕泪横流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是个男孩,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   男孩剪了一个西瓜太郎的发型,脸颊上冻出了两团红晕,他紧紧抱着毓秀,并没有因为毓秀醒来而停止哭泣。   “呜呜呜怎么办……”男孩哭道,“毓秀,我们肯定要死在这里了。”   毓秀被男孩的哭声吵得有些头疼,又闭上眼,等缓了一会儿后,他才睁开眼,开始打量四周。   他发现他们应该是掉进洞里了,周围都是黏糊糊湿漉漉的泥土以及许多碎掉的雪块。   洞不大,正好容纳下他们两个人。   他仰头看去,透过洞口能看见外面银装素裹的一部分。   看来现在正值冬季。   刚这么想完,毓秀就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   上个世界他在四季如夏的帕卡渔村生活了几十年,这下冷不丁来到下大雪的地方,刺骨的寒意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体里钻。   他试图活动四肢,却发现四肢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   难怪刚醒来时没有感受到寒冷,原来是身体都冻僵了。   “毓秀,你没事吧?!”男孩见毓秀的表情一会儿一个变化,本就害怕的他顿时吓得脸都青了,“你是不是摔着哪里了?”   “我没事。”毓秀摇了摇头,想了想还是没像上个世界那样假装失忆,只是问道,“我昏迷多久了?”   “大概半天的样子。”男孩回答。   毓秀点了点头,一边慢慢挪动四肢一边说:“我们得想办法爬出去。”   说起这个,男孩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红着眼眶说:“我们的绳子和镰刀都被富泽洋他们抢走了,我们身上一点东西都没有,很难爬出去。”   毓秀还想说他在下面撑着,让男孩踩着他的背往上爬,但拉开距离后仔细一看男孩的体型,才注意到男孩还是个小胖子。   看着和他上个世界的小外孙一样胖。   反观他自己的身体,细胳膊细腿,肯定承受不了小胖子的重量。   于是话在嘴边溜了一圈,说出来后完全变了个意思:“我先休息一下,等会儿你在下面撑着,我踩着你的背往上爬,等我出去后再找个东西拉你出去。”   “好……”小胖子泪眼朦胧地说,“但是你爬得上去吗?”   “试试吧。”毓秀扶着洞壁站起来,目测了一下这个洞的深度。   约莫两米半深。   爬出去有一定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他是成年人的身体,四肢撑着洞壁倒很容易爬出去,可惜他猜测他这个身体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体型还是属于营养不良的那种。   毓秀暗叹口气,休息好了,便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示意小胖子弯腰准备好。   小胖子似乎很听毓秀的话,连一点质疑的意思都没有,赶忙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作势要弯腰。   就在这时,洞口外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鞋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   小胖子听见这阵声音,绝望的眼中闪过一抹狂喜,他连忙站直身体,拉着毓秀的手臂说:“好像是富泽洋他们,他们回来了!他们是不是想通来救我们了?!”   这话听得毓秀拧起眉。   洞里的两个人同时抬头朝洞口望去,果然看见洞口边上探出三颗脑袋,尽管逆着光,却仍旧能看清那三个人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   “哟,你们还没出来啊?是不是打算在里面呆着过年呢?”中间的子弹头也就十来岁的年纪,但表情里夹杂着深深的恶意。   “富泽洋,你救救我们吧。”小胖子立即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天色不早了,今晚肯定要下大雪,要是我们再不出去的话,会死在这里的!”   然而小胖子越卑微,富泽洋就越高兴。   富泽洋笑呵呵地说:“怎么救你们?这么深的洞,还不是你们自己要掉下去,谁让你们当初不注意点。”   “是你让我们往这边走的呀!”小胖子哭道,“我们本来都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你们发现了这个洞,不仅不提醒我们,还让我们往这边走……”   话没说完,富泽洋凶神恶煞地打断他:“死胖子,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害了你们?”   小胖子秒怂:“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好心回来看你们,结果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一顶帽子扣在我们脑袋上。”富泽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既然如此,我们还帮个屁的忙,你们自己爬上来吧。”   旁边的人附和道:“就是,毓秀不是很能耐吗?他上次考了满分,宋老师稀罕他得很,让宋老师过来救你们呗。”   “宋老师能不能找到他都是个问题哈哈哈哈哈!”   “对哦,这深山野林里,宋老师怎么可能找得过来?”   说着说着,旁边的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富泽洋也跟着乐,再看向毓秀时,却发现毓秀并没有像死胖子那样哭哭啼啼,而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可能是毓秀太过冷静了,竟然把他们三个人衬托得像跳梁小丑似的。   这样的场景出现过无数次。   刹那间,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把富泽洋浇了个透心凉。   他最讨厌毓秀这样看着他!   明明他哪里都比毓秀好,也比毓秀努力,可上天就是眷顾毓秀,哪怕他拼尽全力也比不过毓秀。   每次宋老师在他面前夸奖毓秀时,毓秀就是这副要死不活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他拼尽全力想得到的东西在毓秀眼里一文不值。   富泽洋表情逐渐狰狞,垂在身侧的双手也逐渐攥紧,他余光中瞥见之前被他们扔在洞口的绳子和镰刀,一气之下一脚把绳子和镰刀踹得老远。   旁边的曹俊和余豪见状,都惊呆了。   曹俊把手挡在嘴前,小声说:“我们不把绳子和镰刀扔给他们了吗?”   余豪也看着富泽洋。   其实他们都已经走上下山的路了,可越想越觉得后怕。   毕竟人是他们引到洞里的,他们还把救命的绳子和镰刀抢了,如今这山上天寒地冻,待一晚上很容易出事。   倘若洞里的两个人有个三长两短,一同上山的他们肯定会在第一时间被怀疑上。   所以他们才返回来。   谁知富泽洋不按套路出牌,不仅把绳子和镰刀踹开,还转身就走,看样子是不打算再管洞里的两个人了。   曹俊和余豪对视一眼,随后转身追上富泽洋的步伐。   “泽洋,我们真的不管他们了吗?”曹俊说,“天这么冷,如果他们自己爬不出来的话,绝对要被冻死。”   富泽洋眼神阴郁,冷笑一声:“冻死就冻死吧,他们自己不小心掉进洞里,关我们什么事?”   余豪犹豫地说:“他们死后,万一有人查到我们身上怎么办?”   “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还有谁知道?就算我们和他们一同上山,谁说我们就要和他们走一条路?”富泽洋的声音越来越沉,口吻里带了一丝狠厉,“你们要知道,两个死人可不会说话。”   曹俊和余豪同时沉默下来。   富泽洋分别看了他们一眼,暗沉的光映在他被冻得发白的脸上,也他的表情衬得格外阴沉:“要是你们想回去救他们,我也不阻拦,就是回去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你们去跟着毓秀好了,别来跟我。”   说完,富泽洋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曹俊咬了咬牙,看向余豪:“怎么办?”   余豪说:“能怎么办,走呗。”   “那他们呢?”   “懒得管他们死活,反正我早就看毓秀不顺眼了。”   “好。”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跑远了。   另一边。   毓秀也爬到了洞口,他双手攀在边缘,两条腿用力一蹬,便蹬了上去。   他一头栽到厚厚的积雪里,翻了个身,累到极致的四肢无力地摊开。   洞里的小胖子看呆了,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高兴得直拍巴掌:“毓秀你好厉害啊!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男神!”   毓秀喘了两口气,才手脚并用地从雪地上爬起来。   他捡起被富泽洋踹得老远的绳子和镰刀,把绳子的一端死死绑在镰刀的刀柄上,将镰刀插/入雪地里,又把绳子的另一端扔进洞里。   还好富泽洋出于顾虑没把绳子和镰刀带走,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把小胖子拉出来了。 第93章 雪怪   可惜小胖子的运动神经实在不太好,用了一个多小时才顺着绳子爬上来。   在洞口边上扯着绳子的毓秀整个人都快冻傻了,他搓了搓勒出红痕的手心,让小胖子躺在雪地上休息片刻,他则赶紧把绳子和镰刀收起来。   这时的天色已经暗下来。   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染上一层暗沉的黑色,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层黑悄无声息地向这边蔓延而来。   漫山遍野的白色积雪很快被夜色吞噬。   也宛若一张血盆大口,一点点地吞噬着他们的视线。   虽然这里的雪不知何时停下了,但难保不会再下,倘若重新下起鹅毛大雪,他们下山将会变得更加艰难。   毓秀把绳子捆在腰间,镰刀别在绳子里,他走过去拽起小胖子的胳膊:“该起来了,还有力气走吗?我们要赶紧下山才行。”   其实小胖子早就累得虚脱了,四肢又麻又痛,还很冷,好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一样。   可是没办法,就算没有力气也得挤出一点力气,不赶紧下山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小胖子心里对富泽洋那些人的怨恨逐渐加深。   平时富泽洋那些人就喜欢欺负他和毓秀,可欺负归欺负,还不至于做出杀人犯法的事情来。   而这次富泽洋那些人分明是要置他和毓秀于死地。   太过分了!   富泽洋那些人真是太过分了!!   小胖子气极了,被毓秀拽起来时,身体都在发抖,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冻的。   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却映得小胖子的脸更加苍白。   直到毓秀伸过手来拍了拍小胖子身上的雪,小胖子才猛然回神,看向毓秀时,眼眶又红了:“毓秀,我好气。”   毓秀嗯了一声,牵起小胖子的手,问道:“你还记得往哪边下山吗?”   “这边。”小胖子指了个方向,“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小胖子别的不行,方向感还是很准的。   毓秀便牵着小胖子朝他所指的方向走。   “毓秀,我真的好气啊,凭什么他们就能那么欺负我们,这次我忍不下去了。”小胖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几次抽噎,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等回去后,我要去镇上报警,让警察来抓他们。”   毓秀笑了笑:“好,我陪你去。”   小胖子又抽噎了两下,才说:“毓秀,你真好,还好我有你,不然我一个人肯定撑不下来。”   毓秀回头看了眼小胖子:“我也是。”   还好有这个小胖子在。   如果他醒来就是一个人被困在洞里的话,那么即便他爬出来了也找不到下山的路,最后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而且那个叫富泽洋的人明显更恨他,看向他的眼神都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他猜测小胖子应该是受到了他的连累。   两个人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却只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天色彻底暗下来,浓稠的夜色如同一张巨网般笼罩了整座山。   尽管有天际的绿色光带勉强照明,可周围的可见度仍旧越来越低,再走下去就是两眼一摸瞎的状态。   在小胖子连着摔了三跤之后,毓秀不得不打住摸黑往前走的想法。   他蹲到小胖子身旁,把小胖子身上的雪拍干净,随即拉小胖子起来。   “我们找个地方呆一晚好了,夜里下山不安全。”话音刚落,毓秀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在竖着耳朵听什么。   小胖子急忙秉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半晌,毓秀才接着说:“好像要下雪了。”   多亏毓秀在第一个世界里经历过无数风雪天,长时间下来有了一些经验,通过看天色和听风声能勉强判断出什么时候下雪。   当然,也不是很准……   不过眼下入了夜,不管夜里是否下雪,他们再走下去都会很危险,不如找个地方呆一晚上。   只是能否在山上撑过一晚上,还是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毓秀忍不住叹口气,又问小胖子:“身上的雪都拍干净了吗?别让雪跑进衣领和袖口里,要是化成水了,容易冻感冒。”   “拍干净了拍干净了。”小胖子忙不迭回答。   回答完,小胖子还拎着自己的衣领抖了抖,确定身上没有雪了,才放心地冲着毓秀嘿嘿一笑,“毓秀,你好像我奶奶啊。”   毓秀有些无语:“我哪里像你奶奶了?”   “不不不,不是说你这个人像我奶奶……”小胖子赶紧摆了摆手,思虑片刻,挠头道,“是说你给我的感觉像我奶奶,我奶奶也经常叮嘱把衣服穿好,别让风灌进衣领和袖口里,不然容易被吹感冒。”   毓秀:“……”   实话实说,他在上个世界里就这么啰嗦他的儿子和女儿的,等儿子和女儿长大成家后,他又开始这么啰嗦孙辈。   但这些话就没必要说出来了,他往四周看了看,便拉着小胖子朝有山体的地方走。   在雪地里行走实在是件费体力的事,无奈他和小胖子都属于体力很差的那种人,每走上一段路就要喘上几下。   他们又累又冷又饿,糟糕的条件折磨着他们的身心。   就这样走了许久,他们竟然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   洞口很小,可走进去后就宽敞了,并且里面比他们想象中干净,似乎有人特意打扫过,山洞最里面还堆了几大捆柴火。   小胖子高兴极了,眼睛都亮了起来:“我听奶奶说,村里的叔叔阿姨特意在这山上找了几个山洞出来,就是为了避免大家上山采草药和拾柴火时遇到风雪没有避难的地方,没想到我们运气这么好,居然找到其中一个山洞了!”   小胖子太激动,说着说着,一口气把手里的火柴吹熄灭了。   毓秀:“……”   小胖子:“……”   小胖子焦急地说了声抱歉,然后在身上摸索起来。   毓秀摸黑拦住小胖子的动作,他说:“火柴剩得不多了,我们省着点用,先把柴火堆起来。”   “好!”   于是两个人忙活起来。   等燃起的火光一下子驱散干净山洞里的黑暗时,时间又往后推了约莫半个小时。   洞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一阵接一阵的风声从毫无遮掩的洞口吹进来,拍在洞壁上,声音极响,犹如有人在鬼哭狼嚎。   不得不说,这个比喻非常贴切。   如果不是有风声在洞里回荡,毓秀当真以为此时此刻有个人站在洞外对着洞里的他们哭嚎。   这画面光是想想就惊悚极了……   显然不止毓秀想到了这一点,小胖子似乎也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挪到毓秀身旁,双手缠上毓秀的胳膊,不一会儿,整个肉乎乎的身体都贴了上来。   “毓秀,我有点怕……”小胖子弱弱地开口。   “别怕。”毓秀抬手揽住小胖子的肩膀,尽量把小胖子往自己怀里带,他安慰地摸了摸小胖子的肩头,“都是风声罢了。”   小胖子太胖了,明明是毓秀抱着他,可毓秀感觉自己好像一条咸鱼挂在小胖子身上。   他这个身体也太瘦了,估计给不了小胖子太多安全感。   但是他们都很冷,手和脚都仿佛被冻僵了似的,这会儿烤着火才缓过来一些,刚才他们甚至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报团取暖总归要好一些。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穿得很厚,里三层外三层,又有山洞的遮掩和火堆的取暖,应该足以帮助他们撑过这一晚。   毓秀让小胖子把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他往下矮了矮身,尽量让小胖子靠得舒服一点。   “睡吧,等天亮了我再喊你起来,到时候我们下山。”毓秀说。   “嗯……”小胖子依赖地在毓秀的肩膀上蹭了蹭,他问,“毓秀,你不睡吗?”   毓秀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你睡就好,要是我们两个人都睡了,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   “可是你不睡觉怎么行呢?”小胖子说,“不如这样,我睡上半夜,你睡下半夜,我们轮流守夜。”   毓秀笑了笑:“也好。”   “你记得晚点喊我哦!”   “好。”   小胖子抬起下巴,看向毓秀被光火映得明明灭灭的脸,毓秀的皮肤很白,眉眼柔和,他垂下眼睫,安静地看着跳跃的火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胖子一直觉得毓秀长得好看,是他们村里最好看的人,连隔壁村出名的小芳姐姐都没有毓秀好看。   可在这一刻,小胖子才发现毓秀比好看还要好看。   毓秀脸上镀了一层金黄的火光,连绒毛也被照得清晰可见,他的皮肤如白玉一般,挑不出一点瑕疵。   用夸张点的话来说,毓秀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小胖子看得入神,直到被毓秀伸手覆盖住眼睛。   “快睡吧。”毓秀轻声说。   小胖子脸颊滚烫,莫名生出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他连忙闭上眼睛,开始酝酿睡意。   不一会儿,山洞里响起小胖子均匀的打呼声,伴随着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以及呼呼作响的风声。   毓秀好笑地叹了口气。   看来小胖子已经累得不行了,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还能这么快睡着,但能睡着就好,漫漫长夜着实难熬。   毓秀之前昏睡了那么久,现在倒没什么睡意,虽然他四肢酸麻且浑身发冷,但还好都在能忍受的范围内。   时间缓慢流逝,夜色逐渐加深。   到了后半夜,洞外忽然狂风大作,时不时有雪花被猛烈的夜风吹进来——外面果然下雪了。   风声越来越大。   起初只像一个人在洞口对着他们哭嚎,这下简直像是一群人在洞口对着他们哭嚎。   像极了哭嚎声的风声吵醒了小胖子。   小胖子揉了揉眼睛,坐直身体,口齿不清地问:“毓秀,天亮了吗?”   “还没有。”毓秀动了动麻木的肩膀,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他对小胖子说,“应该还有三四个小时就天亮了,你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了。”小胖子摇了摇头,抱起双膝,看向毓秀,“你还没睡呢,你睡吧,我来守夜。”   “我不困。”   小胖子多瞅了毓秀几眼,看毓秀真的是没有一点睡意的样子,索性道:“那我们一起守夜吧。”   正好他一个人守夜心里毛毛的。   “好啊。”毓秀说。   小胖子还是个小话痨,毓秀提问,他就回答,毓秀不提问,他就自顾自地说起其他话题来。   没过多久,毓秀便把这个世界的情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世界居然是现代世界,有手机有电脑有网络的现代世界,然而他们生活的村子在西南地区的深山里,下了火车后要乘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到达镇上再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村里。   虽然村里有好几户家庭装了网和电脑,但村里剩下的大多数人也算得上与世隔绝了。   小胖子名叫费小宏,住在毓秀家隔壁,和毓秀一样是个留守儿童,他爷爷在前年摔了一跤后病逝了,家里只剩一个爱唠叨的奶奶,父母只在过年时回来住上几天。   相较而言,同为留守儿童的毓秀就惨得多了。   在外打工的父母早些年出了车祸,拿到的赔偿金少得可怜,光是同乡们安葬他们的尸体就花费了大半,剩余的钱全部交给当时还在世的爷爷。   爷爷拿着钱把残破的房子修修补补,靠着村里的补助和一块小菜地艰难地把毓秀拉拔到十多岁。   去年,爷爷在地里干活时受了凉,发起高烧,只在床上躺了一宿就撒手人寰,留下毓秀孤零零地继续苟活。   至于富泽洋那些人,都来自村里为数不多装了网和电脑的家庭。   俗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尽管富泽洋那些人在镇上不起眼,可在这个贫瘠的村里,他们就是少有的富裕人家了。   因此,他们特别看不上因贫穷而备受大人关怀的毓秀,他们认为毓秀靠卖惨夺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毓秀露出了然的表情。   未成年人的恶意往往比成年人来得更加直接,富泽洋那些人能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显然是恨毒了他。   “没关系,不管他们怎么闹,村长都不会取消对你家的资助。”费小宏安慰他,“毓秀,我们村里很多人都是好心人,也明白你家的难处,只要村长发话,大家能帮的话都会帮你一把。”   毓秀点了点头,感激道:“真的很谢谢你们。”   费小宏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   村长每个季度都在号召村民们为毓秀众筹捐款,每次毓秀拿了钱,却不太愿意提及此事,也不愿意和他说起富泽洋那些人。   费小宏嘴巴大,在毓秀面前说了几次,接连碰壁,也就不怎么提了。   他和毓秀从小一起长大,知道毓秀自尊心强,虽然在接受村民们的捐款也清楚自己被富泽洋那些人欺负的原因,但就是想要逃避。   好像只要自己不去想那些事,那些伤及自尊的事就不会存在了。   饶是费小宏语文成绩差,也知道毓秀这种行为叫做自欺欺人。   不过今晚的费小宏很高兴,毓秀终于愿意和他说起这些事了!   他终于可以把存了一肚子安慰对方的话通通搬出来了!   才说到一半,他忽然感受到山洞里的温度好似降低了一些。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僵硬地扭头看向毓秀。   毓秀也察觉到了,眉心微蹙。   “毓秀……”费小宏轻声开口,“你有没有觉得现在比刚才冷了?”   “对……”   可是山洞里的温度怎么会降低呢?   他们面前的柴火依然在噼里啪啦地燃烧,滚烫的火光一直在烤着他们的手和脚。   可山洞里确实冷了不少,冷意顺着他们的背脊直窜而上,硬是冷得他们同时打了个哆嗦。   费小宏害怕地往毓秀身边靠了靠。   人就是个矛盾体,越是害怕的时候就越是容易胡思乱想——比如这个时候的费小宏。   他已经害怕得脸色惨白、身体都在发颤,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胡言乱语起来:“毓秀,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山上有鬼?”   毓秀摇头:“没有。”   他不久前才来到这个世界,从哪儿听说这些事。   费小宏咽了口唾沫,两眼紧紧盯着燃烧的柴火,继续说:“我也是听我表姐说的,她说去年有个叔叔跟我们一样上山采草药,结果遇到大风雪,那个叔叔就找了个山洞躲起来,山洞里有柴火,那个叔叔点燃了柴火,以为睡上一觉就能等到风雪停了回家,哪知道夜晚来临后,山洞里的温度忽然越来越近……”   毓秀平静地看着费小宏:“然后呢?”   “然后那个叔叔只能靠不断添柴火来保持山洞里的温度,可就在他有次添柴火的时候,摸到了一只手……”   说到这里,费小宏狠狠搓了搓手臂,聚满惊恐的眼里迎着被风吹得跳跃的火光,“那个叔叔低看去,手又没了,他太累了,并且又冷又饿,就以为是自己摸错了,没当回事,等到天快亮时,他才准备熄火,于是他看见洞壁上除了他以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哦?”毓秀说,“谁的影子?”   费小宏扭头朝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似乎是一个人的影子,就贴着那个叔叔坐在他旁边,一动不动,更恐怖的是,那个影子的脑袋是朝着那个叔叔的影子的方向,好像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叔叔的影子。”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费小宏说,“第二天风雪停了,那个叔叔的家人和村民们一起上山寻找,最后终于在一个山洞里找到那个叔叔,那个叔叔不知被谁镶嵌进了洞壁里,一米七几的中年男人挤压成了薄薄的一片,他老婆见到当场吓晕过去了。”   闻言,毓秀添柴火的动作一顿:“所以说那个叔叔死了?”   费小宏重重点了点头。   毓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疑惑道:“如果那个叔叔死了的话,你刚才说的细节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费小宏:“……”   对哦!   他竟然忘了这么关键的问题!   见费小宏脸上的恐惧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语,毓秀不由得莞尔,拍了拍费小宏的肩膀说:“这个故事编得不错,就是逻辑上有些说不过去。”   费小宏讪笑:“是哦。”   “但也不完全是假的。”毓秀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费小宏一眼,“说不定是那个叔叔自己传出去的呢?”   费小宏:“……”   费小宏:“!!!”   前面费小宏说了那么多句话都没吓着毓秀,反倒是毓秀这么一句话把费小宏吓得眼泪瞬间飚出来。   “啊啊啊!你别说了!”费小宏跟只受到惊吓的胖胖土拨鼠似的直往毓秀身上拱,双手捂住耳朵,哭嚎道,“我好害怕啊呜呜呜……”   毓秀好笑地摸了摸他的背:“你害怕还跟我说这些。”   “我这不是突然想到了嘛……”费小宏眼泪汪汪地把下巴搁在毓秀的肩膀上,抽噎了两下,才说,“而且山洞里确实比刚才冷。”   毓秀安慰他:“可能外面风太大了,还在下雪,你看雪都被风吹进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费小宏从自己身上推开,起身去拿那几捆柴火,“反正洞口不大,我把这几捆柴火堵在洞口好了,希望能起到作用。”   “我也来。”费小宏赶忙起身。   这几捆柴火实在多,他们用的时候只要抽出十来根就行,可若要把柴火全部堵到洞口,还是得费上一些时间和力气才行。   他们哼哧哼哧地来回搬了几趟,才把柴火全部堵到洞口。   费小宏松了口气,感叹道:“那些叔叔阿姨也太厉害了,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捡来这么多柴火。”   “是啊。”毓秀把柴火往外推了推,没推动,堵得很结实。   要捡这么多柴火确实很费功夫。   “来来来,快过来烤火。”费小宏搓着手往火堆前走,“那边太冷了,我光是在那儿站一会儿,整个人都要吹没了。”   “来了。”毓秀说完,刚要迈开步子走过去,冷不丁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搭在柴火上的手上摸过。   那感觉……   很像有只手飞快地抚摸了一下他的手背。   毓秀:“……”   他想起费小宏刚才讲的故事。   这是说什么来什么吗…… 第94章 雪怪   毓秀愣着没动。   片刻,他撇下目光,不动声色地朝自己手上看去。   结果就像费小宏讲的故事那样,什么都没有,好像刚才被抚摸的那两秒只是他的错觉。   “毓秀?”身后传来费小宏疑惑的声音,“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呢?那里冷死了,快过来烤火。”   毓秀犹豫了两秒,转身走过去,在费小宏身旁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心理作用,用柴火把洞口堵上后,洞里的温度貌似升高了一些。   柴火被烧得噼里啪啦直响。   火光映着毓秀苍白的脸,就这么在火堆旁烤了一会儿,他身体里的凉意才逐渐散去。   别看费小宏大大咧咧,刚才却是难得敏感了一回,他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毓秀,小声问:“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本来毓秀不想把那件事说出来吓唬费小宏,可既然费小宏主动问了,他也就没有再遮掩的打算。   “嗯。”毓秀看着火光,尽量用简短的话来描述刚才的经过,“好像有个人摸了一下我的手。”   “……”   费小宏眼皮一翻,险些吓晕过去,还好他一把掐住自己的手背,疼痛使他清醒不少。   他战战兢兢地问:“那、我们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毓秀苦笑了下,“如果那个东西真要对我们动手,我们也没办法反抗,直接逃出去的话遇难的几率更大,我们随时会迷失在外面的风雪中,那不如在洞里呆到天亮,剩下的交给老天决定。”   费小宏听完这番话,脸都青了,磨磨蹭蹭地往毓秀身上贴。   这个山洞不小,却也没有特别大,至少他们一眼就能看清山洞的全貌。   一堆火、两个人、几捆柴便是洞里的全部东西。   然而刚才的事告诉他们,洞里不止这些东西,还有一个他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存在。   也许那个东西就藏在他们身后,或者就躲在他们没发现的暗处,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想到这里,费小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即便手和脚已经没有那么冷,可还是不受控制地发颤。   虽然他很不想继续呆在这个洞里,但是他知道毓秀说的话不无道理。   要是他们硬着头皮逃出去,可能没等那个东西动手,他们就死在大自然的手里了。   费小宏抖得太厉害了,他又紧紧挨着毓秀,抖得毓秀也冷静不下来。   “好了,听天由命吧。”毓秀拍了拍费小宏的肩膀以示安慰,“马上天亮了,不然你再睡一会儿,等天亮我再喊你。”   费小宏:“……”   费小宏看了眼毓秀的侧脸,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惊诧。   他心想毓秀之前摔进洞里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还是摔变了个人?以前的毓秀哪有这么淡定?明明胆子比他还小!   不得不说,现在的毓秀让他好有安全感呜呜呜……   费小宏感动得快哭了。   他原本害怕得没什么睡意,可当他把脑袋靠到毓秀肩膀上并感受到毓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背的手时,莫名觉得眼皮逐渐沉重起来。   没过多久,费小宏又睡着了。   毓秀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听着费小宏在他耳边响起的均匀呼吸声,免不了松了口气。   刚才费小宏没有发现,他的坐姿突然变得僵硬,表情也略微奇怪。   倘若费小宏仔细观察一下,便能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了明显的恐惧。   背对着那面洞壁的费小宏自然看不见,侧对着那面洞壁的毓秀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和费小宏的影子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另一个漆黑的影子……   那个影子凭空而来,没有任何实物的连接,犹如一个长得极黑的人安安静静地贴在洞壁上。   不过毓秀心里清楚,这世上哪有那么黑的人?   退一步讲,就算这世上有那么黑的人,那个人怎么可能在这种风雪天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个山洞里?   显然——   那个影子并不是人,更不是人的影子。   有可能刚才便是那个影子摸了他的手。   毓秀单手托着费小宏的脑袋,看似垂眸望着火堆实则一直在注意着那个影子的动向。   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影子始终纹丝不动,仿佛一张纸被贴在洞壁上。   毓秀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打草惊蛇。   他只希望那个影子快些离开,或者白天快些到来。   只要再熬几个小时就行了。   然而一个人越希望时间快些过去,就越觉得时间无比漫长,这句话生动地体现在了此时此刻的毓秀身上。   他以前也有觉得时间难熬的时候,可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掰成无数块,时间不停延长,把几个小时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并且很快,毓秀就庆幸不起来了。   因为他发现那个影子在缓慢地朝着他们这边挪动。   毓秀:“……”   他没有看错,那个影子的确在向他靠拢。   极其缓慢却肉眼可见地靠拢。   这一刻,毓秀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明明他满脑子都在叫嚣着赶紧躲开,但是他身体根本动不了。   他宛若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僵硬的身体继续坐在原地,发麻的手继续托着费小宏的脑袋。   约莫一个小时后,那个影子贴到了毓秀的影子上。   毓秀微微睁圆眼睛,他甚至有种可怖的感觉,他感觉真的有个他看不见的人悄无声息地贴在他身后。   可能只要他转头,就能对上那个人的脸。   不过毓秀没有转头,他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洞壁上那三个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   左边是费小宏的影子,紧紧贴着他的影子,两个影子的姿势正是费小宏靠在他肩膀上睡觉的姿势,右边是那个多出来的黑影,和费小宏的影子一样毫无间隙地贴着他的影子,仿佛他和那个影子的主人也在紧密地搂抱着。   毓秀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面前是温暖的火堆,他全身的汗毛也在这时全部竖立了起来。   除了柴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音外,他还听见了自己如鼓噪的心跳声。   怦咚——   怦咚怦咚——   速度越来越快,好似随时都要炸开。   毓秀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当他的大脑重新迟钝地运作起来时,有几缕细碎的阳光从堵在洞口的柴火堆里透进来。   雪天里的阳光几乎没有温度,而且阳光落在洞口,和坐在山洞最里面的毓秀有着一定距离。   可对毓秀来说,阳光是那么温暖,比他面前燃烧了一整宿的火堆还要温暖。   他看了眼洞壁。   那个影子已经不在了。   事实上,他和费小宏的影子都没了,随着天色渐亮,投在洞壁上的影子也出现了变化。   毓秀拍了拍费小宏:“天亮了,起来了。”   费小宏睁开朦胧的睡眼,先是茫然地环视了一圈山洞的环境,才倏然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直到确认自己还活着,他表情中充斥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我们还活着!哈哈哈哈哈!”费小宏大声笑道,“太好了毓秀,我们还活着!”   毓秀却高兴不起来,爬到一半又痛苦地坐了回去,他朝费小宏伸出手:“拉我一把。”   费小宏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的欣喜瞬间化为担忧,他赶忙抓住毓秀的手:“毓秀,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毓秀拧着眉,半天才舒出一口气:“坐了一宿,腿坐麻了。”   他的身体素质还是不太行,同样是枯坐一晚上,费小宏起来活动一会儿后就活蹦乱跳了,而他浑身上下好像被人拆开又重组了一样,随时都能散架。   最后,还是费小宏独自用积雪把火堆熄灭、又把堵在洞口的柴火搬回原处,然后背着他下山了。   睡眠充足的费小宏精神好力气大,居然一口气把毓秀背回了村里。   他们回到村里时已是中午,难得出现的太阳高高悬挂在蔚蓝的天空中,一缕缕阳光倾斜而下,照耀着这个不大的山村。   中午正是村民们忙完第一轮开始休息的时候,有些村民会回家吃饭午睡,有些村民会让老婆孩子把饭送到劳作地点,就地吃完后坐着歇息,等待下午的第二轮劳作。   大家各忙各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昨天晚上有两个孩子没有回到村里。   费小宏背着毓秀往回走时,碰到了两个住在他们附近的大婶。   那两个大婶垮着篓子,她们看今天天气不错,结伴去河边洗衣服。   瞧见费小宏和毓秀灰扑扑的样子,一个大婶惊讶道:“哎呀,你们这是去哪儿混了?身上弄得这么脏。”   费小宏累得哼哧哼哧直喘气,其实他有千言万语的状要告,可这会儿一个字都不想说,他只想赶紧回家喝口水歇歇脚,再筹划一下去镇上报警的事。   “林婶子,张婶子,我们刚从山上下来。”费小宏说,“你们这是要去洗衣服吧?你们快去,我们也回去了。” 第95章 雪怪   说着,费小宏也不管两个婶子有没有回答他的话,忙不迭背着毓秀哼哧哼哧地跑开了。   两个婶子疑惑地望着费小宏背着毓秀跑远的身影。   半晌,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惊讶的情绪。   林婶子率先开了口:“他们刚从山上下来?可是这会儿才中午呀,还是说他们大早上就山上了?”   “可能是吧。”张婶子叹了口气,“那两个孩子也真是的,明知道山上危险还总往山上跑,而且昨晚又刮风又下雪,估计山上的路不好走。”   林婶子跟着叹气:“他们爸妈都走得早,没有经济来源,只能多上山采药草砍柴火赚钱,也是没办法。”   “我们再跟村长说说吧,看能不能想到什么好办法。”张婶子说,“看毓秀那样,估计在山上摔着了。”   “正好我家那口子前天从镇上买了些跌打药回来,等会儿洗完衣服我给他送去。”   两个婶子一边走一边聊。   很快,林婶子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脚步倏地一顿。   张婶子三两步走到前面,才发现林婶子没有跟上来,她转过身,只见林婶子停在原地,歪着脑袋,皱眉看着地上的某一处。   “怎么了?”张婶子走过去,“你在看什么?”   “你看这个……”林婶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张婶子顺着林婶子的目光看去。   昨晚山上下了雪,他们村里自然也下了雪,只是村里的雪远比山上的雪小,即便下了一个晚上也只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不过就算只有薄薄的一层,也足以印出她们行走的脚步。   于是张婶子看到在一串清晰可见的鞋印中交杂着一对赤脚,并且这对赤脚明显来自于成年男人的脚。   可如今这么冷,即便穿着鞋走在外面都容易把脚冻坏,更别说赤脚了,只怕还没走两步就冷得没了知觉。   所以怎么会有人赤脚行走呢?   除非那个人不要命了。   她们仔细想了一圈,也没想出她们村里有哪个不要命的人,大家都惜命得很,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你看这脚印,好像是往村里去了。”林婶子说。   “脚印还很清晰,应该是不久前走出来的。”张婶子说,“可是我们一路走过来,没看见赤脚走路的人啊。”   林婶子点了点头:“小宏和毓秀都是穿着鞋子的。”   “对了。”张婶子忽然发现什么,指了下和那对赤脚印相交的鞋印,“这对鞋印是小宏踩出来的吧?”   “好像是的……”   “所以……”张婶子顿了顿,“这对赤脚印可能是跟着小宏的鞋印从山上下来的……”   说到这里,两个婶子逐渐没了声音。   她们同时在心里补充道——进一步说,可能有什么东西跟着费小宏和毓秀从山上下来了……   不一会儿,两个婶子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畏惧的神色。   她们在这个闭塞的山村里生活了几十年,从小到大听过许许多多关于山村以及关于雪山的传说,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什么妖魔鬼怪,但也一直相信村里老人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对那些神秘的东西保持敬畏之心。   因此哪怕她们有了那方面的猜测,却不敢深入地想下去。   她们赶忙在心里说了一连串的无意冒犯,随即僵硬地转开话题。   “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去河边吧。”   “好。”   两个婶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另一边,费小宏已经背着毓秀回到了毓秀家里。   毓秀家里十分简陋,推开大门进去便是吃饭的堂屋,正方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他爸妈和爷爷奶奶的遗像。   堂屋左边是毓秀爷爷的卧室,早已空了一年多,右边是厨房,几乎没怎么使用过,厨房里有楼梯,直通二楼毓秀的卧室。   费小宏累得直喘,实在背不动毓秀了,他把毓秀放下来,搀扶着毓秀走上二楼。   等毓秀躺上床,他又忙里忙外地帮毓秀脱衣脱鞋、为毓秀烧水擦脸,像个旋转的小陀螺似的。   毓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旦紧绷到了极致的神经放松下来,整个人就彻底垮掉了。   他意识模糊,睁不开眼,艰难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异常滚烫。   “毓秀,你发烧了。”费小宏趴在床边,担忧地说,“我家里有退烧药,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拿。”   毓秀能听见费小宏的声音,却无法做出答复。   他实在病得厉害,关于昨晚那个影子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来回闪现,明明都已经过去了,可那股突然涌出来的后怕像潮水一般地淹没了他。   他被自己接连不断的噩梦吓得脸色惨白,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渗出冷汗,身体抖得不像话。   而且他很渴。   刚才费小宏端了碗热水来,由于太烫了只能搁在桌上放凉。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滴水未进,之前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躺在床上,只感觉喉咙一阵阵的发痒,干得仿佛要烧起来。   “小宏,水……”毓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艰难地挤出这么几个字。   可惜费小宏说完话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回家了,床边空无一人。   “我想喝水……”毓秀声音嘶哑,“小宏你走了吗……”   毓秀喊了许多声,都没有得到回答,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然而他睡不着,干渴的喉咙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他太难受了,甚至想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喝水。   可是他的身体宛若被一块沉重的巨石压住了似的,根本不能挪动分毫,连动一下手指头都很困难。   都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时候,毓秀也不例外,他在这个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江恩临。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要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一段时间才能遇见江恩临,但他不知道这段时间是多久,可能是几天,可能是几个月。   他以前都耐心等待着江恩临的出现,等待着他和江恩临的偶遇。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非常迫切地希望自己睁开眼就能看见江恩临的身影。   等待的日子太磨人了。   他以为他经历了三个世界就能习惯,事实上无论他经历多少个世界都习惯不了。   毓秀胡思乱想了大半天,意识越来越混沌。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他隐约间听见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个人在轻手轻脚地朝着他的床边走来。   有他家钥匙的人除了他自己外就只有费小宏了。   难道是费小宏回来了?   他一直觉得费小宏的性格咋咋呼呼,想不到费小宏也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毓秀想睁眼去看,可是他的眼皮太沉了,无论他怎么使劲都睁不开,他只能听着那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缓慢地来到他的床边。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凉意。   凉意落在他的脸上,钻进他的被窝,宛若一层轻纱将他笼罩。   若是之前,他定会冷得瑟瑟发抖,但现在的他发着烧,脸颊和身体都恍若被放在蒸笼里,滚烫不已。   突如其来的凉意神奇地让他感到好受许多,他的身体终于可以动弹了,并下意识寻找凉意的来源。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抚摸上他的脸颊。   毓秀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却只能模糊地看见坐在床边的身影。   屋里的光线太暗了,没有通电,也没有点上煤油灯,只有一扇半开着的小窗户透进来一点光亮。   这点光亮根本不足以让他看清那个人的长相。   不过他还是依稀看见了那个人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以及流畅的脸型和挺拔的背脊。   这些熟悉的特征,让他瞬间猜到了那个人的身份。   江恩临?   居然是江恩临来了?!!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昨晚在山洞里黏了他一宿的那个影子,一时间哭笑不得。   原来那个把他硬生生吓生病的影子是江恩临!!   