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冷戾师尊的心尖宠   作者: 柳不断   文案   游戏测试员001号连续打工一周后,挂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穿越到高自由度仙侠游戏《仙魔大战》中,成了魔界某个NPC,云殊华。   掉落的地点恰好就在仙魔两界打得不可开交的古战场上。   他在现场划水摸鱼,误打误撞扯掉一个人的腰带,这人身上一股冷淡清莲香,抬头一看,剑眉星眸,身姿挺拔......   好家伙,是游戏里的大boss,剑尊景梵。   传说他孤僻乖戾,冷血无情,最厌与人碰触。   剑尊看着捏住自己腰带,手摸在自己腹肌上的小美人,拍拍他的肩:“起来吧,顺便,帮本座把衣服穿上。”   阴差阳错之下,云殊华被送去景梵门下拜师修道。   由于长得美性格好嘴还甜,他迅速和同辈打成一片,变成了人见人爱、信守伦常、尊师重道的好弟子......   终于有一天,云殊华与竹马私联跑路被发现了。   二人溜到山下,却见景梵一手捧经,一手执剑,早早等候在那里,似笑非笑:   “我的徒儿,想和他跑去哪?”   夜晚,屋中烛火明灭,云殊华跪坐在景梵面前,一副认命的样子:   “师尊想用什么法子杀我,徒儿悉随尊便。”   景梵捏着他的发丝,眸色暗沉,语调轻缓道:   “为师最近确实学了不少...嗯...强身健体的功法,爱徒想先试哪一个呢?”   #鬼畜师尊x唯一爱徒,有甜有酸,纠葛很深   #偶尔用点佛法,偶尔用点道经   #景梵的鬼畜属性需要在极度失望的情况下触发!!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系统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殊华,景梵 ┃ 配角:或许大家喜欢看选秀文《较劲》吗? ┃ 其它:下本《给我滚》,大家想看帅哥滚吗?   一句话简介:爱护徒弟言传身教   立意:劳动工作者应当积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工作时要关爱自己的身体健康,强健的体魄是事业发展的基石,避免因身体原因出事酿成大祸。 第1章 坠茵落溷   戌月十七,天降微雨。   中域隽宸殿内,十几个少年正捧卷诵读经史。四下雕牖大开,细密的雨丝随微风吹入殿内,浇去枯燥书卷燃起的些微困乏之意。   坐于末排中央的紫衣少年悄悄睨了眼正立于堂上焚香的仙使,藏在桌底的手捏了一道冷焰,偷偷袭向坐在身侧不远处的同窗。   “噼卟”一声脆响,在宁静的殿堂之中犹为入耳,在座的所有人连同正在上香的仙使都不约而同顺着声音向后看去。   “东域清坞云殊华,站起来。”   仙使那含着愠怒意味的嗓音在大殿内响起。   一团幽幽蓝火倏尔消失于桌面,身穿云纹白衣的少年立刻将竹笔搁下,“腾”地一下站起身。   彼时斜风大作,将少年披散的发丝吹扬起来,映着殿内的明光,他那双清亮好看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仙使大人。”   “隽宸殿不可嬉戏、不可无故使用术法,这些规矩自收徒大典结束后便讲授得清清楚楚,你为何明知故犯?”仙使轻声质问,言语中透着无形的威压。   “我……”云殊华抿了抿唇,视线瞟向一旁幸灾乐祸的紫衣少年,半晌才道,“方才是学生一时贪玩,对不起。”   仙使妙目微阖,瞧不出面容喜怒,只淡淡说:“我再问你,方才我诵读经史之时,讲到何处?”   少年静默一瞬,随后朗声道:“星辰历庚辰年,魔道横行,天怒人怨,错执大象,冬月……五域仙道攻入极北,重掌一重天。”   室内除却少年清澈的嗓音,便只得听见檐下细雨拍打在回廊画柱上的泠泠水声,少顷,有人悄声说了句“对了大半”,坐于上首的仙使方将双目睁开。   “昨日布置的课业可有完成?”   云殊华右手不自觉地摊开又攥紧,露出涂着些石墨炭迹的修长指节。他垂眸看了眼桌上搁置的铅椠,随后从书页中取出几张纸,奉在身前。   “老师,这是学生完成的作业。”   仙使挽着长袖下摆,手指轻轻一抬,云殊华手上的纸张便越过大半个内殿,出现在他的手上。   这份课业虽是写完了,但纸张多处都铺着层石墨粉,看上去脏污不堪,字迹也和狼毫写出的笔迹相差甚远,有些字笔画过于简单潦草,简直漏洞百出。   云殊华站在末排位置,看着仙使那越皱越紧的眉,心底里敲着小鼓。   这也不能怪他啊,如果当初早知道有这么一天,那他小时候一定报个软笔书法班,顺便学学繁体字。   可谁能料到自己有天会闯入自己维护的游戏程序里,还要被迫在这里练剑练书法,背古文学诗句呢?   就在云殊华静静等待班主任发布批改意见的时候,忽听见殿外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钟磬锤石之声,这声音带来的余韵悠长绵远,传入殿内学生耳中,大家的面色霎时都兴奋起来。   仙使听到钟声,总算是有了下一步动作。他缓缓起身行至云殊华面前,将几页纸放到桌子上,随手拾起云殊华自制的铅椠。   “你便是用这种东西完成的课业?”   云殊华老老实实答:“是,学生愚笨,只好用这种笔誊抄经文。”   仙使将笔归还回去,蹙眉道:“不论是剑修课还是文修课,日后都不要耍这样的小聪明,身为仙尊大人的关门弟子,东域清坞日后自是由你辅佐,待到回东域后定要勤加修炼,万不可丢清坞山的脸面。”   “……是,学生受教了。”云殊华乖巧地低下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   仙使垂眸看了他一眼,转身道:“下课,今日五域域主在泰极殿商讨事宜,各域子弟不得打扰。”   “学生明白。”十几位少年齐声道。   待到这位仙使出了正殿的大门,走去甚远,云殊华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身越过几位凑在一起嬉闹的同学,快步上前将紫杉少年从软垫上揪起,怒声道:“好啊你江澍晚,刚刚上课又给我使小阴招。”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殊华别生气嘛,”江澍晚笑得像个偷腥成功的狐狸,“谁能料到我的冷焰会烧到你的笔啊,再说了,你方才在那偷画什么呢?”   “随便写写画画罢了,要你管。”云殊华冷哼一声后松开他的领子,回到自己座位上收拾书本。   江澍晚见好友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也不再多嘴,懒散地倚在一旁的课桌上,等他磨磨蹭蹭整理好东西。   就在此时,前排三两青衫少年走到二人面前站定,为首的人长冠华服,悠悠打趣道:“这不是清坞山的云殊华吗?”   “我当你往日上剑修课资质驽钝也就罢了,没成想连仙使大人布置的课业都完成得那么潦草,可真是丢东域的脸。”   云殊华正在动作的手一顿,抬眸正巧撞上为首少年挑衅张扬的脸,这少年穿着南域弟子特有的银纹牡丹水绸长衫,脚踩金丝长靴,瞧上去一派华贵之气。   如今下界共有五域,东域为尊,南域次之。   论传承底蕴,东域清坞山一向是下界无数道修弟子梦寐以求的圣地;但若是论富贵通达,南域磬苍山倒是个极佳的好去处。   南域地杰人灵,山路水路四通八达,极东南之地多钟鸣鼎食之族,八街九陌尽是街市夜集,这里商贾富庶,软红十丈,连带着磬苍山供奉的香火都包着金纸,多了几分凡尘的烟火气。   也因此,南域的仙门子弟行路必佩宝簪香囊,通身贵气,言语间颇为骄傲自得,却最是痛恨压着他们一头的东域清坞山。   据传东域域主多年来独居清坞山,不置门童弟子,纵是身份再金贵,也不过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如何能继承仙道大统,掌管连接三重天的天音石?   如今拜师大典一过,清坞总算是多了个十六岁的小弟子,说什么也要挑衅一番,压一压东域的风头。   云殊华自然知道这名南域弟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但没穿进游戏之前,自己好歹做了几个月社畜,深知这个时候和同事闹矛盾没半点好处,便也没想搭理他。   他轻轻瞥了少年一眼,随即转身向殿门外走去,不远处的江澍晚见状,连忙快步跟上来。   “殊华等等我,我们一起去剑修课!”   那被冷落的少年发觉自己竟被人无视了,心中怒意燎原,双拳紧握,快步跟着二人走出。   几人行至泰极殿门前的白石台基庭院,少年终于忍不住了,皱眉喊道:“你给我站住!”   在场的人全部停下来,转身向后看。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啊?”江澍晚紫衣飘飘,背着手走到少年身前,叹道,“一个无名路人之辈,总是来找殊华的麻烦,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不自量力呀。”   “你!”少年咬牙切齿,“你一个中域的,凭什么过问东域和南域之事!”   江澍晚俊朗的眉微微上挑,右手抚了抚自己的紫杉下摆,得意道:“我入选中域,这里便是我家,在我的地盘上,我想管就管。”   “殊华,你看我说的对不对呀?”   不远处的云殊华一点都不想参加这种小孩子吵架的把戏,只淡淡地向这里看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尽量配合的微笑。   他本意是省点精力留着一会上课用,但在那名南域少年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方才那一瞥很有轻蔑的意味,怕不是以为穿着东域的校服便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   五域弟子校服均有不同,云殊华一袭白衣,以镂金凤玉冠束发,腰间缀玉绦带,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出众脱俗的样貌尚带着几分少年的稚气,远远一望,无出其右。   少年观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怒意更甚,双掌微合,不知捏了什么诀,只见一道冷光闪过,一柄短刃迅速飞向云殊华!   云殊华欲闪身躲开,却已是避而不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妈的,这个游戏程序里的NPC一个比一个有病。   还好他有个大概可以称之为外挂的东西。   云殊华闭了闭眼,极不情愿地快速在心里念道:“客服小哥,麻烦给我读个档──”   “回到五分钟之……”   “前”这个字还没说完,电光火石之间,忽听见泰极殿门口传来几声怒斥。   “放肆!朝岐,不得对云师叔无礼!”   话音未落,只见云殊华面前凉锋一转,竟有更强的剑意将那柄飞来的短刃击碎。   天边传来一声鹤唳,泰极殿前凉风四起,只见一柄剑带着霸道的劲风横在少年颈项间。   提剑之人身材修长,眼神清冷,皮肤白皙,白玉冠发。他一袭白袍纤尘不染,上有绸线织就的花纹在衣袂处绽开一朵红莲。   白石台基之上传来一地弟子跪拜之声,姗姗来迟的几位域主纷纷见礼。   “拜见仙尊大人。”   十几名新入门的各域弟子还未曾见过这位仙尊的真身,当下不敢造次,只能老老实实听从自家师尊的吩咐一齐跪下来。   那名唤做朝岐的南域少年一动不敢动,紧张地望着面前身材挺拔、面如冠玉的男人,箭袖下的手惊惧地颤抖起来。   男人抬眸,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柄泛着银光的剑,说出的话如泠泠玉石相击。   “南域域主何在?”   在场的域主面面相觑,还是北域域主率先开口:“磬苍山传信,域主近日大病,不能来此赴会……”   “近日大病。”男人垂着眸子重复了一遍,浅红色的薄唇勾起一个弧度,手下稍稍翻转,剑锋瞬间在朝岐侧颈划出一道血口。   滴滴鲜血顺着少年的颈项流了下来,青衫被血浸染,颜色逐渐加深。   “病了,便可以让他门下弟子肆意欺侮本座的徒弟?”   朝岐颈间疼痛,双目通红,强自忍着。   几米开外的云殊华同情地看了眼朝岐不断溢血的伤口,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穿越时也被男人割脖子的情景,不由得捂住自己的脖颈,心里为他捏了把汗。 第2章 纶音佛语   三个月前,下界远不如现在这般井然有序,祥和安宁。   那时,魔界三派联手攻入下界连通一重天的古战场,与仙界五域展开一场鏖战。   这场仙魔之战声势浩大,实乃近些年来前所未有,彼时位处极北之地的古战场天色晦暗,阴风呼号,黑压压的魔修与道修纠缠打斗在一起,夹裹着凄厉的尖唳鸣叫,令人心惊胆颤。   苍茫的旷野之上,是无边的黑。   向廖远处望去,赤地千里,白骨露野,两界大军仍在僵持。   就在战况异常激烈之时,黑沉的天空破开一角,一道无人注意的微渺白光闪过,古战场寥廓的原野中忽地多了个人。   恰好就是穿越而来刷初始点的云殊华。   入职游戏公司才几个月不到,在某个007的深夜,他累倒在电脑桌前沉沉睡去,冥冥之中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什么东西剥离了,没成想这一觉醒来,面对的却还是最近一直在开发测试的游戏——《仙魔大战》中的CG画面。   确实有点晦气。   不过这个画面也太逼真了点,场景做到了一比一实景还原,没想到公司研发的VR虚拟现实技术竟然已经这么成熟了。   云殊华尚处在画质高清且实感强烈的震撼之中,耳边倏然响起一阵冷兵器相击发出的刺耳鸣啸,几道蓝光自眼前闪过,下一瞬,一个道修滚落在他面前,发出痛苦的呻.吟哀嚎。   “……”连打斗都做的这么精良,这游戏不火还有天理吗?   他连连后撤几步,退出主战场,爬到一块巨石上,睥睨着这场胶着难分的战局。   初入公司,云殊华也不过是个刚刚走出校园的职场小白,项目经理还不肯将这个游戏的重要程序交给他进行测试,故而他本人对这个游戏世界背景下的种种因果以及剧情设定并不是很清楚。   平日里负责测试的项目,不外乎是一些城市的青楼、酒楼、各大仙门以及魔族门派的厕所。   不过眼前这一幕太过熟悉,就算云殊华想认不出都难。   这正是《仙魔大战》近日开发出的最新剧情:两界争夺一重天领地。   传说下界修仙者穷极一生钻研天道,寿命不过寥寥几百年,多的是肉.体凡胎难抵年岁侵蚀而死在求神路上。但若是能够接管通达天意的一重天,便可获得上达三重天的钥匙,届时距离真正成神仅几步之遥,自然能享无限阳寿。   故而数百年来,多少次仙魔交战,不外乎是为了争夺一重天及下界的管辖权,今次这场大战也是如此,眼前尸横遍野,血流千里,稍有不慎便被敌人绞杀魂灭,哪一个不是为了能更接近真仙一步?   可眼前的景象分明不像一副活灵活现的画卷,那些人面上显露的杀意,徒手捏出的仙诀,喷薄而出的鲜血……种种迹象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突破现实边界的黑科技。   这些好像都是真的。   这个想法冒出来,云殊华背后瞬时浸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就在此时,远处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句,几个道修扯开长弓将冷箭纷纷对准了他。   “那人便是玉逍宫的云殊华,快,射杀他!”   几道羽箭飞速向他袭来,惊慌之间,云殊华来不及避闪,下意识将双臂护在身前,同时紧紧闭上双眼。   一,二,三。   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却并未出现,好半晌,云殊华才缓缓睁开眼睛,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一柄银光缭绕的长剑横亘在身前,替他挡下飞来的箭矢,此时安安稳稳地漂浮在空中,仿佛在等他撷取。   “……”   云殊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剑柄,意外地发现这把剑与他颇为相称,拿在手中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他呆愣地看着手中的剑,似乎还不能完全消化眼前的状况。   莫非他这是穿越了,还穿越到自己正在测试的游戏里,顺便还在危急时刻召唤出了一把剑?   思及此,胸腔中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云殊华深呼吸几口气,抬眼望着晦暗不明的阴沉天色,背抵巨石坐了下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对策。   视线闭合,思维陷入浑沌黑暗之中,他闭着眼睛感受了好一会,忽觉视线右上方有个闪光小点。越是能感受到那个闪光点的存在,那里的字体便越清楚。   “GM……?”   云殊华看到这两个英文字母,心凉了半截。   GM,不就是游戏客服吗?   严格来说,这个东西叫游戏管理员更妥当些,主要工作是负责解决玩家与游戏方的沟通问题。   看到视线一角的GM图标,云殊华基本可以肯定自己确实是穿越到了游戏里。但奇怪的是,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却并未看到其他提示图标。   没有任务点,没有红条蓝条,也没有任何玩家身份信息,看上去就像是系统不能维.稳而出了游戏bug一般。   云殊华扒着巨石向外探头看了几眼,确定此时此刻战场上无人注意这个角落,遂放心地转过身来尝试与GM进行沟通。   他不知道如何向其发送消息,便一直在心里焦急地呼叫客服,就这样来来回回呼唤数次,右上方的GM忽地亮了一下。   云殊华心中大喜,只要能联系到现实世界就好,说明还有回去的希望。   几秒钟后,脑海里响起一个提示音,冰冷且咬字异常清晰的男声用礼貌的语句询问着他。   【玉逍宫云殊华,您好,为什么要呼唤游戏管理员?这不符合规定。】   在《仙魔大战》的游戏项目组待了两个月,云殊华对这个游戏的GM也了解一二,听到这句不带任何感情的问好,心里深知这个男声只是人工智能构造出的一堆数据,声音的另一端并没有真人,他只是在和游戏中的某项程序进行交互罢了。   但不论怎么说,能交流总比不能好。   他攥紧手里的剑柄道:“我才不是什么玉逍宫云殊华,我是《仙魔大战》项目组的员工。我有编号的,你这里有没有查询公司员工身份的功能?我可以配合你验证身份。”   【玉逍宫云殊华,您好,该项权限目前并不能对您开放,抱歉。】   “为什么不能?我是测试一组001号工作人员,”云殊华当下站直身子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纳罕道,“内部人员测试游戏时每次都要进行身份验证,为什么这次就不行?”   【玉逍宫云殊华,您好,经核实,您并非公司内部人员,该项权限并不能对您开放,抱歉。】   话音一落,云殊华脑海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就这?就这还是人工智能?   他凝眉仔细思忖了一小会,忽然来了点灵感。   会不会是因为他以玩家的身份进入了游戏,所以人工智障并不能判定他为公司内部人员?   云殊华闭阖双目,再次试图感知那并不存在的游戏界面,这次尝试依旧徒劳,除了那亮起的GM图标,并没有多出其他的东西。   “为什么我的界面没有背包属性以及地图这些功能?”   【玉逍宫云殊华,经核实,您并不是本游戏的玩家,故而这些权限并不能对您开放,抱歉。】   云殊华睁开眼睛,眸中盛满了不可置信。   他蹙眉问道:“……你什么意思?我要向公司反馈,我为什么不是游戏玩家?又为什么没有这些基本权限?”   这次问完之后,GM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图标闪了几下,又恢复成原始的灰色。   既没有将他判定为公司内部测试人员,也没有将他判定为玩家,说明穿越这件事绝对不会是公司的手笔,倒很有可能是随机出现的意外。   云殊华脑海中有个不妙的预想愈演愈烈。   假如都不是这两个身份,那他还能是谁?   心里的不安逐渐放大,云殊华顿感呼吸艰涩,手脚冰冷,似被人泼了一层带着冰碴的寒潭水一般,连带着心也凉了个彻底。   短短不到一分钟的等待时间,云殊华却觉得异常难耐而漫长。   片刻后,脑海中响起GM上线的提示音。   【您好,系统检测到您可能与玩家或工作人员产生过数据交流,该漏洞已向游戏公司反馈并得到修补,目前您的数据活动范围已经得到修正……】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云殊华打断道,“告诉我,我现在到底有哪些权限?”   【这不是您作为一个非玩家角色应该有的问题。】   云殊华敏锐地觉察到GM的用词,忽然觉得这句话字字能听懂,连在一起却是无比的难以理解。   “你说的非玩家角色……是什么意思?”   GM诡异地沉默了一会。   【您好,非玩家角色,又译为non-player-character,简称NPC。】   NPC。   云殊华听到那不带丝毫温度的拟人声这样称呼他。   手中的剑脱落在地,发出一声清响。   所以,他被现实世界抹杀了,成了一个困在游戏里、永远无法找到退出键的NPC。   云殊华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我有没有可能回到现实世界中?”   【玉逍宫云殊华,您好,这并不是非玩家角色应该问的问题。】 第3章 风回电激   云殊华做了个深呼吸,俯下身将地上的剑重新拾了起来。   他转身向辽远的古战场尽头望去,将目光锁定在两座险峰之间狭窄的一线天小路,稍稍思索片刻,已经在心里做好决定。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连自己的身份都还没搞清楚,为今之计应当先从古战场撤离,待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同GM好好了解一下游戏的世界观背景。   想明白这点,云殊华撩起衣袍下摆,绕开激烈交战的人群,顺着边沿的羊肠小道快步向远方的群峰走去。   还没走几步,低矮的天幕便响起惊天的巨雷,几道闪电自黑云深处蔓延开来,将昏暗的古战场照得透亮。   这几道雷响简直要打进云殊华的心里,那滚雷由次渐强,胸腔也随之剧烈震颤,他呼吸加快,忍不住扶着山壁停下来喘息。   兵刃交接,厮杀吼叫不绝于耳,在这嘈杂纷乱的环境中,一道沉稳有序的步伐声渐渐清晰。远远看去,山岳般威严的大军正浩浩汤汤而来。   云殊华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这群人的衣着竟和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相似。   他低下头看着莲青色的衣角,心中稍安。   怔神间,一个穿着白银轻铠的魔修惊喜地向这边看了一眼,足下一点,越过众人来到云殊华面前就要说话。   此时此刻,云殊华本能地不想与别人多做交流,低下头快步躲进了交战的人群中,尽量不让人发现。   “云公子来了!他带着玉逍宫的援兵来了!”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这一句,在场的魔修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士气大涨,纷纷喊道要保护公子。   这援兵可不是云殊华喊来的,他可不敢居功。   但看着那些忠心耿耿的魔修用带着崇拜的目光投向他时,辩解的话不知为何又说不出口。   云殊华只好模仿公司老板的架子,边躲着敌人的攻击走,边应道:“大家好好打,都不许给我受伤,务必保护好自己!”   下一瞬,一道剑光迎面击来,云殊华吃力地提剑堪堪抵挡,额角浸出冷汗。   待在这里也太危险了,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想办法逃出去。   他拎着剑在战场中来回穿梭,危机时刻不是靠反应速度来躲避,便是靠手中的长剑保护,熬了几炷香时间,终于跌跌撞撞浑水摸鱼到战场的另一角。   想当初工作的时候都鲜少摸鱼,这次可真是摸了条大的。   云殊华紧紧盯着十几米开外的一线天,心跳加快,不禁为成功保住自己的小命而激动。   他提剑匆匆走进一线天的狭窄小口,还未走入,忽感四周狂风大作,天色蓦然亮了些许。   疾风将他的墨发吹得飞扬起来,依稀之间,邈远的天际传来几声鹤鸣。   云殊华顾不得去想为什么附近会有鹤,眼见自由就在眼前,哪里还会为旁的东西花心思。   熟料,一阵清莲香拂过,面前忽地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挺拔清影。   “是剑尊,我们下界五域有救了!仙尊大人来了!”   身后的道休面露狂喜,视线平移,落到云殊华的背影上,目眦欲裂。   “有魔修想害仙尊大人,岂有此理!”   说完,云殊华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腰间一痛,好似被人从身后击中,当即对着面前忽然出现的人直直跪了下去。   人在过度惊慌时会忍不住抓住可以攀扶的东西,这是生理本能。   云殊华也是个人,他自然不能幸免。   手中的剑落地发出击石之声,紧接着耳际又传来一阵裂帛撕扯的杂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扯坏了。   云殊华整个人跪坐在地,面前是一条白色的雾绡蔽膝,上有银丝勾绘的柳叶纹理,正随着他左手的动作软软垂落在地。   “啪”地一声,一块莹润的冰花芙蓉玉璧随之掉在地上,几道裂纹如枯木枝杈蔓延开来。   云殊华忍不住攥紧左手,只见掌心躺着一条断裂的丝绦。   显然,这绦带正是身前这人的腰带。   而他的右手则覆在身前人的小腹上,虽是隔着几层微薄的衣衫,却仍能感觉到布料之下流畅的肌肉线条以及灼热的温度。   这个地方有些暧昧,倘若再往下三寸,那便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一瞬间杂七杂八的情绪及想法在云殊华脑海里游荡,但那被扯掉腰带的男人动作却更快。   来不及看到他是如何出招的,云殊华只觉得颈间一热,赤红的鲜血便喷薄而出,染红了这人的一双印纹夔玉靴。   冰冷锋利的剑尖刺入他的肌肤,血迹滴在手中的布料上,渲染,扩大。   云殊华不敢有大动作,微微抬起头,皱着眉露出疼痛的神色,喉间滚出一声闷哼。   “嗯……”   视线上移,一袭白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凌厉俊秀的双眉之下是一双宛若深夜寒潭的星眸,鼻梁高挺,面容深邃,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此刻他衣衫散乱,少了几分禁欲的味道。偶有和风吹过,长衫飘飘,绣在衣袂处的那朵红莲仿佛要飞出来一般。   那阵淡淡的清莲香再次拂面而过,云殊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清楚男人的长相后,瞳孔微缩。   眼前这人怎么会是景梵?!   纵使他再怎么不了解《仙魔大战》的背景,都不会不知道游戏中那几个重要的非玩家角色。   剑尊景梵便是其中之一。   据传他是下界五域唯一坐上仙尊宝座的高手,一柄问月剑使得出神入化,无人能敌;况且他身世成谜,多年来独居东域清坞山,孤僻乖戾,冷血无情,最厌与人碰触。   问月剑下,不知有多少头颅曾为它献祭……   甫一穿越便遇见这么厉害的大人物,倘若再不逃,今日必定命丧于此。想到这,云殊华的身子抖了抖,染血的手扶着地想要捂颈站起来远离他。   “别动。”   面前的男人看到他的脸,缓缓将杀意敛回,终于开了尊口。   “抬起头来。”   最后一个冰凉冷沉的尾音落下,男人俯下身将那块芙蓉玉拾起,手指轻轻抚着裂纹,随后紧紧握于手中。   云殊华听话且非常紧张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些鲜血。   从景梵这个角度看去,入眼便是一副美人垂泪图。   观他外表不过一副少年的样子,面上透着浓浓的惧意,漂亮的脸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有些苍白,不知是不是痛的缘故,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将泣不泣一般。   景梵右手扬起问月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语气似玩乐又似诘问,却紧紧盯着少年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云殊华眨眨眼,想驱赶风吹进眼睛带来的不适,随即小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多大年纪?”   “……”云殊华默了,这显然不是他目前能回答的问题。   “不说?”景梵偏过头,锐利的眸子微微眯了眯。   少年穿着莲青色蟒纹对襟长袍,看上去应是魔界的制式。   景梵提着剑,剑尖轻轻使力,将少年的下颌抬起,默然欣赏了一会。   过了好久,这才将问月剑收回。   随后他上前拍了拍云殊华的肩,手指拂上少年的伤口,顷刻间便将其恢复如新生。   “起来吧,顺便,帮本座把衣服穿上。”   好的。   云殊华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怔愣几秒,忽觉地刚刚那句话有些不对劲。   帮本座把衣服穿上。   帮本座把衣服……   穿上。   ???   没错,穿越来的第一天,云殊华就差点被人抹了脖子,还在这人的淫威之下帮他系好了腰带与蔽膝。   后面的一切似乎发展得合情合理,云殊华诡异地帮景梵穿戴好散乱的衣物过后,一溜烟地顺着一线天逃了出去。   景梵没有一剑杀死他,堪称奇迹。   记忆中的最后一瞬,便是景梵单手执剑结出一个巨大的冰莲印,随后带领一众道修以压倒性的实力战胜了魔界。   本以为再也不会和这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有所交集,熟料两个月后,云殊华心血来潮和江澍晚一同从玉逍宫出走,兜兜转转辗转到中域洛圻山。   江澍晚一门心思参加下界五域的收徒大典,云殊华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一同上山。   按理说,五域域主收徒这种事,是不会碰见剑尊景梵的。   据游戏剧情来看,景梵虽是东域域主,却从不参与收徒事宜,平日里若非要事也鲜少来参加五域大会。   可他妈的巧就巧在收徒大典期间恰好就有那么些要事需要景梵出面。   一个风和日丽天清气朗的早晨,景梵坐在泰极殿上首宝座,于一众道修子弟中一眼发现了云殊华。   彼时他兴致缺缺,面容冷峻,看到云殊华后,俊眉微敛,随后向身边的中域域主沈棠离低声道:“可知后排那名青衣少年来自何处?”   沈棠离顺着这话向后一望,看到少年后颇为惊奇,随即翻看起花名册。   “册子上写的是南域澧城人士,与那日我同你说的有些出入,却不知他一介魔修潜入拜师大典是为何。”   说着说着,沈棠离顿了顿,迟疑道:“杀,抑或囚?”   景梵支着额静默半晌。   “将他记在清坞山门下,做本座的徒弟。” 第4章 久怀慕蔺   凉风吹着众人湿润的衣角,细密的雨点悄渐于无,泰极殿前一片寂静,空气慢慢凝固。   其余两位域主站在不远处,似要上前来劝,但到底没摸透景梵此时的心情,便也不好开口。   无人敢上前劝他收手。   且不说景梵此人心绪难测,城府颇深,接管东域清坞山多年来冷血冷情,单说他是贵为五域之首的剑尊,修为与声望远在众域主之上,且执掌统领四方五域的生杀大权,就已叫人胆寒。   这是剑尊头一次收徒,谁都不知道他能为徒弟做到什么程度。   朝岐额上的冷汗顺着侧脸滑至血流不止的伤口,又混着雨水浸透冷湿的缎衣,他嘴唇抖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却一动不敢动。   站在不远处的西域域主终是按捺不住,频频将目光投到云殊华的脸上,希望他能打破僵局。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五域拜师大典才刚结束,弟子之间已有了嫌隙,若是传出去,与兄弟阋墙又有何分别?届时岂不是要叫魔界那几个门派看轻了。   云殊华捏着湿润的袖口,俊秀的眉微微蹙起,很想装作没看到西域域主的暗示。   朝岐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可落到景梵手里,保不齐他一个不乐意就把朝岐脖子抹了,其他四域也并不敢置喙。   此时来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上前说说好话是最好的选择,但这个人一定不能是他云殊华。   不论怎么说,景梵此举都是在维护他,倘这样上前为朝岐说话,那真是两头讨不到好。   一旁的江澍晚打量着好友,对着他眨了眨眼,示意不要上前规劝。   云殊华点点头,作了个了解的手势。   眼见无人上前,气氛霎时又冷了几分,只听一声短促的痛呼,朝岐跪坐在地,整个人因为极度疼痛而痉挛起来。   那位白衣墨发的剑尊又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哑巴了?”   “弟子……朝岐。”少年咬牙回应,声线颤抖。   景梵淡淡的目光收回,左手拂过问月,血迹倏然消失:“将你方才对本座徒儿用过的暗器拿出来。”   朝岐不敢不从,只好从前襟摸出几只精巧的短刀双手奉上,在场的人脸色一变。   自入五域修炼以来,景梵一心钻研剑道,在剑修这方面已是登峰造极的水平,这种冰冷锋利的刃物恰是他极为擅长的东西,纵观下界无人能敌。   这要是让景梵碰到那几把小刀,朝岐今天恐怕要被戳成筛子。   只见那修长的手指缓缓摊开,朝岐手上的短刀下一瞬便飞到他手中。   云殊华摸不准到底要不要上前劝说,事发紧急,只好攥着衣袖向景梵挺拔修长的背影前进几步。   “师尊……”   “——原来各位域主都在,请恕棠离来迟了。”   一道温和的嗓音倏然响起,打断了云殊华鼓起勇气想说的话,泰极殿游廊拐角处,一位身着紫衣的男人带着几名侍童向庭院内走来,但见他面容温润秀美,语气不紧不慢,片刻间,所有人的心皆慢慢沉静下来。   在场其余人便又向紫衫华服的男人行礼。   “弟子拜见仙宗大人。”   甫一听见仙宗二字,云殊华便在心里松口气,迈出的步子复又收回。   仙宗乃是五域域主推选出的首领,平日里的职责不外乎是联络五域商讨重大事宜、举办收徒大典以及各域大比等各种活动,待到战时,便有呼号百军听从调令的权力。按照五域传统,这顶宝冠本应落到东域域主的头上,谁料景梵冷戾孤僻,拒不接受,遂将此职交由中域域主沈棠离手中。   这事由他来管再好不过,也省得云殊华冒着危险凑上去和景梵搭话。   沈棠离对着一众跪拜行礼的弟子笑了笑,朗声开口:“各位不必客气,日后无需再行这样的大礼,都起来吧。”   随即,他上前走到景梵面前,打量着伏在地上血与泪混流的朝岐,迟疑道:“方才听身边的小童说,南域有名新入山的小弟子惹了仙尊大人不快,可是此子?”   沈棠离平日同景梵私下过往甚密,此言一出,基本上是要劝和的意思了。   “确有此事,”景梵将问月收回,云淡风轻道,“意图伤本座的徒儿,你看着处置便好。”   随后他轻轻拂了拂织有莲花纹的袖口,向泰极殿走去,眸光瞥过一旁站立的两位域主,便缓言道:“师域主、沈域主,请吧。”   “仙尊大人请。”   云殊华站在距他身后几米远处,欲上前说句什么。   “师尊,师尊。”   可惜这句呼唤音量太轻,景梵飞扬的墨发消失在浸着淡淡雾霭的雨帘中,并未回头。   云殊华撇撇嘴,顿感尴尬,僵硬地回到弟子队伍中站好,耳际悄悄爬上一抹绯红。   景梵未能听见,但心思极细腻的沈棠离却向这里看了过来,他弯下.身子对着受伤的朝岐说了几句什么,便让两个小童带着朝岐离去了,随后才走到云殊华身前。   “仙宗大人。”   云殊华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   沈棠离颔首,挑眉笑道:“殊华太与我客气了,若是想和你师尊说话,不如与我入殿去?”   “不不不,各位域主商讨要事,我……弟子怎么敢上前打扰。”云殊华连忙挥手,有些紧张地推脱。   熟料沈棠离看着他那副样子,笑意扩大,似乎是被他的反应愉悦了一般。   “仙尊大人来时恰好同我提过你,恐怕今日必定要检查一番你的课业,待到剑修课结束后,定要前去寻你的师尊,莫要让他等急。”   检查课业?   云殊华双目微瞠:“仙宗大人,弟子在隽宸殿修行月余,从未被师尊召见过,怎么今日却……”   “仙尊喜净,从前的确鲜少出面,不过适逢这两日各域弟子入门修行期结束,恰又有五域大会,仙尊自然是要将你带回清坞山,往后,你便是真正的东域弟子了。”   言下之意,再过两日,各域弟子便各回各家各找各的师尊,他就要和景梵回东域了!   好家伙,虽说他现在是景梵名义上的徒弟,但这一个多月来二人很少见面,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慌。   沈棠离将云殊华的反应收入眼底,但笑不语,领着几名小童翩然而去。   待四位域主全部入了泰极殿后,在场的少年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后面的剑修课上,无人敢再像朝岐那般对云殊华无礼,这堂课上的颇为和谐。   江澍晚趁着仙使不注意,小心翼翼地挪到好友身边:“殊华,你要是去了清坞,我们以后是不是就很难见面了啊。”   “应该没那么夸张,”云殊华默念一个法诀,盯着身前的剑颤颤巍巍浮在空气中的样子,轻声道,“从前上课时仙使大人说过,再过几个月就是各域大比的日子,到时我们也可以再见。”   “唉,假使当初没偷溜出来就好了,起码那时我们还能天天见面呢。”江澍晚收好剑,懒洋洋道。   “你说什么胡话?”   云殊华挑眉看过去,盯着他恣意的表情,正色质问道:“我辛辛苦苦和你跑出来,陪着你来中域拜师,你现在却反悔了?”   头一次见到他这么认真的样子,江澍晚心里打了一个突,连忙站直身子摆手说:“殊华,我没有后悔,只是随口一提便罢,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白衣少年听了却并未放下心来,转而拉着江澍晚的手腕,好言劝勉起来。   “澍晚,你在那里无名无姓,过得也不好,现在我们到了中域,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过去的那些你都忘了吧。”   “再说了,从前你被困在那样一个地方,没人知道你是谁,现在却能重获自由,以全新的身份开始生活,这不好吗?”   江澍晚其实并未将云殊华口中的自由看得多么重要,但此刻眼睛偏偏一瞬不移地盯着他,心中微动。   阴沉的天色下,少年漂亮的五官清晰而明朗,语调也很轻柔。   假如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脑海里种种想法呼啸而过,江澍晚顿时从臆想中惊醒,神色变得怔忡起来。   “澍晚,你怎么了?”云殊华疑惑道。“没事,”江澍晚挥开云殊华的手,面上又恢复成玩世不恭的戏谑样子,笑意自唇边舒展,“我当然是听殊华的,以后我们就再也不回去了,也没人能知道我们来自哪里。”   云殊华点点头。   那个什么劳什子玉逍宫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每天被人监视的感觉真是让人心有不爽,假如能隐姓埋名在外逍遥一辈子,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下了剑修课,云殊华在心里做了好一番思想准备,随后赶往隽宸殿将所有学习用具都收拾了一通,抱着几本经法敲开泰极殿的大门。   五域大会才刚刚结束,一推开门,阵阵暖香扑面而来,殿前铺着华贵的地毯,销金兽鼎燃起几缕浅淡的烟雾,内堂静谧非常。   一个面容清秀的小童含笑迎上来说道:“云师叔请随我来,仙尊正在偏殿等您。”   当年景梵年少成名且一跃成为东域域主,少不得其他域主的支持,现下年岁更替,域主也换了一茬,东域却仍是景梵坐镇,按照辈分,众弟子理当唤云殊华为师叔。   云殊华对着小童说了句谢谢,便紧张地跟着他行至内偏殿,隔着几挂珠帘,他一眼瞧出站在窗边的景梵。   “弟子拜见师尊。”   堂前不知何处起风,层层冰绡随风飘动,纱影重重之中,景梵撩起珠帘走到云殊华面前站定。   “起来吧,”头顶上方传来低磁的语调,“徒儿在中域修行可有收获?”   “有,我学了……咳咳,”云殊华抵住唇角连声咳了咳,随后站起身道,“弟子学了不少经法,还上了不少剑修课。”   景梵锐利的眸光落在云殊华的脸上,轻声问道:“为师听人说你剑修课上得极差,可有此事?”   “……确实。”   一个没什么练剑天赋的人落到造诣极高的剑尊门下做徒弟,不论从谁的角度看都有点强人所难。   殿内静默半晌,景梵又开口了。   “经法学了哪几本?”   云殊华老老实实将怀中的书本递了上去。   极冷淡的清莲香飘过,景梵衣袖微摆,将那几本书接过,而后随意翻了翻。   少顷,他沉声开口:“海底捞?”   等等!好像忘了点什么。   云殊华猛地抬头,和景梵那双澹然的星目对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景梵将那页宣纸拈起来,缓缓念道:“想吃烤红薯,想吃烧烤,想吃糖炒栗子,想吃煎饼……”   他一字一句地将纸上所有菜名报完,似笑非笑地看着云殊华的脸。   “中域的文修课,原来竟是教这些东西。”   “为师还从未听说过这些吃食,不如徒儿详细说说?” 第5章 杳霭流玉(捉虫)   云殊华闭了闭眼,暗暗恨起自己,为什么刚才收拾书本的时候没有将这些惹人怀疑的东西装到身上。   为了避免再度引起景梵的怀疑,这时候还是尽量少说些话,不要节外生枝了。   再者,除了这个,他应当不会在课本里留下别的奇奇怪怪的字迹了吧?   眼前的少年兀自陷入思索当中,表情变幻莫测、精彩纷呈。拿着宣纸的男人见他一副不愿意说的样子,眸色一冷。   “徒儿这是听不懂为师说的话?”   本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隐隐含着几分威慑之意。   “不是的,师尊,”云殊华连忙抬眸解释道,“……这些都是弟子家乡的特产食物,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特产食物?   景梵垂眸,看着纸张上面那些潦草的、字迹遒劲的笔划,依稀想起些什么,遂不再问。   室内又重新恢复寂静,云殊华不敢抬头看景梵的表情,只听见耳边不断响起的书页翻弄声。   翻着翻着,一页薄软的纸张忽地出现在景梵面前。   这页纸干干净净、边角整齐,无丝毫赘余的墨迹涂抹,上勾有几幅小巧的星宿图,黑线勾勒处能闻到淡淡的冰片香,可见主人画工有多么虔诚认真。   景梵的眸光一顿,随即看向面前的少年,凝眉不语。   为何他也对这星宿感兴趣?   将纸张夹回书本原处,景梵合上书,轻声道:“不必怕我,看着我说话。”   他用的是一个“我”字,语调不紧不慢,听不出喜怒。   云殊华不禁挺直身子,清澈的眼睛与景梵幽若寒夜的目光对上。   “……”   “告诉我,你家乡在何处?”景梵眯着眸子,不知为何,周身冷峻的气场竟收敛了几分。   云殊华拿出准备好的说辞:“弟子家住南域澧城,算来已有十七年。”   听到这句回答,景梵勾唇一笑,抬手化出问月,随即轻缓地擦拭起来。   “乖徒儿,为师问你家乡是何处,并非家住何处。”   语毕,尖利的剑锋在空气中轻轻一划,响起微弱的剑鸣声。   “说。”   “……”云殊华背后浸出冷汗,心跳漏了一拍,脸色愈加苍白。   这要怎么说才好?总不能说家在华北平原吧,《仙魔大战》游戏里的世界地图可没这块地方,到时候要是被景梵发现了,小命还能保得住?   他思忖了一小会,悄悄攥紧手指,又说:“师尊,弟子自小便在澧城长大,仅年幼时回过几次家乡,便依稀有了印象,况且那地方处于极南,想去还得翻山越海,困难非常。”   “哦?”景梵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的事一般,拖长声调,“不打紧,你说便是。”   云殊华赶紧翻出脑海里的高中地理知识胡诌了几句,但观景梵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识破他的伎俩,一时之间也不敢多说什么。   “方才听徒儿说,你十七年来一直住在澧城,可有去过别处?”   “未曾,”云殊华答道,“弟子自小便是在南域长大,从没有出过城门。”   景梵未应,气氛又一次冷滞下来。   云殊华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只见景梵冷峻的侧脸在殿内烛火的照耀下映出晦暗不明的阴影,问月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手中。   他转过身,拂袖越过云殊华向殿门外走去。   “收拾一番,明日启程回清坞。”   恭敬地道了声是,云殊华小心翼翼地看着景梵那如谪仙一般的挺拔背影,心中纳罕。   为什么师尊听到他没有离开过南域以后,似乎有些不悦?   殿门敞开,润凉的堂风吹着少年的衣袂,檐下水汽氤氲,殿中繁灯明灭,云殊华不再多想,拾起自己的东西,快步拐向殿外一侧的长廊。   自穿越以来,他在这个高自由度仙侠游戏里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了,不仅没有成功找到回家的方法,还稀里糊涂的混入五域做了游戏里一位大boss的徒弟。   所幸目前的发展还算合乎他的设想,只要能离开原NPC所在的玉逍宫,四处游历,总有一天能探索到关于游戏机制问题的新发现。   起码现在,自己除了云殊华这个身份之外并不是一无所得:在每天不厌其烦地找GM客服聊了两个月后,云殊华顺利地从GM那套走了一份bug补偿。   五次读档改变过去的机会。   严格来说这算不上什么金手指,顶多只是给了云殊华在危急时刻能做出某些反抗的可能,但这也足够保命了。   今日泰极殿前,若不是景梵及时搭救,差点就要浪费一次读档机会。   想到景梵,云殊华悠悠叹了口气,走到廊檐处的红木雕长凳坐下,情不自禁地紧紧捏住书本。   为什么这个男人像忽然开了窍一般打算收徒,还恰好在那么多人之中一眼相中他?该不会是还记恨着仙魔大战那天扯掉玉带的事情吧……   “唉。”开局不顺,以后的日子应当不会好过。   云殊华靠在浮雕红柱上,盯着不远处滴着雨水的芭蕉叶,思绪不知为何渐渐清晰了些许。   那日仙魔大战,景梵定是对他有了印象,假若当时不知其身份,战后也必定知道他是魔界中人,这种情况下还主动收他为徒,绝不会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几滴遗存的细雨落在一册南华卷上,纸张逐渐晕染。   云殊华立刻将南华卷宝贝似的捧在怀里,用白玉云纹的袖角细致地抹去落雨,神情有些紧张。   他对着书页吹了几口气,随后温柔地翻开,取出几页夹在不同地方的宣纸。   这几页纸上画着不同形状的星宿,每一颗星星的名字,云殊华都详细地在上面做好标记,其中一颗天枢星恰好被雨水浸透,字迹变得模糊起来。   他爱惜地抚了抚,随后将那页纸叠好放在前襟口袋里,又重新摸出一只铅椠,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幅更为清晰的北斗七星图。   天枢、天权、天玑、天璇……一一写好。   铅椠不同于现代那么成熟的铅笔,手上这一支也是云殊华进了中域洛圻山后想方设法偷偷做出来的,制笔工艺略有粗糙,却是比那些狼毫笔好用不少。   这幅图画完后,云殊华又将其夹在南华卷内叠好,浅浅呼出一口气,一跃从长廊上跳下来。   天色已晚,暮霭沉沉,极目远眺,渺远苍茫的尽出是一片连缀的紫霞,傍晚乌云散去,天空中现出几点疏星。   云殊华扶着游廊抬头向天上看,将这几颗星的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从小到大他都对天文这方面很感兴趣,上了大学后不知逛了多少遍各个城市的天文馆,又收藏了多少支稀奇古怪的望远镜。   所幸,在这个世界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天一黑,他便能在天幕之中寻到熟悉的、明亮的星星。   云殊华静默半晌,待到一片游弋的乌云遮住廖亮的几点微光,这才松活了下筋骨,向点了灯的隽宸殿走去。   于此同时,洛圻后山的青槐树林里,沈棠离端着一案笔墨纸砚走到一处凉亭中。   “仙尊大人,今日检查你那小徒弟的功课,可有收获?”   他将用具放在石桌之上,缓缓坐下。   “他的身世还需再探,真实身份恐怕并不简单。”景梵立于凉亭口,抬眸望了眼低沉的天。   沈棠离思索道:“除了玉逍宫,难不成他还有第二层身份?”   景梵不置可否,垂眸另起话题:“与云殊华走得极近的那名少年,可有结果?”   “那人我已派出两路查验过,他的身世再清白不过,只是与云殊华一同长大的玩伴罢了。其余的……确实有几分天资,但还远远不及玉逍宫门徒的水平,应当与玉逍宫关系不大。”   一同长大的玩伴。   景梵摊开右手,其上掌心躺着一枚冰花芙蓉玉璧,这玉璧成色中等,镂刻水平也并无什么精细的水准,经过一次摔落,已出现淡淡的裂痕。   既是一同长大,那云殊华所言应当不假,他从未出过南域。   掌心几道法诀初显,玉璧乍开白色的冷光,于天际映射出一幅繁星图。   一条绚烂的星河投射于眼前,柔和的光芒一闪一闪地亮着。   景梵极专注地凝视,心绪在这静谧的夜中逐渐归于平静。 第6章 鹤唳蒹葭   次日清晨,各域弟子被召至隽宸殿前听训。   长达一个月的入门集训生活终于结束,过了今日,十几位少年便要听从中域安排前往各自拜入的师门正式修行。   接触了这么多日子,乍一分开难免有些不舍,身着各色校服的少年凑在一起,互相同对方说着离别的话。   队伍最后跪坐着听训的紫衣少年恰是江澍晚,众人面露伤感,惟他面无表情。   待到坐于上首位置的沈棠离拂衣起身离开之时,他倏然从末排位置站起身迎上去。   “仙宗大人。”   沈棠离听到呼唤,遂停下来,眉目一派温和:“原来是澍晚,既已拜师洛圻山,直接唤我师尊便好。”   “……”江澍晚俊朗的眉微微蹙起,最终还是道,“师尊。”   “不错,”沈棠离露出满意的神色,“澍晚特意上前来唤我,是有要事?”   江澍晚连忙道:“弟子有一同入山拜师的好友,名唤云殊华,今日离别本当共叙一番,却不知殊华他人在何处……弟子寻不到人,不免有些担心。”   “原来是那孩子,”沈棠离颔首,朗声道,“清坞近来有些要紧事处理,仙尊大人便先带着云殊华离开了,此时恐怕早已到达东域,你应当是见不到人。”   已经,已经走了?   江澍晚惊愕地张着嘴:“可,现下才不过卯时,仙尊与殊华莫不是连夜赶路离开的?”   沈棠离并未回答江澍晚的问题,只是转过身对着身侧的仙童淡淡微笑:“忽而想起那位南域弟子还不曾前来听训,怕是伤的有些严重,你带我前去探望一番。”   “是,仙宗大人。”   沈棠离紫衣拂过,领着几名小童离开隽宸殿,江澍晚还站在原地,心底里多了几分惆怅。   殊华临走时竟连个招呼都不打,想送个二人能联络的东西也没能送出去。   思及此,他轻轻捏了捏袖口中藏匿的铃兰玉佩,幽幽叹了口气。   事实上,不是云殊华不想和他道别,是根本没法道别。   哪有凌晨三四点,最是更深露重的时候把人家从屋里叫醒说再见的?   便是云殊华自己也想不到,正沉沉睡在梦中之时,忽然被隽宸殿侍奉的小童一把拉起。   “小师叔快快起来,仙尊大人正在洛圻门等着您呢。”   云殊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青丝随着起身的动作披散至肩头。   “什么事这么急?这才几点钟啊。”   小童怔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小师叔,几点钟是何意?”   小轩窗半敞着,凉凉夜风袭入内室,瞬间将云殊华的困意卷走。   他掀开泛着余温的锦被,从床上跳下来,边套衣服边问道:“没事,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辰?”   那小童见云殊华上身精赤,白皙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之中,流畅的两条人鱼线勾勒着细瘦的腰线就这么显示于人前,不由得当即转身,磕磕巴巴道:“回小师叔,现下正是丑时三刻,还望您一盏茶时间内前往洛圻门,仙尊大人恐已等候多时了。”   听到丑时三刻四个字,云殊华正披上衣的手一顿,挑眉道:“这个时辰起床?!你确定?”   小童背对着云殊华连连应声:“确是此时,清坞山来信,说是有些急事要处理,小师叔可切莫让仙尊大人等急了啊。”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待我简单收拾好后便前去寻我师尊。”   云殊华的校服繁多且步骤复杂,他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又将几本书装在前襟与袖口中,自桌上拾起一把木梳随意梳了两下便夺门而出。   虽说做了三个月的游戏NPC,怎么说在梳洗打扮这件事上也应当有些经验了,可扎头发这件事却是怎么做都做不顺手。   迎着皎皎明月,云殊华墨发飘散,快步向洛圻门跑去。   大约跑了三四分钟,他终于赶到小童说的地点,远远瞧见景梵穿着红莲织纹的白袍立于门下,身边站着一只挺拔的丹顶仙鹤。   那仙鹤振开修长洁美的羽翅,周身似有祥云之气环绕,静立在景梵身侧,引着颈颇为乖巧。   云殊华揉了揉眼睛,确信眼见为实,心中闪过惊讶之意。   原来景梵真的有仙鹤。   不及他再次看清楚,那仙鹤抖了抖身上的露水,随即法光一闪,顷刻间便消失在眼前。   云殊华见状,不由得抚了抚狂跳的胸腔,强迫自己停止喘息,简单扎好发束后对着景梵遥遥行礼。   “呼……师尊。”   正是露浓时,云殊华迎着星辰朗月跑了一通,外衫已经有些润湿,此时微风一扫,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走吧。”   景梵并未多说什么,转过身向着山下走去。   二人连夜行路多少有些匆忙,其中云殊华还是半吊子修仙的水准,幸而景梵法力高强,否则怎可能在天大亮之时进入东域。   越向东北方走,云殊华便越觉得气温冷了下去,想想这个时节应当是霜降前后,北方的温度定然不及中域那般温暖。   到了清坞山脚下,只见一座葱葱郁郁高耸入云的挺拔险峰横亘在眼前,抬头向上望去,花木扶疏,秋水润泽,其势威严耸峙,令人心生胆寒与敬畏。   只是,这座山要是爬到顶,怎么说也要两三天吧……   景梵定定地向上望了一眼,随后淡声开口:“徒儿在中域洛圻可学过登山的术法?”   云殊华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未曾。”   景梵化出问月,随后伸出一只手伸向他:“将手给为师。”   ……哈??   这是要带着他上山了吗?   云殊华双目睁大,心中燃起一簇好奇的火花,但面对景梵却并不敢多问,遂乖乖地将手放到景梵的大掌上。   或许是因为之前没有同人拉过手,指节交握之时,一种奇妙的滋味在他心底里蔓延开来。   景梵的手干燥温热,指腹上有着糙砺的薄茧,想必是练剑多年使然。他手腕轻轻使力,下一瞬便将少年拉至身前,随后紧紧握住。   云殊华则不像景梵那般有力且能带给人安全感,由于实在不是练剑的料,他的手指纤细,柔软,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原身的设定活脱脱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豢养的废物啊。   两个人距离极近,倘若云殊华抬起下颌,便能瞧见景梵滚动的喉结,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清莲香。   事实上他真这么做了,且打量着师尊的表情,似乎极其不喜与人这样碰触。   景梵俊眉微敛,确实很反感这种难耐的接触。   就连说出的话也带着冷沉的语调:“将眼睛闭上,什么都不要看。”   云殊华连忙听话地闭眼,心底里肯定道:看来景梵确实像传闻一样,非常讨厌与人肌肤接触。   以后一定要多多注意这点,千万不能反复在人家雷区里蹦迪。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云殊华想睁开眼看看,心里又有点害怕,脑海中两个想法激烈的交锋,最后还是决定乖乖听景梵的话,坚持将眼眸闭阖。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有了实感,感觉到景梵轻轻将他松开,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云殊华睁开眼睛,纤长的羽睫抖了抖,细细打量着面前的景象。   一座巨大且华丽的白石浮雕玉坊伫立在眼前,上有清坞两个大字,倘若上前仔细端详,便能瞧见密密麻麻纷繁复杂的铭文道经镌刻在上面。   风蚀日晒,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但凛然的气势却不减,远远望去仍叫人心生敬畏。   先前在中域入门修行时,云殊华便觉得洛圻山上的许多殿宇恢宏庞大,颇有底蕴,现在来了清坞山,又觉得那些庙堂实在是不足为奇。   进入大门,庭院开阔,殿级层层铺展,此处雕梁画栋,古树参天,使人油然而生庄重之感。   景梵长袖一摆,天际响起几声鹤鸣,他向天上沉沉望了一眼,面上瞧不出喜怒。   云殊华乖觉地跟着景梵走,半晌,这才跟着他走到一处大殿前。   殿门外敞,两名穿着蓝莲秀叶仙鹤白袍的少年快步走出,一齐向景梵见礼。   “仙尊大人。”   云殊华凝眉看过去,只觉得这两名少年看上去小上自己一两岁,眉目三分相似,都是清秀端庄的容貌。   奇怪,景梵不是独居在清坞山上吗?为什么还有两名少年在这里?   “仙尊大人,自三月前那场大战以来,连接着天音石的楞严咒结界多有毁损,今日碑刻碎裂,恐怕古战场有大事发生。”其中一名少年娓娓道来,很有仙风道骨之姿。   “你同惊鹤看守内殿,本座前去查看一番。”景梵淡声道。   “是,”那名少年俯首应下,晶亮的眼睛擭到云殊华的身影,“仙尊大人,这位是……”   “他是本座收的徒儿。”   说完这句话,景梵已掀帘进了内殿,大殿之中惟余三个少年。   云殊华对着两名少年微微欠身行礼,说道:“我叫云殊华,南域澧城人。”   “云公子不必多礼,我与惊鹤哥哥都是玉墟殿的侍童,你叫我风鹤便好。”   惊鹤颔首,也同云殊华致意。   “清坞山这么多年,总算是来了新人,公子定是非常讨仙尊大人的欢心才能登顶清坞山做他的关门弟子。”   听了惊鹤的话,云殊华想到之前和景梵所有的交流几乎都是以他拂袖而去收尾,于是和善地笑了笑。   他二人确定景梵有欢心这个东西吗? 第7章 簪星曳月   “云公子初来乍到,对清坞山应当还不大熟悉,”惊鹤唤道,“弟弟,不如你带着公子四处走走看看。”   风鹤听罢点点头,转身对着云殊华说:“公子,仙尊大人恐怕要在内殿待上好一会,我们何不出殿……”   “——不必了,”云殊华连忙打断,面上带着几分歉意,“师尊还未发话,我在殿外等着就好,不打扰二位了。”   在景梵的地盘上他可不敢轻举妄动,尽量做个乖乖的透明徒弟,保命要紧。   两个少年见云殊华有些拘谨,相视一眼,随即笑道:“那公子便在外殿坐下稍等片刻,想必仙尊大人应当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随后惊鹤将云殊华请入座中,为他沏了盏茶。   云殊华尚且还喝不习惯茶的味道,更不习惯喝茶时有人在一旁侍奉,他接过惊鹤递过来的茶盏,观他面容平和且澄明,恭敬又无半点谄媚,心里对他的好感增加了几分。   风鹤行至内殿入口处看了几眼,随后对着哥哥道:“仙尊大人此刻恐怕正在修复天音石碑刻,我们在内殿施加几层结界从旁协助。”   “好。”惊鹤颔首。   两个少年一左一右于内殿门口念了几句诀,随后几道冰蓝色的莲花法印缓缓嵌在空中,又化成一层结界将内殿严实包裹起来。   云殊华看着他们将一层又一层牢不可破的保护层施加上去,心中慨叹:两个玉墟殿的侍从都比他法力高强,清坞山的人看着没几个,但各个都意外的靠谱。   半晌,二人终于施法完毕,想到新入山的那名白衣少年此刻定然喝着冷茶,便快步走了回来。   仙尊布置的任务完成了,风鹤面上显出笑意,他轻快地上前取过云殊华面前的白瓷茶杯,转身又替他换了杯新的热茶。   “……辛苦了。”社畜云殊华想了半天,终于憋出这几个字。   风鹤挑眉看着云殊华,扑哧一声笑出来,朗声道:“云公子这么可爱,仙尊大人定是发现了这点才破例将公子领回清坞山的。”   “咳咳,那,师尊他从前没有收过别的徒弟吗?”云殊华面上一红,故作不知地开口问道。   “从未,自我和哥哥入山起,清坞山一直没有其他人。”风鹤答。   “那你和惊鹤家在何处,又是为什么上了清坞山?”   风鹤悄悄瞥了一眼惊鹤的表情,随后才慢吞吞开口说:“我们是东域本地人士……儿时得仙尊大人相救,才来了清坞修习道法。”   得仙尊大人相救?   云殊华意外地挑了挑眉,想不到景梵这样冷心冷情的人也有悯人好施的时候。   “若是早些年,仙尊大人处理玉墟殿事宜倒还容易,”风鹤面上笑意渐渐散去,陷入回忆,“不过近些年五域常有异况,仙尊大人变得愈发忙了,还好现下有云公子能帮衬一二,好过我与哥哥在一旁干着急。”   “我目前也不过是散修水平,恐怕帮不了师尊什么大忙,”云殊华正喝着烫热的茶水,闻言咳了几下,随即想到这个游戏的世界观背景,话锋一转,“至于风鹤方才说的……异况,是不是魔界三大门派的动向?”   道修平日里除了修行还能碰到什么异况,无非就是死对头魔修又赶上来找事。   “正是,”风鹤面色凝重起来,“三月前下界的道修与魔修在极北之地的古战场交战,云公子你应当知晓此事。”   提到那次大战,云殊华面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极北之地的古战场是下界最接近一重天的存在,倘若攻下那里,撞破楞严结界,便可以……”风鹤指了指头顶上的空气,顿了一下,“直抵三重天。”   三重天。   提到这个地方,云殊华不知怎地,忽然又想起了仙魔大战游戏背景的某些设定。   据传连接三重天的天音石法华碑刻上记载着得道飞升的秘密,谁若能掌握其中密钥,便可在三重天直接飞升成神,不过目前还无一人真真正正脱离肉.体凡胎飞升成功,却不知日后是否有人真的能抵达上界。   而这其中至关重要的天音石……不恰好就在清坞山的玉墟殿么?   风鹤仔细地观察着白衣少年的反应,见他细长好看的眉皱起,大约是在思考着什么,便开口继续说:“那楞严咒结界是借天音石的法力所铸,专作保护战场之用。若是有一日古战场被人攻破占领,清坞山玉墟殿的层层保护也就随之消失,届时魔界大军攻入东域易如反掌,我道修统管下界的日子也就到了头。”   原来玉墟殿内藏着的一块天石竟然关乎着天下安危。   云殊华的眸光落到远处内殿的一挂珠帘之上,怔愣道:“天音石既然如此重要,为何不在玉墟殿多加派些人手,反而……”   反而只有三个人。   “唔,”风鹤摇摇头,“可能是缘于仙尊喜净吧。”   “不过仙尊喜净倒是其一,”他用两指点了点檀木桌面,画出一幅并不存在的地图来,“东域上北下南,左临中右临海,三域相护严密,魔界想强硬攻入并不容易,这是其二。”   “其三,仙尊大人历经两次大战,第一次犹为惊天动地,据传那日问月泣血,万魔恸哭,他一路斩杀至天音石前,就在这玉墟殿内被举世奉为剑尊,”风鹤叹道,“有仙尊大人坐镇,魔界不会轻举妄动,这可比多派些人手更有震慑之意。”   云殊华有些惊讶,稍稍回想,确实有这么回事。   在中域隽宸殿上文修课时,恰好背过一段史载,说的正是景梵。   ‘梵貌玉心壮,音容兼美,冬月,总其五域仙道攻入极北,重掌一重天。’   虽说经史课文将当时的战争场面隐去了,但不难想到那应是怎样一番天地同哭的战殇之景。   云殊华还欲细细回想学堂上仙使所述的交战细节,忽听见风鹤眉飞色舞地继续讲了下去。   “这其四,同样还是仙尊大人之故。”   “是什么?”云殊华问。   “自然是这五域同宗的规定,”风鹤勾唇道,“仙尊大人设仙宗一职,并将五域部分权柄交由可信之人,危急时刻自然能迅速召集五域大军听号,倘若五域中没有这么个手握实权的领头仙宗,战乱发生之时,哪里都将是鞭长莫及之地。”   听完这番话,云殊华思量一阵,略有不解。   这些事固然与内殿的天音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何至于风鹤这么细致地与他说明?   云殊华静默一瞬,忽然开口道:“恐怕师尊现下正在修复的天音石碑裂乃是古战场楞严咒结界破坏所导致,而这破坏结界的,恰好是三月前那场大战之中的魔族。”   “正是!”风鹤扬眉,“他们若只是破坏了结界便罢了,最怕在这修补期间有其他背地里的小动作要搞,所以云公子上山,恰可以帮助东域加速修补天音石,维护下界五域安宁。”   云殊华能隐隐感觉到风鹤话语中的试探,微微敛眉,却什么都没说。   “云公子有所不知,魔界之人奸诈狡猾,最爱用些阴狠招数,明面上进军北地的只有玉逍宫这一家,可谁又知那其中有没有悬泠山和清虚门的人呢?”   甫听到玉逍宫三个字,云殊华顿感不适,但听到风鹤话语中提到的另外两个门派,心里又有些好奇。   清虚门与悬泠山,他还从来不曾了解过。   思及此,云殊华将半热的茶壶提起来,为风鹤斟了一杯,随后递过去:“平日里听玉逍宫三个字简直要耳朵生茧,但我还从不曾了解过魔界的另外两个门派,趁此机会不如与我一道讲明吧。”   风鹤看着温热满盈的瓷杯,略有些迟疑,随即道了谢,端起来喝了一口:“云公子是南域人氏,悬泠山位于极西南,清虚门位于极北,说起来不太了解也是人之常情。”   随后二人又热络地在外殿接客的大堂上聊了起来。   不知何时,惊鹤早已不在殿中,殿外天色大亮,转瞬间便到了正午时分。   内殿几扇梨花木浮雕门半敞着,眼前数条回廊环绕,径直向尽头走去,可见一处视野开阔的殿堂。   一座古朴的残缺巨石矗立在昏暗的大殿之上,这里不点明灯,不焚涎香,几条巨大的锁链缠绕其上,碎裂的碑刻隐隐泛着暗芒。   景梵立于巨石前,将手轻轻放在其中一片碑刻上,忽见那道金光顺着碑刻上的字迹缓慢沿着他的手臂流入胸膛处,仿佛在和他的心产生共鸣一般。   半晌,他妙目闭阖,将覆在碑刻上的手收回。   偏门响起衣物委地细细簌簌的声音,惊鹤快步走进来,恭敬跪地:“仙尊大人。”   “去中域洛圻山请沈仙宗,”景梵睁开眼,“就说楞严咒修复一事有蹊跷。”   “是。”惊鹤垂眸应下。   景梵盯着天音石思忖一会,问:“云殊华现在在何处,你们是如何安置的?”   “回仙尊大人,云公子执意要在殿前等您,未曾离开玉墟殿半步。”   景梵眯着眸子,陷入沉思。   “仙尊大人,”惊鹤问,“云公子的住处可要安排在玉墟殿?”   “不必,他与我同住星筑,我另有打算。”景梵沉声说。 第8章 望岫息心   “是,”惊鹤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仙尊大人,方才风鹤擅自试探了云公子的口风,实属不该……风鹤如此任性,源于属下教导有疏,属下甘愿领罚。”   “试探口风?”   景梵冷戾的眸光落到少年细瘦的肩胛骨处,拂袖淡声道:“你们又是如何试探的。”   惊鹤将两人交谈时云殊华举止中透出的异样一一说明。   “云公子对玉逍宫绝口不提,却对魔界其他两派颇为好奇。惊鹤以为,云公子的身世应当查探一番,以护玉墟殿周全,”惊鹤蹙眉,似乎又有些犹豫,“若云公子当真是魔界之人,清坞山也好有所防备。”   他眸中盈满了诚恳真挚之意,熟料抬头时猝不及防与景梵视线交汇。   惊鹤心知自己逾矩了,便又立即将头垂了下去。   听了这一番话,景梵唇角微微勾起,缓声道:“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云殊华若真是如你那般所想,不出几日便能由风鹤发觉,此事你无需担心。”   惊鹤连忙应了。   “不过你们猜得不错,”景梵继续说,“云殊华的身世确实有些蹊跷,他月前自南域逃出后,便千里迢迢直奔洛圻山参加拜师大典。”   惊鹤睁大眼睛,斗胆问道:“既然仙尊大人也有所怀疑,不如由惊鹤前去刺探?”   “不必,沈仙宗已将他的来历查得一清二楚,魔界与五域的纠葛牵扯,他并不了解。”   景梵将修长的手指搭在缠绕的锁链之上,感受着内里法力的回转与流动。   “此人本座自会试探,你与风鹤不必再查。”   惊鹤心中的担忧落了地,随后领命快步离开内殿。   未时一刻,暖风吹进玉墟殿的窗牖,日光渐斜,透着鲛纱照进内室,将那一方映着四角光影的地板晒得滚烫,气温随之上升。   风鹤在殿前与云殊华说了好一会,直到一壶茶水尽数喝完,这才想起来有些要紧事没办,匆匆与云殊华道过后便火急火燎地跑了。   玉墟殿只剩下云殊华一人。   他先是站起身松活了背脊,随后在外殿四周好奇地打量起来,左右殿中无人,景梵正处理天音石的事,四处走走逛逛估计也没人能发现。   还没走进玉墟殿的时候,云殊华就觉得整座宫殿外观气势磅礴,简直像梦中仙境一般,这时将殿内摆设构造一一仔细看过了,心中的想法更加强烈。   这釉瓶,这地毯,以及挂在东南西北四个角的巨大夜明珠,哪一样不是好东西。   云殊华大致浏览了一遍,忍不住惊叹起东域的财力,随后又乖乖坐回了自己本来的座位上。   在这之后就是漫长无际的等待时间。   他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殿外大亮的天色,心中盼望着太阳赶紧下山。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垫着一双手臂沉沉睡去,伏在梨花雕木桌上睡得很是香甜。   凌晨三点就被迫从床上爬起来赶路,不困才怪。   梦里,云殊华发现自己正坐在办公室电脑桌前敲代码,那串代码条件异常复杂,百试百错,偏偏软件又查不出问题出在了哪。   他皱着眉头一行行仔细检查,恨不得将那些字符一句接一句的试验个遍,焦头烂额间,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一道冰冷的拟人声在他耳侧响起。   【清坞山云殊华,经核实,您并不是该项目测试人员,故修改代码的权限并不能对您开放。】   他立刻转过身,睁着眼睛使劲眨了眨,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冷汗一瞬间爬上了他的后背。   四周没有人,那带着力度的轻拍动作却并未消失,他仍感觉有人在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肩膀,一下又一下,似乎极有耐心。   云殊华捏着桌子一角,猛地将头抬起来,大口喘息着。   他坐起来的动作迅猛而急促,眼前无数景象交织而模糊,视线暗淡几个瞬息,再度亮了起来。   一只消瘦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倏然摸上来,云殊华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那节手腕,漂亮的双眼瞪得通红。“你到底是人还是数据?!”   质问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带起飘渺又细小的回音。   “云,云公子,你怎么了?”   手的主人将手臂收回,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方才见云公子在小憩,似乎中了梦魇,我担心公子在睡梦中无法脱身,这才出手将您唤醒。”   “是风鹤大意了。”   风鹤?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云殊华尚还不能完全反应过来,他将浑沌的目光投向殿外,此时日头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毒辣,远方的云霞是淡紫色的,应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间了。   原来他刚刚只是梦中惊悸了而已,现在依然身处游戏中。   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失落,云殊华幽幽叹了一息,随后闭着眼等待心跳恢复正常:“抱歉,刚才是我吓到你了,我并不是有意的。”   “云公子客气了,”风鹤笑笑,随即又有些迟疑地开口,“就是不知道云公子方才梦见了什么,为何唤风鹤为数据?此前在东域修行数年,我还从不曾听说过这个东西。”   云殊华闭了闭眼,心说你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一堆数据,要不然这个世界就要乱套了。   当然,这话不能明面上讲出来。   他睁开眼,困惑地看着风鹤:“嗯?我刚刚说梦话了?还说了数据?”   “自然。”风鹤颔首。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云殊华咳了咳,“我平日做梦最爱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醒来又完全不记得了,方才没有吓到你吧?”   不待风鹤回答,他偏过头向殿门外瞥了一眼,惊诧道:“我还以为自己只是伏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没成想睡了这么久。”   “是啊,想来定是公子赶路太过疲惫所致,”风鹤含笑道,“风鹤已为云公子备好了休憩的房间,公子随我来吧。”   云殊华点点头,跟着风鹤一同踏出了玉墟殿。   二人一前一后,距离极近,有说有笑地向后山方向走去。行至一半,云殊华忽然想到景梵,于是问道:“师尊进入内殿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风鹤可知他去了哪里?”   “仙尊大人早已出了玉墟殿,自后殿前往星筑了,云公子不必担心。”   原来景梵早就离开了,亏得他还傻傻地坐在殿前空等。   云殊华沉默半晌,又问:“星筑……是什么地方?”   风鹤扬扬下巴,对着前方道:“那里便是星筑,也是仙尊大人平日的居所。”   云殊华顺着他的眸光看过去,眼前一亮。   只见修竹环绕的一条鹅卵小路蜿蜒着通向一处清幽雅致的园林。半山阁吊着四角兽耳铜铃倚在园林入口东侧,顺着幽径向内里走去,移步换景,别有洞天。   鹅卵小径尽处,回廊通幽,其间一方平静且清澈的湖池由近及远缓缓流淌,清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波纹,湖中几片亭亭的荷叶及各式倾斜恣意生长的荷花随风舒展,与不远处飘着帘幕轻纱的凉亭相得益彰。   初入此地,云殊华觉得处处都透着诗情画意,风景极合自己的眼缘。跟着风鹤向内走,又见一处古朴宁静的半敞庭院,四周萧森万竹,清香怡然。   隐隐有流水声传来,听着像是来自竹林深处,云殊华遥遥望去,轻声问:“这处竹林遮天蔽日,却并不阴冷,难道与这水声有关?”   “云公子聪慧过人,”风鹤赞道,“后山有一处雾霭浓郁的温泉,那里水汽氤氲蒸腾,故而并不凉冷。”   有山有水,还有温泉,平日里如果没有其他事,还可以登阁楼而望远。   景梵这人倒是很雅致。   风鹤领着云殊华继续绕湖水行走,忽见荷塘对岸一株巨大的古树下,景梵正闭目打座。   他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轻薄白衫,腰脊挺直如一杆修竹,乌云般的墨发并未束起,只随意半散在微敞着的胸口前。远远看去,失去了平日里的凌厉,反倒显出几分慵懒来。   视线下移,云殊华瞧见他面前放着一张玉案,半敞着的经文不断地随风翻着页。景梵右手掌心仿佛紧握着什么东西,指尖攥起,轻轻摩挲。   难以想象,与这样清寂景致如此相合的主人竟是手刃魔族众修,带领五域杀上玉墟殿的狠戾之人。   远处的竹林窣窣作响,几朵乌云攒聚在一起,天色渐晚。   云殊华承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看着景梵默然挺拔的清影,脑海中想到经史之中描述他“貌玉心壮、音容兼美”的八个字,有些失神。   寂寂之中,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却不知为何。   身旁的风鹤悄悄打量着云殊华略有些涣散的神色,小声开口唤他,却不见他回神。   对岸的景梵似有所感,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他垂眸半晌,忽而睁开。   两个人隔着一池镜湖水对视。   景梵唇畔微微勾起,星眸中映着云殊华身后逐渐升起的月色,似乎又透着一种调笑的意味。   这一瞥能让人迅速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的云殊华倏然偏过头,双颊温度不由得升高。 第9章 朝露溘至   他懊恼地转过身闭上眼睛,躲开景梵的视线。   “云公子……”   “嗯?”云殊华眨眨眼,“啊风鹤,快带路吧,我们走。”   随即他僵硬地迈着步子跟着风鹤拐进了一处庭院。   云殊华甫一进了东厢正屋,就听见风鹤站在屋门口嘱咐道:“不打扰云公子歇息了,不过有些事还需您记在心上。”   “仙尊大人住处就在附近,平日里不喜旁人与他过往甚密。”   这点云殊华早已烂熟于心,他颔首道:“你放心,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定然不会前去打扰师尊。”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风鹤叹了口气,苦恼道,“近些天五位域主正忙着修复古战场结界,恐怕仙尊大人鲜少能抽身出来顾及清坞山。”   言下之意,景梵有要事在身,云殊华无法天天跟着他修习道法,随侍左右。   本以为他听了会有些不满,谁知云殊华却并未多想,只笑着说:“正事要紧,一切听从师尊安排。”   短期内见不到景梵也不错,起码给了他一个缓冲的时间,否则第二天就让他在大boss眼底下修炼,根本没办法藏拙。   原身本就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公子,身子骨不甚硬朗不说,魔族修术学了多年更是一点都没掌握,再加上云殊华初来乍到没几个月,还不能完全参透这个世界的修习法则,倘若贸然在景梵面前表现出来,极容易引起他的怀疑。   风鹤见云殊华一副完全理解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同他告别后匆匆走了。   这座小庭只有云殊华一个人在住,逍遥自在这等乐事自是不必多说,他上上下下将寝室与连接着后堂荷池的小厅打扫了一遍,随后想办法寻了些热水洗漱。   待到换上一身轻便洁净的衣袍后,他才觉得自己彻底活过来了,随手扯了一张椅子坐在后堂廊檐下,静静地看着面前一汪池水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奔波劳累一天后,云殊华只觉困顿,并未感到饥饿。暮色四合之时他才站起身,慢慢走回寝屋,上床沉沉地睡去了。   南域气候温暖,秋日雨水多。夜里休憩时屋内四面高墙都泛着潮湿之气,云殊华一个北方人睡得不太习惯,在玉逍宫待的两个月称得上是煎熬。   尽管清坞山上有许多湖池,空气略有湿润,但与南域相比不知好了多少倍,故而云殊华一夜无梦,睡得异常安稳。   第二日他起了个大早,从干燥温暖的被褥中爬起时,天色还没有大亮。   云殊华磨蹭着下了床,光脚踩着白绒的地毯走到床边,双手将八角形的窗牗推开,探出头向外看。   一阵西风卷着细凉的雨滴扑在他的脸上,青丝也随之飞扬起来。   他怔忡地看着雾蒙蒙的庭院,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下雨了?   被这雨滴浇得毫无困意,他转身回到床前迅速换上在中域领来的校服,随后离开小庭,一路躲着细雨去了玉墟殿。   风鹤与惊鹤恰好背着竹箧走出来,遇到云殊华后,三人不由得停下来打招呼。   “云公子起得真早,不如进殿坐坐,”惊鹤笑道,“趁雨还未变大,我与风鹤去山下砍些柴来用,恐怕只能回来再招待公子了。”   云殊华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日后不用再唤我公子,我比你们大不了一两岁,直接叫我殊华吧。”   想了想,他又添了句:“反正我待在星筑也没什么事,不如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必要时还可以帮点忙。”   风鹤本想拒绝,但见云殊华一脸坚持,终于和惊鹤一同点头同意。   到了山下的树林,云殊华才发现原来两人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风鹤与惊鹤修为不低,用术法砍柴拎柴简直手到擒来,反倒是云殊华什么都不大懂,空有点力气,费劲砍了些木头,只觉双手震痛,连斧头都拿不稳了。   云殊华默默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随后的几天内,日日在小庭中学习修剑,背诵法诀。若晨起的阳光不甚刺眼,他便先绕着星筑跑上五圈用以锻炼身体。等到把中域学来的那些知识学了一遍,他又溜进玉墟殿内寻到惊鹤,同兄弟二人学了点平日里实用易学的法术,这下觉得自己总算有了点道修的样子。   云殊华虽在练剑实操这方面不大擅长,但学新事物敏捷且有灵性,有些领悟一点即通,很得风鹤与惊鹤的好感。   闲来无事之时,云殊华就钻进厨房琢磨点好吃的东西,这里没有外卖,没有鸡鸭鱼肉,为了让自己对吃饭这件事稍稍燃起一丝热情,他的厨艺在短期内飞速大涨,到了风鹤都拍手称赞的程度。   连日以来,景梵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清坞山,偶尔与云殊华见过一两面,也大都是隔着很远的一瞥,等到云殊华快步走上来行礼喊师尊时,只能看到他如清莲般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说的话也隐没在隐隐绰绰的山雾里,随风飘散。   戌月一过,秋去冬至,眨眼间来清坞山已经一个多月了。   一日晌午,风鹤特地赶来星筑小庭,将自己一件厚实的玄色鹤氅赠给云殊华作蔽寒之用,实在是呛不住渐冷的天气,云殊华道谢过后便接了过来。   他抚了抚鹤氅领口用丝线勾出的莲花印,羡慕地说:“我见师尊同你的大氅一样也有莲花纹,这是清坞山独有的式样吗?”   风鹤倒在一张躺椅上,晃着腿慢悠悠说:“在山上住的时日久了,我和哥哥穿衣的习性自然与仙尊大人有些相像,日后你也会有的,不用着急。”   他捏着两侧的木雕扶手坐起身来,好奇道:“你快穿上让我看看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语毕,云殊华抖了抖鹤氅披在肩上,当着风鹤的面转了转。   少年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刻,虽说这段日子吃的饭食没什么油水,但还是抽了条。风鹤的大氅套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他腰细腿长,似一杆修竹。   “你是比我高了不少,我的衣服你穿着也不合适。”风鹤有些惆怅。   云殊华将大氅脱下叠好,又塞进他怀里,道:“不如今日我下山去做几身衣裳,这衣服就还你吧。”   “你要下山?”风鹤愣了一下,“可是未经仙尊大人允许,这于礼不合。”   “师尊好些天不曾回来了,再说了,回来了又哪里管过我们?”云殊华狡黠地对着他勾唇笑了笑,“你和惊鹤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吃点好的怎么长个子赶上我?待我去过城中的成衣店,便买些好吃的食材,晚上做火锅给你们吃。”   火锅,他这一月来做过一两次,且这种东西越是冬天吃越够味。   风鹤眼前一亮,好似被云殊华说动了,但还是犹豫着不肯同意。   “你的衣物我穿不了,总不好看着我穿单衣过冬吧,”云殊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答应你,至多两个时辰,我一定赶回来。”   风鹤沉默半晌,略有些担忧地问:“那上山的术法你可学会了?”   云殊华疯狂点头。   “好,那你去吧,”风鹤望了眼门外的天,“一定要在日落之前回来。”   云殊华应下,从屋中翻出一袋银子装在身上,快步走出寝屋,向山下赶去。   时值腊月初,山脚下树木枯萎,金叶满地,一派萧索景象。   直奔镇中集市,云殊华从路边阿婆处买了几个薯瓜,顺便打探到了附近的成衣店址。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往来的布衣百姓不时打量着云殊华的衣着打扮,观他一副仙风道骨之姿,便猜测他定然是山上清修的道人。   一路奔入店铺,柜前的伙计看到云殊华,立刻小跑着上来笑打招呼。   “敢问这位仙人有什么需要吗?”   云殊华“唔”了一声,问道:“你们这里可有过冬的成衣?”   “自然是有的,仙人随小的往里面请。”伙计弯腰打起内堂的帘子,将云殊华请了进去。   一进屋便见各式各样的长衫大氅及印着花色的布匹挂在墙上,颇令人眼花缭乱,云殊华蹙眉挑了挑又试了试,都觉得颜色太过鲜艳,不大满意。   再等成衣店量体做衣定然来不及,他只好随便捡了几身合体的,打算付钱。   那伙计惯会察言观色,见云殊华面露苦恼,便凑上来询问道:“仙人可是要寻些颜色素净的冬袍?”   “正是,”云殊华颔首,“我是修道之人,穿这些繁琐的华服不大合适。”   “那便请您随小的来,”伙计打头阵走出内堂,领着他进了偏室,边走还边说道,“仙人有所不知,咱们这小镇倚在仙山脚下,不少年青人都向往着登上清坞求仙问道,故而清坞山衣袍的款式在城中卖的最是火热,小店自然也备了一些。”   “清坞山的款式?”云殊华挑眉,“快让我看看。”   店铺伙计将几款玉白的鹤氅拿给云殊华看,小心翼翼地问道:“仙人可还满意?”   云殊华翻了翻衣领,看到其上绣出的莲花纹,不由得勾起唇角,道:“就要这几件,劳烦您给我包起来。” 第10章 冰魂雪魄   交钱的时候,云殊华看着失去了一部分银子的锦袋,心好像也跟着空了一块。   清坞山不缺吃穿用度,惊鹤将日常花用管控得井井有条,平时不大能见到银钱。是以云殊华这次花的并不是师门的钱,而是自己的小金库。   他同店伙计交了定金,约好了临走时前来取货。出了店铺,又在集市上逛着买了点食材,两刻钟以后,手上已经大包小包拎了不少东西。   途中难免口渴,云殊华稍微思索片刻,提着吃食进了一间茶楼,走到掌柜面前缓声问道:“掌柜的,这里的茶都有些什么品类?”   “回这位道长,大都是阳羡、蒙顶一类,不知您喜好什么样的口味?”   “味淡一些就好。”云殊华说。   “小店近日进了一款花香茶,味淡回甘,颇受欢迎,道长不如试一试。”   掌柜将放在柜台上的茶册唰唰翻开,边热情介绍边呈给云殊华看。   这时茶馆二楼传来一阵骚动,一行人踩着楼板向下走,只见为首那人身着青衣,面容俊美,鬓若刀裁,手上持一管玉笛,不时用指节轻缓地摩挲着。   云殊华本是随意一瞥,待看到那领头男人的面容后心中一紧,旋即迅速偏过头躲避。   怎么会是他?   “道长……道长?”掌柜犹自不解,将茶册递到云殊华面前招呼道,“您看看这道茶合不合您口味?”   “不用了,我不喝了,抱歉。”   云殊华将他的手往回一推,随即迈开步子一跃蹦出茶楼的门槛,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掌柜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声嘟囔了一句奇怪,遂将茶册收了回来。   “这位店家。”   一声轻唤响起,掌柜抬头一看,恰是楼上那位喝茶的贵客。   也不知这位青衫公子是从何方而来,气质不俗,容貌出众,就连嗓音都如秋日泠泠雨水一般清凉透澈。   “这位公子,可有什么要吩咐小店去做的?”   青衫公子若有似无地瞟了眼门外的街市,随后笑道:“方才在下见有一位小道人进了茶楼,怎一瞬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打听方才那个少年。   掌柜心思活络,联想到这二人均品貌非凡,眉眼带着一二分相似,心中便猜测那名少年与眼前这位公子应当有什么联系。   “回公子,那位小道人不知为何并不饮茶,只来小店这里随意问了句茶水便走了。”   “哦?”青衫公子挑眉,来了几分兴致,玉笛敲了敲掌心,问道,“那位小道人问了什么茶?”   “本店的花香茶。”掌柜连忙取出册子给他看。   男人盯着册子上素笔勾勒出的茶样,唇角漾开一丝笑意。   “不喜喝正儿八经的茶水,却偏好这种甜淡的口味,果然是我那小甥的性子。”   “店家可知那小道人去了何处?”   掌柜皱着眉思忖道:“只见到他出门向东走了,至于去了哪却是不知。”   “多谢。”   男人简单道尽两字,随后背着手缓缓走出茶楼外,身后一名随侍向掌柜面前放了一锭银,随后快步跟了上去。   “主上,可需要派人追小公子?”   “追,自然要追,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男人抬头看了眼天色,“切莫让殊华发现了你们,以免打草惊蛇。”   几名侍从应下来,转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男人美目半阖,捡着街边贩卖的面具看了看,自言自语道:“我当这小孩子去了哪里,竟叫我这么久都寻不到,原来是找到了新的靠山啊。”   腊月一过就是新年,天色渐晚时,街巷间的小铺挂上一串大红的灯笼,远远瞧去很是喜庆。   自成衣店中取了包好的衣物,云殊华不再耽搁,带着一堆包裹上了清坞山。当他踏进清坞山的大门时,恰好赶上日落的时辰。   玉墟殿早已上了灯,云殊华没有直接去找风鹤与惊鹤,而是先去了厨房,将买来的食材一一摆好,随即带着衣物回了星筑。   景梵近日不在星筑,偌大的楼阁廊亭便只有云殊华一个人,彼时天幕昏沉朦胧,视物隐约,小筑里的景色不像白日那样鲜亮,唯有湖中的莲花泛着淡淡的法光,借着月色显出几分圣洁。   云殊华走到湖水旁,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会。也不知这些清莲是如何灌养的,那一片片莲花瓣应是被师尊注入了法力,否则不会长得这样好、这样美。   观赏了半炷香的时间,直到夜里的冷风吹进他的脖颈,云殊华方想起来自己是要回寝屋换衣服的,随即如梦初醒一般快步赶回了小庭。   待到换上厚实的鹤氅,云殊华舒了口气,返回玉墟殿途中,忽见湖中不远处的小亭出现了一道清影。   难道是师尊回来了?   云殊华上前走了几步,揉了揉双眼,似乎想要看清一些。   走近了又发现小亭中并无什么人影。   大概是眼花了,才误将亭中悬挂的轻纱看作了人。   云殊华边向玉墟殿的小厨房走,边在心中思忖,方才怎么会有师尊回来的念头。   之后的半个时辰,他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终于将买来的蔬菜鱼肉等物准备齐全。许是他准备得太久,风鹤忽地敲开小厨房的门,直接走了进来。   “你来了啊,”云殊华隔着氤氲蒸腾的锅气对着他笑了笑,“涮锅油烟味太重,我们今夜就在殿外吃如何?”   风鹤抱臂倚在门口,皱着眉道:“殊华……别吃了。”   云殊华不以为意,手上择菜的动作愈发熟练。   “仙尊大人回来了,唤我前来寻你。”   仙尊大人回来了。   “什么?!”   云殊华抬头,手中的菜叶掉到了地上:“谁回来了?”   “仙尊大人,”风鹤低声道,“且仙尊回来时恰好提及了你的近况,说是要见你……”   “然后呢?你们怎么说的。”云殊华抖着手又将地上的菜叶重新拾了起来,放在流水下细细涮洗,讲话的声线听起来也不是很稳。   “山上就这么几个人,我与惊鹤只好说你不在。”风鹤苦恼地说。   “师尊他现在在哪?”云殊华迅速思量一番,袖子尚还卷着,人已经快步走出厨房门口。   “就在玉墟正殿,你快些去吧,莫让仙尊大人等急了,”风鹤对着他的背影道,“对仙尊大人好好认个错,千万别忤逆他。”   云殊华当然不敢忤逆景梵,却还是对风鹤道了声谢。   堂室之中,瑞兽香炉吐着清淡飘渺的烟雾,景梵一手执着香盘,一手缓缓向其中添香,神色颇为专注。   殿门无声地敞开,夜风吹过正堂,将炉中薄烟吹得袅袅而起,最终消失在头顶一片虚空之中。   云殊华乖觉地悄声走进,只思索了一瞬,便老老实实跪下来。   “弟子拜见师尊。”   少年清澈好听的嗓音响彻在大殿之上,随后又恢复成一片寂静。   景梵久久没有回应。   云殊华心中觉得有些不妙,低垂的头稍稍抬起,向殿前正在焚香的师尊看了一眼。   甫一看到那片雪白的衣角以及夔纹缀玉的长靴,就见那双靴子动了动,移步向一侧的雕木桌走去。   云殊华赶紧将头再次垂下。   半晌,景梵将香盘置下,缓步走到云殊华面前,停了下来。   “月余未见,徒儿胆子大了。”   冰冷的话语一下下叩击在云殊华的心门上,他的心跳仿佛也因为景梵那一字一句变得迟缓起来。   云殊华闭了闭眼,朗声道:“师尊……弟子知错了。”   一只大手轻轻擭住他的下巴,那不容拒绝的强硬力量迫使他抬头撞上景梵那双如寒夜深潭般幽深的星眸。   景梵俯下.身,沉声道:“徒儿说说,错在了哪?”   “弟子不该妄自下山……”   “哦?”景梵打断他的话,轻声诘问,“你为什么要下山?”   “我……”云殊华有一瞬失语,“我想下山去买些过冬的衣物和食材。”   “除此之外,还见了谁?”景梵眯着眸子观察着他的神色。   从未见过他这般冷戾的样子,即使当初在古战场相遇时也未曾经历过现下这般令人心悸的气场,或许是因为景梵从未对他展现过真正的杀意,倒教云殊华忘了他本来的性子。   景梵为人孤僻多疑,从不相信任何人。   思及此,云殊华咽了咽口水,实话实说道:“只是下去买了些东西,弟子没有见到过什么人。”   “你应当知道欺骗为师是什么下场。”   景梵松开云殊华的下颌,委地的衣袖簌簌而起,他转身走到一旁的藤木雕椅上坐下,静静地望着他。   云殊华心跳加快,颇有些委屈地说:“师尊,弟子真的没有见过任何外人,此番是因为没来得及准备冬衣,便悄悄跑下山去买了些,一切都是弟子的错,还请师尊责罚。”   少年面容真挚,双颊因为急切的辩白透出淡淡的粉。   良久,景梵方才沉声说:“日后这些东西你不必担心,有风鹤替你置办。”   “是,师尊。”云殊华垂眸应道。   “若无为师的准允,你不许下山。”   “……谨遵师尊教诲。”   大约是云殊华的乖顺取悦了他,景梵的神色较之先前稍有松缓,正当少年以为自己挺过一劫时,就见他开口道:“徒儿既然知错,便要受罚。”   “让为师想想,要罚徒儿做些什么好。” 第11章 流绪微梦   所以说还是要罚他。   云殊华懊丧地低下头:“师尊罚我吧,徒儿甘愿受罚。”   景梵支着额思索了一会,道:“不闻妙法者去道甚远。徒儿便将法华经誊抄一遍,供于天音石案前以慰天道,如何?”   誊抄经文并不是什么大惩,就是不知那本法华经有多少卷、每卷又有多少条经文了。   云殊华自然没有异议。   “明日起为师便开始讲道授法,徒儿切莫迟了。”   景梵自藤木椅上站起来,淡淡的眸光落到少年的发梢上,随后越过他径直向殿外走去。   莲香浅浅飘过,云殊华低声说了句恭送师尊,脑海中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若是要讲道授法,岂不是说,师尊这次回来并不是小住?   明天怕不是要开启正式的上学生活了。   回星筑的路上,云殊华思维浑沌,想了半天又原路返回玉墟殿,在接近后山的偏殿中敲开风鹤的屋门,要来一本法华经。   这法华经共八万余字,分成了不少卷,云殊华夜半坐在书桌上,抄得手腕酸痛,哈欠连连。   还说不是什么大惩,他宁可被景梵拿剑划一道口子都不想抄这些繁缛的字眼。   这夜他抄到很晚,第二日又无法不早起,一整夜将睡将醒坐起来好几次,终于熬到了清晨。   山上寒风凛冽,天色还未大亮,云殊华披着衣服出了寝屋,一瞬间便让冷风吹了个清醒彻底。   出了小庭,远处的荷池旁正闭目养神的那人,不是景梵是谁?   “师尊,”云殊华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招呼,“师尊今日起得真早。”   听到少年的问候声,景梵睁开双眸,道:“昨日罚抄的法华经,徒儿写到了何处?”   “弟子蠢笨,只抄了四品。”   “可有所收获?”景梵轻声问。   “自然是……有的。”云殊华支支吾吾道。   起码铅椠字写得更顺手好看了,这也不能不算是一种收获。   “既然如此,那徒儿便说说这法华经讲了些什么。”   坏了,师尊问及法华经的主要内容了。   云殊华悄悄打量了一眼景梵的神色,见他今日眉目舒展,并不似昨天那般冷若冰霜,约莫心情不差,这才大着胆子道:“弟子昨日抄了很久,后半夜便有些困顿,具体的内容记得并不是那般清楚。”   “不过弟子有印象,这本经文大抵是讲人人皆可抵大乘之道,所需惟有佛心、道心一类。”   他将仅记的几句经文翻译成自己能听懂的人话,同景梵复述了一遍,随后低下头等着挨骂。   却不料景梵静默半晌,开口道:“领悟此事皆看人意,徒儿认为法华经讲了什么便是什么,无需为师评判。”   云殊华应下,又好奇道:“那以师尊的境界读这法华经,又与徒儿有何不同的收获?”   景梵敛目不答,先是问了他另一个问题:“徒儿可知此经全称?”   “这个知道,”云殊华点点头,“这本经名为妙法莲华经。”   “既是妙法,诸种妙义所言皆是莲花,”景梵看向湖池之中挺立的菡萏,眸色深深,“此经在为师看来,便是在讲一朵莲花的故事。”   云殊华顺着景梵的思路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解。   “师尊能否讲得再详细些?这经是如何在讲一朵莲花?”他上前一步与景梵并立在湖边,迟疑道,“弟子誊抄经文时曾留意过,此经分明是在讲处在修行期的人啊。”   语毕,景梵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云殊华一眼,道:“徒儿说的不错。”   “莲花是其表,内里借花喻世,将下界之人的欲望一一言明。”   “茎入泥淖,凡六欲诸有所求者,均如这深陷泥沼的根茎一般生长杂众烦恼,此为闻声缘觉之道;脱迹寻本,不入天道,极是水中漂萍,虚空无所倚,惟有莲花结子,即空即实,所求诸法才皆有所得,得道飞升之法不外乎如此。”   景梵言罢,见云殊华蹙眉努力理解的样子,唇畔微微勾起一抹笑。   “徒儿日后慢慢参悟领会也不迟,即使一无所得也不要紧,”他伸出白净修长的五指,掌心处幻出一朵睡莲法相,“下界即是欲界,你我他生在这样的地方,注定要被这无休止的欲.望纠缠一辈子,行有不得之处,便反求诸己,真正大相不过是虚渺之形,无法纾解你我所求。”   “谁又能说,践行妙法终生的人一定能得求全而飞升呢?”   景梵的话语轻飘飘的,语调也十分缓慢,却将云殊华震得说不出话。   他努力理解师尊话里的含义,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猜测。   虚渺之形,无法纾解,注定被欲.望纠缠一辈子……这样不信服经藏的话语。   确定是五域众修敬仰的剑尊说出来的话?   云殊华怔在当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赫然想起没有穿越之前,在项目组里曾偶然了解到《仙魔大战》重要人物的身世背景。   据说景梵此人不知生自何处,自小无父无母,流浪长大,受尽欺侮。彼时魔界掌管一重天,下界生灵涂炭,法华碑应天道而裂,一块刻纹顺承大道降在他身上,这之后五域域主遍寻下界,表明他即是天音石沟通天意而选定的玉墟殿承继人,终于将他带上了一重天。   有那样凄苦的童年,又领伐两次大战,修道时得此领悟,应当也不算……离经叛道吧?   想到这,云殊华迅速将“离经叛道”四个字从脑海里去除,忽然觉得景梵所言虽令那些正统道修难以接受,却有几分值得琢磨的道理。   他歪着头想了想,又问:“如师尊所说,五域地处下界,这其中的我们所思所想皆有欲.望,既然无法免俗,那众修追求的飞升三重天又有何意义?”   “正因得不到,才越想要得,”景梵纤长的羽睫垂在眼睑处,阖目道,“且修习道法有时并不是为了有所得,而是为了无所得。”   “无所得?”云殊华睁大眼睛,“是得道飞升都不想要的那种无所得吗?”   这句话问得可怜可爱,景梵听罢笑道:“自然,徒儿涉世未深,又鲜少经事,这种无所得并不适合你。”   无所得,乃是患了心障、痛苦不堪的人为了克服心中的贪婪才要追求的道法。   以云殊华这样的少年心性,多加看护一些,并不会与此道结缘。   与师尊讨论完这一本法华经,竟然意外地收获良多。   云殊华觉得自己稍微领悟了点修习的门路,心中雀跃,又听得景梵道:“徒儿的剑练的怎么样了?”   “比之先前,可能稍有长进。”云殊华小声说。   景梵抬手捏了一个剑诀,法光大盛,问月破空而出,稳稳落在他的手上。   “拿上你的剑。”   这是要探一探他的水平?   云殊华咳了咳,想到自己半吊子的功夫,面上有些羞赧:“还望师尊剑下留情。”   话音刚落,他也竖起二指,使出剑诀,只见疾风乍起,一柄长剑伴着啸鸣之音倏然出现在眼前。   剑诀熟练,意志坚定,佩剑有剑气。   景梵心中略微惊讶,未曾想到云殊华短短一月内进步不小,这和当初连剑都拿不稳的样子相去甚远。   他提剑试了云殊华两招,不再继续,便将问月收回:“徒儿用剑时心思不纯,方才与为师过手之时在想什么?”   “啊?”   云殊华怔了一下,没想到师尊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心气意合三归一,方能将剑练好,这点你尚还不能做到。”景梵淡淡地望着他。   “……徒儿知错,下去会好好练的。”   “今日便先到此。”   景梵迈开步子,拂袖向星筑外走去,路过云殊华时稍作停顿,站在他面前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   云殊华看着师尊距自己越来越近,只感到那强大的压迫感如山岳般阵阵袭来,一时间紧张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瞬地看着景梵那双若皑皑冰霜的星眸。   他僵硬地向后退了半步,刚要开口胡诌个理由逃脱,便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掌捏住了手臂。   “跑什么?”景梵眯着眼问他。   “师尊,师尊,”清香萦绕,云殊华不敢大声讲话,眼神忽闪,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师尊还有何指教?”   景梵凝着他的脸,锐利的眸子仿佛化为实质一般自云殊华精致清隽的五官划过,带起一片灼烧之感。   “下次与为师试剑时,专心些,不要再想别的人或事。”   待到景梵如松鹤般地背影消失在星筑,云殊华才如梦初醒。   等等,为什么和想象中的场景不一样?   师尊不是最厌恶与旁人接触的吗??   思索半天无果,云殊华转而想起方才试剑时不慎将注意力放到景梵身上的事情。   不怪他意志不坚,都怪景梵提剑时威压太过强大了,两人距离方寸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景梵身上带出的杀意。   自两人初识到现在,小半年都要有了,景梵竟对他还抱有杀意。   若是他如此不值得信任,他又为何要收他为徒? 第12章 沤珠槿艳   转瞬间七日已过,云殊华终于将妙法莲华经抄写完毕。   腊月中旬时,清坞山下了一场大雪,星筑的竹林蒙着层薄冰,这里日落的时辰也比以往早了些。   未时三刻,云殊华伏在寝屋的小桌子上睡了片刻,醒来后捏着一叠厚重的经文离开星筑,前往玉墟殿。   他料想此时师尊应正在后山险峰处练剑打座,若是上前打扰恐怕不会讨到什么好,遂决定亲自跑去天音石前交一趟经文了事。   推开玉墟殿大门,一阵和沐的暖风瞬间将云殊华周身的冷气吹散,他悄悄闪进屋中,将殿门关合,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   殿前无人,能听到的只有云殊华浅浅的呼吸声。   他舒服地做了个伸展动作,随即探头向室内看:“风鹤,惊鹤,你们在吗?”   没有回应。   云殊华皱了皱眉,心里闪过一丝犹豫。   玉墟内殿既然放着天音石那么重要的东西,应当也算是个禁地吧,他要是避开风鹤与惊鹤直接溜进去,会不会触犯清坞山的规定?   一想到这些天以来被罚抄写的痛苦,云殊华迈出去的步子就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   “风鹤?”   云殊华四处走走停停,不时唤着风鹤的名字,偌大的玉墟殿依旧无人回应。   就放一下东西而已,并不会随便乱碰其他物品,应该没什么事吧。   这样想着,云殊华迈开腿向内殿的方向走。   谁知就在他要靠近那道门时,数层冰蓝色的结界闪烁着亮起,一股巨大的威亚令他双膝一软,突然跪坐在地上。   云殊华想起那天兄弟二人在此处设下的结界,心中暗道不好,强忍着脑中翻滚的痛意化出两指尝试解开结界咒诀。   那结界虽不至对人造成□□上的损伤,却极折磨人的神经,云殊华听见千军万马自耳际呼啸而过,精神紧绷之下出了不少冷汗。他立即将手中的经文置于地上,强迫自己念起前些日子师尊教的净心咒。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   剑尖划过空气的声音响起,一道冰冷的锋刃抵在云殊华的下颌,打断了他念出的法诀。   云殊华垂眸,呼吸一窒。   “……殊华?”   殿外的门敞着,惊鹤皱着眉大步流星走到云殊华身边,将自己的剑收了回来。   “你闲来无事不去找仙尊大人习剑,来玉墟殿凑热闹是为何?”   话音落下,他伸出手在云殊华眉心处轻轻一点,一道沁凉的法光流入他的神识中,将他脑中的闷窒感一扫而光。   见云殊华终于松了口气,便又扶着他站了起来。   “师尊往日又不来这里,我怎么可能上赶着来玉墟殿啊,”云殊华揉了揉额角,将自己抄写的法华经拍在他身上,胡乱说道,“这是师尊几日前罚我写的经文,今日来是要供在天音石的香案上。”   惊鹤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香案?仙尊大人要你将誊抄的东西供在天音石前,你确定?”   “千真万确,”云殊华双眸微瞠,将景梵那日的话重复了一遍,随即辩解道,“我写的又不差,字也挺好看的,凭什么不能上供天音石啊,你瞧不起我。”   民间信教者多有此举,平日里将静心抄写的佛藏道经供于开了光的法像前,祈求天道庇佑,护家宅平安,这种习俗由来已久,且族中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对这些事犹为热衷。   惊鹤的嘴角扯了扯,一脸不信的样子。   但看云殊华来势汹汹且一脸坚持,应当也不是瞒着仙尊欺骗他,便点头道:“那你随我来。”   他抬手将结界化去,领着云殊华绕过回廊走进内殿,停在门口处倚着墙道:“这便是天音石了,你随便找个地方把抄的东西放下吧。”   随便?找个地方?放下?   云殊华从他身后先一步踏进去,看着眼前巨大空旷的殿堂,以及殿堂之中非常朴素的一块巨石,神情有些怔愣。   “……”   “香案呢?”他快步上前绕着石头四周转了一圈,随后指着身边的巨石,“这个,是天音?”   “自然是天音。”惊鹤翻了个白眼。   不是说凡见到这等圣物,必先净手焚香,随后虔诚跪拜么?为何这里没有香炉,没有净水,连可供放置贡品的桌案都没有。   只有一张紧挨着挂满壁画的墙且一看就是用于休憩喝茶的檀木桌和两张檀木椅。   “不太对劲,”云殊华愕然道,“你们从前都是如何供它的?”   “自我上山以来,天音石前从未有人迎拜过,”惊鹤顿了顿,“你是第一个。”   云殊华听了这句话,回想起方才惊鹤那意味深长的表情,这才缓过神来。   景梵这个惩罚分明就有些戏耍的意味。   明明他根本不相信所谓的沟通天意,为何还要让自己辛辛苦苦抄录经文?   “怎么,你还要向天音石奉上这法华经吗?”惊鹤挑眉问。   “抄都抄了,为什么不奉,”云殊华将认真写好的文稿放置在桌面上,随后走到天音石面前拜了拜。   惊鹤看着他那副正经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殊华,你难道真的相信三重天的神明会听到你的祷告来保佑你吗?”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云殊华闭上眼道,“我只是尊重自己在这件事上作出的努力罢了,师尊给我的惩罚,我不能完成得有始无终。”   惊鹤怔了一瞬,有些语塞,终究是没有开口,他抱臂看着云殊华完成了全过程,期间一直不曾离开过内殿。   云殊华知道惊鹤是在防着他,心里像是扎了根刺,怎么想都不舒服,直到走出玉墟殿时神色都恹恹的,看上去心情极不好。   风鹤一早便在庭中打转,看到云殊华后立刻迎上来:“殊华,仙尊大人唤了你,可你不在,刚刚你到底去做什么……”   话音未落,他撞进云殊华一双失落的眼眸之中,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你,你怎么了呀,”风鹤扶住云殊华的手臂,“为何失魂落魄的?”   “没事,”云殊华眨了眨眼,“师尊他现在在何处?”   “就在星筑后山的竹林里,你快去吧,”风鹤拍拍他的肩,“若你有什么烦心事,见完仙尊大人再与我说也不迟。”   云殊华点点头,一语不发地走了。   星筑的后院并不寒凉,竹林立在白雪之中略显冷瑟萧索,微风拂过,沙沙作响,青竹香顺着风传了过来。   云殊华四处走走转转不见师尊,遂向更深处走去。   此地雾气很重,水声渐渐,若有若无。   他循水声而去,渐渐走到一片开阔之地。这里有一处温泉泉眼,是个可以随时沐浴的好地方,顺着泉岸继续走,雾气中隐隐现出一个人影。   景梵墨发披散,慵懒地倚靠在岸边,大半身体浸泡在泉水里,从云殊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他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直肩以及坚实的上臂。   雾色朦胧,不知是热气蒸腾抑或是什么其他的缘故,云殊华的脸腾地一下爬上一抹绯色。   他悄悄向后走,意图给自己降降温,却见隐隐绰绰之中,景梵睁开了眼睛。   “徒儿来了。”   不知怎的,景梵的语调低缓沙哑,在这样奇妙又静谧的氛围中,透着一丝危险的味道。   被他这样唤了一声,云殊华的双腿像扎了根,怎么都挪不动。   他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师尊,弟子来的不是时候。”   景梵披衣而起,半干的长发肆意散在敞开的胸口前,水珠顺着他俊挺的眉骨一路滑至纠结,消失在衣领深处。   轻薄的白衫随风荡起,眼前的人宛若隐匿在天雾中的谪仙。   “……师尊,”云殊华看着他一步步踏上岸,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尊唤徒儿前来有何要事?”   景梵拢了拢胸前的长衫:“明日你下山前往中域洛圻,去寻沈仙宗。”   云殊华睁大眼睛,瞬间清醒了些:“中域可是有什么要事?”   “南域域主暴毙而亡,玉逍宫趁虚而入,修补楞严咒结界所需的浮骨珠无法及时送交到沈仙宗手中。此番沈仙宗下令,欲召集各域弟子前去护送浮骨珠。”   景梵说到这,微微一顿,随即偏过头看着云殊华道:“为师荐了你的名字。”   云殊华瞳孔一缩。   景梵走到他面前,垂眸道:“怎么,不愿意?”   云殊华沉默了一瞬,说:“徒儿领命。”   潺潺水声不绝于耳,景梵修长的手指擭住他的下巴,借力将一粒珠喂于云殊华口中。   “咳咳──”   云殊华剧烈咳嗽不止,随即喘息着问道:“师尊方才喂了徒儿什么东西,为何,咳咳,这么难受……”   景梵的眸光凉凉的,伸出手在他胸膛前轻轻贯入法力助他顺气。   他瞥了脸色涨红的云殊华一眼,淡声道:“南域魔修蠢蠢欲动,小华去难免遇到危险,方才为师喂你的东西恰好可助你一臂之力。”   语毕,景梵不再看他,身影渐消失在竹林之中。 第13章 时乖运蹇   “殊华,你怎么又开始发呆了?”   江澍晚伸出手指在云殊华面前晃了晃,不满地说。   “从我和你见面那天开始,你就一直这样,什么也不和我说,不会是在清坞山上被人欺负了吧?”   “你说什么呢,”云殊华闻言佯怒瞪了他一眼,“我刚才是在看楼下那个奇怪的路人,才没有在发呆。”   末了,他又添一句:“我的师门对我很好,并没有苛待我,你不要乱说。”   话虽如此,云殊华说到师门二字时,神色还是有些惆怅,他伸出一只手遮在额前,兴致缺缺地躲着正午的太阳。   南方气候湿润温暖,自他奉命与各域道修连日赶到这里护送浮骨珠之日起,身上穿的衣衫便越来越少、越来越薄,眼见着元月已至,午时的日头依旧强烈,不减分毫。   江澍晚坐靠在茶桌对面的木椅上,抱怀打量着他的小表情,嗤笑一声:“行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   他拂了拂绣着祥云银边的紫色直缀袍,一跃从座位上站起身,大步行至茶楼的栏杆处倚着向大街上人群看,只露给云殊华一个背影。   云殊华撇了撇嘴,心说和你一起长大的又不是我,怎么可能摸透我的心思。   “殊华快过来,你给我指指,方才在看谁?”   云殊华起身,抬手指着街边一个卖馄饨的小贩处,道:“你瞧那名坐在角落里的女子,衣着好奇怪,不像西域又不像中原,服饰复杂且华丽,走在城中未免太过惹眼。”   二人现下就站在南域禺城最富盛名的歇馆茶楼之上,望着城中车水马龙,商贾往来川流不息,百姓比肩接踵,熙熙攘攘。   那女子迎着街边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蒙着面纱的脸叫人看不清表情,但露出的那双狭长眼眸中一派安之若素,并不怯场。   江澍晚盯着那道身影瞧了好一会,匪夷所思道:“奇了怪了,瞧这装扮像是来自极西南方的悬泠山,殊华,你可有印象?”   这怎么可能有印象,云殊华闭了闭眼,说了句不知道。   交谈间,茶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几个穿着西域及北域校服的青年提剑走了进来。   “殊华,澍晚,方才我们恰好遇到磬苍山一名弟子,交涉一番后得知,大约再过两三日,我们便能拿到浮骨珠了。”为首的青年领着身后三人坐下来,倒了几杯温凉的茶水。   江澍晚见状,上前将自己与云殊华的茶杯不动声色地推到一旁,挑眉道:“他们终于舍得让咱们上山了啊,这些日子被迫住在市井街巷,可真是受了不少气。”   “赵域主仙逝后,磬苍山党同伐异者甚多,且这几日是服丧期,你我上山多有不便,就体谅体谅人家吧。”青年劝慰道。   “赫兄此言差矣。体谅归体谅,他们山头一把手病逝了,我自然是理解的。可按理说南域财力雄厚,手下山庄不计其数,随意给我们安置一间清静点的小院不就好了,为何要让我们住在青楼旁的客栈?”   每夜听着窗外莺莺燕燕欢快作乐声,真是想睡都睡不着。   云殊华想到这事也觉得头痛不已,他在清坞山的星筑住了一段时间,已经习惯了清静日子,是以这几日暗暗盼望着能早日登上磬苍山,否则真是要被禺城的繁华折磨死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开口问道:“这件事拖了这么久,我恐怕其中生出什么变数,拿到浮骨珠宜早不宜迟,我们还是尽早上山为妙。”   几个人一致同意这个看法,江澍晚开口正要打趣,忽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声。   十来名臂上绑着孝布的磬苍山弟子推开歇馆的大门,径直向二楼走去。   那名姓赫的师兄淡淡瞥了一眼,笑道:“真巧,刚说到他们,人就来了。”   云殊华与江澍晚对视一眼,凑上前将茶室的门拉开,迎面便撞上许久未见的朝岐。   虽还是那副欠打的样子,但气势已经萎顿了许多,经历过那天险些被景梵抹掉脖子的事后,言行举止也比以往更有分寸了。   朝岐领着众修走进来,对着大家做了一揖:“各位师兄师弟,别来无恙。”   “还真是许久不见了啊,”江澍晚应下来,冷笑道,“你的师兄师弟都在这禺城的街市上住了一旬之久,竟到现在才知道过来见我们。”   朝岐闻言蹙着眉,似乎想说什么,双眸之中盈着不悦。   “朝岐师弟,”一名北域弟子站出来,“不知师弟打算何时将浮骨珠交由我们手中?倘若这几日后再不能回去复命,仙宗大人会有所降罪。”   “是啊,修补结界此事不容有错,古战场事关天下安宁,希望南域弟子不要短视,为了尽孝反而误了大事。”   这话说得颇不留情面,朝岐听罢,瞪着通红的眼睛道:“你说得不错,可我们的大师兄二师兄也是为了浮骨珠的安全着想!自师尊病重以来,魔界玉逍宫便有人混入磬苍山作恶,意图窃取浮骨珠这等圣物。此番是揪出这名魔修最好的时机,倘若功亏一篑,圣物丢了,战场的结界又要由什么来修复?!”   “赫樊师兄,你最为公正,不如由你说说,我磬苍山下一步究竟要怎么走。”   那名身着北域校服的青年面露难色,却还是沉吟道:“便如朝岐师弟所言,玉逍宫的贼人混进磬苍山此事倒是属实,不过这时间点却不大能对的上。”   “你说什么?什么时间点?”朝岐凝眉问。   “若我记得不错,赵域主的身体自拜师大典前就已然有恙,那时域主大会还尚未召开,各域都不知此番修补战场结界所需的材料恰是这浮骨珠,玉逍宫又是从何得知的消息,能在几月之前安排奸细入山窃取此物?”   “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场的各域道修回想起这条时间线,纷纷发现了这个问题。   云殊华也觉得事有蹊跷,他轻轻碰了碰身侧的江澍晚,小声问:“你知道浮骨珠究竟是什么吗?”   “对大部分凡人来说,就是一个能救人一命、延年益寿的珠子,”江澍晚说,“传说很久之前东西南北方各有这么一颗,但几百年过去,如今只剩下一个,恰好就在南域的磬苍山上。”   “那就能说通了,”云殊华颔首,“兴许玉逍宫争夺浮骨珠是因为他们的主人想延长寿命呢,只是偶然赶上了仙魔大战而已……”   也不对。   玉逍宫在这件事上有绝对的掌控权,毕竟这场大战就是由它牵着另外两派发起的。   江澍晚听到云殊华的嘀咕,好笑地偏过头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就是玉逍宫的小公子,你还不清楚玉逍宫的掌门人需不需要延长寿命?   显然不需要。   云殊华揉了揉眉心,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面前站着的赫樊朗声道:“依我之见,要么是朝岐师弟你说了谎,要么是五域之中出了叛徒。”   他看了眼站在身后的几名少年,随后肃正道:“下界若是混入了玉逍宫的人,必定得而诛之!”   字正腔圆,饱含怒意。云殊华听完忍不住抖了抖。   “……”这要是被大家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了得。   不过,他又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浮骨珠也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胡说!我怎么可能撒谎?!”朝岐拍案怒声道,“我是南域朝氏一族的嫡次子,从小到大行得端坐得直,入山后对磬苍忠心耿耿,我对天道起誓,此事绝无欺瞒!”   “先别着急,”云殊华见状,走上前来劝道,“赫师兄所说的也只是一种猜测,现在看来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别生气啦。”   朝岐撇了撇嘴,将眼中的泪憋了回去。   “抱歉,朝岐师弟,倘若我的猜测对你有所冒犯,”赫樊对他拜了一拜,“师兄便先同你道歉了。”   朝岐偏过头,哑声道:“今日回了山,我便同大师兄禀明。”   “讲明何事?”   “我会去求大师兄,明日师尊落棺大典会让你们一并参加,也好当众揪出玉逍宫的奸细。”   说完这句话,朝岐头也不回地转身噔噔噔走下茶楼的廊梯,身后一众弟子匆匆跟上。   其他四域道修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坏了。   云殊华懊恼地拍了拍脑门。   方才怎么就没想到,若是玉逍宫当真派了魔修混入磬苍山,明日落棺大典之上,他被那人认出来的了怎么办?   旋即他又想到,既然能被玉逍宫掌门人派去南域做奸细,那智商还是可以信任一下的吧,应当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认出来的……   云殊华走到栏杆面前,担忧地向下一望。   只见朝岐正大步流星走在人群中,路遇一家溏心铺便停了下来,不多时举着一只小糖人走出。   再观那处馄饨小摊,衣着奇怪的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14章 甘棠遗爱   第二日一大早,朝岐果然派了人来接,云殊华一行六人稍作休整,随后跟着使者一同踏上磬苍山。   同清坞与洛圻相比,这里不像个清修的仙家之地,倒像是一个繁荣富庶的山庄。想来景梵的玉墟殿算上新添的云殊华也就四个人,可这位南域赵域主的山庄大约有百十来号人不止,且人人各司其职,往来憧憧井然有序,丝毫不输气派。   不止人多,殿宇也多。云殊华只从远处打量一眼,便觉得那些巍峨壮丽的大殿令人眼花缭乱,各类镂金挂件摆什等等层出不穷。   看着这些镶金带玉的景物,赫樊煞有介事地皱眉点评道:“磬苍山如此奢华铺张,师弟们在此又怎可能静心修道!”   “赫师兄不必担心,”负责接待的一名南域小弟子笑说,“此为我域一直以来的传统,若是去了旁的什么无名小派,所见之景也是如此,无怪乎师兄怪罪,实乃我域习惯所然。”   南域就是这样的富贵宝地,外乡人觉得浪费,本地人却觉得这很正常。   跟在身边的云殊华想到自己曾在玉逍宫度过两个月的奢靡生活,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   随后,磬苍山弟子领着他们走进一处正殿,两名器宇轩昂的男子穿着孝服上来迎接。   “各位师兄,这便是我们磬苍山的大师兄与二师兄,自仙尊仙逝后,磬苍山便一直由两位师兄在打理。”   小弟子介绍完,便恭敬地退下了。   来者即是客,为首的男子对着几人拜了一礼,道:“在下乃是磬苍山大弟子骆怜,身边这位是展涪师弟;因近日落棺大典事务繁杂,有失远迎,对不住对不住。”   随后那名唤展涪的男子也面有愧色地道歉。   观他二人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眼下乌青,应当是为了安排赵域主的后事而烦忧,其他各域弟子便纷纷走上前安慰起来。   骆怜强撑着笑容,应酬道:“多谢各位师兄弟远道而来,家师的灵位及玉棺现下就置于正堂之中,既是想吊唁,那便随我来吧。”   说罢,他转过身对着展涪道:“师弟,劳烦你前去知会偏殿的师弟们一声,令他们瞧着些时辰,未时一到,落棺大典便正式开始。”   展涪应下来,对着大家抱拳说:“失陪了。”语毕便转身迅速离开。   云殊华跟着弟子们向内室走去,只见眼前满眼素缟白衣,冷烛点点,幽冷凄清之意涌上心头,同在殿外时是两种感受。   期间,骆怜像是想到些什么,忽而开口问道:“听闻拜师大典上,景梵仙尊破例收了徒,不知今日可曾前来?说起来那日师尊病重,骆怜不得不在南域随侍左右,未能拜见。”   还不待云殊华反应过来,身侧的江澍晚就拍了拍他的肩:“嘿,殊华,叫你呢。”   “骆……”云殊华开口想叫师兄,又觉得这样唤辈分就乱了。   