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江山又亡了[重生]》作者:琴扶苏   文案   忠犬小狼狗将军攻x戏精心机皇帝受,双重生,正剧有权谋   前世谢如琢在家国危难时被推上皇帝宝座,登基第一天就做了亡国之君。   从十七岁到四十七岁,他重开盛世,成为明君,却也在这条路上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   死前他诸事皆放下,唯独放不下的只有一个叫沈辞的人。   他伤了痴恋自己多年的沈将军的心,在人家表白那天拒绝了。   沈将军头也不回地跑去戍边,英年早逝。   重活一世,谢如琢睁开眼的那一刻,自己正被首辅按坐在龙椅上。   宫殿外冲进来一个人,哭喊一声:“大虞亡矣。”   谢如琢:“……”   好家伙,他又回到了十七岁,他的江山又亡了!   辣鸡重生,还朕江山!   回想起身心俱疲还失去了爱情的上一世,谢如琢不想干了。   每天静静地看心怀鬼胎的各路人马菜鸡互啄,培养侄子早日接班,而后不遗余力地撩拨沈将军才是正确打开方式。   谢如琢每天手拿戏精剧本——   对着朝臣们乖巧微笑:好好好,嗯嗯嗯,就这么办。   对着沈将军泪水涟涟:他们好凶的,都欺负我呜呜呜。   谢如琢本以为自己早已把沈将军套路得死死的,很有影帝的成就感。   沈辞但笑不语:我虽然知道你在演,但我就喜欢看你戏精的样子。   攻视角:   上一世沈辞战功赫赫,复国之日,他得封镇国侯,却又在第二天被撤去爵位。   沈辞单骑出京都,远赴边关,死于塞外。   重生后的沈辞对前世的结局一笑置之,提刀策马,仍然来到谢如琢身边。   他曾十年征战天下,三年塞外枕沙,一世骂名背负。   此生,他仍要那个人高坐明堂,目光所及,皆是盛世山河。   “望南乡,悲故地。胡笳声咽清梦里。英雄冢,美人泪。曾忆山河旧岁。   雨惊刀,风鸣骥。黄沙横槊身何寄。载酒行,归去矣。千古兴亡一醉。”   ——《渔歌子》   食用指南:   1、攻受双重生,沈攻谢受,HE。   2、前世受拒绝表白和攻离开戍边有原因,攻受两世都只有彼此。   3、有一对副cp:不正经痞子锦衣卫攻x腹黑美人督主受。   4、架空,仿明制,大多自由发挥,勿考据。   5、蠢作者练文笔练节奏,希望大家看得开心(鞠躬)。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如琢,沈辞 ┃ 配角:何小满,宋青来,谢明庭 ┃ 其它:双重生   一句话简介:朕的爱情又回来了   立意:肩负责任就要勇于担当,人生无法后悔,要努力把握人生重要节点,做出正确的选择。 第1章 大虞亡矣   纷杂的脚步声汇成一片,在内臣尖细的喊叫中无情地压近乾清宫,烛火通明,幢幢灯影堆叠着挤在紧闭的殿门前,数百把刀锵然出鞘,影子又如潮水般往后散开。   “陛下,三大营已控制了京城。”内阁首辅杜若站在龙床前,第三次向皇帝禀报外头的情形,和前两次一样,依然许久未得到回应,他轻叹一声,“太子殿下已带着禁卫入乾清宫了。”   清苦的药香弥散在床帐内外,咳嗽声无力而断续地响起,一只干瘦的手颤巍巍伸出来,内臣慌忙将浅黄色的帐子向两边拉开,挂在金钩子上。   床上的人眼窝深陷,枯槁的面颊缠满灰败死气,杜若双目泛红,扑通一声跪下:“陛下……”   谢如琢想撑坐起来,手却连抬起都困难,索性一动不动继续躺着,只有眼珠子还能转两下,瞥见一干内臣都跟着杜若跪下开始提前哭丧,颇觉无趣地叹道:“朕还没死。”   话音沙哑细弱,谢如琢暗道不好,果然耳边马上响起了更悲切的哭声。   “让锦衣卫都撤了吧,去叫太子进来。”谢如琢又叹了口气,恹恹说完,震天响的破门声传来,他淡然改口,“哦,这是已经来了,那就请太子坐吧。”   杜若忍下悲痛站起身,理正衣冠转头冷冷看向走进门的太子谢明庭。   “陛下养育太子殿下三十年,亲自教导功课骑射,日日过问殿下的起居饮食,已将殿下视如亲子。”杜若步步逼近谢明庭和他身后剑拔弩张的禁卫,厉声道,“三十年啊,殿下,三十年!如今陛下病重,殿下竟这般等不及了吗?”   夜风随着人涌进殿中,荡起谢明庭的袍袖,他本是顶着一张淡漠沉冷的脸进来的,听了首辅的质问,胸中压抑的怒气翻腾,却在看了一眼谢如琢后归于风平浪静。   在谢明庭的印象里,谢如琢一直是那位清俊如茂竹,疏朗如白月的年轻帝王,岁月沉积在他脸上的只是杀伐决断的凌冽和睥睨天下的威严。他像是不会老去。   而现在躺在床上的谢如琢头发半白,脸上的皱纹因病气愈发明晰,沧桑痕迹爬满了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他合着双眸,眼角还散落深重的疲累。   “皇叔。”谢明庭往前挪了一小步,有些失神地唤道。   “原来还肯叫朕一声皇叔啊?”大限将至,谢如琢此时已耳目不明,眼前灰蒙蒙,耳中嗡嗡鸣,扯着也快要说不出话的嗓子淡淡笑了笑,“你亲爹长什么样子,朕都不太记得清了,但朕记得,父皇和朝臣们都很喜欢朕这个皇长兄,是帝王之才。朕虽说是你的叔叔,却也就比你大九岁,这么些年自知当你父亲差了些,当个兄长还说得过去。”   满室寂静,唯有谢如琢虚弱至极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畔,谢明庭挥退了禁卫,缓步走向床边,低头看去,谢如琢正在难受地喘着气,说了这么些话像是用了仅剩的力气。   “你今日能无所顾忌地领着禁卫入乾清宫,想来朝堂上也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谢如琢噙着笑道,“从前朕总骂你魄力不足,难堪大任,今日看来,你其实做得不错。朕放心了,没把你养废,可以理直气壮去见皇长兄了。”   谢如琢看得明白,这场说起来大逆不道的逼宫表面上是夺位,实则是朝堂阵营想要换血。   跟着自己的那批人终究是老了,新的一批人已跃跃欲试,想要站在朝堂的中枢之位。   而太子同意来这一出是因为不放心。   传闻谢如琢病倒前在宫里见了几个宗室子,有心之人便往太子耳边吹风,说陛下未必会把皇位传给您。   毕竟陛下与太子不合已久,前几年是因谢如琢对谢明庭恨铁不成钢,嫌他不上进,后几年太子褪去了些不着调,渐渐有了储君的样子,也开始接手政事,谢如琢对谢明庭便成了猜疑,两人各扶阵营暗自较劲。   谢明庭认定谢如琢早已对他不喜,他身后有文官势力支持,又攥着三大营与禁卫,而谢如琢用来保命的只有宫里几百个锦衣卫,便在今日胸有成竹地破门而入。   “皇叔,您很少夸我,您记不清我父王的样子,我也记不清您上一次夸我是什么时候了。”谢明庭笑叹了声,“我知道我年少时不成器,不爱读书,总惹您生气,但我后来愿意听您的话了,您却还是生我的气。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让您每次看到我都是冷言冷语。皇叔,我一直想不通,我们叔侄何至于此?”   他们叔侄何至于此?   放在半月前,谢如琢也解释不出,但人之将死,不仅其言也善,所有想不通的事也都想通了,他轻咳两声,语气悠长道:“二十年前,有一个人同我说,我已经在这条路上执迷不悟,有一天我会连自己的心都看不透,从此终日孤独,无喜无悲。他说对了。明庭,你没做错什么,是我早已六亲不认,也认不得自己了。”   杜若和谢明庭神色微滞,谢如琢换了自称,二十年前的那个人,他们大概猜到是谁了。   谢明庭接不出话,垂眸往榻前一跪:“请皇叔立遗诏。”   “内阁和六部想必你已有合意的人,文官之间党争不歇,自己注意平衡。锦衣卫和东厂也都是你的了,你换信得过的人,这两个地方要用好,不要做过了。”谢如琢语声清清淡淡的,不像在交代后事,“朕与北狄有盟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别作死。其他事弄不明白就别瞎弄,遵循成例也并非坏事,一心求变才最是愚蠢。”   谢明庭震惊看着他,脑袋却习惯成自然地巴巴一点,还和小时候听训一样。   “唉,就这样吧,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如琢释然长叹,“遗诏在西北角书架第三层暗格里,印盖好了。”   谢明庭僵硬地呆跪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还是杜若悄声退开,去书架上取了装在紫檀木匣子里的遗诏,呈给谢明庭。   明黄绫锦卷轴打开,谢明庭眼眶濡湿,上面赫然写着“……侄明庭,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杜若苦笑道:“您是陛下亲封的太子,陛下一生心血都花在您身上,殿下何苦要做今日诛心之事?”   “皇叔,我……”谢明庭膝行两步,握住谢如琢的手。   谢如琢闭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呼吸已愈来愈微弱,眼皮都快失去撑起的力气,谢如琢不想把此生最后一点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   十七岁那年,大虞都城陷落,大半个江山改了姓,阁臣们将他推上皇位。   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三十年,收复河山,重回故都,肃正朝纲,开创大虞中兴盛世。   作为谢家的子孙,他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收拾妥当了烂摊子,绝无愧疚之处;作为一个皇帝,他勤政爱民,亲贤远佞,史官应当会给他一个“明君”的定论。   谢如琢却未觉欣慰,这一生机关算计,步步为营,斗奸臣防权臣,日夜思量的都是无休无止的争权夺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到了四十岁上,身体就已从内而外坏了个彻底。   平生至此已是到了头,功成名遂,却也身心疲累。   死前无爱人在侧,养大的小崽子跑来逼宫,当真是孤家寡人无疑。   谢如琢靠着最后那点力气摸到放在玉枕旁的青瓷小坛,清润质地贴住他冰凉的掌心时,眼中倏忽有了返照的光芒。   “明君贤主,中兴盛世,百年后你的庙号定是圣宗。我护着你,你身前身后都是圣君。”   “今日我明明白白问一句,臣心悦陛下,想与陛下私定终身,陛下答应吗?”   “这是沈辞谢陛下知遇之恩。谢如琢,你我此生不再相见了。”   “……”   沈辞……   这个名字压在心口,让残存的那口气钝痛起来。   他这辈子只心悦过一个人,却在那个人求爱时说了绝情的话。   沈辞说的话总是对的,他们果真此生未再相见。   隆兴十一年,重回故都,论功行赏。   沈辞功勋赫赫,得封镇国侯,次日却是他亲自下诏撤了沈辞的侯爵,沈辞单骑奔出京都,远赴西北边塞。   隆兴十四年,西北传信,沈辞身死。   “沈将军亲自带兵深入戈壁二百里,杀了羌族那位王子,回营时我们才知道他中了羌族人的毒箭,毒入心脉,已经没救了。”   “这种毒发作后,全身会慢慢溃烂,直至成一具白骨。沈将军说京中定会接他灵柩回去,有一个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会伤心,他不愿如此,让我们在他死后焚化尸骨。”   “陛下,沈将军无话留下。”   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走马灯一般的场景,可谢如琢此时眼前看到的全是沈辞。   白衣铁甲,剑眉深目,牵着一匹白马从斜阳残照里走来,低眸看着他笑,眼里柔光将战场上的血气与凶戾洗去,结茧的手指来抚他的眉眼,小心翼翼的,似是怕弄疼了他。   眼前的光慢慢消散,沈辞面庞的轮廓也逐渐模糊,如这一场无疾而终的情爱,水中捞月,镜中看花。   “把此物葬入朕的棺椁中。”   谢如琢的手松开了青瓷小坛,话落,闭上眼,神态安然,像是沉入了睡梦中。   跪在床边的谢明庭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叫来太医,却得到一句“陛下驭龙宾天”。   他颤抖着手把那只青瓷小坛拿过来,打开盖子,手指撮起一点里面的粉末。   这是一坛人的骨灰。   内臣说,陛下日日把这个放在枕边,已经十七年了。   谢如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这坛骨灰与他同葬。   乾清宫内外跪满了一地人,谢明庭将青瓷小坛放在谢如琢手中,稳稳捧住。   隆兴三十一年,帝病危,立遗诏传位于皇太子,崩。   为君三十载,扶大厦之将倾,开中兴之盛世,明君贤主,后世之范,尊为圣宗。   *   天地是白茫茫的干净,仿佛混沌未开之时,谢如琢听不见声音,看不见东西,身体也没有重量,意识与躯壳分离。   他记得他是死了,并且早已想好了黄泉路上要做什么,他要找找沈辞在哪里,十七年过去了,不知转世了没,还是跟生前一样傻,在等他念他。   这般想着,谢如琢心中是欣喜的,反正活着也没什么趣味了,早些去见沈辞也是好的。   只可惜他没看到忘川水奈何桥,而是莫名其妙地被封闭在这里。   好像只过了喝一口水那么短的时间,又好像过了比四十七年还漫长的一生。   当某一瞬有光亮刺破天地时,身体的一切知觉也被一根针刺醒了一般。   意识与身体逐渐融合,谢如琢睁大眼瞳,让眼前的光亮勾勒出有色彩的人和物。   白色的混沌消散而去,他眨了下眼,过于明亮的烛光在眼前晃着,嘈杂的人语声传入耳中,龙涎香的气味飘散在鼻尖,手腕硌着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身体下意识一瑟缩,左肩上突然压下一道大力按住他。   谢如琢皱着眉不满地动了一下,那道力死死攥着他左肩,更用力地压下来,略显苍老的威严声音从头顶飘下:“皇太孙还在宣颐府,眼下情势危急,国不可无君,陛下子嗣只余六皇子,理应由六皇子即位。”   许多人在窃窃私语,更多人则在哀叹悲泣,良久才有一人强自镇定地高声道:“如今坪都危在旦夕,全凭孙阁老主持大局。”   众人跟着高喊:“臣等请六皇子即位。”   谢如琢正坐在他再熟悉不过的纯金龙椅上,方才硌到他手腕的东西是扶手上雕饰的龙首。他身上不是一贯穿着的玄色龙袍,而是一件难登台面的水蓝色旧袍,纹饰素淡,袖子有些短了,露出两截瘦白的腕子。   手上的皮肤很光滑,是一双少年郎的手。   而更让他不可置信的是,左肩上那道力来自孙秉德——那个跟他斗了半辈子才终于回家种田郁郁而终的首辅!   谢如琢微抬起头,斜觑了眼孙秉德:腰板直挺,面庞虽有皱纹但仍是意气风发之态,足足年轻了二十岁,方才听到有人还是叫他“孙阁老”,说明此时的孙秉德还不是首辅。   孙秉德在他登基后便是首辅了,而他父皇在位时,孙秉德在内阁中排位第三,前两位都是他父皇的狗腿子,干了不少犯众怒的事,在父皇驾崩后就被孙秉德料理了。   谢如琢心里有了一个答案,偏头往右边看,果然看见一袭大红衣裙的母亲坐在那儿,面容沉静如水,眼里不易察觉的笑意露着志得意满。   母亲早已先他二十余年逝去,现下却好端端坐在他身旁,谢如琢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只能无奈一笑。   孙秉德没当上首辅,母亲还活着,大臣们请他即位,这些都发生在三十年前。   昏聩荒唐的父皇因纵情声色暴毙,北边北狄与羌族虎视眈眈,境内流匪四起,江北总督许自慎发动兵变,北上京师,皇太孙谢明庭在半月前去宣颐府吊唁外祖颖国公,混乱之时,孙秉德把他和母亲宁妃从冷宫接了出来。   他确实死了,却又稀奇古怪地重生了,回到了十七岁这一年。   孙秉德与几位阁臣将早已拟好的即位诏书取出,和上一世一样简陋至极的即位典礼再一次上演,谢如琢还穿着那身旧袍子,神情冷淡地微微垂眼。   底下的朝臣们跪下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登基,没有祥瑞降临,紧随而至的是无比讽刺的一幕。   皇极殿外传来惊雷般的喊声:“福顺门告破!”   殿门砰一声被人推开,一名看不出品阶的官员冲进来,衣袍沾了血,形容狼狈,边哭边跪倒在地:“大虞亡矣!”   在确定自己重生到了十七岁时,谢如琢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四个字,他还是很想吐出一口血来。   朕累死累活打了半辈子又守了半辈子的江山,眼睛一闭一睁,又亡了!? 第2章 白衣铁甲   大虞自太.祖驱逐北狄,定都坪都已有近一百年,谢如琢不知当年北狄人是如何仓皇逃离繁华盛京回到苦寒北原的,他只知道他已是第二次从宣化门夺命奔逃,带着一大帮宗亲官员,捎上能带走的一应值钱之物,锦衣卫在前,三大营殿后,弃城而去。   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当亡国之君,还是在登基第一天。   更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当两次亡国之君。   谢如琢也不想刚活过来就做这般窝囊耻辱之事,但为了不至于刚活过来就又死了,他还是得逃命。   这年是禧宁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前,一群文官用惨痛代价平息阉党之祸,扶藩王之子登基。   谢如琢的父皇刚登基时尚令人满意,但他从小没学着怎么做皇帝,倒是把如何做一个靠朝廷养活的闲散藩王学得炉火纯青,几年后便厌倦了治国理政的日子,只愿躲在后宫玩乐。   因阉党之祸而元气大伤的朝廷愈发混乱不堪,去年淮西与淮东布政使司大旱,秦州流匪率先作乱,随后各州流匪四起。   朝廷任上护军许自慎为江北总督,前去平乱,然而国库亏空,江北军去年冬天的粮饷都没领到。   今年二月,许自慎在不知道第几次上疏无果后,反了。   各地卫所军连流匪都对付不了,更对付不了当世名将许自慎,不消一月,江北全线溃败,许自慎挥师北上,攻破冀南,踏入冀北,兵临都城。   而放眼天下,江南、蜀中、岭南不是藩王自立便是流寇称王,已然呈群雄割据之势,大虞除了北方边塞,没有一处还是属于他这个皇帝的。   朝廷没钱没兵,内里几近腐烂成空,重活一世,谢如琢能选择的也只有北迁逃命,积聚实力再南下复国。   八九月之交的夜晚,风已清凉,荒野上车马相连,有幸能跟着官员们北上的家眷还不大清楚这场逃亡意味着什么,只是无意识地喧闹抹泪,与当家人的呵斥声混在一起,吵得人头疼欲裂。   皇家的颜面不能丢,谢如琢依然有幸坐在他父皇生前最爱的镶金坠玉的大马车上,孙秉德派人送来给大行皇帝拟定庙号的奏本。   史官给了大行皇帝一个有功有过的评说,想定庙号为宣宗,孙秉德丝毫不留情面地驳了提议,改庙号为惠宗,意为治国无方,以至于江山残破。   谢如琢无声笑了笑,提朱笔批了孙秉德的提议。   前世孙秉德和几个文官到了新都乐州还因为庙号的事大吵一架,这一世谢如琢不欲浪费时间。   至于亲爹,谢如琢从来不觉得当初铲除阉党的功劳也能算在他头上,除此之外,其他的桩桩件件更是没有能与有功于社稷沾边的,亡国之罪,理应由他来担。   把奏本递还回去后,谢如琢倒在铺起的软榻上,死之前刚感叹过这辈子太累了,重生后老天便无情地要他再累一辈子,谁听了不想流泪?   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他该做的仍会去做,这也是他不赞同父皇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有时候不管是不是被迫的,肩上担着责任就要咬牙走下去。   谢如琢心里有点乱,一边想着这辈子一定不能累死累活了,他得想尽一切办法偷懒,一边又忍不住盘算着去了乐州要做哪些事,简直有毛病。   迷迷糊糊昏沉了两个时辰,有人来请他去母亲宁妃的马车里议事。   宁妃现在已是太后,她叫柳燕儿,听着像乐妓的名字,而她确实就是乐妓出身,从前在教坊司唱曲跳舞,中秋宫宴有幸在刚得了庙号的惠宗面前露了脸飞上枝头,其后又运势极佳地生下一位皇子,母凭子贵,得了妃位。   五年前,有人告发宁妃与溪山总兵吴显荣有私,宁妃与六皇子被幽闭冷宫。   宁妃的运势却没到头,在冷宫苦熬了五年,出来便是太后。   这驾马车比谢如琢的还要奢华宽敞,柳燕儿自从冷宫出来就穿着一身大红,半点不顾国丧,但也没人有精力在这事上找她麻烦。   谢如琢无声钻进马车,见礼后沉默坐下。   “皇太孙当初带走了三大营一半兵力,池州只有宣颐府还算安全。我们要去的是乐州,这里有太.祖建造的行宫,适合作为新都。”孙秉德和三个阁臣坐在太后下首,凝眉不展,“但乐州离沧州太近了,那一片都是沧州总兵裴元恺的地盘,这等情势下,他不会欢迎我们。”   柳燕儿并没老,她只有三十几岁,在冷宫待了五年也还是容颜清丽,眼角没有一丝细纹,两眉生得细长上挑,显出英气的锋利,神情和语气一样冷淡:“大虞还能打仗的将军不多了,许自慎算一个,裴元恺也算一个。沧州直面北狄人,只有裴元恺挡得住他们,没有他大虞就得死。裴元恺在北境经营多年,肆无忌惮,半个绥坊的卫所都是他的人,他可是土皇帝,我们去乐州只能算是投奔他。”   大虞有十二布政使司,绥坊与池州二布政使司合称冀北,坪都在池州北部,此番陷落便是池州全境陷落,出坪都往北便入绥坊。   绥坊北部直接与北狄人的地盘交界,有大虞四大军机重镇,由西往东为海门、溪山、沧州、宛阳,各派总兵驻守,不归绥坊管,但又注定与绥坊撇不清关系。   “眼下也只有投奔裴元恺一条路可以走,‘大虞四重镇,不破则天下不破’,这话放在一百年前是这么说,现在恐怕是‘沧州不破则天下不破’。我们需要裴元恺的势力。”谢如琢穿着素色孝服,少年人清亮的嗓音让他自己有点陌生。   孙秉德和其他阁臣都看着他,显然没想到皇帝会说话。   谢如琢已习惯了他说了算的日子,对现在的处境还真有些不适应。   惠宗浸淫后宫十余年,生过的儿子并不少,但能长成者少得可怜。   本来皇长子素有贤名,早早被封为太子,却天生体弱,去年大旱没结束,太子便先结束了生命。   而他是一个被遗忘在冷宫五年的皇子,要不是内阁还记得他,怕是朝中无人会提起。   这个皇位是内阁送给他的,他就该对着内阁感恩戴德,听话顺从。   前世此时他也许还会畏缩,但现在的他是当了三十年皇帝的谢如琢,内阁想跟上辈子一样压制他可没那么容易了。   “陛下所言甚是。”孙秉德历经阉党之祸与二十年混乱的朝堂之争,一双眼已洗刷得沉静如深潭,转回视线不动声色道,“但裴元恺现在要杀光我们而后造反易如反掌,要去乐州必须过南谷,这里是裴元恺儿子在守着。”   孙秉德话说一半,但未尽之言马车中众人都一清二楚。   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们连南谷都过不去。   “哀家已让人传信给吴显荣。”柳燕儿的脸上至今还未有过什么表情,像座精美的塑像,“宛阳宋家也不会袖手旁观。”   阁臣们都是官场上的老人,听到太后把自己和吴显荣的私情挑明了,照样镇定自若。   孙秉德也装起了聋子,只是就事论事道:“溪山和宛阳南下都要路过裴元恺的势力范围,一切还是难说。若能平安到乐州,我们必须要在沧州插自己的人进去,不然后患无穷。”   几位阁臣又愁眉苦脸地同孙秉德你来我往担忧了几番局势,许久才反应过来皇帝说了一句话后就再没开口,在马车里仿佛不存在。   孙秉德瞥向谢如琢,单薄的身板坐得端正,好似听得认真,但嘴角勾着奇怪的笑意,眼神也飘忽到了十万八千里,他问道:“陛下可还有见教?”   谢如琢果真是在神游天外,听了声儿,眼里的光悠悠落回实处,少年人脸庞清瘦白皙,双眼形似桃花,却没有似醉非醉的情,反而太干净了些,一汪春水湛莹莹的,有时一垂眼似有泪要落下来,是天生惹人疼的长相。   “元翁说得都对。”他乖巧一笑,又递了个安慰的眼神,“诸位阁老都放心,这南谷我们定然是能过的,乐州也定然是能到的。”   一位阁臣想反驳,孙秉德却狠一皱眉,打断道:“陛下叫错了,怎可叫臣元翁?”   谢如琢的眉眼有三分慵懒,道:“只是差份诏书罢了,元翁不必如此谨慎,朕与诸卿早认定了。”   方才想反驳的阁臣附和道:“正是如此,早该叫元翁了。”   孙秉德不笑时唇角拉出的线微往下斜,显得不近人情,他沉着眼眸细细打量少年皇帝——   他总有直觉,那张天真温良的面孔之下藏着什么他看不懂的东西,不该属于这个年纪,也不该属于一个刚从冷宫出来的落魄皇子。   “离南谷还有两百余里,暂时安全,陛下与太后娘娘歇息吧。”孙秉德撤回视线,起身行礼告退。   阁臣们见状一道退了出去,留母子两人在马车里沉默不语。   谢如琢低着头,重生后,他还没想好该和母亲说些什么,这一世又该如何与她相处。   “把你的衣服换了。”柳燕儿的声音不是乐妓们惯有的清越娇软,有些沉阔,“别让我看到你为他戴孝。”   谢如琢无所谓一笑,起身理好孝服的褶皱,点头道:“是。”   说罢,他也不让赶车的内臣停下马车,直接脚步轻盈地一跃而下,把内臣吓得猛拉缰绳,车轮子与地面刮擦出刺耳声响。   他对闻声赶来的锦衣卫摆摆手,大步流星走了,心里想道:重活一世,孙秉德没变,母亲也没变,只有他变了。   逃亡的队伍如一条黑色长蛇,在地平线上有节律地往前移动,大家轮流休息,等待着这夜过去,天明破晓。   谢如琢没有再睡,他在等一个人。   他在阁臣们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他们能过南谷,并不是盲目乐观。   重生以来诸事未有变数,那么那个人应该会来接他们进南谷。   新的一天似是阴天,阴霾之下,众人的焦虑更甚,嗡嗡私语不绝于耳。   马儿也受了影响,时不时传出令人不安的嘶鸣,一传十,十传百,当嘶鸣声要震裂大地时,谢如琢猛掀开帘子,前方锦衣卫的喊声传来:“什么人!圣驾在此,近者斩!”   众人随着谢如琢的目光一齐看过去,隐约望见一列穿甲胄的骑兵,有上百人,为首之人骑一匹雪白的马,煞是显眼。   那列突然出现的人不知和锦衣卫说了什么,一名锦衣卫调转马头往御驾而来。   谢如琢换了身红色圆领袍,同柳燕儿一起“大逆不道”,额上系着一根红抹额,中间缀了颗黄宝石熠熠闪光,更衬出他肤色瓷白,双眼晶亮。   诸般滋味在心口冲撞,他捏着布帘,喃喃道:“这辈子你来早了……”   锦衣卫请示:“陛下,他……”   “让他过来。”谢如琢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说得直截了当。   众人的神色有错愕有担忧也有隐隐的欣喜,骑白马的人从马上下来,牵着马从散开的一条路间穿过,众人看清了,惊讶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白衣铁甲,面庞的线条还青稚未落,眉眼间已不相衬地染了老成持重。   谢如琢觉得他在远处应当看了一眼自己的脸,甚至把目光望进了自己的眼中,但等两人能看得清楚了,他却低下头没再瞧。   他腰间佩着把刀,刀尖微弯,刀柄上的花纹被磨得颜色黯淡,走到马车近前,恭敬地单膝跪下:“南谷千户所总旗沈辞,恭迎圣驾。”   二十年。   谢如琢二十年没有再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二十年的思念翻涌成海,漫无边际,只一刹那,谢如琢就尝到了想哭的滋味,桃花眼四周添了一圈红。   沈辞的视线一动不动落在地上,看不见谢如琢的目光是近乎贪婪地看着他,像草木渴求雨露,雀鸟希冀山林。   在尽量短的时间里,谢如琢将所有思绪压了回去。   上一世,沈辞也是在他们对前路无比担心之时出现,带着他们进了南谷。   谢如琢一直在算着路程和时间,他确信这一世沈辞来早了整整一天。   他们行路的速度没变,那就是沈辞出发早了。   这是不是上天在暗示他这一世终究是和上一世不一样的?   他和沈辞都死过一回了,或许意味着他们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谢如琢下了马车,挂上亲切而欢喜的笑意,伸出手扶沈辞:“平身。”   手还没碰到沈辞,一只手倏忽将他推开,他抬头,看见孙秉德冷着脸走过来。   “锦衣卫该当何罪!怎可让陛下碰来路不明的人!”孙秉德漠然斥道。   那名锦衣卫愣了一下,低头跪下:“臣知罪。”   气氛一时无端肃杀,沈辞自己站起身,抬眸平静地与孙秉德对视,不卑不亢。   半晌,孙秉德先转开了眼。   柳燕儿也走了过来,看看沈辞,又看看被孙秉德推到一边神色不虞的谢如琢,说道:“如今陛下是万金之躯,凡事都需谨慎。元翁是为你好,你要心里明白。”   长长的队伍一片死寂,无人敢说话。   过了会儿,几人抬眼偷瞧,只见谢如琢绕过孙秉德和柳燕儿,小跑到沈辞身边,一把抱住沈辞的胳膊,桃花眼中泪涟涟的,带着哭腔道:“沈将军是来接我的吗?后面有人想杀我……我好害怕……吃不下,也睡不着……我害怕……”   谢如琢边掉着眼泪还要边回头望一眼柳燕儿和孙秉德,发现两人果然眼神不悦地看向自己,立马摆出战战兢兢的模样,远离他们挪了一小步,挨沈辞挨得越发近了,委屈地打颤抽噎。   那表情明晃晃向沈辞表示,我也好怕这两个人。   你看你看,眼神好凶的,都欺负我。   被抱住一边胳膊的沈辞脑子里炸了个响雷,在原地几近石化。   上一世不是这样的啊,谢如琢一开始不是对他爱答不理吗?   谢如琢该不会是还有个孪生兄弟? 第3章 故人如旧   前世沈辞死前并不安宁,那支毒箭射穿了他的肺,一呼一吸间都在抽痛,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伤口附近的皮肉溃烂,且每天都在不断扩散。   这种日子多活一瞬都是煎熬,副将和军医还想用药给他吊着命,他想不明白这些人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他趁着自己还能动,一刀扎进心口,总算得了个痛快地解脱。   反正他的尸骨会被焚化,谢如琢不会知道他最后是自杀的。   死后他不知自己去了哪里,也许魂魄漫无目的地飘荡了几十年,而后在某一天突然落回了身体里。   落回了十七岁时的身体里。   沈辞重生于三日前,听闻京都危难,他一刻没耽搁,赶来接谢如琢。   这是一件无需经过思考就会不受控制去做的事,他没有去想这一世事情的发展是否还和上一世一样,结局惨淡,死在三十岁那年。   他想的是自己不去做会怎样。   若沈辞的生命里没有谢如琢,重活一世也还不如死了的好。   十七岁的沈辞已比十七岁的谢如琢高了半个头,初时的震惊与不解散去,他低头一眨不眨看向泪眼婆娑的少年。   谢如琢此时刚从冷宫出来,身形弱不胜衣,不知身上有没有落下病,白皙的小脸毫不见红润之色,再可怜地垂下眼睫,清泪都落到了嘴角,沈辞一颗心已疼得揪起了几百道褶皱。   谢如琢在冷宫里吃了五年苦,现在出来了还要在太后和首辅面前受气,日子没一天快活的,越是深想,沈辞越是觉得上辈子被刺穿的肺还没好全。   他张了张嘴,手脚无措,有些慌神地轻声道:“陛下,您……您别哭,不怕了……”   前世谢如琢就最爱看素来寡言的沈辞哄人,每次他都是这样不知所措,也说不出太漂亮的话,可眼中充盈着的温柔却很认真,像松软的羽毛一下一下搔在心口。   谢如琢按压住窃喜之情,吸了吸鼻子,模样乖顺地点点头。   沈辞见他抬袖拭泪,不禁暗骂自己活得糙,不带帕子也不带汗巾,只得眼疾手快把自己的袖子递过去。   谢如琢心安理得捏住沈辞的手腕,泪水未干的脸往袖子上蹭去。   甲胄下是一件白苎麻的轻薄单衣,洗得又旧又皱,料子有点粗,擦过谢如琢嫩白的脸留下细微的痒意,应当是洗净晒干就穿上了,还有股浅淡的皂角香未散,与少许汗味混在一起,属于沈辞的味道铺天盖地覆遮而来。   曾经,他们会抱在一起,肌肤相亲,那时候身上都是彼此的味道,他埋在沈辞胸前,睡得香甜安稳。   谢如琢怅然想着,沈辞这个人啊,有时真的狠绝得过了头。   君别廿载,长夜风清,未尝入梦中。   谢如琢与沈辞心思不一,各想各的,其他人望着这君臣和睦的画面也并没深想,只道是刚从冷宫出来的少年天子没什么胆量,连夜逃亡,前途未卜,当真吓坏了。   只有孙秉德一双清正的鹤眼审视着沈辞,沉声问道:“你是裴云景的下属?”   沈辞听到了柳燕儿叫他元翁,但看他的眼神并无敬意,答道:“是。”   “裴云景让你来的?”孙秉德又问。   才问了两句,沈辞就不耐烦了,前世死前他还是统帅千军的将领,只有他发号施令的份,没人敢对他这么问话。   “不管是不是五少爷让卑职来的,元翁只需要知道,卑职能带陛下进南谷。”沈辞半垂着眼帘,掩住他其实始终在瞧谢如琢的目光。   “放肆!”孙秉德身后一位阁臣怒道,“小小总旗,竟敢这般同首辅说话!”   沈辞心里冷笑:你要是知道我前世还敢当众骂首辅,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五少爷?”孙秉德似是没把沈辞的态度放在心上,淡淡笑道,“你是裴云景的亲兵?”   朝廷指着北境四位总兵守卫疆土,对他们堪称纵容,由着他们在北境自成势力,作威作福也好,贪污受贿也罢,朝廷悉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守住边境就万事大吉。   大虞各地卫所军多年腐败,战力几乎为零,总兵往往会自己出钱养家丁作为私兵,也会从卫所军里挑亲信跟随左右,负责护卫自家人。   私兵若有战功可得朝廷封官,是个风光体面的活儿。但亲兵不同,他们一般不会上战场,也就和建功立业无缘,说白了,和看家护卫的下人没什么区别。   沈辞捕捉到了孙秉德那点转瞬即逝的轻蔑之意,两人眼神短暂交锋后,沈辞冷嗤一声,淡然点头道:“是又怎么样?元翁要是指着总兵大人亲自来接您,随意。卑职只是来接陛下的,只管陛下要不要走。”   这下阁臣们眼中怒火就差直接喷在沈辞脸上了,他们混到这地位,下面的人谁敢如此无礼?   谢如琢本来已火冒三丈,却没想到沈将军比前世脾气还冲,也比前世更不知收敛,居然这会儿就敢跟首辅叫板了,并没让自己受委屈,他顿时又身心畅快了。   察觉沈辞的眼神带着询问和期盼看过来,谢如琢二话不说,往沈辞身边又靠了靠,假装害怕地往首辅和太后那儿瞥一眼,小声道:“朕跟沈将军走。”   柳燕儿一直静静站在一边,置身事外,此时上前一步,平淡道:“依陛下所言,走吧。”   众人见太后发话,便三五成群散去重新准备上路,孙秉德也默认了这个决定,只是在走前对谢如琢道:“陛下刚登基,对朝中官职不熟悉,总旗不可称之为将军,别人听见,对沈总旗也不好。”   谢如琢暗骂一声“事多”,面上还算听话:“哦,朕知道了,多谢元翁提醒。”   目送谢如琢上了马车,沈辞看着衣袖上的泪渍,想道:这一世的谢如琢,有点乖。   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郎只是南谷千户所的一个总旗,还是裴家五少爷身边地位微末的亲兵,众人并没对前路有多少信心,但眼下让裴元恺或是裴云景来接他们又实属痴人说梦,最后只能抱着“就这么着”的想法跟着队伍向前。   离南谷还有一百里时,队伍停下休整,众人起锅灶,吃了顿饱饭。   马车前后左右围着锦衣卫和三大营的士兵,谢如琢坐在里面没出去,马车小窗开了条缝,他随意一瞟,看见一个穿青色短袄的人提着食盒走来,下衬半旧的马尾裙,在微风中蓬松展开,宛如伞盖。   锦衣卫和三大营也没几个正经人,平日痞惯了,骑在马上吹着口哨,轻佻地打量来人的脸。   一个士兵调笑道:“内官是哪个衙门的?哥几个把二十四衙门都瞧遍了,还没见着内官这好模样的。”   天色完全亮堂了,何小满站在人与马投下的阴影里,长睫如鸦羽般盖住眼睛,挪开两步,低声回道:“都知监的。”   二十四衙门里,都知监是下下衙门,干的都是伺候主子的贱活,那人一听便胆子更大,缀上来又问:“内官在哪位主子身边侍奉?”   何小满换了只手提食盒,抬起头来,道:“陛下和太后。”   声音清冷,像碎冰打撞在玉杯里,而那张脸也让人看得更清楚了——   眉眼昳丽阴柔,柳叶眉秀气,狐狸眼标致,偏偏鼻子高挺,嘴唇薄削,下颌线条坚冷,不至于太媚。   这是天生的好胚子,男生女相,又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那几人直勾勾盯着,看傻了般。   锦衣卫常年行走宫闱之间,到哪都横着走,听了何小满后一句话也没当回事,绣春刀一横,拦住何小满的路,刀鞘抵住他的下巴,与同伴嬉笑道:“你说,这是天生长一副勾魂样,老天眷顾,还是切了那一刀的功劳?”   同伴的目光逡巡在何小满窄细的腰上,也笑道:“坪都的小倌哪个不是老天爷赏饭吃,也没长这样的,依我看,老天爷眷顾得好,那一刀也功不可没。”   何小满五指握着食盒一紧,面色却很平静,低头恭敬道:“几位大人,奴婢要给陛下送饭,还请让个路。”   三大营的士兵让了路,锦衣卫们还在对着他笑:“内官叫什么名儿?有对食没有?”   何小满没答,另一人又接着道:“看内官的样子,还没尝过那般滋味吧?晚上来找哥哥,带你尝尝鲜怎么样?”   污言秽语塞了满耳朵,何小满双眼黑沉沉的,静得不似活人。   在那几个人开始商量晚上谁先上时,谢如琢敞开小窗,唤道:“伴伴,怎么不上来?朕饿了。”   锦衣卫们听到谢如琢叫何小满“伴伴”,脸色终于变了,沉默让开一条路,何小满应了谢如琢一声,快步离开。   他背对着那些人,眼中掠过一丝危险的笑意。   方才说过话的一共六个人,他已经记住了他们的脸。   马车分内外两格,外间狭小,是伺候的内臣随时听令的地方,过了雕花的隔断,才是宽敞的里间,地上铺了孔雀毛地毯,榻前摆着一张长桌案,何小满搁下食盒,想给谢如琢叩头行礼,谢如琢已把他拉了起来,轻声道:“伴伴不必如此,和从前一样就好。”   何小满被谢如琢拽着坐在身旁,摆好饭菜,道:“奴婢听说陛下吃不下东西,想来马车晃得胃里难受,就帮陛下取了些清淡好消化的菜,这几日还是得日夜不歇地赶路,陛下还是要吃点。”   “你不是歇着吗?怎么跑来了?”谢如琢重生后还没见过何小满,但心里记着事,拉开他的衣襟,“伤怎么样了?我看看。”   谢如琢瞧了瞧,肩背上只留几条淡淡的青痕,松了口气。   何小满扣好领子,道:“奴婢已经没事了,陛下这些年没让别人伺候过,奴婢怕陛下不习惯。”   谢如琢笑着凑过去搭他的肩,语气漫不经心:“等我们去乐州有了新朝廷,你就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往后在新都横着走。再有刚才那种事,就请他们去东厂做客。”   显然谢如琢方才都看见了,何小满低垂着眸没什么反应,似是对这天大的权柄毫无兴趣。   但谢如琢和他认识几十年了,他眼里深藏的东西,谢如琢看得清楚。   他是想要的,且等了很多年了。   何小满站起身要谢恩,谢如琢又一把将他按回去:“这是你应得的,谢什么恩?”谢如琢抱住他拍了拍背,“你跟着我净是受苦,是我对不住你。”   纵使三十年过去,冷宫那五年仍是谢如琢最不愿回忆的日子。   围墙四方,困于囹圄,能看见最远的地方是围墙另一头同样荒凉的宫室。   何小满是两个月后来的,他原是钟鼓司演百戏的,攒了银子想来内廷伺候,但那点银子给掌印太监塞牙缝都不够,中间还发生了件何小满不愿说的事,总之最后何小满被打发来冷宫了。   冷宫里的人都不是人,像条狗,守门的禁卫、总管的太监、结过仇的宫妃上门说打就打,打死了也没人会管。   柳燕儿原先就是个脾气古怪的人,来了冷宫或许也半疯了,谢如琢夜间都不太敢入眠,生怕柳燕儿突然拖他下床,把他的头按进水缸里。   即使后来他知道了何小满是多么能忍的一个人,这五年就是何小满的一场赌局,只等着赌赢的那一天,上辈子他也一直记着何小满对他的那份恩情。   在一个跟柳燕儿不对付的宫妃找上门想打他时,是何小满把他按在怀里,被打得口吐鲜血也没松手。   冬日里仅有的炭火都被柳燕儿拿走了,是何小满把他的脚捂在怀里,暖了一夜。   何小满自己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却从没让他饿过一顿,他病得快死了,也是浑身是伤的何小满去为他找来的太医。   前些天何小满还挨了打,床都下不了,是以这几日都在歇息。   不管何小满到底是为了他自己,还是确实有几分真心,他都把何小满当作一个亲人。   谢如琢看着他无波无澜的脸,道:“如今我们都熬出头了,以后不必忍着了。”   何小满低头道:“陛下也知道,钟鼓司不是人待的地方,跟着陛下是奴婢的福分,往后会为陛下分忧。”   “不用,这个督主你当得开心就好。”谢如琢笑道,“人嘛,活着就得先让自己过得舒坦,自己不舒坦,做什么事都不舒坦。”   何小满微皱起眉,他像是有点不认识现在的谢如琢了。   “你比我更懂分寸,我不担心你会做过什么。”谢如琢回忆旧事外加说了一通话,竟有些饿了,拿起筷子吃饭,“对了,你去队伍前面找沈辞,让他带着他的人来守朕的马车,把外边这些人换了。沈辞的人肯定不会乱说话,前面那种事不会发生了。”   何小满应了,心里暗想,这位总旗怕是前途无量。   队伍再次动起来时,沈辞已带着几十个人守在了马车外面,谢如琢叩了下木质的小窗,本以为会是沈辞的下属回话,没承想传来的是沈辞本人的声音:“陛下,出了什么事?”   谢如琢隔着窗子道:“没出事,朕有话想跟你说。”   马蹄得得,没一会儿,沈辞便掀开帘子,穿过隔断进了里间。   谢如琢没让他行礼,拉住他道:“沈将军不必多礼,坐朕旁边来。”   “陛下,这于礼不合。”沈辞站在微晃的马车里,摇头道。   “那你想让朕一直仰头与你说话吗?”谢如琢眨了眨眼,笑说道。   沈辞单膝跪下:“那臣跪着就好。”   谢如琢一计不成,扁着嘴上前拽着沈辞的手,眼圈发红,声音轻轻的:“沈将军,朕只信你一个人,你若是、若是也防备着朕,普天之下,朕不知道还能信谁……”   “没有!臣绝没有防备陛下!臣永远不会那样!”沈辞下意识语声急促,缓过来他又很是不解,这时候的谢如琢不该对他如此亲热,也绝不可能对他说这种话才对。   谢如琢见果然还是此计有效,赶忙趁热打铁:“此去乐州,朕能仰仗的只有沈将军一人,没有沈将军在身边,朕还是怕得紧。”   沈辞心里已涌起了惊涛万丈,但看到面庞还带稚嫩的谢如琢委屈地垂着眼,他还是立马说道:“臣一定会安全护送陛下到乐州,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   谢如琢咧嘴笑道:“沈将军还是和六年前一样好。”   沈辞蓦然睁大了眼,怔忡看着谢如琢:“六、六年前?”   “六年前父皇在乐州秋猎,我们见过的,还在林子里一起过了一夜呢。”谢如琢疑惑沈辞突如其来的震惊,“沈将军不记得了?”   “不、不是……”沈辞还没回过神,喃喃道,“臣以为陛下不记得了……”   前世谢如琢从冷宫出来时对谁都怀着戒备,一开始沈辞还有点伤心谢如琢不记得他了。   为什么这一世谢如琢不仅一开始就对他极为亲近,还主动提起了六年前的事?   难道重活一世,许多事当真已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谢如琢以为沈辞会是惊喜,现在看却更像是惊吓,他怅惘想道:沈辞定然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将两人的初遇视若珍宝,而他早已抛诸脑后。沈辞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无声无息守护他的准备,不希求他的回顾。   而前世的他,最初真的如此无情,沈辞记了他六年,而他忘了沈辞六年。   但这一世,不会了。   “朕怎么会不记得?”谢如琢握住沈辞的手,“将军那时就待我好,我都知道的。”   在谢如琢那一抹笑意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他们未曾历过岁月沧桑,生死枯荣。   好似故人如旧,心意如初。   沈辞眼里有股酸涩感,想道:他就当这一世真的不一样了吧,谢如琢变了,以后的事或许也会变的。   谢如琢终于得以拉着沈辞坐在榻上,问道:“沈将军是不是自己跑出来的?裴云景并没同意吧?”   沈辞这会儿却笑得轻松:“陛下不用担心,五少爷那边不会有事。”   听到沈辞叫裴云景五少爷,谢如琢无名火起,一句话卡在嗓子里险些喊出来:什么五少爷,你明明知道他是你亲哥哥!   而他也清楚沈辞就是在瞎说,沈辞就是自作主张跑来的,前世他们进南谷时并不顺利,沈辞后来还因此差点赔上命。   谢如琢欲言又止,沈辞低声道:“元翁同陛下说了,不能叫臣将军。”   “你在朕心里就是将军。”谢如琢桃花眼含笑,“有外人在,朕叫你沈辞,只有我们在,朕叫你沈将军。”   沈辞心里其实希望谢如琢这么叫他,前世听了近十年,低语时听,相拥时听,爱浓时听。   他喜欢谢如琢唤他时嘴角的笑意与眼里的微光。   因而他自私地默许了谢如琢继续这样不合规矩地唤他。   谢如琢又问裴云景到底怎么说,沈辞却再三保证一定没事,那头孙秉德又来找他去议事,他只得先忐忑不安地按下不表。   两日后傍晚,逃亡的队伍聚在了南谷城下。   预料中的事没有发生,谢如琢的马车已被护在最前面,他惊疑地发现南谷城里没有一个人出来拦他们,裴云景也不见踪影。   一个少年模样的小旗从城里奔出来,沈辞问他:“五少爷那边还好吗?”   小旗没心没肺地笑道:“好着呢,绑在营帐里动弹不得。”   为什么前世差点和裴云景动起手来的场景没有发生,又为什么这一世的沈辞如此笃定他们能平安无事进入南谷,谢如琢终于有了解答。   沈辞这疯子直接把裴云景给绑了! 第4章 少年傲骨   南谷城楼上下有数百士兵森严把守,眼神悉数戒备又畏惧地看着沈辞。   “沈辞!你还真敢回来!”城门里一个男人跑出来,一大帮士兵追在他身后,他正想冲到沈辞的马前,士兵们一哄而上抱住他往后拖,他动弹不得,只能满脸涨红对着沈辞怒目而视,“你个贱人生的杂种!你敢绑五少爷,无令擅自带兵出城,你等死吧你!”   沈辞神色淡漠,他身边那名小旗正要撸起袖子骂回去,沈辞便冷声道:“喻书,闭嘴。”   叫喻书的小少年讪讪“哦”了一声,士兵们捂住了那名男子的嘴,生拉硬拽拐回了城里。   谢如琢站在马车上盯着沈辞,桃花眼失了那分灵动,一汪春水像霎时涨了潮,深得看不见底,沈辞吓了一跳,耷拉眼皮避开视线,无端觉得那眼神很是瘆人,不是想打他一顿就是想骂他一通。   “沈总旗,这是怎么回事?”孙秉德走过来问道。   “如元翁所见,卑职无令出城,擅自动兵,以下犯上。”沈辞似是存心跟他过不去,笑得有些讨打,“就这么回事,元翁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孙秉德依然没在意沈辞的态度,又问:“为何要把裴云景绑了?”   沈辞的脸色又有点不耐烦了:“省事,免得麻烦。”   孙秉德也没话说了,总旗把千户绑了,理由只是解决一个麻烦,他本来还对沈辞的无礼有疑,现在看来,此人怕是天生带刺,狂得很。   “城里不方便接纳这么多人,锦衣卫和有官职的大人们先进。”沈辞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一时没注意,语气下意识成了发号施令,“三大营护着其他人在城门外暂时扎营,待城里传了消息再进去。”   众人有一刹的静默,呆呆看着沈辞,旋即又好似没觉出什么不对,三大营的将官已退下整兵去了,其他人也陆续散去准备进城。   孙秉德不咸不淡的目光在沈辞脸上定了一瞬,再移开,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身上有张扬的傲气,有时却又有征战杀伐淬炼出的锋锐,以及运筹帷幄的沉稳。   和谢如琢一样让他看不透。   沈辞走到谢如琢的马车前,低头道:“请陛下入城。”   头顶上那道目光如凝了霜,沈辞听到谢如琢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声音:“沈辞,你在做什么?”   沈辞以为他是气自己绑了裴云景,立马回道:“陛下放心,臣一会儿就放了五少爷。”   谁知谢如琢怒意更甚,牙关都在打颤:“放了他,你呢?”   沈辞这下惊住了,抬头茫然地与谢如琢对视,良久,他嘴角轻勾:“陛下也请放心,臣不会死。”   这一世的谢如琢原来这般在意他,担心他,怎能让他不开心?   谢如琢怕自己忍不住对沈辞吼一句“你知不知道你上辈子真的差点死了”,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些,道:“先进城,朕跟你一起去见裴云景。”   冀南被攻陷时,整个绥坊的卫所军就已做好了对敌的准备,沈辞带他们去了卫所军驻扎的营帐旁,那里已提前辟出了一块开阔的空地,并搭好了营帐,显然是留给他们的。   谢如琢见有个士兵低声对沈辞说了什么,沈辞转身就走,他提步也要跟上,孙秉德对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两个千户刷地抽出绣春刀,挡住谢如琢。   “陛下要清楚,这是裴家的地盘。”孙秉德道,“我们还需要裴家的势力,拉拢才是上策。”   谢如琢气笑了:“朕竟不知锦衣卫何时成了元翁的亲卫?对天子刀兵相向,孙秉德,你好大的胆子!”   少年的嗓音怒喊时不失威严,孙秉德看他的眼神却仿佛在看一个胡闹的小孩子,缓缓说道:“方才锦衣卫从这儿的军士嘴里听到一件事,沈辞是裴元恺的私生子,听说在沧州一带不是秘密,裴云景也一直都知道。”   谢如琢懂孙秉德的意思,沈辞毕竟流着裴家的血,裴家不会要他的命。但他更懂裴家都是些什么货色,根本就没人把沈辞当亲人!   “元翁敢杀了朕吗?”谢如琢往前跨了一大步,离刀锋只差一厘。   何小满拽着他往后拉,低声道:“陛下,别意气用事。”   “陛下怎地如此不懂事?”柳燕儿走出营帐,压着声音斥道,“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天子,就要事事以大局为重!裴家的事让裴家自己去处理!”   谢如琢闭眼再睁开,已散去了怒气,由着何小满把他拽得离两把刀远远的,硬碰硬是不成了,他定了心神打算另谋出路。   重活一世,他可以改变一些事,也可以预见未来,让一些事变得顺利,但他也不得不明白,上天是公平的,他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官员们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看着皇帝与两位不欢而散。   谢如琢进了营帐,几番思虑,想起一人来。   “伴伴,你出去时就说朕饿了,你去给朕拿东西吃。”此时已入夜,烛火的光晕在谢如琢的脸上轻颤跳动,“你去找北镇抚司镇抚使卫央,跟他说孙秉德派锦衣卫围了朕的营帐,他会来的。”   何小满疑惑谢如琢是如何认识镇抚使的,又为何笃定了这人会来,他觑了眼帐外的人,无声行礼退下。   沈辞急匆匆地走,就没打算让谢如琢掺和这事,他知道眼下裴家的势力有多重要。   谢如琢在意他就够了,其他的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前世也没死成,总不能重生还没几天,老天爷就反悔了。   裴云景的营帐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圈士兵,看到沈辞走来,大伙儿笑着唤他“老大”。   卫所军世代为军籍,到了如今,大多数人只当混口饭吃,每月领朝廷的薪俸潇洒快活就好,个个都养成了兵油子,谁拳头硬跟谁混。   沈辞从七岁开始就在军营里混,天天跟人打架,一身功夫大半都是这么打出来的,打到十四岁时就没人打得过他了,于是他就成了老大。   “都撤了吧,去给五少爷松绑,把其他人也都放了。”沈辞云淡风轻道。   喻书先炸了毛:“老大,那个病秧子不会放过你的!你没听他之前怎么说的吗!他说除非你杀了他,不然他肯定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那怎么着?真杀了他?”沈辞睨他一眼,“我会死得更快,别害我。”   他们要是真敢杀了裴云景,裴元恺儿子够多,但也够护短,自己的副将被北狄人杀了都非得踏平人家的营帐,一个活口没留,恐怕他们这帮人下场会更惨,喻书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喊道:“那你也不能把他放了!”   “赶紧去放人!”沈辞扫视一圈,抬高声音,“其他的事你们不用管,这是我和他的事。”   几个士兵沉默地走进身后营帐,又有几人走到另一个营帐去把裴云景的私兵和亲兵放了。   沈辞几次催促,众人才一步三回头地散去,活像在送他去刑场。   士兵们刚退远,十几个持刀的亲兵就围住了沈辞,先前在城门骂过他的亲兵笑得阴狠:“你现在求求我,等会爷高兴了说不定为你求个情,还能活命。”   沈辞看都没看他,下一瞬,营帐里传出裴云景暴跳如雷的声音:“杜峋!把沈辞给我带进来!”   杜峋正是眼前这个笑起来讨人厌的家伙,他从小就跟着裴云景,是亲兵里混得最好的那个,已是百户,他淡淡吩咐道:“把他的刀卸了。”   没等他们动手,沈辞就干脆利落解了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再面无表情地脱下甲胄,越过那群人,当先一步走进了营帐。   裴云景一看见他,就提着鞭子疾步走上前:“敢绑我?好啊,我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鞭梢携着风挥到眼前,沈辞退了半步,微侧头躲开。   裴云景天生长得孱弱,眼窝深,目光幽寒,面皮终日苍白得毫无血色,盯着人时总让人觉得有股死气,再怨毒地对着你笑,更像阴间厉鬼。   “你还敢躲!”裴云景额头上青筋突出,“你们给我按住他!”   沈辞这回没动,任由两个人押着他跪下,裴云景手中的鞭子暴怒地狠抽过来。   病秧子手劲也不小,这一鞭子令衣襟裂开,白色的单衣上洇出一条血红的印子。   “我们裴家容不下你了?想去皇上那儿邀功请赏?”裴云景挥着鞭子杂乱抽在沈辞身上,看到他和自己有三分像的眉眼,笑意更怨毒,“跟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一样贱,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还妄想进我裴家的门!”他用鞭柄拍了拍沈辞的脸,“你打算拿什么去跟皇上邀功?也靠你这张脸吗?”   沈辞低头安静受着裴云景的鞭打,胸前已横七竖八交错了十几道血痕,听到裴云景说起他娘,才抬头皱眉道:“我娘从没想过进你们家门。”   鞭子再次落下,长长一条从右肩斜拉到左肋,覆盖了胸前的鞭痕,伤上加伤,裴云景冷笑道:“你娘死的时候你话都不会说,你知道什么?她在你一岁的时候抱着你跪在裴家门前,她不想进门她跪什么?”   沈辞又低下头去,觉得没有什么再说的必要。   他娘当年病得快死了,怕他活不下去,求裴家认他,并不是在意自己的名分。   裴云景十分不喜欢沈辞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着低眉顺眼,其实心里不服气得很,他恨不得把这个人的傲骨碾碎踩烂,乖乖当一条没有尖牙利爪的狗。   “这件事除了外面那些人,还有谁参与了?”裴云景脸色愈发阴沉,“你师父师娘是不是也知道?”   沈辞咬牙切齿道:“他们不知道。”   “你应该清楚,这是死罪,还是连坐的死罪。”裴云景玩味道,“我现在去把你师父师娘抓了才是该做的事。”   “陛下北上,身为臣子难道不该迎驾?”沈辞眼神冰冷,“是你们心怀鬼胎,枉为人臣,我何罪之有?”   裴云景看沈辞终于露出了藏着的爪牙,双眼阴郁地眯起,忽然一鞭甩在了沈辞脸上,怒道:“你娘是贱籍,你是出身不明不白的杂种,当年你师父说你是他老家宗亲之子,过继给他当儿子才给的你军籍。我只要把这事捅出去,你,你师父师娘,欺上瞒下,谎造军籍,你们照样还是死罪。”   血淋淋的鞭痕横在左脸上,鲜血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淌,把沈辞半张脸都染红了,裴云景弯折着鞭子故意戳在那道血痕上:“谁不知道你沈辞是裴家的私生子,这些年要是没我替你们瞒着,你们还能活到现在?还想说你何罪之有吗?陛下身边就有兵部的人,我把他们叫来,送你和师父师娘一起上路?”   沈辞忍无可忍地挣开了身后的人,眼里杀意毕现,脸上的血红使他像个刚杀完人的亡命徒,声音里满是凶煞之气:“裴云景,你不要太过分了!”   杜峋在沈辞扑向裴云景前和一帮人七手八脚按住他,沈辞挣不开这么多人的桎梏,胳膊的关节被扭出了骨头濒临错位的声响,他单膝跪在地上,眼中凶戾不减,如草原上面对敌人蓄势待发的狼。   裴云景姿态闲适,低笑两声:“沈辞,你天赋卓绝又如何,我就是能让你一辈子身份下贱。至于你师父,在我裴家的地盘上,我弄死一个百户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话音落,沈辞全身都在颤抖,重生后,出身还是他最无能为力的一件事。   裴云景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荫封千户,而他和师父师娘是生是死不过是裴云景一念之间。   前世他在军中领了职后,裴云景就经常拿师父师娘逼他,享受地看他一次次被迫磨去棱角,臣服在自己脚下。   鲜血即将落进嘴里,沈辞用舌头舔去,眉眼间的杀气慢慢散去,另一边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沉的响声,垂下眼道:“属下知罪,求五少爷高抬贵手,放过其他人,所有罪责都由属下一人承担。”   裴云景达到了目的,摇头道:“沈辞,你何必每次都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肯服软?”他抬起沈辞的下巴,“既然你觉得自己忠君爱国,我可以不杀你,但你以下犯上,无令而动是真,罚你鞭一百,杖一百,再绑于校场上示众三日,你认吗?”   沈辞的神情已麻木:“五少爷随意。”   “五少爷饶你一命,不会谢恩吗?”杜峋一脚踹在沈辞肋骨上,趁沈辞痛得弓下身,他又踩着沈辞的脑袋砸在地上,“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额头被这重重一磕青红一片,口鼻压迫得难受,沈辞挣了两下无果后,闭了闭眼,正想遂了杜峋的意,门外一阵喧哗,帘子呼啦掀开,一个人闯进来,高声道:“朕替沈辞谢裴千户大恩。”   亲兵们下意识想抽刀,一行锦衣卫已把绣春刀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谢如琢大红的袍裾从沈辞眼前飞快掠过,径直走向帐中主位,施施然坐下,嘴角挂着和煦的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看着裴云景道:“裴家已经反了吗?若没有,见到朕不该行礼吗?”   裴元恺还态度不明,裴云景不敢擅作主张,他捏紧了拳头,骨节轻响,领着帐中人跪下叩拜天子。   “溪山和宛阳的兵马已经动了。”谢如琢让裴云景起了身,继续笑道,“明日裴总兵那边应该也有消息了。”   裴家在北境势力最大,但溪山和宛阳真的动兵便是两头夹攻,裴家捞不着任何好处,裴云景已能猜到父亲的选择,脸上更是阴云密布,一张脸更显苍白。   谢如琢看了眼一身狼狈的沈辞,道:“沈辞虽是你的亲兵,但也在军中有官职,裴千户动私刑不好吧?”   “他以下犯上,臣教训下属而已。”裴云景轻蔑一笑,“陛下连这个都要管?”   诚如孙秉德所言,他们还要仰仗裴家,谢如琢只能把笑意摆得更假:“好,这个朕不管,但沈辞这般做是为了朕,情有可原,裴千户是不是罚太重了?”   裴云景道:“臣已经网开一面了,臣统领南谷卫所军,沈辞当着所有人的面绑了臣,若臣轻拿轻放,以后岂不是谁都敢犯上作乱?”   谢如琢不慌不乱,话头一转:“朕听说裴总兵从未带裴千户去过战场?”见裴云景果然沉了脸,他又道,“朕还听说裴千户有个弟弟已经是微山卫指挥佥事了?”   裴家不缺他裴云景一个儿子,大虞最有名望的将门也不会让一个病秧子接触权力中心,谢如琢这是往裴云景心口戳刀子。   “不过朕能安稳地进了南谷,会记着裴千户的恩情。”谢如琢又笑道,“等朕到了乐州,很快就会出兵南下收复失地,朕让你带一次兵怎么样?只要你能打赢,朕也让你做指挥佥事。”   沈辞很了解裴云景,他在带兵打仗上没什么天分,身体不好更无法长期习武,要不是他亲娘是裴家主母,他在裴家不会好过。因而裴云景很想有个军功,这能让他在裴家有更好的地位。   谢如琢的刀子戳得准,好处也给得准。   一想到谢如琢是为了他,沈辞只觉嘴角的血味都挺甜的。   “陛下就为了沈辞?”裴云景觉得荒唐,问道。   谢如琢点头:“就为了沈辞。裴千户在这事上受了委屈,可以罚,但请手下留情,不知五十军杖可否让裴千户解气?”   裴云景心里大概在暗恨皇帝居然如此在意沈辞,但面上滴水不漏:“臣希望陛下信守承诺。”   “自然。”谢如琢道。   裴云景得了想要的,却也不甚舒心,黑着脸带人先走了。   帐中安静了下来,沈辞轻声道:“谢陛下。”   谢如琢走到他面前,擦去他下颌上的血,叹了口气:“你让朕放心,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那声轻叹袅袅如轻烟,散入久远的回忆里。   谢如琢想起了前世他再见到沈辞已经是三天后,他只想着去了乐州后给沈辞一份嘉奖便是,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   那是一个黄昏,南谷入秋就起风沙,把天边硕大的红日蒙上古旧的色彩,他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经过校场,总之他就在那里瞧见了被绑在旗杆上的沈辞。   他跑过去瞧,沈辞满身血污,三日滴水不进,嘴唇干裂得没有一点皮是完好的,里面的嫩肉都裂成了一块块的,像要剥落下来。   沈辞只剩一口气了,谢如琢抚过脸上的鞭痕,血迹早已干涸,擦都擦不掉。   他解开绳子,沈辞栽在他身上,神志不清地睁开眼看他,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但谢如琢还是听见了:“六殿下……桃花开了……什么时候能去江南找你……”   那一天的黄昏,谢如琢在漫天风沙里抱着沈辞呜咽。   他记起了这个人是谁。   可六殿下死了,江南再也不能去了。 第5章 两副面孔   前世的谢如琢像一只战战兢兢躲在壳子里的小蜗牛,情到浓时,伸出触角碰一碰,没等人再进一步,他就缩了回去,合上壳子冷漠地在缝隙里窥探世间万物。   这样的谢如琢周身包裹着尖利棱角,内心却脆弱得一扎就能见血,纵然如此,他还是只愿意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藏在壳子里,有时甚至会病态地自己戳开撕裂,直至麻木。   这一世最让沈辞欣喜的是谢如琢好像已经轻易地从壳子里探出了手,愿意把里面藏着的情绪抖落出来。   下颌上还留着谢如琢抚过的余温,沈辞思索了许久也没想好该说什么,便只是微低头看着他笑。   谢如琢本有满肚子的话想教训沈辞,一晃神就看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笑,眼底的柔情蜜意都能掐出水来,他那口气一下又哽住了,不上不下怪难受的。   虽然他知道沈辞从一开始就从未掩饰过直白的爱慕,但每每瞧见仍是让他不敢直视。   一个习惯了虚情假意和无情无义的人,总会逃避别人纯粹的真心真意。   怕这一切也是假的,怕这个人再靠近自己一点也脏了。   谢如琢一边下意识这么想着,一边又毫不愧疚地想道:反正前世睡都睡过了,谁也别想反悔,这个人就是我的,重生一世也是我的。   于是他理直气壮回笑了一下,而后恶狠狠瞪着沈辞道:“没有下次了,再有下次,你被裴云景打死朕也不会管的。”   沈辞点点头,听话极了:“是,臣遵旨。”   谢如琢气不打一处来,有点明白为什么裴云景对着一脸无所谓的沈辞会气疯。   “陛下,太后那边来人了。”何小满守在门口,掀帘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   这句话让谢如琢从不着边际地瞎想中回神,他丢下一句“你照顾好自己”,快步跟着何小满离开。   夜色已深,谢如琢避开了太后派来的内臣,捡了营地北边黑黢黢的小路回去,他倒不是怕柳燕儿,只是不想重生后还与柳燕儿闹僵,能顺则顺,不能顺就躲。   这一路走得有些急,谢如琢十七岁的身体瘦弱,已小口喘起了气,看到自己的营帐灯火才停下,回头看向走得默不作声的一行锦衣卫。   穿红色飞鱼服的男人从昏黑中走上前,微微躬身:“陛下。”   “今日之事多谢卫卿。”谢如琢的双眼是少年人独有的黑亮,并不清透,像有太多的东西压在黑沉沉的瞳仁之下,一眼就能看穿人心,“卫卿先回去吧,这件事别声张,太后和元翁那边朕会应付。”   “臣不会声张。”   前世卫央是谢如琢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这一世是临时找上得门,谢如琢庆幸卫央半点没变,依然是可用之人。   谢如琢笑了一下,桃花眼里闪过的却是刀锋般的寒光:“等去了乐州,该收拾下锦衣卫了。”   卫央听出了话里深意,但无动于衷,躬身行了一礼:“臣恭送陛下。”   内阁那帮人巴不得在谢如琢说完一句话后说上几百句,乍一遇上这种自己说好几句也未必会搭句腔的闷葫芦,谢如琢也讨了个没趣,拽上何小满一溜烟跑了。   这一夜皇帝对太后和首辅的“公然反抗”在第二日便人尽皆知,众人以为这三位会闹出大动静,没想到三位都安安静静待在营帐里,连面都没碰上一次,像是对昨夜的事毫不知情。   柳燕儿昨夜不痛不痒地训了谢如琢两句就没再多说,这点谢如琢看得明白,柳燕儿是在等吴显荣的兵权落她手上,有了这个倚靠,才能做得肆无忌惮。   让谢如琢奇怪的是,孙秉德与一干阁臣居然没有大做文章,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裴元恺答应了让他们入驻乐州,建立新都,还假惺惺说要在乐州亲迎新帝。但不管怎么说,前路总算有了些明朗之意。   然而在三天后,谢如琢便收回了惊奇的念头,相安无事是不可能的,这是商量好了大事在后头等着他。   “今早南谷收到宣颐府的求援信,皇太孙被困焦昌县,情况不容乐观,太孙恳请陛下派兵解围,北上会合。”   内阁按照标准规制该有七人,但惠宗驾崩前朝局混乱,朝中不少官位空缺,内阁也少了一人,孙秉德掌权后收拾了前首辅和次辅,这就又少了两个。   如今内阁只有四人,一人是孙秉德同乡,两人都曾与孙秉德共事过,早就唯孙秉德马首是瞻。   方才说话之人是次辅韩臻,他和孙秉德已达成了默契,往往是他先打头阵试探,孙秉德伺机而动,另外两位阁臣再煽风点火,其他朝臣谁还不觑着风向一边倒?   还没来得及给谢如琢做合身的龙袍,他依旧穿着那身大红的圆领袍,手肘撑在桌上支着头,睁大眼睛状似天真地看着阁臣们。   韩臻说完,孙秉德不紧不慢道:“先帝之子多早夭,故早立皇太孙。皇长子是先帝嫡子,太孙是嫡长孙,先帝还在时,对太孙喜爱不已,常言他肖似太子,聪慧孝顺。如今皇室嫡孙被困敌阵,是大虞之耻,朝廷派兵接其北上是天经地义之举。”   左一个嫡子右一个嫡孙,孙秉德生怕他谢如琢不知道自己这皇位是怎么来的,谢如琢反而心中闷笑:谢明庭那不成器的东西,孙秉德也是真厉害,闭着眼就瞎夸。   “皇太孙身份贵重,年纪尚小,若我等见死不救,岂不让天下人笑话,到时民心尽失,百害而无一利啊。”   “我大虞痛失国都已是耻辱,若再让皇室嫡孙死于叛军之手,颜面何存?况且护着皇太孙的还有三大营一半兵力,一同北上也算少了些缺兵之忧。”   负责煽风点火的于梁浅和程京墨一说完,谢如琢更想笑了,亡国那会儿怎么没见这帮人如此愤慨?还少些缺兵之忧,那一半兵力在宣颐府撑个十天半月,还剩鬼呢?   最大的营帐也无法重现在坪都时上朝的模样,故而现下营帐里头站着的都是三品以上官员,个个屏息凝神,偷瞧几眼淡然自若的孙秉德,又偷瞧几眼面露浅笑的皇帝。   内阁此时提出接回皇太孙一来是警告新帝,三天前自作主张不听劝的事别再做了,这二来就不可说了。   内阁愿意扶持谢如琢登基还不是看中他一穷二白毫无势力,一旦登基便是任内阁拿捏。谁知新帝并不如想象中顺从,就这几日工夫已学会了自己搬救兵拉拢人。   而对于现在的皇帝来说,最是威胁皇位的人无疑是本该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太孙,若不是情势危急,决计轮不到一个冷宫皇子坐在这里。   内阁虽没有挑明了说,但一字一句都在诛皇帝的心,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清楚现在内阁才是一呼百应,不消一会儿,便挨个出来做内阁的狗腿子。   “元翁与三位阁老所言甚是。如今我们已有溪山和宛阳军可用,裴元恺暂时没有威胁,派一支精兵南下池州速战速决,接回皇太孙并非难事。”   “太子与太子妃早逝,太孙孤苦无依,实在可怜。”   “叛军猖獗,救出皇太孙正好挫其锐气,一举两得。”   “……”   孙秉德已观察了谢如琢许久,却发现那张脸上的笑意愈浓,跟小孩子看杂耍似的,他皱皱眉,上前一步跪下:“臣恳请陛下出兵接回皇太孙。”   众臣跟着跪下:“请陛下出兵接太孙北上。”   这一出并不陌生,前世谢如琢也经历过,只不过发生得更晚一些,彼时他们已入乐州有了新朝廷,百废待兴,内阁也筹谋着如何更好地压制皇帝。   那会儿宣颐府已危在旦夕,谢明庭差一点还真就死了。但前世的谢如琢并不想出兵,一心只想摆脱内阁和太后,对自己担个薄情寡义的恶名也不介意。   后来内阁誓不罢休,处处施压,拉着所有朝臣跟他来死谏那一套,胳膊拧不过大腿,谢如琢最后还是出兵宣颐府,把谢明庭接来了乐州。   过了几年,谢如琢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妻生子了,这才放下芥蒂,一心一意教导谢明庭,封他为太子,让他接班。   今世因为在沈辞这事上有了变故,内阁还没到乐州就有了危机,借此机会提前威逼他接回谢明庭。   一样的事情,但谢如琢已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思。   他托着脸懒洋洋看众臣摆着视死如归的神情跪在地上,显然是早就做好了要与他抗争到底的准备,大有一种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的架势。   “元翁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谢如琢眨巴两下眼睛,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就是接回皇太孙吗?朕的亲人已所剩不多,明庭是朕亲侄儿,岂有不救之理?”   谢如琢清晰地看见孙秉德脸上的表情僵硬了,而后如春日河床化冰时一样碎裂了,他越发来了兴致,演得更为逼真,用力挤出两滴眼泪:“不瞒诸卿,朕刚离开坪都时就挂念着明庭,这么多天过去了,朕一想起他生死未卜就忧心如焚,早就打算出兵南下,接回明庭。”   孙秉德身后,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辙,微张着嘴僵着不动,和首辅一起成了石头人。   第一次发觉和朝臣们耍阴谋诡计也十分有乐趣的谢如琢现在不大好,脸上要保持着悲痛欲绝,心里笑得花枝乱颤,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这下连孙秉德也哑巴了,如此结果是他们怎么也预料不到的。   皇帝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答应接回皇太孙?   这就算换个三岁小孩都知道皇太孙是要来抢自己东西的,怎么也会表现出点抗拒吧?   皇帝就……就这样接受了?   谢如琢和善笑道:“那就这么定了,等几日后去乐州安定下来,朕再与诸卿商议出兵之事。”他又大肆欣赏了一番众人精彩的神色,还要好意问道,“诸卿可还有事启奏?”   没有人理他。   谢如琢站起身,背着手大摇大摆往外走:“既然无事,那朕先去吃饭了。”   和一个活了快五十年的皇帝耍心机?   方才谢如琢的心情就像逢年过节时,长辈慈祥地围观一群三岁小孩在他面前抢糖吃,充满了幼稚的趣味。   再说了,这一世的他可当真巴不得早点接回谢明庭,有人接班他才能撂挑子,去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   比如去撩拨沈将军。   吃过饭,谢如琢换了件黑色的骑装,趁着夜色,在何小满的掩护下溜去卫所军的营地。   沈辞近日在养伤。   那天谢如琢答应裴云景罚五十军杖,不好出尔反尔,因而军杖是真打了,且他听说裴云景让杜峋盯着行刑,那五十杖打得很结实,伤得不轻。   所以沈将军因为他受伤了,自己来探望是应该的,才没有什么其他想法。   沈辞住的营帐有点偏僻,倒是给他省了被人围观的麻烦,他挑起帐帘一角往里看去,见里面亮着烛火。   夜间风凉,沈辞却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只在肩头随意搭了件外袍,盘膝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低头看一本书。   剑眉舒展,长长的睫毛安静垂落,时不时还会扑扇两下,烛火的光晕便在下眼睑上投出晃动的阴影,面庞褪去平时那股张狂的狠劲,青稚的少年气也变得柔和温顺。   谢如琢尽量放轻脚步走了进去,但沈辞还是立刻察觉了,偏头看过来时眼神是冷的,看清是他又立马敛回去,慌张地想从床上下来,谢如琢竖起一指抵在唇上:“沈将军不必多礼,朕偷偷来的,别惊动了外人。”   沈辞讶异道:“陛下为何要偷偷出来?”   谢如琢把目光定在沈辞半现的锁骨上,露齿一笑,道:“夜间私会,当然要偷偷的了。”   沈辞:“……”   这一世的谢如琢有点乖,也有那么点……浪。   谢如琢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了看沈辞手里的书,是本兵书,没意思,他又看向沈辞的脸,除了左脸上那条鞭痕很是扎眼,面色并没觉得苍白,问道:“沈将军的伤好点了?”   跟看着风一吹就能倒的谢如琢不一样,沈辞身体一向很好,背上的杖伤休息三天就不影响他走动做事,脸色瞧着还比谢如琢健康,他点头道:“已经没事了,多谢陛下挂念。”   谢如琢目光下移,瞥见从斜襟里衣里蜿蜒伸出来的鞭痕,眼珠滴溜溜一转,伸手迅速拨开里衣,吓得沈辞差点跳起来。   匀称劲瘦的肌理袒露,已开始结痂的鞭痕交错在肤色偏白的胸膛上,谢如琢心疼之余,还有几分隐秘的欲望浮现。   “陛、陛下……”沈辞拉好衣襟,耳朵尖红了,“臣真的没事了。”   谢如琢“哦”了一声,神色温良纯真,仿佛刚才轻薄人家的不是他。   “这个药给沈将军。”谢如琢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搁在床边,指了指自己的左脸,“沈将军长这么好看,毁了我可要心疼的。”   沈辞这下整个耳朵都红透了,胡乱拿过药瓶,张望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放哪,只能又尴尬地搁回去,道:“多、多谢陛下。”   面对这一世的谢如琢,沈辞实在是摸不着头脑,根本猜不到接下来他又要做什么,吊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他还不敢多看谢如琢,黑衣是谢如琢前世最常穿的,这身还是干练的骑装,围出一圈窄细的腰身,向他展露诱人的鲜明线条。   正心猿意马之际,谢如琢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软声道:“沈将军,你千万不能有事,朕以后只能相信你了,你不能有事……”   谢如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挣扎,好似纠结许久还是败给了心里的委屈,才把这话说出来。   沈辞愠怒地想着这回又是孙秉德还是柳燕儿,忙问道:“陛下,出什么事了?”   谢如琢的泪珠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他们……他们逼我接回皇太孙……说我不是嫡子,名不正言不顺……我又没说不答应,他们就步步紧逼……我、我怎么做他们都不满意,等皇太孙来了,肯定更不喜欢我了……”   “陛下,别、别哭……”谢如琢说着说着,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沈辞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陛下做得很好,不用在意他们,以后陛下会有很多站在您这边的臣子,就不怕他们了。”   谢如琢一边乖乖点着头,一边还在抖着肩膀抽噎。   白天的谢如琢风轻云淡答应了接回皇太孙,笑得还颇有些潇洒快活,晚上就对着沈辞哭诉被众人相逼,他在心里乐道:要是孙秉德等人来此看一眼,恐怕能直接气得口吐白沫。   他怎么能让沈辞知道他对这事自愿得不得了呢?   必然要抓住机会让沈将军哄他,心疼他,然后更爱他。   沈辞不知自己上了套,早已把那帮人骂了个遍,这一世他们竟然更为猖獗,还没到乐州就按捺不住了。   再看只敢躲在他这里哭的谢如琢,沈辞真是心疼得要命,眼下与谢如琢最亲的人该是太后,可这母亲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也难怪谢如琢受了天大的委屈都没人说。   “陛下,不管发生什么,臣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沈辞拽来外袍干净的袖子给谢如琢擦了眼泪,“臣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   谢如琢隔着眼前的水雾直视沈辞:“朕要你做坏事呢?”   沈辞温声道:“在臣眼里,陛下让臣做的事没有坏事,臣求之不得。”   谢如琢一只手撑在床沿,半直起身靠近他,眼神幽冷地俯视下来,像要把这个人圈入领地,永远地占有,霸道地说:“沈将军,你此生都要忠于我。”   “是,臣此生都效忠于陛下。”沈辞深致的眼眸不闪不避地回视,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谢如琢的脖颈上,暧昧的气息让他眼底也染上了占有的欲望。   谢如琢满意了,勾起唇笑了一声:“沈将军,我们靠太近了哦。”   沈辞:“……”   不是你非要靠过来的吗? 第6章 新都乐州   五日后,裴元恺打开了乐州的大门,谢如琢昭告天下大虞都城北迁,发出讨伐许自慎的檄文。   大虞以武定国,昔年太.祖每年必往乐州围猎,一住便是三月,乐州一度曾有“次都”之称,行宫内仿照坪都金水桥建了更小巧一些的汉白玉石桥,被称之为“小金水桥”,宫殿在各地行宫中也最为恢弘。   裴元恺果真如他信中所言亲自领兵相迎,仿佛自己真是个忠臣良将。   次日,孙秉德做主在乐州为谢如琢重办即位典礼。   朝阳初升,朱红宫门在礼乐声中洞开,小金水河澈亮如玉带,谢如琢祭过宗庙,锦衣卫为仪仗在前开路。   谢如琢穿上了前世熟悉的玄色龙袍,饰金色团龙纹,串着五彩玉的十二旒自冠冕上垂落,朱、白、苍、黄、玄五色圆玉在秋日艳阳下闪着炫目光泽。   身后众臣山呼万岁,他沿着九龙戏珠的丹陛走上丹墀,迈入行宫正殿,抬头望着那座高高的龙椅,过了很久才缓步走上前去。   前世的他每一天其实都在重复这条路,做的每件事最后通向的都是这座龙椅,似乎除了做这些,他已经无事可做。   无喜无悲,终日孤独。   谢如琢坐在龙椅上低头苦笑,近来他时常是这样矛盾的,庆幸着很多地方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又悬着一颗心如履薄冰,昨日练字时还下意识在纸上写下了“重蹈覆辙”四个字。   天子天子,他要是真的受命于天,能与老天爷对话,前世何至于所爱之人死别,所护之人疏离,所信之人背叛。   阳光在殿内变得温和,龙椅周围大半笼在阴影之中,谢如琢透过轻晃的垂旒望向跪拜的臣子,残破的河山,遥远的故都。   属于一个帝王的沉重担子再一次压在肩上,少年单薄的身体微微佝偻了一下,又很快挺直,将要出口的疲惫轻叹终是埋在了心底。   新都始建,内阁与六部在最快的时间内让朝局重新步上正轨,只两日,新都各府衙便各司其职,公文有序涌向内阁,再由内阁传给司礼监。   孙秉德没有想到在接皇太孙北上一事上,谢如琢是来真的,诚意比他们每个人都真,竟自己迫不及待提出要尽快南下救人。   “宋青阁已同意亲自领兵一万南下池州,助太孙北上。”谢如琢随意翻看着奏本,“裴家也会至少出兵一万,朕已答应让裴云景领兵。”   次辅韩臻问道:“裴元恺会在这时候答应出兵南下?”   谢如琢道:“裴云景肯定会说动他爹的,毕竟是嫡子,裴元恺会给他精兵。”   关于谢如琢和裴云景做的交易,孙秉德早已打探到了,也十分清楚裴云景在裴家的境况,对此事倒是闭口不谈,转而道:“先帝已去,皇太孙叫陛下皇叔,再居皇太孙之位已不合适,于礼该另封。不知陛下是打算封其为亲王,还是……”   孙秉德意味深长的试探还没探完,谢如琢就语声悲切道:“若非当时情势危急,皇太孙即位才该是父皇遗愿,朕居天子之位常心中惶恐,夜间梦见父皇更是不安。但念及明庭年纪还小,此时即位确有不妥,朕打算封他为太子,亲自教导,也算不辜负父皇和皇长兄了。”   此话一出,众臣神色骤变,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先不说谢如琢被先帝幽闭冷宫五年,父子两人梦里相见是何种场面,单说谢如琢本身,一个还没成年,后宫空置的皇帝,居然这时候就说要立太子?   还是立一个比自己小九岁,平日素无往来的侄子?   更何况这个侄子还是对皇位威胁最大的太孙!   谢如琢此举令大家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除非谢如琢对当皇帝没兴趣。   但这个理由不能用合不合理来判断,而是根本没有这种可能。   谢如琢要是真不想当皇帝,之前那些“反抗”都是在做什么?   上百道茫然无措的眼神汇集之处,孙秉德从容而立,所有情绪还未被捕捉到就悄然而逝,迎上谢如琢温和纯良的笑容,道:“改立太孙为亲王,难免招致议论,天下人亦会对陛下有所微词,若是将太孙改立为太子,天下人无不称颂陛下重情仁孝,此乃大虞之幸。臣替太孙谢陛下恩德。”   谢如琢嘴角的一丝冷笑转瞬即逝,在心里骂了句“老狐狸”,道:“元翁言重了。既如此,待太孙北上,便由元翁安排礼部着手改封之事吧。”   这桩让众臣久久无法平静的事在皇帝与首辅两人和睦的交谈中揭过,内阁呈上新的奏本与众臣共议。   眼下要打败许自慎重回坪都是不太可能在一两年内完成了,他们注定要在乐州待上几年。   而这乐州也不是什么让人心安的地方,一个狼子野心的裴元恺就够折腾了,往北边还有虎视眈眈的北狄。   往两边瞧,四大军机重镇除了沧州,其余三家也不好对付:海门总兵齐峻茂态度不明,至今没和他们有过任何联系。溪山总兵吴显荣虽然和太后纠缠不清但也不是善茬,且是个有名的重利轻义之人。剩下一个宛阳总兵宋青阁,人品端正,也愿为朝廷效力,但说到底手上攥着重兵,也有自己想要的利益。   内阁就着这些糟心事与众臣商议,得出结果后再由孙秉德向谢如琢转述一遍。   朝廷缺人,陛下此时当开恩科,广纳贤才。   裴元恺势大,陛下要暂时与他一团和气,做些让步。   四位总兵手握兵权,陛下凡事要循序渐进,不要逼急他们。   ……   孙秉德说话的口气并不像臣子向皇帝进言,更像是老师向学生讲授,满是不容拒绝的威势。   谁料谢如琢却极其配合,撑着脑袋做起了乖学生,听完一句点一个头,听困了又换只手撑脑袋,继续顺从地点头。   末了,谢如琢揉揉眼笑道:“甚好甚好,就都按元翁与诸卿商议的来办。”   那神情就差把“乖顺”二字贴在脑门上顶着。   众臣又懵了,觉得前几日隐约的剑拔弩张仿佛一场梦。   谢如琢一直在等孙秉德问他昨日派人去南谷传旨的事,如今看孙秉德的样子,估摸着是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干脆不提了,他眨巴两下犹带困意的眼睛,道:“在来乐州前,裴元恺就已带兵入驻城中,近来朕总睡不好,担心这地方四处都有裴家的眼线。朕想换个人接手锦衣卫,好让朕这心里稍稍安定些。”   皇帝连太子之位都要白送给侄子,对内阁百官又言听计从,大家听闻皇帝只是想换个人当锦衣卫指挥使,纷纷在心里想道:这点要求不答应是不是就太过分了?   孙秉德思量片刻,问道:“陛下想用谁?”   “北镇抚司镇抚使卫央。”   须臾,孙秉德点头:“就按陛下心意。”   谢如琢如吃到糖的孩童般笑了起来。   两人前世经历了长达几十年的明争暗斗,谢如琢比谁都了解孙秉德,这位首辅对人对己都可称严苛,少有感情用事的时候,但你若是能多顺着他,多做些牺牲,他心里那点文人心性就会开始作祟,不露声色地在你面前显出君子之风。   他拿捏着孙秉德的脾性,而孙秉德这一世却是一时半会猜不透他了。   人生当真快意。 第7章 升调圣旨   沈辞没有跟着谢如琢去乐州。   之前答应了会护送谢如琢去乐州,沈辞是很想跟着去的,但他没有军令不能离开南谷,要是真跟去了乐州,裴云景恐怕真有想打死他的心。   走之前谢如琢还偷偷找过他一次,要他安心等几天。如今和谢如琢有关的事很多已和上一世有所区别,他也不敢确定谢如琢的意思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   这日裴云景回沧州去找裴元恺了,沈辞知他多半是去求裴元恺给他兵马南下池州。   十四岁的时候沈辞跟着裴云景去过一次裴家,裴家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裴云景几个兄弟更是从小就知道。   他以前就和他们打过交道,没少结仇,那天他本来不想惹事,但裴云景有两个弟弟正是十七八岁最不着调的年纪,已经学会了逛青楼玩女人,他们把一本从青楼拿出来的春宫图一张一张撕下来扔到他面前,指着画里女人淫.荡的身体和姿势,问他当年他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爬上父亲的床,是不是也是这样伺候其他男人。   和小时候相比,沈辞那会儿性子已收敛了很多,他最初是想忍下来的,推开围观的一群人就要走,那两位少爷又在他身后说,看沈辞的样子,母亲肯定有几分姿色,反正父亲不要她,要不是他母亲死太早,就留给他们见识一下她到底在床上功夫如何。   沈辞还是动手了,一拳就把其中一人的一颗臼齿打掉了,又抓着另一人的头直接往假山上磕。当然,那两位少爷的亲兵和满府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沈辞身上落了十几道刀口,肋骨断了两根。   那天的事裴云景摆平了,因为人是他带来的。   自那之后,裴云景再没带沈辞回过裴家。   成天在眼前讨人厌的杜峋也跟着裴云景回去了,沈辞乐得自在,午后去应了个卯就走人了,领来这月的薪俸,在药铺取完药,便晃荡回了家。   他自己没有家,从小住的就是他师父家,回的自然也是师父家。   “现在才什么时辰?”沈澈正在井边打水,外袍脱了扎在腰间,没好气道,“你又早退?”   沈辞不服道:“我哪有又?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沈澈伸出一指隔空点了点他:“你自己说,哪次裴云景不在,你没早退?”   近来连续晴日,午后热得还有些恼人,沈辞看沈澈脸上都是汗水,把药放在院中高低不平的桌子上,走过去帮忙打水,回道:“平时他在,我每天从早上卯时到半夜子时都得做好听他吩咐的准备,也没见他多给我点薪俸,他难得不在几次,还不让我补回点休息时间了?”   沈澈也就嘴上说说,面上的神情已摆明了他看到沈辞回来是高兴的。沈辞并不是每天都回来,千户所离这里挺远,每日来回很不方便,沈辞大多时候都住在千户所,得了空闲才回来,有时是三五天,有时要十天半个月。   这回沈辞就隔了十几天才回来,沈澈上下一打量,发现他左脸有一道还没淡去的细痕,皱眉道:“这个伤怎么回事?”   伤痕自然是裴云景那一鞭子打的,沈辞用了谢如琢给的药,已经淡了许多,但这几天功夫也不可能完全消退。沈澈的右腿十几年前在战场上负了伤,不能再骑马,他自己还夸大其词了一番,就此领着百户的薪俸赋闲在家。加上妻子沉疾在身,他更不想理会琐事,日子过得着实闭目塞听,虽然听说沈辞闹出了件大事,但对细节一无所知。   沈辞含混道:“没看路,树枝划到了。”   “得了吧。”沈澈嗤了一声,“裴云景打的?”   沈辞见骗不过去,只得承认:“没什么事,早不疼了。”   “我是不管你疼不疼,能走能跑就没事。”沈澈看了眼屋里,“你自己编个更好点的理由去骗你师娘吧。”   沈辞烦闷地抓乱了头发,拿起药进屋去。   穿着靛蓝马面裙的女子在择菜,低着眉温婉安静,一抬头看到沈辞,眼里顿时盛满笑意,瘦削面庞上血色似乎都多了些,站起身数落道:“怎么每次回来都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多准备点菜。”   沈辞把药递给她,说道:“这样才好,师娘不用多辛苦。”   叶莘湄二十岁时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沈澈在外行军,没人照顾她,出了意外小产了,身子没调理好,落了病根,不仅再也怀不上孩子,还得每月不间断地喝药,她又数落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师父去买就好了,你那点薪俸留着自己用,别花在这上头。”   药都是好药,沈辞一个月大半薪俸都没了,他摇头道:“我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你们在家里用钱的地方更多。”   叶莘湄正想再数落几句,定睛一瞧沈辞左脸,一把将人拽过来,语气又生气又心疼:“脸上是怎么回事?你又跟谁打架了?”   沈辞立马顺杆子往上爬:“嗯,是打架了。对不起,我错了。”   叶莘湄还想再问,沈澈适时进来:“阿湄,你不是做了栗糕吗?正好小辞回来了,我去拿来给他吃?”   “对对对,我都忘了。”叶莘湄松开沈辞,抢在沈澈前绕到后头厨房取栗糕。   沈辞长舒一口气。   栗糕很甜,叶莘湄是江南人,喜欢这样的点心,沈澈和沈辞其实不太喜欢,但只要是叶莘湄做的,他们都会很给面子地吃完。   沈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叶莘湄很快就忙碌起来,准备做一桌晚饭。   沈澈从床底下捞出一小瓶酒,和沈辞坐在屋外台阶上,惬意地喝上一大口。他眉骨旁有一道两寸长的疤,在俊朗的长相上添了几许落拓,他把酒扔给沈辞:“喝点?”   “师娘又要骂你了。”沈辞喝了口,酒是普通的烧刀子,在北境军营里很常见,用来御寒,受了伤也往伤口上倒。沈澈当年伤了腿身体也说不上好,叶莘湄不让他喝,但他总馋,常常藏着偷喝。   沈澈往屋里瞥了眼,叶莘湄还在厨房,又大着胆子喝起来,问道:“现在的皇上就是六皇子?你以前见过那个?”   “是。”沈辞应道。   “你这年纪有往上走的想法正常。”沈澈顿了下,“但你不是玩那一套的料,别把自己作死了。”   沈辞失笑道:“我没想升官发财,我就是想……”   想守着谢如琢,想保护他。   “沈澈!你又藏酒!”叶莘湄不知何时循着烈酒味儿出来了。   沈澈恋恋不舍看了眼酒壶里最后一点酒,眼疾手快按住沈辞,一股脑往他嘴里灌,说道:“快喝完,不然就要被倒了!”   烧刀子哪能这么灌,沈辞喉咙里跟烧了把火似的,艰难咽下酒液,低头咳了个惊天动地。   等叶莘湄走出来,沈澈微笑着把空酒壶双手递给她:“我就喝了一口,你也看见了,是小辞喝完的。”   沈辞只觉喉咙里烧得更烈了,无话可说。   叶莘湄冷哼一声,嘴里虽然在数落着,但说来说去都还是在担心沈澈身体,沈澈就在一旁温声哄她,左耳进右耳出地嗯嗯几声,第一千次发誓再也不喝了。   金乌西沉,午后的燥热散去,清凉的晚风舒适地拂来,沈辞看着师父师娘的背影,眼眶微红。   重生后他其实不太敢回来,他怕自己会受不了。   沈澈和叶莘湄当年收留了他母亲,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就把他视作亲子,抚养成人,为了户籍的事,沈家的族谱上还写着“沈辞”这个名字。   这一世谢如琢都可以变,其他的也都会变的吧?   他一定不会允许那天的事再次发生,他在遍地尸体里找他的师父师娘。   “这里就是沈家?沈辞在里面?”门外的人声将沈辞的思绪猛然拉回来,疑惑地跑去开门。   沈澈让叶莘湄待屋里,自己跟出来看。   进来的是一行穿着蟒补曳撒的人,身后还跟着千户所的两个副千户,两人指了指沈辞,对着为首之人奉承笑道:“公公,这就是沈辞。”   沈澈脸都吓白了,不敢想沈辞这小子是做了什么,还能活命不?   沈辞却很淡然,眼前的宦官穿的是坐蟒补,明显是司礼监的人,那可不就是谢如琢的人?   宦官不耐烦地挥退副千户,从匣子里取出明黄绫锦卷轴,举起,高声道:“沈辞接旨。”   圣旨被抖开,宦官开始一字一句地读,沈澈直到读完了还没回神,他前面那般告诫沈辞,只因在他看来,皇帝的面子岂是能轻易给的,几年前那点小事也就沈辞还傻兮兮当回事,没承想皇帝的面子还真给得很足。   皇帝亲自下了道圣旨让沈辞升任绥坊都指挥使司经历,正六品,而绥坊三司就设在乐州,这是在把沈辞往现在的京城调。   得了,当他前面说了屁话。   沈辞叩头谢恩后起身,他知道规矩,把这个月余下的薪俸都递给了传旨的宦官:“公公辛苦。”   传旨宦官却把银子推了回来,低声道:“沈经历使不得,咱家是督主的人,陛下觉得让督主来传旨太惹眼,才让咱家来的。督主要是知道咱家收了沈经历的银子,咱家是不要活了。”   这下沈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   传旨宦官拍拍他的肩:“陛下要沈经历这两日就启程,到时去兵部领了文书便直接去都指挥使司应卯。”   沈辞颔首应下:“多谢公公,我明日把这边的事交接完就走。”   传旨宦官又和他闲话家常般聊了两句,不喝茶也不吃饭,带着人走了。   “这是真的圣旨?”沈澈眼睛都看直了,捧着圣旨翻来覆去地瞧,感觉在做梦,“这是不是得供起来?”   沈辞心情很好,戏谑笑道:“以后我再多送您几份,要什么样的都有。”   他心道:说不定跟前世一样,以后皇帝的御印我可以随便盖着玩。 第8章 此去京城   “你明天别惹裴云景,好好辞个行。”明早沈辞要去千户所交接事务,沈澈嘱咐道,“虽然我也不喜欢裴云景,但有些事你应该心里有数,明天再跟他道个谢,好聚好散。”   沈辞倒不是不情愿,只是不服气,轻哼道:“我没想惹他,谁让他嘴贱的?他是我上司,为难我几下我可以忍,但有时候他纯粹就是想恶心我,他这不是欠是什么?”   “啧,你这个人……”沈澈已经没脾气了,沈辞的品性什么都好,就是太傲,傲得带刺,然而那一身刺最后总把自己扎得半死不活。   沈辞抬手对天发誓明天肯定跟裴云景好聚好散,沈澈这才放他去睡觉。   次日天还没亮,沈辞便回了千户所,等不多时,连夜从沧州赶回来的裴云景也到了。   因赶路累得不轻,裴云景脸色愈显苍白,淡淡一瞥沈辞,眼神照旧阴郁:“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早点走呢。”   这是显然已经知道那封圣旨了,沈辞向他行了礼,心平气和道:“属下来向五少爷辞行。”   裴云景靠在椅背上,像是不认识沈辞一般盯着他,阴阳怪气道:“你来向我辞行?还真是稀奇。”   要放在平时,沈辞会转身就走,懒得理他,但今天他站着没走,而是又躬身一礼:“属下谢过五少爷。”   裴云景困得要死,正要喝杯浓茶清醒一下,乍听到这句话,手里茶杯“哐当”坠地,他默了默,嗤笑道:“谢我这么多年也没把你打死吗?”   沈辞没再继续说,裴云景不自然的表情明摆着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不说出来是因为裴云景心里拧巴,有些话最好心照不宣。   有时候沈辞觉得裴云景还挺可怜的,从小体弱多病,根本不是当武将的料,却偏偏生在将门。裴云景本性不坏,也不是真讨厌他,对他的感觉更多是嫉妒。   嫉妒一个裴家不想认的野种却比自己更适合生在裴家。   所以裴云景这些年翻来覆去都是在拿出身这点恶心他,只因除了出身,裴云景一无所有。   裴云景平时确实没少故意找事,他也没少跟裴云景动手,事后裴云景再给他安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少不了一顿罚,两人相处得和仇人没两样。   但就如沈澈所说,有些事他心里有数,一码事归一码事,裴云景倒也真不欠他什么。   谎造军籍的事从一开始就是裴云景帮他们瞒下来的,虽然裴云景总是拿这个来威胁他,但最后次次都是虚张声势。   在他还没和裴云景有交集的时候,南谷的军户或是百姓还总爱嚼他的舌根,师父师娘整日都紧闭家门,也不喜欢让他出门,他跟着裴云景后,闲言碎语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云景并不喜欢他,说是忌惮裴云景他是不信的,他更相信是裴云景主动让所有人闭嘴的。   还有当年他在裴家把裴云景两个弟弟打了,那两个纨绔后来别说来找他麻烦了,是压根没再在他面前出现过。裴云景此后没带他回过裴家,可能是怕他再跟裴家其他人起冲突,又得费事替他摆平,但这样其实也彻底让他离裴家人远远的,不必受他们的气。   前世他私自出城跑去接谢如琢后,他被裴云景打得只剩一口气,但那天谢如琢在校场见到他时,裴云景也已经派人来打算放了他,没真要他死,只不过被谢如琢抢了先。后来他伤重昏迷了好几天,裴云景还派人去找了南谷最好的郎中。   因而沈辞才说裴云景这人拧巴,好事坏事都被他做尽了。   裴云景撇开眼,阴着脸从桌上一堆文书中抽出一本方才杜峋新放上去的,中间夹着个信封,他丢到桌角,屈指轻叩两下,对沈辞道:“拿走,你人也可以走了。”   需要带走的身份文书沈辞都拿了,他满腹狐疑地上前取了信封,拆开一看,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整齐滑了出来。   沈辞想起来了,前世谢如琢与裴云景没有这一桩交易,是孙秉德拉拢了太后成功游说吴显荣派人助宋青阁一同南下。吴显荣在这之前并没有明确的立场,裴元恺感受到了危机,把裴云景叫回去商议事情,沈辞去乐州时裴云景还没回来,两人没见上面。沈澈后来说千户所来人给家里递了三百两银票,他知道是裴云景,让沈澈还回去,裴云景却不承认,最后只得做罢。   这一世裴云景倒是承认了,还亲自送他手上。   沈辞每月那点俸禄,就是让他不吃不喝攒到死也是攒不够三百两的,换个富贵人家要一下子拿出三百两也不是件易事,裴家家底有多少他不知道,但三百两真的不是笔小数目。   “五少爷,这不能收。”沈辞把信封重新搁回桌上,摇头道。   裴云景脸色更沉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阴森森看过来着实瘆人,冷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让你拿走就给我拿着然后滚出去!”   前面和裴云景心照不宣地做了个恩怨两清,沈辞这会儿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些好笑,又摇了摇头:“五少爷的好意属下心领了,但真的不能收。”   裴云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讽笑道:“我对你有狗屁好意!京城的浑水你以为这么好趟?你是从我这儿出去的人,我怕你去京城丢我的脸,这三百两是买我自己面子的!”他拿起信封砸到沈辞身上,“我不想有人找上我,说我教出来的下属不懂规矩。所以劳烦沈经历以后惹了事,就拿这三百两去摆平,这辈子都别再让你的任何事传到我耳朵里!”   信封落地前,沈辞还是接住了,裴云景这副样子再说下去又没法收场,他收起三百两银票,说了句“属下告退”,好歹和裴云景勉强保住了好聚好散的结局。   沈辞回家后把三百两银票塞给沈澈:“裴云景给的,你拿着。”   “三百两?!他还真是大方……”沈澈被这数目吓了一大跳,赶忙丢回去,“京城做什么都要银子,他这是怕你吃亏。这也是我和你师娘担心的,你拿着我们都好放心。”   沈辞扶额道:“要是被言官知道我揣着三百两银票去任职,要参死我。”   “京城有几个人干净的?你偷偷揣着谁还管你?”沈澈帮沈辞把银票塞进包袱里,“裴云景不欠你,裴家欠你可多了,你就当裴家补偿你的。”   沈辞沉思少顷,道:“那我拿去给陛下,他缺钱。反正裴家的钱也都来路不正,正好充入国库。”   连夜逃亡北上,国库现在是空得一个子儿也没有,听说这个月新都官员的俸禄都别想发出来,沈澈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国库是缺钱,但你这三百两又能顶什么用?是够发所有人俸禄还是够养兵打仗啊?”   沈辞越想越觉得这个决定万分正确,还把银票塞得更隐秘点,说道:“能帮到他一点都是好的。”   小皇帝到底是哪里好了,能让沈辞这般死心塌地?   想不通这事的沈澈没等再教训几句,沈辞已喊了声“师娘,我走了”,而后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门,脚步轻快得仿佛是小郎君要去夜间私会谁家小姐,眨眼间就只余远去的马蹄声。   沈澈长叹一声:“儿大不中留啊。” 第9章 居安思危   自从听说沈辞已经启程来乐州后,谢如琢眉眼间的笑意就怎么也藏不住了,白日见到孙秉德都能关心几句首辅的身体。   昨日任命锦衣卫新指挥使的圣旨刚发出去,接了旨的卫央循例进宫谢恩。   孙秉德同意卫央任锦衣卫指挥使在谢如琢意料之中。卫央生父是上一任宛阳总兵的副将,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母亲又是秘密潜伏在羌族的大虞细作,也为国而死,是天下皆知的忠烈之后。卫家和宛阳宋家有姻亲,卫央从小在宋家长大,被宋青阁父亲灌了一脑袋的忠君爱国之言,这样一个人就是孙秉德也挑不出毛病。   故而卫央若不是穿着飞鱼服,走在路上恐怕没人会认为他是锦衣卫,他从头到脚都仿佛写着一个“正”字,行为举止俱有些过于一板一眼,但因太寡言,表情也太少,确实让人自然地退避三舍。   谢如琢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卫央:“朕只说一句,锦衣卫忠的是皇帝,不是朕,哪日朕不坐在这里了,谁来坐着,锦衣卫就对谁效忠。”   才十七岁的皇帝说出这种活像行将就木的话来,换个人得心惊肉跳,但卫央眼神都没变一分,颔首道:“臣知道。”   谢如琢把玩着新刻的私印,指腹摩挲过底部沟壑,说道:“宋家的二公子是在锦衣卫吧?朕没记错,是叫宋青来?算起来,他是叫你小舅的。”   宛阳宋家已故的宋总兵与元配夫人生了宋青阁,元配先一步逝去后,又娶了卫央的姐姐做续弦,生下一子,便是宋青来。   不比宋青阁从小听话懂事,二公子宋青来堪称无法无天,长辈叫他往东他一定往西,学堂待不下去,军营也被他折腾得谁见了都跑,宋老爷子生前对这儿子头疼得很。   卫央入了锦衣卫后,宋老爷子左思右想,也把十七岁的宋青来丢去锦衣卫了,这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还能翻了天不成?   宋老爷子病逝后,宋青阁忙于边疆军务,看着宋青来这位祖宗的重任全在卫央一人身上。   饶是卫央这等少有表情的人,谢如琢都清清楚楚看到他在听到宋青来后眉头皱了一下。   看来宋二公子这些年毫无长进,还是让人十分头疼。   卫央回道:“是。在北镇抚司做副千户。”   印章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谢如琢道:“提他做千户吧,你刚接手,还是要几个自己人帮衬着的。”   卫央规矩地叩头行礼:“臣替青来谢主隆恩。”   谢如琢挥挥手让他退下了,想起宋青来,倒是勾起了许多前世回忆,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到了吃午饭时,何小满从东厂处理完事入了宫,在殿门前,伺候的内臣慌张拉住他附耳一番低语,他紧蹙着眉点点头,提着大红曳撒迈过门槛,先去看谢如琢吃的饭菜。   果然如内臣所说,谢如琢吃的是简单的一荤一素,荤菜尚且能入眼,素菜清淡得如同白水里捞出来,而那碗米最是扎眼,竟是普通人家都会选择扔掉的糙米。   “陛下怎么吃这个?”何小满握住谢如琢的手腕不让他再吃,“今日是谁送的饭?”   谢如琢咽下口中的饭,抬头看他,笑道:“是我自己要吃,别怪下面的人。”   何小满不能理解:“陛下为何要这样?”   糙米里还夹着没剥去的谷壳,入口硬得跟石头一样,吃多了不好消化,谢如琢眼前的碗里只有小半碗,他垂眼又笑了一下:“朕不知道孙秉德,韩臻,还有其他人每天在家吃不吃得下好饭好菜,反正朕是吃不下的。”   何小满怔得一颗心也跟着狠狠跳了一下,沉默不语。   谢如琢的笑意变作自嘲:“你别看现在所有人都如何日思夜想地谋划着南下,谋划着重回故都,过个三年五载,甚至不需要那么久,可能只需要一年,半年,等他们习惯了新都的繁华,就会忘记坪都,也不想回去了。”他轻叹着摇头,“可是我不能忘。这些事终究还是要我去做的,没人能代替得了。”   前世他们在乐州待了整整十年,当年跟着北上的人里,有人埋骨于此,有人在乐州的纸醉金迷里忘记了来这里的原因,有人等到可以回坪都那天却犹豫着要不要回去。   人性本如此,居安难思危。   这一世的谢如琢不想自己最后再变成那样一个无情无欲的帝王,但他接下的担子却还要背着,谢明庭才八岁,若他不做这些事还有谁能做?   对十七岁时的谢如琢来说,坪都留给他的回忆没有一处是好的,他从没见识过街巷有多熙攘,上元节的花灯有多精致,秦楼楚馆的琴声有多美妙,他只记得荒凉的宫室,鄙弃的冷眼,还有母亲尖细的红指甲刺破头皮的疼痛。   可他是皇帝,他要强迫自己记得坪都的一切,带着所有人回到那里。   谢如琢晃晃脑袋,又笑语晏晏,问何小满:“伴伴吃饭了吗?”   何小满答“没有”,他又道:“唔,伴伴不要吃这个饭,你胃不好,吃这个得胃疼。”   “陛下小时候不也经常胃疼?”何小满看谢如琢一点一点拨着糙米吃进去,“还是少吃些不好消化的东西。”   谢如琢笑道:“那是十二岁以前!伴伴在我身边以后,每顿饭都有乖乖吃,就不疼了。”他拽了下何小满的袖子,“伴伴再找太医看看,把胃疼根治了。”   何小满道:“最近都不疼了,陛下不用担心。”   小半碗糙米吃了一半多,两个菜也去了一半,谢如琢放下筷子,噘嘴道:“不吃了。”   那表情显然是觉得不好吃,何小满忍俊不禁:“那晚上还敢吃吗?”   “这不是没吃习惯嘛。”谢如琢抱着何小满跟小孩子似的蹭他,“我下定决心要吃了,伴伴你怎么劝也没用。”   前世这样的饭菜吃了十年,回了坪都才断了,二十年没再吃,谢如琢一时还真不习惯,糙米磨得他嗓子都有些发疼,但前世都能习惯的事,他不信这一世会不行。   何小满也有意放松气氛,笑说谢如琢吃了饭不擦嘴,把油都抹他衣服上,两人笑闹了一阵,门外的内臣躬身禀道:“陛下,裴元恺已到宫门外,请见陛下。”   “他来谢恩的。”何小满想起一事,“陛下,午后沈经历许是也要来谢恩。”   谢如琢没适应这个称呼,懵然道:“谁?”   何小满驾轻就熟改口:“……沈将军。”   “哦,对。”谢如琢有点烦躁了,对内臣道:“午后沈辞若是到了,裴元恺又没走,让他直接去兵部领文书,谢恩就免了。”   内臣应下,转身离去。   为了暂时拉拢裴家,谢如琢同意了内阁的提议,加封裴元恺为太子太保。裴元恺的官职为都督佥事,正二品,钦差镇守沧州总兵官,这在武将中几乎已是到了顶。太子三师在太.祖以后便是虚衔,做追赠、加官与赠官之用,活着能被授太子三师之位的少之又少,故而此番加封,除非再给裴元恺封爵,当真是封无可封。   素来文官地位要压武将一头,此时有了一个封无可封的武将,为示文武平衡,谢如琢干脆又赠了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孙秉德太子太傅之衔。   谢如琢的好心情被裴元恺坏了个干净,只得苦中作乐地想着今日沈辞不能来见他,下回他可以低调地去见沈辞。   甚好甚好。   正往宫城赶的沈辞也听说了朝廷加赠两人太子三师之衔的事,但他不知裴元恺入了宫,到了乐州后先找了家客栈,换下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穿上公服才赶来。   到时已是申时,守在那儿的内臣上前问道:“是沈经历吗?”   沈辞点头道:“是,内官容禀,我递过奏本,陛下已允了我入宫。”   内臣轻声道:“裴总兵还没走,陛下让沈经历直接去兵部,不必入宫了。”   沈辞明白这是怕他和裴元恺撞上,领了谢如琢的好意,道:“多谢内官。”   还没来得及走开,沈辞一抬头就看到一人在沿着步道往宫门而来,方才那名内官回头看了眼沈辞,向着走出来的男人躬身行礼:“裴总兵这是要回沧州了?”   “内官知道的,我怎可在京城久待,这就走了。”   沈辞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两双长得极像的眼睛无声地交锋,一触即分。   运气就是这么不好,还是撞上了。   既然已经遇见了,面对阶品不知道比自己高多少的裴元恺,沈辞自然不好不打招呼就走,等裴元恺走出来时,他已退居一旁,躬身行礼:“卑职见过裴总兵。”   沈澈曾跟他说,裴元恺的儿子里,大儿子最像裴元恺,但要论眉眼,倒还是他这个不想认的儿子最像,都是一样的剑眉,眼睛都比常人要深一些,而事实上他们面庞的轮廓也是有几分像的。   按这一世的时间来算,他和裴元恺也许多年没这么近地见过了,裴元恺一直知道他的存在,光是看他长的这张脸,裴元恺也不可能不认识他,但裴元恺的眼神并没在他身上多作停留,像是走在路上看到块突兀的石头,目光一扫便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裴元恺冷淡地说了句“不必多礼”,他久居上位,眼神有股慑人的威压,又征战沙场几十年,眼中洗不去的戾气让沈辞都不自觉想要避开,说道:“沈辞?我记得你,云景的人。”   沈辞恭敬地微低着头:“裴总兵贵人事忙,竟然还记得卑职是谁,卑职惶恐。”   这话实在说不上客气,裴元恺却没理会,反而笑了一声:“恭喜沈经历高升。”说完,他走向下属牵着的马,翻身上马,扬鞭策远。   沈辞直到裴元恺的背影消失才收回视线,眼神冷若冰霜,有一刹那,如暗处狩猎的狼,眼中的凶光似乎就要喷薄而出,他轻轻眨了下眼,又复于平静。 第10章 合兵南下(1)   最后谢如琢还是没有要沈辞入宫,让他赶在兵部武选清吏司的郎中散值前领了上任的文书,随后径直去都指挥使司转了圈。   经历司其实是个实打实的文职司,掌文书往来出入,设置十分简单,只有一个经历。   在散值后多留了半个时辰处理未完事务的都事是个好相与的,絮絮叨叨和沈辞说了一通都指挥使司内的情况,沈辞便明白了谢如琢为什么要把他往这儿塞。   当初坪都陷落,并非所有官员都有幸跟着北上,而今在乐州的实则基本都是五品以上官员,但六部五寺各司各院真正负责处理日常琐事的都是五品以下的末流官员,毕竟总不能指望各位尚书侍郎跑腿干杂活。   朝廷急着开恩科是非开不可,只因实在是太缺人了。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等几处太过重要,为了让朝廷运作正常,不得不临时从绥坊各地抽调官员补上空缺。   这样一来,绥坊这些地方府衙有苦说不出,人数几乎全被砍去了至少一半,就连绥坊三司都差点因没人干活而关门。   谢如琢直接下圣旨升调沈辞原本是太过显眼的举动,但放在这等处处缺人的境况下,又变得合情合理,不怎么起眼。   都事一拍脑门,又道:“最重要的事倒是忘了。陛下不是要出兵南下了吗?最近北狄也着实不安分,裴总兵不敢调走太多沧州兵,只给了儿子七千兵马,剩下的只得在绥坊卫所军内抽调。但下面的卫所军前不久又有一部分被编入京卫里了,这回主要是从我们都指挥使司调,两位佥事大人都要跟着一起去。”   沈辞愣了一下:“裴云景不过是个千户,都指挥佥事正三品,给他做下属?”   “嗐,在绥坊,都指挥使不都巴结着裴家,朝廷都还指望着裴家呢,谁还管这个?”都事老神在地说道,“裴云景想要谁跟他一起出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谁敢说个不字啊?”   这倒也是,但说到要从都指挥使司调兵,沈辞却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他有种预感:谢如琢怕是坑了他一把。   沈辞还没在乐州置办屋宅,只能先去住客栈。带来的那三百两银票不能动,他今日都没敢让内臣带给谢如琢,觉得经他人之手还是不安全,当面给比较稳妥。这些年他和师父师娘除了买药花的钱多,其他时候都十分节省,裴云景偶尔还会以奇奇怪怪的理由塞他一笔钱,要在乐州购一间一个人住的房子不在话下。   但他一想起前面听到的事,心道:还是先别买了,短期内住不上。   卯时还未到,沈辞便第一个出现在了都指挥使司内,应了卯在大堂里等几位上官来。   整个都指挥使司确实空得吓人,经历以下,竟就一个都事并几个小吏还在这干活,忙得焦头烂额。   到了卯时,沈辞只等来了两个佥事,听说指挥使和同知都亲自出门办差了,也真是有几分心酸。   按照惯例,新来任职的官员第一天要向上官见礼奉茶,沈辞刚行过礼,茶还没敬,一个佥事就跟抓壮丁似的拽了他就往外拉:“免了免了,还喝什么茶,赶紧跟我们一起去点兵,那位五少爷要是等不及了,我们都指挥使司得被夷为平地。”   沈辞:“……”   “大人,你们要跟着一起出征?”沈辞扯住佥事,这一路拽得他差点跌了三次,心里早有预感,但还是苦笑着问,“所以卑职也要去?”   佥事奇怪地看他一眼:“陛下这时候把你调过来,不就是打算让你跟着一起出征吗?不然调你过来干嘛?唉,小沈啊,忍忍吧,我们也没办法,实在是没人了。我们要调出三千多兵马,总得有几个主事的人吧?”   另一个佥事也是急得额头冒汗,说道:“你不是本来就从南谷调来的吗?跟那位五少爷熟得不能再熟,正好方便交涉,正好正好。”   沈辞的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个僵硬的笑:“出征可以,交涉……不必了。”   虽然沈辞清楚谢如琢有诸多无奈的考量,且此举是为他好,武将没有军功什么都白搭,而他跟着裴云景又不可能会上战场,只能先把他调走再把他塞进出征的队伍,但沈辞还是有种自己吃了哑巴亏的感觉。   刚开开心心跟裴云景做了个了断,转眼就还是要回去做裴云景的下属。   造了什么孽。 第11章 合兵南下(2)   还是晌午时分,宫门守卫正是有些疲乏想打瞌睡的时候,但一个个余光里瞥一眼不远处的何小满,纷纷又强提了精神站得笔直,连个哈欠都不敢打。   生怕东厂督主心情不好要请他们去东厂做客。   何小满在等人,但并没有等太久,急速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   为首之人穿着皂色轻甲,因一路纵马跑得快,勒马时猛拉缰绳才堪堪停下,高大的黑鬃马前蹄抬得几乎要把他人给颠下去,那人却面色如常,跳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下属,快步往宫门而来。   他的目光在何小满一身蟒补曳撒上定了一下,点头致意:“督主。”   “宋总兵也太急了些。”何小满引着他往里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都没去驿馆歇一会?”   宛阳总兵宋青阁是北疆四位总兵中最年轻的那个,而放眼整个大虞,能排的上名号的将领也没有再比他更年轻的了,今年不过才刚至而立,长相许是更肖似母亲一些,眉眼俱是清清淡淡的,如江南烟雨中养出的文人才子,但脸上并无书生的白净,边疆的风沙早已在面颊上留下了纹理。   宋青阁不爱笑,这点是闻达于天下的,世人常说宋老爷子养出宋青阁和卫央这两个不知表情为何物的化外仙人,却又养出宋青来这个不知安静为何物的奇男子,都想不通宋老爷子是怎么做到的。   “陛下应当比我更急。”宋青阁右边鬓角旁有一道梭形的伤疤,呈横向,让人不禁猜测曾经应当有一支箭从这里惊险地擦过,幸而很短,时间久远颜色也淡了,要侧一下脸才能被看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轻甲,“只是这般觐见陛下,是御前失仪了。”   臣子见君必然得仪容整肃,穿戴公服,何小满却道:“宋总兵一心为国,陛下怎会怪罪?”   宋青阁走路的姿态可以直接当做大虞军士的典范,若是人人都像他这般腰背挺直,军队风貌定然谁看了都得惊叹,他不说话时会微微低头,似在沉思,旁人看了只觉不怒自威。   何小满见他不搭话也没再攀谈。   自己弟弟就在京中,常人难得入京一趟定然要问几句,宋青阁却半句没提,何小满知道他不是薄凉,只是此人过于公私分明,就是要问也是在没有公事的场合下问。   宋青阁步上殿前丹墀,见是卫央亲自守在殿门前,两人是一同长大的交情,但此时也只是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个头便算打了招呼。   殿中坐在龙椅上的谢如琢也穿得随意,玄色的天子常服上只袖间和衣襟上纹了淡金色龙纹,黑发半束在金冠里,等宋青阁见了礼,果然没提未着公服的事,只笑着给宋青阁赐座:“将军路上辛苦了。”   “陛下言重,臣不辛苦。”宋青阁没碰茶水,看向谢如琢,“裴家的兵马已整顿完毕?”   和上一世一样,宋青阁还是那个不喜欢说一句废话的人,谢如琢也不寒暄了,直切主题:“已整顿好了。将军到了池州后的计划是什么?”   “宣颐府在坪都西北,与坪都不过四百里,许自慎的兵马本就以骑兵为主,一天之内也能到了,此时宣颐府定然已围得固若金汤。但此地又与绥坊交界,绥坊与之最近的尧城卫不过一山之隔,许自慎会有所顾虑。”宋青阁道,“许自慎不会轻易强攻,以取太孙性命为目的。他造反的借口不管有多冠冕堂皇,但终归是造反,公然杀了太孙对他不利。而且臣从前跟许自慎也打过交道,他这个人……还是有几分君子道义的。”   这番话对反贼许自慎没有斥责之意,但谢如琢并没生气,一来宋青阁从不说瞎话,二来他也不认为许自慎是什么奸恶之人。   江北军好几个月没有拿到朝廷一点粮饷,还是在最难捱的冬月里,谢如琢也无法想象许自慎是如何带着江北军撑了那么久的。许自慎的反叛更多是对朝廷的失望,是利弊权衡后的无奈。   “池州与绥坊是一南一北,冀南二布政使司却是一西一东,东边的衡川是许自慎的地盘,但西边的宁崖有大半却不是。”谢如琢道,“朕有个叔叔,被封衍王,封地就在宁崖。许自慎攻入冀南时,衍王就已拥兵自立了。许自慎急着来冀北,绕过了衍王,等攻下坪都后,回头再收拾衍王已来不及了。衍王如今在宁崖可安稳得很,许自慎也动他不得。”   宋青阁一点就透:“宁崖西北往上伸出一狭长地带直接与池州接壤,此处离宣颐府很近,许自慎不止要顾虑绥坊,还要顾虑衍王,并不能全然掌控。”   “正是如此。朕这次为何定要拉上裴家一同南下,道理便在这里。”谢如琢身体微前倾,像是也说到了兴起之时,黑沉的眼眸中有流光飞转,“许自慎有两重顾虑,又不会强攻,我们再分散他的注意力,更是事半功倍。”   宋青阁明了皇帝的意思,颔首道:“陛下是要夹攻,正北是山峦,正西有衍王,臣与裴云景可分别从东北与西北入宣颐府。”   和熟悉战场的将军谈论这些就是轻松,谢如琢笑意更深:“将军身经百战,去了宣颐府后具体如何朕就无需担心了。朕等将军的好消息。”   宋青阁拧着眉道:“臣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只是裴云景那边……虽然裴家的骑兵臣也自愧不如,但裴云景从未上过战场,陛下真的放心让他去吗?”   “朕当然知道裴云景有几斤几两,也没指望他真能带兵打仗,纯粹是送他个军功了。”谢如琢冷哼一声,“裴云景也肯定知道自己打仗不行,不会逞能,真正出力的不是他。”   “那两个都指挥佥事?”亏得宋青阁不知表情为何物,否则配合此时的语气,那表情定然极具嘲讽,“……陛下还是再派个稳妥的人跟着裴云景为好。”   谢如琢笑得颇有几分眉飞色舞:“将军放心,朕已经安排了一个人跟在裴云景身边,叫沈辞,将军想必没听说过,但他绝对是可靠之人。将军和裴云景碰面后,作战之事可以直接跟沈辞商量,反正裴云景也听不懂。”   宋青阁见谢如琢这般信心十足,应下后也没再多问。   “将军,还有一事要麻烦你。”谢如琢表情有些尴尬而不自在,“到时候你看着点沈辞和裴云景,他们两个……有点过节。”   宋青阁疑惑道:“大战当前,再有过节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吧?”   “那可不一定。”谢如琢呵呵笑道,“如果他们没打起来就算了,打起来的话,麻烦将军拉个架。”   宋青阁:“……”   南下池州的两路大军在一天内完成了会合,谢如琢亲自于乐州为宋青阁和裴云景送行。   说是送行,皇帝也不过就站在城楼上看一看,谢如琢来时满心愉悦,恨不得趴在城楼边看他心心念念的人。   可等看到沈辞了,他的笑容突然又僵在了脸上。   何小满被这变脸速度骇住了,仔细观察了一番沈辞,明明是囫囵个儿的,白衣铁甲,少年意气,比裴云景有风姿多了,他轻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大军已开拔,沈辞骑在马上特意回头往城楼上望了一眼,柔和的笑意从眼底晕开,谢如琢却像被什么刺痛了一般,闭上眼不敢再看。   他前世是最喜欢一身戎装的沈辞的,张扬的狠劲,含笑的目光,他每每看到都在想:你看,这样狂傲的一个人却只对他极尽温柔。   何等幸运。   因而重生后他迫不及待地要让沈辞重新回到属于他的战场去,只有这样的沈辞才是鲜活的,也才是他想要的沈辞。   可真的看到这样的沈辞时,他却忽然间害怕了。   城楼下马蹄阵阵,前世无数回忆也如万马奔腾般闯入脑中。   他把沈辞送上了战场,而后沈辞一辈子都没再离开。   他们回到了坪都,他想让沈辞好好在这里陪着他,沈辞却又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傍晚提着刀回去了。   沈辞从电闪雷鸣的夜幕中走到皇极殿时,全身都在滴水,刀上鲜血还没干,混着雨水淌了满地,殿外的禁卫和锦衣卫吓得发怵,却又不敢拦。   殿门被沈辞关上,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抱住沈辞,把铁甲上的血沾到龙袍上,越抱越紧,恨不得融进自己的血里。   刀落在了地上,沈辞却再没有像曾经每一次那样回抱住他,而是决绝而残忍地对他说:“明日就请陛下昭告天下,人是我杀的。这是沈辞谢陛下知遇之恩。”   他哭着不撒手,像耍赖的孩子,沈辞以前摸一下他的脸都怕弄疼他,却那般用力地捏着他的手腕甩开,捡起刀往外走:“谢如琢,你我此生不再相见了。”   大雨冲刷去了殿外台阶上留下的血迹,也湮没了沈辞远去的脚步声。   前世的余生十七年,谢如琢时常在想,沈辞是否也曾后悔过为他上战场,也曾怨过当一个为君而战的将军,以至于故意要带着战场上的致命一箭死得只剩下那一小坛骨灰。   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他,死了也不放过他。   谢如琢眼前模糊地看着白衣铁甲的背影,轻颤着说道:“沈辞,这一世,你最好也别放过我。” 第12章 焦昌之围   宣颐府最北端有一焦昌县,背靠千桓山,越过山头便出了池州地界,进入绥坊。   自坪都陷落后,宣颐府也孤木难支,许自慎的兵马将包围圈日渐缩小,如今焦昌县的县衙都已成了许自慎临时营地。   萧瑟秋风吹过荒野,半人高的杂草在冷月下左右摇晃,从破庙的窗子上看出去,有些像扭着纤细腰肢的女鬼。   破庙破得屋瓦稀疏,窗纸多洞,大雄宝殿内的佛像已不知踪影,只两边还倒着两樽色彩斑驳的金刚,缺胳膊少腿,一双眼却还怒睁着,专吓身高不足五尺的小毛孩。   四尺五还差点的谢明庭一开始是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大眼瞪小眼地与金刚共度三天后,他竟觉得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几分英武,神神叨叨地想着自己真是有出息。   谢明庭已经在这座四处漏风的破庙里待了七天了。   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小皇孙瘦了一大圈,眼泡浮肿,眼下两团乌青,身上那身因吊唁而穿的白色锦袍脏得东一块泥西一块灰,他多半时候都因极度紧张而紧绷着,但偶尔也会走走神替自己委屈一把。   他生母早亡,去年生父也病逝,但他马上就被立为皇太孙,日子过得照样不知愁苦,如今凄惨的起源就来自于那帮大人非要他来宣颐府吊唁外祖父颖国公。   颖国公一脉是开国功臣,又是太子的岳家,朝廷为显示礼遇功臣与子孙仁孝,不由分说将皇太孙派去了宣颐府。   来的时候冀北还是安全的,谢明庭吊唁完又应承了颖国公府小住一段时日,结果坪都就突然失陷了。   许自慎当然不会放过宣颐府,转头就来了。   谢明庭跟着三大营这一半兵马从宣颐府南退到北,从焦昌县县衙逃到破庙。   太.祖设三大营时有十几万精兵,经过几代乌七八糟的朝堂混斗,早就风光不再,真正有用的兵马也就五六万,谢明庭带走的这一半护着他逃了一路,只剩下七八千,而许自慎的兵马早已将他们围得死死的。   谢明庭吸了吸鼻子,抱着膝盖坐在庙中唯一还算干净温暖的草堆上,一块干粮和一碗水忽然递到他面前,他扁着嘴摇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不要这个……”锦衣玉食的小皇孙方才回顾了一番这场无妄之灾,不禁小声啜泣,“我想吃虾饺……我想吃枣泥酥……呜呜呜呜我想回家……”   五军营的总兵官岳亭川单膝跪在地上,连日的疲惫已让他的脸色非常差,嘴唇因缺水而干裂,面对虽然伤心但仍谨记不能闹出大动静的谢明庭,他低头道:“殿下恕罪。”   谢明庭已不是不明事理的年纪,这些天下来,骄纵脾气更是不可能一点没磋磨掉,他明白所有人都在拿命保护他,岳亭川每天跟着士兵一天只吃半块干粮,但中午和晚上却各给他一整块。   “我、我吃半块就够了。”谢明庭从岳亭川手上掰下半块干粮,就着凉水艰难下咽,埋头在手臂上蹭干眼泪,问道,“皇叔真的会来救我吗?”   岳亭川还是把剩下半块也塞回谢明庭手上,闻言未多犹豫,点头道:“会的。”   谢明庭又扁了下嘴,但没哭:“皇叔都没怎么见过我,我也早就不记得他了,许自慎的人说皇叔、皇叔杀我都来不及……”   “那是他们故意用来动摇军心的话。”岳亭川温声道,“许自慎明知我们已是强弩之末,这几天却毫无动作,甚至未再往前进一步。他们近来将探查主力放在了焦昌县外围,明显是将有外敌来犯。可见陛下的兵马已离我们不远了,与许自慎一战应该就在这两天。”   这些话对谢明庭来说又有些复杂了,他皱着眉苦思冥想半晌也没琢磨清楚,但选择了相信不记得长啥样的皇叔确实没有放弃他。   没过多久,困得实在撑不住的谢明庭头一歪趴在草堆上睡了过去,岳亭川轻手轻脚把他的头往里挪了点,以免他一翻身就砸地上,又将一条薄毯盖在他身上才悄无声息离开。   一路从江北打到坪都,许自慎也人困马乏,与他们在宣颐府的数次交锋都是突击战,从不陷入数日疲乏作战。而此时以破庙为中心呈圆环形扎营的三大营残存兵力,其实已没有了一战之力,所有人脸上都是肉眼可见的疲态,更因饥饿而面色青白,全靠一口气强撑。   在听闻先帝六皇子迁都北上,登基为帝后,岳亭川的心凉了半截。   没有哪个皇帝会允许比自己更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人留在世上,而新帝只需要将过错都推到反贼许自慎身上,就可以轻而易举拔除这颗眼中钉。   七天前,他们与许自慎的兵马打了一场激烈血战,各有伤亡,双方隔了二十里地暂时偃旗息鼓。   岳亭川和每一个士兵都已认定这是死局,就连谢明庭都在听了一耳朵后似懂非懂了。   谁知过了三两日,北边竟有了异动。   许自慎就此匀出心思提防外围,甚至遣兵回调坪都,未再进攻。   岳亭川不知道乐州发生了什么,但奇迹就是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饥饿感将这一夜拉得格外漫长,岳亭川抱着刀靠在破败的庙门上,就这么站着闭眼休憩,当他从一片嘈杂中倏然睁眼时,眼前阵阵发黑,还没缓过神就急忙去看匆匆走来的坐营官。   他们四目相对,坐营官一句话也没说,但岳亭川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压抑不住的狂喜,悬着的心骤然落回原处,眼睛也不禁一亮,肯定地说道:“陛下的人到了。”   “许自慎的右军已和一支兵马在祁县交战,前去探查的人刚刚回报,已确定主将是宋青阁。”坐营官又一指西边,“许自慎的左军似也在戒备状态,依卑职所见,还有一支兵马会到,但不知北边还有何人能领兵。”   北境四位总兵都是什么人,岳亭川也心里有数,而朝中又没有一个可担主将的武将,这另一支兵马的主将确实难猜。   “不管另一边是谁,我们都不要动。”天边已翻出了鱼肚白,岳亭川下令道,“让大家随时警惕,保护好殿下即可,其他的等陛下的人安排。”   他们自保尚且困难,原地按兵不动是最好的办法,否则一个不小心反而成了拖累。   新帝既然已千里迢迢派兵南下,再要反悔就得背上骂名,得不偿失,因而,事到如今,唯有静等。   *   岳亭川他们能打探到的消息范围很小,但许自慎在乐州兵马已动时,就知道裴家也掺和进了这次南下解围。   从绥坊入池州,最近也最稳妥的路线就是直接翻越千桓山,宋青阁的行军路线规规矩矩,果然出现在了千桓山,而许自慎等了裴云景好几天,也没等到他的兵马出现在此处。   那支兵马舍近求远,从宁崖与池州接壤的狭长边界穿行至千桓山在池州界内的这一面,算准了衍王虽然稳坐宁崖,但不敢在边界擅动与许自慎起冲突,也不敢拉着久居腹地的兵马和北境骑兵打一架,表面低调实则一路走得堂而皇之。   许自慎在那一带交界处本就掌控较弱,裴家那一万多兵马像是根本不着急,也没把救人当回事,逢人就咬,至今都没怎么休息过的江北军哪里经得住这种不要命的凶狠打法,加之坪都在池州,位置敏感,他们也经不起过多的消耗,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避其锋芒。   从坪都所处水平线至千桓山的整个池州北部,在舆图上的形状上短下长,千桓山下所有州县都归宣颐府管,裴家的铁骑一路咬着打,许自慎的兵马一路退,焦昌县以西的州县许自慎还没攥手上几天,竟就这样还了回去。   大虞王师借救皇太孙之机,把战线推到了千桓山另一边,插进了池州界内。   许自慎不是自负之人,但他也自认除了裴元恺,大虞没有哪个武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铤而走险,和他这般对着干,死咬不放。   这一招真正算起来也不是多有计谋的战术,对局势了解的人都能想到,只是极少有人敢冒这个险,因为稍有不慎或是出了什么意外便是在送死。   许自慎绝不相信裴家那个从没上过战场的病秧子五少爷敢这么做,裴家与他的兵马几次交锋无不是速战速决,快而狠辣,周密精到,是个战场老手。   且对方对战局太过自信,对江北军的情况也可谓了如指掌。   这是一个连刻板严谨的宋青阁都敢放任其自作主张的人,许自慎想不出来到底是哪个高人在裴云景身边。   许自慎这头疑窦丛生,一路大获全胜的这队兵马却是真心怕了这位高人。   “小沈呐,我们是不是该去和宋总兵会合了?”都指挥佥事孔彧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宋总兵那头都已经动手了。”   站在他身边的沈辞认真看着桌上的舆图,隔了半晌才想起来要回答他,随意丢下一句“不急”,继续盯着舆图沉思。   孔彧差点没当场厥过去,但又骂不得,只能循循善诱:“我们这次主要目的是救太孙,现在就差一步了,我们还是趁早去救人吧。”   沈辞的表情已经很克制,可依然满脸写着不高兴和不耐烦,回道:“不是提前说好的吗?都听我的。”   “是是是,当然听你的。”孔彧无奈至极,看见裴云景窝在椅子上不说话,拽上救命稻草般,“裴千户,您是主将,您看我们是不是应该……”   “闭嘴。”裴云景的脸色比沈辞还不耐烦,低咳两声,“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上,没这个本事就别说废话。”   孔彧:“……” 第13章 剑走偏锋   和宋青阁还没兵分两路前,裴云景和沈辞两人处处透着看彼此不顺眼的气息,仿佛下一瞬就要打起来,然而昼夜不歇地行军了几日后,裴云景消停了。   原因无他,裴云景的身体实在不适合长途行军,血色褪尽的脸上一日比一日病恹恹,大多数时候面都不露,更别提管事了,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随沈辞折腾,而他本人大概十分后悔跑这一趟,还没救到人自己就先去了半条命。   于是他们所有人被迫跟着沈辞开始了刀口舔血的日子。   杀过北狄人的骑兵对这种场面不以为意,沈辞说怎么打就闷不吭声地上,追着人家打几天也不嫌累,但孔彧和三千多卫所军却是苦不堪言。   大虞各地卫所常年安逸,平日连剿山匪都没怎么干过,快活成了文官,这般不要命地凶战直把他们看得心惊胆战,生怕第二天就看不到太阳,要被沈辞这疯子拉着一起做一缕英魂。   两路大军在绥坊最南端的少阳府分道扬镳时,沈辞和宋青阁说了自己的计划,他们都觉得宋青阁不会同意,谁知宋青阁沉默地盯着沈辞看了少顷,居然点头了。   这对沈辞而言一点不惊讶,宋青阁是将才,唯一缺点是行事过于谨慎小心,只要有人能在宋青阁刻板的轨迹上拨一下方向,他就敢放手一搏。   他们正怀疑宋青阁是不是被沈辞灌迷魂汤了,沈辞就干脆地同他们说:“我帮你们打赢,有功你们分,我不要。出了事你们推我出去,我担着。但前提是一切都得听我的,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听沈辞的话意味着什么,答应下来时还觉得亏欠了沈辞。   直到他们大摇大摆从衍王的势力范围下穿过去,又如疯狗般咬着许自慎的兵马一路杀到千桓山脚下,他们才觉悟过来这并不存在亏欠的问题,早知今日,当初沈辞给多大的好处都得求着他别乱来。   孔彧已放弃了劝说,他年过半百,还是想混个正二品光荣致仕回家养老的,不是很想把命送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小沈……你现在不急着去救人,是要做什么?”   “我们现在的位置在焦昌县西南,许自慎一定以为我们该去救人了,在那等着我们。”沈辞也终于看好了舆图,手指虚划着舆图上的几个点,“但我们偏不去,要让他措手不及。”他手指往下移,画了一道向东南方倾斜的曲线,“我们再往南走,还得是往坪都方向走,许自慎定然要吓一跳。”   许自慎到时候会不会吓一跳不知道,孔彧已经要吓得心脏承受不住了,不可置信看着他:“沈辞,你真的疯了!?往坪都去?我们这一万人?”他深吸两口气,“先先先不说这个,皇太孙怎么办?还救不救了?”   沈辞微微皱眉,像是搞不懂为什么这个人反应会这么大,淡淡一点头:“救。大人别担心,我们不是真要去坪都,就是吓一吓许自慎罢了。我们这一路咬着他不放,此时突然改道怎么看怎么像是我们做得出来的事。宣颐府和坪都哪个更重要一目了然,他肯定会回调兵力来堵我们,这样一来,宋总兵那边就可轻松应对了,拿下祁县不是问题。”   “我们走到半路就掉头折回去,在一天内赶到焦昌。”沈辞难得耐心了一回,在舆图上将路线画给孔彧看,“一旦与宋总兵会合,我们就撕开包围救人,而后往千桓山走,一点不会吃亏。”   孔彧看是看懂了,但还是无法理解为何要这样冒险:“所以你搞这么一出其实只是为了让宋总兵拿下祁县?”   “来都来了,只救人多不划算。”沈辞的语气随意得就像在说等会要吃什么,“总得多带点好东西走,不然我都没脸回去见陛下。”   孔彧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什么跟什么啊这是?你没脸见陛下就要拉着我们一起受罪?   诶不是,这人疯了一路最后就是为了有脸见陛下?!   一万兵马还是跟着沈辞上路玩命去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改道往东南方向疾行,而这方向直指坪都。   在祁县与许自慎焦灼了两天两夜的宋青阁只是吃了一顿午饭的工夫,敌军就突然少了将近一半。   显然,相比宣颐府和大虞的皇太孙,坪都才是许自慎的命根子。   纵然许自慎不敢相信那一万兵马真的敢直捣京城,但对已经走到这一步的许自慎来说,却也根本赌不起。   谁敢保证坪都内没有人里应外合?谁又敢保证坪都的守军真的能守住?   遇上疯起来什么都能不管的沈辞,许自慎也只能自认倒霉。   沈辞带着一万兵马疾行了二百里,身后是许自慎的骑兵穷追不舍,结果坪都的门都还没看见影儿,沈辞就不玩了,于半夜突然折回西北方,绕了一点远路直奔焦昌。   那一万兵马丢弃了所有无用辎重,北境军的战马本就比江北军跑得快,现下又轻装简行,即使绕了点远也不妨碍他们在一天内到焦昌县内。   宋青阁拿下祁县后没有等沈辞,先一步来了焦昌,已和围着谢明庭他们的敌军交上了手,沈辞赶到时,宋青阁已快撕开了一道突破的口子。   “救了人之后呢?”宋青阁问沈辞,“你想直接走还是继续打?”   沈辞这一回要命的剑走偏锋彻底让裴云景病得卧床不起,两位都指挥佥事也已食欲不振离大病一场不远了,他自己一身尘土汗水,眼下有淡青,却没觉出疲累感,宋青阁都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许自慎现在想剁了我们的心都有,当然是救完人就跑。”沈辞瞟了眼破庙的方向,“而且殿下他们也撑不住了,回去吧。”   见宋青阁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下,沈辞知道这是有点意外他要放弃焦昌县,他摊手道:“下回再来嘛。”   没有表情的宋青阁都有些想笑了,这人真当来许自慎的地盘是去自家后花园转一圈吗?   被困包围圈十余天的三大营士兵确实已快等不下去了,水粮少到已经没办法照顾谢明庭,故而当宋青阁撕开一条逃跑的口子时,岳亭川也没客气,带上谢明庭就先走一步。   宋青阁和沈辞毫不恋战,跑得及时干脆,上山后,一把火将山脚一带烧得寸草不生,阻断了许自慎兵马的追击,从突围到逃跑,一切都发生得快如闪电。   大军与岳亭川在林中会合,沈辞前世同谢如琢决裂时,谢明庭还是二十出头,太子和皇帝的关系并没有恶化,因此他看谢明庭倒是挺顺眼,见岳亭川累得临近虚脱,主动接过了还在睡梦中的谢明庭。   还不知道自己脱险了的谢明庭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离开了干净温暖的草堆,正在黑漆漆的阴森山林里,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下巴上还残留血渍的陌生男子抱着自己。   “哇呜呜呜——”   小皇孙被“凶神恶煞”的陌生男子吓得放声大哭,以为自己还是没逃开不能活命的结局。   沈辞:“……”   谢明庭接受沈辞不是凶神恶煞的坏人,并选择抛弃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岳亭川转而腻着沈辞,只用了半天时间。   他们走得着急,没时间去给谢明庭找辆马车,打算到了下一个安全的驿馆再安排,于是午后他们上路时,谢明庭就非得让沈辞骑马带着他。   旁人以为是沈辞年纪最小,跟谢明庭最能合得来,而在谢明庭这里,原因是他觉得沈辞和他一样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从小被人宠坏的谢明庭课业一塌糊涂,吃喝玩乐却在行,心野的人最不喜欢规矩的人,而岳亭川和宋青阁都对他恭恭敬敬的,简直聊不上三句话。   可沈辞不一样,沈辞和谁说话都是那副随性的模样,做什么事也都随他高兴,谁都别想管他头上去,谢明庭一合计,这不正是他知己吗?   而且只有沈辞愿意跟他聊那个没见过面的皇叔。   “皇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谢明庭终于不用再吃硬邦邦的干粮,吃上了软乎乎的米糕,坐在马上把自己吃成了一只松鼠,“他凶吗?”   沈辞的眼前浮现出谢如琢的脸,清湛的桃花眼一含笑便有如玉壶光转,勾人心魂,他轻勾起唇角:“陛下是个美人,一点也不凶的美人。”   谢明庭问:“男人也可以是美人吗?”   “嗯,就是长得很好看的意思。”沈辞丝毫不在意这被人听到就是妄议君王还言辞轻薄的大不敬之罪,“殿下见了他也会觉得他很美的。”   皇叔不凶还长得好看,谢明庭彻底把之前听说皇叔要杀了他的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又问道:“皇叔会逼我读书吗?”   沈辞回想起上一世谢如琢一谈起谢明庭的功课就头疼,轻咳道:“殿下乖乖听话,陛下就不会逼您。”   谢明庭垮着脸猛吃了两口米糕,转头又眼睛亮亮地看着沈辞:“沈经历,以后我可以跟你学骑马射箭吗?”   路上沈辞为逗谢明庭开心,随手射了两回野兔和飞鸟,就把谢明庭看得崇拜不已,他失笑道:“陛下骑射就很好,他会教您的。”   说罢沈辞又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忘了,谢如琢的骑射也是后来学的,现在应当还不会,幸而谢明庭因吃米糕吃太急呛得咳嗽闪了神没听清,等他再问时,沈辞稍稍改口:“陛下以后会亲自教您的。”   谢明庭天真烂漫地想着,自己大难不死,看来是必有后福,这个皇叔听起来还是大体令人满意的。 第14章 心悦君兮   三日后,大军还朝,帝于宫门亲迎太孙。   孙秉德领百官也前来相迎,谢如琢低头静默片刻,再抬头时已眼眶湿润泛红,蹲下身将谢明庭拥到怀里,不说话,默然哽咽。   被紧紧箍在怀里的谢明庭懵懂地眨着一双杏眼,小皇叔的眼泪在白玉般的面庞上滑过,他原本并没有伤心之感,可看着那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渐渐地心里也难受了起来。   沈辞果然没说错,皇叔真是个美人,谁看见美人落泪会好受呢?   那点伤心一旦从心底深处翻上来,谢明庭再惶然抬头看着陌生的宫殿,想起从小长大的家被别人占走了,这一路还历尽辛苦,晕晕乎乎的谢明庭便跟着谢如琢开始抽噎。   见叔侄二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身后的不少文武官员念及故都,不觉也潸然泪下。   谢如琢亲自牵着谢明庭的手入宫,用沙哑的嗓子同百官说他对侄子的担忧,说叔侄两人相见后如何悲从中来,几度再次落泪哽咽,朝臣们几番规劝才平复了心绪。   之前众臣已领略到了皇帝的匪夷所思,内阁原先怀有几分这事不会这么简单的忧虑,然而今日太孙刚到乐州,谢如琢就在大殿上颁旨改封其为皇太子。   皇帝又是泪如雨下,又是应诺改封,他们这回当真无话可说了,纵使百思不得其解也接受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谢如琢体恤谢明庭辛苦,允他先回宫休息,几位阁臣眼神的暗中交流尽收眼底,谢如琢暗笑,道:“朕说过会好好教导太子,但如今许多东西朕也在慢慢学,要教导太子恐心有余而力不足。本来该由元翁来做太子老师,然,内阁事务繁多,元翁也难以脱身。朕思来想去,觉得翰林院侍讲杜若倒是不错,禧宁十六年探花,文才出众,亦是元翁的得意之徒,朕记得昔年他也曾为几位皇子讲学过一段时日,应是除了元翁外最合适的人选。”   适才内阁确实想提教导太子之事,既是要试探皇帝是真打算培养太子还是虚张声势摆摆样子,也是要第一时间在储君身边安插下自己人。   谢如琢再一次令他们出其不意。   杜若是孙秉德最满意的学生,从他中探花到现在已过了七年,同榜进士大多已出翰林院另授官,只有杜若还待在翰林院默默无闻。孙秉德并不是不用他,相反,这是太想用他。   那几年是朝局最为混乱不堪的时期,皇帝诸事不管,内阁六部大多尸位素餐,孙秉德这些想有所作为的在那时是清流,日子过得却是如履薄冰,夹缝求生。孙秉德始终未启用杜若实则是在保护这个得意门生,远离无谓之争,静待时机。   历来内阁中做过太子老师的不在少数,孙秉德和韩臻都曾为已故太子之师,储君之师便是未来帝师,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但谢如琢此时让杜若来做太子老师对孙秉德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杜若沉寂七年,该到了出山之时,孙秉德这几日已有意让他去六部任职,以杜若的实力,不消多时定会成为后生中的领头者,往后二十年,纵使孙秉德老了,朝局也都还在他掌控之中。   可谢如琢打乱了孙秉德的筹划,且此举毒就毒在孙秉德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皇帝全心为太子考虑,千挑万选出首辅得意门生来教导太子,最后若是首辅反对此事,众人该怎么看?   何况内阁本来等着谢如琢敷衍此事,他们站出来为太子撑腰博个忠义之名,眼下谢如琢做起了明君,内阁若是唱反调岂不成了奸佞?   孙秉德锐利的眼神直直望着谢如琢,如一根针,要刺穿那对眼瞳,在谢如琢再次开口前沉声道:“芳洲得陛下青眼,臣亦欣慰。只是如今太子殿下尚年幼,不知芳洲教导几年合适?”   太子才八岁,要出师接手朝政,怎么也得到十五岁上下,若是谢如琢不放人,一直要杜若做有名无实的翰林官,这一耗就是七八年光景,孙秉德等不起。   谢如琢安抚道:“元翁多虑了,朕怎会让元翁的弟子一直在翰林院担虚名?杜若由侍讲擢为学士,先专为太子讲读,日后六部或都察院有适宜的职位,朕会考虑由杜若兼任,元翁看这样可好?”   内阁几人又是眼神数次交汇,孙秉德脸色阴沉,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既如此,臣替芳洲谢陛下大恩。”孙秉德行了一礼,面色已恢复如常。   皇帝没把事做绝就还能等日后转圜,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大虞一朝国都失陷,君臣被迫龟缩在北方边塞,注定成为史书上屈辱的一笔。此番第一次南下不仅救回了皇太孙,还收回了千桓山下数个州县,此等大捷自然令众人振奋。   大捷如何而来更是成了众人的谈资,“沈辞”这个名字已在暗地里被无数人记住,跟着北上的官员想起先前路上那事,更是议论不断。   谢如琢借着大捷之音与册立太子的喜事,设宫宴与众臣同乐,又一并给裴云景、宋青阁还有那两位都指挥佥事封赏。   唯独略过了沈辞。   当日沈辞自己同他们说有功不要,回来后当真安安静静回都指挥使司任职。   沈辞从一开始就没有邀功的打算,前世他虽然没有参与过这次南下救人,但与许自慎不知交过多少回手,也数不清多少次从千桓山附近经过,要想救人再顺路收几个州县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愿意这样做只是想让谢如琢高兴罢了。   如今班师回朝,要在乐州长住,沈辞准备赶紧买一间房子,结束住客栈的日子。   这日正到了散值的时辰,沈辞刚要走,小吏跑来说都指挥使找他,只得把迈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   “经历司是文职司,现在又人手不足,事务繁琐,你应该不习惯吧?”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都指挥使微微笑着,“不过你不必担心,陛下定然不会让你在这里久待。”   沈辞总觉得他在硬找话题聊天,从笑容到语气都透着十足的奇怪,客套地回道:“谢大人关心,卑职没有不习惯。”   都指挥使端着茶沉默了好一会,大概是真无话可聊了,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道:“听说你还未在乐州置办屋宅,你一位朋友帮你置好了。北安街澹台巷右侧第三间屋子,拿去吧。”   沈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拿过钥匙,都指挥使了却一桩心事般松了口气,毫不留情地送客了。   北安街因近宫城北安门而得名,澹台巷也很好找,传闻曾有澹台氏子孙居于此地,是孔夫子七十二贤之一澹台灭明的嫡系后人,巷中还有旧祠堂供奉着这位澹台氏先祖的画像。沈辞原想买的房子自然不在这里,这地方离宫城太近,价高买不起不说,且达官显贵多住在附近,他也不想惹人注目。   他在乐州一个人都不认识,更别提能有送他间房子的朋友了。他在进屋前,一度怀疑裴云景是不是又脑子不正常了,送三百两银票还不够,非要塞间房子。   大门虚掩着,沈辞抬起手又放下,下意识退后一步按住了腰间刀。   门里至少守着十几位高手,暗处还有更多。   沈辞心中一动,忽然猜到了这位朋友是谁。   黑漆大门推开时声音厚重,屋前一个四丈见方的院落,东北角植一桂树,许是晚桂品种,还有零星未落的小花散着淡香,树下石桌旁闲坐一人,玄色流云暗纹贴里外没有穿外袍或搭护,披着件细褶的翻领披风,左右两根鎏金链子别在衣襟的位置,将披风与贴里巧妙地连为一体。   那人侧过身,手肘撑在石桌上,托住下巴,澈亮的桃花眼里如有点点星光跌碎其间,展眉笑道:“沈将军回来了?”   沈辞不知该说什么,果然没猜错,除了谢如琢,还能有谁?   明处暗处都是穿便装的锦衣卫,何小满作文士打扮,本坐在谢如琢身边陪着,见沈辞走过来,点了个头站起身走远,意在不打扰他们谈话。   “朕又是偷偷出来的。”谢如琢冲沈辞眨眨眼,“所以沈将军不必拘礼,坐吧。”   这个“又”字颇为传神,沈辞无奈地坐下,钥匙搁在石桌上清脆一响,扫视一圈一个人住显得空落落的屋子,道:“陛下,这宅子……”   “朕送你的。”谢如琢打断他的话,“沈将军为朕立了大功,没有封赏已心中有愧,正好沈将军要在乐州置办屋宅,朕顺水推舟答谢沈将军。”   沈辞还是不太习惯这一世对他过于亲近的谢如琢,有点不真实,也总是让他无措,他从猜到是谢如琢开始就脑子生锈了般不会转了,呆愣良久才说了句自己都觉得傻的话:“国库不是没钱吗?陛下何必浪费这些银子……”   谢如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沈辞第一反应是怪他乱花钱,他配合地说道:“朕平日过得很节俭,这些银子就是专门省出来留给沈将军的。”   两人谈话的走向愈发奇怪了,活像小两口精打细算过日子,沈辞的耳朵腾地浮起一层薄红,尴尬得想打个地洞钻进去,苦想半晌,终于想起有件事一直没做,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谢如琢:“陛下,这个一直没找到机会给您。”   谢如琢接过打开,三百两银票平整摊在桌上,他哭笑不得,怎么两人还真跟钱过不去了,道:“哪有当臣子的给皇帝送钱的道理?”   “银票是五少爷给臣的,不是什么干净路子来的钱,臣不敢收。”沈辞一板一眼地解释道,“陛下正是需要银子的时候,虽然杯水车薪,但臣觉得……可能还是有一点用的。”   谢如琢不悦皱眉:“裴云景干嘛给你钱?”   沈辞也不知道怎么跟谢如琢解释他和裴云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且他也不太想让谢如琢知道这些,只能胡编道:“他素来出手大方,下面的人调走,他都会给三百两银票。”   “沈将军连这种小事都能为我着想,我很开心。”谢如琢唇边的笑意不作假,一开心连自称都换了,他取走二百两银票,把剩下一百两放到沈辞面前,“这二百两我收下了,还有一百两沈将军自己留着,京城官场水深,总有用到银子的地方。”   反正沈辞已经完全懵了,随君安排,僵硬地点点头,再僵硬地收下一百两银票。   谢如琢觉得好玩,眼睛都笑弯了,道:“我知道这次都是沈将军的功劳,不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以后我会补偿沈将军。”   “不不不,臣不需要。”沈辞忙道,“臣不求名利,臣只是……想让陛下不需要那么辛苦。”   谢如琢笑意微敛:“朕值得沈将军这么好吗?”   沈辞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六年前臣就答应过陛下的,以后会好好保护陛下,会一直对陛下好,臣不会食言。”   “六年前……”谢如琢神情有些恍惚,像在自言自语,喃喃道,“我也不是故意食言的……”   沈辞没听清,谢如琢笑了笑没再说,转而道:“朕以后会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沈将军做,所以现在不能让沈将军太引人瞩目,这次就先委屈沈将军了。但这宅子朕是必须送的,沈将军就不要再推辞了。”   “多谢陛下。”沈辞颔首道。   谢如琢拨着鎏金链子上垂下的穗子,眨巴着眼又成了惹人疼的乖巧模样,道:“沈将军,朕今日来还有一事。朕想学骑射,但朕不想跟别人学,只想跟沈将军学。”   这话说得让沈辞更是浑身不自在,怎么听都有些像撒娇,他表情更为僵硬:“啊,好。”   谢如琢揪着沈辞一截袖子晃了两下:“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两天朕会让伴伴派人去请沈将军入宫。”   沈辞逃开热切的目光,点点头。   如饱餐一顿,神态餍足的谢如琢在何小满的催促下回宫去了。   这辈子的他怎么可能不会骑射?   但他又怎么可能不抓住此等大好机会?   只能对不住他的沈将军了,怕是要一直被自己骗得团团转。 第15章 流言中伤   每日朝臣们呈上的奏本,需先由内阁票拟,再送至司礼监,许多奏本都在说废话,有些甚至只是向皇帝请安寒暄,谢如琢向来懒得过目,司礼监批红盖印后便原路发回。   一些奏本确实奏了要事,但内阁商讨后往往也能给出妥帖的解决方案,谢如琢粗略看一遍就让司礼监直接对照票签上的辞书批红。   故而每日真正需要谢如琢花心思看的奏本少之又少,时常感叹谢家先祖创制的这一套章程还真是省事,也难怪他父皇能心无旁骛地玩大半辈子。   但今日委实大不相同。   桌案上堆了两大摞奏本,一盏浓茶已续了两回,丝缕热气颤巍巍往上冒,谢如琢脸色铁青,揉按了几下眉心,问道:“这些话从哪里传出来的?”   何小满在桌上摊开几张纸,柳叶眉蹙起,道:“东厂已查过了,奴婢也和锦衣卫那边通过气,源头已查不到了,但可以肯定是从朝廷这里往外传的。”他稍稍顿了下,意有所指地往内阁贴在奏本上的票签看,“这种事无人授意,哪里能传出这阵仗。”   谢如琢嘲讽道:“孙秉德好胜心重,想把所有事都控于掌中,他知道这才刚开始,示弱一次便失了主动。看来杜若那件事是把他气狠了。”说罢他又叹了口气,“重建三大营之事在这档口正好撞上,他们拿沈辞开刀是做给我看,是我连累了沈辞。”   “内阁不会善罢甘休的。”何小满道,“明日上朝内阁定会指使言官拿这事做文章。”   “娼妓之子,身份不明……”谢如琢拍桌而起,内阁的票签在掌心被狠狠揉皱,“孙秉德到底是在骂谁!”   谢如琢甚少这般动气,何小满使眼色让殿内伺候的内臣都出去,把那杯味冲的浓茶倒掉,重新换了杯沁香的花茶,斟酌着字句道:“孙秉德这样做岂不是把太后也骂了进去?他与太后至今都还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要突然撕破脸?”   “因为这事就算拿到台面上明说,太后也不敢说什么。她和吴显荣本就说不清楚,跳出来和孙秉德作对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谢如琢没心情再喝茶,但闻着那清浅的花茶香,气也稍顺了些,“这事说到底针对的还是我,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可免去惹一身膻。”   他略显疲惫地坐回去,再次去看何小满递上的那几张纸。   定了太子的老师后,孙秉德与他演起了君臣和睦,他提议要在乐州重建三大营时,孙秉德甚至还十分赞同。   重建三大营是势在必行的。   如今三大营能凑出的人数堪堪过三万,还不到太.祖时期的五分之一。当初坪都没守住,兵败如山倒,主要就是因为京城三大营兵力不足,战力也远不复当年。何况眼下朝廷手上没有一支可用的兵马,总不能往后全要靠四位总兵或是不堪一击的卫所军打仗。   既然要重建,就得往这儿塞一批人。   内阁要求兵部负责遴选三大营将官,谢如琢没有异议。   从前在坪都,三大营将官多是勋官及世家荫封,个个身份显赫,加之三大营在天子脚下,利益关系复杂,能入三大营者来头都不小,这事不可能让皇帝或内阁说了算,由兵部考察身家背景、资历品性先拟定人选最能让大家信服。   但兵部选了两天的人,却发现朝中实在缺人,这般遴选根本选不齐。如此境况下,启用新人在所难免,谢如琢便趁机在名单上加了沈辞的名字。   首次南征后,无人不识沈辞,众人也都心知肚明沈辞是皇帝看重的人,不会只待在都指挥使司做个经历。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内阁大张旗鼓的事,皇帝拉拢一两个自己人也在情理之中,且朝中确实缺会打仗的武将,沈辞既然是将才,能为朝廷效力是桩好事。   可有杜若之事在前,这事就不能草草了之,内阁在背后将沈辞推上风口浪尖,顺道还把皇帝也拉下了水。   如何小满所说,那些流言从何而起已不可查,一开始只是议论沈辞的出身,愈演愈烈后,竟烧到了谢如琢身上。   母亲的出身相近,旧时经历同样艰辛难言,起初还在说皇帝对沈辞是惺惺相惜,后来有心人煽风点火,流言变作了沈辞是娼妓之子,身份不明,可能根本就不是裴元恺的私生子,不知道是他母亲跟哪个男人生的,那么现在的皇帝呢?   现在的皇帝母亲也是娼妓,当年被幽闭冷宫是因与吴显荣纠缠不清,所以谁能说清皇帝的出身?   孙秉德深谙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谢如琢这皇位来得本就有那么几分名不正言不顺,再沾上出身不明的流言,无疑是按住了他的死穴,借此来告诉皇帝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   谢如琢早就想清楚这招毒计的每个关节,咬着牙将皱巴巴的票签扔到一边,道:“伴伴,你派人去找沈辞,让他这两日都请病假在家,也不必上奏本解释什么。”他的眼神暗了下来,如有凛冽刀锋一闪而逝,“明日他们最好把事闹得再大一点,朕等着。”   卯正时分,钟声响,众臣过小金水桥,入崇政殿行一跪三叩礼。   殿中静默几息,兵科给事中薛子霰出列:“臣有本奏。”   六科给事中阶品都不过七品,但其职责却是监察六部,弹劾百官,也就是众臣避之唯恐不及的言官,朝中文武官员没被言官弹劾过的恐怕拎不出三个。   给事中与御史一样,多为年轻官员,薛子霰正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此次重建三大营之事由兵部负责,他作为兵科给事中行纠察之能无可指摘。   谢如琢道:“准奏。”   薛子霰将奏本呈上,内臣接过,端正在桌案上展开,谢如琢微垂眼去看上面的字,薛子霰朗声道:“臣上奏弹劾绥坊都指挥使司经历沈辞。”   殿内静得唯余滴漏声,谢如琢神色淡淡,听薛子霰续道:“五日前,兵部定下了选任三大营将官的名册,沈辞为陛下亲任,臣本不该置喙,但想必陛下亦有耳闻近日京中的流言。流言纷扰,真假难辨,然,三大营为京城驻军,若遵循祖制,将官需为勋官,身家品性容不得半点差错。如今朝中缺人,略有变通情有可原。但沈辞为娼妓之子,其军籍何来就值得疑虑,而沈辞又为陛下亲任,如今流言已有中伤陛下之意,若继续启用沈辞,不仅违逆民心,更令陛下陷入不利境地。臣恳请陛下撤换他人选任三大营,万不可再用沈辞。”   “滴答——”   刻漏的水滴声更为明晰,如在池塘中荡开圈圈涟漪。   薛子霰言毕,另一位给事中也站出来道:“臣附议。传言沈辞母亲是当年沧州军中娱军之军妓,裴元恺之所以不认他们母子是因招军妓娱军时正值先帝生母昭懿皇后丧期,是国之大丧,军中招妓为大忌。裴元恺与当时的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戴煦不合,据传戴煦抓住了这个把柄,裴元恺这才没有认他们母子。但近日流言日盛,裴家有多人上奏言明传言不实,沈辞并非裴家骨血。既然真假已分辨不清,流言又甚嚣尘上,撤换沈辞并无不妥。”   裴家那些奏本谢如琢当然也看到了,事情已过去了十好几年,戴煦都已成一抔黄土,当年真正的知情人又还有几个,裴家十几年前不认,十几年后会认才是有鬼。   所谓传闻,既然能传得有鼻子有眼,谢如琢不信这些朝臣心里没数。   况且见过裴元恺又见过沈辞的人,还说他们不是父子就是纯属昧了良心。   都察院的人显然也早得了内阁授意,左佥都御史紧接着悠悠开口:“一个出身都不明不白的人若成为京城三大营的将官,到时不仅陛下身陷流言,整个大虞的脸面也将被丢尽,臣也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几位爱卿口口声声说朕也身陷流言……”谢如琢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道,“朕倒是想听听,沈辞的流言是如何中伤到朕身上的?”   左佥都御史闭口不言,薛子霰似乎未觉皇帝话里隐约的危险意味,神色不惧地答道:“臣此言有冒犯陛下之处还请陛下恕罪。陛下青睐沈辞本是一段君臣佳话,但陛下与沈辞在身世上多有相似之处,平民百姓又素爱捕风捉影,奇思妙想,陛下若继续重用沈辞,民间将会对陛下的身世多加揣测,实乃有辱国本之举!臣再次恳请陛下撤换沈辞!”   谢如琢身子前倾,垂旒上的五彩玉跟着晃动,敲击出细微的碰撞声,他轻勾唇角,含笑问道:“那薛卿的意思是说朕和沈辞一样,是娼妓之子,身世不明是吗?”   在这声轻飘飘的问话里,孙秉德缓缓抬眸望向置于须弥座上的龙椅,韩臻抢在他前面说道:“陛下息怒,几位大人也是为陛下忧虑,众口铄金,陛下确实该当警惕。”   “朕只是奇怪罢了,诸卿一边说着捕风捉影,一边又说着于朕不利,所以诸卿到底是要告诉朕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朕放心,还是说……”谢如琢仍旧挂着笑容,好似真在说一件好笑的事,“朕出身不干净,恐怕这皇室血脉也有假?” 第16章 天子之怒   在皇帝温和到令人心底发寒的笑声里,韩臻倒吸了口凉气,这只老狐狸见机和先前的左佥都御史一起当哑巴。   这事是薛子霰挑起,他年轻气盛,又当了几年揪着点芝麻大小的破事就敢参尚书阁老的言官,倒是并无退缩之意,脸庞因连续激烈的言辞而涨红,道:“臣不敢。陛下与太后娘娘在五年前就曾因宫闱流言被先帝疑心,如今更该在此事上小心谨慎。流言已因陛下与沈辞在身世上的相似之处而对陛下的身世产生怀疑,陛下再不避嫌恐更要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何况沈辞确为娼妓之子,陈年旧事真假难分,以致身世疑点重重,此等不干不净之人怎可统御三大营?请陛下三思!”   谢如琢瞥向孙秉德,神情仿似在虚心讨教,问道:“元翁也是这么觉得吗?”   孙秉德半阖眸道:“薛大人言辞虽有冒犯不敬之处,但赤诚之心不假,陛下确实应当三思。”   “朕明白了。”谢如琢笑着点头,又问薛子霰,“敢问薛卿,五年前宫闱流言遭先帝疑心,那薛卿是也有所疑心了?”   薛子霰眼一闭心一横,嗓音愈高:“臣可信陛下,但天下人的疑心却难消解。流言还未到不可控之地步,陛下及时抽身还来得及,朝中虽缺人,但也不至于无人可用,陛下何必非要用一个身世不明的娼妓之子?”   娼妓之子……   薛子霰的声音渐淡渐远,有些听不真切,谢如琢脑中无数个声音在瞬息之间模糊又清晰,带刀的禁卫,苍老的太监,音容稚气的兄弟,脂粉香浓的宫妃……最终晕眩的眼睛看到的是七嘴八舌的朝臣们,他们好像在骂沈辞,又仿佛与那些影影绰绰的人融为了一体。   狰狞的怒意张牙舞爪地要穿透那层虚伪的假笑,谢如琢的双眼充血,身体在不易察觉地发抖,抓起桌案上的奏本掼到地上,声响令还要再说的薛子霰浑身一凛,一道凌厉语声随即砸下:“够了!你们一口一个娼妓之子究竟骂的是谁!”   孙秉德的眼皮不祥地跳动了一下,直觉要出大事。   “怀疑朕身世不明是吗?好,好,好。”谢如琢连说三个“好”字,指节因情绪激动而微有抽搐,“那就请内阁诸位阁老亲自去取来起居注详查,当年父皇何年何月何日临幸宁妃,宁妃何年何月何日受孕,又是何年何月何日诞下朕,查验完后一一公示天下!”   “当年父皇疑宁妃与吴显荣有染,既然如此……”谢如琢握紧拳,掌心被指甲刮出了一道细小的擦痕,“就再请内阁查验好吴显荣当时都身在何处,做了何事,一并公示天下!”   历代怕是再找不出一个被疑心血脉身世却选择直面流言,自证清白的皇帝了,众臣心头突突直跳,跪下齐声道:“陛下息怒。”   刻漏的水滴声响了十几声,众臣却觉过去了一段漫长的年月,谢如琢手上松了劲儿,语声中也随之少了些怒气:“朕会着锦衣卫彻查流言之事,再有妄言者便是侮辱皇家,侮辱君王,悉数缉拿下狱,死罪论处。”   每一个被谢如琢的目光扫到的臣子无不下意识伏低身子,直感觉刻漏落下的水滴都要在谢如琢的话音中凝结为冰粒,且那样的压迫感还没有消退的意思。   谢如琢看了眼额前已沁出冷汗的薛子霰,寒着声音道:“薛子霰御前失言,辱及君王,罚俸半年,廷杖四十。”他接过内臣手里捧着的一叠奏本,砰然一声摔在桌案上,“所有上奏妄议此事者同罪,全部廷杖四十!”   廷杖自太.祖而始,每一任皇帝都会用,死于廷杖的官员不下百位,谢如琢即位至今,乖巧和善时候居多,倒让众人渐渐忘了从前上朝时那般心惊胆战的感觉。   孙秉德滴水不漏的表情早已维持不住,皇帝无所顾忌地自证清白是瓦解流言,而刑责弹劾者却是在反过来警告他们。   就像一头终于挣脱牢笼的小兽,虽然势单力薄,站立不稳,但面对妄图挑衅的人,会亮出磨得锋利的爪牙和利齿,凶狠地撕咬,绝不受制于人。   谢如琢与孙秉德的目光一触即分,厉声道:“锦衣卫!把人都拖出去!”   殿外守着的锦衣卫无声走进来,先拖走了薛子霰,谢如琢冷瞥一眼站在一边的内臣,后者战战兢兢上前,满手是汗地拾起桌上散乱的奏本,读一个名字,锦衣卫就拖走一个人,没一会儿,偌大的崇政殿中就少了二十几人。   逃过一劫的朝臣毫无劫后余生的放松,照样紧绷着心弦不敢说一句话。   “元翁,”谢如琢居高临下地盯着孙秉德,叫了他一声,两人四目相对,谢如琢压低了声音,却寒意更甚,“莫触逆鳞。”   午门外,锦衣卫校尉们愁得想撂挑子不干,谢如琢第一次要施廷杖,看着是气得不轻,但一次拖出来二十几个朝臣,这般境况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廷杖需有司礼监的人监刑,等了两刻钟,众人终于得见一行人拥着穿蟒补曳撒的大珰来,一名校尉立刻迎上去:“督主,怎么把您给派来了?”   何小满似是不满他靠得太近,往后退了一步,校尉讪笑道:“督主请坐,请坐。”   正中放着把太师椅,何小满坐下,没给校尉多套近乎的机会,公事公办道:“按陛下旨意,着实打四十杖。”   锦衣卫非要等司礼监的人来,倒不是真等人家来监刑,而是在等那句陛下的旨意。   廷杖所用木杖不同于军杖,是由栗木所制,其中一端削成槌状,包上铁皮,装嵌倒勾,一杖下去就能拉扯下一块皮肉,三十杖就皮肉碎烂,半条命没了。[1]因而对行刑的锦衣卫来说,打几下不是重点,怎么打才是关键。   监刑的司礼监大珰代替的就是皇帝的意思,到底该怎么打会向锦衣卫明示。若只说“打”那就意思意思得了,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着实打”就不能糊弄过去,是真打,一不小心可能真会出人命。若是“用心打”那就是往死里打了,这样的旨意等同于杖毙。[2]   何小满话落,校尉依然没退下,眼里带着隐秘的询问之意,“着实打”可变通的空间很大,他不敢妄自掂量这个度。   那二十来个官员已被扒去了官服,上身和腿都用草绳绑了,光着腚,锦衣卫们已悉数搁棍准备,何小满神色如常,快速碰了下校尉的手。   校尉只觉手心一凉,赶忙将一枚金馃子藏入袖中,对何小满心领神会地一点头。   何小满沉沉抛下一句“打”,校尉随即抬棍击打下去,五棍一换人,那一枚金馃子意味着皇帝要他们手下留点情,但这些都是文官,就算校尉有技巧地收了力也两下子就经受不住了,一时间午门外哀嚎与惨叫声不绝,地上一滩滩血迹里还掺着撕下的碎肉,朝会结束要回家的官员经过,腿都不敢迈出一步,几位阁臣更是干脆待在内阁不出来,中饭都不吃了。   当天京中流言就已散去,锦衣卫又遵照旨意开始彻查此事,抓了几个人去诏狱后就没见人再出来,更是无人还敢说半个字。   而同样身处流言的沈辞已经不想再出门了,他再踏入都指挥使司时每个人恨不得把目光贴他身上,将他里里外外都扒开看个究竟,但等他回视过去,一个个又慌忙低下头,全都不敢跟他说话。   更让他无言以对的是,几位上官沉默地为他处理完了所有事,他每天只能在经历司里坐着发呆。   这一闹,谢如琢是立了威,他也顺便成了惹不起的人,至少在往后三个月内,众人看到他都会绕道而走,害怕说错句话就惹着了皇帝也要被打得屁股开花。   正当他想干脆再请几天病假,回家一个人静静,也好过见谁都尴尬,东厂却来了人请他入宫去教骑射。   沈辞在次日午后入宫,穿着一身白色的窄袖骑装,走到宫门口时,他抬头一望,就看到谢如琢独自一人站在角楼上,秋风吹起衣袂鼓动飘飞,龙袍下的人形销骨立,好似要随着风飘远。   守在下面的何小满冲他打了个手势,他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到谢如琢身边。   谢如琢一把托住沈辞:“免礼。”   今日的谢如琢见到沈辞都没有再笑,不言不语地看了会天际的流云,侧目一瞥沉默的沈辞,问道:“沈将军也怕我了?”   沈辞眉心拧出了褶皱,撇开眼不敢再看谢如琢。   这一世上天送给他一个和从前很多地方都不一样的谢如琢,可这也不再是他最初遇见的那个谢如琢。   十一岁短暂的相逢,仿佛真如大梦一场,他时常在想,他真的遇见过那样一个天真纯粹的谢如琢吗?   “陛下还记得六年前见到臣时,您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喉间发涩地问道。 第17章 旧年初遇   禧宁十七年,乐州秋猎。   乐州的猎场沿一东西走向的滟澜山而建,早年主要在山脚往山腰一带,林子里划出的围猎范围用木栅栏隔出,都指挥使司派军士驻于此处把守,非是秋猎时节也不许百姓靠近。   后来几位皇帝对围猎失了兴趣,猎场在山脚的范围扩大,呈扇形延展至四十里外的淘河旁,秋猎时,王公亲贵多聚于山脚下平坦地带饮酒作乐,偶尔才入林骑马绕一圈做做样子。   今年的秋猎亦是如此。   皇帝谢塘从坪都出发时就带着后宫二十几位妃嫔,浩浩荡荡地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刚入绥坊,布政使很懂眼色地送来了两位身姿窈窕的美人,哄得谢塘笑逐颜开。来了乐州后,北疆四位总兵前来拜见,海门总兵齐峻茂又进献了两名胡族舞女,谢塘更是在王帐中日夜沉醉笙歌曼舞,哪还愿意出去围猎。   营地里四处都跟随皇帝的品味隔三差五大办筵席,每日猎场上都由外戚勋贵领着京城三大营、绥坊卫所军和北境军轮流进去,太子看不过去,撑了几回场面,但大多数时候不得不为谢塘处理没人管的政事。   京都、绥坊、北疆的世家大族在这场秋猎中忙着觥筹交错,伺候的下人们都不见偷闲的,但谢如琢自认是个难得的闲人。   他的母亲宁妃原是教坊司的乐妓,谢塘一时兴起收入了后宫,过了段时日就没了新鲜劲,占了宫中子嗣不旺的便宜才得以封妃。宁妃进宫后不见了从前在教坊司内的温顺柔婉,也从不挖空心思去讨皇帝欢心,日复一日的,便在美人如云的后宫里成了不起眼的角色。   彼时宫中还有五位皇子活着,谢如琢前面有皇长兄太子殿下和五皇子,后面还有两个公卿贵女生的七皇子和八皇子。   谢如琢既不如五哥嘴甜会撒娇,总能讨父皇喜欢,母亲的出身和地位也远不如后面两个弟弟,他这个六皇子夹在中间自然而然就被忽视了,谢塘可能好几个月了才会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   没有世家子弟来巴结他,父皇也不需要他过去伴驾,谢如琢午饭后趁着宁妃午睡出来闲逛。   他不敢带侍从,只敢一个人做贼似的偷偷溜开,不然回去后母妃定然要他事无巨细地说清楚出去做过什么,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若和侍从说的有丁点出入,他就没晚饭吃了。   宁妃从不允许他出去玩,因而他看什么都是新奇的,蹲在角落看一群世家少年玩蹴鞠就够他开心上好一阵。他很想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不会蹴鞠,只能噘着嘴自己跟自己生气,无声走开了。   前面似乎是个跑马场,谢如琢也不会骑马,但他还是一蹦三跳地过去了。   待谢如琢走近了才发觉跑马场上并不像前面那群蹴鞠的少年一般气氛和睦,他睁大了双眼,只见一匹枣红马从场中掠过,风驰电掣,他再愣愣地把目光落在地上——   在那匹马跑过的地方有一道深深的拖拽痕迹。   方才那匹枣红马就这样拖着一个人跑过去。   活人。   枣红马上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藏青色窄袖对襟锦袍上绣了只活灵活现的鸾鸟,金光闪闪的鞓带上佩着腰刀,他一边兴奋地大笑着,一边回头用命令的语气唤策马追在后面的几个锦衣少年快点跟上。   在谢如琢看来,此人真像一只耀武扬威的锦鸡。   “锦鸡”的马后用粗麻绳拴着的那个活人看年纪还没“锦鸡”大,白苎麻的单衣脏得不成样子,他手腕被缚住,十指还能动,就紧咬着牙关去拽麻绳,不断尝试能够爬起来,但马跑的速度太快,他又好像受了伤,有点使不上劲,最终还是只能被马一路拖在沙石地上。   谢如琢不知道他被这样拖了多久,在枣红马再次掉头往回跑时,他已经闭着眼不会动了。   跟在后面的一个少年喊道:“云丰!他不会死了吧?你快看看。”   谢如琢想了想,名门望族里好像没有姓云的,但沧州裴家这一辈排的是云字辈,原来“锦鸡”是裴家的人。   那只叫裴云丰的锦鸡闻言明显不甚高兴,嚷着“哪这么容易就死”,但还是停了下来,跃下马背,腰刀割断连在马上的麻绳,被拖了一路的人垂下手,一动不动卧在地上。   “你装什么死!”裴云丰把那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你不是很能耐吗,怎么……啊!”   谢如琢在裴云丰的一声尖叫里定睛看过去,那个看着半死不活的人居然在裴云丰走过来时一脚猛踢在了裴云丰的脚踝上,裴云丰嚎了一嗓子,跌倒在地,那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再动作利落地以膝盖顶在裴云丰的肚子上,把那只锦鸡压制在了身下。   “你妈的狗杂种,你是不是找死!”裴云丰怒骂道,“你放肆!你敢!放开本少爷……”   裴云丰后面的话变作了嗓眼里挤出的气声,压住他的人手腕上还缚着麻绳,十指却收紧扼住了他的脖颈。   这个人的面孔上落了脏污和擦伤,胸膛的起伏表明他在剧烈喘着气,前面那一系列动作恐怕耗去了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但他眉眼间的凶狠气让谢如琢觉得,他真的会杀了裴云丰。   裴云丰的脸已涨得通红,蹬着腿去掰脖颈上的手指,所幸他那个几个同伴很快赶来,连拉带拽地将那人从裴云丰身上弄走。   “你刚才想做什么?想掐死我?”裴云丰的脖子上留下两条青紫的掐痕,他刚被同伴们救出来,就踹了那人胸口一脚,“下贱东西,我看你今天就是找死!”   那人唇齿间渗出鲜血,闷哼一声弓起了身子,裴云丰还嫌不解气,又一脚踢在他背上,碾着他的肩胛骨砸向沙石地。   身旁那些锦衣少年显然是把裴云丰当头儿的,见状也围拢过来,抬脚在那人身上踢踢踹踹。   “云丰,他现在是不是跟了你五哥啊?”一个蓝衣少年道,“你教训一下就算了吧。”   裴云丰不屑道:“也就是我五哥的一个下人罢了,有什么要紧?”他琢磨了一下,感觉确实不能把五哥的人打残了,冷哼道,“沈辞,你给我磕五十个头,我今天就放过你了。”   同伴们似也觉得这个提议非常好,主动将沈辞拽为跪姿,催促道:“快磕啊。”   “你做梦!”沈辞怒瞪着裴云丰,“你今天要是有本事就弄死我,不然以后我看到你一次揍你一次。”   沈辞明明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全身是伤,狼狈不堪,眼里的狠厉却始终不散。   谢如琢的身形隐在马厩旁的柱子后面,瘦瘦弱弱的,那些人并没注意到,他心道:又傲又狂,还好凶哦。   那番话果然再次激怒了裴云丰,他打了沈辞一巴掌,咬牙道:“你口气倒是不小,以为我真不敢弄死你?你母亲是个被男人玩弄的妓,你就是生来被人践踏的杂种。到时候给你师父师娘一百两,够不够买你一条贱命?”   沈辞的眼神着实是想杀了裴云丰,其他人按住沈辞不让他像先前那样有机会反击,他挣扎着道:“你给我闭嘴!你再敢提一句我娘试试?”   “嘁,我说错了?”裴云丰笑意恶劣道,“你娘不是妓吗?不会还有做妓的没被男人玩过的吧?”   沈辞骂了一句脏话,蓄了狠劲正要挣开那帮人掐死裴云丰算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我娘也是妓啊。”   所有人茫然看过去,见一个穿着大红宽袖锦袍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杵在了那儿,一对桃花眼像清澈见底的一汪山泉,笑起来眼睛便弯成月牙儿。   沈辞也看着他,小孩的声音清亮中还有几分甜丝丝的软糯,有那么一瞬间让他脑中想起了师娘做的软乎乎还包着糖的糯米糍。   他从小最厌恶的便是别人说他母亲是妓,他宁愿别人骂他骂得再狠一点,也受不了他们说母亲是妓。   可这个小孩就这样笑盈盈地说,我娘也是妓。我就是一个妓的儿子。   不是自轻自贱,没有鄙弃不堪,说话的人没有赋予这句话任何情愫,如随口说说,他说过了就不记得了,别人听到了也就听到了。   因为他本身就没有在意这句话,没有在意这句话里可能包含着的伤害,那么别人是否在意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裴云丰几人从没见过能这般直白承认自己娘亲就是妓的人,一时神情十分复杂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谢如琢。   “云丰,”之前那名蓝衣少年轻声道,“我之前跟父亲去过御前,这好像是六皇子。”   蓝衣少年的父亲是绥坊都指挥使司同知,之前谢塘念及绥坊筹备此次秋猎劳苦功高,特赐宴以示嘉奖,想必是那时见过几位皇子。   裴云丰随意一拱手:“见过六殿下。”   其余几人也稀稀拉拉地见了礼,谢如琢仰头冲他们眨眨眼,说道:“我娘也是妓,可她就没有和父皇以外的男人……嗯,玩过……”   谢如琢懂这个字的意思,但不太好意思说出来,白净的小脸微微红了。   “我无意冒犯宁妃娘娘。”裴云丰真是见了鬼了,没想到能遇到这么个奇奇怪怪的皇子,但谢如琢越是神态自然,反倒害他越是莫名尴尬,“六殿下莫怪。”   谢如琢嘴角漾开浅笑:“我不怪你们了,所以你们可以不要打他了吗?” 第18章 往昔天真   虽然裴云丰知道六皇子并不受宠,但毕竟也是个皇子,他撇撇嘴有些气闷,摸了摸脖子上的掐痕,有点不想就这么放过沈辞。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一道阴郁的嗓音由远及近:“裴云丰!你又在搞什么!”   裴云丰一个激灵,立马蹿到蓝衣少年身后,声音轻如蚊蚋:“五哥,我、我没搞什么……”   来人还未及弱冠,面色透着病弱的苍白,斥道:“父亲找你,赶紧给我滚过去!”   “是,我这就去。”裴云丰冲同伴们使了个眼色,一群人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谢如琢知道这人定然是裴家的五少爷,本以为他也要为难沈辞,没想到他冷着脸看了沈辞两眼就走了。   那群人就这么走光了,也没人给沈辞解开手腕上的麻绳,谢如琢便蹲下身自己解。   沈辞坐在地上等了片刻,低头一看,这人不仅没解开,还把绳子搞成了死结,他有点嫌弃地皱眉道:“你行不行啊。”   谢如琢的手指被粗粝的麻绳磨得红红的,委屈巴巴地看着沈辞:“不行……”   沈辞:“……”   无语凝噎的沈辞四处张望着有没有什么工具能用,谁知忽然走来一人抽刀帮他割开了麻绳,还塞给他一张银票:“五少爷给你的,你这两天别再乱走了。”   谢如琢蹲在地上,托着脸颇为认真地看那张银票,他对钱的多少没什么概念,但感觉五十两还是挺多的样子,替沈辞感叹道:“哇,你有钱啦。”   那人送完钱便又走了,沈辞用怀疑此人是不是有病的眼神打量了下谢如琢,当真觉得这个皇子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痛不痛啊?你都吐血了诶。”谢如琢凑近来端详沈辞的脸色,“是不是要去找个郎中看看?”   谢如琢脸上的皮肤白嫩得如同软滑的豆腐,这张脸骤然在沈辞眼前放大,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些,揩了把嘴角的血,无所谓道:“不痛,不用看。”   “唔,哥哥你真厉害。”谢如琢似是很爱笑,说什么都是笑着的,“我被母妃打手心都觉得好痛的。”   十一岁时的沈辞耐心很不好,也不喜欢和陌生人多接触,但面对笑得傻里傻气的谢如琢,他又不忍心就这么走掉,见谢如琢长得瘦瘦小小,但看年纪好像也过了十岁,一脸冷漠道:“你几岁了?别乱叫哥哥。”   谢如琢道:“十一岁啦。”   沈辞在心里说了句你长得真矮,又问:“你几月的生辰?”   “七月。”   沈辞生辰在一月,眼神飘忽道:“哦。”   谢如琢嘻嘻笑道:“所以你还是哥哥对吗?”   沈辞漠然道:“六殿下就这么随便在外面乱认一个娼妓之子做哥哥?”   “哥哥,你不要难过啦。”谢如琢并没生气,捏着沈辞脏兮兮的袖子晃了晃,“我的五皇兄和两个弟弟也经常说我是娼妓之子,但我从来不理他们。因为我理他们了岂不就是承认了?就让他们瞎说去呗,他们自己说累了也就觉得无趣了。”   沈辞不再觉得谢如琢傻了。   这些话其实谁都明白,但世上真正能做到的也只有谢如琢这样干净到纯粹的人,旁人对他做的事,同他说的话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只依凭自己最质朴的心意活着。   这才是真正活得恣意,一种天真的恣意。   “嗯,你说得对。”沈辞第一次神色不再冷漠地回应了他。   谢如琢继续道:“我平时也没有朋友,他们都不跟我玩,但我一个人玩也很开心的。所以哥哥以后也可以自己玩,不要再跟他们一起了。”他说着又弯了弯眼睛,“不过这两天我可以出来陪哥哥玩,我肯定不欺负哥哥。”   沈辞瞥一眼谢如琢细瘦的腕子,心想谁欺负谁都不知道,他本要拒绝,但在谢如琢亮晶晶的眼睛注视下,最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沉默以对。   “我只有这个时间可以出来玩。”谢如琢笑得更开心了,“哥哥明天可以在这里等我吗?”   沈辞还是没理,谢如琢就自言自语:“那就说定啦。”   “六殿下,你在和谁说话,快回去了。”   沈辞站起身看到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少女找来,约摸是宫中侍女,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着绛紫马面裙的女子,只模糊一瞥便知容颜姣好,谢如琢回头看到两人明显地僵住了,立马小跑着过去向那美貌女子行礼。   在沈辞的位置,他不大听得清女子都和谢如琢说了什么,但能看出女子挂着柔和的淡笑,伸手爱怜地抚谢如琢的脑袋。   然而沈辞越看越觉得不对,谢如琢的姿势僵硬,手似乎还在发抖,他再眯着眼仔细瞧,顿时震得脑中如惊雷炸响,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名女子——他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谢如琢的生母宁妃。   宁妃远远地与神色震惊的沈辞对视了一眼,沈辞慌忙转开视线,宁妃牵起谢如琢的手往僻静小路离开,水葱似的指甲上滴落下一滴鲜红的血。   第二日谢如琢依然在这个时辰来到跑马场,沈辞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话。   他没有和同龄人一起玩耍的经验,因而他没管谢如琢,自己在跑马场跑了三圈马,又提着刀在木桩子上劈砍练刀。   而谢如琢就乖乖地蹲在一边看他,目光始终追着他走,闲不住时就絮絮叨叨同他说话,从路上看见了谁到中饭吃了什么,无所不言,没有回应也不在意。   如此过了三日,谢如琢再来时精神恹恹的,也不絮叨了,蹲在地上可怜兮兮地看他:“哥哥,你有吃的吗?我中午没吃饭。”   沈辞问道:“干嘛不吃饭?”   “早上梁贵妃带五皇兄来找母妃,我看见五皇兄腰上的玉狮子很好看,就忍不住摸了一下。五皇兄说是父皇昨日赏他的,我有点羡慕,就多看了两眼。”谢如琢垂着眼小声道,“母妃生气了……”   沈辞那一句“你母妃是不是有病”卡在嗓子里强行咽回去,他将自己的刀扔给谢如琢,道:“帮我拿着,等我一下。”   谢如琢抱着刀蹲在原地看沈辞跑走,没过多久,又提着一个小纸包跑了回来,把刀拿回去,小纸包被塞进了他手里:“吃吧。”   纸包里是颜色麦黄的桃酥,和宫里的点心比起来自然粗糙,但能看出来做得很用心,谢如琢约摸是饿得狠了,三下五除二就扫荡干净,笑道:“真好吃,哥哥哪里买的呀?”   沈辞道:“我师娘自己做的,让我带着吃,只剩这些了。”   “你师娘真好。”   沈辞点头:“嗯。”   谢如琢又问:“那你娘呢?”   “很早就不在了,我从小就跟着师父师娘。”   谢如琢捏他的袖子:“对不起呀。”   “没事。”沈辞数不清第几次往谢如琢头上看,攥住谢如琢的肩膀,“你别动。”   沈辞拨开他右侧的头发,露出里面的头皮,果然看见上面留着触目惊心的血痂子,看形状就是指甲刺的。   “宁妃娘娘是不是你亲生母亲?”沈辞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生气,“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谢如琢眼里却还有笑意:“哥哥那天看到了?我母妃当然是我亲生母亲啦。没关系的,她很多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   “好个屁。”沈辞翻了个白眼,又不理人了。   他就是想不明白,他师娘不是亲娘都能对他这么好,怎么有亲生母亲会这样对自己孩子的,气了半晌,问道:“你母妃早上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梁贵妃和五皇兄对我们不好,我不应该去羡慕他的东西。而且那东西是父皇给的,我就、就更不应该羡慕……”谢如琢说着说着终于有点落寞了,“母妃其实不喜欢父皇。”   沈辞完全听不懂这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那女人还是脑子有病嘛。   “哥哥,明天父皇和皇长兄要带所有皇室子孙一起去行猎。”谢如琢落寞了一会就又抛之脑后了,“我不能来了,你不要等我了哦。”   “我也要跟五少爷一起去。”沈辞斜睨着他,“你会骑马吗?你去干嘛?”   谢如琢没心没肺笑道:“去看热闹,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到哥哥。哥哥帮我射只小兔子吧。”   沈辞:“……再说。”   秋猎已近尾声,谢塘这才答应带所有皇室子弟一同入林围猎,前些天轮流入林的三大营、卫所军与北境军此次倾巢出动,陪皇帝走完这个过场。   太子领卫所军在最前方,谢塘则被锦衣卫和三大营团团簇拥在中间,几位皇子跟随作陪,北境军压后。   谢塘优哉游哉骑在马上,身边是他最宠爱的五皇子,父子两人谈笑风生,偶尔瞧见称心的猎物就招呼三大营的将官射下,谢塘兴致上来时也会射一两支箭,射偏了也无妨,身后立马会有人再补一箭,绝不让他看中的猎物跑走。   这样且走且停,一行人的速度堪比乌龟爬,不过对于不会骑马的谢如琢倒是正好。   他离谢塘最远,也不想到父皇身边去凑热闹,骑在马上随意看看林间景致,御马监的内监为他牵着缰绳,十几个三大营士兵围着他专门负责保护他的安危。他对行猎也兴致缺缺,内监几次问他有没有喜欢的猎物,可以让士兵为他射下,他都摇摇头说不用。   为使王公亲贵稍稍有些行猎时的快感,猎场内的猎物都是提前经过挑选的,没有过于危险的猛兽,但也很少有兔子松鼠之类没什么意思的小猎物,大多是麋鹿、狐狸、山羊之类。   但谢如琢对这些没兴趣,他就喜欢小兔子。   也不知道沈辞有没有给他射一只。   最后入林的北境军已散开了,他几次回头,找得眼睛发酸都没找到沈辞,加之他们这十几人行得比谢塘还慢,渐渐地倒有些被落下了。   林子里多四季常青的高大树木,秋日里也仍碧树浓荫,遮蔽了阴天里的光线,视野暗沉,灌木草丛中猎物跑动的窸窣声显得也有些瘆人,谢如琢打了个寒噤,觉得在这漫无目的地晃悠真心无趣。   他正要借口身体不适叫一个士兵去前头找谢塘放他先回去,骑着的这匹马忽而不动了,内监怎么呵斥拉拽都无用,只是在原地以前蹄刨着浅土坑,内监疑惑道:“这马平日温顺得很,这是怎么了?”   光线愈暗的山林中传出一声不知是什么猎物濒死时的尖利惨叫,杂乱的马蹄来回在草丛中践踏,隔着段距离的喊声也依然震耳欲聋:“护驾!护驾!” 第19章 江南之约   三大营的士兵悉数如临大敌,将谢如琢紧紧护在中间,他们人少,稳妥起见没有冒然回头,而是往前走,找三大营主力会合。   然而到了前边林子才发现数千人马已完全乱了,也没看见皇帝在哪,一个号头官认出谢如琢,忙道:“阉党余孽作乱,陛下往西边出口去了,你们快带六殿下跟上。”说完号头官就被下属的呼喊给叫走了。   阉党自谢塘登基前就在肃清,登基后两三年才清算完毕,但十几年来死灰复燃之相屡屡冒头,宛如野火烧不尽的杂草。其实到了如今也不知到底是真有阉党余孽还在做春秋大梦,抑或是其他有心之人借此浑水摸鱼。反正朝局早已乱成一滩泥泞,谢塘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有异心之辈。   林中已不见了锦衣卫的身影,想来是近身护卫着谢塘和五皇子先一步走了,留下三大营兵将四散阻截所谓的阉党余孽,其中一部分人火急火燎回身去寻北境军增援。   湮没在混乱之中的谢如琢跟着那队士兵往西边而去,没行出多远,几支羽箭嗖嗖数声从他们身侧擦过,两名士兵中箭翻下马去,谢如琢吓得一哆嗦,这匹素日温顺的马约摸更是吓坏了,长嘶一声狂奔起来,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横冲直撞。   谢如琢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只是性格使然,他忍住了大呼小叫的念头,紧贴在马背上随受惊的马冲入山林深处,身后的士兵似乎是在喊他,但他已在极度心惊之下听不真切,气血上涌,神魂出窍,浑浑噩噩之间看见林间人影闪动,急剧颠簸中他脑子空白地跌了下去。   此处正好是一低矮山坡,谢如琢骨碌碌滚了下去,摔得七荤八素。   身边已空无一人,他不敢跑出去,也不敢呼喊出声,像只鹌鹑似的缩着头蹲在那儿,坡上的刀剑铮鸣声刺得他耳朵发疼。   士兵久久没有下来寻他,谢如琢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正要离开,一只手蓦地拍上他肩头,一个人的呼吸声就落在他耳后。   谢如琢险些吓得背过气去,对方已先附耳轻声道:“上面打起来了,西边过不去,我们先往北躲。”   没等谢如琢缓过神,他就被拉了起来,猫腰在丛林中和嗅到危险同样在逃命的猎物一起往北边林木葱茏处走。   拽着他的人是他不久前想起过的沈辞,素净的白色骑装上难得十分干净,领子都扣得一丝不苟,背着一把大弓,箭筒里插着几支羽箭,抿唇一脸严肃,警惕地留意着四面动静。   谢如琢连瞥了好几眼,心想这倒还颇有几分少年将军的风范。   嘈杂声已渐远,谢如琢不怎么害怕了,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五少爷身体不好,先回去了,我不想回去,就跟着北境军。三大营前来求援,大军一窝蜂就来了,我不好意思回头,只能继续跟着。”沈辞正了正显然有些重的大弓,“我到了附近,听到三大营的士兵说六殿下的马惊了,我就弃了马从山坡下面的近道找了过来。但我过来的时候上面已是混战,三大营说阉党余孽追着御驾走了西边,恐怕不安全。”   谢如琢被他握着手腕,闻言晃晃手,道:“你才几岁啊,你就是往回跑也不会有人说你的,你跟进来做什么?你不怕死啊?”   沈辞像个小大人一般皱着眉:“师父从小就跟我说了,入了军籍就要做好上战场赴死的准备,要后退就不是男人。”   谢如琢觉得这样的沈辞有点可爱,暗暗弯着眼睛笑,看着他背上那把黑漆漆的大弓,又问道:“哥哥,你真的拉得动这把弓吗?”   “当然能拉动!”沈辞哼一声,很是不服,“我去年就能拉动了,也能射中。”   谢如琢的脚有些摔疼了,走了这段路就一瘸一拐起来,但他照样步履不停地跟沈辞快步走着,糯糯地说道:“那哥哥到底能不能给我射一只兔子呀?还没有人给我射过东西呢。”   “你身边不是有人吗?”沈辞的手指已捏住了弓弦,嘀咕道,“你不会让他们帮你射吗?”   “没有看到兔子嘛。”谢如琢的声音更软了,“而且我只有哥哥一个朋友,想要哥哥送我一只小兔子。”   沈辞默不作声,但目光早就不自觉留意起了周围时不时会跑过的各种猎物。   山林中树木草石都没多大差别,谢如琢一开始还有数走了多久,后来一是脚疼走得勉强,二是也着实转悠晕了,那些听来危险的声音已丝毫听不分明,谢如琢小声道:“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呀?”   沈辞这才发觉谢如琢脸色不大好,走路也不对劲,他抓抓头发,有点烦,故意凶巴巴问道:“你就这么跟着我瞎走,不怕我把你拐了?”   “不是哥哥让我跟你走的吗?”谢如琢耷拉着眉眼,“我不跟着你怎么办呀?”   沈辞又抓抓头发,更烦了,总感觉是自己欺负他了,心里滋味怪怪的。   “这里应该安全,我们在这里待一夜吧,明早再出去看看。”沈辞扫了圈四周,镇定地安排,“你也别担心,就算三大营不行,北境军还是无人能敌的,那伙人肯定打不过。”   谢如琢反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乖巧地点点头。   这里已是猎场深处,草木茂盛,掩着一方嵌在土中的大青石,沈辞带他坐在青石背面,谢如琢揉了几下脚踝,一张嘴空不住又想絮叨,沈辞眼睛微眯,伸出一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取下背上长弓,拈一支羽箭搭上,对准了草丛后的碎石堆。   谢如琢本以为是有什么会吃人的猎物出没,屏息凝神,直冒冷汗地看过去,待看清时松了口气,碎石堆旁卧着一只颜色极其相近的兔子,灰扑扑的,一双长耳朵顶端却有两撮白毛。   “真的有小兔子啊。”谢如琢识趣地没有大声说话,只能蹭过去,贴着沈辞用气声说。   沈辞耳朵微痒,偏头躲了一下,缓缓将弓拉开,双手并没比谢如琢大多少,但挽弓搭箭已稳得不见一丝颤动,明明只是射一只兔子,谢如琢却从他眼中看出了初见那日的狠色。   兔子竖起耳朵,似察觉到了什么,后腿张开就要逃跑,沈辞就在这一瞬间松了弓弦,离弦箭疾射而出,将跑出两步的兔子钉在地上。   谢如琢喜不自胜,颠颠跑过去拾起奄奄一息的兔子,沾了一手的血,和兔子红通通的眼睛对视一会,冲沈辞笑道:“小兔子真可爱。”   沈辞面露嘲讽,都快死了,再可爱有什么用,就听谢如琢面不改色地用甜丝丝的声音说道:“既然兔子这么可爱,那我们晚饭就吃了它吧。”   沈辞:“……”   青石后正好严严实实遮住两个十一岁小孩的身影,不仅安全还避风,沈辞随身带着火折子,蹲在地上生了堆火,动作熟练地把那只灰兔子处理干净,而后架在火上烤。   谢如琢全神贯注盯着那只兔子,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想吃”,沈辞越想越有些发毛。   “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会骑马射箭会打架,还会烤兔子,以后一定有很多人想嫁给你。”谢如琢崇敬地看向沈辞,“都是谁教你的?”   沈辞总能被谢如琢噎得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道:“骑马很简单的,其实看别人怎么骑,自己学一下,多摔几次就学会了。我师父以前是沧州军,在战场上负了伤才退调南谷,射箭和……打架一开始都是他教我的,我又天天往军营里跑,跟谁都学,一来二去就学会了。至于烤兔子,你去军营里混几天,喝酒烤肉也都能会。”   谢如琢若有所思:“军籍生来就无法选择,哥哥喜欢做这些吗?”   “为什么不喜欢?”沈辞给兔子翻了个身,“骑马射箭打架不比读书有意思吗?”   谢如琢眨眨眼:“读书很有意思的啊。”   沈辞难以苟同地看他一眼:“哦。”   “那哥哥以后想当大将军喽?”谢如琢闻到了烤兔子逐渐散发出的香味,眼里的“想吃”二字愈发要溢出来。   沈辞低下头拨着木柴,沉默良久才说道:“我以后应该不能上战场。五少爷要我以后做他的亲兵,只有这样他才答应帮我遮掩一件事。师父师娘已经为我付出很多了,我不想他们为难。”   谢如琢道:“因为你母亲是妓,他父亲居然和你母亲生下了你,所以那个五少爷才不喜欢你是吗?”见沈辞神色讶异,他续道,“你的身世好像不算什么秘密,五皇兄爱结交世家子弟,他从别人那儿听来裴总兵在外还有个儿子,早上去找裴云丰问了这件事,我听到了。”   兔子已被烤得颜色金黄,香味四溢,谢如琢立马上前撕了一条腿啃了起来,沈辞有心事,反而吃得斯文,回了谢如琢前面的话:“嗯,确实不是什么秘密。”   谢如琢从未有这般放开大吃的机会,舌头被烫着了也还在抽着气大口吃,满嘴油光地笑着:“这有什么的?历史上很多将军也出身贫贱,他们也许曾经都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能功成名遂,但命运使然,或者说那就是必然,上天注定不会让他们默默无闻的。”   沈辞觉得谢如琢大多时候傻傻的,但说的话总让人意外,他笑了下:“我其实没什么志向,不太想建功立业。”   “我也没什么志向。”谢如琢毫不客气地又撕了一只腿,神情愉悦不已,“五皇兄其实今年就该去封地了,但父皇喜欢他,让他在坪都又留了一年。明年他再不走,朝臣要骂他了,他心里不开心,想把我也赶到封地去。我求之不得,反正一点都不想在宫里待了,去封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痛快。”   本朝皇子就藩的年纪不固定,若是立了太子,皇帝又没有特别开恩,成年前一般就会去封地,一些不受宠的皇子甚至未及十五岁就被打发去了封地。去了封地的藩王由朝廷花银子养着,只要安分守己,日子过得确实舒爽惬意。   没想到真有皇子此生夙愿就是做个闲散度日的藩王,沈辞还真是开了眼界,把最后一只兔子腿留给谢如琢,道:“那你想去哪里就藩?”   谢如琢说起这个更是神采奕奕,道:“如果可以选的话,我要去江南,听说春天那里的桃花比我们北地的好看多了,我想去看看。”他习惯成自然地托着脸,“虽然我不太受宠,大概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五皇兄不想去离京城太远的地方,正好江南那边还没有藩王在,我去求求父皇,还是很有希望的。”   沈辞也学着他托脸沉思,说道:“我师娘是江南人,我也想去江南看看,最好能把师娘也接过去,她还挺想回去的。但我没你那么好运气,我是去不了了。”   谢如琢也觉遗憾,沮丧了一会又眼睛一亮,激动道:“藩王可以有自己的护卫指挥使司,我可以再求求父皇,或者去求皇长兄,他很好说话的,我就藩的年纪小,想调个人过去并不过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调到江南去!”他怕沈辞不同意,又小心翼翼戳他胳膊,“就是你大概更没有机会当大将军了,只能在王府陪着我。”   木柴在火中烧出噼啪声响,今夜无星也无月,但沈辞却时常恍惚地能在谢如琢眼底看见夏日晴空的繁星,他轻轻一点头:“等过几年我在军中领职后吧。”   谢如琢一高兴就要扑沈辞身上去,笑道:“那你就是答应啦?你愿意跟我去江南?”   沈辞面上嫌弃地推开他,嘴角却偷偷上扬,道:“你连骑马都不会,又这么不受宠,也只有我愿意去保护你了吧?”   “是啊,哥哥你最好了。”此等好事值得纪念,谢如琢又奖励自己吃了两块肉,“我就先去江南等你啦,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那一夜的他们未想过明日如何,却已想好了几年后的时光。   彼时的他们也许是十七岁了,远离了这些讨厌的人,浮名俗物皆过眼,醉倒江南烟雨中。   一生就这般度过。   那只兔子最后大半都进了谢如琢的肚子,他打着饱嗝,蜷在沈辞身旁打瞌睡,左手挠挠右手,右手又挠挠左手,嘟囔道:“怎么秋天了还有蚊子……”   沈辞掀开他的袖子,有蚊子包,也有不少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咬出来的,无言以对,道:“哪有这么多虫?”   谢如琢委屈地吸吸鼻子,嫩白的皮肤上难受死了,觑一眼沈辞的手,噘嘴道:“为什么只咬我,不去咬你呢?”   沈辞好笑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看谢如琢实在可怜,沈辞只得往他手上吹凉气,再替他揉几下,渐渐地,谢如琢不那么难受了,头一歪倒在沈辞肩上彻底呼呼大睡起来。   沈辞把他的头放到自己腿上,脱下外袍盖住他,靠着大青石坐了一夜。   第二日没等他们自己出去,三大营的士兵就找过来了,看来丢了个皇子还是很值得大张旗鼓一番的。   因出了阉党余孽叛乱,谢塘没了继续玩的兴致,午后便匆匆折返回京了,谢如琢只来得及和沈辞告了个别,再次畅谈了一番几年后共游江南的美好愿景,和来时一样,一蹦三跳地离去。   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了,也没留个什么信物给沈辞,就这么空口无凭地瞎说一气,沈辞不会觉得他是个骗子吧?   但再一思量,他又笑着想,反正都说好了嘛,骗人是小狗。   一年后,五皇子离京就藩,路遇山洪,未到封地便殁了。   同年,宫人告发宁妃与溪山总兵吴显荣有私,帝大怒,将宁妃与六皇子幽闭冷宫,无诏不得出。   沈辞从裴云景那里听到的消息,裴云景说,可惜了,六皇子才十二岁,这辈子就废了,冷宫这地方待不了几年的,之后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天是沈澈第一次看见沈辞这孩子居然也会哭。   还脑子不清醒了,非说要去坪都找六殿下。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沈澈不明白这才相处了多久,怎么就相处出生死之交的感情来了,“唉,看开点吧,这就是他的命。”   沈辞红着眼睛,嗓子嘶哑:“他说过的,要在江南等我……他怎么可以骗我……”   那个傻子什么都不会,被虫子咬了就委屈得好像要哭鼻子,在冷宫要怎么办?   他笑起来那么惹人疼,以后再也不能那样笑了吧?   沈辞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人要他不用在意那些话,于是他学着和当年那个人一样不去在意,学着把自己带刺的棱角磨平一点,偶尔也要学着隐忍。   天各一方的他们终究都长大了。   十七岁的他们也终究离江南越来越远,远到成为了一个不再回忆的旧梦。 第20章 物是人非(倒v开始)   曾经在分别的六年里, 旧年往事温暖如那夜燃起的火堆,还有烤兔子的香味入梦来, 而今他们并肩站在新都高耸的角楼上,再忆时却已如瑟瑟秋风般清寒,凉意彻骨。   谢如琢短促地嗤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一件荒唐又可笑的事,沈辞问他还记不记得初见时说的第一句话,他不想直白地告诉沈辞, 他早就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自己原来曾是那样一个人,陌生到他自己都心惊。   角楼上的风更大了,谢如琢伸出冻青的手,指向远方虚空,问道:“沈将军,你看到了什么?”   沈辞望过去, 乐州和他记忆里一样, 秋日的天空高阔沉阴, 飞鸟早已南迁,只有浅灰色的云缓慢移动,城中街坊鳞次栉比, 车如流水马如龙, 他回道:“陛下的山河,天地,行人, 街巷。”   风吹乱了谢如琢半束的黑发, 他摇头,瘦白的手指轻抚刷了新漆的栏杆,道:“可是朕看到的是, 河山残破,故都不见,无人共忧。”   沈辞阖目轻叹,嗓子有些许发涩:“这些不只是陛下一个人的责任……”   “你错了,这就是朕一个人的责任。”谢如琢淡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沈将军应当也看过史书,一州一县之安危系于地方长官一身,富庶安乐,史书赞颂他们爱民如子,民不聊生,史书骂他们昏庸无能。这一州一县就是他们的责任,史官写的只有他们,后世想看的也只有他们。一国之兴亡就系于君主一身,不管有多少天灾人祸的借口,史官写的,后世看的,依然是这位君主所拥有的功过得失。这一国就是君主一个人的责任。从朕被推上龙椅的那一刻开始,朕这辈子就和大虞的兴衰荣辱捆在了一起,死后也要跟着朕一同入土。”   “四分五裂,根基已损,权奸混杂,君如傀儡,朕接下的就是这样一个江山。朕可以在乐州苟延残喘,反正都城都没了,这皇帝当得也是自欺欺人。”谢如琢嗓音在轻颤,“但迁都是在朕登基后迁的,朕不想百年后史书上在‘虞’这个国号前加一个北字,写到朕时称之为后主,永远地把这个耻辱刻在朕的名字上。朕不想……活着时受人欺负,死了也……尝尽屈辱,身前身后都这么不堪……”   沈辞察觉到不对,侧头看去,谢如琢果然已眼眶湿润,眼泪强行憋在里头欲坠不坠,沈辞想握住他发颤的手,抬起一半又握成拳放回去,喉头一滚,轻声道:“陛下,不要再说了……”   “你想念当年的六皇子了,再看看现在的我,是不是觉得很失望?”谢如琢朝沈辞逼近一步,眼里泪珠越聚越多,口中却低声笑着,不知到底是哭还是笑地看着沈辞,“你等了六年,就等来这样一个我,面目全非,是不是让你很恶心?”   数种情绪同时激荡着心口,闷得沈辞呼吸都沉重起来,他心中不能否认对六皇子的想念,但听到谢如琢竟然这样质问他又腾起一腔怒火,也不顾什么君臣尊卑了,语气不自觉加重几分:“陛下就是这样想我的吗?若真如此,我现在又何必要站在这里?”   谢如琢知道沈辞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对这突然的反问并不惊讶,他反而觉得很累。   前世他们也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争吵,谁也不愿让步,最后那次也是如此,他哭着抱住沈辞的时候,语无伦次地轻声央求沈辞不要走,可沈辞还是走了,再也没回来。   他其实是害怕沈辞提起六皇子的,尤其是像今天这种时候——   刚发生过一些事,一些六皇子一定不会去做的事。   不想听到却又一点不惊讶,沈辞还是提了。   他明白的,前世今世,沈辞都无数次回忆着那个天真纯粹的六皇子。   “沈辞,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谢如琢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一滴一滴顺着面颊淌落,“像你一样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变……我就是变了……”他面向沈辞一步步后退,“六殿下死了,江南谁也去不了了……”   他转过头逃跑似的沿着石阶消失在沈辞的视线里,沈辞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应,也没有回头。   站在角楼上的沈辞懊恼地撑着栏杆,他意识到自己第一句话就说错了,这一世的谢如琢也还是内心敏感脆弱得一扎就破,前世吵了那么多次,怎么就是没长记性?   两人的说话声没有压着,何小满大半都听到了,这样子今日是不用学骑射了,他差人送沈辞先回去,自己赶忙绕过角楼去找谢如琢。   长长的宫墙边,谢如琢孤身一人靠在那里,脸上未干的泪痕犹在,看见何小满走过来,无声地把头搭在他肩上,哑声道:“伴伴,我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何小满揽住他,拍拍他的背:“陛下,没事了,回去吧。”   “从前也没有人喜欢我的,只有他喜欢我。”谢如琢脸上又滑过一滴清泪,“现在他也不喜欢我了……”   他的害怕源于他自己,提及往事,自惭形秽。   他也想念六殿下,也想去江南啊……   朝臣们听闻谢如琢想学骑射又不学了,本打算好心过问,但看谢如琢终日心情郁结,冷着脸对谁都爱答不理,大家又识趣闭嘴,甚至疑心城中不会是又有了什么新的流言。   在这节骨眼上,偏生还有人敢来触他的霉头。   谢如琢平日所需探听的消息,朝廷内部归东厂,朝廷以外则归锦衣卫,绥坊各地都有锦衣卫设的卫所,探听的内容五花八门,上及往来军情,下及民生物价,凡是谢如琢所需皆要包含。   近来锦衣卫最为关注的一个人便是裴元恺。   “裴元恺称北狄近日频繁扰边,秋冬时节,年年如此,但今年陛下在乐州,离沧州不过三百多里,新都兵力空虚,为稳妥起见,调了一万兵马驻于安怀,戍卫京师。”卫央仿佛没看见谢如琢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安稳如山地禀道,“历来北疆四位总兵在附近调兵就无需经过朝廷许可,裴元恺的一万兵马入驻安怀后暂无动作,他也当真在沧州领兵与北狄周旋。”   当初裴元恺在乐州迎完新帝后便撤兵回沧州,大家无不讶异,现在再看,裴元恺显然是觉得横兵新都太过堂而皇之,安怀在乐州一百里内,是乐州北边的咽喉之地,戍卫京师的理由无法反驳,如此便可扼住京城的咽喉。   谢如琢虽然沉着脸,但还算平静,裴元恺驻守沧州二十年,与北狄早已是死对头,故而谢如琢从不担心裴元恺会通敌叛国。   他也清楚裴元恺并不想谋权篡位,比起当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裴元恺更想当的是北疆的王,雄霸一方,朝廷也不敢管,做有权有势的土财主。   “之前孙秉德筹划往沧州塞朝廷的人时朕就没打算掺和,最后裴元恺果然理都没理孙秉德,把人全丢卫所军里去了。”谢如琢叹道,“裴元恺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拿捏住的人?”   何小满不在,卫央不好让陛下自说自话,只能被迫搭腔:“那陛下打算怎么做?”   朝廷现在还是一穷二白,裴元恺的一万兵马已入驻了安怀,想赶是赶不走了,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法动裴元恺分毫,但谢如琢脸上是八风不动的淡然:“裴元恺在北疆乃至绥坊的势力都已根深蒂固,想从内瓦解太难。所以我们只能从外攻破,最简单的就是培植一个能与他抗衡的人。”   卫央皱眉道:“陛下是指宋总兵?”   谢如琢摇头道:“宋家在北疆的根基不如裴家,论声望和军队的实力,也没法和裴家比。而且不得不承认,裴元恺确实是百年都难一遇的将帅之才,当今天下也只有许自慎敢与他一战。宋青阁远不是裴元恺的对手。”他若有所思,指尖轻点桌案,“何况北疆局势复杂,四位总兵与朝廷的关系也很微妙,扶持一方对抗裴元恺,事后恐怕不好收场。所以这个人不会是宋青阁,也不会是吴显荣或齐峻茂,我们要培植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们的人。”   再继续说下去就要提及这个人是谁,谢如琢刚有所见好的脸色又垮了,心烦意乱地把桌上看了一半的奏本扔到一边去。   卫央和宋青阁打小相熟,听到谢如琢说四位总兵与朝廷关系微妙,也不敢再说话,自觉避嫌。   “对了,宋青阁上次入京,去见青来了吗?”谢如琢没了再聊正事的兴致,随口问道。   卫央却以为谢如琢话中有话,正色道:“回陛下,宋总兵上回入京只入宫见了陛下,没有见其他人,臣可以去把锦衣卫的录档拿来给陛下过目。”   谢如琢摆摆手道:“没什么事,朕随便问问。宋将军也是过于小心了,他和青来多年未见,下回再来你让宋将军去见就是了,朕倒不至于疑神疑鬼到这种地步。”   卫央暗松一口气:“是,谢陛下。”   卫央又禀了一些事,谢如琢便闷闷不乐地让他退下了。方才提到宋青来这祖宗,他顿时就和陛下一样心烦,当即出了宫直奔北镇抚司。   这会巳时已过,天光大亮,各府衙和街坊市井一样早就忙碌开来,北镇抚司门口,百户冯介舟带着几个手下在那儿来回踱步,不停左右张望,急得想要撞墙。   北镇抚司向来门可罗雀,除了他们自己人,没人会闲着没事从这地方路过,因此,冯介舟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时眼泪都要掉下来。   人还没到,变调的小曲就飘了过来,听调子就很有几分淫词艳曲的味道,再看来人走路姿势吊儿郎当,更是确信了这曲子绝不正经。   哼曲儿的人嘴里叼着根草茎,边瞎哼哼,草茎边上下晃动,到了近前,懒洋洋打个哈欠,含糊不清地冲门口几人嘀咕:“我去补个觉。”   冯介舟一把拽住抬腿就要往里走的人,说出去谁敢相信,这时辰有人进任职的府衙,不是外出公干回来,而是刚起床赶来点卯,更没人敢相信,这人还几乎天天如此。   但若把宋青来这名字说出去,所有人又都会相信了,这就是一位混账而不着调的祖宗。   冯介舟如临大敌:“老大!紧急军情!卫大人来了!我们跟他说你查案去了!”   “好嘞,明白。”宋青来立马收脚,转身就走,“我先走一步,他走了再来叫我。”   可惜一步还没迈出去,宋青来就被冯介舟再次拽住,还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掐。   以他多年经验,这是一种暗号:敌军已到达战场。   果不其然,卫央凉飕飕的声音下一瞬就在身后响起:“查案查完了?”   宋青来飞快啐掉口中草茎,摆好表情,转头笑吟吟走向卫央:“小舅怎么来了?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卫家俩姐弟差了十多岁,故而卫央虽是舅舅,但只比宋青来大了五岁,说是甥舅,其实兄弟更为恰当。   眼见卫央盯着自己出门匆忙乱束一气的鸾带瞧,宋青来利索地拾掇整齐,讨好冲他笑笑。   卫央黑着脸,冷声道:“说过多少次了,在锦衣卫里别跟我攀亲戚。”   最好到哪儿都别跟他攀亲戚,头痛,且折寿。   宋青来从善如流低头认错:“是,大人恕罪,卑职下次不敢了。”   卫央太清楚这祖宗的德性,早知道查案都是屁话,气道:“你自己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宋青来,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   宋青来见势不妙,赶忙扑通往地上一跪:“卑职知错,大人饶命。”   门里一堆人想看戏又不太敢,个个驻足,演绎状似无意惊鸿一瞥,纵使卫央心里知道宋青来是睡到这时辰才来,但他哪敢打这祖宗。宋老爷子已去,可宋青来的母亲还在,要是被他姐知道他打了宋青来,他姐得闹到京城来。   卫央头更痛了:“起来起来。”   宋青来早已熟练掌握了一套先认错再找借口开脱的绝佳计策,站起身时神色已是无比诚恳:“其实卑职前面去东厂了,卑职手底下的人最近出了些事。”   听到宋青来这般开脱,卫央也只能顺势默信,加之他今日来走这一趟确实就是为了这事,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真闲得慌?你去招惹东厂做什么?还偏偏招惹何小满?”   “大人,您这就太冤枉卑职了。”宋青来一脸受伤,“是,卑职管教不严,底下人胡言乱语,调戏谁不好,偏要调戏督主,但卑职当真从没想过招惹东厂,天地可鉴啊!”   卫央揉揉眉心道:“行了行了。反正人已经被东厂带走了,我是不会出面帮你解决的,被陛下知道了对你我都不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青来眼角微向上挑,一笑便该是个十足的浪荡子,但他一张脸天生长得显小,二十四了看着也还只有十七八,倒是不觉轻佻,再添了那笑唇,反而是讨人喜欢的长相,至少在卫央印象里,宋青来打小顽劣,却很讨婆婆婶婶们的喜欢。   此时他挑眉笑着,少年气张扬却清爽,说道:“大人放心,这事卑职已经想好办法了。”   卫央事忙,见宋青来胸有成竹便懒得再管,这祖宗虽烦人,但在大事上是有分寸的,不然这么多年下来,他不管怎么样也要把人丢回宛阳去。   等卫央走了,冯介舟一脸怀疑地问道:“老大,你真有办法?我们去了几次东厂了,督主可都没理我们啊,你真能把曾安捞出来?”   宋青来没进北镇抚司的大门,搭着冯介舟的肩往外走:“我还能骗你?我们现在就去捞人。”   冯介舟茫然道:“我们去哪?”   “你傻啊,督主不见我们,我们就去见他嘛。”宋青来嘻嘻笑道,“我已经打听好了,他近来常出城替陛下物色皇庄,昨日出的城,今早要回来,现在这时辰我们抄个近道去宣平街堵他正好。”   国库开支需经户部之手,皇帝想用银子得走内库,但内库要供宫里一大帮人的花销用度也着实吃紧,更何况是近年来这国库空虚的光景,故而皇帝为了能有些私钱,多会在京城内外收买庄田土地,自行管业,所得籽粒银皆进自己口袋,这些庄子也就称之为“皇庄”。   谢如琢登基至今从未铺张,要置皇庄还是事先请示过内阁的,言明绝非为了自己拿银子享乐,皇庄只要两三个就好,不会出现先帝时侵占百姓良田的情况,籽粒银也会先填补国库空虚,内阁听罢也就应了。   至于打听何小满的行踪,宋青来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朝中想巴结这位大珰的大有人在,别说行踪了,何小满所有喜好都能打听个完全。   冯介舟仍觉此事不靠谱,愁眉苦脸道:“直接堵人啊?不好吧?老大,你别没把曾安捞出来,自己也搭进去了。”   宋青来示意身后几个下属不用跟,他们二人前去就好,“啧”一声道:“他敢动我吗?我哥谁啊,我舅谁啊,他再得陛下信任也不敢这么乱来。”他饶有深意地笑道,“再说,我跟督主还是旧相识,仔细算起来,他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主cp这一世不会虐的,很快就会和好的啦!   新角色出场了!下一章是副cp剧情w(只想看主cp的可以跳过,但副cp真的也很香的!) 第21章 新雨似昨   入了十月, 乐州比坪都还要少雨干燥,常常阴着天却不见一滴雨, 今儿清晨出了点太阳,后来云层渐厚,但也不觉像是有雨的征兆,没承想忽然间就飘洒下了绵绵细雨。   宣平街直通宫城东门中的宣平门,几条巷子里坐落的都是大宅,不知是哪户先起得头, 仿照江南风韵建宅,余人全数效仿,瞧去是一水儿的粉墙黛瓦,在紧挨宫城的街巷里倒是别致的风景。   只可惜自从新帝入住乐州行宫,宣平门旁多了个东厂,住在宣平街的勋贵们从此心照不宣, 大白天也俱关好宅院大门, 客人都不爱接待, 一个比一个门庭冷落。   天公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几滴雨,还颇为吝啬,快半个时辰了依然是淅沥小雨, 滴滴答答敲在巷子的石砖路上, 衬得更为寂静冷清。   宋青来和冯介舟大喇喇站在巷子正中,鬓发湿黏,飞鱼服深了一个色, 显然已站了好一会, 冯介舟有些心虚,甩掉手上的雨水,四处打量空阔的巷道, 底气不足地说道:“老大你看,下雨了,说不定督主要在城外待到下午。”   “你还是不是北镇抚司的人,你怂什么?”宋青来从站在这里开始就抱着手臂一动不动,拦路堵人的架势摆得很有派头,“曾安确实嘴贱,但东厂的人说抓就抓也不妥吧?锦衣卫又不欠他东厂的,所以我们底气也挺足的嘛。”   “卑职觉得这事悬,他也不是第一次抓锦衣卫的人,上个月就带走了三个北镇抚司的人,还有三个三大营的,至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卫大人出面找过他,但没用,而且你看陛下有管过吗?”冯介舟摇摇头,“这位督主可真不好惹,看着跟个姑娘似的,心狠呐。”   那六个人突然被东厂带走就此失踪,宋青来也知道这事,打趣道:“那你还不闭嘴,这里再往前可就是东厂,指不定你这话已经被听去了,今晚就请你去东厂做客。”   冯介舟赶忙前后左右都看了遍,小声道:“不至于吧?这么瘆人?”   巷子口遥遥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宋青来神色一凛,轻踹冯介舟一脚:“嘘,来了。”   八个着黑色曳撒的东厂番子在前,肃着脸自雨中走来,甫一望见宋青来两人,刀就出鞘了三分,四个力壮的番子抬着一顶青布小轿,不快也不慢地跟着,轿旁是一个圆帽皂靴的掌班紧随而走,另有十个番子佩刀缀在后头,将小轿牢牢护在中间,   番子们都是锦衣卫里选出去的人,认识宋青来,没有抽刀,但也没把刀推回去,分列两边,困住宋青来和冯介舟的所有退路。   青布小轿晃悠悠停下,宋青来的绣春刀别在腰间,他摊摊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掌班双目精明,打量了他一番,稍掀开轿帘,对里面的人低声说了什么。   雨水糊了双眼,宋青来抬手擦一把,对着轿子躬身一礼道:“卑职北镇抚司千户宋青来,有事求见督主。”   轿子里的人十分沉默,掌班禀报完了也敛目不言,那些番子更不会说话,宋青来长这么大难得心里发毛了一回,在漫长的寂静中咽了口唾沫,心想冯介舟这怂货估计已经吓呆了,更指望不上,躬身硬着头皮道:“卑职有个下属叫曾安,五日前在清平坊同人吃酒,明知督主就在隔壁赴宴,仍言语不恭,督主离开时,东厂的人带走了曾安。卑职管教不严,让下面的人冒犯了督主,特来向督主赔罪。只是卑职这下属其实没什么心眼,也怕事,教训一二下回定然不敢再犯,如今东厂已扣了人五日,还请督主发发慈悲,放了他吧。”   耳中只有绵密的落雨声,整条巷子安静得似被冻住了般,冯介舟凑到宋青来耳边轻声道:“老大,这法子不太成啊。”   那头掌班似是也觉得宋青来面子上挂不住,客套一笑道:“宋千户,督主今日不见客,请回吧。”   宋青来目光一沉,抬步就往前走,冯介舟暗道不好,这祖宗无法无天惯了,对他亲哥和亲舅都不见这么客气,没想到人家不领情,这会怕是少爷脾气上来了,赶紧拉住他:“老大,别冲动。”   锵然几声,番子们抽刀逼近宋青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我怎么没听到督主说不见我。”宋青来上挑的眼角漏出几分不善的笑意,“万掌班,看不出来,你都能代替你们督主的意思了?”   万连压着怒气:“你想做什么?”   静默几息,轿子里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出:“不见。”   万连斜睨着宋青来,无声地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宋青来轻咳一声,尴尬地摸摸鼻子,又摆出了挑不出错的笑容,隔着轿帘说道:“督主,锦衣卫和东厂都是为皇上办事,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督主和陛下是患难之情,旁人确实比不上,但陛下对卫大人的信任也不见得少一些。督主何必要跟我们闹僵呢?这传到陛下耳朵里哪边都不好看是吧?”   轿中人轻声笑了一下,回道:“宋千户,你是在威胁我吗?”   宋青来那番话表面在讲情面,暗藏之意却是在说“你不放人我就把事情闹大”,他面不改色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锦衣卫和东厂多年和睦共处的情分上,督主要不再考虑下?”   轿子的内壁被叩了两声,抬轿的番子立马齐整地放下轿子,万连掀开轿帘,细雨织出朦胧的水幕,穿藏青色金线莲花纹贴里的人微弯腰走出来,雨滴溅落在他肩头,如淡墨晕开。   万连飞快撑开一把伞罩在他头上,昳丽的眉眼沉静望向淋得浑身湿透的宋青来,语声清淡道:“宋千户也说了,你那位下属有错在先,这般算起来,是你们锦衣卫不顾情面。”   “督主说的是,卑职今后一定好好管教下属。”宋青来又往前蹭了点,贴着伞沿站,“我们有错在先,督主也把人带走了,两相扯平。现在督主放人,卑职亲自上门赔罪,当然,督主想让卑职怎么赔罪都行,我们就此握手言和,怎么样?”   何小满看着他的神情就没什么兴致,说出的话更是倦怠:“不怎么样。”   宋青来:“……”   今日可真是让宋青来破了无数例,吃了无数瘪,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对方愣是一点没听进去,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捏着伞沿抬高,低头钻入伞下。   两人距离霎时拉近,何小满皱着眉往后退,结果后脑勺砰一声撞在了轿顶上。   宋青来牙疼似的“嘶”一声,无奈道:“督主,你还怕我啊?”   这下撞得不轻,何小满眼中都撞出了泪花,眼尾飞红,气得嗓音发抖:“万连,让他滚。”   万连不敢直接对宋青来动手,颇有些束手无策,宋青来笑嘻嘻夺过他手中的伞,解下绣春刀扔他怀里:“放心放心。就说几句话。”   何小满却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说了,转身就要回轿子,宋青来一只手撑在轿沿儿上,挡了路,低声道:“督主,于公您不给情面,但于私,您是不是该给卑职一个情面?”   从后方角度看,冯介舟简直眼都要瞎了,宋青来微倾着身子撑在那儿,就像是把何小满圈在了怀里,两人在一把伞下几乎是贴在了一起,那姿势要多不雅就有多不雅。   他心想,东厂的人脾气还挺好,这都没当场剁了这不要脸的登徒子。   宋青来的脸有风月老手的底子,再吊着眼角笑,太像一个痞子,何小满转开脸,淡漠道:“我该给你什么情面?”   “督主是忘了还是当真如此薄凉。”宋青来眼神有些哀怨,看得何小满全身起鸡皮疙瘩,他附耳道,“禧宁十六年,昭武门,大雨。”   温热的吐息将耳廓染成了粉红色,雨中淋久了的湿气蔓延开来,却并不阴寒,反倒和吐息一样是热的,何小满与他沉默对视,彼此在眼瞳中映出影子。   宋青来鼻尖细微耸动,闻见有香气在狭小的空隙中游弋,他知道内宦为避免自己身上有味冲撞宫中贵人,多会常年用香粉,何小满是皇帝最亲近的人,想必也是用的,但不同于他以前闻过的那些厚重浓郁的香粉味,何小满身上是浅淡的兰花香,比他见识过的最上乘的熏香还要好闻,心中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天天摘兰花洗澡。   两人不知一同沉默了多久,何小满握着伞柄用力将之从宋青来手里拽出,眸中有霜寒之气,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宋千户可能还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提这些旧事,提过的人都死了。”   何小满收起伞递给万连,回身进了轿子,轻叩两下内壁。   番子们起轿,万连冷冷看着还堵在轿子前的宋青来,冯介舟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拽开。   “老大,现在要怎么办?”冯介舟问道。   宋青来接过空中万连抛来的绣春刀,大摇大摆跟在了轿子后面,打着哈欠道:“当然是死皮赖脸跟上,我看有戏。”   两人一直跟到东厂门口,何小满也没赶他们走,似是当真默许了他们跟过来。   何小满一言不发就走进了门,门口守卫没拦他们,宋青来不知想起了什么,挑眉笑了笑,抱着刀随那行人进了堂屋。   屋子里一个铜方炉上架着绿釉陶盘,里面摆着没切开的整块生牛肉,宋青来和冯介舟同时啧啧称奇——没想到督主喜欢吃炙牛肉,而且现在还没到饭点,还是拿牛肉当点心吃。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不符合督主的气质。   没人请他们俩坐,只能尴尬地站在屋子里,见何小满拿起小银刀要切牛肉,宋青来上前套近乎,笑问道:“督主,卑职帮您切?”   何小满看他一眼,放下小银刀干脆不吃了。   宋青来自讨没趣,老实站回冯介舟身边。   “你那个下属叫什么来着?”何小满视线落在铜方炉里塞着的炭火上,慢悠悠问道。   宋青来忙道:“回督主,叫曾安。”   何小满瞥向站在一边的万连:“曾安说了什么话?乱说话的人太多,不记得了。”   炙牛肉已有了喷香的气味,万连刚摆好酱料,闻言退下取了张薄薄的纸来,何小满用小银刀戳了戳牛肉的软硬,挥手道:“给宋千户看看吧。”   宋青来接过那张纸,定睛一看,差点眼睛一闭原地升天。   纸上的字迹是曾安那狗爬字,上面以他自己的口吻清清楚楚写了他那天在清平坊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何小满长相太出众,旧年还在钟鼓司那腌臜地方待过,平日里提到他不少人会冒出些淫词秽语,宋青来没想到自己这下属真他娘的有出息,居然敢当面说得这么……放荡。   冯介舟凑过去一看也吓得腿软,白纸黑字写着“那腰身不比凤来楼的头牌看着好摸”,“我有个兄弟说几年前尚宝监的掌印都想跟他媾和,阉人都想上他,看来是真的有滋味”……   有滋味你个头!   宋青来气得牙根痒痒,别说何小满了,他都想把这糟心玩意儿乱棍打死。   花楼那么多姑娘都不够他玩的?自己要肖想这活阎王,活他娘该。   宋青来扯着嘴角僵笑,比哭还难看:“督主息怒,卑职平时绝没有教他们说过这种污言秽语,我们北镇抚司上下都特别尊敬您,曾安喝了酒一时脑子发热瞎说,督主也教训过了,就……把人放了吧。”   “之前是不是还有三个锦衣卫的人,哦,还有三个三大营的。”何小满像是没听见宋青来的话,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依然对着万连说,“他们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万连又退下了,何小满开始慢条斯理切炙牛肉,小银刀刃口锋利,划开肉的纹理,切口平整利落,由于肉太厚实,内里的肉很多还半生不熟,刃口时不时会带出点血丝。   宋青来和冯介舟目光没处放,就盯着他切肉,看着看着,无端背后毛骨悚然。   没一会儿万连就回来了,手中举着个托盘,道:“督主,这是那六个人的舌头,人还有气。”   托盘上六根人舌整齐摆放,血淋淋的,得亏宋青来和冯介舟是北镇抚司的人,诏狱里没少看过以及亲自动手过这种事,虽然后背更发凉了,但还算镇定。   何小满淡淡瞟了眼,小银刀已把炙牛肉完全切开,取了块白帕子细细擦去上面的血迹,垂着眼冷声冷气道:“赏他们一个痛快吧。”   万连应了声“是”,吩咐手下人去办了。   托盘上的舌头被人拿下去丢了,冯介舟觉得自己舌头莫名也有点疼,轻声问道:“老大,曾安的舌头还在吗?”   何小满抬眸忽然看向宋青来,问道:“你知道这六个人说了什么吗?”宋青来摇摇头,何小满用小银刀叉起一块牛肉,在酱料碗里来回滚,“他们说想上我。”   宋青来心道:完了,感觉曾安说的话好像也差不多是这意思。   这话没法接,宋青来装没听见,目不转睛看何小满吃牛肉,这人吃每一块牛肉前都得在飘着辣味的酱料里滚上好几圈,吃进嘴里却丝毫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看来吃东西口味还挺重。   “宋千户是宋总兵唯一的弟弟,又是卫大人的亲外甥,亲自找上门了,我不给面子,陛下都不答应。”何小满道,“要我放人可以,宋千户得给我样东西。”   即使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东西能入何小满的眼,但人命关天,宋青来忙不迭答应:“好说好说,督主要什么东西?”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色亮了几分,何小满的眼神还在他的牛肉上,语气随意:“外面这件衣服脱了。”   “啊?!什么?!”宋青来如遭雷击,不知道是他耳朵出问题了还是何小满脑子出问题了,这这这……是什么诡异的要求!   何小满微蹙起秀眉,表情仿佛在说“我只说一遍,错过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宋青来一咬牙开始解鸾带,何小满都不要脸了,他还要什么脸?   绣春刀丢给冯介舟,宋青来将飞鱼服和鸾带都一股脑塞给万连,里面只穿了件白色的里衣,何小满一抬头就看见半湿的里衣勾勒出里面沟坎分明的肌肉轮廓,顿了顿,又低下头去。   这季节刚下过雨,外袍一脱,宋青来冷得打了个寒颤,保持微笑道:“督主,现在可以了吗?卑职可以带走曾安了吗?”   何小满“嗯”了一声:“走吧。”   宋青来只想赶紧走,这地方真是没法待了,何小满等会指不定突发奇想,又让他脱件衣服,那他以后就不用再出门了。   故而曾安被带出来后,他打眼一瞧,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半死不活,就是走路不太利索,招呼冯介舟扶着他,转头先溜一步。   万连其实也一脸懵然,捧着湿漉漉的飞鱼服眼神呆滞,觉得这一切好像十分如梦似幻,试探道:“督主,衣服……属下吩咐人洗干净?”   “给我就好。”何小满搁下小银刀,对万连伸出手。   万连愣住,但他知道何小满向来说话只说一遍,还是把衣服递了过去。   湿衣服有些重,何小满也不嫌脏,直接放在了腿上,过肩式的红色飞鱼服是云锦中的妆花罗制成,飞鱼纹绣工精致,但穿的人显然日子过得粗糙,下摆上几处已有勾线,手指轻抚过勾线处时,万连只觉劈过宋青来的那道雷又劈他这儿来了。   见鬼了,督主前面好像笑了一下!   出了东厂的宋青来闷着头远离了宣平街才停下,见曾安一直叫疼,翻了个白眼道:“何小满是把你腿打折了还是把你腿骨敲断了?”   曾安抽着凉气道:“他把我指甲盖劈了!”   宋青来一脚踩在他脚尖上:“活该!以后再敢招惹东厂,我收尸都不给你收了,扔去乱葬岗喂狗得了。”曾安痛得嗷嗷直叫,宋青来松开脚,“我为了救你付出了多大代价你知道吗?”   冯介舟笑道:“也就一件衣服罢了,让曾安赔你一件。”   “我给出的不是一件衣服,”宋青来磨着后槽牙,“我那是在出卖色相!”   冯介舟:“……”   曾安:“……”   “老大,不至于,不至于。”冯介舟无言道,“督主可能只是想让你丢下脸,你看上他听着还更让人相信。”   宋青来轻哼一声,尽管他没猜出何小满的真实意图,但他就是有直觉,何小满绝对心思不纯!这人前面看他脱了外袍的身体明明有种说不出的直勾勾!   再想下去要魔怔了,宋青来强行让自己暂时忘了这件事,转念又想起那六根血淋淋的舌头,笑了一声,问冯介舟:“诶,你有没有觉得前面何小满还挺可爱?”   冯介舟震惊道:“老大,不就是给了件衣服吗?真的不至于!”   怎么感觉这都疯了?   “他故意当着我们的面提那六个人,也是故意让我们看到那六根舌头。”宋青来越想越好笑,“他其实也没把曾安怎么样,说不定他从一开始就故意等着我上门找他呢。”   方才的何小满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只冲他亮着肉爪子得意洋洋的猫,眼里写着“莫挨老子”,事实上却在对他说“你快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好像在专门提醒他,时过境迁,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小火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有人对东厂有误解,其实东厂的人不是太监!督主是太监,但干活的人基本是锦衣卫选过去的。   宋青来: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但我没有证据。   督主:我什么都不知道。   专栏放了一个新预收《我在古代当讼师》,小可爱们可以去点个收藏,下本具体开哪个还没定w。其实还是最想写《此山有龙》,我想写仙侠!!!所以也请收藏一下我们小白龙吧! 第22章 冷宫往事   自从朝中提出重建三大营后, 兵部确实有尽心做着,只是无奈当时选任一事上闹得人心惶惶, 大伙儿做起事来也抖抖索索,选完人要商量驻扎和训练的场地,又有人说要整编各营各司的设置,后来又纠结神机营的火器每年要拨多少银子。   尚书侍郎无人敢拍板,每一件事就要拿到朝会上大肆商讨,如此一来, 进度被拖慢得煞是明显,十几天过去了仍然还是纸上谈兵。   谢如琢虽有前世的经验,但朝堂之上并不是他想怎么做就当真可以怎么做,数代混斗,积弊已深,根系繁杂, 这已是一滩进去了就被千万根水草绊住的脏水潭。   他刚跟内阁从明面上战了个你死我活, 要是再步步紧逼, 不仅什么事也做不了,这皇帝也不用再当了。   俗世多艰,这四个字对皇帝来说才最是深有体悟。   借着鞑靼犯边, 裴元恺又陈兵安怀的由头, 谢如琢干脆也放慢了脚步,整理了一番前世在此事上栽过的跟头,在前期做足更充分的准备也未尝不可。   因而, 沈辞虽已名列选任三大营将官的名单, 但至今还未去上任,照旧在都指挥使司发呆。而他和谢如琢在那日不欢而散后,也没有再见过面, 谢如琢不派人找他,以他现在的职位,也没法随便入宫,只能这般僵着。   白昼时间愈来愈短,散值后慢慢走回澹台巷,天色就已昏暗,傍晚时分又飘起了小雨,整座城都被笼在了深浓的灰黑色之中,一身白的沈辞行于期间倒是颇显突兀。   这两日他都是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走路撞到人了都没感觉,心不在焉地进了巷口,除了他家门口黑洞洞的,其余人家都悬着两盏流光溢彩的灯笼,墙角的青苔也镀上了淡光。   沈辞停住脚步,讶异看向门口几个昏暗的人影,上前见礼道:“督主,您怎么在这里?”   四个东厂番子放轻脚步退开了一些,何小满撑着伞,皱眉问道:“沈经历没带伞吗?”   “是,早上出门没带伞。”沈辞取锁匙开了门,邀何小满进去,有些紧张地问道,“是陛下让督主来的吗?”   何小满跟在他身后过院子入堂屋,淡回道:“不是。”见沈辞神色落寞下来,又补道,“但我要说的话与陛下有关。”   沈辞自己从不买茶叶,家里也不会备瓜果点心,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督主喝白水吗?”   “沈经历不用麻烦。”何小满打量了番空荡荡的屋子,“沈经历都不请个人帮忙做饭打扫屋子吗?”   “我自己会做饭,也会打扫。”沈辞坐到他对面,还是递过去了一杯白开水。   何小满沉默地垂眼,他似是对自己的突然来访有纠结的不确定,良久才道:“那天你走了之后,陛下其实很难过,陛下很在意你。”   那日谢如琢簌簌落下的眼泪浮现眼前,沈辞的心抽痛了一下,道:“是我的错。”   何小满浅呼一口气:“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但私心里又不愿你因为这样的原因和陛下疏远,所以我今日才来找你。”他看向眼中有哀痛的沈辞,“来告诉你陛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听完后要怎么想跟我无关,而且我想,这些话陛下应当也不会跟你说。”   谢如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问题沈辞前世也无数次想过,在他缺席的那五年中,谢如琢到底是怎样褪去所有的干净纯粹,一点点变成坐在龙椅上的帝王。   前世他曾试探过,但谢如琢连提起那五年都十分抗拒,他明白,谢如琢也是个骄傲的人,不愿让他知道那段不堪的日子。   故而直到现在,他对那五年的了解也是一片空白。   沈辞目光急切道:“烦请督主告诉我。”   “我之后要说的东西,不是让沈经历去可怜陛下。他不需要人可怜,只是他真的……太辛苦了,他难得能全然信任一个人,我不希望最后仍然是空欢喜一场。”何小满等沈辞点了头,才继续道,“我在冷宫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沈经历所怀念的六殿下了……”   禧宁十八年秋,那是何小满第一次见到谢如琢。   那座宫室不能算破败,两间屋子仍然是完好的,只是廊柱和屋檐掉漆严重而已,何小满一走进院子,禁卫就在身后关上了大门。   不过他没什么感觉,他还是能随意出入的。   一间屋子的门紧闭着,另一间敞着门,小院地上蹲着个人,他心想,只是可惜这个小少年出不去了,只能被锁在这样小的地方。   何小满是学百戏出身的,身骨比一般人要小,但他看着院子那个人,觉得那才是真的瘦骨伶仃。   蹲在地上的人听到有人进来也没理会,正是长个的年纪,身上那件淡青色的袍子袖子短了,他像是很冷,袍子外面还裹着一条灰扑扑的薄毯,整个人缩在毯子里,专心致志在捡地上碎成不知道多少块的馒头吃。   那些碎掉的馒头本身就很脏,感觉是被人踩碎的,他面色平静,就着灰尘面无表情吞进去,一点碎屑也不放过。   何小满跪下行礼:“奴婢何小满,拜见六殿下。”   谢如琢仿佛没听见,也没抬头,自顾自吃馒头,何小满又道:“奴婢以前是钟鼓司的,从今天开始,在这里伺候六殿下和宁妃娘娘。”   还是不理他。   何小满也不再说话,静静看谢如琢吃完馒头,他中午没吃饭,现在有些饿了,刚这么想,肚子就叫了两声。   小院很安静,何小满尴尬得耳朵红透,正要告罪,谢如琢却抬头看了过来。   素白的脸,漂亮的桃花眼,与其说他是冰封般的冷漠,不如说那其实是空洞的呆滞,就像没有活人生气的木偶。   他看了眼何小满,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递过去,何小满愣愣的,没有接,他默了片刻,又往前递了点,说话的嗓音喑哑:“这个没有掉在地上,干净的。”   何小满在那一瞬间眼眶酸了一下,这是他半个月以来遇见过唯一的善意。   一个捡地上脏馒头的人递给他一个干净的馒头,他接过了那个馒头,低声说道:“多谢六殿下。”   谢如琢又不说话了,站起身,裹着毯子进了那间敞开门的屋子。   何小满三两口塞完那个馒头,赶忙跟了进去,他只带了一个小包袱,张望了一圈,放在了角落里的小榻上。   床在旁边靠墙的地方,因屋子不大,床头紧挨着窗子,谢如琢面对墙侧卧,裹着毯子还不够,又把床上的被子裹了上去。   何小满上前轻声问道:“殿下,您很冷吗?”   隔了会儿,谢如琢小幅度摇摇头,蜷着身子缩得更里面了。   何小满心里有疑,无声走开。   宁妃想必在隔壁那间屋子,但至今都还关着门,不见人影,何小满扫视了圈四周,去打了些水将各处积灰的屋子擦洗了一通。   而谢如琢一个下午都一声不吭地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直到冷宫放晚饭的时间才从床上坐起来。   何小满道:“奴婢去拿吧。”   谢如琢照旧不说话,何小满去门口取来食盒,打开一看,比他想象中好点,至少有饭也有菜,一盘黄瓜,一盘青菜豆腐,三碗饭。   隔壁屋子还是没动静,谢如琢走过来拿筷子翻了一下三碗饭,何小满这才发现那些饭是夹生饭,每碗都一半生一半熟,谢如琢熟练地把三碗饭中熟的那部分分出来,合成一碗半。   这样就成了一碗全熟,一碗半生半熟,一碗全生。   他又端起两碗菜嗅了嗅,将那盘黄瓜和全熟的米饭放在一起。   何小满有点猜到了,问道:“奴婢拿去给娘娘?”   谢如琢摇头:“她脾气不好。”   说完没等何小满反应过来,他就端着饭菜到了隔壁。   屋里静了须臾,忽然传来哐当巨响,何小满赶忙跑过去,见谢如琢跌坐在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断了一只腿的椅子倒在旁边。   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漠然地盯着谢如琢,她身上是干净的马面裙,即使在冷宫,妆容依然是静心收拾过的,峨眉淡扫,轻敷粉黛,朱唇一抹,高发髻上佩了只蝶赶花梳背儿,做工不算上乘,但梳脊包金,是值钱的物事儿。   她看谢如琢的眼神有厌恶有愤恨,唯独没有一个母亲该有的慈爱,怒喊道:“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活在这里……还要让我再看见你……”她说着说着就愈发癫狂起来,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谁说话,“你是他的儿子……我不想在他的床上,我想逃,可我出不去……我不想生他的儿子,我的滑胎药被人倒了……被人倒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上……”   两个月前宫中那桩大事何小满也是知道的,此时真切听到这些话他还是有些愣怔,不知该说什么。   谢如琢脸上的表情没有波澜,抹了把快落到眼睛里的血,站起身将筷子摆好,对神志不清却在落泪的母亲说道:“母妃趁热吃。”   走出屋子时,一只雪白的飞鸟正好从院墙上振翅飞走,谢如琢立在台阶上,抬头看着飞鸟飞远,飞出冷宫的地界,掠过皇宫金色琉璃瓦的屋顶,消逝在一望无垠的天际。   他走到哪里都裹着那条毯子,收回视线后,步子有些沉重地回屋去。   何小满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却让他觉得这是一个迟暮老人,对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疲倦又苦累。   那碗半生半熟的饭被留在了桌上,谢如琢端着生米饭吃,何小满心里一揪,忙道:“殿下,奴婢吃这碗吧。”   谢如琢摇摇头,青菜豆腐和根本就没煮熟的米混在一起吞下去。   等何小满夹了块豆腐吃进去才知道这碗菜只是看起来还行,豆腐的味道已经不对了,怪不得谢如琢要闻一下,想来那碗黄瓜稍微能好点。   虽然以前在钟鼓司,何小满也没吃过什么太好的东西,但说实话他也真没吃过这么难以下咽的饭菜,反倒是从前该是锦衣玉食的谢如琢吃得万分自然。   何小满实在吃不下,搁下筷子打算饿一晚上得了。   谢如琢扒完了一碗饭,搬凳子去柜子顶上取下一只木头盒子。   木盒子打开后,底部铺着一张包糕点用的油纸,上面是各种糕饼的碎渣,五颜六色地堆在一起,都是适合长期存放的糕饼,没有腐坏。   这恐怕是谢如琢从平日偶尔能拿到的一些糕饼上每次掰下一点,再把吃的时候掉落的碎渣收集起来,存进盒子里的。   何小满再一次被这位六殿下搞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吃。”谢如琢把木盒子推过去,也没管何小满要不要吃,去隔壁拿来柳燕儿吃完的脏碗筷,和这边的一起放回食盒,搁在大门边,到时会有内监取走。   何小满吃了些碎得不能再碎的点心渣,那些还算完整的都留在了盒子里,谢如琢看了一眼,没说什么,重新搁回柜子顶,而后和下午一样又裹着被子缩床上去了。   虽然待在这里是很无聊,但整天缩被子里是个什么癖好,何小满拽了两下被角:“殿下困了吗?要睡也得把外面衣服脱了吧?”他看谢如琢没反应,轻手轻脚掀开被子,“奴婢帮您脱。”   这回谢如琢终于动了,合着的双眸无神睁大,扭动着身子往更靠墙的地方躲,口中呜呜咽咽,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抓着薄毯和被子恨不得将自己裹成蚕蛹。   何小满吓了一跳,从床上爬过去,轻声试探:“殿下?”   低低的啜泣声从被子里传出,谢如琢的声音像一只无助的雏鸟:“我不要脱衣服……”   何小满隐隐猜到谢如琢之前恐怕是被人欺负了,退远了些,道:“好,不脱了,殿下睡吧。”   入夜后的冷宫更显荒凉与凄清,院墙附近野猫跑过的动静也惊得人浑身发颤,快到子时,隔壁屋子的门突然被撞开,披头散发的柳燕儿冲进门,女人脸上的神情狰狞扭曲,一把扯住谢如琢的头发,硬生生将他拖下了床。   谢如琢闷哼一声,柳燕儿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他的头发又抓他的衣领,一路将他拖到院子里,他头皮钻心地疼,骨头擦撞得如同散了架,刚喘过一口气,柳燕儿就把他推到水缸前,摁着他的头埋进水里。   熟悉的窒息感传来,冰冷的水呛进口鼻,谢如琢反而意外的平静。   习惯了,都习惯了。   他的母亲又发疯了,兴许是做了噩梦,又兴许只是单纯想起什么被刺激到了。   何小满方才惊得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会忙跑来救出已经呼吸困难的谢如琢。   谁知柳燕儿重重推开了何小满,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走向跌坐在地的谢如琢。   “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给那个男人生过儿子……你是恶鬼……是恶鬼!为什么要纠缠我……”尖利的簪头杂乱戳在谢如琢的肩上、胸口,柳燕儿歇斯底里喊道,“你去死,去死啊……”   谢如琢眼中没有任何光亮,被簪子戳中的地方汩汩流出血来,他像是不知疼痛,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发疯的女人耗尽了力气,何小满才成功夺下簪子,扔到墙角去。   门外的禁卫听到喧闹赶来,不耐烦道:“怎么大晚上又不消停!吵什么吵!”   谢如琢从地上站起来,挡在柳燕儿身前,抱歉道:“对不起,已经没事了,对不起……”   禁卫约摸已看了多次这种场景,烦躁地扇了谢如琢一耳光:“前天刚疯过,有完没完了?”   何小满没有想到这些人对谢如琢说动手就动手,转念一想:也是,一个被弃了的皇子,和一只狗又有什么区别。   “咳咳……”谢如琢白皙的脸上浮起红肿的指印,嘴角破了皮,口中血腥味难受得他咳了两声,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点碎银塞到禁卫手里,娴熟地讨好道,“给大人添麻烦了。”   看着此时的谢如琢,何小满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那样沉默又呆滞。   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何小满拉着谢如琢塞到自己身后:“大人息怒,奴婢送大人出去。”   禁卫目不转睛盯着何小满,手不规矩地摸了把他的脸,笑道:“呦,内官好模样啊。”   何小满垂着眼随那人摸,谢如琢在身后戳他的背,似乎有点紧张,他若无其事领着禁卫出了门。   等他回来,柳燕儿已回了房,谢如琢看到他安然无恙,脸上神情明显一松,吃力地拖着步子回屋去。   谢如琢的头发在滴水,外袍前襟也湿了一大片,上面还有数个暗红色的血洞,额头上的伤又裂开了,血痕蜿蜒至眼角,左脸更是肿得厉害。   “殿下,奴婢去烧热水,我们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好不好?”何小满知道他很排斥脱衣服,小心翼翼问道。   谢如琢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狼狈情形,又成了那副没有生气的模样,任由何小满摆弄,脱了衣服,把伤口擦干净,坐在浴桶里。   何小满无声地帮他搓背,这具瘦弱的身体上遍布青紫伤痕,甚至还有几道没淡退的鞭痕,昭示着这两个月来他所经历过的所有痛楚。   屋里几个柜子只放着换洗衣物,何小满没翻到伤药,只得把自己带来的那份拿出来,细心给伤口都上好了药,又拿来热毛巾敷在肿起的左脸上。   何小满一抬头,蓦然看见两行泪水自那双无神的眼中滑落,谢如琢问道:“你爹娘还在吗?”   “他们都不在了。”何小满摇头。   谢如琢的泪水奔涌而出,抱住何小满哭着说道:“我有爹娘……可是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真正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变得麻木,摧毁他最后一点希望的,也许不是难以下咽的饭菜,也不是那些施暴,而是被至亲之人所弃,穷途末路,无人可依。   谢如琢攥紧何小满的袖子:“伴伴……你也会走吗?”   何小满慌忙道:“奴婢只是来这里做贱活伺候殿下的,不能做殿下的伴伴。”   谢如琢把头埋在他肩上:“我就要你当我的伴伴……”   “好,听殿下的。”何小满失笑道,“奴婢不会走的。”   第二日中午,何小满看着食盒里的硬馒头和干腌菜后,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与门外禁卫直勾勾的眼神撞上,是昨晚那个人,他走过去,禁卫将他推到墙上,在他脖子上暧昧地咬了一口。   晚饭时,谢如琢惊讶地看见食盒里有一荤两素,热乎又新鲜,米饭全是熟的。   之后连着三天俱是如此,谢如琢意识到不对。   于是这夜在何小满偷偷出门后,他也迅速从床上下来,趁大门没关,探着头看。   其他几个禁卫走远了,何小满和叫傅冲的禁卫在门边,傅冲低声说了什么,何小满跪到地上去解他的裤腰带。   谢如琢站在小院里等何小满回来,看着何小满跑到水缸边一阵干呕,舀水将脸上沾着的污秽洗去,喝了不知道多少水才停下。   “伴伴,你不要去找他了……”谢如琢红着眼眶,扑通一声跪在何小满面前,“我可以吃生米,我不喜欢吃肉……你不要去找他了行吗?”   “殿下,没事的,奴婢以前就已经……不干净了……”何小满也跪了下来,“殿下放心,毕竟还是在宫里,他不敢做更过分的事。”   谢如琢捂着脸哭:“伴伴,我不会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带你一起出去……”   何小满拍他的背,眼中却是一片沉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如琢和何小满是亲情与友情,其实他们俩关系挺复杂,后面会写,所以也就注定发展不了cp。而且那时候何小满已经喜欢宋青来了。   何小满没有被人那个过,只是有过那个之外的一些事。   这个程度不算虐吧!大家想一想,最后谢如琢熬死了所有人,躺赢当皇帝是不是就还挺爽的23333,只能说,每一个成功者的背后必然要经历磨难(不是)。   下章学霸谢如琢就要开始崛起了。感谢在2021-03-28 14:22:21~2021-03-29 20:1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开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岁月不仁   何小满和傅冲维持了这种不干净的关系, 除了上床,什么都做, 傅冲能帮他们找总管太监要来好饭好菜,能挡住除了宫中贵人以外的人再来欺负他们,他还从傅冲口中知道了谢如琢为什么害怕脱衣服。   五皇子的生母梁贵妃从前就和宁妃不对付,五皇子去年殁了以后也神志不清起来,隔三差五就喜欢来冷宫羞辱宁妃。一个月前,梁贵妃竟然想要人去撕宁妃的衣服, 谢如琢将宁妃推进屋,关上了门。   梁贵妃嚷嚷着为什么他儿子死了,这个娼妓之子还活着,丧心病狂地让人扒光了谢如琢的衣服,逼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光着身子在院中像狗一样爬了两圈。   从此,谢如琢就整日裹着被子缩在床上。   但在那天之后, 谢如琢不再这样了, 他从床底下的旧箱子里拿出了一套文房四宝, 并几本残破的书,开始在吃饭的小桌上读书写字。   从前跟其他几位皇子一起读书时,老师最常夸他, 他记忆好, 背书从没错过,学东西也快,这个年纪写的诗词文章已像模像样。因而箱子里那些书他几天就看完了, 翻来覆去看也学不到更多东西。   他同何小满叹道:“不知现在是谁在宫中当皇子老师, 要是能拿到每日的策论题就好了。”   何小满听在耳中,点点头道:“奴婢去想办法。”   现在宫中只有七皇子和八皇子还在,两人一同在文华殿听学, 那地方离冷宫远得很,傅冲这回是没法子帮忙了,何小满便找到在皇子们下学后打扫文华殿的一个小火者,主动揽他的活,不要报酬。   几张桌子上散落了不少写过字的宣纸,像是废稿,何小满那时候不识几个字,不知道哪些有用,只能一股脑将能顺走的都顺走。   回去后谢如琢挑拣了一下,欣喜地发现这里面还真有不少能用得上的,大多数是老师讲学时二位皇子现场做的策论废稿,谢如琢通过两人写的内容基本能推导出题是什么。有时宣纸里还会掺着几张随手记的讲解内容,这两位弟弟显然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料子,谢塘也不是关心儿子们功课的父亲,这些东西记完就丢了,最后倒是便宜了谢如琢。   何小满靠顶替别人打扫帮谢如琢解决了大部分问题,他再用自己的月银托傅冲每月去宫外买笔墨纸砚和一些谢如琢需要的书,只不过从冷宫赶去文华殿打扫经常没时间吃饭,他就是从那时落下了胃疾。   谢如琢胃也不好,以前柳燕儿生他的气就爱罚他不许吃饭,但何小满在他身边后,他再也没挨过饿,饭菜也还不错,胃疾反而渐渐好了。   日子翻到禧宁十九年时,皇子的老师换了一个人,听说此人是上届科举的探花,亦是阁老孙秉德的学生,谢如琢很喜欢这位老师,说他出的策论题很是绝妙,对史书的讲解也鞭辟入里。   何小满刚得知这人叫杜若,那天他悄悄顺走废稿的时候就不小心被回头取东西的杜若看到了。   本以为杜若会生气,没想到杜若和他本人的长相一样温润和善,得知是六皇子需要,还笑着说,给七皇子和八皇子讲的内容其实太简单了,以后他会专门整理一份适合六殿下学习的书稿。   次日杜若在散学后把何小满叫到殿外的角落,果真交给他一份写得满满当当的书稿,同时还有一本他自己注解的《大学衍义》。   何小满问他难道不知道六殿下在冷宫,是被陛下厌弃的皇子,他这样做要是被人知道了可能会有麻烦。   他说道:“学之一道,无关俗物,芳洲既忝为人师,遇有学生一心向学,只有欣慰,未有他想。”   在杜若讲学的那一年里,何小满在中间为两人传送,杜若将书稿给谢如琢,第二日谢如琢会把写好的策论以及看书时的疑问、理解写下来传回去,每回杜若都会认真改阅谢如琢的策论,详细解答每一个疑问,甚至与谢如琢在同一本书上交流读到某句话时的想法。七皇子和八皇子一年里恐怕没学到什么,谢如琢却是收获颇丰。   那年秋天谢如琢生了场大病,高烧三日不退,满口胡话,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何小满托傅冲从太医院抓了一些药,却一点用也没有,到第四日早晨时,谢如琢已病得快要不行了。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偏偏还撞上梁贵妃又来找茬,她不让何小满去请太医,还想把谢如琢拖下床打一顿。   最后何小满替谢如琢挨了打,等梁贵妃走了,他踉踉跄跄去了太医院,然而没有人愿意去冷宫看病,他只得去求杜若。   幸而杜若认识一个曾出宫去给孙秉德瞧过病的太医,给了些银子,总算是去冷宫为谢如琢看了病。   那场病把谢如琢折磨得愈发消瘦,何小满熬了药回来,他刚从昏迷中醒来,趴在窗口呆望着窗外空寂的小院,明明窗外什么都没有,他却不肯挪开视线。   何小满过来关上窗子:“殿下怎么在这吹风?”   “伴伴,你去过江南吗?”谢如琢的嗓子哑得厉害,像一个行于荒漠很多天没喝水的濒死之人。   何小满的老家在蜀中那一片,八岁来了坪都,从此再没去过其他地方,他摇头道:“没有。”   “我想去江南看桃花……”谢如琢的目光是涣散的,病容上又添了脆弱,“之前还遇到过一个哥哥,他说要陪我一起去江南……”   何小满站在他身边,眸中有一丝悲悯,神色却平静得未起涟漪,说道:“殿下以后一定能去的。”   “不能去了……”谢如琢笑了一下,“再也不能去了……”   病中的人许是要比平日更多愁善感,一直掩埋在心底深处的事都翻了上来,谢如琢眼皮沉重,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许久,同何小满说,想去屋外走走。   何小满将毯子披在谢如琢身上,背着走几步就没了力气的谢如琢在院中一圈圈绕着慢慢走。   无星无月的秋夜,好似一年前的某一夜,谢如琢伏在何小满的背上,泪水在悄然间盈满了眼眶,他的肌肤和呼吸都是灼热的,可那颗心却早已冷得没有了知觉。   他在陷入昏睡前轻喃道:“哥哥……我才不是骗子……”   那场大病痊愈了之后,何小满一开始还有所担忧,后来发觉谢如琢反而比之前更愿意多说话多笑了,看书、写策论也更用心。   只是何小满有时看着谢如琢的笑意时,会觉得有什么已不一样了。   好像是有人在谢如琢的身体里偷天换日,皮囊还是那副皮囊,人却已不再是那个人了。   几年后,何小满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谢如琢学会了假模假样,也学会了不漏声色。   他没有见过沈辞最怀念的六殿下,但他最初遇见的那个在地上捡馒头吃的小少年,其实依然是干净而单纯的,心无所欲,亦无所求。   同样还是那一年,年末时,七皇子得天花夭折了。紧接着,八皇子的身体也不大好了。   杜若回了翰林院,不再来文华殿,但每月他还是会托宫中他熟识的一个内监偷偷给谢如琢递东西,之后从未间断,直到坪都失陷,谢如琢登基。   冷宫里依旧每天是那样的日子,能走的地方就是从屋中到院子里,白天谢如琢在桌前看书写字,夜间会就着一盏昏暗的灯烛教何小满习字。   柳燕儿还是三不五时会发一次疯,同样神志不清的梁贵妃也偶尔会找上门骂骂咧咧,傅冲值勤时会找何小满做不入流的勾当。   日子平静若水,又似看不到头。   何小满不是第一次问谢如琢想怎么从这里出去,谢如琢眼里有股冷意,和窗棂上凝着的冰晶一样,问道:“宫里还有几个皇子?”   “八皇子去年学骑马喝了风就像得了痨病,咳嗽一直不好,可能也活不久了。太子殿下从小便身体不好,隔段时间就要病一回,不过膝下还有一个小皇孙。”何小满听谢如琢这么问就明白了其中意思,冷宫的好处就是不必担心被人听墙角,说别有用心的话也可光明正大。   光影在谢如琢的脸上切割出不规整的光斑,他嘴角勾出没有温度的淡笑,说道:“等吧。”   何小满知道谢如琢在等什么。   等八皇子死,再等太子死,皇室留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孙。   