是的,这手感绝对错不了,就是昨晚在柴火堆前被摸到的感觉。   原来是江恩临啊!   搞半天那个吓人的影子是江恩临!!!   毓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应该早点猜到的。   可是话说回来,昨晚他压根看不清那个影子的具体形状,又怎么可能往江恩临身上想?   况且,以往他都是先生活一段时间才碰上江恩临。   一想到昨晚是江恩临黏了自己一宿,原本充斥在毓秀胸腔里的闷气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连带着后怕和恐惧等情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晚的故事是很可怕,可一旦故事的主角变成江恩临,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一下子放下心理负担的毓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意,眯缝的眼睛慢慢闭上,没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那只贴在他脸颊上的手始终没有拿开。   带着凉意的水从他唇缝浸入,细无声地滋润着他干渴得快要烧起来的喉咙。   毓秀这一觉睡了很久,等他醒来时,外面的天空早已变得昏暗。   颜色深浅不一的沉云笼罩着连绵不断的山脉,偶尔有无名的鸟从渐变的天空飞过,发出寂寥的鸣叫。   山里的风景很美。   一栋栋低矮的楼房错落不齐,蜿蜒的乡间小道连接了家家户户。   此时正是饭点,几乎每栋楼房的烟囱里都燃着烟雾。   毓秀吃了费小宏喂的退烧药已经好多了,就是醒来后没瞧见费小宏的身影,应该是回家了。   他没急着去找费小宏,而是在自家周围晃了一圈。   不多时,他便在一片薄雪还没完全化开的空地上寻着了一对赤脚印。   毓秀蹲下身,对着赤脚印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表情逐渐变得欣喜起来。   他没有做梦也没有病糊涂。   江恩临真的来了。   只是他不知道江恩临为什么又偷偷摸摸地走了。 第96章 雪怪   毓秀回到家里收拾了一番,便准备去找费小宏,他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连费小宏的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要先逛两圈熟悉一下周围。   他刚走出门,就看见一个女人拿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地走来。   “毓秀啊。”女人说,“你好些了吗?我从家里拿来了跌打药,你先收着,等会儿让小宏给你上药。”   毓秀被费小宏背下山时几乎没了意识,但还是记得他们回村时碰到了两个婶子,好像是住在附近的林婶子和张婶子。   一听这个女人的说话声,他就听出了这个女人是其中之一的林婶子。   他接过跌打药,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婶子。   “嗐,都是一个村的,谢什么谢。”林婶子朝毓秀家里瞅了一眼,脸色有些青。   林婶子像是在忌惮着什么,她拍了拍毓秀的手臂,犹豫了两秒,开口叮嘱道,“眼下越来越冷了,动不动就刮风下雪,连你叔他们都不敢往山里跑,你们这些小娃倒是胆大,但胆大归胆大,最好别往山里跑了,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儿呢?”   毓秀加起来活了一百多年,很轻易地听出了林婶子的话里有话,只是他不清楚林婶子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不过看林婶子畏畏缩缩、怯手怯脚的样子,再想起昨晚江恩临搞出的闹鬼事件,他也隐约猜到了一些。   “我知道了,谢谢婶子提醒。”   “行,我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林婶子说,“那我走了啊。”   “婶子再见。”   目送林婶子离开后,毓秀把跌打药放回家里,才又准备去找费小宏。   结果刚走出门,他又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他门外徘徊。   虽然那三个人换了一身衣服,还戴着帽子和手套,但是毓秀一眼就认出他们来了——富泽洋以及他的两个跟班曹俊和余豪。   毓秀脚步一顿,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三个人。   本来富泽洋等人见毓秀出来,还想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可既然毓秀已经看见他们了,他们索性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地向毓秀走去。   毓秀眼睁睁看着富泽洋等人离他越来越近,始终抿唇不语。   富泽洋用稀奇的眼神把毓秀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们怎么爬出来的?”   毓秀问:“想知道?”   富泽洋冷不丁被毓秀反问,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已是条件反射性地点了点。   随后,他就听见毓秀说:“那个洞还在,你们想知道的话可以跳进去试试,反正你们三个人,要爬出来肯定比我们两个人容易。”   富泽洋愣了愣,直到身旁的曹俊愤怒地喊了句你什么意思啊,他才猛然意识到——毓秀居然在挖苦他们!   一时间,富泽洋的脸针青阵白,伸手就要像往常那样揪住毓秀衣领。   然而毓秀的动作比他还快,不仅灵活地躲开了他的手,还反过来一脚踹在他的□□上。   “嗷——”富泽洋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他的五官在瞬间扭曲起来,弓着腰,夹着腿,痛苦地捂住自己的□□,疼得直吸气。   曹俊和余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到了。   在他们的印象中,毓秀就是个胆小懦弱又好面子的弱鸡,向来只有任他们欺负的份儿,想不到有朝一日毓秀还能教训起富泽洋来。   要知道富泽洋可是比毓秀高出大半个脑袋,长得也比毓秀壮实多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啊?!”富泽洋声音颤抖地吼道,“给我弄他啊!妈的,敢踹我小弟弟,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尽管富泽洋还没成年,却因为长得人高马大,嗓子也粗,硬是吼出了社会上混混大哥的气势。   曹俊和余豪被他吼得一个激灵,转头就要去抓毓秀。   谁知毓秀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一个箭步上前便又是一脚扫到富泽洋的腿弯处。   富泽洋刚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就砰地一下跪到地上。   地上的薄雪已经化掉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水泥地,富泽洋的双膝重重磕在水泥地上,疼得他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五官再次扭曲起来。   毓秀垂着眼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富泽洋,声音比夜里的风还冷:“富泽洋,以前是我不想计较,但昨晚你们对我和费小宏做出的事,让我不得不计较。”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也拽住了富泽洋的衣领,作势要把富泽洋往外面拖。   富泽洋抬头对上毓秀同样冷飕飕的目光,心头一颤,他顾不上双膝的疼痛,忙不迭挣扎起来:“你干什么啊?放开我!放手啊!”   曹俊和余豪见状,也赶紧上前,他们一左一右地拉住毓秀的手臂。   毓秀的身板比他们瘦弱多了,力气也比他们小多了,被他们这样钳制着,自然是动弹不得,连拽着富泽洋衣领的手也不得已松开。   但他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拼命挣扎,一双乌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的富泽洋。   “我告诉你们,昨晚的事过不去了!你富泽洋,还有你们曹俊和余豪,你们三个人联合起来想杀掉我和费小宏,你们就是杀人犯!”毓秀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后面,几乎是用吼的。   傍晚时分,山村静谧。   只有毓秀的吼声在半空中回荡。   “杀人犯”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下来。   压到富泽洋等人脑袋上,使得他们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慌乱了。   虽然他们知道他们昨天的做法可能会让毓秀和费小宏丢掉性命,但是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他们只是解决掉两个他们讨厌的人而已。   他们压根没往杀人的方向想。   杀人多严重啊!   就连“杀人犯”这三个字也只在网上看到过!   杀人可是犯法的,可是要被警察抓去坐牢的,而且杀人犯的家人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一辈子带着“杀人犯的亲属”这个称号活下去。   他们真的谎了。   曹俊和余豪像是摸着了烫手山芋一样地放开了毓秀的手臂,富泽洋也脸色发青地看了眼周围,随即心虚地反驳毓秀:“你胡说什么啊?昨天明明是你和费小宏自己掉进那个洞里,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才不是杀人犯!”   曹俊和余豪也底气不足地嚷嚷起来。   “就是,你凭什么说我们是杀人犯?再说了,你和费小宏不是活着回来了吗?!”   “撒谎是要遭雷劈的!你们死都没死,我们杀什么人了?”   毓秀冷笑一声:“你们上网时间多,总听说过‘杀人未遂’这个说法吧?你们把我和费小宏骗到洞口边,用花言巧语害我们掉下去,在那之前还抢走我们的背篓和救命的绳子和镰刀,你们让我们身处险境,并断了我们的后路,这个就叫‘杀人未遂’。”   富泽洋等人被毓秀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经常上网,当然听说过“杀人未遂”这个说法,可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个说法会被毓秀安到他们脑袋上。   “我们能逃出来是我们的本事,掩盖不了你们‘杀人未遂’的事实,哪怕你们是‘杀人未遂’的杀人犯,你们也是杀人犯!”毓秀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拽他们的衣服。   曹俊和余豪急忙往边上躲。   还处于呆愣状态的富泽洋被毓秀拽个正着。   “走,叫上你们爸妈,我们一起去村长家里,让村长来说说你们是不是杀人犯!”毓秀嚷起来的声音可比他们之前大多了,“我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你们是怎么害我和费小宏的,我还要去镇上报警,让警察把你们这三个杀人犯抓起来枪毙!让你们爸妈好生看看他们教出来的儿子居然变成了杀人犯!”   毓秀左一口杀人犯右一口杀人犯,喊得富泽洋等人满脑子都是“杀人犯”三个字。   一时间,他们都快不认识“杀人犯”这个词了。   “不不不我不去……”富泽洋不敢想象这件事被捅出去的后果。   他就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人,他家在村里有点地位,他爸妈只有他一个儿子,后面生的两个弟弟都病死了,所以他爸妈把所有期望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要是他爸妈知道自己儿子和“杀人犯”三个字联系起来了,估计能当场气晕过去。   想到这里,富泽洋急得眼睛都红了,哪里还有之前嚣张的模样?   “我不去我不去,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犯!”这下轮到富泽洋拼命挣扎了。   毓秀用力拽着富泽洋的衣服不放,那架势似是一定要在今晚把这件事解决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你们几个在打架吗?什么杀人犯啊?谁杀人了?”   毓秀扭头看去。   只见右前方的一栋旧房子里走出来一个踉踉跄跄的老人,老人拄着拐杖,正往他们这边走。   老人身后还跟了一个端着饭碗的小胖子,不正是费小宏吗?   费小宏还以为毓秀被欺负了,当即扯着大嗓门喊道:“又是你们!怎么又是你们?你们昨天把我们害得那么惨了还想怎么样?!”   可能是仗着在自己家门口,昨天还畏手畏脚的小胖子竟然支棱起来了,像只胖胖的小老虎似的端着碗狂奔过来。   其他房子里的邻居听见动静,顿时连晚饭都不吃了,纷纷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曹俊和余豪见势不对,扭头就跑。   富泽洋见曹俊和余豪跑远,被撇下的恐惧感在刹那间如潮水一般地淹没了他,他一把扯开毓秀拽着他衣服的手,发疯一样地跑掉了。   富泽洋前脚刚跑,费小宏后脚就来到毓秀面前。   费小宏还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他把碗塞进毓秀手里,看了眼富泽洋等人跑掉的方向,又惊又喜地说:“我有这么吓人吗?瞧把他们吓的。”   毓秀看了眼碗里热气腾腾的饭菜,笑道:“他们心虚罢了。”   “呵呵,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原来也有心虚的时候。”费小宏紧张地问,“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欺负成。”毓秀说完,抬眸看向已经拄着拐杖走过来的老人。   刚才跑出来看热闹的邻居都回去了,只有这个老人担忧地问:“毓秀,刚才你们在打架吗?还有你说杀人是什么意思?谁杀人了?”   “杀人?”费小宏也疑惑地挠了挠头,“奶奶,你是不是年纪大听错啦?村里没有人死啊。”   原来这个老人是费小宏的奶奶。   不过她和费小宏长得一点也不像,费小宏被养得白白胖胖,一看就知道没怎么干活农活也没怎么经历过苦难,但费奶奶瘦弱干枯,被岁月压弯了脊背,犹如一盏即将被熬干的油灯。   费奶奶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毓秀:“是我听错了吗?”   毓秀不想让老人家担心,只好装傻:“奶奶,刚才我和他们是闹了点矛盾,可我没说杀人,应该是你听错了。”   “这样啊,那就好,吓我一跳呢。”费奶奶轻轻拍了拍胸口,松完气才说,“赶紧回去吃饭吧,外面天凉,饭菜也快凉了。”   费小宏忙道:“奶奶,我和他一起去。”   “好。”费奶奶想起昨晚,不由得警告道,“你不回来的话记得跟我说一声,昨天你没跟我说,我给你留了一晚上的门。”   “知道啦,我今天肯定跟你说,你快回去吧。”费小宏对费奶奶挥了挥手,然后拉着毓秀熟门熟路地回到了毓秀家里。   饭菜是费奶奶烧的,有荤有素,尽管有着一股很大的柴火味,可好在能够填饱肚子。   费小宏知道毓秀饿了一天,特意把米饭摁得结结实实,上面的菜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等毓秀吃完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下来,没有边际的黑暗覆盖了整片天空。   也许是深冬的缘故,夜空中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一条熟悉的绿色光带依然在缓慢地飘浮。   村里通了电的家庭只有一半,其中大部分还舍不得用电,入夜后多是用煤油灯照亮。   因此,只要夜色吞没村子,几乎整个村子都一下子陷入沉睡,连从窗户透出来的灯光都少得可怜。   夜晚的村子和白天的村子形成鲜明的对比,要不是毓秀见识过白天的热闹,还以为这个村子是个无人村呢。   不得不说,这时确实安静得有些诡异了。   毓秀没有多想,他让费小宏帮忙端着煤油灯,他们一起去厨房用存水把碗筷洗了。   费小宏又端着煤油灯把洗干净的碗送回去,顺便跟费奶奶说一声他今晚就在毓秀家里睡,他俩还有一些悄悄话要说。   毓秀家离费小宏家不远,走半分钟就到了。   费小宏本想让毓秀在家里等着,他去去就回,可是毓秀非要和他一起去。   到费小宏家门口后,毓秀却没进去,趁着费小宏进去的功夫,他借着从天边洒下的绿光以及煤油灯光观察了一遍四周。   再结合不久前天还亮着时看到的景象,他发现他住在一个类似四合院的地方。   说是四合院,也不完全是四合院,确切来说是六七栋房子围绕着一片不小的空地,房子周围还有小块的农田和半敞开的柴房。   毓秀家在偏南的位置,费小宏家在偏西的位置,他们两家的房子靠得比较近。   其他房子就离他们家比较远了。   当然,说远也不远,顶多走上一两分钟就到了。   毓秀的目光扫过那几栋房子,很快定格在其中一栋房子上。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栋房子是余豪家的房子,他亲眼瞧见余豪偷偷摸摸地从偏门进去。   没过多久,费小宏出来了。   两个人回到家里,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吸着凉气钻进被窝。   别看毓秀家里简陋,可被窝扑得十分厚实,连着垫了好几层旧棉花,他们躺下去没一会儿就感觉发凉的手脚逐渐暖和起来。   费小宏仰躺在毓秀身旁,睁大眼睛看着隐没在黑暗中的蚊帐,他说:“我没把昨天的事告诉我奶奶,要是说了,她肯定又去找村长,她年纪大了,腿脚不麻利,也说不过富泽洋他们的爸妈。”   毓秀嗯了一声:“你还想去镇上报警吗?”   “报!”说到报警,费小宏迟疑的语气变得坚定。   费小宏从小在村里长大,见过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就是村长了,而警察的身份地位比村长还高,使他打心底里生出几分依赖。   “报警肯定是要报的,我一定要让他们吃到教训,让他们以后都不敢再欺负我们!”费小宏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完,似是想起什么,又叹了口气,“但我们没钱,连去镇上的路费都凑不出来,报警的事只能往后缓缓了。”   毓秀点了点头,他也这样想的。   而且他还有一层顾虑——他们没有富泽洋等人陷害他们的证据,只是口头上的说法根本不能说服警察帮助他们。   倘若报警的事不了了之,只怕今后富泽洋等人会更加有恃无恐。   既然这样,不如暂时打消报警的想法,从其他方面让富泽洋等人忌惮他们。   在这个闭塞的山村里,风言风语能摧毁一个家庭。   他看富泽洋等人的反应,猜测他们爸妈都不是那种不在乎别人看法的人,不然他们也不会被“杀人犯”三个字吓到了。   毓秀觉得他们可以从富泽洋等人的爸妈身上下功夫,至于如何下功夫,还要好好想一下。   费小宏听完毓秀的分析,激动得在床上滚来滚去。   “毓秀你太聪明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费小宏高兴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多去村长那里刷刷存在感吧。”毓秀说,“至少村长站我们这边。”   “行!”   紧接着,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话题,毓秀打听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吹灭了放在柜子上的煤油灯。   “不早了,我们该睡了。”毓秀躺下来,伸手替费小宏按了按被子,“晚安。”   费小宏舒舒服服地埋在被窝里,闭上眼:“晚安。”   安静了没有几分钟,费小宏小声地打起了呼噜。   毓秀才睡了一个下午,还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听着费小宏有节奏的呼噜声,他也慢慢感觉到了困意……   他们都睡着了。   谁也不知道,三更时,外面的风声忽然变大,吹动树枝哗啦啦直响,宛若有人在风中低泣。   不多时,夜空中飘起了密密麻麻的细小雪花。   费小宏被一阵尿意憋醒。   他犹豫了一会儿,咬牙爬出温暖的被窝,手脚并用地越过睡在外面的毓秀摸索下床。   他对毓秀家很熟悉,毫不费力地摸到放在煤油灯旁边的火柴。   不过费小宏没有点燃煤油灯,只划亮一根火柴,拿着火柴往卧室旁的小屋里走。   毓秀嫌尿桶味儿大,把尿桶放到用来放杂物的小屋里了。   从窗前经过时,费小宏打着哈欠往外看了一眼,隔着玻璃隐约看见外面的地上铺了一层白雪。   怎么又下雪了?费小宏心想,难怪这么冷呢。   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时,冷不丁注意到站在雪地中间的一个人。 第97章 雪怪   大半夜的……   窗户外面站着一个人……   意识到这点后,费小宏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手里捏着的火柴已经烧到尾巴,烫得他赶紧把火柴吹灭。   刹那间,四周又被黑暗吞没。   费小宏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双脚跟灌了铅似的怎么都迈不出步子。   很快,他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发现那个站在雪地中的人貌似面朝他所在的方向,下巴微抬,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这边。   没错,那个人就是在看着他。   可那个人是谁?   看身形好像不是他认识的人……   而且怎么会有人大晚上的不睡觉站在雪地里?   费小宏身上只穿了一件棉衣和一条棉裤,冷空气直往他的领口和袖口里钻,可他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全身的汗毛都不由自主地竖立起来。   他不敢往深处想,生怕自己会想到什么不好的事,趁着双脚终于能迈出步子时,他连尿都顾不上撒了,攥着火柴盒摸到床边。   “毓秀!毓秀!”费小宏的声音比他的身体还抖得厉害,他推搡着毓秀的肩膀,压低声音喊道,“快醒醒。”   毓秀睡得很沉,被费小宏喊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醒来,他揉了揉眼睛,哑声问:“怎么了?”   “我刚才起来撒尿,从窗前路过时看见外面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吓死我了!”   闻言,毓秀的睡意一下子散去大半,他用手臂撑着床面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才问:“什么人?你看清楚了吗?”   “太黑了,我看不清楚。”费小宏捂着胸口,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他就一阵后怕,他哆嗦着回忆了一下,“貌似是一个长得很高的人,留着很长的头发,哦对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我感觉他好像在盯着我们这边。”   话音未落,毓秀立即翻爬起来。   费小宏被毓秀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又感觉到毓秀似乎要下床,他赶忙拉住毓秀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呢?你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毓秀一边说一边弯腰摸索到棉鞋穿上。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刚才都快吓死我了。”费小宏忙道,“我们还是赶紧床上睡觉吧,等白天起来再去看。”   毓秀看费小宏害怕得很,便起身把费小宏往床上一按,拍了拍费小宏的肩膀说:“你先睡,我去看看就回来。”   说完,毓秀转身就走。   费小宏顿时慌了,一方面是担心毓秀,另一方面是他实在不想一个人留在床上。   人在害怕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他也不例外。   万一床上突然多出个人来怎么办?   “诶诶诶!毓秀!”费小宏摸黑跟上去,“你等等我啊!”   两个人来到窗前。   窗户很小,正好容纳下他们两个人的脑袋。   毓秀往外一看,果然看到外面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   虽然他家里暗得看不清周围,但是外面有幽暗的绿光照着,让他能模模糊糊地瞧着满地白雪以及那个姿势怪异的人。   和费小宏所说略有不同的是,那个人看着并不高,反而很矮,身形佝偻,宛若一个忙碌了大半生的老人。   那个人没有费小宏所说的长发,而是留着接近于寸头的短发。   还有一点是,那个人也没有盯着他们这边,而是做贼似的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不过那个人的姿势真是怪异,一只手举在半空中一只手背在身后,两条腿呈现出内八的扭曲状态,乍一看活像一个被小孩子胡闹拧了一番的洋娃娃。   当然,洋娃娃不会动,更不会扭着脑袋打量四周的房子。   毓秀慢慢蹙起眉。   在看见那个人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那个人不是江恩临。   可是刚才费小宏描述出来的确实是江恩临的特征,他想费小宏第一次看见的人应该就是江恩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才过去几分钟,江恩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奇怪的人。   显然费小宏也察觉到了异样,挠了挠脑袋,小声说:“不对啊,我刚才看到的不是那个人啊。”   毓秀沉声道:“可能换了一个。”   “这大晚上的,还能有两个人在外面瞎逛?外面还下着雪呢!”   毓秀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费小宏:“你怎么就确定那是两个人而不是两个其他什么东西?”   费小宏:“……”   如果在白天,毓秀定能看清费小宏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起来。   但即便在夜里,他也能感受到费小宏的恐惧,因为费小宏身体抖得犹如在踩缝纫机一样。   半晌,费小宏才抖着声音说:“毓秀,你别吓我啊,我胆子小,经不起吓呜呜呜……”   “你看我像是在吓你吗?”毓秀叹了口气,“算了,先回去睡觉吧,等明天再说。”   “好。”费小宏说着,突然想起来,“对了,你说有没有其他起夜的人看到他们啊?”   毓秀摇了摇头:“不知道。”   费小宏又自言自语地说:“就算看到了估计也会装作没看到吧,真是渗人得慌,明天我去问下我奶奶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费小宏的声音倏地戛然而止,连往回走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毓秀扯了扯费小宏的衣服,疑惑道:“你怎么了?走了。”   “……”费小宏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他声音里的哭腔浓得好似随时要哭出来,“毓秀,你、你看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了?”毓秀一边说一边回头。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费小宏发虚的声音:“那个人是不是在盯着我们啊……”   随着费小宏话音的落下,毓秀也瞧着了那个姿势扭曲的人不知何时停止了张望,而是悄无声息地转向他们这边,抬头望向他们。   尽管毓秀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可是在这一刻,他被盯梢的感觉尤为强烈。   一阵刺骨的寒意飞快地顺着脊背爬上来。   毓秀:“……”   费小宏被吓哭了:“他是不是在盯着我们啊……”   毓秀张了张嘴,艰涩地挤出两个字:“是的。”   那个人不仅在盯着他们,还迈着步子向他们这边走来了。   只是那个人走路的姿势看上去更加奇怪。   毓秀不知道是不是他和费小宏的说话声吸引了那个人的注意力,但很明显的是,那个人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毓秀一把抓住费小宏的手,忙道:“快把衣服穿上,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好!”   结果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开,就见那个已经走到他们窗下的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慌不迭路地往后退去。   那个人本就身形佝偻,一急之下索性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似的在地上爬起来。   毓秀和费小宏都看见了这一幕,两个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费小宏还想说话,但被毓秀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巴。   毓秀脑子里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他在费小宏的耳边用气音嘘了一声。   费小宏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毓秀慢慢松开手。   两个人眼睁睁看着那个身体扭曲的人越爬越远,最后竟然找了一栋房子,沿着墙壁爬上去并打开窗户翻了进去。   毓秀眯眼看着那栋房子。   那扇打开的窗户并没有被关上,由于距离太远,他只能瞧着窗户里黑洞洞的一片,像极了一口望不到底的井,又像极了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了那个房间里的一切。   毓秀和费小宏对视一眼。   可惜周遭光线太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但他们都清楚——   此时此刻,不管是对方还是自己的表情肯定都充斥着惊愕和恐惧。   虽然他们不知道那个身体扭曲的人究竟是不是人,但是他们知道那个人不属于那栋房子。   如果毓秀没记错的话,那栋房子应该是余豪家的房子,之前他和费小宏一起出去的时候,他还多看了那栋房子几眼。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也没有等到那个人从余豪家的窗户出来。   他们回到床上,肩并肩地躺着,望着黑暗中的蚊帐,都没有一点睡意,甚至脑子十分清醒。   “毓秀。”费小宏声音极小地开口,“你说他是人吗?”   毓秀反问:“你觉得一个人能徒手爬上二楼窗户吗?”   “不能……”   毓秀叹了口气。   费小宏又说:“他跑进余豪家里了,你说余豪他们家会不会出事啊?”   “不知道。”毓秀回答,“等明天看看吧。”   他们大晚上的也不可能跑去余豪家里说有个奇怪的人翻窗进了他们家。   毓秀不喜欢余豪,可一想到那个人竟然跑进余豪家里了,他还是感觉有些焦虑。   也不知道余豪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发现自己家里跑进一个奇怪的人。   应该没有发现吧……   不然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   还让毓秀在意的一点是,刚才那个人到底看到了什么才被吓得落荒而逃?   当时那个人都已经走到他们窗下了,似乎是他们窗下有什么东西吓到了那个人。   一直熬到窗外的天色渐亮时,毓秀才睡过去。   然而他没睡多久就被费小宏摇醒了。   “毓秀,醒醒。”费小宏早已穿戴整齐,还从外面溜达了一圈回来,沾了一身的寒气。   毓秀睁开眼对上费小宏焦急中夹杂着恐惧的神色,瞬间清醒了不少,他连忙坐起身:“出事了?”   费小宏点了点头:“余豪出事了。”   毓秀迅速穿上衣服,连脸都没洗便和费小宏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外面的雪早就停了,但积雪没化,树上和地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乍一看,仿佛整个村子都铺上了一层白色的毛绒地毯。   几栋房子之间的空地上站着十多个人,皆是神情严肃,要么交头接耳要么低头看着积雪上印出的脚印。   费奶奶也在其中,她站在人群边缘,正在和一个婶子低声交流。   “我也觉得是今年风雪太大了,才把山上的东西引了下来,之前不是出过同样的事吗?”   “是啊,之前出事的是李家的小儿子,听说头天晚上还活蹦乱跳的,第二天早上李家人喊他起床吃饭时,才发现尸体都凉了。”   “这么说来,余家也算走运。”费奶奶双手交叠地撑在拐杖上,叹息道,“至少余家儿子没丢掉性命。”   “奶奶!”费小宏哒哒哒地跑过去,在雪地上印出一串凌乱的鞋印,“你们在说什么啊?”   毓秀跟在费小宏身后,眼巴巴地望着费奶奶。   费奶奶和那个婶子瞧见费小宏和毓秀到来,默契地打住了话题。   那个婶子扭过身去和其他人说话了,费奶奶用食指点了点费小宏的额头:“就算放寒假也别睡到这么晚才起来,馒头都在锅里放着,估计凉了,你们自个儿烧柴蒸一下再吃。”   “知道了知道了。”费小宏可没那么轻易就被打发,他缠着费奶奶的手臂,撒娇地问,“奶奶,刚才你和付婶子在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   “我听见了!”费小宏不满道,“你们在说余豪家的事,余豪家怎么了啊?”   费奶奶被缠烦了,有些生气:“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余豪生病了。”   “才不是这个!奶奶骗人!”   “去去去,带毓秀去把馒头吃了,要是没事做的话就把鸡鸭喂了。”   “我不!”   费小宏对费奶奶死缠烂打好久,也没从费奶奶嘴里挖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其他大人见有小孩来,也纷纷转移话题说起其他事。 第98章 雪怪   最后,费小宏还是被费奶奶赶走了。   本来费小宏还想找费奶奶说下昨晚的事,可是周围这么多人看着,费奶奶又不肯无缘无故地跟他走,   无奈之下,费小宏只得暂时作罢,转头去找毓秀。   结果找了半天还是在毓秀家的窗户下面找到他,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看得特别专注认真,还蹲下来仔细看。   费小宏走过去,从后面拍了拍毓秀的肩膀:“你在看什么?”   毓秀指了下地面:“你看脚印。”   费小宏没有急着看脚印,倒是先惊讶地看了一眼毓秀的侧脸。   毓秀看起来很平静,嘴角轻抿,浓密的长睫往下垂着,丝毫没有被他刚才的动作吓到。   奇怪……   毓秀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明明以前哪怕只是听别人讲鬼故事都会吓得惊声尖叫。   费小宏抓了抓头发,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后,才顺着毓秀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铺满积雪的地上当真印着一双赤脚印。   赤脚印的印记还很明显,看样子应该是这双脚印的主人刚走开不久。   可奇怪的是有谁会在这个寒冬腊月天里不穿鞋地到处乱走?还一直站在毓秀家的房子前。   费小宏抬头一看,发现这双脚印的正上方是毓秀二楼卧室的窗户,他们昨晚就是在那扇窗户前偷看那个奇怪的人。   也就是说——   昨晚他们偷看那个奇怪的人时,他们所在窗户的正下方站着一个没穿鞋的同样奇怪的人。   费小宏:“……”   不行了不行了。   再想下去的话,他真的会被吓得厥过去。   好在毓秀也没有再看下去,他起身用脚抹去地上的脚印,随即转头问费小宏:“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看昨晚那个人留下的鞋印,但是后来下了那么久的雪,大部分鞋印被盖住了。”   “他们怎么说?”   说到这里,费小宏撇了撇嘴:“他们对那些事挺忌讳的,连我奶奶也什么都不肯说。”   毓秀点了点头,沉默了几秒才说:“等会儿我们把昨晚的事告诉你奶奶,看她什么反应。”   “好。”费小宏又看了眼已经被毓秀抹得乱七八糟的地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奶奶给我们留了馒头,我们先把馒头吃了再说。”   可惜馒头早就冷了。   毓秀和费小宏烧柴把馒头重新蒸了一下才吃。   等他们吃完馒头,外面围在空地上的人还没散去,甚至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连村长也闻讯赶来了。   村长是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长得又高又瘦,皮肤黝黑,说话时总是拿着一杆烟枪时不时地吸上两口。   毓秀和费小宏见状,也想上去凑个热闹。   然而他们还没靠近就被几个叔叔发现了,那几个叔叔面色凝重,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地川字,他们可不像那些婶子一样好说话,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赶到边上。   其他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也是同样的下场。   费小宏蹲在田坎边,远远瞧着村长领着一群人走进余豪家的房子里,郁闷得直扯埋在雪下的草。   “我们都快十七岁了,哪里还是孩子?我们和那些七八岁的小屁孩又不一样!”   毓秀见那些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也很无奈。   可能那些人就是有着掩耳盗铃的心理吧,以为不把那些事宣传出去就能掩盖那些事的存在,实际上压根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对了。”费小宏突然扯了扯毓秀的裤子,仰着脑袋问他,“你要不要搬来我家住啊?我家比你家安全,没有被那个人盯上,也没有出现那串奇怪的脚印。”   想起毓秀窗户下的那串脚印,费小宏就感觉一阵后怕。   他估计自己要连着好久睡不好觉了,只能盼望开学日期快点到来,这样他和毓秀就可以搬去镇上的学校住了,可是他奶奶还在村里啊……   费小宏抓了抓头发,烦躁极了。   没想到毓秀比他冷静多了,还拒绝了他的提议:“不了,我就住在我自己家里。”   “为什么?”费小宏惊讶地瞪圆眼睛,“你不怕死吗?”   “当然怕。”毓秀顿了顿,才说,“不过我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毓秀蹲到费小宏身旁,对他卖了个关子:“等我确认了,我再告诉你是什么事。”   “……”   费小宏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换作往常,他肯定会像缠着他奶奶那样地缠着毓秀询问,可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一点心情也没有,低下头继续扯脚边的草。   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说话声。   抬头看去,居然是富泽洋和曹俊一边说话一边从另一条田坎上走过来。   毓秀拉着费小宏站起来,冷眼看着富泽洋和曹俊离他们越来越近,最后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费小宏还以为富泽洋和曹俊又来找茬,立马露出如临大敌的紧张表情来,他拔高声音说道:“你们又要干什么?”   富泽洋和曹俊的脸色都很难看。   以前他们的确是只要找上毓秀和费小宏就无一例外是来找茬的,但现在他们完全没有找茬的意思。   富泽洋甚至抛开了昨天他被毓秀教训的旧恨,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们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就是想问你们一些事。”   费小宏想也不想就说:“没什么好问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富泽洋被费小宏怼得表情一沉,正要发怒,却被身旁的曹俊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   曹俊把目光投向毓秀:“我们能问你们一些事吗?”   毓秀拉住转身欲走的费小宏,冲着曹俊抬了抬下巴:“问吧。”   “你们应该知道余豪出事了吧?”曹俊道。   今天没有一点阳光,密布的乌云犹如一块块巨大又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半空中。   尽管如此,曹俊的脸还是被映得十分苍白,好像血色尽退,只留下一层雪白的纸。   见毓秀点了点头,曹俊才接着问:“你们知道余豪具体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毓秀说,“那些大人拦着我们,我们没打听到任何关于余豪的消息。”   曹俊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声音发颤地说:“我们知道一些。”   毓秀和费小宏同时愣了下。   “余豪家的电脑就放在他房间里,昨天晚上三四点的时候,我们还在网上聊天,他说他看见窗外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朝着你住的方向去了。”曹俊咽了口唾沫,眼里浮现出肉眼可见的恐惧,“可后来不知怎的,那个人突然跑到他的窗户下面……”   毓秀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不回消息了,我等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他弹来一个视频,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接了视频……”曹俊眼里的恐惧几乎要凝为实质,他搓了搓手臂,声音抖得厉害,“我在视频里看到一个人,是住在村南的马叔,可、可是马叔早就死了啊。”   余豪闭上眼,已经吓得不敢再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关掉视频的,又是怎么挤到他爸妈床上撑过一晚上的。   “马叔?!”费小宏震惊道,“你是说马华的爸爸?”   “对。”   见毓秀没什么反应,费小宏连忙为他解释道:“还记得我前天晚上在山洞里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死掉的人就是马叔。”   “我妈说我们前天在山上呆了太久,沾上了不该沾的东西,还不小心把那些东西带下山了。”曹俊死死盯着毓秀和费小宏,“可是我们没在山上过夜,在山上过夜的人只有你们,就算那些东西要找索命的人也该先找你们才对,为什么先找上余豪了?”   毓秀:“……”   难怪富泽洋和余豪会跑来告诉他们这些事,原来并不是好心提醒他们,而是怀疑他们做了什么把祸事转移到了余豪身上。   没等毓秀开口,费小宏便跳了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你这话说的,好像那些东西会听我们的话一样,说起来,马叔生前不是和富泽洋家的关系很好吗?要找也是先找富泽洋啊。”   闻言,富泽洋脸色骤变:“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富泽洋说不过费小宏,于是凶神恶煞地扬起拳头:“死胖子,你是不是找死?”   “……”费小宏原地表演了个一秒钟便鹌鹑。   “好了,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毓秀把费小宏拉到自己身后,用冷飕飕的眼神瞥向富泽洋,“要吵找别人吵去,我们可不奉陪。”   曹俊也忙道:“毓秀说得对,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说正事要紧。”   说完,曹俊还特意看了眼富泽洋。   富泽洋:“……”   明明是那个死胖子先挑衅他的!怎么一个两个都在说他?   真是憋屈死了!   但考虑到眼下的事,富泽洋还是把所有火气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死胖子,他记住这笔账了,等这件事过去了再找他们好好算账。   毓秀没有理会富泽洋,直接对曹俊说:“实不相瞒,昨晚我们也看见了那个人,应该就是你说的马叔了。”   随后,毓秀一五一十地把他和费小宏昨晚看到的画面全部说了出来。   费小宏也不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见毓秀都说了,索性把他第一次看到疑似江恩临的那个人也说了。   等他们说完,曹俊脸上已被惊悚的神情覆满,他发软的双腿没撑住身体的重量,一屁股栽到身后的雪地上。   富泽洋比曹俊好一些,却也好不了多少,也就勉强还支撑着罢了。 第99章 雪怪   曹俊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铺天盖地涌来的恐惧,直接瘫坐在雪地上,双手抱头,表情痛苦地喃喃自语:“我妈说得没错,我们不小心把那些东西带下山了,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想变成余豪那样啊……”   说到后面,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曹俊眼眶里溢出来。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他们就这样看着曹俊从小声呜咽变成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和鼻涕一起糊得满脸都是。   最后,还是富泽洋听不下去了,一把将曹俊从地上拽起来:“哭什么哭?哭就能解决问题吗?还不如好好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余豪都遭殃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曹俊哭道,“而且不止一个啊,刚才费小宏都说了,除了马叔还有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东西也被我们引下山了。”   “也不止。”毓秀幽幽开口,“只是我们看到了那两个而已,可能还有其他的我们没看到。”   “……”曹俊哭得更厉害。   富泽洋沉着脸看向毓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毓秀并没有那么害怕。   明明毓秀的胆子比他们小多了,可这会儿被吓哭的人却是曹俊。   这么想着,他对毓秀扬了扬下巴:“你有没有办法?”   “要是我有办法的话,就不会站在这里听你们说这些话了。”毓秀看了眼曹俊,“你该问他才对,他家里人似乎懂得不少。”   “要是我爸妈知道怎么做的话,我还用得着跑来跟你们说这些吗?”曹俊用同样的话回答毓秀,他哭得直打嗝,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毓秀建议他:“你与其跑来跟我们说这些,不如回去和你家里人商量如何解决这件事。”   许是毓秀说话的语气太平静了,竟让曹俊心里生出强烈的不满。   曹俊抹了把脸,泪眼朦胧地瞪着毓秀:“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你和费小宏可是在山上过了夜的,说不定那些东西马上就会找上你们。”   “万一是你们下山的时候引起那些东西注意的呢?”毓秀眼神嘲弄,似笑非笑地看着曹俊,“不然为什么我们没出事反而是你们当中的余豪出了事?”   “……”曹俊脸色惨白,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毓秀的话,却无从反驳。   “总之,我们几个人都有危险,自求多福吧。”毓秀说完,没打算在这里逗留,转身就走,“走了,小宏。”   费小宏赶忙跟上毓秀的步伐。   