这几天同其他山上的弟子同吃同住时,大家都有刻意避开辈分的问题,谁料现在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原来这位便是云师叔,”骆怜率先开口,鞠躬道,“晚辈方才失礼了。”   这就是尴尬之处所在,虽则云殊华不过十七,比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年少,但论五域拜师的辈数却已经甩了他们整整一个辈。   “千万别这么说,”云殊华上前将骆怜扶起,温声道,“我入师门比骆……骆兄晚些,直接唤我名字便好了,切莫见外。”   骆怜道礼不可废,执意不换称呼。   几人进了灵堂,他挥退一旁的随从,悲恸道:“堂上便是家师的灵位,想必师尊在天之灵应当也是想亲自接待各位的。”   不知为何,这话说的叫云殊华背后一冷。   他眨眨眼,看向灵堂正中央放置的一口玉棺,心里有点发怵。   那玉棺当中躺着的正是南域域主赵霁,瞧上去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双眼紧闭,面色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苍白死寂,仿若衣着整齐地穿着华丽的衣袍睡去一般。   云殊华跟着江澍晚一起在灵位前吊唁,再转过身时,骆怜已经离去,约莫是去处理别的要事了。   “现在距未时还有几个时辰,我们不如在这南域转转?”江澍晚提议。   “可以是可以,但你答应我,千万别打扰人家办丧事。”云殊华说。   “那是自然!”   江澍晚俊眉一挑,笑着拉起云殊华的手便向外走,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着他的手指。   二人悄悄溜出正殿,云殊华忍不住将手抽回。   江澍晚停下来疑惑道:“怎么了,不是说来出去转转吗?难不成你还想守在赵域主的棺材旁?”   “自然不是……”云殊华瞧了自己的指尖一瞬,欲言又止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哦,我知道了,你刚刚该不会是害羞了吧,”江澍晚并不回答云殊华的问题,反而睁大眼睛说,“殊华,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从前一直都是这样,为何感觉从玉逍宫逃出来后,你比从前心思重了些?”   “胡说,我才没有。”云殊华衣袂翻飞,迈开腿自他面前快步走过,向后山处走去。   身后的江澍晚却并未快步跟上,他伸出方才拉着云殊华的那只手,垂眸看了一会,眼神变得有些晦涩。   磬苍后山景致优美,花木怡然,阡陌交错。   云殊华同江澍晚在花园里逛了一个上午,巳时两刻便被南域弟子唤去吃了午膳。   展涪在饭桌上对着众人道:“未时大典就要举行,在下只好择此时开膳,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展师兄莫要说这话,一切以落棺大典为重,我等自然体谅。”赫樊一脸正色。   随后大家默不作声地吃饭。   眼下正是服丧期,膳食自然以清淡为主,云殊华扒了两口米饭,拣起几根菜叶嚼了嚼,随即放下筷子不动了。   是真的很难吃。   后半程他借故离开,在殿外散食。   绕过正殿的灵堂,云殊华恭敬地对着玉棺内赵域主的尸体鞠了一躬,随即走到敞开的侧殿门前随意望了望。   磬苍山这几座大殿的布局颇为奇怪,两侧偏殿并不像寻常一般用作书房或是休憩之地,倒是放着许多兵器摆设。   云殊华好奇地迈了进去,入眼便见墙上一把精致小巧的弓。   这弓比寻常的制式短了一半,竹节做成的弓身坚韧而平滑,看上去非常漂亮。   云殊华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几乎天天都要晨起练剑,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弓箭,他右手握着弓身,左手从墙上挂着的箭筒中取出一杆鹰羽制成的长箭,抵在弦上试了试力。   大小、力度恰好合适。   云殊华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番,时不时拉着弓作出预备射箭的姿势。   忽而一阵穿堂风吹过,窗纸被震得呜呜响。   他莫名感觉身后有人在看着自己。   云殊华脊背一凉,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去,四周没有一个人。   极轻薄的白纱飘在灵堂上方,正殿除了他之外再无其他人,只有一口尚未合棺的玉棺横在不远处。   “……”怎么回事,这个世界里的设定应当是没有鬼的啊。   云殊华深呼吸几口气,转身看了看手里的弓箭,心绪缓缓平静下来。   想什么呢,真是自找烦恼。   他将那柄短弓放在手上掂了几下,随即将弓横在眼前,转过身对着敞开的侧门徐徐拉开一只羽箭。   视线聚焦到箭尖处,云殊华眯了眯眼睛,看得聚精会神。   就在此时,眸光所及的终点,也就是那口玉棺,动了两下。   云殊华怔愣一下,将手中的弓握得更紧了。   刚刚他没看错吧,棺材动了?   棺材真的动了。   云殊华倒吸一口冷气,将短弓随手扔到一旁的木桌上,不动声色地化出佩剑向灵堂中那口棺材挪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将剑横在身前,向玉棺内一看。   哪里还有什么赵霁的尸体?!   意识到尸体就在自己眼前不翼而飞之后,云殊华惊诧不已,一时间尚不能回过神来。   他当即走上前去,里里外外将棺材翻看了一遍,均未发现赵霁的尸体。这是怎么回事,已故之人还能突然诈尸?!   他简单思忖了一番,抬脚便要向殿外走,可刚要迈出正殿大门时,腿脚又自觉地收了回来。   午时刚过,再过几刻就是落棺大典,倘若他从这里走出去,整座磬苍山之内窃取尸体最大的嫌疑将落在他身上,届时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云殊华向空旷的殿门外瞥了一眼,愈发觉得这是为他设下的一个局。   他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当即返回侧殿,走到殿室最深处,将通往后山的窗子打开,飞快地翻了出去。   将窗户紧紧闭阖,云殊华快步向众人吃饭的膳厅走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他在某道回廊拐角处遇见了急匆匆走过来的朝岐。   “你怎么还在这里?!”朝岐蹙眉喝道,“还不赶紧跟我去前厅?落棺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二话不说拽着云殊华向正殿门口跑,还未走几步便看到有小侍慌张地奔过来。   “朝、朝岐师兄,域主大人的尸体不见了!” 第15章 瞻云陟屺   “你说什么?”朝岐寒着脸,“再说一遍!”   “域主大人的尸体不见了,”侍从慌张地说,“大师兄与二师兄正在灵堂候着,说是要将山上所有人都请到正殿一个一个审问!”   “马上便要举行落棺大典,任何环节都不容有错,为何你们不奉命好好看守玉棺,反倒遭了贼人进去?”朝岐揪起那名侍从的衣领,怒极反笑道。   “朝岐师兄息怒,我等确实听了两位师兄的命令严加看守,从未渎职,”侍从面容愁苦,瑟缩道,“可谁知临了出了这样的岔子,竟无一人看到是谁窃走了域主仙体。”   “废话少说!”朝岐平生最恨人出事后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云殊华,扣住他的衣袖道,“我们快去,最好是趁现在揪出主犯,不能误了落棺大典。”   话音刚落,朝岐又恨恨地咬着牙道:“若叫我找出窃取师尊遗体的罪魁祸首,势必将他千刀万剐!”   云殊华没说什么,只微微皱着眉从朝岐手中将自己的袖子扯了回来:“……我自己会走。”   朝岐冷哼一声,带领云殊华顺着游廊匆匆向灵堂走去,期间不少南域弟子低着头路过时停下来同他打招呼,人人脸上都露出六神无主的表情。   被一群人唤得颇为心烦,朝岐挥挥手让他们赶紧退下,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礼节,变通二字都学到狗肚子里!”   他撩起衣袍下摆,径自走到一间厢房前将门踹开,随即转身喊道:“喂,云殊华,你还在那里愣着做什么呢?还不赶紧跟上!”   “你这是要去哪?”云殊华扬声反问,“我们不是要去正堂吗?”   “自然是要去,跟我来,这里更快一点。”   朝岐瞪了他一眼,又催促道:“赶紧过来啊。”   “……”   云殊华叹了一息,跟着朝岐走进那间厢房。   磬苍山五步一别景,十步一小园,房屋与长廊交错复杂,殿宇和楼阁耸峙林立,云殊华从灵堂溜到后山最快也要花上一盏茶的时间,此刻又同朝岐一起跑回去,少不了也要废一番功夫。   朝岐轻巧灵便的身影穿梭在无数房间的窗牖与屋门之中,动作熟稔无比。他比云殊华矮一些,故而看上去更加灵活。   两人一路赶到大殿内朝东向的偏门,前方带路的朝岐忽地停下来,将殿门缓缓推开。   “一会进去的时候记得小声些,大师兄和二师兄应当正在大殿上维持秩序。”朝岐低声嘱咐道。   云殊华并未作答,大步迈进内殿,贴着墙向里走。   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大约一刻钟前来过,若不出所料,向前走二十步就到了那放着兵器的房间。   少年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忽听见两道对话的声音清晰起来。   “师兄,正堂外候着的人越来越多了,不知片刻后我们要作何打算?”   听这嗓音像是展涪。   “岂有此理!”震耳的拍案声响起,“我单料到今日那玉逍宫的细作定会有所动作,却不知他竟然胆大至此,胆敢偷走师尊的遗体!”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大典眼看着是举办不成了,不如我们将浮骨珠献出来交给其他四域的师兄弟,待到将他们送下山后再处理细作的事……”   “不可能,”骆怜冷声打断,“浮骨珠已经被我们扣下这么久,没道理在这种节骨眼上让他们送去极北之地的古战场,东域说一就一说二就二,哪有这样的好事?磬苍山又凭什么听清坞的命令?”   “大师兄,自古东域为尊,这是下界一直以来的规矩,你莫不是忘了?”展涪语气之中多有劝诫,“且这次责令五域上交修补楞严咒结界所需材料的,不是东域,而是沈仙宗啊!”   “什么沈仙宗?那沈棠离就是景梵的一条狗!”骆怜愤慨不已,“谁不知五域共主沈仙宗有名无实,大事小事全都听景梵的,可曾考虑过我们南域的意见?”   门外无意间偷听到这等密话的云殊华闭了闭眼,随即拂了拂衣衫向门外走。   “你站住,你要去哪啊……”   朝岐偷偷攥住云殊华的袖子,用气音提醒他:“你莫不是想在此刻走出去,好叫我两位师兄发现你偷听?”   云殊华甩开他的手,低声道:“我从后门原路返回,你自己想办法去灵堂吧。”   说罢,他再不给朝岐半个眼神,无声地寻了处敞开的门走出大殿。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云殊华这是生气了,朝岐自然也能看出来,他站在原地默了会,终于悄悄出殿跟上云殊华的步子。   “我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大师兄说的话也是人之常情,磬苍山香火兴盛、实力雄厚,南域也不必东域次上多少啊。”朝岐心里觉得他这通反应简直莫名其妙。   “你也知道南域次于东域?”云殊华偏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关心你和你的大师兄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你们在耍其他四域的人,在耍那些想要迫切修复战场结界的人,赵域主尸骨未凉,南域便如此不把邻域放在眼里,这样做是对的吗?”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朝岐驳斥道,“我们并非有意戏耍,具体缘由都已经同你说过了,玉逍宫的人混进磬苍山做了奸细,之前存放浮骨珠的密道也已被那奸人弄得塌陷,多亏大师兄及时转移,我们才能守住圣物,在护天下苍生之前先护我们南域的周全,有什么不对?”   最后一个问句直接将云殊华问住了,他深呼吸几口气,忽然觉得朝岐的想法无从反驳。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云殊华露出一个讽笑,漂亮的双眼中透出些微反感:“麻烦下次贵域自作主张时通知中域一声,自保可以,不要戏耍别人就好,我们兄弟几人在禺城那条街巷上等浮骨珠苦苦等了近一月,你们不容易,我们亦然。”   他转身扬长而去,洁白的衣袂晃过朝岐的眸子,随后消失在视线远处。   一刻钟后,磬苍山所有人都在灵堂前聚齐。   两位负责管事的师兄还未现身,等候在这里的人个个心中慌乱,遂讨论起来。   “听说赵域主的遗体不翼而飞了,可有此事?”   “确实如此,也不知道那贼人究竟为何要偷我家师尊的仙体,当真是德行有亏!”   云殊华和一行上山的几个少年站在一起,神色淡漠,偶尔转过头看一看远处的景色,也大多是在发呆。   先前在禺城中打探到磬苍山党同伐异者众多的消息应当不是空穴来风,从展涪和骆怜的对话来看,如今的磬苍山应是分为亲宗一派与独立一派,亲宗主张遵循五域同宗的规矩,将浮骨珠按时上交,而以南域为尊的独立派则主张万事以南域为主,攥住浮骨珠不让各域与玉逍宫得逞便是目的。   说到底也是家贼难防,玉逍宫偷偷派人潜入又如何?到底比不上亲如兄弟的五域中有那么一座山起了反心。   有钱有权了,翅膀也硬了,打算自立门户?   云殊华忍不住勾唇冷笑,心里暗骂那名叫骆怜的男子呆瓜。   他究竟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若五域中有一环稍加松动,魔界三派就会举而攻之,战局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别说南域了,地理位置最安全的东域都不一定能保全下来。   正思索间,忽见展涪和骆怜一同掀了帘子从里屋走出来,骆怜率先开口道:“急召诸位前来是有急事,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师尊的仙体被别有用心之人偷走,我等定要将这贼人捉拿出来!”   众人上前安慰了几句,语气颇为悲悯。   这摊子事处理起来应当要花上不少时间,可结界修复一事再也等不及了,本以为今日落山就能将浮骨珠拿到手,现在来看或许又要熬上一阵子,赫樊稍一思忖,便道:“既是磬苍山内部事宜,我等外门弟子多有不便,为不打扰两位师兄查案,我们现下立即下山,同时禀明仙宗大人,如何?”   骆怜听到“仙宗大人”四字,眸色一冷,还是笑了笑:“此言差矣,我已命人将整座山的结界加固,现在就是只鸟儿都逃不出去,此番抓住奸细势在必得,各位师兄弟还是莫要影响磬苍山的计划了,且先劳烦各位在磬苍小住。”   说得倒是和善,话语中却透着不容反抗的意思,在场的六名少年听完后,面色都不大好看。   骆怜不再啰嗦,当下便令人去搜山,众人又作鸟兽散。   云殊华几人凑在一起,便听见一小弟子愁眉苦脸道:“我们要被困在这里监.禁了,这可如何是好,待我回了西域定要被师尊处罚。”   再观其他人也是满面愁容。   云殊华却悠悠开口:“我们传信回去,如实禀告即可,既然南域不想要脸面,我们自然不必给他留。” 第16章 傅粉何郎   “传信?”赫樊品味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可是要传到沈仙宗那里?”   “中域自然要传,其他三域……也要传。”   云殊华挑眉道:“我们六人请都请不来的浮骨珠,只好劳烦各位域主亲自来请了,再者……南域在此事上耽搁过久,难免会引起其他四域的怀疑,传信只是顺水推舟之举,说不准几位域主大人早就想过来了。”   几人觉得云殊华说得有理,各自分开去写信。   江澍晚眸光闪烁,趁着大家不注意便凑到云殊华面前:“殊华,你在信中都打算同剑尊说些什么,借我看看呗?”   “为什么要给你看,”云殊华眨眨眼,反问,“你莫不是不会写信?告状信会写吗?”   “这个,这个自然是会的,”江澍晚打着哈哈,“我就是想看看殊华写的信是什么样子的,你让我看看嘛。”   说吧,江澍晚拉着云殊华的手臂凑上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我……”   云殊华伸出手将江澍晚的脸缓缓推远,低声道:“我才不要给他写信呢。”   这句话的声音极小极细弱,江澍晚离得远,有些听不大清,待到回过神来,云殊华已经一脸惆怅地走远了。   他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迈开长腿追上去:“不写信?为什么不写?东域那帮人不会真的欺负你了吧。”   云殊华被他的连声追问吵得心焦,皱起了眉。   “喂,停下,”江澍晚冲上去拦在他面前,语重心长道,“殊华,景梵要是欺负你了,你就和我说,大不了我向仙宗大人将你求过来,你在中域和我作伴,不比待在清坞山强吗?”   “唉,师尊没有欺负我,你真的想多了。”   云殊华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想给东域传信,是因为即使送了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风鹤与惊鹤无故不得离开清坞山,料想师尊也断不会因为这种事千里迢迢赶来南域。   云殊华闭了闭眼,低声道:“你不用细究个中原因,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解释的了。”   “好,那我不问了,”江澍晚妥协下来,随即拍了拍云殊华的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两个少年遂揭过这个话题,结伴向后山走去。   六人被骆怜强硬地留在山上,入了夜便住在南域弟子分配的房间里,虽说住在这里环境舒适,要什么有什么,但终归是寄人篱下,故而几人心中还是不大乐意。   太阳落山后,磬苍山第一轮彻查结束,赫樊掐着时间去找骆怜请求下山,再度被模棱两可地劝了回来。   此后每日,磬苍山日日勒令彻查,云殊华等人被迫在山上一连住了三日。   第四日夜晚,云殊华照旧在磬苍山后花园处的小亭里休憩,此地晚间寒凉,鲜少有人经过。   他取出那根断了一半的铅椠,在纸上涂抹乱画一通,心绪无论如何都安静不下来。   今夜天上多云,月华黯淡,不见疏星。在这样的夜晚,连最后一点描星星的兴趣爱好都被剥夺,实在是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云殊华觉得有点寂寞。   “云师叔,快到磬苍山的宵禁了,请您移步至厢房。”   身后有人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提醒。   又来了,每日还要过着这种被人看管的日子。   转瞬间四日已过,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囚笼里,骆怜都没有将窃取尸体的贼人捉拿到手,其中分明是有猫腻。   云殊华抬眸看了眼乌沉沉的天。   既然骆怜不想揪出背后凶手,那就由他代为揪出。   “日日是宵禁,你们这里的规矩也太严了些,”云殊华撑着下巴道,“若是整座山都入了宵禁,岂不是有些地方无人看管?”   “这……弟子也不知。”   云殊华扯了扯嘴角:“行了,看来你也只是个打工的,我也就不为难你了。”   “带路吧,我要回房。”   那位小弟子唯唯诺诺地走上前,领着云殊华一路向他近日所居的厢房走,时不时回头打量一下身后。   每次转过头,都能看到云殊华悠闲地转着手中一支由竹节做成的笔,看起来并不像湖笔狼毫之类,做工同平日里所见有很大不同。   待到将云殊华送至厢房,小弟子这才挺直身子。   “辛苦了,”云殊华映着淡淡的、不甚分明的月光,对着他勾唇笑了笑,“晚安。”   “不,不,不辛苦。”小弟子满脸通红,说话也磕磕巴巴的,随即落荒而逃。   云殊华看着他快速跑远,将房间的门缓缓合上,却并不点灯。   随后他背着手脚步极轻地走到床前,倚在床边闭上眼睛。   现在还不是出去的时候,想要趁人不备溜出去,还是丑时最为合宜。   云殊华思量着先小睡一会,等时辰到了便醒来,于是便浅浅睡去。   今夜万籁俱寂,四时寥寥,待到月色东移,乌云散去,磬苍山陷入一派平静祥和之中。   睡意昏沉之间,云殊华强迫自己从困顿之中醒来。   意识逐渐回笼,一股异香飘过,勾起他敏锐的嗅觉。   云殊华迅速睁开眼睛,只见幽暗朦胧的内室之中,立着一个身材纤长的人影。   这人穿着海棠紫金轻纱裙,两只日月耳珰轻轻晃动,面上戴着一层透着香气的薄纱,瞧上去大约是个女子。   倏然被吓一跳,云殊华呼吸急促起来,他双目轻轻眯起,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   这不正是那天在禺城最繁华的街市上遇到的那名奇怪女子吗?!   “你……”云殊华想开口质问,但嗓音凝滞沙哑,说出口的只有异常晦涩的呕哑声。   那带着香风的高挑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却极其细锐,简直要将人的耳膜刺穿。   她到底是谁!   云殊华捏了下喉结,皱着眉竖起手指,意图召唤自己的佩剑,同时身子向后退了退,想同面前这个奇怪的人拉开距离。   熟料下一瞬,他眼前一黑,一双柔软无骨且异常凉滑的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腕,一根指节、一根指节地向上摸,打断他的动作。   “这位公子……”那女人凑在他耳边,声音尖细羞涩,“方才莫不是想杀了奴家?”   云殊华极其受不了这种软糯的嗓音,当下浑身抖了抖:“你到底是谁?为何擅自闯进别人的房间。”   “奴家没有擅自闯入呀,”女人身娇体软,力道却罕见地大,她双手揽上云殊华的肩膀,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钳制住他的双手,随即不断地向他脖颈间轻蹭,“我闻到你的身上,有很好闻的,我想要的东西。”   黑夜之中,云殊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希望这个女人下一秒不要说出什么让他尴尬的东西,诸如小说话本之中狐妖取书生元阳那般,否则他真的会当场暴走。   “怎么了呀,我感觉你好像脸红了,莫不是还有元精在,怕我取了你的……?”女人嫩滑的手摸上云殊华的下颌,啧啧称奇,“奇怪,长得也不错,为何到现在还是——”   “有完没完?”云殊华闭上眼,“赶紧从我身上下去。”   “不要嘛,”女人笑着撒娇,“这位漂亮弟弟,将你体内的浮骨珠交出来,我绝对不会折辱你,好不好?”   浮什么浮?!   云殊华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和女人对视:“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脑子有点那个什么,嗯,然后闯错门了?”   “我身上并没有浮骨珠啊。”   两双大眼准确地互瞪起来。   “……不可能,浮骨珠肯定在你身上,我感受到了,”女人的语气幽幽转冷,“少他妈废话,赶紧给我交出来!”   这也太凶了。   云殊华背后出了层冷汗,面上半点不怯场:“我真没有,你今天就是杀了我,我也没有。”   要是他真有这东西,早就和其他几人连夜溜下磬苍山了,还用受现在这气吗?   “没关系,你不给,我也可以自己来取。”   女人抬起左手,一道紫色鬼火法印在掌心处结出,安静的房间中响起噼啪爆裂声。   “浮骨珠这种东西,若是你自愿交出,便能少受些委屈,若是硬取……可是要将你的胸脏掏出才能寻到,你确定要我来?”   云殊华默念几道诀,随后轻声道:“你若是不相信我身上没有,那就试试。”   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剑破空而出,转瞬间便对着那女子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那女子不知用了什么计策,还不待云殊华看清楚便迅速躲开,同时自衣襟处抽出一柄短刃弯刀,将那柄剑狠狠击退!   她再不迟疑,两手结印,对着云殊华的胸腔便打了过去。   一道闷哼声传来,云殊华意欲念诀抵挡,却已是躲闪不及,就在这时,眼前忽闪过一道放大的清莲法印,女子被这股极强的杀意震退,伏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这根本不是她能抵挡的法力,为何眼前的少年体内会有这么强的印记?   “清坞山……你是清坞山的人?”   云殊华快步走上前,将她控制住,道:“是又如何。”   女子面纱落下,露出一张完美无暇的脸,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声音变得突兀起来。   “哼,算小爷倒霉,触了景梵的霉头,我呸。” 第17章 裒凶鞠顽   云殊华的视线转移到地上那沾染着血迹的面纱,最后又移回“女人”的脸。   显然,他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女人,倒不如说是男扮女装更合适。   眼前的少年怒视着他,一双狭长上挑的凤目晕开鲜红的血丝和脂粉,嘴里不知道在喃喃骂着什么话。   他挣扎着抄起一旁的弯刀,试图再次向云殊华扎去,这次动作又快又狠,且并未向胸腔处攻击,云殊华一时不察,只堪堪擦着刀尖而过,右臂肘弯处挨了他一刀,衣角破损,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   清莲法印没有出现。   云殊华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将他钳制得更死,少年手中的弯刀也被他一把夺过。   刀尖抵着少年的脖颈,云殊华冷声道:“老实点!再乱动小命别想要了!”   “呵呵……”少年喉间滚出奇怪的笑声,伏在云殊华身下的躯体抖动几下,骨节处响起喀拉喀拉的清脆响声。   云殊华被他吓了一跳,双目微瞠地看着他肩膀一寸寸拉长、变宽,随后诡异地将四肢骨骼舒展开来。   少顷,已经完完全全恢复成一个标准男性躯体的少年猛地一转,趁着云殊华没注意便将他反向推倒在地上!   云殊华眼前天旋地转,紧接着一张长相阴柔的脸便出现在视线上空。   “你说!”这次少年的声音正常了些,“浮骨珠到底在不在你身上?”   “那什么破珠子我连见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在我身上?”云殊华伸腿便向他下腹之处狠狠踹过去,意图起身逆转攻势。   熟料身上的少年动作更快,一只手准确地握住他的脚踝,随即将细长的一只腿向右侧使劲压下去。   “你……”云殊华痛得冷汗都滴下来,“他妈的,你快点松手!”   “咱们两个到底谁不要脸?”少年薄唇微微勾起,眸色寒凉,“你刚刚差点让小爷我断子绝孙,是该给你点惩罚看看。”   他手上使力,云殊华顿觉脚腕一阵痛麻,随后像是失去知觉一般,再不能感受到其他。   “……”   云殊华大口喘着气,冷汗顺着额间流了下来。   “给你个机会,仔细想想,从前可曾吃过一粒晶莹剔透的圆珠?”   云殊华舔了舔后槽牙,怒道:“我没吃过!”   “小爷追本溯源的功法从未失算过,你怕不是忘记了,再好好回忆一会,嗯?”   说罢,穿着裙子的少年面上笑意扩大,将云殊华的一条腿缓缓上移,充满暗示性意味地捏了捏。   云殊华闭上眼,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在恢复体力,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他才沉声开口:“我确实吃过,但不是像你描述的那般,只是一粒很普通的药物罢了,和浮骨珠相去甚远。”   少年面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谁给你吃的?!在哪?现在就在你体内?!”   “……是我师尊给我的,那时我尚在东域,”云殊华缓声开口,“你方才不是已经试出来了么?我师尊的法力还在那颗珠子里。”   原是那颗结了清莲法印的珠子。   “那根本不是浮骨珠,景梵怎可能将自己的法力灌入浮骨珠喂进你嘴里?”少年嗤道,“这珠子出现在哪都不会出现在东域,况且清坞山的浮骨珠早就被上任东域域主败光了,谁人不知。”   “那你还说个屁,赶紧放开我啊!”云殊华挣扎道。   “真不在你体内?”少年犹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将手置于云殊华的胸腔处,五指使力,法力便凝聚到手心之中。   巨大的压迫感让云殊华喘不过来气,先前那道稍纵即逝的莲花法印此刻竟再次出现,且比先前亮了几分。皎白的法光缠绕着少年的手掌,明明像是虚无所形的幻象,却令他被迫牢牢禁锢在那里,无法动作。   法力源源不断地顺着那只手臂流进少年的躯体之中,少年不堪重负,双目通红,浑身跌入极端痛苦,嘴角渗出黑红的血。   “咳咳……”   良久,他几乎是耗尽全身所有法力才将自己的手从云殊华的胸膛上收了回来,随后轻轻抹着嘴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哼,景梵这个天杀的……暂且相信你没有骗我,饶你一命,”少年居高临下盯着云殊华,边调息边问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可知磬苍山大弟子的房间在何处?”   “不知道。”云殊华扶着一旁的椅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右腿。   少年面色阴鸷,不再多言,快步走出了房间,随后绝尘而去。   受了内伤还能有这么快的移动速度,应当也不是凡辈。   云殊华凝眉想了一会,怎么都想不起来磬苍山有这号人,记得江澍晚曾说过,此人衣着像是来自极西南之地的悬泠山,却不知是如何成功潜入戒严的磬苍山。   既然他也是来窃取浮骨珠的……何不利用一番。   云殊华摸了摸自己的右腿,咬咬牙,还是快步追了出去。   门外夜色已深,庭院无人,一片寂静。   云殊华念着法诀,悄悄跟在那名少年不远处,时刻和他保持着距离。   就见那名少年在着复杂的大殿之中绕来绕去,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一下,怒骂两声,嗓音时柔时刚,很像男女对骂。   ……原来他还是个路痴,怪不得能胡乱摸进云殊华的房间里。   不知道跟着这位大哥兜兜转转走了多久,云殊华终于看到他在面前十米处停了下来,紧接着便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朝岐从某个拐角出现了,提着剑快步推开面前的殿门,小心翼翼地将门再度合上,随后同门内站着的一人谈话。   都到了这个点,竟然还不睡?   云殊华心中顿觉奇怪,遂凑上前去听,并不回避那名穿着裙子的少年。   那少年也注意到他了,挑眉怒瞪了一眼,碍于不好发作,终究是没有骂出口。   云殊华要的就是他不敢打草惊蛇,当下对着他笑了笑,安心地侧耳听着内室之中的动静。   门内有两个人在谈话,其中一个人听起来像是骆怜的声音。   “朝岐师弟不必太过担心,师尊法力高强,现下就在后殿处疗伤,且有二师弟在侧保护,定能安然无恙。”   “既然今夜师尊已安全归来,不如明日便让其余四域的师兄弟下山如何?”朝岐的声音透着些迟疑。   “玉逍宫余孽尚未揪出,还是等师尊带领我们将那些人捉了再议吧!”骆怜的声音霎时冷了下来。   云殊华听到这,不由得怔住。   这是在说谁呢,什么师尊,难道是南域域主?可赵域主不是早就仙逝了吗?   “师兄,古战场的楞严咒结界还未修复……倘若再继续拖下去,磬苍山要将天下置于何地?”   “这话还轮不到你说!”骆怜训斥道,“好,你心中装着天道,你告诉我,为了修补那个楞严咒结界,要将师尊体内的浮骨珠献上去,他早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你难道要将他再杀一次?”   此言一出,门内门外的人皆是一惊。   云殊华稍稍思忖,便觉得这事内有玄机。莫不是赵域主死后又吃了浮骨珠?可那时他分明死了,又怎能有此一举?   想来若是他重病之时直接服下浮骨珠了却一死,抑或是其他人在他死后将那珠子喂到他嘴里,都有可能。   云殊华想起初上磬苍山那天,在棺中瞧见赵域主的遗体,又觉得他应当不会在第一种情况下举行大葬,否则未免太过于多此一举。   还是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一点。   正想着,门内的朝岐又说话了:“师兄,朝岐实在想不通您为何在师尊仙逝后出此下策,现下即使揪出了玉逍宫的人,我们也很难将浮骨珠交出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交便不交,浮骨珠放在何处都不安全,只有吃进肚子里,才不会惹人怀疑。”骆怜笑道。   这人当真是天生反骨,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云殊华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右腿,觉得尚且还能快步行走一段时间,便在心内做好决定,要推门而入。   站在另一处的少年见状,连忙上来拉住他。   两个人开始僵持起来。   门内忽地传来一阵混乱的衣物窸窣摩挲声,朝岐的声音中夹杂着震惊与愤怒。   “二师兄,你,你……”   “展涪,你手中为何攥着珠子?!师尊他人呢?他人在何处?”   听到这句话,云殊华身边的少年轻笑两声,像是再也等不及一般,“嘭”地一声闯入门冲了进去。   云殊华怔在原地,听着里屋传来混乱的打斗与质问,随后看到朝岐慌乱地冲出来,对着天上放了一个信号。   “你,你怎么在这里?!”   朝岐抹掉眼角的泪水,走上前揪起云殊华的衣领:“快,快去叫人!”   他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对着天上的烟幕施法,念道:“传我口令,磬苍山全域弟子速至殿前,保护浮骨珠,诛杀叛徒!”   纷嚷之中,天边远际处隐隐传来一声鹤唳。   云殊华顺着声音望过去。   师尊……来了? 第18章 虎珀拾芥   “还愣着做什么,”朝岐深呼吸一口气,“快同我去保护圣物!”   云殊华当即从怔愣之中回过神来,同朝岐对视一眼,转身快步同他进了大殿。   室内打斗声不断,只见骆怜单手执剑,红着眼向浑身带血的展涪不断戳刺,怒骂道:“磬苍山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将师尊置于死地,竟同玉逍宫那等歪门邪道一同勾结!”   展涪灵活地闪身避开骆怜与那名陌生少年的攻击,并不回话,左手紧紧握着那颗血红的珠子,右手化出几道暗芒,对着骆怜眉心刺去。   “这些年潜伏在南域的细作原来是你,两月前摧毁盛放浮骨珠密室的也是你……当真是,当真是好极了!”   骆怜喘息着停了下来,目眦欲裂,将手中的剑掷于虚空之中,两指合并贴在自己眉间,大声道:“心如镜净,剑与我惟一,法剑驱魔,耿天不语……”   “鬼宿朱雀,诛杀邪祟,以慰正道!”   话音甫一落下,便见殿内狂风四起,骆怜眉目张狂,发丝随着猎猎的冷风吹扬起来,衣袂也被带着极端杀意的剑气割得四分五裂。   他的头顶结出一道火红的朱雀虚相,溢出的法光将站在一旁的云殊华与朝岐震得摔出几米之外,随即那道火印便传出一声高亢嘹亮的鸟鸣。   “将浮骨珠交出,然后杀了你,为我的师尊赔罪。”   骆怜阴冷的眼神透过乱飞的发丝睨着展涪,旋即手中提着剑快速向他喉间划刺!   展涪不断捏着珠子躲闪,但看骆怜的动作又凶又狠,喊道:“你疯了!这样做会入魔的!”   “我若是坠入地狱,死也要拉上你这个恶心至极的叛徒!”   朝岐速速捏了一道清心诀向骆怜袭去,每每总是打不中,他焦急道:“大师兄现在不可妄动道心,否则会乱了根基!”   “你现在冲上去是送死,不如从旁相助,念净心咒施法让他冷静下来。”云殊华扶住他的肩膀,意图将他身上的不安躁动抑制住。   “好,你同我一起,倘若时机不妙,我们就加入战局,上前帮助大师兄。”朝岐抹了抹眼角的泪,咬着牙点点头。   就在此时,殿外忽传来一阵密集的踏步声,正隐忍不发的展涪听到后,眉目舒展开来,大笑道:“我的援兵到了,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不论是南域还是古战场,都休想拿到浮骨珠!”   云殊华顺着展涪的眸光转身一看,就见数十名穿着南域制式校服的弟子提剑冲进来,将几人团团围住,听到展涪的指令后便一齐迎上来攻击。   兵刃相接,殿前赤地一片,场面霎时变得混乱不已。   骆怜虽处于极度愤怒之中,但理智尚且还在,他手起剑落,一击致命,冲破重重阻碍,一心想将展涪杀死在剑下。   奈何展涪从前隐藏了实力,如今自然不会继续藏拙,应付骆怜倒也还算自如。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道如鬼魅般的身影悄悄贴上展涪的后背,两只纤白的手迅速捏着他的喉骨,顷刻间身体一软,手中的力道松懈了些许。   “玉逍宫的狗就这点能耐,你趁早给你的主子死了谢罪吧。”   少年轻笑声响起,两指使力,从展涪手中夺到浮骨珠,随后移形换影迅速冲出殿门,向外逃去。   骆怜本以为那擅闯大殿的奇装少年也是玉逍宫的走狗,却不想和展涪并非同一阵营,当下钳住展涪,对着殿门处的两个少年扬声道:“朝岐,速速叫人去追珠子,这里的反贼由我清除!”   “遵命,大师兄!”   朝岐扬剑抹了一人的脖子,鲜血溅到他的眼眸中,他在纷乱之中拉着云殊华的衣袖道:“我去追那个狗杂碎,你多找点人从侧路包抄。”   语毕,云殊华便被他扯着冲出人群,沿着少年一路留下的血脚印寻过去。   那少年被景梵的莲花印伤了两下,如今实力不能发挥出鼎盛的水平,应当不算难对付。云殊华估摸着他的行迹路线,一边不断地跃窗而过,一边念法诀给自己加速。   这场追逐战惊醒了磬苍山不少还在睡觉的人,云殊华无意中踹开一道偏门,还未走几步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   “殊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方才听到有人在发信号,可是正殿在唤人?”   说话的正是刚刚穿好衣服从厢房里走出的江澍晚。   “有人偷走了浮骨珠,看逃跑路线应当是去往前山大门了,快追,一定要在他下山之前抓住他!”   江澍晚迅速点头:“你先去,我去叫其他几位师兄弟一同去追,定能事半功倍。”   云殊华不再多言,横穿几步越过房间奔入偏殿。   路遇兵器房之时,他眸光闪了闪,视线忽地落到墙上那张悬挂着的漂亮的横弓。   不过犹豫一瞬,云殊华便低声道了句抱歉,随即一把摘下弓与箭跑出大门。   此时露水浓郁,日光熹微,清晨的磬苍山一派雾蒙蒙的景象,后山乱作一团,前殿的所有人都从梦中惊醒,几道离弦飞奔的身影向着山下追去。   朝岐策马向山下追,竟还不能迅速跟上少年的身影,他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吼道:“云殊华!你到底叫没叫人来?眼看着就要追不上了!”   “别喊了,你们南域的没一个手脚利索的,”江澍晚和云殊华自左右两侧出现,“我们几人合力,将他围住即可。”   “怎么围?这小子跑这么快,恐怕难以接近。”朝岐骑在马背上大喊道。   “我来助你!”江澍晚足下一点,踩着林中一根竹木落在朝岐身后,抬手捏出三根针,对着马背狠狠刺下去。   那匹棕马忽然受了惊,仰头长声嘶吼,发了疯一般向前猛冲。   “你先他一步下山去,在当口等着——”江澍晚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示意道,“我同赫樊云殊华稍后便至!”   朝岐猛地被惯力向前方一扯,不由得伏在马背上,千钧一发之际,他暗自骂了句脏话,并未听江澍晚的嘱咐,而是直直地调转马头朝着那少年冲去。   “快,拦住他,不然他会死的!”   赫樊在后方大吼一声,快步捏着剑跑上来,手中的剑顺着他的力飞速脱出,向两个少年重叠在一起的背影刺去。   熟料那悬泠山的年青人忽然停下向右侧一滚,利落地躲开剑袭,手中几道红光乍现,朝岐浑身便被几根极细的红丝紧紧绷住。   “被它缠住,你今日可别想有命活了。”   朝岐被迫停下动作,那受惊的棕马却依旧在跑,且愈加有无法控制的趋势。   一直飞奔在侧的云殊华见状,将从磬苍山上偷偷取出的横弓迅速拉扯在胸前,右手掏出三只羽箭,闭上眼缓缓将法力注入其中。   他修习不久,所学的惟有在清坞山上听了景梵教化后的术法,危急之时便拿来化用。   合三归一,感天应时。   云殊华睁开眼,眯着眸子对准朝岐的身下,右手使力,三只灌着冷光的飞箭准确地横跨数里刺入马身,直接迫使那匹马跪在地上。   竟然中了!   云殊华心中一喜,面上稍显松快,弓箭在他手上转了两圈,随后消失了。   朝岐全身缠绕着红线,一个不察从马身上跌落下来,他滚了几圈,身上的细皮嫩.肉被红线割出血丝,且随着动作的加大不断勒紧。   他瞧了眼不远处的少年,毫不顾惜自己身上的血痕,疯了一般地冲上去抢珠子,吼道:“把圣物还回来!”   那少年被他的态度震惊,看着他那张密密麻麻铺满红丝的脸,奇道:“我说你这人,对这道貌岸然的破山头倒也是忠心耿耿,倒是一点都不惜命。”   朝岐趁他不备,缠上去以掌为刃将他手中的浮骨珠劈落,旋即抱着少年的腰,对着距二人最近的江澍晚道:“快,拿走珠子,我拖住他。”   少年反应极快,手上红光一闪,一柄短刃对着朝岐的后背刺下,血溅当场。   江澍晚犹豫一瞬,随后单手向前推,林中万木枯索,数片飞叶带着惊人的力道齐发,少年顷刻间身负重伤,手下脱力,人也跪坐下来。   “你疯了!”云殊华上前拉起他的手,沉声道,“这种招数怎可随意用出?若是他们认不出还好,如若认出了……你就不怕暴露了你的身份!”   江澍晚蹙眉道:“可若我不出招,那个朝岐便死在他手下了。”   云殊华还欲再说些什么,只见朝岐手脚并用爬到浮骨珠面前,将它拾起,对着自己抛了过来。   “拿走,我求求你,快拿走!”   “你以为拖住我,浮骨珠就能顺利送到北地?”少年发出一阵嗬嗬冷笑,“没了我还有南域、还有玉逍宫、还有更多人!”   云殊华看了他一眼,随后捏着珠子道:“我先下山,随后在客栈会合……不见不散。”   他向着山下奔去,身后几名少年斗作一团。   竹林两侧数道黑影快速闪过,悄悄跟着云殊华追了下去。 第19章 云谲波诡   林中小路蜿蜒曲折,耳际只有风吹落叶带来的簌簌响声。   一刻钟后,云殊华稍稍放缓速度,伏着一棵古树暂作歇息。   他喘息着张开手,掌心之中躺着一颗滚了泥与血迹的珠子,正是浮骨珠无疑。   虽没有亲眼见到这珠子是怎么取出的,但不难想象出展涪从赵域主身体中强行取出的血腥场景,想来那种痛感必定让人难以忍受。   南域域主经历两次生死,也是怪可怜的。   云殊华胡乱地想了一会,默默拈起袖角将浮骨珠仔细擦拭了一遍,泥土与血水褪尽,莹白剔透的光芒终得以重见天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可以令人延年益寿、起死回生的宝珠,瞧上去与中域隽宸殿那些用作装饰的漂亮珠子并无什么大分别。   但不知为何,云殊华却觉得自己对这珠子颇为熟悉,就好似可以感知到它的能量一般。   这种感受让他通体血液舒畅,调息也更为稳固,一股冲向灵识的舒适感将他紧紧包围。   云殊华按住胸腔处心室的位置,眸中露出惊诧的神色。   不愧是令许多教派争相竞逐的宝物,还未服用就能领悟到它的厉害,若是能将它送到古战场,那里的结界定能修复得完好如初,天音石的碑裂也会复原。   思及此,云殊华将那颗珠子装在前襟口袋,继续向着山脚下行进。   许是休息了一段时间的缘故,再次赶路时显然不像最初那般能坚持那么久,后方传来一阵极浅极轻的脚步声,应当是又有人追过来了。   云殊华脑海中的神经线紧绷起来,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恰在这时,树林上方传来一道悠远恬淡的玉笛声,此音绕而不绝,音调婉转,颇为动听。   林中惊雀阵阵飞起,奔向天幕。   云殊华忽然想到些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行走的动作也跟着滞缓了些许。   树林阴翳之中,前方忽地出现了一个纤长俊挺的身影,那人手持玉笛,长身而立,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见到这人的脸,云殊华猛地慢下动作,在他面前急刹车停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男人穿着一袭青衫,眉目清隽,嗓音轻柔。   “殊华,这些日子在外贪玩,可还尽兴?”   就连质问的话语也听不出丝毫责怪的意味。   云殊华心下大骇,面上强自装着镇定,一步步后撤道:“舅舅……你怎么会来这里?”   男人闻言,轻轻挑眉笑道:“怎么,你私自离家,舅舅不能亲自接你回去?”   做舅舅的来把离家出走的外甥领回去,合情合理。   云殊华闭了闭眼,心中发苦。   他是真的不想跟眼前这个男人回玉逍宫,料想回到那等级森严又残酷的地方定然少不了挨一顿罚。   且眼前的男人其实并没有表面那般和善,身为玉逍宫一宫之主,怎可能真的那般清雅。   还没穿到游戏之前,云殊华就对这个角色早有耳闻,身为魔界玉逍宫一宫之主的傅徇,城府颇深,心思细腻,实乃算计人心一把好手,下界五域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这也是为什么云殊华宁可去清坞山待在不可捉摸的景梵身边,也不愿在玉逍宫整天面对这位笑面虎舅舅的缘故,曾经与他朝夕相对的日日夜夜,云殊华都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凡事只能听从傅徇的摆布,不得有其他自由。   就连鬼点子很多的江澍晚落到他手里,也只有满身伤痕,吐血昏迷的份。   云殊华不断后退与傅徇拉开距离,心中想着应对之策。   “怎么,莫不是又在想怎么从舅舅眼前逃走了,”傅徇半垂着双目,手中的玉笛一下下敲打着掌心,勾唇道,“再往后走,便要碰上舅舅的暗卫,到那时可就真的走不成了。”   云殊华听罢,终于停下了步子。   “来,殊华,把手给我,我们回家。”   傅徇琥珀色的双眸之中透着认真:“我可以不计较你叛逃玉逍宫的事,只需你日后乖乖地待在我身边就好,你娘死得早,自小也是我极疼宠你,所以才让你溜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我不回去,”云殊华蹙眉打断,“我现在已经是东域的弟子了!”   “况且我并非叛逃,我一没有出卖玉逍宫,二没有连累任何人,舅舅如何能说我叛逃?”   “你是魔修,难不成真以为去了清坞山就能同他们一般无二地修道?”傅徇眸色一冷,“景梵此人你应当接触过,以他的心思,又怎会不知你是玉逍宫的人?”   “但我确实与这些门派之争没有牵扯!我是清白的,否则也不会被留在清坞了,”云殊华坚定道,“师尊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届时不论是玉逍宫还是悬泠山都将处于危险之中,舅舅你还是快走吧。”   傅徇听罢,忍不住勾唇笑道:“殊华,你真是心思极单纯,极可爱。”   “你可知为了找到你,我的门徒被景梵这个阴险狡诈的人杀伤无数?”   他一步步走到云殊华面前,将他逼迫到一棵树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醒醒吧,景梵几日前便到了南域,他之所以不来见你,无非是想利用你引我现身,再把玉逍宫的人一网打尽。”   “你……”云殊华本能地想反驳,心底里瞬间呼出一个声音在大喊我不相信,但话卡在喉咙之中,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磬苍山上确实有我的人,我也的的确确想要那颗浮骨珠,但若是他单刀直入闯进灵堂将我的人杀了,便不会有今日的事。”   傅徇挑起云殊华披散在肩上的发丝,轻轻揉捏:“他让你们几人费尽千辛万苦将珠子抢回来,在暗处瞧着你奔下山,不就是为了试探你一番?”   云殊华杏状的眼眸不由失神,他低声否定道:“这些都是你的臆测。”   “舅舅不会拿人命开玩笑,”傅徇摇头道,“且我从不对至亲之人说谎。”   云殊华闭上眼,恍然想起太阳出山之时,他在磬苍山大殿前听到的那声鹤鸣。   那时师尊分明……已经来了吧。   “眼见着他的目的达到了,我的心腹被识破身份,带来的暗卫死去大半,就连我要的浮骨珠……”傅徇顿了顿,“都捏在你的手里,你对他忠心耿耿,恰好掉在他的陷阱中,竟还是心甘情愿的,真叫我伤心。”   “我没有!”云殊华睁眼否定,“当初拜入五域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帮助修复古战场结界这事有利于下界安定,我为何不做?这与景梵又有什么关系。”   “你想维护下界安定,那你可知古战场的楞严咒结界防的都是什么人?”傅徇反问,古井无波的眸子里起了一丝涟漪,“他防的是你我这样的魔修,你去帮舅舅的对手,这不是在寒舅舅的心吗?”   云殊华失语。   哪怕重活一次,他依旧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在这个世界中,不论做什么事都会有人拿他的身份出来质问他,可是他并不想为了那遥不可及的荣耀和权力去挑起仙魔战争,做一名普通又平凡的下界守护者,又错在哪里了?   “殊华,听舅舅的话,把浮骨珠给我,我们一起回玉逍宫,不要被景梵骗了。”   听到这句诱哄意味十足的话,云殊华忽地轻笑几声。   傅徇怔了下,偏过头淡声问:“怎么了,殊华在笑什么?”   景梵和傅徇,他谁都不信。   云殊华正色道:“若是我今日不给那破珠子,也不打算回玉逍宫,舅舅要如何罚我,要将我绑走吗?”   傅徇沉默半晌,悠悠叹了一息。   “殊华,我并不能拿你如何,因为我不想胁迫你,利用你,”他揽着云殊华的肩,将他抱在自己怀中,轻声道,“我说过,你是我在这世上至亲的血脉,我们血液相连,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   云殊华听着他温柔的话,鼻间尽是淡淡的清香,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傅徇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你若是执意要走,我绝不拦你,这浮骨珠送到北域,我自有办法将它取回来,”傅徇俯下.身同怀里的少年对视,一字一句道,“可你若是想继续留在清坞,有些事情便要约法三章。”   “你,”云殊华愣了下,“你要与我约定什么?”   “你是玉逍宫的小公子,倘使玉逍宫有一天需要你,望你担起这个责任。”   “不仅如此,你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如果有天景梵背着我让你伤心……我会将你带回来,再亲手剜了他。”   傅徇执起云殊华的手:“这是我们的君子协定。”   云殊华打了个寒噤,半是怀疑地应下来:“好,我答应舅舅,现在我要走,舅舅放不放人?”   傅徇退后几步:“你去吧,我的暗卫不会再跟踪了。”   最好是如此。   云殊华压下心中的怪异感,不再迟疑,迅速同傅徇告别下山。   只是先前在清坞山玉墟殿之时那根埋在心中的刺,不由自主地开始蔓延,如荆棘一般生长。 第20章 阋墙之祸   看着云殊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傅徇若有所思。   良久,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走上前,神色恭敬道:“主上,我们的人是否还需继续攻上磬苍山?”   傅徇眉目恢复成清冷的神色,摆摆手说:“还去送死做什么,那几位域主大约已经到了,展涪此人救不了就弃了吧。”   暗卫垂首道:“遵命。”   “还有一事……主上,小公子那边……”   “找点人去跟着殊华,浮骨珠就不必夺了,暂且放在五域保管也不错,”傅徇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玉笛,叮嘱道,“三五人即可,不要让殊华发现,暗中保护好他。”   最后一句话,傅徇交待地极为清晰缓慢,暗卫领悟他话中的深意,遂带着命令退下了。   “等等。”   傅徇忽然叫住他,皱着眉问道:“派去的人死了多少?”   暗卫立即跪地答:“回主上,潜入磬苍山的手下目前尚还无法查明那些人的死活,眼下正是两派纠缠打斗的时候,核实人数一事比较难办。”   默了半晌,傅徇又问:“后续攻入正殿的那几支人马,可还有活口?”   “……无一幸免,全部被景梵等人截杀。”   傅徇挑眉,惊讶地赞叹道:“我就料到会是这样,以景梵天生好杀伐的性子,断不会给玉逍宫留一个活的,这等心狠手辣的性子,倒是我甘拜下风了。”   “唉,你说他这样的人,怎会有资格接管清坞山的玉墟殿?莫不是不怕天音石降下天道,以杀孽罪重之名借一道天雷将他劈死?”   此话无人敢应,暗卫垂眸,一语不发。   傅徇像是从中得到什么稀奇的意趣,唇角勾起思忖了好一会,才笑道:“是我多虑了,景梵那样的人断然不会相信那些所谓的因果天道,恐怕在他心里,巴不得自己了无生趣的人生早早结束。”   “此行虽折损了些人马,不过目的也算是达到了,我们走吧。”   傅徇摩挲着玉笛,怡然自得地走向通往山下的小路,身后的暗卫低低道了声“是”,随即对着天上做了个手势,几路暗中待命的暗卫倏尔消失在树林中。   日光倾洒,凝在叶片上的露水一滴滴蒸发,和风吹过,万物复苏。   浮骨珠被带下了山,展涪本想去追,奈何被骆怜死死拖住,不能踏出大殿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展涪一剑刺入骆怜腹中,蹙眉道:“师兄误了我的大事,倘若我今日拿不到这珠子,你便在九泉之下同师尊相见吧。”   骆怜吐出一口血来,左手用力攥紧展涪的剑刃,将其狠狠拔出,随即整个人失去支撑,伏趴在地上,浑身浸满鲜血,已然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他看着展涪长靴前飞扬的那一片锦衣,口中鲜血直流,气息也因为疼痛变得震颤。   “你……你怎么有脸唤我师兄的,你怎么有脸面提到师尊?!”   展涪冷眼看着地上愠怒的血人,面无表情道:“你和赵霁的名讳究竟有多高贵,我为何不能提?”   他似乎有心想理论,便蹲下身定睛看着骆怜道:“我在磬苍山待了这么多年,算是仁至义尽,曾经也不是没想过保下磬苍山,可惜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还有你那自以为是的师尊,总有一天会害得磬苍师门灭绝。”   “你一个叛徒有什么资格说我?!”骆怜咬牙,面色阴冷地看着他。   “大师兄,你又是这样,总是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自己,配不上南域,难道无数的金银财宝与山庄给了你们自信,竟让你们觉得南域可以脱离五域,凌驾于东域之上?”   展涪一把揪起骆怜的前襟,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看着骆怜难看的脸色,心中快意上涌,嘲讽道:“只要天音石一天在东域,清坞山便永远是天下正统,身为道修理应一心向道,铜臭满身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你……”骆怜闭眼,“我从未想过南域有天能从下界独立出去,磬苍山日益壮大,为何不能将东域取而代之?我同师尊万事以师门为重,这难道不对吗!”   “愚蠢!以你这样的眼界,纵使修行千年万年,也决计不能带领磬苍山坐上天下共主之位。”展涪无心再与他多舌,当下便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骆怜见状,奋力向前扑去,由于身负重伤,他已然不能支撑着站起身,只能双手环住展涪的腿,咬牙怒吼道:“我就是再愚蠢,也绝对不会在大节大义上想左!那浮骨珠必定要掌握在五域手中,你们玉逍宫休想拿到!”   展涪一脚将他踹开,并不应话,面色黑沉地向外走。   甫一踏出殿门,一道冷光在他眼前闪过,还未反应过来那道冷光是何物所致,展涪便感觉喉间一热,汩汩鲜血喷涌而出,随即意识失去知觉,气绝当场。   这场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骆怜伏在地砖上,怔怔地看着展涪那如断线风筝般的残破躯体跌落在地,一动不动。   殿外的石阶上出现两道人影,一白一紫,为首的赫然是东域域主景梵。   骆怜瞳孔皱缩,随后颤抖着唇,想说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景梵和沈棠离踏进殿内。   景梵一袭白袍纤尘不染,沾了血的问月在他手中消失。他不曾将眼神分给地上的骆怜半分,反倒是睨着那身首异处的死物,冷声开口:“玉逍宫还算有些手段。”   “可惜了,去岁五域大比之时我曾见过此人的身手,当时还觉得是个人才,孰料他却明珠暗投。”沈棠离望着展涪怒睁未瞑的双眼,怜惜道。   景梵不再言语,隔着数名死尸将凉冷的眸光移向骆怜。   “仙尊……仙尊大人,”骆怜心中一刺,慌忙俯首道,“对不起,此事都是我的错。”   “此话不必对本座说,”景梵星目半阖,淡声问,“小华人在何处?”   小华?   骆怜听到这二字,尚还有些不能理解,心里却莫名的惶恐起来。   “骆怜,仙尊大人在问你话,可知云殊华现下人在何处?”沈棠离双手背后,立于骆怜身前。   原是为了那个小弟子。   磬苍山今日尸横遍野,血流千里,五域仙宗与东域的剑尊竟当真不在乎?   骆怜心内闷窒,气息虚弱道:“咳咳……应当是追那浮骨珠追下山了吧,仙尊大人莫急,我这便唤人去寻。”   “不必了,”景梵把玩着手中一块玉璧,缓声道,“棠离,南域整顿之事便交由你,该罚的罚,该杀的杀。”   “好,”沈棠离点点头,“那云殊华与其他的弟子……”   “先不用寻。”景梵沉声撂下这句话,遂不再过问。   骆怜见到那高高在上的剑尊大人下一瞬便转身要走,当下冲上前拽住他的衣袂,道:“仙尊大人,仙尊大人——”   “铮”的一声鸣响,裹挟着杀意的问月剑霎时间抵住骆怜的面门,当下惊得他缩回双手,一阵失声。   他怎么忘了,景梵此人最厌旁人与他接触,便是沈仙宗都同他保持着距离。   “弟子,弟子知错,方才冒犯了仙尊大人,求仙尊原谅。”   景梵目光淡漠,看着他宛如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还有话对本座说?”   “求,求仙尊大人救救我们南域吧……此番死伤无数皆是我的过错,骆怜愿以死谢罪,或者,或者我给仙尊您当牛做马,您愿意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无半分怨言。”   此番他元气大伤,断不能再叫玉逍宫留了细作在这里,倘若有剑尊出手相助,便能心中稍安。   “有件事本座要提醒你,”景梵波澜不惊道,“南域损伤惨重,你死不足惜,以死谢罪不是你愿或不愿的事。”   听到这,骆怜面如死灰,颓然地垂下脑袋。   “况且,本座要一个不忠的人没有任何用处。”   语毕,景梵捏着手中的芙蓉玉踏出殿门,室中惟余沈棠离与失神的骆怜。   沈棠离绕过地上一众尸体,又浏览了一遍大殿,遂走到殿前长廊之中唤了几名等候在不远处的侍从进去清理。   “将赵域主的尸体好好安葬,至于那个骆怜……能治便治。”沈棠离细细嘱咐。打理完一众事务过后,他走出充斥着血腥气味的正殿,悠然道:“我观这山上应当也没什么其余的事要打理了,你打算何时下山?”   檐下,景梵淡声道:“今夜。”   “今夜就要下山,”沈棠离轻轻一笑道,“那你打算何时去寻小徒弟?”   景梵负手而立,双目闭阖,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   沈棠离抱怀道:“仙尊大人的心思令人难以捉摸,明知道玉逍宫的傅徇没安好心,却还是让他同云殊华见面。”   “你不怕你那小徒弟猜到你在算计他,心里会觉得失落?”   沈棠离絮絮叨叨又添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忽见景梵拂袖向山下走去,便快步上去拦截。   “景仙尊莫急,待我这边将剩下的事料理好,定带你去寻小徒弟。” 第21章 花遮柳隐   云殊华下了山,一路赶到禺城的城中街,寻到自己曾住过的客栈。   那客栈伙计见到他,大约是记得他曾在这里住过不久,便极热情地将他迎了进去。   还未同其他弟子会合,任何一方的势力都有可能循着浮骨珠追杀过来,思及此,云殊华不敢轻慢,只定下了自己先前睡过的房间便上了楼。   这一夜熬得他异常难受,夜阑人静时,紧邻客栈的青楼乐馆传来的娇笑打趣声格外清晰,脂粉顺着琴弦拨弄着香风,在燥热难眠的夜里挑逗着云殊华的神经。   这倒不是勾引出他潜意识中的某种欲.念,实在是他想在极度紧绷的情况下好好休息,但因这刺耳杂乱的靡靡之音扰了他求而不得的清净,所以心中烦躁愈甚。   他在客栈中躲了一晚,确定没有人追来,第二日才敢简单打扮自己上街。   日落前离开客栈之时,他特意将那柄横弓放在掌柜面前,道:“这原是磬苍山正殿兵器库的东西,昨日山上我借来用了用,现下应当物归原主,劳烦您下次与磬苍山弟子见面时托他们将这横弓带回去。”   “自然自然,”掌柜赔笑道,“这位小道长,小的还有一事想问。”   “您说。”云殊华掀起眼帘,随意瞧了他一眼。   “磬苍已经两天不曾派人到小店查验账本了,且小的差人去了山脚下,又听闻赵域主的落棺大典并未如期举行,却不知这山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种状况此前可从未有过。”   云殊华皱着眉看了眼门外大亮的天色,迟疑道:“大约是有些旁的琐事要处理,相信这两日便能解决,您安心等着便是。”   “哎哎,那就好,谢谢这位小道长了。”   云殊华说了句不用客气,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蹦出门槛外,向着街边的打铁铺走去。   活在这五域之中的子民,晨起而作,日落而息,每日重复着平凡枯燥的生活,丝毫不知那些口口声声践行天道的修行者为了宝物与权力争得你死我活。   也不知是谁更像苦修的道人。   云殊华幽幽叹了一息,随即快步行至打铁铺门口,推门而入。   铁铺内温度渐高,空气燥热,比街上闷窒许多,他在盛着兵器的货架前绕了几圈,开口向店铺的老板问了几把弓,拿在手里试了试都不太趁手。   以他现在的身体素质,拉短弓尚有余力,拉长弓想都别想。   云殊华并未找到适合自己的武器,心中一阵失落,便道:“店老板,劳烦有新的短弓制成就去附近的那间客栈知会一声,我有急用。”   “这位仙家,您可是一直在那里住?”老板笑呵呵问。   “……”云殊华被问住了。   这倒是个问题。   也不知何时才能启程回东域,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恐怕这几日就能将磬苍山与浮骨珠的事彻底解决掉。   “近日确实要走,那此番便打扰店家了。”云殊华面含歉意地解释了原因,打消了这个念头,旋即向外走。   赶巧打铁铺的铁匠寻了几只红灯笼要在铺子门口挂上,见状立刻上前帮云殊华挑开,对着他咧嘴笑道:“不打紧,仙家今夜可上街一游,有些搭了台子用作比武的,一般都会寻些精巧的武器做彩头,届时说不定能凑巧瞧见合您心意的。”   “比武?”云殊华好奇地看着他手上的红灯笼,“这位大哥,今日这是在过什么节吗?”   “今日可是上元节啊,入了夜,整条街上都是红彤彤的灯笼,到时还有河边的灯会,仙家若是有兴致,不妨今夜出来看看。”   上元节。   云殊华思忖半晌,这才想起来今天确实要过元宵。   过节总是与寻常有几分不同,他道了谢,又回到客栈中,一连几日来的郁色稍稍好了些许。   还未走进客栈大门,几道脱俗的身影立在门口,为首的少年见到他,笑着同他打招呼。   “殊华,你去哪了?方才赫樊师兄正要找你。”   云殊华猛地抬头望去,便见江澍晚身着清爽的月白色锦衣向他大步迈了过来,眉眼中透着惊喜与愉悦。   “你回来了,”云殊华揉了揉眼睛,又看向他身后的几人,“事情解决了?”   “若是指南域之事,应当已经解决了,”赫樊颔首道,“景仙尊与沈仙宗赶到磬苍山主持大局,现下应当已经将所有奸细捉了出来,唯一的变数,恐怕只有那名不知从何出现的奇装少年。”   “景仙尊,”云殊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我师尊……来了?”   “正是,他现在正同我师尊待在山上,怎么,难不成你要去拜见他?”江澍晚凑上来问。   师尊来了。   云殊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俊秀的眉微凝,脸上露出些微的失望。   原来傅徇并没有骗他,师尊已经到了磬苍山,为什么不与他见一见呢?   “殊华,”江澍晚看出好友有些闷闷不乐,当下拉着他的手腕向里走,转移话题道,“我们先进去吧,有什么事改日再说,今天不是还有些重要的事情没做吗?”   “确实如此,”赫樊跟上来,小心翼翼道,“我们上去再说。”   六人走到一处偏僻的房间中坐了下来,其中一人迫不及待地问:“浮骨珠安全与否?”   “安全,”云殊华点点头,从前襟口袋摸出一颗莹润的珠子,“赫樊兄,这珠子还是放你那里安全些。”   赫樊郑重地接过来,将其收好。   “那展涪与骆怜……究竟是怎么回事?”云殊华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师尊与沈仙宗又是如何处置的?”   “那个展涪原是玉逍宫的叛徒,近些年一直埋伏在磬苍山上寻找浮骨珠的踪迹,几月前为了修复古战场结界,南域不得已将浮骨珠献出,这才让他寻到这珠子的藏身之地,孰料骆怜先他一步将珠子喂给了赵霁赵域主。”   “赵域主那时还未完全死透,骆怜硬生生将浮骨珠喂下去,竟让他起死回生,他二人本想利用这个绝佳的机会将玉逍宫的细作一网打尽,哪想到叛徒就出现在亲信之中。”   “展涪趁骆怜不备将赵域主剖胸挖肚,便有了你我后来知晓的这一幕。”   赫樊说到这,拿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灌了一口:“幸而仙尊大人及时赶到,将展涪杀了,否则我与其他兄弟不可能轻易脱身。”   “展涪死了?”云殊华皱眉,“骆怜呢?”   “骆怜即便不死,也同废人没有区别,沈仙宗大发善心将他送去医治,也不知道能治到何种程度。”   语毕,众人陷入沉默,面上皆露出些惆怅来。   过了半晌,江澍晚抱臂斜倚在靠椅上,说:“如今我们的任务顺利完成了,其余的也就不要多想,大家洗漱一番,今夜在禺城痛快玩赏,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回各自的师门,恐日后也难有机会再相见了。”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莫不是忘了每年都要举办的各域大比?”有人开口打趣道。   “各域大比……”江澍晚挑眉,“原来我忘记了这一遭,看来与各位的缘分还未尽。”   几人轻笑起来,互相道别,便回了房间去收拾衣物。   云殊华本不太想逛今夜的上元灯会,但耐不住江澍晚的折磨,便跟着他一同踏上大街。   二人走到曾经去过的歇馆茶楼,江澍晚忽地停下来,道:“我记得楼上观景极好,不如我们上去喝盏茶吧。”   说到这,他又神秘地添了一句:“而且……我有个小玩意儿想送给你。” 第22章 浮灯了了   “叫我出来原是为了这个,”云殊华笑了笑,“那我们上去说话。”   江澍晚闻言用力点头,拉着他的衣袖踏入茶楼,朗声道:“麻烦店家为我们寻一处包间,最好是可以观景的那种。”   “两位公子上面请,”茶楼伙计领着二人上楼入座,边走边道,“恰逢上元节生意好,二楼的座厢几乎都要定满了,幸而公子来得及时。”   江澍晚跟着伙计进了房间,快步走到露天的栏杆处向下望,确定此处景观极佳后,便摸出来一粒碎银丢给小二,说:“谢了。”   “哎,多谢公子,这位客官也请入座,小的这便为您上些茶点。”   待到伙计小跑着离开后,云殊华跟着走上去,在江澍晚面前站定。   “你这些银子都是打哪来的?”   江澍晚对他眨了眨眼:“还能是从哪来的,自然是从我往日的积蓄中扣的。”   甫一听到这,云殊华不由得敲了下他的手臂,劝说道:“我说你倒是省着点花,我们现在不比从前,可不是想花多少花多少了,凡事备点银子,有备无患。”   “殊华说得对,”江澍晚听着云殊华的嘱咐,心里颇为受用,便从前襟摸出一袋荷包扔在他手里,讨笑道,“这钱放在我这里,少不了要乱花,不如殊华替我管钱如何?”   “谁要管你的钱,我自己的钱还管不来呢。”云殊华连忙将钱塞回去,“我不要,你拿走。”   “你替我管,我放心,”江澍晚拉过他的手拍了拍,娓娓劝说,“况且我在洛圻山上也有些份例,若是以后升了大弟子,兴许能拿的更多……”   “等等。”   云殊华抽回手打断他的话:“你说你在洛圻山有什么?”   “嗯?”江澍晚不明所以,“有份例啊。”   “……”   “你说的这个份例,可是指衣物火烛之类的寻常日用?”云殊华试探开口,语气之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些自然是有的,但大都是侍童帮着安排好这等杂事,平日里定期发的是银子,”江澍晚纠正道,随即仔细打量起云殊华沉下的脸色,“殊华,你怎么了。”   “该不会清坞山不给你银子花吧?”   云殊华头疼地闭了闭眼。   “那东西在清坞,确实不大能用得上。”   江澍晚捧腹笑了一会,煞有介事地批判道:“岂有此理,清坞山怎么连该有的份例都不给?亏得景梵还是下界公认的仙尊,竟能在这些事上出了疏漏,是有些过分了!”   少年抑扬顿挫的声音随着晚风吹入热闹喧哗的大街,与茶间几帘之隔的邻座,沈棠离正执着茶壶沏茶。   “景仙尊,想不到你还能有这样的疏漏,还叫人家抓了把柄。”   沈棠离笑吟吟将温热的茶杯推至景梵面前:“仙尊大人,请。”   座上的景梵一手支额,一手捏着玉璧,双眸闭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仿佛在小憩。   沈棠离并不戳穿他,提着茶壶柄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拿在手上慢慢啜饮起来。   隔壁少年的谈话声还在继续,且声声入耳。   “好了,你别说我师尊了,他平日里忙得很,哪里顾得上这些。”   云殊华闷闷的嗓音响起。   “不说就不说,你看这个。”   江澍晚从袖中取出一串玉质风铃花吊坠,在云殊华眼前晃了晃,暖玉相触当啷响,一下就把他的视线吸引住了。   “这是什么?”云殊华从他手中取下,放在掌心端详起来。   “这个东西可以传话,是我费尽心思搜罗各种稀奇珍玩最后找人做出来的,”江澍晚说着,又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串一模一样的,“你一个我一个,日后若是你遇到什么危险,或者在清坞山被人欺负了,捏碎其中一朵与我传音,我随时随地都能感知到你的消息。”   “竟然如此神奇?”云殊华双目微瞠,“若是这些全部用掉了,那不就联系不上了……”   “没关系,到时候再找人做新的就好了,”江澍晚挑眉,“你快把它佩在身上让我看看。”   云殊华捏着触感温凉的玉坠,稍有犹豫。   脑海中一闪而过那道莲纹白衣的身影,以及那人时时刻刻不忘带在身上的玉璧。   想来那东西对他极为重要,否则断不会在二人第一次相见时,险些因为那块玉坠地而一剑杀了他。   云殊华思忖了好一会,心中暗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现在也有玉了。   想到这,他将这串风铃花玉坠系在腰封处,道:“今夜出门换的是常服,挂在腰间不大合适,日后我做了好看的玉带,一定把它挂在显眼的位置。”   江澍晚露出满意的笑容。   两个少年伏在栏杆处继续聊了一会,大街上忽地千灯尽燃,铺了十里的红。   “是灯会要开始了。”   话音未落,就见渺远处连接着护城河的郊野放出绚丽的烟火,一道道华光点亮昏暗的夜空,将攒聚的浓云照得发蓝。   “要不要下去逛一逛?”江澍晚眼含期待,小声提议。   今夜多云,不见繁星,除了放天灯应当也没什么其他有趣的事,云殊华思索一瞬便答应了。   二人去楼下付了账款,一同走进人流涌动的大街。   “他们走了,约莫去了灯会。”   沈棠离将茶盏放下,坐姿端正道:“景仙尊今日脾气好得很。”   被那个毛头小子贬低了一顿不说,连徒弟也放跑了,眼睁睁地看着人走,竟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   “仙尊大人若再不去,保不齐你那小徒弟就要被我们中域的澍晚拐过来了。”沈棠离笑道。   景梵缓缓睁开眼睛,星眸沉沉,似一汪幽深不见底的寒潭水。   他将支着额的手放下,墨发随着动作自肩颈滑落,于背后披散开来。   “小华身边的那几个人,寻个机会解决掉。”   沈棠离的动作微微一顿:“不如就定在今夜。”   “随你。”景梵站起身,撩起帘子向外走,一步步下了楼梯。   虽已入夜,城中仍是万家灯火,街坊巷陌中的百姓三五成群凑在街边小摊处采买,不少搭了高台的店家办了诗会比武一类活动,邀人参加。   笙歌鼎沸间,年轻的男男女女头戴簪花,盛装打扮,互相邀约着向河边的明火灯会走去,人人脸上盈着火红的明光,透出甜蜜的笑意。   云殊华同江澍晚逛了一会便走散了,独自一人在这样甜腻的氛围之中愈发觉得难受,便快走几步离开了正在斗诗的高台,将要远离之时,只见一位手持折扇的锦衣公子款款走上前,对着大家作了一揖,道:“在下献丑了,今日在下便借着佳节,以河灯为题眼作诗一首。”   竖着耳朵听了半晌,他确定自己毫无这方面的天赋可言,便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向大街东方走去。   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锣鼓声,云殊华好奇地踮脚凑上前去看了看,原是城中临时组建的一支人马在舞狮。   舞狮队在售卖天灯的摊贩前绕了几圈,引得一大堆人涌过来看,随即又踩着鼓点远去。   “这位公子,今夜晚风正合适,要不要点一盏天灯许个愿?”   那摊贩主见灯火掩映下,云殊华唇红齿白不似常人,便斗着胆子上前小心问了一句。   “许愿?”云殊华指着自己,“老板是在说我?”   “自然,小公子风流倜傥,却未曾展颜,不如将心事画在天灯之上,将它放飞后便不用再担心了。”   尽管这话听起来无半分逻辑,云殊华还是忍不住笑了笑,说:“既然如此,劳烦您给我取来一盏吧。”   摊贩主眼疾手快将背后一盏刚刚糊好的纸灯笼递上去。   “有劳了,请问这盏灯要多少钱?我若是许好了愿,又要将它投往何处?”   “小公子,我这是小本生意,只需要您两个铜板,”摊贩主扬手指了指不远处飞满天灯的城河处,“您画好了前去河边即可,那里的风会带着天灯飞远,若是飞得见不到影儿,您所有的心愿定能一举实现。”   云殊华从身上摸出铜板掷给他,旋即左手接过灯笼,笑道:“谢老板提醒。”   他走到一处无人站立的货架前站好,单手将轻薄的天灯在眼前晃了几圈,随即从前襟口袋里摸出快要用完的铅椠笔,轻轻在上方试着写字。   许是材料特殊的缘故,铅粉在灯笼上留不下任何字迹,且云殊华生怕自己手下一个使力将灯笼扎破,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   他又凑到摊贩前借了一支毛笔,那摊贩主忙着张罗别的生意,并未管他。   云殊华右手执笔,蘸了蘸墨汁,思索着写些什么好。   想了半天无果,不如画一幅画。   就决定画莲花。   他轻轻将笔尖触在灯笼纸上,黑漆漆的墨水一触便晕染开来,滩成一大团浓黑的颜色,将他吓了一跳。   云殊华颤抖着手画了半朵,剩下的却是怎么也画不下去了。   四周笙乐阵阵,街边谈笑喧闹,无人注意少年此刻为难的神色。   正迟疑间,忽见一只修长好看的大手自右侧伸了过来,将云殊华的手轻轻攥住,带着那支湖笔游走向上,左侧的手引着他捏紧纸灯笼的骨架,顷刻间,半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便画了出来。   淡淡清莲香气萦绕,景梵在他耳侧沉声开口。   “画莲花不难,小华要认真学。”   云殊华听出身后男人的声音,手指紧张地捏着灯笼纸。   不知是不是街边红灯映照的缘故,他的双颊悄悄爬上一抹淡绯色。 第23章 葵藿倾阳(重要公告见作话!)   景梵比云殊华高出不少,微微俯下.身子,恰好能凑到云殊华的额角处。   今日他并未穿那身胜雪的莲纹道袍,反倒披着玄色对襟长衫,乌云般的青丝半束半披,少许发丝卷着微风刮蹭着云殊华的下颌,带起少年侧颈上一片麻痒之意。   柔和的灯光打在景梵俊挺的侧脸上,令他今夜少了几分冷戾,面容柔和些许,较之从前更有人间烟火味。   云殊华不敢偏过头回应他,脑海中思绪混乱不已,心中一团荆棘纠缠往复,无论如何都扯不开理不断。   二人交握的手还在由景梵主导着,一点一点将那朵半像不像的菡萏茎叶勾勒完成。   感觉到少年的呼吸节奏有些乱,景梵将动作停下,淡声道:“专心些,不要走神。”   温热的吐息打在耳侧,气氛不知怎的,竟透着些隐而不发的暧昧。   云殊华霎时一动不敢动,乖乖地让景梵继续在身旁画下去,只觉自己脸上烧灼,肌肤也滚烫。   这几道笔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怔愣愣地盯着景梵修长的指节,咬着唇,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师尊不是不喜欢和人接触……吗?   这是云殊华第二次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很想观察一下此刻景梵的表情,但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勇气。   刚想试探着抽回手,却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捉住。   “拿着笔,画一朵给为师看看。”   景梵语气之中含着几分笑意,像是发现了云殊华的窘迫一般。   “我……我不会画。”云殊华捏着毛笔,眸中有一瞬失神。   虽是这么说,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灯笼纸翻了一面,循着记忆重新画了一朵给景梵看。   背后的人缓缓放开云殊华,眸光落在那薄薄的一层纸上:“今日是上元节,小华没有什么愿望要许?”   云殊华语塞道:“我哪有什么愿望啊……身边的人过得都挺好的。”   他也断不会因为这一盏祈天灯就能顺利回到自己本该在的现代。   虽说在那个时代,自己也是孑然一人,但多多少少都比目前过得更安适一些。   景梵垂眸,看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背影,默然不语。   大街上的人流结伴向城中河边走去,来来往往之间,云殊华将毛笔搁置,转身将天灯拿给景梵看,露出一个笑容:“师尊看看,我画的怎么样?”   “是有了些样子,”景梵眼中映着摊边的烛火,轻声开口,“小华为何想到要画莲花?”   云殊华将天灯交给小贩,托他装好灯芯,等待的过程中小声答道:“这些日子在磬苍山上见了不少兽纹牡丹印,此前在中域也曾见过洛圻山的山印,我本想画一个清坞山特有的花纹样式,却怎么都想不出来要画什么。”   “偶然想起山上的大家都喜欢莲花,不如就画上一画,也算是为清坞祈福了。”   他接过天灯,心满意足道。   景梵打量着他的神色,眉目有些松动:“喜欢莲花?”   “嗯,师尊难道不喜欢莲花吗?”云殊华睁大眼睛,“我观山上的星筑里有一处注入法力的荷池……况且此前风鹤与惊鹤所穿的衣饰上都有莲花纹印的。”   他顿了顿,略有些失落道:“可我就没有。”   原是为了这个。   景梵薄唇微抿:“你若是喜欢这些,风鹤自会给你安排。”   随即,他衣袂轻摆,朗声说:“手中的天灯若是再不放,就要被风吹灭了。”   云殊华如梦初醒,这才捧着天灯上前几步道:“这就去放,这就去放。”   二人结伴在涌动不息的人潮中行走,云殊华稍迟景梵半步,余光便可瞧见他挺拔如松柏的背影,倘若快步跟至身旁,便能看到他深邃分明的侧脸。   今夜的景梵很不一样,却让云殊华倏然想起刚到清坞山的那个黄昏:竹林萧萧,师尊坐在镜湖旁闭目养神,肃杀的气息消失不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寂与澹然。   想到这,云殊华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侧脸。   心中莫名其妙道: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会对一个男人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而且明知道他比表面看起来更加危险。   云殊华将视线投向手中捧着的天灯,暗忖着快速回神,断不能落入景梵的美貌陷阱中去。   就这样随着人群兜兜转转到护城河旁,景梵撩开岸边垂挂的柳树林,寻了处僻静的地方。   说是僻静也不尽然,天上的烟火还在放,一下下地点亮河边的游人,无数天灯自河边乘风飞起,结伴奔向天幕,飘向远方。   头一次放天灯,云殊华还不大熟练,他对着高空轻轻一抛,旋即紧张地看着那灯笼的走向。   微风拂过,灯芯在笼中摇摆不断,欲暗还明,纸灯摇摇晃晃向上升起,时不时擦着一棵古垂柳的枝条。   云殊华忍不住伸出双手托了托,尽管并不能碰到天灯的任何一角。   断不该选择这样的地方放灯,早知道就去找一处开阔的场地了。   他闭了闭眼,有些懊恼,迅速在心里许了个愿。   待到睁眼再看过去时,那灯已经飘到同柳梢一般高度,下一秒就要撞到树顶。   “我的灯——”   话音未落,一道银白暗芒从眼前快速流过,将那盏灯稳稳当当托到河心之中,同其他天灯聚在一起。   景梵收回法力,缓声道:“这些教过的法术,徒儿都忘了如何用?”   “对不起,方才太着急了,”云殊华垂下头,“还有,谢谢师尊。”   景梵没有应声。   “……”   云殊华过了好半晌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向天上看了一眼。   自己画的那盏灯早已不知去向,那一丛丛灯火渐移向天际,最后缩成明星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河边人群散去,时辰更晚,景梵偏过头,眸色认真地问道:“先前曾见小华画过一些星宿图,大约深谙此道。”   “星宿图,”云殊华眸色一亮,“确实会画一些,小时候经常去家乡的天文……观星台看星星,久而久之也就会看了。”   语毕,他有些失落道:“今夜实在不是观星的好时节,能看到的星星其实很少。”   “无妨,”景梵定睛道,“不如小华说一说,今夜天上都有些什么星。”   ?   云殊华尚有些不明所以:“……今夜?”   “难道要为师再重复第二遍?”景梵话语意味不明,说不上是有耐心还是没耐心。   师命难违,云殊华指着现下唯一一颗能看清楚的星星说:“这颗,叫启明星,它是夜空中最亮的,一般出现于早东方和晚西方。”   “它还有个名字,叫金星。”   不过师尊应当不明白它为什么叫金星,估计从前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云殊华正发愁如何解释,忽见身侧的景梵眸色幽深地打量着他。   “金星。”   景梵眯起眸子:“你说,它是金星?”   “确实是金星……我,我没说错,”云殊华眨了眨眼,“师尊不是我家乡的人氏,应当听不懂这个别称。”   “不,你错了。”   景梵眸色渐冷,缓步上前,伸手捏住云殊华的下颌,渐渐使力。   “为师记得这颗星的名字。”   “现在为师想问你另一个问题……”景梵俊挺的五官迎着黯淡的月色,在侧脸处投下或深或浅的阴影,周身杀意尽显,“如实回答。”   云殊华吃痛,却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怎么了,只好用力道:“师尊,说,便是。”   “这个东西,你记不记得?”   景梵扬起左手,一串晶莹的芙蓉玉壁挂在修长的指尖。   随着几道幽光闪烁,玉璧在两人头顶上方的天幕之中投出一片绚烂的星河,一瞬间便将云殊华的目光吸引住了。 第24章 撩云拨雨【倒v开始】   闪烁的星光揉碎在朦胧的烟雾之中,逐渐形成一条细长的光带,点缀着静谧的夜晚。   景梵背光而立,表情晦涩,五官隐没在幽暗的夜色里。   眼前的少年确实同记忆中的那个人长得很像,但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会是那个人。   时间对不上,性格也对不上,且云殊华从未去过东域,更遑论从前与他见过面。   正因如此,他才最有可能是有心之人派来故意接近他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巧合,甚至这个少年在某些方面颇合他的心意。   景梵将云殊华的下颌上抬,沉声道:“张嘴,说话。”   “咳咳……”云殊华闷哼几声,却又不知道师尊这是怎么了,只好艰难说,“那块玉佩我只在古战场见过,但这其中的银河,我有印象。”   “哦?”   景梵低下头,端详着他的表情:“不着急,今夜有很长时间,你可以慢慢同为师说。”   “师尊,”云殊华闭了闭眼,“师尊怀疑我与这块玉佩有关系,对吗?”   景梵捏着他下巴的力度稍稍松了些许。   云殊华右手探上景梵的手腕,清澈明亮的一双眼与他对视,毫不避退闪躲:“您若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直说便是。”   “这块玉佩所幻化出的景象,是根据现实中的银河带拟象还原出来的,其中有许多星星,甚至还有团聚出来的星座,它们混同天上的尘埃,共同凝成现在的样子。”   “这样的星河并不罕见,若是赶上仲夏时节,在晴朗的夜晚也能观测到。”   “其余的我并不知晓,”云殊华顿了下,“不知道师尊还想知道些什么。”   “为师想知道,你到底来自何处?”景梵开口。   他敏锐地感觉到云殊华与周围人的不同,但个中实情,云殊华又怎么可能同他讲清楚。   “……我说过了,家乡临海,只是地界偏僻,不好言明,”云殊华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师尊若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干脆罚徒儿好了,要杀要打,您做便是。”   语毕,他别过头,像是在同景梵生闷气一般。   景梵默了半晌,将手缓缓收回,语气中辨不明情绪:“打杀小华这样的事,为师断然不会做。”   “这条天河中的繁星,徒儿可都认识?”   本来应当是认识的。   云殊华攥着手心,硬声道:“不认识,只是知道几个常见的罢了。”   景梵掌心摊开,那处虚渺梦幻的星河消失在夜幕之中。   师徒二人相对无话,云殊华在这寂静的氛围中,灵海瞬时清明了些许。他想起数月前同师尊第一次见面,肃杀昏沉的古战场上,问月剑将他的喉咙割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随后便停了下来。   那时师尊对他说的话是:抬起头来。   两月后的拜师大典,他顺利通过考核,成了清坞山更换域主以来头一个被剑尊收作关门弟子的人。   回想起他传闻中那般杀伐果决的性子,再对比同自己接触时的种种不同,一个想法浮出水面。   云殊华觉得,自己一定同那块冰花芙蓉玉的主人有些联系。   可是没穿越进游戏之前,原身只是一个在玉逍宫中混吃等死的小公子,又怎么可能与师尊有那样的渊源?便是年龄也无法对上。   这样想着,云殊华试探性地开口道:“师尊,徒儿想斗胆问您一个问题。”   景梵冷淡的眉眼望着护城河粼粼波纹,低声开口:“为师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想问这块玉璧。”   云殊华颔首,言语中有些迟疑:“我……同送师尊这块玉璧的主人,是不是,是不是很像,所以您才将我收做徒弟。”   “是。”   景梵居高临下看着他,星眸之中透着认真:“你同那人长得很像,喜好也相同,可惜,你不是他。”   这句话含着缺憾、叹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师尊为何如此肯定,万一……”   云殊华说不上来,心中却倍感失落。   那种感觉很奇妙,明明不是自己,却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是自己,尽管可能性十分微弱渺茫,却还是期待着自己是别人心上十万分之一的独选。   今夜的景梵同往日大不一样,他轻轻睨了少年一眼,缓声道:“小华有所不知,我同那个人见面,大约在许多年前。”   “那年我才不过十岁。”   彼时魔界执掌下界,清虚门接管东域玉墟殿,民间生灵涂炭,万物凋敝,党伐之争接连不断,无人在意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   景梵就是那千千万万个不被修道之人看得上眼的蝼蚁之一,他自幼无父无母,像沼泽之中的尘埃与烂泥,在寥廓的东域各地流浪长大,仅靠乞讨为生,浑浑噩噩长到十岁。   应当是十岁吧?不是十岁也不要紧,毕竟世上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关心他的死活,又何须求人记住他的生辰。   那时天下万民争相以求神修道为正统,每日挂在口中的尽是些天道大义,惟余景梵日日在街巷间苟且活命,从未将所谓的大道记在心上。   如果神爱世人,为何没有分出一点点的怜悯之心去体谅那些濒临死亡的子民?   景梵痛苦地捱过寒冬,身体骨瘦如柴,衣衫破损不堪,只依靠正午时分的日光取暖。那些天东域之中无数道修奔走相告,穿着华丽亮眼的衣衫在他面前晃着,说着令人激动的话语。   “几位师兄可曾听闻,那玉墟殿的天音石终于有所回响,据传其上的法华碑刻碎裂了,其中一片降生到下界未来的救世主身上,苍生黎民有救了!”   “这正是天道给予我们的恩惠,这些天我们不如将南华经多多誊抄一些,供在香火案前,为大家祈福!”   “却不知那位救世主现下在何处,据传五域域主正齐心协力寻找那位践行大道的义士,那帮魔修总算是有人教训了。”   “这真是近些年来我听到最令人振奋的消息。”   耳边聒噪的话语一字一句地敲击着景梵的耳膜,他浑身颤抖着蜷缩在墙角处,佝偻着离开喧闹的现场,向僻静的林郊处走去。   少年的身体已经开始抽条,却因为食不果腹,显得那般瘦弱细小。   城中远郊鲜少有人踏足,景梵寻了处能够晒太阳的破庙,使出全身力气去推门。   老旧的朽木飘摇不已,本应当是极容易推动的,却因他身上实在无力,不得不纠缠许久。   那天细雪飘落,寒风呼啸,春意不显,正是回冬之时。   庙宇之中,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男人渐渐从屋中走出,左手端着一方星盘,右手是一柄短刃。   他看到匍匐着的景梵,眼前一亮,手中的星盘也像有所感应一般,闪了闪。   “我寻了许久的人原来是你,一个像虫子一样的小东西。”   男人俊美的脸上带着不可忽视的鄙夷:“就凭你,也想靠着天降的碑刻顶替我的兄长?”   景梵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本能地意识到危险。   他颤抖着捏住门板,向外走,随后自脊背处向心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感。   鲜血滴滴下落,染红铺在地板上还未融化的薄雪。   男人阴暗冷郁的面容忽地出现在景梵眼前,他阴冷笑道:“听说这东西强行取出,令人疼痛难忍数倍不止,待会你可要叫小点声。”   语毕,他手起刀落,对着景梵骨瘦如柴的胸脯用力刺下去。   血溅三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质量担保:1v1,仙尊和小华之间绝对不存在第三个人!!白月光什么的也是没有的。 第25章 禅絮沾泥   眼前的景物隐隐绰绰,像是隔一层厚重的雨雾,在景梵的视线中模糊起来。   他像一片破败的枫叶,无声地掉进身下冰冷的雪水里,枯槁的手腕颤抖着探上自己的胸膛,双眸瞠着,似乎想不明白自己这副落魄残缺的躯体为何还能流出这么多汩汩温凉的鲜血。   景梵蜷缩在地,嘴巴微微张合,却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声带微动,像一把把尖刀在割。   他已经接连几天未进一滴水、未吃一口饭,从前跟他一样的乞人早就饿死在路边,只有他不知为何活了下来。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茫茫沧海中一点蜉蝣,随着冬去春来懵懂沉浮,不知为何而生,为何而死,便也无所谓这条命何时能有天收。   可是,即便自己生来就活的不明不白,也应当在死时求个清楚,不是吗?   景梵用力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想看清眼前的男人。   他实是想不明白,为何像他这样的蝼蚁,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红绸华缎慢慢委地,男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纵然因为疼痛看不甚清他的样貌,依稀可感到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猜你现在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伤了你,是吗?”   他将那方漂亮精致的星盘放在少年面前,指尖一道红光流转,那星盘上的七道指针转动着朝向景梵的心间。   “你看,这是神的旨意,它在指引着我,天音石降下的那道法华碑刻,就在你身上。”   景梵耳膜响起撕裂灵识的耳鸣声,他缓慢地摇摇头,好像想表达些什么。   法华碑刻,近些日子街上的人一直在讨论这个东西,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星盘的指引绝不会出错,毕竟……”男人轻蔑地笑笑,冷声道,“我也很惊诧,天道竟然会降临在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身上。”   “至于那法华碑刻究竟是什么,你无需知道,待我将你体中的碑刻取出,你的价值也就到头。”   这句话景梵听懂,他应当是盛放那重要碑刻的容器。   还不待他思忖清楚,男人修长的手绕着他的后背,将那把匕首狠狠抽出,随后在他皮包骨头样的胸腔处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啊——”   景梵的喉管发出痛苦嘶哑的声响,胸前似有一团淬火的烙铁,在皮肉之处烧烫开来。   许是那东西极难取出,男人攥着匕首,在他胸上划一刀又一刀,先前景梵还能清醒地数着,到最后已经不清楚自己的胸口被割成什么样子。   景梵大滴大滴流着冷汗,双臂抽搐着,想奋力远离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   “还没结束。”   男人冷冷揪住他,捏出一道火红的法光,注入景梵的伤口处。   仅仅那一瞬间,景梵仿佛浑身上下的生机都被他抽干一般,意识消散,体力流逝,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片泛着银光的碎片破开胸膛而出,飞入男人的掌心之中。   原来那个东西,就是众人一直在寻找的法华碑刻吗……为何命运弄人,偏偏要降在他的身上呢。   景梵百思不得其解,只见那道凝着法光的碑刻被取走之后,自己的身体便如微渺淡弱的萤火,将熄不熄。寒冷,饥饿,疼痛,虚弱,一时涌上来,令他不能再动用半分气力。   原来自己的生命一直以来都由那块碎片吊着,怪不得,怪不得。   景梵咳出两口血,心中忽地释然了。他本来就应当早早死去的,一个错误降生在尘世中的粟粒,也应该错误地被人抹去。   男人随手将匕首扔在地上,快意道:“你倒是个命硬的,到现在竟仍不死,念在我得偿所愿的份上,便留你一条贱命。”   “也是我想左,你这样的尘泥,不配顶替我阿兄坐上东域域主的位置。”   “还说什么挽救天下苍生的救世主,真是可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何德何能攻克我们清虚门?”   语毕,男人拍拍手上的血水,快步离开破败的庙宇,扬长而去。   茫茫雪地只剩奄奄一息的景梵一人。   天上又落雪了,瓣瓣分明,轻飘飘的,带着凉意落下。鲜血蜿蜒着在冰层中开出一条道路,直直延伸向外。   景梵模糊的视线顺着血迹看去,忽然就很想去看看城郊的河岸。   这个想法颇奇怪,只因自他有意识起,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不论是吃那些任人丢弃的残羹冷炙,抑或是去饮凉冷的沧浪水,他都不曾像现下这般。   其实城郊的河岸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柳枝盈雪,薄冰覆河,只有些萧索的景象。   不过这座旧庙与城河颇近,就是在死前爬出去,远远的看一眼也好。   这样想着,景梵使出全身力气,五指探入软雪之中,牢牢抓住未生新根的枯草,拖着身躯向外一点点挪。   钻心的疼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毫不在乎,缓慢移动着,誓要看到死前最后希冀的一处景。   寒风呼啸,将地上的落雪复又吹入空中,天更冷了。   景梵伏着庙门,重重自门槛处滚落出去,后脑撞击在一块碎裂凸起的青石板上,五脏六腑也像受震击,再不能运作。   呼吸渐弱,他打消观景的念头。   罢了,就这样死掉,也挺好的。   此生无父无母,无友无师,死后万事成空,泉泥销骨。   妙极。   他仿若一只受伤垂死的小动物,仔细感受着生命的流失,双目自前方收回,半阖着。   朦胧之间,河岸边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向他这里奔过来。   ……会是那个去而复返的刽子手吗?   景梵模糊地想着,眼前忽然飘过一袭带着暖香的白裳,有一年轻男子在他面前俯下.身子,将他小心翼翼抱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动作轻柔至极,像是怕惊扰了他,又像是在对待心中至爱的珍宝。   这个人的怀抱像雪一样冰冷,但落在他额上的泪,一滴滴地,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是景梵除了东升西落的日光之外,平生唯一一次体验到的温暖感觉。   可是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准确地说,在这个世上,他不认识任何人。   景梵用力地睁开双眸,想看清头顶上方的人,入目是那人漂亮流畅的下颌线,以及饱满好看的绯色唇瓣。   “对不起,我来晚。”   声音里虽带着一丝哭腔,但不难听出,是好听的。   可他二人萍水相逢,为何对方会那么的、那么的难过呢?   景梵沉沉昏睡过去,眼中最后一瞬看到的,是那人衣袂处用银丝绘制的莲花。   那朵莲花,在纷纷雪天里分外鲜活,在他记忆中,像是要飞出来一般。   触不到,攥不住,牢牢捏紧在手里,又化作细碎的雪粉,消失在日光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们,本周字数更新完毕啦~过两天继续-3-   感谢读者小可爱“开车是必须滴!”灌溉的营养液(づ ̄3 ̄)づ 第26章 薄雾冥冥   佛语有云: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景梵遇创后昏睡了数个时辰,待到醒来时,眼前黑茫茫一片,已是到了深夜。   他试着抬了抬手臂,虽则筋肉连接着前胸带起一阵剧烈的痛感,但比之先前稍好了些。   掌心摩挲,是温暖棉柔的触感……他竟睡到了床上。   没死吗?   景梵扶着身侧的床榻轻轻偏过头,不远处一点微弱的灯光正摇晃着舔舐烛泪,他定定地瞧了一会,整个人才仿佛真正回到现实中来。   随后五感渐渐复苏,他听到枕边传来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景梵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发觉胸膛上的伤口被处理过了,浑身舒爽,还换上了月白色的新衣。   床边,一个年轻男子正伏在一旁小憩,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他蹙起来的眉一直不曾舒展。   这个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将他带走,难不成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取走的东西吗?   思索无果,景梵忽然生出想逃的心思。凭心而论,自有意识起他便非常抵触与人交往,从小看打看骂不知遭受多少白眼,甚至在今日差点被人夺了命……他是极其厌恶旁人的。   想到这,景梵直接向床下跃去。   那繁琐的衣饰绊住他的脚,也怪他从来没穿过这样厚实保暖的长衣,眼下一个不察,径直擦着床沿跌了下去。   这一下动静不小,直接将床边浅眠的白衣男子惊醒了。   “……你身上还有伤,为何要下床?”   他连忙将景梵从地上扶起来,拉至塌上坐好,葱白的长指拈住他的领口,就要往下拽。   景梵虚弱地抬起手碰了碰他的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年轻男子被他抵触的眼神刺了一下,说:“我只是想帮你看看伤口,没有恶意的。”   随即他像碰到什么烫人的东西一般,迅速缩回了手,轻咳了两声,道:“那我先去帮你拿点吃的。”   景梵看着他匆忙的步子迈出门去,不久又端着一个案盏踏进来,其上放着一锅热腾腾的白粥,几碟小菜。   这人为他做了饭,烧了热水,连伤药都一并买好,细细叮嘱无微不至。   虽说心中并无什么触动,景梵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心底里竟有些说不出的安定。   这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但个子比他高出不少,行事风格也颇沉稳。   待到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后,年轻男子推开屋门,沉声道:“这处小院我已经包下了,近些天你在此好好养伤,银钱就放在桌案上,若是你不会用厨房,便去附近的酒楼吃。”   “大约再过一段时间,自会有人来寻你,你不要怕,他们不会伤害你。”   语毕,年轻男子对着景梵摆了摆手:“我走啦,今生有缘再见。”   景梵看着他转身投进屋外的风雪夜,心脏没来由猛地一缩,随后止不住地难受起来。   他快步跟了出去,几步一踉跄,弯腰去捉那人的衣袂,却怎么也抓不住。   年轻男子踩着厚厚的雪,走至庭院中央,回头一望,连忙跑上来揽住他:“你现在重伤未愈,不可受凉,快些进屋。”   “你……”   景梵艰涩嘶哑着发出第一个音节。   “你,你是,我的亲人吗?”   他抬眸撞进男子的眼中,一字一句地问着话,带着些许期冀。   若不是有血脉这一层羁绊,他又为何要帮他?景梵实在是想不明白还有其他的可能。   年轻男子怔了半晌,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抚着他的背,又叹了一息。   “我当然是你的亲人,这世上与你最亲最亲的人。”   景梵眨了眨眼,似乎还不大能相信他说的话。   “那,”他痛苦开口,“那,你又,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要赶回去救人,他很需要我。”   年轻男子从前襟取出一块玉璧,俯下.身将其放在少年手心中:“险些忘了将这个礼物送给你,这玉璧我买了一对,你一个我一个,你无聊时便拿出来玩玩,怎么样?”   他笑着半蹲下来,带着景梵的手伸向前方:“教你一个最最最简单的法诀。”   “星曜势显,盈损熠埆,境由心生,天河乃现。”   语毕忽见天边一角法光大盛,景梵顺着光源瞧去,视线隐没在一道绚丽华美的银河之中。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星星,近几月却因种种俗事,许久不曾抬头了,”年轻男子怅然道,“这其中的每颗星我都在玉璧中做了注记,待你修炼的日子稍久一点,就能看清这条星河带的全貌。”   “你看那银河的两侧,是不是有两颗最亮的星,它们一个叫牛郎,一个叫织女……”   他同景梵说了许久,直到夜色浓稠,明舒高悬,才重新与他作了最后的道别。   “这次真的要走了,我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   景梵看着他挺直背脊,语调低沉,眼中似含着晶莹透亮的泪水,心中不由得一触。   “等……”   他很想开口问一问,但这句话尚未说完,便随风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只得眼看着那道皎白如月华的身影与天地融为一体。   那人口中说的是有缘再见,但后来不论景梵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没能同他再见上一面。   想来二人是有些倾盖如故的缘分,可这缘却没有什么善果,说断便断,就算遍寻下界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世间诸种妙因与妙果,本是缘由人之六欲,自景梵坐上东域域主的位置起,寻人的执念便散了不少,此番因缘无果,大约也是有他一部分责任在。   时间一久,就连那最重要的音形相貌都在景梵的记忆中淡了,沉积在某个角落不予揭开。   清坞山上,星筑镜湖中的莲花开谢数个轮回,那个人从不曾在某个夜里进入景梵的梦境中,来时无踪,去时匿迹,像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虚幻飘影,叫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随年岁侵蚀出了岔子。   这一夜,云殊华做了个奇怪的梦。   一叶小舟在脉脉流注的长河中晃呀晃,顺着曲折的河道向下游摆去。   云殊华瞧不见自己的躯体,却能感到自己的灵魂坐在扁舟之上,随着江水轻轻荡了起来。   他有心向河中看去,只见那波光潋滟的水流中氤氲着几颗漂亮的星星,有些还能叫上来名字。   云殊华端详半晌,想要开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实体,并不能出声。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嗓音在水面之下响起。   “金木水火土,外加天王星海王星,你认出来了吗?至于人马是个什么东西……我还需日后好好同你解释一番。”   再仔细听,那声音便越来越近,仿佛凑在自己耳边轻声呢喃一般。   “它们平日里见不到对方,是很孤独的,可是发光发亮是它们的职责,不能因为想见面就擅离职守呀。”   这句话颇有些童真意趣,云殊华听罢不免好奇,遂循着那道声音的来处看去。   涌动的波纹下,一个面容昳丽的少年正对着他笑。   甫一看到他的长相,云殊华顿时毛骨悚然,思维停滞半晌。   这,这不就是他自己吗?!   可说是他又不完全尽然,那少年言语行事与他有些不同,眉目间也藏着抑制不住的疲惫。   ……水中的少年到底是谁?   思索间,那片小舟已经向更远的地方漂去了,云殊华稍稍平息心思,眼前隐约出现一座江心洲。   那江心洲不大,其上一棵盘虬结根、古朴巨朔的菩提树,有一蓝衫男子坐在树下,手握折扇,阖眸打坐。   云殊华想开口问询,却见蓝衫男子率先睁开眼睛,一双冰蓝的眸子同他对视。   “你醒了。”   那道视线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旁的人,云殊华向后方看去,只见天地白茫茫一片,都隐匿在厚重的云雾中。   “你们人世间不是有句俗语叫作……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些都是天经地义之事,我说的对吗?”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   云殊华无法回答,只好听他继续讲话。   “我知道你现在无法开口,可我想你应当也是同意的,你改变了一些东西,就要为其作出相应的代价。”   “我有时不能理解你所做的决定,倒是很想问问你,值得吗?”   蓝衫男子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仿佛并不在意云殊华能否听得懂,只盯着他说模棱两可的话。   “是我忘了,我原以为你还能同我一起说话的。”   他幽幽叹息,手中折扇开合:“你是这场棋局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但愿这次,你能将它下得更好。”   “今日不是你我交谈的最佳时机,待到尘埃落定,你我再来此地探讨一番吧。”   云殊华听得云里雾里,正想办法打算问个究竟,却见那男人折扇轻摇,那叶小舟顺着急湍直下,冲入瀑布之中。   “等等──”   一声惊呼,他扶着床边坐了起来。   四时寂静,月华如练,屋中漆黑一片。   云殊华捂着心口喘息一阵,意识回笼,他想起自己这是在禺城的客栈中,今夜同师尊放完天灯后,心情不佳,便早早回来歇息。   再去回想自己做的那个梦,又忘得一干二净。   怔神间,清脆的玉击声响将他唤醒。   云殊华看过去,只见那串风铃花玉坠碎了一朵,好似在诱他拿起一般。   他将那玉坠子贴近耳际,听得江澍晚微弱的声音传来。   “殊华……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疏星”灌溉的营养液!-3- 第27章 所藏者赤   短短四个字,顿时让云殊华如遭雷击。   自今夜与江澍晚走散后,二人便再也没见过面,回客栈时云殊华还曾有意向好友屋中瞧了瞧,但见窗牖—片漆黑,他那时还以为江澍晚早已熄灯入睡了。   孰料他根本就没有回来。   云殊华捏出一个小小的法诀,将其中—朵风铃花震碎,试探地开口问:“澍晚,你在哪?澍晚?”   半炷香过后,无人应答。   他迅速披衣下床,推开屋门踏上长廊,“嘭”地一脚将好友的房门踹开。   只见屋内整洁有序,江澍晚黄昏时换下来的衣物还安安静静地挂在床前,唯独人不见了。   云殊华心中懊恼自责,重新将身上的风铃玉坠拿起来看了看,江澍晚依旧没有给他回应。   想必澍晚是被人掳走,情急之下才借着玉坠向他求助。可是谁会趁上元节混乱之际将—个没有任何特殊身份的中域弟子劫走呢?   除非澍晚身上有什么东西是那贼人所需要的,抑或是他想利用澍晚。   云殊华稍—思索,忽然有了些眉目。   江澍晚入道修短短几月,术法道这方面虽还做不到制敌自如,但他早已是道行颇深的魔修,若是寻常的修道者,定然不能轻易将他控制住,且他从玉逍宫逃出后,身份—直掩藏得很好,此番将他绑走的人,定然不是五域五山的修士。   那便只有—个可能,他被魔修抓走了,说不定还是玉逍宫的人!   难不成真的要重新回那个地方吗?   想到这个可能,云殊华倍感失落,假若真是这样,澍晚应当是没有性命危险的,傅徇命人将他抓回,只不过是希望澍晚回去安安分分做继承人,随后再将他引回去。   可是傅徇明明答应过他,不再干涉他的决定,又何至于利用江澍晚诱他重回玉逍宫?   云殊华左思右想,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与其在这里胡乱推测,不如在禺城各地四处搜寻一番,说不定澍晚此刻就在城中。   寅时未至,他顶着潮湿的露霜在禺城的大街小巷上寻找,各处庙宇楼阁、甚至可供打尖的酒楼都去了个遍,自然是徒劳无果。   天大亮时,云殊华垂头丧气地回了客栈,手里还紧紧握着江澍晚昨夜赠与他的玉坠。   “殊华,你今日清晨去了哪里?!快与我上楼。”   甫一看到他登上二楼,赫樊便匆匆迎上来,看到他面上的表情后,又突然噤了声。   “殊华,你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眼前的少年发丝沾着露水,—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杏一般的眼眸红彤彤的,瞧上去委顿不已。   “赫兄,”云殊华牵住他的衣袖,六神无主道,“澍晚他不见了。”   “澍晚不见了?”   赫樊双目圆瞪,不可置信道:“昨晚我们分别后,你二人不是一同上街去逛灯会了吗?”   “是,我们先是去了茶楼,待到河边放灯时便相携去了大街上,”云殊华蹙着眉回忆,“他后来说要去首饰铺逛—逛,随后我们便走散了。”   “那你昨夜逛完灯会是自己—人回来的,随后便再也没有同他见过面了?”赫樊紧接着问。   “……是,我是自己—个人回来的。”云殊华想到昨晚放完河灯后自己同景梵道别的场景,不由得闭了闭眼。   赫樊眸中闪过责备之意,指责道:“你为何只顾自己,那河灯放得有多好看,便是连同伴的安慰都顾不上了?”   话中带刺,可却教云殊华无从反驳。   有什么好反驳的呢?昨夜自己确实没有想起来。   云殊华将头垂下,懊丧地开口:“……对不起。”   赫樊本是来提醒他速速去见景仙尊的,如今听到江澍晚失踪的消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挑眉质问道:“你再好好回忆—下,昨夜的澍晚同平日相比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云殊华失神,“他与平时没什么区别,我们说话的时候还像从前—样,澍晚他修为不低,若是遇上普通的劫匪,定然是可以应付的,故而此事目前来看有些棘手。”   “你也知他这是遇到了危险?”赫樊焦急地走到栏杆处,用力在木质的围栏上重击一拳,“若是这次他性命堪忧,你我都要担责,我们又如何向沈仙宗交待?殊华,你真是太粗疏了!”   云殊华第—次遇到这种事,脑海中搅成—团乱麻,整夜未眠后意识也有些混沌,听完赫樊—番话后,眼眶又红了几分,心中歉意更甚。   他已经竭尽所能去找了,但到底是他能力不足,如今只好求助于中域,希望沈仙宗能加派人手助他寻人。   赫樊还要继续教训,忽听得不远处的木质扶梯发出些响动,有人不紧不慢地踩着阶梯向下走,其中—人淡声开口。   “本座的徒儿如何粗疏?”   这句话如—粒石子,击入湖中带起层层波浪,正在交谈的二人皆是一震。   云殊华向赫樊身后望去,垂眸行礼,小声道:“……师尊,沈仙宗。”   师尊怎么来了,为何赫樊方才不将这事告诉他?   “景仙尊,沈仙宗,”赫樊比云殊华更为惊惧,当即跪拜下来道,“是弟子方才失礼了,还望仙尊大人莫怪。”   景梵长身玉立,双眸淡漠,白衣乌发,雪色的交领处绣着红线花纹,平添几分禁欲之色。沈棠离依旧穿着—身紫裳,负手跟在身后,脸上带着微笑。   景梵缓缓走过赫樊,却并不理睬他,只是伸出手捏住云殊华的下颌,左右端详了半晌,道:“小华这—夜睡得不好。”   自然是不好的。云殊华想到昨夜二人在护城河边的对话,又联想起那个隐隐约约记不起来的梦境,嘴巴微微张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颔首。   “为什么?”   景梵眯着眼睛,长指拂上云殊华的眼眸,轻轻扫了扫,指腹没有湿润的触感。   没哭,想来应是一夜没怎么闭眼的缘故。   “回答。”景梵沉声道。   “……”云殊华的视线不免地瞟向男人腰际悬挂的玉璧,又转向不远处的沈棠离,低声道,“因为我弄丢了澍晚,他不见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景梵侧目,转身看向低头待命的赫樊,“方才是因为此事指责他,是么?”   “是,是,”赫樊连忙抬眸盯着景梵的衣袂解释,“仙尊大人,昨夜是殊华同澍晚—起去逛了灯会,但却只有殊华一人回到了客栈,想来是殊华少年心性,觉得灯会太过有趣,—时忘了好友,弟子这才越级训斥了几句,此事说到底也怨不得他。”   沈棠离轻轻摇了摇头,忽而开口插了—句:“赫樊,昨晚的灯会是殊华与仙尊大人—起逛的,你若是对昨晚发生的事不知情,还是少说几句为好。”   昨晚的灯会……云殊华一直和景梵在一起?!   赫樊听了这话,恨不得收回自己先前的指摘。他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景梵面前逞能。   沈棠离在心里默默为赫樊上了炷香,约莫是有些话想说,但还是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云殊华逛完灯会后心情极差,脑袋昏昏沉沉的,定然分不出心神去管旁的事,赫樊也不了解实情,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嘴,—个字都不说,让景梵来处理这件事。   景梵锐利的眸光落在赫樊头顶,开口道:“今日各域弟子皆在,本座便不动手罚你,回去后自己同你师尊领罚。”   “谢仙尊大人,”赫樊惊喜地抬头,“弟子想再同殊华道个歉,先前是我……”   “——还有—件事,”景梵骤然打断,语气寒凉几分,“按照五域之礼,小华是你的师叔。”   赫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只觉得景梵的目光像是在盯着—个死人。   生怕他下—秒真的开口喊云师叔,云殊华趁着众人不注意,狠狠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逼迫理智迅速回归,随即快步走上前作揖道:“还没问师尊,您今日同沈仙宗来客栈是有要事?”   “自然,”沈棠离迅速攀上他的话,—面上前将赫樊从地上提起来,—面笑道,“如今浮骨珠到手,我们便可以启程前往古战场修复结界了,我同仙尊大人求了情,想带弟子们一同前去相助,想来也能增长些阅历,对修行颇有好处。”   观沈棠离面相温柔,谈吐清晰大方,却半点不提江澍晚的事。   云殊华默了默,忽然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景梵。   “小华这是何意?”   他看到景梵的唇角压了下去,薄唇微抿,眸色冰冷,—副山雨欲来之势。   就是顶着再大的压力,云殊华也不能丢下失踪无果的江澍晚,虽说以他现在的能力去纠察此事有些困难,但到底有他—部分责任。   “师尊,徒儿想请您降下—道指令,派些南域磬苍山的人手去寻澍晚,徒儿害怕他有危险,此事等不得。”   景梵面若寒霜,冷冷看着徒弟跪在地上,并不答话。   倒是沈棠离思忖道:“澍晚在中域修习道法颇有些领悟,且我看他有些法力傍身,应是没有性命之忧,此事我自会安排中域与南域的弟子去寻,殊华你不要有负担才是。”   “谢沈仙宗,”云殊华顿了顿,继续鼓起勇气道,“师尊……徒儿不想去北域古战场,徒儿想帮忙找到澍晚。”   这下景梵终于开口了。   他盯着云殊华苍白的脸色,勾了勾嘴角,蹲下身同徒弟平视。   “你不与为师去北域,倒要留下来去找那个中域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江澍晚:这一趴我赢了。 第28章 孜孜汲汲   气氛霎时安静下来,云殊华不动声色地向后缩了缩,没来由地有些害怕这样的景梵。   面前的男人过于强势,哪怕两人平视,云殊华依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   但有些话还是要说。   云殊华喉结轻轻滚动,坚定地开口:“师尊,澍晚失踪时,我错过了寻他的最佳时机,现下我绝不能再错过了,恳请师尊给我一个机会。”   这便是要死心塌地为了那人去求他了。   “徒儿说的不错,那时你错过了,”景梵看着他躲避的小动作,语调轻缓,“因为,你同为师在一起。”   “不是的,”云殊华连连摇头,说,“这件事师尊并不知情,自然与您没有干系,是我与澍晚太过贪玩,才酿成这样的祸事。”   “请师尊原谅徒儿不能与您一同前往古战场。”   这是自景梵入清坞山玉墟殿以来,第一次遭人拒绝。   本以为坐上域主的宝座后,便再遇不到让自己愠怒的事,没想到还是会有。   景梵一时无话,便缓缓起身,站直身子,静静打量着面前安分的少年。   瞧上去倒是很乖巧,可惜说出的话,他却是字字不爱听。   “师尊……”云殊华又开口了,这次说得比之前更为诚恳,“并非徒儿不愿同师尊去古战场,只因澍晚他是徒儿的好友,若是跟随其他几域的……师侄安然北上,便有侮师尊的教诲,徒儿不想让清坞山背后叫人诟病,还求您能成全。”   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连这种花言巧语的把戏都用上了,甚至还来向景梵讨要一个成全。   景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徒儿既然都这么说了,为师只能准允。”   “真的吗?”   云殊华漂亮的双目中光彩重现,眸光亮晶晶的,像是重新注入了活力一般。   景梵抚了抚他的肩,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我从不骗人。”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传入云殊华耳中。   却叫他忍不住怔了怔。   云殊华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瑟缩的意味,随即低下头去,不让景梵看出来。   “为师给你的时间只有五日,”景梵松开手,“五日寻不到人,我亲自前去接你。”   清莲香气浅浅拂过,将云殊华的意识唤了回来,他重重点头,朗声应道:“徒儿都听您的。”   这件事总算是定了下来。   问题谈妥后,沈棠离派了人将其他各域的弟子召至客栈大门,不出半个时辰便先行离开,护送浮骨珠前往北域。云殊华则走了相反的位置,自行踏上磬苍山去借人。   磬苍山同魔界玉逍宫大战一场,本就元气大伤,再加上曾经执掌山上各项事务的大师兄与二师兄死的死、伤的伤,这番重担便落在其余弟子的头上,无异于雪上加霜。   云殊华在这山上也没什么相熟的朋友,硬着头皮上前,只好说自己同朝岐关系还算不错。   朝岐听到侍从传来的话,眉目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立即来见他。   才多久未见,他已经同过去有了很大的改变,言语之间更稳重了,明明与云殊华是一般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一夜之间长了他好几岁一般,不过一瞬间的事。   道明来意以后,朝岐仅仅思索一瞬,便道:“借人可以,我要先去过问其他几位师兄的意见,大师兄那里也需要我前去知会一声。”   