这时他找时机出去,诸事皆可在股掌之中。   谢如琢却突然瞥了眼何小满,语气不咸不淡地问道:“伴伴,你不是也在等吗?”   这句话如同利刃,仿似切开了内心的某处隐秘,何小满微微睁大了眼,和谢如琢四目相对。   谁知转瞬间谢如琢脸上又浮起了温善的笑意,如同方才无事发生,亲昵地勾何小满的脖子:“伴伴,我答应要带你一起出去的,再等我一下。”   何小满也不动声色揭过了刚才的心惊,笑着应道:“奴婢相信殿下。”   谢如琢再也没有同这夜一样试探过何小满,也许而今的他回想起第一天遇到何小满时已经看出了很多东西,何小满出去找傅冲时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对他的好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又究竟有多少次利用过他尚未冰冷的善心,其实这些已不再重要。   似真又假,不问不究,这就是对两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最好的相处方式。   这样他们都可以为对方留存一分纯朴的真情,将彼此视作朋友或是亲人,但不会是敌人。   禧宁二十一年,八皇子薨。   禧宁二十二年,太子薨,谢塘立皇太孙。   到了禧宁二十三年时,天下已有大乱之兆。   半年后,宫中禁卫调动,傅冲要被调去宫门。   在傅冲调走的前夜,何小满主动提出他们可以偷偷做一次。   傅冲果然答应了,他们选了一个废弃的宫室,避开了所有人,何小满灌醉了傅冲,而后用一根银针刺入他的太阳穴,再把他扔进了枯井之中。   夜色中何小满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唇边掠过短暂的冷笑,大步流星地离开。   宫中已人心惶惶,即使尸体被发现了,也没有人会认真查一个不起眼的禁卫是怎么死的,这桩肮脏的事会永远地埋葬在冷宫之中。   谢如琢和何小满所等待的时机终究出现了变故。   皇太孙生死未卜之际,坪都要撑不住了,大虞要亡国了。   在宫中代表皇帝驾崩的丧钟敲响时,柳燕儿赤足奔出屋子,在院中疯狂地大笑,她像是忽然神志清明了,把谢如琢拽到跟前,轻柔地抚儿子的眉眼、鼻子、面颊,低声道:“如琢,他们都死了,你要当皇帝了,开心吗?”   谢如琢想,他应该是开心的,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过了很久,他轻轻摇头:“母妃,我不知道。”   孙秉德很快带人来接走了他们,谢如琢走进皇极殿时并没有夙愿得偿的心满意足,他看着高高的龙椅,看着满殿的朝臣,惶惶不安。   他等了五年,最终做了失去国都的乱世之君,往后余生,他要被绑在那座龙椅上,与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血肉共生。   从冷宫到乐州,五年蛰伏,谢如琢终于褪去了所有属于六皇子的稚嫩,十七岁的他登上皇位时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再遇故人,他已不再会用甜糯的声音笑着叫哥哥,眼睛弯成月牙儿,说他生来就没有志向,只想去江南闲散度日。   往昔岁月,一世悲欣,俱如眼前放着的这杯白水,期待着能品出什么味儿来,实则入口无味,苦涩甘甜思来都不过如此。   沈辞闭目轻叹一声,随着何小满落下的话音如梦初醒。   “我知道陛下已经变了,也从未想过他要再变回从前。”沈辞低头苦笑,“如督主所说,他太辛苦了,我所有想做的事,不过是希望他不要这么辛苦,可以像从前一样恣意地笑,无所负担。他想回坪都,想山河平,我可以为他去做,只要是他想要的,他愿意跟我要的,我都会给他。”   何小满从这番话中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道:“也许沈经历还不知道,陛下和你说话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和别人说话永远不可能会这样。陛下把沈经历放在很重要的位置。”   沈辞心里想的东西太多,没有深想何小满的话,也没有多问。   “这两天孙秉德大概看出了什么,今早问陛下和你是怎么回事。你应该知道,陛下想做的事需要你,陛下其实一个下午都在想如何向你示好。”何小满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但陛下有时候就是还跟小孩子一样,他心里别扭,跟你赌着气,还故意让我去找岳亭川,说明日午后要岳亭川入宫教他骑射。”   沈辞也笑了,谢如琢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平时是城府极深的威严帝王,可有些时候又真的孩子气十足,尤其是跟人闹别扭的时候,往往他是最先想通要和好的那个,却一定要等别人来哄他才肯顺着台阶下。   “我没去找岳亭川,想来陛下也并不想见岳亭川。”何小满问道,“所以我今日来找沈经历,除了说些往事,还想问一句,明日午后,宫中骑射场,沈经历去不去?”   沈辞就等着何小满这句话,听到谢如琢还想找岳亭川,更是觉得非去不可。   啧,岳亭川年轻俊朗,要和陛下做那么亲密的事,这怎么行?   “多谢督主。”沈辞起身郑重一礼,“明日午后我会去。”   去好好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实力与运气缺一不可,当然,知识改变命运还是对的。   下章和好!很甜!非常甜!不甜来打我! 第24章 教学骑射   吃了一个多月的糙米饭, 谢如琢已能习惯,只是最近实在食欲不佳, 让他吃山珍海味恐怕也是暴殄天物。   午饭过后,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心里嘀咕着何小满昨天不会真去找岳亭川了吧?   他不会真的要跟岳亭川学一个下午的骑射吧?   在复杂的纠结中,谢如琢长叹一声,一抬头看到何小满捧着奏本走进来,眼神便颇有点眼巴巴地望了过去, 希望何小满同他说一句:昨天忘记去找岳亭川了。   然而,何小满翻开两本奏本放在他面前,说道:“陛下,这是内阁请示陛下补全内阁人数的奏本。另外这本是宛阳总兵宋青阁上书请奏朝廷清查各地卫所军名册。”   谢如琢收敛起那分不能言说的心思,认真看了奏本,将内阁那份合起来还给何小满:“嗯, 批红吧, 三日后上朝由内阁主持廷推, 议定入阁人选。”他指了指下面压着的奏本,“这份是内阁请奏补全六部缺位的?”   “正是。”何小满见谢如琢已猜到,便抽出奏本翻开, “先前六部从绥坊各府衙抽调了些人上来, 但还是有不少位置空着,内阁打算从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中拔擢一批人入六部,吏部已会选出了人选, 请陛下过目。”   内阁成员大多兼领六部尚书之职, 因而六部对于内阁来说,是必须要攥在手上的宝贝,尤其如今和皇帝的关系如此微妙, 内阁更是要握牢六部大权。   谢如琢倒是不怕,如今还留在内阁的人都不是先帝在位时尸位素餐的人,还是真想干些实事的,选入六部的人也俱是有能力的后生。再说,这一世的他要和内阁斗法,和前世相比已简单太多,事情是不是在掌控之中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因而,抛开这些,此事不就成了内阁上赶着要为他选贤举能,排忧解难?   谢如琢细细看了内阁呈上的名单,亲自提朱笔圈了大半,又将吏部与工部的两人对调了位置,指尖轻敲着桌案,沉思少顷,最终还是搁了笔,合上递还给何小满。   那份名单上还剩下四个被略过的名字,何小满轻皱起眉,重新打开奏本,指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道:“此人是孙秉德看中的人,当初坪都陷落,以他的职位,本不能跟着北上,孙秉德让他以自己学生的身份入了队伍。此番他也是孙秉德一力荐举的,而且据奴婢所知,此人这些年在兵部的考评一直不错,应该不是泛泛之辈,从主事升作郎中亦是合情合理,陛下为何不用他?”   谢如琢在“华扬舲”这个名字上停顿了会,眼神如山雨欲来,一下黑沉下来,抿唇道:“具体原因朕现在不能说,总之朕心里有计较,并不是故意要与孙秉德作对。   何小满看谢如琢的神色像是另有隐情,识趣地不再多问。   这个名字牵动了诸多前世记忆,谢如琢闭目将回忆排出脑海,转头看着何小满,想着若是他也有前世的记忆,现在不仅不会让自己用这个人,说不定还会想尽办法赶尽杀绝。   前世最恨这个人的,该是何小满才对。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宋青来,问道:“前几天宋青来去东厂找你了?听说是因为你抓了他的人?”   何小满手指微蜷,这事他没报上来,想必是卫央说的,他退后一步,曲膝跪下:“奴婢知罪。”   “我没有怪罪的意思,起来吧。”谢如琢扶起何小满,“我说过的,这个督主你当的开心就好,你做事有分寸。”   何小满口中说“谢陛下”,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谢如琢刚才是真的有警告之意。宋青来那天说的没错,谢如琢信任他,但也信任卫央,说到底是不想锦衣卫和东厂任何一方坐大,互相牵制以达平衡。   谢如琢转而又意味深长对何小满笑:“伴伴,你藏着的那件衣服就是宋二公子的吧?”   刚心思百转千回地想完事,何小满又被自己唾沫呛住,红着脸偏头咳嗽。   几年前他们还在冷宫的时候,何小满只从钟鼓司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和一些简单的必备之物外,只有一件银白色的飞鱼服包得最是妥帖,每日都要拿出来瞧一眼,生怕哪里被蹭脏了,哪里被虫蛀了。   谢如琢问过他这是谁的,何小满支支吾吾就是不说。   那时谢如琢就知道,他心里有人了。   前世他发现何小满对宋青来格外关注时就全都明白了,几年前的宋青来大概还是个总旗,所穿飞鱼服是银白色的,听说他们相遇是在一场大雨中,宋青来把自己的飞鱼服脱下来披在了何小满身上。   从此再难忘怀。   想来何小满从没在人前露出这般羞得无地自容的表情,还要欲盖弥彰摇头说“不是”,谢如琢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好,我不问了,不过……宋二公子很好,值得托付。”   何小满又被自己唾沫呛咳了。   谢如琢笑够了,终于去看桌上摊着的最后一本奏本,是宋青阁呈上来那本,他没细看就合上了,说道:“这本留中吧,时候未到。”   各地卫所军早已是腐败重地,贪墨受贿已司空见惯,吃空饷的情况更是亟需严查,卫所每年上报朝廷的人数与实际人数定然相差甚大,但那些查无此人的,朝廷仍按人头数发粮饷,最后自然全都进了卫所军官私账上。   大虞每年花在军费上的银子最多,但花的都是冤枉钱,也难怪几年前国库就已亏空,养出的军队却毫无战力可言,如今的卫所军可能大部分人连刀枪都拿不动,吃喝嫖赌估计个个拿手。   而绥坊的卫所又与北疆关系密切,下面的卫所几乎全是与北疆几位总兵穿一条裤子的,朝廷年年有人上奏请求彻查绥坊卫所,最后全都不了了之,只因无人敢去查。   宛阳宋家算是洁身自好的,与绥坊卫所没什么联系,但谢如琢怎会不知宋青阁上奏的本意是什么。   他怕朝廷查的不是这个,查卫所不妨碍他们的利益,顺便还能削弱另外三家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不过,宋青阁已是如今武将中为数不多的清正之人,此番上奏彻查卫所确实有为国之心,只是身在他这个位置,面对这么个废物朝廷,有些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然连养活自己都难,更别提打仗了。   所以谢如琢纵使知道他此举目的并不单纯,也不会说穿。   至于彻查卫所,前世在这事上栽过不少跟头,这辈子谢如琢已有计划,要查,却不是现在。   留中不发的结果在何小满意料之中,他点点头应下,看了眼殿中刻漏,估摸着某人已入宫,说道:“陛下不是要去学骑射吗?教的人应该已到了。”   谢如琢皮笑肉不笑道:“你真去找岳亭川了?”   何小满心里暗自好笑,装作讶异道:“陛下说的不就是岳亭川吗?难道奴婢听错了?”   谢如琢心中有鬼,没反应过来这是在揶揄他,耳朵尖微红,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没、没听错,对,就是岳亭川。朕这就去找他。”而后落荒而逃地去内殿换衣服了。   这身黑色骑装面料轻薄,穿在身上轻若无物,谢如琢在冷风中搓了搓胳膊,十分后悔昨天好死不死要让何小满去找岳亭川。   他这一世本来就会骑射,没有什么学的必要,之所以说想学是别有意图,然后现在要他在岳亭川面前装傻子?   这算个什么事!   一路无甚意趣地走到骑射场,谢如琢愣怔顿住脚步,呆呆看着不远处那一抹白影,肩背线条平直,窄腰长腿,微侧着头与御马监的少监搭话,但他话很少,多半时候只是点个头以作回应。   谢如琢的嘴角已不自知地勾了起来,回过神又轻咳一声,木着脸走过去,沈辞回头对他笑了下,跟着众人跪下行礼。他让众人平身,打发走了御马监的人和身后跟着的禁卫,冷声道:“怎么是你?岳亭川呢?”   “陛下还生臣的气?”沈辞只略起了身,单膝跪在地上,他太熟悉谢如琢这种心口不一的样子,忍笑道,“陛下不想看见臣的话,臣这就走,去找岳将军来。”   说罢他还真打算起身就走,谢如琢瞪大眼,气急败坏道:“回来!朕让你走了吗?”   沈辞乖乖回来,点头道:“哦,那臣不走了。”   谢如琢:“……”   他气沈辞耍他,又气自己突然脑子不灵光变得傻兮兮,脸上阵红阵白,干脆留给沈辞冷漠的背影,去看桌上的几把弓,耳中却留意着沈辞有没有跟过来,听到脚步声渐近,松了口气,轻哼道:“伴伴去找的你?他怎么跟你这么好?居然还骗朕。”   “因为督主深知陛下心里所想。”沈辞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密事。   谢如琢脸颊更是透红,横他一眼:“沈辞,你是不是找打?”   沈辞靠近了点,嘴角含笑,眼神却很诚恳:“那天都是臣的错,陛下不要生气了。当年宫里出事的时候,臣就知道不会再看见那样一个六殿下了。那天其实是陛下自己多想了,臣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与其说臣想念六殿下,不如说臣是心疼现在的陛下。因为陛下原本可以不用背这么重的担子,把自己逼得这么累。”他叹口气,抓抓头发,“陛下应该知道,几年前臣就不太会说话,现在也依旧没什么长进就是了。”   见谢如琢眼底已有了浅笑,沈辞知道这是不生气了,且多半在装模作样,他又笑道:“陛下要是觉得不解气,就把臣拖出去打一顿吧,臣身体底子好,五六十下还是撑得住的。”   谢如琢在沈辞胳膊上重重掴了一掌,抿着嘴笑:“行了,朕解气了。”   这一下真是不留情面,沈辞半条胳膊都麻了,赶紧甩了两下手,想了想,还是对谢如琢说道:“臣不会食言,说过会保护陛下,就会做到。不管是六殿下还是陛下,在臣心里都是一样的,臣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   谢如琢脸上红霞未褪,随便选了把弓,拿起来端详,良久轻声回道:“嗯,知道了。”   沈辞将他手里的那把弓抽走,重新选了把弓,说道:“那把太轻了,反而更不好掌控力道,不宜过重,也不宜过轻,这把正好。”   谢如琢装傻充愣,兢兢业业演一个对射箭一窍不通的人。   这张弓柞木所制,涂黑漆,形似牛角,掂在手上确实不重不轻,沈辞低头看见谢如琢光滑如玉的双手,拿起桌上的玉韘*套在他的拇指上,又悉心为他戴上护腕,说道:“弓弦回弹的力道很大,拇指很容易割伤,手臂也容易受伤。”   谢如琢听话点头,看沈辞手上空空如也,问道:“沈将军不需要吗?”   沈辞摊开手给他看指腹上的茧:“臣已经习惯了,不会疼。”   现在大虞常用的射箭法其实是从北狄人那里流传过来的,左手握弓,右手扶箭,拇指扣弦,拇指与食指的指窝正好卡住箭尾,箭在弓右侧,弓弦拉距非常大,杀伤力也强。*   谢如琢虽弓马娴熟,但用现在的身体拉弓还真有点吃力,沈辞捏着他的手指调整了姿势,第一支箭射出,连靶子的边都没挨到。   射箭本就要靠长期练习,初学者要入门并不容易,沈辞倒是没怀疑过他在做戏,站在一旁非常耐心地提点他。   久不练习,臂力不如前世,谢如琢射了几箭,胳膊至肩膀就酸痛不已,弓弦回弹的力度抽在手上也很不好受,谢如琢揉着手,见沈辞一直恪守礼节并不与他多接触,撇撇嘴,心道:站这么远,我让你来干嘛?   “好难。”谢如琢有些泄气,“这真的能射中吗?”   沈辞帮谢如琢按揉手上酸痛的肌肉,粗糙的指腹抚过他手上不小心被弓弦抽出的红痕,低声道:“没关系,慢慢来,臣刚开始学的时候也射不中。而且今天有风,难度本来就更大。”   其实他打心底里是不希望谢如琢学骑射的,不管发生什么,总有他护着,谢如琢只需要躲在他身后就行了。   但他又很清楚,身为帝王的谢如琢很是要强,大虞的皇帝大多精通骑射,谢如琢十二岁以前不受重视,也没觉得自己会当皇帝,因而没有学的想法,十二岁以后就是想学也没机会,只能当上皇帝后把落下的补回来。   他站到谢如琢身后,拿过那张弓,握着谢如琢的手搭在弓上:“下一箭一定能射中。”   后背与沈辞的胸膛相贴,心脏的跳动与呼吸的起伏都鲜活地传到谢如琢的脊背上,周遭的风声似乎都变轻了。   沈辞的手握住他的手,沈辞的吐息落在他的耳畔,沈辞的脸擦到他的头发,他安静地陷落在一种叫沈辞的气息之中。   弓弦拉满,沈辞停了片刻,似乎在判断风的速度与方向,而后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松开弓弦,羽箭急速射出,破风之音响起,箭头叮一声刺入靶子的红心上。   这一箭比先前的力度大得多,谢如琢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在弓弦回弹时下意识一抖,沈辞抬手挡了下弓弦,一串血珠立马飞了出去。   沈辞的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伤口并不深,他若无其事地拿另一边袖子蹭干血迹。   谢如琢还在发愣,似是没想到沈辞会用手挡,一颗心隐隐揪起,说道:“我去叫太医,涂点药。”   “陛下不用麻烦。”沈辞笑道,“一点小伤,几天就好了。”   谢如琢怎会不知沈辞这人,回去后肯定管也不管,说道:“等会拿了药才能走。”他拽走沈辞,“我们不射箭了,骑马去。”   御马监选的马都很温顺,鞍辔也都已套好,但沈辞还是谨慎地全部检查了一遍,谢如琢在沈辞的引导下脚尖踩镫,手脚僵硬地爬上了马,他觉得真是难为自己了,竟然能演出如此难看的姿势。   谢如琢回想前世他刚学骑马的时候是怎样的,无奈好几十年了,实在太过久远,只能干脆抱住马脖子,眼睛亮亮地盯住沈辞。   沈辞被他盯得耳热,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将骑马的姿势演示给谢如琢看,说道:“马不动时,一定要坐直,不然马突然跑动,反应不及会很危险。”   谢如琢松开马脖子,挺直腰背,紧紧攥住缰绳,学着沈辞操纵马缰,事实上却在一心二用地想要怎么把沈将军勾到这匹马上。   前世谢如琢是当真用心在学骑射,也巴不得自己快点学会,为了练臂力,晚上会自己来骑射场拉弓上百次,学骑马时也从不害怕摔倒,因而沈辞总觉得这一世的谢如琢好像并不是那么想学。   在又一次发觉谢如琢在走神后,他忍不住问道:“陛下,您有认真学吗?”   “有啊,我当然有认真学。”谢如琢被噎了一下,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但我天生学东西比较慢,有点笨,所以估计一时半会是学不会了。”   沈辞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谢如琢嘴里说出来的,明明谢如琢聪明得很,学什么东西都快才对,而且以他对谢如琢的了解,谢如琢不可能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有点笨……   “……陛下怎么会笨。”沈辞还是安慰道,“慢慢学就是了。”   谢如琢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麻烦沈将军多教些时日了,别嫌弃我学太慢。”   沈辞:“……”   谢如琢感觉自己可能演过了,便专心跟着沈辞学了一阵,让自己能勉强坐在慢走的马上不摔下去,而后开始催促沈辞教他跑马。   沈辞表情无奈,已经不知道谢如琢到底是想学慢点还是快点。   “膝盖和大腿夹紧,人不能完全坐在马鞍上,身子要微微前倾,注意马跑动的节奏。”他怕谢如琢摔下去,策马挨近,“陛下不用害怕,臣在您身边。”   谢如琢紧张点头,在沈辞的引导下一抖缰绳,马儿撒开蹄子跑了出去,谢如琢害怕地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眼看就要摔下去。   沈辞弃马,在马镫上借了个力自空中腾跃而出,稳稳坐在谢如琢身后,接手了这匹马的缰绳,说道:“陛下,没事了。”   熟悉的温热又贴在了后背上,谢如琢满意地勾出一丝笑,仿佛心有余悸,贴着沈辞贴得更紧了,小声说道:“我说只想跟沈将军学骑射,是因为我知道,世上只有沈将军会在我有危险的时候,瞬间出现在我身后。”   沈辞呼吸一滞,心里有点酸涩,又有点暖热,胸膛上的触感告诉他这就是真实的谢如琢,他轻声道:“只要臣在,陛下永远不用害怕。”   两人一同沉默地坐在马上,沈辞的双臂擦着谢如琢的腰线扣在他腰腹上,手上摸不到多少肉,有些太清瘦了,沈辞猜他又和前世一样每日吃糙米饭,不禁道:“陛下太瘦了,要多吃点饭。”   谢如琢却笑着问道:“原来沈将军喜欢胖的?”   沈辞:“……不是。”   “哦,那朕还是瘦点吧。”谢如琢的小指邪恶地在沈辞手心蹭了一下,“沈将军喜欢最重要。”   差点一跟头栽下马去的沈辞:“……”   沈辞没想到这一世的谢如琢居然已经开始主动跟他玩起暧昧了,还真是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有前世并不愉快的经历在,谢如琢不挑明说,他也不敢去说破,怕这一世也是不欢而散的结局。   他硬着头皮又教了谢如琢半个多时辰,谢如琢终于自己说累了,今日到此为止,但还是吩咐内臣去取了伤药回来才放了他走。   等沈辞的背影消失不见后,谢如琢的舌头抵了下后槽牙,眯眼看靶子上的红心,如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   他挽起最重的一把弓,离弦箭在风中疾飞,稳稳正中红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留中不发:皇帝把臣子的奏本留在宫禁中,不批复也不交办。   *其实明朝飞鱼服的颜色大多是大红色,也不是所有锦衣卫都能穿飞鱼服,飞鱼服和蟒补一样是赐服,一般来说只有位阶较高的可以穿。不过明朝后来飞鱼服有乱赐的现象,也不足为奇。这里的颜色没什么根据,有点参照影视剧,乱编的,不用较真。   *韘:射箭时套在拇指上用作防护的扳指,古代称之为“韘(she)”,玉韘就是玉扳指。射箭一般都要做好防护,扳指和护腕都要戴好,弓弦反坐力真的很大,也千万千万不要用手去挡,沈辞皮厚,且实际上是有技巧地挡。总之,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这里射箭的姿势是蒙古式射箭法,古代基本是用这种。文中射箭姿势参照百度百科“蒙古式射箭法”词条。   另有一种地中海式射箭法,宋代称为“胡法”,这种方法是现代射箭常用的。   *骑马只能脚尖踩镫,整只脚踩进去,马突然动起来,会被马拖着走,脚尖踩顶多摔一跤,是正确且安全的上马姿势。本文所有的骑马相关知识都有参照网上的骑马经验教程介绍,因为作者本人没骑过,是个白痴。   亲妈:戏精总有一天会翻车的。   小谢:朕觉得,翻车了沈将军也依然爱我。   亲妈:你赢了。 第25章 五弦琵琶   大虞遇内阁大臣出缺必以廷推公选, 以示皇帝兼听则明,顺应群情, 三品以上官员及九卿、佥都御史、祭酒等官公推出人选后,再报请皇帝,而皇帝可圈选部分,也可全不予任用。*   此次补缺内阁人数是谢如琢登基后首次廷推,孙秉德几次有意无意地瞥谢如琢,后者都没做理会, 懒懒窝在龙椅上撑着脑袋打瞌睡,像是对此毫无兴趣。   孙秉德也有些无奈了,谢如琢与他们交锋时心思难猜,有时却又表现得毫不设防,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这种人最是不可控,也最是危险。   谢如琢早就发觉孙秉德在观察他, 并在思索如果他又突然发难该怎么反将一军, 然而这次他是真不想掺和, 眼下廷推出的人选已经是最好的人选,他没必要自己动手。   故而内阁将廷推出的三人呈报上来时,他淡淡一扫就全圈用了。   孙秉德定定地看了谢如琢几息, 沉吟道:“陛下, 之前吏部会选推出的六部官员人选,陛下缘何未圈用其中四人?”   “这不是惯例吗?”谢如琢似乎真的困了,一副想打哈欠又觉不妥的样子, 声音也带了几分懒意, “莫非里面有元翁的亲信?”他招来内臣,“那四个人是谁来着,再给朕看看。”   孙秉德脸色一下沉了:“陛下误会臣了, 满朝文武皆是陛下臣子,何来臣之亲信一说?”   谢如琢挥手又让内臣退下:“没有就好。”   历来部推和吏部会选推出的人数都会比实际缺位多上三四个,这确实已成一种惯例,臣子总是要给君主留下用权的余地,不能自己说了算。   而皇帝圈选其实往往是看心情,这些职位不高的官员,皇帝哪能都记住谁是谁,看谁名字顺眼也就选了。   谢如琢就算再深藏不露,也毕竟是个与朝堂接触不深的皇帝,孙秉德也觉得皇帝应该根本不认识那四个人是谁,只是他没想到所谓运气能如此邪门。   眼下谢如琢又这么挑事般地一问,孙秉德更不好意思再提这事,就此作罢。   散朝后,孙秉德去了兵部,现在的兵部尚书是次辅韩臻,但他事事都听孙秉德的,因而兵部事实上也就归了孙秉德。   一入兵部,孙秉德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韩臻正想教训几句下属,孙秉德摇摇头示意无妨。   面前的男人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华扬舲,身量高,样貌清癯,眉眼却狭长,如刀裁般锋利,他等韩臻先走一步后,铁青着脸问孙秉德:“元翁,这次的会选结果当真不可更改了?”   “那日奏本发还给吏部时,我就去找司礼监的人问了,甚至还找人问了何小满,都说陛下那边并无什么特别的原因,确实是随便选的。”孙秉德也面色不虞,叹道,“今早我也试探了陛下的意思,虽然被陛下打太极揭过了,但我也实在想不出陛下有真要跟你过不去的原因。不管怎么说,陛下在朝中并无根基,你也说你从前不认识陛下,那他也没道理故意打压你。”   华扬舲似胸中着实气闷,呼吸都有些急了。   此次吏部主持会选,拔擢了六部原先一批人,也升调了一批人入六部,皇帝圈选了大部分人,只略过了四人,而他就是四人之一。   兵部最风光的地方无疑是武选清吏司,掌武官选授、升调、功赏,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但武库清吏司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戎器、符勘、武举、兵籍都由此处掌管。*   但他自从入六部时就是六品主事,六年了他依然还是主事。   他并非庸碌无为,在这六年朝堂混斗中,他始终克己持身,不屑入派系之争,虽然因此无缘升迁,但有幸在一年前被清流之首孙秉德看中。   坪都失陷时,孙秉德答应他,去了乐州便是他一展抱负之时,甚至还同他说,韩臻其实远不如他,以后想把兵部交到他手上。   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熬出头了,而这次的吏部会选只是走个过场的小事,孙秉德都跟他说不会有差错,就连司礼监的人都知道了他是孙秉德看中的人,他的资历、考评也都表明他配得上做武库清吏司的郎中。   可最后告诉他这一切败在了运气上,他只觉太可笑了。   孙秉德见他如此,勉慰道:“上沅,你放宽心。如今兵部并没几个能堪大用的人,你本非池中物,何愁不能出挑?过段时日,我会再做安排,定让陛下不得不升你做郎中。”   “元翁有何办法?”华扬舲眼中又有了亮光,忙问道。   “如今朝廷不得不解决与四大总兵的关系,你上次同我说的想法,我很看好。待我选个好时候,你尽管上书。”孙秉德拍拍他的手,“你虽非我学生,但在我心里,能与你相较的也只有芳洲了。芳洲短时间内不能入六部,我也只能对你寄予厚望了啊。”   谁人不知孙秉德有多宝贝他的得意弟子杜芳洲,旁的学生在他眼里不及杜芳洲一根头发丝,不管前面这话是不是客套,华扬舲还是舒快地笑了,烦闷一扫而空,对着孙秉德一揖到底:“下官先谢过元翁了。”   “好了,今日不愉快之事就忘了吧,暂且等待几日就是。”孙秉德负手往堂屋走,“太后与吴显荣彻底搭上了线,吴显荣要入京,我与玦之正要商议此事,失陪。”   而此时在皇宫里的谢如琢正看的便是吴显荣呈上的奏本,言辞恳切地说新皇登基后还未当面叩拜,请求入京,顺道还表示如果陛下觉得安怀的沧州军是个麻烦,他可以领兵入驻与安怀相距五十里的脁县,震慑裴元恺。   谢如琢一声冷笑:“一个个当这是在瓜分田地?朕北上的时候不见人影,这会跑来装什么装?”   “太后与吴显荣也书信往来了这么久,总算是把人拉上了船,要是见不到人,太后那边不好交代。”何小满摇头叹道,“陛下要怎么办?”   谢如琢转动着杯中黄绿色的茶水,如在悠闲地品一杯佳酿,道:“她要和吴显荣勾连,也并非坏事。左右吴显荣对朝廷没什么好感,能拉拢他的也只有太后,不如成全他们。”   太后和吴显荣的私情多年来都是人人有所耳闻但又不知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何小满迟疑道:“奴婢一直想问,太后和吴总兵两人从前当真……”   “当真,而且太后当年对他可是非君不嫁。”谢如琢的面色很平常,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吴显荣这些年来身边也不缺女人,但他对太后还是旧情未泯。”   何小满道:“但陛下觉得,吴显荣是真能对一个女人言听计从的吗?”   “言听计从不至于,他们两个也算是各取所需。吴显荣知道我这个皇帝在朝中没有根基,更没有军方支持,而太后有了他便可压制我,甚至压制孙秉德一派。”杯中茶水已凉,杯壁摸着有些冷,谢如琢将手缩回袖子里去,“至于太后,你觉得她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何小满,柳燕儿精神时常疯癫,从前在冷宫嘴里颠三倒四说的都是恨先帝,恨儿子,偶尔会提到吴显荣也负了她,倒是从没在她嘴里听到过想要权力。   “奴婢总觉得太后不是想要权势的人。”何小满道,“她更像是想要……”   “自由。”谢如琢答道,“她其实只是想要属于她的自由。她这一生被两个男人毁了,从没做过随心所欲的事,如今她成了太后,想放肆一下。”谢如琢似有些伤感,低声道,“她在冷宫身体就不太好了。”   柳燕儿半疯了五年,不分白天黑夜,时常梦魇缠身,发一次疯后就耗尽了气力,精神又衰弱下去,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吃得下东西。   因为两个男人,她逼疯了自己,进而把自己的身体也折磨坏了。   谢如琢默叹一声,道:“我去见见她。”   他们母子二人已有近半个月没见过面,来了乐州后,柳燕儿只私下偷偷与吴显荣通信,平日并不怎么露面,谢如琢想去请安都被拒之门外。   出了冷宫后,柳燕儿确实不再疯了,说话心平气和,有条有理,只有提到先帝时还是会愠怒,见了自己儿子,也不再摆出厌恶的神情,但也谈不上亲切,疏离居多。   介祉宫中不闻人语,伺候的内臣宫女都仿佛哑巴,整座宫殿死气沉沉,穿行至前廊,屋中隐传出琵琶声,谢如琢推开紧闭的大门,果然见柳燕儿捧着五弦琵琶。   他独自一人进了屋,坐在案几旁,好像只是一个来听曲的人。   窗子半开着,萧瑟秋风吹起柳燕儿的红裙,外罩的轻纱随风扬起,又轻滑地顺着榻沿垂到地上,头发半披着,松散的发髻上插着用了多年的蝶赶花梳背儿。   她喜欢画淡妆,眉眼看着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但她又喜欢用蔻丹涂指甲,嫣红在五弦琵琶上跃动,如烧成一团的焰火。   曲子是雄浑苍劲的《秦王破阵乐》,前朝宫廷舞乐,现今会的人已经不多了。   谢如琢听说过,柳燕儿从前在教坊司不唱小调,不跳婉约柔美的舞步,专跳武舞,只弹琵琶,会许多濒临失传的古乐。   当年在中秋宫宴上,她在一面大鼓上反弹琵琶,破阵乐停,袖中剑出,紧接着便是一段前朝有名的剑舞,配上她独特的沉阔嗓音,惠宗端着酒杯却忘了要喝酒。   他想,当年吴显荣兴许也是某日与达官显贵在教坊司应酬,遇见一个在鼓上舞剑的女子,裙裾起曳间,迷了眼睛。   只可惜,谢如琢出生以后,再没见过母亲跳舞,琵琶也常年落灰,今日听到母亲弹琵琶还有几分讶异。   前世在母亲死的那一天,他才看见一场最华美的剑舞,在初雪时苍凉落幕。   曲声止,谢如琢淡淡开口:“我不会允许吴显荣入京,也不会允许他领兵进驻脁县。”   作者有话要说:  *廷推:明朝推选内阁大臣的必经程序,此处参考百度百科介绍。   *参考词典网关于武库清吏司与武选清吏司的词典解释。   *《秦王破阵乐》是唐朝宫廷乐舞,秦王指李世民,最初是军歌,后来李世民很喜欢,编排成了宫廷舞乐,是一种武舞。   武舞:雅舞的一种,与“文舞”相对,用于郊庙祭祀及朝贺、宴享等大典,一般都要手上拿着一些兵器之类,比如剑舞。   文舞:古代宫廷雅乐舞蹈之一,用于宫廷典礼与郊庙祭祀,一般动作舒缓,具有一定仪式性。   《秦王破阵乐》的乐谱在唐朝时传入日本,后来在中国已无遗存,但在日本保存有五弦琵琶谱、琵琶谱、筝谱、筚篥谱、笛谱等多种。   *杜若,字芳洲。取名来源于楚辞中的《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韩臻,字玦之。取名来源于臻是完美,玦是有缺口的玉。古代这种矛盾相对式的取表字很常见,如朱熹,字元晦,熹是天亮,晦是天将黑。   华扬舲,字上沅。取名来源于楚辞中的《九章·涉江》: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最近搞一下事业~   日常焦虑自己的菜鸡,很感谢大家的陪伴,这本注定有很多问题,我目前的水平也无法写到一种完美的程度,我能做的也只有平常心看待,当作练习,好好写完,下本继续努力。 第26章 意见相左   柳燕儿弹琵琶不戴护指, 那般需要力量的古乐弹完,指尖都渗出血来, 她举着手指端详,眸光漠然,取护手的香膏慢慢抹着,似是对谢如琢的话毫不意外,说道:“那陛下今天来做什么?”   “我不会插手你和吴显荣私下的往来,只要吴显荣做得不过分, 我就随你们高兴。”谢如琢迎着窗外天光看柳燕儿的脸,惊觉她瘦了许多,虽然那张脸还是不显老,却像易碎的琉璃,可能哪天就会突然碎得拼不起来。   香膏飘出馥郁的玫瑰香,柳燕儿眼中有些惊诧了, 抬眼看向谢如琢, 过了会又盯着她的手指, 道:“你不恨我吗?”   谢如琢笑了笑:“你生了我,也养过我,就像一个母亲那样。我是你儿子, 我不恨你。”   柳燕儿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有办法让吴显荣听你的。”谢如琢道, “他要什么条件?”   柳燕儿抹匀了香膏,指尖上亮莹莹的,漫不经心道:“听说陛下又想出兵南下了?”   司礼监里有柳燕儿的人, 谢如琢是知道的, 从没管过,闻言了然道:“又是谁想要军功?吴显荣的弟弟?”   见柳燕儿默认,谢如琢又道:“吴显荣想把他弟弟塞进三大营吧?”他点点头, “可以,朕同意了。”   风更大了些,谢如琢起身去关上窗子,声音比吹到廊下的风还冷:“明年朕会让他入京,他想抢裴家的东西,朕也会帮他。现在,你让他给朕安分待在溪山。”   柳燕儿侧身对他意味不明一笑:“这回出兵南下,文官们不会轻易同意的,陛下可要想好了。”   “不劳母后费心。”谢如琢也不多坐,提步走到门口,“天气凉,母后别穿这么单薄了,窗户也别总开着。太医院新来了几个医术不错的太医,我一会让他们来给母后请脉。”   说完他便沿着前廊走远,身后的门在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重新关上。   此时已近冬月,这时节已不适宜起兵,但谢如琢仍想在年节前再一次出兵南下。   只因前世的记忆告诉他,若他不动,许自慎就会动。   南下救皇太孙时许自慎刚经历数月征伐,不敢久战,但许自慎一旦休养完毕,就会反扑示威。   前世,许自慎就选在谁都觉得不可能会再动兵的冬月里。   他们仓皇出战,就是宋青阁领兵也三战三败,根本不是这位当世名将的对手。所幸沈辞利用河水结冰,说服宋青阁冒险突袭,逼许自慎退回了青木江南岸,掰回一城,否则许自慎差点就要打到绥坊境内来。   纵然最后有惊无险,前世这一战仍然是伤亡惨重,是谢如琢心里的一根刺。   故而这一世,他无论如何都要先发制人,绝不再吃上这么一个大亏。   这个消息谢如琢早早就放了出去,他在上朝时正式提及,如柳燕儿猜测的那样,以孙秉德为首的文官极力反对。   理由是冬月出兵,若不能尽快回朝,便要拖到入冬,衡川东北冬季也十分严寒,作战会艰辛异常,况且此时国库亏空,也支撑不起入冬后的长期作战,不如等来年开春再南下。   若没有前世的惨痛代价,谢如琢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此时出兵确实毫无优势,且看着就像是去送死。   谢如琢道:“我们南下救回皇太孙,许自慎不会就这么心甘情愿吃一次闷亏,他肯定会反击。如今他的兵马养足了精神,极有可能会出兵,与其到时被动,不如我们抢先主动出击。”   兵部尚书韩臻反问道:“陛下又怎么敢确定许自慎偏偏就要选在这时节出兵?既然不确定,我们又何必冒险?”   谢如琢叹了口气,他当然不能说因为他是重生的,他就是什么都知道,但若是说你们又如何确定许自慎就真的不会动,又显得毫无意义,一同在死胡同里绕罢了。   “陛下复国心切,臣等也是如此。只是如今朝中缺兵缺将,国库又入不敷出,月前南下一战已耗费了大量物力人力,若马上又要动兵,军心与民心皆会不稳。”孙秉德难得说话也急了,“此时绝非穷兵黩武之时啊,陛下。”   穷兵黩武不是一个好词,孙秉德将他视作了一个好战的皇帝。   谢如琢再细细一想,明白了为何文官定要如此同仇敌忾地反对此事。   登基以来,谢如琢几次大张旗鼓做的事都与军方有关,在孙秉德为首的文官眼里,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皇帝想扶持军方势力,压制文官。   这一次他们不仅是无法理解皇帝的冒险行为,也是在抱团暗中还击皇帝。   大虞以武定国,太.祖开国后就忌惮武将势力,转而大肆扶持文官,之后的皇帝也是宁可看文官党争,也不想看武将大权在握,有机会造反。除了北疆四大军机重镇,朝中再无有权的武将,就连风光一时的三大营也逐渐没落。   前世谢如琢和孙秉德为首的文官斗了大半辈子,这真是一群让人敬佩又讨厌的人。   他烦躁地按了下眉心,道:“今日先到此为止,再议吧。”   出了崇政殿,他在宫里漫无目的地乱走,忽而停下脚步,问身后的内臣:“杜芳洲在师善阁?”   内臣躬身答道:“回陛下,杜学士今日卯时不到便入宫给太子殿下讲学,要讲一天,傍晚才走。”   谢如琢摸着下巴沉思片刻,转头往师善阁走去。   师善阁在崇政殿北,是一座小宫室,旧年做过皇帝的书阁,也给秋猎随驾的皇子住过,如今专留给太子谢明庭听学。   谢如琢没有惊动殿外的内臣,悄无声息站在门口看殿内的谢明庭。   前世他就因这倒霉孩子贪玩不读书而愁得掉头发,今日再一看,依然还是逃不开掉头发的命。   此时殿内没有在讲学,谢明庭约摸是要做篇文章,桌上的宣纸只有几个斗大的字,谢明庭握着笔却已头一点一点地闭眼瞌睡,笔尖上未干的墨滴到白宣上都无知觉。   坐下还没翻几页书的杜若一抬头看见这场景,摇头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谢明庭桌前,轻声唤道:“殿下?”   谢明庭哼哼两声,毫无动静,依旧沉浸在梦乡里。   “谢明庭!”谢如琢就没杜若那好脾气了,气势汹汹走进来,“梦里有人帮你写文章是不是?”   脑后凉气袭来,谢如琢猛一惊醒,手忙脚乱间毛笔在脸上划了道墨迹,回头与周身裹在冰霜里的谢如琢对视一眼,乖乖行礼:“皇叔……”   杜若似在打量谢如琢,对他温和笑了一下,正要跪下,谢如琢先一步扶住他,回笑道:“先生不必多礼。”   这头还露着笑,一偏头看见谢明庭,谢如琢立刻失去笑容,但想起前世他逼得太紧反而让侄子更抗拒,叔侄两人前期互看不顺眼,后期裂痕也只能愈深。   前世死前不愉快的收场还历历在目,谢如琢散去怒气,也扶起了谢明庭,拿出帕子擦干净脸上的墨迹,温声问道:“这么困?”   谢明庭从小顽劣,听学走神已经被骂习惯了,本以为皇叔也要狠狠骂他一顿,没想到很快就不生气了,还温柔地给他擦脸,他睁着圆圆的杏眼看谢如琢,也不害怕了,噘着嘴道:“早上寅时没过多久就要起床,真的好困……”   遇有上朝的日子,谢如琢也得寅时起床穿衣洗漱,一场朝会下来,又困又倦,这般一想,他点点头:“嗯,你还小,还是要多睡会,确实早了点。从明天开始,过了卯时再起吧。”   皇叔不仅没生气,还这般轻易就允他多睡一个时辰,谢明庭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边了,欢呼一声,扑到谢如琢怀里:“皇叔万岁!”   来了乐州后,谢明庭又把脸吃圆了,还带着点婴儿肥,谢如琢捏了捏他的脸,心想:谢明庭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嘛,这一世如果自己能对他好点,小时候不嫌弃,长大了也不猜疑,三十年后,他们叔侄能否得到一个完满的结局?   “不过,你书还是要给我好好读。明儿开始,我每日都会问杜卿你的表现如何。”谢如琢又板起脸道,“要是表现不好,我不打你,但你别想吃点心了,之后七天内也别想玩,能去的地方只有你的寝宫和师善阁。听见了没?”见谢明庭瘪起嘴,他有些好笑,“但你若是表现得好,我就每日让人给你做不一样的点心,保证都是你没吃过的。我还可以教你骑马射箭,带你出宫去玩,带你去吃更多好吃的。”   谢明庭吞咽了下自己的口水,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无数比枣泥酥还要好吃的点心,自己还能骑着马出宫恣意游玩……   不就是背几篇文章,再写几个字吗?   谢明庭,你可以的。   “皇叔,我一定会好好用功的。”谢明庭生怕谢如琢会后悔,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一定每天都用功。”他突然想起一事,仰头看谢如琢,“皇叔,沈经历说你会教我骑马射箭,可是我听说你也在学啊。”   从谢明庭嘴里听到沈辞,谢如琢微微皱眉,不明白沈辞为何会这么说,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大概是谢明庭在回程时吵着要沈辞教他,沈辞在哄他陛下会亲自教罢了。   想着想着,他心里还美滋滋的:沈经历可只教我一个人,才不教你这小屁孩。   丝毫没觉得和一个八岁小孩攀比有多幼稚的谢如琢亲切微笑,道:“沈经历先教我,我再教你,有什么问题吗?”   谢明庭呆呆地挠后脑勺:“好、好像没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孩子不爱读书怎么办   小沈:害 打一顿就好了   谢明庭:???我们曾经一起骑过马的情谊呢?   今天又是觉得自己好菜但依然努力码字认真完结的小扶苏~ 第27章 师生争执   今日来师善阁是有要事, 谢如琢把谢明庭重新推回桌前写文章去,眼神示意安静站在一旁的杜若同他到偏殿。   杜若意识到皇帝有话要说, 提步跟上。   一进偏殿,谢如琢便回身对着杜若倒身欲拜:“这些年蒙受先生大恩,今日终于得以当面拜谢。”   杜若用力托住谢如琢,先一步跪了下去,急忙道:“陛下不可。”   谢如琢伸手去扶,杜若却怕谢如琢又跪他, 不肯起来,说道:“臣几年前只是遇到了一个好学又不能学的学生,为人师者,本当如此,是本分所在。”   “好,朕不谢了。”谢如琢无奈道, “先生快请起。”   杜若十八岁中探花, 如今还很年轻, 离他近了总能闻见松墨香气,五品官员人人皆一样的盘领青袍乌角腰带,在他身上却觉要更雅致些, 他像是由一块清润的美玉雕琢而成, 君子如玉一词仿似就是为他而备,眉眼又时常含笑,无人见之不如沐春风。   “几年前臣就想, 六殿下日后定不是被困在一方院落里的人。”杜若谢了坐, 笑说道,“今日见到陛下,果然如此。”   谢如琢笑着摇头:“要是当年没有先生, 朕不会走出那方院落,也不会坐在这里。”   当年在冷宫无人问津的时候,杜若没有把他当作被皇帝抛弃的皇子,而是像老师对学生那样,传道受业解惑。不仅如此,杜若在听说何小满每月用自己的月银买笔墨纸砚后,不动声色地揽了这样活儿,有时还会将一些小点心跟书稿一道递进来。   冷宫五年,杜若是唯一一个愿意对他们施以援手的人。而他身为孙秉德的学生,最年轻的探花郎,前途大好,本可以不必如此。   “陛下能在那般境况下心志坚定,勤学苦读,必然是无事不成。”杜若道,“臣自问若身处陛下当年境地,恐做不到陛下那样。所以,陛下之今日是您自己争取来的。”   谢如琢一笑而过,转而问道:“先生在翰林院七年,本该入六部,朕却让先生来做太子的老师,先生心里可有怨?”   “陛下说笑了。”杜若摇摇头,“臣的老师或许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但臣并不觉得。入六部是干实事,如今是教导储君,修习学问,其实在臣心里没什么分别。臣求学问道,登科为天子门生,不管身在何处,相比平民百姓,臣能为天下人做的事都已多了许多,那这就是臣心中所愿。臣今日尽心教导太子殿下,来日殿下若能从臣所教的东西里学得一二,臣就觉得今日所做是有意义的。”   旁人听到孙秉德最得意的学生说出这番话,怕是会觉得这是假清高,在皇帝面前圆滑拍马屁,但谢如琢知道,杜若就是这样一个人,否则也不会做了四年吃力不讨好的事。   谢如琢淡笑道:“先生和元翁很不一样。”   “老师授臣学问,但臣要做什么样的人是臣自己决定的。臣敬重吾师,但不会盲从吾师。”杜若眼神坚定,“老师有他想做的事,臣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谢如琢意有所指问道:“朕要再次出兵南下之事,先生可有耳闻?”   “臣知道。”杜若颔首,“老师他们不同意。”   “那先生怎么看?”谢如琢举杯饮茶,问道。   杜若并没有因谈话趋向敏感而神情有变,还是眉目温和带笑,道:“陛下登基以来,所做之事皆是为国,未见私心,虽然臣也觉得陛下要在此时出兵有些出人意料,但臣相信陛下是有细致的考量,不会拿数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目前这还是谢如琢第一次听到肯定的话语,虽然他早知杜若会这么说,但心头还是浮起暖意,他歪了下头,道:“先生与元翁有多年师生情谊,缘何这般信朕,却不信元翁?”   杜若坦然与谢如琢对视,道:“老师不知道陛下这些年都做过什么,但臣知道。老师没有看过陛下的文章,但臣看过。老师不解陛下的抱负,但臣理解。凭此三点,臣愿信陛下。”   谢如琢起身对杜若一揖:“多谢先生信任。此次出兵南下,个中原因复杂,恕我不能说清。但我能保证,这个决定绝不会辜负先生的信任,也不辜负我大虞数万将士。”杜若起身来扶,他一揖到底,“请先生帮我。”   “陛下言重。”杜若回礼,“臣愿为陛下分忧。”   翌日休沐,午后难得风寂天青,杜若过了垂花门,见孙秉德正与新入内阁的工部尚书姜学颜在院中品茗。   他上前见礼:“老师。”又向姜学颜行礼,“姜阁老。”   这是一座二进宅院,孙秉德好风雅,也从不会在起居上委屈自己,来乐州后便置了这座宅子,近两个月整修,院中池塘已注了清水,养了红鲤,满眼看去,四时花木俱有,春赏梨,夏赏荷,秋赏菊,冬赏梅,再看石桌上这套无瑕的白瓷茶具,里面盛着的是香气四溢的上好毛尖。   “芳洲来了。”姜学颜识趣起身,“你们师生聊吧,我先回了。”   孙秉德未多挽留,杜若替他将姜学颜送至门口,再回来时,杯中换了新茶。   杜若谢坐,说道:“学生以为今日是韩阁老登门,没想到是姜阁老。”   “玦之早上刚来过。”孙秉德邀他饮茶,“这事也没什么可说的,陛下心太急了,用兵之事怎可如此随意?”   孙秉德穿的是深青色忠静衣,交领大袖,为品官燕服,三品以上饰云纹,孙秉德又是文官之中唯一一个赠官从一品太子太傅的,衣上前后缀仙鹤补,素带束腰。   他很瘦,拈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眼下常年都有两团淡青,像一个清苦的苦行僧。   不管朝中如何看待这位首辅,杜若也清楚,孙秉德坐着这个位置并不轻松,几乎日日过子时才休,寅时又要起,朝中大小事皆要问上一两句。皇帝可以偷懒,把不想处理的琐事推给内阁,他却无人可推。   杜若在心里长叹口气,问:“老师如此反对,只是因为此时用兵不妥?”   孙秉德搁下茶盏,鹤眼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他打量人时眼神如有实质,要把对方心里所想悉数看穿,说道:“芳洲,你跟在我身边多年,还有什么是你不明白的吗?”   “学生明白。”杜若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过孙秉德,也不再想着去试探,“老师怕陛下扶持军方,压制文官。内阁与诸位大人不是不同意陛下用兵,只是不能次次都随陛下心意。每次都由陛下决定什么时候出兵,用什么人,怎么改建三大营,陛下就会有自己的军方势力,会有一批他信得过的武将,到时朝堂之上,就不会再有这么多文官的位置。”   孙秉德泼掉杯底的茶沫子,道:“陛下去师善阁见你了。”   话中语气没有疑问,杜若只能点头:“是。”   “陛下让你来劝我?”孙秉德笑了一下,“我竟没想到,芳洲何时如此得陛下信任。”   杜若给冷宫的六皇子递东西一直做得隐秘,连孙秉德都没说过,他的老师与他不同,不会把六皇子当作一个好学的学生,他那时怕多一个人知道,谢如琢便多一份麻烦,故而当初去太医院请了孙秉德认识的太医,事后都送了丰厚的银子当封口费。   如今看来,这事是瞒不下去了,孙秉德心里已有了答案,他今天不说,明天孙秉德也会去查。他一五一十道:“学生几年前在教两位皇子读书时,无意间认识了现在的督主,得知当时的六殿下在冷宫依然在勤学苦读,便每日让督主转交些讲学的书稿,六殿下第二日又会把写的策论与一些疑问递出来。学生怕惹麻烦,一直没声张,不是有意隐瞒老师。”   孙秉德笑意未褪,道:“原来我的学生早就与陛下有了师生之谊,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一时不知该作何想。”   杜若的指节握到泛白,却依然稳稳坐着,说道:“如老师所说,学生跟了您这么多年,心里是怎么想的,老师应该都明白。”   一阵风过,一片枯叶被吹到了石桌上,孙秉德拾起看了看,又松手扔到地上,他当然明白自己最满意的学生心里所想,这是一个学过也见过阴谋诡计,聪颖通透,却始终心如璞玉的人,世上唯有清风明月能与之相称。   有时孙秉德自己也会不敢相信,他居然还能教出这样一个学生来。   孙秉德看着他,道:“所以你这次要站在陛下那边。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早已站在了陛下那边?”   杜若似觉有些荒谬,道:“其实学生一直不明白,老师为何非要将自己,将所有文官,从一开始就那般确定地放在了与陛下立场相对的位置,定要如此吗?”   “文彦博言,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于是你以为我们这些士大夫与帝王当真是同舟共济,共治天下的?”孙秉德又往杯中添了水,茶味已淡了许多,“我们寒窗苦读,登天子堂,一开始谁不想着要一心为民,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你入了朝堂才明白,这些道理都是最无用的。我们入了此地,己非己身,都顶着文官这个名字。”   “陛下信我们吗?”他的神情如这许多年来给学生讲学时那样肃正,续道,“是信的。因为帝王确实需要我们共治天下,而不能去指望愚昧无知的百姓。但长久以来,正因太过信我们,才会渐生猜忌与疑窦,也会感到害怕,意识到我们的力量是多么庞大,可以制衡本该随心所欲的皇权,可以左右国之重事。于是帝王培养手握重兵的武将,设锦衣卫在百官之间无孔不入。这样还是不够,帝王又信宦官,给司礼监批红权,让大珰提督东厂。”   “最后,朝堂上不再只有文官可以左右政事。于是轮到文官对帝王渐渐失去最初一腔热血入朝堂时的信任,对皇权感到害怕。因而,文官虽然党争不歇,但面对帝王,文官又始终是一心的。那就是——从一开始就不能信任帝王,就要站在对立的位置,让帝王怕我们,我们才能不怕帝王,才能做我们想做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孙秉德说的话灵感来源于我看了吴晗先生的《明朝简史》,里面有一章是论古代皇权下的绅权,看完后很受启发。吴晗先生就是认为古代所谓的士绅群体是与帝王共治天下,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达到顶峰的封建皇权,这是一种维系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很重要的力量。士绅群体与皇帝的关系一直是既亲密又疏离,时有矛盾却又谁也离不开谁。   我在吴晗先生的理论研究基础上,自己扩展了一些,不过还是蛮肤浅的,大家看看就好,不必深究。   p.s.这章评论区有个小可爱有一段解读特别棒,说得比作者本人还好,完全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推荐大家去看!就是最长的那个! 第28章 上书破局   杜若静静听着, 自从他拜入孙秉德门下,老师就在毫无保留地教他所有朝堂之事, 他也很早就懂老师所说的士大夫与帝王的关系,此时他却毫不畏惧地回视自己老师,道:“学生承认老师所说是对的。可是老师也说了,文官党争不歇,可见我们已不仅是不信任帝王,我们也不信任自己了。老师可能会说, 朝堂的争斗无处不在,有权力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学生也认为党争很难遏制,就是帝王也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只有一种想法。可是老师看看现在的朝廷,党争应该担多少罪责?”   “大虞开国至今近百年,外敌的威胁从未消失, 内忧也从未间断, 藩王、流匪、天灾, 这些年还少吗?”杜若的语气已不再恭敬礼貌,目光如炬道,“可是该与帝王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在做什么?我们在内斗, 在耗尽大虞的最后一点生气。北疆四位总兵或许心怀鬼胎, 但他们至少在为大虞守卫仅剩的这点疆土,在京城安稳度日的文官却在互相倾轧,想着如何与帝王对抗。这就是与帝王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吗?那学生宁可不当这样的士大夫, 去北疆当一名普通的士兵, 为国死战。”   他们师生二人曾经也争吵过,事实上在杜若初拜入师门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日后或许会与自己老师政见不合, 他尝试过变成和老师一样的人,可每每举头四望内忧外患的天下,他做不到也走入浑浊的水潭里,与所有人一起自欺欺人,醉生梦死。   躲在翰林院七年,他心里既庆幸又焦虑,如今大虞国都已亡,那点庆幸也烟消云散。   他想,总是要走到这一天的,他终究不会和老师站在一起。   “老师,也许您说的是对的,文官的归宿就是与帝王对立抗衡,但至少现在,学生认为您是错的。”杜若站起身,“国都已失,江山残破,老师依然觉得文官应该内斗倾轧,与帝王对立吗?”   孙秉德轻叹了声:“你应该知道,此时南下非明智之举。”   “老师不了解陛下,故而不信任陛下。”杜若道,“陛下所言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老师从前在朝中也与许自慎打过交道,他不自负,但能被称之为当世名将的人,绝不会吃了一次亏就龟缩不前,冬月里出兵出其不意,确实极有可能是他的选择。”   孙秉德像是有些累了,面对得意门生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他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只是冷静又清淡地道:“既如此,那就看这次是我们赢,还是陛下赢。”   看来此事没有商量余地,杜若沉默少顷,道:“学生还是要说一句,陛下不是能让人轻易拿捏的帝王,老师心中所想怕是不能实现了。”   孙秉德没再说话,杜若无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当日杜若就递了消息入宫,说孙秉德还是不愿同意南下之事。   谢如琢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烦躁更甚,却又觉是在情理之中。   隔一日上朝,谢如琢极有耐心地与孙秉德讲此次南下的可取之处:“许自慎出任江北总督时,朝廷并没给他多少兵马,他的兵都是从江北当地来的。江北地界的冬日没有冀南冀北严寒,所以江北军并不长于冬日作战,许自慎若要出兵,必然打的是速战速决的主意。如今宋青阁已答应从宛阳南下,吴显荣也愿出兵,北疆的士兵还会怕冬日作战吗?我们只要拖上许自慎一段时日,许自慎必然急躁,我们再伺机而动,能胜的可能非常大。”   孙秉德不为所动,反驳道:“陛下要怎么从绥坊到衡川?别忘了,之间还有池州,现在可是许自慎的老巢。”   “正是因为池州是他老巢,一年半载拿不下,朕才会想去衡川。我们绕开池州,以后若能将衡川与宁崖都拿下,池州横在中间不就成了瓮中之鳖?”谢如琢示意内臣打开巨幅舆图给朝臣们看,而图上各处他早已记在了心里,熟稔说道,“整个池州在地图上呈梯状,东侧界线正好自西北往东南倾斜,如一段陡坡,因而绥坊的东南也就得以延伸到离衡川很近的位置。”   见孙秉德还算给面子地在看舆图,谢如琢续道:“绥坊的最东南与衡川的最东北之间只隔了池州东南角的一个县,唤作吉渊县。只要我们过了吉渊县,便到了青木江北岸。元翁试想,若是许自慎占了先机,先越到北岸来,我们便只能与其在吉渊县作战,稍有不慎便会让其杀入绥坊。因而,我们不如先发制人,占据北岸,再顺势越江打到南岸,拿下衡川东北。如此一来,衡川东北、吉渊县与绥坊的东南便连成了一条线,我们得以封锁住池州老巢的东南一角,岂不妙哉?”   不少不通兵事的文官已如老僧入定——困得眼睛睁不开,只有几个阁臣还皱着眉在舆图上眼神逡巡,孙秉德更是精神矍铄得很,当即又道:“陛下所言确实可行,但臣还是想说,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一时半会拿不下吉渊县,而许自慎又反应迅速,我们不仅是在白白送死,绥坊东南还会有危险,陛下三思。”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孙秉德还是不松口,谢如琢耐心也快耗尽,道:“元翁,我们国库空虚,许自慎此时也缺钱。江北大旱和流匪作乱后还没恢复,恐怕仍是土地荒芜,冀南的宁崖又在衍王手上,衡川和池州也刚经动乱,不少商客都撤去了蜀中,城中十室九空,想必许自慎手上也没几个银子。因而一旦扰乱他速战速决的计划,许自慎比我们还急,一急就会有很多破绽,到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孙秉德岿然不动,道:“此等大事本就要廷议,陛下大可问问朝中百官,有几人同意此次南下。”   谢如琢不仅耐心告罄,更是气得胸闷气短,冷声道:“元翁到底是觉得此举不妥,还是另有私心?”   殿内静得如半月前谢如琢当廷动怒那次一样,众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背上发凉。   正焦灼僵持之际,内殿忽然出来一个内臣,走到谢如琢身边附耳低语了一番,谢如琢眼神晦暗,像是遇到了更让他烦心的事。   内臣躬身等着吩咐,谢如琢沉默片刻,道:“叫伴伴过来吧。”   孙秉德对几位阁臣轻轻摇了摇头,也不明所以。   没过一会,何小满从内殿走出来,手中捧着一份奏本,谢如琢接过,看完后没说什么,递还给何小满,使了个眼色。   何小满会意,走下去将奏本给孙秉德,再回到谢如琢身边,面向朝臣们说道:“方才绥坊都指挥使司往兵部递了奏本,说是有紧急要事,兵部主事的大人都还在崇政殿,奏本便直接传给了司礼监。上奏者是绥坊都指挥使司经历沈辞,在奏本中言,他已有此次南下作战的详实计划,用此计定然能胜。只要朝廷同意陛下的提议出兵南下,他愿随宋总兵同去。”   众臣不敢在殿中交头接耳,但眼神之间的交汇已足够体现出什么叫煞是精彩,正好孙秉德看完了奏本,神色复杂地递给了韩臻,还没瞧到奏本的阁臣于梁浅直言道:“他沈辞有必胜的计划便要听他的?两军交战之事岂能儿戏?”   “于阁老稍安。”何小满道,“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沈辞言,出兵前他愿立军令状,若此计不胜,或有其他变数,到时随诸位处置。”   此话一出,朝臣们也顾不上礼仪了,满朝哗然。   于梁浅似是不信,和几人一起凑到韩臻身旁看奏本,接着,奏本又往后面传,谢如琢也未阻拦,由着众臣一一传阅。   内阁几人互看了看,都不知该说什么,若说沈辞敢笃定能胜当世名将许自慎简直狂妄自大,人家却又明明白白讲清楚愿以性命作赌,倒让人哑口无言。   再看皇帝眉头紧皱,不像在做戏,沈辞此举竟是自作主张,连皇帝都不知道,众人又纷纷默想,绥坊都指挥使司两个佥事之前说得对,沈辞疯起来果然谁都害怕。   谢如琢问道:“元翁已看过奏本了,对此事怎么看?”   “若臣同意南下……”孙秉德抬眸,眼神犀利地看过来,“陛下也愿同意沈辞南下,并依他所言让他立军令状?”   谢如琢都有些气笑了,这老狐狸算盘打得噼啪响,现在谁都知道沈辞是他看中的人了,而且也都心知肚明,沈辞日后会在军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他培植的最重要的势力。   方才那一问,孙秉德是在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铁了心南下,愿不愿意拿沈辞的性命作赌,毕竟到时真败了,吃亏的也不是他们文官,而是他这个皇帝。   至于沈辞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上奏,他也是心情杂乱,别人觉得沈辞心性太狂,但他却是知道,沈辞绝不是狂妄之人,他的张狂是源于他的自信,而事实又证明,他的自信源于实力。   因此沈辞既然敢这么说,就说明他确实有把握,不是在赌命。   但谢如琢直到散朝,也没有回答孙秉德的问题。   他想,这一世,他果然十分患得患失。   这一世的他费尽心机靠近沈辞,在沈辞面前装傻演戏,都是源于他内心的恐惧。   他太怕了。   怕看见沈辞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雨中,三年后回到他手上的是一坛骨灰。   此后梦里都未再见到沈辞的脸。   他只能每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捧着那坛骨灰一遍遍想他和沈辞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沈辞对他笑,唤他的名字,亲他的唇,和他吵架。   那十七年,他到了后来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已经疯了,手上没有事做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沈辞,盯着一坛骨灰能盯一个下午,晚上睡觉也要把骨灰放在枕边。   沈辞没有留给他什么东西,因而他总想着,他若不能时时刻刻看见这坛骨灰,他可能就会忘了沈辞的样子,死后也再找不到沈辞了。   这是他终日孤独,无喜无悲的前世里唯一心悦的人,是他死前唯一想到和看见的人,上天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他不想也不敢再失去这个人。   前世蚀骨钻心的思念之痛,自我厌弃的悔恨之苦,他尝了二十年,这一世的他,对沈辞的感情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无人知晓的疯狂与偏执。   他不允许自己再失去沈辞,也不允许沈辞再擅自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最后小谢成了一个疯批受orz,这一世有时也会有点疯批(感情上),特别害怕失去一个人,但又不知道怎么挽留的那种感觉吧 第29章 二次南征   当日午后, 谢如琢让何小满去请沈辞入宫教他骑射。   沈辞显然已猜到他会找自己来,开门见山问他:“臣听说早上的事了, 陛下为何不答应元翁?”   谢如琢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拨着弓弦,良久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朕和孙秉德之间的较量,你掺和进来做什么?”   “既然陛下想出兵南下,那就去。”沈辞怕他被弓弦割伤,又不敢直接去握他的手,只能将那把弓移开了点, “臣希望陛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有这样那样的顾虑。”   谢如琢猜到沈辞会这么说,眼眶有点发热,又问道:“就为了让我得偿所愿,你连命都不要了?”   沈辞低头笑了,说道:“陛下放心吧, 臣还没活够, 不会死的。但臣不那么说, 想必元翁他们不会信。”   今日风很小,倒是比上回适合练骑射,两人却都没心思了, 谢如琢叹了口气, 道:“你就没觉得我在此时提出想南下哪里都不妥吗?”   说起这个,沈辞在听到消息时确实很诧异,他在不久前刚想过跟谢如琢提应该选在冬月再次南下, 因为前世的教训他实在记忆犹新, 必须先下手为强,不然太过被动。   可是没想到谢如琢提得比他还早,而且按照常理, 此时正常人都不会想到要出兵,谢如琢这一世为何会突然想这么做?   他不太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前世身居高位时,上朝要么一句话不说,要么就是看孙秉德不顺眼直接骂首辅,沈澈没说错,他不是玩这套的料,也压根玩不来,脑子最好使的时候只有在战场上,在情.事上都有些笨拙,既不太会说话也总猜不透谢如琢的心。   于是他请教了一下都指挥使——几位上官每天都对他很客气,有时让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谁的职位更高。   都指挥使含蓄地同他说了孙秉德的主要目的不是反对南下,而是文官与帝王之间的一种抗衡。   联想到这一世谢如琢与孙秉德之间比前世还要激烈的争斗,沈辞觉得此事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了。   孙秉德想为文官们谋取利益,谢如琢则想摆脱孙秉德的掣肘,成就他自己的帝业,他扶持自己的军方势力是不得不做的事,而有战有军功才能拔擢他想要的人。   重建三大营之事进度过慢,裴元恺在安怀不退兵,以孙秉德为首的文官步步紧逼,此时的形势确实太需要一场战事,且是让人惊喜的胜战来扭转局势。   谢如琢此举虽胆大冒险,但也合情合理。   因而沈辞一时讶异,但也认定谢如琢是在深思熟虑后选择了一个放手一搏的契机,回道:“陛下所言都很在理,臣未觉不妥。”   谢如琢遥望天际,飞鸟都已南迁了,一片澄净,他的叹息悠长又沉重,喃喃道:“沈辞,你知不知道我其实……”   后面的话消散在了微风之中,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我其实不想看见你为我冒险,不想看见你一次次离开我身边,不想又陷入痛苦的思念里。   “嗯?”沈辞见谢如琢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侧头看他,心里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眼里笑意温柔,“在乐州的春天到来之前,臣就会回来。”   谢如琢怅然地想,他不仅疯了二十年,还是个自私的疯子。   有时他会想,这一世让沈辞离他远一点才是最好的,这样沈辞也许就不会因为他英年早逝,可他一旦有这个想法,心里一个声音就会说:不,不能,这个人是他的,上辈子,这辈子,都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谢如琢忽然问道:“乐州春天有桃花吗?”   “乐州还是冷了点,可能没有桃花。往南一点,靠近南谷那一带,就有了。”沈辞的声音很轻,想起了曾经有个人说想去江南看桃花,“不过这里的桃花一定都没有江南好看,以后臣带陛下去江南看。”   谢如琢道:“许自慎南面的兵马已入了江南,明年江南大半都会是许自慎的地盘。”   “没关系,臣帮陛下打到江南去。”沈辞眉目舒展开来,少年的张扬气又回来了,认真看着谢如琢,“从北原到岭南,陛下想去哪里都可以。”   谢如琢狠狠眨了两下眼,泪意被憋了回去,笑道:“江南以后再说。这次你必须给朕怎么去的怎么回来,春天之前,你不回来,朕就、就……”   他就不出来,要是不回来,他这辈子大概也不想再活了。   沈辞看谢如琢哽咽了一下,心上也一疼,道:“臣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想着去的。”   还有话没说,他觉得逾矩:因为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谢如琢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把那些悲伤的情绪都让风给带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交到沈辞手上,道:“朕信你,但这个锦囊你还是拿着,等到了青木江北岸再拆开看。”   沈辞接过,里面的触感似是一张字条,好笑道:“陛下有什么妙计不能现在说,非要这么神秘?”   “不可说。”谢如琢也笑,“天机不可泄露。”   三日后,谢如琢正式下诏出兵,拜宛阳总兵宋青阁为主将,吴显荣弟弟吴显英、五军营总兵官岳亭川为左右副将,集宛阳、溪山、三大营共十万兵马,自宛阳沿绥坊东南界线南下。   大军进入池州界内次日,许自慎亲率军驰援。   禧宁二十三年即将结束的时候,大虞这个濒死的王朝在池州东南角的吉渊县开始了第二次南征的首战。   *   青木江北岸。   朔风卷浪,河石上的拍浪声在寂夜中带着孤独的寒冷。   沈辞伫立于岸边,天上圆月明亮,视野很好,但这样的天气里往往昼夜温差大,冬月的江水似乎本身就带着寒气,夜里温度更低,他将一颗石子踢进浅滩里,已能听见一声薄冰碎裂的轻响。   冰层还是太脆弱了,一颗石子就能击碎,他轻叹口气,算了算日子,还得再拖上十天。   身后有人喊道:“沈经历,宋将军找你。”   沈辞回头,见是宋青阁的亲兵,应了一声,活动了几下僵冷的手指,跟着亲兵回了营帐。   帐中宋青阁、岳亭川与吴显英都在,聚在沙盘前低声交谈,紧皱的眉头表示他们谈得并不松快。   沈辞见了礼,扫了眼沙盘,笑问道:“将军还是想现在就渡江?”   “渡不了。”宋青阁摇头,“青木江水太急,江中心多暗流,骑兵过不去,得行船。”   但他们没有船,临时去找也找不到够这么多人渡江的船,沈辞毫不见外地上前推倒了沙盘上已有的行军路线,说道:“如果现在就打,不能渡江,就只能绕开青木江从池州南部过,不得不和许自慎的兵马正面对上。我们拿下吉渊县占了突袭的优势,眼下绕到南部去打可就毫无优势了,池州内部可以增援,衡川有许自慎亲自坐镇,会被夹攻。”他抬头去看宋青阁,“所以还不如听卑职的,继续等。只要江水结冰,我们就能过去。”   吴显英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而显然他对战事也并没有什么见解,大家心里门儿清,谢如琢和他兄长吴显荣肯定是有交易,第二个裴云景罢了。   但吴显英还是令他们挺满意的,因为他不懂不会乱插手,且总体而言,此人脑子也不算笨,在军中当个帮手还是中规中矩的。此时听沈辞这么说,吴显英也识趣地没有搭话。   岳亭川眉眼偏于狭长锋利,是有点攻击性的长相,他年纪轻轻便在三大营身居高位,必然是出身京中世家,因而身上还有世家高门的一股冷傲气,但正因家教好,他与人说话又都彬彬有礼,倒不会教人敬而远之。   不过岳亭川坐这个位置是实至名归的,沈辞也承认他很强,能带着战力一言难尽的三大营残兵在宣颐府撑了半个月的确实不是简单之人,若不是朝廷对三大营的没落坐视不理,岳亭川的能力早该被所有人看见了。   故而沈辞说完看宋青阁不说话,就看向了岳亭川,后者抱臂睨着他:“你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江面会结厚冰,我们只需要等,所以到底要等多久?”   沈辞道:“十天。”   岳亭川似是很想笑一声,问:“你是怎么确定是十天,而不是五天或八天?”   饶是沈辞也觉得这回答不可理喻,他还是说道:“……算的。”   岳亭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还懂天文?”   禧宁二十三年结束的冬天,是沈辞前世记忆里最冷的一年冬天,冷得非常突然,故而前世能化险为夷也算是得天所助,他摇摇头:“不懂。但卑职立了军令状,绝不会拿这种事说笑,过两天你们就能感受到外面会越来越冷。”   岳亭川沉默,在出征前,皇帝就交代过要听沈辞的,因而纵然从头到尾沈辞都解释不出来为什么一定能等来江面结冰,他们也没有跟沈辞唱反调。   “那这十天怎么办?”宋青阁已和沈辞出征过一次,了解此人的作战风格,那就是怎么匪夷所思怎么来,但他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战场上有时就是需要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性,“我们只占了池州的东南一角,要是许自慎强攻,十天可能撑不下去。”   “吉渊县位置得天独厚,四面环山,在池州是出名的穷乡僻壤之地,州府都不兴管。我们选在此地进入衡川是最为稳妥的,一旦拿下便是易守难攻。许自慎想再拿回去要费一番功夫,但他缺钱,也耗不起,多半会暂时放弃。”沈辞慢说道,“我们过不去青木江,他也过不来,恐怕他还是觉得我们会在池州往西打,或者绕开青木江再入衡川。”   这点毋庸置疑,宋青阁和岳亭川都点了头,沈辞又道:“这十天我们就按兵不动,让许自慎去焦虑和观望,等他望个几天想打了,也只会派人攻吉渊县。这地方攻个几天也打不下来,此时我们差不多也等到了青木江结冰,我们在夜间渡江,突进衡川,大功告成。”   岳亭川试探地看宋青阁,仿佛在问“要不要听这个人的”,宋青阁仍然是不能全然放心,毕竟十天后说结冰就能结冰,这也太神了。   “卑职突然想起来,出征前陛下交给卑职一个锦囊,说到了青木江北岸再打开。”沈辞见两人如此,脑中灵光乍现,从怀中取出小心放置的锦囊,“卑职觉得现在应该到时候了,不如我们看看?”   岳亭川有些无言,不是很明白这对君臣怎么都这么喜欢故弄玄虚。   见宋青阁和吴显英默许了这个决定,沈辞便麻利地打开了锦囊,里面是一张被折了四折的字条,展平,谢如琢的字迹隽秀瘦窄,写道:今冬酷寒,注意气象,等青木江冰冻三尺之日,可渡江奇袭。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我难道要掉马了?   好想每天都让两个崽恋爱!为什么这是一本剧情这么复杂的权谋文!为什么我还要写战场戏!我明明就是个恋爱脑罢了(bushi)   每日怀疑自我ing   掉马还没,怀疑和朦胧阶段会持续一段时间。 第30章 渡江奇袭(倒v结束)   那张字条飘荡着从沈辞手中落下, 岳亭川眼疾手快用手指夹住,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两眼, 拿去与另两人一道看了,对视几息,叹道:“既然陛下也这么说,那就再等十日吧。”   沈辞恍如神魂脱壳,眼中空茫,神情却千变万化, 一时疑惑一时又震惊,过了会又自己摇了摇头,直到岳亭川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才回过神来。   “陛下与你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不是好事吗?”岳亭川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沈辞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青木江在冀北冀南交界一带, 冬天虽冷却不至酷寒, 江河也甚少有能结成厚冰的, 人要在冰上行走就更不用想了。但他有前世的记忆,知道今冬就是这么一个酷寒天,就连江南都飘起了雪, 青木江冰封, 走人走马都畅通无比。   可谢如琢是怎么知道的?   他能想到的解释太过惊世骇俗,让他根本不敢相信。   世上奇事有一人重活一世还不够?   大敌当前,行军在外, 再多的疑问他也只能压下, 当岳亭川第二次相问时,他摇头道:“没事,卑职也是没想到陛下居然这么想。”   四人又聊了几句, 早早散去,那个锦囊回到了沈辞手里,他的手指轻抚淡墨字迹,心里想着,回乐州后,第一件事便是要问谢如琢锦囊妙计何来。   三日后,北风烈烈,比前些天更冷了,人站在帐外没一会就冻得手脚发麻,沿岸的百姓都在谈论着今年怎么冷得这么快。   许自慎果然派池州驻军攻打吉渊县,岳亭川退回吉渊督战,占据四面高山严防死守,待敌方攻势渐缓后,便利用地势反守为攻,应对轻松自如。   离十日之期越来越近,宋青阁已然信了沈辞的话,今冬确实冷得不同寻常,可称十年难一遇,他们这一战也可谓破釜沉舟,如此天气不宜久战,否则粮草如何运来都是个问题。   许自慎的兵马也已在南岸扎营,沈辞知道他或许也在等江水结冰。   只可惜人算终不如天算,他不会知道到底哪天才能冷得将整条江都冻住,即使看到江水结冰,也要数次尝试后才能确定到底能不能过人马。   而他们不需要这样等。   这日是冬月廿十,从昨夜开始,整条江就已冰冻,沈辞独自一人在冰上走出几丈远都没出现裂缝,但他拿刀敲了敲,摇头说不行。   今早江上冰层又厚了些,原本汹涌的江水已完全冰封在了下面,往前多走一点就会有目眩之感,只觉前后左右皆是一样的景象,人是如此渺小,仿似冰蓝色画布上一颗微不足道的墨点。   若要渡江突袭,先锋军至少要先过去两千,前后不能走得太分散,不然难以策应,故而冰面上至少要同时承载两千个人与两千匹马的重量,一旦现裂缝,很可能是毁灭性的伤亡。   沈辞对宋青阁道:“再等等,到了晚上冰会更厚,而且不会被冰层晃眼。卑职猜许自慎若要渡江,至少还要再察看一天,不会在今夜就动。”   宋青阁点头同意,若非沈辞信誓旦旦称冰层上真的能走数千兵马,他也会和许自慎一样反复观察再做决定,成千上万人渡这般宽阔的江面,没有十足把握无异于自寻死路。   岸边有一块平滑的大石,沈辞每天黄昏时就坐在这里,脚边生一个火堆,带一壶烧刀子,以防与前世结冰的日子有一两天的误差,或是这一世温度达不到奇冷之效,坐到寅时未见变数便回去睡觉。   这种天气里火堆也顶不了什么事,他隔一段时间就得站起来走几步,不然脚会冻得没知觉,双手早就冻裂了,手背和手指上好几道血沟子。   丑时二刻,刀重重砍在冰面上都很难砍出裂缝来,沈辞喝了半壶烧刀子,剩下半壶倒在了两只手上,烈酒浸渍了伤口,被冻住的血顺着酒液滑走,疼痛的刺激让僵冷的脑子也活了过来。   宋青阁询问地看过来,他微微一点头,宋青阁沉声下令:“渡江!”   沈辞带先锋军先行,两千人马无声踏上冰面,战马四蹄都裹上了厚布,不仅可以防滑,还令马蹄声变得不明晰。   战旗在砭人肌骨的寒风中发出裂帛般的猎猎响声,两千人马如无声的潮水,黑压压向对岸涌来,骑兵们披挂御寒的盔甲,慢慢抽出了长刀。   骏马张开四蹄,飞驰在冰层之上,沈辞取下背后长弓,从鞍边箭囊里拈起一支羽箭。   当对面南岸的岗哨看到白衣铁甲骑白马的人在汹涌黑潮中当先冲出时,裹挟着烈风的箭镞就已撕破了寂静的夜幕,准确无误插入了岗哨的咽喉,那一声“敌袭”还未喊出口,身体已然倒下。   “杀!”   汹涌的潮水发出怒吼,长刀出鞘,势不可挡地冲入敌营。   半炷香后,最前方的一排营帐就已火光冲天,鲜血一簇又一簇地喷溅在厚实的帐布上,头颅与断肢滚在地上,再被铁蹄踩得支离破碎。   背后冰层上紧随而来的是更多的骑兵,一批接着一批杀上岸来。   许自慎显然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会渡江,白天他才刚刚让人试过走上冰层,一千人行至江心仍然有不甚稳当之处,晚上对岸的人竟让数万人前仆后继地过江。   这根本就是在玩命。   他自认不像宋青阁那般小心谨慎,很多时候他也喜欢冒险搏命,战场的不确定与危机四伏反而是吸引他的所在,因而他自信宋青阁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因为宋青阁从不玩命。   然而三个月内,他遇到两次一个比他还喜欢玩命的人。   玩得又疯又狠,却又偏偏收放自如。   这种天气,这种境况,他们没有想过敌人从正前方夜袭,可谓毫无准备,敌方将宋家最精锐的北疆骑兵作为先锋,冲入营地后便杀红了眼,若摧枯拉朽,最前方的防线顷刻间溃散。   酷寒之下遇劲敌来袭,最易摧毁的是士气。   在两千人马渡江的那一瞬,许自慎就知此战已败。   许自慎传令兵马后撤,弃了青木江北岸的大郓关,他带兵殿后,见敌军无意远追,他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停下,盯着将要转身的白色身影,喊道:“你是裴元恺的儿子?”   沈辞勒马停驻,面对如今坪都的主人,他眼里的不屑一顾和看任何一个手下败将没什么两样,回道:“我姓沈,将军下次可别再记错了。”   许自慎笑了一声,他正值盛年,面庞是战场上磨砺出的成熟与锐气,即使败在一个少年郎手上也仪态从容,道:“后生可畏。”   过了大郓关便是一马平川,原野作战是许自慎的最大优势,沈辞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今夜本就有运气成分,不可再冒然向前,他隔得远远的,许自慎看不清,但感觉他是冷嗤了一下,调转马头策远,消失在了关城之中。   宋青阁领兵入驻大郓关,花了两天时间加固城防,日日严阵以待,然而许自慎没有再回头,仿佛当真就此放弃了大郓关、青木江以及池州的东南角。   “他来肯定还是会再来的。”沈辞拿着军医塞给他治手上冻裂伤的药,看了又看,觉得拿这玩意儿往手上抹娘们唧唧的,转手就扔一边去了,“不过我们只要派重兵守牢,别让许自慎轻易拿下就行了。他也不会真的把心思都花在这里,我们下回往其他地方打,他自然又会被吸过去。”   宋青阁颔首:“我们至少要把绥坊东南到衡川东北整条防线都建好,才能安心班师回朝,不然此行功亏一篑。”   构筑防线得花上两个多月,沈辞问道:“开春前能回去吧?”   宋青阁淡瞥他一眼:“等着回去见陛下?”   沈辞:“……”   这么正经的人怎么能问出如此不正经的话?   虽然他此次回去有锦囊之疑要解,但他仍然记着答应谢如琢的事。   沈辞再一次拿出锦囊,翻来覆去地看,心道:谢如琢,你真的也重活了一世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如琢:你猜?   明天要入v啦!会三章合一章更,会给每一个留评的小可爱发红包,全部都有!倒v章从20章~30章,看过的小可爱不要重复购买(p.s.倒v后想回头再看倒v章节就要购买,所以如果有没看的章节抓紧看)。谢谢大家一路支持,请继续支持正版,卑微正剧作者鞠躬1551   剧透:明天v章是甜的!   最后,请收藏一下预收文《此山有龙》和《我在古代当讼师》!!! 第31章 思君见君【三合一】   禧宁这个年号终于在失去国都的屈辱中结束, 谢如琢于新年第一天昭告天下,改元隆兴。   隆兴元年二月十七, 宋青阁领兵还朝。   绥坊东南到衡川东北的防线修筑完毕,牢牢锁住了池州东南一角,两个月下来,他们与许自慎在这一带小打小闹了几次,沈辞像是和他认识了十几年,对他太过了解, 次次都能看透他的计划,未让许自慎落得半点好。   第二次南下也已大捷告终,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谢如琢提出犒赏三军,并给几位将官授勋阶,内阁和一帮文官倒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首次南下后, 谢如琢就晋封了宋青阁正二品都督佥事的官职, 与裴元恺一样, 这次顺势授勋正二品上护军,五十年内,只有许自慎得到过此勋阶。   岳亭川、吴显英授勋从三品轻车都尉, 分任三大营五军营与三千营总兵官。   这回谢如琢总算能让沈辞的功劳展现在人前, 军令状是他立的,最后的大捷也是按他的计策得来的,谢如琢的嘉奖名册紧随其后的便是沈辞, 授勋正五品骁骑尉。   次日, 谢如琢又下旨调沈辞任五军都督府经历,同样是经历,都指挥使司里是正六品, 这里就是从五品,而五军都督府在大虞第二任皇帝太宗之后,就成了没有实权的虚置之地,真正掌管兵将的权力去了兵部与下面各地卫所。此后,五军都督府里的所有官职都成了皇帝给有功的武将升任之用,比如裴元恺与宋青阁就是如此。   因而众臣明白皇帝这是要彻底启用沈辞,事实也确实如此。   又三日,谢如琢再次下旨,任沈辞为三大营五军营坐营官,接替被外调驻守吉渊县的安覃。   重建三大营之事终于在开春后正式步上正轨,谢如琢自从大军还朝便忙得不可开交,沈辞一直没找到机会问锦囊之事,这头圣旨又下来了,他只得先移交了都指挥使司的公务,赴三大营找自己现在的上官岳亭川应卯去。   而谢如琢却依旧没能闲着,五军营、三千营与神机营各有总兵官掌管,但历来需有一人统领三营,于是朝中开始商议提督三大营的人选。   孙秉德道:“太.祖时由兵部尚书提督三大营,但不问日常事务,只数月一巡检,彼时三大营最是荣盛,朝中亦因此文武衡平,臣以为陛下可效仿太.祖,以兵部尚书为提督。”   兵部尚书是韩臻,此时话头在他身上,他沉默不言以避嫌,但其他几位阁臣显然早已与孙秉德商量好了应对之策。   吏部尚书于梁浅道:“陛下要重建三大营,臣也万分赞同,但三大营毕竟是京城驻军,不可轻率放任。武将出征在外,俱有文官跟随,故而三大营也不能只由武人管之,朝中派出文臣提督并无不妥。”   内阁剩下几人一一站出来附议,紧接着,六部侍郎与言官们也跟着附议。   等朝臣们附议完开始等着皇帝发话了,一直耷拉眼皮的谢如琢才抬起了黑亮的眸子,撑着脑袋的手也放了下去,他脸上没有笑意,显然,他对这个提议并不满意。   其他事谢如琢也许会与这帮人演演戏假装君臣和睦,但这件事没得商量。   他不会同意让兵部尚书去提督三大营。   三大营没落则矣,一旦有重新兴盛的苗头,必然会成为一块香饽饽,谁都想往京城驻军里插点自己人,文官更是如此。   若完全让皇帝和一批他信任的武将攥着三大营,京城日后的阵营会发生巨变,这无疑是他们不愿看到的。   而能与军方有最大关联的便是兵部,这也是为什么孙秉德其实看不上韩臻的才干却仍要他做兵部尚书的原因,因为韩臻最听话,也自然最得孙秉德信任。   谢如琢在此事上一部分原因是存着要与文官继续抗衡的心思,而更大的原因他是出于公心。   三大营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现在他们手上最应该好好整肃的军队,就该让真正有能力的武将担任要职,让真正有才干有魄力的官员去统领,而不应该沦为争权夺利的工具,在一两年后,又让三大营在混杂的朝堂内斗中逐渐没落,而后重复着京都失守的屈辱。   “朕记得韩卿最初是在工部的,后来才换来兵部,且并没有多长时间。”谢如琢话音与眼神一样淡,慢悠悠扫过内阁几人,“韩卿对兵事谈不上熟悉,恐怕提督三大营多有不便之处。”   韩臻霎时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皇帝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这样说,就差昭告天下他韩臻无才无能,不配做兵部尚书,但这会儿他开口说话反而让场面更难堪,只得靠着毕生修养强压下不忿之情。   众臣低着头不敢说话,但心里约摸都已转了几十个念头,明白这次皇帝与内阁又有得磨了。   孙秉德也不看谢如琢,微合着眼眸似是意态闲散,问道:“那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朕不是说祖制不好,”谢如琢稍定心神,倒不想真的又和文官们闹个天翻地覆,对谁都不好,“朕只是觉得时候不同,做法也该另有区别,太宗以后三大营不就未由兵部尚书提督?”   孙秉德眉心微跳,掀起眼皮冷若冰霜地盯向谢如琢:“陛下莫非想用宦官?”   此话一出,韩臻也顾不上避嫌了,赶忙道:“陛下万万不可,阉党之祸不过才过去了二十余年,起因便是宦官之权过大,不仅操纵朝政,还手握兵权,陛下三思。”   众臣也俱是大惊失色,纷纷附和。   太宗以后,提督三大营之人不再必然是兵部尚书,或者说,大多数时候都与文官们无关。因为皇帝有了更信任的人——宦官。   虽然有战事时,朝廷派大珰前去监军已成惯例,但这几乎已是宦官能接触军方势力的全部,然而,之后两位皇帝却频繁让宦官提督三大营,宦官的权力达到了巅峰,最终在熹宗朝时酿成阉党之祸。   方才谢如琢说太宗之后并非都由兵部尚书提督三大营,话外之音很难不让人想到皇帝是想要效仿几位先皇让宦官去。   而如今能让皇帝放心派去的宦官只可能是何小满,此人已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风头无两,朝中无人不敢不敬他三分,只是这些都还尚可接受,要是他手上还有了提督三大营之权,这就越过了文官们心里的那条防线。   皇帝可以信任宦官,这无可厚非,但不能因此而威胁文官的利益。   文官若是无缘三大营这块香饽饽,宦官也休想染指。   谢如琢当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笑着摇头:“朕可没这么说,是诸卿自己臆想的。”   那张脸上大喇喇写着“与我无关”四个大字,孙秉德瞟了他一眼,问道:“那陛下对此事作何决断?三大营诸位将官已开始重组营兵,加紧训练,陛下也该早定一位提督。”   放眼朝中,要选一个在三大营一事上没有私心,懂兵事,又需品级相当的文官实在太难,但此事若是悬而不决,不定内阁要怎么折腾,谢如琢吐出一口浊气,懒懒道:“朕前面是想说,太宗以后曾有过由督御史提督三大营的先例,既然如今朝中选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不如就暂由左都御史唐和春做提督可好?”   左都御史与六部尚书品级相当,皆为正二品,唐和春到如今已是三朝老臣,资历比起孙秉德来还要老上一些,这么多年无甚建树,但也无功无过,在朝中算是个老好人。   在谢如琢心里,这不是什么上佳人选,但也能凑合,而在文官们心里,唐和春也不是最佳人选,但总比何小满好,故而众臣静默了半晌都同意了皇帝的提议,认了这个不好也不坏的结果。   重建三大营之事总算可告一段落,从流言一事至今,谢如琢已身心皆倦,又与众臣议了番神机营火器的改进之事,便退朝回宫去了。   午后谢如琢去师善阁考校谢明庭功课,这几日事忙,都是来问杜若两句就走了,今日得了闲可不能放过他。   谢如琢抽查了《大学》,新学的后半部分倒还能勉强顺畅背下来,其中典义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前半部分可就不那么让人满意了。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自……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如……如好好色,此之谓、谓……呃……”谢明庭磕磕巴巴背到这里,已完全背不下去,又不敢抬头看谢如琢,只能深深埋着头绞尽脑汁地回忆内容。   “别呃了。”谢如琢撂下书卷,脸色已然冷了下来,“学了后面忘了前面,就这点东西都记不住?那以后还怎么学其他的?”   谢明庭极小声地嘟哝:“我就是记不住嘛……”   “那就给我多背几遍!”谢如琢卷起书敲了两下他的头,“不是只完成今日的课业就大功告成,温书不会吗?温故而知新,没学过吗?”   谢明庭低头绞着双手,不敢说话,嘴巴却翘得老高,摆明了心里老大不服气,还挺委屈。   “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随你怎么玩,也不求你学成什么样。”谢如琢越想越气,“谢明庭,但你自己要清楚,你生在帝王家,这就是你必须要经受的,你不喜欢也得给我学!”   谢明庭听谢如琢这么说,愈发倔强地闷不吭声。   眼见两人气氛紧张,一直在一旁没敢插话的杜若叹了口气,声音还是一贯的温和:“太子殿下近日还是学得很认真的,已比之前大有进益。陛下也别太心急了,殿下年纪小,很多大道理还不懂也是在所难免,陛下越是逼得紧反而越是适得其反。”   谢如琢当然也明白,但看到连《大学》都背不下来的谢明庭还是心头火起,他七八岁的时候读三遍就背得滚瓜烂熟,几年也不会忘,其中奥义也不难理解,怎么到了谢明庭这里就仿佛换了本书。   看谢明庭眼里泛起了泪花,谢如琢又想起了两人前世后来越走越远,惨淡收场,不禁也长叹一声,道:“前面是我话说重了,我道歉。”   谢明庭显然是吃软不吃硬,闻言脸上羞愧,往前走了两步,拽着谢如琢的袍角,轻声道:“皇叔对不起,我错了……”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谢如琢摸了摸他的脑袋,“但你还是要认真学,不能敷衍。皇叔知道你不爱读书,但这就是我们的责任,你现在不好好做,日后只会被更多人逼着做,知道吗?”   谢明庭揉揉眼睛,乖巧点了个头,感觉谢如琢确实不那么生气了,眼里还含着笑,又往前蹭了点,大着胆子仰头道:“皇叔,您之前答应我,如果我做得好就带我出去玩。之前几次皇叔来考校功课,都说我做得不错,可是皇叔还一次都没带我出去玩……”   读书读得不怎样,说起出去玩倒是脸皮厚得很,谢如琢也不知是真觉得好笑还是被气笑的,道:“你要是记文章能记得这么牢,我梦里都能笑出来了。”   谢明庭缩了缩头,噘着嘴又只敢偷瞧谢如琢。   杜若也被逗笑了,说道:“殿下这年纪成日闷在宫里确实难受,其实出去散散心也好。”   “杜师傅真好。”谢明庭笑嘻嘻地跑过去蹭着杜若,“杜师傅再帮我劝一下皇叔吧。”   谢如琢和杜若对视一眼,都摇头笑了起来,这小兔崽子还挺会察言观色。   “你想去哪儿玩?”谢如琢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在盘算着自己出宫要去的地方,并且也这么说了出来,“你不是对骑马射箭,舞刀弄枪很感兴趣吗?我带你去三大营逛逛?”   谢明庭果然眼睛一亮,又噔噔噔跑回了谢如琢身边,一个劲儿点头道:“好好好,谢谢皇叔!”   次日,谢如琢换上了那套麒麟暗纹的贴里,黑色风衣被金链子别在衣襟处,颇显清贵,带着一出宫就撒了欢的谢明庭去往三大营。   谢如琢没有大张旗鼓,甚至没有提前说一声,临时就去了,三位总兵官闻声赶来,谢如琢只寒暄了两句就打发他们走了,同谢明庭道:“你自己玩去吧,我要去见个人。”   “皇叔,您要去见谁啊?”谢明庭到了新奇的地方,左看右看好不欢喜,但还是记着如今的欢乐是皇叔大发善心,奶声奶气道,“我跟您一起。”   谢如琢戳了下他的脸,狡黠一笑:“见你婶婶去。”   “啊?婶……婶婶?”谢明庭表情仿若五雷轰顶,踉跄地被谢如琢拉着走了。   前面已问了岳亭川,说沈辞在盯着士兵训练,谢如琢前世没少来,因而没让人带路,自己带着谢明庭一路脚步欢快地走到校场去。   士兵的喊号声响在耳边,谢如琢拉了个路过的营队,那人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皇帝,还十分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五军营的?”谢如琢问完,营队点点头,他指了指校场,“把你们坐营官叫过来。”   营队一看便是老实人,纵然摸不着头脑也下意识转身去了,且谢如琢看着也不是一般人,他不敢怠慢,飞快跑远去叫人了。   没过一会,谢明庭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人,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一口气没提上来,一双眼成了死鱼眼,呆若木鸡道:“婶、婶、婶……”来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恭敬行了礼,他那口气终于喘了过来,拍了拍发闷的胸口,心虚发笑,“沈、沈经历。”   这头谢明庭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与迷惘之中,那头谢如琢毫无愧疚感,自顾自笑得甜中带腻,目不转睛地看沈辞。   大军还朝后,谢如琢还未与沈辞这般近地待在一起过,之前又分别了近三个月,心中早已日思夜想,这会儿眼神都是滚烫的。   这两日刚入三月,外头温度回暖得正快,沈辞头脸上全是汗,汗珠从下颌滑到脖颈上,沈辞喉结一动,晶莹的汗珠便顺着喉结继续往下滑,滚进领子里去。   不知怎么的,那滴滑过喉结的汗珠让谢如琢面红耳热起来,脑子里涌进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画面,他轻咳了一声,说道:“明、明庭,你自己玩去吧,我有话跟沈、沈经历说。”   谢明庭还在脑子发蒙,闻言僵硬点头:“哦,好。”跑走的时候还左脚绊了右脚,一副头昏脑涨的样子。   沈辞看谢如琢嘴边的笑意很是纯粹,有点像十一岁时的他,心脏也漏跳了两下,一时也忘了说话,最后还是谢如琢先说道:“太子非要出来玩,朕就顺道来三大营看看。”   谢如琢嘴上说着“我才不是专程来看你的”,脸上却更红了,沈辞也咳了一声,掩下想笑的冲动,颔首道:“嗯,臣在这里很好。”   “……哦。”谢如琢实在装不下去了,索性破罐破摔,挑眉露出个戏谑的笑,“朕骗你的。沈将军,朕就是专程来看你的。”看沈辞眼皮跳了一下,他玩心大起,凑到近前去,沈辞身上热烫的气息裹住了他,桃花眼里的淡笑染上几分轻佻,“因为朕想你了。”   这个距离太近了,沈辞一低眼就能瞧见谢如琢微颤的睫毛,根根分明,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比六月天的太阳还要热上三分,他刚出了身汗,正是身上最热得难受的时候,被人这么一撩拨,只觉气血腾地往上涌,深眸比往常暗了一些,像一头狼在巡视自己占有的领地。   沈辞看上去面色如常,双唇微凑近谢如琢的耳朵,低沉带哑的嗓音有种蛊惑人心的酥麻感:“臣对陛下也甚是思念。”   谢如琢没有想到沈辞竟然反过来撩得自己狼狈想逃,脸上红得像醉了酒的人,连退了三步才堪堪站定,怒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殊不知他此时就像一只被吃干抹净还假意哀怨的小兔子,沈辞敛去了些眼中危险的占有之欲,笑着道:“陛下恕罪,是臣冒犯了。”   再揪着这件事怕是更要无地自容了,谢如琢重新摆上一本正经的神情,道:“朕还没恭喜沈将军得胜而归。”   沈辞也回了神,拿出一直贴身放着的锦囊,说道:“臣想问陛下,锦囊里所说之事,陛下是如何能算到的?”   这个问题谢如琢早有准备,猜到沈辞会来问自己,神色淡然道:“杜学士博学多才,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出征前,朕去查问太子的功课,听到杜学士同太子闲聊这些杂学。正巧你们要南下,朕就问了杜学士青木江一带的情况。是杜学士告知朕,今年北风刮得过早,恐怕是难得一遇的严寒之冬。北疆一带年年寒冷,影响不大,但青木江一带就影响甚大了,江水恐会结厚冰,与往年不同,要朕让你们注意。朕一开始想着或许该让你们早日回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江水结冰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心中便有了此计。”   沈辞细致观察谢如琢每一点神色变化,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在说谎的不自然,正皱眉不展之际,被人带着骑在马上兜风的谢明庭边笑得欢欣雀跃,边大声说道:“杜师傅可厉害了,会好多东西,他还能猜出今年南北粮食收成如何,我好喜欢杜师傅的!”   谢如琢“嘁”了一声,回道:“你是因为杜师傅帮你说话才喜欢他吧!”   “才不是!”谢明庭嘿嘿笑着,又沉浸在骑马的快乐之中了。   杜若博学强识,确实对天文地理农事都有所涉猎,谢明庭又这样附和,沈辞眉头皱得更紧,觉得这不似串通好作假的,但还是无法消解心中疑虑。   重生一事太过惊世骇俗,他自己都许久才接受这一事实,在不确定谢如琢是否也是重生的情况下,直接问可能会被当成疯子。   沈辞看着眼前笑意未收的谢如琢,与前世的模样重叠又分离,朦胧不清。   前世两人无声缱绻地爱过,又不断地争吵,最后分别于一场混杂着鲜血的大雨中,他死在了三十岁那年,却不知谢如琢后来怎么样了。   是像每一位帝王那样娶妻生子,在余生漫漫中把一个叫沈辞的人忘了,还是像坐在龙椅上的他一样孤独,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发呆,偶尔会在桃花盛开的时节,在大雨倾盆的日子,想起有一个人曾经陪他走过十年时光,而今魂消魄散。   这些,沈辞都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他们前世的结局对谁来说都是痛楚的回忆,他记得谢如琢抱着他时语无伦次的央求,记得自己推开谢如琢时的决绝冷漠,三年后,他只将自己的骨灰送回谢如琢身边,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重新开始的这一世,此时的谢如琢究竟有没有再活过一次,如今对他的靠近又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从前世到今生,太漫长了。   谁敢说泛黄陈旧的记忆里浓烈的情爱,穿过生死枯荣后,还是丝毫未淡退,彼此的心意仍然一如往昔。   “陛下……”沈辞心口闷堵,嗓子听来更哑了,“来日臣对陛下食言了,陛下会恨臣吗?”   谢如琢在看疯玩的谢明庭,闻言眯了下眼睛,想了许久才道:“那要看你食言的是什么事。”   “如果是……臣答应过陛下会一直保护您,但臣有一日不在您身边了。”   谢如琢猛地转头,死死盯住沈辞,右手握紧成拳微微颤抖,他像是一条离开淡水的鱼,口鼻无法呼吸,喘息声比往常略急促了些。   那场大雨中,沈辞转身离去,某个下雪天,他接过副将手里的青瓷小坛,无数个黑夜里,他闭上眼等待着沈辞来梦里见他……   这些回忆只是在脑海一闪而逝,喉中却难受得像要呛出腥甜的血,痛得他心口如被千万根针扎过。   前世沈辞有时也会这样问他,如果自己有一天不在了,不能保护他了,他会难过还是会怨恨?   他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痛苦,只说,我会为你难过,而后努力忘记你。   可是余生十七年,他一点没能忘掉沈辞,痛苦与思念在日复一日里越积越深,折磨得他几近疯魔。   这一世沈辞又这样问他了,他咬了下嘴唇,唇峰上留下一点殷红,一字一句重重说道:“沈辞……如果是这样……朕会恨你,下辈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谢如琢的反应很激烈,沈辞看见了,说明他现在还是在意自己的,又听到他用这种幼稚的狠话说出来,沈辞无声笑了笑,颔首道:“好,臣知道了。”   初春的暖阳洒在谢如琢单薄的肩上,他眼角发红,垂着眼神情难过,沈辞伸出手想碰一碰他,半道又缩了回去,只轻声说道:“对不起,臣不是故意要那样说的。臣不会食言,会一直在陛下身边。”   谢如琢没有说话,在心里说道:会的,也许有一天你又会走的。   沈辞闭目默叹口气,看到谢如琢眉眼间的脆弱,他突然什么都不想问,也什么都不想再探究了。   就算眼前的也是重生一世的谢如琢,又能怎么样?   把前世痛楚的结局再一次摊开在彼此面前,还是逼着对方忘记那些不好的回忆,装作无事发生地从头开始?   沈辞自嘲一笑,如今这样朦胧迷糊也未尝不是好事。   谢如琢从激荡的情绪里缓过了神,没有再提方才的小波澜,看向校场上有序训练的士兵,问道:“三千营那边怎么样?吴显英还应付得来吗?”   “暂时没什么问题。”沈辞也转开了视线,“但陛下应该清楚,三千营最初是太.祖收编来的三千北狄骑兵,人少而精,后来虽然人数不止三千,也不再以北狄人为主,但战力比五军营还要强,是精锐中的精锐。如今三千营却已失去了优势,要想重建三大营,就必须要在三千营重新建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兵。”   沈辞这般说,一是提醒谢如琢要重视三千营,二是旁敲侧击地说吴显英也就暂时没问题,但他的实力建不起那样一支骑兵,迟早要换人,只不过吴显英品级比沈辞高,沈辞不好意思当着皇帝的面直说。   “那你觉得谁能统领三千营?”谢如琢又问道。   “世人皆知北狄的骑兵最善战,要把三千营的骑兵训练成北狄那样,此人必须要熟悉北狄骑兵的作战优势。”沈辞摇头,“朝中暂时没有这样的人选。”   吴显英虽然跟着吴显荣在溪山混了几年,但他天赋如此,注定不及吴显荣,就算对北狄骑兵有所了解,也训练不出一支实力相当的骑兵。   “那就再说吧。”谢如琢倒是并不着急,像是心里有数,“除了三千营,神机营从前更是所向披靡,但后来国库空虚,供不起火器改进与消耗,如今士兵手上的火器陈旧不堪,可惜现在朝廷还是拿不出银子改造火器。”他长叹一声,“缺钱的事,才是最该解决的。”   “绥坊每年的税收在大虞境内得排末位,这边气候苦寒,能种的粮食不多,边境一直不安稳,商旅往来也比前些年少了。”沈辞看他又为国事苦恼,心里也不舒服,“我们还是要往南边打,江北、江南、蜀中沃土千里,富户千万,到时国库就有钱了。”   谢如琢听他又想用打仗帮自己解决问题,笑了下,道:“不急,再等等,我们可以去寻盟友借点钱。”   沈辞也不再说了,怕他多想这种事让自己更辛苦。   两人站在校场边一同看士兵训练,看谢明庭缠着几个将官又是教骑马又是教射箭,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就这般度过了一个多时辰。   眼瞅着回宫后该吃午饭了,谢如琢才叫走谢明庭,叔侄两人都达到了出门的目的,笑逐颜开地一道走了。   午后何小满来送奏本,谢如琢沉吟道:“其实现在三大营除了沈辞,也没有我的人。岳亭川背后是错综复杂的世家势力,终究不能多亲近。吴显英更不用提了,肯定不会听我的。推选将官时是兵部按规矩选的人,这批人也未必会承我的情。”他“啧”了一声,烦闷道,“那些文官还生怕我攥着三大营呼风唤雨,我有这本事吗?”   何小满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说道:“三大营要扩充,到时还会有几个将官的空缺,陛下可以塞自己想要的人进去。”   “但我与朝中武将毫不熟悉,又得避开孙秉德……”谢如琢指尖习惯性敲击桌案,“伴伴,你去找找宋二公子吧。有宋青阁这个兄长,他在京中武将里还是有些人脉的,加之锦衣卫本身也有不少私下里的关系,他能帮上忙。”   何小满的脸色霎时就不太自然了,问道:“卫大人也符合陛下所说,陛下直接找卫大人不就行了?”   “你不是和宋青来很熟吗?”谢如琢眼神无辜,上前揽他的肩,“伴伴,你看,我这也是对你好。你去牵了线,以后这些人也会承你的情,多好的事。”   何小满无奈至极,觉得谢如琢是故意的,但他没有真凭实据。   “不熟,我们一点不熟。”何小满道,“陛下为什么会觉得奴婢和宋千户熟?”   谢如琢拍拍他的肩:“你们熟,不用掩饰了。”   何小满:“……”   一个时辰后,何小满冷着脸坐在清平坊,眉眼间阴云密布,问身后的万连:“宋青来哪儿去了?”   万连意识到督主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回道:“属下亲自去北镇抚司找了人,宋千户当真出城公干去了,冯百户说入夜前会回来。”   何小满脸上是不情不愿,眼中却阴郁地写着“你要是敢不来你就死了”,万连打了个寒噤,识相地把目光转开,紧盯窗外楼下的行人。   街巷上不多久便灯火通明,此时已是过了饭点,万连招呼侍者先上了几个菜,何小满却没动筷,他捂了下肚子,脸色有些泛白。   万连神色担忧道:“督主,您要不先吃点?”   何小满摇摇头,缓了阵后,雅间外传来了侍者招呼客人的声音,听见“宋千户”三个字,他立马坐直了,眼睛微垂,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万连:“……”   脚步声渐近,雕花的木门被推开,宋青来上挑的眼角漏出痞气的笑,一进来就没个正形地说道:“上次督主抢走了卑职的衣服,今天终于打算跟卑职说个清楚了?”   何小满瞥一眼宋青来,一身风尘仆仆,确实是在外头跑了一天的模样,他沉默不言,似是对这人懒做理会。   “抱歉抱歉,督主久等了,别生气啊。”宋青来笑着坐下,见桌上有酒,给自己倒了杯,“卑职自罚三杯。”   何小满胃里抽痛,已经什么都不想吃,开门见山道:“陛下让我来找你的,你有合适的人选举荐入三大营吗?”   “有是有。”宋青来闷了三杯酒,闻言一挑眉,“但陛下直接找我小舅不就好了,不必这般曲折吧?”   何小满苍白的脸上透出点薄红,气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咬着牙道:“怎么?我还找不得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庭:我直接嗨婶婶好   小沈:……………………   v章给两对崽都发一下糖~   下章是副cp剧情,只想看主cp的小可爱可以跳过哦~但我发现前面副cp那章点击好高,被我发现了大家的口味即视感   留评的都发红包!!!爱你们! 第32章 卑望深藏   宋青来心里想着何小满这人不仅能装, 还惯会恼羞成怒,起身殷勤倒酒:“督主这说的是哪里话, 您有什么吩咐卑职一定随叫随到。卑职说错话了,给督主赔罪。”   那杯酒递到了何小满面前,宋青来见他半晌不接,又递过来了一些,他沉默片刻,接过酒杯喝了一半。   宋青来毫不见外, 拿起筷子已开始吃菜,看何小满微皱着眉一动不动,疑惑道:“督主,您不吃吗?”   “……前面吃过了,不饿。”   宋青来素来没心没肺,也没注意何小满此时脸色过于苍白, 屋中灯火映在他脸上也没能添些暖意, 反而更是白得触目惊心。   两人略聊了两句三大营的将官人选, 宋青来是真饿了,大快朵颐了一番,偏头看着何小满冷白的脸, 突然很想使点坏, 往他的杯中又倒满了酒:“督主,再喝一杯?”   何小满心中有一丝挣扎,手却下意识端起了酒杯, 在宋青来的含笑注视下一饮而尽。   宋青来侧坐着端详他, 细白的脖颈仰起时,优美的线条展露无遗,约摸是年纪很小就去了势, 喉结不显,很像姑娘,本以为在他这个位置,酒量必然还成,但现在看来实在是不怎么样,才一杯半就有些上脸了,眼神也变得迷离。   “督主还好吧?”宋青来嘴上关心,却又倒了杯,“卑职敬了您两杯了,今天是您请卑职吃饭,您是不是该再陪卑职喝一杯?”   何小满撑着额头缓了会,脑子似乎也迟钝了,恍惚觉得宋青来说的没错,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宋青来心道:这么乖?   “上次卑职和督主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没想到今天督主还愿意请卑职吃饭,卑职心里高兴,再敬督主一杯。”宋青来拉着椅子直接挨到了何小满身边,再次倒满酒,“督主再赏个脸?”   何小满已经连眼尾都发红了,一阵反胃,伸手推了下宋青来的手,哑声道:“喝不下了。”   “那不行。”宋青来混账惯了,酒桌上都是这么劝的,这会还没察觉出了问题,“我们一杯解恩仇嘛,来一个?”   “我真的不喝了……”   宋青来将酒杯送过来,何小满就推回去,宋青来又送,何小满又推,那杯酒终于在一次推拒中翻倒了,酒液悉数溅在宋青来的飞鱼服上。   何小满一下愣住了,迷离的眼神慌乱起来,叫了声万连,道:“去给宋千户取件衣服来,让人在旁边再开间雅间给宋千户换衣裳。”他盯着那块水渍,“这件我带回去,洗干净再还你。”   “万掌班,不用去,哪这么麻烦。”宋青来没想到何小满会这般兴师动众,拦住万连,“你出去等着吧,真没什么事。”   万连等了会,何小满没再吩咐什么,戒备地看了看宋青来,关上门退了出去。   “每次和督主见面,都和衣服过不去。”宋青来重新坐回来,发觉何小满确实是醉了,声音不自觉放轻许多,“督主怎么又想把卑职的衣服带回去?”   何小满的脸白里透红,倒是比平日里更有鲜活气,单手托着脸撑在桌上,低声道:“脏了……当然要洗干净……”   “七年前,督主就拿走过卑职的一件衣服。”宋青来凑得更近,声音压得低沉,混合着些微酒气,落在何小满耳畔像某种隐秘的诱导,“怎么那件衣服不见督主归还?”   何小满似是难受,轻哼了一声,嘟囔道:“丢了……”   宋青来微起身,笑着贴近他耳边:“真丢了?”   喝过酒的何小满褪去了那股清冷味道,低着头像只犯了错还很委屈的小家猫,纤长的睫毛有些蜷翘,时而可爱地颤动两下,巴掌大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双唇因沾了酒,是水润的嫩红色,微微翕张,听不清在嘀咕什么。   宋青来不放过他,偏要问个明白似的,捻着他粉红的耳垂搓了两下,道:“督主,说话啊。”   这时候的何小满看上去乖顺极了,由着宋青来动手动脚,心虚地小声说道:“唔……在屋里放着……”   宋青来低笑一声,与眼里腾起水雾的何小满四目相对,何小满紧张地拽住宋青来的衣袖,迷迷瞪瞪地说道:“我没有把你的衣服弄丢……”   何小满头疼欲裂,看着宋青来眼底的笑意,像是回到了七年前。   彼时他还在钟鼓司耍百戏,从小他就学这个,是他安身立命的技艺,宫里逢年过节贵人们高兴了会要求他们入宫承应,有时哪位贵人心血来潮了也会传他们去。   钟鼓司也是个低贱的衙门,没什么出路,在民间这本就是倡优之流的贱籍,切了那根东西入宫当奴才还干这个,依然是低人一等。   最让他痛恨的是,自己偏偏长了副好模样,每每入宫承应总不能顺利地离开。   有时候,他其实很想把自己脸划烂了,这样是不是还能活得轻松些。   禧宁十六年的深秋,坪都下了入秋来的第二场雨,那天是惠宗最宠爱的五皇子过生辰,他与钟鼓司的几个人入宫承应,他们的住处在偏僻的昭武门旁,看见下雨他还隐隐庆幸,觉得今天应该不会再被拦住了。   然而那些禁卫才不管下不下雨,看到他走来照样围了过来,同行的内宦见状就丢下他走了——宫里的人向来都凉薄得很,没情也没心。   天地之间都是连绵的雨水,金碧辉煌的宫城也变得渺小,被瓢泼大雨罩入了遮天盖地的水幕里,视线已模糊不清,看什么都隔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气。   何小满躺在地上,嘴角破了,挂着粘稠的血迹,额上有一块青紫的伤痕,他把被撕裂的衣衫往下拉了拉,瘦窄的双肩露了出来,只因为下身更为不堪,他的衬裤已完全破碎,那些人看见了他残缺难看的下.体。   脚步声终于远去了,他衣衫不整地坐在雨里,弓起身子将头埋在膝盖上。   他已经不会哭了,进宫后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不能哭,主子打你骂你也得笑脸相迎,于是某一天他就发现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哭也是没有用的,卑贱如蝼蚁,没有人会可怜。   他只是有点难受,一点点而已。   不远处传来了几个人的窃窃私语声,他抖了一下,以为他们去而复返,抓紧衣衫踉跄地想站起来。   “你们先走吧,我马上来。”其中一个人的说话声大了一点,其余几人从另一条路走了。   那个人走了过来,声音里带着笑:“喂,小孩,你不冷吗?”   何小满张皇地抬起头,入目是一袭银白色的飞鱼服,来人也没有撑伞,全身湿淋淋的,走到他面前,问道:“你住哪儿的?”   见是锦衣卫,他有些害怕,又低下头去了。   他今年十二岁,但骨架小,看着比年纪要小上一些,但感觉已经十年没听到有人叫他小孩了。   “不说话就算了。”那人也没生气,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银白色的飞鱼服披在了他身上,“湿了,凑合着吧。”   何小满怔怔看着这个人,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眉眼疏阔,眼角微向上挑,笑意潇洒不羁。   “我今日在御前值守,得走了。”那人临走前又对他笑了下,“你长得很好看。”   大雨中,少年快步跑走,不一会就不见了身影。   何小满五六岁的时候还跟在爹娘身边,春日里,爹会给他扎一只竹骨风筝,娘就执笔画出一只燕儿。   胜日寻芳,万紫千红,他偷懒不练功,和小孩子们一起跑到原野上去放风筝,精致的燕儿风筝总是飞得最高最远,那时的他笑得开心恣意。   其实也没有过去很多年,但他真的觉得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仿佛已是前世的另一个人。   何小满抱着银白色的飞鱼服慢慢走回住处去,方才少年的笑意无来由让他想起了这些回忆。   似乎那样的笑意里有旧时春天的阳光明媚,旧时光阴的清澈温怀。   让他记了七年。   宋青来手痒,碰了下何小满的睫毛,他喝了不少酒,也有些热气上涌,看见这人痴迷的眼神,只觉心里被猫爪子反复抓挠似的,道:“督主,卑职当年送您件衣服可是冒着送命的危险啊。那般衣冠不整的去御前值守,要不是先帝看在卑职兄长的面上,卑职可就要被砍了。纵使这般,卑职那天还是挨了四十板子,督主前些天还问您该给卑职什么情面?这还不算个大情面?”   何小满乖巧地一点头:“对不起……”   这模样又把宋青来逗笑了,帮何小满按了下眉心,道:“督主,其实您要是想看卑职可以随便看,不必总是躲着。”   纵然半醉不醒,何小满还是神色一僵,轻声道:“我没有……”   “啧,还不承认。”宋青来戳他的额头,“还在坪都的时候,我每次经过昭武门附近,你都躲在转角的阴影里偷偷摸摸,真当我没看见啊?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躲得很好?”   何小满红着脸不说话,宋青来继续说:“还不止,我有次入宫,走到文华殿附近,你是不是也躲在墙角?还说没有?”   “就是没有!”何小满整张脸都红透了,气呼呼地站起来,歪歪斜斜往外走。   这人喝醉了脾气反而更大,宋青来无奈摇头,怕他跌倒,一把扶住他。   站起来后胃里翻江倒海得愈发厉害,何小满再也忍不住,扶着屋里的屏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腹中绞痛,额上很快沁出冷汗,宋青来终于发觉何小满脸色惨白,吓了一跳,赶忙叫来万连,说道:“你们督主真这么不会喝酒?才两杯半啊!”   万连也吓得手忙脚乱,吼道:“你懂什么!督主有胃疾,饿过了就痛得要死要活,你还让他空腹饮酒!你这是要他命!”   何小满晚饭根本没吃,吐完酒就在吐黄色的胆汁,整个人绵软无力,直挺挺往地上倒。   “胃疾怎么回事?”宋青来半抱着他,“没找太医看过吗?”   万连看他不爽得很,没好气道:“冷宫里落下的,好几年了,治了也好不了。”   宋青来皱着眉:“冷宫里?那陛下是不是也……”   “没听说。”万连听他这时候还想着陛下,更气了,“督主在冷宫也把陛下当主子,陛下好得很。”   此时的何小满早不见了平日里生人勿进的冷淡孤傲,面庞上是让人心疼的脆弱,宋青来叹了口气,将他打横抱起,说道:“轿子在外头?赶紧先把人送回去。”   万连见状,飞也似地跑下楼去了。   宋青来抱着人下楼,楼上雅间里不少人都隔着一条门缝偷看,到了一楼更是收到无数胆怯又好奇的围观目光。   怀中人在模糊中不安地动了动,宋青来安抚地轻拍他的背,他又静了下来。   宋青来将人送到轿子里,目送他们离去才走。   而何小满直到回了东厂还半昏半醒,隐约知道自己是被宋青来抱着走的,但不敢深想,一想就脸红耳热。   万连让人煮了解酒汤给他喝,他胃里还是难受得要命,估摸着要折腾一晚上,他派人去宫里传信说自己今晚不回去了,而后把人都打发走了,独自一人待在房中。   柜子里整齐地叠着一红一白两件飞鱼服,他全都拿了出来,抱着两件衣服曲腿靠床头坐着。   衣袍蹭在胸口,他弓起身子抱得更紧,好像这样抱着胃就不疼了。   他确实无数次躲在角落里偷偷看宋青来从路上走过,可他也只敢这么远远看着。   宋青来是天之骄子,永远笑得那么张扬明媚,而他是身有残缺之人,内心还怀着龌龊肮脏的痴心妄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可能是个双向暗恋的故事(溜)   接下来走事业,夹杂谈恋爱。 第33章 错信之人   阳春三月, 谢如琢却没有赏春景的情致,三大营的重建事宜都在自己掌握之中, 然而缺钱之事还是没有解决。   朝堂上众臣大肆商讨一番后,提议先向北疆四位总兵借钱,因为他们肯定有钱。   孙秉德心里清楚这法子过于天真,但没有站出来反驳,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谢如琢以不变应万变,也没有干涉, 由着文官们推出资历最老的唐和春去张罗借钱。   半个月后,裴元恺上奏朝廷,表示借钱可以,但沧州的战线要后撤五十里,理由是少了笔钱就没法维系这五十里地的布防。   吴显荣上奏朝廷,表示借钱可以, 但朝廷去年就说缺钱, 给溪山的军费少了一半, 是他们自己贴上的,在借钱之前希望朝廷把这一半军费先补上。   宋青阁直接将宛阳的账簿誊抄了一份,让朝廷自己看他是有钱还是没钱。当然, 这份账簿到底是哪一份, 就没说了。   剩下一个齐峻茂依然关着大门,对朝廷爱答不理。   文官们见此结果尴尬无比,一个个寻思着该找补点面子, 于是右都御史上书称北疆四位总兵与绥坊卫所多年勾结, 中饱私囊,不如下诏彻查四处军机重镇与绥坊各地卫所的账目,逼他们给钱。   之前宋青阁上书请奏清查卫所, 主要目的是查卫所下的兵丁人数以及官员,没到账目这一步,也没明目张胆把几位总兵拉下水,这回文官们直切要害,直言查账目,无异于在抄家,谢如琢也只能夸他们真勇猛。   此事是忠义之举,关乎名声,内阁怕落人口舌,便也跟着上书附议。   最后倒是让谢如琢骑虎难下,答应了就是大家一起愚蠢,不答应就显得他昏庸懦弱,真是头疼。   四位总兵显然也知道终究和这些文官要有一战,和朝廷也注定不会和睦多久,陆续都开始向朝廷施压。   裴元恺从沧州前线回家去了,美其名曰朝廷有疑,闭门思过,而北狄人开春后再次犯边,此时沧州战事正烈,这下主帅撂挑子不干了,前线大概即将乱成一锅粥。   吴显荣有样学样,回家闭门谢客,溪山的战场也不管了。   几日后,宋青阁也坐不住了,两次南下他都主动出兵,三大营重建时他还送了批人马,如今朝廷要和他撕破脸,他沉默地撤回了三大营的兵马,且今年再想南下,他基本上是不会再施以援手了。   大虞本就四面楚歌,苟延残喘,眼下再和四位总兵闹翻,更是雪上加霜,无奈之下,谢如琢先安抚了裴元恺和吴显荣,好歹把人劝回前线打仗去,再私下传信给宋青阁,求他把兵马送回来救救三大营,最后再心平气和与文官们说,此事需徐徐图之,要妥善处理与四位总兵的关系。   文官们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如今见了棺材当然怕了,一个个又开始琢磨着上书献策,如何处理与四位总兵的关系,为朝廷争取最大的利益。   三大营身处这场风波之中,刚重建没多久就险些功亏一篑,幸好谢如琢及时稳住了局面,新任的几位将官又有几分魄力,诸项事宜都还在顺畅进行。   兵部尚书虽不提督三大营,但三大营许多事务仍与兵部脱不开关系,其中所需兵器就必须经兵部批核统调,岳亭川近来频繁往兵部跑,想从兵部运往北疆的那批重甲里截一点下来。   今日他带上沈辞一起来,本意是多个人帮着镇场子,然而沈辞最烦跟这群文官磨嘴皮子,来了之后没听两句话就一个头两个大,他一个闪神,沈辞瞬间溜没影了。   沈辞溜到偏厅外面去透气,瞥见两个人在堂屋前头说话,他靠着墙根,没刻意隐藏身形,而那两个人大大方方站在那里,看着也不是在说天大的密事。   正对着他的那人他认识,是孙秉德一个学生,叫邓律,任兵科都给事中,可以说是孙秉德的心腹之人,当初流言之事就是邓律得孙秉德授意撺掇几个给事中上奏弹劾他的。   而背对着他的那人手里拿着份奏本,即使只能看到背影。他也立刻认出来了这人是谁。   算了算时间,他已经猜到奏本里写的是什么,且很快孙秉德就会把奏本通过司礼监送到御前去,定会想尽办法让谢如琢看到。   华扬舲……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眉目间已有了阴沉之气。   那头华扬舲将手中奏本交给了邓律,脸上带着笑意,邓律低声说了什么,两人都是神情愉悦的样子。   沈辞早已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没费神细听,无声地目送华扬舲回了武库清吏司,邓律转身离开兵部,身后岳亭川叫了他一声:“看什么东西看这么入神?跑得比谁都快就在这里发呆?”   “没什么。”沈辞看他拿到了兵部的书函,明白这是办好事了,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明天早上请个假,有事,午后看情况,应该能回来。”   岳亭川皱眉:“你有什么事?不是正经理由不准。”   沈辞故意笑得有几分深藏不露,“卑职入宫有事找陛下算不算正经事?”   岳亭川:“……”   次日一大早,沈辞便动身去了东厂,不是入宫教习骑射的日子,他没法随意入宫,因而只能找何小满帮忙。   幸而午前何小满一般都在东厂,听到说是沈辞找他,赶忙把人请了进来。   “督主,昨日孙秉德是不是呈上来一份出自兵部的奏本?”沈辞一见到人就急忙问道,“是武库清吏司主事华扬舲写的。”   何小满一头雾水,但看沈辞急着找上门,想来此事非同一般,叫来司礼监的当差问了,得知是有这么一份奏本,但未经他们之手。   “司礼监现在有三个秉笔,并不是所有奏本都能经我的手,其中有一个太后的人。”何小满解释道,“孙秉德与太后暗地里有一些往来,他若是想确保这份奏本一定能送到御前,一定会去找太后的人帮忙。”   沈辞问那名当差:“现在那份奏本去哪儿了?”   当差回道:“林秉笔前面刚入宫,应该已经送到御前去了。”   沈辞没想到竟是晚了一步,神色凝重道:“督主,事关重大,请您带卑职入宫去见陛下。”   要入宫不是难事,何小满立马着人去安排了,疑惑道:“那份奏本有什么问题?沈经历为何如此着急地要面圣?”   “一时半会说不清。”沈辞几步走出门去,“总之最好不要让陛下看到那份奏本,看到了也要留中不发,华扬舲绝不能用。”   永宁宫中,司礼监秉笔林汾捧着一叠奏本呈于御案,谢如琢顺手拿了最上面一本,翻开后看到上奏者的名字,掀起眼皮淡淡看向林汾。   “陛下,这是元翁特意嘱咐要让陛下亲自过目的奏本。”林汾懂眼色,躬身禀道,“元翁知陛下心中忧虑之事,偶与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华扬舲闲谈,深觉华主事的计策堪为良策,特让华主事写成奏本呈给陛下,望能解陛下之忧。”   谢如琢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知道林汾是太后的人,孙秉德与太后谈不上亲厚,但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有时候也不是不能抛下成见做个盟友。   林汾看不出谢如琢在想什么,只觉那笑意半真半假,内心无端忐忑起来,试探道:“陛下看华主事的计策如何?”   谢如琢快速扫了眼,与前世看过的那份一模一样,也自然明白了为何之前孙秉德对文官们要向四位总兵借钱时坐视不理,这是存着先让他这个皇帝明白此事焦灼,无人能平,棘手之际再献上妙计便可令人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对献策之人必然是要百般赞赏。   “如何?”谢如琢笑道,“自然是甚好,元翁都觉得是良策,岂有不好之理?”   林汾松了口气,喜道:“看来华主事确有真才实学,上次会选阴差阳错未得升迁,倒还有些可惜。”   谢如琢笑笑没说话,装作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这份奏本详细写了此时朝廷该如何与四位总兵交涉,如何分化势力,还对重建三大营提出了更优的策略,对神机营、五军营与三千营各自的优势与目前困境都有鞭辟入里的见解。   前世的谢如琢不识华扬舲,会选后勾选了他做郎中,但还是没记住这个人,直到在差不多的时候看到了这份奏本,当真是拍案叫绝,恨不得立刻让他做兵部尚书。   虽然谢如琢知道华扬舲是孙秉德的人,但前世他并未在意这层关系,自以为是知人善用,大虞已许久许久没有一个文臣如此精通兵事的了,注定该为治世之能臣。   他诚心重用华扬舲,让他从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升任兵部侍郎,从兵部侍郎升任兵部尚书,提督三大营,入内阁,成为当时内阁最年轻的阁臣,在朝中声望仅次于孙秉德。   前世死前太子逼宫,他都未觉抱憾,他对太子付出过心血,也在执迷之中真的猜疑过,这是他自食苦果。   但有两件事他却是抱憾终身,这一世无论如何也要费尽心力避免重现。   其一是与沈辞分别,害沈辞死于边塞。   其二便是他信过华扬舲。   在他三十年的帝王生涯里,他善探人心,自觉摸清了每个人的心思,却独独错信了华扬舲。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玩弄人心永远是最危险的事,一步行差踏错就反被人心玩弄,纵然他是皇帝,也做不到真正看透所有人的内心。   他曾给华扬舲权势,全心全意信任这位良臣,然而最后华扬舲险些害他们的复国之路毁于旦夕,更是害苦了宛阳宋家,宋青阁与宋青来相继因他而死。   既然老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华扬舲手中握重权,又酿成惨痛悲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世宋青阁宋青来都不会死,放心吧,副cp也he。   毕竟我是亲妈,其实这本某种程度上也算重生爽文呢(正剧选手脸不红心不跳发言) 第34章 心中有疑   林汾见谢如琢半晌不曾表态, 正想再问,殿外的内臣禀道:“陛下, 督主带沈辞一道入宫,说有要事当面与陛下说。”   除了教习骑射,沈辞还从没主动进宫来找过自己,谢如琢心中奇怪,道:“宣。”   沈辞与何小满一同进殿,看见林汾在侧, 心里一沉,假装若无其事地行礼。   “伴伴,出什么事了?”谢如琢问道,“怎么这时候突然带沈辞入宫?”   何小满沉默地看林汾,后者不悦移开目光,谢如琢看在眼中, 道:“林汾, 你先下去吧, 这份奏本所说计策复杂,朕还要再看看。”   “是,奴婢告退。”谢如琢这般说了, 林汾也不好再留, 躬身退了出去。   等殿门关上,谢如琢眸光一暗,道:“沈将军, 到底怎么了?”   沈辞以眼神示意桌案上摊开的奏本, 问:“陛下,这份奏本可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华扬舲呈上来的?”   谢如琢颔首:“正是。”   沈辞又问:“奏本中所言可是如何与四位总兵交涉、如何重建三大营的计策?陛下对此有何看法?”   谢如琢更是奇怪,面上平静道:“华扬舲所言确为良策, 朕亦觉得妙极……”   “陛下可用此计,但华扬舲此人不可用。”沈辞听谢如琢这般说,心想谢如琢或许当真没有重活一世,不知华扬舲的真面目,当即也顾不上礼节,心急地打断了谢如琢的话,“臣昨日随岳将军去了趟兵部,正好撞见兵科都给事中邓律与华扬舲在说话,当时华扬舲手上拿着的正是这份奏本,两人像是对此早有计划。华扬舲此时上奏心思不纯,恐是内阁设计好的,陛下需有所提防,不可因华扬舲所献之计精妙就随意重用。”   谢如琢皱起了眉,探究地看着沈辞。   今日沈辞突然入宫就已奇怪透顶,还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只是为这件事。   沈辞平日里并不是个会留心朝堂上权谋智斗的人,甚至在这种事上总是反应迟钝,为何现在会仅仅因华扬舲与孙秉德的人有所算计就觉得此事有鬼,还这么火急火燎地入宫见他,要他提防华扬舲?   现在朝中有几个文官与孙秉德没交集?认真说起来,杜若更该被提防才对,沈辞怎么只在意华扬舲?   他有前世的记忆,知道华扬舲才能出众却有才无德,不可重用,但沈辞从没跟此人打过交道,为什么也会这么想?   “沈将军,你只是在兵部撞见华扬舲将这份奏本交给邓律,如何断定他心思不纯,内阁又在给朕下套呢?”谢如琢留意着沈辞的神情,“朕之前倒是没发现沈将军还对这种阴谋诡计看得透彻。”   沈辞也知道自己的解释有些牵强,但他本就心中焦急,谢如琢越是这么说他越是心焦,也愈发觉得谢如琢大概没有前世的记忆,深吸一口气稍稍镇定了些,低声道:“陛下莫怪,臣只是担心陛下,才会对这些事多上点心,怕因为自己没有多说几句话而害了陛下。”   今日天阴,殿中光线晦暗,沈辞的脸庞融入阴影中,双眼却灼灼地看过来,谢如琢能看见的,也只有纯粹的担忧,再没有旁的情绪。   沈辞又一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有点落寞的样子,谢如琢不禁心中一软,暗道:当真是他想多了?   “沈将军如此紧张我,连这点小事都如此上心,我很欢喜。”谢如琢唇边漾着满足的浅笑,“我知道了,不会随意重用华扬舲,沈将军可以放心。”   沈辞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被谢如琢这么一说完全变味了,心道他这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若说他不是对谢如琢有那个意思才如此着急,他自己都不相信。   事情已办妥,沈辞自觉在宫中久留恐会落人口舌,给谢如琢惹不必要的麻烦,见谢如琢没别的话要说,便告退出宫了。   沈辞一走,谢如琢余光一瞥,只一个眼神,何小满便有所会意,点头道:“奴婢这就派人去兵部查。”   谢如琢像是有些紧张,指腹来回蹭着奏本的绸布,待何小满派去查探的人回来了,才顿住手指,听何小满说道:“陛下,已查实,昨日沈辞确实与岳亭川一同去了兵部办事,兵部里的眼线说,沈辞半途从屋中独自出来,当时华扬舲与邓律在附近说奏本的事,沈辞离得不远,习武之人耳力好,应该是听到了。”   “真是这样啊……”谢如琢心头总觉还有疑虑未消,但又不知该不该继续想下去,愈想愈乱,又问何小满,“今日是他让你带自己入宫的?”   何小满摸不透谢如琢到底是怎么想的,答道:“是,奴婢看他心焦不似作假,以为是真有大事。”   谢如琢点点头,顿了顿,道:“传朕的旨意下去,以后沈辞要入宫不必走那些章程,直接让他进来就好。”   何小满:“……”   他原先还以为谢如琢是觉得此事古怪,怕是要怀疑沈辞,事实却是——   真是他想多了。   按照华扬舲的奏本里所书,解决与四位总兵的复杂关系,简单来说是八个字:逐个击破,合纵连横。   裴家最强,先放在一边,转而去逐个拉拢吴、宋、齐三家,朝廷适当让步,以利诱之,与三家形成同盟。朝廷再在京城建成三大营,培植一股后起势力,进可抗衡裴家,退可守卫京师。而此时,裴家已发现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极有可能会向朝廷示好,朝廷是想继续用裴家,还是扳倒裴家都并非难事。   此外,华扬舲也赞同三大营不可陷入朝廷权斗之中,最好革除由文官或宦官提督的旧例,朝廷也应该给予武将足够的信任,方能收买人心,真正扶持属于皇帝自己的军方势力。   谢如琢不得不承认,华扬舲堪称天造之才,且与自己的政见大多不谋而合,没有哪个皇帝不想重用这么一个治世能臣,但他也是在华扬舲身上学到了一件事,原来世上有这样一种人,才学有多高,人品就有多卑劣阴暗。   “可惜了。”谢如琢摇摇头,放下朱笔,将奏本递给何小满。   上次会选之事,谢如琢就毫无缘由地略过了华扬舲,这回华扬舲提出了如此绝妙的计策,谢如琢明明喜欢得很,却还是没遂了华扬舲的心愿,何小满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陛下似是一直对华扬舲颇有微词,像是……从前就很熟悉,这究竟是为何?”   谢如琢从书册中抽出锦衣卫整理好的有关华扬舲生平的文案,道:“华扬舲出身苦寒微末,原本他理应是在禧宁十二年考中,杜若的上一届。那年的科考有一桩有名的舞弊案,听说是有考生买通了考官,提前知悉试题,后来刑部查的证据虚虚实实,说不清楚,其实多半是他们文官之间的党争在作祟,趁机拉人下水。但卷入舞弊案的考官和考生还是处了重刑,拜会过那名考官,或是与之交好的考生基本全被除名,华扬舲也是运气不好,偏偏和那名考官是同乡,也被列入了除名之列。他只能又考了一次,与杜若同榜,二甲第十三,这回运气不错,是那年最后一位选中庶吉士的人,在翰林院待了几年就去兵了部。他这人,生平运气时好时坏,也是挺有意思。”*   运气时好时坏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何小满还是想不明白,问道:“陛下莫非是觉得华扬舲当年被科考舞弊案牵连,会因此对朝廷怀恨在心?还是……觉得这种出身寒微的人,心思往往缜密,不好掌控?”   朝中也不乏寒门学子,谢如琢自己的出身也谈不上有多漂亮,因而他从不会在这上面多想,至于当年的科考舞弊案,前世他亦未多在意,华扬舲肯费尽心力为朝廷出谋划策,哪能看出有怀恨之心?   谢如琢只能解释为,华扬舲就是个不为人知的疯子,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所有爱恨情仇都来得莫名其妙,可能小时候就已经不正常了。   “这么说也对。”谢如琢只能含糊地回何小满,“这种人还是敬而远之吧。”   何小满没有再多问,拿起奏本回了司礼监。   第二日上朝时,谢如琢还是给足了华扬舲的面子,在文武百官面前大肆褒奖了一番他提出的妙计,下旨赏赐了丰厚的金银,还升了他的官。   只是这官升得让人很是意外。   “元翁,陛下为何要把我调到刑部?”   孙秉德在听完圣旨后也怔忡不已,下朝后来了兵部,传旨宦官刚走,华扬舲攥着圣旨,明显是含了愤愤不平的怒意。   皇帝下诏升华扬舲任刑部衡川清吏司郎中,确实是从正六品升到了正五品,但和兵部清吏司的郎中比起来却是天壤之别。   刑部看似掌天下刑狱,很是风光,实则他们在朝为官的都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地儿,案牍劳形却没什么好处,经手的案子没出事也就算了,一旦出了事就是前途断送。刑部下面的十二清吏司对应的是十二布政使司,每一清吏司负责核查当地上报的刑名案件,但放眼现在的大虞,除了绥坊还在手上,其他的早已管不着了,池州收回来几个州县,衡川就只有青木江南岸的两个县,且山高路远,沿途不安定,往来军报运送都得小心谨慎,更别提那些文书了。   因而刑部虽为六部之一,但对如今的大虞来说,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十二清吏司的郎中、主事只留了一半,平日大多被其他衙门的人拉走帮忙,干的都不是职分内的事。待在这样一个地方,在大虞复国前,是不可能会有出路。而兵部却是如今最重要的地方,可谓炙手可热,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要进来。   谢如琢这封圣旨,名为升任,实则是降职还差不多,从实职换到虚职,说出去谁敢相信这是嘉奖。   孙秉德在朝堂上便问了谢如琢缘由,谢如琢笑眯眯地说,接下来他们重点会打衡川,此地会是最先收回的布政使司,到时百废待兴,需要有才干的人去整理当地积压的案牍。虽然华扬舲懂兵事,但兵部却已有韩臻能总揽大局,刑部日后才是最缺人的地方,没有什么主事的人,让华扬舲去刑部其实是为他好,对他予以重任。   这理由不仅找不到说辞反驳,还暗暗将人抬高了一把,孙秉德又试探了几句,谢如琢说得都滴水不漏,他也实在想不通为何皇帝定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六品主事过不去,第一次可以说是凑巧,这一次却是真真明摆着并不想用这个人。   孙秉德看着华扬舲,不禁生出惋惜之意,默叹一声,道:“上沅,事已至此,你且稍安勿躁,先去刑部上任。兵部如今人满为患,我有心栽培你,却也得有所顾忌,何况玦之也没到致仕的年纪,你怎么也得熬上八年十年才能名正言顺接手兵部。但你若是去了刑部,就是海阔凭鱼跃,无人能盖过你的风头,我再推你一把,几年后你便可在刑部做主,入阁亦不在话下。这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也是一条出路吗?”华扬舲扯了下嘴角,没有再说下去,拱手告辞,“下官明白了,谢过元翁。”   华扬舲大步走出了兵部,心中一声冷笑。   前面孙秉德那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只是在说,他已经是一颗废棋。   孙秉德有那么多学生,没了杜若,也可以有其他人选,又怎会为了他一个称不上是学生的人大费周章,为了这点事和皇帝闹出大动静,根本不值当。   皇帝……   是了,他到底哪里得罪过谢如琢,非要用这种手段打压他,打压一个多年郁郁不得志,没有根基势力,顶多就和首辅攀了点名义上师生关系的六品官。   韩臻,孙秉德,杜若,这些人在他眼里都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山峰,他甚至觉得不过尔尔,如果他有他们的权力或地位,可以比他们做得更好,比他们更耀眼。而裴元恺、宋青阁、吴显荣、齐峻茂,这些在旁人看来令人惧怕的名字,在他看来也只是可以供他在棋盘上操纵的一枚枚棋子,他可以做执棋者,将他们放在应有的位置上,收拾得服服帖帖。   若是有那么一天,北狄、羌族、许自慎、衍王,他都可以一一变为棋盘上的棋子。   天下,皆可为棋,俱可在掌中。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就是不给他这个机会?   华扬舲捏着那卷圣旨,双手轻轻发颤,绫锦卷轴似要在他的握力下粉碎,许久后,他又缓缓松了劲,对迎面走来的二三同僚含笑点头致意,是领了奖赏本就该意气风发的模样,先前外露的神色已不见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庶吉士:庶吉士是考中进士后授予的翰林院中一个短期官职。明朝永乐时,庶吉士由科举进士中排名前列,有潜质者被授予庶吉士的身份,让他们先在翰林院内学习,之后再授各种官职。明英宗以后惯例,科举进士一甲者授予翰林院修撰、编修。另外从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称为“选馆”。   总之,大致意思就是当届科举优秀的考生可以被选为庶吉士,而明朝一般来说内阁成员要庶吉士出身,比如张居正、杨廷和。   两人在轮流疑似掉马   预警:小谢快彻底掉马了,文案里单方面演戏要来了,以后就是小沈静静看他演但不说破。   p.s.对不起小天使们,因为每次都是写好直接放存稿箱里定时发布,所以总是忘记勾一键感谢霸王票和营养液,但每个投过的小天使我都有记得(流泪),以后我会记得勾选的呜呜呜,真的真的很感谢大家对废物菜鸡作者的厚爱,有时候看到你们给我投雷我还会特别羞愧,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们的喜欢,觉得自己太菜太垃圾了,然后基友跟我说我一直努力进步,写出更好的作品给大家看就是不辜负大家了,我呜呜呜呜,给你们九十度鞠躬。以后完结我会再给大家发大红包的!(虽然菜鸡扑街没赚几个钱,但我扑街的很快乐!把赚到的拿不出手的小钱钱都当红包发给大家我也是愿意的!)对我来说,写自己喜欢的故事,而正好也能有读者喜欢我的故事就是最快乐的事了,即使只有一个,我也觉得我达到了目的,可以继续写下去!但我已经收获了很多可爱的小天使,所以真的已经很开心了!谢谢大家!   感谢在2021-04-04 09:00:00~2021-04-10 2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栗子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皈栖不念归期、栗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5个;皈栖不念归期 3个;似月霜雪、SYYYYY、摸鱼却不闲、我醉欲眠、tear7116、一二三四、三次元书生、箐槿呐。、任愿、折洱、懒懒、仙女的魔法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多喝开水 80瓶;SYYYYY、左手奥利奥 20瓶;栗子、折洱 15瓶;皈栖不念归期 10瓶;三次元书生 8瓶;开水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英雄美人   这一世谢如琢想缩短所有要做的事的时间, 因而华扬舲一提出这个计策,他就立马动手了。   他先选中的是吴显荣。   去年吴显荣想进京, 他没同意,这回他主动让柳燕儿传信吴显荣秘密进京。   溪山到乐州,快马加鞭一天一夜便可到,吴显荣信守承诺,只带了一小队人马,留在了城外, 独自一人在东厂的接应下从西小门入了宫。   吴显荣与许自慎是同年生人,亦是正当盛年,他的长相放在二十岁时是英朗的少年郎,岁月镌刻了痕迹,战场沉淀了血气后,便是另一番风味, 像是所有的浓墨重彩都被积压在了坚毅又锐利的棱角下, 只消一个眼神, 对面的人就会知道,这不是一个斗鸡走马的京城富贵子,是见识过并打败过无数风霜刀剑的将军。   只看长相和气度, 谢如琢也觉得吴显荣比先帝更胜一筹, 当年柳燕儿倾心于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吴显荣恭敬地行了叩拜礼,谢如琢邀他坐在矮几另一侧。   这里是一处较为偏僻的宫室,名唤飞龙阁, 是行宫的藏书楼, 只是几代未修缮,藏书已不剩多少了,半是荒废, 谢如琢在二层收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置上矮几与茶炉,没了宫殿里君臣之间的疏离,倒是像两个老朋友在闲谈品茗。   内臣奉了茶后无声退下,因了柳燕儿的缘故,谢如琢总觉得和吴显荣待久了有种微妙的尴尬,故而他直说道:“朕诚意很足,所以来亲自问吴将军,你想从朕这里拿到什么?”   吴显荣显然也不是京中文官那种爱打太极的性子,听见谢如琢这么说,只稍作沉默,便坦言道:“北疆四镇所要的东西都差不多,远离京师,镇守边关多年,不过是想也趟一趟京师的深水,给自己留条退路。除此之外,便是希望为君者少些猜忌,各退一步。”   “朕能理解,你们戍卫边关确实是辛苦了,北疆没有你们也早就撑不住了,朝廷自然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和苦劳。”谢如琢的笑意在轻袅的热气中也晕出了温和,“你想和母后结盟,想在京城有几个自己人,在朝堂上也能说上几句话,朕都能答应,且不会多加干涉。朕还可以给你勤王令,在特殊时节带兵入京勤王,如何?”   吴显荣讶异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北疆四位总兵在各自的地盘上都是土皇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事做得多了,但自太.祖时就定下了规矩,他们无君命不得带兵入京,若真有心要走到不可言说的那一步,他们注定要遇到不少阻力,就算成了事也堵不了天下悠悠众口。   现在谢如琢特许了勤王令,这简直是甘愿将一把可以杀人的刀塞进他手里。   但谢如琢神态自若,极为放松,像是对一切都成竹在胸,吴显荣低笑道:“陛下应该是留了后手吧?”   “朕能给的已经说清楚了,其他的就是朕自己的事,无需将军费心。”谢如琢轻轻挥开令视野略微模糊的雾气,“勤王令朕只会给你,你与太后有交情,勤王令对你才最有用,朕不会拿这个再去与其他人谈条件。”   吴显荣未再多言,其他三位总兵与皇室中人并无往来,拿到勤王令也着实不如他有用,谢如琢给得起他自然也要得起,转而道:“还有一事,陛下打算什么时候清查卫所军?”   裴家与卫所军纠缠最深,他们溪山也肯定少不了掺一脚,谢如琢明白他话中之意,道:“查一定会查,但怎么查是朕说了算,朕不会让将军难堪的。”谢如琢在茶香中惬意地吐了口气,举杯对着吴显荣晃了晃,笑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朕希望将军也明白这个道理。”   吴显荣头一次与新帝接触,只几句话的工夫,便知新帝绝不简单,举杯回敬,对方才所提之事心照不宣地一笑而过。   “将军多少年没见过她了?”刚过正午,谢如琢望向飞龙阁外的日影,忽然问道。   没有说名字,甚至没说男女,但吴显荣已然清楚谢如琢指的是谁,他的目光也侧转了一下,落在窗棂外的虚空中,道:“快二十年了。”   谢如琢不说话了,静静看着日影在树梢间落下斑驳的碎光,天边一朵云飘了过来,碎光又转瞬间消失。   “她近来喜欢一个人站在成德门旁的角楼上,你去见她吧。”云变多了,阳光一时半会不会再出现,谢如琢低声说着话,像是某种喟叹,“她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其实,她已经活累了。”   吴显荣闭上眼,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着抖,脸庞在昏暗的阴影里似乎一下染上了无尽的沧桑,起身对着谢如琢行了一礼,少顷,木质楼梯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脚步声逐渐远去。   成德门在皇宫西北,角楼上望着的方向也是西北。   乐州的西北有军机要塞脁县,当初裴元恺派兵进驻安怀后,吴显荣盯上过这里,再远一点,有多沙的繁河,河对岸有繁州,出了繁州,便已入了北疆,可以看到溪山每隔五里驻的岗哨。   入春后天一阴仍是冷得会叫人打哆嗦,角楼上的人却只穿着笼了轻纱的红裙,身影纤瘦,随风乱舞的红色几乎掩盖住了她的身形。   吴显荣步上角楼,伫立静看。   那是一团没有任何杂色与纹饰的大红,似火似霞,灼烧着他的眼睛。   他轻轻走过去,见了一个礼:“娘娘。”   柳燕儿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处,淡淡道:“你来了啊。”   沉阔的嗓音那么熟悉,吴显荣想起了坪都歌舞升平的教坊司,许多个火树银花的夜晚,他跟着韶舞进了后堂安静雅致的房间,少女会故意把红杏砸到他肩上,对着他咯咯直笑,再说一句:“你来了啊。”   少女的笑靥如花如泡影般消散,吴显荣回过神,飞舞的红纱擦过了他的肩头,他轻声说道:“娘娘穿红衣很美。”   柳燕儿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多见了,总是淡漠得像一樽塑像,道:“可是我已经老了。”   许多年前,那个喜欢在鼓上跳剑舞的少女最歆羡的便是穿着红衣的新嫁娘,有时入宫还会看见命妇与皇后的红色衮服,她觉得红色是那般好看,穿上她的女子都美极了。   只可惜她是娼妓之流,绝不可碰大红之色,能穿的最接近大红的是水红舞裙,可是那与烈焰般的正红差得太远了。   她对自己喜欢的人说,有朝一日她一定要穿上大红色的衣裙跳舞,想了想,她又觉不够,吃吃笑说,要每天都穿,时时都穿,这样无论她在哪里,她喜欢的人都能看她看得转不开眼了。   嫁入皇宫,她是妃,不可与皇后服制相撞,还是没能穿上大红。   如今,她终于可以穿给所有人看,天天穿,时时穿,可她已不再年轻,当年的嬉笑之言也在记忆里远去。   吴显荣看清了她头发上插着的蝶赶花梳背儿,嗓音微哑:“娘娘还是那么美,没有老。”   柳燕儿终于转头看向他,问道:“和陛下谈完了?”   吴显荣点头,沉默了会,又道:“娘娘要保重身子。”   柳燕儿扶了下梳背儿,快二十年了,那层包着的金都不再亮了,说道:“陪我站会儿吧,不用说什么。”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并肩而立,一同望着西北方的天空,静默无声。   谢如琢出了飞龙阁,径直去了北安门上的城楼,今日午后他传了沈辞入宫教习骑射,每次沈辞都是从北安门入宫。   没等多久,城楼下便出现了一抹白色身影,沈辞也看见了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城楼,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陛下心情不好?”   谢如琢猜他是想起了那天两人在城楼上不欢而散,心底暗自好笑,摇头道:“没有,只是想早点看到你。”   沈辞:“……”   见沈辞耳朵浮起薄红,谢如琢笑了笑,道:“前面吴显荣入宫了,朕刚和他谈妥一些事,他去见母后了。”   “吴显……吴总兵不好对付吧?”沈辞心里有了猜测,“陛下应该给了不少好处。”   谢如琢“嗯”了一声:“朕答应他不干涉他与太后在京城做些小动作,清查卫所军会手下留情,还特许了他勤王令。”   这和前世倒是差不多,但看谢如琢眉目间有淡愁,沈辞很不好受,温声道:“臣向陛下保证,这样的局面不会太久的,臣会帮陛下做更多的事,只要陛下需要,臣就去做。”   谢如琢就知道沈辞会这么说,从前世到今生,这个人还是这么死心眼,总想着做尽一切保护他,甚至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身后名,都要豁出命去。   可他好像没有为沈辞做过什么,名利、地位、权力,这些东西沈辞都不喜欢,他还总是任性,和沈辞吵架,最后逼得两人永别,天人相隔。   这般想着,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值得沈辞喜欢的地方,他最珍贵的那点天真纯粹早就没了,还有什么是能值得沈辞喜欢的?   沈辞看到谢如琢的眼眶渐渐红了,一下就慌了神,他一点见不得谢如琢哭,会心疼,也会觉得自己没用,不能让谢如琢开心,他的手指轻轻蹭去谢如琢眼角的湿润,谢如琢抬头看过来,他赶忙缩回手,退后了一步,道:“臣冒犯陛下了,陛下恕罪。”   静了几息后,谢如琢的双臂忽然环住了他,单薄的身子缩进他的怀里,头搁在他的肩上,他不敢动,谢如琢轻轻说道:“我有点累,想找个人抱一下,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沈辞抬起手又放下,隔了会再次抬起,终究还是不管不顾地回抱住了谢如琢,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君臣有别,都抛下了,他只想抱着这个人。   “陛下以后累了,都可以抱着臣。”   谢如琢闭上眼,像是把咫尺间的呼吸心跳,把自己身体的温度,统统都交给了沈辞,再把沈辞的那部分攫取过来,彼此交融,不分不离。   今日见到吴显荣才会如此感怀,柳燕儿与吴显荣当年错过,便是生生世世地错过,他们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可是老天竟然如斯眷顾他,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让他可以再依恋地抱住沈辞,再将自己的一颗心交给沈辞。   这一世,他一定不要再看见沈辞在大雨中离去的背影,他要留住沈辞,要和沈辞长相厮守。   作者有话要说:  *韶舞:教坊司的属官   p.s.我可能天生对红衣舞女有种莫名的好感,就觉得她们一出现应该就是很有故事的人,红色是艳丽,也是一种凄美。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历史告诉我们,惨的大多是美人。柳燕儿在我心里是个多面性的角色,她是个把爱情看得很重的女人,身为倡优,她却是重情的,但一生里伤她最深的也是感情。她不是一个完美甚至讨人喜欢的女性角色,但在作者的角度,还是会觉得可恨之人也该有可怜之处。也许,大家可能可以猜到她和吴显荣到底发生过什么,以后还会再写。   感谢在2021-04-10 23:00:00~2021-04-11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天天开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长安、一钰之心、栗子、大脑空白、天天开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次元书生 10瓶;不知道叫什么 5瓶;demon 3瓶;狡山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海门之行   吴显荣当日夜间便和来时一样复又秘密离去, 未多作停留。   溪山的势力算是已然拉拢,谢如琢不愿耽搁, 几日后便开始筹备下一步计划。   宛阳宋家他暂时不想动,日后会有一个更好的时机去和宋青阁把话说清楚,故而这下一步便是去找海门总兵齐峻茂。   此人至今不声不响,油盐不进,看上去最是难缠,邀他入京不理, 摆明了是要他们亲自过去。   朝中商议了一番,没推选出合适的人选前去议谈,于是谢如琢提出他要亲自前往。   朝臣们既想拿下齐峻茂这硬茬,又不想自己去碰一鼻子灰,听闻皇帝要自己去,他们倒是求之不得, 如此一来, 有什么后果都让皇帝一个人担了, 丢脸也只丢皇帝的脸,皆大欢喜。   平日里本就是内阁在处理朝政琐事,谢如琢并不担心自己一走朝堂要乱成一锅粥, 留下何小满在司礼监掣肘内阁, 又留了卫央在京中盯着,拨出三百锦衣卫近身护卫,身边还带了三大营的一万精锐, 岳亭川领余下兵马留驻京师。   诸事妥当, 谢如琢于三月十二自乐州出发,往海门而去。   这次他特意安排了沈辞随三大营同行,重生后这是他第一次带着沈辞一起出门, 想想心里还挺美。   路上他们歇了两夜,在第三日临近黄昏时到了海门。   来前他就往海门递了书信,但齐峻茂那头还是一片死寂,如今到了城门口了,迎接他的正是意料之中紧闭的城门。   皇帝赶了三天路亲自来见一个臣子,还吃了闭门羹,传出去怕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路上,按谢如琢的要求,沈辞都骑着马在马车旁,两人经常隔着窗子说话,这会一万多人被拒门外,谢如琢气定神闲,沈辞却皱着眉明显不甚高兴。   沈辞纵马到了最前方,对城中守备道:“御驾在此,齐总兵为何不出城迎驾?若是明说自己已不是大虞之臣,我们马上就走,以后也不会再来。否则,就请出来一见。”   守备在城楼上向着御驾躬身一礼,回道:“陛下在此,臣等未曾远迎,实为有罪。但陛下有所不知,开春后北狄再次犯边,有小股北狄人跑到了海门附近,正是戒备之时。昨夜我们还打探到有一队北狄人伪装成商贾已越过了边境,妄图混入城中,欲同边境大军里应外合。齐将军下令,在击退北狄以前,城门关闭,不许任何人进出,以免北狄人趁虚而入,即使是陛下亲来,也不可有例外。战事吃紧,一城百姓与将士的性命都在此,还请陛下恕罪。”   宋青来带着几个锦衣卫也上前来,他吊儿郎当笑了一下,说道:“海门不是与羌族人的地盘接壤吗?怎么北狄人还跑来了?”   “海门确实最常与羌族人交战,但这回当真是有北狄人来犯。”守备认得宋青来,拱了拱手,“宋二公子在乐州恐不知前方战事,此次北狄犯边来势凶猛,沧州、溪山、宛阳都已交战数日,海门也未能幸免。至于羌族人,冬日北狄与羌族打了一仗,羌族战败,往西撤了二百里,北狄得以靠近海门。”   沈辞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所以进犯海门的是伊勒德的人?”   守备颔首道:“正是。大败羌族人的就是伊勒德,他的大军在沧州城外,但还有数千小股兵马在海门附近。胡和鲁的人绕过查干河,攻打溪山和宛阳。”   坐在马车里的谢如琢对此了然,守备之所以这么说不是因为北狄人兵分两路,而是因为现如今的北狄并非上下一心。   准确来说,北狄人在一百年前逃回北原后就已分裂。   百年前,北狄入主中原时的国号为燕,虞太.祖攻陷坪都时,燕德宗才十二岁,在太师阿如罕的拥趸下回北原继续当燕朝皇帝。   德宗自己只想平安度日,然而燕朝皇族很多人却习惯了坪都的纸醉金迷,不甘心再过回先祖的生活,因而在回北原后三个月还不到,德宗的叔叔那日松就叛变了,军队一分为二,那日松带走一半,领着一批皇族和外戚南迁,在大小月山附近安家。   一心要重回坪都的那日松数次在边境与大虞交战,却是到死也没完成重回坪都的夙愿。那日松病逝后,他的儿子接下军权,没有再冒然进攻,转而韬光养晦,但也没有与德宗重修于好,仍是互不待见。   几代下来,德宗后裔还未放弃燕这个国号,始终以皇帝自居,拥有自己的朝廷,并自诩为大燕先祖孟和可汗的正统嫡系后人,他们才是北原的主人。而那日松的后人则统领北原整个南部,自封可汗,占据了南边更为丰美的草场,以查干河为界与他们对峙。   大虞在太.祖时也没能将北狄人一网打尽,后来几位皇帝更是只加固北疆边防,无意开战,放任北狄在北原坐大,又和前朝一样成了可怕的威胁。   燕朝现任皇帝叫胡和鲁,那日松的后裔现在是那位自称巴图可汗的伊勒德,两人都不是安生的主,扰边之事近年来谁都有份,只不过伊勒德离大虞更近,方便许多,南下后直接就能打到沧州城外。而胡和鲁要绕开查干河,从东南和西南下手,在溪山和宛阳一带出现更多。   而今南边的伊勒德兵马更强,野心也更大,敢与羌族开战也不令人意外。   沈辞已策马回到马车旁,问谢如琢:“陛下,我们还进城吗?”   谢如琢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道:“不进城了,我们回头去遥州,三大营在遥州下面的卫所扎营,朕和锦衣卫去住遥州的驿馆。”   沈辞不放心道:“臣跟陛下一起去吧,三大营这边臣会安排其他人。”   “沈将军。”谢如琢思索了一番,而后突然打开了马车的小窗,将头探了出来,冲沈辞招招手。   沈辞不明所以地翻身下马,走到近前来,感觉自己像在做贼,谢如琢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陛下……”沈辞眼神十分复杂,“您是怎么能猜到……”   谢如琢狡黠地笑道:“来之前做过功课,有备无患嘛。”   沈辞沉默地盯着谢如琢看了会,像是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重新上马,到前面去整兵了。   一万余人井然有序地离开海门,往遥州而去,谢如琢在马车里闭目沉思,指尖轻敲在膝盖上方。   方才守备说的话不假,但故意不想放他们进城也是真,他如果非要强行进城,倒显得不近人情,以威压之,从而衬托出齐峻茂纪律严明,一视同仁。   齐峻茂对朝廷的策略就是能躲一时是一时,不想明面上得罪朝廷,却也不想被朝廷拉拢,只好如现在这般爱答不理地耗着。   谢如琢长出一口气,思及那些越境的北狄人,算了算前世的时间,他也已经猜到是谁了。   *   遥州在靠近北疆一带是个过往商旅云集之地,虽然大虞开国以来,北狄、羌族时常扰边,战事不断,官府很少开边贸,但民间自发形成的商路仍是小有规模,大虞人会经遥州,去海门,走古道入戈壁与草原,外族人也会在局势较缓时被允许进入大虞境内。   这里的驿馆在绥坊各地里条件也最好,边疆事务繁多,往来递送公文的官差每日络绎不绝,驿馆小了都住不下恁多人,每年朝廷还常派钦差来北疆附近走一遭,更是得布置得有模有样些。   入夜以后,驿馆各个房间陆续熄了灯烛,门口两盏黄澄澄的大灯笼在风中荡摇,将浅灰色的石阶照出了近白的色彩。   四周寂静无声,喂马的杂役都已回房歇息,隔着几条街传来遥远的狗吠。   第一个黑影被映在了墙上,随后,第二个,第三个……数十个黑影层叠地挤压在驿馆的围墙上,火把的光连成一条长龙,再分散开,从四面团团围住沉入梦乡的驿馆。   “嘭——”   大门被人粗暴地踢开,阵阵弯刀出鞘的声音划破长夜,墙上的那些“黑影”擎着火把冲进了驿馆。   马厩里空荡荡的,一匹马也没有,为首之人面露讶异,快步冲入大堂,一脚踹开了门。   三个驿丞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群与汉人长相迥异,穿戴盔甲的异族人,一同面如土色地退回了房间里,惊呼道:“北狄蛮子!”   这些北狄士兵却没有动杀念的意思,为首那人用生涩的中原官话冷声问道:“你们的皇帝呢?”   驿丞们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人懵然道:“谁、谁谁?皇、皇上?我们未曾接到陛下要下榻驿馆的旨意啊……”   那些人用北狄话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看神色似是十分懊恼,瞪了他们一眼就匆匆走出去了。   待驿丞将此事报之当地卫所军时,那伙北狄士兵已找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离驿馆不远有一间客栈,商旅多在此处落脚,有时还能摸到驿馆探听探听朝廷最近对北疆的态度,此时客栈外的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方才冲入驿馆中为首的北狄士兵正站在马车外,换上了一身中原普通百姓的装束,谨慎看了看四周,用中原官话对马车里的人说道:“皇帝故意放出来的消息,他根本没去驿馆。”   马车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是掀开马车小窗上的帘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间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  *北狄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分布、人名地名全是我瞎编的。   前面cue了这么久北狄,当然是要写的啦!!!   我还从未写过异族人,我在写这篇文之前就跟基友说,我一定要写一个异族角色哈哈哈哈哈哈哈,奇奇怪怪的梦想。   感谢在2021-04-11 21:00:00~2021-04-12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天开心 2个;栗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天开心 8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客栈来客   谢如琢确实没有去住驿馆, 他假意派了一列三大营的士兵先快马加鞭赶到遥州,沿路放出消息说他要住在遥州的驿馆, 但其实他根本没下诏让遥州的官员收拾驿馆准备迎驾。他让三大营驻扎在了城外,自己只带着一百来个锦衣卫和沈辞入了城,而后住在了驿馆旁的客栈里。   他们没挑明身份,谢如琢甚至换下了龙袍,穿着件寻常的黑色锦袍,像个家里做生意的富家公子。他们也没将客栈包下, 但近来北狄扰边,过往商旅少了许多,客栈很是冷清,今夜只有他们入住。   客栈大堂还亮着烛灯,谢如琢拉着沈辞坐在桌前喝羊肉汤,宋青来和十来个锦衣卫分坐旁边几张桌子喝茶聊天。   掌柜的正愁眉苦脸地算着这个月一点不好看的账面, 招待客人早已熟练, 余光里一瞟知道是有人进来了, 手上动作却还没停,从善如流招呼道:“客人要住店?”   来者是个年轻男子,身量颀长, 穿着簇新洁净的儒生服, 浓眉,高鼻梁,一对眼瞳格外黑黝, 但眼中带笑, 又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他搁下碎银,点了点头, 指着在外头停马车的几个随从,道:“我们有四个人,两间房,明早就走。”   大堂里统共就谢如琢几人,儒生看见他们,和善问道:“公子是商客?”   谢如琢一碗羊肉汤下肚,胃里舒服了,喝了几口白水解膻味,余光只淡淡一扫来者,应道:“是,家里做点小本生意。”   儒生也不见外,走过来与他们见了礼,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缘,我请公子喝壶好茶?”   “不了,晚上喝茶睡不着觉。”谢如琢请他坐了,“阁下是书院学生?怎么称呼?”   儒生瞥了眼一旁的沈辞,回道:“姓秋,名瀚海,还未取表字。没上过书院,家里有几个钱,上的私塾。”   谢如琢道:“秋这个姓倒是少见,瀚海这个名也很有意思。”   秋瀚海举止端方,但性子却很爽朗,笑道:“多谢公子夸赞,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谢如琢眼珠往沈辞那儿一转,急中生智道:“我姓沈。”他一指沈辞,“这是我兄长。”   沈辞:“……”   秋瀚海看了看他们两个,道:“你们两兄弟长得不太像。”   谢如琢点头:“因为我们异父异母。”   秋瀚海:“……”   “公子是个有趣的人。”秋瀚海一笑而过,又道,“公子家里做什么生意的?看公子的穿着气度,可不像是做小本生意的。”   谢如琢淡然反问:“那秋兄觉得我应该是做什么生意的?”   秋瀚海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轻抿一口,道:“在下觉得公子不像是做生意的,更像是……官场上的人物。”   大堂内静了片刻,沈辞的右手在桌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刀柄,谢如琢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道:“是吗?那我看秋兄也不像是书生。”他从筷子筒里抽了根干净的筷子,不客气地点在秋瀚海虎口的茧子上,“更像是从军之人。”   跟着秋瀚海一同来的三个随从在屋外有些戒备地靠近,谢如琢笑了一声,见掌柜的去了后院锁账簿了,道:“既然是坐在这里聊天,想来没有恶意,就别这么剑拔弩张了吧?”他饶有深意地笑看着秋瀚海,“四王子,你说是吗?”   秋瀚海被道破了身份,却只挑了下眉,神色如常道:“陛下早就猜到了?”   谢如琢当然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前世他们可熟得很。   巴图可汗伊勒德的第四子扎布苏生母是流落关外的汉女,故而这位四王子有一半汉人血统,长相也更偏于汉人,一口中原官话又说得流利非常,不知道的还真看不出来他是北狄人。   谢如琢道:“我从乐州出发时,就打探过北疆的情况,知道如今在海门外的北狄人是从兀良哈部来的,这是伊勒德封给四儿子的封地,那领兵的人除了四王子本人还能有谁?齐峻茂又说有北狄人扮作商旅混入大虞境内,这就更只能是扮大虞人扮得炉火纯青的四王子了,且我探听来的消息里说,四王子自己手上也有几条商路,混进来确实容易。”   扎布苏看了眼宋青来等人,道:“陛下的锦衣卫真厉害,什么都能打探到。”   谢如琢回道:“四王子在边境浑水摸鱼了这么多年,也很厉害。”   “陛下还真是睚眦必报,嘴上都不能吃亏。”扎布苏脸上依然挂着和善的笑意,他长相英武却又文气,细看之下才能依稀看出些北狄人的影子,“方才也没骗陛下,秋瀚海是我给自己取的汉名,我在秋天出生,以秋为姓,扎布苏就是中原所说的大海,但我更喜欢你们诗词里所用的瀚海这个词。”   谢如琢夸道:“四王子倒是比很多汉人都博学。”   “陛下什么都能打探到,也应该已经非常了解我。在北狄,我是个异类,只有我愿意主动习汉人的文字,学说汉话,我很喜欢你们的诗词与经义,甚至也很欣赏你们的黑白棋,水墨画,还有雅乐。但不是因为我生母是汉人,是我自己想学。”扎布苏喝完杯中茶,慢言道,“汉人能在中原绵延千年,朝代更迭,只是换了姓,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变,即使被外族人侵占百年,中原也还是汉人的中原。这很奇怪,我小时候问我母亲这是为什么,她让我去看汉人的书,去汉人的土地上走一走,我就会知道答案。”   即使前世听过,谢如琢此时还是极有耐心地听着,像是在山寺听禅一般心静下来,问道:“四王子现在知道答案了吗?”   “也许是知道了。”扎布苏洒然一笑,“我承认你们汉人很厉害,也渐渐明白了为何我们北狄人明明比你们汉人能征善战,却也只能在中原待上百年,而后再也回不来。琴棋书画,诗词礼仪,我曾经也觉得这些都是花架子,没有什么用,但学了之后才知道,这是比刀枪剑戟更锋利的锐器,我想,这就是当年打败燕德宗与阿如罕的东西。”   前世谢如琢也不敢相信居然有北狄人会如此推崇他们汉人的诗书礼义,但后来几年的接触中,他不得不反过来钦佩扎布苏的眼光与胸襟,这是他也比不上的。   故而前世他把扎布苏当做了一个朋友,订下了盟约,换来大虞与北狄至少数十年的太平。   这一世他出发来海门比上一世时间更早,但到了海门,还是听闻有人混入了境内,他就知道定然是扎布苏。   之所以要混入大虞,自然是因为他来了,扎布苏要当面见他。   这一世两人算是还刚认识,谢如琢看扎布苏好似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愿,也没深谈,转而道:“说吧,四王子来找我做什么?当然,我也有事想找四王子帮忙。”   扎布苏微微眯起眼睛,道:“那我想先听听陛下要说什么,毕竟陛下比我聪明,我怕自己被陛下卖了还帮着陛下数钱。”   谢如琢笑了笑,大大方方说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想借点钱。”   扎布苏:“……”   “确实,我也听说了,你们朝廷很缺钱。”扎布苏失笑道,“但我们北狄终年苦寒,若是有钱也不必想着来你们大虞了。”   谢如琢竖起一指摆了摆,道:“伊勒德和胡和鲁或许没什么钱,但四王子你肯定有钱得很,你手上拿出一条商路来就够养你们整个部落的人了吧。”   扎布苏也不装了,道:“陛下要多少钱?”   谢如琢道:“不多,十万两。白银就行,黄金不必了。”   扎布苏眼角抽了一下,道:“近年生意不好做,十万两白银可不止一条商路。”   谢如琢不买账:“但你肯定拿得出来。”他指尖敲敲桌子,语气熟络,就像真在和老朋友说话,“借点救救急吧,我们穷得连官员俸禄都发不了了。”   “我有条件。”扎布苏也服了这位哭穷的皇帝,“冬日和羌族一战,是我随父汗出征的,这一带目前是我的地盘。陛下回京后在海门开条通商之路,我马上退兵,不会再来,羌族那边我也能帮陛下盯着,而后十万两白银很快会派人送过去。”   扎布苏看着文质彬彬,但在伊勒德的几个儿子里,其实是最善战的那个,不过他却又不倾向与大虞开战,相反,他一直更倾向与大虞通商,往来互惠,就像前世他们订的盟约。   谢如琢开始讨价还价:“先拿五万两来,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回京下诏开商路。”   虽然扎布苏觉得谢如琢精明又难缠,但也觉得和他说话倒是不累,反而给他一种十分投缘的感觉,他无奈摇头笑笑,吩咐屋外的北狄随从去遥州的商户那里支银票。   谢如琢心花怒放,心想可终于是有钱了,想了想,意有所指道:“以后四王子有需要,我也可以借兵给你。”   他们北狄人有立幼子的传统,伊勒德的儿子里最有可能继承汗位的是六儿子,谢如琢话没挑明,但相信扎布苏心里明白,日后他与自己的弟弟定然有一战。   扎布苏语气调侃道:“可是陛下现在自己也没有兵吧?就算以后有了,但你们大虞能领兵的将军不是造反了就是和朝堂不睦,陛下纵使有百万雄兵,可没有良将,借给我也没用。”   关乎家国颜面,谢如琢好胜心一下上来了,闻言哼了一声,转头看一直坐着安静不语的沈辞,拽住他的胳膊,道:“谁说我没有良将?这就是我的良将,有他在,我想打哪里就能打下哪里,就算把你们北狄端了也不是没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谢如琢:我老公贼拉厉害!   扎布苏:真的吗?我好害怕。   我自己的一个观点,文化是比军事更强大的力量,能杀人于无形,也能维系一个国家数千年。日常感叹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感谢在2021-04-12 20:57:28~2021-04-13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开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满载而归   夜色已深, 沈辞强行将好胜心旺盛得要溢出来,想与扎布苏唇枪舌战一百回合的谢如琢哄回了房睡觉, 再说下去,他不仅是个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神,恐怕还能飞天遁地。   扎布苏也已身心俱疲,后悔自己乱说话,但告别时气氛还算融洽,可以看出来彼此都已认下了这个初次碰面的朋友, 扎布苏也记住了被谢如琢夸上天的沈辞,说期待以后可以战场上见一次。   次日清晨,谢如琢起床后,得知扎布苏已先走一步。   反正以后他们还有的是机会见面,现在也确实没到交浅言深的地步。   他们刚吃过早饭,扎布苏就派人送来了五万两银票, 谢如琢欣然笑纳, 有种八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的欣慰。   “走, 再去找齐峻茂。”有钱了的谢如琢精神抖擞,“扎布苏虽然没退兵,但想必还是会给面子, 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不会再剑拔弩张,齐峻茂这会是没借口不见我们了。”   他们再次回到海门时,边境的北狄人约摸已经退远了, 而扎布苏大概也在离开大虞时故意留下“我来过我又走了”的信息给齐峻茂看, 因而齐峻茂确实再也拿不出幌子来把他们挡在门外,黑着脸开了城门放他们进去了。   谢如琢表现得很淡然,好似什么也不知道, 也毫不在意先前被关门外的事,亲善地对齐峻茂笑笑,道:“想见将军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齐峻茂在四位总兵里年纪最长,鬓边已有了微霜,他看谢如琢的眼神实在说不上恭敬,想来是心里正气得慌,坐下后说道:“陛下一来,北狄人就退了,臣佩服之至。”   “小事。”谢如琢毫不害臊地接受了这明显讽刺居多的夸奖,“倒也不必这么佩服。”   齐峻茂:“……”   “陛下想说什么就说吧。”齐峻茂可能只想赶紧把谢如琢送走,眼不见为净,半点不想和他再坐在这里聊天,按捺不住道,“陛下长话短说,臣军务繁忙,京城那边想必也离不开陛下。”   谢如琢遂了他的意,不讨人嫌,直说道:“将军应该也听说了,朕已找过吴显荣,或许将军也已心里有数朕与吴显荣说过什么。那么,朕拿同样的话问将军,你想从朝廷这里拿到什么?”   虽说当日吴显荣是秘密入京,但溪山总兵一夜之间凭空从溪山消失,皇帝对此不闻不问,大家随便猜猜也能知道这是去了哪里,而此时最为关心这些事的莫过于另外三位总兵,齐峻茂应当已派人往溪山试探过好几回了。   齐峻茂坐姿端正板直,两手放在膝盖上,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家里威严的长辈,与谢如琢的眼神在空中似有若无地碰擦了两回,沉吟道:“齐家并非什么世家大族,臣也不过在海门守了十几年,和他们没法比。臣今日所得是先皇所赐,这点臣还是心里明白的。因而臣所要不多,只想偏安一隅,在海门安然终老。”   其实谢如琢早就清楚,齐峻茂是个不温不火的性子,不会有太大的野心,也不想被人拿捏得动弹不得,因而才会一直观望不前,不想与任何一方随意交涉。   如果说裴元恺和吴显荣是想当富户,那么齐峻茂所求不过是不想当穷得吃不饱穿不暖的贫民,只要能温饱度日,安逸终年,就可以不寻衅滋事。   谢如琢微点头,话中有深意:“将军是个聪明人,进退得宜之人往往活得最长久。”见齐峻茂还盯着自己看,他了然一笑,“将军想问的是卫所军之事?”   裴家在绥坊卫所军中势力最大,占去大头,吴显荣掺了几脚,而齐峻茂能排第二,加之齐峻茂根基不如两人,是个靠自己多年军功爬上来的寒门军士,卫所军的这点势力几乎是他最后的底牌,必然是要保住的。   与这些人打交道,最重要的就是凡事不能做绝,既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控他们,又不能断了他们的所有退路,让他们当困兽,谢如琢深谙此理,问道:“绥坊西北的卫所都是将军的?”   齐峻茂默认,谢如琢也不卖关子,把话挑明了说:“好,至少在将军镇守海门时,朕不会让将军的东西伤筋动骨。若要整顿,朕会给将军做主的权力。”   “陛下也是这么答应吴显荣的?”齐峻茂问道。   “吴显荣有其他想要的,朕答应他不公之于众,但不会妨碍将军。”谢如琢含笑道,“当然,吴显荣也答应过朕一些事,有来有往,方能叫做交易。”   齐峻茂大方点头:“若是陛下能说到做到,臣会安稳待在海门,没有陛下的旨意,绝不会往南多走一步,朝廷若有需要,臣也会尽力而为。”   “放心,朕不会让将军做什么为难的事。”谢如琢那日从吴显荣手上顺了一支两千精兵,三大营曾叱咤风云的三千营骑兵必须重现,而这批人必须得从熟知北狄骑兵作战风格的北境军中调,因此他不得不死皮赖脸地问这些人要人,“北疆是大齐最后的门户,朕也不会拿走你们太多兵马。只要两千骑兵,不多吧?”   齐峻茂大致知道皇帝重建三大营的打算,略一思索,同意了,说过几日挑好人就送去乐州。   这就又解决了一个,谢如琢长呼一口气,此行真是不虚,笑逐颜开道:“如此甚好,朕定会让将军在海门安度后半辈子。”   齐峻茂也舒了口气,总算可以送走这只小狐狸,没留他们用饭,没客套地要他们多坐会,甚至茶都不高兴再续一杯了,硬邦邦地开口送客。   谢如琢偷偷撇了撇嘴,识趣地离开,满载而归。   归途中,谢如琢照旧让沈辞守在马车边,他反复计算着时间,算了一遍又一遍,掀开帘子问了多次他们的行路速度,几时能到哪里。   宋青来觉得奇怪,凑到沈辞身边,低声问道:“陛下怎么了?我怎么觉得这是分外焦虑之兆啊。”   沈辞皱着眉道:“我也不知。”   两人刚搭了几句话,谢如琢便又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探出头来紧张兮兮地问道:“没碰到什么可疑之人吧?”两人一同无辜摇头,他又叮嘱,“一定要随时警惕,过了遥州,又都是裴元恺的势力范围,不可掉以轻心。”   宋青来与身旁的沈辞狐疑对视一眼,恭敬回道:“是,臣会注意,陛下放心。”   看谢如琢仍然神色不安,沈辞欲言又止了一番,倒是谢如琢主动说道:“沈将……沈经历,朕有话跟你说,你来马车上。”   沈辞应了一声,下马上了马车。   谢如琢往小窗外又看了看,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话,拽着沈辞的手拉到身边来,说道:“沈将军,从现在开始,你不能离开我半步,而且必须听我的,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沈辞也要被谢如琢今日的反常搞得晕头转向了,试探道:“陛下是在担心会出什么事吗?莫非会有人对陛下不利?若陛下知道一些什么,又信得过臣,不妨说出来,臣会保护陛下。”   “唉,我也不好说。”谢如琢愁眉苦脸道,“裴元恺在卫所军中的势力,从北贯穿到南,连西南边那一块也是他的地盘。但那一块不仅与池州接壤,之前沈将军南下时也经过了,与衍王所在的宁崖也甚近。”   沈辞点头,谢如琢说的就是宁崖延伸出来的狭长地带,当初南下救谢明庭时,他就是从绥坊西南入池州,沿着那一带狭长边界一路打到千桓山脚下,他隐隐在纷杂的回忆里想到了一点什么,问道:“衍王和裴元恺有勾结?”   “勾结谈不上。”谢如琢道,“只不过有时在一些利益面前,会互相行个方便罢了。”   “那我们要换条路走吗?”衍王是前世横在他们两个之间的一根刺,沈辞一提起就有些心惊肉跳,“衍王若入了绥坊,最远也就只能到此处了,我们往东北方绕点远,那儿离宛阳近,可以求援宋将军。”   谢如琢沉思了会,不知又在心里盘算什么谋划,摇了摇头,道:“算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和宋青阁的关系还有点僵,虽然我相信他会施以援手,但还是不要多欠人情了。”   说着他就叹了口气,有点疲倦地拽过毯子裹在身上,靠在软榻上闭目沉默起来。   他之所以会焦虑到疑神疑鬼,只因前世他们回程路上遇到了一场刺杀。   重活一世,他怕的不是自己陷入危险,而是因为前世沈辞在这场刺杀中受了伤。   不算重,但肩上留了道长长的疤痕,每次他抱着沈辞入睡的时候都能看见,久而久之就记住了——   沈辞曾经为了保护他受过伤。   昔年曹孟德是宁可他负天下人,天下人也不可负他,但谢如琢只觉自己算不上称职的帝王,大概是从前的经历辛苦,又少年时期于风雨飘摇中接下了如此沉重的担子,他一直都是一个对自己狠过其他所有人的皇帝。   他骨子里那股要强变作了一种偏执的坚持,他宁可天下人负他,也不能让自己负天下人。   何况沈辞。   他都觉得自己不值得沈辞付出这般真心,更不值得沈辞多受一点伤。   被叫上马车的沈辞这会又被晾在了一边,他终于从回忆的犄角旮旯里想到了他们回程时会遇到什么,但抓抓头发,觉得谢如琢也不必担心成这样,左右也不会有太大危险。   看见谢如琢闭眼休憩仍眉头紧锁,真想伸手抚平眉心的褶皱,让谢如琢永远也不要有所担忧,那些担忧的事就让他去摆平。   十一岁时,他就记得很清楚,谢如琢笑起来是最好看的。   沈辞没有再多说,帮谢如琢掖好了毯子,轻手轻脚钻出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日常心疼小谢崽崽,活得太辛苦了。崽崽每天又要搞事业又要谈恋爱,太不容易了。   啊啊啊啊啊我在准备下下章前世分别的回忆杀,会比较长,反正我写的是好带感! 第39章 路遇刺杀   入夜后, 他们到了遥州东南方的邢州,此地正上方对着的点在溪山与沧州之间, 邢州下的卫所吴家与裴家都有掺和,因而出事时也自然谁都无法完全摘出去。   前世那场刺杀依然如期而至,卫所军不知是真不堪一击,还是有人从中作梗而压根无所作为,总之,等他们与敌方打了照面后, 他们已不得不弃了驻扎地撤退。   那伙刺杀的人并非刺客,准确来说是一支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精锐骑兵,长于箭法,又似对此地早已熟悉,利用地形包抄, 一时之间神出鬼没, 很不好对付。   沈辞已有准备, 要锦衣卫与两千三大营骑兵先护送谢如琢在前,抽出刀掉头,对宋青来道:“你跟在陛下身边, 别坐马车了, 带陛下骑马。我带人断后,会留个活口。”   宋青来没什么意见,没想到正要上马的谢如琢听见这话霎时回头, 眼神冷冰冰的, 咬牙道:“朕不同意!沈辞,朕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必须听我的!我不许你离开我!要走一起走!”   身边的锦衣卫与士兵都吓了一跳, 怔怔看着谢如琢,感受到四周突然安静,又默默去看沈辞。   已经准备走人的沈辞其实也愣住了,就算此时谢如琢告诉他自己是重生的,他也想不明白为何谢如琢的情绪会突然这么激烈。   谢如琢此时的样子有些令人心惊,他像是被什么邪祟魇住了,眼睛红得将要滴血,一眨不眨牢牢锁住沈辞,又像一个猎人盯住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生怕自己一眨眼,猎物就会消失在他的眼前一般。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心里那口气上涌得莫名其妙,前世沈辞肩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使身上还有许多战场上留下的伤,那条伤疤也依然很是扎眼,每看一次就刺痛着他的心。   既然老天给了他一次重活的机会,他就是想不顾一切地撇开所有前世的遗憾,否则这一世他也入土难安。   情势危急,沈辞只是默了两个眨眼的工夫,就迅速做出了决定,给宋青来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道:“我断后,我断后。沈经历带陛下先走吧。”   后方敌人的箭矢已迫近,破风之音几乎是近在耳畔,沈辞提刀打飞了一支箭,探手一把将谢如琢捞上马,喝了声“走”,纵马向着平原跑,他们人多,到了平川旷野上,没了地形掩护,对方就无处可躲,围剿即可。   夜晚的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身边的景致飞快后退,谢如琢与沈辞贴在一起,纵马夜奔,身后还有交战声,明明该是更紧张的时候,可谢如琢却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的眼神又变得静如深潭,后背靠着沈辞的胸膛,温热感将风带来的清凉之意驱散,熟悉的温度如一捧暖流,抚平了五脏六腑的狂躁不安,也冲去了如潮水般快要湮没他的患得患失。   沈辞没有说话,但能感受到谢如琢已恢复如常,不再像前面那样激动,握着缰绳的手被谢如琢小心地捏了捏,见他没什么反应,那只微凉的手又轻轻地包了上来,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指节。   “陛下,没事了。”沈辞虽然还心中有疑问,但谢如琢的紧张他看得出来,轻声安慰道。   原野上没有灯火,黑黢黢看不到头,天上也没有月亮,视线更暗得厉害,谢如琢静了许久,等到身后的声音少了危险,马儿跑的速度慢了下来,才应了一声:“嗯,没事了。”   前面跑得着急,沈辞右手握缰,左手紧紧扣在谢如琢的腰腹上,几乎是把人箍在了怀里,此时稍稍松了劲,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情况,宋青来已带着人在收尾,一旦到了平原上,那伙人就没了优势,收拾起来并不费劲,这一世他们反应更为及时,比上一世结束得还早。   沈辞柔声问道:“前面陛下是担心臣有危险吗?”   谢如琢早已意识到自己前面失态了,此时有点心虚,但那种心有余悸和无来由的偏执情感却是真实的,他声音闷闷地问道:“沈辞,是不是只要是为了我,你就不会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受伤还是去死都无所谓?”   沈辞张了张嘴,意外谢如琢前面的失态竟是这个原因,他手指微蜷,指骨抵着谢如琢的掌心,仔细想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确实记得前世他们回程时遇到了衍王的人刺杀,即使之前就有所察觉和猜测,仍是惊讶于对方的准备充足,而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好像在这场刺杀中受了点伤。   只能说是好像受了伤,因为他真的不记得了。   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记一辈子,这辈子还要去想起的大事,他前世受过很多伤,死都是因为致命的箭伤,不管是曾遇到过刺杀,还是战场上遇到了危险,他都觉得微不足道。   谢如琢就是他的命,是他在十一岁那年就说好要保护的人,为他征战,为他受伤,为他死,都是他出于本能会去做的事。谢如琢不止一次地问过他这样做值不值得,可他从未想过值得二字,谢如琢心里有他,就是他一辈子所能得到的最想要的东西,其他的他都不想要,也就无所去得,无需这些无谓的考量。   面对这一世的谢如琢,缱绻的柔情与酸涩的心疼总是能盖过所有疑惑,沈辞想,也许前世是他忽略了很多事,谢如琢应该也是时常这样患得患失的,怕他走,怕他讨厌自己,怕他留自己孤身一人站在高台上,只是他们因为种种意气用事的争吵而甚少平心静气地推心置腹。   前世的最后,他真的走了,留谢如琢孤身一人度过余生。   沈辞反握住谢如琢的手,让马儿自己慢腾腾在原野上走着,低声说道:“只要看到陛下安好,臣确实不在意这些。但臣也不会随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因为……比起为陛下死,臣更想陪在陛下身边,就像说好的那样,一直保护陛下,一辈子。”   *   谢如琢他们还没到乐州,皇帝在回程路上遇刺之事就已人尽皆知,一回朝,众臣都炸开了锅。   “臣听闻那伙人对地形极其熟悉,显然是早有准备,邢州必有人接应。”孙秉德其实已探听到了此次行刺的幕后之人,但出了这么大事,朝堂之上总得摆到台面上来说一说,内阁也总得上心,“陛下应先问责邢州官员以及卫所军将官,待查问完毕,与行刺人的口供对比,再做决断。”   谢如琢神色还很倦怠,一副舟车劳顿还受了惊吓的模样,脸色也因此苍白了不少,疲惫地挥了挥手,道:“锦衣卫已问出了幕后之人,正是朕那个好叔叔衍王。宁崖离邢州远着呢,邢州那帮人哪有这本事和衍王勾结。此事朕不想再查了,也不想牵涉邢州官员。”   大家心里一清二楚,那伙行刺的人目的并不是来杀皇帝,傻子都知道,就派这么几个人想从一万多三大营士兵手里杀了皇帝几乎无可能,他们就是衍王派来送死的。   至于真正的目的,那便是衍王在宁崖待腻味了,想跟朝廷示威。   “衍王能如此轻易入绥坊埋伏朕,就是在告诉我们,他早已与我们也惹不起的人有联系,我们动不得那个人,自然也动不得他。”谢如琢按着眉心道,“至于是谁,诸卿心里应该都有数了。”   众人沉默,吴显荣已入京过,还送来了两千骑兵,是已与朝廷谈妥的架势,没必要再去勾结衍王刺杀皇帝,那么邢州另一方势力便只剩下裴元恺了。   朝廷解决吴显荣与齐峻茂两个麻烦的速度太快了,让谁都意想不到,剩下个本就向着朝廷的宋青阁,裴元恺确实是有些慌了,加之朝中已放出要清查卫所军的消息,正好衍王找上门,两人便一拍即合,强强联手,向朝廷发难,之后威逼利诱一番,再来决定是要和朝廷结盟捞点好处,还是对立来个你死我活。   “衍王此意是更想与我们结盟,才如此示威,也是试探。”孙秉德道,“如今我们首要对付的还是许自慎,若要分出心思对付衍王,我们恐怕会左支右绌,依臣所见,不如先答应与衍王结盟,待重回坪都后,再削藩王之权。”   内阁几人与群臣皆是一番附和。   此话说得有理有据,前世谢如琢思考过后也觉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但前世证明,别说回坪都后了,在乐州十年,后期他们自成势力,裴家倒了,衍王也不再是威胁,想稍稍削权都难于登天。   一旦给了衍王甜头,与他示了弱,便是给了他生长壮大的肥料,待过个几年就是一棵无可撼动的大树,除非连根拔起,不然修剪枝叶也改变不了树的根系已扎深了。   谢如琢轻轻抿了下唇,这一世他不愿再与衍王结盟其实还有私心。   衍王之死是前世让他与沈辞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沈辞不在之后,他无数次回忆旧事时都在想,若是当初没有与衍王虚与委蛇,沈辞是不是就不会走,就算不能长相厮守,也好过天人永隔。   因而这一世他无论如何不会再同意与衍王结盟,衍王不是裴元恺吴显荣之流,是拥兵一方的皇室藩王,算来还是他在世不多的长辈,要压制必然更麻烦,而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他与衍王也终有决战的一日,成者王败者寇,不过如此而已。   到了那时……沈辞是不是又要提着刀冲入雨中?   “与衍王结盟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说起来好像以后削权并非难事,但做起来必然掣肘很多。”谢如琢神色愈发倦怠,“到时你们都会后悔的。”   孙秉德道:“那陛下之意就是与衍王宣战?可若是衍王与许自慎联手了,再加上北疆的势力,我们的处境会更堪忧。”   “朕自然知道。”谢如琢道,“所以朕会先下手为强,解决了宁崖的衍王再对付许自慎。”看孙秉德欲言又止,他续道,“许自慎不会允许大虞皇室的人与他共分天下的,所以他不会主动去找衍王。若我们攻打宁崖,他不会理会衍王的求救,打我们的后方倒是极有可能。但我们到时做足准备,也不是不能成事。”   孙秉德也清楚谢如琢对衍王的忧虑,大虞历任皇帝都十分戒备藩王的势力,要不是惠宗无所作为,衍王也不会有今日之势,但谢如琢所说的法子还是过于冒险。   这般一想,他又微微皱起眉,觉得喜欢冒险这点和那个沈辞倒是真的很像,两人都似对所有事成竹在胸,就算是冒险,也是能掌控一切地冒险。   还真是古怪。   看众臣大多还是无法理解要与衍王宣战,谢如琢也不急于求成,疲惫呼出一口气,道:“此事容后再议吧,朕会与内阁再商议。”   孙秉德见皇帝没有直接拍板,也就顺势颔首,与众臣送了皇帝回宫,散朝回内阁。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比较长,有前世回忆杀,如果不喜欢的小可爱可以跳过w,谢谢大家的支持。感谢在2021-04-14 15:43:11~2021-04-15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落隰渊、摸鱼却不闲、可惜剧中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惜剧中人 5瓶;饮罢飞雪、任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青史无奈   皇帝对此事的态度无疑令许多人意想不到, 就和上次皇帝非要在冬月里出兵南下一样。   因而沈辞在听说了此事后,也觉意外, 午后谢如琢请他入宫教骑射时,他心事重重地皱起眉头,脸色实在不太好看,道:“陛下,恕臣直言,此时与衍王结盟共同对付许自慎才是最上佳之策。虽然我们以后会有三大营的兵马, 但许自慎也在扩充兵马,我们与衍王结盟,可以让衍王帮我们从宁崖西进衡川,我们左右合围,事半功倍。可若是要先打宁崖,许自慎在背后当黄雀, 战局会复杂许多。”   他所说之担忧没有夸大其词, 虽说衍王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但此时他们实不该直接与衍王划清界限,陷入双线作战之中。且以他对谢如琢的了解,谢如琢不像是会不懂权衡利弊, 暂时退让的帝王, 前世也是在一开始选择了与衍王结盟,这一世的举动着实有些突然了。   “那依沈将军所见,我们此时是该与衍王结盟了?”谢如琢已然心绪不稳, 眼中微微充血, “那以后呢?朕该如何处置衍王?”   沈辞看着谢如琢,哑口无言。   前世的记忆涌上心头,虽说两人最后闹成这样归根到底与衍王无关, 但也绕不开衍王这个人,他叹了口气,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衍王日后会威胁江山社稷,提前杀他也是好事。”   沈辞无奈的神情似乎刺痛了谢如琢,他低着头难过地笑了一下,说道:“沈辞,你不喜欢这些,其实不用勉强自己待在我身边,我放你走,你回南谷去和你师父师娘在一起,或者我送你们去江南,离裴家也远远的。”他挽起一张弓,像在小心翼翼地调整箭矢的方向,“衍王是我的叔叔,但我仍要杀他,就算我今日跟他结了盟,也会杀他。以后我注定还会杀更多的人,也许我心里并不觉得他们该死,但是皇帝让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伴着那个“死”字落下,箭矢飞射而出,谢如琢故意没对准方向,箭头堪堪刺入了靶子的边缘,但裹挟着杀伐气的破风之音却尖利地震颤了沈辞的耳膜,似乎那一支箭射的不是一个靶子,而是一个人,还会有温热的鲜血从箭尖处淌下。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脏不由跳得急了起来,谢如琢此时的样子是他前世最怕看到的。   他们第一次争吵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记得了,第一次吵到各自安静了十天半个月倒是还记得。   谢如琢前世比现在更排斥内阁的压制,当年在清查卫所军一事上内阁插手不少,谢如琢答应让孙秉德的学生陈章以钦差身份出京清查卫所,要到繁州时必须渡河,陈章所坐的船竟侧翻了,船上人死了大半。   后来朝廷心照不宣地暗说是裴元恺派人动的手,沈辞有次意外遇到裴云景,从他嘴里得知此事裴元恺确有掺和,内阁曾找过裴元恺,想与他在卫所军一事上做些交易,裴元恺没答应,知道这次内阁派人清查不会轻易放过他。而谢如琢居然曾找到过裴元恺,默许裴家的人在船上动手脚,做掉钦差,其后派了杜若前往,明面上没有大动干戈,暗中却巧妙分化了裴家在卫所军中的势力,但又没让内阁捞到好处。   沈辞得知后简直不敢相信,陈章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就因为这点争权斗利的事,谢如琢竟然与裴元恺暗中做了交易,下了杀手。   谢如琢面对他的质问,没有多说就承认了,还故意气他,同他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成就帝业的路上注定铺满了骸骨鲜血。   那时的他只觉谢如琢很陌生,谢如琢说他一直太过单纯,看什么都非黑即白,无论用多少年,都无法接受这些事。   他想,自己确实总理解不了这些事,身居高位时,甚至都十分厌恶往来应酬,无数次都是为了谢如琢忍了下来。   从那时起,他与谢如琢之间似乎就有了一道天堑,每当出了什么事,谢如琢就把他往天堑另一边推,自己孤独地站在对面,冷漠疏离。而他也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无法理解这样那样的事,他看不得谢如琢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迷失自我,想拉回谢如琢,却一次次失败,于是他们之间就成了争吵多,平静少。   隆兴八年,裴元恺死了,兴盛一时的裴家终于倒下,沧州的军队收编归了朝廷,裴元恺的旧部不满,屡次挑衅朝廷,弄得沧州鸡犬不宁。谢如琢要以谋反降罪震慑,言官上书斥此行径非明君所为,北疆士兵守边多年,未有功劳亦有苦劳,不可以莫须有罪名擅杀。   沈辞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曾对谢如琢说,有他在,谢如琢身前身后都是圣君。   十七岁登基时,就没有人知道谢如琢背负着多重的担子,这样一个残破的江山要由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收拾,这样一个败落的王朝要由他一个人艰难地振兴。   史官该给他一个明君的定论,没有争议的明君,中兴之主,当为圣宗。   几天后,沈辞请战江北,带走了裴元恺旧部中的嫡系军,当作诱饵设陷阱,大败许自慎,而这支人马全军覆没,一个也没回来。   至此,沧州终于安宁了,   回朝后,他被言官参了数十本,裴元恺不管怎么说也是他亲生父亲,当初裴家倒台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害死了自己的父兄。虽然在他心里裴元恺就该为他师父师娘偿命,但天下人不会这么认为,他在那时就名声不太好,这次之后,更是背上了洗不清的骂名。   谢如琢把那些奏本扔到他面前,气得眼睛发红,疾言厉色道自己不需要他做这些。   他反而笑了,谢如琢分明是因心疼而气,那是依然在意着他,而那样的极度生气也让他明白,谢如琢知道自己已没有回头路,不想拉上他一起执迷不悟,至少他是置身事外的,他是干净的。   隆兴十一年,他们回了坪都,衍王自九年前便与他们做盟友,共平天下,复国前夕,又极有心思地散播自己是匡扶圣主的贤王,把人留在坪都是养虎为患,把人放回封地是放虎归山,谢如琢再一次起了杀心。   但这一下手便是过河拆桥,帝王心术胜过匡扶之义,还是弑杀自己的亲叔父。   许自慎常年征战在外,并不是一个时常上朝的皇帝,皇极殿里有一股许久没有人气的陈腐之味,谢如琢一身黑色龙袍,静静坐在龙椅之上,晦暗的天光将他整张脸都笼进了阴影里。   “谢如琢,你知不知道,你一旦动手就是错上加错!”沈辞单手撑在桌案上,眉目阴郁,怒道,“衍王此时什么都没做,你说他有谋逆之心是莫须有!你堵得了天下悠悠众口吗?”   谢如琢胸膛微微起伏,显然也憋着一股怒气,高声回道:“我敢做就敢堵悠悠众口!衍王不该杀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不该死吗?”   “我不是不让你杀衍王!有些事明明就有更优的解决,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成这副模样?这真的是你心中真正所想吗?”   “什么更优的解决?我是皇帝,我等不起!对我来说,最优的解决就是在他羽翼未丰之时斩尽杀绝!”   “斩尽杀绝?你又准备杀多少人?衍王手中数万兵将吗?他们曾是我的同袍,你今日能够回到坪都,有他们为你浴血奋战的功劳,他们不欠你什么,还有那两个你抱过的堂弟堂妹,你忍心下手吗?”   “有什么不忍心?如果今天有人告诉我太子与衍王勾结,我照样把太子杀了,我教导太子十年,我也下得了手!”   “谢如琢!你够了!”   “沈辞!你才是够了!说了多少次,不喜欢听这些就给我当聋子!你觉得恶心又要来质问我,意义何在?”   “……”   沈辞不记得他们一来一回吵了多久,只记得后来他们都吵得筋疲力尽。   殿外风雨欲来,他坐在龙椅前的台阶上,与谢如琢各自沉默了半炷香的时间,乌云团团压在金殿之上,他静静坐了很久,再开口说话时已是出奇的平静。   “等以后吧,只要衍王在宁崖有动静,我们就有出兵的机会。”他说道,“我去取他性命,你还要杀谁,我都帮你杀。但现在不行,你刚回坪都,正值声望的顶峰,这时候卸磨杀驴,侄子杀叔叔,皇帝杀功臣,声望会一落千丈,日后史书上也是不光彩的一笔。”   谢如琢也吵累了,情绪不再激烈,可明明离他很近,声音却像是很远:“只有现在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一旦让他回了宁崖就是放虎归山。哪个皇帝手上没沾满血,我杀他会招来骂名,但我自然也有办法坐稳这个位置。至于后世,随便吧,反正我也听不见,爱怎么说怎么说。”   “你有什么办法?杀更多的人吗?”他笑道,“谢如琢,人是杀不光的,何况你也不是暴君。听我的吧,放衍王回宁崖,路上别动手。”   “沈辞,我是皇帝,你知道皇帝意味着什么吗?你从来没把我当一个皇帝,你还是把我当做你十几年前认识的六殿下罢了。”谢如琢也笑,“泱泱千年,哪有绝对的明君?哪个皇帝不是淌着血河,踩着尸骨爬上的龙椅,坐稳的皇位。这么多年来,你怎么还没明白?”   “因为我不想你变成那样。”那一天的他其实一直比谢如琢平静,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某种结局,“我认识的谢如琢是我效命一生的皇帝,但不是一个无情无心的皇帝,他手握生杀大权,但不应该为权力所禁锢。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谢如琢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龙椅,放弃帝位。十年了,沈辞,我身边好像所有人都变了,就连孙秉德也老了,也累了,只有你,从来没有变。你还是那么傻,那么天真,有时候……”谢如琢顿了一下,他回头看过去,与那双眸光狠厉的桃花眼直直对视,“有时候啊,我真想抱着你一起滚进血泥里,让你……和我一样脏,这辈子都别想爬出去。”   听到这样的狠话,他的眼眶反倒红了,低头笑了笑,站起身走到谢如琢身边,粗糙的指腹去抚那双漂亮的眉眼,摩挲到眼尾都红了,才用微哑的嗓音说道:“既然陛下这么说,就是承认了对臣的心意。那臣今日明明白白问一句,臣心悦陛下,想与陛下私定终身,陛下答应吗?”   谢如琢的呼吸乱了,眼里有晶莹的泪珠要坠下,却又在他的克制之下只是在眼眶中滚动,他避开了眼角旁的手,心脏像是有一块重要的部分永远地离开了身体,声音发颤:“沈辞,太晚了,太晚了……我告诉你吧,沈辞。我已经让所有锦衣卫都出城了,现在应该离衍王很近了。今日必然就是他的死期,我不仅要杀他一个人,还要斩草除根,我的堂兄,堂妹,还有那个五岁的堂弟,都要赴黄泉去陪他。他的兵将,幕僚,亲卫,心腹,我一个都不会留。”谢如琢像是神志有点疯癫,突然又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沈辞,你还想跟我私定终身吗?你还想跟我过一辈子吗?”   沈辞的手攥成拳头,因用力而在手背上暴出了青筋,谢如琢漠然看着他:“和现在的我过一辈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可能再过十年,你会看到一个更陌生的我,你会厌弃我,恶心我,我们也只会一直争吵,分离,再争吵,再分离。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殿外响起了雷声,轰隆炸开,沈辞摇头轻笑,眼中也有了湿意,又被他仰头压了回去,道:“谢如琢,你才是最傻最天真的人……你什么都不懂……”   他沉默地看着谢如琢,那是他最后一次为谢如琢擦眼泪,最后一次触到那张光滑如玉的脸庞,轻叹道:“清璩,你太蠢了,怎么能让锦衣卫去?”他入宫不用卸刀,右手按住刀柄,低声道,“你要衍王死,那他就去死吧。”   豆大的雨点劈噼啪啦砸落下来,他平静地离开皇宫,平静地去集合了他麾下五千嫡系兵马,冲出了坪都,追上了回宁崖的衍王。   大雨,惊雷,刀锋,碎成了扭曲的画面,衍王带着的人其实比他们多,但这五千兵马是当初比照着北狄骑兵练出来的,是随他南征北战最为骁勇的铁血之军,最后让这场战斗成了杀戮。   他第一次觉得杀人也是这么平静,割下衍王的头颅时他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看着满地尸体,忽然模糊地望见谢如琢孤独地坐在尸堆上,头发渐白,身边却空无一人。   可是他也不能再陪着谢如琢了,他能做的,是让自己也成为谢如琢龙椅下的白骨,谢如琢去做明君贤主,他去背所有的骂名。   谢如琢,你什么都不懂……   我愿以我一身骨血与肝胆魂魄,换你身前身后圣名永固,我自然也愿用我的命去爱你,守护你,一如当年。   他知道次日朝中就会对他口诛笔伐,未免谢如琢为难,他带着那五千人出了乐州,自己去了沧州。   次日,谢如琢面对朝中的万千风波,亲自下诏撤去了昨日刚给他封的侯爵之位,功过相抵,不再责罚,此生不得再回坪都。   他在路上接过了那道圣旨,而后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路过宁崖时把衍王所有势力都剪除了,对着昔日的同袍未有一丝心慈手软,最终也没让谢如琢动过一下手。   前世三十年,其实他只在坪都城里待了一天,余下的日子都在他熟悉的北疆度过,直到死。   最后那三年,他每天都在静想,其实青史总是让人无奈的,后人永远看不到当局者的如履薄冰,命如草芥,只知功过评说,善恶分明。   而他对谢如琢也是如此,他其实从没站在谢如琢的角度想过问题,总是以局外人的身份指责谢如琢。他能懂谢如琢的辛苦,却为何没看懂辛苦后的苍凉与孤独,谢如琢坐在龙椅上,也是每天都在煎熬与厌恶,可到头来还是咬着牙去做那些事,去做一个真正的帝王,将自己一颗心磨得冷硬,就不会再疼。   可就如谢如琢所说,太晚了。   前世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的呼吸心跳消失的前一刻在想,谢如琢那天哭得那般失态,轻声求他不要走,他却走得那般决绝,谢如琢一定恨透他了吧。   如果真有来世,谢如琢还愿意来找他吗?   真有来世,他一定不会再食言了啊……   会陪着谢如琢,从生到死,懂他的辛苦,也懂他的孤独。   日影缓慢西斜,沈辞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不是算来世,还是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前世,他握住谢如琢的手,哑声道:“陛下,臣不会走。如果陛下选的路注定万劫不复,那臣也要陪你一起。”他抽出了谢如琢手里紧握着的一支箭,“陛下想要谁死,臣去帮陛下要他的命。”   谢如琢的手发着颤,像是有许多想说,最后却哑口无声。   他似在挣扎,在恐惧着经年以后的失望,终究还是没敢迈出那一步。   沈辞看他不说话,叹道:“对不起,臣前面劝陛下和衍王结盟也是出于局势考虑,陛下不愿就不愿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臣会去攻下宁崖。”   其实他还想问,为何这一世你会选择这时候就杀衍王,而不选择结盟。   他觉得自己离那个答案已经很近了,却如近乡情怯之人一般,也开始害怕,他该怎样面对谢如琢?前世真的都一笔勾销了吗?后来谢如琢有喜欢过其他人吗?谢如琢恨他吗?   直到黄昏时分他离宫时,那些话也没有问出口。   谢如琢跟着他学了会骑射,一直心情恹恹,也没有同他多说话,他烦闷地抓抓头发,觉得更愁的是,他怎么又惹谢如琢不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两个人的分歧点,小沈是一个正直的理想主义者,他心思单纯,想问题不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是个会打仗的将军,但注定是不适合朝堂的,因而前世的他也就总是无法理解现实主义小谢的很多做法。而对小谢来说,这是他不得不去做的事,身为帝王,他有很多无奈,为了国家他不得不牺牲很多自己的想法,他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已经没有回头路,因而其实他自己也十分矛盾,一边与小沈吵架,一边也在厌恶自己的行为,自卑自己配不上小沈这么干净这么好的人。   重生一世的他们,会学着换位思考,而学会这一道理的代价就是前世互相失去彼此,留下深痛的遗憾,是用死生的代价换来的。   说白一点,这就是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永恒不变的分歧,且缺乏好好沟通与换位思考。   也许对我,以及很多读者来说,前世注定是意难平,但这也是为什么作为白月光的第一篇文,我想写重生文的目的,在我心里,重生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可以弥补遗憾,在“人生无法后悔”的现实里可以让我去做一个梦:也许在一个平行时空,有一个叫谢如琢的人,还有一个沈辞的人,他们的人生可以有后悔药吃,可以去修补他们曾错过的爱情。   希望小可爱们可以理解前世不成熟的两个崽崽,给他们一点时间,一起见证他们这一世的happy ending,和小扶苏一起做一个“人生可以重来”的美梦~么么!感谢在2021-04-15 20:36:49~2021-04-16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天开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泽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母子和解   在文官们心里, 与衍王结盟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一个个心里都打好了算盘, 若与衍王结盟,接下来几年的朝堂上势必会出现一方新的势力,只会更麻烦,因而谢如琢明白,只要他能提出一个稳妥的对付衍王的法子,文官们未必不会买账。   而此中最关键的就是解决双线作战之困难, 朝廷能用的军队有限,全力对付许自慎才勉强够用。衍王久居宁崖,财力雄厚,眼下定然在他们与许自慎之上,兵马也囤积了好几年,不可轻易小觑。   谢如琢负手走向介祉宫, 想的便是, 无论如何也要拉上一个帮手去拖住衍王, 以免让他们腹背受敌。   今日走到前廊时,谢如琢意外地看见柳燕儿竟走出了屋门,心情似是还不错, 在院中侍弄染指甲用的蔻丹花, 口中还轻声哼着一首前朝的词曲。   他走过去行了礼,问道:“母后近来身体还好吗?”   柳燕儿没回答,自顾自给蔻丹花浇了水, 在一旁洗净手后一言不发地回了屋, 但没有关门,谢如琢无声地跟了进去。   “陛下要同衍王宣战?”柳燕儿永远不会与他寒暄话家常,见了面有事说事, 从不多话,“今日登门,陛下又想让哀家去找吴显荣?”   见柳燕儿已自己点了出来,谢如琢也不绕圈子了,点头道:“宋青阁帮过我们太多了,总不好有了什么事都让他上,长久下去,换谁都得心里有刺,不利收买人心。裴元恺不用想了,齐峻茂也不会有这份心。能试一试的也只有吴显荣一人,何况……还有母后在。”   柳燕儿笑了笑,道:“陛下就不怕吴显荣要的太多了吗?”   “他要什么朕心里有数,给不给得起也心里有数。”谢如琢声音有微沉的寒意,“就看母后愿不愿意了。”   柳燕儿惯常戴的蝶赶花梳背儿此时正被她拿在手里用小刷子细细清除灰尘,将陈旧的一层镀金刷得亮了几分,谢如琢静静看着,不自觉叹了口气,道:“已经旧了,再也不能变新了,母后为何还要留着?”   “用了太久了,扔不掉了。”柳燕儿难得愿意在他面前有耐心地轻声说话,眼中的神色不易察觉地落寞下去。   谢如琢静默少顷,从怀中拿出了一份名册,起身放到柳燕儿手边,再坐回去,道:“我整理了一些,这些人应该是母后和吴显荣想拉拢与亲近的官员,母后看看可有遗漏?”   柳燕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眸淡瞥一眼谢如琢,拿起名册瞧了瞧,又无甚兴致般地放下,道:“陛下知道得倒是清楚。”   谢如琢重活一世,当然知道得清楚,道:“这些人朕不会动,你们尽管拉拢亲近吧,以后朝廷若有升调等事,也会听你们的。朕帮你们培植势力,够换吴显荣出兵宁崖吗?”   “陛下为何对我如此放纵?”柳燕儿眉眼带笑时显得要更年轻,也会少一些不近人情的疏离,“这不像是陛下的性子。”   前世,谢如琢与柳燕儿几乎没有坐着好好说话的时候,甚至很多时候他都像对待孙秉德那样提防自己的母亲,名册上的这些官员也是他费尽心机想外调出京的人。   似乎前世只有帝业是值得他耗费心血的事,他穷尽一生都在为之奔忙,想着摆脱内阁的掣肘,想着扫清各种势力,却忽略了人心也有除去机关算计以外的情感。   世人熙攘,其实没有谁对谁错,前世的他直到身边空无一人时才明白,孙秉德没有错,柳燕儿也没有错,是他错了。   他没有看懂每一个人,只是自己执迷不悟地一头扎进孤身一人的路上,失去了与所有人和解的机会。   “因为母后并不是真的想插手朝政,或是培植势力,”谢如琢淡笑道,“母后只是想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凭借自己心意,无需再被他人安排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没有人会再逼你做任何事,再怀疑你,再欺负你,你想要的,不过是轻松地活一场。”   柳燕儿没有讶异谢如琢说出这番话,而是像一个被说中心事的少女,眉间染着愁绪,微低头在想着什么,许久才轻声笑道:“是啊,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不过就是轻松地活一场,是不是教坊司的乐妓又有什么关系?可我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感觉,也许从前是有过的,但那太短暂了,我已经忘了。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可我……时日无多了。”   这一刻的柳燕儿眼角终于爬上了岁月的痕迹,一下苍老了十余岁,嫣红的唇色在灰白的脸上过分显眼,像朱砂笔在扎出的纸人上点了红唇。   谢如琢闭上眼,掩下了眼眶里的酸涩感。   母亲曾与他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相依为命,也曾伤害过他,但他始终把她当母亲,也理解她多年的疯狂与绝望。   前世他与母亲相处得比现在还疏离许多,直到母亲病逝,两人的关系也还没有修复。   这一世他想通了很多事,想与母亲求个各自安好的结局,不留遗憾,可母亲终究还是会在两年后的某天病逝离开,上天真是怜悯又残忍。   “母后,剩下的日子,你可以肆意地活,我不会干涉什么。”谢如琢道,“但吴显荣与你不同,一旦他要的太多,我会对他下手。”   柳燕儿敛目沉默了会,道:“我总觉得,陛下才是活得最久的那个,什么都能看得明白,什么都在你掌握之中。”   谢如琢呼吸一滞,没有想到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我与吴显荣现在也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旧了就是旧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柳燕儿却又没有再说下去,转而说起了吴显荣,“他对我亦有提防,陛下要与他谈条件,还是得白纸黑字立个契,你不动他在京中的势力,他帮你收拾衍王。你们前不久刚谈了大生意,此时又肯这般出手大方,没有真凭实据,他不会信的。”   谢如琢点点头道:“好说。”   言罢,他传了屋外的内臣进来摆笔墨纸砚,当下便白纸黑字写好了契据,盖上私印,递给了柳燕儿。   办完了正事,两人实在说不上其他话,谢如琢默叹一声,道:“母后好好调养身子,若、若想见吴显荣,我可以让他来。”   柳燕儿摇摇头,对着铜镜将刷干净的梳背儿插回发髻上,道:“不必多见。”   谢如琢行了一礼,和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去。   当日谢如琢便召集了内阁,同他们说了与吴显荣新的交易,阐明自己绝不与衍王结盟的立场。   孙秉德道:“能兵分两路是好事,既不耽误攻打许自慎,也可顺便讨伐衍王。只是这样一来,吴显荣的势力会更大,如今他还不及裴家,来日可就说不准了。”   “这点朕当然知道。”谢如琢颔首,“但吴显荣还是和裴元恺不一样的,朕心里有计较。清查卫所军之事也快了,裴元恺会元气大伤。吴显荣是为利而来,只要我们能用利吊住他,却又不至于让他吞下去太多,这就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孙秉德有时也不得不惊叹皇帝的魄力,这种冒险之举真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做出来的事,可冒险归冒险,背后却又有详尽的策略支撑,当真是步步算计得一清二楚。   “清查卫所军之事,陛下打算怎么做?”孙秉德不再纠缠衍王之事,眼中讳莫如深道,“陛下若要清查,可要想好人员调度之事。”   清查卫所军主要是为了解决吃空饷的情况,但一查就势必伴随着卫所军将官的换血,朝廷趁机剪除北疆几位总兵的一些势力,到时会空出不少缺位,谢如琢明白,内阁又看上了卫所军。   “这个不急,朝廷得先商讨出一个做事周全稳妥的官员前去主持清查,要能压得住地头蛇们,又不能太过冒进,人选不好挑。”谢如琢避过了孙秉德真正想说的事,“过几日内阁可以与六部商量看看,拟定几个人选呈上来。”   孙秉德却不放过他,续道:“朝中武将本就不多,三大营还要扩充,现在又在补选新的将官,卫所军若是再空出许多来,提前不想好人选补上,事后只会更乱。”   “朕知道。”谢如琢只得应道,“这个事必然会再与内阁商议的,元翁大可放心。”   韩臻还想再说,孙秉德微微摇头,也压下了这件事不再提。   三日后,谢如琢放出衍王刺杀之事告知天下,写檄文严词怒斥,以帝王之名撤去了衍王的亲王之位,将其于皇室宗册中除名,朝廷将派兵讨伐衍王之事也就彻底定下了。   同时,朝廷也有意无意地放出些半真半假的消息,为清查卫所军造势,朝廷还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却已达到了令卫所军上下惶惶不可终日的奇效。   这注定会是一桩朝中大事,内阁已开始摩拳擦掌,要全力掌控此事,尤其是孙秉德,像是有什么势在必得的想法。   杜若自那日与孙秉德争执后,再没和从前那样师生一道轻松地坐下来喝茶谈天,杜若几次主动登门,孙秉德见是见了他,但都十分冷淡,聊不上几句话便冷场了。   这日杜若自师善阁出来,听闻孙秉德刚在内阁处理完政务,便去了宣平门外等他。   孙秉德是与韩臻一起出来的,韩臻也知道他们师生二人先前有争执,眼下看孙秉德顿住了脚步,显然是默许了杜若找他说话,同杜若颔了下首先走了。   两人一道去了孙秉德宅子附近的茶楼,坐下后,见孙秉德一直不说话,杜若心中默叹,道:“老师是要与学生形同陌路了吗?”   孙秉德默然不语了片刻,抿了口茶水,道:“清查卫所军之事,陛下同你说了多少?”   他们师生从前必然不会这般言语处处暗藏锋利,杜若知道,孙秉德已经不信他了,或者说,在如今的朝局面前,那一次深谈后,孙秉德终究选择了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孙秉德这么说了,杜若也不再想着能和以前一样说亲近话,问道:“老师也想要军方势力?”   “芳洲,你还是不明白。”孙秉德轻叹了一声,“不是我想要,而是文官必须要。你想做干实事的文官,其他人难道就都是尸位素餐吗?可你看朝堂之上,连皇帝做事都处处掣肘,何况空有一腔抱负满腹笔墨的文官们。我们有治国良策,可真的就能让诸事都按我们的想法去做吗?”   “你有忧国忧民之心,知道江山残破,强兵富国,难道其他人都只知纸醉金迷?”孙秉德语声严厉起来,像严师在训不听话的学生,“卫所军要整治,但文官必须要插手,否则来日无数政令该如何执行?只让皇帝和一堆武人去救大虞,去整肃兵马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不洗白太后的家暴,家暴是错的!!!小谢好惨!!!写这个角色的初衷也是想塑造一个不是纯坏的女性角色,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家暴可恨,但她也是一个曾被命运摧残过的女人,这种感觉很唏嘘也很复杂。而且这个角色也是想写一种历史固定时代下的现实性,历史上没有那么多刚烈勇敢的女子,也没有那么多崛起走上人生巅峰的女子,正因为稀少所以才能在男权社会下被记载下来。很多很多女子可能都是这样怨恨命运不公却最终认命,无能为力,甚至把怨恨发泄在孩子身上。可怜又可恨,只是如此罢了。   感谢在2021-04-16 18:00:00~2021-04-17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8个;天天开心、顾长安、林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阳光下的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背道而驰   杜若在氤氲的茶香中沉默下来, 惠宗在时,孙秉德被奉为朝中清流, 只因一群尸位素餐的官员里,孙秉德为首的一批文官还有着振兴家国的理想抱负,无奈皇帝闭目塞听,信任佞臣,他们的一腔抱负终是无处可寻。   这么多年,他明白孙秉德其实也步步艰辛, 承载了许多人的信念与希望,从混斗中活下来,爬到了首辅之位,想带着身后这批人收拾旧山河,却依然还是受制于人,并不如意。   “那老师想做的事是什么?”杜若道, “学生拜于老师门下, 是一心想与老师一起收拾山河, 整肃朝堂,曾经学生以为我们师生的理想是一样的,可现在学生却迷茫了。学生不知老师到底想做什么, 想请老师解惑。”   “你想独善其身, 独自撑起你想做的事,而我,不过想用另一种方式。”孙秉德的目光投向窗外, 跃过穿行的人群, 落于远处,“若我有一日手握重权,天下之事皆于我掌中翻覆, 何事不能成?而你终有一日会明白,这条路才是最快最正确的。”   “学生明白老师的意思。”杜若轻笑道,“可是老师,这注定是矛盾的。您代表的是文官,手揽大权,就是为文官赢取利益,做您身后所有人想做的事。可您终究是臣子,您面对的还有帝王,文官与帝王是矛盾的,君与臣更是矛盾的。皇权在上,臣子若触到了帝王心中那道危险的线,君与臣便是不可调和的矛盾,皇权终有一日会压死臣子,老师的所有理想、抱负也终将化为泡影。”   “你来找我,是也想问我关于卫所军之事吧?”孙秉德忽而道。   杜若看出来孙秉德不想再说下去了,他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没法回头,也无人能动摇他的心,听孙秉德这么问,杜若也不避讳,直言道:“朝廷必然会派文官去清查,这是一场各大势力之间的重新排列,老师若能掌控全局,势必会在各方势力中站稳脚跟,收割好处。所以老师已有人选了?”   孙秉德的眼神里带着些无奈的遗憾,杜若与他相识快十年,曾一度朝夕相伴,如同父子,只一眼便明白,在两人争执前,孙秉德其实属意他。   只是如今,要事与愿违了。   事到如今,杜若已无话可说,只能无奈一笑:“学生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愿老师真能得偿夙愿吧。”   杜若正要起身,孙秉德却又道:“芳洲,你当真已选定了自己的路?”   “是,学生的坚持与老师一样,从未动摇。”杜若点头道,“若老师觉得学生辜负了您的期望,学生自感愧疚。只是往后,恕学生不能与老师同行。”   孙秉德淡淡笑了,反而神情比先前轻松了不少,连连点头,道:“果然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啊。”他唤来茶楼伙计记了账,先一步起身,漠然道,“你是我学生时,朝堂上我自然处处护你,如今你这样说了,朝堂之上你我便再无师生之谊,也许不久之后,我会将你视作曾经每一个被我逐出京师的政敌,让你所谓的理想抱负付诸东流。到时怪我心狠也好,恨我不择手段也罢,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杜若重重咬住嘴唇,压下激荡的情绪,孙秉德是个将感情放在最后的理智之人,无论对多亲近的人,他心里都有一把利益的尺子,做的事首先成全的是自己。   “好,那学生也会拼尽全力让自己留在京师。”杜若还是对着孙秉德行了学生的礼节,目送着孙秉德的身影走下楼。   此时已过了吃晚饭的点,他们二人只喝了茶,不曾吃饭,孙秉德到了茶楼门口,街上巡逻的辅军见到是首辅,纷纷上前拜见,执灯护送他回家去。*   没过一会,杜若也下楼来了,另一队辅军同他打了招呼,执灯向着反方向与他一同走回家,师生二人背道而驰,各自消失在了入夜后人潮涌动的街市上。   夜间出来赴宴应酬的官员素来不少,今日也不例外,清平坊外辅军来了一批又一批,提着灯笼在街上不断穿行。   沈辞今日也被岳亭川拉来应酬,但他半途找了个借口就溜了,他不会应付这种场面,实在是坐立难安,他摆摆手示意辅军不用送他,自己慢腾腾走了回去。   没走出几步,恰好吃完饭的宋青来叫住了他:“沈经历居然也会来赴宴?”   “所以我溜了。”沈辞苦笑道。   宋青来与身后一帮锦衣卫挥手告别,揽着沈辞的肩走,道:“怎么看沈经历心情不好?吃个饭吃得这么痛苦?”   “这倒不是。”沈辞心里确实有事,且已经思来想去两天了,寻思着宋青来是个会玩的,见多识广,许是有辙,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宋千户,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宋青来挑了挑眉:“说呗。”   沈辞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艰难说道:“怎么哄人是最好的?”   “啊?”宋青来愣了一下,“你要哄谁?相好的姑娘啊?”   “不、不是……”沈辞又咳一声,“你就当是哄喜欢的人吧。”   “哦,你惹人家生气了?”宋青来见怪不怪道。   “啊,是有点。”   “最好的法子当然是给她买喜欢却舍不得买的东西,亲手送她手上赔罪。”宋青来道,“再写一首情诗表露你海枯石烂的爱意,一起送过去,姑娘看了必然感动不已。”   沈辞虽然觉得有点不靠谱,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晕晕乎乎地道了谢,与宋青来分道扬镳后,一路都在想:谢如琢喜欢什么呢?   想了很久,他怅然地发觉,谢如琢好像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从未在谢如琢口中听到这个人喜欢吃什么菜,喜欢看什么书,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   谢如琢的眼里心里似乎早已被各种各样的事塞满了,喜好早已被丢到了九霄云外,他自己也找不回来了。   要居安思危,所以谢如琢强迫自己吃糙米饭,心中要强,所以谢如琢一定要学骑射,要帝王的威仪,所以谢如琢终日穿着一身黑色的龙袍,不论自己喜不喜欢,只论这样做是不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皇帝,却没有活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   *   寅时刚过,天还暗沉沉的,早起上朝的官员们都打着灯笼出门,杜若也穿戴完毕入宫去师善阁。   他住的地方离孙秉德的宅子很近,其实早上出门往往都能碰见,只是那日与孙秉德茶楼一别后,早晨他都故意晚一刻出门,避开孙秉德,免得见面一阵尴尬。   正当他要走出巷口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芳洲?今日怎地出门这么晚?”   杜若回头看去,见是自己同门师弟陈章,旧年一同跟着孙秉德读书时,他也与陈章最为亲厚,平日孙秉德除了跟人提他这个学生,第二个就要数陈章了,故而他虽与孙秉德半是陌路人,但与陈章见了面还是会顾念同门情谊地聊上几句。   “今日起晚了些。”杜若笑道,“文则昨夜在老师这里?”   陈章也是个面容时常带笑的,且言谈举止比他还要显得活泼些,年纪与他相当,在户部任职,手里提着一摞用红布包着的册子,道:“昨晚与老师聊得晚了,就在这儿住下了。”   从前杜若也时会经常到孙秉德家中秉烛夜谈,先等孙秉德处理完政务,师生两人再聊聊学问典籍,谈谈时事,晚了便在孙秉德家住下,如今听到陈章这般说,心中有些感怀。   陈章显然也是知道他与孙秉德之间的事的,见他不说话,也不禁沉默,隔了会摆出个笑容来,道:“对了,芳洲,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便是。”杜若也顺势一笑,“你的忙我自然会帮。”   陈章举了举手中那摞册子,道:“这是昨日老师从内阁带回来的奏本,都是前些天司礼监那边未批红打回来再议的。昨日老师与几位阁老从文渊阁回来还在商议奏本上的事,连夜拟了新的票签。本来是早上要直接送去司礼监的,但早上老师出门得匆忙,忘记这事,我入宫不便,不知芳洲可否顺路带去?师善阁离文渊阁也近,芳洲交给文渊阁送奏本的内官带去司礼监就好,”   内阁处理日常事务俱在文渊阁,但宫门落钥前,阁臣们就得回去,许多事务都未处理完毕,一些奏本还没拟出票签,或司礼监打回要重拟的,一般也都默许阁臣们可以带出。   这事确实是顺路帮个忙,杜若伸手接过,颔首道:“行,你放心吧。”聊了这两句又耗了些时候,杜若忙道,“文则是要去户部应卯了?我先走了,再不走真要迟了。”   “快走吧师兄。”陈章笑着挥手,“师弟就不送了啊。”   杜若提了那摞奏本,快步上了轿子,赶在卯时前入了宫。   到得文渊阁门口,得知阁臣们都去永宁宫与皇帝议事了,但运气还不错,在门口便碰见送奏本的内臣,杜若完成了陈章的嘱托,便没再逗留,转身往师善阁而去。   谢明庭本性并不是真的顽劣,也到了懂事的年纪,只不过爱找一切理由偷懒罢了,不过自从发觉皇叔看他表现好,一高兴真的会带他出去玩,还会让人给他做美味的点心,他意识到了认真读书的好处。   在点心和玩耍的激励诱惑下,这几日十分安生,背书背得都比平日好多了,巴不得谢如琢天天来检查,好夸了他后名正言顺再奖励他出去玩。   因而这日午前快下学时,谢明庭见谢如琢来了,眼睛一下亮了,眼巴巴看着谢如琢,仿佛这是一块行走的枣泥酥。   杜若也觉好笑,谢明庭一到休息时间就往门外看,盼星星盼月亮地终于把人盼来了。   本以为谢如琢是惯例来检查课业的,可等了许久,杜若和谢明庭都有些疑惑。   只见谢如琢苦着脸坐在桌案前,一下沉着眸子凶神恶煞的,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吓得谢明庭抖了三抖,一下又摇摇头,皱起眉头冥思苦想,转眼又成了咬牙切齿的愤愤不平,口中还要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东西。   谢明庭惦记着自己的奖赏,跑到谢如琢面前,拽着他的袍子抬头说道:“皇叔,我最近有好好背书哦。”   “嗯。”谢如琢敷衍地应了一声,还沉浸在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之中。   谢明庭满心都是吃和玩,怎可轻易放过谢如琢,使劲晃着袍角,拖长声音道:“皇叔——快听我背书——”   谢如琢拍开他的手,打断了耳中嗡嗡作响的吵闹,一把拉住蔫了吧唧的侄子,似是想到了什么绝妙之法般眼中带了得意的笑,道:“明庭,你是不是想出去玩?我带你去三大营吧。”   小孩子都好新鲜,已经去过一次的地方就失了那股子热情,丧气道:“皇叔,怎么又去三大营啊?就不能换个地方玩吗?”   谢如琢瞪他一眼:“你以为自己要学成状元了?带你出去玩还学会挑三拣四了?”   “皇叔,我给你倒着背一遍《大学》,我们去其他地方玩吧。”   “你到底想不想去?”   谢明庭当然想出去玩,但不想去已经玩过的地方,噘着嘴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不想……”   谢如琢一声冷笑,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不,你想。”   谢明庭大大的眼睛写满了大大的迷惘,踉踉跄跄地被谢如琢拉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在京官员夜还,不论职位高低,一律由巡逻辅军执灯护送。   谢·工具人·明庭: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   亲妈扶苏: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啊!   下章甜!下下章还是甜!不甜来打我!谁敢说我不是亲妈!!!   搞事业太累了,谈恋爱才快乐!!!感谢在2021-04-17 15:16:31~2021-04-18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衣 4个;栗子、任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丁桃 34瓶;ss_phoenix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桃花小笺   自那日与沈辞算不上开心地散了后, 谢如琢其实已经后悔了好几天。   沈辞本是出于好心,他却因前世的心结说了那种话伤沈辞的心, 最后沈辞没生气,他反而摆起了脸色,真是无理取闹。   但他从前世到今生,都是个拉不下脸去道歉的人,主动和好也不要想,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 大概是小时候没被人哄过,长大了反而特别希望自己偶尔耍耍小孩子脾气被人追着哄。   最让他郁闷的是,他等了这些天,沈辞竟然人影都没一个,更别提来哄他了。   没办法,只能自己出马, 把人哄回来了。   谢如琢午饭后拉着谢明庭别别扭扭地去了三大营, 到了地儿他愈发害臊起来, 开始胡思乱想沈辞要是生他气了怎么办,要是从此与他有隔阂了又该怎么办。   这般心绪复杂了一番,最后他还是没底气去找沈辞, 让人带谢明庭去玩, 独自躲在岳亭川那里假装是来视察军务的。   还没过一炷香,谢明庭哒哒哒跑了回来,一脸神秘兮兮地凑到谢如琢面前, 见屋中还有其他人, 还要将他拽到屋外角落里去,确认四周没人注意他们了,才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塞到他手中, 像在密谋大事般极小声说道:“皇叔,你要收好哦,这是沈经历让我交给您的。”   谢如琢觉得自己被这死小孩带得也成了幼稚鬼,紧张地攥着锦囊,像小孩子收到礼物抓心挠肝想拆开看看却又忍不住猜测这里面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份。   这个锦囊初看之下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当初出征前他交给沈辞的那个,见谢明庭瞪大双眼好奇地看着锦囊,他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道:“沈辞在哪给你的?”   “校场。”谢明庭忍了一路没拆锦囊,实在是抑制不住好奇心,“皇叔快看看嘛,沈经历说您看了就会开心的。”   谢如琢推着他的脑袋把他推回屋里去,嘱咐岳亭川的亲兵盯住这不省心的小孩,哼道:“小孩子家家看什么看,大人的事少管。”   谢明庭委屈地摸摸头:“到底有什么不能看的嘛!你和沈经历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谢如琢潇洒走出门去:“当然是你不能知道的秘密。”   一路走到校场附近,谢如琢才窝在墙角开始拆锦囊,颇有些自己在鬼鬼祟祟的错觉。   拆开锦囊,他抽出一张三寸多长的小笺,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惊得他打了个喷嚏,无言地看着手中底色淡粉,四角绘了大朵桃花,还洒着金粉的桃花笺。   据他所知,此种桃花笺盛行于大虞闺阁女子与情郎之间偷传情诗所用,因清新雅致,还有香味,广受未出阁的怀春少女们追捧。   再一想到这是与风雅丝毫不沾边的沈辞送的……   谢如琢:“……”   可惜沈辞的字和桃花笺不甚相配,不是少女们最爱的簪花小楷,也不是与少女们私会的情郎最爱写的瘦金体,沈辞显然从小就没好好练过书法,字迹只能算是勉强能看,若让朝中文官们看了,会得到一句“不堪入目”的评价。   但谢如琢能看出来,这次写得还是颇为用心,可以称上一句端正干净。   香味扑鼻的桃花笺上,沈辞用小字写了一句话:“臣带陛下去看桃花,陛下可以不生气吗?”   谢如琢一边笑骂着“哪儿学来的,有病”,一边又忍不住把桃花笺拿得更近了一些,嘴角带笑地又默念了一遍。   人间四月,暖阳舒怀,少年郎捏着一纸桃花笺,笑容洋溢地跑入春光里,迫不及待去见他的心上人。   到了校场,谢如琢避开三大营的军士,在角落扫视了一圈,瞧见了在兵器架后面的沈辞,贴着校场边沿走过去,轻咳一声,掩下笑意,故意端起了架子,负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辞。   兵器架上大半是空的,沈辞被谢如琢盯得莫名心虚,一紧张都忘了要行礼,只想着得赶紧哄人,就趴在兵器架上对谢如琢笑,阳光跌碎在他深眸之中,闪出温柔的琥珀般色泽,低声试探问道:“陛下,不生气了吧?”   谢如琢的心怦怦直跳,烂漫春光不溺他,沈辞眼底的柔光却要溺死他了。   他绷不住笑了一声,走到沈辞面前,背后的手伸出来扬起了那张娘兮兮的桃花笺,淡香飘浮在两人之间,惹得他呼吸都在发热,说道:“下回自己来给,别带坏小孩子。”   沈辞松了口气,想着人还挺好哄,继续笑道:“臣不敢有下次了,不会再惹陛下生气了。”   谢如琢只觉自己干站着都要热出一身汗了,脸上绯红,道:“我没生气!谁说我生气了!”   “好好好,陛下没生气。”这种时候,沈辞很识相地让着他,“是臣自作主张,胡乱揣测圣意。”   那天两人其实没有像前世那样争吵,谢如琢只是掀起了前世记忆,半是惧怕半是心灰意冷,对自己与沈辞的感情也有了消沉之意,总是不自禁地去想,这一世也许沈辞也永远不会理解他身为帝王的无奈选择,沈辞这种秉性纯直的人注定会与自己渐行渐远,终有一日,他们又会分歧不断,沈辞讨厌他的冷血无情,他气沈辞太过天真,而后两人会在某个下雨天,大吵一架后决然相别,死生不见。   旁人若是听说世上有人能重活一世,必然会歆羡不已,嫉妒他能挽回前世许多遗憾,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重活一世并不如他们想的那般轻松,重活之人要背负着前世的爱恨在这一世小心翼翼地前行,一步行差踏错,便要重蹈覆辙,那样会是成倍的绝望与痛苦。   谢如琢总在与前世的遗憾隐有重叠时会异常敏感,心里像埋着黑.火.药,引线烧到此处,一颗心就要被炸个粉碎。   可事后静下心来想想,他又觉得对沈辞来说,他一定显得喜怒无常,不可理喻,这不是在间接把沈辞往远离自己的方向推吗?   因而谢如琢当真谈不上生不生气,要说有错,也是他的错,捏了捏手里的桃花笺,知道不通风雅的沈辞定然花费了不少心力想办法哄他开心,他抿抿唇,小声说道:“你又没做错什么……”他低下头,更小声道,“对不起,我那天不该那样说,我只是害怕你……算了,不说了。”   沈辞叹了口气,从兵器架后面走出来,拨了下被谢如琢跑乱的头发,说道:“陛下不用道歉,臣明白的,陛下还愿意相信臣就好。”   谢如琢轻“嗯”一声,道:“我不信你信谁?”   沈辞又笑了,感觉到谢如琢没有那天情绪敏感,便问道:“那臣可以问陛下为何非要这时候与衍王宣战吗?若权衡利弊,臣以为,陛下的性格会更愿意选择暂时结盟,事后快刀斩乱麻。”   这一世谢如琢在此时硬要选择与衍王划清界限确实不是有利之举,孙秉德直到现在仍觉得他的做法惊世骇俗,不可思议,但孙秉德眼里更在意利益,不会真去探究他为何定要这么想。而沈辞显然更在意的是他,也就会想着探究他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朕与文官的关系本就貌合神离,又刚安抚好吴显荣、齐峻茂,裴元恺和宋青阁还僵在那儿呢,这时候再插进来一个衍王,只会更乱。”谢如琢解释道,“所以不如现在就快刀斩乱麻,而且朕说动了吴显荣出兵,不会耽误我们攻打许自慎。”   沈辞锁住谢如琢漂亮的桃花眼,这样的解释或许能令孙秉德信服,但他还是无法轻易接受与上一世完全相反的变数,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太多巧合,他已难消疑虑。   但谢如琢似乎还没怀疑过他,也显然对有些事过于在意,他一时又不想这么快地去揭开答案,仍将自己置于茫茫大雾之中,依旧选择迷糊。   沈辞略作沉默,点头道:“好,不管陛下做什么决定,臣都会站在您这边。”   谢如琢红着脸抿嘴笑,嘀咕道:“你到底被谁带坏了,又是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又这么、这么会瞎说八道。”   “臣自学成才。”沈辞指着桃花笺上的字,“陛下去看桃花吗?”   谢如琢哼了一声,道:“都四月了,哪里还有桃花?都谢了吧?”   “有的。”沈辞道,“臣之前说过,靠近南谷那一带有桃花,绥坊毕竟冬季长,桃花开得比坪都那边晚,四月正是花开的时候。”   谢如琢自然是想去的,但听见在靠近南谷一带,就不得不出京了,皇帝离宫可不能说走就走,怅然道:“有点远啊。”   沈辞才不管那些破事,只管谢如琢开不开心,想不想去,道:“陛下想去就去,您是天子,没什么是不能做的。”   谢如琢笑道:“你真是……行,去。后日休沐,朕就说自己身体微恙,要静养,然后朕让伴伴派东厂的人偷偷送朕出宫,我们走山道溜出乐州。”   溜这个字让沈辞无端生出他们是要携手私奔逃离乐州,低头闷笑,点头道:“好,听陛下的。”   谢如琢比来时更高兴了,一想到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和沈辞单独出门,还是去做赏花这样的风雅之事,越想越是脸红得厉害,实在受不了了,才气急败坏地转头撒腿就跑,道:“后日见。”   两日后休沐,宫里传出皇帝身染微恙的消息,内阁担忧地来问情况,都被“只是小病,休息两天就好”给打发走了,问宫里的内臣也问不出什么来。   而身染微恙的谢如琢卯时刚过就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圆领袍,领口向外翻,露出绣在领口内侧的银色卷草纹,银灰底的腰带上则饰以宝蓝色的卷草纹。   脚上也是新做的缎面儿短靴,但半年来谢如琢又长高了些,约摸脚也长了一点,尺寸还是按照从前做的,又是新鞋,穿上时略微紧了些,何小满要他换一双还非不肯,就要从头到脚打扮一新,连头上的发冠都得用簇新的,活像是待嫁少女终于等到出嫁之日。   东厂的人将他塞进马车送出城去,沈辞已等在了乐州往南谷的山道口,他跳下马车就冲了过去,没等身后人再嘱咐几句,他就让沈辞拉他上了马,喊一声“快跑”,跟着沈辞转瞬就奔进了山林之中,留给身后人马蹄扬起的烟尘。   谢如琢也觉得自己幼稚,跟谢明庭一般大似的,好不容易被放出来玩一次就撒了欢,还要拽上个人陪他一起疯。   所幸沈辞极其配合,他说跑就跑,纵马在山道上飞驰,没过多久,身后的声音就全都消失了,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二人,逃离了繁华喧闹,抛下一切去浪迹天涯。   沈辞也发觉谢如琢今日特别兴奋,那双手握住他的手时都因激动而在微微颤抖,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又有点心疼。   没有人生来就喜欢背负那样重的担子,日日在波诡云谲的棋局中如履薄冰,提心吊胆,逼着自己不能走错一步,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绑在龙椅上。   十一岁时的谢如琢向往江南的烟雨,现在的谢如琢并不是不喜欢了,而是不敢去想了。   身为皇帝,他却不能去好好看看自己守护的天下,以至于能离开皇宫一天都足够他如此欢欣雀跃。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谢如琢兴奋得想大喊大叫,但那样太傻了,说话声音却还是不自觉地变大了不少,“最好晚上就回程,我们要抓紧时间玩!”   沈辞笑回道:“知道了!现在还早,我们途中不歇息,这匹马跑得快,走得也是近道,下午就能到。”   谢如琢早已笑得不住咧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这么开心,一想到是和沈辞一起去,只有他们两个人,就更是开心得要疯癫。   真是越活越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去评论区看神仙读者写得绝美同人!!!   小谢:第一次约会get√   下章掉马预警~感谢在2021-04-18 18:00:00~2021-04-19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2个;仙女的魔法棒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携手同游   路上沈辞怕谢如琢累, 想停下休憩一会,谢如琢却坚决不要, 而看他那股兴奋劲儿确实还没退,也看不出来疲累,沈辞只能作罢,遂了他的意一路未歇地策马行至南谷城外西南方名唤琅山的地方。   这座山不高,爬到山顶也花不上一个时辰,山坳开阔向阳, 正适合桃花开放,还有一道清溪自林间穿过。   绥坊在大虞是地广人稀之地,因位置特殊,人口也以军户居多,因而山脚遇到的游人并不多,到了山上一转悠更是不见了人影, 倒是颇为清净。   谢如琢的装扮就像寻常的富家公子, 山脚游人见了他们也没人觉出他身份非同一般, 回头多看两眼的约摸还是因为谢如琢长得好看,惹人喜欢。   “公子,晚上我们吃了饭再回去?”为避免叫错称呼引来麻烦, 沈辞出了乐州就唤谢如琢“公子”, 旁人见了也以为他是谢如琢的护卫,他同谢如琢低声道,“我们可以去南谷吃饭。”   谢如琢巴不得晚点回去, 再睡一晚狠狠心也是能同意的, 闻言立马一个劲儿点头:“走走走,我想去你家吃饭。”   沈辞一愣:“啊?我家?”   “就你师父家。”谢如琢在沈辞的注视下脸颊微红,心里很虚, 气势却不能输,瞪他一眼,“不、不行吗?我不能去?”   沈辞挠挠头道:“公子想去当然能去,我还能不答应吗?但……公子为什么要去我师父家?我师父师娘平日过得简朴,恐怕要怠慢了公子。”   谢如琢见四下无人,踮起脚凑到沈辞耳边低声道:“因为师父师娘是你最亲的长辈,我想见见。”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异,沈辞也有点脸红了,但又不知该怎么回,一时静得只能听见两人都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谢如琢笑了一声,拉上沈辞往山上走:“先看桃花。”   开始爬山后谢如琢才无比后悔早上没听何小满的话换双靴子,这靴子平路上走两步也就罢了,要爬山还真是走着难受,脚后跟被磨得又痒又疼。   两人到山脚时就已是未时,谢如琢有心想爬快点,鞋子却不允许,越是走得急越是脚上别扭,沈辞倒没说什么,陪着他一起慢慢走,遇到路较陡的地方还会扶他一把。   但看谢如琢时不时抽一口凉气,沈辞还是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公子脚疼?要不休息会?”   “不用。”谢如琢觉得此事不可言说,为了和沈辞出来玩非要全身簇新,结果把自己作得走不动,简直要丢死人,咬咬牙往前走,“不疼,一点不疼。”   沈辞不放心,道:“公子,真的没事?”   谢如琢坚定摇头,想了想,突然有点不高兴地撅起嘴,用手肘捣了下沈辞,道:“为什么你要叫我公子?你都叫裴云景少爷。”   沈辞:“……”   他满脸疑惑:“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吗?”   谢如琢望天:“你没觉得少爷比公子更亲密吗?”   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沈辞扶额道:“你说是就是吧。”   谢如琢轻哼一声,抬高下巴就像仗势欺人的傲慢贵公子,迈着大步走得很有目中无人的架势。   没过一会,沈辞长腿一步跨两三级石阶,追上他,讨好地拽了下他袖子,不理人,沈辞低头闷笑,凑近附耳轻声道:“少爷,别生气了。”   谢如琢再一次体悟到了自作自受的感觉,耳廓飞快在沈辞温热的吐息中红透了,莫名其妙觉得“少爷”这个称呼哪里都不对似的。   于是他握紧了拳头,恶狠狠道:“你以后都不准再叫裴云景少爷了,你已经入京为官了,不是他亲兵了,不许再叫了!”   沈辞憋笑都要憋出了内伤,这样蛮不讲理又喜欢吃一些奇奇怪怪的醋的谢如琢实在是太过可爱,他赶忙点头:“是是是,不叫了,以后只叫你少爷。”   谢如琢气息平复,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就是这么好哄。   离山坳还有一半的路,谢如琢觉得自己脚后跟已经磨出水泡了,疼得龇牙咧嘴,恨不得把鞋子脱了,沈辞起初还吓了一跳,以为谢如琢不小心把脚崴了,这人又支支吾吾不肯说,他干脆单膝跪在地上,要去脱谢如琢的靴子自己看。   谢如琢迅速收回脚,扶起他道:“你、你别这样,快起来。”   “那少爷自己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沈辞站起身,就是不放过他,“要是不说我们就下山去吧,看桃花可以明年再来,脚疼不是小事。”   沈辞对谁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谢如琢一听要回去,立马拽住他,道:“我不回去!你说今天要陪我看桃花的,这还是你给我赔罪的呢!”见沈辞还盯着自己的脚,他只能脸红地小声道,“新鞋子第一天穿,有点紧,脚后跟可能磨起泡了。”   听见这个理由,沈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谢如琢尴尬得无地自容,他识趣地没再多问,抬头看了看路程的距离,转过身重新单膝跪下,道:“少爷,我背你。”   谢如琢心口热热的,脸上又害臊,嘟囔道:“还有这么多路呢,我自己走。”   沈辞却不起来,道:“不远,我背得动,少爷很轻。”   谢如琢脸红耳热地扑到他背上,气道:“你才轻!你背,让你背,我还就不走了。”   这一扑吓得沈辞猛一晃,两人差点一起滚下台阶去,幸好手撑了下地稳住了身形,长舒一口气,背起谢如琢稳步往山上走。   谢如琢趴在他背上反而安静了,胳膊圈着他的脖子动也不动,只有清浅的呼吸平稳蹭在他的后脖子上,带来轻微的痒意。   山脚遇到的游人也不知走哪去了,四周山林中不闻人语,只偶有鸟鸣啁啾,这分静谧中,沈辞也觉得自己就这样背着谢如琢一步步往前走就好,什么话也不必说,两人紧贴的身体,互相能听见的呼吸就胜过了所有言语。   前世他们能这般安静共处的时候多是在相拥而眠的夜间,一番大汗淋漓的动作后,谢如琢埋在他胸口喘息,他紧紧箍住谢如琢窄瘦的双肩,再低下头在细白的脖颈上留下淡红的痕迹,谢如琢害臊得气急败坏时会在他肩头咬下个牙印。   似乎情浓时他们才最是安静,不会去想着争吵,白日里却甚少有像现在这样不说话却如斯亲密的时候。   四月天还是有些热的,沈辞额上脖颈上都淌满了汗,但背着谢如琢还是脚步稳当,谢如琢却心疼了,低声道:“放我下去。”   沈辞把他往上颠了颠,道:“就快到了,没事,我不累,少爷你真的很轻,要多吃饭。”   谢如琢晃了两下腿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没再坚持,心里也在珍惜两人来之不易的安逸时光。   潺潺溪水声传入耳中时,他们终于望见了山坳,沈辞放谢如琢下来,两人沿着溪流往上走,夹岸桃树越来越多,落英缤纷,顺水漂流,淡淡的清雅花香顺着山风送来,顿觉心旷神怡。   溪边铺满了落下的淡粉色花瓣,再过几天,桃花应该就到了花谢的时期,这是最后能看见的一些花。   谢如琢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坐在了落花中间,托腮看河对岸盛放的一树桃花,看地上飘落的片片花瓣。   沈辞蹲在他身边掬水洗脸,刚随意擦了把脸,忽然一捧水花又溅落在了脸上,水珠还滴滴答答从发梢上落下,他好笑地看了眼撩水玩的谢如琢,这人一身精致,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泼回去。   刚这么想,谢如琢又探手一撩,掀起了更大的水花,劈头盖脸往沈辞脸上砸来,沈辞躲了一下,无言道:“少爷玩一次还不够?还没完了?”   谢如琢玩心大起,山溪水又清凉舒服,手放在里面一个劲儿地撩,拨动着水流,哼道:“那你怎么不泼我?”   沈辞总算是明白了,今天的谢如琢心智只有三岁,就是想别人跟他玩,你不陪他玩还不乐意了,见自己衣襟和袖子上不少地方都湿了,道:“水凉,弄湿了小心生病,别玩了,听话。”   谢如琢当然不愿听话,双手在水里拨来拨去,誓要将这条小溪搅个天翻地覆似的。   再这么搞下去,谢如琢自己都能把自己弄一身水,沈辞无奈坐到他身边去,抬起湿淋淋的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一弹,几滴水被弹进了谢如琢的眼睛里,道:“这样可以没?”   谢如琢眼睛突然进了水滴,还有点懵,呆呆地眨了几下眼,睫毛上沾了一滴水,也跟着一下下颤动,像清晨草叶上摇摇欲坠的晶莹露珠,他反应过来后,边揉眼边笑,似乎这点快乐来得就是如此简单。   