其实费小宏也被他们刚才的话吓得不轻,只是他一直站在毓秀身后,瞧着毓秀并不宽阔的肩膀,心里居然生出几分莫名的安全感。   好像只要跟着毓秀的话,一切事情都会化险为夷,不管是前天晚上他们遇到的那只鬼手还是昨天晚上他们看见的已经死去的马叔。   不过该担心的还是要担心的。   费小宏回头看了看,见富泽洋和曹俊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才小声对毓秀说:“要不要我现在去找我奶奶问一下?我感觉我奶奶应该知道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说而已。”   “等晚点再找吧。”毓秀说。   要是费小宏喊得动费奶奶的话,在村长来之前费奶奶就跟着费小宏走了,显然费奶奶想打听清楚余家的事,才一直跟着那些人。   那就等费奶奶打听完再说吧。   费小宏听完毓秀的解释,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去拾柴火吧。”毓秀说,“前天采的草药和拾的柴火全弄丢了,我们还欠村长家五捆柴火。”   这些事是他从费小宏嘴里打听出来的。   原主和费小宏之所以在这寒冬腊月天还要上山,是因为他们要凑下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本来村长只让他们在村子周边拾柴火,拾到五捆柴火就能帮他们卖出三块钱,但他们想到山上的草药比柴火更值钱,才会跑到山上一边采草药一边拾柴火。   至于富泽洋等人,纯粹是为了欺负他们跟着他们上山。   “对哦!还有这件事!”费小宏猛地拍了下脑袋,大大咧咧地嘿嘿一笑,“还是你记性好,你不说的话我都忘记了。”   毓秀被费小宏没心没肺的笑声传染,跟着翘了翘嘴角,他拉起费小宏的手:“走吧,回去拿工具。”   费小宏说了声好,垂眼看向毓秀拉着自己小臂的手。   那只手本是很漂亮的,可因为这两年干了太多的农活而变得粗糙不已,还长了冻疮,每根手指都肿胀了一圈不止,看着像是发面的小馒头一样。   之前费小宏特意攒钱让隔壁的叔叔去镇上赶集时帮他买了一管护手霜回来,还每天盯着毓秀擦护手霜。   然而毓秀要干的活太多了,家里又冷,连烤火的炭都没有,护手霜擦在他手上没有一点作用。   费小宏心疼极了,想多干点活,想好好保护毓秀的手,毕竟毓秀是他唯一的朋友。   可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只长着冻疮的手会拉着他往前走,会像他爸妈的手那样充满力量。   这一刻,他感动得有些想哭。   尽管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糟心事,可他还是觉得很幸福,为拥有毓秀这么一个朋友而感到幸福。   他们各自回到家里,拿上拾柴火用的背篓和镰刀,随即向村子东边走去。   村子西边通往他们前天去的那座山,东边则是一片树林,穿过树林再往前走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了。   拾柴火的人都会选择来这片树林,只是由于现在是冬季的缘故,树上光秃秃的,乍看只有粗壮的主干形成张牙舞爪的形状。   掉落下来的树枝也被积雪掩埋,埋得浅的挖出来勉强能用,埋得深的浸了水就烧不起来了。   最好还是捡那种刚被风吹掉不久的树枝。   不过要捡这种树枝一点也不容易,毓秀和费小宏在树林里走了好几圈,两个人都只装了半背篓的柴火。   加起来还不到一捆柴火,连五毛钱都卖不到。   毓秀这个身体的体力比费小宏差多了,走了几圈下来,已是脸色发白,张着嘴巴不停喘气。   费小宏担忧地说:“你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我再去附近找找有没有柴火。”   毓秀不好意思只让费小宏干活,可他实在走不动了,不知道是不是吸氧不足的原因,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再走下去只怕会随时厥过去。   无奈之下,毓秀只好找了块石头,拍掉上面的积雪后坐下去。   费小宏把他背篓里的柴火全部倒进毓秀的背篓里,又把毓秀的背篓放到毓秀脚边,才叮嘱道:“你不要乱跑哦,我装完背篓就回来。”   毓秀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费小宏嘿嘿笑道,“那我走啦。”   费小宏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毓秀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把装满柴火的背篓拖到面前,双手搭在柴火上,下巴搁在手背上,就这么休息了十来分钟的样子,才感觉眼前发黑的情况好转许多。   他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摊开的双腿。   这个身体的腿很细,即便穿着棉裤、毛线裤和最外面的运动裤,也细得可怜,好似一只手就能握住。   而他作为这个身体现在的主人,很清楚这个身体不仅腿细,还有胳膊和腰也超出常人的细。   总而言之,这个身体太瘦弱太营养不良了,需要好好养起来才行,不然出了什么意外很容易挺不过来。   可惜他穷得家徒四壁,没有一个亲人可依靠,还要自力更生地拾柴火攒学费和生活费。   要养身体谈何容易?   毓秀重重叹了口气,就盼着赶紧攒够学费好等开学时去镇上看看,说不定镇上有挣钱的路子。   可是等开学还要等好久啊……   毓秀还在胡思乱想着,却冷不丁从余光中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那道身影掩耳盗铃地藏在一棵树后,露出半张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毓秀:“……”   这一刻,他的心脏都仿佛骤停了一下。   全身的鸡皮疙瘩在瞬间竖立起来,昨天晚上经历的恐惧如潮水一般地淹没了他。   那是谁?   反正绝对不可能是费小宏,因为费小宏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的。   也不可能是其他什么人,因为没有人能走在掩埋着树枝的雪地上不发出一点声音。   那就可能不是人了……   毓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激烈,宛若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随时都能从他的胸腔里闯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放在柴火上的手指,往下垂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朝上挪去——   不一会儿,他的目光挪到了那道身影的脸上。   于是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毓秀霎时愣住,目光怔怔地和那道身影对视。   ……江恩临?   躲在树后的那个人……居然是江恩临?!   突如其来的惊喜那么肆意又那么凶猛,眨眼间便冲散了累积在毓秀脑海里的恐惧的高墙。   没错,躲在树后的那个人就是江恩临。   只是这个世界的江恩临和上个世界的江恩临依旧有着些许不同。   江恩临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衣服,黑色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脸色比身后的雪还白,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睛有着浓重的色彩。   毓秀赶忙站起来。   谁知江恩临好像被他的动作吓到了似的,下意识往树后躲了躲。   那棵树本来就不大,江恩临站在树后露出了大半身体,他往树后躲一分,另一边露出的身体也就多一分。   可江恩临好似没察觉到自己完全暴露在了毓秀的目光中,原本露出半张脸的姿势变成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继续暗戳戳地偷窥毓秀。   毓秀被江恩临掩耳盗铃的做法逗得直乐,迈开步子朝江恩临走去。   结果他还没走到树前,江恩临就被他吓得慌忙转身,紧接着一下子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上。   毓秀愣了下,赶紧走过去一看。   只见树后的雪地上印了一堆凌乱的赤脚印,刚才还躲在这里的江恩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毓秀喊了几声江恩临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尽管早就习惯换个世界就不被江恩临记得,可面对这种情况,他心里免不了有些难过。   他深吸口气,打起精神来自我安慰了一番。   往好的地方想,哪怕江恩临不记得他,至少还认识他吧?不然也不会时不时地在他面前出现了。   不急不急,慢慢来。   只要还认识他就行。   毓秀走回去,刚坐到石头上,又瞥见刚才那棵树后探出那张脸。 第100章 雪怪   也不知道江恩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仍旧是那副掩耳盗铃的模样,好像他只要把大半张脸藏到树后,毓秀就看不见他似的。   毓秀慢慢坐直身子,无声地和江恩临对视。   他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会儿,毓秀正琢磨着怎么把江恩临吸引过来时,江恩临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毓秀四处环视了一圈,也没寻着江恩临的身影。   他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想这个世界的江恩临究竟是什么?肯定不可能是人,依照前面三个世界的规律来看,估计江恩临还是妖魔鬼怪之类的身份。   难道是鬼?   这个身份貌似说得通。   江恩临来无影去无踪,和昨晚出现的那个马叔似乎是同类型的鬼。   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江恩临为什么会变成鬼,他不希望江恩临再碰到第一个世界那样的事。   毓秀一边想着一边起身在附近溜达起来,他以为还能看到江恩临,可惜溜达了半天,连江恩临的影儿都没瞧见。   他只能告诉自己这事急不来,敛下心思后,索性在附近找起柴火来。   然而这块地方的积雪较多,许多掩埋在雪里的树枝都被浸透了,捡出来时湿漉漉的,根本烧不起来。   毓秀把湿漉漉的树枝扔到一旁,拿着镰刀继续刨雪。   就在这时,一根干枯的树枝掉到他面前。   毓秀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抬头一看。   只见消失不见的江恩临居然跑到树上去了,他身形高大,却稳稳当当地坐在一根看似承受不起他重量的树干上,两条修长的腿自然垂落。   江恩临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毓秀看了看江恩临,又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树枝,他很快猜到什么,抬头对江恩临挥了挥手,“不够,再扔一些下来。”   江恩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毓秀的意思,他伸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根树枝,轻轻往下一掰——   只听得啪的一声。   整根粗壮的树枝都被掰断了。   毓秀:“……”   老天爷啊,瞧这这力气……   江恩临单手抓着那根树枝,手指朝下地悬在半空中。   这一刻,毓秀竟然看懂了江恩临的动作,忙不迭往后退了几步。   果不其然,他刚站稳脚步,那根树枝就砰咚一声落在他不久前站着的位置上。   树枝很重,砸得地上积雪四溅。   积雪溅到了毓秀的鞋子上,毓秀弯腰拍了拍鞋子上的雪,免得雪化成水浸进鞋子里,脚上也要长冻疮了。   他抬头看去,发现江恩临还坐在树枝上,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再来两根。”   江恩临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啪啪两声掰断两根树枝扔到毓秀脚边。   见江恩临还要去掰树枝,毓秀连忙喊道:“够了够了,这几根够了,不用掰了。”   江恩临愣了两秒,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毓秀蹲下身打量树枝。   这三根树枝很适合当柴火用,就是太大了,需要劈小块一点才行,可是他的背篓里只装了一把镰刀,根本劈不动这么大的树枝。   还好他顺便带了一捆绳子。   他用绳子把这三根树枝结结实实地绑起来,凭他和费小宏两个人应该能把它们拖回去。   毓秀刚忙完,就听见费小宏气喘吁吁喊他名字的声音。   费小宏跑得哼哧哼哧直喘,明明是才下过雪的天,当他跑到毓秀面前时,硬是流了满脸的汗水。   毓秀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替费小宏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把手帕塞进费小宏手里:“跑得这么急干什么?慢慢来,我们又不赶时间。”   费小宏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他刚才跑得那么厉害,脸上却没有一点红,反而惨白无比。   “毓、毓秀,我们得、得赶紧回去了。”费小宏已经累得说话都结巴了,可他拽起毓秀的手就要走,“这里、这里很危险。”   “等等。”毓秀连忙拖住他,指了下地上捆在一起的树枝,“我们把这个带上,还有我的背篓没拿!”   “这是什么?”费小宏回头注意到树枝,顿时脸色大喜,“哇!你哪儿捡来这么大根树枝?!”   下一秒,他神情一顿,用力摇了摇头,“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捡树枝的时候,我们得赶紧走。”   话音未落,他又开始拽毓秀。   毓秀实在舍不得这捆树枝,把费小宏往回一扯,直接问道:“怎么了?”   费小宏瑟瑟发抖。   “到底怎么了?”   本来费小宏的心跳快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可奇怪的是,看着毓秀冷静的表情,他居然跟着慢慢冷静下来了。   费小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喘了口气才道:“我在那边拾柴火,转头看见一个人跟在我不远处也在拾柴火,我还以为那个人是你,正要过去找你,结果又看见另一个人在另一个方向拾柴火……”   毓秀明白了。   费小宏这是又见鬼了。   “一共三个人在我周围拾柴火,而且那三个人看身影和你一模一样,我都快吓死了,赶紧跑回来找你了。”说到不久前看见的画面,费小宏仍旧心有余悸,不停拍着胸口。   毓秀往费小宏跑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看到什么奇怪的身影。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他没看到不代表费小宏在说谎或者看错了,可能是那些东西和江恩临一样时消失时出现。   这么想着,他悄悄抬头。   江恩临果然又消失了,只剩下一根空空荡荡的树枝。   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宛若魔鬼的爪子一般错乱又张扬地定格在灰暗的天空中,每根树干都长得笔直而又粗壮,被莹白的积雪衬托得深沉的黑色。   冬季的树林和春季的树林截然相反,没有丝毫生机,看着安静、寂寥、死气沉沉……   来这个地方拾柴火真的很需要勇气……   如果没有发生刚才的事,毓秀肯定拉着费小宏就走,但转念想到江恩临就在附近,他似乎也没那么担心了。   他问费小宏:“你捡了多少柴火?”   费小宏丧气地转身把背篓朝向毓秀,唉声叹气地说:“好像还没装到半背篓,那边积雪深,很多柴火都被雪水打湿了。”   “没事。”毓秀安慰地摸了摸费小宏的肩膀,随即拿来自己的背篓,“把你背篓里的柴火全部装进我背篓里。”   “好。”虽然费小宏不知道毓秀要做什么,但是这两天下来,让他养成了听毓秀话的习惯。   他们把一个背篓里的柴火按得结结实实,剩下的空背篓里只装着绳子和镰刀。   “你背我这个背篓吧,我背你那个背篓,顺便拖这捆树枝。”毓秀说。   费小宏这才明白毓秀是在分配任务,他拧起眉:“这捆树枝太重了,你拖不动,我们换一下吧,你背重的背篓,我来拖树枝。”   毓秀这个身体比费小宏瘦弱,力气也比费小宏小,因此他计划让费小宏拖树枝,只是考虑到费小宏来回跑了那么远的距离,想让费小宏休息一会儿,就只有他先上阵了。   反正两个人轮着来,应该能把这捆树枝拖回去。   费小宏和毓秀争了几句,见毓秀态度坚决,只好作罢。   而且他实在累得很,一路跑得太激烈了,直到这会儿,他的双腿还在发麻发软,估计也拖不动这捆树枝。   此地不宜久留,两个人分配好任务后,便各自干起活来。   要拖动三根树枝对毓秀这副小身板来说确实有些困难,好在不是完全拖不动。   加上有费小宏在旁边搭把手,他们的速度慢是慢了些,却也在往村子的方向走。   谁知走了一段路后,原本沉重的树枝突然变得轻盈起来。   费小宏和毓秀有同样的感受,又惊又喜地说了句:“毓秀,真是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毓秀:“……”   他似有所感地往后看了眼,就看见江恩临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和他们一起拖着树枝。   费小宏察觉到毓秀的动作,也要扭头:“怎么了?”   “别回头。”毓秀说。   费小宏立即把扭了一半的头转回去,再说话时,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毓秀,是不是后面有什么?”   毓秀嗯了一声。   这下费小宏更加不敢扭头了,并且很快意识到为什么他们手里的树枝突然变得这么轻盈了——   原来不是毓秀的力气突然变大了,而是后面那个东西在和他们一起拖着树枝……   费小宏面无血色,一副吓得随时能厥过去的模样。   “没事,他不会伤害我们。”毓秀如是安慰道,可惜他的安慰并没有在费小宏身上起到丝毫作用。   毓秀叹口气,只好说:“我们走快点吧,回到村子再说。”   可能是费小宏被吓到的缘故,也可能是有江恩临帮忙的缘故,他们的速度一下子提升不少。   不出半个小时,他们就回到了村子。   他们直接拖着树枝去到村长家里。   感受到手里的树枝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费小宏难看到极致的脸色终于肉眼可见地缓和过来,他悄悄对毓秀:“那个东西走了吗?”   毓秀扭头看了眼,回答道:“走了。”   费小宏重重松了口气,但仍旧不敢扭头,他一边敲村长家的门一边小声对毓秀说:“我在想我们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我们村里死掉的人,哪有鬼会那么认真拾柴火?”   毓秀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   “而且啊,我听我奶奶说,曾经有几个人在那片树林里拾柴火时为了争抢几根柴火打了起来,有个人拿镰刀捅死了三个人……”费小宏猛然睁大眼睛,惊诧道,“你说我不久前看见的那三个人是不是被捅死的那三个人……”   “……有可能。”   作为亲身经历者的费小宏快被吓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在村里住了十几年都没碰到这些事,怎么在山上过个夜就接二连三地碰到这些事了!”   毓秀心想可能不是原主和费小宏没碰到过,而是他们以前没把那些玄学的事放在心上。   还有大人的有意隐瞒,他们不知道也属正常。   不过这些话就不说出来了,免得真把费小宏吓哭了。   他们敲了好一会儿的门,在后院忙碌的村长夫人才急急忙忙地跑来开门。   村长夫人说村长早上去了余家还没回来,他们只能先把拾来的柴火放在这里,等村长回来算好钱后再把钱和背篓一起交给他们。   毓秀和费小宏都不急于一时,便答应了。   临走前,毓秀向村长夫人打听了一下余家的事。   村长夫人对那件事也是讳莫如深,回应得含糊其辞,只说余豪突然间生了大病,昨晚睡下后就起不来了。   然后,村长夫人就不愿意多说了。 第101章 雪怪   毓秀和费小宏回去时,之前围在空地上的村民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只有三四个人还站在那里小声议论着什么,其中就包括费奶奶。   费小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拉着费奶奶就往回走。   费奶奶被费小宏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忙道:“你这孩子干什么呢?没看见我在跟你婶子们说话吗?”   “奶奶,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费小宏表情严肃地回头,“你先跟我回去。”   费奶奶还想说些什么,可难得看见费小宏这么正经的模样,她只得回头对空地上的几个婶子挥了挥手,随后跟着费小宏走了。   费小宏拉着费奶奶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毓秀没有跟上来:“毓秀?”   “我就不跟你们回去了。”毓秀说,“小宏,我在我家等你。”   费小宏有些疑惑,却很快想明白毓秀的意思,他点了点头:“等会儿我去找你。”   和费奶奶告完别后,毓秀便拿着剩下的绳子和镰刀回到自己家里。   虽然费奶奶很照顾他,但他终究是个外人,对于那些事,费奶奶不一定愿意在他面前说出来。   而且这个村子里的人貌似都很忌惮那些事。   不如让费小宏自己打听算了。   毓秀把绳子和镰刀放回原处,他闲来无事,索性用一个多小时将自己家从里到外地打扫了一遍。   别看富泽洋那些人家里都已经通电并且装上电脑了,毓秀家却连水龙头都出不了水,看水龙头上的锈,估计水龙头已经坏了有段时间了。   找人修水龙头需要钱,偏偏他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无奈之下,毓秀只好提着水桶去井口打水——本来他家的水缸里还有一半的水,刚才打扫房子时全部用光了。   井口距离他家只有十来米,走几步就到了。   由于附近的家家户户都通了水,自然也就没什么人再来井口打水,井口边上已是杂草丛生,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一块沉重的原形木板压在井口上方,把井口遮得严严实实。   毓秀直接踩在杂草上走过去,放下手里的两个水桶,用力把井口上方的木板挪开。   打水也是一项技术活,好在毓秀之前有过打水的经验。   他在第一个世界里被困在山上两年,平时没事就提着水桶去打水。   因为那时的天气变化莫测,倘若连着几天下暴雨或者冰雹的话,他出不了门,就会出现缺水的情况。   那时他的身体还没这么虚弱,一口气提两桶装了大半的水不在话下,而他现在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加上拾了一个上午的柴火,四肢都有些脱力。   当他拉着绑在水桶上的绳子往上拽时,险些没拉稳往下栽去。   要知道他上半身悬在井口上方,下面就是幽深的水井……   幸好一只手及时拽住了他的手臂,那只手的力道很大,稳稳当当地将他往后拽去。   毓秀吓得脸都白了,四肢僵硬得仿佛木头一般。   如鼓噪般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吓死他了!   刚才他还以为自己真要栽到井里去了。   尽管他在上个世界学会了游泳,可是这口井狭窄逼仄,他无法保证自己能把游泳的本领发挥出来。   毓秀感觉自己背后的冷汗都溢出来了,他喘了两口气,才骤然回神。   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笑道:“谢谢你啊……”   话音未落,他对上江恩临近在咫尺的脸。   江恩临依然穿着那套奇奇怪怪的衣服,凑近看还发现他的衣服不仅奇怪,而且尺码不对,似乎是别人的衣服。   毓秀的视线逐渐往下,便瞧见江恩临的五指紧抓他的手臂。   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江恩临的五指慢慢松开。   毓秀开口:“你……”   江恩临转身就走。   毓秀赶紧伸手去扯江恩临的衣服。   谁知江恩临的动作比他快太多,他的指尖还没碰到江恩临的衣服分毫,江恩临就跟瞬移似的,一下子消失得没影儿了。   毓秀:“……”   他眨了眨眼,又看见江恩临出现在不远处的土坡上,毫无形象地岔开双腿坐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他这边。   毓秀愣了一会儿,叹口气。   他对江恩临招了招手:“你可以过来帮我一个忙吗?”   江恩临还是眼巴巴地望着毓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毓秀指了下已经被拉上来的空桶,对江恩临说:“你可以帮我打下水吗?太重了,我提不动。”   江恩临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犹豫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却被毓秀捕捉到了。   毓秀不再说话,也眼巴巴地望着江恩临。   经过将近半分钟的犹豫,江恩临才想通了一样,磨磨蹭蹭地站起身,龟速向毓秀走来。   可能是一起度过了一百多年的原因,毓秀在对待江恩临的时候出奇有耐心,他也不催促,就安静地看着江恩临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   毓秀拿起水桶,把水桶和绑在水桶把手上被浸得湿漉漉的绳子一起递过去,他问道:“你知道怎么打水吗?”   江恩临低头不语。   毓秀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你知道的话就点下头。”   江恩临又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很轻地点了点头。   “行,交给你了。”毓秀说完,把水桶和绳子一起塞到江恩临手里。   江恩临的目光跟着毓秀的动作移动。   起初毓秀还以为江恩临在看他拿着的水桶和绳子,后来才发现江恩临一直在看他的手。   他好笑地举起手在江恩临眼前晃了晃:“有什么好看的?”   江恩临把水桶和绳子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缓慢抬起,随即一点点地握住了毓秀的手。   和上个世界比起来,这个世界毓秀的手着实不好看。   每根手指都生了冻疮,硬生生肿了一圈,他的皮肤也不如上个世界那样光滑,粗糙开裂,看起来惨不忍睹。   毓秀的目光在自己红通通的手上停了两秒,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自己的手从江恩临手里抽出来。   “你快打水吧。”毓秀颇为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催促道,“免得等会儿有人过来了。”   江恩临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才动了下手指,缓慢地把手收了回去。   毓秀往后退了退,把井口边的空间留给江恩临。   结果江恩临压根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从井里打水,而是把水桶放到地上,弯腰在桶里摸了一下。   桶里立即装满一堆白花花的东西。   不远处的毓秀见状,惊讶地上前一看。   那堆白花花的东西居然是雪!   也不知道江恩临是怎么变出这么多雪来,雪冒着森冷的寒气,把整个水桶填得满满当当。   江恩临不言不语,继续眼巴巴地望着毓秀。   毓秀哭笑不得,转头对江恩临说:“我不要这些雪。”   江恩临慢慢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要井里的水,你明白吗?”毓秀拿过水桶把里面的雪倒干净,随后拽着绳子把水桶扔进井里。   他没什么力气,只能打一点水上来。   “你看,像这样。”他耐心地为江恩临解释道,“只要把水桶装满再拉上来就行了。”   “……”江恩临垂眸看着水桶底部只有薄薄一层的水,脸上的不解逐渐变成似懂非懂。   毓秀把江恩临的表情变化全部收进眼底。   他慢慢意识到,这个世界江恩临的反应似乎特别迟钝,往往需要几秒甚至是几十秒才能消化完他的一句话。   而且他从未听见江恩临开口说话。   毫无疑问,这些特征都和江恩临在这个世界的经历有关。   就是不知道江恩临在遇到他之前经历过什么。   想到这里,毓秀很是心疼。   他总感觉江恩临的运气不好,不管在哪个世界,他都能变成一个拥有正常生活的正常人,但江恩临千变万化,连平凡的普通人生活都是奢侈。   毓秀和江恩临对视片刻,他从江恩临清澈漂亮的黑眸里看见了自己忧伤的表情。   他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江恩临。   还好江恩临没有躲。   “唉……你肯定又不记得我了,不过没关系,我还记得你。”毓秀的双手从江恩临的腰间穿过,他的身体紧贴着江恩临的身体,侧脸靠着江恩临的脖颈。   江恩临的身体很凉,仿佛连气息都是冰凉的。   当然毓秀很确定,江恩临没有气息。   他就这样抱了江恩临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江恩临愣在原地,像是不知所措一般,一双手举在半空中,既没有落到毓秀身上,也没有放下去。   毓秀直接把水桶和绳子塞到江恩临手里:“现在知道怎么打水了吧?”   江恩临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桶和绳子,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江恩临的力气确实比他大很多,轻而易举地就提了两桶水上来。   可惜两桶水远远不够填满他家的水缸。   于是毓秀带着江恩临来回走了四五趟,每趟都让江恩临提了两大桶水。   最后一趟回去的时候,正好碰上费小宏过来找他。   费小宏跑得急,额头上满是汗水,说话时都喘得不像样:“毓、毓秀……我打听到了……”   毓秀伸手拍了拍费小宏的背,替他顺完气才说:“我们进去说。”   “好。”费小宏说着,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探头朝毓秀身后一望,“诶?你去打水啦?”   毓秀嗯了一声,跟着回头。   他身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桶水,江恩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哇,你一个人提两桶水啊?还装得这么满!”费小宏表情夸张地把毓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不是提不动水吗?以前还都是我帮你提呢。”   “我找别人帮忙的。”   “谁啊?”   “那不重要。”毓秀推着费小宏往里走,“走吧,进去了。”   “你的水呢?”   “等会儿再来提。”   费小宏向来不会质疑毓秀的话,听毓秀这么说,他哦了一声,这件事便翻篇了。 第102章 雪怪   费小宏的确在费奶奶那里打听到了不少事。   费奶奶同费小宏一样,是这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从出生起便生活在这里,从未踏出过这里一步,因此对于在村子里发生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哪怕费奶奶不太清楚内情但也有所耳闻。   约莫是从二十年前开始,??他们村里人经常去采药草的那座山上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人影。   之所以说是人影,是因为从未有人看到那个人的真面目。   大家只知道那个人穿着别扭的衣服,即便在寒冬腊月天里也赤着一双脚,还留有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   那个人时常如同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村民们的周围。   村民们往哪边走,那个人往哪边走,像是在跟随着村民们,却又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起初村民们都很害怕那个人,连着很长时间不敢上山。   然而村里的大部分人除了干活务农外,更多的收入来源是上山采摘药草后拿去镇上售卖,长时间断掉这方面的收入来源让他们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于是有天上午,有个胆子较大的男人背着背篓、拿着镰刀上山了。   傍晚,男人平安回来,并且背着满满一个背篓的药草。   男人说他在山上又遇到了那个奇怪的人,并且那个人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男人没有理会那个人,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   虽然那个人一直在不远不近地跟着男人,但是始终没有做出下一步的动作,更没有伤害男人的意思。   第二天上午,男人把手里的活干完后,又背着背篓、拿着镰刀上山了。   如此十来天过去,男人每次上山都能碰到那个人,被那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却每次都能平安回来。   其他村民见状,经过一番犹豫后,还是相约着上山了。   时间一晃就是四五年。   就在大家逐渐习惯那个人的存在时,突然发现那个人不再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而是在一点一点地向他们靠近。   本来那个人距离他们有十多米,后来不知不觉地变成十米左右,接着又变成五米左右……   最后,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结伴上山,他们蹲在地上采药草时,冷不丁发现那个人就站在他们身后。   他们第一次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   那个人的皮肤极白,乍一看仿佛抹了一层面粉似的,他脸上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一头又长又卷的凌乱黑发包裹着平坦的脸。   可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明明那个人连眼睛都没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却硬是生出了被盯梢的感觉。   他们尖叫着逃跑,吓得屁滚尿流。   其中一个孩子跑得快,头也不回,一股脑地冲下山,等他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另一个人没有跟上来……   第二天上午,村长领着十来个村民和那个孩子一起上山找人,结果找到了早已僵硬的尸体。   那件事犹如一个开端。   从那以后,便时常有人看到不同的人影,也时常有人死于不同的意外。   不过村子里对这方面的事颇为忌讳,就算他们知道那些人影都是在山上死去的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把真相说出来,他们选择自欺欺人,以为不提及那些事就不会再发生悲剧。   然而出意外的人还是一个接着一个。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村民们都麻木了。   他们没有钱搬离村子,没有钱去镇上定居,更没有办法离开赖以生存的农田和山。   如果他们搬去其他地方,只怕刚摆脱掉那些可怕的事又要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中。   他们不是没想过向镇上的警察求助,可是他们没有确切的证据,仅凭只言片语根本得不到警察的帮助。   费小宏搓着手臂,哆哆嗦嗦地说完,整张脸已然白得宛若纸一般,他说:“毓秀,可能是我们那次上山不小心惊动了那些死去的人,所以他们才来找我们。”   毓秀没想到这个村子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故事。   当然,最令他没想到的,还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貌似是江恩临……   他有些头疼。   “毓秀,我们该怎么办啊?”费小宏害怕得两眼通红,实际上他刚才哭过一次了,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余豪都出事了,我们肯定跑不掉。”   毓秀被费小宏的话拉回思绪,见眼前的小胖子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一团,看着可怜极了。   他伸手拍了拍费小宏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不会有事的。”   “我们怎么可能不会有事?”费小宏丧气道,“说不定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毓秀说:“不会的。”   费小宏听毓秀语气笃定,忍不住问:“你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毓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给费小宏打一剂预防针:“你还记得今天早上在我家屋檐下看到的赤脚印吗?”   费小宏点了点头:“记得。”   “难道你没发现什么端倪吗?”毓秀看着费小宏说,“那是一双赤脚印,而你奶奶说的二十年前在山上出现的那个人也是赤着一双脚。”   “你是说……”费小宏的表情陡然变得惊恐起来,他噌地起身,“那个人……”   毓秀接过了费小宏的话:“那个人下山了。”   “……”费小宏吓到说不出话了,但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能吓昏过去。   “那个人就在我家附近徘徊,不过你放心,他不仅不会伤害我们,还会替我们吓跑那些奇怪的东西。”   “……”听完毓秀的话,费小宏感觉自己的大脑都不够用了。   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地把那个人称作“人”,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人根本不是人。   结果毓秀不仅不害怕,还妄想让那个“人”来保护他们?   这、这也太扯了吧!   那个“人”不害他们就已经是他们走了天大的好运,怎么可能还来保护他们?!   一时间,费小宏都不知道该说毓秀太傻还是太天真。   “我奶奶应该从村长那儿回来了,我去问问我奶奶有没有什么办法。”费小宏垂头丧气地说,“尽管可能是白忙活一场,可是我不想坐以待毙。”   本来费小宏还想让毓秀去他家避一下,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一方面是想到昨天晚上那个人确实没有对他们做什么,连余豪出事都是死掉的马叔搞的鬼,一方面是现在确实哪儿都不安全,毓秀去不去他家都不一样,还不如呆在自己家自在一些。   这么想着,费小宏和毓秀打了个招呼后便离开了。   跨出门槛时,原本放在门口的两桶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费小宏走过去看了一眼,挠了挠头。   “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有人这么热心肠吗?”   费小宏没有多想,回去找他奶奶了。   -   毕竟村里人口不多,家家户户联系得密切,即便村长有意隐瞒,可余家出事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不出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由于很多人不清楚内情,多是道听途说,因此没过几天,关于余豪出事的消息硬是传出了好几个版本。   其中最接近真相的版本便是山上的东西被引下来了,如果他们村里再不采取措施的话,恐怕其他人会跟着遭殃。   随着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加剧,逐渐有人选择不再沉默,开始把陈年旧事翻出来。   这几天,村子上下可谓是人心惶惶。   若在往常,听到风声的村长自然会站出来安抚人心,可现在他为了余豪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已是分身乏术,也没有精力再管村里的事。   至于费奶奶多次找村长商量的事,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来。   想来也很正常,要是村长有应对之策,早在第一个孩子死掉后开始采取行动了,根本不会装聋作哑地拖到现在。   转眼又过去了十来天。   临近年关,村里却有几户人家准备搬去镇上,其中就包括富泽洋一家人和住在毓秀隔壁的两家人。   从费小宏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毓秀正坐在自家前院整理药草,不同种类草药被他分开放好,并仔细将其中的杂草挑选出来。   当费小宏看清那些药草时,眼睛都快瞪直了,一时间也顾不上村里有人搬家的事,连忙蹲过去问:“这么多药草!你哪儿来的?”   毓秀说:“山上采来的。”   “山上?”费小宏震惊道,“你去山上了?”   毓秀点了点头。   趁着费奶奶和费小宏忙那些事的功夫,他往山上跑了好几趟,本来只是想拾些柴火,没想到江恩临认得药草,便引着他采了这么多药草。   可惜费小宏不知其中缘由,此时此刻除了震惊还是震惊,等毓秀拿起绳子把药草挨着捆好,他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气道:“你怎么上山都不跟我说一声啊?而且山上那么危险,你就不怕遇到那些东西吗?”   “不会的。”毓秀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那个人一直跟着我。”   费小宏愣了下:“哪个人?”   毓秀往后指了指:“那个人。”   费小宏顺着毓秀的手势看过去,顿时呼吸一紧,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只见距离他们不远的一棵树上,稳稳当当地坐着一个皮肤惨白的长发男人,那个男人长相俊美,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给费小宏造成的冲击和恐惧。   男人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们,专注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费小宏站在原地僵硬了足足一分钟,最后居然眼皮一翻,当场吓晕过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他醒来,睁开眼就看见那个长发男人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床边。   费小宏:“……”   就在费小宏即将再晕一次时,毓秀端着一杯热水走过来。   那个男人站着没动。   毓秀仿佛已经习惯了男人的存在似的,连看都没看男人一眼,侧身坐到床边,把热水递给费小宏。   费小宏不敢接热水,甚至不敢坐起来。   毓秀问他:“余豪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费奶奶和村长家的交情不错,又是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和村子一起经历过的怪事不少,村长在余豪的事上几乎不会瞒着费奶奶。   原本费奶奶还会瞒着费小宏和毓秀,可得知费小宏和毓秀也撞上那种事后,她便不再隐瞒了。   费小宏害怕地把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尽管他极其害怕站在毓秀身后的男人,却还是先回答了毓秀的问题。   “医生也找过了,病也看过了,就是不见好。”费小宏说,“医生说可能是受到严重惊吓加上受了凉,才会昏迷不醒,他们小医院束手无策,建议余豪爸妈把余豪转去省城的大医院。”   “余豪爸妈答应了吗?”   “还没呢,转去省城后别说看病钱了,光是他们一家人在省城的吃喝拉撒都要不少钱,他们家在我们村里是有点钱,可那点钱哪儿余豪上省城看病?”   说着,费小宏又说到了富泽洋他们搬家的事。   “听说不止富泽洋他们要搬走,村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有搬家的想法,就是眼看要过年了,镇上的房子不好找,搬家也麻烦,估计等到年后,很多人都要搬去镇上。”   毓秀赞同地点了点头:“是该搬走,不然还有可能闹出人命。”   “你呢?”费小宏问,“你想搬家吗?”   毓秀实话实说:“我没钱搬家。”   “我也是。”费小宏叹了口气,“我家就我和我奶奶两个人,我爸妈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搬家对我来说太难了。”   毓秀安慰地摸了摸费小宏的脑袋,把凉了些的热水递过去:“喝点热水压压惊,等会儿我们还有事做。”   不知道是不是看那个男人久了也看顺眼了的缘故,和毓秀聊完的费小宏居然没那么害怕那个男人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吓得连脑袋都不敢探出被窝。   费小宏坐起来喝完热水,跟着毓秀下了床。   他们把整理好的药草拿去村长家卖,正好村长在家,把十多天前欠他们的柴火钱也补上了。   药草可不是那些随处可捡的柴火,辛辛苦苦捡五大捆只能卖三块钱。   药草得根据其珍贵程度定价,哪怕是最常见最便宜的采上一背篓也能赚到五块钱——这还是村长收取完中间费的价格。   村长把毓秀整理好的药草从背篓里拿出来,并排放到地上。   挨着查看时,村长的表情越来越古怪,他指了其中两样,回头问毓秀:“这两样是在哪里采的?”   毓秀说:“山上。”   闻言,村长的表情更加古怪了,他拿起其中一样,放到日光下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随即整张脸被巨大的惊喜填满:“川乌?还真是川乌?”   “川乌?”费小宏疑惑地说,“村长,川乌是什么?”   “川乌也是一种药材,你们这下可算是捡到宝了!”村长笑道,“不出意外的话,你们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有着落了。”   费小宏高兴得直蹦,又对村长说:“村长,不是我们捡到的川乌,是毓秀一个人捡到的川乌。”   村长立即从费小宏的话里捕捉到关键点,他诧异地看向毓秀:“你一个人上的山?”   毓秀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要开学了,我还得攒学费。”   村长一下子气不起来了,只道:“我尽量快些帮你把这些药材和药草卖出去,肯定够付你的学费,你也别随便往山上跑了,你知道最近村里出了事。”   毓秀嗯了一声,感激道:“谢谢村长。”   除了川乌外,毓秀送来的其他药草也不常见,放在市面上都能卖到不错的价格。   于是村长先垫付了两百块钱给毓秀,等那些药材和药草卖出去了,再把剩下的补给毓秀。   走出村长家,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的费小宏已经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费小宏看向毓秀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羡慕:“你也太厉害了,我都不知道川乌是什么,你居然能找到川乌。”   毓秀很尴尬。   其实他也不知道川乌是什么,除了人参和灵芝等比较常见的药材外,他对其他药材的外形一概不知。   要不是江恩临非要把他往那边引,只怕他都不会多看那些川乌一眼。   不过话说回来,江恩临怎么会知道川乌珍贵呢?   他以为这个世界的江恩临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对很多事还一知半解,哪知道江恩临在这方面极其熟练。   毓秀摇了摇头,对于想不通的问题只能暂时抛到脑外。   他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到住在附近的张婶子。   