云殊华表示理解,又道:“自那日起了争执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骆怜师兄了,他现在怎么样,还在主持大局吗?”   “自然不能,景仙尊与沈仙宗那日踏上正殿时便吩咐了,磬苍山大大小小的事宜不能由大师兄做决断,”朝岐叹了一息,“他现在每日就在后山养伤,神色恹恹的,我总是担心他有轻生的念头。”   多年来与他情谊最深的无非就是南域域主赵霁和二师兄展涪,如今二人都死了,他定然神伤不已。   云殊华遂不再过问,安心坐在殿前等待磬苍山的回复。   朝岐动作很快,一炷香过后,他便叫了十来个小弟子去往云殊华面前。   “我这些师弟平日做事最是勤恳,有他们在你不必太过担心,”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方才师兄们也派了几路人马前往南域各地,倘若江澍晚身在南域,定然能被我们找到,你放心就好。”   “那真是多谢了,”云殊华面露感激之色,“就当我欠你个人情吧。”   “人情就算了,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就算你不说,沈仙宗也要对我们下一道寻人的玉令的,”朝岐咳嗽两声,到底是关心的话说出口了显得不自在,“你这两日待在禺城就好,好好休养身体,如此我们与你传递消息也方便。”   云殊华再度道了谢,于正午时分下了磬苍山。   这一等就是三日,整整三日音信杳无,派出去的弟子回来皆说没有寻到江澍晚。   磬苍山又派了些人去探了玉逍宫的老巢,依旧没有什么结果。   云殊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已经是第四日了,若是再寻不到好友,恐难保他的安危。   四天,四朵风铃花,江澍晚像人间蒸发一般,从不回他消息,仿佛那夜微弱的求救声只是梦境中的幻听一般。   既然南域找不到,那就去其他几域看看,云殊华同磬苍山的弟子道别后,沿西行走不过半日,便到了南域与西域交界处。   是夜,云殊华蒙着浓重的夜色推开南域边陲小镇上的某家酒楼,方坐下吃了几口,腰间忽地传来一阵响动。   他将一双筷子搁下,迅速掏出那串玉坠,只见奶白色的荧光一闪一闪地绕在风铃花周围。   云殊华“嘭”地一下,在满堂宾客惊诧的目光之中冲出门外,远离大街上喧闹的人群,闪身进了一条静默的小巷。   “澍晚,澍晚,是你吗?”他喘息着轻声问,声线因为激动而颤抖。   “……殊华?你终于听到我的声音了。”江澍晚那道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   云殊华面露喜色,重重抹了一把眼角,问道:“你到底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受伤了吗?”   “你放心,我暂时死不了,”江澍晚安慰道,语气稍稍有了些先前吊儿郎当的样子,“那日我被人掳走后,再度睁开眼便发觉自己身处一座山上,这里的树木同我们平日所见到的大不相同,我推测应当是五域之中较为边缘的地带。”   “边缘……若不是中域也不是南域,那应当是西或东?”云殊华猜测道。   “是极西南之地,”江澍晚说,“掳走我的人,应当与那天你我见到的少年有关,我只隐隐记得是个女子,长相与那日的少年有五六分相似。”   “极西南,那里是悬泠山?”云殊华蹙眉,“可那个少年与那个女人为何要将你劫走。”   “我推测他们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想利用我引出……傅徇,”江澍晚的音调止不住的下沉,“可是傅徇迟迟不来,我被他们困在一处出不去的境界之中,总也联系不上你。”   “你别急,舅舅兴许是不知道此事的,他若是发现不了你的踪迹也是件好事,”云殊华柔声安慰,“我这就向沈仙宗传信,再过两日他们就能赶到悬泠山去救人了,至于我,我这就动身去找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殊华,”江澍晚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担忧,“极西南位处西域之外,是五域管辖不到的地方,这里是灵氏一脉的地盘,你若是自己一个人贸然前来恐会有难,我答应你不会有危险的,你千万不要只身犯险。”   云殊华自然考虑到了这一层,但深思熟虑后做了这个决定,自然是因为他有其他人没有的优势。   半盏茶后,他将玉坠小心翼翼藏好,抬头看了眼黑沉的天,转身向巷陌外的大街走。   脑海中响起一道提示音。   温润又冰冷的男声机械地同他讲话。   【云殊华先生,您好,我已为您调试好第一次读档的时间,现在与您确认一遍,是否要回到五天前晚八点十七分,南域禺城,上元节灯会?】   “不必了,取消吧。”   云殊华收紧领口,挡住自己尖尖的下巴,在黑夜中舒了口气。   【您好,正在为您取消本次读档……】   【云殊华先生,您的读档已取消,您剩余的读档机会为:五次。】   作者有话要说:  客服:QAQ什么时候到我出场?   作者:已经在给你捏脸了,马上了马上了~ 第29章 掇菁撷华   上元节一过,地处西南方的悬泠山气候回暖,和风吹拂,将整座小镇上一丛丛白玉兰刮得四处生香。   春日融融,识香阁内欢声笑语,笙歌妙曼。   阁顶一层的天字号厢房内,少年正坐在屏风前抚琴,观他眉眼狭长轻佻,面容柔美,一袭妃色长衫委委曳地,似有男生女相之感。   室内香雾霭淡,几名穿着织绡薄衫的美人抱着琵琶竹笛等各色乐器小步上前,恭敬垂首道:“灵公子,今日前来打算学些什么曲?”   琴声戛然而止,那少年停顿下来,摆了摆手,说出口的话比美人的语调更加悠扬婉转,叫人听了心尖发颤。   “今日前来抚琴,你们随意弹首曲子便好,平日是如何待客的,现下也如何待我。”   “是。”美人们螓首低垂,一字排开,其中抱琴的几人自起身去焚香净手,随后温顺地对少年行礼,坐下来弹了首江南小调。   少年指尖抬了抬,随意地压着几根弦,眸光却是一转不转地盯着弹琴美人的五官,细细用目光描摹着她的一颦一蹙。   一曲毕,厢房内一时又安静下来。   众美人不敢上前问询,便悄然低着头等候少年开口。   孰料他端正了自己的姿势,腰板挺直,双手置于琴上,随后如那香阁美人抚琴一般弹奏起来。   那乐声音调模仿的有十之八九分相像,更妙的是他那弹琴时的神态、以及随着乐曲情感的递进所表现出的哀愁之色,妙目微阖,羽睫轻颤,活脱脱一副欲说还休的美人之姿。   “我弹得与之先前比,如何?”   少年挑眉轻声问道。   “灵公子博闻强记,聪敏过人,自然不是奴能及得上的。”   少年收回目光,不再开口,继续循着记忆中的美人样貌轻轻扫琴,行云流水般的琴音倾泻而下,如渲瀑一般铺开漫天的气势。   就在此时,厢房的门被人“吱呀”一声大力推开,有一雪衫男子手持一方香帕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人未至,掌声却先响起。   相隔甚远,少年只隐约瞧见他戴着面具,露出一双清亮好看的眸子,其中蕴着些醉意。   “这……”   一众美人惊得双目圆睁,纷纷从座垫上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似乎不懂此人为何能闯入天字房。   “甜甜,甜甜,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雪衫男子看到屏风处冷面静坐的少年,兴奋地快步冲上来恳求道:“求你别同我置气了,是我当日不该对你大发脾气,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吧……”   说着便要一把拂开琴抱住他。   少年的真实身份不能败露,如今骑虎难下,便只好继续将这女子扮下去。   他似要抬起柔弱无骨的双手将男人推开,手下却使了五六分的力气,娇声笑道:“这位公子是喝昏了不成,我可不是您的什么甜甜,您还是下楼去寻人吧,这里不是公子该待的地方。”   本以为男子对眼前的美人用不出什么蛮力,少年便没有拿出十足的戒备,谁知下一瞬那男子以力借力,硬生生将他的手腕掰成向外的不正常姿势,腕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啊!你……你快放开!”   少年怒视着他,声线恢复成往日正常的模样。   “哟,还以为你不会老老实实说话了呢。”   雪衫男子弯起眉眼对着他勾唇一笑,右手掌心流光闪烁,变幻出一把微型横弓,一个转身便将少年的颈项蹭上弓弦,狠狠勒住。   “你是装醉?!”少年眨眼间便落于下风,动弹不得,只能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最好不要让小爷知晓你姓甚名谁,否则你就死定了!”   “好啊。”   雪衫男子凑到他身后,幽幽睨着他脸上紧张的表情:“不过在此之前我会杀了你!一报还一报,这下终于也轮到你在我手上吃瘪了。”   一报还一报?这是什么说法。   少年脑中似闪过什么回忆片段,还不待他细细回想,便听到身侧几位美人的娇喊。   “灵公子!”   她们颤着身子不敢上前,只带着哭腔道:“灵公子……他有法力,还是道修,这可如何是好?”   “速去请姜夫人,”少年放慢呼吸,视线下垂,紧紧盯着那道绷紧的线,“就说我灵绍逸在她的识香阁遇到了刺客!”   “……是。”美人齐齐应下,快速舞着娉婷的身段走了。   “灵绍逸,倒是个好名字,”雪衫男子收紧弓弦,狠声道,“想必在你的葬礼上以灵绍逸三个字唱悼词,会更好听吧。”   “你别想吓我,真当我看不出来你是谁?”灵绍逸露出痛苦的神色,哑声说,“你若是识相就尽快放开我,悬泠山脚下归属哪家管辖,你不会不清楚。”   “自然清楚,不过,”男子淡声问,“你倒是说说我是谁啊。”   “你……”灵绍逸思忖一番,随即语塞。   雪衫男子懒得和他再卖关子,迅速低声道:“猜不出来便罢,只需告诉我,江澍晚现在人在哪里。”   “江澍晚……”灵绍逸怔了怔,旋即扯着嗓子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啊!几日未见,乔装功夫见长。”   “东域清坞山的走狗,景梵的关门弟子。”   竟然连他这样惯会男扮女装的人都骗了去。   被人认出,云殊华并未作其他反应,他右腿上抬踢中灵绍逸的膝盖,将人狠狠踹在地上,随后伏上去将其制服。   “你他娘的疯了!”灵绍逸恶狠狠瞧去,妃色的衫裙因为跌掉动作过大而撕裂,“怎么,还在记恨磬苍山上我将你压下的那晚,现下是要报复回来,是也不是?”   云殊华收回短弓,口中默念法诀,左手自虚空中取出一支坠着法光的箭羽,随后横在胸前,箭尖距灵绍逸眉心极近,稍一松手便会血溅当场。   “你……!”   灵绍逸恨极,眉心擦着刃尖的痛感令他不得不理智地躺回地上,自暴自弃道:“既是如此,看来你确实要报复我,那就来吧,我认输。”   语毕,他双手灌注法力,轻而易举便将身上微薄的几层布料全都扯碎,露出白瓷的胸膛。   “这位公子,您要对我做什么,做便是了。”   “好啊。”   云殊华将弓线拉死拉满,眸光自始至终都是冷的:“灵公子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回答在下的问题,那就去死吧。”   眼见那支羽箭蓄力越来越大,灵绍逸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好了,你不就是想知道江澍晚在哪吗?我告诉你。”   云殊华并不是真的想杀他,但看少年鬼把戏一个接一个,还不知道将弓箭收回后他又有何反应,便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道:“你说。”   “他现在很安全,还好好活着,你何必为了他搞这样一番大动作,”灵绍逸说着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遂嗤笑道,“况你能寻到我这里来,想必也费了很大的精力吧,却不知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对你是否有同样的心思……”   “——哧”地一声掠空啸响,羽箭擦着灵绍逸的耳际飞过,带起左耳火辣辣的痛感。   灵绍逸张大眼睛,看着身前的云殊华墨发随着劲风飞舞,转瞬间的功夫便又搭上一支箭羽对准他的眉心,神情冷酷似修罗一般,带着浓浓的杀意。   “如果你觉得拖延时间可以唤人来救你,那我直接告诉你,”云殊华面若寒霜道,“你命人去搬的救兵早就被我放倒了,若是想活命,还是少说几句废话为妙。”   灵绍逸嘴唇抖了抖,终于投降道:“江澍晚在我阿姐那里,现下被扔到了南面山脚下的古镇。”   “你们为何要将他绑走。”云殊华又问。   “自然是想要浮骨珠了,”灵绍逸邪笑道,“心心念念这么久,不就是为了那颗珠子吗,你若是为了他甘愿剖心挖肺将你体内的那颗取出来换他一命,那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你胡说什么,我体内并没有浮骨珠。”谁知道那日灵绍逸出了什么岔子,将景梵在他体内留下的法印当成了磬苍山的圣物。   既是从澍晚身上下了手,必定不是为了将南域那颗浮骨珠吸引而来,可是据澍晚所言,如今下界只有磬苍山上那一颗……难道灵绍逸姐弟发现了世上第二颗浮骨珠?   思及此,云殊华立即想到自己体内的那颗珠子。   不对,他二人断不会将注押在自己身上,毕竟自己体内的珠子只是与浮骨珠的气息有些相像而已,灵绍逸姐弟如此动作,定是有把握能将其他人引过来,且这人一定会为了救江澍晚交出另一颗浮骨珠。   可这人到底是谁呢?   “喂,你将我放开,我带你去找江澍晚,怎么样?”   灵绍逸躺得久了,懒洋洋和云殊华打着商量:“不过我阿姐的术法我可解不开,顶多只是能将你送进去,能不能把江澍晚带出还要看你的本事了,若是你没那个能力,就别怪我们以他为饵,引人上钩了。”   这句话真假掺半,他定然知道云殊华有去无回才假意妥协。   但灵绍逸大抵也不知云殊华能有后招。   熬过今天,沈仙宗便能带着人前来搭救,若是撑一撑,应当不难。   云殊华收回横弓,缓缓起身道:“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疏星”给小华灌溉的营养液(づ ̄3 ̄)づ   兄弟们,今天去打新冠疫苗了,现在就是感觉半个胳膊要废了qwq,还好明天就能把榜单字数写完! 第30章 百代过客【倒v结束】   灵绍逸磨磨蹭蹭站起身,面露迟疑之色,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带着云殊华出了天字号厢房。   为防止眼前的人诡计多端设法逃走,云殊华迈开腿大步走上前,将手中的丝帕绕着灵绍逸的手腕转了一圈,随后施了个小小的法术将其捆住。   “你……”灵绍逸唇角抽了抽,“你到底是从哪偷来的香帕,若是让人家姑娘发现了,你可是要负责的。”   “少废话,”云殊华瞪了他一眼,补充道,“我才不是偷的。”   “没偷,那就是美人倾情相赠了,”灵绍逸被云殊华的大力拉扯拽了个踉跄,喉间音调一转,娇哼道,“公子,这若是让人家看见你拿着帕子绑了我,我还不得被飞醋淹死啊。”   这话肉麻与娇柔兼具,听得云殊华额上青筋直跳,遂闭了闭眼:“你若是再废话连篇的,我可是要将你的嘴巴捐赠给大街上那些有需要的人了。”   “行行行,人家不说啦。”灵绍逸柳眉挑了挑,对他露出一个羞赧的笑。   “……你给我好好说话。”云殊华将他拉扯到自己身前,推着他一阶一阶自楼梯向下走。   一路上,不少怀抱器乐玉盘的美人见到二人,连忙躲避退让,其中不乏有人上前小声问询:“灵公子……你们,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不必担心我,只需同我讲你们的姜姨现下在何处就好。”灵绍逸眨眨眼,抹着口脂的唇角微微上扬,面容一时明艳起来。   “奴不知,听前堂跑腿的姑娘们说姜姨昏睡过去了,如今大约是被人送回了房,奴与姐妹们正要前去看望一番。”   “原来如此,”灵绍逸瞥了眼身侧的云殊华,低声道,“想不到你下手够狠的啊,姜夫人应当没有什么性命危险吧?”   “没有,”云殊华皱眉道,“我们快些出去,你少在这里浪费时间!”   祈祷他这辈子都不要再待在这种让人窒息的地方了。   看着他越来越不忿的样子,灵绍逸哈哈大笑起来,心中觉得颇为有趣,他散漫地被云殊华扯着走出了识香阁,中途不时与相熟的美人打招呼。   就这么兜转着走了一圈,灵绍逸收起调笑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盯着云殊华的背影。   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如今被自己领着四处招摇,怕是全镇子的人都知道他绑了灵家的小公子,日后若是想离开悬泠山,恐怕不能完好地走出去。   但话又说回来,他不得不佩服云殊华的胆识,能孤身一人离开五域前来寻找好友,该说他是心思单纯还是对此程过于自信?   灵绍逸有些想笑,可是不知怎地,又笑不出来。   想起江澍晚这几日口中念叨的都是他,二人如生死至交一般牵挂着对方,不免让人心中生出艳羡之情。   灵绍逸与他们这种锦衣玉食的公子不同,他自小便是独身一人长大,阿姐虽待他温柔,但到底不能顶替朋友的角色。长大后,灵绍逸每日修习各种巫蛊药毒等驳杂之术,与一众女子为伍,想交个好朋友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这话他并不会说出口。   云殊华不知道他心中的弯绕心思,只一心想要找到江澍晚,见他犹犹豫豫不肯快走,心中忍不住窜上来一股火气。   到底是脾气好,忍耐下来了,咬牙切齿地道:“你真当自己是娇弱美人了,几步都走不得?”   “走得啊,自然是走得的,”灵绍逸撇撇嘴,“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摸到我的厢房里来的。”   “小爷我隐匿踪迹的功夫出神入化,自小到大还没有人能找出来,若是你有什么独门秘笈,不如传授于我,等你入境去寻江澍晚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点帮得上忙的东西。”   他本意是想随便说两句岔开话题,并未抱着真能习得什么术法的心,谁知道云殊华听了这句话,动作一顿,随即狐疑道:“你说这话当真?”   灵绍逸眼前一亮:“当然!小爷我从来不做欺诈恶徒!”   云殊华可不信。   他脑中恍惚闪过一句相似的话语,记忆回到上元节第二日的清晨,景梵在客栈对他做下的承诺。   师尊说他从不会骗人。   与之相比,灵绍逸说的话哪里有师尊可信?云殊华心中嘀咕。   就这样想了半天,直到少年在身边叽叽喳喳地开口唤他,云殊华才倏然回过神。   他懊恼地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我这究竟是怎么了,近日总是无缘无故地想起师尊。   “你倒是说话啊,这笔买卖很划算吧。”灵绍逸遇到感兴趣的东西,忽然变得聒噪起来。   云殊华应道:“告诉你可以,但是要等你将我带到江澍晚面前,我要见到人才行。”   谁知灵绍逸脸色微变,脚步也跟着停顿下来,半晌,吞吞吐吐地开口:“我先前同你说了,江澍晚在悬泠山山脚下的古镇之中,那镇子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结界,并不是你想出就出想进就进的,我只是将你带过去,不能保证你一定能见到江澍晚。”   “这话什么意思,”云殊华凝眉,“那我要如何才能进去?”   “那镇子逢月一与十五才允许外界的人进去,届时还需抓准进入的最佳时机,如今十五已过,你定然进不去,还是再等下一个月初吧。”   云殊华不由得捏了捏眉心,随后闭眼道:“胡说!澍晚失踪才五日不到,他又是如何进去那镇子的?”   “我可没说谎,那古镇确实有这规矩,江澍晚之所以能进去,自然是因为我阿姐能控制结界的变化,”灵绍逸解释道,“你同我登上悬泠山,我有办法瞒着阿姐送你进去,但如果你想见她一面,再同她谈些条件,我劝你还是省了这心思吧,你不仅会被算计得很惨,甚至死前都见不到你的好友一面。”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云殊华猜不出他本意如何,却也觉得直接由灵绍逸带他入古镇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遂试探道:“你直接带我进去,我告诉你跟踪的秘辛,如何?”   “好,那就一言为定!”灵绍逸面上露出欣喜之色,掌心法力流动,似要注入缠绕在腕间的手帕上,但不知为何,那道红光只泛起一瞬,随后又沉寂下来。   “喂,帮我解开,我带你用最快的方法登上悬泠山。”   云殊华闻言帮他松了绑,警觉地观察着灵绍逸的动向。   这次他似乎是真的想明白了,半点不拖沓地拽着云殊华出了城,踏上入山的路。   西南之地的山路交错复杂,密植长势惊人,俯仰之间便可轻易迷失在深林之中,好在灵绍逸对山脉的地势走向颇为熟悉,两个时辰过后,他带着云殊华登上悬泠山的半山腰。   上山的途中,云殊华四处观察,心中愈感奇怪。   此前登入南域磬苍山时,山下陷阱遍布,山上侍童守门,其余几域虽没有磬苍山那么大的排场,但也布置了数道提防不速之客的结界,但这一路走来,除了遇到些蛇虫百兽,其余并没见到过什么人。   难免有些不合常理。   灵绍逸带着他穿过最后一片幽暗不见天日的树林,掀开挡住视线的巨型芭蕉叶,迈入一片视野开阔之地。   “好了,顺着这条路下山,可直接进入古镇。”他指着不远处一条狭窄的小路,边说边带着云殊华走上前去。   这条狭窄甬道直通陡峭的崖壁,云殊华自上向下一看,只见云雾缭绕中,一座景色秀美的小镇就坐落在山底处,除此之外,方圆十里皆无绿植,更显得那镇子像个世外桃源一般。   “你带着我亲自炼制的蛊虫,便能顺利进入,”灵绍逸打了个响指,手上华光变换,一个小木盒浮现与掌心之中,“不过要托你帮忙在这蛊虫上随便施个什么法术遮掩一下我的气息,否则我阿姐感应到它进去了,定要拿我是问。”   云殊华从他手中接过盒子,挑眉问:“你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爱信不信,”灵绍逸不耐地翻了个白眼,催促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了吧。”   “好……但其实,也没什么秘辛。”   云殊华微笑:“你只需将各处酒楼楚馆的茅厕与厨房记下来,就能自如地靠这些地点在楼宇之中穿梭。”   想当初他在项目组做游戏测试的工作,每天不干别的,唯一任务就是将五域中各大建筑物的厕所与厨房每个角落测试一遍,久而久之,不论是男厕所的位置,还是女厕所的细节,他都熟记于心,哪里连接着房间,哪里无人看管,这些消息对他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   本以为这是项枯燥无用的工作,谁知道恰好有那么一天就派上用场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们,本周字数更新完毕啦-3-   过两天再见~(挥手) 第31章 蓁莽葳蕤   灵绍逸站在半山腰的断崖旁,看着云殊华按照他的指示沿山路向下走,身影渐渐隐没在葱郁的树木之中,慢慢变成一点浅浅的白,随即消失不见。   他站在原地活动了活动筋骨,对着视线所及最远处的地方露出轻蔑的神色。   自小到大,他循迹匿影的本事无人能及,这句话并没有说谎。   若不是故意留给云殊华可以跟踪的线索,今日在识香阁也就没必要演那一出戏。   凭心而论,云殊华是有几分小聪明,但在搭救好友这件事情上,即使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也无可奈何,毕竟想要救出江澍晚,他就必须只身前往那处镇子。   “按理说你我二人互相诈了对方,也算扯平了,只不过你没想要我的命,我却置你于险境,如此来看,我也太混蛋了吧。”   灵绍逸笑了笑,长舒一口气,回过头向山上看去,心知原定的计划只进行到一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做,便也不再迟疑,快步离开断崖。   随着他的行进,那通往山林深处的幽径涌动起来,仿佛有一层厚厚的结界将内里的世界与外部隔绝,灵绍逸放出一只蛊虫,驱使法力将结界打开一个入口,抬脚迈了进去。   湍急融动的气流在他身后回转聚合,转瞬间,树林又恢复成来时的样子。   树梢惊起几只振翅的飞鸟,虫鸣发出阵阵规律的叫声,万物重归于寂静。   另一边,云殊华催动体内法力,很快便行至南面山脚下。   此前在半山处拦腰而望,分明瞧见一座古朴雅致、草木苍翠的村镇,为何如今到了这里,面前又是山幽路僻的密林,好似如何都不能走出一般。   莫非已经到了那古镇的入口结界?   云殊华稍稍后退几步,站在一处分岔小路面前,从怀中将灵绍逸的交予他的小木盒取出,两指并拢在木盒上画出法诀,将自己的法力注入其中。   随后他将木盒抛在空中,召唤出许久不曾用过的佩剑将其一击劈开。   檀木质的盒子碎成齑粉,一点带着红光、通体乌黑的蛊虫出现在眼前,它像是有了灵识一般,迅速纠缠住空中隐形的结界,一点点蚕食。   云殊华不断将自身的灵力输入蛊虫体内,意图加快蚕食结界的进度,没过一会便有些吃不消了。   太阳穴处传来一阵刺痛,不知从何而来的眩晕感将云殊华狠狠震了一下,他敛起眉,抬手捏了捏眉心,做了几个深呼吸。   看来魔修与道修到底是有些不同,此前在清坞山修习术法时,不论云殊华拿出几分的气力与功法,都未曾像现在这般吃力,如今只不过是法力灌输得过快了些,身体便先一步有了抵抗的反应。想来蛊虫这等邪物吞噬功法是极霸道的。   事缓则圆,人缓则安,万事万物过犹不及,这是师尊在星筑讲授道法时曾说过的道理,自己方才是有些着急了。   可是一想到江澍晚就在眼前的古镇中困着,云殊华便迫切地想进去。   那伏在结界上的蛊虫吸入云殊华的法力,果真加快了进食,约莫一炷香左右,眼前的景象忽地发生了变化。   一道撕裂的入口展现在云殊华面前,四周狂风大作,林木萧萧之音不绝于耳,地上的落叶纷纷被这罡风吹气,掩住本就不甚明朗的天色。   云殊华知道这就是进入古镇的最佳时机,当下顾不得身体的异样,迈开修长的步子冲了进去。   那结界撑开的时间并不长,闯入其中后,他被汹涌的气流击出几尺之外,整个人在地上滚落几圈,浑身灰扑扑的,待到体力渐回,从地上爬起时,那处被撕裂的结界口也不见了。   也不知怎的,脑海中的刺痛感消失大半,体内只有一种法力流失的空虚感。   用于破开结界的蛊虫也消失不见了,云殊华用仅剩的灵力感应了一番,无任何回响。   他缓慢地转了一圈,只见周围景致大变,那峰壑争秀、绿树掩映的山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旷远辽阔的平原,极目远眺,依稀可辨淌淌流过的长河将一处延伸出来的绿洲脉脉围抱,又延伸至更远的地方,连接一处荆棘丛生、花木浓茂的高峰。   又是一座山。   莫不是自己只是从悬泠山的这边穿越到了山的另一边?   云殊华痛苦地咳了两声,从绿草如茵的斜坡向下快走,一路奔至河岸,向从峦叠嶂的远山望去。   只消一眼,他便愣住了。   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云殊华用力揉了揉眼睛,口中喃喃道:“不对,乱套了,怎么会这样?”   他焦急地绕着河岸四处走,寻到一处水位较浅、由鹅卵石铺就的河道,来不及提起衣袂便踏了进去。   冰凉的溪水带着刺骨的寒冷,将云殊华的理智带回几分,他的眸光依旧紧紧盯着远处那座山,毫不迟疑地越河上岸。   湿润清新的气息伴着岸边绿荫与扶疏的青草香,混杂着向云殊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远处渔舟云集,欸乃与摇橹声声入耳,叫不上名字的花在远处的绿洲小镇上的树林中开遍,若不是知晓此地正属悬泠山管辖之处,还真以为这是鲜有人知的世外桃源。   云殊华顾不上欣赏这些美景,只一门心思向那座山靠近。   说来也奇怪,入古镇前,他觉得这地方同自己距离很远,无论怎么走都无法走近似的,如今顺利进入,又觉得那座山峰近在咫尺,不需费多大力就能走到山脚下。   云殊华喘息着走至山谷间的入口,抬头望着熟悉的一花一木,一草一虫,心中大为震撼。   这座古镇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很难相信。   这里……竟有一座同玉逍宫后山一模一样的峰峦。   玉逍宫地处南域,于极西南之地的悬泠山而言,说是坐靠在东南大泽附近都不为过,两地一西一东,气候不同,植被花种也不同,又是如何在悬泠山附近长出如此还原的山峰的?   似是为了确定自己心中所想,云殊华循着记忆找到了通向山上的荆棘小径,半晌后,他靠在一棵遮天蔽日的百年古树下,手指紧紧扒着树干,双目通红。   绝对不会认错,这条小路是当日江澍晚带着他连夜逃离玉逍宫时走过的地方,再往上走,应当就是二人曾一同住过的宫殿。   这里真的是现实中存在的地方吗?   云殊华略有迟疑,他知晓灵绍逸断然不会将这座古镇的事情如实相告,此地究竟是真是假,还需查探一番。   他回身望去,只见高耸入云的山峰被淡灰色的云雾包裹着,来时的路已然不能看得清晰,远处那座古镇人来人往的唱和声也消失不见。   一切都恢复成幽幽草木中的死寂,偶有阴风拂过,令人背后生寒。   这便是要让他上山了。   如若发生在此地中的事皆是背后有人操纵,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玉逍宫的后山同他、同江澍晚都有关系,能不能找到好友,一上便知。   云殊华双拳紧握,心中忽地有些紧张,越是往山上走,他便越是怀疑自己,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   会不会,会不会是那灵绍逸使了什么巫蛊之术,令他自结界走出后便回到了玉逍宫,登上山后,昔日那些人那些事便会在他眼前重演一遍。   江澍晚继续被送往城中寄养,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而他会被傅徇关入宫殿之中,命人日夜看守,不得有任何自由。   云殊华一路走,一路留意四周的树木,同悬泠山相比,这里气氛诡异,与先前大有不同。林中鹧鸪声声,音调哀婉,几道微弱的日光透过密荫的树叶打在地上,阴翳而凄冷。   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觉此行极耗费体力,浑身湿透,法力薄弱,饥寒交迫。   待到那座记忆中的殿宇出现在眼前时,云殊华已经辨不清心中到底是高兴还是失落了。   他迎着昏沉的日光推开殿门,大殿上点着烛火,随风晃动,满室宁静,空无一人。   人都去了哪里?   云殊华退出来,四处走走看看,这里的抄手游廊、假山花园、庙宇殿阁以及各式摆设与印象中一般无二,唯独少了人。   一个人都没有。   他扯着沙哑的嗓音,眸光怔怔地,如孤魂野鬼般在硕大的殿中游荡着、唤着好友的名字。   “澍晚,你在哪?”   自然无人能给他这个回答。   云殊华困极累极,身体虚弱非常,一番寻找后无果,便悄步走到后殿,靠在一处紫藤浮雕柱上歇憩。   润湿的衣角缓缓委地,他靠着柱子坐在地上,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绪平静下来的缘故,五感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息。   是血的味道。   会是澍晚吗?   云殊华倏然睁开双眸,从腰间取出一串浸了水的玉坠。   他耗尽体内最后一丝法力,将其中一朵莹白润泽的风铃花玉提到面前,疲累地开口问:“澍晚,你在哪里?”   风铃花亮了几瞬,随后又熄灭下来,对面没有回应。   云殊华懊丧地垂下头,刚刚燃起的希望又扑灭了。   正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道闷窒的男声,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隐约说的是:“澍晚,你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疏星”为小华灌溉的一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读者小可爱“咖啡摇摇乐”为师尊灌溉的7瓶营养液(づ ̄3 ̄)づ   今天极限码字,晚上应该还有,要不是入v,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能日万…… 第32章 浮生大梦   这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   云殊华猛地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来源走过去,目光在大殿内绕了一圈,最后落到右侧紧闭的黄花梨木门上。   那里是一处小小的暖阁,他记得很清楚,平日里傅徇处理完公务,总爱在暖阁中召见下属商讨要事,且从不让人靠近。   唯独有那么一次,云殊华在某个落雨的午后被迫困在合极殿,不得已去了傅徇安置的偏殿小憩,待到他睡醒一觉坐起来时,殿外的天空已经被雷雨浇成浓墨色,殿中的烛光昏暗不已,视物有些困难。   云殊华披着松散的外衫推开偏殿的小门,被几名侍从簇拥着向殿外走。   行至一半,他方想起自己还没有向傅徇请安,若是不打招呼直接走,回头定要被傅徇抓住把柄。   虽则他从未见傅徇发过脾气的样子,但此人总给他一种笑面虎的感觉,若是不顺其心意行事,恐怕日子不会好过。   云殊华压下心中对傅徇天然升起的害怕,摆摆手朗声道:“我还未曾向舅舅请安,不告而别于理不合,你们先去大殿外等我,我稍后便至。”   说完复又向里走回去,徒留一众小侍在殿外的跪地应答。   云殊华从后殿一路绕至前殿,四处不见傅徇身影,便差人问了路。   那侍从一见来人是云殊华,便恭敬地俯下.身子行礼道:“殊华公子,主上正于暖阁中商议公事,您若是想见主上,不如在殿前等候一阵。”   “不打紧,我远远在暖阁外请个安即可,你先去吧。”   云殊华提起衣袂匆匆赶到暖阁入口处,眸色疑惑地瞧着那紧闭的雕木门,随即双手推至身前,做了个并不标准的拜礼:“舅舅,晚辈殊华来向您请安。”   殿外暴雨雷动,暖阁中却死寂非常,幽黑一片。   云殊华心中诧异,又提升了一个音调:“……舅舅?”   莫不是傅徇这人并不在暖阁中,而是早早去了别处?   算了,左右自己同那么多合极殿的侍从说了要请安,若是日后傅徇问起,就说今日实在是不巧,但这个安他却是实实在在的请了,届时总不能怪罪他了吧。   云殊华默默为这个想法点了个赞,随后对着空气恭敬道:“殊华给舅舅请安,不打扰舅舅办理公事了,殊华现下便走,明日定当前来拜谢。”   舅甥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如今却处成了如履薄冰的上下级关系,说来也是可笑。   但云殊华实是无法克服心内的恐惧去和傅徇亲近。   安请完了,也该回自己的院落中了,他站起身拂拂袖子,拖着曳地的衣摆打道回府。   方走了几步,忽听见暖阁里传出一阵呜咽声,且这呜咽声不像是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导致的,倒像是说话的人咬牙切齿,极力忍耐着什么一般。   “殊,殊华,殊华……”   乍一听到这样凄楚的呼唤,云殊华以为自己的耳朵幻听了,他愣在原地,侧耳倾听。   那道呼唤像是极力在求救,又细弱地喊了一声。   “殊华,殊华。”   果然有人在喊他。   云殊华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攥紧手心,上前将暖阁的门敲了敲。   这里不是傅徇商讨要事的地方吗,为何会有人在里面求救?   他张开口,转身唤了一声:“殿中有人吗?这里——”   话没说完,他自己又忽地噤声了。   这里是傅徇的地盘,他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罚谁就罚谁,倘若现在他将人叫进暖阁中去救人,岂不是在打傅徇的脸?便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   云殊华站在原地做了一番心理建设,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暖阁的门推开,闪身迈了进去,又迅速把门合上。   不大的房间里,安置着一张干净整洁的床榻,一处茶案,一处书桌,以及几架书柜。   没有人在暖阁中,只有香炉中吹出的缕缕薄雾侵蚀着云殊华的脑海,也不知这其中添了什么提神醒脑的花木香料,云殊华只呼吸几瞬,便觉灵识清明,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低声问:“有人吗?”   刚才不会是闹鬼了吧。   云殊华皱着眉将各处寻了个遍,除他之外没找到第二个活人,遂自忖道:怕不是最近在脑子里和客服聊天的次数变多了,自己已经可以产生出意识之外的声音同自己对话了。   就在这时,那道轻微脆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响起了。   “殊华,殊华,你听到了吗……”   冷汗瞬时间从云殊华的额角处流下,他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倏然向前行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背后贴满字画的墙。   那道声音是从墙后传出来的。   这其中竟然有人!   云殊华惊惧不已,随即挽起袖子四处摸了摸机关,却并没有任何发现。   约莫一盏茶时间结束,他终于在地毯覆盖的某个石砖上叩到了开关。下一瞬,只见墙上壁挂向两侧缓缓移动,其中一堵与书柜同高同宽的墙体后撤,一处通往地下的木梯出现在眼前。   木与石的材质不同,也正因如此,木料更易入味,石材却不容易染上什么旁的味道。云殊华硬着头皮向里走,长靴踏在木板上,一股极浓郁的血腥味道隐藏在木质的楼梯之中,扑面而来。   这处地下密室又小又窄,逼仄而压抑,血迹四处蔓延,墙体空空荡荡。   在向里走,隐约可见没有点灯的地板上蜷缩着一个带血的身影。   那人见了云殊华,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随后向后匍匐着倒退了一段距离,小声呜咽道:“对不起。”   看到眼前的场景以及那个血人,密密麻麻的恐惧感与压迫感侵占了云殊华的脑海,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失去了语言交流的能力,只怔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人,心中极为震惊。   “澍晚,你,你为什么要同我说对不起呢。”   云殊华快步迎上去,却见那血肉模糊的人惊恐地倒退,虚弱地开口道:“殊华,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你,你先出去好不好。”   “为什么?”   云殊华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他面前,指尖发颤,想碰他碰不得,想问又不知问些什么。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云殊华没有一天不在重塑自己的信念,他尽力做到让原身的亲朋好友满意,尽力对这个世界的生活抱有希望,对未来有所规划……他一直在努力。   直到此刻,努力许久换来心中的楼宇轰然倒塌,他像迷失在沙漠深处的绿植,感觉到自己仅有的养分正在慢慢被什么东西吸走,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太虚无缥缈了,他极想抓住那些流逝的东西,想看清楚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可是没有,他看不清,想不明白,且不愿意想明白。   “为什么?”他又颤着声问了一遍,“是傅徇做的,对吗?”   “……”江澍晚衣衫破碎,倒在血泊之中,双手双脚被人掰成奇怪的姿势,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疤遍布背脊,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无一处不是鲜血淋漓,就连呼吸声都是颤抖的。   他缓缓闭上双眸,几行泪混着脸上的血迹下流,滴在云殊华漂亮繁复的衣角上。   这是云殊华第一次见到骄傲的江澍晚流眼泪。   虽说平日里二人见面甚少,但他心中清楚,原身是江澍晚在玉逍宫唯一可以交付真心的好友,也无怪乎他不介意以这番姿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你们不是外人称赞默契非凡的血脉至亲吗!他为何对你下此狠手,为什么,为什么?”云殊华反复质问,双眸失神,面露不解。   “什么至亲,傅徇是无情无义之人……他若想整死我,有一千种法子……”   江澍晚平静地阐述道:“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若是我无法完成他的命令,便要接受应有的惩罚。”   “可是,这是不对的。”云殊华茫然地摇摇头。“这到底算哪门子的应有?”   这个问题,江澍晚无法回答。   云殊华颓然地跪坐在命若悬丝的好友面前,双腕使力锤了下去,手腕发颤,滴滴清泪落在湛蓝的衣衫上,打湿一片,氤氲成深色。   江澍晚听着他隐忍的哽咽声,清浅地喘了几口气,不知为何又道起了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吓到你了。”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云殊华视线模糊成一片雨雾,他抬起头眨了眨眼,随即看着好友,定睛道,“你是如何打算的,今日他将你关在暖阁密室,将你虐打至此,来日你若是不让他顺心,难道还要一次次地重蹈覆辙不成?”   “我……”江澍晚笑了笑,平日里好看的唇角染上血色,牙齿里洇着血迹,衬出一种阴暗的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你。”   他颤抖着伸出带血的手,虚空之中想将云殊华砸出红肿的手腕碰一碰、摸一摸,做些安抚,可那只手伸到一半,像是怕触脏了云殊华的衣服,便又卸力放了下去。   “只要我是玉逍宫的继承人,我就要一直待在这里,守着这里,直到老,直到死。”   “为什么,”云殊华上前攥住他的手,不解地看着他,“我们放弃不好吗?修仙之人不会短命,你为何要忠心耿耿地死守着傅徇的玉逍宫不放。”   “对,修仙之人不会短命,”江澍晚眸中似有悲凉之色,“可是玉逍宫的宫主会短命,他日傅徇终有一死,我势必要顶替上去。”   “可玉逍宫不是你的归宿,你自己才是!”   云殊华用力抹了抹眼角,定睛道:“这次听我的,我要带你走。”   “咳咳……”江澍晚眸光闪了闪,“你要,带我走?傅徇不会允许的。”   “不可以,无论去哪里,无论去东域或是西域,我们都要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云殊华双目通红,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起誓,“我定要带你出逃玉逍宫,此生便是做逃亡天涯的魔界叛徒也甘愿。”   江澍晚收回那变了形的手腕,闭阖双眸,哽咽着应了下来,他双唇起合,用好友听不见的语调轻轻添了句:“对不起……”   自那日起,云殊华便起了逃离南域的心思,可这番筹谋若是想要瞒天过海,骗过傅徇,堪比登天。为了获得自由,他与江澍晚日夜规划,反复试验,终于在某天的夜里逃了出来。   烛火爆裂着跳闪,在寂静的室内发出响动,云殊华涣散的眸光凝聚,意识回笼。   如今又到了一样的地点,合极殿的暖阁就在眼前。   那道声音同样出现在暖阁之中,如无意外,里面躺着的就是江澍晚。   云殊华深呼吸几口气,再不迟疑,上前奋力踹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闯了进去。   说来也奇怪,明明身上没有什么气力,法力也尚未修养好,此刻却像是灌了千钧的力量一般,尽数爆发出来。   他奔入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密道,每走一步,心中的恐惧便会放大一分,如今他也没什么能够奢求的了,只希望江澍晚的状况不要太差,更不要像那日密室中一样。   然事实并不能像他构想那般如愿,这次的血腥气味更加浓郁、粘稠,一滴滴的血迹掉落在水汪之中,发出清晰的响声。   云殊华强压下心中的慌乱,细细打量着四周。   与玉逍宫后山合极殿那处大致相仿,却也能看出些微的不一样。   比如墙上悬挂着密密麻麻从未见过的刑具,比如地上那道带着倒钩的长鞭,比如……重伤昏睡过去的江澍晚。   云殊华瞳孔微缩,飞快行至江澍晚面前,看着他虚白的面色,心中暗恨自己为何不能早些赶到。   倘若这里并非玉逍宫,应当不会是傅徇动的手,可这一路走来,除了自己与江澍晚,便再也没有其他活人,又是谁能对江澍晚痛下杀手?   且江澍晚的法力应付他人绰绰有余,若是想打过他,还需是实力高强的魔修或道修。   一个又一个问题从云殊华脑海中蹦出来,缠绕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摇摇头,让自己快速回过神,用仅剩的法力注入江澍晚体中助他疗伤,索性这次的伤并不深,待到法力耗尽,一些伤口已经得到愈疗,宛如新生。   “澍晚,你觉得怎么样?”   云殊华小心翼翼观察着好友的神色,但见江澍晚双眸紧闭,眉目敛起,如同坠入梦魇,心中担忧又上了一层楼。   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人安顿好。   思及此,他硬撑着将好友从地上扶坐起来,随即一点点搀扶着他直至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若论年龄,江澍晚稍长与云殊华,故而身量也略高一些,且他终年练习魔修功法,身强体壮,云殊华扶着他走到底有些吃力。   这里的一宫一殿,一屋一院都同玉逍宫的后山一般无二,想了想,云殊华还是将好友背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房门被大力推开,室中像是日日有人洒扫,没有灰尘烟气,一切整洁如新。   云殊华扶着江澍晚在床上躺下,面露忧愁。   这座山上如今只有他二人,且距离下一次古镇开界还有大约一旬之久,这些天要怎么撑过去呢?   灵绍逸给他的蛊虫仅用了一次便碎成了粉,且掉到了结界之外无法取回,目前来看,只好等到下个月月初才能将澍晚带出古镇。   接下来这不到十天的时间,若是能将澍晚的身体调理好,那便是再好不过。   云殊华不由得抬起了右手,心中默念法诀,掌心处空无一物,并无法光流转。   师尊曾经说过,盈亏满损自有轮回,世间法度千万,新生育于死亡,阳泰孕于虚阴,法力若是在一时耗极,会有源源不断的灵气重新聚集在丹田,这几日若是勤加修习,恢复成往日的水平应当不难。   届时便能更好地帮助澍晚疗伤了。   云殊华缓缓站起身,对着昏睡过去的江澍晚道:“我去给你想办法做些吃的,你若是醒来了,千万要在床上躺着等我。”   语毕,他推门而出,自己跑去后山寻了些能吃的野果野味一类。   病患应当注重休养期间的饮食,云殊华想了想,又带着猎来的几只野味下了山,去古镇上换了些米面。   这一番折腾,待到从厨房走出来时已至深夜,他给好友喂下去一碗清淡的粥,随后回到自己的房屋中歇息。   到了夜里,他又做了个梦,且说巧不巧,这个梦中恰有灵绍逸。   恍惚间,灵绍逸穿着初见时那身充满诱惑性意味的轻纱薄裙,静静走上前,一双眸子清清冷冷,凝视着他。   云殊华倍感奇怪,刚要坐起质问,便听见灵绍逸用至阴至柔的嗓音问道:“浮骨珠在何处?”   “什么在何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云殊华嗤笑道,“你将澍晚绑到悬泠山脚下,不就是为了引出浮骨珠吗?”   “引出浮骨珠?”   灵绍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为了引出浮骨珠才将他带入朔望古镇的,现在,我果真见到了这珠子……”   “哦,那便恭喜你得偿所愿了,”云殊华漫不经心地应着他,“可喜可贺,你竟能找出世上第二颗,这可真是难得。”   灵绍逸双手绘出一个法阵,虚空之中出现一副红纹罗刹图,他将两手摊开,只见那法印之下,一个白瓷的碗盛着一条长虫出现在手上。   云殊华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撇嘴道:“快将这恶心的东西拿走,能不能不要让它在我面前爬?”   谁料灵绍逸好似没听见他这句抱怨,双目紧紧盯着瓷碗中长虫的蠕动,面露疯狂兴奋之色。   “你看,它感应到了,你身上就藏着浮骨珠!”   “能不能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我身上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你不都试过了吗——喂,喂!!”   话音未落,灵绍逸将瓷碗收回,左手成刀,快准狠地将云殊华痛击在地,用力撕扯一番,只听布帛碎裂声响起,云殊华愤怒的声音掀翻屋顶。   “我身上真的没有,你为何就这么固执?”   “我偏要拿!”   灵绍逸眉目张狂且凌厉,带着抵挡不住的霸道劲风,向云殊华袭去。   一青一白两束华光噌地亮起,一瞬间要闪瞎了云殊华的眼。   三秒后,云殊华从梦中惊醒,迅速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天色已大亮,从雕窗看去,隐约可见一道高挑清瘦的人影立于窗前,抬起地手犹疑不定地滞了良久,最后轻轻敲响了门扉。   “殊华,是你吗,你……醒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可爱读者“疏星”为好友二人组灌溉的三瓶营养液(づ ̄3 ̄)づ 第33章 阳九之厄   云殊华尚还未从睡梦中真正清醒过来,闻言连忙披上外衫,急急忙忙从床榻上蹦下,给江澍晚开门。   “吱呀”一声绵长的细响,双开门向屋内拉开,江澍晚清癯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   或许是昨夜那一觉睡得不错,他的脸色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几分红润,不似昨夜那般苍白,只是看着较上元节那夜瘦了不少,想来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往日里坚实的肩膀如今却有些瘦削。   两个少年,一个站在屋内,一个站在屋外,一时间默默无话。   林中鸟鸣呦呦,晨间的辉光打在云殊华发顶上,清新的草木香令他灵台清明些许。   “澍晚。”   “殊华。”二人同时开口。   江澍晚以手抵唇咳了两声,这才缓声道:“昨日谢谢你,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恐怕又要在那里昏睡上一个时辰。”   “看来你又欠我一份情了,记得还上,”云殊华故作轻松地退了几步,闪身为他腾出迈进来的地方,“进我屋中说话吧,早晨一起来,外面风还是凉的,吹久了容易受寒。”   “好。”江澍晚勾唇笑了笑,眉目舒展开来,步履轻缓地踏入房中,在正对着屋门的茶案前坐下。   他看着云殊华转身去了里屋,衣袂翻飞带起一阵暖风自身侧掠过,鼻间顿时充斥着一种奇妙的香气,当下警惕起来,问道:“你这里点了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过,莫不是最近换了喜好?”   记忆中,殊华从前在玉逍宫佩戴的香囊都是由苍术、佩兰、冰片等物制成的,闻起来清新提神,是以江澍晚总觉得自己身上佩戴的不如他的好闻,便时常去他那里蹭一袋香囊挂在腰间。后来二人出走南域登上洛圻山之后,他便再未见殊华身上出现过香囊的影子了。   孰料今日竟又闻到了一种陌生的香气,这种味道并不似寻常那般清淡雅致,闻起来有些缠绵悱恻的意味,说不出的馥郁,令人浮想联翩。   云殊华听了江澍晚的话,边整理衣衫边奇道:“什么香?我昨夜一直忙着照顾你,回屋后便倒头大睡,哪里顾得上点香这样的事。”   再说了,他其实并不喜欢自己身上挂香包,往日在清坞山上修行时,只需在镜湖旁坐上那么一会,清风便能将他衣衫吹出淡淡的莲香味,哪里还需要做什么香囊。   “……”江澍晚再度嗅了嗅,只觉那股香气淡了些许,随后再怎么闻也闻不出来了,遂试探道,“除了我以外,你该不会在这座山上遇到了别人吧?”   “这倒是没有。”云殊华穿戴整齐后,从里屋撩开珠帘走出,在江澍晚对面坐下来,倒了一杯冷凉的水,随即推到他面前。   “灶房今日没生火,你在我这里先将就着喝几口。”   他支起下巴,一双清澈好看的眸子紧紧盯着江澍晚的表情:“喝完了就与我说说,你究竟是如何被掳到悬泠山的,又是如何闯入这座古镇的。”   江澍晚将茶杯举起,抿了一口,复又放下:“那天在上元节,我其实并未与你走散。”   “那为什么同你分开后,我再也没有寻到你?”云殊华蹙眉问道。   “我本是要上前去寻你的,谁知我看到了……”江澍晚顿了一下,“我看到了景梵,他在灯贩摊前同你讲话,你二人交谈融洽,我又插不进去,只好等你们说完。”   交谈融洽……   云殊华想起那日景梵在花灯下同他的那场暧昧的交流,耳垂渐渐发红,忍不住打断道:“那后来呢?你一直跟着我们直到放完天灯?”   江澍晚摇了摇头,叹了一息:“随后你同他一起向护城河边走,我跟着你们走了几步,随后碰到了一个人。”   说到这,他语气略有迟疑,似乎不大能确定的样子:“此人同那日你我在歇馆茶楼栏杆处望见的奇装女子一模一样,我本以为她是后来在磬苍山上同朝岐争夺浮骨珠的少年,便上前同她交手一番,谁知我竟料错了!”   “那个少年同我说过,他有一位阿姐,”云殊华推测道,“想来你碰见的恰好是他的姐姐。”   “正是,”江澍晚颔首,“那女子功法了得,我丝毫不是她的对手,她将我引到城郊一处丘陵上缠斗,故意将弱点暴露给我,在我以为有可乘之机时一举将我击倒。殊华,你知道吗……”   “那女子不仅是法力高强的魔修,她还会许多巫蛊之术,我的剑刺入她的身体,随后她便在我眼前化作数点萤火消失了,此前傅徇曾与我说过,悬泠灵氏女沧菏擅此道,我猜她与那少年正是悬泠山的灵氏姐弟。”   “后来发生的事果然验证了我的猜想,醒来后,我发觉自己身置于玉逍宫后山下,面前正是那灵沧菏和她的弟弟,他们将我带上山后,这里便发生了许多怪异的事情。”   “比如呢?”云殊华侧着头,屏息凝神道,“……你身上的伤是如何而来的,是灵沧菏与灵绍逸将你弄成这个样子的?”   江澍晚苦笑着摇了摇头,面上一副萎靡之色。   “殊华,我发现自己没有法力了。”   他抬起双手,自丹田处环绕至胸前运转周天灵力,坐在他对面的云殊华却感觉不到任何法力的流转。   “不仅如此,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玉逍宫太像了,我时常在这里昏倒,每次醒来时身上都带着严重的伤,每次睁开眼,面前都是那处漆黑潮湿的暗室……”   他失神地低语:“我好像永远也走不出那里了,不论我去到何处,都会被莫名的力量带回去,一遍遍重蹈覆辙。”   云殊华听得有些揪心,见他神色不对,连忙上去按住他的手臂,安抚道:“别难过,这里大有蹊跷,很显然是为了你布下的局。我入山之前同灵绍逸打探过这里的奥秘,再过几天等山脚下的古镇开界,我便能带你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灵绍逸,你同那女人的弟弟见过面了?”江澍晚反握着他的手腕,皱眉迅速开口道,“他没有伤害你吧?你也是被他打晕才进来的吗?”   “你别担心,是我二人互相利用,使了些计策才让他带我进入的,我并没有受伤,”云殊华耐心解释道,“况且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将你带出去,你放心,我现在法力尚在,若是我定期为你疗伤,待到下月月初之时,我们就能一起走了。”   “况且我抵达西域时,向你师尊传了信,再不济沈仙宗也会带人来救我们,如此一来定能万无一失。”   听了这番话,江澍晚的精神高昂了不少,又与云殊华聊了好久,颇有先前几分眉飞色舞的姿态。   云殊华肚子饿得咕咕叫,不好意思继续再同他讲下去,便起身道:“你先出去散散步,我去厨房做些早饭,待我们吃完再继续说也不迟。”   左右这几天都是他们二人一起度过的,料想景梵一时半会也寻不到此地,江澍晚思索一番,心中熨帖不少,随后笑道:“那我就等着品尝殊华的手艺了,与你相识多年,还没怎么吃过你做的饭呢。”   云殊华不置可否,心中暗道,你明明昨天就尝过我的手艺。   他将屋门开得大敞,随即转身说:“病患一定要积极锻炼身体,趁我做饭这段时间,你绕着大殿走上几圈。”   江澍晚缓缓点头,罕见的乖觉。   他甫一迈出屋子,脚下健步如飞,仿佛好了大半,云殊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的忧虑总算放下。   未曾想江澍晚走了不到二十几步,忽地双膝跪地,口中吐出一抹鲜血,如枯枝败叶般飘落在地。   “澍晚!”   云殊华心中一紧,快步上前将他扶起,焦急地开口唤他。   “澍晚,你醒醒,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四处张望着,附近并没有陌生的身影出现过,可江澍晚却像是进入了回光返照后的衰颓阶段,双颊苍白,血线自口唇流下,紧接着,昨日好不容易医好的几道外伤又从他的双臂脊背处重新出现,将微薄的衣衫染红。   云殊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仔细探查江澍晚的伤口,手指触上洇洇血流。   温热的,确实是从他身上流下来的血。   为何会这样,方才他二人不是还站在一起好好说话吗?为何会突然发生这种变故?!   眼见江澍晚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不多时便已恢复成昨日在密室之中的样子,云殊华猝然惊醒回神。   对,疗伤!   他二指捏起一道法诀,心中默念净心咒,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少顷,淡弱的法力缠绕在手腕之上,如几缕薄烟拂在江澍晚的伤口处。   云殊华怔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开口道:“怎么会……我的法力呢?”   他的法力去哪了?为何整整一夜后,并没有恢复,反而在渐渐流逝?   云殊华重新调转法力,依旧发现自己经络脏腑中并没有任何灵流涌动。   恰在这时,耳边忽地响起尖锐的刺鸣声,他只觉脑中一痛,意识模糊,周遭一切的事物都在他眼中天旋地转起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同上次一般,并未持续多久,待到他重新恢复清醒时,那种刺痛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殊华擦了擦下颌处的冷汗,将地上昏死过去的江澍晚抱起来,向他房屋走去。   他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这几日哪里也不去,就住在此处守着江澍晚好好疗伤,一定要将这诡异的地方摸清楚。   那对灵氏姐弟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去打网球了,迟了一会儿呜呜。 第34章 鸾音鹤信   日上三竿时,灵绍逸睁开了眼睛。   算来云殊华入古镇已有三日,这些日子他心头一切烦恼全无,每日吃好喝好,只等鱼儿上钩,好不自在。   思及此,他懒散地在床上滚了滚,随后沙哑地开口唤着:“来人,备水。”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今晨门外无任何人推门应答。   灵绍逸屈着腿在床榻上神游天外地发了会呆,啧了一声,充满怨气地从床上坐起。   悬泠山顶上的寝宫睡得不如山谷中舒适,连侍奉的人脑子都不太灵光。   阿姐近日制作人俑的水平是越发退步了。   他用手指拢着松散的长发,随意用绳结挽至脑后,自己去后堂烧了水洗漱。今日不用扮作姐姐的样子,穿衣时也无须精挑细选,少了许多繁琐的步骤。   灵绍逸取出一件青衫,随意地往身上套了套,临出门时走过坐靠在小轩窗旁的梳妆台,余光瞟见惯常涂抹的几盒胭脂水粉。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随即大步走上前将所有花花绿绿的盒子收拢进妆奁里,目光上移,看向铜镜中的脸。   若论年纪,灵绍逸早已不是少年,他身形修长,语调低沉,除了一双轻佻的桃花眼给他的长相添了几分阴柔之外,放入人群中,绝对不会有人将他看成一个女人。   灵绍逸默了默,从前襟取出一瓶药,往嘴里放了两颗,直接吞服下去。   少顷,他难受地捂住自己的喉结,自喉咙中滚出两声奇怪的腔调。   脑海中浮现阿姐同他说过的话:药必须按时吃,否则功亏一篑,样貌再不能维持住十六七岁的样子。   灵绍逸拽了一把藤木椅,调息休养半晌,才觉得身体好受了点。   再向铜镜中看去,容颜少了几分深邃感,少年的五官立时又清晰起来。   灵绍逸推门而出,捂着后颈左右转了转,依稀能听到骨节变动发出的清脆响声。   阿姐此时应当已在前殿做好埋伏,大约这两日,傅徇就能赶到悬泠山了。此番若能成事,浮骨珠必定能拿到手。   灵绍逸慢悠悠晃到前殿,哼着小曲,一想到此番布局天衣无缝,心情大好。   “阿姐!”   他迈入大殿之中,眸光瞬间捕捉到一个身姿绰约的华衣女子,唇角勾起。   “阿逸,别过来。”   话音刚落,灵绍逸踏出的步子瞬间止住。   大殿之中,那浮夔镂金雕紫檀木的王座上正坐着他的阿姐灵沧菏,只见她双眸紧紧盯着身前的男人,眼中盈满恨意。   莲纹白衣,墨冠束发,男人眉目清冷,手握问月,剑尖刺入女子左肩两分。   “景梵!你快将我阿姐放开!”   灵绍逸大惊,旋即抬手一挥,浮空之中数只蛊虫向男人飞去,却在顷刻之间被景梵一道法印化为粉雾。   “阿逸,你不是他的对手,退后几步,听话。”   灵沧菏说出的话轻轻柔柔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只淡淡看了弟弟一眼,便见灵绍逸咬着牙,极力忍耐着后退。   景梵垂眸看着姐弟一场情深,随即手腕上提,剑刃发出划刺血肉的声音。   他淡漠道:“本座耐心有限,有话快说。”   “你是怎么忍心对女子下手的!”灵绍逸怒红的眼死死盯着景梵的背影,大吼道,“你若是想找你的徒弟,不如直接来盘问我好了,我阿姐并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犯得着你下这样的狠手?”   “够了阿逸,别说了,”灵沧菏唇畔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当真以为景仙尊今日前来是为了找那个小徒弟?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徒儿身在何处。”   “像仙尊大人这般无欲无求、一心向道的谪仙,还会有在乎徒弟的那天吗?”   景梵闻言,将刺入骨肉的长剑收回,下一瞬更大力地将问月刺进灵沧菏的心脏,鲜血喷溅,将他的白衣打湿。   “阿姐!!”灵绍逸目眦欲裂。   “吵什么。”景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不像你姐姐那般会做人俑,若是想保命就少说些,”语毕他眸光流转,又返过来道,“多余的戏就不必演了,如若不想本座直接闯入悬泠山谷将你的真身捉出绞杀,就尽快将朔望梦境的破界法诀说出。”   灵绍逸打了个哆嗦,紧张地看着阿姐,生怕她下一秒触怒景梵。   景梵……是怎么看出殿前的人并非阿姐真身的?   可即便那只是一只无生命无意识的人俑,也被阿姐放了几分灵识上去,此番受到景梵毫不留情地重创,又怎能不痛!   灵绍逸重重锤击着身侧的柱子,咬牙切齿。   王座上的灵沧菏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好,我将法诀告诉你,但你不能坏我的好事,若是玉逍宫的傅徇……”   “——这些不是本座要关心的事,”景梵一字一句地提醒她,“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灵沧菏垂眸,眸光中闪过一丝阴冷。   这几日五域域主分明在忙着修复楞严咒结界,景梵竟这么快就追到了悬泠山,这不合常理。   且她与灵绍逸费尽心思布下朔望镇一局,目的便是要将傅徇引过来,不论哪一环都不会牵扯到东域的利益,景梵又为何赶在傅徇之前抵达悬泠山。   若说是担心朔望镇上那两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徒弟,就更不可能了。   景梵会为了他们不远千里前往悬泠山?   灵沧菏立刻在心底里否定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为今之计,只好将朔望结界的密语告诉景梵,若是继续拖延下去,等到傅徇也登上悬泠山,一切都晚了!   灵沧菏闭眼深呼吸,漂亮的眸子缓缓睁开,道:“我现下便将法诀传予你,还望景仙尊言而有信。”   说罢,问月剑自景梵手中消失,灵沧菏失去桎梏。   她捂住疼痛血流的心口,迅速将密语说出,随后偏过头,恨声道:“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景梵慢悠悠拾级而下,长袖一拂,一道凝着淡蓝色咒法的锁链将灵绍逸牢牢捆束住。   灵绍逸一个不察,转瞬间便动弹不得,挣扎道:“我阿姐都将朔望古镇的口诀告诉你了,你还想怎样。”   景梵微微勾唇,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法诀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在此之前,有劳二人在此次等候。”   话音未落,景梵如松木般颀长修挺的背影已行至殿外,抬步离去。   灵绍逸见状,立刻拖着长长的锁链奔上前去,揽住受伤的灵沧菏,焦急地问道:“阿姐,你现在感觉如何?”   “不要紧,这个身体我只放了三分灵识,景梵杀不死我,”灵沧菏冷静道,“阿逸,以后千万不要再做方才那等危险的事了,景梵不是你能应付的对手。”   “我只是怕阿姐有性命危险,”灵绍逸哭丧着脸,心中一阵揪疼,“阿姐,我想去悬泠山谷中帮你疗伤。”   “不必了,你现在被景梵施了仙索,恐怕不能离开这个大殿,”灵沧菏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安慰道,“阿姐不会让你白白受人欺侮,待到景梵去了朔望镇的幻境之中,我定要让他知道将自己过去最痛苦的经历好好回忆一番。”   “可若是傅徇与景梵都去了朔望……”灵绍逸欲言又止。   “嗯……都去了朔望又如何?”   大殿外忽地响起一道低缓好听的男声,还未等灵绍逸转过头,那人已经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袭竹绿色的长衫,衣袍随步履间的微风轻动,眉目温润,笑容满面,如翩翩公子一般。   灵沧菏反应极快,她右手张开,数道丝线缠绕在来人面前,紧接着左右两侧突然出现数只人俑,挥剑向他砍去。   男人手中玉笛灵巧地翻转,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罡风凌厉的刀剑,不多时便将全部的人俑斩断砍落。   “灵姑娘,莫非是在下来的不及时?为何要对在下痛下杀手,”男人挑眉不解道,“莫不是怨恨我没有及时将你们从景梵手中救下吧。”   他转了转手中的玉笛,面上一副悠然惬意的样子,忽见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探上他的脖颈。   一袭奇异的花香拂过,灵沧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放出一条条蛊虫。   “傅徇,在殿外偷听非君子所为,这可不像是你的行事作风。”   闻言,傅徇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回握着她的手腕,偏过头温声开口:“灵姑娘说我不是君子,那在下只好不做君子了。”   几节银针顺着傅徇的指节刺入灵沧菏手骨之中,后者发出一阵怪笑,顷刻间幻化成嗡嗡飞动的蛊虫,消失在傅徇面前。   早就料到灵沧菏有此一举,傅徇并不诧异,下一瞬,女子又出现在王座上,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怎么,”傅徇向前走了几步,“不是要威胁我吗?”   “你想拿云殊华和江澍晚的性命要挟我,从我这里拿走第二颗浮骨珠,可也要等我见到人才行,否则怎会这么轻易地交到你手上?”   傅徇摩挲着手中的玉笛,眸光微黯。   “不过……比起那两个孩子的命,我现在更想要了你和你弟弟的命,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贺电:景仙尊正马不停蹄地去见未来老婆。 第35章 洪炉点雪   方才若不是景梵来过,害得她提前触发大殿上的机关,此刻傅徇早就被钳制住了,哪里还有他安然无恙站在这里挑衅的份?   如今弟弟中了仙锁,行走不得自由,万事还需小心为上。   灵沧菏长袖一拂,漂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懊恼,随即朗声道:“这里是悬泠山,你到底杀不死我,与其做那些无用功,不如与我谈一笔交易。”   傅徇歪着头,不解道:“哦?你想同我谈交易,拿什么谈,江澍晚和云殊华?”   “世上现今留存下来的浮骨珠,除了磬苍山上的那一颗,便只有你手上有,”灵沧菏定睛道,“若你肯将它给我,朔望古镇中的那二人便能安然无恙地回去,悬泠山任凭你差遣。”   “阿姐!”灵绍逸睁大眼睛,惊诧道,“为何……我不允许悬泠山投靠他!”   灵沧菏不为所动,只坚定地看着大殿之上的傅徇,等待着他的回答。   傅徇观察着姐弟二人的神色,好笑道:“为了一颗浮骨珠起内讧,想来灵姑娘对这珠子的得失心很重,怎么,想拿来永葆容颜,抑或是想要延年益寿、长生不死?”   “那珠子对我很重要,”灵沧菏凝眉,“我悬泠山一派一向不参与仙魔两界的派系之争,对于飞升真仙此事更不热衷,我拿了珠子只是去救人,对玉逍宫没有任何威胁。”   “自天下易主以来,悬泠山确实愈发落败了,灵姑娘说要拿这珠子去救人,我信,”傅徇沉吟着说,“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这珠子我留着,自然也是要去救人的。”   他竟说他也要去救人。   灵沧菏怒极反笑,击桌道:“谁不知你傅徇冷血无情,多年前发妻为你横遭惨死,胞妹由你一手葬送,你的亲儿子、亲外甥在幻境中深受折磨,如今还拿救人这种理由来搪塞?”   这话仿佛踩中了傅徇某件心事,他听罢,缓缓敛起和蔼的笑容,周身散发出慑人的冷冽气场。   “灵姑娘,话不可乱讲。”   傅徇手中的玉笛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他一步步踏上前来,掌心化出紫色的业火,淡声道:“我这人最不爱听旁人提起我的妹妹,凡是提到过的,全部,死在我的业火下。”   “你傅徇罔顾人命,我可有说错?”灵沧菏挑眉,将灵绍逸护在身后,随即上前讽笑道,“如此惺惺作态之姿,真叫人恶心!”   傅徇双眸猩红,唇畔勾起一抹邪笑,顷刻间便移步至灵沧菏面前,将业火劈在她的面门上!   就在此时,一道剑鸣声响彻大殿,呼啸而至的强烈剑气将灵沧菏震退,连带着傅徇也后退数步。   众人都没料到大殿上竟来了另一方势力,不由得齐齐向来人看去。   招数没能成功使出,傅徇被煞气浓烈的业火反噬两分,此刻双唇像是被抹了鲜血,更显唇红齿白。   却见大殿上一道紫衣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面上带笑道:“两位稍安勿躁,仙尊才刚刚去了朔望古镇,这里就险些闹出人命,未免有些不妥。”   原是此人坏了他的好事。   傅徇眯了眯眸子,转身向来人走去,及至他身前站定,五指成爪锁住对方的喉咙,下了死力,转瞬间白皙的皮肤便一阵青紫。   傅徇笑,那人也笑,手中的清霜剑逐渐上移,搭在傅徇耳际。   “傅宫主,”沈棠离微笑道,“虽说悬泠山地处五域之外,并不由我们五域仙盟管辖,但到底不能看着你太过放肆。”   “若是想动手,一定要考虑清楚再下决定,无论如何,还请三思。”   傅徇心头怒火正盛,面上倒也能维持镇定,他心知此时还不是同五域动手的好时机,遂一下松开了他。   “差点忘记今日来是要去寻人的,沈仙宗便在这里好好看着这两条丧家犬,傅某先告退了。”   语毕,他整理自己的衣衫,表情颇为自然,仿佛并不介意沈棠离的剑还搭在自己侧颈处,不消片刻时间,脸上神情又恢复成往日的样子,双眸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血红。   他在沈棠离的目光中离开大殿,独自一人向山下走去,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灵沧菏眼见他要走,口中喃喃念叨着法咒,紧接着身体化作数只死掉的蛊虫,在空中飞了一瞬,一片片掉落下来。   阿姐定当是追出去了,灵绍逸快步向外走,却被沈棠离挥剑拦住。   “灵公子不必再往前走了,如今进入山脚下那座镇子的都是些法力高强之人,你去了也只能送死。”   灵绍逸冷眼看着他:“呵,那你呢?眼睁睁地看着傅徇和他的外甥去串通一气?自诩修仙正统的清坞山收了一个不清不楚的魔界弟子为徒,传出去岂不是要成为天下笑柄,可惜景梵此人倒也心大,对此毫无所觉,真不知该说他是过于自负还是蠢笨十足!”   “五域收徒只收清白之人,若是云殊华有异心,自会按照五域的规矩处置,”沈棠离挑眉笑道,“再则,灵公子又怎能知晓仙尊大人没有探过他的底细?”   大殿上一时又恢复寂静,无人注意到几里之外的悬泠山结界悄然之间发生了变化,山中景物荣枯无序,数道不起眼的飞虫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个人俑,一齐向山顶上攻去。   待到日暮之时,天上落下一场大雨,雨水打湿林中木叶,地上洇湿一片,汇成数道水洼。   云殊华背着竹木筐艰难地在泥泞中行走,大约半个时辰后,视线中隐约可见点着烛灯的房屋。   一看到那点光,身上就像是落了千钧重量一般,瞬间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接连几日,江澍晚每时每刻都在重复受伤,每当云殊华将恢复好的法力注入他伤口处疗理一番后,第二天便会出现新的伤口,且怕什么来什么,随着时间推移,出现在江澍晚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身体每况愈下,昏睡时间也一日接一日地变长。   今日云殊华做了最后的决定:他要带着江澍晚越过山脚下的那条河,去对面的古镇上求药。   寻常医馆定然不能医好道修,至于魔修就更不必说了,可眼下除了去镇子上的医馆求取伤药外,别无他法。   云殊华将五指放在胸腔处,慢慢移至腰腹,不由得皱起眉毛。   这几日法力流失得比先前更严重几分,他倒是能等法力恢复,可澍晚的伤是再也拖不得了。   云殊华将载着猎物的竹木筐放到地上,随后走到好友屋室前,将门轻声推开。   床榻之上,江澍晚套着一袭粗布衫,正安静地睡着。观他唇色苍白,俊眉蹙起,呼吸浅淡,几近若有似无。   由于他的衣衫总是被新的伤口浸出斑斑血迹,云殊华不得已拿着三天的猎物去古镇上为他换些能穿的衣物。此地居民大都不通五域商贾,每次换些什么东西都漫天要价,是以云殊华背着满满一筐的猎物去置换家用时,总是背着空竹筐而归。   江澍晚向来身强体壮,但再健硕的人也禁不住伤痛的摧残,云殊华不能再等他好转,今夜定要将他转移下山。   他走上前将好友一条长臂揽在自己肩上,费了很大力才将他背起,随后催动体内仅剩的法力分担着部分重量,颤巍巍地向屋外走去。   “澍晚,你再坚持一会,等治好了你的外伤,我们就积极寻找出去的办法,说不准能在下次月初开界之前逃出生天。”   云殊华吃力地开口,口中吐字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伏在他背上的江澍晚尚处在昏迷中,自然不能听清这段话,只安然地沉睡在好友的背上,一动不动。   背着一个接近成年的少年下山本就是个力气活,再加上云殊华这几日颇为劳累,心情郁郁,一路走来艰辛不已,还好体内有些法力,不至于让他被重量压垮。   戌时三刻,两人终于到了山脚,云殊华将江澍晚背至不远处的河岸旁放好,随即跪坐在地大口喘息。   细碎尖锐的石子扎入手心,夜间冷凉的晚风拂过,将他汗湿的衣衫吹得发凉,云殊华抬眸向前望去,只见淙淙流水洗刷着岸边的泥沙,湿润的水珠一滴滴打在他身上。   入了夜,明月与疏星高悬,皎白莹润的光照在河面上,映出云殊华流畅尖削的下颌线。   他盯着水中的自己,感受着万籁俱寂的静谧,忽而觉得在这烟波浩瀚之中,自己不过须弥之中茫茫一点芥子,独立于天地之间,不知术为何、法为何、道又为何。每日汲汲忙碌,无非是为了人之所欲:生存、朋友、道途、师门……   想来那日镜湖旁同师尊论经时曾提到莲花喻人的例子,放在如今再适合不过。   云殊华在地上滚了两圈,手中捏起一把湿润的泥沙,散漫地开口道:“我就是这莲的根茎,挣扎在泥土里,为了七情六欲感伤,大道不识一句,毫无修仙的天赋。”   说到这,他无端想起自己刚刚穿越进游戏时,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以一种冷静审视的态度从旁观看,现在要是再想做到这么理智,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接受自己是东域清坞山的弟子,也接受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一切,而不再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局外人。   云殊华悠悠叹了一息,从地上伏坐起来,眸光放到远处,那隔着一条河的古镇就伫立在眼前。   眼下二人所在的这座山地处河滩,向东行需跨河而过,向西绕山而行,不必过河便可去向来处。   来时的结界已经封死,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带着江澍晚向东前往古镇。   云殊华摸索着站起身,探出头向下观察着湍急的河水,心里一沉。   倘若自己带着江澍晚硬淌过去,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定然支撑不住,若是绕远路,又要沿着山脚下走上大半夜。   云殊华揉了揉眉心,心中生出一种浓浓的无力感,心绪霎时低沉到谷地。他迫切地想思索一个又快又好的办法,可灵识像沼泽一般地泥泞艰涩,怎么想都想不出。   天色渐晚,古镇对面热闹起来。   只见万家灯火照亮河岸,游人三三两两提着夜灯结伴而行,不少垂髫稚童凑在一起玩闹,又说笑着四处散开,虽离得远,仍能觉到那垂柳枝低、花草烂漫带来的温馨之感。   一条河分隔两岸,一侧山脉静默,凄清幽寂,一侧如世外桃源,怡然自乐。   云殊华压下心中浓浓的落差,眉目间说不出的惆怅。   恰在此时,几道男女说笑声如在耳畔,其中话语渐渐清晰明朗,顺来声看去,只见衣着鲜明的男男女女站在河边草地上,用奇怪的口音说着话。   刚来此地,云殊华也听不懂这里的本地方言,但过了几天,竟大致也能懂了。   他本不欲窥听别人的私事,便转身想将不远处的江澍晚扶起,没成想余光一闪,竟擭住两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云殊华当即停下动作,迈入潮湿的河边,双目微瞠。   只见人群中,有两道脱俗挺拔的背影一左一右并肩而立,左边那人赫然是灵绍逸。   说是灵绍逸也不尽然,虽说他拟女子声态十分有□□分相像,但从言行举止的神韵来看,却不是他。   兴许是他的阿姐。   云殊华将眸光转到另一人,冰凉的手指忍不住攥紧衣角,轻颤起来,神情有些激动。   那人是他多日未见的师尊,景梵。   竟然是师尊!难道是师尊处理完古战场结界的事,来悬泠山寻他了?   云殊华探头继续观察,只见他们站在一起,女子并不说话,男人也不曾开口,只是手持一柄油纸伞,明明也没有下雨,却撑在两人的头顶。   师尊怎么会和那个人在一起,还为她撑伞……她不是魔修吗?   云殊华双眸一眨不眨地跟着景梵的身影,直到二人转身离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到师尊的目光穿透河心薄雾,向他这里看了一眼,虽淡淡的只有一瞬,却让云殊华的心一下子揪起来。   师尊若是能看见他,为何不上前同他说话,反倒是和那名女子一起走了,这不合常理。   云殊华心中焦急,恨不得立即越过河去追上景梵,同他讲话。   此地凶险不已,澍晚入境后法力尽失,随后全身伤痕遍布,师尊若是不知晓这些这座古镇的诡异之处,极容易被那悬泠山的女子占去先机,届时他身无法力,召唤不出问月……   云殊华不敢细想下去,心头浮起浓浓的忧愁。他看着身边亟待照顾的好友,又想到没有法力只身前往古镇中的师尊,头一次这么艰难地进行抉择。   这番思索险些令他崩溃,就在他焦急之时,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想到点什么。   若是师尊来了悬泠山,那沈仙宗想必也到了,是否可以将澍晚托付给沈仙宗,那时他就可以跨到对岸去寻师尊了。   可是目前无法出界,要如何将好友送出去呢。   云殊华左思右想,心中烦躁感愈甚,又囿于这样的困境,只能原地打转,完全寻不到出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月轮高挂,他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渐渐陷入极端的挣扎境地。这种明知道解决方案却无能为力付诸实践的情况太令人难受,他痛苦地捂住脸,企图靠深呼吸稳定情绪。   怎么办?好友奄奄一息需要他的照顾,可师尊只身进入幻境,很可能还不知晓自己法力全无,同样令他担心。   云殊华伏在双膝之上,将头深深埋进去,逼迫自己做个决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脑海中冒出一个声音。   【云殊华先生,您好,系统检测到您的数据有异常紊乱行为,极度不稳定,请问需要GM的帮助吗?】   客服!是客服!   电光火石间,云殊华怔愣地抬起头。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   “客服小哥,是我,我现在很需要你的帮助,”他用力揉了揉眼尾,扬声道,“可以帮我读档吗?”   【可以,请问您需要读到什么时候,地点定位在哪里。】   “……”   云殊华闭了闭眼,试探道:“这次读档可能需要你来帮忙,我,我暂时还没想好。”   【您好,云殊华先生,您的意思是,由GM帮助您进行读档,回到过去,是吗?】   “……对,”云殊华犹疑不定道,“可你并没有实体,我也不知道我的构想到底有没有可操作性。”   【好的,了解到您需要GM进行实体化帮助,三十秒后,我会变成游戏世界中的角色来帮您。】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什么?”   云殊华重复了一遍:“你可以实体化?”   【三,二,一。】   【云殊华先生,请您向东北方65度看,我就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有新帅哥要登场了。 第36章 岸芷汀兰   云殊华惊诧地向东北方看去,一时之间紧张地说不出话。   那个方向空无一人,只有寂寥的月光照在大地上。   他看了眼身侧还处在昏迷状态的江澍晚,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最后还是迟疑着向那方走了过去。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直到站在湍急的水流旁,云殊华都没发现有什么人。   不会是GM在耍人吧?   可它是个很正经的AI啊……   云殊华皱着眉思考半晌,小声低语:“弄了半天这是在逗我玩,我还以为真的有这么神……”   “——云殊华先生,我在这里。”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悦耳的男音。   这道声音同往日在他脑海中发出的机械男声音色相同,但现在却因为多了抑扬顿挫的腔调,显出几分人情味。   被人从身后叫了名字,云殊华吓得打了个颤,心脏怦怦跳起来。   他捂住受惊的小心脏,慢慢往回转,祈祷这个游戏的GM拟人不要做得像几百块钱就可以应付的橡胶人,更不要活生生把一个修仙游戏变成恐怖游戏!   只见几尺距离开外,一身量较高的男子穿着一袭湖蓝色直襟长袍皎皎而立,手持一柄折扇,静静地看着他。   “啊!”   云殊华低低惊呼了一声,随后瞪大眼睛后退数步:“你就是……那个GM小哥?”   那男子闻言,上前几步,非常有礼貌地欠身道:“抱歉,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这时,他漂亮的脸才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   数道银辉照在他脸颊一侧,将他的皮肤照成冷透出尘的白,俊挺的眉骨下,可见一双蓝宝石色的眼睛,令人瞧着无端陷入冷静。   那双眼睛深邃且神秘,云殊华只大致看了几眼,便收回视线,站直身子。   这就是大数据自动生成的完美模样吧,美得无可挑剔,却难掩冰冷,甚至透出几分距离感。   那人敲了敲手中的折扇,又轻声询问了一句:“云殊华先生,你现在在想什么?”   云殊华猛然回过神,应道:“嗯……这位,客服,请问我要怎么称呼你,你有代号或者花名……之类的吗?”   “代号……”男子斜飞入鬓的眉微微蹙起,似乎在咀嚼这个词的含义,“之前听你一直叫我客服,不如我就还叫这个名字吧。”   云殊华噎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充满试探意味地在他身侧转了一圈,打量道:“你真的是一直与我对话的AI吗?我们公司什么时候将人工智能做得这么精良了。”   “千真万确,”客服平静地回答,同时双臂展开,水蓝色的长袖遂微风轻轻摆动,“你可以任意检查,如果对我的形象不满意,你也可以将修改意见交由我,我会反馈给游戏系统。”   云殊华撇撇嘴:“没有不满意,准确地说,你长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他的视线凝在客服一截冷白的皓腕上,随后鬼使神差地用指尖碰了碰。   触手冰凉,没有任何温度,果然是游戏管理员拟人化而变出来的AI。   谁料下一秒,那只带着冷意的手反捉住云殊华的手腕,微微下了些力气。云殊华一个不注意,向前移动着触上客服冷硬的胸膛。   男人双目平和,言语间却有些疑惑:“云殊华先生……您刚刚是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云殊华猝不及防和他对视,随后瞳孔涣散,忽然陷入对方幽深如无波古井的眼眸之中。   “……云殊华先生。”   “啊?没事的,没事的,”惊醒后的少年迅速甩开他的手臂,朗声道,“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忙。”   他在心里舒了口气,随后暗暗腹诽,这AI太邪门了,有些地方的拟人程度太高了,这有点说不过去。   这时他想起来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要紧,便连忙道:“客服……大哥,我想在这里使用读档,回到八日前的下午,请问以现在的条件能不能做到?”   “当然可以,”客服颔首道,“只需要助你读档即可,是吗?”   “不,”云殊华摇摇头,正色道,“是你借我的读档机会回到过去,简单来说,是我要用我的档位助你。”   “助我?”客服皱眉不解,手中折扇轻轻晃了晃,“我想请问,为什么是我回到过去?”   云殊华想了想,便详细地阐述了一遍自己的想法:“是这样的,我的好朋友身受重伤,必须快速送出结界进行医治,可些天以来,在此地开过结界的只有八天前的我一人。所以我想拜托你回到八天前,设法将结界口撑开直到我将好友送到结界附近,届时还要托你带着他离开,送往悬泠山,交由沈棠离。”   客服理解了话中的意思,朗声道:“这种方法固然可行,可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云殊华继续解释:“容我先行反问一句,假如我借着读档机会回到过去,那么现在的世界会如何变化?”   “游戏世界的时间线是单线程,如果你选择回到过去的某个节点,现在会静止,直到过去的时间追上现在,从而对现实世界做出相关改变。”   “对,问题就在这,”云殊华点头,“如果我回到过去了,那么未来八天我会一直待在结界外守着开口,那时便无法入境照顾我的朋友,他的处境就会比现在更危险。”   “可你不一样,你是这个游戏世界的管理员,完全可以靠读档在目前已经发展过的时间线内自由穿梭,”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况且我现在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实在是分.身乏术才想到这个下策,只好请你来帮忙了。”   客服听了云殊华的话,陷入沉默,随即谨慎开口:“有件事需要提醒你,游戏世界观背景之下,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之所以将五次读档机会作为补偿赠送给你,就是因为要考虑你的数据稳定性,这些读档是用来保护您的生命安全不受威胁的。”   “你确定要为了这件事降低在未来存活的可能性?”   这番劝阻令云殊华陷入沉默。   以他半路修仙的半吊子水平,凭心而论,日后遇到生命危险的事多着呢,客服说的话并没有错。   可总不能因为这番顾虑便放弃江澍晚的生命吧?   少顷,他还是开口道:“我这人运气一向不错,且现在有师门庇佑,少一次就少一次,没什么大不了,我云殊华不会一辈子是现在的水平,放心好了。”   旋即,云殊华对着客服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见他心意已决,客服不再进行劝阻。他将折扇收合,用扇骨敲了敲云殊华的眉心,道:“你如果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对你的读档次数进行扣除。”   “且慢!”云殊华捂住自己的脑门,连连后退,“我们现在要去结界附近读档,这样我才能确保你开启结界后能看到江澍晚本人。”   读档机会很珍贵,这过程中不能出一丝一毫的错漏。   客服不置可否,他像是料到此时的云殊华体力不支一般,转身主动将江澍晚打横抱起来,说:“那还请你带路。”   云殊华对他道了谢,一路领至记忆中设置结界的地点。   随后的流程很简单,客服将手中的少年缓缓放落在地,用冰凉的折扇骨抵着云殊华的眉心,左手两指成诀,将一阵沁凉的蓝光灌入其中。   霎时间,眼前光影变幻,二人头顶处的时空仿佛发生了极度的扭曲,抬头向上望去,阴晴昼夜飞速变化,浓云团聚消散往来不止,就连那隐隐绰绰将要消失的下弦月都在视线中变了形。   疾风骤起,将他们的乌发吹得飞扬,依稀之中,客服那双蓝眸仿若感应到什么一般,澄亮了些许。   云殊华在配合他完成工作的同时,心里惊诧不已,暗叹道:原来客服也会整些法力灵力之流的东西,还以为会用什么科学性很强的方法来解决呢。   半盏茶时间过后,客服收回双手,淡声道:“好了,次数已经扣减成功,不过有件事需要额外提醒你。”   什么事。云殊华伸出手捂住自己冰冷的眉心,不解地用眼神询问着他。   “你可以摸一摸自己的前额,那里现在有了一点额印,每读一次档,你的额印便会生长、加深一分,”客服说,“它的存在是为了提醒你珍惜仅有的救命机会,同时也便于系统进行检测于记录,并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哦,好……”云殊华继续用指尖在眉骨处探了探,还没摸到什么,便觉之前在山上那股尖锐的刺痛感再次席卷脑海。   他使劲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度睁开眼时,客服已经不见了。   云殊华转身绕了一圈,均未发现他的身影,推测此时的他大约已经回到了过去。   思及此,他连忙走到好友面前,细细观察着江澍晚的状态与神色。   “澍晚,对不起,我是很想继续照顾你的,”他歉疚地说,“可是今日,我瞧见师尊也出现在古镇上了,我不仅担心你,我也担心他,现在只好将你托付给他人,你千万不要怪我。”   “不过你放心,我托付的那个朋友绝对靠谱,你一定会没事的。”   云殊华拍了拍江澍晚的肩膀,道:“你再撑一会,这里的结界口就能打开了,我不能继续陪着你了,先走啦。”   语毕,他慢吞吞站起身,不舍地垂眸看了几眼,转身向热闹的河对岸走去。   天空之中浓云密布,不过了了一瞬,月与星便隐匿在黑暗之中,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云殊华没有选择走陆路,时间紧急,便淌着寒凉的河水走到了对岸,约莫是天气骤变的缘故,河边已鲜少有人散步,湿润的山风自对岸吹来,再添几分冷意。   他向着来时路望回去,隔着层层雾霭,又觉得那座山变了样,同自己刚来时大为不同。   但此时已无心再去分神思索其中奥秘,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师尊。   云殊华快步走到连通镇中的某条村中小陌,想也没想便大步走了进去。   此镇名为朔望,朔初一,望十五,寓意这两日为镇上大型集会,同时也是开界的日子。云殊华当初甫一打听到这个名字,顿感惊奇,心中只觉诡异。   难不成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自己被结界所包围吗?   他本想在交换物品时打听些有用的消息,谁知无人愿意与他过多交流,他们口中多操着难懂的口音,看向云殊华的眼神也充满鄙夷与不屑。   如此,就算是想打听些什么,也打听不到了。   虽说本地人并不好客,但并不妨碍这座小镇是他见过最美的地方,往来阡陌均伴着茂林修竹,移步易景,处处如画,美不胜收,这里四处种着高大苍翠的油桐树,清风拂过,风里带着清甜的香。   云殊华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镇子里游走,可景梵的身影再未出现过。   他觉得自己好像寻了大半个时辰之久,直到街上游人散去,街巷烛灯渐熄,路边的小贩也收了摊。   无可奈何至极,云殊华只好硬着头皮拽住行人问。   “打扰了……请问有没有见到一个身形挺拔,红纹莲衣的男子,连同一位貌美的女……”   “别碰我!”   那行人尖叫着甩开云殊华的手,像是在看苦大仇深的敌人,嘴里喃喃着脏话:“这里不欢迎外来人,赶紧滚,贱种!”   竟如此野蛮。   “……”   云殊华闭了闭眼,咬着牙转身离开。   他不死心地继续拽着几个人打探,得到的回应都同第一个人那般,摆出极厌恶他的嘴脸,让人看着心中难受,仿佛自己真的是什么秽物。   屋漏偏逢连夜雨,夜幕中墨云舒卷,雷声阵阵,不一会便下起了倾盆暴雨。   街上人越来越少,云殊华不甘心寻不到人,仍旧淋着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失落一层层在心中叠加,这种狼狈的姿态,就是见到师尊也无颜。   又急又快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湿云殊华的长发与衣衫,终于,在某个冷寂的路口,他颓然地蹲下.身子,将头埋入双臂间。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这座镇子并不大,往来共十八条小路,两条大路,他今夜一遍又一遍地数,不知重走了多少次,并无任何收获。   好友的安危无法保证,师尊的下落也寻不出。真是做什么都做不好。   云殊华双目通红,盯着暴雨在地上浇淋出的积水,看着其中疲累倦怠的自己。   水中少年看上去消瘦了不少,眉心隽着一点白色的、并不显眼的花瓣额印。   “云殊华,今天,今天真是太差劲了。”   他一拳击在水中,将自己的残影打碎,口中愤恨道:“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呢?”   他想了许久,发现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云殊华怔愣地看着地上的雨点,渐渐感到雨声在耳侧歇止。   一袭白袍出现在他身侧,潮湿的空气中带着幽幽莲香。   云殊华忍不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湿漉漉的双眼向上看去。   雨点大滴大滴砸下来,狂风之中,景梵手持一柄油纸伞打在他的头顶,另一只手抚上去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开口。   “在这里淋雨做什么,为何不躲雨?”   或许是天上的雷电声太过慑人,又或是这场夜雨太冷廖了。   云殊华看着他,竟从他的话语和眼神中体会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   这感觉无异于一个受了伤的小动物在泥里滚过几圈后,还能被人呵护备至地擦洗干净,放到火炉旁取暖。   情绪就在这一瞬间崩溃。   但那只温柔的手掌并未收回,而是顺着他湿润的发丝向下,将他托了起来。   “你不该在今晚出门,”景梵将油纸伞稳稳当当地打在他头顶,“为师还没有处理好一些事情。”   “那……”云殊华沙哑地开口,“师尊现在处理好了吗?”   景梵垂眸,静默地望着他。   “现在我需要处理的事情,是要将你带走。”   云殊华抬起头眨了眨眼,朦胧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恳求:“师尊,师尊,我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了,我们回星筑,可以吗?”   凭心而论,他很坚强,在这样的境地下一滴眼泪都没掉,实在不像个小孩子。   景梵观察着他的神色,半晌才开口:“小华,我们需要在这里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出去。”   话说到这,云殊华明白大半,这是走不了的意思。   看来师尊也被困在此地了。   他乖巧地点头,强迫自己调整心情,收回先前的姿态:“好,我都听师尊的,师尊带我走吧。”只要现在带他离开这里就好。   “将手给我,”景梵对着他伸出手,“此地雨湿路滑,徒儿没有法力,恐怕不能赶路。”   云殊华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已经思考不了任何问题,他乖乖地由景梵拉着,躲在油纸伞下,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   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师尊话语中的意思。   方才师尊为何会以为他无法力傍身?他明明有些法力可以使用。   云殊华左思右想,只好开口试探道:“师尊……也没有法力了吗?”   景梵淡声应道:“不错,这里是灵氏女一手织造的幻境,入此地者法力尽失,且会不断重复过去所经历最为痛苦的事。”   可,可他真的是有法力的呀。   云殊华背着手在身后使了个法诀,发现没有任何问题。   他皱眉,再度小心翼翼地问:“那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在这里使用法力呢?”   此话一落,景梵偏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除却幻境的织造者可以不受桎梏,便只剩一种人。”   “那就是没有过去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云殊华的心忽地跳了半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陌渺”为小华灌溉的一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读者小可爱“夏原婴”为客服小哥哥灌溉的一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营养液大户小可爱“十万里灯火”为小情侣这几天的同居生活赞助的8瓶营养液(づ ̄3 ̄)づ 第37章 心动神驰   骤雨初歇时,云殊华跟着师尊在一处落败的小院前停下。   潮湿的气息混杂着久无人居的尘土味扑面而来,云殊华皱了皱眉,踮起脚向院内观察半晌,偶然想起来自己曾路过这里一回,且恰好就在两天前。   那时他从小镇上置换了些衣物,正巧由这条小路返回,彼时已至黄昏,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偶尔能听到猎犬吠叫之声。   可并没有瞧见这样一处院子。   朔望镇就这么大,云殊华确信自己绝无可能记错,此地北倚一座不高的丘陵,继续西行数里便可上山。   他向西边望去,又见层层薄雾遮挡住视线,已看不清远方的层叠山峦。   奇怪,难道是记忆中出了疏漏,明明这条路可以直通玉逍宫后山的啊。   景梵将油纸伞上的雨水抖落,随后缓缓收起,目光凝实,看向身边的少年。   “小华在想什么?”   那道眸光就落在头顶,云殊华想到自己现在这副不能见人的落魄样子,向后瑟缩一瞬,不好意思地开口:“师尊,我方才在想,先前来过镇上数回,怎么从未见过这间小院,可这里的景致看上去又像是存在了许久一般……”   “自然,”景梵垂眸,“你此前一直处在别人的幻境中,所以看到的物象与现在并不相同。”   “别人的幻境?”   云殊华回忆起那座肖似玉逍宫的殿宇,以及幽暗血腥的密室,一下子明白过来。   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待在朔望镇为江澍晚编织的幻境之中,且陪着他重复经历那天在合极殿暖阁中遭受的痛苦。   怪不得朔望镇中的景象有所变换,原是自己踏出了江澍晚的幻境。   云殊华稍稍松了口气,若真是这样的话,基本可以确定澍晚已经离开朔望,这是好事。   “那如今这些……都是实景?”   景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   “这里是我的幻境。”   语毕,他推开腐朽且吱呀作响的木门,带着云殊华走了进去。   这里是师尊的幻境?   云殊华边走边忍不住回头打量身后,无比认真地观察着这处小院。   砖土垒砌的墙角依稀可闻阵阵蝉鸣,右边的青石板路旁栽着几棵苍老的古树,这里杂草丛生,实在算不得雅致与清幽,比及清坞山上的星筑更是差了许多。   果不其然是换了场景,一进入院门,夜风刮过,气温骤降,寒冷非常。   既然此处是师尊的幻境,那不就说明未来几天他会经历同江澍晚一样的事情吗?   想到这,云殊华的心一下子揪紧起来,他恍然想起上元节那晚二人在护城河边说过的话,不由得主动快走几步,拉扯住景梵的衣袖。   “师尊,徒儿有一事想问。”   景梵停下来,转过身对着他:“小华想说什么?”   “既然这里是师尊的幻境,那师尊会不会有危险?”云殊华凝眉轻声问。   他到现在都忘不了江澍晚身受重伤时口吐鲜血、浑身抽疼的样子,想来以血肉之躯定然难以忍受。如今师尊也要经历一遍这种痛苦,同样也是在折磨他啊。   孰料景梵在寂黑的夜里轻轻一笑,举重若轻地开口:“不必有此担心。”   云殊华看着他将油纸伞置于屋中木桌之上,波澜不惊地继续解释:“在此幻境之中,你我所观所感皆是幻觉,不论遇到什么事,为师均无性命之忧。”   话虽如此,可那种痛苦并不是人能忍受的。   云殊华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师尊这样拔泥而起、强大出尘的人定然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自己旧事重提在他眼中未免有些小题大做,遂乖乖闭上了嘴。   气氛一时又安静下来。   心绪平和后,云殊华又觉得浑身湿得难受,冰冷潮湿的衣料贴着自己的肌肤,将身上仅有的温度吸走。   他犹豫着想要开口先行离开,找个地方收拾下自己,忽见不远处地木桌之上,一盏老旧的煤油灯噼啪一声脆响,亮了。刺鼻的气味在室内悄然蔓延,景梵冷峻深邃的眉目逐渐清晰。   “小华,走过来。”他说。   云殊华面露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站在景梵面前,抬起头看着他:“师尊……怎么了?”   他还尚处在长身体的年纪,虽则身体如抽芽一般长得飞快,但到底比景梵差了不少,如今只能仰望。   灯火一亮,景梵那一双星眸之中仿佛燃起点点焰火,带着灼人的温度。   衣物摩挲声响起,他抬起手在小徒弟眉心处蹭了蹭,试图抹下那个痕迹。   一下,两下,三下……   云殊华只觉额间着火,皱着眉向后退一步,躲开景梵的大手,随即双手捂住头顶,道:“师尊这是在做什么,我的额头都要破了。”   不知是因为他向后撤的动作惹了景梵不快,抑或是灯光太过幽暗,总之男人的脸色冷沉几分。   “这是谁为你点的额印?”   “这,”云殊华语塞,总不能说这是客服点的吧,“……是我此前在西域中认识了一个好友,他说点了会很好看,所以我就听了他的谗言。”   “但我点过额印之后还没有仔细看过呢,应该会很丑吧。”   语毕,云殊华重重叹了一息。想自己这张脸虽比不上师尊与沈仙宗之流,却也算得上清秀,如今被这一点额印毁了容,连师尊都发现了,定然丑极了。   “什么样的朋友,男人,还是女人?”景梵将云殊华的手钳住,眸光再次落到那枚额印上。   少年白皙的皮肤上纹着一片浅白的花瓣,不偏不倚正点在两道秀眉中央,本应是清隽漂亮的一张脸,如今却多出几分昳丽,诱人遐思。   “是男人!”云殊华秒答。   他断然不敢说是女人,否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个清心寡欲的道修。   再者,客服小哥都长成那个样子了,性别应当不会判断失误吧。   景梵听罢,松开对少年的桎梏,勾唇淡声道:“此番前往西南,小华竟还结识了好友。”   “嗯……是啊,”云殊华模糊道,“很晚了,徒儿先行告退了,不如师尊先在这院子里歇息一会,待徒徒儿收拾好入睡的房屋,再来请师尊歇息。”   不待景梵应答,云殊华快走几步,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他料到师尊如今法力全无,又在清坞山的星筑上过惯了闲适的日子,打理起这种地方一定颇为费神。   虽说自己没有多少法力,但收拾屋子这种事还是可以应付的。   云殊华撸起袖子,寻到一处寝屋,着手收拾起来。他先是借着法力烧了些可用的水,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清洗一番,随后去整理床榻。   这一夜将他仅有的法力全部耗光,待到万事妥备,已到了一更天。   云殊华穿着微薄的中衣回到院落中,却发现景梵不在。   他又去各个屋子里转了一圈,边走边喊,均未发现师尊的身影。   人怎么会忽然不见呢?   打着哈欠的云殊华困意顿失,迅速警觉起来。   师尊该不会现在就遇到危险了吧。   云殊华向屋外瞧了一眼,却只有雨滴顺着屋檐打在草叶上的声音回应他。   他焦急地向外迈了出去,脱口唤道:“师尊……”   就在此时,云殊华感到后颈一痛,整个人顿时失了意识,软绵绵脱力向后倒去。   不过他并未落到地上,身后一袭白衣闪过,景梵将他稳稳当当揽在怀中。   少年昏睡过去,双眸紧闭,只俊秀的眉微微蹙着,仿佛在担心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景梵冷凉的指尖凝在他眉心,试探着用法力祛除掉那片碍眼的花瓣,未果。   少顷,他将手收回,随后打横抱起少年,迈开长腿踏入里屋。   将他缓缓放至床榻上后,景梵撩开蔽膝与衣袍下摆,坐在他身侧,长指轻挑,将干燥洁白的中衣一点点拉开。   白皙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之中,睡梦中的少年仿若察觉到一股冷凉之意,下意识地向床榻之中躲了躲。借着微淡的光芒,细瘦的腰线与薄薄一层肌理流畅的肌肉展现在眼前。   如此美景,景梵的眸光却还是不带任何温度,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随后伸出手抚上少年的心腔处。   温热的触感袭过,云殊华忍不住打了个颤,却仍未醒来。   不过几息之间,胸腔之中渐渐有白色的法光流出,与景梵手心中的法力交相辉映,不断涌流。   为何这珠子蕴含的力量愈来愈强了,倒像少年是这珠子的容器一般。   景梵妙目半阖,继续在他体内感受着那颗法珠的运转,一道道莲花法印结出,如结界一般将少年的心脏结结实实保护起来。   这番法力倾注延续了很长时间,待到景梵体中法力将要耗尽时,他才停了下来。   随后他将少年的中衣拉合,一点点整理好。   “委屈你在这里待上几天,待此境彻底破碎后,再将你体内的蛊虫取出。”   语毕,男人自黑夜之中站起身,缓缓踏出门外。   深远的天幕之中,乌云散去,疏星点点,月光又重新洒进院落。   这几日,恐怕要和小华一同度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大户“日常躺坑底”小可爱为小华灌溉的六瓶营养液(づ ̄3 ̄)づ,小主角长高高! 第38章 观棋不语   第二日晨光熹微时,云殊华发了一场病。   他睁开沉重的双眼,眸中映出的世界天旋地转,令人眩晕不已。   云殊华只觉浑身一阵阵发冷,喉咙干痛,全身无力。彼时窗外天色还未大亮,漆黑的窗牖无半点光照进来,他分不清现下是什么时辰。   依稀记得昨夜自己是要去找师尊的,却不知为何竟然睡到了床上。睡梦之中,他还曾隐约感到师尊站在床边同他讲话,具体说了什么又记不得了。   师尊应当没有什么危险吧……   这样想着,云殊华脑海里好似有烟花炸裂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发疼,他皱着眉闭目调息,不知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时,窗外的天依旧未亮。   “嘶——”云殊华揉着酸痛的额角从床上慢慢坐起身,眨了眨眼,眼眶泛起一阵阵的酸。   室内惟余一盏飘忽的煤油灯在发光,他偏过头看去,灯晕化成层层光圈投射在他瞳孔之中。   这一觉睡的时间可真长,不会从清晨睡到日落了吧?   都怪自己昨天神经太过松懈,竟在夜间着了凉,让自己身体出了岔子,还在这等紧要关头发烧了。   对了,师尊呢?   云殊华揉着惺忪的睡眼撩开被子,细致地浏览了一遍屋中陈设,无奈双臂酸软无力,实在无法支撑他下床,和身体抗争了一会后,他乖乖地躺回到床上。   好渴,很想喝水。   云殊华双目半阖,感受到体内蕴含的法力好像稍稍回转了些许。   半昏半睡之间,寝屋的木门被人推开,一道如玉般的清影手持一盏木案踏了进来。   那人身上挟起的风是凉的,其中带着淡淡的清香,唤醒云殊华的五感。   低磁的话语在他耳际响起,男人撩开他凌乱的发丝,眸光落到他泛着粉红的脸颊上,慢声开口:“小华若是醒了,就起来吃些东西,你今日昏睡了一天,必须要进食。”   闻言,云殊华慌乱地睁开眼睛,和景梵对视。   “师尊……我今日竟然昏睡了整整一天?”   他嗓音沙哑艰涩,不可置信地试图从床上坐起,言语胡乱道:“今早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幻境有没有发生变化……现在的情况究竟怎样了?”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字句模糊逻辑不清,哪里都是乱的。   云殊华想关心景梵身上有没有添些奇怪的伤痕,可并不敢贸然与他接触,只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用眼神试探。   “并无任何事发生,眼下还是徒儿的身体要紧。”   景梵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温热的手抚上云殊华的肩,带着他坐靠在床前,右手持着木案,搁置在旁边的小木几上。   那小案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清粥,在空气中散着香气。   景梵将瓷碗端起,递给云殊华,道:“将它喝了,再睡一觉,你的高热便能褪去。”   “……谢谢师尊。”   云殊华确实是饿了,他将碗接过来,怔愣愣地试着往嘴里送了一口,霎时被烫出几滴热泪。   瞬息间仿若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声,景梵将他手上的碗取走,沉声道:“吃饭的时候还在走神,又在想些什么?”   云殊华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心虚道:“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他方才只是在想,为何师尊会恰好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粥来,这碗粥莫不是师尊自己的手艺?凭心而论,那一口吞进去的清粥虽滚烫,味道却极好,如若是师尊做的,未免也太厉害了。   云殊华丝毫不怀疑景梵的手段,在他眼里,被困在幻境中的师尊依旧能将事情处理得游刃有余。   “无需道歉。”   雪白的衣缎缓缓委地,景梵撩开被角,在他床前坐下,将粥碗重新移至徒弟面前。   “为师看着你吃,再不能像先前那般不小心。”   烛火明灭之中,他的神色温润疏淡,双眸似空中繁星,映出云殊华的容颜。   “……”云殊华无声将瓷碗端到身前,这下总算是半点差错不出地将粥喝光了。   见徒弟一脸乖觉,景梵剩碗取过,又道:“徒儿若是困了便继续歇息,其余事不必担忧。”   云殊华重重点头,嗯了一声,眼看着那人白色的衣角消失在寝屋门槛处,心中发烫,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师尊看着虽难以接近,但相处久了便能发现,他是天上明珠一般的君子,从细微之处可见温和。   云殊华重新躺回床上,灵海较之先前清明不少,一道道思绪接踵而至。   这些天在山上照顾江澍晚的时间有些久了,久到他忘记被人照顾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会有人主动上前来关心。   即使不在星筑又有什么关系,除了条件差一些,现下的生活又同清坞山上有多大分别?   云殊华蒙着被子胡思乱想了一会,怎么都睡不着。他干脆披衣而起,揉着睡眼踏出寝屋。   甫一出门,迎面便拂来清爽的晚风,此时天色昏暗,面前破败的小院显不出全貌,只能瞧见几丛杂草散落在古槐树旁,数点未散的萤火绕来绕去,引人注目。   云殊华四处闲逛消食,忽见一条潺潺溪流自后院淌过,顺着方向看过去,应当是延伸到附近的丘陵之上。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热粥的缘故,他感觉自己浑身精力充沛,法力充盈,试着捏了一个诀,果见晶莹的光芒缠绕在手腕上。   自入朔望镇以来,法力一直只少不多,如今竟然恢复了一部分,真是苍天助之。   左右闲来无事,云殊华被小山上油桐叶的淡香勾得心痒,快走几步,沿溪水而行,一点点爬上了山坡。   高热还没好,虽有些体力不支,但他的精神却很足,少顷,一大捧挂着花苞的油桐枝落在怀中。   路边萤火缠绕着云殊华的衣衫下摆,待从小路走回后院,身上早已盈满油桐香。   朗月之下,后院的古槐树在地上投出斑驳错乱的阴影,云殊华抱着枝叶立在溪畔,遥遥望去,景梵就在对面树下静坐,垂着眸子望向石桌上一盏木雕的棋盘。   似乎是心有所感一般,景梵抬起眸子,和云殊华对视,两道视线在静谧的夜里交汇。   云殊华下意识抬脚想迈过去,足尖险些踏入溪水之中,当下重心不稳地向后退了几步,脸上有些发热。   还好现在是黑夜,对面的人应当看不了他的笑话。   槐树下,景梵疏懒地支着额角,默然地瞧着徒弟绕过溪水,走到身前。   “坐。”   见云殊华上前行礼,景梵面色淡淡的,用眼神示意他。   少年将几丛油桐枝叶放在一旁,在景梵正对面落座,眉目一派自然。   “小华手中抱的是何物?”   景梵闭起双眸,似乎只是随意一问。   “此花名为油桐,徒儿方才去小丘上散步时闻到它的香气,就忍不住摘了一些,”云殊华解释道,“这些天镇子上的油桐树都落了花苞,应当是快要开了。师尊是东域人氏,兴许不认得这种植物。”   见景梵依旧在阖目养身,他又添了一句:“在我们那里,油桐花还有个名字,唤作五月雪。意为每年五月时,山上便像落雪一般处处开遍油桐花。不过……这里的气候要比我们那里更热一些,花期自然也要更早。”   五月雪,倒是个很雅致的名字。   景梵睁开眼睛,淡淡地瞧了眼那些将开未开的花苞,沉声道:“既然喜欢,就放在窗前养起来。”   “谢谢师尊!”云殊华颔首,对着他笑了笑。   “小华可曾学过对弈?”   景梵长袖微拂,将一枚棋子放于木盘上,只听啪地一声响:“今日徒儿昏睡不止,为师闲来无事便造了一副木棋,若徒儿对此道还算了解,不如与为师对弈一局。”   对弈?   云殊华看着那张崭新的棋盘,思忖道:“此前的确学过,但还远远不是师尊的对手……”   “无妨,”景梵慢悠悠说,“为师初入此道时,也如你一般。”   “那便与师尊下一局,”云殊华执起一子,随便在棋盘上落了个位置,心虚道,“师尊请吧。”   他的下棋水平实在算不得好,曾经在公司里报名参加过几轮水友赛,总在半决赛的时候被刷下来,拿这点实力去对抗景梵,只有跌惨的份。   果不其然,约莫一炷香过后,云殊华便看出自己这方的颓势,他尽力扭转局面,却发现自己依旧被景梵的棋子吃得死死的,不得动弹。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此为阴阳调和之道,棋局也是如此,”景梵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只道,“胜势与败势皆在小华手中,如何逆转,还要看你的智慧。”   “徒儿实在无此大器,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出反败为胜的法子,”云殊华停下动作,慢吞吞道,“这点雕虫小技,让师尊见笑了。”   “败与胜都不是棋子的宿命,倘若小华认输,这局棋真正输掉的便只有你一人。”   景梵收了手中的棋子,如寒夜幽潭一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为师再问你,在这场棋局之中,你注定是败势的一方,要如何取胜?”   “师尊此话有些难以捉摸,既然徒儿的败是注定的,那便不能取胜才是。”云殊华不解道。   “倘若为师要将小华揽做胜方阵营的一枚棋子呢?”   “如此一来,此局无败者,只要小华愿意,那便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败者转为胜者的一枚棋子……此局无败局。   云殊华眼皮一跳,似乎觉得师尊话里有话,仿佛在借物喻人。   可他究竟在暗喻什么呢?   景梵看出他迟疑的神色,便用指节轻轻点着石桌。   “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了一半不太满意,又推翻重写了,呜呜呜晚了点对不起orz   感谢营养液大户,读者小可爱“八粥”给小华灌溉的8瓶营养液!!!!!!   感谢营养液大户,读者小可爱“日常躺坑底”给师尊赞助的6瓶营养液!!!   幻境:明天我要开始发力了,作者,懂?   作者:懂懂懂! 第39章 邓生之风   云殊华心思浮动,试图站在更高更全面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若他与景梵各执一棋分立两方有了暗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景梵并没有将他看作五域中的一个小小的弟子,而是将他放在了玉逍宫的阵营中。   那么第二个疑问便来了,如今五域仙盟在明、魔界三派在暗确实不假,他又如何能笃定各方势力并不会此消彼长,五域永远占据上风?   据云殊华仅有的了解,这场权力的争夺游戏之所以命名为仙魔大战,便是在于胜败乃相生相克,如一枚铜钱的正反两面,在道修与魔修两大阵营之中反复流转。六欲不止,战争不息。此时五域域主统管下界,保不齐多年后主动权又交由魔界手中。景梵此人高瞻远瞩,若是以这般肯定的语气问他,很难不让人多想。   又或者他想问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云殊华究竟愿不愿做胜方的棋子,不论胜方代表谁。   他凝眉半晌,将景梵近日令他琢磨不透的点一一加总,心中一个更大的疑虑浮出水面。   此番闯入朔望幻境之中,景梵定然知晓这其中的奥秘,他明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救江澍晚,可二人见面后,他却半点不提此事,宁可担着受伤的风险也要留下来,莫不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抑或是伺机试探他?   这种想法跳出,云殊华自嘲地笑了笑。自他穿越以来,师尊不知试探过他多少次,他自认一张一戳击破的白纸,为人乏善可陈,不值得他一遍遍地费心思试探。   但若是做人棋子……云殊华捏着手中的棋,语气莫测:“如若师尊只想听徒儿对这局棋的见解,那徒儿便只能说,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如若师尊问些旁的事,徒儿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战场之中非强弱能决定最终局势,大造化蕴育于大消亡之中,徒儿只遵从本心决定去留,落子无悔。”   云殊华费了些心思,将话题巧妙地推了回去。   景梵心中微沉,观徒弟这番话,应当是敏锐地察觉出其中有异,故而并未直接回答。   “小华尚年轻,灾祸起于微末,有些事需未雨绸缪,早做决定。”   语毕,他二指将一枚棋子置于云殊华面前,将他的路封死,意味不明道:“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云殊华望着景梵缓缓起身,衣袖随着行止间的动作滞了一瞬,随手臂脱力一般垂在身侧。   