睫毛上的水滴终于顺着纤细的尾端落了下来,沈辞目不转睛看着,那颗清晨的露珠或许是溅入了池塘,不然怎么在他心底荡起了圈圈涟漪。   谢如琢抬眼看见沈辞的目光,前世他很熟悉,这是情动之意,但沈辞在克制,喉结滚了滚,目光与他一触即分,转向了别处。   “沈将军,你脸红了。”谢如琢靠近沈辞,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在想什么?”   沈辞五官的轮廓其实是柔和的,更偏向于俊美,但当他一对深眸暗沉沉地俯视着你时,又会添上蓄着劲的狠色,谢如琢明白,这时候的沈辞,面对敌人就是在说“我要取你狗命”,若是面对喜欢的人,那就是“我想要你”。   “没什么。”沈辞咳了一声,压下了心头蠢蠢欲动的想法,“我们下山吗?”   谢如琢也没勉强,不然倒显得他整天心思不雅,闻言点点头:“该去吃饭了,不然太晚了。”   沈辞又来背谢如琢,夕阳西下的桃林更有灼灼其华之美,看谢如琢恋恋不舍,他说道:“以后去江南看。”想着自己说了好几次,又保证道,“我一定带你去江南看,把江南最美的几片桃林都看个遍。”   谢如琢笑着“嗯”了一声,趴在沈辞的背上,和来时一样安静地下山去。   他们赶在申时刚过之时入了南谷,谢如琢道:“我跟你师父说我也姓沈吧。”   沈辞道:“我师父也姓沈,哪有这么多姓沈的?”   “唔,那我姓什么?”谢如琢思索一番,“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姓杜吧。”   沈辞点头:“好。”   “你别露馅了,到时我就说我与你在京为官认识的,我是兵部的。”谢如琢嘱咐道,“其他的就听我说,你跟着附和就行。”   沈辞继续点头:“好。”   前世谢如琢没来过沈家,因而心里头无端还有些紧张,路上甚至想着是不是该买点东西送礼,空手上门总觉得是去蹭饭。   而且是见沈辞的长辈啊,啧,更不自在了。   所幸没走多久,他们就到了家门口,沈辞直接推门进去,唤道:“师父,师娘,我回来了。”   沈澈闻声出来,看见沈辞突然从乐州跑回来,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叶莘湄随后出来,嚷道:“你这孩子怎么又突然回来?我和你师父正打算吃面呢,你说说你……”   谢如琢从沈辞身后探出头来,乖巧笑道:“叔叔婶婶好。”   沈澈瞪大眼,道:“你怎么还带人回来呢?”   沈辞:“……”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听着很怪异。   “这是我在京城认识的朋友,他听说琅山有桃花,我、我就带他去看看。”沈辞解释道,“正好都回来了,就来看看师父师娘,天色也晚了,顺便、顺便吃个饭吧。”   谢如琢颔首道:“叨扰叔叔婶婶了,我什么都吃的,吃面就挺好。”   叶莘湄一打量谢如琢,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笑起来可讨人怜,看一眼就生了喜爱之心,立马道:“那怎么行,你们等着啊,我去烧几个菜,很快的,饿了先吃点桃酥,我新做的。”   谢如琢那声“不用麻烦”还没说出口,叶莘湄就一阵风般跑去了厨房张罗起了晚饭,沈辞挠挠头道:“我师娘就是这样,我每次回来都要做好多菜。”   “嗯,你师娘真的很好。”谢如琢眼里难掩羡慕,“比亲生母亲还好。”   沈澈招呼他们进去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谢如琢,想着沈辞这小子居然还能在京城认识这么个斯文清贵还讨人喜欢的贵公子,笑问道:“小公子怎么称呼?和我们小辞怎么认识的?”   谢如琢端正坐在桌前,笑得十分得体,沈辞好笑摇头,觉得这一幕实在是说不上的诡异,正拿了两副碗筷过来,就听到谢如琢回答道:“我在兵部任职,和沈辞在公务上有些交集就认识了,性子合得来,就提出一起来琅山玩。我姓杜,叔叔叫我清璩就好。”   “哐——”   沈辞手中的碗摔碎在了地上,怔怔看着闻声转过头来的谢如琢。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三岁:都是见过家长的人了,有些事可以做做了。   亲妈:嗯嗯嗯嗯,疯狂点头,但是审核不允许。   小沈:还在震惊中,勿cue。   让我看看还有哪个小朋友没有看过昨天评论区一个小可爱写的同人~   感谢在2021-04-19 18:00:00~2021-04-20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此生不负   “我今天及冠了, 但我已经没有长辈可以给我取表字,于是我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 叫清璩。”   “前两天读了邹阳的《酒赋》,有句‘绡绮为席,犀璩为镇’,璩这个字很妙,琢是雕玉,璩本就是玉, 我觉得很是相配。”   “唔,璩字比较难写,我写给你看。”   “我只告诉你哦,料想告诉别人,他们也不会记得皇帝的表字是什么的。”   “你以后可以叫我清璩了,你叫一声嘛。”   前世谢如琢二十岁生辰那日, 谢如琢眨着桃花眼笑看着他, 孩子气地拽住他要他唤自己表字, 他第一次从口中唤出“清璩”。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称呼,就连史书上都不会写下大虞皇帝谢如琢的表字是什么。   可这一世的谢如琢还没有到二十岁,却笑吟吟地说他叫清璩。   沈辞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时, 手指抑制不住地在颤抖, 低下头强行掩盖住了眼里的波澜。   再也不用有什么怀疑和试探,所有曾经的疑问也都找到了确切的答案——   谢如琢和他一样,重活了一世, 带着前世的记忆。   纵然心里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真真正正地直面答案却仍是让他惊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栗,他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觉,是惊喜, 是震撼,是恐惧,还是担忧,所有的感官都被封闭了,只能反复听见自己沉闷击于心口的粗重呼吸声。   “怎么这么不小心?”沈澈数落道,“你放着吧,我来,你去陪你朋友说说话。”   叶莘湄也闻声出来看了一眼,惊慌道:“别捡别捡,别把手扎了,去拿扫帚扫。小辞,过来我看看,手有没有伤到啊?”   沈辞应了一声,回道:“刚才没拿稳,不小心摔碎了。没什么事,手没伤到。”   谢如琢自然不知沈辞内心的惊涛骇浪,看大家都在忙活,他自己一个人干坐在桌子前很是尴尬,也站起身想帮忙,叶莘湄赶忙把他推回去,道:“你看着哪像是干过活的?安心坐着吧,桃酥好不好吃呀?”   “好吃。”谢如琢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这么讨长辈喜欢,小时候他似乎是最不懂讨父皇欢心的皇子,以为自己大概天生没长辈缘,没想到长大了反而有了这种奇妙的缘分,笑得愈发乖巧惹人怜爱,“婶婶做的比外面铺子卖得好吃多了,想天天都吃婶婶做的。”   沈辞和沈澈都是不太会夸人哄人的,叶莘湄有时还真会心酸自己做的点心无人欣赏,今日终于被她见到了一个会说话懂欣赏的小少年,还长得白净漂亮,谁看了都喜欢得紧,当即心花怒放,道:“你喜欢就好,等会婶婶把剩下的给你包好,你都带走啊。”   来蹭饭还能顺走几包桃酥,谢如琢也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说“谢谢婶婶”,叶莘湄更是越看越欢喜,满意地回厨房继续做菜去了。   那头沈辞收拾完了碎瓷片,坐到谢如琢身边,眼神定定地在还无知无觉的人身上逡巡,前世回忆赶趟儿似的往脑海里蹿,想装作无事地转开视线却如何也做不到,这般盯着,谢如琢也被盯得奇怪,问道:“你一直看着我做甚?”   太多的情绪无从发泄,闷在心口堵得难受,沈辞说话的嗓音都有些哑了,道:“你好看。”   谢如琢脸上微红,见沈澈重新去取新碗,没注意这边,佯装生气地用力捏了捏沈辞的手指,小声道:“在你师父家也敢乱说。”   叶莘湄很快就做了一桌菜,都不是什么少见的食材,家常小菜却也清爽鲜香,加之她习惯了江南口味,菜色也都清淡干净,少油少辣,一些荤菜还喜酸甜口味,与北地风味着实大为不同,让没怎么尝过的谢如琢大感新鲜,吃得最是开怀,叶莘湄自然又是欢喜得不行。   “小辞不怎么会说话,平常公务上没给你惹麻烦吧?”沈澈道,“不过他对朋友还是很仗义的,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帮你就是了。”   谢如琢吃饭也吃得斯斯文文,虽然看出他吃得很香,但吃什么都小口小口的,再看他身子瘦弱,叶莘湄和沈澈都不住为他夹菜,碗里的菜堆得老高,把米饭都埋不见了,闻言笑回道:“叔叔您多虑了,沈辞在京城很好,我们都很喜欢他。”   “清璩几岁了啊?”叶莘湄又问,“你看着比小辞年纪小。”   “怎么会?我跟他同年的,生辰小半年。”   “你看着才十五岁,唉,太瘦了。”叶莘湄忍不住又为谢如琢夹菜,“你家就住乐州吗?父母都还安好?”   “坪都人,去年北上来的乐州。”谢如琢努力吃菜,“父……父亲去年过世了,母亲还在,与我住一块。”   “对不住,问到伤心事了吧?”叶莘湄心疼起来又想夹菜,但谢如琢吃得太慢,碗里已没有放菜的位置,只得放弃,“绥坊小辞都熟,以后你想去哪里玩让小辞带你去,想来婶婶这里吃饭也尽管来,有喜欢的小点心让沈辞寄信回来说一声,婶婶托人带乐州去。”   谢如琢长这么大,从没有过和长辈同坐一桌,边谈天说笑边其乐融融吃饭的经历,第一次领会到寻常人家同家人吃饭原来是这般无拘无束,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舒适,也是一种向往的羡慕,能被长辈在意,被嘘寒问暖,是他奢求不来的幸福。   “谢谢……”谢如琢眼眶微热,匆忙吞咽了一口米饭。   沈辞看在眼中,也心疼得揪起,比起谢如琢,他还有师父师娘时时记挂着他,面对“朋友”都要多问两句,怕他在京城过得不好,可谢如琢只有他。   “婶婶,您是不是身体不大好。”谢如琢是清楚叶莘湄身体有损的,而且看她瘦削苍白的面庞也看得出来身子有病根,皱眉道,“我在乐州认识一些很好的郎中,我回去后请他们来给婶婶瞧瞧,我那里也有一些好的山参鹿茸,到时一并带来给婶婶。”   刚伤感了一番的沈辞听到这话差点被噎住,什么好的郎中,谢如琢不会是要太医来南谷给他师娘看病,然后把宫里的贡品拿来随手送人?   “清、清璩,不用不用。”沈辞赶忙道,“师娘每个月都吃着药,在慢慢调理,配药的郎中给看了多年了,医术挺好的……”   谢如琢横了他一眼,道:“婶婶对我好,我自然也要对婶婶好,多个人给婶婶瞧病大家心里都安心些,那些补品也都是我的心意。”   沈辞讪讪点头,不敢再说话。   “婶婶别见外,我母亲也身子不好,那些郎中都是给我母亲瞧过病的,很有些本事。”谢如琢又对叶莘湄亲昵地笑,“婶婶不要推拒我的好意,就当是我谢婶婶的这顿饭和那些桃酥的。”   “你这孩子也真是……你才是见外了,来婶婶这儿吃饭,就跟来自家一样的。”叶莘湄本是想拒绝的,但看谢如琢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还带着点撒娇意味地晃了晃她袖子,顿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沈辞从不会这样腻着自己,时常让她遗憾无法感受孩子依恋撒娇的快乐,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谢如琢的脑袋,满眼怜爱道,“既然是清璩孝敬婶婶的,婶婶就收下了,但答应婶婶以后要多来家里玩,喜欢吃什么也尽管跟婶婶说。”   谢如琢心里难过他恐怕不能经常来,但还是笑着点头:“好,自然是要多来看婶婶的。”   这顿饭吃得无疑是宾主尽欢,沈澈和叶莘湄是越聊越喜欢谢如琢,恨不得认他做干儿子,送走时比对沈辞还舍不得,塞了几包桃酥还不够,又塞来一堆各式各样的糕饼。   回去的路上,沈辞骑马带着谢如琢慢腾腾行夜路,谢如琢窝在他怀里小憩,已半昏半醒,他则神思清明,反复思量着重生这件事。   这一世从相遇到现在,谢如琢各种奇怪的举动浮现心头,对他刻意亲近,时常会害怕和焦虑,有时甚至会突如其来的情绪激动。   如今想来,这些都与他有关,或者说,谢如琢这一世所有的奇怪皆是因他而起。   谢如琢在害怕,在恐惧,在患得患失,以至于对前尘往事有种近乎魔怔的执念,这一世愿意这般费尽心机地靠近他,攥住他的心,触到前世的遗憾又会那般失态地焦躁不安,疯狂执迷。   他知道了谢如琢也是重生的,可谢如琢还显然不知道他的情况,因而才会更惧怕他们的结局,惧怕重蹈覆辙。   这一世的谢如琢比上一世还缺乏安全感,对于爱情,他已经受不起再一次的分离,他必须小心翼翼,和当皇帝一样,步步谨慎,走错一步便是覆水难收。   夜间风凉,沈辞脱下外袍裹住睡眼惺忪的谢如琢,微微弓身呈保护的姿势将他搂在怀里,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夜风,也让他可以安稳地贴着自己的胸膛。   几番思量,沈辞撤去了现在就告诉谢如琢他也重活了一世的念头,他不想谢如琢因此勾起前世更痛苦的回忆,想到他们的永别,想到余生的痛苦思念,反而令他们这一世的相处更为如履薄冰,那样谁都太辛苦了。   既然谢如琢在他们的感情里如此患得患失,那就是他还不够让谢如琢安心,今后他会用尽全力去给予谢如琢应有的安全感,让谢如琢慢慢放下前世的执念。   谢如琢害怕失去他,这一世的他,也是如此害怕失去谢如琢。   他不会再食言一次了,这一世,他要护谢如琢一辈子。   *   回宫后的谢如琢又休息了两天意思意思,终于“痊愈”了,重新开朝。   吴显荣已回信,愿意出兵南下攻打衍王,谢如琢也践行了对他的承诺,没有动他在京城的势力,甚至还对其中几人予以重任。   此事告一段落,只等来日南下开战,朝中的大事便只剩下了清查卫所军。   谢如琢前日刚在朝堂上提出吏部考功清吏司的郎中丁忧去职,缺个空位,杜若教导太子数月,他很满意,不如就让杜若兼任此职。   先前谢如琢就允诺孙秉德会给杜若实职,如今也算是信守承诺,且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是个肥差,旁人想去都没得去,文官的任免升降都由此处掌管,六年一次的京察也由考功清吏司负责。   若放在数月前,孙秉德自然是没话说,可如今他与杜若已形同陌路,皇帝对此也有所耳闻,可还要重用杜若,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何况还发生在朝中大议清查卫所军人选一事上。   兵部几个郎中挑来选去也没中意的,内阁已在主导众臣从吏部或户部里选年轻的官员作为钦差前去清查,而大家心里有数,户部绥坊清吏司郎中陈章该是内阁最中意的,也是能力最出众的那个。   可偏偏皇帝在这节骨眼上又插了个杜若进来,其用意就有些引人遐想了。   孙秉德和杜若在明面上还有师生之谊,故而他当场没说什么,还替杜若谢了皇帝,可两日后再次上朝,事情就变得不是这么风平浪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沈辞!为什么不提醒朕掉马了!!!   小沈:因为臣想看陛下演戏(点头   感谢在2021-04-20 18:00:00~2021-04-21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设局诬陷   吏科给事中上奏弹劾翰林院学士杜若, 此事前世未曾发生,谢如琢皱着眉头看奏本, 听言官奏道:“朝臣奏本都需由内阁票拟后再递去司礼监批红,杜若因职位之便,可随意入宫,竟越过内阁票拟,私自将自己的奏本递去司礼监。此等藐视章程之人,如何能做吏部考功司的郎中, 日后升调任免文官,岂不都要略去章程,听凭他的心意?请陛下明察此事。”   谢如琢当然不信杜若会私自将自己的奏本越过内阁送去司礼监,可弹劾奏本上写得有理有据,还列出了人证物证,他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孙秉德, 不得不承认孙秉德有时还真是下手狠辣, 这个学生曾经他捧得有多高, 现在摔得就有多狠。   只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不惜葬送自己得意门生的仕途,不让这个人成为自己的威胁。   够狠也够毒。   “陈章, 你与杜若是同门, 你既为此事人证,就说说吧,你当日是如何知道杜若把自己的奏本送去司礼监的。”谢如琢沉声道。   “回陛下, 四月十一夜里臣在老师家中夜谈, 没有归家,次日一早,发现昨夜老师落下了内阁重新票拟好的奏本, 便带着出门,正好遇见杜若,知他入宫方便,就托他顺路送去内阁,交予内臣。”陈章出列禀道,“杜若说他正好也有一份奏本要送去内阁,还与臣说了奏本中所言之事,是提议在乐州重开国子监的。臣明明白白记得那份奏本还未票拟,当时未多想,前几日问了老师才知内阁从未见过这份奏本,内阁派人去司礼监查问,得知当日杜若入宫后将那份奏本同臣交与他的奏本一道给了内臣。听闻杜若时常入宫,与宫中内臣多有接触,与司礼监的人也有些来往,而旧时杜若曾同臣和老师谈论过重开国子监之事,此事放在现在做弊大于利,老师也不甚赞同。没想到臣的师兄竟这般胆大,利用职位之便,越过内阁票拟,径直将奏本递去司礼监得以批红,实在是……不可置信。”   谢如琢暗自冷笑,心道:朕倒是对你不可置信,竟同意与孙秉德这般诬陷自己的同门师兄,听说平日你和杜若还交情不浅呢。   “陛下若是不信,还可唤那日递送奏本去司礼监的内臣前来问话,想必一问便知陈章所言是否为真。”吏科给事中又道,“另,杜若那日的奏本内阁也已从司礼监取回,陛下每日都要考校太子殿下功课,想必对杜若的字迹十分熟悉,一看便知是否为本人所写。”   此事从头到尾就是个环环相扣的圈套,孙秉德、陈章与杜若相识多年,恐怕也对他的字迹无比熟悉,彼此都能模仿出一模一样的来,内阁那个负责往司礼监递送奏本的内臣,定然也已是他们的人,想来司礼监里都已安排好了所谓的人证,再加上同门师弟亲口指认,就是要杜若百口莫辩,要皇帝查也查不出破绽,钉死了杜若的罪名。   重开国子监之事杜若确实曾经提起过,但他清清楚楚说的是,此事不宜现在就做,国库的钱跟不上,朝廷如今也没有那个精力去安顿一大批学生住在新都,并非如陈章所言急着要上奏并着手操办此事,似乎是想拉拢后生,给自己铺路。   谢如琢知道此事已没有查的必要,是杜若不小心着了套,他看向孙秉德,问道:“元翁,杜若是你的得意门生,你看此事该如何决断?”   “杜若虽是臣的学生,但此事人证物证俱在,臣也亲自细查过,找不到任何为杜若开脱的理由,如今亦是心寒无比,没有想到杜若竟会因臣对重开国子监之事不甚赞同,而胆大妄为地做出这等事来。”孙秉德淡然道,“此事非同小可,请陛下秉公论处。”   谢如琢替杜若叹了口气,此事最心寒的该是杜若才对,被自己老师和师弟一手拉入设好的圈套,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而孙秉德此举,暗藏之意其实也是再一次向他这个皇帝发难,只要是孙秉德想扫清的障碍,没有什么是下不了手的,皇帝可以拉拢人,但不能拉拢与他孙秉德对立的人,否则不惜亲手一一剪除。   现在能救杜若的也只有谢如琢自己,因而他收回目光,说道:“此事朕会亲自派人再查,升调杜若为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之事暂缓。”顿了顿,他又道,“昔年朕落魄之时,杜若曾对朕施以援手,与朕有名义上的师生之谊,平日他教导太子也尽心尽力,朕悉数看在眼里,念及杜若昔日恩情,以及教导太子的功劳,朕不会处以重罪,诸卿可有异议?”   皇帝不顾帝王颜面地搬出了昔年冷宫之事,直言要念旧情,看来是摆明了要保杜若,孙秉德对内阁其余几人摇摇头,没有让他们再说此事。   他们若咬死要置杜若于死地,反而过于明显,此事不管怎么说,杜若是暂时入不了六部了,皇帝为了堵言官之口,息事宁人,很可能还会暂时将杜若调离京城,待风波平了再想办法把人塞回来。   既然这事已达到了目的,其他的,就以后再说,他与这个学生,都还有的是时间慢慢争锋。   凡官员被言官上奏弹劾后,无论何种理由,在朝中做出决断前,都需得回家闭门思过,写奏本呈上自辩,因而散朝后,谢如琢立刻让人赶去师善阁留下杜若。   杜若候在偏殿,见谢如琢还穿着上朝时的冕服,风风火火就走了进来,他跪下行礼后,谢如琢难得地在这张常年温和含笑的脸上看到了压抑的愤怒,一字一句重重说道:“那天早上臣确实在出门时遇到了陈章,答应捎带内阁票拟完的奏本,臣没有多想,也没拆开看那些奏本究竟都写了什么,一并交给了负责递送奏本的内臣。陈章所言没有一个字是真的,臣根本就没有写过那份奏本,更不可能越过内阁直接与司礼监勾连。臣没有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如今他们人证物证俱全,臣知道自己百口莫辩,但没有做过的事臣绝不承认,臣愿受刑部的拷讯,以证清白,请陛下明鉴。”   “朕自然信任先生,也从未怀疑过先生。”谢如琢上前扶起杜若,“事发突然,朕也没想到元翁和你那师弟竟是当真要一口咬死你,朕只能暂缓你入六部之事。”   杜若入朝至今,行事光明磊落,可谓人人有目共睹,一朝被人这般诬陷,竟还是自己老师和同门师弟一手设的局,他自己也不知现在该是什么心情,似乎连寒心二字也太过简单,心中甚至有种荒唐的可笑感,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与老师和师弟走到这一步。   “臣明白。”杜若颔首,“陛下不用为难,是要降职还是外调,臣都愿领受。”   谢如琢却摆摆手道:“眼下光景,虽说我们看似处于劣势,注定要输一局,但实则不然,这说不定能成为我们的契机,一举反击。”   杜若讶异抬眼,凝眉道:“臣斗胆猜测陛下是想让臣入六部后前去清查卫所军,而老师在此时骤然发难则是不愿臣前去,他心中有更合适的人选,比如陈章。在此事上,老师有想要的利益,不想听凭陛下的心意清查。”   “先生所言极是,孙秉德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若由朕挑了人前去清查,以后整个卫所军便是朕的掌中之物,京城又有三大营,朕手上军方的势力过强,对文官的威胁太大。”谢如琢邀杜若坐,“因而如果可以,孙秉德甚至是想和裴元恺谈判的,清查一批人,到时候内阁又会往卫所军插一批人,再与裴元恺说好这批人会与他行方便,互利互惠,往后卫所军中的势力两人都能占到好处。朕信他并非真不知卫所军之弊,清查时也会拔除一些蛀虫,但终究还是会着眼利益二字,不会全然放手,与朕的期望大有不同。”   杜若自然明白自己这位老师的打算,见谢如琢也对此理解得透彻,点点头道:“陛下对老师知之甚深。老师对此次清查是志在必得,才会不惜做局将臣排除在外。”   “既然我们看破了他的筹谋,怎可轻易就遂了他的意?”谢如琢笑意清淡,“没有人规定清查卫所的钦差必须是六部之人,朕偏要让你去又如何?”   所谓钦差,朝廷委任了官员前去办差便可称之,是不是六部出身并无干系,只是清查卫所之事太过重要,朝廷默认了要派出有分量的官员前去主持,故而才纷纷从六部中挑人。   谢如琢此时却说想另辟蹊径,无疑是又要和文官们对峙,杜若担忧道:“由六部官员主持清查确实更为合理,陛下派臣这么一个翰林官前去显得草率了些,恐怕百官不会同意。”   “六部官员地位高,表明朝廷重视,但你也官居正五品,和陈章是一样的,又是太子老师,分量不比六部官员差。”谢如琢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内阁不想下狠手查,可朕偏要查个明白。”   他看向杜若,语气郑重:“只是这样做注定是要得罪人的,是吃力不讨好的事,钦差捞不到任何好处,朕不勉强先生,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杜若起身行了一礼,回道:“陛下所想就是臣心中所想,要查就要查个明白,臣本就不想要什么好处,只要陛下信任,臣愿前往。”   “好,有先生这句话就够了。”谢如琢笑道,“先生这几日尽管在家休息,此事朕会摆平。”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谈恋爱虽好,可不要忘了事业哦~   想了想还是解释一下吧,关于朝堂权谋部分,其实我是纯菜鸡,经不起深究,很多地方和真实历史肯定有出入,比如司礼监没有批红的奏本究竟算留中不发,还是说有些可以再议的会还给内阁,又究竟可不可以重新票拟再递过去,而奏本越过内阁票拟直接给司礼监算不算重罪,这些我都没有去查相关资料仔细研究考据过,因而就有很多自己编的成分,大家当做小说情节需要看了就好,不要被我误导成历史真实情况就好~嗷呜~感谢在2021-04-21 16:18:15~2021-04-22 16:0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城外相送   隔一日上朝后重议杜若之事, 谢如琢干脆地提出要杜若以钦差身份出京清查卫所军,戴罪立功, 同时,为避免卫所军中势力繁杂,糊弄朝廷,派锦衣卫同往彻查。   孙秉德果然不愿,沉声道:“杜若在朝中未有实职,此番又犯下大错, 如何能担此重任?”   “什么时候太子的老师也是虚职了?”谢如琢笑得亲善,那眼神却如刀锋般与孙秉德的目光较着劲,“言官弹劾之事与杜若的自述不符之处甚多,若真要查出真相也不是不可以,让大理寺把杜若抓了,或者干脆朕让锦衣卫把人抓到诏狱里去, 要是杜若抵死不认, 朕是不是该把陈章也抓去拷问一番?元翁, 此事到此为止是给所有人面子,查个水落石出就没意思了。”   谢如琢这话已说得十分不客气,是打定主意要与内阁在此事上誓不妥协, 孙秉德也就没再故作姿态, 目光冷然,道:“那臣想问一句,陛下打算让杜若如何清查卫所军?”   “自然是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吃空饷, 中饱私囊,糊弄朝廷,这些事全都要揪出来查个明白。”谢如琢淡回道, “留情面是一回事,但情面留得太多,查了又有什么用?”   皇帝暗讽了他们内阁的小心思,孙秉德脸色阴沉道:“卫所军势力根深蒂固,杜若一个未入六部的翰林官,陛下确信他能镇得住那些人?”   “元翁自己一手教出的学生,如今倒还不信任了?”谢如琢好笑道,“而且朕不是说了,会派锦衣卫同往,有锦衣卫坐镇,要查什么会容易许多。”   看孙秉德一副今天要与自己斗到底的架势,谢如琢从桌上拿起一份奏本,道:“这是数月前宛阳总兵宋青阁请求朝廷彻查绥坊卫所的奏本,想必当时内阁也看过了,朕一直留中不发,如今也算是旧事重提,该允了宋总兵所奏之事。”   孙秉德眼神更暗了几分,清查卫所朝中议了这么多天,已成了京城内部皇帝与文官的又一次较量,顶多再加一个搅在其中的裴家,皇帝却在此时突然提到宋青阁,表面上看是卖宋青阁面子,事实上却有拉宋青阁下水的意思。   可是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拉宋青阁下水似乎对皇帝没什么好处,反而对他们文官来说可能会是个可用之机。   事出反常必有妖,孙秉德没有继续再提宋青阁这个名字,依然抓着杜若的事不放,道:“陛下既然有彻查之心,更该慎重对待,派六部官员前往最是妥当,请陛下三思。”   谢如琢抛出了宋青阁,本就是一步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棋,孙秉德警觉地没有理会,他也没再继续说下去,见状退了一步,道:“不如这样,初次清查也要看看效果,朕先让杜若去微山卫试着查一次,若杜若处理得当,便是有能力撑起此事,朕便让他再去其他地方清查,若处理失当,朕再与元翁商议换人前往,可好?”   微山虽说靠近宛阳,却是实实在在是裴元恺的地盘,初次试水之地谢如琢就选了这么块难啃的骨头,确实是有破釜沉舟之意,一旦下手便逃不开得罪人,而谢如琢已退了一步,算是给足了面子。   内阁其余几人已态度松动,试探地看向孙秉德,等着他的决定。   “臣希望陛下明白,先拿裴元恺的地盘开刀风险极大,别惹了他狗急跳墙。”孙秉德目光微垂,眸中似有一丝叹息转瞬即逝,“陛下既然要杜若去做得罪人的事,那就要有本事保得住他。”   谢如琢不动声色地暗暗笑了,孙秉德终究未失那点文人心性,别人做了让步他往往也会君子风度地退让,而今日之事又因他并非铁石心肠,对着皇帝尚且能当个君子,何况面对自己教导了十年的学生,谢如琢不信他没有心软过。   孙秉德都松口了,此事就算是定下了,按照惯例,每逢大事,朝廷若要派钦差去地方上,通常是一文一武,严格来说,锦衣卫只能算作从旁协助,故而谢如琢提议从五军都督府里挑个人随杜若同去。   五军都督府都是虚职,要能与杜若职位相当,又得是皇帝自己信得过的,大家用脚想想都能知道该是谁了。   果不其然,午后谢如琢便下旨以翰林院学士杜若、五军都督府经历沈辞为朝廷钦差,与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宋青来同往微山清查军户名册与卫所账簿。   三人都是谢如琢全然信任的人,杜若又明白此行做事的分寸,能主持大局,谢如琢也没什么好格外嘱咐的,两日后三人便收拾行囊启程离京。   出了乐州,到得城外送别的十里亭,沈辞和宋青来看了眼杜若,识趣地策马退到一个听不到亭子里说话声的礼貌距离,静等在一边。   亭子里坐着的是孙秉德与陈章,显然已等了有一会儿了,杜若沉默少顷,翻身下马,慢步走上前去。   出事之后,杜若再没见过孙秉德,今日是第一次,这些天他反复想着两人见了面该说什么,是失望地质问,还是冷淡地恩断义绝。   可当他真的站在老师面前了,一时却又想不出究竟该说什么话,几次欲言又止后都只余长久的静默,最后还是先见了个礼。   “芳洲,你该是恨我了吧?”孙秉德穿着素色的大氅,鬓边似又新添了银霜,身上也更显清瘦,静立亭中,望着无人的官道,“你恨我是应当的,我确实一手炮制了此局诬陷于你,你若要问这个,我无话可说。”   杜若闭了闭眼,喉间有股难受的涩意,这些天思量过的情绪又皆忘了,眸间是深重的怅然,低声道:“学生没有恨老师。十年教导,是老师教给了学生所有应知的学问,教会学生如何在朝堂上立足,如何做一位贤臣,学生之今日,是得老师教诲而有。先帝在时,老师曾庇护学生数年,远离朝廷纷争,坪都陷落时,也是老师派人护学生周全,让学生得以跟随北上,有一展抱负之时。这些事在学生心里远远比诬陷之事更值得铭记,从出事时到今日,学生都未尝有一丝一毫的恨意,甚至学生现在站在这里,仍然是敬重老师的。”   见孙秉德闭目不言,像是与他一样,有许多话想说却不合适再说,杜若又轻声笑道:“而且学生猜想,若当日陛下真的降罪,想必老师最后还是会为学生求情,对吗?”   十年师生,很多时候他们其实更像是已成了一对父子,孙秉德是严师,会严厉地告诉他什么事不能做,不该做,在他做错事时斥责他,却也是慈父,会在冬日里温声嘱咐他要在屋里添个炉子,在雨天他忘带伞时一边数落他不记事,一边让小厮取了伞好生送他回家。   而他会像学生那样虚心地请教老师读书的疑问,会忐忑被老师批评文章写得不好,有时看到老师到了子时还在点灯忙政事,会轻声劝老师早点歇息,听到老师咳嗽,会像子女担忧父母那样提着一颗心,也担忧老师的身体是否又不好了。   人生没有多少个十年,而他们却实实在在地相伴了十年,又怎能轻易就舍弃了这份情谊?   今日天阴风大,孙秉德氅衣的大袖被吹得飘荡而起,猎猎作响,杜若似从他的眉目间也看到了无穷尽的伤感,只是习惯地被深深埋没在了终年沉静的眼瞳中,那一刹那,杜若眼眶湿热,有些不忍再看。   无论他多么珍视这段形同父子的师生之谊,他们仍是走到了陌路的今日,从今往后,再难闲敲棋子谈书卷,再难……如常相与。   “今日从乐州走出去,你要做什么就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了。”孙秉德说得很慢,像是悠然厚重的长叹,“往后不要再说你是孙怀守的学生。你需记住——   你是太子的老师,是陛下的重臣,与孙怀守,再无关系。”   话音落得很重,是一位师者对学生最无情的决绝,又似是一位长者对晚辈最深刻的忠告,杜若耳中嗡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清泪,屈膝跪在了孙秉德面前:“老师……”   孙秉德疲倦地摇摇头,道:“走吧。以后除了朝堂之上,不必再见,你能走多远,是看你的造化,我能走多远,也是我自己的宿命。这声老师……以后也不必再叫了,我门下已没有杜芳洲这个学生。”   杜若双手握拳轻颤,向着孙秉德叩了一个头:“学生谢过老师多年教导,老师……保重身体。”他站起身,后退了一步,又执一礼,“元翁请回吧,下官告退。”   “师兄!”陈章追出了亭子,急急拽住杜若,“我……”   杜若冷着脸掰开了他的手,道:“元翁是我师长,与我有恩,可这么多年,我并不欠你什么。你答应诬陷我时,就不要再想还能叫我师兄。你好自为之吧,我们同门之谊到此为止。”   这是陈章第一次从杜若眼中看到这般冷冰冰的目光,第一次知道,原来杜若也是一个会生气的人,那双温和的眉眼覆上寒霜时,竟有教人心头一凛的锋利之感。   像他的老师。   陈章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突然间意识到,杜若的温润是因他的气韵教养,但他绝不是一个肯轻易被人揉捏摆弄的书生,他是要和他的老师一样,成为身处风云之中的文臣。   杜若没有再看他一眼,上马先一步在官道上驰远,沈辞与宋青来对着陈章客套地点点头打过招呼,带着身后十几个锦衣卫追上杜若一同离去。   马蹄腾起一阵稀疏的烟尘,一行人背影消失,孙秉德收回视线,与陈章一道坐上马车回城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孙秉德,字怀守。   师生组be啦(好像不该这么高兴……)   今天是4·23世界读书日,结合时事,来推荐一下自己很喜欢的可以拓展历史知识的书吧:   1、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这本在我心里yyds,从初中看到现在,正史也可以很有趣,是对我这种看不进去学术型著作的菜鸡的照顾。   2、吴晗的《明朝简史》,这本之前也提过,学术性比明朝那些事儿强,没有那么有趣,但吴晗先生写得很考究,史料详实,又很有自己的思考,看完会获益良多。   3、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本科被推荐过,研究生依旧被推荐,只要能看进去,还是会有很多感悟,作者的历史观值得让人思考,里面对于古代社会下道德与法律关系的某种探讨也让我印象很深。   4、史景迁的《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作者的切入点很好,以讲一个小人物的故事的方式引出自己的历史观,是一种以小见大的写作手法,里面还有很多地方志和蒲松龄聊斋为基础的史料作为依托,虽然我个人觉得蒲松龄的故事更有意思23333,作者的笔触比较独特,我其实看得有点累,但当拓展视野还是不错的资料。   5、瞿同祖的《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这本在我心里也是yyds的了,研究生专业需要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都能有新的感悟,不禁感叹是大师手笔。上学期读书报告批判看待了一下瞿先生的研究方法,他将古代社会用一种类型化的方式进行研究,法学与社会学的交叉研究方法也很值得肯定,但视野会有一些时代的局限性,不过这本书的价值在我看来是超越时代的,时至今日仍然值得大家阅读。内容半文半白,读起来会有点累,瞿先生在当年艰苦的环境下仍然查阅了大量史实材料,这种学术精神真的很让我敬佩,里面对古代社会各方面体现的阶级性也可以当做科普来看,是拓宽历史知识的必备图书。   6、《东京梦华录》,北宋社会生活、文化生活的实景展开,文字版清明上河图,看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   7、《金瓶梅》,作者的文笔是真的没话说,以潘金莲和西门庆为故事切入,展现的是明朝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里面对于明朝的风物人情,服饰物件都写得很详细,是通过文学作品了解明朝的一个契机。(真的不是一本单纯的xiao huang shu)   8、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学术性较强,要有一定的耐心,看了会学到很多知识,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书。   9、《六韬》与《鬼谷子》,看有白话翻译的版本对照看,不难看懂,六韬关于古代排兵布阵基础知识,鬼谷子是关于谋略的分析,看完还是涨知识的,不禁感叹古代人的智慧真的很绝。   10、《三言二拍》,故事都非常有意思,语言偏白话,没有阅读障碍,不仅可以看探案话本,还能通过其中看当时社会下的司法状态,看民众的生活现状,两个作者生活的时代算是明朝末年吧,还是可以透过文字感受到时代的特点。   一起好好读书吧1551,我爱学术(卑微)感谢在2021-04-22 18:00:00~2021-04-23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开水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清查卫所(1)   沈辞他们白日里行路少歇息, 但杜若毕竟是文官,虽然他从不会表现出疲累之感, 但昼夜不歇地赶路也显然是吃不消的,因而他们入夜后便会去就近的驿馆休整。   有一行锦衣卫在,他们无论去哪个驿馆都能得到殷勤对待,生怕他们有一点不满意的,收拾好了房间还为他们准备了宵夜。   大虞同品级的文官地位也比武官要高,因而他们这一行人还是以杜若为首, 见杜若下楼来,纷纷起身让座,请杜若坐了上首的位置。   “后日晌午应该就能到了。”宋青来道,“午后就去查吗?”   杜若不及他们身体好,赶路累了就胃口不佳,也不吃宵夜, 就要了杯热水暖胃, 闻言一点头, 道:“午后就去,这种事不能拖,就要下手快, 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怕。”   “裴元恺是不是有个儿子在微山卫?”宋青来下意识看了眼沈辞, “六儿子?”   发觉一圈人都有点尴尬地盯着自己瞧,沈辞笑了一声,颔首道:“嗯, 裴云丰, 我认识。”   “不只是认识吧?”宋青来看沈辞并不太在意他们提裴家人,便开玩笑道,“我看你这表情是在说有过节。”   “几年前的过节了。”沈辞无所谓道, “小时候隔三差五打架,我十四岁那年,把他一颗牙打没了。不过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宋青来倒吸一口凉气,道:“这可不是小过节,到时候你们俩不会一见面就打起来了吧?”   杜若立马嘱咐:“沈经历,到时要注意些分寸。”   沈辞:“……”   “以前不懂事的时候什么都不管,现在我没这么不懂分寸。”   宋青来和锦衣卫的那帮兄弟,平时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题都聊,但看看一身清雅端方的谦谦君子坐在自己身边,他们那些话哪好意思说出口,又一个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一时压根不知道起个什么话题才妥当。   搜肠刮肚一番也找不出点诗词典故的宋青来放弃了,冲沈辞使了个眼色,无声道:你来。   沈辞瞪他一眼:我也没读过什么书好不好?   书到用时方恨少,大抵就是指此时的他们了。   杜若约摸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凝固,好笑道:“你们在京城也不见得这么拘谨,和我一起出门就这么不自在?”   “咳,那不是。”宋青来讪讪一笑,“我是怕杜学士和我们粗人在一起不自在。”   一路来其实杜若与他们相处都十分随和,和他们想象中不太一样,丝毫不见文人的清高之气,反而还会搭两句在他们看来很是俗气的话头,但杜若的风度气质在那,他们也不好意思真的要与他“雅俗同赏”。   杜若喝了杯热水,胃里好受了一些,眼中多了丝随性的惬意,笑道:“其实我离开京城是清闲自在得很,因为……”他压低声音,显得还有几分神秘,“终于不用教太子殿下读书了。”   一群人静了片刻,而后同时开始大笑。   早就听闻太子读书使陛下头疼,现在脾气这般好的杜若都这么说了,他们彻底明白了“教太子读书”是一件多么遭罪的事,大虞第一君子都想逃。   宋青来笑得想拍桌,道:“当初陛下主动提出要接殿下北上,人一到了乐州就立为太子,我还以为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呢。”   沈辞皱了皱眉,当初因为谢如琢因接此事躲在他这里哭的画面浮上心头,就说前世,谢如琢也对此事排斥得很,一时他就生出了为谢如琢抱不平的念头,明明是孙秉德那帮人步步相逼,想拿皇太孙威胁谢如琢,怎么反倒成了谢如琢主动?   他接过宋青来的话茬,语气有些讽意:“主动提出?我看陛下未必是主动的吧?”   说罢他还意有所指地往杜若那儿瞥了眼,后者会意,明白他在暗指自己的老师孙秉德,对他摇摇头,道:“虽然我与元翁今后算是师生之谊尽断了,但这件事我还是要为他说句话。当初内阁确实想借接回太孙之事给给陛下一个警告,但他们自己也没想到陛下竟自愿要接太孙北上,立为太子之事也是陛下自己说的。元翁提起此事也甚是奇怪,觉得不像是陛下会做出的决定,很久都没想通。”   沈辞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他:“你说,这事完完全全是陛下自愿的?内阁并没有逼迫他?”   杜若没想到沈辞竟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且这反应也是忒大了点,疑惑道:“是啊……沈经历觉得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沈辞面上强自镇定,“那……没有人知道陛下为何会主动提出接太孙北上?”   “嗯,确实如此。”杜若点点头,“说句不该说的,我一开始也有些不敢相信陛下会这样做。但后来也是真切看到陛下对太子殿下的关心,几乎日日来过问殿下的功课,做得好会夸赞,带殿下出去玩,做得不好也甚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会耐心教殿下道理,是当真把殿下当作自己的小辈,也是一位储君对待。听闻当年旻怀太子待几位弟弟很是宽厚,想来陛下是敬重自己的皇长兄,对旻怀太子的子嗣也愿视同亲子。”   旻怀太子是谢明庭的父亲谢如璋的谥号,杜若只见过这一世的谢如琢,难窥全貌,沈辞却是知道得清楚,谢如琢对这皇长兄没什么感情,前世一开始对谢明庭都谈不上亲近,是到了后来……   思及此处,沈辞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前世后来谢如琢愿意培养谢明庭做储君,是因了他自己不愿娶妻生子,为避免朝臣们再日日催他立后催他绵延后嗣,干脆利落地立谢明庭为太子。   虽然前世的谢如琢从未明说过他的心意,但沈辞知道,谢如琢那样做是承认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谢如琢心里有他,想与他厮守,才不愿去娶妻生子。   可这一世的谢如琢却在一开始就主动提出立谢明庭为太子,是不是意味着谢如琢对他的心意仍旧和前世一样,未曾改变,谢如琢仍然愿意为了他当一个不娶妻不生子的皇帝。   这一世的谢如琢从一开始就想与他长相厮守。   一旦想到这个结果,他的心口就像被尖利的刀子割得钝痛,谢如琢也许一直这样深爱着他,而他却曾胆怯地不敢再进一步,害怕这一世已物是人非。   他可能真的未曾真正读懂过谢如琢的心。   看他半晌不说话,突然地陷入沉默,宋青来在他眼前晃了下手,他回过神,摇摇头说“没事”,但旁人的说话声却半句都听不真切了,满脑子只剩下谢如琢这个人。   再想到那日谢如琢趁着夜色跑到他的营帐里,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抓着他的手可怜掉泪,骗他内阁逼迫自己接回皇太孙,哽咽着说自己只相信他了。   沈辞又无端想笑,浸染心口的情绪是又酸又甜的。   谢如琢因缺乏安全感而想出靠演戏来骗取他心疼的法子,想必心里也害怕着这一世他还会走远,要用这种办法来拽住他,与他重新开始。   可他又忍不住心痒痒地冒出尝起来让舌尖都甜腻的思绪,谁能想到步步心机的谢如琢会对着他装可怜装乖巧。   没错,只是对着他。   啧,想想牙都要甜掉了。   在下个驿馆休憩了一夜后,一行人终于到了微山,去驿馆安顿下来,随意用了点便饭,便直奔卫指挥使司。   地方上的官员听闻钦差前来,哪个不是早早就去驿馆亲自拜会,更有心的,在城门口就接到人了,可微山卫指挥使司的人,直到现在他们亲自上门了都还不见有人出来迎接,仿佛不知道他们要来一样。   宋青来管你三七二十一,毫不客气地踹开卫指挥使司的大门,身后的锦衣卫先冲了进去,堵在堂屋门前,宋青来则抱着绣春刀靠在大门门框上,吊儿郎当对杜若努了努嘴,道:“你只管进去,我在这里给你镇场子。”   沈辞左看看右看看,觉得镇场子的事好像不需要他了,挠挠头跟在杜若身后进了屋,等着几个指挥使司的军官来。   一向清风霁月的杜若此时像变了个人,进屋后就裹着一身寒气坐在了主位上,眼神扫过屋中几个指挥使司的官吏,个个都被他吓得手上一抖,仿佛遇上来拆家的。   沈辞没坐,在桌案上翻了几下公文,几位军官终于在锦衣卫的逼视下结伴走了进来,沈辞一回头就和那位有过节的指挥佥事对上了眼,他没理会,转开眼装没看见,对方却极尽嘲讽地冷哼了一声,但被杜若冷冷瞥了一眼后,将要出口的脏话下意识又咽了回去。   指挥使侯彦是个年过半百的瘦高男人,长着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事实证明也确实就是个老实人,整个卫指挥使司的老大该是指挥佥事裴云丰才对。   杜若什么废话都没说,让侯彦把卫所的军籍三册和账簿拿出来,结果侯彦只是一个劲儿地瞟裴云丰,根本拿不出主意,杜若淡笑着点点头,道:“既然拿主意的是裴佥事,那就请裴佥事去把三册和账簿拿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杜若:没有糟心学生的快乐只有我明白。   谢明庭:喵喵喵?杜师傅对我的爱原来都是假象,嘤。   谢如琢:自己什么德性没点13数吗?哪个老师会喜欢你这种学渣,当然只会喜欢我这种学霸啦!   沈辞:你说得对。   存稿即将耗尽,让我少更一点~哭着跑走,这文真的太太太难写了,要命。感谢在2021-04-23 16:19:01~2021-04-24 17:2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醉欲眠、栗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清查卫所(2)   屋中一派寂静, 杜若镇定地与裴云丰几人对视,大有一副“我耐心很好可以慢慢等”的架势, 半晌后,裴云丰招手叫来知事,低声吩咐他去取东西。   杜若指了指侧边的一排椅子,道:“请坐。”   虽说他是钦差,代替的是皇帝的旨意,但这里所有军官的官职都比他高, 他却半分面子都没给,放在寻常时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裴元恺还真会挑人,把自己儿子塞进来,再配几个庸庸碌碌的老实人,自然就成了他的地盘。   知事取来一叠厚册子, 放在了桌案上, 裴云丰翻了个白眼, 道:“都在这里了,上差自己看吧。”   军籍名册其实是有三份,故而称军籍三册, 一份称收军册, 记录的是卫所编制及军士数额,收于卫所,一份称军黄总册, 是军户原籍所编造的军士家属户口册, 与赋役黄册一样,方便整管军户,各级有司都有记档, 另有一份称清勾册,记录卫所的军士逃亡及死亡数目,方便及时增补,存于兵部武库清吏司,卫所亦有存档。[1]   杜若拿起微山的收军册开始翻,将几大本账簿扔给了沈辞,然而沈辞一翻开就头大了,看一眼就头晕眼花到想原地升天,没多久就默默合上推回杜若手边去。   杜若:“……”   他们带了兵部记档的三册,杜若从收军册核对到清勾册,不禁皱起了眉。   沈辞见状问道:“有问题?”   杜若摇头,随便翻了几页给沈辞看。   无论是收军册还是清勾册,微山和兵部记录的内容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出入。   沈辞这点还是明白的,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若真的能和兵部的记档一模一样,他们也真没必要来查了。   显然,卫指挥使司手上拿着的不止一份名册。   惠宗刚登基时,朝中在清算阉党的同时,有人提出户籍混乱,理当彻查,朝廷大张旗鼓查了一番,户籍的黄白册之分终于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朝廷所能看到的那份黄册记录的并非真实人丁数目,事实上各地地方官手里另有一份“白册”,记着当地民户人丁的实情,朝廷征税、征徭役却是全按着里胥手上虚假的黄册来,有钱的豪绅贿赂里胥和地方官,逃税避役已是屡见不鲜。[2]   故而卫所军的名册与这户籍的黄白册是异曲同工,他们现在看到的是糊弄朝廷的“黄册”,而他们真正要看的是那份暗地里被军官们捏在手里的“白册”。   杜若又随意翻了几下账簿,和户部的记档也毫无出入,无非又是明账暗账之分,他合上所有册子,看向裴云丰,道:“当真都在这里了?”   “上差自己没查出问题来,和我们可没有关系。”裴云丰冷笑着讽道,“从前朝廷也不是没人来查过,这就是我们这儿所有档册了,再逼问我们也没有其他的人。”   杜若虽眼神已冷了下来,脸上的笑意还保持着温和亲善,道:“我现在只是问了一句,并没有逼问吧?裴佥事不要血口喷人。”   裴云丰“嗤”了一声,眼神都不愿再分给他们一点,道:“反正就这些了,有问题说,没问题滚。”   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裴云丰就是吃定他们不敢真拿钦差的架子压他们,也不敢跟抄家似的搜查,一旦这么干了,就意味着彻底与裴家以及相关的一系列复杂势力撕破脸,真真走上得罪人的路。   而孙秉德之所以能答应谢如琢退一步,从利益上考虑,也是因为杜若真要认认真真查,那就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要么把卫所军查得再无翻身之时,要么就等着被各方势力拆吃入腹,甚至到了最后,可能朝廷都会不得不向裴家做些让步,到时杜若很可能就是一枚废棋。   裴云丰等人显然深谙这点,就是这般肆无忌惮,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换了别人来,今日约摸是真的查不成了,灰头土脸回京去告状才是该做之事,但杜若不是这个别人,沈辞更是不可能做出跑回去找谢如琢告状的窝囊事。   杜若语气轻飘飘道:“各位不配合,那就只能搜了。”屋外的锦衣卫闻声进来,杜若吩咐道,“就先从指挥使司内搜起吧,搜不到可能要去一趟诸位府上了。我此次前来就是来查这件事的,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慢慢找便是了。”   话音一落,锦衣卫就散开来,去各间屋子翻箱倒柜,裴云丰怒拍桌子站起身,高声道:“杜芳洲,你别太过分了!你奉皇命清查,我们也配合了,怎么着,没看到你满意的东西就想栽赃陷害不成?”   杜若安稳地坐着,像是没听见。   裴云丰一掌拍在他身前的桌子上,力道大到桌上册子跟着一同颤了几颤,盯住他道:“陛下让你清查,没让你随意搜查,要搜就要有真凭实据,否则就是不按章程办事,我可以现在就参你一本递上京城。”   “裴佥事尽管参我吧。”杜若不退不避地看着裴云丰,脸上笑容终于也露出了凉意,“这件事本轮不到我来做,正是因为被言官参了才跑来查你们,也不差你参的这一本了。”   沈辞也是没想到杜若还有这么略显无赖的一面,看裴云丰眼神阴狠不善,举着没出鞘的刀横在两人面前,道:“裴云丰,你再说一句,我们就参你对朝廷钦差不敬。”   听到沈辞说话,裴云丰立马把眼神转向了他,那口怒气估摸着是憋了许久了,咬牙道:“贱人生的杂种,你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杜若皱眉道:“裴佥事,你这是对钦差出言不恭。”   “别理他。”沈辞提着他的后领就把人拽远了,“他们裴家人都嘴贱。”   “来人!”裴云丰被提溜着领子踉跄了三两步,喊道,“让屋子里的人都滚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动屋子里的东西!”   屋外不知从哪涌进来一大帮军士,其中还掺杂着裴云丰自己的亲兵,沈辞冷笑一声,道:“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没什么长进。”   话还没说完,沈辞就一拳打在了裴云丰脸上,杜若没来得及拦一下,砰的一声,沈辞又将裴云丰狠狠掼在了地上。   沈辞一脚踩在他肚腹上,右手揪着他的衣领,悠然地看着裴云丰像条死鱼般凄惨地扑腾无力,冷嗤道:“几年前掉牙的地方还疼不疼?还想让我打掉一颗?”   裴云丰嘴里蹦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咒骂,但因受制于人的模样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本来可以好好说话的事,何必呢?”宋青来适时地跨进门,二话不说抽出绣春刀,一刀就要往裴云丰胳膊上刺,裴云丰吓得大喊一声,下一瞬却并无痛感,这才反应过来宋青来只是刺破了他袖子,刀尖险险擦过他的皮肤,钉在地上。   “你想干什么!”   “让你的人滚出去!”宋青来那股吊儿郎当的痞气变作凶煞的戾气,“我不想见血,沈经历可能只想打碎你一颗牙,逼我动手,我可就要把你一口牙一颗颗敲碎了。”他懒得听裴云丰瞎叫唤,堵回这人还没说出口的话,“你参我十本都行,你看我会怕你吗?”   杜若不咸不淡地嘱咐了一句“别伤人”,对这明晃晃威胁朝廷命官的场面并没有插手制止的打算。   一直在一旁当哑巴的侯彦不得不承认,朝廷选这三个人来真是选得太对了,最有胆魄的文官,最不怕惹事的武官,再加一个惹了事也没人敢动他的锦衣卫,这三人凑一块儿,还有什么地方的账册是查不了的。   眼看着卫指挥使司上下都要乱成菜市场了,侯彦叹道:“我让他们都出去,两位上差放开裴佥事。”   那伙被裴云丰唤进来又目睹了裴云丰惨状的军士和亲兵已经茫然很久了,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旦他们有想上前救出裴云丰的苗头,那柄钉在地上的绣春刀就危险地动一下,刀刃往前半寸就要割进裴云丰手臂的皮肉,另一位一直揪着裴云丰衣领的人一松手就能让裴云丰后脑勺砸地,手往上点就要掐住裴云丰的脖子,最后他们只能干站着无措地和裴云丰大眼瞪小眼。   侯彦这般发话了,那伙人识趣地慢慢往门外退去,裴云丰手臂发凉,衣领勒得嗓子眼疼,呼吸都有些不畅了,有气无力道:“出去,都出去!”   屋里终于清净了,宋青来收回刀,沈辞也松了手,裴云丰跌坐在地上喘了口气,站起身坐得离他们远远的。   那头锦衣卫撬开了裴云丰屋里一个带锁的柜子,拿着一叠册子交给杜若,裴云丰冷哼一声,道:“要拿走就拿走,我倒要看看你们拿走了又能把我怎么样。”   和杜若猜的一样,要找到这些册子并不难,左右就在他们自己手上,只是这么多年都没人敢像他们今天这样来硬的罢了,卫所应付,朝廷也跟着糊弄,当然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杜若吩咐锦衣卫将这些册子全部带走,振袖走出门去,道:“后续的事,裴佥事就无需操心了,自有陛下决断。”   一行人回到驿馆后,宋青来笑着对杜若道:“我以为杜学士是个斯文人,怕是看不得我们动粗,没想到一句话都不说?”   杜若让人将册子都锁进木箱里,也笑道:“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法子,裴云丰这种仗着背后势力肆无忌惮的人,只有比他更横才能办成事,你们做得很对,只要不是真伤了裴云丰,我不会阻拦。”   沈辞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我打他脸了。”   “他骂你在先。”杜若道,“他还妄图让人阻拦钦差查案,所以你也没做错。”   沈辞和宋青来第一次体会到好好读书的益处,原来动手打人,威胁耍横也能有这么无懈可击的理由。   这就是当读书人的快乐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参考词典网户口、清勾、收军三册的词典解释   [2]参考《明朝那些事儿》   杜若:为什么我总能遇学渣,日常带不动,带不动啊。   谢如琢:我呢?   杜若:只有陛下是学霸。   沈辞:那也是我的。   裴云丰:这章的小剧场不应该可怜一下被打还没处说理的我吗?   亲妈:你不重要,你只是一个拥有姓名的炮灰路人甲。 第50章 宛阳相会   杜若自离开卫指挥使司后便成日待在驿馆, 他没有擅作主张,而是将这些证据一一列明, 写成奏本连夜递到了京城,安心在驿馆等着谢如琢的旨意。   这一等便等了七八日,京城有回音时此事竟又出了新的变故。   京城的官员大概也没想到杜若他们敢这般动粗,以快刀斩乱麻且不计后果的法子搜来了名册与账簿,直接将卫所军吃空饷、做明暗账的丑事抖落出来,可称胆大妄为。   也不知是有人暗中搅混水, 还是文官们不想皇帝真的如此顺利清查完毕,将卫所势力收归己有,又或许是内阁突然想到了当日皇帝提到宋青阁的用意,朝中开始齐心协力将宛阳宋家拉下水。   在清查卫所军一事上,宋青阁一直是置身事外的,大家也都是明眼人, 知道宋家和卫所当真无甚关系, 请求彻查的奏本都还是宋青阁自己主动呈上的, 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涉及利益偏要拉你下水又是另一回事了。   朝中言官纷纷上奏言微山离宛阳最近,指挥使侯彦曾在宛阳下属的卫所领过职, 既然微山卫指挥使司有问题, 宛阳恐怕也脱不了干系,矛头直指宋青阁也与卫所军勾缠不清,干净不到哪儿去, 全然不管指挥使司里还有个裴元恺的儿子, 而侯彦早在八百年前就和宛阳没关系,转向与裴家亲近了。   内阁不管谢如琢到底对宋青阁存的什么心思,眼下乱上加乱才是好事, 更多的势力卷进来才能让皇帝更步履艰难,便也上书附和,直言既然朝廷要查个明白,就请钦差去宛阳一趟顺便查一查,将此事真正从里到外查透彻才算是不虚此行。   这两日谢如琢直被这帮人说得脑袋嗡嗡,知道内阁一定在等着看好戏,他要是不查就是打自己的脸,显得是他自己不敢查,有违当初信誓旦旦说誓要查个明白的初衷,要查就是主动拉宋家下水,宋青阁虽与卫所军没什么勾连,但真要细细一查也有不可言说的事,到时他就是先得罪了裴家,又得罪了宋家,进退维谷。   宋青阁听闻朝中群臣质疑他宋家与卫所军沆瀣一气,怒而上书,表示自己行的端坐的正,可以把宛阳的大门打开,请钦差前来查,还他们宋家清白。   这份奏本看似说得光明磊落,夜半不怕鬼敲门,但谢如琢心里再清楚不过,宋青阁也是被逼无奈,文官们已经打算拉他下水,就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遮遮掩掩反而更容易被抓住把柄,倒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地做足样子,还有回旋余地。   谢如琢默不作声地准了宋青阁的所奏之事,当日他非要提一嘴宋青阁其实也是为了今日,与其说是内阁想乱上加乱,不如说是一开始他就已预先下好了每一步棋,是他主导了这场乱局,内阁所做只不过是正中下怀,孙秉德再警觉也无法未卜先知,说到底还是得见招拆招,到了这一步他能做的最好办法就是将矛头指向宋家,给皇帝这边使绊子。   前世陈章前去清查卫所,他被逼无奈与裴元恺做了交易,暗下杀手才摆脱了内阁此事上的掣肘,成功让杜若前往,达到了应有的目的。   这一世孙秉德诬陷杜若,他将计就计,省去了要下杀手的步骤,之后的事便和前世无甚差别,借清查卫所与宋家谈判,再压制裴家,皆在他掌握之中。   因而只有让宋青阁卷入这趟浑水,他才有和宋家把所有话说开的契机,这是非做不可的。至于怎么谈妥,孙秉德就猜不着也管不着了,那是他的事。   谢如琢传旨杜若立马动身去宛阳,但随即他又派人另外送了封密信过去,要杜若去了宛阳后先按兵不动,别真查,做做样子即可,等他传新的消息再动。   人在微山的杜若收到了圣旨与密信后,与沈辞、宋青来一道前去宛阳,在驿馆安然住下,每日去宋家转一圈,再回驿馆喝茶聊天。   宋青来要避嫌,也怕他惹事,被杜若按在驿馆哪也不能去,沈辞就负责每天盯着他,两人都快大眼瞪小眼瞪出毛病来了,朝中终于又给他们传了新消息。   只是这新消息着实骇人,因为和消息一起到的,是谢如琢本人。   皇帝又称病溜出京城了。   其实早在沈辞出京后,谢如琢的心就也跟着飞出去了,日日后悔为何要把沈辞派出去,隔日能亲密接触一次的骑射教学都泡汤了,但他还很有自知之明地谨记自己是个皇帝,有一个国家要管,虽心里烦闷,该做的事还是井井有条地做着。   然而文官们突然拉了宋青阁下水,谢如琢灵机一动,发觉这是个大好契机。   他早就想找宋青阁聊一聊了,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僵着也不是个事儿,总得跟吴显荣、齐峻茂一样把话都说开,而这种事他素来是不放心交给任何人的,必须他亲自谈,这不就有了一个现成的借口可以溜走。   不过此时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正是多事之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比以往变得更为敏感微妙,故而大摇大摆地出京是行不通的,只能走偷溜的路子。   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法子,谢如琢再次称病,煞有介事地传了十几个太医来,称这次病得不轻,是旧年在冷宫落下的一点旧疾,想着众臣看他平日身形单薄,弱不胜衣,约摸还是能信的。宫里头的事瞒不过柳燕儿,她看出了皇帝的意图,但没说什么,看来是默认愿意为他掩护出京之事。   正好宋青来在此事中需避嫌,他提出由东厂接手清查宛阳之事,再让何小满把自己塞进东厂的队伍里,听上去是迫不得已偷摸溜出京,实则走得颇有春风得意之感。   至于何小满也非要跟来这件事,谢如琢心照不宣,同是天涯相思人,这种事大家都懂。   谢如琢黑色锦袍外罩了件黑色的斗篷,宽大的兜帽将他大半张脸都遮住了,黑色映衬之下,愈发显得他下巴白皙莹润,淡红的唇色也愈显诱人,他躲进了驿馆二楼房间,才摘下兜帽,对着一行震惊到瞳仁放大的人微笑。   “都不必多礼了,皇帝还在京城,别露馅了。”谢如琢摆手止住回过神来想行礼的几人,施施然坐到房中吃饭的方桌前,“查还是你们来查,我主要是来见宋青阁,把话说说清楚。”   宋青来急忙跪倒在地,道:“陛下,兄长戍卫北疆多年,此前又为陛下出兵南下收复失地,未有怨言,有些事兄长亦有苦衷,还请……还请陛下手下留情。”说完他便重重叩首,伏下身子不敢再说。   宛阳有些什么不可言说的把柄,宋青来远在京城多年,虽知道得不多,但还是略知一二的,谢如琢既然亲自前来,所有事必然是都藏不住了,他不知道谢如琢到底要怎么和兄长谈,也不知道兄长到底有没有做好准备,又想要多少利益,谢如琢已和吴显荣谈妥,若是权衡利弊后,选择狠下心弃了宛阳也不是不行,因而他才会如此担忧,坐立不安了好些天。   何小满是第一次看见宋青来也会这般放低身段地求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喜欢看宋青来吊儿郎当抱着绣春刀对人痞气地坏笑,虽然……这副样子真是惹人讨厌,但却也最是让他心动不已。   “这是做什么?我若真要对宋家下手,还会偷偷来吗?”谢如琢反倒被吓了一跳,正要伸手去扶,又想起了什么,戳了戳何小满的胳膊,朝他使了个眼色,“伴伴,快去扶宋千户起来。”   何小满眼中半是尴尬半是不情愿,耳朵却悄悄红了,低低应了句“是”,半蹲下身扶起了宋青来。   听出谢如琢话里语气当真不会对宋青阁不利,宋青来松了口气,感受到何小满别扭地在他胳膊上这边握握那边搭搭,似乎扶在哪里都不对劲,他又在唇边浮起一抹笑意,用力在何小满细瘦的小臂上一捏,假装自己是借了个力起身。   何小满果然被捏得僵住了,宋青来微低着头,冲呆傻愣怔的人眨了下眼,眼中满是戏谑,要不是谢如琢还在,嘴上定还要调侃一句。   “你放心,你说的那些事朕心里有数,自然也知道宋将军的苦衷。”谢如琢装作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等何小满退回他身边了才道,“此事朕已有稳妥的办法,不会为难宋家。”   宋青来躬身行礼:“谢陛下开恩。”   “从现在开始别把我当皇帝,我真的是偷偷出来的,别露出马脚。”谢如琢嘱咐所有人,“白日里我不会出门,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是大事找伴伴说,不要总来见我,太明显了。”   几人点头应下,谢如琢略显疲惫地按了下眉心,道:“都回去休息吧。”他目光定住沈辞,笑意深沉,“沈经历留下,朕还有话单独跟你说。”   其余人似懂非懂,但都识趣地装没听见,自房中鱼贯而出,几息之间就跑了个干净。   沈辞:“……”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溜了溜了,见老公去。   小满:加我一个。   每天加班的孙秉德:???想骂人了   小沈:谢明庭什么时候长大,能不能打个激素,快让我老婆撂挑子!   明庭:阿嚏! 第51章 情之所起   “陛下要跟臣说什么?”沈辞自从知道谢如琢是重生的, 那点小伎俩早就看破了,面上却摆出一副疑惑的模样, “赶了这么久的路,陛下不累吗?”   累自然是累的,但要看跟谁在一起了,谢如琢纯真而无知地眨着一双桃花眼,抿嘴笑道:“好久没见沈将军了,再累也想和沈将军说会话。”   沈辞不动声色地也笑了一下, 道:“嗯,那陛下说吧。”   谢如琢扁了扁嘴,抓住沈辞的手牵着,声音闷闷的,像受了委屈:“你们一走,内阁和那帮文官就盯着我一个人, 每天要与他们虚与委蛇, 被他们算计来算计去……我要清查卫所难道做错了吗?为什么我想做什么他们都不同意, 都要和我对着干……我虽是皇帝,可我时常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   说到后面,谢如琢的话音已轻如蚊蚋, 眼眶红了一圈, 低下头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当真憋了天大的委屈无处可说。   放在几个月前,沈辞定然要心疼得要命, 被谢如琢吃得死死的, 但现在的他,已经是知道真相的他了,闻言从容不迫地眯眼打量一番眼前人, 笑而不语。   谢如琢,你就演吧。   一个重生过对所有事了如指掌的皇帝,又怎会被内阁的这点把戏吓住?现在到底该是他这个皇帝委屈还是内阁委屈?   谢如琢半晌没等到沈辞出言安慰,慌神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眼圈更红了,急切地小声问道:“沈将军,你也会这样觉得吗?你也会觉得、觉得我做的事都是错的吗?”   察觉到谢如琢的手在轻颤,沈辞默叹一声,终究还是涌起了酸涩的心疼之感,谢如琢仍旧害怕他会走远,会和前世一样站在天堑的另一边,这些自以为高超的手段不过都是为了抓住他的心。   “不会,臣永远不会那样觉得。”沈辞反握住谢如琢的手,“陛下别难过了,是他们不懂陛下的所作所为,但臣都能懂,知道陛下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虞,都是对的。”   谢如琢似乎就等着沈辞这句安慰的话,一听到就在眼中浮起了腼腆的笑意,面上微红,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轻声道:“沈将军最好了。”   哄一句就能这般开心?   知道真相后的沈辞再看谢如琢的种种行径,有了些不一样的感受。   前世的谢如琢至多在他面前因想和好而又拉不下脸,装模作样地冷脸生气,却不会故意扮可怜装委屈地让他心疼,求他安慰。   这样的谢如琢是陌生的可爱,看着心里想笑,又会忍不住溢出心痒难耐的某种冲动。   谢如琢做这些都是因为心里有他,怎会不让他心生欢喜?   再看向谢如琢的脸时,他已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淡红的嘴唇像鲜嫩欲滴的娇花,等着人去采撷,光滑如玉的面庞上两片绯红是赤.裸.裸的诱惑,想让人搓揉两下,睫毛轻颤又微含水光的桃花眼是秘密的暗示,想让人去轻轻印下一个亲吻。   那股邪火就那样毫无预兆地窜了上来,沈辞腾地从凳子上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凳子,结巴道:“我……臣、臣告退……陛下想必累了,早、早点歇息。”   谢如琢一脸迷惑地抬头,沈辞已飞快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门,留下一阵一闪而逝的白色的风。   冲出门的沈辞神魂颠倒回了房间,坐在床上平心静气了许久,要不是他记不住金刚经大悲咒都写了什么,已经要开始念经念咒了。   真是要命,明明是该他好整以暇地看谢如琢演戏才对,怎么他越看越喜欢演起戏来不要脸皮的谢如琢,看戏看得自己心潮荡漾,最后还是回到从前,又被谢如琢吃得死死的了。   谢如琢是只狐狸精吧。   *   白日杜若照例去宋青阁那儿转了一圈回来,听闻谢如琢自己在核查微山的名册与账簿,赶紧过去帮忙。   屋外宋青来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还是放他进去了,进屋后他才知道欲言又止为哪般。   里头只有沈辞陪着谢如琢,靠窗新搬来了一张小桌,谢如琢坐在那儿写写看看,沈辞大概是被谢如琢拽来的,面前摊着本册子,但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手撑着脑袋要睡不睡的样子。   谢如琢侧头看沈辞一眼,笑着用笔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画了道浅淡的墨迹上去,他困顿地睁开眼,摸了摸额上的墨痕,笑着凑过去同谢如琢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人脑袋便挤在了一块,哪还顾得上做其他的事,谢如琢的笔都不知不觉滚到了地上。   杜若:“……”   所以他为什么要在这里?   杜若隐隐感觉两人的气氛很是有几分古怪,但终究还是没有想得太深,走上前见了个礼,道:“这些册子臣来核对就好了,陛下不用这般辛苦。”   “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事做而已。”谢如琢咳一声,和沈辞分开了些,捡起掉落在地的笔,“先生坐吧。”   沈辞用疑问的眼神看谢如琢,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出去,谢如琢摇摇头,还在他手上捏了下,就是不让他走。   “一个微山每年就能私吞上万两白银,若是把整个绥坊都查一遍,国库又有一笔钱了。”谢如琢像个小财迷,拿着账簿满眼都发着光,“再把军籍名三册核对一番,明年军费又能少拨一点。”   杜若也忍俊不禁,道:“臣也粗略看过了,绥坊有十卫七所,每卫额定五千六百人上下,但实际上整个微山真正还算人头数的只余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已经查无此人。”他又指了指账簿,续道,“卫所私吞的银子也不全是军费,其实还有许多是屯田的籽粒银,卫所屯田本是自给自足,但三十年前就已变味了,籽粒银都被盘剥进了军官手里,朝廷又不敢动这股势力,这才不得不每年拨更多的军费去地方卫所,陷入死局。”   “卫所军就是个天坑。”谢如琢此时只想长啸一声,即使重活一世还是被这破事烦得脑壳疼,“太.祖皇帝当年得意洋洋地说不费一粒米就能养军百万,殊不知他创的卫所军百年后是朝廷最难解决的蠹虫。”[1]   “既然陛下要查,应该是有所计划。”杜若却很是轻松,似乎还对谢如琢盲目自信,“此事定能妥善解决的。”   沈辞听得云里雾里,他出身卫所军,这些问题他自己也亲眼看到过,但就是说不上什么解决办法,只能保持沉默,看谢如琢心烦意乱,拍了拍近旁的手以示安抚。   “已经一百年了,要彻底改动很可能才是真的伤筋动骨,这也是一种后来者的无奈,谁都想变革,可本身变革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死战,大多数时候都是没有结果的。要变得东西太多了,一环扣一环,要从底部铲除积累了百余年的厚土,一不小心会导致山崩。”谢如琢叹道,“所以朕不会变革,如今的大虞也经受不起一场浩大的变革,我能做的只有扶住快要倾倒的山峦,紧实每一寸土地,减缓山崩的速度,其他的事……也要看朕的后来者的造化。”   杜若时常也会和孙秉德一样意外和奇怪,谢如琢有时说出的话真的不像从一个少年郎口中说出的,像是一个已经经历了诸多风霜刀剑,看遍了一生沧海桑田的长者,他默然片刻,点头道:“陛下说得对,臣也是这般想的,卫所已逾百年,有利有弊,根基已太过厚重,改动不了,我们能做的只有修补漏洞,尽量削弱弊端。”   谢如琢打了个小哈欠,中午没睡觉还有些困,道:“最主要的是朝廷缺钱啊,缺钱!不然朕这么急着查卫所做什么?”   “扎布苏后来那五万两给了没?”沈辞笑问道,“十万两怎么也够撑一段时间了吧?”   “给是给了,他敢出尔反尔,朕不会放过他的。”谢如琢哼了一声,“但你以为十万两很多吗?对一个国家来说,十万两也做不了什么事的。之前欠了那么多俸禄,补发完后又拿去贴补三大营,神机营的火器换了一批,三千营要养新的战马,五军营新的兵器,还有青木江一带刚历战火要安顿百姓,鼓励开荒经商。真的,十万两早就什么都不剩了,国库又空得半个子儿都没了。”   沈辞扶额无言,愈发心疼谢如琢,十万两对他来说是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钱,没想到对皇帝来说,就是挥一挥衣袖就全没了的小数目。   “绥坊每月没有税收吗?”沈辞又问,“不是还答应扎布苏开商路了吗?商路没有钱吗?”   谢如琢一脸“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痛心疾首,道:“绥坊那点税收也就够绥坊地方上自给自足,还能给朝廷剩点什么?商路又不是朝廷在把持,哪能钱都进了朝廷的口袋,绥坊边境不安稳多年,需要适当刺激商贸,朝廷近年该多多放手,鼓励民间往来贸易,不宜插手过多,自然也不能去捞钱。”   沈辞挠挠头,也觉得缺钱真是麻烦事,道:“那怎么办?还能抢别人的钱吗?”   “你是土匪吗?”谢如琢噗嗤笑了,“总有办法的,整顿了卫所,各地商贸农事都步入正轨,慢慢就会有钱的。”   杜若被两人的对话逗笑,看了看那叠册子,想起一事,低声道:“陛下,宋总兵像是想有所动作了。”   “意料之中。”谢如琢淡然地将桌上的册子归整到一处,“我们已经在这装模作样好几天了,他总该明白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续文献通考》朱元璋:“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意思就是卫所有屯田,能自给自足,不需要百姓养。   小谢:沈将军为什么要跑呢,好迷惑哦。   亲妈(超小声):他脑子里都是ghs,所以他ying了。   小沈:差点社死 第52章 夜中密谈   谢如琢嘱咐杜若做好见宋青阁的准备, 沈辞本以为没有自己什么事,入夜后却被谢如琢拉去杜若房中, 躲在里间听墙角。   外间用来会客,里间是卧房,此时他们就躲在里间的屏风后头,外间是杜若和宋青来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过了会,屋门被人推开了, 有人夤夜前来。   “哥!”   宋青来略显惊喜的低呼告诉了他们来者的身份,沈辞看了眼谢如琢,见他毫无惊讶之色,就知是在他预料之中。   杜若起身见礼,宋青阁抬手止住,道:“杜学士是上差, 不必多礼。”   看宋青阁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屋子, 杜若立马说道:“宋总兵放心, 没有别人在。”   宋青阁穿着一身简单的藏青色武袍,外罩与谢如琢那日一样的黑色斗篷,裹挟着夜风的丝微凉意, 坐到了杜若对面, 道:“冒昧来访,叨扰了。”   “宋总兵言重。”杜若意有所指地笑道,“其实下官候宋总兵多时了。”   宋青阁看他一眼, 心里已明白了什么, 颔首道:“那我就不拐弯抹角地说了,今日前来,是想问上差, 陛下打算怎么查?”   “宛阳下面的军籍名册应该没什么问题,宋总兵担心的是账簿?”杜若问道,“还是说,另有其他?”   宋青来不好多插话,主动去倒了杯茶递给他哥,坐在他哥身边难得安静,宋青阁没看他,似乎一心只有公事,看着杜若说道:“地方上账簿多半总有问题,我想陛下应该心里也有数。我手上确实有东西不干净,查出来有点麻烦,但裴元恺和吴显荣也肯定有,只不过他们手头银子的来路多的是,不缺这点东西。”   杜若了然点头,道:“下官猜测,宋总兵说的是有些兵器的来路不干净,比如火器。下官早有耳闻,朝廷支给北疆的军费其实早就入不敷出,几位总兵手上都有那么几条黑.道的路子,那些人有从北狄、东瀛等地运来的兵器,大家会私下拿屯田收上来的籽粒银去交易,其实归根到底是给自己养兵,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只是籽粒银收支说不清。北疆的情况比你们想得还要难,屯田早就一团乱麻,层层盘剥,管不过来,我们宋家后来都是专门收一些田地来才算是能有自己的籽粒银,不然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宋青阁捏了下眉心,“杜学士应该有所耳闻,边疆屯田入不敷出时,朝廷会以‘开中’的办法鼓励商人去边疆垦荒地,这些商人可以从朝廷手上换取盐引,成为盐商。这法子一直在用,只不过后来都成为了边军牟取私利的路径。毕竟绥坊哪有这么多荒地能开,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适合种粮食的地方,大家后来都是暗中操作,假报垦荒亩数,帮那些商人要来盐引。”   杜若接道:“然后那些商人贩盐,边军在里面分一杯羹,军商互惠互利。”   “是。”宋青阁眉眼间有阴霾,“我直说了,我没有裴元恺和吴显荣能有那么多来钱的路子,拿籽粒银和外族人交易,和盐商私相授受,是我手上仅有的两条不干净的来钱路子。但我敢摸着良心说,这些钱也就只够宛阳养活兵马,就算朝廷抄了我们宋家,也搜不出更多银子了。”   杜若安抚道:“宋总兵稍安勿躁。我来宛阳也有些时日了,一直在做样子,我想宋总兵应该清楚,其实陛下并不想查你们宋家。”   “朝中文官誓要拉我下水,现在不查以后也躲不过。我要是不坦白,等陛下没耐心了,就是真翻脸不认人了,想来陛下现在也不缺我们宋家这一个帮手。”宋青阁沉着声音,字字掷地有声,“我做过的事不会不认,但这么多年我也自觉对大虞对朝廷问心无愧,卫所军可以终年安逸,可我们北境军出门就能碰到北狄骑兵,我们没办法那样醉生梦死地过,每天都得拿命去搏。我们只是想有一支可以打得过北狄骑兵的兵马,让自己在北疆活下来。朝中文官或许也猜到我手上不干净的是什么,其他的我也不想跟朝廷要什么,只有这件事,希望杜学士可以绕过,给我留条退路。”   沈辞正听得认真,谢如琢突然拽了下他,吓得他起身时把凳子给踢倒了,哐当一声巨响中,谢如琢瞪他一眼,只好拉着他径直走了出来。   宋青阁显然也吓了一跳,站起身警觉地握住了腰间的刀,看见是谢如琢和沈辞走出来,起初还有些诧异,没想到皇帝竟然会从乐州偷偷跑出来,转念一想又了然了,谢如琢今夜恐怕就是在这里等着他来。   “将军不必多礼了,坐吧。”谢如琢本是要适时潇洒地走出来,结果最后被迫现身,心里有点尴尬,但身为皇帝,还是得表现出“我就听墙角怎么了”的理直气壮,“大家都坐吧。”   既然谢如琢全都听到了,宋青阁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什么,道:“方才臣与杜学士说的话陛下应当都听到了,臣已没什么要说的了,只等陛下的旨意。”   “朝廷昏庸无能,确实是苦了北疆的将士们,尤其是像宋家这样洁身自好的,若没有些自己的手段,无法在北疆立足。”谢如琢轻声叹道,“这些事朕都明白,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宋将军一心为国,是大虞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朕岂会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陷将军于不利境地。”   宋青阁微欠身行礼,道:“臣做的都是分内之事,能得陛下这句话就无所挂碍了。”   “朕此次亲自前来,就是要与将军把话说明白。”谢如琢道,“上次朝中文官要四位总兵支银子的事闹了些不愉快,近来又把将军拉来这趟浑水,是朕对不住将军才对。将军担心的事,朕现在不会查,以后更不会查,将军大可放心。”   谢如琢话说得温和,可宋青阁却觉皇帝越是觉得只有这样的话语才是句句锋利如刀,看起来像是与你好商好量,事后仔细一琢磨却又会无端心底发凉,根本想不到自己什么时候就被皇帝捏住了要害。   “陛下若有需要臣的地方,臣自当尽力。”宋青阁低头淡淡道,“陛下是要兵要钱,臣只要能办得到,都会帮忙。”   “将军已经帮了朕许多了,朕都不知该给将军什么,将军和裴元恺、吴显荣还有齐峻茂都大不相同,若只是要朕不查这些事,其实这是朕应该卖将军的面子,算不上是朕给将军的好处。”谢如琢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朕就把话说开了,朕能许诺给将军的东西将军应该会想要。沧州总有一天会换主人,四镇中宛阳离沧州最近,沧州至少一半的东西朕可以让将军接手。”   宋青阁抬眸静静看着谢如琢,见他神色认真,才知他竟是真打算有朝一日要将裴家连根拔起。   他不喜欢说违心的话,更不喜欢说废话,略一沉默便点头道:“谢陛下。”   夜色已深,谢如琢很想睡觉了,硬撑着保持清醒与冷静,道:“朝中文官朕会摆平,只要将军做事有分寸,这事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被提起。”   宋青阁不动声色颔首,心里却明白得很,所谓的分寸其实把握在谢如琢手里,这还是一场交易,他要做的就是听话,一旦越过谢如琢心中的分寸,不仅好处别想要,这事还会成为一个把柄,谢如琢敢撬动裴家,就敢夷平宋家。   皇帝给他的是信任,但横在他们面前的却注定有许许多多的利益关系,这样的信任是有条件的信任,哪一天利益失衡,信任就会被收回。   果然,他再一次认定,谢如琢的温和才最是致命。   和宋青阁本就是缺一次当面把话摊开说的机会,那些不干净的事宋青阁之前有所保留不敢说,谢如琢也不好突然把所有利益问题明明白白放到两人面前,眼下两三句话就说开了也在谢如琢意料之中。   宋青阁要是不可信,朝中也再找不出可信的武将了。   “宋将军难得来一次,可以和青来说说话。”谢如琢已经困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大家都早些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沈辞对众人点点头,跟着谢如琢走了出去,众人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宋青来见谢如琢终于走了,长舒一口气,蹭到他哥面前,笑道:“哥,我娘还好吗?”   “好。”宋青阁言简意赅,“你……在京城都好?”   宋青来想笑又不敢笑,他哥在皇帝面前还挺能说的,私下里怎么就这么不会说话,他点头道:“好啊,我能不好吗?”   “哦,你娘托我问你件事。”宋青阁悠悠说道,“老大不小了,在京城找到媳妇儿了吗?”   宋青来:“……”   “不是……也不必每次都问一遍吧!”宋青来拍拍他哥的肩膀,脸不红心不跳瞎说,“我公务繁忙,你知道北镇抚司有多少破事吗?我每天忙得起早贪黑,有时候吃饭都没时间,哪有空找媳妇儿?”   “你小舅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宋青阁冷笑,“上次我入京还是和你小舅说过几句话的,说你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去应卯,五天有三天里没散值就不见人影。就这样?起早贪黑?没时间?”   宋青来看透了卫央,从小到大就知道告他的状,气得磨了磨牙,道:“但我可没糊弄公务,反正我觉得自己每月领薪俸的时候都很问心无愧。”   这人懂得羞愧才是有鬼了,宋青阁当没听见,又道:“什么时候回京?明后天跟陛下说一声,回来吃个饭,你娘念叨你很久了,家里叔叔婶婶也都想你想得紧。”   “好说,明天就回去。”宋青来洋洋自得地笑,“他们想我还不是因为你太冷漠了,衬托得我乖巧又可爱。”   在宋青阁一脸想打人的表情里,宋青来咋咋呼呼地跑了出去,没看路和在门口的何小满撞到了一起,又收获了一个同样想打他的表情。   “督主怎么在这,没陪着陛下啊?”   何小满说话声太轻,宋青阁没听到,从屋里走出来时只听到宋青来大惊小怪的低叫声,要不是念及谢如琢身份秘密,定要喊得全城人尽皆知。   “什么!不是说要歇息了吗!沈经历怎么还去陛下房里呢!”   宋青阁:“……”   何小满:“……”   作者有话要说:  宋青来:直男疑惑,大晚上沈经历为什么还要去陛下房间呢?   宋青阁:别说你认识我,我们宋家丢不起这个人。   何小满:别说你认识我,不认识这么没有眼力见的蠢货。   *关于“开中”,以开垦荒地换盐引参照明朝边疆真实做法。   最近想多谈下恋爱,剧情同步走,因为感觉之前恋爱谈少了哈哈哈哈哈哈(其实是作者只想谈恋爱)感谢在2021-04-27 17:00:01~2021-04-28 17:4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心火灼烧   沈辞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他完全就是被谢如琢拽回房的,半点道理也不讲。   这次出京走得偷摸隐蔽, 谢如琢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带,当真是一路没怎么歇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宛阳,他们又不敢让驿馆的仆役随意进谢如琢的房间,昨日夜间是何小满陪谢如琢睡在房间,今夜谢如琢不知为何就要拉着沈辞, 于是便有了宋青来的那一声大呼小叫。   进了屋子的沈辞有点无措,靠着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谢如琢却万分镇定,没觉得自己做了件多么不正常的事,一进屋还就开始脱外袍, 惊得沈辞赶忙道:“陛下, 您、您要干什么?”   谢如琢奇怪地看他一眼, 道:“当然是先沐浴再睡觉了。”   “陛下您要沐浴啊,那、那臣先、先出去。”沈辞低垂着眼没乱看,回身就要开门溜走。   谢如琢跑过来按住他的手, 哼道:“朕让你进来, 什么时候允许你走了?”   “是,陛下恕罪。”那日在谢如琢房中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沈辞已经对夜间与谢如琢独处这种事有了深重的阴影, 此时谢如琢穿着件单薄的里衣, 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手与他交握在一起,他的心跳不自觉就加快了, 昨天好不容易熄灭的邪火又有死灰复燃之相。   谢如琢拉着他往屏风后头带,何小满已经让人在浴桶里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四周飘散着丝缕蒸腾的雾气。   “伴伴也辛苦了,沈将军委屈一下,伺候朕沐浴可以吗?”谢如琢里衣的领口微敞,锁骨分明,嫩白的皮肤在灯下泛着温润的暖光,双眼因有些困倦而不停眨动着,密长的睫毛一下一下轻轻扑扇,眼神也有些迷离,但光晕聚在眼瞳里却如闪着灼灼光华,将沈辞的影子都映在了澈亮的瞳仁里。   沈辞调整了一番略微急促的呼吸,手指不自然地蜷了一下,面对这样的谢如琢,他是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胡乱点了个头,而后晕头转向地就拉过凳子坐在了浴桶边。   谢如琢自然是开心得很,自从上次和沈辞去赏完桃花回来,两人就再没有过什么亲密的接触,也甚少有不用在意别人可以随意相处的时间,这回他好不容易溜出了京,如此大好机会,怎可轻易放过,必然是要和沈将军把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上一些,这样沈将军才能时时记着他,念着他,说不定还会常常为他心动不已。   水声哗啦,谢如琢跨进了浴桶里,沈辞抬起头,热气氤氲中,谢如琢肩背露出水面,可水下的光景却还始终在一片雾蒙蒙中若隐若现,每每不小心看见,心里那股邪火就烧得更旺了一点。   他敢保证,等谢如琢沐浴完,他差不多也快被那把火烧死了。   看沈辞傻愣愣地坐在那动也不动,谢如琢扯住他袖子一角拽了拽,语气有些幽怨:“沈将军要是觉得勉强就算了,朕也觉得让沈将军做这个不太好。”   “不、不勉强。”沈辞卷起袖子,示意谢如琢转过身去,往他肩背上泼了点水,拿起胰子在皮肤上小心地擦着,低声道,“为陛下做什么事都不会勉强。”   谢如琢耳根有些许薄红,不知是被热气蒸出来的,还是自己羞怯了,沈辞又很想笑了,谢如琢总是这样,先来撩得他脸红耳热,他出言一激,转眼就换成是谢如琢自己臊得慌了。   胰子在光滑的肩背上擦了一阵,沈辞的指腹小心翼翼推开沫子,打着旋慢慢搓着,谢如琢躲了一下,沈辞立马停住,道:“臣的手粗,是不是弄疼陛下了?”   “唔,没有……就是蹭得我有点痒……”沈辞的手指上结了不少茧子,还有些摸上去硬硬的伤疤,刮到他的皮肤时会有触感清晰的痒意,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被摩挲过的地方像是受到了刺激般会起细小的颤栗,惹得他全身上下都不太自在。   “对不起,臣再轻点。”沈辞摊开手瞧了瞧,左手的茧子少,便换了左手给谢如琢搓背,“陛下觉得不舒服和臣说一声。”   “嗯。”谢如琢应了一声,微侧身眼睛亮亮地看过来,“沈将军要沐浴吗?朕也可以帮沈将军搓背。”   沈辞的手顺着滑腻的后背咚一声砸在浴桶边沿,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在突然蹿得老高的邪火燃烧之下艰难说道:“不、不用……臣不敢劳烦陛下,臣自己来就好……”   谢如琢转身趴在浴桶边,笑看着他,水气浸润到了眼睛里,一对桃花眼像是水洗过般清亮,道:“沈将军这么嫌弃我吗?”   “不是……”沈辞已经怕了这个人了,今晚还让不让他好好睡个觉了,“陛下,您放过臣吧。”   谢如琢一脸无知地冲沈辞眨眨眼:“为什么这么说?”说罢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目光往下移,去看沈辞岔开的腿间,恍然大悟,“沈将军,你硬了。”   沈辞:“……”   “……”   “……”   与谢如琢软嫩滑腻的肩背直接触碰,一大片雪白雪白的皮肤在眼前晃来晃去,时不时溅起的水声都染上了十足的暧昧之味,沈辞一直在压制那股乱窜的邪火,但已经烧起来了,他又坐在罪魁祸首身边直面人家的裸.露的皮肤,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烧灼的情.欲。   他发觉自己起了反应后,什么也不能做,还得装作无事发生,心里反复安慰自己:你才刚过十八,血气方刚很正常。   万万没想到谢如琢会直接把这种事说出来。   怎么会有人重生后变得如此不知羞耻!   沈辞没脾气了,粗糙的指腹在谢如琢的肩上蹭出了红痕,有些咬牙切齿道:“所以陛下别再动了,快点洗完好吗?”   “好。”谢如琢听话地转回去,“但沈将军别憋坏了哦。”   沈辞:“……”   我不憋着要怎么办?你来帮我吗?   沈辞也不知道给谢如琢搓干净没,力道都把握不好了,浑浑噩噩搓了一通,谢如琢身上满是胰子里丁香花的味道,他取来干净的布巾要给谢如琢擦身,谢如琢终于害臊了,抢过来自己擦干了水,他笑了笑,躲到屏风另一面去,听谢如琢窸窸窣窣穿好了里衣。   “沈将军晚上愿意睡在我屋里吗?”谢如琢从屏风后转出来,笑道,“在陌生的地方有点心里不踏实。”   里屋还有一张小榻能睡,沈辞想着能就近保护谢如琢也好,点头道:“好。”   子时都已过了一段时间了,沈辞不想麻烦别人,自己出去换了桶水,顺便在外面静立了好一会才轻手轻脚地进屋,本以为谢如琢已经上床去了,谁成想一开门就和这人对上了眼。   谢如琢身上披着外袍,安静站在门边,似乎真打算等着伺候他沐浴。   “陛下去睡吧。”沈辞绕过谢如琢,去搁下浴桶,“臣沐浴完就去睡。”   屏风外的谢如琢没跟过来,沈辞以为他这是听了自己的话回去睡了,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袍,刚褪下里衣,一回头就看见谢如琢从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来,一眨不眨盯着他赤.裸的上身看。   见沈辞慌忙就想把里衣重新穿上,谢如琢噘着嘴道:“你都把我看光了,还不让我看了?”   沈辞无奈,且觉得是有几分道理,便把里衣丢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两人年岁只差了半年,但身体却大不相同,谢如琢有些羡慕地看着沈辞健硕匀实的肌肉,是已趋成熟的男人身躯,想了想自己清瘦的身子什么都没,心道:沈辞前面不会在嫌弃他吧?他是不是该回去也练练武?   沈辞身上有不少疤痕,兵刃留下的疤是淡紫偏红,颜色因时间不同而深浅不一,胸前和背上还有几条泛白的鞭痕,谢如琢走上前去摸了一下,冷声道:“裴云景到底打过你几次?背上怎么也有?他是不是总打你?”   “以前有次和他闹得凶,我把他手腕拧脱臼了,还把他眼睛打肿了,他抽了我几鞭子。”沈辞捉住他的手,不在意地一笑,“没有总打我,他也没那么有病,没打人的嗜好。而且每次他打我,基本上我也打了他,我也没吃亏。”   谢如琢面上还是难掩怒气,但看前后鞭痕确实谈不上太多,也没再说,转而又盯住沈辞腰腹上贲张有力的肌肉,下意识伸手戳了一下。   “陛下,你……你别碰……”沈辞只觉腰腹上一捧燎人的热流淌过,谢如琢似乎又正好碰到了他极为敏感的地方,热流直直往身下坠去,刚在外头浇灭的火又要窜上来了。   谢如琢睁大眼单纯地看着他,还有点不高兴,闷闷“哦”了一声。   沈辞抓抓头发,真是觉得今晚要了命了,道:“陛下,臣、臣开始洗了,您要不还是出去一下?”   “那你快点。”谢如琢看沈辞确实不太愿意别人看着他洗澡,转出屏风,“我去床上等你。”   沈辞:“……”   这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急,在线等,媳妇儿重生后变得很污怎么办,还有救吗?   小谢(眨着纯良无知的大眼睛):什么是污呢?想摸一下沈将军的腹肌就是污了吗?   小沈:你看,没救了。   亲妈(小声):明明是你ying了。   p.s.下章有较多副cp剧情(三分之二),不喜可跳~好久没让副cp两个崽互动了,我们青来也是成年人了! 第54章 相拥而眠   沈辞动作迅速地洗完了澡, 床上的谢如琢很安静,他熄灭了所有烛火, 躺到了小榻上,谁知隔了会,谢如琢突然又从床上坐起来,冲他唤道:“沈将军,你怎么不过来?”   过什么来?来哪里?想干什么?   沈辞冷漠道:“臣睡这里就好,陛下快睡了。”   “你给朕过来!”谢如琢语气强硬, “朕命令你过来!你不过来就是违抗君命!”   沈辞暗道:我就要违抗君命,你舍得砍了我吗?   但一想到这是重生后的谢如琢,一切不正常举动都是为了留住他的心,他最后还是认命地从小榻上爬起来,抱着薄毯沾了点床的边沿躺下。   谢如琢满意了,乖乖躺了回去。   两人已经折腾得很晚了, 沈辞以为这回总该安心睡觉了, 他刚闭上眼, 谢如琢的手又摸索了过来,试探地在他手上捏捏碰碰。   “沈将军,你总是说我太瘦了, 是不是觉得我身上肉太少了。”谢如琢在黑暗中眨着眼, “朕回去后跟你一起练武吧。”   沈辞扶额:谢如琢到底还有多少要命的话题能跟他聊。   “不,陛下这样就很好。”沈辞道,“臣那么说是怕陛下吃得少身体不好。”   嗯, 没错, 现在窄腰细腿就很好,皮肤又嫩又软,非常好。   谢如琢抿着唇笑了一下, 心尖上有股甜丝丝的味道。   毕竟这一世的他和内阁斗嘴都嫌累,学武这么辛苦的事还是算了吧。   前面跟宋青阁说话时,谢如琢是真困,可到了这会,却又过了困劲儿,半点睡不着了,沈辞身体的温度近在咫尺,他更是脑子里一下没得安静,想东想西了好一阵。   其实前世沈辞对待他也总是小心翼翼的,仿佛他是易碎的瓷器,事事都以他为主。每次情动时,沈辞都会下意识克制,怕他不喜欢,也怕他生气。直到发觉他也陷落进去时,沈辞才会放下那样的小心翼翼,深眸中现出久违的狠色。   有时他会哭,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抑制不住地掉下了眼泪,沈辞看到他哭便会心疼不已,濡湿的唇舌小心地来吻他的眼睛,将眼角的眼泪悉数吻去,粗糙的指腹轻轻按揉着他的腰窝.   他沉浮在汹涌的情/潮中,又被海水温柔地抚摸。   这一世,沈辞还愿意这样待他吗?   谢如琢神思恍惚,侧过身抱住了沈辞,脸埋在他的臂膀上轻蹭着,是一个万分依恋的姿势。   “陛下?”沈辞倏然睁开眼,试着动了一下,却被谢如琢抱得更紧了。   “不要推开我……”谢如琢像是在梦呓,“你永远都不要推开我,好不好?”   那场大雨似乎又落在了耳畔,空阔的皇极殿里,地上是刀锋滴下的血迹,他紧紧抱着沈辞哭,轻喃着“不要走,你不要走”,一遍又一遍,语无伦次。   雷声隆隆,闪电撕裂了天幕,沈辞重重推开他,走入雨中,离开坪都,再也不回来。   此生不再相见,不再相见……   很长一段时间,谢如琢耳边都能听见这个声音,反反复复,不分白天黑夜,如影随形。   以至于这一世的他时时都心惊胆战着,沈辞的一举一动皆会让他浮想联翩。   最害怕的还是沈辞会推开他。   这个人说好要一辈子保护他,最后却又那般决然地推开他一走了之。   沈辞,这一世你也会这般狠心吗?   谢如琢闭上眼,眼眶里有了湿润感,贴着沈辞耍赖般不愿撒手。   不要推开我……   沈辞听见了,也明白了什么,前世是他推开了谢如琢,说话不算数。   “臣答应陛下,此生都不会推开陛下。”   沈辞侧身回抱住谢如琢,在他背上轻拍了拍,两人身体相贴着抱在一处,呼吸一同变得清浅绵长。   一夜安眠。   这两日天气好,日出时间也愈来愈早,宋青来拿手臂挡了挡晃眼的阳光,每日要睡到日上三竿的人这时辰自然是不愿起来的,迷瞪了几下子,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忽而想起了什么,睁开眼坐了起来,与正穿着衣服的何小满四目相对。   差点忘了,自己床上还有个人。   至于为什么会睡在一张床上,其实事情很简单。   昨晚送走了宋青阁后,何小满吩咐驿馆的仆役再收拾一间房出来,因为昨夜是和谢如琢睡一间房的,而今天谢如琢有了沈辞了。   宋青来本是想逗逗他,开玩笑道:“那么麻烦做什么?不如睡卑职的房间得了,反正那房间大得很,就卑职一个人还挺寂寞。”   督主这么能装,肯定不会同意的,宋青来心里想着,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地骂他一顿。   然而事情出现了意外,何小满微红着脸低头沉思了少顷后,轻声道:“可以吗?不麻烦吧?”   宋青来差点被自己唾沫噎死,目瞪口呆看着垂着眼不敢看他的何小满,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他又实在说不出口拒绝的话,只能点头道:“行啊,麻烦什么,屋里还有张软榻也挺大的,卑职睡那里就是了。”   何小满皱着眉道:“我睡了你床,你睡软榻,这太对不住你了,还是算了。”   见何小满要重新去唤人来收拾新房间,宋青来又觉得自己贱得慌,还舍不得人家走了,抢着说道:“别别别,其实我想说……那张床挺大,能睡两个人。”   何小满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他底气略有不足,咳了一声,道:“督主不嫌弃别人跟你一起睡吧?”   “还好。”何小满抬步往宋青来房间走,“不打呼噜不乱踢人,我都可以忍受。”   于是两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在了一张床上,当然,一夜无事发生。   此时一脸困顿的宋青来看何小满已穿戴齐整,嗓子带着刚醒的哑意,道:“起什么早做甚?督主一会有事?我们每天在驿馆都睡挺晚的。”   “这个时辰陛下快起了,身边没伺候的人,我过去一趟。”何小满头发还散在脑后,披着发的模样更有点雌雄莫辩的味道,发觉宋青来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瞧,不自在地摸了下耳垂,“你要是没睡醒继续躺着吧。”   晨间刚睡醒总是有些异样反应,宋青来觉得自己胆子也因此肥了,伸手就去拨弄何小满的黑发,缠在指间绕了几圈,何小满凉凉瞥他一眼,黑缎似的头发又从指间滑了出去。   “你都是督主了,还要去伺候陛下啊?”宋青来打着哈欠,虽然美人好看,但他还是困,眼睛睁着都累。   “是督主又怎么样?”何小满系着鸾带,语气清淡随意,“我们这些人的权势都是主子给的,做的让主子满意,主子就多信你几分,哪天主子有了更亲近的人就把你忘了。哪个大珰在外头不风光的,回到宫里不还是伺候主子的奴婢。”   宋青来有点生气了,皱着眉倾身上前,一下钳住何小满小巧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难得说话严肃:“不准你这么说自己!”   那上挑的眼角不露笑意时看着挺凶,何小满目光低垂避开视线,轻轻应了一声。   宋青来松开他,那点反应还没下去,没办法躺回去,只能继续盯着何小满看,目光无意识滑过他曳撒下的某个地方,好奇心起,没过脑就脱口而出:“你是全白还是半白?”   何小满动作一僵,呆愣地回过头看宋青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嘶,我的娘啊……”宋青来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混账的问题,他都想骂自己一顿,扶着额头不敢看何小满,“对不起啊,你打我骂我都行,我说话混账惯了,不过脑子,你别理我。”   “我……”何小满手指用力捻着曳撒的一角,留下了几道皱痕,他似乎也不敢看宋青来,吐字十分艰难,“我入宫年岁还比较小,是……是半白。”   宋青来没想到他竟然愿意答得这么清楚,一时更为愧疚,呆滞地“啊”了一声,半晌,僵硬开口问道:“比较小是、是几岁?”   “八岁。”何小满轻声答道。   宋青来凝眉思索,八岁时他在干什么?   大概是还在每日逃学四处疯玩,把家中闹得鸡飞狗跳吧。   但何小满却已没有了亲人,受了那般痛苦,侥幸活下入宫为奴了。宋青来这般想着,没心没肺的人也不是滋味了,再看自己大早上干得混账事,何小满还低着头僵坐在床沿上,手指不安地揉着衣服,心里头发涩,从床上先一步下来,抄起外袍穿好,道:“你去那边坐着,我帮你梳头发。”   宋青来十七岁到了京城,心中并没有丝毫背井离乡的凄凉,反而是开心得很,在宛阳还有一群人管着他,京城就只有他小舅,还一天到晚忙得要死,他只要别玩得太过分,多数时候天王老子也管不到他头上。   他自己花钱购置了宅子,平常就雇两三个长工做做洒扫浆洗活儿,吃饭要么在北镇抚司吃,要么就和狐朋狗友出去花天酒地,再说,京中想请他吃饭的人每天都要从北宫门排到南宫门,家里是一年到头也没开过一次火,灶台就是个摆设。他也不喜欢有人伺候他,自己一个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因而他自认绝不是无法自理的少爷,穿衣梳头这种事还是会做的。   何小满的头发乌黑顺滑,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怎么梳,宋青来动作娴熟地帮他束了发,拿来马尾做的网巾罩发,网巾带从碧玉的网巾圈里穿过系结,说道:“我有个羊脂玉的网巾圈,前些年我娘寄给我的,我一直没用,回京后送你。”   “顶线儿也有个我娘编好没用的,也送你。”宋青来放下收口的顶线儿,帮他戴上帽儿,“你喜欢用三事儿吗?我知道一个做得好的店……”   “你在向我赔罪吗?”何小满打断他,“我没生气,你不用送我东西。”   宋青来原本是想赔罪的,但此时听何小满这么问,又有了别样的心思,笑道:“也不全是,卑职就是想送督主东西不行吗?”   何小满从屉子里取出香粉盒子,耳根有点红,淡漠道:“随你,爱送不送。”   清淡的兰花香飘散出来,宋青来问道:“督主,你的香粉为什么这么好闻?”   “就普通的香粉。”何小满把盒子给他瞧,“只不过味道比较淡。”   宋青来就着盒子闻了下,在他耳边低声道:“但到了督主的身上怎么就要香一点呢?莫非是督主的体香?”   “宋青来!你……”何小满气得双颊滚烫,“有时候我真想打你一巴掌。”   “那督主为什么不打我?”宋青来干脆贱到底,“舍不得打我啊?”   何小满脸上烫得不行,说又说不过这个人,咬着牙站起身快步走出了门,那盒香粉被他气急败坏地砸到了某人身上。   于是没盖紧的盒子散了漫天香粉,沾了宋青来一身,一早上都能听见他的喷嚏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科普一下,全白就是那个整个切掉,半白就是只切gao wan,整个切在明朝死亡率是很高的,所以很多小时候入宫的,其实是只切gao wan。   *顶线儿是网巾上收口的抽绳。三事儿其实是挑牙三事儿,挑牙、耳挖什么的串在一起,可以用作装饰。   下章走剧情,关于卫所改革的事收个尾,可能会有很多对话。   最后说一下宋青来,他从小家境好,家里又有他哥顶着,可以把他理解为被宠坏的纨绔,不管在哪里他都是被簇拥被巴结的那个,骨子里是那种特别张扬的人吧。所以造就了他的没心没肺,有点混账,但我想应该可以看出来他三观和性格是正的,他不会辜负督主的,他会是那种意识到自己有点喜欢人家就会忍不住想撩,但其实心里会对他非常好的那种人,不会在意对方身份是什么。   当然,当年如果他没有脱那件衣服,我想他会单身到老w 第55章 军籍改制   不管睡多晚都习惯了早起的谢如琢比沈辞醒得还早, 但他一动,沈辞也就醒了。   沈辞坐起身和谢如琢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回过神道:“臣给陛下穿衣。”   帮谢如琢穿好了鞋,又勉勉强强地穿好了外袍,沈辞微弓着身在谢如琢窄细的腰上系腰带,说实话他没伺候过别人穿衣,有点不得章法,更没用过这种搭扣都这么复杂的腰带, 摆弄了半晌也没摆弄明白。   这个距离太近了,谢如琢微热的呼吸均匀地附着于他耳边,没过一会,他手指就有点不灵活了,浑身跟着僵硬,更加系不成。   谢如琢不说话也不动, 嘴角在沈辞看不见的地方勾起, 好整以暇等着他慢慢系。   然而这等得也委实久了点, 腰带已经第十次滑落了。   屋门被人敲了敲,何小满问了一声,得到谢如琢的回答, 推门进来看见这幅景象, 犹豫了下,但在看到腰带又一次滑下来时,还是走上前道:“沈经历, 我来吧。”   沈辞也觉得他和这根腰带八字不合, 蹭了蹭鼻子,尴尬地退到一边。   何小满半跪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就系好了腰带,又理好了有点乱的衣袍下摆, 沈辞后知后觉自己怎么没想到用半跪的姿势,这样就可以离谢如琢远点了。   啧,失策。   约摸沈辞看起来就不太靠谱,何小满没再让沈辞帮忙,自己去取了牙石和青盐,又端来了温度适中的洗面水,伺候谢如琢洗漱完毕。   “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回京?”何小满问道。   “也不能再外头待太久了。”谢如琢不情不愿地叹了一声,“唉,明日就回去吧。”   “那杜学士他们呢?”何小满看了眼沈辞,“去其他地方查,还是先回朝?”   谢如琢更不开心了,看了沈辞一眼又一眼,闷声道:“直接去其他地方查吧,回朝又要被内阁拖着,等会我和先生把事情都商量好。”   沈辞这回很机灵,看明白了谢如琢的神色,笑着说道:“臣会尽快查完回京的。”   “你当然要尽快回来。”谢如琢义正言辞道,“好些天没学骑射了,朕这么笨,都快忘了。”   沈辞:“……”   说起这个,他不得不再次佩服谢如琢演戏演得真是兢兢业业,一个弓马娴熟的人硬是在他面前演了几个月的骑射白痴,也是功力深厚。   他心道:你不笨,笨的是我,被你骗了这么久,仿佛一个傻子。   “陛下这么聪明,不会忘的。”沈辞呵呵一笑,“臣回京后就继续教陛下。”   谢如琢满意点头:“嗯。”转头他就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到时候要怎么展示出好久没练忘得一干二净的样子。   不忘还怎么教?不教怎么和沈将军一起骑马射箭,后背贴着胸膛?   沈辞一眼看穿这人骨碌乱转的眼珠是在捣鼓什么东西,眼中掠过促狭的笑意,心道:你就演吧,我让你演个尽兴。   毕竟他还挺喜欢看陛下在他面前演戏的,当真是可爱得很。   用过朝食,杜若听闻谢如琢明日要回京,将自己这些天写的一份关于卫所军改制的奏本交给谢如琢,奏本长达数千字,详细写了在微山探访后的所见所闻,列明卫所的优劣,若要改制该何去何从。   谢如琢认真看了,叹道:“如果可以,朕也想去各地卫所亲自走走看看,可惜没这个机会,所幸还有先生在,你看了也就等于朕去看了。”   “陛下言重。要改制,总是要亲自去看清楚现状,不能纸上谈兵。大虞旧年也不是没有过改制之事,只是往往收效甚微,归根究底,如何改制是文官们说了算,可若是文官们都没有亲自去看过他们要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怎可能改出什么来。”杜若道,“臣还看得不够多,在微山和裴云丰闹得太僵,臣只是白日里去探访了些军户,去几处军屯转了转,卫指挥使司内没好意思再去了,很多也是臣根据看到的东西所思所想而得,可能与现状有所出入。之后臣去别处,会再去走走看看,补充新的内容给陛下。”   大虞的科考其实并非只考四书五经,学子们要考经史典义,却也要考时务政见,从这点来看,能登天子堂的文官都该是“绝知此事要躬行”的人,可入了朝堂后,升迁、权斗、算计之事愈来愈多地占据了文官们的心,没有人还记得当初殿试时自己曾写下过什么。   他们与帝王共治天下,天下政令大多出自文官之手,但这些政令又有多少是真的有用的,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他们站在京城的明堂上俯瞰天下,看到的是最肤浅的问题表面,却甚少有人愿意亲自看看问题症结所在。   或者说,这些政见在他们眼里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争权夺势,派系相斗,似乎才是每一个政令发出时应该被反复思量的事。   谢如琢很庆幸朝堂上还有一个杜若,却也叹惋只有一个杜若。   “有先生在,朕什么事都能放心。”谢如琢会心笑道,“改制之事不容再等,朕回京后会与内阁商议此事,可能要麻烦先生边查边忙着推行改制了。”   “臣乐意之至。”杜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道,“陛下想好如何与内阁周旋了吗?”   谢如琢轻蔑地嗤了一声:“内阁不同意朕也要做,反正已经闹了好几次了,不差这一次。”   杜若想起孙秉德也有些心情复杂,没有再多提,转而说起了奏本所提之事,道:“现今卫所军最严重的吃空饷之事,其根源还是卫所本身之弊。大虞疆域广阔,昔年太.祖南征北战之时,设立卫所确实是极好的办法,就地开军屯,用最快的速度在新入驻的城池安营扎寨,稳定军心,自给自足。这是卫所的优势所在,为朝廷省去养活这么多军士的口粮,军籍与户籍分离,采用世袭制,能为大虞提供固定且长久的兵源。”   谢如琢默契地接话:“但这样的优势是有条件的。当年那批卫所军是和太.祖一起打下江山的勇武之军,严明纪律都是从战场上淬炼出来的,过了那段年月,往后的军士就没有了那样的纪律与品质,也没有一股力量将他们上下凝聚一心,弊端涌现是必然的。而军屯也成了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卫所军官私吞籽粒银,这些屯田事实上成了军官的私田,而下层的军士则与佃户无异,军官与士兵之间只剩下一层又一层地盘剥。且大虞除了北疆,腹地长达数十年的安逸,没有了战时的军功激励,军士要往上爬难如登天,世袭军籍反而成了永无出头之日的贱籍。军士们平时不操练,为上层的军官们抬轿喂马,种田收粮,就像他们的奴隶。”   “许多军士不堪重负,就和失去土地的农民一样,选择逃跑,可军士逃亡是重罪,能逃走也没有户籍,成为无处可去的流民,多半会被抓回来处死。这批人具体有多少朕不清楚,但肯定数目惊人,他们本该出现在清勾册上,但大多都还在收军册上挂着名,成了卫所吃空饷的来源。加之军士无子,要去本家找亲属勾补,但后来卫所也懒于这般麻烦地去挨个填补空缺,也成了吃空饷的一大路径。卫所军数量庞大,在百年后的今日成了尾大不掉的累赘,蚕食朝廷的内里,无数真金白银砸进去,养出的却是一支毫无战力的军队。”   奏本虽详细写了卫所的弊端与根源,但杜若还是被谢如琢的这番话震撼到了,比如,他就没有想过后来卫所的腐败是缺乏力量的凝聚与某种只有在战时才能淬炼出的品质,但仔细想想,文官的腐败不也是如此。   哪个朝代到了中后期不会出现腐败,开国时的那批人,无论文官武将,都经历过血流成河的战争,见证过改天换日的变革,淬炼出的德行站在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上,后世长期安逸,无数人会沉溺于繁华盛景,再也淬炼不出那样的高风亮节,两袖清风。   谢如琢看很多事都看得很通透,杜若有时会疑惑这种奇异的通透,就像一个俯视芸芸众生与时间流逝的世外人,不像是行于此间的世人。   对于卫所之弊的理解,两人不谋而合,杜若颔首道:“臣在奏本中有些妄言之处,但确是臣心中所思。如今我们苦于北疆势大,但北疆势力的崛起也是因为卫所军式微的无奈之举。四大军机重镇下亦有卫所,但卫所军无法满足边疆战事的需要,总兵不得不自招兵马,自练军队,而做这一切需要银子,需要权势,长久下来,北疆四镇就成了类似于前朝军阀般的存在,朝廷也不敢动,能不能拿捏住四位总兵,或看总兵自己的品行,如宋家这样的忠良之家,或要以利诱之,如吴显荣和齐峻茂。而裴元恺就是小利小惠也吊不住他的人,他的目的就是做割据一方的世家军阀,让朝廷怕他,他的势力好无孔不入。”   “先生没有妄言,事实确实如此。所以朕能理解吴显荣和齐峻茂,他们想与朝廷互利互惠,朕也同意,毕竟他们并没有做过分。”谢如琢眼神渐冷,“但裴元恺对于朝廷来说,已是过了界,无论如何,朕是留不得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卫所改制的内容,查了一些资料,有历史真实情况存在,然后我又加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和杜撰,也不要太当真,剧情需要看看就好。   p.s.昨天那章有点凄惨,改了一些不和谐的地方(虽然我觉得我什么也没写),但剧情和最初版本没什么差别~ 第56章 出征之前   收拾裴家的事现在还八字没一撇, 杜若也不敢妄议。   “宛阳这边要怎么查先生应该心里有数,这两日写份奏本递上来就算结束了。”谢如琢又看了看杜若所建议的改制之法, “回京后朕会着人拟好正式的改制法,颁旨下发,先生路上就可按旨意试着改一两个地方。”   杜若皱眉道:“臣以钦差身份清查卫所是有陛下旨意,可要推行改制,臣恐怕就不宜插手了。”   “先生别急,微山算是处理妥当, 这份奏本朕也会带回京给众臣观阅。”谢如琢合上奏本,好生收了起来,“先生办好了事,朕想让先生入六部就顺理成章了。”   杜若讶异抬眼,道:“那件事没有过去多久,陛下当初也说, 臣出京清查是戴罪立功, 就算处理得妥当, 也该是功过相抵,调入六部就有些难以服众了。”   “所以可能要委屈一下先生了。”谢如琢笑道,“朕会让先生降半品入六部。”   杜若现在是正五品翰林院学士, 降半品便该是从五品, 六部中从五品的官职一般是员外郎,他问道:“陛下是说……吏部员外郎?”   谢如琢却笑着摇头道:“兵部武库清吏司员外郎。”   “兵部?”杜若着实是惊到了,可静下心一想, 又有些明白了, “在五军都督府形同虚设后,军籍的掌管实际上便归了兵部武库清吏司,陛下是想让臣方便负责此次卫所军改制之事?”   “是有这个原因。”谢如琢笑意愈深, “但比起吏部,朕现在更想让先生去的确实是兵部,且以后也会让先生长久待在兵部,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杜若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谢如琢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太突然了,据他所知,先前孙秉德曾属意过华扬舲日后接替韩臻,如今谢如琢的深意却是想把他塞进孙秉德掌控着的地方,去与韩臻分庭抗礼,而日后可能还会让他执掌兵部。   “陛下,臣不是不愿为陛下分忧,只是……臣自认并不通晓兵事,恐会辜负陛下厚望。”杜若起身行礼,“还请陛下再三思。”   “从前朕也以为先生不通兵事,但今日看来,先生只要愿意接触,也可以做得很好。”谢如琢扶了下他,“朝廷缺的就是先生这种事事躬行的文官,若人人做到这样,文官亦能通晓兵事农事,甚至是土木水利。兵部太重要了,除了先生,朕也不放心再交给其他人,先生不要再推辞了。”   杜若迟疑道:“元翁那边……”   “本是功过相抵的事,朕现在还降了你半品,已经算罚了,元翁再抓着这事不放就有些过分了。”谢如琢安抚道,“你与他相识多年,也应该了解他,他不会做让自己落人口舌,有损德行的事,此事他不会阻拦的。”   杜若沉默点头,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然会去兵部。   对谢如琢来说,这件事他已经思考了许多天了,前世他曾放心地把兵部交给华扬舲,以为自己再无忧虑,却在最后铸成大错,这一世他一直在想除了华扬舲,还有哪个文官能执掌兵部。   前世杜若去了吏部,最后以吏部尚书之职入阁,他也觉杜若在兵事上稍弱,并不算通晓,但这一世细细思量后,却又觉得不然,杜若那份为官的赤诚之心就是最难能可贵的,其实没有杜若无法胜任的职务,只要他在其位就会竭尽所能地谋其政。   故而兵部这般重要的地方,他还是选择要交给杜若。   这定然会是一个比华扬舲更适合的人选。   次日谢如琢一大早就干净利落地走了,前夜也没再赖着沈辞,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反复告诫自己要当断则断,越是缠绵越是不舍,越是不舍越是走不掉,再不回去,想想内阁天天从早忙到晚还有点愧疚。   回京后杜若就递上了奏本,将清查宛阳后的结果告知朝廷,有模有样地列了军籍三册与账簿的详细内容,他们也没做得特别假,还挑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出来,那些个真正有问题的地方都被抹去了。   谢如琢意思了一下,罚了宋青阁三个月的俸禄,就此结案。   杜若那份在清查微山卫后写下的长达数千字奏本已让内阁过目,意料之中的是,孙秉德果然没有对调杜若任兵部武库清吏司员外郎的旨意有异议,谢如琢便顺势下诏让杜若继续清查绥坊其余卫所,朝廷也在商议具体的改制之法,准备与清查事宜同步进行。   卫所改制是谢如琢登基后第一次真正大刀阔斧地改革,卫所之弊又已是众所皆知之事,即使内阁偶尔使一两个小绊子,改制之事也不会受到太大阻力。   杜若在奏本中除了写到卫所的优劣,写了募兵制的优劣,算是与卫所对比。   前朝没有卫所,虽有府兵,但遇战事,多靠募兵。许多人觉得募兵不好,兵完全要靠朝廷花钱养,过了战时,又得打发回家,有功者要分给田地屋宅,战死者要抚恤家人,着实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但募兵的好处也很明显,没有固定的世袭身份,随时可与其他户籍的人群形成流动,不会有如同卫所军那样的后顾之忧,战事停歇后,士兵归乡可以从商或做农事,家人也不用担心要被抓去当兵。这是卫所军所没有的优势。   念及前世在卫所改制上的经验教训,谢如琢将这一次改制的重点放在了将卫所与募兵各自的优势合为一体。   卫所最大的优势便在军屯,故而军屯还是不能废了,此次清查定然要从军官们手里要回来一部分田地,重新分给下面的军士。大虞开国时的米布价与现在已差距良多,但各级军士的薪俸却远远跟不上米布的时价,甚至可以说已经几十年没有丝毫变动,借此机会朝廷便提了各级卫所军士的薪俸。   关于军士的升迁考评方法,谢如琢也在与兵部商讨重订,最好要和文官一样,隔一段时间就要升一批有能力者,不能没有战事就断了军士的升迁路。   这些改制都是最基础的,是让军士们没有后顾之忧。   各地卫所司空见惯的私吞籽粒银之事,谢如琢采纳了杜若的提议,每月由按察使司派人去巡查一次,将当月军屯情况写成奏本上呈都察院。   而募兵制不可撼动的优势便是各种户籍之间流动大,可变通之处强。因此,卫所也可以吸收这样的优势,适当让军籍与普通户籍之间进行良性地流通,祖制已定,军籍世袭,必须娶妻生子,这点谢如琢暂时不会考虑变化,不然就变得太多了,会触及一些人的底线。   但若是有军士因公事、战事死亡,而又没有子嗣留下,可以就此消除其军籍,再给亲属一笔银子做抚恤。遇特殊情况,朝廷仍保留募兵制,战事结束后,若有不愿解甲归田,想继续从军的,按其意愿可编入军籍中。   此外,军籍除了当年跟随太.祖的那批人代代绵延至今,后来再入军籍的多是获罪充军的,这部分人在卫所军中地位更是低下,子孙后代也需得世代为军籍,逃亡的军士大多是这样的出身。这次改制,朝廷也给这批人一个恩典,视所犯罪行的大小而定,军籍世袭最重不过其后三代。这样既保留了惩戒的用途,又显示了朝廷的宽厚,亦可减少几代后军士抗拒从军逃亡的情况。   兵部后来又派了一个侍郎前去主领改制事宜,但清查主要还是杜若在主持,改制之法大部分也是杜若提的,兵部侍郎遇到棘手之事还是靠杜若从旁协助化解。   之前孙秉德特意提起的卫所军官调度之事,其实谢如琢这次没有做得太过分。   查完整个绥坊时,论罪撤换了的军官虽有一半,但谢如琢并没有真的那么不留情面,拿最先被开刀的微山来说,人确实全都换了个遍,但裴元恺的亲信,谢如琢没有赶尽杀绝,多是降职调去其他卫所,当然调去的卫所就不是裴元恺的地盘了。裴云丰他甚至没有降职,只将人调回了沧州下面的卫所,放他回老家去了。   不过对裴家来说,这次改制确实是动了他们在根本上的利益,安插在卫所军中多年的庞大势力已缩了至少一半水,而吴显荣和齐峻茂的势力却没有被伤筋动骨,往后裴家在卫所军中就没了绝对的优势,已难成气候。   谢如琢肯与其他三位总兵私下谈判,却不肯与裴元恺谈,一举将他多年经营毁于一旦,谢如琢知道,裴元恺已经记恨上他了,之后不会继续安安静静地待着,会有不少新的动作。   但他还就等着裴元恺有所动作,敌不动他不动,敌一动他就有了下手的机会。   清查之事轰轰烈烈查了一个月,基本上告一段落,沈辞与宋青来已提前回京,杜若则继续与兵部侍郎在各地卫所推行改制,进度可喜,谢如琢已无需担忧。   解决了一大内忧,朝廷下一步又该将目光放在外患上了。   此时已近五月下旬,许自慎数月不曾与他们动武,是因他去平了江南自立为王的流匪,又转头去了多山的蜀中与当地大小匪寇打了近两个月,忙着扩充地盘,没空理他们这躲在北疆的废物朝廷。   所以许自慎不理他们,谢如琢就打算去主动理理他了。   第三次南征目标仍是衡川,这次不像上次冬月速战速决,会是一场持久战,谢如琢希望可以攻下整个衡川东部,将战线推到衡川中间南北走向的凤羽山,把衡川一分为二。   期间还要注意衍王的动向,若有动静,就让吴显荣派兵南下攻宁崖,两边一起打。   谢如琢心情又不大好了,他的沈将军又要出征了,人刚回京没多久,又得分开了,而且这次一去至少要半年。   这还怎么能心情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叮叮叮——   明天要跟大家请个假,因为小扶苏要过生日去啦!啊啊啊啊啊又老了一岁,生日愿望已经提前许好了——今年让我顺利完结这本书吧!   这是小扶苏第一次请假哈哈哈哈哈哈,生日想给自己放个假,希望大家包容一下!4号下午三点回来,爱你们~感谢在2021-05-01 00:06:10~2021-05-02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添添喝望仔 2个;多喝开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饮罢飞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殷殷叮嘱   沈辞入宫教谢如琢骑射时也看出了他的怏怏不乐, 分离的伤感反倒冲散了不少,有些哭笑不得。   这一世的谢如琢真的比前世更喜欢腻着他。   今日谢如琢有一箭射得十分接近靶心, 他激动地扑到沈辞身上,欢欣雀跃道:“沈将军你看!我差一点就射中了!”   沈辞心里想着你要射哪里还不是凭你心意,敷衍地笑笑,违心说道:“陛下很厉害。”   上个月的谢如琢还在想着要如何水平倒退,但今天的他已经不这么想了,他突然想在沈辞面前表现出自己学得又好又快。   “陛下平日自己练习了?”沈辞随口问道。   “是啊, 朕有空就来练呢。”谢如琢眨眼笑道,“因为这样朕就可以快一点学会,快一点跟着沈将军一起出征。”   沈辞停下了手上调整弓弦松紧的动作,怔怔看着谢如琢,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低声道:“陛下万金之躯, 不可随意去战场上。”   谢如琢扯着沈辞的袖子把人拽到眼前来, 有点愤愤不平道:“沈将军, 你要知道,你对我来说也是万金之躯,我也不想你去战场上的。”   “臣会照顾好自己。”沈辞低眉温柔地笑, “说过要陪着陛下一辈子。”   谢如琢摩挲着他虎口上常年握刀留下的茧子, 道:“你为了我,愿意留在不喜欢的地方陪我,那我为了你, 也愿意去危险的地方陪你。”   沈辞伸出手捂住了谢如琢的嘴, 柔软的嘴唇蹭在他掌心,他摇头道:“只要是陛下在的地方,就是臣最喜欢的地方, 臣是心甘情愿陪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做任何事都很开心,能为陛下解忧更是……心中欢喜。”   轻暖的阳光自两人间隔的狭小缝隙中倾泻而过,谢如琢只觉自己此时应是飘在云端,因了这一句话就再没了心事烦忧,想着沈辞还说自己不太会说话,其实这个人既会说绝情到锥心刺骨的狠话,又会说甜到人心坎上的情话。   “你不许受伤,更不许……”谢如琢喉结一滚,声音有些发颤,“不许死。只有我可以要你的命,别人都不可以。”   说起生死,沈辞又在谢如琢脸上看到了脆弱到心碎的神情,他抬手在白皙的脸庞上蹭了一下,道:“我是陛下的臣子,当然只有陛下能让臣死。”   谢如琢觉得自己近来愈发矫情了,又不是生离死别,每次都要搞出一副声势浩大的样子,心里头有点不好意思,偏头躲开沈辞的手,轻咳一声,正色道:“这次南下不会再有宋家的骑兵了,我们不能每次都想着抱北境军的大腿,我们已经有三大营了,也该让自己的军队出去打一仗。”   三大营一直以来都被称为京城驻军,按理来说是不该离京出征的,而是以驻守京城,守卫京师为己任,但如今朝廷也就这些兵马了,只能把京城驻军往外调。   “陛下说的是。三大营有模有样地也训练了数个月,但除了从坪都来的那批人和几位总兵送来做三千营骑兵的,五军营里大部分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士兵,有从绥坊卫所抽调来的,也有募兵来的,没打过仗永远只能是花架子。”沈辞也退开了些,点头道,“我们确实不能太依赖北境军,他们能帮一时,也帮不了一世,何况太过于依仗他们也会后患无穷,以后难保不会出事。不管我们手上的兵马战力怎么样,总得放出去试一试,宜早不宜晚。”   谢如琢叹道:“所以这一战不好打,会很辛苦。而且没有宋青阁这样久经沙场的将军做主将,一些事也会更难。三大营现在够资格做主将的也只有岳亭川,但他还是年轻了些,又是世家子弟,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与宋青阁相比都还差了许多,和许自慎更是没法比。吴显英根本不会管事,略过不提,你就得从旁多担待些,嗯?”   话说出口,谢如琢又摇头笑了笑,现在的沈辞年纪比岳亭川还小,但好像从前世到现在,沈辞在他心里就永远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没有沈辞打不赢的仗,没有沈辞不能解决的事。   他当时才没有跟扎布苏乱吹嘘,他的沈将军就是战无不胜,上天遁地无所不能。   “陛下放心吧,有臣在,会打赢的。”沈辞宽慰笑道,“臣都在陛下面前夸下过海口的,陛下想打哪里都可以,区区一个衡川,总不好让陛下失望吧?”   谢如琢拿过沈辞前面调好的弓箭,又装模作样射了一箭稍稍偏离靶心的,说道:“朝中武将也挑不出人来了,你和吴显英肯定要去做岳亭川的左右副将。但你品级和吴显英差了一级……”他“啧”了一声,轻飘飘道,“不过没事,朕一会就下旨给你升官。五军都督府没有合适的职位了,你去府军卫里挂个名吧,正好缺个指挥佥事。”   皇帝身边设有亲军十二卫,锦衣卫就是其中之一,十二卫相当于禁军,但其实除了锦衣卫,其他十一卫皇帝也无法直接掌控,且又和三大营一样纷纷没落,到了如今除了金吾和羽林打头的四卫还有些实权,剩下几卫中的官职许多也都沦为了武官挂名的虚职。   但没落归没落,每个卫下面的官职设置与锦衣卫、地方卫所一致,指挥佥事也是实打实的正四品,沈辞挠挠头,道:“陛下,臣从去年九月到现在,半年多就要连升三品,这……这是不是太快了,不符合武官升任的章程。”   谢如琢一脸无所谓道:“太快了吗?朕怎么没觉得。第一次你接朕入南谷,是功赏。第二次是你打了胜仗,还是功赏。这次你也算是清查卫所有功,朕又没乱升你的官。”他思索片刻,又道,“宋青来跟你一起去的,那也升升他的官吧。不过宋家刚出了点事,不能升太多,升半品可以,就做北镇抚司镇抚使吧,原来的镇抚使……呃……”   锦衣卫里北镇抚司是最得势的地方,北镇抚司要换镇抚使是大事,谢如琢这么随口一说就定了要换人,这会自己也发觉好像不太对,原来的镇抚使做得好好的,无功也无过,要把人家往哪儿塞?   谢如琢烦闷地撇撇嘴,道:“算了,北镇抚司地位本就很高,千户就已经比寻常的五品官地位高了,不升也罢,赏点金银吧。宋家还在风口浪尖上,太显眼也不好。”   沈辞听得想笑,宋青来要是知道自己在短短几句话功夫里,就经历了升官与不升官的反转,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但是朕还是会升你的官。”谢如琢不解,本来多简单的事,怎么现在想得他脑壳疼,挥挥手道,“管他呢,朕的话就是章程,朕现在给你封爵也是朕说了算。”   沈辞也觉得不要再拉无辜的人进入升官与不升官的纠结里,无奈笑笑,躬身行礼:“谢陛下恩典。”   谢如琢笑嘻嘻道:“这次打赢了,回来朕再给你升官。”   刚接受了自己升官的事实,又听到这么一句话,沈辞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谢如琢这是以升他的官为乐了吗,赶忙道:“别别别,陛下别再升了。”   “朕就要。”谢如琢哼一声,“朕高兴,你不要朕就生气了。”   沈辞:“……”   “行,好,都听陛下的,只要陛下高兴,怎么都好。”   谢如琢也是开玩笑的,低头笑了两声,眼睫扑扇着,小声道:“沈将军,要记得给我写信。”   沈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谢如琢说的是出征后要递信回京城,心上像是被柔软的柳絮蹭出了轻痒,道:“是,臣遵旨。”   “必须记得!”谢如琢想着沈辞这人一到战场上就什么都忘了,不禁嘱咐道,“你每个月都要给我写信。至于回信……看我心情吧,你写的信让我高兴了我就回。”   沈辞一脸绝望,让他每个月憋出一封信来已经很为难了,还要写得能哄谢如琢高兴,这真的比打仗难多了!   真是要命。   第三次南征是隆兴元年的首次南征,自重建三大营后,谢如琢也算是一直在厉兵秣马,准备随时征战,这次南下在开春后其实就有了些苗头,陆续筹备了两三个月,拨款筹粮,造兵器换盔甲,不再是去年那般突兀又仓促。   故而朝中并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江山残破,旧都还在反贼手上,文官们最重名节,只要未触及根本利益,未像上次那样听起来荒谬异常,他们也不会随意阻挠复国大计。   这次南征各项事务推进得十分顺利,钱粮都到位后,挑了六月初一的黄道吉日,三大营十万兵马自乐州出发,拜岳亭川为主将,吴显英、沈辞为左右副将,沿绥坊东线南下,过池州东南吉渊县,渡青木江,入衡川界内。   朝中有预料,这次南征会是一场艰难的持久之战,衡川东部多平原,许自慎最善利用一马平川的地形作战,少有败绩,三大营这十万兵马又多是缺乏战场经验的新兵,恐怕不会和前两次一样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不要升我的官了!   小谢:朕也觉得不要再升了,直接封为皇后可好?   明庭:这声婶婶我先叫为敬。   ——————   得知自己差点被升官的宋青来很后怕,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青来:以后不要再cue我了!我谢谢您嘞!我每天连班都不想上,只想当咸鱼,还要给我升官?!我还有时间谈恋爱吗?!   亲妈:没事,你对象日常都不是那么想理你。感谢在2021-05-02 15:56:01~2021-05-04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任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长安、仙女的魔法棒、落隰渊、三个木头、一钰之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_phoenix 10瓶;折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衡川鏖战   从六月到七月, 一个月的时间里,两军在衡川东北部没有经历大战, 两方似乎都打得不温不火,谁都没有冒进,军报一封接一封传回朝中,有获胜也有过伤亡,但在数次夺城、弃城、又夺城后,大军仍是有惊无险地拿下了东北两个州, 将战线平稳地推向衡川东部腹地。   随着衡川夏日多雨时节地到来,两军也真正陷入了焦灼的持久战中,在祁州对峙了半月有余,战线进进退退,每日都是一次又一次枯燥的消耗战。   许自慎起初很意外大虞的军队这次一点没疯,明明兵粮充足, 却不见了前两次剑走偏锋的冒险, 改为稳中求胜。几次交锋后, 他意识到了某位看上去天纵奇才的少年也不是真的那么神乎其神,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虞这次带来的军队质量远远不如前两次, 就是想冒险也没那个应有的实力。但他亦有感觉, 对面人也许是在厚积薄发,一场真正的血战就快来了。   人在祁州城外的沈辞也挺意外许自慎这次竟然会打得这么温吞,实在不太像往常的作战风格, 后来经过观察, 他反应过来原来是许自慎粮草跟不上,坪都内部局势并不如他们想得那么简单。   许自慎在今年三月打下江南后,于坪都称帝, 国号为昭,年号为景和,他们大昭现在的官员一半是当初留在坪都归顺许自慎的,一半是许自慎荣兴之地江北的公卿世家,当初许自慎起兵时,江北几大世族出力不少,可以称上一句开国功臣。   和大虞一样,有派系的地方就有斗争,坪都的朝廷在一开始就不怎么安稳,坪都旧官与江北世家一直势同水火,听说吵得比内阁与谢如琢吵架时凶多了,六部更是被两个派系瓜分,互相给对方使绊子。   因而许自慎这个皇帝当得并不省心,甚至可以说十分糟心。   许自慎算是没落世族出身,十几岁时就投身行伍,惠宗朝各地三不五时冒出的山匪流寇大多数都是许自慎一手剿完的,齐峻茂没去海门时,海门曾有一次城破之危,也是许自慎率军奔出京城千里驰援,大败羌族。所有人都承认许自慎是当世少有的将帅之才,但在许多人心里,他始终是个武人,而非政客。   面对坪都的派系之争,许自慎的解决方式是不听不看不知道,随他们吵,自己撒手不管,在他心里,大概只有征战四方这一件事。   最后他当然不得不承担被朝廷拖后腿的后果,户部拨银子两方要吵半个月,运送粮草又要吵半个月。   等粮草终于送到他们皇帝手上了,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因而许自慎这回也是不得不放慢脚步,上半年打江南和蜀中,粮草消耗已经很大,现在还未秋收,他们大昭确实有点疲软。   但和许自慎一样,沈辞也始终提着一颗心,感觉对方是在韬光养晦,恐怕这两天就正蓄着力,会有一次无法逃避的大战。   祁州晴好几日,就又开始下雨,今日已是第三个雨天,沈辞陪着岳亭川亲自指挥士兵们用平整的石块填平营地里的低洼处,以免积水漫出,将四周的路弄得更为泥泞难走。   士兵们没有打伞,他们也不会好意思打,全身都已淋得湿透,沈辞道:“还好是在衡川,再往南一点,连续雨天,粮草很难贮存,大半要发霉。”   “这一带都是平原,河湖山林都少,也算是运气不错了,不然这天气里够呛。”岳亭川眼下有点淡淡的青色,他第一次当主将,还领兵十万,压力确实很大,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休息好了,淋了这一阵雨,脸色都有些发白,“但平原太不好打了,不知道要僵持到什么时候。”   沈辞看这边差不多了,吩咐士兵们都回去休息,拉上岳亭川也回了营帐,边走边淡说道:“就这几天了,许自慎会动的。”   岳亭川掀开帐帘,脱掉了湿重的轻甲与外袍,唤了亲兵打热水来,按着眉心道:“之前打过的两次交道里,许自慎的攻势都很猛,这应该才是他的优势吧?西面有条小河,地势更低洼,两边有丘陵,下了两天雨河水定然快决堤了,看上去好像没有人会往那边走,但我总觉得不安全。”   沈辞倒不觉得身上冷,就是湿衣服贴着难受,靠在桌案上点头道:“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那条河太小了,即使决堤了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许自慎正面强攻从来不会怕,但同时侧面突袭也是他常做的事。附近也没什么其他地方适合突袭的了,他只能选在那里。”   “你去?”岳亭川言简意赅问道。   “伏击?”沈辞道,“行啊,给我两千骑兵,两千步兵就够了,其他归你。”   西面是他们的粮草辎重营,虽设了防线,但还是怕许自慎从那边摸过来,他们的目的不是真要和许自慎打起来,只是以伏击对突袭,拦住许自慎兵马。   “将军也别太担心了,也没什么,我们的兵马又不差,只是没怎么上过战场。”沈辞安慰道,“许自慎手上也并非全是久经沙场的精兵,也有很多新兵。”   岳亭川摇摇头,难掩忧色,叹道:“这一个多月你也看到了,其实谈不上有过什么惊险的大战,跟我们前两次比起来,都是小打小闹。而且你看许自慎那边也没怎么派出手上最强悍的那支江北军,显然是在等近日大战。许自慎看出了我们这次手上缺乏先前那样的强兵,这是想慢慢耗我们,磨我们,到时他的江北军发起猛攻,我们这边的人竟然要被唬住,他要的就是这种威慑感,损我们的士气。”   “那就别让他得逞呗。”沈辞看岳亭川要沐浴,准备出去,“你是主将,振奋士气是你必须要做的事。”   岳亭川疲惫地说了句“知道了”,沈辞也没再留,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雨断续地又下了五日,不出他们所料,许自慎在第六日早上出城主动进攻了。   沈辞按照先前说好的,带了两千骑兵两千步兵早早等在了西面的小河旁,他们不敢堵河水,怕河水倒灌周边农田,这几日疏浚了一番河道,让水位下移了些,又临时用粗壮的圆木扎了几道简易的木桥,方便步兵通行。   他们也果然没有猜错,许自慎派了八.九千人往西面突袭。   沈辞对此早有准备,步兵在东岸先迎敌,骑兵则埋伏在河对岸。对方骑兵在前冲过来时,他们的步兵带着绊马索,执着狼牙棒拦住了最前方的骑兵,摧毁了第一波攻势,后方的大军到了河边时,沈辞故意放一批过河喂给对岸埋伏的骑兵,再拦一批继续混战。   等对岸的伏击成功后,骑兵再回援步兵,将突袭的这支军队拦在河两岸无法脱身。   沈辞在西面应付地很是轻松,到了正午时分,那伙人自己不想打了,主动退了回去,沈辞却没走,照旧带着那四千人守在这里。   午后许自慎的兵马又来了,没想到他们还没走,甘愿在这里吹风淋雨,双方又是一番混战,对方依然没能多向前走几步,悻悻返回。   沈辞与士兵们收拾了战场,听到岳亭川那边已鸣金收兵,便骑着马径直回了营。   营地里多了许多伤兵,沈辞知道今日一战怕是不太好了,快步冲进了岳亭川的营帐,看到他的面庞上全是溅落的血迹,左臂上受了伤,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在让军医处理伤口。   有外人在,沈辞没多说什么,只简要问了今天的情况,心里也跟着一沉。   今日之战说不上一败涂地,但说得上是颜面扫地。   和他先前猜得一样,许自慎今日终于一反近日常态,开始猛攻,按岳亭川的说法,许自慎是在玩命般地猛攻。   许自慎将最为善战的江北军全都放在了前军,这群人就像亡命徒,做派还像土匪,不顾一切地冲杀上前,见人就砍,黑压压一片如同吞噬日月的潮水。   他们的人大部分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就吓傻了,不敢进反退,从远处看,他们大虞的军队整个就在一点一点往后挪,像涨潮时的河滩,被潮水无情蚕食。   这种境况争的就是士气,可他们连进都不敢进,谈何士气?   一天下来,攻城战被打成了退守战,说出去可称闻所未闻。   “许自慎知道我们的人没怎么上过战场,他就是故意以此震慑吓唬。”沈辞皱眉道,“这种时候绝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退,只要挡住最猛的攻势,消减的就是对方的士气。”   岳亭川擦掉脸上乱七八糟的血迹,咬着牙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又有什么用?怕死的本能就在那一瞬间,怕了就是怕了,你再想让他们明白对方真的没有那么可怕就已经于事无补。”   沈辞也跟着沉默下来,正常情况下,将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是最好的激励士气的方法,但是这种情况下,将军再身先士卒也没有办法让士兵们明白他们仍然有获胜的希望,他们只会觉得谁不想死那谁就去。   这种时候激励士气确实是最难的,于事无补也就罢了,一不小心可能还会适得其反。   看岳亭川消沉的神色,沈辞想起这人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恐怕就没受过这么大打击,去年在宣颐府时虽然打得辛苦,但防守得当也还算应付得来,之后在战场上更是没担过这么重的责任,也没吃过什么败仗,沈辞都有点怕他会哭。   “将军,你还好吧?”沈辞顶着一张年纪比他小的脸,语气温和得却像个长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打败过许自慎两次,说明他也不是什么不可战胜的神话,战场上嘛,总不可能一直都嬴的,你那什么……看开点啊。”   哄谢如琢都那么难,沈辞更哄不好别人了,艰难说完自己都觉尴尬,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岳亭川笑了一声,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一击?我没事,好得很。”   沈辞舒了口气,看来世家公子也不全是那么脆弱,点头道:“那就好。”   前世他们和衍王结盟了,没遇到过这种事,沈辞默了默,道:“明天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还能怎么办?总不能不迎战了。”岳亭川叹道,“我尽力吧。”   西面明天应该还会有人突袭,沈辞也就没说让他跟着一起去的事,况且岳亭川是主将,总得给主将自己解决的机会,他冒然插手有点不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每日一问,沈将军今天记得给我写信了吗?   提前看过剧本的亲妈:没有。   小沈:(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每次写到战场戏都在感慨,为什么要为难我这种只会谈恋爱的少女(点烟) 第59章 士气相争   第二天沈辞照旧去了西面的河边, 多带了一千骑兵与一千步兵,这回敌方选择从河道的狭窄处抢渡, 要从低矮的丘陵上过来,但沈辞还是算到了他们会换个方向攻,丘陵附近已埋伏掩藏了一半人马,另一半则诱敌深入,最后出其不意。   午后申时刚过,西面的战场就已结束了, 沈辞去了营前的岗哨处,自高处俯瞰正面的战场,才知道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许自慎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太会懂得抓住对手的薄弱之处,利用心理上的恐惧放大那样的薄弱,从而制造战机。   而他们无疑就落入了许自慎的圈套之中, 从始至终被许自慎牵着鼻子走, 完全丧失了主动也就算了, 他们的阵型也乱得一塌糊涂,说一句负隅顽抗都不过分。   江北军已历经了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许自慎又治军有方, 纪律严明, 这已是一支十分成熟的精良之军,进退、变阵都迅捷无比,战场上骤然相遇确实很有些吓人。   许自慎采用的是车轮战的方式, 江北军一批接着一批轮换着冲阵, 个个全身披挂黑甲,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被复刻了成千上万次,而每个人都不知疲累, 那样的对战毫无尽头,本就低迷的士气会被消磨得更为脆弱。   三大营的士兵经历的战场还是太少了,大部分人久享安逸,根本就没有经历过这种要把命悬在刀尖上的生死搏斗,或者说,他们未曾真真正正地一起出生入死过,缺少和江北军那样凝心聚魂的默契,被人一吓唬就如同一盘散沙,盲目听从号令,事实上却在各打各的,且下意识就在往后退。   岳亭川确实已经尽力了,激励士气也激励了,发觉没什么用,就调换阵型,把三千营的骑兵全部聚拢到了前面,但已经晚了,敌方井然有序又攻势正猛,突然大变阵型其实会乱上加乱,远远望去,所有人都在茫然地横冲直撞,没有任何章法。   今天或许还能撑一下,但明天呢?   这样下去,许自慎都不需要再打,他们自己内部就先崩溃了。   沈辞对着下面一个少年唤了声:“喻书,过来。”   当初三大营从绥坊各地卫所抽调军士时,调上来的多是年轻的军士,从前在南谷和他相熟的一批人很多都被调来了三大营,喻书也在其中。   喻书几步跑了上来,问道:“老大,什么事?”   “明天西面会是吴显英带兵前去,我会跟他说清楚要怎么办,你们也都帮着点,就和这两天一样就好。”沈辞嘱咐道,“他们能走的路无非就是那两条,明天我让吴显英多带点人去,你们两边都安排好人,按照我教你们的办法。但出了什么变故也别硬扛,马上回营求援,知道没?”   “老大你放心吧,绝对没问题。”喻书还长着一张没长大的娃娃脸,大眼睛往远处的战场上瞟了瞟,“老大你明天要跟岳将军一起去吗?”   “嗯。”沈辞点点头,战场上响起了鸣金声,岳亭川带着再次满脸是血地回来了。   整个营地里的气氛就像大雨来临前黑沉沉的天空,乌云堆积,雨水迟迟不来,闷热久久不散,恼人又躁郁。   沈辞在岳亭川的营帐里等着他,看到人走了进来,脸色比昨天还疲倦,他单膝跪地,请道:“末将请求明日与将军同去,西面交给吴显英,末将会安排好一切。”   “你先说你要做什么。”岳亭川不意外沈辞想跟他一起去,但他见识过沈辞不要命的冒险行径,事情已经这样了,他有点心里没底,“你别太冲动。”   “将军放心,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沈辞低头恭敬道,“此时最重要的是必须要重新振奋士气,明日再战,不能再让大家不进反退,这是我们现在最要命的问题,只要有一个人退,所有人都会跟着退,江北军就会势如破竹地压过来,如入无人之境。若不是这次我们人多,兵器战马都是最好的,我们早就惨败了。”   岳亭川洗干净脸上的血,撑着桌案静默片刻,道:“你确定吴显英那边没问题?”   “不会有什么事,打了两天,大家都知道该怎么打了,对方能进攻的路线只有两条,我们都打过了。”沈辞回道,“而且吴显英也没那么差劲,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知道回营求援,不会轻举妄动。”   “行吧。”岳亭川叹了口气,让沈辞起了身,“你有什么计划?”   沈辞眸光渐暗,低声道:“将军明天在前面该怎么打怎么打,我殿后,明天若还有一个人往后退,就是我的罪责,任将军处置。”   次日清晨雨停了,但天上仍是阴云密布,天色是压抑的暗沉,在天幕下待久了有种透不过气的闷窒。   连续经历两日被敌军压着打的混战,大军的士气已低到了谷底,既有怯战之心,也有看不到尽头的麻木。   岳亭川敢相信,如果今天战场上再出点什么变故,他们这边可能会出现丢盔弃甲,四散奔逃的画面,士兵们的士气已到了临界点,再来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就彻底崩溃了。   大军仍在卯时有序地出营,岳亭川带兵走在前面,沈辞最后交待了吴显英几句话,不紧不慢地带着几个士兵跟在后面。   到了祁州城下,许自慎还没迎战,沈辞吩咐身后的士兵在他面前的地上用石灰粉洒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线。   士兵们狐疑地看着那道白线,沈辞神色淡淡地骑在马上,马的前蹄堪堪抵在白线上,他抽出刀点了点地上的白线,对着白线前的所有士兵说道:“今日所有人都只能往前,不得后退,谁退过这条白线——”他的嗓音已褪去了少年人的清亮,变得沉厚,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就地格杀!”   岳亭川听到了,勒马回头,惊诧地看着他,但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   地上那条白线霎时就有了生死线的意味,惨白一道横亘延伸于血腥味难以消散的战场上,似有些触目惊心,离白线最近的士兵们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沈辞提着刀独自一人守在白线后,冷冷地看着他们,也不再多说,示意他们听岳亭川的号令。   四面安静了许久,直到许自慎的兵马在大地上踏出震天的声响才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两军的交战也只在瞬息之间就突然地开始,如天上飘下的雨滴,没有什么预兆。   又下雨了。   兵刃相击声,士兵们的喊杀声,马蹄的践踏声,所有声音汇聚在一起,轻而易举地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黑色的战甲,银白的刀锋,殷红的鲜血,色彩单调的朦胧雨幕也被泼染了一块块散乱的浓墨重彩。   许自慎放在最前面的江北军有五万余众,分成了前后五批,第一批人冲上前,狂风扫落叶般冲杀一阵,便动作迅速地后退,第二批人没有任何间隙地立刻补了上来,攻势只增不减,一批又一批接替往复,每一次冲杀,都在无情地轧过他们的前方防线,将战线一点点往前推。   与此相对的是,他们的阵型在以至少一丈一次的速度往后退,经验更为丰富的精锐骑兵虽紧紧护在两翼,有条不紊地抵挡着敌方的攻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中军在一直后退。   沈辞现在可以确信岳亭川心理承受能力真的很强大,如果是他天天亲眼看着这种场景,只怕也要犯心梗,而且这种不堪一击的士气影响太大了,会如同一传十十传百的疫病,将整支军队都拖入无尽的恐慌与胆怯中。   两边战鼓声雷动,这本是一种对士气的激励,但沈辞觉得,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更像是阎王的催命。   战场就是这么奇怪的地方,和寻常两个人打架完全不同,正常人一旦动了手,多半会愈激愈勇,即使这个人可能根本不会什么功夫,也不妨碍他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和人拼命。   但战场上是力量与力量之间的绝对压制,打架打输了可以下次再来,打仗打输了可能就没有了下次。一个人面对一个人有义愤填膺的干劲,一个人面对一群人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脆弱,因而战场上才需要凝心聚魂,一群人对一群人才是真正的战场。   军队一旦聚不起共同对敌,绝不后退的魂,在每个人心里,这始终是一场一个人对一群人的战斗,所有人都会在死亡面前浇灭热血与斗志,想着也许后退一点就能活下来了。   小雨将沈辞面前那条石灰粉画出的白线冲掉了一点颜色,但与沙石、鲜血的颜色比起来,那条白线仍然很是鲜明,沈辞微微低眼,视线落在面前的地上,看着马的四蹄、人的双脚一点一点靠近白线。   都说战场是刺激男人血性的地方,对江北军来说确实如此,杀戮和血味在战场上司空见惯,身处其间的人会麻木不仁,窒息的恶心感只有靠征服的快感来消解,因而这也是为什么士气高涨的军队会愈战愈勇,那是杀戮和血腥刺激的结果。   江北军是黑色的潮水,所过之处像能吞没一切,让人力望而却步,无法想象可以战胜造物的力量。   还有三尺。   蜿蜒的血迹在沙石地上流向四面八方,沈辞的目光很冷淡,一条白线将一人一马与数万大军分隔开来,一面是嘈杂的战场,一面是安静的雨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每日一问,沈将军今天记得给我写信了吗?   亲妈:没有。   小沈:战场信号不好,已断线。   我自己的一个理解,两个人打架是很容易被激起情绪的,这也是为什么激情杀人的情况很多,因为对一个人来说,一对一一般来说是势均力敌的象征,别人打你你会下意识还手,斗志很容易被激起。但战争是一个很需要团队协作的过程,每一个人的情绪都很重要,都会影响身边其他人的情绪,因而战场上所需要的就是要让每个人都保持斗志,需要极强大的凝聚力,不然有再精良的军队结果都会很糟糕。而那种绝不后退的斗志也比人类所想象的强大,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有那么多以少胜多的战役,指挥者的个人能力是一回事,军队的斗志更是不可或缺。当然,我瞎理解的,若有不同意见,欢迎友好讨论~   下章打完。 第60章 绝地反击   沈辞确信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记得他在开战前说了什么, 或者说,当时他们被他的话吓了一下, 但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当真,并不相信他真的会那样做。   而到了战场上,求生的本能太过强大,退战之意早就湮没了所有思绪,愈发不会去想到身后那条白线以及白线后还有一个人。   两尺。   一尺。   最靠近白线的是十几个手持狼牙棒的步兵, 战场的前方还在厮杀,江北军不断推着战线,他们无知无觉地在战场上往后退,根本无人在意岳亭川的号令。   三寸。   两寸。   雨滴溅落在刀刃上,发出一声清越的轻响,在冰冷的刀面上绽开一朵薄透的水花。   岳亭川的喊声传来:“所有人都不准退!前进!”   战靴与白线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而下一瞬, 那条白线就被十几双战靴没过。   所有事都发生在一刹那间。   雨在刹那间下大了, 人在刹那间退过了白线,刀锋在刹那间横扫了出去,鲜血在刹那间喷溅在了白马的前蹄上。   后退的人群也在某一瞬间突然静止了, 定在了杂乱的战场上怔怔看着白线后接连飞出而后落地的头颅。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共十个。   一个士兵也许是已经吓呆了,他已经退过了白线,看着脚边的头颅冷汗涔涔, 竟拔腿就跑, 沈辞面无表情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没有拉弓,在雨中顺着风向飞掷而出, 准确无误扎进那人的后脖颈上,随后便是一声身体倒地的声音。   方才两个越过了白线又在目睹了这场景后无声无息退回去的士兵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沈辞,发觉那双深眸正好也看了过来,两人全身的血都吓冷了,面对江北军也没有此时更迫近死亡,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沈将军饶命。”   沈辞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混着血味有点难受,在数不清有多少人的紧紧注视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滚落在地。   大雨将白线的颜色冲得更淡了,刀上的鲜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往下落,士兵们静静地看着沈辞,沈辞也静静地看着他们。   “还有谁想走过这条线?”静默中沈辞终于开了口,刀尖对着颜色渐淡还混入了血色的白线,“要是都不想,就回头前进。”   沈辞的眼眸如晕不开的浓墨,似乎看谁一眼,那人就会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浓黑之中。   没有人再往白线靠近一点,离白线最近的人都在沉默地往后移,即使身后有凶猛的江北军,好像也不及眼前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可怖。   推倒人对死亡的畏惧,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另一种死亡的畏惧,这就是世上为什么会有亡命徒的原因。   当他们的眼前有更让他们恐惧的东西,先前的恐惧就会无限削弱,进而变得不值一提,他们会为了求生拼死一搏。   现在的士气已经临近崩溃,寻常激励士气的方法已经没有用了,沈辞想想岳亭川也不敢这么做,这种赌命般的事也只有他来。   只有让士兵们有更怕的东西,有更迫近的死亡,才会和亡命徒一样拿起手中的兵器去与看似不可战胜的江北军拼命。   退是必死无疑,进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你们觉得江北军不可战胜吗?可是他们也只有两只手一把刀,你们凭什么觉得江北军不可战胜?”雨的声音在寂静中明晰起来,沈辞的话音穿透雨幕,砸在每个人耳边,“你们是大虞的军士,你们只是退了一步,但也许就是因为你们退的这一步,我们一年多的努力会毁于一旦,绥坊会不再是你们的家。你们身后有你们的亲人,有你们的国家,你们不仅要活着回去,还要问心无愧地回去!我不管你们从军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到了战场上就没有理由后退,就算是为了自己活命,也给我拿起刀去把敌人杀了!”   人群离白线又退得远了一点,沈辞眸光狠厉,一字一句道:“今天你们只有两条路,不想退过这条白线,死在我的刀下,就回头去杀了你们的敌人!”   白衣铁甲的沈辞明明是一个人,对面的每一个人却觉得他身后理应有坚不可摧的千军万马,他们看着那把血迹未干的刀,都确信今天如果有一百个人退过那条白线,那把刀就会杀了一百个人,如果有一千人,就杀了一千人。   在沈辞的面前,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不知是谁先回头冲向敌阵的,漫天大雨中,一个又一个士兵回过头,在令旗的指挥下回到最前方的防线,与江北军短兵相接。   战鼓重新擂响,大雨之下,两军仿佛化作了两道吞天动地的万仞鲸波,狠狠撞在了一起,许自慎显然没想到他们会突然间发疯一般回攻,每个人都不要命了似的,双眼充着血,光是眼神就能吃人。   岳亭川也有些愣住了,意识到了什么,回头去找沈辞,只见千军万马中,一骑白马飞驰而来,没等他唤一声,白衣白马就从他眼前飞掠而过,冲到了最前面,刀锋几次起落,鲜血和雨水同时纷纷下落。   “沈辞!你给我回来!”岳亭川喊了一声,眉心突突直跳,眼睁睁看着这个人直直往许自慎的中军冲去,从背后取下长弓,一支箭已在弦上,“沈辞!这是军令!回来!”   江北军大半都被他们反扑的大军拖住了,沈辞没费多少力气就靠近了许自慎的中军,与江北军的主帅许自慎本人在雨中对视,一箭射出,一个离许自慎只有几步远的军士倒下马去。   许自慎身边应当都是他的亲兵,方才那一箭引发了骚乱,许自慎的亲兵纷纷聚拢到许自慎身前,也挽弓拈箭,对着还在不断靠近的沈辞射去。   身后的岳亭川呼吸都滞住了,沈辞却丝毫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迎着数十支箭矢,一阵风般冲过去,拉开弓又是几箭射出。   岳亭川带着数千人过来,与许自慎的中军交起手来,沈辞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许自慎,一箭连着一箭,似是今天誓要取许自慎的命。   方才一箭只离许自慎不足三尺,射死了他身边的一名亲兵,许自慎看着他淡淡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回了沈辞一箭。   沈辞眉头都没皱一下,拔出了右肩上许自慎射来的那支箭,鲜血瞬间漫红了他的肩头,他一摸箭囊,骂了一句脏话。   里面只剩下两支箭了。   一箭射杀许自慎右边的亲兵,沈辞拈起最后一支箭,肩上的伤口在拉弓的动作撕扯中开裂,伤口再次汩汩流出血来,他冷冷盯着许自慎,骑着马奔过去,在许自慎放箭的前一瞬那支箭离弦而出,对着许自慎的脖颈射去。   可惜许自慎反应很快,偏头一躲,箭头只在他脖颈侧面擦出一条血线,他摸了下那道血痕,笑看着那个白衣铁甲的身影,觉得这个少年郎像草原上的一头孤狼,有一股令人害怕的孤勇。   沈辞箭囊已空,勒马停驻,没有再往前,眼中的杀意褪下了些许,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杀得了许自慎,但他方才就是忍不住想试一下。   万一试成功了,许自慎死了,他的陛下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   沈辞提刀杀了几个人,骑着马跑到了岳亭川身边。   岳亭川一颗心落回了原处,真想抽这人一顿,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命了?”   “末将知错。”沈辞恭敬地行礼,“方才无视军令了,请将军责罚。”   前面沈辞默默夸赞岳亭川心理承受能力强,岳亭川只想夸赞宋青阁心理承受能力强,居然能心平气和地跟沈辞一起打了两次仗,真是太厉害了,这都没被沈辞气死。   看沈辞肩头上一片血色,岳亭川挥挥手道:“赶紧下去。”   “没事,一点小伤。”沈辞笑了笑,“还没打完呢。”   岳亭川知道劝了也没用,眼不见为净地转身就走。   沈辞蹭去手上沾来的血,也提着刀回到战场上去。   这一战本就是士气相争之战,他们的士气不仅回来了,且高涨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今日就算不能胜,也可以不怎么吃亏地打个平手。   到了晌午时,他们已把战线推回了最初的位置,抵住江北军的攻势不落下风。   事实证明,江北军确实算不上什么神话,之前那架势唬人的成分更多,专门用来吓他们这边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新兵,只要他们比江北军更狠,齐心一试,就能将江北军挡在防线外无法往前。   今日战事结束得比前两日都早,且是许自慎先鸣金收兵的,等许自慎的兵马都退走了,他们的人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和江北军打成平手。   回营时,每个人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如果可以,大概还想再回去打一仗。   这一仗士气算是完全拉了回来,岳亭川也终于一扫脸上的阴霾,跟着笑了出来,他看一眼沈辞,诚恳道:“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沈辞的伤口淋了很久的雨,血肉模糊,正被军医按着处理包扎,“应该的。”   岳亭川坐到桌案前,研好了墨,道:“总算可以放下心来给陛下写战报了,前两天都不敢动笔。”   沈辞脸色一变,突然想起了什么,腾地站了起来,把军医吓了一跳,只听他高声道:“完了!上个月忘记写信了!”   岳亭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写什么信?”   沈辞无暇顾及其他,又喊了一声:“完了!这个月也还没写!”   他觉得自己彻底完了,谢如琢肯定生气了,说不定已经骂了他百八十遍。   更惨的是,他现在得一口气写完两封信!   杀了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每日一问,沈将军今天……   亲妈: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没写信了!   小沈:我无了……   终于打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61章 纸短情长   六月初一大军出征, 等大军到了衡川,谢如琢就开始日日等沈辞的信, 一直等到了六月三十,军报看了一封又一封,私信却一封也没瞧见,他还总是不死心地在军报里翻找,隔三差五就要传运送军报的人来问话,确认路上没有丢了或落下什么其他的东西。   到了七月上, 沈辞这个名字除了出现在军报上,依然杳无音信,谢如琢终于相信了一个事实:沈辞根本没有给他写信。   出征前答应得比谁都爽快,煞有介事似的,敢情是随口瞎应,把他的叮嘱当了耳旁风, 人一走就忘了他, 天高皇帝远, 欺负他管不着是吧?   谢如琢每日生着闷气,又正值夏日,本就不大好的胃口更是一落千丈, 面庞瞧着又瘦了许多, 但生气归生气,他照样日日问一遍今天有没有衡川来的军报,何小满看他这副模样, 有点心疼又有点好笑。   “陛下也看了军报了, 衡川这一战打得辛苦,沈将军定然军务繁忙,又疲累难当, 确实没有时间和心思写信。”何小满温声宽慰道,“陛下若是担心沈将军,不如主动写封信给他,说不定沈将军看了之后就会想着给陛下也写一封了。”   谢如琢眼睛一亮,显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嘴上却哼道:“我才不要呢,明明是我让他写信,怎么就变成我写了?再说,我是君,他是臣,他给我写信不是应该的吗?”   何小满心道:不应该,没有哪个臣子被逼着给皇帝写私信的。   “陛下说得是。”何小满笑着点头,“所以陛下不如写封信骂沈将军几句,他下回肯定不敢忘了。”   谢如琢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拿起了笔,蘸好了墨,从一叠奏本底下抽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好生压在下面的洒金信纸,脸上眉飞色舞,嘴上不饶人:“嗯,对,他不把我的话当回事,自己答应了我还不做到,这是违抗君命!我写信骂他是告诫他,以后要听话。”   笔落时珍之重之,纸上的字也看着与骂人无关,何小满笑笑没说话,怕谢如琢害臊,取了他看完的奏本先行告退离去。   谢如琢当天就把信寄了出去,夹在所谓亲自询问主将一个多月来粮草辎重消耗的密函里,假意表现为他是因为要过问战事具体情况才顺便写了封信给沈将军,才不是专门写的这封信。   信寄出去没几天,衡川最新的军报又到了,而谢如琢打开军报后,看到了一封写着“陛下亲启”的书信,看时间应当是在他写信前就已寄出,两封信或许还在路上擦肩而过。   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去火漆时手在轻颤,原来最深切的期待是在等到回响时会让呼吸都紊乱。   展开两张素色的信笺,只看了第一个字他就已抑不住这一个多月来所有的思念之情,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中轻轻抖着,沈辞的字依然不怎么好看,大概写得还有些匆忙,更显潦草,可每个字都仿佛是有生命,流动着沈辞的温柔,还有沈辞的心意。   〖陛下尊鉴   一别月余,殊深驰系,不知陛下可安?   臣曾答应陛下每月写信回京,如今自愧遗忘,臣已知错,回京后任凭陛下责罚,陛下莫要为此事着恼,臣会心疼。   战事推进平稳,我军虽有伤亡,但未曾大败,祁州已下,大军正赶赴谷州,过了谷州,离凤羽山便不远矣。陛下无需过多担忧,今年年底前凤羽山以东必重为大虞疆土,陛下所要之地,臣必为陛下取来。   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罪,出京前陛下不许臣受伤,臣没有做到,祁州一战中,右肩一箭伤,右臂和腰腹各一刀伤,但写此信时,俱已愈合,勿为臣忧虑。臣再次知错,陛下莫气。   五日前行军途中过雾山,遇敌军夜袭,臣与岳将军兵分两路,因不熟雾山地形,雨后山石坍塌,堵塞旧路,一度迷于山间。   夜间清朗,北辰高悬,臣似有所感,一路跟随北辰所指,果真寻到出山之路。北辰又名紫微帝星,臣某一瞬于心中想,或许那是陛下为臣明路,照臣而还。是以近日入夜,臣常抬头遥望北辰,但愿帝星可将臣之思念告知陛下。   酷暑已至,陛下可食消暑之物,但勿要贪凉多食冰寒汤水,夜间也要盖好薄毯,勿要着凉。   臣自知所书之字不堪入目,闲暇时在习字,然,所阅名家字帖在臣心里都不及陛下所书三分,臣请陛下赐一回信,允臣日日临摹,时时观瞻。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臣会早日归京,勿念。   再问陛下圣安。   辞〗   “啪嗒——”   一滴眼泪打湿了信纸一角,谢如琢这才猛然回神,赶紧擦了把眼泪,又懊恼地蹭了蹭被打湿的地方,最后指腹小心翼翼地抚着落款那个“辞”字,将那封信按在心口,像是要把那个名字一笔一划永远刻入了心间。   看前面他还嘴角带着笑,心里想着这人还知道忘记写信,还知道自己错了,可看到沈辞轻描淡写在信中写下自己受了伤,他只觉整颗心都被人攥得生疼,不由自主地双眼模糊。   沈辞三言两语就写完了自己受伤的事,可谢如琢如何会不知他,多重的伤到了他嘴里都是小伤,战场那般凶险,岂能是随便就能痊愈的小伤,而且说不定他还少说了几处伤。   谢如琢恨不得立刻飞到那人面前去亲眼看看那些伤口到底有没有愈合,他视若生命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伤,他却无能为力,那样的感觉有如毒草滋长,啃噬着他的每一寸脏腑。   又看到沈辞说夜间在山间迷路,他更是心上疼得发颤,不敢去想当时发生了什么。   “北辰又名紫微帝星,臣某一瞬于心中想,或许那是陛下为臣明路,照臣而还。”   读到这句话,谢如琢的泪水就已落了下来,明明那是冷冰冰的墨迹,他却仿佛能听见沈辞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下这句话,也许眼里还带着柔和的笑意,用粗糙的指腹小心地抚他的眉眼。   一句寻常的话,却有如他听过最美的情话。   他下意识就想冲出门去看看天上的北辰,起身时才反应过来此时还是白日,天上只有热辣的太阳,没有北辰。   那个下午,谢如琢什么事都不想干,军报看一眼就丢在了一边,只是捏着那封信反复地看,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还不停想着,自己寄出去那封信字是不是写得还不够好看,恐怕比不上名家字帖,自己写得是不是太短了些,还有很多话没说,沈辞能看出他也有同样的缱绻思念吗?   如此魔怔到了夜间,谢如琢再也忍不住,冲到御花园里仰头望着天,看到了北辰所在,又跑到飞龙阁楼顶,离北辰更近的地方,仰着脖子一眨不眨望着那颗最亮的星子。   一想到沈辞此时兴许也在某个地方与他一样望着北辰,心中柔软处又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眼眶不自禁发红,呆呆地想着,北辰有没有将他的思念也告诉沈辞?   到了子时谢如琢还毫无困意,举着那封信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瞧,好几个内臣来劝他就寝都不理会。   何小满今夜在宫中,听闻谢如琢就是不睡觉,无奈赶来无情地熄灭烛火,让谢如琢不得不上床睡觉去。   “陛下明天再看。奴婢帮陛下放进信封里,再压在镇尺下面,不会皱也不会脏,信更不会自己跑走。”何小满试图从他手里抽出那封信,“陛下听话,快些睡吧。”   谢如琢小心地将信纸塞入玉枕底下,道:“不要,朕要放在身边。”看何小满累了一天还要跑来哄他睡觉,乖顺道,“伴伴去睡吧,朕这就睡了。”   说罢他看何小满一脸不相信,飞快躺到了床上,盖好毯子,闭上眼道:“你看,朕真的睡了,没骗你。”   何小满也是拿谢如琢没办法了,在床边又站了会,听见谢如琢呼吸变得绵长,帮他掖了下毯子,关上寝宫的门离去了。   门一关上,谢如琢就霎时睁眼,探手从玉枕下取出那封信,借着窗外廊下宫灯的点点微光,手指描摹过每一个字,将早已倒背如流的信看了又看,直到眼皮再也撑不住自己合上时,那封信还在他手中稳稳捏着,贴在胸口的位置一动未动。   *   半个多月前沈辞发现自己六月忘记写信,七月也还没写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然而他摊着信纸写了好几天,写废了一沓信纸,也没写出一封信来。   不是觉得写得不够动情,就是觉得写得太过肉麻,如此折腾了十几天,眼见就要七月末了,沈辞硬着头皮写了一封自己读着还能过得去的信,本打算将六月的那封也补上,但他实在是写不出来了,写这一封就要了他半条命,还是留半条命继续打仗吧。   出征前谢如琢就定下了军报不走寻常公文的传送之路,另开了一条更为秘密和安全的路,经手之人都是绝对可靠的,沈辞跟岳亭川说这是他写给陛下的信,想夹在军报里,岳亭川也没多问,以为是和上次一样,他和谢如琢又有什么不方便告诉别人的锦囊妙计要相互告知。   殊不知那是一封和公务半点没关系的私信。   信寄出去后,沈辞每日都会问岳亭川一句:“今日有没有陛下送来的密函?”   岳亭川已经烦不胜烦,也开始日日祷告陛下快点来封密函,不然不仅某人要疯癫,他也快被逼问得吐血三升了。   所幸没等多久,岳亭川收到了京中谢如琢送来过问战事的密函,里面还夹着另一封“沈将军亲启”的信。   沈辞懒得管密函里问了什么,抢过那封给他的信就溜了。   岳亭川在他身后喊道:“你跑什么?什么东西还这么私密?”   “是陛下给我的私信。”沈辞轻快的语声传来,“私信懂不懂?就是外人不能看的信。”   岳亭川:“……”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我睡了,我装的。   小沈:炫耀之情溢于言表。   感谢在2021-05-07 12:12:46~2021-05-08 17:4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啊山啊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几回魂梦   沈辞一路跑回自己的营帐, 算着时间,这封信是在他那封没到之前就寄出的, 不禁笑意更浓,看来谢如琢不仅没生气,还主动给他写信。   三下五除二拆了信封,从里面取出洒金的信纸,沈辞心跳不自觉加快了不少,深吸了两口气才定睛去看信上的字。   〖沈将军惠鉴   久未得将军音信, 至以为念,唯愿一切康适。   自将军离京,吾日日盼有来信,欲知将军是否安好,可否受伤,闲时会否忆起书信之约。每阅军报, 得知此战艰辛, 吾更添忧虑, 思及将军繁忙疲累,心中亦不忍将军再费时费神写信。此信是吾心忧将军,特传信问询, 再告思念之情, 将军可不必回信,亦不必为此愧疚。   吾空闲时勤练骑射,已大有进益, 但箭术仍有一处不得要领, 只待将军归京时亲来教导。吾会加紧练习,也许再遇危险,吾不必担忧将军为吾受伤, 可有自保之力,来日更可与将军同赴疆场,行将军所行之路,看将军所看之景。   再有半月即为中秋,吾平生至亲无几,知己寥寥,心中所念团圆之人唯有将军一人,无奈世事多艰,终是可惜不能与将军共度。   若正月前大军还朝,元宵佳节或为庆贺大捷,乐州将有花灯烟火满城,吾会登北安门城楼,与民同乐。昔年吾在坪都,上元时慕五皇兄可出宫赏玩花灯,歆羡多年,未能如愿。若将军上元在京,吾想与将军同去城中赏花灯烟火,不知将军可愿?   吾在京中诸事皆安,卫所改制之事已大体完成,先生业已回京入兵部就职,其余政事未有棘手之处。近来闻宁崖有异动,衍王恐要起兵,吾已传信吴显荣点兵五万,宋青阁又援五万,宁崖之战已无需担忧,将军一心看顾衡川即可。   半月前吾与众臣往广恩寺祈福,吾许下三愿,望佛祖念吾心诚,悉数应验。一愿福被黎民,吾大虞百姓乐业安居。二愿将士安,英魂安息长眠,生者平安凯旋。三愿山河平,四海再无战事起,将军毋需涉险,可久留京中,常伴吾身侧,或某日阳春三月,绿槐烟柳,吾与将军策马江南,共赏桃花,此生无憾矣。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愿将军战无不胜,吾在京中静待将军凯旋。   清璩〗   那日沈辞与谢如琢从南谷回来,他装作不知地问谢如琢为何会用清璩这个名字,谢如琢笑着同他说,这是他给自己取的表字,虽然还未及冠,但提前用也未尝不可。   像前世一样,谢如琢眼神认真地同他说,以后他都可以唤自己清璩,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皇帝的表字是什么。   当然,这一世的沈辞除了那天在师父家,还从未在私下里唤过,如今看到谢如琢在落款处自己写下清璩这个名字,一时喉中有些涩意。再看谢如琢通篇都是在用同辈的口吻与他写信,不是在用皇帝的身份,他更是既酸涩又甜蜜。   沈辞捏着信倒在床上,手臂在眼睛上挡了一下,脑子里有太多思绪在胡乱冲撞,心口又有数种情绪在游走。   谢如琢没有怪他不写信回京,还担心他辛苦,让他不必回信。   谢如琢想与他一起出征,是想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景。   谢如琢说自己所念的团圆之人只有他一个人,想与他共度中秋佳节。   谢如琢还说要和他一起在上元节去看花灯烟火,要等战火平息之日,与他去江南,践行旧年之约……   只是一封信,沈辞却觉谢如琢是在把自己的满腹情衷都剖给他看,落笔无不平淡,却字句刻骨。   还有啊……谢如琢真是个傻子,去祈福却没有为自己求过什么,没有乞求帝业千秋,万寿无疆,都在为别人想,唯一与自己有关的又那样简单,只是想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可以与他同游江南。   泱泱千年,应该只有谢如琢这么一个傻而不自知的皇帝吧,他家陛下果然是世间独一无二,是他两世遇见的千人万人中的唯一。   祁州一战中,他对士兵们说,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从军。   他想,他不是为了大虞,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他只是为了谢如琢。   其实他和十一岁时的谢如琢一样,是一个毫无志向的人,如果没有遇见谢如琢,他可能一辈子都会在南谷陪着师父师娘,最多不过在卫所军中当一个百户,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青史无名。   他觉得这样就挺好,平淡又满足。   但当谢如琢出现在他生命里时,他知道一切都变了。   十一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情爱是太过缥缈遥远的东西,他自觉那时对谢如琢应当是没有爱侣间的喜欢,只觉得那是一个注定在自己生命里极其特别的人,想保护谢如琢,陪在谢如琢身边。   后来听闻谢如琢出事,幽闭冷宫,记事以来从没哭过的他第一次为了这个人泪湿眼眶,他怨恨天道不公,毁了那样好的一个人,又止不住地心疼谢如琢,想再看到六殿下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笑,甜甜地叫他哥哥,说要与他一起去江南看桃花。   可是再也不能了……   他毫无志向的一生里唯一有过的那点心愿再也无法实现了。   前世不知道什么时候对谢如琢的感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在南谷黄昏的漫天风沙里,谢如琢抱住奄奄一息的他失声痛哭,也许是在宫中的骑射场里,与谢如琢无意间手指触碰的瞬间,也许是在回京途中遇刺受伤时,谢如琢沉默地轻抚着他肩上那道长长的伤痕。   好像经年重逢,遇见一个与十一岁时完全不一样的谢如琢,却更让他难以忘怀,更想用尽全力去保护谢如琢不要再受到一点伤害。   他不信神佛,却愿意相信谢如琢是他此生无法逃避的劫数,一旦遇上,就毫无预兆地打乱了他平淡的一生,就拖着他一步步沉沦,万劫不复。   直到死了,这个劫数也没有消灭,似乎已经刻在了他的骨髓中,神魂上,重活一世也还是义无反顾地沉沦其中。   夏夜闷热,营帐旁的林间有聒噪的蝉鸣声,沈辞悉心地将信纸放回信封里,想着从明天开始,他一定天天对着这封信练字。   大军八月又在谷州焦灼了半月多,甚至连中秋都无人在意,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早就过完了。   八月过了一半,沈辞这回记住了要写信,但再一次抓耳挠腮数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几天后,京中谢如琢的密函送到,又问了些听上去就像废话的事情,唯有一个精致的方形木盒看上去最有用,但木盒上封着字条“沈将军亲启”。   沈辞愉快地接了过去,岳亭川已经不想理会他们了,看都不想看,甚至赶紧把人打发走了。   没等走到自己的营帐,沈辞就按捺不住好奇心边走边打开了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玉韘,下面是一张桃花笺,就是那日他送给谢如琢一模一样的那种,四角绘桃花,中间洒金粉,飘着香味,桃花笺上是谢如琢清隽的字迹:   从别后,忆相逢。   沈辞拈起那枚玉韘看了看,很快想起正是谢如琢学骑射时常戴的那一枚,也是他第一日亲手为谢如琢戴上的那一枚,通体莹白,有一点淡淡的刮痕,内壁却像是常被人拿在手上摩挲而十分光滑。   玉韘上似还有谢如琢指间的余温,玉质清凉,他却总能摸出温热感,再看那张平整的桃花笺,沈辞顿住脚步,捧着木盒又跑回了岳亭川的营帐。   “将军,我请教一个事。”沈辞虚心问道,“从别后,忆相逢,这是不是哪首诗词里的?”   没办法,他从小不爱读书,诗词只会那几首妇孺皆知朗朗上口的,其他的看着眼熟,但就是不知道谁写的,叫什么。   岳亭川有点嫌弃地看了沈辞一眼,仿佛在说这都不知道,答道:“晏叔原的鹧鸪天,下一句是几回魂梦与君同,是以相逢抒别恨,这句就是在说离别之苦。”看沈辞还是有点茫然,他又补道,“晏几道听说过吗?晏殊的儿子,这首词很有名,里面有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应该是家喻户晓。”   沈辞总算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点点头道:“多谢将军。”说罢又捧着木盒子一溜烟跑没影了。   一路上都在默念着“几回魂梦与君同”,心绪纷乱,隔了会就蓦然间面红耳燥,赶紧合上木盒子不许自己再看。   谢如琢一直在想他,知道这件事简直就是他这辈子最欢愉之事。   思来想去,沈辞后悔没带上桃花笺,只得从木盒里取出那张,再一次跑回去找岳亭川。   岳亭川还在认真地回着谢如琢密函中问询的废话,见沈辞又去而复返,冷漠道:“又有什么事?桌上有本词集,你还想知道什么自己拿去看。”   “不是。”沈辞僵桃花笺举到岳亭川面前,“将军,附近城中有卖这种桃花笺的地方吗?”   岳亭川看看那张盛行于闺阁中的桃花笺,又看看表情真诚的沈辞,觉得自己白日撞了鬼,憋了半晌才憋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陛下给你写私信,不会是说要给你赐婚吧?”   沈辞:“……”   “将军,你想多了。”   岳亭川也觉得自己想多了,但再看一眼桃花笺上的字,他更确信自己一定是撞了鬼:那上面的字迹怎么那么像陛下的呢?   从别后,忆相逢?   陛下不会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岳亭川瞪着眼与沈辞对视,脸上写满了震惊与茫然,仿佛都有点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了,沈辞疑惑地问道:“将军,你怎么了?”   “没什么……”岳亭川艰难开口,“你和陛下感情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我和陛下感情好这还用你说?   小岳: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这两个人不怎么对劲。   亲妈:你一定是最后一个发现的(摸头.jpg)   感谢在2021-05-08 17:45:33~2021-05-09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分机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班师回朝   沈辞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把这么私密的东西随便拿给外人看, 赶忙背过手将桃花笺藏到身后去,不让岳亭川再看, 咳了一声缓解尴尬。   “衡川我也不熟,但这种桃花笺在大虞四处都十分流行,我想哪里应该都有得卖。”岳亭川也跟着咳了一声,压下脑中好一番胡思乱想,接着沈辞问哪里有卖桃花笺的问题答道,“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外面又有许自慎的兵马随时出没,你去最近的县城都很危险。”   沈辞想想确实如此,方才他也是冲动了,只想着也要给谢如琢回一张一模一样的桃花笺。   “也不一定非要用这种桃花笺吧?”岳亭川从一堆公文军报下面摸出几张月白色的素雅一笔笺,丢给沈辞,“送你了, 这不比那姑娘家用的东西好看?”   眼前的一笔笺在沈辞眼中是比那粉嫩飘香的桃花笺能入眼, 边角绘淡雅的花月, 中间是朦胧山水,看上去就是很受世家公子们追捧的风雅之物,岳亭川会喜欢也在情理之中。   但既然谢如琢也用了桃花笺, 那这就是最好看的, 不容置疑。   “谢谢将军。”沈辞收下了,评价一句,“还行吧, 勉强能看, 但没有桃花没有金粉还没有香味,还是差了一点的。”   岳亭川靠着良好的教养忍住没翻白眼,指了指帐外, 道:“给我滚。”   沈辞临走前瞟了眼岳亭川在写的东西,心里说了句“好惨”,谢如琢送我桃花笺,你只能拥有满篇废话的密函。   真惨,真的。   他跑回营帐,把岳亭川送他的一笔笺写废了五张,终于在最后一张上写出了自认为满意的字: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他将谢如琢送给他的那枚玉韘收进怀中,贴着心口,他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谢如琢的,想了想,从行李中翻出了一块玉白的石头。   这是他前段时间行军路过谷州附近的寰江,在河滩上意外踢到这块石头,捡起来看时只觉妙极,玉白的底色上有几条皴裂般浅浅的红色,裂纹在石头上绽开如一朵花,不知为何,他还觉得很像桃花。   他第一次干从河滩上捡石头这种幼稚又无聊的事,想着回京后送给谢如琢,但既然现在谢如琢给他送了礼物,那他就提前送出去吧。   军中找不出木盒子,沈辞只能物尽其用,把石头和一笔笺放回了谢如琢送来的那个木盒子里,等岳亭川写完复函,一起送到京城。   *   九月初,衍王自宁崖起兵进犯绥坊,朝廷任吴显荣为主将讨伐衍王,而衡川与许自慎的对战也仍在继续,从夏季打到秋季,又从秋季打到了入冬。   沈辞每月都有记得给谢如琢写信,但更多时候都是谢如琢的信先到,后来的信里,谢如琢没有太多表露思念情意的字句,有时只是写一些日常小事,比如某日读书读到一句有意思的话,某个早上吃到一块味道不错的点心,某个午后在御花园里看到一朵花开得好看……   虽然只是琐碎小事,但沈辞仍要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怎么看都不厌烦,他也觉得自己脑子不太正常,恐怕谢如琢只给他写一个字寄过来他都会万分欢喜。   在发觉谢如琢喜欢写这些琐事后,沈辞也对写信这事没有那么恐惧了——这样写他也会嘛。   于是远在京城的谢如琢,每月收到的信看似有好几张信纸,打开一看全是比他写得还无趣的事,行军在外每天大概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沈辞的信成了衡川天气记录、衡川山林鸟兽虫鱼记录、大虞军队伙食记录,他次次看得哭笑不得,却也怎么都看不够。   沈辞约摸平日也没什么时间练字,每月信上的字照样不堪入目,洋洋洒洒好几页,没点耐心的人还真看不下去,谢如琢自以为他七八岁时的字就比这个工整了。   但情人眼里出西施,谢如琢每日看着沈辞的字,觉得多看几遍似乎也挺好看的。   入冬后,衡川和宁崖的战事推进都变得平缓了不少,十一月中旬沈辞便写信来说,许自慎应该捱不过一个月就要先退兵了,他们大昭穷得和他们大虞旗鼓相当,又一直在四处征战,从未休养生息过,钱粮都已见了底,坪都官员都在催许自慎回京,这仗大昭打不起了。   而宁崖那边一直都比衡川顺利得多,拿北境骑兵做主力收拾久居腹地的衍王兵马其实是大材小用了,衍王手上也没有能与吴显荣比肩的将领,两个月下来,宁崖东北已扫清了大半。   谢如琢早就想好了,对付衍王就是要快刀斩乱麻,绝不能拖,若是和对付许自慎一样不紧不慢,大虞会不堪重负,北境军又经不起这种隔一段时间往南调一次地折腾,吴显荣恐怕也没这个耐心,因而攻宁崖的次数要尽量少,每次尽量集中在两三个月里,投最精良的兵马,一路清扫。   至于许自慎那边,地盘广大,人家也有了成形的朝廷,势必是要打上好几年了,这是谢如琢必须要自己面对的事,不能假手北境军,这也是大虞朝廷能否一雪前耻的关键所在,如果朝廷至始至终没有一支自己的军队,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武将,大虞照旧改变不了亡国的命运。   衡川的战场除了前期辛苦些,后来虽也说不上一帆风顺,但没有遇到太大的坎坷。   当然,谢如琢不知道的是,对沈辞来说,衡川许多地方他都太熟了,该怎么打早就了然于胸,许自慎的作战风格他也前世就摸透了,这一世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可谓游刃有余。   十一月末,大军已至临近凤羽山的最后一个州。   十二月衡川骤冷,坪都断了许自慎的粮草,许自慎这人却也是够狠,硬是又撑了半个月,到了真的要吃不上饭的地步才率主力军回京,似乎这样就不算输,只是败给了他们自己的朝廷。   七日后,岳亭川率大军攻下了胤州,将战线推到凤羽山下。   此时正好步入十二月下旬,隆兴元年还有十日就要过去。   谢如琢想,沈辞果然极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食言,说好的年底前就是年底前,坚决不会让战事拖到隆兴二年。   极少数时候的食言不提也罢。   至此,凤羽山以东全部收回,衡川被一分为二,第三次南征也以大捷而终。   大军又留在衡川休整了一段时日,加固各城防守,整编了守军,在正月初五还朝。   谢如琢按之前信中与沈辞说好的那样,告知乐州全城,今年上元节要大操大办,全城自正月十二到十六于街市繁华处放置各色花灯五日,正月十五当夜,宫中于北安门前燃烟火,天子将登北安门城楼与民同乐。   上元前,谢如琢犒赏了大军,又办了几场宫宴,每日累得要死要活,没有和沈辞私下见过面,只让何小满派人去问沈辞上元节回不回南谷,之前沈辞已在来信中答应了与他一起看花灯和烟火。   沈辞回得很快,只有一句话:臣答应陛下的事一定会做到。   因为这句话,谢如琢笑逐颜开了一天。   在等待上元到来的这几天里,谢如琢在宫中秘密又见了吴显荣。   无关公事,是他主动传吴显荣来的,因为柳燕儿。   入秋后柳燕儿就开始咳嗽,她又喜欢穿着单薄的红裙去城楼上吹风,咳嗽的毛病越来越严重,霜降一到,她就病倒了,每日清醒少,昏沉多,还总是发烧。   谢如琢偷偷问过太医,虽然太医不敢说明话,但他心里清楚,柳燕儿底子已经坏了,就像那只她用旧了的蝶赶花梳背儿,天天刷也回不到从前的亮色,而梳背儿的主人再怎么用药调理,这具身子也修补不好了。   太医说,开春回暖应当会好一些,后面应当还有话没说出口,能拖一年半载是一年半载,不知道还能度过几个冬天。   闲暇时谢如琢就会去介祉宫看柳燕儿,她脸颊凹陷了许多,英气的眉眼都显得脆弱不堪,好几次谢如琢看到她在昏沉中用力攥着身下的褥子,嗓音喑哑地一遍遍轻喃道:“你为什么还不来……”   宁崖在十二月初就结束了今年的战事,吴显荣在下旬回京,谢如琢循例嘉奖了一番,这几日正准备回溪山,谢如琢沉默地走出介祉宫,传来卫央,道:“让锦衣卫去找吴显荣,跟他说太后的病不太好,他要不要进宫随便他,如果要来,偷偷带他来。”   卫央领命下去,午后来报,吴显荣答应入宫,今夜就来,明日回溪山。   当夜吴显荣在锦衣卫的护送下悄悄入了宫,直接来了介祉宫,谢如琢就站在宫门口等他,眼神含着冷意,却又有几分悲悯。   “陛下,娘娘她……”   “很不好。”谢如琢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漠然道,“从她入宫后就每日精神疯癫,睡不着,吃不下,梦魇缠身,在冷宫里情况更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说胡话,晚上只睡一个多时辰。底子坏了,治不好,喝着药能拖多久是多久。”   外人一直不知道太后的病到底怎么样了,谢如琢看吴显荣的神色,他显然也不知道,甚至没有想到情况有这么糟糕。   “你又不能常入京,有什么话赶紧说吧。”谢如琢嘲讽地对着他笑了一下,绕过他走开,“这次不说,下次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吴显荣眼中有深深的刺痛,眼角的细纹上都笼着浓重的哀伤,步子有些蹒跚,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推开面前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是柳燕儿和渣男吴的爱情往事,算是把这两个角色之间的故事说清楚,如果有不想看的可以跳过哈~之后就是小沈和小谢一起去看花灯啦,剧透一下,感情线会突飞猛进,比如亲妈按头吻√   之前微博上有个不知名的小可爱帮我向冷文安利研究所推了文,最近来了一些新的小可爱在补文,谢谢大家的喜欢啦~鞠躬~ 第64章 若如初见   屋中都是药味, 呼吸也是苦涩的,他缓缓走到没有拉帐子的床前, 低头看去,柳燕儿憔悴苍白的脸映入眼前。   吴显荣俯身探手颤抖地去摸她的面庞,发觉她脸上的温度都是冰冷的,屋子里烧着地龙,还燃着炭盆,但她身上却一点都暖不起来。   在他的印象里, 柳燕儿身体很好,她和那些娇软的乐妓舞姬都不一样,每日执剑练舞,风雨无阻,从不说苦喊累。她也是很爱笑的,性子爽利开朗, 嬉笑怒骂都在脸上, 从不会藏着掖着, 更是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过忧愁。   二十年后,他看到的柳燕儿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病弱得风一吹就能倒, 再也不会笑, 所有表情都敛在沉郁的眉目下,像精美的塑像。   谢如琢说她入宫后就精神疯癫,他知道, 不是先帝毁了柳燕儿, 是他亲手毁了她,让她自己折磨自己二十年,面目全非。   似是感受到脸上突如其来的温热, 柳燕儿眼睫颤了颤,撑着眼皮睁开了眼,看到吴显荣,她眼神恍惚了一下,好像分不清今夕何夕,许久才伸手攥在他的手臂上,低哑着嗓子道:“你来了啊……可是……你来得太晚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吴显荣别开眼,眼眶有些发红,柳燕儿在说什么他明明再清楚不过,时至今日他却仍然不敢面对她。   二十年前,他还没有成为溪山总兵,那几年在京中三大营挂着虚职,和每一个在京中的世家子弟一样,会去教坊司这种地方听曲喝酒,品评哪个乐妓更好看。   他知道自己最终和京中那些纨绔公子会走上不同的路,所以骨子里还是会有点傲气,在教坊司多半是听曲看舞,不常碰女人,不想与那些人的品味同流合污。   但某一日他在教坊司看到了一个在鼓上舞剑的女子,嗓音沉阔,低唱着前朝词曲。   那首词是前朝一位将军在北疆与北狄人作战时所写,后来前朝为北狄所灭,这首词就有了亡国之音的味道,燕朝时汉人想着将北狄人赶出中原,唱的人还很多,但大虞开国以后,中原太平,就没什么人唱了。   乐妓们大多恐怕也不敢唱,一不小心可能会被说为传唱靡靡之音,居心不良,何况这里还是教坊司。   他觉得惊讶,就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入了神。   水红的裙裾在鼓上翻飞起落,琵琶声原来也能这般铿锵,长剑映着女子的眉眼,是柔中有刚之美。   他想,天下应该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教坊司一掷千金,旁人以为他是为了买下与她的春宵一夜,但事实上那一晚他什么也没做,在她房中单纯地聊了一夜。   柳燕儿也很喜欢他,说他看着就像一个将军,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她喜欢有血性的男人。   他们隔几日就会见一面,柳燕儿没有再接待过其他客人,旁人听闻这是他看上的人,也不敢去染指。   有时候柳燕儿会开玩笑地问他,你会娶我过门吗?   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他是喜欢她,但又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和每一个来狎妓的纨绔没什么区别,最初进她的房间,也和那些纨绔说的一样,就是玩玩。   后来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对柳燕儿有了越过玩一玩的爱意,但他不是没碰过女人,家中也早就给他订了亲,一个教坊司的乐妓,好像并不该这么放在心上。   是啊,她只是一个妓。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有没有说会娶她之类的话,只记得柳燕儿自己笑着说她还不想嫁呢,成天关在大宅院里有什么意思,弹琵琶,跳剑舞也没人看了。   听到她这么说,他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他是不忍伤她的心的。   他和她在京中来往了三年,那时他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的,他不会娶她,但会一直对她好。   那一年他父亲病重,朝廷下旨让他过了中秋就回溪山。   中秋宫宴上,韶舞安排柳燕儿在惠宗面前跳了一支舞。   第二日,宫里传出消息,皇上看上了昨日在鼓上舞剑的乐妓,她的好日子怕是要来了。   柳燕儿第一次主动托人找他去教坊司,也是第一次在脸上出现那么慌张的神色,她让自己娶她过门,做一个妾就好,只希望他能带她走,离开这里,她不想入宫,不想当皇帝的妃子。   竟然还有一个乐妓不愿做宫里的娘娘,他问她为什么。   她的笑意有点惨淡,说,因为我喜欢将军你,如果一定要我嫁人,我只想嫁给你,被关在你的家里。   他没有说话,如果她没有被皇帝看上,他可以带她走,但现在皇帝已经打算纳她入宫了,他不想和皇帝抢一个乐妓。   父亲快要病逝,他即将接任溪山总兵的位置,根基未稳,需要站稳脚跟,与各方势力都要保持好一种微妙的关系,尤其是朝廷,他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和朝廷交恶。   柳燕儿大概看出了他沉默中的不愿,低声哀求他,求他带自己走,不娶她也可以,没有名分也没关系,朝廷忌惮他,只要他带自己走,皇上肯定不会跟他抢的。   他终究什么话都没说,柳燕儿似乎也有点绝望了,听闻他明日一早就要走,对他说,她今夜就在这里等他,一直到天亮,她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只要他骑马到教坊司楼下,她就可以立刻跟着他走。   她一遍遍说,我等你,你一定要来,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带我走吧。   那一夜下了淅沥小雨,他与几个京中结识的世家公子告了别,骑在马上远远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灯火通明的教坊司,他知道有一扇窗子里的烛火是在等他。   天慢慢亮了,教坊司的灯火在雨幕中变得朦胧不清,他终是没有向着那盏灯火策马而去,寂静的街巷上,他握着缰绳奔向了城门,离开了坪都的繁华盛景,去溪山开始他戎马倥偬的一生。   他这一生在战场上功成名遂,身边来来去去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可他每一年都无法忘掉教坊司的那盏灯火,在雨幕中渺远,却在记忆里刻骨铭心。   二十年的时光似乎就在一念间转瞬即逝,柳燕儿攥着他的手臂落下泪来,嗓子哑得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是你亲口说喜欢我的……就在我的房间里……你说过好几次……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带我走……”   她像是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是二十年前她曾彻夜等待的心上人,还是二十年后早已与她不再亲密的溪山总兵吴显荣,那一声声“为什么”似已在心里憋了太久太久,忍不住要声嘶力竭地呐喊而出。   吴显荣低下眼,涩声道:“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谢塘在床上摸我又亲我的时候……我有多恶心……”柳燕儿哭了笑,笑了又哭,“我恨不得杀了他再杀了我自己……他们……他们还不让我打掉他的孩子……我每天看着像谢塘又像我的孩子……我都想吐……”   吴显荣的手在发抖,想为她擦拭眼泪却没有力气抬起,此时好像说什么都是这么苍白无力,他只能长久地沉默着。   看他不说话,柳燕儿反而愈发激动,勉力从床上撑坐起来,揪着吴显荣的衣领,嘶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说了喜欢却又可以……可以不当回事……就因为……因为我是一个妓吗……所以我不配和将军你谈真情实爱……也、也不该把将军的谈笑之言放在心上对吗……”   她其实没有什么力气,抓衣领的动作也是绵软无力的,胸腔里的气也接不上,说得断断续续,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眼前人:“你若不想要我……你早点与我说……让我断了念想也好……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还要跟我说你喜欢我……”   吴显荣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轻声劝道:“娘娘,你先躺下……”   柳燕儿剧烈咳嗽起来,肩膀颤得厉害,却抓着他的衣领不愿松手,眼泪还在簌簌往下落,又道:“你不要我就算了……禧宁十八年你为我说句话都不愿意……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下贱又不值一提的人吗……”   禧宁十八年,宫中传出消息,有人告发宁妃与溪山总兵吴显荣有私,两人在教坊司就有很深的交情,宁妃入宫后还留着吴显荣送她的东西,与吴显荣有书信往来。   他最初听到的时候就知道宁妃是被人诬陷的,当年他离开坪都后,两人再没有过任何来往,连一封信都没有写过,告发者拿出的书信肯定是编造的。   为宁妃和自己辩解的奏本都已写好准备送上京城,家中叔伯和幕僚都劝他不要多此一举,此事当作不知道才是最好,他上奏辩解,也许皇帝看在他的面子上会不予追究什么,但难保不会因此事跟朝廷有不必要的隔阂,况且万一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他们也会得不偿失,不如袖手旁观,沉默以对,旁人反倒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他知道这样做确实是最好的,北疆与朝廷的关系本就十分微妙,这种事关乎皇家颜面和家务事,他确实不该随意上书插手,但柳燕儿怎么办?   她只是一个背后没有任何势力的弱女子,她要怎么办?   那几日,他每天都在这么想,还想他们在坪都时度过的每一天,他惊奇地发现他竟然清楚地记得每一件事,想起自己那一日策马离去,一颗心甚至是针扎似的疼。   可是他的一生不能只有感情和女人,他不能。   他注定要负她一辈子。   最后那份奏本依然没能送上京城,他在某一个晚上亲手烧掉了,就像那日他在小雨中离开坪都一样冷静又绝情。   他在第二次让她的希望化为灰烬。   “对不起……”他不敢想也不敢问冷宫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时至今日,道歉最是无用,但他除了道歉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被自己写的渣男气到半死哈哈哈哈哈哈,边写边在骂渣男,骗身骗心还白piao!   柳燕儿家暴是不对的,不洗白,不得不感慨儿子在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抚养下还没长歪,真的是人间天使吧!抱走鹅子!!!   某种角度看,柳燕儿放在那个时代下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男人可以为了事业放弃爱情,像她这样的女人,却什么也没有,只能仰仗男人的感情。   吴显荣不是不喜欢柳燕儿,他只是更喜欢他的事业,他的权力和地位。 第65章 上元佳节   柳燕儿太瘦了, 肩胛骨支棱在薄薄的衣衫下面,脸上杂乱流淌的泪水滑到了嘴角, 又顺着下颌往下落,她终于松开了手,颓然地倒回床上,像在自言自语:“我时常在想……我要是从没跳过那支舞就好了……”   这样她就可以从来不被这两个男人注意到,她可以默默无闻地在教坊司做一个格格不入的乐妓,逐渐衰老, 再孤单地死去。   曾经她是那么喜欢这支剑舞,喜欢这首前朝的词曲,后来她才知道,这就是她一生不幸的开始,将她一步步推入深渊。   “将军……”她轻轻唤了一声,“你说过的喜欢里有真心的吗?二十年里你有想起过我吗?”   吴显荣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 二十年前的他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个女人哭, 他点头道:“我对你的喜欢是真心……二十年里每天都有想起你……对不起……”   那些喜欢是真心, 弃之敝履的却也是他,每天都想着她,不闻不问的又是他。   他也知道自己很可笑。   柳燕儿又笑了, 不知是笑自己, 还是在笑他,低声道:“你喜欢我,但你有更喜欢的东西……是权势是地位是那些你们男人一辈子都在追求的东西……可像我这样的女人……只喜欢上不了台面的情情爱爱罢了……”   这一生怪她把情爱看得太重, 一个乐妓竟然学不会逢场作戏与虚情假意, 而她输给的也不是情爱,是世间很多男人难以放下的雄心壮志,那些比一段情爱重要多了, 情爱对他们来说是那么不值一提。   冬日的月亮颜色也是苍白的,冷冷挂在树梢,投下冰寒的银光,柳燕儿很累了,在药香里沉沉睡去。   她这一生也累极了,合上眼睛的瞬间,或许就想从此长睡不醒。   吴显荣为她盖好被子,又在床边坐了半个多时辰,静静听她微弱的气息,看她微微皱起的眉头,直到月亮西移,才无声离去。   出宫后,云层遮蔽了月亮,似乎要下雨了。   他回去收拾完东西,天上果然落下了小雨,于是和二十年前一样,他又一次在淅沥小雨中策马离开京城,没有与他喜欢的女子告别,再见不知何期。   *   正月十二,乐州城中最繁华的市井街巷摆满了各色花灯,虽还未到上元节,但入夜后街上行人已络绎不绝。   近年绥坊又是被北狄和羌族频繁扰边,又是遇大虞失去国都,已经许多年不曾热闹地过个年了,去年正月前线还在打仗,京城不许有丝竹管弦之音,大年三十都过得很是凄清。因而今年大家伙都如被放出笼的鸟儿,争先恐后,拖家带口地走出门去往街上跑,花灯看一次还不够,第二天还要接着来。   谢如琢的心也早跟着百姓们一起飞出门了,但他还得继续在宫里待着,到上元节那天才被允许放出去。   为此,他专门托何小满去找沈辞,告诫沈将军绝不能在上元节前出门看花灯,只能跟他去看,不然以后都别再想让他写信了。   被百般叮嘱了许久的沈辞其实很是哭笑不得,他自己一个人是不可能闲着没事去街上乱逛的,乐州也没人会邀他去做看花灯这种事,谢如琢的担心实属多余。   终于挨到正月十五,北安门早早挂满了精致的灯笼,置好皇帝与太后的座椅。   酉时三刻吉时到,谢如琢着盛装礼服走上城楼,病体初愈的柳燕儿今日也穿了大红色的衮服同来。   内阁阁臣、六部尚书及都察院、通政司的重臣已经候在了那儿,见过礼后,分坐两边。   宫中禁卫在北安门前放了宫里特制的烟花,颜色各异,在空中炸开后有如星子闪烁明灭,亦有如金色流星纷扬而落,百姓们今夜亦被允许聚拢在了宫城下,一片人声鼎沸。   谢如琢说了一番愿大虞昌盛,百姓安乐的祝辞,宫中侍女和内臣将宫里做的福包抛到楼下,意为散福,天子与民同乐,里面放着一两个银馃子,还有包好的饴糖和花生,小孩子们最是欢喜,争相抢起漫天的福包,大人们也有前来凑趣儿的,一时间更是热闹非凡。   之后城中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都会在高楼上放烟火,全城百姓都可共赏,今日宫中还扎了新的花灯放在了四面宫门前的街巷上,谢如琢望着欢声笑语的场景,也一扫连日疲惫,颇有神清气爽之意,再想起一会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心情更是好一番荡漾。   柳燕儿始终没什么笑容,坐了会就精神恹恹,起身先行回宫了,谢如琢与众臣恭送了她回去,他自己也坐不住了。   城楼上的仪式就是做做样子,谢如琢想着这些大臣应该也不想在这干坐一夜,与家人一起去看花灯烟火岂不妙哉,于是便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对大家说若想走可以随时走,而后他先一步起身脚步飞快地消失了踪影。   众臣:“……”   其实他们在心里想,这种仪式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坐一夜也是完全可以的,陛下自己想走大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等回宫换下礼服再出来不知要花去多少时间,谢如琢繁复的礼服下穿着的是一件修身的黑色锦袍,他一下城楼就几下解开礼服的扣子,并着玉带全扔给了身后的内臣,跑了几步才发觉头上的冕旒没摘,难怪头上这么重,还一阵珠玉碰撞的叮当响声。   他又退回来摘下冕旒,内臣捧着沉重的礼服气喘吁吁追上他,显然也是想提醒他冕旒没摘,他尴尬地笑了笑,将冕旒放到礼服上,从袖子里扯出一条早就备好的金边发带,将长发散开,随手一拢,束了小半,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自己全身,确信没什么问题了,撒腿就一路狂奔,如果不是附近有人,他还想欢呼一声“终于被放出来了”。   迟了几步追上来的何小满喊了谢如琢一声,然而已经无人应答,只能赶紧嘱咐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务必暗中保护好谢如琢。   沈辞早已在宫城角楼下偏僻的角落里等他,见他又是那样一副兴奋至极的模样逃出皇宫,照旧是好笑之余也有心疼。   他一把托住冲太快一个踉跄扑到他身上来的谢如琢,轻声笑道:“陛下不需要这么着急,臣在这里又不会走,等多久都可以的。”   这时候谢如琢也不想计较谁故意撩拨谁了,微喘着气,额上都在冬日里挂上了几点汗珠,无所顾忌道:“是我等不及了,想快点跟将军一起去赏花灯不行吗?”   “行,当然行。”沈辞哪敢说不行,也不愿回避自己同样耐不住要一齐飞走的心,看了眼谢如琢的头发,皱了皱眉,“陛……公……少爷的头发谁梳的,怎么这副样子就出门了。”   谢如琢摸了下散乱的头发,道:“自己乱扎的,很丑吗?”   “嗯。”沈辞毫不客气地点头,一扯发带,手指岔开将他的头发重新梳了一遍,悉心扎束好,“好了。”   只是梳个头发,谢如琢却已经脸上微红了,捻了两下发烫的耳垂,腼腆笑道:“那、那我们走吧?”   方才在城楼上虽说天子与民同乐,但百姓们隔得远,天子的脸又被垂旒挡着,压根看不清谢如琢长什么样,因而谢如琢丝毫不怕在城中大摇大摆地看花灯会惹麻烦,遇到朝中大臣,想来他们也不会不懂眼色偏要大喊一声“陛下在这”。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每走一步都会与身边人擦碰到,谢如琢一开始攥着沈辞的袖子,后来总是被人撞到,试探地握住了沈辞的手,沈辞心领神会,温暖的手掌反握住他,两人在熙攘的人群中偷偷地牵起了手。   谢如琢是当真没看过花灯,左看看右瞧瞧,眼睛亮亮的,看什么都新鲜,和喧闹乱跑的孩童似乎也没什么两样,沈辞就安静地看着他,有点不是滋味地想道,前世他和谢如琢原来有这么多事没有一起做过。   没有一起看过桃花,没有一起赏过花灯,甚至出征在外时,他们也很少写信,不会有至少一月一封这般频繁。   突然地他就觉得自己对不起谢如琢,前世他要是把吵架的时间花在多陪陪谢如琢上该多好,他竟直到这一世才懂得谢如琢的很多想法与心思,才知道谢如琢原来不喜欢成日坐在龙椅上喜怒不形于色,出宫去哪里玩都可以笑得这般开心和满足,谢如琢也不喜欢与他分开,会在离别时和他一样按捺不住思念之情。   他们因为无谓的争吵,错过了无数本应静好的时光,若没有上天眷顾,让他们得以重活一世,那他们就是生生世世留下无尽的遗憾,你不懂我,我不懂你,死后归于忘川恐怕也会陌路。   “少爷,我以后一定不会同你争吵。”沈辞忍不住这般说了出来,“我发誓。”   若是在平日,沈辞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定然会让谢如琢又陷入想东想西的敏感之中,但今日谢如琢确实心情太好,愉悦过甚,闻言也还是笑着的,点点头应道:“好啊,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你要是敢跟我争吵,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谢如琢好像天生不太会放狠话,说出来的狠话大多都像三岁小孩闹别扭时说的,沈辞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笑道:“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就像终于等到放假书包都来不及背就冲出教室的小学生√   下章可能有吻戏(看我写不写得到 溜) 第66章 火树银花   沈辞小时候和师父师娘一起看过很多次花灯, 他没有谢如琢那么新鲜,而且花灯再美, 也没有谢如琢美,故而谢如琢跟他说哪盏灯好看哪盏灯精致他都胡乱瞎应和,其实根本不知道谢如琢指的是哪盏灯。   后来谢如琢终于发觉了身边人的敷衍,意识到沈辞应当是看过花灯的,此番纯粹是为了陪他,对沈辞来说可能挺无趣的, 他亢奋的情绪一下像被一盆水浇灭了般,憋闷着一口气有点难受。   若是二人知道对方都在觉得对不起自己,大概会啼笑皆非。   “快到亥时了吧?”他们此时已绕了大半个城,谢如琢回头看了眼,人山人海的,城中他又不熟, 方位都有些分不清了, “你想去哪里看烟火?我们回宫城的角楼上看得到吗?”   谢如琢一直往回看, 下意识松开了沈辞的手,沈辞怕他被人撞倒,探手揽着他的肩把人捞了回来, 说道:“角楼上看得到, 但不是最好的地方,这地方离寿安门近,我们应该去栖云塔。”   为方便京城各处防卫调度, 城中东南西北四处燃放烟火的地方离宫城并不远, 沈辞所说的栖云塔就在宫城南面的寿安门附近,已有三百余年,那时乐州行宫的位置要再往南一点, 北狄人入关后行宫大改过一次,整体位置往北移,与现在的模样别无二致。   因而栖云塔在三百多年前处于皇宫内,据传是当时的皇帝喜好观赏壁画,塔中九层都绘满了各色壁画,本来塔中还设有佛龛,后来遇战乱都丢失了,如今只有色彩斑驳的壁画残存。   沈辞问谢如琢:“花灯不看了?另一条街还有。”   谢如琢其实还有点想看,但怕沈辞无聊,摇摇头道:“看腻了,我们去栖云塔。”   “少爷是觉得我不想看吗?”沈辞毕竟和谢如琢熟识了十几年,曾经又那般亲密无间,谢如琢皱一下眉他有时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此时看他眼中难掩失落,心中就有些猜到了,“我没有不想看,只是觉得……”他看了看周围密密匝匝的人,低头凑到谢如琢耳边低声说,“少爷比花灯好看。”   谢如琢果然脸颊通红,踩了沈辞一脚,气得眼睛都红了,不敢大喊,只能低声骂道:“不知羞耻!”   沈辞牵着他往另一条街走,越发觉得他每次气急败坏的时候都特别像一只被欺负了却只会鼓着腮帮子瞪人的兔子,毛茸茸,白嫩嫩的那种小兔子。   “栖云塔现在肯定已经挤满了人,我们干脆晚点去吧。”沈辞陪谢如琢一起看一盏绘了雅致的梅兰竹菊的镂空花灯,伸手转了一下,流光四溢,谢如琢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笑意是久违的纯粹,时而眨动一下眼睫,流光似是从他长长的眼睫上倾泻而下,碎落在他眼中化作星子,看得沈辞也挪不开眼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在说什么,回神续道,“城中四面人群聚集之地都有十二卫的人守着,以防人多踩踏,或是混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宫城南面是府军卫的人负责巡守。”   谢如琢霎时明白了,沈辞现在挂着府军卫指挥佥事的职,虽说不管事,但府军卫的军士也都算是他下属,总得卖个面子,他笑道:“看来我可以抱沈将军的大腿了。”   “还不是你给我升的官?”沈辞无奈道,“我就第一天去府军卫应了个卯,后来再没进去过,第二次找上门竟然是要走后门。”   谢如琢心道:那不都是为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等他们把这条街的花灯也看了一遍,沈辞瞥见一个小女孩手上拿着一盏小巧玲珑的兔子花灯,也很想给谢如琢买一盏,但又怕谢如琢打他,想了想还是算了。   谢如琢生气时像只兔子就当作一个秘密吧。   此时离亥时已经很近了,沈辞带着谢如琢抄近路去了栖云塔,谢如琢疑道:“你什么时候对乐州这么熟?你一年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打仗,你哪来的时间逛街?”   关键是你都跟谁逛的街?   沈辞前世怎么说也在乐州待了十年,谢如琢不能出宫,他却是住在外头的,总不能这点路都记不得,咳了一声,含混道:“之前有几次和岳将军一起出去赴宴,打仗打多了,对走过的路都会下意识记着,一来二去就熟了。”   这个解释十分合理,谢如琢便也没再多想。   还没到栖云塔下,只是走到附近,就已是挤得几乎迈不开步子,抬眼望去,全是层层叠叠的人墙,谢如琢第一次知道原来乐州城里竟有这么多百姓。   沈辞牢牢揽着谢如琢一路贴着最角落的位置走,到了塔下,府军卫的人看到是他,果然很给面子,还专门辟了条路好生送他们到了塔顶。   栖云塔上窄下宽,最顶层位置小,府军卫怕这地方年久失修,被人一挤要出事,因而并没有放百姓上来,第八层和顶层之间的楼梯有守卫拦着不让通行,他们就堂而皇之地在人群又羡慕又嫉妒的眼神注视下走上了塔顶。   十二卫大多数人都常年在宫外巡守,没见过皇帝,自然也没人怀疑谢如琢的身份,沈辞一开始带着谢如琢来时,角落光线暗,沈辞又怕谢如琢被人挤到,半搂着他,守卫们只能看到谢如琢半张精致的小脸,还以为是个姑娘,心里好一番惊讶,沈将军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美人在侧了,这等朝廷红人的风流韵事怎么从没听人提过呢?   到得沈辞带着谢如琢走近了,他们才看清那是个男子,沈辞见他们频频往谢如琢身上瞧,解释说是他朋友。   守卫总觉得还是有点奇怪,刚才那动作真的过于亲密了啊!真的只是朋友吗!   楼顶上风大,呼呼的风声听得很是明晰,谢如琢虽满心欢喜地在塔顶各处都俯瞰了一遍,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沈辞下意识搭上外袍领口的扣子,问道:“少爷冷吗?”   谢如琢止住他的动作,摇头道:“不冷,你别脱。”   “我没事,不怕冷。”沈辞摸了下谢如琢已经冰凉的手,“少爷别冻病了。”   谢如琢哼道:“过节呢,你怎么还咒我生病。”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沈辞哄道,“少爷别生气。”   谢如琢的耳根悄悄泛红,在夜色里却看不分明,他咬着唇把手塞进沈辞掌心里,小声道:“你给我暖一下就不冷了。”   沈辞立马攥住他的手,温热而粗糙的掌心轻轻摩挲着他手上的皮肤,将他的右手捂热了,又去牵他的左手,他斜瞥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守卫,又道:“别叫我少爷,被人听见了不好,叫、叫我……清璩。”   “嗯。”沈辞轻声应了,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语声跟着放得轻柔,“清璩。”   谢如琢似乎很喜欢沈辞这样唤他,眼中瞬间就盛满了浅淡的笑意,道:“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你都这样唤我好吗?我也不喜欢你叫我陛下,只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想当皇帝。”   重活一世仍要当皇帝,步履维艰,太累了,他想在沈辞面前当谢如琢,不需要在意皇帝的威仪,不需要有皇帝的考量,只是和沈辞在一起简简单单的谢如琢。   “好,记住了。”   沈辞前世也喜欢这样,他要沈辞记住什么事,沈辞都会认真又郑重地看着他,说一句“记住了”,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每次听到沈辞这么说,他都会很安心,坐在龙椅上太久太久,他对谁都会先持着猜忌怀疑的心思,别人向他发毒誓,他恐怕也不会放心,但每每沈辞这样看着他说上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记住了”,无需其他承诺,他就能全然放心,仿佛那就是最忠诚的誓言。   亥时已至,但不知为何烟火迟迟没有开始放,他们在顶层也能听见下面百姓们叽叽喳喳地催促,等得无聊,沈辞侧头去看兴致勃勃俯览乐州全貌的谢如琢,有个问题憋在他心里已经很多天了,准确的说,已经好几个月了。   他一直在来回纠结要不要问出口,不知这一世自己现在和谢如琢究竟算什么关系。   但今日他决心要问出口的冲动愈来愈强烈,谢如琢不会陪其他人兴奋地跑出宫玩,不会陪其他人牵着手在大街上赏花灯,不会在风声呼啸的塔顶把手塞到其他人的掌心,也不会要求其他人唤自己清璩。   这些已经越过“朋友”的事,谢如琢只会和他做,也只想和他做,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方才在街上又想起他们前世因为无谓的争吵错过了许多本该甜蜜的美好,这一世谢如琢在想方设法地留住他,为何他不能也试着向前跨一步?   不知是不是终究有几分紧张,沈辞的声音微微发抖,问道:“清璩,你……你当时给我寄的那张桃花笺和那枚玉韘,是、是什么意思?”   谢如琢像受到了惊吓,目光霎时间收了回来,胡乱转了一圈也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只能假装望天,想欲盖弥彰说没什么意思,又隐隐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敷衍,良久,声音同样发着颤:“那、那你给我回的那张一笔笺和那块石头是什么意思?”说起那块石头,他下意识补道,“石头很漂亮,我很喜欢,白日放在我的桌案上,夜间放在枕边。”   说罢他发觉自己愈发暴露了难以启齿的心思,眼珠子又是一番骨碌乱转,他意识到沈辞今日是要捅破那层欲盖弥彰的窗户纸了,一边害臊得满面通红,一边又心脏怦怦直跳,好似和塔下紧紧盯着天空的孩子一样,他们期待着烟火升空的那一刻,他期待着沈辞说出最直白的心意。   听到谢如琢这么说,沈辞反而没那么紧张了,轻轻攥过谢如琢搁在栏杆上的手,贴在掌心蹭了蹭,笑道:“当然就是一笔笺上写的那个意思,清璩学识渊博,应该明白。”   “嗯。”谢如琢红着脸应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也是一样的意思。”   沈辞不想再说废话了,目光望进谢如琢的瞳仁里,一字一句轻声问道:“所以,陛下心悦臣吗?”   谢如琢捧住自己烫得要熟透的脸,不明白前世明明两人说过比这个还亲密的话,怎么还能这么害臊,瓮声瓮气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沈辞捉住他的手,因嗓音低沉而微微带着哑意:“因为我想听陛下亲口说出来。”   “你!”谢如琢气得咬了咬牙,心却跳得更快了,觉得自己在受一场凌迟,再这么折磨下去他要疯了,眼睛闭了又睁,发觉沈辞在笑,大声道,“是,我心悦你!现在听见了吗?知道了吗?懂了吗?”   这一喊惹得守卫们全都回头看他们,沈辞还拉着谢如琢的手一脸含情脉脉,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直到沈辞对他们摆摆手,他们才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地转过头去。   谢如琢说出口身心舒畅了不少,神清气爽,但隔了会还是羞得低下头去,感受到沈辞走近了一步,他比一年前长高了一些,但沈辞还是比他高了半个头,走近他时头顶上会有阴影笼下的感觉,他的眼睫不安地眨动着,但沈辞很快伸手轻柔地抚了一下他的眉眼,像前世的无数次那样,小心翼翼的,似是怕弄疼了他。   “臣听见了,知道了,懂了。”沈辞细致地抚着他的每一寸眉眼,像画师描摹着最精美的画作,“臣给陛下寄一笔笺和石头,给陛下写几回魂梦与君同,答应陪陛下看花灯看烟火,唤陛下清璩,都是因为臣也心悦陛下。”   谢如琢紧紧握住沈辞的手,前世沈辞说出心悦他时,已经是诀别之日,从前世等到今生,他终于再次等到沈辞这样说,蓦然间他眼中就有了湿润,张口想说“那你这辈子都要心悦我,而且只能心悦我一个人”,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霸道了,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又算得准呢?   可是前世他已经孤等了二十年,伴着一坛冰凉的骨灰日日夜夜,这辈子他不该向这个人讨还回二十年的痛苦与思念吗?   “沈辞,如果我不许你再喜欢其他人,你愿意吗?”谢如琢哑声道,“从今以后,不管你出征在外,还是留在京中,你都只能在心里想着我一个人,你这辈子不能再给第二个人送桃花笺,陪第二个人赏花灯,你愿意吗?”   沈辞知道谢如琢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他在怕什么,也许对谢如琢来说,前世的余生是漫长而看不到头的遗憾,而他若没有重生,可能就再也弥补不了。   “愿意的,记住了。”   随着沈辞简单的话音落下,一朵烟火突然升空再炸开,点点荧光像清透的星子的颜色,人群沸腾,欢呼迭起,紧接着,数不清的烟火窜上浓黑的夜空,头顶的天幕变作了五彩缤纷的画布。   城中的花灯汇成亮色的河流,他们脚下是万家灯火,头顶是漫天烟火,沈辞忽然什么也不想等了,拈起谢如琢的下巴,低声说道:“陛下,臣想吻你。”   谢如琢正专心看着烟火,闻言脑中也跟着炸开一朵烟火,心又跳快了,在烟火的炸响与人群的喧哗中抿嘴笑了一下,小声道:“准了。”   明灭的烟火下,沈辞面庞的线条被勾画得柔和,如他此时眼中的神色。   谢如琢看着沈辞的双眼,像是要就此陷进浓郁的温柔中,或者说,他已经陷了进去,感受到沈辞的唇覆了上来,起初带着试探地轻蹭,见了他看自己的眼神,忽然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动作有点发了狠的用力,双唇啄他的唇瓣,齿尖啮噬他的唇珠,舌头撬开他的牙关,探进更深更柔软的濡湿里。   他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属于眼前这个人,而眼前人也属于自己,他忘情地踮起脚迎合,彼此索取着唇齿间的温度,占有着呼吸间的灼热。   玉壶光转,火树银花,塔顶的风中,这一世的他们终于再一次抱在了一起,唇舌交缠,不分不离。   作者有话要说:  守卫们: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我们当时害怕极了!我们明天不会被沈将军灭口吧!   小沈:去告诉全世界,我就是陛下的男人!   小谢:让你吻我,你特么的咬我!!!我杀了你!!!   亲妈:盲目发来贺电,下一步什么时候安排呢? 第67章 封还旨意   上元一过, 谢如琢与众臣又开始与平时无异,日日忙于朝中各项繁琐的事务。   衡川有一半已经收了回来, 大军还朝时正值正月,此时衡川仍然诸事百废待兴,循例朝廷要重派地方官,再遣六部官员前去一同清查各类文书卷宗,整合后上报朝廷建档。   关于外调的官员在年前就已商讨出了结果,此番朝中热议的还是六部派去衡川的官员。   早朝时议了此事, 午后谢如琢又被内阁拉来再议,他翻看着内阁拟好的人选,吏部、礼部与此事无关,可派可不派,最多跟去以做监督,工部的人选谢如琢没意见, 刑部和户部本就有专门对应各布政使司的清吏司, 除了看到刑部华扬舲的名字本能不适了一下, 其他都十分满意。   只是看到兵部拟定的人选时,谢如琢皱起了眉,冷着脸合上奏本, 问孙秉德道:“为何要把杜若派出去?是谁的主意?”   孙秉德淡回道:“兵部与之有关的只有武库清吏司, 衡川又还有卫所未清查,杜若本就是主推卫所改制的官员,臣等以为让杜若代替武库清吏司郎中前去更为妥当。”   话是没错, 衡川是有卫所需要改制, 而杜若又是最熟悉卫所改制之人,好像确实没有比杜若更合适的人选了,但杜若在他与孙秉德之间太敏感了, 孙秉德一提起他就总觉得有猫腻。   上次孙秉德就是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杜若下了套,消停了几个月都没动静,现在又提到杜若,谢如琢看孙秉德眨一下眼都在想这老狐狸是不是又有什么坏心思。   “卫所改制之事后来武库清吏司的郎中也接手了不少,不至于到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吧?对付半个衡川都不行,朕看也没必要坐这个位置了。”谢如琢不领情地冷声道,“兵部的人选就改换武库清吏司郎中孟栩之吧。”   孙秉德当下没有说什么,一脸平静地与阁臣们告退离去。   次日正式要由内阁代传六部官员派遣旨意时,孙秉德却突然封还了旨意,直言兵部人选不当,皇帝改换不妥。   内阁首辅若觉皇帝旨意有问题,可有权封还,不予执行,但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孙秉德第一次这么不给面子,连句商量都不打,直接封还了皇帝的旨意。   谢如琢自然是气得半死,知道孙秉德昨天是故意沉默不言,就等着今天做出这番大动作来,下皇帝的面子,孙秉德这会大概在家里得意得很。   而孙秉德如此撕破脸的行径,更让谢如琢确信孙秉德就是不放过他曾经的这个学生,不知道又想怎么拉人家下水。   别说谢如琢登基后从未出现过首辅封还皇帝旨意的事,就是前面几位皇帝在位时也极少会遇到,这是内阁首辅的大权,但也是不会轻易用的权,一旦用了,就是直接打皇帝的脸,以后和皇帝恐怕也难再和睦共处。   但不巧的是,谢如琢前世就被孙秉德封还过,这一世再遇上,气归气,也没太心烦,想想自己这一世已经下过孙秉德不知道多少次面子了,觉得也就勉强算个礼尚往来罢了。   杜若平日都在兵部,但翰林院这边还挂着职,太子老师的名头也还在,隔几天会来师善阁教导太子一个下午,其他时候则由其他几位翰林官前来。   “陛下,此事还是不要再和元翁僵持了,让臣去衡川就是了。”谢明庭在愁眉苦脸地写文章,杜若和谢如琢坐在殿内另一边低声说着话,“臣明白陛下的担忧,这次臣会事事小心。”   谢如琢想不出来这事到底哪里不对,孙秉德又该在哪里下套,道:“去衡川清查这种事看起来是大事,但其实大多也是走个过场,实则是桩小事,孙秉德到底为什么非要把你派过去?还非要封还朕的旨意。”   “其实臣猜测元翁未必是非要做什么,他可能只是想告诉所有人自己的立场,上次卫所清查和改制之事,臣最后占了上风,元翁前期那一番大张旗鼓地诬陷落了空,这次也是想扳回一城。”杜若苦笑道,“他倒不是真的跟陛下过不去,是想和臣重新开始较量。”   谢如琢也是服气,孙秉德非要和自己学生斗个不死不休,年纪也挺大了,凡事看开点不好吗?   “华扬舲……对了,你知道华扬舲后来和孙秉德还有来往吗?”谢如琢突然想起这个人,问道。   杜若思索片刻,摇头道:“那次陛下把他调到刑部后,他与元翁的来往就很少了,至少在臣和元翁没有决裂前,确实很少看到他来找元翁。后来就不知道了……”   谢如琢点头,看来孙秉德有弃了华扬舲的意思,不想再在他身上费功夫,反正他有的是学生,华扬舲不成,杜若不成,也还有很多人。   “朕不知道为何,觉得此事可能和华扬舲有关。”一想起这个人,谢如琢就下意识不安地捻着手指,“华扬舲绝非简单之人,恐怕也不会安于现状,说不定他和孙秉德又搭上了线,此事孙秉德有份,他也有份。而他又正好要去衡川,就更有问题了。”   “臣会注意此人,也会步步谨慎。”杜若应道,“虽然臣和元翁一样疑惑陛下为何不想用他,但臣信陛下的决定。”   谢如琢叹道:“此人绝非善类,反正你能离他多远就离他多远,千万别被他盯上。”   听谢如琢这般叮嘱,杜若也生出了此人将来定会祸国殃民的心思,忙点头道:“是,臣明白。”   “明庭这几日课业还过得去,下午就不读书了,我带他去玩玩。”谢如琢看了眼屋中刻漏,站起身,“先生下午回去休息吧。”   谢明庭显然没有认真写文章,一听到下午不用读书可以玩,立马蹦了起来,欢呼着奔到谢如琢身边,软声道:“谢谢皇叔。”   “就在宫里玩,不能出去。”谢如琢道,“你之前不是想学骑射吗,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下午教你。”   “真的吗?”学骑射比读书还是有意思一百倍的,谢明庭觉得在宫里玩也还不错,拍起了马屁,“皇叔真厉害,皇叔学得好快。”   “那当然,因为我比你聪明。”谢如琢丝毫不觉自己幼稚,得意地哼了一声,“最主要的是,沈将军教得好,我自然就学得快。”   谢明庭憧憬道:“我也想要沈将军教我。”   谢如琢冷冷吐出两个字:“做梦。”   站在一旁还没走的杜若摇头笑了笑,他已经习惯了谢如琢说起沈辞时习惯成自然地放下全身警惕又戒备的刺,像个小孩子般直来直去,还总是会露出甜腻的笑意。   这显然是很有问题,但他可以装作没看见,并且淡定地离开。   朝中出了这般大的事自然是人人都在交谈,沈辞本以为谢如琢定然又气又烦,没想到竟然还想着请他入宫陪自己一起练骑射。   他进宫后在路上碰到了何小满,关切地问道:“督主,陛下他……还好吧?”   何小满莫名地看着他,回道:“好啊,怎么不好了?”   “就是……元翁封还的事,陛下还气着吗?”沈辞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何小满神色更莫名了,道:“气肯定是气,但也不至于放在心上,从登基到现在也遇了这么多事了,事事都放在心上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沈辞点点头,放下心来,但也突然有些好笑起来,这一世谢如琢总在他面前扮可怜装委屈,倒让他习惯了谢如琢的脆弱,有时会不由地忘了这是个当了几十年皇帝又重活一世的人,什么风浪没见识过,遇事也定然是从容以对。   在骑射场等着沈辞来的谢如琢正有模有样地教谢明庭射箭,前世他也教过,时常感叹谢明庭这孩子除了吃和玩有天赋,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事能与天赋搭点边,文不成,武也不成,骑射教了几年照样一团糟。   因而这一世的谢如琢就随他去了,只当真的是带他玩耍,给谢明庭拿的也是如同玩具一般的轻便小弓箭,耐心极好地看着谢明庭射出十箭却没有一箭能接近靶子一尺以内,末了还慈爱地笑着夸上一句“挺不错”,真是好一派叔侄和睦的画面。   听到内臣唤了声“沈将军”,谢如琢立马收敛起笑容,拍了下谢明庭的脑袋,道:“让御马监的人去教你骑马。”   谢明庭正沉浸在今日皇叔对自己真好的开心中,蓦然听见皇叔的声音刹那间冷若冰霜,战战兢兢回了看了一眼,果然看见皇叔已经沉下了脸,又像是生气又像是难过,懵然地瞪大眼,问道:“皇叔,您怎么了?前面不是、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很好吗?你怎么就看到我很好了?”谢如琢冷漠道,“没发现我今天一直很生气吗?”   谢明庭绞尽脑汁回想了一番,觉得自己真的没发现啊,但他最怕谢如琢冷脸时的样子,又不敢说出口,只得鹌鹑似的往远处缩了缩,小声道:“那、那皇叔怎么样才能高兴呢?”   “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你不能让我高兴。”谢如琢回身唤来了内臣,吩咐他们带走谢明庭,而后独自一人落寞地站在原地等着沈辞走上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虽然我们在一起了,但我还是要演戏,不演戏怎么增进情侣感情呢?   明庭:喵喵喵,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我!   大概等小沈也掉马了,小谢就不会演了(也演不下去了),现在的小沈对小谢来说还是一个没有重生过的人,恋爱中的安全感很难拥有,当然也可以当做情侣之间的情趣,小谢就是想戏精,其实也许他内心深处是有生气和难过,但这一世的他已经不会表现出来,但他想在小沈面前表现一下,让小沈心疼他。   小谢是一个缺乏疼爱的崽,喜欢被人哄w   感谢在2021-05-13 20:02:16~2021-05-14 15:4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习清哥哥的小女孩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无悔有憾   沈辞奇怪地看了眼被带走的谢明庭, 上前问道:“陛下,怎么……”   话没说完, 他就发现谢如琢是红着眼睛的,一副憋着眼泪满心委屈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和谢明庭一样茫然。   前面刚问了何小满,现在就看到这幅场景,沈辞猜到谢如琢恐怕又在装,有点无奈和怅然, 他们现在已互表心意了,谢如琢竟还不愿放下心结吗?   安全感对谢如琢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沈辞一直在想,却无法感同身受。   带谢如琢回师父家时他面对叶莘湄的关切会哽咽,陪他一起看花灯会喜形于色忘乎所以,只因他从未被长辈带着出门看过, 沈辞现在再忆起, 有些明白他这样的患得患失其实也源于他从小的经历。   在宫里被父亲遗忘, 被母亲不喜,被兄弟讥讽,本该被宠爱着的年纪里却只有他孤单一人, 他努力地让自己忽略所有的恶意与苦难, 却又在十二岁时将天真纯粹永远地埋葬在了暗无天日的冷宫里。   从垂髫到少年,谢如琢从来没有体会过长辈的关怀与爱护,亲生父母一个无情地抛弃了他, 一个每日对他恶言相向, 还伴着血淋淋的伤害,连最亲的亲人那里都寻不到一点点人世间的温暖,这样的谢如琢又该从哪里得到安全感?   前世谢如琢愿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爱他,其实也是想从他这里攫取他渴望的依赖与温暖,可等谢如琢得到了,又会陷入反复的患得患失中,怕这一切也许是和从前无数次幻想的梦境那样,醒来就全都没有了,他也会在某一天离开自己。   而后,他真的离开了,梦境真的破碎了。   “陛下,没事了。”沈辞压下心中泛起的层叠苦涩,掰过他的肩膀,笑着在他的眼角上轻轻按了一下,“之前陛下每次都能化解难题,这次也可以的,何必为了孙秉德生气难过,不值当。”   谢如琢垂头带着鼻音“嗯”了一声,一脸被哄一句就欣慰的神色,看得沈辞又一阵哭笑不得。   “他怎么什么事都要跟我作对。”谢如琢气道,“有时候我还真想跟他痛快地互相骂一场,但又不能,每次都得憋着,和他假模假样地说话。”   这确实很让人生气,沈辞也觉得这种心里有气还不让人发泄的日子没法过,立马附和道:“没事,臣遇见他,帮陛下骂回去。”   谢如琢想起前世沈辞没少明着骂孙秉德,又笑了出来,道:“我开玩笑的,你别总是对着他一副看不顺眼的样子,也别故意刺他,不喜欢他就不跟他说话嘛。”   前世沈辞看孙秉德不顺眼大半也是因为谢如琢,谁让这老狐狸一天天的就知道整幺蛾子给谢如琢使绊子,害得谢如琢三不五时就紧锁着眉头,气又没处发,只能自己憋着,这一世当然是照样看此人不顺眼,闻言哼道:“那臣可忍不住,臣见了讨厌的人,不动手已经很给面子了,还要闭嘴不让骂,臣会憋死的。”   谢如琢彻底装不下去委屈和难过了,笑个不停,道:“那你也稍微收敛点,你把孙秉德惹火了他可不会放过你。”   “陛下心情好了?”虽然沈辞心里清楚他原本就没有心情不好一说,但还是熟练地违心劝慰,“陛下以后少为这些人生气,真的不值当,想要骂谁就跟臣说。”   “好,下次不生气了。”谢如琢也违心地应和,拿起桌上的长弓,“沈将军看看我的箭术是不是大有进益了。”   沈辞好整以暇站在一旁看他调试好弓箭,挽弓搭箭,在箭将要射出时忽然说道:“之前陛下在信中说,箭术有一处总不得要领,臣看陛下动作姿势都无不妥,不知是哪一处?”   谢如琢的脸色和动作跟着一僵,都没敢回头看沈辞,深吸一口气,答道:“沈、沈将军看我射一箭就知道了。”   他没想到沈辞竟然还记着第一封信里的一句话,真是出其不意。   所谓不得要领当然是不存在的,他当时就是瞎写的,现在为了避免自己被当场拆穿谎言,也只能硬着头皮瞎编了。   庆幸今天有风帮了谢如琢一把,谢如琢巧妙地借着风势稍稍偏离了一点位置,看起来就像是他原本是对准的,但因为风的方向和速度而被影响了准头。   这一箭卡在了靶心的边沿,谢如琢满意地勾起唇角,回头时一脸气恼,伸手一指,道:“你看,就是这样,明明感觉自己对准了的,但最后总是会偏一点,不知道为什么?”   沈辞心道:当然是因为你演技超群,让人望尘莫及。   “没关系,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沈辞觉得自己再陪着谢如琢演下去,也要淬炼出非凡演技,耐心道,“射箭总是会受气象影响的,所以熟练之后就要学着根据气象的变化调整角度,比如有风的时候,就要学会判断风向,像今天这种情况,其实要离靶心偏一点点。”   谢如琢好似当真听得认真又虚心,恍然大悟点点头,重新拉起弓又调整了一下,回头道:“感觉还是不会判断呢,沈将军可以再教我一下吗?”   沈辞在心里为谢如琢的演技鼓了个掌,事实上脚比脑子动得快,早就下意识走到谢如琢身后,胸膛贴住他的后背,握着他的手调整着箭的方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风此时的方向是怎么样的,应该要让箭矢往哪边偏一厘。   低沉的嗓音惹得耳廓又麻又痒,谢如琢觉得沈辞一定是故意的,但一想到这是他自找的,只能忍气吞声,任凭自己耳朵到脸慢慢红透,挽弓搭箭的双手也绵软无力起来,全靠沈辞的手紧紧握着,才不至于把弓箭都给扔了。   沈辞像是就要拖着他,这一箭迟迟不射出,不说话时也有灼热的呼吸浮在耳廓旁,怎么也不散,他很想气愤地冲沈辞喊一声“放过我吧”,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陷落在沈辞刻意制造的暧昧里。   “陛下,握紧啊。”沈辞发觉了谢如琢早就心不在此,轻笑了一声,在他耳边低语道,“臣现在有点怀疑陛下是真的不得要领了。”   “我当、当然是真的不得要领。”谢如琢说得毫无底气,语气都是飘着的,“我骗你做什么?”   沈辞又笑了一声,终于放过了他,万分难熬的一箭也终于飞射而出,稳稳钉在了靶心。   谢如琢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稍微离沈辞远了点,平复了一番翻涌的心潮和过快的心跳。   沈辞暗自冷笑,想着看这人下次还敢不敢演了。   之后谢如琢又射了几箭,基本都能正中靶心,他得意洋洋地问沈辞:“我是不是学得很快?”   第一次说自己笨学得慢的不知道是谁,沈辞陈述事实:“嗯,陛下是臣见过学得最快的人,比臣当年学得都快。”   谢如琢的表情又僵了,虽然他自认学什么都有几分天赋,但还不至于在骑射这种事情上能成为沈辞见过的学得最快的人。   完了,好像演过了,假得彻底。   他细细观察了一番沈辞的神色,感觉并无异常,又放下心来,胡诌道:“那倒没那么夸张,可能是我练得勤,勤能补拙嘛。”   沈辞顺势“嗯嗯”几声应和着,到底还是不忍看谢如琢尴尬,转开了话题,道:“臣有一事想与陛下说,关于衍王,不知若今年还要再攻宁崖,陛下是还想让吴总兵去吗?”   北疆一镇总兵走几天都是有些危险的事,何况一走几个月,这也是为什么谢如琢后来没有再找过宋青阁的一个原因,那些复杂的局势是一回事,宋青阁不能总是离开宛阳也是真的,那么吴显荣也是同样如此,去年一走三个月,若今年又要走三个月,万一溪山出点什么事无人收拾,朝廷也得不偿失。   “这个我也想到了。”谢如琢道,“今年宁崖那边我想借吴显荣的兵,而后让岳亭川去,宁崖总比衡川好打,岳亭川应该没问题。许自慎那边,就你当主将了。”   谢如琢说完,许久没等到沈辞开口,心里一慌,抬眼急切地看向他,见他沉默地盯着自己,咬了下嘴唇,道:“你……是不愿意吗?”   曾经很多次他都在想,沈辞其实不喜欢朝堂,也不喜欢战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不知前世中了那支毒箭时,沈辞有没有在心中生出悔意,也许当年就应该听他的,离开他身边,回南谷陪着师父师娘,仿佛他从未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   沈辞叹了口气,抬手蹭了下谢如琢的脸颊,道:“陛下怎么又胡思乱想了?臣没有不愿,臣只是有点难过,到时又要与陛下分开那么久,一年里总是聚少离多,能陪在陛下身边的时间很少。”   “那……”谢如琢嗓音发涩,“那若是有一天从战场上回不来了,你会后悔吗?”   这是谢如琢想问前世的他的话吗?   沈辞轻轻摩挲过谢如琢的眼睑与眉梢,一时不曾言语,前世死前,他有的只是遗憾而已,遗憾这一生只陪在谢如琢身边那般短暂的时间,往后还有那么多的年岁,他再也不能保护谢如琢了,也再不能为谢如琢守着他们一起夺回来的天下。   前生卅载,流光飞促,碧落黄泉无所念,唯恨天不假年,辞人间,音尘绝,留君孤白首。   “臣永远不会后悔,只会遗憾不能为陛下做更多的事。”沈辞抹去谢如琢眼角的一滴泪,柔声说道。   谢如琢不自禁地就泪水越淌越多,一把抱住沈辞,埋进在他胸前不愿抬头,像是懊恼他说这些弄哭自己,不客气地把泪水都蹭在了他衣襟上。   “陛下怎么总喜欢在臣面前哭?”沈辞按住像一只小猫一般在他怀里乱蹭的人,笑道,“若是被孙秉德那些人知道陛下私下里这么爱哭不知要怎么想。”   谢如琢也有些羞于见人,继续埋在沈辞胸前不抬头,声音便也闷闷的:“那你也要笑话我吗?以后都不许我哭了?”   一言不合就跟小孩子似的耍赖,沈辞也很无奈,哄孩子般拍拍他的脑袋,道:“陛下永远都可以在臣这里哭。”   谢如琢哼了一声,隔了会又道:“不是说了吗,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不要叫我陛下。”说着他掐了把沈辞的胳膊,气道,“你不是说你记住了吗?”   “叫习惯了,忘了。”沈辞胳膊一麻,想着手劲还不小,赶忙改口,“以后都记住了。”   谢如琢终于露出了自己的脸,瞪着他道:“那你快叫一声啊。”   “嗯,清璩。”   “再叫一声。”   “清璩。”   “为免你下次又忘了,罚你叫十遍,以后每忘一次就叫十遍。”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不是说我爱吗!叫我名字十遍都不愿意???   小沈:我就是强权政治下的可怜小沈(哭)感谢在2021-05-14 15:44:45~2021-05-15 17:0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衣 2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沧州退战   谢如琢和孙秉德因封还一事僵了半月有余, 等正式定下六部官员往衡川之事已到了二月中旬,这中间朝堂上一派死气沉沉, 谁都不敢多说话,既不敢触皇帝的霉头,也不敢惹首辅不高兴,只能满心希望这两位以后还是尽量和睦些,闹成这样谁受得住。   此事差不多安定时,谢如琢问杜若可有再与孙秉德说过话。   杜若答, 曾去户部办事时遇到过孙秉德,似乎当真和华扬舲又搭上了线,两人在一同说话,看着还挺相熟,见到他来就都沉默了,孙秉德马上就走了, 华扬舲有与他不咸不淡地聊过几句。   “这两人果然有问题!”谢如琢皱眉道, “华扬舲对你的态度如何?”   杜若思量一番, 摇头道:“他倒是没什么奇怪之处,见了臣都会和善地打个招呼,似乎并没有因孙秉德而要与臣划清界限。前两日还拿一本书来问臣些问题, 讨论些诗书典义什么的, 臣没有深谈,聊了两句就走了。”   “越是这样越是不对劲。”谢如琢这一世已觉得华扬舲做什么都大有问题,再一次嘱咐道, “朕知道你性子好, 待人也温和有礼,你与华扬舲又没过节,但朕绝不会害你, 也绝非危言耸听,此人当真不可深交,离得越远越好。”   杜若点头道:“陛下放心,臣不会与他多来往。他既然能与孙秉德站在一起,必然是有些什么臣不知道的原因,此次臣被派往衡川又是孙秉德一手推动的,臣必然会万分小心。”   谢如琢知道杜若自然是极有分寸又有魄力的人,听他再三保证也放心了许多,叹道:“衡川那边查完了就别久留,若是华扬舲有什么动静也别轻举妄动,回京再说。”   “是,臣遵旨。”杜若行了一礼,笑道,“陛下在京中也保重,不要再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满城找您了。”   一说起这个,谢如琢霎时脸涨得通红,又觉得自己不能在臣子面前心虚,理直气壮道:“都、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还提呢!”   如今已二月,杜若说的丢人事还是一个月前上元节那日。   谢如琢直到那日回宫后才知道,沈辞一路带着他转悠来转悠去,又是在最拥挤的人群里穿梭,又是捡近路快行至栖云塔,而后开了后门迅速跑到了塔顶,与他在塔顶缠绵地又抱又吻,然而暗中保护他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在很早以前就绝望地跟丢了,根本不知道沈将军把皇帝拐哪儿去了。   他们很想骂人,怎么有臣子明知道对方是皇帝,还要把人往人堆里塞,还敢单独带着皇帝走不知道有没有人烟的小路,谁给他的胆子啊!   在城中绕了几大圈都不见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只能去找来能主事的卫央和何小满,而后浩浩荡荡跟着两位去找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同样是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使是正三品,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却只是个正六品,指挥使阮贤听闻锦衣卫和东厂一齐找上门,指挥使和督主亲自带的人,吓得差点倒地不起,颤颤巍巍被下属扶着出来见礼。   卫央冷漠地说,陛下丢了,你们的人今日城中到处都有,快让你们的人全都去找人。   何小满淡淡补道,沈辞沈将军也一并丢了,两人应当是在一起的。   五城兵马司平日管的就是旁人最不想管的事,京城中巡捕盗贼,疏浚河道这些杂事都要他们做,上元佳节,旁的官员都高高兴兴回家去了,他们却是最要提着心的时候,城中人多,要防盗贼人牙子,要放烟火得注意火情,因而今日城中每条街巷都散布着五城兵马司的人。   锦衣卫和东厂本事再大,大海捞针也是做不到的,只能找今日最有可能在人群中见过两人的五城兵马司。   阮贤彻底两眼一翻厥过去了,上元节皇帝在城中丢了,这种千古奇闻怎么就摊他身上了。   于是当日谢如琢与沈辞在塔顶浓情蜜意得很,全然不知五城兵马司已经翻了天,正在城中焦头烂额地找两人的踪迹。   好在五城兵马司有人在听了对皇帝和沈将军的样貌描述后,想起曾见过这两人,一伙人赶紧风风火火冲到了栖云塔,纵使何小满有了心理准备,见到两人正满脸笑容地靠着塔顶的栏杆赏烟火,时不时还说笑打闹几下,还是很想骂沈辞一顿。   谢如琢得知自己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是很不好意思,看何小满的脸色大概想说以后都不让沈辞单独带他出来玩了,当即在众人精彩纷呈的神色中,灰溜溜跑回宫了。   出去玩时满心欢喜,中间又和沈辞表了心意,吻了彼此,更是要欢喜得睡不着觉,却没想到最后的收场是如此尴尬,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脸那日得知他丢了的人。   次日“皇帝在上元节出宫微服游玩走丢,而沈将军竟在身边”的消息不胫而走,人尽皆知。   没想到杜若这种温文尔雅的君子都知道拿这件事打趣自己了,谢如琢生气地想:都怪沈辞,好端端的走那么快做什么!不会当真是想拐跑他吧!   “本来早就该去衡川了,这事拖了这么久,先生快回家收拾东西吧。”谢如琢气鼓鼓地下了逐客令,“一路顺风。”   杜若低头笑了一下,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去往衡川的官员们一走,朝中清净了一段时日,到了三月,北疆传来急报,北狄再次犯边,沧州已开战。   北狄每年一开春就会扰边,朝中已经习惯了,议论一二就不会再有什么担忧,不管怎么说总有裴元恺守着,还不至于能败,让北狄人入关,长驱直入,直捣京城。   但这次却是连日人心惶惶,朝中议论不断,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原因无他,裴元恺不想守了。   “听闻沧州军未战就退二十里,裴元恺更是把精锐都调离了前线,明显是不消极迎战之意。”孙秉德话中并无愠怒之意,冷静的话音中像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考量,“去年卫所改制之事他一直忍着没发作,此番定然是坐不住了,要以此来威胁朝廷。”   三月初还是有些凉意,谢如琢手心贴着温热的茶盏,眉目间笼着寒气森森的冰霜,沉声道:“他要威胁朝廷,就冲着朕来,沧州数万百姓何辜?他不想打,难道让百姓去打吗?”   孙秉德冷静地等着谢如琢说完,未有动容,请道:“现下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裴元恺,沧州战事紧张,拖不得,朝廷今日就当派人前去与裴元恺谈判。”   韩臻看了孙秉德一眼,会意,也请道:“元翁所言有理,沧州多年全赖裴元恺一人守住,没有他无人可退北狄,十万火急之时,朝廷为百姓做些让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陛下若觉不妥,可日后再与裴元恺重新谈判。”   内阁其他几人附议,众臣自然跟着附议。   谢如琢很想笑,他觉得这些文官是不是都没有心,昔年在卷子上满纸写的为国为民,如今是全然忘了,这种情势下,他们想的还是如何利用这件事谋取利益,而不是想着沧州是否失守,城中百姓又该怎么存活。   沧州退战是裴元恺一手炮制的圈套,为的就是要朝廷跳进去,他心满意足地收网。   