张婶子的丈夫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工匠,也负责修理房屋以及砌墙铺路之类的工作。   毓秀想让张婶子的丈夫帮忙在前院围一圈篱笆。   他房子前院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可由于没有围上篱笆,显得那片空地和任何人都能踏足的公共区域没两样。   为了保证自己家的私密性,顺便把前院的土地开垦出来,种种菜什么的,他才动了围上篱笆的心思。   只是村里围上篱笆的人家很少,要么是为了自家鸡鸭不乱跑,要么是房子外有坑有水沟等,需要篱笆用隔开。   像毓秀这种理由,张婶子和她丈夫都是头一次听说。   但拿钱办事嘛。   既然毓秀给了钱,他们也不好多问什么,和毓秀确认过几次后,便开始忙活开来。 第103章 雪怪   篱笆围好时,正好是大年三十的上午。   依然没有醒来的余豪被他父母咬牙送去省城治病了,在富泽洋家的带头下,村里几乎搬走了三分之一的人家,剩下的人家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村子各处。   本是应该热热闹闹的大年三十,因为村里人口骤降的缘故,头一次过得有些冷清。   连费小宏都被冷清的氛围传染了,双腿并拢地坐在毓秀院里的小板凳上,撑着下巴唉声叹气。   毓秀倒很高兴,围着篱笆转来转去。   费小宏说:“你别转了,你转得我头都昏了。”   毓秀拍了拍结实的篱笆,笑道:“还是要有篱笆才像是真正的院子。”   费小宏很不解:“你要真正的院子做什么?”   院子不就是拿来歇息纳凉用的吗?有时候还能邻里邻居地聚在一起聊聊八卦。   结果毓秀围上这么一圈篱笆后,邻里邻居进来还要敲中间那扇木门。   “种种菜、养养鸡、或者做点别的什么。”毓秀一边说一边规划土地,他走到靠近房子的一角,问费小宏,“你说在这里做个鸡笼怎么样?”   费小宏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哪儿来的鸡?”   “去镇上买。”   “那谁养呢?”费小宏说,“等我们开学后,你就把鸡扔在家里自生自灭?”   “……”毓秀差点忘了他还要上学这一茬。   自由了三个世界,突然重新做回学生,他一时半会儿还没适应。   费小宏又说:“而且种菜也需要有人照看,哪有三天两头回来瞧一眼就能种上菜的?”   毓秀露出沉思的表情:“你说得有道理。”   就在费小宏以为毓秀要放弃的时候,却见毓秀转身走到一棵树下,抬起手对坐在树上的男人招了招。   “下来。”毓秀说,“我有话跟你说。”   费小宏:“……”   费小宏傻眼了。   他的好朋友毓秀这是在喊那个“人”下来?还什么有话跟那个“人”说?   毓秀不想活啦?   就算那个“人”没有对他们下手,也不代表他们就能随便招惹那个“人”吧?   “毓、毓秀!”费小宏连忙起身走过去,一把抓住毓秀的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知道啊。”毓秀说。   “那你还跟他说话!”费小宏急得脸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咬着牙,低声说,“你怎么回事啊?都敢跟鬼说话了,我还想现在的你比以前的你胆大多了,想不到你胆大到了这种地步。”   听到这话,毓秀真是哭笑不得,却又不好直接告诉费小宏他和江恩临认识的事。   最后,毓秀还是妥协了:“好好好,我不说了。”   费小宏拉着毓秀就要远离江恩临经常坐着的那棵树,谁知他们刚走出两步,原本坐在树上的江恩临忽然晃到他们眼前。   江恩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沉默地看着毓秀。   倒是费小宏被江恩临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赶紧拉着毓秀往后退。   知道江恩临不会伤害他们是一回事,可避着点又是另一回事。   毓秀对江恩临说:“我想在院子里种点菜,再养几只鸡,但是我开学后需要住到镇上,每周的周末才能回来,你能帮我照料一下家里吗?”   江恩临脸上浮出几分疑惑,似乎没听明白毓秀话里的意思。   “我就说吧。”费小宏悄悄扯了扯毓秀的衣服,“他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   结果费小宏刚这么说完,就瞧见江恩临点了点头。   费小宏:“……”   其实江恩临确实没听明白毓秀的话,但这些天来和毓秀相处的经验告诉他,只要不明白的时候就点头。   点头准没错。   通常情况下,只要他点头了,毓秀就会很高兴,有时候还会凑上来亲他一下。   他很喜欢毓秀亲他。   江恩临的脑袋转不过弯,能思考这么多也是这些天来的进步了,要知道自从他产生意识并在山上徘徊以来,他简单的大脑里从未思考过任何事情。   于是他又点了点头。   这下费小宏不止是震惊了,直接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   毓秀好笑地拍了拍费小宏的背,随即走上前,对江恩临笑道:“谢谢你呀。”   江恩临用那双黝黑的眼瞳定定地注视着毓秀,不一会儿,他忽然侧过脸,凑向毓秀。   毓秀:“……”   他秒懂江恩临的意思。   这些天来,他打着感谢江恩临帮他干活的幌子吃了江恩临不少豆腐,帮忙挑一桶水就亲一下,帮忙拾一捆柴火就亲两下,帮忙打扫一次院子就亲三下……   有时候闲得无聊也会把江恩临抓来啃一口。   江恩临本就反应迟钝,被他亲完更加迟钝了,神情呆滞地望着他,眉眼间充斥着傻里傻气的味道。   毓秀见状,总是乐得咯咯直笑。   他还以为江恩临不知道那些小动作的含义,没想到江恩临比他想象的聪明。   不过费小宏还在呢!   他俩总不能当着费小宏的面亲来亲去吧?那孩子受到的刺激已经够多了。   毓秀有所顾忌,抬起手敷衍了事地在江恩临冰凉的脸上摸了摸:“好了。”   然而江恩临不肯罢休,又把脸往他的方向凑了凑。   这时,费小宏因为害怕而显得轻飘飘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毓秀,他想干什么?”   毓秀无奈地推了下江恩临的脸,转头问费小宏:“等会儿陪我去镇上看看吧。”   “好啊。”费小宏立即被毓秀转移了注意力,“不过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你今天就去镇上买鸡吗?”   “不买鸡,我看点别的。”毓秀说,“想给家里添置一点东西。”   他刚从村长那里拿到卖药材药草的钱,将近四千块钱,除去他和费小宏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外,还有很大一笔钱。   正好家里什么都缺,不如先去镇上添置一点。   两个人说走就走,还运气好碰到村里一个赶着牛车去镇上卖东西的大叔。   大叔心好,说捎他们一程。   毓秀没有占大叔便宜,把他和费小宏的来回车费塞给大叔后,和大叔约定好集合时间。   虽然原主和费小宏在镇上读书,但是据费小宏所说,他们很少来镇上集市闲逛。   高中课业紧,他们又都是被老师和校领导赋予重望的优等生,平时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不同的地方看书做作业。   当然,没钱也是一方面。   有的话,谁不想在放松地时候出来走一走呢?   费小宏第一次来到这么热闹的地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拽着毓秀一路蹦蹦跳跳。   两个小时后,他们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   逛街是开心的,可提东西是疲惫的,费小宏被沉重的战利品拖垮了双肩,满头大汗地清了清自己手里和毓秀手里的东西。   “好像差不多了吧?”费小宏看向毓秀,“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毓秀想了片刻,扭着脑袋四处看了看:“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坛子。”   “你要坛子干什么?”   “做泡菜。”这是毓秀唯一拿得出手的技能,要不是第一个世界被困在山上两年,恐怕他连做泡菜都不会。   两个人在街上找了十来分钟,找到一家专门卖坛子的店铺。   可能是天色渐暗的原因,店铺里没什么人,只有穿着棉大袄的老板靠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听见毓秀和费小宏走进店铺的脚步声,老板很快醒来,揉了揉眼睛,坐起来问道:“买点什么?”   “有没有不那么大的坛子?买来装泡菜用。”毓秀说。   “有有有。”老板连忙介绍起来。   毓秀对坛子没那么多的讲究,只要能够装泡菜且价格实惠就行。   经过老板的推荐,他挑选了一个看着顺眼的坛子,和老板来回压了几次价,便定下来了。   老板去里面的房间包装坛子时,毓秀和费小宏闲来无事,便放下大包小包在店铺随便走走看看。   突然,毓秀听见费小宏喊他的声音:“毓秀,你过来一下。”   还在经历青春期的费小宏声音很粗,又喜欢扯着大嗓门瞎嚷嚷,毓秀时常被他毫不收敛的声量震得耳朵发疼。   可这会儿,费小宏的声音竟然变得又尖又细,有点像是唱戏女子的声音。   毓秀诧异地转头,只见费小宏站在靠近门口的一堆坛子前,弓腰驼背,两手撑在双膝上,极为认真又极为专注地看着其中一个坛子。   看费小宏那严肃的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欣赏古代流传下来的珍品。   “小宏?”毓秀自然察觉到了不对,他可不认为他刚才听见的声音是幻听。   在灵异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   费小宏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坛子,连头都没回。   “小宏,你在看什么?”毓秀沉声喊道。   可费小宏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甚至连看着坛子的姿势都没变一下。   即便保持同样的姿势半蹲了那么久,费小宏也一点都不觉得累的样子。   毓秀看了眼还在里面房间包装坛子的老板,又看了眼店铺外面来往的路人,犹豫两秒,迈出步子向费小宏走去。   他二话不说,伸出手一把拽过费小宏。   费小宏指着他们面前的一个坛子,高兴地说道:“毓秀,你看,这个坛子好漂亮啊。”   毓秀本想拽着费小宏就走,可不知怎的,他余光中瞥见费小宏指着的坛子后,整个人都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他扭头看向坛子。   这个坛子并不漂亮,比起周围崭新的坛子,它显得破败、老旧、格格不入。   不但和周围的坛子以及这家店铺格格不入,还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毓秀不由得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个坛子不像是最近几年生产出来的坛子,仔细看还能发现它坛身繁杂的雕纹上长有细小的青苔,仔细闻还能闻到一股令人不那么舒服的泥土味。   “毓秀,你说这个坛子是不是很漂亮?”费小宏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又变成了又尖又细的女声,“我们把这个坛子买回去好不好?”   毓秀一瞬不瞬地盯着坛子,全然没察觉到他和刚才的费小宏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潜意识告诉他应该拒绝费小宏的提议,可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不再听他的话。   鬼使神差间,他点了点头:“好。”   老板抱着包装好的坛子出来时,就看见毓秀抱着一个又旧又破的坛子问他:“老板,这个坛子怎么卖?”   “啊?”老板愣了会儿才说,“这不是我店里的坛子,我好歹是个做生意的人,怎么可能卖这种坛子?”   费小宏说:“可是这个坛子就放在你店里啊。”   “是不是哪个人把不要的坛子扔到我店里来了?”老板觉得坛子脏极了,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要是你们觉得有用就拿走吧,不要钱,反正不是我店里卖的坛子。”   费小宏忙道谢谢老板。   毓秀也说了声谢谢老板。   他们提了大包小包还分别抱着一个坛子和村里的大叔集合时,大叔惊讶极了。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听村长说你山上采药草卖了不少钱,可要省着点花才行哦。”   大叔知道毓秀赚了钱的事,这件事早就在村里传开了,羡慕肯定是有,嫉妒就没了,村里大多人都知道毓秀一个孤儿生活得有多么不容易,能赚到钱是好事,就怕毓秀不懂事大手大脚地乱花。   “我知道的。”毓秀点了点头。   大叔目光一转,注意到了毓秀怀里抱着的坛子,顿时乐道:“你从哪儿捡来这么脏的坛子?都这样了还要,不如去我家,我让你婶找两个我们家用不上的坛子给你,保证比这个脏坛子好多了。”   “我就要这个坛子。”毓秀说,“谢谢大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被拒绝的大叔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结果刚转过头,他后脑勺的头发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拽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没忍住嘶出声。   “你们……”大叔愤怒地回头,却见毓秀和费小宏各自抱着坛子,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费小宏问:“大叔,你怎么了?”   “……”大叔沉默两秒,忽然想起什么,脑门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溢出来了,“没、没什么。”   大叔说完,赶紧赶着牛车离开了。 第104章 雪怪   毓秀和费小宏坐着牛车懵懵懂懂地回到村里,他们和大叔告别后,便各自回了家。   费小宏刚把身上的大包小包放下,就听见费奶奶喊他的声音:“小宏?”   “……”费小宏如梦初醒一般,转头看向费奶奶,“啊?奶奶你喊我吗?”   费奶奶走过来,摸了摸费小宏的额头:“你怎么了,喊你半天也不应。”   费小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在镇上踏出那家坛子店铺以后,他的意识宛若被人蒙上一层塑料纸,看什么、听什么都隔着一层塑料纸,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幸好费奶奶的声音让他一下子从那种奇怪的状态中挣扎出来了,他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我也不知道……”费小宏茫然地说,“可能刚才没听见吧。”   费奶奶看着自家孙子皱了皱眉,却没有多想,只叮嘱他特殊时期不要到处乱跑,也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费小宏一叠声地应着。   叮嘱完,费奶奶准备走开,转眼瞥见费小宏脚边的大包小包,便说:“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你哪儿来的钱?还有这个坛子,我们家不缺坛子啊。”   这番话猛然点醒了费小宏。   刹那间,费小宏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   他不是陪毓秀去镇上买东西吗?!   为什么他拿着毓秀的东西跑回家了?!   还有毓秀,也没喊他一声,两个人跟着了魔似的,不仅一路上没说一句话,下牛车后也二话不说地各自回了家。   他们何时这么生疏过?   说起来,这一切貌似都是从他看见那个坛子开始,他和毓秀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对了,那个坛子呢?   当费小宏迟钝地意识到那个坛子已经被毓秀抱回家后,全身的血液好似在瞬间倒流了。   另一边,毓秀仍旧无知无觉,手臂上挂了一堆东西、怀里抱着一个老旧的坛子。   走进院落,他一眼就瞧见江恩临面向他站在院落的正中间。   毓秀不由得感到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害羞的缘故,江恩临总喜欢和他保持距离,而保持距离的最好方式就是坐在院落里最大的那棵树上——这样一来毓秀就没办法随便亲他了。   所以江恩临只要是在没帮毓秀干活的时候,都会自觉往树上躲。   这还是第一次,江恩临主动下树站在院落里等他。   毓秀真是惊喜极了,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怀里的坛子不知何时在小幅度地颤动。   毓秀吓了一跳。   他条件反射性地想把坛子扔掉,可是他的双手完全不听使唤,依然仅仅地抱着坛子。   更离谱的是,他竟然感受到了坛子的害怕以及对他家某样东西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回一转就要抱着坛子离开这里。   谁知他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   “毓秀。”   这不是……   这不是江恩临的声音吗?   江恩临在喊他!   毓秀还沉浸在江恩临开口说话的诧异中,就听见身后响起江恩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紧接着,江恩临的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下一秒,那股无形间禁锢着他的力道骤然一松。   他宛若卸下两百斤的扁担一般,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连带着原本模糊的意识也终于清晰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坛子,秀气的脸上毫无血色。   他以为他会害怕得赶紧把坛子扔掉,可事实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对鬼神的免疫力早已得到飞跃性的提升。   他不仅没有赶紧把坛子扔掉,还很冷静地问江恩临:“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个坛子?”   既然这个坛子能诱惑他和费小宏把它带回来,就说明它不是一个普通的坛子,那么不管把它扔到哪里,说不定它都能自己找回来。   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应该找个合适的方法处理掉这个坛子才对。   毓秀还在思考中,江恩临已经对他怀里的坛子伸出手。   这下坛子连掩饰都不掩饰了,小幅度的颤动变成大幅度的颤动。   江恩临面无表情地单手拿过坛子,作势就要把坛子捏碎。   就在这时,坛子里突然传出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   “大人饶命啊!”那道又尖又细的声音分外熟悉,它一边呜咽一边哀求道,“大人,小的没有谋财也没有害命,小的清清白白还曾遭奸人所害,大人看在这份上饶过小的吧!”   江恩临似乎没想到手里的坛子还能说话,他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毓秀。   毓秀也是一脸诧异:“咦?坛子成精了?”   前一秒还装得跟个小可怜似的声音立即冷哼一声,傲慢中带了些许恼怒地说道:“你才坛子成精了!你上没上过学?你读没读过书?坛子乃一介死物,如何成精?你来成个精给我看看!”   毓秀:“……”   连坛子都知道看人下菜了吗?   还有这文绉绉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他们这个年代的坛子。   毓秀对江恩临抬了抬下巴:“处理掉它。”   江恩临正要下手,坛子里的声音又鬼哭狼嚎起来:“大人饶命啊,是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求大人高抬贵手饶过小的吧!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大人说小的是坛子精小的就是坛子精,只要大人饶过小的,小的愿为大人做牛做马!”   毓秀好笑道:“现在不嚣张了?”   毓秀开口,江恩临的动作再次停了下来。   哪怕坛子里的东西再迟钝也意识到了,眼前两个人当中,最弱的那个人才是老大啊,拿捏着它的那个人再厉害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对最弱的那个人言听计从?   最弱的那个人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本事,才能让另一个人这么听话。   那它更加不能招惹人家了,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它的忌日。   想完这些,当它再说话时,声音里充满了讨好和谄媚:“不嚣张了不嚣张了,小的哪儿敢在大人面前嚣张呢?大人就是小的仰望的神明,小的天天跪拜大人还来不及,刚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有大量,不和小的一般计较。”   坛子里的声音像是掐着嗓子发出来的,油嘴滑舌,给人戴高帽子的话一套接着一套,听得毓秀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毓秀不想和它虚与委蛇,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什么来头?对我和我朋友做了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坛子里的东西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后,干巴巴地笑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坛子精罢了。”   毓秀:“……”   他眉头跳了跳,沉声对江恩临说:“处理掉它。”   “大人饶命!小的这就说!”坛子里的声音瞬间哭道。   毓秀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进屋里,随后拉来一张小凳子,坐到瑟瑟发抖的坛子前。   坛子里的东西很快把它的来历和动机交代得一清二楚。   原来它并非坛子成精,而是躲在坛子里的一抹游魂。   它生前是跟随戏院班子表演的一名小角,死时不过十六岁,当时一个军官看中它并想纳它为妾,可那个军官长得肥头大耳,论年纪都可以当它爸了,于是它宁死不从,哪知道那个军官直接派来几个士兵要强行把它带走,它挣脱不掉,索性一头撞到走廊的柱子上,就这么死了。   它死后变成了一抹游魂,就在那个军官家里徘徊,直到把半夜回来的醉酒军官吓得失足掉进池塘里溺死后,它的怨恨才得到宣泄。   然而它还是没有投胎转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军官家里飘荡。   它眼睁睁看着军官家里没落,住宅被其他人占领,又眼睁睁看着在时代的变迁下,住宅从热闹沦为荒凉,再慢慢变成一处废宅。   它一直躲在坛子里,偶尔憋久了才出来晃一晃。   结果前阵子的一晃就晃出了问题——它遇到一个能看见它的老人,那个老人二话不说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桃木剑向它刺来。   它当即被桃木剑所伤,匆匆忙忙躲回坛子里,用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才稍微恢复一些精气。   它知道那个老人一直在找它,所以它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是有人把它带离那个小镇。   说来也是巧,它前脚刚做出决定,后脚就碰上毓秀和费小宏。   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了。   它一边哭一边说,满院子都是它哭哭啼啼的声音。   毓秀实在被它的哭声吵得耳朵疼,他才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比费小宏的大嗓门更吵的声音——那就是翁娘的哭声。   哦对了,它叫翁娘。   翁娘可怜兮兮地说:“大人,看在小的从实招来的份上,大人就饶过小的吧。”   “可以。”毓秀说。   “真的吗?!”翁娘激动道,“谢谢大人!小的愿为大人做牛做马来伺候大人,大人就让小的留下吧!”   “……”毓秀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蹬鼻子上脸了。   不过他刚好有了新的打算,便同意留下翁娘。   但同意归同意,他又不是把翁娘当成客人看待,必要的叮嘱自然少不了。   “我得先申明一点。”毓秀说,“既然你选择留在我家,就要按照我家的规矩来。”   翁娘忙道:“那是那是。”   “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而你不准在别人面前暴露原型,更不准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   “那是那是。”翁娘感激地哭道,“呜呜呜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小的能遇见大人是小的几百年来修来的福分啊。”   毓秀头疼地按照太阳穴:“也不准哭。”   翁娘的哭声戛然而止。   毓秀又叮嘱了几点,无非是不准杀人放火、不准谋财害命、不准打家劫舍,总之违反乱纪的事都不准做。   翁娘战战兢兢:“那什么能做呢?”   毓秀扬起嘴角,笑得如沐春风:“后面我会慢慢告诉你。”   翁娘:“……”它怎么有种刚逃离狼窝又跑进虎穴的感觉?   -   费小宏急急忙忙地跑来时,还不忘把毓秀买的一堆东西抱过来,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些恐怖吓人的画面,都做好心理准备了,谁知看到的是毓秀在院落里忙碌的身影。   一时间,费小宏差点没分清眼前的景象是虚幻还是现实。   直到毓秀喊了他一声,他才从怔愣当中抽离出来。   “毓秀,那个坛子呢?”费小宏着急道,“我感觉那个坛子有问题,我们得把它扔掉。”   毓秀放下手里的工具,指了指树底下:“坛子在那里。”   费小宏顺着毓秀的手势转头一看,果然看见那个又脏又旧的坛子安安静静地呆在树底下。   之前看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才觉得那个坛子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费小宏见毓秀一脸淡定的模样,自个儿先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啊?你没发现那个坛子很奇怪吗?我们怎么可能买那种坛子回来?它那么脏还那么旧,连我家用了十几年的老坛子都比不上。”   说到这里,费小宏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一股冷飕飕的盯稍感顺着他的背脊爬上来,好像有人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一样。   费小宏的头皮一下子全部炸开了,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喉管里,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费小宏苍白的面色让毓秀有些心疼,可他又不好直接把翁娘的事说出来,他不知道费小宏能否接受这么多。   犹豫片刻,他只能安慰地拍了拍费小宏的肩膀,委婉开口:“那个坛子是有灵性的,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别再随便评价它的外貌了。”   费小宏:“……”   毓秀:“以后没事尽量避着它走。”   费小宏颤颤巍巍:“……那有事呢?”   “基本上不会有事。”毓秀看了眼费小宏抱着的东西,转移了话题,“你先进去把东西放下,等会儿我们还有一些活要干。”   费小宏觉得他们压根没有把那个坛子的事说清楚。   有灵性怎么了?有灵性就随便放在家里吗?有灵性就不用防着吗?   正因为那个坛子有灵性,他们才要赶紧把那个坛子扔掉不是吗?   那个坛子来路不明,那么脏那么旧还不乐意被人说。   也不知道毓秀怎么想的。   费小宏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把疑问全部咽下去,他说了声好,便抱着一堆东西往屋里跑了。   等费小宏出来时,毓秀手里的活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   其实说毓秀在干活也不准确,他充其量只是在打下手罢了,真正在干活的人应该是……江恩临。   江恩临的动作熟练又利索,细细的竹条在他十指间仿佛飞起来了一般,他收完尾后,随手把面前的东西翻转过来。   一个完整的鸡笼就做好了。   费小宏:“……”   他只觉得这一幕简直惊悚极了,比毓秀给江恩临取名字的时候还要惊悚千万倍。   毓秀把鸡笼放到一边,让江恩临编下一个鸡笼,他转眼瞧见愣在门口的费小宏后,对费小宏招了招手:“我们去把食材准备了。”   费小宏愣道:“什么食材?”   “晚上煮火锅用的食材。”毓秀说,“今晚可是大年夜,你忘了?”   费小宏怎么可能忘?今晚也是他爸妈不回来的第一个大年夜,家里少了两个人,难免冷冷清清。   而且他奶奶只会炒几个味道一般的简单菜,没有必要搞得太隆重,主要是他们也没有那么多钱来隆重。   至于吃火锅,费小宏更是连想都没想过。   “吃火锅?你说的是我想的那种火锅吗?”费小宏疑惑道,“火锅不是要去火锅店吃吗?在家里也能吃火锅?”   “当然能。”毓秀拿起簸箕,里面装着早就准备好的肉和菜,“顺便庆祝我家通电,我们先去井口边把这些肉和菜洗干净。”   等他们洗完回来,正好是傍晚。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这才七点钟不到,天色就越来越暗,黑夜即将覆盖整片天空。   虽然毓秀和费小宏白天在镇上吃了几个包子,但是包子不顶饿,等他们忙完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毓秀让费小宏去把费奶奶喊来,他则拿出新买的电磁炉和平底锅,开始准备煮火锅用的工具。   煮火锅最麻烦的就是准备食材,只要食材准备好了,其他都是现成的了。   只是这个家里穷得都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突然多了几样电器看着着实有些违和。   不过毓秀还是感觉差了什么,他四处看了看,才发现还差了一个冰箱,现在是冬天,食材比较容易保存,等到夏天,就很容易坏掉了。   偏偏村子离镇上很远,若是放假在家的话,他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去镇上一趟,买来的食材自然是保存得越久越好。   毓秀正想趁着夏天来之前买个冰箱回来,结果瞥见无声无息坐在小桌旁的江恩临。   江恩临似乎对火锅好奇得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咕噜噜冒泡的汤底,像是恨不得把装着汤底的平底锅都给看穿。   毓秀笑盈盈地盯着江恩临看了一会儿,等察觉到他目光的江恩临扭过头来,他才问:“要不要尝尝?”   江恩临没有反应。   毓秀知道江恩临这是又在消化他的话,他不等江恩临的回答,抄起筷子夹了一块肥牛在清汤里涮了涮,递到江恩临嘴边。   “张嘴。”   江恩临还是没有反应。   “你张嘴呀。”毓秀说,“快,啊——”   江恩临微微蹙起眉,抗拒地往后退了退。   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从江恩临的旁边传来:“啊——”   毓秀:“……”   他循声看去,看见了一张精挑细琢的漂亮脸蛋凑在江恩临的肩膀上方。   那张脸有着一双妩媚的凤眸,微挑的眼角含着万种风情,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高挺的鼻梁又增加了几分英气。   此时此刻,那张脸正卖力张大嘴巴,缓慢凑向毓秀夹着肥牛的筷子:“啊——”   毓秀立刻把肥牛收回来,一口塞进自己嘴巴里。   与此同时,江恩临一把掐住那个人的脖子,面无表情地死亡凝视着那个人。   那个人可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江恩临掐住它脖子的动作并不会让它感到窒息,可被支配的恐惧让它连挣扎都没有就缴械投降了。   “大人饶命啊呜呜呜……”那个人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划下,它瑟瑟发抖地哀求,“小的还什么都没做,小的就是有点饿了,大人可怜可怜小的,放过小的吧。”   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腔调,一听就知道是躲在坛子里的那抹游魂跑出来了。   毓秀皱眉看着它:“不是让你不要随便出来吗?”   “呜呜呜……”翁娘抹着眼泪说,“小的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刚才闻着屋里的味道着实太香了,小的一时没忍住就……”   毓秀说:“你又吃不了。”   闻言,翁娘眼前一亮,忙道:“能吃的能吃的,小的能吃的。”   毓秀问:“你怎么吃?”   翁娘试探性地说:“麻烦大人替小的烫两块牛肉,小的给大人表演一下。”   毓秀顺着翁娘渴望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两片切得肥厚且涂满辣子面的牛肉,这牛肉可不便宜,他只买了一小块就是十来块钱,还只切了这么几片。   已经馋到不行的翁娘全然没注意到毓秀的沉默,小心翼翼地补充道:“麻烦大人替小的挑两块大片点的牛肉。”   “……”毓秀喊道,“江恩临。”   江恩临心领神会,掐着翁娘脖子的手很快很快使起劲儿来。   “啊啊啊啊啊!”翁娘吓得脸色又白了好几度,这下不敢再想牛肉了,忙不迭哭着求饶,“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想着吃大人的牛肉了,大人饶命啊!”   毓秀看翁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生怕它的鼻涕和泪掉到江恩临的手上,就让江恩临松开了它的脖子。   “回去吧。”毓秀估摸着费小宏和费奶奶要来了,飞快地警告翁娘,“以后不准随便出来了。”   翁娘呜咽着抹了把泪水,点了点头。   翁娘没有像毓秀以为的鬼魂那样嗖的一下消失,而是站直身体缓缓地往外走去。   等它站直后,毓秀发现它竟然出奇的高,目测将近一米九了。   还有它的身材……   毓秀赶住它:“等等。”   翁娘泪眼朦胧地转过头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翁娘愣了下,随即露出羞愤难当的表情:“大人你太过分了,居然怀疑小的是女人,小的可是地地道道的男儿身!”   毓秀:“……”   翁娘似乎觉得被认作女人是件很耻辱的事,气得身体都在发抖:“小的怎么会是女人?难道连大人也认为小的应该像女人一样嫁给那个糟老头子为妾?”   “……不不不,我可没这么说。”   “大人是没这么说,可不一定大人也没这么想。”   “……我也没这么想。”   “那大人为何问我是女人还是男人?”   毓秀感觉自己有一百张嘴都解释不清楚。   “既然如此,那小的只有以此证身了!”翁娘咬着牙,决绝地说完这番话,接着刺啦一下撕掉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费小宏的脚步声:“毓秀,你……”   毓秀和江恩临转头看去,翁娘也转身看去。   只见费小宏和费奶奶站在门口,表情呆滞地望着衣不蔽体的翁娘,他们的目光先在翁娘脸上定格片刻,后在翁娘两条腿间定格片刻。   反应过来后,费奶奶一把捂住费小宏的眼睛。 第105章 雪怪   翁娘尖叫着逃跑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撕衣服时还是无所畏惧的架势,撞上费小宏和费奶奶后,苍白了几百年的老脸竟然在瞬间红透了。   而且翁娘逃跑的方法终于符合了毓秀对鬼神的想象,嗖的一下,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费小宏和费奶奶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分钟,费奶奶才慢吞吞地拿开捂住费小宏眼睛的手。   费小宏左右一看,奇怪地咦了一声:“那个姐……哥哥呢?”   “他走了。”费奶奶很淡定地说,“我们进去吧。”   天真的费小宏以为费奶奶所说的走就是用双腿走,他疑惑地挠了挠头,心想那个哥哥也走得太快了吧?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但话说回来,那个哥哥是谁啊?貌似从没在村里见过。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来,会自然而然地往灵异方面想,可是他奶奶也在,既然他奶奶都这么说了,那个哥哥肯定就不是鬼了。   费小宏心大,想了一会儿就没有再想了,高高兴兴地拉着费奶奶进去坐下。   他们准备的食材不多,刚好够三个人吃。   江恩临不需要进食,在费小宏拉着费奶奶坐下后,他便无声无息地退到墙角,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本来毓秀还没察觉有什么,后来注意到费小宏的表情不对,才猛然意识到——糟糕!费奶奶是不是看见江恩临了?   显然费小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脸色发白,悄悄对着毓秀挤眉弄眼。   毓秀目光怔怔地和费小宏对视片刻,才把视线挪到费奶奶身上。   只见费奶奶镇定自若地拿起筷子,似乎并没有把江恩临的存在放在心上,更准确来说,她仿佛压根没看见江恩临似的。   “毓秀,这些菜怎么吃?”费奶奶毓秀,“放进锅里煮吗?”   毓秀思绪回笼,忙道:“对,放进锅里煮就行了,奶奶你要吃什么?我帮你煮。”   “先把这盘菜放进去吧。”   “好。”   毓秀很肯定费奶奶绝对看见了江恩临,因为费小宏拉着费奶奶坐下时,江恩临就坐在费奶奶对面,费奶奶抬眼就能看见他。   不过既然费奶奶什么都没说,他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三个人吃火锅远比一个人吃火锅热闹多了,可惜在这大年三十的晚上,没有电视播放春节联欢晚会。   毓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春节联欢晚会了。   以前看春节联欢晚会时,他光顾着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发消息,连联欢晚会是什么内容都是从微博上看的片段,现在没机会看了,他突然分外想念起来。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春节联欢晚会和他以前那个世界的春节联欢晚会有什么不同。   以后还是买个电视机回来吧。   毓秀暗自把电视机加入愿望清单。   虽然没有看春节联欢晚会,但费小宏和费奶奶还是在毓秀家里待到十二点过后才离开。   毓秀收拾完残局,拿来扫帚把客厅仔细打扫了一遍,才去厨房烧热水准备洗漱。   不得不说,通了电的房子就是好啊,再也不用端着煤油灯走来走去了,煤油灯不仅麻烦,而且照明范围也很有限。   毓秀躺上床后并没有急着睡去,而是安安静静地在被窝里等了一会儿。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听见一阵非常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来到他的床前。   屋里的光线极其昏暗,尽管毓秀看不清站在床前的身影,却能清楚感受到有个人站在床前。   他对那个人伸出手。   那个人慢吞吞地弯下腰,把带着冰凉温度的脸颊贴在毓秀的手心上。   毓秀轻轻抚摸着那个人的脸,随即抬起头,凑到那个人耳边,用同样轻的声音说:“江恩临,新年快乐。”   江恩临没有说话,只是用蹭手心的动作来回应毓秀。   毓秀开玩笑地问他:“你要上来睡觉吗?”   这下江恩临没有任何动作了。   江恩临像是被毓秀的话说愣了,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毓秀,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毓秀就猜到江恩临会是这样的反应,顿时忍俊不禁,嘴角一个劲儿地往上翘,好似有条线一直往上牵着一般。   “你不想上来就算了。”毓秀换成两只手捧着江恩临脸颊的手势,他用拇指摸索到江恩临的嘴巴,飞快地在那张嘴巴上啵唧一口,“晚安,明天见。”   说罢,他放开手。   毓秀不清楚江恩临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想起来抬手挥一挥时,已经碰不到江恩临的身体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毓秀难得睡了个懒觉。   等他醒来时,墙上挂钟里的指针走到了下午一点的位置上。   毓秀四处找了一圈,没找到江恩临的身影。   连费小宏也没来找他,估计还在忙着自己家的事。   毓秀想起昨天让江恩临编的鸡笼,便打算把鸡笼重新整理一下,鸡笼的数量倒是够了,就是放在哪里这个问题还需要好好考虑。   他的前院是大,却也要合理规划才行。   走出去后,毓秀才发现外面的天空极为阴沉,一层叠着一层的乌云沉甸甸地坠在天空中,犹如一块随时倾轧而下的沉重铅块。   放眼看去,视线所到之处都是灰蒙蒙的感觉,仿佛被一层朦胧的塑料纸挡住了眼睛,只能不太清楚地看见眼前的景象。   毓秀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好在他没有出门的计划,过年这几天就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好了。   等他安放好鸡笼后,突然听见一阵咚咚咚的声音。   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有人在敲门。   敲门声十分急促,好像敲门的人有什么急事一样。   自从毓秀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敲响他家大门的声音,他就费小宏一个朋友,费小宏有他家的钥匙,通常会直接使用钥匙开门进来。   至于村里其他人,除了费奶奶和村长以及住在附近的几个婶子外,几乎没有任何来往。   但费奶奶他们也不会随便敲响他家的门。   毓秀走到门前,警惕地问道:“谁啊?”   “毓秀,你开开门。”敲门声更加急促了,伴随着费小宏郁闷的说话声,“我今早大扫除的时候不小心把钥匙串弄丢了,上面还有你家的两把钥匙,好烦啊,我记得你家还有备用钥匙吧?”   原来是费小宏。   毓秀脑海里紧绷的弦瞬间放松下来,一边走过去开门一边说:“你也太不小心了,你再回去找找吧,反正我这里没什么事……”   话没说完,一只凭空而来的手猛然拽住了他。   毓秀吓得一个哆嗦,转头看去。   只见翁娘不知何时从坛子里出来了。   翁娘一只手拽着毓秀,漂亮的凤眸紧紧盯着镶嵌在篱笆中间的那扇木门,他尖着嗓子说:“外面不是那个小胖子。”   “……”毓秀脸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出来了,他听着仍旧没停下的敲门声,呐呐道,“外面是谁?”   翁娘妩媚地笑了笑:“你确定想知道?”   毓秀:“……”   他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   没等他回答,翁娘抬起手往他身后一指:“你瞧。”   毓秀内心还在犹豫,可身体竟然听话地顺着翁娘所指的方向转了过去。   紧接着,他就看见木门旁边的篱笆上方探出了一颗脑袋。   为了保证前院的私密性,毓秀让那几个大叔把篱笆修得很高,足有两米的高度,完全阻挡了外面看进来的视线。   这村里可没有人长到两米以上的身高。   然而此时此刻,外面那个“人”的身高不仅超过了两米的篱笆,还在两米的篱笆后探出了一颗脑袋。   那是一颗男人的脑袋,长着毓秀从未见过的脸,却莫名让毓秀感觉到了几分熟悉。   那个“人”没有眼白,被黑瞳填满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毓秀。   毓秀见状,头皮轰的一下全部炸开了,他忍不住操了一声,反手拽起翁娘就往房子里跑。   谁知那个“人”手脚利索,三两下就翻过篱笆跳进院子里,他的四肢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他以极快的速度向毓秀和翁娘扑来。   翁娘哪儿想到那个“人”的外形如此惊悚,吓得扯着嗓子不停尖叫。   “啊啊啊——”   毓秀被他尖锐的叫声吵得头疼:“别叫了。”   “好吓人好吓人,他好吓人啊啊啊——”翁娘都快被吓哭了,“他来了他来了——”   毓秀拽着翁娘东逃西窜,好不容易跑进房子里,却不想房门根本拦不住那个“人”。   那个“人”硬生生穿过房门,再次笔直地向他们扑来。   毓秀眼见那个“人”快要扑到翁娘身上,赶紧用力把翁娘往自己这边一拽,还好翁娘只是看着高,身体轻薄得跟纸片似的,被他一拽就过来了。   翁娘还在白着脸尖叫,一副不用叫声把房顶掀翻不罢休的架势。   虽然毓秀受到惊吓的程度不比翁娘低多少,但是他好歹比翁娘这只尖叫鸡冷静一些。   就在他拽着翁娘往二楼跑时,陡然想起来——   对了!   那个“人”不就是那天晚上跑进余豪家里的马叔吗?   毓秀回头确认了一下。   应该就是费小宏所说的早就死掉的马叔。   那个“人”跑起来的姿势和那天晚上的马叔一模一样。   二楼比一楼狭窄得多。   尽管毓秀卧室隔壁的小房间里有一扇后门,可由于这个家里只有毓秀一个人住的缘故,那扇后门一直处于被锁死的状态,要拿钥匙把缠绕在门把手上的铁链解开才能打开后门。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逃上二楼,就彻底把逃走的可能性堵死了。   翁娘还没察觉到这点,焦急地询问毓秀:“我们往哪儿走?”   这时,他们已经被马叔逼到小房间的墙角,退无可退。   马叔似乎意识到他们成了瓮中之鳖,逼近他们的速度放缓些许。   如果毓秀没猜错的话,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马叔依然有些忌惮翁娘,不然他不会这么迟疑。   毓秀背部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刚才的运动让他一时间喘不上气来,他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   “没路了。”毓秀说,“旁边有扇后门,但是被锁死了。”   “什么?!”翁娘震惊地扭过头,“那你还带着我往楼上跑?!”   “楼上隔音,出什么事的话不容易被邻居听见。”毓秀给出的解释很合理。   翁娘理解不了毓秀的脑回路,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大人,你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安静吗?还要找个能隔音的地儿!”   毓秀也扭过头,冲着翁娘咧嘴一笑:“我怎么会死呢?不是还有你吗?”   随后,他伸手把翁娘推了出去。   翁娘:“……”   毓秀握了握拳,为他打气道:“加油!你可是死了几百年的老鬼,你肯定能打赢他!”   翁娘:“……”   可怜的翁娘这才想起来。   他不是鬼吗?!!   他直接躲进坛子里就行了啊!!   他真是脑子坏掉了才跟着毓秀东逃西窜!!   后面的毓秀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幽幽开口:“要是你自己躲进坛子里让我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江恩临不会放过你,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江恩临比镇上要灭掉你的那个老头可怕多了。”   “……”翁娘沉默一瞬,突然就抽噎着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惹人怜,“呜呜呜大人,他好吓人,我打不过他啊……”   “你不是死了几百年的老鬼吗?”   “我是善良的老鬼,我又没杀过人呜呜呜……”   “现在不是让你杀人,是让你杀鬼。”   “我也没杀过鬼啊呜呜呜……”   “……”   “我真的不行,我太柔弱了,我生前就是一个唱戏的,死后也没什么本事,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呜呜呜呜呜……”   另一边,马叔也迟疑完了,他不再把翁娘放在眼里,甚至打算第一个拿翁娘开刀。   马叔扑向翁娘。   翁娘的哭泣声瞬间转为尖叫声,他害怕得直跺脚,然后扬起手就是一巴掌扇在马叔的脑袋上。   啪的一声。   竟然格外清脆。   翁娘害怕极了,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一边尖叫一边狂挠马叔。   马叔也不甘示弱,试图用极长的四肢缠住翁娘。   谁知翁娘也就是看着高而已,身体又轻又薄,轻而易举地就从马叔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继续对着马叔又扇又挠。   两个鬼就这样在小房间里激烈地打斗起来,打得满地翻滚,打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毓秀趁此机会悄悄溜下楼,刚走出去就看见江恩临匆匆忙忙赶回来的身影。   江恩临二话不说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怀里,沉着脸走进房子。   毓秀抱着怀里的东西想要跟上去,可走了几步就发现不对劲了,他低头一看——自己怀里抱着两只长着尖喙且外形像鸡可五官和人略微相似还长了四条腿的奇怪动物。   毓秀:“……”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摔倒。   等他把那两只奇怪的动物塞进鸡笼里后,他感觉两只手都麻木得不是自己的手了。   他急忙赶去二楼,小房间只剩下江恩临一个人,不久前还在这里撕扯的翁娘和马叔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毓秀四处找了一圈,转身要问江恩临是怎么回事,却冷不丁被江恩临抱个正着。   江恩临仿佛被吓着了一般,抱着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力道更是大得几乎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毓秀本想问怎么了,可感受到江恩临汹涌的情绪后,他没忍心开口,只是默默地回抱住江恩临。   接下来的事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江恩临用吻堵住他的嘴,舌尖有些粗暴地撬开他的齿关,不容拒绝地一点点、一寸寸攻城略池。   如此强势的吻让毓秀瞬间缴械投降,双腿发软地靠在江恩临怀里。   他快要呼吸不上来,好似胸腔里的所有氧气都被抽离。   他无助得犹如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沉浮的浮木,浪花打得他晕头转向,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隐约间,江恩临将他打横抱起,走过去放到床上。   身下的被褥比羽毛还柔软,分分钟吞噬了他,身上的江恩临哪儿哪儿都硬,宛若山上化不完的冰雪。   毓秀迷迷糊糊地想,江恩临的确是山上的冰雪所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散发着淡淡的凉意。   而他浑身滚烫得就要燃烧起来,这么和江恩临坦诚相贴着,丝丝缕缕的凉意让他的身体逐渐降温。   弦被拉满,蓄势待发。   就在弓箭即将离弦的时候,他听见了费小宏的呼唤声。   “毓秀!”费小宏的声音离得很远,应该是从院子里传来,“毓秀,你在家吗?”   毓秀猛地睁开眼,原本混沌的意识霎时变得清晰起来。   糟糕!   他忘了这个身体只有十六岁的年纪!   十六岁,按前面三个世界的标准已经到了结婚成家的年纪,可在这个世界里还是未成年,并且还是在上初中的学生。   想到这里,毓秀瞬间萎靡了,他伸手推开压在身上的江恩临,一骨碌从床上翻爬起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江恩临扒得只剩下一条短裤,重新穿上着实费劲儿,他冷得直吸气。   他以最快的速度穿上毛衣和毛裤后,从衣柜里翻出昨天去镇上给江恩临买的衣服。   他的预算不多,买的衣服也不贵,都是小店里的打折货,一共买了两套,正好让江恩临换着穿。   江恩临对人类的衣服不像对人类的食物那般抗拒,他乖乖站在原地,双手举在半空中,任由毓秀手忙脚乱地帮他穿上衣服。   外面的费小宏喊了许久没得到回应,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进去看看。   因为毓秀家的房门不知怎么的破了一个洞,让他很不放心。   结果刚走进去,他迎面撞上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高大男人,男人凌乱的长发被头绳捆在脑后,露出精致的面容和饱满的额头。   男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长睫微垂,冷漠地看着费小宏。   费小宏懵了一下,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帅哥你谁啊?”   帅哥不说话。   “这里不是毓秀家吗?你是毓秀的朋友?”费小宏眼里生出几分警惕,沉声道,“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毓秀下楼就听见费小宏对江恩临的一通质问,忙道:“他是江恩临。”   “江恩临?”费小宏把江恩临从头到脚地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不可思议地哇了一声,“还真是人……哦不对,是鬼不可貌相啊!”   毓秀:“……”   说到底都是发型的锅。   江恩临以前的发型太杀马特了,还乱得跟鸡窝似的,挡了一半的脸,任谁也做不到透过江恩临浓密的黑发欣赏他美丽的容颜。   “对了。”费小宏想起来,“你家的门怎么破了一个洞啊?得赶紧找人修补才行,不然这么冷的天,就算呆在屋里也要被冻傻。”   毓秀觉得费小宏说得有道理,便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找村长。”   “我陪你一起。”   两个人去找村长的路上,毓秀顺便把刚才发生的事简单向费小宏说了一遍。   费小宏几次吓得差点厥过去。   幸好这件事结束了,至于怎么结束的,回头还要找翁娘问一下。   过年这几天,村里人都在休息,只有村长还在为村子的事忙碌——村里连夜搬走一半以上的村民,这件事惊动了上头,上头甚至派了两个人来联系他。   不过对于毓秀的事,村长还是很上心的,加上毓秀愿意多给钱,村长立即找人替他换了一扇房门。   忙完这些,已是下午四点多。   毓秀终于有机会找翁娘询问之前发生的事。   然而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找了半天,都没瞧见翁娘的身影,最后还是江恩临一言不发地把他引到树底下的坛子前。   等毓秀和费小宏走到坛子前,江恩临又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江恩临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一处篱笆前,眼神幽怨地看着他们——不,应该是看着费小宏。   可能是江恩临的视线存在感太强了,让向来大大咧咧的费小宏也察觉到了什么,趁着回头的功夫,他抬手挡住嘴巴,小声说:“江恩临是不是在看我啊?”   毓秀愧疚地点了点头,心想还是怪他。   “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费小宏声音发抖地说,“他的目光让我好害怕啊。”   “别怕。”毓秀揽过他的肩膀,安慰地抚摸了两下,“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费小宏感觉毓秀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后,身后江恩临的目光更加幽怨了。 第106章 雪怪   翁娘果然躲回了坛子里。   他在和马叔的撕扯战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却受到了巨大的心灵伤害。   “呜呜呜呜呜……”接连不断的啜泣声从坛子里传出来,还有翁娘夹着哭腔的诉苦声,“我好怕啊,你太过分了,居然指使我一个唱戏的去打那个凶神恶煞的鬼,若是我被他打得魂飞魄散了怎么办?”   毓秀哭笑不得:“你这不是打赢了吗?”   翁娘气道:“万一我打输了呢!”   毓秀心想那可就太丢你几百年老鬼的脸了。   但这话不能说,要说了,翁娘这个玻璃心估计又要哭上好半天……尽管他已经哭得毓秀十分头疼了。   似乎连江恩临都觉得翁娘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只有费小宏愣愣望着传出声音的坛子,震惊得嘴巴都张成了鸡蛋的形状。   直到毓秀哄了翁娘好一会儿却始终不见成效便索性扭头要走的时候,费小宏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等等,毓秀!”费小宏连忙拉住毓秀,惶恐不已地指着坛子说,“我的天,坛子真的成精了!”   毓秀:“……”   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句话踩中翁娘的雷点。   他这个朋友还是有点本事。   果不其然,费小宏的话音刚落,翁娘抽抽啼啼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下一秒,坛子里的尖叫声代替了哭泣声。   “好你个小胖子,你居然敢说我是坛子精,你才是坛子精,你全家都是坛子精!”翁娘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老鬼,面对毓秀时怂得不行,可面对费小宏时就一下子嚣张起来了,“我活了几百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但凡敢说我是坛子精的人都被我扔到山上喂孤魂野鬼了,没想到今儿又来一个不长眼的人。”   说完,翁娘掐着嗓子嘿嘿嘿地笑起来,那笑声听着要多惊悚有多惊悚。   费小宏哪儿经得起这样的吓唬?当即两股战战,眼眶里包满了害怕的泪水。   “毓秀啊,我要死了,你快救救我!”费小宏跟树袋熊似的抱着毓秀,仰着脖子,嚎啕大哭,“可是我不能死啊,我还有奶奶,还有爸妈,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没来得及做,我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我怎么能死啊?!”   毓秀叹口气,费力地把费小宏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安慰他:“放心,有我在,不会死。”   “真的吗?”费小宏相信毓秀,听毓秀这么说,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收住了。   毓秀点了点头。   费小宏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迟疑地看向坛子:“可是他说……”   “我在你之前早就叫过他坛子精了,他要找人算账也是先找我。”毓秀看向坛子,“是吧?坛子精。”   翁娘:“……”   他想起不久前江恩临张开血盆大口吞下马叔的画面,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他选择沉默。   这个院子里,哪些人是软柿子,哪些人是硬石头,他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毓秀又看向费小宏:“看吧?”   费小宏见状,总算放下心来了。   坛子精忌惮毓秀,而他作为毓秀唯一的好朋友,就算坛子精要把他扔到山上喂孤魂野鬼,也得看一下毓秀的面子吧?   毓秀没管费小宏在想什么,反正翁娘已经在他这里住下,只要镇上那个老头没有追来,翁娘就不会傻到主动惹事暴露行踪。   他跟费小宏打了声招呼,转身朝鸡笼走去。   费小宏本想跟上去,谁知才迈出一步,两条腿就僵硬得走不动道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着他后退。   下一秒,他耳边响起翁娘故意为之的嘿嘿嘿惊悚笑声。   费小宏:“……”   -   江恩临一共编了六个鸡笼,每个鸡笼都大得可以容纳下四五只鸡。   毓秀便是把那两只长得像鸡的奇怪动物一起关在最边上的鸡笼里。   他还以为自己会看见那两只奇怪动物拼命挣扎想要逃脱鸡笼的画面,结果一路走过去,他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真就安静如鸡。   等毓秀走到鸡笼前,才发现那两只奇怪动物分别占据鸡笼的左右两端,中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   它们都安静极了,犹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只有豆大的黑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毓秀。   毓秀往哪边走,它们的黑眼珠子就往哪边转。   可能是它们面部有些像人的缘故,毓秀被它们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顿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不过毓秀还是强忍着恐怖谷效应带来的威力在鸡笼前观察了十来分钟。   这十来分钟里,那两只像鸡的奇怪动物始终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端端正正地保持着抱窝的姿势。   毓秀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好暂时作罢。   虽然是大年初一,但是毓秀依然有很多要忙的事。   家里需要添置的东西和需要修补的地方都太多了,他想趁着手里还有些余钱的时候把能做的都做了。   他还想找人把家里的院子开垦一部分出来,正好昨天在集市上买了很多花草和蔬果的种子可以种下。   等毓秀忙完,已经是三天过后了。   帮忙开垦院子的人是费奶奶找来的,为了不让鸡笼里的那两只露馅,毓秀特意将翁娘从坛子里喊出来把那个鸡笼搬进屋里。   等院子开垦出来后,再叫翁娘把那个鸡笼从屋里搬出去。   翁娘本来就是只心高气傲的鬼,这几天被毓秀呼来唤去地干活,心里的不满早已推得像山一样高了。   结果他还没放下鸡笼,又听见毓秀问:“翁娘,那边的杂草除了吗?”   “……”翁娘忍无可忍,把鸡笼往地上重重一放,火冒三丈地说,“我是鬼,又不是你家的佣人,你凭什么对我呼来唤去?我生前连我的领班都没把我当佣人使唤过!”   毓秀扭头看见翁娘气得面目扭曲的脸,似乎没想到翁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由得惊讶道:“你说什么呢?我没有把你当佣人使唤。”   “你还狡辩!”翁娘指着地上的鸡笼,“这就是证据,你把我当佣人使唤的证据。”   毓秀挠了挠头:“我只是请你帮个忙而已。”   “我呸!”翁娘才不信,“那为什么你两手空空?只有我抱着这么大的鸡笼!”   毓秀表情里有着明显的疑惑和不解:“难道不是因为你抱得动鸡笼吗?你力气大,就算我帮忙也是帮倒忙呀。”   不知道是不是毓秀的表情太过无辜的缘故,翁娘当真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下。   一想就发现毓秀说的话挺有道理。   他力气大,不管是搬鸡笼还是做其他事对他来说都是举手之劳,可毓秀不一样,瘦弱得和小鸡仔没两样,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倒。   若要毓秀做这些,只怕得哼哧哼哧地累上半天。   想完,翁娘平衡了,原本在胸腔里燃烧的火焰也一下子熄灭了大半。   他瞥了眼地上的鸡笼,又瞥了眼毓秀,冷哼一声:“既然是找我帮忙,怎么连个‘请’字都没有?”   毓秀见翁娘的态度放软,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还请翁娘先生帮我把鸡笼放回原位。”   一分钟前还气得仿佛要炸开的翁娘这就被哄开心了,心甘情愿地抱起鸡笼放回之前的位置上。   翁娘拍了拍鸡笼,颇为得意地冲着毓秀扬了扬细长的眉:“看来这个家没有我还是不行。”   “可不是吗?”毓秀忙道,江恩临神出鬼没,费小宏也有自己的事儿,只有整天闲得发霉的翁娘可以随便使唤了。   有翁娘真好啊。   毓秀满脸慈祥地看着翁娘,随后发出由衷的感慨:“有你真好。”   “……”翁娘怔怔看了毓秀几秒,表情倏地变得别扭起来,他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翁娘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一点温度,估计看着也是惨白得渗人。   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是只鬼了,不然毓秀肯定能注意到他的脸在发红发烫。   都怪毓秀,没事长那么好看干什么?真是便宜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呆子了。   所有思绪都在一瞬间闪过,翁娘放下手,准备去把地里的草除了,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就在这时,毓秀注意到了什么,弯腰凑近鸡笼。   “翁娘,你过来看。”毓秀对翁娘招了招手。   翁娘也凑上去:“看什么?”   “它们身下的窝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那两个鸡窝是毓秀临时做的,为了让它们窝着舒服一些。   翁娘眯眼看了看:“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毓秀扭头看翁娘,礼貌道:“还请翁娘先生把那个东西拿出来看看。”   翁娘:“……”   该死。   他感觉自己被毓秀拿捏住了。   最后,翁娘咬牙切齿地从左边的鸡窝里摸了一个白色的圆东西出来。   一人一鬼定睛一看。   居然是一颗圆不溜秋的蛋。   看外形有点像鸡蛋,却比鸡蛋圆一点,外壳的颜色也比鸡蛋白一点。   “翁娘,你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动物吗?”毓秀这才想起来他还可以问翁娘,江恩临几乎不说话,他好几次问江恩临都没有得到答案。   翁娘一脸奇怪道:“它们不是鸡吗?”   “鸡?”毓秀惊道,“有四条腿还长得像人的鸡?”   “有啊,不就在你的鸡笼里窝着吗?”   “可是正常的鸡没有四条腿吧?!”   “谁说它们是正常的鸡了?”翁娘把鸡蛋往毓秀手里一塞,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你连雪怪和鬼都接受了,还接受不了两只奇怪的鸡?”   毓秀:“……”   翁娘一脸你真是大惊小怪的表情,耸了耸肩,勤快地跑去除草了。   毓秀又在鸡笼前蹲了一会儿,仍旧不敢伸手去拿两只鸡身下的蛋。   这时,他冷不丁在余光中瞥见神出鬼没的江恩临无声无息地站在篱笆前,便抬手把江恩临招了过来。   江恩临可比翁娘听话多了,让过来就过来,一点怨言都没有。   毓秀看着江恩临那张精致得挑不出毛病的脸,心中欢喜,忍不住贴上去在江恩临的嘴巴上亲了亲。   “乖,把鸡窝里的鸡蛋拿出来。”   江恩临点了点头,把手伸进鸡笼。   虽然两只鸡一直保持着抱窝的姿势,但是它们对陌生人并非没有敌意。   刚才翁娘拿蛋时,那只鸡就在凶巴巴地扑腾翅膀,还试图啄翁娘拿蛋的手。   好在翁娘是鬼,没有实体,那只鸡啄了半天只啄了个寂寞。   毓秀还以为两只鸡会在江恩临面前反抗得更加激烈,谁知江恩临把手伸进去后,两只鸡顿时犹如石化一般,不仅不扑腾翅膀,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其实如果毓秀把手搭在两只鸡身上的话,还会发现它们在瑟瑟发抖。   毓秀从旁边拿来一个小竹筐,让江恩临把鸡蛋全部放在小竹筐里。   江恩临拿得畅通无阻。   期间,他还嫌一只鸡碍事,随手把那只鸡拨到鸡窝下面。   那只鸡仿佛被点住穴道似的,江恩临把它拨成什么姿势,它就保持什么姿势,豆子大小的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不一会儿,小竹篮就被鸡蛋装满了,一共有四十六个鸡蛋。   毓秀被这个数量狠狠震撼到了。   这才三天,它们就下了四十六个鸡蛋?!! 第107章 雪怪   毓秀迷迷糊糊地抱着小竹篮回到屋里。   晚上做饭的时候,他拿出鸡蛋做了番茄炒蛋,在简单的两菜一汤中,蛋的香味几乎溢满整片空气。   费小宏刚踏进门槛,就忍不住大呼道:“哇!好香啊!”   毓秀摆好碗筷,招呼他来吃饭。   费小宏拉来小凳子坐下,一眼瞧见中间那盘番茄炒蛋,表情里浮出些许疑惑:“毓秀,你不是没买鸡蛋吗?你这是哪儿来的鸡蛋啊?”   毓秀给他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尝尝。”   费小宏就着番茄炒蛋刨了一大口米饭,饭还没咽下去,两眼就噌的一下亮起来了。   “好吃!”费小宏害怕了哭,幸福了也哭,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你在哪儿买的鸡蛋呀?真的好好吃哦!”   毓秀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不是买的。”   “……”费小宏愣了下,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那是?”   “院子里那两只鸡下的蛋。”   “那是鸡?!”   “是呀。”   “长着四条腿的鸡?!”   “是呀。”   “这盘番茄炒蛋是用它们下的蛋来炒的?”   “是呀。”   费小宏眼前一黑,差点当场厥过去。   不过那盘番茄炒蛋还是被吃完了,毓秀一个人吃完的,费小宏死都不肯再吃一口了。   吃完饭,费小宏收拾残局。   他们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碗,分工明确,很公平。   在费小宏洗碗的时候,毓秀便坐在客厅的躺椅上休息,脚边放着一个散发着暖烘烘热气的小太阳——躺椅和小太阳都是最近买的,原主家里没有一样需要插电的东西。   江恩临也在毓秀身旁的椅子上坐着,他目光怔怔地望着小太阳,似乎对这个东西新奇得很。   毓秀这才想起来——   江恩临不是雪怪吗?   不知道小太阳对江恩临有没有影响。   毓秀拉过江恩临的手,还是很冷,没有染上小太阳的一点温度。   他问江恩临:“你对着小太阳难受吗?”   江恩临眉心微蹙,这是他没听明白毓秀的话的表现。   毓秀只好指了下小太阳:“就是这个。”   江恩临抬起没被毓秀拉住的另一只手,缓缓伸向小太阳。   他的手长得非常好看——五指修长、指骨分明、手背上的经络十分清晰。   每根手指都被小太阳的光染成深深的暖黄色,或明或暗,连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被光映得清清楚楚。   毓秀眼睁睁地看着江恩临的手离小太阳越来越近,然后悬空停住。   就在他好奇江恩临想做什么的时候,居然看见江恩临的指尖逐渐被光映得透明。   并且透明的范围越来越大。   最初只是小小的指尖,很快顺着指尖往后蔓延,到了指中,又到了指根……   仅是眨眼间,江恩临的五指都变成了透明的状态,甚至指尖犹如被融化的冰块一般开始往下滴水。   毓秀看呆了。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恩临在做什么后,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拽过江恩临的手,起身拉着江恩临退到客厅里离小太阳最远的位置上。   他焦急地查看江恩临的手。   只见江恩临的手已经恢复原状,就是化掉的指尖缺了小小的一块。   缺了的指尖没有流血,伤口上也看不到里面的肉。   毓秀抓着江恩临的手摸了摸残缺的指尖,抬头看见江恩临面无表情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不是傻?明知道自己的手要化还去碰小太阳。”   江恩临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他挤出两个字:“不疼。”   “不疼也不能乱来。”毓秀又摸了摸江恩临的脸,叮嘱道,“以后有什么事,你要是不想说或者不能说就算了,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其实毓秀能理解江恩临的想法。   他那个问题回答起来太绕了,对江恩临来说是一件难事。   江恩临既要表达自己不能受热又要表达自己受热时的痛感不强,还要描述受热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贫瘠的语言系统无法让他说这么多话,索性用实际行动来回答毓秀的问题。   毓秀一直觉得江恩临反应迟钝,尤其是动脑筋的时候,通常会慢上半拍,可现在,他突然发现江恩临只是不习惯思考罢了,并不代表他就不会思考。   他不知道江恩临是怎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毫无疑问的是,江恩临的现状让他感到心疼。   但他不在乎这些。   只要他和江恩临能在新的世界重逢,就是上天给他的莫大恩赐。   毓秀收敛了思绪,再次叮嘱江恩临:“以后不要随便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听见了吗?”   江恩临已经点过头了,却没有丝毫不耐,继续不厌其烦地点着头。   面对毓秀,他总是有着充足的耐心,就像毓秀面对他时那样有耐心一样。   “真乖。”毓秀用双手捧起江恩临的脸,踮起脚在江恩临的嘴巴上亲了下,“你刚才真的吓到我了。”   江恩临举起手放到毓秀眼前晃了晃。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他残缺的指尖居然长出来了。   毓秀惊讶极了,抓住江恩临的手指翻来覆去地摸了好一会儿。   新长出来的指尖和之前别无二致,要不是刚才亲眼看见那件事的发生,他还以为江恩临的手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如此,他也就放心了。   毓秀准备回去关掉小太阳,结果江恩临在后面轻轻扯了下他的手。   他被扯入江恩临的怀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恩临忽然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并往上抬,随后不管不顾地吻了下来。   “唔……”毓秀被江恩临疯狂的吻势吓了一跳,想到还在厨房洗碗的费小宏,赶紧推搡江恩临的胸膛,“等……等一下……”   他没说完的话淹没在了唇齿间。   张开的嘴正好方便江恩临发起进攻。   江恩临捏住他下巴的手逐渐收紧,像是要把他呼吸到的所有氧气都抽得一干二净。   毓秀感觉自己化成了一滩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察觉到不对劲的毓秀终于一鼓作气地推开江恩临,转头看去,早就洗完碗从厨房出来的费小宏正呆呆傻傻地站在厨房门口。   费小宏:“……”   毓秀一脸坦然,走过去关掉小太阳,对费小宏笑了笑说:“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费小宏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才喃喃开口:“我刚才产生幻觉了吗?”   “没有。”   “那是我看错了?”   “你也没看错。”   “你们真是在……”费小宏说到一半,呆滞的表情猛然变成惊悚的表情,他双手捂嘴,踉跄着后退两步,“我、我会不会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而被杀人灭口……”   毓秀:“……”   他叹息一声,刚要走过去和费小宏说几句,就看见费小宏一边哭嚎着他什么都不知道一边逃也似的跑掉了。   毓秀:“……”   算了,让费小宏自个儿消化去吧。   费小宏是他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朋友,迟早会知道他和江恩临的关系,早一天知道或者晚一天都没所谓。   -   毓秀以为费小宏要消化上一阵子才会消化完,谁知第二天的大清早,费小宏就屁颠颠地跑来了。   费小宏不仅消化完了昨晚的事,还消化得非常良好,他在毓秀家吃完早饭,又屁颠颠地跑掉了。   如果毓秀没看错的话,费小宏跑前貌似偷偷摸摸地用塑料袋揣了四五个韭菜鸡蛋饼。   毓秀把碗盘和筷子全部端进厨房里,连洗都懒得洗了,便拉着江恩临往院子里走。   他们径直走到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树底下。   还没靠近,就听见费小宏碎碎念的声音:“可是人和妖怪在一起有可能吗?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肯定也会把毓秀当成妖怪看待,到时候毓秀在村里还怎么待下去?”   “不让别人知道不就行了?”一道吊儿郎当的尖细嗓音没好气地说,“再说了,你们村的人口本来就少,一下子流失了大半,眼下还有继续流失的趋势,过不了多久只剩几户人家,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费小宏安静了两秒,原本愁雾笼罩的声音倏然拨开愁雾见天明,他禁不住傻乐起来:“你说得对哦!翁娘先生,你好聪明啊,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毓秀:“……”   他回头看了眼江恩临。   江恩临压根没听费小宏和翁娘在讨论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回头,作势要凑过来亲他。   毓秀飞快地在江恩临的嘴巴上亲了一下,拉着江恩临朝树后走。   只见费小宏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条湿毛巾哼哧哼哧地擦着满是脏污的坛子。   而被夸最聪明的翁娘靠树坐下,手里拿着装了韭菜鸡蛋饼的塑料袋,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韭菜鸡蛋饼。   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翁娘手里的韭菜鸡蛋饼没有任何变化。   当然,翁娘的表情在变——洋溢着的幸福感越来越浓。   费小宏来时,毓秀煎的韭菜鸡蛋饼刚出锅,炸得焦黄酥脆,还热乎着呢,冒着腾腾热气。   直到这会儿,那热气也没散,像是把翁娘烫得了似的,他吃得直嘶气。   费小宏见状,顿时乐开花了:“毓秀的手艺好吧?我以前都没发现他这么会做吃的。”   翁娘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手艺再好也跟我没关系,他又不做给我吃。”   “有关系有关系。”费小宏忙道,“昨晚我们掏心掏肺地聊了那么久,从昨晚开始,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兄弟了,只要我能吃到毓秀做的吃的,就绝对不会少你一口……”   话音未落,费小宏冷不丁瞧到树旁的两道人影,霎时脸色煞白,噌的一下站起来:“毓、毓秀?你什么时候来的?!”   毓秀对着惊恐转头的翁娘露齿一笑,温声细语地回答:“翁娘开始吃韭菜鸡蛋饼的时候,我就来了。”   费小宏:“……”   翁娘:“……”   闻言,翁娘的第一反应是三两口把剩下的韭菜鸡蛋饼吃完,鼓着两边腮帮子,警惕地望着毓秀。   因为塞进嘴里的韭菜鸡蛋饼太多了,翁娘咀嚼得十分艰难。   毓秀笑道:“别急,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紧接着,又问,“够吗?锅里还有很多,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拿些过来。”   毓秀笑得眉眼弯弯牙齿白白,翘起的嘴角恍若一缕春风,猝不及防地从翁娘心湖吹过。   翁娘眼里的警惕瞬间散去大半,又惊又喜地问道:“真的?”   毓秀点头:“当然是真的。”   费小宏也很高兴,一叠声地替自己异父异母的兄弟向毓秀道谢。   翁娘着实饿了太久,虽然他作为一只鬼不吃东西也没什么,但是这不代表他不馋,天知道他在镇上晃悠的时候都快被小吃摊传来的香味馋得再死一次了。   再听着旁边费小宏的催促,翁娘最后一丝顾虑也随风而逝,他欢天地喜地跟着毓秀走了。   可惜此时此刻的翁娘做梦都不会想到,正是锅里剩下的韭菜鸡蛋饼,把他从无忧无虑的自由人变成了累死累活的打工人。   往后再提起这件事,就是后悔。   悔得肠子都青了。   不过有一说一,韭菜鸡蛋饼真心好吃。 第108章 雪怪   毓秀用了几天时间把院子里开垦出来的土地种上蔬果的种子,趁着上次那个大叔去镇上办事,他又买了一些植物和树苗回来填充院子。   镇上还有卖电视机和冰箱等家电的铺子,就是每样家电的价格都不便宜,毓秀想买的话怕是要把学费和生活费都搭进去。   还是得想办法找条挣钱的路子,最好是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大年初三和初四的那两天,毓秀又拉着江恩临上了两趟山,他没有采药草,而是直奔珍贵的药材。   有江恩临在,他能毫不费力地找到那些药材。   然而尽管他有所收敛,却还是引起了村里几个婶子的注意,那几个婶子委婉地找他打听过几次,想知道他挖到药材的地方。   毓秀没说。   他压根不知道。   每次都是江恩临在前面寻找,他只要拿着镰刀跟在后面就行了。   可能是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的缘故,连村长都听到了一些消息,特意抽空跑来告诉毓秀不要太频繁地上山。   村民们在山下生活了几十年,靠着上山采药草为生,大家采了几十年的药草都没有碰到哪怕一株珍贵点的药材,好运气全部堆到了毓秀身上,两三次倒没什么,若是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村民们难免产生想法。   至于如何找到那些药材的,村长没问,只让毓秀把挖到药材的地方藏好点,别轻易被其他人找到。   村长自然羡慕毓秀的好运气,但他更害怕毓秀的好运气吸引来一堆不是他们村里的人。   本来最近的事已经够让他烦心的了。   经过村长的劝说,毓秀索性直接打消了再上山挖药材的想法,反正他已经靠卖那些药材赚到不少钱,再这样下去,容易节外生枝。   不上山的话,连拾柴火和采药草的赚钱机会也一并没了。   不过毓秀也不是很想通过这两种方式赚钱,太累了,纯靠体力,偏偏他的身体素质差,只比年前弱不禁风的状态好了那么一点。   毓秀想来想去,倒是很快想出一个好办法。   他从村长家里买了六只下蛋的母鸡,专门喂在院子里,并让翁娘帮忙看着——工资是五个韭菜盒子。   也不知道翁娘怎么那么爱吃韭菜,韭菜鸡蛋饼、韭菜盒子、烤韭菜等随手做出来的东西都能把他收买。   毓秀在厨房里做韭菜盒子时,翁娘便抱着一大筐鸡蛋进来了。   竹筐里垫了一层厚实的棉布衣服,花花绿绿的颜色趁得鸡蛋白皙光亮。   通常母鸡下的蛋都会有些脏,但那两只鸡下的蛋非常干净,好像被清洗过一样。   翁娘把竹筐放到厨房一角,那里已经放有三个装满鸡蛋的竹筐了。   “那两只鸡也太会下蛋了吧,每天捡蛋真是累死我了!”翁娘抹了把脸上莫须有的汗水,两手掐腰,表情夸张地喘着气说,“这么多蛋,你们几个根本吃不完,你打算一直这么放着?过不了多久就会坏掉。”   毓秀往锅里倒上一层油,随后把包好的韭菜盒子放进锅里,小火慢煎。   一股面粉混着油的香味立即扑面而来。   毓秀对油炸食物的兴趣不大,面不改色地把韭菜盒子翻了个面,又调整了一下灶台里的火候后,才抽出空转头看向翁娘。   只见翁娘跟饿死鬼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锅里的韭菜盒子,馋得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毓秀说:“那些鸡蛋不会一直放着,我已经有安排了。”   闻言,翁娘把嘴边的哈喇子一收,紧张地问:“你有什么安排?”   “应该会卖出去。”   翁娘撇了撇嘴:“来路不明的鸡蛋,你确定有人买?”   毓秀单手撑在灶台上,冲着翁娘莞尔一笑:“那你说怎么处理?”   “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翁娘装模作样地挠了挠头,这个动作估计是从费小宏那里学来的,挠头的细节和费小宏一模一样。   毓秀没说话,耐心地等待着翁娘的下文。   果不其然,下一刻,翁娘看似为难地开了口:“要是卖不出去,你这么放着迟早会坏掉,不如我帮你吃掉一点。”   毓秀说:“好啊。”   翁娘没想到毓秀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他的要求,愣了好几秒,猛地反应过来,狂喜道:“你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毓秀拿着铲子把锅里的韭菜盒子挨个翻面,接着说,“再过不久我就要开学了,每个周末才能回来,家里只有你和江恩临,我已经给江恩临交代好了要做的事,剩下的事得靠你了。”   翁娘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但翁娘还没来得及拒绝,毓秀便把一个煎好的韭菜盒子放进盘子里,并把盘子递给翁娘。   毓秀眉开眼笑地对翁娘说:“你不是想吃火锅吗?等你把我交代的事做完,别说那些鸡蛋了,你随时想吃火锅我都煮给你吃。”   翁娘:“……”   半晌,翁娘很没骨气地接过了装着韭菜盒子的盘子。   韭菜盒子太好吃了,翁娘一口气吃了八个,走出厨房时,他幸福得脚步都在飘。   迎面撞上拿着毛巾和小盆的费小宏。   费小宏端着一盆污水,脸上布满了劳动出来的汗水,他拉住翁娘说:“翁娘先生,我把你的坛子洗干净了,你要去看看吗?”   那个坛子实在太脏了,许多污垢都是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一次性洗不干净,费小宏只好每天用热水又擦又刷两三个小时。   功夫不负有心人,直到今天,他终于把坛子洗回了最初的模样。   当然他也快累死了。   翁娘看着费小宏满头大汗的样子,忽然有些愧疚。   那天晚上,费小宏被毓秀和江恩临的关系吓到,满腔情绪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他便在那个时候跳出来,顶着知心大哥哥的身份帮费小宏排忧解难,顺便忽悠费小宏替他洗坛子。   其实他在那个脏坛子里住了几百年,早就不在乎坛子有多脏了,只是搬到毓秀家里后,发现这个家被毓秀打理得整洁干净,只有自己的脏坛子格格不入,才生出洗一下的心思。   可他懒得很,不想自己动手,于是忽悠到了单纯的费小宏。   毕竟费小宏只是口头上答应他,他也没有像毓秀允诺他那样允诺费小宏什么报酬,他还以为费小宏会敷衍了事地用水冲一冲就完事了,结果费小宏当真仔仔细细地把坛子洗了一遍。   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翁娘都是第一次碰到对他的事这么上心的人。   明明他早已成了鬼,没有呼吸和心跳,却在此时,清楚地感觉到胸腔里逐渐滚烫。   “谢谢你啊。”翁娘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不自在,他小声说,“也不用洗那么干净的。”   费小宏随意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大大咧咧地说:“我都答应你了,肯定要帮你把坛子洗干净才行,而且坛子洗干净了,看着才好看,住着才舒服嘛。”   翁娘张了张嘴,本有很多想说的话,可不知怎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感谢的话说来肉麻,他也不太会说那些话。   费小宏让翁娘先去看坛子,他把毛巾和盆子清洗完放回原处,来到树下时,翁娘刚从坛子里出来,抱着双膝呆呆地坐在树下。   听见费小宏在自己身旁坐下的动静,翁娘转头说道:“为了感谢你帮我洗坛子,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惊喜来得如此突然,费小宏意料不及,懵逼地眨了眨眼:“啊?”   “说吧。”翁娘挺了挺腰杆,抬了抬下巴,用眼角睨着费小宏,尽量摆出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你有什么愿望?”   费小宏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希望我爸妈能回来一趟,他们过年都没回来。”   “……”翁娘表情一僵,随即不高兴地摇头道,“你爸妈在外地,我是本地的鬼,怎么管得了外地的事?”   费小宏愣道:“你们鬼还要分哪个地方的鬼吗?”   “当然。”为了维持自己的脸面,翁娘睁着眼睛说瞎话,“城市鬼和农村鬼能一样吗?一线城市的鬼和小县城的鬼能一样吗?”   “……”   费小宏想说这年头居然连鬼都搞地域歧视。   可转念一想,翁娘可不就是小县城的鬼吗?如今跟着他们变成了农村鬼,地位一步步地下滑。   他把想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又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那就希望我奶奶的腰伤能好一些,她前两天扭到腰了,现在还疼着呢。”   翁娘彻底沉默了,用满含幽怨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费小宏。   费小宏被翁娘盯得头皮发麻,胖乎乎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结巴道:“怎、怎么了?”   翁娘幽幽道:“你就不能说点正常的愿望吗?”   “啊?”费小宏不明白翁娘所说的正常是怎么个正常法,“比如呢?”   翁娘那双漂亮的凤眸里划过一抹狠戾,他压低声音说:“比如你想让谁死?”   “……”   “比如你想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死法。”   “……”   “失足溺水、跌落山坡、活生生被吓死、误食毒药……”翁娘语气森冷,吐出来的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凉意,“或者更离奇的死法,我都可以帮你办到。”   “……”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你想让谁……喂喂,你跑什么啊?我的话还没说完!”   翁娘眼睁睁看着费小宏脚底抹油似的跑得无影无踪,气得苍白的脸变得铁青,他咬牙瞪着已经合上的木门。   死胖子,跑得那么快。   亏他刚才那么感动。   啊啊啊啊啊——   气死他了!   死胖子居然跑了!!   另一边,毓秀和费奶奶也商量好了卖鸡蛋的事。   费奶奶年纪大,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认识的人也多,加上她家后院也养了不少下蛋的母鸡,让她帮忙卖鸡蛋再适合不过了。   最主要的是,费奶奶似乎知道毓秀家里有一些超出寻常人认知的事物存在,却从未向毓秀打听过。   连毓秀这么多的鸡蛋是从哪里来的,费奶奶也没有过多询问。 第109章 雪怪   村里养鸡的人家不多,加上毓秀家和费家只有四五户左右,现在村里还剩二十多户人家,和之前一样,主要靠上山采药草为生。   费家的一颗鸡蛋卖五毛钱,比镇上便宜一半,毓秀也想把他的鸡蛋卖五毛钱,不然怕村民们不买。   只是费奶奶吃过他的鸡蛋后,便建议他把价格提到一块钱。   第一是他的鸡蛋确实比寻常鸡蛋好吃,第二是村民们并没有毓秀想象中那么贫穷。   所谓靠山吃山,他们村靠着几座大山,祖祖辈辈都依靠山上的东西生活,虽然他们村从没挖到过珍贵的药材,但是仅凭采到的药草就能让村里的人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之所以看起来穷,是因为他们村实在偏远,通水通电还好,其他物资就很难通过崎岖的山路送进来了。   况且他们村人口不多,不能适应这种生活的人都搬出去了,剩下的人在村里住了大半辈子,只要搬出去就断了收入来源,便懒得搬出去了。   之前费奶奶也以为他们村的有钱人不多,可后来看见一半以上的人说搬走就搬走,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才骤然明白过来——村里真正的穷人只有那么两家罢了。   就是他们斐家和毓秀家。   听到这话的毓秀:“……”   突如其来的扎心。   他担心了那么一大圈,结果小丑居然是他自己。   毓秀把鸡蛋全部交给费奶奶,每颗鸡蛋的卖价是一块钱,但毓秀只收八毛钱,剩下的两毛钱归费奶奶。   他说能卖多少是多少,卖不完的话他再拿回去就是了,反正家里有个翁娘,那只鬼看着高高瘦瘦,胃口却跟无底洞似的。   解决完家里的一堆事后,毓秀和费小宏迎来了开学的日子。   同时,余豪家也传来一个好消息——余豪醒了。   然而好消息往往伴随着一个坏消息——余豪的精神状态不稳定,时不时对着空气大吼大叫,嘴里还喊着马叔的名字。   这两个消息并未影响毓秀和费小宏去学校的步伐,他们拖着行李箱坐上了那个大叔的牛车。   山路崎岖不平,牛车也一路颠簸。   毓秀眯着眼,感觉胃里的东西都快被晃出来了,还好他早上没吃多少东西,几乎都给了在边上眼巴巴望着的翁娘。   就在这时,费小宏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毓秀,你快看……”   毓秀不想睁眼,身体随着牛车摇晃:“什么?”   “江恩临来了。”   毓秀吓了一跳,立即睁眼,就看见一道身影不紧不慢地缀在牛车后面,不正是江恩临吗?   牛车走得慢,江恩临也走得慢,神奇的是他竟然能追上牛车的速度。   毓秀临走时特意叮嘱过江恩临好好在家里呆着,他周末就回来,当时江恩临还答应得好好的,没想到转眼就跟上来了。   毓秀瞧着那道身影,一时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顾不上胃里的翻腾,用力对江恩临挥了挥手:“回去!”   “啊?”回答毓秀的是正在赶牛车的大叔,他疑惑地回了下头,“什么回去?你们有东西落下了?”   刚才毓秀光想着江恩临的事,全然忘了大叔的存在,冷不丁听见大叔的声音,他额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没什么没什么。”还是费小宏率先反应过来,赶忙说道,“大叔,我们在说其他事呢。”   “哦哦。”大叔应着,也就没说话了,接着专心赶牛车。   费小宏凑到毓秀耳边小声问:“怎么办啊?”   毓秀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他看江恩临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样,还在执意地跟着牛车。   毓秀又对江恩临挥了挥手,可惜江恩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费小宏说:“他是不是没看懂你的手势啊?”   毓秀叹了口气,他也分不清江恩临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费小宏想了想,又说:“不然你对他招一下手?”   毓秀愣了下,觉得费小宏说得有点道理,便像唤小狗一样地对江恩临招了招手。   谁知他举在半空中的手还没放下来,不远处江恩临的身影倏地闪了下,再出现时,已经半蹲在他面前了。   毓秀:“……”   费小宏:“……”   两个人皆是一阵无语。   看来江恩临不是没看懂毓秀的手势,只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沉默了一会儿,费小宏还是那个问题:“怎么办啊?”   “他来都来了,那就一起走好了。”毓秀把江恩临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江恩临看上去听话极了,毓秀让他坐下就坐下,坐下后就安安静静地走神,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一下。   费小宏坐在他们对面,不停地对着毓秀使眼色:“你要把他带到学校?那他住哪儿啊?我们寝室住不下他吧?”   而且江恩临怎么可能住他们寝室?不把他们室友吓死才怪。   毓秀倒不担心这个问题。   江恩临是雪怪,天寒地冻的环境正好是他所喜欢的,让他在外面游荡就好了,左右他躲得快。   “走一步看一步吧。”毓秀一边说一边牵住江恩临的手,和江恩临十指相扣,“大不了我就不去镇上读书了,就在村里呆着也挺好的。”   费小宏看着毓秀和江恩临紧握的手,头一次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没听错吧?   