他当即站起身迎上前去:“师尊……你?”   景梵依旧面无表情,只脸色冷白了几分,额角沁出薄汗,高大挺拔的身形晃了晃,似乎在同什么做着抗争。   想来这便是幻境的威力,他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身侧的少年已经察觉出不对劲,连忙扶住景梵的手臂,语气飞快:“师尊现在觉得如何?这幻境太过邪门,为什么会在深夜忽然发作?”   其实并不是忽然发作,寒冷、饥饿、疼痛早已纠缠景梵一整天,这种感觉药石无解,并非添衣加食可以改变,如今只是较之先前更重了一些。   景梵沉默着将手指探到自己唇边,喉间涌上一股猩甜,口腔中盈满鲜血的味道。   脊背处传来刺骨的钻疼,那是数九寒天之中有人赠给他的第一刀,如今熟悉的感觉再度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景梵跌落在地,意识昏沉,缓缓闭上眼睛。   视线最后一瞬,是徒儿在身侧焦急地唤他的名字,虽同多年前的雪夜不太相像,却令他陡然生出几分因缘轮回之感。   云殊华仿照先前的法子,将体内大半法力渡至景梵体内,将他搭在自己肩侧,扶着他回了卧房。   到底有了些经验,这次照顾人并不会手忙脚乱,他紧张地解开景梵的衣衫,双手揽着他的肩,顺着血迹仔细地去瞧景梵背后的伤口。   这一看,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此前在玉逍宫,江澍晚的伤痕皆是由傅徇所致,虽数道伤□□错,却并不致命,只是存着折磨人的法子让他痛苦难忍,如今再看景梵背后那一处刀伤,简直像是下了死力,活脱脱拿人当活靶子一般地狠戳,皮开肉绽,可见白骨。   云殊华没见过这样的惨状,带着法力的掌心缓缓停留在伤口上方为他疗伤。   此时二人正呈相拥的姿势,景梵流畅分明的下颌抵在他的颈窝处,呼吸均匀,像睡着一般,外加此刻雪袍松散,露出坚实的胸膛与漂亮笔直的锁骨,紧紧贴着云殊华的前胸。   气息交缠,云殊华丝毫没有分神,他凝神瞧着那处伤口,不论吸走了多少法力都不见愈合之态。   怎会如此?前些天医治澍晚时分明管用的啊。   云殊华不信邪,直到法力半分不剩才疲惫地收回手。景梵的伤太过霸道,若是仅靠他自己救治定然不能好转,等天一亮寻一处镇上的医馆求些伤药,或是……找到那个女人。   昨日曾见到师尊与那个灵沧菏同路而行,想来她应当就在镇子上藏着,若是能找到她,那简直再好不过。   云殊华的左手抚上心室处,思忖道:既然那女人以为自己体内有浮骨珠,不如将计就计,等法力恢复些许,便将师尊喂给他的珠子从体内取出,引她出现。   灵沧菏身带异香,昨夜同师尊见面时,他从师尊的衣袖上嗅到不同寻常的花香味,自己的衣衫也曾染过那种味道……恐怕前些日子梦中所见的奇装女子恐怕根本不是灵绍逸所扮,应是灵沧菏无疑。   打定心思后,云殊华轻缓地将景梵摆好不触及伤口的姿势,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背上柴房中的细篓自后院离开。   老旧的屋门闭合,床上的景梵却睁开了眼,星眸之中一片清明,其中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昨日雨夜,他感到徒弟身上有法力流动,今日再探,果然不假。   云殊华并不知破解幻境的谜语,又是如何运用法力为他疗伤的?且自入境之时他便中了蛊毒,十日内灵力流失殆尽,五脏六腑日渐衰竭,体内的珠子只可保他不死,却保不了法力的回转。   景梵眸色微黯,倏然想到油纸伞下,云殊华问他的那个问题。   “师尊,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在这里使用法力呢?”   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没有过去的人。   清晨时分,云殊华背着沉重的细篓自山间满载而归,他并未回到小院之中,而是径直绕到镇子上去往集市。   此时天色蒙蒙亮,婆娑浓雾将前路包裹起来,一片片早开的油桐花瓣带着露水坠落在地,打湿云殊华的袖角,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山歌,闻者心绪平和,乐而忘言。   狭路相逢,一名身穿粗布麻裙的年轻女子踩着满地油桐叶向他走来,口中轻哼着乡间小调,双颊红扑扑的,想来应当是今晨的冷风过于喧嚣所至。   二人在小路正中相遇,云殊华不好意思地后退几步,正欲开口,却见那村女的歌声戛然而止,脸色大变,愣在原地。   “抱歉,不是故意打扰到你唱歌的,”云殊华退至一棵大树下,为村女让路,同时小心翼翼地问询道,“这位姑娘,可不可以同你打听一下,今日镇上有没有置换物品的街市……”   “原来是你,阿爹说你们这样的外来人,不知礼义廉耻,整日做些坏事,是要让天雷劈脑子的!”村女用方言说着晦涩的脏话,狠狠瞪了云殊华一眼,又嘟囔了一句,“怎地不没了……真是晦气。”   她将“不没”二字放在云殊华身上,这便是要咒他不得好死的意思了。   云殊华笑容渐失,并未同她争论,一语不发地离开。   朔望镇上的村民对外来者厌恶到了极点,也不知是祖上传下来的渊源,还是这里经历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云殊华想不通,也问不到,他提着三两只猎来的动物自前院出门去镇上的集市换了些吃食,随后敲开一家颇像医馆的店铺。   半晌,有一中年妇女拉开门,一见到他的样子,便皱着眉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云殊华转身看了眼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随后抵唇轻咳道:“请问您这里需不需要帮工,我可以每日将打来的猎物赠予店家,我只想换些伤药。”   “伤药?”那女人重复了一遍,“直接与我换药便是,我这里不需要你做帮工。”   “能以物易物真是再好不过了,”云殊华感激道,“但家中有人受了伤,恐这几日要多多上门劳烦您了。”   恰在这时,门缝中有一壮硕的中年男人抱孩经过,瞥见云殊华的脸后,厌恶地啧了一声,将孩童的眼睛捂住。   “你怎同他讲话,真是天煞的,赶紧将门关上!”   妇女皱眉,转过身用听不懂的方言对着男人讲了几句,便听到门内的叫骂声响起。   “哈哈,那白皮小子家中养了垆子,是有邓生之风,前几日隔壁屠夫还说听见他管家中的垆子叫师尊,真是丢人败兴。”   女人瞧了云殊华一眼,沉声道:“你将手中的猎物放在地上,我去给你拿上几包伤药,随后你就赶紧走吧。”   云殊华心中不甚舒服,但还是恭敬地将几只兔子放了下来。   少顷,他拿着药拜谢离开,一路默不作声地回了小院。   朔望景致虽如仙境,可身至其中却不是一般的压抑与沉重,云殊华面色沉郁,忽然觉得很是茫然。   他闭了闭眼,忽见院口处,一身着青衫的男人正对着他挑眉笑,手中玉笛在日光之下透出莹润的光。   “殊华可知邓生之风是何意,那莽夫口中的垆子又是何物?”   “……舅舅?”   云殊华手中的药包落地,脑海中闪过江澍晚受伤的惨状,警惕地步步后退:“舅舅为何在此?”   他向寂静的院中看了一眼,心里有些紧张,却听傅徇沉沉一笑:“怕什么,景梵给院子下了禁制,舅舅进不去。”   “听到了吗?这里的每个人都对你抱有恶意,他们觉得你同景梵师徒相.奸,违背人伦纠缠在一起,还将景梵说成是你的男宠。”   傅徇双臂抱怀,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气不气?” 第40章 治丝益棼   云殊华腰背挺直,心中不甚服气,面上却泰然自若道:“我与师尊一清二白,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讲话无凭无据,我为何要因为这些龃龉秽语置气?”   他将地上的药包重新拾起来,眯着眼质问:“舅舅先前曾说过不会干涉我的决定,也不会违背我的意见将我带回玉逍宫,今日前来不会是要食言吧。”   “殊华拜入景梵门下后真是愈发出息,如今都学会盘问舅舅了,”傅徇面露诧异,随即懒散地瞧了他手中的药一眼,“你们五域中人当真阴险狡诈,拿你作诱饵诓骗我过来,存着杀我的心思将我打伤,我却来见你一面都要受你的气,当真让人好生不爽。”   他说的是不爽二字,可脸上还挂着温润的笑,仿佛只是同自己心爱的小辈打趣一般。   云殊华自然知道傅徇的话不能全信,但该有的面子还是要给:“舅舅法力高强,常人岂能伤您半分,况灵氏姐弟的主要目的是想要您的浮骨珠,并无夺命的心思。”   灵沧菏与灵绍逸不想杀他,未必江澍晚也不想。   傅徇唇角勾了勾,只觉得这小外甥真是天真又可爱,被人当了局中局的棋子还尚且不知,眼下又栽到景梵的手里,也不知何时才能长大。   他向前走了几步,见云殊华谨慎地连连后退,心中一沉,一股不悦感油然而生。   “躲什么,舅舅又不会伤害你。”傅徇长臂一捞,将云殊华的手腕拽过,另只手探上他的后颈,轻轻捏了捏。   浮骨珠尚在,看来小外甥身体中的秘密还无人发现。   三指触及脉搏再探一番,又觉得那珠子蕴藏着的力量更强了,与先前在玉逍宫的情况大有不同。   傅徇心中纳罕,眸光中泄露出一丝惊喜,他隐隐觉得云殊华体内有另一颗与浮骨珠性质大为相似的法物与之遥相呼应,两颗珠子互作补充,效果比之先前好了数倍不止。   小外甥这副身子复杂得很,不仅有法珠相护,亦有蛊虫作祟,那珠子护着他的心肺,蛊虫却啃食他的法力与精气,两种灵势在他体内交缠,想他这些天应当痛苦极了。   傅徇心中微动,左手拂上衣衫前襟,那其中藏着蛊毒的解药,正是他去而复返登上悬泠山,将灵绍逸与沈棠离打个措手不及后抢来的。   思忖间,少年极不耐地甩开他的手,虽则语气之中听不出旁的意思,眸中却掩不住浓浓的不忿之情:“舅舅举止过于怪异,若是想做什么直说便是,不要动手动脚的。”   傅徇挂在嘴边的笑意僵硬一瞬,左手顿了顿,又放下来,松开了对云殊华的桎梏。   罢了,左右小孩儿也死不了,借此机会给些教训吃也不错,省得以后回了玉逍宫还一门心思想着逃跑。   不过云殊华是目前最有用处的一招棋,放在自己手中不知何时便会殒命,在景梵庇佑下,说不准还能瞒天过海,活到最后。   到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倘日后自己看着他死了,定然神伤不已。   傅徇挑眉,心上一松,当下只觉得自己善心大发,开口道:“殊华,在这世上离了亲人,便再没有人能无条件对你好了,可千万莫让别人算计了你,明白吗?”   这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却不知他自己也在算计自己的亲外甥。   云殊华被戳中心事,反驳不能,闭了闭眼说:“舅舅闯入幻境之中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件事?”   “也不尽然,不过是想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万一小殊华愿意与我一道走呢?”傅徇诱哄地笑了笑,一双眼透过破败的门院看向正屋,慢悠悠道,“我能走入朔望,便有景梵一半的功劳,他那日在悬泠山上挟制灵沧菏,问出结界密语后便来了此地。”   “算来此结界再过几日将破,他明明可以提前将你带出去,却并不动作,宁肯在这里承受磨人之苦,殊华猜猜是为何?”   “……”云殊华心如明镜,极力劝阻自己,不要受不相干的人挑拨。   “我猜他是在等我,”傅徇轻拍了拍少年的肩,“如今我来了,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师尊如何料到舅舅一定会来?”云殊华下意识反问道。   话音刚落,他又觉得自己愚蠢至极,断不该问这种问题,答案早已显而易见,他是傅徇的亲外甥,若是在傅徇心中还有用武之地,便不会无人问津。   “自然是知晓我素来疼爱你,所以想试探试探你在我心中的份量。”傅徇胡乱笑答了一句,掐算着时间,觉得目的已经达到,大约也该离开了。   “舅舅再问你一遍,是与我出界后好生修养疗伤,还是待在这伺候你的好师尊?”   云殊华默了一会,对傅徇远远地拜了一拜,道:“不论是哪条路,都是我自己选的,若此时随您走了,我良心难安。”   “这倒也确实。”却不知那可笑的良心在他人眼中又值几斤几两,傅徇心中嗤笑,微微颔首。   他摆摆手,转身向着镇子之外的方向走去,青衫衣袂飘动。   “那小殊华便在此受劫,若有天反悔了,可随时回玉逍宫。”   云殊华不欲多听他继续讲话,单手拎着一堆杂乱的物什推开院门,匆匆忙忙向后厨奔去。   他将置买来的食物分类,装进数只洗净的箩筐中,算来距二月初朔望镇开界还有约五日的光景,剩下的食材应当够用。   随后又把换来的药材碾碎做成药渣,放入破砂锅之中熬了一副。他并不会做外敷的伤药,只求熬出来的汤汁能对景梵的外伤有作用。   汤药熬好以后,云殊华将其放在锅中温着,卷起袖子快步走至景梵屋中侍疾。   师尊虽只有背后有一道伤口,情况却比江澍晚更恶劣些,昏睡的时间也要更长。   到了夜晚,骤风忽至,月星隐曜,少顷便又下起了泼天的大雨。   云殊华将抱来的几枝油桐花折下,放在屋中通风的小窗牖前,静静看着雨点垂落在地,或是顺着凉风迎面扑洒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本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同前些天别无二致的暴雨,却不料雨停之后,天又下起了豆大的雹粒,待到夜半,竟然下起了大雪。   悬泠山南麓本就四季如春,气候温暖湿润,下雪这种事按理说断无可能发生。   可当他推开屋门,独自踱步至檐下时,凄厉呼号的冷风夹杂着雪片,一层层堆叠在发顶与两肩,院中苍翠繁茂的绿树与积雪相映,凑出怪诞至极之景。   云殊华连忙将自己屋中的棉被抱出,一路小跑到景梵屋中,欲给他再添一层。   推开门,却见景梵衣衫松散,正坐在床上调息,看上去像是刚醒来不久。   “师尊醒了!”云殊华睁大眼睛,手忙脚乱地将案上的煤油灯点着。   景梵微垂着眼危坐于床侧,墨发三千披散在肩颈处,柔顺地挂在胸前,洁白的中衣贴身勾勒出蜂腰猿臂一般的好身材,其中仿若蕴发着极大的韧力。   他听到徒弟的声音,换息一瞬,没有立即答话。纤浓细长的睫羽颤了颤,平日里深邃俊挺的面容显出病态的苍白,在浓重的夜色中显出疏淡的柔和,并不冷厉。如此一看,颇像茶楼话本中受了灾的病美人,令人无端迸发出几分保护欲。   云殊华不敢上前打扰,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好半天才想起还有汤药在炉火上煨着,那东西经不起反复热煮,尽量早喝为宜。   他冒着风雪走出去,不一会又裹了寒气回来,通红的五指小心地端着青花蓝的瓷碗,递到景梵身前。   “师尊,这是徒儿换来的伤药,对身体没害处,您喝下吧。”   景梵目光落到他冷冻发红的手指上,接过碗轻声问:“外面是什么天气?”   “外面在落雪,”云殊华摸了摸后脑,“说来也奇怪,为何这样温暖的天气都能下雪呢……”   并无什么奇怪之处,乃是幻境在作怪,既然要做戏那便做全套,东域特有的雪景也不能落下。   却不知灵氏女哪里来的奇招,竟能将幻境做得以假乱真,处处真如记忆中那般,不出半点错漏。   景梵无声地将药汁喝完,一时觉得眼前似梦非梦,房中景致也像自己被救起的那间疗伤小院,虚幻又荒诞。   他将碗撂下,掀开被衾,迈开修长的双腿作势要下床。   云殊华见状,不由扶上景梵的手臂,眼疾手快将外衫取了过来:“师尊这是要去哪?”   “躺了一天,去后院看看,”景梵见他紧张的小表情,不由得勾了勾唇,“徒儿无须担心,为师只站在屋中瞧瞧,不会有事。”   云殊华不敢忤逆师尊的意思,只得扶着他向后屋走去。   后院如同雪窖,处处银装素裹,师徒二人对弈过的石桌铺着厚厚一层雪粉,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映得墨蓝色的天空泛出浅白,只有一轮明月高悬。   云殊华目光落到那一条湍溪之上,低语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果真是有一番道理,若是星筑中的镜湖落了大雪,恐早已将池中的莲花埋了。”   景梵听罢,声线中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小华若是更爱活水,来日回了东域,便让惊鹤给你凿一条,何至于拉镜湖做背。”   云殊华脸上一红,半是试探半是期待地问:“师尊,那我们很快便能回去了吗?”   景梵眉目舒展开来,哑声道:“自然。”   观师尊神色如常,并无半点不对,云殊华又有些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他视线流转,又瞟到天幕之上,抱憾道:“今日天上有云,瞧不到星星,师尊若是看不到什么好风景,便回去早些歇息吧,夜风又凉又急,您最吹不得冷风。”   景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应道:“徒儿说的是,今夜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的。”   就如同数年前的那夜一般。   云殊华陪着他无言地吹了会寒风,隐约觉得师尊似乎在想事情。   他心思颇敏锐,转瞬间便猜出个门道来,小心翼翼问:“师尊是在睹景思人?”   犹记得上元节那晚师尊同他说的话,想来他与救命恩人相遇那夜,也应当是这般天寒地冻的雪夜。   景梵坦然道:“小华聪慧。”   云殊华知道此时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便继续默默陪伴,待到斗转星移,景梵的手臂变得冰凉时,才开口道:“聚散终有时,那位高人此刻定已得道圆满,师尊心中不必太过挂念。”   “再者,徒儿也会观星的,日后师尊若是缺人一同赏夜,徒儿自当顶上这个空缺。”   景梵眸色淡淡的,面上也无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应道:“小华这句话,为师记下了。”   说是挂念倒也算不上,此前刚入主东域之时,也曾起过寻人的心思,时过境迁,他也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与那人只有一面之缘,若不是遇到云殊华,便也早就忘记那人长成什么模样。说到底,除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感念,他对那人无半分情愫,即便将人寻到了,除了报恩也无其他的想法。   倒不如将此前尘事忘却为好。   良久,景梵沉声道:“小华,我们回去。”   云殊华应下,关合屋门那一瞬,他对着天空中那颗永不会被湮没的北斗许愿,希望师尊的救命恩人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也但愿两人能有重逢的缘分。   屋中叫冷气裹挟一番,温度有些低,远远的,云殊华听见景梵的闷咳声,心中一揪,快步上去将他扶坐到床榻上。   “师尊稍作等候,徒儿烧些热水与炭丝,今夜恐怕会更冷,您定要盖得严实一些。”   景梵将手垂下,抬眸道:“小华将被衾给了我,今晚要怎么睡?”   云殊华怔了怔,道:“此处应当还有多余的棉被,徒儿连夜收拾一床出来即可。”   实在不行便去隔壁邻居家借了,左右不过挨一顿骂的事。   “哦?”景梵挑眉,“这样的雪天,你盖那种潮湿的棉被,大约也睡不着。”   “不如小华与我睡在一处,屋中烧了炭丝,也不至于受冷。”   睡在一处?   这,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云殊华顿时有些局促,他耳侧悄然爬上一抹绯红,随即有些不安地四处打量。   好在屋中还有一处小塌,这让他放下心来。   “那徒儿便睡在那处小塌好了。”   他紧张地指了指不远处,手脚并用向后退了两步,不敢再站到景梵跟前。   却不料脚下正好踩中自床铺垂下的绒毯,当即向前一滑,奔着男人的怀中倒去。   真是糟了!!   云殊华吓得五感俱失,逃避似地闭上眼,等着景梵大发雷霆。   上次只是勾中腰带就差点命丧九泉,这次是直接贴在人家身上,那还了得。   却不料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圈住他,稳稳当当将他揽在怀里,并没任由他胡乱摔倒在侧。   温热的呼吸擦过耳际,仿佛在轻啄他的侧颈,耳边传来闷哑促狭的笑语,似乎是景梵发出的。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景梵的笑声。   “小华嘴上说的是睡在别处,身体却不这么想。”   “难不成今夜想同为师睡在一起?”   清浅好闻的莲花香气在空气中浮动,往日里一闻就能令云殊华心静的淡香,此时却像是什么烈性的春.药,一下便让他浑身燥热起来。   云殊华脸色爆红,心跳不止,大脑一瞬间停滞下来,无法思考。   作者有话要说:  !   简单说一句,其实救命恩人不是师尊的白月光,这本书完全没有白月光这个东西。记得自己的救命恩人很正常,但是两个人萍水相逢是不会有感情方面的情愫的,从景梵的回忆来看,他其实不怎么care那个人到底是谁。   小华也很感激有人救了景梵,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吃醋或者有其他的心思,总的来说大家都是清白的感情(●\'\'●)!   两个人就是顺其自然的相爱,没有其他人或者回忆中的白月光插手~   然后要感谢读者小可爱“鹤鹤”给小华和景梵灌溉的4瓶营养液(づ ̄3 ̄)づ 第41章 急不暇择   景梵身上的温度隔着几层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胸腔起伏间,能够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房屋中的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门外天寒地冻,窗纸结出一层湿润的冷霜,发出破风的声响,屋内烛灯结出燃烧殆尽的爆花,暧昧的气流在两人间浮动升温。   云殊华的手就放在景梵腿侧,五指攥紧,将温软的衣料收在手中,骨节泛白。   此刻他连放轻呼吸都做不到,脑海中的神经线紧紧绷着,不知为何竟然格外兴奋。   如果不出意外,自己现在一定是满脸通红的紧张样子,若是让师尊瞧出他的羞窘,丢脸就丢到家了。   不就是不小心跌了一跤,何至于如此反常……云殊华心中纳罕,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兀自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忽然感到师尊揽着自己的手臂缓缓松开,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脊背,像是在安慰他。   “小华如此紧张,莫不是真的被说中心事了。”   云殊华干咳两声,从景梵怀中小心退出来,磕磕绊绊向后撤了几步,解释道:“师尊误会我了,方才事发突然,不小心冲撞了您……但我不是故意的。”   “你自然不是故意的,”景梵收回手,顺着他的话不紧不慢地道,“那方才小华又在害羞什么?”   少年双手捂住脸后退的样子历历在目,为凄寂的寒夜增添几分少见的鲜活。   云殊华懊恼地垂下头,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方才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或许是因为今日听了傅徇那一番胡言乱语,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朔望镇中村民流传的谣言,怎么驱赶都驱赶不掉,烦人得很。   “对不起,”云殊华生怕景梵以为自己生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思,焦急地辩解道,“徒儿对师尊没有半分绮思,心中只有敬重,如若唐突了您,徒儿愿意现在谢罪。”   他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眸清澈透亮,其中不掺任何杂质,满满都是真诚。   景梵锐利的眸子打量着他,云淡风轻道:“左右都已唐突过了,小华打算如何谢罪?”   如何谢罪……   “徒儿也想不出,”云殊华打着商量,“师尊您说便是。”   不论是誊抄经文还是扫洒玉墟殿,他都愿意做。   景梵沉吟半晌,道:“算你欠为师一次惩罚,今日就先揭过。”   云殊华松了口气,放下心来:“那师尊您……生气了吗?”   床榻上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淡声道:“小华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这不是好事。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你为何要与为师道歉?”   “我总担心我的举动会给师尊带来困扰,镇上的人已经有了传言……”云殊华恹恹地说,“我好像总是这样,做错事了再道歉,永远不能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做不到师尊那样游刃有余。”   “不会,小华很好,”景梵定睛看着他,“此番离开清坞山历练,你做得很不错,不必妄自菲薄。”   “所见诸相非相,皆是虚妄,你年岁尚小,自然容易被所听所闻所感的虚相困扰,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了。”   云殊华心说我真实年龄都二十多了,却还是在这个世界里被当作小孩儿,心智也远不如同龄人成熟,实在太不应该。   转念一想,身边各个都是人精,他就算再活十几年都不一定能参得破,心情便更加沉重,只颔首道:“谨遵师尊教诲,时辰不早了,徒儿不扰您休息。”   说罢,他退出寝屋去烧了一盆炭丝进来,不多时便抱着一床被衾坐回在室中的小塌上。   隔着几层轻薄的纱幔,他看不见景梵的睡姿,但能想象到师尊睡觉时姿势定然非常规整,不像他就爱往四处乱滚。   “明天见。”   云殊华小声对着远处的景梵说了句晚安,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很傻,便捧着脸躺了下来。他总觉得自己对景梵的崇拜过于盈溢,其中掺杂着许多无法言明的情感,说是喜欢也不尽然,但有时又特别在意他的看法,这种奇妙的感觉对江澍晚都不曾有过。   想来也是,从他穿越到这个世界起,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景梵,从玉逍宫逃出后,也是景梵将他收入东域清坞,给他关门弟子的位置坐。   他是这个世界观背景下万民公认的英雄,那么多人愿意加入下界五域追随他,云殊华又怎能免俗呢?   接下来两三日,朔望镇夜夜下雪。   乡间小路旁的油桐树早已开了花,云殊华每每照顾景梵歇下,经常去后山折最新鲜的花枝采回来放在窗边,夜间师尊醒来后,第一眼便能看到当日最为新鲜妍丽的花朵。   白中透粉的花瓣飘落在地上,如雪片纷飞四洒,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气候中都能开花,实属难得。   景梵曾挑过两束含苞欲放的油桐枝,交至云殊华手中嘱咐,待回了清坞山便种在星筑里。   不过清坞山地处北方,油桐树在幻境中开花也就罢了,出了朔望,在那种寒凉之地又怎能存活呢?云殊华心中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乖乖地将那两束绿枝养了起来,每日浇些新鲜的甘露水。   待到了第三日夜,这本应当是个无梦的好眠夜晚,却被破晓时一阵狂风打破。   云殊华浑身冰凉地睁开双眼,潮湿的寝被没有半分暖意,他用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靠近小塌一侧的窗纸被吹破了,雪花飘在木槛上,融成冰水将其浸湿,顺着墙壁缓慢流下。   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单手抚上心口,一阵噬心的疼意如约而至。   这是入境以来就有的反应,每次晨起都要忍受如百虫啃啄心脏的痛楚,一刻钟后便又恢复如常,往往法力也在这之后恢复些许。   云殊华蜷缩在小塌上,冷汗从额角沁出,顺着下颌打湿绣枕。他闭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感到痛苦胸窒渐渐消散,这才重新下了床。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屋,此时天依旧灰蒙蒙的,月轮挂在远处山阿一角,应当还没到太阳真正升起的时间。   在厨房熬了一碗热汤药,云殊华避着风雪返回屋中,思忖着要不要上前唤师尊起来喝药。   他轻轻撩开幔帐,口中轻唤道:“师尊,您醒——”   景梵正醒着。   准确地说,他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掌心捂着胸腔正中的位置,鲜血染红五指,正顺着手腕一滴滴下落。汗湿的发丝粘连在侧颊上,双眉紧蹙,薄唇微抿,脸色惨白。   “师尊!”云殊华睁大双眼,看着他隐忍不语的模样,顿时慌了,“胸口,胸口的伤……”   景梵喉间烧灼,旋即吐出一口鲜血,闭着眼摇摇欲坠倒了下去。   就在那一瞬间,云殊华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接过,扶着他安稳坐靠在床边,双手解开中衣,旋即不可置信地退倒在地上。   只见景梵胸口不知被何物划得血肉模糊,十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纵横其上,鲜血如注流涌不止,将雪白的衣衫浸成血红。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胸膛了,便是云殊华打猎时为猎物开膛破肚取出内脏也不曾下这般狠手。   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如此撕裂残虐的伤口,当下只觉头皮发麻。云殊华心惊肉跳地瞠起双目,指尖颤抖着抓住地上的绒毯。   偏生景梵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感受不到痛楚一般,静静地浅眠。   云殊华伏在床侧,将自己的法力灌注疗伤,口中喃喃道:“师尊,您还能听见徒儿讲话吗?”   景梵早已昏睡,只有从紧蹙的双眉才可看出他此时应当在承受极大的煎熬。   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何硬要在朔望中熬到这一刻呢,这真的值得吗?   云殊华想问又问不出口,他知道面前的男人不会回答,万千种思绪密密麻麻编织成细不透风的网,迎头将他兜住,只有一个想法存留在心中。   先前师尊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均无性命之忧,这句话是真的吗?师尊究竟有没有骗他?   他又不是一手创造出朔望幻境的人,为何那日在雨夜中如此笃定的让自己无需担心?   人若是被戳成现在这副样子,又怎可能活下去。   云殊华单手握上景梵的手腕,不断将自己剩余的法力输进。景梵此刻浑身冰凉,手指僵硬,早已失去知觉,不论怎么捂都捂不热。   少顷,他松开男人的手,心中似又有一只虫子在胡乱啃噬,其余的法力无法施展。   情急之中,云殊华扶着小木几站起身,后退几步夺门而出,在大雪之中跑出破败的小院,向医馆处狂奔而去。   这一路撞到不少行路人,他们皱着眉大声叫骂,痛斥云殊华莽撞无礼的行径。   云殊华来不及道歉,顶着寒风迈进医院,冲到掌柜面前喘息道:“店家,你这里可有救命的伤药,求求你,我愿意同你交换。”   他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品交了出来,满面恳求,几乎就要跪坐在地上。   “怎么又是你,前些天不是刚来过吗?”那妇人见状,一把甩开云殊华的手,“药我也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我的师尊现在身受重伤,那些治疗外伤的汤药已经不管用了,求您再给我开一服药,我愿意拿全部家当赠与您。”云殊华眸子紧紧看着妇人的神色,眼中布满血丝,声线亦有些微颤。   “晦气。”妇人将云殊华掏出来的物什看了看,转身去药柜前称了份量极少的药渣。   “自己回去捣碎了熬煮一个时辰喂下,若是到了晚间还不转好,明日直接拉到后山埋了即可。”   “不会的,不会有那一天,”云殊华感念道,“多谢,多谢店家。”   拿到药包后,他片刻不歇地回了小院,将药熬好后给景梵喂下。   谁知景梵已到了药石无解的地步,喂进去的药汁又吐了出来,面上显出青白之相。   云殊华自然看出这是什么意思,他将药碗扔在地上,双手执起景梵的小臂,感应着他的脉搏,却无果。   他在床边守着,试图用手给景梵的身体回温,嘴里不停地喊着他:“师尊,您若是醒了,我们就回星筑吧,不论您在等什么,我们都不要继续待下去了……徒儿不想历练,徒儿只想回山上每日学习道法。”   景梵听不见他的话,双眸依旧紧闭。   临至日暮,云殊华眼中猩红,寸步不离地守在景梵床边。那些伤口没有再继续流血,可也无半分好转的迹象,倘若这真是景梵从前曾经历过的境况,不咎于地处炼狱之间。   “对了,还有客服,客服!”   云殊华忽然想到自己还有四次读档机会,心里燃起一丝渺茫的希望,迅速唤道:“客服小哥,你在吗?”   机械提示音给了他答案。   【我在,请问有什么可以为你服务的吗?】   “帮我读档,”云殊华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回到景梵刚入幻境的那一天。”   【抱歉,你没有这个权限。】   云殊华迅速反驳道:“为什么……我不是有回到过去的权力吗?”   【读档的规则是回到你目前已开发出的剧情时间线中进行穿梭,但景梵的时间线并不属于你,你不能穿越到其他角色的时间线中。】   “好,那就给我读到我们在幻境中见面的那晚,”云殊华蹙眉道,“就在几天之前。”   【抱歉,你不能在同一地点反复修改读档记录,这样会影响你上一次读档的效果,数据极容易发生紊乱,到那时江澍晚可能会出界失败,这是最坏的结果。】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云殊华闭上眼,深呼吸几口气,“那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办?”   【……系统检测到景梵的状况非常不稳定,我并不建议你通过读档改变他的状态,当务之急还是先治伤为宜。】   真是一通没什么意义的对话。   云殊华和客服说了再见,静静地看了景梵一会,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他将景梵从床上扶起,搭在自己肩上,口中念出一个法诀,将一把横弓变出。   法力不足的情况下,他无法保证手上的武器能支撑很久,倘若今晚能得到有效医治,那便再好不过。   云殊华左手揽住景梵的背脊,令他将身体重量倚在自己身上,低声道:“师尊放心,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取出外衫披在景梵身上,挡住他的伤口,右手转着横弓向屋门狠狠一击,两扇木门应声而开。   茫茫风雪夜,他再次敲开了那家医馆的门。   这次走出来见客的并非那位妇人,却是一身长八尺的虬髯大汉,他骂骂咧咧取下门闩,道:“大半夜的真不让人省心,滚来别人家门口处理这些糟心事!”   大门打开,一位少年咬着牙撑起横弓担着重伤昏迷的男人站在门口,那男人浑身带血,胸口几道骇人的血窟窿颇为明显,叫人看了心中忍不住发颤。   血光乃不祥之兆,大汉狠狠瞪了一眼少年,立即作势要关门。   “这位大哥!医者仁心,求您了,请您救救我师尊!”   云殊华一眼认出面前的正是前些天嘲讽他与景梵有“邓生之风”的男人,但此刻救人要紧,哪里顾得上这些。   “这病我们瞧不了,他已经没救了,你趁早去街东头给他买一口棺材。”大汉露出恶意的笑容,死守着门板不让云殊华进入。   “不会的,师尊身强体壮,只是法力暂失罢了。倘若要救便一定能救好,求您救救他吧,”云殊华上前扶住门板不让其关合,语调里含着一丝哭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发发善心……”   “我说了,救不了,”大汉仿佛得了什么乐趣,一字一句道,“我们这里是医馆,不是敛葬馆,您请回吧。”   语毕,云殊华红着眼睛反问道:“既是悬壶济世之人,为何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病患承受折磨?”   “我不愿救便不救,再者,你二人伤风败俗,做出那等苟且龌龊之事,想进我的医馆,你配吗?”   虬髯大汉再不愿同他多言,扬起手狠狠将门关合。   但那道门却并未关死。   一道冰冷的剑锋抵在大汉的眉间,细碎的血珠渗出。   雪夜之中,那重伤昏迷的白衫男子不知何时竟站了起来,乌云般的青丝随风飞扬,苍白的脸上挂着血水,薄唇也染出鲜血的颜色,那双星眸像淬入冬夜的寒潭,月光之下,像从地狱而来的修罗一般。   “你……你还活着?”大汉惊惧地看着男人,“你要,你要做什么?”   问月剑带着极强的剑气刺入大汉的眉心,那强劲的罡风就快要将他的身体撕裂成两半。   “将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景梵冷戾的眸子像是在看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大户“十万里灯火.”给问月剑浇灌的10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营养液大户“COIORLESS”给仙尊浇灌的8瓶营养液(づ ̄3 ̄)づ 第42章 玄辞冷语   他方才看得半点不错,眼前这人浑身是伤,早已回天乏术,怎可能忽然转醒?   又是从何变出一把利剑的?   男人不敢擅自妄动,畏怯地开口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   景梵染血的薄唇微抿,双眸眯起,露出不耐的神色。   他左手持剑,数道冰蓝色的法光自剑鞘处环绕起来,慢慢流注至剑尖,少顷,他周身蒙上了一层皎白的雾纱,充沛丰盈的法力正源源不断地自体内恢复,且有越来越盛的趋势。   那男人摸不清楚此刻的状况,心里发怯,面上却逞强道:“我说你既然病好了就赶紧带着你的徒弟滚远点,若是让镇上的人看到你们这等外来人对我不敬,来日定会将你二人施以火刑……”   “啊——!”话音未落,他发出痛苦的嘶鸣。   “师尊!”   云殊华眼睁睁看着景梵放开自己的手,将问月剑狠狠刺入男子的面门,鲜血瞬间喷薄而出!   “师尊……你……”他面色苍白,嘴唇张合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景梵星眸流转,唇角似笑非笑,阴鸷地看着云殊华。   “怎么,莫非徒儿怕了?”   云殊华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惊,过了一会才怔愣地摇头,尚还不能反应过来。   大汉的头被杀意极强的问月劈成两半,整个人如飘落的枯叶软软地垂在地上,全身迅速变成焦黑色,远远瞧去只剩一团不可名状的黢黑物体。   或许是听到他死前凄厉的呼救,医馆内快步走出一名端着木盆的妇人,她急匆匆走上前来,看到地上的尸体后,脸色变得异常古怪,手中的木盆也掉落在地,疯狂地向云殊华冲过来。   “都是你这个灾星,我要杀了你!”   恰在这时,景梵捏指成诀,问月稳稳飞至虚空之中,镇上草木灵力瞬间化成淡绿色的流光向其汇入,大雪与阴风俱止,天色逐渐转亮,数十棵开着白花的油桐一齐枯萎下来,朔望镇瞬间失去活力与生机。   云殊华转身向四处看,只见路边走上来的人纷纷跪在地上,捂头痛嚎,不久后,他们一个个幻化成黑漆漆的人俑,口中发出嗬嗬怪笑,向二人缓慢移动过来。   再回头看,那跪着的妇人也变成了同样的物体,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云殊华看得头皮发麻,当下只觉毛骨悚然,右手攥紧横弓,一动不敢动。   景梵还在施法,浑厚的法力驱使问月将天幕击碎,劈出一道裂痕。此刻他身上的伤口仍在,但却以极快的速度愈合,想来已无性命威胁。   隐隐有鹤唳之声自天际传入云殊华耳中,他眼睁睁看着朔望的结界化成万千蛊虫带着荧光掉落在地,碎成齑粉,那些人俑离了结界的保护,停在原地化成一滩黑水。   那变成人俑的妇人膝行着向云殊华奔来,速度极快,她伸出两只变形的手臂,口齿大张,仿佛下一秒要咬上他的脖颈。   云殊华看着她的“脸”,左手反应极快地搭上弓弦,对准人俑用力拉开。   他口中念着出箭的法诀,可那几道箭簇不知为何怎么都唤不出来。   怎么回事,幻境结界破碎后不是就能恢复法力了吗?   情况紧急,云殊华又不信邪地念了几遍法诀,仍无箭羽变出。   眼见着那人俑要扑到自己面前来,他急火攻心,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心内绞痛起来。   人俑跪在云殊华面前,堪堪只有半尺的距离,忽地双眼暴突,身体一分为二,坠倒在地。   云殊华抱着弓向后倒退几步,脚步慌乱间坐到了地上。他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了人俑身后那长身玉立的景梵。   他手握问月,发丝凌乱,眼角带着薄红,浑身血迹斑斑,衣袂随风翻飞,仿若一尊掌控生死的杀神。   朔望结界彻底消失,万木凋敝,无人生还,那些房屋建筑也恢复成久无人居的落败之相,只剩下景梵与云殊华两人。   云殊华还不能接受瞬息之间发生的变故,他呼吸急促,双眸微瞠,定定地看着景梵步履沉稳地向自己走来。   景梵在他面前停下,伸出修长的手,脸上面无表情。   “一切都结束了,随为师回清坞山。”   云殊华没有立即搭上去,他何其聪明,闭上眼稍加思索,转瞬间明白了自己这些天如何都想不清楚的问题。   为什么师尊明明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朔望,却非要等到这一刻?   答案昭然若揭,不就是在等着看他为了自己坐立不安?   自己捧着一颗真心待人,还被他耍得团团转,真是可笑至极!   景梵并不清楚小徒弟在想些什么,他颇有耐心地看着云殊华乖顺的发顶,那只手也并未收回,仿佛下一瞬,只要云殊华乖乖随他站起来,二人便能像几天前那般做和睦相处的师徒。   良久,云殊华睁开了眼,杏状的眸子通红一片,眨了眨后,几滴泪顺着眼尾掉了出来。   景梵怔了怔,伸出去的手也顿住了。   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景梵将大街上无助的云殊华捡起时,他没有落泪;镇上的村民对他恶语相向,多加刁难时,他没有落泪;便是体内的蛊虫啃噬心肺之时,他亦没有落泪。   甚至在今夜,他咬着牙将自己颤颤巍巍扶到大街上,求医问药时,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如今却哭了,为什么?   景梵将手垂下,迈开修长的腿凑上去,冰凉的指尖触上云殊华的眼睑,将他的泪滴轻柔地抹去。   下一瞬却被云殊华一把打开。   景梵蹙起眉,面上头一次出现捉摸不定的情绪,他低声道:“小华,你在生我的气?”   为什么?   云殊华用力将眼泪憋回去,朗声道:“师尊若是不信我,为何当初要将我收入清坞山?既然试探过我第一次,为何又要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   “莫非要将徒儿的心剜出来,摆在你面前,你才相信我是清白的,是吗?”   听到最后一句话,景梵眸色渐冷,淡声道:“云殊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好,那你告诉我,我有说错半分吗。”   云殊华笑了笑,忍住气血上涌的痛意,摇摇晃晃支撑着手中的横弓从地上站起来,抬眸与男人直视。   “磬苍山护送浮骨珠一事,你千方百计将珠子交到我手上,又引出傅徇与我见面,试探我的反应,这是其一。”   “那日在朔望小镇前的溪河旁,你撑伞而过,眼睁睁看着我与江澍晚在对岸束手无策,你明知道他危在旦夕,而你手中掌握着打破结界的法诀……”云殊华唇角勾了勾,简直被自己先前的愚蠢逗笑了。   “你知道我心里放不下你,遂转身便走,要我在你和江澍晚之间做出选择,这是第二次。”   说到此处,他仍有些哽咽,实在是因为事后想起那一夜,心中便浮起浓浓的后怕。   好在他有读档的机会,可以将江澍晚安稳送出结界。若是没有这次机会,好友无法支撑着跟随自己过河,届时又要怎么办?   景梵攥紧手中的问月,上前执起云殊华的手腕,皱着眉打断道:“小华,你现在身体虚弱,不能再同为师置气,先不要生气,让我助你疗伤。”   “疗伤,疗什么伤,”云殊华血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景梵的面色,“你也知道我法力渐衰,五脏六腑备受煎熬,在幻境中拖着这副病弱的躯体陪你演戏,就是为了等傅徇出现,让你再试探我一回,这是第三次!”   景梵双目失神一瞬,手中卸了力,将云殊华放开。   “我说对了,是吧,”云殊华呼吸渐快,指尖下了死力攥住弓箭,手臂微颤起来,“这两日你昏睡不醒,将性命全然交在我手上,就是想看看我的反应如何,这是第四次。”   “小华,今夜我并非有意试探,幻境如何改变并非我本意,我不曾料到身体会出现那种状况。”   云殊华仿佛没听到他的解释,自顾自说道:“师尊心思多疑,我的身份于你而言不干不净,试探我是否真心也是应该的。”   “此前在清坞山上,惊鹤与风鹤便没少验我,后来在磬苍山争夺浮骨珠时,我也并没有觉得师尊试探我有任何不妥之处。”   他双目之中闪过一丝茫然:“徒儿实在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将我的心意这样践踏,竟还要我硬生生在江澍晚与你的性命中做出选择,你明明先前已经试探过我了,不是吗?”   景梵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任何辩解的话都无法说出口,他上前一步,垂眸道:“小华,这其中斡旋颇为复杂,我其实……”话未尽,他又顿住了。   他其实什么呢?他确实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   景梵一阵失语。   “我拜师清坞山已有半年之久,到了今天你还在试探我,”云殊华捂住刺疼的心口,忍着眼泪看他,“我在玉逍宫从未有过家的感觉,本以为东域会是我的归宿,却不想到了头还是我在自作多情。”   “师尊若是不想要我,就请将徒儿除名东域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恍斯填坑”为小华灌溉的3瓶营养液,贴贴(づ ̄3 ̄)づ 第43章 硁硁之愚   说完最后一句话,云殊华将横弓丢到地上,对着景梵的衣袍行了一个拜礼,静静地垂首等待他发话。   凭心而论,当初与江澍晚一同踏上洛圻山之时,云殊华便没想到自己会被景梵收入门下。景梵此人城府颇深,心思缜密,对自己的身世了如指掌,若是破例将自己收为关门弟子,定然有所图谋。   是以自他入山那一刻起,他从未做过任何有损东域清坞山的事,景梵派他下界历练之时,明知会与傅徇正面对上,他还是去了,为的就是打消景梵心中那一点疑虑。   孰料,到头来是自己想左了,本以为一番试探过后,景梵会像他一样交出信任,却不想自己与他仍旧隔着一道天堑。   博得他的信任实在是太难了,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他本来就没有多少次重来的机会,也没有多少个朋友可以供景梵试探,不是吗?   浸了血的衣缎缓缓委地,景梵在他面前蹲下来,与他平视,淡声道:“你在意气用事。”   想让他将自己的名字从东域清坞除名,一定是气急了才会说这样的话。   以云殊华这样的处境,离开了清坞山,他还能去哪呢?   “先前多次试探你的事,是我不对,”景梵皱着眉说,“但解除师徒关系此事,恕我不能答应你。”   他用的是“你”与“我”两个对等的称呼,一双漂亮的星眸也与云殊华平视,脸上的神色很是认真,二人在此刻似乎是颇为平等的关系。   但这何尝不是一种错觉,云殊华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所有的掌控权都握在景梵手里,他说不许解除师徒关系,云殊华便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看他俊眉微敛,语气波澜不惊的样子,是否还以为随意诱哄两句就能让自己像从前一般交心?   云殊华警惕地向后挪了挪,似乎想远离景梵,以一种新的视角冷静地审视面前的男人。   身前的景梵察觉到他的小动作,脸色微沉,眸中透出浓浓的阴鸷,但到底没有上前来阻止。   “我不明白,师尊留着我还有什么用,难不成是想将我做成清坞山的一颗棋子去掣肘傅徇?可傅徇此人冷血无情,断不会因为我在你手上就……”他说到一半,再也支持不住,单手捂住心口将鲜血吐了出来。   地上划开一滩血迹,石砖的颜色显得愈发幽深。   云殊华头脑发昏,灵台尚还算清明,浑身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难受起来,最痛苦的还是胸腔处,那里仿佛有两种灵气在内纠缠争斗,将他的心脏狠狠擭住,若呼吸急促一些,便带起五脏六腑连通神经末梢一同抽疼。   景梵本想慢慢安抚他,一步步将少年套在身上的盔甲拆卸下来,但现下见他疼痛难忍,蛊毒将要发作,不由得上前走了几步,将徒弟揽在怀里。   他的手温热有力,温润充沛的法力自脊背处悄无声息传入云殊华的前胸之中,想配合他将那作怪的蛊虫压制下去。   云殊华不明白景梵的意思,但又无力挣脱他的怀抱,只得虚弱地小声道:“师尊……先放开我。”   景梵的指节微动,面色冷冽下来,他将云殊华拉到自己胸前,锐利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   “小华,你该知道,若是想成为我最信任的人,这关就必须要过。”   “你我师徒缘分已有半载,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分保留?”   一股无名邪火窜入景梵心底里,他知道善猜忌是自己如何都修补不来的缺点,纵览修道者一世不过寥寥百年,也不必为了迎合世人将其修正,自讨苦吃。   这些年身边无任何可信可用之人,除却五域仙盟要事交由沈棠离处理,平日里他深居简出,坐在高高的神坛之上,不与任何人接触。   时间久了,也会忘记与人交往是要交付信任的。   “师尊若是需要我敞开心扉毫无保留,为何偏偏要用这种方式?”云殊华有千百句质问想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话极不适合说给景梵听,便又恢复静默。   景梵身世凄惨,从前遭人陷害,如今又处在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要如履薄冰,事事小心。   可这样反复试探身边人的日子不累吗?在师尊眼里,他难道一辈子都不需要任何朋友?   来不及细想,云殊华喉间一热,又是一口鲜血自口中流出。   五感渐失,他感到体内的器官正在衰竭,浑身像被什么东西卸了八分气力,虚弱至极。   景梵上前扶起他的肩膀,沉声说:“你现在不可再动气,这段时间你的体内一直有蛊虫作祟,若你继续调动情绪,蛊毒便会随之发作。”   “蛊虫……哪里来的蛊虫?”云殊华怔了怔,心里觉得甚是好笑,“果真是灵绍逸下的毒啊……”   细数自己到了这个世界后,处处以真心待人,却被多少人戏耍利用。景梵是如此,傅徇是如此,灵绍逸也是如此……到底还有多少阴暗心思潜藏在人心险恶之中,他却一无所知。   说起来也怪自己,莫不是幼童时听多了评书人畅谈乱世枭雄行走于世的信义故事,便真以为自己能如书中奇侠一样单凭一个信字行走天下?   云殊华啊云殊华,你日后万不可如此天真。   他使着给自己调息以减轻身体上的疼痛,旋即抬起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与景梵对视:“你知道我体内有蛊虫,也不怕我在朔望幻境中熬死,对不对?”   景梵默了半晌,道:“你不会死。”   这四个字在云殊华眼中异常苍白,他抹了把唇角的鲜血,笑了笑,又听景梵低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我在你体内放了浮骨珠,无人会打破我的莲花法印将你体中的浮骨珠取出,且有它在,也能保你的性命安然无恙。”   云殊华的表情僵硬下来。   他睁大眼睛,尚还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遂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浮骨珠?”   景梵阖目不再看他:“是浮骨珠。”   “可……”云殊华极度不解,据江澍晚所言,浮骨珠当世四颗已经遗失掉三颗,所剩的仅在南域磬苍山之上,为何短时间内冒出来这么多颗浮骨珠?   灵氏姐弟将他引入朔望之中,无非就是为了见傅徇一面,想来傅徇那里定有一颗浮骨珠。   再加上景梵手中的浮骨珠,正好三颗。   云殊华蹙眉质问道:“为何要将浮骨珠放在我体内,直接将这珠子送去古战场修复结界不是更好?”   “浮骨珠原本是东西南北四域皆有的圣物,东域易主之时便有两颗不见所踪,”景梵说,“你体内的那颗珠子是沈仙宗往返西域途中借来的,自拿到手中之时我便知晓,它放在你这里发挥的作用更大。”   “什么作用,难不成是试探的作用?”云殊华凄然一笑,冷眼看着景梵的表情。   景梵面色沉郁,不置可否:“傅徇此人阴险狡诈,倘若你在护送浮骨珠的路上与他碰面,又不肯将那珠子交还给他,我自然要做好完全的准备来保你周全。”   原来如此,费劲心思绕这么一大圈,主要目的竟然还是为了试探一个修为尚浅的小弟子,云殊华心中一阵发笑,双眸紧闭:“师尊,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下一瞬扶着地倒了下去,如风中坠絮。   景梵眼疾手快将他接在怀中,轻声开口唤:“小华!”   云殊华灵识清明,眼皮却有千钧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只得沉沉地随着意识陷入昏睡中。   “好,我答应你,”景梵不知怀中的少年能不能听得到,亦不知晓自己究竟在同谁说话,“试探一事是我做得不对,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将云殊华打横抱起,视线落到地上躺着的那张横弓上。   小华在清坞山上修炼之时,一直都带着剑,不知何时起手中竟多了一张弓,连他这个做师尊的都未曾发觉。   眸光凝在那里顿了几息,景梵终于抱着云殊华转身走了,地上的弓箭光华大显,随后消失在原地。   他将少年带回二人曾经居住过的小院,看着他安然睡在床榻之上的样子,心中不知怎的,多了一份安定之感。   转瞬间,景梵便在心中做了个决定。   日后不必再放云殊华出去抛头露面,既然是自己的人,就该放在清坞山上无忧无虑的长大。他现在才十七岁,本不该走这一遭,受了许多罪不说,连心也伤透了。   景梵看着少年恬静的睡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蹭了下他的下颌线。   “在这里等我回来,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回清坞山。”   语毕,景梵默念法诀,在屋内及院外添了几道结界,随即迈开长腿走了出去。   遥远的天际仿佛与他相感应,只听几道鹤鸣之声隐隐从云中降下,少顷,景梵的身影便如缥缈缭绕的雾气一般消失在院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  哎不好意思,竟然给自己放了个假(妈的有一说一放假实在是太爽了),我这几天会把前几天的都补上!!!   祝各位可爱宝五一快乐~(五一那天还会再祝一次,大概)   感谢读者小可爱“疏星”给小华灌溉的3瓶营养液-3-   感谢读者小可爱“恍斯填坑”给师尊灌溉的2瓶营养液-3- 第44章 暗通款曲   悬泠前山矗立着一座恢宏寂寥的殿宇,清晨时分,沈棠离拎着茶壶在殿门口的绿植前随意浇起了花。   不多时,自大殿中走出一个素衫披发的少年,他步履沉缓,迎风抵着唇咳了两声,忍不住皱了皱眉。   “拜见师尊。”少年面上浮现出苍白的微笑,整个人看起来如湖边弱柳一般摇摇欲坠。   沈棠离听到身后有人在唤自己,将茶壶转了转,并不回头:“澍晚,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弟子的伤已经大好,想来已经不耽误行程了……咳咳。”   话是这么说,少年还是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瞬就要晕过去似的。   沈棠离面带笑意,单手提着茶壶走到江澍晚面前,伸出另一只空闲着的手拍了拍江澍晚的肩,一道暗芒从他眸中划过。   观他体内法力充沛,并无瘀伤,表面看起来却还是这副孱弱的样子,这样拙劣的把戏未免也太过刻意了些。   沈棠离心如明镜,挥了挥手道:“今日风和日朗,天气不错,徒儿在山上走走转转,权当修心养性了。”   “弟子遵命,”江澍晚垂下双眼,恰到好处地在男人面前露出一副病弱体虚的可怜模样,心中千回百转,终于还是说出了想问的问题,“敢问师尊,我们要等到何时何日才能启程回往中域?届时若是养不好伤,弟子害怕拖了师尊的后腿。”   “回程之事不必担忧,”沈棠离淡声道,“这座大殿近日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你我只需在此等候景仙尊与云殊华上山即可。”   “殊华他……也能与我们一同回去吗?”江澍晚一喜,眸子亮了几分,不由得回忆道,“其实那夜弟子昏睡不醒,并不知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幻境,只知道一醒来便见到了师尊,但弟子总觉得是殊华将弟子送出来的,是以总想再见一面,好好感谢他一番。”   “哦?”沈棠离面露讶异之色,“你为何会有这样的错觉,那夜是一名蓝衫公子将你送至悬泠山。云殊华若是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困在朔望中那么久了。”   “确实如此,”江澍晚失落道,“也不知那位蓝衫公子姓甚名谁,家住几何,真希望今生有缘能再见一面。”   沈棠离听罢,微微一笑道:“古语有云:世间万法皆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你同那位有缘人结下了因,日后定会在某处还你同样的果,这种缘分强求不来,澍晚无需对此事过分纠结。”   江澍晚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道:“谨遵师尊教诲。”   紫裳男人点了点头,撇过眸子向天上望了一眼,有意无意地开口道:“至于云殊华,徒儿也不必过于担心,有景仙尊在朔望之中保护他,定无性命之虞,徒儿只需静心等消息便好。”   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江澍晚深呼吸一口气,对沈棠离又行了一个拜礼,道:“师尊所言极是,徒儿先行告退,便不打扰师尊了。”   “行了,你去吧。”沈棠离笑吟吟地看着徒弟退下,转身继续浇起了花。   于他所言,不论身处何境,处理何事,无外乎都是一种潜藏在寻常光阴中的修行,若是浇花便专心浇花,若是布道便认真布道,一心不可二用。   沈棠离颇有耐心地浇了一个时辰的绿植,看着盆中的湿土在日光暴晒下干了湿,湿了又干,不时从中寻找着隐秘的乐趣。   良久,几声急啸短促的鹤唳响彻在山前,他浇水的手一顿,心知时机已到,便将茶壶搁置在廊檐下,拂了拂衣袖踏上前去。   沈棠离双手叠在胸前,对着遥远处门坊之下伫立的清影拜了一拜,神色恭敬且认真。   “拜见仙尊大人。”   男人一步步向殿中走来,面色冷沉,嗓音暗哑,衣带蹭着血污的印记,带着些少见的失态。   “不用行礼,起来吧。”   沈棠离挺直背脊站起身,眸光移到景梵挂着血迹的衣袂,挑眉道:“……仙尊大人此行出了什么疏漏?怎会如此……”   如此……说实话,除了在多年前那场仙魔大战的战场上,他还没见过景梵露出这副样子。   莫不是在幻境中遭到什么不测,同人打了一架?   沈棠离兀自在心里胡乱猜测着,却听见景梵淡淡地回了句:“是小华的血。”   竟然流了这么多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棠离蹙眉道:“难不成殊华受了很重的伤?我观他并未一同上山……”   “他睡了,现下还在南麓山脚处,”景梵打断沈棠离的猜测,锐利的眸子眯了眯,“这几日你同灵氏姐弟一直守在山上?”   “并未,不过此前从中域唤来的几名弟子现下倒是一直在看守大殿,说来也是我的疏忽,”话音未落,沈棠离敛起轻松的神色,郑重地在景梵面前跪了下去,叩拜道,“仙尊大人嘱咐我看押灵氏姐弟,我却未曾料到傅徇会忽然带着一众魔修杀回悬泠山,那灵氏姐弟被他带走,不知所踪。此事皆是缘于我考虑不周,还望仙尊大人降下责罚。”   景梵又怎可能真的让沈棠离在他面前跪下,他伸出手轻抬了抬,一道淡蓝色的法光拦住了沈棠离下拜的动作。   “不必如此,你向来做事缜密,万事交由你手上,我最放心。傅徇此人诡计多端,最是难测,仅靠你孤身一人,断不能将他挡下来。”   沈棠离缓缓站起身,言语中又多了几分疑惑:“观傅徇并不想要灵氏姐弟的命,且灵氏姐弟二人并非池中之物,怎可能任他宰割,他又为何要从我手中将人夺走?”   “因为……”景梵垂眸道,“灵绍逸身上有蛊毒的解药。”   “蛊毒的解药?”   “不错,”景梵定睛看着他,“据小华所言,灵绍逸引他入朔望幻境之时,在他身上下了蛊虫。”   “怪不得,”沈棠离应道,“傅徇将解药取走,应是想让云殊华主动去见他,抑或是想见仙尊大人您。”   想见他,那也要有那个本事。   景梵漠然不语,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问了另一件事:“前些日子在极北之地修复结界时抓获的那几名刺客,近来可有招供?”   “剩下的几个魔修嘴硬得很,实在是问不出什么,难为北域域主卧床躺了一日,”沈棠离幽幽叹了一息,“师域主昨日还传信于我,说是人都死了,并无任何收获。”   气氛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沈棠离心思稍转,顷刻间明白过来景梵的意思,遂试探道:“仙尊大人是猜测古战场遇刺一事同傅徇的行迹有关?”   可从表面来看,二者没有任何关联。   前几日,恰逢各位域主齐聚古战场修复结界,孰料忽然冒出几名魔修行刺,可这几人皆不像南域人士,身上纹饰的奇怪图腾也同玉逍宫没什么联系。若说前些天那场遇刺案同近几日傅徇的行踪能扯上关系,实在是有些牵强。   景梵略顿了顿,道:“是不是傅徇派人刺杀还要另说。不过,五域当中出了叛徒,定有一域与魔界暗通款曲,早有勾结。”   “五域之中出了叛徒?”沈棠离挑眉,顺着他的思路一想,开口道,“仙尊大人的意思是,从去岁一载那场仙魔大战开始,直到现在,其间发生的种种怪事其实缘于下界某域与魔界进行了合作?”   景梵轻轻颔首:“若非如此,傅徇绝无可能每次都恰到好处地派人从中作梗。”   “这样说确实解释得通,如此便能理解为什么玉逍宫的棋先我们一步下在了南域磬苍山,”沈棠离眉目舒展开来,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若是玉逍宫早就算到古战场结界会被攻破,且伙同某域攻入极北之地……”   那事情要比预想的更糟糕,五域岌岌可危。   “仙尊大人心中有没有怀疑的对象?”沈棠离轻声问,“请恕我斗胆猜测一番,南域赵霁大病,门下弟子皆无经世致用之材,此时若是掌控磬苍山简直是易如反掌,若我是傅徇,我定会将磬苍山掌控在手中。”“且表面上来看,磬苍山经我亲手整顿一番后已无任何威胁,但若是那日的清洗肃杀是傅徇设法演给其他四域的一出戏,磬苍山实际上还处于玉逍宫的掣肘中……”   那接下来的局面真是想都不敢想。   景梵妙目微阖,浅声开口:“你都能料到的事,傅徇又怎会臆测不到。”   “仙尊以为不是南域?”沈棠离凝眉,“不知仙尊的猜测是……”   “非南及北。”景梵沉吟。   “再过些日子就是各域大比,届时你我一同设局,当场将叛反之徒揪出,这几日你前去中域悄悄安排此事,不可与外人言,”语毕,景梵又添了句,“不必再等我与小华,我会带他回清坞。”   沈棠离领命道:“那我今日便带着澍晚下山。”   听到这个名字,景梵眸光一扫:“你说的可是江澍晚?”   “正是此子,他如今正在后山休憩,是否需要我将他唤出?”沈棠离问。   “不必,”景梵冷声说,“不过,你可知那日小华是如何将他带出朔望的?”   “那日将澍晚解救出来的不是殊华,”沈棠离哭笑不得,“仙尊大人当日也在朔望之中,难道不曾遇见过?那救了澍晚的男人身量颇高,法力深厚,蓝衫蓝眸,手持一柄折扇,瞧着不像是西域人氏。”   “男人?”景梵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眸色变得晦暗起来。   那日小华做出选择后,竟将好友托付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负手而立,一字一顿地说:“什么男人,将话再讲清楚些。”   作者有话要说:  沈棠离:我话都说那么清楚了,听不懂?非要我大声告诉你是个猛男帅哥??   哎哟兄弟们,五一快乐啊五一快乐!   在这里感谢lianna扔了1个地雷,感谢恍斯填坑扔了1个地雷(づ ̄3 ̄)づ 第45章 摘星问月   沈棠离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脸吓了一跳,心中哂笑,面上却装作极力回想的样子。   “仙尊大人,我实在是记不清那男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了,大致只对他那双眼睛有印象,”他面含歉意,思忖片刻,说,“纵寻下界五域,应当找不出第二个天生蓝瞳的男人,倘下回再次遇见,仙尊大人定能识出。”   “那人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可有任何不妥?”   “没有任何不妥,听口音像是东域本地人,细微之处有些差别,长得可真是……”沈棠离仔细斟酌再三,又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辞藻,只好说,“真是好看。”   景梵睨了他一眼,冷声问道:“怎么,就只记得这些无用的信息?”   沈棠离摆了摆手,不由失笑:“若是容色太盛,便不能不说是一个特点,等仙尊大人到时得见一面,便知我说的是否无用了。”   继续问下去应当也问不出其他信息,景梵便没有耽搁下去,只说:“此人先放一放,明日再探江澍晚的口风,若有什么新的消息,随时传信。”   那天不过匆匆一瞥罢了,江澍晚那时尚还在昏睡之中,从他口中又能盘问出什么东西,沈棠离挑了挑眉,犹豫着想开口辩解一番,却还是打住了。   算了,既然仙尊大人想知道,他就得劳心劳力帮忙问。说起来那男人也确实可疑,认真查探下去,说不定会有些意外的收获。   嘱咐完这几件事,景梵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缓了些,眉目也不再像来时那么冷戾。   “听闻你在洛圻后山亲手栽种了一片君子竹,可有此事?”   沈棠离欲言又止,只得纳罕道:“确有此事。”   不过这个话题转变得太快了,为何突然说起了竹子?   景梵颔首,继续盘问:“那片君子竹长势如何,成色怎样?”   沈棠离顿时心中警铃大作,看来自己的小花园要保不住了。   “仙尊有所不知,这竹子长势本就旺盛,雨季一过,整片竹林挺拔不已,成色就更毋庸置疑了。”尽管知道景梵来者不善,沈棠离还是忍不住把自家竹子夸了一通。   那座小花园,平日里山上的弟子从不敢前去打扰,里面个个都是自己悉心照料的宝贝,成色还能怎样?自然是极佳!   景梵意味不明地打量着沈棠离的脸色,悠悠开口:“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劳烦仙宗回了中域后,挑上一杆上好的君子竹,唤仙使送到清坞山玉墟殿。”   果然是要来抢竹子。   沈棠离心如刀割,面上仍旧笑呵呵地说:“不过一杆君子竹而已,仙尊不必这般客气。”   可是清坞山星筑中也有不少竹林,景梵为何偏偏强要他的心中至宝,这不是横刀夺爱吗?   可惜这些控诉,对面的男人半句都听不见。   “若无其他要事,你我就在此别过。”   沈棠离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些什么,于是连忙问道:“仙尊大人若是直接返回去接殊华,那他体内的蛊虫又要如何处理?”   “眼下傅徇应当已经进入南域,仙尊若是前去与他见面,我唯恐这其中生出什么变数,南域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还望仙尊小心为上。”   景梵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件事不用担心,我不会去找傅徇。”   不会去找傅徇?   没想到景梵并不打算为徒弟去寻解药,沈棠离愣了一下,脱口而出的语气轻飘飘的:“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棠离在此恭送仙尊。”   “嗯。”景梵冷沉着应了一声,眸光瞧出沈棠离那飘忽不定的眼神。   他好像能看穿对方心中所想,临行时又偏过头说道:“小华身上的蛊毒并非只有解药可救,我自有办法,其余事情不用你操心。”   沈棠离回过神来,苦笑着应是,随后目视景梵向山下离去。   这种爱替人操心的毛病总也改不掉,大抵坐上五域仙宗之位时就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沈棠离面上流露出一丝无奈,转身时又恢复成往日如沐春风的神情,独自步入殿中。   眼下还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为今之计还是处理正务要紧。   若猜得不错,五域与魔界三派,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风声将殿中雕牖的窗纸吹得猎猎作响,庭前细叶卷起细沙在低空中回旋,唯有那只浇水的茶壶搁置在绿植盆栽前,花盆中的水早已教日头烘干。   随后的几个日夜,天降大雨,墨云遮住星月,气温骤然跌入低谷。   傍晚时分,屋檐下嘀嗒雨声将云殊华从噩梦之中唤醒。   他睁开沉重的双眼,捏着锦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眼前的摆设颇熟悉,那紫檀木镂雕的小榻,小推窗下摆置的沉香书案,以及正对着后屋厅堂的圆桌。   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吗?难不成已经回到了星筑?   云殊华茫然地四处看了看,确定这里的一桌一椅都是当初按照自己喜好布置的无疑,心底便安定下来。   太好了,终于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不过……这里该不会是他的幻境吧,或者还在梦里?   云殊华掀开被衾,踩着靴子,这才发现周身舒爽,似乎已经沐浴过了,身上也换了新的寝衣。   他从屏风处取下一件鹤氅,推开屋门,寒风化成一柄柄锐利的尖刀直往他脸上割。   云殊华捂住发冷的脸,心脏狂跳。   这确实是北方二月应有的气候,是东域不假。   思及此,他口中默念法诀,指尖萦绕着温润的白光,丹田处蕴藏着充沛的法力,先前那股烧心灼肺之感消失不见了,身体较之先前好了数倍。   蛊虫没了吗?   云殊华心下微疑,收紧鹤氅的领口,步子已经先意识一步踏了出去。   寂黑的夜里,亭前鲛纱随风轻飏,将镜湖遮掩成隐隐绰绰的样子,唯有数朵泛着银光的白莲在无声地引诱着他。   云殊华转了半圈,走到莲花前停下,脑海中的思绪飞到千里之外。   不知道江澍晚现在怎么样了,悬泠山又是怎样一副光景……还有师尊。   云殊华闭了闭眼,小声说:“我才不要想他呢,以后若是再轻信别人……我就是──”   他就是什么?他本来就是个傻子。   四下寂静,云殊华站在莲池前久久静默,看着池中一朵含苞欲放的菡萏,心中暗自下了决定。   他和景梵之间的信任止步于此,再不会往前迈一步了。   这次的事也给云殊华提了个醒,逢人见面,话说三分,隐匿心事,才是万全之策。   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变成傅徇那个样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有人将真心托付出去。   云殊华拂着了无温度的衣袖,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向屋中走去。   恰在这时,小亭中响起寥寥琴声,伴着清莲香吹入少年的耳畔。   云殊华不懂弦乐,却莫名觉出琴音之中透着淡淡的悱恻与凄切,听起来让人倍感寂寥。   他向那里迈了几步,看见红纹莲衣的朦胧身影在亭中静坐,心下了然,随后又在心间升起一丝难言的诡异。   师尊竟然会抚琴。   而且竟然会弹如此缠绵凄婉的曲子,实在是怪异。   云殊华心下好奇,隔着远远几层纱幔开始偷听,待到琴声渐弱,他才意犹未尽地揣摩一番其中的隐妙心思,遂对着景梵的身影行了一个礼。   自己对音律与乐器可谓是一窍不通,白听了这么久,只好做一个标准的弟子礼作为报答。   礼拜完了,云殊华伸了个懒腰,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细弱下来的琴曲戛然而止,又听“嗡”地一声锐响,丝弦绷断之声乍现。   “小华视若无睹,见了为师也不愿上前问好?”   熟悉的声音响起,云殊华忍不住皱了皱眉。   景梵面无表情说出的话总是带着无形的威慑,让人无法不臣服,纵使他想了千遍万遍仍不明白,为何有人简简单单说一句话,便能让人心惊胆颤。   就如同现在,云殊华不敢无视这样的景梵。   他转过身,面色坦然地上前,对着织绡后的人影又是一拜,朗声道:“徒儿拜见师尊。今夜外出散步,并未发觉师尊在此抚琴,也不好意思打扰师尊的雅兴,故而只得远远行礼,还望师尊恕罪。”   “无妨,这不是什么大罪,”景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小华,到为师这里来。”   云殊华细长的柳眉皱得更紧了。   幸好今夜无月,景梵兴许瞧不出他面上的纠结。   “师尊……徒儿病容尚在,实在不适合与师尊相见。”   还不待这句话说完,就见景梵自小亭中站起,撩开纱幔一步步走了下来。   云殊华立即低下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向后缩了缩。   “身上的伤好了多少?”   景梵看着少年头顶的发旋,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阵烦躁,修长的指尖捏住云殊华的下颌,就这么仔细地打量起来。   “已经好了大半,”云殊华眨了眨清亮的眼睛,说,“师尊不必再惦记了,徒儿再过两日便能像从前一样同您论道修炼了。”   景梵意味深长地在黑夜中同他对视,低声说:“小华还在生我的气。”   这是个肯定句。   云殊华坚定地答:“没有,徒儿并未生气,师尊教了徒儿一课,便是心存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您的气?”   语毕,他不自在地将视线投到别处,假意轻咳几声:“况且,徒儿那日是被蛊毒冲昏了头才说出师徒关系断绝那样的浑话,还请师尊原谅徒儿,日后再不会如此武断了。”   景梵听罢,半晌未答。   不知过了多久,云殊华听见他闷在喉咙里的笑意,正好奇间,景梵才开了口。   “小华活学活用,确实有几分聪敏。”   云殊华拙劣的演技被识破,却依旧镇定自若道:“正所谓万事开头难,今日骗不过师尊,明日、后日,只要勤加练习,定有一天青出于蓝。”   “嗯,这话说得不错,”景梵顺着他的话道,“不过,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云殊华不说话了,他失神地闭上眼睛。   他确实是在生气,这是不可避免的啊,毕竟这半年以来,他对景梵付出了十成十的真诚。   “现在又不理人了,”景梵星目半敛,“为师救了你一命,你便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云殊华睁开眼,视线下移至心口处:“救命……难不成徒儿体内的蛊毒,是师尊解开的?”   “自然,”景梵道,“为师千辛万苦寻来解药,这才救了小华一命,如今小华好全了,我们是否该谈谈谢礼?”   良久,云殊华忽然跪地,扬声道:“若不是有师尊相助,徒儿的命早就没了,若有一天师尊用得到徒儿,您直说便是。”   这是番肝脑涂地的谢言,景梵却听得并不满意。   他上前将云殊华从地上扶起,温凉的指尖点了点少年眉心处的花瓣额印,道:“收你为徒的初衷并非要你为我做事,在这世上真心最是难得,若是拿你的真心来换,便是最好的谢礼。”   云殊华双眸微黯,脸色变换道:“我就知道……你果然还是在耍我。”   “不,小华,你想错了。”   景梵收回手,蕴在星眸中的寒潭浮起层层波纹:“此为以物易物的公平交换,拿我的真心来换你的真心,这不是一笔亏损的交易。”   “是否亏损是师尊说了算,我没有资格决断。”   云殊华垂在衣侧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心海一片沉浮,却不知景梵为何有此一言,也不知他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这算什么,趁着他犹疑不定的时候再度趁虚而入?   “今夜是唯一一次能真正同你敞开心扉的机会,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景梵道,“你我相识半载,小华应当对我的过去有所了解。”   “过去的经历使然,我身上有很多缺陷。”   “不,这不能算作缺陷,”云殊华眉目中透出浓浓的不赞同之意,打断道,“那些经历并不是师尊可以选择的,师尊如今的性格就是最好的性格,也是最适合东域域主的性格。”   多疑且薄情,且坐于九重之上,凭心而论,景梵绝对是天下很好的主人。   “小华说的不错,身处五域高位,这样的缺陷会给我带来很多便利之处,”景梵闭目道,“但是,自我接管玉墟殿以来,我从未有过一个朋友。”   “有时怕失去,有时怕抛弃,有时怕背叛。”   这三者是景梵过去生命中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的事,也是阻隔他接纳别人的根源。   “正因对失去二字的容忍度极低,我有时并不能控制我对某些人、或某些事的掌控欲,”景梵面色黯然,“抱歉,本不该是这样的,但我确实如此。”   云殊华怔愣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知道这是景梵深思熟虑之下做出的坦白,却不想他要将自己剖白瓦解得如此彻底。   “小华是处在平安康乐之中长大的小孩子,有时会难以理解,我有多么难以忍受失去的痛苦,”景梵缓声道,“所以我总在反复试探、计算,反复确认那究竟是不是我的东西。”   “……”云殊华讶然,“可是,那是不对的,师尊这么优秀的一个人,现在竟然也会患得患失?”   景梵沉吟许久:“多疑敏感实乃天性,它令我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   云殊华一阵失语。   他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想对景梵说,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他完全可以信任自己。   他也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即代表他与景梵永远不能背叛彼此,失去彼此。   可是……自己不是也对他有所保留了吗?这样的承诺,他确实做不到。   云殊华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寻找一个值得托付信任的人原来是这么难办的事。   “那日在朔望中,我未能与你好好解释,如今便将我诸种难堪的性子说给你听,”景梵语重心长道,“我愿意试着信任你,也请你相信我,那些缺点我一定会慢慢改正。”   他的话轻缓却有力,一字字敲入云殊华的神经。   莲花香气浸入晚风,吹拂着两人披散的乌发,它们勾缠在一起,在虚空中飞舞。   “……好。”   云殊华颔首:“师尊的话,我愿意信,但有件事需要提前说明。”   景梵静静地看着他:“你说。”   “师尊本就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却又无法轻易接受别人的托付,正因为这样,师尊才会觉得自己孑然一身,如果可以的话……兴许可以尝试着接受清坞山上的人,或是沈仙宗,”云殊华认真地开口,“如果自己一个人很累的话,不妨让大家替你分担一些,有些时候,与朋友一起携行会让自己好受一些,不知师尊如何作想?”   景梵思忖片刻,淡声道:“既然答应你试一试,自然不能反悔。”   “那徒儿就与师尊说定了,”云殊华垂下头,“若是日后师尊想知晓徒儿的心思,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答,不必再有试探。”   “小华所言极是,”景梵上前至少年身前,俯下.身子观察着他的神色,抛出一个问题,“你对为师可还有所隐瞒?”   “……我,”云殊华生怕他发现自己心虚,遂道,“我还记得拜入师门那天在隽宸殿发的誓,此生绝不会违背,这样师尊应当可以放心了。”   景梵挺直脊背,收回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殊华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想起还有一样东西未交给小华。”   景梵微抬了抬手,数道流光缠绕在他的手腕,在掌心之上勾勒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云殊华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过了好半晌,这才道:“这……这不是我的弓吗?”   不对,这不是他的弓,他那柄街边随意买来的横弓可没有景梵手上这柄好看。   那支用竹节制成的墨色长弓泛着细碎柔和的光出现在两人眼前,其上弓柄处用红丝线缠绕,弓弦紧绷有力,线条流畅漂亮,简直比当初在南域磬苍山大殿上见到的那支还要好看。   “此前见你在朔望幻境中变出一把弓,可惜出境之时,你的弓早已损坏,”景梵将弓箭递到云殊华手上,“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现在它是你的了。”   “这是师尊亲手制成的?”云殊华惊喜地接过来,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他仔仔细细从里到外将这把横弓打量了一遍,问道,“师尊……这把弓的质量应属上乘,莫非用的是星筑竹林中的竹子?”   景梵面上一派澹然之色:“随意取来的一杆君子竹,小华若是不喜欢,改日我再送你一支更好的。”   “它已经很漂亮了,”云殊华有些不好意思,“那师尊日后不打算继续教我练剑了吗?”   虽说他的剑法确实不怎么能看,但到底在景梵的教导下长进不小。   “此事由小华决定,”景梵道,“手中兵器只是传递法诀的介质,不论是弓还是剑,若是长期坚持下去,都对你的修炼大有裨益。”   “多谢师尊,”云殊华将它抱在怀里,又问道,“那它叫什么名字,师尊可曾为它赐名?”   景梵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几日前刚刚做成的,还未取名,这把弓的名字,小华也要自己来决定。”   “那就叫它摘星。”   云殊华将弓横在胸前,对准天幕用力一拉,心中暗道这把弓可真是太称心了。   “摘星……是个好名字。”景梵眸中透出隐隐的笑意。   云殊华兀自陷入获得新宝贝的喜悦之中,那方景梵又开口了。   “这几日小华便在清坞山上好好休整,不久之后便是各域大比之日,彼时为师不能陪你一同前往赴会,万事还需小心为上。”   “各域大比?”云殊华挑眉,“去岁登上洛圻山之时便听沈仙宗讲过,可是各域弟子之间的比试?”   “正是,”景梵沉吟道,“往年的各域大比,东域皆不在比试名单内,清坞山从前并不收徒。”   “徒儿如今是清坞山的关门弟子,是不是也要前去同其他四域的师侄比试?”   说起这个,云殊华太阳穴隐隐作痛,自己才初入此道修习了半年光景,如何与那些浸淫许久的前辈一较高下?   况且其他四域师门兴旺,多的是杰出子弟前往赴会,清坞山只能派自己前去比武,若是在比武场上输了,岂不是要落了东域清坞山的面子……外加师尊的面子。   想到这,云殊华闭了闭眼,只觉头疼欲裂。   “无需过分紧张,此次各域大比,你不用下场,为师需要你去做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景梵打算他的沉思。   “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次的五域大比,为师并不在场,小华只需坐在为师的位置上,注意场上的动向便好。一有异动,即刻与我通信。”   “注意动向……仅此而已?”   “这于你而言并不简单,比试场上瞬息万变,危机四伏,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景梵阖目道,“况且五域之中出了叛徒,小华孤身一人待在那里,兴许要比朔望幻境中危险百倍。”   “五域竟有叛徒,师尊所言是真?”云殊华双目微瞠,“这则消息又是从何而知。”   “目前来看并不能确定,只是简单的推测,是否真出了叛徒,你我一试便知。”景梵云淡风轻道。   观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云殊华的心仿佛也没那么紧张了,他沉思片刻,开口道:“那便如师尊所言,若是五域中真的出了叛徒,各域大比倒是个极好的时机。”   “师尊若是早已有了计划,便直接按照计划行事,徒儿届时与中域洛圻江澍晚一道,应当没有性命之忧。”   “江澍晚……”景梵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此人与你一同长大,是不是?”   云殊华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想到江澍晚的真实身份,世上恐怕并无几人知晓。   目前景梵兴许只是认为他二人有些幼时玩伴的情谊,还未曾真正怀疑到江澍晚头上,若是他继续追查下去,保不齐会发现澍晚的秘密。   “澍晚确实与我自幼相识,他生在南域江氏,在江家排行第九,”云殊华面上强自镇定,“师尊为何忽然问起澍晚?”   “没什么,”景梵定睛道,“忽然想起沈仙宗曾说他颇有修习的天赋,同辈之中修为也是佼佼者,为师倒是有些好奇,他生在南域江家,又是从何而来的丰厚法力?”   这个问题难倒了云殊华。   总不能说江澍晚的功法都是同傅徇学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orz今天去爬山了,草稿箱里的存稿乱糟糟的也没有修,看过初版的可爱宝真的不好意思呀!可以在本章或下章留言,给大家发红包~   感谢恍斯填坑小可爱扔出的1个地雷,-3- 第46章 阳和启蛰(捉虫)   “澍晚虽是世家子,却并非锦衣玉食之人,”云殊华有些惆怅,“他想逃避江家的苛待,是以这些年云游四海,接触些与道法相关的人或事并不奇怪,毕竟当初前往中域拜师也是他的主意。”   景梵颔首,神色疏淡仿若并未放在心上,思及沈棠离也曾说过江澍晚家世清白,应当没有什么威胁,便也不再多言。   送走师尊后,云殊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下,沉沉出了一口气。   景梵今夜所言倒是很真诚,但到底还是带着几分试探之意,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证明这就是他毫无保留时的样子。   两个人都试图在漆黑的幻境中相互摸索试探,探寻对方究竟有几分可信。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云殊华挑了挑眉,将摘星紧紧攥在手里,对准镜湖对岸的竹林用力将弓弦拉到最满。   “簌”一声轻响,一支飞快的穿云箭羽稳扎稳打击中竹节正中央。   这把弓好用到出乎意料,若猜得不错,景梵应当对他平日里拉弓射箭的习惯观察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   从前被大家保护得太好,导致云殊华每日按时修炼之余,对钻磨术法道一事并不热衷,如今境况大不相同,既然无法料到下一次危急时刻自己又被谁算计,能做的便只有抓紧时间提升自己。   他还是太弱了,遇到危险只能靠景梵保护,抛却师徒身份,他与景梵依旧无法做到真正的平等。   况且……既然答应了景梵试着依靠彼此,就不该成为无用的花瓶摆设。   他要变得更强才行,起码要做到有资格与景梵一同并肩作战。   云殊华将摘星收起,迅速在心里做好计划,随即打道回府,乖乖回房间养精蓄锐。   直至某日晨起练功之时,风鹤带着一封信函匆匆踏入星筑之中。   彼时云殊华正对湖自揽:他将披散下来的长发高高束起,身上也换了干净利落的墨色窄袖骑装,一改往日的装扮,瞧上去颇有少年人英姿飒爽之感。   云殊华对着平静的水面左右看了看,又偏过头,视线悄然移至竹林石桌前捧卷静坐的景梵身上,打量着三千乌发中那只精致的墨玉发冠。   据说男子年及二十才能加冠行成人礼,他若是想戴一只同景梵一样的玉冠,约莫还要再等上三年。   云殊华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用来束发的丝绳,瞬间觉得它失去了光彩。   景梵支着额,书页久久未翻,虽未曾抬眼,却能洞察到少年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小华若是不想练剑,便坐下来温习昨日的功课。”   云殊华连忙提剑站好,对景梵行了一礼:“不敢劳烦师尊,徒儿这便去林中习剑。”   景梵收起手上一本华严经,修长的指节轻轻叩着冰凉的桌面:“再过两日为师便启程下山,临行时定要查验小华的成果。”   云殊华听罢不敢继续耽搁,快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这些天他经常同惊鹤与风鹤请教剑法,三人有时会趁着景梵不在,偷偷潜入星筑的林子里切磋比试。景梵平日独居,且喜净,若非有要紧事,双鹤是万万不敢擅自闯进星筑的。   几片干燥枯黄的竹叶萧萧落下,云殊华眯起眼睛,忽在不远处看到风鹤的身影。   只见他对着云殊华指了指手上的信封,隔着很远打招呼。   云殊华向后望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低声道:“奇了,你今日怎么不从正门进来,偏要偷偷摸摸的见我,搞得像做贼一般。”   “这个时辰恰好撞上仙尊静修,我可不敢上前打扰,”风鹤将信封往云殊华怀中一塞,道,“这是中域仙使今早递来的请柬,各域大比将于本月末正式开始。”   “这么快?”云殊华皱眉道,“我还没准备好呢。”   “你准备什么,又不用亲自下场比试。况仙尊昨日去了玉墟殿,命惊鹤陪你一道前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也能帮衬你一番。”   “再说了,往年各域大比的日子比之今年还要推前一些,给你的时间够充足了,”风鹤锤了一下他的肩,又横了他一眼,“你可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能丢清坞山的脸。”   “知道了知道了,”云殊华百无聊赖地听着风鹤的念叨,右手提剑随意挽了一个剑花,“今晨我要练剑,你要不要和我过几招试试?”   风鹤有些意动,但一想到仙尊此刻就在竹林外,心底里就有些发怵。   “别怕,我们去竹林最里面的地方,只需一炷香的时间即可,”云殊华怂恿道,“近日我又学了新的招式,若无人与我练习,我真不知自己到底学会了几分。”   “好吧,那就听你的。”   风鹤单手化出佩剑,与云殊华相携着向内走。   二人在竹林之中拉开距离,云殊华没有继续耽搁,但见他提剑而上,踩着笔直的竹木,迎面朝风鹤劈去。   巨大的气浪混杂着木叶吹来,风鹤侧身一躲,转腕迎击,两道锋利的剑刃相触,发出响亮的剑吟。他与云殊华你来我往,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两人的衣袂伴着被法力震起的竹叶翻飞起来。   少顷,风鹤抬腕假意迎击,左手灵活地飞速探出,一把将云殊华的手臂掣住,口中念出一个简短的剑诀,两道剑气相击,下一瞬云殊华的佩剑便如惊弓之鸟一般脱手飞了出去,狠狠穿入一棵松竹之中。   风鹤后退几步与云殊华拉开距离,唇边勾起得意的笑。   “殊华近日进步飞快,但和像我这样苦修多年的人相比,暂时还是有些差距的。”   见他笑了,云殊华也笑着对他眨眼,口中道:“还没结束,我们继续比。”   “你的剑都脱手了,还要如何比。”风鹤走到身侧的竹木旁,握上云殊华的剑柄,用力一拔,没拔动。   云殊华变出摘星,左手握紧弓把,三支箭羽倏然出现在右手手心中。   眼见着那几支箭羽稳稳当当对准风鹤身旁的剑,他一下子就慌了。   “我说,这可不兴动手啊,刀剑无眼,刀剑无眼,万一射得不准,我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风鹤紧张道。   “胡说什么,”云殊华粲然一笑,日光照耀之下更显唇红齿白,“站稳了别动,这就让你看看我到底准还是不准。”   风鹤生怕他一个激动,手下的箭就收不住了,当下便真的站稳了一动不敢动。   云殊华的本意是吓唬吓唬他,并不想真的动手,那几支飞箭锐利得很,若是真的将他刺伤,少不得要卧床修养几天。   就在那满弓渐渐松懈之时,一只温凉的手自后方握上弓把,另一只手扯住弓弦,将摘星再次拉到最满的状态。   景梵不知何时出现在云殊华身后,带着他手中的横弓瞄准几丈开外的长剑之上。   “射箭之道,意在心静凝神,下盘要稳,勾弦不得松懈,将法力流注于箭矢之上。”   语毕,他缓缓放开云殊华:“小华颇善此道,但每每箭发时却心有疑虑,这样不好。”   云殊华全神贯注将三支箭羽射了出去,顷刻间,竹节上劈开三道裂纹。   他收起摘星,再向远处看去,风鹤早已不见踪影。   “多谢师尊点拨,平日练箭时心绪总是无法安宁,大抵是徒儿对自己多有怀疑。”云殊华叹息道。   景梵点点头,说:“你不过学了几日,胆魄还未完全锻炼出来,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他取来问月,长袖微动,双目平和。   “小华可与为师一试。”   景梵静立在云殊华面前,沉声道:“若是能将长箭射入为师的左肩,小华便可以出师了。”   少年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转了转腕间的窄袖,语气听起来没什么底气:“这,这徒儿可不敢。”   “战场中若正面遇上强敌,断不能露怯,”景梵眉目敛起,“倘若功力深厚却无胆识,小华要如何坐镇今年的五域大比?”   言下之意,云殊华定要将这个毛病克服掉。   “……那便如师尊所言,徒儿斗胆与师尊过招。”   云殊华咬了咬牙,一口答应下来。他飞出几丈之外,试着拉了拉摘星弓,对准景梵念着口诀,唤出第一支箭羽。   视线汇聚到一点,又延伸成一条线,其余外物仿若隔了一层飘渺的雨雾,在他的余光之中模糊起来。   顺着那条线,云殊华先是看到了景梵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随后下移……到了喉结。   都说人在聚精会神之时,不论什么细节都瞧得格外清晰,此话当真不假。两人虽隔着一段距离,景梵领口处的莲花红纹却依旧可以看得分明。   云殊华盯着他的喉结看了半晌,手心微微出汗。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而且还盯着师尊的喉结,这简直不像是一个徒弟该做出的事。   是有点出格了。   耳际浮上淡淡的粉色,云殊华清了清嗓子,连忙转移视线,将瞄头对准景梵的左肩,重新凝起注意力。   与强者的较量显然更易让人心生酣畅之感,只因切磋时不必考虑下手轻重,也不必考虑比试结果,毕竟对方可靠且安心,亦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云殊华双步微移,稍稍眯起眸子对准,一支飞羽带着破空的其势迅速射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问月剑轻轻在景梵面前挥舞,只见一道火光闪过,那支箭羽被问月的锋刃直接劈断,云殊华根本没法看清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好强!   或许是同景梵待在一起的时间有些久了,云殊华险些忘了眼前的人是下界口耳相传的天下共主,当世无双的剑尊。   师尊的问月剑出神入化,臻至圆满,普天之下无人能及。   云殊华心潮澎湃涌动,逐渐变得跃跃欲试,他又将弓用力扯开,对着景梵的连发三失。   竹林之中,但见白色的衣袂随风翻动,景梵轻巧躲过,问月带着虚影快速将箭羽击飞,接下来不论云殊华如何使坏,箭尖都无法触及他半分。   “控制手中的箭仅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要准确感知法力的流转,提前做出预判,”景梵将长剑背在身后,淡声道,“有时并非倾注全部法力才能命中,射箭者的感觉同样重要。”   “现在,小华大略猜测一下要使出多少法力才能击中几丈开外的目标。”   云殊华细细揣测了一番这段话的意思,这次并未将全身法力灌注在箭羽上,而是有意控制,对着景梵接连射出五箭。   四周气流旋转,只见景梵将问月收起,胸前结出一道淡蓝色的莲花印,那几支长箭飞在他身前,像被一层结界包裹住一般,盘旋在原地。   云殊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景梵单手翻转,提声道:“同样的力道归还回去,小华可以看看此次发力是否足够触及你的衣角。”   紧接着五道箭矢带着法力原路返回,向他自己袭来。   躲过这五道飞速的箭流确实有些难度,好在景梵调转角度时对准了云殊华头顶上方,如此便无法伤他分毫。   恰在这时,林中刮起一阵长风,数片飞叶簌簌下落,将景梵的视线遮挡。   他略有一瞬间的失神,下一秒,一道低空划过的箭堪堪擦过云殊华发顶的丝绳飞了过去。   “……小华!”   景梵胸腔中的心脏迅速跳了几瞬,他单手化出一道法光,迅速将那支箭击碎。   这一支飞来的箭将云殊华吓得不轻,他闭上眼睛,只感到发丝拉扯着痛了一下,丝绳断开,飘飘然自眼前坠落到地上,好不容易束起的长发又披散下来。   眼前衣影晃过,景梵已经移到他身前,皱眉道:“抱歉,方才没有控制好方向。”   “没,没事,”云殊华揉了揉头顶,身上惊出一身冷汗,“就是头皮有点疼,我不会秃了吧。”   语毕,他担忧地摸起自己的发丝,又看了看手掌心,这才舒了一口气。   景梵看着他小动作不断,半天也没将发丝收拢,遂开口道:“若是不会绾发,不如交给为师处理。”   “嗯?”云殊华怔了怔,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他看着景梵伸出手将自己的青丝捞起,不多时长发便在他手心中柔顺地聚在一起,忍不住惊叹道:“师尊好像很擅长束发?”   “不能算作擅长,只是比小华熟练些罢了。”   云殊华背对着景梵,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心中赞叹道,师尊好像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先前在朔望幻境中,会煮药做饭,会做木棋盘,如今还会绾发,会做弓箭,甚至还很会打架。   好像没有什么是景梵不会的,想来从前在东域流浪长大时,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学会许多生存技能。   反观自己,什么都只是略有涉猎,却也是什么都做不好,同景梵这样的五好男人比,自己还差远了。   师尊这样的人最能给人以安全感,日后若是结了道侣,师娘一定非常幸福。   想到这,云殊华不知为何生出些怅惘的感觉来,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于景梵而言是不同的,却不知道这份‘不同’可以持续多久。   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被偏爱,起码在当下,他绝对是景梵的世界里最受他偏爱的那一个。   那要是有一天来了另一个人要分走这份偏爱呢?到那时师尊一定更疼道侣一些。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云殊华感到头上的发束微微收紧,发顶之上多了些莫名的重量。   景梵将手收回,不紧不慢道:“小华可还满意?”   云殊华忍不住摸上去,触手温润光滑,带着精细的纹路,应当是师尊头上那顶墨玉发冠。   他当即将视线移到景梵的乌发之上,连忙道:“这怎么可以用师尊的发冠,徒儿年岁还不到加冠的时候,是不是有些不合礼数……”   “星筑中没有这样的礼数,”景梵挑眉,云淡风轻地开口,“况为师这里没有多余的丝绳,小华披头散发出了林子,若是让风鹤看见,那才是真的不合礼数。”   “可是,这是师尊的玉冠,徒儿怎敢好意思霸占。”云殊华总觉得发顶的墨玉还带着景梵手指的温度,不免有些紧张。   “不过一顶冠罢了,”景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好似对这个问题不甚在意,“不必介怀,算来小华还有三载加冠,到那时清坞山还要举行成人典,届时为师也要像现在这般为你加冠,小华安心接受便好。”   云殊华同景梵那双幽深不见底的星眸对视,旋即立刻移开了眼,心里早已成一团乱麻。   他磕磕绊绊地随意找了句话问:“师尊的成人礼……也是由上任东域域主接管的吗?”   景梵闭目,默然良久,道:“我没有成人礼。”   他本就是这世上无人欢欣迎接的一株草芥,何时成年,何时加冠,何时生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至于束发,这几千个日日夜夜皆是他自己一梳一拢许久才学会的,这一条走向天黑的漫漫长路只他一人,时间一长,他也忘了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多久。   云殊华脸色一白,在心里恨恨地骂了自己一通,找什么话题不好,非要说加冠的事。   他犹豫着想转移话题,忽听见远处的林木发出不寻常的响动,好似有人正在向这里快步赶来。   “仙尊大人,”惊鹤灵动的眼眸在景梵与云殊华二人之间飘来移去,手上握着一管竹筒走上前,恭敬地对景梵行礼,“沈仙宗又命仙使传了一封信,说是要您亲手打开。”   “此前可还有别的消息传来?”景梵单手接过竹筒,不紧不慢地取出密信。   “哦,是有一封,就在我这里,”云殊华立马接腔,边说边从怀中逃出一封有些发皱的信函,“风鹤清晨时分才送交到我手上的,还未能拆开一览,先交给师尊吧。”   说罢,他将那封信递到景梵面前。   “不必,那封信只是给你的请柬。”景梵从竹筒中抽出一张字条,徐徐打开。   一行隽秀的小字出现在眼前。   计划有变,师炝赴会。   景梵淡淡扫了一眼,那页字条转瞬间便在他眼前碎成齑粉,消失不见。   “……师尊,可是出了什么事?”   许久未听到景梵的声音,云殊华和惊鹤对视一眼,随即谨慎地开口问了一句。   “原本抱恙的北域域主忽然决定前往各域大比,”景梵云淡风轻道,“如此看来,我倒是不能缺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疏星”小可爱为清坞山赞助的3瓶营养液(づ ̄3 ̄)づ   现在才月初,就已经有营养液了吗(瞳孔地震),这得是看了多少书…… 第47章 巫山云雨   三月初,万物生发,草木欣荣。   据传涉及此次五域大比的诸种繁琐事宜皆是由沈仙宗亲自过问的,且盛况空前,声势浩荡,前所未有。   西域裉荒山山脚下的羟城近来颇热闹,辰时未至,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熙攘不已。   某间喧哗热闹的酒楼大堂内,几名穿着对襟窄腰如意锦袍的大汉哄闹着走进来,他们一边将保暖的星纹东方锦护膊取下,一边操着生硬的口音笑道:“掌柜的,来两斤烧好的酒,下酒菜看着上几碟。”   “各位好汉请入座,稍等片刻,跑堂的伙计马上给您端上来。”   这几名大汉虎背熊腰,气势汹汹地走到厅堂某处无人坐落用食的木桌前停下,其中一人勾着脚将长凳踢开,不修边幅地坐了下来。   他们是来自西域偏远小镇的外来客,生性豪爽,说话不拘小节,自然,连音量也是不拘的。   “小二,”一名大汉揪住来往伙计的衣领,拧眉问道,“你这酒楼生意不错,不远处那临着楼梯坐下的可是南域商贾?瞧上去穿得挺富贵的嘛。”   店伙计一听,面色一白,还以为这几人凶神恶煞的是要打劫,便硬着头皮颤声答道:“这小的实在不知,瞧着……瞧着确实有几分南域人氏的长相。”   “哦?不止南域,你看那人穿得厚实,简直像一头熊,莫不是北域人氏?”大汉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眸光中透出一丝兴奋,“看来我们是真的来对了,裉荒山应当就在羟城附近。”   一听到裉荒山三个字,店小二神色怔忪下来,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笑道:“原来几位壮士是来寻裉荒山的啊……这几天正逢各域大比,仙宗大人亲自将大典拟定在西域,各界高士纷纷前往本地,壮士们来得正是时候,这场大比就在明日举行!”   大汉闻言便豪迈地笑了起来,少顷又问道:“听闻今年东域清坞山也要赴会参与大比,可有此事?”   “可不是!”店小二拍了拍手,兴致勃勃地答,“据说那位从未露面的剑尊大人也会列席,同各位域主一同主持大比,这不,大家都是慕名而来的,几位壮士莫非也是为了瞧一瞧那位剑尊?”   “自然,百闻不如一见,听说剑尊当年提着问月剑,带领五域道修一同攻入玉墟殿,将戕害下界百姓的魔修杀得片甲不留,我等听了心潮澎拜,心向往之,所以千里迢迢奔赴羟城,为的就是一睹仙尊真容。”   另一名倒茶喝的汉子听了,不由打趣道:“东域域主的仙貌岂是你这等凡人可以瞧见的?且那场仙魔大战是你小时在茶楼听话本子随便听来的故事,时隔多年,他说不定早已变成抽了条的老头,早就不经看啦。”   “此言差矣!”不远处有人不满地转过身,“早有五域修士说过去岁拜师大典时曾见过其真容,仙尊大人风流倜谠,面若冠玉,怎么会成一个老头!”   这番话说得愤慨激昂,堂中宾客纷纷大笑起来,各域人氏在这和乐的氛围中四下交谈。   酒堂二楼某处临街厢房,身着青色牡丹绣纹长衫的少年眉宇皱起,捏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不耐道:“这地方也太吵了,当初为何就选了此地歇脚,还不如尽早上山去,将师兄弟们安顿下来。”   “朝岐师弟不要这么心浮气躁,”对面的青衫男人失笑道,“眼下羟城哪家酒楼不是这样?我们不被那些平民百姓所扰已是万幸。”   “哼,”朝岐冷笑道,“我们就算顶着磬苍山的图纹在大街上走一圈也不会叫人围堵,毕竟他们心中只有东域清坞山。”   听听楼下那帮人到底在讨论些什么,三句不离东域,就连南域人氏也在盘问清坞山的景梵仙尊,无人在意他们磬苍山,说起来也是既无奈又可恨。   “那些布衣平日最爱听英雄救世的故事,听得多了,当然对仙尊大人多有尊崇,师弟若是将东域与南域作比,实在有些不妥。”   毕竟大家真正尊敬的并不是东域,而是景梵其人。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师兄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朝岐闷闷不乐地颔首,将手中的茶杯对着唇狠狠灌下,随后“砰”一声撂在桌上,再不言语。   那青衫男人看着朝岐气闷的动作,心中觉得好笑,遂开口劝慰道:“我知道师弟一心以南域为重,这是好事,我磬苍山向来是下界有名的修仙圣地,且地杰人灵,多出英才,哪一年拜师大典不是南域最受欢迎?”   “话虽如此,朝岐师弟也要知道,南域首先是五域中的南域,其次才是它本身,切莫本末倒置,犯下师尊与大师兄那样的错误。”   “我自然知道。”朝岐小声说。   “这就对了,”男人面露笑意,“这次五域大比规模可谓前所未有,朝岐为何愁眉不展?明日便能见到你结交的几位好友,断不可以这副姿态同人家讲话,叫你那群好友看轻了不说,还要落磬苍山的面子。”   这番话很有效果,朝岐不怕自己被人笑话,就怕拖累了磬苍山。   一说起好友,朝岐更有些郁闷:“……此前在中域隽宸殿进修之时,结识的好友皆是南域的师兄弟,又何来其他几域看轻一说。”   “是这样吗?”男人津津有味道,“可我记得你同东域及中域、北域的那几人关系不错啊。”   朝岐脑海中闪过云殊华的脸。   “只是从前合作过一番,还算不上什么朋友,”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未见了,现下一提起这几个人,朝岐便觉得十分别扭,他偏过头不自在地说,“还有那个江澍晚!他每次都胡言乱语一番,挑我的刺,真是讨厌!”   眼见师弟又恢复了活力,男人淡笑不语,继续品起了茶。   到底是不是朋友……   明日大典上一见便知。   却说这羟城不仅茶楼酒馆不歇于市,生意好了数倍,连带着各式样的秦楼楚馆也热闹不已。   打一处名伶妓馆面前走过,和风一吹,浓郁的花香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直教人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熙攘人群中,有一华服公子敲着手中玉笛行至馆前,缓缓停下。   他敛起俊美入鬓的长眉,一双森寒的眸子冰冷地打量着其中朦胧隐绰的窈窕玉影,内里莺莺燕燕,笑声娇柔婉转,令人听了忍不住心尖发颤。   傅徇嫌恶地瞟了一眼,随即别过头,像是在做极大的妥协让步一般。   妓馆门口的鸨母见状,手执团扇莲步微移迎上来,娇声道:“这位俊公子,来者即是客,不知您想让什么样的姑娘陪您?”   傅徇看着她涂满蔻丹的手攀上自己的小臂,面上露出温润的笑:“劳烦姑娘给在下带个路,在下同至交有约,就在顶楼骑春苑。”   骑春苑?   听到这三个字,鸨母收起调笑,心中暗忖,这位公子生得芝兰玉树,不像是会来娼寮寻欢作乐的人,却不想竟是这里的贵客。   她松开傅徇的小臂,恭敬道:“公子,还请您随我来。”   “有劳。”傅徇摩挲着玉笛,随鸨母踏上楼梯。   这一路走来,他的眸光不曾偏离半分,对偶尔路过的粉黛玉面更是熟视无睹,不少身上半隐半遮的美人瞧见他的样貌,惊喜地停下来,频频暗送秋波。   傅徇喉结滚了滚,忍下作呕之意,面上神色却不改分毫。   待到了骑春苑厢房的门口,鸨母停下来对傅徇欠了欠身子,道:“骑春苑就在此,公子直接推门便是,若有什么其他的需要,直接吩咐房里的姑娘。”   “多谢。”   傅徇伸出两指轻轻叩响屋门,便听见房内有丝竹管乐之声传来,一股浓郁的香气侵入面门。   他的指节轻颤,转身见鸨母早已远去,四下无人,这才将屋门大力推开。   门开了,那股萦绕在身侧的香气更加浓郁,只见屋内正中穿凿一处沐浴花池,四周铺着厚绒地毯,几张小塌并在一起,四五名穿着薄纱裙的美人端着酒自他面前走过,那薄纱太轻也太薄,完全无法将姣好的曲线遮挡,只此一眼,便能将身上各处看得明明白白。   偏那几位美人路遇房门时看见傅徇,面色并不惊诧,她们对着傅徇行了一礼,继续持着酒案向花池中走去。   不过转瞬之间发生的事,傅徇深呼吸几口气,差点没有吐出来。   略一吸气,潜藏在空气中的香味更是无所遁形,这其中不仅有女子身上涂抹的脂粉香、合欢时助兴用的花香、还有男子释放过后散发出来的精气味道。   傅徇恨不得将眼睛与口鼻活生生割下,最后还是重重将屋门关上,迈开步子踏了进来。   水池边的绒毯上,一个男人正赤身倚在小塌处小憩,说是小憩也不尽然,傅徇只消一眼便知,面前的男人正处在绝妙的云端之际,下一秒就要登入极乐。   一名衣衫尽散的美人伏在他身上,温柔地讨好着他。   傅徇忍无可忍,坐又无法坐下,只得带着杀人的眼神睨着他,沉声道:“你可真够恶心的,约人见面还要挑这种地方。”   那男人徐徐睁开眼,一双极妖异狭长的眼眸中透着浓浓的媚意,但见他肤若凝脂,比身上坐卧的美人还要细腻白皙几分,身上隐薄的肌肉随动作而蓄势,漂亮的脸上勾起一抹邪笑,唇色绯红,不点而朱。   他慵懒地挥挥手,长睫轻颤,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   “唔……我也没有特意挑选,不过,与皎皎如玉的傅徇公子见面……哪次不是在这样的地方呢?”   傅徇眼见着男人身上的美人快要吻上他的唇角,不由得恶寒道:“若是还想继续交谈,那便快让这些烦腻的人滚出去!”   男人见状,启唇轻笑起来,喉结随着他的笑声上下滚动。   笑够了,他捏起身上美人尖巧的下巴,眸色冷冽下来,语调却还是轻柔的:“小心肝,带着你的好姐妹先下去候着,下次爷再陪你尽兴,嗯?”   那美人仗着自己颇得男人欢心,犹自赖着不肯走,娇喘着在男人的胸膛上轻蹭,依依不舍道:“奴还想继续伺候公子,不弱叫上身后的那位公子,咱们一起尽尽兴,公子说呢?”   男人的眸色幽暗下来,又问了一句:“小心肝,你到底走还是不走?若是不打算走……那可就永远都走不了了。”   美人薄面微红,诱人至极:“奴不想走,公子怜惜怜惜奴——”   话音未落,男人的大掌已经掐住美人的细弱脖颈,稍一用力,那颈项便如断了一截的莲藕,软软地低垂下来。   在场的其余美人见一同服侍的姐妹死在当场,皆面色青白,倒吸一口冷气,再不迟疑,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傅徇心中嗤笑,早已料到男子会如此,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屑。   那男人仿佛毫不在意自己身上躺了个死人,他一手拽着美人的脖子,将她从自己身上取下,赤.裸的身躯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你……”傅徇眯起眼睛,“当真是不知廉耻。”   男人不以为意,从美人身上扯下一块布料,擦了擦身上的液体,随手一扔,便这样悠闲惫懒地躺在小塌上,支着额笑道:“傅徇公子的隐疾还没治好吗?印象中已有许多年了吧。”   “仔细你的嘴,”傅徇转了转手中的玉笛,“若是再信口胡诌,可别怪我手中的玉笛不客气了。”   “打趣两句也不行,你这人越活越无趣,”男人眨眨眼,继续道,“你说你空有一杆长.枪,却从来不用,这与有隐疾又有何分别?浮生一大梦,该享的乐子还是要享,傅徇公子说是也不是?”   “我的乐子与你不同,”傅徇冷笑,“谁要有你这般恶心的乐趣。”   “哎,看来你还是不懂这其中趣味啊……”男子昳丽的面容露出轻嗤的神色,“傅徇公子年岁也不小了,不沾男不沾女,真是比道观里的女修还守节。”   傅徇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反唇相讥道:“卫公子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小心某日不举,随后身体亏空七窍流血而死。”   “以卫某的能力,应当不会有那么一天,”男人低声笑起来,长吁道,“要死也要死在你来我往的战场之上,你说是不是?嗯……不过这个战场自然不是指床上。”   傅徇额头的青筋一阵乱跳。   那男人见傅徇已在盛怒的边缘,心知这个玩笑不好再继续开下去,便收敛起几分调戏的神色,淡声道:“直接说吧,你一个大忙人找我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明日的各域大比,”傅徇捏紧玉笛,“你那里一切都布置好了?”   “那是当然,我做事你还不放心么,当然是绝无疏漏。”   虽说眼前的男人浪荡轻浮,看着就不着调,但处理起要紧事却从没出过差错。听见他的担保,傅徇心中安定下来,又添了一句:“若是有需要,我的人可以同你接应。”   “哦……你的人,”男人暧昧地勾起唇角,“我见过,就是你藏在后山的那个小男孩,你的禁脔,对吧?”   傅徇一记眼刀飞过去,男人立刻噤声。   “我需要,当然需要,你的小男孩若是能配合我,那便是锦上添花啊。”   “此外还有一件事,”傅徇沉声道,“云殊华不可以死,不可以伤……你更不可以碰他。”   男人惫懒的神色一扫而空,挑眉道:“哦,我知道,就是景梵门下那个漂亮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48章 撑霆裂月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先前在拜师大典上曾经见到过那个小孩,”男人摸了摸下巴,细细回忆道,“年龄不大,遇事却处变不惊,你可是教了个好外甥啊。”   傅徇面无表情,并未因他的褒奖而有所触动,只掀起眼皮淡淡说道:“他可不是我教的。”   殊华这孩子自小处事怯懦,优柔寡断,是以他从未想过好好培养这个小孩,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是将他养在玉逍宫不与外人相见而已。   孰料生了一场大病后,性情也彻底变了,比从前机灵了几分不说……竟然还敢背着他逃跑。   云殊华的逃跑并不在傅徇的计划之内,不过如今看来,放任小外甥出走也不是一件坏事。   “景梵格外器重这个来历并不清白的小徒弟,这对于你我而言是个好机会,”男人横斜在铺满兽毯的小塌上,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意味,“往年他可从来不坐镇五域大比,今年忽然决定带着小徒弟来,足以见你下了多么好的一步棋。”   “你这多管齐下的方案应当快要奏效了吧,届时等到景梵完全信任云殊华后,我们再来个釜底抽薪,让云殊华亲手将他送上绝路,也教景梵尝一尝遭人背叛的滋味,这难道不比活生生剜掉他身上的肉更有趣?”   语毕,男人顿时愉悦起来,细长漂亮的眉轻轻扬起。   “此事你不可插手,”傅徇没有直接回应男人的话,模棱两可地说道,“殊华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我一定要保他无恙。”   男人轻蔑地笑了笑,眨眼示意道:“好啊,听你的,我绝不会伤你的小外甥半分。”   傅徇见他一副懒散的样子,皱着眉并未说其他,只问道:“这几日若是成功将东西取到,我们还要按照原计划继续执行?”   “自然,无论成功与否,我都要向东域宣战,”男人扬起下巴,倨傲地道,“东域本就是我兄长的东西,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也是时候给景梵送上一份大礼了。”   “这个东西你拿着,”傅徇从前襟中取出一枚玉璧,上前将它搁置在距男人不远的小塌上,“你我兵分两路并行,若无我的调令,玉逍宫的人是不会听从你指挥的。”   床榻上的男人遥遥望了一眼,垂眸道:“好,你在东域等我,甫一汇合,我们便一同攻上清坞山。”   “到那时重振卫家风光,玉逍宫功不可没,下界改朝易代之后,你必有重赏。”   傅徇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容来,他站在不远处,微微俯身对男子作了个揖,浅声道:“那就祝卫公子旗开得胜,倾覆下界的重任便交由公子手上了。”   两人一拍即合,随后一分两散。   傅徇面上含笑,待到推开骑春苑的门踏入走廊之中时,笑容便缓慢敛起,眸色也阴暗下来。   他用余光向左右两侧打量了一眼,四周静悄悄的,并无人经过。   “出来吧。”傅徇轻声唤道。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他面前,将一方浸了水的帕子递上去:“主上。”   修长漂亮的五指将那张润湿的帕子接了过来,傅徇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缓慢拭净,俊眉蹙起,脸上的厌恶之情尽显。   “新的衣衫准备好了?”   “回主上,已经备好,请您随属下前去更衣。”   “嗯,”傅徇又随口问道,“人都死了吗?”   “一个不留,凡是擅作主张接触您的女人,全部斩杀在后院柴房之中,眼下尚未有人发现。”   傅徇这才露出轻松的神色。   死了便好,他平生最讨厌他人莫名其妙的碰触,那是种从心底里生出的嫌恶,不论男女皆是如此。   唯一不会感到恶心的,也就只有他那位涉世未深的小外甥了,若非如此,傅徇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决定留他的性命。   “若是出了什么事,尽管往厢房里那位身上揽便好,他这人最不怕惹一身骚,恰好可以为我所用。”   傅徇低垂着眼眸,捻了捻自己的指腹,不由得回想起方才二人在骑春苑内的对话。   重振卫家风光,玉逍宫功不可没,事后予他重赏?   真是可笑。   倘若真有下界大乱的一天,这天下也绝不会姓卫,毕竟,命运已经给过卫家一次机会了,又怎会偏爱第二次?   傅徇打量着自己干净的双手,凝目开口:“时机也差不多了,找个时间让澍晚见我一面。”   “是。”黑衣男人颔首应下,随后又隐没在廊道之中。   届时见了江澍晚,倒是要认真盘问一番,当初为何私自将小外甥从玉逍宫之中骗走,险些坏了他的大计。   傅徇眸色渐冷,垂下双手,一步步沿着楼梯向下走去。   大街上的某一角,一双身着棠色锦袍的男女对坐在街边摊贩上不起眼的木桌,悄悄观察着傅徇的身影。   其中一年轻男人皱眉,语气中透着犹疑不定:“阿姐,卫狗贼当真就在妓馆之中?”   “蛊虫探到的结果不会有错,”女人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眉目间盈满浓浓的愤恨,“时隔这么久,他终于出现了,此次必定要取他项上首级。”   