在他看来,朝廷敢一直挑衅他,折他的势力就是不知他的重要,没有他哪还有沧州,大虞恐怕也不能安于一隅,要让朝廷意识到他的重要,从此再也不敢动他一根汗毛,还会依赖他,仰仗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本该由他去做且只能由他去做的事上无所作为,要朝廷知道沧州没了他的代价是什么,朝廷要动他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这个词谢如琢已经听腻了,好像每一个人对着龙椅上的他都在心里掂量着这个词,孙秉德处处掣肘,要他知道与自己作对的代价,如今裴元恺拿沧州的疆土和百姓作赌,告诉他这就是不自量力的代价。   没有人喜欢做被锁住四肢关在笼中的困兽,每走一步都要扯得鲜血淋漓,付出惨重的代价,他是皇帝,是本该站在权力之巅的人,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可他从前世到现在,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代价。   甚至他死后一代明君的身后名,也有沈辞用命换来的代价。   是不是世人都是如此,尤其是朝堂上的君君臣臣,他们每一个人在这局棋里都在反复衡量着落子的代价,输赢的代价,沈辞前世说他无情无心,但谢如琢此时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想着他们或许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在代价的藩篱里被磨得无情无心,无喜亦无悲。   “裴元恺觉得只有他能守住沧州,朝廷离了他便怕了,便活不成了。”谢如琢咬着牙突然用了狠力摔碎了茶盏,瓷器碎裂声响中,他的话音重重落下,“那朕就要让他看看,没有他沧州也能守住,大虞更亡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每日一问,姓裴的什么时候凉,这个名义上的公公不要也罢。   预告一下,接下来两章六千字会是主角没有出场的六千字,也不是副cp剧情,关于配角的剧情线和整体剧情中权谋布局的重要伏笔,所以必须要写,再次感叹我为什么要写这么复杂的群像……每次都心酸这个角色再不拉出来溜溜就要沦为路人甲了orz   希望小可爱们不要跳过呀1551,下一个大剧情有爱情有剧情,然后再换个地图副本,我似乎就可以踩下油门了(你懂)感谢在2021-05-15 17:08:21~2021-05-16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回头不留恋 34瓶;saya 10瓶;落隰渊 9瓶;贞子不忘挖井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大昭朝堂   朝中因沧州退战, 谢如琢拒绝谈判掀起轩然大波时,杜若刚好踏入衡川的土地, 一刻也没耽搁地便投到了衡川卫所改制中。   他们所处的仓岭府与池州地界不过五十里之隔,边界一带重兵把守,时时警惕池州的兵马越过边境南下衡川,与他们交战。   然而,许自慎并没有心思在此时南下。   池州在禧宁二十三年一夜之间换了皇帝坐镇,除了皇宫中有萧条之感, 城中仿佛没有多大变化,北上了一批人,又有一批人从江北迁过来补上,市井街巷依旧熙熙攘攘,秦楼楚馆依旧人来人往,改朝换代也不过只是换了个人坐那把龙椅, 日子照样各过各的。   坪都的朝堂每逢上朝必然是吵闹不休, 一年里皇帝大半时候都在外面打仗, 就由还没二十岁成日懵懂的太子监国,面对喋喋不休的两派日常束手无策。   现在皇帝终于在京中了,却也阻止不了两派要吵架的心, 而且也根本不想阻止。   此时早已到了早朝的时间, 然而龙椅上还空空荡荡,不过对于底下的臣子们,这种事已经再习惯不过了, 到了卯时宫中都没有皇帝驾临的迹象, 他们就会被放进来,过金水桥先入皇极殿,而后悠闲地等着许自慎想起自己还是皇帝, 还需要上朝,再在一两个时辰后出现。   殿中百官泾渭分明地分列两边,面对面凶神恶煞地看着对方,眼睛若能喷火,大概此时殿中已烧成了一片火海,人人怒目而视,眼中火苗能蹿一丈高,谁也不让着谁,好像眼里的神色不够凶就要输了气势。   “你们工部今年才三个月,就已经支去了三百多万两银子,你们这是要治水还是要凭空再挖一道河啊?”户部尚书是江北大世族卢家的当家,如今牢牢控着银子收支,自觉按住了那些坪都旧官的死穴,次次上朝都趾高气扬,言语带刺,“有本事把你们的银子来去如何都列清楚给大家看看,到底是真的治水治到没钱,还是被什么心怀鬼胎的小人给私吞了!”   当年留在坪都的官员大多是职位较低的末流文官,还有些空有爵位已经没落的世家,归顺许自慎后,大昭为拉拢人心,尽快平稳京城局势,这批人都得到了重用,一朝翻身个个也俱是春风得意的模样,处处看不上江北来的世族,私下里还称呼他们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见了京城的茅坑都觉得是香的,手上有几个臭钱就敢耀武扬威。   户部平日里最喜欢处处找他们麻烦,给他们使绊子,攥着银子跟攥着什么稀世宝贝似的,绝对是他们最讨厌的一枚眼中钉,听到尚书这么说,被点到名的工部立刻出来了一个侍郎,毫不客气地高声道:“江北正是多河湖之地,今年开春就连降大雨,定有成涝之祸,你们要是不怕自己祖宅被淹没了,我们倒也不介意坐视不理。”   “上月国子监学生闹事称吏部文选清吏司去年会选受贿上万两银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不就是你们这帮人怂恿的,卑鄙无耻,小人之举!”   “怎么?你们敢摸着良心说自己没受贿?你们拿了多少银子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嘁,你们是觉得自己有多干净,不是很会装清高吗?一个个往太子跟前送奇珍异宝的都是谁?是我们眼瞎了?”   “……”   两方你一言我一语吵了一炷香,就差撸起袖子在大殿内动起手来,明明都是斯文人,却练就了磨不破的嘴皮子,以把死敌骂到哑口无言为己任,一时殿内嘈杂声四起,双方逮着一个对面的人就开始骂,一些本来不说话的官员也趋之若鹜,全都加入了骂战之中。   直到皇极殿外传来整肃的士兵列队之声,一声鞭响,内臣高喊一声“皇上驾到”,众人才很是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齐齐看向姗姗来迟的许自慎。   大昭没有保留大虞的锦衣卫,许自慎的仪仗队是他的亲兵,每每上朝都仿佛有要出征的架势,队形整齐,披甲执锐,眼中都还冒着杀气,曾经第一次瞧见的官员有当场吓得跌了一跤的,劝皇帝莫要在金殿前让兵戈杀伐气冲撞龙气,皇帝理都没理会。   许自慎步上丹墀,扫了眼明显刚吵过一架的一群人,但马上就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神色平淡地从他们身侧走过,在龙椅上坐下。   黑色的华美龙袍穿在许自慎身上也有如板正的铠甲一般,肩背线条平直,完美地撑起龙袍而不会落下一丝褶皱,他正襟危坐,再不言不语地看着人时,就像战场上狭路相逢被他的刀锋晃了眼,会下意识心头一凛,再避开视线。   众臣跪拜行礼,依次呈上奏本开始议事,免不了又是不止不休地几轮争吵,许自慎大多数时候都不说话,摊着几份奏本似是在仔细看,然而隔很久才会翻上一面,慢吞吞看了两本,无趣地搁下了,捏着眉心听他们叽叽喳喳地吵架,脸上是快要耐不住的烦躁。   在两方又吵到就差动手时,许自慎的神色也终于忍无可忍,拍了下桌案,他手劲大,这一下直把桌子都要拍裂了般,殿内所有人都吓了好一大跳,霎时寂静无声,耳边清静了,他神色稍松,冷声道:“都给朕闭嘴!你们除了会捡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还会做什么?”   吵得脸红鼻子粗,额上冒细汗的户部尚书不满道:“陛下此言差矣,臣等所议之事有哪一件是小事?工部疑贪污百万白银,国子监学生被有心人利用闹事,俱是大事,陛下该一件件细查才是。”   工部侍郎冷哼一声,立马跟着说道:“户部收支不明,吏部文选清吏司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也俱是大事,国库本就银子紧缺,他们却还在银子上大动手脚,陛下更该彻查。”   许自慎抢在户部尚书再次骂回去前悠悠说道:“那你们说让谁查?”   “自然是先由都察院核查!”   “自然是移交刑部!”   两方同时开口,各执一词,都察院和刑部也被两方各自瓜分,许自慎又捏了下眉心,冷笑道:“由谁来查都搞不清楚,又要吵到猴年马月?朕可没你们这么好耐心。”   户部尚书咬咬牙,奏道:“那就请陛下定夺!”   许自慎当作没听见,他就算真定夺了,也根本查不了,只会让朝局乱上加乱,道:“此事再议,可还有其他事要议?”   “启禀陛下,臣代兵部上奏一事。”兵部尚书出列道,“虽然他们大虞收回了衡川的一半,但衡川就在池州南面,他们远在乐州,能不能牢牢捏在手里还未可知。臣等以为,可找大虞派往衡川的官员密谈一番,以利诱之,以后再往衡川安插.我们的人,有朝一日大虞都城的情况我们都能了如指掌。”   兵部是个特殊的地方,被两派各瓜分一半,兵部尚书是江北世族的人,两个侍郎却都是坪都旧官,闻言竟难得地没有争吵,而是附议。   此举无异于反间,等于往大虞安插细作,许自慎皱眉道:“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你们一个个读的书都比朕多,怎么还都喜欢干这些小人行径?我们大昭是没有兵将了?光明正大地打,是打不过还是不敢打?”   兵部尚书就知道许自慎会这么说,心里暗道了句“愚蠢”,驳道:“陛下熟读兵书,也知兵者,诡道也,反间亦是三十六计之一,并非小人之行径,何况陛下又怎么知道大虞就没有往我们大昭安插细作?”   “他们做不做朕不管,朕不会做就是不会做。”许自慎冷冷盯住他,“你们有这功夫讨论这些,不如快把下次战事所用舆图、兵器都给朕弄完。”   “陛下善战,臣等也并不是不同意与大虞硬碰硬,只是陛下仔细算算,从前年到现在,陛下与大虞的战事可一直不太顺利。”兵部尚书也不怕他,又道,“而且战事一直未歇,国库开支跟不上,粮草消耗也太大,臣以为陛下该休养生息一年,扶持农商,不可再兴战事。休养生息时,以反间之计打入大虞内部可一劳永逸,比大兴战事省钱又省力,何乐而不为?”   这话不太客气,明指许自慎善战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败给大虞,但许自慎听了之后只是再次微微皱眉,并没多少生气之意,他不是输不起的人,战场上输给对手也是心服口服,只道:“我们要歇战,大虞却不一定会,最后还是要被迫迎战,有什么区别?何况我们不开战,就是放任大虞东山再起,日后再要打就更难了,不如继续先下手为强。”   两派这回合起伙来反驳,许自慎听得头更痛了,干脆由着他们说了个高兴,末了抛下一句“兵部和户部商量好粮草押运,入夏前备妥”,便先一步站起身,脚底生风地从后殿离开了。   皇极殿里的众臣面面相觑一番,看到对方可恶的嘴脸,又是互相冷哼两声,各自在心里揣摩着事情,不知在琢磨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老许是一个经典武人思想的皇帝,他不适合当政客,只适合打仗,当初他选择造反被逼无奈是一回事,他的理想也是想通过自己的力量平定天下,以战止战,但他只会打天下,不会守天下,会是乱世枭雄,却不会是盛世明君。   这就是写这个角色的初衷,想写一个虽有理想却不懂政治的武将。   下章是个反派角色,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他吗(托脸) 第71章 巷中密谋(修)   仓岭府最北端的翰青县正是处在池州与衡川的交界之地, 如今乐州派往衡川的官员正停驻于此。   城中街巷放眼望去大多是凋敝之景,一个戴黑色兜帽的男人拐进县城北面的小巷子里, 约摸是因战祸都举家迁移了,这条本该弥漫着烟火气的巷子没有一点人气。   男人在巷子尽头的角落停下,随意打量了一番四周,色彩斑驳的门联被风一吹,掉在地上如干枯的残花,很快的, 又被随后来到此地的人踩在脚下,混入了雨后湿泞的泥土里。   “是华先生吗?”来者做寻常商客打扮,走到戴兜帽的男人面前,见了个礼,“我是卢尚书的人,不出尚书大人所料, 华先生果然如约而来了。”   黑色的兜帽被放下, 露出一双狭长锋利如刀裁的眉眼, 给清癯的长相平添几分肃杀之气,正是大虞派往衡川负责清查一事的刑部衡川清吏司郎中华扬舲,来者口中的“华先生”。   “卢尚书?”华扬舲并未与来者有亲近的意思, 反而玩味地笑了一下, “卢尚书不是管户部的吗?之前来找我的不是说是兵部秦尚书的人?”   “江北世族在朝堂上以卢尚书为首,华先生是我们重视之人,卢尚书自然亲自接手了与华先生会面之事, 以免有何处不妥。”来者是大昭户部尚书卢峰家中的管家, 是卢峰最亲信之人,叫卢元,笑着回道, “若不是边境管得严,卢尚书会自己前来。”   华扬舲表情淡淡,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很高的礼遇,说道:“我不喜欢听废话,你们要说什么赶紧说,我愿意做的自然会做,不想做或觉得你们提的条件不够让我去做的,也就不会再与你们打什么商量,买卖只能做一次,讨价还价的买卖没意思。”   卢元会意地点头:“好,长话短说。大人说只要华先生愿意来,就是答应了要与我们合作。我们要做什么,之前那人已经跟华先生说过了,若华先生愿意,大昭可以给华先生所有想要的,银子还是权势,华先生随便提。大昭攻下乐州之日,华先生便是头等功臣,大昭内阁必然有一个位置是要留给华先生的,首辅之位让给华先生也未尝不可。”   “我这么值得卢尚书下血本?”华扬舲眉目间的神色依旧冷静自持,似是没有为之动容,眯了下眼睛,“要知道我现在是在刑部,这地方恐怕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你们确定要来找我?”   “华先生可是卢尚书千挑万选的人,当然错不了。”卢元凑近一步,笑道,“华先生是心有鸿鹄之志的人,你们大虞的皇帝不识货,我们大昭却不想明珠蒙尘,诚心与华先生合作。”   不知是否提到了华扬舲的心结,他眼神冷了一点,卢元看在眼中,又道:“华先生在刑部也没关系,反正您管的是衡川,我们有路子能进衡川,可以想办法与华先生传递消息。我们想要的东西,华先生在朝中也不难拿到手。比如,您可以试着接近你们皇帝器重的那位,是叫杜若?”   华扬舲冷笑一声:“杜芳洲和他老师一样精得很,一直与我保持着距离,软硬都不吃,他知道我和孙秉德有来往,怕是忌惮着我呢。”顿了顿,他又看向卢元,问道,“要接近杜若不过是因为他在兵部,所以你们的目标是谁?”   卢元见他果然聪明得很,一下就猜到了他们的意图,直言道:“华先生对大虞更熟悉,不如由您来给大人提个建议?”   巷子角落青苔长了厚厚一层,雨后有股潮湿的闷窒之味,华扬舲闻言微垂着眼似在沉思,嘴角却勾着淡笑,看在卢元眼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狠,良久,华扬舲低声道:“不如选宋家,几大军方势力中,还是北疆四位最成气候,宋家和朝廷关系最好,也是我们陛下不可或缺的助力,若能摧毁宋家,大虞会大伤元气。”   卢元喜道:“华先生的提议与我们大人不谋而合。说起宋家,他们二公子不是在京城吗?杜若精明,但我听说这位二公子可不是什么会玩阴谋诡计的人,就是个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想来心思也简单,华先生是有手段的人,或许可以试着从此人下手?”   “宋青来啊……”华扬舲嗤笑一声,似带着几分蔑意,“确实是个草包,跟他兄长比起来,差远了。行吧,我可以试试,还有其他事吗?”   “暂时没有了。”卢元看了看天色,摇头道,“若有要事大人会写信给华先生,华先生若有什么事,也可以通过我们的商队送来坪都。天色不早,我得出城了,华先生也早回,莫要引人怀疑。”   华扬舲没与他告别,重新戴起兜帽,直接走开,道:“这就无需你们担忧。”   潮湿气慢慢在鼻尖消散,回头去看,卢元也不见了踪影,华扬舲仿佛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在黄昏中缓步沿着小路走回驿馆。   今日天阴,没有夕阳,只有大片的流云自天际飞逝而去,他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有一瞬的邈远,仿若看见了他过往二十余年同样飞逝而去的人生。   从他记事起到上京赶考,他印象里的日子只有穷困二字。   孙秉德、杜若、陈章,他们都是书香世家出身,甚至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也许不会明白在濒临亡国的大虞,底层被盘剥欺压的贫户过得是什么日子,是怎样担惊受怕地为明日生计彻夜难眠,每日最简单的心愿就是能吃一口饱饭,能在冬日少被冻坏一块皮肤。   他记得自己最不敢做的事就是生病,这是只有有钱人才做得起的事,他们这些人病了也许就等于死了,如果真的病了,也得靠一口气撑过去,死了就什么没有了,一张破席子一卷,连口薄棺都没有。   家人告诉他,读书,你一定要读书,只有读书才有出路,等你去了京城,当了官,你就再也不怕吃不饱饭,也再不会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那时的你,还可以反过来做曾经那些人对你的事。   古人有凿壁偷光,囊萤映雪,他读到的时候只是一笑置之。   为了可以买一盏烛灯,买一点最劣质的墨,他的父母一天要做很多份工,他在很小的时候也学着给别人做工,而后在空闲时去就近的学堂听几个时辰先生讲的课,拿竹条在沙地上跟着写字。   他的第一支笔是在学堂旁捡到的富家孩子用秃了的毛笔,第一本书是捡到的被人撕破但又被他粘回去的《论语》,晚上点不起烛灯的日子,有时就着月光看书,有时悄悄坐在别人家门口,就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废纸的空余处写文章。   每一天,他都在看不到头的绝望里逼着自己挺过去,找寻一切可以读书的方式,拼拼凑凑地把四书五经的内容读全了读懂了。   他悟性高也争气,十四岁就考上了秀才,拜了一位赏识他的致仕官员做老师,可以在老师家里看很多很多的书,老师也会送给他多余的笔墨纸砚,还为他解决了上京的路费。   禧宁十二年,他终于熬到了会试,写完考卷走出贡院时,他无比的轻松,他知道自己能考上,像杜若陈章那样自诩寒窗苦读的人其实最是可笑,世上没有人比他更该说出寒窗苦读这四个字。   放榜之日,他在二甲第一,还没来得及高兴,有人告发此次科考舞弊,朝廷很快查明白了,紧接着,便是一封圣旨,莫名其妙地将他除了名。   原因是他与涉案考官同乡,难逃嫌疑,名次作废,但念在没有明确证据指向他曾与考官私相授受,可以再考,比直接被禁止再考的人幸运一些。   他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从京城回家的,好像很平静,又好像有过怨恨,他不记得了。   没有尽头的灰暗日子还未结束,他没有资格一蹶不振,继续想着这件事,他只知道,他要继续读书,三年后再考。   禧宁十六年,在京城人人热议孙阁老的学生杜若考中探花的那一年,排在二甲第十三名的他似乎是那么的不起眼。   但他还是那么没出息地喜极而泣,因为他知道自己成了曾经他仰望的阶层里的一员,他不用再回家去过吃不饱饭的苦日子,他可以每日光鲜亮丽地出入翰林院,和被人歆羡的杜若别无二致。   那时他以为他的人生会就此改变,他满怀希望地一步步小心走着,在混乱的朝局里明哲保身,在大虞亡国前结识孙秉德得以北上,在新都踌躇满志,要一展抱负。   可是他直到最近才想明白,他的人生注定和杜若那样的天之骄子是南辕北辙的,杜若曾有孙秉德庇护,后又有皇帝处处维护,而他却总是离自己想要的东西差一步,只是那一步,这么多年的努力与希望就那么轻易地化为了泡影。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还真是像一场笑话,无人问津,冷暖自知,无论怎么做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别人却能随随便便拿到。   难道他就活该从出生起就被人踩一脚,一直一直与自己想要的东西失之交臂,永远地活在灰暗而无人问津的角落吗?   在乐州,他第一次接到大昭兵部尚书的信时,他紧张地想烧掉,最后却意外地冷静下来,仿佛上天在那一刻预示了什么,是和从前全然不同的预示。   他知道,信中所说的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而这一次,他可以为自己争取——用不光彩的阴谋诡计。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局棋总该有他的一席之地,若不能由他定乾坤,便由他翻覆棋局。   青史留名,无人不晓,这将会是他梦寐以求,从未体验过的新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  注:前面有两个地方曾经出现过小小的bug,一个是华扬舲第一次考中时间,当时写的是禧宁十三年,是我算错了,应该再往前推一年。第二个是杜若被孙秉德和陈章陷害那里,杜若为了自证清白,说可以让大理寺来查他,是我把法制史知识忘了,明朝大理寺已经不怎么查案了,一般是复核案件,审理还是在刑部,所以他应该让刑部查他。这两个bug前面都已更改,以后会再严谨一点。   好了,主角可以回归了。   本章的宋青来:cue我就cue我,倒也不必拉踩吧。 第72章 前生憾事   乐州朝堂已因沧州退战之事笼罩了数日的阴霾, 谢如琢拒绝与裴元恺谈判,直言若是裴元恺不想守沧州, 就由他们朝廷自己派兵去守,总不至于让沧州真的落入北狄人手里。   但孙秉德以及他身后许许多多的文官却不这般想,其实从一开始谢如琢想动裴元恺时,他们就是存着别样的心思。   皇帝想拔除的势力不就是他们应该拉拢的人?   在他们心里,各方势力没有善恶忠奸之分,每一件事都用利益度量好了分寸, 奸臣能是盟友,忠臣也能是敌人。   因而谢如琢清楚,他们这次是想借这事与裴元恺搭上线,如果可以的话,由他们前去谈判,日后裴元恺不管怎么说都不会是他们的敌人, 也许很有可能还会与他们互利互惠。   上次卫所改制之事孙秉德就有这样的谋划, 但被他和杜若搅黄了, 文官们现在最缺的还是军方势力,他们太需要了,会抓住一切可乘之机收拢属于他们自己的军方势力。   沧州裴家确实是个很让人眼红的香饽饽, 要不是大多数人没那个胆子, 谁敢说自己没想过吞了裴家这块大饼,甚至谢如琢也是这么想的。   皇帝已经有了三大营和宛阳宋家,吴显荣和齐峻茂又已是井水不犯河水, 文官们能下手的军方势力已经不多, 而裴元恺显然是最合适的选择。   但正因如此,谢如琢更不会让孙秉德得逞,若裴元恺与文官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要动他就难于登天,文官们会不遗余力地保下他,而他也会给文官提供背后的支持,到时局势就太过不可控了。   谢如琢这般思虑了半个多时辰,回过神来时已是日影渐西斜,他的心口不知为何有点发闷,皱着眉撂下看完的奏本,抬头看见何小满急匆匆走进来,心跳仿佛因某种奇异的下坠感而停了一瞬,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霍然站起身,问道:“伴伴,沈辞在哪里?”   “陛下,沈辞突然回南谷了。”何小满正是为此事而来,“谁问他都不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岳亭川找到奴婢的时候,沈辞早就出城了,现在恐怕追都追不上了。”   “是我疏忽了。”谢如琢这两天被这些杂乱的事塞了满脑袋,其他事无暇顾及,一不留神竟忘了最重要的事,“让他去吧,希望他没去晚。”   此时沿着乐州往南谷的近道快马加鞭的沈辞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在裴元恺退战时,他就写了信回南谷,但这些天了也没收到回信,等了几日,裴元恺那边依然没有迎战的意思,他就知道前世那件事终究还是要来了,他再也等不下去,在三大营翻身上了马就冲出了城。   他现在和谢如琢想的一样,希望他没去晚。   到南谷时早已入夜,他向城门的守卫亮了京城三大营的腰牌,他们以为是京城有什么要事,放他进去了,他骑着马到了师父家门口,看到没有灯火,心就沉了下来,颤抖着手打开落锁的大门,唤了声师父师娘,果然没有人应。   他翻检了一下屋中的物件,和他想的没有出入,懊恼地一拳砸在了墙上,指骨砸出了青红,他咬了咬牙,没有再停留,冲出门重新翻身上马,一刻没停留,重新回乐州去。   沈澈旧年是沧州军,在右腿没有受伤时,和叶莘湄在沧州住了十几年,在那里遇见了已经怀了他的母亲,后来母亲病逝,沈澈也在一场战役中右腿负伤,再也无法骑马,才带着他和叶莘湄来到南谷,过起深居简出的闲散日子。   但沈澈和叶莘湄对沧州的感情还是很深的,毕竟在那里待了十几年,两人又是十分好相与的,沈澈在沧州有许多相熟的同袍,叶莘湄亦与邻里年岁差不多的夫人们玩得好,当年离开沧州时两人都还挺舍不得,在南谷时也总提起那些人。   故而等沈辞在军中领职后,他们每年都会去沧州待上十几天,当年他们住过的老房子一直都还在,军户往往不会有什么变动,旁边住着的人也还是那一批,他们喜欢会会老朋友,沈辞自然不会不同意他们回去,他们能开心他也开心。   只是这一次他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提醒师父师娘不要去沧州,前世沧州退战不是发生在这个时候,这一世很多事发生的时间早晚全变了,连带着与之相关的所有事都乱了。   师父师娘每年去沧州的时间都不固定,师娘在一段时间里身体比较好,他又不回家,他们也就去了,因而他也算不准他们到底会在什么去沧州。   在得知沧州退战时,他的眼皮就跳个不停,这一世许多事会变,有些事却又像在冥冥之中依旧走向前世一模一样的轨迹,无数个变数叠加在一起,又回到了原点。   每次他写信回来,师父师娘都回得很快,这次却久久未回,他就有了预感,恐怕前世他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来去路上都没休息,连东西都没吃几口,午后回到乐州时,已是一天一夜没合过眼,眼下两团淡青,一身风尘仆仆,也顾不上回家换衣服,当即就入宫去见谢如琢。   听闻沈辞去了南谷,谢如琢也是一夜未得安眠,近日本就事多烦心,吃不下睡不好的,整个人十分憔悴,见沈辞急匆匆跑来找自己,猜到了什么,站起来扑到沈辞怀里,拽着他问道:“叔叔和婶婶不在南谷?”   沈辞点头,疲惫不堪的脸上满是后悔与自责,声音因许久不曾喝水而沙哑:“求陛下给臣兵马,允臣去救沧州。”   若不是谢如琢紧紧拽着他的手,他大概会跪下,谢如琢使劲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放弃沧州任何一寸土地,叔叔和婶婶也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平时都是沈辞来安慰他,现在换了他来就脑子一团乱,“你、你先喝口水,你嗓子都哑了……”   沈辞倒是很听话,端起谢如琢放凉的茶水一口喝完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又看向谢如琢,飞快说道:“裴元恺已经准备退战弃城,沧州最北端的黎平县首当其冲,他这次就是要玩一把大的,不会管百姓的死活,只会把他的精锐嫡系军全部撤走,城中留下的都是战力一般的卫所军和因伤病残废赋闲在家的军士,根本无力对战。若朝廷也不去救,整个黎平县就会被北狄人屠城。陛下,我承认我有私心,我的师父师娘现在就在那里,我必须要去救他们,我不能……不能让裴元恺害死他们……”   谢如琢抱住沈辞拍他的背,让他发颤的身体稍稍安定,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让你去救他们,我会让你去的。”   “最好现在就让我去,我不能等。”沈辞咬着牙道,“沧州的军报送来京城最快要大半天,可能我们知道沧州危急时,那边已经撑了快一天了,再赶去驰援可能就……就来不及了……”   “不会来不及的!”谢如琢看沈辞说到“来不及”时眼睛都红了,心里也揪着疼,“我答应了,你马上去,你想带多少人都可以。”   沈辞却还保有冷静,摇头道:“一万就够了,急行军不能太多,不然走得慢。”   “好,听你的。”谢如琢立刻去写调兵的旨意,刷刷写完又担忧地抬头看他,“但你答应我,不要轻易涉险,也不要冲动行事,朝廷很快会派援军过去。”   “嗯,记住了。”   谢如琢松了口气,唤来御马监的掌印盖了印,交给沈辞,又捏了下沈辞的手,轻声道:“会没事的。”   沈辞知道今天自己这副模样让谢如琢担心了,但他没办法做到不慌不忙,只能带着些歉意地与谢如琢额头相抵,手指抚了下他的眉眼。   像是轻软的羽毛的眉眼上轻刮了一下,谢如琢眨眨眼,杂乱的思绪也跟着平复了许多,保证道:“你放心去吧,援军很快就到,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我保证。”   “嗯,你说的我都信。”沈辞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清璩也要照顾好自己。”   沈辞说完就握着那卷圣旨一阵风般走出了永宁宫,谢如琢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踪影才收回视线。   朝中不少人应当都猜到了裴元恺的意图,退战后朝廷拒绝谈判,他更是未往前线派一兵一卒,撤去沧州后方诸事不管,若朝廷真的不打算与他坐下来好好谈谈,显然他就打算弃城,让朝廷知道沧州若没有他,就是这样惨痛的结局。   前世他们真的来不及了,朝廷派援军终究晚了一步,等沈辞赶去时,看到的就是满城血流成河,他的师父师娘什么话都没给他留下就死了。   谢如琢知道沈辞因为这件事痛苦得要疯了,之后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裴元恺死,亲手将自己的亲生父亲送上死路。   裴元恺从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却还害死了沈辞视如父母的亲人,他永远记得沈辞因气血逆行吐出了一大滩血,而后抱着他失声痛哭,那样强大的一个人也会有怎么劝慰都不能忍住悲恸的时候。   因而谢如琢不会阻止沈辞去沧州,这一世的他也希望沈辞的师父师娘长命百岁,沈辞不要体会那样深重的痛苦,所有的遗憾都在重生后得以消弭。   作者有话要说:  弥补遗憾永远是我心中重生最大的魅力w也是写这篇文的初衷w 第73章 匪莪伊蒿   迅速从三大营点了一万骑兵的沈辞比谢如琢想得还要着急, 谢如琢不知道他是重生的,也就不知道这一世的他是有多害怕这件事再次发生, 就像谢如琢害怕与他重蹈覆辙,走向前世阴阳两隔的结局。   前世他去晚了,无数次午夜梦回时,黎平县的尸体与血水都化作梦魇缠着他,怎么也驱散不了。   整座城没有一个活人,血水浸透了他的鞋面, 他翻动着每一具血肉模糊的冰凉尸体,像是没有了知觉,只是想着,他要找到他的师父师娘,即使他来晚了,他也要带师父师娘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 翻了多少尸体, 双手都是粘稠腥臭的血, 铠甲上也都是沾来的血迹,身后有很多人追着他要他喝水吃东西,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只是一味地在满地尸体里找师父师娘, 看到体型衣物相似的,就忙乱地擦干净尸体脸上的血,发现不是也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 又眼神空洞地去找下一个。   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具尸体, 他翻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终于在两具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前扑通一声跪下。   从小到大,师父师娘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世上感情最好的夫妻, 除了师娘数落师父少喝酒,他们从不吵架,即使成亲几十年了,还喜欢每日跟初尝情爱的十几岁少年郎与姑娘家一样,会说着话就笑着抱在一起互相打闹,师父有时候很小声地说一句情话师娘还会脸红。他们的日子过得平常又恬淡,从不说轰烈的山盟海誓,对彼此的感情却早已随着年月深入骨髓。   沈澈的身上有很多伤口,显然是经过一场激战才死去,或者以沈澈的为人,他应该曾与城中为数不多的守军一起守过城,直到无力回天。   他们抱得很紧,沈辞用了很大力气才分开他们,叶莘湄的脸上甚至挂着淡淡的笑,似乎没有因死亡而有遗憾与悲切,而是因为能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死去而高兴。   其实沈辞很少体味深重的悲伤,但那一刻,他也无法描述那样的悲伤应该是有多深多重,用粗浅的话来说,如果他是一座山,他已经在山洪中崩塌,化作碎石与沙泥。   回忆起前世的苦痛,沈辞只觉那股血腥味还在鼻端游弋,如阴魂缠绕,如附骨之疽。   十九年前,一个已怀有三个月身孕的女子因饥饿与疲惫晕倒在了沈澈家门口。   那时的沈澈还在沧州军中,白日家中只有叶莘湄在,心地善良的叶莘湄当然将那名女子带回了家,给她饭吃,给她找郎中。   后来叶莘湄跟沈辞说,你母亲叫玉娘,长得很美,性子温柔,还有一副好歌喉,会唱婉转的小调,而后告诉他,他的面庞轮廓其实有玉娘的影子,裴元恺太过硬冷,但他和母亲一样,线条是柔和的。   不用多久,叶莘湄和沈澈都知道了玉娘是裴元恺招来娱军的军妓,裴元恺看上了她,与她上过床,玉娘说得很麻木,就像早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命运,连怨天尤人都没有必要。   裴元恺对碰过的女人其实都还不错,会纳回府中做个妾,但这次时机不对,他不该在这时候招军妓,和兵部尚书有仇怨,被抓住把柄就是一场不必要的纷争。   玉娘和其他军妓一起离开了军中,她已经怀了孩子,也不能再过回从前的日子,没有地方会要怀了野种还没人要的妓,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无处可去,在城中住客栈,直到花完了所有银子,开始漫无目的地走,不知该去哪里。   叶莘湄气得大骂裴元恺,非要拉着玉娘去裴家找人,沈辞自觉自己的性子大概受了许多师娘的影响,好在沈澈大多数时候是很冷静自持的人,他拦住了冲动的叶莘湄,叹了口气,说裴元恺铁了心不要她,就不可能会回心转意,没有下杀手永绝后患已经是他仁慈的选择了。   也许每一个当了母亲的女人都会很心软,玉娘想过打掉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最后还是哭着倒掉了打胎药,与叶莘湄说她下不了手,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可能他以后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和他的父亲一点都不一样。   叶莘湄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明白她的痛苦,拉着她说,以后你就住在我家,我把你当亲妹妹,我们沈家养着你和你孩子,裴元恺那畜生不理也罢,他不来找你们,你们就当他死了,他要是敢来动你们,我和沈澈肯定护着你们。   玉娘就在沈家住了下来,每日和叶莘湄在家中如亲姐妹般谈笑做针线活,叶莘湄还带她一起认识附近的女人们,都是性子良善的夫人,比后来他们在南谷遇到的邻居好多了。   可惜玉娘身子弱,生产时不太顺利,虽然侥幸母子都平安活了下来,她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差了下去。   她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可她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没有户籍,以后不知道要怎么活。   沈辞一岁的时候,玉娘抱着她去了一次裴家,裴元恺和家中的主母都不见她,也不认她的孩子,她跪在裴家的门前哀求他们收留孩子,她什么名分都不想要。   也许身居高位的人都是很要面子的,已经选择了一件事就不会出尔反尔打自己的脸,说出去就会沦为笑柄,所以那一日裴家的门始终没有打开。   冬日里,病得身形单薄的女人抱着孩子跪了两个时辰,最后沈澈和叶莘湄找来带走了快要昏迷的她。   次日,他们跟玉娘说,他们可以收留这个孩子,让他入沈家的族谱,做沈家的儿子。   叶莘湄笑着说,反正他再也怀不了孩子了,沈澈是军籍,过个几年他们还是要回老家去找一个适龄的孩子过继,以后他们会一辈子照顾这个孩子,视如亲子。   三个月后,玉娘病逝了,叶莘湄跟沈辞说,她去得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这辈子太苦了,她只是去了一个好地方重新开始了。   沈辞先学会走路才学会说话,他一直没来得及叫玉娘一声娘亲,她就去世了,永远地听不到了。   之后的十八年,沈辞都在沈家长大,沈家的族谱上挂着他的名字,但沈澈和叶莘湄在他记事起就没有以父母自居,而是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的父亲是谁,你的母亲又是谁。   叶莘湄同他说,你的母亲是很好很温柔的女子,她是为了你才那么辛苦地活下来,你要记住你永远是她的孩子,我们只是替她抚养你,不必认我们做父母,沈澈是军籍,你以后也要去军中去战场上,他会教你骑马射箭,你就当他是你师父,我是你师娘吧。   于是沈辞一直唤他们师父师娘,默许了他们的坚持,但心中早已将他们视作父母,自己是他们的儿子,与裴家没有半点关系,这辈子也不想有任何关系。   师父师娘对他很好,他说不来漂亮话,只知道他们很好,在他心里比世上任何一对父母都好。   沈澈会一丝不苟地教他习武,让他去军中跟那些军士学骑马,看他摔得七荤八素会笑他,而后帮他拍掉身上的尘土,揉他摔疼的地方,有时看他学得好,还会开玩笑地抱起他说“我儿子真厉害”。后来发现他不爱读书,字写得乱七八糟,沈澈会恨铁不成钢地打他手心,过了会又不生气了,牵着他上街看花灯。   叶莘湄会喋喋不休地数落他为什么总要和别人打架,你看你看脸上又是伤,边说边又拿出针线为他缝补破掉的衣裤,给他的伤口伤药,还轻轻往伤口上吹一口气,说这样就不疼了,知道他不爱读书不想写字,挥挥手说没关系,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喜欢的干嘛要逼着自己做,我儿子就要过自己随心所欲的日子。   因为叶莘湄每月都要喝药,他们日子过得简朴,从小却没短过他什么,别的孩子有的他都有,看到别家吃什么菜叶莘湄必然也会去买,还要比他们都好,管他多少银子。他懂事得早,要他们不要花这么多钱,叶莘湄笑着揉他的脑袋,同他说,我们小辞如果在裴家也是个少爷呢,可不能输给他们。   但他们又从不溺爱,会一板一眼地告诉他虽然可以不爱读书,但要尊敬师长,要认真完成课业,不能让老师生气,告诉他待人要有礼貌,要懂感恩,别人帮过你要记着恩情,但别人欺负到你头上也别忍着,不能让恶人得寸进尺。有时在路上看到比他小的孩子跌倒了,他们会让他去扶人家起来,告诉他因为那个孩子比他弱小,所以他要帮助比自己弱小的人,以后还要学会保护他们。   所有做人的道理,为人处世的准则,都是沈澈和叶莘湄一言一行教给他的,让他长成了现在的沈辞,可他们却不求什么回报,不求他叫一声爹娘。   前世,这样好这样好的师父师娘死了,被他那个这辈子都不想有任何关系的亲生父亲一手害死的。   这一世,他只希望自己可以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想看到师父师娘看到他时高兴地唤一声“小辞”,就像世上的父母看到归家的儿子。   上天给予他重活的机会,那就乞求上天让他这一世不要再经历如山崩石裂的痛苦,不要让他再晚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名来源于《诗经·小雅·蓼莪》,是一首感念父母恩情的诗。   小沈的童年比小谢幸福多啦w他的不幸都有人替他补上了w所以以后就请他去补上小谢生命里的缺失吧感谢在2021-05-19 16:09:18~2021-05-20 16:0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千里驰援   纵使一万骑兵轻装简行, 昼夜不歇,到了沧州最北端的黎平县还是两日后了, 沈辞与这些精锐骑兵都已对战场十分熟悉,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与远处不寻常的扬尘告诉他们,前方就是一个交战正烈的战场。   先一步派去探查的士兵已经回来,禀道:“北狄人迫近了城门,但城中在坚守,没那么快攻下来。”   沈辞心头一块重石霎时落了地, 一路都提着的那口气也终于呼了出来,虽然知道这次他们出发得早,但还是庆幸上天对这一世的眷顾。   他们没有耽搁,纵马向黎平县的城门而去,铁蹄在沙地上踏出齐整的响声,半炷香后就出现在了北狄人的视野中。   北狄人的作战经验比他们还多, 反应也很迅捷, 不愧是当世战场上最令人害怕的一支军队, 甫一与他们打了照面,对方就紧紧盯住了他们,如狩猎的狼群在等待他们靠近, 等他们到了弓箭的射程范围内, 北狄人的箭矢果然就在瞬息之间飞射而来。   这些都是三千营的骑兵,本身就是从北疆调去京城的,和五军营的士兵不同, 他们是不可能会后退的, 见到北狄人大概还觉得万分亲切,迎着箭雨就冲了上去,反正很多北狄人都不会说中原官话, 打招呼他们也听不懂,到了眼前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提着刀战在了一处。   城楼上的守军兴奋的喊声传来:“朝廷的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沈辞连射十几箭,例无虚发地将正在架云梯往城楼上攀的北狄人射下,扫视一眼城楼上的情况,和他想的差不多。   沧州若是边关,黎平县便是边关的边关,城中守军多是裴元恺自己培养的沧州军,是精锐之师,卫所军反而很少,现在裴元恺退战,沧州军显然已悉数撤走,留下的都是战力逊色的卫所军,人数还不多,根本应付不过来。   于是城楼上还有许多根本就不是从军之人的普通百姓,应当是城中青壮男子自发都赶来守城了,还有些年纪不再年轻的,想来是城中已赋闲在家的沧州老兵。   前世就是这些人在城中坚守了三天多的时间,直到最后一刻,没有怨言也没有退缩,战后收敛骸骨,除了有些尸骨面目全非对不上名字,其他的都能对上,没有一个人从城中逃走,全都死在了这里。   沈辞一眼就瞧见了沈澈,纵使很少会哭的他那一瞬也不禁眼眶湿热,师父还没有死,师娘也没有死,他除了能想到“太好了”三个字,不知还能再有什么词与此时的心绪相称。   但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北狄人的刀锋就逼近了,他只得调转马头,提刀与三大营的骑兵们一起与北狄人交战。   北狄人作战没有汉人那么讲究阵型与策略,他们的战斗方式往往是最原始也最凶狠的,每一个人单拿出来都能以一当十,也确实无需在意汉人所说的排兵布阵。他们往往不直接与敌人用刀对着砍,用的最娴熟的还是弓箭,且他们的骑术又很好,战马精良,或进或退可以十分迅速地完成。   当时打照面的第一波箭矢没有挡住他们,让他们冲到面前来近战,北狄人就一直在往各个方向与他们拉开距离,方便他们用弓箭,东边打一榔头西边敲一棒子,射完就跑,神出鬼没。而且北狄人长期在草原上与狼群相遇,可以精准地抓住敌方最薄弱的地方,会暗中窥伺,而后突袭冲击,一击不成就又后撤,再从另一面突破。   曾经汉人觉得北狄人在战场上是不可战胜的,想着去造更多更精妙的刀枪、弓.弩来抵挡几乎不可能以人力挡住的敌人,后来太.祖皇帝与北狄人长达五六年的作战里,也是寻求了火铳的帮助,那支拥有火器的军队就是神机营的前身。   大虞开国之初,北疆四镇每年也配有定量的火器,后来国库日渐空虚,支撑不起火器的养护更换以及与日俱增的消耗,神机营都形同虚设,北疆的火器也一年比一年少,加之朝廷对北疆的提防,想着他们为大虞守卫边境,又不想他们过于势大,比如掌握可怕的火器就是不能让朝廷放心的事,于是在熹宗朝时彻底收回了北疆的所有火器供应,北疆四镇与北狄人的作战只能又回到了人力互抗。   所以不管大家北疆四位总兵褒贬如何,凡是见识过北狄人在战场上是怎么打仗的,都还是会对四位总兵心生佩服,能在朝廷无所作为的情况下自力更生,与这样一支当世无双的军队在气候恶劣的边疆打了十年又十年,都未曾让北狄人往大虞境内前进一步,他们确实都是很了不起的将领。   出现在沧州的北狄人基本都是巴图可汗伊勒德的军队,这支北狄人也不例外,伊勒德在北狄语中就是“战刀”的意思,他比以往的每一任汗王都要善战,听闻登上汗位以来,他的骑兵带着一把刀一把弓,所过之处无论是草原还是戈壁,从无败绩,这么多年最不平之事大概就是没能打败裴元恺和吴显荣这两个汉人。   这次裴元恺退战,想来伊勒德已经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了,觉得自己踏入大虞国境指日可待,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前来攻打黎平县的就有三万人,后面应当还有更多的骑兵在赶来增援。   三大营如今神机营已重建,但这次走得急没来得及带来,火器的补给很麻烦,不适合做急行军轻装简行,三千营的骑兵才是行动最快的一支。这一万人久经沙场,是精锐中的精锐,与北狄人对战也很有经验,并不怕他们灵活的打法,加之城楼上的守军也没有放弃,一直在竭尽全力地配合,到了入夜,虽说打得辛苦了些,但也应付下来了。   北狄人体力虽好,但也是长途跋涉而来,入了夜他们还是先撤了,退到了几十里外,沈辞已经筋疲力尽,铁甲上都是血迹,握刀的手都在抖,其他人也俱是差不多的情况。   他们没有急着进城,在城外清扫了战场,又安排了城外的防守,城楼上的守军也累得不轻,此时帮不上什么忙,就在城楼上边看他们边闲唠嗑。   “我没有想到沈将军这么年轻啊。”一个年轻的士兵惊叹道,“还未及冠吧。”   沈澈笑着走过来,回了一句:“十九,明年及冠。”   旁边一个和他相熟的沧州老兵笑道:“这就是你家那个娃?好多年没见过了。”顿了顿,他又轻声道,“不是我说,他是真的长得像裴将军,小时候还不明显,现在看他眉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澈嗤了一声,道:“所以裴元恺就后悔去吧,他不要的儿子当然就便宜我了。”   年轻的士兵们多多少少也都听说过裴家有个私生子被外人收养,此时都齐刷刷看着沈澈,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沈澈有些好笑,语气却难掩骄傲:“不用问了,沈辞就是我儿子。”   城楼下的沈辞听到了,抬头看了过来,没有说什么,从他浅淡的笑意里可以看出他默认了这句话。   待城里城外的布防都布置好,又安置好了伤兵,城中家家户户已进入了安睡,沈辞想了想,还是放轻脚步去了师父师娘在黎平的老房子,到了门口,果然看见里面还亮着灯火。   有一刹那,他几乎以为暖黄的烛光是不真实的,在门口久久驻足,却不敢往前迈一步,分不清到底眼前是一场不愿醒来的梦,还是很久以前那个满是血色的夜晚才是一场似真似幻的噩梦。   屋里隐隐传出师父师娘的说话声,师娘在问小辞什么时候回来,师父哄她快去睡觉,小辞是将军,很忙的,可能不回来了。   沈辞又在门口站了会,终于轻轻推开了那扇门,沈澈听到他的脚步声往外看了一眼,推了推其实已经又困又累的叶莘湄,后者困倦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站起身笑着唤了一声:“小辞!我就说你会回来的嘛,你师父还说你不回来了,你饿不饿啊?要不要煮面给你吃?”   回应她的是沈辞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的声响,他说不出话,低着头眼眶微红,隔了很久才哑着嗓子叫了声“师父师娘”。   沈澈和叶莘湄都吓了一跳,慌忙来扶他,叶莘湄担忧道:“怎么了这是?来,跟师娘说说,先起来啊。”   沈辞却摇摇头,此时的他其实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前世差的那一点点终究是在这一世补上了,晚到的那一步也终究在这一世避开了,他的师父师娘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可他庆幸着这一切时,又会忍不住去想,这一世所有的完满都是前世真切历经过惨痛才换来的,那些真实的,还可以时常回想起的日子,又怎能说忘就忘?   “我没事……”沈辞涩声道,“我只是开心,师父师娘都没事……我来的时候,很担心师父师娘……”   叶莘湄扶起他,像每一个母亲会在儿子归家时那样细细打量,道:“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别担心我们。唉,我们小辞瘦了,平时都吃些什么呀,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的。”沈辞正月里答应谢如琢要去看花灯,就在十五前回过一趟南谷,这一个多月又没出去打仗,在京城哪能瘦到哪去,但叶莘湄次次都这么说,已经习惯了,“师娘,很晚了,您身体不好,快去睡吧。”   沈澈赶忙附和道:“对对对,你今天也跟着担惊受怕了一天,脸色都差了,不许再熬着了,马上去睡。”   “可是……”叶莘湄觉得还有好多事没做,许多话没说,但沈澈不管三七二十一,揽着她连推带拽地哄走了。   沈辞怕打扰叶莘湄睡觉,也没有和沈澈再说几句话,沈澈塞给他一包叶莘湄嘱咐他要带走的糕点,他无奈接下,告了别回营地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谢要来啦~   感谢在2021-05-20 16:02:12~2021-05-21 15:3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回头不留恋 5瓶;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与君同赴   入睡时已是寅时, 躺了一个多时辰城外北狄人又来了,沈辞带着三千营的骑兵出城迎敌, 号头官低声道:“不知道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再撑个一天倒是不成问题,但明天就有点难了,我们毕竟人少,打起来很累,何况北狄人的援军可能也快来了。”   沈辞当然知道他们的困境, 这一万人确实走得很匆忙,他当时什么都来不及多想,点了人就走,粮草补给什么都没有,而朝廷要派援军来,考虑的问题必然很多, 但他相信一个人, 回道:“放心吧, 很快就会来的,后日一定到,撑过今明两天就好。”   号头官难以苟同, 他想说三天后能到都已经很快了, 后日到,这不是相当于他们前脚刚走,朝廷后脚就在准备整肃兵马增派援军了, 并在一天内把补给、京城防守等所有问题都解决, 而后马不停蹄地往这边赶,谁能有这么快速度?他还很想说一句,就算陛下是你爹都没这么快!   但沈辞的神情太过信誓旦旦, 倒让他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在假意激励士气还是真有其事,皇帝不能真是你爹吧?   城中昨日在城门守城的那批人也全都来了,沈辞让他们回去都不回去,只能由着他们在城楼上帮忙,城外还是由他们与北狄人正面相对。   今日确实比昨日更为辛苦,午后城中所有存余的箭矢全都用完了,三千营的骑兵有人连手中的刀都卷了刃,北狄人的体力很惊人,好像怎么打都不会乏,而且他们每人都带有足够的箭矢。   黄昏收兵时,他们已有伤亡,每个人脸上都有种虚脱的疲惫,沈辞强撑起力气,去城楼上问过伤亡,见众人情绪低落,难掩忧色,对着众人说道:“相信我,再等一天,朝廷的援军一定会到的,黎平也一定会守住的。”   众人点点头,去帮忙清理战场,沈澈犹豫了下,还是拉住他低声说道:“你跟我就别扯那些了,说句实话,援军最快几天才能到。”   沈辞皱眉道:“我干嘛要骗你们?说了再等一天就是一天。”   沈澈一脸“我不相信”的神色,问道:“你离京前谁给你保证的,你这傻孩子怎么这么容易相信那些人?”   “陛下亲自跟我保证的!”沈辞无端有点愤愤不平,想着可以不信他,但怎么能不信他家陛下,“反正你等着吧,我用命赌,后日朝廷援军肯定能到。”   沈澈服了,无奈道:“啧,小皇帝把你卖了你都还乐呵呵地给他数钱呢。”   真是搞不懂,沈辞这小子到底是被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送钱也就算了,现在倒好,简直是盲目信任!   当夜沈辞又是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早早起来整肃兵马,提前做好迎敌的准备,北狄人也看出了他们补给不足,有困守之意,连日作战又十分疲乏,攻势愈猛,前面的人射一波箭,后面的人便瞬间冲出来,拿着刀与他们近身作战。   沈辞已经很少射箭,他的箭也快用完了,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再用,因而他只是提着刀在北狄人中横冲直撞,与一个北狄人擦肩而过时,只是余光一瞟,手起刀落,对方一条胳膊就飞了出去,鲜血瞬间喷洒而来,他抹掉脸上的血迹,心中也很焦虑,深知今日撑下来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沈将军!有人!”前方很多士兵在大喊,“有人来了!”   沈辞皱起眉,心里一沉,想着不会是北狄人的援军到了吧,刀锋一扫,从侧面绕过去,冲到前方抬目望去,第一反应是骂了那些士兵一顿:“你们他娘的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下次话说不清楚的都按谎报军情处置!”   但已经没有人理会他了,此时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是因人马源源不绝涌来而掀起的黄沙漫天,几乎遮蔽了天日,将招展的旌旗,飞驰的战马,马上的士兵,都笼进了模糊不清的尘沙里,但随着那数万兵马踏出的马蹄声愈来愈近,他们还是看清了属于京城三大营的战旗,有五军营,也有神机营。   所有人都在兴奋地大叫,因为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朝廷的援军竟然今日就到了,之前对沈辞说的话万分怀疑的号头官人都傻了,反复在想这是怎么做到的,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在千军万马中发现了一个身影,而后更傻眼了,拽了下僵坐在马上动也不动的沈辞,牙齿都在打颤:“那、那、那是是是陛下吗?”   沈辞就在看着那里,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色对襟罩甲的身影,即使被簇拥在中间,他还是就那么轻易地穿过了飞舞的黄沙,纷乱的马蹄,层叠的士兵,清楚地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眉眼。   因而他才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有表现出因援军到了而应有的高兴与激动,心里憋着一口气要上不上,要下也不下,但他不能去骂那个始作俑者,只能拍开号头官的手,咬牙道:“我眼没瞎,看到了,大惊小怪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号头官“哦”了一声,但内心还是无法平静,觉得这明明就是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沈将军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这难道还不够惊的?陛下为什么会来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看到此时的谢如琢,沈辞在心里说了句:现在怎么不演戏了?   谢如琢骑马的姿势标准而老练,没有一丝纰漏,根本不可能会是一个只学了一年多骑射的人应有的模样。   前世他也看过穿戎装的谢如琢,但他还是觉得这样的谢如琢很陌生,这一世再看见时依然紧紧地盯着,一瞬都没有挪开眼。   谢如琢的脸不论在什么年纪,总比同龄人长得要小上两三岁,此时的他看着最多十六岁,桃花眼清湛,下颌莹润白皙,淡淡一笑,是清贵又温雅的气质。   今日簇新的龙纹黑色罩甲恰到好处地添了那么三分英锐之气,没有很多,只有三分,因为他还是像一个唇红齿白的貌美贵公子,瞒着家里偷偷穿了铁甲跑上战场,看到他的人会下意识去想,飞起的黄沙千万不要弄脏他的脸,粘稠的血迹也不要沾在他的身上,他本不该属于这里,也不该在这里沾惹尘埃。   谢如琢也早早地看到了他,似乎知道他正看着自己,远远地就冲他露出一个笑,眉眼舒展,漫天黄沙里也像开出了三月桃花。   援军很快就到了他们面前,神机营火铳中硝石的气味很快弥散开来,三千营与五军营的骑兵按照平日里操练的方法退居两翼,把中间的位置留给神机营。   朝廷那一笔银子都拿去换了新的火铳,神机营现在配备的火铳是方便携带又灵巧轻便的手铳,点燃火门中的引线,火.药瞬间会被点燃,强大的推力立刻将前膛的弹丸弹射出去,一旦触到人的皮肉,铁质的弹丸随着火.药炸开,坚韧的铠甲也会被洞穿。   再精锐的骑兵与火.药相遇也有如螳臂当车,太.祖皇帝最洋洋自得的神机营重新现世,仿佛是在做一场信手拈来的清扫,神机营装膛的时候,两翼的三千营与五军营便补上空缺,冲杀而出,没有留给敌人一丝喘息之机。   谢如琢策马来到沈辞身旁,他知道沈辞看到他来是有些生气的,不愿看他如此涉险,但他还是对着沈辞笑,打量了一番眼前人,确信毫发无损,才说道:“我答应你马上会派援军,所以一定很快就会来。”   沈辞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握着缰绳的手指有细微的颤动,呼吸似也有些发抖,谢如琢慌了一瞬,以为他这些天担心坏了,从马背上倾身过去一把抱住他,轻声道:“没事了,师父师娘也没事了。”   还沾着血迹的颈间满是谢如琢温热的吐息,沈辞也忍不住了,回抱住他,闭着眼说道:“你为什么要来?很危险,我不能时时都看着你,万一……”   “没有万一,我不会有事的。”沈辞身上散不去的血腥气不知为何反而激起了谢如琢眼中深沉的欲念,如果不是时机和地点都不对,他想在沈辞的脖颈上咬一口,留下一个带着血迹的牙印,也尝一尝沈辞的血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可能这些天也担心着急坏了,前世余生十七年又疯得太久了,有时候就是会有这些可怕又异于常人的想法,他低声道,“我也答应过你,要跟你一起去战场上,走你走过的路,看你看过的景。所以我来了,来陪你一起。”   沈辞没有与他抱很久,只是一会就松开了,他是主将,不能在这里干这些事,嘱咐道:“你别乱走,让身边的人保护好你,等打完了我马上来找你。”   谢如琢笑着点头,眼中还有未散的欲念,脸上却摆出乖顺的模样,像明明想做坏事却装模作样的小狐狸:“好,沈将军,我会听话的。”   沈辞深深看了他一眼,提着刀回到了战场的喧嚣中。   当他们两个在千军万马中拥抱温存时,交战正酣的两军大概无人在意他们,但城楼上的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黑色罩甲上毫不掩饰地绣着龙纹,还有人喊了声“陛下来了”,来者身份不言而喻,沈澈的脑子已经完全不会转了,懵得眼神迷离,看到沈辞和皇帝那般亲密地抱在一起的时候,好像脑子也被火铳炸了一下,轰的一声,所有思绪都炸没了。   再看一眼皇帝长什么样,他彻底觉得自己离寿终正寝只差半步。   谁能告诉他,这都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属:皇帝又不是你爹!   小沈:他是我老婆,嘻嘻想不到吧!   小谢:我想咬你。   小沈:说清楚点,你想咬哪里?(浮想联翩.jpg)   师父:我儿子被人拐走了?!(看清小谢的脸)我儿子把皇帝拐走了?!   小沈:为什么不是皇帝把我拐走了?   师父:小谢长得这么乖,肯定是被你拐走的!!!   小谢:就是嘛。   小沈:……   下章写个大胆点的吻戏,希望不会被锁感谢在2021-05-21 15:32:31~2021-05-22 16:0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长安 8瓶;争渡 7瓶;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心中欲念(修不和谐)   谢如琢丝毫没有吝啬, 这次三大营大半的精锐都被调来了沧州,是有誓死守住沧州的决心, 即使准备的时间很短,大军的各项补给却也到位了,可见谢如琢为此费了不少心思,扛下了很多压力,才能在这么快的速度内堵住文官的口,亲自带兵赶赴沧州。   而前面沈辞看到这人时还一直都是笑着的, 半个字没有提过自己的难处,现在回想起来,倒还希望谢如琢能像以前几次那样跟自己演演戏,掉几滴似真似假的眼泪诉苦一番。   谢如琢定是因为知道他已经为此事担心不已,不愿再叫他分神费心,才会摆出轻松的模样好让人放心。   好像谢如琢总是这样, 会耍小孩子脾气的是他, 但太过于懂事的也是他, 以为自己是多么坚不可摧,想背负下所有的辛苦与责任,不愿别人看到他一点脆弱与疲惫。   北狄人的援军还没到, 这支三万人的急行军面对有近十万的三大营精兵, 还有神机营威力强大的火器,最后选择了惜命,在一个多时辰后便撤走了。   城门内外的防守都已固若金汤, 岳亭川这次留守在了京城, 因而沈辞战后也没能走开,在各处都转了一圈,刚想问陛下在哪, 就见谢如琢站在城门内向自己招手。   谢如琢笑着来拉他的手,全然没在意大家的目光,问道:“你要去见你师父师娘吗?我前面看到你师父了,应该是回家了。”   “别碰,脏。”沈辞手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挣开谢如琢的手,“陛下路上辛苦,去歇息会吧,城中有驿馆,已经收拾妥当了,臣去师父那儿看看,一会儿去找陛下。”   谢如琢噘着嘴,并不在意沈辞手上的血迹,又去拉他,道:“我跟你一起去看他们,好久没见叔叔婶婶了,我也想他们了。”   虽然沈辞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和谢如琢抱在一起的画面已经被师父看到了,但猜想沈澈应该是知道了谢如琢的身份,有些尴尬道:“陛下还是别去了,别吓着他们。”   谢如琢的嘴巴翘得更高了,哼道:“我的身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吗?为什么知道了就不让我见他们了?那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他们你和我的关系了?”   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个意思,沈辞拿他没办法,自然只能哄着他:“好好好,别生气,我带你去就是了。”   谢如琢立马笑逐颜开,拉着沈辞的手大步离开,旁边的人其实一直没敢走近听他们俩到底在说什么,此时看皇帝拉着沈将军就走,更是退得远远的,低头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不看不问不知道,在心里想着“陛下对沈将军果然如斯亲近,怪不得上元节都带着人家一起看花灯,真是君臣情深”。   被拽着走的沈辞只得跟谢如琢一起学会脸皮厚,长腿跨了两步走到谢如琢身旁,干脆与他并肩而走。   谢如琢已脱去罩甲,穿上一件窄袖骑装,金线在袖口盘绕出的龙纹精致到连龙爪都纤毫毕现,前襟上的祥云中一尾栩栩如生的金龙正吞吐日月,革带上佩着一柄用作装饰的金鞘小弯刀,头发也少见地悉数扎束成干练的马尾,秀气的眉眼含笑侧头看过来,衣装衬出的英锐在他的笑意里变作淡柔的温雅。   一路上沈辞都在看谢如琢,他觉得自己定然是上辈子没看够,这辈子才会越看越是陷落得厉害。   谢如琢事实上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沈辞在知道他是重生后就发觉他的眼神其实是骗不了人的,面对外人一低眸一抬眼都像淬过鲜血的刀刃冷肃扫过,有着这个年纪不可能会有的威严,也许他自己从来不知道,他在看一个人时会下意识微蹙眉头,眉峰会比平时更鲜明一分,连眉毛都像削过的薄刃,眉眼明明是秀丽的,却让人有不敢直视的锋利感。   但谢如琢自己或许也从来不知道,他在看向一个叫沈辞的人时,眉峰的弧度会一下子柔缓,像是水波拂过,涤平了山岳的耸峙,桃花眼里的神采像是把所有锋利刃口都收进了鞘中藏起来,有时候只是一点点微不可见的笑意,却已如水中的潋滟波光。   因而沈辞有时会“大逆不道”地想,纵使谢如琢是生杀予夺,君临天下的帝王,可还不是会在他面前收起所有帝王的威严,像一只乖巧的小兔子,依恋地偎着他,羞怯地抱着他。   当一个男人知道对方是一个强者,但这个强者却甘愿在自己面前收敛锋芒,也许那就是男人某种征服的欲.望最旺盛的时候,想再把这个人的锋芒磨得更钝一点,想看他更乖顺的一面。   还有人曾告诉过沈辞,男人刚从战场上下来时,杀过人的戾气需要发泄,这也是为什么好战的族群喜欢在战后屠城抢女人,所以沈辞觉得自己一定是时机不对,不然他不会控制不住地忽然把谢如琢推到巷子的墙上。   沈辞的动作有点粗鲁,谢如琢的后背在墙上砸了一下,抽了口凉气,沈辞两手撑在墙上,将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略显急促的喘息声震动着耳膜。   “沈、沈辞……”谢如琢看到了沈辞眼中翻涌出的欲/望,沈辞一旦这样看着自己时会不自禁带着将猎物圈禁入领地的狠色,他有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前面就是你师父家,你确定……”   沈辞也许是在极力地压制,眼中的欲/望像在上下翻腾的云雾,他抬手探到谢如琢背后抚了下砸疼的背,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目光却不减狠厉地紧紧锁着谢如琢,等那瞬间窜上来的欲/望稍稍平静了一些,才说道:“陛下怕别人看见?可是臣现在就想吻你,陛下,可以吗?”   谢如琢心道:你现在的眼神可不只是想吻我,你想吃了我。   “不可以。”谢如琢促狭笑道,“上次是你吻我,这次换我吻你了。”   话音落,谢如琢圈住沈辞的脖子,柔软的唇瓣轻轻触碰沈辞的喉结,惹得沈辞口中抑不住漏出一声似呻/吟的闷哼,捏着他肩膀的手一紧,但没有推开他,于是他做了之前自己很想做的事——在沈辞的脖颈上咬一口。   血味散入了唇齿间,一道掺着血迹的浅浅伤口暧昧留下,沈辞喉结每一下难耐的滚动都让他心头也跟着涌起欲念,沾了一点血而显得嫣红的唇缓缓去轻啄沈辞的唇瓣,若即若离,像缠绵的厮磨。   沈辞却受不住他这样轻缓的挑拨,手垫在他脑后,重新将他推到了墙上,唇舌主动来纠缠他,浅淡的血味似随着呼吸也灼烫起来,愈发激起了沈辞占有的欲念,唇瓣上的水光被更用力地吮吸着,舌下敏感的软肉也沉溺进了温柔却霸道的索取中。   他们接了一个很长很深的吻,分开时,谢如琢的唇被吻得鲜红饱满,甚至有些微微发肿,沈辞喉结上被齿尖咬伤的伤口虽然小但还是很明显,他褪去了前面上涌的征服欲/望,有些好笑地摸了下伤口,说道:“要是师娘问我怎么办?这地方可不像是打架打的。”   “我嘴唇是不是肿了?”谢如琢可以理解沈辞前面突如其来的举动,在前世的记忆里,沈辞从战场上下来时确实都会更容易被激起欲念,但还是有点委屈,“都怪你,我就这样去见你师父师娘?”   “不然呢?”沈辞反倒很淡然,拉上他往家门口走去,“要死一起死。”   一推开门,沈辞就看见沈澈和叶莘湄坐在小院里似在专程等他回来,一瞧见他就一齐神色复杂地瞪了过来,他还是有点心虚,唤了声“师父师娘”,没想好说什么,谢如琢就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乖巧笑着打招呼:“叔叔婶婶好。”   沈澈和叶莘湄没想到谢如琢也来了,而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一下站起身,茫然了片刻,沈澈反应过来,拽着叶莘湄要跪下行礼,谢如琢却已经跑过去扶住了他们,忙说道:“叔叔婶婶不要见外,还是唤我清璩就好,沈辞平时也都这么唤我的。”   “嗯?”沈澈更为震惊,看了眼局促不安的沈辞,“陛、陛下,您说沈辞平时都唤您什么?”   谢如琢好似听不出话里的震惊,笑得更为纯良乖巧:“清璩啊,我让他这么唤我的,我不喜欢在所有人面前都要绷紧心弦,小心翼翼。现在我只是来看两个长辈,所以叔叔婶婶也不要把我当皇帝,我不喜欢这样。”说罢他又落寞起来,“如果你们因为我是皇帝而不愿再像之前那样待我,我会很难过。也许你们听说过,我父母对我都不好,从来没有一个长辈对我这么好的……”   说着说着,谢如琢眼眶就红了,声音轻轻的带了些哭腔,像受了委屈跟长辈撒娇的小孩,叶莘湄哪看得了他这副模样,霎时整颗心都软化了,确实也顾不上他到底是不是皇帝,伸出手揉他的脑袋,赶忙哄道:“别哭别哭,婶婶说过的,当婶婶这里是自己家就好,想来就来,婶婶一会给你做好吃的啊。”   虽然沈澈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妥,但也觉得不能再让这么惹人疼的小少年伤心,便跟着哄道:“是啊,你喜欢来我们这儿我们其实也高兴,我们也是把你当自家小辈看的。”   谢如琢揉了两下眼睛,吸了吸鼻子,软声应道:“嗯,谢谢叔叔和婶婶,你们真好。”   叶莘湄看他的眼神更怜爱了,也没敢再提他的身份,怕又惹他哭出来,想着这么乖巧漂亮的孩子,父母该是怎么疼都不够才对,怎么还都对他不好呢?   唉,真是造孽。   于是本来万分担心场面会尴尬的沈辞最后反倒被晾在了一边,眼睁睁看着谢如琢随便这么眼眶一红,哼哼唧唧说上几句话,就被叶莘湄牵着手,沈澈一路温声哄着地带进屋去了。   沈辞也不知道是该夸谢如琢演戏的功力见涨,还是心疼一下自己得好。   进屋后,谢如琢果然回头对他狡黠地眨了下眼,笑得很是自得,似是在说自己就是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摆平了他师父和师娘。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改不和谐部分   感谢在2021-05-22 16:03:25~2021-05-23 17:4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红霞漫天   叶莘湄终于记得沈辞也回来了, 想起昨晚还没聊几句就又分开了,这会赶忙上前看他有没有受伤, 于是喉结上那道伤很快就被发现了。   “这里怎么还会伤着?”伤口的血凝固在一块,倒不怎么看得出来是个牙印,叶莘湄第一眼看还以为是被什么利器伤到的,吓得声音都在抖,伸手摸了一下,“小辞疼不疼啊?”   沈辞只觉现在有人碰一下他的喉结都会全身不自在, 尴尬地往后一躲,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伤到的,没事,真的不疼。”   叶莘湄嗔怪地瞪他一眼:“就在你脖子的要害旁边,你什么时候伤到的都不知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还糊里糊涂的呢?”   此事无法细说,沈辞怕再说下去要露馅了, 只能应承道:“师娘教训的是, 以后会小心的。”   沈澈也过来劝慰叶莘湄:“战场上嘛, 都这样的,确实什么时候伤到的都不知道。”   叶莘湄便又转头瞪他:“我儿子我还不能心疼了?”   “是是是。”沈澈也无奈地跟着应和,看了眼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却难掩羡慕的谢如琢, 转移了话题, “清璩没受伤吧?”   叶莘湄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又跑过去拉着谢如琢上下打量,捏捏他白净的小脸, 道:“你这副模样哪能随便跑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要是伤到了可怎么好?”   听到这话,沈辞赞同地跟着点头:“师娘说得对。”   谢如琢甜丝丝地笑道:“我箭术很好的,不会受伤。”   “那也不行, 听话啊,下次不准去了。”叶莘湄推着他坐回去,“这两天城里乱,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可能要委屈你吃些粗菜了。”   “好的呀,正好我这两天有点上火。”谢如琢说着就心虚地轻咬了下嘴唇,“婶婶烧什么菜都很好吃呢。”   叶莘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嘴唇是有点肿。”她最是喜欢嘴甜还会聊天的小辈,怎么怜爱都不够,轻声叹道:“你爹娘怎么就不喜欢你呢?”   沈辞怕谢如琢伤心,走过去捏了捏他的手——有外人在的时候,这是他们常常偷做的小动作。   “去外面玩会?”沈辞轻声问道。   叶莘湄做饭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看着,更不喜欢有人跑来乱晃,因为在她看来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是帮倒忙,听闻他们要出去玩,忙不迭怂恿他们赶紧走。   外头已是黄昏,今日有晚霞,耀眼的赤红铺了满天,谢如琢也不想走到其他地方去了,就站在院子里抬头安静地看。   前世他来黎平县找沈辞时,黄昏是如血的残阳,仿佛地上的血流得太多,都染到了天上,连日日降临人世的夕阳也有了那样不祥的色彩,血色浸漫了整个天地。   现在是几十年后,却也是洗刷掉前尘往事的来世,他和沈辞再站在同一个地方,已是绚烂的晚霞取而代之,故人安在,再无遗恨。   世上若有另一个人能与自己一样为命运的改变而震撼动容,想必也会在赤红的晚霞下露出温怀的笑意,谢如琢这样想着,又去轻轻触碰在不久前被一个人吻过的嘴唇。   后知后觉的,他反应过来自己和沈辞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他们在住着人的巷子口,在离沈辞师父师娘家门只有一丈远的地方,放肆地抱在一起,无所顾忌地唇舌纠缠。   他回头去看沈辞,果然见沈辞一直在瞧着自己,问道:“以后不管在哪里,你都愿意那样吻我吗?即使……有很多人看着?”   “哪样吻你?”沈辞装作听不懂,故意逗他,“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谢如琢狠狠踩了他一脚,羞红了脸,轻哼道:“就方才那样。”   看着最能撩拨人,却最经不起逗,沈辞暗自好笑,没再逗他,在他单薄的肩上轻轻捏了一把,道:“只要你愿意,我当然愿意,在哪里都可以。我才不会怕这种事。”   谢如琢猜到他会这么说,眼神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喉结上的伤口,凑过去低声问道:“那我还可以咬你这里吗?”   沈辞:“……”   被咬一口疼倒是说不上很疼,只是这个位置对男人来说都很敏感,沈辞不信谢如琢会不知道,以前他们动情时,他吻谢如琢的喉结谢如琢都会呼吸急促,何况他在那种本就欲念上涌的时候被人暧昧地咬了一口,无言道:“有本事你让我也咬一口试试,你就知道滋味有多不好受。”   这种事当然是只能谢如琢咬他了,闻言伸出手指在那道伤口上按了一下,道:“你敢咬我就是损伤天子龙体,我阉了你。”   沈辞扶额,被迫点头道:“好好好,我怎么敢咬你。”他左手握住那根挑弄得自己喉结有些发痒的手指,右手学着师娘去捏谢如琢的脸,压低声音像暧昧的私语,“疼你都来不及。”   谢如琢的脸红得与天上的晚霞相得映彰,躲开他的手,往屋里看了眼,问道:“你师父是不是看到我们俩抱在一处了。”   “啊,应该是吧。”沈辞道,“不过师父应该没想那么多,以为你只是跟我……嗯……关系好……”   沈辞靠着院子里一棵槐树,见谢如琢低下头不说话,急忙又说道:“清璩,我不是不愿意告诉师父师娘我和你的关系,早晚有一天我肯定会说的。只是我想还是不要这么快地突然告诉他们,他们养我长大不容易,我怕他们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你想哪儿去了?”谢如琢摇头笑了笑,“我没让你非要告诉他们,前面我也是在想……他们把你当唯一的儿子,我就这样拐走了你,是不是挺坏的?他们还对我这么好,感觉对不起他们。”   沈辞伸手抚他的眉眼,道:“就算师父师娘知道了也会喜欢你的,他们和很多父母都不一样,我长这么大,他们从没在我耳边说过要我找个媳妇儿这种话,只说我什么时候遇到喜欢的人他们就很开心了,不要像我娘一样,一辈子都没遇上喜欢的人就不在了。所以他们最后若是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会接受的。”   “嗯。”谢如琢又有点害羞了,觉得自己像在害怕被夫家嫌弃的小媳妇,想了想,又道,“我母亲不管我,也不会关心我这种事,我没什么亲人可以说的,唯一一个谢明庭算不算?目前看来,他还是挺喜欢你的。”   本来还因谢如琢说没有亲人可告知自己的终身大事而心疼,最后突然拐到了谢明庭身上,沈辞又被噎了一下,道:“太子殿下很可爱,也很讨人喜欢。”   谢如琢心道:你要是知道他前世冲到我寝宫逼我退位,可就不会这么想了。   “小辞。”谢如琢想到沈澈和叶莘湄这样叫他,忽然也使坏地叫了一声,“你师父师娘都叫你小辞?”   沈辞有点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嗯。”   “那我也可以叫吗?”   “不要了吧……”   前世后来只有两人在一起时,谢如琢会唤沈辞的表字,不过这一世沈辞还没及冠,他想唤也只能暂时憋着,装模作样沉思了一番,道:“我还是喜欢叫你沈将军呢。”   “……陛下喜欢就好。”   关于这次战事,谢如琢其实还有一些话想说,但又觉得此情此景不要说这些煞风景的为好,至少也要吃了这顿饭,离开师父师娘家再说。   因而两人又在院子里闲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就被唤进去吃饭了。   沈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问城楼上看到的那一幕,试探道:“小辞,你和陛……清璩上次怎么会一起出门看桃花?”   谢如琢冲沈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自己说道:“我让沈辞带我出来玩的,说出来不怕叔叔笑话,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出门玩过,是我贪玩。”   想起几年前宫里传出宁妃和六皇子出事的消息,沈辞哭得眼睛都红了,沈澈默叹一声,还要再问什么,谢如琢却已抢先道:“我和沈辞几年前就认识,我是把他当自己的……嗯,朋友,或者说,是亲人,已经不是君臣。其实如果不是坪都陷落,我根本不会当皇帝,我也不喜欢当皇帝,可以选择的话,我更愿意像几年前答应沈辞的那样,去江南过一辈子。所以叔叔和婶婶今后都把我当寻常的小辈就好,不要把我当作皇帝,在宫外,我就想做一个普通人。”   这番话说得直白诚恳,沈澈原先也是怕沈辞这傻子和皇帝走得太近,实在不是什么聪明之举,但听谢如琢这般说,他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再加上叶莘湄又是好一番心疼不已地安慰,他只得按压下对两人关系更奇怪的念头。   比起上次在南谷一桌丰盛无比的菜,这次确实是只有简单的几个素菜,但谢如琢连糙米饭都能天天往下咽,认真说起来,这样的菜比他在宫里吃得还好得多。他又嘴甜地一番夸赞,搞得叶莘湄也觉得自己做菜的水准是不是又一日千里了。   吃完饭,沈辞帮师父师娘洗了碗收拾了屋子,和谢如琢一道回了驿馆,黎平县算是已经守住了,但难保北狄人不会换个地方攻,比如离黎平县只有几十里的池濠县。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我开始写日常,就表示接下来将有大事发生~   小谢知道小沈也是重生的快了~全垒快了~(过几章看我心情哈哈哈哈哈哈)   p.s.昨天那章被锁了两次,修了不和谐地方,其实没有写什么啦,把一些表述改得模糊了一点。   这里再放一个围脖号@双马尾少女扶苏十七岁,以后一些额外小剧场会放在围脖,懂者自懂,不懂的我也没办法了23333.感谢在2021-05-23 17:40:00~2021-05-24 17:4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任愿、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辗转守城   池濠县在黎平县西边, 再往西还有一个县,已靠近溪山, 这一带是一片荒漠,不适合建造城池和住人,还与北狄人的地盘直接相邻,只要从黎平城外赶来的北狄人穿过荒漠,就可以攻到城楼下。   三大营留守了一万多人在黎平,其余人悉数浩浩荡荡赶来了池濠, 大概裴元恺也没想到朝廷的速度会这么快,因而他们赶赴池濠时,亲眼目睹了一场城中守军的撤退。   沈辞没让谢如琢出面,那些人也没看出来皇帝来了,在城楼上看了眼白衣铁甲的沈辞,并没有什么话要说的意思, 当然, 沈辞也跟他们无话可说。   于是城楼下的三大营兵马静静看着他们堂而皇之地撤走城中所有精锐之师, 看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沈辞才抬目看向那名负责安排撤军事宜的参将,冷声道:“去告诉裴元恺, 有本事他就把整个沧州都撤空, 他撤空一座城,我就守一座城,让他给我看着, 是北狄人攻得下, 还是我守得住。”   参将没怎么见过沈辞,觉得他眉目很熟悉,好奇地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的脸, 突然意识到了他是谁,讶异地对身边的守备低声道:“他是裴将军那个私生子?”   守备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参将的表情一时很是复杂,觉得这一幕似乎还挺尴尬而可笑。   沈辞显然不想理会他的惊讶,冷笑了一声,不屑一顾四个字明晃晃写在了脸上:“朝廷也不稀罕他的兵马,只有他以为自己是有多无可替代,大虞的武将还没都死了,一个沧州除了他裴元恺,有的是人能守。他今天敢撤军,最好哪天也请他像今天这样滚出沧州。”   城楼上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儿子对父亲的挑衅,何况这对父子的关系虽有实却无名,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纷纷选择了沉默,转身就走了,倒显得有那么几分灰溜溜的意味。   谢如琢躲在队伍中听得笑了一下,他家沈将军不开口则矣,一开口必然是一鸣惊人,等城中剩下的守军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了,谢如琢策马到沈辞身边,说道:“裴元恺撤,我们守,一直这么折腾也不是个事,我倒还真想见一面裴元恺,干脆把话说个清楚。他这次要真的铁了心不想守了,就把沧州的兵权交给朝廷,我们来守,也省得麻烦他还要一座城一座城地搬空。”   “他现在不会想见我们的。”沈辞这回倒是看得明白,摇摇头又陷入沉思,转而道,“但可以想办法见其他人,比如他儿子。”   谢如琢下意识看他一眼,沈辞失笑道:“不是我,是裴云景。”   “哦。”说起这个人,谢如琢脸色就黑了,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敌意,“他会见我们?”   “会的。”沈辞点头,“其实裴家人里他还算好说话,某些方面也也比他的父兄好多了,对朝廷没有那么大敌意。你去见他,给点好处,他会帮你去找裴元恺说的。”   谢如琢手指轻叩着缰绳,道:“当初送他一个军功后,我记得我把他升调去了沧州下面的卫所,尧城卫就在附近?你派人去找他吧。”   “好。”沈辞应下,“你不用担心,这事我会搞定。”   进了城,谢如琢径直去了驿馆,这地方太边关,驿馆的条件自然也比其他地方差劲许多,驿丞很是战战兢兢,谢如琢倒没嫌弃,在坚硬如铁的床上补了个眠,起床后沈辞来同他说,裴云景答应见他们,但要他们自己去,他不来。   谢如琢哼了一声:“一个个架子比我都大。”   但没有办法,该去还是得去,且目前裴家与朝廷堪称剑拔弩张的情势下,裴云景保守一些也正常,他骂了两句还是穿好了衣服准备去尧城。   沈辞不放心他,斥候那边来报,北狄人还没有来打池濠的意思,他再次事无巨细地安排了一番城中的防守,快马加鞭来回一趟不会超过一天,就算池濠出了急事也不至于来不及,因而他还是陪着谢如琢一道去了。   上路时已入夜,北疆的三月依然少见暖意,要到四月中旬才会有春天的暖融,而后历经短暂的春日,迅速和南方一起步入夏季,因而夜间行路还是会有丝丝凉气蹿到身上,谢如琢裹着披风还是缩着身子打颤,隔了会又被风沙折腾得咳嗽不断,沈辞策马至他身侧,探手一抱,谢如琢就跌入了他怀里。   “早知道不让你来了。”沈辞皱着眉打开水囊喂他喝水,“要是出来一趟还病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姑娘家,没这么娇贵。”谢如琢润了会嗓子,说话声还是微带哑意,在沈辞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惬意窝着,“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吗?你能让我病了?”   沈辞又好气又好笑,说不过他,手上蹭到他的腰线,又圈了下他的窄腰,说道:“你是不是又瘦了?清璩,你听话,回乐州后你不许再吃糙米饭了,每日吃这些怎么行?”   “不听。”谢如琢腰上被蹭得有点痒,拍掉他的手,“我就不听,你能怎么办?”   沈辞当然不能怎么办,气道:“孙秉德他们知道陛下在宫里吃糙米,就没有人劝一下吗?”   “他们又不是我爹,劝我吃什么干嘛?他们闲的?”谢如琢笑道,“他们只在乎皇帝能给他们什么利益,天天盯着我的动向已经够累了,哪还有心思管我吃什么,没病没死就是好得很。”   沈辞用力掐了把他的腰线,疼得谢如琢低叫了一声,引来身后的士兵询问“陛下出什么事了”,他揉着腰咬牙回了句“没事”,拽过沈辞的手就咬了口,恨恨道:“你放肆!你敢掐我!”   “谁让你乱说话!你是天子,怎么能把病和死挂在嘴边!”那一口咬得其实很轻,更像是挑逗般地啮噬,手背上痒胜过疼,沈辞默了默,想着自己方才不会真的没控制好力道掐疼谢如琢了吧,赶忙轻轻帮他按揉,“对不起,哪里疼?”   “不疼,你别揉了,痒。”谢如琢躲了一下,险些摔下马去,吓得沈辞不敢再动他,“好了好了,下次不乱说了,但你也不能再随便掐我了!”   “那你能不能别总是咬我?”沈辞开玩笑道,“你是小狗吗?”   “好啊,你说朕是狗,你等死吧。”   “……不是,臣知错。”   谢如琢前面补了眠,这会不困,笑了一阵,又道:“这次我不急着回去,可以多陪你几日。”   说起这个,沈辞又皱起了眉,他之前就有问过,但谢如琢总是把话题拐跑,忙说道:“这次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文官们没阻拦?”   “我直接写了圣旨亲自去调兵了,三大营虽然人员复杂,但还是有几个自己人的,之前我让伴伴找过宋青来,往里面插过几个人。岳亭川和吴显英虽然会有很多顾虑,但也谈不上会阻拦。”谢如琢这回没拐走话题,解释道,“至于文官那边,跑来要阻拦时,我已经穿上甲胄决定御驾亲征了。我同他们说,你们觉得沧州无关紧要无所谓,但朕不能坐视沧州落入敌手,沧州百姓死于外族人之手,你们不管,裴元恺不管,朕来管,若是你们愿意替朕背坐视沧州沦陷的骂名,朕也可以不去,昭告天下是你们一味阻拦而致驰援不及,黎平血流成河,与朕无关。”   沈辞可以想出谢如琢穿着黑色罩甲俯视众臣的情景,少年单薄的身子却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风雨飘摇的江山,要直面那些质疑与反对的声音,要顶住所有加诸于身的压力,可到头来在他自己口中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笑谈,和夜间的凉风一样,轻飘飘就散入了旷野之中。   “文官们都很好面子的,比我还怕被后世记上一笔血债呢,哪敢拦我。”谢如琢还在笑着说这件事,“对付他们啊,要么就互相让步,谁都别捞着好,也别撕破脸,要么就来最硬的一招堵住他们的嘴,但也要拿捏好那个度,不能……”   “别说了……”沈辞抬手松松捂住谢如琢的嘴,声音压得低沉,还有些不平稳地发着颤,“这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清璩,你什么时候也能心疼一下自己,不要总等着我来心疼。”   谢如琢被捂着嘴,睁大了眼,没有想到沈辞会这么说,嘴唇翕张中擦碰到了沈辞的掌心,沈辞不自在地缩回了手,他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他想说自己一点没觉得辛苦没觉得累,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他都习惯了,你也没必要心疼,其实这些事都挺简单的……   可是他却说不出来,还因此在心中突然间生出了漫无边际的委屈与酸涩,好像这些一直都是被埋在心底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无人探访,忽然有一天被人打开了封闭的窗子,那些深埋的情绪就全都从窗子里跑了出来,瞬间就塞满了整颗心。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谢如琢已经习惯坐在龙椅上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背负起属于他的责任,好像他天生就该是在那里的,坚不可摧,不会倒下,原来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因为一件很小的事而心疼自己,他心里暖热得如在寒夜里靠近了一簇篝火,却又在想,可是只有这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啊。   他回身想抱住沈辞,发觉自己在马背上转不了身,沈辞却已然会意,松开缰绳,让马儿自己慢行,双手卡在他的腋下直接将他抱了起来,他便转了个身,一头扎进沈辞怀里,搂着他的腰无声落下了眼泪。   沈辞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你不心疼自己也没关系,我会永远都心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配角就是要循环使用(狗头)病娇小裴也很久没出现了呢   快看专栏现耽的人设封!我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看到新约的绝美人设封!其他文的人设封在约了在约了,画师比作者还鸽精orz   感谢在2021-05-24 17:42:23~2021-05-25 17:4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沙尘四塞   次日清早, 他们到了尧城,曾经沈辞最讨厌的杜峋来接了他们, 沈辞与他相看两厌,一句话都不想说,他们就这般安静地去了城中驿馆。   裴云景已经等在了二楼一个僻静的房间里,沈辞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他还是那副样子,面色苍白, 身形羸弱,看人的眼神有些阴恻恻的,让人很不舒服。   客套地见了礼后,反正谢如琢丝毫没有想和裴云景多聊会的想法,只想早点说完早点眼不见为净,故而他直接开门见山道:“裴总兵知道我们来找你吗?”   裴云景看了皇帝一眼, 微微点头。   父子俩消息通得倒是快, 谢如琢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 道:“那看来裴总兵有话让你带给朕?”   “父亲的意思是,陛下既然亲自来了,裴家也不好再僭越插手什么。”裴云景慢悠悠说道, “北狄人这次也是闻着味儿来着, 听说父亲和朝廷不合,来碰个运气,吃了败仗自然就会回去了。陛下已经将他们拒在了黎平县外, 其实已经无需忧虑什么, 不如接下来都由陛下做主,也算是为陛下在北疆立威信了。”   谢如琢不加掩饰地“嘁”了一声,深觉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已经不要脸了一种地步, 言下之意不还是朝廷不买我账我就是不干,要守你自己守,谢如琢摆出脾气极好的样子点点头:“可以。”   “让我们守不是不行,那就请裴元恺把沧州军的军营空出来让给我们,免得麻烦。”沈辞站在谢如琢身侧,低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裴云景,“在北狄人退兵前,整个沧州的兵权都给朝廷。”   裴云景默不作声地与沈辞对视,眼神似在打量,但看谢如琢并未发话,明白沈辞确实是深受皇帝信任,和传闻一样,他的笑意也有几分阴郁,淡淡道:“我会跟父亲说的。”   “你同意见我们,是想要什么好处?”这是今日交谈的最后一步,谈完就能走,谢如琢问得快速而平静,“你说吧。”   裴云景却再次沉默了,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晦暗不明,总是露出令人厌恶的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深沉,像在思考一件复杂又不好启齿的事,良久,谢如琢等得都快没耐心了,他才低声问道:“陛下非要动裴家?”   “如果你是认真地在问这件事,那朕也可以认真地回答你,是。”谢如琢看他的神色并无意外,反而很是了然,“裴元恺要得太多了,朝廷和他注定不会有和睦共处的结局。你想换这个好处,是不是太给自己脸了?”   裴云景难得地没有因为旁人言语带刺这件事而生气,又沉默了少顷,道:“其实父亲是不想同意三大营入驻沧州军营的,你们守城可以,动沧州的地盘和兵权就太危险了,万一你们事后不走了或者不还回来了怎么办?但也不是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这次臣帮陛下得到您想要的结果,可以换一条退路吗?”   沧州军营有裴家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丰实粮仓和无数精良的战马、兵器,甚至可能还藏着当年没有收回去的火器,他们守城能进的都是卫所军的营地,沧州军在各地驻扎的营地还有人在,他们也没去,如果他们可以入驻,能解决后续所有补给问题,趁机捞一笔也不是不可能,且随意在沧州境内调兵遣将也无异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对于裴元恺来说,确实是太过危险的事。   但谢如琢也可以猜到裴云景说的商量余地是什么,他们入驻了沧州,裴元恺的兵马外撤,这么多人也不能去哪,裴云景可以顺势说动裴元恺让兵马往乐州附近靠,反正当初他就入驻过安怀,到现在也没撤干净,如此一来,与朝廷就是互相牵制,朝廷到时候赖着不走,或者不还兵权,他们也就赖着不走,看到底是京城的安危重要,还是一个沧州重要。   虽然猜透了他们的打算,但谢如琢面上不显,问道:“退路?你的退路还是裴家的退路?”   裴云景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臣的退路就是裴家的退路。”   前世裴元恺死后,谢如琢没有对裴家赶尽杀绝,还是留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的,只是把他们的羽翼都剪除得一干二净,再无翻身之日,裴家也就此七零八落,偌大一个家族很有树倒猢狲散之意,当年的谢如琢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撑起整个苟延残喘的裴家的人是眼前这个讨人厌的病秧子。   谢如琢对裴云景的敌意一直很单纯,就是因为沈辞,不管他默不作声地做过哪些好事,他就是很记仇,没沈辞那么大度,但想想前世后来再见到裴云景时的场景,又不得不承认他其实还挺佩服这个人。   “朕明白了。”谢如琢站起身,重新披上披风,“成交。”   沈辞神色复杂地瞥一眼裴云景,对谢如琢轻声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他说。”   谢如琢知道他和裴云景毕竟有虽然不想承认但就是事实的亲兄弟关系,也没拦着,颔首先一步走出了门。   “沈将军还有什么话要说?”谢如琢一走,裴云景便意态闲适地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看向沈辞,“不会还想和我叙旧吧?”   这人还是这么欠,沈辞也懒得理他,只说自己想说的:“别让裴元恺起兵,否则什么退路也别想有。”   裴云景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眼中就是忍不住有挑衅意味,道:“就算打起来,朝廷也未必是沧州军的对手,何况许自慎和衍王都还没收拾完。”   沈辞冷笑着点了下头:“是,沧州军很强,可能许自慎也怕得很,但有我在,许自慎必败,他裴元恺也别想赢。”   “做了将军以后果然更狂了。”裴云景身子微向前倾,笑意更添阴郁,“不过你是不是还得谢谢我,要是当初我就是不放你走,刚去乐州的陛下想来也不敢跟我们裴家抢人,那你这辈子都得待在我身边做个亲兵。”   沈辞甚觉无聊地嗤笑一声,这种话真是要听腻了,裴云景怎么还没说腻,他该说的说了,言尽于此,往外走去,无所谓道:“那我谢谢你啊。”   打开屋门,谢如琢如临大敌地守在门口,戒备地往屋里看了看,见裴云景没什么动静,又往沈辞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沈辞好笑道:“我现在和裴云景的官职是一样的,他不能打我吧?”   谢如琢冷哼一声:“对这种脑子有病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说罢他还向着屋里翻了个白眼,拽上沈辞一刻不想待地走了。   一行人在尧城稍作休整,便复启程回池濠。   两日后,裴元恺同意撤走沧州军,带走了部分粮草和兵器,将沧州军营留给了他们,并暂时将沧州境内的调兵权给了朝廷,沧州军分散驻扎于以安怀为中心的几座州县,团团堵住京城的北面。   现在沧州全归了他们,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起来,在池濠与北狄人打了几天,北狄人又撤,谢如琢跟着沈辞再次辗转更西面的一座城,名唤濮县。   城里也少有农田,感觉走到哪里都是黄沙漫天的景象,春天正是北疆沙尘最严重的时候,谢如琢不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天气,一出门就咳嗽个不停,这种天气还干燥无比,沈辞都怕他那张白嫩的小脸被风沙吹裂了,更加不让他出门,最好能把人劝回乐州去。   但谢如琢就是不走,每日还算听话地留在城中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近日大军与北狄人在城外定阳海子附近战事正烈,北狄人久居草原荒漠,没有见过海,百年前入关时将大虞境内的大湖都称作“海子”,濮县外就是一处大湖,只不过终日沙尘,据说湖水浑浊,无甚美感,百年前北狄人将之称为定阳海子,汉人在一百多年里也跟着叫习惯了,之后便一直这么口耳相传地叫了下来,至今仍是叫这个名。   今早大军迎战时天上便灰蒙蒙的,谢如琢起床后听士兵来报,当地人有说这天气不对劲,恐要起黄雾。   到了午后,沙尘已完全遮蔽了日光,走出门便能吃一嘴沙,谢如琢直觉要出事,一直惴惴不安的,又过一个时辰,负责在城外策应的把总回报说,定阳海子附近已黄雾四塞,失去了大军的方向,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如琢再也坐不住,穿上罩甲亲自带了一万人出了城。   城中就已飞沙走石,一出城,四下全是荒漠,情况更为糟糕。   放眼望去,大风吹卷,昏尘蔽天,日月无光,越往前走越是看不清东西,战马都行走困难,时不时发出焦躁的嘶鸣声,与呜咽的风声混在一起,震颤着绷紧的心弦。   随谢如琢一道来的把总已经急了,人眼渐渐地连身边人都认不出来谁是谁,眼睛也在弥漫狂飞的沙尘中睁不开。   “陛下!您快回去吧!末将带人继续找沈将军他们,一定把人找到带回去!”把总模糊间还能望见一点谢如琢罩甲上的金色龙纹,急切喊道,“这里太危险了!陛下快回去!”   谢如琢右手执缰绳,左手抬起挡在脸上,稍稍拦住直往眼睛里吹的沙尘,他全身上下都狼狈不堪,头上沾满了黄沙,时不时被风卷到空中的小石子砸得脸颊抽疼,白皙的脸上已有了细小的伤痕,他焦急地极力睁眼望着四周,平心静气细细听远处的声音,高声回道:“别劝了!不找到人,朕不会回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你才脑子有病!!!   小谢:以后不要再给他安排戏份了!快让他下线!   亲妈:你快找老公吧。   温馨提示:春天千万别来北京!!!不想吃沙就快跑!!!不想被风刮跑就走开!!!   ——来自一个前段时间被沙尘暴摧残至深的南方人的忠告   感谢在2021-05-25 17:46:56~2021-05-26 17:3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迷失荒漠   “沈辞!”谢如琢看不清东西, 耳边除了风声和马的嘶鸣声,也什么都听不到, 他不顾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嘴沙尘,扯着喉咙大喊,“沈辞!你在哪里!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身后的士兵也开始跟着他喊“沈将军”,他们一路凭着感觉往定阳海子的南岸走,顶着愈来愈大的沙尘不停歇地找人,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漫天飞卷的沙尘, 还有迷失在此间的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把总耳朵一动,惊喜道:“陛下!前面似乎有交战声!”   谢如琢也听见了,大喊道:“沈辞!沈将军!你在不在!”   半炷香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回应,但刀枪剑戟互相擦碰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清晰,谢如琢不放弃地又喊了几声, 直到一行马蹄声渐近, 一只温暖的手在黄沙中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胳膊, 沈辞熟悉的声音传来:“谁让陛下来的!快带人回去!”   “你也跟我回去!”谢如琢紧紧拽住他,怕他一松手,漫天黄沙里就又找不见人了, “我就是来找你的!快走!”   “北狄人撤了大半, 但还有一支骑兵咬着我们不放,大概有五六千人。”沈辞安抚地拍拍他,“没事, 你先走, 我带人殿后,一起回去。”   谢如琢听他这么说,稍稍安定, 悬着的一颗心也落了回来,情况危急,他信任沈辞的决定,也不想在这样的情形下添乱,应了下来。   然而,沈辞刚要下令撤退,平地起了阵打着旋的狂风,比之前的风更烈上数倍,掠过不远处的湖面卷了过来,大风像是直接掀起了地上一层黄沙石子,随着翻卷的狂风一道在空中飞旋,盘成一个巨大的黄色漩涡。   人骑在马上已很难坐稳,似要被狂风一起卷走,谢如琢下眼睑上一疼,确信有一颗尖利的石子在上面割开了一道血痕,他艰难喊出口的声音也被淹没在了狂风的呼号中,耳边沈辞的喊声也模糊不清,许久才能分辨出大致的方位。   沈辞不知道是怎么在这么快的速度里摸到他这边来,一只手控住了他的缰绳,他赶忙抓住沈辞满是尘沙的手,沈辞似乎轻柔地说了声“别怕,我在”,而后敏捷地跃到了他的马上,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从沙暴突起到贴着沈辞的胸膛,只过了几个眨眼的工夫,他却已觉得自己是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心有余悸地双手轻颤,紧紧搂住沈辞,想着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要和沈辞在一起,他也庆幸着自己冲动之下出了城,要是他没有来,沈辞是不是又会像前世那样再也不回来了……   他不敢再去想,只能更紧地抱住沈辞,恨不得把两个人锁在一起。   沈辞腰上被谢如琢箍得都有些发疼了,但他知道谢如琢前面一定是吓坏了,怕再也见不到他,因而也没有去管越抱越紧的手,在黄色的漩涡下勉力稳住缰绳,细听夹杂在风声中的动静。   三大营的士兵很多或许见过黄雾天,但没有历过如此凶猛的沙暴,在这突如其来的沙暴里瞬间就慌了神,左冲右撞,完全辨不出方向,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而北狄人却显然对待沙暴有丰富的经验,沈辞能从细微的动静里听见北狄特有的矮种马不一样的马蹄声,在巧妙避开风向,一点一点绕到他们后方。   “不要往前跑!往西!”沈辞喊道,“大家都往西!快撤!”   话音刚落,沈辞瞳仁一缩,抽刀飞快打掉两支险险从身侧掠过的箭矢,风声太大了,几乎盖过了箭矢的破风之音,到了近前才凭着直觉有所感应。   下一瞬,箭雨在狂风和黄沙中疾速飞射,北狄人知道他们大致的方位,也许看不清他们,但也足够他们找到合适的地点向他们射箭。   沈辞回抱住谢如琢俯身扑倒在马背上,将谢如琢护在身下,数不清有多少支箭从他头顶、身侧、脖颈上飞过,甚至有一支箭擦破了耳廓,他伸手一摸,幸好伤口很浅,手指上只有几点血迹。   三大营的士兵们散乱得和空中的黄沙别无二致,只顾着躲避箭雨,哪还分辨得清东南西北,耳边俱是混乱嘈杂的马蹄声与呼喊声,忽近忽远。   谢如琢在狭小的黑暗中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试探地唤了声“沈辞”,回应他的是一声骏马的长嘶,他们骑着的这匹马奋力奔跑起来,向着漩涡外冲去。   “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沈辞的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谢如琢无端哽咽,大声道:“你也不能有事!”   “好。”沈辞笑了一声,“我们都会没事的。”   黄色的漩涡不知席卷了多广的荒漠,谢如琢觉得他们跑了很久很久,危险的箭矢没有了,马蹄声淡了,渐渐地,又只剩下了呼呼的风声。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方向,也记不住时间流逝几何,被割伤的下眼睑上沾着厚重粘稠的血迹,那道伤口大概是有些凶险的,他很疼,连带着眨一下眼都会疼得抽气。   当四面风声与沙尘变得小了一些,能看清路时,他们骑着的这匹马已经口吐白沫地倒在了地上,沈辞抱着他下来,他们俩全身都脏兮兮的,衣服上、皮肤上、头发上哪里都是黄沙与沉泥。   沈辞也好不容易才能看清东西,低头一看,顿时吓得肝胆俱裂,谢如琢左脸上挂着一道蜿蜒的血迹,从眼睛的位置往下延伸,他颤抖着手去检视伤口,发现是眼睑上拉了条口子,没有波及眼睛里面,微微松了口气,他手上太脏了,不敢再碰伤口,只能轻声问道:“疼不疼?”   “有一点。”谢如琢嗓子哑得厉害,“你别担心,先、先回城。”   沈辞抬头四望,除了茫茫黄沙还是茫茫黄沙,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说出了事实:“这一带我不熟,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谢如琢脑子晕乎了一下,抖着声音道:“那你前面跑那么快做什么,我以为你认识路!”   “北狄人熟悉荒漠的地形和这样的沙暴,我们毫无经验,他们当时是在反扑,情势凶险,我们的人乱成一锅粥,我也无力整兵,只能先带着你跑了。”沈辞解释道,“谁知道沙暴要持续多久,那种天气里不能久待,必须先脱离危险。”   话是这么说,但谢如琢还是一时半会无法接受他成了一个迷路在荒漠里的皇帝,和自己的将军一起。   “所以,我们现在往哪儿走?”谢如琢很久没喝水了,嗓眼干涩,吞咽了一口唾沫,“你有大致的方向吗?”   沈辞判断了一下风向,心里大体有数,点点头道:“试着往东南方走走。”   谢如琢摸了摸沈辞耳廓上的小伤口,沈辞说了声“没事”,和他一起脱去最外面的铁甲,减轻身体的重量,身上都只穿了中衣,牵着他在一望无垠的荒漠里往东南方走去。   水囊里的水所剩不多,沈辞都给了谢如琢,即使这般,谢如琢还是越来越虚弱,天气极度干燥,每走一步似乎都在耗去体内囤积的水分,他毕竟不如沈辞体力好,眼睑上的伤口里不停有风沙填入,愈发恶化,他终于腿一软跌倒在地。   “清璩……”沈辞的嗓子也因缺水而沙哑,心疼地捧起谢如琢苍白的脸,“不要怕,我背你。”   谢如琢眼皮沉重,话都说不出口,左眼几乎睁不开了,迷迷糊糊间感受到沈辞将他托上自己的背,继续在没有尽头的风沙中行走。   他眼前逐渐变作昏黑,趴在沈辞的背上像是睡了很长一觉,再睁眼时他已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由于风沙的缘故,这里的石头呈蘑菇状,在“伞盖”下倒是能遮蔽风沙。   天空的颜色稍稍能看清了些,可以分辨出此时应当是清晨时分,谢如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昏了好几个时辰,已经和沈辞在这片荒漠里过了一夜。   谢如琢能感受到自己是发烧了,全身烫得要命,嗓眼里更是干得快要冒烟,在缺水的情况下雪上加霜。   他的眼睑似乎肿了,左眼愈发睁不开,他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一种古老的刑罚,在受刑者破裂的伤口里塞入沙土,再把伤口缝上,沙土浸渍在绽开的皮肉里,过个几天,受刑者就会生不如死,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在受这样的刑罚,伤口和撒了盐没什么两样,缺水和疲倦使他的情况更为糟糕,前世他死过一次,现在他又感受到了濒死前的空茫。   身上没有一点力气,眼皮都无法维持长久地撑开,他选择了闭上,微弱的呼吸都是灼烫的,在他又快要昏过去时,唇畔有股湿热的触感,紧接着,血味充斥了唇齿,温热的血流润湿了他干涩的嗓眼,唇瓣触到了略带粗糙的皮肤,他下意识蹭了蹭,血流的源头更近地贴了上来,迎合着他因为干渴而本能吮吸的动作。   他过了会才在濒死的状态里找回一点自己的思绪,顾不上眼睑伤口的撕扯,倏然睁开眼,果然看见自己的唇贴在沈辞的手腕上,汩汩的鲜血正从手腕的伤口处流出。   他用尽气力握住沈辞的手,阻止了血流继续喂入自己口中,断续道:“你、你别这样……快包、包扎一下……不要失血……”   “我没事,一点血而已。”沈辞的脸色也苍白不已,嘴唇干裂到渗出血来,但情况确实比他好很多,抑或是沈辞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虚弱,重新把手腕伸到他嘴边,“乖,再喝一点,不然你撑不住的。”   谢如琢却怎么也不肯再碰沈辞的血,干脆抱着膝盖把自己蜷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怕有些小可爱担心,说一下,小谢不会毁容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亲妈啊,小沈之前脸上被抽了一鞭子都没毁容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崽崽头可断血可流,颜值不能丢!(不是,头也不能断)感谢在2021-05-26 17:30:24~2021-05-27 17:4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执念痴缠   看着现在的谢如琢, 沈辞已是无力的绝望,他知道谢如琢身子比较弱, 受不起严重缺水下长途跋涉,何况眼睑上还有一道没有处理的开裂伤口,他背着谢如琢时,脖颈上拂过的吐息越来越弱,他就知道谢如琢快撑不住了。   这地方寸草不生,根本找不到水, 无能为力的感觉太过痛苦,眼睁睁看着谢如琢慢慢散去生的气息,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用刀在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时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喝一点血会不会好一点,可谢如琢却不愿意喝。   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但他却感觉谢如琢身上的疼都在他身上加倍地折磨, 没有人会愿意看着自己的爱人在面前一步步接近死亡, 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前世他没有来过这里,最后三年最初在沧州待了几个月,后来齐峻茂忽然病逝, 他又去了海门, 在与羌族人的对战中度过了死前的日子,因而沧州外的地形他真的不怎么熟悉。   但他以前看过舆图,记得这一带荒漠并不算广阔, 在他发现他们迷失方向时, 他根据风向判断他们已远离了定阳海子,一直在往东北方走,原路返回说不定又回到了沙暴中心, 何况北狄人可能还就在路上堵着没走,不如往东南方走,换一座城入沧州,凭他的印象,应该能从岩角县进入沧州。   算算他们大致走过的时间,他直觉已接近荒漠边缘,只要能撑过这一段,就能有水源。   沈辞叹了口气,既然谢如琢不愿意喝他的血,那他只能带着谢如琢继续往前走,早一点离开这里,他上前小心地想再背起谢如琢,道:“前面风沙又变大了,就带你在这里躲一躲,现在好多了,我们继续走,快出去了。”   谢如琢低低“嗯”了一声,刚要爬上沈辞的脊背,沈辞忽然按着他又坐了回去,竖起一指贴在唇上:“嘘,别说话,别动。”   风沙一小,就能清楚地听见一些其他的声音,比如一列渐近的马蹄声。   沈辞按住了腰间刀,眸色深暗,谢如琢意识到恐怕不是自己人找过来,而这地方还能出现的也就只有北狄人!   “我们往东南方走,其实是离北狄人的地盘越来越近,但我以为最近起风沙,北狄人不会到荒漠上来。”沈辞看到他惊恐的眼神,小声说道,“你别担心,他们人不多,我能解决。”   北狄人常年在草原上与凶恶的狼群作战,男人们又从小就勤练骑射,抓起弓箭就能上阵杀敌,他们面对敌人的感知很敏锐,加上这蘑菇状的石头下半部分也无法完全挡住两人的身形,谢如琢很快就听到了勒马声,一连串叽里咕噜听不懂的北狄语传来。   沈辞拿了一把弓箭,从石头后面伸出去,在那些人动手之前“嗖嗖嗖”连射三箭,有北狄人中箭倒下,其他人发出听着就像是咒骂的声音,也举起弓箭开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不断射箭,沈辞只有这三支箭,射完就没了,于是他放下弓箭,提着刀走了出去。   谢如琢实在没有力气去看一眼,而且他也不敢随意暴露自己的身形拖累沈辞,只能提着一颗心煎熬地等着,凝神细听每一点交战的声音,判断着哪些声音是属于沈辞的,哪些又是属于北狄人,而锐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又是属于谁的,他的沈辞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危险。   他已经无法全神贯注地接收所有的声音,耳边的声响总是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色彩已成了朦胧的灰黑,就在他累得再次闭上眼时,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近了,他抖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摸沈辞丢掉的那把弓箭,沈辞的声音立刻传来:“是我,没事了。”   从沈辞的嗓音里听不出来他有没有受伤,谢如琢昏沉地听他在身旁窸窸窣窣摆弄着什么东西,其中还有水流的声音。   隔了会,沈辞把他抱过来,说道:“从他们的马上拿来的水,你先喝一点,剩下的给你清洗伤口。”   谢如琢推了下水囊:“你先喝。”   “我喝过了。”沈辞不由分说将水囊凑到他嘴边,“你放心,有很多水。”   谢如琢“嗯”了一声,乖乖喝完了一水囊的水,干涸的嗓子得到了清水的浸润,确实比先前舒服多了,虽然身上还发着烧很是虚弱,但那样濒死的感觉有所好转。   “你闭着眼,别睁开。”沈辞小心翼翼地用水冲洗眼睑上脏污的伤口,从还算干净的里衣上撕了圈下摆,帮谢如琢一点点擦掉血迹和尘沙,“你忍一忍,疼就抓着我。”   伤口化脓了,脓水混着血一起流出来,必然是疼得很,谢如琢牙关在打颤,皱着眉忍住痛楚,却从始至终没哼过一声。   等伤口被清理干净了,沈辞突然往上抹药,他疼得低吟了一声,拽住沈辞揽着他的胳膊,哑声道:“你哪来的药?”   沈辞边抹药边往他伤口上吹凉气,道:“荒漠和草原上都可能有狼,北狄人身上肯定会带些伤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但我试了一下,没什么问题,能用。”   谢如琢紧张地揪着他的衣袖,道:“你也受伤了吗?前面伤到的?”   “一点点。”沈辞语气随意地淡然回道,“不用担心,不碍事。”   北狄人的伤药里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味道很刺鼻,抹上去也蜇人地疼,更让谢如琢睁不开眼睛,也没法去看沈辞受伤了没,又问道:“刚才那些北狄人是骑兵吗?”   “北狄的男人骑射和身手都很好,是不是骑兵也没什么分别。”沈辞把他的脸都擦了一遍,发现一点细小的伤口就往上抹药,又从头到脚细细看了看还有没有哪里伤着了,确认没有落下一点伤口才放下心来,“方才那几个人像是我们军中斥候之类的,应该是负责巡逻探查情况的。”   谢如琢昏沉的脑子勉力思考着,紧张道:“那就是说,附近有北狄人的军队?”   “一直往东走应该就是草原,是北狄人的地盘,有军队也不足为奇。”沈辞悉心为他擦去额上疼出来的汗珠,温声安抚道,“我们小心一点就好,就快出去了。”   谢如琢点点头,沈辞看他依旧虚弱疲累,知道谢如琢还是必须要尽快得到医治,这般烧下去撑不了多久,咬咬牙重新将他背起,哄道:“你睡一会,睡醒了我们就回沧州了。”   “对不起,我拖累你了。”谢如琢轻声道,“你要是累了就放我下来,我也可以自己走的。”   “不许再这样说了。”沈辞带上了剩下的水,语声有点严厉,“你不是拖累,如果你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我也不出去了,陪你一起死。这样可以明白了吗?”   谢如琢眼角滑下几点滚烫的泪水,他现在说什么话都很疲累,只来得及轻轻“嗯”了一声,旋即就又因极度的虚弱而昏迷了过去,趴在沈辞背上不省人事。   本以为再撑一下就能走出去,可真正走起来沈辞才知道无垠的荒漠还是看不到尽头,而且他的力气也在不断被抽离,从昨天早上出城迎战到现在,还没有休息过,又背着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力气早就耗空了,他其实也全靠一点意念在支撑,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今日到了正午又开始刮风,走起路来愈发艰难,沈辞身上已从热汗变成了虚汗,后来又因为饥饿而眼前阵阵发黑,一个闪神便带着谢如琢一起跌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不轻,直接把谢如琢摔醒了,他已在长时间的发烧中神志都开始错乱不清,记不得自己是在哪,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下意识地去摸索沈辞在哪里,他听到沈辞在咳嗽,赶忙半睁着眼去看,眼前突然现出一团血红,他伸手一摸,满手粘稠。   谢如琢不知突然哪来的力气,扑过去按着沈辞的肩膀去捂他胸腔上的伤口,扒开衣服看了眼,应当是一道箭伤,离跳动的心脏只有一寸多,沈辞简单处理过,但早已再次裂开。   “清璩,你、你别哭……”沈辞愣怔地看着谢如琢霎时间就泪流满面,泪水还在越涌越多,淌了满脸,“我没事……”   谢如琢却什么也听不见了,神志也愈发地错乱混沌,脑子里有许多画面时闪时灭,撕扯着最后一丝清醒,他记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前世的某一天,还是重生后的某一天,眼前只有那一团鲜红如血花一般不断绽开,铺满了每一寸目光。   “是、是不是很疼?”谢如琢慌乱地抹伤口上渗出的血,一双手沾满了血,从指缝间滴答落下,嗓音嘶哑得有些可怕,像某种禽鸟绝望的悲鸣,“你是不是、是不是快死了?你是不是要丢下我了?”   “我错了……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以后我都听你的……”他哭得肝肠寸断,泪水冲刷过眼睑上的伤口,又有血跟着流出来,苍白的脸上血泪纵横,有些可怖,“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沈辞终于明白了谢如琢在说什么,顿时心口像被什么钝器敲了一下,疼得直颤,眼眶微红,紧紧搂过谢如琢,急切说道:“清璩,我不疼,箭上没有毒,我也不会死。”   谢如琢还在失态地哭着,在他怀里去摸流血的伤口,确认血是鲜红色的,没有发黑,伤口也是正常的箭伤,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箭上没有毒,沈辞不会死”,又去努力地分辨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神志不清的脑子越想越乱,所有思绪都陷在一团浆糊里无法收拾。   情绪的失控和一场大哭把他仅剩的力气又耗空了,可他还是一只手固执地抓着沈辞的衣襟,另一只手颤抖地去摸那道刺目的伤口,仰起狼狈的一张脸,声音沙哑:“那以前呢?以前这里中的那一箭疼吗?”他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眼泪再次簌簌而落,“你都没有告诉我疼不疼……你就走了……再也不要我了……”   虽然沈辞知道现在的谢如琢是因昏沉不清而记忆错乱,但听到这样的质问他又怎能不心痛如绞,抑不住也落下泪来,揽住身体绵软往下倒的谢如琢,低声道:“那一箭也不疼,都过去了,我已经没事了。清璩,你看我又好生地在你面前了,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谢如琢在昏迷前似乎终于忆起了现在的时间,眼里掠过一霎的亮光,但因极度虚弱而没有明白沈辞的话意味着什么,而他自己前面又说了些什么,只是依恋地倒在他怀里,轻声喃喃道:“那你不要再走了……我很想你……”   想了你二十年才又等到你,你不可以……再离开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沉浸在发刀的快乐里无法自拔(溜)   之后小谢就知道所有事情啦   下章就得救啦,亲妈还是亲妈。   感谢在2021-05-27 17:45:59~2021-05-28 16:0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名字什么的可以瞎起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重遇旧识   下午的风沙又变大了, 沈辞撑着一口气背上谢如琢往前走,希望能在入夜时走出荒漠, 至少也要有个安全的落脚之地。   他也实在没有力气一直走,只能走走停停,临近黄昏时,他再次听到了一列马蹄声。   这回的马蹄声厚重闷沉,沈辞太熟悉了,那是训练有素, 携带兵器的骑兵才有的马蹄声,再判断了一下声响,人虽然不多,但也有近五十人。   谢如琢像是做了噩梦,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顺着他的脊背滑下来, 他赶忙扶住站立都困难的人。   “这回是、是北狄人的军队吗?”谢如琢在万分紧张和恐惧的情况下倒是找回了一线清明的神志, “怎、怎么办?”   沈辞拍拍他的背以作安抚,揽着他按进怀里紧紧护住,荒漠里无所遁形, 躲也没地方躲, 沈辞已握住刀柄静等那列骑兵到他们面前来。   看起来他还镇定如初,实则他自己早就心底一凉,五十个训练有素的北狄骑兵, 就是寻常情况下在战场相遇, 他也不敢说自己能全身而退,或者说,八成是要拼了命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何况是现在的情况,他已经几乎耗尽了气力,身体虚弱至极,可以说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但怀里是谢如琢滚烫的身体,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眸中已是面对敌人才会现出的冰冷狠厉。   不管怎么样,绝不能让谢如琢有事。   那列北狄骑兵远远地就看到他们了,但却没有立刻冲上来,而是停在远处打量他们,似是在交谈什么,而后二十人先过来了,看了眼全身狼狈脏污还面色惨白显然是受了伤的两人,互相用北狄语嬉笑着说了几句话,语气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话。   一个北狄骑兵冲着他们俩喊了一句,无奈两人谁也都听不懂北狄语,入耳完全就是一串乱七八糟声调古怪的话音,沈辞皱了皱眉,握刀的手更紧了三分。   北狄骑兵又围着他们绕了一圈,其中一人终于发难,从鞍鞯旁解下一捆绳索挥舞着就往沈辞的脖子上套,沈辞抬目冷瞥他一眼,将谢如琢推到身侧,双脚往后一滑,上半身凭借腰力几乎与地面持平,躲开了绳索,再伸手一握,让绳索缠到手臂上,使了个巧劲一拽,那名握住绳索另一端的北狄骑兵一下失去平衡,但反应迅速,飞快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也许是没想到沈辞看着临近虚脱却还有力气这么干,那些北狄骑兵都有些讶异,看沈辞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谢如琢发觉那些人时不时会不怀好意地扫他一眼,有点害怕地又拉住了沈辞,腿脚无力地踉跄了一下,沈辞立马抱住他。   北狄骑兵看出了什么,指了指快要撑不住的谢如琢,又指了指他胸口上的伤,说了一串话,最后把那捆绳索扔到了他们脚下。   沈辞有点明白了,大概是在告诉他别逞强,他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自己也受了伤,肯定打不过他们,至于那捆绳子,想来是让他们自己把自己绑起来,跟着这些人走。   北狄人有时会在边境掳掠汉人回去做自己的奴隶,谢如琢猜这些人可能是想把他和沈辞抓回去当奴隶,本就惨白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身为大虞的皇帝,他宁可现在就死了,也不要受这种屈辱。   加之他也不想再拖累沈辞,劈手就去夺沈辞手里的刀,沈辞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清璩?”   谢如琢只觉自己现在花费一点力气都要喘上很久的气,出气多进气少,已是强弩之末,他咬着牙道:“我不跟他们走,杀了我。”   沈辞从没有这般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不可能看着谢如琢死在自己面前,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办法带谢如琢安然无恙地从这些北狄骑兵手里杀出去,他揽着谢如琢与那双桃花眼对视,许久,哑声道:“那就一起死,愿意吗?”   重活一世,已和沈辞表露了心意,虽然还有一些遗憾,但现在就结束这一生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舍,谢如琢滑下一滴泪,点点头:“好。”   沈辞踢开了那卷绳子,提着刀正要走上前与那名北狄骑兵打一架,之前一直留在远处没有过来的剩下二十几人终于策马而来。   围着他们的北狄骑兵退让开,这列骑兵的为首之人在他们面前勒马,像是在极力从他们满是沉泥的脸上分辨什么。   “陛下?”那人意外地唤了一声,旋即又去看沈辞,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沈辞?”   在一串叽里咕噜的北狄语中突然听到纯正的中原官话,谢如琢和沈辞都有种感动的亲切,而他们也立刻想起来,能把中原官话说得这么流利的北狄人是谁。   谢如琢像是活过来一般长长舒了口气,抬头看向来者,惊喜地唤道:“四王子。”   面前的人是他们在去年春天见过的扎布苏,不同于那时穿着汉人儒生服的文雅模样,扎布苏披挂着盔甲,里面是一件藏青色的袍子,与中原的样式迥异,形制较为宽肥,衣长及地,腰间佩着北狄骑兵常用的马刀,全然褪去了那股书生的文气,虽然面庞还是更像汉人,但眉目间却与他们遇到的每一个北狄骑兵别无二致,乍一看去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汉人。   扎布苏显然一开始没想到是他们,还有点懵然,疑惑地打量一身狼狈的两人:“你们……”   “濮县外的骑兵是你的人吗?”谢如琢强撑起一口气站直,找回一点属于大虞皇帝的威仪,打断扎布苏的话,“我们在濮县外遇到沙暴,与大军走散,迷失在荒漠里,朕和沈将军都受了伤,一时半会回不去,恐怕要请四王子帮个忙。”   沈辞始终紧紧攥着谢如琢的手,旁人看谢如琢是镇定自若的模样,可沈辞却知道谢如琢的手一直在发颤,勉力撑着一口气站在这儿和扎布苏说话,看起来好像只是有点虚弱,但并无大碍,事实上却是——只要他一松手,谢如琢就会跌在地上。   之前谢如琢神志都已混乱,现在能这般对答如流,他无法想象谢如琢是怎么强撑下来的,那一线清明的神思又是怎么在摇摇欲坠中没有崩断,他除了能给谢如琢一个支撑,照样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生死都要仰仗他人,因而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戒备地握着刀。   “濮县外面是我父汗的兵马,大部分都撤了,但有一支骑兵一直没回来,兀良哈部就在附近,父汗就让我来找人,看看是不是遇到沙暴迷路了。”扎布苏道,“没想到碰到了陛下。”   “你说的那支骑兵应该是负责断后的,当时起了沙暴,一片混乱,但你们的人看起来是应对沙暴有些经验的,没出什么事,不过后来朕和沈将军与大军走散,也不知道濮县外是什么情况,我们的人有没有去驰援。”谢如琢脑袋里其实嗡嗡直响,下一瞬就能昏过去,但他偷偷咬破了舌头用痛感刺激自己保持冷静,“路上碰到一队人马似乎是在探查,被沈辞杀光了。”   扎布苏:“……”   “陛下,您现在是有求于我,就这么直白地告诉我,您和沈将军把我先一步派出去查探的人杀光了,就不怕我也杀了你们吗?”扎布苏意味深长道,“还是说陛下觉得我肯定会帮你们?”   “你们的人要杀我们,必然有人要死,他们打不过沈辞,所以死了,有什么问题吗?”谢如琢腿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全靠握着沈辞的手借力稳住身形,淡然地看着扎布苏,“怪也只能怪你的人武艺不精,十几个人打一个汉人都打不过,朕劝四王子还是别声张了,让别人知道了也不嫌丢人。”   扎布苏倒是没生气,笑了一声,道:“陛下还是这么能说。”   “朕愿意跟你说这么多自然是确信你会帮我们,你现在杀了我并非明智之举,大虞没了我也可以有别的皇帝,没了沈辞也还有北疆四位总兵,你们照样打不过他们。如果大虞被许自慎灭了,你们还得跟许自慎打,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且朕敢保证,许自慎绝不是肯与北狄相安无事的皇帝,他只会选择继续征战,荡平你们北狄。”谢如琢话音虚弱,每个字却依然咬得很重,清晰落在扎布苏耳中,“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囚禁我,和大虞谈条件,不过大虞现在要什么没什么,估计并不想再费那么大功夫把我接回去,直接换个皇帝岂不更好?所以最后你还是得杀了我,又回到第一个选择,多没意思。”顿了顿,他又冷着脸补道,“你要是囚禁我,而大虞又弃了我,你不杀我,我也会死在你面前。”   这人把除了救他一命以外的其他选择都明明白白地说清了利益权衡,仿佛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在这些利益关系中称斤论两卖的一件物品,有哪些用处都告诉了对方,扎布苏摇头笑道:“陛下对自己真狠。”   “如果你今天愿意帮我,你要什么条件随便提,只要我给得起。毕竟这是救命之恩,我会很大方。”谢如琢的神色依旧很平淡,“四王子在得不偿失和大赚一笔之间选一个吧。”   扎布苏摊手:“我好像没得选。”他看向沈辞,“陛下怎么样?感觉伤得不轻。”   谢如琢其实早就猜到扎布苏会帮他们,若是权衡利益,扎布苏是个聪明人,若是看在他们的私交上,扎布苏是个大方仗义的朋友,但他还是在听到扎布苏说出确定的话时才松懈下来,那根紧绷的弦一下断开,他再也撑不住地往地上滑去,沈辞赶忙将他打横抱起,对扎布苏道:“陛下眼睑上的伤口进了沙,恶化灌脓,一路都在发烧,必须马上医治。”   “那他前面还说这么多话?我以为他还好呢!”扎布苏有点服气,对谢如琢肃然起敬,“确实是对自己非常狠。”   扎布苏用北狄语对跟着他的骑兵说了几句话,那些骑兵不知有没有清楚他们的身份,但已经散去了敌意,其中一人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们二人。   “你的伤还行吗?”扎布苏看了眼沈辞胸口上的箭伤,“还能骑马?”   “可以。”沈辞点点头,抱拳一礼,“多谢四王子。”   扎布苏看沈辞确实还能动作利索地抱着谢如琢一起翻身上马,没再多说,亲自带着他们回兀良哈部,吩咐其他人继续往前找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扎布苏:十万两银票还了吗!!!还钱!!!   小谢:啊我晕倒了   扎布苏:这年头债主讨不到债就算了,还要被欠钱的蹭吃蹭喝,太惨了。   感谢在2021-05-28 16:07:27~2021-05-29 17:5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luet 25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前尘旧梦   谢如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前世重回坪都后, 他让人在宫里栽种过许多棵桃树,寝宫外面有, 御花园也有,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明明侍弄花木的内臣和宫女都照顾得很好,可桃树还是长势不佳,能安然长大的只有一棵,还瘦瘦小小的。   那棵桃树就在寝宫外头, 他日日看着,等待着每一个春天的到来,期待可以看见桃花盛开,落英缤纷。   三年后的冬天,沈辞死了,他平静地接过沈辞的骨灰, 平静地处理完了西北的军务, 就这样平静了许多天。   直到某个极冷的下雪天, 他突然想沈辞了,很想很想,想得快疯了, 坐在皇极殿里直到夜幕降临, 也没能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声音告诉他,沈辞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他抱着沈辞的骨灰在那棵光秃秃的桃树下喝了好几坛酒, 大醉一场, 仰躺在初雪后湿淋又冰冷的地上,像抱着极其珍贵的东西,紧紧抱着那个青瓷小坛。   何小满冒着雪来拉他:“陛下, 快进去了,小心冻病了。”   他拿起一壶还没喝完的酒,坐起身去揽何小满,醉得口齿不清:“伴伴……你会想宋青来吗?他来梦里见过你吗?”   何小满的眼眶一下就红了,那一年的冬天,是宋青来死后的第四年,那个会抱着绣春刀笑得又痞又坏的人早就不在了。   “我想他……我怎么可能会不想他……”何小满边说边落下泪来,冷风一吹,眼泪似是被冰封在了莹白的面庞上,“会梦见他……他在梦里都不说话……他明明那么能说……却只看着我笑……”   他把酒递给何小满,两人一起坐在雪地里碰杯,一饮而尽。   “原来人死后是可以梦见的……”他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天了,我都没有梦到沈辞呢?”   他双眼认真地看着何小满,像在急切地确认着什么:“他是不是没有死?他骗我的对不对?他其实就是想离开我了……”他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他一定去江南了……他没有死,只是不喜欢我了……那我、那我春天去江南找他……我去江南找他……”   何小满沉痛地闭了闭眼,拽着他的手去摸他搁在身侧的青瓷小坛,声音颤抖:“陛下,这是沈将军的骨灰,西北的所有将士亲眼看着他的尸骨焚化,再装起来送回京城……陛下,他死了……沈辞死了……”   像是有人在抽离他所有错乱混沌的神志,强行塞入了他不想有的清醒,他的脑子里好痛,痛得他快要被生生撕裂,这么多天他都那么平静,甚至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他一直在骗自己。   他不相信,沈辞怎么会死呢?沈辞那么厉害,战无不胜,无所不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一定是骗他的,所有人都在骗他。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个人就是死了,他这几天都在自欺欺人,抱着骨灰却还不相信。   死了,就是不在了,再也见不到了。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见到沈辞了。   刹那间,他便在无尽的悲恸里溃不成军,扑到何小满的怀里放声痛哭,似是要把自己的心肝脾脏都跟着哭出来,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边哭边喊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都不来梦里见我?为什么他连梦里都不让我见见?为什么……”   何小满抱住他也在哭,一遍遍轻声对他说:“会梦见的……”   雪下了一整夜,桃树的枝干上铺满了洁白的雪,风一吹过,雪像落下的花瓣一样簌簌掉落,轻软的雪絮温柔地亲吻他的头发和眉眼,如一个人的手指无数次轻轻抚过。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手捧着装了沈辞骨灰的青瓷小坛,一手拿着酒壶往口中灌酒,清冽的酒液和雪水一起湿黏在衣襟上,他像喝了酒就诗兴大发的诗人,在雪中踉跄地往寝宫走去,又哭又笑地吟道:“一晌风月酿做酒……邀君同醉此间留……”   那是他第一次酩酊大醉,他其实不怎么会喝酒,但很多人说,醉一场就会梦见相见的人。   可惜,可惜。   酩酊一场,邀君入梦,灯花烬,梦无踪。   梦里梦外都只有茫茫的大雪,他一个人行于天地间,身边空无一人,头发渐白,孤守余生。   春来时,唯一的一棵桃树也死了,没有开出绚烂的桃花,像已经离去的沈辞,再也见不到。   此后的十七年,他每一天都记着何小满的话,“会梦见的”,他怀着痛苦的思念,却又在夜间满怀期待,手指一遍遍抚着枕边的青瓷小坛,他离沈辞这么近,沈辞若要入梦,会先入他的梦吧?   可是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六千多个日夜,他做过的梦很多,梦见过的人不少,却独独没有沈辞。   他把沈辞的骨灰放在枕边,沈辞都没有入过他的梦。   宋青来会在梦里对何小满无声地笑,可是他的梦里,连沈辞的侧脸都没有。   这个人当真是走得干干净净,连一场虚无的梦都不愿留给他。   前尘余生的这场梦太长了,足足十七年,却又那么轻易地就走到了尽头,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心情,只是痛苦再多一分,思念再多一点,而后再渐渐褪去年轻的容颜,失去健康的体魄,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归宿。   他又在梦里看见了死前的回光返照,那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眼前浮现出沈辞的身影,连眼中温柔的笑意也那般清晰,和久远的荒芜记忆一模一样。   沈辞的身影淡去,他也安然地死去,让魂魄归于忘川,斩断这一世的牵绊,也醒了这一场前尘梦。   谢如琢从泪流满面中醒来,眼神还是呆滞的,他身上还很虚乏,但已没有了滚烫的感觉,思绪慢慢回笼,他想起来都发生了什么。   濮县外起了沙暴,他和沈辞在荒漠里走了一天,他发烧了,沈辞受伤了,他们都快死了,然后他们遇到了扎布苏。   身下躺着的是用木板支起的矮榻,大概还是临时搭起来的,怕他睡在地上不舒服或者会着凉,褥子和被子是绸缎做的,和他平时用的差不多,但被子上还盖了层羊毛的绒毯,对于习惯了做工精致的他来说,有点粗制滥造。   北狄人住的房子叫“布尔阁”,就是谢如琢现在住的地方,他好奇地打量了一圈,这个布尔阁宽敞干净,立柱用的木材是上好的檀木,笔直的四指粗旱柳制成四壁的支架,前世听扎布苏说过,北狄人或许是叫“哈那”。   厚实的毡布遮挂在“哈那”和立柱上,撑起了整个布尔阁,里面的地上铺满了毡子,有栽绒毯做成的垫子,一张小桌子上铺了闪缎做的桌布,旁边有个小炉子飘出药香,茶壶里有茶,但茶的味道不好闻,谢如琢皱皱眉头,打算坚决不喝北狄人的茶。   头顶上有个圆形的天窗,北狄人说透过这扇天窗可以看见如绿松石般的碧空,他们唤绿松石叫“奥云”,这个天窗在北狄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奥云套瑙”,但此时奥云套瑙是关着的,也许草原上也有风沙,他听见了呼呼的风声,一打开会往下哗啦掉沙,想想还挺可怕的,而且他害怕有什么鸟禽会飞进来,于是他又打算坚决不打开头顶上的奥云套瑙。   但如此一来,布尔阁内光线昏暗,不知道是不是怕蜡烛点太多会烧着四处都是毡布和木头的布尔阁,只有桌上两根蜡烛可怜兮兮地燃着,谢如琢不习惯这么昏暗的房子,决定叫扎布苏再点两根蜡烛。   他正要掀开被子下床,神思慢悠悠从对居住条件的嫌弃里抽回,而后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沈辞不是和他在一起吗?所以现在沈辞哪儿去了?   梦里的场景再度涌入脑海,他静坐在矮榻上,手指攥住羊毛绒毯,咬着唇又不敢去找了。   他迷糊地记得沈辞胸口上中了一箭,他摸着那道伤口哭得很是狼狈,还说了些混乱不堪的话。   虽然那时候他神智错乱不清了,但他现在恢复了正常,且没有失忆,准确地说,在遇到扎布苏时,短暂的清醒与冷静之下,他就有想起之前的失态,只不过那时吊着剩下的一口气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办法去整理这般复杂的思绪。   他在沈辞面前提了前世的事,而沈辞竟然毫无惊诧之意地回应了他。   如果他没记错,沈辞说的是“清璩,我不疼,箭上没有毒,我也不会死。”   现在是重生后,这一定没有错,前世沈辞因为中了毒箭死了,这也没有错,他怀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依然没有错。   错的是,沈辞完完全全知道所有的事。   沈辞记得自己前世中了毒箭死了,怀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   应该说,也重生了。   谢如琢深吸一口气,而后差点没能呼出来。   窒息的感觉。   沈辞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谢如琢的脸色平静得有些过了头,上一次这么平静,是在前世他接过沈辞的骨灰之后,他平静地坐在矮榻上,直到沈辞走进了布尔阁。   他们身上都穿着簇新的衣服,是汉人常穿的料子和样式,扎布苏经常混进大虞,想来备了不少,沈辞应该只离开了一会他就醒了,身上都还只穿着一件里衣,见他醒了赶忙过来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见谢如琢不说话,沈辞给他刚刚搁在桌上的蜡烛,解释道:“太暗了,我前面是出去找蜡烛。”   谢如琢“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谢如琢意识到沈辞还是没有想坦白的意思,也许以为那时他神志不清,说出口的话已经全忘了,但他偏偏记得,即使只记得片段,也足够说明一切。   沈辞看谢如琢一句话不说,心里无端咯噔一声,没等他想出这人到底是怎么了,谢如琢就突然凑过来猛地扒开了他的里衣。   “清、清璩……”沈辞也不敢动,只能保持着衣襟被人拉开大敞着胸膛的不雅姿势艰难与谢如琢对视。   谢如琢没有理会,低下头去看沈辞胸口上的那道伤,伤口看起来是已经被悉心处理过了,白色的裹伤布绕了一圈包扎好了伤处,散着一股浓烈的药草味。   他又去拉沈辞的手看了看手腕,也已经妥善包扎好了割开的伤口,沈辞笑道:“你放心,没事了。”   胸口上那道伤的颜色还留着淡淡的红色,谢如琢轻轻抚了上去,又想起前世这里也曾有一箭致命之伤,可惜他没有在沈辞身边,不知道能让人全身皮肉溃烂的毒究竟有多疼。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谢如琢抚着那道伤口,语气清淡到平静无波,掩盖了他内心所有的不平静,“是我说清璩是我表字的时候?还是更早的时候,我给你渡江的锦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起往后关于“北狄”的风物人情介绍全部参考自罗卜藏全丹著,那日萨译:《蒙古风俗鉴》,辽宁民族出版社2019年版。   小谢:自以为是个影帝,其实小丑竟是我自己,窒息。   小沈:先帮我把衣服拉上QAQ   下章有重要小剧场,再次推荐大家关注微博@双马尾少女扶苏十七岁,不关注错过一个亿,事后不补。   感谢在2021-05-29 17:58:44~2021-05-30 19:5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10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剖白真相   沈辞的呼吸一下颤抖起来, 像心事落地般松了口气,却又止不住在眼中涌上浓郁的悲伤, 几乎不敢再看谢如琢。   可谢如琢却依旧淡然地与他对视,似乎在真切地等一个回答。   “是……”许久之后,沈辞在静谧中颤声道,“很早就有怀疑,但真正确定是在你说出清璩的时候。”   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沈辞想过很多种谢如琢知道真相后的情景, 也许会因为想起前世的结局而哭一场,或是怨恨他的不辞而别,可唯独没有想过谢如琢会一句话都不说。   那张因还在病中而苍白的脸是平静的,可沈辞看一眼却又会不由自主生出心痛的感觉,那样的平静太过脆弱,像有无数道皴裂的痕迹, 下一瞬就会将下面藏着最真实的情绪悉数翻上来。   那双桃花眼也太过黑沉, 像是把前世今生数十年所有的光阴都在刹那之间又看了一遍, 卷入了无情而残酷的离愁别恨,煎熬而苦痛的孤寂守望,一层又一层, 盖住了眼瞳本来的颜色, 黑黢黢望不到底,似悲似愤,又还有许多沈辞也看不懂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 正要将谢如琢抱过来温声哄上两句, 至少先认个错,谢如琢却已突然间大力抱住了他,而后在他还半露的肩头上重重咬了一口。   不同于之前两次暧.昧地轻咬, 沈辞能感受到这一下是认真的,谢如琢的牙关死死咬住他肩头,鲜血很快就流了出来,痛感也瞬间刺激了大脑,可他没有动,任由谢如琢越咬越紧,又慢慢松开,却不是因为主动,而是谢如琢全身都在抖,牙关也在抖,再也咬不住。   谢如琢在哭,泪水涌出来漫湿了他的肩头,抱住他的力道带着用了劲的狠,像要把他揉碎了。   “沈辞,你当年就那样走了,跟我说……此生不再相见……”谢如琢埋在他肩头声音沙哑地哽咽道,“二十年……都只有我一个人……你连梦里都不肯来见我……”   谢如琢已泣不成声,沈辞也跟着他泪如雨下,千言万语都堵在心口,却迟迟说不出来,双臂温柔却有力地回抱着单薄颤抖的身子。   “我恨死你了!沈辞,我恨死你了!”谢如琢呜咽地哭着,咬沈辞的肩头,又挥着拳头杂乱落在沈辞身上,“你既然那么讨厌我,这一世为什么又要来找我!梦里都不愿来见我,现在为什么又不走!”   谢如琢的眼神是某种近乎执迷的癫狂,全身散了力气,却还死死攥着沈辞的衣领,一遍遍嘶声喊着“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语无伦次地问他梦里都不愿来看自己,现在为什么又要来。   心上像被一把刀一次又一次地割出血淋淋的伤口,沈辞第一次知道,原来痛彻心扉这个词是这样的意思,他宁愿谢如琢是真的恨死他了,也不要看到那双眼里流露出的是堆积了太深太深的哀痛,越过了苍茫孤寂的岁月,时至今日仍然清晰刻骨。   沈辞紧紧搂住有些疯狂的谢如琢,哑声道:“因为我一直都爱你,所以当年……我不得不走,到了那一步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了,我再也不回坪都,和你此生不再相见,是最好的结果……”   “对不起,清璩,对不起……”谢如琢埋在他怀里不住呜咽,他吻谢如琢的发顶和额头,“我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这一世当然要来找你。我再也不会走了,也不会再食言了……”   谢如琢眼睑上本就有伤,这一哭眼睛又红又肿,起初被前世勾起的悲恸已淡去许多,现在他更多的也许是委屈,那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世他步步小心,患得患失,生怕重蹈覆辙,命运仍旧不会因为重生而改变,可如今他才知道,沈辞还是前世那个沈辞,也会遗憾他们曾经的错过。   他拽着沈辞衣襟的一角,咬牙切齿道:“你这辈子再敢像那样一走了之,死无全尸,我就……”他说着又哽咽起来,带上了哭腔,“我就把你的骨灰扬了……”   前世他伴着一坛骨灰度过了余生的十七年,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最铭心刻骨的事就是抚着青瓷小坛一遍遍回忆沈辞这个人,怕自己在漫长的年岁里会忘了沈辞的容颜,以后去了黄泉也找不到沈辞。   “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谢如琢哭得愈发委屈,病中的嗓子低哑时如软声呜咽的小猫,“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留给我一坛骨灰……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把你的骨灰放在枕边,以为这样可以离你近一点,你就可以来梦里见我……我还让人死后把你的骨灰葬入我的棺椁里,你不来梦里见我,我只能快一点去忘川找你……我好怕我找不到你……”   沈辞的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落,抱着谢如琢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他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死后谢如琢是怎么过的,甚至想过谢如琢是不是会慢慢把他忘了,像每一个皇帝那样娶妻生子。   可是现在谢如琢告诉他,十七年里,谢如琢都和他的骨灰睡在一起,死后还要他的骨灰与他同葬,三年分离,十七年阴阳两隔,谢如琢的痛苦与思念只是越积越深,不仅没有把他忘了,还记得深入骨髓,独自一人走遍了冷清的流年。   他捧在手中都怕摔碎了的人那样痛苦地过了二十年,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边庆幸着还有重来的一世可以弥补,一边又止不住地心疼自己无法分担谢如琢的苦。   怀中人渐渐安静了下来,委屈的小猫伸出一只爪子碰了碰他肩头上鲜血淋漓的咬痕,这才发现那一下咬得有多重,立马又慌神了,眼里的泪水再度涌出来:“你怎么、怎么都不推开我……对不起,前面是我疯了……”   “你没疯。”沈辞轻柔地替他擦去满脸泪水,小心翼翼地抚他的眉眼,“这是我应该受的,你可以咬得再重一点,最好再打我一顿。”   谢如琢动了动嘴唇,脸又有些红了,低眼一瞧,发现沈辞胸口的伤又裂开了,白布上渗满了鲜红的血,更慌了,跌跌撞撞就要去找药,沈辞一把拽住他,一手揽住他的腰,忽然吻住了他的唇。   像是失而复得的情难自已,又像是经年痴迷的同样疯狂,沈辞的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将谢如琢禁锢在怀里,含啄着他的唇瓣,似是连喘息的机会都不愿留给他,粉红的两瓣唇被吻得愈发柔软,舌头探入湿润的深处,侵/犯所能到达的所有领地,去品尝他两世长留的悲欢苦乐,再渡给他穿过生死枯荣的钟爱深情。   谢如琢从懵然中回过神来时,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去迎合那样用力的紧吻,前生今世,他们错过误会,却永远是彼此唯一心悦的良人,陷落情爱只是心有灵犀的一念,他抓沈辞敞开的衣襟,摸他滚烫的胸膛,眼神忘情地迷离起来,“刺啦”一声撕碎了沈辞的里衣,将肌肉匀实的躯体完全展露在自己面前。   “想做吗?”沈辞的双眼都被情/欲.逼红了,是无法克制的情动,嗓音低哑地在谢如琢蛊惑着他心中同样的蠢蠢欲动。   谢如琢嘴唇湿红,眼中泛着清润的水光,他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昏迷了三天,眼睑上那道伤口在良药的作用下慢慢收了口,白瓷般的脸,漂亮的桃花眼,添一道微红的伤痕,凌/虐的美感会更容易让人生出征服的欲/望,再猫儿似的自口中漏出一声难耐不住的“嗯”,沈辞几乎是在下一瞬就撕开了他的里衣。   前世余生二十年的错过分离,今生数次若即若离的试探畏惧,都在彻底剖开真相的这一天化成了燃烧的浓情,恨不得立刻变作飞蛾,扑向彼此烧灼着的烈焰中,互相弥补在无数流年里遗漏的刻骨情衷。   “你、你还有伤。”衣服都脱了,谢如琢却还羞涩地吞吐着,“还、还有……没有脂膏,我不做,我怕疼。”   “我又不疼,有伤也不影响什么。”沈辞眼中已是熟悉的狠色,就差把“这可由不得你”写在脸上,“没有脂膏也有别的,我给你去找。”   谢如琢吞咽了一口唾沫,沈辞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别想跑”,什么都没开始,他就已经烧得全身都烫熟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发烧了。   沈辞赤着上身在偌大的布尔阁里绕了一圈,不得不认清北狄人生活一点都不精致的事实,他的目光扫过小桌子,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于是谢如琢就看着沈辞把一壶羊奶端了过来,脑子里炸出了一朵烟火,大喊道:“沈辞!你敢用这个!朕杀了你!”   沈辞才不怕他这随口瞎说的话,眼中的占有欲念反而愈发将要溢出来,想看乳白的羊奶淌落在白皙的皮肤上,顺着锁骨滑下,全身都散着清甜的奶香。   想一口吃掉奶味的陛下。   谢如琢看到沈辞拿来那壶羊奶时就猜到了这人要做什么,光一想就面红耳赤,看到沈辞走近就赶忙在矮榻上往里蹭,离沈辞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病还没好……我现在很虚弱……”谢如琢咳嗽一声,睁着刚哭过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可怜兮兮看着沈辞,“明天吧。”   沈辞慢条斯理把羊奶倒进杯子里,道:“是你先扒了我衣服的,我还问了你,你还答应了,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谢如琢满脸写着“你欺负我,我不要和你好了”,拉起被子裹住自己,下一瞬就被沈辞不由分说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呈屁股朝上的姿势趴在沈辞腿上。   “你你你……你不能这样!不可以用这个!”谢如琢耳朵红得要滴血,声音也越来越轻如蚊蚋,“放我下来……”   沈辞按住不老实地在腿上乱蹭的人,在他头顶上低声问道:“陛下是自己来,还是要臣来?”   ……   低哑的嗓音在落在谢如琢耳边:“陛下以前都叫臣什么来着?为什么后来都不叫了?”   谢如琢呜咽一声:“什么以前?什么时候?不记得了……”   “六殿下,真的不记得了?”   “哥哥……啊……哥哥……”   “不是说不记得了吗?”   “没有不记得……哥哥,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OS:朕要杀了你!!!   小谢嘴上:呜呜呜哥哥你轻点   亲妈:啊好香   感谢在2021-05-30 19:57:47~2021-05-31 17:3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折洱、saya 10瓶;落隰渊、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旧事云烟   两人夜里折腾到很晚, 早上自然睡到了日上三竿,谢如琢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 布尔阁中已没有了沈辞的身影,褥子、被子、衣物全都换了新的,至于原来的……   谢如琢越想越脸红,连带着看到装羊奶的水壶也羞愤不已,气急败坏地把空壶扔到了远处,眼不见为净。   桌上又有了一壶新的羊奶, 还是温的,另有一壶北狄特有的红蒿茶,谢如琢知道北狄人早上喜欢把红蒿茶和羊奶兑在一起喝,他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兑,胡乱把两者一起倒进了杯子里,喝了口就皱起眉, 味道实在过于奇怪。   桌上还有一碗“炒米”, 他拿筷子拌了一下, 发觉就是他们汉人说的“粟”,北狄人把他们炒熟了吃,尝了口, 凑合着能吃, 但也谈不上美味。   吃完了早饭,谢如琢翻检了一下扎布苏送来的干净的外袍,都有些大, 不太合身, 随便捡了件黑色的穿上,束了半天头发也没束上,只能又拿一根发带胡乱一扎, 走出门去找沈辞。   到了门外回头看他们住着的布尔阁,才看到外面还有闪缎装饰,是个很漂亮的布尔阁,在北狄应该只有贵族才能住,看来扎布苏对他还不错。   今日外面只有小风,天空也是澄蓝色的,没有一点杂色,似乎在乐州和坪都都没有见过这么蓝的天空,几片流云缓缓自头顶上掠过,高空之上似还有苍鹰在翱翔,但太高了,看不清,只能看见展开的翅膀宽大,还会发出高亢的长啸。   春天正是牛羊生长,草原繁茂的时节,放眼望去都是连绵的青绿色,野旷天低,吸入的气息都是清新的,多天来病中的浊气悉数呼了出来,神清气爽。   他们离兀良哈部的男女老少确实住得比较远,向远处望能看到大大小小形状一样的布尔阁,被簇拥在中间山包上的布尔阁最大,隔得远也能看见外面装饰着亮闪闪的宝石,那应该是兀良哈部的主人——四王子扎布苏住的地方。   视野中无数黑色的小点是成群的牛羊与膘肥体壮的骏马,隐隐传来小孩子们的嬉笑打闹,男人们摔跤射箭时的叫好声,再远一点,似乎还有牧羊人的歌声。   东西是两座一大一小的山,遥遥相对,被称为大小月山,南边一条清澈的河流横亘而过,水面不宽,更像是小溪,但很长,看不到源头,也看不到尾。   谢如琢看到了在河边的沈辞,蹲在那洗一盆子的被褥衣物,他赶忙跑过去,不知道沈辞什么时候起床的,东西都洗得差不多了,此时手上正搓洗着他昨晚穿过的亵裤。   昨晚两人后来穿好了衣服又在床上一通胡来,最后只能爬起来又换了身衣裤,这会看到沈辞在洗弄脏的亵裤,脸上霎时又烧红了,吞吐道:“怎、怎么是你洗?别、别洗了。”   沈辞早就听到他来了,看他脸红就笑出声:“那陛下想让谁来洗?难道陛下想让第三个人知道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谢如琢来时还愧疚让沈将军给自己洗衣服,这会听他又这么坏地逗自己,毫无愧疚之情了,气得从河里撩了捧水泼到沈辞脸上,道:“以后我的衣服都归你洗了。”谢如琢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愈发害臊,“反、反正我是不会洗衣服的,也不会做饭,不会打扫屋子。”   “哦,没事。”沈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臣不嫌弃陛下。”   说罢,他又被泼了一脸水。   “好了,开玩笑的,别玩了,袖子都湿了。”沈辞捉住他的手,让他在自己的衣袍上蹭干水,“臣怎么敢让陛下干活,陛下自然是只用享福就好。”   谢如琢满意地颔首:“这还差不多。”   沈辞很快就洗完了所有衣服,蹲得太久,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谢如琢指指他的胸口:“伤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北狄人的药挺好的。”沈辞道,“你真的不用担心,这点伤不算什么,之前在祁州右肩被许自慎射了一箭,都比这个严重。”   谢如琢立马又如一只炸毛的猫般瞪着他:“你果然骗我!还在信里跟我说伤早就愈合了,下回再骗我,就永远不给你写信了!”   沈辞给他顺毛:“是是是,我错了。但我给你写信的时候伤真的好了,都结痂了。”   “以后你只要受了伤就要写信跟我说,详细地说!”谢如琢哼道,“等你回来我要检查的,看你身上多了几道伤疤,有一处对不上就不理你了。”   沈辞捻了两下他小小的耳垂,戏谑问道:“陛下要怎样检查?臣一回来就要臣脱衣服?”   这人真是太坏了,平时看着挺正经的,还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子,其实心眼儿可黑了,谢如琢愤愤地踩了他一脚,转头走了。   沈辞拾起一大盆衣物追上他,哄道:“又生气了?对不起,下次不敢了。”   谢如琢心道:呸,你下次还敢。   两人一路别别扭扭地往回走,碰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北狄人,想了想,应该是去年在遥州时跟在扎布苏身边的一个随从。   他能听懂汉话,也会生涩地与汉人日常对话,同他们说自己叫牧仁,是四王子的伴当,四王子请他们中午一起吃饭。   谢如琢应下,告诉牧仁他们一会就过去。   “我们什么时候走?”沈辞回去找了提前要来的细长木棍搭好晾衣服的架子,把所有衣物和被褥都晾出来,“和扎布苏还有什么事要谈吗?”   “我想他还是有事要说的。”谢如琢拎起湿淋淋的衣服看了看,想着洗得还挺干净,看来以后洗衣做饭都不用愁了,“但也应该很快就能说完,看看吧,后天差不多能走。”   沈辞捏捏他又瘦下去不少的脸,道:“你身子怎么样?如果还需要休息,在扎布苏这儿蹭吃蹭喝个几天也可以。”   “我当然没事,好着呢。”谢如琢皱眉道,“还是快走吧,这里的东西吃不惯。”   沈辞笑了笑,牵着谢如琢走进布尔阁,看今日天气好,想把奥云套瑙打开,谢如琢却怎么都不肯,无奈道:“你不闷吗?”   “不闷!不许开!”谢如琢心有余悸道,“你在外面看到天上飞的鸟了吗?还有苍鹰!太可怕了,万一飞进来怎么办!而且现在没风沙,等会又起了怎么办!不许开不许开。”   沈辞只能顺着他:“好好好,你确实不适合在这里住,还是趁早回中原吧。”   “嗯。”谢如琢理直气壮,“朕的地盘当然最好了。”   那日得知了所有真相后,谢如琢情绪崩溃了一回,后来就再没提过,也一直与他相处如常,好似一场情/事后,当真过往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不放在心上了。   沈辞却怕他心里还有刺梗着,只是不肯说出来,犹豫着说道:“清璩,你还怪我前世离你而去吗?”   谢如琢沉默下来,如同沈辞会记住前世师父师娘的死,想起仍会悲痛欲绝,他真切经历过的二十年苦苦思念当然也不能说忘就忘,那是真实的二十年,每一天都在日渐深重的痛苦与思念中煎熬不休,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坐在龙椅上终日孤寂,没有什么事能激起任何悲喜的情绪,只是反复地陷于回忆之中。   但他又怎能怪沈辞弃他而去?   若要说怨恨,他最怨的是自己,最恨的也是自己。   是他把沈辞一步步推远,与自己天人永隔,他得到了万人之上的帝业,却如沈辞所说,在这条路上永远地迷失,最终身边空无一人,害死了自己的爱人。   那些对沈辞嘴上说说的恨意其实是他二十年无人可说的苦痛,日夜等待爱人入梦,却除了自己的记忆里,再也见不到爱人的脸,这样的折磨把他逼疯了,想着沈辞真是心狠,却又苦笑着这是自己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你这么好,我怎么会怪你?”谢如琢低下头,轻声道,“你该怪我才对,是我总和你吵架,把你推远,最后害你死在……”   “你知不知道你才是最好的那个。”沈辞每次不让他再说时就会松松地捂住他的嘴,再轻柔地去抚他的眉眼,“前世其实我们都有错,也不必去怪谁,一切都过去了,这一世从头开始,你看我们就几乎不吵架了。我们更理解和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和想法,愿意更耐心地相处,而不是像前世那样争吵,所以我们都在学着改变,无需再去自责,这一世我们好好过。”   谢如琢觉得自己最近真的很爱哭,听了这番话眼眶又湿润了,吸了吸鼻子,点头道:“嗯,这一世我们要好好过。”   沈辞把他揽到怀里,拍他的背,道:“前世还有很多事没做,这一世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不会再食言了。”   “要去江南看桃花,把师父师娘也接到江南去。”谢如琢依偎在他胸膛,已经眯着眼开始畅想许多年后的日子,“到时候我不做皇帝了,让谢明庭去做。你也不做将军了,让别人去打仗。你只能陪着我,在家给我洗衣做饭打扫屋子。”   沈辞笑着应道:“是,你当少爷,我伺候你。”   转念他又想到谢明庭,心道:太子这么不爱读书可不行,以后能接下这么重担子吗?谢如琢不会要两鬓微霜了才能撂挑子吧?   “陛下,臣觉得回京后有必要多多督促太子殿下读书。”沈辞痛定思痛,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不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江南?”   “当然,我每天都盯着他读呢,他敢不好好读,腿都给他打断。”谢如琢哼了一声,“反正我不会娶妻生子,他不想当皇帝也得给我当。”   说起这个,沈辞刮了下他的鼻子,意味深长道:“陛下当初为何定要接太孙北上,又要把人立为太子?臣想一想啊,哦,陛下哭着跟臣说,是内阁逼迫的,陛下迫不得已,是这样吗?”   谢如琢一头闷进羊毛绒毯里,一口气差点又没呼出去。   这熟悉的窒息的感觉。   一想到自己这么久以来一直在自作聪明地演戏,而沈辞老早就揪住了他的狐狸尾巴,不露声色地看他演,不仅不拆穿还挺配合,他就一面儿羞得没脸见人,一面儿又恨得牙根痒痒。   该死的沈辞,朕一定要杀了你!   沈辞仿佛已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捏了捏他的后脖颈,道:“陛下又想杀了臣?”   谢如琢:“……”   “那可不行。”沈辞手指捏过的地方,皮肤迅速腾起一片薄红,“陛下杀了臣,是打算娶谁?”   谢如琢脑子里全是这一年半来自己演过的戏,以及沈辞都是什么反应,羞愤得都快哭出来了,沈辞却还在这里打趣他,自暴自弃地大喊一声:“娶你!朕只娶你!”   沈辞笑着把埋进毯子里的人抱起来,附耳低声道:“说错了,是我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庭:工具人果然是不配有人权的/枯萎   小谢:每天再给我多背二十篇文章!   小沈:二十篇不够吧,得三十篇。   明庭:我要离家出走!!!   小谢:不准走,朕娶沈将军的时候,你得当花童。   小沈:再说一次,是我娶你!   亲妈:皇后都不想当,没志气。   昨天还有没来微博看小剧场的吗?(滑稽)还有一个读者小可爱也写了一个超香的同人哦,微博搜落隰(xi)渊 粉丝可见~   小可爱们六一快乐呀!   感谢在2021-05-31 17:39:21~2021-06-01 17:3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10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草原做客   半个时辰后, 谢如琢和沈辞一道出了门去找扎布苏蹭饭,原先乱扎的头发被沈辞重新用小玉冠束了, 谢如琢对此十分满意,他家沈将军不仅能打仗,还会洗衣做饭束发,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到了兀良哈部的人聚居之处,两人最大的感悟就是北狄人虽有等级之分,但这样的差异并不明显。汉人中贵族的车马宅院, 平民只可远观,皇家的宫殿更是不可靠近,被高高的红墙围着,神秘又庄严。但显然在草原上并非如此,恶劣的地理气候使他们习惯了群聚生活,贵族也不过是住的布尔阁更宽敞华美一些, 一走出门却都与普通的子民们一起在草原上策马驰骋, 射苍鹰, 斗狼群。   在中原,士农工商,平民与贵族, 都是鲜明的阶层, 每个人似乎天生都明白自己应该处于的位置,在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行什么礼节, 不可轻易跨越, 阶层间的流动往往也有严苛的章程,如考科举,就是从民到官最简单的跨越。   好像在汉人的眼中, 家与国都是一座精致又刻板的大房子,每个人是该做一颗不起眼的钉子,还是做撑起房子的立柱与横梁,每个人在心中都有应有的标尺,按部就班,在房子里井然有序地生活走动,谁也不能违反规矩。   但北狄人显然不会认为他们的家与国也是一间设计周密的房子,也许他们还都幻想着自己是蓝天下翱翔的雄鹰,是草原上奔腾的烈马。从百年前开始,北狄人也会学汉人所说的那些“规矩”,可是很多北狄人大概都不知道这些“规矩”到底意味着什么,遵循的意义又在哪里,他们更愿意循着先祖留下的痕迹,用最原始的规矩解决一切问题。   牧仁出来迎接他们,他额阔高颧骨,身形魁梧,是典型的北狄人的长相,面容冷峻,有点凶相,见他们看着一处热闹的地方,用生涩的中原官话向他们解释:“草原上有新生的孩子降生是大事,生了男孩会在布尔阁前挂上一把弓箭,是女孩挂上红绸,大家看见了就会去道喜。那是我们兀良哈部最厉害的达尔罕,他的妻子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   谢如琢抬手遮了一下正午有些刺眼的日光,看到一座小巧却坚固精美的布尔阁,门口果然挂着一把弓箭,问道:“达尔罕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牧仁似乎在努力从贫乏的汉语词汇里搜寻一个妥当的词,皱着眉搜肠刮肚想一个合适的词倒是显得憨厚,良久才终于想到了一个词,“对了,是工匠,会造房子。四王子的布尔阁也是他造的。”   谢如琢恍然大悟,看了眼扎布苏住的布尔阁,赞道:“很漂亮,不输于中原的能工巧匠。”   守门的奴隶跪在地上向他们行礼,皮肤黝黑,眼睛深邃,高鼻梁,是羌族人的长相,谢如琢想起来了,去年扎布苏说是他随伊勒德一起出征大败羌族。   北狄人永远不会善待俘虏,被他们征服的部族,高于车辖的男人会被直接杀死,剩下的小孩子就掳掠为奴隶,砍去两只手的拇指,让他们再也不能拉弓射箭。   谢如琢看了眼这个和谢明庭差不多大的羌族奴隶,两只手的拇指果然都被砍断了,想着这真是个简单却又凶残的方法。   走进宽敞的布尔阁,扎布苏比那日穿在甲胄下更精致些的藏青色袍子,两袖瘦窄,蓬肩大宽襟,绕颈是一圈云头纹,头发梳了几缕小辫,衬得他偏向汉人的长相也粗犷了不少,平日里那分文气也转为了令人倾服的贵气,笑着对他颔首为礼:“陛下的病好了?看着气色确实好多了。”   谢如琢拉着沈辞一起坐在左边的客座上,点头道:“多谢四王子,已经没事了。我们汉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回自然是要好好报答四王子。”   “陛下倒不必这么客气。”扎布苏笑容和善,“十万两银票什么时候还我?”   谢如琢:“……”   “谈钱多伤感情。”谢如琢笑得比他更和善,“还肯定是会还的,我们汉人都很讲信用。但没钱就是没钱,朕也变不出来,四王子不信,朕可以邀请你去我们的国库参观一下。”   大虞的皇帝第一次见面哭穷,第二次见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钱,扎布苏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中原的皇帝都这样,脸皮厚还会耍赖。   “行吧。”扎布苏道,“那借了都有一年了,我是不是该收点月利?”   “好说,每月两分利。”谢如琢眼珠子滴溜一转,“四王子这一年生意做得怎么样?”   扎布苏直觉有鬼,赶忙摇头:“不好,很不好。”   论演戏,谢如琢称第二还没人敢称第一,休想骗过他,直说道:“再借五万。”   扎布苏咬牙道:“陛下,这次是我救了您,又好好招待了您,临走前还要卷一笔钱是什么道理?”   “唉,没办法,谁让我们大虞穷呢。”别的面子不能丢,但穷可以承认,谢如琢愁眉苦脸道,“上次开的商路朕也了解过,大虞和北狄的百姓都喜闻乐见,朕可以再开一条,两条也行,并打算在不久的将来试着放开沧州的边贸。有钱才好办事嘛,四王子你看怎么样?”   “沧州?陛下终于想收拾裴元恺了?那我父汗会很高兴。”扎布苏没再多问,转而道,“你们汉人做生意都喜欢立契,毕竟信用这种东西好像不怎么管用,陛下空口无凭是不是不太好?”   “行啊,朕现在就可以给你写。”谢如琢仿佛很好说话,“但钱先拿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契。”   扎布苏觉得世上最惨的债主应该是非自己莫属了,点评道:“陛下如果做生意一定是个奸商。”   “所以你就庆幸朕没做生意,不然哪能轮到你赚这么多。”谢如琢对这个评价还挺受用,“可惜了,要不是每天和内阁扯皮就累死了,朕也偷偷做生意。”   扎布苏吩咐侍者上了羊奶、红蒿茶,还有用奶制成的酒,唤作“答日斯”,另有奶皮子、乳酪干、炒米和莫失,素菜只有青菜,说道:“先吃饭,明天我给陛下支银子,陛下给我立契,怎么样?”   “可以,朕后日走。”谢如琢挑了一筷子莫失,发觉就是干巴巴的炒面,又放下了,“你们也该多吃素菜,不然对身体不好。”   扎布苏道:“这里很多菜都种不活,不如你们中原土地肥沃,青菜还是跟你们中原人学来的,以前就吃野菜。”   谢如琢心道:确实挺惨,每天喝奶吃牛羊肉,他选择死亡。   见沈辞一直坐在一旁安静地不说话,扎布苏道:“听闻裴元恺退战时,父汗高兴了一宿,结果后来听说裴元恺有个儿子来守沧州,和裴元恺一样不好对付,父汗又气得骂人。这次我没去前线,但也猜到了那个人是沈将军。听闻去年沈将军还打败了许自慎,夺回了衡川的一半,当初陛下说你是大虞的良将,现在看来确实如此。”说完他又补道,“上次回来后我查过沈将军,很轻易就知道你是裴元恺的儿子,沈将军没生气吧?”   沈辞对自己认知深刻,除了打仗什么都不太行,因而谢如琢与外人谈论需要用智谋的事,只要气氛和睦他就不会插话,怕扰乱谢如琢的计划,此时见两人聊完了,扎布苏又点到自己的名,才说道:“没生气,好像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要生气也生气不过来。还有,四王子过奖了,和许自慎一战,很多时候也是运气好,许自慎其实比我厉害。”   “如果这么说,那我是该庆幸自己救了陛下,不然以后要和许自慎对战,岂不是当真要难上加难?”扎布苏笑道,“沈将军不必谦逊,就冲你在身体虚弱的情况下一个人杀了我派出去的那队骑兵,我就信你和裴元恺一样不好对付。”   谢如琢一脸“你才发现”的轻蔑,举起闻着并不好喝的答日斯,道:“所以四王子更应该借给朕钱,我们和睦相处,以后避免在战场上遇到我们沈将军。”   沈辞好笑地在桌案下捏了捏谢如琢的手指,无奈跟他一起举杯,敬了扎布苏一杯,答日斯醇香浓郁,既有奶香也有酒香,他倒觉得还挺好喝,但看谢如琢微微皱眉的样子,又默默压下了这个想法。   似乎发现了一个问题,谢如琢不喜欢吃有奶味的东西。   但奶味的谢如琢很可爱,也很美味。   正当谢如琢疑惑怎么没有荤菜时,三个人捧着三大盘肉就进来了,面向他们单膝跪下,右手持小割刀,左手拿布巾,扎布苏用北狄语吩咐了一句什么,三人齐齐应了一声,将小割刀刀刃对着自己,握住刀柄,把三大盘肉放倒在客人面前的盘子里,将所有肉切成大小厚薄一致的肉块儿,放好后行了一礼退下。   谢如琢再次微不可见地皱起眉,这三盘肉分别是牛、羊、猪的荐骨肉,即使切成了九块也依然比他平时吃的肉都要大,筷子都夹不住,似乎只能用手抓,且这些肉都是整块一起烧的,与汉人做菜的精致全然不同,牛羊肉的膻味都还能闻见。   扎布苏解释道:“这是布忽勒,是我们北狄人招待贵客的最高礼节,三牲布忽勒更是齐全,与汉人的吃法不太一样,但还是请陛下享用,其实挺好吃的。”   作为客人,谢如琢当然不好拒绝,礼貌地笑笑,表示感谢,拿起布巾垫在手上,放在正前方的羊肉咬了一小口,倒是比他想象中好吃,虽然闻起来有膻味,但肉质鲜美,咸淡适宜,吃进去后比闻起来香。   沈辞看谢如琢斯斯文文地吃完了一块,并打算再吃一块,拿起布巾自然地给他擦了下嘴,道:“喝点茶,不然口干。”   谢如琢觉得牛肉好像也很好吃,边嚼边点头,由着沈辞给他擦嘴,又帮他倒满了红蒿茶递到他嘴边。   目睹了这一幕的扎布苏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那日沈辞抱着昏迷的谢如琢到了布尔阁里,不顾自己的伤势,一定要等着谢如琢醒来,眼里的紧张和担忧实在做不得假,也不像是一个臣子对皇帝的关心,现在两人又这般自然而然地做亲密无间的动作,他笑了笑,举杯道:“我敬陛下一杯。”   谢如琢举杯:“敬朕什么?”   扎布苏挑眉:“祝陛下和沈将军幸福。”   谢如琢霎时脸红,表情僵硬地笑了下:“……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扎布苏:祝你们幸福   小谢:嘴上说说可不行,份子钱快拿来!   扎布苏:……   小谢:微笑中透露着贫穷   下章没有感情线,且很多对话,让扎布苏早点杀青。感谢在2021-06-01 17:36:13~2021-06-02 17:1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传承之本   这里是兀良哈部北边的山丘, 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兀良哈部,布尔阁错落有致, 生机勃勃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骏马在河边饮水,再望得远一点,可以看见邻近的部落,相距都不算远,铺满延展了大小月山之间的整个草原, 回头远看,查干河湍急的水流隐约可见,如白色的玉带横穿过青绿色的原野。   扎布苏看谢如琢神态惬意,问道:“陛下还挺喜欢这里?”   一大早谢如琢就受扎布苏邀请,说要带他在兀良哈部四处逛一逛,顺便把昨天没解决的事解决了, 而沈辞说想去军营看看, 扎布苏允准了, 于是谢如琢只能独自陪着扎布苏在山丘上看他自己家。   “确实很美。”谢如琢赞了一句,但马上又说,“就是菜不怎么样, 再次善意提醒你们, 多吃素菜。”   扎布苏已经被他念叨了好几遍了,无奈道:“不是都说了很多菜种不了。”   “所以你还是得跟朕和睦相处,你们没有的东西我们有啊。”谢如琢拍拍他的肩, “而且朕看过了, 你们这里春夏温度跟绥坊差距不大,还是能种很多菜的,应该只是你们不善农耕, 以至于总是种不活,以后朕可以让人教你们种。”   扎布苏目光悠远,落在虚空之中,说道:“我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到大虞,看到书里才有的千亩良田,我很震撼。北原连绵不绝的草原是造物的力量,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但你们的良田完全是人力一点一点种出来的,我还在田埂上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水车,看到了铁犁,可以帮助大家更好地耕种。那时候的我觉得你们汉人很厉害。”   “虽然我很开心你这样夸我们汉人,但我还是要说,聪明的不是我们汉人,是我们的祖先,也是你们的祖先。”谢如琢换了更随意的自称,将这场交谈变作了朋友间的交谈,“种五谷桑麻,用铁犁牛耕,这都是我们先祖的智慧,现在的我们只是延续了这样的智慧。大虞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农耕,很多地方的土地比北原更为贫瘠,但当地的百姓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是种粮食还是放牧,这本没有优劣之分,让我们汉人放牧狩猎,我们同样也比不过你们,而事实上我们也会羡慕你们有数不尽的良马,人人都会骑马射箭。”   “这个问题我在第二次去大虞后也想通了,于是我开始思考我曾经问过我母亲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北狄人会在百年前败给汉人。”扎布苏看谢如琢正专注地看着兀良哈部的男女老少各自忙碌,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转而问道:“陛下觉得这里和大虞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谢如琢直言道:“缺少一种明确的规矩和法度,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维系靠的是最原始的来往。”他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想了想又道,“在我们大虞,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固定的族群之中,在这个族群里每个人对自己的位置和责任有清晰的认识。这样的族群有时是以血缘建立起的家族,有时是因某种身份而拥有的阶层,比如文官们有自己的族群,商人们有自己的族群,农民们也有自己的族群,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在这个族群里做什么,进而知道自己在整个大的国家里自己处于什么位置,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守应有的规矩,不会轻易去做越界的事,整个国家也就总体而言处于安定有序的局面。”   草原上似乎随时都有风,但近日都没有风沙,风拂面而来是舒适清爽的感觉,轻柔地吹起谢如琢的长发,凌乱飞舞的头发却也自有一番美感,他随意拨了拨沾到眼睛上的头发,就任由清风徐来,一双桃花眼甚至还慵懒地眯了一下。   扎布苏的神色也是松快舒怀的,默了少顷,道:“北狄人入主中原时,燕朝的很多东西都在学你们汉人,但学得很别扭,一边看不起一边又被迫无奈地学,最后自然是学成了四不像。我平时也会偷偷溜到北边胡和鲁的地盘去看看他们的朝廷,确实不怎么样,朝廷的形制照搬的你们汉人,官职都差不多,但大家的做派还是草原上的做派。我看了很多年汉人的经史子集,也曾向父汗和重臣们推崇儒家和法家,但是他们显然不感兴趣。”   谢如琢也沉默了一会,而后问道:“那你觉得能在中原繁衍绵延千年之久,是因为什么?其实你要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解决了。”   “我今天来找陛下,就是想听陛下说的。”扎布苏笑了笑,“这个问题我心里有答案,但想听陛下怎么说。”   谢如琢给他一个“好吧”的眼神,呼出一口舒畅的气,也不吝深谈这个话题,道:“中原沃土千里,城池上万,汉人能在大多数时候做这里的主人,不是因为我们会种粮食,年年五谷丰登,稻米满仓,会做生意,商贾云集,赚得盆满钵满,也不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运作井然有序的朝廷,有科考有各种各样完备的官职,拥有最有能力的一批人在治理这个国家,更不是因为我们会打仗,有能征善战的将军。”   他似是边在思索边慢慢将自己所思所想说出来,抱着手臂,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自己的胳膊,顿了顿才又说道:“那是因为我们有很多除去这些东西以外更珍贵的东西,是的,很多。这些东西有些相似却又不太一样,但都不可缺少。是我们的经史子集,诗书礼仪,是文人墨客钟爱的琴棋书画,也是每一个汉人对于血缘和家族的重视。”   “我昨天问牧仁,你们北狄人有墓地吗?他说没有,北狄人有明葬荒野的习俗,人死是凶兆,要由牛车拉去荒无人烟的旷野就地长眠,而你们对于逝者的忌日、冥诞也不太重视,没有繁复的祭祀礼俗,就连汗王贵族也是如此。因而,你们也就更不会有祠堂有族谱,数代以后,也许你们就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先祖都有谁。正因为汉人有家族的观念,也就对家族乃至于家族赖以生存的国家有更深的感情,谁进犯了我们的家我们就会把他们赶出去。”   “同样的,跳脱家族之外,我们的经史子集,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又教会我们要去背负更多的责任,我们以自己的先祖为荣,也以写出流芳百世的诗词的文人和孔孟老庄孙武韩非等先贤们为傲,我们循着他们的足迹上下求索,繁衍绵延,让每一个汉人在家族之外也可以有一种非常广泛的归属,在被人欺压时可以不断反击,有人说那是汉人的气节,但我觉得,或许那是一种归属才最恰当。”   “归属……”扎布苏咀嚼着这个词,像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微光,“我们北狄人从小认为自己的归属是天地,因而我们的名字往往是江河湖海,日月山川,我们似乎没有姓氏的概念。但你们汉人每个人都有姓氏,最下层的平民也是如此,父母给他们取名也往往寄予很深的寓意,或是振兴家族,光宗耀祖,或是经世济民,造福百姓,如此一来,汉人的归属从出生起就是家族乃至于整个国家,也无怪乎会有更多的责任想去承担,会有你们说的气节。”   “嗯。”谢如琢倒是十分享受和扎布苏的对谈,扎布苏悟性很高,懂得也很多,没有任何交流上的障碍,“再回到你说向伊勒德推崇儒家和法家,你是认为现在的大虞是在沿用儒家和法家的东西?”   “也不全是,但诚然你们用来维系整个国家的运作最根本的东西离不开儒家和法家,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法家的法度。”扎布苏道,“如陛下所说,儒家让你们人人知道自己该在怎么样的位置上做什么样的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能越界,从而在内在上让国家安定有序。而法家的法度从外力上稳固这样的安定有序,越界者会受到惩罚,是震慑也是警示。”   谢如琢歪了下头,笑道:“四王子确实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也思考过很多事情。不过有个问题不知道四王子是否有所意会,现在的儒家已经不是孔孟的儒家,法家也不是韩非荀子的法家。后世常怀念诸子百家争鸣的繁荣,但其实我觉得现在也并非是真正的独尊儒术,只有一家之言。”   “相反,每一位皇帝,大多数臣子在他们的一生中,会读韩非荀子,会读老庄,也会读鬼谷子孙子,其中不乏对这些先贤大加赞赏的人,民间百姓会拜孔夫子,会拜释迦牟尼,还会拜老子。作为皇帝,我不想承认自己只允许儒家存在,只愿意推崇儒家。我曾经还想过,也许汉人可以繁衍绵延至今,包容也是一个原因,我们尊重各种古老和新奇的事物留存。”   “而事实上儒家和法家在后世已经逐渐融合,你现在看到的儒家有法家的东西,我们的儒生都会修习律法,并且推崇律法,法家也包含了儒家的东西,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很多都用律法的方式确立下来,一起成为治国平天下的利器。我们已经背离了孔孟韩非荀子的初衷,但似乎也不是坏事,至少我们汉人确实就这样绵延传承下来了,还能有条有理地治理好疆域广阔的国家。”   扎布苏也学着谢如琢长呼一口气,语气轻松随性:“所以我现在的想法要是被父汗知道了,能打死我。因为我不想再和你们汉人打仗了,我觉得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我现在已经觉得这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   “怎么?你认为你们永远不能打败汉人?”谢如琢好整以暇看他一眼,“那我反而不能苟同,因为我觉得是你们方法不对。”   扎布苏虚心求教:“哦?请陛下赐教。”   “你们征服一个部族,用最简单的方法安置他们的百姓,杀或掳掠为奴隶,曾经你们对汉人也是这样。但也许你们已经意识到了,一个繁衍长久的部族一般来说人是杀不完的,成为奴隶也有积蓄力量还击的一天。”谢如琢眼里有点点笑意,语气却很平淡,“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征服了你们北狄,别介意,只是如果。如果有那一天,我不会杀你们的百姓,也不会让他们做奴隶,我会教他们说汉话,学汉人的文字,学汉人的诗书礼仪,让我们的仁义礼智信和法度也存在于北狄的每一个角落。我敢保证,你们的下一代子民就不会对北狄这个国家有什么感情了,再过一代两代三代,你们所有人都会认为自己是汉人,北狄这个名字会彻底从世上被抹去,不复存在。”   他看扎布苏已经有点目瞪口呆,嘴角不禁勾起一个狡黠的笑,续道:“所以我才说是你们方法不对,靠蛮力的征服永远是最不聪明的方法,如果当初入主中原的燕朝皇帝有本事让所有汉人都学你们北狄语,学北狄的文字,让你们北狄的习俗规矩存在于中原每一个角落,一百年后,也就不会有大虞了,汉人或许也将不复存在,天下都是你们北狄的天下。”   扎布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对他竖起拇指,道:“陛下,你果然非常狠。”   “啧,实话实话罢了。”谢如琢不以为然,“要是真的有皇帝能做到这样的事,这样的结果确实会出现。”   扎布苏警惕地看他一眼:“陛下,您不会真的有这种想法吧?”   “你想多了。”谢如琢懒洋洋地冲他摆手,“我也不喜欢打仗,多累,还费钱,嗯,最主要是费钱。我们不能完全打败你们,你们也不能灭了我们,年复一年地打下去实在是毫无意思。”   扎布苏仔细观察了一番谢如琢的神情,似是在确认他说的真话还是假话,最后选择相信了这是真话,虽然他觉得这里面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如同第一次见面时就有种认识了很久的熟悉感,他踢了脚山丘上的一块小石子,看石子骨碌碌滚下坡去,试探道:“陛下说你们汉人是包容的,那陛下的大虞愿意包容一个北狄在疆土以北与你们共存吗?”   “虽然我说的包容不是这个意思,但也未尝不可。”谢如琢知道今日这一番交谈是彻底交了心,但有件最重要的事还是要做,淡然地冲扎布苏伸出手,“不过在包容之前,五万两先拿来。”   扎布苏:“……”   突然兴致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关于对我国古代社会的解读是来源于瞿同祖先生的观点,他在《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一书中将中国古代社会的特征归纳为“家族主义”和“阶级性”,家族是中国古代社会人们生产生活的一个基本单位,而阶级性是让社会处于一种森然有序的状态下。关于儒家和法家的融合是法制史上一个共识,汉代以后,中国古代法律一直是一个法律儒家化的过程,儒法逐渐从最初的相争到相融。   对于中国文化的包容性是我自己的一个理解,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文明得以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繁荣离不开包容。   最后,所有思想层面的观点都是我自己的理解,不必当真,尊重每一种观点的存在,也欢迎友好指正。   下章要回家啦~感谢在2021-06-02 17:15:36~2021-06-03 17:4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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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如琢在纸上又加了一句话,同意日后与扎布苏订立盟约,“我很需要这样的祝福。”   扎布苏拿出一壶酒,道:“这是我从大虞带回来的,想必陛下会更喜欢这个。我敬陛下一杯吧。”   酒是梨花白,不是烈酒,香味都是清淡的,像它的名字,谢如琢本就不太会喝酒,梨花白确实深得他心,看了看手上的青铜杯,说道:“书上说,喝梨花白最好用翡翠杯,四王子这么有钱,下回记得换个杯子,不然喝不出那个味道。”   扎布苏再次无语凝噎,道:“已经被陛下盘剥走二十万两了,用不起翡翠杯。”   谢如琢“啧”了一声,道:“那四王子还是要多多赚钱,毕竟朕难得遇到一个借钱能借这么大方的盟友,说不定以后还会来找四王子。”   扎布苏一脸“您可别来了”的肉痛,但还是在他的杯子上磕了一下,道:“敬陛下的包容。”   谢如琢回敬:“敬天下太平。”   午后谢如琢又与沈辞四处瞎逛了一圈,扎布苏答应他们明天早上派人送他们回沧州,可以回大虞的喜悦溢于言表,虽然牛羊肉挺好吃,但他还是很想吃除青菜以外的素菜。   谢如琢问沈辞早上去军营里转过后怎么样,沈辞回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北狄人的作战方式很值得借鉴,只是需要和他们一样长于箭术,但射箭一直不是我们的骑兵主要训练的内容,也就不是长处。”   “太祖皇帝的三千营就是收编的北狄骑兵,当初是三大营最骁勇的骑兵,长于箭术,只是后来渐渐地又都转为了和五军营一样以用刀枪为主。”谢如琢和他在一些事上极有默契,闻言便明白了,“现在三大营初具规模,神机营的火器只要有钱就能一直供应不断,保有战力,三千营都是北疆调来的骑兵,战力自然是比五军营强,经验也更丰富,但似乎优势还不够明显,或许我们可以再改变一下思路,把三千营往北狄骑兵的方向训练,人数少而精,其余的都编入五军营,也算是提高五军营的战力。”   沈辞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北狄人作战除了长于骑射,还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地方,但我没有怎么和他们在战场上相遇过,了解并不深。目前三大营的军官里也没有人能这么熟悉北狄骑兵的作战方式,除非去北疆调一个来,但不太可能。”   “其实现在朝中的一个困境就是缺少能独当一面的武将,三大营里,岳亭川已经熟悉了五军营,我肯定不会动他的。吴显英在三千营只能算马马虎虎过得去,以后肯定得换。神机营其实没有能挑大梁的人,靠我当初让伴伴插进去的几个人撑着,算是直接攥在我手上,毕竟我也不放心交给别人。”谢如琢叹道,“说到底还是得取消文官提督三大营的旧例,如果让我全然信得过的人提督三大营,就不会有这种忧虑。”   沈辞安慰他:“慢慢来,这种事也不能急功近利。”   谢如琢在外面转累了,又拉着沈辞回了布尔阁,推他坐到矮榻上,而后自己圈着他的脖子坐到他腿上,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压低声音说话也有了别样的意味:“沈将军要给朕分忧啊,也该为朕物色培养几个能独当一面的武将。”   “是,臣知道了。”沈辞也跟着放低声音,“谨遵陛下旨意。”   两人嘴上说着正经话,手上的动作却好不正经,沈辞不知道什么时候勾开了谢如琢的腰带,手从背后撩开里衣,揉着两个腰窝,谢如琢则轻佻地捏他的下巴,在他唇上若即若离地吻了两下,道:“你多为朕分分忧,朕才好早日昭告天下娶你。”   沈辞笑道:“娶我进宫吗?”   “是啊,以后就在宫里当朕的皇后。”谢如琢又啄了下他的唇,“哪也不能去。”   沈辞用力一推,让谢如琢扑倒在自己怀里,顺势含住他的两瓣唇吮了一遍,道:“再纠正一次,是我娶你。”   “朕是皇帝!当然是朕娶你!”谢如琢气鼓鼓地去揪他的脸,“必须是我娶你!不然你以后别想进宫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出宫去见你的,我们恩断义绝。”   沈辞捉住他的手,道:“行,你娶我。”   反正在床上还是没区别。   谢如琢满意地收手,想了想,又去揪他的脸,威胁道:“还有,你以后不许再提之前我那什么的事,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故意不说,我没揍你都算好了,你要再敢提,以后别和我睡一张床。”   沈辞噗嗤一声笑出来,心想当初演戏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一天会被揭穿,应道:“是,臣遵旨,以后肯定不会再提了。”   “你还笑!”谢如琢一说起这个就羞愤欲死,当真是想跳起来打人,“朕为什么接回谢明庭,还不是为了你!朕为什么演戏,也不都是为了你!不许笑了!”   “不笑了,不笑了。”沈辞安抚地拍他的背,“臣知道陛下都是为了臣,臣一直不说也是为了陛下,怕冒然提起惹陛下伤心,而且陛下那样做是因为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臣想让陛下知道,臣这一世真的不会离开陛下了,陛下不必这样费尽心力地留住臣,不是故意不说的,陛下别生气了。”   谢如琢听他这么说,心里又跟灌了蜜似的甜,安静地垂下长长的眼睫,脸颊飞起两片红晕,道:“我从前世开始就没想过娶妻生子,这一世不管怎么说,都会立谢明庭为太子。”   沈辞拨了下他轻颤的睫毛,道:“嗯,所以我们明天可以一起回乐州去督促太子殿下好好读书。”   由于自己接回谢明庭的心思不纯,这事一提起就会让他脸红,他决定要稍稍改变一下这样的局面,噘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谢明庭这兔崽子前世做了什么吗?我死前他控制了京城三大营,带着禁卫来逼宫!这一世我愿意接他回来,真的是全然为了你。”   “什么!”沈辞果然眉头一皱,眼神一冷,“太子逼宫?陛下和他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谢如琢面上纯熟地带上五分可怜和五分委屈:“唉,太复杂了,后来我确实有猜忌过他,但这么多年对他的好,这小兔崽子也全忘了,就因为我死前见了几个宗室子,就怀疑我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跑来逼宫。我只活了四十七岁,最后病重在床,还要被自己养大的小崽子逼宫。沈将军,我怎么这么惨。”   沈辞丝毫没看出谢如琢眼底暗藏的笑意,前世他死前的遗憾只有沈辞而已,活了多久,被侄子逼宫,都不是什么事,早就随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了,此时他就是又想骗一骗沈将军的同情。   “陛下这一世一定会长命百岁。”沈辞心疼地吻他的眼角,“至于太子,他要是再敢做对不起陛下的事,臣亲手杀了他。”   沈辞当即在心里决定永远不再提接回太子这件事,一想起谢如琢前世受过这么大委屈就气得胃疼,也不敢惹谢如琢勾起伤心事,前世已经够痛苦了,竟然连唯一的亲人最后都背弃了自己,他越想越是酸涩不已。   谢如琢计谋得逞,心里美滋滋的,并在筹划着以后要把曾经演过的戏都给圆回来,重新在沈将军那里掰回天真纯真的形象。   而远在京城的谢明庭大概还不知道,前不久夸过他可爱讨人喜欢的沈将军已经收回了对他的喜爱,并把他列入“看你不顺眼,惹我我就打你”的名单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还是没写到回家,下章一定回家了!一写互动就露出姨母笑根本停不下来!!!   一则消息:我给小沈也约了一个q版,图在微博(@双马尾少女扶苏十七岁),因为这是在晋江签约后的第一本,对于我来说意义很大,想留一点纪念,所以完结后大概会做一对q版的吧唧,小谢就是封面上的那个,到时候应该会微博抽奖送给读者小可爱~感谢在2021-06-03 17:40:59~2021-06-04 17:3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回返乐州   次日一大早, 扎布苏派了一千人送他们去沧州,自己也亲自来送别。   “让伊勒德早点退兵。”谢如琢临走前还不忘再捞点好处, “这次裴元恺不干,京城三大营几乎倾巢出动,反而更吃亏,不如回家放放羊。”   扎布苏诚实道:“陛下,有没有人跟您说过,您这样说话有一天会被人打死。”   谢如琢哼道:“我跟孙秉德他们不这样说, 把你当朋友,你该高兴。”   “好的,我很荣幸。”扎布苏敷衍点头,“希望下次见面,可以不谈钱。”   谢如琢瘦了些许,但休息了这两天面色却已不再苍白, 精神也尚可以, 闻言笑道:“朕哪能经常跑出来, 下次见面说不定是几年后了,那时候四王子可能已经是整个草原的主人。”   “陛下说不定已经回坪都了。”扎布苏也笑,“借彼此吉言。”   谢如琢摇头道:“几年后说不定我已经去江南了。”   “陛下不当皇帝了?”扎布苏疑惑, “还是说你们又要迁都?”   今日天气比昨日更好, 天青风暖,谢如琢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道:“当然是不当了, 谁爱当谁当去。”   这件事倒是没听谢如琢说过, 扎布苏似有所觉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沈辞,恍然大悟道:“哦,陛下是打算要嫁人了。”   谢如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话也会被打死。”谢如琢气得磨牙, “什么嫁人!朕是皇帝,要嫁也是别人嫁!”   这个问题谢如琢每天都要和沈辞据理力争一百次,他闷笑一声,牵住谢如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谁知谢如琢硬要在外人面前赢回面子,转头瞪着他道:“你说到底是谁嫁!”   沈辞很给面子地顺着他:“我嫁。”   扎布苏看看谢如琢,又看看沈辞,“啧”了一声,道:“难道你们的位置不是我想的那样?”   谢如琢被沈辞逗一句都要脸红,被外人提起这么难以启齿的事更是整张脸瞬间红透,心里有点不服气地想道:身为君主,我就一点都不像上面那个?   深受打击的谢如琢不想再和异族朋友探讨皇帝和他的将军谁才是上面那个的问题,拉上沈辞赶紧走向留给他们的那匹马——被风沙吓了一次,沈辞再也不敢让谢如琢单独骑一匹马。   扎布苏看破不说破,给大虞皇帝留下最后一点面子。   “送我们一程就好,别离沧州太近。”谢如琢知道扎布苏是怕他们路上碰到伊勒德的人有麻烦,才派人送他们,“万一伊勒德知道大虞的皇帝来过,岂不是害了你。”   扎布苏答应了送一程就让人回来,但对谢如琢的担忧还是宽慰道:“陛下放心,我还不至于摆不平这点事。”他上前以汉人的礼节告别,“祝陛下得偿夙愿,下回可以去江南找你。”   谢如琢回礼:“也祝四王子得偿夙愿,谢谢你的招待,还有你的钱。”   扎布苏不想再听到钱这个字了,挥手道:“慢走。”   朝阳将金光洒向了早晨从睡梦中苏醒的兀良哈部,女人们结伴拿着水壶去河边汲水,牧羊人唱着歌赶着羊走去水草丰美的地方,从军的男人三五成群去军营里操练,每一座布尔阁里都热闹了起来,飘出羊奶和红蒿茶的味道。   苍鹰长啸盘旋,引着他们策马往南走,告别苍翠的草原,奔向坚固的城郭。   谢如琢安静地窝在沈辞身前,不知是不是身前身后的画面都太过安逸美丽,他没有理由地就确信这一世他和沈辞会有很长很长的日子,他们会像现在这样一起骑马去江南,去很多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他们会弥补前世分别的二十年,之后剩下的所有年月也都会陪在彼此身边。   所有的遗憾都会像天边的流云一样飞逝远去,留下的是无尽的期盼。   感受到谢如琢突然间握住了自己的手,沈辞问道:“怎么了?”   谢如琢摇头:“没什么,就是开心,在想以后我们是不是也是这样一起去江南。”   沈辞的唇贴在他耳边,回应道:“会比现在更开心。”   “忽然觉得回去也是件美妙的事。”谢如琢发现自己总是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特别高兴的时候就想大喊一声,当然最后都不会做出来,但声音里的愉悦却掩藏不住,“早点回去才能早点督促太子读书!我们才能早点去江南!”   沈辞赞同点头:“有道理。”   远在京城闷头苦涩写文章的谢明庭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愁眉苦脸地想道:最近怎么总是打喷嚏,明明没有着凉嘛。   天黑前,扎布苏派来送他们的一千骑兵就回去了,谢如琢和沈辞没有歇息,连夜出了草原,穿过一片荒漠,还没到岩角县就碰到了三大营的军队。   沈辞意外地看着打头的人:“岳将军怎么来了?不是留在京城吗?”   岳亭川看两人没出什么事,长长舒了口气,疲惫地按按眉心,没好气道:“你真是心大,陛下失踪的消息传回来,京城全炸了,太后娘娘出面暂时主持了大局,让留守京城的兵马连夜赶来一起找人。”   濮县外的沙暴在一个时辰后就退了,期间留在城中的人久久不见皇帝那边有消息传来,而前线又有人来报起了沙暴,当即预感不妙,到了定阳海子附近时,负责断后的那支北狄骑兵还没走,他们解决了一半,剩下一半散开来逃走了。   在沙暴中心晕头转向的大军虽有伤亡,但所幸救援及时,还不算惨烈,还没来得及清点人数,士兵们发现主将的白马还在,但主将不见了,进而又反应过来一件更要命的事:陛下也不见了!   大军沿着定阳海子四处找了一圈,又到更远的荒漠去找,依旧找不到人,他们不敢担着这责任,赶忙快马加鞭派人回京城报信,给他们个主意。   京城众臣一听皇帝丢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顿时也吓得魂飞魄散,而且那地方就在北狄人的地盘附近,皇帝是什么身份,要是北狄人发现了可还得了。   朝堂上乱成一锅粥,内阁也拿不定主意,此时一直深居简出的太后竟然出了介祉宫来到崇政殿,表示在找到皇帝之前,暂时一切都听她的懿旨。   内阁虽是朝臣们的主心骨,但面对皇帝丢了这种事显然也难以主持大局,需要皇室中人来出面,太后愿意站出来也是好事,大家都没意见。   太后直言,人是必然要找的,不管是生是死都得有个定论,于是亲自下了手谕命岳亭川率留守京城的数万兵马驰援沧州,分头找人。   于是当谢如琢和沈辞二人在兀良哈部安然无恙地做客时,整个大虞都处于人心惶惶的阴影之中,三大营的将士们更是一刻也没能消息,在茫茫荒漠中找了一次又一次,还得避着点随时出没的北狄人,不敢让大虞皇帝丢了的消息传到北狄去,每个人都在急疯了和累瘫了之间挣扎。   当看到两个大活人骑着马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大家当场就想跪下了,并打算把两人好好供起来,之前在京城看个花灯丢一次,这回更是要命,在茫茫大漠里消失了踪影,每个人都觉得如果以后再听到一次“陛下丢了,还是和沈将军一起”这句话,能直接去世。   谢如琢听到岳亭川这么说,愧疚又尴尬,道:“大家都辛苦了,都辛苦了。”   岳亭川看这两人面色红润,神清气爽,说话都没有了声调:“陛下没事就好。”   众人一副有苦不敢说的样子,沈辞也跟着心虚,蹭了下鼻子,主动揽活:“岳将军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我来,我来。”   岳亭川困得头疼,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往京城递了消息,让大家好放心,在沧州又处理了一些事,三大营近十万兵马依旧横兵边境,在谢如琢回来后又与北狄人在沧州各地打了几场战。   不知是不是扎布苏真的劝了他爹,八天后,伊勒德率军撤离沧州,暂时回家去了,虽然看他的打算,之后肯定还会再来,但这次的危机是解除了。   裴元恺以为朝廷没了他就守不住沧州,但现在朝廷明明白白告诉他,三大营已成气候,他们也有能独当一面的武将,朝廷离了他也照样能活。   此次来沧州的目的已达成,谢如琢目前还不想跟裴元恺真的图穷匕见,对付这种人,就要韬光养晦,待到时机成熟时一次将其拉下水,永绝后患。   因而,他果断地带着三大营兵马先一步撤出了沧州,南下回京,而待在京城北面的裴元恺显然也是舍不得沧州的,他们一走,裴元恺也就带着沧州军回去了,两方在路上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各自心照不宣,什么话也没说。   皇帝丢了又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众臣大概想给皇帝压压惊,跟着太子一起在宫城前迎皇帝回宫。   听闻皇叔差点回不来的谢明庭是真的担心了一把,见到许久不见的皇叔,亲昵地扑到谢如琢怀里,哽咽道:“皇叔终于回来了,我我好担心皇叔。”   谢明庭摸摸他的脑袋,看了眼在侧后方的沈辞,道:“有沈将军跟着朕呢,你知道的,沈将军很厉害的。”   “嗯。”谢明庭点头,也去看沈辞,“沈将军什么时候进宫和皇叔一起练骑射呀?我也想一起学。”   沈辞一想到前世这小兔崽子竟然在谢如琢重病之际跑去逼宫,就忍不住露出一个凉丝丝笑:“太子殿下还是多花些时间好好读书吧,骑射其实学不学不太重要。”   谢明庭一脸受伤,想着我们曾经一起骑过马的情谊果然半点不剩了吗,我当初还将你引为知己呢,仅仅是过去了一年多,是什么让你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庭:需要一本书《如何与婶婶搞好关系》,每天害怕自己被婶婶打死。   小沈:一起骑过马的情谊是什么?能当饭吃吗?(微笑)   接下来走剧情,朝堂向。感谢在2021-06-04 17:33:48~2021-06-05 17:4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天开心 30瓶;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京察风波   回京后的谢如琢不得不过回每日寅时起, 边打瞌睡边和内阁打太极的日子,不能时时见到沈辞, 睡不醒还要听一堆人唠叨,谢如琢的心情一落千丈,觉得自己总是吃不胖就是这个原因。   孙秉德假模假样关怀了一番皇帝的身体,再说上一句“陛下受惊了”,就算是走完了过场,反正皇帝看着好得很, 也并没有想仔细说说消失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的打算,他们何必浪费时间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   谢如琢看完了吏科都给事中呈上的奏本,道:“诸卿都是经历过京察的人,都遵照旧例办吧。”   内阁约摸早七八天前就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回来了,都摩拳擦掌着干一番大事,而这件大事就是京察。   大虞对官员的考察主要是三年一次的大计和六年一次的京察, 大计针对外官, 而京察无论京城或地方, 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皆要被考察,京察的目的是对官员进行奖惩升降,因而可谓是朝中六年一次的大事, 数不清多少官员的仕途都悬在一次京察上。   上一次京察还是先帝在时, 据谢如琢所知,闹得很是腥风血雨,当时朝堂上本就混乱不堪, 京察就成了各派互相给对方使绊子, 排除异己的一次机会,皇帝又不闻不问,最后听说还闹出了人命。   这是谢如琢登基后第一次京察, 前世的他其实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不能盯得太紧,又不能全然坐视不理,要把握好既能掌控一切又要不漏痕迹的度实在是不容易,为此他寝食难安了一个多月,人都险些病倒,才算是让京察有惊无险地落幕。   这一世他不必这般紧张,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孙秉德紧紧盯着的杜若就在京察的范围之内,若没有去年那回事,此时杜若该是主持京察的官员之一,而他则可以高枕无忧,再看看现在,显然是不能放下心来的,很可能又会被孙秉德做一回文章。   思及此处,谢如琢不禁感叹杜若在他这里可真是跟一樽宝贝瓷器似的,生怕心怀不轨的某些人碰一下就要碎了,有人靠近一下他就得十二分警觉,仿佛杜若身边全不是什么好人。   他觉得自己这样下去早晚得被孙秉德逼疯。   现在的朝堂已经被孙秉德收拾得差不多了,从六部到六科,哪里都有孙秉德的人,说一声一手遮天都不为过,但朝堂上岂能真的没有派系之争。   与孙秉德一起从先帝在位时的混斗中活下来的人很多,不止有孙秉德为首的清流,还有在当时十分保守,而现在也依然不温不火的一批人,代表人物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大营提督唐和春。   唐和春身后还有不少同样的官员,在朝中都混了有好些年了,所居职位都不低,这批人平日甚少兴风作浪,在朝堂上大多数时候沉默得很,办事说他们牢靠实为夸大,说他们尸位素餐也言过其实,挑不出什么大错,却也拿不出什么功绩建树。   这批人私底下被人叫做“中庸派”,但这个“中庸”是褒是贬就不好说了,而且唐和春等人大多还都是老好人,对谁都笑呵呵的,遇到吵架吵得凶的时候还会出来劝两句,谁也不得罪,好似一切随缘就好。   谢如琢对这批人倒是没什么意见,朝堂之上他不能求所有人都像杜若一样一门心思干实事,还要高风亮节,能把自己手头上的事都做明白又不会给他添堵就挺讨人喜欢,但他知道,这批人对孙秉德来说却有点碍事。   就拿提督三大营一事来说,看似是文官一同对皇帝施压,最后两方各自退让选出不温不火的唐和春,但杜若偷偷跟他说过,孙秉德一直心里梗着这根刺,觉得当时朝堂上有人趁机提唐和春是提前准备好的,唐和春却还要摆出一副“我一点都不在意,是你们推我出来的,我只能勉强当当”的模样,假得彻底。   后来看了唐和春的表现,谢如琢深觉孙秉德说的有道理,唐和春提督三大营后还是上了心的,进退有度,没有管太宽,却也会在关键时候适时插点手,这显然是下了功夫的,不可能是真的不想干。   还有那时朝中提出向北疆四位总兵借钱,谢如琢后来让何小满细细查过,虽然孙秉德利用这件事为华扬舲上书献策铺垫造势,但最开始上书请奏此事的还真和孙秉德无关,甚至在此事上,内阁完全是被拉下水的,在文官们一窝蜂好面子地上书后才跟着上书怕落人口舌,而挑起此事的正是唐和春一派另一位官员的两个门生。   当时朝中还商讨了一番,最后推出去北上过一趟的人正是唐和春,理由是他资历最老,孙秉德都只能算他晚辈,但谢如琢和孙秉德一样心照不宣,唐和春这一派人说是中庸,但有多少小心思也是不消多说。   因而谢如琢猜测,孙秉德这次应该会和前世一样,要借京察动一动唐和春一派的人,最好能把唐和春逼得致仕养老去,这样朝中空出来的不少好位置就归了他们,而以后他们做一些事就可更顺手。   况且提督三大营之权实在是太有吸引力,把唐和春逼退了,他们也才好重新对此下手。   当天谢如琢便同意由吏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并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主持京察事宜,告诫了一番务必要公正谨慎云云便没再多说,完美地展现了一个从未接触过京察的皇帝形象。   六年一次的京察便这样开始了,皇帝会定下一个最终的京察之日,当天其实只干一件事,叫做“过堂”,所有被考察者要齐聚吏部,听凭京察的结果,而在那之前的所有步骤都是为“过堂”做准备。   但谁都知道,这前期准备才是最提心吊胆的阶段,谢如琢每日都细细看一遍锦衣卫和东厂报上来的情况,不出他所料,孙秉德动了唐和春的人。   吏部尚书和考功清吏司郎中都是孙秉德的人,其中一个还是他学生,都察院右都御史又是他当年的同榜进士,在翰林院一同做庶吉士,是多年交情,历来也以孙秉德为首,唐和春虽是主持者之一,但夹在这几个人中间还真是四面楚歌,什么事也做不成。   谢如琢没有插手孙秉德和唐和春的恩怨,孙秉德收拾一批人也还需要有人补位,这也不能全由孙秉德说了算,未必不是坏事。   一个月后,京城内部的访单基本已收回,还是未出他所料,孙秉德动了杜若。   京察时,每位被考察官员要先写自陈,列出自己上任以来的功过,再由官员所任职的衙门写出考语,供考功清吏司参考,此外,吏部会向被考察官员身边人发出访单,征询身边人的意见,博采众闻,访单由吏部发出吏部收回,不会过被考察官员之手。   上一次京察腥风血雨的来源就是访单,不同派系之间的人互相在访单上恶意抹黑中伤,根本分不清谁说的是真谁说的又是假,京察也就失了本来意义,成了各个派系趁机收拾对手的战场。   这次京察孙秉德下手的还是访单,这东西能动手脚的地方太多,衙门的考语太过显眼,访单却是秘密的,自然是打击报复的最好手段。   杜若在韩臻说要找自己单独聊聊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自己的考察怕是出了问题,他镇定自若地跟着韩臻去了一个安静的房间,恭敬道:“部堂大人找下官何事?”   韩臻坐下打量了他一番,似真似假地叹口气,道:“你的访单出了些问题,吏部的人应该很快会来找你询问具体情况。”   “多谢部堂大人告知。”杜若一脸淡然,连眼皮都没掀动一下,“部堂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韩臻似是没想到他是这副完全没当回事的样子,倒是有些尴尬,轻咳道:“你也不必担心,访单只是一个参照,自陈与考语也是很重要的,吏部与都察院还会进行复核。”   杜若点点头:“下官自认没做过什么问心有愧的事,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场谈话有点没法谈下去,韩臻干脆挥挥手:“那你下去准备准备吧,吏部的人应该明日到。”   杜若行了一礼,面色不变地走了出去,刚要回武库清吏司,一个小吏走来拉住他,看了眼四周,低声道:“大人,陛下请您入宫。”   平日他从没注意到这名小吏,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恐怕是东厂的眼线,他利索地点了个头,随那名小吏从小门出了兵部,东厂派了轿子在那里等着,当即送他入了宫。   到得永宁宫,谢如琢知他应该是全知道了,没再多说,只是把一沓纸放到他面前,道:“东厂的人去吏部把先生的访单都誊抄了一份,写访单的人倒是没什么问题,都是按惯例和章程选的,六部中有公务上接触的同僚以及翰林院的新老官员,先生自己也看看。”   按照规矩,被考察官员要到过堂当日才能看到自己的访单,但此时谢如琢既然拿出来了,杜若也没推辞,把每张访单都看了一遍,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二十余份访单有一半的言语都谈不上太好,这些人平日与他不算很熟但也没结过仇,背后没有人操纵他是不信的。   杜若告罪道:“臣又给陛下添麻烦了。”   “先生这说的是哪里话?”谢如琢忙道,“背后之人对付先生的同时不也是在对付朕?至少在卫所改制一事后,朕与先生已被所有人认为是在一条船上的了。”   “上次去衡川清查卫所,元翁有意动那里的卫所,臣还是照原来的方式查了,后来补上去的官员也都是陛下过了眼的。”杜若叹道,“当时元翁什么动静都没有,但臣早知道这件事不会这么过去。”   谢如琢摇头道:“他也不是记这点小仇的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想把先生调出京城,让先生离朕远点。”   杜若苦笑道:“臣现在根本无法与他相抗,何必一直要这么步步紧逼?”   “唉,先下手为强总是对的,如果是朕,也会越早动手越好。”谢如琢也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先生的才学智谋,完全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也就清楚以后朝堂上若有人能与他相抗,那个人必然会是先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当然要趁早剪除,等到羽翼丰满就晚了。”   杜若将访单放回桌上,问道:“臣可以亲自去见元翁一趟吗?”   谢如琢知道他有些话还是要与孙秉德单独说,颔首道:“去吧,朕想元翁大概也等着先生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总有刁民想害朕和先生,我们这样善良迷人的小白花,真是招人嫉恨呢。   孙秉德:……   注:京察部分来源于史料,部分自己编的,就当全部都是编的就好,勿考据。   部堂是对尚书的尊称。   感谢在2021-06-05 17:49:13~2021-06-06 17:5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背后执棋   眼下京察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孙秉德是礼部尚书,平日虽多在内阁处理事务, 但近来得时常回礼部照看京察之事,谁的访单出了问题也要像韩臻一样找人谈谈,不能让自己手底下的人出事。   因而杜若出了宫就直接去了礼部,不出所料地见到了孙秉德。   礼部的官员们看到他都有些沉默,来回偷瞄着这两人看到对方的神情,发觉孙秉德也沉默不言, 眼观鼻,鼻观心,纷纷退了出去。   桌上的浓茶已经见了底,显然孙秉德在这里待了一个下午,且没有好好休息,又靠喝浓茶来提神, 杜若淡淡收回目光, 见了一个礼。   孙秉德并不惊讶他的造访, 直言道:“陛下给你看了访单?”   杜若也没瞒着,点头道:“是,下官对此事有不明之处, 特来向元翁请教。”   “都已经猜到了, 请教什么?”孙秉德给自己添了杯茶,语气疏离,“觉得不平, 来讨个说法?”   杜若沉默少顷, 像是猜到了结果但仍想一探究竟,问道:“元翁是因为上次衡川卫所之事吗?元翁还是想要军方势力?”   “你若是这么认为的也好。”孙秉德淡笑道,“就当我是在记仇吧。”   这是杜若最不愿听到的回答, 他闭了闭眼,道:“下官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刚来乐州没多久的时候,朝廷开了一次恩科,那批人都还在翰林院,据我所知,和你关系都不错,是以你为首的。”孙秉德喝了一大口浓茶,又按了一下眉心,扫去了些疲惫之意,“当初开恩科就是为了尽快填补朝廷缺位,现在六部中一些人还是从绥坊抽调来的,之后会放回去,按以往的惯例让翰林官来填补。这次京察后,翰林院那批人也该入六部了,虽然时间上不合从前的规矩,但特殊情况有所变通也正常。”   这一番话听起来有些突兀,但杜若立刻就明白了,有点好笑地看着孙秉德,道:“那些人都是年轻士子,下官算是他们前辈,那时下官在还未在六部任职,每天只能待在翰林院,与他们相熟是必然的,元翁是已经把这些年轻后生归为下官的党羽了吗?”   “朝廷在濒临灭亡时开恩科,愿意入朝为官的士子都是有志向抱负的,非泛泛之辈,这样的一批人,和你有些像,心性纯直,不愿落于俗世淤泥。”孙秉德面对杜若,似是不管怎样都有极好的耐心,“当初我愿意提出开恩科,也是想到这点,你可以理解为我在利用你,因为我相信只有你能成为后生的追随者,而你又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后面的事孙秉德不用再说,他们谁都明白,只可惜杜若最终没有和他站在一起,那杜若和这些年轻后生必定是和他对立的,不是后浪杀死前浪,就是前浪挡了后浪的路。   杜若又笑了一声,道:“元翁或许把下官想得太厉害了点,如今下官在这些后生里远没有那么高的地位,也不能一呼百应,更成不了一个派系。”   “不是我把你想得太厉害,是你自己还不愿面对与我终有一日的决战。”孙秉德清正的鹤眼锁住他那对澈亮的瞳仁,“我所说的局面不用等多久就会出现,那批士子一旦进了六部就是正式入了朝堂,他们有想做的事,又不能一个人做成,自然而然会寻求同行者,那时你们就会成为一个派系,而事实上,朝堂上的派系大多是这样形成的。到了那时再动手,已经晚了。”   最终会与自己曾经的老师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会互相使绊子,甚至互相陷害,这些杜若何尝不明白,而这次孙秉德下手的原因他又何尝没有想到,只是他终究还是不愿也不想承认孙秉德在一开始就选择了赶尽杀绝,什么机会也不想留给他。   杜若对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转而道:“元翁这次对唐大人下手,是又想要提督三大营之权?”   “这次沧州守战大获全胜,可见三大营已成气候,这已是陛下坚不可摧的后盾。”孙秉德对他每个问题都有问必答,语气始终清清淡淡的,又如在和任何一个陌生人说话无异,“文官若再不插手,三大营就是可怕的威胁。”   杜若无端又有些想笑,孙秉德面对对手永远是一种轻蔑的态度,唐和春那伙人在他眼里都已经不算文官了,或者说,在他心里,只有他能代表文官,所有的利益都必须指向他所在之处,这是成功者的姿态,也是成功者的自信。   “下官还是那句话,三大营不能沦为文官争权夺利的工具,理应由有能力的武将去管。”杜若目光锐利地直视回去,不闪不避道,“元翁可以一试,可以暂时拿走三大营,但总有一天,下官会从元翁手里抢回来。”   孙秉德听到这样的话反倒笑了:“这才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才是配当我对手的杜芳洲。”他像是当真有股棋逢对手的快意,“那就试试吧,谁输谁赢不到最后不见分晓。”   杜若的手指捻着袖子的一角捻出了褶皱,道:“内阁如今的权势对朝堂和一个国家来说已十分接近危险的巅峰,也不应该再去碰军方势力,不管怎么说,下官都不会允许内阁有自己的军方势力。”   “那我也想问你一句话。”孙秉德眸中深沉,“若你有朝一日坐到我现在的位置,你还会这么想吗?你还会像现在这样一意孤行吗?”   “会。”杜若没有任何犹豫,不是年轻的冲动和义无反顾,而是固守本心的坚定,像是已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排演了无数遍,无需考量,“若一个人经年以后便丢失了从前的理想,那现在的一切其实都是可笑的,如同元翁不会丢弃您的理想,下官也不会。下官的坚持注定是与元翁不同的,杜芳洲若有一天为文官之首,不会是第二个孙怀守。”   两人的眼神在浓茶轻袅的雾气中交汇,十年来的朝夕相伴,不仅两人的风韵气度在无形之中极为相似,有时眼里的神采、面上的神态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会有许多相似之处,孙秉德像是从杜若的眼中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但他可以相信,那时的自己一定也是如同现在这样甘愿逆水行舟,孤绝一渡。   只是在迈出第一步时,他们选择的就是全然不同的路,追逐的也是全然不同的理想。   有那么一瞬间,孙秉德微微合上了双眸,似是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慨叹,人生逆旅,岁月不复,他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从那张年轻又坚定的面庞上比衬出自己已然迟暮,或许终有一天,他会厌倦这一切,疲累地转身走开,走离浮沉了大半生的官场,让那些理想在岁月的尽头消散而去。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成长,也许这就是亘古不变的准则,他们这些人现在握在手里的东西终会不情不愿地传到后辈的手里,皇帝不能看顾后世的江山稳固,他们也不能看顾二十年后朝堂的风云幻变。   孙秉德举杯又喝了口茶,扫清了脑子里这刹那间生出的不合时宜的叹惋,再抬眸时还是那个将所有情绪藏于眼底的内阁首辅,道:“陛下既然知道了访单之事,想必会想办法帮你。”   杜若沉默地垂下眼,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如孙秉德所说,谢如琢确实在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且还有点棘手,他为了一个杜若直接插手京察就把动静闹得太大了,但要润物细无声般地插手又并非易事,他已为此愁了好些天。   在他想出一个万分妥帖的法子前,这件事竟忽然出现了转机。   有一个人主动为杜若跑了一趟兵部,又去吏部找了人,最后亲自去找了孙秉德希望可以在此事上有所通融。   孙秉德打量着找上门来的华扬舲,道:“给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吧。”   在华扬舲被调去刑部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过孙秉德,孙秉德自然也不会找他,重新找上门是上次派杜若去衡川之事。   那时卫所改制已尘埃落定,孙秉德、杜若还有谢如琢之间已相安无事了很久,衡川之事孙秉德只是借了皇帝的猜疑闹出大动静,说是对卫所改制之事的还击也好,是彻底将杜若与皇帝划为一派要宣战示威也罢,此事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目的。   和杜若当时猜的差不多,孙秉德只是想再一次的警告,顺道与自己这个从前的学生划清界限,给朝堂上所有人一个站队的信号,直接封还旨意下皇帝的面子诚然震慑作用十足,朝堂上的文官都懂眼色,不会闲着没事要站错队。   华扬舲找到孙秉德劝他造势即可,不要在清查衡川时动手脚,还劝他最好接下来都不要把杜若逼得太紧,怀柔之法有时也很管用。   “元翁别急,您现在对杜若下狠手,一来是想在他羽翼未丰时就剪除,二来……”华扬舲饶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元翁也是因为爱惜这个学生吧?在一开始就让他离开京城,也好过以后等他身居高位再败于你手,到那时就是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元翁终究是舍不得的。”   孙秉德微微皱眉看向他,发觉自己从前有点小看了这个人,虽然知道他是有才之人,但没想到心思能如此缜密,能揣测到他这层深意,恐怕杜若自己都想不到。   “那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劝我反其道而行之。”孙秉德道。   “因为下官觉得这个法子是不可能成功,元翁前期下手太狠,不仅把杜芳洲逼得太紧,也是在逼迫陛下与您对抗。”华扬舲并未在孙秉德探究的眼神中怯懦,镇定如常地答道,“陛下手上有您想要却得不到的军方势力,已经不是最初的陛下了,真闹得太凶,您其实是吃亏的。所以元翁不如先放杜若一马,来日方长,他是您的学生,才学谋略都是您教的,下官不信您会对付不了自己的学生。”   华扬舲说的确实是对的,杜若身后的盟友是皇帝,皇帝身后的势力是军队和武将,把人逼急了得不偿失,但是……   孙秉德闭目默叹一声,道:“你说的怀柔就是要跟杜若和睦相处?”   “那倒也不是。”华扬舲知道他这是改变了主意,暗暗一笑,“该有的示威与警告不能少,你们注定是要战一场的,和睦相处不可能,但关系可以不必这么紧张,至少可以有个中间人稍稍缓和。”   孙秉德看他一眼:“所以你要当这个中间人?”   “是。”华扬舲颔首,“杜芳洲已经知道下官和元翁交集,可能还是一伙的,上次去衡川前他看到过我们在一起,而且在衡川时,他也对下官诸多戒备。但这次下官给他写的访单十分公允,是对他有利的内容,现在又愿意为他疏通这件事,他就算再不信下官,也是欠了个人情,不会再拒人千里之外。”   原来上次去衡川前,华扬舲来找他是算计好的,说不定是故意选在杜若来时上门,孙秉德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并不怎么看得起的晚辈算计进去,也觉得此事有些意思,道:“那你做这个和事佬又有什么好处?”   “元翁是聪明人,您和杜若志向远大,但下官现在去了刑部后就只想混混日子。”华扬舲大大方方地回道,“我这样的人就是想明哲保身罢了。”   “嗯,谁也不得罪,确实是聪明人。”孙秉德夸了一句,又盯住他道,“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望你记得你今日说的明哲保身四个字,别让我有看到你其他企图的一天。”   华扬舲点头道:“下官明白,元翁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   他行礼告辞,转过身时嘴角滑过一丝冰冷的笑意,孙秉德要是这时候就把杜若赶出京城,大虞的朝堂不是就乱不起来了吗?   而他也终于可以让所有人有朝一日知道谁才是那个背后的执棋者,每个人都不过是他的棋子,这天下,总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副cp会出现w   感谢在2021-06-06 17:53:44~2021-06-07 16:2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风波暂息   得知华扬舲帮了自己一把的杜若自然是十分意外, 当时看了访单倒没在意他写的怎么样,毕竟写得还算公允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平日也大多是不远不近的关系,如今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他一时还真没想明白。   鉴于华扬舲是谢如琢总是要自己提防的一个人,杜若还是入宫去找了谢如琢。   果不其然,谢如琢并没觉得华扬舲这是在干好事,反而更觉烦躁,皱眉道:“这人有完没完?”   杜若问道:“陛下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跟先生又不熟, 先生之前也说了,他还跟孙秉德有交集,现在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地帮先生?这岂不是得罪了孙秉德?”谢如琢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显然是大有问题。”   杜若点点头:“当初在衡川时,华扬舲像是有意结交臣, 但都被臣不露声色地推拒了, 记着陛下的嘱咐, 没有与他深交。”   “朕再说一遍,这人不是什么善类,他对先生也绝对不会有什么真心结交的想法, 相反, 他八成不太喜欢先生。”谢如琢想着一个孙秉德就够烦的了,现在又冒出个更烦的华扬舲,这日子确实没法过, 用力捏了两下眉心, “先生进宫前,东厂和锦衣卫刚来回报,华扬舲已经找过孙秉德了, 据说两人谈得还行,孙秉德很有可能会放过先生。”   杜若还没听说这件事,跟着也皱起眉,深觉这确实极有问题,道:“臣去找过元翁,元翁的意思并没有想就此收手,华扬舲定然和他有什么筹谋才会选择暂时放过臣。”   谢如琢摊手道:“你看,这两个人凑一块肯定没好事。现在孙秉德愿意主动退让我们也就当作无事发生,别再寻根究底了,朕会继续让人多盯着点,先生自己也小心些。”   “是,臣明白。”杜若想了想还是问道,“那华扬舲那边臣该怎么办?现在恐怕所有人都知道他帮了臣一把,是臣欠了他一个大人情,臣若是无动于衷不太妥当。”   “朕猜孙秉德肯答应,应该也是出于局势考虑。他现在非要把先生逼上绝路实在非明智之举,他逼得太紧,也是在挑战朕的耐心,他又最遗憾自己手上没有军方势力,权衡利弊后7暂时偃旗息鼓也是上策。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应该会和先生关系和缓,不会再使这些手段硬要把先生调离京城。不过先生和他注定也是陌路了,若有机会他也肯定不会放过先生。”谢如琢指尖轻叩桌沿,边思索着这件事边说道,“至于华扬舲,很可能是选择当你们两方的中间人,站在一个圆滑又安全的位置上,谁也不会得罪。既然他们已经决定这样做了,我们也暂时静观其变,先生应该懂得如何跟华扬舲保持距离,别太亲近,但也别太排斥。”   谢如琢的猜测和杜若基本一致,且应该也基本就是事情的真相,他应道:“臣会注意分寸。”   “不管怎样,先生还是要谨记华扬舲绝不可深交。”谢如琢不放心,自己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嘱咐了,“若不是现在已经这样了,先生该离他有多远是多远。”   杜若依旧还是像从前一样点头答应:“陛下放心,臣一直都谨记陛下的嘱咐,而且臣亦有感觉,此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绝不会与这种人深交。”   “那就好。”杜若做事还是可靠的,谢如琢也觉得再说下去当真婆婆妈妈,此事揭过不提,“先生这段时日公务忙,很久没来教太子读书了,都是其他师傅来替的,这事现在差不多解决了,明日下午去师善阁吧,太子也想念先生,说先生教的最好。”   杜若好笑地想,应该是自己最好说话才对吧,道:“好,臣明日去师善阁。殿下最近课业应该还好?”   “就那样,过得去。”谢如琢撇撇嘴,“也没觉得他比别人笨点,但怎么就是不肯努力。”   “小孩子都这样的,心性还未成熟,殿下这些年也是被人宠着长大的,对陛下说的那些事都没什么意识,过几年会好的。”杜若宽慰道,“殿下确实不笨,稍微下点功夫也能学得像模像样,陛下不必忧虑。”   谢如琢在心里长叹了十八声:怎么能不忧虑!过几年才能慢慢开窍,那要等他彻底长大并能处理政事,自己都得三十好几了吧。   啊,这大好的年华就这样浪费在一个破烂江山和小崽子身上了!   心力交瘁的谢如琢疲惫地冲杜若挥挥手,继续沉浸在无人可知的唉声叹气里。   杜若等了一天,次日一早吏部主持京察的人来兵部找他,态度与他之前想得大相径庭,并不像是来究问此事的,反而一直要他放宽心,说他们不会只看访单,只是一个参照罢了,兵部的考语才是主要,还说访单有些问题,他们会派人调查,他的功绩有目共睹,最后7定然会给他一个公允的评断。   看来孙秉德是打算要收手了,杜若客套地向吏部的人道了谢,又问了华扬舲,吏部立马感叹着说华郎中这次是真的帮了你大忙,先去兵部找了以前的同僚,又找了韩臻,最后7亲自来吏部帮你说话,大意就是你可得好好感谢他。   于是杜若等吏部的人一走,就去刑部上门感谢华扬舲。   刑部依旧是六部中最萧条空荡的一个地方,进了门就不见什么人,倒是很有几分阴森感,杜若在小吏的带路下直奔衡川清吏司,快到时却遇到一个熟人。   “宋千户。”杜若客气地打招呼,“来公干?”   刑部要查案,锦衣卫也要查案,有时候刑部的案子办到一半,上面一封圣旨下来就被转到锦衣卫了,因而两个地方平常公务上还是有许多交集的,案子移交什么的都要亲自跑一趟,杜若对于在这里碰到宋青来并不惊讶。   宋青来看样子确实是来公干的,身后7还带着十几个锦衣卫,手里都拿着几大叠卷宗,见了杜若也笑着打招呼:“杜学士也来办事?”   “来找华郎中一趟,不是什么公务。”这两天访单的事已经人尽皆知,杜若也没回避,“看方向,宋千户也是从华郎中那儿来?”   宋青来自然知道杜若说的是什么事,识趣地没多问,简单道:“来刑部拿一个案子的卷宗,顺便和华郎中说了几句话。”   这话听起来像是两人很熟,杜若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试探道:“宋千户和华郎中认识?从前倒是没听说。”   宋青来颔首回道:“之前有次手下的人来刑部大狱提一个人,没有拿驾帖,和刑部闹了点不愉快,我赶来时华郎中也在,那件事最后7要多亏华郎中从中斡旋才妥善解决了。后7来运气巧又和华郎中在宴席上碰到过两次,一来二去就熟络了。杜学士也知道,我们经常要来刑部办事,多个朋友也是好的。”   凡是缉捕审讯都需出示驾帖,是不可或缺的公文,但历来锦衣卫较为特殊,谁也不敢惹,先帝在时就常有不示驾帖便随意缉捕审讯的情况。谢如琢登基后7这种情况少多了,但锦衣卫毕竟横着走惯了,有时忘拿了也这么办事,对方不想惹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遇到偏不买账的两方也注定是要结仇了,不带驾帖不合规矩,但偏要招惹锦衣卫也是给脸不要脸。   杜若有所耳闻上个月锦衣卫和刑部因为驾帖的事险些闹起来,但没多打听,没想到华扬舲又掺和进了这件事。   也不知是不是受谢如琢影响,杜若现在也觉得华扬舲身上处处疑点,先不说怎么事事都这么巧地与他有关,单说这桩桩件件的做派可称是谁都讨好了一番,从首辅到锦衣卫,还真是门路广阔。   朝堂上左右逢源的大有人在,但华扬舲给他的感觉却很奇怪,这个人并没有表现出十足的世故圆滑,更像是有选择地在接近一些人,而目的却难以猜透。   华扬舲身上透露着太多奇怪之处,再加上谢如琢的嘱托以及宋青来身份不一般,杜若越想越觉得他竟然结交宋青来这件事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他也一时半会说不上来。   两人之前在清查卫所之事上相熟,一直都有交情,杜若正想出于朋友的关心提点他几句,背后7却又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杜学士在这儿啊。”何小满的眼神似有若无地在宋青来身上扫了一眼,点头致意,“来找华主事?”   杜若心道:今天刑部是怎么了,谁都往这儿跑?   “督主。”杜若见了个礼,他时常入宫,知道何小满和宋青来的关系不一般,先前想提点一番的话又吞了回去,转而道,“督主也是来办公事?还是说也来见朋友?”   何小满闻言轻轻皱起眉:“见朋友?”杜若说的肯定不是自己,于是他看向了宋青来,“宋千户有朋友在刑部?”   没等宋青来说话,杜若又说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宋千户和华郎中相识。”   他点到为止,也没再多说,反正现在有更合适的人来提醒宋青来,已经没他什么事了,道了句“少陪”,跟着引路的小吏去找华扬舲了。   何小满低声吩咐万连几句话,万连点头带了两个人离开,应该是去办正事的,他则皱着眉又看了几眼宋青来,眼中莫名有几分生气。   “督主,卑职又有哪里惹您不高兴了?”宋青来一头雾水,“怎么一见到卑职就愁眉不展的?”   何小满一把拽住他往僻静的拐角走,确定无人能听到他们说话才停下,压着声音斥道:“你结识华扬舲做什么?他根本不是什么好相处之辈,你能不能多长点心眼?”   “督主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卑职要结识谁不必先和督主说一声吧?”宋青来依然莫名其妙,且他素来讨厌有人管他,语气下意识生硬起来,“卑职不是识人不清的人,华扬舲好不好相处卑职自己会看。”   何小满也是从谢如琢的态度里知道华扬舲这人有点问题,本是出于好心提醒,没想到宋青来却这样说,他一时心底无来由生出了委屈之意,冷声道:“我确实没资格管你,随你吧。”   “诶别走……对不起,前面我不该那样说。”宋青来低眼一瞧,何小满眼眶微红,模样煞是楚楚可怜,一个头两个大,赶忙拉住要走的人,温声哄人,“你知道的,我说话就是这么混账,要不你骂我一顿吧,解解气啊。”   何小满沉默了会,道:“陛下不喜欢华扬舲,处处提防着他,我才提醒你的。”   宋青来躬身凑近一步,笑意有些蔫坏:“我可以理解成督主是在关心我吗?”   何小满耳廓霎时变作粉红色,瞪着他道:“你想多了,我是怕你跳进别人的坑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朝廷没法跟宋家交差,你爱听不听。”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杜:我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助攻小天才罢辽   下章是副cp剧情,感情突飞猛进的那种,不喜可跳~   时常感叹宋青来就是典型的:好好一个帅哥怎么就长了张嘴。   感谢在2021-06-07 16:27:12~2021-06-08 17:1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互明心意   要面子的督主又害羞了, 宋青来懒洋洋笑看嘴上说着事不关己的狠话,实则脸颊绯红的人, 左手拈起他的下巴,右手故意在滚烫的脸上蹭了一下,轻声道:“真是这样?”   何小满怒视着他,面颊上的红晕更多了一些,偏头想躲,下巴却被更用力地捏住, 眼眶上的红还未褪去,旁人见了这模样定然会以为是被眼前这登徒子给欺负了。   “是,我怕你死了,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何小满像是有点难堪地闭上了眼,嗓音微微发颤,“很好玩吗?”   宋青来收回手, 想着真是太不经逗了, 但对这样敏感羞怯的何小满又会止不住心疼, 温声哄道:“我是在逗你开心,别生气了,嗯?”   何小满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宋青来笑得又痞又坏的时候他会害羞, 声音变得轻柔温和时他更会心跳得飞快,眼神几乎是狼狈地在躲闪,完全忘了这人前面是怎么混账的, 结巴道:“我没、没生气……”   “我知道陛下不喜欢华扬舲, 我也没有和他深交,只是当个能在刑部说上话帮点忙的人而已。”宋青来刚正正经经地解释了一句,又不想当正人君子了, 手贱地去搓他的耳垂,“毕竟嘛,我只跟督主关系好。”   世上大概是有人天生就贱得慌,何小满也没脾气了,淡淡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说罢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你还是尽量离华扬舲远一点,陛下都是这么嘱咐杜学士的,说此人绝非善类,你也听着点。”   “是,卑职谨遵督主之命。”宋青来低声道,“督主以后可以多来下命令,只要是督主说的卑职都听。”   何小满看都不想看他一眼,烫红着一张脸正要走开,余光里瞥见像是书册的一角从他飞鱼服衣襟里露出来,觉得稀奇,两指夹出来,封皮上写着大大的《礼记》两个字,惊讶道:“你竟然还会看书?”   宋青来吊儿郎当地抱着绣春刀靠在墙上,长腿交叠,笑道:“怎么?还不让我上进点了?”   何小满没看见上挑的眼角里溢出的是戏谑的笑意,随意地翻开了这本《礼记》,而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刚消退了些红晕的面颊比先前更红了,眼神半是愠怒半是赧然,手都在抖,倒转过翻开的书页,把色彩秾丽香艳的画面举到宋青来面前,咬着牙道:“你看的什么东西?”   宋青来实在忍不住了,躬身抖着双肩笑得肚子疼,他好整以暇地等着何小满翻开大吃一惊,没承想督主的反应比他想得还要大,又气又羞的样子也是着实可爱得紧,笑了一阵,才脸不红心不跳问道:“在督主这里,看春宫图也犯法了?我也二十多岁了,看这种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何小满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抖着手又不死心地翻了几页,终于确认整本书全是这种不堪入目的画面,只有封皮最是干净,再定睛一看,何小满差点没把书都给扔了,脸上的温度陡升,咬了两下嘴唇才从齿缝间挤出想说的话:“那这都是两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龙阳之好也不新鲜吧?”宋青来忍笑忍得辛苦,何小满越是羞赧他越是好笑,若不是怕督主羞得转头就跑,他还想去捏一下这人的脸,“平时有人也会带我去逛一逛南风馆。”   何小满深吸了一口气,合上书页捏在手里,胸膛微有起伏,约摸现在生气比羞赧更甚,静静看了他少顷,道:“你经常去那些地方玩?”   “应酬嘛,别人叫了你也不好不去。”那双标致的眼睛清亮地直勾勾看过来,宋青来倒是无端有些愧于和他直视,低着头,鞋尖在划拉着地上细小的沙尘,“我不乱玩的,就喝点酒。”   何小满也低下头去,脸上热烫的温度好像瞬间就下去了,又不知道为何有点冷,问道:“那些小倌好看吗?你喜欢那样的?还是更喜欢女人?”   宋青来急忙说道:“我怎么会喜欢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出来的人?”   “乱七八糟的地方……”何小满短促地笑了一声,“也是,宋二公子身份贵重,那些出身下贱的人确实配不上。”   宋青来皱起眉,拉住又打算转身就走的人,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   “我多想什么?”何小满的眼底压着翻涌的某种情绪,像是已经堆积了很多很多年,平日总是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却也有压抑不住的一天,甩开他的手,“宋青来,你是觉得每次见了面就逗我玩一下很有意思是吗?”   “我不是……”宋青来知道这回何小满是真的气到了,心里一慌,手上也没控制好力道,拽着人往回一拉,何小满踉跄一下撞入了他怀里。   滚烫的气息霎时拂到了他脖颈上,喉结上下滚了滚,清淡的兰花香把所有的神思都吹走了,他攥着何小满的肩转身推到墙上,那本包着《礼记》封皮的春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何小满使劲推他,他不由分说按住何小满,禁锢住所有挣扎,低头啮噬在线条优美的颈侧。   何小满闷哼一声,微仰起头,雪白的脖颈更展露无遗,咬唇压下将要出口的呻/吟,颈侧有点疼又有点痒,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宋青来在那里留下了一道红印,又来吻他的唇,似是有点情动之意,手无意识地去揪开他曳撒的衣襟,结着薄茧的手指顺着锁骨的弧度滑过。   在宋青来更深地吻下去时,何小满全身都抖了起来,舌头搅动在口中的感觉让他脑子眩晕了一下,一阵反胃,他用力一推,宋青来却又霸道地欺身上前,掀他的衣领,撬他的牙关,他抖得更厉害,抬手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宋青来被一巴掌打得清醒了过来,懵了一瞬,看见何小满蹲在地上难受地干呕,眼里泪花闪烁,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粗暴了点,蹲下身帮何小满拉好衣襟,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方才是我没忍住,对不起。”   何小满喘了两口气,撑着墙站起来,拿出帕子擦干净了嘴唇和脖颈,又整理了衣服,嗓音带着些微哑意:“我只是觉得有点……恶心,不是你恶心,是那样的感觉……很恶心。”   “嗯,以后不这样了。”宋青来有点猜到了什么,心上一疼,“以后你不喜欢的都跟我说,我不会做。”   何小满手指不自在地蜷起,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宋青来做了什么,两人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都明白每次亲密的触碰和挑逗的言语意味着什么,宋青来知道他藏了许多年的心思,他其实也知道宋青来到底有没有那样的意思。   那次他喝醉的时候,宋青来说他从前在坪都时,每次宋青来经过昭武门时,他都躲在角落偷看,有次在文华殿附近也是这样,但他其实知道宋青来每次都发现了。   因为每一次,那个穿着飞鱼服的少年郎都会朝着他在的方向笑一下,就像初见时的那个雨天,眉眼疏阔,潇洒不羁,会让他想起从前每一个温怀明媚的春天。   可是……   何小满闭了闭眼,指着自己颈侧那道红痕,声音低颤:“最后一次,以后别碰我,我也不会找你的。”   “为什么?”宋青来沉着眼眸看他,“你前面那样问我,这是我的回应,为什么又说是最后一次?”   何小满脸上是荒唐的笑意,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去找小倌都比找……”   “你是何小满。”宋青来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宋青来喜欢什么人不会管他是谁,不管我是真的喜欢一个小倌,一个妓.女,还是一个乞丐,我都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耻的事,喜欢就是喜欢了,为什么要管这么多?”   见何小满垂下眼不说话,宋青来伸手拭去他前面眼角渗出的泪渍,道:“从小到大,就没人能管住我,人生在世,我一直觉得就该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谁敢管到老子头上,老子就跟他打一架,输了也不听他的。”他顿了顿,又道,“我这人确实比较混账,但我真的对别人不这样,至少我从来不会逗那些小倌玩,你要是不喜欢这样你就跟我说,我以后努力改。”   何小满抿唇道:“我没有不喜欢……”   “哦,那督主每次都是口是心非,嘴上骂我,心里还挺乐?”   果然混账嘴贱才是这人的本性,方才那股子深情都是假的,何小满忍住没又扇他一巴掌,转开眼不说话。   “习惯了,管不住嘴。”宋青来脸上却毫无愧疚之意,更近地凑上来,碰了下他鼻尖,“喜欢了我这么多年,不能就这样放弃了吧?”   “谁喜欢你这种混账!”何小满推开他,“我要走了。”   “啊,那督主从前都在看谁呢?是我看错了?”宋青来却不放过他,还在嘴贱,“又是谁说把我的衣服放屋里呢?前面又是关心我被人卖了又是气我去找小倌的是谁呢?”   两人在的角落很隐蔽,其他人得转个弯才能瞧见他们在做什么,所幸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过来,但他们已经待得时间有点久了,何小满斜了他一眼,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礼记》,转身离开。   “督主,走就走了,怎么还把我的书带走?”宋青来试图抢回来,“督主要是喜欢,我下回再给你找一本。”   何小满捏着书把手背到身后去,冷漠看着他:“身为朝廷命官,在公干的时候带着这种淫.秽之物,收走了。”   宋青来无言,正好手下人看他半天不回去,走来找人,他只好放何小满走了,省得和督主因为一本难以启齿的书在大庭广众下纠缠。   办完事回来的万连瞥见何小满颈侧的红痕,狐疑道:“督主,您脖子上这是怎么了?”   何小满心有点虚,但面上十分淡然:“被蚊子咬了。”   万连也没敢凑上去仔细看,就是觉得这大小,这颜色,好像不怎么像啊,道:“那这蚊子还挺毒。”   何小满点头:“对,就是一只很毒的蚊子。”   还没能拍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终于干了亲妈一直想干的事,打一巴掌哈哈哈哈哈哈   但宋青来其实我奇怪的萌点,这种撩骚嘴贱痞帅大少爷我愿意看一百本,啊就是莫名好香,但总是找不到粮呢(嗷呜)感谢在2021-06-08 17:13:53~2021-06-09 17:3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躁动之夜   杜若见完了华扬舲, 答应午后要入宫去师善阁教太子读书,随意吃了顿便饭就入宫了。   师善阁中, 谢如琢正抽空来看太子昨日的课业,杜若想了想,还是请谢如琢到偏殿说了自己在刑部遇见宋青来一事。   他本意是让谢如琢心中有个数,没承想谢如琢却是大惊失色,差点一拍桌子跳起来,道:“什么?华扬舲接近宋青来?”   “是不是接近臣也不知, 也许当真只是因为公务上的交集而认个朋友。”杜若也有些如临大敌的意味,关于华扬舲的事,这还是谢如琢最紧张的一次,“听宋千户的话说,两人也谈不上有很深的交情,应该也是为了好办事。”   前世的惨剧浮上心头, 谢如琢一阵心惊肉跳, 脑袋里都跟着嗡鸣, 撑着额头缓了会才好些了,说道:“不是朕多心,宋青来身份特殊, 背后是宛阳宋家, 而宋家对大虞的意义想必先生清楚,不得不防。”   杜若点头道:“臣本要提醒宋千户两句,不过后来督主来了, 也知道了这件事, 臣想由督主提醒会更好,就没有多说,但还是和陛下说一声。”   