毓秀说不读书了?   可是他们才十六岁啊,不读书还能干什么?难道和村里的长辈一样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蹉跎一生?   他们不是应该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再出去工作见见世面吗?   费小宏有些头晕。   他扶着额,难受地心想,恋爱误事啊,难怪他们老师不准他们早恋,毓秀用实际行动让他明白——老师做得真对。   牛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镇上。   大叔直接把他们送到学校门口。   镇上就只有这么一所中学,初中和高中全在这里,学生人数还是不少,光是教学楼就有七八栋。   虽然如今已经立春,但是天气仍旧冷得很,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宛若坠着一片沉重的幕布。   江恩临从没来过镇上,也没见过学校,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新奇,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难得出现波澜,好奇地东张西望。   之前下牛车时,毓秀让江恩临躲起来了,等到走进学校后才出现,他力气大,一只手拖着毓秀的行李箱,一只手扛着毓秀新买的被褥和用袋子装起来的生活用品等。   而可怜的费小宏什么东西都要自己拿了。   毓秀帮他抱了一床被褥,被江恩临看见,直接空出拖行李箱的手,一把抢过毓秀怀里的被褥放回费小宏身上。   突然增加的重量让费小宏闷哼一声,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难以名状的痛苦。   毓秀见状,赶忙把被褥抱回来,转头叱责江恩临:“你别闹啊。”   江恩临没什么反应,只是冷飕飕地瞥了眼费小宏。   费小宏:“……”   他这才明白过来——   敢情江恩临还记着他在牛车上说的那些话。   他突然发现,毓秀这个新交的男朋友真不是一般地爱记仇啊!   如果江恩临是普通人的话,他还能和江恩临讲讲道理,可江恩临是雪怪啊,碾死他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的雪怪,他再有情绪也只能憋着。   于是费小宏选择憋着,憋得满脸委屈,憋得耳朵尖都红了。   开学第一天还未正式上课,学生们都忙着报名和打扫寝室,陪同孩子来的家长也在宿舍楼里进进出出。   江恩临以家长的名义顺利跟着毓秀进了宿舍楼。   毓秀和费小宏既是同班同学,又是住在一间宿舍的室友,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六个同学,性格各异,和他们只是点头之交。   不过他们刚踏入寝室,就有一个小个子男生喊住了他们。   “听说余豪出事了,你们和余豪不是一个村的吗?你们知道他出什么事了吗?”小个子男生问,他倒不是关心余豪,纯粹好奇罢了。   费小宏看了眼毓秀。   毓秀装作没听见小个子男生的话,和江恩临一起收拾床铺去了。   费小宏挠了挠头:“我也不清楚,你问富泽洋和曹俊他们吧,他们和余豪关系好。”   小个子男生又追着问了几句,还是没从费小宏这里打听到什么,只好作罢。   但小个子男生没急着走开,而是和其他室友一起转头看向正在替毓秀铺床的江恩临。   江恩临铺床的动作极其熟练,三两下就把床单铺好了,随后翻出新买的被褥,很有技巧地把被褥往被套里装。   毓秀没在,他刚才端着水盆出去打水了。   小个子男生盯着江恩临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走过去问:“你是毓秀的家长吗?”   江恩临背对着他,听见他的声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专心致志地往被套里塞被褥。   小个子男生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对方搭理自己,顿时有些尴尬,也感觉被落了面子。   在富泽洋那些人的宣传下,他们班上的人都知道毓秀是个孤儿的事,父母不在,唯一的爷爷也死了,还需要靠村里的捐助生活。   那么这个陪着毓秀来学校的男人是谁?   他们没听说过毓秀还有哪个在来往的亲戚,何况还是长得这么好看的亲戚。   小个子男生回头看了眼其他室友,咬了咬唇,又问:“你是毓秀的哥哥吗?还是毓秀的远房亲戚?”   费小宏也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打水了,他和毓秀一起端着水盆回来时,就看见江恩临在床前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的室友。   他们室友满脸惊恐,一个个宛若一根根木头一般,手脚都被冻住,连动一下都极为困难。   “江恩临。”毓秀走过去,“怎么了?”   江恩临凛冽的眼神骤然一松,再看向毓秀时,眼里尽是无辜和茫然,像个不知所措的大孩子似的。   江恩临很少说话,自然没有回答毓秀的问题。   毓秀把手里的水盆放到地上,冷下脸来看着他的室友们:“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小个子男生等人本来只想打听一下江恩临的来历,谁知江恩临突然转过身来,仿佛凝着一层冰霜的黑眸冷冷地瞥向他们。   刹那间,一股刺骨的寒意迅速窜上他们的脊梁。   寒意奔向他们的四肢百骸,把他们硬生生地钉在原地,连动都动弹不得。   他们从未感觉如此寒冷,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扒光衣服扔进雪地里,寒意浸入他们的皮肤、浸入他们的骨髓,让他们的呼吸逐渐艰难。   直到毓秀走来——   他们才从那种令人惧怕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回过神来时,他们外套里的内衣早被汗水湿透了。   面对毓秀同样冰冷的眼神,小个子男生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对、对不起,我就是问下他是不是你的家长。”   “他是我新认识的哥哥。”毓秀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没有了。”   毓秀没再搭理他,拉着江恩临继续收拾去了。   小个子男生摸了摸自己冷汗涔涔的脸,赶紧推搡着其他室友走开了。   他们都没想明白,这才过去一个寒假,怎么毓秀的性格就有这么大的变化?明明以前的毓秀那么胆小懦弱,班上的人欺负他都不敢还手。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离毓秀远一点好了,那个留了一头黑色长发的男人看着就是不太好招惹的样子。   托了江恩临的福,毓秀和费小宏总算可以清净一下了。   他们上午收拾寝室、下午去老师办公室报名,忙完时已是傍晚七点钟了。   镇上的夜晚可比村里热闹多了,学校后面就是几条夜市,毓秀和费小宏带着江恩临去夜市找了家米粉店,刚坐下就看见两到熟悉的身影。   费小宏眼尖,连忙压低声量对毓秀说:“富泽洋和曹俊在前面。”   毓秀也看见了他们。   才一段时间没见,富泽洋和曹俊都消瘦了一大圈。   自从余豪出事后,富泽洋家便带头搬来镇上,原本曹俊的父母不想搬家,却耐不住唯一的儿子软磨硬泡,还是在过完年后就搬走了。   但是听费奶奶说,曹俊家在镇上过得并不好,他们靠上山采草药为生,搬来镇上直接断了收入来源,只好打些零工养家糊口。   最重要的还是他们在镇上没有房子,修一栋房子需要不少钱,他们没有那么多存款,便租了间不足十平的单间,加上大女儿一起,一家四口挤在单间里面。   至于富泽洋,他的生活环境肯定比曹俊好上许多。 第110章 雪怪   不知为何,富泽洋的状态看上去并没有比曹俊好多少,甚至在冷不丁对上毓秀的视线时,富泽洋有明显的瑟缩。   不等毓秀有所反应,富泽洋赶紧把头低了下去,装作没看见毓秀的样子。   费小宏也注意到了富泽洋的小动作,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对富泽洋的同情,当初要不是毓秀努力从洞里爬出去,只怕他们现在已经死在那个寒冷的夜里了。   吃完米粉,毓秀和费小宏都没有搭理那桌的富泽洋和曹俊,结完账后便赶紧离开了。   走出米粉店,只见江恩临孤零零地站在街边,高大的身影被街边的路灯光拉得很长。   江恩临面向米粉店,目光始终定格在米粉店的大门上,看到毓秀出来,他的两眼瞬间程亮。   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把地面打湿了,也把江恩临身上衣服的颜色染深了些。   毓秀摸了摸江恩临的衣服,又摸了摸江恩临的头发,本来是有些心疼的,可瞧见江恩临不以为意的样子,才发现江恩临挺喜欢下雨的时候。   可能是身为雪怪的原因,江恩临对冷热特别敏感,他不喜欢却能勉强接受热,但喜欢极了冷。   走到学校门口时,费小宏还在担心江恩临的住宿问题。   今天是开学报名的日子,学校允许学生家长入内,然而等到报名结束后,学生家长就只能出不能进了。   江恩临自然也不能跟随他们进去。   并且不仅是今天,以后的每一天江恩临都不能踏入他们学校一步。   毓秀早就考虑过了这个问题,也已经考虑出结果来了,眼见马上要走进校门了,他轻轻拽了下江恩临的手。   “我们先进去了。”毓秀对江恩临说,“学校不准外人进去,你就在外面等我,明天中午放学我再出来找你。”   镇上的孩子都在这所中学里念书,为了方便他们中午回家吃饭,学校并没有实行封闭管理,不管是住宿生还是走读书都可以在放学后随便出校。   也幸好学校没有实行封闭管理,毓秀每天都能抽出时间来找江恩临,哪怕让江恩临在外面游荡,也不会让他过于担心。   这次江恩临总算没有再假装听不懂了,而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毓秀又拉着江恩临叮嘱了一大堆,听到学校里传来预备铃声后,才念念不舍地和费小宏进去了。   等会儿就要查寝了,他们还要赶紧回到寝室才行。   回去的路上,费小宏问道:“你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吗?”   毓秀说:“他在遇见我之前也是这样过来的,一个人应该能行,再说了……”   费小宏好奇地眨了下眼:“再说什么?”   毓秀叹了口气,抬起下巴示意了下前方:“你看前面。”   费小宏顺着毓秀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不久前还在学校门口和他们分别的江恩临竟然出现在一棵树后面。   那棵树根本挡不住江恩临高大的身形。   可江恩临好似没发现这点一样,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半张脸藏在树后,暗戳戳地盯着他们。   费小宏:“……”   嗐!   他怎么就忘了——   江恩临可是雪怪啊!   雪怪通常来无影去无踪,有时候连他们都发现不了江恩临的存在,其他人又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费小宏再看毓秀。   毓秀则是一副“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   平常毓秀上课时,江恩临便自己找个地方躲着,等到毓秀放学出去吃饭,江恩临才悄无声息地出现。   久而久之,毓秀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五天时间转眼即逝。   周六大清早,毓秀和费小宏收拾好需要换洗的衣物后,拖着行李箱坐上了来接他们的那个大叔的牛车回村。   将近一周没见,他家还是老样子,家里的东西也是老样子,只有翁娘的表情比一周前哀怨许多。   毓秀刚踏入大门,翁娘就急不可待地从坛子里跑出来,对着毓秀的耳朵就是一顿叨叨:“好啊你,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之前对我那么好了,你就是馋我的身子,馋我给你做白工!”   毓秀脚步一顿,把行李箱放在脚边,好笑地看着气得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翁娘:“我怎么就让你做白工了?不是给了你酬劳吗?”   翁娘双手抱胸,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以为几顿火锅就可以把我收买了?那我也太廉价了吧。”   毓秀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今晚想吃火锅吗?”   “……”   “我买了火锅料回来。”   “……”   “还是超市里最贵的那款火锅料哦~”   “吃吃吃!”翁娘终于留下了妥协的泪水,“我要吃火锅!今晚就吃!”   毓秀笑着瞥了眼脚边的行李箱:“我好累,你先帮我把行李箱放进去吧。”   “……”翁娘挣扎片刻,咬牙切齿地拖起行李箱走了。   毓秀跟在后面,进屋休息了半个小时左右,随后出去检查了一下院子里的土地和鸡圈。   土地被翁娘照料得很好,播下去的种子已经有了发芽的迹象,鸡圈就更不用说了,估计每天都有打扫,鸡笼里外都干干净净。   为了奖励翁娘,毓秀在中午就做了火锅,从镇上买回来的食材放进去了一大半,还有家里堆积的鸡蛋也做成各式各样的食物进了翁娘的肚子。   翁娘胡吃海塞了两个小时。   最后,他靠在毓秀平时坐的躺椅上,摸着肉眼可见鼓起来的肚子,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   这是翁娘成为鬼以来吃过最饱的一顿。   他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只有毓秀对着满桌子早已失去味道的食物犯了难。   几分钟后,毓秀把桌上的食物全部倒进鸡槽里,那几只普通的鸡扑腾着翅膀跑开,对那些食物没有一点兴趣。   倒是窝在鸡笼里下蛋的那两只鸡飞快地跑了出来,在鸡槽前大吃特吃。   毓秀见状,松了口气。   幸好有那两只鸡解决翁娘吃剩下的食物,毕竟鬼吃过的食物不能给人吃,全部拿出去倒掉的话容易被邻居看见引起非议。   浪费粮食总归是不好的。   下午,毓秀才找到费奶奶问了一下卖鸡蛋的情况,他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村民们嫌鸡蛋贵且外形奇怪,只卖出去几颗甚至是一颗都没卖出去。   可出人意料的是,他放在费奶奶那里的鸡蛋全部卖完了。   不仅如此,连听到风声的村长也特意跑来问了几次。   可惜村长来得晚,他连卖出去的鸡蛋长什么样子都没瞧上一眼。   村长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总听村民们说费奶奶卖的鸡蛋突然变得多么好吃,也忍不住地馋,悄悄让费奶奶下次给他留一篮子。   费奶奶到底是活了几十岁的人,尽管一直呆在这个村子里,可她见多了人情世故,心思还是比费小宏这种十来岁的孩子通透。   把卖鸡蛋的钱递给毓秀时,费奶奶有意无意地敲打道:“这人的心态都会变,以前你混不到温饱时,他们还能伸出援手帮助你,现在你好起来了,他们当中肯定会有人眼热。”   之前卖药材是这样,现在卖鸡蛋也是这样。   在费奶奶卖出鸡蛋的当天晚上,就有人跑来打听费奶奶是不是给鸡喂了什么不同的饲料,才让鸡下这么好的蛋。   费奶奶没说,四两拨千斤地把那个人打发走了。   那个人走时的脸色很难看,估计会记着这件事。   毓秀在卖鸡蛋前就猜到了会发生这种事,只是没想到这种事来得这么快。   他深思熟虑了半分钟,对费奶奶说:“我在村里卖鸡蛋是暂时的,后面我会想办法把鸡蛋卖出去。”   费奶奶问道:“你要怎么卖出去?”   “在网上卖出去。”毓秀说,“麻烦是麻烦了点,只要能赚钱就行。”   他现在只想赶紧找到一条稳定赚钱的路子。   既然他家里有了两只不限量供应鸡蛋的鸡,那么他只需要在网上把鸡蛋推销出去就是了。   也许卖鸡蛋的利润不大还容易折损,但也可以走薄利多销的销售方式,反正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鸡蛋。   不过毓秀心里清楚,凡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得耐下性子从长计议。   好在他们村靠着几座大山,如果存款用完了的话,就带着江恩临去山上挖一些药材,卖来的钱又能支撑一段时间了。   毓秀发现江恩临真是个宝啊,药材是他找到的,生蛋的鸡是他抓来的,好像只要扒着江恩临,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费奶奶活到这把岁数连座机都没怎么使用过,听毓秀说网上的事,两眼都绕成蚊香圈了。   她对毓秀摆了摆手,让毓秀自个儿忙活去,她不懂年轻人的世界,出不了什么好主意,顶多在向村里卖鸡蛋的时候帮忙吆喝一下。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山上的积雪也在慢慢融化。   冷了一段时间后,温度骤然回暖,大家都脱下了沉重的冬装,换上了轻便的夏装。   江恩临依然和毓秀形影不离,毓秀去镇上念书,他便跟着去镇上,毓秀从镇上回来,他便跟着回来。   慢慢地,毓秀居然习惯了这种生活。   但是费小宏还没习惯,可怜的小胖子时常猝不及防地就被秀上一脸的恩爱,那表情要多哀怨有多哀怨。   回到村里,哀怨的费小宏撞上哀怨的翁娘。   两个人一起哀怨。   费小宏:“唉,江恩临天天围着毓秀转,我想跟毓秀说几句悄悄话都不行。”   翁娘:“唉,江恩临天天围着毓秀转,家里的担子全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想休息一天都不行。”   费小宏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翁娘:“你好可怜啊。”   翁娘用更加同情的眼神看着费小宏:“我只受身体上的折磨,你还要受心理上的折磨,对比起来,还是你更可怜吧。”   费小宏:“……”   这种时候就没有攀比的必要了吧?   接下来的几个月,毓秀每次放在费奶奶那里的鸡蛋都会卖个精光。   直到夏天来临,他攒了一笔小钱,加上四五次卖药材的钱,凑够下个学期和学费和生活费后,就没再向村里卖鸡蛋了。   费奶奶也收到了费小宏父母的打款,把开学时毓秀替费小宏垫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部还给他。   一时间,毓秀兜里的钱前所未有的沉重。   抠抠搜搜又精打细算地生活了那么久,突然富裕起来的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放暑假前,毓秀狠下心来在镇上买了一台电脑,顺便把家里的网线也牵上了,他用暑假前十天时间把作业全部做完,剩下时间都拿来捣鼓网店。   毓秀曾经是一个高中生,尽管对电子产品比较精通,可后面经历了快两百年的无网世界,他对很多电子产品的记忆都模糊了。   如今重新打开电脑,看到碧绿草原的windows屏幕时,顿时有种隔了好几个世纪的感觉。   网店不好经营,毓秀拿着村长的身份证磕磕绊绊地把网店开起来后,连着很长时间都没有接到第一笔订单。   还好毓秀早已过了紧张又急躁的时期,他打开衣柜摸了摸藏在深处的厚厚一沓现金,心里平静极了。   对于江恩临的异样,毓秀是在第二年夏天才重视起来的。   之前忙着赚钱忙着养家还要忙着准备高考,毓秀实在分身乏术,现在高考完有了大把的时间,他索性每天早上都带江恩临去山上的泉水里泡上两三个小时。   本来回暖的春天已经让江恩临感觉很不舒服了,炎热的夏天直接把他热傻了,有时候在院子里的阴凉处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然后从脑袋开始慢慢化掉……   有天毓秀出来找江恩临,冷不丁瞥见化得只剩下打湿的衣服和下半身的江恩临,那场面别提多惊悚了。   无奈之下,毓秀又花重金购置了一台空调。   于是从那天起,江恩临除了上山泡泉水就是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调底下,然后从脑袋开始慢慢化掉……   毓秀:“……”   算了,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反正江恩临不管化掉多少次都能重新长回来,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随便他怎么化掉吧。   然而几天后的毓秀回想起自己几天前的这个想法时,不由得泪流满面——他还是太天真了。   不影响正常生活个屁!   影响啊,那是相当的影响啊! 第111章 雪怪   几天后正好是毓秀十八岁生日。   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费小宏和费奶奶外就没有其他亲朋好友了,本来他不打算庆祝十八岁生日,但是转念想到平日里费小宏和费奶奶对他的照顾,便还是借着这个由头把他们请来家里。   晚饭是他亲手做的。   为了感谢费小宏和费奶奶,他从下午三四点就开始忙了,特意准备了一桌子菜。   正在吃饭时,费小宏突然从桌下拎出两瓶啤酒,嘿嘿笑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成年人啦,总要喝两杯酒庆祝一下吧?”   毓秀不太会喝酒也不太喜欢的喝酒,不过对上费小宏亮晶晶且圆溜溜的眼睛,他还是没好意思扫了费小宏的兴致。   四杯酒下肚,毓秀还没感觉到什么,坐在旁边的费小宏已经晕晕乎乎起来了,他搭上毓秀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时间过得好快啊。”   “是啊。”毓秀一边说一边把剥好的虾子蘸上酱油放进费小宏碗里。   躲在费奶奶身后的翁娘就眼巴巴地盯着费小宏碗里的虾子,那模样像极了盯着鱼的馋猫。   “还记得我跟着我爸妈回来的时候,才六岁左右吧,在村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你,如今十多年过去,我唯一的朋友依然是你。”费小宏喝醉了,他平时没心没肺惯了,很少忆往昔,这会儿说起来滔滔不绝,“毓秀,我没跟你说过,我一直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肯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闻言,毓秀心头微动。   其实他也庆幸。   他庆幸原主给他留下费小宏这么一个朋友,要是没有费小宏和费奶奶的帮助,他初来这个世界时无依无靠,会过得十分艰难。   费小宏拿开搭在毓秀肩膀上的手,转回身,却是弓着背,垂头丧气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以后都不会遇到比你更好的朋友了,以前我还在幻想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呆在同一座城市,我们一起奋斗一起成家,到老了也去一家茶馆喝茶。”   费小宏絮絮叨叨的声音渐弱,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逼退已经涌上眼眶的滚烫液体。   可惜他失败了。   两滴眼泪溢出眼眶,啪嗒一声,落在他放在腿间的手背上。   眼泪砸成了两朵小小的水花,碎开,被他欲盖弥彰地抹去。   费小宏飞快地调节好情绪,深吸口气,转头看向毓秀,然后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但是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了,我无论如何都会尊重你的选择。”费小宏说,“等我放寒暑假的时候就会回来看你。”   对面的费奶奶不高兴地拍了拍桌子:“那我呢?你上了大学就不管我这个老太婆了?”   “怎么可能?!”费小宏连忙嚷道,“我也会回来看奶奶,这里就是我的家,不管我去多远的地方读书,我的根就在这里,谁也拔不掉。”   费奶奶这才满意地笑出来。   费奶奶的眼角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她笑起来时,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但并不难看,反而增加了几分亲切的味道。   “小宏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总要学着长大,你看奶奶不是也只能陪你到这里吗?”费奶奶说,“高兴点,你跨入了人生第二阶段,未来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在等着你。”   费小宏闷闷道:“我知道了。”   尽管话是这么说,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变化来得太大了,他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以前他不止两三次地幻想过他和毓秀的大学生活,被富泽洋那些人欺负后,他便是靠着对未来的憧憬支撑下来的。   他早就把毓秀当成未来生活的一部分,却在不久前冷不丁得知毓秀压根不打算上大学。   毓秀有意留下来,留在这个村子里。   毓秀说,如果这个村子有朝一日发展起来了,他就一辈子呆在村里,如果这个村子发展不起来,他可能会搬去镇上。   毓秀主意已定,谁也劝不住,连给出来的借口也冠冕堂皇——他说与其半工半读地熬过大学四年,不如抓紧时机赚钱,对他而言,金钱比学历重要。   然而费小宏心里清楚得很——   金钱怎么可能比学历重要?学历可以创造金钱,但金钱只能买到一个有名无实的假学历。   毓秀那些话都是借口。   他说了那么多,也只是想要留下来陪伴江恩临罢了。   江恩临是在山上的雪天里孕育而生的雪怪,下山生活在村里已经是他能忍受的最大极限了,他不可能跟着毓秀去到繁华的大城市。   只怕江恩临刚踏入大城市,就被大城市的夏天热化了。   对此,费小宏心里不可能毫无感觉,何况毓秀还是他唯一的朋友。   自从江恩临出现后,他和毓秀之间就硬生生地多出了一个江恩临,江恩临和毓秀如影随形,他被迫接受第三者的存在。   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埋怨,却不敢讲出来。   毕竟江恩临间接地救了他一条命,那天晚上若不是江恩临守在毓秀家的窗户下面,现在余豪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费小宏难受地吸了吸鼻子,酒喝多了,好似胸腔里也堵着一团湿漉漉的棉花,让他喘不上气来。   直到他感觉耳边像是被人吹了口气,转头看去,发现毓秀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弯着一双水润的漂亮眸子,笑呵呵地看着他。   “你想去哪里就放心大胆地去吧,累了就回来,反正我们和你奶奶都在家呢。”毓秀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又不是和你分开了,只是在家等你而已。”   费小宏愣愣望着毓秀。   毓秀后知后觉地有了醉意,他双颊泛着深深的酡红,眼神略显迷离,可眼里只映出费小宏怔愣的面庞。   “而且你奶奶说得对,未来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在等着你,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新的也是你没经历过的。”毓秀重重拍了两下费小宏的肩膀,鼓励地说道,“好好享受自己的新生活吧,小伙子。”   费小宏:“……”   他怎么从毓秀十八岁的脸上看出了一股八十岁的沧桑……   不得不承认,毓秀的话的的确确让他有了安慰,仿佛一盏明灯突然出现在他脚下,照亮了他眼前漆黑的路。   虽然也就他脚下的方寸间有了光亮,但这点光亮足够让他鼓起勇气迈出往前第一步。   夜色渐深,等这顿饭吃完,毓秀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最后居然是费小宏慢慢醒了酒,他先把费奶奶送到自家门口,接着回来准备收拾残局。   原本趴在桌上睡觉的毓秀不见了踪影,费小宏愣了下,四处寻找,没看见毓秀的身影,倒是看见了站在墙角表情幽怨到极致的翁娘。   “你们几个吃得欢声笑语,一点也不管我的死活。”翁娘幽幽开口。   费小宏尴尬了一瞬,试探性地问:“不然我现在去给你炒一碗蛋炒饭?”   “别别别。”翁娘立即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他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虽然我是鬼,但不代表你的蛋炒饭就对我一点伤害都没有。”   费小宏:“……”   他想起上次翁娘吃完他炒的蛋炒饭后青白交加的脸,顿时沉默了。   “算了算了。”翁娘摆了摆手说,“等明天毓秀起来再说吧,我饿了几百年都饿习惯了。”   费小宏问:“毓秀呢?”   翁娘答:“上去了。”   “啊?”可能是酒精作祟的缘故,费小宏一时半会儿居然没反应过来,“上哪儿去了?”   “还能上哪儿去?当然是上房间去了。”翁娘抱着双臂,嘴角扯出意味不明的笑,“他跟你我不一样,他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太重了。   费小宏到底也是满了十八岁的成年人,一些有的没的画面在顷刻间全部涌入脑海。   他一下子红了脸,故作镇静地哦了一声,低头加快收拾碗筷的动作。   楼上。   毓秀早已醉糊涂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只是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怎么再睁开眼自己已经脱了鞋和衣服躺在床上了?   房间里的灯光很暗,空调呼呼地吹着冷气。   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空调温度较高的原因,毓秀感觉不到一丝凉意,甚至好似有股火在他的身体里疯狂乱窜。   那股火所到之处都被点燃。   很热。   喉咙也干。   毓秀难耐地唔了一声,试图起身喝水。   结果他刚撑起上半身,就有一只手轻轻地托住了他的后背,很快,他便靠入一个怀抱中。   与此同时,水杯递到他嘴边。   毓秀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干渴的喉咙总算有所缓解。   他抬眼看去,看见了江恩临沉浸在光影中的侧脸,江恩临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继续用双手抱着他。   若有似无的冷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毓秀的皮肤上,引得燥热的毓秀犹如飘浮在海上的溺水人,忍不住和江恩临贴得更近。   可这样还是不够。   毓秀索性在江恩临怀里翻了个身,抬起手圈住江恩临的脖子,下巴搁在江恩临的脖颈上蹭了蹭。   “好凉快啊!”毓秀眯起眼,发出满足地喟叹,“江恩临啊,你比空调还管用。”   江恩临似乎也很享受毓秀这种亲昵又依赖的姿势,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毓秀的头发。   雪白修长的指尖没入毓秀乌黑的短发间,又缓慢地收回来。   无数发丝在指腹上摩擦。   痒痒的触感让江恩临着迷。   江恩临就这样不厌其烦地玩着毓秀的头发,好像一个几岁孩子在贪恋地玩着自己的玩具一样。   毓秀任由江恩临蹂/躏自己的头发,他就安安心心地抱着这个天然大冰块,舒舒服服地在大冰块的怀抱里躺着。   不管江恩临有没有以前的记忆,神奇的是他都对毓秀的头发情有独钟。   上个世界也是这样。   上个世界的大章鱼经常用手指卷起毓秀金黄的头发,一玩就是半天。   想起上个世界,毓秀心生感慨:“要是你上个世界也是这种体质就好了,上个世界连买空调的地方都没有,夏天只能在水里泡着,人都泡胀了。”   江恩临格外认真地薅着他的头发,连动作都不带停一下。   毓秀早就习惯了江恩临不接自己的茬,他没指望江恩临说话,全当自己在自言自语。   “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毓秀仰起头,笑眯眯地和江恩临对视,“上个世界的你是章鱼,这个世界的你是雪怪,章鱼是章鱼,雪怪是雪怪,怎么可能有相同的体质,对吧?”   江恩临想碰他头发的手僵在半空中,眉头轻拧,表情严肃,像是在仔细思考他这番话。   毓秀被江恩临积极动脑的模样逗乐,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啃那两片冰凉的薄唇。   就在他借着酒劲儿啃得起劲儿的时候,江恩临忽然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这还是江恩临第一次在这种时候推他。   毓秀满脸惊讶,旋即笑了起来:“怎么了?”   江恩临摇了摇头:“不对。”   毓秀重新窝回江恩临怀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哪里不对了?”   虽然江恩临很少说话,但是并非不会说话,偶尔江恩临表达欲非常旺盛的时候,就会说话。   可能是开口的次数太少了,江恩临的嗓音一直都很沙哑。   但毓秀觉得好听。   别的不说,还挺有男人味的。   在毓秀专注的目光中,江恩临斟酌了将近半分钟,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章鱼是我,雪怪是我,上个世界是我,这个世界是我,都是我。”   “好好好,都是你。”毓秀还以为江恩临只是在反驳他刚才的话,笑着亲了亲江恩临的唇。   没想到江恩临又把他推开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巨人是我,邪神是我,都是我。”   “好好好……”毓秀点头点到一半,猛地卡了壳,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你说什么?”   江恩临低头亲了他的唇,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一直都是我。” 第112章 雪怪   江恩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了。   最初的时候,他连独自思考都做不到。   他只知道他在寻找一个人。   虽然他不清楚那个人的长相、身高、年龄,甚至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是只要他靠近那个人,他就能认出那个人。   每年冬天,山上都会被厚重的白雪覆盖,风夹雪吹在他的脸上,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看不见前方,却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只要他还能行动,他就会一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他走了很久,走过冬天,走到春夏时,便找了一处山洞躲起来,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坐就是好几个月。   等他感受到气温的下降时,走出山洞,外面又是一片银装素裹,风夹雪一阵接一阵地往他脸上吹。   于是他开始了新一轮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是雪怪,和人类不同,他没有脉搏的跳动、没有血液的流淌。   他的身体由冰雪堆砌而成,从胸口破开的话,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色的冰雪。   可能是这个原因,他想事情的时候也比人类迟钝很多,人类在脑海过一遍就能理清的事情,在他这里需要反反复复地回想好多遍。   所以他不经常说话。   尽管他反应迟钝,却也知道他思考和说话的速度都跟不上人类,如果他要和人类交流,那么人类需要给出极大的耐心等待他反应过来。   不过毓秀似乎很乐意这么做。   不管他有没有说话的意思,毓秀都能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还时不时询问他的意见,若他不想说话,便摇头或者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当然,很多时候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他就怔怔望着毓秀的脸,肆无忌惮地走起神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想起很多曾经被他忽视的记忆。   那些记忆在最初的时候就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只是他还有太多需要摸索的东西,在找到毓秀之前,那些记忆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   直到现在,他才把那些记忆找出来翻来覆去地想。   他隐约知道他和毓秀在很早之前就认识,并且一起经历了光怪陆离的三个世界。   然而那些事发生得太久远了,以至于关于那些事的记忆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布,如同隔着水雾看花,看不太真切。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   江恩临是江恩临,毓秀是毓秀,他们从来没有变过。   江恩临伸出双手捧起毓秀的脸颊,怜爱地吻上毓秀的唇,他吻得很轻,没有太重的力道。   明明只是唇贴着唇,可相触的地方宛若点着了火焰一般地燃烧起来。   毓秀二话不说地加深了这个吻,他双手慢慢爬上江恩临的脖子,连带着整个身体也贴了上去。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有些分不清刚才发生的事是真实还是幻觉,他害怕都是自己喝醉后产生的幻觉。   但无论如何,他抱着的江恩临总归是真实的。   毓秀身上的衣服被江恩临轻而易举地扒掉,当他不小心碰到江恩临冰冷的胸膛时,还是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嘶——   比想象中要冷。   好在很快,他就适应了。   他感觉到那股凉意顺着他的小腿往上,仿佛在自家地盘上慢条斯理地巡视的猛兽一般。   不一会儿,那股凉意走到了中间位置。   房间里的灯已经被关上,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毓秀睁大眼睛,在黑暗中连江恩临的轮廓都看不见。   事实上,就算他能够看见江恩临的轮廓,以他们此时此刻的姿势,他也是看不见的——除非他把江恩临的脑袋从下面扯上来。   毓秀做不到。   他好像躺在一叶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上,他和小舟一起随着海浪起伏,被高高堆起,又重重跌下。   进来的过程很难捱,尤其是江恩临身上每一处的温度都比常人低上不少,缓慢往前推进的时候,毓秀真是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   有什么东西在节节攀升。   恍惚间,毓秀在一座巨山上攀爬,他的四肢紧紧攀着岩壁,费力地往上爬去。   大量的体力开始流失,他的四肢也变得绵软无力。   幸运的是,他就快要爬上顶峰了,他仰头就能看见一片绚烂的红光。   这是痛并着快乐的过程。   就在毓秀距离顶峰只有几步之遥时,忽然有一阵寒风吹来,夹杂着冰冷的雪花,毫无预兆地吹到毓秀身上。   雪花瞬间化为雪水,以极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毓秀的衣领里。   那是刺骨的冷。   毓秀猛地打了个哆嗦,在眼前弥漫的迷雾一下子散了个一干二净。   连意识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保持着仰躺在床上的姿势没动。   如果他能够看见自己的表情,那么他会发现自己的表情里带着三分迷茫三分懵逼三分尴尬以及最后一分的神游天外。   江恩临也意识到了什么,停下动作,似乎在隔着黑暗安静地看着毓秀。   毓秀不动,江恩临也不动。   毓秀不说话,江恩临也不说话。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   江恩临呐呐开口:“好像……化掉了……”   “嗯。”毓秀很淡定地回答,“感受到了。”   “怎么办?”   “……”   他哪儿知道怎么办?   他还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   感觉到化出来的水从那里流出来后,毓秀整个人都快不行了,他恨不得直接把自己融入这片黑暗中。   太尴尬了。   真的是太尴尬了啊。   毓秀头痛地抹了把脸,半天才找回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你、你先出来吧,水太多了,把床都打湿了。”   江恩临嗯了一声,可退到一半,他的动作又停住了。   毓秀声音狂颤:“不是吧?怎么又长出来了!”   江恩临嗯了一声。   “你别光嗯啊,你先出去。”毓秀不干了,伸手去推江恩临。   谁知压根推不动。   江恩临俯下身来亲了亲他的脸,然后接上了之前的动作。   毓秀:“……”   毓秀想起几天前自己那个天真单纯的想法,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立了一个flag。   他还以为江恩临随时融化的体质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不影响个屁!   明明影响死了!   -   这个夏天,除了泡泉水和吹空调外,江恩临又找到了新的乐趣。   只是这个乐趣就苦了毓秀。   还苦了明明生活在这个家里还把大部分的活都干了却跟透明人没两样的翁娘,可怜的翁娘饭没吃饱,倒是把狗粮吃到饱了。   九月初,大一新生陆续开学。   费小宏选择在他爸妈打工的那所城市上大学,开学前三天,他便拖着行李箱依依不舍地踏上了求学路。   村里的其他孩子也都去镇上念书了。   热闹的暑假过去,周围倏然变得安静起来,居然让毓秀有几分不适应。   习惯了费小宏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这人刚走没几天,他就有些想念了。   不过日子还得过下去,网店的事还要继续琢磨。   毓秀坐在电脑前,抓耳挠腮地想破了头,都想不到好的办法来宣传自己的网店。   如今不管是网店还是实体店都竞争激烈,他又是半只脚都没踏进去的门外汉,想要凭着一知半解在网店圈里站稳脚跟,无疑于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   毓秀把下巴搁在新买来的电脑桌上,对着电脑长吁短叹:“谁说酒香不怕巷子深?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感叹完,又开始对着没有弹出一单生意的后台发呆。   这时,他在余光中瞥见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调下当木头的江恩临。   江恩临穿着他买来的白T恤和大裤衩,盘着双腿,脊背挺得笔直,原本及腰的黑色长发被他用剪子咔嚓几下剪掉了,又去镇上的理发店里修剪了一下。   如今江恩临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但能看出头发微卷,略显蓬松,露出来的脖颈呈现出优美的线条。   江恩临长得白,明明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白得仿佛能发光似的。   毓秀若有所思地转了个身,双手交叠地搭在椅背上,他忽然开口喊道:“江恩临。”   上一秒还是木头状态的江恩临立马活了过来,他转头看向毓秀,不解地挑了下眉。   尽管江恩临不爱说话也向来没什么表情,可若是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江恩临的小动作不少。   那些小动作都和江恩临的情绪挂钩。   毓秀没再说话,而是撑着下巴把江恩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不管在哪个世界的江恩临都拥有一副令人惊艳的皮囊,并且越看越耐看,犹如一瓶放久了的醇香红酒,越是慢慢品就越能品出味来。   毓秀经过了一番内心上的挣扎,还是妥协地拿起了手机。   他打开录像模式,把镜头对准江恩临的侧脸。   外头阳光正好,也把房间里照得亮堂堂。   房间里的装修不够好,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装修,可有了江恩临的入镜,背景怎么样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可惜毓秀的拍照技术实在一般。   值得庆幸的是江恩临的底子过硬,哪怕毓秀以从下往上的死亡角度拍过去,江恩临也能完美地扛住镜头。   毓秀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看着屏幕中的江恩临侧脸被光线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缓慢地把镜头拉近。   江恩临还在走神,察觉到他的靠近后,蓦地转过头来,那双漆黑的眼眸像是被泉水洗过的琉璃,清透得仿佛能在瞬间吸走所有日光。   毓秀愣了下。   他垂着眸,隔着手机屏幕和江恩临对视。   下一秒,他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无论和江恩临认识多久,他总是忍不住地对这个人感到心动。 第113章 雪怪   毓秀在应用商店里下载了一个目前比较火的短视频软件,把刚才录到的视频上传,并随便配了一首舒缓的轻音乐当做bgm后,便没再管这件事了。   等到几天后,他突然想起来,点开短视频软件,顿时被后台弹出来的消息吓了一跳。   他这是新注册的账号,没有关注任何人,唯一的粉丝就是短视频软件的官方小助手账号。   按理说应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才对,可后台不仅有99的评论,还有99的艾特提示和99的私信提示。   毓秀点进未关注人的私信里,发现私信数量竟然还在时不时地增多,前一刻的私信时不时被这一刻的私信往上顶。   【小安安安:小哥哥好帅qaq】   【千:我哭了帅哥的颜值谁顶得住!】   【鱼宝:我有个朋友得了绝症,临走前想看小哥哥再更新一次视频[大哭][大哭]】   【L: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毓秀把手机拿远了些,拇指飞快地把私信往上滑。   放眼看去,几乎是满屏的啊啊啊。   毓秀突然有种他的手机里住了一群土拨鼠的感觉。   他茫然地拿着手机,心想他才上传了一个视频,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关注?那些人都是从哪里找到他的?   直到他点进视频看到热评前几,才骤然明白过来——   哦对了,他大前天上传完视频后斥几百块钱的巨资买了热门。   只是没想到几百块钱发挥了这么大的作用。   毓秀不太会经营账号,只能趁热打铁地多发几个视频出去。   偏偏他的拍照技术一般,也没什么想法,拍来拍去就只是围着江恩临打转。   时间久了,在这个账号疯狂涨粉的同时,账号上的粉丝们也开始不满了。   于是粉丝们纷纷给毓秀发私信,强烈要求他换掉现在的摄影师,并谴责现在的摄影师肯定连江恩临美貌的十分之一都没拍出来。   这个摄影系的技术真是糟糕透了!   还比不上照相馆里给人拍寸照的大爷!   翻着评论区的毓秀:“……”   毓秀头疼地扶额,思来想去只能求助外援。   家里除了他以外就剩下江恩临和翁娘了,江恩临经历三个世界却连手机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至于翁娘,估计情况和江恩临差不多。   不过毓秀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找到了翁娘。   翁娘正在院子里喂鸡,转头看见毓秀拿着的手机后,两眼噌的一下就亮了。   毓秀把新买的手机交给翁娘,同时布置了两道任务。   第一是保证视频的上传量。   第二是保证视频的观看量。   翁娘苍白的脸上都快笑开花了,把手里的盆子放到地上后,便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   虽然他早就听说过手机这个东西,但还是第一次亲手摸到手机,毕竟不会有人给他一只鬼送手机。   自从小胖子走后,翁娘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和江恩临不太对付,而毓秀总有很多事要忙,他做完手里的事后只能自己找乐子。   可是这村里有什么乐子?   听说村里的人已经搬走大半,剩下的人不是干活就是干活,拼了命地干活赚钱,只有他闲得都快长霉了。   拿到手机的瞬间,翁娘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新生活。   “你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翁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对了,只能拍江恩临吗?可不可以拍其他东西吗?”   毓秀问:“你有其他想法?”   “暂时没有。”翁娘摇了摇头,很快又大大咧咧地说,“想法都是想出来的嘛,反正我闲着没事,多拍点其他东西看看有没有效果,总好过整天对着江恩临拍吧?”   毓秀觉得翁娘说得有道理,便答应了:“只要有观看量,随便你怎么拍。”   末了,不忘叮嘱一句,“不要拍违规内容哦!”   “你就放心吧。”   毓秀把拍视频的任务交给翁娘后,确实轻松了不少,也有大把的时间做其他事了。   立秋后,气温逐渐下降,让江恩临倍感难受的炎热夏天终于过去了。   随着秋天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好消息——毓秀的网店迎来了第一单生意。   也不知道顾客是怎么找到他家网店的,二话不说直接下单了五百个鸡蛋。   就在毓秀盯着“500”这个数字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时,又听见一连串的“叮叮叮”。   订单一个接着一个地弹出来。   短短几分钟,电脑下面的任务栏就被一堆窗口挤满了。   毓秀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下楼去找翁娘。   翁娘换上了毓秀前两天去镇上给他买的新衣服,像个老大爷似的瘫在毓秀经常坐的躺椅上,一边吃着提子一边聚精会神地玩手机,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得极快。   直到毓秀走到躺椅前,玩手机玩得入迷的翁娘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抬头对上毓秀凝重的脸色,顿时心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你你、你别这样看着我啊,该干的活我都干完了。”到底还是惧怕毓秀身后的江恩临,本该理直气壮的翁娘说得理不直气也不壮。   谁知毓秀压根没接他的话茬,而是问道:“你是不是在视频账号上宣传了我们的网店?”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说起这件事,翁娘表情里的紧张瞬间烟消云散,他颇为骄傲地挺了挺胸脯,眉眼间全是掩饰不住的小得意:“你不是说一个订单都没有吗?我刚才更新的时候就顺嘴提了一下。”   “……你怎么提的?”   “就直接提啊。”翁娘似乎没明白毓秀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他不解地拧起眉头,“我在简介上说开的网店没生意,大家有钱的话都来照顾一下我的生意。”   “……”毓秀被这个比石头还硬的硬广震撼到了。   这么直接这么理所当然的话,竟然还有那么多人买单?!   那些人都是怎么想的?   半晌,毓秀又呐呐开口:“你是怎么宣传我们网店的?”   他记得那个视频软件审核很严,不管是视频简介还是评论区都不能出现任何其他软件的信息,哪怕只是网店的名字也不行。   翁娘美滋滋地说:“我让粉丝帮我弄的,粉丝帮我缴了两年的橱窗费用,我把我们网店里的商品链接挂上去就行了。”   “……”   此时此刻,毓秀脑海里只有一个字——绝。   但他想到翁娘做出的这些任性行为都是建立在江恩临露脸的基础上,突然有些担心起来,他经过翁娘的同意后拿过翁娘的手机,点进视频软件的后台,再点进作品列表。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霎时映入眼帘。   全是翁娘的脸。   毓秀惊讶地往下划,划了有一会儿才划到底部。   他一开始拍的那些江恩临入镜的视频全没了,不是设为私密,而是直接删了,取而代之的是翁娘入镜的视频。   毓秀:“……”   翁娘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江恩临都不配合我,只要发现我在拍他,就立马躲得远远的,我追也追不上他,干脆拍我自己了。”   结果拍了一段时间下来,这个账号完全成了翁娘的私人账号。   毓秀顺手点进私信里看了看,发现私信内容全部变成了粉丝们发给翁娘的话。   神奇的是那些话很明显地两极化,要么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要么从头到脚地把翁娘吐槽了一通。   毓秀看得直皱纹,把手机还给翁娘的时候,忍不住问道:“你平时看私信吗?”   “看啊。”翁娘点着手机,“只要我有空就会翻看私信,你也知道,我有空的时候比较多嘿嘿嘿。”   “我看私信里有一些人在说你,你别放在心上,但也别太张扬了,现在可是有几百万双眼睛在盯着你呢。”毓秀这么说,他感觉翁娘在坛子里躲了几百年,不太懂得人情世故,所以说话直,得罪人实属正常。   他本想让翁娘收敛点,得罪人只是小事,就怕那些人顺着网络扒到翁娘的真实信息。   而翁娘连身份证都没有,还是个黑户,恐怕会引来一系列的麻烦。   然而瞧见翁娘乐呵呵的模样,毓秀接下来的话全部卡在了喉管里,沉默了一会儿,他默默地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算了。   翁娘高兴就好。   从翁娘来到这个家里起,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兴过。   翁娘生前就是万众瞩目的戏子,死后孤苦伶仃地在坛子里藏了几百年,或许现在的生活让翁娘找回了些许曾经的光鲜亮丽。   这么想着,毓秀索性由他去了。   村里交通不发达,用快递把鸡蛋寄出去是一件麻烦事,成本可不低,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快递费需要多少钱,毓秀就直接在订单上加多少钱。   他原以为这样做会赶走不少客人,结果那些下了订单的人皆是安静如鸡,连一个取消订单的人都没有。   毓秀:“……”   他做梦都没想到,翁娘有朝一日竟然还能在短视频软件上发光发热,并收获了一群铁杆粉。   -   费小宏前两年的寒暑假还会回村,后两年便在城里找了份兼职的工作,一做便做到了毕业。   毕业后的费小宏顺利入职一家大企业,还交往了一个本地的女朋友,再次翻开人生的新篇章。   由此一来,费小宏回村的次数也就更少了。   虽然毓秀和费小宏经常相互打电话和发短信,但等他们见面已是六年后的一个春天。   不仅费小宏回来了,连费小宏在外打工的爸妈也回来了。   因为费奶奶走了。   费小宏经济独立后便三番两次地提出把费奶奶接去城里享福,可费奶奶一直拒绝,她说自己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没必要在快进土里时往外跑。   都说落叶归根,她也希望自己的晚年能在村里度过,死后也葬在村里的土地里。   更重要的是——   她不放心毓秀一个人留在村里。   尽管她知道毓秀身旁还有别的东西陪伴,可常人眼中的毓秀就是个孤僻又不合群的怪人,村里的人越来越害怕毓秀,吃着毓秀卖的鸡蛋,却不愿意和毓秀过多来往。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费奶奶到底有些舍不得。   为费奶奶举办葬礼这几天,安静了好多年的村子终于热闹了一回,许多搬去镇上的人特意赶回来参加费奶奶的葬礼。   毓秀见到费小宏时,险些认不出来眼前的人。   几年前的小胖子仿佛一夜之间长高变瘦,肉乎乎的脸有了明显的轮廓,眼睛变大,鼻梁变挺,看着大方又帅气。   费小宏穿着他女朋友给他买的衣服,完全没了山里孩子的气息,简直脱胎换骨一般,彻彻底底毓秀变成了城里人。   但他眼眶通红,一整天的长途跋涉下来,他的心情十分压抑。   毓秀看着他,不禁暗叹口气,心想不管费小宏的外表和气质如何变化,他依然是高中时那个爱哭鼻子的小胖子。   “好久不见。”毓秀伸手抱住费小宏,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节哀。”   费小宏心情不好,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招待参加葬礼的客人,仿佛不久前抱着毓秀大哭一顿的那个人不是他。   等到晚上,安顿好客人后,费小宏坐在毓秀家的院子里抽烟。   昏黄的灯光洒在费小宏的脸上,他再也没有白日里的从容不迫,整张脸都被浓重的愁云笼罩。   毓秀提着两瓶啤酒走过去,开了盖放到费小宏面前。   费小宏看了眼啤酒,笑着在烟灰缸里摁掉烟头:“没有杯子?”   “等会儿懒得洗了,将就对瓶吹吧。”毓秀在小桌对面坐下。   费小宏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这么对我?”   毓秀佯装生气道:“这么多年了才回来一趟,给你啤酒喝都是念着往日的情分了。”   费小宏哈哈大笑,拿起啤酒:“那我就不客气了。”   毓秀没喝,只看着费小宏喝,中途还抽空给费小宏做了两个小菜端出来。   费小宏的眼泪早已流干了,这会儿虽然伤心,但是眼睛干干涩涩,流不出一滴泪来。   而且他家办的是喜丧,费奶奶寿终正寝,走得安详,他也不想一直在自己奶奶的葬礼上哭哭啼啼。   酒过三巡,费小宏的意识逐渐模糊,他拉着毓秀的手腕,皱着眉头问:“你真的不出去吗?外头比这村里繁华多了,可以看到好多我们小时候看不到的人,可以经历好多我们小时候经历不到的事,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全是你留在这村里看不到的景象。”   费小宏真的喝醉了,说句话来滔滔不绝。   “毓秀,你才二十来岁,不要把一辈子都蹉跎在这山村里,等你出去就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广阔了。”费小宏双颊顶着两团驼红,醉醺醺地眯着眼,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来我在的城市吧,你住我家,在你找到工作之前,我一直养着你。”   说着说着,费小宏冷不丁察觉到一道凉飕飕的视线。   刚喝完两瓶啤酒的他明明浑身燥热,可在这个时候硬是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冷风迎面扑来。   冷得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瞬间酒醒大半,朝着某一处定睛一看,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不正是江恩临吗?   几年不见,江恩临依旧长得那么好看,也依旧喜欢冷着一张脸。   此时此刻,冷着脸的江恩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漂亮的脸上恍若能凝结出一层冰霜。   费小宏:“……”   毓秀也喝了一点酒,脸上的红早已蔓延到了耳朵根,他笑嘻嘻地对江恩临招了招手:“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聊聊天。”   费小宏心想按照江恩临以前那叛逆的性子,会过来就奇怪了。   结果他刚这么想完,江恩临就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走过来了。   费小宏:“……”   几年不见,江恩临是不是比以前更听话了?   不过江恩临并没有和他们聊天的意思,而是打横抱起毓秀。   毓秀乖顺地抬起双手圈住江恩临的脖子,像猴子屁股一样红的脸在江恩临的胸膛上蹭了蹭。   江恩临低头看了眼闭上眼昏昏欲睡的毓秀,再看向费小宏时,眼里的柔和如同潮水一般迅速散去。   费小宏下意识坐直身体,战战兢兢地望着江恩临。   时隔多年,他还是害怕江恩临。   江恩临本就高,又是站着,垂眸俯视他时满是居高临下的意味,片刻后,江恩临开口道:“他不会跟你走的,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你对他说这些话了,否则——”   费小宏吓得牙齿都在打架:“否、否则?”   江恩临倏然莞尔一笑:“你在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费小宏:“……”   眼睁睁看着江恩临抱着毓秀进屋后,费小宏才扑腾一下从椅子上瘫到地上。   再抹了一把额头,手上全是汗水。   第二天是费奶奶下葬的日子。   大清早,毓秀就被江恩临喊醒了,起床穿上衣服和鞋子,洗漱完走下楼,才发现费小宏居然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睡了一宿。   旁边坐着愁眉苦脸的翁娘,正撑着下巴唉声叹气。   “小胖子昨天拉着我哭了一宿,我还以为他早就平复好心情了呢。”翁娘揉了揉自己的脸,小声抽噎起来,“可怜我一夜没睡,等会还要去喂鸡嘤嘤嘤……”   毓秀说:“你们鬼不是不用睡的吗?”   “对哦。”翁娘挠了挠头,“我忘记这一茬了。”   毓秀:“……”   早上八点,去费家帮完忙的毓秀才把费小宏喊醒,他让费小宏吃了碗醪糟鸡蛋后,便一起等送葬队伍来送费奶奶上山。   费奶奶的墓地选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听说走过去需要半个小时左右。   送葬队伍不是很长,除了费小宏一家三口外就是以前和费奶奶关系不错的街坊邻居以及村长一家人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阴沉的天空忽然飘起绵绵细雨。   细雨落在所有人身上,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也打湿了费小宏头上披着的白色孝布。   费小宏的表情宛若一滩死水,却是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对身旁的毓秀说:“你家什么时候养那么多鸡了?”   毓秀回答:“这几年陆陆续续养的。”   其实是江恩临从山上抓来的,前年江恩临抓的鸡太多了,他不得不杀了几只送给村长,剩下多出来的鸡几乎都进了翁娘的肚子里。   还好那些鸡没有在他家里繁殖,不然他每天都要头疼如何处理那么多的鸡蛋。   “难怪你的网店能开起来。”费小宏扯了扯嘴角,“我还说就几年前那两只鸡,下再多的蛋也够不了网店的订单,现在翁娘和你的网店都太火了,我下个订单都还要定点抢呢。”   毓秀说:“你不用定点抢,等你走时我就给你装上,你想要多少拿多少。”   “好。”费小宏安静了两秒,又问,“你没想过开个养鸡场之类的吗?”   虽然毓秀的网店很火,但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打理的意思,鸡蛋也是定时定量地卖,客人能抢到就抢,抢不到就算了。   网上都说毓秀太佛系了,没有一点事业心,送上门的钱都不要。   费小宏也觉得奇怪,如果他是毓秀的话,早把网店做大了。   然而毓秀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只想赚点钱养家糊口而已,没打算靠开网店成为富豪。   再说,他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平时吃的菜多是自己种的,用钱的地方少之又少,他实在不想为了挣钱把江恩临和翁娘置于危险之中。   眼下的小康生活已经让他非常满足了。   毓秀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费小宏。   闻言,费小宏沉默了很久,直到他们跟着送葬队伍慢吞吞地走到了山上,费小宏才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死了,留下江恩临独自在这世上,他和你生活了几十年,适应了有你的日子,他又该如何习惯没有你的日子?”   毓秀愣了下,他没想到费奶奶的离开让费小宏产生了这些想法。   而这些想法又是江恩临实实在在有过的经历。   “死的人死了,可留下的人要日复一日地被思念折磨。”费小宏说,“雪怪和我们人类不一样,他三十多年前就在山上徘徊了,如今又过去这么多年,我们都变了,模样变了,心态也变了,我们从奔二到奔三,时间不停地在我们身上留下痕迹,可江恩临呢?”   费小宏的声音顿了下,抬头朝前方看去。   毓秀也顺着费小宏所看的方向看去。   只见原本留在家里的江恩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费奶奶新建的墓碑后面,他面色冷淡地看着这边,像是在默哀。   大家忙着为费奶奶下葬,没有人注意到突然出现的江恩临。   “你看,他一直没有变过,几年前是什么样子,几年后依然是什么样子,等以后你老得走不动了,他还是这副样子。”费小宏的声音再次响起,“毓秀,你有想过以后你不在了,江恩临该怎么办吗?”   “我……”毓秀刚挤出一个音调,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过……   却也只能想想而已。   这是他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前面三个世界,他都是这样过来的,残忍地抛下江恩临过来的。   他怔怔看着江恩临那张漂亮的脸,和江恩临平静的眼眸对视。   在这场看不见尽头的绵绵春雨中,夹着雨的风吹乱了江恩临的头发和衣摆,可江恩临无知无觉,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   费奶奶的墓碑犹如一道墙,隔绝了江恩临和他们这只在唢呐声中热热闹闹的送葬队伍。   这一刻,毓秀似乎感受到了江恩临的孤独。 第114章 雪怪(完)   费奶奶下葬后的第二天,费小宏的父母便离开了,费小宏留下来住了一周左右才准备离开。   毓秀打包好了几大箱鸡蛋寄到费小宏家里,他把费小宏送到车前,看着费小宏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突然有一股难以名状的伤感涌上心头。   费奶奶不在了,他和费小宏之间牵着的线彻底断掉了,也许以后费小宏再也不会踏入这片地方。   今日一别,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再相见。   显然费小宏也有同样的想法,上车前,还是忍不住地红了眼眶。   费小宏一把抱住毓秀,声音有些哽咽:“有机会来找我玩。”   毓秀拍了拍费小宏的背,笑着说了声好。   过来好一会儿,费小宏才慢慢放开毓秀,他用手背抹了下眼角,低声说:“那我走了。”   毓秀说:“去吧。”   费小宏的行李箱已经放进后备箱,他磨磨蹭蹭地坐进村长去年买的新车里,随后打开副驾驶位置的窗户,对毓秀挥了挥手。   车子启动,载着费小宏驶远了。   毓秀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车子变成一个小点,才转身要走。   结果冷不丁撞上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翁娘。   翁娘脸上的表情很平淡,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他一直盯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慢吞吞地把视线转到毓秀身上。   “小胖子这是再也不回来了吧?”翁娘问。   “有可能。”毓秀说,但很快话题一转,“如果我们找到了一个适合定居的新地方,我们可以随时去找他玩。”   翁娘眼前一亮:“真的?”   毓秀笑道:“真的。”   翁娘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我看东北就不错,比这里冷多了,每逢冬天必下大雪,我们找个没那么繁华的小城市,既方便出行,又方便居住。”   翁娘越说越激动,同时不忘捡重点,“这里的冬天太短了,积雪融得快,要看雪还要去山上才行,夏天又那么长,都快把江恩临热化了,不说我,就说江恩临也不太适合住在这个地方。”   不得不说,翁娘确实说到点上了。   每年夏天都是江恩临最难熬的时候,尽管他们家里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空调,可治标不治本,江恩临身为雪怪,还是得住在经常下雪的地方。   毓秀还记得去年有天晚上,天气燥热难耐,可村里突然停电了,他只好让江恩临泡进水缸里。   谁知第二天早上,江恩临直接化在了水缸里,他身上的睡衣全打湿了,也在水缸里泡着。   直到现在,想起那件事来,毓秀仍旧感到非常心疼。   于是从这天起,毓秀便一直在思考搬家的可行性。   随着时间的流逝,村里剩下的人也逐渐往外搬,不过几年时间,村里只剩下包括毓秀家和村长家在内的六七户人家了。   后来村长接到上面的通知,说是政府发下来一些补贴,只要他们都搬到镇上,就能在政府的资助下重新建房。   村长心动极了,立即展开了劝说工作。   村长最后劝到毓秀这里,今年的毓秀已经有三十四岁了,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可呆在这村里连个说媒的人都没有,只有搬去镇上才能遇到心仪的姑娘。   而且三十四岁已经是大龄了,再往后走就是四十岁了,即便毓秀长得好看且有点小钱又怎么样?现在那些姑娘的眼光可挑着呢。   村长叽里呱啦就是一大堆话。   三十四岁的大龄光棍毓秀坐在他面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的神,等到他说得差不多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村长,你不用劝我了,我已经决定好要搬家了。”   “这么快?”村长说,“亏我刚才说那么多呢,你什么时候决定好的?”   毓秀幽幽道:“刚才。”   村长:“……”   为了尽快落实上面发布下来的搬家任务,村长自告奋勇地帮村民们搬家,反正村里只有他一个人买了车,到时候搬家还是得用他的车。   剩下的人都是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积攒了一辈子的家当,一辆车要来来回回地装上几趟才能把东西搬完。   毓秀倒不急,让村长先帮那些人搬家,他则趁着这段时间带江恩临去山上呆了几天。   他把家里养的鸡全部放回山上了,看着那些在他家下了几年蛋的鸡扑腾着翅膀争先恐后地钻入丛林,他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年也是苦了那些鸡了。   其实要不是家里养的鸡太多了,吃了十几年都吃腻了,估计这会儿刚才放生的那些鸡都在他家锅里炖着呢。   以前他很害怕那些鸡的秘密曝光,这下好了,鸡没了,他再也不用害怕被人发现什么了。   春天的山上到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绿,阳光被抽了芽的树枝切得细碎,化作星光点点地落在江恩临的脸上和身上。   许是山上比山下凉快,一路走来,江恩临的状态也在慢慢好转。   江恩临被阳光刺得闭了闭眼,他微微蹙着眉,看起来有些焦躁,然而当毓秀的手轻轻拉住他的手时,他眉眼间的烦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毓秀熟练地和江恩临十指相扣。   脚下有落枝,踩上去噼里啪啦的作响。   他拉着江恩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回头能看见深浅不一的绿和细碎的光,以及江恩临那张在光影中沉浮的精致面孔。   江恩临比他更没有目的,他往哪边走,江恩临就往哪边走。   毓秀的目光在江恩临长了一些的头发上停留片刻,伸手替江恩临将垂落在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   “我们下周就要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毓秀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叹了口气,“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本想就在这里住一辈子,但翁娘说得没错,说不定东北那边的环境对你更友好。”   江恩临抓住毓秀的手,侧过脸在他的手心上亲了亲,说:“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毓秀笑得眯起眼,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住江恩临的唇。   村民们搬家的这段时间,村里又小小的热闹上了一回,等到那些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毓秀才带着江恩临下山。   而江恩临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下山的第二天早上,村长便开车来帮他搬家了。   毓秀没有收拾多余的东西,只拉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怀里抱着一个古风古色的坛子,他清清爽爽地往门前一站,和前段时间的搬家大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村长下了车,诧异地走向毓秀:“你的东西呢?”   “寄出去了。”毓秀答,“剩下的都在这个行李箱里。”   村长看了眼毓秀脚边只有十寸大小的行李箱,用了十来秒才品出毓秀话里的意思:“你寄哪儿去了?我们村到镇上也就这点路程,把东西装上车就搬过去了,寄过去也太浪费钱了吧。”   毓秀摇了摇头:“村长,我不去镇上。”   “那你去哪儿?”   毓秀说了一个地名。   “这么远!”村长说,“你怎么突然决定搬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毓秀给出早就想好的理由:“我去见一个网友,如果能在那里找到发展机会的话,应该就会在那里定居了。”   村长愣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他点了点头:“也好,你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也该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了。”   只是他从小看着毓秀长大,虽然不久前才口口声声地说毓秀已经是三十四岁的大龄青年了,但他心里还是下意识地把毓秀当做长不大的孩子。   现在孩子长大了,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毓秀把院子的大门落了锁,又把行李箱搬进后备箱,抱着坛子坐进副驾驶。   他透过车窗看着住了十几年的家离自己越来越远,这些天来萦绕在心头的不舍突然变得极其强烈,浓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水。   不过路还是要走,日子还是要过,变化才是人生常态。   未来总会有新的惊喜在等着他。   村长直接把毓秀送到镇上的车站里,这里的大巴车滚动发车,买好票后,只要在候车大厅等几分钟就可以进去了。   毓秀检票时,居然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富泽洋他妈。   富泽洋他妈坐在小小的检票亭里,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无数痕迹,也像是一面透明的玻璃,把她和十几年前那个鲜活的女人完完全全地区分开来了。   十几年前的富家是村里最富裕的几个人家之一,靠着上山采草药挣了不少钱,后来也是说搬家就搬家。   原以为他们会过得顺风顺水,没想到十几年后的今天再遇到富泽洋他妈,毓秀甚至没把眼前这个苍老且疲态百出的女人认出来。   还是村长先向富泽洋他妈打了招呼。   显然村长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富泽洋一家人有联系,他站在检票亭的小窗口外面跟富泽洋他妈聊了一会儿,才指了下毓秀,说毓秀要走了。   富泽洋他妈把目光转向毓秀。   十多年不见,富泽洋他妈也没把毓秀认出来,她表情惊诧地把毓秀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不知是想到什么,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毓秀笑着对她打了声招呼。   她略显呆滞地点了点头,发干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发出一声叹息:“要是泽洋也这样就好了。”   毓秀听得一头雾水,却不好多问,他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向村长告完别,一手托着行李箱一手抱着坛子进去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毓秀才从他和村长的通话中了解到那天在车站里富泽洋他妈对言外之意。   富泽洋家和曹俊家连夜搬到镇上并不是新生活的开始,而是噩梦的开始,随着年龄的增长,富泽洋和曹俊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从失眠多梦以及大量掉发到疯疯癫癫、疑神疑鬼。   两家人带着他们多次去外地就医,可始终找不到任何病因。   于是他们只能这么拖着。   拖到现在的富泽洋和曹俊快四十岁了,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若是没了家人依靠,只怕他们会像路边的野花一样悄无声息地凋零。   这个时候的毓秀已经带着江恩临和翁娘在东北的一座小城市里安了家,听完富泽洋和曹俊的故事,他只同情要照顾他们一辈子的两家父母。   那天在山上,如果他没有及时穿到原主身上的话,只怕费小宏的结果不会比他们好多少。   各人有各人的命。   当富泽洋三人尾随原主和费小宏上山时,他们的命就已经注定了。   时光匆匆而过,毓秀和费小宏都没有再回去过那个偏远的山村里,他们所在的城市离得不远,坐飞机需要大约两个小时。   毓秀不方便出门,费小宏倒是经常来看他。   后来毓秀还盘下了一家店铺,开了一家卖手工艺品的小店,卖的都是江恩临做出来的手工艺品。   费小宏看到那些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手工艺品,简直不敢相信两天前它们还是一堆不起眼的木头。   那些手工艺品被毓秀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橱窗里,面前摆放上小小的标价牌,看着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虽然毓秀没开网店也没在网上宣传,但是每天来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几乎都是年轻男女,在店里呆上好久才拿了东西去结账。   本来费小宏还觉得奇怪,心想这么小一家店有什么好逗留的?而且橱窗里摆放的手工艺品也不多,半个小时左右就看完了。   后来他才发现——   那些人哪儿是来买东西的?根本就是来看帅哥的!   要么看江恩临,要么看翁娘,要么看毓秀,反正没人看他。   自尊心受创的费小宏索性不去店里了,拉着毓秀在街道上闲逛,他问毓秀:“江恩临的手艺是什么时候学的啊?感觉不做个十来年做不出那种效果。”   毓秀笑着说:“可能是上辈子学的吧。”   费小宏嘀咕着说非人类都这么天赋异禀吗?且不说江恩临,还有翁娘也早把互联网玩得透透的了,有几次他带着炫耀性质地跟他同事说他认识翁娘,他同事还不相信。   当初他们把翁娘带回村里时,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翁娘竟然会摇身一变成为网络上的大红人。   然而这个大红人是出了名的神秘,只接线上推广,不接线下活动,也从来没有被路人拍到过照片,还有网友猜测翁娘不是人。   但是他们没有往灵异鬼怪的方面想,而是认为翁娘是某家科技公司做出来的虚拟产品,还扒出不少看着有些道理实则胡说八道的证据,言之凿凿,说得绘声绘色。   知道内情的费小宏看到那些言论时,都快笑岔气了。   毓秀早就存够了未来几十年的生活费,即便一辈子不工作,只要不是大手大脚地花钱,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之所以开手工艺品店是不想让江恩临觉得无聊,也不想让江恩临把全部生活重心都放在他身上。   世上有趣的事情多着呢,他希望江恩临能逐一经历。   他原计划那家手工艺品店开个十年八年就关门,谁知这么一开就是几十年,开到他老得走不动路了,江恩临便决定把店盘出去。   毓秀前面经历了三次死亡,即将迎来第四次死亡,他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平静。   至少江恩临恢复了前面三个世界的记忆,死亡不再是阻碍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只要他们在下个世界里睁开眼,就能立即寻找彼此。   想到这些,毓秀隐隐有些激动。   他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心情——他开始期盼死亡的到来。   这个身体太老了,不适和疼痛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他连下床走动都做不到,以至于他在很多事上都需要江恩临的帮助,有大的,有小的,还有让他感到羞耻的。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这样的局面了。   在他逐渐强烈的期盼中,江恩临却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先是时不时地走神,再是时不时地惶恐不安,江恩临像个知道自己即将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一般,恨不得每分每秒都黏在毓秀身边,有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毓秀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毓秀不再害怕死亡,可江恩临越来越害怕死亡。   江恩临对死亡的恐惧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写在眼里、写在他缠着毓秀的肢体间,后来他甚至连一秒钟都不敢从毓秀身边离开,他害怕回来后会看到自己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画面。   江恩临几乎跌到谷底的负面情绪感染到了家里的另一个成员,原本活泼好动的翁娘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翁娘包揽了所有家务,没有一句怨言。   这天下午,毓秀明显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仿佛进入到了回光返照的状态,他竟然来了些力气。   江恩临坐在床边,紧紧按着他的手,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江恩临身上,把江恩临的皮肤照得比雪还白。   毓秀明显感觉到了江恩临身体的颤抖,尽管江恩临极力压制,却还是从他按着毓秀的手上泄露出来。   这一刻,毓秀突然有种回到上个世界的感觉,当时围在他床边的孙子孙女们也是这样一副想哭又极力忍着的模样。   客观上来看,如今江恩临和翁娘还真是像极了他的两个孙子。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再见。”毓秀抬手看着江恩临的脸。   几十年过去,江恩临光滑细腻的脸上连一点细纹都没有生出来。   江恩临的长相和年龄都仿佛被冰雪冻住了,时间不会在上面留下丝毫痕迹。   可这段时间来的恐惧和不安在江恩临脸上印下了深深的烙印,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不,不是那样。”   毓秀问他:“不是什么样?”   江恩临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他而言,他和毓秀并不会很快见面,被撇在这个世界的他要孤独地度过一段漫长的岁月,然后再宛若要从瓶子里溢出来的绝望中离开这个世界。   离开也不是他和毓秀重逢的开始,而是他另一段孤独岁月的开始。   他要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在没有边际的寂寞海洋中的遨游,一个人在无数日夜中期盼着和毓秀的相遇。   以前他没有关于上个世界的记忆,糊里糊涂地也就这么熬过来了,可现在他记起了一切,他和毓秀经历过的事情全部桩桩件件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他害怕了。   他好像面对着一条巨大的鸿沟,只有跨越这条鸿沟才能抵达毓秀所在的对岸,他瞻前顾后,突然没了跨越鸿沟的勇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他多想让时间快进,眨眼就在下个世界遇到新的毓秀。   所有恐惧、不安、犹豫和退缩都化作一张巨大的网,包裹住他,让他挣扎不得,四肢都被束缚住,不得不陷于其中。   毓秀不知道江恩临内心所想,他只察觉到了江恩临身体上的僵硬,他用力握住江恩临的手,语气虚弱地安慰道:“虽然我比你早走,但是你可能会比我先到那个世界,天上出现绿色光带的时候,就是我来到那个世界的时候,到时候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江恩临还在摇头:“不……”   “你等我,一定要等我。”毓秀握住江恩临的手缓缓脱力。   他真的快不行了,犹如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只剩下一点点火星子还在挣扎着跳跃。   他没了力气,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嘴里呢喃着“等我”二字。   江恩临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笔直地坐在床边,安静地注视着他身上的生命力飞快流逝,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就在这个时候,毓秀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了江恩临手背上的异样——有一条条黑线窜起,东游西窜,如同密布的黑色毛线。   时隔两三百年,这画面依旧如此熟悉。   毓秀心里大惊,顿时想到了第一个世界里的江恩临。   第一个世界里的江恩临也有过这样的状态,是黑化的前兆。   “江恩临……”毓秀还想说话,可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这点火星子终于耗尽,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看见江恩临的脖子和脸都被疯狂乱窜的黑线淹没。   与此同时,大片的黑雾从江恩临身上蔓延开来。   一模一样的画面在两三百年后的今天重现。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不——   不应该是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江恩临会在这个时候重蹈覆辙?!   明明他们即将经历完第四个世界,明明他们已经度过了几百年……   他不能让江恩临黑化!   他不能让江恩临重蹈覆辙!!   如果江恩临在他死后走上第一个世界的路子,那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江恩临了?他在下个世界等不到江恩临,而江恩临在这个世界也找不到他。   不!   不行!   江恩临!   你不能这样!!   毓秀猛地睁开眼。   下一秒,空气争先恐后地挤进他的肺部,长时间的缺氧让他面部铁青,不得不张大嘴巴用力喘着气。   眼前是雪一般的白,找不到任何瑕疵。   耳边是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些人惊慌失措的说话声。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进度条已经满了啊,为什么被治疗者没被带出来!” 第115章 现实世界   毓秀太难受了。   好像胸口上有一块笨重的大石头沉甸甸地压着,让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躺着。   不一会儿,眼前雪一般的白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同样雪白的天花板,以及几颗被帽子和口袋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脑袋。   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感觉怎么样?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可能是闭眼时间太长的缘故,毓秀的视线还有些昏花。   他被不太强烈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眼珠随着女人的手来回晃动了两下,才透过那只手看向女人戴着口罩的脸。   “嗯……”毓秀声音喑哑,费力地挤出一句话,“能听见。”   女人点了点头,叮嘱道:“休息一下就出来走动,你刚醒来,最好不要在舱里待太久。”   说完,她转头吩咐其他人,“帮他把仪器关了。”   其他人纷纷应好,随即开始忙碌起来。   毓秀勉强动了动麻木的手指,这才发现他身上和手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线,手指头也被什么东西夹着。   那些人帮他把身上和手上的线拿掉,再拿掉他脑袋上的线时,他感受到了明显的刺痛,从大脑深处传来,仿佛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   还好这阵刺痛并没有持续太久。   等他被那些人从舱里扶起来时,刺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肌肉的酸麻和失控。   旁边的医护人员安慰他:“你在治疗舱里躺了将近半个月,一直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如果有时间的话,今明两天就去做个身体检查,后面再好好补一补,别落得营养不良了。”   毓秀嗓子干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很轻地应了一声。   从他在治疗舱里醒来的那一刻起,原本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情绪骤然散去,宛若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塑料膜,尽管他还记得那四个世界里发生的事,却好似在看别人的故事。   就连“江恩临”这个名字也变得陌生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和江恩临经历生离死离,只是闭眼又睁眼的瞬间,便有大半情绪从他身体里抽离。   他好像一个被抽走所有气体的皮球,只剩下一层干扁的躯壳。   巨大的空虚笼罩了他。   他被两个医护人员搀扶着走出这个类似手术室的地方,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刚才手术室的门隔绝了走廊上的声音。   现在来到走廊上,嘈杂的说话声便一股脑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乔医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进度条已经满了吗?为什么他还没有醒来?毓秀都醒来了!”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一片混乱声中格外明显。   “江夫人,你冷静一点。”乔医生无奈地说,“我们也需要时间查原因,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小桑怎么办?就一直让他昏迷着吗?”   “妈,乔医生说得对,你就冷静一点吧。”年纪不大的男孩劝道,“哥都昏迷这么久了,也不差这点时间,你不要给乔医生他们太大压力,他们也尽力了,而且我们已经看到了希望不是吗?”   女人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小声呜咽。   女人和男孩的身旁还围了许多其他人,除了衣着统一的保镖和医护人员外,还有几个应该是助理的人。   他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女人。   男孩又劝了女人几句,直到人群外头的医护人员喊了他一声,他转头瞧见被两个医护人员搀扶着的毓秀,顿时又惊又喜,当即撇下女人挤出人群走过去。   “毓秀,你起来了!”男孩高兴道,“我还以为你要休息几个小时才出来呢。”   毓秀茫然地看着男孩。   男孩有些懵逼地和毓秀对视片刻,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袋:“哎哟,我忘了你刚起来还没恢复记忆,等两天就好了,到时候你就能记起一切了。”   说着,男孩和两个医护人员一起把毓秀送到一间病房里。   这是一间独立病房,有独立的阳台和卫生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看得出来这间病房的价格不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人民币的气息。   男孩把他扶到病床前,又忙前忙后地伺候他躺下。   “这段时间你先住在医院里,等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你出院。”男孩坐在床边,替毓秀捻了捻胸前的被子,他语气里充满愧疚,“刚才我妈没有怪你的意思,她就是太希望我哥醒来了,你也知道……我哥是为了救她才变成这样,所以她一直都很自责,自从我哥出事以来,她没睡过一天的好觉。”   毓秀不太明白男孩在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男孩。   男孩说:“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你,你为了我哥所做的,我们一家人都会永远记在心上,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是我们家的恩人。”   顿了顿,他眼眶有些湿润,喉头滚了两下,哽咽道,“真的很感谢你为了我哥做到这种程度,谢谢你,毓秀。”   毓秀缓慢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搭上男孩放在床边的手背上。   男孩泪眼朦胧,感动地看向毓秀:“毓秀……”   “水。”毓秀说,“我口渴,想喝水。”   “……”男孩怔愣片刻,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好,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倒水,顺便让人准备一点流食。”   闻言,毓秀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准备在开饭前养精蓄锐一会儿。   毓秀在医院住了两天,才逐渐找回之前的记忆。   原来他在经历第一个世界前的记忆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什么借住在表姐家、什么在事业单位当临时工、假的,都是假的。   不过高中生的身份是真的。   他的确刚高考完,正在过暑假,也收到了第一志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但是他对父母撒了谎,他谎称和同学一起出去旅游,实际上受好朋友江寇之托来到帝都,试图配合医生拯救处于植物人状态的江桑。   江桑是江寇的亲哥,今年刚满二十七岁,大了他们整整九岁。   今年初春,江桑和江夫人母子俩一起出席一个合作伙伴的婚礼,谁知婚礼现场上出现意外,一块玻璃从天而降地砸下来。   江夫人正好站在玻璃下方。   当时的江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懵了,连躲都没想起来躲,直到江桑扑过来一把将她推开。   等她回头,玻璃已经在江桑的脑袋上碎成无数片。   