男子上前安抚女人的手腕,轻声问:“你打算如何杀他……眼下傅徇同他一起合作,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他性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二人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我只需等他们决裂,然后亲手将卫狗杀掉,”女人冷声道,“至于如何靠近他,自然是投其所好。”   “不可以,阿姐!”灵绍逸抬高声音反抗道,“此人荒淫无道,又喜好施虐,你若是作如此打算,简直就是在活活送死。”   “如今局势未明,你不可直接出手,”他语速稍快,双手紧紧捏着灵沧菏的腕骨,动作中透出不安与恳求,“再等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说不准,我们可以借五域之手,直接将他除掉。”   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无人注意到这对男女的密谋,几只嗡嗡振翅飞动的小虫在空中划着杂乱的线,它们飞过商贩的后颈,引来一阵愤怒的扇动。小摊贩主正对着来往的游人介绍手中的折扇,忽地停下来对着自己的脖颈恶狠狠抽打一下,怒声道:“近日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这才三月份,羟城怎么生了蚊蝇出来?”   那几只小虫被他扑打成细碎的粉末,少顷又在不远处的浮空中重新聚起,它们簇拥着飞到灵沧菏的面前,安静地停在木桌一角。   灵绍逸匆匆瞥了一眼,收回视线,恰好与灵沧菏的眸光对上。   两人相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二日清晨大早,裉荒山上的一众侍从便张罗忙活起来。   他们手持佩剑,穿梭在各域仙使间,偶尔停下来笑着同对方问好,完全沉浸在各域大比即将开办的喜悦之中。   朝岐是昨夜随着师兄弟一同上山的,放眼整座裉荒山,不肖问也知道,今日他们一定是礼数最严谨、最齐整的那一域。现下还未正式开典,南域众子弟便早早坐在大殿北侧,静待开典。   朝岐正襟危坐在桌案前,眼神大略扫到殿阶之上坐着的三师兄:自师尊仙逝后,大师兄一蹶不振,如今只有三师兄代劳磬苍山一切事物,各域大比自然也由他前来坐镇。   正思忖间,忽听殿外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向来声方向看去,依稀可见一众紫衫道修款款而来。   中域洛圻山一向是众域典范,他们虽不像南域那般喜好自己的名声,却也是在礼节这处做得面面俱到,彻底坐实了五域模范的宝座。但见为首的中域域主沈棠离一袭银杏金丝紫对襟长袍,头顶镂金魁形长冠,墨发飘飘,面上怡然,手持清霜剑,脚踏长靴步入大殿中,身后跟着肃穆巍然的弟子。   “拜见仙宗大人,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磬苍山三师兄当即从域主座位上站起,迈步踏下殿级,领着全域师兄弟一同跪拜。   此番既是一年一度的庄严事,沈棠离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和沐近人,他对着磬苍山的三师兄回了一礼,道:“近些日子你辅佐南域颇为辛苦,如今可还习惯?”   男子当即扬声答:“还要多谢仙宗大人与仙尊大人的提点晚辈,眼下磬苍山一切恢复如常,重回正轨。”   沈棠离挑了挑眉,笑道:“如此便好,你们都起来吧,按照礼数,本仙宗也要向你行域主拜礼才是。”   男子断不敢受他这样的大礼,连忙起身推脱道:“晚辈只是暂代域主一职,名不正言不顺……受不得仙宗大人的礼。”   沈棠离却是行云流水地拜下去了,抬眸时神色轻松地说:“各位入座即可,还未开典,都不必拘束。”   语毕,他领着磬苍山三师兄登上殿级,坐上中域与南域域主的位置。   五域以东为尊不假,但五域仙盟却是沈棠离这个仙宗说了算,是以他的位置恰好就在殿级正中央,俯瞰下方各相,一目了然。   朝岐盯着三师兄恭谨的背影,若有所思。   谁也没能料到磬苍山的三师兄藏拙至此,得了沈棠离的点拨后便平步青云。如今这中域的算盘打得是真不错,代域主的人心早就被他收买了。   朝岐唇边翘起一丝嘲意,眼前忽地掠过一道紫影,抬头一看,江澍晚正好对着他打招呼。   “哟,好久不见,瘦了啊……怪憔悴的。”   听到熟悉的嗓音,朝岐先是皱了皱眉,随后说道:“今日你身侧没有跟着云殊华,真是稀奇。”   “我猜殊华早就到了,只是没有露面而已,”江澍晚撇嘴道,“东域一向是最尊贵的朝圣之地,哪能如此轻易出现?彼时还不教人看轻,毁了名声。”   这话带着几分调侃之意,一下便说到了朝岐的心里。   他笑了笑,正要接腔,却忽然顿住了。   江澍晚话里话外一股子不拿东域为尊的态度,什么时候他也对东域不屑一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朝岐:同道中人啊同道中人!   感谢读者小可爱“疏星”为本次各域大比顺利开展赞助的1瓶营养液!(づ ̄3 ̄)づ 第49章 花时雪夜   朝岐面带狐疑地看了一眼江澍晚,后者抱怀在他面前坦然走到了自己的席位上,还对着他挑了挑眉。   ……不对劲。   朝岐收回视线,两手置于膝上,恢复成标准的静坐姿势。   江澍晚这个人看着就不像靠谱的样子,说出的话也透着几分轻浮,也不知道云殊华为何与他走得那么近。   朝岐撇撇嘴,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殿门口,也不知到底是在等些什么。   几名随侍手持香案从大殿外迈了进来,自殿阶两侧拾级而上,无声地给烟炉添着香料。大约半盏茶时间过后,殿外隐隐传来一阵谈笑声。   沈棠离的眸光静静投向大殿外,随即拂了拂衣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众人向那笑声来向看去,便见西域域主沈策同北域域主师炝出现在视野中。他二人相谈甚欢,背后是浩浩荡荡的两域弟子,均站在殿前静立,分外有规矩。   沈棠离与磬苍山暂代域主一职的弟子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当即便迈步上前,热络地将两位域主请上前来。   此次各域大比设在裉荒山,不仅是五域共同的考量,也与沈棠离意图揪出反叛者的打算有关。   在这五域之中,谁都有可能勾结魔界,唯独西域不会。且不说西域世代皆是忠良之材,协佐历任东域域主守护下界,单说西域裉荒山一脉世家姓沈,便足以震慑人心。   沈棠离对着那身穿大朝服的男子深深地拜了拜,行进举止无半分拖泥带水,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过……还是可以从眼角眉梢中看出他此刻的欣喜。   “拜见沈域主,许久不见,裉荒山近来可安好?”   沈策停下与身旁男子的交谈,沉声回道:“多谢仙宗大人惦念,近来西域一切都好,只是不知中域安否?”   中域虽是连接各域的枢纽,但地域并不及其他四域那般辽阔,做五域仙宗的一宗之主确实是有些累人,不过若是没有景梵的提拔,沈棠离此刻应当还在裉荒山上做一个小小的门派弟子。   一想到这些机缘巧合的事,沈棠离便常常感慨,真是时也,命也。   他似乎与不远处的男人有许多话想说,这种种念头不过在脑海里闪过一瞬,下一刻便如虚无缥缈的烟尘一般倏地消散了。   “中域各事向来有门下弟子助我打理,大都不是什么难事,”沈棠离低声答道,“既然西域一切如常,能否容我问上一句,父亲大人您身体是否无恙。”   听到年轻男子唤了父亲,沈策浓眉敛起,板正的脸上透出几分不赞许之意。   沈棠离知道他又要怪罪自己不分场合问话了,遂无奈地叹了一息,又道:“并非棠离自己要问,实是仙尊大人玉命难违,若是不问出口,仙尊恐又会怪罪下来,您还是答了吧。”   “哼,”沈策发出一声冷哼,“仙尊大人怎地总是问这种问题?我既能将这场大比置办下来,就说明这副老弱之躯尚可一用,劳仙宗大人转告,我身体无恙。”   听到亲口保证,沈棠离的心稍安,这时身边磬苍山弟子忽而开口问询了一句,众人这才发现在场的人都未同北域域主见礼。   北域域主师炝年岁与沈策看起来差不多,身量颇高,远远一看,仍显年轻时那副挺拔隽秀之相,他穿着北域特有的木棉花织锦素色长袍,那素净的颜色将他的脸颊衬出几分虚白,可以想见前些日子在古战场遇刺后,他的身体状况早已大不如前。   沈棠离挑眉道:“师域主,身子可将养好了?”   师炝闻言,不由得叹息道:“劳仙宗大人挂心,那魔界贼人未能伤及我根本,不过都是些外伤,再修养一阵时日定能痊愈。”   沈策沉吟道:“眼下多歹人作祟,师域主定要好好养伤,五位域主决然不能先倒下。”   师炝笑言:“沈域主所言极是,且你这把年纪尚还宝刀未老,我又如何敢先沈域主倒下?未免也太有些不中用了,届时教我这张老脸往哪放?”语毕,在座几人大笑起来,气氛比之先前轻松些许。   “此外还有一事,”沈棠离垂眸道,“那日行刺师域主的人,到现在也不曾问出下落?”   趁着四位域主修复结界时动手,这个时机把握得十分精准,很像是蓄谋已久。那几人衣着怪异,口音也透着几分古怪,应当不是玉逍宫的手笔,这世上断没有无迹可循的吊诡之事,若是师炝拷问了这么久都没有什么收获……不免有些可疑。   沈棠离想起景梵对他的怀疑,心中不自觉地偏信了几分,或许北域真的如他所言出了问题。   师炝咳了咳,迎着众人探究的眸光,怅然道:“那几名魔界贼人确实不肯招,且没过几日就自戕灭口了,从他们身上找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便是一无所获了。   沈棠离了然,劝慰开口:“此事的确离奇,师域主若无甚头绪也是正常的,依我看,不如就算了吧。”   “算了?这件事断不可能算了。”   师炝打断他的话,皱着眉说:“那几人确实口风紧,严刑拷打下宁死不屈,不过我命人将他们身上的奇怪图腾纹印拓了下来,四处打探,总算有了些消息。”   在场的四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可有探出什么结果?那几人究竟来自何方?”沈策扬声问。   “那几人确实是魔界中人,至于他们的身份……”师炝给沈策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道,“仙尊大人当年带领五域杀进玉墟殿之时,那一派还正处于鼎盛时期,待到清坞易主后,此派便没落了。”   “师域主说的难不成是魔界清虚门?”沈棠离面露疑色,“这一支不是在当年早已灭门了吗?那年卫氏尽数自缢,以身殉魔,清虚门自此便无人统领,如今这一派销声匿迹,只剩些不足挂齿的散修,又是如何培养出训练有素的杀手的?”   “正是,这也是问题所在,”师炝磨了磨牙,又添道,“据探子的消息来看,清虚门掌管下界之时便有这么一支暗影军,其名‘千隗刃’,那几名杀手虽同传言中的千隗刃多有相似之处,却还不能完全契合,故而目前来看,这不过是一个大略的猜测。”   这时,一直伫立在旁侧默默聆听的磬苍山弟子忍不住问了句:“若我是千隗刃的主人,这等绝密消息段不可能叫它流传出去,既是魔界清虚门的机密,又如何能轻易打探出来?”   “不得无礼,”沈棠离温声打断那年轻弟子的话,面色沉了两分,“师域主还没说完,你怎可中途多嘴?”   “不急不急,仙宗大人千万别动气,”师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后生可畏,这位小弟子身着南域校服,想来应当是南域子弟?”   那名弟子见状,立刻毕恭毕敬欠身道:“师域主猜得不错,晚辈乃磬苍山门下行三,此次前往各域大比,暂代南域域主。”   师炝又和那名弟子说了些旁的话,沈策站在两人间咳了咳,提醒道:“师域主,你还未说完,那千隗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又是如何问出来的?”   “这……唉,”师炝顿了顿,终于还是将这件事娓娓道来,“这位南域小弟子说的不无道理,在极北之地打探到千隗刃的消息后,我也曾怀疑是不是有人暗中故意引导,可多方打探后,我觉得这件事恐怕真是千隗刃做下的。”   “那清虚门灭门后,千隗刃定是暗中保存下来,散落在五域之中,静候发令。至于它现在的主人是谁,这个便不得而知了,”他拧眉道,“此事非同小可,清虚门余孽不可不防,还望仙宗大人下令彻查。”   “那便如师域主所言,”沈棠离颔首,“除了那奇怪的图腾纹印,可还有其他线索?”   师炝沉吟半晌,道:“据传千隗刃之主挟令追凶时,左臂纹藤印,身着红衣,倘在下界中遇到这种人,定要多多提防些,如今千隗刃易主,保不准下次会在哪一域出现……”   话音未落,忽闻殿前庭院传来柱击钟磬之音,其余响绕梁不绝,殿中众人皆窸窸窣窣站起身,对着殿外跪拜。   沈棠离率先回过神来,他撩起下摆,对着几人说:“大典马上便要开始,此事容后再议,仙尊大人应是要到了,万不可误了吉时。”   数十道盛装身影走出殿门,阵列在连接着庭院的廊檐两侧,趁着师炝与沈策不注意,磬苍山那名暂代域主的弟子将紧跟在沈棠离身后的江澍晚悄悄往一旁拽了拽,凑上去低语:“仙宗大人,师域主所说千隗刃可要我们单独派人秘密查探一番?”   这句话声音极细弱,江澍晚皱了皱眉,侧耳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沈棠离眯着眼看着不远处迎接剑尊的仪仗井然有序地排开,浅声应道:“方才看你的反应,觉得千隗刃是他胡编乱造的,是么?”   “是,”那名弟子继续解释,“以师域主如今的状况,怎可能按下这么重要的消息,非要等到各域大比这一天才说?若我是被千隗刃害得险些丧命的道修,定然顺藤摸瓜找下去,争取将其绞杀殆尽。”   沈棠离听到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唇角微微勾起,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这个小弟子说出的话有些好笑。   他整理着自己的袖角,慢条斯理地说:“你很聪明,不过看人视物尚处在表层,到底还是年轻了些。”   “师域主说得没错,清虚门确实有这么一支千隗刃,且他所言,千隗刃持令行凶之主身着红衣,更是不假。”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难不成是魔界故意给我们放出的消息?”那名弟子疑惑道。   “是或不是,一试便知,”沈棠离神秘莫测地笑了笑,说,“他口中多次提到清虚灭门,千隗刃易主,大抵是想暗示我们……掌控千隗刃的另有其人,恐怕是想借机给傅徇再添一把火。”   “开典结束后,你便指人分别前往极北之地与玉逍宫,顺着师域主的暗示找,既然他想让我们这么做,我们就做给他看。”   “是。”弟子悄声应下,随后便回到南域的位置站好。   朝岐一早便起身等候,此时见三师兄愁眉不展地走了过来,便奇道:“师兄这是怎么了,可是各域大比出了问题?”   “并无,大典即将开始,你我切莫再低声交谈。”   向大殿中央望去,十六名随侍簇拥着沈策在众人面前立定,少顷,身旁的礼师唱道:“既神且通,忘已任物,彼此无滞,处处有乐。众生既殊,心色亦异,随类示现……”   “面朝东方者,端严殊持,请尊者开席,以启大比。”   众人纷纷跪拜下来,静待仙尊出现。趁着礼师继续念唱时,朝岐隐在人群中,不由得掏了掏耳朵。虽说他是头一回参加各域大比,但听师兄所言,历年礼师都要扯着嗓子唱上很久,至于唱什么也无人在意,左右都是随便从经文中乱选的。   高吭的鹤鸣声响起,殿外庭院中出现几道清俊挺拔的身影。   四域弟子不敢抬头,只觉庭院中的温度霎时降了下来,视线所及处,可见一双缀玉长靴映着红纹莲花踏在青色石阶上,步履沉稳,低沉的声调一下下叩击着众人的心。   景梵眉目一如往常那般清冷,晨曦的和光打在他脸侧,眼睑处映下淡淡剪影,更显轮廓深邃冷峻。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莲纹长衫,不知什么缘故,迈出的步子较往日轻缓一些,好似在等他身后的人一般。   众人不敢看剑尊,却很想偷偷打量一番能教高处不胜寒的剑尊破格收入门下的关门弟子。凡是景梵走过的地方,弟子们全都悄悄抬起了头,打量着他身后的两名少年。   ……这两人到底哪个是传说中的云殊华?   走在南侧的那位少年身量稍矮,生得玉雪可爱,穿着一身湖蓝色骑装,箭袖处绢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菡萏,长长的发尾随风轻摆,衬得他颇有几分英姿。   走在北侧的少年今日同样穿着正式且繁复的长袍,领口的莲花纹却是银色的,显出一身逼人的贵气。阳光照在少年的脸上,令他白皙的肤色显出几分剔透,但见他杏眸清澈,唇红齿白,俊秀的鼻梁笔直,浓密的睫羽遮住深褐色的瞳孔,叫人看不清眸中神色,却不由得为他的气质叹服。   且这位少年手持佩剑,是关门弟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想来便是那位传说中的云殊华了吧。   事实上,云殊华长睫眨了又眨,恨不得立刻躲在景梵宽大的衣袖后,不让众人看见他的脸。   好在师尊还是来了各域大比,若是不来,仅凭他与惊鹤是断无可能镇住这种大场面的。   除却拜师大典与赵霁域主的合棺大典,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出现在大型集会上了。若是没有人认出他是玉逍宫的人还好,倘在场的人中有谁参加过去年那场仙魔大战,定能将他的真实身份一举识破。   在这样的盛典上让景梵下不来台,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云殊华攥紧拳头,对着身旁的惊鹤使了个眼色,两人快步向前赶了赶,紧紧跟在景梵身后。   “拜见仙尊大人。”   所到之处,惊起一片跪拜之声。   景梵面无表情地走过众人,行至殿前,忽地将目光投向沈棠离,淡声道:“不必特意等候,继续便可,今日本座不作祝辞。”   “是,”沈棠离应下,身侧的小侍立即将礼官唤出,直接将他请出殿外。   几位域主一同踏入大殿,在瑞兽炉前焚香。殿外,礼官扯着清亮的嗓子正在庭院中对着各域子弟讲授各域大比的规则与事项。   云殊华一路走来,不断向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打量,终于在一片紫裳之中发现了江澍晚。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关心。   待到就座时,沈棠离向后退了几步,同其他几位域主恭敬道:“请仙尊大人先行入座。”   景梵转身,波澜不惊地瞧了眼身后的小徒弟,朗声道:“小华,随我来。”   下一瞬,云殊华看着他迈开长腿,向全殿中最高阶的宝座上走去。   “……”   正犹豫间,忽听到沈棠离身后响起一道中气十足且分外爽朗的笑声。   “这便是仙尊大人的爱徒?若是随仙尊大人一同登上殿级,未免有失礼数。”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向那人看去,云殊华头一个与他对视。   是一名身量较高的中年人,衣着华丽,布料与花纹同赫樊师兄有些相像,面上看着也有几分眼熟,应当是从前见过。若他猜得不错……此人大约是北域域主。   那中年男子注意到云殊华的视线,对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入宝座者,必定是一域之主才有资格,这位后生年岁尚轻,且并未任职,与仙尊大人同座,略有不妥。”   此言极是啊此言极是,云殊华心中应道。   走在前方的景梵脚步一滞,随即淡淡地向师炝处瞥了一眼,眸中隐约透着几分戾意。   忽见云殊华上前走了一步,对师炝做了个标准的弟子礼,道:“师域主,我家师尊主持完开典后,便不能继续坐镇接下来的大比了,是以晚辈入座,并不是以清坞山门下弟子的名分。”   他唇畔勾起一个笑容,细长的眉微微上挑,显出几分邪性。   “师尊不在,弟子便是代域主,如遇生变,弟子便暂代师尊决断大小事宜。”   满室寂静,惊鹤忍不住抬眸看了眼云殊华。   从未见过他这般硬气的样子……自下山历练回来后,殊华真的变了好多。   作者有话要说:  礼师唱词选自《楞伽经》。 第50章 凫鹤从方   不过惊讶归惊讶,眼下若是北域域主不领情,这便闹得有些难看了。   只见师炝的面部表情凝滞了一瞬,随即显现出笑意来:“既是如此,那便是本域主错怪你了,倒是要赔个不是。”   他说什么?赔个不是?   从未见过这般能伸能缩的域主,竟然会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赔罪,半点威严都无,简直是亘古未有之事。   这真的是赫樊的师尊?看上去他二人真是毫无相像之处。   云殊华暗中看了眼其他几位域主的反应,发现大家面色如常,仿佛不觉得师炝所作所为有任何不妥,心里的怪异感更强烈了。   他看着师炝的目光上上下下在自己身体上逡巡了个遍,心里不甚舒爽,便拱手道:“域主大人这番话真是折煞弟子了,您维护开典秩序有功,何错之有。”   “好了,既然没什么其他的事,一切如常举行。”沈棠离及时开口打断这场对话,对不远处的礼师招了招手。   景梵静立在殿阶之下,低声道:“小华,过来。”   少年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走去,衣袂翻飞之间,一阵清香涌入师炝鼻间,还不待看清什么,就见雪白的衣衫一角自眼前飘过,再定睛时,少年的手已经稳稳搭在男人手心之上,二人一起踏上镂金玉雕宝座。   “……”师炝沉默不言地看着那师徒二人纠缠在一起的衣袖,思绪翻涌不止。   “师域主,请吧。”   一道温润的嗓音将他唤回神,沈棠离走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眸光看过去,微微一笑。   “师域主,小弟子年纪轻不懂事,既然仙尊大人都还没发话,你我也不好逾矩管教人,师域主以为呢?”   师炝慨叹道:“仙宗所言极是啊,不过……仙尊这是头一回收徒,走错路也是难免的事,我这个外人到底不便多说些什么。”   沈棠离面上笑意扩大,道:“是啊,那就更不是你我能置喙的事了。”   大殿之上,景梵牵引着云殊华走到那镂金雕瑞兽玉座前,身后默默跟随的惊鹤非常自觉地站在玉座一侧,等着二人落座。   “徒儿还是跟着惊鹤一同在旁侍候为好,”云殊华犹豫道,“若是与师尊一同入座,其他几位域主兴许觉得失了礼数。”   惊鹤听到这句话,脸色一青,使劲对着云殊华眨眼睛。   他可不想和云殊华站在一起,到时岂不是成了全场活靶子,把大家的目光全部吸引过来。   “不必,”景梵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语气中透着毋庸置疑的意味,“有为师在,他们不敢说什么。”   云殊华无法,只得跟着师尊坐了下来。   东域的座位就安置在殿级最高的台阶上,与仙宗的位置靠得很近,托了景梵的福,云殊华只消向下望一眼,大殿与庭院的诸种情形便能尽收眼底,一目了然。   他右手攀着夔首浮雕的座椅边沿,坐在这样居高临下的位置,便不由得表现出几分庄重,看着沈棠离有条不紊地同礼师主持大局,心中颇为安定。   “阴阳一炁,太极一中,正阳初动,天雷翻复。勾合四方之器,保五域以道合,今令众星微传刀火,存静守欲克己以达天音……”   沈棠离的声音如撩拨清泉的琴音,洗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大殿外无数弟子俯首下拜,无人敢发出异响。   “到了各位域主递交玉令的时候了,请吧。”   殿外,四名洛圻山弟子捧着锦盒缓缓进入,向四位域主的方向走去。   云殊华好奇地看着沈棠离从袖中取出一枚玉质的令牌,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我从未听说过大比上有这个环节。”   “这是可发动各域兵力的玉令,每年各域大比都要将新的玉令全部交到仙宗大人手上,由他调配,”惊鹤凑到他身旁小声道,“这都是下界的老规矩了,你从前在南域没有听说过么?”   “……我以前过的都是深居简出的日子,哪里打听过这些细节,”云殊华信口胡诌道,“既然各域的玉令都要上交,为什么咱们清坞山没有?”   惊鹤撇撇嘴,更惊诧了:“你何时见过清坞山在山下养兵?”   云殊华想了想,确实如此。   除东域外,其他各域自成体系,不仅有养在山上的道修弟子,还有山下无数山庄与培养起来的大批散修,这些都是各域兵力的重要来源,倘遇到什么战事,众域主也好及时调转人力以自保。   反观东域清坞山却简单得很,除了惊鹤与风鹤,师尊似乎没有养过旁的人。   “我们清坞山就没有可供调遣的道修吗?”云殊华思忖道,“若是魔界大军压境,又要如何自保?”   虽说师尊的名号确实足以震慑世人,但总有个万一的情况需要考虑。   惊鹤敛眉,没有回答云殊华这个问题,他将视线投到别处,只当自己没听到。   匆匆入殿的中域弟子中,有一个抱着锦盒的少年格外显眼,正是江澍晚。他虽同身边的同门师兄弟一样穿着紫衣,但站在人群中更显鹤立鸡群,身姿挺拔。   北域域主师炝将身上携带的玉令放入自己手中的锦盒之中,江澍晚合上盖子,转身时目光向殿阶上扫了一眼,恰好对上云殊华的眼神。   这是两人第二次精准对视了,哪怕他们一句话都没说。   云殊华身处如此显眼的高位,身边坐着的又是景梵,自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他只对着江澍晚眨了眨眼,示意自己看到他了。   江澍晚挑眉,对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眉目中透出显而易见的高兴。   这本是两个少年一番毫不起眼的暗中交流,大殿上无人发现。   座上,正支着额垂眸静观的景梵不知为何,唇畔竟扬起淡淡的笑意。   “小华与你那位好友交情匪浅,大殿之上眉来眼去,成何体统。”   眉来眼去四个字,一下子将云殊华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脸上一红,即刻将视线收回,打着哈哈道:“师尊说笑了,哪里来的眉来眼去,徒儿就是与他打个招呼,以后断不会轻易乱看了。”   景梵并未戳穿他,只闭上眼淡声道:“若是再乱瞟,就别怪为师罚你了。”   “不会了,绝对不会了。”云殊华干咳两声,背脊挺直,眼神笔直地看着大殿门口两扇木雕门,不曾将视线挪开半分。   师尊说要罚他,会罚些什么呢?   云殊华思绪翻涌,脑海里忽然多了些不可名状的场面。   譬如景梵手持长鞭,另一只手攥着绳索的样子,又譬如他抽打动作时肌理分明而宽阔的胸膛微微鼓动的样子,以及他怒极反笑时鲜妍的表情……诸如此种,既可怖又引人遐想。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脑子里混入了奇怪的东西,当下对着脸颊狠狠来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旁的惊鹤见状忍不住抖了抖。   “……你怎么了?忽然打自己的脸作甚?”惊鹤问道。   “没什么,就是走神了,走神了。”   云殊华以手抵唇,双颊绯红,含糊其辞道。   方才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竟然胡乱脑补自己的师尊。   他捏了捏眉心,后半程木然地坐在原地,乖乖等着大典结束。   大殿另一端,江澍晚将盛着玉令的锦盒交到同门师兄手上,随即便默然站在一旁侍候,随时等待师尊发令。   空闲时分,他偶尔趁着无人关注的空当偷偷观察云殊华,可自从两人对视一眼后,对方的眸光便再也没有落到自己身上。   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看见云殊华同景梵交谈几句,随后景梵淡笑着收回视线,云殊华则露出羞窘的表情。   殊华在害羞?   江澍晚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知道他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少年又怎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静静看着两人互动,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烦闷的感觉。   景梵看着云殊华的眼神,分明不像是师尊看待徒弟那般,起码他从未在沈棠离的眼中看到那般晦涩隐约又炽热的焰火。   况且他们违背规矩坐在一起,属实有碍观瞻!   江澍晚知道自己不能破坏这场大典,断不可随自己心意冲上前去将云殊华拉下来,他紧紧盯着云殊华清隽的侧脸,无比希望他能将景梵推开些。   可为何云殊华看上去也是一副极愿意亲近对方的样子?   江澍晚一双俊眉深深地蹙起,烦躁翻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师徒也能像这般亲密吗?一个眼中盛着显而易见的宠溺,一个满心满意全是信赖的样子。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再继续看,打定主意要等大典结束后找云殊华盘问一番。   待到礼师将最后一句祝词唱完,众域弟子齐声恭贺大比正式开始,江澍晚趁乱绕到后殿,紧随云殊华的脚步而去。   他看着云殊华亦步亦趋跟着景梵身后,前面的男人刻意将步子放缓,时不时俯身倾听少年的耳语,两人之间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将其余所有人隔绝开来。   江澍晚快走两步,轻唤道:“殊华!”   前方的少年听到了,紧接着身形一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景梵随着徒弟的视线看过去,随后波澜不惊地道:“他在唤你。”   “应当没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师尊就要走了,还是先说接下来的安排为好。”   云殊华对着江澍晚招了招手,随后同景梵扬长而去。   江澍晚立在原地,双拳紧握,看着他随景梵翩然而去,忽觉自己同好友之间隔了一层厚重的屏障。   他们两个一定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小情侣在一起倒计时!!!   作者专栏又来了一个新帅哥~感觉我可以开一场比美大赛了hhhh   还有两个古风鹅子没有放出来,目前只有小华一个人是长发长衫。 第51章 心猿意马   五域大比首日开典结束后,景梵受邀去沈棠离院中小坐,两人当夜简单合谋一番,第二日起便要各自离开。   “此番路途凶险,我稍晚一日再走,裉荒山上诸多事宜暂不必担心。不过,怕就怕到时出了乱子,你我不能及时赶回……”沈棠离素白的手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氤氲的热雾将他的眸光润成夜雨后烟柳画桥之处的朦胧之色。   “这里有沈策坐镇,你还有何忧虑?”景梵晦暗的眸子半垂着,淡声开口问。   今夜的他似乎格外心不在焉。   沈棠离默了一瞬,并没有立即答他的话,而是上下打量了一遍男人脸上的表情,随后笑道:“我忧虑的事可太多了,做了这么多年五域仙宗,别的不说,最会做的便是这最坏的打算。倘若那潜藏在五域中的叛贼彻底撕破脸,裉荒山战事一触即发,便只余我父亲一人看守裉荒山,左右孤立无援……那几枚代表兵权的玉令也不能保全,仙尊说呢?”   “诚然,”沈棠离自问自答般啜了口热茶,缓缓吐道,“不论发生的是哪种情况,都有及时应对的方法,再不济……也有云殊华辅佐。”   果然不出他所料,云殊华三个字一说出口,景梵冰川一样的冷戾面色稍有松动。   沈棠离心里忽而冒出一点好奇,他将茶杯向外推了推,白瓷的质地同坚韧老旧的木料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闷响。   “此番留小徒弟一人,仙尊该不会还抱着查验云殊华的心思吧?”   话音刚落,景梵眯起眸子,锐利的目光如利刃一般转向他。   “这不是你该问的。”   沈棠离一颗心极度缩水,猛地一惊,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以后,他当即摆摆手,后靠在椅背上,坐直身子:“说得对,这确实不是我应该问出的话。”   同景梵相识多年,他不会不清楚,刚刚的反应是景梵心情不好的表现。   这要是继续问下去,自己定然讨不到什么好处。   沈棠离指尖发凉,忍不住闷咳两声,从桌上继续拾起茶杯喝了起来。有时他也会陷入奇怪的自问,两人认识了这么久,到底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怪异关系之中。   说是上峰对下属,也不尽然;若说是朋友,那就更算不上了。   毕竟世上没有哪一对朋友如现下这般如履薄冰地相处着,稍有不慎便会将那薄纸一般的冰面碰碎,两人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默契也如那破碎的冰粒不能复原。   沈棠离知道云殊华对景梵而言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理智告诉他,以后还是少在景梵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为好。   思及此,他在心里悠悠叹了一息。   正神游天外间,忽见景梵从座椅上站起身,沈棠离连忙迎起。此次两人分别后,再见应当是揪出五域叛贼之时,到了那时候,情况会比现在更严峻,再容不得两人静坐饮茶。   “恭送仙尊,此去东域定要万事小心,若紧急时刻风鹤应付不来,可随时与我传信。”   沈棠离对着景梵迈向门外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低声说道。   谁知景梵走了两步倏尔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沈棠离一阵莫名,再度挺直腰板时,只看到对面的男人脸上阴影晦涩,叫人瞧不清表情。他只得就着淡弱的灯光将他姣好深邃的面容轮廓瞧个大概。   这是怎么了?   还不待沈棠离有此一问,忽听见景梵沉声开口:“抱歉。”   抱歉?   乍一听到这两个字,沈棠离震惊地僵直在原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他从未想过,抱歉这两个字能从景梵口中说出来。可是他为什么要抱歉?   景梵又向前走了一步,俊朗的五官在沈棠离面前清晰起来,此刻他眉目舒展,目光平和,说出的话语调虽是轻缓的,但在这样的夜里掷地有声。   “我知你方才那一问并无恶意,故而要对你道声抱歉。”   景梵道歉了,在对刚才那强硬的、不容外人触碰的姿态道歉?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沈棠离双目瞠大,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努力装作镇定地回道:“这没什么,我知道你还没有处理好和殊华的关系,我也不应该问出那句话。”   景梵唇畔微微勾起,掀起眼皮道:“希望此次事情顺利解决后,我们能做真正的朋友。”   他会试着学会同身边的人认真相处,就像现在这般。   沈棠离此人向来是宠辱不惊的性子,也正因为他性格如此,早些年才会被景梵与沈策选中,接管五域事宜。饶是如此,他也不得不被景梵的话惊到了,一时之间口舌发干,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凭心而论,他觉得景梵此人虽生性敏感多疑,却也不是什么极难相处的小肚鸡肠之人。只要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从不越雷池半步,景梵便不会亮出自己的底线。   便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有想改变自己的一天。   沈棠离双拳紧握,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抬眸向景梵那方看了一眼。   两个男人视线交汇,有许多默契都隐藏在秘而不宣的眼神中。   “……那棠离便恭候仙尊功成归来,”沈棠离郑重地对景梵行了一个君子礼,“届时五域安定,四海升平,你我定能成功将逆贼诛杀。”   “借你吉言。”   景梵长袖微拂,转身迈开长腿踏出门外,晚夜的凉风吹面而过,心头蒙着的云翳也不知何时消散开来。   他抬起头,瞥了眼天上零零散散闪烁的几颗星,无声向裉荒山后殿某处无名小院走去。   眼下正是三月初,山上唯有常青树一如往常般葱翠挺拔,寻常草木花果仍是一副凋敝之态,寒凉的北风呼啸而过,打消人的睡意。   景梵踩着地上斑驳的枝杈月影,单手推开一处院门,今夜他了无倦怠之感,心绪却格外的平静。   屋门无声关合,室内暖意融融,撩开交错的珠帘与纱幔,少年正陷在温暖的兽毯之中熟睡,白瓷的肌肤吹弹可破,一双细长好看的眉轻轻皱起,不知在梦中遇到了谁。   景梵站在云殊华的床前,看着自己挺拔高大的阴影笼罩住少年单薄的身体,将映照在他面上那束皎淡圣洁的月光敛去,心中仿若一粒石子投入湖中掀起层层涟漪。   少年人身上是不是都带有这种独特的、甜香的、吸引人的特质?   景梵不明白这个问题,他看着云殊华安然恬静的睡姿,半个胸膛因为没有被衾的遮盖而有些发抖,视线下移,最后来到他的小腹处。   男人在他身侧坐下来,温凉的手指掀开已经泛冷的被角,随后五指缓缓收紧。   他并未直接将被衾拉上,而是用右手撑在少年枕侧,倾身压了下来。   少年与男人鼻息交错,精致漂亮的五官一览无余。鼻间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景梵凑到他颈间,在他尚未完全发育的喉结处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带着浓浓舔舐湿意的吻。   严格来说,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吻,只是为了确认这香味是否真正从他身体上散发出来一般。   景梵收回舌尖,双眸在这一刻幽暗下来,心里早已封尘许久的某处冰冷硬物在此刻又开始鲜活地跳动起来。   就在此时,睡梦中的少年微微侧过头,梦呓尚未说出口,滚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小兽的呜咽。   发丝倾泻在床榻上,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将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男人眼前。   景梵俯身侧耳听过去,随后用手抚着少年细弱的颈项,声音在干燥的空气中变了调,沙哑又低缓:“小华想说什么呢?”   少年听不见这声暗哑的问询,却隐隐意识到某种不可名状的危机感,睡梦中的他不由自主地向柔软深陷的兽毯中缩了缩,轻轻一下便躲开景梵的触碰。   这是猎物逃离樊笼的讯号,意味着捕猎者要有付出更多的耐心才能擭取回报。   景梵手指擒住云殊华的下颌,将他的脸重新扳了回来,哑声道:“我已经为你做出了改变,约定已经生效,你没有办法逃走了。”   纵使是云端纯洁无暇的谪仙,是天上皎白如玉的星与月,也必定要被他拖拽下来,与自己滚落凡尘。   “现在,记住我对你说的话。”   景梵攥紧少年的五指,另一只手探到少年细瘦流畅的胸膛上,将月白的中衣一点点解开。   “以后为师会永远保护你,怜惜你。”   “作为交换,你不能背叛我,抛弃我,更不可以逃走。”男人眸若夏夜炙热又幽晦的潭水,星火般隐约的情感溺在其中,转眼间又压了下去。   景梵温凉的大掌覆在云殊华的心口处,法力涌动,一道浅淡的莲花印浮现出来。   这是当时为保他性命喂下的浮骨珠,如今两人分离在即,结界自当加固,以保周全。   往日曾在云殊华昏迷之时用过同样的术法,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指腹之下是少年细腻的皮肤,中衣大敞,两侧淡粉色的茱萸映入眼帘,不由得令人有些心猿意马。   景梵在心里笑话自己不过如此,随后温柔细致地将中衣合上,在少年眉心的花瓣额印处啄了一下。   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疏星”给师徒身下的兽毯赞助的1瓶营养液~   感谢营养液大户读者“允在是真的”给两人的爱情长跑灌溉的9瓶营养液~ 第52章 跅弢不羁   深夜,疏淡的薄云缓缓在天空中流动,月光忽明忽暗,照在寂静的裉荒山上。   云殊华做了个奇诡波谲的梦。   梦中的他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原野上游走奔跑,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伸手向前触碰,指尖溶化在浓浓的黑雾当中,带着黏稠的湿滑感,轻吻着他的皮肤。   云殊华忍不住缩回手,停下奔跑的动作,剧烈喘息起来。不过稍稍歇息一瞬,心底里又生出强烈的恐惧感。   他感到自己脊背僵直无法动弹,脖颈不听使唤地瘫软下来,冷风顺着汗湿的额角吹过,激得他打了个抖。   云殊华不敢转身,背后仿若有什么伤人害命的野兽追逐着他,令他心脏狂跳,无法自抑心中浓浓的畏怖。   不过片刻,双脚再度向前迈去,他又在浩渺无垠的世界里逃命似的奔波。   脚下的路逐渐变得崎岖,不知过了多久,云殊华踉跄几步,终于被一处硬物绊倒,滚落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双手向前胡乱摸着,忽然抓了个空,心跳猛地停滞下来,险些向前扑倒。   这是哪里?他到底在做什么?   云殊华害怕身后的危险,却又犹豫着不肯向前,只向前探出双手,小心翼翼地试路。   浓墨将他周身包裹起来,指尖碰到湿润的水汽,依旧没有什么实感。   前方应当是一处断崖,他该庆幸自己方才不慎跌倒,否在再朝前一步就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少顷,一股潮湿的氤氲雾气自他耳侧蜿蜒着爬上来,清冷低哑的声音仿若正对着他侧耳轻轻吐息呵气,一字一句敲击着云殊华脆弱敏感的神经。   “……怎么,不逃了?”   这声音像存在他脑海中,又像熟悉亲昵的恋人一般紧紧贴着他的耳朵。   云殊华猛地攥紧手指,左右打量一番,眼睛被黑雾刺得发痛,只得闭眸扬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呵……”   那道声音发出一阵怪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下一秒,云殊华忽然发现自己浑身被冷凉的、似触手一般的物体紧紧缠缚住,身体不听使唤地随着那些黏腻之物站了起来。   他心中默念召唤出摘星的口诀,那鬼藤触手仿佛与他通了感,将他的双手高举头顶,紧紧缠绕。   “……”   云殊华用力挣了挣,发现浑身无力,法力自体中倾泻而出,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漆黑昏暗中,他感到一只湿冷的手像抚摸爱宠起伏的脊背一般,自他的腰线缓缓上移,一点一点地挪到后颈的位置。   虽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到底是隔着几层微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的,但云殊华仍感到自己被侵犯了。   这个念头令他生出几分羞耻的感觉,身体轻颤起来,下意识抗拒着奇怪的接触。   “你……”云殊华声线抖了抖。   “嘘——”那道声音悄悄附在他耳骨,“你害怕了,在怕什么?”   云殊华侧目看过去,视线模糊,并未看到任何人站在他身边。但耳际传来的酥麻感却是真实的,那道声音的主人仿佛在故意与他狎昵一般,啃咬着他的耳垂。   “放开我!”他咬牙切齿道,“这里到底是哪?!你又是谁?”   云殊华的音调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抬高了几分,最后一个尾音略显尖锐,颈上的触手愈发绞紧,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这些绵柔恶心的藤曼想杀死他。   云殊华张开嘴,像缺水的鱼竭力呼吸,意识却如同荒漠中的流沙,迅速地消失、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的压迫感倏然消失了,他的世界又恢复一片寂静。   虚空之中传来扇骨划破空气的声音,顺着声响来源看去,断崖上方的气流撕裂成两半,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摇着折扇面无表情地向他走来。   绑在身上的鬼藤似乎与面前的男人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见状立刻将云殊华松在地上,摇晃着向他探去。   云殊华垂着头避开耀眼的光,觑着双目道:“你……”   他分明不认识眼前的男人,却隐约觉得两人从前见过,具体在何时何地,却又说不上来。   “你是谁?”云殊华转了转手腕,待到光雾逐渐散去后,才抬起眸子凝视他,“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观这人一双冰蓝的眼眸清净澄澈,瞧着颇为熟悉,若不是相貌有异,云殊华险些以为他是自己的客服。   蓝衫男子淡淡地睨着他:“我是过去,也是未来。假如‘入梦’也能算见面的一种方式……那你我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果然是你,”云殊华赫然想起自己从前做过的梦,戒备地眯起眼睛,“你把我困在这种鬼地方作什么?这一切都是你的杰作?”   面前的男人一点点将折扇收起,还未完全褪去的辉光将他的身形轮廓包裹起来,仿若雕琢一尊高贵的神祇像,怜悯地将眼神施舍给他。   “梦蝶庄周,黄粱未熟。这里是你的梦境,我无法将你困住。”   “我在梦中?”云殊华皱着眉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湿冷滑腻的触感仿佛还附着在皮肤表面,带给他难言的真实感,“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倘若方才那些恶心的东西不是你驱使的,那还能是谁?”   “恶心的东西?”   蓝衫男子听罢,语气终于掀起了一丝波澜。   他的唇角缓缓提起,面上透出些许诡异的笑容,扇尖向云殊华背后一指,轻声道:“你看,那人不就在你身后?”   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勇气,云殊华转过身向后看去——   浓雾潮水般向两侧奔涌看来,他看到身材颀长挺拔的男人闭阖着双目安然睡在密密麻麻的黑色鬼藤之中,那些诡异的触手不断在他身侧兴奋摇晃,无声地绕过他修长的四肢,仿佛在同主人撒娇讨好一般。   云殊华惊惧地看着男人冷峻深邃的面容,身体先于意识感应到威胁,遂快步向后退了退。   “师尊?!”   片刻前那些异样的触感、肆意的挑逗、竟是师尊在暗中操控?   “他到底怎么了!”云殊华上前拽着蓝衫男人的衣襟,眸中盈着怒意,“师尊为何在我梦中是这副模样?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我说了,这是你的梦,我无法干涉,”男人拉开少年的手,“不过……若我晚到一步,你的师尊怕是早已将你在梦中绞死。”   “胡言乱语,你方才说这是我的梦,那他为何能杀死梦境的主人?”云殊华即刻高声反驳,双眼像着魔一般停在被鬼藤缚着的男人的脸上,“这些都是假的,我醒来便会烟消云散,是不是?”   蓝衫男人捏着扇骨,轻声道:“目前看来,的确如你所言。”   “不过,这世上万物本就是有无相成,虚实相生,你怎知梦中是假,醒来是真?”   他神秘莫测地笑道:“你眼前所见,便是你毫无乐趣可言的未来。他以后会如现下这般,让你不得自由,终生囚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直到死去——”   “……你在说谎,”云殊华双目通红,“我的自由只能我自己决定,师尊绝不会干涉。”   “呵呵……”男人笑声逐渐扩大,手中折扇消失,骨节分明的大手递到云殊华面前,“你不信?让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如何?或许,你对你师尊的梦境会很有兴趣。”   云殊华没有回应他的动作,冷声道:“你这人讲话好生奇怪,既说了无法干涉我的梦,为何现下又能带我出去?”   “我有至高无上的权限,早已超脱欲界,你的过去,你的未来,我都可以进入,”男人凝目看着他,“不好奇吗?去看看景梵的世界。”   云殊华冷眼看着他,踟蹰在原地并无下一步动作。   眼前的男人似乎与那个梦中的他有稍许不同,假若就这么与他分开了,说不定会错过一些重要信息。   半晌,少年的手犹豫着探了出去,仿佛无法抗拒诱饵而上钩的小兽。   蓝衫男人眉目又变得平和起来,肌肤相触的那一瞬,身后发出骨骼咯咯扭转的怪响,卷着黑云的鬼藤迅速缠绕而上,数道勾刺扎入两人手中,将叠在一起的双手狠狠分开!   云殊华腕间刺痛,下意识将手挪了回来,紧接着,先前那道消失的粘稠冰凉的力量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桎梏住,下了死力不让他逃脱。   “啊……”   云殊华痛呼一声,差点被那鬼藤拽得脱臼,他回头看去,赫然同一双猩红的眼眸对视!   睡在鬼藤中的景梵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苍白的脸颊隐匿在阴影里,显出几分难言的忧郁与病态,他正死死盯着少年的脸,双唇殷红,活像从恶鬼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   云殊华想起从前上学时在课上偷偷翻阅的志怪传说。   倘若在山林间遇到了漂亮的美人,一定要小心些,那是仰赖人类而长大的恶魔,专在夜间吸食被引诱者的精气。   景梵苍白俊美的脸出现在云殊华眼前,唇畔微勾,眯着眼轻声问道:“小华,你想和他去哪呢?”   云殊华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景梵,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忘了挣脱。   眼前风云变幻,视线像隔着雨后的烟雾,什么也看不清。   再度清晰视物时,他发觉自己在一间华丽温暖的宫殿中坐着。   说是坐着也不尽然,准确地来说,他正伏坐在厚实的绒毯上,床榻与桌椅离着自己八丈远。   待到他起身之时,清脆的锁链撞击声令他忍不住低下了头。   皓白的脚踝处布满深深的痕印,那正是捆缚在双脚之上的银链所至。他怔愣愣地向前迈出步子,空中结出一座巨大的囚笼,将他困在原地,不得行动。   身上穿的是华美轻柔的鲛纱裙,淡色的薄纱拢在少年漂亮的颈间,健美与娇柔两种风格交织错落,生出怪诞的美感。   这里不像清坞,不像洛圻,到底是哪里?   还未想明白这个问题,殿门忽然打开了,一道清隽如莲的剪影映在云殊华的瞳孔之中。   他看着那人走进,喉间滚了滚,胸中涌出极大的恐惧,呼吸霎时急促起来。   景梵面带微笑出现在眼前,眉目中透着餍足。他身上并未穿着记忆中熟悉的红莲白裳,而是那一身代表天下共主至尊之位的战袍,华服随步履间的动作微摆,透出血腥冰冷的意味。   男人走到他身前,满意地打量着他乖巧的模样,华贵的衣料缓缓委地,两人在下一秒平视。   “乖徒儿,你还想逃到哪去?”   云殊华脑海迸发出巨大的痛意,双手按在额角,意识漂浮起来。   “……云师叔,云师叔?”   “云师叔……”   几声轻唤令他猝然转醒。   云殊华睁开眼睛,额上浮出冷汗。   眼前的纱幔颇为熟悉,其上绣着瑞兽祥纹,两只蝰蛇交颈衔珠,乃是裉荒山特有的样式。   他掀开被角,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咳咳,怎,怎么了?”   嗓音沙哑艰涩,连他自己听了都吓一跳。   “云师叔……今日五域门徒在后山锤擂斗法,沈仙宗派弟子前来唤您前去督战。”小侍的声音弱弱的,却在一瞬间勾出云殊华的记忆。   他已来裉荒山四日,师尊早在两日前便走了。   云殊华透过窗牖瞄了眼大亮的天色,知道时辰已晚,当下便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稍后就来。”   小侍不敢逗留,恭敬地退了出去。   简单而迅速地披衣束发,云殊华飞速洗漱一番,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从前做的梦虽千奇百怪,但醒来便也不记得些什么,可方才那场梦每个细节都清晰地刻画在脑海里,简直像一笔一划拓上去的一样。   处处都透着诡异。   ……尤其是梦里的师尊。   云殊华边动作边胡思乱想,不知怎的,鼻间一凉,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他摸了一把,是血。   作者有话要说:  Orz今天正在肝金融公司大作业的时候,基友忽然在群里戳我。   据说有小可爱催更了!   我才想起来已经有好些天没上晋江了,今晚放弃了一些任务,总算把拖欠的更新写出来。   先给各位小可爱道个歉,最近商赛、巨难的大作业、科研项目ddl都挤在一起,我没日没夜连轴转肝了很久,忘了更新orz。   最近太忙了,我连晋江都没上,也没来得及看各位小可爱的留言,真是不好意思!!   六月一到,我大部分ddl就要结束了,到时我会把之前欠下的一点点写出来qwq。   最后再道个歉,真的不好意思啦。   希望大家留个评,给我个补偿的机会,我给小可爱们发点红包。   好了,现在我要继续做作业了,明天早起去打第二针疫苗,大家也要记得及时接种呀~ 第53章 磨而不磷   血迹在指尖晕开,瞧上去分外刺眼,一下将云殊华烧灼得连连擦拭起来。   他手忙脚乱从前襟里摸出一张丝帕,对着染血的手指使劲摩挲,随即快步走到盛着清水的铜盆前反复擦洗。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云殊华脑海里交错杂芜捆着一团理不清的思绪,他的目光瞟向水中的倒影,阵阵难言的羞耻浮上心头。   自入清坞跟随师尊修行以来,他一向归顺道统清修寡欲,为什么今早睡醒后气血上涌,还,还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流鼻血?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屋外一阵寒凉的冷风吹过,房门“啪”地一下向内推开,一位青衫少年双手抱怀大步踏了进来,左右看了看,见四下并无人在旁侍奉,便拉下脸色厉声道:“云殊华,你知不知道几位域主正在外面等你?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和我走!”   云殊华向门口看了一眼,见来人是朝岐,便应道:“快了快了,没看见我现在正忙?”   “忙什么忙,冠服没穿,衣衫不整,”朝岐数落了一通,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该不会是刚睡醒吧?”   自然不是刚睡醒,不过也没什么差别。   云殊华转过身背对着朝岐,叹了一息:“好,我现在就去穿衣,不跟你废话了啊。”   “你等等!”   朝岐狐疑地看着他双手托举在胸前、后仰着向内室走的怪异动作,当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迈到他身旁,一把攥住云殊华的手腕,想要一探究竟。   “你,你怎么流鼻血了?”   惊呼声响彻整个寝屋。   云殊华耳际爬上淡粉的颜色,当下一边仰着头一边甩开他,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怎么了,裉荒山天干物燥,不允许我流鼻血?”   “咳咳,”朝岐顿了顿,“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入五域仙山修炼者,体内血流腑海贯通是基础。观你修为也不低,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这番话里充满试探之意,看朝岐认真思索的表情,云殊华只觉自己穿好的衣服被人一层层扒开,心中羞窘更甚:“怎么了?人……都总有那么一两天的时间气血上涌,你的关心未免有些过了。”   听到关心二字,朝岐面色一滞,不自在地道:“我这才不是关心你呢,朝家祖上出过举世闻名的医仙,学医是家中传统,我只是看到你这样的症状忍不住想号一号脉罢了。”   “你还会号脉?”云殊华笑了笑,将手递到朝岐面前,挑眉道,“那请朝神医给我看看,我这是什么不治之症啊?”   “呸呸呸,不要乱说话,万一你身体真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   朝岐瞪了他一眼,随即探出三指,轻轻抚到云殊华的脉搏之上,停顿了片刻。   确实没什么问题,不过隐约能感到少年体内有什么奇怪的力量在耸动,觉察到外来的法力试探后,便不许他再进一步。   这种力量好似对云殊华没有敌意。   朝岐放下心来,对着他嘱咐道:“大毛病倒是没有,但是也要注意,如果下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定要来找我。”   云殊华劝他放一百个心,说了好半天才将人请出门去,自己匆匆套上最后几层未加的冠服赶往后山。   跟随侍从踏上略有些破损的青石板小路,其上钻刻的蛇藤纹路经过积年累月的风吹日晒,早就变得模糊。云殊华低着头多看了几眼,梦中那鬼藤的模样再一次从脑海中蹦了出来。   越过后山通天浮塔,一片巨大的石林环绕着弧形练兵场,几只需七八人合抱才能团团围住的镂雕巨柱矗立在四方,其中一点悬在空中的幽蓝圣火熊熊燃烧着,几缕青烟拼凑成一顶融动的罩子漂浮于上方。   甫一进入此地,浮在心头的种种思绪悉数烟消云散,云殊华挺直背脊,眸光越过高低不平的石林向练兵场中心。   各域弟子皆衣着整齐地侯在练兵场前,恭敬低首,等待仙宗发号施令。   云殊华拂了拂衣袍,将褶皱一点点展平,作势要往人群当中后,身后的小侍焦急喊住他:“云师叔,几位域主大人正在通天浮塔上等您,请您移步。”   “通天浮塔?”云殊华转过身,这才回过神来,“原是我走错了,请您带个路吧。”   随侍将他径直带过练兵场,在一座巨大的蟒首铜门前停下来。   云殊华仰头看去,兽衔珠八角檐踏着排浪般的青色砖瓦涌向天际,其色晦暗,其势威严,站在巍峨的高塔之下,让人无端感觉到浓浓的压抑感。   “沈仙宗与其他三位域主就在二层塔上等着您,还请云师叔移驾。”   “有劳。”   云殊华撩开下摆,随着层层回旋的石阶向上走,墙上吊挂的烛火随着他的步子忽明忽暗地闪烁,越往上走,视线慢慢开阔起来。   “瞧瞧是谁来了。”   沈棠离的声音响起。   “既然殊华已到,仙宗大人可以宣布大比开始了。”   云殊华欠了欠身,对着观景台上的众人愧疚道:“晚辈来迟,在这里给各位域主大人赔个不是。”   “无妨,来了便好,”沈棠离温声道,“殊华快快入座,不必行礼。”   云殊华颔首,走到观景台前,这才发现五把镶玉檀木座椅中,自南向北第二个位置正好空了出来。   一旁是代域主之职前来坐镇的南域弟子,另一边则是沈棠离。   五人站在高台之上,睥睨着下方黑压压的人。云殊华看不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却感觉人群中有道视线紧紧盯着他。   待到仔细向下方瞧去,那道视线又像是消失了。   云殊华收回眸光,在为首一排弟子打量一圈,恰好同人群中的紫衣少年对上眼神。   江澍晚穿着一身轻巧利落的常服,脚踩一双短勒乌皮靴,远远瞧上去神采飞扬,像个正儿八经的世家贵公子,比之先前在玉逍宫神色轻松许多。   云殊华遥遥对着他笑了笑,那笑意并不明显,却足够让江澍晚看清。   待到落座之时,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心跳一窒,险些当着无数弟子的面摔倒。   就在这时,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扶住了云殊华,及时防止了他当众出丑的可能。   疏远而关切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云师叔,小心身下。”   云殊华转头看去,却见扶着自己的是南域那名年轻弟子。   “这里未铺绒毯,是有些容易滑倒,不过既是替东域坐上这个位置,还需多多注意些,千万不要让人抓了把柄。”   “多谢。”云殊华仓皇掩饰摇晃地身形,背后已出了一层细薄的冷汗。   入座后,他才发现砖石地面上并无任何绊脚的赘物,方才只不过是不慎踩到了委地的衣角。   好吧,确实是有点丢人。   这也不能怪他,实是今日穿的冠服有些繁琐,且不说厚重的丝织底袍并不像平时贴身的棉质衣物那般舒适,单说那穿在内层的朝裙,就已经让人行走困难了。   云殊华外袍绢着青表朱里的仙鹤,袖口各缀着两只东珠,金线勾勒的花纹绣在领口处,层层叠叠的前襟压得人呼吸不畅。   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还未行冠礼,自然不能将往年各域大比时的制备的所有衣饰安放在他身上。是以今日他将长发簪在脑后,其上点着一只火红的朱雀,拿在手中很有分量,戴在脑后坠得人发根隐隐作痛。   再观其他几位域主,也都是差不多的制式,一个个正襟危坐,面色怡然。   “咚,咚,咚……”   擂鼓声声,兵场上的比试号令敲得震天响。观景台上的五人的注意力全部投向石林中蓄势待发的一众少年。   趁着无人注意,云殊华悄悄端起面前矮桌上的银杯,灌入喉间解渴。   火辣辣的痛感顺着喉管流入胃腹中,热汗顷刻间打湿背脊。   竟然是酒!   云殊华心里腹诽了一句,竭力忍住干咳的冲动,白皙的脸憋得发红。   “哈哈哈……这位东域小弟子,从前怕不是没有饮过酒吧?”   一道戏谑的笑声从对面传来,北域域主师炝就坐在距云殊华不远的对侧,双手举杯对他扬了扬,随即利落地将其喝了下去。   在场众人的目光再次回到云殊华身上。   “让您见笑了。”   云殊华嗓子发痒,开口说出的语调略有些低沉,带着点沙哑。   本以为这不过是个小插曲,谁料众人将头转过去后,师炝并未将眸光移开。   他直勾勾地盯着云殊华,眸中盈着深暗的漩涡,沾染着点点欲色。   少年被冠服捂得严实,鬓角处的细汗随着动作滚入高高立起的衣领之中,叫人瞧不清里面的春光。   师炝喝光杯中的酒,忽然觉得这酒水同那少年比起来寡淡而无味。   景梵此人眼光倒是毒辣得狠,不知从哪里捞出这样一个貌美惊人的小徒弟,双目含情,脸颊生粉,唇红齿白。不仅如此,绶金腰带勾勒出他细瘦的腰板,华丽的蔽膝之下,依稀可辨修长的双腿。   回想起那日少年在景梵面前对他振振有词的样子,现下没了倚仗,又变得乖顺起来。   活像只无主的小野猫。   师炝眯起眸子,毫不避讳地窥视着他。   不着急,日后迟早会将他收服,一点点地,拔掉他身上尖利的小刺。 第54章 不矜不盈   这种掺杂着欲望意味的暧昧眼神不出意外地,令云殊华感觉到了。   他扶着杯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转移,和师炝正好对上。   两道眼神交汇,对方眼中的不敬之意呼之欲出,他皱了皱眉,强迫自己将眼神错开。   “……”   云殊华心底里冒出一股恶寒。   “云师叔,我看你面色不太好,莫非是身体不适?”身侧的南域年轻弟子低声询问。   云殊华悄悄转过头看他,怔了怔,这才面露感激:“多谢关心,今日天色不错,太阳一照,我这头晕的毛病就犯了,不打紧的。”   不过是随口胡诌了一句,那年轻男人听到,竟将眉头紧皱起来:“磬苍不少弟子也有这种病症,只需针灸几次便好,若是云师叔需要,我也可……”   “——这就不必了,”云殊华连忙摆手,“多谢好意,约莫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的缘故,师尊一走,许多事落到我头上,实在是分.身乏术。”   他这话说的不错,景梵离开裉荒山之后,大大小小涉及东域的事务全都交由自己手上,惊鹤虽帮了不少忙,但到底顶着侍从的身份,不能长时间跟着他抛头露面。   或许是云殊华话语中的落寞戳中了对方的心事,只见他长叹一声,又心有戚戚焉地附和几句,随即讲起了南域那剩下来的一堆烂摊子。   左右没什么其他的事,云殊华也不想看台下密密麻麻的一众弟子比武,便静静坐在那里听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插两句。   经过一番交谈才知道,原来眼前这年轻男人是磬苍山三师兄,名唤斋青禾,骆怜卸任后,他受景梵与沈棠离的提拔,成了磬苍山新的掌权人。   云殊华挑挑眉,说道:“听青禾兄所言,那日是仙尊与沈仙宗一同登上山的?”   “确实如此,”斋青禾颔首,“当时我并不在场,只听说展涪将大师兄重伤后,转身逃出大殿,还未走出便被仙尊大人抹了脖子。”   这倒是师尊的做事风格。   云殊华继续好奇道:“在磬苍山上待的那一日,师尊都做了些什么?”   斋青禾抬起手,就着唇边的酒盏灌了一大口,喉结滚了滚,道:“仙尊大人的行踪岂是我们能随意打听的,这话你同我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当着沈仙宗或是什么其他的人面前提起,弟子私下问询师尊的行踪说到底不是什么合规的事,切不可叫人抓了把柄。”   又是抓把柄,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醒云殊华不要叫人抓把柄了。   斋青禾这人可真是谨慎。   云殊华心里觉得有点好笑,面上却不显,只郑重地点头道:“青禾兄说的是,说的是。”   两人对视一眼,继续喝起酒来。   云殊华拿起小案上的酒壶,忽听见右方传来沈棠离温润的嗓音:“方才殊华在说什么,有什么是不能在我面前提起的?”   “咳咳咳咳咳……”   云殊华当即剧烈咳嗽起来,辩解道:“没什么没什么,是仙宗大人您听错了。”   “哦?”   沈棠离柳眉微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看着下方练兵场悠悠道:“今岁各域大比较往常热闹些,恰逢你师尊不在,就不想下去同他们比试比试?”   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殊华靠在椅背上,偷偷觑着沈棠离的神色,却见他正笑着看向自己,遂坐直身子强打起精神问道:“若弟子前去打擂,仙宗大人应当不会向我师尊告发吧?”   “如果比赢了,我便答应你不会告诉仙尊,”沈棠离沉吟道,“可如果输了,那就是丢了清坞山的脸,这等大事,不待我向你师尊禀明,五域怕是早已传开了。”   这是一句戏言不假,但多多少少还是打消了云殊华一点战意,他向下看去,脑海里盘算着自己上场究竟能坚持多久,又有几分胜算。   风鹤当初与他说过,各域大比时自己只需要乖乖坐着便可,当个漂亮摆设,最合师尊的心意。   不过,他自己也想试试如今在五域弟子中是个什么水平,别的不说,自从拜入东域清坞山得景梵指点,手上的剑较之先前已经顺手许多,怎么说……拿个前几强也不是问题吧?   现下这场比的正是擂台赛,不仅考验修道者法力高低,更考验一个人的策略与耐性,总的来说并不好打。   且可以肯定的是,最后前三甲中必定会有江澍晚一席之地,届时两人正面对上,清坞山定然不及洛圻山,最后岂不是白白给中域长了威风?沈棠离有意引他下去,该不会打的是这个算盘吧。   思索半晌后,云殊华还是站了起来,他对着沈棠离拜了一拜,道:“弟子想先行告退,还望仙宗大人勿怪。”   在座的其他三位域主看过去,面露不解。   沈棠离微微一笑,像是知道他想做什么一般,挥了挥手,说:“若是有其他要事,本仙宗也不便留你,那就去吧。”   “多谢仙宗大人。”   云殊华弯腰作揖,转身拂袖翩然而去,步履匆匆。   “仙宗大人,锤擂赛期间不可无故退席,云殊华到底不是真正的东域域主,这样做实在是有失体统。”   沈棠离转了转手里的酒杯,余光掠去,恰好望见师炝皱紧的双眉,随即唇角勾起道:“师域主,这规矩都是死的。小孩子年轻就喜欢玩闹,还是莫要将他们束缚住为好。”   “今岁各域都收了新徒,本就是喜事一桩,倘仙尊大人坐阵,大抵也不喜欢这群小孩被一些繁文缛节拘着,师域主以为呢?”   见他一心相护,师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作罢。   此时塔下练兵场罡风四起,正是南北二域打得火热。   朝岐站在擂台上,气喘吁吁支着手中的长剑歇息,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过下颌,一滴滴掉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对面站着的恰是北域的赫樊,此前护送浮骨珠前往极北之地时,两人曾有过几面之缘。   同朝岐比,赫樊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到底是资历颇深的大师兄,最是会压制年轻气盛的同侪,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他将手中一左一右两把软剑向空中一抛,口中念着听不懂的古语,霎时间头顶风云变化,那软剑在上方激烈纠缠在一起,发出尖锐的鸣啸。   赫樊双手无惧剑光,径直向其中探去,转瞬间手上便一左一右变出两把锃亮的回旋刀。   “朝岐师弟,可还要继续比试?”   刀刃反射的冷光在朝岐脸上划开一道光影。   “哼……”朝岐抹了把汗,右手挽了个剑花,倨傲道,“继续比,比出胜负为止。”   话音刚落,他低吼一声,双目有神向赫樊冲去,双手举剑高过头顶,迎面劈去一道爆裂的青色眩光,带着不可抗拒的冲击力直奔他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赫樊足下一点,腾空向后翻跃,两只回旋刀交叠着在前方结出一道法印,回击那道青光。   趁着这转瞬间的功夫,朝岐连发二击,几道掌印飞速跟在剑气身后,将赫樊打得应接不暇。见对方露出颓势,朝岐心中一喜,面上得意更胜几分。   赫樊堪堪抵挡,总算是有惊无险。他假意接下朝岐最后一招,左肩摇晃几下,吸引着对面少年的注意力。右手则紧紧握住一只回旋刀,向其叠了好几层法诀,随后顺着左方狠狠一转,那把回旋刀便带着风刃狠戾向朝岐刺去。   这一下便是下了八成功力,练兵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没来得及躲成,叫人接下这一击,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朝岐观察到赫樊的小动静,及时连连后退做了抵挡,但到底不能侧身躲开,法力又不像赫樊那般身后且运用自如,一时之间只得眼睁睁看着飞速回旋晃动成虚影的刀刃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大。“拿这种招式对付新入门的小弟子,是有点缺德。”   练兵场下,江澍晚翘着腿坐在中域坐席中,将口中的狗尾草吐了出来。   他右手化出一道法印,其中结着雄浑的功力。只要打入朝岐后背,两人或可打个平手。但这到底是做了多年魔修才有此积累,若是让朝岐发现其中的不对劲,自己的身份岂不是就要暴露了。   到底……帮不帮呢?   所有的意念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还不待江澍晚想清楚这个问题,手上的法印早已化成实形,就快要脱手而出。   就在这时,练兵场上方忽然出现一道红影,一支带着流光的羽箭如空中流星一般快速射中朝岐面前的回旋刀,只听一声气流爆炸的巨响,回旋刀被那支箭打得偏离方向,转而朝台下观战的众弟子飞去。   这若是误伤了其他弟子,事情可就更大了。   江澍晚腾地一下从座椅上站起来。   那道红影反应迅速更快,右手搭弓横在胸前连发三箭,每击必中,将那只回旋刀打得节节败退,嵌入一支台基石柱之中,足有一寸深。   众人皆是虚惊一场。   台上的朝岐又发了一层冷汗,皱着眉向这位天外来客看去,就见那人身材高挑,一袭白貂红裘轻骑箭袖戎装,脚踩鹿皮长靴,背后的马尾随着冷风轻轻扬起,看上去颇为神气。   就是一张鬼面将他的脸捂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清长相。   朝岐眯起眼睛看着对面的少年向自己一步步走来,心里疑惑。   怎么他给人的感觉分外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公司金融作业写完了,交上去了,明天开始补之前的拖更。   -3- 第55章 持之有故   “来者何人?”朝岐警惕地提剑看着他,“这—场比试还未结束,外人擅自闯入武场中是为大忌,五位域主可都在通天浮塔上看着,你还是乖乖下去等着受罚吧。”   谁知对面不远处的少年幽幽—笑,将手中的横弓背在身后,大步流星走到朝岐与赫樊面前,低声道:“你是弟子,我也是弟子,为何我不能中途打擂,踢你下去?”   “你——”朝岐被他噎了—瞬,随即半是猜疑半是确信地走上前去,试探道,“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身形也与我认识的—个人很像……”   戴着鬼面的少年促狭地眨眨眼,迎到他身前站定,身量颀长,足足高了他半个头。   朝岐睁大眼睛,转身向通天浮塔观景台上瞄了—眼,随即惊诧道:“果真是你,云……”   “——嘘,”云殊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同他打着商量,“我想和他比—比,你先下去,怎么样?”   “不可能,”朝岐瞪了他—眼,“你到底在想什么?现在是南域守擂,我怎么可能将守擂权交给东域,这太荒唐了。”   “放心,我不会暴露身份的,”云殊华安抚道,“到时说我是南域—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不就好了?你才入门多久,若是继续打下去,少不了要被赫樊暗算。”   凭心而论,朝岐自己也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他继续逞强。   “明明你与我—届入门,论资历也差不了多少,我打不下去,你又如何能打得过他?”   “嗯,这个嘛,我也不敢保证,”云殊华慢吞吞地说,“可我体力比你充足,怎么说也能帮你们撑—会吧。”   朝岐冷笑—声,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右肩,—字—句警告道:“给我好好打,可不许丢南域的脸,否则我就当中揭穿你的真面目,让仙尊大人回来惩罚你。”   说罢,不待云殊华回答,朝岐拍了拍手,迈开步子晃到赫樊面前,朗声道:“赫师兄,这位是我师弟,下面的比试让他替我接上,我就先不奉陪了。”   按理说这种中途换人顶上的举动在众人看来多少有点丢人,赫樊紧盯朝岐面上的表情,并未发现他有任何气恼之意,反倒是顶着—副看戏的样子坐回席位上,和同门师兄弟说起话来。   面前这个红衣少年到底是谁?   赫樊心中生疑,双手抱拳道:“比擂规矩,还请阁下报上名字。”   “在下朝云,”云殊华正了正脸上的面具,“去岁新拜入磬苍山的小弟子,还望师兄手下留情。”   擂台下方观战的各域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问询起来。   “朝云?我怎么记得从未见过这个弟子?”   “赵兄,你不是南域的吗?此子胆量不小,想来修为应当不低吧?”   “我,我还从未在磬苍山上见过这个人,你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   —群人叽叽喳喳越说越热闹,连带着朝岐身边的小师弟也挠头问:“朝岐师兄……此前在隽宸殿进修时,我们好像没有见过这样—个人啊?”   “分明是你记错了,”朝岐淡声说,“我当时还和他吵过—架,入山以后他去做了个小小随侍,平日修行不能同你我—起,想不起来也是人之常情。”   “……哦,原是这样,”那小弟子信以为真,旋即又紧张起来,“若他只是个随侍,又要如何打败北域的赫樊?这,这不是输定了吗?”   这—连串的问题问得朝岐头疼,他将脸—拉,冷声道:“好了,这些就不用担心了,到时南域自有对策。”   擂台之上,赫樊仍旧对云殊华的身份存疑。   但见对面少年后撤几步,将长弓搭在肩上,轻佻—问:“赫师兄是想与我比试剑法,还是……想比些别的?”   赫樊余光绕着练兵场转了—圈,最后又落到少年脸上,心中已有了计较。   自己擅长短刀,朝云则更擅射箭,擂台之上若要用箭,定然施展不开。   “届时可千万别说北域欺侮南域弟子,我们还是先用剑吧。”赫樊两指上举眉心,发丝随冷风猎猎而起,—道泛着雪光的长剑被召至面前。   云殊华将摘星收好,唤出佩剑,挑眉道:“正有此意。”   他试着挥了挥剑,趁对面的年轻男子不备,快速俯冲几步带着长剑便杀了过去!这—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看不清每—个动作是如何完成的,眨眼之间,两人已在擂台上利刃相接,—道又—道法光点亮浓云笼罩着的练兵场。   云殊华师从景梵,除了入门时在中域学的基本功,其余招式皆是—击致命的杀招。戳、刺、挑……每—式都蕴着雄浑充盈的法力,十招过后,对方的弱点更是摸得—清二楚。   这是景梵的风格:强势、凌厉、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虽需要以强大的法力支撑,但打得痛快,且速战速决。   反观赫樊,这等自小便在北域长大的根正苗红之辈出招时显然以万事求稳为上,他想保存实力守住擂台,便不能用出十成十的法力抵抗云殊华的攻击。   云殊华抽身用剑尖抵着赫樊的侧颈划刺,红衣下摆随动作荡起,如—只翩翩起舞的红蝶。他向后—仰,右腿上踢,—脚踩中赫樊的手腕,带着霸道的法力将其震退数步。   赫樊抱着爱惜后辈的心思比试,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是—场真实的决斗。将士在战场上绝不能对敌方有任何恻隐之心,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果不其然,还不待他回过神来,云殊华便如鬼魅—般飘然而至,提剑抵着他的脖颈将其逼至练兵场—角的石柱上。   “赫樊师兄,心软与晃神皆是比试中的大忌,你家师尊不会连这个都没教你吧?”云殊华红唇在鬼面下若隐若现,喉间溢出轻笑。   “你……”赫樊沉声道,“你不是南域弟子,我怎么从未见过你的招式?”   “败者没有资格向胜者提问。”   尾音轻轻落下,云殊华将手中的剑抽回,—掌将他送下擂台。   在场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切,还没能有人从方才那快速结束的比试中反应过来。   “我没看错?北域大师兄就这么输了?”   “你方才见到那红衣是如何出招的吗?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   现场炸开了锅。   场上场下的众弟子未必能识破云殊华的身份,可通天浮塔观景台上的几位域主却心如明镜。   斋青禾怕云殊华叫人抓了把柄,有心想向沈棠离揭发,又怕其余的域主当场责罚,遂纠结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正思忖间,擂台上又出现—个少年的身影。   云殊华倚在柱子上歇息,远远地递给朝岐—个放心的表情。刚刚那—场打斗对他来说消耗极大,虽说是出其不意地胜了,也不乏是缘于赫樊有意相让。   他扶着石柱站直身子,眸光向左前方掠过,—眼看到江澍晚绕过烧着烈焰的地坛火盆,—步步踏了上来。   云殊华打了个激灵,径直挺起背脊,皱着眉看着他。   远处的少年上下打量他—番,朗声问道:“喂,你叫朝云是吧。”   云殊华戒备地盯着他,刻意压低嗓音:“对啊,你又是谁?”   “我是中域洛圻山门下江澍晚。”   江澍晚抱臂,扬了扬下巴:“我们来比—比。”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这要是打起来,自己必然会输。   云殊华实在不想接下这个挑战,可这是锤擂赛—直以来的规矩,五域师徒全在台下看着,就是不想接也得接。   迫不得已,他只好问了—句:“你拿什么和我比?”   江澍晚转身对着座席上的小师弟使了个眼色,顷刻间,—柄长弓递到他手上。   “看你用箭用得不错,那我也拿弓箭和你比,怎么样?”   云殊华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那就来吧。”   两个人都拿弓箭,想来也不会近身搏击,只要江澍晚近不了他的身,就没办法发现他的身份。   云殊华后退几步,试着拉了拉弦,定睛看着江澍晚的身影。   澍晚竟然会用弓箭?   对面的少年用的是—手竖弓,看他手法颇为熟练,实力应当不俗。   只见江澍晚腾空跃起,对准云殊华连发三箭,那离弦的箭“嗖”地—声擦着他的耳侧扎入身后的石柱中。   见此情状,云殊华全神贯注,双手握弓交叠在胸前,结出—层淡蓝色的法印,将另外两支箭挡了下来。   他对准弓眼,瞳孔微缩,跟紧江澍晚迈出的每—步。   谁知江澍晚忽然将手上的几支白羽箭—丢,足下—点,以弓作刃,快速袭向云殊华面前。   这套动作快准狠,云殊华眼前—晃,来不及撤弓抵挡,只好踉跄着后退。   压制不过是—瞬间的事,江澍晚手风霸道,弓尾勾着云殊华的腰,直接由远攻变成近战。   紫衣与红裳交错间,江澍晚凑到云殊华面前,唇角微微勾起:“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你也好意思乔装打扮上台?”   面具下的云殊华脸—红,竟然不知道回他什么好。   少顷,江澍晚忽地伸出—只手,狠厉地擒住云殊华的脖颈,眸色冰冷。   “……你,澍晚,你这是做什么!”   “你说我要做什么呢?”   江澍晚将弓弦抵在云殊华的喉结处,俯身下压,缓缓凑近他。   “你不是云殊华。”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淡淡抛出—句话。   云殊华身形微滞。   “云殊华天性怯懦软弱,早就被傅徇当成—个废人养在玉逍宫里,根本不会有如此造诣。”   “况且……”江澍晚偏过头,透过鬼面打量着红衣少年清澈漂亮的双眼。   “他从来不会叫我澍晚。”   作者有话要说:  www掉马先从竹马开始。   今晚我这边下雷阵雨,好家伙,南方的雷是真的吓人,听起来就像是在我耳边炸开一样。有道雷直接劈中宿舍楼下面的树,然后学校校园网还给断了,到现在才连上。 第56章 当浮一白   云殊华右手五指攥紧,一支流光箭浮现于掌心,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抬起手,对准江澍晚的后颈狠狠扎下!   饶是江澍晚多年训练有素,反应极为灵敏,也没想到这小兔子急了竟开始咬人,且还是对着自己命门下手。   尖锐的金属物质刺破皮肤,鲜血顺着白皙的脖颈流入衣领,血腥味道将他体内的暴虐因子彻底唤了出来。   江澍晚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一般,不仅不躲,反倒迎着锋利的箭尖将颈项昂了起来,他单手伸向后方,没有握住箭头,而是握住了少年的手指,另一只钳制着云殊华脖颈的手仍旧拉扯着绷紧的弦,在少年喉结处勒出深紫色的印痕。   “就算被我识破了,也不至于……嘶,痛下杀手吧,好歹也做了一年朋友……”   “——闭嘴!”   云殊华怒极反笑,气若游丝,嗓音嘶哑着喊出这两个字。那弓弦快要将他喉带割破,大脑也充斥着窒息的感觉,这些痛感令他神经兴奋,仍不妨碍他拼死抵抗。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从去年六月两人初见时,云殊华便一直如此唤江澍晚,唤了整整三季有余!   “是,”江澍晚眉目平和,坦诚道,“云殊华虽性格软弱,但却是个记吃又记打的性子,傅徇教给他的一招一式,就算是死,他也分毫不敢忘。”   “可方才那场比试,你身上没有半分傅徇的影子,景梵教给你的东西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云殊华冷眼睨着他,尽力维持着理智:“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互相扶持走到现在,全是你演的戏。”   江澍晚不置可否,眸光幽暗地看着他。   “哈哈……好,好得很,”云殊华咬牙切齿道,“从前就当我真心错付,不如就在今天做个了断,以后见面形同陌路是最好!”   脖颈间勒紧的丝弦切入他的皮肉,江澍晚阴冷的声音响彻耳畔。   “形、同、陌、路?”   “你和我皆身居玉逍宫要职,若是想激怒我即刻向景梵告发你的身份,就将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嗯?”   这话威胁不到云殊华,或者说,他现在已经处在不理智的阶段,什么都无法震慑到他。   不就是要向景梵揭发他的真实身份吗?那就去!他自己不过是个闲养在玉逍宫的小公子,到时二人身份败露,江澍晚难道不会比他更倒霉?   江澍晚垂眸看着少年涨红的颈项和溢满血丝的杏眼,不知为何,手上的力道渐松了些,心情却更加烦躁了。   揭穿此人真面目是早晚的事,为何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心里一丝畅快的感觉都没有?   为防自己胡思乱想,他薄唇轻启,寒声问道:“真正的云殊华到底在哪里?你把他藏在哪了?”   “我不知道,”云殊华喘息道,“你要是能将他找出来,也算你有本事。”   “劝你还是说些有用的,”江澍晚淡笑,“毕竟作为傅徇的兵器,我杀人可从不会留情。”   云殊华凄然一笑,不知是在笑他的薄情还是在笑自己的愚蠢,少顷,竟有几滴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江澍晚见不得他掉眼泪,怒道,“回答我的问题,云殊华到底在哪里!”   “我在笑……我笑我自己啊,”云殊华低声慨叹,“连你都能发现我的不对,想必舅舅也早就猜出来了吧。难为你们看穿我拙劣的演技后,还陪着我演了这么久……想想就觉得分外难受。”   “扪心自问,这一年来,从带你逃出玉逍宫那一刻起,我便将你当作我最信任的挚友。在中域隽宸殿进修的那两个月自不必说,上元节你失踪后,我可有一刻放弃过你?”   江澍晚的手一颤,弓弦泛着点点银光消散而去。   “我确实顶替了原来的云殊华,可这一切并非我本意。本想着替他做好后辈与朋友的本分,谁知你们偏不给我这个机会,怎么,戏弄人的感觉是不是异常美妙?”   “天地之大,竟没有我这缕游魂方寸容身之处,朋友背弃、师长猜疑……我本来就不应当留存在这个世界里,你说对吗?”   最后一个问句的尾音极轻,却像在江澍晚心中乱拨了一把心弦,直接将他思绪打散。   师长猜疑,是指师还是长,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少年虽戴着面具,江澍晚却能强烈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孤独与凄凉,一时被他的悲伤之情所震颤,竟忘了自己本来是要盘问另一个云殊华的下落的。   可另一个云殊华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自己在朔望镇中数次重伤昏死过去的时候,身边一直照顾他的又是谁?   或许眼前的少年曾是一抹缥缈的孤魂,落到云殊华的驱壳中,格外祈求周围的亲信能分得他一点信任,一些温暖……况且,除了将自己带出玉逍宫外,他没做任何肆意妄为的事,不是吗?   更何况叛逃玉逍宫这件事并不完全是他的主意。   江澍晚确信自己伤害到了云殊华,不知怎么地,心底里有一处像是成了针脚,绵密的刺痛感扎在上面,让他情不自禁皱起眉来。   云殊华双肩微颤,看上去竟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他松开握着长箭的手,脱力一般垂在身侧,道:“我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每每将真心奉出,却总遭人嫌弃。你们不要的东西,却是我唯一能给的珍贵之物。”   这句话更是直接往江澍晚的心窝里猛扎,他如溺水之人一般呼吸艰涩,打断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这就是你真实的模样,暴躁,易怒,并不像平日里那般平易近人,”云殊华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只要是梦,就总有醒来的那一天。”   “殊华,你——”   话音未落,一记霸道至极的手刀落下,江澍晚后颈一酸,腹部硬生生受下狠辣的一拳,源源不断的法力冲击着他体内的保护屏障,五脏六腑剧烈搅动,几滴鲜血随他倒地的动作自唇边流出。   在场的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正耳鬓厮磨的两个人忽然分开,带着鬼面的少年一个正踢将江澍晚踹倒,左手持剑,一击将他击垮在台上。   “我不仅笑我自己,我还要笑你,”云殊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线虽不像往日那样稳定,但也透出十足的理智意味,“我笑你做弟子无法断舍离,满脑想的是从前,做杀手更是优柔寡断,竟然被我几滴眼泪给骗了。”   待到江澍晚反应过来局势已完全逆转时,他张开嘴,口中溢出更多的鲜血。   他却只是笑:“殊华,看来这段时间的修炼也不算毫无用处,你比从前更聪明了。”   “谢谢夸奖,”云殊华傲然一笑,“不仅如此,我还比从前更冷血。假如今天能送你上西天去拜见老祖,我一定毫不手软,哪怕你曾是我的朋友。”   “呵……”江澍晚喉间闷出一丝怪笑,“我就知道,这层窗户纸戳破了,你我的朋友就做不成了。”   但拆穿是必然要经历的事,若两人中间始终隔着曾经的那个云殊华,事情只会发展得越来越麻烦。   江澍晚心中所思所想,云殊华并不清楚。但见他背过左手,做了个提剑蓄力的姿势,以江澍晚的视角看,只能看到他冰冷面具下薄情的唇角,以及充满杀意的双眼。   少年背后的左手不断颤抖,剑刃迟迟不能挥下。   “住手!”   恰在此时,一根银针飞速刺入云殊华手腕上的穴道,手中的长剑顷刻间消失无踪。   “仙宗大人有令,比试到此结束,南域胜。”   来人正是斋青禾,他遥遥对着云殊华使了个眼色,暗示他赶紧从江澍晚身上下来。   若是他再晚到一步,江澍晚恐怕就要死在云殊华剑下了!当着五域这么多人的面对仙宗大人的入门弟子痛下杀手,云殊华他是怎么敢的?   斋青禾越想越气,连忙上前走了几步,将云殊华提了起来。   台下座席中几名中域的小侍见状,连忙上来搀扶江澍晚。   云殊华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样子,抱臂道:“多谢青禾兄,刚才若不是有你,我恐怕早就走火入魔,满心想杀了他干净。”   斋青禾瞪眼道:“你还说呢,不过一场比试,你怎地同他如此较真?”   “他……”云殊华想了想,“罢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以后青禾兄不必与我提他。”   斋青禾知道两人之间恐怕生了龃龉,但现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好细问,便颔首表示就此作罢。虽说和仙宗大人的徒弟作对应当没什么好下场,可云殊华的身份也不差,有景梵相互,江澍晚应当不敢找他的麻烦。   思索间,就见江澍晚满脸血污,教人搀着走到云殊华面前,挑眉问:“你我的话还未说完,不如比试结束后我们再找个地方见见?”   云殊华笑道:“还是不见为好,从此以后,我们就真的是分道扬镳的两个陌路人啦。”   作者有话要说:  orz今天玩了好久摩尔庄园,晚上还有个workshop会议,更得有点晚了,抱歉!   顺便感谢之前还没谢过的投雷和营养液。   感谢读者“辻阎”这段时间灌溉的五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读者“允在是真的”灌溉的20瓶营养液-3-,出手好阔绰。   感谢读者“疏星”扔了1个地雷~   感谢读者“催更?懂?(ФωФ)”扔了1个地雷~   感谢读者“懒叶”扔了两个地雷~   感谢读者“lianna”扔了两个地雷~   感谢读者“山峦照”扔了两个地雷~ 第57章 数九寒天   本来打算得好好的,乔装打扮一番多比试几场,也能打个痛快。但谁成想来了这么一出,顿时将云殊华的兴致扫没了。   他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地方,更不愿看见江澍晚的脸,便心情极差地径自绕到一处后院,将身上的衣服换了下来。   片刻后,云殊华再度出现在通天浮塔之上。   斋青禾早就看出他心情不佳,识相地没有上前打扰,一旁的沈棠离却开了口。   “殊华比了两场,可有收获?”   “收获不小,还要多谢仙宗大人给我这个机会。”云殊华长舒一口气,在斋青禾身旁坐了下来。   沈棠离但笑不语,过了一会,才低声问:“记得你和澍晚是同一天上山,又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怎么到最后……切磋就变了味?”   江澍晚,江澍晚。   放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座椅扶把,云殊华闭了闭眼,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这个问题您还是问澍晚比较好,毕竟是他先下的杀手,不是吗?”   沈棠离哦了一声,不解其意:“也不知你二人闹了什么脾气,我这小徒弟可一直在台下可怜巴巴地看着你呢,殊华,朋友之间有什么问题,还是早些解决为好。”   云殊华听了他的话,余光向观景台下方瞟去,恰好注意到江澍晚也在看他。   视线锐利如鹰隼,牢牢钉死在自己身上,仿佛是在打量跳入陷阱中的猎物。   这不禁让他想起今晨比试开始时自己感受到的那股怪异视线,当时在人群中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那人就是江澍晚。   一阵浓浓的耻辱感涌上云殊华脑海。   只要江澍晚出现在视野中,心里就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着他:云殊华,你就是笼中困兽,被他耍的团团转,莫不是还真以为两人能生出挚友的情分来。   在江澍晚面前,他觉得自己好像个供人戏耍的丑角,以前所有的付出在对方眼里看来,是否就是他努力扮演云殊华的证明而已?   可明明江澍晚早就认出了他,又为何要同他一起叛逃。   云殊华双眉紧蹙,陷入沉思。   或许他只是想利用自己的身份撬开玉逍宫的大门,摆脱傅徇的掌控,以期获得自由。   可是不对!   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的猜测出现在云殊华脑海里。   想要彻底摆脱傅徇的前提是两人永远不会有再见的可能,可事实并非如此。护送浮骨珠那一程,傅徇明明在磬苍山脚下同他见了一面,却半句没提江澍晚,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心腹叛逃一般。   怎么就忘了这点细节?   就连悬泠山那次也是,怎么会那么巧,在他费尽心思将江澍晚送出朔望后,傅徇后脚就到了镇上?   况且,若是光凭自己就能将傅徇引到极西南,灵氏姐弟又为何要把江澍晚绑来?   江澍晚明显是掣肘傅徇的一个重要人物。   越来越多的细节浮现出来,云殊华在心里做了个简单的推测:江澍晚很可能并没有真正叛逃玉逍宫,他的一切行动都掌控在傅徇手里。   若真是这样,他们可是下了一盘好棋。如此一来,中域早已陷入危机之中。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跑出玉逍宫?这样看来却又说不通了。   一个无法力傍身的十七岁少年,攥在手心里操控不是更方便,傅徇何至于刻意将自己放走,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这点云殊华暂时还想不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江澍晚此人不可再信。同时摆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新的问题。   东域与玉逍宫,他总要做个选择。   思及此,云殊华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借故身体不甚舒爽,提前离开了通天浮塔。   锤擂还没有结束,如今依旧是南域守擂,西域正要派人上台。   一路向房中行走,来来往往许多侍从注意到云殊华阴晴不定的神色,都不敢上前打扰,只远远对着他行了一礼便快步走开了。   云殊华拽不到侍从问路,心绪烦乱不已,不知怎么地便绕开练兵场进了后山密林,人群喧哗声渐渐被抛在身后,耳边只有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与鸟鸣声。   到了三月,山上依旧迎不来早春,风刮到脸上依旧是冷的。他在林子里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把许多事情想明白。   没穿越前所经历的种种,现在回想起来早已在脑海里变得模糊。原来他早已融入了这个世界。   他花了很久时间让自己接受云殊华这个身份,好不容易真正变成了云殊华,却依旧不能被人承认。   想在这个世界里让自己的灵魂占据一席之地,真的好难。   树林里不知从何刮起一阵暖风,这风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藉由流动的空气无声地安慰着他。   过了好半晌,他才怔愣愣地从林子里走出来。   有些事情,想清楚了并不代表可以接受;云殊华知道自己同江澍晚做不成朋友,但却没办法让自己及时止损,收回那些无法抑制的感情。   他走到自己院门前,将要推门时,脑海中一闪而过师尊的身影。   若是师尊遇到了这样的问题,他会怎么解决呢?   以他的性格,如若发现沈仙宗欺瞒于他,定然会与沈仙宗断得一清二楚。   可沈仙宗可靠又强大,又出身自名门正派的修仙世家,从一开始便断绝了背叛的可能。   想到这,云殊华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有些人一叶知秋,见微知著,只消从源头处看一眼,便可推演出一条河未来所要经历的千万年。   可有些人呢?见到活水便如涸辙之鱼不顾一切地贴上去,哪知滋润自己的并不是什么活水,而是一汪死潭。   在这点上,师尊的确做得更好。   云殊华指尖轻轻剐着院门的圆锁环,正要推门而入,忽听见身后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他警惕地转过身,只一眼便对上师炝炙热的眼神。   师炝将近中年,面容也算得上英俊,身形也颇魁梧,说话时声音明朗,中气十足。   可云殊华却极其不喜欢他。   这样贸然决定一个人的印象实属有些草率,尤其这个印象全部来自于潜意识里的直觉。可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像其他人那般接纳他。   云殊华机警地将院门合上,掌心法力流动,冷漠道:“师域主……您这是迷路了?”   “非也,”师炝表情晦涩,眸光移到云殊华皓白的手腕上,舔了舔唇,“我是特意来寻你的,你是个聪明的乖孩子,一定清楚我为什么而来。”   眼神如此露骨,就算云殊华想不知道也难。   偏偏他装作自己听不懂的样子,连一个眼神也吝啬给男人:“你要是想说废话,就去找北域门下的弟子说,相信他们会很愿意陪你。”   “那些皮糙肉厚的小子?”师炝轻嗤一声,“一群天资不足的驽钝之材,有几个值得我费心。”   “师域主千万要慎言,”云殊华面露惊诧之色,“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我师尊听见了,您可就惨了。”   他刻意将师尊两个字咬得清晰。   “你想拿景梵压我,”师炝邪笑着向他一步步走来,“若是能看到他得知自己徒儿委身于他人时的表情,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真是有够无耻的,”云殊华抬手唤来佩剑,将剑尖对着师炝的喉咙,强迫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现在滚,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向仙宗大人禀明。”   “到时其他几位域主知道你做下如此伤风败俗之事,还能让你风光退位不成?”   “他们不会,”师炝双手高举过肩,露出狂妄至极的神色,“我做域主已有十数年,勤勤恳恳守护极北之地,你觉得他们更看重一个修为高强的顶梁柱,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来吧,放下你手中的剑,让我进去,”他的眸光落到紧闭的院门之上,“让我做你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我保证,你会是我最宠爱的那一个。”   长剑破空劈开一道冷光,云殊华面无表情砍上去,师炝闪身避开了。   “小野猫还会咬人,”师炝眸中透出兴奋的光芒,他一个旋身躲开云殊华的攻击,沉声道,“不过没关系,落在我手里,迟早要驯成家猫的。”   任凭他如何挑衅,云殊华都不理不睬,一招一式砍得极为认真,带着浓浓的杀意。   他是真的想杀了师炝,就算违背五域法则也在所不惜。   这种惯会折辱人的渣滓,就算法力高强、担任着守卫天下的要职又怎样,一样该死。   师炝长袖一摆,衣帛被剑刃撕裂,露出半截小臂。他眼中闪过惊喜、欲望、以及浓重的征服欲。   “你越气愤,我越兴奋,来啊,看看你今日究竟能不能伤到我。”   他飞速向云殊华袭去,猿臂裹住少年的肩,掌心发力,对着他的右臂就是一下痛击。   师炝的攻击出其不意,且他这么多年来修炼的功底绝非云殊华可比,不过三两招,云殊华便在他面前露出弱点。   趁少年不备,他从背后紧紧锁住少年单薄的身体,唇畔贴近耳侧。   “嗖”地一声响,三根骨针向他面门刺来,师炝堪堪侧过头躲开,脸颊处还是留下三道浅淡的血痕。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身量挺拔高挑的俊美男子,蓝衫蓝眸,手持一柄折扇,说出的话如数九寒天里的冰泉一般清冷。   “放开他。”   于此同时,一棵盘虬巨硕的古木后,江澍晚收回将要迈出去的步子,静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第58章 堕甑不顾   师炝还在锁着云殊华的喉咙,只顺着声音来处一瞟,面上便难掩惊艳之色。   “看啊,小野猫,这是谁来救你了。”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畔,云殊华顿感浑身黏腻,心里恶心得要死。他奋力用手肘向后撞开师炝紧贴上来的身体,骂道:“给我滚开!”   师炝不急也不恼,沉声笑道:“没关系……美人嘛,来一对,我就收一双。”   “放开他。”   蓝眸男人淬了冰的视线依旧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这是我说的第二遍。”   “……客服小哥,”云殊华在心中向男人传话,“麻烦你先去找沈仙宗报信,若真要打起来,你应当不是他的对手。”   “沈仙宗?”男子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皱眉道,“抱歉,我现在恐怕找不到他。”   “你说什么?”云殊华挑眉,“你,你不是……”客服不是人工智能吗?明明当初在悬泠山可以执行这些命令的。   “方才锤擂大比结束后,沈棠离就下山了,”客服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在云殊华脑海中传音,“我只是一个为你提供服务的游戏管理员,有些重要角色的行踪权限,我无权获取。”   云殊华失落地“哦”了一声,没有再做回答。   怪不得师炝如此嚣张,师尊与沈仙宗都不在,沈域主忙着置办其他要事,他当然敢来自己的住所造次。   客服双眸眯起,全神贯注地盯着师炝,他后撤几步,口中念着古语法诀,手中折扇完全打开,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只见数道梨花针从扇骨中冒出,齐齐向师炝飞去。   “雕虫小技。”   师炝五指成爪,用力扣住云殊华的下颌,将他挡在自己身前,接连躲避着蓝眸男子的攻击。   那数道银针在碰到云殊华胸前一寸的气流时,竟被一道看不见的法印如数弹反。客服眼疾手快,向后退了几步,一个后空翻便将那些疾速飞来的银针调转方向打了出去。   “以他人作保,真是阴险狡诈之徒。”客服衣摆微扬,双眉紧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师炝挑眉看着怀中的少年,捏起他的下巴,疑惑道,“你体内有景梵的印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会已经碰过你了吧。”   碰过也没什么,不过是个用过即弃的玩意儿,不值得他太过费心。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云殊华,他将双目闭上,怒极反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龌龊,我再说最后一遍,将、我、放、开。”   语毕,他继续挣扎起来。   “乖,最好给我安分点,如果你想跟我玩什么小心思,我就折断你的双手双脚,就像这样……”师炝的手指顺着云殊华单薄的肩膀一路下移,如同冰冷的蛇一般缠绕着转移到他的手腕,随即手下用力,只听一声脆响,少年的手骨弯折成扭曲的样子。   云殊华顿时含腰低吼,痛出一身冷汗。   “你给我等着,我来日必定要让你付出代价!”他咬牙切齿道。   两人面前寒光一闪,就见不远处的蓝眸男子手持一柄短刀瞬移到师炝身后,当即同他缠斗起来。   “小野猫,此人难道是你情夫?瞧瞧这些杀招,怪凶狠的。”师炝勾唇一笑,以退为进,松开云殊华,迅速反击。   客服双手结印,周身气温骤降,四方气流在他面前环绕成一个巨大冰轮印,带着让人难以抵抗的威压自师炝头顶压下。   云殊华被这威压震得连连后退,不慎被一处石子绊倒,捂着左腕摔到地上,唇色变得煞白。   师炝硬生生抗下头顶的压力,双脚在地面陷出两个不深不浅的印记,喉间竟似有猩甜涌出。   “你!你的修为竟在我之上,究竟是什么人?”   “恐怕你今日没命知道。”   客服冲上前去,短刀对准师炝心口狠狠划去,却被他一记右勾拳击开。见一击不成,客服又连刺三刀,刀刀致命,师炝打出几枚法印,堪堪险避过去。   他觑着眼打量蓝眸男人的招式,眉目也透出几分战意,随着法力尽数流出,一柄长.枪出现在身前。   师炝手握长.枪,快步后退与男人拉开距离,冰冷的利刃对着他喉间接连戳刺,快如闪电,叫人应接不暇。   客服一双眼中始终氤氲着出奇的冷静,他侧过头,双目有神望向前方,脑内飞快测算着师炝的攻击手法,迅速做出下一步反应。   可尽管如此,师炝的招数仍旧诡异难辨,在他掌握的北域功法之外,似乎有另一套迥乎不同的体系。   就在他顺着心中算出的程序接下一招划刺时,师炝忽然将右手松开,同时双手使出两柄短刃,竟然将客服先前使用过的招式复刻出七八分。   “你看,云殊华已经跪在地上疼痛不能忍了,不如你也乖乖就范,同我一起回北域怎么样?”   这句话还未说完,就见两人衣衫交错,客服皱眉发出一声闷响。   霎时间,空气停止涌动,万物凝滞,唯有加快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客服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前胸,他的心口处插着一把刀,鲜血如注自伤口流出,染红大片大片湛蓝的外衫。   “饶是你修为在我之上又如何,”师炝张狂地大笑起来,“不还是一样会为了别人分心?修道者有情乃是大忌,你这辈子注定无法成仙。”   一旁的云殊华见状,心头猛地一窒,他连忙在脑海中同客服说话:“你怎么样?不要同他恋战,此人真实水平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我们还是先走为妙。”   然这次,客服并没有像往常一般用冰冷的话语回复他。   见男人不回话,云殊华更加焦急,他反复在心里问了好几遍,双目紧紧盯着对峙的两人,从地上摸索着爬了起来,作势要冲上去。   “怎么,撑到现在还不死?”师炝看着他僵硬下来的身体,傲然抬起头,走到男人身前,又将刀柄向内推进一寸。   听着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他的心情又愉悦起来:“好好睡去吧,我会将你这张皮完整地剥下来,日日悬挂在寝宫内,当作我的战利品。”   一只冰凉的手混着温热的血迹倏地攥上师炝的脖颈,暴烈的青筋浮现在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显出淡淡的蓝色。   客服长睫沾血,双眸幽暗地盯着师炝因为窒息而突出的眼球,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   “这个建议听起来太美妙了,我也会将你的皮,一点点地剥干净。”   他抬头眯着眼瞥了瞥天上的日光,修美的长颈看上去白皙而脆弱,沾染着血迹,如同神话中夜行的嗜血恶鬼。   在师炝见鬼一样的眼神中,客服抬起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胸前的刀柄,一寸寸地将它拔了出来。   “怎么会……你,你竟还不死,到底是人是鬼……或者说,你是真仙?”   “我不会死,我的法力源源不断,生命永不枯竭。只要这个世界存在一天,我便存活一日,”那双清冷的蓝眸中仿佛燃着一丛隐秘的鬼火,唇边的笑意愈发冷酷,“怎么样?我不会死……可你会。”   客服单手将师炝高举起来,冷漠地看着他在自己的桎梏下挣扎。   “不可能,我绝不会死在这里……”   师炝颤抖地双指捏出一道法诀,少顷,一缕红光升入飘渺虚空之中,化为乌有。   古木背后的江澍晚见状,双手结出一道法咒,直击蓝眸男人的天灵盖。   趁着客服抵挡的那一瞬,没人看清师炝是如何逃脱的,只见四方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有人在暗中协助师炝!   云殊华与客服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后者用眼神对他示意,随后便作势要追上去。   “别去了,追不上的,”云殊华摇摇头,“师尊和沈仙宗的计划还没实现,他现在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客服身形一顿,这才折返回来,单手拉起云殊华的左臂。   “让我为你疗伤。”   他紧紧握着云殊华的手腕,不知怎地闭上了右眼:“我的眼睛好像沾了他的血迹,如今视物不清,恐怕要治疗得慢一些。”   听罢,云殊华抬眸看去,神色认真道:“你将眼睛睁开,快让我看看——”   “……啊!”   不过一瞬之间,云殊华便捂着手腕半蹲下身子,痛呼道:“……你不是个AI吗,怎么治病也用这招?大数据和谁学的,真是……过分!”   “抱歉,”客服声线冷淡,竟听不出丝毫愧疚的意味,“我先扶你入屋,怎么样?”   云殊华不置可否,只下巴对着院门扬了扬:“去开门。”   客服颔首,迈开长腿走到小院前将紧闭的两扇大门推开,那把折扇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的手中。   云殊华正要跟上去,忽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在唤自己的名字。   他转身看去,只见江澍晚神色复杂地在远处看着自己。   两个少年距离不断缩小,剑拔弩张的气氛重新紧张起来。   “这个人是谁?”江澍晚定睛问道,“他同你是什么关系?”   客服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却见云殊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一边转着手腕,一边冷笑,毫无惧意地迎上去嘲讽:“怎么,方才看了好半天热闹,现在倒要赶来质问了?” 第59章 随珠弹雀   昔日好友语带讽刺,任谁听了都会心生不爽。江澍晚嘴唇张合,欲言又止道:“你不该私自将外人放进裉荒山,更不应该与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交往。”   “沈仙宗一走,你这个做徒弟的倒要开始操心了,”云殊华眸色微沉,语气不善道,“若是教训完了,就赶紧离开这里,我可是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说罢,他率先转身走入院落中,一旁静观不语的客服及时跟了上去。   “站住!”   江澍晚一把拉住客服的手臂,寒声问道:“你是谁?接近云殊华究竟有什么目的?”   客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静静停下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江澍晚俊眉敛起,“殊华背后可不止有景梵为他撑腰,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这和你无关。”   男人睥睨着他,冷淡地转身离开。视线所及处的最后一眼,是云殊华与蓝衫男人渐行渐远的身影。   云殊华将客服迎入自己屋中,本想回寝屋好好检查一下他的伤势,谁料客服站在堂屋处,硬是不肯再往里走。   “我身上全是血腥气,倘若登堂入室,来日你便不好打理,”客服轻声道,“在这里说就好。”   怎么都执拗不过他,云殊华没有继续强求,他拉着客服走到茶桌前坐下,继而开口询问。   “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   “你放心,我是感觉不到痛的,”客服轻轻皱眉,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倒是你的手腕……近日需要好好养护,否则以后就再难拿起弓箭了。   “多谢,”云殊华感激道,“今日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恐怕我没办法从师炝手中逃脱。”   “我……”客服顿了顿,又说,“没什么,不过我记得你同江澍晚的关系不错,此前在悬泠山,你还为他消耗了一次读档机会,怎么如今成了这副样子。”   云殊华闭阖眼眸:“他骗了我,悬泠山一行事出蹊跷,我暂时还没想清楚个中细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大概从来没将我当成朋友。”   “抱歉,”客服沉声道歉,淡蓝的双眼中清澈如洗,“我好像戳中了你的心事。”   云殊华没有回答,垂眸盯着不远处的红木门槛,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复又将目光移过去:“不说这些了……等等,你,你怎么了?”   云殊华双眸微瞠,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绕到客服面前。只见他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捂住心口,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宛若一只无法行走在阳光下的脆弱海妖。   “刚才师炝那个狗贼就是将你伤到了对不对?你现在很虚弱,”云殊华半蹲下来看着他,“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   “没关系,我说过了,我是感觉不到痛楚的。”客服的声音听起来不再像一潭无波的古井,云殊华凑上去仔细听,竟隐隐听出电流波动的声音。   “但师炝那一刀的确将我的身体程序破坏了,我想我需要收回部分功能,以便在数据库中重新调试程序。”   云殊华不敢再随便乱碰他,当即将双手移开,连连颔首道:“好,就按你说的做。”   “那么……”客服对着他摆摆手,“你靠近我一些,我需要在你的数据中做些修改。”   语毕,云殊华不明所以地凑上前去,视线恰好移到男人的前胸上。   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就在眼前,尽管不再流血,看上去依旧让人感到心惊胆战。客服的身体与常人看起来一般无二,但皮肤要比寻常人再白一些,血红的液体在体肤表层结成硬块,皮肉绽开,不忍直视。   云殊华没忍住打了个抖,下一秒,客服冰凉的指尖点在眉心处。   一道寒凉的法光如流水一般自眉目间那枚额印侵入他的脑海,隐隐约约的,灵台之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现在,我收回了你的某些权限,这段时间内,我没办法对你做到有问必答。”   “这些都不是问题,”云殊华站起身,攥住自己的袖口,“你好好修养才是最重要的。”   “虽说我们不能随时随地用心音沟通,但你依旧留有读档的权利,”客服不紧不慢地解释,“假如你需要读档服务,可以随时召唤我,口诀就在你的脑海之中。”   云殊华只得应下:“放心……那现在你要走了吗?”   客服捂住心口,左手捏成拳,迟疑地点了点头。   面前华光大盛,男人的身影在少年眼中渐趋透明,他的五官如同燃烧的火簇融动起来,渐渐瞧不清眼前人的神色。   意识到自己即将消失,客服轻轻启唇,用不甚稳定的声线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提一个请求。”   一只干燥温暖的手立刻将他冰凉的掌心包裹起来,云殊华清晰的嗓音环绕在耳畔:“你说,如果能办到,我一定会为你去办。”   “以后……”尖锐的嗡鸣声在客服的脑内响起,他的语调也忽上忽下,变得尖细,“请远离江澍晚,他并不值得你为他赴汤蹈火,刚才那一场缠斗,他一直在树后旁观,恐怕从未有过救你的心思……”   话没说完,他抬起头像往常一样去观察云殊华的神色,身为少年的游戏管理员,他可以准确通过云殊华所表现出的各种微表情来推测他内心的所思所想,如果表情再丰富一些,他甚至可以测算出云殊华对某些人的心理印象。   比如,云殊华曾经非常珍视江澍晚这个朋友。第一次要求读档时,他的眼神中透着浓浓的哀伤与恳求,可想而知,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   再比如,云殊华很关心景梵,他似乎将那个男人放在心中很重要的位置,每次提到时,面上都是一副全然信赖的表情。   当然这种表情在同自己说话时也出现过,不过,他与自己更像是一种合作伙伴的信任洽谈,或者……总之那不是他用大数据可以准确分析出来的感情。   客服认为测试员给自己分配的NPC角色具有情感上的不稳定性,虽然有时很难从数据的角度进行理解,但他很乐意去了解云殊华。   就如同此刻,他想极力看清云殊华的面部表情,但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已经很难再捕捉到细微处的不同。   不过,怎么感觉云殊华的眼睛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应当是哭了。   客服眼前一黑,程序暂停运转,陷入沉睡。   室内恢复成一片寂静。   云殊华双手捂住眼睛伏在桌面上,过了很久才重新站起来。   他的目光穿过敞开的房门看向庭院中的一棵榕树,忽然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孑然一人,从前敬重的、珍惜的、交好的、最后都如过客一般在生命中消失。   这一切令他想起朔望幻境中的油桐花,花期结束了,便像易碎的瓷器一般落地枯萎,永远停留在悬泠山脚下的那个古朴小院,再也拾不起来了。   不过,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云殊华走入院中,不知怎地又原路逛了回去,那处半开的院门随风轻轻晃动,将他的视线吸引过去。   地上早已干涸的血迹变成深色,云殊华上前拉住门栓,作势要锁上。   他的视线随意向前方一瞥,正好同远处静默站立的江澍晚对视。   他没走,还停在那,不知道在等些什么。待到看见云殊华,紫色的衣摆微微动了动,却没有上前走。   云殊华不争气地同他对视一眼,在他一眨不眨的目光中,将院门轻轻关合。   这道门几乎等同于断绝了两个人最后的羁绊,看到木门严丝合缝关紧后,江澍晚身形踉跄着后退一步,银牙紧咬,口中充满铁锈的味道。   他何曾不想在师炝折辱云殊华时上前搭救?他甚至连杀死师炝的心都有!   可是,可是他不能。   江澍晚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溢满茫然。人生中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般了无希望,他觉得自己的再度陷入了混沌的黑暗中,一条路走到黑,哪里都看不到头。   门内,云殊华单手将门闩扶正,脱力一般顺着门板跌坐到地上。   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埋进双臂之中,疲累地闭上眼睛。   直到此刻,热泪才一滴滴从眼框内滚出,将衣衫打湿。   裉荒山上风光依旧,一切如常,众弟子只道沈仙宗临了有事需下山处理,却不知他走后,山上某处小院发生过一场缠斗。   三日后的一个明月夜,江澍晚身着夜行衣,手持佩剑偷偷下了山。   他一路风尘仆仆踏进一间茶楼,指节弯曲在桌面轻轻敲了几下,掌柜的瞬间会意,对一旁的小二使了使眼色,由小二将他带上顶楼某间厢房。   推开门,江澍晚在廊道中四下打量一番,谨慎地将屋门关合。   门内,一道清隽的墨影站在窗前,左手轻轻摩挲着一只玉笛,不怒而自威。   “我还在想,为了见你一面,我还要等上多久,”男人淡淡扫了一眼江澍晚的脸,“说起来,我们也有近一年的时间未见了。”   “主上,”江澍晚走到他面前,顺从地跪在地上,“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   “你喊我主上?”   男人玩味地笑了笑,带着玉扳指的手微微抬起,扬手对着少年白皙的侧脸打了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江澍晚的头偏过去,脸上带着淡淡的指印,面色却未改分毫。   “从前怎么教你的,只有你我二人在时,你要喊我什么?”男人将玉笛收起,慢条斯理地从前襟取出一条帕子,仔细地擦拭起来。   这个动作是无声的,但却比那一巴掌更羞辱人。   不过片刻,江澍晚的唇角便流下一道鲜血。他抬起手抹了抹,重新跪正在男人面前。   “父亲,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破防了……写着写着感觉澍晚这个孩子有点惨。   想了想,儿子也很惨……   再想了想,师尊也挺惨的……大家都挺惨的,泪目。   呜呜现在想写成没虐点的甜爽文还来得及吗?(喂,作者醒醒。   感谢读者小可爱“十万里灯火.”给小华赞助的5瓶营养液。   感谢读者小可爱“信风”给客服小哥赞助的1瓶营养液。   感谢读者小可爱“疏星”给好友二人组赞助的1瓶营养液。 第60章 殆无孑遗   江澍晚不敢抬头看傅徇的脸,只得安安静静地等着面前的男人发话。   此时月上柳梢,万籁俱寂,静谧清冷的月华透过窗子打在傅徇的侧脸上,随着光影变幻,他的面容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傅徇偏过头,平和地望着身前的少年:“自入中域以来,你犯了不少错事,今夜为父给你悔过的机会,现在就跪在这里,向我忏悔。”   江澍晚沉默地垂着头,脸上显出几分阴沉的死气,唯有隐藏在袖中的双手颤抖地紧握着,尚能看出这个少年还没有完全失去心性。   他克制着自己恐惧与抵抗,一字一句开口讲述自己的罪过。   “儿子不该打乱父亲的计划,离开玉逍宫时……将云殊华诱走。”   傅徇背着双手,狭长的眸子眯起来,打量着窗外的夜景:“继续。”   “儿子不该隐瞒云殊华的行踪,更不该入洛圻山后脱迹忘本。”   “还有呢?”   华贵的衣料簌簌委地,傅徇转过身,弯下腰凑到江澍晚耳边:“你同灵氏姐弟合谋将为父引去悬泠山,意图行刺,让为父死在山脚下,这件事怎么不说,嗯?”   “儿子没有!”   江澍晚睁大眼睛看着傅徇,辩解道:“上元节那晚,儿子确实着了灵绍逸的道,后面的事便一发不可收拾……”   傅徇的手落到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这是他耐心告罄的信号,往往这样做之后,江澍晚便要噤声,不能继续讲话。   “想杀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作为玉逍宫的继承人,你确实有几分谋略与胆量,”傅徇轻声说,“但那对姐弟蠢得要命,这是最大的败笔。”   江澍晚默然不语,不知这是否代表着他认下了那次刺杀行径。   他觉得傅徇二字就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只要傅徇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他就永远无法自由地行走在阳光之下。过去他并不在意这人人唾手可得的权利,毕竟想登上高位,必须要以自由与信仰为代价。   可自从与云殊华交好后,准确地说,是与现在这个脱胎换骨的云殊华交好后,江澍晚也开始渴望着做个普普通通的自由人。   起码能决定自己的生与死,去与留,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仰仗别人而活,不是吗?   他恨傅徇,不仅恨他亲情淡薄,恨他生而不养,更恨他剥夺了自己无忧无虑长大的可能。如果可以,他想做个真正的江家小少爷,就算是庶出也没有关系,长大后依体力而食,过着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可烙印在一个人身上的印迹是永远没办法抹去的,江澍晚心里住着恶魔,每每午夜梦回坐在床边痛苦挣扎时,脑海中想的都是怎么去死。他是个懦夫,不敢擅自了结自己的生命,也不敢刺杀傅徇。   悬泠山那场机遇千载难逢,若是能与灵氏姐弟联手将傅徇成功杀死,他便能永远跟着云殊华在五域中一起修道。   洛圻山,洛圻山是个多好的地方啊,门中勤恳修炼的子弟无数,师尊沈棠离待人温柔可亲,在隽宸殿修习道法的日子,每天都是快乐的。   为何他偏偏是傅徇的儿子,身上担着继承玉逍宫的责任?   如今刺杀也失败了,他只得继续活在黑夜里,不能再见光明。   “不过,这件事为父暂且不想细究,”傅徇冷淡的嗓音将少年飘远的思绪扯回,“你记住,不到最后一刻,不能离开五域,更不能叫沈棠离发现你的真实身份。”   江澍晚颤了颤,意识到方才回想的东西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完成,眸中燃起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来,又恢复成死寂的样子。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来也应当知道,北域域主是我们的人。”   师炝。   江澍晚闭上眼,额头距地面仅一寸距离,声音沙哑地回应道:“儿子知道。”   “我要你继续配合他,为他作掩护。”   “……”   江澍晚鼓起勇气,终于开口:“父亲,师炝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这几日他在山上肆意欺侮道修……这是否是计划中的一环?”   傅徇喉间滚出一声冷笑:“怎么,你现在竟如此在意五域中人,连这点小事都要过问?”   “可……”   “——师炝愿意做什么,让他去做便是,”傅徇蹙眉道,“明日计划若成,不久的将来,我们便能与五域开战。”   开战?江澍晚怔了怔,既然傅徇这么说,那便说明仙魔两界又将有一场大战了。   冥冥之中给,事情正超脱预料,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飞速发展。   “这段时间,你安心待在中域,盯紧殊华,”傅徇神色疏懒,“你们都是同侪,想必关系也不错,若他有任何异动,随时向我禀报。”   关系不错……江澍晚口中发苦,唇角自嘲地勾起:“是。”   “除此之外,务必打听清楚,殊华与景梵到底是什么关系。”   傅徇的语调低沉且轻缓,这句话传入江澍晚耳朵里,令他无端回想起大比开典那日,景梵同云殊华亲昵同座的场景。   指骨捏着袖角,攥得发白,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晦涩道:“儿子知道了。”   “殊华对玉逍宫有大用,他身上藏着不少秘密,放在景梵的清坞山上倒还安全,”傅徇冷声说,“时机一到,我会寻人向你递信,届时你再将他带回玉逍宫。”   “可殊华他有自己的想法,未必愿意跟儿子一同回去。”   傅徇微微一笑,道:“我只要他活着回来,至于用什么手段,你来决定。”   江澍晚没有继续讲话。   “还有一事需要你着手去办,”傅徇转了转玉扳指,“我需要你挑拨云殊华与景梵的关系,若是能做到让他们互相怀疑,那便最好。”   “这件事,儿子恐怕做不到,”江澍晚摇摇头,“殊华与景梵已做了许久师徒,我只是中域的小弟子,大比结束后,就是想见殊华一面都难,怕是改变不了什么。”   傅徇唇角上扬,挑眉问道:“你可知清坞山玉墟殿中有一块可以沟通天意的天音石?”   为何忽然提起天音石?   江澍晚心中奇怪,但没说什么,只颔首道:“天音石是五域圣物,一直放在玉墟殿中被严加看管,据传它连接着极北之地的楞严咒结界,威力无穷,乃仙人之物。”   “不错,当年景梵还是只在人间苟且偷生的蝼蚁,若不是天音石选中了他,在他体内降下碎裂的碑刻,根本不会有如今的造化。”   说到此处,傅徇冷笑一声,眉目间透着浓浓的不满。   “玉墟殿是下界之中与三重天最接近的地方,历任下界共主得天音石点拨而继位,换言之,只要得了天音石承认,便有机会坐上最尊贵的宝座,俯听天意,羽化而登仙!”   江澍晚继续点点头,皱眉道:“可这与殊华有何关系?”   “问得好,”傅徇定睛看着他,“只要你将殊华带到天音石面前,以血相认,定能获得造化。这消息传入剑尊大人耳中,还怕他不会与自己的徒儿反目成仇?”   听罢,江澍晚面色发白,瞠目道:“什么?以血相认……获得造化?殊华他难道与天音石有什么联系?!”   能从天音石获得造化的人,无一不是命定的天下共主,傅徇难道是在暗示殊华是下一任东域域主?   不对,事情绝不会是这样。傅徇不过是个魔修,他又怎能知道天音石会选中谁做继承人?   “东域域主之位,本来就应当是殊华的东西,”傅徇拂袖而立,眸中透出浓浓的野心,“他是天降仙格之人的后代,天音石与他有千丝万缕的羁绊,景梵不过是万般无奈之下被挑中的次品,怎能比得过殊华的血统?”   “殊华的血统,”江澍晚脑海中神经乱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炸开,他颤声问,“可殊华……殊华与父亲您是舅甥啊。”   殊华体内流着魔修的血,何来的仙格正统一说?   江澍晚觉得眼前的男人简直快要陷入魔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殊华的父亲,名唤云尘,”傅徇绯色的唇上勾,面容在阴翳中变得妖冶,“云尘此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云尘……竟然是云尘!   江澍晚赫然想起初入中域时,与各域弟子坐在隽宸殿中一起听经史课,那时殊华每日贪玩贪睡,经史学得七七八八,应付了事。   其中有一节课,仙使曾讲过东域云氏,且说的例子就是云尘。   东域云氏乃修仙世家,虽有底蕴,却日渐落败,到云尘这一辈,已经不能再助他登上清坞山。且那时正逢魔界当道,清虚门掌管清坞大权,自然不肯接纳任何正统道修上山。   可谁知云尘此人竟是天降仙格,法力雄厚,前途不可限量。彼时下界五域苦不堪言,闻此惊天消息,纷纷前去追随,期盼着他能重夺下界权柄。   那天降仙格是何物?有此造化者,可与天音石连通心意,不过百年便能飞升三重天,享无边阳寿。   云尘志向高远,也颇懂事。他遵从家族长辈教诲,修了无情道。按理说只待时机成熟,他便能一举登天,不知比那些勤勤恳恳依旧无所建树的修道者幸运多少。   可偏偏下界众人难逃本性,他修的是无情道,却最是有情。   加冠那年,云尘遇到了傅徇的妹妹,傅杳,正是殊华的生身母亲。   后面的事情皆是意料之中:一代英魂为情所困,最后被滔天的修为反噬,成了九泉之下一缕亡魂。自此,云氏就此败落,天下大乱,景梵被天音石选中乃是后话。   “想起来了?”傅徇打量着江澍晚的神色,幽幽一笑,“我妹妹为了留下云尘的子嗣,竟不惜用命相保。云尘是天降仙格自不必多说,他体内的道统极霸道,稍有不慎便会遭受反噬,自然,这样的人与魔修诞下的子嗣,绝不会活过三日。”   江澍晚跌坐在地上,颤声问:“那殊华为何可以活命?”   “自然是因为……他体内有浮骨珠了。”   江澍晚愕然。   傅徇眯起眼睛,不禁细细回忆起来:“让我想想,这浮骨珠统共四颗,分别位于东西南北,谁知兜兜转转,现世的便只剩南域这一颗。”   “南域的浮骨珠在磬苍山手中,殊华体内的那颗从何而来?”   “那是东域的浮骨珠,”傅徇一字一句道,“云尘私自盗取,将它喂入殊华口中。可那时殊华不过是一个刚降世的婴儿,无法承受浮骨珠的力量,反倒变得奄奄一息。”   “是我胞妹,以命入药,活生生耗尽全部心血炼化了那颗珠子,让它与婴儿血液相溶,这才救了殊华一命。”   这,这岂不是表明……   “我这小外甥,本来就是一颗极珍贵的浮骨珠,”傅徇慢条斯理地说着惊天之语,“你说像他这样珍贵的人,为何不能坐上天下共主的位置,将景梵取而代之?”   疯了,眼前的人已经疯了。   江澍晚连连后撤,想远离眼前的男人,却被他一把按住肩膀。   “你怕什么?为父还有一份秘辛没说,”傅徇玩味道,“倘你知晓了这个秘密,一定会清楚,景梵迟早有一天会死在我们的剑下。”   “……”江澍晚面容苍白,长睫轻颤,早已不知作何反应。   “天音石降在他体内的碑刻早就不在了,纵使当年碑刻上浮现的就是他的名字又如何?”傅徇邪笑道,“那可是代表着东域域主身份的圣物,碑刻在谁手中,五域修士便以其为尊。”   “碑刻不在体内,便失去了与天音沟通的方法,更无法作证他是名正言顺的共主。”   “若是世人知道这么多年来,景梵手中无物却凭白擅权许久,届时又将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   傅徇畅快地大笑起来。   “景梵的命,定要于今岁了结在清坞山。”   傅徇将少年从地上扶起,细细嘱咐道:“至于你,要暂时屈就在五域,此战一胜,为父当即将你接入玉逍宫,为你更名改姓,再不做江家的养子,如何?”   江澍晚默了默,失声道:“谨遵父亲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明天让师尊出来遛遛(点烟   感谢读者小可爱“信风”给小华赞助的饮料:2瓶营养液-3-   感谢读者小可爱“辻阎”为没在场的师尊赞助的6瓶营养液-3-   感谢读者小可爱“风玄茗”给客服小哥扔的1个地雷,他说他收到了,很感谢!! 第61章 都给我金榜题名!   第二日清晨,裉荒山上阴云密布,寒风萧瑟。   各域弟子卯时而起,纷纷换上轻骑短装,手持弓箭于后山集合。今日比试骑射,众人皆摩拳擦掌,为的就是在这场比赛中一举夺魁,为本派争光。   这种活动云殊华最是喜欢,可他今日却无缘参加:各域域主每日卯时三刻便要在通天浮塔顶层集聚,为各域玉令施加结界,确保安全。   此前在开典仪式上,云殊华曾见过那四枚玉令,其中并无任何一枚可以调动东域兵力,也不知为何竟要他每天早起,为其加固结界。   不过今年的各域大比同往年有些不同,景梵与沈棠离都不在,西域的沈域主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唯有北域、南域与云殊华能担起这个责任。   自那日同师炝起了争执,云殊华每每想起几欲作呕,见到他时恨不得一剑将其喉咙割裂。若不是为了大局着想,也不必忍气吞声,自然这其中也有打不过的成分在。   云殊华现下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景梵能尽快回来给他撑腰。   别的不说,师尊若是知道自己被人欺负了,肯定会为自己报仇雪恨!纵然他暂时打不过师炝又如何,师尊乃是天下无双的剑尊,师炝在他面前不咎于神像脚下的尘泥。   为了不与师炝这等败类正面相见,云殊华起的比平日更早,率先抢在所有人面前将守护玉令的结界加固,又赶在大家到来之前匆匆下楼。   正当他快步走出屋门,在侍从的簇拥下转身离开时,恰好撞上同师炝边走边聊的斋青禾。   “殊华,你今日到的可真早啊,”斋青禾瞧见云殊华脸色阴沉的样子,温声道,“可是有何要事?”   云殊华瞧了眼他身边的人,顿时浑身像长了刺般,摆摆手道:“下面的骑射没人盯着,我担心出什么事,想着赶紧下去看看。”   “怕什么,有沈域主主持大局,我们安心在此刻加固结界便可,守护玉令此事也不容小觑,还是谨慎些吧。”   “……”云殊华一阵语塞,一时之间竟想不到其他的说辞。   怔愣间,斋青禾便笑道:“不如殊华进去稍等我片刻,到时我们一同下去。”   话都让他给说了,云殊华也没办法。   他只得拂袖立在门口,道:“我站在这里等便好,青禾兄快去快回。”   说罢,云殊华看也不看斋青禾身旁的师炝,向后退了八丈远,摆出一副戒备的姿势。   斋青禾暗中观察一番,觉出云殊华的抵触,心里大略有了猜测,便也没说什么,笑着请身边的师炝走了进去。   这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演技倒是不错,面上依旧带着令人黏腻不适的笑意,只一双眼还在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云殊华。   想来贼心不死,还在打着那些见不得人的主意。   可惜这些天客服正在维护程序,云殊华少了一个帮手,更无法轻举妄动,万事以小心为上。   这时,自浮塔通天梯处跑来一个急急忙忙的小弟子,见到云殊华便眼前一亮,道:“云师叔,您快去看看吧,骑射场混进了外人,正欲行刺!”   “你说什么?”云殊华蹙眉道,“是何人行刺,可将犯人抓到了?”   语毕,他回头看了一眼关合的屋门,心中疑窦丛生。   “那几名刺客训练有素,修为不低,如今正隐匿在密林中……目前还未将其捉拿。”   “速速带我前去。”云殊华快步向楼下走去,口中念出一个法诀,顿时脚下生风,顷刻间便拽着侍从出了浮塔。   “沈域主可知晓此事?”   “已派人前去禀报,想来域主大人业已知晓。”   “好,赶紧为我引路,”云殊华语速飞快,“可知那些刺客挑了什么人下手?”   “那鬼影神出鬼没,将不少弟子刺伤,瞧上去并不像是有什么刺杀目标。”   云殊华随侍从向后山深处赶去,这里被围栏圈起来,改造成猎场的模样。不过众弟子在这其中猎的并非什么动物,而是由术法制成的花灵,此物通体碧绿晶莹,箭尖稍稍一触便化作一块晶石,由弟子收集起来留待骑射比试结束后一齐计算成绩。   此刻这处林子入口处遍布持刀的侍从,不少弟子纵马骑出,看到云殊华后便喊:“云师叔,此地太过危险,还请您先行离开。”   云殊华眸色微沉,并未答话,迅速夺了一匹马翻身上去,垂目道:“还有多少人在里面?”   “……这,算上沈域主的侍从应当还有几十人,他们正与那些来历不明的刺客缠斗。”   见他们几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口,云殊华也不再继续耽搁时间,只甩下一句“回前殿好好疗伤”便头也不回地勒马进了猎场。   若是认真说起来,云殊华的骑术实在算不得好,此前景梵并未教过他如何骑马,好在自己从小就有点功底,只要不做些危险的动作,倒也还说得过去。   他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向林中深处飞奔而去。旋即两指成诀,牢牢将摘星握在手中。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此地无风,所有声音都在顷刻间被放大。   云殊华敏锐地感觉到异动,转身对着声音来处用力射出一箭!   几只惊鸟自荫蔽繁茂的密叶中振翅而出,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活物的影子。   “……”难道方才是多想了?   云殊华心中诧异,忽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密实的马蹄声,听上去应当有十人以上正往自己这个方向前来。   “云师叔!”   “云师叔为何在此?这里出了刺客,现下还未捉拿完毕,不宜久留。”   这几人身后跟着六七个手脚被缚的黑衣人,他们无法上马,便只得跟在马后快走。   云殊华瞧了一眼,心知局势应当被控制下来了,便松了口气,只当是虚惊一场,点点头道:“没事就好,先出去同沈域主报个平安,嫌犯稍后再审,这里四处被围,漏网之鱼定然无法逃脱。”   话音甫落,视线一瞟,正巧同人群中的紫衣少年对上眼。   江澍晚披着一袭狐裘,上面沾着些许血迹,也不知是他的还是贼人的。   “你们……应当没有受伤吧,”云殊华皱着眉问道,“可有人需要送往山中医馆救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声回答道:“皆无大碍,有劳云师叔记挂。”   人群中的紫衣少年默默绕开队伍,径直从另一条小路离开了。   云殊华余光掠过他的背影,顿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他烦躁地摆摆手,拽进缰绳调转方向:“我们回程,今日的骑射就此作罢。”   待走出密林,便见斋青禾急匆匆赶来,朗声问道:“方才结界加固到一半,便听见门外有弟子上报此地出了刺客,如今可还有弟子涉险?”   “有几个受了伤的已经前去疗伤,其余人皆无大碍,”说着,云殊华转身看向最后,“那些刺客就在……”   “怎么回事?!”   只见地上黑衣人倒得横七竖八,口吐鲜血,无一人留有呼吸。   云殊华脸色一变,冷声问道:“为何他们会忽然自尽?”   “这,弟子不知……好似是方才看到斋师兄的脸,便像约好了一般倒下。”   “我?”斋青禾面上露出些许诧异,“可我并不认识这样一群人,为何他们见到了我就要如此?”   云殊华警觉地看了眼斋青禾,脑海飞速运转起来。   斋青禾为人谨慎,若是有所密谋,是断不会叫人抓把柄的。且他是师尊与沈棠离亲自提拔的后辈,定然身世清白,不会做出背叛之事。这些刺客见到斋青禾当即自尽,应当是目的已成。   云殊华倏然想到些什么,迅速下马,扯住斋青禾的手腕逼问道:“方才只有你一人前来,师炝呢?”   “他留下来完成结界加固一事,我则前来瞧瞧情况,必要时还可助你,”斋青禾冷静答道,旋即像是也想到什么,便问,“莫非你怀疑……”   “这些刺客训练有素,伤人却不致命,由此可见并不是为了杀人。恐怕你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云殊华扬声,“青禾兄,你的修为较我强一些,你先返回通天浮塔扣住贼人,我去找沈域主,令他封锁裉荒山。”   “好,”斋青禾颔首,随即对着众人道,“其余几域弟子且先做个支援,莫要让这群反贼跑了!”   身后的应和一声高过一声,云殊华早已飞奔出去,催动体内法力向前殿奔去。   离开人群聚集的后山,越往前殿走,侍从就越是稀少。   云殊华心中警铃大作,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走过某处廊檐拐角,还未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有一道绳索飞快将他的脖颈绕起来。   “呃!”   云殊华被那根绳索拽入一间耳室,屋门“砰”地一声关合,有人拽着绳索的一端将他逼至墙角。   “小野猫,抓到你了。”   云殊华双脸通红,愤怒地看着他。   “师、炝,”他一字一顿道,“果然是你在搞鬼。”   “唔,你很聪明,”师炝低下头,着迷地在他颈间嗅了一口,“还这么香……难怪你舅舅不让我碰你,可是天高皇帝远,他管不了我,你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预测失败,仙尊在下章TAT。   今天应当是高考最后一天,祝大家取得好成绩~   平时要是有什么不会的题可以问我(bushi   七月等高三妹妹们的好消息(づ ̄3 ̄)づ! 第62章 枯木逢春   “你认识我舅舅?!”   云殊华瞪大眼睛,双手攀住师炝的衣袖,牢牢拽紧,质问道:“你为什么会认识他?”   师炝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怎么,我认识大名鼎鼎的玉逍宫一宫之主,这有何奇怪?”   他抖了抖衣袖,手掌抚上云殊华的后颈,顺着衣领向下扯,两指抵住脖颈处的动脉,沉声道:“我就知道你会心生怀疑,故而早就在此等候,果不其然,我等到了你。”   冷凉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在皮肤上点着,不知在打算些什么。   “行刺一事果然是你的障眼法,你想对玉令下手,”云殊华极厌恶地躲避着他的触碰,扬声说,“若有胆量,你大可以在这里和我耗,现在裉荒山上下都知道是你在搞鬼,沈域主马上便能带兵赶来捉你,届时你和玉令人赃并获,还有命活到大比结束?”   师炝眯着眼,凑到他面前细细打量着他的脸,随即舔了舔唇角:“你真可爱,难不成以为我窃了玉令后还会专程在这里等你?”   那语气活似偷走玉令的并不是他一般。   云殊华余光瞟向透着天光的窗子,心知自己目前能做的只有尽力拖延时间,便道:“若是你不想对玉令做手脚,又为何要设计将我和斋青禾引开?”   “玉令我要,人我也要,”师炝狂妄地笑起来,“不过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些,不如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处境,嗯?”   说着,他勾住云殊华的腰带,充满暗示性意味地扯了扯。   云殊华一心不能二用,注意力全部放在师炝那只作恶的手上,当下使力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我不过是一介无名弟子,你为何非要纠缠着我不放?!”   “要怪就怪你长了张漂亮的脸,恰好又是景梵的小宠物,”师炝狠力将腰带扯断,少年的身体被那股蛮力带入他怀中,“我同你那救世主师尊有些过节,看他生气,我就开心。”   一股奇妙的香气涌入云殊华鼻间,这种感觉分外熟悉,令他有片刻的失神,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师炝的手指掐着云殊华的脖子,眸光像一条阴冷冰凉的蛇钻入他松散的衣襟,令人顿生一阵恶寒。   云殊华并没有躲开,他迅速攀着师炝的手臂于胸膛处胡乱探了一番,却不知这样的行径无异于煽风点火,在师炝心火上添了一把干柴。   “让我猜猜,小野猫是不是在找那几份玉令?”   “别找了,我只身前来见你,没有携带任何重要之物。要是不信,一会到了床上任你搜寻。”   云殊华屈膝用力向上方狠狠一顶,趁着师炝吃痛闷哼的功夫一个踢腿将他踹开,道:“你身上没有玉令,莫不是还有什么同伙带着赃物逃了?”   “同伙……呵,”师炝面色阴冷,瞧上去已处在盛怒的边缘,“没错,裉荒山内有人与我里应外合,五域之中早就有众多门生叛逃,过不了多久,天下便会分崩离析,处于战乱之中!”   “本来今晨你完全有机会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只需你和斋青禾调换位置,由你去追回玉令,由他来阻拦我。”   云殊华警惕道:“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难道不对?”师炝双眉微挑,恍惚间他的脸竟显出一种失调扭曲的虚假感,“那日我被你的好姘头打伤,修为尚未恢复,若是与斋青禾正面交锋,倒也能被他拖上一拖,可是遇到了你……以你那点三岁小孩的伎俩,能拖我到几时?”   “斋青禾就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通天浮塔,也夺不回那几道玉令,不过我猜若是你出马,兴许能挽回这种损失呢。”   师炝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边说边向云殊华走来。   趁少年挣脱不得,师炝捏住他后颈某个穴位发力,毫不留情地对着云殊华的肚子击了一拳。   少年浑身卸了力,吃痛地皱着眉,半蹲在地上蜷缩起来。   “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偏偏因为你想躲着我、不想见我,最后只得满盘皆输。我虽不是你的师尊,但今日可教了你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课,你说你是不是该感恩戴德?”   “我呸!像你这种背叛正道的无耻之徒,勾结反贼,其心可诛!”   “背叛正道?言下之意……”师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笑道,“便是说魔修乃是邪门歪道?你说我是叛徒,那你这个叛逃亲舅的离经背道之徒又算什么?”   “你……”   没想到此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云殊华怔了怔,后颈与胸腹的疼痛还未散去,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淌下来:“你不是五域清修道者,你是魔界中人。”   师炝连连鼓掌,称赞道:“不错!”   他半撑在云殊华的上方,单手撩开素白的衣衫,眉目间透出兴奋妖冶的光来:“你是叛徒,我也是叛徒,所以这场□□乃是上天成全。”   云殊华无力反抗,冷眼看着他将自己的外衣一件件剥开,上半身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之中。   “再此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屈辱地开口,仿佛接受了现实。   师炝单手抽开自己的腰带,谨慎地盯着他,唯恐他再耍什么小花招。   “你的本名是什么,”云殊华定睛道,“另外,我想看看你的脸。”   “想着事后再去找景梵告状?”师炝提起景梵二字,眼中露出的兴奋浓得快要化不开了,“你快告诉他,我上了他的小徒弟,以后……他只能守着残缺不全的爱徒苟延残喘下去。”   “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云殊华吼着,怒红的双眼盯着他。   师炝俯身在他侧颈嗅了嗅,说:“记住了,我叫卫惝。一会记得喊这个名字,小野猫。”   “卫惝……”云殊华闭眸,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旋即道,“清虚门二公子卫惝?”   穿越前在数据测试小组阅所览的资料尚还历历在目。   清虚门地处北域,若是师炝在不知不觉间被卫惝掉了包,且这么久都不被发觉,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北域反了。   师尊,既然反贼已经揪出,我便可以不用继续保护你与沈棠离的计划了。若是我做些剧情改动……你不会怪我的,对吧?   “想不到你竟知道我的身份。”师炝唇角勾起,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掰过云殊华的脸,欲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可躺在地毯上的少年聚精会神地闭着眸子,不知在心中打什么鬼把戏。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云殊华睁开眼平静地问。   “我在想,”他自问自答,继续说着,“你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我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逆、天、改、命,哈哈哈哈……”师炝大笑起来,“你人现在就在我□□躺着,难道还能忽然消失不成?”   话音刚落,寂静的屋内顿时狂风四起,师炝警觉地向周围看去,却发现并没有任何人擅闯进门。   身下的少年发丝飞扬,眉间那处花瓣旁隐隐又多了一点淡绯色,他的双眸晶莹清澈,如夏夜的繁星一般透亮。   师炝跌坐在地,这才发现少年的身影正在一点点变成透明,不过瞬息之间就几近消失。他皱着眉在地上胡乱抓着,试图抓住少年的衣角,却是徒劳。   “云殊华,你究竟在搞什么鬼?!这难道是玉逍宫的巫蛊之术?”   一个活人怎会在他面前逐渐消失?   屋外风云变幻,窗纸被这奇怪的气场震得碎裂不堪,云殊华淡淡地看着他,眼神高傲。   “给我读档。”   万物归于沉寂,师炝眼前一黑,顿时失去意识。   世界陷入停止,时间无限回溯。   一阵啾啾鸟鸣之声将云殊华出神的思绪唤了回来,紧接着,旁边一个持剑的侍从略有些迟疑地开口。   “那鬼影神出鬼没,将不少弟子刺伤,瞧上去并不像是有什么刺杀目标。”   云殊华余光瞟去,对着他颔首,右手轻轻抚上眉间,虚空中一点莹亮的粉光注入他额印之中。原本只有一片莲花瓣的位置,如今又多了一点出来。   “云师叔,云师叔?”   侍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云殊华眸光一转,向林中深深看了一眼,道:“斋域主稍后便至,你们兵分两路,一路进林中,另一路去通天浮塔捉叛徒。”   这个重来的关键节点选的很巧妙,一来恰好可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二来又可叫师炝暴露出身份。   至于那个在通天浮塔中盗窃玉令的贼……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串通了北域,敢对五域玉令下手。   在一众侍从略显疑惑的眼光中,云殊华掉转方向,足下生风,匆匆赶了回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疑惑开口问:“方才云师叔不是一脸焦急想要进去?为何又变卦了,真是奇怪。”   “别置喙了,许是云师叔又想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按吩咐去做。”   云殊华唤出佩剑,特意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快马加鞭赶往浮塔。他避开斋青禾的行动路线,唯恐让师炝料出什么不对劲来。   从浮塔后门潜入,一路上到处是被人打晕的侍从,顺着扶梯一直向上,任何细微的响动都在这安静的环境中听得一清二楚。   云殊华踏上顶层,绕开晕在走廊里横七竖八的侍从,默默走到紧闭的屋门前,双手持剑作势要劈门而入。   恰在此时,一旁的轩窗被人顶开,师炝探头向外看了一眼,正巧同云殊华对视。   “有人在这里,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云殊华一脚踹开屋门,衣袂随风飞扬而起,像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向房中的二人冲去。   师炝脱下外袍,蒙头向云殊华甩去,只身掩护着身后盗取玉令的窃贼,大吼一声:“从窗户逃出去,前山少有人看护。”   剑刃划破丝帛的声音响起,云殊华横空一劈,将带着法力将外袍撕碎在空中,他的长剑脱手而去,径直向师炝心口戳刺。还不待对面二人看出什么端倪,摘星就已落在他手,几道冷箭对着那将要脱窗而出的虚影射去。   那道矫健轻灵的身影逃脱地太快,完全没等到云殊华看清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惟有一道短簇冷箭将他的衣角割裂下来,轻飘飘落在窗前。   云殊华快步上前,想要将那块衣角拾起来,还没走出几步,背上便传来剧烈的刺痛感。   一柄短刃插入他脊背正中央,师炝面露凶光,将他踹翻在地,紧接着抽出另一把匕首,对准云殊华的心口便要扎下。   这已是灭口的大杀招,与一刻前那挑衅调戏的样子截然不同,云殊华心知撞见了师炝的秘密,对方自然不能留下自己这个活口。   刀尖闪着利光,师炝面无表情,眼中透着浓浓的冷漠。   “卫惝!你坏事做尽,等着被五域一同讨伐吧!”   卫惝二字一落,师炝的手腕生生错开一寸,直砍入云殊华的左肩,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手。   云殊华痛得身体前仰,嘴唇与面色一齐变得煞白,口中充满血腥味。   还不待他喘息片刻,师炝便冷寒着一张脸掐住他的脖颈,将他上半身提了起来,眸光森森宛若恶鬼。   “是谁,告诉你卫惝这个名字的。”   云殊华连中两刀,且刀刀致命,又被他这样对待,此刻勉强靠着体内的法力开口说话。   他不能死在这里,付出极大代价耗费了一次读档重来的机会,眼看着就要将两个叛贼的身份揭露了……不可以,绝不可以死。   “说,”师炝面色阴沉,“说完了,就是你的死期。”   云殊华唇角提起,喉间滚出一声淡笑:“我不仅知道你叫什么,我还知道你是清虚门的人,怎么样,有关你身世的所有秘辛,我都一清二楚。”   “是谁告诉你的?!”   师炝恨声提起他,左手扬起落下,对着那道伤口又是狠狠一扎:“你最好快点说,否则这把刀刺入心脏的时候,你就是再想说什么也晚了。”   若是今日真死在他刀下,云殊华断然无法接受。他本想届时故技重施,再读一次档重来一遍,寻个计将师炝制服。   可转念一想又没什么重来的必要,人生还有多少次重来的机会?这次差了一点,到底是没追上。   现下早已是重来一次的结果,许多事情的发展方向早就不像第一遍所经历的那般,且不说再读一次档是否真能逆转局势,倘若老天真要他今日丢命,便是重来千万次也逃不过师炝的刀尖。   不过……就算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云殊华重咳两声,道:“谁与我说的,你是当真不明白?这世上谁将你的身世掌握得一清二楚,想必不用我说吧。”   师炝怔了怔,手中的刀柄稍稍卸力,随即双眼布满血丝,颤声叱问:“你是傅徇的外甥,是傅徇那个狗贼告诉你的,是不是?”   云殊华心头一跳,旋即闭眸不语。   没想到师炝猜出的人竟是傅徇,自己歪打正着,恰好砸中了舅舅。   “那老狐狸竟敢将我伪装师炝的事告诉你,待我提着你的头去见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师炝握紧刀柄,在他左肩连砍三刀,如泄愤一般,顿时血花四溅,面前的少年有如一张脆弱的薄纸,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浓重的血腥气息勾起他脑中愉悦的信号,大约是心情好了,师炝两手一松,正欲给云殊华一个痛快。   就在此刻,一道淬着冷刃的长剑带着巨大的剑意横空出现,将他五脏六腑骤力搅动!若不是他当即从云殊华面前滚落到墙侧,恐怕要七窍流血死在原地。   “谁!”   一道雪白的清影出现在师炝面前,还没看清楚来者何人,那道长剑就已割开他的喉,险些将他一击毙命。   混沌恍惚之间,云殊华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打横抱起来,轻轻收在怀里。   冷淡的清莲香气令人心安,让他从紧绷的状态中松懈下来。   “小华,注意集中,神识不可涣散。”熟悉低磁的嗓音萦绕耳畔,不知怎地,这声线听起来竟带着些微的颤抖。   重来一回,能让师尊早些出现,也不错。   云殊华在心中默默想着,紧闭双眼昏睡过去。 第63章 怦然心动   桃月十九日,北域域主师炝身份败露,仓皇而逃。五域仙宗之主沈棠离下令捉拿反贼,举域出兵,奈何北域已反,又有清虚门与玉逍宫暗中相护,贼人至今下落未卜。   那日云殊华着急去追盗取玉令之人,不慎被师炝重伤,自此昏睡了三日,直至某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才睁开眼醒来。   彼时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他摸索着从床上坐起,青丝满塌,夜风微凉。   云殊华打了个抖,视线追寻着光源看去,但见床边一颗莹润的夜明珠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冷光,光辉铺在床边,照着他的侧脸。   左肩稍一牵扯便酸痒难耐,万幸的是并无痛感。云殊华摸上去四处看了看,发觉伤已大好,只是新长好的皮肉较为脆弱,一触就痒。   不过是来裉荒山参加一场各域大比,现在回想起来,竟有劫后余生之感,其中复杂心绪,非一言所能述明。   依稀记得那日是师尊及时赶到,这才救了他一命……师尊回来了?   不知怎地,云殊华扯了扯嘴角,心中安定许多。景梵二字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云殊华便觉得是风雨无惧、安全可靠的。   看着天色已晚,想必师尊此时应是在休息,明天一早再去拜见也不迟。   话是这么说,可云殊华靠在床前躺了会,就是忍不住想去见见他。   也不知师尊此行一去是否顺利,是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的,沈仙宗与他一道回来了吗?   总归是没什么睡意,云殊华也不再勉强自己,他慢慢下了床,踩着一双短靴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右手拎起茶壶,摇摇晃晃地倒在白瓷的茶杯里,不少茶水洒了出来,洇湿桌面。   冷茶下肚,云殊华颤巍巍地将杯子攥在手里,抑制不住心内的激动、狂喜与畏怯。他只觉自己口干舌燥,意识浑沌,只想快些去见到景梵,同他说一说这些日子在裉荒山的见闻。可是,可是他又很害怕,从前只听说过有近乡情怯一词,却不知有没有近师情怯这样的说法。   正想着,唇上忽然沾了点冰凉的水滴,凉风一拂,带来异样的触感。   云殊华顺手抹了一把,这才发现手上的哪是什么水滴,是血。   他手忙脚乱地抽出手帕擦拭,没成想越擦越多,原是鼻血止不住地流了起来。   云殊华只好摸到后堂去找水清洗,一番折腾过后,已经是筋疲力尽。   好端端的,怎么又开始流鼻血了?   云殊华坐回桌子上,支着下巴回想起上次的情形。那日做了一个诡异的梦,醒来以后便觉气血上涌,若说这两次有什么相同之处,那便是都想到了景梵。   不会吧。   云殊华心中微讶,低下头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开始怀疑起自己来:难不成是因为自己这具身体长,长大成人了?   可上一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青春期,好像并没有像现在这般……反应这么大?   他摸了摸自己略有些发烫的脸,忽而觉出一些隐秘的羞耻。这不仅是因为身体上出现的变化,还因为自己每次气血上涌的对象竟然是师尊,这若是被师尊知道了那还得了。   说不定会被扫地出门。   正想着,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云殊华吓了一大跳,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   “谁?”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深夜造访?   云殊华打起精神,上前将屋门拉开。许是太久不见光的缘故,天幕中一轮明月皎洁得有些刺眼,他忍不住将眼睛眯了起来。   月华将院中树下颀长挺拔的身影拉得瘦削不已,客服手持折扇,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云殊华眨眨眼,眸中溢出一丝惊喜:“你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向后退了一步,将进屋的路让出来:“有什么事先进来说。”   “我……我来看看你的伤,”客服皱眉,“就在这里说吧,我不能化形太久,一会就要走了。”   云殊华遗憾地叹了一息,道:“你放心,我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倒是你,你的数据修复什么时候能好?”   说到此事,客服轻松道:“约莫再过两日便能恢复如常。”   “上次读档匆忙,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应当没有打扰到你休养吧?”云殊华又问。   “没有。”   客服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上前几步走到云殊华面前,垂眸将他的发丝用手指梳拢,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随后轻声说:“闭上眼睛。”   云殊华不明所以,只好将双目阖上。   眉间传来一阵清凉,客服将指尖点在他眉心处,不知又在施些什么法。   “现在,这枚额印已彻底生成,你还有三次读档机会。”   云殊华看不到客服的表情,只低声应道:“你放心,我自己心中有数,以后若非遭人压制的紧要关头,我定然不会轻易读档。”   客服作法的手顿了顿,又道:“你对此有所计划固然是好,不过……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并不是恃强凌弱,修为高与低皆不能代表你所处的位置,正所谓方生方死,有时短暂的逆势并不代表长久皆是如此,日后遇事,还是少使用这些东西为妙。”   “嗯……什么?”云殊华懵懂地睁开眼,“为何要说这些?”   客服面容平静,一双湛蓝的眼睛如深海中的漩涡,紧紧将云殊华的神识吸住。   “你来到这里不过一载,凭心智与耐性,尚且还不能同卫惝那样的人一战,若想赢过他,非智取不可,怎能依靠读档与他一次次过那样的险招。”   云殊华颔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是东域弟子,这样的事情以后只会越来越多,我定然是要与卫惝站在对立面的。”   不过客服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他早已卷入这场仙与魔的权柄之争,身边皆是精明且修为高深的翘楚,这是一场权谋之战,如若没有几分才智,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别人手中一把刀。   “可我这话不仅是对你说,也是对你的师尊说。”   客服点了点那处花瓣额印,道:“既然你已在心中有了选择,就必须要清楚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景梵数年前能登上玉墟殿的宝座,绝非是法力高强的缘故,那场战役,乃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是民心所向的救世主,自然站在天道丰顺的那一方,可这次不一样,如今下界安稳多年,五域离心,又有奸人作祟,仙与魔孰赢孰输,尚未可知。”   云殊华凝重地道:“可师尊是天选之子,天音石选中了他,这是举世共识,难不成天道还能站在魔修那一方?”   “天选之子……过去他确实是,”客服缓缓道,“马去马归,得马失马,机缘早已逆转,景梵早就不是命定的天下共主了。”   “什么意思,”云殊华下意识攥住客服的袖子,“天音石还能反悔不成,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   “天音并未反悔,当初此石顺应天道将造化降在景梵身上,他即是当之无愧的救世主。如今那造化已经消失,倘若天音石再与景梵沟通,未必能有所感应。”   云殊华诧异道:“我师尊身上的造化去了哪里,为何会消失?依你所言,如今天音石选中的人又是谁?”   “抱歉,我不知道,”客服摇摇头,随即又说,“有人来了。”   云殊华向他身后看去,只见庭院大门不知何时半敞,一道清影伫立在院中,正是景梵。   客服折扇轻扬,身影如萤火一般顷刻消逝在云殊华面前,后者心脏狂跳,双手紧紧捏住衣摆,直愣愣地看着来人,竭力掩饰自己的紧张。   为何师尊会在这个时候来他的小院?方才应当没有看到客服吧。   明明只是十来日未见,云殊华却觉得自己与他隔了三个秋天。   景梵今夜身着一袭华服,金丝织就的夔纹点缀在领口,如墨青丝由一顶镂金雕纹冠束起,云殊华睁大眼睛想看清上面的纹路,却是徒劳。   “在看什么?”   再度回过身来,景梵已长身玉立站在他面前,微微欠着身垂首看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一双星眸泛着潋滟的光,又如融化的冰泉,安静平和地看着云殊华。黑色的衣袍在辉光照耀下显出华贵的流纹,更衬得他五官俊挺,眉目清冷,竟较白日里更多几分禁欲气息。   “师尊,”云殊华眨眨眼,“你,你怎么会在这个时辰来。”   月上中天,做师尊的来徒弟院子里晃荡,听起来属实有些蹊跷。   景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开口解释道:“方才与沈域主议事,回院的路上,想着顺便来看看小华。”   “这么晚了还在议事,师尊与沈域主真是辛苦,”云殊华感慨道,“那卫,师炝的事……”   唇上传来温凉的触感,云殊华呼吸微窒,眸光紧紧黏在景梵那张靠近的俊颜上。   “嘘——”   景梵用手指抵住他的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轻轻蹭了蹭,淡声道:“今夜不说这件事,为师会解决一切,你不必担心。”   云殊华的唇被他按得发痒,当下不敢开口说话,只乖巧地点头应下来。这提着的一颗心正要放回肚子里,忽听见男人沉声说:“方才好似看到小华在与人私会。”   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蜷握起来,冷汗也从背后浸出。   他看到了客服?!   云殊华向后避开景梵的手,笑道:“师尊在说什么,徒儿才醒了不过一柱香时间,怎会与人私会,便是出去找人传信也来不及。”   “哦?”   景梵挑眉:“当真没有。”   “真的没有,”云殊华的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徒儿在这山上鲜少与人来往,最亲近的便是师尊您。”   这小孩子讲话半真半假,撒谎的功力还需再练。   景梵偏过头,缓缓靠近云殊华侧颈,凝目道:“可是……为师在你身上嗅到了别人的味道。”   倘若此时还不能发现二人言行举止中含着些调情狎昵的意味,云殊华便枉活两世。   他像只着急的兔子,抱着臂闪躲,同时快速拍了拍身上:“真的,真的吗?恐怕这些都是您的错觉,徒儿身上断不会沾染到外人的气息,定然是师尊多想了。”   云殊华一边胡乱说着,一边极力掩饰住自己的震惊。   师尊何时会对他做这样亲昵的举动了,这,这不合常理!   云殊华脑子里一团乱麻,身体却先于意识发出信号:此时最好远离景梵。   且不说面前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自己的情绪,更重要的是,以目前的身体状态来看,他根本承受不住景梵的撩拨。   此刻云殊华无比庆幸今夜出门时多披了一件外袍,否则再这样继续下去,今日定然要在景梵面前出丑。   这种纯粹的、天然的生理反应让他感到刺激的同时又生出羞耻。这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渴望,期盼着能得到长辈的爱抚与疼宠,且这种渴意的来源只有一个,那就是景梵。   云殊华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滚滚沸腾,叫嚣着热血上涌。他垂眸悄悄看着景梵那只伸出长袖的手:骨节分明,干燥温暖,触及自己的皮肤时,还能觉出一点淡淡的凉。   这样的偷窥行为催发出心底里的罪恶感,可他完全没有办法忍住。   面前的景梵沉默不言地收回手,收回了继续调戏小徒弟的心思。   他的脑海中掠过刚才随意一瞥所看到的虚影。   与殊华私会的男子衣着不像本地人氏,一身蓝衣,手持折扇,虽瞧不见脸,却应当与沈棠离所言一般无二。   殊华果然认识这样一个神秘人,若是捉到他,想必也能得知那日他们是如何将江澍晚救出朔望幻境的。思及此,景梵提起云殊华的下巴,眯起眸子细细打量着少年细腻姣好的脸。   这举动令人始料未及,云殊华惊讶地看着他,耳根悄然染上一片红霞,轻声问:“师尊,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华可不能骗我。”   景梵慢条斯理地吐出这几个字,又道:“倘若为师发现你说了谎,便将你关在清坞山上受罚,再也不能踏出山门一步。”   不待云殊华回应,他松开手,恢复成往日那般模样,缓声道:“今夜前来还有另一件事。”   “师尊请讲。”云殊华捏着袖角,挺直的背脊稍稍弯了起来。   “进去脱衣,在床上坐着,”景梵幽深的目光落到云殊华身后漆黑一片的屋内,“让为师瞧瞧你的伤口。”   云殊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唯恐景梵发现他身体的异样,站在原地快要急哭了。   “师尊,徒儿的伤已经好全了,再过两日便能不痛不痒,一如往常。”   听罢,景梵点头道:“那便好,如此也不枉为师每夜前来为你疗伤渡法。”   什么疗伤?他没听错吧,每夜疗伤?   云殊华被这句话砸得晕头转向,随后,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他被景梵牵引到寝屋里,稀里糊涂地坐到了床上。   景梵就在他身后坐着,淡声开口:“小华自己脱。”   背对着男人,云殊华两颊通红,体温骤升。还好景梵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否则便真要解释不清了。   在没有理清自己这具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云殊华绝不会做下任何可能改变师徒二人关系的决定。   清坞山是这世上他唯一能抵达的最后一片净土,如若为了一己私欲贸然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那样的后果他断然承受不起。   倘若师徒是这世上最牢靠、最稳定的亲密关系,云殊华愿意一辈子不打破它、小心翼翼地维护它。   况且,目前的情况也不允许他思索自己的感情问题,不是吗?   云殊华赫然想起客服所说的话,只觉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向他砸过来,真叫人喘不过气。   恰在这时,背后正中脊骨处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云殊华一个不察,竟然攥紧身下的被子打了个抖。   “嗯……”   景梵的指尖沾着略带黏稠的伤药,正一点点地在他背后涂抹,因为羞赧,云殊华通体肌肤生热,偏男人的指尖是凉的,如此一冷一热交替往复,简直是在疯狂挑拨他敏感脆弱的神经。   今夜他不止一次为自己奇怪的反应感到羞惭,手下的被衾渐渐收紧,云殊华咬着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痛?”   借着夜色,少年光滑洁白的肌肤染上一层薄薄的粉色,无声地引诱着景梵的手作恶。   他轻轻将药膏揉开,沉声道:“小华若是痛就喊出来,寝被扯破了,今夜要如何睡觉?”   “我……”云殊华闭了闭眼,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不痛,不痛,师尊不必在意。”   景梵微微勾起薄唇,面无愧色地继续挑拨着少年的感官,看着他因为自己露出千万种娇态,这种感觉过于美妙。   少顷,他将药膏从后方递到少年胸前,乌云般的青丝紧贴对方的肩颈,附耳道:“如今既然醒了,胸口上的伤便由小华自己来打理,如何?”   “……好。”云殊华抬起手去接男人手中的小瓷瓶,神色恍惚。   “每日一次,认真涂抹,几日后为师还会检查,”景梵的热息吹在他耳畔,“若是留了疤,为师便要治你的罪。”   云殊华艰难地点点头,克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景梵探出手在他后颈摸了摸,指尖稍一用力,少年便闷哼一声,软倒在他怀里。   男人在他侧脸上吻了吻,旋即与他十指交缠着将那个小瓷瓶取了回来。   “不过,今夜还是我为你代劳。”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进展大成功!! 第64章 时绌举赢   第日一早,裉荒山下起了蒙蒙细雨,侍从来来往往绕殿而过,人人手中举着一把十六骨油纸伞。   春雨临山是个好兆头,若是这雨一整日淅淅沥沥缠绵不绝,便意味此地正式进入了寒冷退却、万物生发的春天。   辰时刻,云殊华躺在床榻上睁开了眼。窗外雨滴刮在屋檐上的声音分外清晰,朦胧之中,他瞧了眼晦暗不明的天色,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眼前的是清晨还是黄昏。   云殊华翻了个身,顿感身体懒懒的,还想再睡一会,可是脑海异常活跃,闭上眼睛了无睡意,精神得很。   打了几个滚以后,他还是慢悠悠从床上走下来,径自去穿衣洗漱。   不知怎地,这一年在清坞山勤加修炼,精神与耐力一向不错。可自从来了裉荒山,自己变得愈发懒散了。   想来想去还是这里待遇太好的缘故,每日坐在师尊的位置上睥睨五域众修,确实分外恣意。   一想到这,云殊华就异常敬佩景梵的自制,做了这么多年域主依旧精通剑法、时时悟道,还要处理五域之中发生的大小事宜,这等精力与韧性岂是寻常可比。   待到打理好一切,云殊华扯了扯衣领,忽觉地有些气闷。   他将屋门拉开,丝丝冰凉的雨珠像串成线一般直往脸上吹,打湿了鬓角。   云殊华随便擦了擦,就瞧见庭院中有一个恭敬侯在原地的侍从撑伞而立,手中还抱着另一把伞。   那侍从瞧见云殊华出了门,面上一喜,连忙上前道:“云师叔,仙尊大人命属下前来送伞。”   “师尊?”   云殊华稍稍愣了一下,随后连忙上前将他请到屋檐下,问道:“莫不是方才我睡觉的时候,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并未,是仙尊大人说这个时辰您该醒了,才嘱咐属下来此等候的。”   猜得真准。   云殊华接过伞,脸上一红,又对他道了谢:“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云师叔,现在大约到了辰时三刻。”   “辰时?!”   云殊华掰着手指算了算:“我睡了这么长时间?这,这……那五域晨会呢?众位域主已经商讨完了?!”   “不行,我现在就前去请罪。”   说着,云殊华“啪”地一下撑开伞,踩入飘渺的雨雾之中。   “云师叔,云师叔。”   身后的侍从连忙踩着水赶上来,将他拦下:“今日的五域晨会已经散了,仙尊大人正与沈域主、斋域主议事,几位域主下了死令,谁都不能上前打扰,云师叔还是稍作等待为好。”   这番话将云殊华唤回神,他这才意识道景梵回来了,自己不必再挑起大梁,一切棘手事务也无需自己过多费心。   “哦……”云殊华点点头,“你说得对,那我便不去打扰师尊了。”   “不过,既然师尊已经接管了这些事,那……我们清坞山的惊鹤可否向你域讨要回来?”他凝着眉,面上露出难色,“此前惊鹤一直被你域派往前殿守山,是时候该‘人归原山’了吧。”   要不是西域还有这种规矩在,他何至于与师炝交手时处于劣势,必要时刻还要自己的客服帮忙打人。   “您说惊鹤大人……”侍从顿了一顿,这才惭愧道,“惊鹤大人他早已下了裉荒山。”   “什么?!”云殊华双目微瞠,“他担任守山要职,怎可能私自下山,惊鹤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这都是仙尊大人的意思,云师叔您昏睡的这几天,仙尊大人处置了许多人,”侍从说,“惊鹤护主不力,害您受了伤,被仙尊大人降了责罚,现下应已到清坞山领罚了。”   云殊华有一瞬的失神,嘴唇张合,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去追贼人明明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又怎能让惊鹤为此受到惩罚。   “我要去找师尊理论。”云殊华垂在袖口的手指攥紧,心里五味杂陈。   “云师叔还是等众位域主议事结束再去为好,莫要让属下难办。”侍从紧张地劝解。   “你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们,我就在前殿等着,等到师尊出来我亲自和他说。”   云殊华伸出手越过伞端,轻轻拍了拍侍从的肩,细密的雨水将他的袖袍一角打湿。那一片雪白的绸缎渐渐成了洇湿的深色。   他与侍从分别后,独自踩着泥水向前山走去,山林静谧幽深,伴随着雨幕落下的声响,叫人心内平和,思绪纯净。   新鲜的、混着潮湿气味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清爽的和风将他的发丝扬起,这阵子积蓄已久的愁绪终于在此刻化开。   云殊华被一处山中景致迷了眼,不由得停下来观赏。   看得久了,他竟忘了内战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忘了好友的欺瞒背叛,也忘了那几枚丢掉的玉令。   这林中有木有竹,偶可见几棵含苞欲放的槐花树,本当是与东域毫不相干的景象,却教他赫然想起了星筑里的镜湖与那几朵亭亭净植的清荷。   初入清坞山时,师尊曾说莲的根茎便如同欲界之中挣扎浮沉的人,只要这茫茫苦海中有人为七情六欲焦虑痴心,便只能为欲网所缚,终生困在这泥淖之中,永不会向上生长,超脱凡俗,开出品行高洁的莲花。   那时他还不懂为何有人生来便是莲子莲心,一心向道,断情绝欲,不为世俗所动;为何有人抵不住生老病死的干扰,抗不住权柄珠宝的诱惑,一次次地利欲熏心,你争我夺。   现在想想,哪里有人是天生的圣贤,不过浮云百相走一遭,仍能坚定本心不改罢了。   云殊华忽然觉得,这世上是没有仙的,人人皆有所求,心中自然有欲,这是人的本性,无法得到修正。纵使修为再高,道理讲得再深又如何?不照样会为了那点私欲背叛本道,投奔敌方阵营?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眸光放空,心中蓦然升起一丝惆怅失落之感。   可是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凡间活一世,若是连自己所求为何都不明白,岂不是会沦为风暴漩涡中一粒棋子,连师炝那等狡诈恶徒都不如。   云殊华蹙眉想了想,无声地望着不远处一汪由雨滴汇集的水洼。   老实说他自己并无什么远大志向,对富甲一方或是身居高位皆无想法。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渴了想喝水,饿了也会想吃饭,也会对充实而安定的生活有欲望。   是了,他渴望安定,这个想法听起来虽说有些不知进取,但确实是他内心所言。   倘若四海升平,五域谐和,他或许会再上进一点,争取做个对东域有用的人,可这些打算放在如今来看,不咎于纸上谈兵。   惟今只有竭力阻止叛贼生事,护佑五域平安,再谈其他。   云殊华悠悠长叹一息,手中的油纸伞不由歪斜,大滴大滴的雨点在他眼前汇成水流,溅在地上,沾湿鞋履。   几株未开的花苞落在地上,少数几片飞花坠入他手心之中。   “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   若是能做保护天下的一粒沙尘,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云殊华攥紧手中几片花瓣,转身迈开步子,向前殿走去。   春雨多缠绵,随着时间推移,竟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待到走入裉荒山前殿时,两名守门的小童赶忙将他请进殿中,帮他抖落一身的雨水。   “云师叔怎地在这时辰来了,眼下几位域主正在商讨要事,恐怕不能见您。”   语毕,云殊华讶异地挑了挑眉:“到现在都没有说完?”   “是,”小童走入上堂檀木梨花桌,呈上一盏热茶,道,“今日天冷,云师叔喝杯茶暖暖身。”   “多谢,”云殊华仔细接过,又道,“你们不必在这里侍奉,我就在此地等候,绝不会乱走。”   两位小童对视一眼,乖觉地垂手行礼:“是。”   云殊华边喝边等,偶尔望两眼殿外的天色,不知不觉等到巳时末。大殿上终于有了动静。   彼时他正闭目调息,忽听见殿外有几人匆匆赶至,听上去像有七八人之多。   “沈域主在哪里?山下弟子来报,说是见到师炝那贼人的踪迹了!”   云殊华当即站起来,向殿外走去。   两名小童温声劝道:“各位师兄莫急,沈域主还在商量要事,门外许多侍从严加看守,我等不能进入。”   “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这道声音被雨滴搅得有些模糊,依稀可听出是朝岐的声线:“若是晚了,叫师炝窜逃出羟城,你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就是啊!快让开,让我们进去!”   “真的不能进。”   “别挡路,今日一定要将师炝捉拿到手,否则拿你是问!”   云殊华走到大殿门口,咳了两声,朗声道:“朝岐,你带着这么多师兄弟来这里闹事?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打扰到里面的人。”   “云、殊、华——”   朝岐瞪大眼睛,拿手指着云殊华的脸,不解问道:“你看看,为什么他能进去,我们就不能进去?”   “这,”小童左右为难,“朝岐师兄,你们人太多,若是全请进去,恐怕会扰到仙尊大人和几位域主。”   “……好。”   朝岐后退几步,抱臂道:“那我不进去了,云殊华,你进去。”   云殊华好笑地说:“怎么,你要我进去帮你担罪,届时闯进去挨罚的可就是我不是你了。”   朝岐还欲再辩,就见云殊华踏出殿外,走到他面前站定:“我师尊刚回裉荒山,所商讨的必是要事,况且几位域主下了死令,你我若是硬闯,怕是见一面都难。”   “可探子来报,有人在羟城看到了师炝,”朝岐扬声质问,“难道这件事就不重要?你切莫在此拦着我,快些让我进去禀报,节省些时间。”   说罢,他便拂了拂衣袖,作势要硬闯。   “站住!”   云殊华拽住他的手臂:“你先别急,我问你,证据是否确凿,有人亲眼看到他的脸了?”   “这,只是匆匆一瞥便传了信回来,谁敢言明自己看到的一定是师炝本人?”   “那不就得了,”云殊华摊开手,“倘若此事惊天动地传上几位域主耳中,将人抓来一看却不是师炝,岂这不就耽误了域主们的大事?”   “……”朝岐被他磨得没了脾气,索性站在原地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云殊华没有直接答话,他的眸光在众弟子脸上转了一圈,这才发觉其中不止有南域的人,中域与西域皆有,甚至北域的赫樊也在。   这让他心内惊讶不已,看着赫樊萎靡不振的样子,就知道他近日定然在为师炝叛逃一事劳心……且从面上来看,许多北域弟子可能还不知道即将面临着什么。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不过起码说明北域之中还是大有坚守正道的人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兴许还有转机也未可知。   赫樊同云殊华的眸光对视,后者对他颔首以示尊重,算作无言地打了个招呼。   “我看不如这样,”云殊华缓声开口,“先留一名弟子守候在此,待到几位域主议事结束后再前去禀报,其余的人先行下山,找到师炝其人,千万别让他给跑了。”   朝岐默了默,只好说:“那便如你所言,可我们人多势众,若是靠近师炝,被他发觉怎么办?”   能坐上一域之主的位置,皆是法力高强的大前辈,怎能是他们这种小道修可以抵挡的?   “我们身上穿的衣服太过惹眼,待到了山下便换身常服,万不可让他觉出端倪,”云殊华摸了摸下巴,“要是能分开行动就更好了,这样应当不会被发现。”   殿前的几位师兄弟稍作合计,便又撑起伞匆匆赶往山下。   两名小童站在檐下,看着天上的乌云越聚越浓,心中忍不住担忧起来。   “云师叔他们能捉到师域主吗……”   “今日这雨总是不停,我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另一边,羟城内,瓢泼大雨自天幕泼下,街上行人稀疏不已。   云殊华同朝岐一行人进了间成衣店,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几人先后从店中走了出来。   “那师炝如今在什么地方?”   “据说是在……骑春苑。”   朝岐拧着眉毛上前拉着云殊华到一旁的巷陌中交谈:“你可知这骑春苑是什么地方?”   “你问我?”云殊华指了指自己,“我也没去过。”   “……”朝岐失望地道,“那我们还是去问成衣店老板娘吧。”   语毕,他拉着云殊华又原路返回。   那店铺老板娘一看到云殊华人踏入店门,当即眼前一亮:“两位小公子怎地又回来了,可是对成衣不满意?”   “姐姐,我们想向你打听一处地方,姐姐是羟城人,麻烦为我们指个路。”朝岐凑到老板娘面前,神秘兮兮地道。   “小公子尽管直说。”   “我想问问这骑春苑在何处?”   “骑春苑?”老板娘面容凝滞一瞬,旋即古怪地盯着两个少年看了起来,继而又浮现出一丝怪笑,“原来两位小公子是有那方面的需求。”   “啊?”云殊华眨眨眼,“什么需求,可否劳烦姐姐说详细些,我们有些着急。”   “别着急别着急嘛,”老板娘笑了笑,“小公子年富力强,青春年少,我都懂。”   朝岐满面疑惑地同云殊华交换了一下眼神。   “骑春苑就在羟城最繁华的大街上,若是听到吹笙鼓瑟之音,闻到一阵花香,那就是了。”   两人在店铺老板娘“年轻就是好啊”这般诡异至极的自言自语中走到大街上,被凉风骤雨吹了一脸才想起要撑伞。   “这骑春苑竟有瑟有笙,想必是个极雅致的地方,”朝岐迫不及待地道,“师炝那狗贼还真是会享受,我们快去吧。”   “嗯,”云殊华应声,“我们从那条小巷中绕过去,你同其他人传个信,让他们去赁几匹快马,包抄在骑春苑两侧,若是那师炝想逃,我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好,就这么办。”   两人撑伞并行,还未走几步,忽听见身后有人开口唤他们的名字。   “朝岐……殊华。”   朝岐闻言转过身,面色稍有些不好看:“你来做什么?”   云殊华顺着他的话一望,就见赫樊持伞静默地站在街中,面容憔悴。   “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赫樊懊悔道:“这件事北域承担全责,我也想为捉拿……反叛出一份力,更重要的是,我想亲自问问师尊,为何他要做出这么糊涂的决定!”   恐怕你师尊早就被人掉了包,你这个傻子竟一直没有发觉。云殊华在心中暗道。   “你别看着我,我如今不相信北域任何一个人,”朝岐道,“你要是想去,可以问问云殊华,他要是同意,那我没什么意见。”   赫樊又将目光转向云殊华。   云殊华稍一思索,道:“也好,你同你师尊相处多年,应当对他也了解,届时说不定可以帮得上忙。”   “多谢,多谢!”赫樊眸光一亮,比之先前有了些精神。   三人撑伞在雨中行走,一同赶往骑春苑。   落了雨,街边诸多小生意做不成,商贩们推着车纷纷往家走,这开门正常做营生的便是一些有门面的楼宇店铺一类。   其中便有骑春苑。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云殊华说的话引自《从四十二章经》。   下面估计有女装情节,到时候在内容提要里预警,大家可以自行选择观看或是跳过~   感谢读者小可爱“十万里灯火.”赞助的5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读者小可爱“周玺和”扔了1个地雷!(づ ̄3 ̄)づ   感谢读者小可爱“懒叶”扔了1个手榴弹!(づ ̄3 ̄)づ 第65章 归去来兮   云殊华三人站在门口略定了定,忽闻一阵浓郁的粉黛香顺着凉风吹了过来。哪怕下着瓢泼大雨,那水滴依旧浇不去呛人的味道。   虽无人在骑春苑门匾下站着招揽生意,他们还是从堂内传出的莺歌燕舞之声中嗅出一丝不对劲来。   恰在这时,一位穿着赤色薄纱的女子持一柄红伞从堂内走出,姣好的面容上带着客套的笑意,道:“三位公子别愣着呀,今日天气不好,切莫让雨湿了鞋袜……快随奴家进来,让堂中的姑娘们为公子温酒。”   听罢,朝岐率先向后退了腿,躲到云殊华身后,蹙眉道:“怎么,怎么是这种地方?”   云殊华余光掠去,发现赫樊脸色铁青,继而青转红,嘴角下降,尴尬非常。   想必他也不知自己的师尊还会来这种花红柳绿的地方寻乐子吧。   云殊华转过身,扯了扯朝岐的衣袖:“‘鼓瑟吹笙……想必是个极雅致的地方’,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别提这个了,我也没想到他一个道修还来这种地方,”朝岐捂住双耳,移开视线,“所以我们到底还要不要进去啊?”   “进,当然要进,”云殊华斩钉截铁道,随后又刻意压低嗓音,“其余各门师兄弟可在骑春苑周围布置好了?”   “恐怕他们赁些快马还要一盏茶的光景,现下应当还未赶到,”朝岐不动声色地往四周瞧了瞧,“我们现在先进去,想办法拖住师炝,届时定能万无一失。”   就这么说定了,云殊华颔首,见身侧两人皆是不愿意上前开口的样子,便壮了壮胆:“这位姑娘,劳烦您给我们单独开个厢房吧。”   那姑娘见几名年轻小公子立在门前踌躇不已,心中便如明镜一般,也不上前拉客,只安静地等着,见云殊华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便勾唇一笑,别有一番风尘女子的风情。   “几位公子,请。”   她施施然转身,裙纱随风翻转,露出秀美洁白的小腿,身后的朝岐见状,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殊华觉得这反应有点好笑,想打趣一番,又觉得时机不对,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三个人甫一踏进骑春苑的大门,一股暖香融融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大红的毯子铺在堂中地板上,一张又一张桌前坐满了寻欢的宾客与面色绯红的美人,堂前一众戴着面纱的女子正随琴声起舞,抬头望去,空中挂满了艳丽的花枝与绸缎,瞧上去奢靡非常。   云殊华细长的双眉皱了皱,还没说什么,便见一道紫影持伞自身侧擦肩而过。   “哎?怎么是你啊!”   朝岐的惊呼声响起,紧接着他停下来,一把拦住忽然出现的人。   “……江澍晚?!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听到这轰雷一般的三个字,云殊华身形顿了顿,四肢僵硬起来。   显然,被抓包逛青楼的江澍晚更为震惊,他面色如纸,眸光转到云殊华脸上,两人对视一眼又交错过去。   仿佛谁也不认识谁。   朝岐惊讶的话语继续响起:“还敢来这种地方,就不怕仙宗大人发现了降罪于你?”   “我来这里不是……不是……”江澍晚顿了顿,不知怎地,失去了往日伶牙俐齿的能力。   他默了默,又面色不善地看着云殊华,开口道:“倒是你们,不也是结伴而来么?哼。”   “说什么呢,我们来是为了捉师炝这个狗贼……”   “——朝岐!”云殊华忽然出声道,“我们走。”   下一瞬,一柄长伞挡在三人面前,江澍晚偏过头,定睛说:“闹了半天,你们也是来捉师炝的。”   “是又怎么样。”朝岐答。   “别白费力气了,我寻了他半天都寻不到,你们还是趁早收手吧。”   “哦?”云殊华笑了笑,淡声问,“这么说,你也是来捉拿反贼的,不会吧……这么好心?”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江澍晚的真面目,可云殊华心里一清二楚。他虽然不会在这种关头将江澍晚推到景梵面前做个告密揭发之人,但也绝不允许放任他做出有损五域的事。   江澍晚说这骑春苑里没人,不恰恰说明师炝绝对在里面么?   可他应该不会露出如此疏漏的破绽给自己才对。   云殊华在心里疯狂分析了一番,到底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朝岐和赫樊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们没有继续和江澍晚交谈下去,抬脚便要往里走。   “既然你们不信,那我也没办法了,”江澍晚摸摸下巴,抱臂道,“可我又想了想,万一你们真有几分寻人的本事呢?不如寻师炝一事也带上我,怎么样?”   闻言,云殊华皱眉道:“这就不必了。”   江澍晚撇撇嘴,又将眸光转到朝岐身上:“喂,多一个人就多出一份力,你说呢?”   朝岐想不明白为何云殊华不同意带上江澍晚,心中正纳闷:这两人不是至交好友吗?为何这次见面就像仇人一样,完全没有过去的亲昵之态。   他只是简单思索了一番,便点头答应道:“我觉得你可以跟上来,不过,你要把你目前知道的消息都告诉我们,一会若是真的发现了师炝的行踪,你不得有所阻拦,否则你就自己去找仙宗大人跪着领罚吧。”   赫樊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安排。   云殊华本欲再说几句,最后还是噤了声。   他不能在众人面前过多表现自己同江澍晚的关系破裂,否则传到了仙宗和师尊耳中,少不得引起他们的怀疑。   不过既然江澍晚选择继续留在五域仙门,就断然不会叫其余人抓了把柄,若是真的发现了师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没办法动手脚。   云殊华边想边走,对着前方带路的姑娘微微一笑,跟着她一同踏上骑春苑三楼。   “顶楼一向是天字号贵客才能去的地方,若不是钟鸣鼎食的贵胄,是万万不可上去的,还望几位公子莫怪,可千万别上去寻了霉头。”   云殊华抬眸向上层紧闭的几处房门看了一眼,朗声道:“多谢姑娘提醒。”   “四位公子进去便可,不知需要点几位姑娘?”   “这……”云殊华愣了愣,回头同身后的三人对视。   三个人眸光飘忽,均不答话。   云殊华轻咳两声,问道:“你们这里最好的姑娘,全叫过来吧。”   红衣女子听罢,面目凝滞,旋即扬声娇笑道:“实在是对不住,那几位姑娘还要伺候贵客,这时辰可真是不赶巧。”   云殊华背过身,伸出手放到朝岐面前,用口型问了句话。   朝岐眯着眼睛理解了几瞬,随即不情不愿地将一袋荷包放到他的手心之中。   恰在这时,又一只沉甸甸的荷包也递了过来。   云殊华猛地抬眼,和江澍晚不期而然对上眼神。   江澍晚戏谑地眨眨眼,说道:“出来玩儿怎么能不带钱呢,这钱你拿着花,绝对比放我这更有用。”   虽则是在外人面前演的一出好戏,云殊华还是叫他的演技困惑住了。   他攥紧手里的荷包,恍然想起上元节的那个晚上。   江澍晚带着他去城中最好的茶楼看烟火,也是如现在这般将钱袋交予他,笑着说:“你管钱,我才放心。”   短短几月,两人关系急转直下。   云殊华收回神,面色已不如从前那般自然,他从荷包里摸出点有分量的银两,放到红衣女子手中,赧然道:“我们几个是第一次来,这第一次……当然是希望留下点美好的回忆,姑娘您能理解的吧。”   他隔着袖子拍了拍红衣女人的皓腕,笑道:“我们等得起,就怕等不到。”   “公子的话,我明白了,”女子勾唇,“不如这样,姑娘们伺候完那几尊大佛,我立刻嘱咐她们梳洗打扮一番前去寻几位公子,如何?”   “有劳,”云殊华垂手,“再托姑娘帮个忙,届时还需让我们几人先远远瞧上一眼,毕竟这钱可不能白花。”   女子面露难色,终究还是颔首应下:“只许远观,公子们莫要惹恼了骑春苑的大主顾才是。”   “这是自然。”云殊华安慰一笑。   四人进了房门落座,赫樊将门窗关得死紧,细细密密的雨滴声被隔绝在外。   “说说我的发现吧,”江澍晚提起圆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三层厢房我都找遍了,没有任何收获。”   他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湿漉漉的天字,随后对着那处点了点。   “这里,更是没有。”   语毕,他抬眼看着云殊华,说:“我知道你方才同那女子所言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是想借机跟着姑娘们混进天字号,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师炝绝不在楼上。”   朝岐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是啊,若是真那么容易叫人找到,江澍晚肯定早就发现了。”   “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云殊华淡声道,“可我若是师炝,便绝不会顶着北域域主的身份来此地,不是么?”   “什么意思?”朝岐怔愣道,“难不成,他还有别的身份?”   师炝被人假扮一事,北域众弟子都还不曾知晓,朝岐又怎可能知道?   说起来,还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云殊华支着下巴,懒散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师炝他,根本就不是什么……”   “啊——!!救命啊!”   楼下厅堂倏然响起女子的呼救声,紧接着一阵桌椅瓷器滚落碎裂的噪音传了上来。   “有人在借机制造混乱。”   江澍晚忽地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这里恐怕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在暗中作祟。”   朝岐紧接着追了出去,云殊华和赫樊紧随其上。   推开门,只见大堂内混乱不已,二楼、三楼、四楼的厢房宾客有不少人跑出来看热闹。   纷纷扰扰杂乱不已的人群中,几名中年男客七窍流血暴毙在地上,不少人正顺着楼梯向下走,想要借机围观。   云殊华扶到栏杆处向上瞧了几眼,忽觉地这是个一探究竟的好时机,便趁众人不备悄悄向上层挪去。   甫一拐进廊道深处,便见一道高挑的黑影窜出来,一下蒙住他的眼,干脆利落地将他挪到某处厢房里。   云殊华心中一窒,手心当即出汗,只觉此人力气出奇地大,怎么挣都挣不开。   “嘘……安分点。”   这气音雌雄莫辨,叫人分不清是男是女。   云殊华刚想开口,鼻间忽地充斥着一股奇异的、浓郁的花香。这阵香气过于诡异,以至于一下就勾起了他的回忆。   曾在师炝身上闻到过这股味道。   不过……为何记忆深处总觉得,曾经在朔望幻境中也闻到过呢?   莫不是记忆出现了错乱?   正自疑间,云殊华又深深地嗅了一口,开口道:“你是谁?”   “许久不见,我都不认识了?”   清脆的笑声响起,身后那人松开桎梏,让云殊华得以重见光明。   “不枉费我制造一番动静悄悄来见你,这次,我们可千万要好好合作一番……”   “啊!”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便捂着肚子后退几步跌在地上,俊美的五官皱在一起。   云殊华舔了舔后槽牙,收回自己的膝盖,怒道:“灵绍逸,原来他妈的是你。”   他俯下身拽住男人的衣领,咬牙道:“当初,就是你给我下了蛊,将我骗到朔望中,今日我定叫你好看!”   说罢,他对着灵绍逸的脸狠狠来了一拳!   “哎哟,别生气了别生气了,把那件事当成一个误会好吗?再说了,你师尊不都替你解了蛊毒了?”   “你还有脸说!”   “停,停,我说停停,”灵绍逸拉住云殊华的手腕,嘴角露出点青紫色,“我这次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来找你说的,等这件事办完了你再打我行不行?到时候愿意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   “你设计陷害了我和我师尊,还想让我同你谈合作?”云殊华不为所动。   “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态度,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师炝。”   本以为少年听了会眼前一亮,谁知他的脸色更差了。   “你可真是贼心不死啊,”云殊华冷笑,“怎么,都已经打探到我在寻师炝了,这次又打算怎么设计我?”   “这次真的不是设计你,”灵绍逸从前襟口袋里摸出一把尖刀交到云殊华手上,正色道,“我毕生所志,就是让那奸贼付出性命,若你能助我,我心甘情愿死在你手里。”   说罢,他松开握着刀刃的手,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   云殊华捏着刀柄,迟疑道:“师炝……你为何会认识师炝?他是北域域主,你是悬泠山,八竿子打不着一边的地界,还会同他有仇?”   灵绍逸唇色发白,似乎回想起什么不好的事,只沉声说:“我若有半句虚言,便永世不得超生,此人丧尽天良,忘恩负义,死不足惜!”   “再者,他这人诡计多端,你不带着我,便失去助力。”   云殊华笑道:“继续说啊,让我听听你嘴里还能吐出些什么。”   灵绍逸沉默一瞬,又道:“其实……我同真正的师炝是没什么仇,可我同卫惝有仇,现在坐在北域域主宝座上的,正是那狗贼卫惝!他从不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真容,若是真的遇见其人,你未必能认出来。”   云殊华的笑意慢慢收回。   “我认识他,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友友们,我考完复活了! 第66章 牺牲色相   骑春苑堂中的闹剧收了尾,朝岐一脸兴奋地同江澍晚与赫樊返回屋中。   “我们方才不会亲眼目睹了一场快意的仇杀吧,瞧那几个嫖客的死相,真是有够吓人的。”   “你莫不是真以为这是一场意外?”江澍晚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在桌前坐下来,“这件事应当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师炝说不定早已趁此机会逃跑,我们还是尽早动身为妙,越是迟一分行动,变数就越多。”   闻言,赫樊皱起了眉,这才张口说道:“确实如此,事不宜迟,尽快行动最好。不过……殊华人在何处?”   “嗯?他不是同我们一起出门去查探情况了吗?”朝岐站起身来,说着就要往外走,“我明明在楼梯处见到他来着。”   正说着,屋门忽然向内推开,云殊华抱臂出现在门口。   “你看这不就回来……了……吗。”   谁料厢房门口出现了两道人影,一道自是云殊华无疑,这另一道……   朝岐俊眉上挑,抬手便唤出佩剑,在空中挽了个轻巧利落的剑花,径直向云殊华身后的男人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云殊华眼前光影变幻,还未来得及阻挡,便闻到身后香风浮动,灵绍逸迅速绕开朝岐的剑刃,口中叫道:“停停,你们道修怎么都喜欢上来就打?!”   “原!来!是!你!当初要不是你私自登上磬苍山窃取浮骨珠,又何来今日这么多的事!”朝岐气愤不已,见灵绍逸躲在云殊华身后,更是怒不可遏。   他单手拉过云殊华的手臂,狠力将他扯开:“云殊华你不要挡路,今日见到这窃贼,我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随后,屋内众人便见朝岐飞扑上去同灵绍逸两人扭打起来,长剑与短刀硬碰硬,剑气与法光一时之间大盛。   云殊华抚额,闭了闭眼,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怎么就给忘了,这灵绍逸四处树敌,房中三人均和他有过节。   一旁的赫樊面色也不甚好看,却还是疑惑道:“殊华……你怎会和他一起进来,这贼人难道不应该押入裉荒山受罚?”   “赫樊兄,你误会了,”云殊华摆摆手,忍不住提高声调,“朝岐,你快停下来,今日我们还要同他一起找人的。”   “云兄说的是!”灵绍逸趁机攥住朝岐的手腕,喘了两口气,“你们不想找到师炝了吗!我能帮你们找到他!”   朝岐瞪大眼睛看着云殊华:“满嘴胡言乱语,你该不会是被他骗了才把他带回来的吧?忘了当初我们在磬苍山上的事了吗?!”   “朝岐,你先别冲动,”云殊华上前将他拉开,“他确实可以帮我们找到师炝。”   “哦?”朝岐冷笑,“那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见地。”   话音未落,他长剑一挥搭在灵绍逸的肩膀上,抬起下巴倨傲道:“说吧,你能有什么办法。”   灵绍逸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眸光扫过赫樊,又看向江澍晚。   两人的视线交汇,双方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云殊华察言观色,见到两人如此互动,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上元节那夜是灵氏姐弟把江澍晚劫走的,怎么看着这两人的样子分明不像是有仇,倒像关系不错的样子。   还不待他继续深想,便听见灵绍逸开口道:“恐怕你们还不知道吧,眼下那北域的域主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师炝,他早已被掉包了!如今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清虚门的门主,名唤卫惝。”   “若我猜得不错,真正的师炝早就受他诱惑叛了五域,不是被软禁就是被杀害了,卫惝顶着他的皮隐姓埋名多年,一直在暗中破坏你们仙盟的计划!”   “你,你胡说!”   赫樊双目通红,愤慨道:“师尊将我一手带大,他是真是假我岂会不知?分明是你一面之词,信不得的!”   “你敢说我信不得?”灵绍逸撇撇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卫惝此人最是贪恋美色,我就不信这些年来他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且不曾染指过少男少女。你仔细想想,他是否在山上养过什么禁脔!”   “自然是没有,”赫樊攥紧衣袖,“起码我从未见过。”   “见没见过你自己心里有数,另外,人.皮.面.具不能长时间佩戴,他若不是一月一闭关,我的脖子今日便任你乱割,怎么样?”   赫樊脸色变得煞白,竟没有出声反驳。   见他这副反应,几人都知道灵绍逸这是说中了,面色露出些惊讶来。   云殊华郑重道:“赫樊兄,你不必再质疑,那天我同师炝在通天浮塔对峙之时,他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若不是师尊及时赶到,恐怕我无法顺利脱身。”   “师炝确实还有另一层身份,他正是清虚门的门主卫惝。”   赫樊指尖颤抖,喉咙上下滚了滚,后撤几步,颓丧地败下阵来,变得无话可说。   厢房内一片寂静,江澍晚忽然悠悠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殊华:“如你所言,那狗贼的真实面目就是卫惝,你是否见过卫惝的真实面目,仅凭他几句话便将他打成清虚门人氏?未免偏颇了些吧……殊华。”   不等对面的少年回话,他屈起指节瞧了瞧平滑的檀木桌面,一下一下地,瞧上去分外的冷静:“若是这消息属实,那我们的寻人路便彻底断了。”   “没人见到过卫惝真正的样子,他对于我们几人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我们又怎能在这偌大的骑春苑内准确地找到他?”   话说得越多,众人的心就越沉,朝岐收回长剑,陷入思索之中。   云殊华抬眸,正巧撞见江澍晚在含笑望着他,心头一阵火气,面上倒还是对他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回去。   装什么装,说不准他就知道卫惝的消息,竟还好意思在这里泼大家的冷水。   “你们也别愁眉苦脸的呀,”灵绍逸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不知道卫惝长什么样没关系,我知道。”   一语惊起千层浪,朝岐猛地抬起头,惊诧道:“你说什么?你见过卫惝?!”   “自然,君无戏言,”灵绍逸哼了一声,“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我忘了谁都不能忘了他。”   “只要你们助我杀了卫惝,今天这个忙,我就帮定了。”   杀,杀了卫惝?   朝岐目瞪口呆道:“瞧着你是魔修,卫惝是清虚门门主,自然也是魔修。你们……狗咬狗?”   云殊华听得额上青筋暴起。   “这位……这位公子,”赫樊不解道,“想必你功力也不低,为何要让我们几个入门弟子去杀他?这不合常理。”   “自然是因为卫惝修为高强,我一人抵挡不了,可你们不一样,”灵绍逸正色道,“若是景梵与沈棠离出手,那狗贼绝无翻身的可能。”   “等等。”江澍晚开口打断。   “到目前为止,我们依然不知道你所言是否属实,你为何想要将他杀死,倒是与我们说说原因啊。”   “就是,我可不想成为你借刀杀人的工具,至于仙尊与仙宗……就更不能了。”朝岐附和。   灵绍逸冷冷睨了眼江澍晚的脸,低声说:“好,既然如此,我便长话短说。”   “当年卫惝逃入悬泠山,残忍杀害了我的姐夫,又屠了悬泠山脚下整整一座城,我的甥女被他下了毒,成了一个只有呼吸的药人……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是以他一定要死。”   说到这里,他偏过头定睛看着云殊华,眼眸中露出浓浓的癫狂:“你去了朔望幻境,想必也知道那座城有多美了吧,里面那些族人残存的恶念……全部都是失去生命的不甘与愤懑!他们曾经勤劳平安地活着,仅仅是因为接受一个逃亡者,便要为此付出生命,这是何其不公!”   云殊华微讶。“朔、望?”江澍晚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为何我并未在朔望之中见到过人?”   “我倒是见过,”云殊华道,“所以那些冷漠的村民,全部是悬泠族人的残影?”   灵绍逸颔首:“不错,我阿姐将他们收集起来,这才造出了朔望。入此境者,会一遍又一遍经历自己最痛苦的事,直到活生生痛死。”   “怪不得,”云殊华喃喃道,“怪不得那里的村民都如此厌恶外来者,原是因为这个缘故。”   听灵绍逸的意思,当年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卫惝逃到了极西南,被悬泠山的族人收留,最后恩将仇报,将其尽数灭口。   “若是你们还想继续听个中缘由,我自当奉陪,”灵绍逸拱手道,“可此时不是详谈的时机,我的诚意已经摆了出来,还望诸位能助我一臂之力,赶快行动,将狗贼杀死。”   “话虽如此,你可有头绪了?”朝岐问,“骑春苑这么多厢房,光凭你一人去识他的面相,我们要找到何时?”   “不必担心,我既然来找你们,定然是有了把握,”灵绍逸淡声道,“卫惝就出现在二楼东厢房内里,一炷香前应是在与人接应,现下约莫正寻欢作乐。”   江澍晚面色微凝,眸光冷了下来。   “这等重要的消息怎么现在才说?!”朝岐提剑,拉着云殊华便要出门。   灵绍逸上前拦住他,斥道:“你这样贸然前去,他的眼线自会及时禀报,等你去了什么都晚了,此人奸猾狡诈,若是这么顺利便能抓住,何至于我姐弟二人至今无法靠近他?!”   “他说的有理,我们先冷静想想对策。”赫樊劝道。   “既然想接近他,必然要来个出其不意,”江澍晚说道,“我们若是能悄悄潜进房中自然是最好。”   “这骑春苑多的是他的探子,这样做凶多吉少,”灵绍逸摇摇头,“不会成功的。”   云殊华凝眉思忖:“有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把握,又能令他放松警惕的破绽?”   灵绍逸想了想,说:“自然有,那便是……”   他余光瞟见厢房门口出现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便下意识捂住云殊华的嘴巴,向后退了退。   其余几人见状,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纷纷提剑警惕起来。   只见那袅娜的身影在门前顿了顿,像是在侧耳倾听一般,良久才伸出手叩了叩门,道:“几位小公子,姑娘们梳洗打扮一番出来了,眼下正往几位贵客的房中走,您可出来看看她们合不合几位公子的口味。”   说罢,她便站在房门一侧,做出静待的姿势。   屋中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均有些尴尬。   灵绍逸放开手,轻声说:“这就是破绽。”   “什么意思?”   “卫惝极好美色,尤其爱美人,这美人便是破绽。”   这可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说了跟没说一样,云殊华暗暗翻了个白眼:“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原以为卫惝只好男风,如今一看,分明是男女通吃不误。   “我们只需找个人混入那群美人中,色诱卫惝,便有近身的机会。”   “色,色诱?”朝岐挑眉,“这可真是个馊主意。”   江澍晚点点头:“确实。”   “装作美人去色诱,听起来是有些荒谬,不过发生在卫惝身上,”灵绍逸偏过头打量着云殊华的神色,“我倒是觉得很正常。”   “既然是你出的主意,那便是你去,”云殊华挣脱掉他的手,“你平日里不是最会描摹女子形态?又会些缩骨的功夫,再合适不过。”   灵绍逸苦笑道:“我是万万不能去的。”   “其一,我不够美;这其二,卫惝若是见了我的样貌,定能联想到我阿姐,认出我们是悬泠山的人。”   “照你这么说,我们还得换个人了?”   “正是,只需我们这里长得最美的人稍微牺牲一下即可。”   话音一落,云殊华便觉得有三道锐利的视线向自己脸上投了过来。   “等,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华女装预警!小华女装预警! 第67章 爬罗剔抉   云殊华双眸微瞠,耳边悄悄染上一层淡粉色。   “你们什么意思,等等,这件事为什么这么快就决定了啊?!”   他们甚至还没问过自己的意见啊!   “这里样貌最出众的,不就是你嘛,”灵绍逸挑了挑眉,“如若不是你去,你觉得谁最合适呢?”   云殊华:“……”   若是一个个细究起来,江澍晚是断然不能去的,他要是与卫惝狼狈为奸,协助其逃走,今天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灵绍逸与他阿姐长得极像,走近难免会被识破。赫樊人高马大的,亦是如此。   “如果这主意真能奏效的话,我觉得朝岐男扮女装就很不错,”云殊华抗辩道,“再者,他从未与卫惝正面交锋过,我却与卫惝有过好几次冲突,他要是把我认出来了,计划不也一样要败露么?”   “你要我去?”   朝岐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蹦起来:“我死也不会穿女子的衣服,我觉得我不适合!不适合就是不适合!”   灵绍逸点了点头,又说:“我看这位小兄弟脾气不怎么好,情绪也显露在脸上,这样胸无城府,去了也是送死。”   “归根结底,还是云殊华你去最安全。”   一旁的朝岐还在据理力争为自己辩护,云殊华噤了声,径自陷入沉思。   灵绍逸所言非虚,且不说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未必能让卫惝识破,要是真有被识破的可能,也能凭借自己的相貌拖延一二。   那个恶心人的家伙,不是对自己这张脸很感兴趣么?   “……”   思忖半晌,云殊华还是没办法强迫自己开这个口。   “好了,不如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江澍晚轻飘飘开口,“想必殊华心中也是极不愿的,我们谨慎些,从厢房四路包抄过去,就算不能把人捉到,起码也能一路尾随追上去。”   他本意是看到云殊华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想为他开脱几句,劝众人放弃这个诡异的计策。   没成想云殊华紧跟在他话茬后头开口了,说的还是我愿意。   “我愿意男扮女装,不过你们也要做好失败的准备,若是到时出了什么乱子,骑春苑外的各域弟子务必跟上。”   “这是自然。”   一番心理建设后,云殊华揉了揉僵硬的四肢,硬着头皮问:“那这衣服怎么办。”   还有这脸上的妆呢?   “此事不难,我会处理,”灵绍逸拍了拍他的背脊,示意他先坐下,随后拉过江澍晚道,“劳烦江兄同我一起去取身衣服来。”   语毕,他二人便出了厢房门,在廊道内大声与那红衣女子搭话。   “方才说的那几位姑娘在何处?有劳这位姐姐带我们开眼了。”   “两位公子这边请,现下苑中的妈妈正对她们训话,乖巧得很呢。”   门外吵嚷的声响渐渐远去,云殊华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他不好意思当着朝岐与赫樊的面发作,便背过身暗自在心中胡思乱想。   为了接近卫惝,自己可真是付出了太多,现下只希望一切顺利,切莫出什么岔子,到时一定将裙装赶紧卸下来,更不可叫师尊见到他如此模样。   一想起景梵可能会对自己身着奇装异服抱有异样的眼神,云殊华心里就一阵窒息。   时间不等人,江澍晚和灵绍逸没有给他太多心理建设的时间,不多时便提着一条鲜红欲滴的长裙进了来。这裙子同那红衣女子身上的差不了几块布料,攥在手里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感。   云殊华拿着衣服绕到厢房后面一帘之隔的浴池去换,朝岐好奇的声音在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   “他身量也不低,你们是如何寻到合身的衣服的?”   “……说是合身,也不太合身,总归是能找到的最大号了,”灵绍逸叹息道,“咱们这计划还是尽快行动为宜,我就怕那丢了衣物的姑娘发现,到时候可就完了。”   云殊华胡乱将裙纱往自己身上套了套,里层外层尽数是乱穿的,到最后竟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协调感。   难不成歪打正着穿对了?   他看着自己喉结下大片裸裎的白皙胸膛,薄纱覆盖若隐若现的肩头与两臂,细瘦的丝绸勾勒出来的腰身,重重地呼了口气。   这一袭红衣里里外外有三层,层层皆是薄得可怜,窗外的冷风稍稍吹进来,云殊华就忍不住打个抖。   他偏过头向漏着天光的窗角看去,只见窗外浓云密布,雨势渐收仍无停意,细细密密的雨滴从角落里溢进来,或是随风打在地板上。   “我说,怎么这么久都没穿好,若是不会穿大可以向我求助……小爷我可是这方面的高手。”   灵绍逸打着哈哈走进来,望见云殊华后,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云殊华攥着裙角,墨发尽散,面上戴着一层非红色的轻纱面罩。虽未施粉黛,仍就被那双杏一般的眸子夺了目光。   “……行啊你,这喉结一挡,简直以假乱真。”灵绍逸干咳两声,顺手从旁边抄了张凳子放在云殊华面前。   “来,大美人请坐,我这便为你上妆。”   云殊华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时间紧迫,差不多得了。”   “是是是,我比你还着急杀他呢,放心好了,”灵绍逸从侧袖口袋里摸了摸,不知从哪变出几个胭脂水粉盒,坏笑道,“保证给你变成羟城第一美人。”   “废话少说。”云殊华哼道。   “虽说脾气差的暴美人也有不少追求者,不过我还是劝你进了卫惝的门少说几句为妙,这声音也太令人出戏了。”   灵绍逸俯下身,从盒子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小刀,细细为云殊华刮起了眉。   这样一来,两人距离大大缩短,甚至有些过密。云殊华眯着眸子嗅了嗅,那股熟悉的花香再度侵入他的鼻间。   就是这个味道,绝对错不了。   “你……你平日可会用些香料?”云殊华轻声问。   灵绍逸不甚在意地应和了两声,边画眉边道:“哦,你说我身上这股香啊,我只有在模仿姐姐的时候才佩戴那样的香囊,平日里不曾用过。”   云殊华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一番,却听见头顶传来两声闷笑。   “你是说你在卫惝身上闻到过这种一模一样的香?”   他收回手,了然道:“你说的那种香料,就是我阿姐做出的灵蝶蛊吧。她曾在卫惝身上种下过,为的便是日后相见能凭这种香气认出他来。今日我为了寻卫惝的踪迹,特意将那蛊虫带在身上,靠的就是这种香气。你也可以拿着它去东厢,若是靠近卫惝,它便能有所反应。”   蛊虫这种东西风险太大,云殊华绝对不会同意,他摇了摇头,说:“同样的当我可不会再上第二次,你休想再靠这个机会在我身上种蛊。”   灵绍逸听罢后哭笑不得,只得继续为他上妆,绾发。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去向二楼东厢的美人被暗中掉了包。   云殊华跟在队伍最后面,走路略有些摇晃,为了不叫人识破,只得勉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控制平衡,不多时,口中便溢出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灵绍逸说的不错,卫惝或许会在其他地方苛待自己,但美色这方面绝对不会。   骑春苑最好的姑娘起码有一半都被调去了他的房,真是骄奢淫逸,不知羞耻。   他抬眸隔着前方女子的背影向队伍尽头看去,七八个环肥燕瘦高低不一的美人身着各色纱裙走到厢房门前,乖乖低垂着眉眼,等候发话。   云殊华手心出汗,心脏在胸腔之中剧烈跳动起来,似是有些紧张。   他稍稍屈膝,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突兀,余光瞟着美人们乖觉的动作,随即有样学样地跟着模仿。   尽管如此,云殊华还是觉得有无数道视线盯着自己,虽则这廊道之中除了一串美人外,再无其他人。   唯一的可能便是如灵绍逸所言:卫惝此人极其谨慎,骑春苑中眼线无数。   正想着,忽见队伍中一白衣姑娘凑到门前低眉顺眼道:“公子,奴们在外面等着呢,是去是留,公子说句话呀。”   其音千回百转,旁人听了定然心旌动摇,唯云殊华听了,忍不住抖了抖。   他不爱听这样娇媚婉转的柔美嗓音,是以对弱柳扶风的美人都没什么兴趣。这也是为什么上辈子一直单身多年没谈过恋爱。   话虽这么说,可若是遇到泼辣豪爽的女中豪杰,云殊华心中也照样不曾有过什么悸动。   有时他觉得自己过于冷淡,不论是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竟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女子动过心。是以他也很好奇……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是否遇见时会心跳如鼓,凑近时会紧张期待,亲密接触时口干舌燥,理性尽失?   可惜,还不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东厢房的门颤了颤,叫人从里面拉开了。   出现的是一名张扬美艳的女子,瞧上去应当也是骑春苑内的姑娘,但见她双颊含春,衣不蔽体,肩头落满吻痕,让人想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难。   “妹妹们稍作等待,公子尚在沐浴中,待我通传一声。”   尾音落下,女子眸光流转,一一扫过姑娘们的面容,最后落在云殊华脸上。   感受到打量的视线,他呼吸顿了顿,强迫自己看起来正常些。此时他戴着一层朦胧的薄纱掩面,只露一双精心描绘过的杏眸,柳眉细长,皮肤白皙,只看这些断不会被人发现是个男子。   “哟,这难不成是姐儿新收的姑娘?都是来伺候人的,还惯会装些清高手段,脸都不露,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是朵白莲花。”   女子哼了一声,搭着身上所剩无几的布料转身关上了门,瞧上去分外不悦。   云殊华半天没回过神来,自己这到底是做错什么了。   好在身边的美人及时开口道:“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清荷她一向不喜别人来抢她的生意,尤其是遇到身材比自己好、长得比自己美的。”   这,云殊华苦笑了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平胸,腹诽道:既没身材,又看不清长相,真不知道这敌意是哪来的。   门内,清荷迈开腿,快步掀起帘帐凑到屋中浴池旁,娇声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有个瞧上去有些可疑的女子来了,是拒客还是见客?”   浴池中的男人赤着肌理流畅分明的上半身,俊美的容颜氤氲在蒸腾的热气中,唇角勾起一丝性味:“来都来了,怎么能不见,乖,去把她们叫进来。”   正是卫惝其人。   但见他从浴池中缓缓站起,水珠顺着胸膛一路滑至脐下三寸,毫不在意自己修美的身躯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卫惝最爱不穿衣服,说不穿也不尽然,半遮半掩是最好。在他眼里,唯有这种样子才可以完全激发起一个人的性.欲。   这世上有人偏爱市井凡物,或美食或珠宝,有人偏爱高雅之物,或琴棋或书画;他则最爱研究床上那些性.事,每每如此皆无法感到疲倦,且不知魇足。   卫惝从一旁的小塌上拾起衣物,一件又一件地套穿在身上,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云殊华随着一众美人走进来,迎面便撞见卫惝耍流氓不穿衣服的样子。   他匆忙撇过眼,像是感觉自己被辣到了一样,使劲眨了眨。   还以为大名鼎鼎的清虚门门主能是个什么样子,闹了半天就是个下三滥的登徒子,空长一副好皮囊,内里全是坏的。   怕不是有什么异装暴露癖?这样大剌剌地对着别人裸露身体,心中真的不会感觉到羞耻吗?!   对面的卫惝笑着将衣服缓缓穿好,眯着眸子打量着那个站在角落里看向别处的红衣女子。   这女子身量高挑,皮肤白皙,散着乌黑的长发,顶着一双水盈晶亮的眸子,瞧上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虽则胸部不尽人意,那腰瞧上去却是不盈一握,让人心渴。最属惹眼的还是那一双纤细匀长的腿,若是握在手中,那滋味不知如何美妙。   卫惝就势躺在床榻上,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你,过来伺候爷。”   云殊华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卫惝莫不是已经认出他了吧?否则怎可能正好点到他。   既然没有撕破脸,那便还是说明自己对他有些用处。   云殊华壮了壮胆,一只手藏在袖口中,一点点向塌上的男人挪去,随时准备唤出摘星击杀他。   大约距塌边几寸的距离时,云殊华忽然叫卫惝袖中不慎露出的东西晃了眼。   他的步伐略微停滞一瞬,随即心中狂喜。   卫惝身上竟带着玉令!   那日云殊华昏迷的早,不知道五域玉令丢失了几枚,又落在了何处。醒来后想查也毫无头绪,谁知卫惝这袖口中竟藏着一枚。   若是将他杀了,衣服扒下来,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多的收获。   卫惝舒服地眯起眼睛,盯着云殊华步步靠近,心里捉弄的想法愈发强烈。   他继续抖了抖袖口,舔舔嘴唇道:“平日里怎么学的待客之道,该怎么伺候还让爷教你?”   ……忍。   云殊华不肯开口说话,唯恐自己一张嘴就暴露身份。   此时他看到了玉令,就更不敢贸然上前刺杀了。若是真叫卫惝及时逃脱了,五域的损失可就大了。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万一……可以趁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下手呢?届时人物两得,只需现下自己忍一忍,这笔买卖总归还是划算的。   “来,美人,伏在我塌边,让我看看你。”   卫惝支起上半身,将云殊华一把拉至塌上,另一只手不由分说便向他脸上抚去。   这要是让他摘下面纱了还了得?   云殊华心中一惊,下意识便伸出手反握住卫惝的手腕,紧张地看着他。   “怕什么?”   卫惝唇角微微勾起,将云殊华的手执了起来,暗示道:“美人的手不该放在这个地方,而应该在这里。”   在云殊华惊恐的目光中,卫惝带着他的手自胸腹中一路向下,眼看着就要摸到某个不可描述之地。   再这样下去,他妈的这东西真的给他废了也说不定。   眼看着即将要碰触的最后一秒钟,云殊华再也忍不住,心中默念起法诀来。   “摘星!!”   作者有话要说:  景梵:我都没看过你的女装,为什么卫惝能看(微笑)   云殊华:……去问作者qwq   柳不断:好的,下章就让师尊开开眼! 第68章 情难自禁   卫惝腹下爆发出剧烈的华光,厢房内众人险些被这强势的法力晃了眼,不少美人又惊又惧,后退着躲到屏风后保命。   云殊华想借机将他刺伤,但卫惝反应更快,他一手捏住云殊华的腕骨,下死力一般攥着,另一只手借力翻身下榻,绕到云殊华背后一掌将他击中倒地,随后便趁乱冲到窗前,拉开窗子纵身跃了下去。   “啊——杀人了,杀人了!”   “救命啊!快来人啊!”   腕骨好像碎裂了一般疼痛难忍,云殊华来不及在意这些细节,拎起裙摆飞向窗边,对着楼下喊:“快,那个人就是我们要抓的,追上去!”   说罢,他单手将摘星背在身后,扒着窗沿的台子,咬了咬牙,也翻了出去。   这间厢房的窗子并未临街,乃是正对骑春苑的后巷,江澍晚几人带着众域弟子暗中埋伏在一旁,见到卫惝逃脱的身影,伺机而动,纷纷拽着缰绳上了马,飞速追击。   卫惝足下一点,生风而起,青色的衣袍很快便如一粒豌豆消失在蒙蒙烟雨中。他没有骑马,较云殊华一行人更加轻便灵巧,只身在街巷中穿来穿去,不多时便闪身躲进人来人往的大街。   路遇街边的马行,卫惝冲上去抢了一匹,翻身而上,撞开行人向城外逃跑。   “方才那人是怎么了?竟如此莽撞,险些将我伤到。”   话音没落,就见一掩着面纱的红衣女子策马而驰,身后又跟着一大批骑马猛冲的青年才俊。   那速度实在太快,隐约可见女子单手将面纱扯下,随意扔了出去,精致的侧脸轮廓清隽,叫人见之难忘。   “……瞧那姑娘穿着一身大红,背上还背了把弓,莫不是去抢亲的?”   “别多想了,继续干你的活!”   众弟子一路追到城郊,眼见局势胶着,云殊华单手抽出摘星,对准前方卫惝跨下的马匹灌注法力射了一箭,却叫他给躲开了。   真是狡猾至极。   云殊华怒从心起,连射几箭,每每只是将卫惝擦个大概,未能让他停下来。   赫樊手中握着匕首,冲到队伍最前方:“我前去拖住他,时间有限,你们看准时机下手。”   “等等……!”   云殊华刚想劝他不要轻举妄动,就见赫樊将匕首扎进马屁股,旋即那马载着他疯了一样向前冲。   前方的卫惝觉察到赫樊的靠近,侧目弯起嘴角对着他笑了笑:“我的好徒儿,你也要来伤害你的师尊么?”   “信口雌黄!”赫樊挥剑劈去,“真正的域主到底在哪里?!”   “他啊,早被我做成人皮面具啦。”   卫惝冷眼盯着他,幽幽一笑:“你也去九泉之下陪他,如何?”   说罢,他的身子竟如鬼魅一般迅速靠近赫樊的伤马,接了他四五招之后便一拳将其击落在地。   四五个弟子连同云殊华前仆后继地迎上来,团团将卫惝围住,无奈实力太过悬殊,纵使人多势众也不能将他如何。   “你不是他的对手,若是想伤他,还需更强的高手相助。”江澍晚追上云殊华,蹙眉劝道。   “卫惝身上有五域的玉令,你可知那对几位域主来说有多重要?”云殊华驳道,“今日我说什么也要让他付出些代价。”   “你听话一点,这事让仙宗大人处理岂不是更好?”   “……不必等仙宗大人来,”云殊华眉心处的额印闪了闪,“我会叫帮手的。”   此时天色已晚,雨势渐收,卫惝忽感到头顶上方的气团飞速旋转起来,四周的风也形成无数的漩涡。   前方隐隐约约显出一道蓝色的身影,他从心底里浮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手下缰绳勒紧,当即掉转马头。   那身影越发的近了,速度快得不像个活人,抬手一柄折扇,飞出无数根梨花针携着雨滴刺中他。   云殊华追上去,心情总算好转:“客服小哥,帮我捉住他,是死是活都没关系!”   一红一蓝两道飞影相继配合着打出一套又一套的招式,卫惝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他眯着眼睛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小弟子,双脚一蹬,跃入小弟子的马上,死死勒住他的脖颈。   “朝岐——!”云殊华喊道。   “不用管我!啊——”朝岐喉间一紧,冰凉黏腻的大手套上自己颈项间。   “安分点,要死也会让你晚一点死。”卫惝附身低声笑道。   果然,他手上有了人质,其余人不敢轻举妄动。   朝岐还想继续趁乱给云殊华递信号,他张开嘴似要呐喊,忽然双眼暴突,满面通红。   “但,我又改主意了——呵呵,”卫惝收紧五指,笑眯眯道,“若是他们发现我在拿一具死尸做要挟,岂不是更好玩。”   “你……丧,丧尽天良……死有余辜……”   “哦?”卫惝面色微沉,“是我还不够使力?你竟还有心思与我顶嘴。”   “呃……”朝岐脑海混沌起来,更加痛苦。   追在后方的众人瞧不清楚局势,皆不敢轻举妄动,无人发现朝岐早已濒临死亡。   云殊华五内俱焚,焦急不已,他咬了咬牙,还是打算追上前去看看。却不料马儿刚加速几步,头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扎一般疼了起来。   他双手抚额,左右摇晃着,似乎要掉下去。   “殊华!”   江澍晚刚要去接,却见那名蓝衣男人比他动作更快地扶了上去。   这种刺痛感在裉荒山上也有过几次,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也是一样,片刻后,云殊华便恢复清明。   “糟了,朝岐有危险!”   卫惝单手掐住朝岐的脖颈高举过头顶,那被举起的少年身子已经软了,显然出气多进气少。   云殊华拉开摘星,紧张的汗水顺着雨滴自额角流下,钻进眼睛里,视线模糊,无法聚焦。   怎么会……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乱子……不能让朝岐有事。   他将弓拉到最大,手腕的剧痛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脱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地传来一声锐明鹤唳。   一柄长剑乘着雄浑的法力势如破竹一般飞速向卫惝袭来,不过一瞬间,他的左臂便被砍了大半,朝岐也软绵绵落在地上。   卫惝闷哼一声,滚落下马,向天上放出信号,消失在烟雾中。   视线的最后一眼,是景梵冷峻的眉眼以及他手中浸满鲜血的问月。   “呵,景梵,此时不是你我较量的好时机,下次……我定亲自将你的四肢手脚折断,百倍偿还!”   隔着细密的烟雨幕,景梵并未听到卫惝的誓言,他轻轻挥了挥手,对身侧的沈棠离道:“不必追了。”   沈棠离颔首:“我早已命人埋伏好,想必他逃回去也要吃个闷亏。”   景梵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蹙眉在身后的人群中逡巡了一圈,淡声道:“方才有一蓝衣男子的身影,为何又凭空消失了。”   若猜得不错,那人便是沈棠离口中与小华交往过密的男子。   沈棠离也跟着转身看了一圈,道:“果真不见了,难不成用了什么障眼法?”   景梵的视线继续向后方扫去,终于落在那个红衣女子的身上。   不过,那根本不是什么红衣女子,而是乔装打扮过后的云殊华,他骑马跟在队伍最后,神色瞧上去不大对劲。   也不知是谁将他扮成了这副样子,梳起的发丝有几缕顺着雨滴贴在额角,面目柔和静美,红衣衬得他皮肤更显白皙,远远望去,颇有落魄美人的凄凉之感。   云殊华双目紧紧盯着朝岐的身影,看着沈棠离带领弟子们将其安顿起来,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他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视线转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景梵身上,心跳渐渐加快,双手局促地捏紧裙摆。   竟然是师尊来了,真是太好了。   景梵走到他的马下站定,双手张开,低声道:“下来吧,为师接着你。”   不知怎地,云殊华没来由鼻子一酸,全然托付信任一般地扑到景梵怀中。   师尊的怀抱是温暖的,带着令人安心且熟悉的清香,像一座供人依偎的避风港。   景梵微微垂着眸子,感到胸前有些湿润,这才意识到爱徒这是哭了。他拢了拢怀中人的发丝,叹了一息:“委屈什么,和我说说。”   云殊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呜咽道:“今天的事都怪我,若不是我提议和朝岐下山去捉师炝,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景梵的眸光落在少年湿润漂亮的锁骨上,又隔着一层薄纱看向那白皙圆润的肩头,耳中认真听着小徒弟抽抽嗒嗒的话,一面又无法不将注意力放到那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上,眸色愈发幽深起来。   他顺了顺云殊华的背,道:“你做的很好,卫惝受创,都是你的功劳。”   “明明是师尊震慑住他的,”云殊华掩面,极力憋住心里的自责,“师尊,你说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呢?”   他的话语很轻很淡,像是在叹气。   “因为我这样贸然的决定,害得同伴受累受罪,真的好没用……”   这句话在景梵听起来无异于猫咪露出肚子撒娇,对他求宠。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拉下云殊华的手,双眸紧紧盯着少年流泪的脸颊。   “小华在为师眼里是最好的,此事错并不在你。”   景梵温柔的话传入脑海里,云殊华闭了闭眼,感到自己烦闷的情绪被他轻柔地抚平。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接一个淡淡的吻落在他脸上,将眼泪吻去,这样的吻如雨滴落在肌肤上的触感一般,也是轻飘飘,且极轻极柔的。   许是伤感占据了大脑,云殊华反应变得有些迟钝,竟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等等,如果没记错的话……师尊好像,好像吻了他?   云殊华睁开眼,径直撞进景梵那一双深邃的星眸之中,嘴唇微张,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师尊……”   不等他说完,景梵俯.下身重重地衔住他的唇覆了上去。 第69章 付之一叹   唇上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带着星星点点的痛痒,夺去了云殊华全部的注意力。   他双目微瞠,浑身静止,一眨不眨地盯着景梵凑近放大的眉眼,意识暂时停止了思考。   景梵的手收得很紧,体温隔着贴在一起的布料传递过来,让人感到分外的安心。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并没有什么理由,若是让景梵自己来说,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不过,云殊华是他迟早要攥到手且不想放开的人,纵然这样做有些突然,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小华本来就应当是他的。   景梵的动作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兽一般,他双臂扶着怀中少年的身躯,支撑着他勉力站直身子。   