这一世宋青来和华扬舲相熟, 谢如琢确实还不知情,锦衣卫和东厂每天要汇报的事够多了,这种谁认识了谁的“小事”没人会太在意,况且在大多数人眼里,华扬舲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若不是杜若被谢如琢来回嘱咐过百八十遍,恐怕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谢如琢又不能对所有人说华扬舲前世做过什么,毕竟这一世华扬舲还什么都没做过,旁人听了只会觉得他脑子有病,重生后这种事还真是让人发愁,心里知道许多已经发生过的事,却没办法说出来,只能自己背负着一个又一个秘密谨小慎微地前行,所有前世的错误与遗憾也只能由自己去弥补。   “先生上了心是好事,这事先生不说,恐怕不知何时朕才会知道。”谢如琢道,“晚些时候朕会找伴伴问问,他是知道朕不喜欢华扬舲的的,想必有提醒过一两句。没事了,先生去太子那边吧。”   虽然杜若还是有些疑惑谢如琢这次为何如此紧张,但宋家是个敏感的地方,不能不上心,他也只当是谢如琢重视宋家,没再多问,颔首行礼退下。   谢如琢又在偏殿坐了半炷香的时间,脑子里还是有些乱,前世宋青阁和宋青来的死不断在脑中浮现,何小满哭着同他说宋青来在梦里都不说话,这一世所有的线索也全都被他拉出来理了一遍,感觉隐隐有了头绪,又还有一些地方难以理清,他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吃过了晚饭,何小满才从东厂忙完,谢如琢专门派人去跟他说要他今夜务必回宫一趟,他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赶忙就来了。   谢如琢把殿内其他人都打发走了,把何小满拉到面前来,低声问道:“伴伴,我听先生说,你早上去刑部碰到宋青来了?”   “是,他也是去公干。”何小满有点猜到了谢如琢要问什么,“杜学士是同陛下提了华扬舲?”   谢如琢皱眉道:“此事古怪,东厂从明日开始要派人盯着宋青来和华扬舲两个人,尽量把两人碰面时都说过什么全都记下来,尤其是私下里与公务无关的见面。”   何小满意识到此事不简单,瞳仁微微一缩,谢如琢不会无缘无故大张旗鼓盯着什么人,要这么做定然是已有怀疑且事情不妙,他也跟着紧张起来,手指都抖了一下,焦急问道:“华扬舲有问题?他是刻意接近宋青来的?他想做什么?”   谢如琢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道:“你先别担心,我们也只是先多留个心眼以备不测,华扬舲现在每一步行动都有些奇怪,让人难以猜透他的心思,越是这样越是有鬼,所以我们也是防患于未然。锦衣卫那边都是宋青来的熟人,这事还是东厂来做吧。”   何小满难掩忧色,缓缓点头:“好,奴婢会亲自盯着这件事的,与两人有关的事会事无巨细地同陛下说。”   世上也很难再找出第二个能这么紧张宋青来的人,此事定然是没问题的,谢如琢放下心来,道:“伴伴也时常点醒一下宋青来,让他离华扬舲远点。”   “奴婢今天已经同他说过了。”今天就是因为说这件事才把人拉到角落里,才牵扯出后面这一堆事,何小满光是一想就脸红了,说话声音也变小了,“他说没有和华扬舲深交,就是当刑部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后来奴婢又派人去查过,宋青来从前会在京中帮宋总兵在兵部活动一些事,但自从兵部成了孙秉德的地方,这些事不好做了,华扬舲是从兵部调出去的,现在又和孙秉德有交集,在兵部是有些门路的,宋青来应该也是有意请他在兵部帮点忙。”   谢如琢也想到这个原因,道:“这就更要警惕了,如果只是他自己与华扬舲有些私交倒也罢了,但这涉及他兄长和一整个宛阳宋家,必须要小心。”   何小满自然又点头应下,估摸着已经打算每天要十二个时辰都盯牢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伴伴今晚不出去了吧?”谢如琢撒娇似的抱住何小满,“伴伴晚上好久没有陪我说话了,今天不许走了。”   何小满笑道:“好,不走。”   谢如琢晚间都会吃些点心,何小满正要唤门外的内臣去拿,一转身,一本书从怀中掉了出来。   “礼记?”何小满惊慌地想去捡书,但谢如琢动作比他更快,已经拈起了那本书,“伴伴怎么随身带着这书?”   何小满从宋青来手里拿走这本书就忘了,放在身上也没在意,现下只想就地挖个地洞钻进去逃之夭夭,揪着书的一角,语气带着些央求:“陛下,没什么好看的。”   本来谢如琢是觉得礼记没什么好看的,但何小满这么一说他反而觉得有猫腻,抓着书跳到软榻上,小孩子保护自己的玩具不被长辈收走一样,嚷道:“不给不给,我就要看。”   何小满脖子都涨红了,也跑过去抢:“陛下!这不能看!”   谢如琢裹着毯子滚到墙边,翻开这本封皮崭新的《礼记》,他以为是因为里面有宋青来和何小满写过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怀着一睹两人爱情故事的期待之情打开,然后……   就被里面色彩艳丽露骨,两个男人身影交缠的画面给惊到了。   他不可置信地又翻了几页,没有找到一句《礼记》中的话,更没有什么感人爱情故事,有的只是一页比一页更奔放香艳的画面,他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从书后面露出一双眼睛呆愣地看着从软榻上爬过来羞得没脸见人的何小满。   “伴伴,你……”谢如琢咽了口唾沫,“你平时看这个?还带在身上随时看?”   何小满赶忙摇头:“不是!这书不是奴婢的,早上在刑部碰到宋青来,是、是、是他的……”   谢如琢第一反应是在心里想道:还好还好,他家伴伴没有堕落到这种地步。   但马上他就发觉了一个问题,疑惑道:“既然是宋青来的,怎么到你这里了?”   何小满脸上更红了,羞得都捂住了自己的脸,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谢如琢拍拍他的肩,安抚道:“想看春宫图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不是……没有……”何小满轻如蚊蚋地挣扎着解释,“我没有想看……”   谢如琢觉得自己是何小满最好的朋友,为了这段感人肺腑的友情,他不能让何小满继续尴尬,于是脑子一抽,说道:“没事,春宫图不是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其实我也想看。”   何小满以为自己听错了:“嗯?陛下您说什么?”   谢如琢耳朵尖浮起薄红,险些咬到自己舌头,心想这春宫图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一眼就能让人脑子不正常,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只能保持大方淡然的微笑,道:“拿都拿来了,不看岂不是亏了?”   烛火在寂静中发出轻轻的“噼啪”声,谢如琢深吸一口气,翻开第一页,这本春宫不知道宋青来从哪搜刮来的,画图的人还是很有几分功底的,人物从样貌到神色都画得惟妙惟肖,周遭景致也十分考究,轻软的浅色纱幔向两边被风吹开,地上散着杂乱的酒樽与衣物,旖旎又淫.乱。   下面那个男人是个美貌少年,长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中水光潋滟,薄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雪白的双肩,而上面这个男人一身腱子肉,画图的人把胸腹上的肌肉都画了出来,笔触精细至极。   两人身影交缠,腿夹腰,手抚背,这个姿势太过熟悉,谢如琢霎时就面红耳赤,刷拉一声翻到了下一页,关上的殿门却被人敲了一下,门外的内臣禀道:“陛下,晚间的点心送来了。”   谢如琢本不想让人进来的,但觉得这样反而显得有鬼,合上书塞到褥子底下,唤了内臣进来。   进来的几个内臣见两人坐在软榻上也没多想,陛下和督主感情很好,经常坐一起,内臣们放好了点心,又剪了一截灯芯,将桌上的杂物收拾了一番,莫名感觉到陛下似乎一直盯着他们,有点摸不着头脑,看两人都没什么吩咐,便一齐退了出去,重新关好了门。   谢如琢长舒一口气,前面明明把春宫图藏起来了,但就是有种干坏事还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羞耻感,紧张地盯着内臣们的动作,生怕有人要靠近抢走那本春宫图似的。   思来想去,谢如琢抓过毯子披在两人身上,拉着何小满一起趴在软榻上,藏在毯子下面再次翻开了那本春宫。   毯子里有点闷热,何小满不是很明白这是什么要做什么,轻声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这样看?”   春宫图一页比一页露骨,姿势千奇百怪,还有很多他没见过的小东西用在下面那个男人身上,他一颗心愈看愈是怦怦直跳,全身都燥热起来,闻言紧张兮兮地小声道:“要是有人突然进来怎么办?岂不是我们看什么一眼就被看到了?那明天我们还要不要见人了?”   先不说门外的人在皇帝没有允许的情况下会不会直接推门进来,就说他们现在这躲进毯子里的举动,明显比直接坐着看更有问题,但何小满也已经臊得没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这样想了一瞬,就立马又觉得谢如琢说得有道理。   看这种书当然是得偷偷的了,光明正大是不行的。   于是两人趴在毯子里一页一页看完了那本春宫,闷热感更刺激了体内的躁动,终于看完最后一页时,谢如琢几乎是瞬间就合上了书,重新藏回褥子底下,做贼似的从毯子里钻出来,已是热出了一身汗。   他支吾着道:“伴伴,你热吗?我……有点热……”   何小满眼神还有点懵,像是分不清今夕何夕,闻言僵硬地点头:“我、我也有点……”   这怎么办呢?   谢如琢沉痛道:“忍着吧,一夜很快就过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宝,硬气点!你是皇帝啊!忍什么忍!去传沈将军入宫侍寝!!!   感谢在2021-06-09 17:34:26~2021-06-10 17:4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旖旎绮梦   沈辞在归京后就回了三大营, 没有再见过谢如琢,平时谢如琢不找他, 他若没什么事也不会冒然入宫,怕给谢如琢惹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近日他知道谢如琢愁于京察的事,应该也没空找他,因而今日一大早东厂的人就来三大营请他下午入宫还有些惊讶。   正事上他自觉最近没什么能让谢如琢来找他的,所以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事。   这是有极其正当的理由可以休假半天,沈辞在岳亭川等一众三大营的同僚们羡慕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入宫了。   这时候已过了饭点, 内臣将他引进永宁宫,却发现谢如琢还在吃午饭,定睛一瞧,还就吃清粥小菜,连糙米饭都不如。   内臣在谢如琢的示意下关上了门,沈辞走上前皱眉道:“怎么就吃这些?身体不舒服?”   只有清粥小菜, 谢如琢却还吃得恹恹的, 一勺粥做五次吃, 菜挑挑拣拣了半晌也没吃几口,看起来着实食欲不振,他搅了两下碗中还剩大半的清粥, 声音有点发虚:“天气热, 吃不下。”   沈辞看了看外头阴沉沉还刮风的天,狐疑道:“热?最近天气还挺凉快的啊。”   谢如琢声音更虚了:“唔,那就是我……肝火旺, 对, 肝火旺。”   “为京察的事生气?”沈辞手指心疼地蹭了下他的脸,“我不是说过吗,生孙秉德的气就别憋着, 让我帮你骂他。”   谢如琢耳朵尖微微泛红,愈发吃不下了,索性撂下勺子,嘟囔道:“也不是……”   “那到底怎么了?”沈辞拿放在一边的手巾给他擦了嘴,轻轻捏他的下巴,“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谢如琢有点欲哭无泪,他当真是有苦难言。   这一切辛酸的根源就来自昨晚那本春宫,看完后他扔得远远的,喝了两大杯凉水,又洗了个澡,安静躺在床上开始凝神静气,结果不知是那一页页画实在是画得太生动难忘,还是他自己记性太好,他越是逼自己忘掉之前都看了些什么,那些画面越是清晰地在脑子里来回浮现,连画中人销魂的神态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都还能在脑海中给那些画面标出个次序来。   谢如琢闭着眼默念大悲咒,念完又念道德经,但身上还是越来越燥热,仿佛吃了锅十全大补汤,他裹着毯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躺着趴着都试了一遍,没有一个姿势能安然入睡,想着不知道伴伴能不能睡着,但鉴于这事过于羞耻,两个因为看了春宫而睡不着觉的人相顾无言不知得有多尴尬。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直到丑时过了才因为在床上翻腾累了而睡过去。   谁知不睡不要紧,一睡就更出了问题。   谢如琢是抱着毯子睡着的,梦里毯子变成了个人,他死死抱着那人不放,熟稔地轻咬那人的肩头,留下淡红色的印记,对方也抱着他,搂他的腰,吻他的唇,还轻声唤他的名字。   “清璩,清璩……”   耳边有个声音一直蛊惑般地叫自己,谢如琢痴痴地去望那个人的眉眼,两道浓黑的剑眉,一对深眸带着狠色,却又藏着掩盖不住的似水温柔,面庞俊美,笑意浅淡,不是沈辞又是谁?   他满意地抱着这个人,沉浸在旖/旎的绮梦里。   直到裤子上有股不适的濡湿触感传来,他才呢喃着“沈辞”悠悠醒转。   天光已然大亮,他正紧紧抱着那床毯子,手脚以奇怪的姿势缠在毯子上,至于裤子上……   他一头扎进毯子里不愿面对新的一天。   那本春宫图到底是谁画出来的!   如果被他知道了,一定要狠狠治他的罪!   害一国之君晚上夜不能寐,梦中宣.淫,当真罪该万死!   谢如琢没叫人进来伺候他穿衣洗漱,自己一力捯饬完了,几乎是从寝宫落荒而逃,根本不敢去看进来收拾床铺的内臣是什么表情。   做了一场春/梦后的谢如琢一早上什么奏本都看不进去,更别提干别的事了,五脏六腑还仿佛被一把火烧灼着,喝几杯水都没用,中午更吃不下。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不知道要心神不宁到什么时候,但他又不能把画春宫的人抓过来打一顿,最后自然只能去把春/梦里的那个人给叫来了。   但当着沈辞的面,他又说不出口自己昨晚都干了什么,沈辞越是关切地问,他越是眼神躲闪得厉害。   “没、没什么事……”谢如琢仰头望天,“京察的事差不多解决了,没事。”   沈辞直觉谢如琢一定有事没说,笑着问:“没事的话,陛下传臣入宫来做什么?”   谢如琢气闷地瞪他:“朕没事就不能传你来了?朕什么时候传你都得来。”   沈辞继续笑着应承:“是,臣怎么敢不来。”   谢如琢吞咽了口唾沫,想着今天人都叫来了,事情总得解决,早说晚说都得说,不如……   “你那什么……”谢如琢眼珠子乱转了一圈,悠悠道,“看过春宫图吗?”   沈辞愣了一下:“啊?为什么问这个?”   谢如琢支吾道:“就问、问你有没有看、看过嘛……”   沈辞从这人泛红的耳朵和面颊上看出了些端倪,再想想今天谢如琢的种种反常,他有了点猜测,挑眉问道:“所以陛下是看了春宫?”   “咳咳咳……”谢如琢没想到突然就反客为主了,语声虚得就差飘着了,“我我我……不是我的!是是是伴伴给我的……”想了想,好像不能这么拉何小满下水,又补了一句,“宋青来给伴伴的!”   沈辞憋着笑听他道出一本春宫图辗转三人之手的曲折历程,摸着他发烫的耳垂,轻笑道:“那本春宫图呢?放哪儿了?”   早上出寝宫时未免旁人发现皇帝大半夜都看些什么,谢如琢把丢到软榻角落里的春宫图捞了出来揣走了,此时就放在他身上。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谢如琢问道。   沈辞叹道:“陛下不是问臣有没有看过吗?臣没有看过啊,也想看看,不行吗?”   谢如琢想不出“不行”的原因,而且面颊和耳朵都被沈辞时不时地碰一下,全身从内而外愈发燥热,脑子也跟着迟钝了,被沈辞一诱导,就从怀中取出了那本祸害了他一晚上的春宫图。   沈辞怀着“到底是怎样的春宫图让陛下如此心荡神驰”的想法打开那本《礼记》,只看了第一页就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图上两个男人。   “这、这是宋青来的?”沈辞又往后翻了几页,双眼受到了一次比一次激烈地冲击,“不过确实像是他的东西……”   谢如琢一个劲儿点头,对的对的,反正不是我的东西,也不是伴伴的,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沈辞弹了下他额头,道:“所以你昨晚看完了?虽然是宋青来的,但你看了,且现在就在你手上。”   “我没想看的!”这时候谢如琢也顾不上拉不拉何小满下水了,“是伴伴想看!我这是做好事陪他看!”   看了一晚上春宫图把自己折腾得吃不下饭还挺理直气壮,沈辞笑了一声,存心逗他玩,好整以暇地在他身边翻起了那本春宫,随便指了一页给他看:“所以陛下是想试试看哪个?这个?”   昨晚的春/梦又浮上心头,谢如琢想着自己大概是被什么狐狸精之类的妖孽上了身,不仅心思荡漾,还隐隐对某些事有说不出口的期待。   春宫图又翻了一页,下面的那个男人双手被捆在一起缚在床架子上,双腿以不可思议的弯度向上折起,再向外打开,最隐蔽的地方“空门大开”,沈辞低沉的嗓音还在耳边给他下蛊:“或者这个?”   谢如琢捂着脸烦躁地呜呜嗯嗯了几声,狐狸精想吸了眼前这男人的精魂,他一介凡人被妖孽上了身也没有办法。   于是沈辞就听到谢如琢轻如蚊蚋的声音闷闷传来:“你、你、你晚上就、就留在宫里吧……”   春宫图没拿稳,直直地往地上坠去,沈辞目瞪口呆,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手忙脚乱地捡起书把那页图怼到谢如琢眼前,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不少:“这个?你确定?”   谢如琢其实根本就没仔细看到底沈辞指的是哪个,他只有一个想法,火灭不了,就只有干脆添一把柴烧得更旺点算了。   “就这个!”谢如琢一拍桌子,“朕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辞再次把春宫图掉在了地上,想着看了一晚上的后劲确实是很大,这模样都要等不及了吧?还玩这么野?   豁出去的感觉真好,谢如琢现在有点神清气爽,一扫压抑了一晚上加一早上的躁郁感,甚至有心情坐下来看两本奏本。   午后的时光过得很快,快到晚饭的时间时,太后突然派了人来。   柳燕儿从不会主动派人来自己这,谢如琢皱眉看着太后身边的宫女思烟,问道:“母后身体又不太好了?上次吃的药没什么用?”   思烟没想到沈辞在这里,吞吐了几次才道:“陛下可否让沈将军回避一下。”   “母后有什么要紧事?”谢如琢更为疑惑,想来想去也不过是朝堂上那几个人,或者吴显荣,没什么大秘密,无所谓地摆手,“沈将军是自己人,不必回避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思烟表情尴尬:“这个事……沈将军还是回避一下为好。”   “朕说不用就不用。”谢如琢拉住站起身想自觉回避一下的沈辞,“你说就是了。”   见谢如琢坚持如此,思烟也没办法,只得低下头尴尬道:“昨夜陛下是不是遗精了?”   谢如琢如果喝了水,此时一定全喷了出来,他没有想到柳燕儿是专程派人来问这个的,满脸通红地扶额无言。   思烟见状也有些害臊,轻咳了一声,亲耳听到这件事的沈辞也跟着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回避一下,臣子在这听皇帝昨夜遗精的事也是够荒谬的。   收拾床铺的内臣肯定跟太后的人说了,这也是出于好心,皇家子弟到了年纪都要有这方面的开蒙,他从前因为在冷宫而错过了,身边人怕他对此还一无所知,如今宫中又没有皇后,这些私事只能去找太后说一声了。   而柳燕儿虽然并不太想关心他,但既然知道了,总得在宫人面前做做样子,就随便打发了个宫女来过问。   谢如琢对这事是真的有些始料未及,宁愿柳燕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嗫嚅道:“嗯,就……一点吧……”   思烟又咳了一声,道:“本来宫中皇子到了年纪会由宫里安排宫女来教习这些事,还会安排适龄的女孩儿去皇子身边,但陛下错过了那个年纪。娘娘听闻昨夜之事,也觉得陛下这年纪身边也该有几个人了,让奴婢来问一声,要不要挑几个女孩儿送过来。”   谢如琢当即就差惊得掀翻桌子,腾地站起身,几乎是喊了出来:“朕不要!别送!千万别送!”   思烟也被皇帝的反应吓了一跳,还想再说什么,谢如琢忙打断道:“替朕多谢母后好意,朕现在没有那个心思,江山残破,故都未还,朕绝不可……嗯,沉湎声色。”   谢如琢从齿缝间艰难挤出“沉湎声色”四个字,不客气地吩咐内臣快快送客,恨不得原地踏出一个十丈深的洞直接消失。   沈辞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安慰一下快臊死的陛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撑着桌子笑了出来,谢如琢气急败坏扑到他身上揪他的脸:“你还敢笑!”   “陛下说绝不可沉湎声色,那臣晚上是不是该回去?”沈辞也捏捏他的脸,“毕竟陛下前面的语气当真是位明君,可不能说完就忘了。”   谢如琢红着脸埋到他肩上,小声嘟囔:“偶尔沉湎一次也不能就是昏君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学术太忙,学期论文进度感人,这章的小剧场暂时就不写了,以后有时间补上。   感谢在2021-06-10 17:46:38~2021-06-11 17:4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栗子 58瓶;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缱绻清晨   第二日来上早朝的官员们等到卯时也不见皇帝的身影, 又等了一刻,来了个内臣同他们说, 陛下身体微恙,刚刚才传了太医,今日早朝就先散了,午后若陛下身体好些了,会传内阁去宫里议事。   众臣心里想着陛下年纪轻轻的身体怎么看着不太好呢,这身体抱恙的次数是不是有些多了, 还真是多灾多病,但近来朝中除了京察也没什么大事,众臣散去后也就各干各的活了。   又一次身体微恙的谢如琢躺在床上睁眼看浅黄色的帐顶,没办法,除了生病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理由可借,只能继续稳固自己在众臣心里体所多病的形象了。   而此时的他自觉和抱恙无异, 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腰酸得厉害, 根本坐不起来,腰上大概还有一圈青紫的掐痕,连腿根都有难以言喻的痛感, 某个地方更是微微红肿。   那本春宫图不仅要对他前天晚上的辗转难眠负责, 还要对他昨天晚上被狠狠欺负了一场负责。   沈辞已经起床了,洗漱完回来,看他睁着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好笑道:“陛下又在想怎么杀了臣?”   谢如琢咬着牙:“朕一定要杀了你!”   只可惜嗓子沙哑, 不仅毫无威势,还颇像被负心汉抛弃了的可怜虫。   沈辞见他想坐起来,但又疼得抽气, 把手递给他,拉他坐起身,道:“臣都说了不能影响陛下做明君,是陛下非要臣留下的啊。而且那本春宫也是陛下给臣的,还非要用那个姿势。”   谢如琢靠在床头适应身体的酸软和微疼,瞪了眼沈辞,又招手让他也上床来,往里挪了点,给沈辞留了个位置。   “我给你上点药?”沈辞坐过去想撩开谢如琢的衣服看一下,谢如琢却忽然扒开了他的里衣,停了下,又干脆把他整件里衣都脱下来了,他深深看着谢如琢,“陛下又打算做什么?不是疼吗?怎么感觉是又想做点什么。”   谢如琢把他的里衣团了又团,折腾成皱巴巴没法再穿的样子才解气地扔开,而后按住沈辞开始在他身上检视着什么东西,看到肩上有两道淡红的牙印,背后更是精彩,交错着好几道他指甲细细的抓痕,也泛着红,但那颜色却看着就有几许暧.昧之色。   不知道那像猫爪子挠了一样的抓痕疼不疼,谢如琢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看到后心情变好了,并打算下回再多抓几道。   看谢如琢表情舒快地坐了回去,还偷偷笑了起来,沈辞无奈道:“我又不疼,有什么好高兴的?”   谢如琢还有些想法难以启齿,绮丽的夜里,互相在对方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这是一种隐秘的甜味,他清了清嗓子:“你管我?”   沈辞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线条都匀称到了赏心悦目的地步,深浅不一的疤痕在偏白的肤色上添了野性的美感,谢如琢转开眼,怕自己再看下去又要心猿意马,道:“快把衣服穿上。”   “啧,陛下把臣的衣服脱了还揉皱了,让臣穿什么?”沈辞笑问道。   谢如琢哼了一声,把毯子丢他身上:“那你先披着吧。”   反正别再让我看到你赤.裸的身体就行。   又在床上赖了半个多时辰,谢如琢终于起床了,还是被沈辞催的,怕他醒了却不吃早饭要胃疼。   沈辞摸了摸他手腕上一圈红痕,有点心疼地笑道:“下次还敢不敢看了?”   “这和我看了那个……有什么关系?”谢如琢害臊归害臊,但思路清晰,“我看了是我的事,可是最后这些都是你弄的!”   沈辞依然说不过他,只能点头道:“是,我错了。”   “快帮我上药!”谢如琢把手腕伸到他面前,小声道,“腰上和后面也要……”   这副模样的谢如琢当然不敢让别人进来伺候,而且他一点都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起床时沈将军正在旁边这种有点无法解释的事,于是穿衣洗漱的活儿理所应当要让昨晚欺负了他的沈辞干。   沈将军比之前有了不少进步,至少今天腰带在第十次尝试后成功扣上了,衣袍上也没有褶皱,谢如琢很满意,决定原谅他昨晚做过的事。   外臣自然是不能留宿宫中的,谢如琢昨天在宫门落钥前,让东厂的人假模假样送了“沈将军”出宫去,至于沈辞本人,当然被他藏在寝宫里哪也不准去。   何小满约摸已经全都知道了他和沈辞是怎么一回事,没有多说什么,遣散了那些不知内情的内臣,选了可靠的人守在寝宫外,早上等他起床了才散去,等那些伺候的内臣来时,还以为沈辞是一大早又入宫了,不禁感叹陛下真是勤政,都身体抱恙了还强撑病体接见臣子,商谈大事。   此非明君,孰是明君?   和沈辞一道吃了早饭,派人去通传内阁午后来永宁宫议事,借着仅剩的放松时间,谢如琢打了个哈欠,道:“你也午后再回三大营吧,昨夜我就跟伴伴说过给你早上请了假了。”   不知道三大营的人会怎么想自己消失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陛下派人去帮他请假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沈辞也不并不想知道,只能点头道:“都听你的。”   谢如琢侧眸看他,看着看着忽然又情绪低落下去,道:“许自慎已经筹备好粮草,看样子下个月是打算开战了。”   此时已到了四月下旬,三月初就听闻大昭在筹备粮草,想在入夏前开战,但显然筹备粮草的过程并不太顺利,一拖就拖到了芒种将至,等开战定然是要要六月了。   三大营早就接到了朝廷的消息,沈辞颔首道:“你放心,这次一定把整个衡川都拿回来,如果到时还没入冬,还来得及的话就再去江北。”   江北是许自慎起兵的地方,虽然现在江北军都去了坪都,但其地位还是非同一般,他们要是攻到江北地界,对许自慎来说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这对大虞来说是好事,作为皇帝,谢如琢觉得自己应该开心,但他试了好几次也没能笑出来,垂下眼低声道:“可是你又要走了,半年都要见不到你。”   沈辞去拉他的手:“舍不得我走?”   “难道你舍得离开我?”谢如琢说话带着点鼻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为什么重来一次,你还是总要离开我……”   说到后面鼻音愈重,还带上了哭腔,沈辞赶忙把他抱过来,一看果然双眼通红,轻叹口气,道:“别哭,你这么喜欢哭,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个人在京城?”   谢如琢自认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从冷宫走到帝位,他早已把内心磨得坚硬,但他在沈辞面前好像总能那么轻易地褪去坚硬的外壳,露出内里脆弱的嫩肉,随便被什么事一激就要委屈地掉眼泪。   他吸吸鼻子,红着眼眶搂住沈辞,贴在温暖的胸口静静听有力的心跳声,攫取一点慰藉,重生一世依然还是聚少离多,似是和前世无甚区别,沈辞还是要去危险的地方,可能一去就不再回来。   “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我不会有事的。”沈辞去托他的下巴想给他擦眼泪,柔声道,“这次我们有经验了,会更快地结束战事,而后回到坪都。”   谢如琢在他衣襟上蹭干眼泪,轻声道:“不需要很快,还是照顾好自己最重要。”   “好。”沈辞亲了亲他的鼻尖,“听你的。”   中午沈辞又被留下一起吃饭,正好谢明庭早上下学听闻皇叔抱恙前来请安,谢如琢便留谢明庭一道吃饭。   沈辞起身向谢明庭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谢明庭看到他还挺开心,笑着问:“沈将军怎么在这里?”   沈辞面无表情道:“和陛下有事要说。”   谢明庭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又被嫌弃了,明明从前沈辞对自己很好的嘛,有求必应,还和自己愉快地谈论皇叔是个美人,怎么现在这么凶呢,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皇叔,您哪里不舒服呀?”谢明庭转而又去看谢如琢,看了半晌似乎也没看出来皇叔有生病的迹象,但还是一脸颇为担忧的模样问道,“太医怎么说呀?”   谢如琢淡然扯谎:“昨天有点吃坏了肚子,休息会就好了,没什么事。”   “那皇叔多吃些清淡的东西。”谢明庭一看桌上有道飘着辣椒的鱼,立马吩咐内臣,“快把这道菜撤下去。”   谢如琢:“……”   难得陪沈辞吃两次饭,谢如琢也就没吃糙米饭,且正好又有点想吃鱼,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侄子也是关心他,不好说什么,最后只能眼巴巴看着那条鱼消失在眼前。   谢明庭发觉殿中忽然安静,不明所以,主动起话头:“皇叔,昨天我写的文章被杜师傅夸奖了,说我进益很大呢。”   吃不到鱼的谢如琢有点没精打采,漫不经心应道:“嗯,很好。”   谢明庭睁着亮闪闪的圆眼睛看谢如琢:“那皇叔什么时候再教我学骑射啊?不是说我好好读书就会教我吗?”   虽然小崽子骑射学得并不怎么样,但大概男孩子在这年纪还是比较好动的,且觉得能学会骑射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因而谢明庭对学骑射有股执念,甚至愿意为此好好读书。   谢如琢想着陪他玩玩也好,便说道:“以后每天下午下学后来骑射场学一会,学完吃晚饭。”   谢明庭立刻蹦起来:“皇叔万岁!”后知后觉这是在吃饭,害怕被皇叔训斥不懂礼节的谢明庭又马上端正坐了回去,低头认错,“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谢如琢感叹了一句“如此可爱的小崽子前世最后怎么变成那副样子”,语声还算温柔地说道:“知道错了就好。你是储君,做什么事都该有些储君的样子。在自己家里人面前放肆一下就算了,在外人面前会被笑话的。”   “嗯,我知道了。”谢明庭乖乖点头,“谢皇叔教诲。”   谢如琢看沈辞又不说话,觉得这样不行,还是得缓和一下沈辞和自己侄子的关系,毕竟有句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   “沈将军以后有空也来教太子学一学骑射吧。”谢如琢笑道,“太子挺喜欢你的,念叨好几次了。”   谢明庭顺势一脸期待地看向沈辞,小孩儿总有点慕强的心理,也许不会觉得才高八斗的老师有多厉害,但一定会觉得特别会打仗的人非常厉害。   沈辞被叔侄俩一起殷切地盯着,背上有点发毛,他知道谢如琢的用意,其实他也不是不喜欢谢明庭,只是一想起前世的事多少会有点心里不舒服,但总归不会看谢如琢为数不多的亲人不顺眼。   感受到自己再不答应谢如琢的眼神要变凶神恶煞了,沈辞赶忙点头:“是,臣遵旨。”   谢如琢满意收回目光,末了还不忘在心里再默念一句“家和万事兴”。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我的鱼……算了,家和万事兴。   小沈:家庭不稳定因素制造者   感谢在2021-06-11 17:42:34~2021-06-12 18:0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内阁新政   现在大虞的疆土不广, 京察也就省去了从前要等山高路远的地方把访单送回来的麻烦,原本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现在一个多月就可以结束。   端阳过后,京察的被考察官员齐聚吏部“过堂”,由吏部公示每一位官员的考察结果,并将考语和访单给诸位官员过目,让大家了解旁人的评价是否与自陈有出入,及时纠错。   而京察不仅是考察官员, 更是为了升降奖惩,“过堂”后便是文官的一次大调动。   这次京察孙秉德想动谁谢如琢都心里有数,一一亲自看过后倒没觉得有太大问题,唐和春那派人是差不多都被剪除干净了,连唐和春自己都写了告老的奏本要离京,抽调上来的绥坊地方官也终于能被放回去了, 六部新补上来一批翰林官, 都是之前开恩科时入朝的, 大多都去了不错的地方,当然主要原因是朝廷确实还缺人,不然孙秉德还是会折腾两下子的。   杜若在京察中间出的那点小风波最后也未再被提起, 过堂时杜若收到的终评是最优一等, 同时让他升任了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   这是从前华扬舲想要但谢如琢没让他如愿的位置,如今被杜若坐了,不知道华扬舲怎么想, 反正谢如琢是心情不错。   虽然兵部大半都是孙秉德的人, 杜若被夹在中间还是有许多阻碍,但孙秉德愿意徐徐图之,他也有的是耐心。   官员调动之事就此解决, 但这只是一个引子,孙秉德费了这么大力气把唐和春一派的人挤走,可不是为了就此相安无事的,自然是为了做他想做的事。   过堂后第二日,下午召内阁议事时,孙秉德便坦然地提出了两件事。   一是唐和春已离京,提督三大营的人选该重议。   二是此次京察查出不少旧年贪腐之事,为遏制贪腐之风,内阁请求推行新政。   重议提督三大营的人选在谢如琢意料之中,至于第二件事,前世也听过了,即使时间上稍有差别,但也没什么新鲜的。   自他登基以来,他这个皇帝动作倒是不少,重建三大营、三次南征、卫所改制,就算他现在结束了皇帝生涯,史书上也有所谓功绩建树可以给他写上三两笔。   朝堂上的君君臣臣若说不想后世给自己著书立传,在史书上写下光彩的一笔,那定然是假的,他们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很多时候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彼此倾轧争斗,也是为了后世的评断,为了留名青史。   谢如琢不可免俗地承认,他也会这么想,虽然总体上他看得很开,后世就算骂他是昏君他也听不到,但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着能心安,他不喜欢愧对什么人,也不喜欢做逃避责任的人。   不过若是后世能多说上他几句好话,他也会觉得这是件值得身心畅快的事。   他相信孙秉德是如此,杜若也是如此。   人之常情,大家都喜欢被夸,不喜欢被骂。   但孙秉德做上首辅后,其实还没有做过什么能和功绩建树搭边的事,这一年半他都用来平衡势力,扫清障碍,站稳脚跟了,现在收拾好了残局,自然就得想想流芳百世的事了。   毕竟现在的孙秉德每日辛苦忙于各种政务,确实从未懈怠,谢如琢自觉是比他这个皇帝辛苦,史书真要写也会夸一夸勤勉辛劳,一心为国,但还缺少那么一两件增色的事。   因而孙秉德所提的新政是谢如琢登基以来,他第一次提出一件不是为了和自己作对,也不是全然为了争权夺利的大事。   “大虞今日国库之空虚除却卫所之弊,阉党之祸时宫中过于奢靡享乐,大兴土木,更大的原因是因六部多年腐败。”孙秉德已把要说的话写成了一份长长的奏本,此时简明挑奏本上的重点说,“六部为朝廷各项事务的中枢之地,一国大小事皆与之相关,国库的银子除去军费,很大一部分也在六部之间流通来去。如今朝廷正值百废待兴之时,国库空虚还未解决,更要遏制贪腐之风。臣以为,治贪腐当从六部而起,也当以六部为重。”   谢如琢快速扫完了这份奏本,和前世的记忆别无二致,不动声色地应和道:“元翁所言有理。”   见皇帝没有多说的意思,孙秉德继续说道:“六部如今贪腐的根源还是在于需要花银子的各项事务收支不明,需要银子就向户部申请,户部拨了银子后就归本部官员处理,趁机中饱私囊者不在少数,六科给事中虽有监察纠举之责,但往往对这些银子的收支不甚明了,也就无从监察。凡是在六部待过几年的官员都知道,朝中流传着对六部一个荒唐的排序,不是大家所知的吏户礼兵刑工,而是吏户工兵礼刑,排序的标准是按官员可以捞多少油水,这也成了为什么那么多官员不愿去刑部的原因。”   “每年年末之时,内阁会召集六部对下一年的国库收支做一个大抵的安排,六部会提一些下一年需要花银子的地方,请求多拨些银子,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等到事情出来了才等着户部拨银子。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许多天灾人祸都没法未卜先知,需要出事了才能知道要多少银子,但天灾人祸本该是最应把银子用在刀刃上的时候,却是成了六部官员最能中饱私囊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银子到底都花哪里去了,最后做上来的账面又是没有错处的。先帝在时,天灾人祸齐出,朝廷花光了大把银子却依然没有任何用处,反而掏空了国库最后的余存,以致发不出江北军的粮饷,许自慎兵变,其中原因离不开六部官员贪腐成风。朝廷内忧外患犹在,必须要避免重现昔日惨剧。”   这一世的谢如琢甚少听孙秉德一板一眼地说这般犀利的话语,孙秉德大多数时候都在不露声色地权衡利弊,如今那双鹤眼中的神采就像新登科的士子般跃跃欲试,让谢如琢相信,孙秉德说这话确实是真心的。   从前的清流之首走到这个位置,并不只是想手揽大权。   至于孙秉德说的内容,谢如琢也承认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大虞自阉党之祸后就一蹶不振,那一场祸患把整个朝廷都压垮了,之后老天也丝毫不眷顾大虞,天灾人祸不断,本就因边疆军费、卫所之弊花去了数不尽的银子,再加上朝中贪腐成风,宫中奢靡成性,国库彻底亏空,间接促成了许自慎的兵变,并之后的坪都陷落,大虞濒亡。   现在的朝堂肃清了不少,但要说真的贪腐换谁都不信,有油水的地方就会有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捞。   六部每年都有一些固定要做的事,吏部要考计官员,户部收各地赋税,礼部要主持祭祀,兵部要筹备战事,刑部要查案办案,工部要兴造土木,这些其实都要银子,只是要的多少问题,而六部又还有许多隔一段时间必须要做的大事,更是需要大笔的银子,吏部有京察外察,户部有重造黄册,礼部有主持科考,兵部有征募兵丁,刑部有大案会审,工部有防治洪涝,这些大事如孙秉德所说,是出现了才会向兵部要钱,给了钱之后就没人管了,有心之人随手捞一笔是常有的事。   “每年年底内阁与六部做下年的预支,基本能对下年国库开支心里有数,朕看元翁的新政是想在这里再改一改?”谢如琢又装模作样翻了几下奏本,“看起来是还不错,元翁为此下了不少功夫。”   孙秉德没有承应这句夸奖,又道:“不只是改预支的问题,更是让银子的来去都有更明晰地体现,而过程中监察也能跟上,确保每一笔银子都花在该花的地方。具体来说其实也很简单,每年年末内阁召集六部做下年国库预支时,六部将可以预见的要花银子的事都报上来,并按照以往经验列出一个花费数额,户部在来年拨银子时就按六部上报的数额拨,六部支走银子后,若觉不够,要另行上报具体原因和情况,内阁和户部一同核查后才能增补数额。”   “另外,六科给事中对每一项上报户部要支出国库银子的事都有监察之权,每件事都由给事中从头到尾参与,要让给事中对账面的开支始终有清楚地了解,事情办完后,最终的账面也要先给六科给事中过目核查,再由给事中将整件事的过程写成奏本与账面一并上报内阁,做最后的核查。这样就可改变之前账面由六部内部自行管业,无人督察的弊端,基本上每一笔银子的支出都有给事中知晓,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贪腐出现。”   谢如琢也认同这法子确实能防治贪腐,要花银子的事项先上报花费再拨款,需要少补重新写明缘由重新上报,而银子开支又有六科给事中督察,防止六部内部官官相护,中饱私囊。   甚至这法子听上去堪称完美,似乎只要真的如此执行下去,贪腐几乎是无从发生的。   但贪腐岂是真的能如此轻易地消除,更何况水至清则无鱼,逼得太紧有时也未必是好事。   孙秉德的目的看似全然为了治贪腐,但细细一想,又会发现这所谓的新政真正的精妙之处绝非表面。   六科给事中是言官,在朝中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批人,内阁有时也怕他们,此举表面上看是内阁大公无私,善用六科给事中的监察之责,事实上却是借六科之手更好地控制六部。   往后六部最关心的花钱之事都要被六科盯着,而六科最终又要上报内阁,且六科的权力也是内阁赐予的,说到底是形成了内阁控制六科,六科控制六部的局面。   这才是孙秉德最真实的目的,既给自己博了名声,记了一笔功绩,又在无形中握紧了手中的权力,更好地操纵整个朝堂,堪称精妙绝伦,想必是筹划了很多年了,就等着时机成熟之今日。   因而谢如琢当下没有回绝这个提议,也没有说什么赞同的话,只淡淡撂下一句“兹事体大,三日后早朝廷议”,便遣散了阁臣们,说要去师善阁看看太子的课业。   这确实是一件大事,改变固有的规矩,对六部是一次很大的冲击,换哪个皇帝都不敢立刻拍板决定,孙秉德也没说什么,淡然地看一眼谢如琢,与阁臣们一道离去。   谢如琢从孙秉德的眼神里看出来他对此事是势在必得,自信皇帝一定会答应,即使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全无私心的谋划。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个新政的内容我瞎编的,不要较真!关于内阁控制六科,六科控制六部这一思路来源于张居正万历年间考成法改革,其实也算是内阁权力达到巅峰的一个必要途径。   最近在净网,一早上前面的章节被锁了好几次,主要是不允许在作话里推微博啥的,我就基本都删掉了,我的微博号在专栏介绍那里有~   感谢在2021-06-12 18:01:39~2021-06-13 17:4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沫|*雅轩、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繁杂筹谋   与内阁议事完后, 谢如琢确实去了师善阁,因为今日是杜若在那儿。   谢如琢考校了会儿谢明庭的功课, 近日书都背得不错,典义也讲得有模有样,看了几篇新写的文章,虽然他觉得与他这年纪写的相比差了很多,但与从前的谢明庭相比,着实是大有进益, 字都写得端正了不少。   “不错。”谢如琢揉了下他的脑袋,“你先去骑射场让御马监的人教你骑马吧,我和杜师傅有些事要说,说完再去找你。”   谢明庭被夸得喜笑颜开,读书这种事,只要多被人夸几次就会有满足的成就感, 而且看到自己进步飞速也是种奇妙的快感, 他只觉自己要得意地飞上了天, 勉力摆出恪守礼节的样子,走出门去的时候其实脚步都在飘。   谢如琢笑着摇摇头,邀杜若坐下, 道:“孙秉德提出的新政先生听说过吗?”   “之前有听到过一点风声, 如果陛下说的是治六部贪腐的新政,事实上元翁在两年前就有这个想法了,或者还要更早一点。”杜若道, “只不过从前时机都不对, 先帝不会花心思在这种事上面,来乐州后又忙着许多琐事,现在诸事大体安定, 也就到了提出的时候。”   谢如琢点点头表示理解:“孙秉德也挺不容易的。”   “陛下对此事怎么看?”杜若轻叹一声,“是想答应还是回绝?”   “说真的,这新政初衷很好,朕也觉得是遏制贪腐极好的法子,只是正因为看上去太完美了,反倒更让人忧虑。”谢如琢微微皱着眉,颇有些愁眉不展的苦闷,“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若千年来屡禁不止的贪腐竟因为这么一个新政而被彻底消灭了,这听起来都有些可笑。”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朝堂之上不管做什么其实都没有绝对正确的事,也就更不用提臻于完美了,有时候表面上看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杜若接过谢如琢的奏本,快速看了下孙秉德详细写的内容,“元翁的新政看起来无懈可击,但真要推行恐怕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预支数额时六部到底报的是多是少我们也无处考证,过程中虽有六科给事中监察,但并不是全然没法动手脚,甚至依臣所见,六部做假账应该都很有一套,六科给事中又不是账房先生,哪能全都看出端倪,最后贪腐还是会存在,只会在表面上看起来卓有成效罢了。”   不得不说,杜若看这件事看得很透彻,他所说的弊端就是前世后来暴露出来的问题,这是一件麻烦事,不同意吧,显得皇帝对遏制贪腐不上心,衬托得孙秉德倒是鞠躬尽瘁,且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会有些成效的法子,推行之后定然会比现在少一些贪腐问题,但同意了吧,又要做好面对结果只能达到一半的问题,可能往后还会因弊端积压而想弥补的法子。   况且孙秉德也非全然出于公心,谢如琢道:“这一招其实也是孙秉德在稳固手中的权力,内阁对六部的控制还不够紧密,新政一推,不管先前怎么样,往后六部大权确凿都在内阁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了,中间还拉了个六科来做幌子,搞得冠冕堂皇。”   杜若显然也看明白了其中关窍,无奈道:“元翁从不会做对自己无利之事,这要是当真只是为了治贪腐,臣反而不敢相信。”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太复杂了,谢如琢愁道:“那依先生所见,朕该答应元翁推行这个新政吗?”   杜若合上孙秉德的奏本,放回谢如琢手边,道:“恕臣直言,陛下还是答应为好。此事不答应,不管这么看陛下都会很吃亏,除非陛下能有更好地遏制贪腐的法子,才能不落人口舌。而且此事元翁筹划多年,定然是势在必得的,陛下一时不答应,他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动静来逼迫陛下,到时朝堂上又是一场混战。还有半月不到大军就要出征,京中不宜起风波,陛下谨慎思虑。”   “说实话,先生说的和朕心中想的也差不多。”谢如琢指尖敲了敲奏本的一角,“罢了,总归这新政也是有很多好处的,至于孙秉德的私心,这种控制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达到的。”说着他就生了个懒腰,闲适道,“等他握紧权力的时候,说不定就是他离开朝堂之日。”   杜若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太好,轻咳一声才道:“陛下能这么想就好,新政的弊端其实也是可控的,不必过多担忧,治贪腐本就是不断出一些新的手段,只要有心去做,总是会比原先更好的。”   “先生说得对。”谢如琢稍稍放松了些心情,“京察事毕,翰林院的一批士子去了六部,应当都是从前与先生相熟的,先生可以多与这些人结交一下,对先生是好事。”   杜若知道谢如琢是为他筹谋,就如孙秉德担心的那样,这些人若与他结为一派,朝堂上就会出现一个新的派系,对孙秉德来说这是坏事,但对他来说其实是好事。   至少再出现之前奏本陷害,访单风波时,他不必全要靠谢如琢来摆平,一个人的力量注定是薄弱的,这也是为什么朝堂上的人总想着去拉帮结派,其实很多时候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多个人为自己说话就是多一条退路,而当你身后有一群人时,也就意味着你可以无所畏惧。   “谢陛下提醒。”杜若沉默了会,叹道,“先前臣还在元翁面前怒斥党争之弊,到头来自己还是要掺和进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权力的地方就离不开争斗,朝堂上有党争,皇室内部不也是如此,甚至于一个家族里也是这样为了权力互相倾轧争斗。”谢如琢宽慰他道,“其实先生可以看得开一些,既然我们没有办法避免,就把党争的弊端缩到最小,至少不要像从前那样耗空朝廷的生气。再说,换个角度想,有时党争也不是只有坏处,没有争斗的地方就必然是好的吗?朕看也未必,有争斗也就意味着有制衡,不会一家独大,这对朝堂来说其实也是好事,古往今来,大家不都在说制衡吗?所以说,我们对党争也不能一棒子打死。”   杜若当初也与孙秉德说,他承认党争不可消灭,只是要看时机,大虞正处风雨飘摇之际,文官再分派系,忙于争斗,无异于在继续耗尽大虞的生气。   党争可有,但不可到不可控的地步,朝堂上的党争应当是在无形中达到制衡,而不是让朝堂上四处都充斥着党争,如一团阴云笼罩了整个国家。   杜若缓缓点了头:“臣明白,会与新入六部的官员多多接触。”   “之前先生也提过重开国子监的事,朕觉得差不多可以考虑一二了。”谢如琢清楚杜若不是空有高风亮节而过于固执的文官,他的理想其实和孙秉德一样,治国平天下不得不牺牲许多本应坚守的道义,让自己偶尔也随波逐流一下,因而他只要答应了,谢如琢就无需担忧,转而道,“虽然孙秉德大概不会同意,开了国子监又会有新的士子入朝,他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会追随于他,毕竟先生也名声在外,年轻士子许多都会以先生为目标。”   见杜若有些沉默,谢如琢忍不住催他道:“所以先生快说说,重开国子监之事怎么样?”   陛下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不过确实也还没成年,杜若回过神,低头笑了一下,道:“确实差不多可以考虑了。先前我们在乐州还没站稳脚跟,现在绥坊稳固,衡川又收回了一半,今年再次南下,若不出意外,整个衡川都可以收回。不过,此事还是不要速度过快,现在可以做些前期的准备,等大军明年年初还朝,衡川全部收回了,再正式去办,到时阻力应该会小一些。”   谢如琢颔首,又道:“对了,孙秉德还提了换人提督三大营的事,看样子是又坐不住了。除了韩臻,先生还有其他人选吗?”   “臣明白陛下的想法,也支持陛下那么做,大虞后来再难出能独当一面的武将,也是因为朝廷对武将不信任,事事都让文官压武将一头,长此以往,谁还愿意为国征战。”杜若收敛笑意,正色道,“但臣也不得不说一句,此时还不是时候,陛下必须要暂时让步。”   谢如琢刚轻松了一些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烦躁得连自称都忘了:“我是真不想让韩臻去,孙秉德亲自去我都可以选择退让。”   没想到谢如琢对韩臻嫌弃成这样,杜若有些啼笑皆非,略一思量,道:“不如这样,陛下答应元翁推行新政,怎么推都由元翁做主,陛下不插手,以此为条件换一个人提督三大营。”   办法是可行,但难就难在他们也没人选,谢如琢皱眉道:“先生肯定知道朕属意谁,孙秉德肯定不会同意的,到时说不定闹得更厉害。”   谢如琢属意谁确实不需要猜,费尽心力培植的那个武将不是沈辞还有谁,但先不说沈辞现在阶品不够,抛开这些虚的东西,孙秉德也断然不会同意。沈辞在谢如琢和文官们之间本来就有点敏感,为大虞打打仗大家不会说什么,谢如琢要培养他要拉拢他也可以理解和忍受,但真的触及到了文官的利益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三大营其他人谢如琢不满意,文官们也不会满意,除此之外,就只有考虑宦官,但让何小满去,文官们还是要炸毛。   杜若沉吟道:“臣还是建议陛下考虑选大珰提督三大营为好,这比武将还更容易接受。不选督主,换个人或许可行。”   宫门快要落钥,谢如琢没有再留杜若,去骑射场陪谢明庭练了会骑射,又吃过晚饭,消失了一天的何小满终于出现了。   何小满非常识趣地对昨夜之事闭口不提,好像沈辞从没进过宫似的,谢如琢万分感动,下定决心以后也不提他和宋青来难以启齿的事,大家心照不宣,甚好甚好。   “伴伴,我前面和先生谈了一下关于提督三大营人选的事。”谢如琢为了感激何小满的心照不宣,把今晚精致的芸豆卷推给何小满,忍痛割爱,少吃两块,“先生觉得不能让武将去,但伴伴你去,孙秉德他们肯定不同意,伴伴觉得还有其他人选吗?”   不能让武将去,那就是提议宦官,只不过谢如琢不会在他面前说出宦官这两个字,何小满认真思索了一番,道:“太后的人怎么样?比起陛下,孙秉德应该更能接受太后的插手。比如林汾?”   “林汾啊……”谢如琢撇撇嘴,神情显然是不太满意,“母后虽然无心真正掌权,但她和吴显荣还是盟友关系,让母后的人去提督三大营,不就等于是吴显荣的人?吴显英已经在三千营了,再来一个就过分了。”   话是这么说,但何小满知道,谢如琢归根到底是不想让任何属于其他势力的人掺和进来,想尽可能地让三大营攥在自己手上,因而无论是孙秉德,还是太后,抑或是吴显荣,都没什么分别,说来说去都是同一类人——不是自己人。   而杜若之所以还是建议谢如琢让宦官去,也是因为相比外臣,皇帝更愿意信任宦官,何小满摇摇头道:“奴婢想不出其他人还有谁合适的。”   谢如琢也有点发愁,内廷二十四衙门里得势些的无非是司礼监与御马监,御马监本就掌兵符,与兵部有很多联系,再提督三大营不太合适。   “司礼监……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谢如琢脑中灵光一闪,忙道,“王谌怎么样?”   “王谌?”何小满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确实忽略了这个人,“奴婢倒是一时没想到。”   司礼监秉笔已是个令人无比歆羡的职位,何况素来秉笔中还能有一位可以提督东厂,然而司礼监真正的老大并不是秉笔,十二监的掌事者叫做掌印太监,故而司礼监中也是有这位掌印太监。   这个位置不是人人都能坐也敢坐的,能爬到十二监中最得势的司礼监第一号人物的位置,怎么说也在宫中摸爬了数十年,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而这位王谌正是现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是先皇的伴伴,与先皇感情很好,从前先皇若是玩得过于荒唐了,朝臣们劝上百句可能都不会听,但王谌劝两句先皇往往都能听一听。且王谌做事十分进退有度,朝堂上并没有多少他的身影,内廷的事他也甚少插足,只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该做的事。因而先皇在时,内廷与外朝都对他颇为尊敬,内廷人人见了他都尊称一句“老祖宗”,加上先皇的信任,可以说是稳坐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无人可动。   但如今之所以何小满一时没想起他来,只因谢如琢登基后,虽然他还是司礼监掌印,但比从前更为不问事,内廷和外朝都再也听不到他的名字,平常司礼监批红完的奏本给到他面前,他都很快地盖完印,让自己徒弟送回来,从没压过一份奏本,也没对哪份奏本说过什么话。   久而久之,内廷和外朝都渐渐忘了这个人,司礼监每日也都是习惯成自然地走个过场,只当把奏本送到一个需要盖印的地方,盖完了就没事了,已经忘了其实王谌手上拿着的那方印是每个宦官都垂涎不已的东西,是连内阁都恨不得抢过来的大权。   何小满微蹙眉道:“陛下,王掌印在先皇宾天后,就一直深居简出,不问任何琐事,加上他自己年事已高,是有安度晚年的意思,恐怕并不想趟进三大营这趟浑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称最有权势的太监,就是老大,叫“老祖宗”   预警一下,接下来三章都是何小满为视角,大概九千多字的样子,包含副cp内容,算是给副cp一个交代,发展成床伴关系的那种交代,不喜可跳。   关于何小满去冷宫的原因,第三章 有提到过他自己不愿说。感谢在2021-06-13 17:41:14~2021-06-14 16:0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钰之心 43瓶;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昔年一言   谢如琢想到王谌也是当真灵光一现, 前世在重建三大营时跌了不少跟头,与文官们闹了不知多少次, 几年了才终于在他不好看的雷霆手段下彻底攥在手上,让沈辞做了三大营提督。   那样的较劲太累了,且会因此耗去很多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正如杜若所说,大虞经不起太多内耗,文官之间党争要收一收, 其实帝王与文官之间的争斗也该收一收,能各退一步对谁都好,对大虞也好,因而这一世的谢如琢因为前世身心俱疲不想再折腾了是一回事,吸取教训也是一回事。   在司礼监和御马监之间来回想了几番,他才忽然间想起被遗忘的王谌来, 觉得或许这将会是一个转机。   但何小满说的也是事实, 王谌从前在那般激烈的朝堂混斗中就素来消极, 无人犯他,他也不会想着去犯人,现在换了个皇帝,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这么做也是明哲保身,想要颐养天年。   谢如琢似是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中,眼神也跟着邈远起来, 道:“大概是十年前了吧, 朝廷出兵帮晋王清剿了流寇,晋王为了谢恩,进献了不少好东西到宫里。父皇赏了我的几个皇兄和皇弟, 却唯独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儿子。当时我就在殿中,王谌看了我一眼,提醒了父皇还有六皇子未得赏赐,父皇这才注意到我,赏了我一个玉坠。和其他皇子的赏赐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但我那时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父皇几乎没有送过我什么东西。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很尊敬王谌,也知道平日他时常会把玩得如脱缰野马般的父皇拉回来。但他却从不做对不起父皇的事,言官劝谏得不太好听的奏本他都会挡下来,留中不发。若说最忠于我父皇这个昏君的人,一定是王谌,可唯一敢不顺着父皇,最是清醒的人,还是只有王谌。我曾经想过,若他不曾入宫,他会是一代名臣。”   他口中说着十年前,但对于这一世的他来说,其实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只觉那些记忆确实都太遥远了,轻叹一声,道:“所以如果王谌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他。”   何小满垂下眼,似也在回忆一些旧事,这般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奴婢在去冷宫前和王掌印有过一面之缘,他算是有恩于奴婢,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奴婢,若是陛下真的决定要让王掌印提督三大营,奴婢可以试着去见见他。”   这件事从没听何小满说过,但何小满一说来冷宫前,谢如琢就有所意会,应当与那件何小满一直不愿说的事有关,因为那件事何小满才被打发来冷宫的。   “谢谢伴伴。”谢如琢亲昵地抱着何小满蹭了蹭他,“这事尽力而为就好,王谌不愿就算了。”   何小满应了一声,当夜在宫里歇息下,次日一大早就去找王谌了。   那件他不愿说的事其实不少人应该都有所耳闻。   六年前,他攒了些银钱想离开钟鼓司这腌臜地方,来内廷伺候,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周彬主动找他说愿意让他来尚膳监。他傻乎乎地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有一处安身之地了,没承想周彬是看上了他的脸。   宫里的宦官寂寞久了,和宫女结对食的不少,阉人找阉人的也非稀罕事,听闻周彬在宫外还会找小倌,他那时太过天真,把银子给了周彬却被告知不够,他懵懂地看着周彬,而后听到周彬说,如果愿意用身体换,一文钱都不收他的。   他吓坏了,周彬来撕他的衣服他就跑,拽他的头发他就咬上去,那天他整张脸都被打得青紫发肿,全身都是带血的鞭痕。   周彬威胁他说,若是他不愿意,就要划烂他的脸,割了他的舌头,打断他的手脚,把他扔去乱葬岗被野狗慢慢咬死,他那时确实不太想活了,在钟鼓司这么多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他都过够了,让他在一个阉人身下承欢光是想一下就觉得死真是件美妙的事。   那天最后周彬把他关了起来,让他再好好想想,他饿了两天,一个没有见过的太监打开门放他出去了,周彬叫那个人“老祖宗”,还向那人解释自己没有想怎么样,是他贿赂自己,还拿出了他送去的银子给了那个人。   他知道这人就是司礼监掌印王谌。   王谌同周彬说那点破事别以为自己不知道,让周彬收敛着点。   “你这张脸不适合在宫里待着,容易惹祸事,哪天不明不白死了,定然是因为自己这张脸。”王谌淡淡扫了他一眼,同他说,“有个地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能不能转祸为福全看你造化。你去冷宫吧,六殿下身边没有人伺候,以后六殿下就是你主子。”   周彬背后是有朝堂上的一些势力的,王谌不会和周彬撕破脸,但在那之后,周彬都没有再找他,王谌那样说了,十二监也没有人会再要他,于是他收拾了行李去了冷宫。   后来在冷宫时,他有时会想起王谌说的话,不知为何,会无端生出心悸的感觉。   王谌的眼神像能一眼看破人心,也像能一眼看穿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看穿的事。   谢如琢现在之所以能这么信任他,是因为在冷宫互相扶持的患难之情,若是当初他没有去冷宫,而是其他的什么人去,那么现在的东厂督主也许就是那个人。   人对患难之交总是会有天然的信赖,王谌难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他记得王谌说“六殿下身边没有人伺候”,从另一个角度想,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他,如果他能在冷宫忍下去,只要来日六殿下有出来的一天,他就能彻底转祸为福。   而王谌还补了后半句,告诉他以后六殿下就是他主子,是不是又是在告诉他,利用六殿下往上爬是一回事,但他这辈子都要忠于这个主子,不然还是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不知道王谌是不是有这样的意思,后来诸事繁杂,这些话也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淡去,但如今谢如琢再次提起这个人,重新勾起了他的记忆,他忽然心惊地发觉——   自己似乎一直就是话里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忠告走到了今天。   六年前王谌的那一番话好似看破了他之后走的每一步,看穿了他的一生。   宫里的大珰一般在宫外都有自己的宅子,王谌也是有的,何小满怕他出宫去了,特地派人去司礼监问了问,得知王谌在宫里,便独自去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一带是从前乐州还是行宫时,掌管行宫各处洒扫的老宫人所住,王谌来了之后选了这里当住处,位置僻远安静,附近连人语声都听不到,住在这里更是会被所有人遗忘。   何小满到了门口,往里看了眼,院落收拾得倒还干净像样,宽敞的堂屋大开着门,这地方还有些好处,坐北朝南,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堂屋内外,将地上的青砖都镀上了金色的暖光。   “见过督主。”一个年轻的内宦出来躬身见了个礼,“师父已经知道督主要来,督主请进吧。”   何小满对他点点头,穿过小院站在堂屋前,一侧头看见前廊尽头摆着一张躺椅,上面躺着一个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那是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躺着的人身上也是半明半暗的,听到何小满的脚步声渐近也没有睁开眼,就连身旁的茶盏冒出的热气也有着别样的安静,轻轻袅袅地消散不见。   王谌已到了花甲之年,面皮老皱,眼角的纹路堆积,枯瘦的十指有一点变形,何小满从前听人说他刚入宫没多久的时候犯了错,手指受过刑,后来是还没去封地的先皇救了他一命。   何小满走到他身侧时他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深黑,大半辈子的岁月都藏在了眼底无人可探的深渊之中,旁人若要踏足便会跌落其间,而他却仿佛能透过那片深黑轻易看穿旁人的内心。   “老祖宗。”何小满恭敬见了个礼,“您身体还好吗?”   王谌依然躺在躺椅上,有光亮的半张脸似因沐浴在阳光下而惬意闲适,笼在阴影里的半张脸却又有浓重的疲惫,余光瞥了眼何小满,苍老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好。”   何小满站在原地静了片刻,后退一步跪了下去,向王谌叩了个头:“谢过当年老祖宗的救命之恩。”   王谌淡淡笑了,摇头道:“你起来吧,别谢我,这都是你的造化。在冷宫待五年,也不是人人都能忍下来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和陛下都很厉害。”   方才在门口见过的内宦走过来扶起了何小满,又奉上了一杯茶,再躬身退下。   何小满在王谌的示意下坐在了躺椅旁的凳子上,现在的他已经很少会在面对谁时紧张,但面对王谌,他不知为何总有些惶然,低着头都不知该说什么。   王谌打破沉默,问道:“你今年是几岁了?”   何小满愣了一下,回道:“二十。”   “很年轻。”王谌笑了笑,“当年先皇从封地去坪都时已二十多了,我正好三十岁,坐上司礼监秉笔的位置,所有人都羡慕我,熹宗朝时的那位老祖宗都到了四十多岁才坐到这个位置。想必现在有更多人羡慕你。”   熹宗朝那位老祖宗就是阉党之祸的罪魁祸首,何小满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再开口,几番踌躇还是忍不住问道:“当年您从周彬手里救下我时,您还记得您与我说过的话吗?我一直想问,当年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宋青来去找何小满放了他那个下属的时候,下属写在纸上的一句话里其实有提到过“连阉人都想上他”吧啦吧啦。   关于年龄,具体来说,小谢和小沈是同年的,小沈生日在一月,小谢在七月,前面有写过,所以现在小沈十九岁,小谢十八岁(还没到七月)。   小满比小谢大两岁,今年二十。宋青来比小满大六岁(他好老,嫌弃)   其他人的年龄应该都不重要。   感谢在2021-06-14 16:08:26~2021-06-15 17:1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习清哥哥的小女孩儿 20瓶;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跗骨情衷   当年那番话他似是找到了答案, 却又还是想亲口听见一个确切的回答。   王谌从躺椅上坐起身,拈起茶盏啜了口茶, 道:“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   只是这样一个回答,何小满就知道这是最清楚的答案,他揪着曳撒的一角手指微颤,低声道:“多谢老祖宗。”   “我说了,你不要谢我。在宫里,能不能活下来, 能走到哪里,都是靠你自己。不懂如何求生的人就算天天有人在背后帮衬,也活不到最后。”王谌道,“你自己明白了这个道理,能走到现在就是你应得的。陛下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能稳稳坐在龙椅上。”   王谌似是并不喜欢主动开口, 说完这番话又是长久的沉默, 何小满抿了抿唇, 道明来意:“今日是陛下让我来找老祖宗的,唐和春告老,三大营提督又要换人, 文官们定然属意韩臻, 但陛下不愿,其他人却都找不到合适的。昨日陛下突然想起了老祖宗,您在宫里宫外都有声望, 孙秉德他们都是先皇在时就与您认识的, 若是您去提督三大营,想必孙秉德不会那么排斥。”   “你应该也看到了,我现在不管这些事。”王谌的神情平静淡然, 似是对此早已知晓,未有丝毫讶异,“先皇都去了,我也老了,不想再掺和这些东西了。”   何小满也不讶异他的回答,甚至早有预料,但还是不放弃,道:“不需要老祖宗做什么,也不需要太久,应该再过个一两年,陛下就会让沈辞去。平日里三大营都有陛下的人,陛下也会亲自过问,老祖宗无需辛苦操劳什么,您要是不想管事也可以什么都不管。”   王谌看他有些急切看着自己的样子,笑着摇头道:“如果真答应了,岂能什么都不管,置身事外,这点你也明白。”   “不会很麻烦的……”   王谌打断他的话:“为什么来找我,又劝我答应?”   何小满顿了顿,垂眼道:“老祖宗当年同我说过,以后六殿下就是我的主子,我自然是要为主子办事。”   王谌又浅呷一口茶水,眼神悠远起来,像是想了一些往事,再开口时声音都放轻了:“我们这些人进了宫其实这一生也没什么盼头,除了能爬到高处摸一摸权势的滋味也不能再得到更多,就这点盼头,我们也是要仰仗主子才能得到。只有让主子一直信任你,才能坐稳你的位置,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为主子尽心办事,让主子觉得我们有用,还很好用。这些对于外朝的臣子来说都是做不到的,所以帝王更愿意信任我们,因为我们听话又可以办很多事,有时候可能看我们就像一条狗,给一块骨头,我们就会死心塌地,但给外朝的臣子黄金万两,无上权柄,他们也不会心存感激,反而会愈发放肆地与帝王做对。”   这是千百年来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帝王愿意信任身边的宦官的原因,何小满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听王谌说一遍还是会下意识耐心地听着。   “我当年同你说的话你已经明白了,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王谌又道,“你还很年轻,却已经爬到了权力的顶峰,往后你只有两条路,在这里坐稳,坐到最后,或者摔下来粉身碎骨。在宫里要活下去,权力是个好东西,你看主子们也都知道这个道理,失势的主子活得还不如一条狗,所以抓牢手里的权力是必须要做的事,但不要想着去要太多,权力有时也如洪水猛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熹宗朝那位老祖宗厉害吗?干儿子遍布满朝文武,全天下都要听他的,可他照样死了,死无全尸。到了时候啊,及时抽身其实是好事。”   何小满欠身行礼:“谢老祖宗教诲。”   提督三大营的事好像就这样被王谌遗忘了,何小满也没敢冒然重新提起,而且听王谌用苍老沉静的声音说这些话,他似乎也跟着忘记了自己的来意,沉浸在王谌说的这些事里,跟着沉思。   王谌低头看见何小满搭在膝上的手,十指上结满了茧子,还有细小的纹理,和那张昳丽的面庞不太相称,显然是这些年干多了粗活,而他自己的手也更是谈不上好看,仔细想想,哪个宦官的手拿出来会像是养尊处优的公子的,爬到高处的人谁不是吃了比常人多十倍百倍的苦才爬上去的。   “平时在司礼监里,看你身边好像没有收过徒弟,也没有收干儿子?”王谌突然问道。   宦官入了宫就不会再有亲人,死后也不能葬入祖坟,到了年老时,几乎每个大珰都会收几个徒弟和干儿子,也是为了将来有人给自己养老,死了给自己买口棺材立个坟。   何小满低下头,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回道:“没有。”   “不打算收?”   何小满沉默良久,轻声道:“嗯。”   王谌便又笑了,何小满抬头看他一眼,有被他看破了一切心思的心悸,慌忙又转开了眼,王谌更是坐实了猜想,了然道:“你心里有人了。”   何小满嗓眼里像是被堵住了,说不出话,也不敢看他。   “那个人喜欢你吗?对你好吗?”王谌已经久不问宫内宫外的琐事,平日也从不会想着去打探任何消息,若放在从前,这点事他定然早就知道了。   何小满微微阖眸,嗓音有些干涩:“他喜欢我,对我很好。”王谌这样问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哭,又轻声说了三个字,“他很好。”   “我十几岁时就见过一个为了情爱连命都不要的小火者,后来我还遇到过很多,多到我们自己也数不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些人都是世上最傻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不过是个阉人,也敢去尝情爱的滋味吗?世人说娼.妓戏子笃信情爱是痴傻,那我们这样的人呢,是傻到了什么地步?”王谌的眼神悲悯却又无情,锁住何小满逃开的目光,“你知道吗,这么多年,那些我曾见过的痴人傻人,无人能得善终,他们有些人死了,死在别人手里,或者自尽,还有一个人被自己心上人亲手杀死的,有些人没死,一辈子也就这样到头了,孤老终生。他们有人悲愤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阉人就不配去尝世上的情爱?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命,在你入宫的那一刻开始,就要认命。”   何小满仰了下头,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又落了回去,他很想大哭一场,或者也像王谌说的那些人,抓住谁厉声问上一句“为什么”,娼.妓戏子会有心会有情,他们也是行于此间的世人,普通而寻常,他们也有的,也有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的嗓子完全哑了,抬头固执地看着王谌,“可我还是想试一试,即使死在他手里我也甘愿。”   王谌像是早就猜到了他会这么说,或者说,他曾见过的那许许多多个痴傻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他点点头:“那就去试吧,除了权势,把情爱当一点盼头,也是好事。”他轻叹口气,“如果有一天他不要你了,不要难过,你要记住,不是你配不上他,是他配不上你。”   何小满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不住点头:“好……”   王谌把茶盏端给他,让他喝点茶润润嗓子,两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在几片云遮住暖阳,四面都暗了下来,王谌才又说道:“回去跟陛下说吧,我答应了。”   何小满差点把茶盏摔了,慌忙放下茶盏,站起身像是不敢相信:“您、您是说提督三大营的事?”   “你不是为这个来的吗?”王谌笑问道。   何小满哑口无言,他是为这个来的,但把话题拐来拐去的不是您吗?   “老祖宗怎么……又答应了?”何小满问道。   “先皇做了太多错事,不知此时见了列祖列宗有没有后悔,他还是皇子时就有点怕事,失了国都的大罪,想必天天都在担惊受怕。”王谌的双眼第一次有些放空,目光都没有实质,不知落于哪处,深黑的瞳仁色彩却意外柔和了下来,“我也没几年好活的了,剩下的日子就当为先皇赎罪,请列祖列宗少怪罪于他。”   何小满看了眼他变形的手指,没有多问,躬身行礼:“多谢老祖宗。您……保重身体。”   王谌有点乏了,躺回躺椅上,挥了挥手:“回去吧。”   他们说话时不见人影的内宦从屋中走了出来,替王谌送何小满出门去。   何小满走得很慢,还绕了远路,快要走到永宁宫时他却不想进去,抬头看见天际飞逝而去的流云,眼眶又湿了,耳边全是王谌说的话。   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不过是个阉人,也敢去尝情爱的滋味吗?   这就是我们的命,在你入宫的那一刻开始,就要认命。   像是每一下呼吸都变得困难,心口闷窒得发疼,他浑浑噩噩地招了个永宁宫门前的内宦,让他去回禀谢如琢和王谌谈好的事,而后有些一步一踉跄地走出宫去。   他喜欢了一个人那么多年啊,是喜欢到支撑不下去时想一想就会忘掉苦痛的念想,是每个下雨天会展眉一笑却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情,他要怎么认命?   他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大家对宋青来的年龄如此震惊,我哈哈哈哈哈哈。其实第21章 宋青来出场的时候我就明明白白写了他二十四岁了!那时候是刚到乐州,他们已经在乐州过了一年了,现在是新的一年快六月了,所以他就是二十六岁了嘛!果然二十五岁是一个年龄分界点,25之前都觉得好年轻,25之后就老了哈哈哈哈哈哈。但我的宗旨是,我写的角色都是纸片人,即使他们二十几岁了他们也永远年轻,我记得我写过宋青来长得蛮显小的哈哈哈哈哈。   下章小宋要出来了,高潮预警。   以后再也不写卑微暗恋了,太苦了,把我自己都写哭了/枯萎   小宋你给我好好对小满!!!(亲妈咆哮)   感谢在2021-06-15 17:16:56~2021-06-16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长安 2瓶;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飞蛾扑火   何小满从中午起就靠在宋青来家门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天地之大, 他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宫里宫外没有一处是他喜欢的。   他只想找宋青来,即使知道白天没有人在家,他也只想待在这里。   中午没有吃饭,胃疼了一个多时辰又慢慢好了,其实到了后面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 连思绪都仿佛全都飞走了,明明想了很多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刚想到什么下一瞬又不记得了。   宋青来住在这条巷子最里面,倒是不用担心有人会从他面前经过,他茫然地看着天上的日影逐渐西斜,一个下午, 流云有时遮蔽暖阳, 有时又被一阵风吹散, 他不记得数了多少次云聚云散。   最后一抹夕阳被夜色吞没,巷子里各家各户都点亮了门口的灯笼,他还是没有走, 也不想吃东西, 有点站不住了,就抱膝蹲在门前。   宋青来想必又去什么地方饮酒作乐了,或许还会去花楼去南风馆, 会为了应酬揽着某个姑娘和小倌的腰, 和对方喝同一杯酒。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生气,甚至难过都很没有道理,但他还是委屈极了, 委屈到光是想一想眼眶就红了。   他的脸色苍白至极,胃疼到了晚上又开始了,隔一阵抽痛几下,如无止境的反复折磨,额角和鬓边沁出了薄汗,唇上也渐渐血色褪尽,他好像是在害怕,怕自己今天见不到宋青来,明天后天以后的哪一天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宋青来也会像王谌说的那些人一样离开,或许还会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厌恶,从此再也不会对着他笑。   王谌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不要难过,是那个人配不上他,不是他配不上那个人。   但他自己知道的,是他配不上宋青来,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有这种痴心妄想。   宋青来家世样貌什么都好,世上想要什么男人女人不可以有,皇帝下一封圣旨让他娶公主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妥,很多时候他都会想,宋青来愿意那样亲昵地逗他玩,大概就是图个新鲜,玩腻了就撒手了,会去娶一个皇亲贵胄,或是世家小姐。   而且宋青来说自己怎么会喜欢乱七八糟的地方出来的人,他不知道那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他的一份,第一次见面时,宋青来就看到了他被人凌/辱后不堪的模样,也肯定知道了他被人摸过,亲过,碰过。   已经知道自己不干净了,当初他却死都不愿意和周彬上床,后来也不想和傅冲上床,可能他就是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没有上过床就不算脏到底,他还是可以躲在角落里再多看几眼自己喜欢的人,得到那个人一抹淡笑。   很多个可怕的噩梦里,他都听到宋青来对他说,我嫌你脏。   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他已经拼尽全力地活着了,他已经……努力让自己干净一点了。   尽管他爬到了权力的巅峰,可以悄无声息地夺走很多人的命,而没有人敢指责他,但他抛去东厂督主这个头衔,就是一个阉人,女人看不上他们,男人更会唾弃他们。   从他入宫起,就再也不会改变什么了。   二更的更鼓已经敲过,巷子里早已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住在这里的人都安睡了,他蹲得太久,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湿红的眼眶里有滚动着泪珠,漫长的等待似乎没有尽头,更让他的绝望铺天盖地湮没自己,胃疼也因此加倍地席卷而来,他忍不住漏出一声呜咽,头埋进臂弯里,轻声的呢喃像在对一个人说,却又像是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自言自语。   “我没有脏……没有脏……”   为什么,你还不来?你说过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不能轻易放弃的,为什么这么晚了你还不来?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缘由,没有根据,还又坏又霸道。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巷口隐隐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站定在了何小满面前。   “你……督主,你怎么在这里?”宋青来喝了不少酒,脑子半昏半醒,迷离的双眼看到自己家门口蹲着个人,惊得酒都醒了大半,差点把刀抽出来,走近一看,借着邻居门前的灯笼看见熟悉的大红曳撒,松了一口气后,就是随之而来的震惊。   何小满的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可能是被胃疼折磨的,也可能是被委屈塞满了,他听到有人说话,呆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幻觉,霎时抬起红肿的双眼看过去。   “督主这是怎么了?”宋青来吓了一大跳,这人一双眼明显是哭过了,面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也有点干,微微起了皮,眼中闪过一刹那间的惊喜,旋即又汇聚了更多的泪水,明明长着一对撩人的狐狸眼,此时却更像无家可归的一只小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路过的行人。   何小满想站起来,但腿动一下都是麻疼感,腿一软就往地上栽去。   在他跌坐在地上前,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他,用力把他拉起来,发觉他一站起来就按着肚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那双手的主人直接把他抱了起来,一只手拍了下门,喊道:“叶叔!开门!”   蹲在地上还稍稍能缓解痛感,一站起来胃瞬间疼得如被细针一根根扎过,何小满在宋青来怀里忍不住瑟缩着身子,全身都在打颤,冷汗簌簌而下。   何小满听到宋青来拍门才知道家里原来一直有人,但旋即一想,又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以什么理由进去宋青来的家,待在他家等他回来?   门里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应和声,没多久,门闩落下,宋青来都没来得及等门完全打开,就抬腿踢开了门,火急火燎抱着何小满往里走,对着开门的男人说:“去麻烦秦姨烧点开水,再煮一点粥。”   说完他就抱着何小满去了自己的卧房,把人放到床上,他那点酒是彻底醒了,正要给何小满盖上被子,何小满却撑着坐了起来,一言不发看着他。   他想问何小满为什么在自己家门口,而看何小满的样子,显然等了他很久很久,连饭都没吃,看到自己就露出那般委屈的模样,但到了嘴边又什么话都问不出来,只轻声问道:“除了胃疼,还有哪里不舒服?”   何小满摇摇头,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看着他哑声问道:“喝酒了?和别人一起吃饭?还是……”   “前两天刚办完一个棘手的案子,和锦衣卫的兄弟们去喝了点酒。”宋青来不知为何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他的话,飞快说道,“没去其他地方,真没去。”   何小满低下眼:“你去了我也不知道。”   “督主你不能这样啊,我真的没去!你要不信你去问清平坊的人,我今晚有没有离开过那里半步?”宋青来就差对天发誓了,“我以后去那种地方肯定都跟你说,我要是哪只手碰了别人你把我那只手砍了。”   何小满手指无意识捻着身下的褥子,指节泛白,闭眼再睁开,却终究一句话都没说。   房门被敲了一下,宋青来去开门,把热水和粥都接了过来,道了声“谢谢秦姨”,秦姨担心地问你那个朋友要不要找个郎中瞧瞧,他回头看了眼何小满,最后还是说不用。   “喝点热水。”宋青来试了下水温,秦姨已经兑成了温的,递给何小满,“喝完再吃点粥。”   何小满眼神有点空洞,接过水喝完了,又神情麻木地去端粥碗,宋青来的手却往回一缩,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了吹,道:“我喂你吧。”   秦姨约摸以为何小满是得了什么气血不足的病,粥了还放了枸杞和红枣,加了一点糖,热腾腾的甜味闻起来就很可口,宋青来一勺一勺喂他,他就乖觉地张嘴一勺一勺喝,如果脸上的神情能有点活气,宋青来觉得此情此景还挺感人。   “怎么又哭了?”粥喝了大半碗,何小满的泪水忽然就从眼眶里滑落下来,淌过苍白的面颊,一滴又一滴,却不说话,宋青来放下粥碗,指节蹭去几点泪水,“谁欺负你了?不是我吧?我……”   何小满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胃里没有那么难受了,他想走,却迈不动步子,等了一天,从白天等到夜里,就这样走了,他承认他不甘心。   宋青来站在他面前还有些茫然,道:“到底是怎么了?”   何小满平静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那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宋青来懵了一瞬,但立马又明白了过来,暗自庆幸自己没蠢到没得救,忙道,“算数啊,怎么就不算数了?我说出去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   何小满声音发颤:“那你会告诉你的家人吗?告诉你娘,你兄长,你小舅,告诉他们你喜欢我,你会吗?”   宋青来往前走了一步,伸手轻柔地去托他的脸,褪去了平日里所有的不着调,风流的眉眼都沉静了下来,有一种无端的压迫感,会让人下意识追随着那双眼中的目光。   眼角旁未干的泪渍被指腹轻柔地擦去,宋青来似乎知道了他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轻声道:“我会的。”   何小满双手捏住他飞鱼服的袖子,呼吸都在颤抖,嘴唇翕张了几次才嗓音低哑道:“那你愿意这辈子都跟我在一起,一辈子都喜欢我吗?”   宋青来捏住他的一只手,止住他的颤抖,没有犹豫,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道:“是,我愿意。”   烛火的光晕映出眼中的潋滟水光清透又澈亮,将宋青来的身影缩小再缩小,装进了他的眼底,曳撒的腰带掉落在地,大红曳撒也被何小满拉开脱下,顺着身体滑落于地,他平静地问出了今夜想问的最后一句话:“那你想要我吗?”   宋青来呼吸灼烫,因这一句话而喘息急促,酒气似又被蒸腾上来,他也脱掉了身上的飞鱼服,重新抱起何小满。   里衣掉落在床下,何小满身上在发抖,背过身趴在床上,轻声道:“你从后面吧,不要看我前面……脏了你的眼睛……”   宋青来却强硬地让他翻过来,在他轻颤的眼睫上印下一个吻,又去吻他的唇,嗓音因情/欲而微哑:“我喜欢的人,哪里都是最好的。”   何小满闭上眼,紧紧抱住宋青来,承受着他的亲吻与索取,感受他轻抚那两道难看的疤痕,烛火晃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团烧灼的火光,甘愿烈焰焚身,甘愿有去无回。   今天之后,他要在对宋青来的喜欢上加一句话。   喜欢他喜欢到——宁愿被命运杀死。   作者有话要说:  期末太忙,小剧场无,以后补,先给两位发个贺电吧。   写长篇真的太痛苦了,还是古耽正剧,有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写崩了,后台数据永远在减少,主要还是最怕自己写崩,我是一个对自己写文很不自信的人,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菜很垃圾,有人喜欢很惊喜意外,但也很怕带给大家不好的阅读体验,让大家觉得自己看了个寂寞。   后来基友说因为古耽读者很多喜欢养肥和看完结文,而且也都不太喜欢评论,我不知道我的读者们是不是也是这样,还是纯粹是我写得菜,但其实想一想,觉得长篇正剧的作者是真的很希望有人陪伴,中途会无数次写不下去,也许一个读者的鼓励又会立刻元气满满,觉得自己还没有写得很差劲。   最近学术苦恼,写文也进入一种十分疲惫倦怠的时期,我知道这是很关键的时期,剧情处于不上不下的阶段,要慢慢从中段过渡期推到后段高潮期,知道熬过去就赢了,但我无数次觉得自己熬不过去,还因此崩溃得一边写一边哭,半夜连续失眠,直接把自己眼睛搞得眨一下眼都疼(从前天开始拒绝熬夜),想着如果我弃坑了有读者会因此而遗憾吗?   但是最后还是边哭边把更新写完了,看着直线下降的数据,循环于毒榜和轮空之间的排榜,还是选择要坚持下去,对于写文的初衷是很纯粹的,因为喜欢和热爱,一些和我熟的小可爱应该也发现了我是个佛系的作者,啥也不太在意,所以回归初心,我不该为了一些必然会遇到的困难而抛去初心。而且我舍不得崽崽们,舍不得一直追文的几个小可爱,也觉得要对自己,对读者,对这个故事负责。   还有,答应了很多姐妹,要把那十几个脑洞都写完,做晋江最靓的仔,第一本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最后,完结一本就会有第二本很多本,弃坑一本可能就是弃坑无数本。我想种很多很多棵树,想一直把自己喜欢的故事讲下去,所以!!!我还是支棱了!!!   关于本文字数和什么时候完结,我开文前预估字数是60万,可能多可能少,还是看具体写的情况,争取暑假内完结。   下本要跑去写仙侠休息一下脑子了,几年内暂时不再写复杂权谋了~感谢在2021-06-16 16:56:37~2021-06-17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长安 10瓶;ss_phoenix 9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完成交易   昨日何小满从王谌那儿出来人就不见了, 谢如琢起初还有些担心,让东厂的人去找了找, 听说人进了宋青来家的巷子就没出来,谢如琢便心里有数了,也没叫他回来,这种事还是得两个人自己去说清楚,旁人插不上手。   早上问过东厂的人,得知何小满一夜未归, 谢如琢暗笑一声,嘱咐万连要何小满好好休息,不必操劳其他事了。   这种事他懂,毕竟前段时间刚逃掉一次早朝,况且第一次嘛,总是要更疼一些的。   看到旁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也跟着心情大好, 趁着新政廷议还要两日, 他找杜若又谈了些三大营和新政的事,把各个关节的事都拾掇清楚了,两日后7早朝按说好的与孙秉德交换条件。   “朕这两日细细看了元翁提的新政, 觉得甚好, 大虞如今国库里的银子也就勉强过活,每年要打仗,北疆要抗北狄, 收复的失地百废待兴, 鼓励农商势在必行,都需要朝中开源节流,若再有贪腐滋生, 大虞将再无翻身的余地。有元翁一力主持改革新政,朕也能放心。”谢如琢闭着眼夸了一番孙秉德新政提得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同意由孙秉德主持新政,眼珠一转,又道,“此事元翁可一力承办,但三大营提督的人选,朕想再与诸卿议议。”   在谢如琢那般笑意温善地夸新政时,孙秉德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定然有鬼,此时听他这么说,顿时就明白了,皇帝哪能是真心推崇新政,这是存了做交易的心思来的,答应推新政,换一个自己还算满意的人去提督三大营。   孙秉德直接问道:“不知陛下可有属意之人?”   谢如琢看了眼韩臻,想着要是又公然说韩臻不配也是有些伤人,怀着一颗良善之心,开门见山道:“朕确实有一个人选,司礼监掌印王谌,元翁觉得如何?”   这个名字约摸是太久无人提起了,众臣都有一刹那的茫然,过了会才反应过来王谌到底是谁,不过幸而朝中身居要职的官员都是入朝为官多年的,从先帝在位时到现在,王谌这名字也是当真十分熟悉了,即使王谌平时低调至极,在司礼监待了三十年的大珰,又曾经能稍稍劝回贪玩的先帝,提起王谌,众臣的神色倒还算淡然。   谢如琢想着选王谌果然是对的,若现在他提的是沈辞或是何小满,不知道这些人要激动成什么样了,定然严词厉色,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王掌印已许久不问朝堂事,陛下有去问过王掌印的意思吗?”孙秉德也有些意外谢如琢竟然提的是王谌,这个人几乎都被遗忘了,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到的,“王掌印在宫里宫外都仍有威信,但先帝在时,王掌印也未提督三大营,臣恐他年事已高,难以胜任。”   “朕已去找过王谌了,他同意了。”谢如琢对着孙秉德半真半假地笑笑,“元翁说王谌年事已高,其实王谌也就比元翁大了四五岁吧?要这么说,元翁每日忙于内阁政务,而王谌却已颐养天年了,那朕还真是心中愧疚,是不是也得考虑让元翁也早日归家养老?”   孙秉德:“……”   皇帝敢提王谌,定然就是有备而来,孙秉德猜到王谌应该是同意的,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一个已一门心思要安度晚年的宦官为什么又突然要来趟浑水着实有些令人费解,而皇帝的第二句话就可称耍无赖。   谢如琢忍住没笑,但看孙秉德吃瘪的样子实在过于有趣,他的嘴角还是禁不住上扬,落在孙秉德眼中就是耍了无赖还洋洋自得,不要脸到家了。   “王掌印虽在旧年深受宫里宫外尊敬,但陛下莫要忘了他终是宦官,还是先皇的伴伴,陛下若要用王谌,可要有所准备。”孙秉德与韩臻几人对视了几眼,冷声道,“来日再想轻易换人,可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了。”   谢如琢知道这是在要他小心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仅是为臣者要注意及时抽身,为君者往往也不宜随意启用老臣,王谌从前声望很盛,他刚登基没多久,其实不适合用先帝的人。   “这就无需元翁担心了,朕自然有分寸。”谢如琢拿起孙秉德请推新政的奏本,已是批了红盖了印,两指在奏本上轻叩了下,“元翁只管推行新政,朕信任元翁,必然全然放手,一心难已二用,今年年底新政就要推上正轨,三大营之事还是不劳元翁多费心了。”   此话是挑明了要交易,一换一,很公平很划算。   见孙秉德一时沉默,谢如琢问韩臻等人:“其他几位阁老觉得如何?”   韩臻避嫌没说,其余几位阁臣面面相觑了一番,看孙秉德也没有要回绝的意思,都站出来说王谌提督三大营可行,只是陛下要谨慎戒备云云。   之前文官们严防宦官碰军权,如今看来也是要看是谁,何小满那样势力正如日中天的自然是不行,但王谌这种已势单力薄,半只脚都入了土的,去挂个名也无伤大雅,最终的结果依然还是与当初选唐和春一样,不好也不坏,大家各退一步,各生欢喜。   军权真是个危险又迷人的东西,谁都眼巴巴地盯着,谁都不甘心对手握得太多,因而谢如琢这次愿意提王谌也是总结出了经验,这种事就得求一个中庸的结局,谁也别捞着好。   几位阁臣表了态度,殿中其他朝臣也不会说不同意的话,附和了一番,此事就算是定下了。   谢如琢看了眼始终不愿意说话的孙秉德,心道:你心情不好,我也好不到哪去,彼此彼此罢了。   不过仔细想想,孙秉德当然是心情好不起来的,他试图多次插手三大营,都没能如愿,最后7全是这种不好不坏的结局,约摸气闷得很。   谢如琢偷偷吐了下舌头,吩咐内臣拿出拟好的圣旨,宣读同意由内阁首辅孙秉德主持推行新政和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谌提督三大营的旨意,速度极快地完成了这桩“生意”,散朝离去。   近日棘手的两件事算是解决了,孙秉德依然没能如愿碰到三大营的军权,大概是要化悲愤为动力,圣旨一下,就开始召集六部尚书和侍郎详说新政之事了。   平日里这些人对孙秉德言听计从,毕恭毕敬,但一旦孙秉德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也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跟孙秉德急眼也是敢做的,因而谢如琢觉得这事抛下不管也挺好的,他可不想每天被这群文官追着唠叨,这种事丢给孙秉德他乐得清闲。   而对孙秉德来说,虽然这群人确实讨厌,银子对六部来说都是宝,谁也不想吃亏,更不想让从前的好处都飞了,但孙秉德约摸也是甘之如饴,只要能摆平这帮人,平稳推行新政,六部便是真正牢牢握在手里,再无后7顾之忧。   谢如琢每天跟看热闹似的,听锦衣卫和东厂回报,元翁今天又被户部侍郎堵在内阁不让走,昨天刚被工部尚书拉住在家里聊到子时,每天一乐呵,不过孙秉德对此事势在必得,打太极要打,该强硬时也十分强硬,不到半月便基本安抚好了这帮人,开始大刀阔斧筹备改革。   五月下旬,大军出征事宜也基本敲定,朝廷已下旨升任沈辞为府军卫指挥同知,拜为主将征讨衡川,岳亭川率另一路大军征讨宁崖。   攻打宁崖的军队主要还是由吴显荣派来,三大营所有的主力都要去衡川,朝廷在等吴显荣分批把兵马送来,就差这最后7一点就能大功告成,朝中却突然又出了件大事。   久不见人影的太后7忽然提出要在乐州给自己建造陵寝,作为今冬生辰的贺礼,需要支银子上百万两。   众臣大惊,想不通怎么有人把建陵寝当作生辰贺礼的,而且大虞国库缺钱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入住乐州行宫后7还一次都没修缮过呢,那些荒废的宫室至今还是荒废,太后7却要大笔的银子拿去修陵寝,简直奢靡。   言官纷纷上奏驳斥,希望太后7打消念头,劝皇帝莫要答应,朝堂上一个个连着脸红脖子粗地高声骂了好几天了。   谢如琢却对此事反应平静,负手站在御花园里透气,无奈天气越来越热,已经吹不到凉爽的风,见何小满走来,他问道:“母后7不愿见我?”   何小满摇头:“介祉宫大门紧闭,谁也不见。”   “罢了,不见就不见吧,也确实没什么好见的,左右不过是答应和不答应两个选择。”谢如琢扯了扯嘴角,又问,“吴显荣最后7一批兵马还没送来?”   何小满又摇头,低声道:“太后7娘娘应该和吴总兵通过气,这事有吴总兵在背后7帮她撑腰。这两日朝中不是也有不少朝臣上书借孝道之名委婉赞同此事的,都是吴总兵和娘娘的人。”   谢如琢照样神色淡淡,显然对此早就知晓,柳燕儿不是这么蠢的人,提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要求,背后7若是没有人支持谁也不信。   而这个人当然就是吴显荣,两人互通有无了这么久,吴显荣在京城的势力一直稳当得很,他也该给太后7送点好处了,不然就不是各取所需了。   柳燕儿那么想要和吴显荣搭上线,想要在朝堂上有自己的人,不过是为了可以随心所欲一场。   “陛下,难道娘娘真的想……在乐州?”何小满看了看四周,极小声问道。   中间因忌讳避开了一个字,但谢如琢知道他说的是“葬”。   大虞帝王与后7妃的陵寝都在坪都,听闻许自慎入主坪都后7,并没有如同燕朝人一样一把火烧了太庙和陵寝,只是任其荒废,因而乐州的朝臣们都默认了一件事,现在的皇室中人日后7也是要葬入坪都陵寝的,若死于乐州,一般也只能造一座临时安置的小陵寝,日后7再迁回坪都。   当然,如果回不了坪都,大虞真的没了,那这一批皇室就是耻辱,更不可能大造陵寝,因而不管怎么想,在造陵寝一事上,所有皇室中人都要夹起尾巴做人,绝口不提才是最识趣的,一心想着葬回故都,与列祖列宗葬在一起,也才是符合祖宗家法的。   柳燕儿现在突然提要在乐州大造陵寝,大家都明白这恐怕是想葬在乐州,不想葬回坪都,言官弹劾的奏本里不少也在拿这点说事,说太后7此举不合祖宗家法,辱没皇室风范。   “回坪都和父皇葬一起?”谢如琢笑了一声,“你觉得她会愿意吗?她恨不得离谢家人越远越好。”   何小满又问:“那非要在今年造陵寝是为什么?有朝臣说过几年娘娘四十岁生辰再造岂不更好?”   谢如琢闭目叹了口气,有点怅然地把头搁在何小满肩上,轻声道:“因为她等不到了啊……”   “娘娘她……”何小满不可置信,“太医不是说还能再有几年吗?”   “安慰人的话。”谢如琢摇头,“撑不了多久了,她自己应该也知道。”   谢如琢还有话没说,这是柳燕儿过的最后7一个生辰,也是最后7一个冬天,下一年入冬的初雪落下时,她就要离去了。   他对母亲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也会发自内心地可怜她,曾经她也是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却最终被命运摧残成了可怖的模样,而她毕生所愿,不过是想随心而活一次。   谢如琢的叹息消散在有些闷热的风里:“伴伴,去让人拟旨吧,之前皇庄收来一些籽粒银,户部又贴补了一部分,说要给朕明年及冠时重修宫里几座大的宫殿,朕不要了,那些银子都给母后7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专业吃孙秉德的各种瓜   昨天很感谢大家的鼓励啊啊啊啊啊,超级感动,激动得睡不着觉哈哈哈哈哈哈。看到有小可爱竟然曾经害怕我因为数据不好而弃坑,这其实是最不需要担心的,我只会因为自己太菜而想跑路(狗头),数据不好对我来说只会让我觉得我写崩了,然后陷入我好菜的循环……其实我如果是为了数据也就不会写这篇文啦,当初签约都是很意外的事,最初开文是奔着为爱发电好好练笔的心态的。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是比较早开始看我的文,比如从新晋上发现我的,其实在新晋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数据不好哈哈哈哈,涨幅可能永远是同期的一半?能到v线也是全靠新晋加持了一下(不禁对我的下一本表示担心,狗头),才在相对还比较少的字数倒了个v,所以如果我因为数据差而自闭那大概一开始就可以直接放弃了。我对写文没有什么功利心,快乐写文,写自己喜欢的故事分享给大家,让一些人也可以喜欢这个故事就是我写每篇文的目标,以后的每一本都会是这个心态,好好写完才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所以不必担心我会为数据弃坑!不存在的!不可能的!   最后还是谢谢大家的鼓励,以及对菜鸡的包容!!!   话说!昨天大家都顾着安慰我了!都没人恭喜一下小满和小宋的吗!!!小剧场以后会补的!!!感谢在2021-06-17 16:38:15~2021-06-18 16:3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长安 2个;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长安、saya 10瓶;bluet 9瓶;Vyatlina 8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离别相思   大军在出征前突然出现了如此变故, 朝堂上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等着此事如何解决,皇帝是要与太后、吴显荣闹僵, 还是会为了战事暂时退让,大家担心之余又都好奇着。   宫中很快降了圣旨,满朝哗然,早就听闻皇帝和太后关系疏离,以为此事定然不会善终,没想到皇帝竟然一口答应了, 还要把自己明年及冠重修宫殿的银子给太后造陵寝,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再次上朝时,朝中有官员依然拿国库缺钱,不宜大兴土木为由反对,谢如琢直言,从今日起, 他的吃穿用度削减一半, 不会浪费国库的银子, 至于在故都未还时,于乐州大造陵寝不合祖宗家法,谢如琢唉声叹气地说了一番昔年与太后在冷宫里如何相依为命, 说太后如今已是重病缠身, 他此番也是为了尽孝道。   在这件事上,孙秉德并没有怎么说过话,约摸此时他眼中还是只有新政的事, 太后想造陵寝对于朝堂上的势力与文官的利益不会有丝毫改变, 不过是一介女流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罢了。   见孙秉德和几位阁臣对此事并不发话,加之谢如琢又说战事将近,朝中局面理应安稳, 不宜起风波,此事要速速解决,之前那几位义愤填膺的言官也有些自讨没趣了,皇帝登基以来其实宫中用度已是十分节省,现在又愿意再削减一半,他们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了,而且谁也不想担耽误战事的罪名,因而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选择了闭嘴。   此事算是揭过,谢如琢也松了口气,等了两天,被吴显荣扣下的最后一批兵马终于来了乐州。   一切都准备好了,也该到了分别的时候,谢如琢又耍起了小孩子脾气,赖在沈辞身上不愿起来。   沈辞浑身不自在地坐在谢如琢的位置上,如果现在有哪个朝臣进来看一眼,定然要暴跳如雷地骂他大逆不道,狗胆包天,而且皇帝本人还坐在他腿上,抱着他呜呜嗯嗯的。   真是要命。   “好了,半年也很快就过去的。”沈辞拍拍他的背,觉得自己现在仿佛是带了个孩子,“这次我一定记得给你写信,绝不会再忘了。”   “你就不难过吗?”谢如琢一点没被安慰到,反而恨恨瞪了他一眼,膝盖都顶到了他腿上,使劲掐他的脸,“沈辞,你没有良心!”   沈辞:“……”   “我当然难过了,但我也跟着你哭哭啼啼的,也是真的不用走了,仗还打不打了?”沈辞很无奈,只是哄个人而已,怎么突然就被扣上了没良心的帽子,“听话,你这样我心疼。”   谢如琢拽住他的手摩挲着指节上的茧子,忽然说道:“我之前给你那枚玉韘呢?怎么都没见你戴?你不会丢了吧?”   眼见谢如琢又瞪了过来,蠢蠢欲动想掐自己的脸,沈辞赶忙道:“在家里,好好放着呢,我怎么敢丢?你给我的每样东西,每封信,我都有好好收着。”   “收着做什么?”谢如琢摸到他拇指上长期拉弓被弓弦刮出的痕迹,“送你是给你用的,这次给我带着。”   沈辞捏捏他的手道:“玉韘不适合在战场上用,而且万一弄脏了,摔碎了怎么办?”   “那就再送你一个。”谢如琢无所谓道,“朕不至于这点钱都没吧?”   沈辞好笑地想:是谁天天跟扎布苏哭穷的?   思及玉韘在战场上大概真的不太方便,谢如琢道:“那下回送你个别的吧,可以随时带在身上的那种,我要好好想想。”   沈辞不影响谢如琢想送礼物的问题,保证道:“这次我一到衡川就给你写信了。”   “嗯,你要是再敢忘,你以后都别想再收到我的信。”谢如琢恶狠狠地威胁完,又道,“你不是说让我回信是要练字吗?字练得怎么样了?写两个我看看。”   沈辞:“……”   正如谢如琢在信中随口瞎说自己骑射不得要领,沈辞当然也是瞎说自己想练字的,天可怜见,他从小最讨厌的事就是背书和写字。   “你知道的,衡川不好打,我其实想练,但没有时间。”沈辞硬着头皮解释,“我有空一定好好练。”   谢如琢憋住了笑,他岂会不知沈辞到底练没练,这世上最讨厌读书写字的两个人他都有幸见到了,一个沈辞一个谢明庭,自己明明挺喜欢读书写字的,怎么净遇到些这种人。   “你知道吗,连内阁和司礼监都嫌弃你的字,说你的奏本和公文根本看不下去,看几行就头晕眼花。”谢如琢戳他的额头,“朕为了给你找回面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朕看得挺舒服的,是不是你们的问题,现在想想真是愧疚。”   沈辞也已经听得脸不红心不跳,从小到大看过他的字的没有不嫌弃的,但他真的已经在努力写端正好看了,没办法,有人天生不懂打仗,他天生写不好字。   “陛下看得懂就行了。”沈辞捉住他的手,笑道,“反正那些奏本和公文,他们不想看也得看,臣写得好不好看其实根本没关系。但臣写给陛下的信,只有陛下能看到,自然是只需要陛下看得明白就好。”   谢如琢忍俊不禁,道:“字写得不堪入目还挺有理,你以为我看你的信看得很开心?我也很痛苦好不好,我七八岁的时候写得都比你好,昨天看了谢明庭的字,他现在都写得挺像样了,你还好意思说?”   “那怎么办,我真的只能写成那样了。”沈辞皱着眉愁道,“我小时候没少被我师父逼着练,但也没练出什么来。”   谢如琢想着,你以后可是要嫁给我的,写字这么重要的事可不能丢我的脸,我能逼着谢明庭把字练好,还治不了你?   “那就是练得还不够多,你师父肯定是心疼你,看你不想练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如琢有理有据地分析,末了下定决心,“现在你说没时间情有可原,但以后等我们去了江南,就没理由了,我要专门写一本字帖给你练字,每天不练完字不能和我说话。”   沈辞没有想到本来是伤感的离别氛围,之后说的话也挺甜蜜的,最后怎么陡转直下,绕到写字这件事一发不可收拾,到底是他给自己挖了个坑,还是谢如琢挖了个坑早就等着他跳进去?   看沈辞一脸“我不想活了”的绝望,谢如琢觉得出征在即,还是不能影响沈将军的心情,咳了一声略过此事不再提,转而道:“这次你把神机营也带走吧。”   “不用。”沈辞也回过神,摇头道,“衡川我大半都熟,对许自慎也很了解,之前其实在一些前世也去过的地方,许自慎采取的策略和上一世都差不多,因为这个我已经觉得还挺对不起许自慎的,战场上讲求公平,但这根本不公平。要是再把神机营带去,是不是太欺负他了?你不如给岳亭川吧,衍王虽然本来就打不过北疆骑兵,但若是再加个神机营,宁崖可以更容易更快地打下来,我们也好早点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虽然谢如琢也会对许自慎这个人很唏嘘,但那只能是出于私心,站在国家和朝廷的立场上,他和许自慎注定势不两立,成者王败者寇,活只能活一个。   若是自己的父皇能稍稍有点当个好皇帝的心思,如今的大虞又有许自慎又有沈辞,不知有多好。   谢如琢在心里叹了句世事无常,点头道:“行,那就给岳亭川吧。想想也是,许自慎次次都讲求速战速决,神机营辎重繁多,倒不合适去衡川,反而会拖大军的后腿,但衍王的军队却快不起来,带上神机营也不会影响什么。”   沈辞也赞同道:“是这个道理。”   池州的许自慎已准备离京了,大军出征也不过是在这几日,出征前还有许多事需要沈辞去做,今日都还是以禀告皇帝准备事宜为由抽空进宫来的,而且出征在即,谢如琢也不敢让沈辞分心,只能神情落寞地接受了下次见面是半年后的事实。   沈辞看天色不早了,轻抚了一下谢如琢的眉眼,又温柔地吻了他的唇,轻声道:“去年没跟你一起过年,今年一定回来陪你守岁,照顾好自己,少生气,不要天天吃糙米饭,隔几天也吃点别的,不要让我在衡川为你担心,嗯?”   谢如琢眼圈又红了,抱着他根本不愿撒手,闻言连连点头,闷声道:“知道了。你也照顾好自己,每个月给我写信,告诉我你有没有受伤,不要做危险的事,其实打输了也没关系。”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带上哭腔,“大不了我不做皇帝了,反正这辈子我一点都不想做,我们直接溜去江南,大虞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亡了就亡了,我不管了。我就是不想你有事。”   “啧,前面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又这样了?”沈辞有点头疼,今天还能不能走了,“出征前身为皇帝不是应该说点好的吗?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   谢如琢也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抬手揉了几下眼睛,道:“嗯,确实不应该那样说。”他也在沈辞的唇上印了一个吻,“朕愿将军战无不胜。”   三日后,许自慎离开坪都,南下衡川。次日,沈辞与岳亭川一同离开乐州,分别往衡川和宁崖而去。   许自慎本以为自己会先到衡川,直奔衡川东北而去,想要回衡川青木江沿岸,没承想还没摸到青木江的岸,衡川西北就传来了敌军进犯的消息。   他不得不再次认清沈辞就是个疯子的事实,这人带了两万急行军一路快马加鞭从宁崖边界飞驰而来,又一次把粮草辎重以及数万大军丢在了身后。   无奈之下,许自慎只能放弃衡川东北,沿着池州最南端一路穿到衡川西北去。   第一战就在衡川西北的郊州开始了。   而沈辞一走,待在乐州的谢如琢好几天了都还没缓过来,仍然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之中,不敢相信前几天还和自己抱在一起的人,怎么转眼就瞧不见了。   和沈辞剖白了心意,又说开了前世的心结,他彻底离不开沈辞了,想把这个人永远绑在身边,哪也不准去,如果可以,就把他关在皇宫里,每天只能看着自己。   谢如琢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手指一下下戳着白玉般的小石头,红色的裂痕绽开如一朵盛开的桃花,看着看着,他又忍不住轻轻地抚摸每一道红色的裂痕。   这是去年沈辞寄给他的那块石头,沈辞在京城的时候他就收起来,沈辞走了就立刻拿出来每日放在桌案上。   一大叠奏本被他丢在一旁一个多时辰了,他一点不想看,也根本看不进去。   不想当皇帝。   想沈辞。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番外预定一个练字番外吧,给谢老师一个机会(狗头)而且我们皇后怎么可以字丑到不堪入目呢!有损皇家风范(狗头)   今天又是想撂挑子的小谢~   这次战场戏不会多写,主视角属于小谢,累了,我不适合战场戏。   感谢在2021-06-18 16:38:45~2021-06-19 16: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天上浮云如白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丁桃 10瓶;似月霜雪 9瓶;折洱 4瓶;ss_phoenix 3瓶;落隰渊 2瓶;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石头寄情   在谢如琢已经每日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想揍一顿某个可能又忘了写信的人,衡川的军报终于到了, 而随之而来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信。   这次岳亭川去了宁崖,军报也不得不归了沈辞写,于是谢如琢被迫看了两回不堪入目的字。   与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块新的石头,和谢如琢每天放在桌案上的那块差不多大小,不知沈辞又从哪个河滩边还是山上捡来的, 也是一块罕见的石头。   最上面是石青色的,越往下颜色愈淡,棕褐、赭黄、浅灰、淡青、牙白,层次分明,每种颜色在自然的造物下于衔接处过渡自然,往往还会交界成特殊的混杂色泽, 到了最下层, 牙白也逐渐消退, 成了清透润滑的纯白色,同一块石头上同时有这么多颜色,还随颜色深浅渐变, 谢如琢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不禁叹为观止。   沈辞在信里说, 很少送给他什么东西,每天都想着要送点有意思的礼物给他,但一来他不通风雅, 怕送的东西不合他心意, 二来平日他不在身边时,自己的日子过得无趣粗糙,也遇不上多有意思的东西, 如今行军在外更是如此。   这块石头是沈辞刚到衡川西北的郊州时在一处山林旁捡到的,与信一同寄来,也是报个平安。   即使这是一块好看的石头,可终究只是一块路边捡的石头,可能根本都不算上是一份礼物,更不用谈值不值钱了,但谢如琢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桌案上,和那块白底红纹的石头放在一起,趴在桌上戳戳这个,再摸摸那个,嘴角轻勾,看着两块石头就足够欢喜不已,真是没出息。   好像透过这块石头,他也可以看到沈辞去过的那个地方,在一处僻静的山林,有雨后泥土与青草的清香,飞鸟掠过树梢,野兔跑过马蹄留下的每一道痕迹。   他几乎是下意识提起笔开始写信,他要告诉沈辞,以后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找一块最特别的石头寄回来,这样就仿佛是他也去过了这些地方。   不需要有什么风雅又值钱的礼物,他只想与沈辞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那么一点点的联系,即使他去不了,看不到,也可以拿到属于那一方土地上的一块小石头——最特别的一块小石头,沈辞亲手捡起来的小石头。   他甚至立刻就去找来了一个紫檀木的匣子,等沈辞回京时,他就把所有石头都放进去,直到天下安定,沈辞可以永远待在他身边,他们可以放下一切骑马去江南。   到了那一天,他再打开匣子,也许会发现里面已经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石头,每一块石头都是沈辞走过的地方,是大虞无数个州县,无数个河岸山林,还是他和沈辞年年月月对彼此的思念。   于是谢如琢每月期待着沈辞的信时,也开始期待着沈辞送来的每一块石头。   谢如琢不让沈辞多寄信,每月一封就好,所以有时沈辞一个月去了不止一个地方,会一下寄来两三块石头,六月是一块,七月是三块,八月是两块。   现在他一共有六块石头了,每一块都是不一样的,有全黑扁圆的,沈辞说像一枚黑色的棋子,有一块颜色淡雅如月白,还有如浅黄色云絮般的纹理渲染其上,就像画师调出了颜料精心涂上去的,还有一块底色浅灰其貌不扬,但又十分漂亮的青绿色纹理,像水波,华美的衣服上绣出的水波纹似乎也不过如此……   六块石头一字排开放在桌案上,夜间在烛光下会更好看,变换一下位置和角度,会看到不同的色泽,到了入睡时,他就把小石头们都放进匣子里,搁在枕边,有一晚睡得毫无意识,脸都蹭了上去,第二天脸上留下了个红印子,每个见了他的人都一副想笑却不敢笑的样子,害他气了一整天,但到了夜里照样不知悔改地睡在匣子旁。   不知是不是前世留下的习惯,还是那十七年的蚀骨思念早已深深刺入了心里,这一世他还是想在白天夜里都要在眼前看到沈辞的东西,前世是那一坛骨灰,这一世是这几块石头,好像不看着心里就会缺了一块似的。   而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间他又和沈辞送给他的东西睡在一起,一定可以梦见沈辞的。   这一世沈辞不能再十七年都不入他的梦了,沈辞要是敢这样,他就去沈辞的梦里骂人。   怀着这样的心思,谢如琢很庆幸这一世果然是和上一世不一样的,上一世其实在沈辞出征时他也很少梦到沈辞,甚至他夜间都很少安眠,每日总有许许多多愁眉不展的事,这一世他看开了很多事,夜间安眠的次数变多了,现在沈辞不在,也能梦见沈辞了。   梦里的沈辞有点凶,似乎刚从战场上下来,手上有血,沉着深眸静静看他,来摸他的脸,把手上的血都抹到了他的脸上,还说这样的他很好看,想亲他,于是沈辞真的就用力吻了下来,吮掉他脸上的每一点血迹,再用混杂了血腥味的唇齿来吻他的唇,啮噬勾缠,热烈忘情。   沈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阴冷气,但他却很享受一般,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沈辞,喜欢这样凶狠又霸道的吻,悠悠醒转时还在不住砸吧嘴,等彻底醒来时,再面无表情地坐起来,飞快擦掉嘴角流出来的口水。   丢死人了。   六月一开战,沈辞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进了衡川西北的郊州,都没给许自慎反应的机会,等了几天,走慢一步的大军来郊州会合,而后继续往东南方攻。   如沈辞所说,这些地方他前世大半都去过,甚至亲自攻下过一次,所以许自慎要怎么打他其实基本都能猜透,大概许自慎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还以为是真的上天对自己如此残酷,偏要派一个压自己一头的敌手来。   到了八月上,大军已深入了凤羽山以西的腹地,战事到了一半的时候正是最关键的节点,谁能在此时取得主动往往就意味着最终的胜利,越往后越疲乏,再要找回主动反击几乎是无可能的,因而萤州一战是最激烈的一战,两军已在此处相持了半月。   每封来到京城的军报都有新增的伤亡,当然,许自慎那边也是同样的,触目惊心的数字昭示着此战的惨烈与艰辛。   但八月末时,沈辞在军报中还是说此战即将结束,许自慎快撑不住了。   沈辞说这次他试着采用了北狄人的作战方式,让三千营的骑兵以弓箭为主,成为一支在战场上最为灵活的骑兵,远可射箭,近也可一战。   即使是军报这样阐述事实,无波无澜的文字,谢如琢也看出了沈辞对这样的作战方式十分满意,并提出在考虑回京后彻底让三千营改变训练方向。   九月的信来的很快,才九月初,沈辞的私信就和萤州大捷的军报一起来了。   谢如琢把一块新的石头放在桌上,萤州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此地盛产萤石,沈辞这块石头应当不是捡的,不知是从哪里买的还是当地的官员送他的,这是一块浅紫色的方形萤石,色泽透亮,不掺杂质,四面切口都被处理得十分平整圆滑,可以随意拿在手上把玩而不会被割伤,放在阳光下看,整块萤石会发出更绚丽的光泽,有点像夜明珠,细细一看,浅紫色中原来还藏着一点点蓝色,蓝紫交织,每旋转一个角度似乎都有不一样的发现。   这块石头确实最漂亮,但猜想不是沈辞亲手捡的,很可能经了他人之手,又有些悻悻。   他还是只想要沈辞从地上随手捡的石头,像是在那里被遗忘了几千年,某一天被一个路过的将军拾起,随着一封家书寄给远方的爱人,那块石头似是就在那里等沈辞,也在等他。   那才是只属于他们的爱意。   再一看沈辞寄来的信,谢如琢更不高兴了。   沈辞攻下了萤州当然很开心,又与他夸了一番新的作战方式,但由于对北狄骑兵还不够熟悉,想进一步改善,恐怕要亲自去与北狄骑兵再打上两个月,而后同他说,春天北狄再来进犯,想让朝廷把自己调去沧州两个月。   去沧州,那不就是要和裴元恺天天碰面,谢如琢不情也不愿,且很生气,但最后写信时还是同意了。   沈辞都这么说了,又是为了大虞好,他自然是得答应,而且沈辞这么说了,也肯定考虑过要和裴元恺一起打仗的事,心里比他有数,不会轻易让裴元恺欺负了去。   嗯,对,就是觉得裴家人都好坏,要欺负他家沈辞。   这封信寄出去后,本以为要到十月的不知道哪天才能再收到沈辞的信,没想到中旬又收到了一封信。   他在上封信里提了一句以后不要为了找一块特别的石头花钱去买,也不要别人送的,路边捡的他才喜欢,沈辞这封信就是专程解释那块石头不是买的也不是别人送的,也是捡的。   沈辞竟然在攻下萤州后,问了当地官员,亲自去了一处产萤石的矿洞,从坚硬的岩石里凿下的这块萤石,只是让工匠稍稍加工了一下,去掉了杂质,磨平了棱角,还说其实找了好几块,但选来选去还是这块最好看,其他的还有蓝色的,天青色的,纯白色的,黄色的,回来后都可以送给他。   看完这封信,谢如琢一扫多日烦闷,嘴角又忍不住扬了起来,把原本委委屈屈挤在角落里的小萤石推过来放在了正中间,盯着小萤石又看了一个下午。   沈辞也明白每一块石头的含义,不会经他人之手,已经这么辛苦了,还要去洞里凿出一块石头来。   他的沈将军怎么这么好。   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的还以为皇帝是魔怔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石头就算了,还要时不时笑一下,怪瘆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萤石:/委屈→/困惑   小沈:其实你想多了,我是不可能会买的,因为我也没有钱呢。   小裴:我送过的三百两这就用完了?连块石头都买不起了吗?   小沈:那你要不再送点?老婆!!!我们又可以有钱了!!!   小裴:已关机。   感谢在2021-06-19 16:56:39~2021-06-20 17:1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上浮云如白衣 8瓶;落隰渊、开水、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匿名推选   在衡川战事平稳度过最难熬的时候, 宁崖则一路势如破竹将衍王从宁崖中部挤到西南去,谢如琢在京中有意识地放出了要重开国子监的消息。   朝臣们听闻了风声, 反应不一,京察后从翰林院新调入六部的官员十分赞同此举,恨不得四处奔走相告,见了面就要拉住人畅想一番来日国子监重开时的盛况。   但以孙秉德为首的这批老人显然是不太同意的,谢如琢记得当初孙秉德用奏本之事陷害杜若时就是拿重开国子监当幌子,孙秉德大义凛然地说此时重开弊大于利, 其实谢如琢心里明白得很,孙秉德巴不得永远开不了。   即使孙秉德在朝中一呼百应,身后有大批的文官愿意追随他,与他成为一派,但这批人也不得不看清一个事实,他们大多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不再年轻, 虽也有年轻人愿意站在孙秉德身后, 但在京察后的朝堂上数量并不多。   而一个朝廷的欣欣向荣必须要靠年轻的后生们。然而,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想法,或许他们也会选择结为党羽, 但他们会有更多想做的事, 想选能和自己一起从头走到尾的同道者,年轻的同道者。   因而朝堂上的派系之分有时其实也很简单,一个地方出来的容易皆为一党, 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可以拴在一起, 想做同一件事的人会走到一起,而年长与年轻同样也是十分简单的派系分隔,有着鲜明的沟堑横在彼此之间, 年长者自诩走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多,看不上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年轻人也看不上年长者的故步自封,墨守成规,想凭着刚入朝时的那一点热情做成更多的事,在朝堂上也留下他们的名字。   孙秉德必然是不同意的,要握稳手里的权力就要排斥新的力量的加入,让权力固定在少数一批人手里。   两派截然不同的态度在此事还没正式开始时就引起了风浪,早朝时常常有意无意地互刺几句,近来不知是不是年轻官员们按捺不住了,许多人都要求让杜若主持重开国子监之事。   在这批年轻官员里,杜若入朝最久,早年未登科时就已在学子间赫赫有名,写过的文章被大家抢着看,一朝考中探花更是引得无数年轻士子顶礼膜拜。   曾经杜若顶着孙秉德得意门生的名头,清正端方,声望自不必说,后来与孙秉德决裂,坚守本心,得皇帝信任,敢与孙秉德叫板,倒是更让年轻人激起了热血,甘愿追随他在朝堂上开辟新天地。   在重开国子监上,杜若本就是支持的,之前谢如琢提醒他多与这些年轻官员们接触,杜若也做得很好,他本就是君子心性,对谁都自然带着三分亲近,待人接物挑不出错,加上他又总能悉心引导年轻官员们如何熟悉六部事务,如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年轻官员们的拥趸者,倒是无需谢如琢操心什么。   年轻官员们认为杜若学识渊博,在年轻士子中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他曾经所做的文章现在仍在朝中朝外传阅,不管有没有入仕,读书人都看过他的文章,再说杜若心性纯直,大虞第一君子的名号不是瞎说的,迁都后重开国子监当为朝廷招揽更多有志于振兴大虞,重整山河的年轻士子,由杜若主持最为妥当。   “臣觉得此事不妥。”孙秉德在那群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叽喳喳完了,才慢悠悠开口,“旧年国子监也曾一度废止,重开时选中的主持者后来是毫无疑义的国子监祭酒,会成为每一个国子监学生的座师,非声望极盛之鸿儒谁敢担之。杜若的学识能力臣也认同,但陛下别忘了,他连而立之年都还未到,如何能担此重任,陛下信任他臣无话可说,但把此举是不是把人捧得太高了?”   谢如琢至此还一句话没说,其实孙秉德说的话句句在理,杜若确实太年轻了,他中探花时才十八岁,入朝这么多年,而今也不过二十六七,他的声望已到了旁人要年过半百时才能到的地步,成名过早是好事也是坏事,有时一下把人捧得太高确实会适得其反。   但不知道为什么,要不是孙秉德提醒,谢如琢总是会忘记杜若还这么年轻,会忘了那个曾经暗中帮助在冷宫的他的人当时才刚及弱冠,就敢偷偷做这么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可能就葬送了自己的前途,而现在这个人还敢与在朝堂上混斗了二三十年的孙秉德对抗,孙秉德在朝堂上混过的日子都能与杜若的年纪持平。   在如此年轻的年纪走到这般光景是杜若的能力,有些人可能就是天才,读书读得好,到了朝堂上也依然是游刃有余的政客。   “元翁的担心也有理。”谢如琢赞同了一句,又道,“但主持重开国子监也未必一定就要做国子监祭酒,这个职位之后换一个更合适的人也未尝不可。朕是觉得元翁与六部中能主事的爱卿近来都忙于新政,脱不开身,新政对元翁很重要朕也知道,倒不如让下面的年轻官员去做这件事,给元翁和几位阁老都省省力,安心推行新政。”   这番话无疑又把孙秉德还想说的话堵了回去,看似说得客气,实则在暗示他,新政现在可是你的命根子,你要是选择插手国子监,那新政要是出了差错可就是你自己分了心没管住事。   果然,要皇帝全然放手新政之事还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新政有时竟成了束缚手脚的累赘,成了皇帝可以威胁自己的东西。   末了孙秉德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新政确实是自己不能放弃的东西,也注定要为之牺牲一些了。   谢如琢优哉游哉地看着孙秉德的神色一变再变,最后那无奈之感颇有几分不得不认命的心酸,他费了好大劲才没笑出声,轻咳一声,道:“朕有一个法子不知诸卿同不同意,让杜若主持此事定然会有人觉得不妥,因为他太年轻,担不起重责,也不符合往日的规矩,未免到时候选定了人还有人暗中反对插手,不如一开始我们就选出一个最能顺应群情的人。”   孙秉德预感皇帝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微皱眉道:“陛下有什么法子能顺应群情?”   “朝中遇有大事皆要廷议,此事自然也不例外,但如何廷议朕想改一下。”谢如琢早已想好了对策,不紧不慢道,“廷议时,每个人都可以举荐一个你们觉得可以胜任主持重开国子监的官员,将你们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写在司礼监发下的纸上,无需署名,写完后由司礼监收回,诸卿在纸上写下的名字哪个最多就是谁来主持此事。此法完全由诸卿举荐,诸卿推选,当为顺应群情之举。”   孙秉德和韩臻那帮人当场脸色就变了,着实没想到皇帝会出这么个“馊主意”。   所谓廷议,虽说是皇帝要兼听则明,所有官员皆可说出自己的意见,但朝堂上的派系之争往往使得廷议成了最激烈的战场,各个派系的官员就某一争议唇枪舌战,战到最后谁也不服谁,还是看谁手腕够硬谁能说服皇帝采纳意见。   因而廷议时,每个官员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举动都需以派系的利益为准,背后承载着派系的压力,可能有些人觉得对方的提议也有道理,但只因派系之争就必须选择支持己方意见,将对方的意见贬得一文不值,廷议也就因派系之争而早已变味,成了派系之间的辩论才最恰当。   但谢如琢提出的这个法子毒就毒在一下就抓住了廷议的症结,抓住了派系之争这个关键,而后直接破除了这个弊端,廷议时无需顾虑自己背后的派系利益,无需顾虑自己做出的决定是否会遭到派系的打压,提自己的意见不需要署名,完全抛开了派系和成见,公允评断。   “廷议素来要由大家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为君者兼听则明,最后做出决断。陛下此举有违祖制,从前未曾尝试,若有变故谁来负责?”孙秉德二话不说,先反对为上,“而且由司礼监记录大家的举荐人选真的公允吗?谁又能知道最后的结果有没有被篡改?”   “哦,元翁是觉得司礼监不够公允啊,那没关系,朕也可以换锦衣卫,换御马监,或者元翁来提一个?”谢如琢笑盈盈道,“到时候也可以在朝中选一些官员在做记录的人身边做监督,全程看着人家有没有作假有没有篡改,元翁可以亲自来看,不知这样可否打消元翁疑虑。”   历来早朝都只有四品以上官员,还有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能来,其他官员是没有资格来的,但有时为了议一些要事,也会让一些四品以下的官员同来,比如近日朝中因重开国子监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今日六部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大多来了,还有翰林院中的一些年轻官员也被叫来。   但杜若因正处此事风口浪尖之上,今日避嫌没来,若是来了,谢如琢倒是很想知道杜若会不会当廷和孙秉德吵一架。   明知道孙秉德的疑虑根本就不在做记录的人是否公允上,他就是瞎找了个理由反驳,但谢如琢还是耐心地给出了解决之法,俨然一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想来是为这法子准备很久了。   孙秉德果真哑火了,约摸又在想还有什么能反驳的,但那些年轻官员都不想听了,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站出来讽笑一声,道:“元翁莫非是对自己想选的人如此没有信心,觉得抹去署名推选就定然不成了吗?”   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抢在孙秉德说话前也嘲讽道:“还是说元翁怕有些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一旦抹去署名,就不会选事先说好要选的人?”   谢如琢又憋了下笑,这些年轻人真是太不给孙秉德面子,就差直说“孙秉德你管不住自己人听你的话还好意思说什么吗”挂在嘴上,他装模作样敲了下桌子,肃着脸道:“两位爱卿不可对元翁不敬。”   两人告了声罪,向孙秉德道了歉,但孙秉德气得已经说不出话了,而更气的是,这些人贬损的事十分有理。   一个派系不可能真的坚不可摧,大家都是为利而聚,究竟是有几分真心愿意跟着你大家都心里清楚,若有一天他不再是首辅,他完全相信这些人会在第二天就倒戈向新的首辅,或是别的什么人。   利益构筑起的派系愿意为了利益牢牢抱在一起,也最是脆弱,只要破除头上罩着的派系二字,说大家像一盘散沙也不过分。   而皇帝此举就是破除了派系二字。   谢如琢觉得孙秉德现在一定在暗暗咬牙切齿,藏在袖子里的手说不定还在捏拳头,他依旧很有耐心,等孙秉德平复心情接受“今天要是不答应自己就下不了台”的现实,而后满意地听到孙秉德终于冷冷说道:“就按陛下所言举荐人选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早间新闻:本台记者小扶苏于上午9:00发来报道,大虞将在近日重开国子监,朝堂就主持者人选争论不休。大虞皇帝谢如琢为坚持公平公正公开透明的原则,首创无记名投票方式,将由司礼监相关工作人员担任计票人现场计票,随机抽选数名非候选人担任监票人,标志着大虞民主进程进入新的里程碑阶段。据悉,本次投票热门候选人杜若将有望当选,本台记者采访了几位路人,均表示会把手中宝贵的一票投给杜先生。为此,谢如琢还曾亲自下场为杜先生拉票:你一票,我一票,先生明天就出道。内阁首辅孙秉德对此表示不满,声称这是打着民主的幌子恶意竞争。让我们共同期待投票结果。   考了一天试,手都要断了,开卷考果然写得比闭卷还多,但是只用考这两门哈哈哈哈哈哈考完了!还有一份作业写完,小扶苏的期末就结束了!!!幸好还有一章存稿,不然今天得断更。   感谢在2021-06-20 17:13:45~2021-06-21 17:3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上浮云如白衣 10瓶;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文人心性   谢如琢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不走寻常路的法子, 也是因为他知道孙秉德背后这群老文官都是什么德性。   说他们眼里只有利益吧,他们又时常能表露出些文人心性和君子风度, 说他们清高吧,争权夺利的事做起来却又都得心应手得很。   但这也不是坏事,人都有两面,如何利用这样的两面,就是在想利用其中一面的时候摘掉另一面,比如这一次, 谢如琢就是想利用他们的那点文人心性,自然要想方设法剔除属于利益的一面。   杜若平日里温和有礼,从前和孙秉德还有师生之谊时,朝中这些老官员没人不喜欢他的,甚至还会在私底下十分羡慕孙秉德,盛传着“收徒当收杜芳洲”, 对于杜若的能力和品性, 这些人也有目共睹, 只是因为后来有了派系之争横在中间,那些欣赏和赞许纷纷因为利益而让路,但并不是没有了, 若抛开利益, 他们对杜若并挑不出什么错。   文人相轻,却也相重,这是他们固有的性情。   谢如琢相信孙秉德也明白这个道理, 甚至在他提出这个法子时就猜到了结果, 所以才会忙着反驳,想要他打消念头。   但这法子确实很公允,既然孙秉德他们不想让年轻官员主持重开国子监, 年轻官员们又不同意孙秉德的人去,两派互看不顺眼,若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的法子,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就算选定了人以后有的是幺蛾子。   三日后是廷议,所有在京文官都需来崇政殿推选一个自己认定的人选,谢如琢自认结果没什么悬念,悠闲地看着内臣们端着纸笔去各个官员身边让他们写下名字,写完后纸张翻转倒扣收回,司礼监由林汾负责记录,太后的人相比之下还是能让孙秉德他们更放心的,谢如琢又让孙秉德并几个他信任的人一同上来看着司礼监的人如何整合记录。   年轻官员们见状也说要来看,谢如琢温和地笑笑,让他们也出了几个人一起来看,自己打了个哈欠半阖着眸开始打瞌睡。   如今大虞削减了不少冗官,尽量精简了京中官员的设置,但今日还是来了六七百人,司礼监足足整理并核查了一个上午,谢如琢也睡了一个上午,正觉得自己要彻底沉入梦乡时,一个内臣战战兢兢地唤了他一声,他睁开眼瞥过去,一副“我没睡醒吵什么吵”的不满,内臣也就十几岁,吓得都要给他跪下了,他回过神看了眼殿中情况才反应过来这是结束了,冲内臣挥挥手,又打了个哈欠:“没事,没事。”   林汾把文官们在纸上写下的名字都做了记录,有多少人选了此人写得清清楚楚,不出谢如琢所料,朝中选杜若的人是最多的,足有大半,孙秉德是内阁首辅,不管怎样都不能再去管国子监,因而孙秉德一派本意想推的是礼部侍郎曹兴,但最终选曹兴的人还不足选杜若的一半。   抛开派系和成见,杜若和曹兴谁更撑得起做这件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论学识论能力论声望,曹兴没有一样能与杜若相较的,在利益面前,大家不得不为文人心性让步,但一旦没有了利益,大家就都想当君子了,且自己偏要选杜若事后也没有人能知道,纸上没有署名,孙秉德又不是神仙,还能分得清每个人字迹都长什么样,给每人都来个对号入座不成?   何况不少人都在心中腹诽地想道:说不准元翁自己都写了自己的学生,谁知道呢?   约摸孙秉德他们看了这么久,也早就知道了结果,沉默不言,而年轻官员们却难掩笑意,很是志得意满,谢如琢笑着摇摇头,让司礼监宣读了结果,看向杜若,道:“先生众望所归,重开国子监之事就由先生主持。”   皇帝与杜若昔年曾有师生之谊在朝中已不是秘密,上朝时谢如琢说顺口时都唤杜若“先生”,大家后来也都习惯了,且皇帝尊师重道,也不能指责什么。   杜若也没推辞,没说废话,躬身一礼道:“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为了安抚孙秉德一派的人,谢如琢还是选了两个孙秉德的人从旁协助杜若,但更多的负责一同做这件事的还是年轻的官员,又让礼科给事中监督此事的进展,想了想,又说了句“国子监祭酒的人选日后再定”,这件事便算是无需烦忧了。   午后又是轮到杜若来教太子读书,谢如琢照旧晃荡去师善阁,亲自考校了太子的功课,再请杜若去偏殿说话。   “先生觉得,谁做国子监祭酒合适?”谢如琢今天散朝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孙秉德说杜若太年轻也有道理,虽然他觉得杜若担得起这个位置,而且不管是未入仕的学子,还是已入朝的年轻官员,应该都不会对杜若提出什么异议,但若有更合适的人选,倒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杜若现在在兵部做得很好,说起来谢如琢还舍不得让杜若离开兵部。   杜若倒是难得一筹莫展,闻言还有些感怀地叹了口气,道:“昔年国子监祭酒俱是天下学子文人追崇的鸿儒,不仅在朝中已有建树,更是在学问上登峰造极,堪为学子楷模,写的文章为众人争相传阅。但这几年大虞没有再出过一个这样的人,一来是朝中局势紧张,派系混斗,文官甚少有人还能钻研学问,二来天下不安定,各地书院不少都关了门,学子们很多也无心读书,更想着如何在乱世中活下去。这几年几乎没有再出过能闻名天下的诗词文章,文坛寂静已久,没有能挑大梁的人在。”   这倒是事实,前朝有诗词文章层出不穷,文坛繁荣的时期多是在盛世安平之时,朝中也总体安定,大虞近几年内忧外患不断,先帝在时各派混斗,谁还有心思去搞学问,能活下来都谢天谢地了,科考每年招录的士子也越来越少,各地书院因各种天灾人祸消失了一大批,因而谢如琢明白杜若的感怀,这确实是很唏嘘的事,文人的命运其实也是和家国连在一起的,国兴则文兴,国衰则文衰。   “那依先生看,现在朝中谁在学子文人心里还有比较高的声望和地位?”谢如琢又问道。   杜若摇摇头,道:“早年朝中倒是有几位大人有些声望,有君子之名,颇受文人们追崇,但大多仕途都不太顺,坪都还未陷落时就已被大家淡忘了,剩下的也有几个,但都已身居高位,不可能再去做国子监祭酒,这有些太辱没了。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合适去做国子监祭酒的,都得是入朝有些年头的官员,至少是与臣同时入朝的,但这些人里没有人能有那样的声望和地位。”   这也是事实,说起来孙秉德还有现在内阁的几个人都曾是文坛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学子文人之中也颇有盛名,但他们已是阁臣,让阁臣去做国子监祭酒,说出去也是有些啼笑皆非,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五品到四品之间是不上不下的位置,如杜若所说,大多是入朝有了些年头,但又还没爬到高位的,除了杜若,其他的年纪都在三四十岁左右,谢如琢绞尽脑汁也真没想出一个在文坛上有名号的。   没有想到大虞的文坛已经随着国运一起没落到了这种地步,三四十岁正是盛年,从前大虞还兴盛之时,无数文坛上有名的人物都在这个年纪被天下人记住,在官场上意气风发的同时,也写出了他们一生中最好的诗词文章,流芳百世,可现在,放眼看去,空无一人,也再难看到那些好诗好文。   “唉,挑来挑去其实朝中也只有先生最合适嘛。”谢如琢撇嘴道,“孙秉德还说你太年轻,不想让你去,那他倒是给朕提个别的人出来啊。”   杜若忙道:“元翁说得也没错,臣确实太年轻了……”   “那是因为先生登科时还未及冠,大虞有几个这年纪登科的?”谢如琢摆摆手打断他,“不过朕还真不想让先生去国子监呢,去国子监总不可能待个几个月就能走,至少也要做个一两年,这地方和兵部相比,朕觉得先生还是在兵部最合适。”   杜若沉默片刻,道:“如果陛下需要臣去,臣愿意去。”   每一个从翰林院出来的官员,尤其是庶吉士出身,谁不想进六部,慢慢往上走,最后顺理成章入阁,当初谢如琢安排杜若入六部也是这么想的,在卫所改制时即使给杜若降半品也要把他塞进六部,因为只有入了六部才能走接下来的路,如今杜若好不容易在兵部站稳了脚跟,要把人调去国子监这么个游离于六部之外,名声比权力更好看的位置,他是十万个不愿意,还有种前功尽弃的丧气。   杜若一离开兵部,六部中就没有了自己最信任的人,兵部又是现在最重要的地方,没个自己人怎么办?   谢如琢越想越烦躁,眉头不自觉就紧紧皱起,眼中都有了冷意。   杜若自然猜到了他在忧虑什么,略作思量,道:“陛下若是担心臣离开兵部会于局势不利,其实臣倒觉得陛下不必过多忧虑。元翁的新政给陛下帮了大忙,不管以后是否有不可避免的弊端,至少在短时间内新政会很有用,而且元翁也会尽力把新政推行得有模有样,六部在两三年内应当都会因为新政而不敢起什么大风浪,何况六部中也有不少臣熟悉的官员,陛下也可以多接触他们。”   “卫所改制最难的部分已经都做完了,因为最难下手的就是绥坊,我们已经办妥了,日后收回其他布政使司,陛下让别人去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元翁若要卫所势力,最想要的不过是绥坊和池州,当初他想在衡川下手也只是因为如今大虞只有绥坊和衡川,等战事一路顺遂,大虞得以重整山河,他就不会再打其他地方的主意,因为他要来也无法收在手里,离京城太远又不如绥坊意义重大,没有任何用处。兵部其他事务中目前多与战事相关,陛下已经打算让沈将军提督三大营,兵部也没办法过多插手什么了。”   谢如琢因心烦意乱,下意识去想的是事情的表面,而杜若显然想得更深更长远,此番听下来,他倒是颇有豁然开朗之意,虽然知道杜若有安慰自己的意思在,但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杜若哪里说得不对,那点烦躁瞬间又烟消云散了,眉峰平滑下来,眼底的冰霜之气也消逝,有了点点笑意。   心情一好,脑子也转得快了不少,所以人还是要心情好点,不然影响思考的速度,谢如琢立马想到,其实现在内阁中的于梁浅在很多年前也当过国子祭酒,也是从六部调去国子监,两年后京察得以从从四品升到正三品,而朝中最符合这个品级的是六部侍郎,于是于梁浅又回到了六部,还做了侍郎。   再仔细想想,先帝之前,大虞还能数出其他几个这样的例子,离开六部确实有坏处,但失利都是暂时的,事实上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若是用得好,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跳板。   六部的官员设置在五品和三品之间有个断层,不存在四品,但升迁甚少能有人一次升两品的,都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因而很多人一辈子都只能在六部做到五品,无法再往上走一步,三品就是侍郎,这个品级在大虞没有前朝三省设置的情况下,在文官中已很接近顶峰,六部共有十二个侍郎,而侍郎其实就有了入阁的资格,内阁七人不全是六部尚书,现在就有两个是侍郎。   谢如琢不仅不烦躁了,还觉得自己之前真是蠢极,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用起来怎么行,杜若要走到侍郎的位置不知还要多少年,但若是去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过渡个一两年,再回六部就是顺理成章成为侍郎。   于是杜若眼睁睁看着谢如琢掩住狂喜的神采,勉力平静,但说出的每个字都觉得他在笑:“先生尽管去国子监吧,朕觉得甚好。”   杜若有点无奈,其实他前面只是想安慰一下谢如琢事情没那么糟糕,谁知效果太好,谢如琢都快高兴昏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突然发现了一个好事,不要告诉孙秉德   老孙:你猜我投谁了(狗头)   小杜:是我吧是我吧,手拿万人迷剧本怪不好意思的(害羞)   感谢在2021-06-21 17:39:15~2021-06-22 17:5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任愿、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投鼠忌器   与衡川几乎同时开战的还有宁崖, 但是朝中对宁崖的关注却远不如衡川,原因无他, 自去年吴显荣去了一次宁崖后,大家就意识到了衍王的军队只是“徒有其表”。   虽然这是一个不缺钱的主,宁崖也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要什么有什么,但整个大虞都找不出几个能征善战的武将,一个藩王又能有什么能人异士, 加上宁崖久居腹地,平常也少战乱,就算有百万雄兵也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兵,只要朝廷能派一支稍微像样些的军队,想压制衍王并不算难。   前世谢如琢一直不肯与柳燕儿和解,也更不愿给吴显荣更多的好处让他去收拾衍王, 朝廷的军队只能应付一个实力强悍的许自慎, 权衡利弊后, 只能选择与衍王暂时结盟。   这一世谢如琢一开始想向衍王宣战,朝臣们很多都不同意,现在却是无人再提与衍王宣战不妥了, 大概还都觉得趁早收拾了衍王是一件妙事。   这次岳亭川带着吴显荣的溪山军前去, 照样一路稳当,未有败绩,朝中自然是安心不已, 做好了得胜而归的准备, 但和大虞君臣的欢欣雀跃相比,衍王本人显然是阴云笼罩,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八月下旬时, 岳亭川已率军连破四州,整个宁崖中部到北部已基本不在衍王的掌控范围内,岳亭川正准备从中部继续南下。   先帝其实是熹宗的堂弟,熹宗朝时历阉党之祸,朝堂乌烟瘴气,宫中子嗣也大多被戕害,未有皇子留下,阉党之祸平定后,文官们从藩王中选了看上去最安分守己的谢塘做皇帝,谢塘登基后,他的几个弟弟都得以晋封亲王,去封地就藩,衍王谢埴就是其中之一。   衍王府在宁崖云天府辰州,但此时云天府已失了一半,辰州虽还没被岳亭川占了,但已是首当其冲的岌岌可危之地,在幕僚的催促下,衍王已在五日前离开云天府,往西南撤退。   西南方的端州有一处他的私宅,谢埴眼神阴鸷,听完了前线最新的战报,纵使已尽力平复了心绪,还是没忍住怒火,挥袖扫开了桌上的杯盏,瓷片碎裂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屋中人都起身劝慰,口称“王爷息怒”,谢埴咬了咬牙,道:“我这个侄子真看得起我,这次把神机营都派过来了。”   去年与吴显荣一战,他们输在战场经验不足,与久经沙场的北疆骑兵遇上几乎没有胜算,吴显荣也算是老将了,打得不慌不忙,却处处精巧,这回换了岳亭川,和吴显荣相比,在战术上倒是能稍稍让人喘口气,本以为可以有转机,没想到岳亭川带了神机营,火.药一炸,比去年的伤亡还惨烈。   大虞在神机营没落,又收回了北疆的火器供应后,大虞境内配备火器的军队都寥寥无几,火药不难拿到,但需要的是火器的图纸和会造火器的人,而这些只有朝廷手上有,不可能会流传出去,各地藩王更是无可能碰到火器。   谢埴得知神机营出马后就预料到了此战的结局,这是太.祖皇帝最得意的作品,连北狄骑兵都怕得要死,今世的大虞只要能重建神机营就有希望重回旧年的光辉,只是苦于没有财力支撑罢了。   说到这个,谢埴又冷声道:“谢如琢哪里来得钱?神机营有多烧钱他不会不知道,不是听说国库连翻修宫殿的钱都没有,他支撑得起神机营的消耗?”   一个幕僚取出一封信来,道:“王爷,之前我们不是去绥坊探过吗?若不出所料,皇帝应当是跟北狄人借的钱。”   另一个幕僚沉思片刻,道:“神机营的消耗应该也快到头了,这几日岳亭川已经很少用神机营了,说明大虞现在的财力也没办法长期支撑神机营的消耗,前期岳亭川那么急着用神机营,不过是想快刀斩乱麻,趁着神机营供应充足,先猛攻,之后还是要用回骑兵。”   谢埴冷笑一声,道:“可是他快刀斩乱麻确实斩断了,事已至此,他就算用回骑兵也不会吃亏,何况他前期没怎么用骑兵,这些骑兵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你们又不是没见识过溪山军的战力,还有什么好说的?”   几个幕僚沉默了会,见谢埴疲惫地闭上眼像在小憩,几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似在商议对策。   谢埴在去年朝廷向宁崖宣战以前,从未想过有今天的局面。   当初坪都陷落,各地藩王自立的不止他一个,但势力最强的却非他莫属,其他的有两个已被许自慎杀了,还有一个躲在岭南,山高水恶,许自慎暂时没兴趣去理会,也许每一个自立的藩王都和他一样在心里想,许自慎可以造反,为什么他们不能?而且许自慎是外姓,再冠冕堂皇还是造反,但他姓谢,是惠宗的亲弟弟,若有一天能入主坪都,当初的自立完全可以解释为是以皇室子弟之名重振大虞,平定河山。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先和许自慎结盟,一起对付龟缩在北疆的朝廷,但给许自慎送了封去却是石沉大海,许自慎理都没有理他。   于是幕僚提议也可以先和朝廷结盟,以匡扶朝廷之名对付许自慎,捞个功臣之名,他们再在宁崖趁机壮大实力,徐徐图之。   谢埴想了一晚上,觉得此计妙极,谢如琢此时最恨的定然是许自慎,都城陷落的耻辱和仇恨朝廷必须要报复回来,而且越早越好,他若是提出要合作,谢如琢八成会答应,借助他的兵马一同对付许自慎,而他到时候就一边做着好人帮谢如琢一把,博个功臣美名,先得人心,再一边厉兵秣马,培植势力,让谢如琢不敢动他。   只要来日大虞一雪前耻,重回坪都,他就是人人称颂的功臣贤王,而且他也姓谢,是皇帝的亲叔叔,皇帝到时候想要卸磨杀驴也要掂量掂量划不划算,会不会选择在最需要重聚人心的时候被天下人唾骂。   这是一步堪称完美的棋,谢埴几乎是迫不及待就答应了与谢如琢合作。   幕僚提议先和朝廷最忌惮的裴元恺做个交易,向朝廷示威,等着朝廷三顾茅庐地来求他们合作。   计划想得很圆满,做得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他们用地下的路子给了裴元恺一批粮草兵器,又送给裴元恺不少真金白银,换来了一次入绥坊刺杀示威的机会。   明明一切都该是顺理成章的,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谢如琢毫无犹豫,一回京就与他们宣战了。   他们想了很久这个问题,却都没有想通,幕僚最后也只是一声叹息,告诉他,谢如琢是个大胆的皇帝。   如今看来,谢如琢的大胆是因为他确实敢这么做。   谢如琢也是做了无数个交易才换来的稳固,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却都牢牢被握在他手里,双手似能轻而易举理清烦乱如麻的千丝万缕,即使是用一次次退让去交换,可最后他能得到的好处永远是最多的,他就是有本事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最优解。   这是一个过于可怕的对手,像能提前看清所有事的走向与结局的先知,谁与他交锋都注定是心惊胆战的。   谢埴甚至曾想过要不要就此放弃,但马上还是打消了念头。   大虞对藩王素来是警惕的,就像对武将一样,对藩王之权削了又削,到了先帝时,其实各地藩王已经什么权力都没有了,除了能顶着皇家之名在当地锦衣玉食地过活,再无其他,在朝廷眼里,大概恨不得藩王都是没有脑子、自甘堕落的废物。   皇位只有一个,也只有一个人能坐上,剩下的人都要成为这样的“废物”,每一个皇帝登基后,都有人是不甘心的,同是皇室血脉,曾经都离权力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凭什么只有那个人可以坐上龙椅?   江山残破,是谢塘的责任,你看,这就是大家千挑万选出来的好皇帝,把祖宗的基业毁于旦夕,他难道不比谢塘更好吗?   耳边还有幕僚说话的声音,谢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沉声道:“所以你们商量出什么了吗?”   幕僚互相对视了几眼,一人上前道:“不如我们再给许自慎送一次信,如今的他也在战场上连连失利,说不定会重新考虑我们的建议。”   谢埴默了默,道:“去写信吧。”   幕僚立刻命人备好笔墨纸砚,飞快写完了信,给谢埴过目后派人送去衡川,务必亲手送到许自慎手中。   本以为许自慎怎么都会思考几天,谢埴都已经做好了静等的准备,没想到在信送到的当天,许自慎就回信了,只有一个字:滚。   谢埴这次真的有些气急败坏了,在屋中摔碎了不知多少东西,谢如琢给脸不要脸,许自慎竟也如此,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走到孤立无援的一天,在宁崖经营多年,他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说句不中听的话,谢如琢和许自慎都该抢着与他结盟才对,没承想遇到的是一个比一个狂妄自大的两个疯子。   “王爷息怒啊。”幕僚劝道,“其实许自慎不与王爷结盟也可以理解,他终究是叛出了谢家江山,再与谢姓皇室有勾连无异于打自己的脸,他这是破釜沉舟的一条路,他和谢家,只能活一个。”   这话确实有道理,但谢埴仍难掩怒意,烦乱道:“岳亭川快攻破辰州了,现在怎么办?”   衍王府中的幕僚大多是些科举落第之人,衍王于他们是知遇之恩,自然是尽心尽力地出谋划策,但真要说他们有多少智谋却也说不上,如今已有大势已去的兆头,这群读书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其实心中早已慌了,一慌就容易想出些疯狂的策略。   其中一人阴狠说道:“既然许自慎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如我们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谢埴眉心一跳,看着他道:“你想做什么?”   “这次朝廷来势汹汹,宁崖大半是保不住的,我们不如就留下西南,我们还有不少兵马,留一半死守还是没问题的。”幕僚笑了笑,低声道,“剩下一半……我们去江北。”   “江北?”谢埴吓了一跳,“这可是许自慎起兵的地方,他背后的钱财势力都来自江北,我们碰江北?”   “正因为江北重要,我们才要去碰。”幕僚愈想愈觉得这是个绝妙的计策,兵行险着却直捣黄龙,语声都轻快了起来,“淮西其实离我们很近,我们只要攻入淮西,许自慎必然慌乱,他们大昭朝堂也会乱起。而许自慎本人还被沈辞牵制在衡川动不了,江北又没有了那支骁勇善战的江北军,如何能挡?至于后面的,王爷应该知道怎么做。”   谢埴眼中也闪出了光亮,绝处逢生不外如是,江北对许自慎和大昭有多重要谁都知道,他们只要进了江北,就有了和分.身乏术的许自慎谈条件的机会,到时有了许自慎这个盟友,他们还怕什么朝廷?   “很好。”谢埴也笑了起来,“去,整兵,今夜我们就去江北做客。”   作者有话要说:  衍王:在台词里活了一百多章,终于有镜头了。   亲妈:然后也差不多该杀青了。   感谢在2021-06-22 17:56:18~2021-06-23 17:4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sa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生不逢时   “衍王去了江北?”接到军报的谢如琢惊了一下, “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正好杜若入宫与谢如琢商讨重开国子监的具体事宜,闻言笑道:“衍王已失了大半宁崖, 成败是早晚的事,他选择另辟蹊径,突进江北,以此要挟许自慎结盟,好抵挡我们的进攻,陛下为什么觉得是馊主意?”   谢如琢知道杜若早就看明白了, 故意这么问,也笑道:“江北那些世族能同意吗?在江北世族眼里,江北是他们几代积累下来的财路来源,当初愿意助许自慎一臂之力也是想顺便多捞一笔,他们都是精明的商人,有钱又有权的事, 谁不爱干呢?但如果一定要他们抛弃一个, 他们一定会抛弃坪都, 选择江北,权力可以没有,但老本不能没有, 只要底子还在, 不愁不能东山再起。”   “所以陛下是觉得江北世族会劝许自慎去救江北?”   “是一定会。”谢如琢慨叹道,“许自慎也是可惜了,生不逢时, 这辈子总是遇到不争气的朝廷。”   杜若也叹了口气, 摇头道:“倒也不是运气的问题,许自慎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壮志难酬,他只适合战场。”   谢如琢从未掩藏过对许自慎的惋惜, 如果可以有一点点选择的余地,他都不愿意和许自慎成为敌人,就算是现在,许自慎也是普天之下最值得他敬佩的对手。   他们每日关注着宁崖和江北的动向,得知衍王当真不怕死地进入了淮西,一路狂风扫落叶般横冲直撞地连克两州,而后估摸着是自己也跑累了,加上并不是真的要对江北怎么样,停在了泳州不动,听闻又在派人给许自慎送信。   于是大家又都把目光放到衡川去,许自慎和沈辞僵持在奉州已经十余天,沈辞十月初来的信刚说过此事,说许自慎萤州一战败了之后,其实已经处于很不利的境地,但许自慎愣是挡住了他们的攻势,还隔几天就把战线推回来一点,反而有愈战愈勇的态势。   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萤州已经是这回最难的一战,打了半个多月,还是在两军都最疲惫的时期,只要许自慎败了,往后他们就可以彻底掌握主动,一路大捷。   然而他们还是小瞧了许自慎,这个人只会不断告诉对手,和自己最难的一战永远是在下一战,永远不可能彻底打败自己。   连续的焦灼反倒对远道而来的大虞军队不利,何况此时已入了十月,步入秋天就离冬天不远了,可奉州之后还有三个州才能到凤羽山西面的山脚下,将整个衡川收入囊中。   这次出征打的是猛攻,消耗巨大,且宁崖那边也是如此,朝廷要同时负担两边战场的消耗,其实国库早已再次捉襟见肘,只是谢如琢一直没说,也不敢说。   官员的俸禄不能压,宫中的用度也不能再减了,谢如琢每日早起时看着镜中的自己,都会觉得似乎已早生华发,重逾千斤的担子每到这种艰难的时候就会压得他喘不过气,可他又谁也不能说。   连沈辞也不能说。   沈辞要打仗,不能让他知道朝廷已经没有钱了,也不能让他担心自己,因而每天早上,谢如琢又都看着镜中的自己在短暂的疲惫后重新挂上浅淡的笑容,就像平时每天对着所有人的样子。   得知奉州僵持不下,谢如琢也日日烦躁不堪,战事越是拖得久所有情况就越是雪上加霜,朝廷会不堪重负,对于前线的军队而言,也会陷入焦虑的状态中,每天都在消磨士气。   但当听说衍王突然攻打江北时,谢如琢其实暗暗松了口气,虽然这对许自慎来说,会是致命的打击,但对大虞来说,可谓是送上门来的转机。   只能说衍王那帮幕僚有点小聪明,但也只限于固守一方,真要把眼光放到天下大势上就想不长远,能看到其中一方的利益关系,却看不到更多,也就无法做到掌控全局,注定是失大于得。   焦急地等了五天,果不其然,大昭朝堂炸锅了。   在奉州的沈辞也在等两方的动静,一个是跑去江北的衍王,一个是在坪都即将怒火冲天的江北世族。   最近他也不急着和许自慎打,趁机休整一番,谢如琢说这会是转机,那就必然是转机。   而他也发现许自慎渐渐地也没了心情打仗,这两日两军在玉屏县动也没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握手言和,互不干涉了。   沈辞闲着没事在河边踢踢这块石子,又捡捡那块石子,十月初给谢如琢写了封信,但到了奉州后一直没什么时间出去找一块特别的石头,加之也确实没遇上心仪的,便打算下回和军报一起寄回乐州。   这条河是流经衡川西部的一条大河,唤濂江,此地算是中游的位置,因河道收窄,水流湍急,常有潮水涌上岸边,会冲来许多河底的沙石,但沈辞在这地方转了一早上了,也没看到一块长得能入眼的石头。   沈辞自觉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和不投缘的人说话,他一般不会撑过三句,也永远做不到像谢如琢那样和谁都能含着笑打太极,遇上把他说烦的时候,可能再多说三句,他就想动手了,因而仔细算来,他也就在打仗和给谢如琢找石头两件事上极有耐心。   尤其是找石头这件事,他有时候都会被自己的耐心吓到,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吗?他居然会在一片空荡的河滩上转悠一早上,盯着每一块可能特别的石头盯到头晕眼花?   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一块表面光滑平整,底色青蓝带有少见的淡金色纹路的石头,他蹲下身去看,发现石头还有一半嵌在河里,他也不嫌脏,直接去抠石头旁的泥土,混着冰凉的河水想把石头挖上来。   “将军!”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气喘吁吁跑来,“许自慎……”   话没说完,他就呆愣地看着沈辞把一块硕大的石头从泥水里挖出来,石头除了最上面的纹路尚能入眼,下面实在长得难以形容,东缺一角西缺一口,活像被啃过的烂芋头。   沈辞也没想到这块石头有这么大,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其实如此不堪,枉费他在泥土里抠了那么久,他嫌弃地看了眼脏兮兮的石头,赶紧扬手一抛,还给了眼前的河水。   石头落入江心,激起一大捧水花,沈辞洗干净了手,看向眼睛还瞪大得老大,站在一边半天不说一句话的副将裘鸣,问道:“许自慎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虽然好像军中都知道沈将军有捡石头的爱好,但乍一看到沈将军那般认真地从泥土里抠一块又脏又丑的石头还真是有点无法接受,裘鸣回过神来,咳了一声,识趣地没有提石头的事,说道:“许自慎可能在衡川待不了多久了,坪都闹翻了,江北世族都在逼他去救江北。”   “衍王不是在淮西都不动了吗?这不是摆明了想谈条件,江北世族不至于吧?”沈辞皱眉道,“还是说,许自慎半天没动静,衍王又动了?”   “是动了,衍王应该也是心急,只想早点逼得许自慎和他结盟,许自慎这么些天都没理他,他只能继续攻淮西。”裘鸣点头道,“今早刚收到的消息,衍王前日夜袭胥州,很顺利就攻下了,下一步就是靳州,这是淮西的富庶之地,江北几个大世族主要就出自淮西靳州和淮东炎州,眼下衍王快攻到靳州了,他们比衍王更急。”   沈辞也忍不住替许自慎惋惜,叹道:“其实他们听许自慎的根本没事,衍王在宁崖被消耗了那么久,现在带着一半人算是背井离乡,地形都不熟,能这么顺利全是因为淮西这几个州防守确实比较松,但靳州这么重要的地方,城里的守军不好对付,衍王能不能攻下都是问题。许自慎知道衍王没那个本事,所以不屑理会他,江北各地调调兵也能凑个几万,过段时间等衍王在靳州门前待得坐立不安了,再让江北的守军反击,衍王根本没法在江北久留,还是得回宁崖去躲着。江北世族就是瞎操心,逼着许自慎现在去救江北太蠢了点。”   “江北世族哪有这种眼光,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商人,也根本没有什么经世济民,匡扶大义的心思,帮许自慎造反就是图个权势,给自己家族囤积更多的利益。”裘鸣道,“他们才不会管衡川到底怎么样,也不会管许自慎的考量,他们只知道自己老家不能出事。而且他们朝廷吵得那么凶,衍王都打到家门口了,江北世族怕是天天被另一派嘲笑得抬不起头,更不能让许自慎在这拖着。江北各地调兵再聚拢到一起选出个人领兵没那么容易,要快还是许自慎亲自去救更快,他们自然是盯着许自慎催了。”   沈辞摇摇头:“许自慎也是倒霉,摊上这么群人。他要是现在放弃衡川去了江北,才真是得不偿失。”   “但是许自慎走了,对我们是好事啊。”说起这个裘鸣觉得还是很值得高兴的,焦灼了十几天,军中已阴霾一片,多待一刻都闷得难受,他凑近一步,低声道,“将军,而且你没觉得,朝廷可能也快没钱了,再拖下去我们也是得不偿失。”   沈辞被这么一提醒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么重要的事,不禁又皱了皱眉,不知道谢如琢是不是又愁得吃不下饭了。   敬佩自己的对手是一回事,但世事有时就是这么残酷,立场相对,终究无法惺惺相惜,沈辞最终还是希望许自慎早日离开衡川去江北,说道:“希望衍王别又不动了,做做样子也得攻一攻靳州,等许自慎一走,我们速战速决,最好十二月初就结束战事,正月前必须回乐州。”   裘鸣打赌似的说道:“许自慎会走的,江北世族不会放过他的。”   这句话说出来的第二天,衍王开始攻靳州。   第三天,坪都已大乱,江北世族聚在皇极殿不愿走,逼太子替皇帝给个说法,江北世族的死对头们趁机添油加醋,京中所有衙门已经不干活了,太子素来懵里懵懂的,半点没承袭亲爹的魄力,哪里压得住事,若不是靠着许自慎留下来的那支亲兵做禁卫,可能现在逼宫都已经发生了。   奏本雪片似的往太子面前砸,太子只能不停派人来衡川找许自慎,但许自慎不想走,他当然也知道现在衡川其实比江北重要,他要是能再拖上一个月,大虞钱粮不济,一切都有转机。   许自慎没少写信回京安抚江北世族,告诉他们不会不管江北,与他们详细耐心地说局势,好说歹说了也有十次八次,江北世族一个字没听进去,闹得一次比一次凶。   衍王约摸也知道了坪都的情况,自觉是抓住了许自慎的死穴,更是一个劲儿攻打靳州,再一个劲儿找许自慎合作,还说以后可以帮他解决江北世族。   坪都那帮人不少都有意和衍王合作,直言许自慎若是真不救江北,那就合作,让衍王退兵,全然没想过许自慎和谢姓皇族合作,说出去简直是天下笑柄,且后患无穷。   在衍王第三次攻打靳州时,坪都已乱到城中街巷都没有了行人商贩,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巡逻的卫军,江北世族们几乎倾巢出动,占据了宫城所有门,调了手上能调的所有军方势力,与宫中禁卫对峙,再在皇极殿慷慨陈词,大骂许自慎忘恩负义,更有一位族长当廷撞柱,虽然没死,但额头上的血很能唬人。江北世族又煽动一番百姓,到了第二天,整个大昭都开始对他们的皇帝口诛笔伐,愚昧无知的百姓也看不清事实的真相,反而很同情被皇帝利用完又抛弃的江北世族。   十月十三,秋日寒,西风烈,江水涨潮。   许自慎弃奉州,离衡川。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以后我再乱捡石头我就是傻子。   小谢:?   小沈:我是傻子。   两个月前看到自己又是毒榜,我还会叹口气,现在的我已经可以非常淡定地放下手机,继续吃饭(狗头)感谢在2021-06-23 17:42:17~2021-06-24 17:2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藤藤子 4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英雄老尽   沈辞自然也知道许自慎走了, 在坪都传出京中大乱,江北世族意欲逼宫时, 他就知道许自慎在衡川待不下去了,不得不走。   这是一场有点荒诞可笑的动乱,身在局中的人觉得自己大义凛然,有理也有据,逼得他们的皇帝放弃自己的冷静,选择了去挽回他们的利益, 像是一次能载入史册的胜利。   可局外人和他们自己的皇帝都明白,谁也没有胜利,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衡川如果继续拖下去,许自慎未必不能拿回主动地位,可一旦离开衡川,就再也没可能回来, 衡川会彻底回到大虞手里, 成为第一个被全部收复的布政使司, 而江北的淮西只是被一个狗急跳墙的衍王占去了几个州县,却要大昭的皇帝大张旗鼓地亲自去平定战乱。   如果再等一个月,衡川会因长期焦灼而休战, 大虞止步奉州, 没能在今年内收复衡川,而那时江北的军队得以调度完毕,一举将衍王赶回宁崖, 或者说, 那时岳亭川已端了衍王的老巢也未可知。   本可以轻松而井然有序解决的问题,至多让淮西那几个州在衍王手上多待几天,靳州被衍王多打几天, 可一群眼中只有面子和利益的人,却用了最笨的方法去解决。   他们能得到的只有靳州的安定,顺便能在朝堂上扬眉吐气一番,让对手看到他们的手段,看到他们对于皇帝的重要性,除此之外,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还因此失去了和大虞对战中至关重要的一战。   衡川的位置很微妙,北是池州,坪都就在此处,南是江北二布政使司,只要大虞拿下衡川,下一步无论是往北还是往南都对大昭极其不利,看得通透的人可能已经心知肚明,衡川就是大虞与大昭对战的关键之处,会是一个转折点,到底是大昭永远地把大虞拦住,还是大虞势如破竹地抢回自己的地盘,只看一个衡川或许就能窥见一斑。   没有了衡川的大昭,宁崖又即将回到大虞手中,池州成了夹在中间的孤岛,江北也将因中间夹了个衡川而无法直接控制。   前世大虞的君臣重新回到坪都,站在后来的视角上看从前,有人说,衡川一局定胜负。   许自慎几乎是放弃了奉州,把最精锐的江北军都带走了,因为江北世族要求他必须这样做,而事实上这支江北军当年得以组建也是靠江北世族的财力支撑,许自慎不能失去这支军队,也就不得不听江北世族的,带着江北军去靳州。   因而沈辞他们没有费多少力气就进了两军久久僵持不下的玉屏县,沈辞正忙着重布防守,裘鸣跑来,皱眉道:“将军,去北城门看一看。”   沈辞想着难不成是许自慎舍不得奉州,又回来了?决定和江北世族撕破脸,皇帝也不想当了?   许自慎就是从北城门走的,从玉屏县的北城门离开,往西南走,可以最快地从衡川穿至淮西,沈辞到北城门时,城楼上很有剑拔弩张的味道,士兵们拉着弓沉默而警惕地将箭尖对准城楼下的一个人。   已入深秋,天高云低,西风萧瑟,吹卷着城门下的黄沙,孤雁低掠而过,叫声寂寥而又悲伤,简单无趣的景,却无端有几分凄清。   黑色的战马上是一个穿着玄甲的男人,他正值盛年,又君临天下,或许该是豪气干云的,但他静静骑在马上,仿佛就这样轻易地与凄清的景致融为了一体。   沈辞也有些沉默,他没有想到许自慎一个人回头了,身后没有一兵一卒,虽然许自慎还是很巧妙地避开了他们弓箭的射程范围,但依然不能改变这个举动的危险,如果他们开了城门,许自慎极有可能会有来无回。   许自慎看到了他,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抬眸无声地与他对视,这个距离不远也不近,只能模糊望见彼此眼中的神采,但不知为何,他好像把许自慎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很静,很静,除了静他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这样的眼神。   两个人沉默地对望,这一刻他们似乎不约而同抛下了家国的对立,也不是在战场上相遇,甚至有一瞬间,沈辞奇怪地想到,许自慎或许只是回来找一个人可以读懂他的心绪,是孤独是寂寥也是悲凉,天下之大,他可以打赢很多场战,可以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有无人不晓的盛名,却没有人可以懂他。   许自慎是当之无愧的当世名将,每一个在战场上遇到他的人都会怕他,都会敬佩作为对手的他,可是身为一个将军,他却很孤独,有时他也许还会觉得他只是一个人在战斗,那些他追求的理想都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去坚持,而作为一个皇帝,他更是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朝堂上那些纷争,还因此心烦苦恼,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当初他起兵造反,是受够了那个混乱不堪的朝廷,受够了朝廷对武将的忽视,他想去建立一个新的朝廷,以战止战,天下安平,每一个想要建功立业的武将都不必再被朝廷拖累,这个国家该有一个又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有一支可以席卷天下的雄兵,做天下真正的霸主,受万国来贺。   他是世上最热爱战场的将军,他想让自己的一生都驰骋在战场之上,扩土开疆,平定山河,可到头来,他从未有一次可以在战场上随心所欲地作战,身后的朝廷、势力、纷争就像无数条锁链,从始至终都牢牢锁住了他的手脚。   一匹野马被锁链捆缚,也许曾经挣扎过,最终还是伤痕累累地低下头颅,甘愿被桎梏的锁链所驯服。   沈辞也很喜欢战场,每一次搏命般的冒险,他其实感受不到旁人的紧张,他反而会有前所未有的放松,好像一切喧嚣都会在那样的冒险里成为云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如飞鸟回归山林,游鱼回溯深海,他也觉得他回到了本该属于他的地方。   真正喜欢战场的人永远不会是因为喜欢战场的血腥与杀戮,喜欢征服的快感,他们喜欢的是战场的自由,想去哪里就踏平哪里,在千军万马中飞驰,所过之处,千军万马也要摧折。   许自慎只是回来找一个同样喜欢战场的将军,在眼神无声的交汇中明白对方读懂了自己的孤独与悲叹,这对他来说,比输赢更重要,也比性命更重要。   他们死于战场不会遗憾,但若是此一生都没有人可以懂得自己的心绪,才会是他们的遗憾。   这一刻的沈辞怎么也无法做到让士兵们打开城门去吧许自慎杀死,曾经他很多次真切地这么想过,战场上无数次相遇,他几乎每一次都是怀着要对方死的心思,他知道许自慎一定也是如此,但现在的他做不到。   甚至于他在想,他和许自慎还挺像,他们都不适合朝堂和纷争,他们在朝堂上就像误入了不属于他们的地方,那种感觉是闷窒的,想要下一瞬就永远地逃离,继续回到战场上去。   前世的他大概也有很多时候会像许自慎一样孤独,那时他觉得连谢如琢都与自己渐行渐远,逐渐背离,天地之间,还有谁值得自己驻足。   所以在和谢如琢决裂时,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到战场上去,决绝的离去也许还包含着逃离,逃离谢如琢口中的那些阴谋算计,逃离连谢如琢都已远去的浮华现世。   沈辞安静地看着许自慎的双眼,许自慎似乎有一刹的困惑,不明白为什么他也会流露出那样悲伤的情绪,也会遗憾自己孤身一人。   但他们还是没有任何的交谈,许自慎用沉默接纳了他同样的孤独和悲伤。   他们无数次在战场上刀剑相向,却又在这一刻恍如经年重逢的挚友,万千思绪,尽在不言中。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许自慎收回了目光,似乎肯定了沈辞不会出城追自己,调转马头不急不缓地向西南方行去,背影慢慢消散在萧瑟的秋风中,孤身前来,又孤身离去。   沈辞一言不发,身边的人也不敢说话,而且看见许自慎那双眼睛,也许每个人都会有不敢直视的慨叹,没有人想在这时候向这个对手射出一支箭。   许自慎领兵沿着濂江离去,转道西南,沈辞次日也离开玉屏县,去奉州下面的另一个县。   濂江在涨潮,时有巨浪连天,河边有一块被浪冲刷得平整光滑的大石头,沈辞本来都已骑着马走过去了,余光一瞥,蓦然看到石头上像有什么划痕,勒马回头仔细看去,确认那些划痕该是一个个字,看着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   沈辞跳下马走过去,一下愣住了,久久没挪动目光,也没说话。   从前世到现在,他其实看过很多次许自慎的字,和他不堪入目的字相比,许自慎的字虽然说不上能和名家相较,但落笔雄浑苍劲,介于行书与狂草之间,是疏阔的行草,因而沈辞一下就认出了这是许自慎的字。   而且不知为何,他没有去想字迹的事,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许自慎写的。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孤独离去的背影,也许他就那样孤寂地慢行到濂江边,一个人静看潮起潮落,静听涛声阵阵。   孤雁南飞,西风正烈,江水清寒,孤独的将军抽出腰间的战刀,在江边独守千年的石头上刻下一首《临江仙》:   “瑟瑟清秋寒江渡,昏鸦又泣西风。关山曾越几千重。昔年壮志,浩歌酒一钟。   功名利禄皆云影,谁堪错怨天公。人生长恨水长东。英雄老尽,望断送孤鸿。”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词有在元好问《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一词上改写的成分。选用的规格应该都是双调五十八字,三平韵。   小沈你快反思一下,同样是将军,为什么许自慎会写词,而你连从别后忆相逢都不知道是哪首词的,许自慎的字写得这么好看,而你写得丑到不堪入目,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吗(狗头)感谢在2021-06-24 17:22:06~2021-06-25 17:1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习清哥哥的小女孩儿 30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前路光明   十月底, 淮西已基本被许自慎平定,江北军回到江北就如在草原上遇到的北狄骑兵, 衍王最终也没能等来许自慎的结盟,而依旧是无情的拒绝。   期间衍王给许自慎递了十几封信,提出的条件无比丰厚,简直是求许自慎跟自己合作一次,许自慎却从始至终没有理会过,不是直接当做没收到信, 就是回他一个“滚”字。   这回大昭朝中不少人都同意与衍王结盟,但许自慎显然并不想听他们的,被逼着放弃衡川来江北已经够气闷了,还要听这群人的和一个大虞的废物藩王结盟绝无可能,因而许自慎约摸是把怨气都发泄到了衍王身上,带着江北军一到淮西, 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把衍王的兵马吓得落荒而逃。   别说靳州了, 许自慎几乎是在三天内就把战线推回去了上百里,逮着衍王的兵马就是穷追猛打,十几天后, 听闻衍王的兵马看到许自慎的江北军就腿软, 恨不得立马掉头就跑,可见许自慎这一战打得是有多凶,且其实对付衍王, 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大劲, 大概当真是纯粹为了发泄怨气。   到了十一月,衍王终于认清了许自慎死都不会和自己结盟的事实,果断放弃了江北, 带着残兵跑回了宁崖西南,加固了城防,打算在端州过冬,再苟延残喘上一年半载。   西南这一带防守顽固,确实是存着死守之心,这一带又易守难攻,岳亭川已放慢了脚步,而且他也意识到了朝廷可能已经没钱了,他们必须在十二月回京,不管打得怎么样都不能拖下去,看情况,朝廷也不会再送一批粮草来了,他们的粮草也就够吃到十二月,岳亭川没有在端州附近强攻,转道去了中南部和东南,想着能把衍王彻底堵死在西南也好。   而衡川的战事则是再无顾虑,沈辞也怕许自慎收拾衍王收拾得太快突然又回了衡川,几乎是许自慎前脚一走,后脚就立刻在衡川开始清扫,走快攻的路子。   所幸衡川没了江北军,各州县余下的守军都不值一提,何况没有了难缠的许自慎,这些地方对沈辞来说又很熟悉,一路打过去是手到擒来,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在许自慎把衍王赶回宁崖时,整个衡川差不多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大虞手中。   但还差一点,那是衡川和宁崖的交界地,许自慎和衍王关系实在也说不上好,平日里这一带就很微妙,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事实上时有碰擦。   边界还有衍王的军队,沈辞忙着把战线推到凤羽山下,没来得及去解决这件事,等他打算回头去解决时,许自慎竟然带着江北军从边界穿过,硬是在宁崖和衡川的边界用血开出了一条可以回池州的路,而后驻守了重兵,把衡川和宁崖生生隔开,谁也别想越到对面去。   沈辞只能无奈地认下自己慢了一步,但仔细想想,如果换成是他也会选择这么做,怎么着都得开条路出来,否则自己就要被困在江北,连都城都很难回去。   大昭朝堂的人反应都有些迟钝,等衡川都被大虞收回去了才意识到放弃衡川去救江北是要付出的代价,衡川硬生生隔开了池州和江北,宁崖的衍王又大势已去,池州成了一座孤岛,四面楚歌。   正当大家有些慌乱的时候,许自慎亲自领兵在边界杀出了一条血路,大虞隔开了池州和江北,他就隔开衡川和宁崖,再靠这条路直通池州,朝中接到军报又都松了口气,也没有人去在意许自慎为了开这条路涉了多少险,在沈辞和岳亭川之间穿过去,如果走得不够快,很可能就是被夹攻的命运。   他们只在意一个好的结果,于他们有利的好结果,其他的都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之内。   离京前,沈辞同谢如琢说,如果衡川攻下后,来得及就去江北,沈辞确实这样想过,但许自慎显然也想到了,江北军的一半精锐去开路,另一半就横在衡川与淮西、淮东交界的路上,根本不给他南下江北的机会。   沈辞觉得许自慎可能也猜到他们没钱了,撑不了多久就要回京,只要拦住他们,他们不会想着去强攻,毕竟他们接下来能选择的只有速战速决一条路,做不到就要被拖入十分不利的冬天,没钱也没粮,是在白白送死。   这真是一件更为无奈的事,沈辞甚至都很后悔当初自己竟然还替许自慎惋惜,看看眼前的境况,他觉得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根本不需要惋惜,也不值得同情,以后见面还是打一架吧。   本是万分顺利的事,还曾亲口答应过谢如琢,现在的结果虽然说不上坏,但确实未达预期,沈辞和离开衡川时的许自慎一样生气,不去江北,也没回京,处理好衡川的布防,绕路从宁崖东北那一带熟悉的狭长边界穿过去找岳亭川会合。   岳亭川也没想通为什么要跑来找他,这人来了之后还一句话不说,带着所有兵马就开始清扫衍王在中南和东南的一些零散势力,虽然他没见识过许自慎在淮西是怎么收拾衍王的,但他觉得应该和现在的沈辞是一个路子,誓要把衍王折腾死。   这般一想,还有点心疼衍王,想安安静静过个冬都不能,在淮西被追着打了一个月,在宁崖还要再被追着打一个月。   问及沈辞干嘛非要在回京前还要揍一顿衍王,沈辞拧着眉煞气颇重地回道:“烦。”   岳亭川无言,只能说衍王还是自认倒霉吧,这两个月很有些无妄之灾的意思,两个有气没处撒的疯子都把怨气发泄到他这儿来了,上辈子大概是欠了两位不少钱,这辈子还要被追着讨债。   十二月初,宁崖在沈辞的清扫下,除了西南都已收回,衍王是彻底不敢动了,龟缩在西南成日战战兢兢,得知沈辞偃旗息鼓,在准备回京事宜,而许自慎也回了坪都处理乱七八糟的朝堂时,听闻是长舒了一口气,甚至想好好庆贺一番。   至此,历经四次南征,从禧宁二十三年到隆兴二年末,大虞收回了池州千桓山脚下的三州四县和西南方的吉渊县,抛开衡川与宁崖中间的那一道边界,还有宁崖的西南一角,收回了几乎整个衡川和宁崖。   在当初北上乐州时,众臣约摸从未想过仅仅用了两年时间,他们就能差不多收回两个布政使司,而这两个还是至关重要的两个,接下来再要打,要么往南打江北,要么就直捣池州,先收故都,再平江北。   许多人都说,复国大业已完成了大半,不管大家平日为了利益吵过多少架,但面对如此好事,人人路上相见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   大军已定下十二月二十九一定回京,谢如琢顺势跟着定下年三十宫中设宴庆贺大捷。   十二月的乐州已三不五时要飘下雪,从月初开始,京中就热闹不已,各处衙门忙着年终收尾,而宫中在忙着置办年节的同时,也在忙着接见各地官员入京述职,其中还包含了北疆四位总兵。   月初,裴元恺、吴显荣和齐峻茂都先来过了,谢如琢也没和他们多说什么,除了吴显荣留在宫中过了一夜,听闻是去探病太后,另两位是当天来当天就走,一刻没留,宋青阁迟了几天来,他和朝廷关系没那么紧张和疏远,和其他入京述职的官员一样,待了好些天。   谢如琢也表现出了对宋青阁的亲近和信任,日日都要请人来宫中相谈,这日宋青阁要走时,谢如琢想起一事,道:“将军不必这般避嫌,难得入京一趟,也多去和青来还有卫央见见面,听说前面青来入宫办事,现在应该也要出去,将军可以和青来一起走。”   宋青阁入京后,谢如琢听说他只跟宋青来还有卫央草草见过一面,平日私下里也没去找过彼此,谢如琢倒还挺不好意思,只能感叹宋老爷子家教也太严了,把宋青阁教得这么一板一眼,宋青来果然是宋家的一个例外,不知道是怎么长歪的。   同谢如琢道了谢后,宋青阁出了永宁宫,在去宣平门的路上果然见到了宋青来。   锦衣卫的下属们见是宋青阁,都很识趣地先走一步,留他们两兄弟说话,宋青来还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开了几句玩笑后,问道:“你昨天去找兵部的人了?”   宋青阁扫了眼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低声道:“嗯,元翁这个新政真是要命,六部和各地都有交集,什么事都离不开六部,他这简直是把整个大虞的银子开支都缩了一半。”   两兄弟个头是差不多高的,但眉眼不太像,面庞依稀能看出一点相似的轮廓,到了走路的姿势又差了十万八千里,宋青来双手垫在脑后,走得悠闲自在,像个出来逛街的少爷,路过的人要是再看一眼身旁走得腰背挺直如在军中的宋青阁,大概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爹教出来的。   “所以今年军费没那么多了?”宋青来明白兄长说的是什么,北疆的钱说到底还是要靠户部每年拨银子,这笔军费是要精打细算过一年的,往年六部都没这么如临大敌,北疆四位总兵入京往兵部和户部跑一趟,吃顿饭送点礼,再你情我愿地做点交易,每年的军费必然都是很可观的。   但今年不同往年了,不管是户部还是兵部,在孙秉德的新政施压下,谁也不敢乱来,这两日干脆关门谢客,把那些入京述职想要套近乎的官员都拒之门外,生怕自己要被孙秉德揪住,在这节骨眼上被拿来杀鸡儆猴。   宋青来皱皱眉,道:“那为什么裴元恺他们没什么反应,就那样走了?他们不要钱了?”   “他们又不缺钱,少一点钱死不了。”宋青阁不知为何总觉得鼻尖能闻到一股清淡的香味,像是宋青来身上的,但也没太在意,冷冷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宋家有多穷,少一半的钱你让我到哪儿去补?还要不要吃饭了?”   宋青来叹了口气,想着除了裴元恺他们,大虞真是人人都穷,皇帝都穷得听闻这几个月没添置一件新衣,天天吃糙米饭和青菜豆腐,这究竟是多惨的一个国家,道:“没其他办法了?”   “你说开中?六部连银子都不敢动手脚了,谁给你冒这个风险。”宋青阁眉间不自觉拧出了三道褶皱,这些天已经要愁死他了,“我也不求和往年一样的银子,至少再多给我三成,不然真的活不下去。”   宋青来知道朝廷其实给北疆的军费、兵器、粮草都很有限,如果按需供应大虞是真的要垮了,因而北疆四位总兵不得不自己去想办法走地下交易的路子搞来需要的东西,但买这些东西还是需要钱,而且需要很多钱,朝廷知道自己没这么多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和陛下说一说?”宋青来也不知道怎么办,“啧”了一声,“算了,陛下也没钱,想给你都拿不出来。而且陛下答应元翁不插手新政,应该不会掺和这些事。”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元翁为了推新政费了这么大劲,这是第一年,银子肯定控得最紧,这事吧,真的难。”   宋青阁留在京城没急着回去也是觉得没脸回去,明年可能要吃不饱饭,这种事让他怎么回去告诉大家?   “不行,你必须给我去想想办法。”宋青阁自己没辙了,只能盯住宋青来,“你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这点事总要给我摆平吧?”   宋青来险些吐血:“你不能这样啊哥,什么叫这点事?我又不是宝钞提举司的,能给你随便印银票不成?不是,就算我是宝钞提举司的,也不能给你随便印啊!”   作者有话要说:  老许:我好烦,我好气,想打人。   小沈:我也好烦,我也好气,想打人。   衍王:???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   *   宋青阁:想要扎布苏当我弟弟呢,或者小裴也可以呢,就是那种可以随便提款的弟弟   宋青来:?   快看专栏!预收文都有人设图啦!!!大图在微博!!!   感谢在2021-06-25 17:13:58~2021-06-26 17:2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发现秘密   宋青阁面无表情看着他, 眼里写着“我不管,我不听, 你必须给我摆平”。   “诶,你不如去跟裴元恺借钱,反正他有钱,或者吴显荣?”宋青来试图提听上去很有道理的建议,“你帮他们打一次仗嘛,换点钱也不亏?”   宋青阁忍下想打他一顿的念头, 咬牙道:“你不知道陛下对他们有多戒备?我去和他们做这种交易,你是想要我死吧。”   宋青来见势不妙,果断跳开一步,免得他哥一激动要揍他,想了想,道:“行吧, 我想想办法, 不一定能成。”   这事确实不好办, 宋青阁闻言也没再多说。   两人又说了几句家里的事,宋青阁还是总觉得鼻尖有股似有若无的香味,皱眉道:“你身上沾了什么东西?像……”他思索了下, 不确定道, “兰花香?”   宋青来表情霎时僵硬,心道:我自己怎么没闻到?昨晚的味道到现在还没散?不能这么持久吧?还是说经常待一块就沾上了?   刚胡思乱想了一番,宋青阁在旁边又嘀咕着补了一句:“这味道还有点熟悉……”   宋青来表情更僵硬了。   气氛一时无端沉默, 宋青阁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宋青来, 问道:“不走吗?”   宋青来一边想着“现在告诉他哥事实会不会被打死”,一边又抬起袖子凑到鼻尖闻了闻,无奈真的什么味道都没闻出来, 不禁腹诽了一通他哥的狗鼻子,咳了一声,道:“走,当然走。”   这种味道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沾上的,宋青阁知道宋青来平日常会去那种地方应酬,而且这岁数了有走得近的姑娘也正常,这种事他素来不多问,爱找谁找谁,能注意分寸就好,看宋青来明显不愿说,他也当作前面什么话都没说。   反复打量了兄长的神色后,宋青来确信兄长应该是没多想,松了口气,但因为心虚一下又不敢再说话,于是两人就一直这般沉默地从宣平门走出了宫,而后遇到了一个人。   宋青来万分后悔,想着就不应该和宋青阁从宣平门走,他都忘了,东厂他娘的在宣平门。   他们遇到的人正是要进宣平门的何小满,约摸何小满也没想到会遇到他,身边还有个宋青阁,和他四目相触时目光有几分尴尬,两人静静对视几眼,又赶忙一齐撇开目光,装作不是很熟的样子。   和宋青来这种性子大大咧咧还不会看人脸色的人比起来,宋青阁堪称心细如发,而且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么些年,不得不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就算从前不心细现在也练出来了,他在这两人甫一对眼就感觉到了古怪,好端端的互相用这种眼神盯着对方看做什么?   具体是什么眼神他也说不上来,但互相看的那几眼就是颇有些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味道。   不是他有问题,就是这两个人有问题。   在宋青阁的印象里,何小满是不会做出遇到自己却不打招呼,甚至连句话都不说只是干站着这种事,他愈发觉得哪里都有问题,蹙了蹙眉,主动打破沉默:“督主是进宫还是回东厂?”   何小满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放在以前,他遇到宋青阁绝不会这个样子,但今时不同往日,昨晚还刚和宋青来做过一些不能说的事,此时再见到宋青阁下意识就不知所措起来,他又向来面皮薄,对这种事十分敏感,总觉得宋青阁看自己一眼就能看穿所有事,而他早已无所遁形。   “我……”何小满吞吐了一下,平复了心绪才道,“去东厂。宋总兵是又去见了陛下?”   宋青阁点头道:“嗯,刚从永宁宫来。”他余光淡淡瞥了眼见到何小满后也跟着不说话的宋青来,“不和督主打个招呼吗?”   宋青来也如梦方醒,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表现怕是哪里都透露着“有鬼”,而他哥心思这么细的人肯定看出来什么了。   要完。   何小满的神情也是一副恨不得要立刻溜走的无地自容,宋青来靠着自己那点厚脸皮轻咳一声,挂上礼貌的笑意:“卑职见过督主。”看宋青阁似乎没有其他话要说,又立马补道,“督主是不是还有事?那督主您先慢走,卑职告退。”   宋青阁一脸疑惑地看着刚打完招呼就要告辞的人,但他很少入京,与何小满也说不上熟,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闻言也对何小满点了下头:“督主慢走。”   何小满:“……”   两兄弟都合起伙来送客了,何小满也就更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同宋青阁告了声别,今日虽没下雪,但地上还有不少雪化后的痕迹,即使宫门附近都有人收拾打扫,但还是免不了湿滑,何小满皱皱眉,最后还是选择从宋青阁身侧相对干净的一块地方走过。   化雪的清寒冷气中掺入了一点淡香,宋青阁眉头皱得更紧,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何小满离去的背影,鼻尖那股兰花香终于慢慢消散。   怪不得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宋青阁审视着低头沉默的宋青来,问道:“在京中这么久,和督主不熟?”   “啊,还好吧。”宋青来提步先走为上,“也没有那么熟。”   宋青来回家去了,宋青阁与他半道分别,沉着脸转头去找了卫央。   年底卫央的事也很多,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还在北镇抚司处理积压着的案子,看宋青阁一脸严肃地主动找上门,以为是出了大事,屏退了下属,问道:“出什么事了?”   宋青阁和他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也没那么多废话,在客座上坐下,眉心还有道褶子,似是遇到了极其烦心的事,平顺了一下气息,才冷声问道:“宋青来跟何小满是怎么回事?”   “什么?谁和谁?什么怎么回事?”卫央茫然得以为自己是在听这人讲天书,饶是少有表情的人也愣怔得连问三句,跟着皱眉,“你说宋青来跟谁?何小满?他们有什么事?”   宋青阁仔细看了看卫央的神色,确定这人是真的还什么都不知道,再想想卫央也从来不会说谎话,道:“既然不知道就帮我去查,这两个人肯定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卫央还是没想通宋青阁怎么会突然来这一出,“查什么东西?”   “查他们到底有什么……”宋青阁咬牙切齿地重重说道,“见不得人的关系。”   卫央唬了一跳,这话很有歧义,试探问道:“你指的是……哪方面的关系?”   宋青阁冷笑一声:“能让自己身上沾了对方香粉味还经久不散的关系。”   “不是……”卫央直接拍案而起,瞪大了眼睛,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屋门,确认是关着的,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不可置信道,“宋青来?何小满?那种关系?”   宋青阁看他一眼:“你的理解能力应该没问题。”   卫央只觉自己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有点头晕眼花,按了按眉心才缓过来,回过神来立马解释道:“我真不知道……平时也没那么时间管他,他也这么大人了,没闯什么祸我也不好事事都盯着他,而且这种事如果是真的,两个人肯定都知道避着点人,我真没看出不对,没骗你。”   宋青阁自然知道他平时忙得不见人影,宋青来十几岁的时候要人管,现在这岁数了也确实没道理要人天天管着,抬手止住:“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赶紧给我查清楚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行,我去查,你离京前我肯定查清楚。”卫央依然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脑袋里还嗡嗡直响的,纠结了会,问道,“要是那什么真是那样,怎么办?”   宋青阁又烦躁地皱起眉,叹了口气,道:“他这么大人了,自己做什么心里总要有数,我是不想管他,但我怎么跟他母亲交代?他母亲嫁过来时年轻,父亲又去得早,人家这辈子的念想都在这么个儿子身上了,隔三差五就问我青来有没有喜欢的人了,我总不能跟她说,你儿子和……”   后面的话说出来不好听,宋青阁的教养也不会允许自己说出来,就此顿住,但卫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也对何小满没什么敌意,但说到底还是不得不承认何小满是个宦官的事实。   “青来什么性子我们都知道,要是真那样还是去劝劝我姐吧,她这儿子这辈子就这样了,还是趁早死了他能听话的心。”卫央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这都是什么事,默了会,转了话头,“你昨天又跑了趟兵部?”   宋青阁也顺势没再提那件事,点点头,面色显得更烦躁了,道:“去了也没用,这事更麻烦,别提了。”   卫央也没办法,他没法出面帮宋青阁处理这种事,宋青阁也知道他坐这个位置只能效忠皇帝,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能少掺和就少掺和,放在以前,糊弄糊弄先帝无所谓,但谢如琢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皇帝。   “你跟青来说过了吧?”卫央猜到他肯定找宋青来说过,大概还找宋青来帮忙了,“青来和华扬舲关系不错,华扬舲是兵部出来的,这人有点本事,在孙秉德和杜若之间游刃有余,平时你那边的事,他很多时候都去找华扬舲帮忙,这次应该也会去找华扬舲。但有件事跟你说一下,陛下不太喜欢华扬舲,一直防着他,有点奇怪。”   宋青阁倒没多放在心上,闻言也只是清淡说道:“朝堂上的关系不都这样?帝王的防范和猜疑无非也就那些,还能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卫央其实知道东厂有人盯着华扬舲,似乎还同时盯着宋青来,感觉皇帝对华扬舲这个人关注有些过多了,但也当真没人知道华扬舲此人到底有什么问题,现在听宋青阁这么说,卫央也觉得事情可能也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皇帝对孙秉德,对裴元恺,甚至是对宋青阁,不都是如此复杂的思绪。   “你觉得没事就好。”卫央应了一声,又嘱咐道,“但还是别和华扬舲走太近,陛下这么防着他,我觉得……总是有点道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宋青阁:我常常因为自己知道得太快而与大家格格不入   放心,我是不会写狗血家庭伦理剧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1-06-26 17:26:37~2021-06-27 17:5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长安 17瓶;十七 6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思念如狂   今日已到十二月二十六, 沈辞和岳亭川都已率军入了绥坊,离京城还有三天的路程, 旁人津津乐道一番大军还朝是件好事也就罢了,不会那般满心期盼,但显然谢如琢不是这样。   他已经不想再待在京中了。   想快点见到沈辞。   但此时的他还在永宁宫听杜若说重开国子监的事,先生尽职尽责,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没听进去几个字,还得摆出温和的笑容, 以示自己的满意。   “衡川和宁崖都差不多收回来了,明年夏天可以考虑正式下诏重开国子监,去年收回衡川东部时,臣去过一次衡川,当地还是保留了不少府学、州学和县学,朝廷可以像往年一样纳一批岁贡生, 但鉴于国子监新开, 名额可以比往年多上一些。陛下可以趁着明年及冠之年, 并收回衡川和宁崖的喜事,再加选一次恩贡。”杜若照旧露着如沐春风的微笑,不缓不慢地和谢如琢说国子监的事, “臣还有一个想法, 先前同陛下说过,如今文坛凋敝,大家做学问的兴致都不高, 其实这对一个国家来说并非好事, 文人不只是要在朝堂上一展抱负,文章学问也是毕生的修行,没有人继续对这些东西不断探求, 我们还能为后世留下什么?”   谢如琢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但所幸他装模作样惯了,摆出一副凝重的样子也很能骗人,说起话来也侃侃而谈,未有丝毫心不在焉的样子:“先生所言有理,这也是朕为什么还是想尽快重开国子监的道理。虽说大虞一直以来更重文而轻武,但其实到了现在,颇有些文不成武不就的意味。各地府学、州学、县学里安心教习学问的老师也不多,教出来的学生又能好到哪去?”   “能入官学的都应是日后的国之栋梁,但这两年却甚少能见到真正的有识之士,当时开恩科时,最后入仕的大部分都是未曾入过官学的。官学是家国的脸面,不能丢,必须要兴盛起来。官学的学子也不能一直这么沉闷下去,朕有时候倒是更希望学生们能说一些不好听的话,那样反而能看出年轻人热血未凉,国家需要这样的年轻人,今后才能有希望。”   “陛下能这样想,臣很欣慰。如今官学确实太沉闷了些,前些年朝廷混乱,大家读书没了从前的那般志向,很是消沉,觉得就算入了朝堂也没有出头之日,或是觉得还不如站好队更重要。”杜若点点头,“如果陛下真的要臣去做国子监祭酒,臣就是想改变这样的状态,不想在最大的官学中看到这样的场景。臣想让天下有识之士齐聚国子监,心怀家国和百姓,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他们还要在这里能够说自己想说的话,就像从前的论道会,有时学问是需要辩论的,而有时,治国良策也是这样辩论出来的。所以臣向到时候也在国子监开一个论道坛,谁都可以上去请人论道,什么都可以谈,不必担心会因此有麻烦,或许学生也可以找老师论道,还可以找朝中的官员论道。若是真能这样,大虞的官学和文坛都会有希望的。”   这个提议有些大胆,谢如琢觉得可堪与他提的抹去署名推选更惊世骇俗,在太.祖和太宗时期,国子监还有各地的官学都有类似的论道会、清谈会,学生们坐而论道,畅所欲言,就算抨击朝廷的政见也不会被论罪,反而许多学生因为这样的事而闻名天下,受文人追崇。   那时的大虞文坛,以敢说话为荣,人人都可直抒胸臆,畅谈国策,而皇帝也能做到兼听则明,接纳那些不好听但对治国大有益处的话。   那时的大虞,欣欣向荣,一派兴盛。   之后,大虞的国势陡转直下,一年不如一年,朝堂上没有了敢说话的人,就连言官也卷入了纷杂的混斗中,成了各派倾轧最有用的利器,弹劾不看根据,而看利益,而各地官府也一再没落,学生们更不敢再说话,想要走入朝堂的也甚少是真正为了家国天下,更没有人肯专心修习学问,为后世留下千古文章。   其实谢如琢不是不能理解后来的皇帝对论道会的排斥,能有人说出对国政的批评是好事,但多了有时也不见得是好事,一个国家的稳定到头来仍旧离不开“控制”二字,上位者总是要对一切事务都有掌控力,不能让一些东西脱离掌控,愈走愈远。因而帝王之术最难的也就再于如何最好地“控制”,收放自如才是最上佳之选,什么时候该收紧手中的线,什么时候又该适当放松,是每一个皇帝一辈子都在费尽心力去做的事,可能一个地方没有收放好就是致命的错误。   所以,谢如琢不禁又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当皇帝真难,已经难了一辈子了,这辈子还要再难一次!老天杀我!   “先生的提议很好,朕也同意开这样的论道会,是时候重新让年轻人激起报国与救国之心,朕和诸位爱卿久居庙堂,也需要听听更多不一样的声音。”谢如琢想了这么多复杂的事,又疲乏不堪了,只想现在就撂挑子,硬撑着继续和杜若对答如流,“不过还是要稍微注意一下分寸,学生们涉世未深,很容易被利用或煽动,无知无觉地成为一些人的工具都不知道。但朕想先生应该懂得如何把握其中的度,所以朕也无需担心什么。”   杜若明白此中深意,敢于说话是一回事,这是属于年轻人的热血和胆魄,但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也是很可怕的事情,到时会反过来撕咬朝廷,正色道:“臣明白,会注意分寸,若真的设立这样的论道会,臣会定下一些规矩,不会过界。”   谢如琢想着此事应该是说完了,但看杜若还没有告辞的意思,又不好意思下逐客令,只能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微噘着嘴在心里计划着自己又跟朝臣们说病了能溜出京城吗?   好像皇帝也半年没病过了呢,这已经不符合体弱多病的形象了,是时候在大冷天里病一个了。   打定主意的谢如琢忍不住勾起唇角,浮出笑意,转头看杜若眼中微含戏谑地看着自己,又赶忙咳了一声,道:“先、先生还有什么事要说的吗?”   杜若刚来时就觉得谢如琢精神恹恹,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还以为是这两天年底事多,累着了,说了会话又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以为先前是看错了,等话说差不多了,谢如琢的表情就一变再变,愁眉苦脸地不知在想什么,想了会又偷偷笑了起来——这显然不是在想什么正经的事。   依照杜若的经验,这种变化多端还匪夷所思的表情,一般都和一个人脱不开关系。   而这个人现在正在回京的路上,不日便将见面。   不过嘛,陛下明显是等不及了。   “听闻沈将军已经快到乐州了。”杜若状似无意地随口一提,“应该是能像之前说的那样,二十九入京。”   谢如琢霎时有种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都被人看穿了的赧然,面颊都不自觉微红,小声道:“朕又、又没有在想沈将军……”   杜若笑道:“臣只是正好想起此事随口一说,也没说陛下正在想这个啊。”   谢如琢这才意识到自己前面有多蠢,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脸瞬间红透了,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他觉得杜若就是故意的,但人家依然还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所以他没有证据。   越想越羞赧的谢如琢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杜若又笑了下,道:“近来朝中也没什么事了,元翁和六部都已做好了下年的开支预算,各地官员前来入京述职的,也差不多都回去了,宋总兵听闻明日也要走,回宛阳过年。”他眼中也含了笑意,看着羞红脸的谢如琢,意有所指地低声道:“陛下若是想要离京,也不是不可以。”   谢如琢不知道杜若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怎么惯会打趣自己,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尊师重道”,最后还是对着杜若和善地笑笑:“那既然如此,先生就先回去吧,朕身体微恙,可能是近来累着了,等会要让太医来瞧瞧。”   杜若很识大体地站起身告辞,还颇为关心地说道:“陛下为国操劳是大虞之幸,但也要保重龙体,莫要经常生病了。”   谢如琢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朕也没有经常吧……”   杜若及时闭嘴,行了一礼退下,留谢如琢自己一人酝酿如何装病溜出京城的大计。   于是杜若刚到家,宫中就传出消息,陛下受了风寒,身体抱恙,近日朝中大小事都由内阁与司礼监处理,正月前不再上朝。   众臣感叹着原以为这半年陛下身子养得不错,一直未曾生病,没想到还是不太行啊,明年才及冠呢,怎么就这么弱不禁风?   何小满知道这件事时,谢如琢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溜之大吉,几本不知道看没看的奏本送回了司礼监,他无奈地摇头,随意翻开一本奏本看了看,万连走进来,挥退了屋中其他人,低声禀道:“宋千户前面又去见华扬舲了,在清平坊二楼的茶室,只有他们两个,我们的人进不去,没听清所有话,但大致听见是和户部支给北疆四镇的军费有关。”   “他怎么还去找华扬舲?”何小满气得扔掉了手中奏本,军费的事他也听说了,也知道宋青阁为此跑了好几趟户部和兵部,宋青来应该是受兄长之托,但一码事归一码事,自己嘱咐了几十上百遍这人怎么就是不听,“宋青来现在人去哪了?”   万连见督主怒气不浅,退开一步,禀道:“还在清平坊,但北镇抚司那边说宋千户不回去了,应该是要直接回家。”   何小满快速翻完了这几本奏本,都不是什么大事,丢在桌上,边往外走边说道:“都拿去给林汾,让他批红,再送回内阁去。我晚上应该不回来了,不用来找我。”   万连应了一声,但何小满人已经走远了,脚步匆匆的,不一会就不见了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体弱多病人设不能丢,要一直演到撂挑子不干。   接下来两章无主角,把小宋和小满的part写完,副cp就基本可以告一段落了,两章后是主cp,甜的。   感谢在2021-06-27 17:56:10~2021-06-28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真相如此   北镇抚司内, 宋青阁冷着脸坐在一旁听卫央找宋青来的下属问话,气氛很是压抑, 宋青阁和卫央是被气的,下属们是被吓的。   “所以,宋青来跟何小满从很早起就这样了?”卫央的脸色不好看,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底下,宋青来竟然早就开始跟何小满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了,“除了我们自己人, 其他人有知道的吗?”   冯介舟和曾安几个人被卫央叫过来时茫然而又无知,卫央问他们宋青来跟何小满是什么关系,他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还能有什么关系?   但显然卫央对他们的回答非常不满意,再加上还有个皱着眉头满脸冰霜的宋青阁坐在一边,他们一下又不敢随便乱说话, 噤若寒蝉地绞尽脑汁想这两个人到底能有什么关系。   不是他们反应迟钝, 实在是这事有点无从说起, 宋青来其实很少会和他们说自己的私事,而且就这位祖宗三不五时人不知道跑哪儿去的情况,他们也是真不知道这到底都干嘛去了, 宋青来不说他们也不会问, 谁会闲着没事非要问自己上司你一天天的都在做什么,是不是跟哪个姑娘还是哪个男人好上了呢?   在卫央堪称逼视的眼神中,他们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宋青来平时对他们挺好的, 但在指挥使大人的注视下保命最重要。   从前卫央是北镇抚司镇抚使的时候,他们就挺怕他的,卫央的性子就是油盐不进, 又整天面无表情的,谁看了不得心里发怵。   因而卫央冷冷盯着他们又逼问了几句,他们就一五一十地把宋青来跟何小满平时都有什么些什么往来,什么交集都说了出来。   卫央再问上几句有点莫名的话,比如宋青来与何小满见了面都说些什么,会不会避开所有人,你们有没有闻到过宋青来身上有种淡淡的兰花香,宋青来会不会带何小满回自己家,诸如此类,他们渐渐地也觉出味儿来了,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   是什么关系?   可以上床的关系。   很好,很惊悚,很可怕。   再看宋青阁脸色凝重如斯,他们更是坐实了心中猜想,等卫央问得差不多了,都不敢再说话,生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要被杀人灭口。   此时听到卫央这么问,几个人你揪揪我袖子,我扯扯你衣角,眼神交汇了几个来回,最后毅然决然推出了冯介舟来回答。   冯介舟硬着头皮站出来,低头支吾道:“没有很早吧……可能也就这几个月……”卫央一言不发盯着他,他又改口,“嗯……也许是去年就这样了。大人,您看我们几个都不太清楚这件事,其他人应该是更不清楚了。”   卫央知道宋青来在大是大非上其实很有分寸,这件事应该确实没让什么人知道,而何小满更会是小心再小心的人,再退一步说,两个人平常公务上总会有些密切的来往,一个是东厂督主,一个是锦衣卫千户还是宛阳总兵的亲弟弟,过从甚密也没人会觉得有问题,倒是很能掩人耳目。   当然,这些掩人耳目的事最后自然都便宜了这两个人偷偷搞小动作。   见卫央半晌不说话,宋青阁也沉默不语,冯介舟更加犯怵,又硬着头皮道:“大人,这是老大的私事,我们平时真的不好多问,督主又是什么身份,我们也不敢随便去打探他的事,您看……”   “行了,我知道了。”卫央冷淡地挥挥手,“都下去吧,这件事和你们没关系了,我要是哪天从其他人嘴里听到和这件事有关的半句话,后果自负。”   大伙儿赶忙一迭声应了,保证不会乱说,而后长长松了口气,转身溜得比兔子还快。   卫央看向宋青阁,叹了口气,道:“这事应该就是你想的那样了。东厂那边我也去找人问过了,万连肯定知道很多,但他不肯多说,下面的人也知道得不多,但有人说何小满晚上确实经常不住在东厂也不回宫,具体去了哪里不清楚,但以前有一次东厂不少人都知道何小满去宋青来家了,晚上也没出来。不过第二天陛下说是有事让何小满去找宋青来,所以大家也就都没在意。”顿了顿,他又补道,“我也没在意。”   宋青阁有点头疼:“所以陛下也知道这件事?”   “何小满去了哪里,别人不知道,陛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就自己身边的人,三天两头晚上不知去向,陛下要是不知道才是见了鬼。”卫央虽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陛下什么都没说,还帮着隐瞒,是好事,可能也是给宋家面子。”说完他又琢磨出了点其他意思来,“陛下难道是拿这个当把柄?”   宋青阁想起了另一件似曾相识的事,否决道:“陛下拿这个当宋家的把柄是不是太幼稚了,要这么说,我还有陛下的把柄。”   卫央蹙眉道:“你别乱说话啊。”   “陛下和沈辞,你不知道?”宋青阁掀起眼皮看他,一副“你还是不是锦衣卫指挥使”的鄙夷,“你每天到底都在干什么?”   卫央:“……”   这都是什么事?   这个世上到底还有多少匪夷所思又令人害怕的事情,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不知道的?   卫央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几天来消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揉了两下太阳穴,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陛下和沈将军那什么关系的?”   “都这么明显了,不知道的才是脑子有毛病。”宋青阁毫不留情地冷嗤道,“陛下那次溜出京城跑去宛阳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不会真觉得陛下是去找我谈判的吧?”   卫央的表情愚蠢地写着“难道不是吗”几个大字,宋青阁淡然说出真相:“你别忘了,当时沈辞在宛阳,陛下跟我说完事就和沈辞睡一间房去了,现在明白了吗?”   “你别说了。”卫央自觉脑子不笨,但在这方面好像确实天生迟钝,而宋青阁从小到大看什么都仿似有火眼金睛,认命道,“是我蠢。”   宋青阁站起身,道:“走吧。”   卫央疑惑:“去哪儿?”   “去找我那个很有出息的弟弟。”宋青阁冷笑,“和东厂督主上床,厉害死他算了。”   在冯介舟等人被卫央逼问的时候,宋青来还在清平坊和华扬舲说话。   宋青阁那边的事他大部分都找的华扬舲,第一次是抱着试一试又不会吃亏的想法,但华扬舲很有本事,当真帮他摆平了,他终于相信了此人很有些小聪明,难怪能在孙秉德和杜若之间相安无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偏偏不喜欢华扬舲。   宋青来说明了来意,直言想解决宛阳军费的事,需要户部多支些银子,但新政在上头压着,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华扬舲也没说废话,同他说元翁对新政的推行势在必行,想这时候捞一笔银子绝无可能。   “不过嘛,也不是没有办法。”华扬舲低头笑了笑,眸光中的冷意转瞬即逝,“明年宋千户觉得朝廷会想打池州还是江北?”   宋青来不太懂兵事,拧着眉思忖了会,道:“江北?”   “我觉得不然。”华扬舲笑着摇头,“看似池州是老巢,固若金汤,但江北也不好打,那里离绥坊太远了点,变数很多。池州却离绥坊很近,南北又都被我们夹住了,反而是更好下手的地方。而且有时候直捣黄龙,一击必杀才最有用,不是吗?”   宋青来有点明白了,点头道:“也是,坪都陷落终究是耻辱,先拿回坪都也是好事。”   “所以我猜陛下最终还是会选择先打池州。”华扬舲压低了声音,“但池州很好打吗?当然很难,一年不太可能,两年也不太好说,虽说衍王已经大势已去,但衡川和宁崖也不安全,许自慎就不会想着回击?朝廷就这点军队,必须要分出一部分守宁崖和衡川,剩下的才去打池州,当然只能会更难。但这对宋家来说,是机会。想要好处有时候不能等着别人送上门,要自己主动争取。”   宋青来一下看懂了其中关窍,询问地看向华扬舲,后者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明白了,多谢。”宋青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华扬舲也像是有事要走,付了这桌的茶水和点心钱,告辞离去。   他是在还没散值时就溜出来的,现在也没必要回去了,干脆走回家去,结果就在家门口看到了何小满。   “以后你来直接让叶叔开门放你进去。”宋青来还没仔细去看何小满明显不善的眼神,“总站在门口做什么?”   何小满也没说话,跟着他走了进去,还没到屋子里,何小满看他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气从中来:“你又去找华扬舲了?”   “你果然派人盯着我。”宋青来瞬间了然,“是陛下的意思?”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何小满眼神冷冰冰地盯着他,“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去找他,你怎么就是不听?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   宋青来觉得自己现在脾气好多了,至少知道先哄人最要紧,抓住他的手轻轻握了握,语声放软:“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兄长的事我不能不帮忙,我没有和他深交,我有分寸。”   “正因为是你兄长的事,你才更不能去找他。”何小满道,“宋家的事能是小事?你就这么放心他?”   “我不会乱说什么事。”宋青来继续软声哄道,“就是请他帮点忙。”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何小满咬着牙,“你是觉得他办得到的事我办不到?”   “不是……”宋青来无奈,这事怎么有种越描越黑的架势,“我当然知道你办得到,但这种事你瞎掺和,陛下不得起疑心?我知道陛下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子,我不想害你。”   何小满还想再说,宋青来已上前一步,捻了两下他的耳垂,熟稔地在他唇边吻了吻,道:“好了,别生气了,你派人盯着我,应该知道我找他说的是什么,有没有问题你最清楚,你还想知道别的我也告诉你。但是不许再生我的气了,你好凶。”   “有病。”看到这人一副被欺负的受伤模样,何小满想打人的手蠢蠢欲动,推了他一把,“我不想知道别的,我要走了。”   “出来就是来找我的吧?这就走了?”宋青来又挂上了痞气的笑,低下头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去勾他的衣襟,“督主,做人要诚实,口是心非不好。”   “你给我……唔……”   何小满羞红了脸,正要骂一句,宋青来已用力地啄了口他的唇瓣,而后肆意地在唇舌间索取,一只手不规矩地掀开他的衣襟,带着薄茧的手蹭在他细腻的皮肤上,到了嘴边的话被迫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咽。   两人靠在屋前的廊柱上不一会就互相勾着彼此陷入了欲.念之中,忘情地拥吻,身后宋青阁和卫央无声无息地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宋青来,你胆子很大啊。”宋青阁像是被气笑的,“做见不得人的事都不知道要关起门来做?”   作者有话要说:  宋青阁就是一个走在发现八卦第一线的男人,所有其他人看不穿的八卦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卫央:社会阅历上升了.jpg   感谢在2021-06-28 16:29:15~2021-06-29 17:5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5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接受事实   宋青来一个激灵, 埋在何小满颈间喘了口气才抬起头来,看着走上前来的兄长和小舅, 他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天他在兄长面前欲盖弥彰时就有了预感,他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那天他甚至有自己说出来的冲动,他向来是藏不住事的人,瞒着别人偷偷摸摸做一些事会让他浑身都不自在,何况他还答应过何小满他会告诉他的家人。   他不知道他的家人会怎么想, 但是他不想瞒他们一辈子,这样对谁都太痛苦了。   从小所有人都说他离经叛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天生一身反骨,做什么都非要和世人不一样,旁人越是不让他做,他越是想做。   何小满约摸是有点害怕, 攥着他的袖子在微微发抖, 想逃避却还是认命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何小满也不想瞒下去了,他们的感情是干净的,不应该像偷情, 也不应该被人鄙弃。   “没事……”宋青来的嗓子还因前面涌上的情.欲而带着哑意, 蹭了下何小满的脸,低声安慰道,“你先回去, 我跟我哥和小舅说清楚, 不会有事……”   何小满侧眸看了眼宋青阁和卫央,见两人也在安静地看着自己,又反应过来现在自己衣襟不整, 嘴唇湿红,不是能见人的模样,红着脸撇开眼,宋青来侧身挡住了两人的视线,替他拉好了衣襟,看何小满还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又哄道:“没事没事,你别担心,我晚点去东厂找你。”   “督主,我们有话要跟青来说,您先回吧。”宋青阁的说话声淡漠地响起。   宋青阁和卫央是宋青来的亲人,何小满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不好,略作沉默后咬牙转身离去。   宋青来平顺了一下心绪,转过身乖觉地跟着兄长和小舅进屋去,把门关上,低下头跪到地上,道:“你们都看到了,肯定也去查过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喜欢何小满,爱侣间那样的喜欢,我们已经上过床了,还不止一次。”   宋青阁没想到这人承认得不仅爽快,还能把话说得这么没羞没臊,有些无言以对,卫央也被上过床还不止一次这种话噎了一下,看宋青阁已经无语凝噎到不想说话了,只能他来开口:“那我和你哥要是今天不来找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没有。”宋青来低头跪得笔直,“我没打算瞒下去,也想早点跟你们说,还有我娘……”   “你还好意思说你娘?”宋青阁冷声打断他的话,“你想让她气病是不是?”   “对不起,我错了。”宋青来从小到大闯完祸甚少有这般温顺认错的时候,“你们要是生气就打我吧。”   这么多年,宋青来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已经数不清几次了,就算最是严苛的父亲在世时也没舍得打他,宋家对这个二公子,确实是人人都宠的,这祖宗大概也就因此愈发无法无天。   “父亲都没打过你,我哪敢打你?”宋青阁嗤了一声,“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孩,自己做了什么就要自己负责,我、你娘、你小舅,还能管你一辈子不成?”   宋青来其实在屋外就看出来兄长和小舅都没真的生气,而事实上从小到大两人也都是嘴上说说,别说打他了,骂他都很少有,他惹了祸两人还经常帮他担着。   尤其是对自己兄长,宋青来自觉有愧,宋家所有人对宋青阁都是苛刻的,因为他是长兄,他要承担起整个家族的荣辱,而宋青阁也素来是这么要求自己的,沉默地在很早的时候就扛起了所有责任,他捡了晚生几年的便宜,什么事都不用他操心,只需要当个混吃等死的少爷。   小时候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偷懒不练武也不读书,父亲教训他两句就没再说什么,宋青阁有一天晚起了一刻钟,父亲拿荆条把宋青阁背上抽得鲜血淋漓。平时父亲吩咐他去做什么他向来糊弄过去,不想做就支使别人去做,有时候冬天嫌冷父亲叫他过去都不动,躲在屋子里睡大觉,父亲知道了最多骂他一顿,但有一次宋青阁因为天太冷了,让下人去送一份父亲让他送过去的公文,父亲竟然让宋青阁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好几个时辰,问宋青阁是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耍少爷脾气。   那时候宋青来不懂事,还天真地以为是自己天生讨长辈喜欢,宋青阁性子冷淡,这怎么能讨长辈喜欢,后来他明事理了才反应过来,一个爹生出来的性子又能差到哪儿去,宋青阁也不是天生就这样,是不得不变成这样,父亲也不是不心疼这个儿子,但谁也没有办法,这个世上很多人生来就是没有选择的,就要被迫去接受所有自己可能不喜欢不想做的事。   父亲病逝前,宋青阁还在战场上,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反倒是他提前从京城赶回去见到了,父亲没有留下很多话,但落着泪跟他说,我对不起你兄长。他猜想父亲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的病拖不了多久,可是宋青阁还很年轻,父亲怕宋青阁撑不起整个宋家,无论是战场还是朝堂,没有足够的能力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与其等为时已晚,不如一开始就别心慈手软,   宋青来一直知道自己能过得这么舒坦,混混日子就能万事大吉都是因为有他兄长在前面顶着所有事,而他兄长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似乎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接受了自己是为了宋家活着的事实,因而宋青来嘴上说一定会告诉兄长这件事,但其实他心里很怕,他怕兄长对他失望。   虽然自己本来就没什么好值得期望的,但如果宋青阁失望,他会难过,他不觉得自己喜欢何小满有什么错,只是会觉得对不起兄长,也对不起母亲和小舅。   此时听到宋青阁云淡风轻地说自己做什么要自己负责,宋青来鼻子有点酸,他好像这么多年还没有过这种想哭的感觉,明明宋青阁该讨厌他,也许还应该恨他,凭什么他晚生了六年就可以活得这么恣意,可宋青阁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一直对他很好,甚至和他娘一样宠着他。   宋青来眼眶微红,嗓子干涩:“哥,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你的日子是你自己过,又不是我帮你过,我要你对得起我做什么?”宋青阁轻叹了口气,“我就问你一句话,跟何小满……你是认真的吗?”   宋青来抬头急切地看过去,一字一句郑重道:“我平生都没这么认真过,我喜欢他,很多年前就喜欢了。”   纵然早就猜到了结果,宋青阁还是无奈地闭了闭眼,点头道:“这是你自己说的,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过,说话要算话,哪天打了自己的脸,就别再叫我哥。”   宋青来笑了出来,跟小孩子似的一把抱住宋青阁的腿:“谢谢哥。”   “你几岁了,恶不恶心!”宋青阁头皮发麻,咬牙道,“给我松手!”   宋青来从地上跳起来,又去腻着他小舅,扯着卫央的胳膊道:“小舅,你好好跟我娘说说呗,或者你别一下告诉她,循序渐进,让她慢慢接受,我以后肯定都听你的话,从明天开始,我每天准时去应卯,也不提前散值。”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卫央冷笑,“要说你自己去说,又不是我喜欢人家,关我什么事?”   宋青来的母亲是宋青阁的后母,虽然从小他母亲对宋青阁也很好,但宋青阁的性子跟家里人都不太亲,平时和他母亲也说不上太多话,然而卫央却是他母亲唯一的亲弟弟,姐弟两个年岁差得大,双亲又去得早,对卫央也像是带儿子一样,相比宋青阁,卫央对他母亲还是很亲的,而且有他这个儿子作对比,他母亲看卫央哪里都好,卫央说什么都对,他当然得拉着卫央替他摆平母亲。   “小舅你变了,你以前对我可好了,以前怕我手写疼,还帮我抄书!”宋青来恢复了没心没肺还没脸没皮的本性,“时过境迁,人心易变,你就这样不爱我了。”   卫央也头皮发麻,试图抽出自己被攥着的胳膊:“求你别恶心人了,快松手。”宋青来誓不松手,他只能认命地应道,“行了,知道了。”   宋青来喜笑颜开,想着自己果然还是大家宠爱的宋青来,又跟宋青阁说了前面找华扬舲的事,宋青阁听了之后也明白了话中的意思,思忖了片刻,道:“可能都不需要我们主动提,朝廷要打池州,必然什么都缺,主动找我们都有可能。”   “那到时候再说,兵部这边我帮你看着。”宋青来点头,“这事肯定给你摆平。”   宋青阁睨他一眼:“你前几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青来:“……”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宋青阁明日就要离京,说要回去整理东西,宋青来送两人出去。   走到门口,看到何小满靠着墙一直没走,宋青来赶忙走过去,轻声道:“怎么没走?”   何小满似是在胡思乱想,回过神时有种吓了一跳的慌张,看见宋青阁和卫央,抿了抿唇,跪倒在地:“是我勾的宋青来,你们别怪他。”   宋青阁和卫央侧身避开,没受他这一跪。   “督主快起来。”宋青阁去扶他,“我们没怪他。”看何小满不说话,他又道,“宋青来说他是认真的,若是督主也这么想,那就好好过,其他的我也没什么要说的,这是你们的事,我和卫央都不插手。明日我要回宛阳,有些东西还没理好,先告辞。”   何小满似是没有想到宋青阁会这么说,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这件事,倏地抬眼,表情还有些茫然,宋青阁笑了一声:“宋青来比较混账,督主多担待,他要是做对不起你的事,先找卫央,把他左腿打断,再把人送回宛阳,我把他右腿打断。”   宋青来:“……”   好像双腿隐隐作痛。   他不再是大家宠爱的宋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宋: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第一团宠!   哥:督主,和我弟弟在一起,你受委屈了。   小舅:督主,和我外甥在一起,你辛苦了。   小宋:/枯萎/枯萎/枯萎,我不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第一团宠了。   此时一名沈姓男子路过: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兄弟,习惯就好,谁从前还不是个团宠了。   小沈&小宋:团宠人设说崩就崩,抱头痛哭.jpg   感谢在2021-06-29 17:55:32~2021-06-30 17:5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 10瓶;saya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重逢时分   已经离开京城的谢如琢当然不知道京城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黑色锦袍外罩着黑斗篷,骑了匹快马, 带着十几个着便装的锦衣卫一路飞驰,东西不想吃,休息也不要,一心只想在今夜见到沈辞。   大军要走三日的路程他半天就打算走完,且自觉并无疲累之感。当初和沈辞一起去琅山看桃花时也只跑了几个时辰,绥坊多平原, 跑马其实走得很快,只是大军有十万之众,不是行军,走起来必然慢,何况大捷回京,途经各地, 官员们免不了还得来道个贺, 吃个饭, 一拖再拖,半天的路只能分三天走。   这几日虽仍朔风凛冽,但没有下雪的征兆, 风是干冷的, 骑着马跑了几个时辰,起初风吹来还有如刀割般发疼,到了后来面颊就已冻僵了, 什么知觉都没有, 谢如琢只觉自己现在已无法自如操纵五官摆出任何表情,扯一下嘴角都困难。   可他感觉不到冷,想着时隔半年终于可以见到沈辞, 他觉得全身上下都因兴奋而滚烫,只有在看到自己握着缰绳的手被北风吹得青红,动一下手指有针扎似的疼痛感,才知道自己已经在酷寒严冬里跑了三个多时辰。   这样想想他觉得有点对不起身后的锦衣卫,都快过年了,还要被他骗出来喝西北风,没得休息没得吃饭,费了这么大劲只是为了见一个三天后就能见到的人,这行径看起来真像个彻头彻尾的昏君。   谢如琢决定回京后一定洗心革面,半年内绝不再溜出京城,为了感谢这十几个陪着自己的锦衣卫,回去后多发他们一倍的薪俸。   子时过后,冷意更甚,纵使全身肌肉都冻僵了,彻骨的寒冷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谢如琢时不时能听到自己牙齿在打颤,但算算路程,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应该就到了大军现在驻扎的复州,他拉好了兜帽,又催马更快地往前行去。   大军人数太多,没办法入驻城中,还是驻于城外原野之上,沈辞和岳亭川也拒绝了当地官员的邀约入城去住,和大军一起在城外安营扎寨。   后半夜实在太冷,谢如琢半路还是休息了一次才继续上路,因而到了复州大军的驻扎地都寅时了,再过一个多时辰天都要亮了。   即使已到了绥坊,这支军队仍是令行禁止,夜间有卫兵轮流巡逻,岗哨一带更是时时警惕,谢如琢他们一行人刚在原野上露出一个小点时,营门旁的岗哨就发现了,但看他们也不像是什么危险的人物,没有轻举妄动。   隔了会,岗哨见他们果然向着营地而来,翻身下马,为首戴着兜帽的人面色被冻得发白,显然是星夜兼程,面对他们的戒备,微微笑了一下,因寒冷而声音微有发抖:“我们是宫里来的人,有事找沈将军。”   卫兵和岗哨狐疑地打量他们,谢如琢身后那帮人虽然穿着便服,但都佩着刀,仔细一看还不是一般的刀,是锦衣卫的绣春刀,顿时对宫里来的这说法信了大半。   “这位……大人,您可有印信?”卫兵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能把谢如琢也当作是锦衣卫的,“军中不比别处,出入都要谨慎,还请大人恕罪。”   在寒风中跑了数个时辰,冻得全身僵冷却还要被拦在门外查问,谢如琢也没生气,甚至还觉得这是好事,说明沈辞和岳亭川治军严谨,闻言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圆底的小印,道:“这是印信,你拿去给沈将军看。”   卫兵接过来便离去了,谢如琢心想沈辞应该是睡了吧,大晚上的只能对不住他要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放自己进去了。   本以为要等上好一会,谢如琢百无聊赖地在营门口四处瞎看,谁知只过了不到一刻钟,就传来了交谈声,其中还有沈辞的声音,谢如琢摘下兜帽,转头看过去,一下就与沈辞对上了眼,星夜兼程的疲惫与寒冷霎时烟消云散,忍不住有点傻气地咧嘴笑了起来。   沈辞接到那枚小印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这不是皇帝的私印,而是谢如琢自己专门做的一枚小印,上面刻着的是“清璩”,每封寄给他的私信上最后都会印下一个圆形的印记,因而这枚小印谢如琢是不可能会交给别人的,来者只可能是谢如琢本人。   鉴于谢如琢从前就做过不少让他无语凝噎的事,这件事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他在短暂的震惊并无奈后就平静了,一想到现在外面寒风呼啸的,他立马跟着卫兵快步走出了营帐,也不知道谢如琢什么时候离开京城的,不会又傻乎乎地一路不停不歇吧?   心中的焦急和嗔怪在看到谢如琢那抹笑时,又无声无息地蛰伏了回去,仿佛冬日里的风吹在脸上也变得柔和,他跟着笑了起来。   谢如琢一眨不眨看着沈辞走上前来,看沈辞外袍穿得齐整,不像是入睡的模样,但半年没见,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沈辞脸上,描摹过每一寸眉眼,本来因为大军将要回京而有些淡去的思念又悉数翻涌上来,半年说来弹指一挥间,但现在细细想来,每一天都是难熬的,想着想着,他的眼眶就酸涩不已,又有点想哭。   卫兵见沈辞亲自出来了,以为谢如琢真是宫里面派来的大人物,是有要事,赶忙把人放进去了,一被放行,谢如琢就奔过去,扑进了沈辞怀里,抱着他轻声道:“我等不及了,太想见你了,就来了……”   “我也想你。”沈辞一摸谢如琢的手,冻得跟冰块似的,青红一片,白玉似的指节上甚至都有点被冻裂了,摸上去不再光滑如初,有细小的皴痕,前面消退的嗔怪又涌上来了,还很生气,赶忙攥着谢如琢把人拉走,“都冻成什么样了,还在外面站着,我看你过年是想和药过。”   谢如琢被沈辞拉着手带回营帐去,乖巧地一句话都不说。   没有听见两人轻声都说了些什么但目睹了一切的卫兵:“……?”   一进营帐,谢如琢就裹着被子爬到临时搭起的简易木板床上,发觉营帐里没有炭火,并没有比外面好多少,后知后觉地开始冷了,肩膀都缩了起来,牙齿打着颤:“你不冷吗?为什么不点炭火?”   沈辞看他这副样子又气又心疼,在营帐里转了一圈发现还真是什么都没,连热水都没有一杯,道:“我去问问岳亭川。”   话音刚落,帐帘就被人掀开了,岳亭川走进来问道:“我听说宫里来人了,出什么事了?谁来的?在哪儿?”   沈辞一言难尽,岳亭川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余光里瞥见床上有个人影,侧头看过去,吓得他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低头咳了好几声才瞪向沈辞,后者无辜地对他摊了摊手。   宫里若真有什么大事肯定早会有风声,不至于来得这么悄无声息,因而他猜到应当不是什么大事,这般偷偷前来的,很有可能是锦衣卫或东厂的,谁知道随意一转头就看到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发抖,再仔细一看,这不是陛下本人是谁?   岳亭川长这么大还没真正感受过所谓吓一大跳是什么感觉,今日算是头一遭了,他心有余悸地往外看了眼,见沈辞早就把帐外的人都支走了,松了口气,赶忙放下帐帘走了进来,向着谢如琢跪下行礼:“臣参见陛下。”   “平、平身吧。”这被子也没一点热气,跑了大半夜的冷意像是彻底散发了出来,谢如琢冷得话都快说不清楚了,自己这副模样被人骤然撞见也着实气闷,想着岳亭川不是教养很好吗,进别人屋子不知道先在门口问一声吗,咬了咬牙,“岳将军,以后进别人屋子是不是应该先打声招呼?”   军中哪有这么多规矩,而且沈辞又不是他上司,仔细算起来,他还比沈辞官职高呢,再说,谁又知道陛下本人在里面?   岳亭川无奈告罪:“是,臣知罪,臣不知道是陛下亲自前来,还请陛下恕罪。”   “没、没事。”谢如琢大度地挥挥手,其实心里也有点发虚,“岳将军不要告诉别人朕的身份,就当朕是锦衣卫的。”   岳亭川深觉自己今夜就不该来,非要好心来问一声到底图什么,简直造孽,纵然心里还有十万个茫然和不解,但还是应下:“是,臣遵旨。”   帐内静了半晌,谢如琢淡淡瞥岳亭川一眼:“岳将军还有事吗?”   岳亭川僵硬摇头:“没有……”   “哦,那岳将军请回吧。”谢如琢漠然地下逐客令,“半夜打扰了,将军回去歇息吧。”   岳亭川看看沈辞,又看看谢如琢,觉得哪里不对,但好像也说不出口,且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有种煎熬的感觉,立马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沈辞等人走了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没做,赶紧追了出去,问岳亭川有没有烧好的热水。   隔了会,沈辞拿着热水和一个炭盆回来了,喂谢如琢喝下去一杯,又点好了炭盆放到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搓了搓,道:“你去城里住?”   谢如琢撅起嘴:“我费尽千辛万苦来找你,就是为了跑去城中住一晚?不对,还住不上一晚,不多久就要天亮了。”   “我这里什么都没,怕你病了。”沈辞又去摸了下他冻青的脸,揉了揉有点僵硬的面上肌肉,低声教训道,“以后不许这样了,就带十几个人也很危险,再遇上刺杀怎么办?”   反正人已经见到了,谢如琢随他怎么说,敷衍地“嗯嗯”了几声,问道:“你没睡?”   沈辞道:“都什么时辰了,当然睡了。”   谢如琢看了眼他的外袍:“睡觉不脱衣服的?我看卫兵进去找你,你立马就出来了。”   “我在军中睡觉都不脱外袍,怕晚上有什么事,反应不及,也不会睡太深,外面有说话声我就会醒来。”   谢如琢也摸他的手,发觉手背上有不少冻裂的伤口,有点心疼道:“你瘦了。”   沈辞笑道:“你怎么跟我师娘似的。”   “说的是事实。”有炭盆在一侧,没有先前那么冷了,谢如琢掀开被子拉了拉沈辞,“不睡吗?再不睡要天亮了。”   这床挺小的,沈辞其实不打算睡了,但谢如琢就是不让他走,非拽着他不松手,他只能无奈地躺下,挨了点床沿,给谢如琢掖好被子,道:“你盖着吧,我不冷。”   床上狭窄而逼仄,谢如琢往沈辞那边拱了拱,把被子搭了一半到沈辞身上,再侧身紧紧抱住沈辞:“我觉得这样更不冷。”   沈辞被噎了一下,叹了口气后也探手搂住谢如琢:“嗯,睡吧。”想了想,他又道,“明天你要跟大军一起上路?”   “不然呢?”谢如琢从他怀里露出一双眼睛,“我跑来找你不就是为了早点见到你,然后这两天都能跟你在一起吗?”   沈辞猜到谢如琢肯定只顾着溜出京城,后续什么事都不管了,平时看着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这种时候又总是脑子不灵光,一个大活人出现在军中他要怎么解释,况且除了他和岳亭川,不少三大营的军士都见过皇帝,知道皇帝长什么样,他要把人藏哪儿去?   大晚上想想这些事就头疼,沈辞数落道:“不就这两三天功夫吗?你要实在等不及,传个信来,我先入京也行。”   “那不一样。”谢如琢哼了一声,“朕亲自来看你怎么还挑三拣四的?沈辞,这半年是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   沈辞更无语凝噎,成日都在军中喜欢谁去,岳亭川吗?   他将谢如琢的脑袋按回被子里:“不许再说话了,天真的快亮了,赶紧给我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底。   亲妈:呼叫宋青阁来开个班,如何快速发现cp,巧妙避开cp的世界。   感谢在2021-06-30 17:55:55~2021-07-01 17:2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yatlina 30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得不偿失   次日一大早, 大军重新启程,只是众人奇怪地看着一夜之间队伍中突然多出来的一辆马车, 听说是沈将军天刚亮跑去城里亲自找来的。   至于马车里的人,昨夜值守的卫兵跟大家说,宫里派来了十几个锦衣卫,为首的一人特别神秘,看着和沈将军的关系颇为亲密,沈将军看到对方的印信瞬间就跑出去接人, 一接到人就拉着手一起回营帐了,一晚上都睡一块呢。   众人啧啧感叹,睡一块的关系啊,那看来真是非同一般的亲密,毕竟军中的床挺小的,两个男人不太好睡。   和沈辞在京中相熟的下属人人茫然, 沈将军哪来的这种关系亲密到能睡一块的京城朋友?还锦衣卫的?好像沈将军也就跟宋青来稍微熟点吧?   听闻昨夜岳亭川去过沈辞的营帐, 但今天早上对那个宫里派来的人也是三缄其口, 更添神秘,裘鸣被推出去套岳亭川的话,试探道:“岳将军, 来的是宋二公子吗?”   岳亭川昨晚没睡好, 头痛,大早上每个见了他的人都要拉着他问那个神秘人的身份,心也累, 身心俱疲的岳亭川并不是很想说话, 冷冷扫了一眼裘鸣,拒绝回答。   被岳亭川眼风扫到的裘鸣打了个寒颤,岳亭川长相本就有点攻击性, 这般冷漠地睇你一眼比寒风还冷,裘鸣咽了口唾沫,道:“卑职哪里说错话了?”   一想起昨夜那十分后怕的一幕,岳亭川就胸闷气短,再加上至今仍然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偷偷跑来,更是心烦,冷声道:“你就不该说话。”   裘鸣彻底被大早上莫名阴郁的岳将军吓到了,赶忙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并嘱咐大家千万不要去找岳将军问这件事,岳将军的表情像是想杀人。   众人更是对那个马车里的神秘人有了各种猜想,不仅和沈将军关系亲密,还因此让教养如此之好的岳将军气得不想说话,此人本事不小,绝不是一般人。   有人说那就是宋二公子,是有秘密的任务,所以不方便露面,但马上就有人反驳道,拉倒吧,就宋二公子那性子能这么安静待在马车里一句话不说吗,你说是宋二公子他哥更让人相信。   于是又有人开始说那其实是名女子,和沈将军早就两情相悦,女扮男装跑来见情郎,众人一合计,女子不方便露面,也不方便骑马,所以坐马车,军中也不能带女人,沈将军怕落人口舌但又抵不住相思之情,只能假装神秘地把人藏起来,再加上岳亭川莫名其妙的怒气和三缄其口,更是挺像那么回事,众人纷纷信了这一版的传言,深觉很有几分道理。   意外听了一耳朵的岳亭川险些吐出一口血来,赶忙让人止住这乱七八糟的传言,可别真传到马车里那人耳朵里,否则大家都别活了,转念又奇怪地想道,好像这么编排也没什么不对,如果他昨天不是亲眼见到陛下本人,他也要信了。   但马上他又起了身鸡皮疙瘩,赶紧打消了念头。   沈辞和陛下……这……不能够吧?   谢如琢全然不知自己已被众人传成沈将军“金屋藏娇”的未过门小娇妻,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郁闷,大早上睡眼惺忪的,他就被沈辞从床上拖起来塞进了马车,沈辞往马车里塞了被子和手炉,生怕他冻死,而后千叮咛万嘱咐没有自己的允许不准出来。   谢如琢当然也是不敢出来的,三大营中见过他的人不少,他要是露了面还真是有些麻烦,只能恹恹地答应,而后在马车里倒头大睡。   