刹那间,鲜血染红了她的视线,也成为了她未来几个月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幸江桑被送往医院及时,多少保住了性命,却成为了植物人,再也没有醒来过。   江家四处求医,终于在今年夏天找到一家专门治疗这种病症的私人医院,说是私人医院,其实背后也有政府的投资和支持。   只是目前效果并不稳定,政府也没有把这项技术公布出去的打算。   江父的一个老战友是这家私人医院副院长的老朋友,江父花费了不少金钱和精力四处搭线,才为江桑争取到一个治疗名额。   治疗方式也是前所未闻。   需要把江桑放进被治疗者的治疗舱里,连上各种仪器,再让一个有过治疗经验的人躺入治疗者的治疗舱里,连上同样的仪器。   等治疗舱关闭并开启仪器后,治疗者便能进入到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   被治疗者的潜意识分为几层,用通俗的话来讲,那几层潜意识也就是毓秀经历过的不同世界。   普通人的潜意识基本上只有一层,且防御机制较弱,治疗者进去后依然能够保留完整的记忆,这样便于治疗者安抚被治疗者。   而常年处于领导位置且心思深沉之人的潜意识会分为两三层,甚至可能有四层。   “四”这个数字看上去不大,但换个说法,一层要度过七八十年,两层要度过一百四五十年,那么四层就要度过三百多年。   这三百多年并非眨眼即逝,而是一天天地熬过去。   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作为一个孤苦伶仃的外来人,治疗者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七八十年尚且能接受,可三百多年实实在在是种煎熬。   尤其当治疗者醒来后,年轻的身体里装着三百多岁的苍老灵魂,极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的心理问题。   而且被治疗者的潜意识分层越多,防御机制便越强,潜意识不会允许治疗者带着记忆的外挂入侵自己的领地。   这也是毓秀失去记忆的主要原因。   在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失去记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因为治疗者的工作是在潜意识中找到被治疗者、帮助被治疗者、避免被治疗者黑化后留在那层潜意识中,所以一旦治疗者忘记初心,就极有可能被迫和被治疗者一起留在那层潜意识中。   治疗者的任务是安抚、引导,像流水一样地载着被治疗者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在毓秀之前,江桑换过七八个治疗者,却没一个能成功进入他的潜意识深处,就连他的家人也不行。   作为主治医生的乔医生提出建议,让江家人多找来一些和江桑认识十几二十年的老朋友,挨个试试看。   要是江桑已经成家或者有女朋友的话,这件事就好办得多了。   可惜江桑活了二十七年,别说成家和有女朋友,他连一个喜欢的异性都没有,就跟不开花的铁树似的,成天和工作为伴,这可为难到江家人了。   江寇还病急乱投医地把江桑初高中时期的班主任和教导主任也请了过来。   而毓秀也在病急乱投医的那一列里。   虽然毓秀和江桑来往得很少,但让所有人震惊的是,毓秀不仅成功进入江桑的潜意识,还把进度条拉到了99.9%。   可惜在最后一瞬,毓秀失败了。 第116章 现实世界   等到毓秀的记忆完全恢复后,乔医生便把毓秀单独喊去办公室,询问他失败的原因。   毓秀垂着脑袋,后颈的皮肤被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雪白,他安静了许久,才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清楚。”   乔医生把胳膊肘撑在桌边,身体微微前倾,默不作声地观察了毓秀将近一分钟的时间。   然后,乔医生委婉地开口:“最后一个世界里你离开的时候,江桑的情绪有没有出现异常?”   其实毓秀对在治疗舱里发生的事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那几个世界的情感越来越淡。   直到现在,他对乔医生说起那些事,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快死的那几天,他似乎特别害怕我的死亡,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所在的世界就是最后一个世界,我一直在安慰他,告诉他我们很快就能再见,可是我的安慰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毓秀一边回忆一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和他在他的潜意识中相处了三百年多,从没看到过他那么恐惧的样子,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想清楚,他究竟在恐惧什么。”   “也许。”乔医生说,“他是在恐惧你的离开。”   毓秀抬头看向乔医生,眼里有着茫然:“我和他很快就能再见,离开也是下一个开始,他为什么要恐惧?”   乔医生换成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的姿势,他直勾勾地盯着毓秀,可能是距离近了的缘故,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娄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我。”乔医生的口吻很沉,仿佛在和毓秀讨论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娄先生?   毓秀愣了下,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在喊他。   哦对了,他姓娄。   他的全名是娄毓秀。   他在江桑的潜意识中呆得久了,即便离开治疗舱后被迫散去大半情感,却还是没能习惯自己的姓氏。   他对乔医生说:“请问。”   乔医生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在江桑的潜意识中,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换句话说,你们有没有发生关系?”   毓秀没想到乔医生问得这么直接,霎时脸颊发烫。   他拽着衣摆的手指不断收紧,把衣摆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我们……”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好意思骗乔医生,“我们就是你猜的那种关系。”   “每个世界都是?”   “嗯……”   “难怪了。”乔医生有些怅然。   “难怪什么?”   “难怪你能把进度条拉到99.9%,而他那些亲朋好友连他的潜意识都进入不了。”乔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言辞,过了片刻,他继续说,“我们这家医院创立三十多年,总共接收了超过一百名病人,光是专职治疗者就有十个,你知道那些治疗者是如何从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出来的吗?”   毓秀茫然地摇头。   “他们会在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充当家人、朋友、老师甚至是领导的角色,但他们绝不会充当伴侣的角色。”乔医生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情绪是最难控制的东西,可情绪又是他们走出潜意识的关键,一旦他们失去控制,就会出现江桑那种情况,不管是家人朋友老师还是领导,都比伴侣稳当得多,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   “作为伴侣的话,有可能出现你影响不了他却被他影响的情况,到时候别说把他带出来了,甚至你自己也会深陷其中。”   毓秀慢慢挺直背脊。   他惊讶地张着嘴,很快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和身上都是冷汗。   他在江桑的潜意识中完全失去了记忆,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竟然面临着这么危险的处境。   “听说你是江桑弟弟的同学,你也刚高考完是吧?”乔医生叹了口气,“这件事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还是收拾一下回去吧,别在这里耗着了。”   其实乔医生还有很多话没说。   治疗者和被治疗者从躺进治疗舱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潜移默化中相互影响。   治疗者的任务是把被治疗者从泥泞中拉出来,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在治疗者往上拉被治疗者的同时,被治疗者也在往下拽治疗者。   所以治疗者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以及不那么敏感的性格。   他们不能受到被治疗者的影响。   而不受到被治疗者的影响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在潜意识中和被治疗者产生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显然,毓秀已经受到了江桑的影响。   如果再不及时止损,只怕江桑还没救回来,又折进去一个毓秀。   和乔医生告别前,毓秀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对乔医生:“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是怎么处理的呢?要是在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失去记忆,那根本没办法左右自己的行为。”   乔医生表情复杂地回答:“江桑是我们医院收到的第一个分出四层潜意识的病人,其他分出三层潜意识的病人都没有他这么强的防御机制,简单来说,如果你去治疗那些分出三层潜意识的病人,还不至于完全失忆。”   也就是说——   毓秀和江桑的情况在医院都是独一份的。   -   七月底,天气异常炎热。   毓秀在医院里慢慢养好了身体,便准备坐飞机回家了。   他爸妈给他打了很多次电话询问他的具体位置,估计是看他过了大半个月还不回家,两个人心里一直念着。   离开这天,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江家父母都来送行了。   江母的眸子里有着深深的疲惫,厚重的粉底盖不住她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她脸上始终挂着勉强的笑容,说话时都有气无力。   江父稍微比江母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初春到盛夏,才短短小半年的时间,夫妻俩都瘦了一大圈,形容枯槁,看着像极了行尸走肉。   只有江寇还沾着一点鲜活气息,他揽着毓秀的肩膀说:“我下个月还要回去一趟,到时候我去找你玩啊。”   毓秀说:“好。”   一个小时后,毓秀坐在飞机上的靠窗位置,透过小小的椭圆形舷窗,他看见帝都离自己越来越远。   很快,视线被蓝天白云占据。   偌大的机场也逐渐沦为广袤大地上一个小小的点。   等他下飞机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   提前下班的娄父亲自开车来接他,在停车场看见他脸色苍白地拉着行李箱走过来,险些没把自己儿子认出来。   “我的天,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娄父赶紧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又拉着自己儿子坐上车,一边调低空调温度一边递了瓶矿泉水给自己儿子。   毓秀接过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娄父见状,真是心疼极了:“你不是和你同学出去旅游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啊?还变成这个样子,你哪儿像是出去旅游的?分明就是出去受苦的!”   毓秀心想他是出去赚钱的。   虽然他没有成功把江桑带出来,但是属于他的那笔报酬已经打到了他的卡上了。   别的不说,反正他未来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不愁了。   不过这种事肯定不能告诉他爸妈,即使赚了钱也只能自己憋着。   毓秀把剩下小半瓶矿泉水扔到后座,随后对他爸说:“我同学还在帝都,他下个月才回来,爸我好累啊,我想睡一会儿,到家了喊我吧。”   娄父一叠声地应着:“好好好,你快睡吧,把你的脸色养一养,不然到家了你妈肯定得担心。”   毓秀直接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睡着了。   他又做梦了。   梦见的仍旧是在江桑的潜意识中经历过的事情。   他先是梦到巨人,然后梦到大章鱼,最后梦到雪怪,都长着属于江桑的脸,有着属于江桑的声音。   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毓秀,眼神里有着无限的悲凉。   这一刻,毓秀被呼啸而来的愧疚感淹没。   他想他不是故意撇下他们的,他没有办法,他不得不离开。   “毓秀?毓秀!”   肩膀被人摇晃,毓秀猛地睁开眼睛,迅速清晰的视线里映出他爸担忧的面孔。   他爸似乎被他梦魇的样子吓到了,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呐呐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是不是做噩梦了?”   毓秀胸闷、恶心,铺天盖地的压抑感像一个玻璃杯似的密不透风地罩住了他。   他表情呆滞地和他爸对视了将近半分钟,才感觉麻木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   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他轻轻摇头:“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娄父担忧地问:“儿子,你实话告诉爸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毓秀垂着脑袋不说话。   “我也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你屁股一抬,我就知道你是拉屎还是拉尿,现在你成年了,爸爸妈妈是管不住你了,可我们还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事也不能自个儿憋着呀。”娄父早已把车停在车库的停车位上,他扭过身体,语重心长地说,“而且你这样让你妈看到得有多担心?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妈考虑吧?”   话音未落,突然听得啪嗒一声。   是眼泪落在手背上的声音。   毓秀几乎把脑袋埋进衣领里,却怎么也挡不住泪水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他的眼泪宛若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颗大颗地砸到手背上。   起初他还在有意憋着,后来憋不住了,索性敞开了哭。   他哭得肩膀直抖,满脸泪痕,眼睛和耳朵都红得不像话。   “爸,我、我好像弄丢了一样特别重要的东西。” 第117章 现实世界   毓秀回到家后的状态一直不太好。   他爸妈很是担心,却又害怕说话时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心处,因此两个人连问都不敢问一句,只能当做什么事都不知道。   事实上他们确实什么事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毓秀和他那个叫江寇的同学去帝都玩了一圈,回来后整个人就不太对了。   不过暑假嘛,既没有作业又没有其他事可做,整天在卧室里躺着也没什么,专心等待开学的到来就行了。   这么想着,娄父和娄母也只能暂时逼迫自己放下心来。   其实毓秀不是故意想让他爸妈担心,他是真的不太对劲,不仅浑身无力、头晕嗜睡,而且经常做噩梦。   长时间下来,他甚至开始恐惧睡眠。   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梦到江恩临。   不同模样的江恩临,在不同的场景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漆黑的双眸宛若一道漩涡,让他深深地沉溺进去。   那些梦境太真实了。   一时间,毓秀仿佛真的回到了江桑的潜意识中一般。   毓秀不知道自己这种情况是否正常,他只能用乔医生的话来安慰自己——他在江桑的潜意识中受到太深的影响,只有时间才能治愈他。   他想他需要时间。   也许等到这个暑假过完,或者等到今年过去,这件事就会从他的记忆中淡化。   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不该被他铭记。   江桑不是江恩临。   不管他在江桑的潜意识中和江恩临如何亲密,他和江桑都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改变关系。   他们不熟。   江桑是江寇的哥哥,以前他们一家人还没搬去帝都时,毓秀经常去江家做客,几乎每次都能碰到出于各种原因在家办公的江桑。   江桑这个人很高冷,时常板着一张脸,还很容易发脾气。   哪怕毓秀和江寇规规矩矩地呆在卧室里打游戏,江桑也会突然敲门,然后指责他们的声音太大。   江家是大别墅,每个房间都很隔音。   毓秀不知道江桑的书房隔那么远是怎么被他们这边的声音吵到的,他只觉得尴尬,甚至以为江桑是不欢迎自己才故意找江寇的茬。   他的到来害得江寇三番两次地被自己哥哥指责。   久而久之,毓秀就不敢再去江寇家了。   连带着他对江桑都有点怕怕的。   毓秀始终没办法把江桑和江恩临联系起来,他们就不像是一个人,总能让毓秀产生一种非常强烈的割裂感。   对的——   江桑不是江恩临。   江桑不是江恩临。   江桑不是江恩临。   毓秀不停用这句话来催眠自己。   江恩临是虚假的,江桑是现实的,半个月前的种种都只是南柯一梦。   现在梦醒了。   他也是时候让自己抽离出来了。   八月中旬的天气仍旧酷热。   金黄的阳光映着落地窗的玻璃,窗外的蝉鸣声连成一片。   毓秀在回家以来第一次穿上除睡衣之外的衣服,他的头发已经长得有些长,需要去理发店剪一下。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挂着重重的乌青,嘴唇也微微泛紫,一双眼睛无神地睁着,还挺像美剧里的行尸走肉。   毓秀把遮眼的头发捋到耳后,用冷水洗了把脸,转身走出卫生间。   刚来到客厅,就看见他妈从玄关处走过来。   娄母注意到毓秀身上的衣服,顿时又惊又喜:“毓秀,你要出去啦?”   毓秀点了点头:“妈,我出去剪个头发。”   “好好好。”娄母连忙应道,“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就在楼下。”   “好。”娄母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你同学来找你了。”   娄母要把门外的人请进屋。   但门外的人没有进来的意思,只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毓秀的名字。   毓秀转头看去,正好对上江寇灿烂的笑容。   江寇对毓秀挥了挥手:“我陪你去剪头发吧,剪完后我们出去走走。”   毓秀家楼下就有理发店,给他洗完头又咔嚓几下就剪完了,全程不到十分钟。   随后他们去河边走了走。   天气很热,两个人都走出了一身的汗水。   但他们不想去阴凉的地方,可能是空调吹多了,感觉再吹下去就要吹出毛病了,还不如出点汗来得舒服。   江寇本想问毓秀过得怎么样,可一看毓秀的模样就知道答案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上个月把毓秀喊去帝都。   “我听好多同学说联系不上你,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江寇笑了笑说,“看来你还是得多休息,好好一个帅小伙都在走颓废路线了。”   毓秀笑不出来,叹了口气:“等开学就好了,到时候每天都有事情做,就不会闲下来胡思乱想了。”   江寇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学校报道?”   “九月一号,我们学校九月三号开学,提前两天去收拾一下。”毓秀答完,反问,“你呢?”   “我九月五号当天去,反正学校就在帝都,离我家还近。”江寇转头看向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河面,忽然感慨道,“我这次回来后,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毓秀惊讶道:“你爷爷奶奶呢?”   江寇回答:“他们也要搬去帝都了,我们全家都会留在帝都。”   江家父母和江桑两年前搬去帝都的,还在上高中的江寇和爷爷奶奶一起留了下来,直到高中毕业才把大学填到帝都。   估计是江桑出事的缘故,连不愿意离开老家的江家两个老人也不得不搬去帝都。   毓秀和江寇不仅是高中同学,还是小学同学和初中同学,相当于从小一起长大。   突然听到这番话,他心里好像被抽出一块似的。   浓烈的不舍漫了上来。   他填的大学不在帝都,而在南方一个二线城市,如果江寇以后再也不回来的话,就意味着他们见面的机会急剧下降。   甚至有可能各自忙于生活和学业,而再也不见面。   毓秀愣了好一会儿,才呆呆地说道:“今晚我请你吃饭吧。”   “好。”江寇扑哧一笑,“但也不急,我家里要整理的东西多得很,我要回来呆上一周才离开。”   傍晚,他们随便找了一家火锅店。   毓秀没什么胃口,拿着筷子,出神地看着江寇吃。   他们不可避免地说起了江桑。   江寇没说江桑的现状,只是说起了以前。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觉得我哥不喜欢你?”江寇一边在红汤里涮着毛肚一边问道。   “啊?”毓秀回过神来,没好意思承认,“也不能这么说……”   “那就是了?”   毓秀哭笑不得:“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嗐,这不是想替我哥说几句好话嘛。”江寇把涮好的毛肚放进碗里,一本正经地抬头看向毓秀,“其实我哥也没那么讨厌,虽然他性子古板了点、表情臭了点、底线高了点,但他还是很好说话的,你还记得我们初三那年暑假你和你爸妈吵架离家出走的事吗?就是他让我给你打电话把你喊来我家住的,你的生活用品也是他让人买的。”   毓秀凉凉开口:“两天后他又给我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把我抓回去了。”   “……他就是怕你爸妈担心嘛。”江寇尴尬地咳嗽了两下,又说,“还有高一那年寒假,你爸妈都出差了,你一个人在家里生了病,也是他让我去你家照顾你的,那些饭菜也不是我做的,是他做的。”   毓秀又凉凉开口:“那些饭菜根本不能吃,最后我们还是点的外卖。”   “……”江寇哑然。   不过毓秀还是很惊讶,那些饭菜居然是江桑做的?   关键是江桑又不和他们住在一起,怎么为他们做的饭菜?   江寇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为他解释道:“你生病后就躺在卧室里,也不出来,我每天都会下楼一趟,我哥把他做的饭菜送来,我再分成三顿,凉掉的话放在微波里转一会儿就行了。”   现在想来,江寇觉得他哥这种行为简直是多此一举。   而且他哥在家里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大爷,别说做饭洗碗了,连厨房门口都不会路过。   这样的人居然每天在工作之余下厨为他们做饭。   当时他感动惨了,还以为他哥担心他这个弟弟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特意每天来送温暖。   可现在想来这是哪儿哪儿不对劲。   因为他后来回家,他哥就再也没有下厨为他做过一顿饭了。   江寇摇了摇头,甩掉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继续说:“可能我哥在那段时间里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他心情不好,来找我茬时不小心连累到你。”   毓秀嗯了一声。   说到后面,江寇脸上浮现出几分难为情,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么多,是我把你当朋友,我不想你因为我哥和我产生间隙,不管是以前我哥突然找茬也好,现在我哥唯独影响到你也罢,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这一点不会因为我哥的存在而变化。”   末了,他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但我哥真的没有不喜欢你。”   可惜这句话太没有说服力了。   江桑的事把毓秀扯了进来,还对毓秀的生活造成了影响。   如果他是毓秀的话,早就开始讨厌上他哥了。   毓秀看着江寇唉声叹气,便安慰道:“你别这样说,以前的事我差不多忘了,这次出事有我的问题。”   “什么?”江寇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你有什么问题?”   “我采取的方式不对。”   然而江寇依然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你采取了什么方式?”   “我……”毓秀的话刚起了个头,便猛地意识到什么。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江寇看了一会儿,顿时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原来乔医生没把那件事告诉其他人。   这天晚上,毓秀难得睡了个好觉。   也许是昨天在外面走了太久,他一觉睡到下午四五点,醒来时就看见江寇在他家客厅里坐着吃西瓜。   他妈对江寇的到来表现出了百分百的热情,脸上洋溢着喜气,不停招呼江寇吃这吃那。   接下来几天,江寇每天都会来他家玩。   他们要么呆在卧室里打游戏,要么出去走走逛逛,要么去商场看电影吃饭,过得非常充足。   快到八月底的时候,江寇便请搬家工人去他家收拾东西,把需要的东西收拾出来寄去帝都,剩下的扔了也可、卖了也可。   这几天毓秀和江寇一直黏在一起,自然跟着江寇回了他家。   江寇家在本市出了名的富人区,住着独栋大别墅,他的爷爷奶奶已经搬去帝都了,大别墅就这么空着,走进去都能嗅到一股寂寥的气息。   搬家工人开始忙碌起来。   江寇带着毓秀上楼,收拾房间时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卷录像带。   录像带完好保存在盒子里,一点也没有受到时间的侵蚀。   江寇拿着录像带翻来覆去地看,转头对毓秀笑道:“都什么年代了,我以前还拿录像带拍视频,太老土了吧。”   毓秀也笑。   他还记得江寇有那么小半年特别喜欢用录像带保存视频,每天拿着录像机到处拍,后来时间长了,也觉得麻烦,就没再拍了。   不一会儿,江寇又翻出一台放映机,他拉着毓秀坐下,两个人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看着录像带的内容。   想不到录像带还记录了毓秀在江家玩的那几天。   那几天正好是江桑即将搬去帝都的前几天,毓秀住在江家,被江寇带着上蹿下跳地惹事。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居然跑去超市买了一堆做蛋糕的材料回来……哦对了,好像是当时江寇喜欢的女生要过生日了,他想亲手做个生日蛋糕送出去。   然而蛋糕不好做,生日蛋糕就更不好做了。   他们在厨房里捣鼓了大半天,连烤个蛋糕胚子都要烤焦,焦味成功吸引来当时脾气不太好的江桑。   江桑沉着脸,当场把江寇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场面把旁边的毓秀吓坏了,脸色发青,缩着肩膀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等江桑教训完江寇,才慢吞吞地把视线转向毓秀。   毓秀立马咽了口唾沫,紧张兮兮地仰头望着高了他大半个脑袋的江桑。   录像机就摆放在毓秀身旁的柜子上面,把毓秀的小动作和小表情都拍得一清二楚。   江寇指着映在墙壁上毓秀的脸,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你那样子也太搞笑了吧,好像我哥会吃了你一样。”   毓秀服了,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黑历史:“刚才又是谁被你哥骂得要哭不哭的样子?”   “……”江寇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忿忿地捶了两下旁边的抱枕,“我哥也太凶了,难怪找不到女朋友。”   放映机还在继续。   令他们大跌眼界的是,接下来江桑并没有指责毓秀,而是冷声冷气地问毓秀是不是想吃蛋糕了。   虽然毓秀对甜食没那么热爱,但是也不排斥,加上他可能被江桑严厉的表情吓懵了,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   然后,江桑撸起袖子,穿着昂贵的西装开始在厨房里做蛋糕。   江寇:“……”   毓秀:“……”   他们以前都没发现,江桑的行为这么奇奇怪怪。   江桑也是个烘焙小白,好在他的学习能力比两个高中生强太多。   两个小时后,一个看起来勉强的蛋糕诞生了。   江寇新奇极了,尽管知道这个蛋糕的味道可能会很死亡,却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地拿起勺子就要伸向蛋糕。   结果勺子还没碰到蛋糕,就被他哥绝情地一把抢走了。   “哥!”江寇委屈地喊,“你抢我勺子干什么?”   他哥连一点余光都懒得撇给他,扭头把勺子递给跟只兔子似的小心翼翼站在边上的毓秀。   “你来。”   兔子看着眼前的勺子,葡萄一般的圆眼睛被惊讶填满,他甚至当场结巴了:“啊这,江桑哥哥,你这是?”   江桑说:“给你做的。”   毓秀愣了半天,又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   “拿着。”江桑把勺子往前递了点,态度强硬得不容拒绝,“尝一下。”   屏幕外的江寇看着这一幕,也是被震撼到半天没缓过来。   屏幕里的那个人还是他哥吗?   怎么感觉越来越奇怪奇怪怪的了。   他哥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吗?   不,不像。   说好听点,他们一家四口都是比较独立的人。   说难听点,他们一家四口都是比较自私的人。   他们家的人都不会牺牲自己的时间为家人做这些小事,因为对他们家的人来说,做这些小事的时间又可以赚上很多钱了。   缓过来后,江寇心里五味杂陈,他转头看向毓秀,发现毓秀怔怔望着墙壁上转动的录像带内容。   后来,江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们身边,不管是在玩的时候还是在吃饭的时候。   有次江寇想和毓秀玩双人游戏,结果他的位置被江桑抢去了。   江寇气得直跳,在江桑面前无能狂怒:“哥,你都不上班的吗?我们放假呆在家里,你也呆在家里,你和我们能一样吗?”   江桑手上十分笨拙地操纵着手柄,面上云淡风轻地说:“我就不能在家办公吗?”   “你好端端的干嘛在家办公啊?你这不是打扰到我们了吗?”   江桑终于瞥了自己的暴躁弟弟一眼,语气跟着沉了下来:“怎么?这栋房子是你买的吗?只允许你在家不允许我在家?”   “……”江寇被怼得哑口无言。   因为这栋大别墅还真是他哥出钱买的。   当时的毓秀很害怕江桑,只要江桑出现,他就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团起来。   所以只要江桑在,他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尽量把自己当成一个透明人。   可是就算他不说话,江桑也会找机会跟他说话。   有天下午毓秀和江寇在花园里纳凉,一方面是江寇想拍些花花草草,另一方面是他们想躲着江桑。   他们在家里避无可避,在花园里总能躲着江桑了吧?   然而江桑还是来了。   江桑难得脱下西装换上了一套休闲服,整个人看着年轻了不少,说他是个大学生都有人信。   他还把头发剪短了,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的相貌生得极为精致,一双深邃的眼眸宛若幽深的潭水,鼻梁挺拔,嘴唇削薄。   就是气场太强,面色太冷,给人一种很不好接近的感觉。   也是在他换下西装后,毓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外在条件这么优秀。   江寇对江桑的到来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不满,眼不是眼鼻不是鼻,撅起的嘴巴都能挂油壶了。   “哥,你怎么又来了啊?简直跟幽灵似的,哪儿都躲不掉你……”   江桑一眼瞥过去。   江寇顿时变成一只被人卡住喉咙的鸡,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桑没理会江寇,迈开大长腿,径直走向又在下意识当透明人的毓秀,他对毓秀说:“我等会儿就要走了。”   毓秀清秀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他只知道江桑要去帝都了,却不知道江桑为什么特意把这件事告诉他。   不过他也是配合地点了点头:“江桑哥哥,祝你一路顺风。”   江桑嗯了一声,忽然问:“想好以后考哪所大学了吗?”   “还没。”   “如果想考帝都的大学,记得跟我说一声。”   “好。”   “对了,你什么时候成年?”   毓秀想了想:“后年六月份,就在高考完后的几天。”   “嗯。”江桑垂眸看着毓秀,眼神淡淡的,里面有丝丝缕缕的情绪流淌,却被他垂下的长睫遮掩了。   片刻,江桑竟然抬起手轻轻地搭在了毓秀的脑袋上。   毓秀又惊又吓,整个人都僵住了:“江、江桑哥哥?”   “好好考,我在帝都等你。”顿了顿,又说,“你去其他地方也没关系,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找你。”   “啊?”   “我走了。”江桑转身走了,他没有回头,似乎害怕自己回头就不舍得走了。   直到这个时候,屏幕外的江寇终于品出一丝不对了,他的表情从惊讶转为震惊,懵懂的脑海里慢慢浮出一个猜想。   他哥对毓秀是不是……   他猛地看向毓秀,只见毓秀仍旧怔怔地望着墙壁,可他的眼睛早已湿润,脸上早已淌满泪水。   毓秀察觉到江寇的目光,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江寇……”毓秀哽咽着说,“我可以再试试吗?我想把江桑带回来。” 第118章 现实世界(完)   翌日一早,毓秀和江寇便坐上了飞往帝都的医院。   乔医生再次看到毓秀时,免不了地感到惊讶,他支开江家父母和江寇,把毓秀带到办公室里。   “你考虑清楚了?”   “乔医生,我考虑得非常清楚。”毓秀语气坚定地说,“我想把江桑带回来。”   “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乔医生问得一针见血。   毓秀愣了下,紧绷的双肩一下子耷拉下来,但他没有就此放弃的意思:“我已经成年了,可以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买单,不管后果如何,我都接受。”   乔医生安静了两秒,才说:“我想你可能混淆了虚幻和现实,虚幻中你和江桑相互表明心意,并发展到了一定的关系,可现实中他不会对你有同样的想法,一旦他从治疗舱出来,他对你情感会瞬间淡化,甚至可能产生厌恶的情绪,你应该知道,有些人对这些事较为排斥,如果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会连坐地厌恶上和他一起发生这些事的人。”   毓秀点了点头:“我明白。”   “那你……”   “乔医生,如果我能被你轻易劝住的话,我就不会从我家飞来了。”毓秀苦笑了一下,“两个多小时的航程呢。”   “……”乔医生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了。   至于江家父母,自然是对毓秀的决定感到惊喜万分,若不是医院明令禁止病人家属不能多度干涉治疗者的决定,他们早在上个月就找毓秀谈谈了。   哪怕毓秀治疗失败了,可他依然把进度条拉到了99.9%,要知道其他人连1%都到不了。   医护人员们做第二次准备工作时,走廊上的江母喜极而泣,泪水淌满了她那张漂亮的脸,她哽咽着向毓秀说了很多声谢谢。   一个月不见,江母又消瘦了一大圈。   上个月毓秀的离开也带走了江母最后的希望。   她几乎每天以泪洗面,无比后悔自己年初的马虎,要不是她在危难发生时反应不及时,她的大儿子也不会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大半年。   现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江桑醒来。   很快,医护人员们做好了准备工作,毓秀穿上特定的服装后,在医护人员的搀扶下躺进治疗舱。   开起仪器还需要一些时间。   毓秀独自躺在密闭的治疗舱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些紧张。   不知不觉间,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轻微的刺痛感从四肢百骸涌向心脏,但都在能承受的范围内。   过了很久,他的意识才开始缓慢地凝聚起来,等他睁开眼时,眼前已经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紧随而来的是刺骨的寒冷。   毓秀打了个哆嗦,冷得身体直抖,他赶紧抱起双臂。   眼前全是风和雪,仿佛望不到尽头一般,呼呼的风声直往毓秀的耳朵里灌。   他扭头观察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雪地中,四周除了枯木和白雪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更别提江桑的身影。   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毓秀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   风太大了,雪也太大了,吹得他睁不开,他感觉自己像极了风雪中的一棵小草,被吹得东倒西歪。   他试图喊江桑的名字。   然而他还没张口,冷风就争先恐后地直往他嘴巴里钻,他不得不闭上嘴巴。   这里太冷了。   冷得他快冻僵了。   他很后悔没穿羽绒服进来,同时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江桑真的在这里吗?   潜意识中的时间和现实世界的时间不对等,潜意识中的几十年只相当于现实世界的几天。   毓秀回家一个月,江桑便在潜意识中呆了现实世界的一个月。   而现实世界的一个月相当于潜意识中的五六百年……   毓秀前行的脚步顿了顿。   这一刹,冷风更加肆虐起来,吹在他那颗毫无遮挡的心脏上。   他整颗心都快被吹得停止跳动。   他简直无法想象江桑如何在这里度过五六百年,孤独又漫长的时光能把人逼疯,何况江桑在他离开时本来就有些不对劲了。   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涌出。   但毓秀不敢停下脚步,这里的风雪太大了,随时可能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吞没。   他要尽快找到江桑才行。   毓秀别无选择,他只能一直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迈着几乎冻僵的双腿往前走。   走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以为自己快要冻死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他忽然看到一栋小木屋。   那栋小木屋隐藏在风雪之中,却没被风雪淹没,宛若和这片风雪分隔成两个世界。   走近了,才发现小木屋的檐角挂着一盏幽幽的红灯笼。   外头的风雪那么大,可檐角的红灯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安安静静地挂着,幽暗的红光宛若暗中窥察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毓秀。   毓秀认出了这栋小木屋。   是第一个世界里的小木屋,他和江桑在小木屋里住了几十年,怎么可能忘记?   毓秀心中大喜,连忙加快步伐走过去,所幸小木屋没有像初见时那样被厚重的铁链缠绕。   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木门。   踏进小木屋后,呼呼的风声瞬间消失不见,几乎把他冻僵的风和雪也在瞬间散得无踪无影。   小木屋里很暖和,和外面的冰天雪地比起来,的确是两个世界。   不过小木屋里的光线很暗,只能勉强看清里面的陈设,也和第一个世界里的小木屋一模一样。   甚至连桌上摆放着烛台的位置都是相同的。   小木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毓秀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轻缓的脚步声,他下意识秉住呼吸,慢慢地穿过外屋。   走进内屋后,他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江桑。   江桑依然穿着他们离别时穿的衣服,原本剪短了的头发不知何时又长到了及腰的位置。   乌黑的长发遮挡了他垂下的脸,只有削尖的下巴暴露在不太明亮的烛光中,和外面的雪一样白。   “江桑。”毓秀忍了许久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走过去蹲在江桑面前,伸手握住江桑冰凉的手。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江桑的名字。   好像这样就能把江桑从无尽的落寞中拉回来。   江桑犹如一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人,运转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缓缓移到毓秀身上,随后反手握住毓秀的手。   江桑的力道很大,大得几乎把毓秀的手捏碎,可看到毓秀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时,他又无措地放松了力道。   “你回来了。”江桑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毓秀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仿佛泡进了一谭池水里,鼻子里耳朵里都是水,吸气时都能听见濡湿的声音。   他把脸埋在江桑的腿上,哽咽道:“对不起,我丢下你了。”   江桑摸了摸毓秀的头发。   “我是来带你走的。”毓秀一把抓住江桑抚摸自己头发的手,他把江桑的双手合并,一起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好像这样就能把江桑牢牢抓住。   江桑没听懂他的话,却也没多问,他只道:“去哪里?”   “回家,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毓秀说,“回我们现实世界的家,你家人还在等你,你妈妈每天都在担心你。”   江桑无神的眼里终于浮起些许不解:“现实世界是哪里?”   “是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地方,你还记得吗?有高楼大厦,有车水马龙,还有你没见过的电脑和手机。”   顿了片刻,他突然想起来,“还有‘稻香’,你还记得‘稻香’怎么唱的吗?”   说着,毓秀唱了起来。   可他一点也唱不出那首歌里的欢快,他唱出来的每个字都被沉甸甸的大石头压着。   直到江桑用吻堵住了他的嘴巴。   江桑温和地用舌尖撬开他的齿关,掠夺池城,相互交换津液。   这个吻很漫长,当毓秀从吻中抽离出来时,他已经不自觉地坐到了江桑的腿上。   江桑的双手圈在他的腰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说话时的气息也全部落在他的耳畔。   “我们一起去现实世界吗?”   “嗯。”毓秀点头,他急于解释,语速飞快地说,“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听起来很奇怪,可是我没有撒谎,我们都是来自现实世界的人,你被困在这里了,我要带你出去……”   江桑用指尖点了下毓秀的唇。   这个动作很轻,却堵住了毓秀滔滔不绝的解释。   “我相信你。”江桑说,“我跟你回去。”   毓秀嘴唇噏动:“好。”   江桑问:“在你说的现实世界,我能找到你吗?”   “能的。”   江桑又问:“我们也能一直在一起吗?”   毓秀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可以的。”   “好。”江桑凑上来亲了亲毓秀的唇,漆黑的眼里带着对未来的期盼,“我们走。”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出现一个白点并迅速扩大。   仅是刹那间,视线里的一切都被纯净的白色覆盖。   连江桑也被白色淹没了。   毓秀耳边有嘈杂的说话声响起,他睁开眼,室内的强光让他有接近五六秒的失明。   “娄先生?”医护人员喊道,“娄先生,你怎么样?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毓秀这才发现治疗舱的舱门已被打开,几个眼熟的医护人员站在舱外担忧地望着他。   “江桑呢?”毓秀开口就问,“江桑醒了吗?”   医护人员被毓秀眼睛发红的模样吓了一跳,本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可见他这么急躁,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江先生刚醒,他昏迷时间太长,意识紊乱,目前还没很好地接受现状,所以他正在接受乔医生的检查。”   医护人员的话刚说完,毓秀就挣扎着从治疗舱里坐起来。   “娄先生?你等等!你身上的仪器还没取!”医护人员们大惊失色,连忙七手八脚地取掉毓秀身上乱七八糟的线。   毓秀迫不及待地爬出治疗舱,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   好在他还记得江桑的病房在哪里。   他们之间隔了两层楼,坐电梯太慢了,他索性从楼梯跑上去。   这个暑假下来,他的身体变得虚弱许多,才跑两层楼梯就透支了体力,等他来到江桑所在的病房门外时,已是满头大汗。   他忘了敲门,直接推开门。   病房里站着好多人,有他认识的人也有他不认识的人,都围着病房中间的那张病床。   而病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么多人里,只有病床上的那个人注意到了他的到来,艰难地转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   这一刻,毓秀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江桑。   我们都回来了。   这才是属于我们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