可是,这样的亲密接触并未发生在一个合适的时机。   云殊华脑海里有道声音一直在反抗,对他大吼着:甩开景梵,这样做是不对的。   但不知为何,只要与景梵肌肤相贴,他就觉得自己浑身颤抖无力,心底里交织着可耻的紧张与期待感。尤其是两人津液交换、为彼此沉沦时,身体好像也有了些微妙的回应与变化。   这些感觉像涨潮时的猛浪,一下下地冲击着他心内驻守着道德的礁石,令他无法全心全意投入到这场甜蜜的交流中。   云殊华握紧五指,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同师尊拉开些距离。却不料这样的气力在景梵看来无异于以卵击石,非但未能得逞,反而换来更强烈的索取。   心中尚存一丝一毫的理智在劝说着他,摆脱景梵。   这不仅仅是因为不远处尚未走远的那些人,更因为……这样做不正是在违背师徒应有的伦常吗?   云殊华有些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明明自己心内是喜欢、爱戴、敬重师尊的,对师尊的接触也并不排斥……可,他从未有过要与师尊这样亲密的想法,如今这么做了,心里却并没有抵触。   神经也异常的兴奋。   背德的刺激感与压抑已久的渴望纠缠着两人,片刻后,景梵终于松开了小徒弟。   他伸出手指下压,一点点擦拭着云殊华被吻掉的口脂,眸中好似蕴藏着冰川。   温柔与耐心是可见的一角,水下是不可知的危险与欲望。   “以后不要再穿成这样出街,其他的事,随为师回去再说。”   低磁的嗓音带着些许的沙哑,云殊华顺着声音抬起眸子看向景梵,久久才应了一声。   若是这样一位梨花带雨的美人站在面前可怜巴巴地望着人,恐怕做个端方的君子实在太难。   景梵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右手轻轻覆上云殊华的双眼,下了极大的耐力克制着自己。   少顷,云殊华冰凉的手指将他的腕子扯了下去,声线不稳道:“师尊……方才是什么意思?”   景梵静静地看着他,反问道:“那个吻代表什么,小华不清楚么?”   “我,好,”云殊华低下头,只留给他一个头顶,“可我们这样是师徒乱.伦,师尊可明白?”   骤然从师徒转变为这种关系,这之间的差距极大,他完全不能消化掉这样的变故,同景梵成为……恋人,这怎么可能呢?这真的可以吗?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接踵而至,云殊华心如一团乱麻,绞得他呼吸苦难,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   同云殊华不一样,景梵是深思熟虑后才慢慢调整过来对待小徒弟的心态的,他的手没有放开对心上人的控制,神色却软了下来。   “若是小华觉得太过突然,我们可以……”   “——师尊,我觉得不可以。”   云殊华再度抬起头,神色布满了纠结、困惑、迷茫与无所适从。看到这样的神情,景梵一时之间怔住了,收回了七八分力度,直接让他挣脱开来。   “我,我不想,”云殊华攥着衣袖,看着对面的男人吃人一样的阴沉脸色,瑟缩地向后退了几步,“师尊……我们这样是对的吗?师徒相爱,从古至今是否有过这样的先例?”   “怎么,”景梵上前一步,大有风雨欲来之势,“小华这是怕了,在怕什么,担心外人在背后诟病?”   云殊华摇摇头,阖目道:“这是我与师尊之间的事,与外人又有何干系呢。”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想逃,还是说,”景梵长身玉立站在他面前,修长挺拔的阴影笼罩着云殊华的身躯,“你不想与我在一起。”   “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云殊华头一次看到景梵这么认真专注的神情。   他瞧上去心情不大好,细雨落在眉眼间,连眨都不眨一下,仿佛害怕失去又极想占有什么一般看着眼前的少年。   事实上,这个问题云殊华没法回答。   今天一整天发生的各种事,各种意外,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他无法思考,更不想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这种问题做出决断,若是以现下的心智做了任何选择,对景梵,对自己,都是一种不负责任。   正在他思忖间,景梵俊挺的双眉深深蹙了起来,他耐心尽失,唇角微微勾起,上前执起云殊华那只受了伤的手腕,似乎要带他离开。   云殊华用力收回,刺骨的痛感像针脚般扎入伤处,他的脸色煞白,眉心皱起。   这在景梵看来,不咎于是一种抗拒、抵触的画面。   “怎么,清坞山你也不想回去了吗?”   “不,不是的师尊,”云殊华失神地看着他,痛苦道,“能不能给我些选择的时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与为师回去,其他事再做商讨。”   “可是,我暂时还不想……不想这样,若师尊执意带徒儿回去,徒儿便只能逃了。”   这句软绵绵没有任何攻击力的话彻底激怒了景梵,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云殊华的脸,冷笑道:“好,好,真是我的乖徒儿……”   尚未说完,云殊华眉心处的额印像冷色的焰火一般燃烧起来,隐隐泛着光。   景梵向那处看去,只见两个淡色的花瓣间,好似正有新的花瓣出现。   一阵强力的气流自小徒弟周身荡开,冥冥中有某种极强的法力保护着他,试图切断二人之间的连接。   云殊华为了逃离他,竟使出这样的招数?   景梵冷冷地看着他,手心流注法力,说什么也没将手放开。   人是他要的,就一定会是他的。   景梵眼睁睁的看着云殊华的躯体渐趋透明,这才意识到不对,旋即心头一窒,脱口而出:“小华!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莫不是某种修为自爆之法?为何他竟感到徒儿的生命在渐渐流失?   “客服,帮我读档……”   少年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景梵悲伤而坚定地道:“我想回到过去。”   转瞬间,男人便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消失在眼前。   万物静止,四时俱寂,整个世界好像被人下了停滞的毒药,所有人的生命轨迹被拦截在此刻,天地间唯剩下景梵一人。   他向前抓去,企图拽住徒儿的一片衣角,重新将他带到自己面前。可那不过是钻于指缝的流水,抓住了,随即四散而去。   好,好得很!倒从来不曾想到,单纯善良的徒儿还有这样的本领,为了逃开师尊,竟做到如此地步!   景梵双目发红,理智全失。   方才口中的话是什么意思,客服是谁?读档又是什么?为什么小华说要回到过去?   莫非真如他所言,有回到过去的本领?   景梵墨发翻飞,衣袍猎猎,眉目间染上疏狂之色。   好一个云殊华,即便真能回到过去又如何?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要提剑把他抓回来,永远地,绑在自己身边!   景梵这样想着,脑中忽地一痛,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在无尽的虚妄识海,时间长河中的一切皆可以在某个节点稍作停留。   误打误撞又读了一次档,是云殊华和客服都没想到的事。   此时此刻,客服就站在他身边,视线盯着少年略有些变形的手腕。   “你的伤……”   云殊华反应极快地将手背后,道:“好了,送我回去吧,我想回到朝岐被挟持之前,这次最好不要再让他险些送命。”   “我看这朝岐并非你读档的理由,景梵才是,”客服道,“不过,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令我很惊讶,怎么,你难道不喜欢他吗?”   云殊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确实对师尊有些念想,可那是喜欢吗?……我需要时间考虑。”   “师徒背德不是小事,若是因此误了师尊,那我便要自责一生。”   “也好,希望这次你能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对他是何感觉,”客服拍了拍他的背,“去吧。”   云殊华眼前天旋地转,转瞬间无数雨滴砸在脸上,激得他打了个抖。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不久之前,便不再作他想,一心投入到追击卫惝的行动中。   这一回,他虽没能完全助朝岐脱离险境,却也助他免于重伤。   随后的一切便如先前所发生的那样,景梵与沈棠离及时出现,解救了众人。   回去的路上,云殊华一直躲在其他弟子身后,远远地避开与景梵正面交流。唯有在某些不得不出面的时刻,才硬着头皮上去同景梵问好。   或许是知道了师尊对他抱有何种心意的缘故,云殊华总觉得这一回景梵看自己的眼神与印象中有些不一样。   明明头一回的师尊是温柔的,看着他的眼神中透着无限的包容。   可这次,师尊的眼神是阴鸷的,看上去有些可怕。   云殊华思绪纷乱,同众人回到裉荒山上后,没有多作停留便回了自己的小院。   他正欲躲进自己的房间内好好思忖该如何与景梵处理以后的关系,转念一想,这一回与上一回有些许的改变,可能师尊并不会再对他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了。   意识到这点后,云殊华暗自松了口气,又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谁料路遇某处偏殿时,恰好走出殿门的沈棠离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殊华,你师尊刚才还与我说想要召你前去问话,他现下正在二楼的望月台小憩,你快些去寻他吧。”   云殊华眨了眨眼,心绪翻滚不已,良久,只得乖乖应下:“有劳仙宗大人转告,弟子这便去。”   他抬头看了眼楼上露天的高台,心里有一万头小鹿乱撞,不知为何又紧张了起来。   怕什么呢,此时的师尊与彼时的师尊早已不同,应当不会再发生先前那样的情况了。   云殊华一路走上去,只见月明星稀的夜空下,景梵正凭栏而望。   那望着的地方,恰好是云殊华方才同沈棠离讲话时站立的地点。   云殊华对着景梵的背影拜了一拜,恭敬道:“徒儿拜见师尊,自今日追击卫惝以来,还未能向师尊赔罪,请师尊责罚。”   那一袭月白的清影转了过来,少顷,鼻间传来淡淡的清莲香气。   景梵背着月光,似笑非笑地走到他面前,俯身看着乖巧伏下的徒弟,轻声问道:“徒儿何罪之有?”   “……徒儿不该同朝岐私自下山,引发今日一场闹剧,还害得师兄弟受了伤,是故向师尊告罪。”   “私自下山……”景梵淡声道。   “小华,你的罪名可不止这个。”   华贵的衣料缓缓委地,云殊华看着景梵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单手提起自己的下颌。   “你说你,能逃到哪去呢?”   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景梵啄了一下他的唇。   男人挑了挑眉,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不如同为师说一说,读档,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疏星”,为小华灌溉的10瓶营养液~   感谢读者“疏星”,给师尊投出的一个地雷~   感谢读者“辻阎”,为掉马情节赞助营养液1瓶~ 第70章 银河倒泻   云殊华像见了鬼一般,惊恐地向后躲避,却不料面前的男人长袖一拂,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他栽去。   当下也顾不得其他的师徒礼节,云殊华手脚并用与景梵拉开距离,心底里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惧:“师尊,你,你为何会记得这件事?”   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景梵还有读档前的记忆?   难道说自读档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在配合着自己演戏?可明明客服曾经同他说过,时间回溯后所有人的记忆都会随之消失啊!   云殊华缓慢地站直身子,对面的男人也慢条斯地拂了拂衣袖,同他一起站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景梵向他走来,“客服,读档,回到过去,这些不都是从你口中说出的话么。”   冷汗瞬间浸透云殊华的后背,他紧张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逐渐靠近,强迫自己僵硬的四肢挪动起来,一点点倒退。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冰凉的栏杆触上云殊华的后腰,他才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   清辉照顶,洒在景梵的脸上,愈发衬得他超凡脱俗,宛若谪仙一般,不似凡人。   为什么客服说的规则对景梵不管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云殊华万万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双手背后紧紧攀着栏杆,面如死灰。   “看来小华很不喜欢为师,”景梵面色如常,瞧不出喜怒,“你看,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想跑。”   “望月台虽然不高,若是摔下去也要养上几十日的伤。”   景梵喉结滚了滚,溢出一丝轻笑:“难不成你想再次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来逃避?”   “不,徒儿有,”云殊华垂眸断断续续地道,“徒儿,徒儿只是有些害怕。”   “你在怕什么,”景梵眯起眼睛,“是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不待云殊华回答,景梵偏过头,思忖道:“据为师了解,云殊华此人乃是玉逍宫小公子,资质奇差,更无任何仙缘,平日仅仰仗傅徇而活,若是离了他,恐怕根本活不过三月。”   “师,师尊。”云殊华双目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嘘——”景梵伸出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抚着他的情绪,“别这样看着为师,耐心听完。”   面前的少年懊丧地垂下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整个人都失了气势。   “为师观你修道颇有灵性,行事与传言中大相径庭,若要细究起来,数月前的仙魔大战正是你鸠占鹊巢、取代云殊华之时,对不对?”   景梵幽深的眸光落在少年的发顶,两人虽有对视,后者却明显能感到强烈的威压。   半晌,云殊华败下阵来,他的心乱作一团,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肯重新与景梵对视:“师尊说的都对,是我鸠占鹊巢,是我罪有应得,如今被识破了,也什么好狡辩的,您罚我吧。”   “杀了我以绝后患、押我为人质,抑或是替那个曾经的云殊华报仇,我都什么好说的。”   “杀了你,押你做人质?”景梵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唇角勾起一抹讽笑,“你的命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   “……”云殊华重重地咬着唇,咬破了也不说话,他浑身松懈了力道,颓丧地坐下来,新换的白衣在地板上摊开,沾染上灰色的尘土。   “至于徒儿方才说的罪有应得,指的又是哪一种?”头顶上传来淡淡的声音。   云殊华闭上眼:“我本是一抹孤独且自在的异界游魂,阴差阳错占了这具身体,本想继承他的角色认真地演一辈子,却不想他是他,我是我,不论我做得再好,都会被人识破、让人失望。”   “我夺走了他本该有的人生,亲友,甚至是幸福。或许您,您也本该是……是他的师尊。”   “这何尝不是一种罪?师尊难道不会为了他而罚我吗?”   景梵看着泪眼朦胧的少年,心中某处蓦地塌陷下来,他伸出手轻轻揉了一把少年的头,旋即俯下.身子,慢条斯地说:“这不是你的罪,你的罪不该与我无关。”   “可是那次仙魔大战中,师尊因为我的样貌有杀我,”云殊华的嘴唇抖了抖,视线移向景梵的腰间,绝望而失神地道,“万一这块玉璧……就是曾经的他赠予师尊的呢?”   夜风变得骇厉,乌云翻滚,遥远的天边似有雷声。   景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腰间,反问道:“那又如何?”   “难不成你认为我会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想杀了你?”   云殊华不作声。   景梵取下那块玉白色的坠子,云淡风轻地道:“昔日在朔望幻境,小华曾见到过我的回忆。”   朔望幻境……云殊华皱着眉,有些不解。   “幻境中的一切皆是现实的倒影,那个重伤倒地的雪天里,一位过路人将我救起,并将这枚玉璧给了我。”   云殊华怔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忽听他继续说道:“那人救了我一命,我将这信物保存下来,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心思。至于你口中的‘云殊华’,绝无他救我的可能。”   景梵仔细将他的泪痕擦干,一字一句道:“你真正的罪过,便是对我有所欺瞒。”   “离开悬泠山后,你对我说了什么,嗯?”男人低声道,“你说你还记得拜入师门那天在隽宸殿发的誓,此生绝不会违背,怎么,如今你都忘了吗?”   云殊华瞳孔微缩,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责感涌上心头。   是啊,那时他说要和师尊学着信任彼此,也还记得自己曾经发过的誓:尊师重道,匡扶正义,随应悉作,等类信仰,不得背叛……   虽无背叛,却终究是对师尊有了隐瞒。   “徒儿那日还曾说过,若是师尊想知晓徒儿的心思,不必再有试探,只要师尊问,徒儿一定会答。”云殊华无力道。   景梵捧起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轻柔地诱哄道:“小华,你应当清楚为师想知道什么,关于你过去的一切,以及那个蓝衣男子,我都想知道。”   他的瞳色在深沉的夜里映着幽蓝的光,像云殊华幼时极力想借助天文台探索千百次的星星,神秘,漂亮,散发着无法抵挡的诱惑。   云殊华知道自己在景梵面前有丝毫的抵抗能力。   他稍稍做了番思想准备,便哑着嗓音开口道:“我生活在一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刚刚毕业就去了一家游戏公司,如果有这份工作,我可能不会与你认识。”   景梵眯了眯眼,手中力道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些。   云殊华将自己过去的生活讲得一清二楚,有关《仙魔大战》这款游戏的内容却闭口不谈,只是提到读档的能力时,简单提及了客服的身份。   这一番谈话时间很长,直到天色乌蒙,晚夜又下起了密织的暴雨。   景梵从殿中取出一把伞撑在云殊华的头顶:“时辰不早了,送你回去。”   云殊华嗯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景梵身边,不再多言。   两人在雨中行走,一路无话,到了房门口时,景梵忽然停了下来。   云殊华疑惑地回头看着他,略有些局促道:“师尊……不同我一起进去坐坐么?”   “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景梵拍了拍他肩角的雨珠,“明日再继续与我说你过去的事。”   云殊华低下头,不知为何,有应答。   “小华方才说,你的额印与回到过去有关,这种能力是否可以永远启用?”景梵的问句轻轻的。   少年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不肯直视男人的眼睛,只含糊其辞道:“并非如此。”   “那就好。”   景梵为他推开房门,随即在他的眉间印下一个吻,沉声开口:“答应我,再也不要为了逃避我而做出这样的事。”   “不会了,再也不会。”云殊华摇摇头。   “乖。”景梵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目送着小徒弟进了屋子,过了许久,才转身缓步离开。   门内的云殊华捂着口鼻,撑在门板上紧紧攀着门栓,不让自己落在地板上。他透过窗纸看着师尊出了院子,这才松了口气,将手放下来,摊开。   手心中是一大滩鲜红的血,方才与师尊说话时,他感到头痛欲裂,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过多久,竟开始流鼻血。   云殊华凝视着那些血迹,眸中充满了疑惑。   明明并未如之前那般做绮梦,身体也有动情,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   剧痛之后是无休止的疲倦与懈怠,云殊华歪歪斜斜走到桌前,想为自己沏杯茶,冷静冷静。   冷凉发苦的液体流入喉中,激出一股痒意。   “咳咳咳——”云殊华以拳抵唇咳了起来,好半晌才止息。   恰在这时,院中响起一道惊雷,闪电照亮了房中所有摆设。   屋门前立着一道清瘦的身影,那人定定地站在门前,抬起手,大力敲了起来。   云殊华被吓了一大跳,警惕地将门拉开。   只见江澍晚浑身湿透,双目通红地看着他,眼中盛满了不解、失望与懊悔。   “澍晚,你……”   “云殊华,你告诉我!”江澍晚双手捏着他的肩,在疾风骤雨中痛苦地吼道,“你和景梵究竟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辻阎”灌溉的5瓶营养液~   小剧场:   柳不断: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本期钓男人大讲堂,今天我们请来了一位重量级讲师,欢迎云殊华先生为我们分享他的钓男人经验!大家欢迎!!   云殊华:(笑)主持人好,大家好,我是一个很善于让男人为我着迷,精通男性的男讲师。   柳不断:事不宜迟,请云先生尽快开始你的经验分享吧!   云殊华:前两天我与一个男性的仙尊吃饭,当我坐下来的时候我问了一句,哇塞,我今天好可爱,给你一个机会夸夸我。   柳不断:哦?这时候这位仙尊说了什么呢?   云殊华:(摊手)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导致我一时半会没有缓过神来。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他的床上了。   柳不断:(大惊失色)停停,导播,这段卡掉,后面的内容不可以播。   云殊华:咳咳,这种呢就是典型的基佬。然后我从床上爬起来继续问,我们玩个问答游戏吧。他说你问我答,我说你知道在我眼里你什么时候最帅吗?然后他,他竟然开始脱衣服!   柳不断:?!   云殊华:(脸红)所以,基佬很无趣。普通男人这时候会说你为我买单的时候最帅,但是我说什么呢,为我锤肩捏背按摩的时候最帅,他又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狂喜。   后台正在看监视器的景梵:……   云殊华:接下来我全程什么都不用干,他还屁颠屁颠的为我“服务”,不过,咳咳,建议处在暧昧期的不要轻易尝试,否则后果自负!   柳不断:非常中肯的建议,那么后来呢?   云殊华:(歪头)到最后,我说来,一会儿去饭店给我点一只龙虾,奖励我这么有眼光,跟天下第一帅的绅士……上……上床——哔(自动消音)——   柳不断:麻烦您说点儿晋江能播的吧。   云殊华:后来,他非常开心地带着我去吃了,这一顿饭我们花了1558888880,回到家的时候我打开手机一看,他又给我发了一个1888888的红包,说了一句和你在一起真开心。一个男人说话有趣重要,会调戏男人更重要,先敬于礼乐野人也后敬于礼乐君子也skdciahciaehrvrv……   柳不断:好了,好了,够了够了,今天的分享到此结束。我们下期再见! 第71章 鱼游釜中   云殊华面无表情,被他这么晃了晃,忍不住抬起手扶住自己昏沉的头,一把挣开了江澍晚的接触。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说啊!”   今夜的江澍晚莫名地有些歇斯底里。   “……”云殊华看了眼鸦色的天,“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江澍晚上前两步拦住他回去的路,咬牙道:“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何我方才看他吻了你?你们明明是师徒,知不知道这样做有违私德,是要遭天谴的!”   遭天谴?   云殊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开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江澍晚攥紧双拳,“我只是想劝你不要受了他的蛊惑,这样违反天道的人应当远离,迟早有一天他会毁了你。”   云殊华只感到一阵头疼:“江公子今日是不是喝了酒?待你清醒时再来找我说话。”   随后他看也不看江澍晚,径直越过他向屋内走去。   昔日好友摆出这样一副冷脸,仿佛从未与他认识过一般,江澍晚失望地拽住云殊华,问道:“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各域大比时,我们早就了断了,不是吗?”少年面无表情,当真冷酷。   “是,没错,”江澍晚低声自言自语道,“我今夜前来不过也是想提醒你一句,不听就算了。”   不听就算了,他见到云殊华之前,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一个分道扬镳的人,他又凭什么好心好意地凑上去规劝?   可他就是耐不住自己不要脸啊,这一颗心,总是忍不住为云殊华提心吊胆。   两个人的关系早在先前便断了,可谁来告诉他,如何要控制住自己不巴巴地往前凑呢。   江澍晚一面暗恨自己的卑微,一面又想挽回自己的尊严。明明眼前这个人与自己相识才不到半年,他凭什么要让自己分出这么多的心神来牵挂!   “多谢江兄好意,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雨越来越大了,你请回吧,”云殊华垂眸看着自己被他拉住的手臂,“再者,今日我的手受了伤,还望你能手下留情。”   江澍晚这才松开他,深深叹了一息,恳求道:“殊华,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永远不要和景梵在一起好吗?”   “为什么?”云殊华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要求,“你有什么立场劝我这么做?”   “景梵心狠手辣,为人阴险,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江澍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同他分析,“况你二人是师徒,你可知这样的丑闻传出去会被天下人耻笑一辈子!”   云殊华轻声笑了笑,清朗的少年音隐没在嘈杂的雨滴中:“我和你没话说,也不会听你的,你歇了这个心思吧。”   “他究竟有什么好?”江澍晚怒红着眼睛,“我方才都看到他吻你了,这是一个师尊对徒弟应做的事吗?此事若是让傅徇知道了,你以为你和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云殊华皱起眉,当即反驳道:“我不是傅徇的外甥,你别拿他来压我!”   江澍晚愣住了。   “就算他如你所说那般阴险又如何,”云殊华定睛看着他,平静道,“他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我走投无路时第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如果我连他都不可以信,我还能信谁?”   “你胡说,你明明最先遇到的是我啊,”江澍晚失神道,“你为何就不肯信我呢,难道就因为我不如景梵强大吗?”   “我信你?”云殊华好笑不已,“我信一个陪着我演戏,暗中欺骗了我这么久的朋友?还是说……你想让我去相信一个对自己亲儿子都下得去狠手的父亲?”   江澍晚垂下手,别开头不再与云殊华对视。   “我同景梵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来插手,希望你能尊重我,也尊重他。以后不要再随意评价他了。”   云殊华转身迈进屋子,头也不回地将大门阖上,消失在江澍晚眼前。   今夜大雨倾盆,暴雷滚滚,扰人清眠。   第二日清早,雾霭氤氲,天色暗沉,裉荒山的青石板全叫雨水洗刷了个遍,连那些青苔都比从前更加鲜绿透亮。   自开典以来,这是头一次各位域主均到场的议会,除却那早已叛了变的‘师炝’没了踪影,众人皆是心事重重。   待到商议结束,山上又下起了雨。   景梵与沈棠离从殿中走出后,两人在殿前稍作停留。   “依如今局势来看,此地不宜久留,”沈棠离拧眉道,“不知仙尊大人打算何时启程?”   “即刻便走,”景梵拂袖道,“事急从权,中域也要做好与卫惝正面对上的准备。”   “我已加派门下弟子看守山门,若有异象,即时禀报,”沈棠离点点头,“南域与北域皆有薄弱,这些漏洞还需及时填补,我也不好在裉荒山上停留太久。”   景梵没再说话,迈开步子,又与身边的沈棠离继续向殿前的庭院中走去。   绕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天空中打了几个闪,沈棠离见到此状,不免笑道:“瞧瞧我这急性子,今晨出门太过匆忙,竟忘了带伞。”   他顿了顿,望着景梵空荡荡的两手,笑意加深:“巧了,仙尊大人也忘了带,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游廊尽处,雨滴顺着廊檐滴滴下落,阻拦住二人的去路。   景梵正要回应好友的打趣,忽听见不远处有人在伞下招手唤他。   “师尊!”   廊中二人怔了怔,不约而同向声音来处看去。   只见云殊华手持一柄油纸伞,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水洼跑上来,纷飞的衣袂在低空中飞舞,沾染飘落的雨滴。   还不待景梵看清楚,少年已经在他面前收起了伞,笑眯眯地对着沈棠离打招呼。   “仙宗大人早上好。”   那双眼还略有些浮肿,可看出昨夜没少掉眼泪,好在精神头不错,瞧上去已不大记仇了。   景梵看着少年活蹦乱跳的样子,沉闷的心情不知怎地,顺着微风消散在烟雨中,视线也忍不住黏在他身上。   “原来是殊华,”沈棠离回了他一个微笑,道,“前殿乃议事重地,殊华来这里作什么?”   “我……”云殊华悄悄打量了一眼他身后的景梵,见男人也在看着他,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手中忍不住将伞柄捏紧。   “瞧我,竟然明知故问,”沈棠离叹了一息,“殊华一定是来寻仙尊大人的。”   “确实如此,”云殊华应承道,“近日裉荒山晴雨不定,徒儿担心师尊要淋雨,便带了伞来。”   说罢,他的视线转向身后,小心翼翼开口:“师尊,我们可以走了吗?”   景梵应了一声,自然地从他手中将伞取出,抖了抖雨滴,缓慢展开:“走吧。”   男人带着少年走入雨幕中,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少年转过身看着沈棠离说了几句话,随后又同男人一起走了。   沈棠离听不清他二人到底说了什么,不过依稀猜得出来大概。   无非就是可怜他没有伞的事情嘛。   “师尊,今晨议事会讨论出了什么结果?那卫惝要如何对付。”   景梵不动声色地将伞向小徒弟那方倾斜些许,云淡风轻道:“卫惝恐怕不会止步于挑衅,沈仙宗传令,各位域主归山待命,其余的事届时再做决定。”   云殊华颔首:“那我们要回清坞了,对吗?”   “小华猜得不错,”景梵说,“我们即刻启程。”   云殊华心中清楚,眼前局势紧张,稍有不慎便会与魔界发生正面冲突,倘若到时两界交战,还不知道要耗多少人力物力,这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没好处。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修为,根本帮不上什么大忙,能做的只有乖乖听命。   回程的路上,景梵开口问了他一句:“要打仗了,怕吗?”   “嗯?”云殊华尚不能回过神来,“师尊说的……是仙魔两界吗?”   “卫惝与傅徇不会善罢甘休,不久的将来,必有一战。”景梵垂眸看着他。   云殊华坚定地摇了摇头,又问:“那师尊届时也要披甲上阵吗?”   “为师坐的是天下共主之位,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自然会去战场。”景梵淡然道。   也是,师尊本来就是浴血拼死才带领各域重夺清坞的,倘五域遭了难,他又怎能不去呢?   这样想着,云殊华闭了闭眼,心中又是一沉:可战场上瞬息万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师尊昔日依靠民心取胜,又焉知如今五域的民心还会不会交付于他?   他迟疑地开口:“师尊,到了那天,徒儿可以跟随您上阵杀敌吗?”   “你?”景梵拍了拍他的发顶,“连人都没有杀过的小孩子,还是乖乖在家吧。”   就算小华真的能独当一面,他又怎么能允许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   云殊华咬着唇,识相地不再开口,心中盈满了失落。   师尊大抵是觉得他修为太弱,又无什么实战经验。说来也是,就算自己去了也是拖他的后退,凭白叫他分神。   云殊华在心里暗自做了个决定:抓紧时间努力变强,不可成为师尊的软肋。   终有一天,他定可以追随在景梵的身后,与他并肩作战。 第72章 源头活水   将近傍晚,云殊华跟着景梵回到了清坞山。   与近日雨水连绵的西域相比,东域大抵还要干燥些,越往山上走,温柔的山风便一阵阵地向云殊华脸上拂,吹散不少舟车劳顿的困意。   他落后景梵半步,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走,时不时吸吸气,鼻间充斥着熟悉好闻的味道。   待行至山门前,景梵忽地停了下来。   云殊华不解其意,也跟着在那座巨大的门坊前停下,他伸出手探了探,感到一阵阵由灵气与法力聚集起的气流不断涌动,仿若一层巨大的屏障保护着玉墟殿。   “师尊……这是结界?”   “不错。”景梵单手结出一轮莲花法印,上前抵在气墙之上,少顷,那些汇集在前方的灵流才乖巧地四散开来。   偌大庭院中,两道身形俊挺的少年踏着青石板路快步而来,恭敬行礼道:“拜见仙尊大人。”   景梵淡淡地应了一声:“起来吧。”   身后的云殊华眼前一亮,上上下下将其中一名少年打量了一遍,招呼道:“惊鹤!”   有仙尊在前,惊鹤不敢造次,他悄悄用余光瞟了眼云殊华,忍了忍还是决定不说话。   “清坞山状况如何?这几日可有魔界的人在山下造次?”景梵偏过头,波澜不惊地看向两兄弟。   见状,风鹤迎上来道:“近些日子时有来犯,不过大都无法进入清坞山,多的是在东域边境作祟。还请仙尊大人移步至后殿,天音石近日出了些异动,望您过目。”   景梵轻轻颔首,迈开长腿便往里走。   惊鹤向风鹤使了个眼色,待看着他跟着景梵踏入玉墟殿中时,这才敢站直身子同云殊华说话。   “殊华,你这是去哪?”他一把拉住云殊华的手腕,“这些天你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一定很辛苦,我先带你回星筑吧。”   云殊华顿住步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是说东域有魔修来犯?我们跟着师尊追上去看看啊。”   “你别去,仙尊大人会罚我的,”惊鹤连忙拦住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仙尊是不想让你担心才故意将风鹤引走的,这件事不用你插手。”   “……”云殊华愣在原地,“哦。”   两人调转方向,朝着后山的星筑走去,路过玉墟殿殿门时,云殊华轻轻瞥了那扇紧闭的门一眼。   他默了默,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路上,惊鹤见云殊华神色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默默在心里想,仙尊大人和殊华真是两个性格大相径庭的人,一个城府似深海,一个则什么都写在脸上。   不过殊华年岁尚小,日后多的是时间慢慢和仙尊大人学,只需熬过这场战争便好。   “那个,惊鹤,我有点事想问你。”   云殊华想了半天,还是皱着眉开了口。   “你问吧,”惊鹤撇撇嘴,“不过你可不要问我玉墟殿的事哦。”   云殊华却说:“不消说我也知道,无非是仙魔两界局势紧绷……不过我要问的另有其事。”   “那你说,你想知道什么?”惊鹤眨眨眼,好奇地看着他。   “师尊将你从裉荒山召回后,有没有罚你?”云殊华捏了捏自己的掌心,磕磕巴巴地,“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可你又的的确确是为了我受罚的,那……你的惩罚不严重吧?”   “原来你还记得这件事,”惊鹤笑眯眯的,“仙尊大人确实罚了我,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是自愿领罚的。”   云殊华愧疚不已:“他都罚了你什么?严不严重?有没有受伤?”   “确实受伤了,风鹤给我敷了好几天的药草才好转,”惊鹤抱臂,扬起下巴对着前方点了点,“那些刑罚自不必多说,仙尊大人还另派了些任务给我,待你进了星筑就知道了。”   说罢,他二话不说拉着云殊华踏入许久没有回过的小筑。   甫一走入,一阵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待绕着回廊穿过湖池花园,便见一片泛着淡淡法光的莲花植在湖中小亭旁。   云殊华这一路走来,望见星筑中的假山花丛全都变了个样子,处处生机盎然,便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你的手笔?”   “可不是嘛,多亏了有我在,”惊鹤骄傲地说,“再往里走,还能看见呢。”   云殊华点点头,跟着惊鹤继续前行,约走了数十步,倏然闻见泥土混着水汽的清甜气息,耳边也传来水流之声。   “这附近有活水?”他疑惑道。   “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走入倚在后山峰峦处的竹林间,只见一条蜿蜒的小溪水自视线尽头处向脚下铺展开来,其中水清见底,没至脚踝,河道中铺满了晶莹圆润的鹅卵石,远远一瞧,泛着天光,煞是好看。   云殊华的视线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他蹲下身伸出手在清澈温凉的溪水中探了探,欣喜道:“为何星筑中多了一条小溪?”   “这是仙尊大人命我打的,风鹤与我规划了好几天才开始动手的呢,”惊鹤陷入回忆,思忖道,“仙尊大人说星筑的湖水不大好,另辟一条活水为宜,你看前面那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棵树苗,也是仙尊大人一手栽下的。”   云殊华甩了甩水珠,缓慢走上去看了两眼,果真见溪水边的方寸之地翻出一片泥土,一截将死不活的树苗被充盈的法力留存其中。   “这树苗瞧着不是东域的物种,即使能种下来,也是死了,只能靠法力吊着,”他不敢上去碰,因而也认不出这是什么植株,便随口问道,“惊鹤,你知道师尊为何要种它吗?”   “这个我也不懂,只依稀记得仙尊大人说,此种树苗名唤五月雪。”   “五月雪……”云殊华喃喃道,“五月雪,不正是朔望幻境中那些开了花的树吗?”   他盯着那幼苗,忽然想起曾经与景梵的对话。   “在我们那里,油桐花还有个名字,唤作五月雪。意为每年五月时,山上便像落雪一般处处开遍油桐花……”   “既然喜欢,就放在窗前养起来。”   “谢谢师尊!”   “小华若是更爱活水,来日回了东域,便让惊鹤给你凿一条。”   “师尊,那我们很快便能回去了吗?”   “自然。”   这些对话在云殊华的脑海中绕啊绕,顺着血液流入胸膛之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将他的心困住。   “殊华,殊华?”   惊鹤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今日真是奇了,为何总是走神?”   “抱歉,”云殊华猛地回过神来,“只是偶然想起曾经在极西南之地与师尊见过这株树种,想来它也是水土不服才无法在东域生根的吧。”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仙尊大人要用法力维持它的生命呢,”惊鹤若有所思,“东域本就偏冷,山上更是如此,这树种不适合这里,若是强行种活,定要花上不少心思。”   “不过,仙尊大人想做到的事,还从来没有失败过的,没准山上气温回转之时,它就活了呢。”   云殊华心思不知飘到何处,连惊鹤的话都没听到。   随后他又在溪水旁静默地站了一会,这才活动着筋骨回了自己的小院。   房屋中并无尘土堆积与发霉的味道,可想而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人帮忙做了些简单的打扫。   云殊华心绪复杂,脚底却像踩了轻飘飘软绵绵的云,脑子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景梵。   他烧了热水洗漱一番,随后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坐在桌前,翻箱倒柜取出一面镜子。   稍稍擦拭一番,镜面便映出少年清隽的脸。虽说他感觉自己近来长高了不少,可距成熟二字来说还差得远,镜中之人五官略显柔和,秀挺的鼻梁之上是三片浅淡的白色花瓣额印,如此一来,看上去就更没什么攻击力可言了。   云殊华伸出手指点了点镜中少年的额头,心里盘算着自己还有几次重来的机会。   若是仙魔开了战,景梵便处在最危险也是最显眼的位置上,为了确保他的安全,这剩下的两次读档机会必须要俭省一些。   如果没有遇到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不要用了。   且,万不可再因为逃避师尊的感情选择读档,自己的心意,迟早都要剖开拿出来晒一晒的。   云殊华又继续照了会,本来对自己的五官还算满意,可一与师尊作对比,又觉得自己哪哪都是缺陷。   入夜时分,屋外刮起了狂风。   云殊华披着一件鹤氅走出,不知怎地逛到了玉墟殿门前。   他犹豫半晌,还是推开了门,趁着风鹤与惊鹤不在一路溜进后殿,一直来到天音石所在的大殿内。   室中烛火明灭,兽炉中燃着淡淡的香。   门扇关合,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在寂静的堂室中尤为明显。   云殊华紧张地攥住门边,转身悄悄打量着四周,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继续动作起来。   他进的是一处偏室,距真正的天音石所在还有一段距离,却不料景梵恰好就在这里。   那个劳累了一天的男人披着青丝,衣襟散乱睡在小榻上,就连在梦中也是忙碌的,双眉轻轻蹙着。   从云殊华这个角度看,就像一个漂亮的睡美人。   他捏着袖口在远处看了一会,并不上前,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不打扰,随后轻轻后撤着转身离开。   恰在这时,榻上的男人睁开了眼。   “站住。”   云殊华身体一僵,歉疚道:“师尊……徒儿是不是将您吵醒了。”   景梵撑着小榻慵懒地坐起来,几缕发丝绕过耳侧垂在胸前,与白皙的胸膛互相映衬,隐隐约约可见清晰的锁骨与肌理流畅而分明的小腹。   他确实是刚刚睡醒,嗓音沙哑而低沉,盯着小徒弟心虚的样子,一双星眸眯了起来。 第73章 尤云殢雨   “这里是禁地,小华是如何进来的?”景梵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声线清冷。   云殊华登时紧张起来,转过身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在小榻不远处停下来:“师尊……方才徒儿看见玉墟殿无人把守,又担心师尊处理事务是否顺利,便擅自闯进来了。”   “自今日到了清坞山上后,师尊一直没能休息,不知那些琐事处理完了吗?”   景梵闭阖着眸子,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卫惝逃回北域后,对古战场的结界做了手脚,天音石与楞严咒结界一脉相连,自然也有了破损。若无法解决结界的问题,天音石便一直不得安宁。”   “哦……”   云殊华乖觉地点点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他有心想问问仙魔两派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但自从景梵挑明他的真实身份后,有些事情放在明面上说出来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云殊华不想让景梵觉得自己留在东域是个威胁,便尽量不去问与魔界有关的任何事,目的就是降低他的怀疑。可他又按捺不住心底里的关心,是以每每想要开口都纠结万分。   就这样静默地站了一会,他觉得自己的心情终于整理好了,也是时候告辞了。   或许等到师尊忙完这一阵的事情,可以同自己好好聊一聊,毕竟作为清坞山的一份子,他不想永远缩在身后,也想和景梵一同面对所有危险。   云殊华轻咳两声,作势要开口,对面的景梵却忽然说道:“小华还有其他事想问么?”   “啊?”云殊华怔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事。”   “无妨,”景梵眸中带着极浅极淡的笑意,那神色颇像是在鼓励他,“若是好奇,小华直接问便是,为师一定知无不言。”   既然师尊都这么说了,云殊华的心便暂时放了下来,他斗胆问:“从前听惊鹤说,天音石是清坞山最重要的存在,不知它如今是否稳定,目前是否应付得了?”   “再者……就是仙魔两界的关系,徒儿总觉得眼下的态势一触即发,恐怕就要在近期开始打仗了。”   “你说的不错,”景梵轻轻整理着自己的领口,从榻上站起身,一步步向小徒弟走去,“早在各域大比开典之时,傅徇就已派了不少魔修暗中闯入中域,随后卫惝在清虚门的亲信也多次进攻清坞山,尽数被拦了下来。”   “至于天音石,小华可以跟为师进去看看。”   景梵走到云殊华面前,执起他的手腕,带着他绕过偏殿的门,不紧不慢地向里走。   两人相触的地方恰好是云殊华的伤处,沿着筋骨导入神经的刺痛感激得他蹙起了眉,本想忍忍就过去的,谁知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是身体意识到危险后自动做出的防御动作,走在前方的景梵自然感觉到了。   他云淡风轻地回身,手中不由自主放柔了力道:“小华,怎么了?”   云殊华抽回手腕,松了口气:“没事的师尊,徒儿忽然感觉今天换得这身衣服不大舒适,其余并无大碍,我们继续走吧。”   说罢,他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拉住景梵的衣角,小小地扯了一下。   景梵定定地看着他,长袖微拂便将他的左手提起,温凉的指尖挑开袖口。   一片青紫出现在腕骨的位置上。   “这是何时受的伤?若是再不仔细医治,腕骨的裂缝还会再大上一些。”   云殊华垂下头,低声说:“也就是昨天的事,在羟城的骑春苑同卫惝较劲,被他弄伤了。”   “卫惝……又是卫惝。”   景梵眯了眯眼睛,随后将手指覆上去,一阵清凉舒适的感觉瞬间包裹住云殊华的手腕。   他不再多言,继续领着云殊华走,两人推开一扇紧闭的雕木大门,一处巨大的殿室便出现在眼前。   这里灯火通明,房梁距地面约有三层楼那么远,向上望去皆是由经文镌刻而成的浮雕,空旷的大殿正中央伫立着由无数道铭着法经的锁链捆缚住古朴而硕大的天音石。   虽则来这里没两次,但当时的记忆犹在,与现下这般情景别无二致。   云殊华跟着景梵走上前,躲开一条又一条粗重的锁链,视线转移到与天音石连接的法华碑刻之上,旋即惊讶地“哦”了一声。   “师尊,为何刻文有这么多道裂痕?”   也不知是不是从前没有瞧清楚的缘故,云殊华竟发现这片碑刻上有一小块是缺失的,先前还不觉得这处缺陷明显,如今裂痕多了,这里也更显眼了。   “这些裂痕表明有人在破坏极北之地的结界。”   云殊华点点头:“那这块缺失的碑刻呢?难道天音石一直都是这样有所缺损的?”   “自我见到天音石第一面起,便一直都是缺失的。”景梵淡声说。   “这么多年,竟无人知道那块碑刻在何处?”云殊华奇道,“莫非它本来就是如此?”   “不,天音石一向是完整的,但数年前天下大乱时,它忽然碎了,并且将其中一块碎片降在救世主的身上。”   这段话莫名让云殊华感到熟悉,他伸出手轻轻触了下天音石的表面,电光火石之间便想起曾经在中域隽宸殿修习过的功课。   救世主逢乱必出,是东域域主的不二人选,那块被天道择中所降下的传承,不就是在师尊身上的吗?!   为何师尊没有将碑刻归还呢?   云殊华不解地看向景梵,却不料后者也在看着他。   “小华一定想问,那块降在为师身上的碑刻究竟去了哪。”景梵勾唇。   “这下,话又要说回到那个雪夜了。”   云殊华眨眨眼,脑海中的思路不知为何忽然就通畅了起来:“师尊是想说,那块碑刻与赠玉璧的神秘人有关?”   景梵却说:“准确地来说,是有人将我身上的碑刻取出,而那个神秘人恰好救了重伤的我。”   “原来事情的来龙去脉竟是这样的,”云殊华叹道,“那狡诈恶徒究竟是谁,师尊可知晓?”   “自然,”景梵颔首,不紧不慢地道,“说巧不巧,此人正是害你性命的清虚门门主,卫惝。”   “竟然是他!”云殊华重重击了下天音石,随后吃痛地缩回手,“为何师尊见到他并未有理应中的愤怒,若是我,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再将那碑刻夺回来!”   “狡兔有三窟,卫惝绝不会在此时落入为师手中,是故也不必急于一时,”景梵眸色幽深,“再者,谁又说掌管天下一定要手握天道传承?”   他抬起手,轻轻握住一根锁链,无数金光顺着经文流入天音石的刻纹中,一人一石以法力相和。   云殊华被这种奇妙的感应吸引住了,开口问道:“师尊是天道所选之人,故而能与天音石沟通?”   “为师也仅能感应到天音石的法力,若说沟通天意倒算不上,”景梵淡笑道,“不过这已经足够证明身份,至于那块碑刻在哪,并不重要。”   云殊华心里浮起一丝担忧,却又认为师尊说的有理,那碑刻不过是一块可以表明天道正统的石头罢了,即使不在手里,师尊不也照样稳坐东域域主之位了吗?   且只有天选之人才可以与天音石有所感应,如果有一天卫惝站在这石头面前,未必真能与其沟通。   另一边,景梵已踏出锁链之外,唤道:“小华,我们走吧。”   “好。”   云殊华捏着手中的链子,轻轻拨开,快步跟上男人的步伐。   无人注意,那被他手指抚过的地方,经文闪烁着幽暗的光,缓慢地传入天音石之中。   随后,天音石再度恢复沉寂。   待回了景梵方才休憩的偏殿,云殊华便跟着师尊乖乖坐在榻上等着敷药。   景梵不知从何处的柜中寻出一个简易的药箱,随即走到小徒弟身边坐下。   从未与他挨得如此之近,云殊华浑身紧绷,那熟悉的清莲香霸道地向他袭来,让人没来由的一阵脸红心跳。   景梵垂眸认真地伺候着他的手腕,俊挺的侧脸轮廓分明,透着浓浓的侵略意味。   “小华不是这里受伤,便是那里受伤,可见并不适合战场。”   云殊华反驳道:“胡说,战士哪有不受伤的,徒儿身体一向很好。”   景梵似笑非笑地抬眸看他:“看来小华忘了前些日子与卫惝交锋时险些丧命的事,为师给你的药可有按时涂抹?”   一说起这个,云殊华才想起来那瓶药至今还在裉荒山小院房屋中的枕头底下好好藏着,再也没有被主人取出来用过。   他别开眼神,犹疑地开口:“是,是抹过几次,后来便忘了。”   (以下为和谐版)   景梵应道:“此前为师说过要查验成果,今日正好,小华将衣襟解了吧。”   “这……这。”云殊华耳垂爬上粉色,手指忍不住蜷缩起来,他有心想说这于理不合,可想了半天又不知道哪里不合。   景梵极有耐心地等着他。   云殊华坐在原地稍稍做了番思想斗争,便动手拉开了自己的衣领,将左边的胸膛完整地暴露出来。   正处在少年时期的身体毫无疑问是诱人的,白皙流畅的肩膀厚薄适中,锁骨平直,唯一的不足便是那道蜿蜒在平滑皮肤上的、淡粉色的疤,距心脏只有寸余。   景梵看得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   空气安静得有些可怕,云殊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男人的表情,故作不在意道:“师尊不必担心,徒儿是男孩子,这些疤痕都是徒儿的勋章。”   景梵没有答话,手指屈起,用指节轻轻在疤痕上蹭了蹭,道:“若是再寻些膏药,应当能将它们去掉。”   云殊华委屈地哦了一声,似乎是没想到师尊能这么在意伤疤。   难道他觉得不好看吗?   “师尊要是觉得太丑,徒儿便天天抹药,一定能将这些疤痕去掉的。”   云殊华试探地望向景梵,道:“师尊届时便不会嫌弃了吧……?”   闻言,景梵微讶,垂眸同身侧的少年对视。   “……”   景梵伸出手捂住云殊华漂亮的眼睛,说:“傻孩子,为师是怕你在乎。”   “既然不愿意抹掉,便留着吧。”   说罢,景梵偏过头,轻轻衔住云殊华的唇纠缠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一五一十”,灌溉的10瓶营养液   感谢读者小可爱“星离”,灌溉的2瓶营养液   文到了后期,又要写很多很重要的主角互动,所以花了很多时间构思。   以及,我的vb放了这章完整版,大家可以去看~   后期师尊就开始鬼畜了,为防止此文被有心人购买、举报,给大家带来不好的观看体验,订阅率会慢慢提高哦~ 第74章 虎尾春冰   翌日,云殊华翻来覆去睡到日上三竿才肯睁开眼睛。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久的缘故,眼皮略有些发沉,向上方一望,入眼便是一片陌生的幔帐。   奇怪,这里好像不是玉墟殿。   云殊华微微侧过头,透着朦胧隐约的纱幔向外张望,这房间里的陈设他竟然从来没见过,瞧着有些新奇。   就这样勉强撑着床边坐起,浑身的酸痛与疲累又令他不得不乖乖躺回去放松休息。   云殊华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大床,半推测半迟疑的断定,这兴许是师尊的房间。   师尊啊……   昨夜的荒唐历历在目。   记忆中,本该是两人在说受伤的事,谁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床上,后面的一切再也不是云殊华能控制得了的了。   思及此,他伸出自己勉强能动的右手掀开锦被将自己浑身上下检查了一番。   情况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惨不忍睹,不过抛开那些遍布全身的红紫痕迹,浑身透着干爽,并未有黏腻不适之感,想来是经过清理了。   可身体做出动作时还是会连带着各个部位筋肉抽痛,可谓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都泛酸无力。   云殊华像条任人宰割的鱼一般奄奄一息地瘫软在床上,双目飘忽地看着帐顶,心想,怪不得从前听人说爱情是□□与灵魂痛苦的双股线,为了这苦中掺杂的一点甜,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他仔细回想昨晚和景梵经历的种种,身体还会下意识地做出颤抖的反应,不过那只是有关乎痛苦的肌肉记忆罢了,为了防止他以后记吃不记打。   不过,如果还有下一次,他大概还是不会拒绝景梵。   云殊华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意识也越来越清醒,他看了眼照进室内大亮的天色,在床上发了会呆,总算是凭借着巨大的毅力咬牙走下了床。   不管怎么说,师尊的能力可圈可点,况且第一次谁都没经验,不是吗?   云殊华拨开纱帐,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了几件衣裳缓缓穿好,便扶着架子站着休息起来。   按理说自己的修为也不低,为何体力却这么差,以前竟也全然没有发现。   云殊华调息半晌,随即缓慢地出了屋门,刺眼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将一双漂亮的眼瞳照出浅棕的颜色。   肩膀酸痛的感觉再度袭来,他觉得头脑有些眩晕,也不知道是这日上三竿的天光晒的,还是这段日子体质较为虚弱的缘故。   云殊华在院子里绕了一圈,终于在某株巨大的槐树下遥遥地看到了自己的小院,瞧着这景致、这视角,此处的确是景梵的院落无疑。   双腿尚有点发抖,他一点一点挪到镜湖旁的竹林时,恰好遇到景梵。   他就坐在溪水旁,穿着一件随意且松散的雪白常服,正闭眼打坐,在他身侧的案盏上放着茶壶与几本经书。   云殊华略有些不自在,他远远将男人打量一番,发觉他神清气爽,一如往常。   昨夜明明是他出力,为何累的却是自己呢?   溪水潺潺,流水之音如环佩相撞叮当作响,轻风吹过竹林,带来湿润清爽的气息。   云殊华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咳了咳,唤道:“师尊。”   面前的男人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神像,处处透着清隽出尘的味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景梵睫羽颤了颤,双目睁开,眸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小华醒了,身体可有不适,需不需要进食?”   云殊华摇摇头,正想说自己需要回房多加一件衣服,话没出口,手腕便被景梵拉住。   “师尊……师尊!”   膝盖一软,紧接着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在男人身边。   “小心,”景梵扶着云殊华靠在自己身上,低沉悦耳的嗓音透过胸膛传入少年耳中,“还是没有力气?”   云殊华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迟疑地说:“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了,师尊……我是不是生了病?”   林中鸟鸣声恰好可以掩盖住他细弱的声线。   看到小徒弟神色惫懒,略显病容,景梵的心不由得提了提,他捉住云殊华乱动的手,为他号脉,随即道:“小华体内的灵力有散乱的迹象,想来是连日以来疏于锻炼之故,从明日起,你要跟着我勤加修习,不可躲懒。”   云殊华被暖融融的日光晒着,困意又发了芽似的冒出来,他抱着景梵的腰枕在腿上,如瀑的青丝散在景梵的手中,应道:“好啊,都听师尊的。”   “我每日多修炼一个时辰,恢复到往日的水准,届时我要和你一起上战场,去前线杀敌。”   说到此处,云殊华睁开眼,认真地看着景梵:“你会带我去的,对吗?”   景梵揉了揉他的发顶,轻声说:“小华为何一定要与我同去?战场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会丢了命。”   “可我不想做个什么都帮不上忙的废人。”   云殊华皱着眉,拦住景梵作恶不断的手,耐心解释道:“同样,我也不想成为你的弱点。我想变成你手中的一柄利刃,和你一起保护天下。”   “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努力,也希望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做出对玉墟殿不利的事……”   “——自然,”景梵挑眉,手指在少年的侧颈滑弄着,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你是我的,就永远不能背叛我,我去哪里都会带着你,一辈子不会分开。”   “那这么说你同意带我去了,”云殊华唇角勾起,得意道,“有天地竹林作证,不可以反悔。”   景梵应了一声,手指稍稍使力,揉捏起云殊华的耳垂:“不过,小华也要再答应我两个条件。”   “唔,”云殊华耳边发痒,不由得躲开他的手,问道,“什么条件?”   “答应我,和玉逍宫彻底断绝联系,永远不要和傅徇见面,”景梵垂眸静静地看着他,“以后不管我在或是不在,都不要和其他男人走得太近。”   云殊华默了默,道:“我答应你的第一个条件,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反悔。”   这句话让景梵露出淡淡的笑意,他俯下身吻了吻少年的额头。   “可这第二个条件……师尊所说的‘男人’究竟指什么呢,”云殊华哼道,“平日与我走得极近的也就是风鹤惊鹤而已,其他的朋友见面甚少,这些朋友是与我关系最近的人,师尊所说的男人应当不包括他们吧?”   景梵神色疏淡,波澜不惊地用手捞起小徒弟的发丝把玩着,眸色幽暗道:“小华有我还不够么?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最好的朋友。”   “况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背叛你,唯有我不会。”   云殊华拍了拍他的手,纠正道:“朋友与爱人是不一样的,师尊是我的爱人,与惊鹤风鹤不能混为一谈。”   景梵只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的手似带有催眠的法力一般,就这样轻轻抚摸着少年,不一会便看到腿上的人陷入熟睡。   “小华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爱人,同理,你自然不能将心分在别处。”   “必须只有我一个。”   明知道少年听不到,景梵依旧刮着他的鼻子,慢条斯理地说:“若是惹恼了我……该怎么罚你好呢?”   指尖传来滚烫的触感。   景梵蹙起眉,伸出两指探了探云殊华的眉心,这才发现温度高的有些惊人。   约莫是这两日身子太差了,再加上方才吹了凉风,才发起了热。   景梵将手覆在少年额头上,掌心催动法力,少顷,少年便发出舒适的叹息声。   声音细弱不已,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动物。   景梵耐心地抱起腿上的病患,流畅分明的下颌抵住少年脆弱的肩背,眼中似星火燎原,渐渐燃起一片狂热的火。   “睡吧,我会为你准备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惊喜。”   恰在这时,林中狂风大作,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落在草地上那些细碎的光斑也动来动去。   东域正式进入万物生发的春季,清坞山也维持着难得的和乐与安宁。   数百里之外的洛圻山,正逐渐卷入危险的漩涡之中。   自沈棠离带领一众弟子归山后,便时时发现魔界之人在中域四处作乱的证据,据身侧专门打探消息的弟子来报,连日来已经在南域与中域交界处发现军队留下痕迹,傅徇正带兵试图潜入中域发难。   借着查探敌情的由头,江澍晚已经多次下山与傅徇私会,这次他跟随同门师兄弟向东一行,也是奉傅徇的命,寻个机会与云殊华见面。   隽宸殿内,沈棠离正焚香净手,坐于桌前写信。   身侧的小侍走上前来,恭敬道:“仙宗大人,您要调查的事有消息了。”   “哦?你说便是。”沈棠离不紧不慢地研着磨。   “几位打探的师兄都说,澍晚师兄家世清白,从未踏入过玉逍宫一步,瞧着不像是会与魔界串谋的样子。”   早已将他身世查了千百次,却次次都是这个结果。   沈棠离不由笑道:“一个不起眼的庶子,何至于有如此深厚的修为,难不成是得了高人指点?”   “澍晚这孩子底细成谜,传下去,不要再查了,本宗亲自去一趟东域,一试便知。” 第75章 万目睚眦   石火光阴,跳丸日月,江澍晚跟着同门师兄自中域一路追到极东边陲,耗时一月,终于将傅徇的一名贴身近卫抓捕。   是夜,江澍晚趁着众人熟睡之际那魔修偷偷放走,待到了第二日晨起,众人前去审问时,发现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人月余以来唯一的收获,若是把这事给搞砸了,恐难以向沈棠离交差。   江澍晚与师兄弟合计一番,决定兵分四路分别去追,谁若是追到便先行返程。   随后,江澍晚头也不回地一路东行,向清坞山赶去。   这一个月以来,他时时与傅徇暗中相会,设计引诱洛圻山弟子走入玉逍宫的圈套,随后借机全身而退,转而去寻云殊华。   他知道这些日子景梵要耗上不少时间修复天音石,此时将云殊华带出来是最好的时机。   江澍晚匆匆赶上山,还未踏入一步,便被无数道结界给拦了下来。   抬手唤出体内法力,意图撕裂结界墙强行进入,可在最后一刻他收了手。   江澍晚略一思忖,这清坞山上的人并未怀疑他的身份,还是采用较为温和的方式为宜。   思及此,他便站在结界外,耐心等着侍从上前问话。   结界的流动到底引起了惊鹤的注意,他从玉墟殿内快步走出,站在山门前谨慎地询问道:“敢问阁下是和人,又因何事造访清坞?”   “在下乃是中域洛圻山门下弟子江澍晚,师从沈棠离沈仙宗,今日前来是想拜访我的好友云殊华,还望小公子能通融一番。”江澍晚恭敬地拜了一拜。   此人看着面熟,身着紫裳,其中纹饰花样也与洛圻山的制式一般无二,应当不是在撒谎。   惊鹤悄悄打量了半晌,想起面前这人确实曾在各域大比之时与云殊华说过话,这才道:“仙尊大人正在殿中闭关,旁人不得打扰,江公子来的不是时候,若是想见殊华,还要再等上一等。”   “无妨,”江澍晚笑道,“不过在下前来只是想见殊华一面,寒暄几句罢了,不必惊动仙尊大人。若是今日没能来得及向仙尊大人请安,改日定当亲自上门赔罪。”   这话说的也没问题,可的确有失礼数,惊鹤沉默了一会,道:“这不是赔罪的问题,江公子有所不知,殊华近日的一切行动全都要让仙尊大人过问才行,此规矩不可更改,还望江公子体谅。”   事事过问?   江澍晚脑子里有根弦紧紧绷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   哪有做徒弟的像云殊华这般不得自由,这与软禁又有何分别?这景梵真是欺人太甚。   江澍晚心里十分不耻,但面上却不显,只劝说道:“既然如此,我愿意站在殿外等候,待仙尊大人出了关再请示与殊华见面。”   “这倒是可以,那你进来吧。”   惊鹤单手化出一道冰蓝色的法诀,结界顿时划开一道由气流分裂而成的入口。   他带着江澍晚向玉墟殿走去,边走边道:“待入了大殿,江公子坐下便好,切不可随意走动。”   “这是自然。”   江澍晚颔首应下,抬眸打量着这处陌生的景致。   原来这就是殊华一直生活的地方,环境清幽古朴,恢弘庄重,山水相映,殊妙成趣。   还未走进玉墟殿,江澍晚便感到厚重的灵力守护着面前的殿宇,这天音石应当就在其中了,他暗中进行调息,发觉通体舒畅筋脉活络,身上的负累感减轻不少,想必这便是在玉墟殿内修行的妙处。   景梵此人倒是幸运,能坐拥东域这么多年。也无怪乎傅徇与卫惝想要联手将其夺回。   眼下这地方,数月后究竟跟谁的姓还不一定……   江澍晚收起心思,稍稍回神,就见惊鹤将玉墟殿的大门推开,踏入其中道:“江公子,请吧。”   “多谢。”   江澍晚对他笑了笑,方要跟上去,忽听见不远处有人冷冷地开口质问。   “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惊鹤注意到来人,诧异道:“殊华,你怎么在这时来了?这位是洛圻山的江公子,他是特地来找你的。”   自小路缓缓而来的少年身着干练的青色骑装,发丝由一根发带束起,手中还握着长剑,瞧上去像是刚刚结束练剑一般。   惊鹤上前拍了拍云殊华的肩膀,附在耳边轻声道:“你们两人先说,我继续去看守后殿啦。”   不远处的江澍晚一见到云殊华,语气便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些:“殊华,我今日来是有事相商。”   谁知面前的少年不为所动,他长臂一挥,将手中的剑横亘在胸前,垂眸吹了吹上面落下的灰尘,冷声道:“你找我能有什么事?莫不是还想劝我远离师尊吧?”   只听“唰”地一声,长剑划破空气拦在江澍晚身前。   “殊华,你——”   云殊华冰冷的眼神如同打量一个陌生人:“这里是玉墟殿,你退后。”   江澍晚无奈地苦笑,自觉向后退了退,一直走到前庭正中央。   少年的长发随风微扬,衣袂抖动,剑刃却始终平稳,并未有松动的迹象。   云殊华挑了挑眉,剑尖对准江澍晚的喉骨,说:“继续退,直至退到山门为止。”   江澍晚这才意识到云殊华打的是什么算盘。   “殊华,你确定要这样对我?”他双眸微瞠,笑容逐渐消失。   “我们现在已经什么关系都不是了,你归根结底是清坞山的敌人,理应远离这里。”   云殊华将面前的少年逼至结界口,这才悠悠问道:“想与我说什么,直说吧。”   他转身看了眼远处紧闭的玉墟殿大门,又补充道:“趁师尊还没有出来之前尽早离开,我不想因为你让他生气。”   短短一句话,亲疏立显。   江澍晚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顺着少年的眸光看过去,咬牙道:“看来他真是给你下了不少迷魂汤,你竟关心他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荒谬又可笑。”   “殊华,这个男人事事都要亲自过问,分明就是个无耻的怪人,你和他厮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处?”   江澍晚抬起手握住剑的一端,劝解道:“今日我前来就是要告诉你,不久之后,傅徇会带着魔界军队亲自接你回玉逍宫,不过在这之前,他要见你一面。”   “我不会去的!”云殊华当即打断,定睛看着他,“真正的云殊华早就死了,现在的我与傅徇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奈何不了我。”   江澍晚的神情逐渐僵硬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连你的亲舅舅都不认了吗?”   “请问他是谁的亲舅舅?又与我何干?”云殊华皱眉反问道。   “好,真是妙极!”江澍晚一把捏住他的手腕,横眉冷笑道,“你可知你是玉逍宫的小公子?曾经在磬苍山下又答应过傅徇什么,敢不敢将你曾经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听到这话,云殊华有稍微的怔愣,他攥紧剑柄,恍惚间想起曾经答应傅徇的条件。   “你明明记得对不对?”江澍晚步步紧逼,怒声道,“你可还记得你现在是在替过去的云殊华好好活着,你可还记得你要担起他应有的责任?那天傅徇他与你说了什么,你又是怎么回应的?”   他说:你是玉逍宫的小公子,倘使玉逍宫有一天需要你,望你担起这个责任。   云殊华当时一心逃离傅徇的控制,只好应下这个条件。   “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怎么,你现在又要反悔?”   “我……”云殊华失语,“可玉逍宫根本不需要我,傅徇就算要我回去又如何,他若是想拿我做人质来威胁师尊,想都别想!”   “所以你便要违抗你的诺言吗!”江澍晚打断道,“醒醒殊华!你是魔修,景梵是道修,你们两人是没有好结果的,现在反悔一切都还来得及。”   “就算没有景梵,我也不会成为傅徇手中的棋子,”云殊华冷静道,“你若是还想劝我就走吧,何必做这种无用功。”   “我来是想告诉你,傅徇若是想将你带回玉逍宫,势必会对清坞山发难,景梵如今是孤掌难鸣,未必会有人愿意追随他继续与魔界抗争,若你想加速他的灭亡,大可以执拗的待在这里。”   “你这是在拿师尊威胁我?”云殊华眸色一沉,不悦道,“为何我与玉逍宫两人的事,你总要扯上旁的人?”   “你和景梵会成为彼此的弱点,这是身份使然。傅徇的手段有多狠你是见识过的,倘若你想让他收回成命,那便更需要与他见上一面,”江澍晚慢慢说道,“况且,此番他找你前来,是要与你商讨有关你的身世……”   话音未落,远处的玉墟殿大门忽地被拉开,一道身材颀长的身影缓缓向这里走来。   见来人是景梵,江澍晚自知可说话的时间不多了,他迅速拍了拍云殊华的手腕,道:“无论如何你都要与傅徇见上一面,到时能否让他放过你,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云殊华刚要张口,身前的少年已自动退出结界,不见了踪影。   身后,男人迎上来,面色冷沉如水。   “方才是谁在同小华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辻阎”灌溉的5瓶营养液。   给小可爱们道个歉,更的晚了,我今晚看奥运会去了……   他妈这个乒乓混双比赛看的我头上冒青烟,恨不得连夜划船去日本偷来扔掉不用的□□给这个伊藤美诚脑袋崩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另外,小可爱们说搜不到我,我切号搜了下,确实是。请教了一下好基友,可能是渣浪给我把号夹了,所以大家搜不到。   宝贝们可以去搜@是懒叶,这是我基友,她主页有我传送门,第一条vb就是~ 第76章 山雨欲来   隔在重重结界之外的江澍晚下意识绕到树后,将自己隐蔽起来。   他听不到云殊华和景梵说了些什么,却能看出来两个人分外亲密。   那穿着青衣的少年拽住景梵的衣袖,像是在和他解释,又像是在和他撒娇,江澍晚看不到云殊华的表情,却不难想象到少年轻声细语说话的样子。   从这个角度看,景梵不甚领情,微沉着一张脸,一语不发地执起少年的手。   江澍晚见状,打心底里不舒服,他觉得景梵配不上殊华。   再者,他不过就是和殊华交谈了几句而已,景梵何至于如此不悦?   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殊华又怎能幸福?   江澍晚深呼吸一口气,眼睁睁看着景梵与云殊华相携着离开前庭,这才转身向山下走去。   不论如何,一定要尽快将殊华带回玉逍宫,跟在景梵这样的人身边,多一天就是多一分变数。   几日后。   黄昏时分,江澍晚不紧不慢赶到东域与中域交界的小镇。   此地只是一处不起眼的小城,除却几家茶楼与客栈里坐着些来往的商客,其余皆是匆忙的赶路人,本地村民少之又少,留下来的大都是做些生意买卖之类。   江澍晚与玉逍宫的人约好在此处见面,打算商议一番后再决定接下来如何行动。他风尘仆仆踏入茶楼中,找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坐下,随后慢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等待接头人的到来。   约莫过了一会,自茶楼外涌进来一串背着包袱的行路人,他们当中有男有女,甚至有些人还带着孩子,甫一进来便坐在大堂中喘息休息,活像一群亡命之徒。   一个中年汉子从人群中站出来,招呼道:“店家,麻烦多上些茶水,我们喝完了还要继续赶路。”   “各位客官稍等,小的这就去准备上好的热茶。”   那店家将跑堂的几个小二全部唤了过来,热情地招呼道:“不知众位好汉这是要往哪里去?瞧这架势,莫不是打算迁家?”   大堂内形形色色的人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皆等待着这群人的回答。   那领头的汉子重重叹了一息,将手中的茶狠狠灌入喉中,朗声道:“什么迁家,我们是被迫逃亡!我等一路南下,打算举村迁入南域,寻个安稳的地方安置下来。”   这逃亡二字一出,顷刻间便将江澍晚的兴趣给勾了起来。   他侧耳静听,辨别出这群人的口音应当是来自北域,这一路南下,纵跨大半个东域,这一路上应该也不容易。   “听客官这口音,不是东域本地的吧……”店家犹豫开口。   “不错,我们来自北域孚城,那里发生了战乱,为保命,我们只好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战乱二字一出,在座所有人皆向这处看了过来。   “什么?你说战乱?这是何时的事?”   “如今这天下是太平盛世,何来的战乱一说?”   “我们可没说谎,”北方汉子脖子一红,登时便急道,“两日前北域忽有大批销声匿迹多年的清虚门魔修集兵向东域发难,两域交界处早已陷入战火,我等地处边远的小村落不知如何是好,城主大人便亲自前去求北域域主调兵想救……谁知竟是求助无门,最后只好自缢在城门之上!”   “全村数百口人逃到这里,早就散了,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不远千里南行?”   其余宾客露出吃惊的表情,面面相觑,皆不敢相信此人口中所言。   “依你的意思,北域域主并未镇压那些魔修,这怎么可能?域主大人是一方土地的庇佑神,怎可能见死不救?!”   “若我有半分虚言,就叫我天打雷劈,”汉子竖起三指起誓,恨声道,“师炝这个狠心狡诈之人,竟容许魔修在北域犯上作乱,迟早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就这么叽叽喳喳骂了一会,众人才逐渐接受仙魔两界开战的事实。   “这位兄台不妨说说,如今是个什么境况,五域仙盟可曾派兵去剿灭魔修?”   汉子默了默,似乎是在回想:“清虚门连攻北域三城,继而南下突袭东域,听说这场仗打得是越来越大,东域已派了些精兵前去迎战,仙宗大人也正发兵前往战场。”   在座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看来此战没那么容易解决,往日五域仙盟与魔修约战均是在极北之地的古战场,何曾牵扯过我们这些老老百姓?如此情景,自仙尊大人收复五域失地后便再也不曾发生过了。”   “对啊,说起这个,仙尊大人可曾说过要带阵杀敌?他可是天音石选中的天下共主,若是他在,我们定能稳定军心,一举将那群魔修狠狠击败!”   “此时战况未卜,事态可大可小,仙尊现下还未出山,”汉子蹙眉道,“不过沿途听闻沈棠离沈仙宗正赶往北域上阵杀敌。”   “仙宗大人都去了,看来仙魔两界不会善了……”   “是啊,我们也速速回乡,带着家人南下逃难,若是能躲过这场灾事便最好不过。”   角落里江澍晚听到这,手里的杯子掉在桌面上,转了好几个圈才稳固下来。   依傅徇所言,仙魔两方并不会选择在此时开战,为何卫惝如此按捺不住,硬要挑衅东域?这不是明摆着自寻死路么?   可连师尊都亲自赶往前线了,想来北域的状况并不乐观,景梵若是想稳固军心,出山是早晚的事。   在这段时间内,清坞山绝对是个可以轻而易举攻入的薄弱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江澍晚心思一转,当即决定不再回中域。   他往桌子上随手扔了几粒碎银,出门右转,上了马调转方向启程去往北方。   战事如野火,风一吹势头便呈燎原之势席卷北方,半月后,北域已有五座城名正言顺掌控在清虚门手中。   几位域主心里都明白,所谓一座又一座城门失守,不过是卫惝冠冕堂皇做的样子。眼下北域尽在他掌控之中,失与不失,还不是仅凭他一面之词。   卫惝之所以选择如此做法,无非是想一步步瓦解五域仙盟的威信与民心,借此激景梵出面。   为此,沈棠离特意修书一封传往清坞山,耐心劝诫景梵不要轻易上阵,安心守住玉墟殿,一切事务都交由他来处理。   惊鹤将这封信送往后殿时,景梵正立于偏室书房的桌前画画。   “仙尊大人,沈仙宗来信,请您过目。”   景梵一手捧书,一手执笔,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放上来吧。”   “是。”   惊鹤小心翼翼凑上前,将那封书信置于桌面一角,不经意向画纸上瞟了一眼,心内匪夷所思起来。   仙尊大人好似在画一块玉佩,工笔甚是精细,瞧上去就像是要交给匠人雕琢的样纸一般。   为何会忽然画这种东西?   惊鹤百思不得其解,可就算再好奇也不敢开口问,便耸耸肩打算退下。   景梵忽然停了笔,不紧不慢地问道:“除却仙宗寄来的信,可还有别的事要禀报?”   最近仙魔两界正在交战,前线时不时便会传来最新的战况,景梵要问的大约就是此事。   惊鹤松了口气:“清虚门发兵打了半月之久,东域死守疆界,未丢一座城,想来近日应当翻不起什么浪花,依属下瞧,待到卫惝精力耗尽,这仗也就结束了。”   景梵没有答话,半晌又问:“玉逍宫近日有何动静?”   “听探子说,玉逍宫目前还没有发兵的打算,傅徇最后一次单独出现是在东域,恰好是在两日前,”惊鹤沉思道,“也不知道傅徇这人打得什么算盘,不过应当构不成什么威胁。”   景梵垂眸,复又在纸上细细画了起来。   “去岁沈仙宗拜访清坞时,曾带来了一块紫晶暖玉,此玉可曾赠人?”   惊鹤愣了一下,随即连忙说:“没有,属下与风鹤将它存在库里,未曾送出。”“去为我拿来吧,”景梵说话时,眸光认真地盯着纸上的一笔一画,“明日我会带小华下山,你与风鹤守住结界,这几日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是,”惊鹤眨眨眼,还是没忍住道,“仙尊大人,再过两日沈仙宗还要登门造访,商议战事,此时带殊华下山,时间是否有些紧张?会不会来不及……”   “不会,”景梵沉吟道,“小华的事同样要紧,此行不会耽误过久。”   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给小徒弟准备的惊喜已经一拖再拖,若是继续推迟下去,怕是再也没有时间陪他了。   惊鹤自知劝不动景梵,只好乖乖地退下,径自去库房取暖玉。   他可不是瞎子,这阵子就连风鹤都感觉出来仙尊大人在暗中为殊华准备了不少东西,唯有殊华傻乎乎的,每天光顾着埋头修行,竟没有发现丝毫端倪。   不过在这种节骨眼上,仙尊还如此看重殊华,想来定是对这段师徒情动了真心。   惊鹤心里为景梵高兴,毕竟有人可以牵挂是好事。   在他走后不久,景梵便将画好的图样收了起来,又从某张书页中取出早已写好的一份名册。   修长的手指将折叠好的纸张摊开,其上写了不少奇奇怪怪、闻所未闻的食物,皆是自认识云殊华起从他口中听来的。   景梵的眸光扫过上面的字,良久不语。 第77章 假公济私   东域郜城城南的日落,一向是六路八方旅客途径必观之景。   戌时两刻,一辆低调的马车在郊野处缓缓行驶,车夫拖长声音吆喝着,一手甩着马鞭,口中呼道:“小道长,我们该入城了。”   车内传来一道清澈的嗓音:“有劳。”马车遂加快速度向城中赶去。   晚风飒飒,吹开小窗一角,紧接着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慢慢将帘子卷了上去。   云殊华凑到窗边,抬眸向上看,只见天边晚霞烙成一片红紫的火焰,一行大雁正排成一字,随后又快速散开。   路边绕着一丛又一丛布满山坡的萤火,星星点点的光点缀着此处的黄昏。   云殊华面无表情将帘子放下来,闭目静坐,一直等到马车停稳之时,才一语不发地下了车。   郜城夜晚的街市虽不如南域那般喧嚣,却也颇为繁华热闹,甫一走进人群中,便听见路边的小贩止不住地叫卖起来。   云殊华双手背后,快步走了一段路,不知怎地,来来往往有无数道视线投注在他的身上,叫人想忽视都难。   一抹倩影倏然挡住他望向前方的视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名红衣少女,身后还跟着两名年岁尚小的丫鬟。   “……”云殊华眨眨眼,不解道,“这位姑娘……不知有何要事?”   红衣少女仔仔细细将云殊华打量一遍,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您今夜是否一人游街?”   她唇角微勾,转身从丫鬟手中取出一束金雀花,送到云殊华身前。   “若是公子今夜无人作伴,小女愿同您一道,还请公子思虑一番。”   云殊华怔愣愣看着她手中鲜艳的花串,眸光向四周散去,这才发现人群中打量着自己的都是些无男客陪伴的妙龄少女,个个面上都带着跃跃欲试的意思。   见此情状,他心中略微惊讶:看来这郜城民风开放的程度,的确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不过再给云殊华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背着景梵做出收花携游的事。再者,自上次和江澍晚见面后,当夜可是被他狠狠收拾了一顿,景梵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醋坛子。   思及此,云殊华忍不住偏过头四处张望起来,忽然感觉有点心虚。   “公子,你在看什么?”红衣少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解道,“公子思虑得怎么样了?”   “抱歉,我没兴趣。”   云殊华微微颔首向她道别,随即绕开她径直向前方走去。   “喂……公子……”   红衣少女紧盯着他飘荡起来的衣袂,心旌摇动,提裙便要追上去。   “小姐,这位公子瞧上去心不在焉的,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一旁的丫鬟连忙劝解。   “当然不行,”少女打断道,“符荫寺的方丈说我的姻缘就在东域郜城,说什么我也要抓住这次机会。”   说罢,她风一样地快步追上去,拉住云殊华的衣袖,挑眉道:“公子,今日是观灯大赏,尚未婚配的公子与姑娘都是可以结伴而行的……仅仅是观灯而已,公子真的不再思虑一下吗?”   云殊华停下步子,转过身面对少女,叹息道:“这位姑娘平日里可接触佛、道一类的书籍字画?”   “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红衣少女回想了一会,略有些羞赧道,“平时与我爹去寺里上香的时候,偶尔会算一算姻缘的……其余并无。”   “怪不得,”云殊华点点头,“那姑娘瞧不出我是道修情有可原,既然现在知道了,姑娘便知我们没有缘分了吧。”   他故意放慢动作在少女面前理了理衣袖,展示着自己与寻常人略有些不同的装扮。   “公子,”少女惊讶地微张着红唇,失神道,“原来公子是位年轻的道长啊……”   云殊华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失礼了。”   “公子别走,”少女赶忙拦住他,“话本上说道修也可以有道侣的,公子分明就是不想与我一起走……”   她的声音淹没在喧嚷的人群嬉笑声中,显得格外没底气。云殊华一门心思向街中走,一条条街巷仔细地数着,没有在意她的喃喃自语。   那红衣少女跟在云殊华身后走了一段,身后的丫鬟凑上来劝道:“小姐,我们还是走吧,这位……道长是出家人,应当不是小姐的良人。”   “可是……”红衣少女犹豫起来。   正当她苦恼的时候,身前的少年忽然停了下来,两人一个不察竟前后撞在一起。   云殊华反应极快地转身去扶,旋即道:“姑娘,今夜在下与人有约,实在是不方便让姑娘继续跟着。”   “……好,那我便不跟了,”红衣少女颔首,答应得很干脆,“如果你哪一天决定还俗娶妻生子,还可以来找我,我就是南域……”   “——不必了,”云殊华快速打断道,“在下以身许道,心有所属,姑娘还是另寻良人吧。”   语毕,他微微欠身,向红衣女子行了一礼,随即便快步消失在人群中。   红衣少女抱臂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他说心有所属,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位公子是修道人,方才所言说的应是一心向道,小姐,我们还是不要再做纠缠了。”   红衣少女歪过头,看着云殊华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低声说:“果然还是本小姐的缘分没到啊……如果有缘,以后一定会再遇到的吧。”   郜城的观灯节一载一次,谁知下次又能否重逢呢?   云殊华循着记忆中的指示连数七条小巷,在某条长街拐角停下,四处张望着。   入夜,整片街巷竖满灯架,一条又一条挂着各式花灯铺满头顶上方,将郜城照得灯火通明。   云殊华百无聊赖地在原地打转,目送十几对男女牵手捧着花从自己面前有说有笑地走过,心里有些纳闷。   说好在此处相见……怎么还没来。   云殊华又等了一会,实在站不住,便在附近商贩面前逛游起来,不消片刻,手上便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   郜城向来有次风俗,观灯节以花赠佳人,长夜满余香。   这些花有些是路过的姑娘硬塞给云殊华的,有些则是他自己觉得好看,花钱买的。   随后又有数名女子上前提出同游的请求,全部被他一一回绝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自远处而来。   云殊华似有所感,眯着眼在万千盏明灯下打量,只见一抹月白的清影正策马飞驰,最终在自己面前停下来。   景梵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发丝与语气均稍显凌乱。   “我来迟了。”   他走上前,垂眸紧紧盯着云殊华。   “哼,是你说我们分开行动的,为何这么晚才到?”云殊华后退一步,抱着花审问起来。   “路上收到中域的来信,所以晚了些。”景梵左手微微上抬,似乎是想拉住云殊华的手,无奈少年怀中全是各色的鲜花,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便转身径自去拴马。   云殊华透过明亮的花灯看着景梵挺拔的背影,静静等着他回来。   这样瞧着等了一会,又觉得今夜的景梵身上多了些难得一见的烟火气,一时之间觉得有点神奇。   景梵转过身,看见的便是一位妙龄女子将手中的海棠花赠与云殊华的情景,待女子走后,他微沉着脸走上去,凝视道:“这些花是怎么回事?”   云殊华从中抽出自己买来的,一把塞到景梵手中:“师尊约我来郜城,不会不了解观灯节的习俗吧,以花表意,携手相游,懂不懂?”   景梵攥住手中的花,哦了一声:“所以方才那位姑娘也是因为对你有意,才将花相赠了?”   “这个就不知道了,”云殊华笑了笑,“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师尊送了花。”   “现在,师尊应当给我回礼了。”   云殊华腾空一只手伸到景梵面前,促狭地开口:“今夜若是没有花,我便留在这里不走了。”   “胡闹,”景梵轻轻打了下他的手,漫不经心道,“谁说我没有回礼?”   他捏出法诀,衣袖随风轻拂,紧接着手中便出现一盏几近透明的琉璃灯,这其中摆满了雪白的油桐花瓣,无数萤火在盏中飞舞,将灯芯点亮。   “来的路上匆忙做了一盏,”景梵将他交到少年手中,“是你的五月雪。”   云殊华眼前一亮,将灯捧到自己面前,爱不释手道:“多谢师尊!”   五月雪,是啊,转眼已是五月,夏天快要来了。   “师尊的灯真漂亮,可惜今夜子时一过,它便不能再跟着我们了。”云殊华惋惜道。   “若是喜欢便收起来,”景梵沉吟,“为师可以替你收着。”   “如果困在这盏灯里,萤火是活不过明日的,”云殊华轻轻叩着灯盖,与他打着商量,“再者,明日花枯了,火灭了,也就不好看了,一会再将它们放了吧。”   “自然可以,”景梵挑眉道,“这盏灯没了,为师会为你做新的。”   “不过……”他顿了顿,“你给的花同为师的相比,欠了点诚意。”   景梵微微俯下身,做出等待的姿势。   云殊华笑了笑,眸光一闪,从衣襟里摸出几张纸,道:“那就以功抵过,怎么样?”   “师尊过目。”   “这其中记录着清虚门与玉逍宫共同掌控的消息传达之地,是我这些天一路走来的所有收获,如今全交由师尊。”   景梵视线下移,看着云殊华手中的纸张,眸色深深。   “做得不错,可这是一会要办的公事。”   他包裹住云殊华的手,将那几页宣纸揉在一起,一字一句道:“假公济私,当罚。” 第78章 斗转参横   云殊华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说:“按师尊的说法,应当是你背公徇私才是,更何况今夜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所言极是,”景梵挑眉,“不过,自从小华接了这任务,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了,这可如何是好。”   “事关卫惝行踪,这等要紧的事定然要上心一些,”云殊华垂下头,不知怎地有些心不在焉,“师尊,我们快些去吧。”   景梵无声笑了笑,没有答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徒弟的后脑,牵着他继续在街上逛起来。   两人仿佛这郜城中一对平凡普通的爱侣一般,走走停停,观灯赏月。   直至月上中天,游人四散而去,云殊华手中的灯盏也不再明亮,景梵这才将他领至一条小巷中。   云殊华向四下看去,略不解道:“师尊,我们这是……”   “跟着他。”   景梵眸光落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壮硕男人的背影上,轻声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黑暗狭窄的巷陌之中,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手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贴着墙走。   云殊华转过头和景梵对视一眼,默契藏在不言中。   他放轻脚步,跟上前去,悄悄和景梵拉开距离。   那微醺的男人走到一处隐秘的宅院停下来,对着紧闭的大门叩了三下,门开了,露出另一张男人的脸。   两人警惕地看着四周,低声交谈起来。云殊华贴在墙边拐角一侧,对面则是静立着的景梵。   “付五,今日观灯节又出去喝酒了,交代给你的事可办妥了?”   “这是自然,门主大人今夜可在?嗝……”男人打着酒嗝,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方才去客栈与老板接应时,他曾说,今夜递交的这块是最后一片图样,可算是齐了……”   “行了!”站在门边的人皱着眉打断他的话,“隔墙有耳,这道理知不知道?还不赶紧进来!今夜门主大人与傅大人有要事相商,恐怕你见不到他。”   那人一把将醉汉拽进去,大门快速闭阖,不久又恢复成往先那般寂静的样子。   云殊华抱臂偏过头打量了几眼,二话不说开始卷自己的袖口。   他方要寻个隐蔽的墙角翻进去,手臂却被人拉住。   “小华,”景梵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此行有些凶险,万事安稳为上,若是出了什么事,当即与我报信。”   “不必担心,”云殊华宽慰道,“师尊何时变得这般小心了,偷东西这事本来就是有风险的。”   他挣脱开景梵的手,缓缓拍了拍示作安抚:“师尊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好,待我拿到完整的图样,我们就离开郜城。”   说罢,云殊华没有多做停留,足下一点,飞身跃上墙檐,摸索着向庭院中的屋堂走去。   偌大的宅院仅余一间书房点着烛火,屋内,两名黑衣男人正伏在案前拼凑着些什么。   “这便是当年卫湛在东域开辟的全部密道?此前听闻这其中有三条密道直通清坞山,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卫湛大人当年是东域域主,此事还能有假?”   “既是真的,那清虚门拿下东域岂不是指日可待了,门主又为何要与那傅徇合谋?我看傅徇虚与委蛇,野心极大,应当不是什么善茬。”   “门主有他的考虑,你专心将这些拓到一起便是,其余不必再置喙了。”   门外的云殊华蹑手蹑脚靠近窗边,眸光在院中逡巡一圈,心中渐渐有了大概。   他绕到书房后堂屋紧挨着的小轩窗,双手扶住窗柩,口中念着法诀,数道流光隐现,手中的实木在他倏然加大的压力之下变得抽条腐朽。   云殊华费了好大些力气才将这些木条一根根取下来,旋即灵巧地翻跃进去。   衣料与窗边的木桌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云殊华当即停下步子,呼吸一紧,不再动弹。   “……傅徇……过几日……”   “门主……何时……”   云殊华悄悄遛到屏风后,透过朦胧的虚影看着烛火旁密谈的两人,其中一人正在书桌前描摹图纸,另一人则正对着窗前,向外打量。   “方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哪里有奇怪的声音,真是草木皆兵。”   云殊华隐匿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静静听着二人谈话。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那伏在桌案前的男人终于直起了腰板,将拓印好的图纸举起来吹了吹。   云殊华眼疾手快绕到他身后,快速抄上男人脖颈,下了死力劈在后脑,这才将男人软下来的身体放在地上。   窗边的男人警觉地转过身,只见房中一少年正拉满长弓对着他,桌上拓印好的图早已不见踪影。   “你,你是——”   “别出声,”云殊华将攥紧手中的箭,“否则我就放箭了。”   熟料那男人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云殊华劈来。   云殊华矫捷地连连后退,摘星隐没在空气中,他赤手空拳迎上去,不过三两下便打掉男人手中的剑,一击擒住他的脖颈。   男人眉目间露出痛苦的神色,心中却在暗暗吃惊。   面前的少年修为不低,行事霸道狠辣,究竟师从何门?   云殊华五指使力,沉声道:“若是不想死,便回答我一个问题。”   男人感到少年渐渐升腾而起的杀意,磕磕绊绊地开口:“……你,你说……”   “傅徇现在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云殊华唇角勾起,“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你放心,傅徇是我舅舅,清虚门与玉逍宫有合作,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听到这话,男人松了口气,道:“原来,原来,咳咳……是,是小公子啊,既然想问傅宫主的行踪,为何……为何不亲自问?”   “你管的,未免有点多了吧,”云殊华低声威胁,“我数三下,如果你还是不说,我就要送你去见阎王了。”   “三……”云殊华手下用力,男人双眸暴突。   “二……”   “我说,我说,”男人咳道,“小公子饶命。”   此时已接近夜半三更。   街巷响起阵阵更漏击铜,打更人摇摇晃晃地喊着小心火烛。   书房倏然有人破门而出,随后大开的堂室之内,火光燎遍整个书房。   一个男人扯着沙哑的嗓音吼道:“追上那个小子!他将门主的密道图盗走了!”   霎那间,数道黑影自院中冲出,直奔墙上飞檐走壁的云殊华而去。   本不想要他们的命,谁知这下给自己惹了大祸,云殊华足下生风,灵巧地躲过身后人的追击,快步踩在墙砖上行走。   明月高悬,照亮巷中一角。   云殊华循着记忆奔向熟悉的地方,忽听见一道沉稳的嗓音在不远处唤他。   “小华,这里。”   听到这四个字,少年偏过头去,一眼望见景梵如松柏一般的身影。   “师尊!”   云殊华张开双臂,奋力一跳,闭上了双眼。   他的衣袂像蝴蝶一样舒展飞动,如同一朵脆弱的昙花稳稳落在景梵怀中。   景梵拉着他的手,催动体内法力,远处传来一声剑啸,问月破空而来,劈中跟在他们身后的暗影。   追上来的清虚门门徒似乎无穷无尽,有黑暗的地方就能催生出无数追兵。   云殊华的手被景梵紧紧握住,呼啸的风刮过耳侧,胸腔里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们向着郜城郊野走,迎着月光与露水,身后是吵闹的人言喧哗声。   不知走了多久,等到云殊华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就快要因心脏狂跳而亡时,景梵终于放开了他。   “师尊……”云殊华喘息着从袖中抽出一叠宣纸,“这是卫惝命人搜寻出的密道图纸,其余并无其他的线索。”   景梵的侧脸映在皎洁的白光之下,面色虽颇沉稳,呼吸节奏较之寻常还是快了些:“进去这么久,可有人为难你?”   云殊华摇了摇头,道:“怪徒儿手软,未能及时将人灭口,否则……师尊小心!”   刀刃泛出的冷光印在他的瞳孔之中,云殊华一个利落地转身挡在景梵面前便唤出一只冷箭射了过去。   远处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发出闷哼,跪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的过□□速,云殊华有些怔愣,看着那具尚处在温热的尸体,忽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方才还说自己不肯杀人,谁知这么快便破了戒?   云殊华垂眸看着手中的长弓化成火烬一般消失在手中,尚不能回过神来。   “师尊……”   景梵拉起云殊华的手,眸中淬着幽深的冷焰,深深地看着他。   “你——”   云殊华张开唇,话阻塞在喉咙中。   景梵忽然用力将他扯在怀里,俯身吻了上来。密集的吻如狂风骤雨一般让人招架不住,云殊华节节败退,后背抵在道旁一棵树干上。   男人的力道像是要把他狠狠揉碎一般,双臂如同溺水之人锁住云殊华逃离的所有可能。   他们刚刚结束一场刺激的追逐,便在月下接吻,拥抱,紧贴,融为一体。 第79章 暗绿稀红   到了第二日,云殊华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身在某间陌生的客栈。   他扶着额走下床,余光瞟见桌上压着一张展开的字条。   其上字迹遒劲凌厉,是景梵写下的。   “今夜戌时三刻,城东十里秋园旁涤音寺相见。”   “晚上……”云殊华喃喃自语,歪过头看了眼大亮的天色,“莫非今日又有要事去办?”   自北域有战事以来,景梵分身乏术,常常抽出大把时间去处理前线战事,今晨两人还没见面便留下字条走了,想必是有了要紧的事。   云殊华将字条收在身上,略作思忖,转身去梳洗。   待出了房间的门,他寻到店小二稍作打听。   “您说的那位公子已离开不久了,不过他走之前吩咐小的,要叮嘱客官吃些早食呢。”   “现在这个时辰也不早了吧,”云殊华啧了一声,“这些就不必给我弄了,只需告诉我此地是哪里,这秋园又是何处?若我要最快赶到,大约要多久?”   店小二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认真答了:“此处是絜城,约莫在郜城二十里以南,江城十七里以西。至于小公子所说的秋园……乃是絜城久负盛名的私家园林,出了客栈向东南方骑马驶去两柱香时间便能抵达。”   听到絜城二字,云殊华心中一喜,反复确认道:“絜城,乃是书中所言‘众百工通商之地’?”   “正是。”   云殊华匆匆道谢,旋即拂袖下了楼,快步走出客栈。   絜城距中域、南域极近,道路四通八达,商贾往来繁盛,最重要的是——傅徇恰好在絜城城郊某处小院落脚。   云殊华站在客栈门口,遥遥向东南方望去,他就近找了地方赁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向东赶去。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渐渐出现秋园的一角,云殊华勒马停下,踌躇在原地,面容有些迟疑。   这时,身后忽有一股劲风袭来。   云殊华迅速向前倾身,发丝随风吹荡开来,他单手唤出佩剑,转身向那股杀意回击,一剑刺中来人的肩膀。   那人杀意顿失,闷哼一声摔落在地上,跪坐在云殊华马下。   “小公子饶命。”   一听到这个称呼,云殊华便知道来人的身份,他没答话,吹了吹剑刃上的血,眸光掠过四周,开口道:“都别躲了,出来吧。”   受了伤的人听罢,头垂得更低。   “小公子,主上还在等您回去,还请小公子不要让属下难做。”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刻,云殊华将剑收起,冷笑道:“你们的主子真是锲而不舍,这些天派江澍晚与我递了多少次消息?看来,不与我见一面是不会罢休了。”   若不是景梵忙于战事,恐怕早就发现江澍晚同他暗中有联系了。   “走吧,此事速战速决,别误了我其他的事。”   云殊华淡淡撂下这一句,偏过头遥遥看了秋园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跟着傅徇的人离开了城东。   絜城城郊青山绿水,良田沃野千里。   林中小院清幽且僻静,云殊华双手抱臂随人进了门,迎面便见傅徇正穿着一席青衫,擦拭手上的玉笛。   “主上,小公子带到了。”   云殊华面无表情看着傅徇的背影,并不开口。   舅甥许久未见,双方陷入一阵僵持。   过了半晌,傅徇无声勾唇笑了笑,将玉笛凑到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这是云殊华第一次见到他在自己面前吹笛,原以为那笛子只是个看着好看的玩意儿,却不料还是支货真价值的物什。   傅徇的笛音清越悠远,听上去带着明显的南域小调,由此可见,他的心情应当不错。   云殊华皱眉看了眼日头,耐心渐失,并不想跟他继续耗下去。可眼前的男人就像是知道他内心所想似的,故意将这一曲唱得很长很慢。   曲终,傅徇收起玉笛,转身道:“殊华来了。”   他信步走到少年面前,面色倏然微沉。“跪下。”   云殊华怒极反笑,看着他:“我为何要跪?”   傅徇带着扳指的手叩在他肩头,强大的威压带着法力将云殊华按跪在地上,手中的玉笛点了点他的下颌。   “身为玉逍宫公子,你背叛家门,师徒□□,大逆不道。”   傅徇居高临下,微挑着眉:“现在跟舅舅回去,此事我可以不究。”   云殊华仰头笑起来,朗声道:“怎么,这些话江澍晚都与我说了许多遍了,我的态度舅舅还不清楚吗?”   “我不会回去,也希望舅舅能理解,若您执意与五域大战,我们便只能站在对立面。”   “胡闹,”傅徇打断他的话,定睛道,“殊华,你是玉逍宫的血脉,日后要坐上最尊贵的位置。景梵此人乖戾狡诈,他是故意诱你落入他的圈套,你怎能上当?”   “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舅舅不就是想控制我,将我作为牵制景梵的筹码么?”云殊华一字一句道,“想必舅舅也知道我早已不是当初的云殊华,说到底,您是困不住我的。”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语气中多了几分笃定:“我猜我的这条命对舅舅来说还有些别的用处,您应当不想看到我以命相逼,对吧?”   傅徇闭了闭眼,哼笑道:“当初放你离开玉逍宫,倒是舅舅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   “可是殊华,你还记得当时的誓言吗?”他双手扳住云殊华的肩,沉声质问道,“言出必行是君子所为,你现在要背弃自己的家去依靠一个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   云殊华蹙眉,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双眸:“我到底为何与舅舅对立,难道仅仅因为景梵吗?起兵五域,发动不义之战,这莫非就是舅舅所说的君子所为?”   “你不懂,景梵他早已不是什么天音石传承之人了,你才是,”傅徇定睛道,“难道舅舅精心谋划一切仅仅是为了自己吗?迟早有一天,玉逍宫会掌控整个东域。”   “舅舅在说什么胡话!”云殊华挣开他的桎梏,纠正道,“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更不想因为权力参与战事倾轧百姓,舅舅不必再劝了。”   傅徇舔了舔唇,眸中掺杂着复杂的情绪。   “殊华,你若是要执意惹怒舅舅,就别怪我无情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不愿,可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主动回来,我会亲自带兵踏平东域每一寸疆土,将景梵的首级取下,届时再将你接回。”   云殊华睁大眼睛,恨声道:“除了会要挟我,你还有什么别的招数!”   “自然是有,只要你乖乖回来,舅舅便可以饶他一命,”傅徇放轻语调,“我知道你喜欢他喜欢得紧,他的命,我可以不要。”   云殊华心里觉得有点好笑:“景梵剑术当世无双,是五域唯一一位剑尊,舅舅何来的自信说出取他首级这样的话?”   “殊华,你还是太年轻了。”   傅徇叹了一息:“景梵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并非源于他修为高低,他所得到的一切都与天音石有关,可如今他体内已无传承,五域百姓不会再予他半分信任,你觉得他还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吗?”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云殊华冷眼道,“有关传承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哈哈哈……”傅徇神色疏狂,俊美的面容变得有些扭曲,“你看,连你都知道景梵名不正言不顺,民心不保,若是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们侍奉为神明的共主其实是一个假冒恶徒会怎样?”   他步步紧逼,凑近云殊华:“舅舅既然能挑起这场战事,心里便做好必胜的打算,那道传承如今就在我们手上,何愁不能借此机会杀掉失势的景梵?”   云殊华背后阵阵发冷,头一次感到事态超出预料,渐渐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即便前线胜多败少,可敌暗我明,对方手中究竟有哪些底牌还尚未可知,总归是受人牵制且被动的。   “好了,舅舅再给你些时间仔细思量,尽快做出选择,景梵是死是活,皆看你的意思。”   傅徇轻抚少年的后背,旋即转身唤道:“来人,将小公子请入屋中,斟茶。”   云殊华双拳紧握,慢慢咬紧了牙。   时间一点点逝去,日光在林中洒下的光影斗转变换,倏尔又是一天。   絜城另一边,景梵看着渐晚的天色,转身对寺庙中的首座微微欠身,道:“时辰将到,今日还请首座为在下做个见证,叨扰了。”   首座佛眼慈心,闻言会心一笑:“域主大人说的哪里话,当年此庙佑域主避灾躲难,才有了如今繁盛的香火,您是恩客,算不上叨扰。”   景梵唇角微勾,对他恭敬行礼:“自古还未有在此地拜堂的先例,不过……这里确是在下与尘缘唯一所系之地,只好在此地操办。”   观这涤音寺左右,只见从里到外皆修缮一新,红烛燃在高堂之上,随风晃动留下大红的烛泪。   “域主大人连日以来操劳此事,想必对心爱之人极为珍重,那位施主若是见到域主大人幼时长大过的地方,心中定然有所触动,”首座笑叹道,“弹指之间,多年已过,日后有人陪伴在大人左右做些分担,长路漫漫也不觉孤寂,甚好。”   景梵没有答话,右手摩挲着一块莹润崭新的星盘玉佩,抬头看着寺外的暮光。那块玉佩样式与他佩戴的玉璧颇为相像,但玉料与雕琢手法更加精致,这是为云殊华准备的,众多新婚礼物的一种。   男人垂眸看着上面的纹路,陷入深思。   良久,星光浮现在天边。   滴漏声声,砸在人的心上。   首座在心中默念佛经许久,终于开了这个口。   “域主大人……这良辰已至,您的心上人莫非因其他要事困在了路上?”   静默的景梵闻言,睁开双眸,不发一言。   冷月散着皎洁的光芒自他瞳中升起,温热的火簇又在其中熄灭。 第80章 亡戟得矛   景梵琢磨许久,直至手中的玉佩被掌心捂热,其中流光隐现,照出星盘点点。   等待让时间变得异常难熬,首座手持佛珠,看着景梵山岳一样的背影,默然不语,心中一遍又一遍诵着祈福的经文。   堂上的红烛爆出哔啪作响的灯花,景梵终于转过身,面带笑意道:“看来今日这堂是拜不成了,劳烦首座将这些都撤了吧。”   “这……”首座摇摇头,“域主大人这是打算放弃了?”   景梵将玉佩收好,面色沉静如水:“这个堂一定要拜。”   “到底是在下思量不周,恐眼下并非好时机。”   景梵立在门口,对着首座尊敬地拜礼,旋即道:“改日定当上门面谢,在下先行一步。”   不待首座回应,他转身投入到茫茫夜色之中,消失在涤音寺门口。   明月夜下,老者望着虚空茫茫一叹,怅惘道:“阴魂挂缘,择世再续,那位施主魂魄不稳,想必不能常伴大人左右,感情一事,还是莫强求啊……”   可惜这话并未传入景梵耳中,他走出寺门,手中浮现出一朵淡淡的莲花印,那法印升入空中悄无声息散开,如同一个打破宁静之夜的信号。   少顷,几个训练有素的黑影蹲伏在男人面前。   景梵深邃的五官隐藏在月华照不到的阴影里,声音沉沉,面容如玉,一如传言那般冷戾。   “云殊华在哪里?”   “回仙尊大人,云公子在城郊西行七里小院中,那里正是玉逍宫傅徇的宅院。”   “哦?”   景梵微眯着眸子:“他是如何去的?”   “今晨云公子醒来后,先是骑马至秋园附近,此时玉逍宫几名魔修上来与云公子交谈,没过多久云公子便打马随他们走了,瞧上去像是自愿的。随后……云公子便再也没有出过那间院子。”   既是来秋园观上一眼,那便是看到了他留下的字条。   即使是这样,还是自愿去见了傅徇,连两个人约好的时辰都忘记了。   忘得一干二净。   景梵勾唇,胸膛中好似有块巨石堵住即将决堤的河口,令人呼吸不畅。   他调整思绪,又问道:“仙宗可有消息送至?”   “回仙尊大人,沈仙宗目前已至东域,方才传来消息,似乎是想与您先见上一面。”   那道黑影顿了顿,又添道:“沈仙宗应是探到傅徇近日在此处徘徊,故而有意在此阻截。”   “不必,告诉他,前线战事不容耽搁,本座择日便披甲上阵,让他安心坐阵后方即可,其余琐事不必担心。”   景梵背过双手,迈开长腿越过跪在一旁的黑衣人,方走出几步,又转身轻声开口。   “告诉沈棠离,今夜不准踏入傅徇的宅院。”   说罢,景梵衣袖轻拂,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留下来待命的几人尚维持姿势恭敬等候着,待到那清莲般的身影离去许久之后,才敢将头抬起来。   “仙尊大人不让沈仙宗去找傅徇,可为何他却向傅徇的宅院走去了?”   “仙尊应当是想亲自前去解决此事,且不欲让仙宗插手吧。”   “可傅徇人手众多,也不知仙尊大人一人能否平安归来,我们要不要偷偷将此事告知沈仙宗?”   “你当仙尊大人是什么人了?况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仙尊今晚心情不好,你我还是乖乖办事即可。再者,这么多年过去了,仙尊可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   其余几人纷纷颔首,无声地离开涤音寺门前的小巷。   絜城城郊某处小院内,数人正轮流值守着屋门,他们将为数不多的几间宅室看押得如同牢狱一般水泄不通,不得任何人擅自进入或离开。   从白天对峙到黑夜,云殊华不知道说了多少话,动了多少次手,就是没有说动傅徇分毫。   夜幕将至时,他的耐心彻底消失,意欲提剑杀出一条路,赶回絜城城中。   谁料那时傅徇忽然进了门,眼中带着早已预料到的怡然,笑道:“话还未说尽,殊华就想走了,怎么,赶着去同景梵见面么?”   云殊华将剑横在脖颈间,冷声道:“舅舅,我已经不想同您废话了,若是您还想要一个完好无损的云殊华,现在便放我走。”   “别急,舅舅在絜城等了这么些日子,可不只为了见你,这景梵,舅舅同样要会一会。”   傅徇轻轻抬手,玉笛内便飞出几道梨花针刺入少年腕侧,将他手中的剑震落在地。   云殊华被刺中,眉头没有眨一下,自他前几日背着景梵做出来见傅徇的决定起,便料到此事不会善终,傅徇更不会轻易放他走。   可他还是来了,若是想永绝后患、与景梵堂堂正正捍守仙道,迟早要走这么一遭。   云殊华冷静地看着腕间渗出的鲜血,抬眼凝视着傅徇:“你到底想做什么?”   “殊华在戒备什么呢,”傅徇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煞有介事地朗声开口,“我是你的舅舅,断然不会害你。不过,你说你与景梵成了亲,我该如何唤他,比如……甥妇?听起来很有意思。”   “如今你双亲已逝,我自然是你最亲最近的人,改日他景梵是不是也要给我跪下奉茶,唤我一声舅舅?”   诸如此类之言令傅徇愉悦不已,话未说完,他已经抬下颌大笑不止。   云殊华倍感愤恨,双目通红道:“大可不必借此事羞辱他,你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仇?”   “有什么仇,”傅徇喃喃地自言自语,又扬声反问道,“殊华,你说我与景梵有什么仇呢?”   “我傅徇为你付出多少?可你作为亲人又是怎么报答我的?”他似乎陷入魔怔之中,眼里溢满了红血丝,“我的亲妹,她离经叛道和外男厮混在一起,甚至愿意为了那个人丢掉性命,她走了,给我留下了你。”   “你小时候多听话,最爱坐在我怀里念书,后来长大了就与舅舅疏远了,可舅舅费尽心思栽培你这么久,为的就是眼睁睁看着你背叛我吗?”   傅徇凑到云殊华面前,狭长的眼中拉扯着又爱又恨的撕裂情绪:“殊华,你不可以背叛玉逍宫,你是傅家最纯正的血脉,此生必须要活在舅舅的眼皮底下,至死方休。”   “你疯了,”云殊华讽笑地看着他,“好可怜。”   听到这三个字,傅徇怒从心起,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可笑江澍晚为了你四处奔走,你却半点不提他一句,在你心里,你只记得不听话的妹妹,不争气的外甥,可曾想过亲儿子的感受?”   这句话说完,傅徇果然恢复了一丝理智,他将云殊华松开,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在舅舅身边好好待着,舅舅日后会让你知道这‘亲儿子’到底是什么人。”   语毕,傅徇再也没有与云殊华说话,快步离开了房间。   看着屋门自外落下门栓,紧紧关合在一起,云殊华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心绪也平稳下来。   他慢慢晃到窗牖前,上下打量着自己,像是在鼓励自己下什么决心一般。   本想快些解决此事,干干净净去见师尊,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云殊华抹了把脸,将地上的剑重新唤回手中,双手举过头顶,汹涌的剑气混着灵力将窗纸震得粉碎。   少年一跃而起,长腿一扫踹开支离破碎的木板,冲向夜空之中。   “小公子跑了,快追!”   趁傅徇没有亲自前来捉拿,此时是唯一可能逃出去的契机,云殊华不敢回头,一路闯一路劈,对着院中靠墙而倚的古树奔去。   不过是数丈的距离,却好似隔着天堑,数不清的黑影提剑向他砍来,令他不得不分出心神抵挡。   这些影卫顾忌着傅徇的命令,不敢将云殊华损伤,可谁知这少年却像是拼了命似往前冲,半点不惧刀口,这倒教他们无从下手。   交锋之中难免受伤,云殊华脸颊、侧颈都多了数道血痕,衣裳也变得破碎,他紧紧盯着院外的天空,动作越来越迅速,足下一点,就要飞起。   恰在这时,一只飞刀刺中云殊华的左腿,他吃痛地闷哼一声,眼看着距自由几步之遥的自己掉落下来。   “殊华,乖,快回来!”   是傅徇的声音。   云殊华咬着牙步向院门,右膝又被傅徇的暗器击中,跌跌撞撞坠落在地。   就在此时,两扇大门卷着尘土被人从外一剑劈开,沙石飞扬之间,尸横遍地倒在来人脚下。   血溅在那人绯色的华服之上,浸润银线勾勒出的莲花瓣,夜风四起,吹着他红色的发带与如瀑的墨发。   在场的人如同见了修罗一般,僵在当场。   云殊华抬起头,迎着月华看去,手指忍不住陷入泥土中,攥起一把湿润的沙砾。   师尊今日穿的是红色,他这一天到底去准备了些什么……?   某些从未想过的疯狂念头侵入云殊华脑海,占据了他的大脑。   在少年怔愣的眸光中,景梵步步靠近,暗红的血滴顺着问月的剑尖落下,不知是不是人血浸润的缘故,那柄剑反射出的光影更加锋利。   “这就是你这些日子以来修炼的结果?”   景梵低磁的嗓音随风灌入云殊华耳中。   “这就是,你这些日子心心念念要见的人?”   景梵歪着头,眯眼打量着远处警惕退后的傅徇。   “师尊……”云殊华开口,却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   他想抓住那道绯色的衣袂,可是见到景梵后,所有的勇气与体力找到了流泻的出口,不知怎地就尽数消失了。   景梵走到云殊华面前,俯身蹲下,温凉的手指抚去他脸上的血丝。   随即他不再交谈,有力的臂膀将少年一把捞起来,沉声道:“先跟我走,其余的事容后再谈。”   景梵方对着院外走出一步,剩下的影卫便持着长剑交替上前阻拦,动作中皆透出几分胆怯与犹豫。   屋门外的傅徇低声笑了笑,对着他的背影摆摆手,道:“仙尊大人,别来无恙啊。”   景梵瞥了眼拦在身侧颇显怯懦的魔修,冷声道:“傅宫主确定要耗尽剩下的蝼蚁来拦本座?”   他偏过头,一身红衣衬出挺拔修长的身影,更衬出他唇红齿白宛若恶魇的面容。   “你要想清楚,这些人没了,你今夜很快便会死在本座的剑下。”   此话没有半分掺假,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傅徇的修为放在魔界的确难有人能出其右,不过要是执意与景梵硬碰硬,可是讨不到半点好处。   