昨日在寒风中跑了一夜的路,约摸是有些着凉了,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但试了下额头的温度并没有发烧,想来应该不严重,再加上夜间就睡了一个多时辰,谢如琢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早上穿衣洗漱都是沈辞摆弄完的,他很佩服沈辞,明明也没怎么睡,就是看着一点都不困,人与人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大军行路的速度本就不快,马车也并不晃荡,谢如琢安稳地抱着被子睡了一上午,醒来时已是中午,大军停下吃饭休整,头重脚轻的感觉好了一些,就是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最重要的是肚子饿,他下意识想掀开马车的帘子出去找饭吃,在伸出手的刹那想起了什么,又撇撇嘴缩了回去。   没过多久,跟着他来的一名锦衣卫在马车外轻声唤了他一声,递进来一个食盒,谢如琢觉得自己就是自作自受,费这么大劲跑来提前见沈辞,只顾着见到人,其他什么都没想过,来了之后才意识到有多麻烦,身份不能暴露,也就意味着他并不能时时刻刻和沈辞待在一起,看目前的情况,应该只有到了晚上大军安营扎寨时才能趁机偷偷溜进沈辞的营帐,然后第二天早上天一亮又要被沈辞丢回马车。   谢如琢气得猛扒了一大口饭,又险些把自己噎住,咳了数声,马车外立刻传来沈辞的声音:“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噎到了。”谢如琢有气无力回道,“我要到晚上才能下来吗?”   沈辞也没办法,叹道:“那能怎么办?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没在京城养病,而是在大冷天跑来跟大军会合了吗?”   谢如琢哼道:“那你就不能上来吗?”   外面静了片刻,马车的帘子被掀起,沈辞躬身钻了进来,看他还没吃完饭,道:“快吃,等会凉了。”军中也没有多好的菜,沈辞又道,“要是觉得不好吃,晚上带你去城里吃。”   谢如琢摇摇头:“我又不挑食,糙米饭也能吃,这有什么的。”   说起这个沈辞就想教训他一顿,但念及自己说了这人也不会听,只得咽了回去,问道:“还困吗?”   “有点,下午再睡会。”谢如琢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沈辞的神色,确实看不出一丁点困倦的模样,不禁问道,“你都不困吗?”   沈辞笑了笑:“习惯了,不困。”   谢如琢当真有些饿了,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又喝了水漱过口,扯过被子把自己和沈辞都卷起来,道:“我困,陪我睡会。”   沈辞道:“等会就要重新上路了,你睡吧,我……”   “就一会嘛。”谢如琢想着要晚上才能再和沈辞待一起了,这时候能待一会都挺好,这人却还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气道,“你就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都不愿和我多待了。”   沈辞:“……”   他揽过谢如琢躺在马车的小榻上,闭上眼,无奈道:“行,陪你睡,不许再瞎说了。”   谢如琢勾起唇角轻笑,满意地靠在沈辞胸口,伴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很快又睡意上涌,沉入了梦乡,沈辞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午后醒来,谢如琢在马车里从左边坐到右边,又从右边坐到左边,无聊到快要长出蘑菇,手边连本解乏的书都没有,说话的人更没有,还见不到沈辞,这日子怎么看着比在宫里还惨。   谢如琢觉得两天后他可能已经闷出病来了,溜出宫一趟整天跟坐牢似的被关在马车里,什么事也做不了,这究竟是多愚蠢的人才能做出来的蠢事?   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兴致勃勃做的事。   因而到了晚上大军停驻,沈辞钻进马车来接谢如琢时,就看到此人一脸怒火中烧的样子,气到脸都发白,看到他来更是变本加厉,简直想跳起来打人,他一下明白这是怎么了,虽然已经很努力忍住不笑,但这实在是不能忍,一路带罩着黑斗篷的谢如琢回营帐时都在偷笑,最后被谢如琢发现了,又是气急败坏来揪他的脸,威胁他再笑就再也不写信云云。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跑出来了。”沈辞笑够了,轻轻捏他的脸,“乖乖待在京城什么事都没有,跑出来把自己闷死,说出去谁都得笑死。”   谢如琢深觉此举果真是得不偿失,重逢的快乐只是转瞬即逝的,留下的是漫长独守空车的寂寞和苦闷,越想越气恼,只能把冒火的眼神盯向沈辞,岔开双腿坐到他身上去,圈着他的脖子吻他的下颌,又碰他的唇畔,最后还一下一下挑弄他的喉结。   “别招我。”沈辞扶住他的腰,把他推开了点,嗓音低沉下来,“军中不可宣淫。”   自觉溜出京城就是来一解相思之情的,现在却把自己憋得更为郁闷,谢如琢觉得自己很需要找补点什么回来,去轻咬沈辞的耳垂,含在口中碾磨,含混不清道:“你都在宫里跟朕宣淫,朕找你算账了吗?”   那股热流从耳朵开始躁动,在谢如琢碰过的每一寸肌肤上欢腾,沈辞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神暗了下来,某种情绪似是已压抑到了临界的点上,低声道:“不行,明天还要早起,晚上也不行,万一有事我还得去处理。回京补你。”   “让岳亭川去。”谢如琢在他腿间蹭了两下,捏他的下巴,“朕要你侍寝,你敢不从?”   腿间被一蹭就受不住了,沈辞也是气得不轻,抱起谢如琢扔到床上,道:“给我睡觉!”   谢如琢摔在被子上,却还没有老实的架势,爬起来去解沈辞的封腰,语重心长道:“你下个月才二十岁,年轻人,憋坏了怎么办?”   沈辞:“……”   “不做,我用手给你弄。你要是想的话……”谢如琢指了指自己的嘴,“也不是不可以。”   沈辞:“……”   ……   昨夜打算今夜早点入睡的谢如琢又到了子时过许久了才乖乖躺下,沈辞死活不同意他用嘴,最后两个人互相用手给对方解决的,谢如琢懒懒打了个哈欠,沈将军就是这么心疼他,大概让他做下面那个已经是这辈子做过最对不起他的事了。   这样会失去很多乐趣的嘛。   他埋到沈辞胸口,轻声道:“其实我真的不介意,和你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沈辞顿了顿,“下回可以我给你弄,我不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哇,沈将军金屋藏娇。   小岳:好像没什么不对。   小谢:我呸,他不爱我了,他都不和我酱酱酿酿了。   小沈:……我不是我没有。   明天跟大家请个假,因为小扶苏要放假回家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赶飞机,从白天折腾到晚上,木有时间码字,后天会早点更,下午三点见~、   不知道小可爱们有没有放假,就一起祝放假快乐吧哈哈哈哈哈哈哈感谢在2021-07-01 17:26:29~2021-07-02 17:2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5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掀翻陈醋   闷在马车里两天, 大军终于到了乐州,谢如琢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用再过这种神秘出没却还得不偿失的日子。   为了迎合百姓们也想看一看大军凯旋盛景的呼声,大军入京时,虽有卫兵在旁开道,屏退拥挤的人群,但没有阻止百姓们围在两边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当然,看大军怎么入京, 怎么一路回三大营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出了家门被挤得走不了路的百姓看了眼两边茶肆酒楼二楼坐满了人,仔细数数,姑娘家占了大半,再越过人群看一眼带领大军回京的将军长什么样,顿时明白了大家的热情从何而来。   街边就站满了男女老少, 这还都是些普通百姓, 可能还真有存着纯良心思来共贺大军得胜而归的, 只有几个婆婆婶婶盯着两位打头的将军眼神不太对,打量意味过重,窃窃私语中隐约能听到是在说谁更俊, 很有挑女婿的架势。   往高处看才是真的叹为观止, 京中从不缺有钱人和有权人,没承想这些人也喜欢凑热闹,把视野清晰的二楼雅间都占去了, 打眼一瞧, 有母亲带女儿来的,有哥哥带妹妹来的,还有三两个好姐妹约着一起来的, 虽有珠帘隔挡,也能看见姑娘们个个恨不得扑到栏杆边看个尽兴,胆大些的姑娘用团扇微挡着脸还真趴到了栏杆边,凑在一块红着脸笑语晏晏地不知在说什么,那眼神却一个不差地都落在了两位将军身上。   带着自己女儿来的夫人们被女儿晾在一边,闲着没事也倚在栏杆边隔空聊天,而姑娘们也不忘竖起耳朵从长辈们那里打听消息。   “岳将军已经订亲了?也是,年纪不小了,早该订亲了。”   “哪家的小姐啊?他们舒国公府的大门不好进吧?”   “听说是青梅竹马,益昌侯府的二小姐,益昌侯夫人是先帝的妹妹,可是公主呢,益昌侯府也是皇亲了,门当户对啊。”   “那位二小姐好像身子不大好吧,但听闻长得极美,很有西子捧心之美。”   听到最新消息的姑娘们有一半都露出了失落的神情,早前听闻岳将军久不成亲,身边也没带着女人,大家还都跃跃欲试,况且舒国公府是什么地位,嫁进去可不就扬眉吐气了,没想到人家岳将军早就有个青梅竹马的侯府二小姐了。   沈辞在一片叽叽喳喳中也敏锐地听到了这个消息,侧头看向岳亭川:“你订亲了?”   “嗯。”岳亭川大方地承认了,“拖了好些年了,她身子不好,觉得拖累我。”   益昌侯府的二小姐沈辞还是有些印象的,前世岳亭川成亲的时候他也去过,具体长什么样到底有没有西子捧心之美他还真不记得了,但岳亭川看上的人总不至于太差也就是了,他笑道:“那恭喜了。什么时候成亲?”   “不知道入夏前来不来得及,看情况。去年她就答应我了,但战事一直不停,也没时间好好准备。”   沈辞本想说入夏前还有半年呢,怎么就来不及了,但仔细一想,他们世家大族成个亲确实事多繁琐,折腾来折腾去不就得半年了吗,到时候岳亭川可能又得出征去了,心道:所以成个亲搞这么复杂做什么,这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吗?   岳家祖上也是皇亲,太宗的生母就是岳家的女儿,几代下来虽没从前那般显赫,但也是为数不多没有没落的旧望族了,想和岳家攀姻亲的大有人在,加上岳亭川长得俊朗,品性端正,更是朝中大臣和名门望族们争着抢着要的女婿,京中想嫁岳亭川的小姐也能绕京城三圈,反正沈辞难得跟岳亭川一起吃一次饭,宴席上次次都遇到有人要给岳亭川做媒,说自己家女儿、妹妹倾心岳亭川多年。   沈辞打趣道:“不知道多少姑娘都要伤透心了,那些一心想做媒的大人们也要抱憾终身了。”   岳亭川看他一眼,道:“不用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找上你的。”   沈辞愣了一下,恍神间感觉身侧有东西飞过来,下意识伸手一接,低头看去,顿时无言,他手上躺着一朵淡粉色的绢花,像是姑娘簪在头上的。   人群发出一声起哄般的欢呼,二楼凑在栏杆边的姑娘们更是要疯了,假模假样拿着团扇挡脸,却忍不住地窃笑,其中一位姑娘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面颊微红,从团扇后偷偷露出一双眼,娇羞地看着沈辞手里那朵绢花,身旁的其他姐妹还有在大喊大叫的,在说“他接住了”。   沈辞:“……”   他意识到这怕是那个姑娘扔下来的,而他为什么好死不死要伸手去接,现在倒好,拿着也不是,扔掉也不是,只觉得自己捧了个烫手山芋。   发觉沈辞的目光看向自己,岳亭川策马离他远了点,道:“跟我没关系,你自己非要接的,现在人家姑娘说不定已经认定你喜欢她了。”   纠结再三,沈辞还是唤了个卫兵来,指了指二楼那个还在往他这儿看的姑娘,把绢花交给卫兵,让人还给那姑娘。   楼上的姑娘看到这情景,眼中微有失望,但其他姑娘却未受影响,反而被激得兴致高昂,沈辞刚跟卫兵说完话,刷刷刷五六朵绢花往自己身上飞来,隔了会,还有手帕和香包砸过来的,他这回学聪明了,什么东西也不接,宁愿看着绢花掉到地上被马蹄踩脏也绝不伸手。   他可不想刚回京就被传出几十桩风流韵事来,谢如琢还不得剁了他。   随那些姑娘生气去吧,他一点都没有想怜香惜玉的心思。   于是接下来的这段路就变成了楼上时不时飞下绢花手帕丢在白衣铁甲的沈将军身上,而沈将军本人却始终表情冷漠,目不斜视地穿行而过,丝毫没有对任何一个姑娘有多看一眼的意思。   快到京城时,谢如琢就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先一步悄悄入了城,但他没马上回宫,寻思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能就这么回去的心思在街上又逛了两圈,赏玩了一番年节里京城的风物人情,而后大军就入城了,街上禁行车马,他只得被迫和行人一起让道,坐在马车里和大家一起看大军入城。   马车里的谢如琢耳中听到外头的人声鼎沸也很是心痒痒,他把马车小窗上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半张脸往外瞧,再凝神细听这吵吵嚷嚷的到底都在说些什么。   不听不要紧,一听就把他给气死了。   楼下的百姓和楼上的姑娘可惜完了岳亭川已经订亲了,就开始谈论沈辞,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一番发现沈辞确实没有订亲的兆头,便大胆地给人家做媒了,谢如琢随便听一耳朵,这些人已经准备要给沈辞相看十个姑娘了。   反正百姓们也不知道他是皇帝,他干脆又把帘子挑起一些,往前去找沈辞,模糊看到个白色的背影,还没来得及辨认,楼上就突然飘下个什么东西来,人群一片嘈杂,说是沈将军接住了一个姑娘抛来的绢花,看来是对这姑娘有意,一群人嚷嚷着问是哪家姑娘,是不是户部侍郎的小女儿。   谢如琢狠狠放下了帘子,在马车里气得一个倒仰,已经在心里把沈辞大卸八块了三遍,长得这么招小姑娘喜欢就算了,还去接人家的绢花?   坐立不安了好半晌,在马车里闷得难受的谢如琢还是没忍住再次撩开了帘子往前看,这一看又不得了了,他家沈将军一路都是在姑娘们纷扬下落的绢花和手帕里走过去的,虽然他看见沈辞一个都没接,楼上楼下也都口称遗憾,但那些东西就是怎么看怎么刺眼。   怎么的,欺负他不会做绢花也不会绣手帕?   等他那天学会了,做上几千朵绢花,沈辞走到哪儿楼上都有人往下抛他做的绢花,再绣几千块手帕,沈辞每天出门带一块,一年不重样。   气得咬牙切齿并和满城姑娘吃了几百缸醋的谢如琢彻底觉得这次出门就是个错误,一路闷在马车里不见天日就算了,现在还要被迫欣赏姑娘们朝自己心上人抛花,这究竟是什么人间疾苦。   沈辞也很是欲哭无泪,他觉得自己身上都沾了姑娘手帕和绢花上的香味,有茉莉香也有玉兰香,各种香味混在一起,熏得他脑仁疼。   已经订了亲的岳亭川一身轻松,姑娘们显然已经放弃了这位梦中情郎,不想做插足青梅竹马的第三者,于是伤透了心的小姑娘们只能全盯着沈辞。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沈辞出身有点尴尬,很多带着女儿来的夫人们并不太看得上他,但捺不住沈辞长得好看,高大俊美,还有战场上淬出的英锐气,大虞本就少能征善战的武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了个沈辞,年轻又好看,其实早前就被姑娘们盯上了,现在更是每看一眼脸就红一分。   跟来的夫人们细细一思量,沈辞战功赫赫,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好像也确实不错,便也越看越称心如意,仿佛沈辞已经要成了自己未来女婿。   在无数莫名其妙的眼神目送下,沈辞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等终于到了宫城时,简直是长长松了口气。   谢如琢在马车里等沈辞差不多到宫城了,而后面的大军还没走完,他示意锦衣卫弃了马车,带他抄近道先回皇宫。   朝臣们还不知道皇帝已经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当然,是开心地出去,气恼地回来。   沈辞和岳亭川候在崇政殿等皇帝前来接见,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换好衣服的谢如琢姗姗来迟,眉眼浸着冰霜,颇有几分凶神恶煞的味道,把众臣都吓了一跳。   内阁好心地询问谢如琢身体如何了,谢如琢冷哼道:“不好。”   看皇帝脸色确实有点发白,众臣又赶忙劝了几句陛下要保重身体的话,殊不知陛下是被气白脸的。   沈辞和岳亭川向皇帝报告了此次出征的情况以及一应细节,谢如琢勉强挂上笑容,循例夸奖了一番,等沈辞看过来时,偷偷瞪了他一眼,也没再多说话,言道自己身体不适,转身离去了。   看谢如琢又气成了一只兔子,沈辞已经猜到他应该是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   啧,陛下真的是很爱吃醋啊,从前连裴云景那种奇怪的醋都吃,现在更是醋得不行了吧。   沈辞很听话地没有出宫,等众臣都走了,叫了个内臣去找谢如琢,没过一会,谢如琢果然让他去永宁宫。   一走进殿内,谢如琢坐在龙椅上冷冷盯着他,磨着后槽牙道:“哪个姑娘的绢花最好看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去江南,小沈练字,小谢绣花,绝美画面。   小谢:今天喝了十缸醋,老公女友粉太多真要命。感谢在2021-07-02 18:00:00~2021-07-04 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sw 10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自暴自弃   沈辞捏了捏谢如琢的耳朵, 生气的小兔子耳朵又软又红,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 他想在谢如琢头上放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兔子耳朵,开心的时候会一晃一晃的,生气的时候就没精打采地垂下来。   这般想着,心也跟着痒了起来,沈辞蹲在他身旁,拿起他的手看了看前些天有点被冷风吹裂的地方, 还是有少许细小的皴痕,可能得抹些药膏,轻声说道:“都没你好看,十一岁见到你的时候,就属你最好看。”   谢如琢耳朵更红,下意识想把手收回去, 却被沈辞更紧地拽住, 他也没真的生气, 就是吃醋,不想让别人用那种爱慕的眼神看他家沈将军,只能给他一个人看, 而且他都没给他沈将军抛过花, 那些小姑娘倒是捷足先登了,哼道:“你还接别人的花,现在大家都以为你喜欢人家呢。”   “我当时在和岳将军说话, 没注意是什么东西, 我马上就让人还回去了。”这个事确实是他有错,沈辞软声哄道,“臣知错了, 不该接别人的东西,请陛下责罚。”   谢如琢耳朵红得滴血,面上却要摆出自己久经风月脸皮厚得很的样子,轻佻地去勾沈辞的下巴,道:“那就罚你三天都不准离开这里,只能待在朕身边。”   明日就是除夕了,之前答应谢如琢要陪他守岁,自然是要留在宫里过年的,但谢如琢这样说出来又有了些别样的意味,沈辞挑了挑眉:“三天?陛下吃得消吗?”   谢如琢装不下去了,脸上阵红阵白,臊得直接从龙椅上扑过来,和沈辞一起滚到了地上,压在沈辞身上正要揪他的脸,发觉两人现在的姿势和距离都过分危险,又愈发害臊起来,喘了两口气才道:“朕要是说朕想在上面呢?”他哼了一声,“你答不答应?不是说请朕责罚吗?”   “原来陛下存着这个心思啊?”谢如琢为了节省,宫里没有烧地龙,青砖地面上凉飕飕的,但沈辞好似不觉冷,姿态闲适地躺在地上,好整以暇看着谢如琢,笑着点点头,“只要陛下想,臣都可以配合。”   谢如琢的喘息都是热的,忽然就去扯沈辞的封腰,沈辞赶忙捉住他的手,惊道:“陛下,在这里不好吧?”   “我高兴。”谢如琢当然不会在这里做什么,就是想闹一下沈辞,此时他占了主动的位置,双手撑地,亲了亲沈辞的唇,又挑开了沈辞的衣襟,“你说话要算话啊。”   沈辞干脆把手垫在脑后,由着谢如琢动手动脚,听到谢如琢这么问,低笑道:“陛下会吗?”   谢如琢噎了一下,但虚张声势他最在行,恶狠狠道:“怎么,怕朕弄疼你啊?”   “那倒不是。”沈辞手没撑地,靠着腰力直接坐起身,搂住没反应过来差点跌下去的谢如琢,箍着他调换了位置,倾身吻下去,嗓音低沉,“臣是想说,陛下要是不会,臣可以教你。”   “怎么教……唔……”谢如琢的唇瓣被沈辞吮住,声音含混,脑子也有点懵,竟然一时没转过弯来,理解“教你”是怎么个意思。   沈辞还是没敢让谢如琢在冰凉的地上躺太长时间,吻了他两下就把人拉了起来,道:“晚上再教你。”   谢如琢还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晕乎乎地“嗯”了一声。   两人坐到矮几前,地上铺了毡垫,没有那么冷,矮几上是好几天前谢如琢和杜若下了一半的一局棋,谢如琢拿起一枚黑棋敲了敲棋盘,落在了一个地方,想着过年这几天杜若肯定不会再进宫,下次再下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都没兴致了,把白棋推给沈辞,道:“你陪我下完。”   沈辞:“……”   看着满眼黑黑白白的棋子,沈辞两眼一抹黑,只想大喊“救命”,从前世到今生,琴棋书画他没有一样行的,一窍不通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而做,尴尬道:“我不怎么会……”   前世谢如琢也没跟沈辞下过棋,不过想想就知道这人肯定不太行,自觉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无所谓地挥挥手:“随便下吧,放太久我也没什么思路了,等先生再来,我们可能都不想下了,最后这局棋还是废了,所以随意就好。”   沈辞心虚地想道:我的随意可能真的是随意。   看谢如琢非要坚持,他也不管了,看了看棋盘上黑子和白子的分布,把手中的白子放在了一个空阔的角落里。   谢如琢睁大眼看着那枚白子,默默把白子往左推了三格,一言难尽道:“你沿着先生的思路应该下在这里。”   沈辞无奈道:“我都说了我不太会。”   “行吧。”谢如琢又把白子推了回去,也不想管了,“你随意。”   两人来回摆了十几枚棋子,谢如琢只觉自己和沈辞下的不是一种棋,沈辞不明白他在下什么,他也不可能会明白沈辞在下什么,看了眼面前的棋局,原本他和杜若是不分输赢的,甚至杜若还隐隐占了上风,还没一刻钟,杜若辛辛苦苦打下的半壁江山就全没了,很有走上绝路的味道。   他终于相信沈辞说的“不太会”是什么意思,深觉这说法还是谦虚了,直接说“一点不会”可能更好。   “先生要是知道你把他下了半个多时辰的棋毁成这样,可能得气死。”谢如琢收了棋子,决定再也不跟沈辞下棋了,“不是说棋局如战场吗,你这么会打仗,应该很会下棋才对。”   沈辞也松了口气,这玩意真是太折磨人了,看不懂也不想懂,皱眉道:“还是差很多的。”   “你师父不会?没人教过你?”谢如琢又问。   “我师父和师娘都会,说不上太好,但也会下吧。”沈辞挠挠头,“小时候教过我,但我真的学不会,而且我可能耐心不太好,坐在这琢磨几下子就烦了,要我安安静静下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根本不可能。”   谢如琢好笑道:“那打一场仗还得打好几天呢。”   “所以说差别还是很大的……”   “不,我觉得所以你并不是耐心不好,是你师父没有认真教你。”谢如琢深觉以后去江南又有事做了,“等我们去江南,白天练字,晚上下棋,我不信你学不会。”   沈辞:“……”   “江南多好的地方,多少文人墨客都心向往之,这可是修身养性的地方。”谢如琢托着脸眯眼笑看想逃跑的沈辞,“我要是想修身养性却没人陪,多惨啊,你就不想陪我吗?”   沈辞扶额道:“我们可以干点别的……出去玩不好吗?”   “哪有天天往外跑的,也得在家过过清闲日子嘛。”   “那你读书写字下棋,我答应你的,给你洗衣做饭打扫屋子。”   “你能干一天吗?显然是不能的,而且你每天就干这些,我去找个小厮来也没差别。”   “……”   沈辞习惯了自己说不过他,想着反正现在谢明庭还是个小毛孩呢,江南还早着,先把人哄住再说,装模作样点头道:“好,都听你的。”   “正月十九是你生辰,要及冠了,打算怎么过?”谢如琢伸了个懒腰,想起这件事,问道,“要回南谷吗?”   谢如琢不说沈辞自己都快忘了,他自己一直都不太在意过生辰这种事,以前在南谷都是师娘早上烧一碗面了事,虽说及冠就是成年,是大事,但前世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这一世也就没什么感觉,闻言随意道:“嗯,也不想怎么过,回南谷和师父师娘一起就行。”   “我也要去。”谢如琢立马说道,“你及冠我怎么可以不在,前世我没在,一直是心中遗憾,这一世不能再抱憾终身了。”   沈辞不明白这个事怎么就能抱憾终身了,无奈道:“你又要溜出京城?”   此言一出,谢如琢骤然想起自己在不久前刚下定决心半年内不再溜出京城了,没想到还没一个月就得再溜一次,毁诺毁得太快,有些猝不及防。   当时也没想到还有及冠这事,一心想着不能再当昏君,此一时彼一时,虽然还是不能当昏君,但并不能阻止他要去陪沈辞过二十岁生辰,而且仔细想想,这两者也不冲突嘛,他身为皇帝,去恭贺自己的将军及冠,以示大虞对功臣的重视,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管,我就要去。”谢如琢越想越是理直气壮,开始熟练耍赖,“我想叔叔婶婶了,想去看看他们,你不能拦着我。”   沈辞只能点头:“好好好,但当天去当天回来,不准在外面多待。”   谢如琢思索了一番,颔首道:“成交。”   沈辞:“……”   到底能不能有个人来管管大虞的皇帝?劝皇帝别总跑出去还成了做交易了?   当夜沈辞就留宿在了宫中,谢如琢熟门熟路地派人去沈辞在京城的宅子里取来了换洗衣物,其他的沈辞也没什么要用的,这人平日过得比谁都糙,把他丢哪都能过。   赶了这几天路,夜间在营帐里又睡不太好,谢如琢其实是有些累了,但记着一件重要的事没做,又觉得自己精神抖擞。   沈辞看他这样子也是哭笑不得,在谢如琢的催促下脱了衣服,安静躺在床上。   谢如琢咽了口唾沫,把沈辞摆弄来摆弄去,最后还是心虚地小声道:“你都是怎么弄的啊?”   沈辞险些笑出声来,谢如琢也觉得自己丢人,他不是没看沈辞做过,但换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无从下手,他甚至相信自己可能位置都找不对,且前世从第一次开始,就是沈辞慢慢引导他的,他长到那么大对这种事很是无知,之后的每一次他也都将自己交给沈辞,几次后有了些经验,也知道怎么迎合会更顺利。   “臣现在就教陛下。”沈辞翻身将谢如琢压在身下,“陛下好好学。”   谢如琢晕头晕脑的,等反应过来时,事情已经不受他控制了,又回到了从前每一次那样,沈辞还要在他耳边笑问道:“陛下学会了吗?”   折腾了半宿,谢如琢已经丧失说话的力气,他自暴自弃地想道:算了,术业有专攻,他比沈辞会读书写字下棋,但不会当上面那个,也是没办法的事。   而且……沈将军当得挺好的,就让给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初的小谢:朕要反攻!   后来的小谢:想当攻还挺难呢,教了也没学会呢。   小沈:和学下棋的我异曲同工。   感谢在2021-07-04 14:40:08~2021-07-05 17:4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3瓶;顾长安、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心结未解   年三十宫中赐了宴, 君臣同乐,共庆新年, 宫宴是未时三刻开始的,结束的时候也还不到酉时,天都还亮着,众臣各回各家与家人再吃一顿饭,沈辞则留在宫里陪谢如琢守岁。   往年都是初五开朝,今年谢如琢体恤大家辛苦, 推迟到了初八,大虞远没有到可以人人悠闲度日的时候,因而开朝没几天就又是紧张的氛围,总有商议不完的事。   年前孙秉德召集六部按新政的法子做好了今年六部的银子预支,谢如琢也已过目,第一年孙秉德确实是下了狠手的, 银子收得很紧, 几乎是要把每一个铜板都用在刀刃上, 六部和孙秉德扯皮了几个月,最后还是被收拾服帖了,老老实实勒紧了裤腰带, 至少眼下看来是没人敢耍花样的, 具体实行起来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今的大虞年年打仗,兵部无疑拿走了大头,但相比往年, 还是少了许多, 北疆的军费缩了一半,预支的今年南征军费也少了三分之一,兵部曾因此提出过不满, 还妄图拉亲近军方势力的皇帝来撑腰,不过孙秉德早有准备,软硬兼施,一面绝不松口,一面又安抚兵部这只是做个预支,之后打仗需要补支银子还能不给吗,兵部看拗不过孙秉德,又寻思着若真银子不够陛下也不会坐视不理,也就不说话了。   大虞现在基本已定下了入夏后开战,在这之前都是为战事做准备的规矩,而许自慎那边年年也是如此,因而入夏前兵部都很忙,职方清吏司要重绘舆图,还要管着三大营日常操练的大小事,武库清吏司要调度兵器供应,而具体要怎么做还要看朝廷的作战计划。   为了好办事,近来兵部都在催谢如琢快些决定今年该往哪儿打,定下作战计划来,谢如琢心中自是早有决断,未多犹豫便道:“我们现在打江北并不方便,许自慎如果突袭衡川或宁崖,我们既要顾江北又要回头救衡川或宁崖,容易左支右绌。不如直接打池州,衡川和宁崖派兵驻守,以防许自慎南撤,把许自慎堵在池州脱不了身,先取坪都以雪当日之耻,再慢慢平复江北、江南、蜀中和岭南。”   朝中已有不少人都猜到了皇帝会先打池州,无论怎么看这确实都是更稳妥的办法,拿下池州,绥坊、池州、衡川和宁崖也能连成一片,南边的江北江南等地都可以徐徐图之。   这是兵部必须关心的事,因而韩臻还是上了心的,微皱眉道:“陛下,三大营的兵马现下虽已过十万之众,但要驻守衡川和宁崖,剩下的打池州可能不太够。”   谢如琢点头道:“朕知道,宁崖的衍王还没收拾完,不管怎样朕还是会让吴显荣再借兵来,三大营留守京城两万,衡川和池州四六开,确实是不够。”   “那陛下是打算募兵还是……再问北疆借兵?”韩臻和孙秉德交换了一个眼神,“其实和北疆借兵也不是不行,吴显荣借兵给我们是得了好处的,其他人肯定也看得到,我们开条件,和他们还是有谈判的余地。”   谢如琢不露声色地淡笑,知道内阁又想打裴元恺的主意,就是要抓住一切机会好和裴元恺接洽谈判,培植自己的军方势力。   而此事认真算起来,找裴元恺借兵还真是好办法,成功的可能也很大。   从卫所改制开始,裴元恺在绥坊的势力就缩了大半,后来朝廷对他的态度也是能有多淡就有多淡,沧州退战后,谢如琢更是已把裴元恺当成了死人,沧州的大小事务都爱答不理,裴元恺也极少出现在谢如琢口中,看起来明显就是没有关系缓和的征兆了,更不可能让裴元恺从朝廷手里捞好处。吴显荣宋青阁他们会有一些京城的势力,这是必然的来往,谢如琢不会去动,但对裴元恺在京城的势力却是严防死守,大半都被排挤出了重要的位置,其他从前北疆能得的好处,如今也只剩下“你想都别想”五个字。   其他三位总兵都是人精,该怎么处理和朝廷的关系都心知肚明,早早看清了朝廷对裴元恺的态度,对裴元恺也是敬而远之,当初华扬舲献的策说的就是“合纵连横,逐个击破”,眼下可以说是基本达到了目的,从前最强的裴元恺已经孤立无援。   谢如琢猜裴元恺也有点焦虑了,内阁自然也看得明白,更是想利用这点好好做文章,给自己赢得利益。如果这次朝廷真的给裴元恺开条件,裴元恺有九成的可能会和同意合作,孤立无援并不是裴元恺想要的,他想让朝廷怕他忌惮他,自己当土皇帝,眼下朝廷把他当可有可无的一枚废棋,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因而裴元恺也需要一个朝廷和他谈判的机会,有谈判就说明朝廷还离不开他,还需要他,而他也就可以趁机再捞好处,掰回一城。   但谢如琢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眼下的主动地位在自己这里,要不要谈判是朝廷说了算。   “韩阁老是指谁?裴元恺?”谢如琢道,“沧州军可以视沧州百姓于不顾,朕怎么敢用他的兵马?万一还没开始打他就退兵了这找谁说理去?”   皇帝看似意有所指,其实就是在耍无赖,摆明了说“想打裴元恺的主意,没门”,孙秉德也皱起了眉,皇帝防他们和裴元恺搭上线还真是防得死死的啊。   “那陛下是打算募兵?绥坊人口不算多,军户又占了很大一部分,募兵必然效果不显著,而衡川和宁崖刚经战乱,人口减少,青壮年许多都离开两地去了江南和蜀中,也不会有太理想的结果。”孙秉德缓缓道,“况且募兵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事,招来的新兵也要操练,想立刻上战场几乎无可能,问北疆借兵才是最快最有成效的法子。”   谢如琢沉默不语,韩臻和孙秉德打起了配合,续道:“陛下和宋家关系亲厚,但我们已向宋家借了很多次兵,这次借兵得借不少时日,宋家未必会答应,就算答应也难保不会提一些不太好的条件。再者说,宋家的兵马和裴家相比,还是逊色了些,要打池州必然是要精兵良马,裴家才是最合适的。”   “那不是还有齐峻茂吗?”谢如琢油盐不进地淡说道,“齐峻茂要的肯定比裴元恺少,朕找宋青阁借一点,再找齐峻茂借一点,非得去求着裴元恺?”   孙秉德立马反驳:“齐峻茂不会借兵的,他不喜欢掺和朝廷的事,能避则避,他想要的不过是安稳度日,朝廷打池州也未必一帆风顺,有风险的事他不会做的。”   前面谢如琢那么说只是想表个态,让内阁死心,没想到孙秉德在这事上也是认真的,无情地把话给说死了,谢如琢气得胸闷。   孙秉德以为谢如琢这回该要抓着宋家不放了,然而谢如琢脸色阴郁地静了片刻,竟说道:“此事容朕再想想,先退朝吧。”   内阁几人有些意外,互相看了看,都觉得此事大有问题,皇帝不是很亲近宋家吗?打死不和裴元恺合作,齐峻茂又不可能,那不就得紧抓着宋青阁不放,好打消他们想找裴家的念头?   但是皇帝犹豫了,看神情还有那么几分不太愿意,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莫非之前和宋家的亲密都是假象?   离开崇政殿的谢如琢也在想这件事,前面他最好的应对方式确实是该抓住宋青阁这根救命稻草,而且听何小满年前回报宋青来去见华扬舲的事,他知道宋青阁肯定会同意的,说不定还会主动找朝廷合作,毕竟只有出兵才能再拨银子,宋家才能趁机从朝廷手里挖一笔银子来,这是宋青阁最需要的东西,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来。   不是防备宋青阁,也不是不想给宋家钱,只是他一想到宋青阁要去打池州,他就一阵心惊肉跳,脑袋里被震得嗡嗡响,眼前似有血色浮动,呼吸都窒住了。   他赶忙退朝离开,在路上走了一阵才慢慢缓过来。   前世,他们打池州时比现在的时间晚,这一世他们的进度拉快了一半还多,但前世和现在也是一样的困境,三大营分出一半当守军后攻打池州便不够,又不能找裴家借兵,他那时又对吴显荣比这一世戒备得多,最后还是找上了宋青阁,而宋青阁出于利益考量也很主动。   而后就出现了变故,宋青阁在池州失踪,消息传回乐州说的是宋青阁叛变,投靠了许自慎,甚至连证据都是确凿的。   他自然是不信的,但整整三年,都没有宋青阁的消息,而锦衣卫和东厂在京城疯了一般地查了三年,才终于查到了事情的真相,所有人才知道兵部尚书华扬舲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三年里,这个人平静地待在京城,几乎没有一点纰漏,照样每天在朝堂上兢兢业业,而他又身居高位,有皇帝的信任,很早就把所有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等他们查到事情真相时,他们都已快回了坪都,也幸好在那时查到了真相,没有让华扬舲这个疯子得逞最终的计划,否则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但宋青阁还是死了,三年前就死了,他不愿为许自慎卖命,听说许自慎并不想杀他,但江北世族不明白许自慎这种君子道义,不能为他们所用当然就要杀掉,于是他们背着许自慎动的手。   最后还是许自慎给宋青阁收的尸,许自慎撤离池州时他们找到宋青阁的尸骨,可惜那时宋青来也不在了,但也幸好不在了,否则宋青来会疯的。   谢如琢没敢去看,何小满去看了,跟他说查验过宋青阁的尸骨,生前被人折磨过,腿骨和手骨都是断的,眼睛没了,牙齿几乎都被敲碎了。   那是他前世除了沈辞之外最自责又痛苦的一件事,因为他错信了华扬舲,害死了宋青阁和宋青来,他死后敢去找沈辞,却万万不敢去见宋家两兄弟,他没脸见他们。   沈辞和何小满都安慰他,说不是他的错,这么多人都没有看破华扬舲的真面目,他不是神仙,不能要求事事都合自己的心意,人总有看不穿的时候,也总有发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的时候。   重活一世,他必须要弥补的遗憾就是沈辞和宋家。   前世悲剧的根源是自己太过信任华扬舲,给了他权力也给了他便利,以至于后来查都查不出来,因而这一世他才从一开始就杜绝华扬舲爬上高位,更不可能会让他接触兵部的大权。   但他还是不能放心,华扬舲依然还有诸多古怪之处,因而尽管时间有了改变,宋家一旦和池州扯上关系,他仍会有不好的预感。   一想到宋青阁听到朝堂上的风声,应该会主动找上门,而他要怎么拒绝才合情合理,一旦拒绝了宋青阁,他又该到哪里去找来足够的兵马攻打池州,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头疼欲裂。   与其折磨自己成日想这些繁杂的事想得睡不着觉,不如出去放松一下也好,明日就是正月十九了,谢如琢回去安排了些事,等着明日一早出宫和沈辞会合去南谷。   虽然心里揣着事,很累又很低落,但想到明日,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至少在沈辞的及冠之日,他装也得装得高兴点。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这一世对华扬舲的思路可以理解为,一个人越是处于权力中心越是能做更多事,接触更多秘密,一旦无声无息地叛变就是毁灭性的打击,参考谍战剧里那种高层上线叛变。所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选择把华扬舲排除权力中心之外,当然这一做法有没有漏洞暂且不论,但小扶苏的简单脑子认为,这是符合正常逻辑的,况且他不能说杀就杀了华扬舲,没有理由乱杀人这是不是太暴君行为了,所以不要太苛责我们小谢,不是神仙,只是凡人。当然,这一世,宋青阁和宋青来真的不会死的,第一百次保证,宋青来还要带何小满回家去呢!   感谢在2021-07-05 17:48:52~2021-07-06 17:1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及冠之礼   元宵前沈辞就回了南谷, 陪师父师娘过了元宵,顺便说一声皇帝又要跟他一起来南谷, 以免到时二老再次吓一跳。   正月十六沈辞赶回乐州,准备接谢如琢去南谷,十九一大早谢如琢在东厂的护送下出了城,沈辞就发觉他心情不好,虽然脸上漾着笑意,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强撑出来的。   两人亲密了两世了, 谢如琢到底是不是真心高兴,他看得出来。   近来朝中在商讨什么事,沈辞也有耳闻,带着谢如琢上了马,捏了下他的手,道:“为今年的战事担心?”   谢如琢觉得自己明明装得挺像的, 怎么沈辞一眼就看出来了, 从前自己演戏演得那般过分, 也没见沈辞有所察觉啊,撇撇嘴道:“没什么事,今天不说这个。”   “你有什么担心的事就跟我说, 憋在心里怎么行?”沈辞却不想看他强颜欢笑, 温声道,“与我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   他们为了早点赶到南谷,和那次去琅山一样, 骑快马中间不歇息, 午后能到,绥坊冬日里哪里都风大,谢如琢裹了件厚厚的斗篷, 下巴缩在斗篷的竖领里,再把斗篷两边拉好,遮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风,这下他整个人完全都罩在了一团黑色之中,甫一瞧见还挺吓人。   “今天是你生辰,我不想说这些恼人的事让你我都不开心,就想和你过个高高兴兴的生辰。”谢如琢缩着头,说话声音也瓮声瓮气的,“明天再说嘛。我当然没什么不能跟你说的,如果连对你也有不能说的事,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沈辞力道加重,又捏了下他的手,不悦道:“说过多少次了,你是皇帝,不能把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自己怎么也没个忌讳?”   “都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忌讳什么?”谢如琢却毫不在意,“皇帝就可以真的万寿无疆吗?”   沈辞无奈道:“那我生辰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嗯,对不起。”谢如琢反省了一下,手指蹭刮在沈辞的指骨上,“你要听什么好听的?我可以给你说一天。”   沈辞好笑地摇头,嘱咐道:“好了,别说了,风大,说话会难受。”   谢如琢最近心事重重,休息也没怎么休息好,身体还真有些不舒服,在冷风中张口说话就要被灌一嘴风,时常冻得他发抖,怕自己在沈辞生辰这天生病更不吉利,闻言乖顺地闭上嘴,把头缩得更里面了,兜帽直接把他大半张脸都盖住了,贴着沈辞的胸膛安静地坐了会,竟有些困意上涌,迷糊了一炷香,就这样靠着沈辞睡了过去。   待到午后醒来时他们已在南谷城外了,谢如琢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沈辞一路要骑马,还要抱着他防止他摔下去,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几乎没动过,不好意思道:“你胳膊酸不酸,我等会给你揉一揉。”   “这两天又没好好休息?”沈辞早就发现谢如琢不仅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倦意深重,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定然是心烦意乱了好几天,昨夜说不定没睡多久,“你不能总这样,长久下去身体哪里撑得住?”   谢如琢心虚地应承以后一定好好休息,不敢如平常一样理直气壮,只因前世他的身子确实就是这样坏掉的,政事忙碌,心里成日想些勾心斗角的事,后来又浑浑噩噩地每天和一坛骨灰在一起,东西越吃越少,睡觉从来睡不安稳,也很久很久不知高兴是什么情绪,日复一日的,身体就如同柳燕儿一样坏了,四十岁时其实他就已有感觉,最后七年更是年年都病的时日多,终于让自己一生走到了尽头。   这一世他在十七岁醒来,他不想只活三十年,他想和沈辞一起白头到老,一起看一轮又一轮的春花秋月,因而他已经在努力地每天都让自己少些心事,放下些忧虑和疲惫,一日三餐按时吃,睡眠也比前世好了不少,但坐在龙椅上,哪能真的每天心无挂碍,重活一世又哪能真的事事了如指掌,再无担忧,有时反而被前世跌过的跟头吓得愈是惴惴不安。   想想沈辞的身体一直很好,要不是前世那支毒箭,肯定活得比他长,而且沈辞似乎从来不会被俗物缠得身心疲惫,比他看得开多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沈辞根本不屑去理会这些东西,理会了也理会不明白,活得自然比他舒畅。   谢如琢痛定思痛,想着自己一定不能再每天焦虑不安了,这一世一定要活得久一点,和沈辞在人世间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到了沈家,沈澈和叶莘湄早已知道谢如琢要来,并无惊讶之色,大概还被沈辞嘱咐过什么了,对着谢如琢神色如常,笑意慈爱。   “路上风大,冻着了吧?你看你看,小脸都冻白了。”叶莘湄一瞧见谢如琢就上下一打量,见面色青白,眉眼疲倦,更是恨不得把人捧手心里来疼爱,拉着谢如琢进屋,“下回让小辞找辆马车,这般赶路骑马怎么行,冻坏了怎么办?”   谢如琢乖乖点头说好,又嘴甜地夸叶莘湄今日的衣裳好看,发髻梳得精致,女人没有不爱被夸赞的,何况常年面对两个不太会说话的男人,叶莘湄看谢如琢真是处处都好。   同样被冷风吹了一路的沈辞摸了摸鼻子,心道:骑马一路都是我骑的,陛下连缰绳都没握一下,我还一路抱着陛下呢,胳膊都麻了,我就不配坐马车吗?   转头一看沈澈也跟进了屋,把提前备好的手炉塞给谢如琢,又让他喝姜茶驱寒,沈辞认命了,已经可以预见以后的心酸,谢如琢坐马车,他赶车,末了还无人关心。   “清璩怎么瘦成这样了?”叶莘湄心疼地捏捏谢如琢的脸,“今天婶婶买了好吃的,多吃点啊。”   谢如琢也摸了下自己的脸,嘟囔道:“没有瘦吧,我一直都这样的。”   “瘦了。”沈辞附和了一声,又心生一计,转而对叶莘湄道,“师娘,你劝劝他,为什么他会这么瘦,因为他在宫里每天都吃糙米饭,吃青菜豆腐,旁人劝他都不听,又没个长辈管他,你和师父快跟他说说。”   谢如琢大感不妙,转头瞪了眼沈辞,嘴唇开合无声道:你干嘛说这个?   沈辞没理他,想着自己管不了他,只能找别人来管了,他不信师父师娘的唠叨会没有威力。   一听这话,叶莘湄果然眉毛都皱得竖起来了:“什么?吃糙米饭?清璩,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谢如琢小声道,“也没有天天吃,还是会吃些荤菜的。”   “你现在年轻,不觉得身体有问题,等你再长个几岁,吃不好就会出很多问题,到时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吃再好的补品也补不回来。”叶莘湄拽着谢如琢就是一顿说教,“你别看这年纪已经要成年了,不长身体了,男孩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不吃饱不吃好哪有力气,到时候哪里都虚,更后悔。”   谢如琢:“……”   事态好像不太对,婶婶以为他虚。   沈澈觉得当面说皇帝虚有点不好,但他素来站在叶莘湄这边,况且他也觉得成日吃糙米饭实在不可取,当下也正色道:“如果糙米饭真是好东西,那怎么大家不都吃呢?家里没钱的普通百姓都不爱吃这个,当然是因为这东西没大米饭好,普通百姓都知道的道理,清璩你也肯定明白,千万别再任性了,这东西吃多了可能还胃不好,你知道胃不好有多要命吗?你也就是现在年轻不当回事,以后可有你受的。”   “是啊,小辞还跟我说过你从前胃不太好,都已经不好了怎么还不当回事?”   “居安思危是好事,但身为一国之君,最重要的也是要把自己身体养好,这才是黎民之福。”   “……”   谢如琢真是庆幸沈澈和叶莘湄没有入朝为官,否则这将是比以孙秉德为首的文官们更能嚷嚷得他害怕,关键是他也不敢回嘴,只能低着头顺从地应承,以显示自己很听话,你们能不能少说两句。   沈辞则功成身退,偷偷笑了一下,去一边帮叶莘湄淘米,而沈澈和叶莘湄还在对谢如琢苦口婆心地说教,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嫌累,谢如琢回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发现他还在幸灾乐祸,更是拳头都攥紧了。   被沈澈和叶莘湄说教了一通后,谢如琢都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吃糙米饭是一种对自己身体极不负责的体现,是对黎民百姓的负罪。   沈辞看他实在可怜,赶忙劝住了还想再说的师父师娘,沈澈看时候也不早了,便叫沈辞去行冠礼。   这场及冠礼没有任何繁琐的章程,沈澈带着他去了母亲玉娘的牌位前,敬了香,便算是代替祭告祖宗的步骤,而后便是沈澈作为长辈为他取表字。   沈澈看了眼玉娘的灵牌,轻叹口气,道:“辞这个字是你娘给你取的,其实我和师娘觉得不太好,谁把辞这种字放进名字里的,不吉利。但想来玉娘也是寄托了她自己的遗憾,不能看着你长大,过早地辞别人间。不管怎么说,这个字终归沉重了些,表字就取一个反义的压一压不吉之处,就取‘雁留’二字吧。”   谢如琢没有走上前,在门口静静看着,成年之时祭拜宗祠是大虞男子及冠礼上必做的事,但沈辞不可能拜裴家的宗祠,也不太合适拜沈家的宗祠,最后只能拜一拜他自己的娘亲,这般想着,心口就有点疼。   但沈辞始终很淡然,恭敬地拜了母亲,又向沈澈和叶莘湄行拜礼,谢了二位择的表字,最后再由叶莘湄为沈辞加冠,便算是礼成了。   前后一炷香时间都没到,沈辞就出来了,谢如琢看到他笑了笑,招手把他唤过来,一副偷摸的模样拉着他去了院子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囊,倒出一枚骨韘,塞到沈辞手里,说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之前说玉韘在战场上不方便,我就找人寻了虎骨,说骨韘轻便耐磨,更适合战场,这是我自己跟着师傅打磨的,还在里面刻了‘清璩’两个字,不过我刻字力道掌握不好,有点丑,你别嫌弃。我一直在想送你什么可以让你随时带在身上,但想来想去也没想到,最后还是觉得做一个骨韘最好,这样无论你在哪里都可以把这个带在身上。”   沈辞拿起那枚虎骨韘往内侧看,果然看见有两个小字,刻痕深浅不一,确实是外行人才能刻出来的大作,但字迹仍然清隽端正,反正肯定比他刻得好看。   “你什么时候做的?”沈辞皱眉道,“做这个不简单,没受伤吧?你……”   “我送你东西你不应该感激涕零吗?怎么还问东问西的?”做这个自然伤过手,且是在沈辞出征的时候做的,谢如琢立马拐跑话题,一贯的理直气壮又回来了,“你不会真的嫌弃吧?”   “怎么会……”沈辞觉得自己还是会舍不得用,恨不得供在家里,每天擦一百遍,再时常拿在手里轻抚那两个深浅不一的刻字,亲了亲谢如琢的鼻尖,“我很喜欢,谢谢。”   谢如琢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接下来轮到你想送给我的及冠礼了,不能比这个差啊。”   沈辞:“……”   没有想到还有一个坑在等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师娘:清璩,吃糙米饭可能肾虚。   小谢:这不重要,沈将军不虚就行了!   感谢在2021-07-06 17:15:04~2021-07-07 17:4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亲情难得   两人到南谷时也过了申时了, 叶莘湄早就把晚饭的食材准备好了,这会两人没说一会话, 叶莘湄那边就做好了菜,叫两人进屋去吃饭。   想起谢如琢今年也是及冠,叶莘湄问道:“清璩的及冠礼打算怎么办?”   沈澈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指“皇帝的及冠礼你我就不必操心了吧”,没想到谢如琢道:“不会大办,不办了也有可能, 国库没有钱了,要节省,而且到时前线在打仗,我也不想在京中过什么生辰。”   “这怎么行?及冠礼可是件大事。”叶莘湄一听就紧紧皱起了眉,“一个人一辈子可就只有一回二十岁生辰,不大操大办也得走个过场啊。”   谢如琢心道:巧了, 我和沈辞有两辈子, 过了两次。   但其实前世谢如琢也没有大办过及冠礼, 谢家祖先都葬在坪都,在乐州祭告祖先说起来都丢人,而且他也没有长辈可以给自己取表字, 柳燕儿不会给他取, 那时候她也病得起不了床了,办及冠礼倒有些自取其辱。   “山河破碎,故都未还, 不管是能不能办, 我都不想办。”谢如琢低着头道,“我的一言一行都被所有人盯着,我不能让大家觉得我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不能让大家觉得我也会耽于乐州的繁华,忘记坪都的耻辱。”   沈澈和叶莘湄甚少听谢如琢以皇帝的身份说话,此时听到他这般说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谢如琢还有半年才到二十岁,却已日日要背负如山重的责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能出一点差错,想起他说在宫外只想做谢如琢,也是想有片刻地逃离这种喘不过气的日子。   “唉,清璩辛苦了。”叶莘湄心疼不已,摸摸谢如琢的脑袋,明白了为什么他这么瘦又看着这么疲累,日日过这样的生活,谁能吃得下饭睡得好觉,满心更是只剩下怜爱,“清璩,你要是愿意,生辰时可以来婶婶这里,宫里不办不要紧,婶婶给你补一个。”   之前还会多想几分的沈澈现在也跟着叶莘湄开始沉溺在“小皇帝真可怜”的叹息之中,听叶莘湄这么说,也开始直来直去了,张口就道:“对对对,出宫来过嘛,及冠之日怎么可以那般随便。”   沈辞欲言又止,想提醒一下师父师娘皇帝出来一趟就得装病一次,能不能别再诱惑陛下了,总是跑出来真的不太好啊!   但在师父师娘满脸慈爱的目光之下,以及谢如琢低着头一脸失落的情绪之中,他也只敢这么想想,自觉说出来的话,今天没法活着走出南谷。   谢如琢溜习惯了,对于皇帝溜出京城这件事已视作家常便饭,反正如今他在众臣心中体弱多病的形象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塌不了,时隔半年又病一次,合情合理,丝毫没有问题。   “真的吗?”谢如琢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沈澈和叶莘湄,“沈辞到时候应该不在绥坊了,我、我还可以来吗?”   “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小辞不在又没关系。”叶莘湄笑着拍拍他的手,又看了眼沈辞,“小辞不会不让你单独来看我们吧?”   沈辞赶忙摆手:“那哪能啊?我不敢!”   叶莘湄一脸“谅你也不敢”的心满意足,点点头道:“那就好。”   看沈澈也很欢迎自己来,谢如琢便笑着答应了,从小到大他也甚少过生辰,宫里不会有人记得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生辰是哪一天,后来当了皇帝,一开始是家国残破,没那个心思过也不敢过,回了坪都也因此习惯了,更不想过,这么多年他其实连一碗长寿面都没在生辰那天吃到过。   有时他觉得自己历经两世,越过生死,一颗心已冷硬得不会有任何裂缝,但有时他又会毫无缘由地触到某块柔软的地方,某些深藏的情绪就会如泄洪般涌出来。   就像此时,前世他就已不在意亲情的淡漠,辛苦了三十年抚养侄子长大,最后还是落了个被逼宫的下场,这一世他以为自己会更不在意,却原来他还是会渴望亲情的抚慰,会希冀有慈爱的长辈可以弥补自己小时候对亲情的幻想。   今日的菜色是前所未有的丰盛,想来叶莘湄知道他们要一起来,用心准备了很久,谢如琢自然更给面子,边吃边夸,把叶莘湄哄得合不拢嘴,要不是他食量太小,一定会吃上八碗饭。   晚饭后,沈澈陪叶莘湄一起收拾,不让他们俩干活,沈辞看师父师娘两人也在说悄悄话,拉着谢如琢去了院子里,帮忙把院中的水缸装满了水,当然,是沈辞装,谢如琢看。   “虽然可以来和叔叔婶婶一起过生辰,但那时候你不在……”谢如琢一想起自己过生辰时沈辞一直不在身边,前世也一次没过上,就噘着嘴闷闷不乐的,“那你要给我写信,算好日子,在我生辰那天寄到。”   沈辞打了五六次水才终于把大水缸装满了,口中呼出白气,但额上已沁出了细汗,缓了口气,道:“好,记住了。”   仔细想想从前世到现在,他确实一次生辰都没在谢如琢身边,两次及冠之日他也都不能陪谢如琢过,比谢如琢更觉可惜,摸摸谢如琢的脸,道:“要不我们提前一个月过?”   “不用了,也不是什么事,有叔叔婶婶陪我也很好。”谢如琢反倒看不得沈辞一脸歉意,反过来安慰他,“不过一个生辰罢了,我们以后还有很多个生辰可以过呢,等去了江南,你把以前欠上的都补给我。”   沈辞抚过他的眉眼,笑着点头:“好,那就先欠着,以后都补上。”   “雁留。”谢如琢唤了声沈辞的表字,回头看了眼屋门,还是关着的,师父师娘不知道是在里面收拾东西还是在说悄悄话,他便大着胆子抱住了沈辞,脑袋依恋地蹭在沈辞怀里,“我以后都可以这样唤你吗?”   前世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谢如琢会唤他的表字,情浓时他总喜欢逗谢如琢,一口一个陛下,却做着“大逆不道”的事,谢如琢也会唤他沈将军,气急败坏的时候就连名带姓唤他,再加一句“朕要杀了你”,但当两个人气氛安逸时,他们会互相唤对方表字,轻吻对方的唇瓣。   所以在怎么唤对方这件事上,沈辞很配合谢如琢,总之就是要根据场景和气氛的不同随时改变,没有固定答案。   现在谢如琢觉得气氛安逸又闲适,心情惬意,所以想唤他表字了,如果他接下来逗一逗谢如琢把人逗得满脸羞红,谢如琢肯定又会连名带姓叫他,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想起来他的表字。   “陛下喜欢就好。”沈辞早就看透了事情本质,十分识时务,“想唤什么都行。”   夜幕四合,两人也到了该回京的时辰,沈澈想起一事,问沈辞道:“你之前说三月要去沧州,还去不去?”   沈辞颔首道:“去,已经说好了,清璩也同意的。再要打得去池州了,比从前更难打,又是一决死战,现在的三千营还差那么点意思,要是能再突出下优势,让这支军队变成另外一支北狄骑兵,许自慎的江北军就真的再也不用怕了。”   “那你就是要每天都见着裴元恺了。”沈澈皱起眉,“你注意分寸。”   “放心吧。”说起这个名字沈辞眼神也冷了下来,“只要他别惹我,我不会去惹他。”   谢如琢也听见了,对沈澈道:“叔你放心,我到时候会派一个司礼监里信得过的人去监军,不会让裴元恺欺负沈辞。”   沈澈有点好笑,皇帝是怎么觉得别人还能欺负了沈辞这小子,素来只有沈辞把别人打哭的份,他敢相信,如果裴元恺惹火沈辞,沈辞照样会直接动手。   虽然这种行为事后都很难收场,但也没吃亏就是了。   沈辞也笑了笑,拉着谢如琢上马,向师父师娘告了辞,并接过师娘塞过来的十几包吃食,是一副恨不得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搬空的架势,又递来一条厚毯子,要谢如琢盖着,千叮咛万嘱咐路上要注意保暖,注意安全,小辞你要照顾好清璩,别让人摔了,要是人家实在太冷就赶紧去找辆马车。   “知道了。”沈辞还是只有点头应承的命,不敢说其他的话,一抖缰绳策马离去。   夜间的风比白日更冷,谢如琢和来时一样缩进斗篷里,再抖开厚毯围在身前,想了想,问沈辞:“把毯子给你披着吧?”   “我不冷。”沈辞止住他要递毯子的手,“你别冻病了,不然师父师娘要打断我的腿。”   谢如琢蹭了下沈辞手上在十二月打仗时冻裂的伤口,道:“要是不冷,你手上怎么都是伤口?”   “风太烈,没办法。”沈辞道,“岳亭川这样的少爷手也照样裂了,他都没说过什么。”   晚上确实太冷了,谢如琢裹着斗篷,盖着毯子,手还是冻得如同冰块,身上也没一点热气,摸摸沈辞握着缰绳的手,温度还比他高,便说道:“那你要是觉得冷别硬扛啊,我们可以去雇一辆马车的,一起坐回京城去。”   “不用。”只有他跟着谢如琢,沈辞是绝不敢让陌生人接近他们的,“这种天气经常行军,有时晚上也打仗,习惯了,撑得住。”   谢如琢“嗯”了一声,安静坐了会,在寒冷中又困意上涌,于是回程也是靠着沈辞一路睡回去的,而沈辞又抱着他骑了几个时辰的马,回宫时谢如琢一边愧疚一边又意犹未尽地想念沈辞温暖宽阔的胸膛。   比他躺在床上睡还舒服,想每天都让沈将军抱着他睡。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半年后朕又可以溜出京城了!提前预定了!   小沈: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小谢:以后睡觉都抱着我!   小沈:那个胳膊酸……不是……好的。 第122章 真心偷藏   皇帝在又“病”了一场后, 终于精神焕发地上朝来了,不知是不是被皇帝时不时病一场吓到了, 这次一开朝,由内阁为首,呈上的奏本大半都是请皇帝立后的。   谢如琢头大地看完一份奏本,想着朝臣们精神真好,每天勾心斗角还不够,还能心有余力地操心他的终身大事。   “朕即位时, 就向列祖列宗许下诺言,一日不回坪都,朕一日不会娶妻生子。”谢如琢合上奏本丢到一边,“一来是现在朕当真没有心思想这件事,不愿有家室分去心神,绊住复国之路, 二来朕此时成亲, 自觉无颜面对天下人, 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江山飘摇,故都犹在贼子之手, 朕却在新都燕尔新婚, 朕丢不起这个脸。”   孙秉德却道:“成家与立业并无冲突,只是立后而已,又不是要陛下填满三宫六院, 立后于宗祧于朝堂于天下都有益处, 况且陛下今年正是及冠,有些喜事也是好的。”   朝臣还很贴心地提议了两个皇后人选,前世也是这两个人, 毫无变化,谢如琢无趣地看了眼众臣呈上的画像,道:“朕脸皮薄,不是人人都能心安理得在这等耻辱境地下成亲的,朕会日夜不安,也不敢再做这个皇帝了。”   众臣忙道:“陛下言重。”   “诸卿的好意朕心领了,此事还是莫要再提了。”谢如琢又道,“若诸卿是担心皇嗣问题,朕已立了太子,将帝位还于皇长兄一脉,也是朕的心愿。”   皇帝已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众臣也不好再说什么,否则就显得他们毫无忧国忧民之心,还阻挠皇帝的孝悌之心。   谢如琢其实明白,历来往皇宫塞人都是必要的手段,谁不想体会那种吹个枕边风就能办成事的快感,况且和皇帝联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往后皇帝办什么事不都得顾着点面子。   可惜在谢如琢这里,这招上辈子行不通,这辈子也别想。   皇帝对女人没兴趣。   对其他男人也没兴趣。   只对沈辞有兴趣。   谢如琢在心底哼了一声:我家沈将军都没当上皇后呢,哪个小贱人敢来抢皇后之位?信不信沈将军打哭你。   之前为了缓和沈辞与谢明庭的关系,谢如琢要求沈辞有空就进宫陪谢明庭一起练骑射,只不过去年这么说了之后,没多久沈辞就出征去了,根本没时间,因而谢如琢又默念了一番“家和万事兴”,在谢明庭几次催促下,请沈辞入宫来了。   沈辞也听说了今日朝堂上众臣请皇帝立后的事,好笑地拿起两幅画像看了看,道:“都是美人。”   “一个是阁臣程京墨的小女儿,朕要是娶了她那就正中内阁下怀。”谢如琢把程家小女儿的画像丢一边去,拿起另一幅,“这个大概是内阁和那些文官退而求其次的人选,舒国公的二女儿,岳亭川的妹妹。”   听到熟人的名字,沈辞又拿起那副画像看了看,发觉似乎还真的和岳亭川长得有点像,回想了一下前世,舒国公的二女儿确实一直是立后人选之一,众臣从乐州嚷嚷回坪都,谢如琢始终没理会就是了。   沈辞想着这不就是风水轮流转吗,年岁差不多,总是要被人揪着做媒的,之前还生他的气呢,现在轮到自己了吧?   但沈辞也只敢心里暗暗跟这帮文官较下劲,陛下面皮薄,说出来又得跟他急眼。   谢如琢因为此事却是真气着了,拉住沈辞义愤填膺道:“你说,我要是现在告诉他们我喜欢的是你,会怎么样?”   “陛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沈辞吓了一跳,谢如琢那蠢蠢欲动的模样还真有几分要去昭告天下的气势,劝道,“不能说,现在说出来对你不好。”   虽然龙阳之好没什么新鲜的,但放到皇帝身上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闲言碎语,传出去可能莫名就成了荒淫无道也未可知,何况如今大虞还风雨飘摇,需要重新收拾山河,重开盛世,皇帝的一言一行往往就是民心之所向,是最不可任性的时候,谢如琢当然也明白这些事,但他还是气闷,且越想越愤愤不平。   凭什么他喜欢一个人就得这般藏着掖着,他的喜欢难道比不上寻常人的真切和浓烈吗?   他还觉得对不起沈辞,身为皇帝,他明明可以拥有一切,呼风又唤雨,可他却不能把这份喜欢说出来,不能让自己的真心表露于天下人面前,要沈辞陪着他一起把所有的真情爱意藏起来,只能偷偷摸摸地说给彼此听。   “你又在想什么?”沈辞现在已能立刻看出谢如琢有没有在胡思乱想,只要谢如琢耷拉下眉眼,扁着嘴眼眶微红,他就知道这人肯定又在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而自责愧疚,这点还真是让他头疼,“又觉得哪里对不起我了?”   谢如琢吸吸鼻子,摇头道:“没有。”   沈辞蹭蹭他的眼角,道:“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也不想让大家都知道,没意思,这辈子只想和你好好过,其他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谢如琢埋进他怀里,“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告诉他们。”   “走了,去找太子殿下吧。”沈辞推着谢如琢出门,以防这人又瞎想,“殿下该等急了。”   两人走到骑射场,谢明庭已经一个人拿着弓箭先玩了起来,看到皇叔和沈将军一起来了,很是高兴,跑过去扑到皇叔怀里:“皇叔,你真的把沈将军带来了啊?”   越是听多了沈辞的战绩,谢明庭越是想让沈将军教他骑射,以后也是可以拿出去跟人吹嘘一番的嘛,但发觉沈将军从某天开始对他爱答不理,他又有些泄气,只能缠着看起来就和沈将军关系匪浅的皇叔,现在看来,皇叔对他还是很好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小孩子这年纪长得快,谢明庭已比刚来乐州时长高了许多,之前谢如琢有时还会抱起他亲昵一下,现在试着抱了一下却是差点没拗到手,立马放弃了这个亲昵的机会,不禁教训道,“少吃些点心,现在脸圆是可爱,以后就是丑了。”   谢明庭一听,害怕地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他天生是张圆脸,其实有时候并不是他长肉了,真的只是看起来肉很多的样子嘛,但发觉皇叔前面想抱他,似乎是因为抱不动而放弃了,又很是失落。   以前在坪都,周围人虽然宠他但也对他恨铁不成钢,他生母早逝,父亲不是那种会和人亲昵的性子,还总是生病,皇祖父大多数时候都无暇顾及他的起居功课,只知道自己在后宫玩乐,因而若要真说和哪个长辈亲昵,却也是没有的。   他很喜欢皇叔,会带他出去玩,他做错事不会骂他,会耐心细致地与他讲道理,有时还会亲昵地抱他,这是他从前也没有得到过的亲情。   现在的他还没有对长大有什么感觉,只想永远都长不大,无忧无虑,还能被皇叔抱起来。   可是世事艰难,他确实一直在长大,皇叔都抱不动他了。   谢如琢也看到谢明庭失落的表情,无奈地想小孩的心思有时还真是一根筋,想要什么就非要得到,得不到就不高兴,但他实在抱不起来这小崽子了,看了眼沈辞道:“皇叔前两天生病了,没有力气,抱不动你了,让沈将军抱你一下吧。”   没有什么恩怨是抱一下不能冰释前嫌的,谢如琢深觉此举聪明机智,离家和万事兴的愿望又更近了一步。   沈辞今日对谢明庭一直和颜悦色,闻言看谢明庭并不排斥,还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松松地把人抱了起来,谢明庭的失落立刻一扫而空,虽然不是皇叔抱得他,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沈将军和皇叔……也差不多嘛。   谢明庭欢欣雀跃道:“沈将军,你可以带我骑马吗?”   “可以。”沈辞把谢明庭抱上马,“殿下坐稳。”   马儿慢慢跑了起来,看谢如琢没有跟来的意思,谢明庭仰头看向沈辞,小声道:“沈将军,听说大家都让皇叔娶媳妇儿,是真的吗?”   沈辞一言难尽,咳了一声道:“殿下听谁说的?”   “宫里人都在说。”谢明庭认真道,“皇后会喜欢我吗?会和皇叔一样对我好吗?”   沈辞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忽悠一个小孩子怪不好意思的,只能道:“陛下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殿下不用担心。”   “喔……但是皇叔以后还是会娶的呀。”谢明庭皱起脸,“听说世家小姐们都喜欢安静的小孩,还一板一眼的可无趣了,以后皇叔都听皇后的,会不会就不让我出去玩了?”   沈辞万分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话来:“殿下放心,陛下想娶的人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知道谢如琢暂时不会娶一个皇后,谢明庭就没有那么担心了,转而又偷笑道:“沈将军,皇叔有喜欢的人吗?皇叔这么好看,肯定也喜欢长得特别好看的人吧?”   沈辞是打死夸不出口自己长得特别好看这种话的,干笑两声:“也不一定,这种事看缘分。”   “那不行。”谢明庭回头看一眼沈辞,义正言辞道,“至少也得像沈将军一样好看,才配得上皇叔。”   沈辞僵笑:“……嗯,殿下说得对。”   小孩子本来忘性大,但谢明庭突然想起有一次去三大营,皇叔逗他玩说要去见他婶婶,而后并没有什么婶婶来,只有沈辞,不禁说道:“沈将军好像和皇叔关系很好呢。”   沈辞感觉这话有点不对了,小心翼翼道:“也没有吧?”   “有。”谢明庭点点头,“皇叔都开你的玩笑,说你是我婶婶。”看沈辞神情僵硬,他又补道,“皇叔虽然和杜师傅关系也很好,但没有和杜师傅开过这种玩笑,所以沈将军和皇叔的关系不是一般好。”   沈辞彻底说不出话了,只能又尴尬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谢如琢还跟小孩开过这种玩笑。   而谢明庭则沉浸在自己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的志得意满之中,深觉自己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庭:让我聪明的小脑瓜想一想,皇叔和沈将军是什么关系呢?   亲妈:婶婶都叫过了,你说呢?   感谢在2021-07-08 17:31:29~2021-07-09 17:5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鸭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出宫夜会   每年北狄人到了二三月就会不厌其烦地往北疆进犯, 一年间打打停停,秋冬北疆严寒, 对于逐水草而居的北狄人来说正是艰难的时候,往往变本加厉地往南劫掠,开了春日子好过了,闲着没事也往南打仗,因而北疆四镇当真全年都没得安歇,今日退了兵, 指不定明日睡醒北狄人又来了。   朝廷最迟六月初要出兵池州,如果许自慎速度快他们五月就得走,沈辞为了能在出征前多陪陪谢如琢,原定是开春后再去沧州,现在决定二月中就去,这样五月前应该能回京, 也好休整一个月再去池州。   沈辞早早地递了奏本上去, 兵部对此并无异议, 谢如琢便让人批了红,同意沈辞将六千三千营骑兵调去沧州两个月,与沧州军一起对战北狄, 研习北狄人的作战方法和策略, 改进三千营的战力,到时朝廷会另派司礼监的宦官前去监军,顺道巡察一番沧州的军务。   这几日沈辞都忙着在三千营和吴显英移交大小事务, 再将要带去的辎重数目都过目一遍, 缺什么补什么赶紧跟兵部要,甚少再入宫,每日都待在三大营内。   朝中还有大臣执着于请皇帝立后, 虽然奏本递上去都仿佛石子入了海,连水花都看不见,但不理会是皇帝的事,非要劝人成亲是他们的事,谢如琢说此时成亲良心不安,对不起谢家列祖列宗,那几个大臣则说年已及冠不成亲有负宗祧,愧对谢家列祖列宗,好像不管怎样,都没脸见谢家祖宗。   文官们以为皇帝是排斥内阁,不愿娶程家的小女儿,就苦口婆心劝皇帝娶舒国公的二女儿,谢如琢因此又头疼了好些天。   故而沈辞在三大营一见到岳亭川就下意识想起了立后的事,试探问道:“你们家想把你妹妹嫁进宫?”   上午的操练已毕,正是准备吃午饭的时候,校场上军士们散去,空旷无人,岳亭川淡淡看他一眼,道:“是那些文官提的,我们家什么都不知道。”   朝中大臣确实很喜欢做媒,乱点鸳鸯谱的事没少干,沈辞点点头:“哦。”   谁知岳亭川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他一眼,语气悠悠:“我妹妹一点不想嫁给陛下,她有喜欢的人了。”   沈辞在他的眼神中好似看出了什么,戒备地退了一步,讪笑道:“那还挺好。”   岳亭川继续悠悠说道:“那天大军回京,我妹妹也上街去看了,回来后说了一天要嫁给你,还说有一块手帕是她扔的。”   沈辞:“……”   可能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明明是来帮谢如琢探听情况的,为什么最后又引火烧上了自己的身。   “别别别……”沈辞又退了一步,“你们家门第高,我配不上。”   “我们家不介意这个。”岳亭川认真道,“主要是我妹妹喜欢,我爹娘宠她。”   “那也不行!”沈辞咬牙道,“我都没见过你妹妹,你妹妹也只见过我一面,这哪能就到那一步了。”   “我妹妹长得挺好看的。”岳亭川顿了顿,又补道,“性格也挺好。”   沈辞无语凝噎,道:“这不是长得怎么样性格怎么样的问题,你们家想要什么女婿没有,反正别盯着我了,我不能娶你妹妹,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岳亭川皱皱眉:“谁?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跟哪个姑娘走得近?不对,你有认识哪个姑娘吗?”   好歹是把主动地位拐回自己这里了,沈辞神秘地笑道:“不能说。”   岳亭川看他的表情感觉不像在骗人,那笑容甜蜜得就好像那人站在眼前,又问道:“那对方什么家世?人怎么样?”   沈辞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番,道:“家世嘛,比你们家还要好点,人嘛,自然是很好,长得美性子温柔。”   岳亭川眉头皱得更紧,家世比他家还要好点的,这还真不太多,把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要么是家中没有适龄的女孩儿能嫁的,要么就是家中根本就没有女儿,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到底是谁,而且听沈辞这描述,还是个温柔可人的美人,这等家世一流的女子,他怎么没听说过?   “你认真的吗?”岳亭川觉得这事大有问题,“你不是在骗我吧?不想娶我妹妹也不必编这种理由吧?”   沈辞不服气道:“当然是认真的了,我要是骗你,天打雷劈。”说罢他也怕岳亭川再拉着他细问,这还真不好编,挥挥手跑开,“不跟你说了,吃饭去了。”   岳亭川:“……”   他又仔细想了想符合沈辞所说条件的,一无所获,心道:难不成是皇室的人?可如今皇室也没有适龄的女子待嫁啊,皇帝自己都没成亲呢。   当日谢如琢见沈辞久久没时间入宫,干脆自己出宫去澹台巷的宅子里等着沈辞回来,当日把宅子送给沈辞后,他还留了一把钥匙,只不过平日也没时间来就是了。   宅子四处还是空落落的,和他送给沈辞时无甚区别,这人在这里住了两年,也没添置过什么东西,进屋一瞧,还很有家徒四壁的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不给武将发薪俸。   谢如琢提早吃了晚饭赶来的,等到入夜了沈辞才忙完回来,在门口就意识到家里有人,起初还如临大敌,但转念一想又猜到了,淡然地推门进去,果然看见院子里是一列锦衣卫,谢如琢站在屋门前对他笑了笑。   抢在沈辞说话前,谢如琢理直气壮道:“只是出宫一趟,又没溜出京城。”   皇帝难得还挺有自知之明,沈辞好笑地摇摇头,跟着他进屋去,想起一件事,咳了一声道:“那个……岳亭川他妹妹应该不会想着嫁给你的。”   谢如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实他近日也有耳闻岳亭川的妹妹喜欢沈辞,现在沈辞这么说肯定是也知道了,估计是岳亭川说的,打趣道:“沈将军,你艳福不浅啊,户部侍郎的女儿带头给你抛绢花,舒国公的女儿抢着给你扔手帕。”   沈辞义正言辞道:“这不能怪我,毕竟我连她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等着吧。”谢如琢幸灾乐祸笑道,“朝臣们都很喜欢给人做媒的,给朕牵不了红线,只能去盯着别人了,你会被他们盯上的。”   沈辞当然知道自己会被盯上,前世有一段时间也经历过,不过后来他马上就因为裴元恺的事被言官骂了个狗血淋头,大家都觉得他薄凉残忍,桀骜不驯,渐渐地就没有人来给他做媒了,倒是落了个轻松。   这一世目前是没有这种可以给自己留下骂名的机会了,得另寻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对了,我让伴伴选了司礼监的赵柯和你一起去沧州,他是伴伴的人,完全信得过。”谢如琢怕沈辞这种不常交际的人不记得赵柯是谁,补道,“当初把你从南谷调来乐州,去传旨的就是赵柯。”   沈辞有了印象,颔首道:“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和裴元恺起冲突。”   “你也别太忍着,他要是欺负到你头上,你也得欺负回去。”谢如琢冷哼道,“解决不了的事就写信回来,朕给你出气。”   沈辞笑道:“裴元恺没这么闲,他看我跟看陌生人一样,没事不会理我。”   “不能掉以轻心,而且……”谢如琢意有所指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裴元恺可能会来找你。”   沈辞明白他在说什么,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在这件事上谢如琢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应了一声,又道:“过两天宋青阁可能要来。”   “你之前睡不着觉就是因为这个?”沈辞想起正月十九去南谷时,谢如琢心情恹恹,还一副困倦的模样,拉起他的手捏了捏以作安慰,“还为前世的事自责?”   谢如琢眼眶忍不住泛了红,抱住他道:“这一世我没有重用华扬舲,没有信任他,更没有让他再做兵部尚书,最后的结局会改变吗?我好怕一切其实仍然无法改变,他们还是会因我而死……”   “会改变的,你看这一世师父师娘不就没事了?”沈辞拍拍他的背,“而且前世他们也不是因你而死,是华扬舲的错,如果你要这么算,所有人都有错,所有人都识人不清,被小人蒙蔽,你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自己。”   “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让宋青阁去池州。”谢如琢一说起此事就心神不宁,“不求助宋青阁,我们也没有其他人能帮的了,吴显荣的兵马要去宁崖最后与衍王打一仗,他肯定不会再借了,而且也不好从溪山调走太多兵马。裴元恺和齐峻茂别想了,募兵短期内不理想,战力也参差不齐。但如果让宋青阁去池州,万一……”   “你别怕。”沈辞拉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又一下一下轻轻捏他的手,“你要这么想,如果我们不让宋青阁去,会有更多的问题。宋家是要借此挖一笔银子填补空缺的,这次机会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势在必行,如果朝廷以说不清楚的理由拒绝了,宋青阁不会因此心里有疙瘩吗?朝廷和宋家经营了这么久的和睦关系岂不是都白费了?再说,你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给宋青阁送一笔钱,难道你真的忍心看宋家今年饿死吗?”   “你说得对。”谢如琢喝了口温水,过快的心跳平和下来,呼出一口气,“我不能因为害怕重蹈覆辙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糕,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要做的应该是尽一切努力去避免前世的悲剧。”   看谢如琢不再慌乱,沈辞也松了口气,看天色已晚,皇帝要回宫可能只有翻高墙,光明正大回去还得跟大家解释这是去了哪,便说道:“今晚不回去了?”   已经出来了,谢如琢自然是不想回去的,遣了大半锦衣卫都回去,只留下四个人宿在东西厢房内,而后心安理得地睡在自己花钱买的宅子里,幸而次日休沐,倒不必担心皇帝要怎么在卯时前回宫换了衣服再赶去崇政殿这件有点困难的事如何完成。   三日后,宋青阁果然递了奏本入京,主动提出可以为朝廷出兵池州,谢如琢留中未发,宋青阁又递了密信来希望私下谈一谈这件事,谢如琢答应了。   有战事在前,朝中执着于立后的大臣终于消停了,而不出谢如琢所料,这些人盯上了沈辞,听闻沈将军不管是在三大营还是在家里,都能遇到有人上门给他做媒。   沈辞不胜其烦,在户部侍郎第三次上门后,跟他说自己家中早已订了亲,和岳亭川一样是青梅竹马,喜欢很多年了,等战事结束就要回去完婚。   户部侍郎和一众热衷做媒的大臣都震惊不已,没有想到现在都盛行青梅竹马这一套,看沈辞说得一脸认真,不似作假,众人又好奇这到底是什么神秘人物勾走了沈将军。   和沈辞走得最近的岳亭川也同样震惊,并无法给出解答。   家世好,温柔可人,还跟沈辞青梅竹马,早早订了亲,世上真的有这个人存在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说得这么明显为什么猜不出是朕!   小岳:温柔可人???是我眼瞎了吗?   小谢:朕不是一个温柔的小可爱吗?   小沈:陛下最温柔可爱乖巧,尤其在床上的时候。   小岳:?   感谢在2021-07-09 17:55:16~2021-07-10 17:4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天开心 26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郁结于心   沈辞已在准备去沧州的事宜, 想着去沧州避一避这群人窥探他那位青梅竹马的好奇心也好,每天都要被人逮住问上好几遍这说法究竟是真是假也是无奈, 更有不放弃的大臣认定他是在找借口,还在不知疲倦地上门做媒,躲都躲不掉。   而在他启程之前,宋青阁入京来了。   谢如琢邀宋青阁密谈了一回,宋青阁把话挑明了说,直言这次出兵对宋家很重要, 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然而谢如琢还是没有立刻答应,说会再考虑一下,要宋青阁在京中玩两天再回去。   宋青阁直觉这事不对,不管怎么想,谢如琢都不该不答应,他这次不是因公务入京, 也没去住驿馆, 住在宋青来家里, 不解地问宋青来:“陛下在考虑什么?觉得我们宋家的诚意还不够足?”   “不能够吧?”他哥都想不明白的事,宋青来更迷茫了,“你怎么跟陛下说的?不会要了很多钱吧?”   宋青阁嫌弃地睨了他一眼:“我都没提钱的事, 但陛下肯定知道我为什么来的, 我也没说朝廷必须要给我多少钱,先把我能给的都说了,要多少兵马都好说, 想要宋家最精良的骑兵也可以, 我还能亲自带兵,陛下想要什么战果我也都可以尽力达到,就是要我立军令状也不是不行。我还要怎么说?”   “陛下的心思真难猜……”宋青来叹道, “你都把姿态放这么低了,几乎是求着陛下答应啊,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吧?况且这事也只有好处没坏处啊,陛下还能上哪去找更好的一支兵马?”   “不知道。”宋青阁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脑仁疼,“你在京城都干些什么?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宋青来无辜道:“圣意难测,这谁知道啊?你去问我小舅得了,他肯定也不知道。”   “你小舅跟你也差不多。”宋青阁再一次嫌弃,“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宋青来已经从何小满和卫央那里听说了陛下的秘密,关于和沈将军有不可言说的关系的那个,摸摸鼻子道:“这也不能怪我们,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有火眼金睛。”   “那你不如再去问问那个人。”宋青阁懒得和这群反应迟钝,眼神不好的人计较,想起一人来,“这个办法是他提的,想来他对这件事看得比较透,你去问问。”   “华扬舲啊?”宋青来犹豫了片刻,何小满不喜欢他去找华扬舲,这段时日他都没再去过,现在一去何小满又得生气,但看了眼宋青阁,他还是点头道,“行,我去找他问问。”   当日傍晚宋青来便在清平坊约了华扬舲,他知道陛下让东厂盯着自己,或许也盯着华扬舲,具体他识趣地没多问,可能和宋家有关,也有可能是单纯防着华扬舲,何小满说陛下是觉得华扬舲有问题,但万一陛下也防着宋家呢,他在这些事上还是懂分寸的,不多问不多听,不给他哥惹麻烦。   因而他约见华扬舲也向来没想着要多隐秘,若没有公务交集,私下会见不是在自己家里就是选在人多混杂的清平坊,谁都能瞧见他见了华扬舲。   他仔细想过,这样也有好处,正大光明地见让东厂和陛下都知道,以后真出了事也说得清楚,非要秘密地见有些事就说不清了。   华扬舲每次也都来得光明正大,宋青来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有人盯着自己的动作,但这人精明又谨慎,想必亦有感觉,两人除了说正事,从不说其他的话,对这些敏感的问题素来心照不宣。   “那日内阁上朝时有意找裴元恺,陛下的态度就模糊不清,按理说宋总兵亲自来找陛下,这事应该不会再有疑义,如今陛下依然态度不明,这确实古怪。”华扬舲微微皱眉,像是对此也十分不解,“但宋总兵也无需忧心,陛下除了求助于宋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就算有些其他考量,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宋青来道:“华郎中也不知陛下在犹豫什么?”   “我们这位陛下有时行事乖张,从前那几次你也看到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最后的结果却往往令人拍案叫绝。”华扬舲嘴上似在夸人,但眼底的笑意却没有温度,宋青来都有些不舒服地挪开了眼,“有人说陛下像一位先知,总能在步步为营的棋局里算好每一步棋,所以这一次谁又知道呢,说不定陛下是又算到了哪一步棋。”   “华郎中也相信先知这种说法?”宋青来笑了笑,“世上聪明人这么多,陛下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华扬舲也笑了一下:“这可说不准,陛下受命于天,说不定真可窥探天机。”   宋青来觉得荒唐,没有再说,转而道:“听闻陛下有意让杜学士出任国子监祭酒,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一职又要空缺,华郎中不想调回兵部?”   重开国子监已在如火如荼地筹备当中,看皇帝的意思,是确定打算让杜若暂离六部去国子监,一些人目光不长远,只觉此举得不偿失,毕竟国子监除了名声好,论实权是远远比不上六部的,但看得长远的人却瞧出了端倪,陛下是把国子监给杜若当入阁的跳板,既可方便升官,又能在后生中积攒人脉与声望,一举两得。   这些日子孙秉德没少有意无意地跟谢如琢提这件事,说杜若资历不足,太过年轻,出任国子监祭酒难以服众,据说谢如琢私下里要孙秉德给他挑人,但孙秉德挑了半个月了,自己都没能说服自己,不得不承认朝中根本找不出一个在资历和声望上符合惯例条件的人选,文坛凋敝,无人可继,而抛去资历和年龄,论声望也只有杜若能当大任。   最后孙秉德大概也拉不下脸再去找谢如琢,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为此谢如琢还挺心疼孙秉德,辛辛苦苦培养了一个最得意的学生,末了还与自己陌路,兜兜转转,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教出来的学生才是大虞的希望。   可叹又可悲。   但杜若一走,兵部就要空出来一个好位置,这会不少人都探头探脑的,私下里没少找孙秉德和韩臻套话,一个个都眼巴巴盯着这个位置。   华扬舲从前就是武库清吏司的,若当初谢如琢没有突然把他调去刑部,这个位置该是他坐的,此时宋青来不信他不想回去。   “能不能回去岂是我说了算的。”华扬舲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像是对此并无多少在意一般,“我在刑部也很知足,清闲日子过久了,倒不想回去了。”   宋青来对此深表赞同,如果可以,他更想去南镇抚司养老,但他觉得华扬舲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以为是对仕途丧气,安慰道:“华郎中也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华扬舲摇摇头:“我已经不信机会这两个字了,有些东西命里没有就是没有,你再如何争取也于事无补,再说,陛下看不上我,又有什么用?”   陛下为何看不上华扬舲这确实是个谜题,宋青来也不敢再多说,怕越说越尴尬,便起身先告了辞,回去告诉他哥耐心等着就好,陛下的心思你别猜。   后日沈辞便要启程去沧州,启程前一天事多,是没时间再进宫的,因而沈辞今日晚间抽了空入宫一趟,看谢如琢还是对宋青阁的事举棋不定,自己又要走了,没人再来苦口婆心地安慰他,不知这人还能不能好好吃饭和睡觉了。   “前两天不是都想开了吗?怎么又开始纠结了?”沈辞看他这模样也心里不舒服,天儿都没回暖,谢如琢嘴角都要跟上火似的起泡了,“你既然还是怀疑华扬舲,就先偷偷查一查。”   “你以为我没有查过吗?我让东厂盯着宋青来和华扬舲,自然也一直在查华扬舲的动静,但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我不知道是我多心了还是华扬舲又一次伪装得天衣无缝。”谢如琢叹道,“我也想过,如果这一世华扬舲真的又有二心,他和大昭私相授受的路子肯定和前世不一样了,前世他是兵部尚书,做很多事都很容易,他的私信、公文不会有人随意去拆,再培养些自己信得过的心腹,无懈可击。但这一世他能走的路子恐怕只会更隐秘,行事也只会更小心,要查还真是有点大海捞针。”   “前世华扬舲叛变是因为他是兵部尚书,还是内阁阁臣,手握大权,可以为大昭做很多事,大昭对他有利可图,才会不惜下血本找他合作。”沈辞道,“但这一世我觉得不应该啊,华扬舲在刑部能做成什么事?大昭找谁不好,偏要找他这么个没权势的刑部官员?能得到什么利益?”   “我也这般想过。”谢如琢拧眉道,“可是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华扬舲确实很有才干,而且有时候不起眼也是一种好处,做一些事说不定会更方便。”   沈辞看谢如琢又惴惴不安起来,赶忙道:“你别自己吓自己。”   “这不是吓不吓自己的问题。”谢如琢小声道,“我这两天仔细想了想,确实就是如此嘛。”   本来沈辞脑子没转这么快,但今日和要去沧州监军的赵柯核对了一些事务,这会灵机一动,道:“你可以也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监军,反正朝廷派监军是惯例,文官和宦官都可以,宋总兵也不会有什么怀疑。到时我和宋总兵分两路,但以目前作战的计划来看,不会隔得太远,若真出了什么事,我也可以赶过去。前世事发突然,我赶过去已经晚了,这一世有了经验,只要有苗头我应该就能反应过来。”   谢如琢一直纠结于前世的惨剧,倒没想到这个,不然连沈辞都能想到的事他不能够想不到,闻言眼睛亮了几分,道:“有道理,我让伴伴跟着去,伴伴肯定会杜绝一切变故发生在宋青阁身上的,真出了什么事伴伴也能处理。”   “嗯。”沈辞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好,别再发愁了。”   这件事算是有了思路,谢如琢稍稍放心,便盯住沈辞:“现在说你了,你也给我听话点,照顾好自己。”   沈辞凑过去低声道:“我哪次没听你的话?世上我最听你的话了。”   “我呸。”谢如琢不客气地推开他,“每次让你受了伤要在信里告诉我,你倒好,次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谎话一箩筐,你这叫听话?”   沈辞挠他的手心:“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吗?而且又没出什么事,非要我事无巨细告诉你我受了什么伤有点娘里娘气,像我在找你撒娇。”   谢如琢从软榻上爬过去,坐到沈辞腿上,笑得意味深长,道:“朕还挺想知道沈将军跟朕撒娇是什么样的?沈将军,满不满足朕的心愿?”   沈辞淡定微笑:“人这一生啊,有些心愿就是无法满足的。”   “沈将军,跟我撒个娇吧。”   “雁留,你最好了……”   “哥哥,你不能不理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我呸,做梦。   小谢:是你飘了还是朕提不动刀了?   感谢在2021-07-10 17:45:52~2021-07-11 17:3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7675882 20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父子又见   衡川凤羽山以西在去年收回来后, 朝廷还没有派官员前去整理、查阅当地各衙门的卷宗档册,另外循例也要清查卫所军, 且之前衡川查了东边,现在西边也回来了,要东西整合在一处重新派遣地方官,重建各级衙门,需要朝廷派六部官员前去主持大局。   这回杜若忙于重开国子监事宜,虽还在兵部任职, 但已没有人提议让杜若去,剩下的人都是按照惯例选的,华扬舲是衡川清吏司郎中,衡川全境重新整合,户部和刑部的衡川清吏司是必然大半都要去主持事务的,谢如琢若不让他去, 倒是显得很没有道理。   但谢如琢不知该不该把华扬舲派去衡川, 让这个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在京城里有锦衣卫和东厂时时盯着,去了衡川虽然也可以派人暗中盯着,但肯定没有在京中这么方便, 总有无法顾及之处。   去衡川还有些时日, 谢如琢皱着眉沉思了许久,将卫央和何小满一齐传召了过来。   谢如琢甚少同时把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督主同时叫来,因而卫央和何小满来的路上就猜测定然事关重大。   谁知来了之后, 谢如琢指尖敲着桌案道:“从现在开始在京中秘查刑部衡川清吏司郎中华扬舲, 所有行踪,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要查,有任何可疑之处都直接上报给朕。但务必要秘密, 不要被他察觉,华扬舲谨慎又精明,被他察觉了很可能就是打草惊蛇,就算真有什么问题也很难再查到了。”   何小满还算淡然,在谢如琢的授意下,东厂已经盯着华扬舲很久了,也一直按谢如琢的要求秘密查访华扬舲的行踪和交际,此番谢如琢不过是要开始彻查了,顺便还叫上了锦衣卫,是要把人查个底儿掉的架势。   然而卫央却有点懵,由于华扬舲和宋青来走得近,虽然他知道皇帝暗地里在防备华扬舲,但没有直接查过这个人,此番却突然被告知要把这个人查个明白,他直觉此事不对,下意识紧张得呼吸都一窒,问道:“臣斗胆问陛下,这般细查,是华扬舲有……异心?”   如果真是那样,宋家岂不是都卷进去了?   “别紧张,朕其实也不知道华扬舲到底有什么问题,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秘密查,有备无患。”谢如琢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他还有半月才去衡川,这半月就详细地查。”   卫央又道:“若陛下是怀疑他有异心,可以直接搜查他去过的地方,还有刑部和他在京城的屋宅。”   谢如琢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当然可以直接搜查,但也得有证据,不管是真是假总要有点东西在手上,再不济也得是华扬舲做出了些什么可疑的事情,可如今他手上什么都没有,华扬舲更是在朝中挑不出错漏,除了和宋青来走得近这一点,没有可疑之处,就连与宋青来之间,也完全能理解为是正常的人情往来。   这让他怎么直接搜查?说出去皇帝的名声也是都不要了,毫无根据地猜疑臣子,看不惯人家就让锦衣卫和东厂大张旗鼓地搜查,他不仅会被言官骂死,还会被写进史书让后世继续骂。   重生就是这点不好,许多事都是以后会发生的,他不能提前说出来,况且这一世许多情况都已改变,以后的事到底还会不会一模一样地发生,他也不知道。   不管前世华扬舲做了什么,但现在他就是还没做,甚至没有查到蛛丝马迹,皇帝要是非说他有异心,估计会被大家当作疯子。   “不能直接搜查,因为……”谢如琢不想承认,但还是尴尬道,“朕怀疑的根据都在心里,只能暗中查。”   卫央也无言了,这真是件说不清也道不明全凭皇帝自己猜测的怪事,但谢如琢从来没有过胡乱猜忌,登基以来甚至还没有大张旗鼓地查过什么人,再看谢如琢的神色也很是惴惴不安,他选择相信谢如琢无法言说的“直觉”。   “是,臣明白了。”卫央行了一礼,“臣会尽力查。”   谢如琢点点头,又道:“如果这半月华扬舲又去见宋青来,务必告诉朕。”   虽然不确定这样查是否能查出什么,但谢如琢也没有其他办法,他不知道这一世华扬舲不做兵部尚书,如果叛变要怎么和大昭联系,而经历前世对此人的了解,他确信若真是那样,华扬舲定然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如何掩埋所有痕迹。   心里揣着事的谢如琢又几乎一夜未眠,早上起来时,何小满说,沈辞已经带着三千营离开乐州了。   谢如琢愈发闷闷不乐,没睡好食欲不佳,早饭吃了几口就说胃不舒服,何小满也很是无奈,不知道在沈辞回来之前,还能不能好好吃一顿饭。   三千营都是骑兵,此去沧州又无需带太多辎重,毕竟朝廷一点都不想让裴元恺占便宜,巴不得空手去,几千人在裴元恺那儿蹭吃蹭喝两个月,因而一路行得轻快,赵柯有些跟不上,慢一步跟在后面,反正沈辞总不能一到沧州就能跟裴元恺打起来。   走了三日还不到,沈辞便入了沧州地界,一路走来看到的卫所屯田情况,他们都心照不宣,当初清查卫所时,沧州下面的卫所谢如琢没有怎么动,只收拾了裴元恺在绥坊地方上的势力,因而沧州下面的卫所还是和从前差不多,屯田都被人重新划过范围,完全是私田的模样。   在各地卫所停驻时,他们还遇到有来屯田查账的人,看样子是裴家的人,他们没多问,当作没看见。   沧州在二月初就已和北狄在交战,裴元恺在黎平县,去年沈辞因沧州退战,赶来驰援过,前世这里还曾是沈辞不愿回想的梦魇。   裴元恺几个儿子里,常年跟在裴元恺身边打仗的是大儿子裴云青,沈辞就小时候和他见过一面,其余时候都遇不上,但沈澈说得对,裴云青的长相确实最像裴元恺,不过眉眼可能更像母亲,不是剑眉,眸子也不够深。   裴云青是来负责交接一应军务的,两人的官职阶品恰巧是一样的,淡淡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再没其他话。   沧州的布防和作战还是以裴元恺为主,朝廷这回同意让沈辞来,对沧州这边的说法是实战操练,凡事听裴元恺的调遣,因而三千营暂时编入了沧州军之中,沈辞处理完了事,便跟着裴云青去见裴元恺。   裴元恺的营帐十分宽敞,内里的布局和一间屋子没什么两样,一半与下属们议事,处理军务,推演战局,另一半用红木屏风隔开,应当是起居之用。   帐外的卫兵禀报了之后,沈辞一走进去,见帐中有十几个人,看来是在商议作战计划,此时看到他,都齐刷刷用探究的眼神盯着他,唯一镇定自若的倒是裴元恺本人。   从小到大,好像裴元恺每次见到他都是这么平淡,没有必要激起任何情绪一般。   时隔两年多,沈辞再一次和那对与自己相像的双眸一触即分,眸中像常年浸润血气的目光让他不自觉想转开眼,恭敬地躬身见礼:“卑职府军卫指挥同知沈辞,奉朝廷之命暂入沧州军,见过裴总兵。”   帐中突然就静了下来,外面的风声都变得清晰了许多,裴元恺好一会没说话,沈辞就保持着见礼的姿势也不说话,直到裴云青都觉尴尬了,准备说点什么好,裴元恺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道:“我上次见沈将军的时候,沈将军刚刚升任绥坊都指挥使司的经历,两年多的时间,沈将军就已是指挥同知了,还次次大捷而归,年少有为,令人佩服。”   沈辞低眼淡声道:“裴总兵过誉了。”   两人明明没有剑拔弩张,但仿佛就是充满了凛冽的杀气,像两把无形的刀刃来回较劲,在裴元恺收回锐利的目光后,众人都松了口气,感受到气氛略有缓和,这才从长桌前站起身,客套地与沈辞互相见礼。   “后日与伊勒德在城外有一战,沈将军也算是身经百战了,也来一同商讨?”裴元恺指了指靠近沈辞的一个空位,“沈将军想让三千营和北狄骑兵打一场,想必不会介意后日出战?”   沈辞向众人一一回了礼,坐下颔首道:“卑职和三千营听凭裴总兵的调遣。”   裴云青坐在了沈辞身边,把自己没动过的茶盏推给了沈辞,裴元恺就着前面说了一半的作战计划继续说,帐中那十几个人终于把目光转了回去,没有人敢在裴元恺说话时走神,但裴元恺问他们问题,他们也都会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帐中的氛围给沈辞的感觉是既有严明的纪律,但也可各抒己见,不难看出裴元恺在这些人心中是值得敬重的将领,裴元恺与大家议事时的态度也拿捏得挑不出错,掌握着绝对的权威,又给了下属畅谈的机会。   沈辞一直都知道裴元恺是一位优秀的将领,是一世狂傲的许自慎都几次三番不吝称赞的将帅之才,许自慎曾经还说过,在战场上抛开一切公平地对决,他自认只有裴元恺才堪与他一战,连吴显荣和宋青阁都看不上,北狄最善战的汗王伊勒德在他眼里也不配提上一嘴。   北疆四镇中沧州位置最靠前,是真正最靠近北狄的地方,散乱的城池分布对于作战也最困难,裴元恺在这里守了三十年,从无败绩,这点上沈辞也很佩服他。   沈辞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参与议事的军官显然都对如何作战万分熟悉,与裴元恺对答如流,不需要他一个不怎么熟悉沧州的外人献什么策,况且这种时候非要说话就很像来砸场子的,接下来还要待两个月,沈辞并不是很想过度日如年的日子。   他发现裴云青也很少说话,往往裴元恺点到他名了才会说上一两句,不过说得都挺在点上,他猜这大概是在大家心目中尽力留下谦逊的形象,毕竟目前来看,裴元恺是把大儿子当下一位沧州总兵培养的。   后日的作战计划已趋详细,还把沈辞带来的三千营也算了进去,等商议得差不多了,裴元恺似是才想起沈辞来,看向他道:“后天就劳烦沈将军带一万人在后军,守住后方防线,若前军和中军力有不逮,后军换上,左右两翼有变故,也由后军补上。”   沧州军不缺精兵,对战时阵型庞大却又灵活多变,不同种类的骑兵分工明确,可随时变阵,最大限度地保住有生力量,沈辞没什么意见,后军说白了就是策应加殿后,第一战分给他这个位置也是中规中矩,颔首应道:“卑职领命。”   见众人起身告退,他也跟着站起来离去,没有多留。   裴元恺沉默地看着沈辞离去的背影,眸光深沉,裴云青也多看了两眼,心中有所计较,低声道:“我们想与朝廷缓和关系,不如从沈辞这里下手。”   “你指什么?”裴元恺眼尾扫过来,问道。   “都说陛下在朝中文有杜若,武有沈辞,是陛下最信任的两个人,我们想和杜若搭上关系几乎没可能,但我们却恰巧和沈辞有些人尽皆知的关系。”裴云青其实知道父亲心里早猜到他要说什么,只是不好意思自己明说,只能由他来说,“我们可以认回沈辞,陛下最信任的人姓裴,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沈辞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但裴元恺却似还没有收回目光,还看着帐帘的方向,道:“他恐怕不会答应。”   “从前可能不答应,但现在未必。”裴云青也清楚沈辞从小都是什么性子,裴家对他又是什么态度,“他现在也算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私下里提到他的出身难道没人说闲话?越是爬得高越是要面子,能有一个更光鲜的身份总是件好事。至于他的养父和养母,养了二十年舍不得是肯定的,但给笔钱保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也就是了。”   如今裴家和朝廷的关系已到了不得不面对的地步,走向决裂绝非他们所想,他们要的就是那种藕断丝连的微妙关系,朝廷忌惮他们却又离不开他们,他们才好得到更多的利益,因而谢如琢一下使了狠招孤立他们,倒是让他们有点被动,必须想点办法缓和这样的局面。   裴云青见父亲对自己的提议没有再说什么,但面上的神情却表明了父亲对此有所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很有爽文的快感,那种从前你对我爱答不理现在我让你高攀不起的感觉,啊好爽,小沈崽崽好争气!   渣爸:他好优秀,我要认回他!裴家以后都给他!   小沈:我可是要当皇后的人,你们家看不上呢。   感谢在2021-07-11 17:38:17~2021-07-12 17:3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4159613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对错报应   这两日和北狄人在城外是小规模地交战, 后日是裴元恺想要主动进攻,将战线往前推个几十里。   当日卯时还没到, 营地里就开始准备出兵了,沈辞也早早起床,点了三千营的五千兵马并沧州军的五千兵马,在中军出营后,带着一万人紧随其后。   沧州军的五千人,裴元恺派了他的一个副将帮着沈辞, 叫张曳,从前是裴家的家丁,被裴元恺挑出来培养作私兵,因作战英勇,一路受裴元恺提携坐到了副将,是裴元恺的心腹。   张曳的岁数和裴元恺差不多, 话很少, 终日肃着脸沉默不言, 还带了两个年轻些的参将,倒是十分活泼,因而三千营和沧州军交涉的事都是两个参将前来。   两个参将看他们扛了一大袋石灰粉, 问路过的裘鸣:“传闻沈将军领兵出战, 都会有一批人负责压后,用石灰粉画一条白线,所有人只能前进, 不能后退, 退过白线的人就地格杀,这是真的?”   裘鸣指挥两个士兵洒石灰粉画白线,点头道:“当然是真的。当初祁州一战摔过跟头, 沈将军用这个法子重新激励了士气,后来这个规矩就一直在军中沿用了下来,每一战都是如此。”   “若是退过了白线,你们真的会对自己人动手?”这个传闻传得人尽皆知,但他们远在北疆,确实没有亲眼看过,觉得夸大其实,现在看到了这条白线,也还半信半疑,“杀自己人,你们下得了手吗?”   裘鸣有点嫌弃地瞥了两人一眼,仿佛在嘲笑他们没见过世面,道:“只要有一只脚越过白线,就格杀勿论,第一次还是沈将军自己动的手,一刀一个人头,没骗你们。之后每次沈将军都会派一个副将在白线后面压阵,过一个杀一个,后来渐渐地也就没人敢退过白线,甚至都不敢靠近白线三尺之内,有多远跑多远,我们的士兵也从来只前进不后退,士气高涨。”   两个参将的眼神大概在说“沈将军真狠”,旋即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道:“所以沈将军今天也要这样做?他可不止带了三千营的兵马,还有我们的人啊!”   听到这声大呼小叫的张曳也走了过来,看了眼地上新画的白线,等沈辞走过来了,问道:“沧州军也在你们动手的范围之内?”   沈辞冷淡地扫过聚拢过来的沧州军,道:“其他我不管,后军我是主将,就要按我的规矩来,我没有说撤退,就不准后撤,退过这条白线的,视作违抗军令,临阵脱逃,就地格杀。”   张曳微皱着眉没说话,两个参将似是有些不服气,冷着脸站出来想反驳,张曳瞪了他们两眼,他们又退了回去,也不说话了。   其他人也肃静无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离那条惨白惨白的长线远远的。   看他们眼神不善,沈辞嗤笑一声,道:“你们要是觉得在我这里受了委屈,随便去和裴总兵说,裴总兵若是也觉得我有错,我甘愿受罚。”   四面寂静,看大家的神色似乎更怂了,看来裴元恺在战场上是不可能会给他们撑这种腰的,而且裴元恺治军也已苛刻严谨著称,素来赏罚分明,在公事上倒也从来不会护短。   但私情上护短是护得出了名,两个儿子不成器,他可以骂,但别人就说不得,沧州有个卫指挥使讽刺了他儿子两句,他一份奏本递上去将这人几年来干过的贪赃枉法事全抖出来,直接送人上断头台,更广为人知的事就是跟了他多年的副将死于北狄人之手,裴元恺夤夜突袭,将北狄人的营帐踏平,一个活口也没留。   这样想想,沈辞觉得六年前他在裴家把那两个少爷打了一顿,最后不了了之,约摸裴元恺还是顾及了他和裴家那点尴尬的关系,不然没那么容易放过他,再仔细一想,裴云景还挺像他爹,只要是裴云景认定了的自己人,就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这大概就是当年为什么他跟了裴云景之后,没有人再说过他的闲话的原因,只有裴云景自己能说。   今日是伊勒德亲自上阵,还带了他两个儿子,不过沈辞没看到扎布苏,后军还无需交战,沈辞问那两个参将:“你们认识四王子扎布苏吗?听说他很善战,为什么没跟着伊勒德来?”   “伊勒德几个儿子我们都熟得很,哪个没来跟我们交过战?”参将眉间有掩盖不住的夸耀之意,“去年冬天扎布苏还来过,至于为什么现在没来,大概是他和他两个弟弟又明争暗斗了一番。”   “前段时日我们打探到的消息就是这样,伊勒德偏心五儿子和六儿子,削了扎布苏的兵权,把人半软禁在了兀良哈部。”另一个参将也道,“应该接下来几个月都不会再来打仗了。”   沈辞点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想着自己看来是和扎布苏命里无缘,之前还说希望来日战场上见一次,结果他难得来一次沧州和北狄对战,对方被夺了权关在家里。   为扎布苏叹了口气后,见伊勒德带着人分散阵型,牵制了中军后,又冲杀他们的左右两翼,沈辞下令去护住两翼,再去随时盯着中军的动向,以便立即变阵,让中军能喘口气。   裘鸣提着刀掠阵在后,守住白线,但其实沧州军久经沙场,基本上不可能会出现有人后退的闹剧。   张曳有点意外沈辞对沧州军这种复杂又灵活的阵型适应很快,而且之前听闻沈辞此人在战场上喜欢剑走偏锋,冒险搏命,生怕他惹出什么事来,但沈辞今日却表现得十分配合,进退不急也不慢,尽职尽责地担任策应的角色,哪里有空缺就补哪里。   白衣铁甲的身影如一阵风般掠过,带着后军与中军换了位置,挽弓连射数箭,例无虚发,遇到近身作战时,便反应迅捷地抽出腰间刀,下一瞬血淋淋的人头就滚落在马下。   三千营大半都是北疆调去的士兵,战力并不逊于沧州军,一年来又一直在练北狄骑兵的打法,此时跟着沈辞远拉弓,近抽刀,再和北狄骑兵一样分散作战,乱中却又有序,三五人为一小队,若从高处俯瞰,有点像兵书上所说的鱼鳞阵。   沈辞眼睛还很尖,在与人交战的同时,还能做到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北狄人一动,他就跟着动,对方包抄他就让人快马绕远,在对方半路拦截,对方从侧面突袭,他就立刻撤离,让对方扑一个空。   身先士卒,胸有成竹,机敏灵活,张曳一直追随着沈辞的动向,越看越是忍不住眯起了眼,他似有所感地侧了下头,看到在中军的裴元恺也在看着这边,目光跟着那袭白衣铁甲移动。   昨日他听说将军有意认回沈辞,如今看来,恐怕不止是要把人认回来这么简单。   这么年轻能在战场上游刃有余,张弛有度,是有绝佳的天赋,而天赋是一个将领最难能可贵却也最需要的东西。   裴元恺这些年其实一直与他们几个副将慨叹自己的儿子没有一个能堪当大任的,裴云青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但事实上他们都知道,裴云青天赋不足,在战场上的表现只能算勉勉强强,因而裴元恺不得不为裴云青培养一批得力的将领扶持他。   如果能有一个人比裴云青更好,裴元恺会不会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伊勒德和裴元恺少说也交战了二十年,胜少负多,今日在沧州军默契的配合之下,照样没有讨到任何好处,打了一整个白天,傍晚收兵回营时脸色阴沉得可怕,走前还用北狄话骂了句脏话,但裴元恺跟北狄人打了二三十年,简单的北狄话也会说,对着伊勒德的背影回敬了一句。   不过沈辞听不懂,也不知道两人都骂了对方什么,反正伊勒德回头看过来时脸色更难看了。   沧州军和卫所军不同,这里是完全靠着军功往上爬的地方,可以得到认可的东西就是能力,因而大部分军士其实性子也挺简单,早上还看沈辞有点眼神不善的人在目睹了沈辞在战场上的样子后都消停了,那两个参将在回营时更是满眼钦佩,还拉着沈辞问东问西,要和他就战术畅谈一夜的架势。   沈辞倒也不吝赐教,对早上的事并不在意,耐心地回答了他们所有问题,还请教了他们一些北狄人的作战方式,到了自己的营帐前才散去。   刚与两人道了别,沈辞一转头就看到裴元恺站在他的营帐旁,似是早就在等他。   沈辞走上前见了个礼,外面风还有些大,但他显然没有邀裴元恺进去说话的想法,就站在风里问道:“裴总兵有什么事吗?”   “沈将军一直在研习北狄人的作战方式?”裴元恺难得挂上了点可称温和的笑意,只可惜他对面的沈辞丝毫不领情,神情还是一贯的淡漠,“今日我看过了三千营的作战,其实已经对北狄人善用弓箭的方法十分熟练,只不过确实还需要多一些实战。”   沈辞“嗯”了一声,道:“所以接下来有需要卑职的地方,裴总兵尽管派卑职和三千营去就是了。”   “伊勒德正面强攻不成,往往会选择从侧面突袭,过两日我们应该要转移阵地,往西走几十里。”裴元恺道,“那里地形更为复杂,有山陵谷地,到时需要沈将军继续负责策应。”   沈辞觉得这些事没必要专门找他说,直觉裴元恺想说的话不在这里,点头道:“没问题。”等了许久,他没等到裴元恺再说话,有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裴总兵还有什么吩咐?”   两人之间是一个礼貌又疏离的距离,时隔两年多,裴元恺再这么近地看沈辞,发觉他的眉眼愈发像自己年轻的时候,有股桀骜的张狂,又比那时在乐州宫门前多了几分战场上的锐气,锋利的锐气,仿佛淬了血。   早就听说朝廷出了一个百年都难一遇的将才,连许自慎都败在他手上,而他不过刚刚及冠。   这是每一个武将都歆羡的天赋,注定要青史留名。   裴元恺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上天有时确实很喜欢开玩笑,当年他做了一桩错事,可能这就是报应。   沈辞在看不顺眼的人面前实在没有任何耐心,尤其此人还是裴元恺,漠然道:“裴总兵既然没什么事,那卑职就告退了。”   说罢他躬身一礼,转身就走,谁知裴元恺却又说话了。   “小辞,”裴元恺唤了一声,轻叹口气,“你母亲葬在何处?”   师父师娘从小到大都叫他“小辞”,但不知为何,这个称呼从裴元恺口中叫出来,他一阵恶寒,再听到后半句话,晚饭没吃他就有点想吐,回过头看向裴元恺时,深眸里是阴狠的厉色。   当年重病的母亲抱着他跪在裴家门前,眼前的人没有多看一眼,母亲在草长莺飞的三月里死去,眼前的人毫不知情,二十年里,更是从未过问一个字,如今却道貌岸然地问那个一辈子都毁在自己手上的女人葬在何处,而这个人应该是连他母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或者说当年抛弃了他们后就已如挥去一颗尘埃般将他母亲忘之脑后。   沈辞很想笑,但又笑不出来,面露嘲讽,冷冷吐出四个字:“关你屁事。”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沉声道,“别那么叫我,听着恶心。”   裴元恺似是想叫住他,但他已头也不回地走开,快步进了营帐,留给裴元恺被风微微吹起又落下的帐帘。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都说了我要当皇后,还特么的在这做梦!!!   师父师娘:小谢只能是我们家的媳妇儿!!!   感谢在2021-07-12 17:33:02~2021-07-13 17:3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栗子 44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山谷救援   近来裘鸣发现沈辞心情不好, 具体原因他略有耳闻。   那天沈辞当着裴元恺的面怒摔帐帘,把裴元恺晾在门口吹风的事, 当时很多人都瞧见了,战战兢兢了一番后,裴元恺竟对此毫无反应,非常平静地就走了。   倒是沈辞,从第二天开始就冷着一张脸,对谁都爱答不理。   这肯定不是因为公事闹成这样, 那就是私事,而两人之间的私事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当时两人说话的内容大家没听到,裘鸣和三千营这边的军士当然是站在沈辞这边的,当天晚上就去找监军赵柯告了状,对赵柯说,定然是因为裴元恺挑事, 欺负了我们沈将军。   他们已经编了一出裴元恺二十年前抛妻弃子, 二十年后还不知悔改, 欺负儿子的大戏,赵柯听得牙疼,但走前谢如琢跟何小满的反复叮嘱犹在耳畔, 主动去问沈辞出了什么事, 沈辞却不愿多提。   后来裘鸣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裴家有意认回沈辞,但沈辞不愿意。   于是大家又把那出大戏编成了裴元恺二十年前抛妻弃子, 二十年后悔不当初, 想回来抱儿子大腿。   沧州军已由黎平县转移到城外的荒原之上,离城中有几十里,大家都在荒原上安营扎寨。这片荒原严格来说既不属于大虞, 也不属于北狄,寸草不生的地方不适合住人,长久以来都是荒无人烟的,真要算起来,当然是两边都不想要,要来也没意义,但对于两军交战来说,这种界定不明的地方往往最是重要。   每年北狄除了打黎平县,最多的时候就是想要占据这片荒原,好将大队人马横在沧州蜿蜒的地界之外,方便继续南进,因而沧州军不得不离城来到荒原上作战,保证这一片荒原仍是在大虞的掌控范围之内,不能落入北狄人手里。   虽已是二月下旬,但荒原上还有薄冰未化,附近矗立着两座相连的荒山,中间一块凹陷谷地,地势险峻,听闻在这里一年要打几十次突袭与伏击战,但附近不好走路,军队还是在远离山谷的地方扎营。   裴元恺猜测今日会有一批北狄人在山谷突袭,让张曳和裴云青带了五千人伏击,而大队人马则与伊勒德在山谷以西正面交锋,山谷地形不佳,只能让五千人埋伏在两侧,再派沈辞在附近策应。   这里回暖得比乐州更慢,算来冬日即将过去,但吹来的寒风仍然与严冬时无甚分别,砭人肌骨,看沈辞始终一脸的不耐烦和不好惹,裘鸣识趣地闭嘴,还拉着马的缰绳离沈辞远了点,并以眼神示意其他人千万不要靠近,三尺之内,冰霜覆面,可怕。   他们在此地从上午等到下午,别说突袭了,除了他们自己,就没瞧见一个活人的身影出现,这种地方险峻难行,不适合夜袭,三千营的军士都在心里认定今日北狄人不会来了。   申时都已过了许久,张曳领着两千人从山谷上下来,对沈辞道:“之前裴将军说的是申时过了北狄人还没来,基本上应该就是不会往这边走了,让我们去西南方伏击。未免北狄人突然改道,还是选择从山谷过,少将军带三千人守在这里。沈将军和我直接过去,先拦住北狄人的前军,到时裴将军会带人与我们会合。”   沈辞看了眼山谷的方向,觉得北狄人放弃山谷有点奇怪,但还是答应了一声,整了兵随张曳一同撤离山谷,快马赶去西边,那里也提前挖好了沟堑,不管北狄人从哪里撕破口子突袭,都要势必拦截。   西南方靠近西面的正面战场,从这里突袭可以转道去黎平县以西的池濠县,去年沈辞也去过。   和张曳一路过来,荒原之上有点安静得过分,这一带还无人踏足,混着薄雪的沙石地上都没有一道马蹄的印迹。   沈辞突然勒马停驻,道:“裴总兵觉得北狄人全都会从西南方突袭?”   “按照往常的经验来看应该是如此。”张曳解释道,“伊勒德不喜欢兵分两路,他不放心其他人领着他的军队离开他的视线,不会把太多人马交给其他人,连自己儿子也不行。”   “不对。”沈辞忽然又想起了扎布苏被夺权软禁的事,与前世零星的记忆重合,飞快说道,“那是以前,这次他带了六儿子来,这是他认定的下一任汗王,之前因为年纪小并没有带过兵,但这次最善战的四王子扎布苏被他夺了兵权,带来六儿子就是要给这个儿子带兵的机会。”   张曳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沈辞道:“三千营分一半给你,你带着五千人先去西南方,我带剩下一半回头,一定会有北狄人从山谷过。”   北狄的情况沈辞其实不太了解,但因为前世谢如琢和扎布苏一直有些联系,所以他偶尔也会知道一点,比如前世扎布苏也曾有段时间被伊勒德夺了兵权,随后伊勒德的做法证明这是在压制扎布苏,帮六王子阿吉奈在军中树立威信。   张曳听到沈辞的安排,纵使他身经百战,也忍不住太阳穴突突直跳,三千营一共就六千人,这回沈辞全带出来了,给他一半就只剩三千,若是北狄人真的有大批人马从山谷突袭,三千人去救三千人根本没用。   “沈将军,你先别急。”张曳试图挽回他的冲动,“现在情况不明……”   “等明了就来不及了。”沈辞懒得跟他废话,“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能完全猜到,所以你还是带五千人去西南方驻守,那边也肯定会有北狄人去,而且这也是裴总兵的命令,我们没有人去就是违抗军令,事后没法跟裴总兵交代,但山谷那里也不能放弃,那边离黎平县更近,又是唯一的高地,不能让北狄人占去。”   张曳还想再说什么,沈辞已经迅速让裘鸣分出了三千人留给张曳,自己调转马头,一抖缰绳策马奔出,领着剩下三千人回头,喊都喊不回来。   传闻沈将军打仗不走寻常路,常常让人心惊胆战,传闻诚不欺他。   “将军,我们真要回去?”裘鸣低声道,“这太危险了,万一北狄人有上万人,我们……”   “六千人总比三千人好吧?”沈辞打断他的话,“再危险也得去。”   裘鸣犹豫了许久,还是咬咬牙说道:“我们只是来实战操练的,不是帮沧州军打仗的,这一去我们可能伤亡惨重,将军,这得不偿失啊!今日山谷一带就算失利,对沧州军来说可能也不算很大的损失,来日再去夺回来也并非不可能……”   “你给我闭嘴!”沈辞勒住了马,怒视着裘鸣,手指攥着马鞭几乎是想一鞭子抽过去,“沧州军就不是大虞的将士了?沧州就不是大虞的土地了?同样是为大虞而战,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还分彼此你我。觉得去了不划算的可以不去,但以后不要再跟着我出征,我沈辞不会和这种人做同袍。”   裘鸣哪还敢再说话,吓得脸都白了,沈辞虽然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但对他们甚少会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前面他也是担心此去凶险,思及三千营组建不易,想再劝劝沈辞,没有想到沈辞会把话说得这么重。   可仔细想想,沈辞一点没说错,他前面确实只顾着三千营的利益,沧州军为大虞浴血奋战,他反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被沈辞一骂也清醒了,若真做出那样的事,他们也真是没脸再说自己是大虞的将士,低头愧疚道:“末将知错,请将军责罚。”   沈辞闭了闭眼,也意识到自己前面说得有点过分,裘鸣不管是在前世还是今世,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品性如何他最清楚,前面那么说也是在权衡利弊,摇摇头道:“没事。”他又道,“你去问问大家,若有人不愿去,就回去找张曳,我不会怪罪。”   裘鸣回头看向三千士兵,高声道:“此去凶险,是否前去全凭大家自愿,若有人不愿去,可自行回头!”   静了十几息,无人应答,无人回头,三千营的骑兵本就来自北疆,对北疆的感情比谁都深,又听到沈辞那么说,更是不可能会有人做临阵脱逃的事,沈辞笑了笑,点头道:“这才是我大虞的好儿郎。”   三千人在冷风中疾驰,越是靠近山谷越是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沈辞知道他这是猜对了,山谷里已经在激战,加快了速度奔去。   这处山谷狭窄,中间谷地四个成年人并排走过都十分勉强,北狄人分散在两座山的缓坡上,想要攀上坡从裴云青他们的背后进攻,再占据高地,掩护骑兵自山谷间通过。   裴云青比沈辞想象得要成器点,虽然已是支撑困难,伤亡不轻,但还知道死守高地不放,借助地势反击。   听到有疾速的马蹄声掠来,裴云青和士兵们都是眼前一亮,他们没有想到北狄人会兵分两路,有一半人从这里突袭,而显然之前久久没动静就是故意对他们虚晃一招,让他们放松警惕,本以为这次是绝路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有援兵来。   看着白衣铁甲的沈辞骑马冲入山谷,裴云青和身后的士兵都只觉仿佛是天神降临,但仔细一瞧,又发现沈辞应该是只带了一半的人马回头,而北狄人在这里却足有近三万人,山坡上密密麻麻都是往上攀的北狄人,他们的心又凉了半截。   沈辞带着三千营直冲向中间谷地,算好了射程范围,挽弓搭箭,箭雨铺天盖地遮蔽而来,逼退了就要从山谷间穿过的骑兵,他抬头看了看山谷两边,让裘鸣带着一部分人去阻截北狄人攀上山坡,他再带着人守在谷地中,不让骑兵过来。   谷地间的北狄人大概没有想到他们这支骑兵长于箭术,作战的策略还和他们如出一辙,领兵的那人眯了眯眼,看向沈辞,而沈辞也早就注意到了他,同样眼神危险地看着他。   沈辞猜到这人应当是扎布苏的弟弟,六王子阿吉奈,才十七八岁的模样,但眼神凶狠,有嗜血的欲望,长得也已十分壮实,拉弓时手臂上的肌肉贲张有力,沈辞从马背上跳下来躲开阿吉奈嗖嗖疾射而来的箭矢。   下一瞬,阿吉奈就提着刀扑了过来,像是已经盯着他许久,就等着要将他一刀毙命。   当然,沈辞也一眼盯上了这个凶狠的少年,还寻思着杀了他,扎布苏是不是算欠了个人情,以后似乎又能借点钱。   阿吉奈用的是一柄有倒刺的弯刀,打斗的手法和野兽很像,又扑又摔还上嘴撕咬,沈辞从没见过这种人,缠上来就对着你拿刀的手一口咬下去。   沈辞一脚别倒阿吉奈,对方吃痛才松开了嘴,饶是如此,手上还是被他生生咬下来一小块皮肉,若是再晚点,手上可能会被撕出一个血坑来。   两人跌在沙石地上,跌下去时沈辞在下面,阿吉奈就压着他,居然还想上嘴咬他的脖子,他都被气笑了,一拳挥过去砸在阿吉奈鼻梁上,鼻血喷溅而出,阿吉奈眼神愈发凶狠,像冒着绿光的狼眼。   于是两人就在地上如同两匹狼一般用最原始的方法战在一处,互相摔打,一会是阿吉奈压住沈辞一拳打在沈辞脸上,隔了会沈辞又一个翻身把阿吉奈砸到地上,更用力地一拳打在阿吉奈眼睛上,旁人见了这模样想帮忙都无从下手,自觉地退避三舍,让两人战个你死我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都有些力竭,沈辞的刀掉在了一边,正探手去摸,阿吉奈却已摸来弯刀毫不客气地钉进他肩头,他像是不知痛,眉头都没皱一下,下一瞬一刀砍在阿吉奈小臂上,直接将阿吉奈的护腕都砍裂了,刃口往下一压,切在了筋脉之上。   阿吉奈一声惨叫,掀开沈辞从地上跳起来,小臂上血流如注,沈辞冷漠地站起身,将肩上的弯刀拔出来,倒刺上清晰可见被拉出的血肉,扬手扔到远处。   沈辞知道那一刀应该是把对方左手给砍废了,果不其然,阿吉奈痛得额上全是冷汗,左手无力地垂下,眼神是要吃了他,但最后还是在几个骑兵的护卫下先一步撤走了。   北狄人的主将一走,士气一下低迷,沈辞身上全是血,有自己的也有阿吉奈的,两人前面那一通摔打也不知道到底伤了多少地方,此时后知后觉全身骨头都隐隐作痛,左肩那道伤贯穿了,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不知道伊勒德是怎么生出这个跟野兽似的儿子,简直脑子有毛病,气得他携着一身血气往山坡上跑去,提着刀遇到北狄人就砍,冲裴云青喊道:“再撑一下,你爹很快会派人来救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缺钱已在小沈心中根深蒂固,打架都不忘想着借钱,真是勤俭持家的好皇后。   扎布苏:你不要过来啊!!!   感谢在2021-07-13 17:32:36~2021-07-14 17:3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女的魔法棒 10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悔不当初   所幸裴元恺的反应也很迅速, 在发觉北狄人兵分两路后,就立刻派人来驰援了, 沈辞他们没有撑多久,就等来了援军。   三千营这边情况乐观,只有几个人伤得比较重,其他人都只是有点轻伤,裴云青那边伤亡惨烈一些,他自己也受了点伤。   但伤得最重的还要属沈辞, 援军领兵的人是裴元恺另一个副将,看到沈辞全身是血吓了一大跳,肩上那道伤更是连白骨都露出来了,背上还有一条长长的刀口,他自己却还说不知道,没感觉, 受了伤还不要命地又跑又打, 伤口崩裂得愈发厉害, 脸色都因失血过多而现出惨白。   问及原因,沈辞淡淡道:“遇到一条疯狗,运气不好。”   沈辞在养伤时, 裴元恺和裴云青都来亲自探望过, 张曳等人更是每日都来,还有不少之前不怎么相熟的沧州军军官也隔三差五地来,起初裘鸣还以为这是做做样子, 后来看一个个关心的表情不似作假, 裘鸣渐渐明白过来,沈辞在明知情况凶险时带着三千人毅然回头驰援,沧州军也不是眼瞎, 都看在眼里,沈辞又因此伤成这样,没一句怨言,因而这些人对沈辞的关切是真心的。   他们来沧州一趟是来提高三千营战力的,没想到意外之下,沈辞竟然还在沧州军中收服了一片人心,而裴云青在这里待了少说也有十年了,还没沈辞几天的效果好,这样想想,裴元恺要认回沈辞也可以理解,自己养在身边的儿子没一个能成大事的,当年一念之差抛弃的儿子反而是最适合继承自己衣钵的。   这还能怎么说,人在做,天在看,少做亏心事。   沈辞看裘鸣在那叹了又叹,皱眉道:“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裘鸣回过神,拿起药瓶盯住他,“将军,你今天还没上药。”   沈辞自己总是会忘记上药,有时候还嫌烦不想上,每次都在营中被军医追着要求上药,一阵鸡飞狗跳,这回裘鸣干脆自己来盯着沈辞,早中晚各来视察一次,而后发现事实就是这么让人无言以对,他要是不来,沈辞保证连药瓶都不会碰一下,放任伤口自己长好。   在裘鸣义愤填膺的逼视下,沈辞默默脱了外袍,解开里衣的衣襟,将染血的布条取下,肩头那道贯穿伤还是十分可怖,血洞里的皮肉被弯刀的倒刺勾得翻卷,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来,裘鸣看一眼都觉得自己肩头也隐隐作痛,沈辞却还跟没事人似的。   裘鸣把一整瓶药粉都撒完了,而后又开了第二瓶,沈辞看自己伤口上已经堆了一坨药粉,瞪了他一眼,道:“不要钱的啊?”   “确实不要钱。”裘鸣淡然地开始撒第二瓶,把背上的刀伤也抹完了,指了指桌上的木箱子,“裴总兵送来一箱子,这次用不完,我们还能带着去池州用。”   沈辞:“……”   于是沈辞心安理得地用完了三瓶药,体验了最奢侈的一回上药,代价就是全身都是药味,熏得他有点头晕目眩。   “赵掌司没把我受伤的事告诉陛下吧?”沈辞忽然想起这事来,咽了口唾沫,“他隔几天往京城里递封信?”   裘鸣无情回道:“不用想了,赵掌司早就一五一十告诉陛下了。”   沈辞觉得自己更头晕目眩了,腾地站起身往桌前走,动作之快连裘鸣都没拉住人,只能赶紧堵到他前面去,非常能理解军医的痛苦,伤成这样还不消停,敢怒不敢言,问道:“将军,你又要做什么?”   “写信!”沈辞推开他,坐到桌前展平一张信纸,看裘鸣一眼,“私信,你别看了。”   京中的传言裘鸣也知道,了然道:“莫非是给未过门的嫂子?话说将军你那个订了亲的青梅到底是谁啊,岳将军说不仅家世极好,还温柔可人,根本没有这号人,是你瞎说的。”   “他问了我,我就这么回答他了,是他自己猜不到,关我什么事?”沈辞嘲讽地“嘁”了一声,“我都说了我要是骗他,天打雷劈,你们爱信不信。”   幸好沈辞伤的是左肩,右手除了被阿吉奈咬了一口倒没什么事,写个字还是能行的,裘鸣见他今天不写信就要疯癫,只得帮他研好了墨,退开几步表示自己不会偷看,只说道:“写完就重新去床上躺着。”   沈辞提起笔的时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感觉能洋洋洒洒写上数千字都不带停的,谁知写了几个字就开始皱起眉头,顿住笔苦大仇深地思索了好一会也没再写出一个字,憋了半晌又憋出几个字,而后过了会又觉不妥,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   裘鸣看得都累,不明白写封信怎么就写成这般要死要活的样子,这样下去,每次不知道要废多少信纸,远远一瞧纸上的字,虽然看不清写的什么,但那字迹实在也不太想让人仔细看,再回忆起平时沈辞写的军报和文书,不禁说道:“将军,恕末将直言,您的字也是够难看的,嫂子看得下去吗?”   沈辞:“……”   没事,你嫂子大度,世上只有他看得下去。   这封信直写到吃晚饭时才算写完,封了火漆给赵柯寄回去,裘鸣在帐外遇到裴云青,之前得沈辞嘱咐过,如果裴家父子再来就说他在休息,别来打扰他,因而裘鸣拦住想要进去的裴云青,道:“沈将军伤还没好,休息了,少将军明日再来?”   裴云青停住脚步默了会,点点头道:“好,多谢,沈将军有什么事,或是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转头裴云青去了裴元恺的营帐,裴元恺问道:“见到人了?”   裴云青对父亲摇头道:“沈辞应该知道我们想找他说什么,在躲我们。”   “他好像很排斥我们。”裴元恺难得露出这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素来他都是胜券在握的姿态,“这么多年裴家确实亏待了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等过几天吧,他伤好了总要继续去打仗,不能再躲着我们。”裴云青道,“跟他说清楚好处,是聪明人就知道该怎么选。”   裴元恺默叹口气,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做求自己儿子认祖归宗这种事,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不能放弃沈辞,若说之前还是可有可无的心思,这一次沈辞带着三千人回头驰援,让他意识到不是他非要认回沈辞,而是裴家需要沈辞。   裴家终究是将门,地位的稳固不仅靠权势,更要靠一个优秀的将领,牢牢握住军权,培养效忠于自己的军队,才能在北疆真正屹立不倒。   世人常说,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这对将门来说更是如此,开国时有多少声名显赫的将门,后来不都还是没落了,几代下来能出一个将才都很不容易,等不到就只有湮没在大浪淘沙之中,再有权势也终是枉然。   宋家当初那般狠心地培养宋青阁,也是因为不得不如此,认真论起来,宋青阁天赋并不算好,宋老爷子只能用最狠的方法培养他,就算不是最优秀的将才,也被淬炼成了一柄锋利的刀,保下宋家没有问题。   换成裴家也是一样的道理,裴元恺这么多儿子里,他看得很清楚,都不是什么为将的料,裴云青是他退而求其次的勉强选择,但在见识到沈辞在战场上的风采后,他再也没办法认命地接受裴云青。   沈辞就是裴家苦苦等待多年的将才,一位将领需要的天赋与血性,沈辞什么都不缺,军中要收服人心,钱和权是一回事,但那样的人心是不长久的,尤其是在常年征战的北疆,实力才能说明一切,士兵们只会选择跟随他们信服又敬佩的强者,能与他们上下一心,也能带着他们旗开得胜。   “实在不行……”裴云青看父亲始终沉默,又道,“我们去找他养父养母。”   裴元恺又静了少顷,道:“你过两天再去找找他吧,我一提他母亲他就十分排斥,没办法说下去。”   裴云青应了下来,他知道父亲想认回沈辞是为了什么,但他倒不在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他清楚得很,战场刀剑无眼,如果裴家真的有更适合的人代替他,似乎也是件好事,反正沈辞一个在裴家毫无根基的私生子,以后就算坐上了总兵的位置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得靠他们几个兄弟帮衬。   沈辞没过几天就下床随意走动了,还向裴元恺请命可以回战场上去,裴元恺又让他休息了几天,派军医去好好看了伤口,见他拉弓射箭没什么问题,军医也说他恢复得很好,以后应该不会落下什么病症,才允准他重新带兵。   次日沈辞又要去战场,傍晚的时候在亲自喂他的那匹白马,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头看了眼,见是裴云青,又转过头继续喂马。   “那日我在山谷中得以脱困,要多谢沈将军。”裴云青看这匹马通身雪白,鬃毛齐整,定是良品,隐约忆起好像很多年前五弟从父亲那里牵走过几匹良马,其中就有一匹白马,“沈将军的伤真的没事了?”   “少将军言重。”沈辞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漠道,“伤没事。”   裴云青伸手摸了下漂亮的鬃毛,问道,“这匹马是不是五弟送给你的?”   沈辞阴沉着脸看裴云青摸自己马的手,眼里写着“你再摸一下信不信我剁了你手”,裴云青讪讪收回了手,沈辞拿梳子蘸了水,重新梳了一遍马的鬃毛,似乎觉得被某个手欠的人摸脏了,冷声道:“是裴云景送的。”   至于原因还是和那次沈辞跟着裴云景回了次裴家有关,裴云景两个弟弟一个额头上磕出血来,一个牙齿没了一颗,但沈辞其实伤得比他们还重,全身十几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半条命都没了,裴云景知道那两个弟弟干了什么混账事,摆平了这件事后不仅没找沈辞算账,还送了他一匹马。   沈辞欣然笑纳,没有哪个从戎之人不喜欢良马,不要白不要,而裴云景嘛,就是拧巴惯了,他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可以嘴贱,但外人不行,还会觉得外人动他的人就是下他的面子,打他的脸,裴家那些亲兵不分青红皂白把沈辞伤成这样,却没人在意,最后倒是裴云景心里过意不去,拐弯抹角编了个理由来送礼。   裴云青笑了一下,他也知道这个五弟是什么性子,没再多提,看沈辞在裴元恺提了那层意思后就没什么和他们说话的兴致,干脆开门见山道:“我知道这些年裴家亏欠你良多,当年也是父亲和裴家对不起你母亲,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提,我们都能满足你。认祖归宗是人之常情,我想你这些年也是想过的,况且有裴家在背后做靠山,对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生我们的气正常,但希望你还是可以考虑一下这件事。”   话没说完时,沈辞的脸色就已经阴沉到了极致,眸中蓄满了锋利的狠色,怒火差一点就要喷薄而出,被他强行压了回去,因为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生这群人的气实在没必要,这件事他更多觉得是可笑。   他母亲当年受了多少苦,他这些年听过多少不堪入耳的脏话,小时候要不是他性子强硬,又不怕打架,不知道要被他们裴家人欺负成什么样,还有师父师娘为了他担下了多少辛苦和闲言碎语,到头来到了这些人口中,就只剩下假仁假义的亏欠二字,还问他要什么补偿。   “我考虑个屁!”沈辞哐当一声把梳子扔进水桶里,溅起的水全洒在了裴云青的袍角上,“你们裴家是不是都不知道脸是什么东西,说我娘不知廉耻,说我是贱人生的杂种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说句亏欠。别来恶心我,也别恶心我娘。”   “你别这样。”裴云青皱起眉退开一步,但语气还是心平气和的,“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很多委屈,恨我们也好怨我们也罢,我们都无话可说,但这件事对你来说是好事,父亲有意培养你,以后裴家的东西都可以给你,不比你现在在朝堂上无根基无势力的更好吗?”   沈辞怀疑裴家人听不懂人话,语气凶戾道:“你们裴家就算有皇位要给我坐,我也不稀罕,爱给谁给谁。”说罢他提步就走,身后裴云青叫了他一声,他停住脚步转头冷笑道,“我没觉得我委屈,也不恨你们,毕竟人不能跟畜生一般见识,少将军,你说是不是?”   裴元恺从营帐里走出来,看着冷脸走开的沈辞,再看站在原处的裴云青对他摇了摇头,知道这是说什么都没用,闭目叹了口气,当年行差踏错一步,代价竟是如此吗?   作者有话要说:  裴元恺:当事人现在就是后悔.jpg   小沈:我都说了我很会怼,下次让我去怼孙秉德!   感谢在2021-07-14 17:36:31~2021-07-15 17:2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一念之差   三天前谢如琢收到了赵柯的密信, 赵柯谨记事无巨细都要上报的嘱咐,次次来信几乎是要写出一份沈辞每日踪迹复刻, 和谁说了什么话都会写下来,尤以裴元恺和裴云青为甚,什么时候见了面,说了几句话,什么时候离开,原原本本告诉了谢如琢。   至于沈辞出去打了次仗重伤回来的事更是不能被赵柯放过, 伤了几处,严重程度如何都详细地告知,其语言之生动真切看得谢如琢都觉得感同身受。   看到说左肩是一道贯穿伤,谢如琢心急如焚,恨不得把整个太医院都派去沧州,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日日等着新的来信, 问了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 得知这种程度的伤口很容易留下病根,以后说不定整条胳膊都会行动不便,受伤的地方还会反复疼痛, 折磨不已, 谢如琢更是焦急,十分后悔让沈辞去沧州,半夜越想越难受, 还抱着何小满哭了一场, 人自然是一下就憔悴了下去,上朝的时候连内阁都被吓到了。   所幸没过几天,沈辞自己寄了封信来, 态度良好地认了错,告诉他并无大碍,裴元恺的药不要太好,他每天至少要用掉五瓶,不信好不了。   谢如琢看得哭笑不得,但心里却稍稍放心了些,等赵柯再寄信来时,说沈辞的伤已经愈合,军医说不会留下什么病症,如今已行动无碍,准备重新回战场上去,还说了裴家反复找沈辞要认回他的事,但沈辞把裴元恺和裴云青分别怼了一通,现在两人都消停了,看到沈辞还不敢再说话。   这事谢如琢和沈辞其实早就有数,临行前就意有所指地提起,只因前世裴家也这么干过,只不过沈辞照样没理会还怼回去也就是了,这算是裴家不得不走的一步棋,无论前世今世都不可避免。   看赵柯写的信里所言,沈辞被裴家气得不轻,谢如琢撇撇嘴也十分气闷,此举就像他父皇谢塘活过来对他说从前是自己错了一样,他不会觉得感动,只会觉得恶心。   小时候或许他曾真心想过父皇可以多记起他一点,但年复一年被冷落遗忘,又在冷宫过了不想回忆的五年,他对父亲已经没有了任何感情,甚至他还曾想过,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对整个谢家都不会有什么感情的,谢家没有给他留下过任何属于家的记忆,他凭什么还要为这个家卖命?   可是这是帝王家,由不得他任性,也必须要习惯亲情的淡漠与无情。   而在沈辞这里,他比沈辞更生气的点是,裴家其实把沈辞当一个工具,觉得沈辞有用才想着把沈辞认回来,要是没有用,他敢保证裴家照样不会拿正眼看沈辞。   他永远忘不了十一岁遇到沈辞时,沈辞被裴云丰用马拖行了一路,那群世家公子张口杂种闭口下贱,这只是他看到的,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沈辞那些年一定受过更多的侮辱与欺凌。   桌案上又摆满了沈辞送他的小石头,他每块都戳了戳,心道:他的沈将军这么好,是裴家人眼瞎,就后悔去吧,他能让沈将军当皇后,裴家能吗?   谢如琢在心情沉郁了一段时间后,又沉浸在了一种无端完胜对手的喜悦之中,何小满无奈地摇摇头,把近日查到的和华扬舲有关的内容给谢如琢看,道:“锦衣卫那边的卫大人也给奴婢看过了,都整理在一起了。”   沈辞走后过了三天,宋青阁就离京回了宛阳,谢如琢答应了他的请求,却也因此愈发焦躁不安。   “嗯,伴伴辛苦了。”谢如琢认真看过了几张纸上写的内容,皱起眉来,“所以说查到现在收获并不大?”   何小满叹了口气,道:“确实是如此,我们派人跟了华扬舲快半个月,他每日的生活都很寻常,没什么特别之处,早起去刑部应卯,一天直到散值都在刑部,中午都不回家,有公务时去其他衙门公干,我们的人也都跟过去了,确认都是公务,再就是偶尔会去见见孙秉德,不过待得时间也不长,杜若倒是很久没去专门见过了,路上碰到会聊一会。散值后没有应酬就回家,有应酬去应酬,应酬完还是回家。空闲时间基本不会去逛街,只固定去几家店铺买笔墨纸砚和一些书,或者去裱画裱字,总之都是些文官们常做的事,去的铺子我们能查的也都查过了,朝中文官们也都常去,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谢如琢不死心地把那些店铺又过目了一遍,还仔细算了华扬舲去每个店铺的次数和间隔时间,发现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看起来完全就是需要去了也就去了,但他还是对比了在这之前东厂就已记录过的行踪,圈了三家铺子出来,道:“后日华扬舲就要离京了,但我们还是得接着查,这三家再重点查一查,相比之下,华扬舲去的次数稍微多一些,而且这三个地方人流较大,什么人都可能有,有问题的可能更大。”   “这三家铺子的掌柜都是本地人,也都开了许多年了。”何小满解释道,“奴婢觉得不像是有问题的。”   “不能只看铺子本身,铺子总有进货的渠道,会接纳外来的东西,接触外来的人。”谢如琢指了指一家墨斋,“像这个,绥坊并不产墨,也不产砚,大部分都是外地运来的,可能还会有外地的商队过来亲自贩货,可疑的地方不是没有。”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如此,何小满点点头道:“奴婢明白了。要这么查盯得就有点紧了,华扬舲离开京城也好,我们能挖得更深,不怕打草惊蛇,他在京城我们反而不敢有大动静。”   “也是。”谢如琢也跟着点头,“所以他离京还有点好处。文官出公差脚程都慢,去衡川路上也素来要小心,再在衡川整合完全境的事务,回京时大军可能正好要出征,时间来得及,慢慢查,注意留意每月商铺接洽的外来商队,可以的话再查一查外地来的货物,真有问题总有蛛丝马迹。”   何小满应下,有一事却想不明白,问道:“陛下,奴婢有一事不明。如果华扬舲真的与大昭有勾连,大昭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华扬舲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大昭会做这种不划算的买卖吗?”   “此话不然,要策反一个人最主要的还是要看这个人具不具备策反的条件。”谢如琢摇头道,“你看像孙秉德韩臻这样的,他们已经爬到了文官所能去的巅峰,而他们的心思最多也只是权臣的心思,没有更大的野心,因而即使他们手握重权却也不具备策反的条件。下面的官员自然有比他们有野心,看起来也更容易被利益诱惑,但大多数却又才干不足,谈不上有什么惊世之才。可是华扬舲不同,他有野心还有才干,是策反的绝佳人选,当初他上奏献策之事大昭不可能不知道,再加上他在那之前一直被孙秉德看重,他那个阶品的官员,当初能跟着北上的不多,大昭很容易就注意到他。”   这样一说,谢如琢又长叹一声,似乎不管怎么样,华扬舲也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被大昭盯上,这就是一个才华无法被掩盖,又有极大野心的人,是可以被策反的绝佳人选。   世事总无常,有时却又有常,尤其是看遍了两世的人和事,谢如琢愈发觉得上天注定这四个字是有其意义之所在,这一世他和沈辞都自诩早已看破了天机,可很多事却依然无法全然改变轨迹,或者改变了其中之一,却仍会有其他的变故,生出其他的细枝末节,引导着这件事走向既定的结局。   况且人力总有不能及或是受制的时候,就算重活一世,也无法做到随心所欲,让复杂的人和事都由自己摆布,如同此时,谢如琢这一世最先想到的就是不让华扬舲接触权力的中心,不把兵部大权塞到他手上,甚至不让他接触兵部事务,前世的惨剧最令人心惊的就是华扬舲手握重权做得无声无息,权力使他行事方便,也因此能与大昭做更大的交易,出卖给大昭更多关于大虞的军政内情,让他们险些功亏一篑。   可是他还是无法避免华扬舲的才华被人看到,无法压迫华扬舲的野心,有些事可能最后还是会走向原定的轨迹。   谢如琢又叹了口气,深觉自己再叹下去要老十岁了,拍了拍脸,挤出丝笑容,问道:“宋青来那边怎么样?我看这上面没说他和华扬舲见过面。”   “是没再见过面。”何小满在谢如琢面前还是会止不住害臊,一说起宋青来就脸红,“奴婢也问过他了,说华扬舲没有找他的意思,后日要走了,应该是见不上了。”   谢如琢又道:“宋青来知道我们查他,有没有和你生嫌隙?”   何小满垂下眼道:“那倒是没有。但涉及他兄长,他都十分谨慎,连我都不太信任,有些事不愿同我多说。”   “唉,那是因为他觉得你是我的人,而我和宋家也不可能毫无嫌隙,怕他自己祸从口出,害了宋家。当然也是怕你夹在中间难做,为你好。”谢如琢没想到换个话题还是要叹气,伸手自己去舒展了下眉头,冲何小满眨眨眼,“伴伴,你让他多信信你嘛,他这样藏着掖着更容易出问题。”思索一番后,他又煞有介事地传授经验,“你要是觉得他有什么瞒着你,就去跟他撒撒娇,他心一软就会告诉你,再不行就去床上说,浓情蜜意的,男人啊,都把持不住的,送个枕边风就什么都说了。”   何小满听前面还跟着点头,觉得确实如此,听到后面脸颊绯红,一点不想和谢如琢交谈如何套男人的话,手忙脚乱整理了几本桌上谢如琢看完的奏本,赶紧拿走告退了。   两日后,去往衡川的官员启程离京。   在华扬舲离开京城后的第二日,宋青来从刑部拿来的一份文书里看到了一张字条,显然是知道他会去亲自取这份文书,专程留给他的。   字条上是一句话:“池州之战自宛阳南下可进梧州与闵州,梧州保守易进,闵州要涉水,但仍推闵州为上。许自慎当陈重兵于梧州,闵州松懈,可为突袭。国库开支严控,唯有首战大捷方能解宋家之急。为恐回京时大军已出征,先留字于京。”   末尾没有落款,但不妨碍宋青来看出这是华扬舲的字迹,且能和自己说这种事的也没有别人。   他有些奇怪华扬舲怎么离京前不来找自己当面说,但想了想,宋青阁离京后他就再也没去找过华扬舲,还答应何小满少跟华扬舲联系,因而公务上也有意避开,华扬舲这么精明的人肯定看出了什么,估计也是怕见面惹麻烦,才选择给他留字条。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要不要告诉何小满,东厂一直在关注他和华扬舲的动向,这个字条放在封好的公文里,是华扬舲离京前批的,正好又是他来接手,应该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最后他还是把字条烧掉了,跟何小满说了之后这人又得大惊小怪,转头告诉谢如琢事情反而更复杂了,陛下要是知道兄长是为了银子才选择从闵州下手,而后借此与朝廷谈条件,说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宋家和皇帝的关系连宋青阁都要小心翼翼,他更是不敢节外生枝。   与去衡川的官员同时启程的还有一列商队,于是几天后,大昭户部尚书卢靳也拿到了一张没有落款的字条:“若许去梧州,利用太子调出京营兵马,赴闵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华你反思一下,怎么别人拿的是事业/爱情剧本,而你拿的是谍战剧本。   感谢在2021-07-15 17:36:55~2021-07-16 17:3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怒闯裴家   国子监已定于六月重开, 朝中杜若带着年轻的官员们在做最后的准备,至于国子监的所在地, 为了节省开支和时间,就在前朝荒废的州学基础上修缮改造了一番,工部紧盯了几个月,也修缮得差不离了。   四月中时,朝廷接到池州附近的军报,许自慎再过一个月恐怕就要开战, 于是急召沈辞速速回京。   前后算来沈辞在沧州也待了足有两个月,接了圣旨后,便在四月底与沧州移交了一应事务,准备回京。   这两个月抛去养伤的那几日,沈辞几乎日日都随沧州军在前线四处转战,十分配合裴元恺的作战计划, 从没自作主张过, 沧州军对他也很是亲近, 得知他要回京还都挺可惜。   至于裴元恺和裴云青,后来再没找过他,对那件事似乎就此心照不宣。   因而在后续的时间里, 沈辞在沧州的日子可谓风平浪静, 一心一意带着三千营实战演练,从与北狄人的对战中扬长避短,改进战术, 不出战的时候就在营中加紧训练, 成效还是看得到的,就连裴元恺在他们要走时都说三千营的骑兵应有太.祖时的风范了。   但沈辞还是吊着一颗心,依凭前世的经验, 直觉裴家不会就这么放过他,只是直到他们启程了,裴元恺和裴云青都没再来找过他,践行时还神色如常的。   事实也果然如此,三千营走出去还没一个时辰,仍在沧州地界之中时,只见一人骑着快马奔过来,追上他们,向沈辞行了一礼,递过去一封信道:“小人是大少爷的亲兵,大少爷有些话要带给沈将军,都在信里了。”   沈辞的双眼冷若冰霜,拿过那封信快速扫了一眼,再看向那名亲兵时眼中都有了杀意,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对裘鸣说道:“你们继续往前走,去钟州等我。”   说罢扯着缰绳调转了马头,无视裘鸣的呼唤,扬鞭策马狂奔,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而去。   那名亲兵也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留下懵然的数千军士不知所措。   赵柯没想到都要回京了还能出事,一脸无奈,却又担心不已,上前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裘鸣跳下马去捡被沈辞丢掉的纸团,展开来看了一眼,怒道:“裴家怎么这么不要脸!他们把沈将军的师父师娘带走了,沈将军应该是去裴家府上了。”   “不行,不能让沈将军一个人去,这副模样万一在裴家打起来怎么办?”赵柯一想起沈辞离开时的表情就后怕,那眼神就是像去打人的,还是要出人命的那种,“你派几个人跟着我去,其他人你带着去钟州。”   裘鸣应下,挑了一列骑兵与赵柯一同回头。   策马狂奔的沈辞只觉自己怒到气血上涌,呼吸有些紊乱,疾速跑马时差点岔了气,伏在马上咳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而后继续狂奔,那名亲兵一直在追他,却一直没追上。   他猜到这事没这么简单就结束,但没想到裴家这么快就等不住了,前世这件事他和裴家扯了有近一年,这一世想来是沧州退战后谢如琢态度太过强硬,置裴家于孤立无援的地位也比前世更早,因而裴家不得不抓紧时间缓和与朝廷的关系。   裴家看他是铁板一块,从他这里下手是没什么可能了,于是这就打起了他师父师娘的主意,把人扣在家里估摸着是想要挟他,这简直是要逼着他认祖归宗,想想也是荒唐可笑。   回头时只花了半个多时辰沈辞就冲到了裴家门前,上一次他来裴家也是前世的事了,按这一世的时间算,上一次则是十四岁那年和裴云景来的。   裴家是典型的高门大户,门口两座石狮子雄姿威武,沈辞在台阶下顿了顿,想着当年他的母亲也许就是抱着他跪在这里,寒风呼啸,行人寥寥,母亲从哀伤到绝望,因病重而苍白的脸上滚落滴滴泪水,裴家的大门却始终紧闭着,门口的护卫冷漠而轻蔑,就像看着两只在烂泥里的蝼蚁。   沈辞眼中充血,刷地抽出刀,几步跨上台阶,门口的护卫根本来不及拦他,就被他撞门而入,府中瞬时跑来几十个护卫和亲兵,沈辞当作没看见,提着刀只顾往前走,他不信六年后,这些人还敢在他身上砍十几道刀口。   府里裴云青和裴云景一起走出来,看到他这副样子都被吓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护卫和亲兵确实不敢动手,今非昔比,沈辞现在官至从三品,是皇帝最信任的武将,裴家还上赶着想认回他,纵使他一副想要杀人的模样闯进来,谁又敢伤他一根汗毛?   裴云青挥手示意那些人收起兵刃退开,和颜悦色道:“沈将军,有话好好说,别动粗。”   “我师父师娘在哪里?”沈辞提着刀往前走了两步,“我也不想动手,你们别逼我。”   裴云青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道:“沈将军放心,你师父师娘没事,我们肯定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只是因为沈将军不愿与我们说话,我们才出此下策。”   “我不想听废话。”沈辞走上前推开他,扫视了一眼府中的布局,看出裴元恺的屋子应该在后面,便沿着回廊穿行,路上有人要拦,他也不管,自顾自走过去,怒斥道,“滚!”   越来越多人的聚拢过来,不知要拦不拦,裴云景在身后沉稳道:“带他去见父亲,把刀都收起来。”   沈辞回头淡淡瞥一眼裴云景,也把刀收回了鞘中,跟着那些人去了裴元恺的屋子前,没等亲兵在门口禀报一声,他就一脚踹开了屋门,冷冷盯住裴元恺,道:“我师父师娘在哪?”   屋里有几个老者,看着像是族中长辈,不过沈辞也不认识,并且没兴趣认识,只盯着裴元恺。   “他们很好,裴家以上宾待之。”裴元恺今日也和颜悦色的,甚至还带着笑,不过沈辞看着恶心至极就是了,他对沈辞粗暴的闯入毫无生气之意,“有些话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聊聊?”看沈辞没什么反应,他又指了指屋里的几个人,“小辞,这些都是族中有声望的长辈,他们也都很想见你。”   沈辞忍住反胃的呕吐感,右手握成拳才没想着去拔刀,骨节嘎吱作响,眼中的怒火更旺了,咬牙道:“我再说一遍,我师父师娘在哪?”   “你既然不放心,我现在就去把他们请来。”裴元恺对门外的一个护卫使了个眼色,“这样可以了?”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沈辞跟上那个护卫,边走边说道,“卑职奉诏急着回京,就不在裴总兵府上多叨扰了,告辞。”   此话一出,门外的几十个护卫呼啦围上来,层层叠叠拦住他的去路,他回头看向裴元恺,嗤笑道:“裴总兵,这样有意思吗?”   裴元恺似乎耐心很好,在他身后平静说道:“当年我怕戴煦抓住把柄对我不利,做了对不住你母亲的事,是我的错,你母亲已不在人世,我也没办法弥补,但可以给她身后哀荣,你入了裴家的族谱,就抬你的母亲做平妻,有朝廷的诰命,重新给你母亲修墓,你还有什么要求也都可以提,我都能满足。你养父和养母我们裴家也会善待,保他们后半辈子荣华富贵,你师父从前是沧州军,我可以给朝廷上表给他晋升,你想和他们住在一起也行,我为你们在南谷或是乐州重新买一座宅子。”   沈辞的呼吸都因极度的怒意而颤抖,原来人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轻飘飘认个错就觉得能把二十余年的罪过都一笔勾销,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觉得这是在给他们恩赐,他闭目平顺了许久才能说出话来,嗓音喑哑:“我母亲入土时仍是贱籍,配不上你们裴家的门楣,也受不起裴家这等恩赐,裴总兵不必多说了。”   “沈将军,裴家确实对不住你,但你还年轻,理应在朝堂上有更好的身份和地位,这能帮到你很多。”一位族中长辈拄着拐杖走上前,叹道,“年轻人莫要逞一时意气,你身上终究流着裴家的血,血脉亲缘不管如何都是丢不掉的。”   “正是如此。”另一人也道,“一家人打碎骨头都还连着心,何况他是你生身父亲,你再有什么怨恨也还是他儿子,认祖归宗也是应该的。”   沈辞终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双目赤红,让那几个老者骇得踉跄了一步。   “我说过我不恨你们裴家,但我这辈子最恨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沈辞突然抽出刀来,众人吓了一跳,他却把刀尖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鲜红的血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最恨的就是我流着你们裴家的血,太让我恶心了,我恨不得抽干自己全身的血,和你们不要有一丁半点的关系。”看到屋中所有人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他冷声道,“现在明白了吗?还打算认回我吗?”   “还有,你们今天要是再不放人,这把刀砍在谁身上就不一定了。”沈辞转过身,抬目看向围着他的那帮人,是一个随时可以战斗的状态,“六年前我敢在你们家动手,六年后你们觉得我敢不敢?”   裴元恺闭了闭眼,沈辞比他想得还要狠,做事喜欢做绝,这样一个人其实也不适合留在朝堂上。   “云景,带沈将军去找他师父师娘吧。”裴元恺轻叹口气,“再找人给沈将军手上的伤包扎一下。”   裴云景应了一声,沈辞对屋中所有人说道:“你们放心,我今天走出去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找你们,裴家的大门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进第三次。希望你们也识趣点,别再来找我,还有我师父师娘,有多远滚多远。”   这回没有人再拦他了,看他的眼神也更为畏惧,路上裴云景丢给他一个药瓶,道:“猜你也不会想在这里多待,伤口自己处理去吧。”   “我有……”沈辞想把药瓶还给裴云景,对上他阴郁的神色又收了起来,免得听这人又说他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多谢。”   裴云景带他到了一间屋子前,示意门口守着的护卫跟他一起走,也没再说什么话,沈辞推门进去,见沈澈和叶莘湄果然都没什么事,屋中还有茶有饭有菜,松了口气,止住叶莘湄拽着他流血的手要长篇大论一番的势头,一刻不想在裴家多待,道:“先出去。”   出了裴家大门,赵柯和一列骑兵等在门口,看沈辞全须全尾地出来了,裴家也像是没什么动静,放下心来,道:“沈将军要不先把人送回南谷吧,陛下想必能理解……”   “不用,朝廷下了诏,我不先回去复命反而跑回家了怎么行?”沈辞吩咐两个骑兵去城中找辆马车,“我派人送师父师娘回去就成。”   “对不起,让师父师娘担心了。”沈辞走到沈澈和叶莘湄面前,低头道,“朝中在等我回去整兵准备开战,不能送你们回家,抱歉。”   “这有什么的,我们还能不认识路?”叶莘湄忙道,“你没事就行,手上的伤记得上药,照顾好自己啊。”   他们走得离裴家远远的,沈辞的神色仍旧说不上好看,沈澈回头看一眼裴家的方向,犹豫片刻,道:“小辞,裴家人也跟我们说了些利害关系,这个事你要是……你可以答应他们,我和你师娘从小就告诉过你谁是你爹谁是你娘,没说过不同意你认祖归宗。我们只希望你一切都好,别有什么负担,做什么事都随自己心意。”   叶莘湄拍拍沈辞的手,也轻声道:“师娘也是一样的意思,裴家人说得也对,裴元恺再混账也是你亲生父亲,你现在又在京中做官,你如果有那个想法,回裴家去也是好事。况且你娘……终究是只有裴家才能给她一个名分,给她死后的哀荣。”   “师父师娘,你们以后不许这样说了。”沈辞却狠狠皱起了眉,“我跟裴家人说得很清楚了,这辈子都不想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不会再进他们家大门。我要是现在回了裴家才真是对不起我娘,她一定也不需要这样的哀荣。这么多年我从没把裴元恺当我父亲……”沈辞喉结一滚,涩声道,“我只知道我姓沈,我是你们的儿子。”   叶莘湄前面一副豁达模样,现在却是眼泪一个劲儿地掉,边哭边说道:“我前面其实是胡说的,我才舍不得把你还给裴家呢,这么好的儿子只能是我叶莘湄的,怎么能便宜裴元恺那个畜生。”   沈辞眼眶微红,笑着点点头,沈澈也双眼湿润地在他肩上拍了拍,而后赶紧去哄叶莘湄,带着人上了马车。   “小辞,”叶莘湄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嘱咐道,“让清璩记得七月来家里过生辰啊,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到时候我做给他吃。上次带回去的桃酥吃完没?那个绿豆糕好不好吃?这回你不在,让他路上千万小心点,多带些人保护他。还有,七月天热,问问他吃不吃山楂?我给他做些山楂糕,带回去吃可以开胃。”   沈辞脑袋里嗡嗡响,记住了前面一句话,叶莘湄又不带停顿地说了一大串话,不禁掰着指头数到底要问几件事。   叶莘湄瞪他一眼,问道:“记住没?”   “记、记住了。”沈辞确认应该没落下,“师娘放心,一定把话带到。”   叶莘湄满意地坐了回去,挥挥手道:“好了没事了,我们走了,你也赶紧走吧。”   沈辞:“……”   刚才还拉着他的手哭呢,转眼怎么就有点嫌弃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娘:嘻嘻嘻小谢快来我们家了   小沈:爱就这样消失了   我常常因为看不见读者而怀疑我的读者都是机器人,哭唧唧   感谢在2021-07-16 17:37:29~2021-07-17 17:3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坐而论道   三千营在钟州等到第二天一早, 沈辞和赵柯就一同赶了上来。   问及裴家的事,沈辞一副烦躁至极的模样, 裘鸣也不敢再问,左右人是没事,看裴家的样子也不像是要继续惹事的架势,多问这不是多被沈将军的眼神杀死一次吗?   但在裴家发生的事赵柯还是大略写了信递回京给谢如琢看了,因而沈辞一回京谢如琢就急忙把人召进宫来。   “叔叔婶婶没事吧?”谢如琢担心不已,“赵柯说裴家不放他进去, 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样?”   沈辞捏了捏谢如琢消瘦下去的脸,心想再瘦下去真的是风一吹就要倒了,每个皇帝都当成谢如琢这般辛苦的吗?   “没事,都没事。”沈辞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我也没跟裴家打起来, 把话说清楚就走了, 我说过的, 世上我最听你的话。”   谢如琢哼了一声,不吃他这套,抬起他的手腕看了看, 道:“赵柯说你从裴家出来手上流血了, 还说是你自己弄的,我看看。”   “已经好了,小伤而已。”沈辞道, “倒是你, 这是怎么回事?都瘦成什么样了?”   谢如琢一半是因为宋家和华扬舲的事一直悬着心,一半则是因为听说沈辞肩上那道伤很重,更是担心得寝食难安, 他这人养得好也不见胖一点,一有心事倒是能更瘦,心虚说道:“天气渐渐热了嘛,有点吃不下。”   沈辞其实猜得八九不离十,叹道:“你啊,就是喜欢瞎操心。”   “我只是瘦了而已,现在是说你!”谢如琢揪住他衣领,恶狠狠道,“衣服脱了,我要看看你的伤。”   沈辞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殿门,是关着的,道:“青天白日的,不好吧?”   “你脱不脱!”谢如琢直接伸手扯开了他的封腰,“不脱朕亲自帮你脱。”   沈辞看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有点害怕一言不合要把他衣服撕了,那他等会怎么回去?进宫一趟衣服撕裂了,这好像有点难以解释。   “我脱我脱。”沈辞放弃挣扎,脱下外袍,又掀开里衣,露出左肩,“真的没事了。”   谢如琢当真凑上去仔细地看,那道伤确实很重,即使现在只剩一道疤了也能看出来当时有多凶险,层层叠叠的痂子脱落后,留下黄白色的疤痕,中间新长出的皮肉是粉红色的,还在慢慢生长,绕到后面去看,果然是一道贯穿伤,后面也有一道圆形的疤痕,比前面的小一点。   右肩上也有一道疤痕,是许自慎在祁州时一箭射的,当时伤口崩裂又淋了雨,后来也没好好休养,留下的疤痕都有些狰狞,泛着紫红色,胸口上那道箭伤又是他们迷失在荒漠里时留下的,他每天盯着沈辞上药,比右肩的伤口恢复得好,疤痕淡了不少,可是沈辞身上还有很多伤,有些沈辞在信里说过,他能对得上,有些他想不起来了,可能沈辞也从来没说过。   谢如琢的手指轻抚过每一道疤痕,真想自己有某种神力,手指所过之处,所有疤痕都可以消失不见,他安稳地坐在京中时,沈辞却在战场上搏杀,他的江山有一半是沈辞用血换来的。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江南?”谢如琢哽咽道,“我不想你再受伤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万一你又不留一句话就走了,我该怎么办?”   沈辞叹了口气,道:“你总爱胡思乱想,我答应你不会随便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就会做到的。前世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你别瞎想,嗯?”   “那你能不能少受一点伤?”谢如琢承认自己爱胡思乱想,但他的沈将军没过多久又要去战场了,下次回来说不定又添了一身伤,越想越是难过,“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以后我们去了江南,看到你身上的伤我还是会心里难受的。”   “好了好了,每次都这样,你以为我就不会心疼?”沈辞熟练地蹭去他眼角溢出的泪水,“看到你哭,我比自己受伤疼多了。”   谢如琢害臊地戳戳他的胸膛,道:“那我们都不要让彼此担心,好不好?”   “嗯。”沈辞笑道,“什么时候去江南这个问题,陛下应该去问太子殿下。”   没想到自己的命运居然掌握在谢明庭这小兔崽子手中,谢如琢心情复杂,末了还是决定继续督促小崽子读书上进,这是现在的最重要任务,关涉以后几十年的人生,绝不可大意。   谢如琢不放心,叫来了太医院十几个太医,轮流给沈辞检查了一番肩上的伤,又被谢如琢拉住反复询问,最后十几个人都异口同声确认不会有任何事,才终于被谢如琢放走。   太医们抹了一把汗,前面陛下的语气不仅仅是在询问,简直堪称逼问,他们说没事陛下还不信,就差上来揪着你领子咬牙切齿地问了,似乎下一句话就是“沈将军要是出了什么事朕要你们陪葬”。   这般一想,太医们不禁有些害怕,陛下对自己信任的臣子尚且如此,以后后宫要是有个心爱的女子,这还得了,他们岂不是三天两头就要被威胁陪葬?   看来眼下不娶妻也有好处。   沈辞也很是尴尬,与太医们的想法如出一辙,太医们生怕自己要陪葬,他害怕自己在谢如琢身边待久了,谢如琢会越来越有成为昏君的倾向,那他岂不成了祸国的妖孽?   太可怕了,时常离京几个月也是有好处的。   沈辞一想到自己某天祸害谢如琢成了个昏君,整天在宫里大喊着“朕要你们陪葬”,就无端起了身鸡皮疙瘩,看谢如琢的眼神都不对了。   谢如琢以为他冷,贴心地上前来为他穿好了里衣和外袍,含笑温声道:“这段时间多进宫来陪陪我?”   也不知道许自慎什么时候会突然开战,最迟五月底沈辞肯定就要走了,他们能待在一块的时间又没几天了,本来沈辞会一口答应,但有了前面这桩事,沈辞觉得有必要杜绝谢如琢成为昏君的可能,咳了一声,道:“有时间就来。”   “唔,没时间也没事。”谢如琢双眼亮亮地看他,“我可以出宫去找你,像上次一样,和你在家里过一夜。”   沈辞:“……”   要命,陛下还是想当昏君。   谢如琢话是那么说,但事实上他也没再和沈辞见过几面。   沈辞那边出征前事忙,脱不开身,晚上有时都直接宿在三大营,他总不好跑去三大营找人,而他这边重开国子监的事也到了收尾阶段,和杜若详细商讨细节,没有那么多时间出宫去找沈辞。   果然一天不能撂挑子,一天天的就都是劳碌命。   纵使再不愿接受事实,许自慎也已整兵准备出坪都。朝中也已整好了兵,三大营五万兵马去衡川守城,岳亭川继续领着溪山军去宁崖,清理衍王的残部,顺道看顾一下衡川,沈辞和宋青阁各领七万和五万兵马去池州,朝廷另派司礼监两个宦官为监军,赵柯跟着沈辞,何小满跟着宋青阁。   大军在五月底离京,沈辞传达了叶莘湄的一连串问题,告诉谢如琢去之前可以写封信去南谷,又答应他会算好日子在他生辰那日寄到一封信,再给他找一块最好看的石头。   沈辞照旧从他熟悉的宁崖狭长边界经过,自池州西北方入境,而宋青阁则直接从宛阳南下,穿过绥坊,自池州东北方入境。   池州北窄南宽,北界只有一座千桓山绵延千里,因而沈辞和宋青阁虽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但相距并不算远,中间隔着的几个州县又在当初南下救谢明庭时就收了回来,两路大军互相照应也很方便。   许自慎的兵马横在梧州南面,这个位置定然是想直击北部,夺千桓山脚下的州县,占据主动,日后再越过千桓山便可入绥坊。   出征前,谢如琢过目了作战计划,不知道这一世若真有他最担心的变故发生是发生在何处,前世打了近一半才出事,他不知道这一世会在哪里又在何时可能出现问题,只能一步步小心再小心了,何小满跟在宋青阁身边,多少他还是能稍稍放心些。   池州大虞和大昭的军队都在观望,谁也没有动,大战还未开始,而京中近日只有一件大事,那就是重开国子监。   各地府学、州学和县学已经选好了今年的岁贡生入京,谢如琢又下诏纳了一批恩贡生,再加上依照从前惯例招收的优监生、副监生、荫监生等,最后算好名录,也有近两千人。   虽与旧年国子监最盛时的八九千人没法比,但比熹宗和惠宗朝官学凋敝的景象已好了许多,惠宗朝在坪都的最后一批国子监学生还不足千人,如今大虞半壁江山还没回来,各地刚经战乱,国子监首开就能有近两千人已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谢如琢自然是十分欣慰,嘉奖了一番杜若和其他筹备重开国子监的官员,正式定下由杜若任国子监祭酒,暂时从兵部调离。   国子监中除了祭酒是从四品,以下的司业、监丞、五经博士、助教和学正都是末流官员,孙秉德一派的人大多也去不了,因而谢如琢大大方方地启用了一批年轻的翰林官,他们都自愿放弃六部去国子监,为大虞官学的重新兴盛出一些力。   六月十三日,国子监重开,帝亲往祭孔庙,临辟雍讲学。   杜若在国子监中专门辟出一块空地设论道坛,旁边是他仿照前代祭酒亲手植下的一桑一槐,论道坛日日都开,学子们都可以上去论道,谈国事时政,议天下风云,可有批评鞭挞之言,但杜若也立下规矩,不可辱骂、诋毁君王与朝廷命官,无真凭实据不可妄言他人有罪。   有时杜若也会定一个当天论道的主题,多半是朝中在推行的政令,或是当今天下的各方局势,既是考校学生们是否真的学以致用,也是在为朝廷吸纳有用的意见。   朝中官员一开始一窝蜂地上奏弹劾杜若设此论道坛,直言妄议朝政会导致民心不稳,学子们此时当用心读书,这等行径简直本末倒置,教出来的学生岂不是只会空谈大道理,腹中才学却拿不出手。   谢如琢全都没理会,看得烦了就请这些人自己去国子监瞧瞧,看了再说。   那些官员嗤之以鼻地去,出来时大多数已经把弹劾之事抛之脑后。   文人并不是只爱舞文弄墨,能与同样有志向有学识的人论道,谁人不觉是桩快意之事?   国运衰微,朝局混乱,他们都被压抑了太久,乍一瞧见这般侃侃而谈,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之态,谁能不歆羡向往?   况且论道者虽针砭时弊,但非胡言乱语,也没有义愤填膺地怒骂,而是有理有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与人辩论一较高下,期望互相说服对方,这样的氛围既不激进也不沉闷,当真舒怀。   于是官员中更有甚者当场就跃跃欲试,要上去与这些学生一同论道,私下里还去找杜若请他允许国子监以外的人也能去论道。   杜若欣然同意,第二天就在国子监门口张贴了告示,在朝为官者、非于国子监求学的学子、游学之人以及所有想上论道坛的读书人,经守卫查验身份后都可入内登论道坛。   这几乎是向天下读书人敞开了大门,当天国子监门口便排起了长队,无法入国子监的寒门学子、游学在外的文人墨客、朝中官员纷至沓来,论道坛上更是热闹非凡,一个个都仿佛八辈子没这么畅快地说过话了,说起自己的政见滔滔不绝,与人辩论时不退不让,一些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官员到了论道坛上连杜若都被吓到了,那跟人吵起来脸红脖子粗还唾沫横飞的模样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   杜若有时心血来潮也会亲自上去与人论道,不过国子监刚开,事务繁多,他也不能常去,但杜若去的几次,论道坛下都挤满了人,学子和朝中官员一个接一个上去与杜若论道,谢如琢有回还去偷偷看了,见这帮人誓要把杜若活活累死在论道坛上的模样还真是好笑,连喝口水的时间都不留给杜若。   但杜若说得确实很好就是了,谁来听了都是一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满足,离去时还依依不舍。   这日杜若没有上去论道,处理完国子监的琐事,晃荡去论道坛是去看热闹的,谁知一去就听到论道坛上一个学生高声道:“在下叶怀山,今日想与诸君论一件事,坪都之亡,亡于党争否?”   此言一出,学生们瞬间情绪高涨,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立刻就有一人跳上去,问道:“在下任初,敢问沉渊兄如何以为?”   叶怀山向同窗施礼,道:“沉渊以为,坪都之亡,虽有多因,但党争为主因。”   “迎年以为非也。”任初摇头,“坪都之亡,该亡于军弱武衰,是重文轻武之弊。”   杜若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见人群里还有不少朝中官员,便在人群后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静听。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说过了可能就坏了他立下的规矩,他倒要看看这两个学生会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一代昏君谢陛下,祸国妖妃沈将军。   横批:大虞真的要亡了!   &   学生们:吵起来吵起来!   小杜:校长is watching youytt   感谢在2021-07-17 17:32:02~2021-07-18 17:4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渣攻贱受 10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朋党之辩   叶怀山是论道坛上的常客, 下面许多常来的学生和官员都十分熟悉,在近两千个学生里, 杜若更是对叶怀山印象深刻,此人每天一大早就恨不得守在他屋门前与他讨论书中典义,叶怀山还很能说,谈起自己的想法能说上一个时辰不停,还见不得别人敷衍自己,非要与人辩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过叶怀山确实很有几分真才实学, 侃侃而谈的东西都不是空泛的大道理,而是真有自己的思考在,他年纪轻轻又去过许多地方,博闻强识,对民生时政都有鞭辟入里的看法,是真正有大志向之人, 杜若也就不吝与他多谈一些东西。   论道坛上出现叶怀山的几次话题都有那么几分敏感, 之前有一次他还大胆地要与人辩论北疆的问题, 险些把话题说过了,杜若出来阻止还被他拉住不让走,非要杜若也说说自己的想法。   而叶怀山对面的任初也是这一批学生中的佼佼者, 比叶怀山是要安静多了, 平日也俱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到了论道坛上又是另一副模样,好胜心极强, 不与人辩出个结果来决不罢休, 其中尤以叶怀山为他的主要对手,两人私下里看着关系亲密,到了论道坛上简直就是世仇, 每次都观点不一,以驳倒对方为己任。   “迎年兄所言军弱武衰之弊,不过也是党争而已,甚至阉党之祸的根源之弊也是党争。”叶怀山从来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少有思考的时候,似乎那些话都已在他脑子里成型了,“党争并非文官之间才有,文官与武将亦是不同之党,也要争,文官与宦官又是不同之党,还是要争。各派之间利益不同,但追求的结果多半只是一个权字。可朝中的权只有少数,于是方有争斗,各派互相撕咬,希望一家独大。当初宦官要权,压迫文官,是党争,后来武将要权,培植势力,还是党争。坪都之亡,无论是说阉党之祸耗空气血,还是军弱武衰,归根到底仍是党争之过。沉渊所言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任初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惹得众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知道这两个人今天又要辩个你死我活了,都很有看热闹的架势。   “历朝历代皆有党争,且照沉渊兄所言,朝堂上处处是党争,时时有党争,若一切根源都是党争之祸,那前朝不都是因党争而亡?所以沉渊兄觉得当年北狄人的燕朝为太.祖所灭,也是亡于党争吗?”任初长着文质彬彬的斯文模样,一说话就比谁都激动,脸都不自觉涨红,“党争争的是利益,这不仅是一个人的利益,更是背后整个派系的利益,有着同样利益的一群人抱成一团,排挤他人,恨不得朝堂上只有他们一派,到哪里都是他们的人,从而无事不成,是为党争。可文官与武将之间虽立场不同,但一个国家不可能只有文官而没有武将,宦官与文官之间也是如此,他们相互的排挤只能称为争权,而非争派系利益,所以迎年以为这些不能称之为党争,沉渊兄所言偏颇极大。”   围观的学生有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叶怀山却并不畏缩,依旧是成竹在胸的模样,笑回道:“今日之辩在于坪都是否亡于党争,而非党争是何,迎年兄说了这么多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啊。”   任初脸涨得更红了,道:“你要辩党争,可是你却歪曲了党争的意思,我指出这个错误有什么问题吗?”   “行,没问题。”叶怀山这回却仿佛脾气很好,点了点头,又道,“既然迎年兄以为文官之间的派系之争才叫党争,那我们就姑且这么论吧。文官自太.祖之始便在争锋,昔有因地域而成的南党与北党,后又有因变革而生的主革派与保守派,时至今日,朝堂上仍有党争。百姓们说坪都亡于京城守军不堪一击,朝廷无军可用,但为何如此,党争该为其负责。”   杜若也听得认真,之前他曾许多次和孙秉德说过类似的话,那时的他最叹息的就是朝堂上的党争,如今他站在这里,历经这么多事,已对党争有了新的想法,但看着侃侃而谈的叶怀山,还是会想起从前的自己。   “正是因为文官忙于党争,才在京中瓜分军方势力,染指三大营,借军权互相倾轧,以致三大营日渐没落,将官卷入文官党争,选拔将领全看派系利益,如何还能有堪为一战的军队?”叶怀山也激愤起来,语速不自觉加快,“养兵要国库支撑,而文官因党争而把银子都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一点开支便有多方掺入,互相瓜分互相求利,到最后却还迷茫银子都去哪了。朝廷养不起三大营,养不起卫所军,到头来只养了一群会明争暗斗的文官。这样的大虞,国都如何能保?迎年兄还认为党争不该为坪都之亡担责吗?”   杜若皱了皱眉,想出声提醒这个学生话有些说过了,这是把满朝文官都骂进去了,但没等他说话,前排在兵部任职的一个年轻官员开玩笑般说道:“这话有些说过了,文官党争是有弊端,但也不必把所有人骂进去吧?”   叶怀山笑了笑,向对方行了一礼,道:“沉渊现在辩的是坪都之亡,说的自然是坪都陷落前的朝堂,而非今时之朝堂,沉渊还不敢当着各位大人的面骂人。”   众人也跟着大笑,这点小小的尴尬得以轻松化解,杜若满意地看了眼叶怀山,不得不说,这小子做人还是很聪明的。   看任初一时没说话,众人又催促任初与叶怀山辩论,任初不慌不忙道:“沉渊兄所言有些道理。但军弱武衰的根本却不在党争,而在大虞长久以来的重文轻武,迎年甚至以为,正因重文轻武,才给了文官党争的机会,才导致军队愈弱,武将难寻。开国时大虞武运昌盛,北狄与羌族都惧怕我们,四境匪寇更是闻风丧胆,莫敢冒头。武运之衰有帝王之猜忌,也有后人只居安不思危,盛世之时永不知武将军队的重要。可一国之昌盛离不开武运之昌盛,离不开军队之强大,大虞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一味重文而轻武,不断削减武将之权,提防军方势力,致使军队实力大减,沦为无用之军。而武运衰微,武将难寻,朝堂上自然而然也就是文官的天下,互相倾轧排挤,方有党争。”   话音刚落,叶怀山立刻回道:“迎年兄说武运昌盛,那燕朝武运还不够昌吗?为何燕朝会为大虞所灭?”   杜若跟着众人摇头轻笑,这两人有时还真喜欢诡辩。   “现在在说大虞,沉渊兄非要说燕朝,这情况不同,自然不能用一样的眼光看待。”任初被气得险些想撸袖子,“燕朝没有完整而运作有效的官政制度,与汉人千百年来的状况都截然不同,纵有能征善战的军队又如何能在中原长久治国?可大虞是汉人而治,官政制度十分成熟,却因忽视武力而致使国都沦陷,这难道不是重文轻武之弊?”   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来来回回又辩了十几回合,一个坚持坪都亡于党争,党争是因,武衰是果,一人坚持坪都亡于武衰,武衰是因,党争是果,相持不下,免不了又吵了个脸红脖子粗,瞪着彼此唾沫横飞。   而围观的学生和官员中也开始议论纷纷,竟跟随论道坛上两人的思路,也分为了两派开始争辩,一会高喊亡于党争,一会怒斥亡于武衰,吵得不可开交。   眼看着自己的国子监就要成为菜市场,杜若正要走出来稳定下局面,台上的叶怀山与任初已不约而同越过人群看到了他,纷纷眼睛一亮。   杜若大感不妙,果不其然,叶怀山高声道:“见过杜大人,今日之辩题,学生想听听杜大人的看法,请杜大人赐教。”   任初也不急着辩论了,附和道:“学生也想请杜大人赐教。”   于是人群也齐刷刷回头看向杜若,俱是直勾勾地盯过来,与杜若相熟的几个官员还上前拉着杜若就往前带,满脸写着“你别想跑”。   杜若只得被迫被推上论道坛,向两个学生点点头,道:“其实你们说得都很好,天下人都会追问这个问题,大虞百年基业究竟是为何毁于一旦,以致国都沦陷,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得出的结果也是不一的。究竟是亡于党争还是亡于武衰,我近来也看过一些民间文人写的文章,这两个原因都有论者,我看了之后也觉得都有道理。”   见两个学生很给面子地都没有再吵架的意思,反而谦逊地看着他凝神细听,杜若又道:“我刚到乐州时,也曾亲口说过,坪都之亡,亡于党争。阉党之祸本就摧毁了大虞的一半基业,文官们却不想着如何攘外安内,只想着为那一点权势利益争来斗去,最终让大虞步入了深渊之中。但今时今日,我对党争也有了一些别的看法,可与诸君共议。”   “如迎年所说,历朝历代皆有党争,这是无法消除的争斗,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何况没有人可以做到让所有文官都只有一种想法,做同样的事,总有道不同者,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我们如今为何抨击党争,觉得党争害了大虞,那是因为党争应该有一个界限,我们的党争过了这个界限,就会造成朝堂混乱,文官不知为国为民,只知争权夺利,最终走向亡国。因而我们反思党争,抨击党争这都无可指摘,但我们谁也做不到消灭党争,也就必须要重新看待党争。”   台上台下都安静无声,认真听杜若说话,杜若笑了一下,道:“欧阳永叔昔年作《朋党论》,说‘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君子的朋党是因道义忠信而聚,君主应当要分辨君子之朋党与小人之朋党。放眼现在的朝堂上,我想大家都承认我们依然有党争,芳洲也不敢说自己置身事外,或许还有许多人把我看作某一党的主持者。若我们只知抨击党争,那芳洲该辞官离京,还大虞一个清净。但我选择留下,是因我想找许多和我一样的人与我一起做君子之朋党,也许世人依然说我们是党争者,可我们有自己坚守的道义,有九死不悔的理想,那这样的朋党就是有意义的。”   众人陷入深思,任初也想了许久,又问道:“那大人如何看武衰之弊?”   “武衰与党争究竟谁是因谁是果很难说清,我们不如说它们是互为因果。”杜若道,“你们说得都对,无论是党争还是武衰都该是我们后人警惕的弊端,文官们少一些无谓之争,武将们多一些容身之地,国家才能昌盛。”他向众人拱手,“芳洲粗浅之言,权当给大家做个参照,若有其他看法,可再与芳洲谈论。”   叶怀山听杜若说完愈发激动,直接上前拉住杜若的手,道:“大人,学生还想向您请教……”   “明天再请教,说了这么久你不渴吗?反正我是渴了。”杜若知道今日若被这人拦住,他都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了,能说个没完,向众人拱手,“已是黄昏,国子监要落钥锁门了,大家散了吧。”   众人意犹未尽,台下一个有些缺德的学生说道:“学生也想听一听元翁对党争如何看待,不如我们去给元翁送帖,请他明日前来论道。”   “好!”此话一出,一呼百应,朝中年轻的官员看热闹不嫌事大,还道,“不瞒大家说,我还想看杜大人和元翁就党争论道。”   众人也不怕杜若,哄堂大笑,那模样大概现在就想去孙秉德府上把人拉出来。   其实论道坛开设以来,还真有人给孙秉德下个战帖,想请他一同论道,缺德点的还要他与杜若一同论道,只不过孙秉德从来没理会过就是了,现在这帮人又要旧事重提,杜若无奈道:“论道坛讲求自愿,元翁政务繁忙,大家就不要去打扰了。”   众人也是开开玩笑,过过嘴瘾,但还是深表遗憾,在笑声中结伴散去。   杜若松了口气,正要回屋去,侧眸瞥见走来一个着黑色曳撒的人,赶忙走上前去,问道:“万掌班,陛下有事传召?”   何小满随宋青阁出征去了,京中东厂由万连暂时主持大局,此时看万连神色凝重,杜若眼皮跳了一下,听得万连道:“杜大人快随我进宫,东厂和锦衣卫查到一些事,和华扬舲有关,恐怕是要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终于要写到小华和宋家的剧情了!!!顿时觉得完结在向我召唤!!!(不是,还没有,写完这个还有裴家)   感谢在2021-07-18 17:43:50~2021-07-19 17:3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水落石出   谢如琢朝中除了沈辞, 也没有其他什么能信任和放心的人,因而一些大事都会与杜若说上一些, 尤其是当沈辞不在京城的时候,这些日子锦衣卫和东厂一直在查华扬舲,杜若是知道的。   之前他一直以为谢如琢只是提防华扬舲心术不正,再加上又在孙秉德和他之间左右逢源,迟早会是一个隐患,没想到谢如琢一直提防的是此人有异心。   他在与华扬舲的接触中也能感觉到此人很是精明, 说话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叫人难以看破,一些想法也有点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从未往有通敌之心上想。   如今再回想从前华扬舲的所作所为,他周身寒意, 无论是接近宋青来, 还是夹在他和孙秉德之间和稀泥, 往深处想都有些令人心惊。   永宁宫里谢如琢的脸色已阴沉似水,杜若没来得及行礼,谢如琢就摆手道:“先生不必多礼了, 来看看这个。”   杜若拿起桌上数尺长的一张纸, 上面用小楷详细写了华扬舲离京前后,东厂与锦衣卫探查到的关于华扬舲的所有内容,从接触过的人到去过的地方, 包括那些地方的具体情况。   前面都没什么问题, 到了后面杜若盯着最新查到的一处地方,紧紧皱起了眉,冷汗都出来了, 深吸一口气才道:“城西这家墨斋臣也去过,朝中许多大人应该都去过,这里卖的笔墨类品齐全,质量上乘,不过绥坊不产墨,大虞最好的墨产自衡川,所以大家也一直知道绥坊的墨都是从外地运来的,平时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如琢良久不曾说话,重活一世,还是要面对这样的事实,他觉得既心寒又疲惫。   华扬舲一去衡川,东厂和锦衣卫便在京中开始放手探查,将华扬舲平日常去的几个地方都重新彻彻底底地查了一遍,而当时谢如琢圈出来的三家店铺更是重点探查的地方,恨不得把店里伙计的祖宗十八代都挖清楚。   大军出征前,他们都还没发现什么太明显的异常,但东厂和锦衣卫每天都会在三家店附近蹲守,还会三不五时伪装买主进店铺套套话。   城西这家墨斋在乐州开了有好几年了,广受好评,东厂和锦衣卫查了掌柜和店里伙计,身家看着都是清白的,店里几个常来的客人也都查了一遍,除去朝中大员就是本地几家书院,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大家猜测如果真有问题,那就是出在外地运来的货物或是前来交货的商队上。   大军离京后没多久,京中以战事在急为由排查了几天进出京城的商旅,对运来的货物也进行了抽查,不过没敢查得太过,怕引得城中恐慌。   排查倒是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他们又在各个店铺守了几天,终于等到了一列商队来这家墨斋送货,身份文书之类的都很齐全,但他们知道这列商队是从衡川北部来的,那里与池州接壤,是敏感之地,因而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商队逗留京城的两天里又紧急追着彻查了一番。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日日夜夜跟着这伙人,终于被他们发现了端倪,有人在一个小巷子墙角的石砖中留了东西,那伙人在最后一天去取,他们当即现身,将这伙人扣下,又抢到了他们要取的东西。   那条巷子破败而不起眼,住着的都是底层的贫户,要说指向华扬舲却也很牵强,他们要取的东西谢如琢已经拿到了,是一张行军路线图。   仔细看过后,谢如琢觉得是华扬舲画的。他应该是通过了解到的情况加上自己的猜测绘制出的沈辞和宋青阁的行军路线,可能是他离京前画好的,但怕路上出意外没有送出去,而是等着那边的人自己来取,如此一来,他也少担责任,是他行事谨慎小心的一贯作风。   谢如琢不得不再次感叹华扬舲真是个天才,他人已不在兵部,并不能接触太多的内情,关于行军路线很多都是靠分析局势自己猜测,不过看华扬舲在背面做的注解,他在离京前还不露声色地找孙秉德套过话,有了更进一步地分析,而孙秉德大概到现在还从没想过这个曾经自己看好的年轻人一直在利用自己。   这家墨斋正因为谁都觉得没问题才是最好的掩护,朝中去这里买墨的人多得很,华扬舲混在其中也无人会怀疑,绥坊本就不产墨,要从外地运,商队入城也能掩人耳目,谢如琢叹道:“华扬舲也不是经常去,就像是用完了墨要买新墨才去一样,时间上没有什么规律可循,而且他买过墨的店还不止这一家,更像是对这家店不怎么长情,只是散值后回家顺路而已,他在自己家附近的两家店也有买过。”   “看锦衣卫查出来的情况,这家店的老板并不知实情,说他们从前的墨就都是衡川北部那边运来的,一直合作的就是这批墨商,只不过之前来京中送货的不是由现在的人领头。现在世道乱,衡川又刚经战乱,墨商那边换个领队的也没人多想。”杜若又看了看纸上的内容,“所以商队每次入城可能是把需要传递的东西也放在那条巷子的石砖里,或者说,店里其实还有人里应外合?”   “店里肯定有大昭的人,不然华扬舲去这里买什么墨,有些东西可能是包在墨里,等华扬舲去买时,店里的人把早就准备好的墨给他,完成传递。华扬舲自己有东西要传出去,也可以趁买墨的时候偷偷塞给那个人,让那个人交给入京的商队。”谢如琢现在看一眼这张纸就头疼得要命,“巷子里的石砖肯定也是有用的,可能是华扬舲有什么东西要传,又觉得去店里不安全,就放在那里等商队进城时去取。毕竟华扬舲这么精明的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抹去痕迹。”   “陛下,恕臣直言。”杜若皱眉道,“如今陛下查到的所有事前提是您基于对华扬舲的怀疑才去查的,可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证据并不能指向华扬舲通敌叛国,他确实把痕迹抹得很干净,无论是墨斋还是那条小巷,都可以说与他无关。”   “对,但锦衣卫不是已经扣下了那列商队吗?”谢如琢眸色阴狠,“那就审吧,他们去巷子里取这张图已经说明他们不是普通的商客,前方战事在急,朕也没乱抓人冤枉他们。”   怎么审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事,杜若不会多问,但这件事却没完,他拿起那张行军路线图看,道:“为何华扬舲觉得宋总兵会去闵州?”   “沈辞和宋青阁此时同在宣颐府,其实主要是看许自慎怎么动,目前来看,许自慎横兵的位置极有可能会从梧州突破,另一路大军同时去淀州与沈辞交战,所以最先和许自慎面对面碰上的应该是宋青阁没跑了。”谢如琢指着行军路线图,“此时宋青阁最稳妥也最符合他作战风格的路线应该就是提前进入梧州,等着许自慎来,只要守住梧州,许自慎暂缓攻势,宋青阁就可以出梧州反击,把战线往南推。可是华扬舲画的是,宋青阁会选择先去闵州,将主力压在闵州。”   “闵州已经出了宣颐府的辖地,虽然离梧州很近,一北一南相距不远,但如今并不在我们手上,宋青阁若是直接去闵州,相较而言,是冒险之举。”杜若心跳不自觉加快,“当时几位名将的作战风格天下皆知,宋青阁是出了名的谨慎刻板,从不冒险,华扬舲为何会笃定宋青阁先去闵州?”   华扬舲既然把这一路线画下来并要大昭的人带回去,那就是胸有成竹的事,前线还在观望之中,开战还要再过几天,商队南下入池州交给前线的许自慎或是大昭其他什么人,是完全来得及派上用场的。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华扬舲定是提前知悉了宋青阁的选择,谢如琢神情颓然地捂了下脸,心道:这一世果然也逃不过这一劫难吗?   “朕已经派人出京去池州找宋青阁了,务必要把人劝住,绝不可去闵州,那里一定有陷阱。”谢如琢抓皱了绘制精细的行军路线图,“锦衣卫也已经去衡川抓捕华扬舲。”   杜若看谢如琢这副模样也不敢再说什么,他也一点就通,宋青阁这次选择冒险其实可以理解,朝中都心照不宣宋家这次愿意主动帮忙的原因,那就是要银子,还是很大一笔银子,但孙秉德之前嘴上说有战会再拨银子,事实上没这么容易从孙秉德手里再挖走这么大一笔银子。   新政的成效还不显著,在谁都看破了背后意思的情况下给宋家送钱岂不是摆明了在说新政只是做做样子,只要有手段就可以继续捞钱,而且谢如琢亲近宋家,孙秉德却并非如此,皇帝亲近的人当然是他们不想亲近的,宋青阁想拿走这笔钱是难上加难。   谢如琢答应过不插手新政,再说谢如琢手上也根本没钱,因而宋青阁很清楚这一次只能他自己去争取。   要想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地问朝廷要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朝廷一点好处和甜头,比如先打一场出其不意的胜仗,这样宋家就有底气问朝廷要钱,或许皇帝还能以嘉奖之名帮忙把钱要来,一切都十分顺理成章。   先去梧州确实最为稳妥,但与许自慎正面相对,就算能胜也要在很久之后,且会付出一定代价,这不是宋青阁想要的胜仗,而先去闵州则可趁其不备,打许自慎一个措手不及,运气好能拿下闵州也说不准。   这个策略看起来就不太像是宋青阁自己的主意,他征战多年,作战风格已然固定,就算想赢也不太可能会想着做冒险的事,去闵州是一场搏命之战,必须要把握好每一个时机和节点,抢在每一步动作之前先发制人才能大胜,还要提防闵州是否存在陷阱,这更像是沈辞会选的策略。   定然是有人跟宋青阁说了什么,而这个人是宋青阁信任的人。   “查到的情况说华扬舲离京前没有再找过宋青来,怎么会?”杜若手心都渗出了一层汗,“总不能他在上次宋青阁入京时就想好了这个策略,可那时连许自慎都没动,谁知道他要会不会想着先去梧州,难不成是许自慎自己告诉他的?”   “应该是通过其他方法告诉宋青来的,没有当面说。”谢如琢平复了一番因过于紧张而引得胸闷的思绪,“朕已经让东厂的人去宋青来家时时盯着他了。”   现在最让人心惊肉跳的事还是万一他们派去池州的人没赶上宋青阁的动作怎么办,而许自慎那边万一又早就得知这一计划了怎么办,可能这一行军路线图只是一个给对方下一步计划行方便的东西,上面包含了华扬舲对之后战局的所有猜测与思考,于大昭而言是个好东西。   “但愿赶得上。”杜若看谢如琢三魂七魄都要没了一半了,也只能安慰一句,“宋总兵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谢如琢闭目点点头,杜若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陛下,华扬舲他究竟……是为何?若想出人头地,想往上爬,并不是没有机会,他在刑部做得很好,日后升任侍郎尚书都有可能,这又是何必?”   “因为这远非他所想要的全部。”谢如琢苦笑一声,“他比你想得有野心多了。”   “他想入阁?”杜若叹道,“也并非不可能。”   谢如琢却摇头道:“入阁还不够,他自诩惊世之才,不输于你,不输于孙秉德,可一直怀才不遇,他不堪屈居于任何人之下,要做就要做文官之首,做这天下第一人。”   杜若也没话说了,想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前世谢如琢得知华扬舲叛变时也很想不通,他明明给了华扬舲想要的东西,权力、地位、信任,一样不少,华扬舲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后来听华扬舲死前亲口跟他说,他才知道即使这般,华扬舲也不满意。   因为他更信任杜若,更青睐杜若,而杜若也早就是他心中定下的下一个内阁首辅,日后杜若才是文官之首,才是与他并肩开大虞盛世的第一人。   华扬舲从前嫉妒杜若出身比他好,嫉妒杜若一帆风顺,到了最后还是嫉妒杜若能站在比他更高的巅峰,能得到比他更多的东西。   既然大虞不能成全他的宏图伟业,那就去大昭,帮助大昭一统天下,他就是那个站在巅峰的天下第一人,世上不会再有杜芳洲,只会有他华上沅。   数十年的坎坷没有造就华扬舲坚韧的心性,反而把他往越来越阴暗的一面推去,对权力和地位的追求也到了偏执癫狂的地步,要做就要做真正的人上人,不甘心再被人压一头,再过那样怀才不遇的日子。   这已是一个在很多年前就扭曲了心性的人,是他谢如琢瞎了眼,错信这种人十年。   谢如琢当天一夜未眠,在等锦衣卫的审问结果,也在等池州的消息,他害怕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接到任何消息,会错过什么而又酿成不可逆转的悲剧。   前线没有急报传来,商队的人在诏狱的审讯手段下该说的都说了,卫央将所有供词都呈给谢如琢,他也显然熬了一夜,眼中全是血丝,应当也是担心得不行,嗓音都哑了:“衡川北部的墨商在两年前就背靠大昭户部尚书卢靳这棵大树,那边的生意都是卢靳的官家卢元在背后偷偷地操纵,商队的人也全是卢家的心腹。他们和华扬舲传递消息和陛下猜的差不多,墨斋老板是没问题,有个伙计被他们收买了,华扬舲来买墨的时候就把需要的东西传过去,但这伙计身家清白,平时没帮他们做过其他事,所以我们之前没查到有什么问题。人已经死了,在得知商队的人被抓了之后,畏罪自尽的,家里没搜到有用的东西,应该就是帮忙递递东西。”   谢如琢点点头,道:“朝中应该不少人听说风声了,你们把消息放出去吧,把查到的都昭告天下。”   卫央应了一声,默了默,又道:“宋青来说,华扬舲离京后他在一份文书里拿到此人留下的字条,要宋总兵去闵州,字条已经烧了,他当时没敢说,怕……怕对宋家有什么不利,写信把字条的内容告诉了宋总兵。”   谢如琢早就有了心理准备,骂不出口宋青来愚蠢,也不愿说造化弄人,只能闭眼道:“华扬舲的家和刑部,还有他那家墨斋再彻彻底底搜查一遍。”   卫央也不知道还能这么办,只能麻木地又应了一声,匆匆告退去处理这些杂乱的事。   这一天谢如琢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直在等池州的消息。   而派往池州的几个东厂番子一路快马加鞭,此时刚进池州地界,但他们已觉不妙,本该在宣颐府的宋青阁已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大喊三遍:我要完结!!!   再不完结我要崩了,这篇文实在是耗费了我所有精力,完结后一定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准备新文。   感谢在2021-07-19 18:03:19~2021-07-20 18:0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变故犹生   何小满跟着宋青阁一起来的池州, 最初他们停在梧州附近,所有人都以为宋青阁是要在梧州与许自慎一战, 这是最稳妥也最合理的战术。   然而何小满渐渐发现宋青阁的心根本就不在梧州,梧州的布防并没有加固的意思,问了宋青阁,他说想去突袭闵州。   何小满不懂战事,不好多插手作战计划,但他也知道这是一招险棋, 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有去无回。   几次试探后,何小满意识到宋青阁态度坚决,是非去不可,他也明白了归根到底这还是缺钱的祸,宋青阁需要一场绝对的胜仗来与朝廷做交易,梧州帮不了宋家, 铤而走险去闵州却或许可行。   何小满不止一次劝阻过宋青阁, 尤其还有谢如琢的嘱咐在前, 他更是不敢大意,对宋青阁说,钱的事他可以想办法, 不管怎么样都会问朝廷要来。   宋青阁却摇摇头, 直言这是宋家自己的事,只有宋家自己能解决,而且其中水深, 也不想拉其他人下水。   何小满心底郁郁, 无论是宋青阁还是宋青来都把他当外人,不想他多掺和不想害他是一回事,但防备他也是真的。   在宋青阁决定离开宣颐府时, 何小满的眼皮就跳个不停,他再一次苦苦劝说,分析利弊,可宋青阁却是铁了心的,这次为了宋家,宋青阁确实也是豁出去了。   军中说了算的自然还是宋青阁,出征前朝廷甚至不会多插手主将的作战计划,毕竟战场上瞬息万变,谁也算不准会出现什么变故,而且沈辞和宋青阁的实力大家都很放心,也不想过多干涉他们的决定,希望给他们最大的变通空间。   因而出征前宋青阁上报给朝廷的作战计划本身就有两套,一套是入驻梧州,先防守再慢攻,稳妥为上,一套是先入闵州,突袭许自慎后方,走快攻的路子,两套计划要根据战局的变化再确定,谢如琢当时对此也没说什么,只嘱咐宋青阁务必小心为上,不要轻易冒进。   但几乎所有人都倾向于宋青阁会选择入驻梧州,这是最符合他作战风格的计划,整体来说,也是最稳当的办法,对手是许自慎,就是沈辞这种喜欢冒险的人也不敢每次都在许自慎眼皮底下剑走偏锋。   何小满猜应当是有人劝宋青阁选择了这个计划,宋青阁这个人就是这样,从小的经历注定了他是个谨慎过头的人,但骨子里又掩盖不住那一点冲动,有人给他说清楚利害关系,权衡之后他刻板的轨迹就会发生偏离。   当初第一次南下去救谢明庭时,沈辞就是这样说动了宋青阁同意他带着一部分去搏命。   这样想想,何小满又叹了口气,只能说宋青阁天生并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也许他从前是一个像沈辞这样的人,又或者像宋青来,也是张扬又狂放的,只是宋家把他锻造成了如今这把内敛的刀,沉稳又刻板。   那个劝宋青阁的人,何小满也猜到了八成是宋青来,宋青阁这么谨慎的人,对谁都有几分戒备,唯独对自己弟弟毫无设防,说什么都是全然相信的。   此时已入夜,宋青阁领着五万兵马趁着夜色停在梧州与闵州之间的山谷间,暂时安营扎寨,何小满睡不着,出了营帐见宋青阁的营帐也还亮着灯,便走了过去。   路上看营地里的情况,宋青阁恐怕是想夜袭,不久就将去闵州城下,何小满心里一沉,愈发焦虑不安,掀开帐帘看宋青阁坐在桌前擦刀,看见是他只点了点头。   “宋总兵,我看外面在点兵,是一会就要去闵州?”何小满低声道,“我知道我不该干涉你的决定,也不是不相信你,但我想问一句,是谁告诉你先去闵州的?”   宋青阁抬眸淡淡看过来,回道:“不管是谁之前告诉过我,最后做决定的是我,督主放心,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想去。”   何小满当然知道没有人逼他,但有没有人骗他可不一定,何小满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说道:“是青来告诉你的是不是?青来不可能想这么多,他从哪里知道的?”何小满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是华扬舲对不对?”   在宋青阁眼里,何小满的逼问让人很不舒服,他想当然地认为何小满在替谢如琢问,话音不自觉冷下来:“这似乎无需督主操心。”   “如果是华扬舲说的,绝对不能去!”何小满双手撑在桌上,急切道,“我也不瞒着你了,大军出征前,陛下一直在查华扬舲,怀疑华扬舲有异心,这样一个人的话,宋总兵你敢听吗?”   宋青阁淡然回视他:“那请问陛下查出什么了吗?”   何小满哑然,在他离京时,谢如琢确实什么也没查出来,离京后的事他就无从得知了,就算有了新的消息也要等京中送过来。   看他沉默,宋青阁笑了一下,道:“陛下动用了东厂和锦衣卫,却什么也没查出来,督主你说,到底是华扬舲的话不该听,还是你们的话不该听?”   宋青阁的眉眼本就清淡柔和,像读书人,平时不苟言笑才有一点不怒自威的锋利感,但一旦他笑一下,锋利感又会消失不见,只不过他很少笑就是了,然而此时何小满看着他的笑,却感受到了更锋利的冷意。   “宋总兵,陛下不会害你,相反,他很需要你,也愿意信任你,我更不会害你。”何小满闭了闭眼,“陛下登基以来从没大张旗鼓查过任何一个臣子,他不是胡乱猜忌的人,对华扬舲的怀疑绝非空穴来风。”   宋青阁沉默片刻,道:“我相信陛下有自己的判断,但同样的,这件事我也有自己的判断,我已经派斥候去闵州附近探了许多回,许自慎并没有重兵压在那里,城中只有寻常的守军。这些天的观望也不难看出许自慎意在梧州,于我而言,我有稳妥和冒险两条路可走,对许自慎而言也是,他若选稳妥,就是在闵州等我去打,败了我就可以往北进。但他很了解我,知道我基本不可能走闵州这条路,也就自然而然地选择打梧州,而这也符合他的风格,不愿处于被动地位,喜欢掌握主动,猛攻快进,一招制敌。所以不管怎么看,先去闵州并不是什么荒唐的举动,我有深思熟虑过,也做过许多详细的计划,没有冲动行事。”   何小满蜷起手指,不知还能怎么劝,只能疲惫道:“陛下让我此次跟着你来,是担心你,我也答应青来定会让你平安。就算为了青来,为了宋家……我们选稳妥一点的法子行吗?”   “多谢督主,我会小心。”宋青阁声音平和下来,“但此去闵州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离开梧州的消息应该此时已经在传给许自慎的路上,后悔也来不及了,要是此时回头,半路就要与许自慎碰上,仓促对战更加得不偿失,督主莫要再劝了。”   何小满也知道木已成舟,在他们离开宣颐府的那一刻已经无法改变,这也是为什么宋青阁要他留在梧州坐镇后方即可,而他非要跟来的原因,既然已经这样了,他更是要跟着宋青阁。   为了以防万一,他在离开宣颐府时,还秘密往京中和淀州各递了封信,说清楚了宋青阁的计划,一封给谢如琢,一封给沈辞,离京前谢如琢同他说过,出了什么事可以先找沈辞,淀州并不算远,比京中方便多了。   “夜袭凶险,督主就不必去了,在这里守着我们的粮草辎重就好。”宋青阁又笑了笑,“而且到了前线,我也没办法看顾督主,万一出了什么事,青来可能都不会再认我这个哥了。”   何小满闹了个大红脸,咬了咬唇,道了声“宋总兵歇息会再出发”,落荒而逃。   素来朝廷的监军确实也只有坐镇后方的,不会去前线,因为监军并不会打仗,去了战场反而拖累,当然,个别自不量力没事找事的监军除外,何小满很有自知之明,自然不会去拖累宋青阁。   夜间子时,何小满仰躺在简陋的床上,听得外面号角声起,马蹄声阵阵,宋青阁一声令下,四万兵马随着他离开营地,直奔闵州。   何小满一直睁着眼,心里七上八下的,眼皮又开始跳个不停,最后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重新点亮灯烛,看了刻漏,已快卯时了,过段时间天也要亮了。   他揉了揉眼皮,想止住这没完没了地跳动,营帐却忽然被人掀开,是跟着他来的东厂番子,因着急声音都有些变了调:“督主!京中来人了,出事了!”   灯烛被营帐外的风吹得晃了一下,何小满的眼皮终于不跳了,可心有沉到了谷底,全身冰凉,回过神时营帐又被人掀开,进来两个风尘仆仆还喘着气的东厂番子,看到他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道:“督主,华扬舲叛变属实,陛下要我们速速来找你们,不能让宋总兵去闵州!”   何小满已有准备,可还是眼前一黑,踉跄一下险些昏了过去,喃喃道:“来不及了……现在闵州城外已经打起来了……”   那名东厂番子把谢如琢写的信递给他,何小满抖着手接过来,快速看完后,缓了几息,冲出营帐,找来留守营地的副将,几乎是揪着副将的衣领说道:“马上带人去闵州找宋总兵,劝他退兵!华扬舲已被证实通敌叛国,攻闵州的计划是个陷阱!快去!”   副将也惊得脸都白了,抢过何小满手里的信看了,一刻没耽搁,当即转身去整兵,没一会就带了数千人冲了出去,快马加鞭赶去找宋青阁。   几十里外的许自慎仍在梧州附近,他在两天前接到坪都送来的密信,告诉他宋青阁必去闵州,是大虞内部可靠的消息。   这已经是第三次这么与他说了,在他出征时江北世族就这么说,他一直没理会。   他猜到江北世族暗地里背着他勾连了大虞的官员,捞来了什么机密,对于这种行径,他自然是嗤之以鼻,且他也不敢相信宋青阁竟然会选择冒险。   当天许自慎又把信丢到一边去,然而次日斥候来报,江北世族借太子之手调了京营七万兵马,已经分批秘密前往闵州,布下天罗地网。   许自慎气得眼中冒火,分出一半兵马照原计划去淀州与沈辞对战,自己带着剩下一半离开梧州,奔去闵州。   他已经确信这就是江北世族对宋青阁设下的圈套,是要让宋青阁在闵州有去无回,至于太子这个草包儿子,江北世族说风就是雨,毫无主见,再加上江北军中不少都是江北世族出来的人,背着他借太子之手调京营的兵马简直易如反掌。   去年因衍王突进江北之事,他和江北世族闹得十分不愉快,后来他回京后用雷霆手段收拾了几个小世族,这事被坪都旧官一派引为笑谈,江北世族早已恨之入骨。   这回要这么做一来是向他示威,告诉他太子已被他们攥在了手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江北军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江北军,何况他们用自己的方法轻松打赢了一场仗,日后也就更有底气与他抗衡,二来也是在反击坪都旧官,他们若能打赢闵州一战,还摧毁了大虞的宛阳宋家,这无疑是值得万人传颂彪炳千秋的功绩,可以狠狠挫了坪都旧官的气焰。   但许自慎没有想到,何小满也没有想到,他们全都晚了一步。   闵州城外一夜血战,巳时刚过,许自慎派出去的斥候回头来报,宋青阁的军队已撤退,江北军在庆贺大捷。   赶去找宋青阁的副将回来告诉何小满,混战中宋青阁领着一队兵马不知所踪,城中放出消息,宋青阁叛变。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厌字一百遍,为了如何顺利完结愁到失眠,感觉自己肯定不行,我看我是觉得自己头发太多(握拳) 第135章 朝堂对峙   沈辞刚收到何小满送来的信, 得知他们去了闵州,与何小满一样, 他也无端不安起来,皱着眉把回信改了又改,正打算寄出去,何小满那边又派了人直接找了过来。   来者一见到他就从马上跌了下来,那匹马已经跑得快没气了。   “沈将军!闵州出事了!”他被沈辞扶了一把才稳住身形,嗓音喑哑道, “宋将军夜袭闵州,大昭却早知宋将军要来,秘密调了京营七万江北军藏在闵州附近,四处都是埋伏,根本就不给宋将军活路。宋将军发现情况不妙就带兵撤退,亲自带着两千余人先去突围, 可那两千人一个都没回来, 前去突袭的四万兵马死伤惨重。先一步突围的两千人尸体是找到了, 只有宋将军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沈辞没有想到这一世变故来得这么早, 刚来池州的第一战就出事了, 他冲裘鸣使了个眼色,带着那个东厂番子回了营帐,裘鸣会意, 挥退了帐外所有军士。   沈辞给他递了杯水, 对方喝了一口,道声谢,继续说道:“大昭自城中放出消息, 说宋将军……”他闭了闭眼,低声道,“说宋将军叛变,早就与大昭有勾连,还说宋……宋青来也是他们安插在京中的人。”   “胡说八道!”沈辞怒道,“宋家绝不可能叛变!”   东厂番子点头道:“我们都不相信,督主也从始至终没相信。”   “现在那边怎么样?”闵州那边的消息传递还没这么快,昨日派去查探许自慎动向的斥候也还没回来,何小满那边是出了事就立马派人来淀州,马都要跑死了,才赶在了所有消息送到之前找到他,沈辞问道,“许自慎人去哪儿了?”   “那边暂时没什么事,宋将军的副将稳定了军心,军士都是宛阳来的,没人会信大昭乱说的话,还都想去找宋将军。在卑职来淀州的同时,督主也派人回京找陛下了,那边暂时按兵不动。”东厂番子道,“许自慎去闵州了,闵州的情况他也被蒙在鼓里,估计气得不轻,来找太子和江北世族算账来了。但他的副将恐怕来了淀州,不让沈将军去闵州那边。”   这和沈辞也猜得差不多,沈辞按了按眉心,道:“宋将军应该还活着,在江北世族手上,许自慎和江北世族还要扯皮一段时间,不会这么快杀了宋将军。我离不开淀州,是没办法去闵州了,我让裘鸣带一万人过去,以防许自慎那边趁火打劫,但许自慎不动你们就不要动。宋将军肯定是要救的,谁也不要轻举妄动,救人的事等我和陛下的消息。”   东厂番子一一记下,又问道:“要等多久?宛阳军和宋将军感情深,等不了太久,督主也怕他们冲动,拖下去恐怕情况更糟。”他压低声音道,“宋家关系和朝廷表面上好,暗地里宋家那边谁都知道是互相防备的关系,督主怕兵变。”   沈辞颔首道:“我明白。让督主和宛阳军放心,不会很久的,宋将军也不会出事。”   两人这边刚说完话,派去查探的斥候回来了,说许自慎果然带了一半兵马离开梧州附近,现在应该已入了闵州,暂时在闵州还没什么动静。   裘鸣得了命令去整了一万兵马,连晚饭都没吃,跟着那名传信的东厂番子离开淀州,飞也似地跑去闵州。   闵州那边要稳住局面倒不是难事,沈辞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消息传回京中后的情况,宋家牵涉甚广,传出这样的消息不知道要掀起多少轩然大波。   还有华扬舲,沈辞有预感,这一世恐怕此人也留了后手,不会轻易只是散布一个宋青阁叛变的半真半假的消息就作罢。   这就比京城的局势更为棘手,在阴谋诡计上,华扬舲绝对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连谢如琢都能被骗过去,向他交付了数年信任。   不出他所料,京中在次日清晨得到了池州的消息后就炸开了锅。   内阁领着百官来问个说法,谢如琢以身体不适为由闭朝。   华扬舲不见了。   在早上听到闵州的消息后,谢如琢随后就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派去衡川抓捕华扬舲的锦衣卫赶到衡川后,华扬舲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连跟他在一起的官员都不知道人是去哪了,锦衣卫在附近的州县紧急排查,一无所获,此人确信就是这样无影无踪了。   “华扬舲多聪明的人啊,他在离开京城时可能就预料到了后面会发生的每一件事,给自己想好了每一种退路。”谢如琢拒绝了内阁一早上的数次求见,只偷偷传了杜若入宫,冷笑道,“他应该提前找了大昭的人,一旦有风吹草动,就让人助他脱身,从衡川秘密去池州。”   杜若早饭都没吃就进了宫,也是难掩忧色,道:“不知道华扬舲手上还有没有其他东西,诬陷宋家这步棋肯定是华扬舲的主意,但只凭宋将军失踪,由他们放出个消息来,显然没什么说服力,此事应该还有后手。”   清晨听到消息时,谢如琢脑子里已“轰”一声将所有思绪炸了个粉碎,喉中隐隐有股难受的血腥气,像跑了几里地要累虚脱的人,但他知道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慌。   上天已经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了,他必须要挽回所有的遗憾,焦躁自责都没有用,事情还没到最糟的时候,还有挽救的余地。   “宋青来那张没给我们看过的字条一定有问题,我让卫央去各处搜了。”谢如琢道,“我怕华扬舲准备了两张字条,宋青来烧了一张也还有一张,而那张就是为了钉死宋家叛变的事实,证实他曾与宋家有过联系。”   杜若沉思少顷,又觉他们想的不对,摇头道:“如今华扬舲已经失踪,摆明了是自己坐实叛变的事情,他硬是要攀咬宋家也没有办法,到时候传到朝中的消息半真半假其实有好处,这样可以让众人对宋家愈发猜疑,什么都要真凭实据反而有时候不怎么让人信服,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前世华扬舲早就安排好了一应证据,靠着自己的权力便利让宋家叛变这件事板上钉钉,要不是谢如琢相信宋青阁的为人,恐怕他也要和朝中很多人一样都要信了这鬼话。   这一世华扬舲显然没有这么多的便利,而且他们复国的进度变快了太多,导致华扬舲和大昭做许多事也都注定会变得仓促,甚至都还没有一起做过太多事,华扬舲就不得不选择离开大虞,去大昭寻求庇护。   再加上华扬舲这一世手上没有权力,连和大昭联系都要用这般复杂的途径,要准备周密的证据确实不太可能。   “先生所言有理。”谢如琢叹道,“我们现在找不到华扬舲,这就是最不利的事,他怎么攀咬,我们都是被动的。”   杜若跟着叹了口气,看了眼殿外,意有所指道:“而且这件事不只是陛下和宋家在局中,别忘了还有内阁,之后可能还会有裴元恺。”   这个名字让谢如琢脑中又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手攥成拳,道:“不管怎么说,要先去救宋青阁,他不能有事。”   杜若看谢如琢的神色便知此事他心中有数,没有多问,只道:“眼下最重要的确实是先救出宋将军,再去找华扬舲,把人带回来,宋家才能彻底翻身。”   当日一天谢如琢都没有再召见任何臣子,锦衣卫把与华扬舲有关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又搜了一遍宋青来的家,确认没有第二张字条。   内阁和一众文官一天求见了数十次,到了后来他们也不想见皇帝了,开始痛斥谢如琢封着消息一言不发的态度,要求彻查与宋家有关的所有人,尤其是人还在京中的宋青来,这可是大昭一口咬定跟着宋青阁一起叛变的人,必须要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   谢如琢当作没听见,东厂的人守在宋青来家中,这段时日宋青来哪里也没去,谢如琢也不许他露面。   这一天除了等各种各样的消息,谢如琢一口气写了四封信,一封给何小满,一封给沈辞,一封给吴显荣,剩下一封给一个旁人想不到的人,而这个人却最是重要,能不能救到宋青阁全看此人。   事情在第二天的走向和杜若说得很像,谢如琢昭告天下华扬舲早与大昭有勾连,他已私下查了此人许久,将所有证据都拿了出来,同时,大昭也放出了新的消息,大言不惭地承认了华扬舲确实是他们的人,而华扬舲在大虞时还与宋家联系频繁,宋青阁出其不意放弃梧州突袭闵州的计划就是两人提前说好的,宋青来手上有一张字条,夹在公文里被宋青来取走,随后又将内容告诉了宋青阁,闵州惨败就是宋青阁在向大昭示好,本来还打算引诱许自慎去守卫空虚的梧州,方便大昭北进绥坊。   当然,至于许自慎为什么没去,而是跑去闵州找他们了,江北世族装聋作哑。   今日再不能拖着不上朝,于是谢如琢看完了大昭送来的消息,只说了四个字:“一派胡言!”   刑部尚书道:“刑部已查过,宋青来确实在华扬舲离京后的第二天来刑部取走过一份文书,那份文书只经手过他们二人,小吏说华扬舲临走前就放在桌上,告诉他们第二天锦衣卫有人要来取,但小吏不知道是宋青来。至于那张字条,旁人无从得知,只能问宋千户他自己了。”   谢如琢冷声道:“朕已经让东厂问过宋青来了,根本没有那张字条,他只是去拿一份文书而已。宋青来家里已经搜了好几遍了,也没见到那张字条。朕还调来了他与宋青阁的家书,里面确有提到攻打闵州的事,但没提到华扬舲。”   内阁几人都淡淡笑了一下,韩臻上前道:“华扬舲说有那张字条,宋青来说没有,两人说法不一,陛下是不是该再查一查?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天,字条是看完后烧了还是撕了我们都不知道,现在只能听他空口无凭地说,恕臣等难以信服。何况那份文书确实只有华扬舲和宋青来两个人看过,其中有没有一张字条也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如今华扬舲一时半会找不到,但宋青来却在京中,陛下该审问宋青来才对。另外,陛下所说的家书臣等并未看到,不知实情,这件事从昨日开始,陛下一直在闭塞消息,臣等也不敢相信宋家叛变,但事到如今,陛下越是如此越是有为宋家遮掩之意,反而让宋家愈发惹人怀疑。”   谢如琢也笑了一下,道:“帮宋家遮掩?怎么?韩阁老觉得朕也叛了大虞,那是不是还要审问朕啊?”   “臣不敢。”韩臻道,“只是通敌叛国之事非同小可,大虞本就举步维艰,要是还因这种事伤了筋骨,那害的就是大虞所有百姓,陛下想必也无颜面对大虞列祖列宗。通敌叛国,历来俱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既然如今宋家难以洗脱嫌疑,陛下就该详查,将细节一一告知天下人,而不是遮遮掩掩,引人遐想。”   孙秉德又是等韩臻说得差不多了,再悠悠站出来说道:“东厂是陛下的人,锦衣卫与宋家关系匪浅,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来查,都有失公允。臣恳请由刑部和大理寺主审此案,鉴于陛下也与宋家关系亲密,臣劝陛下也不要再过多插手,免得在天下人口中落下些不干净的名声。”   “孙秉德!”谢如琢本就一夜未眠,烦躁不已,此时气得拍桌而起,“你要这么说,朕还说你从前与华扬舲走动不少,要查是不是要一并查?”   “朝中与华扬舲走得近的不在少数,臣与华扬舲见过几次面可以数的过来,都说过什么也有人可以佐证。臣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怕陛下查。”孙秉德直视着谢如琢,“算起来华扬舲平时也没少找过杜若,当初京察一事,华扬舲还为杜若说话,相比之下,是不是杜若比臣的嫌疑更大?”   “你……”谢如琢气结,平顺了一下躁郁的心绪,脑子里的嗡嗡声消退了不少,“查自然会查,但华扬舲曾在刑部,朕可不敢把这个案子交给刑部。”   “那就由陛下与内阁一同商议出公允能令人信服的审案人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同审。”孙秉德立刻道,“宋青来必然要查,锦衣卫指挥使卫央也该暂卸职务,接受审查。”   谢如琢盯住他,一字一句道:“朕不同意,元翁也说通敌叛国事关重大,朕为皇帝,如何能不主理此事,要给天下人交代也该是朕给,而不是你孙怀守。”   孙秉德并没生气,面色与语气都平静无波,道:“宋青阁失踪,宛阳恐要生变,近来北狄扰边仍然十分频繁,为保大虞北疆安危,裴元恺派兵驻于宛阳边界,随时增援。另外,京中人心惶惶,有华扬舲一个叛变,宋家又有嫌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尤其是三大营中,臣记得不少军士都与宋青阁出征过,与宋家熟识,也该彻查,由兵部派人与三大营提督王谌共同清查当为妥当。为了京中安危,裴家往安怀增兵了一万,若京中有不测,也可随时增援。”   “好你个孙秉德,好啊,很好……”谢如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今日孙秉德不像从前一样与他打太极,反而态度过于强硬,原来是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与裴元恺搭上了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好了交易,今日就是来要挟他的。   昨日杜若提到了裴元恺,前世谢如琢也有经验,已经写了封信给吴显荣,为的就是要吴显荣去牵制裴元恺,他告诉吴显荣,裴元恺接下来想趁机吞了宋家,若是真成了日后裴家将再不可撼动,你在北疆可就不是那么舒服了,他知道吴显荣一定会盯着裴元恺,就算要吞下裴家,也得是二者皆有份,不能让裴家独吞。   但看来内阁一直与裴家有联系,这其实就是他们等待的时机,或者说他们也都盯着宋家,这个被皇帝格外看重的地方,宋家到底有没有叛变,可能内阁并不关心,他们只把这个当做一次绝佳的机会,一个可以与裴家合作共赢的机会,一旦机会出现,无须传信,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   内阁知道他不可能会让宛阳被裴元恺吞下去,也一直对裴家在安怀的军队耿耿于怀,裴家这一招就是威胁在了他的死穴上。   “那朕今日要是就不遂了你们的愿……”谢如琢微倾身,双眸隔着轻晃的垂旒仍有摄人心魄的森寒之气,“元翁是打算和裴家一起逼宫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好久没和孙秉德吵架了,这不就来了?   小沈:请求加入群聊。   发现宋家完了之后还有裴家,才走向完结,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在开文前从没想过会这么痛苦啊啊啊啊,我真的好菜呜呜呜呜   感谢在2021-07-21 18:00:16~2021-07-22 18:0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争渡 10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各退一步   孙秉德今日就是做足了准备来的, 没有想让谢如琢如从前许多次那样讨到好处,面对谢如琢的怒气, 他反而愈发意态从容,虽然他猜到谢如琢对裴家的逼近定然会有对策,甚至已经留了后手,但此时此刻,谢如琢的劣势不言而喻。   这般看来,他还要感谢华扬舲, 从前他是真小瞧了这个后辈,从头到尾都在利用自己就算了,竟然还存着如此大的野心,但不管如何,谢如琢在这场对决中也被华扬舲摆了一道,纵然一直防着此人又怎样, 最后还是被此人的谨慎精明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这样的措手不及, 就是属于他苦苦等待的机会。   谢如琢攥着手上的军方势力誓不松手,防着他们内阁掺和军方防得死死的,更是对裴元恺排斥至极, 这样的底气来源于谢如琢手上势力的坚不可摧, 无论是三大营还是宋家都不容小觑。   可如今华扬舲把这个机会送到他们手上了,宋家深陷叛变风波,主心骨宋青阁不知所踪, 而宋家又拿不出第二个宋青阁来, 只能是朝不保夕,池州战场生变,沈辞不得不带着三大营周旋于池州, 京中三大营也处于势力单薄的时候。   此时他们不出手更待何时?   谢如琢不喜欢裴家,那就是可以为他们所用的势力,他不信这一场赌局谢如琢最终还能赢。   “陛下言重了,臣不过就事论事,如何在陛下口中就到了逼宫这份上?”孙秉德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正色道,“宋家不比寻常人家,宛阳是大虞四大军机重镇之一,如今被指叛变,不管如何都是该彻查的,不然陛下要如何与天下人交代?莫非陛下明日想看城中百姓一齐聚在宫城前问朝廷讨个说法吗?”   谢如琢略显疲惫地坐回了龙椅上,这一世他防这个防那个,防得比前世还死,可到头来他还是要承认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先知圣人。   上天有时候公平得过于残酷,不会允许世上任何一个人拥有与天道抗衡的力量,即使上天给予了这个人窥探天机的能力,可世事多变,最终诸事繁杂,还是处处限制着人的力量,他防得了一件事,却防不了所有事。   要说一个人叛变很简单,可是要一个人自证清白却很难,谢如琢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救出宋青阁,京中的局面也不能乱,更不能逼急了裴元恺。   “宋青来归属于锦衣卫,若有罪也不该由刑部和大理寺来查,锦衣卫内确实不太妥当,就暂且把人收押于东厂。”谢如琢撇开眼,不想再与孙秉德暗自得意的眼神对上,只会让他更烦躁,“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与东厂一起清查此案,但诸事不可擅作主张,遇事不决上报给朕。”   孙秉德对刑部尚书周呈点了点头,周呈站出来问道:“那请问陛下,锦衣卫指挥使卫央怎么办?”   “华扬舲与商队传递消息的事就是卫央查出来的,再说华扬舲又没说卫央也叛变了。”谢如琢心中冷笑,这群人想得倒是美,想趁机把他信任的人都剪干净,做春秋大梦去吧,“卫央平日与宋家并无多少联系,如今京中出了这样的事,锦衣卫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但卫央与宋家的关系摆在那里,也确实不能摆脱嫌疑,暂且由东厂派人禁于家中吧,待日后查出些进展了再做决断。”   周呈眼神询问地看向孙秉德,后者沉默片刻,微微颔首,周呈便没再多多言,认下了皇帝这个中规中矩的处理方法。   散朝后,谢如琢脚步飞快地回了永宁宫,眼眸又沉又暗,对早就候在那里的万连道:“昨日的信应该送到了,伴伴会尽快回京,在他回京前,宋青来要护住,除了我们的人,谁也不能动他,不能让他们单独提审宋青来。”   “是,臣明白。”万连应道,“信是八百里加急送过去的,昨日夜间应该就到了,督主知道京中有变,定然是不会耽搁,快的话明日夜间应该能回京。”   谢如琢呼出一口气,道:“有问题的只有那张字条,让宋青来一口咬死没看过,其他的据实答即可。”   得了谢如琢的嘱咐,万连一出永宁宫便奔去了东厂,不出所料,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已经来了,见了他就火急火燎要去宋青来家。   看谢如琢的意思,此时也是以退为进,尽量不要和孙秉德他们起冲突,因而万连亲自带人去将宋青来带来了东厂大牢。   宋青来自从知道商队的事后,应该就没怎么睡过觉,也没怎么好好吃过饭,眼下的乌青已很是鲜明,两三天功夫下巴都瘦尖了,满脸憔悴,万连甫一见到他都差点没认出来。   在万连的记忆里,宋青来每次见面都是那副不着调的痞子样,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我不正经”四个字,上挑的眼角里漏出点笑,真是像极了刚从风月场里走出来的人,讲实话平日他挺讨厌宋青来这副样子的,看着就是要惹事的人。   但今日再见到宋青来他只觉老天是已经换了个人了,宋青来沉默得过了头,眼神看谁都冷冷淡淡的,瞟一眼就转开了,从前一抽刀就会有的凶戾也没有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宋青来身上是可以有安静这个字眼的,倒是有点像宋青阁给人的感觉了。   “宋青来,华扬舲说他在这份文书里放了一张字条,你有没有见过这张字条?”周呈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宋青来,问道,“字条里又写了什么?”   阴暗的屋子里陷入了死寂,万连有点想笑,宋青来今日给人的感觉像是被磨去了平日所有张扬的棱角,可事实上还是熟悉的少爷脾气,掀起眼皮看一眼周呈就嘲讽地翻了个白眼,在周呈问了第二遍时,懒洋洋道:“没见过,不知道。”   大理寺卿皱皱眉,道:“那份文书只经了你们两个之手,如今你与华扬舲所说不符,真假难辨,我劝你还是说实话得好。”   “我说没见过,你非要觉得华扬舲说得是对的,那还问我做什么?”宋青来从椅背上直起身,手上的镣铐在桌沿上磕出了一阵声响,嗤笑道,“你都说了只有我们两个见过,所以你也没证据证实我说得不对,爱信不信。”   周呈拍了拍桌子,道:“宋青来,现在你有通敌叛国之嫌,非同小可,我们是奉朝廷之命审问你,配合一点。”   “你问了,我也答了,我没有配合吗?”宋青来轻轻笑了一下,眼角漏出的笑意又带上了点从前的痞气,“大人,您不要冤枉卑职。”   大理寺卿看透了他的德性,不和他一般见识,又道:“宋青阁这次为什么不选梧州,而选择去闵州,这不像他的作战风格。”   万连偷偷嘱咐过宋青来,要么说什么答什么,要么什么也别说,本来他以为宋青来可能会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还要跟人吵起来,但没想到宋青来一副十分配合的样子,直白答道:“因为宋家想要钱嘛,打赢了才能问朝廷要钱不是吗?梧州不好打,冒险去一次闵州说不定有意外之喜,有什么问题?”   “那闵州的埋伏怎么解释?”   “你去问大昭啊,我哥又不是神仙。”   “城西的墨斋去过吗?”   “没去过,我从不买墨,只用锦衣卫发的。”   “私下里为什么和华扬舲频繁见面?”   “公务来往,私情相交,你难道平时和朝中认识的人都不出去吃饭?”   “知不知道华扬舲与大昭有联系?”   “不知道。”   “宋家有没有通敌叛国?”   “没有。”   一来一回问下来,可以说是一无所获,周呈和大理寺卿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剩下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始终没说话,像是来看热闹的。   “可是华扬舲和大昭一口咬定宋家通敌叛国,如今宋青阁也不知所踪,所有事都无从查起,只能问你。”周呈倾身盯住宋青来,“宋家有没有通敌叛国?”   万连看宋青来的脸色觉得有点不妙,给他递了个眼色,然而宋青来没理他,抬眸冷冷看着周呈,道:“你听不懂人话?我说没有!我们宋家要是想通敌叛国,还用等到这时候?陛下北上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宋家那时候叛变岂不是更好,还非要帮陛下打了这么久的仗再叛变,你当我们宋家闲得蛋疼啊?”   “放肆!”   周呈和大理寺卿忍无可忍,气得一起拍桌,且这回左都御史也忍不住了,跟着拍桌,砰砰直响,万连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周呈与另两位对视一眼,站起身道:“此事要查就要查个明白,你不说就别怪我们用些手段了。”   宋青来冷笑一声:“随便你们。”   “三位大人,不行。”万连赶忙也起身,挥手让下属守在宋青来身边,“陛下在朝堂上说过,不可擅作主张。”   “那你说怎么查?”周呈好笑道,“你们东厂平时审人就是全靠这么干问的?”   “卑职只听陛下的命令行事,陛下没说可以动刑就是不行。”万连挡在两人身前,淡然道,“陛下也说了,遇事不决请他决断。东厂与三位大人共审此案,现在我们有分歧,就请三位大人去请示了陛下的旨意再来吧。陛下要是同意,卑职也没话说。”   周呈他们也确实不敢和东厂在这里直接起冲突,早上在朝堂上看似是皇帝退让了,但其实他们都知道孙秉德也不敢真逼得皇帝任他们摆布,皇帝手上还有三大营,北疆还有个和皇帝互为利用的吴显荣,因而最后实则是两人都退了一步,谢如琢答应彻查宋家叛国之事,审问宋青来,孙秉德答应东厂插手,也就答应了谢如琢仍可以插手。   目送三人离去,万连松了口气,气得往宋青来头上招呼,道:“祖宗,说话能不能悠着点?你前面是想吵架啊?”   宋青来躲了一下,脸上又褪去了刚才的懒洋洋,沉默下来,隔了会嗓音沙哑道:“我哥……有消息了吗?”   “你别担心,陛下已经找人去救宋将军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万连安慰道,“那个……督主也要回来了。”   万连看宋青来闻言没什么兴致,知道他还是担心宋青阁,也没敢再多说,只道:“这段时间你要委屈一下,得待在东厂不能离开。不过没有我们的允许,不会有人动你,你有什么需要的你跟我说就行,宋将军有消息了也会马上告诉你。”   宋青来“嗯”了一声,站起身跟着东厂的人离开,走到一半又顿住,回头对万连道:“陛下其实不用为难什么,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总要跟大家有个交代,他们想怎么审就怎么审,也好让大家都放心。我没关系,受得住。”   万连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怔愣,这样的宋青来还真是令人陌生。   “我主要是不想听他们污蔑我哥,污蔑宋家。”宋青来咬牙道,“我们宋家世代忠良,父亲一生征战,落下一身伤,还没颐养天年就病逝,我哥从十三岁开始就在战场上为大虞征战,好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他们凭什么说宋家通敌叛国?这口气我咽不下。既然现在只能审问我,那就请他们来审个明白。”宋青来拖着脚镣往前走,抛下最后一句话,“你去跟陛下说,让他们来审,我愿主动受刑,还我宋家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些问题说明一下,这篇文从一开始就不是按爽文写的,我从来就没有标爽文的标签,没有金手指金大腿,我也说过,写这篇文的初衷只是想弥补一种遗憾,所以可能有人觉得主角重生了也还很弱鸡,为什么不能一路打怪升级,金手指全开,走上人生巅峰,我只能说那你可能一开始就进错文了,不知道现在跑还来得及吗(笑哭)我的主角没有金手指,重生只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一切事情还是按照该有的轨迹发展,如果想看开金手指的爽文可以去找找别的文,看我这篇可能不太合适。   关于宋家这件事,为什么这一世我仍然安排发生了,因为我觉得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华扬舲不管怎么样都还是会走上叛变的道路,他这个人不管给不给他权力,都不妨碍他有想当天下第一的野心,叛变是必然的,能避免的就是接触权力中心,让事情更糟。而宋家和皇帝之间本来就是互相防备的关系,所以其实也为华扬舲提供了绝佳的条件,如果宋家和谢如琢之间毫无防备,仿佛是谢如琢和沈辞,那这些事也就不会发生了,正因为华扬舲也知道这种关系,所以才会利用,才能搅混水。可能换一种情况,换一个时间和地点,宋家还是会出事,只要有心人利用,这必然还是会发生。   所以如果要求小谢彻底杜绝这件事发生,那我只能回答做不到三个字。重生可以预防的也终究是某种客观性的事,人心难测,也太过主观了,重生的人也做不到无事发生。而且小谢是皇帝,他不能随心所欲,如果可以,我也想早点干脆杀了华扬舲万事大吉,但这不现实,华扬舲必须要有错才有理由杀他。还有宋青阁,你非要让他别去打仗也不现实,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所以一切的不现实和不客观导致了很多事还是会发生,也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感觉,该来的还是会来,能做的就是弥补遗憾。   小谢不知道具体出事会在什么时候,也就没办法预判,前世出事不在这时候,文中写过了,就像师父师娘一样,小沈也不知道,也是因为裴元恺退兵了他才恍然大悟,跑过去救人。除非给一个预判先知的金手指,但我没有这样的设定,所以注定不是爽文。   如果让一些读者有什么误会,或者有不好的阅读体验,在这里抱歉,但我的设定和剧情线就是这样,也不可能会改,希望大家来去自由,看得也开心。写文的目的是让大家看得快乐,我自己也会快乐~   感谢在2021-07-22 18:01:24~2021-07-23 18:0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转机已至   路上下了点雨, 何小满到乐州时已快到子时,拿着前线的战报于夜间也照样入了宫门, 直奔永宁宫去找谢如琢。   永宁宫灯火通明,谢如琢果然没有睡,在殿门外遇到万连,对他欲言又止一番,他急着见谢如琢,也没在意, 推开门走了进去。   谢如琢显然是在等他,手支着脑袋微微阖眸,听到他进来霎时睁眼,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跑过来抱住他:“伴伴……”   何小满一路未歇,身上衣服还带着半路沾上的雨水潮气, 拍拍谢如琢的背:“宛阳军主力已暂退回梧州, 派了少量精兵秘密驻于闵州附近的山间, 随时等待闵州的消息。沈将军派了裘鸣过来,淀州已开战。”   “嗯。”谢如琢一双眼睛折腾得又红又肿,抱着何小满不松手, 紧捏住他衣服的一角, 咬了咬唇,嗓音沙哑,“宋青来……可能……不太好……”   何小满脑子里嗡鸣了一瞬, 连礼仪都不顾了, 把谢如琢从自己怀中推开,一眨不眨地急切看着他。   谢如琢双手捂住眼睛,轻声道:“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应该走了, 万连在门口等你。”   何小满不可置信地又看了眼谢如琢,明白了什么,转身就跑,冲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万连眼疾手快扶住他。   “怎么回事?”何小满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万连,“在东厂,什么时候能轮到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动手?”   万连怕何小满再心神不宁地摔一跤,一直握着他的手臂,感受到他的整只手臂都在抖,低声飞快地禀告前因后果:“昨天上朝,陛下和孙秉德险些吵起来,内阁和裴元恺勾连要挟陛下,要求彻查宋家叛国之事,审问宋青来,迫不得已,陛下答应由东厂收押宋青来,再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此案,卫大人也被暂时禁足在家。白天审了一次,属下一直跟着,没问出什么来,他们想动刑,属下拦住了,让他们去请示陛下,后来陛下也没同意。”   “那现在是……为什么?”何小满眼中泪珠滚动,一路快马疾行,现在后知后觉大腿内侧应该是磨破了,走起路来有些深一脚浅一脚。   万连似是都不敢继续说下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今天早上从国子监里流出两篇文章,城中有很多百姓一同去乐州府衙请命,说朝廷包庇宋家。陛下让杜大人去查了,有两个学生应该是被孙秉德的人收买了,这个之后杜大人会处理。本来陛下打算将此事压下来,宋青来在东厂自己上书,请朝廷来审个明白,还宋家清白,态度坚决,陛下都拗不过他。然后……然后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就去审了,从中午审到晚上……用的是东厂的人,属下嘱咐过,不会下死手,但……但后来刑部和大理寺没问出什么来,还去叫来了南镇抚司的人,卫大人又不在……”   乐州也飘下了小雨,万连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偷偷去看何小满的神色,分不清脸上滑过的究竟是雨还是泪,良久问他:“卫大人知道了吗?”   “这能不知道吗?”万连道,“卫大人一天往御前不知道递了多少奏本,求陛下放他出去,朝臣们不同意。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他们审了大半天也没审出一句话,明天八成要消停了,陛下前面的意思是去放了卫大人,他一天也急疯了,见不到宋青来可能都要硬闯了。”   何小满再没说过话,沉默地被万连搀扶着走到东厂,最初的震颤褪去,又觉得这就是宋青来会做出来的事,这人性子里确实有倔强又认死理的一面,平时是个混日子的少爷,可一旦宋家需要他,就是去死都愿意。   他以前同自己说过,这辈子宋家每个人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哥,平时他哥保护整个宋家,但他哥也是血肉之躯,也有撑不住的时候,那就换他来撑,总不至于给宋家丢脸。   到了东厂门口,卫央也夤夜前来,碰见他们急忙上前问道:“青来怎么样?”   “卫大人,督主刚回乐州,也还没见到。”万连看他这些天也快要瘦脱相了,眼睛里遍布血丝,心里也不是滋味,“您先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卫央和他们一同往里走,咬牙道,“青来长这么大,他爹都没打过他,什么苦都没吃过……”想起一事,又问何小满,“廷檐有消息了吗?”   廷檐是宋青阁的表字,何小满摇摇头:“没有。但陛下已有安排,卫大人无需担心。”   万连叫来一个下属问话:“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走了吧?”   “刚走。”下属看何小满回来了,也松了口气。   何小满和卫央听到这话,赶忙一起往大牢里跑,到了刑室,两个下属正好放下绑在刑架上的宋青来,何小满泪水哗地涌出来,哭着抱住全身都是血的人。   “青来……”何小满颤着手去探他的鼻息,探了好几次才确信还有微弱的呼吸,抹去他脸上的污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掉,仿佛那些伤痛在自己身上。   卫央眼眶都湿了,宋青来全身都是伤,琵琶骨被钉穿了,血洞子里还在冒血,十指鲜血淋漓,也看不出来指甲还在不在,那些鞭伤都不算什么,最严重的是左肋,皮肉尽数绽裂,白骨森森,肋骨间的肉都被剔没了。   何小满显然也看到了,像是人都傻了,茫然无措地看向卫央。   “锦衣卫的弹琵琶,肋骨做弦,尖刀拨弹,这算下手轻的了。”卫央解释了一句,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宋青来,问道,“可以叫太医吗?还是出去找个郎中来?”   何小满擦了把眼泪,在前面带路,道:“叫太医,去我房里。人都要没气了,我看他们还怎么审。”   万连带着人连夜去太医院把值夜的太医带过来,一路架着年过花甲的太医跑得飞快,太医的脚都没沾过地,到了东厂时太医差点心脏受不住,被一路的惊险吓厥过去。   “左肋的伤最重,其他都还好。”太医说话慢条斯理,被何小满和卫央你一言我一语问得都跟不上两人说话的速度,只能见缝插针地说,“这个伤麻烦,以后这里的肋骨还会痛,唉,慢慢调理吧,反正还年轻,身体底子不错,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清理左肋的伤口时宋青来生生被痛醒了一次,太医无情地把一碗酒倒下去,血水汩汩流出来,宋青来的惨叫听得所有人都不敢看,太医再拿小刀割掉没法修补只能剔除的碎肉,把还能粘连的皮肉.缝回去,这时候宋青来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了,双眼无神,冷汗细密地往下淌。   何小满想去抓他的手,又怕碰到他手上的伤,把手递到他嘴边:“你咬我,别咬到自己舌头。”   宋青来听到他的声音,眼里的光慢慢回拢,张了张嘴,许久才断续地问道:“我哥……找……到了……吗?”   “还……嗯,找到了。”何小满笑看着他,声音轻柔,“宋将军没事,所以你也不能有事。”   宋青来抬手艰难地握住他的手:“他们……信了吗?宋家……没有……叛变……我哥不会……不会通敌……”   何小满又忍不住地哭,点头道:“信了。”   宋青来大概也觉得很累,闻言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   处理完所有伤口,再换掉被血水浸透了的被褥,已经寅时了,卫央也没回去,与何小满一同守在这里,偶尔低声交谈几句互相交换京城与池州的情况,累了就支着脑袋休息会。   次日一大早,宋青来还没醒,有点发烧,换了个太医来看了看,说是正常的反应,伤口仔细看顾就好,又配了些补气血的药。   卫央去了趟锦衣卫,午时重新回来,同何小满说道:“早上上朝陛下说宋青来只剩一口气了,问刑部和大理寺审出来什么没,没人说话,孙秉德又把话题带到宛阳去,说宛阳军心难稳,朝廷应该派个人去暂时接手宛阳军权,想来是要裴元恺暂时接手,陛下又和他吵了一架。”他看了眼宋青来,又道,“陛下让你放心,他跟朝臣们说好了,宋青来作为此事唯一的人证,不能有事,尽管在这养伤吧,刑部和大理寺昨天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还去找来南镇抚司,半个字没问出来,丢脸丢大了,都是要面子的人,不会再想着来审问了。”   何小满点点头,问他:“你呢?他们怎么说?”   “既然青来抵死不认宋家叛变,朝廷通告了审问的结果,城中也都消停了,我就也不用被关在家里。”卫央道,“但孙秉德他们说此事彻底水落石出前,我不能排除嫌疑,不让我经手锦衣卫的事务,早上我就去转了圈。”   何小满的眼神冷意森寒,许久才回过神来,道:“那你也待在东厂吧,这里安全点。”他思索片刻,忽然问道,“你以前是不是也和宋将军一起在宛阳军中待过?”   卫央回道:“我父亲本来就是宋老将军的副将,我姐姐嫁过去时,父母都过世了,我也算是宋老将军当儿子一样养大的,从小和廷檐一起在军中混,后来先帝体恤我父母为国捐躯,荫封我做锦衣卫千户,我才去的坪都。”   “那就是说……宛阳那边军中的情况都熟?”何小满道,“打仗可以吗?”   卫央有点明白了过来,问道:“你想让陛下派我去宛阳?”   “青来肯定不能去,宋家也没别人了,总得有个人回去主持大局,稳定军心,也是让大家看看宋家还不至于没人,让外人来插手。”何小满眸中闪过狠厉之色,“你是最合适的。”   “我每年也都会回宛阳,军中的情况熟是熟。不过打仗……”卫央一言难尽道,“我几乎没怎么上过战场,十几岁的时候跟着廷檐去过,但宋老将军一心都是为了培养他,对我和青来都挺无所谓的,让我跟去也就是长长见识吧。后来更是再没接触过兵事,看过的兵书都快忘光了,跟廷檐比差远了。”   “没关系。”何小满安慰道,“宋家在宛阳也经营了数代,宛阳军这点忠诚还是有的,不然也就不会急着要朝廷救宋将军。打仗的事交给宋将军的副将,你就去军中坐镇就好。”   宛阳那边的情况卫央也很是担心,出了这么大事,他姐姐也肯定急死了,总得有个人回去报信,也得有个人回去撑着,不能让别人欺负宋家,他颔首道:“只要朝廷同意,我就回宛阳。宋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也算半个宋家人,如今宋家有难,青来尚且如此,我又岂能坐视不管?”   何小满道:“这事我会同陛下说,一定会搞定。”   卫央问道:“陛下说的去救廷檐的人到底是谁?”   “陛下在给我的信中说了一点,具体的他应该告诉沈辞了。”何小满道,“陛下说是扎布苏。”   卫央愣了一下:“谁?”   “伊勒德的四儿子。”何小满解释道,“他有商队在绥坊南部,离池州很近,已经给他写了信,做了点交易,应该会答应去救宋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扎布苏:我惨,真的,我单知道借了钱出去可能拿不回来,没想到欠债的还反复压榨我。   小谢:您就是当代活雷锋(点赞) 第138章 念君不归   沈辞收到谢如琢的信后, 立马就让裘鸣去找扎布苏的商队。   旁人知道了都要嘀咕商队怎么救人,但谢如琢在信里说, 扎布苏本人就在大虞境内。   沈辞有点无语凝噎,亏得他当初在沧州时还同情了一下四王子被夺权软禁在家,没想到人家早就混入商队,金蝉脱壳,溜来大虞玩耍了。   仔细想了想,似乎前世这时候谢如琢和扎布苏确实还见过一面, 只不过那会宋家还没出事,也就不存在救人一说,后来出了事,扎布苏回北狄去收拾他弟弟了,因而这一世也是正好凑上了。   扎布苏的商队其实大部分也都是汉人,但每年扎布苏自己隔三差五会晃来大虞跟着商队跑两次, 他毕竟身份特殊, 会带一批骑兵跟他一起伪装成商客从羌族人的地盘溜进绥坊, 有了这批北狄骑兵,自然就好办事了。   裘鸣拿着信找上门来,却没见到人, 扎布苏说要沈辞或者谢如琢亲自来, 救人不是不行,但条件要谈好。   京中还处处风声鹤唳的,谢如琢想来也来不了, 所幸淀州这边战事顺利, 沈辞看守住淀州,将许自慎拦在宣颐府外不成问题,便于夜间离开淀州, 去了与扎布苏提前约好的梧州。   裘鸣前来接应沈辞,带他去了城中一处足足占了半条街的庄子,沈辞愕然了好一会,谢如琢修一座宫殿都没钱,他们北狄的四王子在大虞随手就能买下这么大一庄子,人比人真是能气死人。   因而扎布苏看沈辞进来时颇有几分忿忿不平,有些讶异,问道:“沈将军怎么了?路上见到许自慎了?”   沈辞同他见了个礼,没好气道:“四王子每次借钱的时候还一副要穷死的样子,我看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有钱的了。”   “我又没花你们的钱,怎么还仇富呢?”扎布苏又穿上了那一身素雅的儒生服,丝毫不像一个北狄人了,警惕道,“先说好,这次不借钱吧?不能帮你们救人我还倒贴钱的吧?”   “本来是不想借的,但现在我觉得有必要借一下。”沈辞扫视了一圈雕梁画栋,花木扶疏的宅子,跟着扎布苏进了屋坐到客座上,“你一年就来几次大虞,这么大一宅子你也住不上几天,不如卖了把钱借给我们。”   扎布苏:“……”   “你跟陛下待久了,也掉钱眼里了?”扎布苏好笑道,“这宅子我有用,打算哪天我没能杀了我弟弟就跑来这里度过余生。”   有钱人连自己后路都想好了,而他和谢如琢说了这么久要去江南,在江南还连座茅草屋都没有,沈辞越想越气,本来他也不是把钱这种身外之物放在心上的人,但平时听谢如琢愁眉苦脸地念叨多了,他也知道朝廷确实缺钱,每年打仗的钱都是谢如琢费了好大劲给省下来的,着实是心酸,再加上扎布苏这座庄子实在是太大了,内里的布置又精致华美,对比过于鲜明,谁来看了不得感受到成倍的心酸。   “我之前在沧州待了两个月,听闻四王子被夺了权软禁在家。”沈辞喝了口茶,虽然他不怎么会品茶,但也能明显地喝出来这绝对是好茶,不输于宫里的贡品,心酸又翻了一倍,“你怎么跑出来的?”   扎布苏挑眉笑道:“我以前也经常跑,从羌族人的地盘过就行。”   沈辞便没在多问,又道:“说吧,条件。”   “沈将军,你确定你能代替你们陛下吧?”扎布苏对自己的茶很满意,喝得眼神惬意,“别这时候你答应了我,转头陛下那边不认账了。”   早前谢如琢已在信中同沈辞说,扎布苏若要当面谈,就便宜行事,别卖了大虞就行,沈辞起初还有点紧张,因为他不擅长玩这些计谋,总是反应迟钝,还真害怕自己要把大虞卖了却不知道。   但看谢如琢在信中已经把扎布苏可能提出的条件都列了出来,具体要怎么做也都写得很详细,他又觉得自己要是再做不好也是说不过去。   因而沈辞最后还是装作自己胸有成竹的样子来找扎布苏谈条件了,毕竟谢如琢常说,大虞的颜面不能丢。   “陛下在京中脱不开身,这件事确实完全交给我了。”沈辞点头道,“谈完之后我们立个契,不会食言。”   扎布苏摸着下巴沉思少顷,道:“也是,好歹你们大虞还欠着我钱呢,要是不兑现诺言,我就把你们欠钱的事抖出来,让天下人看看你们朝廷和皇帝是什么德性,而且我们北狄要是都知道了你们欠钱不还,大概就不是现在这么小打小闹了。”   面对此人开始耍无赖的威胁,沈辞深觉和谢如琢异曲同工,是同一类人,可能要做大事的人都离不开耍无赖,无奈道:“陛下说了,他与四王子也不只是盟友,还是朋友,这点信用还是要讲的。”   “哦,那就好办了。”扎布苏把一壶好茶当白水喝,看得沈辞愈发愤愤,他却还要得意地笑笑,“我帮你们把人救出来,你们借兵给我,到时要让我借道宛阳。”他拧眉一番思索,“有兵也得有将,让沈将军和宋将军到时候一起为我带兵,不过分吧?”   沈辞:“……”   要是谢如琢在,沈辞可以预见定然得气个半死,得了便宜还卖乖,一下要走大虞为数不多的两个能打仗的武将,为的就是帮他清理家务事。   不愧是能赚钱赚到手软的人。   不过这些虽然听上去得寸进尺,倒也都在谢如琢的预判之中,答应了也无碍,反正扎布苏短期内还不会夺权,等到了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回坪都了,到时也不介意去帮扎布苏一把,再换来北疆边界的上百年太平。   “成交了。”沈辞应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救人?陛下希望越快越好,裴元恺虎视眈眈盯着宛阳,宋家必须尽快翻案,还有宛阳军也等不及了,陛下怕发生兵变。”   “放心,我会尽快。”扎布苏安抚道,“我一会就让人去闵州打探消息,摸清楚情况,只要知道宋将军在哪,马上就去救人。”   沈辞觉得有哪里不对,下意识问道:“你打算怎么救?混进去?有具体的计划吗?”   “我只混进你们大虞。”扎布苏淡然笑道,“他们大昭的地盘,我只用来闯。再说,既然许自慎在那,我倒很想去见识见识他到底有多厉害,不闯岂不是亏了。”   沈辞:“……”   从前怎么没发现此人也这么疯?   沈辞没有在梧州多留,立马就返回了淀州,走的时候把详细的情况写成信寄回京去,这两天来回传递消息,全是八百里加急,已经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但也只能这样才能保证消息传递的及时。   因而沈辞早上传出去的消息,夜间就到了乐州,谢如琢同时收到的还有一封简短的私信和一颗小石头,沈辞说之前匆忙忘寄了,是在淀州捡到的,黑白相间,也很是好看。   谢如琢总算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笑容,见何小满来了,把私信折起来塞进装信的匣子里,将另一封信给何小满看,道:“沈辞那边谈妥了,就等着去救人。”   何小满看了之后也松了口气,没有想到那位北狄四王子这么好说话,这事能如此顺利。   “青来怎么样了?”谢如琢揉了揉眼皮,他昨夜依然没有休息好,眼睛睁着已经十分酸疼,“醒了吗?”   “还没。”何小满摇头道,“不过太医今天又来看了两次,说没什么大碍,应该快醒了,烧也退了。”   谢如琢“嗯”了一声,趴在桌上呼出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事情总是已经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他嘱咐道:“让青来放心,至于华扬舲,我们这么多人肯定不会放过他的,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冲动行事。”   “好。”何小满温声道,“陛下去歇息会吧,别把自己身子搞垮了。”   谢如琢把头埋进臂弯里,闷声道:“我趴一会吧,这两天好些奏本都没来得及看,今晚看完再睡。”听见何小满半晌不走,他露出双眼睛来,催道,“伴伴你快走吧,万一青来醒了呢?”   何小满轻叹道:“陛下别太累了,也别多想,这件事不怪任何人,只怪华扬舲太无耻。”   “嗯,我没事。”谢如琢又趴了回去,“一点点累而已。”   何小满让伺候的内臣拿了张毯子给谢如琢披上,转身离去。   谢如琢这一趴险些真的睡过去,模模糊糊做了个噩梦才突然清醒过来。   其实他已经很累很累,不是一点点累,但所有事都还需要他拿主意,还有这么多事没有解决,他又怎么敢说累?   他将桌上一块块石头重新排好,唯一一个可以允许他脆弱的人却不在身边。   好想沈辞啊,想让沈辞抱一抱自己,这样就可以不难过了,也不会觉得累了。   何小满离开永宁宫后就径直回了东厂,他这一天也就往返于这两个地方,从后门进去,万连喜气洋洋地跑来说道:“宋二公子醒了,在和卫大人说话,还喝了一点粥,精神挺好的。”   话音刚落,万连就觉一阵带着兰花香的风飘过,何小满人跑没影了。   进了屋子,何小满才想起来卫央还在,这般火急火燎的样子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你们……继续说?我出去等会。”   卫央十分懂眼色地站起来叫住何小满,道:“你们说吧,我说完了。”   何小满更尴尬了,红着脸走进来,探了下宋青来额头的温度,又拉起他的手看了看手指上的伤,最后掀开被子,拉开衣服,检视了一番左肋上的伤口有没有渗血,确认都没什么问题,沉默地把被子盖了回去,正要缩回去的手被宋青来一把拽住。   “你生气了?”宋青来另一只手撑了一下,坐起身来,皱眉看着他,“是不是气我没把那张字条的事告诉你?”   何小满冷声道:“知道你还问?”想起这些日子的心惊胆战,他眼眶一下就红了,“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没有……”宋青来就怕看到他这副模样,头疼得想躺回去再昏一次,“我不是说过嘛,我那是怕害了你……”   “你闭嘴。”何小满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这人知不知道他从昨天到今天有多担心,再仔细想想,这一切的祸害与隐瞒那张字条有莫大关联,揪住宋青来的衣领,“你就是不信我,觉得我是陛下的人。宋青来,你跟我睡觉,亲我摸我,还说喜欢我,却从没信过我。既然如此,你去找个小倌岂不更好?还来找我干什么?”   “那可不行,小倌有你漂亮吗?”宋青来不着调地笑道,“我眼光很高的,只看得上你这样的。”   何小满那股子气一下又散了,有些人啊就是半死不活了也还是那么贱,气他心疼他实在是很没必要,反而要把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宋家为朝廷出兵这件事目的本来就不单纯,我怕给宋家落下什么把柄,也不敢跟你说。”宋青来温声解释道,“你坐这个位置也不容易,倒不是不信你,是不想你为难,陛下和宋家之间不管怎样都不可能会有毫无设防的信任。认真算起来,这件事就是无法避免的,除非陛下他别当皇帝了……”   何小满捂住他的嘴,斥道:“你又乱说什么?你还嫌盯着你的人不够多?”   宋青来拽下他的手,眨眨眼道:“我就是打个比方,意思就是说这是无解的事,只要陛下还当皇帝,宋家和他之间就注定不可能是全然信任的,而华扬舲其实也是利用了这样复杂的关系,这本就是君臣之间亘古不变的猜忌疏离,换了别家也是一样的。所以这件事除了华扬舲该死,也没人做错什么,可能换一种境况也还是会发生。唉,不过都无所谓了,只要我哥没事就好。”   何小满又有些生气,深觉自己大概是因过度担忧而精神失常了,这喜怒无常的自己都有点害怕,道:“你哥不能有事,你就能有事了?”   “要真这么算,当然还是我哥有用,我又不会打仗,宋家要是落我手上不知道成什么样了。”宋青来偷偷在他手心上挠了一下,“我也没什么事嘛,要说伤重啊,还是我哥以前有一次伤得重,真的是差点就死了,你记不记得他鬓角旁有一道疤,就是那一次,身上中了十几箭,军医都要放弃了,最后我娘不知道从哪死马当活马医地找来一个土郎中,又给我哥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哦,那会我爹还在,哭得跟什么似的,还被我娘狠狠骂了一顿,我小舅也哭得可惨了,事后这两人都死不承认自己哭了,一提还就跟我急眼。”发觉自己话题拐远了,宋青来悬崖勒马,赶忙又拐了回去,“所以我这能有什么事,我自己都有感觉,平时也没少审别人,到底能撑多久我心里有数。”   何小满扯了扯嘴角,道:“那你是不是还挺骄傲?为了宋家宁死不屈,觉得自己要流芳百世是吧?”   “那倒没有。”宋青来煞有介事道,“但你想啊,以后我哥和我小舅是不是得更爱我?啧,说不定我以后天天不去应卯我小舅都不会再说什么,还会每天关心我,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睡懒觉。我哥要是知道我对他这么好,肯定感动得稀里哗啦,他不爱说话,想表达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就是给我塞钱,怕我在京城没钱,以后每年还不得给我塞个几千两银子。还有我娘,啊,那还不得心疼死我,对我有求必应的,我只要把我身上的伤疤给她看看,以后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和你的事也可以顺理成章让她答应了。”   何小满已经懒得跟他说了,同这种人说话就是给自己找气受,虽然知道他素来就是喜欢嘴贱,都是开玩笑的,但与自己并不想搭腔没有冲突。   “这次长记性了没?下次不许再有事瞒着我了。”何小满叹了口气,握住他一直在挠自己手心的手,轻轻摩挲,“你记住,我永远是可信的人,被陛下猜忌,或者背叛陛下又怎么样?我不在意这个。”   他这么多年愿意忍下来,爬到权力的顶峰,不只是为了自己,他其实还想离自己喜欢的人近一点,可以光明正大地多看对方几眼,不用再藏在角落里偷偷摸摸。   “我懂,你只在意我嘛。”宋青来眼中习惯地又带上了轻佻的笑意,“好,以后什么都不瞒着你,我要是再敢瞒着你什么事,就再也不能跟你上床。”   “宋、青、来!”何小满扔开宋青来的手,丝毫再没有想温和说话的念头,那点深情也烟消云散,他现在只想踹这人一脚。   这已经是两个人相处的常态,宋青来每天嘴贱逗他,把人撩得又气又羞就人模狗样一回,哄上两句又好了,于是继续嘴贱。   因而宋青来从善如流收起眼底不正经的笑,讨好地又去挠他的手,道:“我答应你了,以后只信你,不生气了啊。”   每天为这种人生气自己得早生华发,何小满斜睨了他一眼,坐得离他远了点。   宋青来不贱了,想起一事,问道:“华扬舲呢?有消息吗?”   “没,人应该在池州。”何小满道,“估计被卢靳的人保护起来了,查不到下落,得深入池州去找。”   宋青来捏了捏拳头,咬牙道:“这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子一定亲手杀了他。”   “你别冲动啊。”何小满记着谢如琢的嘱咐,“这事有人会去做,陛下和孙秉德都被他利用了,谁也不会放过他,还有你哥也不会放过他,轮不到你出头,你就给我安心待在这儿吧。”   “你放心,我能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他在哪,去池州瞎找这不是送死吗?我很惜命的好不好。”宋青来已经从卫央那里知道了些消息,“扎布苏那边怎么说?什么时候去救我哥?”   何小满回道:“前面从陛下那里来,沈将军刚来信,说扎布苏已经答应去救宋将军,就这两天了,应该没问题,他手上有一支强悍的北狄骑兵。”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宋:我活了就管不住嘴,不让我说话我会死。   小满:/裂开   小谢:而我连老公都没有/枯萎   感谢在2021-07-24 18:00:07~2021-07-25 18:0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君子之交   “太子手上的兵符在哪?”许自慎沉着脸走进闵州的州衙, 江北世族已经在这里庆贺闵州大捷庆贺了两天两夜,其他诸事不管, 全抛给了他这个皇帝,“让卢靳把兵符拿来!”   州衙的官员被他满身杀气所慑,忙不迭唯唯诺诺应了,下去找户部尚书卢靳。   不多时,那个官员又回来了,一言难尽道:“卢大人喝醉了, 兵符……兵符……”   没等他说完,许自慎已经推开他自己找了过去,到了晏厅,满屋子酒气熏天,卢靳和一帮人醉得东倒西歪,口齿不清了还在骂坪都旧官, 洋洋自得地说这回要他们好看, 许自慎不管三七二十一, 上去就踹了卢靳一脚,刀指着他脖子,道:“兵符拿来, 京营空虚, 你们是不是想死?”   卢靳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看到一把刀,吓得喊了一声,连滚带爬地退开两步, 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其他人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酒醒了一半,怒瞪着许自慎。   “朕还要问你们在做什么?”许自慎在外头忙里忙外了两天,江北世族突然进了闵州, 他所有作战计划都打乱了,如今梧州加固城防,也已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时间,淀州那边也不太顺利,他将军务处理完,就问清楚了事情始末,重整进了闵州城就没人来管的京营七万兵马,而这帮人却还十分得意,以为自己是真做了一桩万人传颂的大好事。   “陛下别冲动……”卢靳对着那把刀直咽唾沫,隐约记起许自慎前面是在说兵符,忙道,“兵符就在桌上匣子里!”   许自慎让身后的军士去取,看了眼确实是那块兵符,收回了刀,道:“你们的目的达到了,赶紧带着京营的兵马回京去,不可再随意调动京营兵马,以免给大虞可乘之机。再传朕的旨意,在朕回京之前,太子不许离开东宫。”   江北世族没人说话,但也没反驳,他们本来就不会打仗,也没想继续带着京营打仗,这次是提前知悉了宋青阁的动向,下次哪还有这种好运气。   再说他们的目的也确实都达到了,挟制太子,反击皇帝,挫坪都旧官的气焰,给自己博了个名声,堪称圆满。   “宋青阁在哪?”许自慎完全不想同这群人多待,临走前又问。   卢靳道:“人我们要带走。”   “你们带走有什么用?”许自慎冷笑,“让宋青阁去给你们带兵?”   “自然是他还有用。”卢靳喝了下人送来的解酒汤,“陛下留着他又是要做什么?”   “人必须留下,别动歪心思。”许自慎不想再与他多说,打算自己让人去找宋青阁,“你们收买的那个人……华扬舲是吗?此人心思不纯,今天肯出卖大虞明天就不会出卖你们?聪明点就去杀了他,朕不会允许这个人出现在大昭的朝堂上。”   卢靳气结,看了眼屋外的士兵又不敢说话,他们本打算把许自慎劝去打梧州的,没想到许自慎还是这么愚蠢,非要跟来闵州和他们吵一架,白送给他突进梧州的机会都不要。   “宋青阁可能也半死不活了,陛下想要就留着吧。”卢靳无所谓道,“不知道陛下接下来是打算去梧州还是……”   “这是朕的事,和你们无关。”许自慎皱皱眉,往外走去,“你们也别太得意了,不要以为这一招多聪明,朕一开始也没想一定去梧州,那个位置本来可去梧州可去闵州,随时可突袭后方,你们非要把宋青阁骗进闵州,打草惊蛇,梧州也进不去了,后续的计划也全乱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招来几个军士去找宋青阁,自己也跟了过去。   他们转了几个地方,又威逼利诱地问了几个江北世族的人,终于得知宋青阁被关在一处地牢之中。   许自慎冲下去时听到一声尖锐叫声,身后的士兵抽出弓箭,喊道:“陛下小心!”   昏黑中一只游隼在半空中盘旋,深褐色的眼睛敏锐地看向门口,像随时会如捕猎般扑过来,潮湿的地下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游隼等了一会,看他们没动静,被血腥气刺激,叫了一声,灰蓝色的翅膀飞快掠过,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刑架上用铁锁锁着一个人,游隼收起翅膀,双脚勾住那人的肩膀,尖嘴往下一啄,撕下一条皮肉,几下子就吞入腹中。   刑架上的人垂着头像是已没有了知觉,肩上被撕下一块肉也只是下意识颤了一下,喉中溢出一声闷哼。   门口的人都被这画面恶心到了,许自慎抽出刀走了下去,游隼感受到危险放弃了猎物,重新向他们扑了过来,刀锋在空中划过,鲜血绽开在灰蓝色的双翅上,游隼凄厉的尖叫震动了每个人的耳膜,下一瞬游隼直直往地上坠去,断翅掉落在身旁,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彻底不动了。   许自慎几步走上前看了看宋青阁的情况,身上的伤大多数还是战场上留下的,可能当时就伤得不轻半昏不醒了,这只游隼还是幼年形态,但已能窥见其凶猛,宋青阁身上多处都被撕走了一条条的皮肉,从肩头到腿上,血珠还在往外冒着。   一个副将亲自过来背起了宋青阁,把人带了出去,立马去叫了军医来,许自慎看了眼守在地牢里的人,冷声吩咐跟着他的士兵:“别留活口。”   军医看过后说都是皮肉伤,昏过去是因为脱力了,想来是苦战了一番,又两天两夜未进食水,养养就好了。   许自慎找了两个军役留下照顾宋青阁,再派兵守在门外,不许江北世族再把人带出去,自己又去忙别的事了。   宋青阁一天后就醒了,一天的工夫里,许自慎已做好了下一步的作战计划,要离开闵州,转道梧州,而看沈辞的意思,接下来应该也是要来梧州,接手宋青阁留下的那支军队,两人今年第一次对战是在梧州没跑了。   江北世族已在下午启程回京,州衙里又静了下来,许自慎与副将谈完了明日出兵梧州的事,推开门见宋青阁左腿曲起靠着墙坐在床上,左手随意搭在膝上,精神尚可,脸色还很是苍白,嘴唇也没有血气,门口的士兵在他左脚踝上栓了一截铁链,另一端锁在墙里,限制了他的行动范围,大概是在床周围几尺之内。   宋青阁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了眼,见是他,又沉默地收回目光。   “喝酒吗?”许自慎抬起手中的一小坛酒,不见外地坐到床边去,“烧刀子,北疆不是常喝?”   “你不是明天要去梧州吗?”宋青阁淡淡道,“出征前你喜欢喝酒?”   “你们北疆那边出征前不也要喝酒?”许自慎笑了笑,“我记得你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你爹喝。”   “伤没好,不喝。”宋青阁撇开眼,“你找我就是喝酒的?那你可以走了。”   许自慎静静看了他少顷,他们前面的对话像一对熟识的老朋友,而事实上他们确实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从前在朝中打过不少交道,关系说不上好,但也不会很坏,曾经他们还互相欣赏与钦佩,可以说上一句君子之交。   可几年后,他们只在战场上见面,是要取对方性命的敌人。   “你想知道大虞现在是什么情况吗?”见宋青阁不动声色看了过来,许自慎缓缓道,“你的副将带着兵马退回梧州,沈辞在淀州,不过我的兵马打不过他,应该也要来梧州了。江北世族放出消息说你叛变,与华扬舲早有勾连,京中请你们皇帝彻查此案。谢如琢对宋家还不错,本想把事情压下来,裴元恺派兵去了宛阳边界,还施压安怀,孙秉德又和裴元恺通过气,谢如琢收押了宋青来。你这个弟弟倒是也很有血性,让我也刮目相看,他直言宋家没有叛变,自愿被孙秉德的人审问,来堵大家的口,还宋家清白。听说刑部和大理寺审了大半天,把人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什么也没问出来,现在也没话说了。谢如琢又去找了吴显荣,牵制住裴元恺,稳住了局面,现在最棘手的应该还是找不到你和华扬舲。”   宋青阁听许自慎简单说完了所有事情,面上神情始终是一派平静,但许自慎看他在听到宋青来不太好时,两只手都在抖,许自慎又接着前面的话补道:“你弟弟没事,还活着,在东厂,那位督主是不是跟他关系还不错?算是在东厂护住了你弟弟,再加上你们皇帝也站在宋家这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闻言宋青阁松开了攥紧的手,许自慎开了那坛酒,自己喝了一口,忽然道:“廷檐,这些年你也撑得很辛苦吧?你恨过朝廷吗?”   宋青阁接手宋家时还很年轻,那时许自慎早已成名于战场之上了,两人年纪差了正好十岁,很多年前,许自慎还曾去过宛阳,见到宋青阁,与他谈论了些兵法,又看了他画的行军路线图,很不客气地对他爹说,你这儿子天赋不足,不是为将的料,还是算了吧。   宋老将军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那声叹息意味着他自己也知道宋青阁并不是最好的接班人,但宋家没有办法。   当时宋青阁也听见了,也没有说话,垂下眼沉默地走开了,而后当天夜里,十七岁的宋青阁受命去拦截一支北狄骑兵,他们估算错了北狄人的路线,宋青阁带着两千人被困了两个时辰,等援军来时,那伙北狄骑兵竟没能往前进一步,宋青阁身中十几箭,命都快交代了。   宋家兵荒马乱了一天,宋青阁命大,又活了下来,他一醒过来就跪在父亲面前说:“父亲,我可能无法在战场上功成名遂,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护住宋家,不会让宋家倒下,更不会让北狄人越进大虞一步。”   那一次的事,让许自慎彻底认识到宋青阁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他的确不是一个天赋卓绝的将才,但他还是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将领,甚至比裴元恺这样当世无双的名将都更值得人敬佩。   一个本不适合战场的人把自己淬炼成一柄锋利的刀,在战场上留下他自己的名字,这需要的不仅是无数努力,还是永不回头的狠绝。   宋青阁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将才,很小的时候,其实他更喜欢读书,他母亲在时也说他的眉眼就像是一个读书人,也许他该做一个文臣,可是不能,他必须成为一个武将。   十三岁第一次去战场,十七岁差点在战场上有去无回,二十四岁接下宋家的担子,这么多年过来,“不容易”三个字又怎么够描述所有,他也会觉得累,想卸下重担,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但他又怎么能那样做。   如果朝廷争气也就算了,可朝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有的东西都要他们自己去想办法,许自慎问他恨过吗?   他想,可能北疆每个人都恨过,最难的时候,谁没骂过朝廷?   “你是在劝我真的叛变吗?”宋青阁笑了一声,“谨之兄,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坚持,没有谁对谁错,也不必互相劝慰。我不想宋家的名声毁在我手上,而且宛阳还有许许多多的士兵都还忠于大虞,我不想对不起他们。认真算起来,朝廷都对不起我们,你选择兵变,我也并不认为你做错了什么,可能我在那个境况下也撑不下去了,也反了算了。但你若是想劝我跟着你还是不必了,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倒不如杀了我,成全我的忠义。”   许自慎似是早就猜到了他的回答,又喝了一口酒,道:“在战场上我曾说我只看得上裴元恺,现在再加一个沈辞,但在战场之下,我也很少会看得上什么人,廷檐你算一个。我为我当年说过的话道歉,宋家有你,是一种福气。”   宋青阁淡笑着摇摇头,默了默,道:“多谢你救了我。”   屋外副将唤了一声,许自慎站起身,道:“我真没想那样折辱你,也不想杀你,是卢靳他们干的,但现在我也不能放了你,江北世族还盯着我呢,我不想前线打仗,京中又起火,你暂时就在闵州吧。”   宋青阁闭上眼不再说话,许自慎脚步匆匆地出了门,和副将一起去军中点兵,准备天一亮就离开闵州。   寂静的夏夜唯有蝉鸣声声,江北军在闵州的军营中陆续入睡,许自慎与副将又商讨了一次战术,歇在了州衙,等待着天亮启程。   寅时刚至,蝉鸣声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停止,州衙的大门轰然破开,涌进来一列骑兵。   守在州衙的军士不知道这伙人从哪冒出来的,还没反应过来,这列骑兵就直冲而过,凶悍的刀锋一下将几名士兵的头颅砍落。   州衙并不算大,他们很快锁定了一间门口守着的人的屋子,为首之人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进屋去,转头就见许自慎提着刀来了。   “你就是许自慎?大昭皇帝?”骑在马上的人眼中带笑,转了转手中刀,“幸会。”   许自慎不认识他,看他们直奔宋青阁这里,猜到是来救人的,皱眉道:“沈辞的人?”   那人回头见手下带出了宋青阁,吹了声口哨,用许自慎听不懂的话说了一串什么,那伙人带着宋青阁便开始突袭,势头之强悍,逼得江北军都退了几步。   许自慎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道:“北狄人?”   扎布苏落在最后,看向许自慎,重新用回了中原官话,笑道:“你要是不让我走,那就跟我打一架。”   作者有话要说:  扎布苏:我时常分不清我到底是欠债的还是要债的   小谢:钱在赚了在赚了 第140章 心有丘壑   宋青阁身上还有伤, 行动并不方便,扎布苏的人带着他骑马先一步冲了出去, 趁着江北军还没接到消息赶来州衙驰援,他们出了门就往城中小巷子里拐,也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对此地如此熟悉的,还是纯粹瞎走乱转,为的就是让后面追着的人晕头转向。   铁蹄踏过小巷,惊醒了两边的街坊, 有人骂骂咧咧地来开门想看看出了什么事,看见一列带着刀的骑兵飞掠而过,后面还有士兵呼喊着追逐,他们又赶忙吓得锁上了门,重归熟睡的寂静。   到了一处僻静巷子里,后面的追兵还没追来, 骑兵们跳下马脱了甲胄, 换上汉人服装, 带着宋青阁到一户人家躲了躲,过了会又从后门走了另一条路,借着天还没亮, 去了城东靠着的那座山, 城门是肯定出不去了,只能翻山出去。   宋青阁本来还担心了一下扎布苏,没想到扎布苏已经独自一人扛着刀在山脚下等他们了。   “宋将军。”扎布苏抱拳道, “在下受陛下之托前来救将军回大虞。”   虽然宋青阁从未与扎布苏打过交道, 宛阳一带遇到的更多是胡和鲁的人,但巴图可汗的四王子善说汉话,长得也像汉人, 这是人尽皆知的,而且他也有所耳闻扎布苏和谢如琢认识,如今看来关系还不是一般的好,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   以后说不定北疆不用再打仗了。   “多谢四王子。”宋青阁也向他施礼,笑问道,“四王子一个人是怎么从州衙出来的?”   扎布苏摊了下手,道:“和许自慎过了两招,然后一堆人就围了上来,我看情况不妙就跑了呗,我从前被狼群围堵都能跑出去,许自慎的兵马还能比狼更可怕?”   宋青阁又问:“之前我有所耳闻四王子似乎被软禁了?如今……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扎布苏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道:“兄弟阋墙,父子反目,我这不是避祸来了?”   宋青阁对这说法一笑置之,道:“我们现在去哪?”   此地还是不宜久留,扎布苏挥手让骑兵们跟上,在天蒙蒙亮之际入了山林,道:“华扬舲还没找到,如今朝中还是对宋家的事半信半疑,依我看,此时宋将军回京并非明智之举。”   清晨的山林还有些潮气和凉意,宋青阁身上的伤隐隐作痛,按了两下肩头的伤口,颔首道:“的确如此。华扬舲这一攀咬让宋家不得不自证清白,诬陷容易,自证清白却难。若我此时回朝,还是会有人不相信我,孙秉德和裴元恺说不定还会联合起来反咬我已经被大昭策反,局势更加不妙。只有找到华扬舲,把人带回乐州,才能洗刷宋家冤屈。”   扎布苏看宋青阁面色太过苍白,让牧仁从随身带着的行李中取了毯子给他,道:“是这个道理。陛下给我的信中也倾向于让宋将军先不要回朝,甚至还要暂时压住宋将军已经被人救走的事。大昭为了面子,应该不会主动放消息出去说宋将军被人救走了,那大虞最好也先别说。等抓到华扬舲,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回朝一举翻案,大快人心。”   “接下来其实我还是想在池州,最好能去坪都,我猜华扬舲在那儿。”宋青阁接过毯子,道了声谢,“陛下怎么说?”   一夜没睡,扎布苏也打了个哈欠,道:“陛下让你自己决定,如果想去安全的地方就在宣颐府,梧州我有一处宅子,可以给宋将军暂时落脚,或者去祈县?当初你们救皇太孙时去过,也是安全的。”   宋青阁摇摇头,道:“我还是想去坪都,华扬舲既然能脱困,定然是得了江北世族的帮助,如今定然在坪都,只有去坪都才有机会把他带走。”   扎布苏爽快地应道:“行啊,我还没去过坪都呢,顺便去看看了。但这两天先去梧州避避,沈辞也快来了,等梧州战事安定,大昭也没人想着要找你了,我们再偷偷溜去坪都。”   宋青阁轻皱起眉,觉得好像有点问题,疑道:“四王子也要去坪都?不回北狄吗?”   “嗐,回什么北狄啊,我父汗和弟弟现在应该知道我已经溜走了,跑回去不是去送死吗?”扎布苏笑道,“我的选择和你一样,要么就别回去,一旦回去就不要再给敌人机会。”   宋青阁点头以示明白,也猜到了谢如琢大概是和扎布苏做了什么交易,试探道:“四王子回北狄之日,或许是需要我帮忙?”   扎布苏打了个响指,道:“宋将军聪明。虽然这是我和陛下已经定下的交易,未经宋将军同意,但想必宋将军不会推辞。到时候需要宋将军借宛阳的地界一用,再借点兵给我,最好呢,您和沈将军一起来给我带兵,那就万事大吉了。”   宋青阁:“……”   这哪是未经他同意就做了交易,他感觉自己是被这两个人给卖了。   “陛下都同意了,身为臣子,我还能说个不字?”宋青阁苦笑道,“其实你带上一个沈辞就够了。”   扎布苏挑拨离间不嫌事大,开玩笑道:“其实啊,前几天是沈辞来找我的,条件呢也是他跟我谈的,陛下的意思就是让他出面,所以算起来是沈辞答应的,可能他是觉得卖了你有点不好意思,才把自己也捎上的吧。”   宋青阁彻底不想说话了,所以他是对这对夫妇……夫夫合起伙来给卖了,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这头扎布苏一得手就传信回京告知了谢如琢,宋青阁自己也写了封信回去报平安,谢如琢看到信时终于是彻底放下了心,想起前世的惨剧,他不由热泪盈眶,抱着何小满又哭了一阵。   这一世终究有了一个好结果,纵然过程艰难辛苦,可他们都挺过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   至此,他前世所有的遗憾都不再是遗憾,都在这一世得到了所有的圆满,这对他来说,就是重活这一世最大的意义。   如果日后能和沈辞再一起去江南,那这一世就当真再无挂碍了。   多日阴霾得以一扫而空,谢如琢总算是有了会心的一笑,抹抹眼泪,对何小满道:“之前提的让卫央去宛阳的事,我已经和内阁说了,虽然他们暂时不同意,但这事我会摆平,卫央准备启程就是了。”   “三大营那边王掌印出面稳住了局势,他素来刚正不阿,谁的账也不会买,内阁去找他,他见都不见。”何小满无奈道,“不过奴婢去找他,他也不见。”   谢如琢却笑道:“这样挺好的,谁都无话可说,内阁也没立场跳脚了,当初这个提督朕果然没选错。”   何小满拿出今天东厂和锦衣卫收到的信报,如今卫央没法接手锦衣卫的事务,锦衣卫每天的信报都汇总来了东厂,道:“吴显荣已经在沧州附近压制了裴元恺的动作,现在裴元恺也不敢有什么动静了,毕竟当初卫所改制之后,吴显荣还是势力未减,今日的吴显荣和裴元恺相比,也不落劣势了。”   “宛阳军只认宋家人,在这点上还是能说服朝臣们的。”谢如琢思忖道,“明日再和孙秉德他们聊聊吧,应该没问题。何况裴元恺如今也兴不了什么风浪了,他孙秉德又能怎么样?”   之前孙秉德说三大营可能也不干净,如今王谌出面像模像样地查了一番,稳定了局面,没再让孙秉德插手,至于孙秉德拿裴元恺威胁朝廷的事,现在吴显荣又出面压制了裴元恺,沧州军和溪山军遥遥对望,剑拔弩张,孙秉德猜到谢如琢有后手,但没想到速度会这么快,吴显荣动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迅速,且不惜和裴元恺撕破脸。   当初吴显荣来京中与谢如琢谈条件,大家都知道是给了好处的,有卫所的也有京中的势力,但不知道还有勤王令,因而如今大家不由地揣摩当初谢如琢到底是给了吴显荣什么好处,能让吴显荣有这么大底气敢与裴家对抗,背后没有皇帝某些东西的扶持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谢如琢自然是看得明白,吴显荣从前确实没法和裴元恺的势力比,但这些时日他对吴显荣的态度和给的好处让吴显荣放心了,知道朝廷不想动自己,只要注意分寸就能高枕无忧,还能趁机扳倒裴家捞一笔大的,这么划算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以强制强,以黑吃黑,这真是一个好办法。   谢如琢又与何小满说了些话,殿外的内臣禀报杜若求见,何小满告退离去,让两人谈国子监的事情。   “那两个学生处理了?”谢如琢邀杜若坐下,问道。   宋家的事刚传出来,国子监里就流出去两篇文章,在城中大肆传阅,讽刺朝廷包庇宋家,遮掩国贼,直指皇帝昏庸。   历来朝中出了事,文人学子总喜欢写一些文章抨击批评,但在这节骨眼上速度迅捷地赶上了趟,必然是有人利用。   谢如琢和杜若都曾担心过这些涉世未深的学生被人利用,没想到还真有人往这儿伸手,杜若借了几个锦衣卫的人在国子监中查了一番,很快就查出两个学生隔着后面的小门,与外面的人通了信,还收了银子。   国子监历来是半月可以休假一日,前不久杜若上奏改成了十天休假一日,其他时候都要待在国子监内不得随意离开,但家在附近的,家人偶尔会从小门里递些东西进来,杜若也不会多管,倒是给了人可乘之机。   而国子监现在收的学生虽然质量比之先帝时是好了不少,但也不全是能让人省心的,比如一些荫监生就是凭借家世进来的,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儿子按理都要入国子监听学,其中不乏纨绔子弟,又因家世还眼高于顶,国子监中想要走捷径的学生也会去巴结他们。   先帝在时,这批人把国子监搞得乌烟瘴气,好好一个读书的地方也变得拉帮结派,而国子监的官员又没人敢管,最后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杜若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荫监生犯了错照罚不误,其他学生也就有了底气,对一些无心向学吊儿郎当的荫监生,以及荫监生的狗腿子们都很是鄙夷,平时在论道坛上还会互刺。   这次收了银子的是两个岁贡生,本来都是寒门出身,一心向学的好学生,无奈走错了路,跟着那帮纨绔混,成了两个荫监生的小弟。那两个荫监生本想自己掺和,但家里留了个心眼,指使他们去让两个小弟做,递了银子,又允诺了些似真似假的好处,再威胁一番,那两人这就肯卖命了。   杜若查出来后也没留情,将两人押去绳愆厅,用竹篾子各打了二十下,罚充吏役,永不可为官,那两个私下里和家里联系过的荫监生则直接被除名,杜若还把此事张贴于国子监内各个地方,警示其他人莫要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在这里就好好读书,别想着去掺和外面乱七八糟的事,走捷径的也去做梦。   “两个岁贡生罚充吏役,这辈子是不能再为官,但念在他们家贫,臣让他们留在国子监为吏,还给他们家里寄了些银子。”杜若已将此事写成了奏本,“另外两个人,国子监是留不得他们了,臣让他们回家去了。”   谢如琢点点头:“做得很好,就要这样震慑震慑这帮人,别以为国子监是好插手的地方。”   “臣恐自己无法在国子监留任太久,只能尽可能在一开始把风气和规矩都掰正了,后人也好省力些。”杜若道,“臣看乐州国子监如今势头很不错,来日重回坪都,到时坪都应该还会再开国子监,但臣希望乐州的国子监能得以保留,与太.祖和太宗时一样,有南监与北监。”   谢如琢赞同道:“朕一定要重开国子监就是为了显示朝廷重视教书育人之事,有心兴盛官学,日后坪都重为都城,国子监自然是要重开,但乐州的也要保留,吸纳更多的学子。”   “臣还有一事一直想与陛下商议。”杜若又拿出一份奏本递给谢如琢,“如今学生们在国子监内读书的时间还是有些过长了,其实诗书典义本没必要读这么久,很多人到了后来都是读些死书,培养出来的监生也大多只知书上典义,不知实用,以后步入朝堂还是不知如何经世致用。现在入国子监的学生大多都自行修习完了四书,在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过一年半再入修道堂和诚心堂。再过一年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入率性堂,这就过去了至少三年,之后还要再至少修读一年课业才算学业有成,可以离开国子监。”*   “这四五年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最有朝气的年纪,不该都浪费在国子监中读死书,他们该去一去大虞的各地衙门,去看看大虞的民生农事,既要读书,也要做事,这样从国子监选出来的才是真正能干实事的人。所以臣在想,或许在进入修道堂和诚心堂后,国子监可以择优一批学生去六部、翰林院还有地方上的衙门锻炼,做一些杂事,多学多看。这些学生很有可能是可以直接通过国子监的考试入朝为官,不必参加科举,提前知悉什么才叫干实事是至关重要的,书要读,却还要离开书读。”   谢如琢大致看了奏本的内容,道:“先生的想法朕也很支持,大虞最缺的就是像先生这样愿意事事躬行,多干实事的文官,国子监的拔尖学生日后都是国之栋梁,确实不能只读死书,要有更高远的眼界。本应在修道堂和诚心堂的一年半可以在读书的同时去各处衙门锻炼,而且也要每月考核,年终考试,至于总的时间可以按先生的想法缩短一年半载。”   杜若早知谢如琢会答应,但真正听到谢如琢这样说还是很感怀,心有抱负之人能遇到一个这样的君主,谁能不叹一句此生足矣,他向谢如琢谢了恩,又想起裴元恺,道:“这次裴元恺和内阁勾连掺和进来,臣看陛下是想对裴家下手了?”   “不瞒先生说,朕已经等不及了。”谢如琢磨了磨后槽牙,眼中满是阴狠之意,“朕想尽快下手,裴家是万万留不得了。”   “那陛下可有想法?”   “裴家的把柄还会少吗?”谢如琢讽笑一声,“只是朝廷一直装聋作哑没查,真要查啊,哪一件都是满门抄斩的罪。”他指尖敲了敲桌案,回忆了一番前世的轨迹,“先生放心吧,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几个月,到时候不愁抓不到把柄。”   作者有话要说:  *国子监学习过程的介绍参考往上对明朝国子监的介绍,主要是看了一篇搜狐网上“明清国子监”的文章,作话不允许放外链,反正我也是参考资料写的就是了!!!   宋青阁:好尼玛的坑。   小谢:没办法,我们穷/枯萎   扎布苏:还钱两个字我已经说累了   感谢在2021-07-26 18:05:12~2021-07-27 18:1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红衣白雪   从五月底大军出征到七月, 由于宋家出了事,谢如琢忙得晕头转向, 又因为之前精神太过紧绷,后来松下一口气后累得病倒了,七月的生辰都没过,也写了信回南谷跟沈澈和叶莘湄道了歉,之前答应好要去和他们一起过生辰,办及冠礼, 如今又去不成了。   他的二十岁生辰就是一个人在永宁宫过的,因为宋家的事他和文官们闹得不太愉快,皇帝的及冠礼也没有人主动提起,至于柳燕儿,她已经病入膏肓,寿命只剩这最后几个月了, 成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纵然他君临天下, 可到头来连生辰都鲜有人记得, 就像前世每一年孤独度过的七月初十,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对着烛灯说一句祝贺自己成年, 就算过完了及冠之日。   但世上还是有一个人记得的。   沈辞一个人苦苦撑着池州的战场, 却还掐着时间给他寄了长长的一封信,正好在七月初十这天寄到乐州,送到他手上。   那封信是这么久以来他收到过最长的信, 沈辞从前世他们相识开始写起, 分离六年,天各一方,再次相逢后他们也曾如爱侣一般抱在一起入睡, 也曾争吵和误会,最终逐渐走远,天人永隔,可都将对彼此的爱意带着入土。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上天也被他们感动,给了他们重来的机会,所以这一世他们重新在去往乐州的途中相逢,互相弥补前世的遗憾,小心翼翼地试探,再在火树银花的上元佳节说出对彼此的心意,之后一起九死一生,也一起去做从前没有做过的事。   沈辞从不会用华丽的辞藻,只会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竟就一点点将他们两世的时光都在了信中,写他们的悲欢离合,也写他们的缱绻痴缠。   “前尘皆作黄土,余生山遥水阔,岁岁年年,与君同赴。”   看完最后一句话,谢如琢在昏黄的烛光下,将那封信贴在心口,熨帖着滚烫又热烈的心跳,他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独,有一个人无论身在何方,都会想着他念着他,会记得他的生辰,会记得他们做过的每一件事,而后与他一样,悉心地将回忆都珍藏起来,再期盼着余生漫漫。   他想,他历过的所有辛苦与磨难,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只是为了让他遇到沈辞,温柔与深情会将那些辛苦与磨难都一一消抵,重新留给他以圆满。   半年前,他在沈辞及冠之日送了一枚骨韘,沈辞也送了他生辰礼。   一开始他打开匣子时还以为又是一块石头而已,拿出来摸了摸质地,又仔细观察了之后才确定这应当是一块呈花苞状的琥珀,初看是黑色,他移到烛灯下调整了光线的角度,琥珀又现出了亮红色的光点,表面还有一道道交错细小的皴裂纹,却因排列巧妙,反而成了别具一格的美感。   这是琥珀中的翳珀,贵重稀少,琥珀本就有趋吉避害的说法,翳珀更是佛门子弟最喜欢用来做佛珠的最佳圣物,其意义自是不必说,而这块翳珀形态完整独特,质地清透,他不知道沈辞是从哪找来的。   匣子里压着一张短笺,上面写着“途径玫山,暴雨冲出岩层,偶得此物,想必是上天赠予,略加雕琢,千里送来,以贺清璩生辰。”   谢如琢当真对这块翳珀爱不释手,不光是好看,更是因为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沈辞总能偶然捡到这么多奇形怪状又令人叹绝的东西?   大概真的是上天眷顾吧。   老天也知道了他们这对不能常伴彼此的爱侣情意深切,两世磋磨,种种不易,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弥补他们,将对彼此的思念寄予自然鬼斧神工的造物。   这块翳珀其实也就比拇指的指甲盖大一点,谢如琢已经下定决心明日要让宫里的匠人给他穿个绳子,以后他天天挂在脖子上,时时戴在身上,既是讨个好彩头,也是将沈辞的爱意偷偷展现在人前,外人被蒙在鼓里,却又能天天看到他们的小秘密,这种蔫坏的感觉无端有几分得意。   前世他到死前都还伤心沈辞除了一坛骨灰,什么东西都没有给他留下,这一世他不仅有沈辞的许多信,还有沈辞送给他的许多块小石头,更有这块戴在身上的翳珀,这一世的他果然是不一样的他了!   闷热的夏季过去,入秋后,池州的战场愈发焦灼,这一战过于辛苦,沈辞和许自慎在宣颐府与临阊府的交界处反复打了不知道多次仗,战线时退时进,但最终仍是沈辞取得先机,更胜一筹,将大虞的战线突破了宣颐府,深入临阊府,愈发逼近坪都。   朝中在这段时日又恢复了往常表面和睦的模样,孙秉德虽与裴元恺小动作不断,但似乎也看出了谢如琢想要对裴家下手的意思,不动声色地也不再与裴家过于亲密,准备静观其变,以免引火烧身。   谢如琢为了让内阁答应卫央去宛阳,费了不少心思,宛阳那边在谢如琢的授意下上了数份奏本,一边说北狄人猖獗,只有熟悉宋家作战策略的人才能领兵,击退北狄,暗指他们只认宋家自己人,其他人都滚一边去,一边又说军心不稳,下面的军士因宋将军迟迟没有消息而焦躁不安,对战北狄大受影响,望朝廷速速决断,暗指他们再赶紧麻溜地把他们想要的人派过来,不然我们要做出什么事来就不一定了。   半是说理半是威胁,后来他们还真做出了些危险的苗头,谢如琢又拿沧州当初险些酿成惨案来说事,用家国大义来让文官们下不了面子,总算是摆平了此事。   卫央在八月中旬领着朝廷旨意暂卸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以朝廷钦差的身份去坐镇宛阳,去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门把裴元恺横在宛阳前的兵马毫不客气地送走,而另一边吴显荣仍然虎视眈眈盯着裴家,倒是最后让裴家落了个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的境地。   如今宋家和在池州的宛阳军暗地里都已经知道宋青阁被人救走了,正在找华扬舲,搜集证据准备翻案,因而也都十分安静,兢兢业业做自己该做的事。   而宋青阁则早就跟着扎布苏混进了坪都,有扎布苏在,天下之大,似乎就没有他混不进去的地方,谢如琢甚至敢相信,哪天扎布苏混进皇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都不意外。   不过这也是因为扎布苏手上的商队经营多年,贯通多地,哪都能有说得上话的人,又有花不完的钱,要办事还能办不成?   不久前宋青阁刚来信,说是和扎布苏住在坪都一家布坊,扎布苏掺了一脚坪都的布匹生意,和大昭朝中的人也有认识的,方便探听消息,据他们所知,华扬舲确实在坪都,但他为江北世族费了这么多心思,最后也没能入大昭朝堂,似乎是许自慎不让,坪都旧官见状也跟着皇帝反对,还说此人居心不良,不能留下,这事就一直僵着。   因而华扬舲现在是以幕僚的身份待在卢靳家里,平日基本不出门,但卢靳还是挺喜欢他的,很听他的话,近来朝堂上江北世族对坪都旧官的压制大多都是出自华扬舲的手笔。   谢如琢有些好笑,华扬舲费尽心力叛变,最后却还是落得个做别人幕僚的结果,这还不如待在刑部做个五品官,至少表面光鲜,也能正大光明地出门见人,不必这般躲躲藏藏,还害怕许自慎和坪都旧官杀了自己,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宋青阁和扎布苏在坪都暂时按兵不动,静待时机,毕竟要闯入卢靳府上把人劫走还是有些难度的,可不是当初借着闵州州衙守备不多硬闯那么简单。   不过谢如琢也不着急,全由宋青阁自己做决定。   池州战场艰难,沈辞在入秋后上奏,今年过年大军都不还朝了,他们现在深入池州,许自慎盯得紧,怕一走许自慎就要反击,得不偿失。   谢如琢因此难过了好些天,以往还是半年见不到,如今恐怕是要一整年了,战场又那般凶险,他本就日日担忧,眼下还不得哪天忧虑出病来?   但他还是同意了沈辞的决定,也不敢反对,他和沈辞要扛起的是整个大虞,有时候情爱注定是要放在一边的。   鉴于沈辞一个人撑得辛苦,谢如琢去找了吴显荣,与他提前说了自己有想对裴家下手的意思,暗示他今后北疆势力恐要重新洗牌,四大军机重镇可能不复存在,裴家的势力可以转给他一部分,至于多少日后详谈,总之不会亏待他,条件是他要去宁崖坐镇,将衍王一网打尽。   裴家的势力诱惑太大,吴显荣果然同意了,在九月便亲自南下宁崖,接替了岳亭川,而岳亭川则调去池州,与沈辞一起对付许自慎。   在九月,朝中还有一件事引为谈资,那就是去年太后要求建造的陵寝造好了,朝臣们一开始都不明白为何工期要如此之赶,皇帝甚少动用这么多人力兴土木,如今看太后卧床不起,大家也都回过味来,敢情去年就已经知道快撑不住了,这是当真在给自己赶建墓穴啊。   建陵寝的银子是谢如琢省下来的,勉勉强强够用,很多地方也都没有铺张奢靡,只是给足了太后面子,保证是风光下葬便是了。   陵寝建完后,谢如琢还亲自去看过了,不输于历任皇帝的元配皇后们的陵寝,这规制本也不符合祖宗家法,柳燕儿不是皇后,是因为儿子当了皇帝才以妃嫔的身份升为太后,按理是要比惠宗亲封的皇后在殡葬规制上都逊上一些,以示皇帝对嫡母皇太后的尊重,但柳燕儿当然是想不被压一头,这辈子她也就这点念想了,谢如琢也就遂了她的意。   宁崖本就被岳亭川收拾得还剩一点边角,吴显荣去了之后,衍王又负隅顽抗了一阵,占据着西南最后一角敖州在找哪里还能让他逃跑,还没等他想出计划来,吴显荣也不耐烦了,直接破开了敖州的大门。   衍王那些空有小聪明却无大抱负的幕僚们最先一步四散而逃,什么知遇之恩全抛到了脑后,也没有读书人的气节,更有甚者还去找吴显荣问投诚能不能免死罪,当初是衍王逼迫他们效命的。   逃走的被吴显荣杀了,投诚的扣下了,等着朝廷的发落,不过才几天,朝廷就下旨杀无赦,于是最后还是被吴显荣杀了。   听闻最后陪在衍王身边的也只有他的妻儿,和一个忠心的老奴,衍王悲怆地哭了一场,痛骂天地不公,为何谢塘都能当皇帝而他却不能,而后在吴显荣杀进来前,自焚于室。   朝廷重新派了卫所军去宁崖西南,吴显荣与卫所军交接好了事务已是暮秋,谢如琢急传信要他速速回京。   柳燕儿快油尽灯枯了。   介祉宫里曾被她静心侍弄过的花草全都枯死了,而她已经足有三个月没有下过床,这几日谢如琢去看她时,却见她经常下来自己走动,坐在铜镜前梳久在病中干枯的头发,拔掉其中掺入的几根银丝,偶尔还会化上清淡的妆面。   太医也不想瞒着什么了,对谢如琢直说是回光返照,就这几天功夫了。   十一月十五,乐州初雪,吴显荣回京。   谢如琢在纷扬的小雪里跑到崇政殿前,站在高台上俯瞰那面红色的大鼓和鼓上穿红衣的柳燕儿。   天地寂静,白雪纷纷,宫中的乐女抱着琵琶与箜篌在一旁拨弦,新入宫的宫人恐怕已不识这首曲子,但宫里的老人却还有印象。   这是前朝的词曲,当年教坊司有一位舞女喜此曲,曾于中秋宫宴上唱曲舞剑,反弹琵琶,先帝举着酒杯忘记了喝酒,次日便下旨要纳她为妃。   柳燕儿像是突然有了力气,苍白的脸上敷了粉黛,掩盖了病容,似乎回到了从前最是妍丽的时候,她喜欢画素雅却精致的妆容,散开的黑发上梳一个小髻,插上蝶赶花梳背儿,再衬一支凤头金步摇和一对红玛瑙的耳坠,眉眼有几分不属于女子的锋利英气,又因一抹红唇而多出许多娇媚。   她抬头看了眼白絮般的雪花,疏冷的眼神里再没有其他情感,随着转为激越的琵琶曲,她抖出袖中剑,双脚跃起,裙裾如盛开的花瓣在鼓上飞扬,朔风似在长剑上弹奏出锵然的古音,一泓银光倾泻而下。   “望南乡,悲故地。胡笳声咽清梦里。”   柳燕儿的声音已不复旧时沉阔,添了久病的喑哑,却让这首前朝词曲更多了些悲壮之感。   长发飞散,再跟着起落的裙裾在风中舞动,宽大的红衣更显得身形单薄,像要随风于鼓上飘落,她足尖轻点鼓面,一次次跃起、旋转、空翻,又轻巧地落回鼓面,银白色的剑光飒沓如流星。   “英雄冢,美人泪。曾忆山河旧岁。”   上阙词叹亡国之恨,戍守北疆的将军回望南方故都,胡笳幽咽,回荡在梦里南乡,也许他的眼中不只有山河,还有远方等他归来的美人。   箜篌清越,舒缓了琵琶的急促,一急一缓,奇异般地让曲子在悲恨中又有了放逐的旷达,看遍世事的沧桑,而下阙词也由亡国之恨转为了将军放下执念,像是选择解甲归田,不问兴亡。   “雨惊刀,风鸣骥。黄沙横槊身何寄。”   足尖快速地敲击在鼓面上,舞步与剑法合而为一,剑的冷冽锐利,舞的柔美多姿,相得益彰,红裙飞舞间,雪花如玉屑般四散飞溅,剑光森寒,词曲中的军旅生涯仿佛当真悉数映照在了剑锋之上。   “载酒行,归去矣……”   柳燕儿的声音越来越轻,动作也有所迟缓,眼里的光华在逐渐消逝。   雪花溅落红裙,也溅落于剑锋,红衣的热烈,雪花的洁白,剑光的冷寒,全都交织汇聚在从宫门处一步步走近的吴显荣眼中。   柳燕儿看到了他,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就像许多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教坊司遇到她,看得挪不开眼,她一曲舞毕,抱着琵琶向众人行礼,抬眸对着他微微一笑,简单纯净。   雪下得更大了,覆上了两人的眉目,柳燕儿再次剑起,唱完最后一句:“千古兴亡一醉……”   她的手都在抖,身形摇晃,口中似乎还渗出了鲜血,可她还是接过了宫人递过的五弦琵琶。   收剑,琵琶置于身后,身体柔软地折起,反弹琵琶,铿锵曲声再度响起。   雪花轻柔地落在她枯瘦的指节上,鲜血滴答落在弦上,她凌空踏起,轻盈地在空中翻转飞舞,琵琶声变得断续,在她转身的一瞬弦遽然崩断,乐声戛然而止。   漫天似乎都是耀眼的大红色,遮盖了雪幕,从鼓上飘落而下,与雪花一起跌碎凡尘。   断了弦的五弦琵琶嘭地一声砸在地上,穿着铠甲的将军抱着从鼓上跌落的红衣女子跪倒在地。   鲜血从她口中不断涌出,铺了一层薄雪的地上如绽开了朵朵寒梅,她看着面前男人的眉眼,似是又想起了旧年某个雨夜的彻夜等待,但这一次她是笑着的,轻轻说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怎么还不来……”   大颗的泪水从吴显荣眼中滚落,他想说这一次他来了,可又知道他还是来晚了,在二十多年前策马离开坪都时,他就永远地错过了。   柳燕儿没有哭,她一直在笑着,在生命的尽头,她似乎终于放过了自己,那只如昙花一现般最是美好的年纪已经太过遥远,往后的岁月里她疯癫执迷,面目可憎,每天心中只有怨恨,可这一刻她全都放下了。   这首词曲毁了她的一生,那这一生也就在这首词曲中结束。   “这次我不会再等你了……我要先走了……”她颤巍巍地取下蝶赶花梳背儿,塞进吴显荣手中,缓缓合上了眼,含笑道,“下辈子你也不要来找我……”   天地雪寂,风声呜咽。   世间再不会有人边在鼓上舞剑,边唱这首前朝的词曲,嗓音沉阔,裙裾起落,眼眉映白雪,寒光照红衣。   她死在了她心爱的将军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词是自己写的,瞎看看吧,对应词牌名《渔歌子》双调五十字。   都开始发盒饭了,看来完结是不远了!   感谢在2021-07-27 18:16:19~2021-07-28 18:0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_phoenix 10瓶;saya 2瓶;落隰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暗潮涌动   前世这一年的初雪时节, 谢如琢也在崇政殿前看了这一场鼓上的剑舞,是他出生以来柳燕儿第一次执剑跳舞, 也是最后一次。   上天对生老病死还是如此残酷,对世间情爱也是如此冷漠,也许世上每一对有情人能抓住彼此的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一次,就是永远错过。   他又有些恐惧上天赐予他的这一场重生究竟是不是真的会万事圆满,有些事会改变, 有些事却不然,他害怕十年后的初雪时节,上天又会带走他的沈辞。   不管柳燕儿到底对他做过什么,自己与她又有多少恩怨爱恨,如今人都已经没了,也都该入了黄土, 何况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   谢如琢从丹陛上踉跄地走下来, 看了眼柳燕儿口中流出的血, 道:“服了毒。她从去年开始咳血,这两天回光返照,精神不错, 应该是不想自己在床上痛苦地死去。”   吴显荣握紧手里的蝶赶花梳背儿, 上面沾了柳燕儿的血,嵌入雕花的沟壑之中,那层金色显得愈发黯淡。   二十多年前, 他第一次去柳燕儿房中, 离开的时候去外面随便买了个东西回头送给她,那几年柳燕儿每次在他来的时候都会戴着,经年以后, 他再见到她时,还能看见已有些陈旧的梳背儿插在发髻上,直到死前重新送还到他手上。   像是让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们因为这样一支剑舞和一首词曲相识,他送给她蝶赶花梳背儿,时过境迁,她又跳起这支剑舞,唱完这首词曲,把蝶赶花梳背儿塞进他手里,告诉他下辈子也不要来找她了,这辈子和他的纠缠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下辈子她该是干干净净重新开始。   “陛下,臣想等娘娘下葬后再离开。”吴显荣哑声道。   谢如琢有些讽刺地笑了一下,当年怎么不见如此深情,经年以后再追悔莫及又有什么用,道:“不必了,她应该不想再和毁了她一生的两个男人有任何瓜葛了,你要是还对她有情,放过她吧,让她安静地走。”   吴显荣沉痛地闭上眼,一滴眼泪顺着下颌坠下,将怀中女子交给宫人带回介祉宫去整理遗容,站起身对谢如琢行了一礼,在雪中慢慢离开皇宫。   风雪扑面,永宁宫的内侍拿着狐裘来找谢如琢,一眼就看见他单薄的身子晃了一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内臣们慌不择路地冲上去扶起他:“陛下!快传太医!”   谢如琢又病倒了,前几个月因宋家的事累病过一次后,其实身子一直不太爽利,太医要他少劳累多调养,他也没听,每天照样因为担心前方战事而担心得寝食难安,有点不舒服都糊弄过去,这回不知为何是彻底将积压的病症都发散了出来,一会冷一会热,还说胡话,昏了两天都不见醒来,把所有人都吓得腿软。   太医也很无奈,看来看去都像是在下雪天穿少了着凉得了风寒,但之前身体底子不行,导致小小的风寒也被拖得严重,这能让他们怎么办,平时可没少劝陛下多休息少操劳,可是陛下听了吗,如今这副样子也是真怪不得别人。   谢如琢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柳燕儿唱的词曲一直在耳边响起,神情恍惚间,他好像变成了写词的那位将军,他似乎和将军一样一次次回望南乡故地,曾背负着亡国之恨,不堪回首,重活一世,乱世的金戈铁马,风起云涌,不过都是史书上的三两行,千秋帝业,万世永昌,也是许多人做的一场梦,千古兴亡,也许真就在那一醉之间。   约莫是情绪波动剧烈,受了凉的身子一下就受不住了,这才昏倒在雪地里,又因为之前积压的劳累,加重了病情,谢如琢面对太医敢怒不敢言的神色,也很是心虚。   皇帝突然病倒了,朝中自然紧张了一阵,连在前线的沈辞都知道了,一下寄回来四五封信,几乎是隔两天就要来信问一句情况,只是隔着薄薄一张信纸,谢如琢都能感受到他的担忧,字里行间更是掩饰不住忧虑,恨不得嘱咐上千百句,也恨不得能立刻回到自己身边。   谢如琢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翳珀,心道:你送我的东西一直在庇佑我呢,希望你这一世也喜乐顺遂,长命百岁。   十二月时,谢如琢的病好些了,处理了些积压的政事,又接见了入京述职的官员,介祉宫做完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太后正式下葬乐州陵寝,谢如琢亲自扶灵喝到了风,虽然只是有点咳嗽,但太医还是如临大敌,把人重新按回床上去。   何小满也被他吓坏了,和太医一拍即合,不许他离开永宁宫。   因而谢如琢只能每日了无生趣地躺在床上和软榻上两个地方,多看会书都会被认为要受凉要累着。   这日杜若入宫探病,看了眼谢如琢的脸色,叹道:“陛下确实是清减许多了,还是好好养病吧,莫要再劳累了。”   谢如琢没精打采地从软榻上坐起来,噘嘴道:“朕不是在养吗?”   “前方战事还算顺利,宁崖全境收回,池州辛苦了些,但临阊府也还是拿下了两个州。”杜若宽慰他,“临阊府注定是长期交锋,过了临阊府,便到了坪都所在的承天府,到时就是决战之时了。明年撑过去,我们离重回坪都就不远了。”   谢如琢点点头,道:“有沈辞在,朕当然是放心的。”   杜若笑了下,又道:“今年入夏以来北方有些干旱,雨水太少,粮食的收成肯定是有影响,但各地都还有些屯粮,臣看目前也没什么大问题。各地卫所的军屯之前清查改制后,卫所军也有了屯粮,而不再都被军官们盘剥走。就是不知明年开春情况怎么样,如果迟迟不下雨,或是雨水还是过少,朝廷还是要注意下旱情。”   大虞之内,以灵江为界分南北,冀北、冀南、江北为北,蜀中、江南、岭南为南,如今大虞收回来的地方正好全在北,灵江以北相比南边,本就干燥少雨,春秋更是如此,隔几年就会有或轻或重的旱情,不过好在北方也有不少大江大河,取水灌溉都不成问题,只要不是过重的旱情,朝廷上点心也能平稳度过去。   “今年只是比往年少了点雨,还不算严重,朕已经让各地注意灾情,随时开仓放粮了。”谢如琢嗓子还是有点不舒服,咳了两声,“今秋朝廷要各地衙门帮着百姓们挖了新的水渠,又改造了水车和灌溉方法,无论高地还是低洼之处都能取到水源,为的就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之前江北大旱闹得流寇四起,就是因为沟渠过少,取水灌溉方法都还比较落后,再加上官府又无所作为,应对大旱无动于衷,也是不能全怪天灾作祟了。”   杜若惊讶谢如琢竟能未雨绸缪至此,做了这么多准备,但谢如琢自然是不敢说他有前世的记忆,这两年北方有旱情,要提前做准备。   “卫所改制之后,臣看军屯收成都十分稳定,卫所下面的军士都能分到几亩田,七分入卫所粮仓,三分自留,解决温饱不是问题,不少军户都还能有富余。”杜若道,“明年若旱情严重,朝廷可以考虑让卫所军多留一分粮食和籽粒银,这样也可避免出现暴.乱。”   “先生所言有理。”谢如琢赞同道,“现在卫所每月都有按察使司的人下去巡查,朝廷每年也会派都察院御史前去,小动作少了很多。但北疆下面的一些地方就难说了,估计还是老样子。”   杜若闻弦歌而知雅意:“臣今日还想说的就是沧州,兵部的人昨天跟臣说,他们听说今年因为干旱,沧州下面的卫所情况不太好。”   兵部有几个年轻的官员与杜若关系不错,算是完全跟随了杜若,平日有什么消息都会立刻说给杜若听,六部中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因而杜若虽然离开了兵部,但消息倒是还十分灵通。   这些天何小满都没把什么奏本往他面前递,要他好好休养,但谢如琢闻言并不讶异,道:“你以为裴家那些家底是怎么垒起来的?贪污受贿,官商结合,大肆盘剥,这才有用不完的银子,才有丰厚的家底,虽然他们用这种方法练出了战力强劲的沧州军,为大虞守卫了疆土,但沧州下面的卫所也是被他们折腾得够呛了。再加上裴元恺还有几个儿子不成器,作威作福惯了,为了中饱私囊,还要再去盘剥一层,也是苦了那些军户。”   杜若也摇头叹道:“在沧州只有裴元恺自己培养的沧州军能被称之为裴家嫡系,裴元恺花多少钱都舍得,剩下的卫所军在裴家眼里可能都不是人,就是他们用来盘剥的工具,末了还理直气壮说自己又不靠卫所军打仗。从这点看,宋家倒是真的无可指摘,即使他们也自己出钱养兵,有一支实力强悍的宛阳军,但对下面的卫所都可谓善待,在宛阳,大家说起宋家也俱是夸赞。”   谢如琢拢了拢披散的长发,眸中掠过一丝冷意,道:“等着吧,裴家得意不了多久的,沧州乱了,就是我们的机会。”   杜若明了其深意,离开皇宫后要那几个熟识的兵部官员继续关注沧州的动静,而远在沧州的裴云丰也因为今年的旱情而心里不快。   自从他调来了沧州的卫所,每日更是应卯随心,卫指挥使司上下谁也不敢对他说个不字,因而他对皇帝这纸调令可称是相当满意。   当时裴元恺把他塞进微山卫指挥使司,就是为了在绥坊卫所插自己的人,扩大势力,朝廷要清查卫所,裴家的势力被剪除得七零八落,一开始他还气闷了一阵,但到了郁林卫指挥使司,他尝到了比从前更自在的甜头,便开始乐不思蜀了,还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答应父亲离开沧州。   年末之时本是他最快意之时,地方上的官员和户部都有年末算账的规矩,而趁机捞一笔钱过年也是在这时候。   裴云丰花钱素来大手大脚,真要靠每月的薪俸那不知道得欠多少银子,即使每月家里都给他不少钱,但还是远不够他用的,他又不敢当着父亲和几个兄长的面伸手要钱,只能和几个弟弟一样靠下面人的“孝敬”。   “六少爷,今年绥坊少雨,卫所屯田收成不太行,籽粒银自然只有这些了。”卫指挥使司的同知王晋尧愁眉苦脸地看着一脸阴沉的裴云丰,纵然他比裴云丰官职高,但还是得看人家的脸色,叫一声六少爷,忐忑不安道,“不能再多收了,下面的军户已经怨声载道,再收他们也是真没法活了,要不明年再看看情况,给六少爷补上?”   裴云丰冷冷看了他一眼,把账簿丢到他身上,道:“又没大旱,朝廷都没动静,你们跟我装什么?”   王晋尧真是有苦说不出,这位少爷不知人间疾苦,当然不清楚这次旱情到底怎么样,沧州在绥坊最偏北的地方,平日雨水比乐州更少,今年北方全部少雨,沧州入夏都没下过几场雨,本就不适宜种粮食的土地愈发干硬,收成是直接少了一半,就这点籽粒银还是他们自己贴补了点的,就怕这位少爷找他们麻烦。   “郁林不成了,那其他地方呢?”裴云丰叫了声一直跟着他的一个亲兵,也是他的心腹,“阜安也没钱了?去年我记得阜安比郁林还多啊。”   亲兵和王晋尧对视一眼,也有些无奈,上前将另一份账簿递到裴云丰面前,说道:“阜安的也都在这里了,银子已经在路上快送到了,但旱情实在没办法……”   “别跟我卖可怜。”裴云丰更为烦躁,将这份账簿也丢开了,拍了下桌子,“再去给我至少弄一成来,少这么多糊弄谁?”   前两天他才跟两个弟弟去赌马赌输了好大一笔钱,年后与裴家相熟的几个世家要来拜年,别人来沧州做客,他自然得拿出最好的来招待,几番应酬又得花上一笔钱,   亲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六少爷,今早将军和五少爷都派人来了,说今年有旱情,明年开春也有可能大旱,何况如今我们和朝廷的关系也紧张,要您在一些事上收敛一点,别做过了。”   王晋尧也应和道:“是啊,我们哪敢糊弄六少爷您?今年是真的不容易,朝廷也在为明年可能的大旱做准备了,再收一成下面真要不堪重负,这……要出事的啊。”   “怕什么?”裴云丰“嘁”了一声,无所谓道,“沧州以前没大旱过?什么时候出过事?朝廷又敢把我们怎么样?别给我找理由,五天内,把银子都送来,看不到银子你们也给我回家去。”   王晋尧摇头叹气,以前确实大旱过,但年复一年这样盘剥下来,沧州卫所的屯粮都见底了,后来应付旱情都是找绥坊卫所走关系调粮,如今沧州在绥坊卫所的势力没了大半,调粮行不通了,而他们自己也早已是要穷得吃不上饭了,还要七拼八凑的上贡孝敬,卫所军们恨得牙根痒痒,但又不敢说。   亲兵也怕裴云丰在这里再胡闹,把人劝回裴家去了,说是裴云景找他有事。   裴云丰一走,另一位指挥同知低声问道:“真要去再收一成?”   “那你说怎么办?”王晋尧捡起地上的账簿,“谁还有钱给他补上?补不上他闹到他爹面前去,我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同时长叹一声,这真是作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多谢对手太蠢,嘻嘻   啊榜单轮空两周hhhh,我已经做好轮空到完结的准备了,虽然我现在一心只想完结5555快让我完结!!! 第143章 落雪满肩   年末时, 孙秉德又召集六部做了下年的国库预支,经过这一年在银子上的压抑, 六部没有上一年那么听话了,孙秉德与这帮人又免不了一番漫长的扯皮,连过年都过得不舒快。   谢如琢照样没有掺和,看热闹看得幸灾乐祸。   这事对孙秉德来说,注定是要每年一愁的,想以此稳固权力, 博得美名是没有问题,但这一动作也是实实在在太大了,损害了六部固有的利益,自然是不会让孙秉德好过的。   而且杜若也和谢如琢说,孙秉德收得有些太紧了,有时候手腕太强硬也不是什么好事, 越是压制得紧, 大家反而越是想反抗, 说到底孙秉德还是着急了,这一世他在与皇帝的较量中屡处下风,杜若和年轻的官员又逐渐成长, 必须要尽快完成控制六部的结果才能稳固内阁的大权。   最令孙秉德可气的是, 他一次又一次想要接触军方势力,却一次又一次失败,这大概都快成为他的噩梦了, 这次宋家之事谢如琢化解得迅速又果决, 至今孙秉德都不清楚到底是谁把宋青阁救走了,又是怎么能做到动作如此之快,而谢如琢又始终讳莫如深, 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因而纵然大家已经知道宋青阁得救,对细节却还一无所知。   即使谢如琢一开始被华扬舲摆了一道,在朝堂上也一度不占优势,可孙秉德不得不惊讶于谢如琢在背后做了许多事,条理清晰,一环扣一扣,一边要吴显荣牵制裴元恺,一边找人救宋青阁,保住宋家,像是所有杂乱的线又一次被他理得清楚顺利,算到了每一步棋,就算一开始处于下风,也能立刻追上来,占据有利地位。   和谢如琢斗了也三年多了,孙秉德起初是觉得这个对手让他讶异,后来的无数次交锋,谢如琢的每一步棋总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像是早已看破了全局,不过是信手拈来,永远能比每一个对手快一步,这样的对手就不再是讶异了,而是可怕。   再到现在,孙秉德有时不得不消极地想,自己在朝堂上斗了三十年,或许这就是老天派来的克星,从前很难得有棋逢对手的感觉,这一回他是彻彻底底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另一个人的敌人,一辈子无法打败的敌人,就如同纵横沙场二十年的许自慎,遇到沈辞后不也照样要折服于命运的安排。   因为宋家的事,今年兵部也是怕了,主动多提了三成北疆的军费,孙秉德一开始不同意,兵部可不想再担这乱七八糟的责任,他孙秉德不怕事,但他们还是想过安生日子的,今年因为宋家出事,池州的战场一度支撑艰难,后来兵部支出了更多的银子,简直得不偿失。   因为这点事,韩臻都差点和孙秉德闹不愉快了,兵部两个侍郎虽然是孙秉德的人,但关系远没有韩臻那么紧密,更是死都不买账,最后还是兵部下面的官员在谢如琢和杜若的授意下劝了几位上官,以今年旱情说事,多支了两成军费,就说是给北疆弥补旱情损失的,也算是安抚北疆的卫所军。   而杜若心知肚明,这又是谢如琢打好的算盘,旱情无疑会是他们对付裴家重要的切入口,而朝廷多支银子体恤卫所军,落到沧州可不就是在挑拨矛盾。   孙秉德应该也有所察觉,想过要保下裴家,但约摸最后也是权衡了利弊,要保下裴家付出的代价似乎过大,而他与裴家也没有实质上的交易,没有这个必要,现在的三大营提督王谌年事已高,身体不大好了,倒不如到时候还是在三大营上动手。   京中的各种风波到了年前总体是平息了,而池州的战场虽说到了年末还在焦灼,但过年这几天也还是暂时熄了战火,不管怎么说,许自慎作为一国皇帝,总要回京出面一些典礼仪式。   谢如琢照旧在除夕设了宫宴,之后便百无聊赖地回了永宁宫,何小满陪着宋青来守岁去了,他和生辰那日一样,对着一盏烛灯坐在桌前摆弄沈辞送给他的小石头,每一块都看了数十遍,但时间却依然过得很慢。   外面又下雪了,他叹了口气,披了件厚实的披风走出门去,站在廊下静静看了会落雪,地上在昨日就积起了一层厚雪,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见到下雪总是很欢喜,路过御花园看到五皇兄和两个弟弟一起打雪仗,旁边还有许多宫人围着他们欢笑的声音,父皇在远处看到了也开心地笑着,他也很想与他们一起玩,可是他知道他去了就是败坏了大家的兴致,他们也不会想和他玩的,说不定还会偷偷骂他是娼妓生的贱种。   那时他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玩,能够被允许出门都是很高兴的事,他就蹲在角落里看大家玩,想象自己也在其中,可以在雪中放肆地嬉笑打闹。   这个愿望后来也没能实现,到了现在仍然还是小时候的幻想,谢如琢走下回廊,麂皮靴子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轻轻的嘎吱声,他弯下腰拾了一捧雪,握在手中压实,转过头跳起来往宫殿上的斗拱扔去。   雪球准确无误地砸在金红色的斗拱上,紧实的雪球碎开,散作细小的雪屑子从斗拱上掉落下来,在廊下的灯笼光晕中,如金粉扑簌下落,分外夺目。   斗拱上留下了杂乱的湿痕,这个幼稚的举动反而让谢如琢扫去了一些低落,笑了一声,又团了一捧雪,更用力地砸向斗拱。   他似乎发现了打发时间的乐趣,正打算再砸一个,背后突然被飞来的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紧接而来的是雪球碎裂在披风上的声音。   世上他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敢往皇帝身上扔雪球的,但他又不敢相信,心怦怦跳了好一会,才平顺了呼吸,下定决心转过头去看。   纷扬的落雪中,一身白衣的沈辞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笑,灯笼暖黄的光投在他眼底,给温柔也染上了暖意,他看谢如琢睁大着眼连话都说不出来,走上前捏捏他的脸,道:“你以为在做梦吗?”   谢如琢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的雪花被抖落下来,不小心进了眼睛,冰凉的触感让他回了神,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湿了,一把抱住沈辞,埋进他怀里,闷声道:“你怎么回来了?还不说一声……你怎么进宫的?”   沈辞拍掉他肩背上的雪,道:“许自慎都回家过年了,我回来两天也不过分吧?不过我也是偷偷回来的,没写奏本,毕竟我怕言官骂我。进宫嘛,我去东厂找了督主,他让人带我进来的。”   孤独的除夕夜里,朝思暮想的人奔驰千里,冒着雪回到了自己身边,谢如琢觉得最美的梦也不过如此了,谁说上天对他残忍无情,明明是太过眷顾于他,才会让梦里都觉得虚幻的事变作真实。   谢如琢的眼泪怎么都忍不住,突然就紧紧抱着沈辞放声大哭,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孩,还哭得一抽一抽的,打起了哭嗝。   “你的生辰没能陪你,过年我怎么能不陪你?”沈辞拂去他头发上的雪花,心中也有些酸涩,“别哭了,看到我不应该开心吗?”   谢如琢的鼻头本就被冻红了,此时一哭更红,倒是把沈辞逗笑了,刮了下他鼻子,道:“我走的时候要哭,回来也要哭,爱哭鬼。”   “我想你……我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谢如琢越说越难过,眼泪又簌簌往下落,“累得快撑不住的时候想你,过生辰的时候想你,生病的时候想你,收到信的时候想你,每一天都想你……”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哭诉的人,委屈得都快说不出话,“为什么所有人……所有人都有人陪……只有我没有……生病的时候都没有……”   沈辞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谢如琢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想他的时候实在太像一只软绵绵的兔子了,但谢如琢说的话又如一把把刀割得他心口发疼,坐在龙椅上的谢如琢从前世到今生都是孤独的,能够陪谢如琢的只有他,可他又不能常在谢如琢身边,只能留谢如琢一个人将所有的脆弱都藏起来,让所有人看见坚硬的外壳,似乎坚不可摧。   前世他对谢如琢说,总有一天,你会终日孤独,无喜无悲。   这句话是何其残忍。   这其实是谢如琢最害怕的事,他不想一个人坐在白骨堆起的龙椅上,独自面对孤寂岁月的风霜刀剑,连生病时都没有人愿意陪着他,说一句最真切的关心。   沈辞心疼地替他抹掉眼泪,安慰道:“现在你有了,等以后我们回了坪都我就天天陪着你,做什么都陪着你,不哭了好不好?”   半年来无人可诉的疲累、委屈、思念都哭了出来,谢如琢心里终于好受了,习惯成自然地在沈辞衣襟上蹭干眼泪,谁知沈辞衣服上全是湿漉漉的雪水,蹭得他凉飕飕的,于是他又他抬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沈辞,道:“你可以陪我打雪仗吗?前面我想起小时候羡慕五皇兄和两个弟弟在一起打雪仗,可我从来没有玩过,回头看到你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在想,这是上天听到了我从前的心愿,找人来为我实现了。”   沈辞走来的时候,就看到谢如琢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团雪球扔宫殿上的斗拱,似乎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那样的画面看得他很难受,仿佛谢如琢被所有人都丢下,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人,无人相陪,悲喜无人可说。   他没有唤谢如琢,而是扔一个雪球,是想告诉谢如琢,你想做什么,身后都有另一个人可以陪你,只要你回头就能找到。   “手都冻红了。”沈辞拢着他的双手搓了搓,“明天白天再玩吧。”   “我不要。”谢如琢又开始耍赖,“我就想现在玩嘛,过年只有这一个心愿,你都不满足我,那我就生气了。”   沈辞受不了他,只能点头:“好好好,你提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没满足过?”   谢如琢笑逐颜开,嗖的一下就跑远了,跑到树下抓了一大捧雪,团紧实来,飞快往沈辞身上砸去,沈辞轻巧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躲开了。   一击不成,谢如琢低头又去抓雪,没等他再扔一个,脖颈上忽然一凉,一大捧雪刁钻地砸在他衣襟和脖根上,雪块大半都掉进了他领子里,冷得他一个激灵,抬头火冒三丈喊道:“沈辞!你敢把雪扔到我领子里!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只准你扔我,不准我扔你的吗?”沈辞笑道,“不能这么不公平吧?”   谢如琢气得一手举了一个雪球就追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往沈辞身上扔,沈辞反应比他快多了,一躲一个准,没有一个雪球能擦到沈辞衣袍一角,倒是自己身上又炸开了好几个雪球。   “你给我等着!你完了!”谢如琢嘴上这样说,脸上的神情却是乐不可支,当真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一边被雪球砸得吱哇乱叫,一边又咯咯笑着在雪地里奔跑,“你站住!”   沈辞也从没见过谢如琢有玩得这么疯的时候,比溜出皇宫时还疯,精致的外袍和披风上都是一道道水痕,在雪地上跑得踉踉跄跄,却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皇帝,与前面孤零零站在廊下的身影判若两人。   他好似真的只是在实现那个小时候的愿望,终于找到了一个能陪自己玩耍的伙伴,不用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着别人玩,他可以和自己的兄弟一样嬉笑打闹,没有孤独,没有悲伤,只有最简单最纯真的快乐。   “跑慢点。”地上还是有些滑的,沈辞喊道,“你别摔了!”   谢如琢笑着跑过来,又往他身上扔雪球,道:“谁让你跑这么快!你就是欺负我!”   “你自己追不上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沈辞偶尔也会让一让他,故意不躲,让雪球在身上碎开,“我怎么就欺负你了?”   “哼,你就是欺负我!”谢如琢气鼓鼓地瞪他,“你都不让着我点。”   “我让你了,我怎么没让你?”沈辞看他高兴,也就干脆陪他玩,转眼又跑开了,“我要是没让,你保证一个都砸不中。”   谢如琢更生气了,一个劲儿从地上抓雪,在雪地上健步如飞,跑得气喘吁吁,手中雪球一个比一个凶狠地砸过去。   永宁宫的宫人早就被谢如琢都遣走过年去了,偌大的宫殿前,只有他们两个在雪地上撒欢似的乱跑,笑声和喊叫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谢如琢的体力实在跟不上沈辞,已经气都喘不匀了,也不怎么跑得动了,在又被沈辞扔了一个雪球后,缓了口气喊道:“我今天不把雪扔到你领子里,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谁知刚跑出去两步,气力不济,腿上一软,整个人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摔进了雪地里,吓得他喊了一声。   沈辞也吓了一跳,看他半晌没爬起来,赶忙跑上前拉他,急道:“摔到哪了?疼不疼?你先……”   话没说完,谢如琢从地上跳起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下被谢如琢扑倒,手中的雪直接塞进他衣领里,冻得他直抽气,无奈道:“你幼不幼稚?”   谢如琢却兴奋得大笑道:“冷吗?让你砸我领子里,这就是报应!”   沈辞从地上坐起来,抖出衣领里的雪,还是关切道:“前面摔到哪没?都说了别跑那么快,还不听。”   “还不是你跑那么快的!”雪地松软,摔了一跤并不疼,就是衣服湿漉漉又凉飕飕的,但跑了这一阵额上也全是汗珠,谢如琢口中还喘着粗气,“你还怪我!”   “怪我怪我。”沈辞看了看他的手,确认没摔伤哪里,“我哪敢怪你?”   身上有出了汗的燥热,又有浸透了雪水的冰凉,奇异的感觉让谢如琢的心也有莫名的悸动,两世数十年,他确实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真的全无心事地玩耍的时候,在童年时曾幻想的场景在重生后的二十岁时实现了,他不是孤单一人,有人关心他的悲喜,陪他做所有想做的事。   他要怎么喜欢这个人才够?   “谢谢你。”谢如琢双手圈着沈辞的脖子,直接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身上,轻轻说道,“哥哥,你真好。”   沈辞什么话也没有说,按住他的后脑勺,凑过去低头吻在他的唇上,唇畔冷冽的雪水融化在唇舌之间,杳无踪迹,只留下慰藉的热烫。   前世许多个下雪天,他独自一人在光秃秃的桃树下,孤守余生,而今风霜扑面,落雪满肩,他终于等到一个人相陪在侧,共守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其实是有浪漫细胞的人,写信、送石头、烟火下表白、突然回来给惊喜,这男人好会。   亲妈有点嫉妒小谢,哭了,被自己写的男人甜死,真是要命。   感谢在2021-07-29 18:00:53~2021-07-30 18:0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时机已至   在雪地里玩了一个时辰的后果就是谢如琢又差点染了风寒, 玩的时候全无感觉,等被沈辞拉回了屋才开始抖抖索索, 连打十几个喷嚏,所幸及时喝了姜汤又发了身汗,第二天还是神清气爽得很,没有生病的迹象。   “明天再走嘛。”两人刚陪谢明庭玩了一会,沈辞说入夜前走,谢如琢却舍不得, “许自慎不是还在坪都吗?再多待一天嘛。”   沈辞当然也想晚点走,但痛定思痛了一番,觉得还是要坚定不能让谢如琢做昏君的决心,道:“岳亭川过年都没回来,我走的时候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答应他就回去一天, 今天夜里赶回去。”   “那你让他也回来几天。”谢如琢撒娇般地蹭他, “外面这么冷, 赶路辛苦,万一病了怎么办?还不如多待一天,养养精神再走。”   “没事, 我肯定不会病的。”沈辞摇摇头, “倒是你,还是少出门去得好。”   谢如琢见撒娇都没用,改为义正言辞道:“我又没有无理取闹, 许自慎回京一次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抽身, 那帮人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大过年也不会忘记折腾的。”说罢他又咳了一声,“你再多留一天, 我等会让人去内库支银子,明天赵柯跟你一块去,就说朝廷体恤将士们辛苦,这是朕犒赏大家的。”   沈辞不放心道:“内库还有钱?不是都拿去给太后修陵寝了吗?”   “私房钱还是有的。”谢如琢说小秘密般凑到他耳边,“内阁和六部都有私房钱,还不让我有了?再说我这不得为我们以后去江南攒点钱,不然我后半辈子还要靠我侄子养我,这也太丢脸了。”   沈辞忍俊不禁,又道:“我是偷偷回来的,你让赵柯去送钱,那我怎么解释我不递奏本就擅离前线?倒不是真的怕言官骂我,前世也没少骂,主要是不想看你烦心。”   “啊,我忘了。”谢如琢气馁地叹了口气,“那还是等开朝后再让赵柯去吧。”   沈辞看他耷拉着眉眼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悉心地将掉出来的翳珀塞回他领子里,道:“行了,我明天再走。”   谢如琢顿时眼睛一亮,扑到他身上大声道:“真的?”   “不敢欺君。”沈辞笑了下,“今天外面还下雪,路确实不好走,速度放慢,可能和明天再走也差不了太多。”   谢如琢激动得脸都红了,在沈辞脸上亲了两口,轻声道:“那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沈辞发觉谢如琢又瘦了许多,每次离开时明明见到他堪堪养回来一点肉,再见到时又瘦得比原来更甚了,神色也低落下去,恨不得永远都不要走,不敢看着他,垂下眼道:“还不知道,临阊府是坪都最后的外围屏障了,许自慎必然是要撑住的,而且我猜他还会往衡川或宁崖试探,到时候岳亭川还得离开池州。如果宋总兵能尽快解决华扬舲的事,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继续来池州作战,要是能来,我们还能轻松点,明年六七月可能可以暂时歇一段时间,我回来陪你过生辰。”   “宋青阁经常写信回来,扎布苏也给我写过不少信,坪都暗潮汹涌,华扬舲躲在卢靳家里格外谨慎,几乎没有露过面,要把人带走还真不容易。”谢如琢思忖道,“我前不久还给他们回过信,要他们先看看情况,要是一时半会果真没有机会,就等五月。我没记错的话,坪都会有一次大乱,虽然前世后来被许自慎压了下来,但这一次要是利用得好,可未必压得住。”   沈辞也恍然大悟,道:“坪都一旦大乱,许自慎必然要回京,我们顺利拿下临阊府,应该可以喘口气,士兵们也该休息休息了,打了一年实在是太累了,养精蓄锐再去决战吧。”   看来再过半年还是有希望可以见到沈辞的,谢如琢又开心了一些,可转念一想,旁的有情人一日不见就要如隔三秋,而他和沈辞能半年见一次却还心中宽慰,他那点开心立马烟消云散,道:“嗯,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我当然会照顾好自己,你看看你……”沈辞戳了戳他的脸颊,“天凉了就多穿点,你知不知道之前我有多担心?要是京中再没有你痊愈的消息,我那会就打算回来了。”   谢如琢钻进他怀里,小声道:“我也不想病的,谁知道呢……”   两人现在坐在软榻上,谢如琢总是动来动去,褥子和毯子都被弄得乱七八糟,沈辞抻平了褥子,又把毯子搭到谢如琢身上,道:“你是不是为了省钱总不点炭盆?”   “没有!我还不至于穷到连炭都不够用了吧?”谢如琢使劲瞪他,“这里毕竟是皇宫,你以为我真的穷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了吗?”   沈辞想起一事,皱眉道:“以后我们去江南,一定要买一个比扎布苏在梧州还大的宅子。”   关于扎布苏在梧州买了个有半条街那么大的宅子这件事,沈辞在信中大肆渲染了一番心中不忿之情,谢如琢看他难得对身外之物如此在意,笑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攒钱,等我们去江南的时候,怎么也得带个上百万两银票去,到时候啊,把整条街都买下来,羡慕死扎布苏。嗯……我们把师父师娘也接过去住,单独给他们留一间带院子的房间。”   沈辞被他逗笑了,道:“那我不需要攒钱了?”   “朕是皇帝,娶也是朕娶你,当然是朕来攒钱养你。”谢如琢颇有几分自豪,“你就等着享福就好了。”   “所以……”沈辞抓住了整件事的重点,“太子殿下读书读得怎么样了?有长进没?”   谢如琢马上就有点泄气了,但眼中还满是憧憬,道:“他学得就那样吧,不过我感觉比前世好多了。看来还是不能逼得太紧,有时候反而适得其反,现在我时常带他玩一玩,还给他奖励,他读书的兴致倒是很高涨。他啊,其实一点也不笨,前世到了后来,脑子好使得很,在朝堂上也像模像样的,不比我差,现在就是没长大,心性不成熟,所以成日想着玩。”   沈辞略微放心了,觉得江南之行还是胜利在望的,揽着他躺倒在软榻上,道:“今年拿下临阊府,明年我一定带你回坪都,然后我们再去拿回江北、蜀中、江南和岭南,一定让你做名副其实的中兴之主。”   “好。”谢如琢与他抱在一起,呼吸相缠,“这一世,我要和你并肩站在坪都的角楼上,你不能再走了。”   两人在软榻上吻了一阵,说了几句悄悄话,沈辞使坏去蹭谢如琢的腰线,谢如琢腰上痒痒,笑着躲开,两人便又在软榻上翻来覆去地打闹起来,褥子免不了又成了乱糟糟的模样。   这一天两人就待在永宁宫里,没有做什么事,一起说话喝茶,看匣子里每一块小石头,晚上就一起躺在床上继续说话,情到浓时做一些过界的事,累了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次日谢如琢强行留沈辞吃了午饭,把前段时间沈澈和叶莘湄寄来京中的点心都塞给了沈辞,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看白天外面没有在下雪,怕入夜又下雪耽误赶路,这才依依不舍地放沈辞走了。   今年照旧到了初十才开朝,户部按上年的预支给六部拨了银子,而后人人都关心着今年开春北方会不会延续上年的旱情,倒是没了其他惹人心烦的破事。   到了三月的谷雨时节,整个玉江以北一声春雷都没有听见过,雨更是一滴都瞧不见,大家知道最坏的结果应该还是来了。   谢如琢自然是早有准备,去年改造的水车和灌溉方法在各地派上了用场,新挖的沟渠也能应付如今还不算严重的旱情,这时候他倒是要感谢孙秉德的新政,朝廷去年收紧了国库开支,除去打仗砸了不少钱,其他地方都可谓省吃俭用,最后第一次在年末时国库有了盈余,而不是继续亏空,眼下旱情在即,朝廷也能拿出钱来赈灾了,不然他大概又要欠上扎布苏一大笔钱。   四月时,衡川和宁崖已下了雨,池州也有少量的雨水,只有绥坊还是滴雨未落,最后京城所在的布政使司成了旱情最重的地方,朝堂上一些人再舍不得银子,也不得不拿出来了。   好在绥坊本就不是主要的产粮之地,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各地卫所屯田,今年恐怕是没办法自给自足了,肯定得朝廷贴补,谢如琢从已解除了旱情的衡川和宁崖运了一批粮以备不时之需,朝廷随时关注着各地的情况,有出现地方粮仓已空而百姓还吃不上饭的,就由朝廷放粮赈灾,稳定住了局面,没有引起任何恐慌。   但北疆下面的卫所显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些地方朝廷管不着,也不会去管,谢如琢四月刚收到锦衣卫上报来的北疆四镇旱情的具体情况,吴显荣和齐峻茂去年意识到情况不对就收敛了许多,也有所准备,将屯粮放给下面的卫所一批,算是有惊无险,宛阳在这些事上本就手脚干净,谢如琢知道他们应该也没有屯粮,以朝廷的名义接济了一批。   而沧州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裴元恺也不是傻子,他倒是在想办法弥补了,放了一批钱粮下去,可裴家家族庞大,下面与卫所军的关系也盘根错节,已然尾大不掉,其实连裴元恺自己也没办法理清楚,最后这些钱粮到底都进了谁的口袋也是无人知晓了。   锦衣卫与其他地方一样在北疆四镇也设有卫所,不过这些地方敏感,平常不会查探得太深,但就简单在各地卫所查探的情况来看,沧州下面的卫所已经是要活不下去了。   谢如琢当机立断把这个消息卖给了吴显荣,话没有多说,因为他相信吴显荣知道该怎么做。   没过多久,谢如琢就收到了消息,吴显荣果然有动静,他淡淡一笑,将信报给杜若看,道:“裴元恺放的钱粮七八成都不翼而飞,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胃口也是大,还没个轻重,也是活该。吴显荣暗中在沧州下面的卫所里推了一把,几个地方的军户暴.乱,裴元恺知道事情有点麻烦了,派人无声无息地镇压下去,听说杀了不少人。”   杜若看完后,说道:“今早京中收到裴元恺的奏本,他说沧州旱情无碍,那些暴.乱只是小规模的动乱,是因为对朝廷不满,最后倒是把这顶帽子扣到朝廷赈灾不力的头上了。”   北疆四镇在大虞情况特殊,下面基本只有军户,当真是全民皆兵,四地也较为独立,全听总兵调遣,日常也以打仗为主,朝廷一般很少插手,有了灾情也是由四镇内部先行处置,处置不了才上报朝廷,溪山和海门都自己解决了灾情,宛阳上报了朝廷,朝廷也赈灾了,沧州什么都没报,朝廷直接插手也是说不过去的,裴元恺这说法就是在胡说八道。   “他可不敢把真实情况说给朝廷听,只能藏着掖着。”谢如琢冷声道,“去年朕要吴显荣去牵制他,内阁现在又不敢与他走得太近,他应该已经有所感知朕怕是要动手了。赈灾不力,出现暴.乱,这么大一个把柄他怎么敢递到朕手上来,当然是能压下去就压下去。”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可怜了那些军户,说来朕也有些良心不安,朕把消息卖给吴显荣,是有利用他们之意。”   他们明知沧州是什么一个情况,却又没办法冒然出手,眼睁睁看着出了人命,这确实很让人心中难安,杜若也叹了口气,道:“陛下的所作所为也无法指责,要彻底扳倒裴家太难了,机会转瞬即逝,就在那一念之间,因此做出一些牺牲也是……不得已的事。或许陛下这样想心里能好受点,沧州卫所军暴.乱是必然的,就算朝廷现在提出要主动插手,裴元恺还是不会允许朝廷派人进入沧州看到这幅情景,终究还是会要出人命。眼下我们走好每一步棋,借此扳倒裴家,以后沧州的卫所就再也不会吃这样的苦了。”   “嗯。”谢如琢兴致不高地应了一声,又低头想了些事,指尖敲敲桌沿,再抬眸时已是目光坚定而狠辣,看向杜若,“先生,我们等的时机到了,该动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今天又是努力赚钱的元气小谢!   扎布苏:不像我,只用坐着数钱就好。   小谢:叉出去!   小沈:收到。   感谢在2021-07-30 18:00:03~2021-07-31 17:4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3659347 2个;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_phoenix 10瓶;say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查访沧州   早在去年, 杜若在与谢如琢提出想改变国子监学制后,国子监的学生就对此大加赞赏, 尤以叶怀山、任初这样的佼佼者最为兴奋,真正有志于经世济民的读书人终究不会将自己埋于书本,他们向往的永远是更广阔的天地。   因而此事在去年就早早定下,今年年初杜若就着手改革了国子监的学制,修完四书后入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原定一年半后考核, 现在九个月后即可参加考试,成绩优异者即可进入修道堂和诚心堂,十天里,五天在国子监读书,五天要被分派去京城各处衙门帮着各位官员做事,一年后去衙门做事的时间再增加, 一部分还要被派往地方, 半年后再行考试, 成绩优异者最后入率性堂读书半,最终参加国子监主持的考试,优异者可直接录用为官, 不再另行参加科考。   如此一来, 以往学生们要在国子监待四年以上,现在一部分人只需要待三年即可离开国子监,而中间更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不在国子监内读书, 而是去往各处衙门做实事。   国子监是在去年六月重开, 因而开春后杜若就着手准备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学生的考试,亲自出了试题,在三月中旬对第一批已基本修完了四书五经所有内容的学生进行了考核, 从一年半的时间缩短到了一半到九个月,基础不扎实的学生自然是没办法进入修道堂和诚心堂,但这也因此可以筛选出真正优秀的学生,比从前更能区分等次。   入修道堂和诚心堂的学生去衙门做事,朝廷也给他们发薪俸,而这些学生可以更早地接触到朝堂,对以后自然是大有裨益,这对其他学生也是一种激励,只要尽快完成基础的学业,就可以拿朝廷的钱,扩充在朝堂上的人脉,国子监中的向学之风倒是比从前更浓了。   谢如琢很欣慰自己选了杜若做国子监重开后的第一任祭酒,这些文官中,也只有杜若有这样的魄力和眼界去重新整顿国子监的风气,改换从前的陋习,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留下真正有志于学的学生,为朝廷选出贤才,当真是一派欣欣向荣,再不是从前那般死气沉沉又得过且过的情状。   前世杜若一直在六部,国子监祭酒换了许多人,重开后也一直没有太好的效果,直到后来他们回了坪都,请了一位旧年坪都国子监的老鸿儒出山,才算是把国子监重新办起来,而朝廷再接纳国子监优秀的学生入朝为官又不知比这一世晚了多少年了,白白耽误许多时间。   这一世他一开始也是有心想让国子监焕然一新,思来想去找到了让杜若先去国子监再回六部这条新路,另辟蹊径,倒是解决了前世的诸多难题,所以这般想想,前世他也是有些过于执着于争权夺利之事,其实和孙秉德之流并无两样,这一世跳出藩篱看一些事情反而更通透了。   四月朝廷忙于应付各地旱情的同时,池州的战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焦灼,许自慎很有困兽搏杀的意思,临阊府的战线前后推了十几次,许自慎又派另一路大军反击衡川与宁崖,因而岳亭川只能离开池州去应付这路大军,又留沈辞一个人撑着池州的战场。   同月的下旬,朝中分派了一批国子监的学生去六部、通政司、都察院等衙门,有了新面孔来,还是朝气蓬勃的学生们,大家也都觉得新鲜,加之朝中不少文官平日里都以去国子监的论道坛辩论为乐,对杜若改革国子监学制的这一举措也十分赞同。   何况京中各处衙门本就事多繁琐,多几个人帮忙是好事,学生们又都涉世未深,还不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且算起来学生们还都是白衣,以后也是要入朝为官,现在不敢多得罪人,跑腿打杂干得都十分卖力,众人高兴都来不及,更是没人对这事提个不字。   将入五月,各地的旱情已基本稳定,虽还不见落雨,但也没有发生什么动乱,唯有沧州成了众人心里的一根刺。   “先前陛下说我们等的时机已到,依臣看,我们该去沧州走一遭了。”杜若现在隔几天还是会入宫教导谢明庭读书半日,离去前顺便和谢如琢谈沧州的事,“不知陛下想让谁去?”   谢如琢一一过目了谢明庭今日写的文章和练的字,道:“朕已经让吴显荣的人找到了沧州暴.乱的一些军户,暗地里接济了他们,给他们偷偷送了钱粮和兵器,这些人也知道这条路有来无回,裴元恺都已经见血了,岂会善罢甘休,只有拼命一搏了。”   “要想给裴家定罪还是要找证据,这些军户就是我们可以入手之处。”杜若默契地接上话,“陛下想将这件事交给吴总兵?”   谢如琢对谢明庭今日的表现还算满意,将几张纸放到了一边,摇头道:“吴显荣也不代表朝廷,怎么能在明面上经他的手?朕卖他一个面子,答应给他分一杯羹,他也识趣,知道他该做什么,他不想做朕大不了去找宋家,到时候可就没他的份了。这件事帮肯定需要吴显荣帮忙,但他只能在暗处,明面上我们还得派朝廷的人去沧州走走。”   “元翁他们和裴元恺的关系不好说,恐怕不会想去的。”杜若作沉思状,拧眉道,“派年轻的官员去不知他们有没有这个魄力。”   “入了官场,总会消磨掉一些志气,不如从前胆大,总有诸多顾虑,毕竟他们身后还有其他人的利益。”谢如琢敲了敲桌案,“所以我们不如派没有入朝为官的人去。”   杜若惊讶道:“陛下是指……国子监那些学生?”   “先生觉得他们不行?”谢如琢姿态放松,像是对此并无担忧,“派一批年轻的官员去,再让学生们跟着去历练,到时一些别人不敢做的事可以交给学生们去做。”   杜若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坑了学生还是真的在锻炼学生,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知在还未入朝为官时,能有这样的经历,于这批学生来说有莫大的好处,如今在京中各衙门做事的学生经过大虞濒临亡国这几年的沉淀,被招入重开的国子监中,本就有不同于常人的理想抱负,是该让他们提前去做更多的事,日后才能成为栋梁之才。   “去沧州查访的,不出意外应该是兵部和户部的人,几个郎中、主事都与臣相熟,做事也十分可靠,带着这些学生臣倒是放心。”杜若也细细思量了一番这件事,“但学生还得选一选,不能都去,眼下在各衙门的学生有五六十个,去个十几个也就够了。看他们自愿,然后由臣来挑选吧。”   谢如琢颔首道:“嗯,这事自然是交给先生去办。”   杜若第二日就召集了这些学生,问过了大家的意愿,也在私下里说清楚了若是去沧州可能有的风险,但大多数学生都愿意去,还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眼里的兴奋都要溢出来了,杜若对他们都还算了解,结合了他们平时的性格与表现,挑了十几个人出来。   被选上的当即就高兴得喊了出来,仿佛是金榜题名了,剩下的都有些失落,杜若安慰他们日后这种机会多的是,会有更适合他们去做的事,这才安抚住了叽叽喳喳的学生。   五月初,朝廷以沧州旱情严重,卫所暴.乱原因不明为由,下旨由朝廷派兵部与户部的六位钦差前去查访此事,并带上了十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对外是说跟去打打下手,长长见识。   去往沧州的队伍以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白跃、户部绥坊清吏司郎中温崇辉为首,再由数名锦衣卫护送,一行共二十余人上路去往沧州。   谢如琢与杜若早就有所嘱咐,而暴.乱的起始之地又是在郁林,因而众人一入沧州便直奔郁林卫指挥使司而去。   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使与同知客套地接待了他们,白跃看了看眼前几个人,问道:“下官听闻裴总兵的六公子在这里做指挥佥事,不知裴佥事现在何处?”   一听见有人提这位六少爷,几人的神色都有些不自在了,饱受其害的同知王晋尧站出来笑说道:“裴佥事有事请了假,回家去了。”   白跃“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与众人一同进屋坐下,不紧不慢喝起了茶。   “几位上差是来问旱情的事?”卫指挥使尤逢主动开口,“一路走来上差应该也看到了,旱情也没有那么严重,之前下面的军士因为对朝廷不满确实有过激的行为,但裴总兵亲自处理了这件事,也安抚了军士们,现在郁林风平浪静的,哪能有什么事?”   若郁林真有暴.乱的军士,也不可能会让他们看到,何况城中哪里待得下去,早不知躲哪去了,白跃他们心照不宣,点点头以示他们知道了。   “那除了郁林,其他地方可还有暴.乱?”温崇辉问道,“朝中听闻暴.乱可不止一处啊。”   王晋尧忙道:“确实不止一处,其他地方也都离郁林不远,眼下也都没再生出什么事,赈灾的钱粮已经放下去了,各位上差放心吧。”   这话说的似乎他们根本没有来得必要,他们都已经把事处理完了,朝廷简直多此一举。   白跃不动声色道:“既然我等是奉朝廷之命前来查访此事,还是要好好查一查的,总得给朝廷一个交代不是?”   尤逢与王晋尧一齐道:“那是那是。”末了王晋尧看一眼他们随行的人,道,“不是说国子监还有些学生也来了,怎么没瞧见?”   “学生们年纪小,玩性大,从没来过沧州,说要在郁林附近玩一玩,我们也不求他们帮忙做什么,就随他们去了。”白跃神色自然,还无奈地笑了一下,“而且他们甚少走远路,身体也有些吃不消,落在后面呢,应该要过两日再来。”   王晋尧眼神晦暗不明,嘴上却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当下白跃和温崇辉也没有多留,闲话了几句就回驿馆了,他们也清楚这么问是问不出来什么的,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而尤逢和王晋尧则心急如焚地在卫指挥使司等人,到了夜间终于见到裴云丰走进来时都仿佛见到了救星。   “朝廷的钦差已经到了,下午来过,被我们糊弄过去了。”王晋尧低声道,“六少爷,裴将军那边怎么说?”   裴云丰黑着脸显然很不开心,直接坐到了尤逢的主座上,道:“就这几个官职都还没你我高的年轻人,你们怕什么?他们再来,就给他们钱,还有什么是钱办不了的事?”   “那些军户找到了没?”王晋尧难掩忧色,“他们背后肯定有人,不然怎么能负隅顽抗这么久,还躲得杳无踪影,等我们放松了警惕,又窜出来扰我们清净。”   “父亲猜他们背后是吴显荣。”裴云丰说起这个愈发气闷,回裴家时被狠狠骂了一顿,搞得好像这些都是他捅出来的篓子,当初盘剥钱的又不止他一个,父亲自己手上都不知道捏着多少银子,就因为郁林最先有了暴.乱就都怪到了他头上?   “当时我们忙着清理动.乱之人,可能是让吴显荣的人趁乱混了进来,和那些军户搭上了线,暗地里帮他们闹事。”王晋尧也气得咬了咬牙,因为这事他已经好两个月没吃好睡好了,“若是我没猜错,吴显荣和朝廷还有一腿,不然朝廷怎么这么会挑时候,要现在来查?”   “我们还是要尽快找到那些军户,别让人落朝廷手里去。”尤逢凑到裴云丰近前,小声道,“对了,他们这次带了十几个国子监的学生来,现在没跟来,我们下午都猜这怕不是暗地里去做什么小动作了。”   王晋尧听见也道:“正是,虽然是些学生,但总归也是朝廷派来的,不可掉以轻心。”   “那就去找,他们若是没跟来,只可能也去找那些军户了。”裴云丰握着拳,骨节轻响,眼中有凶狠之色,“他们能躲的的总归也是附近几座山,实在不行就烧山,找到了就全做掉,连着那些学生一起,一个别留。”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离完结更近一步,兴奋得我想原地跳支舞哈哈哈哈哈哈哈,可以从现在开始征集番外了,虽然我自己有几个想法:   1、大婚 2、江南 3、想写现代校园平行番外,学霸和学渣的爱情,梗和脑洞来自和姐妹聊天,放在微博上有 4、副cp   还有两个“小剧场”之后会补的,如果大家忘了那也非常好,我就理直气壮鸽了(叉腰)   暂时就是这些,大家有特别想看的也可以提~   感谢在2021-07-31 17:42:24~2021-08-01 18:0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40瓶;ss_phoenix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入山密探   次日, 白跃等人再去卫指挥使司时,见到了昨夜回来的裴云丰, 与他打了招呼后,挑眉看着王晋尧将大门关上。   王晋尧请他们坐下,招来几个军士抬出两个大箱子,摆在他们面前。   他们预感到这是什么东西,装傻充愣地问道:“二位大人这是何意?”   裴云丰示意下人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一个个银锭子, 笑道:“诸位上差远道而来,路途辛苦,还要劳累大家查访旱情和动乱之事,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边疆苦寒,也没什么招待上差的,小小心意, 还请上差笑纳。”   这一招在他们意料之中, 白跃和温崇辉对视一眼, 饶有深意地笑了一下,没有多话,让锦衣卫将箱子抬了下去。   王晋尧见状一喜, 想着裴云丰话糙理不糙, 这世上还真是没有什么钱摆不平的事,如果不行,那就是钱还不够多。   “上差, 你们看, 这个查访的事……”王晋尧又让人上了一壶好茶,意味深长道,“不知道上差打算怎么查?”   “我们一路走来也看了许多地方, 郁林这一带确实风平浪静。”白跃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大人放心吧,怎么查自然是我们说了算,有些事嘛,朝廷也不知道真假。”   王晋尧还心中打鼓,裴云丰却已是大喜过望,站起身道:“上差这些天就在驿馆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   白跃笑了笑没说话,和温崇辉一起带着众人离开卫指挥使司。   “你怎么看?”出去以后,白跃问温崇辉,“他们当真是毫无警惕之心了?”   温崇辉摇摇头,道:“不好说,可能贿赂我们也只是想试一试,都是官场上的老人了,岂会这么没心眼?恐怕他们早就怀疑学生们的动向,出去找人了。”   回了驿馆后,白跃吩咐锦衣卫将两箱白银点好数额,封了起来,已经给裴家又记上了一笔贿赂钦差的罪名,那些银子谁都没去碰。   “不知道叶怀山他们那边怎么样了。”温崇辉忧虑道,“陛下和杜大人也是心大,这般凶险的事还真敢交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这下好了,裴家指不定在四处搜人,一不小心可能命都没了。”   白跃却看得很开,笑眯眯道:“陛下和杜大人这么安排自然是有他们的道理,正是因为你我有这样那样的顾虑,反而做不成这事。况且我们离开卫指挥使司也太过显眼,这事啊,确实交给学生们去做最妥当。你也别太担心,陛下都说没问题,那肯定是没问题,裴家要找他们也得找得到,这么久了,他们连吴显荣的人都没挖出来,可没那么容易找到人。”   这么一说倒也是这么回事,温崇辉思索一番,也点头道:“吴显荣胃口大,想发一笔横财,而扳倒裴家的机会转瞬即逝,说不定只有这一次,他为了利益也会做得滴水不漏。学生们不管怎样也还有吴显荣的人暗中保护,应该不会出事。”   他们担心的学生们入了沧州地界就与官员和锦衣卫分开了,脱下了干净整洁的儒生服,换上粗布麻衣,再把头发也弄乱来,一头扎进了郁林附近的山中。   本来沧州各地暴.乱的卫所军都较为分散,后来郁林附近的卫所军得到了吴显荣的暗中支持,就如同占了山头的帮派,实力一下大增,几次都拦住了裴元恺的围剿,阜安、运城等地的军士见状都跑来了郁林寻求庇护,因而这一带暴.乱的军户已经以郁林为中心结成了盟友,一同躲在山中,对抗裴元恺想悄无声息抹去痕迹的绞杀。   吴显荣一直与这些军户有联系,常常偷送一些钱粮来此地,纵然裴家已经知道吴显荣暗中搅混水,也几次拦截过吴显荣的人,但都没能一网打尽,吴显荣的人照旧隔一段时间混进沧州来,裴元恺也不敢调大队人马前来清剿,这样就太过显眼,未将实情上报朝廷,大派人马围剿卫所军,这简直是自己亲手将把柄送到朝廷手上。   学生们一路都在感叹,若不是裴元恺要得太多,朝廷又怎么会非要与他决裂,闹个你死我活,要是胃口小一点,完全可以互利互惠,朝廷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算你手上有不知道多少个满门抄斩的罪,朝廷也不会来找你麻烦。   皇帝无论是与文官还是武将,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就看这个矛盾是否过界,权力与权力之间的角逐就是如此残酷,雄心壮志的年轻帝王不会允许北疆有一股无法控制的势力挑衅与威胁,注定会剪断其爪牙,磨去其利齿,将北疆的势力也收归己有。   朝廷并不是找不到理由收拾裴家,只是没有最妥当的时机,要查那些暗地里的肮脏事,势必会反复扯皮,拖上一年半载也没个结果,只有快准狠地抓住一个突破口,趁机钉死对方一个罪名,才能顺理成章将其他事情都抖落出来。   十几个学生以叶怀山为首,他年纪相对较长,之前又走过许多地方,比其他人都更懂人情世故和如何在野外生存,带着大家找到山里倒是都挺顺利。   他们按照约好的时间与吴显荣那边运送钱粮兵器的人会合,一同进了山,见到了这批有近万人的卫所军,以及他们的领头者,郁林卫指挥使司的一个百户林兆伦。   这座山是沧州最高的一座山,山路险峻,平日鲜有人会上来,连砍柴的都不愿来,听说摔死过不少人,但这地方对藏人显然大有裨益,往山里一躲,听见风吹草动就跑,要找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山里的条件并不好,叶怀山等人一路走来,看到即使有吴显荣的帮助,军士们也仍然面黄肌瘦,几个人分吃一份干粮,说是卫所军他们都不敢信,要说是逃难的灾民倒是更令人信服。   叶怀山是四处游学过的人,走南闯北惯了,既能和同窗在论道坛一较高下,也能和形形色色的人聊起来,他自然而然地钻进了军士们之中,和他们唠起了家常。   其他学生本还有些无所适从,后来看军士们对他们都很友好,听说是朝廷派来的,还主动分给他们吃的,他们便也放开来,一个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都穿着粗布麻衣帮忙卸粮理兵器。   入夜后,他们便宿在山上,两人同住一个营帐,任初叫住走回来的叶怀山,小声道:“聊得怎么样?”   他们帮忙做了事,没有和军士们多聊,打交道的事都交给了叶怀山,学生们见状都围了上来看着叶怀山。   “我让他们出个会写的人把所有事前因后果都写明白交给我们,也好当作一份证据,林兆伦应下了,晚上已经在写了。”叶怀山和众人一起蹲在营帐旁的空地上,脚边的土地都因干旱而皴裂成一块一块的,“裴元恺那份奏本就是骗朝廷的,这些时日的沧州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去年出现旱情,裴元恺下发的赈灾粮他们一粒米都没瞧见,反而为数不多的籽粒银还被上面的军官盘剥了一层又一层,尤其是裴元恺两个儿子,非要再拿一成籽粒银,他们去年冬天就已经吃不饱饭了。开春后情况更糟,粮食种下去也不会活,等着裴家再良心发现拿赈灾粮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人都要饿死了。”   “最开始是郁林下面的一些军士跟着林兆伦去卫指挥使司讨说法,尤逢和王晋尧跟他们打太极,他们也是气狠了,抢了卫指挥使司里的一部分屯粮就走。这一闹事情就闹大了,裴云丰回去跟他爹告状,裴家派了沧州军来,什么话都没,直接动手杀人,林兆伦只和五六个军士逃了出去,知道裴家这是想杀人灭口,把这件事压下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裴家斗到底了。有他们领头,阜安、运城这些地方也都开始暴.乱。裴元恺上报朝廷说是有人对朝廷不满,他们为了自卫动了手,有少许伤亡,但不严重。可据林兆伦和其他军士说,死了得有四五千人,裴家全部知情不报,杀一批人就挖个坑就地埋了。”   任初脾气又上来了,斯文样荡然无存,像极了他在论道坛上的模样,捏着拳头道:“裴家简直欺人太甚,草菅人命,前线还在打仗,裴元恺在大虞的地盘上杀自己人,还都是被他戕害到走投无路的无辜军士,这是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   其他学生也义愤填膺地怒骂裴家和裴元恺,叶怀山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道:“这两天这些军士会帮着我们去搜集证据,他们手上有每个月籽粒银的出入账目,我们重新整理后,到时再去各个卫所找来账簿核对,就知道裴家这些年到底收走了多少钱。一些被害死的军士家人也被保护在此处和城中一些安全的地方,我们去查访看看,问问他们的情况,和林兆伦写的内容整合到一起去。另外,这批军士一定不能有事,都是人证,要靠他们钉死裴家的罪名,吴总兵那边的意思是,裴家恐怕等不下去了,想彻底解决祸害,放火烧山也说不定。”   众人听到放火烧山时还是神色骤变,都是读书人,哪见识过这个,虽然心里有要做大事的决心,可要送命这消息还是十分让人惊恐的,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任初惊了一下后,倒是又镇定自若,道:“大家别慌,既然吴总兵已有预判,定然是有脱困的方法,不会有事的。”   叶怀山跟着点头,道:“吴总兵的人就在山脚下守着,情况不对会有人报信,在这之前,我们就好好完成搜集证据的任务,真出了事,吴总兵也会保证大家的安全。”他扫视了一圈众人,“陛下和杜大人这般信任我们,愿意将这件事交给还未入朝的学生去做,我们可不能给他们丢脸。当初杜大人去清查卫所也困难重重,他照样安稳度过去了,我们得杜大人教导一年,不能让自己老师失望。”   学生们说到底还是有许多年轻人的热血和冲动,听叶怀山这么一说,又神情激愤地讨论起要如何搜集证据,让裴家永无翻身之日,激动得就差要拿起刀直接去与裴元恺正面交锋了,似乎自己即将名留青史。   叶怀山好笑地摇摇头,又嘱咐了大家一些事,在蚊虫肆虐中去睡了。   接下来一连数天,叶怀山都带着学生们在山上询问军士们整件事的始末,间或还分批下山去寻已故军士的家人,到了第三天夜里,裴家果然有动静了。   吴显荣的人给他们放了传信的信鸽,告诉他们裴云丰带了沧州军来转了一圈,懒得慢慢找,想直接烧山。   他们赶忙收拾东西,最重要的是要转移和保护好所有证据,然而等他们收拾到一半时,浓烟已经从半山腰蹿了上来,隐隐有火光自上而下靠近,今日风向又帮了大忙,火借风势,遇到干燥的林木,烧得飞快。   幸而吴显荣的人上来接应了他们,林兆伦又对这座山熟悉,带着他们从另一面翻下山去,身后火舌在吞没草木,他们就在前面狂奔,一路可谓九死一生。   逃下山后,众人都劫后余生地长舒一口气,他们人太多,大部分人跟着吴显荣的人暂时离开沧州,先去溪山避一避,留下林兆伦与几十个人,同学生们一起落脚于郁林城外,这里曾是屯田所在,大旱之后,田地悉数荒废,无人看顾,只留下旁边几座简陋的屋舍。   不少人都呛了浓烟,严重的是被人扛下山的,还有人衣服被火燎到了,烧出了破口,脸上也被烟熏得灰黑,人人狼狈不堪,尤其是学生们当真是从没遇上这种事,逃完命后后怕是一回事,觉得自己莫名厉害,还挺值得骄傲也是一回事。   入夜后他们接到了郁林城中白跃和温崇辉传出的消息,叶怀山长出一口气,对众人道:“裴家烧了山后还在四处搜捕我们,不仅想把卫所军都灭口,知道我们应该混入其中,也想把我们也做了,几位大人在城中拖着时间,也很危险。所以我们等不了了,明天就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学生们:啊好害怕。   叶怀山:不能给杜老师丢脸。   学生们:你说得对!   亲妈:杜老师脑残粉好多,这就是爱豆的力量吗?   感谢在2021-08-01 18:00:03~2021-08-02 18: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孤注一掷   在城中的白跃等人也很快收到了城外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便去了卫指挥使司,这些天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待在驿馆之中, 像是对查访之事当真不甚在意,只是来走个过场。   但卫指挥使司的人也不是傻子,那边裴云丰派人去山里寻人,这位少爷没那么好耐性上山慢慢搜,和之前说的一样,直接一把火烧了山, 听闻那日风向有利,山又烧得快,按道理是都烧成灰了,但后来又有人说瞧见有人下了山。   再派人去搜,已经搜不到大队人马了,裴云丰气得想再烧一座山, 下面的人猜测说, 大部分人应该是已经转移出了沧州, 可能是被吴显荣救走了。   裴云丰回了卫指挥使司后,直白地对王晋尧说,在驿馆的那些文官八成就是拖时间, 要把人扣下来。   王晋尧跟着他已经做了太多大胆的事, 可现在要扣朝廷钦差,他还是吓了一跳,劝他别冲动。然而今天白跃他们亲自找上了门, 王晋尧知道这是真的退无可退了, 这帮人不会无缘无故再次上门来,定然是已有了计划,要来砸场子了。   “吴显荣敢带兵明着进沧州吗?”去见钦差的路上, 裴云丰对王晋尧冷笑道,“他也就只敢暗地里搞小动作,带兵进沧州,朝廷照样不会放过他。所以我们不如赌一把,反正事到如今,不赌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王晋尧连叹几口气,不敢说这一切的祸根还不是六少爷你当初非要多收那一成银子,特殊时候收敛一点总是没错的,何必如此呢?   但转念想想,没有裴云丰也还有其他人,裴家家族庞大,蠹虫也不止这一个,正巧又碰上旱情,沧州是注定要乱一回的,只是看朝廷如何在这个时机下手了,若是快准狠,裴家的麻烦可就大了。   一路忐忑不安地跟着裴云丰一道进了堂屋,果然见白跃和温崇辉带着所有人都来了,见到他们还算客气地起身见了礼,而后便说道:“我们也来了多日了,既然朝廷是派我等来查访的,有些事总还是要做做样子,不如请几位将去年六月以来卫所军屯的籽粒银进出账目拿出来看看?”   裴云丰施施然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道:“旱情自去年开始就有了,卫所军屯大受影响,籽粒银进出都少得可怜,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裴总兵在递给朝廷的奏本上说已经下发钱粮赈灾,既然籽粒银进出没什么好看的,那看赈灾的钱粮数目也是一样的。”白跃也从容不迫,还心情甚好地品了品他们这儿的好茶,“我们作为钦差,是要回京复命的,几位大人不好让我们空手交差吧?”   看裴云丰已憋了一肚子火,不耐烦再继续说,王晋尧忙出来打圆场:“那是自然,我们也说过,上差有什么需要的跟我们说,现在上差想看看赈灾的钱粮数目,我们当然也会配合。”   王晋尧吩咐小吏去取册子来,想着这几个人就算有计划应该也是在拖时间,等着外面的动静,何况他们收了钱,传出去也不好听。   很快小吏取来了去年开始郁林卫指挥使司收到的赈灾钱粮,以及下发情况,温崇辉是户部的,看这些账目很熟练,拿过和两个户部的官员一同快速翻阅了一番,发现记录的果然是没什么问题,实际上到底发出去多少钱粮就不得而知了。   温崇辉问道:“下官看从去年开始,裴总兵下发的赈灾钱粮不少,按理说解决旱情是够了,不知为何卫所军还是不满意,要暴.乱呢?”   “人嘛总是贪得无厌的,给了他们小恩小惠还不满意,想要趁乱再要得更多。”裴云丰讽笑道,“世上愚蠢的人更多,上差你说对不对?”   温崇辉和白跃都哑口无言,这人无耻之尤,说话阴阳怪气,暗指他们既然收了钱就别乱办事,然而他们心里比裴云丰更想笑,到底是谁愚蠢也不知道,如今裴家走到这步田地可有你六少爷一份功劳,竟然还自以为是聪明人。   所以说儿子还是别生太多,天天忙着打仗也没时间管儿子,最后难免有几个脑子都长得不太正常了。   白跃笑了笑没当回事,道:“卫所军毕竟是各地守军,发生暴.乱朝廷也很是担忧,郁林是最先有暴.乱的地方,不知人数有多少,都怎么处理了?”   王晋尧又让人去取来军籍三册,道:“上差请看,这里面都有记录,暴.乱的人数不多,不过几百人而已,在起冲突的过程中难免有伤亡,清勾册上已经记了。”   学生们传来的消息可是说城外有各地近万的卫所军,那么郁林少说也有上千人,现在却告诉他们只有几百人,和裴元恺奏本里说的小规模动乱相差无几。   “赈灾钱粮足够,暴.乱人数不多,现今风平浪静。”白跃合上册子,笑道,“似乎我等没有来查的必要了。”   此话意有所指,裴云丰从椅子上站起来,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白跃示意身后的锦衣卫拿出几张纸来,“下官只是想说,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似乎不是如此,还请几位大人解惑。”   锦衣卫将手中的纸递给王晋尧,后者飞快看了看,脸色一白。   裴云丰抢过来看了一眼,上面是不知从哪查来的东西,赈灾钱粮到底下发了多少,暴.乱的军士伤亡多少,籽粒银每月进出几何,统统写得一清二楚,一看便知是找到了知情人。   “那我也想问问上差,这些是从哪里来的?”裴云丰冷笑一声,几下子将几张纸都撕碎了,扔到地上,“上差若是想知实情,直接来问我们就行,找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问来这些胡言乱语,也不嫌给朝廷丢人吗?”   白跃看着地上的碎片,也没生气,还挂着笑,道:“下官还以为裴佥事又要说朝廷陷害你们,听闻当初杜大人去微山清查卫所,裴佥事就是这么说的。”   裴云丰听出来这是在揶揄他,眼中冒火,似乎都想动手了,呼出一口气,才道:“你们今天到底想干什么?有话就说,别给我卖关子。”   卫指挥使司的大门砰然一声被破开,白跃轻笑道:“下官是没什么要说的,有话要与裴佥事说的人现在来了。”   军士不敢冒然对朝廷派来的人动手,纵然抽出了刀严阵以待,还是让闯进来的几十个人冲了进来。   白跃一时都没认出来叶怀山他们,只因分开时他们还穿着干净的儒生服,几天后一个个就变成了脏兮兮的粗布麻衣,头发凌乱,脸上也落满了脏污,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京师国子监的拔尖学生,还以为是哪闹饥荒跑出来的灾民。   “裴佥事想知道我们今天来干什么,那就问问这些人吧。”温崇辉指了指学生们身后跟着进来的十几人,“几位大人应该都还认识吧?”   林兆伦带着几个军士走上前来,冷冷看向裴云丰几人,叶怀山看他们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由他开口道:“我们也不想来干什么,就想同几位大人讨个说法。你们在给朝廷的走本里说得冠冕堂皇,无可指摘,可为什么大批的卫所军仍然吃不上饭,甚至有人被活活饿死,又为什么小小的动.乱竟有数千人被你们杀了之后埋在地底下,还有近万人扎营于城外要与你们拼命,你们说,这都是为什么?”   “沧州卫所军归沧州管,兵变暴.乱,我们派兵镇压有什么问题?”裴云丰眼中已蓄满了杀意,“难道你们朝廷要等着卫所军把沧州闹得不可开交,前线也不用打仗了才满意?”   “你放屁!”林兆伦上前一步,盯着他咬牙道,“我们兵变暴.乱是因为什么,你敢说出来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和你们拼命是为什么,你敢说吗?你们裴家到底做过多少亏心事,我怕你们是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王晋尧和尤逢人已经傻了,直觉今日是要出大事,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打算情况不妙掉头就跑,但看一眼裴云丰的脸色,他们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位少爷看样子是忍不下去了,是要动手的架势。   “不好意思啊,本少爷不想听你说三天三夜的废话。”裴云丰扫过眼前每一个人,杀气毕露,“既然来了,那就都别走了。”   白跃眼皮一跳,怒道:“裴云丰!你要做什么!想杀了朝廷钦差吗?”   事到如今,放肯定是不能放他们走了,裴云丰心里有数,朝廷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来收拾裴家,注定是要撕破脸来个你死我活了。   沧州兵强马壮,朝廷京营并没有留下多少兵马,他们要起兵也未必没有优势,既然这群人把他们逼上绝路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让这群人先消失,再压下消息,等沧州军的动作。   裴云丰心里倒是平静了下来,还有几分成竹在胸的得意,高声道:“来人!把大门关上,从现在开始,不准进也不准出!”他不屑地看了眼学生们和林兆伦等人,仿佛他们已经是死人,“送几位上差下去休息。其他人……送他们上路!”   卫指挥使司的大门轰然一声关上,屋里屋外涌出来数百个军士和裴云丰自己的亲兵,得了裴云丰的命令,刷地抽出刀来,冲上来就要对着学生们砍下去,锦衣卫和林兆伦等人也抽出刀来,挡住了一些人。   白跃和温崇辉并几个钦差的脖子上则被架了刀,暂时没有杀他们的意思,是要把他们押下去关起来。   “裴云丰!你以为今天你能得逞?”白跃被人扯着往后走,挣扎了几下,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丢给近旁的锦衣卫,“你是不是还想封闭全城?做梦去吧!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城里都是谁的人!”   那名锦衣卫从刀锋之中侧身而过,接下白跃丢过来的东西,是一只小手.弩,上面有一支短箭,裴云丰身边的亲兵眼神一暗,上来就想抢夺,可还是晚了一步,短箭飞速地自手.弩中射向高空,发出尖锐的声响,竟是一支鸣镝箭。   紧接着,刚关上没多久的大门重新被人撞开,一列披挂盔甲的骑兵直接冲了进来,挽弓嗖嗖几箭,地上便多了几具尸体,身后还有上千名士兵,执着刀枪剑戟训练有素地冲杀而来,遇到执着兵刃的就杀。   局势在瞬息之间逆转,裴云丰僵了许久都没反应过来,王晋尧和尤逢更是吓得跌倒在地,已经说不出话。   “你们……你们是溪山军?”裴云丰还被几个亲兵护在身后,不可置信地大声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入沧州?”   门外的士兵稍稍分散,露出身后骑在马上的人,裴云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惊道:“吴、吴显荣?”   “谁给我的胆子?”吴显荣抖开手中明黄绫锦的卷轴,上面赫然盖着皇帝的御印,几行小字一时无人看清,但最右边的三个大字“勤王令”却是再清楚不过,“奉陛下之令前来勤王。”   裴云丰终于想明白了所有事,吴显荣的底气原来是在这里,当初皇帝竟然是允了他勤王令。   “吴总兵,陛下人在京城,您要勤王也该去京城勤王,我沧州和乐州相距也有数百里,勤王是不是勤错地了。”裴云丰勉强稳住心神,“还请吴总兵给个说法。”   “裴佥事都打算杀朝廷钦差了,这不是造反是什么?”吴显荣冷冷道,“等沧州军杀去京城再勤王是不是太晚了?”   裴云丰磨着后槽牙,眼珠一转,似是又有了什么新主意,吴显荣无情打破了他的幻想:“前面裴佥事是想封闭全城?不劳费心,我已经代劳了。”   “你!”裴云丰知道这是早有准备,恐怕朝廷在派钦差来的时候,皇帝就已经和吴显荣商量好了,若有不对就带兵直接入沧州,“你敢杀我?”   吴显荣挥了挥手,让溪山军速战速决,道:“不敢。我只是来遏止诸位造反的念头,护卫京师安危,至于你们裴家的罪名,就等陛下亲自来定吧。”   作者有话要说:  糟糕,被渣男装到了。   看了一下,反正不到十章就能完结啦~   感谢在2021-08-02 18:00:02~2021-08-03 17:5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8章 夜半大乱   五月已是暮春, 但乐州因位置偏北,入夏较晚, 五月仍有春日的景象,不过今年干旱,五月了也只有零星几点雨,成日艳阳高照,热得比往年早,又因干燥, 更让人难受。   谢如琢下午看奏本看得认真总是忘记喝水,嘴唇不出所料地有些干裂,他又总忍不住要去咬一下开裂的皮,最后弄得唇上渗出血来,疼得直抽气。   何小满强行让他灌下去一大壶水,给他边递手巾边禀报沧州的情况:“白跃和温崇辉已经写了奏本回来, 吴总兵也传了信, 郁林已被控制, 裴云丰在他们手上。溪山军围住了沧州西面,至于东面,有宛阳在, 若有不对, 卫央会拦住的。裴元恺还没什么动静,就算有也于事无补。”   凉水浸润渗血的嘴唇还是有点疼的,谢如琢已经不想喝了, 但在何小满冷漠的注视下还是喝完了, 不明白为什么去年大病一场后,现在他嘴唇裂一下都会被认为身体大有问题。   何小满看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亲自上前为他擦去嘴角和下巴上的水渍, 道:“陛下太不爱惜自己身体了,要是陛下一直听太医的话,奴婢也不会盯着陛下喝水。”   谢如琢怕他要念叨个没完,赶忙应了:“好好好,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喝水。那个……不是在说沧州吗?话都拐跑了。”   “嗯,陛下怎么看?”何小满把奏本都摊开来,“沧州那边都在等朝廷的安排。”   裴家的这步棋谢如琢已下了许久了,从卫所改制开始,到现在也该结束了,合纵连横,以强制强,一招制敌,说简单也简单,难却也有难的地方,在长时间的布局里要耐心十足,不能有丝毫的急躁,必须选好每一步棋的时间,否则可能满盘皆输。   前世他真正动手的时间还要再晚一些,这一世无论是卫所改制还是沧州退战,一切都提前了,局势也就有了改变,动手的时机也该提前,正巧碰上这两年的大旱,前世这对裴家本就是不小的打击,只不过相比这一世,许多地方还不够成熟,尤其是宋家在宋青阁失踪后萎靡不振,和吴显荣的关系也很是尴尬,因而他没有出出手,现在却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了。   “也没有什么安排。”谢如琢收起了前面开玩笑的神色,冷笑一声,“就一个字,查。”   查。   在谢如琢说出这个字两天后,沧州全境封闭,朝廷派出六部与都察院十几名官员前去沧州,连同先前去沧州的白跃等人共同在沧州各地卫所开展清查,随后朝廷又派了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带着锦衣卫前去裴家彻查。   裴家在这段时间里还算平静,谢如琢听闻裴家内部争吵过,裴云丰和一些人主张起兵,和朝廷斗到底,裴云景坚决不同意,认为走到这一步该弃车保帅,和朝廷对抗只会全军覆没。   最后不知裴云景是怎么劝裴元恺的,裴元恺竟然当真没有动,任由溪山军暂时接手了前线的兵权,待在家中配合朝廷的清查。   但谢如琢不敢掉以轻心,沧州军的实力有目共睹,且裴元恺一直对他们不错,就如同宛阳军愿意忠于宋家,沧州军对裴家的忠诚也是实打实的,朝廷能用的兵还不足以把裴家钉死在沧州。   宛阳没有宋青阁在,不管怎么说都是没了主心骨,支撑战场都略有困难,也没办法再去做别的事,除非等宋青阁回来。   不过算算日子,坪都那边也要变天了。   “临阊府的战事虽然还在僵持,但对大昭并不利,过了临阊府,坪都便没有了外围屏障,江北世族慌了,怕把命搭在池州。”何小满整理了信报,禀道,“当年许自慎在江北被逼反,是主动找上江北几个大世族寻求帮助,那些人看当时朝廷千疮百孔,确实是要亡了,觉得帮许自慎夺得天下能捞一笔大的,这才愿意出钱出力,帮许自慎养兵,又给许自慎建了朝廷。眼下坪都很可能要不保,这笔买卖就变得不划算了,江北世族还有家底在,不想在池州送命,想弃了坪都回江北去,再不济也要迁都南移保命。”   从坪都陷落到现在,已经快要四年了,当年坪都的城门被攻破,大虞不得不选择弃坪都,北迁逃命,时移世易,得了坪都的大昭如今在考虑弃都南迁。   谢如琢叹道:“但许自慎肯定是不会放弃坪都的,他会死守坪都,这是他的坚守和道义。”   “所以江北世族心里不舒服,对许自慎愈发不满。”何小满道,“宋总兵传回来的信说,他们打听到华扬舲在背后给江北世族出了个主意,让他们扶持太子,架空许自慎的权力,带着太子南迁,去池州南边也好,回江北也罢,都比在坪都等死好。江北世族近来在朝堂上已放出了这样的风声,可能是快动手了。”   这还是熟悉的走向,谢如琢毫不惊讶,道:“这对华扬舲来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许自慎这样的人最看不惯诡计多端还叛变求荣的小人,只要许自慎在,华扬舲别想在大昭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只能做个见不得人的幕僚。可一旦江北世族扶持了太子,摆脱了许自慎,他就是大功臣,就可以大展身手。”   “是。”何小满道,“江北世族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为了帮华扬舲在朝堂上争个一官半职和许自慎乃至自己的对手吵个不停,实在是不划算,所以江北世族这么久下来也没对华扬舲有任何表示,虽然对他礼遇有加,但也就把他当一个幕僚看。”   谢如琢摇摇头:“多行不义必自毙。”   “坪都旧官素来是江北世族支持什么,他们就反对什么,就如同江北世族想送华扬舲去朝堂,许自慎不同意,他们就跟着不同意。但这件事太大了,他们还不敢下定决心。”何小满又翻了翻扎布苏送来的信,“看他们的意思,应该是想按兵不动,两边都不站,当个墙头草。到时候江北世族真的成了事,他们就跟着江北世族南迁,毕竟曾经他们也是大虞之臣,后来归顺大昭,再等大虞拿回坪都,就算不杀他们,朝堂上也留不得他们,退路还是要找一条的。但若是江北世族没成,还是许自慎占了上风,那他们就又靠着许自慎站。”   中午没有睡一会,谢如琢似是有点累,闭着眼按揉了几下眉心,“嗯”了一声,何小满放下手中信,站到他身后帮他轻轻按着太阳穴,声音放轻:“陛下,宋总兵想借坪都大乱之时出手,不知道陛下的意思是?”   谢如琢闭目休憩了一会,再睁开眼,神色已不见了疲惫,眼神冰冷道:“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正好沧州那边也在等着他。”   身在坪都的宋青阁于几日后收到京中的来信,此时坪都已风声鹤唳,街上不见一个行人,调动京营的兵符被许自慎拿走,但江北世族还是挟持着太子和皇后调出了京营的兵马,京营出动,宫城内外已是山雨欲来。   当初京营兵马突进闵州后,许自慎重整了京营,又调回了一部分自己最亲信的嫡系军队回京,为的就是应对突发状况,这会自然是派上用场了。   京营还有三成的兵马没有听太子和江北世族的调令,而是跟着许自慎的嫡系军队一起守在京营,要与江北世族打一仗。   前线的许自慎自然也收到了京中将有大乱的消息,动向已成了秘密,可能没有回来,也有可能已在回来的路上,要突然出现拦截江北世族。   坪都每一个人都知道,一场皇帝与江北世族之间的战争是注定又要开始了。   宋青阁已在坪都待了将近一年,一直与扎布苏住在一家布坊的后院,平日深居简出,一般不会随便出门,需要探听消息都是扎布苏的人出去,有时候扎布苏自己也会出去。   这位四王子不仅善战,在生意场上也是如鱼得水,他的长相和标准的中原官话又完全掩盖了他是外族人的事实,手上的商路经营十年之久,早就在大虞境内洗掉了可疑的成分,背景不管怎么查都是干净的。   扎布苏在掺了一脚坪都的布匹生意后,一年时间便很有起色,还因此结识了几个在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官员,他又会来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没有他搞不定的人,摆不平的事,要探听消息可谓手到擒来。   一年的时间有点长,但宋青阁很能沉得住气,与其留下祸端地回京,不如等到最好的时机,回京一招反击,拿回属于宋家的一切,况且近一年的静养,倒是让他身上那些伤全养好了,这么多年他也甚少有这种放松的日子,觉得偶尔过一过也挺好。   这日扎布苏和手下人出门了一趟回来,看他们装扮就十分偷偷摸摸,猜猜都是冒险去打探消息了。   “卢靳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宋青阁将桌上早就晾凉了的一大壶水推过去,“再不动手许自慎都要回来了,到时可就完全没机会了。”   扎布苏累得够呛,抹了把脸上的汗,猛喝了三大杯水,才道:“坪都不让进也不让出了,上个街都要被盘查,出门走十步能被盘问三次,我后来嫌烦,带着人从屋顶上翻回来的,累死我了。”   宋青阁不苟言笑惯了,遇到好笑的事也只会轻轻扯一下嘴角,道:“你是去找卢靳的人?”   “对,总得问到点确切的消息。”扎布苏道,“我之前一桩生意结实了吏部侍郎的儿子,他们家跟着卢家混的,原本在江北算不上什么大世族,因为在卢靳面前混得好,来了坪都后反而扶摇直上。他儿子之前和我聊得还挺投缘,我前面就是去找他,同他说是想探探坪都的情况,不知道生意还能不能做,是不是也要南迁。”   “他怎么说?”   “话没说得太明白。”扎布苏低声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今晚就是明晚。”   宋青阁皱眉道:“这么快?”   “听说是华扬舲要卢靳赶快的,就像你说的,许自慎不出所料是在路上了,华扬舲就算是为了自己拼一把,也要赶在许自慎来之前动手。”扎布苏倒是全无紧张之态,“那我们也准备吧。”   为了这个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他们至少准备了半年以上,也确实没什么好紧张的,宋青阁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扎布苏面前的茶杯上磕了一下,道:“廷檐多谢四王子这一年的照顾。”   扎布苏也倒了杯水,回敬道:“宋将军客气了,恭喜宋将军要重回大虞,洗刷宋家冤屈。”   这一年扎布苏帮着他关注华扬舲的动向,也每天关注北狄,宋青阁又道:“坪都事毕,想来四王子也要准备大干一场了?”   “说来我还要感谢沈将军废了阿吉奈的一只手,虽然是左手,但对我们北狄人来说,可真是耻辱。”扎布苏淡笑一声,“因为这件事,原本支持他的一些人反而动摇了,我父汗也没从前那么喜欢他了。再说废了一只手,他就再也没办法拉弓射箭了,在战场上也大不如前。父汗已经有打算扶持我五弟的想法,我不急着回去,先给他们放一把火,让他们鹬蚌相争去。”   宋青阁恍然,这是要做个局,让两个弟弟先争个你死我活再说,道:“之后四王子对胡和鲁的大燕有什么想法?”   扎布苏眼中难得有了如狼一般的凶狠,还有胜利者的自信,道:“草原上只能有一个狼王。”   “好,那我希望四王子一定要得偿所愿。”宋青阁面无表情地祝福,“我后半辈子能不能卸甲归田都靠你了。”   扎布苏:“……”   怎么有种自己拼死拼活最后都便宜了别人的心酸。   他们当夜就做足了所有准备,前半夜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以为卢靳最终还是选择了明天,没想到后半夜城中突然就乱了。   当马蹄声纷杂响起,死寂了一整天的城中有了嘈杂之音,所有人飞快穿好了外袍,宋青阁与扎布苏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趁着夜色从两个方向出了门。   城中不少百姓都从睡梦中醒过来,家家户户亮着灯,更有朝臣半夜出了家门要去四处找人的,街上除了跑过的骑兵,还有不少人,交织成混乱的脚步声,他们混在其中并不起眼。   宋青阁先一步到了卢靳府上的巷口,在阴影中静静看着街上来去的人马,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扎布苏轻声道:“据说是许自慎留下的兵马先动了,不知道是不是许自慎的授意,反正卢靳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后半夜毫无预兆地就打起来了。现在兵马都在往宫里走,许自慎的人要阻止卢靳他们带走太子和皇后,免不了一场血战。”   “卢靳人呢?”宋青阁瞟了眼灯火通明,似乎还乱糟糟的卢府,“华扬舲跟他在一起还是……”   扎布苏静听着四周动静,按着腰间刀,道:“我的人去探过了,江北世族几个大人物白天就在宫里架着太子这个宝呢,卢靳肯定也去了。其他人都在准备跟着京营的兵马撤离坪都,看江北世族的意思,是要挟持着太子和皇后从宫里出来,然后带着京营兵马溜之大吉。似乎没看见华扬舲,可能还在府里,宫里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一个幕僚这种时候跟过去也上不了台面。”   宋青阁微颔首道:“那按原计划行事?”   扎布苏早前就将自己的骑兵换了商队进城来,因为长相与中原人大不相同,平日里都躲在另一处空置的宅子里,扎布苏的汉人商队又有不少好手,今日全都一起出来了,他看了眼街上跑过的骑兵,道:“嗯,先去把许自慎的人引过来。”   两人没有再说话,宋青阁往巷子里退去,彻底隐没于黑暗中,和几个人在最靠近卢府门边的位置停下。   巷子外的各种声音愈发混乱不堪,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太子在卢靳府上!不在宫里!”   在无数勒马与呼喝声中,扎布苏穿着京营士兵的盔甲策马从巷口掠过,对他们吹了声口哨,随着身后蜂拥而至的士兵一起涌向卢府的正门。   站在后门,已能听见府里乱成了一锅粥,扎布苏让人乱喊一声,把许自慎的人引来了一部分,还真以为控制了宫城的卢靳早就把太子送出了宫,藏在自己府上。   府中传来女人和小孩的哭声,有人慌不择路地跑向后门,似是想逃出去,宋青阁眼神一暗,带着人破门而入,正要夺门而出的人看到带着刀的一群人闯进来,吓得尖声叫喊起来,重新往回跑,又与跑向这里的人撞在了一起,一时人影纷乱,耳朵都被吵得发疼。   宋青阁绕开人流往府里走,遇到一个忙着逃命的侍卫,问道:“华先生在哪?”   侍卫正忙着跑路,骤然听见有人出声,唬了一大跳,看了他一眼,也分不清敌我,只好下意识答道:“华先生就住在前边的屋子里,前面听到动静好像也跑出来了。”   宋青阁点点头,还颇有礼貌地说了声“多谢”,身影一闪便消失了踪影。   在华扬舲住的屋子四周转了圈,最方便跑路的应该只有西面的假山旁,他没多犹豫,当下就转身往那边走去,对其他人打了个手势,数人从各个方向分散开来,呈包抄的路线堵死了西面整条路。   石子路上有许多茫然跟着人流乱跑的府中下人,他们很快发现一个行色匆匆,头戴兜帽的瘦高男人,与其他人相比,他似乎还算镇定,手上空空如也,连行李都没一个,看着不太像一个要逃命的。   宋青阁无声地慢慢靠近,在一个拐角处忽然抽刀,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刀就已经别住了他的脖子。   “华郎中,好久不见。”宋青阁带着他一步步退到拐角的阴影里,冷声道,“坪都乱了,华郎中还是跟我回乐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糟糕,被宋哥哥拽到了   哈哈哈哈哈竟然有小可爱觉得完结好快,好家伙,3月8日开文,现在已经五个月过去了!!!和我差不多同期开文的都完结了(笑哭)   感谢在2021-08-03 17:54:45~2021-08-04 18:0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栗子、say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尘埃落定   坪都大乱的消息次日就传回了乐州, 谢如琢松下一口气,难掩高兴地抱住何小满:“宋总兵终于可以回来了。”   宋家的事从去年拖到今年, 何小满知道谢如琢终究还是悬着一颗心的,如今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这一年宋青来一直待在东厂,这对一天不出门就要闷出病来的人来说,已经是种莫大的折磨,每天闲得无聊就会嘴贱逗他, 烦不胜烦,他也很想宋青阁赶紧回来,好让他逃离苦海,耳根清净。   “许自慎终究还是晚回了一步,但现在也到了坪都,江北世族为何非要与许自慎势不两立?”何小满将信报拿起来又看了看, 不解道, “他们现在要离开池州去江北根本没可能, 南边的衡川走不了,只能从当初许自慎在衡川和宁崖边界开出的那条小路上走,但那里又被许自慎控制, 也不会让他们过, 他们能去的只有池州南部,若是坪都没了,南部也不会长久, 没有许自慎带兵, 他们难道真的想靠那个草包太子吗?”   谢如琢神秘地又从另一个信封里取出一封信来,眨了眨眼,道:“只准华扬舲搅浑水, 不准我们也去搅浑水?”   信上的字迹何小满也熟悉了,是扎布苏的,两人的密信是由扎布苏的商队运送,不经东厂和锦衣卫,因而他没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会拿过来快速看完,恍然大悟道:“宋总兵和扎布苏在离开坪都前,模仿了华扬舲的字迹给卢靳留了字条,要他带着太子离开坪都,留在坪都只会和许自慎一起死。当时坪都一团乱,卢靳大概还没反应过来华扬舲被宋总兵带走了,他素来对华扬舲十分信任,愿意听他的也可以理解。”   谢如琢摇了摇手指,道:“以华扬舲的口吻建议他离开坪都只是推了一把而已,卢靳他们本就倾向于和许自慎撕破脸,他们有钱也有权,何必跟着许自慎处处受气,自己另外立个皇帝不好吗?华扬舲这一年在坪都帮他们打赢了不少胜仗,没让坪都旧官捞到一点好处,坪都局势牢牢掌控在江北世族手里,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敢动乱的原因。华扬舲确实有才,不管在哪都能出挑,要是心思正,不输杜若。卢靳也自然知道这是个宝,全都指着他出主意,混乱之时更是需要有个厉害又信任的人一锤定音,这时候推一把,卢靳很快就会下定决心。”   “可惜了,许自慎一代枭雄,儿子不争气,朝堂也乌烟瘴气。”何小满叹道,“战事未歇,都城已乱,这本就是倾颓之相。”   “如果可以,许自慎绝不想离开临阊府回坪都,前线战事正焦灼,任何一点破绽都是致命的。”谢如琢将所有信报都折好收起来,“临阊府今年想必是保不住了。”   何小满道:“宋总兵已快马加鞭赶来京城,明日应该要到了,接下来如何做还请陛下定夺。”   “回来就立刻翻案。”谢如琢眼中冷意森森,“孙秉德他们不是想查个清楚吗?让他们去审华扬舲。”   “宋总兵在坪都也搜集了许多华扬舲早就与江北世族有联系,还主动提出要对宋家下手的证据,扎布苏和卢靳那边的人一直有联系,套了不少话。”何小满点头道,“之前奴婢看宋总兵写来的信里说,华扬舲要孙秉德暂时与杜若缓和关系,也是存着要大虞朝廷乱起来的心思。朝堂上孙秉德一家独大,他做很多事反而不好下手,夹在孙秉德和杜若中间左右逢源,在缺少权力便利的条件下,倒是给了他在探听消息上的掩饰。而且后面宋家的事,没有孙秉德在其中,这场局也转不起来,陛下和宋家互相防备是一回事,孙秉德在与杜若的对战中屡处下风,亟需军方势力压制也是一回事。华扬舲此人确实心思缜密,智谋长远。”   “那也没有用了。”谢如琢对这个人已经恶心透了,旁人被恶心了一次就能气死,他还被恶心了两次,可真是一提起就浑身不适,“论智谋,可能他还更胜杜若一筹,但他永远不知道一个真正能留名青史的文臣最重要的是什么,而那恰恰是杜若远远胜过他的地方。”   当天谢如琢就把坪都的消息放了出去,所有人都知道宋青阁这一年待在坪都,现在抓回了那个同样消失了一年的华扬舲。   孙秉德对此没有任何动静,想必清楚谢如琢同意宋青阁回来,是做好了彻底翻案的准备,不会有任何纰漏,他随便出手就像一个跳梁小丑。   因而朝堂上暗地里议论纷纷,明面上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谢如琢就顺理成章地将宋青阁一年来搜集到的证据都拿了出来,还提到了华扬舲利用了孙秉德的事,他知道孙秉德好面子,也厌恶别人挑战自己的权威,听到这种事更不可能站出来插手什么,估摸着心里也恨不得把华扬舲挫骨扬灰。   宋青阁在次日一早回了京,依照谢如琢所说将华扬舲交给了刑部和大理寺,由孙秉德的人去审个明白,径直进宫向谢如琢汇报坪都的情况,再商讨沧州的事。   “将军受委屈了。”谢如琢亲自给他递了茶,“要是将军不能平安归来,朕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家其他人。”   宋青阁赶忙站起身双手接过茶盏,道:“陛下言重了,这件事臣亦有错,陛下肯相信臣,还为宋家做了这么多事,是臣该谢过陛下才是。”   “朕也没做什么。”谢如琢笑着摇摇头,重新邀他坐下,“当时能平息孙秉德他们的声讨,是青来的功劳,朕没能护住青来,害他受苦了,对不住。”   宋青阁眼中的情绪明明是伤感的,面上却神色淡淡,道:“他是宋家人,这点骨气总要有,他要是不敢站出来,臣才是真的失望。”   “之前答应过将军,以后裴家的势力会有一部分转给宛阳。”谢如琢又说起沧州,“如今时机到了,将军想要吗?”   宋青阁从不虚伪,坦荡地点点头:“吴显荣都想要,臣为什么不想要?”   “那好,这个机会朕就送给将军了,沧州的势力五五开,宛阳和溪山一人一半,吴显荣这次出力不少,朕也不好亏待他。”谢如琢说完又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不过暗地里嘛也是可以做点手脚的,朕不想给吴显荣太多,但对宋家,朕很放心,愿意给将军多一些。”   宋青阁会意,北疆的势力里,吴显荣本就仅仅在裴元恺之下,要走太多东西难免不会成为第二个裴家,况且谢如琢和吴显荣之间只有利益之间的互相利用,这种同盟注定不长久,必须暗中压制才能稳住局面,但谢如琢对宋家的信任,倒是在他预料之外,似是比他想象中多了许多,谢如琢与他事实上也没有过多的接触,大多数时候也是利益关系,去年谢如琢愿意顶住压力义无反顾地站在宋家这边,他还挺意外的。   “臣先谢过陛下。”那些话宋青阁不可能问出口,只能照旧客套地谢个恩。   “扎布苏还在池州?”谢如琢道,“将军以后需要给他帮一点小忙,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四王子也入了绥坊了,不过未与臣同路,听他的意思,是去了乐州北边,靠近北疆一带,随时关注着北狄内部的动向。”宋青阁眼角抽了一下,想着那可不是一点小忙,都差点把他卖了,“四王子帮了臣许多,那点小忙当然没问题。”   “等刑部和大理寺审完了,此案尘埃落定,将军就回宛阳整兵去沧州吧。”谢如琢道,“宛阳那边有卫央,他做事稳妥,一年下来宛阳诸事安定,等将军回去,他也可以回京来了。青来的伤恢复得不错,太医院几个老太医都去瞧过,接下来几年再慢慢调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将军可以放心。”说着他笑了一下,“就是被关在东厂一年闷得慌,也是委屈他了。他一直挺担心将军的,一年未见,将军也快去见见他吧。”   宋青阁便起身告辞,出了永宁宫直奔东厂,不过还没走到,在半路便瞧见宋青来和何小满迎面走来,看样子也是等不及了,想直接去永宁宫找他。   “哥!”宋青来已经活蹦乱跳,完全看不出来曾经受过什么重伤,一看到他就大喊了一声,而后狂奔过来一把抱住他,“你终于回来了!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宋青阁全无重逢的喜悦和感动,还差点被这人给箍得喘不过气来,又被这话说得头皮发麻,咬牙道:“你又恶心到我了。”   “哥,你这样是不对的,以后嫂子不得跟你说更肉麻的话,你什么都受不了,还怎么能留住嫂子的心。”宋青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还煞有介事地说教起了宋青阁,“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娘给你相看了二三十个姑娘,最后都没成的原因。”   宋青阁:“……”   “你还是给我关在东厂得好,别出来祸害人。”宋青阁推开他,“我也最好少见你,折寿。”   宋青来早就把脸皮修炼得有千层厚,没一会又蹭过去,扯着宋青阁的手去摸左侧的肋骨,大义凛然道:“你知道我这里伤得有多重吗?当时肋骨间的肉都没了,只剩下白骨,疼了半个月。但是我一想到这都是为了你,我又觉得这不算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纵然宋青阁看透了他的装模作样,但听他这么说,心疼也是不假,也抱了人一下,道:“下回你顾好自己就行,我不需要你这样做。我在,护着你和宋家,我不在,你护好自己,宋家的气数自有天定,也不必强求。”   宋青来心中酸涩,低声道:“你是我哥,你会护着我,我当然也会护着你,其实是我一直对不住你,也该为你做点什么……”   “行了,我很高兴你这样说,但不要再说对不住我,你都说了我是你哥,兄弟之间说什么对不住这种话。”宋青阁拍拍他的肩,“这次你做得很好,父亲在天上看着也会欣慰,宋家的子孙都是有血性的人。”   宋青来立刻又嬉皮笑脸起来,笑道:“是不是觉得没有白疼我?那以后多宠着我点,我会对你更好的。”   “你还是闭嘴吧……”宋青阁又头皮发麻起来,“别恶心我了。”   一直站在远处让他们兄弟俩说话的何小满也走上前来,对宋青阁笑笑:“宋总兵身上的伤好全了?要不要找太医再瞧瞧?”   “多谢督主挂念,已经好全了。”宋青阁抱拳一礼,“督主也帮了宋家许多,在此谢过了。”   何小满有点不好意思,面颊微红,宋青来一把揽过何小满,眼角漏出戏谑的笑意,道:“哥,你这就见外了,督主帮宋家不就是帮他自己家。怎么,你答应了我们的事,不会现在又反悔了吧?”   宋青阁不想跟他说话了,看何小满也是一脸忍无可忍但还是选择继续忍的艰难表情,颇有几分同情。   听闻何小满跟着宋家两兄弟一起吃饭去了,谢如琢也心中宽慰,这一世真是太美好了。   前世,宋青阁失踪了三年,杳无音信,宋家的事一直悬着,他们找不到证据翻案,宋青来被关在刑部大狱整整关了三年,何小满每次去看宋青来回来,都要偷偷地哭,而后不停问他,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三年之后,坪都四面楚歌,濒临破城,他们终于查出了华扬舲通敌的蛛丝马迹,华扬舲如这一世一样一夜消失,宋家的案子重新被提起,在他与何小满共同的强硬态度下,放了宋青来。   再见到宋青来时,所有人都发现这个人已经陌生得大家都不认得了,暗无天日的三年牢狱,宋青来身上的张扬锐气悉数被磨得不留痕迹,看人的眼神甚至带着沉郁的阴鸷,从前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也变得惜字如金,很少能听到他再说什么话,更不可能会在上挑的眼角里漏出笑意来。   宋青来疯了一般地找华扬舲的踪迹,在听闻华扬舲在坪都时,他像是已丧失了所有理智,只有满眼的仇恨,背着所有人孤身前去,拿着一把刀就去找人了,何小满星夜兼程地追他,可再找到人时,华扬舲半死不活了,宋青来也只剩一口气了。   华扬舲被押回了乐州,而宋青来没能再回来,在路上就死在了何小满怀中。   几天之后,又传出了宋青阁在三年前已死的消息,他们攻入坪都,何小满替宋青来去收殓了宋青阁的骸骨,将两人带回宛阳下葬。   之后的几十年里,他是孤独的,何小满也是孤独的,他们时常会一起喝酒,大醉一场后,又抱在一起哭。   这一世他先前之所以要何小满看住宋青来,不要让他冲动行事,就是怕宋青来又会孤身一人冲去找华扬舲,酿成悲剧。   所幸这一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华扬舲本就证据不足,没办法钉死宋家,他又及时找扎布苏救了宋青阁,于是宋青来也还是从前那个宋青来,没有再变成他们陌生的模样。   这一世他会和沈辞长相厮守,何小满也会和宋青来长相厮守,每一对有情人都会等来花好月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宋:多宠着我点!   哥:团宠受才是真的!   小满:点头   其实本后妈(划掉 是亲妈)在第一版大纲里给小宋的人设是前后有变化的,不复从前张扬,但在最终版大纲里我全部改掉了,宋家这段剧情也反复修改,最后我还是选择让小宋一直做这个嚣张大少爷,重生后,我希望不仅是结局没有了遗憾,每一个人都可以如同初见时那样,就如同小谢会慢慢找回曾经的天真,小宋也要一直快快乐乐嘴贱下去。   感谢在2021-08-04 18:02:38~2021-08-05 18: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就喜欢老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任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世事轮还   刑部和大理寺去审问华扬舲, 只半天就审问完了,华扬舲大概知道自己已经必死无疑, 反而很是平静,问什么答什么,毫无保留。   因而当天晚上谢如琢就收到了刑部整理好的供词,果然是什么都说了,刑部尚书周呈说,华扬舲想见他。   在前世他为了解惑去见了华扬舲,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要这样做,可是这一世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并不想再去听华扬舲说一番同样自命不凡的话,他嘲讽地笑了一下,冷声道:“不见,朕没什么想跟他说的, 也不想听他多说一句话。”   周呈顿了顿, 道:“华扬舲说, 他有一个疑惑要问陛下,不解此惑,死不瞑目。”   谢如琢“啧”了一声, 道:“行了, 朕知道了。”   其实谢如琢能猜到华扬舲想问他什么,上一世是他疑问重重,这一世该换成华扬舲百思不得其解了, 也算一报还一报。   次日白天的时候谢如琢还是去了刑部大狱见华扬舲, 由于华扬舲十分配合审问,倒是没怎么受刑,除了面色憔悴了一些, 身上还算是干净,被两个狱卒带到他面前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谢如琢被看得有些不适,认真说起来,这一世两人似乎还从没有近距离地说过话,他皱眉道:“你想问什么?”   “从前许多人都说陛下是先知,能算到每一步棋,曾经我也不相信,但现在……”华扬舲自己拉开了面前的椅子坐下,手上的镣铐一阵哗啦响,掩盖了他那一声轻笑,看向谢如琢,“但现在我觉得这或许才是事情的真相。”   谢如琢心中一震,面色却冷淡,问道:“你觉得朕未卜先知,所以你现在才在这里?”   “这两天我仔细想过了陛下的每一步棋,从当初对付北疆四位总兵,我在元翁的授意下上书开始,陛下应该就算到了后面的棋。从前我一直没想通陛下为什么不愿用我,似乎我和陛下并不相识,而陛下也并非知人不善用的。一开始我以为是元翁的关系,可陛下却愿意那般信任杜若,也对元翁一派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偏见,我就知道,那只是因为陛下单纯地不想用我。”华扬舲挂着平静的笑,话音不紧不慢,“我问过自己很多次,这是为什么,我找不到答案。后来开始分析陛下的每一次动作,与孙秉德的交锋,与裴元恺的周旋,甚至是对战局的考虑,我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陛下的每一次出其不意,在旁人看来是赌局,可陛下偏偏每次都赌赢了,冒险不可能次次都用,也不可能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而且陛下的动作事实上并不像冒险,明明是胸有成竹才对,无论是借卫所改制拉拢宋家,还是借大旱之机扳倒裴家,陛下都像是能猜到结果,能算准其中关键的时间,未有丝毫偏差。”   华扬舲顿住了话,看谢如琢眼神晦暗,突然又笑了一声,道:“所以,陛下是早就算到了我会通敌叛国,会陷害宋家,才从一开始就不愿用我,甚至把我调离兵部。”他身子微微前倾,眯起眼直视着谢如琢,“陛下,我猜对了吗?”   这是一个聪明到可怕的人,谢如琢有一刹那呼吸都滞住了,心跳声一下一下鼓噪着耳膜,这个人靠着他缜密的心思将所有事串在了一起,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换成孙秉德或是杜若,也许终此一生都不会这样想,可对华扬舲来说,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有太多无法解释之处,他刨根究底地追寻原因,一点点分析线索,最后意识到这确实是无解之事,唯一能解释的理由就是——这是既定的结局。   “可是世上并没有未卜先知的人,若是朕当真可以未卜先知,或许当年朕就不用在冷宫待那五年了。”谢如琢平顺了心绪,也淡笑了一声,“朕只是算准了每一步棋而已,并非什么先知。”   华扬舲摇摇头道:“虽然我也不想承认这件事,但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他扯扯嘴角,又道,“而且陛下承认您未卜先知,那我也就能输得心服口服。”   谢如琢隔着桌子看他,心中已有几十个念头转过,最后还是不动声色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真相。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因为朕算到了结局所以不愿用你,所以你转而投靠大昭是顺理成章的。但你或许应该认清一下自己,就算朕按照正常的思路,在一开始就重用了你,最后的结局还是不会改变。你的野心在大虞永远得不到满足,你接受不了这个世界上有人压在你头上,最后你还是会走上一样的路,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你也不必惋惜或是怨恨什么,这是你自作自受,和朕是否未卜先知没有什么关系。”   “陛下对我还真是了解。”华扬舲低头笑了起来,笑够了又定定看着谢如琢,“反正我都要死了,只想得陛下一个答案,陛下是有未卜先知之能对吗?”   谢如琢站起身,无所谓道:“也是,反正你都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让你死得明白点。”他笑得有几分得意,眼中还带了戏谑之意,“是啊,朕就是能未卜先知,把所有事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遇到朕,算你倒霉。”   这话说得很有玩笑之意,但华扬舲似是已认定了这就是答案,点头道:“多谢陛下。”   “闵州一战,宛阳军死伤数千,宋家因此惨遭诬陷,这是你要担的罪责。死不过人头落地,这太便宜你了。”谢如琢临走前最后冷瞥了他一眼,“赐你凌迟,好好赎罪。”   谢如琢回宫时,沧州的信报刚至,何小满禀道:“沧州查得差不多了,裴元恺这些天可能是在等最后一搏,想动之前入驻安怀的军队,或者和朝廷谈一谈条件。”   “沧州死了数千无辜军士,朕可没什么好跟他谈的。”谢如琢哼道,“这都能谈,那些军士就白死了?”   何小满会意,道:“那要赶紧拟旨让宋将军出兵。”   谢如琢没有耽搁,当天先给宋家之事定了案,为弥补宋家,晋封宋青阁为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这个职位已经很多年没有晋封过,武将中最多到正二品的都督佥事再授勋上护军,便是顶峰中的顶峰了,再往上就以太子三师为赠官,谢如琢重启了从一品都督同知的职位,可见确实是诚心补偿。   正好锦衣卫有一个指挥同知去沧州查案,沧州事毕后朝廷有意调他去做沧州下面卫所的指挥使,谢如琢就直接提了宋青来做锦衣卫指挥同知。   当然,宋青来接旨时不情也不愿,还偷偷让何小满去问谢如琢,送钱就挺好,他一点不想升官。   谢如琢哭笑不得,但最后也没理他就是了。   沧州的清查落下帷幕,钦差将所有查到的东西送回京城时,裴元恺动了安怀的军队,想要逼近京城,一边又找孙秉德想要谈判,只不过他没想到谢如琢是铁了心要裴家死,当即就下旨让宋青阁回宛阳整兵,清理安怀的军队。   宛阳闭门沉寂一年,终于等到了宋青阁回来,卫央看到他时,心中也是抑不住的酸楚,眼眶微红,两人沉默地抱了一下。   “多谢帮我守住宋家。”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是无需言语多说,宋青阁只低声谢了这一句。   宋青阁同样没耽搁,当天便突然出兵沧州,和吴显荣一左一右夹住了沧州军的动作,再和吴显荣一起带着剩下的兵马南下安怀,与京中三大营一起困住安怀的沧州军,让裴家最后的底牌也成了死局,彻底动弹不得。   一场清算就这样开始了,钦差查得很是彻底,贪污受贿即使还不全,数目也足够惊人,让文官们瞠目结舌,纷纷嫉妒,这笔钱要是给国库,他们这些年还会穷吗?   也许裴元恺在得知吴显荣派兵入沧州时就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结局,知道这一场对决已经结束了,谢如琢在几年前就没有想过与裴家和谈,从一开始就存着要北疆最大的势力荡然无存的决心,因而裴元恺其实始终没有铤而走险的行为,锦衣卫拿着驾帖来裴家抓人的时候,他堪称平静地跟着锦衣卫走了。   谢如琢打心底里也没有那般痛恨裴元恺,他和许自慎一样,是当世名将,甚至也可以算是一代枭雄,只不过人无完人,裴元恺的缺点是太贪心,谢如琢相信要是自己现在放过他,日后裴元恺还是会贪得无厌,朝廷这一辈子都不得不与北疆势力僵持。   所以谢如琢有时候也会觉得,他非要裴元恺死亦是无奈之举,大虞已经死过一次了,重开盛世的重担在他肩上,他必须清扫所有威胁与障碍,内忧外患全都连根拔起,不能又丢给后辈一个烂摊子。   他没有把事做绝,裴家大部分肮脏事经手的都是裴元恺自己和裴云青,因而他只让锦衣卫抓了这两个人,至于裴云丰和其他沧州卫所的官员,定的罪都扯到了旱情上面,沧州死了数千军士,大部分人死罪自然难免,沧州卫所的势力也因此基本上清理干净,但还留下了一些边边角角,沧州军内部也清理了一遍,手上还算干净的他也没动,裴云景和其他裴家子孙他更是什么罪都没定,可以说看在这数十年戍卫边疆的面子上还是给裴家留了点家底。   裴家的案子由锦衣卫接手,朝臣们看出来皇帝有自己的考量,不会假手他人,都很识趣地没有多提。   沧州很快一分为二,谢如琢信守承诺,同意暂时由吴显荣和宋青阁一人占一半,沧州军先别动,不愿打仗就放在军营,朝廷自己派京中三大营去增援。   整个六月朝中大事连连,宋家翻案,华扬舲被处以凌迟之刑,紧接着裴家倒台,裴元恺被捕,没过几天,经历坪都大乱的大昭分裂,江北世族挟持太子出走池州南部的辛阳府泷州,在找寻机会沿着衡川边界回江北,而坪都旧官见势不妙,找江北世族和谈,不少人也投奔了太子,愿意留在坪都的都是真正忠于许自慎的,倒是不剩多少。   许自慎一离开临阊府,沈辞便开始强攻,一个月的时间,大昭乱得一塌糊涂,临阊府的战线也推到了临近坪都所在的奉天府。   外敌未除,内部已乱,谢如琢心里清楚,许自慎自己也知道大昭其实已经没救了,但他这样一个人,就算知道也会当作不知道,死守到最后一刻。   池州战场的胜利打破了一年的僵局,沈辞主动歇战,留了驻军在池州,率大队兵马回京,而许自慎也需要时间面对大乱后的坪都,重整兵马,做好最后的防守。   每次战胜许自慎,似乎总不离开大昭内部着火,再加上沈辞又有前世的记忆,熟悉每一场战事,谢如琢也觉得在这点上对不住许自慎,注定是有愧于他。   沈辞刚回京,谢如琢还没来得及见他,就先一步被在狱中的裴元恺叫走了。   朝廷已经下旨定了裴元恺和裴云青死罪,裴云丰和一众卫所军官也以死罪论,沈辞跟着宋青来去了北镇抚司,宋青来道:“他每天都问一次你回京没,也是蛮坚持,本来还以为你不会来。”   沈辞笑了笑,道:“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上次见裴元恺是去年春天他离开裴家时,隔着木栅栏再见到裴元恺,他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变化,一双眼依旧是无波无澜的,似乎在战场上是如此,平日也是如此,很少有什么事会让裴元恺的情绪有所波动。   他沉默片刻,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裴元恺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又收了回去,没有拐弯抹角,果然直说道:“沧州军跟了我很多年,也为大虞拼命了很多年,他们对裴家人有感情,不知道朝廷愿不愿意善待他们。我希望你去接手沧州军,你身上流着裴家的血,他们会认你的。”   这番话在沈辞意料之中,前世他也听过,只不过那时他因为师父师娘的死恨透了裴元恺,裴家最后的倒台有他一份力,这番话也根本没往心里去,后来他还为了帮谢如琢稳定沧州,让裴元恺的嫡系军队在战场上有去无回。   但这一世换了心境,沈辞能听出裴元恺话里的真心实意,不管裴元恺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都是一个优秀且让人敬佩的将领,对跟了自己多年的沧州军也是有真感情的。   “他们认我是裴家人,我自己也不会认。”沈辞淡声道,“恕我不能答应你一定会去接手沧州军,但我可以保证,朝廷会善待他们的。”   裴元恺听到他这么说,似是也满足了,他笑着点点头,又道:“我想再麻烦沈将军一件事。此生我本想在战场上遇到一个棋逢对手之人,死在他的刀下,曾经我以为那个人会是许自慎,我还没有和他打过一场仗,现在看到你回京,我想,若真有那个人,大概还是你吧。沈将军,请你送我上路。”   沈辞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走开。   宋青来看他出来,问道:“说什么了?”   “没什么。”沈辞默了默,叹道,“去问问陛下,可以给一瓶鹤顶红吗?”   宋青来愣怔了一下,旋即又明白了过来,道:“啊,这个,我去问问……”   沈辞便没入宫,在北镇抚司等了半个时辰,宋青来重新回来,直接一口气塞给他四瓶,道:“陛下说,裴元恺三个儿子也在,你毕竟和他们那什么……就让他们去得体面些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诶你猜我是不是未卜先知,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小华:还不让人死个明白了/微笑   让我看看下一份盒饭是谁的,这就去批发   感谢在2021-08-05 18:00:02~2021-08-06 18:0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_phoenix 10瓶;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1章 周全之策   沈辞从北镇抚司出来后就直接去了宫里, 到了北安门,看到谢如琢站在角楼上, 从前他被谢如琢骗得团团转入宫教习骑射时总是从这里进宫,谢如琢就喜欢在角楼上等他,原本忧郁的眉眼看到他立马会绽开舒怀的笑容。   今年春夏还是雨水稀少,日日都是艳阳天,角楼上铺满了热辣的阳光,沈辞走上去时看谢如琢脸都热红了, 脖颈上淌着一层薄汗,拉着他往阴影处走了些,皱眉道:“这么热的天也不怕中暑,在宫里等不好吗?”   “想快点见到你。”谢如琢笑着去拉他的手,摸到他拇指上的骨韘,蹭了又蹭, 细细摩挲过每一道划痕, “你难道不想我吗?”   谢如琢经常会这么说, 平时所有内敛深藏的情绪在他面前从来急不可耐,又无所遁形,他又想, 谢如琢一定害怕等待, 其实每一次的等待都像漫长的煎熬,所以才会每次都这般满怀期待地来见他。   “想你。”沈辞捏住他的手,轻声道, “下回你出宫来, 让我等你一次。”   谢如琢红扑扑的脸蛋又添了两团红云,小声嘟囔:“不是不让我出宫去吗?”   沈辞耐不住手痒,还是去捏了捏他的脸, 热烫的温度似乎让脸颊的皮肤愈发软了,想着要是再多吃点,长点肉,手感一定能更好,道:“回宫去?”   “鹤顶红送过去了?”谢如琢拉住他问道,“裴元恺已经……”   “嗯,四瓶都送了。”沈辞垂下眼,叹道,“让裴云景来扶灵回沧州吧。”   “前面就已经传消息去沧州了。”谢如琢也有些感怀,“沧州军先放一边,溪山和宛阳勉强能撑住北狄,明年顺利回了坪都,再去解决沧州遗留的问题。”他又想起前世沈辞为了帮他稳定沧州局势,做了些疯狂的事,忙道,“这次你别管了,你要是再敢随便插手,我再也不理你了。”   沈辞笑道:“我这辈子明明这么听你的话,怎么还不放心?”他心里想的其实还是怕谢如琢麻烦,又道,“裴元恺死在狱中,怎么解释?”   “没事,就说畏罪自尽,朝廷念及裴家戍卫边疆多年,给个体面。”谢如琢也不嫌热,非要凑到沈辞怀里,“沧州军我也会妥善安置的,这些你都不用管。”   “池州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坪都旧官其实一直劝许自慎和江北世族和谈,放弃坪都,迁都南移。”沈辞抬袖帮他擦掉鬓角旁的汗,“明年这时候我一定带你回坪都。”   谢如琢不知为何丝毫没有开心的意思,沉默地埋进他怀里,贴着他胸口静静听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每每谢如琢这么做,他都知道是谢如琢又有烦忧的心事了,需要一个依靠,这时候他往往也不会说话,只是揽着谢如琢,再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肩背。   “雁留,我好累。”谢如琢闭上眼,声音发闷,“明明这一世已经快了许多,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坪都了,可我还是好累。现在的我回头去看,只觉得前世的我像个笑话,不知道一生汲汲营营到底都是为了什么,重新活了一次才知道,每日只做这些事是有多无趣,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是对是错,好像许自慎没有错,裴元恺也没有错,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你死我活。我……其实一点不想回坪都……我想逃走……”   重活一世,好像一切都会变好,可很多时候回望过去真实经历过的几十年时光,更多的是一种叹惋与悲伤,那么多人来来去去,最后能留下的也只是寥寥,数十年机关算计,终日劳累,到头来也什么都没有得到,成王败寇都被三言两语写在了史书上,后人只是看个故事,无人再可探知悲欢。   沈辞能懂他的思绪,有时候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感觉,重新活了一次,对两个人来说是一次新的成长,他们会看明白许多新的东西,却也因此会更迷惘,前世的执着与这一世的看开是激烈的矛盾,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接受。   “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沈辞轻吻他的额头,“乖,不要多想。”   谢如琢安静地靠着沈辞,金色的阳光铺洒而下,似是也没有那么热了,反而有熨帖的温暖。   再难再累,还有沈辞陪着他,往后的漫长岁月,他也不会是孤身一人,悲喜苦乐都有人分担,他又不禁感叹着,所幸,所幸……   裴家之事彻底平息,裴云景低调地办完了裴元恺的后事,又收拢了裴家的残存势力,勉强稳定了裴家乱七八糟的局面,止住了一些有心人想蚕食裴家最后一点家底的心思,也止住了一些裴家人想分家的念头,算是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裴家。   大虞最显赫的将门倒了,牵涉到的所有势力都要重新洗牌,尤其是军方势力,如今已局势明朗,皇帝拉拢好了宋家和吴家,卫所势力全部已推平重整,更是凭借沈辞实际上牢牢掌控着三大营的实权,基本上已抹杀了以孙秉德为首的文官染指军权的可能。   但孙秉德还是想搏一次的,而还能下手的就是三大营提督之权。   王谌在去年宋家出事时出面稳住三大营局势后就病了,身体每况愈下,大家心里明白,怕是时候差不多到了,沈辞刚回京没多久,王谌果然就去了。   听王谌的徒弟说,是睡梦里去的,很安详,没什么痛苦,之前那些病也不是什么病,就是年纪到了,身体不行了。   王谌生前就十分低调,去得也很是默默无闻,众人提上一嘴就不会再提起。   何小满和王谌的徒弟一起出钱为王谌买了棺材,办了后事,葬在了乐州城外一座风景清幽的山上,鲜有人踏足,应该很合王谌的心意。   王谌的死确实不足为人道,大家真正关心的只有那个再一次空出来的三大营提督之位。   不出所料,孙秉德和韩臻又蠢蠢欲动起来,但何小满看得清楚,这一次他们还是无法如愿的,谢如琢也等到头了,该把三大营交给最属意的人。   昔日与王谌说不需要等太久,最多两年,想来王谌后来肯答应恐怕也是知道自己只能活这一两年了,最后为大虞做一件事,再去见那个害大虞丢了国都的先帝。   在沈辞升任府军卫指挥同知后,虽然一直打胜仗,但谢如琢再没升过他的官,也没有什么明示的嘉奖,现在趁着沈辞回京,谢如琢在上朝时提出要晋封沈辞做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再授镇国将军的勋阶,众人就知道升官只是抛转,为的就是引出提督三大营这块玉。   为此谢如琢和孙秉德免不了又在朝堂上你来我往地吵了几句,孙秉德似是也吵累了,轻叹口气,道:“沈将军为国征战,整个衡川都是他打下来的,一年时间又独自攻下了临阊府,其功绩自是不必说,陛下要嘉奖臣也觉得是应该的。但陛下不要忘了,三大营其实是京营军队,只是大虞缺兵少马,才把京营派去外面打仗,但三大营的提督有哪个是一整年都在外面打仗的,这还怎么处理三大营的军务?”   谢如琢听出孙秉德没有前几次那么排斥,知道如今军方势力基本上都收归他所有,孙秉德也是无奈至极,底气自然没有以前足了,他顺势提出自己想了许久的法子,以示自己退了一步:“朕有一个想法,元翁且听一听。朝中习惯了文武兼具,就算将帅出征在外,很多时候也会派文官跟随,地方上都指挥使司与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也是关系密切,互相牵制。三大营作为京城驻军,牵涉多方,平时琐事也繁多,有文官帮衬干涉确实能省力许多,也可以防止日后三大营权力过大成为威胁。”   “但现在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有些分散,三个总兵官也没有能统领整支军队的,因而三大营还是需要有一个武将出来整体调度,放眼看去,也只有沈辞最合适了。朕前两日看了太.祖皇帝初年的三大营组建情况,或许可以参照。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各设总兵官,上面再设武将提督统御,另派内臣做守备官,文官做参赞机务官,共同巡视督察,帮忙协理军务。元翁担心武将权力过大,这样两头限制,不知道能否打消元翁疑虑?”   前段时间谢如琢筹备着让沈辞提督三大营,但也想到了一件事,他现在能全然放心把三大营交给武将,最重要的原因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沈辞,若是换成岳亭川或是别的什么人,他恐怕也未必能这般大方地把权力交出去。   孙秉德非要文官掺一脚虽然私心居多,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大虞对武将限制太多,这自然是必须要改,三大营的兵权也该放出去一些,不过放得太多,以后也难保不会成为祸患,帝王提防文官,也不得不提防武将。   现在因为是沈辞,所以他能放心,但以后呢,谁能保证不会有人拿着这些权力去觊觎更多的东西?   因而谢如琢愿意退一步也是为后人计,免得自己大刀阔斧一改,反而给后人留下无穷祸患。   但这一招也很是有心机,看似是退了一步,事实上也没有吃亏,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真正的实权还是在提督手上,守备官、参赞机务官终究是徘徊在兵权之外的。   孙秉德也佩服谢如琢竟然想出了一个这么毒的法子,他们拿武将权力过大为由反驳,皇帝就干脆让宦官和文官都来掺一脚,谁都捞去了一些好处,却又得到了他自己满意的结果,最后还是让武将拿到了三大营最诱人的兵权。   不过这一招也是无懈可击,至少他暂时是想不出反驳的理由,皇帝这般“有诚意”地限制了武将的权力,他们根本没有了反驳的根据。   看孙秉德不说话,谢如琢笑了一下,道:“元翁放心,朕懂得分寸,守备官与参赞机务官不会是虚职,对三大营兵权的限制必然是实在的,毕竟朕也不想埋下祸端。”   这倒也是,皇帝防备心这么重,岂会真的把这么大的权力完全交给一个人,况且沈辞这几年少在京中,都在外面打仗,在京城可以说是毫无势力根基,以后安定下来,真要掌权岂会这么容易,沈辞那个性子也不像是能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人,再说,皇帝现在信任他,但这样的信任又能维持多久?   孙秉德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道:“臣还是那句话,三大营之权非同小可,不管给谁陛下都需谨慎,不要砸了自己的脚。”   闻言韩臻也附和道:“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和镇国将军都已至二品,除去宋青阁和吴显荣,朝中也再找不出其他武将能有这等殊荣了,等攻下坪都,臣猜陛下还会再行嘉奖。这已胜过从前的许自慎,陛下还是要谨慎为上。”   其他几位阁臣见状都说了类似的话,言官与都察院的御史也一一附议。   “这是自然,多谢诸卿提醒。”   谢如琢嘴上这么应着,实则险些笑出声,下意识隔着衣服碰了下脖子上挂着的翳珀,心道:原来大家还担心沈辞权力过大要反咬一口,殊不知沈辞对他可是言听计从,他让沈辞去死,沈辞都不会说个不字。   这些人啊,是永远不会明白他和沈辞之间的信任有多深的,那都是爱。   气死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采访:沈先生,请问你是怎么走上人生巅峰的呢,我们需要成功学指导。   小沈:靠脸和男人。   亲妈:好的,懂了。   感谢在2021-08-06 18:00:30~2021-08-07 18:0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3个;say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2章 冤家路窄   三大营的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七月谢如琢正式下诏升任沈辞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授镇国将军, 提督三大营,派兵部侍郎张奇、司礼监掌司林汾任参赞机务官与守备官。   今年池州战场有好消息,七月南方多地有洪涝,北方不久后也雨水多了起来,彻底解了旱情,国库与内库的银子也就有了结余, 谢如琢在沈辞的怂恿下,终于认真办了一次万寿节,好好过了生辰。   万寿节休沐三日,衙门也不理刑名,谢如琢第一天在宫中设宴,百官向皇帝祝寿献贺文, 之后两天就再不见人影, 只有少数知情人清楚, 陛下又和沈将军溜出京城玩去了。   去年及冠没有允诺去南谷看沈澈和叶莘湄,今年谢如琢总算是如愿去了一趟,叶莘湄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 还为谢如琢补了一个及冠礼, 又餐餐变着法地做好菜给他吃,更是专门去跟人学了新的糕点样式,走的时候把马车都差点塞满了。   这一场疯玩让谢如琢的精神放松了不少, 沈辞寻思着以后就得隔一段时间带谢如琢出来玩一趟, 像除夕那样一起打一场雪仗释放情绪也是好的,天天紧绷着心弦一脸郁郁的,早晚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七月三大营的士兵休整了一个月, 朝廷又补充了粮草兵器,八月大军重新离京回池州去了。   这回在衡川的岳亭川也不再防守,开始突破衡川防线,从南边入池州,好与沈辞成南北夹击之势。   带着大昭太子南迁的江北世族手上虽有兵马,但根本无人领兵,绥坊南部一败再败,惨烈至极,一个月后见势不妙,就带着太子,捎上家当,强走衡川与宁崖的边界线,趁许自慎无暇派主力堵截,付出了些代价,溜去了江北老家。   至此,坪都南北腹背受敌,几乎已成孤城,有坪都旧官心中不忍,连着数月给许自慎递信,劝他放弃坪都来江北,他们还有江北江南和蜀中,与大虞南北对抗,说不定还是能撑住的,何况当初大虞百年基业,还不是弃都北上,大昭建国也没几年,南迁一次并不算丢人。   无奈许自慎从始至终置之不理,认了死理要守坪都,况且对许自慎来说,就算他离了坪都去江北,那就是正中江北世族下怀,以后照样是过处处受制的日子,再无主动地位。   不能赢,也不要窝囊憋屈地活,这是许自慎必然的选择,死在战场上反而是最好的归宿。   纵然许自慎从前处处看不顺眼江北世族,但也不得不承认出钱出力的都是江北世族,尤其是钱粮这一块,大昭每年都在打仗,从未休养生息过,农商停滞,每年的税收根本填补不了打仗的打出来的空缺,全靠江北世族丰厚的家底支撑,如今没了江北世族,许自慎也就没了钱粮支撑,京中国库早就捉襟见肘。   从七月到十一月,四个多月的时间里,许自慎全凭强大的毅力死撑在奉天府,挡住沈辞的攻势,守住了坪都最后一道防线,但天气一冷,许自慎钱粮不济的缺陷就全然暴露了出来,沈辞看他有意暂时歇战,也没有再继续前进,十一月中就收兵回了绥坊,顺道还去了趟沧州,帮忙拦住伊勒德每年一次的秋冬南征。   沧州军被晾在沧州军营里半年,沈辞在沧州时,过去与他还算熟悉的副将张曳偷偷来找他,说的话与裴元恺死前说的差不多,希望他以后可以来接手沧州军,那些明争暗斗其实平时离沧州军很远,他们大多数都是有血性的士兵,只想着守住沧州,对北疆也有很深的感情,只要有人还愿意来带他们,就可以继续为大虞戍卫边疆,征战沙场。   北疆局势大变,这事迟早还是要解决的,沈辞其实心里已有了想法,只不过他不好越过谢如琢直接把话说死,这事还没来得及和谢如琢详细商讨出一个结果,他也给不出确定的答案,只能对张曳说:“再等一年,现在朝廷一心盯着坪都,还无暇顾及沧州,等明年回了坪都,沧州的事会解决的。”   沈辞的话虽然含糊其辞,但张曳也听出了他已有决定,又试探着说道:“沈将军现在是三大营提督,陛下会让你离开京城?”   这不就是怕谢如琢不让吗?   沈辞叹了口气,道:“我不适合留在京城,之后我会和陛下说的”说罢他又想起北狄来,“等等看吧,说不定北狄也要易主了,伊勒德要是走了,沧州和溪山也不用打仗了,事情要简单很多。”   听起来沈辞似是对北狄很了解,张曳便没再多说,答应沈辞和其他几位副将一起稳住沧州军,再等一年。   十二月初,沈辞回了乐州,这次分别还不到半年,而且前线战事一直稳定,朝中也未出什么大事,沈辞看谢如琢难得地没有继续瘦下去,面色瞧着也红润不少,总算是松气儿了一回。   沈辞白天挑了个理由进宫来,想和谢如琢说说沧州的事,一进宫门便碰见内阁阁臣并六部、都察院的几位官员从宫里议事出来,面对面地碰上了。   文官中六部尚书已是到顶,和沈辞一样是正二品,不过内阁地位不同,文官与同阶品的武将相比又本身要高一头,沈辞向孙秉德和其他几位阁臣见了礼,没有要多说话的意思,神色冷淡地就想走开。   然而孙秉德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立马叫住他:“我听说沈将军去沧州时,张曳找过沈将军了?今日沈将军进宫,是想和陛下说沧州的事?”   没想到孙秉德消息这么灵通,猜得也这么准,沈辞应道:“正是。”   “三大营是京城驻军,沈将军作为三大营提督,其实不该插手沧州的事。”这些年其实孙秉德没怎么和沈辞正面碰上过,上次面对面地说话,可能还是当初从坪都北上的时候,他看沈辞的神色和当年如出一辙,微皱着眉十分不耐烦的样子,笑了一下道,“沈将军在军中的声望眼下也是无人能敌了,要注意进退啊。”   沈辞最烦和这些话里有话还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交谈,眼中的不耐烦都快溢出来了,道:“多谢元翁好意,沧州的事自有陛下定夺,元翁现在这么说是不是也管得有点宽了?至于进不进退的,不劳元翁费心,我还不至于把自己坑死。”   孙秉德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身边的阁臣也听得直皱眉头,他们都习惯了朝中客客气气的说话方式,乍一遇上这种说话直来直去,半点情面都不留的,还真是一口气堵在那不上不下怪难受的。   “沈将军,元翁为内阁首辅,居百官之首,又赠太子太傅之衔,不管怎么样,沈将军是不是该与元翁说话客气有礼一点?”韩臻忍不住道,“沈将军常年在外行军,少在京中,但眼下既然回京,又身居高位,总该谨言慎行一些。”   沈辞已经烦得脑袋嗡嗡直响,好不容易才忍住没骂人也没打人,道:“哦,还有事吗?”   韩臻:“……”   他真庆幸朝会上碰不到沈辞,不然他早晚会被此人生生气死。   “前面我们刚从永宁宫来,和陛下谈了下年的军费预支,陛下的计划是明年六七月要回坪都,上半年的军费必须要向沈将军这边倾斜。”孙秉德倒是一直还镇定自若,没有什么生气之色,“有些话说在前头,从去年到今年,池州战场的消耗已经占了兵部支出的七八成,沈将军写一份奏本回来,要的都是最好的,陛下次次有求必应,户部和兵部也都没说什么。但大虞的经济民生难得有了点起色,国库的盈余也是为了天灾做准备,要满足沈将军的要求还是不易的。”   沈辞冷笑一声,这都在说什么屁话,他什么时候问朝廷要过很多钱了,每年军费还不是给多少用多少,撑到撑不下去才向朝廷救急,现在这意思是还说他乱花国库的钱?这么能耐,自己怎么不去打仗呢?   “军费的事,我从未主动说起过,元翁可别乱说话。”沈辞也不是真的不懂这些人的用意,孙秉德非要找茬就是想压一压他,平衡朝堂上有些倾斜的势力分布罢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已经在暴躁的边缘徘徊,“既然元翁说刚和陛下商议过,那就听陛下的,陛下说给多少我就拿多少,绝不多要国库一个子儿。”   这话落在孙秉德这些人耳中,摆明了是在说“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我有陛下撑腰”,一时脸色愈发难看,孙秉德声音也冷了下来:“国库开支牵涉多方利益,就是陛下也不可随心所欲地胡来,沈将军这话是不是说得太自信了?”   “你硬要这么理解随你。”沈辞服了这群人了,不仅胡言乱语,还喜欢胡思乱想,一想到谢如琢一天天的就是这么被心烦得寝食难安,更气了,听他们还一副大义凛然地说起谢如琢,一点不想和他们多待了,睨了孙秉德一眼,“陛下有自己的考量,元翁也少给陛下找事,惹陛下烦心。”   说罢他懒得去看这群人将要怒火冲天的脸色,提步就走,一阵风般绕开他们,自顾自走远了。   当日沈辞没和谢如琢多说遇到孙秉德的事,进了宫看谢如琢心情还不错,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过年要再去一次南谷看师父师娘,他又不忍心再提沧州的事坏谢如琢的兴致,最后同谢如琢吃了顿饭就出宫来了。   但孙秉德显然是不想他好过的,第二天言官的弹劾奏本就飞到了谢如琢桌前,说他对内阁首辅出言不逊,居功自傲,他照规矩回家闭门思过去了,但辩解的奏本一个字没写,根本不想理会。   沈辞是诸事不管,耳根清净了,谢如琢这一整天可真是耳边没一刻消停的,虽然前世这种场面也是习以为常,但几十年没见识过,非常不习惯,因而他出宫来找沈辞时气得不轻,一见到人就狠狠揪了把罪魁祸首的脸,道:“你干嘛要跟孙秉德一般见识?和他斗嘴还很骄傲是不是?我谢谢你了啊。”   “对不起,是我的错。”沈辞捉住他的手,先认了个错,又道,“但你是不知道,他不仅阴阳怪气地说我,他还扯上你呢。这我可忍不了,没直接骂他都好了。”   那天的对话谢如琢已经从锦衣卫那儿全知道了,瞪着他道:“他也没说我什么啊,顶多就是说我和你是一伙的呗,气我亲近武将,压制他们文官,又气我给兵部施压,不给他的新政面子,你上赶着和他吵什么啊?太闲了?”   “啧,我就是没忍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看孙秉德不顺眼,听他多说一句话都烦,他还偏要惹我。”沈辞拍拍他的背,“不气了啊,都是我的错。”   谢如琢也气不出来了,坐下喝了一大杯水,轻叹口气,道:“你那话对孙秉德他们来说确实是有点过分了,我也没办法,罚你一个月俸禄,闭门思过三天,再去给孙秉德上门道个歉,行吗?”   “行,你怎么方便怎么来,不需要顾及我。”沈辞无所谓道,“道歉就道歉,反正下次他要是再胡说八道,我照样骂他。”   谢如琢无奈扶额:“那你也开心就好。”   还能怎么办,谁让他是自己的人,可不能真让孙秉德欺负了。   “对了,你是不是想去沧州?”谢如琢叹道,“张曳找过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喜欢待在京城我也明白,但我……”   沈辞看他突然说不下去,凑过去无声地吻了吻他的唇畔,前世自己就是在回了坪都后离开京城,先去沧州又去海门,最后永远留在北疆再没回来。   谢如琢还是怕他会一走了之,离坪都越是近,谢如琢就越是怕。   诀别的那一天刻骨铭心,这一世怎能真的不再害怕?   “你别怕,我不会在沧州多待的。沧州有什么好的,我们还要去江南呢。”沈辞安抚地捏捏他的手,“你要是真不放心,那我就不去了,反正我听你的,”   谢如琢倒进沈辞怀里,沈辞顺势揽住了他,一阵无言后,他轻声道:“我也想让你开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在想这一世都这么圆满了,一定不会再有事了,可我又总说服不了自己,不想放你走,怕我抓不住你,弹指一挥三年一过,我又见不到你了,世上只剩下我一个。”前世无尽的煎熬与折磨是无论过去多久都会心惊胆战的噩梦,沈辞也没有说话,只是轻抚着他的背,他又叹了口气,闭上眼闷声道,“你让我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怼孙秉德的人生理想实现了!下次再接再厉!   小谢:爽!   老孙:年轻人不讲武德!   感谢在2021-08-07 18:02:41~2021-08-08 18: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任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3章 御驾亲征   孙秉德本做好了沈辞要与他纠缠一段时间的准备, 没想到在谢如琢下旨对此事做出决定后,沈辞十分平静地就接了旨, 而后乖顺地在家里闭门思过了三天,一被放出来就拿着孙秉德爱喝的茶叶上门赔礼道歉了。   道歉的诚意真不真暂且不论,但至少是按照旨意做足了全套,别人怎么着也是无可指摘了,最后孙秉德自然也是无话可说,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众人私下里不禁感叹一句,唯一能治得住浑身带刺的沈将军的人,世上只有陛下了。   这事一过去,沈辞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白天在三大营操练,傍晚隔几天进宫去找谢如琢一次, 当然, 多半时候都是谢如琢等不及要见他, 每天让守备官赵柯借着公务之名来找他,趁机问上一句今天进宫吗。   眼见赵柯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怪异,沈辞都不好意思了, 非常自觉地隔一天必然会主动去一次。   今日下午沈辞提前处理完了三大营的军务, 申时过了没多久就进宫去了,内臣引他去了骑射场,看谢明庭今日下午也休息没有读书, 又在缠着谢如琢教自己骑射, 他过去陪着谢明庭玩了会,随后谢如琢毫不留情把谢明庭打发走了,拉着他回了永宁宫。   “虽然这次是没事了, 但你还是收敛点吧。”谢如琢与沈辞分吃叶莘湄塞来的桃酥,在沈辞不知道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偷偷吃了一半了,“你之前对裴元恺不是照样爱答不理,孙秉德再招惹你,就装作没听见嘛。”   “好,我知道了。”沈辞乖巧地点了头,又话锋一转,“但孙秉德也就敢嘴上说说,然后让言官参我几本,他还能把我怎么样?还要不要打仗了?”   谢如琢无奈摇头,戳戳他的额头:“就你有理,给自己积点名声吧。”   “我又不在意这个。”沈辞笑道,“你的名声在就行了。”   谢如琢想起自己前世一生钻营,最后得了个明君贤主的圣名,可如今再看,这些身前身后名也是真没什么意思,他腻到沈辞身上,嘟囔道:“我也不在意这个。”   “你为大虞做了这么多,这是你应得的。”沈辞柔声道,“我的清璩就要做大虞最圣明的君主,无论是现在的人,还是以后的人,都只能夸你,不能有人骂你。”   谢如琢噗嗤一声笑了,道:“后人就算骂,我们也听不到。”   “不给他们骂的机会不就行了?”沈辞看他笑就心里软了一块,亲亲他的脸颊,“谁敢骂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谢如琢也去亲他的下颌,深觉此时两人都浸润在温柔的暧昧中,若是提某件事应该很不错,便压低了声音,像耳边缠绵的低语,凑得更近道:“明年开春重新开战,我打算御驾亲征。”   周身如包裹在轻软的云絮之中,沈辞觉得自己骨头都酥麻了下去,听到谢如琢这么说,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还恍然不觉地用鼻音应了一声,隔了会,脑子里再一次转出“御驾亲征”四个字,才忽然反应过来,推开黏在自己身上的谢如琢,眉头一皱,掐住他的腰线,道:“你说什么?御驾亲征?你敢!”   谢如琢就知道沈辞会这么说,才故意挑了个看起来意乱情迷的时候提起,想趁沈辞不备蒙混过关,然而沈辞反应还是太快了,转瞬间就回过神来了。   哼,所以前面的情动都是假的吗?   如果是真的,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事?   感觉自己被负心人欺负了的谢如琢委屈地扁扁嘴,道:“你凶我,还掐我。”   沈辞:“……”   之前说什么来着,谢如琢果然在成为昏君的路上越走越远,前面竟然还想着以色/诱惑,得亏他那一下脑袋转得快,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不然岂不是就被这人诓了过去,到时候再和谢如琢做些别的事,等再回过神来还不得木已成舟,无力回天。   沈辞揉了揉他的腰,轻声哄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他也学会了谢如琢的精髓,把人抱过来一些,声音放得轻柔,“但是这事没得商量,坪都我肯定为你拿回来,你就乖乖待在乐州等我,哪也不许去。”   “你自己说这辈子都听我的话。”谢如琢才不买账,推开他又去揪他的脸,“你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其他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但这事真的没得商量。”沈辞也不与他软言软语了,皱着眉肃声道,“虽然我们现在占了上风,但前线还是很危险,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而且乐州这么多事等着你,留在这里不好吗?你想万一你一走孙秉德就兴风作浪的怎么办?”   “京中有先生在,有伴伴在,还有卫央,不会有事的。”谢如琢噘着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前线打仗呢,还是拿回坪都这么大的事,孙秉德也不敢在京中兴风作浪。再说,一旦他要动手,先生也会给他找点事的,反正不会让他过得舒坦。”   “这事你必须听我的。”沈辞打死不松口,“你身子又不太好,又病了怎么办?你在我身边我也容易分心,听话。”   谢如琢也不是心血来潮,这件事他已经深思熟虑了很久,说出来自然是想好了所有细枝末节,他哼道:“你不答应也没事,反正下午的时候我刚与内阁说过,他们都没意见,你来之前我已经让人去拟旨准备颁旨了。”   敢情这是一招先斩后奏,沈辞无语凝噎,气得真想再掐一把他的腰,又怕弄疼他,最后还是忍住了,道:“你为什么非要去?”   “前两天和先生说起当年坪都陷落之耻,前后不到五年,百姓们都记着呢,尤其是坪都的百姓,大昭在这里建都了五年,我们想重新迁都回来,就要彻底洗去当年的耻辱,不然还是会被百姓们看不起。”谢如琢耐心道,“前世我们隔了十年,可能很多人会慢慢淡忘,但最后我不是还是跟着你一起破开的城门入城,为的就是让所有人亲眼看着,大虞这十年卧薪尝胆,终于回来一雪前耻了。现在更要如此,我御驾亲征,可以赢得民心,还可以助长军中士气,这是好事。”   沈辞当然知道谢如琢的用意,也知道这是好事,但又怎能不担心,道:“那你得听我的,不能擅作主张,也不能乱跑。”   “是是是,我保证听沈将军的。”谢如琢又甜丝丝地笑了起来,钻进他怀里蹭了蹭,“在战场上不听你的听谁?”   左右谢如琢已经传旨昭告天下去了,沈辞也没办法让他回心转意,只能答应下来:“是我听你的才对,真是受不了你。”   谢如琢又腻着他说了会话,而后嘎嘣嘎嘣把一碟桃酥都吃进了肚子里,本来沈辞要陪谢如琢吃完饭,之前送去兵部过目的下年出征辎重数目预算,兵部说有些具体条目要与他详细说说,他只能又无奈地出宫去,趁着兵部几个主事的还没散值回家,赶去兵部谈事。   十二月又是地方官入京述职的时候,兵部出入的有不少不不怎么眼熟的官员,但人人都认识沈辞,见了他都会停下打个招呼,他也叫不出名字,点个头算是回应。   他正准备进去,却意外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他回头往稍远的地方看了眼,果然看见了裴云景。   一年半不见,裴家遭逢大变,裴云景瘦了许多,脸色显得愈发苍白,眼窝也更深地陷落下去,但他脸上那股令人厌恶的阴郁感倒是散去了不少,从前的嚣张跋扈都收敛了起来,在冷风中瞧着形销骨立,抬头看过来,也瞧见了沈辞,目光顿了一下又淡淡转开来。   沈辞再看向在门口与兵部官员说话的杜峋,耳中听得是在说沧州卫所旱情后的补偿问题,沧州去年到今年受旱情和卫所军暴.乱的影响,卫所屯田几乎颗粒无收,又出了裴家那档子事,重整卫所、重恳荒田、安置军士的事宜在这半年里还在慢慢推进,朝廷也不可能一下拿出那么多银子,只能分批给。   六部说白了还是看碟下菜,从前裴家如日中天,银子给的比谁都快,现在裴家败落了,银子可就不是好拿了,兵部又拿前线要打仗做幌子,拖个一两个月也不好说什么,但这一两个月对沧州卫所来说却是度日如年,要顶住上下压力稳住局面实在不是易事。   从前杜峋跟着裴云景也是跋扈惯了的,沈辞倒也很少看到他会低声下气地跟人说话,拉着兵部武库清吏司的一个主事麻烦对方帮忙尽快支出来下一批的银子,那个主事皱着眉并不怎么理会。   沈辞多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快步进了兵部去找韩臻和两个侍郎谈辎重的事。   今日这几个人倒是对他还挺客气,谈得也还算顺利,快散值时,几人说要去赴宴,把剩下的事丢给下面的官员先走一步了,下面的人多半是与杜若相熟的,对沈辞没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何况他们都与沈辞的官职相差许多,也不敢怠慢,很快就帮沈辞办完了剩下的事。   沈辞拿着盖好了兵部印信的文书正准备走,见到武库清吏司的郎中白跃和之前在门口遇到的主事走进来,叫住他们,走上前低声道:“裴家的人走了吗?”   主事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和裴家不对付,忙道:“还没走,在门口又拉着武选清吏司的人呢,沈将军要不先坐会?”   沈辞沉默片刻,对白跃道:“沧州的卫所也不容易,白大人也是去过沧州的,眼看也要到年节了,裴家现在不比从前,下面的军士都等着朝廷的银子,他们拿不出来以后也不好做事,白大人能不能帮帮忙把下一批银子这两天支过去?”说着他向白跃拱了拱手,“算我欠大人一个人情,改日我请大人吃饭,以后大人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尽管说。”   “沈将军言重。”白跃赶忙回礼,“沈将军都这么说了,这点忙自然会帮的,虽然下官在兵部不是说了算的,但也说得上几句话。”   沈辞颔首道:“多谢。”   他谢绝了兵部官员留他喝杯茶的邀请,拿着文书离开了,到了门口,杜峋和裴云景竟然已经走了,但想必也没这么快回沧州,白跃既然答应了肯定会解决。   那头裴云景和杜峋正往驿馆走去,心情都有些沉重,谁知兵部又派了个人来追他们,请他们回去,说银子的事可以解决,先去领一份文书,明日再来找部堂大人盖印。   裴云景立刻猜到了什么,回去拿了文书便往与驿馆相反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就看见了沈辞的背影。   杜峋追上去叫住沈辞,问道:“兵部那边……是你帮忙的?”   “也是去办事,顺口提了一嘴。”沈辞没想到自己面子这么大,这事转眼间就有了眉目,再想起前面杜峋说了那么多都没用,心中也有些唏嘘,回头看了看,没瞧见裴云景,这人要面子,想必也不太好意思见自己,“他一个人撑着裴家也不容易,举手之劳罢了。”   杜峋道:“替五少爷说声多谢。”   沈辞问道:“他身体还好吗?”   “就那样吧。”杜峋低声道,“还是吃着药。”   沈辞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到杜峋手里,道:“里面是三百两银票,就说是沈辞还给五少爷的。”   天色渐阴,像是要下雪,沈辞继续往澹台巷走去,快走到巷口时,杜峋竟又追了上来,微微喘着气,把手里的信封又递回来,道:“你拿回去吧。五少爷说,他喜欢两不相欠,再不济也是别人欠他,当初沧州退战,陛下想见裴将军,你来找他,是他搭的线,就当抵了这次的人情。从前也说不清谁欠谁,就当都不亏欠了,你要是觉得拿着那三百两银票心里不安,那就当你是欠他三百两,这辈子都不必还了。”   沈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在心里说一句,这确实是只有裴云景才能说出来的话,不要脸又不讲理,他也没再多说,重新收回了那三百两银票,往前头看了眼,裴云景拢紧披风,正侧着身咳嗽,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也回看了过来,眼中清清淡淡的,没什么情感,像是能从那双眼中看到过往的繁华落幕,留下冬日的寂寥苍凉。   裴云景终究是没有上前来与他说一句话,转身上了马,先一步离开往驿馆的方向行去。   今年年节和往年无甚区别,不过在开朝后,朝堂就忙碌起来,为谢如琢开春后的御驾亲征做一应准备。   春分前一天,谢如琢在宫中大宴群臣,为明日的出征践行。   众人没有想到皇帝今天这般放得开,举着酒杯亲自走下来与众臣碰杯喝酒,与他们谈笑风生,说到兴起之初便肆意地放声大笑,让人相信他确实会带着这样的豪情壮志在第二天挥师南下。   谢如琢一直都不太会喝酒,早就有些醉了,神志也朦胧模糊,他眯着眼看殿中的觥筹交错,众臣见他心情好,也跟着放开来,互相敬酒谈笑,即将重回坪都的喜悦也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神,不少人也半醉半醒,一起回忆坪都的盛景,遥想先帝登基时皇极殿的巍峨威严,几声叹息几声悲泣,击箸高歌,大哭大笑,放浪形骸。   旁人以为这条路走了五年,弹指一挥而已,可其实他走了两辈子,数十年,前世与今生所有熟悉的和陌生的人事在眼前交叠又分离,他看见了许多人,年轻的,年老的,意气风发的,英雄迟暮的,他们有些还活着,有些已经死了,有些会入梦,有些就此在记忆中淡去,他在光怪陆离的画面中走走停停,耳边似是长歌当哭,似是笑语笙歌,他像孤身一人游历红尘,又像身在其中随波逐流。   前世今生都像是一场醉一场梦,到了今天也没有必要再紧抓着什么不放,他也大笑起来,高声道:“载酒行,归去矣。千古兴亡一醉!”   孙秉德坐在最前方自斟自饮,没有加入这场混乱的狂欢,谢如琢摇摇晃晃地走上前,酒樽磕在他的桌上,给两人都倒满了酒,清澈的酒液洒出来顺着桌沿滑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元翁,朕敬你一杯……”谢如琢面色已是醺红,桃花眼中浸着水光,唇边却带着放肆的笑,“朕知道的,你对大虞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在坪都陷落时撑起大局……这些年大虞没有你,朝局无法重建,政令也无法推行,走不到今天……其实打心底里,朕还是尊敬你的……”   孙秉德微皱眉,大概也没想到皇帝醉了会说出这番话来,沉默着也不开口,等着皇帝继续说。   “你的坚持不能说是错,可能也是对的,朕也无法评断……不过嘛,要是你也学着跟朕一样,放下一些执念,说不定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的……”谢如琢笑着去碰孙秉德酒樽,“你看,文官和朕争来争去,几十年后还不是都化作黄土,我们啊,都是史书上那几行字罢了,争个什么劲呢?朕不可能真的千秋百代,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坐在这个位置上,到头来都是要给别人的,是不是还有点给他人做嫁衣的意思?”他愈发觉得好笑,哈哈大笑,“多讽刺的事。”   孙秉德还是没有理他,静静看着醉态的皇帝,最后还是举起酒樽与他一起一饮而尽。   谢如琢似是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摇晃着站不稳了,被及地的礼服绊了一脚,险些要摔在孙秉德的桌案上,在摔下的瞬间,后腰被人扶住,而后整个人都跌入了温暖的怀抱里。   “陛下?”沈辞的声音传来,“臣让人送您回宫去吧。”   谢如琢醉得神志不清,仰头看到沈辞的眼睛,痴痴笑着,又举起酒壶往酒樽里倒了点酒,挂在他身上,道:“沈将军,朕也要敬你一杯……”   沈辞好笑道:“多谢陛下,前面您已经敬过了。”   谢如琢却不高兴了,嘟囔道:“朕就要敬你嘛,你怎么还不让呢……”   “好好好。”沈辞接过他手里的酒樽,把杯中酒喝完,“喝了喝了,陛下快回宫吧。”   “嘘。”谢如琢竖起一指抵在唇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我们偷偷地走哦,不要告诉别人。”谢如琢偷笑起来,轻声道,“因为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不准走,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要和我一起睡觉。”   沈辞:“……”   一时不知道这人是真醉还是装醉。   最后沈辞扶着他从后殿离开了,回永宁宫后,这人果然黏着自己不撒手,沈辞无法,只能留在永宁宫和他一起睡了。   夜半谢如琢枕在他胳膊上酣然入睡,梦中还嘟囔着“和我一起走”,脑袋蹭蹭他的胳膊,又蹭蹭他的胸膛,跟只小猫一样。   次日朝阳初升时,三大营的士兵已披甲执锐等候在城外,年轻的帝王穿上盔甲,背上弓箭,在万丈金光的旭日中策马离京,带着他的将军和士兵回到故都。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我不是像兔子吗,为什么又像猫啦?   亲妈:就是夸你可爱。   小谢:我可爱我还不知道(害羞)   小沈:我也知道(害羞)   大概还有四章?耶耶耶耶胜利就在前方!!!感谢在2021-08-08 18:00:02~2021-08-09 18:0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5个;say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4章 重回坪都   十五万大军离京前去池州的同时, 许自慎也从坪都离开,在坪都北面的奉天府灵州与他们的大军对上。   谢如琢兴致勃勃地御驾亲征, 事实上去了之后他就被丢在了灵州州衙里,哪也不许去,外面打得昏天黑地也与他无关。   为此谢如琢每天气得黑着脸,还没少骂一两句沈辞,周围人眼观鼻,鼻观心, 以为皇帝和沈将军要大吵一架了,还寻思着沈将军也真是的,纵使你是主将,但皇帝在这,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吧,你倒好, 手段强硬绝不松口地把皇帝摁进州衙里, 自己跑没影了, 皇帝出去一次就上了个奏本批评了一番,早晚要被皇帝给收拾了。   谁知皇帝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嘴上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就没有接下来的事了, 沈辞做得再过分也毫无动静, 动嘴皮子却不动手,于是众人又明白了,皇帝与沈将军当真是君臣情深, 这世上不仅只有皇帝能治住浑身带刺的沈将军, 还只有沈将军能治住偶尔任性的皇帝。   谢如琢这一场御驾亲征就演变成了做做样子,来了灵州州衙后,连军务都没摸过一点, 成日待在州衙喝茶下棋,天气好就在园子里走一圈,出门是不可能的,因为沈将军觉得城里也不安全,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本是豪情壮志要来驰骋疆场的,最后竟变成待在园子里提前养老,谢如琢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在作死还是变着法地想偷懒,故意来这远离孙秉德等文官的唠叨。   不过他也确实在战事上只能纸上谈兵,真要真刀真枪的实战,指不定酿成什么祸事,他来池州走一遭也是为了给从前的大虞找补面子,振奋士气和人心,当年那般窝囊地弃城而逃,如今也该光明正大地杀回来,夺回属于大虞的一切。   谢如琢闲着没事,灵机一动,开始每天写字帖,问州衙的官员要来了一本诗集一本词集,慢慢一篇篇抄下来,再找人装订成册。   坪都都快回了,江南还会远吗?   说好的让沈辞练字,可不能让这人给逃了,既然沈辞自己说喜欢他的字,想日日临摹观瞻,那当然要遂了沈辞的意,辛苦些抄两本字帖也是应该的。   而且这字帖多好,既能让沈辞练字,也能学学诗词,说不定以后还能和他吟诗作对一番,那日子一定更为舒畅。   从乐州逃出来,顶着御驾亲征的名头,最后坐在州衙为沈将军写字帖,谢如琢也觉得这真是千古奇闻。   何小满会隔几天把京中重要的事写成信报寄过来,一些重要的奏本也会誊抄一份一起寄到他手上,让他随时能掌握京中的动向,不出他所料,孙秉德等人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前世的十年确实太长了,等要回时许多人已经没有了兴致,可这一世离开故都近五年,这时间并不算长,决战在即,大家还是都有几分紧张和期待的,也都巴望着能够一雪前耻。   前线的战报也会每日及时地送到他这里,他在这边优哉游哉,并不妨碍沈辞与许自慎的动作,两人甫一照面就打了一场硬仗,从灵州打到邶州,许自慎也是不要命了,比从前的攻势更为凶猛,还喜欢夜袭,倒是把大虞的士兵累得够呛,夜间都不敢睡觉,生怕许自慎悄无声息地又找上门来了。   不过坪都附近的地形沈辞太过熟悉,前世决战也注定印象深刻,该从哪里突袭,哪里伏击,沈辞都一清二楚,谢如琢对此毫不担心。   三月初他们进驻灵州,三月底攻下邶州,谢如琢收到两封信,两块石头。   四月谢如琢离开灵州,往南挪了点儿,去了沈辞新攻下的崇州,继续写未完的字帖,力求字字端正清秀,三岁小孩也适合练习,又收到了两块新的石头。   五月到六月,沈辞与许自慎一直僵持在坪都东北方五十里的青州,这是坪都最后一道防线,过了青州,一马平川,可以直接进入坪都。   都到了这地步,许自慎还是不愿放弃,依然在拼着最后一点积蓄与他们死战,拖得他们也消耗巨大,双方互有伤亡。   其他人都没有想到,青州竟能焦灼近两个月,然而谢如琢和沈辞却并不意外,前世决战实在说不上轻松,他们在攻入池州后就耗了三年多,到了青州附近,朝中终于查出华扬舲的真面目,险些被华扬舲最后的拼死一搏给害得功亏一篑,青州就拖了近半年,才终于在华扬舲死后,被沈辞找到突破口,攻下青州,直入坪都。   因而前世回到坪都时,谢如琢也是真的很累,十年时间,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人生最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耗费在了复国大业上,从乐州走回坪都,一路跌跌撞撞,身边的人背叛,死去,疏离,最后与他同坐明堂的寥寥无几,后半生又在那样的煎熬中度过,也难怪他死前会身心俱疲,这辈子只想撂挑子。   但也要感谢前世的辛苦,才能让这一世的进度缩短了一半,只要五年,他们就可以回到坪都,完成前世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   朝中因为青州的僵持有了些不安,兵部甚至建议暂时歇战,不然消耗过大,怕国库支撑不起,但谢如琢并不忧虑,只在信中让沈辞注意安全,至于朝中,他亲自批复了兵部的奏本,直言不出半个月,青州必破。   这半个月自然是谢如琢自己猜的,不过他觉得也差不多了,他们都担心要银子不够,更何况许自慎,对方恐怕已经要吃不上饭了。   果不其然,带着太子撤去江北的卢靳亲自写了信给许自慎,虽然语气趾高气扬,但诚意还是很足,表示愿意帮他撤离池州,来江北安营,继续拥他做皇帝,原因约摸是卢靳带走的军队实在无人领兵,若大虞攻下了池州,下个目标就是来江北清扫,他们照样无力抵抗。   无奈去年的许自慎不做理会,今年的许自慎还是不做理会,越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许自慎坚守的道义越是执着,谢如琢也在想,或许对许自慎来说,这一生也活够了,他就如同前世的自己,身心俱疲,没有一件事能称心如意,旧年一腔热血也在残酷的争斗里消磨殆尽,只留下无尽的疲累,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五年前他意气风发地挥师北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可是仅仅五年而已,就能这样轻易地摧毁一个人的坚持与信念。   帝业真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血路,能走到最后的就屈指可数,能真正安稳坐上数十年的又是少之又少,史书上那些皇帝,有几个是寿终正寝的,仔细数一数,恐怕多半都死在了这条路上,或者成为了别人君临天下的脚下白骨。   许自慎本不适合这条路,却无知无觉地走了上来,这里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可怕,他可以去打下所有他想去的地方,却不知道该怎么守住自己的领地,也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帝王。   走到这一步,他想必已经累极了,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做一个将军,回到从前自己最怀念的时候,这一次没有了这样那样的顾虑与枷锁,唯有放手一搏,输赢生死皆抛下,像一匹追逐欢腾烈焰的野马,烈焰烧到哪里,野马的马蹄就踏到哪里,自由自在,酣畅淋漓。   也许,这已是最好的归宿。   谢如琢批复的奏本传回乐州,还没等兵部的人再反驳一下,青州在今夏的第一场雨中被攻破了,前后确实未到半月。   六月末的北方,下过雨后也有南方的闷湿感,夜间雨水蒸腾掉土地上的热气,送来一阵清凉,谢如琢骑在马上,目光所及的尽头,隐隐有亮光闪烁,微光勾勒之下能望见城楼的轮廓——那是五年未见的坪都。   许自慎败于青州也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已经支撑不起战场的消耗,他的江北军这一年也撑得太辛苦了,战力大打折扣,退守坪都后也无力回天。   战旗猎猎,所有人肃穆地望着故都,谁都没有说话,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欣喜若狂,唯有谢如琢眼中平淡,甚至含着淡淡的悲悯。   沈辞策马到他身边,与他并立,静静等待着天光破晓,半晌,轻声问道:“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谢如琢扯出一个笑,“是坪都,那是我的家。”   沈辞也笑了一下:“嗯,你回家了。”   他们站在山丘之上,占据了此处的最高点,可以望得最远,其他人退居身后,隔着有一段距离,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谢如琢感怀道:“前世我们也曾站在这里看过坪都,你还记得吗?”   沈辞点头:“记得,也是在回坪都的前一天。”   谢如琢又道:“前世我死前还看到了这一天,我们站在这里,你对我说……”   “明君贤主,中兴盛世,百年后你的庙号定是圣宗。我护着你,你身前身后都是圣君。”沈辞自然地接过了未说完的话,侧头看他一眼,低声道,“这一世,也是如此。”   这句话像是又勾起了许多前世的回忆,痛苦的怀念的,悉数涌来,谢如琢眼眶濡湿,嗓音微哑:“我不想当圣君,青史上留下的是一个庙号,却不是谢如琢,真正的谢如琢只属于沈辞。”   夜色寂静,沈辞握住谢如琢伸出的手,温暖粗糙的手掌蹭着他柔嫩的皮肤,道:“前半生我护你做圣君,后半生我陪你做谢如琢。”   天空清朗,不会再落雨,也许天明时会有阳光穿透云层,谢如琢又看了眼坪都城楼,道:“许自慎……如果你能见到他,让他走吧,以后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我不杀他。”   “他不会走的。”沈辞摇头叹道,“他生于战场,也要死于战场。”   谢如琢也不再说话,大昭到了现在就像一场笑话,也总要有人站出来为这个王朝而死,这个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们的皇帝自己。   他这一生,纵横沙场,功成名遂,昔年壮志,浩歌酒一钟。   他为了理想征伐四方,却也被理想伤得千疮百孔,意气磋磨,走到最后,回首忘却,这一生的追寻都是浮光泡影,从未真正拥有过,也永远不可能会拥有。   到头来,不过英雄老尽,望断送孤鸿。   天色渐亮,谢如琢目送沈辞领兵向着坪都而去,天地间俱是喊杀声,前世他日日遥望远方故都,铁马金戈也曾这般频频入梦,催人霜雪。   这一世,他还是回来了,他依然是最后的胜利者,会踏着九龙戏珠的丹陛走上皇极殿,做坪都的王,做天下的圣君。   坪都的宫城隐隐有金光璀璨,像在召唤谁的归来,谢如琢催马向前奔去,跑过洒满阳光的山丘,踏过折戟沉沙的战场,风声如无数过往岁月从耳边呼啸飞掠,天上的飞鸟也为他指引前行的方向,与骏马的清啸呼应成一曲祝歌。   他从背后取下弓箭,拉弦满月,一箭穿云,射断了坪都城楼上属于大昭的战旗。   城门大开,五年前他从这里仓皇北上,五年后他带着千军万马从这里得胜归来,城门内外的将士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高喊:“恭迎吾皇回京!”   禧宁二十三年九月初三,大虞亡国都,许自慎入京称帝,惠宗第六子北上乐州。   隆兴五年六月廿九,大虞镇国将军沈辞破坪都,迎帝回京,大虞重回故都。   昭元帝许自慎撤离坪都,行至衡川边界,拒不渡江,不至江北,自刎于灵江。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个人是很喜欢许自慎这个角色的,乱世中不仅有人重开盛世,也注定会有人是失败者,但在我心里,这样的失败者虽败犹荣,乱世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精彩。很多年前,第一个动容我的失败者是西楚霸王,现在我把楚霸王的结局也留给了老许,我想,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既死在了自己钟爱一生的战场上,也是为了自己追求的理想和自由而殉道,来生希望他做一个自由的人。   感谢在2021-08-09 18:00:14~2021-08-10 18: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5章 万劫不复   坪都在五年后再一次易主, 六月廿九当日,封闭的宫城重开, 谢如琢着盛装重登汉白玉砌成的丹陛与丹墀,走进阔别五年的皇极殿。   在攻破青州时,乐州的朝臣就接到了消息,开始分批前往坪都,更有激动的人,早早准备好了行李, 打算马上搬回坪都居住,听说来坪都的队伍,与当初北上一样浩浩荡荡,甚至还比当年更为壮观,毕竟那会顾着逃命,大家都是带上轻便的家当, 如今回来, 自然是要把在乐州积蓄的家当都搬过来。   三大营先护送了四品以上的官员来坪都, 至少要赶上攻下坪都那一天,亲眼见证谢如琢入主坪都。   因而谢如琢当天重登皇极殿时,场面还是颇为声势浩大, 比之当初的即位典礼都要盛大, 谢如琢先祭太庙,告慰谢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再在锦衣卫的仪仗护卫下过金水桥, 于皇极殿前敬告皇天后土, 以三杯酒祭五年中死于战场上的将士亡魂,最后才缓缓步入皇极殿,受百官跪拜。   百官献贺诗祝词, 谢如琢颁旨昭告天下,大虞都城重新迁回旧都坪都,嘉奖了当初愿意跟随北上的所有官员,筚路蓝缕,不离不弃,还嘉奖了为大虞浴血奋战的将士,他们或青山埋骨,或落下伤病,谢如琢亲自从内库中拨出一笔银子抚恤伤亡将士及其亲属。   重回坪都总是要论功行赏的,谢如琢先升了一批文官的官职,给内阁几位阁臣赠了荣禄大夫、资善大夫的勋阶,但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嘉奖对于重回坪都的大事来说还是单薄了些,皇帝的重头戏一定都是留给武将的。   复国与开国一样,这都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江山,提一提武将的地位也是应该的,不然太让人寒心,这也是为什么开国时显赫的世族总是将门的原因,毕竟在乱世之中,名垂千古的文官凤毛麟角,乱世之后重开盛世才是文官一展抱负的时候。   果不其然,谢如琢下一份圣旨便大肆嘉奖了一批武将,封宋青阁为宁远侯,吴显荣为武安侯,世袭罔替,封沈辞为镇国侯,升授定国将军,授岳亭川上护军,日后再承袭其父舒国公的爵位,就连没出什么力的齐峻茂也因为帮助重建三大营,封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授护军,三大营下面各级将官军士都一一得到了受封与授勋。   论功行赏完,谢如琢在皇极殿设宴,在离开乐州前众臣因壮志豪情而大醉一场,今日重回故都,那股豪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不少人又哭又笑,不管平日在朝堂上有没有仇怨,都举着酒杯互相敬酒,宴会上又是一场放肆的狂欢。   今日谢如琢收敛了许多,知道自己酒量差,让内臣往酒里兑了水,看起来喝了不少,事实上可能还没一杯的量,但还要装出自己已经醉了的样子,免得这些疯了的大臣一个接一个跑来敬酒,这般喝下去,兑了水的酒也是要真喝醉的。   宫宴从午饭时分一直闹到了临近黄昏,内臣看谢如琢待在皇极殿不回乾清宫,再看殿内还有一个沈辞,极有眼色地快速收拾完了杯盘碗碟,撤去了殿中所有桌案,复原了皇极殿内的空旷。   内臣退出去时想关上殿门,谢如琢却摆手制止,内臣只得敞着殿门,沉默地退远了。   黄昏的最后几缕斜阳从殿外照进来,刷了桐油的金砖地上现出一道道橙黄色的光条,又有无数光条从殿门上的格纹间射进来,在金砖上相互交错,成为杂乱的一张网,地上的光斑也和殿中的立柱和摆设一样静谧,只等着斜阳慢慢被夜色吞没,它们也渐渐淡去。   谢如琢还穿着金色团龙纹的盛装龙袍,坐在龙椅上时,十二根冕旒轻轻晃动,五彩玉撞击出清脆的响声,他无声地看着坐在龙椅前台阶上的沈辞,这一幕是那般熟悉,一样的黄昏时分,一样的地方,两人坐在同样的地方。   “上一次你坐在这里,天很阴,有雷声,你走之后就下了大雨,但是现在没有。”谢如琢噙着笑,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打破这分黄昏的静谧,“这一次没有衍王了,也没有别的人,你不会再走了。”   谢如琢出于私心,把侯爵的衮服改成了白色,原因当然是沈辞喜欢白色,只能委屈宋青阁和吴显荣也跟着一起穿白了。   在谢如琢的印象里,沈辞就没有穿过白色以外的颜色,不过沈辞穿白色很好看,那样简单的颜色在沈辞身上会有张扬的少年意气,干净又练达,这套衮服几乎是他亲自盯着做的,从用料到纹饰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这般想想,宋青阁和吴显荣还占了便宜呢。   产自江南的云锦轻滑精美,沈辞不喜欢繁复的纹饰,他就只让人绣了淡雅的流云与水波纹,有明有暗,配的长靴也是白色的云锦所制,沈辞坐在台阶上时,长腿从衮服下伸出,他特意让人将靴口收束得很紧,月白色的流云纹又被闪着光的银线绣了一层,贴合地勾勒出沈辞小腿肌肉的线条,他盯着看了许久,想起了沈辞胸膛上的每一寸肌肉,也是这样匀称紧实,多一分少一分都似有瑕疵。   谢如琢咽了口唾沫,忽然挪开了眼,耳朵和脸颊都红了。   沈辞背对着谢如琢还恍然未觉,那番话也让他忆起了前世的回到坪都的这一天,他们坐在这里争吵,他去摸谢如琢的眉眼,再提着刀冲出坪都,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还伴着轰隆隆的惊雷,不像现在,夕阳正好,是庆贺重回坪都该有的景象。   “不会走了。”沈辞也淡淡笑了一下,“除了你身边,现在我哪里也不想去。”   谢如琢的嗓子有一点哑:“那你来我身边。”   沈辞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前世他也曾这样走到谢如琢身边去,最后一次去抚那双漂亮的眉眼,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撩起冕旒,结茧的手指温柔地蹭过谢如琢的每一寸眉眼,问出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那句话:“臣心悦陛下,想与陛下私定终身,陛下答应吗?”   前世他得到了谢如琢流着泪的一句“太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终究与那天的大雨和惊雷一样破碎在了诀别之中,这一世谢如琢仰头看他,眼尾被蹭得微微发红,清湛的桃花眼添了一分诱人的媚态,嗓子哑得更厉害,喉中似是被滚烫的欲念烧灼,快要发不出声音:“沈将军,朕恨不得今日就与你成亲。”   沈辞低声笑了,眼中也烧出了一团欲/火,隐隐变作暗沉的狠色,用力扯掉了谢如琢龙袍上的玉带,道:“那我们就成亲。”   夕阳逐渐消逝在天际,殿中没有点烛火,只有幽暗的最后一点光线,高高的龙椅上明暗相间,隐秘地勾画出两道相缠的身影,静谧中有愈来愈急促的喘息,还有缀着十二旒的冠冕“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的轻响。   黑色的龙袍与白色的衮服从龙椅上滑下来,随意地铺展在台阶上,大虞的国都,国都最威严的皇极殿,皇极殿中的龙椅上,世人都说,这里属于权力的巅峰。   几个时辰前,皇帝坐在这里接受百官朝拜,睥睨着他的山河与臣民,像不可亵渎的神祇。   几个时辰后,皇帝坐在这里和他的将军亲吻、交颈、云雨,让自己和至高无上的权力全都被弄脏在情/欲的淤泥中,万劫不复。   *   等到乐州的官员基本都来了坪都,朝堂也就重新在坪都运作了起来,谢如琢又恢复了寻常的生活。   按照惯例,升官受封都是要设宴请客的,纵然沈辞不情不愿,但这次论功行赏,他才是受嘉奖最大的那个,宋青阁、吴显荣和岳亭川怎么说都是本来就有家世的人,他却是一路被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可谓是当朝第一人了,这宴席是不办也得办。   当然,他最烦这种事,还想直接上书要去江北打仗,趁机逃掉,岳亭川和宋青来按住他,干脆替他包办了,从发请帖到准备宴席,他就没操心过,两人又都熟练了,得心应手得很。   最后他还是被迫在朝廷新赐的宅子里办了一场宴席,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基本都被宴请了,孙秉德也不例外,还很给面子地当真来赴宴了。   谢如琢自然也清楚这件事,由于前世没瞧过,这一世还特别新鲜地专门偷偷溜出宫来想看一眼凑个热闹。   到了镇国侯府门口,他什么人都没惊动,带着锦衣卫走小门进去了,一路悄无声息地走到设宴的花厅附近,看一眼这情况,就知道都是宋青来的手笔,又是月季又是芍药,酒樽杯盘不是金就是银,要多招摇有多招摇,不过菜色精致清淡,看着是岳亭川的品味。   从月门往里望去,他一眼就瞧见了坐在正中主座的沈辞,比之那天的衮服,沈辞今日穿得更为雅致,但他也甚少有机会见到沈辞穿这样行动不便的盛装。   他看习惯了沈辞的白衣铁甲,或是窄袖骑装,衮服的样式为了照顾沈辞的喜好也尽量往行动便利方向靠,然而今天这一身显然是被人强行按着穿上的,长袍宽袖,银线在雪白的底色上绣了精巧别致的卷草纹,再以暗银色绣出大朵的宝相花,明暗交错,随意动一下都能瞧见明暗两色,明处闪如辰星,暗处雍容典雅,交相辉映间美不胜收,再衬上沈辞容颜俊美,又在这些年添了许多杀伐的英锐,盛装也不见俗气,反而颇为赏心悦目。   但沈辞并不开心。   满座的宾客都笑语宴宴,或真或假地祝贺沈辞封侯,沈辞每回都会举起杯回应,但嘴角扯出来的笑却很勉强,也不常说话,倒是客人们自顾自聊起来了,他静静看着沈辞的眉眼,往日那双深眸中的神采有温柔深情,有张扬狂傲,也有凶狠占有,可他独独没有看过那双眼中原来也会有不为人知的忧郁,似孤芳自赏,无人相陪。   那些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像是都离沈辞很远很远,他穿着盛装华服独坐高台,却与繁华喧嚣格格不入,像一个陌生人看着奇怪的人群,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谢如琢扶着月门,指节泛白,心想,他的沈辞是孤独的,若是前世沈辞没有离开,留在坪都的沈辞每一天或许都会像今日这样眉目忧愁又疏离,无趣也无味。   纵使沈辞一次次说愿意陪着他,喜欢待在有他的地方,可是他看着现在的沈辞,又深深地明白,沈辞不喜欢留在这里,连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宴席都让沈辞提不起兴致,敷衍且勉强,那以后呢?以后只会有更心烦的时候,难道要让沈辞一次次为了他忍下来吗?   谢如琢心口发疼,闭了闭眼,从月门走进去,有宾客回头看见他,都惊了一下,慌忙起身,紧接着沈辞也看见他了,眼睛一亮,反而高兴了不少,放下酒杯也站了起来,跟着众人一起行礼。   “诸卿都平身吧。”谢如琢笑了笑,“朕今日也是来恭贺沈将军的,想讨杯酒喝,别坏了大家兴致就好。”   众人忙道没有,心里不禁想着陛下对沈将军是真看重啊,亲自出宫来臣子府上道贺,这殊荣也是头一份了。   沈辞把主座让给了他,过去和岳亭川一起坐了,他对沈辞举了举杯,浅啜了一口酒,又低下头自顾自把每样菜都吃了一遍,没再开口说话。   虽然皇帝看起来真是来喝杯酒的,但众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没多久孙秉德和几位阁臣就起身告辞,谢如琢点点头同意了,其他人便连忙效仿,正好沈辞也不想再折腾了,干脆就散了宴席,最后留下的只有谢如琢。   沈辞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只手,道:“去屋里坐坐?”   “就在这坐吧。”谢如琢扯了扯他的袖子,“景致这么好,不多看看岂不是亏了。”   沈辞无奈坐下,诚实道:“其实我是想回屋去换件衣服,太不习惯了,浑身难受。”   谢如琢便又不说话了,只一眨不眨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笑道:“挺好看的,多穿会嘛,难得有机会,让我多看看。”   “你……”沈辞似乎看出了他话中总有奇怪的欲言又止,“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又有什么烦心事了?”   今日晚风清爽,芍药花轻轻摇曳,有如一片花海上有波涛起伏,谢如琢把头枕在沈辞膝上,微合着眸似是在享受晚风拂动的舒适,沈辞也没有说话,轻柔地抚平他蹙起的眉峰。   “再等我几年好不好?”良久,谢如琢在寂静中开口,低声道,“等明庭长大成人,能独当一面,等河清海晏,盛世重开,我们就永远地离开这里,一起去江南。”他闭着眼盖住了其中的酸涩之味,患得患失地去抓沈辞的手,声音颤抖,像是对答案很不确定,“我会快一点的……就几年……几年就好……”   两人已然心意相通,沈辞一下明白了谢如琢的意思,紧握住那只轻颤的手,十指相扣,谢如琢会心疼他,他又怎会不心疼谢如琢,轻声道:“曾经你愿意一个人忍受漫长的孤独与痛苦,现在这点小事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想到我是陪在你身边,我就都能忍受,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看谢如琢红着眼眶流下泪水,他又道,“你要是怕我惹事,就派我出去打仗,打完了就去北疆,等你处理完了所有事,叫我一声就好,我就陪着你一起去江南。”   谢如琢抹了把泪水,嘴角扯出一个笑来:“你要是又不回来,那我只能去抓你了,抓你回来跟我成亲。”   沈辞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也笑道:“成亲这种事不用你来抓我,我会自己跑回来,毕竟你这么好,我怕你被人抢走了。”   “谁敢抢朕去成亲?”谢如琢心里还有酸楚,重活一世他也注定不能在最美好的年纪陪着沈辞离开朝堂,他有他必须要担的责任,但听沈辞这么一开玩笑,他又忍俊不禁,跳起来也去吻了一下沈辞,“天下之大,也只有沈将军你能抢走朕。”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在龙椅上那个很久了,在权力巅峰做最野的事,好特么爽!   小沈还在回忆前世——   小谢(星星眼):沈将军的腿杀我!阿伟死了!   小沈还在感慨——   小谢(舔嘴唇):好久没看沈将军脱光衣服的样子了!搞快点搞快点!   小沈:我好不容易文艺一下,你特么在ghs(微笑)   感谢在2021-08-10 18:00:02~2021-08-11 17:5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就喜欢老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6章 盛世山河   六月底重回坪都后, 沈辞七月就离开了京城,拿着谢如琢的圣旨前去沧州重整裴元恺留下的沧州军, 之前拖着不解决,现在不管怎么说也是要解决了,不然吴显荣指不定要得寸进尺。   沧州军目前还在的几位将官都很识时务,裴云景之前应该也授意过什么,沈辞一来就帮着一起整编军队,稳定军心, 半个多月的工夫,沧州军便恢复了从前面貌,可以上战场对敌了。   沈辞关注了一下北狄的情况,看扎布苏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一直游荡在绥坊各处,但伊勒德的五儿子和六儿子已经是争得血雨腥风, 谢如琢问过了扎布苏, 得知对方近两年应该都不会动手, 沈辞便暂时领了沧州军主将之职,带沧州军打了两场仗,活动开了筋骨, 之后便把裘鸣留下, 自己又向朝廷上奏,去江北打仗了。   大昭名存实亡,许自慎已死, 江北世族带着太子窝在淮西战战兢兢, 打着大昭的旗号加固城防,指望着能偏安一隅。   无奈大昭除了许自慎和追随他的那几个副将,当真再找不出其他能领兵打仗的来, 沈辞与岳亭川兵分两路,擒贼先擒王,突袭淮西,直击他们龟缩的乾州。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间,江北世族一直带着许自慎的儿子东逃西窜,没在一个地方待过两个月,没有了许自慎,沈辞在战场上也碰不到对手,一路势如破竹,还嫌这样打没意思。   隆兴六年三月,淮西全境攻破。   十月,淮东全境攻破,江北重回大虞。   卢靳已练就了出色的逃功,又一次带着太子溜走,去了蜀中。   沈辞马不停蹄转道蜀中,岳亭川转头去了江南,继续与死而不僵的大昭周旋。   隆兴七年六月,蜀中攻破。   八月,江南攻破,大昭覆灭。   之后的三年内,谢如琢每年与沈辞见面的日子都不算多,每次相处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沈辞辗转于岭南与北疆,时而收拾一下岭南乱七八糟的藩王与流匪势力,时而北疆战事告急,又跑去沧州领兵对抗北狄,每年横穿整个大虞,从最南跑到最北,又从最北跑回最南。   隆兴九年,扎布苏回到北狄,沈辞抽空与宋青阁一起带着五万兵马借道宛阳,入了北狄,信守承诺,帮着扎布苏料理家务事。   当年冬月,伊勒德死于鸩酒,五王子和六王子死于乱箭,北狄查干河以南都归了扎布苏所有,扎布苏花了点时间清理门户,稳住局面,随后便放弃了与大虞打仗,转而往北打去,执着地骚扰胡和鲁。   北疆就这样歇战了,虽仍有重兵驻守,但已少有战事,胡和鲁的人偶尔还会往这边跑,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很快就能平息。   沈辞终于可以把心思都放在岭南上,此地穷山恶水,前世他又没来过,还真不好打,和岳亭川在此绕了两三年也还没清理干净。   直到隆兴十一年春末,前世他们重回坪都的时候,岭南总算是全境收回,自立的藩王,作乱的流匪都被连根拔起,不见踪影。   至此,大虞全境都已肃清,乱世彻底宣告结束。   沈辞不在京中的日子,谢如琢与他还是靠着写信互诉相思,每到一个地方沈辞也还是会寄回来一块石头,那个紫檀木的匣子都已经装不下了,他又找来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匣子继续装,其中沈辞还寄回来一个鹅蛋大小的石头,青蓝相交,表面光洁,好看是好看,就是这一块就占了匣子的三分之一,险些要再拿出第三个匣子来。   收到的信也已经放满了一整个匣子,谢如琢同样开了第二个匣子,按照时间一封封码放整齐,石头是越来越有新意,但信上的字却丝毫没有进步,还是难看得只有他自己能看懂,有时候战事紧急,写得也匆忙,下笔一通龙飞凤舞,就连他都要辨认许久才能连蒙带猜地辨认出这大概是在说什么。   为此他不知叹了多少气,但沈将军为了大虞四处征战,这般辛苦,他也不好在这种小事上总是唠叨,最后只能苦哈哈地继续拿着龙飞凤舞的字迹艰难辨认,只不过不管写成什么样,拿到手后,乾清宫的内臣还是会看到皇帝不厌其烦地看上几百遍,晚上放在枕边相伴入梦。   岭南被攻下后,沈辞在那边交接完了事务,说要回京待个两三个月,谢如琢高兴了好一阵,谁知人是回来了,但才待了一个月,就传来齐峻茂病重的消息。   前世的事越来越远,这一年又是前世他们最不愿回忆的一年,他们一时都忘了还有这一件事,接到消息后,沈辞赶忙带着沧州军赶去海门增援,挡住羌族人的乘虚而入,免得又和前世一样,海门险些危在旦夕。   沈辞这一走,谢如琢可就担心坏了,前世沈辞去了同样的地方,然后再也没回来,这一世他还是放心不下,隔几天就递过去一封信,甚至为了传递信报方便,还以秋猎为借口,跑去乐州待了三个月。   乐州重新变成了行宫,但当初在此建都五年,倒是把这座靠近北疆的城池给带得繁华了起来,往来商旅都喜欢在此云集,乐州的国子监又继续保留,文人才子也都喜欢造访此地,去国子监的论道坛一探究竟,顺道看看当初祭酒杜若栽种下的桑槐。   但乐州的繁华并不能让谢如琢心情好些,在连续的担惊受怕之下,谢如琢开始做噩梦,半夜总被吓出一身虚汗,精神也很快地萎靡下去,十几个太医轮流来看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都觉这像是心病,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有人都打算死马当活马医地去找道士来驱邪做法。   在谢如琢快因为这桩心病卧床不起时,沈辞总算是回来了。   从噩梦中惊醒的谢如琢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到沈辞,还以为又是一场梦,沈辞捏捏他的脸,又亲亲他的手,他才确认这不是梦,霎时间眼泪就收不住了,委屈地哭了起来。   沈辞心疼不已,把他抱起来按在怀里,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回来了。你乖,别哭了。”   “我每天都做噩梦,梦到你中了一箭,然后变成一坛骨灰。我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一个人坐在雪地里,抱着你的骨灰喝酒,树上的桃花怎么也开不了……”谢如琢又瘦了许多,肩胛骨都有些硌人,脸显得更小,眼泪几下子就挂满了整张脸,埋在沈辞怀里哑声说着话,“我快死了,沈辞,我快死了……你不可以再走了……”   此时谢如琢又像极了一只软绵绵的兔子,沈辞伸手捏了捏兔子的耳朵,安慰道:“不走了,不走了,以后都陪在你身边。”   “嗯。”二十好几的人,哭起来却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一哄便又开心了,谢如琢蹭蹭沈辞的颈间,熟悉的温度给了他慰藉的安心,这些时日的担忧终于烟消云散,他不一会就挨着沈辞沉沉睡去,一双手在梦里还死死攥着沈辞的衣袖不松手,最后沈辞只能陪着他躺下去,抱着他一起睡。   谢如琢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总算是养回了之前快要耗尽的精神,再醒来时看到沈辞还在身边,顿时愈发神清气爽,有了心思去处理事情。   也是到了现在他才知道沈辞回来的原因是海门已经无忧,把胡和鲁打得节节败退的扎布苏接到谢如琢的信,知道羌族人重整旗鼓,抢回了之前他在海门附近的一半地盘,于是分出了一部分兵马从东面与羌族对战。   前世沈辞没有和羌族人打过仗,一开始吃过亏,但这一世和对战许自慎一样,已是熟能生巧,又有扎布苏在侧面帮忙,摧垮羌族的第一波攻势并不算难,只一个月便把羌族人拦在了海门外无法前进一步,扎布苏也重新抢回了那一半地盘,把羌族人赶得离海门更远了点。   吴显荣在溪山待得无聊,接下了驰援海门的邀请,赶来镇住了场子,沈辞早就听闻谢如琢身体抱恙,当下便把海门甩给了吴显荣,赶忙来看还待在乐州没法回京的谢如琢。   趁此机会,谢如琢又给扎布苏写了封信,之前与北狄开的商路最多只到池州北部,现在他可以允许商路最远直通到江南,南北贯通,彻底打通大虞与北狄的联系。   这件事在前世都没有提起过,谢如琢如今一提,扎布苏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立马就闻弦歌而知雅意,回了信答应等他收拾完胡和鲁,统一了北原,会来再和羌族人打一架,毕竟相比大虞,北狄离羌族人的地盘更近,平常的擦碰也更多,是必须要解决的一个祸患,正好顺便也给大虞解决一个心腹大患,保证大虞北疆四镇至少数十年不需要打仗。   谢如琢满意了,养好了身子便带着沈辞一起回坪都去。   回京后,谢如琢下旨改动了北疆四镇的格局,虽然四镇依然存在,也仍旧任命了总兵官驻守,但在总兵官之上又设了两个总督,各管两地,海门与溪山合并管理,合称海溪,由吴显荣出任第一任总督,沧州与宛阳合并管理,由宋青阁出任第一任总督。   此外,谢如琢还在圣旨中提及日后北疆需联合作战时,朝廷会另派一位督师,统领四镇,平日北疆事务除调兵离开北疆外,都由两位总督决断,内部调兵也包括其中。而四镇中,自总兵官开始,任免升降全归朝廷,总督无权干涉,只能管,却无事实上的直属关系。   四镇总兵去了两个,缺少能独当一面的将领,且北疆目前的格局也有各自为政的味道,各管各的,关起门来做土地主,要不是谢如琢有心解决北疆之祸,不知道要搁置到什么时候,可能数十年后,北疆四镇的势力真的成了前朝的军阀世家,再也无法撼动,那大虞又将大乱。   因而要集中分散的势力是必然的,吴显荣和宋青阁帮了他许多,这些也是应该要给他们的,但从前朝廷给北疆的权力还是过大了,所以谢如琢又做了一些限制,改变从前四镇大小事悉听总兵一人的局面,总督还是封疆大吏,可以调兵遣将,但下面的将官隶属朝廷的兵部直接管理,若觉总督决断有误,也可上奏朝廷,既是分权也是牵制,看上去总督的名头很是骇人,仔细一合计,手上的权力和之前的总兵都没法比。   谢如琢登基后十年之久,大虞的战事基本全部平息,就连沈辞都已回了京,乖乖做回三大营提督,他从前的副将裘鸣出任沧州总兵,算是把沧州军也甩手给了别人。   然而沈辞在京城却让很多人头疼不已,沈辞每每上朝时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必然在暗讽孙秉德,不客气地开口骂也是常事。   到了后来,别说孙秉德了,一众言官都有点怕了他了,从没见过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骂十句也能当做没听见,还敢怼回来,转头就抛之脑后,根本没把事放心上,这骂了也没有任何成就感,还把自己气得半死,何必呢?   于是沈辞倒是因为这奇怪的原因在一年后落了个耳根清净,孙秉德和一众言官都放弃继续盯着他,只要他别做什么出格的事,理都不想理他,巴不得他天天闭嘴千万别再说话。   对此结果,他自然是乐见其成,心满意足地在上朝时当起了哑巴,只有在他快打起瞌睡时,谢如琢才会突然叫他一声,问个不痛不痒的问题,逼他说两句话。   大虞在战事上一路顺遂的十年间,朝堂上也发生了不少事。   杜若在国子监待满三年后,因政绩卓著,被调回兵部任侍郎,正好三年时间已有第一批国子监学生结束学业通过考试进入翰林院,虽然杜若只在国子监待了三年,但这一批学生都是拔尖的,以后必然成为后生中的领头者,又与杜若是师生,众人都看得明白,以后朝堂风向是不变也得变。   孙秉德那年推的新政这几年照样还在继续,为了不砸自己的招牌,孙秉德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每年召集六部做下年预支都可称兢兢业业,没有马虎过,回了坪都后,国库的银子能一直有结余,孙秉德有很大功劳,不然谢如琢也做不到五年内连本带利还给扎布苏当初借走的二十万两银子。   这一政令弊端也必然是有,当初谢如琢与杜若猜得也八.九不离十,六部能钻的空子依然不少,一开始就多报些钱,事后账面做点小动作,六科给事中也很难看出来,遇到突发的事,六部也可以仗着外人不甚了解具体情况,把小事说大,大事说得更大,趁机挖一笔多于实际需要的银子,最后要查也无从查起,不给还显得朝廷对这件事不重视。   这些弊端每年都存在,孙秉德有时候也被这些人磨得焦头烂额,不过总体而言还是利大于弊,贪腐之风经过几年时间已得到了遏制,与从前相比大有改观,现在看到的弊端也是可控的,况且这也无法避免,以后的事只能等以后再说。   京中的贪腐是治得差不多了,在隆兴七年时,孙秉德开始把目光放向地方上的贪腐问题。   之前谢如琢就明白,孙秉德需要一两个政绩来给自己增色,有了六部新政这一个还不够,再来一个自然会更好,既然他已经打算惩治贪腐了,不如做个彻底,以后留下的名声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地方上,孙秉德的方法参照的就是六部现在的做法,大虞地方衙门维系日常开支的银子都是自给自足的,朝廷不会给一个铜板,地方怎么用朝廷也管不着,这也就造成地方上贪腐反而比六部更多,有些地方还天高皇帝远的,根本不知道内部都成了什么样。   现在地方上银子开支要和六部一样在年末时做一份预算,上报朝廷,之后每多支一项银子就要再次上报,保证收支明晰,而这一内容也会算在地方官员的政绩考察中,有上报不及时,收支不明的,政绩考察将有很大影响。   为了推行这第二个新政,孙秉德又忙碌了许久,至少前三年是都没得空,和六部一样,要五六年才能稳定下来,顺道看看效果,对弊端也要及时填补。   谢如琢照样没有插手这一新政,左右是好处多于坏处的事,有人愿意奔波劳累,他乐得清闲,而且孙秉德一忙起来,就没空和他较劲了,日子更是舒畅不已。   不过孙秉德与杜若的争锋是一直都在,自杜若调回兵部后,两人的争锋可称是彻底抬上了台前,平日在朝堂上免不了你来我往地互相使点绊子,但也没有谁完全压倒另一方。   隆兴十三年,内阁空缺三人,其中就包括了韩臻,他因为家中田地的一点小事被言官抓住把柄做了文章,又有杜若一派的官员在背后动作,最后韩臻主动提出致仕,回家养老了,杜若毫无悬念地升任兵部尚书,在廷推中入阁,成为大虞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阁臣。   一旦入阁,内阁商议时就有了否决的权利,孙秉德和杜若的争锋也日渐紧张。   但谁都看出来了,这一局,孙秉德输定了,或许他自己也明白,只是不愿认输。   连韩臻都致仕还乡了,当年与他一起入阁的阁臣也都已年老,可跟随杜若的那批人却逐渐成长,站到了朝堂的中枢之位,在这之后,也会涌进越来越多的年轻人。   大虞的朝堂终究在岁月的流逝中换了血。   这是注定的结局,当初孙秉德没有拴住杜若,就得不了年轻官员的心,在这局棋中就注定无法赢到最后,可细细想来,他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了十几年,似乎真要说输,也只是输给了时间。   隆兴十五年六月,孙秉德上奏致仕,告老还乡。   谢如琢对此并不意外,为此还做做样子地和他来了个三拒三请,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答应,亲自设宴为他践行,赐了他一座宅子和许多金银,挑选三大营骑兵护送他衣锦还乡。   践行宴上孙秉德有点喝醉了,谢如琢也醉了,和孙秉德说了许多话,说到后面颠三倒四的,谁也听不明白了。   谢如琢说他和孙秉德前世是宿敌,最后孙秉德被自己逼走,郁郁而终,其实他心里也很难过,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孙秉德谁也没有做错什么,要说功过得失,人皆有之,这一世孙秉德愿意主动告老,他反而很开心,还非要拉着孙秉德一遍遍问这算不算是和解了,不要互相记恨了吧?   沈辞听得直皱眉头,赶忙拉着人连哄带骗地拐回乾清宫,真怕说下去,万一有人信了这前世今世的话可如何是好?   孙秉德离开的那天,登上福顺门的城楼,最后眺望了一次宫城内外,正要离开,看到杜若走了上来。   两人相顾无言一阵,倒还是孙秉德重新将目光望向远处,先开口道:“再过几年程京墨也要告老了,内阁首辅该是你了,恭喜。”   杜若站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清晨的天空流云稀疏,太阳还在慢慢升起,摇头笑道:“老师是想恭喜什么?恭喜坪都是我的天下了?可是老师知道的,朝堂上永远不可能只有一派,新入朝的官员也有不喜欢我的政见的,等他们成长起来,有朝一日又会取代我。”   如今孙秉德已不再是首辅,叫了十几年的元翁也不能再叫了,而且时至今日,连皇帝都主动提出和解,两人也没有什么再较劲争锋的必要,杜若又叫回了那一声久违的老师。   杜若侧目去看沉默不言的孙秉德,发觉他确实是老了许多,原来挺直的腰板竟然有了明显的佝偻,鬓边的银霜比从前更多了,眼角的沟壑道道深陷,就连从前幽深的双眼都添了一层浑浊。   世人最怕岁月催。   当初意气风发撑起混乱的朝局,带着皇帝北上的首辅已经老了。   “当年陛下离开乐州时也大醉一场,对我说,我们最后都只是史书上的几行字,我们现在紧抓不放的东西最后都会给别人,是给他人做嫁衣。现在想来,陛下才是我们之中想得最通透的人。”孙秉德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还叫我一声老师,但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再教给你的了。唯望你也能放下执念,不要执迷不悟。”   杜若眼眶有些湿热,十几年了,当年与孙秉德背道而驰后,两人再也没有像今日这样安静地说话,没有暗含深意的讽刺,也没有明争暗斗的交锋,如同从前他还跟着孙秉德求学时一样,孙秉德心平气和地与他说书中典义,谈朝中时政,岁月会带走风发的意气和年轻的容颜,却也带走了尖锐的棱角与锋利的毛刺,让一切重归旧时的平静。   “老师好像也二十多年没有回过淮东老家了,现在回去看看也好。”杜若偏过头,涩声道,“学生有空会去看望老师。”   “今后你有得忙,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孙秉德淡笑道,“哪天有机会路过淮东,来找我喝杯茶就行。”   “好。”杜若跟着笑了一下,“学生记住了。”   孙秉德回头看了一眼内阁的方向,道:“芳洲,属于你的时代到了。”   宫城外还来了不少朝中官员,都来相送,杜若躬身一礼,目送孙秉德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他遥望四方山河,六月似火的朝阳在他身后升起,光芒万丈。   作者有话要说:  老孙的结局早就安排好的,没有改,他的行为不能用简单的是非观来衡量吧,可能历史上的很多人物都不能用三言两语来评断,也不能简单地说这是对还是错,政治权谋也许都是这样,谁都有对有错。   明天!最后一章!!!完结!!!明天会早一点更!中午十二点!!!   番外可能要等等,有点卡。   这边会有个晋江币的抽奖,因为是倒v,抽奖条件就80%订阅率吧,然后微博上是q版周边的抽奖(搜“双马尾少女扶苏十七岁”)   感谢在2021-08-11 18:00:04~2021-08-12 18:0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栗子、就喜欢老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7章 终·山遥水阔   又是一年春来, 乾清宫外种的桃树今年终于开了花,粉红的桃花结满枝丫, 等待有人来赏,然而乾清宫内外却是一派寂静,半晌都不见一个人影。   敞着的殿门里走出来一个内臣,乍看到桃树下一个人影还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忙上前来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谢明庭已是二十多岁的青年, 长大后他的脸变瘦也变尖了,小时候的婴儿肥全部褪去,不再是圆得可爱,反而也是清隽挺拔的样貌,只有一双眼睛还又圆又大,添了几分灵动天真, 点了个头道:“皇叔说今日要回来, 我来等着。”   “陛下应该没这么早。”内臣笑着把他引进去, “以前每次都得正午才到,有一次还是赶在宫门落钥前才到的。”   “无妨,今日的奏本我已让人送到乾清宫来了。”谢明庭走进殿内, 坐在平日自己常坐的侧面桌案前, 等内臣把奏本都搬过来后,便开始安静地低头看起来。   皇帝不在宫里,跑得不见人影这种事对宫内宫外的人来说, 都已见怪不怪, 谢明庭自然也早就习惯了。   自从战事平息,大虞与北疆又正式订下了盟约,不再打仗, 转为互通贸易,隆兴年的盛世便正式开始了。   谢如琢励精图治了三年,每日操劳,等到杜若入了阁,朝堂上局势明朗,这时候太子也早已到了年纪,在朝中接触了几年的政事,跟着杜若学了不少本领,他就有意识地让太子接手一些大事,平日许多奏本也转由太子过目。   起初众人都有些震惊,虽然皇帝一直都对太子如父如兄,日日过问功课,起居饮食也俱放在心上,但这终究是帝王家,哪一个帝王对晚辈不是满怀戒备的,既想着要培养后辈,却又怕他们翅膀长硬了。   且太子还不是皇帝的亲子,只是一个侄子而已,这关系似乎就更微妙了,然而看皇帝这架势,却是毫不在意,还大胆放权。   这些年朝臣们也没少上奏请皇帝立后,充盈后宫,绵延后嗣,从前皇帝以山河破碎,故都未还为由推拒还可以理解,后来回了故都,皇帝又悲切地拿南面战事未歇为由说事,直言自己大业未成,没心思成家,大家劝了又劝,皇帝跑去太庙哭着跪了几个时辰,说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末了还病倒了,大家也都不敢再说。   拖了又拖,最后连北疆都没仗可打了,众臣深觉这是再没理由推脱了,一个劲儿地上奏请皇帝立后,皇帝都当作没瞧见,理由都不愿找了,逼得狠了就病。   念及皇帝一直以来身体都不太好,常年体弱多病的,这些年大病也有好几场了,再加上皇帝对不娶妻的理由也总是含糊不清,不禁有人猜测是不是皇帝那方面不太行,这才对娶妻如此排斥。若真是如此,那日日请皇帝立后生子还真是有点戳人痛处,不少朝臣都心虚地收手了。   谢如琢听到这种传言的时候直接喷出了一口水来,朝臣们因此不催他娶妻生子了是好事,但因此误会他不行可就过分了,他决定还是得转变一下朝臣们的印象。   于是谢如琢主动让人把风向往另一种角度拐,他平时有事没事就提一嘴自己的皇长兄,也就是谢明庭的生父,说一说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的旧年回忆,皇长兄曾送给过他一包点心都能被他说得感人肺腑,让人相信当年皇长兄确实是极好的一个人,给从小缺爱的谢如琢带去了许多温情关爱,以至于经年以后还铭感五内。   因为感恩皇长兄而培养他唯一的孩子接班,为了给侄子扫清障碍,愿意不生孩子,这听上去虽然总感觉怪怪的,但无奈谢如琢演得太真,许多人到了后来都信了大半,这事传到民间,百姓们没这些人这么多心思,广而传之,还都对皇帝的做法十分感动,意外掀起了人人追求家和万事兴的风潮。   谢如琢对此满意至极,而谢明庭都傻乎乎地信了,对皇叔也是愈发孝顺亲近,为了不让皇叔失望,发愤图强,读书更用功了。   后来史官重修实录,谢如琢看了先帝时的实录,又感慨了一番先帝的得与失,更是直言不可耽于声色犬马,曾经坪都就亡于流连后宫,纵情笙歌,他如今励精图治,要扭转大虞的颓势,自然要远离声色,又是为了一心一意培养侄子,又是为了大虞,这听起来更感人了。   不过朝中不知从哪里还流传出另一种说法,说陛下因为从小为母亲不喜,在冷宫还被母亲伤害过,心中对女人有阴影,这才不愿碰女人,对此,有人反驳,那怎么也没见皇帝碰男人呢?   拥趸此说法的人答曰:因为先帝从前也对陛下不好,所以陛下对男人也没兴趣,简而言之,父母的原因让我们陛下遁入空门。   谢如琢对这说法也还算满意,还让锦衣卫去推了一把,三种原因得以三足鼎立,理由更显充分。   众臣看皇帝的婚事是没影儿了,又想起了另一个人来,那就是镇国侯沈辞。   之前沈辞说有个青梅在老家,以后要回去娶人家,现在仗都打完了,岳亭川早好几年娶了益昌侯府二小姐,宋青阁都遇上看对眼的姑娘成家了,也没见他娶妻,众人都认为他当初是瞎说骗人的,又开始有朝臣上门提亲说媒。   沈辞便又放出消息,说青梅身体不太好,还在治病,过几年一定成亲,他深情专一,这辈子非卿不娶,大家就别再打他主意了。   众人只得再次作罢,转而盯着其他朝中新贵。   而自从谢如琢许多事让谢明庭学着去做以后,又没了被逼着娶妻生子的忧虑,谢如琢的日子就过得不再那般紧张了,每年入秋都会去乐州行猎,还总有一段时间不在京城,听说是去微服私访,视察民情,但听来就像是去游山玩水的。   与皇帝一同消失的,往往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镇国侯沈辞,一开始还以为是巧合,几次巧合之后,众人算是看明白了,两人就是一块溜走的。   一个想当甩手掌柜逍遥自在,一个上朝就烦早想逃之夭夭,也是当真一拍即合,还一年比一年跑出去的次数多,不在京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不春天还没来,两人就又跑没影了,说要去北狄见个有钱的朋友。   去年谢如琢已经为谢明庭相看了朝中几位大臣家的女儿,谢明庭自己也看中了一个,自己都快要成婚了,也就不是傻子了,从前还能信皇叔是为了培养他才不娶妻这种鬼话,现在旁人还信,他与皇叔这么亲近,是再也不信了。   至于真实原因,他也有点瞧出来了,沈将军每年大半时间都睡在哪他还是知道的,皇叔不是对男人也不感兴趣,而是只对一个男人感兴趣。   不过谢如琢不明说,他也不会挑破,和老师杜若一样,心照不宣。   谢明庭看完了今日司礼监送来的所有奏本,学着内阁贴上自己的票签,让内臣重新送回去,站起来歇歇眼,就听得内臣禀道:“陛下回来了,沈侯爷也一道入宫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谢如琢的声音就由远及近:“我就要吃酸辣鱼,很久没吃了,我就要吃……”   紧接着,另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也传了来:“你前两天才刚吃了重口的菜,肠胃难受了好一阵,这两天要吃得清淡些,不许吃。”   “我就吃。”   “不许吃。”   “那我不理你了,你出宫回府去吧。”   “……只能吃一点。”   “嗯嗯嗯,保证就一点。”   “……”   谢明庭好笑地摇摇头,想着皇叔和沈辞的对话,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幼稚,而皇叔也就只有在沈辞面前才会这般任性耍脾气吧。   “皇叔。”谢明庭迎上去,也对沈辞笑了一下,“沈侯爷。”   谢如琢停下了幼稚的吵嘴,转而对谢明庭道:“奏本看完了?”   “看完了。”谢明庭把早就备好的茶递给谢如琢,“已经让人送回司礼监去了,近来朝中并无大事,只有京中国子监在准备三年一次的考试,又有一批学生要入朝了。”   谢如琢闻言感叹道:“好快,当初国子监重开后第一批入朝的学生,如今都已能独当一面了,叶怀山、任初都已官居五品,过个几年可能也要坐到侍郎的位置了,以后就是内阁一员。”   “是啊。”谢明庭坐在他对面,也叹道,“昨天杜师傅也这么感叹,这些年科考录用的士子也都很不错,朝堂上也算是后继有人。”   谢如琢模样总是显小,过了而立看着虽比从前更显成熟,但面颊和眉眼瞧着还是有三分嫩生生的,也是因为这些年过得随心,他自己是知道的,前世这时候,他终日眉间褶皱,像是老了十岁。   “我听闻程老打算致仕了?”谢如琢状似无意地提起,吃了口新做的点心觉得好吃,又递给沈辞一块,“内阁又要再次廷推了?”   谢明庭立刻正襟危坐起来,虽然谢如琢不怎么管事的样子,但其实还是事事消息灵通,都在他掌握之中,忙答道:“是有这消息传出来,好像是程老自己在宴席上跟人说的。”   谢如琢看他一眼,笑中有深意,道:“这些年科考入仕的官员,好像都和你走得比较近。”   谢明庭心头一凛,慌张道:“皇叔……”   “没什么,我随便说说。”谢如琢摆摆手,止住他要起身的动作,“先生是跟着我一路走到今天的,他身后那些人也是跟着我的,和你自然会生疏一些,你确实也要去亲近一些新人。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做得挺好的,不用紧张。”   朝堂上的阵营不过就是如此,时间是最能改变一切的东西,一朝天子一朝臣,前世谢如琢还想不明白这件事,对谢明庭也诸加猜忌,做过打压他那一派官员的事,可最后还是没能比过时间的无情,朝堂阵营依然会走向换血,谢明庭被身后追随他的文官撺掇,跑来逼宫。   谢明庭听到他这么说却有些愣怔,反倒不知所措起来,隔了会转了个话题,小心问道:“皇叔这次回来一时半会不出去了吧?”   “之前婶婶是不是让我们去过端阳?”谢如琢却转头去看坐在一旁不参与他们两个谈论这些话题的沈辞,“我们早点去吧。”   沈辞毫不犹豫一点头:“你决定就好。”   谢明庭:“……”   “皇叔,才回来一个多月又要走吗?”他心里隐隐有了什么猜测,却不愿去想,“我还有许多事不明白,想多请教皇叔。”   谢如琢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淡笑道:“我也不能教你一辈子,这些年我把能教的都已经慢慢教给你了,剩下的是要你自己去学的,当年皇叔也没有做过这些,还没有人教我,也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承认一件事。”   看谢明庭张了张嘴有些无言,谢如琢又道:“你早就猜到了吧,这些年我放权给你,你不会不知道原因。”   谢明庭当然不会不知道,甚至他早就有所感觉,皇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十几年来他心知肚明,皇叔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一个人,更不会做看起来没有退路还毫无防备的事,除非……皇叔不想做这件事,想丢掉这件事。   “皇叔……”他嘴唇翕动了一下,眼眶有点泛红,轻声道,“您一定要走吗?”   谢如琢眼中似有春日最温和的暖光,憧憬着世间最美好的事,道:“有些人喜欢做皇帝,愿意做一辈子,喜欢权力的滋味,恨不得尝生生世世,可能我曾经也喜欢过,但我现在厌倦了,我有了更喜欢的事,想去过更恣意的日子。之前我答应过别人,过几年就走,可现在已经过了有十年了,再不走我怕他不想等我了。我这一生,最好的年纪已经都给了大虞,之后的几十年,我想为自己活。”   沈辞皱了皱眉,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很轻地说道:“我没有不想等你。”   谢明庭看了看沈辞,又看了看谢如琢,已经全都明白了,道:“杜、杜师傅知道吗?”   “他知道,早就和他说过了,等他当上首辅,我再走。前面的路我和他已经筑了基,之后的路就是要往上不断地盖高楼,没有我在,他也能做好。这是他的时代,有他一个人就够了。他又是你老师,即使你可能会不喜欢他的政见,但他还是会一心一意地帮衬你,扶持你,让盛世在你手上延续。”谢如琢拍拍他的手,“我只比你大九岁,若是我不早点走,以后会很麻烦。明庭,朝堂上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为大虞平定山河,结束乱世,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今后就交给你了。”   谢明庭眼中含泪,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点了个头。   没等他们再说句话,内臣禀报杜若求见,谢如琢颔首同意,没一会,杜若就快步走了进来,见过礼后将一份奏本递过来,道:“陛下,刚刚程老给内阁递了奏本,请求致仕还乡。”   谢如琢没有丝毫意外,拿过来看了一眼,又还给杜若,笑道:“提前恭贺元辅。”   杜若看谢明庭眼中还有泪水,又盯着谢如琢看了看,忽然明白了过来,也有些哽咽,道:“陛下已经决定好了?”   谢如琢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沈辞跟着他一起,一阵风过,殿外的桃树纷扬地飘落下片片轻盈的花瓣,谢如琢伸手接住一片,道:“明年开始,会逐渐传出皇帝身体抱恙的消息,皇帝缠绵病榻,无力处理国事,转由太子监国,等过个几年,皇帝病情加重,最后……”淡粉的花瓣从手中落下,他平静地续道,“不治身亡。”   说完这句话的他却是笑着转头看向沈辞,重新伸出手来,道:“春光很好,这里我已经看腻了,听说江南的桃花最美,明年我想去看看。”   隆兴十六年五月,内阁廷推,杜若众望所归,出任首辅。   同年冬月,帝秋猎归来,突感风寒,缠绵病榻。   隆兴十七年二月,帝病情未见好转,不便处理国事,下旨暂由太子监国。三月,镇国侯沈辞辞官。   阳春三月,绿槐烟柳,坪都城外的山道上,黄昏时分,倦鸟归林,谢如琢候在枯木逢春的一株槐树旁,北国的初春仍有清寒,晚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身后有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去,嘴角带着笑意,眼前却有一刹那的模糊,仿佛看到前世今生许多个沈辞向他走来,但最后的最后,那些沈辞还是变成了一个人。   脱去了白衣铁甲,换上了白色的窄袖骑装,剑眉深目,牵着一匹白马从斜阳残照里走来,低眸看着他笑,眼中早就不见了战场上的血气与凶戾,盛满了温和的柔光,结茧的手指来抚他的眉眼,小心翼翼的,似是怕弄疼了他。   前世死前,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之后,沈辞的轮廓逐渐消散,终成了死前的一场幻梦,水中捞月,镜中看花。   今生再看,幻梦成真,而他的一生,还有很长很长。   沈辞一把将他抱上马,白马一声欢快的长嘶,张开四蹄在山道上奔驰,他的耳边响起沈辞低柔的嗓音:“走,我们去江南。”   山遥水阔,余生岁岁年年,与君同赴。   *   隆兴三十一年正月,帝病危,立遗诏传位于皇太子,崩。   为君三十载,扶大厦之将倾,开中兴之盛世,明君贤主,后世之范,尊为圣宗。   而远在江南的一座山庄,终于等来了两个长住的主人。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2019年的暑假,我还在紧张的法考复习之中,产生了想写一篇古耽双重生文的想法,并对这篇文有了粗浅的脑洞。   2020年2月14日,去年的情人节那天,我的脑洞彻底成型,打算写一个受前世累死累活打江山腹黑心狠,这辈子想当咸鱼撂挑子,同时追回自己爱情的故事。我跟几个姐妹说,想写一个简单沙雕文,姐妹们表示,听我的描述,这其实很复杂,会被我写成正剧,最后被她们说中,一语成谶。   2020年3月29日,我写完了这篇文的初版文案,正式决定把这篇文的创作提上日程,但当时我还在练笔另一篇文(在专栏“旧曲”里,签约前写的,练笔放飞,大概是个坑),也是一篇有权谋成分的,本来想练完那篇再来练这篇。   2020年9月24日,上一篇练笔作被我弃文,我终究没有写完一篇权谋,当时难过了很久,但马上就振作起来,准备要写这篇文的大纲,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我一定要写完一本权谋,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2020年10月20日,经过一个月沉下心来做大纲,查资料,整理明朝历史笔记,梳理剧情和人设,我写出了这篇文的第一章 ,虽然是初版的第一章,但整体上和目前的第一章没有多少差别,当时也是很高兴自己能找到最舒服的写作方式,写出很满意的第一章。   2021年3月8日,经过四个多月的存稿,我有了差不多十万字的存稿,并在这期间不断丰富和修改大纲,修改前文,查找新的资料,我选在了外婆做手术那天,用我的新文给外婆祈福,在晋江发了文。   3月10日傍晚,我很意外和惊喜地收到了编辑的站短,我可以签约了。在这之前,我没有想过这篇可以签约,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剧情线不太符合市场热题材的要求,前三章也看起来很正剧,明显就不是受广大读者喜欢的类型。   4月7日,经过一个月艰难地挣扎,菜鸡扑街终于到了v线入v了,在这期间,我每天都觉得自己v不了,涨幅是同期的一半,榜单对我来说仿佛等于没有,但很庆幸在这时就遇到了几个可爱的读者一直支持我鼓励我,给我评论和投雷,让我非常感动。在上夹子之后又遇到了更多的小可爱,每一个给我投雷、灌营养液、评论的读者,我其实都记得,也发自内心地感谢和感动。   8月13日,从脑洞产生到现在已经两年,从开始准备大纲写这篇文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从在晋江连载开始到现在已经五个多月,我终于给这篇文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完结了。   在写最后一章的时候,我一边激动地在哭,一边抖着手打字,就这样哭着敲完了最后一个字,然后癫狂地找我的姐妹大喊大叫“我完结了”,那一瞬间我的感觉甚至是不真实的,我不敢相信我真的把这篇六十万字的权谋正剧写完了,不敢相信我曾经放弃的事,现在被我做到了。那样的感觉有激动,开心,解脱,也有怅然若失和不舍,诸般复杂,大概还要很久才能缓过来。   这篇文呈现的效果是还很青涩稚嫩的,剧情和感情我很多时候都是在边写边摸索,当作一种练习,但过程中我曾经一度非常痛苦,把自己心态写崩了,还因此去做过心理咨询。因为我不断陷入一种自我怀疑和否定的怪圈,无论是写不出想要的最好效果,还是数据的问题,我全部归结于我太菜了,我写不好,我不适合写权谋写正剧。那时候我在想,我就不该写这篇文,每写一章都觉得自己在渡劫,一边崩溃得大哭,一边还在痛苦地挣扎。曾经写文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事,但后来,写文成了我一种负担,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选择了坚持下去。一个原因是不想辜负书中每一个我深爱的角色,不想辜负不停鼓励和支持我的小可爱们,也不想辜负自己付出的努力,另一个原因是,长达一年多的准备,写这篇文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要我停下,我的生活节奏也就被打乱了,我反而会更加迷茫和无措,我想,既然这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那我一定要把它继续下去。   最后一两个月,我没有榜单,一直处于毒榜轮完后反复轮空的状态,有时候逛论坛,看到有人建议这种情况应该尽早完结,属于没救了的类型,我反而还挺逆反,想着那我偏要坚持。况且我写文的初心并不功利,我出于热爱和兴趣在创作一个又一个故事,分享给大家然后收获快乐,如果能有一个人喜欢我就觉得这篇文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对于数据好不好,赚不赚钱,我好像很少会去想,我更想做的是看到自己的进步,看到自己可以写出更好的故事,带给读者更好的阅读体验。所以前面我刚和姐妹开玩笑,每天码字几小时,一杯奶茶钱其实都没有,但我竟然还能写五个多月,这就是菜鸡扑街的快乐吗?   但五个月的时间,我并不孤独,每一天打开晋江都能看见有读者小可爱的评论,在鼓励我支持我,让我知道还有人在期待着这个故事完结。可能对读者们来说,这只是随心之举,但其实大家不知道的是,你们的鼓励对我来说是支撑我走到今天最大的动力。好几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无意间看到有读者的留言夸我写得很棒,说自己很喜欢这个故事,都会让我像瞬间活过来一样,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谢,看上去我只是说了句谢谢么么哒,实际上我可能都被感动哭了。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明明是个菜鸡啊,我好像不配有这么多喜欢,我写得还不够好,不值得大家这么真切地鼓励和支持我。   这篇文在写作过程中,我也一直在找自己的问题,总结缺点,我对剧情节奏的把控还是比较弱,有忽快忽慢的问题,另外我目前的笔力要撑起复杂剧情的权谋正剧,要塑造好人物群像还是非常欠缺,呈现的效果和我自己所期望的有一定差距。我剧情的逻辑性也有待提高,我似乎还不太会把握权谋剧情那种抽丝剥茧的推进效果,不会做局,只会用比较幼稚的笔法写到哪是哪,群像人物的塑造也很左支右绌,许多人物还没有写出厚重和丰满的感觉,主线支线的交错搭配也让我经常头疼,这也影响了我对很多配角人物的塑造不够深入。主线上我以前练笔的时候其实感情线很糟糕,这本我学着写更多的感情线,相比从前有些进步,但感情线和剧情线的相交仍然做得不够好。所以我一定会继续努力,让大家都看到我的进步,给大家带来更好的故事。以后我还想再写一本古耽正剧权谋,想在我的水平足够好的时候重新回归自己最喜欢的题材,写一本满意的权谋正剧,圆自己的一个梦。   由于心态原因,我会休息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再回来,要去好好调整心态,不然这样的状态我没有办法继续创作。而且我写文比较没有自信,一定要准备得很充分才会开文,要查资料,做大纲,梳理剧情,存稿够了,再回来,不过我会争取今年之内开新文的。   之后还有很多很多个脑洞,有仙侠的,有悬疑的,有星际的,有武侠的,有奇幻的,有无限流的,这些脑洞我都想变成完整的故事,一个一个分享给大家,一年又一年地写下去,让写文带给自己闲暇时光的快乐,也带给读者们快乐。这份热爱不会辜负我,我想,我也永远不会辜负这份热爱。   这篇文番外会陆续更完,微博上会有一个抽奖,用小沈小谢的q版图做了吧唧和抱枕,抽两对吧唧和一个抱枕,送给三个读者,同时还会各寄一张明信片,可以挑选书中喜欢的句子写给你,算是给自己也给这本书留一个纪念。第95和第101章 欠的小剧场之后也会放在wb。微博搜“双马尾少女扶苏十七岁”就好啦~   最后还是再次感谢每一个读者小可爱,没有你们就没有这篇文,小沈小谢历尽千帆,终于奔向属于他们的幸福,小扶苏希望你们也可以永远幸福。当然,小扶苏也希望我们的缘分可以继续,没有因为这本书的完结而结束。   那么,就下一本见。比个心。   bi——   再打个广告,下一本应该大家都知道了是写那本小白龙仙侠《此山有龙》吧,如果没有收藏的快去点个收藏(狗头)   文案:   小时候可爱蠢萌长大后美强狠小白龙受x可一本正经可骚浪无赖修真奇才战神攻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洞,一人入此洞,拾得一龙蛋。   小白龙破壳而出,却是世上最废柴的一条龙。   除了头上能长角,什么都不会。   又十三年,捡龙者死。   白龙大怒大悲,掀起巨浪滔天,一念堕魔,引来天雷,后不知所踪。   千年后,帝都皇室于紫观山建虚极门,广纳九州英才。   虚极门弟子分寒门与权贵两派,井水不犯河水,但有两个人除外。   叶安歌,末流寒门,入门不为修炼,只爱做两件事,一是睡觉,二是招惹雁门侯府二公子岳怀笙,入门三天就创造了害二公子跌一跤、弄脏二公子的作业、告发二公子违纪等壮举。   岳怀笙,顶级纨绔,入门不为修炼,平生只爱做两件事,一是打架,二是撩遍天下美人,入门三天后,岳二公子咬牙切齿地得出一个结论,有些美人在撩之前就得打一顿。   这两人梁子是注定结下了,且有结一辈子的迹象。   某夜,月黑风高,不好好睡觉的两人林间相遇。   相顾无言中,叶安歌惊慌藏起头上一对银白色的角,岳怀笙心虚收起四散的充沛灵力。   岳怀笙嘲讽:“呦,你不是人啊,头上还长角。”   叶安歌促狭:“呦,你不是筑基期弱鸡啊,还是个元婴巅峰期大佬。”   被对方发现了不可言说的巨大秘密后,第二日一同出现的两人——   岳怀笙揽着叶安歌的腰:“安安,你这个衣服太破了,二公子给你买新的。”   叶安歌搭着岳怀笙的肩:“二公子,这几个人说你坏话,我帮你揍他们。”   众人:???   “你不在的时候,我学会了世人口中的‘喜欢’是什么。   他们问我是否喜欢过什么人,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你。   而后日日想,夜夜想,想了一千年。”   ——我跋涉过千年时光,只为等你醒来。   重逢时,沧海终变桑田,亡魂终得安息,你捡来的小白龙已经长大。   p.s.   1、修真境界设定: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飞升,其实所有背景都是自由发挥。   2、攻重生,第二卷 是前世。   3、会有一对副cp。   5、九州地理设定参照《禹贡九州图》。   6、蠢作者练文笔练节奏,希望大家看得开心(鞠躬) 第158章 大婚番外(1)   “去乐州成亲!”   “去南谷!”   “我说了乐州就是乐州!”   “那先去南谷!”   坐在一旁的何小满和宋青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一时不知道该先跟谁说话,但看谢如琢气得脸都涨红了, 何小满还是走过去倒了杯水,道:“陛下别动气,这事好好商量,怎么就吵起来了?”   谢如琢拉住何小满,委屈地撇撇嘴:“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平时说着喜欢你, 都听你的话,等到要成亲了就不爱你了。”   何小满:“……”   “没有的事。”他也很是无奈,拍拍谢如琢的背,“沈侯爷怎么可能会不喜欢陛下?”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去乐州成亲?”说着谢如琢又横了一眼沈辞,哼一声,“在坪都成亲确实不行, 太显眼了, 不知道要被人说成什么样, 但乐州行宫现在没几个人,他为什么不答应?”   这年是隆兴十一年,大虞四方平定, 战事已歇, 沈辞跟着谢如琢回了京,而后谢如琢就每日蠢蠢欲动着要与他成亲,一天要提八百回, 听得何小满与宋青来都耳朵生茧了, 也劝他快答应了吧。   两人前世没有办过婚礼,这一世也跌跌撞撞地走了有十余年,也确实该给彼此一场大婚, 即使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需要这样的仪式来维系。   决定下这件事后,谢如琢立马就又有了久违的孩子气,那股新鲜劲三天都过不去,拉着沈辞和其他知情人详细地说,认真地说,不放过婚礼的每一点细节。   兴致勃勃考虑了这么多,随后谢如琢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他和沈辞在大婚地点这件事上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且无法说服对方。   两年前,沈辞去沧州的时候,顺便在七月万寿节时带着谢如琢一同回了趟南谷,这年纪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就算沈澈和叶莘湄再随他的便也是要问上几句的,眼见自己和谢如琢的事都瞒了有十年了,沈辞干脆就趁这机会说了。   沈澈竟然并没多少惊讶之意,早好几年前他就看出来这两个人不对劲了,还亲眼见过两个人抱在一起呢,这哪是一对君臣该有的样子,君臣情深也不是这么个情深法,这么多年沈辞年年把皇帝往自己家里拐,也是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只不过两人谁也没有多说,他自然也给两人留面子不问。   但叶莘湄却是着实震惊了许久,也怪她心肠太软,这些年是当真把谢如琢当一个需要长辈疼爱的小辈看,觉得谢如琢愿意来家里玩是真的想体悟一下亲情的关爱,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过,现在告诉她,沈辞早和谢如琢互明心意,人家是把自己媳妇儿往家里带,这让她一时半会脑子怎么拐过弯来?   看沈澈和叶莘湄都不说话了,往常最疼爱自己的叶莘湄还眼神呆滞,神色尴尬,谢如琢心里一揪,饭也不吃了,像做错事的小孩般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着急地去看沈辞。   他最怕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不是没想过不会得到认可和祝福,但他不想自己在意的长辈会因此而难过,沈澈和叶莘湄吃了很多苦才抚养沈辞长大,也许他们也是盼望过沈辞娶妻生子,与他们共享天伦之乐的,可是现在却被他打破了幻想,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坏人,不仅骗了他们这么久,还妄图得到他们的怜爱,心中满是负罪感。   沈辞安抚地捏捏他的手,对他摇摇头,无声说了句“没事”,而后起身跪到地上,道:“其实清璩早就想告诉你们了,是我一直没说,怕你们接受不了,心里难受。但现在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想再瞒着你们。师父师娘,你们从前同我说,要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不要像我娘一样,所遇非人,一辈子都没开心过。”他看了眼谢如琢,一字一句道,“清璩就是我真心喜欢的人,喜欢了很多很多年,可能比我自己想象得都要早,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就算聚少离多,可是只要心里想起他,我就还是会心生欢喜。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其他人了,也不会娶别人的。我不会强求你们接受,但我也不想你们难过,你们要是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别气坏了身子。”   谢如琢低着头去拉了拉叶莘湄的袖子,小时候他感觉柳燕儿生气时,他都是这样试图讨母亲欢心,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婶婶,对不起,你别生气。”   “阿湄?”沈澈以为叶莘湄是真的没办法接受,揽过她拍了拍肩,“唉,你这样想,都这么大人了,他喜欢什么人,我们还能替他决定不成?他们偏要在一起,我们还能强行拆散吗?”   叶莘湄自然不是真的接受不了,说实话对于沈辞的婚事,她和沈澈这么多年从没在意过,一来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当做沈辞的父母,无权替沈辞主持终身大事,他们对沈辞的感觉更像是有一个孩子与自己作伴,孩子自己喜欢什么他们不会去干涉,二来沈辞从小就很明事理,比别的孩子成熟得早,虽然总是忍不住冲动,但对自己做的事都知道意味着什么,他们从不担心,也不会多加阻挠。   “我生什么气?”叶莘湄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眼眶有些湿润,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先捏了捏谢如琢的脸,又去扶沈辞,“你自己都说了,你与清璩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有时候也会想过要不要给你相看个姑娘,但想着你要是不喜欢,一辈子都不开心,我们也只会更加难过,不如让你自己去选个喜欢的,找不到大不了就一直不娶。我前面只是没有想到你和清璩早就……唉,你们也是,瞒着我们这么多年……”   沈辞早猜到沈澈和叶莘湄会接受,但还是心中酸涩,他的师父师娘真是世上最好最善良的父母,说了句“谢谢师父师娘”,又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只不过没磕完叶莘湄就重新扶住了他,说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赶快吃饭,清璩喜欢吃鱼,这道红烧桂鱼我烧了很久呢,不给我吃完我真生气了。”   谢如琢蹭过去拉住叶莘湄的手,乖巧地笑起来,低声道:“叔叔婶婶,我会和雁留一起孝顺你们一辈子的,过几年我就不当皇帝了,我和雁留要去江南,到时候把你们一起接去江南,给你们养老。”   沈澈惊了一下:“不、不当皇帝了?你认真的?”   “认真的。”谢如琢重新坐回桌前去,“我早就和雁留说好了,等太子可以有能力独当一面,我们就去江南。我不喜欢当皇帝,他也不喜欢在京城做官,为什么不去过潇洒日子?”   沈澈没想到两人不仅早就凑一块去了,还都商量好要一起溜走了,无言以对,但看叶莘湄没想这么多,反而挺高兴,道:“也好,阿湄嫁给我之后再没回过江南,我也想着以后带她回江南去。”   把话都说开之后,叶莘湄反而瞧着比之前更开心了,一个劲给谢如琢夹菜,隔了会又低声对沈澈道:“我们是不是还赚了?以后皇帝也是我们半个儿子了。”   “啊,可不是……”沈澈无奈,前面还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这会又想到这上面去了,“皇帝以后还给你养老呢。”   谢如琢偷笑一声,在桌上勾了下沈辞的手指。   沈澈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感觉不太适合在这时候问,但想想两人都好了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道:“你们两个在床上……”   叶莘湄被噎了一下,低头剧烈咳了起来,沈澈话说一半只好去给她顺气,顺道还收获了她狠狠一个瞪眼。   沈辞看谢如琢表情还挺淡然,也觉得既然都告诉师父师娘了,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斟酌着词句道:“师父是指……床上的……位置?”   此话一出,谢如琢也被噎住了,低头咳了数声,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天真地以为沈澈只是想问他们有没有做过而已!   沈澈也咳了一声,道:“是这个意思。”   沈辞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好疑问的,不是明摆着的吗,他跟着咳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道:“师父觉得陛下像是有力气上了我的人吗?”   沈澈:“……”   叶莘湄:“……”   谢如琢:“……”   桌下,谢如琢重重踩了沈辞一脚,给他那双云锦白靴印上一个黑脚印,从耳朵到脖颈红了个彻底,恨不得埋进白米饭里。   沈辞挠挠头,想着自己也没说错啊,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嘛!   不知该说什么的沈澈只能暗自对沈辞比了个大拇指,真是出息了啊,不仅是跟皇帝好了这么多年,事实上还是睡了皇帝这么多年,连皇帝都敢拐,不服不行。   叶莘湄又是好一阵咳嗽,顺了半晌的气才顺匀了,在心底叹道:得亏皇帝看得上沈辞,就这不会说话的样子,也确实没哪个姑娘能看上他的。   闹了这一出,四人都不想说话了,安静地开始吃饭,谢如琢从尴尬和羞赧中缓过来后,又恢复如初,故技重施勾了下沈辞的手指,睇了他一眼,无声提醒他之前路上说起过的事。   “师父师娘,我和清璩打算还是要办婚事。”沈辞明白了过来,有点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说,“就……几个熟悉的人一起吃个饭。”   “这自然是要的。”叶莘湄也缓了过来,闻言忙点头,“你们打算去哪办?”   那会战事还未歇,谢如琢也没仔细想过,很淡定地回答:“不急,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在他心里,这种事沈辞肯定会顺着他的,然而没想到万事俱备,却偏偏在这事上久久未定。   时隔几年,谢如琢就是十分后悔,早知道当初应该拉着师父师娘先答应下来去乐州办,就不会受这种委屈,这般想着,他又哼了一声,道:“不去乐州我就不成亲了!”   宋青来吓了一跳,站起来道:“不至于不至于,这事好好商量就是了,怎么就把话说到这地步了?”   沈辞向来对谢如琢言听计从,这次他也不是非要和谢如琢唱反调,闻言坐到谢如琢身边去,拉了下谢如琢的手,但又被挣开了,他叹了口气,又重新拉起来,道:“我没有故意惹你不高兴,只是你现在不管怎么说还是一国之君,去哪里都是万众瞩目,就算去乐州也会有人盯着你的踪迹,我不想让这件本来应该是开开心心的事,最后惹出一堆麻烦来。”   “我有办法封闭消息。”谢如琢当然也没有真的跟沈辞生气,心里也猜到沈辞不愿意的原因,这人总是这样,处处先为他着想,把他放在第一位,生怕他会在自己眼皮底下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我们又不摆大阵仗,掩人耳目一下不难的。”   宋青来听明白了两人的纠结,道:“眼下战事刚定,陛下在京中还是有许多事的,不如……再等几年?”   他心道:反正你们俩老夫老妻了,也不在乎这几年吧?   “不行!”谢如琢立马反驳,“不能等了,已经快十年了,还要再等多久?”   之前沈辞去海门他大病一场时,他就知道自己还是会害怕前世的事,非要快点成亲也是给自己一个安慰,沈辞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点头道:“陛下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   谢如琢在之前其实想过要不要把两人的事昭告天下,但沈辞就是不同意,最后何小满、杜若、宋青阁等一众知情人也都不同意,奉劝他还是不要说得好。   虽然他们走到今天不容易,昭告天下也能不留遗憾,但谢如琢的身份摆在那里,不得不考虑背后更多复杂的事。   眼下大虞是安定了,但也正是刚刚安定,更不能胡来,大虞好不容易夺回坪都,平定四方,洗刷了先帝时的屈辱,这些年战乱丢失的民心也该一一找回来,而这注定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成的事,容不得大意。   谢如琢的一言一行都被天下人看在眼里,千疮百孔的大虞太需要一个励精图治,重开盛世的皇帝了,这样一个皇帝最好不要有任何污点,和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谈情说爱这种有悖伦常的事更是不能昭告天下。   最后谢如琢还是没有把这事说出来,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他们俩也确实不在意这个,都是活过一世的人了,这一世能月圆花好就已满足,不在乎到底有多少愿意接受他们,祝福他们,只要两个人能好好在一起过一辈子就是最完满之事。   看两人是铁了心要在今年办了,宋青来“啧”一声,边思忖着边说道:“要在乐州办也不是不行,要不等到秋天去行猎时,到时候让三大营先回京,陛下就说自己又病了,要再将养一段时间,然后为了保护陛下安全,把锦衣卫调过来,唔,还可以让我哥来,反正宛阳离乐州也不太远。这样的话,乐州就全在我们掌控之中,你们要怎么办都行,估计消息也传不出去。”   谢如琢当然也这么想过,但还是撇撇嘴道:“可是我想在春天办,春天桃花开的时候,对我们两个意义重大。”   “唉,陛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宋青来劝道,“乐州那地方也没什么桃花,春天也没什么意境的。”   何小满也劝道:“等秋猎完,乐州应该要下雪了,初雪时节也很美的。”   前世的一个初雪,谢如琢接过了沈辞的一坛骨灰,而柳燕儿也死在初雪天里,好像初雪这样美好的时候对他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好事,这般想想,若是这一世的初雪时节能与沈辞成亲,也是弥补了初雪许多的遗憾,在初雪天,他也是可以拥有上天馈赠的美好的。   “也好。”谢如琢一拍桌子决定了,“就在今年初雪天办。”他看一眼沈辞,“你还有意见吗?”   沈辞哪还敢有意见,真怕这人再说一句不成亲了,立马摇头:“没有没有。”   “那我们要把师父师娘先接进乐州行宫里去。”谢如琢已经开始盘算婚礼的具体章程了,“到时候你在南谷等我,我从行宫出发去接你……”   宋青来越听越不对,插道:“那个……陛下,是不是反了?”   但是反过来,陛下在乐州行宫等沈辞,那岂不是最后又变成要去南谷成亲了?   好家伙,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两个人前面那一番争执别是在争谁娶谁吧?   那确实是得争一下的,虽然谢如琢是皇帝,但沈辞作为上面那个,也是要捍卫一下尊严的。   “什么反了?才没有!早好几年就说好的嘛,是我娶他!”谢如琢特意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娶!他!”   宋青来颇为同情地去看沈辞,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要不就委屈一下算了”,不然这大婚还办不办了?   沈辞扶了下额,点头道:“你娶我,你娶我。”   谢如琢终于喜笑颜开,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要觉得委屈嘛,那天晚上我可以答应做春宫图最后一页的姿势。”   沈辞:“……”   一不小心听到的宋青来赶忙拉走了何小满,捂住他耳朵,莫要听见这污言秽语,咬咬牙还是问道:“话说那本春宫图是不是臣的那本?”   谢如琢无辜地眨眨眼,宋青来痛心疾首道:“什么时候还给臣!陛下您都霸占了多少年了,早看了好几遍了吧?是时候还给臣了吧?”   他也是要看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未完待续,小可爱们七夕快乐!   小宋(竖起耳朵):最后一页什么姿势?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小满:……   非常感谢昨天大家的留言啊啊啊啊啊啊把我给感动得直哭,太爱你们啦!晋江的抽奖只有七天,因为不知道番外啥时候能更完,所以等最后一章番外发的时候再设置抽奖!   但是,微博的周边抽奖真的没有人看看吗!中奖率贼高的那种!!!   感谢在2021-08-12 23:31:53~2021-08-14 18:0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林川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似月霜雪 2个;顾长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2个;仙女的魔法棒、栗子、左手奥利奥、摸鱼却不闲、泽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_phoenix 30瓶;十分机智、左手奥利奥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9章 大婚番外(2)   大婚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此时还是二月,离秋末仍有很长一段时间, 可以慢慢准备,但谢如琢却觉得时间不够用,刚定下就风风火火地去尚衣监找人讨论喜服的样式了,因为皇帝要做喜服这件事必须隐秘至极,为此还花了不少银子堵尚衣监的口,刚攒了些钱的谢如琢心痛不已。   从用料到纹饰, 谢如琢处处亲自挑选,连腰带上的搭扣都是自己盯着做好的,生怕有一点地方不合心意,当然,沈辞的那份他也一道做了,光是做这两套衣服, 前后就花了有两个月, 才终于定下了所有内容, 只用让人去做出来就行了。   虽然婚礼还是要从简,不能铺张,但谢如琢觉得不能委屈了自己, 活了两辈子可就这一回, 自己还是个皇帝,总不能马马虎虎就过了,因而从头到尾的一应章程也是他自己包办的, 让沈辞和他一起商量, 无奈这人一看到这些就头大,根本说不上两句话,问什么也只会说“你定就好”。   这等人生大事无人共同商议岂不是失去了许多乐趣, 谢如琢同叶莘湄说了之后,叶莘湄倒是兴致勃勃,他心花怒放,干脆将沈澈和叶莘湄暂时接来了坪都,住在沈辞府上,平时有空就出宫去找他们,拉着叶莘湄一同商量一应章程。   长辈对晚辈的终身大事还是十分在意的,叶莘湄得知沈辞不上心还把人训了一顿,但看这人实在是对此一窍不通,末了还是把他赶走了,拉着谢如琢继续商量。   有一个上心的长辈在,还是女子,所有事都容易了许多,叶莘湄想得周到,帮着谢如琢补充了许多,到八月时章程也全都定下了。   最后两三个月自然是得去乐州行宫走一趟,布置一番,谢如琢在中秋过后,便带着京中三大营一道去乐州秋猎了,京中大小事务丢给了太子和内阁。   于是乎,每天的事就变得十分隐秘,仿佛在做贼,谢如琢不想太得过且过,还是想在永宁宫办婚事,但平日里永宁宫是他住着的地方,整天一帮人进进出出地布置婚房像什么样子?   所谓瞒天过海就是要一瞒到底,某个深夜,谢如琢拉着沈辞爬上永宁宫的屋顶,招呼沈辞把屋顶上的几块琉璃瓦撬松了,再直接把屋顶捅了个窟窿。   皇帝的寝宫漏瓦可还得了,谢如琢第二日装模作样地说昨日受了惊吓,想来乐州行宫一直未曾修缮,可能多处破漏,事情传回坪都,朝臣们也深觉确实如此,还可怜了下被吓到的皇帝。   谢如琢兴高采烈地从内库支了自己的私房钱出来,名义上是修缮行宫,事实上全拿去采买婚礼所需物品了。   负责修缮宫殿的工匠说永宁宫砖瓦不牢固,怕砸到过路行人,搭了个木架子将永宁宫的门堵住了,而后又在外头遮了布,美其名曰确保安全,真实情况嘛,自然是全方便了谢如琢布置婚礼。   幸而朝中跟来秋猎的多是武将和一些公卿世家,少有文官,不然那群心细如发的人指不定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可就麻烦了。   到了十月,谢如琢按约定好的那样,对外说生病了,随后便待在临时的寝宫朝露殿里全身心投入婚礼的筹备中。   十一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看样子第一场雪就在这几天了,永宁宫已经布置一新,红绸子红喜字随处可见,卧房内被褥都换成了大红色,两盏高高的红烛也已置好,随时可以办喜事。   谢如琢每天都要睁眼到半夜,说要守着第一场雪,一旦飘下雪来,白天就开始办喜事,沈辞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跟他在寒风萧瑟中守在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什么也做不了,日子无趣至极。   这样等着也不是事,谢如琢寻思着就这几天了,便把沈辞打发去了南谷,让他在那边等着他去接人就行。   沈辞无奈至极,这下可好,不仅什么也做不了,人还见不着了,但事到如今,他也不敢不听谢如琢的,只好带着他那件喜服一个人先去了南谷。   所幸十一月十三丑时,天上飘下了小雪。   谢如琢当即冲出门去,在雪中欢欣雀跃一番,抱着何小满大喊大叫,高兴地直嚷嚷:“伴伴,我要成亲了!”   “是是是,陛下快去休息。”何小满看他这些天晚上总不睡觉,眼下都有淡青了,赶紧把人赶回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天去接沈侯爷。”   谢如琢当夜自然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偷笑了好一阵,第二天成功把自己困了个半死,被何小满从床上拉起来穿衣洗漱时连打数个哈欠,眼泪都要困出来了。   两件喜服都是男子的样式,只是按照各自喜好各有不同,谢如琢是类同龙袍的对襟宽袖氅衣,各处仍绣着金色龙纹,还都是成双成对的龙纹,十分应景,宽玉带束在中衣上,挂了鸳鸯佩,氅衣外再罩一层轻软的红色纱衣,光彩照人,毫无俗气之感。   谢如琢自己也颇为满意,连带着困意都消退了不少,想象着沈辞穿上那件喜服,是他喜欢的窄袖干练样式,纹饰要简单许多,多处还是寻常的流云纹和水波纹,但在袖口的位置,谢如琢存了私心,也绣了龙纹上去。   天底下除了皇帝能用龙纹,还有皇帝心爱的人能用。   这样一想他都能心里灌了蜜似的甜,何小满边给他梳头,他还在一边止不住地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魔怔了。   婚礼的宾客不多,只因知情人就这几个,沈澈叶莘湄是他们要跪拜的高堂,宋青阁带着他已经过门的妻子来了,宋青来和卫央自然也在,除此之外,还有从坪都悄悄赶来的杜若,以及前不久才从沈辞那里知道这件事,震惊到现在都没缓过来的岳亭川。   还有一个扎布苏,谢如琢早早写了信同他说了,不过此人还忙着和羌族打架,只说尽量前来,也有可能没有时间,但贺礼一定让人送到。   他也知道扎布苏脱不开身,没有强求,反正以后他有的是时间,不愁见不着面。   三大营的军队已经启程回京,京中也已接到皇帝身子未痊愈,不宜上路,要在乐州将养一段时日的消息,锦衣卫从坪都被调了过来,又说城中守军不多,还让宋青阁调了一部分兵马过来,虽然众臣觉得留一点三大营的兵马在那边不就解决问题了,但想想京中安危同样重要,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便也没有多想。   乐州各处城门已全部封闭,城中百姓接到的消息是,皇帝病情不太好,为防止发生意外,这两天城中戒严,看这阵仗,大家也都不敢出门,路上空旷无人,很适合他们瞒天过海举办婚礼。   到了时辰,谢如琢骑上马,带着锦衣卫离开乐州,前往南谷去接沈辞。   而人在南谷的沈辞已经等了有五日了,宋青来和岳亭川陪着他等在这里,昨夜看到落雪,那两个人比他还激动,大早上看着也比他困,不知道到底激动个什么劲,又不是他们要娶……嫁给皇帝。   岳亭川是成过亲的,叽里呱啦跟他说了一大通注意事项,他也记不住,胡乱应了几声,看约定好的时间,谢如琢那边已经出发了,便开始静坐等待。   未时刚至,门外响起了一片马蹄声,宋青来疑道:“是不是有点快啊?陛下不会是早出发了吧?”   岳亭川跟着他一道出门去看,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爽朗笑声,紧接着来人高声道:“陛下快出来,给你带贺礼来了!”   话音刚落,穿着大红喜服的沈辞震惊地走了出来,看一眼骑在马上看到他同样震惊的人,道:“扎布苏?你不是在打仗吗?”   “啧,陛下和你成亲这么大事,我怎么能不来?”扎布苏也特意穿了件簇新的天青色锦袍,但还是很意外地往门里看看,“陛下在哪?”   沈辞不明所以道:“陛下在乐州行宫啊。”   当初谢如琢写信给扎布苏时还比较早,许多章程还未定,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来,只简单地说到时在乐州行宫举办婚礼,扎布苏理解的是谢如琢在南谷等,沈辞来接他去乐州行宫,但现在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转念一想,谢如琢是皇帝,在汉人心里,君是天,可能不好出宫去等吧,看来是沈辞自己从南谷出发直接进宫了。   “那你还在这干嘛?”扎布苏也不明所以,赶忙招呼手下去院中把沈辞的白马牵来,“这里到乐州也要挺久吧?不怕来不及吗?赶紧走吧!”说完他就扬鞭先走一步,“我去给你开道,贺礼带得很足,给你撑场子用,你就当是你十里红妆去娶你们家陛下吧!”   沈辞已经懵了,叫了一声扎布苏,然而这人早跑前面去了,招呼着抬贺礼的人上路,当真去前面开道了。   宋青来也迷茫了,昏沉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岳亭川同样不知今夕何夕,僵硬地转头看了眼扎布苏离去的方向,道:“他还带着北狄骑兵是什么情况?我们不派人跟着去真的好吗?不会出事吗?”   宋青来反应过来,跟扎布苏手下解释,然而这些人是北狄人,听不懂汉话,简直鸡同鸭讲,眼看扎布苏已经带着抬贺礼的队伍以及自己的骑兵走远了,沈辞赶忙上马,觉得今日这日子一定挑错了,怎么成个亲也能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对两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追上去啊!”   岳亭川和宋青来回神,手忙脚乱进屋去拿了东西,又去整好护送开路的锦衣卫和宋青阁的宛阳军,追上扎布苏,将那列北狄骑兵藏到中间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路了。   章程是注定要乱了,扎布苏的出现就是意料之外,此人大概还有什么误会,以至于他们只能顺其自然了,人家都抬着几十箱贺礼摆好阵仗上路了,他们要是不跟上,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沈辞追上扎布苏,喘了口气,道:“秋兄,你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   “我理解错什么了?”扎布苏还没觉出什么问题来,“不是我说,你们这婚礼章程也是够不严谨的,虽然我不是汉人,但大致章程我也是知道的,就算你们都是男子,也得意思意思有个人在家里等着吧?陛下是皇帝,不能离宫没问题,那你们就来南谷办婚宴嘛,非要你跑去是什么情况?”   沈辞总算是明白过来了,无奈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原来误会在这里啊。   “你确实是理解错了。”沈辞疲惫道,“我们章程没问题,所以我这不是在等陛下吗?”   “什么?”扎布苏如遭雷击,遽然勒马,难以置信地打量了一番沈辞,“你等陛下?”   沈辞更累了:“是啊,所以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你和陛下……”扎布苏有点难以启齿,控马挨得离沈辞近了点,凑到他耳旁轻声道,“你们换位置了?”   沈辞:“……”   “不是……”沈辞险些吐出一口血来,“是陛下一定要在行宫,然后来接我。”   扎布苏恍然,想起从前谢如琢提起谁娶谁的问题就义愤填膺的模样,有点明白了,拍拍他的肩,道:“那你受委屈了。啧,那我的贺礼怎么办?我还给陛下准备了一块红盖头呢,他长得好看,我想你晚上在红烛映照下,掀起他的盖头,那画面一定很美。不过现在……陛下既然来接你……那要不你……”   “你想都别想!”沈辞鸡皮疙瘩都要炸起来了,跑得离他远远的,眼神戒备道,“你还是给陛下啊。”   扎布苏招呼大家继续上路,道:“现在回头也不太好,我们都出城了,南谷虽然有你们的人看着,但这来来去去的多显眼,就算了吧,错到底得了。”   沈辞想想也觉有理,只好跟着扎布苏继续上路。   走出半个时辰,最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一阵喧哗后,有人跑回来用北狄话对扎布苏说了什么,没等扎布苏用汉话再说一遍,前头的混乱已经近了,谢如琢跃马而出,一脸茫然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的我去接你吗?怎么你自己跑出来了?”   这说得好像他逃婚了似的,沈辞咳了一声,指了指扎布苏,道:“你问他。”   “陛下,不好意思,我对你们的章程理解错了,以为你才是嫁的那个。”扎布苏笑了笑,“沈将军是追着我出来的,已经出来了也不好回去,只能将错就错了。”   谢如琢气得瞪了他一眼,想着这下好了,也分不清谁娶谁了,难得有一次机会可以证明一下自己在沈辞面前还是有为君者的尊严的,又落空了,哼道:“哦。”   “陛下别生气。”扎布苏继续笑道,“我给你带了二十八箱贺礼,正好你和沈将军今年都是二十八岁嘛。什么都有,绫罗绸缎,金银瓷器,还有两只大雁,怎么样够义气吧?”   谢如琢又哼道:“勉强可以吧。”   “唔,还有一块红盖头,应个景,你们俩……”扎布苏看看他,又看看沈辞,“商量一下谁盖上?”   谢如琢也炸毛了:“我不盖!想都别想!”   “沈将军也这么说。”扎布苏遗憾道,“我远道而来送的贺礼,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   “出都出来了,赶紧走吧。”谢如琢脸红了,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调转马头,“别误了吉时。”   于是一开始安排好的章程也顾不上了,那些接人时要做的事全省下了,两拨人就这样云里雾里地在半路凑到一块,而后谢如琢和沈辞并辔而行,直接快马赶回乐州去了。   乐州留了一扇城门供他们进出,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行宫外,正好赶上吉时,礼乐齐鸣,谢如琢从马上下来,有些扭捏地捏了捏自己耳朵,总是忍不住去看沈辞。   “怎么了?”沈辞来牵他的手,“有事?”   “那个……”谢如琢的脸红得和衣服几乎成了一个色,“你想看……红、红盖头吗?”   沈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谢如琢在说什么,他知道这人面皮薄,连成个婚都非要找补点面子,着实是没想到谢如琢竟然想……   “你……”沈辞轻声道,“我自然是听你的,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只要你喜欢我都喜欢。”   谢如琢其实也是想到沈辞一直都顺着他,为他着想,成婚这种事也愿意迁就他,前面扎布苏那随口一提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也该为沈辞着想一次,看沈辞当时的表情,好像还挺想看他盖红盖头的。   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反正大家就算没问过,也早就默认他这个皇帝是下面那个,面子早碎一地了,现在只不过是碎得更彻底一点罢了,再说大家平时想来也不敢在他面前多提这种事,那能让沈辞开心一下,好像也是好事。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想象着沈辞掀开盖头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内心也有莫名其妙的憧憬,仿佛那真是极为美好的画面,红烛暖光下,他从黑暗中睁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心上人,把自己真真正正地交给对方。   “那我就当你想看了……”谢如琢戳戳他的腰侧,“你去问扎布苏要,我、我才不去……”   沈辞也猜到谢如琢其实是想让他高兴,吻了下谢如琢的额头:“虽然我想说,你不用这样想,但……我确实挺想看的。”   谢如琢气得踩了他一脚,低声咬牙道:“装柳下惠装得还挺像啊。”   沈辞笑着躲开了,去问扎布苏要来了那块红盖头,在众人精彩纷呈的目光注视下,为谢如琢盖上,然后牵起谢如琢的手走进宫门,在锦衣卫的护卫下前往永宁宫。   身后的宋青来震惊道:“陛下这么放得开?”   岳亭川无语凝噎,道:“所以之前商量出那么一堆章程有什么用?”   宋青来与他对视一眼,叹道:“俗话说得对,圣心难测。”   永宁门被当作新人的进门礼,还置了火盆,何小满走出来迎他们也惊了一下,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宋青来走上前把他拉到一边去,道:“这不挺好,人家小夫妻的情趣。”   何小满无奈摇摇头,记起还有一件事没做,赶忙冲万连打了个手势,万连点点头,没过一会,几个人拎着数个篮子过来了,十几朵绢花被扔了出去。   那些绢花不偏不倚,全都往沈辞身上扔,粉的红的紫的,五颜六色,沈辞起初还被吓了一跳,他没怎么过问大婚的章程细节,只记住了自己要做的事,这会看着显然就是谢如琢的想法。   绢花还在一个劲儿往沈辞身上撒,宋青来也一脸茫然,何小满解释道:“陛下说他很多年前就特别想给沈侯爷扔绢花,走到哪扔到哪,四处都是他扔的绢花。”   宋青来震惊:“陛下这是什么癖好?”   想起一件事来的岳亭川恍然道:“很多年前回京的时候,一堆小姑娘给沈辞抛绢花,陛下大概是吃醋了。”   宋青来服气道:“这还真是醋得不轻哈,这么多年了都还记着呢。”   听了一耳朵的沈辞也很无奈,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谢如琢还记着,他握着的那只手在轻轻抖动,想必谢如琢也听到发生了什么,躲在盖头里窃笑。   淋了一路绢花雨的沈辞终于走到了永宁宫的殿门前,殿内沈澈和叶莘湄已经等在了那里,看到沈辞牵着盖红盖头的谢如琢走进来时,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章程里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看沈辞一脸淡然,他们也猜测大概是两人的一点情趣,一齐咳了一声,没有说什么,重新坐了回去。   杜若也照样淡然,似是早就习惯了皇帝的突发奇想,他是来主持大婚的,读了给两位新人的祝词,按照章程引导两人拜天地,拜高堂,再对拜,礼成后被众人簇拥着走入卧房。   婚宴自然还是办了的,几年前用来处理政事的永宁宫正殿现在被用来办宴席了,沈辞出来意思了几下,敬了一圈酒,就随他们去了,回去找等在房中的谢如琢。   卧房里四处都是喜庆的红色,桌上还摆了喜果和花生红枣,估摸着也是按照民间风俗应个景,却把沈辞看得哭笑不得。   红烛的暖光映照在红色的纱帐上,浅黄与大红相交,给艳丽的色彩也添上了一层轻柔的暖意,由于之前没有准备红盖头,也就没有准备掀盖头的玉如意,反正只是讨个彩头,沈辞就直接用手去轻轻掀开了,缀着珠玉穗子的盖头被掀放到头顶,露出谢如琢白玉般的面庞,浅浅一笑,眼中仿似有三月桃花盛放,灼灼其华。   谢如琢肤色瓷白,红色很衬他的肤色,世人爱白雪上开出的红梅,沈辞在想,这大概就是此时自己看到的美景。   沈辞按住谢如琢想去拉下盖头的手,这样的谢如琢褪去了平日的威严锋锐,多了几分柔美,他忍不住想要多看看,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想错过谢如琢的一颦一笑。   似乎意识到沈辞喜欢,谢如琢便也没有再动,眼睫颤动了两下,有点害羞地垂下眼微微红着脸,嗫嚅道:“你、你还要看多久……”   白里透红的脸显得更为诱人,沈辞情不自禁地亲了口他的脸蛋,拈起他的下巴,又凑上前吻他浅红的唇瓣,让两瓣唇沾上潋滟的水光,更加鲜嫩饱满。   两人剪下一缕头发缠在一起,收进匣子里,谢如琢拥着沈辞倒进红色的帐子里,轻声道:“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了。”   “上辈子就是你的。”沈辞也压低了声音,呼吸温热地扑在彼此的鼻尖,“只不过上辈子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始终爱你如初。   “我应该叫你什么?梓童?”谢如琢也去吻他,情之所起,眼中笑意愈深,凑到他耳边,又低声道,“郎君……”   “咔嗒”一声,玉带的搭扣松开,外面的氅衣已经不翼而飞,谢如琢也笑着去脱沈辞的衣服,然而脱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沈辞从褥子下扯出来的三指宽红缎,眼前忽然一黑,沈辞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   沈辞拉住他忽然陷入黑暗乱摸的手,黑布蒙在瓷白的脸上,更显唇红齿白,仿佛还是那个十七岁遇见的小少年,他歪了下头:“雁留?”   “你之前答应我什么了?”沈辞看他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春宫图最后一页?”   脑海里浮现出当初看过的画面,时隔多年,那一页仍然在眼前挥之不去,谢如琢脸又红了,支吾道:“前提是我娶你,才、才那什么的……但你看今天根本不是这样的……”   仔细算起来,今天好像还是谢如琢嫁给了自己,但沈辞今天也不想讲道理,道:“我听你的话了,在南谷等你的,要怪只能怪扎布苏,跟我没关系。你不是说委屈我了嘛,那就要补偿我。”   沈辞每次低沉着嗓音在耳边说话,都像最摄人心魂的蛊惑,教他全身都又酥又痒,心口还烧起一团火来,一下就把神志烧没了,只知道追随沈辞的动作,而此时他还被剥夺了视线,黑暗中像是只有沈辞的声音是与尘世的最后联系,他本能地就要去跟从沈辞的声音。   “唔……”谢如琢难耐地轻吟了一声,“那、那你轻一点……”   “嗯。”沈辞去剥他的中衣和里衣,脑海里已经在想象火红的绸缎缠绕在瓷白的躯体上,受缚的人看不见,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乖顺地任人摆布,“我这么喜欢你,哪里舍得让你疼。”   两人身上再没有了任何遮挡,一如他们早就剖给彼此的两世情衷,越过碧落黄泉,终于在这一世修成正果,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作者有话要说:  掀盖头一般只能用玉如意和秤杆,意为“称心如意”。   梓童是皇帝对皇后的称呼。   扎布苏:今天的我就是一个bug……   小谢:看在你有钱的份上……算了……   小沈:贺礼不错子,我老婆真美(害羞)   下一篇番外是江南篇,明天不一定能更,如果写完一定发,么么~   感谢在2021-08-14 18:00:07~2021-08-15 18: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3个;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_phoenix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0章 江南番外(1)   三月的江南正是游人如织的时候, 文人雅客汇聚此地,在城外有山有水的地方吟诗作对, 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也与好友一同出来踏青,山脚下常停满了华贵的马车轿子,半山腰的欢声笑语在山脚也清晰可闻。   江南二布政使司称吴峰与玉江,吴峰在西,玉江在东,都是山水繁多的胜地, 初春时节再飘下几点细雨,传说中的烟波江南便是此景了。   春天最适合看的自然是桃花,江南一带有名的桃林少说也有七八处,个别特别有名的更是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玉江下面的同州有一座此地最高的山,山上那片桃林也是远近闻名, 但因为山高, 倒是让不少人望而却步, 反而比其他地方人少了许多。   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隔一会便能瞧见几个游人,谢如琢不禁心想, 其他地方不知要挤成什么样了, 到底是看桃花还是看人都分不清。   为了爬山,谢如琢穿了轻便的衣服,但初春的山间还是有几分凉意, 没爬几步便惹得他忍不住打喷嚏, 出门前信誓旦旦说自己没问题的人有点心虚,偷偷侧头看了眼身边的沈辞,不料正好与沈辞黑沉的眼眸对上, 再次一心虚害他又打了个喷嚏。   谢如琢蹭了蹭鼻子,咳了声道:“我没事,走走就不冷了嘛。”   沈辞已经懒得说他了,反正说了也没用,向来只有自己听他的份,自己说的话一般来说都是白搭,握住他微凉的手,道:“有事也是你自己作的。”   谢如琢瞪他一眼:“你以前不这么说我的!我觉得你又不爱我了!”   这人隔三差五就要说一次“我觉得你不爱我了”,“你以前不这样的”,为此他曾经还专门问过岳亭川,对方表示姑娘家都爱这么说,至于陛下,大概和小姑娘的心思也差不多,就是想让你多顺着自己,多心疼自己,这可能也算是某种情趣,无需在意。   因而沈辞也早就习惯了,只要谢如琢一这么说,他就立马先道歉,再温声安慰一句,表示自己生生世世都只爱你一个,谢如琢便又被哄好了,眉眼间俱是浅淡的笑意。   “被人看到是不是不太好?”谢如琢回头看了眼后面络绎不绝的行人,又看了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你看,没人牵着手。”   沈辞指了指走在前面的两名男子,道:“人家还揽着肩呢,这有什么的,朋友就不能牵手了?”   “哦,好像也是。”谢如琢便不管了,看看高不见顶的山,叹道,“真的要爬一个多时辰吗?”   “也不是很高。”沈辞道,“你爬不动我背你。”   谢如琢又叹了口气,道:“待家里的时候觉得闷,想出来玩,出来玩了又觉得累,想回家,我也觉得自己挺作。”   沈辞笑了一声,道:“整天待家里确实也不好,师父师娘都知道每天出去走走,隔段时间还跑别的地方去玩,况且每天待家里也挺没意思的。”   谢如琢睨着他道:“你就是不想写字,也不想陪我下棋。”   沈辞:“……”   “都一年了,你半本字帖都还没写完,我早晚会被你气死。”谢如琢一说起这个就胸闷气短,“棋谱上最经典的三局棋也没学会,我教谢明庭读书都没这么累。”   沈辞亲昵地揽过他的肩,轻声道:“我真的不适合学这些,就是学不进去,你看你累我也累,还是别学了……”   “不行!”谢如琢义正言辞道,“你知道那两本字帖我写了多久吗,没日没夜地抄,你就算是给个面子也得给我写完。”   “好好好,字帖我一定写完。”沈辞与他讨价还价,“但下棋就别学了吧,你还不如多教教我师父,你们俩下得了。”   谢如琢从小到大没什么玩伴,也没其他解乏的东西,几十年来闲暇时光都是靠琴棋书画度过的,要他整天都去外边玩他又是干不出来的,再说他也确实还挺喜欢这些东西的,明明非常有意思,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这么不感兴趣呢?   作为有些人中的一员,沈辞当真对琴棋书画喜欢不起来,他也不是静不下来,不是耐心不好,大概就是天生和这些东西无缘,不仅学不进去,还看到就头痛,下一瞬就想睡觉,师父师娘在他小时候就放弃他了,也不知道谢如琢究竟是怎么想的,还觉得他这块朽木能再雕一雕,简直不可理喻。   自从去年来江南安顿下来后,谢如琢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要督促沈辞练字学棋,一个月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一个错误,在兴趣方面,他和沈辞注定是无法互相理解了,以至于后来他也懒怠下去,沈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也不想管了,不然太影响彼此之间的感情。   两人从小生活的地方和氛围不一样,喜欢的东西也确实凑不到一起去,小时候谢如琢想的就是他要是把这些东西学得好一点,父皇和母妃会不会多喜欢他一点,因而仔细算起来,可能他小时候也未必真的喜欢这些,只是长久下来已经习惯了,就算不喜欢也做顺手了,但沈辞就无所谓,沈澈和叶莘湄是只要沈辞开心就好,尽管做自己喜欢的事。   这座山虽然比较高,但山路并不陡,石阶都较为平缓,谢如琢走得慢,沈辞便也跟着他慢慢走,他哼了一声,道:“多练练字有什么不好的,还能多学几句诗词。”   沈辞顺着他点头:“你说得对。”   尽管练字练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谢如琢还是会三不五时检查一番,写得太难看的会反复要求重写,之前苏东坡一首《江城子》就被写了有十几遍,他以为这一定是倒背如流了,结果几天后他说上句沈辞就已经忘了下句了,平时也没见沈辞记性不好,怎么记这些就是不行,都还不如小时候的谢明庭。   “前两天写了好几遍的那几首词还记得吗?”反正走在路上也闲得无聊,谢如琢轻咳一声,“细雨斜风作晓寒。”   沈辞恨不得逃走,硬着头皮想了半晌,不确定道:“散花洲外片帆微?”   谢如琢翻了个白眼:“哥,这是两首词,虽然都是《浣溪沙》,都是苏东坡写的,但根本就不是一首!”   “可是我记得好像也有什么斜风细雨。”   “那是斜风细雨不须归,是苏东坡用张志和的渔父词来填词。”谢如琢心道罢了,不如换一句,总能记住一句的吧,“冯延巳的《南乡子》还记得吧?前天刚写过三遍,细雨湿流光。”   沈辞心道怎么又来了,头疼地思索了一番,道:“金凤花残满地红?”   “哥,细雨湿流光这是写春天,你春天有花残满地红?”谢如琢累了,“这是冯延巳的另一首《南乡子》,写的是秋天!”   “你挑的都太偏了。”沈辞理直气壮道,“你去问其他人也未必能对上。”   “那行,来个简单点的。”谢如琢深吸一口气,“李后主的《浪淘沙令》总有名了吧?前几天也刚写过。我背上阙,你接下阙,这回总简单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谢如琢流利地背完了上阙,满心期待地等着沈辞说下阙,心想这回总会了,没承想这人想了半天,对他说:“那个……你已经把我记住的都背完了,后面的……没记住。”   “那你还好意思说!”谢如琢气得咬牙,“回去给我把这三首词各抄十遍,不,十遍你也记不住的,二十遍!”   小时候上学堂沈辞都没抄过这么多遍,头更痛了:“我回去背总行了吧?保证记住。”   “你会背才是有鬼。”谢如琢哼道,“给我抄。”   “我以前手上受过伤,要多休息。”   “我还总生病,气不得呢。”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互相折磨了。”   “不,只是你折磨我,你又没写几个字!”   “……”   两人路上一边吵着嘴,一边又腻在一起往前走,倒是忘了爬山的疲累,反而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等快到了山顶上,终于看到了那一片桃林,路上遇到的行人有大半都累在了半路,没有坚持走到这里,因而四处望去,并没有几个人。   桃林空阔,西斜的日光铺洒下来,雨后空濛的山色本就带了几分朦胧,满眼的桃红也带了些不真实的感觉,像是画卷上笔墨画就的。   去年离开坪都时,谢如琢就跟着沈辞去了吴峰一处有名的桃林,当时第一次看到那般盛大的场面,桃林绵延数里,置身其间都望不到头尾,相比之下,当年他们在南谷琅山看的桃林根本不能称之为桃林,江南的景致与北方也大为不同,山上有更多争奇斗艳的春花,还有春雨洗过后独有的湿润清香,山脚下更有旧朝下文人雅客置的园林,亭台水榭美得各有千秋,他一度兴奋得大叫起来。   活了两世,无数次从嘴里说出江南两个字,可直到如今才第一次真切来到这里,看到从前在诗文中看到的景致,领略到“游人只合江南老”是什么样的感觉,后来他们又去了江南的许多地方,去湖上坐画舫看六月荷花,走过长堤看岸边杨柳,去雨中看粉墙黛瓦的小巷,登上塔楼听浣纱女唱温软的歌。   到了今年,他们仍然没有丧失玩兴,打听了几处有意思的美景,开始新一轮地游山玩水,此地的桃林只是第一个地方。   不同于去年看过的绵延数里的盛大场面,这里的桃林分布错落有致,踏过小溪会看到几排,随着山道转过几个弯又会看到几株,很有几分山间寻宝的野趣,山泉叮咚,游鱼欢跃,静中有闹。   谢如琢还是很喜欢玩水,一碰到山间的溪水就喜欢泼沈辞一脸水,而后笑得前仰后合,隔了会又去地上捡掉落的桃花瓣,抛入溪水中看着花瓣随着水流漂走。   “明年还想看桃花,听说越州江边有两排桃林也很好看。”谢如琢笑着去看沈辞,眼中也盛满了灿烂的春光,“现在看的都是山上的桃花,还没有看过水边的桃花,明年我们去越州吧。”   “好。”沈辞应了一声,从他怀中取出手巾帮他擦干净水,眼中也有笑意,“之前就答应过你,要把江南最美的几片桃林都看一遍,现在才看了两处,自然是要继续看的。有名的看完了,我们还可以去找藏在山间无人问津的,每一年我们都要去一个地方看桃花,你还要把我们看过的桃花都画下来,直到有一天我们都走不动了,我们就在家里看画上的桃花。”   他们特意来了一处幽静的山涧,鲜有人踏足,谢如琢也不怕有人会看见,坐在溪边,靠在沈辞身上,他想说“谢谢你”,又想说“你真好”,可最后都觉得这些话已经说了太多了,他和沈辞之间也没有必要再说这些,末了只是笑着应道:“嗯。”   离黄昏还有一段时日,他们靠坐在一起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间西斜的阳光,树上时不时飘落下几片桃花瓣,这分静谧便已诉说了他们至深的情意。   “回家挺晚了吧,师父师娘应该不会等我们吃饭了。”谢如琢看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要不在外头吃?”   “听你的。”沈辞道,“我都可以。”   “不行,上次我们回去晚了,师父师娘还等我们来着。”谢如琢又摇摇头,“还是回去吧,别又等我们了。”   每次他们出门时都让沈澈和叶莘湄别等他们吃饭,可每次他们都还会等,或是给他们留两份饭菜,沈辞道:“师娘已经习惯了,以前师父还在军中,有时回来有时又不能回来,她怕师父回来时没吃饭,就总是多备些饭菜。后来在南谷我也不一定总回去,她又怕我吃不上饭,就还是这样。”   谢如琢点头道:“这样的感觉真好,你和你师父都好幸福。”   “现在你也可以体会这样的感觉。”沈辞拉他起来,帮他拍掉身上的尘土,“师娘现在对你可比对我更好,还总教训我,以为我欺负了你一样。”   谢如琢骄傲道:“那是因为我长得讨人喜欢。”   “那是自然。”沈辞重新牵着他的手,从另一条路下山,“你不讨人喜欢,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   “回去吃完饭,先抄十遍李后主的《浪淘沙令》。”谢如琢听了好话,心情舒畅,“我盯着你抄。”   “……你怎么还想着这个?”沈辞无奈至极,“今天也玩累了,就算了吧。”   “不行,就今天,十遍!”   “……晚上我们去坐游船怎么样?”   “你闭嘴。这样吧,你要是抄得好,晚上有奖励。”   “什么奖励?”   “现在不能说,你要是抄得不能让我满意,就永远不告诉你了。”   “这一招不是你对付太子殿下的吗?”   “谢明庭还比你上进呢!你还好意思说!”   “……”   两人又吵了一路嘴,下了山骑马回去时都还在吵嚷着今晚到底要不要抄那十遍。   他们离京后就来了玉江同州,在此地买了间二进宅院,原主人是个风雅的人,宅院里各处都打理得雅致怡人,他们没怎么改,只修缮了几处陈旧的地方,而后按自己的喜好重新置了些新的物件,便把沈澈和叶莘湄也接了过来,一道住进去了。   曾经谢如琢信誓旦旦说要买下一整条街,再不济也得比扎布苏在梧州的宅子大,但真正离了坪都,他又没有了那样的心思,只想过过有烟火气的日子,能有舒适的家,和长辈其乐融融就已是最快意之事,买那么大宅子晚上还怪瘆人的。   谢如琢现在名义上还是皇帝,也不可能太招摇,家中也不会让下人伺候,二进宅院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大了,再大就有些夸张了。   他们入了柳林巷,看到大门虚掩着,里面透着灯火,便猜到沈澈和叶莘湄在等他们,两人放好了马,走进屋果然有饭菜的香味。   自从谢如琢让太医给叶莘湄换了药,又每日吃着各种上好的补品,气色看着倒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对此谢如琢还得意地对沈辞说,你看这明明有用,你之前还不让我找太医给婶婶看,明明是之前吃的药还不够好嘛。   “还没吃饭吧?”叶莘湄起身去厨房拿菜,“今天烧了小鱼,可鲜了,江南的鱼就是比北方的好。”   沈辞拦住叶莘湄,自己去厨房把菜都端了过来,又去拿了碗筷,道:“师父师娘,你们怎么又等到这么晚,我们要是真不回来了呢?”   “那我们也不是傻子。”叶莘湄笑道,“再等一刻你们不来就打算自己先吃了,这不正好你们来了。”   “还是有点晚了,天都要黑了,别饿坏了。”谢如琢也担忧道,“下回别这样了。”   “没事,我们早上也出去玩了,午饭吃得晚。”叶莘湄习惯成自然地先给谢如琢夹一堆菜,“你们别担心我们,饿了自然会先吃。”   江南这边的鱼虾鲜嫩肥美,确实比绥坊、池州那边的都要好吃,谢如琢这种从前没吃过的,吃一次便爱上了,前世他直到死前都没有什么爱吃的菜,像是已经遗忘了自己也可以有喜好,这一世倒是发现了自己的许多喜好,比如喜好吃鱼,吃各种鱼,只要好吃都是他的爱。   “清璩瞧着比从前脸圆了些。”叶莘湄满意地端详着谢如琢,“所以说还是要吃得好一点,不管怎么说都是有用的。”   沈澈笑了笑,道:“他那是没了心事,吃得香睡得好。”   “所以皇帝真不是人当的。”叶莘湄继续给谢如琢夹菜,“看之前把我们清璩磋磨成什么样了。”   每回吃饭,谢如琢碗里必然要堆满了菜,叶莘湄夹一筷子,沈澈也要夹一筷子,隔一会沈辞还会夹一筷子,他只用埋头一个劲吃就行,连说话都顾不上了,说一句话的工夫,一低头碗里又多了不少菜,但他从前吃得太少,肠胃也撑不住,吃太多反而难消化,因而大家也知道适可而止,看差不多了也就不会再给他夹。   巷子外是喧闹的夜市,家中灯火通明,饭菜喷香,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忧愁叹息,有的只是他从前不曾看过的烟火人间。   吃完饭,沈澈和叶莘湄去休息了,洗碗的活向来是沈辞做的,谢如琢会和他一起收拾桌子,至于洗碗,他自觉地不去沾。   不是他偷懒,实在是他不适合做这个。   之前他洗了一次,只那一次就打碎了两个碗,磕破了三个盘子,为此叶莘湄还训了顿沈辞,嚷嚷着怎么可以让他做这个,这次是打碎碗,下次伤了手怎么办。   沈辞也不敢再让他洗,但他后来不死心,缠着沈辞又洗了一次,而后手一滑又摔了一只碗,那只碗还砸进一堆杯盘碗碟里,那些杯盘碗碟也大多不能幸免地遭了殃,更不幸的是,他的手还真被碎瓷片给割了。   叶莘湄心疼不已,又把沈辞训了一顿,这下彻底是谁也不敢让他洗了,他自己也觉得不应该再碰这件事,沈辞与琴棋书画无缘,他与洗碗无缘,还连累沈辞被教训了两次,真是罪孽深重。   然而事实证明,谢如琢与其他的家务活也是无缘的,两世加一起数十年,他实在是没有干这些的经验,干什么都手忙脚乱,扫个地都能把自己呛一嘴灰,洗衣服也能把衣服洗破,最后他还是选择安静待着,别人是干活,他是去添乱,想想都尴尬。   于是每次沈辞做什么,他就搬条凳子做一边看,今日也是如此,沈辞在洗碗,他就坐一边和沈辞聊天。   叶莘湄从房中出来拿水果,看他一直待里面还以为他又去洗碗了,颇为担心地在厨房门口嘱咐道:“小辞,不许再让清璩洗碗了,你也是,怎么好意思让人家洗?”   “我没有……”沈辞百口莫辩,“是是是,我再也不敢了,师娘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再让清璩洗碗了,其他活我也不会让他干的。”   叶莘湄点点头,分给谢如琢一碟樱桃,对沈辞说一句“那你快点洗”,便转头走了。   沈辞:“……”   谢如琢吃了个樱桃,汁水饱满,看沈辞有点可怜,走过去也往他嘴里递了一颗,道:“下个月不出去了,今年南方有涝,待家里好。嗯……我记得北方好像今年又会有点旱情。唉,朝廷又要没钱了。”   “让太子操心去吧。”沈辞吃掉一颗樱桃,碗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慢慢擦掉水迹,“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过年不是还得回京吗?”谢如琢道,“你等着吧,太子又要跟我哭穷。”   谢如琢虽然已经撂了挑子,但仍是个皇帝,去年过年还是意思意思回去了几天,在朝臣们面前病恹恹地露个面,再和谢明庭、杜若说些话,且现在朝堂上势力刚刚重新洗过牌,属于孙秉德的势力淡去,杜若的势力成为主力,新兴势力又崛起,交替之际也不宜有皇位变动,听谢明庭的意思,想再等十年。   再等十年,属于谢明庭的势力就该长成了,谢如琢也同意,寻思着过个十年差不多又到了前世他驾崩的时候,也许历史对待一个皇帝的生平就是这样不容改变的吧,便干脆定下依然在隆兴三十一年正式将皇位交给谢明庭。   但在那之前,皇帝已经常年病得起不了床,他当然还是什么都不用干,是不是皇帝都没什么分别,照样在江南快活度日,京中都丢给太子就好。   “明庭今年要成婚,我们还是要回去看一看的。”谢如琢又道,“成婚这种大事,内库还是要支笔银子的,啧,真的没钱了。”   “反正你又不用那么多钱,够用就行了。”沈辞无奈道,“没钱就没钱吧。”   “那可不行。”谢如琢听他这么说,收回了要再喂一颗樱桃的手,“师娘身体不好,那些补品都可贵了,不能断。我们出去玩不要钱的吗?师父师娘也要出去玩,你难道还想委屈他们?”   “那也不至于这点钱都没吧?”沈辞自己低头从他手里叼走了那颗樱桃,含糊不清道,“你前些年不是攒了好些钱吗?”   谢如琢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去年京中三大营要换一批火器,兵部哪能从户部手里支出这么多银子来,况且造火器素来也是秘密,不好让大家知道太多,其实从前大多都是皇帝自己出钱的,所以去年最后还是内库贴过去的,然后我又买了这座宅子,不剩多少了。”   沈辞甩干手上的水,道:“太子自己没钱吗?”   “还真没有。”谢如琢道,“他还不敢在我眼皮底下存大笔的私房钱,今后应该会存了。”说着他又愁眉苦脸起来,“今年内库又得贴洪涝和干旱的钱,太子还要大婚……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辞更为无奈,道:“我那里还有些钱。”   “那是给师父师娘养老备用着的,不能动。”谢如琢看他一眼,下定决心道,“我觉得我们需要出去赚钱。”   沈辞仿佛受了惊吓,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赚、赚钱?”   “是啊。”谢如琢狠狠咬碎一颗樱桃,“我们也是要养老的嘛!”   沈辞有不祥的预感:“你……你想干什么?”   嚷嚷了这么多年攒钱,但事实上偌大一个国家,琐事繁多,大虞战乱平息至今并没几年,谢如琢也真没攒下多少钱,况且他也做不到当真诸事不管,拍拍屁股走人,末了还是要为钱发愁。   “扎布苏都能做生意。”谢如琢眼睛一亮,“我们也做生意吧!”   “他在大虞没人认识他,你呢?”沈辞戳戳他的额头,“你等着有人认出你,昭告天下皇帝是装病的?”   谢如琢一晚上便和沈辞细数了所有可以赚钱的法子,可惜全都被沈辞否决,好处就是这人彻底忘了之前说过要抄十遍李后主的《浪淘沙令》的话。   思索来思索去都不对,谢如琢愁得皱眉,忽而灵机一动,嘻嘻笑道:“我突然觉得……赚大虞的钱没意思,要赚就去赚别人的钱!”   这个别人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沈辞心道:即使谢如琢不想当皇帝了,某人也不能逃开被压榨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一起看桃花那里把自己写哭了,突然好感动,感觉真的看到两个崽一起看了一辈子。   扎布苏:瑟瑟发抖中。   未完待续……下章应该要后天更,写完就发,么么~   感谢在2021-08-15 18:00:05~2021-08-17 22:0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4个;saya、风鸣水落、诗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1章 江南番外(2)   同州城东的玲珑布坊开的年岁并不久, 不过三年而已,但因地方大, 布匹种类多,花样多,刚开没多久便在城中富贵之家中颇受欢迎,布坊中不仅有大虞传统的绫罗锦缎,还顺搭卖外邦的皮毛,北狄的羊毛, 羌族的沙狐皮,自从大虞与北狄互通商贸后,这些东西也在大虞广受喜爱。   布坊里伙计不算多,主要人手都用来去外地送货取货,往常都是掌柜秦敬带着五六个人在铺子里招呼客人,做城里的生意。   这日铺子刚开门, 门外就闪进来两个人, 秦敬打眼一瞧, 先进来的人衣饰精巧,气度也不凡,是个有身份的, 立马摆上亲善的笑容, 问道:“公子想做衣服?”   来者优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睨他一眼,道:“你们这里招人吗?比如……”来者皱着眉想了一想, 不确定道, “账房先生?”   秦敬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上门找事做却活像砸场子的,这到底是招了个账房先生还是请了个大爷来供着都不知道。   “我们这里确实少个人算账, 商队里也缺人。”秦敬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可是公子看着……不像是需要做工养家的人。”   这话说到点上了,谢如琢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人不可貌相,有些人看起来很有钱,其实穷了几十年。”   秦敬:“……”   “公子会算账?”左右是要招人,有人自己找上门来,秦敬觉得问问也无妨,“之前给人算过账吗?”   谢如琢摇头道:“没有。”看秦敬一脸“那你来干什么”,他又道,“但账本我看得很多,基本的都了解,我算术也很快。”   秦敬拨了两下算盘,道:“会打算盘吗?”   “不会。”谢如琢理不直气也壮,“我可以不用算盘,你随便给我份账本,我给你算算。”   秦敬觉得今日真是见了鬼了,大早上一开门遇上个看着像是富家公子的人来说要做账房先生,问啥啥不会,末了还说自己能不用算盘算术,他有点想笑,但还是随便捡了份还没算完的账簿递过去,道:“那公子就把这一页算一算?”   “好说。”谢如琢丝毫不慌,举着账簿就开始看,“半盏茶,这一页和下一页都算好。”   账簿上一页少说也有十几项收支,数目还都不小,再加上边边角角的内容,一页有时候都要算上半盏茶不止,秦敬深觉自己前面一定是听错了。   见谢如琢当真认认真真地在算,他也没打扰,想着等一等也无妨,侧头一瞥,瞧见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言的另一个人,问道:“这位公子也是想来做事?也会算账?”   沈辞也觉得自己很懵,昨晚谢如琢与他说了一晚上的赚钱大计,还以为这人要去找扎布苏,没承想天还没亮他就被谢如琢拉起来说要去赚钱。   走到玲珑布坊他才知道这人想干什么,险些吐血,堂堂一国之君,为了赚钱,跑来给人算账,真是千古奇闻,不,是说出去也没人信。   三年前,大虞与北狄又开了新的商路,直通江南,玲珑布坊就是扎布苏在江南开的第一间铺子,每年收入都很可观,当时他们离京来江南,还是扎布苏提议他们来同州的,那座宅子也是扎布苏帮忙找人寻来的,不然他们人生地不熟,没那么快能买到心仪的宅子。   在门口时,谢如琢还理直气壮地说这不就是在赚扎布苏的钱,他不能抛头露面做生意,那就给人算算账嘛,让扎布苏发他月钱。   沈辞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想着这人也是心血来潮,这番纯当陪他来玩玩了。   听到秦敬这样问,他答道:“我不会算账,也看不来账簿。需要写字的活都不行,经常与人打交道的也不行,其他可以。”   秦敬心道:还真是两个大爷,很能挑三拣四,他都没开条件,这两位倒是事儿挺多。   但看沈辞一身干练,一看便是习武之人,秦敬又道:“身手不错?”   “还行。”沈辞随意应了一句,低头看了眼谢如琢,见这人竟然还真的已经算完了一页早翻到下一页去了,那些数字他看一眼就头疼,谢如琢却只用扫几眼就提笔在空白处写下算术的结果。   “跟着商队跑可以吗?”秦敬看沈辞倒是很顺眼,话少还会功夫,商队就缺这样的人,“就是会有点辛苦。”   沈辞想着能有打仗辛苦吗,但还是皱了皱眉:“要去外地?”   “也不是经常去,一个月两趟,其他时候都在附近,或者在库房帮忙理货。”秦敬道,“包吃包住。”   沈辞被噎了一下,道:“我们住得不远,但要去外地……得问问我……”想起路上谢如琢嘱咐的话,他艰难挤出三个字,“我弟弟。”   秦敬恍然道:“你们是兄弟?”扫了两眼两人的脸,“不是亲的吧?不怎么像。”   “啊,表兄弟。”沈辞胡乱应道。   “算好了。”谢如琢搁下笔,满脸自信,把账簿递还给秦敬,“你看看对不对?”   秦敬看了看刻漏,还真是半盏茶,他狐疑地接过账簿,摆好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算完第一个数就震了一下,竟是分毫不差。   第二个数,第三个数……一整页都算完了,这时候又半盏茶过去了,账簿上写下的数与他算出来的全都一模一样,他不相信,翻过一页接着算,又半盏茶后,他算得额上都有了汗,不可思议道:“公子真是个奇人!”   “我从小就算得快,记性也好。”谢如琢笑了笑,“不过我也可以学打算盘,我学东西也快,应该很快就能上手。”   反正今日已经够匪夷所思的了,秦敬也不想管了,当自己真的捡到了宝,笑吟吟问道:“二位怎么称呼?”   谢如琢下意识想说自己姓杜叫清璩,转念一想,沈辞怎么办?   沈辞这名字在大虞也是人尽皆知的啊,而且沈辞的表字也有许多人知道,还真是个麻烦。   “我姓杜,单名一个璩。”谢如琢只能开始胡诌,把清璩两个字拆开来,“他姓沈,单名一个清。”   秦敬走过来坐到谢如琢对面,也邀沈辞坐下,道:“我们布坊背后的东家身份不一般,所以我们招人都要仔细一些,是要东家的人亲自过目了才算数,所以二位还要把一些身家背景与我们说一说,好让东家那边心里有个底。”   “老板不必担心这个。”谢如琢又抱起手臂,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和你们东家认识,你直接招了我们吧,再找人跟你们东家说一声,同州姓杜的和姓沈的两兄弟缺钱,他不会不同意的。”   秦敬:“……”   他们那位东家并不常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玲珑布坊背后靠的是谁,但听谢如琢说话的口气,却像是与那位东家熟得很。   所以这看着更不像是会需要来一间布坊赚那点钱的人!   “公子和我们东家……是朋友?”秦敬道,“我们东家在这边熟人不多。”   “我拿这个骗你做甚?”谢如琢道,“要不是,你去找他一问我不就露馅了?”   秦敬想着好像也是,与他们说了一个月的工钱怎么算,看两人并无异议,愈发心里狐疑,这点小钱都不够买两人衣服上一片袖子的,何必呢?   谢如琢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纡尊降贵给人做工,竟然一个月还赚不到二两银子的,但他也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也知道这在民间已经算一笔可观的工钱,不少底层的工匠一个月还没有一两银子。   俗话说得好,积少成多,他和沈辞一人一个月二两银子,一年也有近五十两,做两年就有一百两,似乎还不错。   “他说要去外地。”沈辞低声对谢如琢道,“你想跟我分开?”   “你以前不也经常跟我分开?”谢如琢道,“老板不是说一趟就几天功夫?唉,为了赚钱,忍忍吧。”   沈辞无奈至极,道:“我们也没缺钱到这地步,你没做过这些,累着了怎么办?”   “为了钱怎么会累?”谢如琢不听不听就是不听,还撒娇似的去拉他的袖子,“试试嘛,你不是也说整天待家里没意思,你看接下来一个月江南要有涝灾了,我们也不能出去玩,就当给自己找点事做。”   沈辞算是看明白了,谢如琢就是图个新鲜,这人素来就是如此,对自己没做过的事都十分好奇,想要亲自试试,据他自己说,他小时候就是这么好奇,看到别人玩什么都想玩,没得玩就蹲旁边看别人玩,现在好不容易自由了,当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从前没体验过的事都体验一遍才算是不枉此生。   “那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然就给我回家。”沈辞看秦敬在和别的伙计说话,低声道,“还有,扎布苏生意做得大,经常要和当地官员打交道,你就不怕被认出来?”   “地方官也不一定见过皇帝。”谢如琢也压低声音与他咬耳朵,“你放心吧,我平时不出去,待后面算账呢。”   沈辞也懒得再劝,由着谢如琢心血来潮玩几天,等他玩累了自然就不干了,沈辞心里早有计较,也知道真要和谢如琢对着干,只能把自己憋得气闷,倒不如顺着他。   当天谢如琢和沈辞便在玲珑布坊做起了事,沈辞去库房帮忙清点货物,明日要跟着商队去外地,谢如琢拿着一大叠账本去了后院,秦敬闲的时候来教他打算盘,他上手果然很快,自己还能举一反三,秦敬教得也是心花怒放。   第一天谢如琢自觉过得十分愉快,算算账,练练打算盘,还想着钱还是很好赚的。   第二天沈辞离开同州了,正好临近月末,秦敬催谢如琢快点算完账,布坊里除了他们俩竟然没人会看账簿,而秦敬事情又多,谢如琢一个人在后院算了一天的账,他算盘打得还不太熟练,为了速度都是心算的,虽然算得快,但也是真的耗神,一天盯着账簿盯下来眼睛也要花了,而这才算了三分之一的账,明天后天还得接着算,他撇撇嘴,想着钱确实不好赚。   第三天第四天依旧是枯燥的算账算一天,沈辞还没回来,外面开始下了一整天的雨,第一场涝灾恐怕要来了,谢如琢眼睛酸涩不已,把最后一点账算完,又练了会打算盘,手写了这么多天也疼,觉得一个月的月钱根本称不上他的付出。   傍晚路面上已经有了积水,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水都到了脚踝,秦敬说本来今日商队应该是回程了,但现在雨这么大,估计要耽搁几天,谢如琢愈发闷闷不乐,开始后悔与沈辞分开了。   沈澈和叶莘湄前天去邻县了,叶莘湄本就是江南人士,说是有个亲戚住在那,要去住几天叙叙旧,如今家里就只剩下谢如琢一个人,他又不会做饭,只能中午在铺子里和伙计一起吃,晚上有时去外头吃。   谢如琢有点担心沈辞,想着等人回来了就跟秦敬说,不要再让他去外地了,心神不宁了一晚,也没怎么睡着,第二天顶着两团乌青起床,城里河道的水已经漫了出来,走路都得趟水,谢如琢拎着衣袍趟水去了玲珑布坊,一进门瞧见一个人,瞪大了眼:“扎……秋、秋兄?”   看着他的人皮笑肉不笑:“杜贤弟。”   “你怎么来了?”谢如琢心虚地和扎布苏一起到后院去,秦敬看他的眼神几分探究,他装作没瞧见,“下这么大雨呢。”   “我上个月就来了大虞,亲自看看江北和江南的商路,前几天在阗州,离这儿近得很,秦敬派人找来说一个姓杜的一个姓沈的来玲珑布坊找事做,一个要算账,一个要跑商。”扎布苏忍住没翻白眼,“我当即就启程来了,路上耽搁了一下,不然昨天就到了。”   “你来干什么?”外面雨太大,撑着伞也没用,谢如琢一身湿淋淋,打了个喷嚏,“想给我涨月钱啊?”   “陛下你说呢?”扎布苏气得牙根痒痒,扔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巾擦头发,又吩咐人去给他准备一套衣裳换了,“大虞皇帝跑我铺子里做工,你说我要不要来?”   “嗐,又不是什么大事。”谢如琢绞干头发上的水,“我都躲后面算账呢,不会给你家铺子添麻烦。”   “不是……”扎布苏也是服了他,“陛下你能不能认清一下自己的身份?虽然你现在是撂挑子不想干了,但你们大虞的皇位还没换人坐,你这尊佛在我这杵着,让我怎么敢不管?”   谢如琢一屁股坐在屋中主座上,招呼扎布苏把他那杯热茶端过来,哼道:“那你给我想一个赚钱的法子,我缺钱。”   “你还缺钱?”扎布苏拉了条凳子坐他对面去,“你们大虞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家底了,你内库的私房钱也够你和沈辞挥霍一辈子了吧?”   “哪有这么多!”谢如琢反驳道,“你看现在南方要有涝灾了,懂农事的说北方可能还会有旱灾,去年三大营换了批新火器,今年太子还要成婚,家底都没了。”   “你和沈辞接下来是想干什么?要这么多钱?”扎布苏还是想不通,“再说你在我这算算账,能攒多少钱?吃饭都不够吧!”   “所以你给我想个能赚钱的路子,想不到就别管我。而且你要是不让我赚钱,我心情不好,就收回几条商路,虽然现在都是太子在处理政务,但我还不至于没有这点大权。”谢如琢软硬兼施,言罢又眨眨眼,声音软下来,“秋兄,你我朋友一场,这些年我也没少帮你的忙,这点忙总要帮我的吧?”   扎布苏恨不得直接给这人几箱白银,别再瞎惹事,简直折他的寿,大虞皇帝天天在一间铺子里转悠绝不行,还有那个沈辞,虽然辞了官但还是朝廷亲封的镇国侯,跟着商队跑来跑去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家这小铺子可真供不下这两尊大佛。   这朋友到底是交对了还是交错了,扎布苏已经纠结并疑问了许多年。   “算我上辈子欠了你。”自己交的朋友跪着也要认下,扎布苏无奈道,“同州城外有三个庄子也是我的,做的生意不太干净,都是信得过的人在那,人不多,事也少,缺管事的人。你每个月或者两三个月去一次,帮我理理账,有什么事也先帮我处理一下,每个月给你……三十两,行不行?”   谢如琢眼睛一亮,猜到不干净的生意大概是什么,无非是地下的兵器、粮草交易,或者还有私盐,北疆也这么干,而他也知道这其实才是扎布苏握在手上的主要生意,就靠这些布匹生意,一年下来也真没那么多,还要养下面这么多人,进自己口袋的也属实不多。   要说穷,还是北狄更穷一点,粮食种不了,许多东西还要来大虞买,扎布苏也是不得不多赚钱养家糊口,因而他早知道扎布苏手上有一些生意不太干净,却没有在意。   认真算起来,他手上也是有一些在北狄不干净的路子的,礼尚往来,互通有无。   “三十两是不是太少了?”谢如琢露出狡黠的笑,“封口费是不是得多点?”   “陛下,你们有两个人啊!”扎布苏咬牙切齿道,“一个人三十,两个人就六十,你们一年也有七百二十两了!”   “你一年赚多少钱?七百二十万两都还不止吧?”谢如琢哼道,“七百二十两很多吗?”   “一人四十两,四十两总行了吧?”扎布苏把凳子拉开,离他远点,“我请你来给我数钱得了。”   “行,就四十两。”谢如琢见好就收,算了一笔银子,“你放心,我们赚个几年赚够了就走。”   “你们可快点走吧。”扎布苏冷哼道,“最好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秋兄,你就当接济你穷困潦倒的朋友了。”谢如琢嘻嘻笑道,“行善积德,以后我给你建个祠堂,让百姓们世代供奉你。”   “谢谢您啊。”扎布苏呵呵一笑,“受宠若惊。”   “过个半年我要回京一趟,太子要成亲了。”谢如琢又笑道,“到时候下个旨,今年大虞与北狄的那几条商路,税收减两成。”   扎布苏瞬间满意地笑了:“不愧是朋友。”   “你今天就在这?”谢如琢往屋外看了眼,又想起沈辞,“也不知道布坊的商队到哪了。”   扎布苏道:“我已经派人去接应了,耐心等。”   午后雨没有下大,但街上的积水更深了,不少铺子都关了门不再做生意,布坊也打烊了,水已经过了门槛,伙计们排了一个时辰的水,才算是没让铺子里遭殃。   商队那边还是没消息,谢如琢干脆宿在了铺子里没回去,等着消息,到了第二天,卫所军已经出动开始在城中排水,疏浚河道,官员们出来检查灾情,商队依然没有消息。   谢如琢开始慌了,说要出去找人,扎布苏赶忙按住他,又派了人出去找,到了傍晚,商队的人回来了,沈辞却不见踪影,领队的人说沈辞一个人去了城外,让他们先回来的。   “你别急。”扎布苏安慰道,“他打过那么多仗,战场上出生入死十几年,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但谢如琢还是止不住的担心,想着自己当时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没分开的时候觉得分开一下不算什么,不就是去邻近的州县跑一趟商吗,两三天工夫就回来了,可等分开了才知道这样的感觉真是受不了。   次日谢如琢照样没怎么吃东西,坐到黄昏实在坐不住了,看外面积水褪去,雨也只剩小雨,撑起一把伞推开门就要跑出去,扎布苏追着他出来,一开门就看到巷口走来一个人。   “雁留!”谢如琢伞都顾不上撑了,跑过去一把抱住沈辞,“你怎么才回来?”   “让你担心了。”沈辞全身都是泥水,白袍都已经脏得快看不出本来颜色了,手指像是在水里泡久了,发白发皱得厉害,还有些细小的伤口,“没事了。”   看到扎布苏也在,沈辞倒是不意外,打了个招呼,进屋去喝了口茶,解释道:“城外的情况比城里糟糕,河道决堤了,下面的村庄有不少百姓都逃了出来,一片混乱。卫所军又是堵水又是疏浚,我看有不少青年人自发去帮忙,就这样走掉心里总不踏实,就也去搭了把手。现在情况好了许多,雨也小了,我就回来了。”   谢如琢拉着他不松手,嘟囔道:“下回不能这样了,叫我好一阵担心。”   扎布苏补道:“可不是,两天都没好好吃饭。”   “走。”沈辞一听就皱起眉,“回家去吃饭。”   扎布苏道:“留这儿吧,我也没吃,一起吃点。”   “你也跟着等了两天,早点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沈辞道,“也好几天没回家了,不知道进了水没,去看看。”   扎布苏便没挽留,谢如琢和沈辞共撑一把伞走回了柳林巷,这儿地势相对较高,门前还有台阶,只有门上有短短的一道水痕,门里倒是还好。   沈辞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也累得不轻,没做菜,煮了两碗面,看谢如琢脸色差了许多,叹道:“终于知道累了?”   “赚钱好难,百姓们生活太不容易了。”谢如琢也叹了口气,饿了一天,几筷子就吃掉了大半碗面,“但我也有点收获,历朝历代重农抑商,商人生活不易,尤其是做些小生意的,养家糊口太难,朝廷征的税还是太多了些,我想下半年回京的时候,跟明庭还有先生商量一下,给商贸这块减税,正好今年南北都有灾情,给农民也该减一减赋税。还有,灾情在前,还得写封信回去提醒明庭,注意各地的物价,别让有心人利用哄抬物价。”   沈辞咳了两声,心道:这就是皇帝和普通人的区别吗,皇帝在铺子里算几天账,都能算出治国大计来,而他跟着商队跑了一趟,还帮着卫所军救灾,到头来除了累什么心得都没。   “那以后还是待在家?”沈辞吃得比他还快,放下筷子道,“就闲着没事帮扎布苏看看庄子?”   “是啊。”谢如琢吃完最后一口,过去勾他的手指,“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不懂事。”   “你以前的日子太无趣了,我也想让你多做些有意思的事,所以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沈辞心里还有点心疼,想着谢如琢上辈子一直在过那样无趣的日子,这辈子也直到这时候才得以逃离皇宫,过从前从未过过的日子,自然是看什么都新鲜,“反正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想做什么我们都可以一样一样地去做。”   谢如琢埋进他怀里,轻声道:“嗯,但我最想做的事还是每天陪在你身边。”   “好。”沈辞摸摸他的头发,“每天都陪着你。”   “既然要待家里,所以……”谢如琢眨眨眼睛,“明天继续抄字帖?”   沈辞:“……”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番外应该还有一篇,应该后天更。   我们小谢真是文理双全的学霸,小沈就是文理都不行的学渣,现代校园番外想好了,让小沈当个体育特长生吧(狗头)   感谢在2021-08-17 22:00:20~2021-08-19 22:0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3个;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隰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2章 江南番外(3)   整个四月江南果然都在下雨, 官府一直在忙着赈灾,谢如琢时不时也会出门探探情况, 看朝廷对灾情颇为关注,赈灾的钱粮都已到位,户部玉江和吴峰的清吏司郎中亲自前来查看赈灾情况,其中就有杜若的学生叶怀山,做得有条有理,谢如琢便又悠闲地躲回家去了。   沈澈和叶莘湄被困在了亲戚家回不来, 但写了封信回来报平安,他们也回了信要二老在那边多待一段时日,等涝灾过去了再说,到时他和沈辞一到过去接他们,顺便玩一玩。   一个月的时间里,谢如琢和沈辞只能被迫待在家里, 两人一个赛一个的无聊, 对沈辞来说, 是待家里就没有他能做的事,似乎还真的应了从前的话,只能做饭洗衣打扫屋子, 而谢如琢也是待得腻味了, 从前在宫里琐事繁多,每天劳神劳力,倒也不会无聊, 但现在一身轻松, 每天修身养性也实在无甚意趣。   于是谢如琢只能盯住沈辞写字帖,拉着他陪自己摆棋谱,最后把沈辞折磨得叫苦不迭, 真想让老天别下雨了。   “你又没写几个字,哪就累了?”谢如琢按住他的手,“你以前行军打仗那么辛苦都不见累,写几个字就把你累坏了?”   沈辞实在受不了满眼都是字的日子了,不仅要写还要背,简直惨绝人寰,道:“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   谢如琢也觉得确实谁都累,叹道:“那你说我们做什么?”   沈辞本想说不如一起做点心,后来想起谢如琢洗碗都能把碗打碎,还是不要糟蹋好好的点心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冥思苦想了一番后无果,不得不承认他和谢如琢在兴趣上着实不是一路人。   “除了琴棋书画,你平时在宫里还做什么?”沈辞反问道。   “看书,看奏本,盯谢明庭读书,陪谢明庭练骑射。”谢如琢一本正经道,“再和进宫觐见的臣子谈政事,或者和伴伴聊天。”   这问了也是白问,沈辞拍拍他的手道:“不是我的日子无聊,明明是你本就无事可做。”   “那你平时都干什么?”谢如琢还有点不服气,“既然我做的事你不喜欢,那我就做你喜欢的事,反正还能有我不会的?”   “在京城的时候……”沈辞想了想,“白天都在三大营,晚上就和你在一起了。”   谢如琢又问:“那以前呢?在南谷的时候?”   “白天在裴云景那儿,晚上回去睡觉。”   “休息的时候呢?”谢如琢道,“明明是你的日子比我还无聊!”   “休息的时候回家陪师父师娘。”   “所以你根本没有兴趣可言,我现在也算是给你培养兴趣。”   “我有兴趣!”沈辞反驳道,“骑马射箭打架,不算吗?”   “但你看现在下雨,你也没法做,我们得有点安静的兴趣。”谢如琢叹了口气,“那你小时候都玩什么?我小时候确实挺无趣的,什么都没玩过。”   “在军营里学骑马射箭,和人打架掰手腕。”沈辞回忆了一番,“出去玩的话,去河边摸鱼摸虾,打水漂,去山上捉野兔,摘野果……”   谢如琢眼睛亮了起来,这些他都没有做过,听起来就十分有趣,可是他已经错过了那个年纪,摸了两下耳垂,凑过去抱着沈辞的胳膊,道:“等不下雨了,你可以陪我去做这些吗?我还没有做过。”   “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沈辞也去捻了两下他的耳垂,“只要是你从前没做过的,我们全都去做一遍补回来。”   谢如琢笑着蹭了下他,旋即又陷入沉思,想着那现在该做什么,回忆了一番前面沈辞说的那些事,道:“我听说男孩子们小时候都喜欢斗蛐蛐,以前五皇兄和我两个弟弟也玩过,你不玩吗?”   “也玩过,不过有钱人家的少爷应该更喜欢。”沈辞道,“有时候为了买一只厉害的蛐蛐都得花上百两,这我可玩不起,所以就偶尔和军营里的人瞎玩。”   谢如琢在脑子里划掉了骑马射箭,思忖道:“打架我肯定不打,不如……掰手腕?”   沈辞觉得这两个并无区别,道:“你确定?掰手腕?跟我?”   “最重的弓我也能拉开!我的臂力还不错的!”谢如琢哼一声,“你别小看我。”   两人把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挪开了,搬来两张凳子面对面坐着,伸出右手放在桌上,互相握住,沈辞道:“免得你又说我不让你,我先不使力,你掰我,要是能掰倒我,就算你赢。”   谢如琢感觉自己被侮辱了,气道:“你等着。”   话音落下,谢如琢便咬着牙开始使力,紧紧攥着沈辞的手,整条小臂都因用力而微微发起了抖,他能感觉到沈辞并没有使力,但这就显得他更惨了,他咬牙咬得牙关都疼了,沈辞的手纹丝不动,且他一抬头,见这人还有余力在那笑。   谢如琢不信邪,愈发用力地去掰沈辞的手,努力往自己这边带,额上都被他挤出了汗珠来,两人相握的虎口也被他掰得发红,然而事情并无任何改变。   沈辞怕他用错力把自己手给拗了,稍稍使了点劲轻轻放倒了谢如琢的手,两人手心都已是汗,当然,沈辞手上的都是谢如琢的。   “你骗我!”谢如琢愤愤不平道,“你肯定用力了。”   “我真的没有!”沈辞无奈道,“那我换左手?”   谢如琢恢复了一下手上的力气,哼道:“来!”   沈辞没想到两人最后在家里掰起了手腕,也是一桩奇事,但左右无事,也就当解解闷了,沈辞伸出左手握住他的右手,照样没使力,由着他先咬牙一通使力。   谢如琢这回当真铆足了劲,额上汗水直流,每次看到沈辞的手被掰动了一点,眼中都一下涌上欣喜,然而下一瞬就发现根本没什么用,那一下可能还是沈辞让他的,气得他嚷道:“不来了不来了!你欺负我!”   沈辞干脆卸下了力,让谢如琢撂倒了他的左手,抬袖擦了把谢如琢的汗,笑道:“我怎么又欺负你了?”   “你就是欺负我。”谢如琢撅起嘴,“在床上欺负我,床下也欺负我。”   沈辞被他噎住了,偏头咳了两声,道:“床上我没让过你吗?但你不是不会吗?”   “你还好意思说!”谢如琢又炸毛了,“你说教我,你就、就……”说着说着他就脸颊通红,还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你就知道欺负我。”   沈辞看他这样子真是喜欢得紧,可爱得他心都化了,捏捏他红彤彤的脸颊,道:“但你教了也没学会,当然只能被我欺负了。”   谢如琢舔舔嘴唇,一害羞反而脑海里涌出了许多无法言说的画面,坐到沈辞腿上,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今天晚上……你要欺负我吗?”   前两天谢如琢淋了点雨,身体不太舒服,两人晚上睡觉都很安分,现在谢如琢身体舒服了,沈辞还坐怀不乱的,谢如琢自己先开始按捺不住了,沈辞也凑过去,在他耳边道:“你想我怎么欺负你?”   谢如琢更羞了,躲进他怀里,支吾道:“都、都行……”   反正每次不都是随你怎么欺负……   离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日,最后两人为了打发时间,拿出了从京中带来的六个匣子,三个匣子里是石头,三个匣子里是书信。   谢如琢一封一封去拆,和沈辞一起看信中的话,回忆当时对彼此的思念,信中的一字一句读起来仍是有往事历历在目的感觉,那样深切的情意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退。   平日里沈辞很少说情话,但在信里却无所顾忌,有时候写得比谢如琢还肉麻,谢如琢就故意挑这些话要沈辞读,有连着的几封里,沈辞习惯地在最后写一句“今天也念你千遍”,读了三遍后沈辞反而不好意思了,也去拆谢如琢的信,挑出肉麻的话也要谢如琢读。   一开始两人写的信都还文绉绉的,内敛又含蓄,就连沈辞也写得很有几分文采,想来每封信都要写上好几天,但后来写的信都十分随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朴实无华,也成了最直白的互诉情衷。   两人互相逼迫对方读,露骨的情话听起来也不是那么肉麻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谢如琢总想耍赖不读,沈辞就去挠他腰上的肉,这里对谢如琢来说极为敏感,每次都受不住,在沈辞怀里翻来滚去,大喊着“你又欺负我”,却因痒痒眼泪都笑出来了,最后还是被迫拿起信来读那句“昨晚梦见你吻我,愈发想你,回来记得天天吻我。”   沈辞就低头去吻他,道:“今天吻了。”   谢如琢又羞得脸红,抽出一封信的来,看信上写着“去往北疆又过琅山,忆起当年,思念如狂”,短短几个字他就突然更羞了,看后面全在写对他如何思念,把信拍到沈辞脸上,清了清嗓子道:“念这封。”   沈辞乖乖念了,捉住他的手,道:“我们明年在江南看了桃花后去一趟琅山吧,有点想那里的桃花了。”   当年他们还在互相瞒着对方重生的事,第一次溜出京城去赏桃花,谢如琢的脚磨破了,沈辞背了他一路,在水边他看到了沈辞眼里涌动的欲望,而后一起去南谷找师父师娘,岁月静好得如现在一样,似乎这一世在那时就已经预见了所有美好的结局。   “好。”谢如琢眯了眯眼,“顺便去北狄玩一玩,扎布苏家的牛羊肉真的好吃。”   反正他们之前也没少去扎布苏那儿蹭吃蹭喝,沈辞也跟着他练就了厚脸皮,点头道:“去。”   谢如琢又去开装着一颗颗小石头的匣子,后来他们回了坪都,沈辞出去打仗仍然会随着信寄回来石头,装满了三个匣子,这里面的石头囊括了大虞东南西北各个州县,都是沈辞为他打下的江山。   他一块一块拿出来,和沈辞一起回忆这是什么时候寄给他的,他记得每一块对应的时间,沈辞也记得每一块石头是在哪里捡到的,一共有一百三十二块,每一块都是沈辞亲手捡起来的,承载着思念与爱意寄回京城,被他日日摆在案头与枕边。   “以后我们老了走不动了,还可以在家里看这些书信和石头。”谢如琢抚摸过一块块石头,“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年会被记住,那些分隔两地的每一年也会被记住。”   “嗯。”沈辞和他一起把石头放回去,“所以我们在家里还是有许多事可以做的。”   他们一个下午都看完了一个匣子的石头和信,谢如琢也发现这是个很好的打发时间的法子,赞同道:“明天继续看。”   沈辞长舒一口气,寻思着明天该看得慢一点,最好把每封信都拿出来读一遍,肉麻就肉麻吧,总比让他写字下棋得好。   也比掰手腕好。   到了晚饭的时间,谢如琢和沈辞一起去厨房,沈辞淘米洗菜,他烧柴火,在点火失败六次后,终于在沈辞的帮助下点着了,而后搬着小凳子坐在灶台边认真地看着柴火,信誓旦旦地说保证火候足够,谁知一盘菜还没烧完,火就灭了。   “啊!我明明加了柴火!”谢如琢气道,“怎么会这样!”   沈辞无奈道:“你得把柴火架起来,这两天潮气重,柴火受了潮不好着,最好找点纸来引火,你一个劲往里塞当然都灭了。”   “怎么烧个火还这么麻烦……”谢如琢嘟囔了一句,但还是跑出去搬来了一大叠宣纸。   “反正你又不想写字,买了这么多也用不完,拿来烧火吧。”谢如琢卷起两张纸就往里塞,“你继续烧,我看着。”   沈辞心道:要是扎布苏知道他们用进贡的宣纸烧火,一定不会再让他们去那什么庄子管账,每月白给八十两银子。   谢如琢毫不心疼上好的白宣,看火不够大就往里塞,火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烧到了沈辞把菜都做完,但中间灭了一次时烧了一半的小炒肉却有些老了。   不过这顿饭有谢如琢自己一份力,即使吃咬不动的肉也觉得比平时香,颇有几分憧憬地说道:“你看我现在学会了烧火,明天你教我择菜切菜,后天再教我烧菜,我这不就也会做饭了?”   沈辞皮笑肉不笑道:“有梦想是好事……”   但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了,谢如琢能学会做饭他就把那两本字帖都抄完!   当然,心里这么想着,沈辞是绝不可能说出来的,否则谢如琢这性子肯定不服输,学不会也得硬着头皮学会了,那他就可以不用活了。   两人在家又待了八九天,涝灾渐渐平息了,月末两人还去城外扎布苏说的那两个庄子转了一圈,清算了一下账目,轻轻松松领了八十两银子,高兴地回去继续拉着沈辞学做饭。   沈澈和叶莘湄没等他们去接,就自己雇了辆马车先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听到厨房里传出两人的大呼小叫。   “你还没放油!锅都没热怎么能把菜扔下去!”   “我忘了!现在倒吧!”   叶莘湄眉头一皱,拉上沈澈就往厨房跑,道:“清璩怎么又去厨房!小辞果然靠不住,一天天的就知道让人家做危险的事。”   沈辞的喊声再一次传来:“等等等你等等!你倒太多了!”   叶莘湄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轰”一声大火燃起的声音,下一瞬浓烟四起,沈辞半拖半抱着谢如琢狂奔而出,半路上还全是谢如琢受惊的大喊。   沈澈赶忙去院子里拿来水桶往里浇了桶水,厨房里多易燃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沈辞把谢如琢推给叶莘湄,嘱咐两人走远点,去帮着沈澈一起把还不算烧得旺的火浇灭了,饶是如此,灶台还是被烧得一塌糊涂,旁边的墙上都一片焦黑。   起火时谢如琢离得最近,即使沈辞反应的快,他还是呛了好大一口浓烟,咳了许久才缓过来,脸上也全是烟熏出来的痕迹,一道一道的,像一只花猫。   叶莘湄已经吓死了,拍了拍胸口,道:“你们吓死我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不知轻重的!”   谢如琢心虚地扯扯她的袖子,又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厨房,小声道:“对不起,是我太笨了,还偏要拉着沈辞教我做饭。”   “你道什么歉……”叶莘湄看一眼他脸上一道道烟熏的痕迹,又心疼不已,拿出帕子给他一一擦干净,“我是担心坏了你知道吗?要是跑得不够快怎么办?脸上破相了怎么办?”她气得回头看了眼沈辞,“你给我过来!”   “师娘,我错了。”沈辞赶忙从善如流地认错,“我不该让清璩进厨房,不该让他做危险的事,都是我的错,你骂我吧。”   叶莘湄:“……”   一肚子火又无声无息地下去了,叶莘湄疲累地挥挥手道:“算了算了,反正我说了也没用。”   这回沈辞也吓得不轻,那一下要是没有及时拉开谢如琢,后果不堪设想,心有余悸道:“绝没有下次了。”   “左右是你自己的媳妇儿,自己护着吧。”沈澈拍拍他的肩,揽着叶莘湄回屋去了。   沈辞扶额,上前拉着谢如琢检查了一番,确信毫发无损,瞪他一眼道:“我看你还学不学!”   谢如琢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腻着沈辞低声道:“我错了嘛,哥哥,再也不敢了。”   “没有下次了。”沈辞被他这软声一叫也只有认命的份,刮了下他的鼻子,“不许再让我担惊受怕。”   “嗯。”谢如琢笑嘻嘻地抱着他,“我最听话了。”   沈辞又去捻他的耳朵,道:“你今天最不听话才对,得罚你。”   “我晚上让你欺负还不行吗?”   “怎么欺负?”   “听你的。”   “春宫图第十页?”   “你记得第十页是什么吗?”   “不记得,毕竟我不像你看了好几遍,但我知道哪一页都能狠狠欺负你一顿。”   “……”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番外完,总之小沈和小谢就这样岁月静好又咋咋呼呼地一直快乐幸福生活下去啦!   明天想写一个小时候的番外,时间大概是当年秋猎初遇分别后去冷宫前那段时间,有点想念小时候可可爱爱的崽崽了!   今天的小谢:我只是炸了个厨房,晚上却又被欺负/枯萎   小沈:你哪天不被我欺负/害羞   感谢在2021-08-19 22:00:07~2021-08-21 22:5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就喜欢老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色小阿晋 2瓶;落隰渊、小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3章 前世年少番外   皇帝谢塘在秋猎上被阉党余孽作乱给坏了兴致, 秋猎进行到一半就结束了,谢塘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直接回了京, 甚至走得还颇为匆忙,地方官要给皇帝设宴践行都被拒绝了。   沈辞和那个叽叽喳喳的六皇子告别后,本想离裴云景那帮人远一点,缀在南谷的官员后面回去,但裴云景派人回头来找他,不知道是怕他丢了还是怕他惹是生非, 他沉默地跟着那个亲兵过去,裴云景从马车里出来看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吩咐人往前走了。   路上歇了一晚才回南谷,还是早上,沈辞也不想回家, 骑着马径直跑到军营里去了。   他六七岁就时常跟着沈澈来卫所军的军营里玩, 在这里学骑射, 和别人打架。   在他眼里,这里比外面好多了,学堂和家附近那帮人听说他的身世总喜欢嚼舌根, 还说个没完, 更有不知道哪听来的谣言,歪曲事实,但大家还就喜欢传这些, 那些小孩子也烦人得很, 总逼他动手,打不过就回去告状,还要拉着父母上门嚷嚷, 非说自己手断了腿折了,要他们赔钱,简直恨不得想再揍一顿。   当初有不少和沈澈一起从沧州军中退下来到南谷的军士,他们的儿子都比他年长一些,已经在军中领职了,有他们在,沈辞一直在军营里混得挺开,而且这里的人不管怎么说还是比外面的人好相处,打架打输了不会找人告状,还会约你下次再来。   沈辞熟门熟路地背着弓箭跑去操练的骑射场,卫所军平日懒散惯了,军官们也懒得来管,骑射场常年空旷无人,甚至一度成为他和一帮半大少年玩耍的地方。   “沈辞!”几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在那比射箭,都是这里卫所军的儿子,明后年要在军中领职了,见了他都笑着打招呼,“乐州好不好玩啊?”   沈辞比他们都小,但很有老大的派头,而事实上这群人也确实打不过他,早就和他化干戈为玉帛了,他冷着脸把平常他常玩的那把弓从一个少年手里拿过来,把背上那把稍微轻一点的扔给对方:“你玩这把。”   他们都习惯了沈辞不符合年纪的漠然,打趣道:“你带着的那把已经够重了,你第一次试的时候还差点手抽筋,不记得了?”   “轻的没意思。”沈辞瞪了他们一眼,这群人就知道揭他的短,调试了一下弓弦的松紧,搭上一支箭,拉开弦往靶子上射去。   箭头堪堪插在红心的边缘,沈辞不是很满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射了一箭,比前面那一箭好,终于满意地放下了弓箭。   “诶,说说呗,乐州怎么样啊?”一个少年搭着他的肩问道,“秋猎的场面很大吧?”   “就那样吧。”沈辞照样一副漠然的样子,“也不是很好玩,没什么人去行猎,都在喝酒吃肉。”   “但是世家大族很多吧?”另一个少年好奇地看过来,“陛下不是还带了很多后妃吗?哪个最好看?”   沈辞翻了个白眼:“没见着。”   “那其他的呢?世家大族的小姐?公主?”那人誓不罢休,拉着他继续问,“有美若天仙的吗?”   沈辞推开他,道:“不知道。”   “那你都去干啥了?”几人不放过他,对乐州的秋猎充满了好奇,“总见着几个宫里的人吧?”   沈辞脑子里很快浮现出一张又白又嫩的脸来,桃花眼里总是亮晶晶的,笑意干净纯粹,他顿了顿,道:“见是见到了一个。”   少年们顿时眼睛一亮,围住他嚷道:“谁啊谁啊?”   “我听说三公主正是好年纪,长得很美,你不是见到三公主了吧?”   “还是四公主?好像四公主也挺漂亮的!”   没等沈辞说话,他们就七嘴八舌猜起来了,沈辞淡淡道:“一个皇子。”   “皇子啊……”众人略有几分失望,但马上又好奇起来,“皇子长什么样啊?”   沈辞皱眉道:“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你还想长什么样?”   “你这人总是这般无趣。”一人道,“那可是皇子,那能和普通人一样吗?那不得龙章凤姿的?”   沈辞想着你还知道龙章凤姿这个词,“嘁”了一声,道:“就一个小屁孩,龙章凤姿什么啊。”   方才那人拍了他脑袋一巴掌,道:“你这话要是让什么人听去,还不得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本来就是。”沈辞哼道,“其他皇子没见着,反正六皇子就是个小孩罢了。”   “六皇子啊……”稍大点的少年想了想,“我记得六皇子好像今年也是十一岁,那不是跟你一样大吗?你还说人家小屁孩?”   “他看着可比我小。”沈辞不服道,“比我矮半个头还不止,说话还奶声奶气的,长得就像个奶娃娃。”   沈辞说起话来也还语声稚嫩,大家都有点想笑,但又没敢笑,想着你自己绷着一张冷脸看似冷漠,其实脸上还有一点奶膘没褪,估计和那个六皇子也差不多。   “那你见到皇上了没?”   沈辞看他们又找到了新的好奇点,无奈道:“没。”   “皇上一年往宫里塞那么多女人……”这年纪的男孩子都天不怕地不怕,看看四周没人,又忘了前面教训沈辞别乱说话的事,凑近了点低声道,“我总觉得他长一张纵欲过度的脸。”   沈辞颇为认真地思索一番,道:“不一定,六皇子长得挺好看的,他爹不能难看吧?”   “六皇子他母亲不是教坊司的吗?乐妓还能不好看?六皇子是像母亲也说不定。”   沈辞脸色又冷了下去,方才说话的人马上反应过来,赶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没说你。”   “没事。”沈辞摇摇头,又道,“但也别这样说六皇子了。”   “六皇子长得挺好看?”另一人抓住了前面那话的重点,“有多好看啊?”   沈辞又回忆了一番:“脸很白,长得比姑娘还好看。”   众人又笑起来,道:“你见过几个姑娘啊,又说人家比姑娘好看!”   “没骗你们!”沈辞哼一声,背起弓箭走了,“姑娘也没他好看!”   沈辞算了算时日,应该就这两天发薪俸,每月沈澈那份都是他取来的,今日也顺路去千户所里取了,负责发薪俸的人都认识他了,见了他也笑道:“哟,和五少爷从乐州回来了?”   “嗯。”沈辞应了一声,帮沈澈签了个名,领了薪俸,“走了。”   “等等,五少爷前面找你。”   沈辞一脸烦躁,但还是转身往里走去,到了正屋前,杜峋拦住他道:“都指挥使司来人了,五少爷和人谈事呢。”   “那我先回去了。”沈辞更烦了,回身又想走。   “五少爷让你等着。”杜峋有点生气,叫住他,“等着不会吗?”   沈辞咬了咬牙,靠着廊柱等,屋里人听见外面说话声,门开了一下,裴云景当真是和一个穿官服的人在一起,朝外看了眼,那个官员往他这瞟了瞟,又关上门回去了。   屋里都指挥使司同知问道:“门外那个有点眼熟,是不是裴总兵当年……”   绥坊的官员大多知道那件事,沈辞年纪虽小,但长相还挺像裴元恺,裴云景应道:“嗯,是他。”   “都这么大了?”同知感叹道,“以后你是要把他放在身边?”   “他那军籍来路不明,裴家不给他压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家才不想压这种事,同知笑了笑,道:“他自己也知道吧?现在还小可能还不怎么懂懂,以后呢?会没有那个心思?”   裴云景眼神阴郁地看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其实裴家完全可以不留着他。”   裴云景放下想给他添茶的手,茶壶在桌上重重磕了一声,沉声道:“我确实不喜欢他,但他还是我弟弟。”   屋外沈辞等了有近半个时辰,门才重新开了,都指挥使司同知离开,裴云景看他一眼,道:“进来。”   沈辞走进去,问道:“什么事?”   “今年又是朝廷查军籍三册的时候,这两天兵部、都指挥使司都会来人,你别来了,待家里安分点。”裴云景似乎也不想和他说话,一副无甚趣味的样子,“没有我的允许别乱跑。”   沈辞不太喜欢他这种命令的口气,但也只是皱了皱眉,点头道:“哦。”   裴云景却更不高兴了,睨着他道:“别这么看着我,换个别人,我倒要看看谁给你瞒着这种事,感恩戴德吧你。”   沈辞理都不想理他,道:“是,多谢五少爷。”说罢再也不想看裴云景一眼,快步走出了千户所,骑上马回家去了。   推开家门,沈澈还不知道乐州出了事,看到他回来有点讶异,道:“秋猎这么快结束了?怎么回来了?”   “皇上遇刺了,回京去了。”沈辞闻到饭香,几步跑进屋去,唤了声“师娘”,看桌上还有剩菜,给自己拿了碗筷盛了饭飞快吃起来。   “慢点吃慢点吃。”叶莘湄也没想到他突然回来了,幸亏她习惯多烧点饭菜,但还是站起身道,“我再去给你烧个菜。”   “不用。”沈辞拽住她,“够了。”   “你说皇上遇刺了?”沈澈也坐过来,“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几个阉党余孽。”沈辞道,“好像没什么人受伤。”   “乐州好玩吗?”叶莘湄笑问道,“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沈辞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戳了戳白米饭,道:“遇到六皇子,挺投缘。”   “谁谁谁?”沈澈吓了一跳,“六皇子?你说皇帝的儿子啊?”   沈辞点头:“啊,是啊。”   “你怎么还能认识这种人?”沈澈瞪着他,“还聊上了?”   “意外吧……”沈辞扒了两口饭,“六皇子又不受宠,要真是大人物,也不能让我见到。”   “就算不受宠也是个皇子,还不是大人物?”沈澈敲了他一下,“跟六皇子聊什么了?”   沈辞摸了摸被敲了一下的脑袋,道:“六皇子说等他去江南当藩王了,就把我也调江南去,和他待一块,到时候我把你们也接过去。”   沈澈像听了什么笑话,好笑道:“才见了几面啊,人家是你谁,还给你解决前程?骗谁呢?”   “他才没有骗我!”沈辞还有点愤愤不平,“师父你就等着吧,过几年等我在军中领了职,我就能去江南!”   沈澈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拍拍他的脑袋:“傻孩子,人家六皇子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人家给你什么信物没?到时候你在军中领了职,怎么找他去?”   沈辞有点尴尬,道:“他走得匆忙,信物应该忘给了……但反正他不会骗我的,他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啊?”沈澈愈发好笑,“你这人就是天真。”   叶莘湄也说道:“是啊,六皇子是什么人,几年后你是谁都忘了。”   “我说了你们也不信,反正他不是那种人。”沈辞懒得再说,扒完了一碗饭,眼神坚定道,“他一定会信守承诺的。”   一定会再来找他,会带着他一起去江南,去看那里绵延数里的桃花。   *   受了惊吓提前回京的谢塘在半路其实就缓过来了,一路又是玩回去的,还故意绕了点远,慢悠悠回了坪都。   谢如琢是有点不开心的,一年也就秋猎能出一回宫,还没玩尽兴就回来了,又得整天被关在宫里读书写字,没有人陪他玩儿,甚至连能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样想想他就耷拉下眉眼,撅起嘴想道:他得快点逃去江南,再把那个哥哥也接过去,这样就可以有人陪他说话陪他玩了。   回宫后第二天皇子们就恢复了听学,谢如琢每日都是最早一个到文华殿的,和先生问了早,坐到最角落的位置,把笔墨纸砚摆好,拿出书来认真地温习。   宫里现在适龄听学的皇子有四个,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带有自己的伴读,但谢如琢一直都没有,世家大族送自家少爷进来做皇子的伴读都是看有利可图,谁会想着把自己儿子送到他这么个全然不受宠的皇子身边,再加上谢塘也对这事漠不关心,谢如琢也一直没提过,还觉得一个人挺好。   过了一炷香,五皇子和他的伴读有说有笑地走来了,那么大一屋子非要从他这角落的位置旁过,还故意撞了下他的桌子,把砚台里刚磨好的墨撞了出来,弄脏了他的书。   “呀,脏了,对不起啊。”五皇子冲他笑笑,从腰间扯下一块碧玉佩,扔到他桌上,“父皇说要与弟弟们友爱,我弄脏了你的书,赔你一块玉佩,这玉佩你平时也拿不到,送你瞧瞧。”   谢如琢一直都很羡慕五皇兄,但也真的不喜欢五皇兄,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还喜欢挖苦他,看一眼桌上的玉佩,他没有说话,五皇兄扔玉佩的样子就像是在施舍他什么东西。   “五皇兄是不小心的嘛,没事的呀。”谢如琢露出一个笑,把玉佩递回去,“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适合五皇兄佩。”   “也是,你也配不上这么好的玉。”五皇子冷哼一声,抓回那枚玉佩,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如琢早就习惯了,压根没往心里去,继续看那本被墨弄脏的书,反正他都会背了,脏了也能看懂。   随后七皇子和八皇子也来了,谢塘为了让文华殿人多一些,还让其他几个宗室子,以及一些家里有爵位的功臣之家送了孩子进来一同读书,殿中也坐了有二十多人,谢如琢坐在角落愈发不起眼,休息的时候其他人聚在一起聊天,他不会加入,那些人也不会来找他,偶尔甚至还会眼神嘲讽地往他这儿看,听五皇子说一句“娼妓之子”。   好像从谢如琢记事起,他就总是离热闹很远很远,不管在哪里都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在意他,也没有人喜欢他,更不会有人和他推心置腹地说上几句话,陪他玩那些他也很想玩的游戏。   他不是不喜欢热闹,只是早就习惯了安静。   不过他一向看得很开,他们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和不喜欢的人一起玩有什么意思,不是更闹心吗?   再说等他去了江南,他以后也是可以有人陪他一起玩的。   哼,那个哥哥长得好看,还十分厉害,你们这些人根本比不上。   今日先生在讲《礼记》中的《仲尼燕居》,这位翰林学士很喜欢点人回答问题,几乎每个人都会被他点一次,方才几个问题,那些人都没答上来,显然是没仔细看过书,先生扫视一眼,道:“六殿下来说说看,孔夫子为何说‘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   谢如琢早就看完了礼记,站起来流利答道:“孔夫子在这句话之前是说子张、子贡、子游三人各有不足,于是子贡问如何才能做到恰到好处,孔夫子告诉他‘礼’就是用来掌握恰到好处的火候的。学生以为,人人都有如三人一样的不足之处,若是没有规矩规制这样的不足,那么很多人就会为所欲为,不利于家国安定。因而我们要像圣人一样守礼,努力修正不足之处,慢慢接近所谓的恰到好处,修身齐家,这样我们的家国就能安定,就能有规矩而成方圆。”   先生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颔首道:“六殿下年纪虽小,见解却深远,很不错。”   谢如琢笑了笑,道了声“先生过誉”,坐了下去,五皇子回头眼神不虞地看了他一眼,他没理会,摊开宣纸,记录先生讲解的内容。   当堂先生又布置了一篇短文章要大家写,交上去一一批阅后就快下学了,却没想到几个月都不关心皇子读书情况的谢塘今日有心情来这儿看看了。   众人赶忙起身迎驾,谢塘看起来心情着实不错,笑眯眯地让大家重新坐下,问老师大家学得怎么样。   “今日布置了篇文章,五皇子和六皇子都写得不错,两位郡王的世子也进益很大,七皇子和八皇子今日也听得认真,字写得比从前好多了。”   其实先生最常夸谢如琢,听到先生在父皇面前夸了自己,谢如琢还是有些开心的,看父皇一直在笑,他想道:今日父皇是不是也会夸一夸他?   五皇子直接站起身跑过去拉住谢塘,亲昵道:“父皇,您前两天说的,如果儿臣回来学得好,要把您新得的那方玉镇尺送给儿臣,今天先生都夸儿臣文章写得好,父皇是不是要送给儿臣?”   谢塘笑了起来,摸摸五皇子的脑袋,道:“本来就是要送你的,一会来拿。”   “谢谢父皇!”五皇子抱着谢塘的胳膊蹭了蹭,“儿臣会更用功的,给几位弟弟做个榜样,也让父皇多高兴高兴。”   “你能这样想很好。”谢塘一直很喜欢这个儿子,嘴巴甜还懂事,“现在宫里除了太子,就属你最年长,确实要给弟弟们做榜样。”   七皇子和八皇子见状也跑上去拉着谢塘嚷嚷皇兄都有奖励他们也要,谢塘瞧着更为欢喜,摸过每一个人的脑袋,应道:“都有都有,等会跟你们五皇兄一起来挑自己喜欢的。”   两个郡王的世子还有几个侯府的公子都过去与谢塘说了话,一派其乐融融,只有谢如琢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依旧离那些热闹远远的。   没有人提起六殿下,也没有人往他多看一眼,像是早就把他忘记了。   谢如琢垂下眼,沉默地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放进自己的书箱里,也没有走上去说话。   那些热闹本不属于他,何必过去讨人嫌?   母亲不喜欢他甚至憎恶他,父亲也向来不肯多看他一眼,兄弟姐妹嘲笑他,同龄的孩子排斥他,可能他生来就是没有人喜欢的小孩。   谢塘被三位皇子簇拥着离开了,谢如琢又坐了会,问了门口等他的内臣:“打听过了吗?皇长兄今天确定是去母后那里了?”   “是,太子殿下在皇后娘娘那儿,现在应该出来了。”内臣回道。   谢如琢点点头,把书箱交给内臣,自己一个人走向去皇后寝宫的路,路过一个小花园,听到有小孩子的声音,他停下看了眼,恰好碰上了太子谢如璋。   “见过皇长兄。”谢如琢跑过去给谢如璋见了礼,看到他牵着还没到三岁的儿子,笑道,“皇长兄带明庭一起来看母后吗?”   “对。”谢如璋的长相像个羸弱书生,但模样清风朗月,让人很舒服,笑起来也温和有礼,“六弟刚下学?”   “嗯。”谢如琢看谢明庭一张脸圆圆的煞是可爱,这年纪的小孩皮肤也白,活像一个糯米团子,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明庭好可爱。”   谢明庭知道是在夸他,咧嘴笑起来,谢如璋让他唤六皇叔,他说起话来还含糊不清的,乖乖唤了,还去拉谢如琢的手,笑着回头对自己父亲说道:“父王,这个皇叔最好看。”   谢如璋好笑地摸摸他的头,问道:“六弟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事想求皇长兄帮忙。”谢如琢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我想早点出宫就藩,但不知父皇想让我去哪……我……”   谢如璋猜到了他的意思,问道:“你有想去的地方了?”   “是,我想去江南。”谢如琢毕恭毕敬又行了个礼,“求皇长兄帮忙跟父皇说说。”   谢如璋有点讶异,皇子都巴不得晚点去就藩,还都不愿去离京城太远的地方,道:“江南?你要去那么远?”   “我喜欢江南。”谢如琢抬头笑道,“皇长兄,您看可以吗?”   “你既然是真心想去,我去帮你跟父皇说一声。”谢如璋身体不好,其实不常和他们几个弟弟见面,但见到他们都是温和可亲的样子,也素来有求必应,打心底里他们都很喜欢他,“明年五弟应该也要去就藩了,宫里人又少了。”   谢如琢心中欣喜,忙不迭道了谢,谢如璋看他长得瘦弱,也知道他这么早就想去就藩的原因,叹了口气,招呼身后的侍女把手里的一包点心给他,道:“这是刚刚母后给明庭的小点心,明庭今天已经吃了很多了,我不让他多吃,你拿去吃吧,有桃酥也有芸豆卷。”   平常很少会有人送谢如琢什么东西,他嘴上说着不要,但眼里的光却做不得假,一直盯着那包点心看,谢如璋也摸了下他的脑袋,把点心塞给他:“拿去吧。”   谢如琢心中有几分感动,道了谢,拿着点心从另一条路走回宫去。   他没有把点心拿回宫,在路上找了个隐秘的角落,蹲下拆开包着点心的纸,就在那一口一口吃完了。   柳燕儿不喜欢他拿别人的东西,告诉他那都是别人可怜他们才给的,会发疯般把那些东西都扔掉,还会拿戒尺把他的手心打得通红,不许他吃饭。   可他终究还是个小孩子,也渴望别人可以多喜欢他一点,给他一点温暖的善意,但他也不想母亲生气,最后只能这样偷偷躲起来把这些点心吃掉。   谢如琢抹干净嘴边的碎屑,把最后一点点心小心地包起来,悉心藏进怀里,留着以后吃,哪天母亲又不让他吃饭他就可以拿出来吃。   今天被先生夸奖了,见到了可爱的小侄子,皇长兄答应让他去江南就藩,还送了他一包点心,点心又非常好吃,谢如琢瞬间就把今日的失落抛了个干净,笑着一蹦三跳地回宫去了。   柳燕儿总不喜欢在屋里点太多蜡烛,屋中总是有些昏暗,谢如琢在门口悄悄往里看了眼,见她坐在软榻上抚着五弦琵琶,却不拿起来弹,眉间满是伤感,心中也不是滋味。   他想让母亲开心一点,走进去行了礼,笑道:“母妃,今日先生又夸我文章写得好,当时父皇在旁边也听到了!”   柳燕儿淡漠地看他一眼,道:“那你父皇夸了你吗?”   谢如琢张了张嘴,又失落地垂下眼去,小声道:“父皇许是忘了……”   “他根本就没看你一眼吧。”柳燕儿讽笑一声,“男人都是这样,记不得自己喜欢过的女人,也不会记得自己的儿子。”   谢如琢咬咬嘴唇,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柳燕儿的袖子,道:“母妃,我跟皇长兄说了,我想去江南就藩,明年,最迟后年,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江南,那里很美的,母妃一定会喜欢。”   柳燕儿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却难得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了句话:“走吧,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来了……”   谢如琢立马又开心起来,蹲在软榻前握住柳燕儿的手,轻声道:“江南一定比这里好,母妃在那里会心情变好的,把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忘掉,也不会再看见您不喜欢的人了。”   那是柳燕儿第一次轻柔地揉了他的脑袋,让他知道原来母亲也会怜爱他。   那一天的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幻想着往后无尽快意的岁月。   离开他不喜欢的皇宫,去一个春天开满桃花的地方,带着自己的母亲,去接来那个愿意保护他的哥哥,默默无闻却心满意足地度过一生。   他要做一只飞鸟,永远地,永远地,离开这座牢笼,去自由的天地看月升日暮。   可是他不知道,他飞不出去的,这一生,他都没有再飞出这座牢笼,余生漫漫,行至尽头,终究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尘世的热闹永远不属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  几个和前文对照的小细节:   1、结局章写到过小谢为了让大家接受他不娶妻生子,说皇长兄对他很好,旧年给过他一包点心都说得感人肺腑,虽然写到几十年后的小谢自己也不确定是真是假,但皇长兄真的曾经给过他一包点心,让他十分感动。   2、第22章 小谢在冷宫呆呆看着一只飞鸟飞出宫墙,也许那时的他就是在幻想自己是那一只飞鸟,永远地飞出这座牢笼,去往广阔的天地。   3、裴云景帮小沈遮掩军籍的事前文也说过,这里也对照了,他是一个矛盾体,一边嫉妒一边又良心未泯,但总体来说,他心里还是把小沈当自己亲弟弟的,就是从小环境因素心里有点扭曲变态,本性不坏。   4、小沈一遍遍说他不会骗我,第19章 他知道六皇子去了冷宫后,也是在说他怎么可以骗我……天地不仁,那年的约定终究成了年少的笑谈,永远地错过在了时光里。   所幸这一世的小谢,终于做了一只飞鸟,离开了那坐牢笼,带着愿意永远保护他的哥哥去江南,余生漫漫,他再也不是一个人,有爱他的长辈,有爱人作陪,拥有了尘世的热闹。这篇番外边写边哭,突然觉得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我的两个崽崽真的存在,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再抹一把泪)   下一篇是副cp番外,明天写完更,没写完就后天更。   看到有不止一个小可爱提到小谢女装,打算后面的现代校园番外写一个女装,么么~   感谢在2021-08-21 22:51:58~2021-08-22 22:4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5个;saya、龙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ya 20瓶;落隰渊 5瓶;绿色小阿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4章 宋青来x何小满   宋青来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何小满。   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对一个人一心一意, 更不可能说出一辈子这种话。   他天性叛逆不服管,也没心没肺, 谁也不能成为他的羁绊,困住他潇洒又自由的一辈子。   十七岁来了京城,和其他家世出众的公子哥们混在一起,三不五时会去花楼喝杯酒,只不过他还知道给宋家积点名声,不会玩过了, 最多摸个小手亲个小嘴。   这样的日子他觉得挺舒服的,想看哪个美人就看哪个,男男女女都行,没人管他,也不需要对谁负什么责,流连花丛又片叶不沾身。   先帝也曾开玩笑说要把三公主许配给他, 宋家还当真如临大敌地思虑了一番, 怕这是皇帝要把他扣在京城, 谁知他直接在一次宫宴上把三公主气哭了,这事就不了了之。   宋青来想着,娶什么公主, 长得也就勉强能看过眼, 还不如旁边站着那个六皇子好看,脾气还大,他可受不起这个气。   直到某个下雨天, 他遇到一个人, 他潇洒又自由的一辈子注定是要被困住了。   他和锦衣卫的兄弟一直都从昭武门进宫,那天的雨很大,坪都好像甚少会有这么大的雨, 急促地敲击着宫墙上的砖瓦,叮叮咚咚有点恼人。   几个年轻人也没带几把伞,都是两两撑一把凑合着,他搭着冯介舟的肩正往前走,冯介舟突然拉了他一下,道:“地上坐着个人。”   他抬头看过去,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火者,缩着坐在地上,好像在哭,又好像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骨架小,缩着更显小,漫天的雨幕遮过来,像要把那个人湮没其中。   小火者的衣衫不整,他们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宫里这种腌臜事很多,见怪不怪了,跟他一起的几个人甚至调笑着窃窃私语起来,有点不堪入耳。   他皱了皱眉,让冯介舟和其他人先走,独自一人径直走进了雨幕之中。   “喂,小孩,你不冷吗?”他看见小火者露着又瘦又白的双肩,下雨天有点冷,缩着身子的人其实在微微发抖。   小火者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笑了一下,心道:竟然没有哭,就是眼睛有点红。   他在心底赞叹了一声这副容颜,还没长开却已是极美,最好看是那双眼睛,天生一双狐狸眼,蜷翘的眼睫如鸦羽般盖下来,谁看了都要生出怜惜之意,若是眼里有笑,又一定是勾人的模样,就像志怪书里半夜吸人精魄的狐妖。   看小孩吓傻了一般直愣愣看着他,就是不说话,再看那件衣服已被扯坏了,他不是怜香惜玉,也不是有其他心思,只是出于本心地在做一件事,换了其他人,他想他也会这样做的,只能说那一天是上天注定,没让他遇到别人,偏偏遇到的是这个人。   他把身上已经湿透了的飞鱼服脱下来披在小火者肩上,低头时破损的衣服下摆隐隐可见那个隐秘的部位,他不小心看见了,又不露声色地转开了眼,走的时候,又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在那天最不该说的话,鬼使神差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   “你长得很好看。”   他这样说完,就跑走了,都没敢回头再看那人一眼。   那句话他没有龌龊的心思,人家还是个小孩,他再禽兽也不可能会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有那种心思,或许他更多的是在惋惜和可怜。   这真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不小心看到的地方让他在那一刻生出无比难过的感觉,这样好看的一个人却是残缺的。   后来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遇到这个小火者,虽然那天因为衣冠不整去御前挨了顿板子,但那天的事也被他当作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挥挥手就忘了,毕竟不管怎么说,他和那样一个人似乎都不该是一个世界的。   半年多后,某次他们又从昭武门进宫,拐了个角,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特意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一个半露的身影一闪而逝,但还能清楚地看见有一片衣角露在外面,他又转了个角度,从侧边看更是明显,那身形骨架小,一张侧脸小巧玲珑,雌雄莫辩,他忽然就猜到了是谁,笑了笑没有走上前,招呼了同伴一同走开了。   之后的好几年,从昭武门进来的同一个地方,他总能看见那个半隐半现的身影,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发觉他目光瞧过来又慌不择路地转开眼,躲进角落里不敢再冒头。   还怪可爱的。   他专门让冯介舟去问了宫里的人打听那个小火者是谁,一开始的两年得知他是在钟鼓司,后来冯介舟突然跟他说那人去了冷宫。   “冷宫?他得罪人了?”他诧异道。   没得罪人不可能会被发配到冷宫那地方去,冯介舟点头道:“得罪了尚膳监的掌印,你知道的,那人有那什么的癖好,被盯上了还能好过?听说差点让人给打死了,王谌救了他一命。”   “冷宫现在……”   “去伺候六皇子了。”   “啊……”他有点忘了六皇子到底是哪个。   “就那个你说长得比三公主还好看的。”冯介舟解释道,“唉,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这辈子就这样了。   如果他没记错,何小满好像才十四岁,一个人的人生明明才刚开始,可是却又仿佛就这样结束了。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活了二十年,没心没肺惯了,他似乎很少会真的因为什么事触及到心中的柔软之处,有一种……   心疼的感觉。   心疼……   他宋青来潇洒了二十年,竟然还会心疼一个人,一个面对面才见过一次的人,这个人还是个身有残缺的宦官。   可是那段时间他一直浑浑噩噩的,经过昭武门时,无数次看向那个熟悉的墙角,却是空空如也,再没见着一个偷偷摸摸的身影躲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二十年他总是众星捧月的那个,那些想接近他的男男女女都存着不干净的心思,想巴结他,想进宋家的门,想要钱要权,他似乎也习惯了这种逢场作戏,反正谁也不可能付出真心,说的话都是口是心非的。   可他现在明白了过来,这世上还有个人对自己有再真不过的真心,只是因为他给了一件衣服,就想离自己近一点,却又不敢离得太近,好像心里在害怕什么,只敢那样远远地躲起来看一眼,一次又一次,只是看一眼就很满足。   这份真心有些太干净了,他突然间不敢要了。   后来有天他有事路过文华殿,像是冥冥之中有种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石狮子背后露出半个身影来,何小满的脸没来得及收回去,不小心和他对视了一瞬,但下一瞬,何小满又缩进去了,和从前一样露出一片衣角,战战兢兢地往外看。   那一瞬间他说不出来自己的心情,就像是久雨的天空突然放晴了,他冲着何小满的方向笑了一下,那个笑容也是再真心不过,他也想告诉何小满,再难的日子都会过去,只要愿意等下去,总会遇到晴天。   之后的几年他照样时不时会在昭武门看到何小满,但昭武门离文华殿很远,每次他故意走回来看何小满走没走时,都瞧见何小满是跑着走的,想来是挤着时间特意跑来这里,只是为了像从前一样看他一眼。   有时候他都不敢相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见了那么一面就跟着了魔似的,即使可能他不会在意,或者早就忘了自己,也要不厌其烦地来看一眼,得不到回应却心甘情愿。   他承认,他被这样一个傻子触动了,没心没肺的人知道了心肺是什么东西,甚至还想有所回应,想保护那个傻子不要再被人伤害。   但他不能和宫里的人有太多接触,不能帮什么忙,只能让冯介舟派人暗中多关注着冷宫那边,而后无意间得知翰林院的杜若在偷偷帮着六皇子。   他让冯介舟去找了次杜若,给了杜若一笔钱,给六皇子和何小满买需要的东西。   杜若却怎么都不肯要他的钱,大概是跟他不熟,最后他只能偶尔让冯介舟看着杜若都买些什么,提前买好硬塞给杜若,有笔墨纸砚也有外面稀奇古怪的点心。   宫里几位皇子先后殁了,其他人忘了冷宫里还有个六殿下,可他却记得,心中早有猜测,果不其然,坪都陷落那天,六皇子登基了。   那个躲在角落偷看他的小火者成为了东厂督主。   他不知道何小满现在对他还有没有那样的心思,从数年前的少年时期到现在,似乎足够让那般傻痴痴的情愫随风而去。   但他为了曾安去找何小满那次时,只是看他的眼神就明白,这个傻子还是没变。   那双狐狸眼中有了深藏不露的狠色,但看向他时却还是一眨不眨的,干干净净,还有点羞怯可爱,总想让人逗一逗。   他混账惯了,也没体悟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和喜欢的人相处,而且面对何小满,就如初见那天一样,好像一切都会变得自然而然。   自然地想对何小满笑,自然地想逗容易害羞的人,自然地想收起一些浪荡不羁的做派,让面前的人也看一看自己的另一面。   他知道何小满藏着那分真心太久太久,因害怕而彷徨,还如许多年前躲在角落里那样,自卑又胆怯,他也不敢突然间说破,只能试着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想打开何小满的心扉,想让何小满再无顾忌地住进自己心里来。   等有一天他终于挨不住了,就鲁莽地吻了何小满,说出了自己的喜欢。   同样很多很多年的喜欢,他有将那分干净的真心好好放在心里。   那个夜晚,何小满卸下了所有的顾虑,脱掉外袍,向他打开自己的身体,他亲吻昳丽的眉眼,啮噬弧度优美的脖颈,抚摸下面两道难看的疤痕,动作轻之又轻,却又热烈之至。   何小满总不让他碰到那两道疤痕,可他偏要一次次轻柔地抚摸,看着何小满眼含水光地微微颤栗,他要何小满放下所有心防,他要告诉何小满,他爱那颗干净的真心,爱这具身体的每一寸地方,即使是残缺的,有难看的疤痕,也是他最为珍爱之物。   他喜欢这个人喜欢到——想回到十几年前,早一点遇到何小满,这样何小满是不是可以少吃一点苦,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里。   他的小满本可以活得更恣意。   *   大虞重回坪都的第五年,宋青来带何小满回了宋家。   何小满一路都很紧张,宋青来安慰道:“我早就写信跟我娘说了,我哥和小舅又劝了这么多年,肯定没什么事。”   事实证明,确实没什么事。   前个十年,他母亲是当真操心他的婚事,生怕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后来看他丝毫不上心,甚至还很享受这种打光棍的日子,他母亲一边气得直拍胸口,一边又拿他没办法,随他去了。   而且他前面还有个跟女人更无缘的兄长,他母亲又转而去操心他哥了,成日在家给他哥相看姑娘,他哥都想躲来京城了。   等他哥终于解决了终身大事,他已经早过了该成婚的年纪,拖到这时候,他母亲也算是看明白了,他这辈子就是个拴不住的人。   卫央答应帮他劝,其策略还真是循序渐进。   先跟他母亲说,他可能对女人没兴趣,对男人感兴趣。   他母亲气了好几个月,约摸是觉得这年纪身边有个人都行了,甭管是男是女,竟又对这事松口了。   于是卫央又更进一步,对他母亲说,他有看上的人了,身份有点特殊,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母亲也是将门出身的,从小也是个烈性子,大手一挥道:“男人我都接受了,还能有多特殊?没缺鼻子少眼,不是歪瓜裂枣,性子不暴躁就行!”   卫央松了口气,道:“姐,那您放心,那人长得非常好看,性子也绝不暴躁,对青来还言听计从,乖顺温柔。”   “那不挺好?”可怜他母亲已经麻木了,听到这描述甚至还觉得他是赚到了,这辈子有着落就是好事。   卫央又循序渐进地磨了几年,最后看宋青来不想等了,于是卫央干脆就敞开了说,全告诉亲姐了。   自己儿子喜欢一个男人可以接受,但自己儿子喜欢一个算不上男人的宦官显然一时半会是接受不了的。   宋夫人在家里闹了好些天,宋青阁和卫央轮番劝慰,好话说尽了都没用,吓得宋青来也不敢回去了。   那一年宋青来过年都没回家,宋夫人反而又心里不好受了,到底还是担心他在京城过得不好,况且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事,自己儿子都喜欢人家这么多年,她不同意又能怎么样?   也多亏了卫央的循序渐进,宋夫人自己关起门来思忖一番,长得好看,性子乖顺,与青来两情相悦,听起来怎么感觉比姑娘家还好。   算了算了,管他是男是女,就他儿子这德性,有就不错了。   最后宋夫人又一次松口了,要卫央找宋青来说,把人带回来先瞅瞅。   宋青来牵着何小满一同进的宋家,府上的老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又素来嘴甜,这些人还把他当小孩看一样,这么多年仍叫他“二少爷”,见到他回来都比见到自己儿女回来高兴,每人都要拉着他絮叨一回。   “我娘今天心情还好吧?”宋青来拉住老管家,悄悄问道。   老管家一直在看何小满,想着世上还真有这么好看的人啊,好像也确实只有这么好看的才能配上我们二少爷,闻言笑呵呵道:“好着呢,夫人其实早巴望着二少爷回来,只是嘴上不说,昨天就等得吃不下饭了。”   何小满第一次来,给每人都带了点礼物,一样样递过去,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看出来是仔细挑了的,很有心,众人也都心里舒坦,看他直觉长得更好看了。   到了后头的院子,宋青来见嫂子和母亲在说着话,看起来确实心情不错,拉着何小满走上前去,唤道:“娘,我回来了。”   宋夫人第一眼都没瞧他,半是好奇半是期待地去看他身边的何小满,这一看眼睛都直了,卫央说长得极好看,还真是没有半点虚言,这模样也是世上再挑不出第二个了,自己儿子眼光还真是毒啊。   何小满被看得有点紧张,耳朵微红,半晌才想起来回身去拿给婆媳二人准备的礼物。   宋青阁的夫人茹芷烟是位温婉端庄的美人,这些年宋夫人给相看了几十个姑娘,宋青阁一个没看上,倒是后来有次去宛阳下面的卫所巡察,无意间碰上一个百户的女儿,两人看对眼了。   茹芷烟虽出身不高,但看上去比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姐还端庄得体,落落大方,毫无小家子气,又没有世家大族的娇蛮傲慢,也难怪宋青阁这么挑剔的人都能看上。   “青来和督主路上辛苦了吧,坐会喝杯茶。”茹芷烟招呼两人来坐,亲自给两人递茶,“娘就等着你们来吃饭呢。”   茹芷烟已经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宋青来赶忙拦住她,道:“嫂嫂你快坐,我们自己来就好。”   闻言何小满忙走过来接过茶壶,道了声“我来”,给桌上四个杯子依次斟了茶。   何小满的动作熟练,行云流水,看来颇为赏心悦目,宋夫人心中满意,低头一瞧,发现何小满手上有不少茧子和疤痕,突然又无端心疼起来,按住他的手道:“督主也快坐下,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了。”   “第一次见夫人,总要做些什么。”何小满笑了一下,“这些事我做习惯了,不要紧。”   宋青来从桌上的糕点里选了块何小满平日喜欢吃的递过去,何小满下意识和平时一样低头直接从他手里咬下一块,末了又反应过来什么,一回头果然叫见两名女子都定定看着他。   “宋家人也不多,平日其实还怪冷清的。”最后还是茹芷烟见何小满尴尬,笑着转开了话头,“督主有空可以和青来多回来走走。”   说着她侧眸示意了一下宋夫人,后者轻咳一声,冷声道:“去年过年都没回来。”   宋青来笑道:“是,我知错了,今年一定回来过年。”   宋夫人“哼”了一声,又看了眼何小满,见他低着头不说话,那模样还真是惹人怜,声音放轻柔了不少:“督主也一起来过年吧。”   何小满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我、我也来?”   “嗐,左右是你们自己过日子,你们啊,日子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宋夫人喝了口茶,又看了看宋青来,叹道,“我和你爹生前一样,都是希望你和你大哥平安健康,你大哥这一生辛苦,我们对不住他,可不能再对不住你了,你别再让我操心就万事大吉。”   宋青来知道他母亲这是彻底松口了,还没等他说点什么,何小满就已经霍然起身,跪到地上磕了三个头,道:“夫人放心,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青来,会替你照顾好他。”   “诶这是做什么?”宋夫人赶忙去扶,“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他都几岁了,还要人照顾?”说着还怕宋青来欺负了他似的,拉着他道,“你是跟他过日子,又不是他下人,别惯着他。说起来他还比你大好几岁,也该是他照顾你才对。”   何小满有点无措,只能点头道:“青来对我很好。”   宋夫人还是不放心,道:“他就是从小被宠坏了,没人收拾他,他要是敢对你耍少爷脾气,你告诉他小舅去,总不至于没人给你撑腰。”   宋青来无奈道:“娘,我没你说得这么不堪吧?”   “谁知道呢……”宋夫人翻了个白眼,“你要是跟你哥一样,我还会操心?”   宋青来蹭过去揽她的胳膊,嬉皮笑脸道:“我要是跟我哥一样,那我们家岂不是要闷死了,总要有个能说会道的哄您老开心吧?”   宋夫人狠狠戳了他的额头,但嘴角却含着笑意。   晚上宋青阁忙完了事回来,一家人一同吃了顿饭,席间宋夫人看何小满吃得很少,一个劲嚷嚷怎么能吃这么少,非要他多吃。   宋青来解释道:“他有胃疾,不能吃太多,受不住。”   “怎么回事?还有胃疾?”宋夫人瞪了宋青来一眼,“你怎么人家了?”   何小满忙说道:“好多年了,老毛病,现在好多了。”   宋夫人知他是吃过许多苦的人,心中不免心疼,嘱咐道:“那要好好调理,多吃些滋补养胃的,要什么回来说,我们宋家还不至于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来。”   “平时都有吃。”上一次面对长辈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何小满总是有些无措,“夫人不必担心。”   饭后,宋青来带何小满去自己小时候常爬上去赏月的假山,何小满有点畏高,拉着宋青来道:“这、这不行,太高了,我们下去吧……”   “你别怕。”宋青来揽着他按进怀里,“我抱着你,要摔也是我们一起摔下去。”   何小满没办法,只得坐下来,因为紧张,下意识往宋青来那儿挨,半靠在他怀里,两人一起坐着吹了会风,何小满突然问:“如果你爹还在,他会同意吗?”   “不好说,我爹还挺古板的。”宋青来看他垂下眼去,笑道,“不过他也宠我呢,也希望我一生平安快乐,我若坚持如此,他自然也会同意。”   何小满点了点头,静了会,又道:“陛下都准备去江南了,我也有点不想待在京城了。”   “真的啊?”宋青来有点意外,在他心里,何小满是喜欢权力的,“我都行,最好呢是别待了,我是一天都不想去北镇抚司了,做什么指挥同知,忙死个人,吃饭都没时间。”   “以前王掌印跟我说,我只有两条路,要么坐在这里永远别跌下来,要么就是跌下来粉身碎骨。我曾经真的害怕过,不敢想我跌下来会是什么样,我一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何小满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半弦月,“可后来我看陛下如此,又觉得或许当真没有谁真的能握住一样东西一辈子,尤其是权力这样的东西,谁也握不住一辈子。”   “那你想去哪里?”宋青来挠挠他的手心,他很喜欢做这个动作,“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老家在蜀中,很多年没回去了,有点想回去看看。”何小满低下头,“但不想久待,其他地方我都没去过。”   “那就都去一遍。”宋青来道,“我也没去过几个地方,到时候一起去。”   “你……”何小满看他一眼,“你家里人会同意你走吗?”   “以前宋家和朝廷关系不好,我在京中还能帮点忙,现在我哥都封侯了,我还能干嘛?”宋青来道,“再说这不还有我小舅吗?他不比我有用?”   “那我们也可以去江南吗?”何小满定定看着他,月光像是落到了眼中,给昳丽的眉眼又添了柔和的颜色,“我也有点想看江南的桃花……”   “去,为什么不可以去?”宋青来凑到他耳边道,“我其实比陛下有钱,我们买个大宅子去。”   何小满抿唇笑起来,道:“其实陛下也挺有钱的,他就是习惯要给朝廷留一些,不敢多花。”   “但我们就没有这种顾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宋青来把他揽得更过来一些,“先去蜀中,再一路玩去江南,之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何小满还有话没有说,曾经他觉得权力是对自己的保护,只有手上有了权力才能不被人欺负,不再过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可是现在他不需要这样的保护了,因为他知道他不再是一个人在世上艰难地行走,就算他跌下来,也总有一个人会接住他。   “我想从这里跳下去。”何小满突然说。   宋青来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道:“你干嘛?你别想不开啊!”   “你会接住我吗?”何小满放轻声音,如许多年前那样,一眨不眨看着他。   宋青来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如许多年前那样笑了起来,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展开双臂,道:“来。”   耳边有轻柔的夜风拂过,何小满低眼,与地上的人对视,也笑了起来,他闭上眼,放空了脑子,无所顾忌地从假山上扑了下去。   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随后落进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两人踉跄了一下,一同跌倒在地,下一瞬,温热的唇舌吻了过来,从他的眼睛吻到下颌,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永远不要怕,我会接住你,好好疼你。”   他有点想哭,眼中满是水雾,捧着宋青来的脸也忘情地吻上去。   从前宋青来碰到他的舌头,他都会一阵轻颤,会想起许多恶心的画面,想起他和别人做过一些肮脏污秽的事,想起他配不上宋青来。   因而他很少主动去吻宋青来,一直都是被动承受,但现在他像是什么都抛下了,只想深深地去吻宋青来,再让宋青来占有他,爱抚他过往每一道疤痕。   这是他在黑暗里跌撞了那么多年才抓住的人,抓住了就一辈子舍不得放开。   曾经至暗之日未与你相识,可如今——也并不算晚。   作者有话要说:  杜若:一个个特么都走了!!!只有我还在打工!!!   明庭:这不还有我……   青来就是小满在淖泥中等来的那个踩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是他的救赎。小满是青来一辈子的牵绊,心甘情愿被他拴住。青来和小满也会永远幸福哒~   明天开始更现代校园番外,么么~   感谢在2021-08-22 22:41:58~2021-08-23 23:3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回头不留恋 20瓶;ss_phoenix 10瓶;绿色小阿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5章 现代校园番外(1)   高二七班是一中四个文科班之一, 早上七点十五,班里同学已经基本都到了, 叽叽喳喳对着昨天作业的答案,没做完的嚷嚷着找人要作业抄。   几个男生在教室后面值日,互相操着扫把打闹,后门走进来一个人,躲闪不及与他们撞上。   打闹的男生回头看一眼,立马嘻嘻哈哈凑上去笑着打招呼:“辞哥, 训练回来了?”   进来的男生只穿了校裤,上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服,叼着一袋鲜牛奶,神情淡漠,闻言点点头,“嗯”了一声, 越过他们走向靠窗最后一排。   他们习惯了沈辞早上的冷漠, 这种情况, 多半是没睡醒,正烦着呢。   沈辞正想用脚勾开自己的椅子,低头看见同桌在认真地做英语, 又收回了脚, 贴着椅子后面狭小的缝隙钻了过去,轻轻移开椅子坐下。   他三两下喝完袋装的鲜牛奶,转头扔到角落的垃圾桶里, 脱掉运动服, 从椅子后背取下挂着的校服穿上,把书包里的东西一骨碌拿出来,看同桌还在做题, 啪叽一声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   眼睛刚闭上几秒钟,脑袋被人轻敲了一下,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耳边传来同桌谢如琢凉凉的声音:“昨天数学作业都会做了?英语第四单元单词会背了?《蜀道难》会背了?”   沈辞:“……”   很巧,一个不会。   他认命地从桌上一叠书中取出英语书,翻开来摊在桌上,右手转着笔,眼神迷蒙,开始神游天外。   “你上次英语测验退步了,英语还算是你强项,不能被拉分。”谢如琢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没在背单词,“已经高二了,一年很快过去的,要有危机感,文化课分也不能落下啊。”   谢如琢校服干净整洁,拉链拉到最得体的位置,端端正正,一双桃花眼说话时总是带笑,声音脆脆的,很好听,倒是给沈辞驱散了些困意,点点头:“知道了,班长。”   “你赶紧背单词吧,不是很多,十五分钟后抽查,然后开始背《蜀道难》,早读结束默写一遍给我看。”谢如琢抬起左手手腕看了眼表,无情地定了计划,不给沈辞任何反驳的机会,“中午吃完饭再给你讲昨天的数学作业错题。”   沈辞继续认命,抓了抓头发,生无可恋地开始背英语单词。   他和谢如琢小学六年级同班过一年,也是坐的同桌,虽然时间短,但两人朋友都不多,那会玩得很好,后来谢如琢转走了,直到高中才又重逢。   高一没在一个班,交集不多,高二分了文理科,两人又同班了,沈辞个子高,一直坐最后一排,谢如琢则是因为视力好,在普遍近视的高中班级里凤毛麟角,作为班长自主提出坐最后一排,把前面的位置留给其他同学,两人便又凑一块坐同桌了。   一中是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当初能考进来的都有几把刷子,比如谢如琢就是全市中考第一的成绩进来的,文理都好,文科的分数比理科还更可怕一点,加上自己喜欢,就来读文了,成绩很稳定地在年级第一坐着,从未考过第二。   沈辞中考就是随便考的,他是体育特招生,分数线降一百分录取的,来了人才济济的一中后成绩很稳定地在年级后一百名徘徊。   这学期谢如琢非要盯着他提高成绩,表示他田径上得过那么多奖,能报国内顶尖大学高水平运动员的招生,把成绩稳定在二本分数线以上就行。   他其实没那么高追求,大学嘛,有书读就行了,北大清华这种想都没想过,可能做梦更容易上,但谢如琢非要他有点追求。   长这么大他很少会对谁言听计从,甚至多半时候都喜欢爱答不理,唯独谢如琢除外。   “你自己搬出来住了?”沈辞摩挲了两下摸起来还崭新的英语书纸张,忽然问,“住哪儿?”   谢如琢低着头还在做英语阅读:“搬了,就在学校旁边,周五放学可以去我家看看。”   “嗯。”沈辞又问,“你妈妈……一个人住?”   “家里有两个保姆,我一个月回去看她一次。”谢如琢看他一眼,“背你的单词去。”   沈辞:“哦。”   谢如琢和家里关系不好,爸爸从小就没管过他,每个月固定打一笔钱,在另一座城市跟别的女人有孩子,妈妈因为婚姻不顺有精神上的疾病,家暴他,小学的时候就这样,沈辞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才选择和母亲分开。   得益于谢如琢平日三不五时抽查单词,沈辞对第四单元的单词还有些印象,十五分钟也差不多背完了,抽查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他从书包里拿出一瓶黄桃味的酸奶放到谢如琢桌上:“我妈让我带给你的。”   谢如琢摇摇头:“我不喜欢喝奶,你训练辛苦,你喝。”   沈辞早上刚喝了一瓶,有点喝不下去了,只得先放桌上,忍不住在谢如琢脸上定了一下,心想:不喜欢喝奶的人为什么脸上的皮肤那么像牛奶。   “你又发呆。”谢如琢拿书敲了他一下,“快背《蜀道难》。”   背英语对沈辞来说还算好,但让他背古诗词文言文却是真的犯怵,和这东西八字不合,一背就烦,要不是谢如琢逼着他背,他考试一定一分没有,《蜀道难》已经背了三天了,他还是没背下来,还有越背越乱的架势。   在谢如琢的逼视下,他只好拿出语文书开始“噫吁嚱,危乎高哉”。   谢如琢每天都会给自己做一张计划表,贴在桌角上,什么时间做什么事,精确到分,做完一样划一道,早读他向来不背书,因为他早就背下来了,按照计划表拿出数学卷子做最后一道大题。   “班长,运动会开始报名了。”体育委员晃荡过来,“下午班会帮忙在班里动员一下呗。”   “好。”谢如琢应了,“给我报两个吧,我领个头。”   沈辞从“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里抬头,高一的运动会他不知道,但感觉谢如琢看着不像是会参加的人,皱了皱眉:“你要报什么?”   “作为班长,没人报的留给我吧。”谢如琢拿过报名表扫了眼,“下午班会先看看。”   体育委员:“按照以往经验,一般三千米,一千五百米这种没人报,还有像跨栏,三级跳这种一般人都不会的也没人报,报了岂不是去丢脸。”   谢如琢脸上的表情有一点裂开,勉力稳住:“唔,那你要不给我报个三千?”   “三千我们班不愁啊。”体育委员笑着指了指沈辞,“田径队专门跑长跑的在这呢,全国第一第二的那种,我们怕什么,这不得奔着破纪录去?不过一个项目两个人,班长你要报也可以。”   他们班运气还挺好,分到三个体育生,都是田径队的,谢如琢盘算了一番,想着自己反正是去凑数,也用不着他得奖,一点头,说:“三千给我报上吧,其他的哪个缺人给我报哪个。”   沈辞却眉头皱得更紧:“不行,三千米你跑过吗?别逞能。”   “离运动会还有近一个月时间呢,我不能练吗?”谢如琢无所谓地说,“你带着我练。”   体育委员在报名表给谢如琢记了一笔,问沈辞:“辞哥你来个三千再来个一千五?”   “一千五太短了,我练的长跑是三千起步。”沈辞知道谢如琢定下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放弃劝说,“一千五算中短距,不是我长项。”   体育委员思考了一下,又说:“辞哥,一百一十米栏怎么样?这肯定没人报。”   沈辞无奈说:“我没练过这个。”   “我们大部分人栏都跨不过去,你腿长,跨跨就过去了。”体育委员嘴上还在跟他商量似的,实则已经提起笔给他记下了,“据我所知,我们学校田径队是不是只有一个练跨栏的?你说不定还能整个第二回 来。可惜最多三千,没有五千,不然你能得俩第一。”   沈辞也无所谓:“我也都行,哪个没人报给我报哪个吧。”   “得嘞,那就跨栏了。”体育委员又说,“4x100和4x400你是必须上的,最后一棒归你了,搞定。”   轻松拿下了两个难搞的项目,体育委员脚步轻飘飘地回座位了。   谢如琢侧头瞪一眼沈辞,后者自觉低头接着背书。   《蜀道难》背得马马虎虎,默写错了好几个词,沈辞又被谢如琢絮叨了好半天,最后保证明天再默一遍,一个不错。   前两节课是语文,是他们班主任杜若的课,杜若一直是他们学校广受学生喜欢的年轻老师,长得清秀斯文,讲课生动有趣,对学生也是掏心掏肺,大家是打心底里尊敬他,即使前两节课困得要死也很给面子地从没人睡觉。   杜若下课后也动员了大家积极报名运动会,为班级争光,又说了今年元旦晚会可以早一点准备,出个有新意的节目,不要像去年他带的班一样匆忙敷衍了一个,学业固然紧张,但学校活动也要积极参与,劳逸结合。   于是一下课班级文艺委员又跑来跟谢如琢叽叽喳喳起今年元旦晚会该选什么节目,谢如琢说:“去年我在一班的时候提议过演一个英文的短剧,比如经典的童话故事这种,但时间紧急被毙了,我觉得今年如果时间充裕,我们可以试一试,我听说之前几届还没有过这样的节目。”   几个女生立马激动起来:“白雪公主还是灰姑娘?或者我们演睡美人吧!还可以穿插歌舞!”   谢如琢笑笑:“嗯,你们商量,歌舞剧也很好,剧本我来写。”   一群女生新鲜劲儿上来,都沉浸在童话故事中去了,沈辞吸完那瓶酸奶,笑说:“我猜他们会找你演王子。”   谢如琢冲他眨眨眼:“我以为会找你来着,王子高大英俊,不是你这样的吗?”   沈辞心想:也是,你长得太美了,公主会自惭形秽。   “不如……”沈辞突发奇想,“你去演公主。”   谢如琢咳了一声,瞪着他:“瞎说什么呢。”   “反串,多有新意,保证惊艳。”沈辞嘴上在开玩笑,心里那点想法却已是蠢蠢欲动,眼神都不自觉沉了下来,定定看过去,“你本来就比小姑娘还好看。”   谢如琢气得拍了他一下,抽出一本五三来:“快整理昨天数学的错题,不会的留着,中午给你讲题。”   沈辞听话地抽出错题本,开始看昨天的数学作业,不会的圈出来留着谢如琢讲,心中却久久未能平静,跟着了魔似的,脑海中全是混乱的画面,一会是谢如琢扮成丢了水晶鞋的灰姑娘,礼服的裙摆从眼前掠过,赤着一只脚落荒而逃,一会又是闭着眼躺在神秘古老的城堡中的睡美人,闭着眼恬静甜美,静静等待着来吻醒她的王子。   谢如琢侧过脸看沈辞突然猛喝了一大口水,疑惑地问:“热啊?”   “没……”沈辞尴尬地回,“秋天太干了……”   下午开了班会,谢如琢总结了近来班级的纪律,说了几个需要注意的点,并开展了运动会的动员,同学们都还比较积极,纷纷举手说要报名,体育委员一个个过去登记,最后剩下一个三级跳留给班长。   谢如琢愁眉苦脸地对沈辞说:“你会吗?”   “队里有人练这个,我熟,找他教教你最基础的。”沈辞说,“反正又不是奔着名次去,重在参与,倒是你那个三千……你真的行吗?”   “我怎么不行了?”谢如琢好胜心重,别人越说他不行他越是来劲,“你都行我就不行?你身体构造是跟我不一样吗?”   沈辞:“……不是,三千这种距离没练过还是很难跑的,跑岔气跑虚脱了都不是小事。我都练这么多年了,是专业的,当然跟你不一样。”   “没事,我也没那么差劲,体育也是有优的。”谢如琢勾着他校服的袖子扯了扯,“这不还有你吗?你教我怎么跑。”   沈辞盯着校服被扯出的那一点褶皱,心上如同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有点痒,还痒得难受,浑身不自在,舔了下嘴唇,说:“好,知道了,晚自习前我陪你去操场上练。”   “哥哥,你真好。”   谢如琢突然凑近低声这样说,沈辞愈发不自在,转开眼,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小学他们坐同桌的时候,沈辞开玩笑说比他大半年,要叫自己哥哥,那会还长得软绵绵的谢如琢当真听话得紧,成天哥哥长哥哥短地叫,还说以后要和他读同一所大学。   时隔几年,谢如琢再这样叫,他比小时候多了点异样的情绪,像是春天突然破了土的绿芽,肆无忌惮地蓬勃生长起来。   “晚上我陪你走到你小区门口。”谢如琢又说,“反正挺近的,我送你到门口,再回头转个弯就能到。”   沈辞却皱着眉摇头:“晚上太黑了,那条路人少,不安全,我送你到门口还差不多。”   谢如琢笑说:“我又不是女孩子,怕什么?”   沈辞义正言辞:“男孩子也要注意安全。”顿了一顿,他又补了一句,“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孩子。”   谢如琢:“……”   作者有话要说:  资金有限,拉杜老师来友情客串一下(二哈)   那么问题来了,是该让小谢演白雪公主呢,还是灰姑娘呢,还是睡美人呢(狗头)   我真是几百年没写过现耽了,完全写不来的感觉,还沉浸在古耽的氛围里无法自拔(躺平)   之后说要补的che等番外全部更完再补哦,关注微博即可第一时间获取美味。   感谢在2021-08-23 23:31:45~2021-08-24 23:0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2个;say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6章 现代校园番外(2)   谢如琢除了是高二七班的班长, 还担任校学生会主席,周三的晚饭他向来是速战速决, 食堂一开门就去了,吃五分钟,而后飞也似地跑去学生会开会,等开完会,利用晚自习前四五十分钟去操场上找沈辞跑步。   沈辞从小学开始在田径队练长跑,高一还去省队训练过一段时间, 对技巧和训练方法都掌握得十分透彻,先让谢如琢慢跑了四百米活动肌肉,适应呼吸频率。   只是四百米,他就发现谢如琢的长跑经验几乎为零,大概平时除了体育课,就几乎不会锻炼, 跑得不算慢, 但完全就是跟着感觉跑, 要想跑三千米这样的距离实在堪忧。   “反正也不是奔着名次去,跑完就行,千万不要求快, 也不要被其他人影响, 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沈辞递给他水,“能保持自己的速度不要停就很好了,真的跑下来估计也能是中等的名次。”   谢如琢跑了个四百米就呼吸不稳了, 喘了两口气, 摇摇头推开了沈辞递来的水:“继续,时间不多,我们抓紧。”   沈辞把两人的校服和水放在旁边的草坪上, 让自己的校服垫在下面,谢如琢的那件放在他的上面,不会弄脏,和谢如琢大致讲了最适合长跑的跑步姿势以及调整呼吸的技巧,谢如琢听得认真,但真的跑起来还是没法控制。   “一步一呼,一步一吸。”沈辞陪着他跑,“你肺活量没那么大,不能两步一呼,呼吸频率不能快也不要慢下来,频率变了你步子也会变,整个节奏就乱了。”   谢如琢根本没办法跟他说话,蓄着力气只顾跑,脸都红了,跑了四圈整个人就已到了极限,旁边有沈辞带着,速度不会快,但他还是呼吸粗重,胸口发闷,腿上也沉重如绑了两个秤砣。   “这是‘极点’现象,每个人跑到某个时间点都会有这种反应,是特别难受的时候。”沈辞呼吸还是非常平缓,也丝毫没见他疲累,在旁边解释,“这时候千万不能放弃,撑过极点时刻就好了,会进入二次呼吸,就没有那么难受。”   谢如琢也就这点好,他想要做的事不会轻易放弃,也不会轻易认输,听到沈辞这么说,他咬咬牙继续跑,调整着呼吸的频率,熬过了“极点”,之后果然没有那么难受了。   但沈辞也没让他多跑,到五圈半的时候停下了,一把拉住想就地坐下的谢如琢,拖着腿软的人在跑道上慢走了一会,看他缓过来了,说:“以后剧烈运动后也要这样慢慢走一段,别马上坐下。”   谢如琢“哦”了一声,难受地动了两下腿,低声说:“我觉得腿上好痒……”   “太久没运动,突然运动开,毛孔舒张,空气中的脏东西和汗液刺激了毛孔,正常现象。”沈辞一口气喝掉半瓶水,看时间差不多了,跟他一起回教室,“多运动运动就好了。”   谢如琢看操场上有训练完散去的体育生,路过他们都笑着和沈辞打招呼,他突然想起来,问:“你今天没训练?”   “没有比赛的时候,每天完成固定的训练时长就行,我中午去训练完了。”沈辞说。   谢如琢这才想起沈辞中午午休的时候没在教室,田径队经常会加训,他也没太在意,没想到沈辞是专门牺牲了午休时间去训练,把傍晚的时间留给他。   “你明天还是傍晚来训练吧,中午可以睡一会。”谢如琢有点愧疚,他不好意思的时候就喜欢摸耳朵,“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计运动会的时候能跑完都不错了,但你训练这么大事,可不能耽误了,你还要拿奖呢。”   “中午和傍晚训练没什么区别。”沈辞侧头看了眼他小巧的耳垂,心中有个声音怂恿着他也很想去摸一摸,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我中午不怎么睡觉,不困。”   “那你早读的时候还趴桌上睡觉?”谢如琢不信,“必须听我的,明天不能这样了。”   “你中午有时候不是要去忙学生会的事情吗?”沈辞说,“而且我早上不背书也不是很困……”   谢如琢觉得这是一件小事,他都没有放在心上,而且极有可能练了几天就不想再练了,但沈辞却如此郑重地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扰乱了自己的安排,一方面他心中愧疚,另一方面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沈辞把这点小事都看得这么郑重,说明他这个人在沈辞心里都是在很重要的位置,这好像是一件让人惊心动魄的事一样,光是这样一想他就心跳加速,无法平静,进而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余光里看见沈辞喝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都能慌乱地逃开。   九点十五,高一高二放学。   今天还是沈辞送谢如琢到小区门口,问:“你家就你一个人?”   “晚上我一个人,白天家政阿姨会来打扫和洗衣服。”谢如琢说,“周末来我家玩。”   “那你晚上一个人要当心,关好门窗。”沈辞嘱咐了一句,抬头一看这是一个高档小区,门口的安保措施非常好,又有点尴尬,“好,周末来你家。”   谢如琢没觉出他的叮嘱有什么不对,听他答应了还会心一笑:“我让家政阿姨多做几个菜。”   “我妈也让你来家里吃饭。”沈辞踢了踢脚步的小石子,没敢看他,“之前你来我家,她很喜欢你。”   沈辞的父母其实是他的养父母,他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亲生父亲从小看都没来看过他一眼,谢如琢去过他家,是个上世纪末建的老式住宅楼,六十多平的两居室,看得出来生活简朴,但家中氛围十分温馨,他的养父母也是极好的人,与亲生父母并无分别,相比自己,沈辞并不孤单。   “那周六来我家,周日去你家。”夜色之中,两个背着书包的男生就站在小区门口静静看着彼此,门卫记得谢如琢,看他半天不进来,还奇怪地探出头看了一眼。   谢如琢进了小区,回头又看了看,见沈辞沿着人行道渐渐走远,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一时不知为何没有移开目光,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反应过来时脸上一热,小跑着奔向单元楼。   房子有一百二十多平,三室一厅,他一个人住自然是空落落的,主卧用来睡觉,客卧也放了一张床,剩下一个房间是书房,还放了些健身器材。   偌大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但这样孤独感觉他已经习惯了,房子隔音很好,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没有其他声音,昏暗中只有手机因为聊天软件有消息而忽明忽灭,他倒扣了手机,扔到床头柜上,闭上眼放空了思绪,可路灯下的身影还在梦里徘徊。   之后的两天,学生会要筹备运动会的各项事宜,谢如琢中午果然没有时间去操场,沈辞照旧早上和中午去完成训练,傍晚陪谢如琢去操场上跑步。   周末两人互相去对方家里吃了顿饭,谢如琢得以周末也盯着沈辞学习,每天沈辞照样生无可恋地被谢如琢揪着背书,背完《蜀道难》,还有更窒息的《阿房宫赋》,谢如琢给他定的目标是期末考试语文的古诗文填空一分不能丢。   “等毕业了,我应该会去北京上学,把这里的房子卖了,再让我爸给我一笔钱,去北京买一幢新的。”傍晚两人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夕阳西下,谢如琢托着脸看向沈辞,“大学我可以拿奖学金和出去实习,就不要家里的钱了,这样我就可以永远逃离过去的生活,重新开始。”   沈辞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些的时候他要看着自己,但又好像明白这是为什么,挪开了一点目光,点头说:“你成绩这么好,北大清华任你挑。”   “我当初选择读文的时候就想好了要读的专业,我想读法学,想为需要的人伸张正义,虽然听起来挺傻的,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这么多人里,总有人生活在黑暗中,需要有人拉他一把,我想做这样的人。因为我曾经经历过黑暗的生活,我妈妈今日的痛苦也是因为过去的黑暗,可我们不知道找谁帮忙,甚至也没有人想拉我们一把,我不想其他人也是这样。”谢如琢说着笑了一下,“当然,你很好,是我遇见的为数不多的好人。”   沈辞心脏漏跳了一拍,赶忙把目光挪到更远的地方,说:“你也很好。”   “所以你想去北京读书吗?”谢如琢戳戳他的胳膊,“跟我一个学校。”   放在从前,沈辞想都不会去想到底要读什么学校,到了填志愿的时候再说,但现在谢如琢这么说了,他喉结滚了滚,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好,小学的时候说要带你逃走,没做成,等毕业,终于可以做成了。”   小学的时候,沈辞听说了他家里的事,气得脸都涨红了,捏着拳头放出豪言壮语,说要带着他逃走,以后保护他。   年少无知时说出口的话,很多到了现在都成了笑谈,但有一个人还记得,并且答应他要兑现承诺,谢如琢眼眶有些湿润,轻声说:“嗯,你带我逃走。”   沈辞也笑了一下,心中在想:看来他确实该好好学习了,不然还怎么带谢如琢逃?   运动会原定于十一前举办,谁知传说中的学校二大魔咒如此强大,逢运动会和春游必下雨,还一下就两天,运动会只得被迫推迟到了十一放假回来后。   开幕式各班要经过主席台亮个相,可以不穿校服,各个班都订了自己的班服,文科班女生多,统一穿青春靓丽的T恤和颜色不同的短裙,一眼看去五颜六色,却也不会乱,男生则统一买了打着黑领带的白衬衫和黑裤子。   一帮男生在班里折腾打领带就折腾了一个小时,那画面仿佛小学生互系红领巾。   沈辞靠在窗台上低头摆弄了半天也没摆弄出个能看的结,所幸放弃了,看一眼谢如琢已经收拾完了,和他穿校服时一样,领带也系得一丝不苟,妥帖地放置好,垂着眼睫的模样有点乖巧,总想让人欺负一下。   于是沈辞就脑子一热,对谢如琢勾了下手指,弯着唇角笑:“班长,帮助一下同学呗。”   谢如琢抬头时还有点愣,看一眼他散着的领带就明白了,应了一声,走上前踮起脚给他打领带。   沈辞平时不是穿校服就是穿着白色的运动服,谢如琢从没见过沈辞穿这种看起来像斯文败类的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没扣,凑得近了,隐隐可以看见微突出的锁骨,衬衫下有比同龄人更匀称的肌肉,他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领带的结没打好,从手里溜了出去。   头顶上有沈辞的呼吸一下一下蹭着他的发梢,沈辞似是在低眼定定看着他,但他不敢抬头,只能目不转睛盯着领带,尽量快地按照步骤系。   身后突然传来咔嚓的拍照声,还有女生的起哄和男生吹口哨的声音。   领带再一次打失败,谢如琢回头看过去,体育委员笑着说:“班长,你给辞哥打领带的样子看起来莫名有几分……贤惠。”   谢如琢腾地脸红,旁边几个女生目光灼灼看着他们,凑在一块窃窃私语,谢如琢也不敢问,只能瞪了几个男生一眼,把人都赶走了,继续给沈辞打领带,这次终于成功了,顺便还帮沈辞把最上面的扣子扣上。   沈辞低头看了眼,笑了笑:“确实很贤惠。”   谢如琢刚退下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在沈辞胳膊上拧了一把,去教室前面让大家出去排队出发了。   七班的阵型是女生在中间,男生在四面当边框,把女生们包裹在中间,沈辞个子最高,在最前面举他们的班旗,谢如琢作为班长,在沈辞后面举班牌领队,一抬头又能看见沈辞,他又是一阵面红耳燥,一路都走得浑浑噩噩,根本不记得有没有走偏中心线。   经过主席团,喊了一通口号,最中间的十个女生还排了一段啦啦操,很有青春的活力。   三千米在最后一天,前两天谢如琢就去三级跳远水了一下,沈辞之前给他找了个田径队里练这个的学长教了他一些基础的方法,但他一门心思扑在练长跑上,这也没怎么练,弹跳力方面他也很是一般,看了眼成绩不是垫底就松了口气。   长跑他这一个月坚持练下来了,每天基本会跑三千米以上,周末和十一放假在家都没落上,沈辞都很意外他能坚持,他跑步本就不算差,有了专业的技巧和训练方式,进步很快,昨天去操场上试了一次,沈辞说他这速度冲一个名次也未尝没可能。   因而这两天他放松心态,做好班长职责,游荡于赛场各处,给人递水送药,在班里组织加油助威,收拾垃圾,学生会那边也时时盯着。   一百一十米栏在第二天,早上预赛,下午决赛,这玩意平时一般不会有人去练,一群业务选手也是笑料百出,赛道上每次比完一组,栏架都要倒一片,跨栏的姿势也千奇百怪,惹得人哭笑不得。   相比之下,沈辞就可谓鹤立鸡群,虽然他自己说从没练过,但那架势和同组的唯一专业选手也看不出来差别,预赛时两人差距也不大,几乎是同时冲过终点的。   沈辞腿长,有运动细胞的人大概什么项目都不会差,跨栏也照样轻松,起跳落地间行云流水,看台上的一众女生盯着沈辞流畅的腿上肌肉线条简直目不转睛,站在终点等着递水的谢如琢撇撇嘴,等沈辞一过终点,就冲上去递水。   自己班上的女生已经知道沈辞比较冷漠,但其他班的似乎还不知道,一个个都跑来递水,不过沈辞照样没理会,径直走过去接过了谢如琢递来的水。   “你跑得好快!”谢如琢激动地说,“你还说自己不会!”   “我真的不会。”沈辞示意了一下旁边那道的体育生,“他预赛没尽全力。”   两人一同回了看台,谢如琢总感觉班里的同学看他和沈辞的眼光很怪异,不对,应该说是诡异。   谢如琢不明所以,沈辞坐下看比赛,他拿出手机刷学校专属的学生论坛,学生会拥有论坛的管理权限,定期会删除一些不和谐的帖子,或者发布一些新的活动公告。   此时论坛置顶帖子下面飘着几条热帖,第一条标题“第三届一中校草民主票选赛”,谢如琢点进去一看,自己的照片大大地放在主楼镇楼,是一张去年高三百日誓师大会他作为高一高二代表发言,为学长学姐送去高考祝福,站在礼堂发言席上微微笑着,这角度显然是学生会负责拍照的同学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传出去了。   往下一滑,贴了好几张他的照片,有上台领奖的,有走廊上偷拍的,不一而足,跟帖全是“你一票我一票,小谢明天就出道”之类的应援语,看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继续往下看,终于翻到了二号候选人,沈辞的照片突然映入眼帘,他手指一顿,盯着屏幕上这张照片半天没转开眼。   这张应该是去年学校篮球赛的时候拍的,他有印象,沈辞他们班很强,最后拿了第一,沈辞是他们班小前锋,一个人拿了三十多分。   照片上的沈辞穿着黑白相间的十一号球衣,时机抓拍得正好,沈辞撩起球衣的下摆擦下巴上滴落的汗,那么一瞬间露出一截腰和上面整齐匀称的腹肌,眼中蓄着狠色,似乎还在盯着对手,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   不得不承认,这张照片拍得确实是好,谢如琢看得莫名口干舌燥起来,正想滑过去,可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点开图片点了保存,继续往下看,发照片的楼主留下一句话:篮球赛私藏集锦有,对暗号进群即可获取尊享版。   后面附了个群号,谢如琢看了眼沈辞,见他也在低头看手机,坐得离他远了点,复制群号码打开企鹅,发现是要回答问题才能进,问题倒不是多变态,看着还挺正经,但一般人也是真的答不上来。   “诶,你去年运动会两百米决赛成绩是多少?”谢如琢忽然问沈辞。   沈辞愣了一下,去年运动会他们班体委在三千之外给他瞎报了个两百米,他只记得自己是第二,田径队专门练一百米和两百米的同学第一,但具体几秒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不明白谢如琢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只能说:“我不记得了。”   谢如琢无语,想着正主自己都不记得了,这帮女生也是够真爱了,这事哽在心里怪难受的,他站起身说:“我去学生会那边看看。”   正事其实前面干完了,谢如琢直奔负责登记成绩的地方,每年每个项目的前八名成绩都会记录在电脑上存档,他调出了去年的成绩,找到两百米,总算是拿到了沈辞的成绩,边走回看台边输入答案,还没几秒钟,管理员那边就通过了申请。   他这个号是个小号,昵称就是一个句号,头像是一部动画片里的兔子,经常被用作表情包,看起来毫不起眼,进了群后,立马就有一堆人出来欢迎。   “有新姐妹来了~”   “欢迎欢迎!”   “能答出我们辞哥去年200米成绩的都是亲姐妹!”   谢如琢心想:我不是亲姐妹,我是动用了权力才知道的,惭愧。   群里看来都是女生,欢迎完后就开始聊天,一会儿工夫群里出现了五六张沈辞的照片,全是刚刚比完的一百一十米栏的,可见这个群照片更新的及时性。   于是谢如琢面无表情看着群里的姐姐妹妹对着沈辞的照片尖叫,什么“啊啊啊啊啊啊我死了”,“这肌肉线条犯规了啊啊啊啊啊我需要吸氧”,“怎么有人喝个水都这么帅”,他冷哼一声,心里惦记着篮球赛集锦,模仿群里女生说话语气,发了一句:“我是新来的,听说进群就能看辞哥去年篮球赛集锦,在哪可以看QAQ”   群里的姐妹还算友好,立马就有人让他去找某个管理员,还好意提醒他群相册里也有不少。   他先刷了下有几百张照片的群相册,也是什么都有,军训、篮球赛、运动会,以及走廊上、校门口各种角度偷拍,他又去私戳了管理,收获了一个压缩包,打开后,下巴都要惊掉了,这里面竟然有六百多张照片,还包含了几个视频!   眼看就要走回看台了,谢如琢把压缩包存在了WPS里,决定晚上回家慢慢看,坐回沈辞身边,想缓解一下内心的澎湃,套近乎般问他:“你看什么呢?”   沈辞把手机屏幕放他眼前来,熟悉的论坛映入眼帘,大大的标题飘在最上面:“隔壁校草候选人楼里刚出来,楼主有话说——”   主楼镇楼的一张图片一眼看去人影模糊,但谢如琢还是看出来了,是在教室,他正侧过头和沈辞说话,两人离得很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沈辞的表情却隐约可见,眼中带笑,堪称温柔。   楼主:“投什么票!好看的男孩子不就应该和好看的男孩子在一起?!给我一起出道!”   下面紧跟着是数张他和沈辞同时出镜的照片,有些看着甚至像是其他照片上裁剪下来的,糊得谢如琢自己也未必能认出来是他和沈辞,也是难为楼主了。   跟帖的画风让谢如琢目瞪口呆,猛咳了数声,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前面班里同学看他们的眼神有点诡异。   “高冷霸气体育生x乖巧斯文学霸,我磕了。”   “草(一种植物),辞哥看主席的眼神真的不!对!劲!”   “主席看辞哥的眼神也!不!对!劲!”   “都是一家人,不对劲什么,那叫爱!”   “报!最新消息!主席前面又给辞哥递水了!然后二人肩并肩走回看台并排坐下!”   “kswlkswl!投什么票!是cp就要一起出道!”   后面是刚刚他给沈辞递水的照片,又引来一片尖叫鸡们,然后有一楼跟帖:“作为七班内部人士,放一张今早新鲜出炉的新图,我们贤惠的班长给辞哥打领带哦~”   早上那帮人果然偷拍了,正好是他踮起脚给沈辞打领带的时候,沈辞还低头专注地看着他,确实怎么看怎么有问题,连他自己都脸红了。   内部人士又发帖:“再透露一个独家新闻,我们班今年元旦晚会打算搞个大的,暂时不能透露,但是今天早上我和姐妹们商量,觉得班长和辞哥可以合体出场!”   “什么!你们班要搞什么!不会是跳舞吧!我磕的cp要共舞了吗!”   “回楼上,有跳舞,但还不止哦,嘿嘿嘿。”   “我想去你们班当卧底啊啊啊啊啊啊”   “同七班人,我也来个独家爆料!如果这事真能成,班长和辞哥有一个人得穿裙子哈哈哈哈哈”   后面的楼全是“啊啊啊啊啊啊啊”,隔着屏幕都感觉耳朵发疼,谢如琢差点拍掉沈辞的手机,眼睛都直了。   沈辞却一脸淡定,接住险些落地的手机,凑过去笑问:“班长,穿裙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现代番外里设定和人物经历的尽量是按照正文的走向,就想写出一种不管在哪个世界两人都会相逢的感觉。   那个照片拥有者可能是亲妈本人(x),我就是那个企鹅群群主(狗头)   我发现有不止一个读者曾经以为我是大佬开马甲!哦天呐,这怎么可能!我从头到尾透露出的都是菜鸡气息!虽然这不是我在晋江的第一个作者号,签约前为爱发电也瞎写过乱七八糟的练笔作(基本是坑),但权谋这是第一本写完的,我真的是新人嘤嘤嘤   感谢在2021-08-24 23:00:26~2021-08-25 23:5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文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无 121瓶;昃奈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7章 现代校园番外(3)   谢如琢早上再没理过沈辞, 也忍住没有去看学校论坛,甚至看到班里以文艺委员为首的女生们都浑身不自在, 总觉得所有人都要冲上来把他衣服扒了,再强行塞进一条裙子里。   太可怕了。   下午是一百一十米栏决赛,沈辞说得果然没错,那个体育生预赛没尽全力,决赛他一骑绝尘,差点破纪录, 沈辞和他还是有一定差距,但跟第三比又快了有一个身位,最后得了第二。   七班虽然男生少,但能拿名次的还是有几个,女生们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天下来总分在第二。   第二天沈辞有4x100, 昨天的4x400他们成绩不错, 是第三名, 谢如琢鼓励了一番四位参赛的同学,和一些女生送他们去检录。   女生们又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什么,谢如琢走在最后, 拿出手机看了两眼论坛, 校草票选赛还在进行中,候选人从高一到高三得有个十几位,他和沈辞现在是压倒性优势, 票数上他比沈辞多几票, 原因是高一小妹妹们大多喜欢他这款,在论坛里说品学兼优的学长很有初恋的味道,把他看得想吐血。   那个cp楼里照样群魔乱舞, 还在发各种犄角旮旯里截下来的同框照片,对着模糊不清的背影高喊“kswl”,看得他又一阵无语。   文艺委员笑着凑过来,他直觉不好,果然就听到她说:“班长,元旦晚会那个事,我们觉得你的提议很好,要不就定这个?”   “啊,可以啊。”谢如琢戒备地退后一步,“我这两天也看了些歌舞剧,我觉得《睡美人》还不错,纯歌舞表演肯定不行,我们主要还是演剧,说英文台词,夹杂歌舞,不会枯燥又高雅。”   “好呀。”文艺委员继续笑,“那我们早点定一下睡美人和王子的人选,早点开始背词儿。”   “不急,我本儿都没写呢。”谢如琢看了眼沈辞,见他也看过来,立马转开眼,“先让班级同学自发报名吧,到时候选一个。”   “班长!你觉得我们班能得第几?”文艺委员跑开了一会,不知和女生们商量了什么,突然又说,“要是得了第一,班长是不是要表示表示!”   几个男生在一旁听到也开始起哄,谢如琢笑说:“那必须要表示!请大家吃饭!”   “吃饭就不必了,不要破费。”文艺委员和姐妹们相视一笑,“要是得了第一,班长就答应演睡美人!”   谢如琢:“……”   果然一个坑在这等着他呢!   “不带这样的啊。”谢如琢脸红了,“有你们这么坑我的吗?”   “班长你就说答不答应吧。”女生们还在起哄,“给运动员一点激励,4x400第三,4x100努力争第一嘛。”   他们班男生虽然有三个体育生,实力不错,但其他班也有实力相当的,要得第一的可能不算大,谢如琢心里门儿清,无所谓说:“先得了再说。”   女生们欢呼一声,跑到四位运动员面前,说:“你们加油!班长说你们要是得第一他就演睡美人!穿裙子的睡美人!”   谢如琢气得跑过去大喊:“我可没说演睡美人本人!我说的是参演睡美人!我不能演王子吗!”   “班长你不能出尔反尔!”女生们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哈哈大笑,“你说的就是睡美人!”   谢如琢被她们摆了一道,脸更红了,男生们闻言也沸腾了,体育委员也是四位运动员之一,欢呼道:“班长都这么仗义了!我们必须得拿个第一回来啊!大家说是不是!”   “是!”   “必须第一!”   所以人一起大喊,连平日冷漠惯了的沈辞都跟着开始喊,谢如琢咬牙切齿,旁边路过其他班的同学,看他们这开演唱会般的架势,都驻足观看,问道:“你们班干嘛呢,这么激动?”   “我们班长鼓励四位运动员勇夺第一,他有奖励!”文艺委员笑着回,“超级大的奖励哦!”   其他班也开始好奇,凑上去追问:“什么奖励?我们也回去让我们班长表示一下。”   “这不能告诉你们。”文艺委员得意地挑眉,“秘密。”   到了检录地点,这群人还在说这事,谢如琢没脾气了,说:“别乐了,先给我得了第一再说!你们以为第一这么好拿?”   体育委员拍拍沈辞的肩,说:“我们就是拼了命也得拿第一啊,这种福利怎么能错过?辞哥,拼一把不?”   “拼!”沈辞看谢如琢气得满脸通红就想笑,他觉得这样的谢如琢比平时还可爱,更想让人欺负了,和体育委员碰了下拳,“必须第一。”   谢如琢追过去就想打他:“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哄!”   沈辞一溜烟就跑开了:“班长,你不能欺负你同桌。”   “谁欺负谁都不知道!”谢如琢追到他在他胳膊上拍了下,想了想还是说,“好好比赛。”   女生们又一阵欢呼,文艺委员拿出手机就一通拍,说:“cp楼又可以有新素材了。”   谢如琢无奈至极,说:“那个楼里的内部人士是不是就是你?”   文艺委员没想到他自己也看了:“班长你居然看自己的cp楼?!”   “那么大个热帖飘在论坛里,我还没眼瞎啊!”   “那班长看同人文吗?”文艺委员说,“好几篇呢,你想看古代的还是现代的,abo的还是重生的?”   谢如琢没想到同人文都出来了,拿出手机看,论坛上果然出现了好几个新的热帖,看一眼标题就两眼一黑,什么“豪门少爷带球跑”、“黑/道大佬独宠小娇妻”、“帝国第一Alpha与天才Omega的互撩日常”,随便点了个黑/道大佬的,看了两楼就全身都烧红了,咬牙说:“这都什么东西!全部封禁!”   “班长你不能扼杀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女生们嚷嚷,“其实写得挺好的!”   谢如琢又看了另一篇带球跑的,“男人把他摁到了墙上,邪魅一笑,薄唇狠狠吻下,他害怕地发抖,哭着推拒,唇上就被惩罚地咬了一口,男人嗓音薄凉:‘你是我沈辞的人,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快走快走。”谢如琢气得锁掉了手机,“比赛快开始了。”   4x100的运动员陆续入场,谢如琢也和女生们回到终点的位置,给自己班加油,然而脸上的热烫却退不下去,还是烫得要命,不明白这些人磕cp就磕cp,怎么还写这么……这么羞耻的东西!   早晚他要把论坛这些帖子全封了!   他们班是在第三组,前两组比完后,体育委员作为第一棒,走到第四道的位置就位,女生们大喊着加油,发令枪响,所有运动员狂奔而出,他们班第一棒势头不错,在第二,第二棒的交接也很成功,看得出来平时交接棒练了不少。   后三棒都是他们班的体育生,即使练的都不是短跑,但身体素质没话说,跑起来也不是一般人能比上的,女生们喉咙一个赛一个的高,喊了加油又喊“班长的奖励在等你们”。   接力棒交到沈辞手中前,他们班始终是第二,和第一差距不大,但要在最后一棒追上也并非易事,最后一棒一交接,女生们喊得更响了,已经跑完的体育委员也带着男生们来终点线高喊:“辞哥!班长的奖励还要不要了!”   谢如琢已经彻底不想说话了,但紧张却不比其他人少,目不转睛盯着赛道,沈辞接过棒,眼神冷锐地看了眼第三道目前在第一的十一班选手,那人也是体育生,练的跳远,跑起来身形轻快,如一阵风般掠过。   “加油!”谢如琢手心都出汗了,和其他人一起大喊,“沈辞!加油!”   沈辞似乎看了他一眼,似乎还笑了一下,但100米总共就几秒钟,谢如琢喊完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就见沈辞如另一阵风般在赛道上扫过,在后半程已与十一班的那人齐头并进,两人还在赛道上互相对峙般地看了对方一眼。   后半程两人显然都跑得豁出去了,两阵风一同冲向终点,一时看不出来到底是谁更快。   沈辞和那人是认识的,跑到终点时两人都有点跑脱力了,击了个掌,友谊第一。   谢如琢激动得忘了前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尴尬之事,跑过去给沈辞递水,看他蹲在地上,担忧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冲太猛脱力了。”沈辞调整了一下呼吸,站起身接过水,“谁第一?”   裁判那边还没公布成绩,班级同学有人用相机拍了过线那一刻,谢如琢拿过来看,照片上显示沈辞比对方先一步跨过终点,当然,差距微乎其微,还不到半只鞋,他两眼亮晶晶地去看沈辞:“一定是你快!你看!是你先到终点的!”   体育委员更激动,扑到沈辞身上高喊“辞哥牛逼”,给了沈辞一个大大的熊抱。   裁判那边确认好了成绩,让本组最后一棒的同学去签字,沈辞走过去签了字,回来笑说:“是第一,快了0.2秒。”   七班全体沸腾了,年级里强的组一个第二组比掉了,成绩没有他们好,另一个就是同组的十一班,后面的组实力都不如他们,他们班已经提前预定了4x100的第一名。   女生们拉着四个男生拍合照,想起最重要的事,又把谢如琢推过去,大喊道:“班长!班长!奖励!奖励!”   谢如琢心中也高兴,竞技精神确实能让人热血沸腾,还有班级同学的集体荣誉感都让他很感动,他走过去问沈辞:“你前面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是啊。”沈辞笑说,“毕竟看班长演睡美人,千载难逢的机会,看一眼就多一点动力。”   谢如琢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又怕被什么cp粉拍照,小声说:“你就是坑我。”   文艺委员不放过谢如琢:“班长,说过的话算不算数啊?”   谢如琢觉得自己当时一定被热血冲昏了脑袋,又或者是沈辞看着他的眼神太专注温柔,让他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大喊一声:“算数!”   又是一阵只有七班人内部明白的欢呼沸腾,惹得其他班频频驻足。   4x100的比赛太精彩,沈辞冲刺的各种照片又在论坛上刷屏,谢如琢打开昨天加的企鹅群“辞哥全球后援会一中总会”,里面的照片更是齐全,有人抓拍到了谢如琢不确定的那一下笑,少年的张扬意气冲击力极强,群里死了一片阿伟,还有沈辞看向终点的那一刻,姐姐妹妹们说辞哥眼里有光,但只有谢如琢知道,眼里的光看的是他,还有点小得意地想:你们辞哥的光只照亮我一个人。   运动会还没结束,元旦晚会虽然令人振奋,但还是要先搁置一下,明天早上有最后几个项目,其中就有万众瞩目的三千米。   谢如琢前一天晚上去操场上慢跑了两圈,没有多跑,养足精神为明天做准备。   他很少穿运动系的短袖短裤,平时除了校服,就是衬衫居多,今天他穿着短袖短裤去看台时,所有人都“哇哦”了一声,女生们气愤地说:“班长你这个腿又细又白,过分了啊!”   坐在他一旁的沈辞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舌头忍不住抵了抵后槽牙,谢如琢也有差不多一米八,两条腿修长,比例堪称完美,他皮肤又白,脚踝上那一截更是白得几乎发光,小腿的曲线很直还很细,但没有病态的瘦,是有一点肌肉的,又添了几分匀称感。   察觉到沈辞也在看自己的腿,谢如琢尴尬地动了动脚,小声说:“看哪里呢?”   “看你腿好看。”沈辞笑着直接说了。   谢如琢耳朵微红,佯装口渴喝了口水,沈辞却拿开他的水杯:“现在别喝太多。”   “哦。”   谢如琢应了一声,打开手机登上论坛看了眼,校草票选和cp楼仍然最热,下面分布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同人文楼,昨晚异军突起了一篇新的,是个古代背景,写沈辞是个将军,他是个皇帝,两世情缘,虐恋情深,虽然内容也看得他牙疼,但和那些黑/道什么的比起来仍然是好多了,他还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会,直看到文中两人吻上了才受惊般退出。   没多久,三千米开始检录了,谢如琢和沈辞一起下看台去检录处,体育委员带着一帮男生,文艺委员带着一帮女生和他们一起去,七班的看台一下空了大半。   沈辞捏捏他的手:“放轻松,尽力就好,拿名次的事归我,你就当挑战自我,跑完就是胜利。”   谢如琢呼出一口气:“嗯,你加油,破个纪录。”   沈辞说:“去年的纪录刚被我破了。”   谢如琢:“……那你再破自己的纪录。”   其他班的同学看到谢如琢都还有几分惊讶:“主席,你也跑三千?”   “你们班这么没人了吗?怎么都让主席来跑三千了?”   “我认识的主席可是个谦谦君子型的,颠覆三观了!”   谢如琢蹭蹭鼻子,尴尬地说:“凑个数。”   三千米一个年级就是一组,三十多个人一起站在起点处,发令枪一响,所有人一起跑出去。   沈辞这样的专业选手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一开始冲得并不快,在第三,前两位显然是属于没经验的,一开始冲太快,三圈后就不行了。   谢如琢也谨记沈辞的嘱咐,不被其他人影响节奏,按照平时练习的节奏来,努力稳住呼吸的频率,一直也是在前八。   虽然谢如琢觉得自己速度不算慢,但和沈辞这样的比起来仍然是差距很大,沈辞一个人从第四圈开始就是一骑绝尘,第二名和他差了有一百米,第五圈沈辞完成了套圈。   看台上能听到大家的高喊,因为沈辞简直就像一个机器人,其他人都不免气喘吁吁,只有沈辞像是还轻松无比,速度始终没有慢下来,一直在匀速前进。   第六圈,沈辞拉了第二名快两百米,第七圈过半,谢如琢在第七,班级的同学在疯狂给他们俩加油。   最后一圈还在前八名的都是有一定实力的,所有人都开始加速冲刺,谢如琢也加快了速度,后面的人想超过他,但由于他前面的人距离也很近,后面的人绊他的腿,他一个踉跄又绊了前面那人的腿,最后夹在中间的他最惨,重心不稳摔在了赛道上。   膝盖上被粗粝的塑胶跑道瞬间磨破,看台上和终点观赛的七班同学同时一声惊呼,赛道上的运动员都有人惊呼出声,医务人员跑过来要扶走谢如琢,谁知他却站起来,咬着牙摆摆手,提步又追了上去。   沈辞似是也听到了什么,在最前方回头看了一眼,但隔得有点远,什么都没看到,心中焦急,干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了最后两百米,冲过了终点,拒绝了班级同学递来的水,沿着草坪往回跑。   谢如琢那一摔落了不少名次,而且腿上磨出了血,也跑不快,但他就是不想放弃,练了这么久,就这最后四百米了,他不喜欢做功亏一篑的事,因而忍着每迈一步都疼得要命的腿继续往前跑。   “班长!”沈辞突然从草坪上跑过来,看了他的腿一眼,没有劝他放弃,反而说,“就快到了,最后两百米。”   谢如琢点点头,侧头看过去,沈辞和他保持着同一速度和他一起跑,也侧过头看他,阳光正好,他突然间就觉得腿上也不是那么痛了,对着沈辞笑了一下。   他知道,即使摔倒了,身边的人也会拉他一把,带着他跑向洒满阳光的终点,一如许多年前。   两人就这样慢慢跑到了终点,最后几十米,谢如琢已经一瘸一拐,是沈辞一只手拉着他冲过去的。   看台上和七班同学同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班主任杜若带着医务人员赶过来,说:“好样的。”   谢如琢疼得龇牙咧嘴,沈辞就一直握着他的手,等简单处理完,沈辞说:“我背你回去。”   “就一点破皮,背什么?”谢如琢不让,最后还是沈辞扶着他一瘸一拐走回去的。   体育委员跑来说:“辞哥牛逼我已经说累了!辞哥你破纪录了!”   沈辞似乎在意料之中,只淡淡“哦”了一声,谢如琢却很开心:“破纪录记十八分,这样我没拿到名次也不是那么愧疚了。”   “你愧疚什么?”沈辞却皱起眉,“没看到大家都为你鼓掌吗?”   体育委员也说:“对啊对啊,班长你太感人了!我们都想哭了!今年的精神风尚奖必须给你!”   每年运动会的精神风尚奖其实默认是给积分最多的运动员,他们班应该是沈辞才对,单人项目两个,一个破纪录一个第二,又参加两个集体项目,一个第一一个第三,谢如琢摇头:“我这算什么,沈辞多辛苦,给沈辞才对。”   “我去年拿过了。”沈辞说,“你摔倒了还坚持跑完,精神可嘉,风尚奖不就是奖励这样的竞技精神?你当之无愧。”   再说下去他都要感动中国了,谢如琢无奈点头:“好好好。”   接下来是教职工的项目,谢如琢坐在看台上看了会笑料百出的比赛,又拿出手机看了眼论坛,不出他所料,cp粉又陷入了狂欢。   “是爱情吧!辞哥前面陪着主席一起跑到终点!”   “两人还对视了呜呜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的cp互相爱得深沉!”   “在今天之前,我对这对是路人,今天之后我宣布!辞谢cp我磕了!姐妹们快用粮砸死我!”   好几个讨论刚结束的三千米的帖子都是类似的画风,谢如琢现在看这些已经心如止水,甚至还淡定地去沈辞的后援会群和姐姐妹妹们一起聊了会他辞哥在赛场上的风采。   再切回论坛,有人开了新楼:“七班说主席答应了一件事,看他们班那激动的劲儿,我猜是穿裙子那事!来个七班人对线,就说是不是!”   下面全部是在呼叫七班人的跟帖,七班人这会没有“内部人士”跳出来了,很是团结地统一战线,不泄露元旦晚会内部消息。   然而七班的沉默在其他人眼里就成了默认,大家反而愈发激动,又有人开了新楼:“冒着被主席封禁的危险,来给七班人安利适合主席的小裙子!”   第一张是一条浅蓝色的公主裙,裙摆很大,金光闪闪,亮瞎了谢如琢的狗眼,左胳膊一片鸡皮疙瘩,第二张是类似女仆装的制服裙子,跟帖的同学嗷嗷直叫,直言太刺激了,竟然还说他穿起来一定惊艳,害他右胳膊也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后面还有十几条裙子,从法式连衣裙到JK小裙子,他磨了磨牙,这帖子确实该封禁。   七班的女生虽没参加讨论,但不妨碍她们看得热火朝天,在后面啊啊乱叫,不停喊他:“班长班长,穿这个嘛,这个很适合睡美人!”   谢如琢懒得理她们,看沈辞也在玩手机,心里更虚,拍了下沈辞:“不许看了!”   沈辞看他一眼,显然知道他是看了什么:“喜欢哪条裙子?”   “我喜欢个头!”   “睡美人当然要穿公主裙,我看第一条不错。”沈辞笑着挑挑眉,“不过我觉得短裙也很适合你,腿好看。”   谢如琢踩了他一脚:“梦里什么都有。”   “我两个都想看怎么办?”沈辞却凑近了点,低下头轻笑,“班长满足一下我的心愿?”   “你做梦去吧。”   “我们要努力把梦想变成现实。”沈辞戳了两下手机,送到他眼前,“我给你准备好了,是你能穿的码。”   谢如琢低头一看,脑子里轰地炸开一朵烟花。   手机上是某宝订单页面,一件日系带领结的白衬衫断袖,一条粉色的短裙,还有一双黑色蕾丝边吊裆丝袜,订单显示已下单,收货地址他家。   “沈辞!你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本古代同人就是我写的(x)   下一章一定写到穿裙子,先公主裙再小短裙(√)   现代校园番外写完就正式标完结啦,之后再有番外大概是逢年过节喜庆一下(?),会发在weibo,么么~哦对,还有che也会补。   感谢在2021-08-25 23:55:15~2021-08-26 23:5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现代校园番外(4)   运动会后再过半月就要期中考试, 同学们都收了心,那个激动人心的元旦晚会也在期中考试的淫威下往后排。   谢如琢素来是面对考试不慌不忙的那个, 靠着考前那点时间拼命他也不可能稳坐第一,这种事修行看平时,是几斤几两就是几斤几两,考前抱佛脚也抱不出来几分。   因而他每天不仅能心有余力地监督沈辞复习,还有闲心写《睡美人》的剧本,对照着原版故事和国外有名的歌舞剧, 直接用英文写词,还把舞蹈和配乐如何穿插都写在了上面。   论坛最近也因期中考试而安静了不少,那些同人文都断更了,但每天还是有不少人跑去嚎几嗓子求更新,校草票选楼投票到期中考试结束后截止,目前仍然主要是他和沈辞的较量, 不粉cp的事业粉跳出来努力拉票, 把毕业了的学长学姐都拉回来投票了。   不过cp楼未受影响, 还在每日狂欢,揪着点芝麻大小的事就高呼绝美爱情。   比如那天上语文课,沈辞走了个神, 好巧不巧杜若就点了他回答问题, 是一个文言文句子翻译,沈辞连说到哪句话都不知道,只能茫然地和杜若大眼瞪小眼。   鉴于沈辞上课一般都挺认真的, 难得走一次神就这么撞上了也是有点惨, 杜若也没为难他,还开玩笑地跟他说找个人帮他回答出来就可以坐下。   于是他下意识往同桌谢如琢看了一眼,在全班的回头注视下, 谢如琢心领神会,站起来帮忙回答了问题。   就这么一点小事,七班又有内部人士流传出去,在论坛上掀起不小的热度,帮忙回答问题都被吹成了神仙爱情,感人肺腑,谢如琢实在是不明白cp粉的脑回路。   期中考试在十一月如期而至,一中出成绩向来迅速,考完第二天陆续就有几门出成绩了,期中一过,学生们又陷入了短暂的放纵期,一边愁云惨淡地看自己的卷子,一边又嚷嚷着今朝有酒今朝醉。   谢如琢仍然是断层式第一,还创造了语文和英文的两篇满分作文,数学难度大也考了147,据他说是最后一道难度直逼竞赛题的大题做了太久,交卷时还差一点没算出来,政史地三门也门门九十几,总分比第二高了近四十分。   出成绩后,班主任会找一些同学谈谈心,谢如琢由于成绩过于稳定,从来没被叫过。   晚自习下课做完题的谢如琢拿出《睡美人》的英文剧本,他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正在删改阶段,看沈辞拿着试卷回来了,问:“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在谢如琢的督促下,比之分班后那次摸底考,沈辞这次进步还是很可观的,从后一百名到了后两百名,尤其是语文,一些基础的题丢的分变少了,他抓抓头发,不太好意思地说:“老师说我字写太差了,作文肯定被扣了卷面分,让我有空练练字。”   沈辞的作文其实分数一直还行,语言朴实但还挺有真情实感,议论文也能写得有理有据,按照模板套路写得不说出彩,也能说中规中矩,但每次分数总是看上去比实际应得的少三五分,原因当然是字不好看,阅卷老师看一眼就能直皱眉头的程度。   相反,谢如琢的卷子一直是模范考卷,字迹干净,涂改都特别少,一眼看去一目了然,作文更是看上去如同印刷出来的,赏心悦目,很赚印象分。   谢如琢噗嗤一声笑了:“你英语作文也是,要是字写好点,分数能再高三四分,有几个单词我都看不懂。”   “我小学字就写得丑。”沈辞无奈说,“我也没办法。”   “你慢点写,尽量别连笔,不好看没事,但写清楚点总是好的。”谢如琢说,“我看你平时写字都太快了,考试时间也没那么紧张吧,别赶。”   谢如琢说什么沈辞一般都很听话,点头说:“嗯,知道了。”   “你英语和数学还不错,语文丢了些不该丢的分,再努力努力期末考试还能再高点。”谢如琢已经把沈辞的各科成绩分析了个透彻,比老师还上心,“地理马马虎虎,再抓抓基础,能上去。历史和政治太低了,拉分最严重,其实这两门应该是最好得分的,你就是背得还不够熟,从明天开始,给你制订每日背诵计划,随时抽查。”   沈辞高一的时候其实哪科都不行,物理化学也学不明白,入门的题都不一定做得出来,分数比政治历史还惨淡,他平时要训练,要出去比赛,注定会落下一些课,物理化学这种可能补课都来不及补,政治历史背一背,有时候还能编点,和大多数体育生一样都选了文科。   但文科他也有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背诵能力几乎为零,古诗词文言文就要了他的命,政治历史这好几大本书更是常常想直接升天。   看沈辞沉默不语,谢如琢说:“背诵方面没什么可说的,再笨的人多背也能有用,况且你又不笨,就是没用心背。北大的高水平运动员招生,A类项目一般要生源地二本线65%,你现在还是很悬,加把劲。”   谢如琢已经默认要让他上北大了,沈辞认命地点头,又说:“北大每年竞争很激烈,田径招十几个人,成绩都得很突出了,我也不一定能上。”   “那就再报一个清华。”   “不是……”沈辞无语,“清华和北大的难度有区别吗?”   谢如琢却冲他眨眨眼:“你这么厉害,肯定能上。”   沈辞又哑口无言,对着谢如琢灼灼的目光还无端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只好说:“我努力。”   “到时候我在三环买个房子,分你一半。”谢如琢低声笑起来,“我们出去住。”   这人想得还真是长远,沈辞转移话题:“剧本快写好了?”   “嗯。”谢如琢把手里的本子给他看,“大家看来是默认你演王子了,你加油背词儿。”   沈辞翻了几页就头疼了,古诗词文言文再加政治历史都要了命了,怎么还要背英文台词,想临阵脱逃,说:“那个……我要训练,可能没有很多时间排练,要不换个人?”   谢如琢却生气得哼了一声:“是谁跟着起哄坑我的,坑了我就想跑?”   沈辞莫名成了个渣男,咬咬牙点头:“行,我背。”   “王子很后面才出场,词儿可少了。下个月底元旦晚会,还有一个半月左右,抓紧背词儿和排练。”谢如琢已经有了详细的计划,“舞蹈和器乐也得排,本来还打算唱歌,现在看看还是算了,来不及。服化道也得安排起来,我们这挺费钱的,看看班费情况,不行的话我自己贴钱。”   “《睡美人》这个节目班会上全班投票通过的,班费不够大家一起出,虽然你是班长,也有钱,但也不能这么给自己揽责任。我们班四十几个人,分摊一下也没多少钱。”   “知道啦。”谢如琢看沈辞一本正经地严肃教训他,有点想笑,“我保证不让自己吃亏。”   第二天谢如琢全部改完了剧本,交给了文艺委员,他们早就选好了各个角色的人选,班里有几个女生有舞蹈基础,还有会弹钢琴会吹萨克斯的,都能派上用场,到时候道具和服装稍微上点心,绝对是一场出色的演出。   谢如琢又算了预算,衣服去租,道具有些也可以找市里的剧团租,真正花大钱的地方倒不多,正好班级跨年也要一笔钱,班级同学交了一次班费,拿出一点来置办节目也完全够了。   他们和老师保证过排练节目不会耽误学习,不占用学习时间,多半是牺牲午睡时间和傍晚的休息时间,周四下午有个活动课,他们也都拿来排练了,有台词的同学有空就自己多背背,谢如琢已经尽量精简了台词,把一些内容改成了舞蹈和器乐演奏,内容不算多,周末他们也时常抽空凑一块排练,确定走位。   元旦放假是从十二月三十号开始,因而学校的元旦晚会被安排在了二十八号,二十九号晚上是各个班自己组织跨年活动,结束后放学回家。   二十八号晚会当天,他们的节目已经排练得挑不出什么问题,下午学生会开始准备各项事宜,参演同学统一拿着假条出去化妆,谢如琢把学生会的事情交给了两个副主席,跟班级同学说他和沈辞回家拿东西,自己会找人化妆,飞快拉着沈辞跑回家去了。   沈辞笑着看他回家后还偷偷摸摸的:“不就穿个裙子吗?至于吗?”   “那有本事你穿!”谢如琢躲在房间里对着床上的裙子看了又看,听到沈辞这么说,探出头来高声说,“不许进来!”   “嘭”一声,谢如琢关上了房间门,继续发愁地看眼前的裙子。   这条裙子是文艺委员带着班里的女生去唱音乐剧的剧团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白色的裙摆蓬松宽大,就像迪士尼电影里公主穿的裙子,上面缀了两排玫瑰碎花,文艺委员说,睡美人沉睡的城堡前有玫瑰篱笆,白色象征公主的纯净,再没有比这条更适合的了。   文艺委员还给他准备了假发,以及一顶小巧的皇冠和玫瑰花环,他自己穿好裙子,约好的化妆师正好打电话来,他没脸开门见沈辞,只好让化妆师直接进来,把沈辞打发去另一个房间换衣服。   化妆师是化惯了演出妆容的,对于反串这种事也司空见惯,还夸谢如琢长得比姑娘好看,把谢如琢羞得愈发不想见人。   眼妆典雅却不失娇媚,有浅红色的眼影,眼线顺着眼尾的弧度勾出来一点,再在左眼点一颗泪痣,嘴唇涂了复古的大红色,嫩白的皮肤上敷了一层带珠光的散粉,化妆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深觉谢如琢现在走出去没人能认出来他是个男的,甚至比女明星都要惊艳。   谢如琢的长相并非阴柔偏女相的,说他比姑娘还好看也是因为他脸上的美是一种超越性别的美,就如同人们看到春天百花盛放的花园,会发自内心赞叹一句美,谢如琢的美就如同自然的造物,无法用性别来框定,既可以是帅气英俊的王子,也可以稍加修饰成为端庄典雅还楚楚可怜的公主。   化妆师固定了他的假发,戴上皇冠,又给玫瑰花环别了两个发卡,防止掉落,谢如琢提前结了账,把他打发去隔壁房间给沈辞化妆,自己弯下腰穿上亮晶晶闪着水钻的高跟鞋。   现在他除了胸部平坦,当真和女生没什么两样了,他站在门后仔细听沈辞那边的动静,听到化妆师从房间里出来,打了声招呼离开。   沈辞似乎就站在他的房门前,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房间门,抬头先去看沈辞,这一看便又目不转睛起来,同样的,沈辞也在目不转睛看着他。   文艺委员说公主穿白色,王子就要穿黑色,为了突出辞哥的英俊,她们挑选的礼服有点像军礼服,黑色收身的短礼服,两边都是银色的流苏,黑色的裤子收进短款的军靴里,这套衣服完美地突出了沈辞身材的优势,腰窄腿长,肌肉匀称,头发被化妆师用啫喱水抓了两下,既有干练的俊朗,又有王子风度翩翩的尊贵。   但显然谢如琢的模样更令人惊叹,沈辞上上下下扫视了十来遍还没看够,前面谢如琢推开门的时候,他真的以为是哪个沉睡古堡上百年的公主走了出来。   “别看了,快走。”谢如琢脸一下就红了,拽上沈辞就走,“等会晚会该开始了。”   谢如琢这模样不敢走上街,叫了一辆车来接,没想到去学校门口这点距离因为有车追尾而堵起了车,等到了学校,各班已经离开教室去礼堂了。   班群里大家在疯狂@他们两个,谢如琢匆忙回了一句“路上”,拉着沈辞开始狂奔,沈辞怕他摔着,死命拽着他不让他跑太快,他却毫不害怕高跟鞋崴了脚,一手抱着裙子,一手拉沈辞飞奔,如履平地,搞得沈辞都以为他以前是不是偷偷拿亲妈的高跟鞋穿。   但两个人穿成这样拉着手在路上狂奔,又让沈辞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他真的拐带了一位公主,带着她逃跑,去往属于他们的幸福。   到了礼堂,主持人已经开始说开场白了,七班的位置就靠门,文艺委员给两人留了个靠边的位置,两人在略显昏暗的光线里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悄悄坐下,然而全班还是齐刷刷看过来。   “我草,这真是我们班长吗?”   “我草,快来掐醒我,我觉得我做梦了……”   “班长是不是还有个龙凤胎妹妹?这真是班长?”   眼看班里要开始一阵骚动,影响会场秩序,谢如琢轻咳一声,低声说:“安静。”   众人一听,声音清脆,还是那个班长,眼神顿时更发直了,每人盯着他看了有好几分钟才恋恋不舍挪开眼。   谢如琢气愤地拿出手机打字,在班群里发:“怎么就没人看我们辞哥?是我们辞哥不够帅了吗?”   文艺委员回答:“帅,但班长你坐辞哥旁边,辞哥顿时黯然失色。”   “+1”   “+10086,不是辞哥不够帅,是班长美艳不可方物。”   “+身份证号,班长那不是美艳,明明是清新脱俗的仙女!”   沈辞看了眼手机,低头笑了,谢如琢本想踩他一脚,想起自己穿的高跟鞋,又缩了回来,只得掐了把他的胳膊:“不许笑。”   “好,不笑。”沈辞收起嘴角的笑,可眼睛里还满是笑意,“我再背会词儿,免得紧张忘了。”   谢如琢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拿起自己词儿也看了起来。   他们班的节目在下半场,中场有个游戏互动,大家轻松了一番才进入下半场,他们班参演剧目的有二十多个人,当初选择表演这个也是想尽可能多的同学参与进来,站起身离开座位去候场时,队伍堪称浩浩荡荡。   谢如琢经常上台演讲,并不紧张,但沈辞很少上台,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一层汗,谢如琢握了下他的手,轻声说:“到时候看着我,想象我们还在排练,别看观众就行。”   主持人报幕,谢如琢打头走上舞台,下面全校师生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更有人吹了声口哨,大喊一声“主席绝美”,气得谢如琢差点在舞台上翻白眼。   舞台灯光全熄,钢琴响起,中间的一束灯光慢慢降落,随着一位男生用低沉的嗓音说起英文独白,文艺委员来了一段芭蕾的独舞,拉开序幕。   国王和王后很多年才怀了一个孩子,公主出生后极尽宠爱,王宫办了盛大的宴会庆贺公主出生。   十三个女预言家进宫祝贺,可是宴会上只有十二个盘子,有一个预言家不能前来。在十一个预言家说了祝词后,第十三个不能来参加宴会的预言家出现,说出恶毒的诅咒,公主会在十五岁那年被一个纺锤戳伤手指死亡。   这时,第十二个预言家站出来说,祝愿公主被戳伤手指后不是真的死亡,而是熟睡一百年。国王大受震惊,下令烧掉国内所有纺锤。   这一段剧情都由台词组成,七班的同学下了苦工,英语说得都十分纯正,即使只有一句词,情绪也到位了,让观众很快进入到故事中去。   此时,钢琴声再度响起,萨克斯和手风琴在一旁配乐,乐声是轻快的欢悦,仿佛时光在音符上流逝,在乐声里,穿着洁白裙子的公主跳着舞出场了。   谢如琢是认真学了舞蹈动作的,出场的舞蹈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个亮相,但需要穿着高跟鞋旋转。   台下掌声雷动,一帮人又开始高喊“主席绝美”,谢如琢却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角色之中,脸上带着小姑娘纯洁干净的笑容,在花园里翩然起舞。   随后,音乐渐渐变作黯淡的忧伤,暗示将有悲剧发生。   一天,国王和王后都出去了,公主在王宫里玩耍,来到一座古老的钟楼,有如被神秘的力量感召,公主爬上了钟楼,看到一个老妇人在纺纱。   公主觉得有意思,上前问老妇人在做什么,老妇人告诉她自己在纺纱,问她想不想试一试,公主拿起了纺锤。   灯光变暗,夹杂了一段激昂而悲伤的乐声,芭蕾舞再次出现,舞者几次旋转后随着乐声戛然而止,卧倒在地,象征着咒语灵验,公主被纺锤戳伤手指,倒地不起。   灯光熄灭,舞台黑了十几秒钟再度亮起,旁白低沉的嗓音出来解说,公主躺在了床上,整座城堡都跟着公主一起陷入沉睡,所有事物静止不动,城堡外也被玫瑰花的藤蔓缠绕,像在保护公主,又昭示着神秘的危险。   一百年里,有许多人来到城堡想要进去,却被玫瑰花的藤蔓缠死,睡美人成了一个饱含诱惑却又有着致命危险的传说。   钢琴声转为清灵浪漫,有一天,一位王子来到了这里,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穿越丛生的荆棘玫瑰,去见那位睡美人。   沈辞上台后一直盯着谢如琢的方向,在乐声中,他像是真的沉浸在了故事的氛围里,忘记了上台前的紧张,只知道一步步向着沉睡的公主走去。   王子走进了沉睡的城堡,于是奇迹发生了,开满了玫瑰花的篱笆自动为他打开,能缠死人的藤蔓自动分开,为他开辟一条路,他走过安静的花园,进入那座古老的钟楼,看见了躺在床上容貌依旧的公主。   清透的灯光下,公主的睡颜安静,长长的睫毛垂落,左眼旁的泪痣妩媚又动人,王子静静看着他,深情而专注。   三对男女结伴出现在舞台上,跳着浪漫的双人舞,钢琴的圆舞曲中,王子俯下身亲吻睡美人。   舞台下的人看不清王子的动作,以为只是一个借位,只有谢如琢自己知道,沈辞蜻蜓点水般在他唇畔印下了一个真实的吻,轻之又轻,珍而重之。   就算路上荆棘丛生,有一个人也会越过无数障碍,来到他的身边,带他逃离孤独的黑暗,去往光明的未来。   舞台上所有演员都加入了舞蹈,公主睁开了眼,与王子四目相对,唇角绽开笑容,泪痣如一滴泪珠盈盈欲坠,楚楚动人。   公主伸出手与王子的手相扣,两人一起加入了结尾昭示着幸福圆满的共舞,他们互相凝视,抱在一起旋转舞动,灯光似化作星子,引着他们坠入梦幻的爱河。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参考格林童话《睡美人》,具体剧情参照瑞文网上看到的一篇,不知道是哪个版本的。   本来以为今天能写完所有内容,结果发现没写完,明天继续,应该能全部完结!   小沈一看就是老实人,他说不会都比干站着和老师对视强(狗头)。高中不记得了,我本科有一次上一门特催眠的课,老师很喜欢点人,我走了个神就点到我了,我站起来淡定地看着老师,说我刚才没听明白问题,老师您可以再说一遍吗,老师就再说了一遍(狗头)   明天是短裙和丝袜w   感谢在2021-08-26 23:53:16~2021-08-27 23:3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喜欢老的 4个;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手奥利奥 18瓶;ss_phoenix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9章 现代校园番外(5)   二十九号晚上的班级跨年活动其实更像是一场茶话会, 各个班级买了小零食和饮料,把班里的桌子重新排列, 围成一个圆,中间空出来的场地用来表演节目和玩游戏。   表演的节目没有特别准备,基本是自愿上去,七班有几个同学很能调动气氛,从头到尾倒也从没冷场,再吃吃喝喝一番, 班主任杜若来说几句新年的企盼,便让大家早一点放学回家了。   沈辞今天跟家里打了电话说不回家睡,要去谢如琢家玩,他爸妈知道谢如琢一个人在家,元旦放假都没人陪,心疼得不行, 就让两个人一起做个伴了。   他们班放得早, 校门口人还不多, 班里的同学和两人打招呼告别,谢如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总是慢半拍, 还离沈辞越走越远, 两人中间能隔了有一整个人行道。   沈辞走过去拉了他一下:“你再走都要下去了,不安全。”   谢如琢受惊般甩开他的手,腾腾腾跑前面去了, 留给沈辞一个冷漠的背影。   “你都穿过一次裙子了, 还害羞什么?”沈辞笑着追上去,扯了扯他的书包带,帮他把包取下来抱在手里, 每次放假谢如琢总要带一堆书回去,书包重得跟什么似的,但人家就是能全看完,人与人的差距如此之大。   谢如琢往回扯自己的包:“重。”   “所以帮你拿着。”沈辞不还给他,“我不觉得重。”   谢如琢去掂了掂沈辞的书包,感觉不太重,就和沈辞换了书包背,说:“你怎么就带这点书?”   “我完全按照你的指示带的,你看着我放的,绝没有少带。”沈辞义正言辞,“这已经是我带的最多的一次了。”   谢如琢还是离他远远的,眼神都充满了戒备,沈辞忍不住又笑起来:“快递收到了吗?”   “嗯。”谢如琢应了一声,“没拆。”   “那回家一起拆。”沈辞说,“你应该能穿。”   谢如琢背着他的书包气得一溜烟跑走了:“你就知道欺负我。”   沈辞小跑着跟上,不用几分钟就走到了小区门口,谢如琢尴尬地站在门口怒气冲冲看着他——包在他这里,门禁卡也在他这儿。   谢如琢掏出门禁卡刷了下,又敲了门卫的窗户给沈辞登记了信息,没等沈辞反应过来,他又一溜烟跑走了,开了指纹锁进门,可进了门又忍不住回头来看沈辞有没有跟上来。   又羞又臊的谢如琢实在是太可爱了,沈辞觉得自己心上软下去了一块,自己面对的仿佛是某种软绵绵的小动物,一边耍着小性子,一边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你,哄一哄大概还会舒服得如被顺了毛。   谢如琢先去洗了澡,套了件睡衣在房间里偷偷拆那个快递,拿出配了领结的衬衫,粉色的小短裙,以及从没见过的吊裆丝袜。   沈辞在外面的卫生间洗澡,谢如琢听了听动静,蹑手蹑脚关上门,把睡衣脱了,穿上了那件衬衫。   买来的衣服不洗过他是不会穿的,但今天情况特殊,也没办法先洗了,这般一想,他又羞得满面通红,自己方才在沈辞的面前简直是在惺惺作态。   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向来思维清晰的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思绪混乱,像是得了痴呆,前面洗澡的时候因为浑浑噩噩,都不记得自己抹了几遍沐浴露,把自己身上的皮肤搓红了才反应过来。   像是在紧张和羞涩着什么,又像是也会有一点不为人知的隐秘期待。   这是他和沈辞在一起才会做的事,他也只愿意这样取悦沈辞。   取悦。   这个词让他抖了一下,想起论坛上曾经点进去的那个黑/道大佬同人文,文中的他家里破产了,要求沈辞还债,沈辞把他压倒在床上,一千万支票就在旁边,凶戾地对他说:“取悦我才能拿走这一千万。”   他那会还有点傻乎乎的,都没看懂这是在说什么,看了跟帖色.气的画风才恍然大悟,所谓的取悦原来是在开车上高速的意思。   沈辞平时一直都很照顾他,他咳嗽一声都会得到关切的问询,怕他是感冒了,像是时时都把他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愿意为了他牺牲午睡时间去训练,只为陪他傍晚跑步,愿意为了他在跑完三千米后回头拉着他跑到终点,还愿意每天晚上不厌其烦地送他到小区门口才回去,愿意听他的话好好背书好好学习,和他考同一所大学。   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说出沈辞的好,只知道他也要把沈辞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时时想着这个人,念着这个人,同样掏心掏肺地对这个人好。   所以穿一下小裙子好像也不是什么事,沈辞高兴,也不是不行,反正沈辞为了让他高兴也做过不少事,曾经有次他随口说想念从前住的地方旁边的灌汤包,沈辞周末还专门过去给他买了带来,平时他什么文具用完了沈辞知道得比他还清楚,训练回来经过学校的小卖部总会顺手给他捎回来,有时候还会附送一根棒棒糖。   他整理好领结,抖开那双性感的黑丝袜,他没有穿过,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正反,眼一闭心一横套了上去,除了某个地方有一点紧,其他地方都还好,最后,他套上那条粉色的小短裙。   过了十分钟,外面的卫生间水停了,沈辞穿着他买大了的T恤和短裤,头发上有点湿漉漉的,水滴顺着发梢滴落下来,深致的眉眼隔着一层水蒙蒙的雾气一般,五官的线条变柔和了不少,眼里的神色也像是蒙上了似水的温柔,一眨不眨看着坐在床上晃动着腿的人。   谢如琢的头发半湿着,不长也不短,软软地贴在耳后,脸上明明没有化妆,可穿着裙子却并不违和,那是一种自然又中性的美,裙子和丝袜衬出女性的柔美,眉眼间又是阳光的少年气,一双眼睛干净而纯粹,像盛满了夏夜的星河。   沈辞走路的脚步都不由地放轻,像是怕惊扰这分沉静的美,他在床前蹲下,握住被黑色的丝袜紧紧裹束住的细瘦脚踝,丝袜的触感蹭在掌心,镂空的蕾丝下是细嫩的皮肤,性感的黑色与透亮的白色相交,冲击着视野下的每一寸地方,如跌进了不真实又绮丽的幻梦中。   “你……你干嘛?”谢如琢动了动脚,往后挪了点,小声嘟囔,“你握就握了,还捏。”   沈辞抬头看他,笑问:“不是不想穿吗?”   谢如琢双颊红透,抬脚轻轻踢了下沈辞的肩膀:“你不是想看吗?”   “真乖。”沈辞又笑了一下,“还说我欺负你吗?”   谢如琢别捏地拉了拉过短的裙子,偏过头去:“我让你欺负还不行吗?”   空气中像是有人打翻了醉人的酒液,沈辞的呼吸都发热了,滚烫的掌心重新握上他的脚踝,一点点往上游移,勾勒过他好看的小腿线条,拨了下丝袜上连在大腿与裆部的蕾丝边,大腿上白生生的软肉被轻轻揉捏着,蹭出一点点诱人的红色。   装饰着小蝴蝶结的粉色短裙被掀开,谢如琢的眼尾在刺激下染上了薄红,更添上了几分惹人沉醉的媚态,眼里沁着澈亮的水光,口中极轻地漏处一两声难耐的轻哼。   粉色短裙,黑色丝袜,吊档的蕾丝边,嫩白的肌肤,游移的手掌,胸膛的起伏,歪斜了的领结……   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了酒醉的颜色,朦胧不清,暧/昧纠缠,眼前的画面似乎颠倒又翻转,不知道时间和地点,像是也醉了过去。   他们没有做太多的事,还在上学,他们都知道分寸,但沈辞在床上坐下时,谢如琢的短裙和丝袜还是已经没法穿了,下面又湿又黏。   沈辞侧过头看他,那双眼如被水洗过,他下意识伸手去抚摸了一下发红的眼尾,又小心翼翼地摩挲过每一寸眉眼,嗓音带着一点喑哑:“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现在说一辈子太早了,才几岁。”谢如琢脱掉了裙子和丝袜,笑了笑,“老一辈的人都说,话不要说太早,年少轻狂,有些话都是假的。”   沈辞却像是不高兴了,皱起眉,掰过他的下巴,眼中蓄了狠劲,一字一句说:“我从不说假话,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辈子都会说话算话。”   谢如琢一直都是一个理智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一点冷情冷性,从小的经历让他很难相信一个人,与人相处时也往往会习惯性藏着最真实的自己,可在这一刻,他想无条件地相信眼前这个人,即使好像一切才为时过早,随着时间流逝,这段记忆会被盖上轻狂的章,但他又没有理由说服自己去反驳或是拒绝,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完全交给这个人,就这样轻易地许下一辈子。   “好,一辈子。”谢如琢忽然去卡住了沈辞的脖子,不轻不重,“沈辞,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不会放过你的。”   掌心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带共振传来细微的颤动,谢如琢手上的力气一下软了,听到沈辞低声说:“你最好一辈子都别放过我。”   那天晚上,他们是在一张床上睡下的,盖着同一床被子,还抱了彼此,成为留给夜色温柔缱绻的痕迹。   那一晚所有的绮丽暧昧,温柔缱绻都将会成为回忆里浓墨重彩的影像,即使青春散场,也会历久弥新。   他们就这样偷偷地在一起,谢如琢一边心如止水地看论坛的cp楼,一边转头和沈辞一起走回家。   沈辞照旧一边训练一边被他盯着学习,提高成绩,他给沈辞做的计划比老师还狠,因而事实上他们空闲时也没有多少时间做别的事,和无数为高考奋战的高中生一样,学习都学不完了,还干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尤其是沈辞出去比赛一次回来,本以为谢如琢要表达一下思念之情,谁知一回来等待他的就是一大叠卷子,谢如琢面无表情地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精确到分的补课计划表甩到他桌上,什么思念之情都被别回去了,认命地沉浸于书山学海中。   一年时间,沈辞的成绩提高了许多,几次模考都能稳定在年级接近中游的水平,过二本分数线不成问题。   去年十二月份全国招收高水平运动员的大学就发布了招生简章,在一月份完成了审查与测试,沈辞训练一直风雨无阻,在国内赛事上都得过不错的成绩,正好今年报北大田径项的学生练长跑的不多,前两届长跑招的都是女生,今年沈辞报的是5000米,成绩十分出色,最终的正选名单里沈辞是唯一一个靠长跑被选上的。   谢如琢比沈辞还激动,为此还破费请全班同学去吃了一次饭给沈辞庆祝。   半年后的高考来得很快,谢如琢是丝毫不紧张的,他心态一直十分稳定,是自信也是放松,合上笔盖的瞬间他对自己的分数就有了大致的猜测。   六月下旬出成绩,谢如琢刚查完,就有媒体通过学校打电话来说他是市状元,全省第三,要采访他。   毕业典礼,散伙饭,高中生涯在一张合照中定格结束。   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暖阳轻风中,北大的匾额下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少年的白衬衫下摆被吹起一角,他抬手遮了遮太阳,回头对着另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少年露出一个干净的笑,扬手将一枚钥匙抛给他。   “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他终于永远地逃离了过往的羁绊,如同高二那年他演过的《睡美人》,每一个童话故事都有一样的美好结局——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以考不上这个学校,但我的崽必须考上。他们考上了北大,我在北大五公里外的某大,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抱拳)   番外到这里就结束啦,再次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有你们在我才写得不孤单,比个心。开了个抽奖,十个人平分2000晋江币,么么。   下本见~   微博置顶的周边抽奖真的没人要吗,如果抽奖人数太少,我就黑箱操作直接内定了啊(狗头)   感谢在2021-08-27 23:35:58~2021-08-28 23:1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折洱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