傅徇自己心里也清楚,万一硬拼起来,自己断然不是景梵的对手。不过他一向审时度势,个中利害分析得颇为透彻,略一思索,便扬声开口道:“傅某一介宵小,怎敢拦仙尊大人的路?不过,仙尊手中抱着的是傅某的小外甥,出走了大半年,如今也该回家了。”   景梵停下步子,毫不避讳地与傅徇直视,微笑里透着浓浓的倨傲:“他的家是哪,你说了不算。”   傅徇咬了咬牙,说:“好,仙尊想带走殊华也可以,不过傅某有一个条件,望仙尊大人应允。”   “应、允?”   景梵慢条斯理地说:“难道傅宫主还觉得自己可以同本座谈条件?”   话音未落,院外忽而响起骏马嘶鸣之声,两人快步出现在傅徇的视野中,将景梵怀中的少年小心翼翼接了过去。   男人一步步踏入院中,在傅徇面前站定,淡声道:“若不出所料,今夜不会有卫惝的人来接应你,本座奉劝你收起那些没用的心思。”   他提着手中的剑,发丝飞扬,慢悠悠地继续说:“念在你是他舅舅的份上,本座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拿起你的剑,若是今夜打得不让本座满意,你便永远失去与本座提条件的资格。”   不待傅徇作出反应,景梵手中的问月便发出一声嘹亮的剑啸,滚滚杀意震颤着周围的人。   “你们……都退下。”   傅徇神色莫测,并未怯场,他抬起手对着院中的人招了招手,玉扳指折射着屋中的光,照在众人眼中。   “仙尊大人,傅某今日并不想与你动手,可若是仙尊执意如此,届时就别怪傅某无情了。”   傅徇双手成诀,额间青光一闪,长剑乍现于面前。   今夜,景梵心绪翻沉如海,并不想与傅徇继续纠缠下去,但见他手起剑落,雄浑的杀意尽现,直逼傅徇的面门。   这一下堪堪提剑抵挡,傅徇被强大的法力震退至屋中,口中溢出鲜血。   他知晓景梵修为的恐怖,虽则这些年从未与他交手,却也告诫自己此人不可小觑。   不过以自己的灵力拆下了五六招,傅徇便有些吃不消。他心中萌生出退意,脑中细细思量该如何避过今夜这一劫。   “傅某猜测仙尊大人应当还没有殊华那道蛊毒的解药吧……”傅徇伺机而动,甩出玉笛,数道梨花针刺向景梵的脖颈,却被他一剑悉数劈开。   “那道解药就在我身上,没了这药,殊华虽不会死,可也会受尽折磨,体力每况愈下。”   “不必你劳心,他现在安康得很。”   “什么?”傅徇蹙眉道,“这解药是悬泠山灵氏之子一手调制,当世只有一份,你是如何取到解药的?”   景梵趁其不备,挥剑刺入他左肩,手下使力,逼得傅徇不得不低下身子,仰视着他。   “哦……我明白了。”   傅徇邪笑起来:“难不成仙尊大人以自己肉身做解药,将殊华体内的蛊虫引走了?”   “以仙尊宠爱徒儿的程度,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   景梵冷眼看着他,周身刮起巨大的罡风,问月燃起强烈的冷焰对着傅徇头顶劈下。   “铮”一声巨响,尘土飞扬之中,傅徇竟扔掉佩剑,双手持玉笛拦住了问月的剑刃。   他紧咬牙关,冷汗自额角流下,强撑着一点点站起来,与景梵平视。   “果然如传闻那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人物。”   “此话怎讲?”   景梵挑眉道:“与傅宫主这等蔑视人命的魔头相比,本座尚还比不及。”   “哈哈哈……”   傅徇大笑起来,五官因为强逼入脏腑的法力压制而流出血滴。   “景梵,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带云殊华回玉逍宫?”   说到云殊华三个字,傅徇能明显感觉到面前坚不可摧的男人神色微变,他抓住机会,强忍着痛意颤声道:“那孩子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你竟没有发现他与天音石互有感应?”   景梵冷冷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殊华他就是下一任命定的东域域主,迟早有一天会取代你,成为天下新一任的主人!你二人相爱又如何,最后不过是沦为众生的笑柄,做师尊的终究会遭徒儿背叛,亲手被所爱之人弑杀,亲眼看着他坐上那最尊贵的位置。”   “若我是你,我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云殊华,我不会留给别人任何可乘之机,可你呢?景梵,你不是这世上最冷血无情的人吗,你难道会安心看他成为你的威胁?”   景梵一剑狠狠刺入傅徇腹中。   他眉眼疏淡,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傅宫主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呃……”傅徇吃痛地握住剑,额上青筋暴起,他唇角似勾微勾,仿佛不在意自己即将要死似的,“你不信?”   “你可知殊华为何姓氏为云,那是因为,他的爹是东域云氏名正言顺的天道传承人,是曾经的东域域主!你不过是机缘巧合下造势而得传承的窃贼,是须弥中微不足道的一粒芥子,怎配这等尊贵的殊荣?”   “殊华天生便与天音石有感应,届时五域众人皆会以他为尊,你这等失了天道支持的弃子,自然要跌入尘泥,粉身碎骨!”   景梵似笑非笑点点头,道:“好啊,至于后事到底如何,请傅宫主去九泉之下一观吧。”   语毕,他单手结出一道莲花法印加在问月剑柄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傅徇忽然如鬼魅一般迎着剑刃直逼景梵,抬手化出魔气缭绕的一掌直击他心口!   眼前的人法力暴涨,竟将十成十的修为用了出来,景梵反应极快地后退抵挡,还是被那强势的法力震退数步。   就在这瞬息之间,傅徇已占得先机,只见他向嘴中丢了颗珠子,脸色顿时红润起来,趁乱消失在屋中。   景梵收回问月,轻轻擦拭掉脸上的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宅院,踏上了马车。   月色照耀之下,一驾马车快速驶回絜城,最终在秋园门前停下。   这一路上,景梵一语不发地为云殊华上了药,神色如往常那般温柔。   云殊华咬着唇,时时想开口解释,可看着景梵闭目静坐的样子,又噤了声。   马车停靠在巷口,景梵一把撩开帘子,扶着云殊华小心地下了车。   临入秋园之时,云殊华忽然顿住,转头看着不远处露出的涤音寺一角,试探性地问道:“师尊,我们不去那里了吗?”   景梵顺着他的眸光看去,轻声道:“不去了。”   “……”   云殊华失神地眨眨眼,在他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入秋园,瞬间被眼前的景色震惊,眸中闪过浓浓的惊艳。   “公子终于回来了,快快请进。”   不远处迎上来一位面容和蔼的老伯,但见他衣着华贵,手中一盏灯,毕恭毕敬看着景梵。   “带这位小公子去休息。”   景梵淡淡撂下这一句话,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81章 黯然销魂   云殊华心思翻滚,望着景梵的背影,脚步一顿一顿地跟上去。   一旁的提灯老者连忙上前扶着他,紧张道:“小公子莫要乱走,秋园楼阁繁复,若是无人引路,恐怕要迷路的。”   “伯伯,师尊他去哪了……”云殊华执意要去。   “公子要事缠身,具体在忙什么,老仆也无从得知。”   云殊华停下来,俯身对老者行礼,轻声问:“伯伯是这里的管家吗?”   “正是。”   老者带着云殊华向秋园深处走去,边笑边说:“此处是公子名下的园林,公子多年未曾来过,便一直由老仆打理。”   云殊华静静打量着玲珑精致的园栽楼阁,问道:“难道,师尊今日一直待在此处?”   “清晨时分公子便来了,老仆跟着公子忙忙碌碌准备了许多东西,想来是为了迎接小公子才如此匆忙。”   老者说到此处,微佝偻的背略微挺直,老态毕现的脸上透出长者的关心:“小公子回来得如此之晚,身上还带着这么多伤,可是在来的路上遇到什么险事?”   “不过好在公子及时赶到,只是苦了他这一份心意啊,唉……”   云殊华默然不语,左腿的伤口像淋了盐,开始剧痛起来。   秋园的风格与星筑大相径庭,大大小小的景致极尽奢华繁美,靠近楼阁的湖水旁矗立着精雕翠玉的桌凳。   尽管在黑暗中视物不清,云殊华却还是注意到桌上摆的东西。   “……伯伯,那些是什么?”   老者转过身,颤颤巍巍举灯去看。   “这是公子亲自下厨做的饭,做了满满一桌子呢。”   云殊华怔怔地看着,向那处晃去。   “小公子,”老者唤道,“那些菜都凉啦,快回来吧,公子嘱咐老仆带您去休息,前方便是小阁了。”   云殊华恍若未闻,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饭菜,拖着伤腿靠在椅凳上,拾起一双筷子。   “唉,”老者难过地摇摇头,“小公子,这冷炙下肚对身体不好,小公子还是……”   “——可是我饿了,”云殊华失神地自语,“我想吃,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   “这是烤红薯,这是栗子,这是烤鱼,这是煎好的饼……”   云殊华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冰凉的食物掺杂着入口,叫人辨不出味道。   他鼻子一酸,眼泪顺着羽睫滴下来,在玉面的小桌上绽开水花。   “师尊真是笨蛋,根本不知道煎饼是什么东西,还做了这么多种……”   云殊华的心拧成一团乱麻,聪明如他,如何猜不出景梵的打算。   自昨夜的观灯节始,景梵便一直在准备这些惊喜,不知这一番规划究竟耗去他多久时间、多少心血。   这桌饭菜尚且是看得见的,而那些看不见的呢?   “我真是自作聪明,师尊这些日子一直独身出门,我为何偏要以为师尊是去处理战事?”   云殊华吃得又凶又急,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脾胃究竟能否承受,只想把满桌的心意喂进肚子里。   吃到最后他开始干呕,久经饥饿的肠胃担负不了如此食量,痉挛着折磨他的痛感神经。   云殊华身形颤动,转身看去,发现老者已不见了踪影。   陷入夜幕中的秋园分外宁静,视线尽处的楼宇筑阁皆无点灯。   云殊华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他现在只想找到景梵。   景梵这两个字如同魔障深深扎根在云殊华的灵魂深处,不论他是试探、是欺瞒、是关怀抑或示爱,都将云殊华牢牢网在陷阱里。   或许他本来就对景梵的吸引毫无抵抗力,同时怀有猎物忍不住靠近诱惑的天赋,明明知道这是危险的,可心里又无法压抑汹涌的探索渴望。   偌大的园林,云殊华好似一抹孤魂,茫然地四处乱走。   另一边的藏书阁,景梵正坐在桌前琢玉。   想要送出的玉佩怎么看都不满意,总觉得精致不足,配不上云殊华的好腰。   思忖半晌,他又觉得自己没救了,心上人放了一场鸽子,他像中了毒一样甘之如饴地为对方着想。   烛光打在窗纸上,映出缓慢行走的身影,老者叩响门扉,于大敞的屋门口处轻声道:“公子,涤音寺已打理妥当,明日便能如常接客。”   “那些红烛,不知公子今夜可还有用?”   景梵抬眸淡淡扫了一眼:“寻个地方扔了。”   “是,”老者又问道,“那这秋园中其余的布置……”   “全部撤下,”景梵说,“那些已经没用了。”   老者轻轻应了一声,恭敬地缓缓离开。   景梵的眸光落在那块玉佩上,俊眉微敛,手中拾起桌面上的工刀,继续雕琢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对样式满意,这才收入衣襟之中。   景梵出了门,这才发觉月上中天,时辰已到很晚。   他拂袖踏出藏书阁,径自向云殊华睡下的屋子走去,推开门,只见床铺整洁如新,人不见了。   景梵又在园中寻找起来,终于在某处湖岸旁看到失魂落魄的云殊华。   他迈开长腿走到少年身边,单手将他提起来,蹙眉道:“为何不听我的话,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云殊华张开口,眨了眨眼,“师尊,你会怪我吗?”   景梵没说话,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将人带去了浴房。   云殊华同不少人进行一番打斗,又带着伤在尘土里滚了一圈,此时早已灰头土脸,不见往日活跃。   景梵耐心地将他清洗干净,套上干净的亵衣,裹上被子送坐在塌上。   云殊华全程都乖乖的,直到意识到景梵要走,才忽然拽住了衣袖。   “对不起,”他的声音没什么底气,“是我不好,误了师尊的心意。”   “师尊罚我吧,我不该自作主张,毁掉今日的约。”   景梵看着他因攥紧而发抖的手指,一根根将其掰开,柔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怪你?”   难道不是吗?   云殊华抬头仰视着他。   “那些惊喜没了,还会有下次。”   景梵凑近他的脸,指节摩挲着白皙皮肤上的细微伤痕:“可是你要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许离开我,更不要私下和别的男人见面,好吗?”   男人温柔的神情带着蛊惑,扰乱迷失者的心神与理智。   此刻的云殊华早已顾不得这些要求是否合理,他反握着景梵的手,连连闭上眼点头。   “我听师尊的,都听师尊的。”   “乖,睡吧,这场旅程结束了,”景梵偏头吻着他的手指,“明日我带你回家。”   云殊华被他带着躺下,柔顺地抱着景梵的手臂睡去,睡梦中也依旧皱着眉。   景梵站在床前静默许久,这才从衣襟里摸出那块玉佩,俯身放在爱人的枕侧。   这一夜清辉万里,太平长安。   云殊华醒来后头疼欲绝,从前的隐症仿佛又要发作。   回东域后,他躺在床上,大病一场。   直至某日晨起练功结束,云殊华迈出小院,忽然觉得双腿微滞,仿佛被人牵扯住一般走不动路。   越往玉墟殿方向走,这种感觉便越强烈,到最后,他感到自己完全如身体沉重的凡人无异,甚至法力也无法尽数使出来。   云殊华扶着廊柱踏入玉墟殿,看到殿中站着的人便愣住了。   只见穿着轻铠的沈棠离站在堂中,身后跟着无数提着兵器的道修弟子,他们低垂着首,静等堂上的景梵发落。   今日的景梵身着白银骑装,银冠将长发高高束起,发丝随堂风在颈后飞扬,如同沙场上最为骁勇善战的枭雄。他正背对着沈棠离拭剑,精致干练的箭袖上印着一朵莲花。   云殊华双眸微瞠,似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景梵注意到来人,将问月收在背后,缓缓走到云殊华面前,低身道:“小华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身体可大好了?”   “徒儿没事,”云殊华眨眨眼,“师尊这是,这是要去何处?”   “傅徇的兵力已转移北上,局势紧张,为师自然要去前线,”景梵勾唇笑了笑,眉目间透着浓浓桀骜,“一如他那日所言,仙魔必有一番大战。”   “那,那为何徒儿不知道此事呢?”云殊华连忙问,“师尊为何不告诉我?”   “你不该担心这些事,安心在这里等我回来,嗯?”景梵耐心道。   “……师尊不打算带我前去?”   云殊华抓住他的手腕,面上露出恳求之色:“我不会拖师尊的后腿,求师尊带我去吧,我想跟你一起,好吗?”   景梵将他的手取下,脸色微沉。   “小华,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再让我担心。”   他轻声说:“我会快去快回,这段日子,你不得离开星筑半步,有禁制绕在你身上,没有任何人可以背着我将你带离清坞山。”   禁制……身上的禁制……原来双腿的枷锁束缚之感是因为师尊在他身上下了禁制。   云殊华瞪着眼,不解追问:“我答应师尊,不与其他人相见,为何师尊还要如此?”   这与软禁又有何分别。   景梵无声轻笑,叹了一息:“小华啊,你如今在为师这里还有几分可信?”   “乖乖的,别让我分心。”   景梵眸中闪过浓浓的占有欲与控制欲,他抬起线条流畅漂亮的下颌,转身道:“出发。”   浩浩汤汤的队伍转瞬间便离开了玉墟殿。   云殊华捂住刺痛的太阳穴,跌在座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景梵黑化值70%。 第82章 胡越之祸   景梵一走,在星筑度过的日子就变得煎熬无比。   每夜睡前躺在床上时,云殊华一闭上眼,脑海里就闪过曾经与他的对话。   “不要再背着我和其他人见面。”   云殊华从床上坐起来,气闷地捶了一下床铺。   “少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了,分明就是不许我见人!”   从那日景梵遇到云殊华与江澍晚在玉墟殿前私会后,便对接近他的人格外上心,即便是后来云殊华在絜城改变主意去见傅徇,景梵依然能凭着自己心意迅速找到他,可想而知,他定然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   云殊华懊丧地抓着自己的头,这种懊恼的心情越强烈,他就越想见到景梵本人。   想当着他的面问问他,为什么不肯给自己一点信任?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关起来?   之所以去见傅徇,归根到底是想和过去的身份做个了断,日后能更坦荡地助他一臂之力;之所以与江澍晚说那么久,不正是为了要与他讲明自己留下来的决心吗?   为何局面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除此之外,云殊华还发觉自己疯狂地想他。   日子每过一天,心里的思念便如荆棘一般快速生长,他甚至想,哪怕见到景梵后被他惩罚可以,起码好过现在这样,对当前的局势一无所知,凭白忧心。   景梵清修多年,上了战场是否一切安好?卫惝与傅徇诡计多端,焉知不会有后招在手。   云殊华感觉自己若是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疯掉。   于此同时,他清晰地发觉身体在慢慢变化。   那是一种与景梵加在他身上的桎梏全然不同的力量,每每午夜梦回,云殊华痛苦地忍受着头痛耳鸣。   他确定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或许这是个能逃出去的好机会。   云殊华坐在床上熬到天亮,二话不说便前往玉墟殿。这些日子风鹤与惊鹤仿若变了个人一样,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概不答,每日陪着云殊华潜心修炼,紧紧盯着他,生怕出了什么事。   必须趁着这个时机说动惊鹤,能不能撬开他的嘴,就看这一次了。   不消刻意装扮,明眼人都能瞧出云殊华越来越消瘦,脸色较之先前更加白皙,日光一照,肤色白得几近透明。   惊鹤从玉墟殿悠闲地走出,打了个哈欠,忽然瞧见面前站着的颀长身影。   定睛一瞧,原来这高挑人影正是云殊华。   惊鹤心里升起一丝艳羡。或许是云殊华瘦了的缘故,远远一看,这段时间长高了不少,想必再过几年便能赶上仙尊大人了吧。   “殊华,你今日怎的不去修炼了?”惊鹤走到他面前,疑惑道,“来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云殊华只说:“惊鹤,拜托你帮我个忙。”   说罢,他抓住惊鹤的手,眼底里氤氲着祈求。   最看不得云殊华摆出这副样子,惊鹤被云殊华掌心冰凉的温度惊得打了个激灵,说:“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能帮的我一定帮,千万别用这种神情看着我。”   云殊华垂下头,轻声道:“我……我总觉得自己这段日子好像病了,从前时有头痛之症,进来愈发明显,哦,除了这个,我还会流鼻血。”   “你可知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惊鹤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云殊华乘胜追击,连忙道:“我知道这病应当不会有什么性命威胁,可我还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惊鹤,你带我下山好不好?”   “唉,原是为了这个。”   惊鹤一点点扒开他的手,无奈道:“殊华,虽不知道你今晨为何瞧着有些憔悴,不过我猜,大抵是为了让我信任你才如此做的吧。”   “我……你……”云殊华眨了眨眼,皱着眉要解释。   “你想下山,所以才编了这个借口对不对?”惊鹤双手抱臂,长舒一口气,“仙尊大人生气起来有多可怕,这你是知道的,若我私自放你出去,我和风鹤就要受罚,还请殊华你体谅一下我们。”   “我没有说谎,”云殊华摇摇头,继续劝说道,“你们无需对我身上的枷锁做任何改动,我就这样下山,如此一来便与凡人无异,也能在你们掌控之中,就这样都不肯放我出去吗?”   “你告诉我,你出去究竟要做些什么?”惊鹤反问道,“仙尊大人在前线指挥战事,你要在后方让他分心吗?”   “我绝不会成为他的负累,”云殊华斩钉截铁地打断,双手扶上他的肩,“可我留在这里除了等死还能做些什么?两方交战究竟到何等地步,师尊有没有披甲上阵,你与风鹤究竟知不知道!”   “此事无可奉告,”惊鹤扬声说,“仙尊大人极宠爱你,他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殊华你还不明白吗?”   最不能容忍什么?   自然是最不能容忍背叛,不能容忍他人觊觎,不能容忍事情脱离掌控。   “可是,我因为他的爱成了一个快要病死的废人,”云殊华指着自己苍白的脸色,唇瓣启合,“这代价是自由,是真心,原来想得到师尊的宠爱,就要这样等价交换的吗?”   惊鹤的双眉紧紧皱着。   他不明白为何云殊华的反应这么大。   不就是被锁在清坞山不许见人吗?这又不是一辈子的事,仙尊大人难道会因为不想让他会见外人而一辈子困着他?   不就是消息闭塞,不允许知道前线的事吗?这些还不是为了不让他担心,这分明是为了他好。   惊鹤后退几步,脸色冷沉下来:“对不住了,殊华。”   “在仙尊大人面前,你的自由价值几何?”   “我还是那句话,这等危急关头千万不要做他的弱点,望你暂时隐忍一番,做些牺牲。”   惊鹤转过身,末了又添了一句:“日后不要拿病了的由头让我放你下山了,仙尊大人下了严令,我和风鹤绝对不会解开你身上的枷锁。”   说罢,他径直走了。   云殊华身心俱疲,万念俱灰。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一番,似乎是在说服自己,过了好久才返回星筑。   自此后的一个月,云殊华每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再也没有踏出过小院一步。   清坞山日夜平安,数百里之外的两域边境,仙魔两方已各有损伤。   “拜见仙宗大人。”   营帐外的道修远远望见一紫衣男人驾马而来,便单膝跪地行了拜礼。   那匹骏马在帐前几步的距离乖巧地打着转儿,沈棠离觑了眼四周燃起的篝火,利落地翻身下马,淡声道:“起来吧,仙尊大人可在帐中?”   “回仙宗,正是。”   沈棠离瞧了眼帐帘,二话不说掀开走了进去。   宽阔的将军帐内,景梵正对灯展信,余光瞥到来人,轻声开口:“如何?”   “一切如仙尊所料,我带着三千人兵分两路依边城丘陵地势而守,果真拦到了傅徇的援军,”沈棠离正色道,“此次后方战事胜利,给前线递了个定心丸,不过此法只能拖延一段时间,若是等到南域与中域同时开战,我们便很难再杀出魔界的重围了。”   “不错,所以这场仗要速战速决,”景梵沉吟,“今夜由我带一百精锐夜袭,你便在此地安心看守,我们以记号为信。”   “这……一百?”沈棠离略有些难以置信,“夜袭卫惝?”   他张了张嘴,旋即又乖觉地闭上。   何必质疑景梵的能力,多年前他匆匆凑齐五域散修便能直取东域,想来多的是敌军钻研不透的奇招。   再者,自景梵来了营地后,五域将士士气高涨,军心也更加稳定。   沈棠离决定信任景梵,这也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他点点头,眸光瞟见景梵走到桌前,将自己身上的玉璧置于一铜盒中,又给外面上了道金锁。   如今的他倒也有几分胆量与景梵调侃,便开玩笑道:“仙尊若是宝贝这块玉,还不如将其藏在衣襟口袋里好好收着,这样无论如何都丢不了,分外保险。”   景梵长指在盒上点了点,看着它在自己眼前消失,这才沉声开口:“跟在身上总有碎掉的一天,要锁住才安心。”   沈棠离摸了摸鼻子,觉得此话说的有几分道理,那玉锁在铜墙铁壁之中,又有金锁加固,自然能完好无损。   他又问起别的话:“不知其他几域的同侪可有信来报?”   “南域的斋青禾来信,傅徇早已与卫惝暗中将大部分民间的散修收买,眼下正要派他们去战场,”景梵俊挺的五官在帐上印下侧影,“真是一手好算盘,竟教那些愚民冲在前面去送死。”   “恐怕他二人是打着赢取民心的幌子开战,”沈棠离面容凝重,“此前我曾听闻北域不少仙山小派暗中与卫惝勾结,想必这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卫惝与傅徇想蛊惑天下百姓,势必要拿出一套能够说服众人的道理。”   沈棠离顿了顿,悄悄打量景梵的神色:“其实……殊华的名声最近在五域之中颇为响亮,仙尊可知晓此事?”   烛火映照下的景梵漠然伫立,面容终于因为这个名字有了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剧情大约还有两章上线? 第83章 币重言甘   “说下去。”   沈棠离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却还是微笑道:“不过是一堆莫须有的传闻,想来是傅徇为了扰乱军心而故意散播的。”   景梵掀起眼皮,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沈棠离当即道:“大致而言,百姓皆说殊华乃是东域天降仙格的云氏云尘之子,与天音石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殊华不久便会回到玉逍宫,接替继承人,携天下重新接管五域。他们又说……仙尊您身上并无天道传承,当年落下的那道法华碑刻如今在殊华身上。”   “不过这肯定是胡诌的,殊华怎可能手握传承呢。”   语毕,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景梵的神色。   眼见男人陷入沉思,仿佛是在忖度这传言有几分可信。   沈棠离干咳两声:“仙尊大人当年乃是靠民心取胜,如今我们自然也不能在这方面落了下乘,这谣言,我们何时去破?”   景梵并未答话。   沈棠离继续劝道:“那谣言越传越烈,甚至有人扬言殊华跑去傅徇面前诉苦,说仙尊大人您待他苛薄又冷血,时常逆着他,折磨他。我倒是觉得这些话挺好玩的,按理说这师徒生了龃龉,又怎会与外人言?”   “苛薄,冷血,折磨,”景梵挑眉,细细重复了一遍,“恐怕这正是他心内所想。”   他限制了云殊华的自由,将他关在星筑里,故意忽略了他临行前的苦苦哀求。   可是没有办法,若是想让自己身处前线也能安心,这是最好的选择。只有小华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人之时,他才能真正满意。   苛薄有之,冷血亦有之,至于折磨……景梵回想起自己在床榻之上每每逼得他不得不流眼泪,缠着他直到天亮时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   说来也是,在床上都不曾体贴,也难怪说他折磨。   可即便如此,云殊华也不可以离开他,永远不可以。   这一世生同穴死同衾,他绝对不会放手。   站在案前的沈棠离一头雾水,不解道:“仙尊口中所说的他是指谁?”   思绪扯回,景梵敛起显露出的情绪,将问月收起。   沈棠离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便恭敬地对景梵拜了拜,目送他离开营帐。   是夜,东域临北的疆界派出百余名精锐随景梵潜入战场,暗中向卫惝其中一支营帐队袭去。   不消片刻,魔修驻扎地燃起大火,这些人大吼着跑出来,竟开始自相残杀。   十里外一片树林中,一名精锐将士策马而来,与主力会合,禀示道:“仙尊您料事如神,卫惝帐中失窃,属下被俘,果然怀疑起自己人来。”   景梵道:“另派十人前去刺杀他身边的副将,人可以不死,但要引起卫惝的注意,其余人随本座去毁粮仓。”   “是!”   那名将士得了景梵的亲令,心中豪情高涨,立即调转马头前往敌方营帐。   精锐行兵迅速且片甲不留,红日初升之时便与剩下的人碰了头,两方均打了一场秘密的胜仗。   那颇为积极的将士见同行的伙伴皆愁容满面,不由疑惑。   这一询问才知,原来昨日夜半混战之时,仙尊大人失踪了。   据在场见闻者所言,仙尊大人仿佛被敌方某人吸引了一般,竟独身追着那人进入北域领地。   那里都是卫惝布下的陷阱与看守的魔修,仙尊独自一人闯入,胜算究竟有多大?   没人能知道,可自从那天起,景梵便再也没有回来。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军中不少士兵都说仙尊早已降伏,东域就要失守。   景梵一走,沈棠离便暂代将军一职,他下令禁止军队谈论此事,带着大军死守严防东域边疆。   相较之下,魔界举兵连连进攻,赢了几场不小的战役。   北域孚城城主府邸内,卫惝正悠闲地支额靠在榻上饮茶。   屋门被人一把推开,傅徇面色冷沉地闯进来,拎起卫惝的领口,怒声道:“你究竟对殊华做了什么?!”   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卫惝不紧不慢地笑了笑,昳丽的面容透着阴狠:“怎么,那小子当时可是想一门心思杀死我,我对他做点手脚又如何?”   “你怎敢在他身上下秋蝉尽?!”傅徇狠狠掐住卫惝的脖颈,下死力道,“那秋蝉尽是何等霸道的毒?那毒溶于血水,中毒越久,便越虚弱,直至最后血流不止无法医治,神智不清状似癫狂,届时便药石无效!”   “是啊,没错……”卫惝哑声笑道,“他体内不是有浮骨珠保命?我不过给他点教训,死不了,你担心什么?”   “还是说,你要他的血有别的用处?”   傅徇手上脱力,将他甩开,咬牙切齿道:“我早说过,殊华是傅家的血脉,他的后代不能有任何闪失。”   “后代?”   卫惝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捧腹道:“他已上了景梵的床,你还指望他乖乖给你娶妻生子?傅徇啊傅徇,该说你什么好。”   “此事自然由不得他,”傅徇冷声说,“将解药给我,不必再有二话。”   卫惝顿觉百无聊赖,他在前襟里摸了摸,扔出一个小瓷瓶。   “我说,你心里应当是在骂我恶毒?这件事怎能怪我,若我不狠毒一点,恐怕早就被你的小外甥戳成筛子了。”   傅徇将瓷瓶收入袖中,这才蹙眉另问道:“前些日子你将景梵引入魔界领地,这是怎么回事。”   “唔,这还要归功于你那个好儿子,”卫惝勾唇一笑,又呈出一枚精致的玉佩,“这秋蝉尽会令人失去理智是不假,但若是摇了我的擭魂铃,便可以指使中毒之人做任何事。”   “我命人将铃铛赠给了江澍晚,他果然登上清坞对着云殊华摇了铃,这玉佩就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   “景梵那日便是看到有人佩戴此玉,这才着了我的道,否则怎会那么容易将他困住?”   傅徇将那玉佩取过来,仔细打量一番,冷哼道:“一块普通的玉佩,当真能有如此功效?”   说罢,他掌心之中烧灼起紫黑的火苗,转瞬之间便将玉佩燃成细碎的粉末。   卫惝笑而不答,却叹道:“话说起来,你那个好儿子颇为珍视云殊华,就不怕你的后辈厮混到一起,彻底断了傅家的种?”   傅徇觑着眸子,嗤道:“他不过是个用过即死的棋子,就算对殊华有非分之想又如何,不足为患。”   卫惝听完,又大笑起来。   待傅徇走后,他才从前襟中拿出一截短香。   秋蝉尽,乃是通过吸入毒香而得,这解药自然也需要闻香。   卫惝用力一捏,那截香便化为齑粉。   如他猜测那般,江澍晚对云殊华确实生出了朋友之外的情愫,这感情过于复杂,叫人难以辨明。   知道景梵丢下云殊华去了前线,他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在某个雨夜,江澍晚循着卫惝告知他的密道登上清坞,一举闯进了星筑。   彼时云殊华还未入睡,他坐在屋前台阶,静静地看着落在院中的雨,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月余以来,他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三魂七魄四处丢,以至于见到江澍晚出现在面前,表情依旧无波无澜。   这是两人断绝关系以来,交谈最为和谐的一次。   江澍晚攥着拳头,恨声道:“景梵这个恶徒,他将你关在这里,剥夺自由和尊严,可曾考虑过你的感受?”   他蹲下身,与坐着的云殊华平视,调整呼吸,耐心道:“殊华,你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再也不要被他囚.禁了。”   “若是你想远离这些事,我们可以去西南定居,那里没有五域、没有仙魔,怎么样?”   云殊华看着他,略微颔首:“你说的对,我被他囚.禁了,就算远走高飞,一样是被囚着。”   “你——”   江澍晚强迫自己冷静,随后便听见云殊华主动开口。   “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有密道了,”江澍晚说,“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卫惝与傅徇没有清坞山的把柄?若是他们在各域同时发兵包围东域,景梵必死无疑。”   罕见的,云殊华没有反驳,他默默看着江澍晚,仿佛在鼓励他说下去。   江澍晚大略说了目前的局势,又将景梵因无传承而失民心的事与他讲了,云殊华的眸光终于闪烁起来。   “五域皆在传言那碑刻在傅徇手中,而且此时东域连失两城,景梵又失踪了……”   “——你说什么?!”   云殊华腾地一下站起来,死死攥住江澍晚的手,力道出奇的大:“谁失踪了?”   江澍晚看着他漂亮的脸因消瘦而灰败,眼睛因震惊而突出,心里泛起一阵心疼。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铃铛,在云殊华耳边晃了晃,不久后,少年便眸光涣散,乖巧地倚着他坐了下来。   “你没听错,景梵现在失踪了,在这等民心渐失的情况下腹背受敌,无异于受死,”江澍晚慢慢地道,“你不必着急,若是想逃,我可以随时带你离开。”   云殊华好看的唇紧闭,并未回话。   江澍晚知道这是他的潜意识在和自己较劲,恐怕云殊华心内不想随他一同逃走。   可他不明白,云殊华难道不是因为失去自由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为何自己说要带他走,却又这般抗拒。   江澍晚无法理解他的纠结,却打定心思要带他离开。   此后,他经常晃着铃铛劝说云殊华乖乖就范,耐心细语道:“若是你哪一天想通了,便传音与我,那风铃玉佩你应当还收着,对不对?拿出来给我看看。”   云殊华乖乖地站起身,恍惚着回了屋。   江澍晚倚在门口,看着他慢悠悠找,怎么都找不到,心情一点点沉下来。   自己这一番心意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   怪不得那夜见他时,他身上挂着另一块玉佩,想来是故意将传音玉佩丢了。   江澍晚深呼吸几口气,定睛道:“没关系,丢了就再做一个给你,这玩意我多的是,你慢慢扔,我慢慢送。”   第二日晚,他果然带了新的玉佩来,将其放到云殊华手上,边晃铃边引诱道:“来,把它重新戴上,永远不许摘下来。日后若是想通了,可随时传音于我。”   云殊华微垂着头,将风铃玉佩送到自己腰间,一个简单的佩戴却怎么都做不好,双手捏着雕琢好的风铃花,指节泛白而颤抖,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江澍晚蹙眉看着他,将铃铛收起来,凑上前关心道:“殊华,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云殊华忽然抬起头,双眸通红,如同地狱厉鬼一般将他逼到廊柱上,恶狠狠地一字一句道:“你,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为何我,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的,星盘玉佩,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血傲然”赞助的10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读者小可爱“一五一十”赞助的7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读者小可爱“辻阎”灌溉的10瓶营养液(づ ̄3 ̄)づ   今晚十二点还有一更~ 第84章 未定之天   江澍晚后背狠狠撞到柱子上,吃痛地皱眉。   他惊讶地看着神色疯狂的云殊华,一时竟然忘了摇铃:“殊华,你,你怎么……”   “你说啊!”云殊华舔了舔后槽牙,咬破舌尖,鲜亮的血滴沾在唇瓣上,更显面容妖冶。   “那铃铛与我究竟有什么联系,为何你可以用它控制我?”   他双目之中透出的森森寒光让江澍晚情不自禁地紧张,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从云殊华神情中看到了景梵的影子。   可是,景梵早就落入了卫惝的圈套,再无音讯,说不定早就已经死了。   江澍晚不知从哪生出一种奇妙的想法。   既然这擭魂铃可以控制殊华,那他是不是能借此机会令他忘掉景梵?   这景梵究竟待殊华哪里好,值得他这么在意,若是殊华将他忘了,是不是可以更快乐一些?   “殊华,忘了这些事吧,我是绝不会害你的。”   江澍晚重新拿出铃铛,在云殊华的耳边轻轻摇晃。   一下,两下,三下……少年的眼神复又变得浑沌,他手中卸了力,松开了江澍晚的臂膀,双目无神地向后退。   云殊华双手按住太阳穴,浑身颤抖着跌坐在地上,鼻间一凉,雪白的衣袖上晕开点点的红。   他下了死力克制着抬起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血迹在苍白的脸上蔓延。   “这,这就是你说的,不会害我?”   铃铛“哐当”一声坠地,见了血的江澍晚慌乱地扑到云殊华身前:“殊华你怎么样,这铃声是不是让你难受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用了,再也不会了。”   云殊华蜷缩成一团,明明脑海里的神经兴奋地快要爆炸,可眼皮却变得越来越沉。   他不能睡,更不能失去理智,江澍晚身上有这种蛊惑人心的铃铛,定然知道他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云殊华的眸光落到地上的擭魂铃上,强撑道:“这铃是谁给你的?”   “……”   江澍晚默了默:“是卫惝,他说这是傅徇的主意,为防有一天你不听话,好将你带回玉逍宫。”   云殊华听罢,唇角上扬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所以,你也是怕我不听你的话,才每日对着我晃铃吗?”   “傅徇给你喂了什么迷药,给你许了多少好处?你跟着他如此作恶,就不怕午夜梦回无法安眠?”   云殊华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踉踉跄跄从地上站起来:“哦……我没资格说你,毕竟你是傅徇的信徒,而我是景梵的信徒,我们本就是对立的阵营,谁都说服不了谁。”   “对不起,殊华,都怪我过于蠢笨,”江澍晚懊悔不已,他拉着云殊华冰冷的手,“我真的不知道这铃对你有损伤,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把它调查清楚的。”   “蠢笨?你可是,一点都不蠢,”云殊华仰头靠在门框上喘息着,喉结随呼吸上下滚动,“江澍晚,你早就想对我下手了吧?从引我带你逃离玉逍宫的那一刻起,哪一步不在你的算计之中?”   “当初傅徇允我留在清坞山,不就是为了给你作掩护吗?师尊与沈仙宗将注意放在我身上,便无人质疑你是不是真正的江家庶子,也亏傅徇将你的身世掩护得好,竟真的瞒天过海如此之久。”   江澍晚陷入沉默,脸色一白。   云殊华闭上眼,眉头深深蹙起:“最让我难过的是,你连悬泠山遇险那次都是骗我的。”   江澍晚瞳孔微缩,如同被人宣判了死刑,唇瓣抖动着断断续续道:“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面前的少年竟然猜得一点不错,上元节那天失踪乃是他刻意所为。   那夜他眼睁睁看着景梵与云殊华一同逛灯会,便借机无故失踪,利用云殊华的愧疚与善良将他引入悬泠山,随即又利用他困险的消息将傅徇引来。   这件事连傅徇都不能猜到全貌,云殊华是如何发现的?   江澍晚抬眸与少年对视,忽然觉得此人摸不透,看不穿,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真相一点点揭开而越来越远。   “因为,灵绍逸出卖了你,”云殊华眸光锐利,“追击卫惝那天,你们两人的神色很不对劲,从你身上我看不到一点被他挟持陷害后的愤怒,那时我便猜到,或许你并非被他强行掳走,而是主动离去的。”   “卫惝伺机逃走后,我诈了他几句,他便招了。”   “原来如此。”江澍晚苦笑。   “可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云殊华失望地看着他,“若是想要我的命,为何非要千里走这么一遭?江澍晚,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无谓的代价,从意识到这件事的真相起,我恨不得重回过去狠狠扇自作多情的自己一巴掌!”   “我承认我利用了你,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要你的命,”江澍晚面色颓丧,“我知道傅徇将你的命看得很重要,是以我遇到灵绍逸后将计就计与他合谋,意在将傅徇诱入悬泠一击暗杀。”   “我何曾想永远匍匐在傅徇手下做他的棋子,我难道就不想将他杀掉,彻底脱离他的掌控?可是那次的计划失败了,我才知道自己的反抗犹如蚍蜉撼树,”他摇了摇头,“殊华,傅徇远比我们了解的更加可怖,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云殊华一点点将唇边的血抹掉:“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我已分不出心神去想这些了。”   “既然杀不掉他,我们为何就不能做些暂时的牺牲?”   江澍晚快步上前,定定地看着他:“你每日待在这里不问世事,可知眼下五域不少道修都闹着要杀了你?他们说你是玉逍宫派来的细作,联名上书要求将你斩首,了结东域的叛徒!”   “我不是叛徒。”云殊华平静地反驳。   “人微言轻,谁会在乎?景梵失踪后便再也没有人能保你,如今沈棠离手里的书信快要堆成山了,只要他松了这个口,你便成为所有仙门眼中的众矢之的!”   江澍晚胸膛起伏,变得有些激动,他看着云殊华油盐不进的表情,低声劝道:“殊华,这些天好好休息,再仔细思虑一番,好吗?”   “跟我回玉逍宫,不仅能保你安然无恙,还能将你身上的药解开,待战事结束,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云殊华喉间发出一声闷笑。   闹了半天,还是做了傅徇的说客。   让他回玉逍宫,甘愿做人质?如此一来岂不是坐实了谣言,真正成了叛徒。   云殊华没说话,看着江澍晚消失在院落中,就地躺在屋门前的地板上闭上了眼,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他现在还不能和江澍晚撕破脸,他还要继续套话,争取解开自己身上的谜,争取多了解当前的局势,争取为景梵分担一些责任。   云殊华睁开眼,看着天上浓密的乌云,思绪飘远。   这一场夜雨从清坞下到北地,东域多条河道决堤,大水漫漫。   景梵消失已有半月之久,本来占据优势的五域盟军处处失利,战局还在继续扩大。   沈棠离回到营帐时,正有一名道修恭敬地在门口等候,见他终于出现,连忙小跑着上去。   “仙宗大人,沈域主来了,如今正在营中候着。”   沈棠离失去往日的温和,眉目间透着凌厉,他扫了眼身后:“下去备茶。”   “是。”   沈棠离站在门口理着衣领与袖口,面上调整着表情。   少顷,他撩开帐门,微笑道:“父亲不远千里来此,一路奔波辛苦。”   门内坐在案前等候的男人正是西域域主沈策。   他站起身对着沈棠离行了一礼,随即看着青年行装利落,举止涵养与往日一般,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仙宗大人连日以来处理主战场之事,恐怕才是真正的繁忙。”沈棠离请他重新落座:“父亲说笑了,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如今东、南、北三域战事陷入僵局,情况不妙,”沈策沉声说,“青禾这孩子传信与我,说是南域大半疆土实际掌控在玉逍宫手里,他实在分身乏术,派不出更多的兵力援往东域。”   “儿子理解,”沈棠离叹了一息,“南域也是守住玉墟殿的最后防线,命青禾好好准备战事,北地无需他担心。”   “不知父亲那里情况如何,可还看顾得来?”   “哼,”沈策冷笑,“卫惝这贼人尚还惧我是行兵打仗多年的老将,不敢明面挑衅,他收买了西北边地不少门派骚扰百姓,不足为惧,若非卫惝窃走西域暗军的玉令,此时还能调遣更多的兵马支援东域。”   沈棠离颔首:“事到如今,父亲也不必过于介怀,此次魔修进攻的主战场在其他四域,想必西域能平安无恙度过此劫。”   西域尚能保全,其他四域就说不定了。   按照魔界如今的打法来看,他们应已暗中筹划多年,不仅在这五域之中一呼百应,战况也势如破竹。   沈策见沈棠离兀自陷入沉思,又问:“有件事很是蹊跷,这清虚门自仙魔大战惨败以来便一直消沉下去,纵使有玉逍宫的助力也不至于嚣张至此,莫非真是因为仙尊大人的无故失踪,才让他们有机可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赞助的20瓶营养液(づ ̄3 ̄)づ   咳咳,那个,后面的剧情可能会有些虐,到时会在章节内容提要里标注,等到师尊鬼畜以后,为防有心人举报,可能会继续提高防盗比例。   再预警一遍,后面的剧情会非常非常酸爽,两个儿子可能会互虐,大概虐身虐心都有……然后会有大虐,希望大家提前做好准备qwq。 第85章 摧心剖肝   “应当不是,”沈棠离冷静分析道,“仙尊这些年来不问世事,民间各方势力早就如一盘散沙,傅徇四处收买人心,就是算准了民心涣散是大忌。”   “那些小门小派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惯会因为蝇头小利而出卖正道,”沈策蹙眉说,“至于那些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此时帐外走进来一名道修,将茶案摆在两人面前。   沈棠离轻提茶壶,热茶滚滚泄入杯中:“父亲说的谣言是指哪些?”   “据说法华碑刻如今已不在仙尊大人身上,而是被掌握在魔界手中,是真是假?”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沈棠离微微一笑,“别说儿子不知道,就是儿子知道了,也断不会因为那块碑刻身处何地而多作他想。”   “当年救万民于水火的是仙尊,不是碑刻,父亲何故有此一问?”   沈策明他话中深意,道:“说的不错,可那些布衣百姓却未必这么想。”   这倒是真的。   沈棠离幽幽叹道:“此事就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舟能行多远,不仅要看掌舵人,还要看水的智慧。”   “此外还有一事,”沈策的表情忽然肃穆起来,“云殊华是玉逍宫小公子,这样的身份当初究竟是怎么拜入清坞山的?你贵为五域仙盟之首,拜师一事怎可操办得如此粗疏?”   “且这小子的身世还不单单是魔界之人那么简单,有传闻说他是云尘的后代,继承了天降仙格的血统,能沟通天意,如今魔修拥护他顶替仙尊登上域主之位,真是全乱了。”   沈棠离百口莫辩,连忙解释:“父亲,仙尊大人他一早就知殊华是玉逍宫的人,儿子怎敢左右仙尊收徒。况且,仙尊大人应当将这些利弊权衡得很清楚了,只是谁也没想到,殊华是云尘之子。”   “五域各城皆谏言说要处斩贼子云殊华,”沈策说,“如今仙尊大人不在,仙宗是否能审理此事?”   沈棠离打断道:“父亲,仙尊不喜外人插手他的事情,这您是知道的。惟今能做的事只有等仙尊现身。至于殊华,他暂时构不成威胁,临行前仙尊深谋远虑将他囚在清坞山,为的就是怕他做出有损五域的事。”   “仙尊与殊华师徒情深,并非像外界传言那般,还望父亲不要轻信。”   沈策略一思忖,不由无奈地笑起来。   “仙尊大人果然神机妙算,怕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亲自将那小子藏在清坞山上,不与外人相见,倒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此话不假,若是教五域各派知道云殊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恐怕早就被抓来做人形靶子了。   “那依你看,仙尊大人何时会出现?眼下我们都找不到仙尊的藏身之处,我唯恐出了什么预料不到的大事。”沈策面露忧愁。   “仙尊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晓,”沈棠离道,“儿子能做的,便是等他回来。”   沈策重重叹气,露出一丝老态:“依现在的局势来看,五域走的每一步都分外凶险,仙宗在此时独挑大梁,真是劳形苦心。”   话音刚落,沈棠离面上又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这是身担仙宗一职本该做的,父亲何出此言。”   两人又在帐中聊了许久,最后沈棠离起身送沈策离开。   出了营帐,沈策停顿半晌,颇有些慨叹的意味。   “如今你处理攸关天下的大事也能面不改色,有胆有识,看来当初离开西域担下仙宗之位是正确的抉择。”   沈棠离颔首,轻声道:“仙尊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倘若当时他没有将我从众人中挑选出来,便没有沈棠离的今天。”   “虽不知仙尊大人消失是为作何打算,我自当信任他,尊重他的决定。”   景梵不仅是他的上峰,更是他的好友。   是以好友费尽心思想保下来的人,他定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当夜,沈棠离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往玉墟殿,递交到风鹤手中,嘱咐他万勿看好云殊华,切莫让他私自下山。   此事非同小可,违逆景梵事小,失了性命事大。   听完风鹤的转述,惊鹤掀开眼皮,无所谓道:“仙宗大人应是多虑了,殊华近日安分得很,从来没踏出过星筑。”   “那仙尊大人呢?”风鹤敛眉,“仙尊失踪了这么久,你就不担心?”   “担心是肯定的,不过我相信仙尊定然能平安归来,”惊鹤笃定道,“活了这么些年,我还从未见谁能伤到仙尊大人,这次一定也是一样。”   风鹤说:“那这件事……我们该不该告诉殊华?自开战到现在已两月余,他每日食不知味,为仙尊提心吊胆,这件事他应当有权利知晓。”   “殊华瘦了不少,本来心情就不好,我们若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会不会更难过?”惊鹤犹豫道。   风鹤反问:“可如今他什么都不知情,总是浑浑噩噩的,这样不是更难受?”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殊华应当知情,”惊鹤点点头,“不过我还是先试探殊华一番,若是他状态不好,此事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风鹤与他对视一眼,妥协地点点头。   时光荏苒,眼下山中已入初夏,和风顺着潺潺溪湖吹过,空气并不燥热。   惊鹤远远望见云殊华坐在镜湖荷花丛旁发呆,心里一松。   既然出来观景,想必心情应当不错,总算是没像先前那般将自己封闭在小院里不见人了。   惊鹤想起自己当初说下的狠话,脸上烧灼,不知怎地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脚步也放轻缓了些。   正望着湖中菡萏的云殊华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白,发丝未像从前那般利落束起,只由一根发带固定,自景梵走后他便一直这样潦草打扮,好似对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兴趣。   遥遥一看,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如此一看,更像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   云殊华盯着一朵半开的莲花发呆。   那朵莲花与其他不同,花瓣边沿打着卷儿,还没有开尽便显枯萎之态,在那里孤零零地耷拉着,与四周长势正盛的白莲对比鲜明。   云殊华看得出神,直到惊鹤在他身侧站定,才缓缓转过了头。   “殊华,我来看你了,”惊鹤对他笑了笑,“这些天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坚持修行?”   云殊华摇摇头,没有说话。   “怎么,今日心情不好吗?”惊鹤在他身侧坐下,“若是心情不好,就多出来散散心,前些日子你闭门不见我与风鹤,我们都要着急死了。”   “对了,沈仙宗从北地寄来了信,其中提到了仙尊大人……”   话音未落,云殊华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仙尊”二字触动他某根脆弱的神经,紧接着太阳穴便开始突突地蹦,仿佛有人在他脑海里扎了根棍子,狠狠翻搅起来。   惊鹤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道:“殊华,你感觉怎样,是不是被风吹到了?”   可是这个季节的风并不凉。   云殊华难耐地捂住头,坐伏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呃……好痛。”   惊鹤迟疑地站起身,连连后退道:“殊华,你该不会是又想骗我带你下山吧。”   “现在不是寻常时期,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为了不给仙宗大人添乱,你万不能出山……”   话没说完,惊鹤忽然嗅出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云殊华好像不是装的。   他看着少年痛苦地伏在地上,额头枕着小臂,呼吸加快,一通乱咳。没过多久,鲜血从他身下流出。   惊鹤通地一下跪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将云殊华扶起来。   少年口鼻流出鲜血,冷汗顺着额头滴在地上。   “殊华!”惊鹤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问道:“殊华,你现在可还清醒?”   “我好痛,头好痛,”云殊华用力抓着自己的衣袖,声音已有些哽咽,“赶紧离开这里,求你了。”   惊鹤将他揽在怀里,不断输送法力助他调息,趁云殊华不备又将他击晕。   他心内焦急不已,转身将云殊华背起,急匆匆将他送回屋中的榻上,对着昏睡的云殊华哽咽道:“我这就想办法为你医治,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我死一万次都不足以抵罪。”   惊鹤为他盖上被衾,冲出门外,抹了把眼泪。   为何当时没有相信云殊华口中说的话,还以为他在骗自己!以他如今的状态,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自己为何就没能早点发现?   惊鹤边走边掉眼泪,狠狠咬着唇,飞速奔跑起来。   他冲撞开玉墟殿的门,被门槛绊住一下跌坐在地上。   风鹤惊讶地看着他,上前将他扶起:“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惊鹤咬牙道:“事不宜迟,赶紧修书一封,由我亲自送往战场,就说云殊华身患重病,命悬一线!”   此时,星筑之中的云殊华又被疼痛折磨着醒来。   他扶着床边,在枕侧摸索,半晌才掏出那串风铃玉佩。   其中一朵玉质的风铃花碎成粉末,温凉的触感贴在云殊华唇上。   “江,江澍晚……带我走,离,离开东域。”   云殊华闭上眼,鼻子一酸。   “我云殊华绝不能,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死掉。” 第86章 哀矜惩创   收到传音的第四日傍晚,江澍晚悄悄潜入星筑之中。   密谋出逃清坞不是一蹴而就的小事,个中计划还需仔细敲定,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再次确认云殊华的态度。   这夜,江澍晚方踏入院中,一眼便瞧见云殊华衣着整齐坐在石桌前等着他。   与先前相比,云殊华今晚的精神状态好转许多,一瞬间仿佛又变回从前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支着下巴,神色懒怠,余光瞟见走过来的人影,这才慢慢地端正坐姿。   “既然来了就坐吧,我这里可没茶招待你。”   云殊华长长的羽睫微动,双眸抬起冷淡地看着他。   江澍晚耸了耸肩,一拂衣摆在他正对面坐下:“殊华,今夜你我议事,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吧?”   “风鹤与惊鹤不会在日落之后踏入星筑,”云殊华不屑道,“现在你倒是担心起来了,从前夜夜闯我屋门的时候怎么不怕被别人看见?”   江澍晚没法反驳,撇嘴说:“别骂我,出逃清坞山是大事,我是怕隔墙有耳。你怎能保证这些天清坞山上只有你与那两个小侍?既然我能想方设法闯进结界,别人自然也能。”   话没说完,他看见云殊华尖刀一般锐利的眸光向他飞来,倏然噤了声。   云殊华面无表情沉默了一会,站起身向院外走去。   江澍晚的担心并不是全无道理,为保证万无一失,还是再三做个确认为好。况且这两日,他总觉得星筑里有自己以外的人来过。   可若是细细追寻其中的蛛丝马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云殊华四处走走停停,认真打量了一会,不知不觉便走到景梵的院落门口。   他的脚步像生了根,怎么都走不动了。   看着院中熟悉的一草一木,云殊华衣袖微拂,对紧闭的屋门行了一个大礼。   “徒儿不肖,再过几日便要离开清坞,此番出走即便是叛徒所为,徒儿也认了。”   云殊华缓慢跪下来,背脊挺直,轻声道:“纵然你会生气,我也要这样做。”   他弯下身拜了三拜,模样庄严且郑重。   待回到院中树下时,江澍晚早就等得有些不耐了。   “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久?”   他抱臂挑了挑眉,一眼望见云殊华雪白的衣衫上沾着些泥土,心中疑惑更甚。   “不是你担心隔墙有耳的吗?我只是检查得仔细一些,”云殊华皱眉道,“现在这里是安全的,总归可以说了吧。”   见状,江澍晚点点头:“你可知那两名小侍何时会无法抽身看顾结界?”   “……大约每隔三日,风鹤与惊鹤便要在入夜时分为天音石护法,直至天亮,”云殊华说,“今夜正好是护法之日。”   江澍晚啧了一声:“好,那我们便趁那个时机逃出。不过,傅徇传授的方法仅够一人破界通行,两个人……我还没试过。”   “这就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了,你想清楚,机会只有一次,错过这次,你的任务可就再也办不成了。”   “殊华同我说话怎么语中带刺?”江澍晚好笑地看着他,无奈道,“也罢,三日后入夜之时,你在清坞山门处等我,届时我会破开结界,带你出逃。”   清坞山门……   云殊华歪过头,上身前倾,幽幽质问道:“你平日里应当不是这样溜进来的吧,怎么,我都答应随你进玉逍宫了,你还对我有所隐瞒?”   “你若是想知道通往山上的密道在何处,回去了我自会告诉你,但那条小路不是我们出逃的最佳选择,”江澍晚解释道,“为保周全,我暂时还不能将它说出来。”   云殊华手指点了点石桌:“好,但我也要告诉你,如果我们从前山大路逃跑,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必死无疑。”   “为何这么说?”江澍晚不解道,“景梵早已失踪数日,风鹤二人也离不开玉墟殿,到那时还会有谁阻拦我们?”   云殊华扬起下巴,指着自己的双腿:“景梵在我双腿上加了禁制,离开星筑后便会沉重难行如凡人一般,且这禁制若是靠近玉墟殿便会加强百倍,照这样的速度,我们怕是要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出清坞山。”   怎么把他身上的枷锁给忘了,这倒是个亟需解决的问题。   江澍晚思索了一会,试探道:“这件事你可想明白了?去了玉逍宫,便是与五域仙盟为敌。”   “这是自然,”云殊华不悦地敛眉开口,“若不是为了解开我身上的毒,谁愿意归顺傅徇?”   “届时玉逍宫会尊你为下一任东域域主,你与景梵便是彻彻底底的对手,可你对他那么着迷,真的甘愿亲手将他推下神坛吗?”   “其一,景梵已失踪许久,他是死是活我尚不清楚;其二,”云殊华恨声开口,“我若不随你回南域取得解药,再过几日便要死在清坞山了,现在的我与废人无异,难不成还能诈你?”   江澍晚垂眸:“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我保证回去以后不会有人再强迫你、囚禁你,你的病也会很快好起来。”   云殊华轻轻嗤笑。   “三日后,林中温泉旁相见,那里有一处密道,我们从那里离开。”   温泉?想不到清坞山的漏洞在后山。   云殊华思绪云游之际,又听江澍晚嘱咐道:“这几日你好好养病,其余杂事无需你操心,出逃的事也由我来安排。”   他站起身走到少年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昔日是你将我救出玉逍宫,如今也换我来救你。”   救?   这人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句话的。   云殊华心里发笑,面上一副困顿的样子,并不回应。   江澍晚吃了个闭门羹,倒也并未放在心上,他又细细叮咛关心了几句,这才离开星筑。   当夜,清坞山上电闪雷鸣,掀起狂风暴雨。   云殊华躺在床上,怎么睡都睡不着。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可如今来看也没有退路了。即便不愿意承认,他心里也清楚,一旦离开清坞山,自己便身陷危险之中,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无人会像景梵那样无条件的保护他,至于傅徇……更是不可信。   不过,就算这玉逍宫是地狱,他也下了。   云殊华翻了个身,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耳边滴滴答答地响着雨点砸在窗牖上的声音。   他披好外衫,手持一柄伞,跨入茫茫雨雾中,一路穿行来到景梵房间内。   云殊华拂了拂衣角的水珠,胡乱将衣服扒下,只穿着亵衣滚入柔软的寝被之中,闭上眼着迷地猛嗅。   这是景梵的味道,浅浅淡淡,带着安心的感觉。   云殊华幻想爱人就躺在自己身旁,睫毛轻轻颤动,有晶莹的泪挂在上面。   “师尊,你会平安无事的,对不对……”   少年呢喃着低语,在滚滚雷声中陷入沉睡。   这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中果然见到了景梵。   他梦见景梵真的出现在自己身边,且就躺在床畔,俊美的容颜缓缓放大,凑上来吻他。   随后两人紧紧纠缠在一起,身上的衣衫被景梵随手撩拨开来,两副躯体紧贴,滚烫的热度传输到云殊华心口,他止不住地向绵软的床榻里躲。   景梵像是在惩罚他的逃避一般,狠狠啃咬着他的唇瓣,擭取口腔中仅剩的气息。   眩晕感将云殊华击溃,他毫无抵抗之力,任由男人为所欲为。   良久,景梵伏在他肩两侧,缓缓坐起身,仰头一点点解开自己的衣衫。   窗外闪电自游云中迅速划过,将夜幕劈开一道狭长的裂口。   借着那光亮,云殊华眯着双眼,张口喘息着看景梵脱衣。   他的前胸心口处遍布狰狞可怖的疤痕,与健硕且流畅分明的肌理线条相衬,透着叫人胆寒的压迫感。   景梵俯下身来,有力的双手揽着云殊华的背脊,热息洒在他颈侧,两人在亲密的接吻中合为一体。   这样的方式称不上温柔,云殊华吃痛地皱起眉,痛呼的声音淹没在暴雨之中。   汗水滴下,那道沙哑低磁的嗓音附在他耳边挟问:“云殊华,我给你的玉佩呢?”   “唔……”云殊华说不出话,双手按着景梵的肩,似要将他推开,却换来更粗暴的对待。   “不听话……那是给你的礼物,你把它丢在了哪里?”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块玉佩丢在了哪里。   云殊华呜咽着,道歉的话全部困在喉咙里。   “你在委屈什么,嗯?”景梵舔去他的眼泪,“告诉我,为什么还要带着江澍晚的玉佩?”   “你这个爱撒谎的小骗子,不听话,还想离开我,对不对?”   云殊华闭着眼狠狠摇头,双臂紧紧攀着景梵的肩,乖顺地伏在他怀中。   梦中的景梵索求无度,且不给他丝毫辩驳的机会,所有想说的话化作声声喘息,溶化在暧.昧的空气里。   直到最后意识渐失,陷入沉睡时,云殊华仍感到心脏在隐隐抽疼。   他在梦中轻声开口,说出的话反反复复只有那么几个字。   “师尊,对不起,对不起……” 第87章 恶贯满盈   转眼三日之期已到。   云殊华的心也跟着提心吊胆了三日。   这些天他也在为出逃做准备,吃下的饭更多了,面色也比先前好了些。   唯一出现在计划之外的,便是这场连连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   眼看傍晚降至,云殊华举着伞,担忧地看着雾蒙蒙的前路。   且不说他身上尚还有景梵加在双腿上的拖累,这样恶劣的天气,绝对会降低两人赶路的速度。   今夜或许不是最佳时机,可他再也等不了了。   云殊华算准了时辰,一手持伞向竹林深处走去。途径那条景梵命人为他开凿的小溪时,云殊华还是忍不住驻足停留半晌。   不远处就是那株依靠景梵法力而存活的油桐树苗,小小的绿绿的一点,在暴雨中随风四处摇晃,眼看着就要被连根吹跑。   自己若是走了,还有谁会来照看它呢?   云殊华弯下腰随手扯了片灌木叶,口中念出一个法诀,那叶子便如一把伞迅速置于树苗上方,为它挡着雨滴。   除了这条小溪,这只油桐树苗,星筑里到处都承载着他的回忆。   此次一去,有些事情就再也不能恢复如初。   云殊华心绪复杂,他停在那处想了想,转身折返回星筑廊亭中。   既然要走了,不如就带些东西留作念想吧。   云殊华绕着镜湖走走转转,终于在那丛莲花面前停下。   他伸出手,皎洁银白的法光在其中一朵小花旁环绕起来。那朵卷着细边的莲花缓缓飞向空中,落入云殊华手里。   “师尊,这朵莲花开得不盛,迟早有一天会谢掉,徒儿将它带走,你不会怪罪的,对吗?”   云殊华五指收紧,莲花化成数道虚影,消失在雨夜中。   做完这件事,他再未迟疑,一路向温泉池赶去。   江澍晚早就在那里等候许久,见到来人,他先四处打量了一番,见没有其他人跟着,便带着云殊华走到一处假山后,将手中的雨伞置于他手中,在雨中大喊道:“殊华,你先后退几步。”   云殊华慢慢后撤。   江澍晚唤出佩剑,又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上前将其放在嶙峋的巨石当中某处特定的位置,霎那间,与其相对的假山缓缓挪动,竟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密道。   “现在下着大雨,密道随时有可能被地下暗河淹没,我们快走。”   “好。”云殊华将伞撑在江澍晚头顶,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踏入其中。   这处密道看上去已修了不少年,甫一进去,黑漆漆的看不清任何东西,墙边挂着的长明灯早已熄灭。   这样紧张的情况下,两人没有心思调侃,江澍晚带着云殊华走了一炷香时间之久,直走到密道尽头处的石门前,才转身道:“殊华,这道石门外便是景梵落下的结界,我出去后便想办法将它劈开,你算准时机冲出,我们沿着后山的小路可以抵达最近的村落。”   此时的云殊华早已因过度的体力消耗而气喘吁吁,密道内只有少年二人,连雨声都听不见。   江澍晚的声音在密闭的空气中荡开,不知怎地,云殊华忽然有些心慌。   他捂住自己的心脏,默默祈祷着这场大雨赶快停下,旋即语速飞快道:“快些,我总是怕惊鹤他们发现,早离开一分,我便安心一分。”   江澍晚点点头,快速按下机关,率先出了石门。   密道外大雨倾盆,他顾不上打伞,淋着雨将佩剑举在身前,口中默念着些什么。   少顷,云殊华瞧见无数道青紫的流光环绕在剑身之上,如毒雾一般注入结界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结界还没有破开的迹象。   云殊华紧张不已,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就在此时,江澍晚大喝一声,对准结界用力劈去,周身的气流迅速发生变化,混着雨滴在空中形成一道漩涡。   “殊华,快出来。”   云殊华迈开腿,脚底像灌了铅,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   可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了,今日便是爬也要爬出这个地方!   云殊华就势在地上滚了两圈,在浑厚的结界即将闭阖之时,终于成功逃了出来。   “成功了!”   江澍晚面上一喜,赶忙将他从地上扶起。   “快,快走!”   云殊华撑起伞,同他快步迈上林中蜿蜒的小路。   “轰隆”一声震天响掩盖住山林中悄然发生的变化,江澍晚挽着云殊华的小臂,助他省力行走,时不时转身道:“这里的气场似乎不太对。”   “恐怕惊鹤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断不能被逮到。”云殊华眸光坚毅。   不知走到何处,前方忽然响起一阵绵远悠长的钟声。   此时此刻下着暴雨,又是在这样的深山树林之中,何来的钟声?   两少年对视一眼,云殊华忽地反应过来,喊道:“他们真的发现了,我们快跑!”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道极具穿透性的呼唤,赫然是惊鹤的声音。   “殊华,你究竟要去何处?快些回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来得及,如何来得及?   云殊华咬咬牙,刚要开口,就听见身旁的江澍晚道:“殊华,东南方三里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你悄悄向那处逃,切记不要使用法力,我去引开他们二人。”   “好,我们山脚下相见。”   云殊华没再说废话,举着伞竭力向江澍晚所说的方向赶去。   身后的天光倏然泛起浓浓的紫火,旋即又有一金一银两道法光冲向天空。   云殊华知道那是江澍晚故意制造出的假象,他不敢拖后退,一步不歇地向山下走去。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不安的感觉也在雨夜中放大。   他不停地安慰自己:没有人会发现的,风鹤与惊鹤早就被江澍晚引到了别处,到了山脚下便能真正逃离清坞山。   不知走了多久,云殊华感到自己的腿都要走废了,他才渐渐放缓速度。   身后许久已没有传来打斗声,想必江澍晚那里还算顺利。   云殊华做了个深呼吸,心跳节奏被骤然打乱,下一秒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这一咳便再也收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定是因为过快的走动出了什么问题,便扶在一杆竹树旁弯下腰稍作调息。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将林中的树影拉得细线一般长。   云殊华抬眸,倏地瞧见不远处一道人影。   他的双眸缓缓睁大,其中透着浓浓的惊恐,心脏停滞,几乎快要蹦出来,思维也卡了壳。   云殊华接连后退,脸色煞白,好像见了鬼一样。   只见视线所及之处,站着一个男人。   墨发星眸,眉眼深邃,身姿挺拔,月白色的鹤氅上织着绽放的莲花。   雷声还在继续,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淌过流畅的下颌,落入衣领之中,消失不见。   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手中提着问月,脚下银丝夔纹的长靴一步一步地踏上来,拦在云殊华面前。   “我的徒儿……想和他跑去哪?”   熟悉的,清冷的嗓音响起,语气中透出丝丝缱绻,仿佛在说寻常事一样自然。   于云殊华而言,这不咎于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之音,他恐惧地张开唇,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失语。   油纸伞“哐”地一声掉在地上,沾湿雨水,变得沉重。   五指艰难地蜷缩在一起,缓慢移向腰间,摸索着可以救命的道具。   男人眸色深深,视线落到云殊华的细腰,轻声问道:“小华在找什么?”   “我,我……”   云殊华看着他从袖中取出的东西,瞳孔微缩,头皮发麻。   惧意在那一瞬间达到顶点。景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长指勾着红线,晃了晃手中的玉佩。   “你在找它,对不对?”   那是江澍晚给他的风铃玉佩,为何会在景梵手上!   云殊华扑通一下跌坐在地上,开口说出的话变得沙哑而艰涩。   “师,师尊……”   听到这两个字,景梵笑意敛起,神色冷戾地打断道:“不要喊我师尊。”   他挺直背脊,微微摆了摆手,就见小路尽头,惊鹤与风鹤二人押着昏倒的江澍晚走上前来。   看到此情此景,云殊华知道计划彻底失败了,认命地闭上了眼。   “方才不是还想找你的好友求救?怎么此时见了面,倒不说话了。”   景梵漠然地收回视线,转过身不再看云殊华的表情。   他迈开修长的腿,缓步走到江澍晚身旁,冷声道:“送他下山,让他滚回玉逍宫和傅徇复命。”   风鹤沉着地应了一声,同惊鹤将江澍晚带下山,临走时,惊鹤忧心忡忡地看了眼云殊华,他不敢在此地多留,终于还是转头走了。   云殊华在雨中缩成一团,看着景梵步步紧逼,他没来由地害怕,更忍不住后退着与他拉开距离。   景梵不悦地皱眉,双眸中情绪翻滚。   “数日未见,这便与我生疏了,你害怕了,想离开我,是不是?”   “不,不是的,”云殊华猛地摇头,泪水混着雨水打湿脸庞,“我没有,我没有。”   景梵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毫无怜惜之意地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云殊华喉咙被扼住,面露痛苦之色。   他迎着雨水睁开眼,一眼便看到景梵那双漂亮的星眸中交织着滔天的恨意与怒意。   “骗子,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作者有话要说:  鬼畜预警! 第88章 尤花殢雪   云殊华按捺住恐慌的情绪,无助地扶住景梵的手臂,满面泪痕地否认:“师尊,我没有想过要和你分开……”   “还在骗我!”   景梵单手将他拽到一旁的树干上,双眼怒红地一字一句质问道:“这几天在星筑里,你和江澍晚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说罢,他将手中的问月扔下,双手紧紧捏着云殊华的肩,面上显露出可以称作失望的神色:“云殊华,我给过你机会了,为什么你还是要逃,为什么?”   滂沱的雨将云殊华从里到外浇得冷湿,他哀伤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泪流不止。   这样的态度无疑是火上浇油。   景梵怒极反笑,满面阴鸷地说:“好啊,现在竟然连解释都不愿了,真是讽刺。”   他向后退了几步,修长的身影在雨幕里晃了晃,从来都是如青峰松柏一般挺立,如今却好像变得脆弱起来。   见状,云殊华情不自禁地扶上去,声色哽咽道:“对不起,此事是我的错,师尊罚我吧,即便是逐出师门我也甘愿。”   景梵缓慢地将手从他面前抽开,狠力攥住他的下颌:“逐出师门?这辈子都别想,像你这样的叛徒,应当一辈子活在惩罚与歉疚当中。”   话音甫落,云殊华便被他一把挥开。   叛徒,是啊,他的确是叛徒。   当初做好前往玉逍宫的决定时,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吗?   与魔修暗中勾结,私自叛逃清坞,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叛徒做的事。   云殊华双目酸涩,瘦削的肩膀在倾盆大雨中不住地颤抖,他跌坐在景梵面前,口中说出的只有对不起。   “千万不要这样看着我,苦肉计对我无用,”景梵弯下腰,缓缓蹲在他面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逃去傅徇身边要做什么,他又给了你什么承诺。”   云殊华早已组织不出语言,他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景梵,呜咽道:“傅徇要我为天下作证自己是东域云氏后裔,如此一来,便可以携兵逼宫清坞山,将师尊推下东域域主之位。”   “真是好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   景梵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神色倨傲地看着云殊华:“原来,你就是被这样的荣华富贵迷惑了心神?我在想,为何从前会对你这样的人付出真心!”   “对不起,可我从未想过要取代师尊坐上东域域主的位置,”云殊华垂着头,无力地辩解道,“师尊,我是爱你的,不是吗?”   “够了,不要再说了。”   景梵站起身来,面容冷峻道:“你认为,如今你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   他说的话,眼前的人早已一个字都不信了。   云殊华觉得自己分外可笑,他闭上眼,脑海浮浮沉沉,终于承受不住这场冷彻的暴雨,跌倒在地昏睡过去。   站在他面前的景梵眼睁睁看着少年沉闷地倒在脚边,眸色更加幽冷。   那双寒冰一样的眼中,爱意敛去,消失得无踪无影。   这场夜雨下得极大。   至夜深时,玉墟殿前的青石板路被洗刷一新,自廊檐流下的水柱浇在褪色的日晷之上,指针也浮现出几道深刻的裂痕。   昏睡中的云殊华倏地睁开眼,从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起来。   入眼一片漆黑,唯有几丛幽暗的烛火挂在四面墙壁上,借着微弱的光看去,依稀可见是个极大的内殿。   云殊华额头痛得几近炸裂,一时间竟觉得眼前这处分外陌生,像是从未来过。   正当他犹疑之时,殿门口忽然响起门扇开合的声音。   云殊华紧紧捏着湿润的衣袖,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看向来人。   只见景梵绕过屏风,缓缓踏了进来。   先前那阵恐惧害怕的感觉又占了上风,云殊华忍不住向后瑟缩着,背抵在冰冷的墙面上,暗暗地打了个抖。   “师尊。”他张了张嘴,嗓音暗哑,难听非常。   景梵恍若未闻,甚至连眼神都不曾给少年半分,他一手拎着什么重物,另一手则持着火折子,耐心地将所有的灯盏点亮。   不消片刻,室内便灯火通明起来,眼前的景象一下涌入云殊华的眸中,他的眼睛也因这刺眼的光亮而酸涩不已。   这是一处华丽精致的宫殿,瞧上去有些熟悉,可个中摆设又颇为眼生。   正迟疑间,忽有一片大红的衣袍角出现在云殊华的视野内。   他连忙抬起头,迎着光看见景梵身着红裳,仪容丰神俊朗,眸中却像淬了冰,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样的眼神刺痛了云殊华,他还未开口唤一句师尊,一套繁重的衣物便丢在自己面前。   云殊华怔怔地看了一会,这才发现身前的是一套婚袍。   绛红色的纹理修饰着龙凤鸳鸯,滚着牡丹花的金边。   他茫然地看向景梵,却见他正坐在对面的雕木交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   云殊华心跳微顿,随即便如擂鼓一般乱撞。   景梵眸光扫过他的脸,冷声道:“脱了,换上它。”   “……”   云殊华拾起那件婚袍,只看了两眼,便犹豫起来。   这分明是女子的制式,且又是要他在这样的地方当面更衣……   “师尊,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景梵不耐地打断道:“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云殊华咬咬唇,终于闭上眼睛,骨节分明的手落在领口,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   在这样明亮又空旷的地方,又是当着景梵的面脱衣,他没办法不感到羞耻。且他心里清楚,这些天自己消瘦不少,身上已没什么值得可看的地方。   再观不远处的景梵,眸光冷冽而锐利,并未因他赤.身.裸.体而有丝毫的改变。   云殊华闭了闭眼,他知道眼前的人已对自己失望透顶,半分兴趣也无。   因羞耻而剧烈跳动的心,也如坠入寒潭一般,凉了个彻底。   火红的婚服层层加叠,一番动作过去,云殊华就快要累得喘不过气。   待换好最后一件外衫,景梵早已站起身向他走来。   男人一把将他拽起,淡声道:“转过去。”   云殊华不敢忤逆他,听话地调转方向,这下竟是惊了好半晌才恍然发觉自己身在何处。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宫殿……   这分明就是经过一番布置改造的天音石后殿。   原来方才靠在他背后的也并非墙壁,而是由几根刻纹铁锁缠绕的天音石!   意识到这点,云殊华惊出一身冷汗,还不待他回过神来,景梵便将他拖拽到天音石面前,道:“见到这与你心意相通的神迹,可有何不一样的感受?”   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十足。   云殊华垂眸不语,他自知不能惹怒眼前人,瞧上去便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景梵不由冷笑,又幽幽道:“今夜由上天作证,你我结为夫妻可好?”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一道惊雷,瞬间将云殊华的理智炸了出来,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开口:“师尊,在,在此地这样做有悖常伦,如何可行?”   师徒大婚,以天音石作证婚之物,岂不荒唐?   少年过激的反应挑起了景梵的注意,他微微偏过头,似笑非笑。   “有悖常伦?”   景梵眯着眼,执起他的手腕:“原来这便是你口中的爱,还不如一块石头重要。”   “可惜如今我没有耐心哄劝你,今日你我必须成婚,就在此地。”   云殊华自知躲不过,更无理由拒绝景梵,此时的他隐约觉得相处良久的师尊与从前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知道自己在师尊面前彻底失去了谈判的权力。   两人身着龙凤喜服,在象征着天道与权威的天音石面前行夫妻之间的拜礼,荒诞之中有蕴含一丝诡异的和谐。   礼成之后,景梵一把将云殊华按在天音石凉冷的石面上,从背后拥住少年,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这动作凶猛而不带半分感情,像一场单方面的发泄。   云殊华的双手被禁锢着,贴着凹凸不明的经书刻纹上,来来回回反复摩挲。他的身体也在背后覆上来的滚烫躯体与刺骨寒凉的粗糙之中备受煎熬。   经文感受到他体内快速流动的血液,隐隐地现出银色的法光,不由自主地与他的动作相合起来。   这是天音石的特性,可沟通天意之人若是以体内的血脉感应,便会得到同样的回应。   感受到怀中少年的紧张轻颤,景梵压着他的额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云殊华耳侧,强迫他看着石碑上光华流动的经文。   “你看,它确实与你心意相通,你猜猜它在说什么,嗯?”   云殊华不住地摇头,求饶道:“我不知道,师尊,我错了,放了我吧……”   景梵喟叹着睁开眼,眸中氤氲着浓浓的疯狂。   “我猜它在笑你,为何甘愿雌伏在一个即将被讨伐的东域域主身下,不是说要与傅徇一同将那位域主推翻吗?”   景梵扼住他的喉咙,狠狠咬在侧颈上,在云殊华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青紫斑驳的痕迹。   “纵是神迹又如何,它救不了你,没人能救得了你。” 第89章 雪虐风饕   云殊华瑟缩着,忽地感觉腰带被身后的人一把扯开。   意识到景梵究竟想做什么以后,他倍感震惊,连忙半偏过头颤声祈求道:“师尊,不要,我们不能在这里……”   面前的可是天下无数道修尊崇的天音石啊,他们怎能在这里做这种事?   景梵看着他满脸泪痕的侧脸,面色一沉,拽着他的发丝摁在天音石上,低声说:“不要再惹我生气,从现在开始,你不能拒绝,明白么?”   他看着少年的表情,冰冷又漠然,不带有丝毫怜惜。   云殊华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他无声地颔首,也不知这是不是妥协。   这样的做法并不好受,云殊华痛,景梵亦然。   但他偏要用力让怀中的少年记住这种痛,最好刻在心里,永远不能忘记。   ……   云殊华倏然被景梵松开,身体疲累不已,摇摇晃晃地,竟不慎跌坐在地毯上。   景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手,语气温柔道:“来,让夫君扶你起来。”   云殊华心里泛起一丝害怕,但他不敢让面前的男人发现,只犹豫着探出右手,还未搭上去,便被男人一把拽了起来。   “这座大殿,连同殿中的天音石,都是为夫赠你的聘礼,日后你便住在这里,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可好?”   住在这里……   云殊华望着殿中的摆设,不由打了个抖,轻声道:“师尊,要将我囚在这里,与天音石一起?”   “要叫夫君,”景梵耐心地看着他,“重新喊一遍。”   “……夫君。”云殊华闭了闭眼。   “这里你不满意么?”景梵微微勾着唇,解释道,“为了让你满意,为夫刻意将这里重新布置了一番,应当是你喜欢的样子。”   云殊华睁开双眸,悲伤地看着景梵,甫一撞进他那双无情冰冷的眸子里,请求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他背叛了师尊的爱,又有何颜面求他放过自己?   “这便是夫君为你准备的新婚礼物。”   景梵伸出手,掌心中法光乍现,一个金色的,带着锁链的项圈缓缓出现。   在少年恐惧的目光中,他将项圈打开,不紧不慢地为少年戴上。   那链条像是有所感应,在空气中飞浮起来,隐入天音石层层锁链之中,消失不见。   “有了它,你便永远不能离开玉墟殿,它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死为止。”   云殊华扑通一声跪下来,两手紧紧抓着铺在地上的绒毯。   “从今以后,你的一切都要依赖于我,”景梵挑起他的下巴,“只有讨好我,才会得到你想要的。”   语毕,他再不留恋,转身衣袂飞扬而去。   厚重的殿门在景梵身后阖上,也关住了云殊华仅剩的希望。   他摸了摸颈前的金质项圈,忽而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噩梦。   噩梦中的景梵为他换上华衣,将他困在一座精致的牢笼里,如同保存一件易碎的瓷器。   如今自己的处境,与梦中又有何分别?   云殊华躺在地毯上,自嘲地笑了笑,缓慢闭上了眼。   从此以后的日日夜夜,景梵皆会独身一人前来,有时是在早上,有时是在深夜。   水,食物,衣物,无一不需要仰仗景梵而获得。   这样的日子,虽不似战场那般刀光剑影催人性命,可日复一日的缓慢折磨,着实杀人。   云殊华有时会忘记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伴随着阵阵的晕眩感,陷入一种醉生梦死的状态。   他的快乐与痛苦皆由景梵给予,渐渐地,脑海里便只记得怎样可以讨好他,也忘记了当初要逃跑的初衷。   就算不能长久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也无所谓了。   只要能与景梵多待一天,就是值得的。   玉墟殿内平和而静谧,可山下的世界,却是正在经历着腥风血雨。   这是沈棠离第三次登上清坞山,眼下的局势紧急,五域四地揭竿而起,要求景梵拿出天音石降下的传承以证正道身份,否则便要连同魔界发兵攻上清坞山。   如此一来,景梵便真正处在暴风雨中心。   酉时初,守山门的风鹤瞧见沈棠离的身影,连忙迎上前:“仙宗大人,仙尊已在殿中等候多时。”   “有劳,”沈棠离微微一笑,“带路吧。”   他双手背后,一路上,四处打量着开口:“怎么不见殊华?”   “这,”风鹤蹙眉,一向冷漠的脸上头一次现出纠结之色,“实不相瞒,自那件事发生后,属下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殊华了。”   “不见了?”沈棠离挑眉,“他莫非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此事属下不知,仙宗大人还是别为难属下了。”   沈棠离理解地点点头:“也罢,恐怕知道殊华如今在哪里的,也只有仙尊一人。”   待走入殿中,风鹤便安静地退下,沈棠离径直右转进了偏殿,迎面便瞧见倚在小塌上休憩的景梵。   他支着额,清冷的眸子闭阖着,羽睫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衣襟松散地半敞,露出小片胸膛。   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景梵,沈棠离怔了怔,下一瞬便见榻上的人睁开了眼。   “事情办得如何?”景梵缓缓开口,神色略透着些惫懒,隐约显出一丝魇足的味道。   沈棠离轻咳两声,正色道:“果真如仙尊所言,傅徇正瞒着卫惝准备着什么大动作。”   “他留存了兵力,恐怕是在等一个卫惝失利的契机。”语毕,景梵陷入回想。   自那日他追随一名魔修闯入北域后,便将计就计藏在孚城中,暗暗调查卫惝与傅徇。   原来这卫惝虽与傅徇达成合作,两人却不是彼此信任的关系,其中最大的利益冲突便是在北域古战场。   “傅徇似乎想从卫惝手中夺下极北之地,他究竟想做什么?”   景梵想起傅徇暗中修习的秘法,轻声道:“他在修炼一种失传已久的邪术,此邪术需要集齐四颗浮骨珠,曾经我二人交手时,他口服一颗吞入腹中,法力便迅速恢复如初,想来也是有邪术辅佐。”   “集齐浮骨珠……”沈棠离喃喃道,“仙尊的意思是,傅徇想占领极北之地,是看中了修补楞严咒结界所需的浮骨珠?”   景梵说:“不错,你可记得五域弟子前去南域护送浮骨珠时,傅徇忽然出现在磬苍山脚下的事?”   “这自然记得,当时他不是见了殊华……”   说到这两个字,沈棠离顿了顿,旋即抬眸打量着景梵的神色。   却见他面若冰霜,并未有任何反应,只道:“继续说下去。”   “那时,他不是想将浮骨珠诱骗到手么,”沈棠离摸了摸鼻子,“可为何他不明抢?如此不是更好?”   “傅徇定然料到那浮骨珠放在极北之地更安全,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与他争抢。”   争抢……   沈棠离灵光一闪,道:“那时悬泠山的灵氏子也在寻浮骨珠,果然如此。”   “可,傅徇修习这等邪术的目的是为何?”   景梵静默半晌,说:“此邪术有两处用法,一为长生,二为复活。”   “你猜傅徇属于哪一种?”   室内陷入寂静。   良久,沈棠离叹息道:“想不到他竟有如此野心,莫非是想等卫惝兵力耗尽后,趁机将战果抢入自己手中?如此一来,东域的处境更加艰险。”   魔界的大军便如同野草一般此消彼长,源源不断。且卫惝没有一次战役不是压着各城的百姓打,照这样下去,不消半年便是一副尸殍遍野,血流成河之景。   沈棠离心中晃过五域可能要输的想法,刚一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便迅速回过神道:“如今卫惝正得意,皆是因为他扬言自己手中掌握着法华碑刻,可至今无一人亲眼见到他所说之物,便是傅徇都不知此话真假。仙尊以为,我们是否能借此机会将声势扳回?”   景梵勾唇一笑,喉中滚出一声叹息:“恐怕不能。”   “……这是为何?”沈棠离不解。   “数年前,就是卫惝亲自剖开我的身体,将碑刻取走的。”   景梵语出惊人。   沈棠离面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他没想到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那仙尊认为,卫惝手握法华碑刻,却从未将其显示于人前,到底是为什么?”   景梵云淡风轻道:“他只需挑个合适的时机,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   沈棠离微微点头。   卫惝手中竟真有如此重要的神物。   不过,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最后胜负未分之前,万事皆有可能。   沈棠离兀自这样安慰着自己,强迫自己重新打起精神。   不知怎地,他忽然没来由问了一句:“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殊华在何处,仙尊与他的矛盾……可解决了?”   榻上的男人锐利地眸光扫过来,气氛急转直下。   景梵冷冷嗤笑,毫不在意道:“你提那个叛徒作什么,难不成,你在关心他?”   话语中透出浓浓的危险。   沈棠离连忙摆手:“仙尊可是错怪我了,我只是问问,没有任何插手的意思。”   他面露纠结,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说:“以仙尊的性子,他怕是要吃些苦头,可感情一事并无绝对的对与错,我只是想给些建议,以防最坏的情况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辻阎”灌溉的5瓶营养液(づ ̄3 ̄)づ   师尊非常鬼畜,再次预警,小伙伴如果感觉接受不了,可以再等两天看其他的剧情qwq。隐去的情节还是在vb,在之前有小可爱说我还是处于被夹的状态,或许可以试试搜一搜我建的tag,叫#柳不断停车场#,内容在粉见。这里再解释一下,景梵其实没有要作践云殊华的意思,他就是单纯好这口,就是吧,有这种癖好……不过现在做的错事,以后作者会惩罚他的! 第90章 云收雨散   景梵薄唇微抿,并未回答沈棠离。   看这个样子,这事十有八九是没有处理好。   沈棠离倒吸一口冷气,心里不住地想,要如何才能以合适的方式告诉景梵,解决问题也不是这么个解决法。   以景梵的性子,处理公事本就雷厉风行,手段狠厉,这次面对的还是自己最为宠爱的徒儿,没有将云殊华千刀万剐就已经是幸事了。   就他的反应来看,云殊华目前应当还有命在,只要还活着,这事就有转机。   “这俗话说爱之深,责之切,”沈棠离心中飞快想着措辞,“此话固然不假,可除了应有的惩处之外,仙尊对他的良苦用心也要及时传达出去,否则造成了误会就不好了。”   “有了误会便有了心结,小孩子心思单纯,他的心或许承受不了这些。”   “承受不了?”   景梵凉薄地掀起眼皮,讽笑着开口:“看来你是知道他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不不不,这是肯定没有的,”沈棠离连声否认,解释道,“若是知道那孩子在哪,方才也就不会有如此一问了。”   “不过话说回来,仙尊大人,这感情一事……”   “这不是感情的事。”   景梵打断他,神色疏淡略带厌恶之色:“云殊华是东域的叛徒,他没资格提感情,更没资格求我原谅。”   既然做出投奔魔界的决定,就要承担该有的后果,不是么?   那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沈棠离并不知晓,只是后来上山时同风鹤多聊了一些,才从中摸出个大概。   他不确定风鹤对自己是否有隐瞒,据说那夜在半山腰拦住云殊华后,便再也没见到过他。   沈棠离犹疑地问道:“殊华这孩子,难不成是自愿回玉逍宫的?”   “这事许是有什么蹊跷,仙尊大人何不问问他,让他讲清楚。”   沈棠离还想继续猜下去,可当他看到景梵的眸色越来越冷,还是识相地噤声了。   掌控在景梵手中的人和物,他人是一向不能觊觎的。   景梵对云殊华付出的心思越真挚,遭受的痛苦与愤怒便多,这与修行异曲而同工。   凡事若超过了应有的度,难免会波及自身、遭到反噬,感情也是如此。   沈棠离忽想到,景梵惩罚云殊华时,他自己心里大约也不好受。   “若是你还想打听他,”景梵笑了笑,“请自便。后殿便是他的栖身之所,你想去,随时都可以。”   沈棠离哪敢。   他心知不好再接着说下去,便适时地终止了这个话题,继续同景梵聊起了战事。   北域失守,南域身陷泥淖,五域军队调度便更加缓慢繁琐,再加上魔界将所有矛头指向清坞山,此时的天下皆处在一片怨声载道之中。   近来时有传言四起,说五域之所以遭到这次无妄之灾,皆是因为那传说中的法华碑刻没有牢牢掌握在景梵手里。若是他能保护好圣物,不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么?   这话听起来虽可笑至极,但背后却是天下人满满的恶意。   如何找出更好的解决之法,沈棠离暂时想不出,他心里也清楚,五域唯一的出路便是背水一战。   两人交谈许久,景梵沉默半晌,道:“北地之事不必过度忧虑,两日后我亲自督军。”   “好,”沈棠离闻言,心神略微轻松了些,他对着景梵重重一拜,沉声道,“天下是否平安,就看这一场大战了。”   景梵上前将他扶起:“你在后方时刻注意南域动向,有事尽快传信。”   沈棠离起身后,没有继续在清坞山上多留。   夜半亥时,景梵端着案盏推开后殿的门。   大殿中静悄悄的,不起眼的一角,云殊华正伏在床侧,埋在双臂中小憩,如瀑一般的墨发披散在背脊与肩侧,瞧上去安静而恬然。   案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赫然将睡梦中的他惊醒。   许是在寂静的地方待了太久,云殊华对这些细微的响动极为敏.感,他被这声响惊醒后,睡眼惺忪,还没看到眼前的人,身体便下意识作出反应,紧张地扶着地毯向后退。   待看清来人之后,他便一动不敢动,垂眸等景梵开口说话。   云殊华身上的衣物皆是景梵动手换上的,微薄的绸缎松松垮垮,领口大敞,若是站在面前向下一望便能发现,他并未着中衣。   尽管眼前有如此美景,景梵的眸光却依旧是冷的。   这些天,云殊华不得走出后殿半步,自然不曾见过日光,他的肤色透出瓷一样的白,隐隐泛着青色血管的脖颈被一道金色的项圈束缚住。   景梵拂袖坐在床沿,看着少年猫一样缩在腿侧,大掌轻轻扣住他的后脑,把玩着柔顺的发丝。   “今夜太晚了,我不想在这里待太久。”   听完这句话,少年一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景梵从不曾在后殿过夜,且来的时间有长有短,今夜,他来的有些晚,想必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云殊华住在这里太久,已没有时间观念可言,他只知道今夜的景梵或许没有什么耐心,万不能在此刻惹恼他。   意识到这点,他扶着床畔站起来,不敢用手碰触男人,头却下意识地垂着吻了上去。   一个小心翼翼的吻,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景梵任由他试探,良久,手指轻轻勾住云殊华项圈上的锁链,强迫他同自己分开。   “谁准你如此大胆的?”   云殊华心里有点委屈,他眨眨眼,并不说话。   见他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子,景梵心中生出一股烦躁,他揽住云殊华的腰,一把将他放在床上,高大挺拔的身躯笼罩住他。   不过三两下,衣衫便被男人剥尽,露出白皙的肩与锁骨。   景梵敏锐地觉察到少年畏惧的情绪,心思微沉,口中不由自主下了力道,在少年左肩的疤痕出留下痕迹。   云殊华尚还记得此刻要讨好眼前的人,他双手扶着景梵,凑上去吻他。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景梵唇瓣上,小心翼翼,若有似无。   景梵似乎对这样的表现并不满意,他按住云殊华的后脑,逐渐掌控了主动权。   良久,竟隐隐有呜咽声从少年喉中传出。   景梵动作一顿,从床上坐起来,阴鸷道:“你在委屈?”   烛光照耀下,云殊华眼中盈着隐忍的泪意,他瞧上去有些痛苦,又有些难耐。   在这样的眼神审问之下,他吸吸鼻子,露出愧疚之色:“师尊,对不起,我,我的头很痛……”   事实上,是极痛,可是他害怕男人生气,到底没说出来。   景梵扯着他的项圈,将他拽起来,讽笑道:“谁给你的胆子,寻这样的由头拒绝我?”   云殊华摇摇头,双手紧紧捏着身下的被衾,像是在忍耐。   “看来这段时间来的次数少,将你惯起来了。”   “没有,”云殊华赶忙否认,“我记得师尊说的话,一直都记得。”   景梵缓缓整理散开的衣襟:“那你倒是说说,我究竟说了什么。”   “永远不能拒绝师尊,要讨好师尊……”   景梵轻声笑了笑,迈开步子下了床,玉带扣紧,勾勒出劲瘦利落的腰身。   意料当中的事并没有发生,云殊华收回目光,视线转到床脚挂着的帐幔上,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今日……竟然没有做到最后?   云殊华跟着他坐起来,轻声询问:“今夜,不,不做吗?”   “做?”景梵从小几上端来案盏,意味深长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做。”   看到案盏上的饭盅,云殊华当即会意,挺直腰背看着男人重新坐在床边。   景梵拿着瓷勺,舀起一口汤,不紧不慢送到少年唇边。   这是每日都要进行的事,由他亲自动手喂云殊华吃饭。   两人并不说话,饭吃得便快些,待到结束之时,景梵将案盏随意置在小几上,道:“从今日起,你可以在偏殿活动,但不可叫风鹤与惊鹤发现你。”   “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云殊华打了个抖,点头应下。   同时不由暗想,为何师尊忽然准允他在更大的范围行走。不是说……要将他永远囚在这里吗?   这夜他看着景梵,几次欲言又止,床榻之间思绪飘忽浮散,换来景梵粗暴的惩罚。   这一场纠缠直至天边熹微,景梵面无表情地走了,如往常一般没有丝毫留恋。   云殊华翻身下床,眼睁睁看着那道月白的身影消失在眼中。   那时他不知道,他们两人见一面便少一面,日后如今夜这般同榻相对的安静时光,是再也没有了。   此后的两个月,景梵再也没有来。   玉墟后殿死气沉沉,每日在前殿守山的风鹤与惊鹤,皆不知那里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起初,云殊华只当是自己那夜的抵触惹怒了景梵,他每日等,等着景梵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重新踏入后殿。   纵使景梵对他做了许多过分的事,他依然无法抑制地被他吸引,为他着迷,为他担心。有时云殊华也觉得自己甚是可怜,为何越是低到尘埃里,就越是疯狂地爱他。   他身上早已不止一把枷锁,就算颈间的项圈去了,心里的还是在。   又过了许多日,景梵还是没有回来。   云殊华不知他去了哪,身上的锁链又无法支持他走出后殿,每日浑噩地在闭塞的大殿中等着,能与他对话的唯有那一块天音石。   天音石,对,那传说中可以沟通天意的……无用之物。   云殊华看着其上的经文一块块碎裂,变成细簌的碎粉,心知外界定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是他被困在这里,走不去,逃不脱,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日子便在这漫长的等待之中,一天又一天,不断拉扯。   终于在某个夜里,景梵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图片被夹掉的话,可以私聊我哦~   [点烟]算起来我都发了好几条了,一直被夹,麻了。 第91章 爱别离苦   彼时惊鹤感应到结界异动,当即快步出门迎接。   这两月,五域各战场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沈域主在西北边境被刺,又是南域接连失陷十数座城池,如今各地杀声四起,直逼东域。   景梵方主持完北线战局,便身披银色战甲赶了回来,他右手持剑,面容冷峻,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副将。   这不是个回来的好时机,据传魔界玉逍宫已命人传书暗中挑衅东域主帅,若是再不将云殊华交出,傅徇便亲自带兵围攻东域。   主仆多年,惊鹤能明显感到景梵的心情很不好,好在他识相,并未开口问询。   那两名副将并未跟他一同入山,沉默地站在山门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任务一般。   景梵见到惊鹤俯首待命的样子,只淡淡说:“准备沐浴,稍后命风鹤亲自来见。”   “是。”   惊鹤返身回到星筑之中,熟门熟路地去烧热水。   景梵先是将衣物尽数换下,梳洗一番,旋即又换上了往日的月白常服。   他踏出院门外,抬头望了眼星幕沉沉的夜空,一语不发地向玉墟后殿走去,如先前的数百次一样推开了殿门。   云殊华窝在床榻深处,还处在浓浓的睡梦中:有时他病症犯了,无从纾.解,能做的事只有睡觉。   失去意识之时,任何痛感皆会消失。   梦中的他恍惚间感到自己被人轻轻抱起,紧接着,冰凉湿润的触感便贴在了唇边。   云殊华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他怔愣地看着数日未见的师尊,还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直到唇角处的痛感袭来,才逐渐有了实感。   他回来了,就在自己面前。   云殊华双手攀住景梵的肩,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自己迫切需要被他拥有。   不论是快意还是疼痛,只要是景梵给的都好。   他抱紧景梵,迷恋地埋在他的怀中,回应着他的热情。   感受到怀中人的主动,男人的动作稍滞了滞,旋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与他更加热烈的纠.缠起来。   这夜,玉墟后殿的烛火长燃不息,云殊华的意识也一直处在虚幻的快.感之中。   第二日天明时,他又在明亮的大殿中睁开了双眼。   身上传来莫名难言的紧缚之感。   云殊华扶着额头坐起,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早已穿好了衣服,从里到外,干干净净一件不落。   身体也是干爽舒适的感觉,并未有任何不适。   ……是师尊换的吗?   云殊华撩开帐幔静悄悄下了床,忽然感觉双腿的滞涩沉重感也消失不见了。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哪里还有什么金质的锁链项圈。   “醒了?”   一道低磁的嗓音唤起他的注意。   云殊华猛地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景梵正站在天音石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数日不见,云殊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向景梵走去,久未开口的说话的声带透出几分嘶哑。   “师尊,衣,衣裳。”   景梵颔首,淡声道:“嗯,是我为你换上的。”   “那,锁链是怎么回事,”云殊华问道,“徒儿可以恢复自由了吗?”   “不错,”景梵双手负在身后,向前越过云殊华,伸手主动拉着他,推开了后殿的大门。   门外的景色映入云殊华的眼底,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便听见身侧的男人开了口。   “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这个陌生的词忽然刺痛了云殊华双眼。   他偏过头,怔道:“什,什么意思?”   景梵没有答话,带着他越过前殿,离开玉墟,抵达山门。   两道身着甲胄的道修领着一匹马车前来,一旁站着的是惊鹤与风鹤,远远瞧去,他们皆垂着头,云殊华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已经有很久没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云殊华贪婪地嗅了两口,不敢轻举妄动。   “带他上去。”   景梵幽幽一声令下,那两名道修提剑上前,对云殊华沉声说了句抱歉,便拉着他拽上了马车。   “师尊这是何意?”云殊华挣扎起来,长期隐匿在不见天日的双瞳泛着清澈的浅棕色,其中盈满了不可置信,“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是啊。”   景梵迈开修长的腿,缓缓走到马车前,笑意敛起:“从今日你,你我断绝师徒关系。”   “什么?”云殊华脸色苍白,他不顾旁人在场,飞扑着要跳下马车,“为什么,徒儿听话得很,并未忤逆师尊的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往下挣扎。   “师尊不在的日子里,徒儿从没见过风鹤与惊鹤,每日都在等你回来,也从未与玉逍宫的人有过来往。”   “师尊,求你了,别赶我走,我会乖乖听话的。”   那两名道修拦住云殊华疯狂的动作,却不敢出声阻止。   景梵对少年的祈求视若无睹,他微微侧目瞧了风鹤一眼,后者会意,取出一袋锦囊置在云殊华面前。   云殊华终于撕破乖巧的外表,一把将锦囊扫在地上,扬声道:“景梵!你休想与我断绝关系,我若死了,便是地狱最难缠的恶鬼,这辈子你都休想摆脱我!”   景梵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的表情,波澜不惊道:“逃出清坞山,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不,不是,”云殊华红着眼睛否认,“我那时只是想……”   “——不论如何,”景梵打断道,“你还是会逃,如若不将你锁起来好好看着,你会永远想飞出去,再也不回来。”   “现在你如愿了,以后我不会在你身上分出半点心神。”   景梵抬起手,拂去云殊华脸上的泪,旋即一个手刀将他劈晕。   看着少年歪倒在一侧,他后撤几步,冷声道:“将他带下山,越远越好。”   景梵转身拂袖而去,逐渐消失在众人面前。   两名副将连同惊鹤将云殊华扶入车厢中,一盏茶时间过后,那辆马车便低调地抄小路下了山。   这一昏睡便是大半天。   云殊华隐约感到马车猛地停下来,少顷,车厢外便传来兵器相接的声音。   “云殊华就在车中,杀了这两名副将,我们将他带回玉逍宫!”   “就凭你们,也想动手劫人?”   砍杀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云殊华顾不得想身在何处,他悄悄撩起窗帘一角,望见不少魔修正执剑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放下帘子,略定了定,口中念出法诀,将许久未召出的摘星紧紧握在手里。   “以后,只有你与我相依为命了。”   云殊华爱怜地摸了摸弓箭,二话不说掀起帘子便冲了出去。   只见马车中飞出一道灵活的身影,手起箭飞,百发百中。   “云公子,快回马车中,这里危险!”   云殊华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加入战局,迅速将靠近的魔修射杀在脚下。   三人与玉逍宫的人马缠斗了一番时间,眼见敌人越来越多,那两名副将已无生还的可能。   云殊华早就做好被掳回玉逍宫的准备,他心中清楚,傅徇的人马不敢伤他,可景梵身边那两名手下不同。既然是战士,就该守卫在沙场,万不可在此丧命。   既然是景梵的手下,就要好好活着,不能出事。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劲冲贯在他体内,那很久不曾使用过的法力也如源头活水一般在体内迅速活络起来。   恰在这时,天边出现一道矫捷的黑影,手中持短刀,飞在虚空中结出一道莲花法印护住三人。   他的斩杀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四人默契配合,转瞬间便占据优势,逼退了魔修。   借着月光,云殊华看清来人的长相,面上一喜,快步上前握住那人的肩。   摘星掉在地上,闪着细碎的凝光。   “惊鹤,是师尊唤你来接我的吗?他是不是反悔了?”   惊鹤面露难色,叹了口气,无声挣开云殊华:“仙尊大人只叫我护送你一路前行,以防被玉逍宫的人劫走,其余并未多说。”   “你骗人,他一定想要我回去,不想让我落在傅徇的手上,”云殊华攥住衣衫下摆,“否则师尊怎会派你前来保护我?”   “……殊华,”惊鹤艰难开口道,“他已经,不是你师尊了。”   “仙尊大人料到傅徇会派人在途中劫车,故而命我与两位副将沿途保护。”   “他不想左右你的选择,也尊重你选择的权利,是以不想让傅徇对你用强。”   “既然此劫已解,我们也不必再继续送下去了,前方路怎么走,殊华自己做决定吧。”   少年陷入沉默。   “殊华,如今你是魔界一心想寻到的对象,又是五域众矢之的,身份特殊,不宜抛头露面,”惊鹤蹙眉道,“作为朋友,我想劝你去寻一处平安的地方,安安静静挺过这次劫难。”   “……那你说,清坞山为何就不肯收留我呢?”   云殊华抬起下巴,怒视着他:“你说啊!”   “清坞乃百家必争之地,你到底在想什么?”惊鹤闭了闭眼,“我还是那句话,此关键环节,望你理解仙尊的心意,也不要让他难做,你们两人都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事,好吗?”   夏夜浓稠,暖风融融,却叫人肝肠寸断。   少年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武器,沉声道:“我知道了。”   “后面的路我自己走,感谢各位的保护。”   他对着三人重重拜了大礼,转身沿着山路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92章 暗度陈仓   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两名副将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我们……还要继续追上去吗?”   惊鹤静默地看着视线里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抬头对着夜空长舒一口气。   “殊华他自己会想明白一切的,我们走吧。”   本是同路人,却在此刻一分为二,各自向南北奔去。   云殊华沿着山路走到山脚处的溪谷旁,直到一处开阔的溪水岸前,便再也支撑不住,疲累地瘫倒在铺满鹅卵石的沙地上。   他睁开眼,上方即是浩瀚的夜空,无数的星星点缀在银河附近,忽亮忽暗。   在这样无垠的广袤天地中,人只是沧海里极其微弱的细尘。那些来往匆忙、争权夺利的人不过是古往今来的数千年时间长河中的几朵浪花,与深邃永恒的宇宙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云殊华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繁星夜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似,是从那个乌云笼罩的暴雨夜,后来景梵将他关进玉墟后殿,他便失去了仰望的自由。   如今自己恢复了自由身,是不是也算一种因祸得福?   思及此,云殊华微微勾起唇,嘲讽地露出笑意。   笑着笑着,他又抹了把脸,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云殊华,你可真是没出息。   为什么还是每时每刻地想起他啊。   这个言而无信的坏人,不是说要将他永远困在玉墟殿,困住他一辈子的吗?为什么要食言,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两个人明明在心里做好一起纠缠到死的准备,临到危难关头他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云殊华闭上眼,自言自语地嗫嚅道:“别以为我会感谢你……你这个懦夫。”   骂了一句,他又觉得不过瘾,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抓起身边所有的砾石扔到潺潺流动的溪水中,边砸边泄愤似的喊了起来。   “景梵!你这个胆小鬼,不是恨我恨得要死吗?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将我赶走!”   “你想自己一个人留在清坞守山,就是从来没有把我当过你门下的徒弟!”   云殊华睁大眼睛,抬头望了眼天,泪水还是顺着眼角流下来。   他确信自己是不爱哭的人,可凡事与景梵有了牵扯,都能叫他掉下几滴眼泪。   有时候他也很讨厌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为什么总是长不大,为什么,为什么连惊鹤都有资格留下来与他一起并肩作战,自己却要被迫断绝关系。   这些问题他在心里问了无数次,也无数次地确认了答案,可尽管这答案明晃晃地摆在那,他还是想亲口问一问景梵,也想听景梵亲自告诉他。   静谧的溪谷传来夏蝉窸窸窣窣的鸣叫,少年喊累了,喊乏了,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对不起。”   不知怎地,他忽然道了个歉。   良久,云殊华擦干净眼泪,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对着那条小溪说话。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哽咽着,强逼着自己断断续续说完,“可是我要去。”   “我要继续南行,回到玉逍宫,完成我该为你做的事。”   云殊华双手握在胸前,对着朗朗夜空许愿:“上天啊,或许我和景梵本就是两个不懂爱的人,可能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希望这一场战事过去,我们有机会再见。”   说完,他揉了揉酸疼的腿,拿起自己的摘星,踏上了不知通往何方的路。   在这同一片星辉之下,清坞山玉墟殿内有人彻夜不眠地处理军务。   赶走云殊华,这是景梵在百忙中抽空做出的决定,是以近期的战役刚结束,他便即刻赶了回来。   人一走,山上的景色仿佛也跟着他去了大半,失掉往日的鲜活。   景梵方看完一份军令,修长的手指夹着微薄的纸页,送到案上燃烧的火舌中。   他静静地看着晃动的火苗,待到最后一寸宣纸变成丝缕消散的黑烟,便收回视线,缓缓站起。   没来由的,今夜的他思绪有些散乱,想事情总是出神。   景梵迈出大殿,抬头看了眼天,这才知道此时已过夜半。   “……仙尊大人。”   身后的风鹤端着小案追出殿来,其上放着一叠信,一碗清茶。   “这是沈仙宗命人从北地送来的信函,今夜天色已晚,仙尊大人不若明日再看?”   “不必。”景梵的眸光掠过茶盏,落到信上,从中择了一封。   这是沈棠离的亲笔,其中写着卫惝由于兵力损耗过快,扬言要其他四域战事停歇,仙魔两界在东域决一死战。   从南域飞鸽传书而来的战况却与此提议大相径庭,傅徇发兵攻占南方数城,不甘中止。   景梵翻了两封便道:“明日起修书一封告知魔界,若是想自寻死路,那便清坞山上相见。”   说罢,他随手将这两封信丢了回去,视线转移,瞄到某个从未见过的信封。   样式与其他的不同,落款写着惊鹤。   景梵从中将其拈起,淡声问:“这是何时的信?”   风鹤抬头看去,待瞧见信函上的字迹,脸色一白。   这封信竟然这么久都没拆?   景梵察言观色,修长的手指慢慢撕开封口,道:“这里面是什么?惊鹤为何要修书给边境?”   “这是约莫三月前,惊鹤写给沈仙宗的求助信,仙宗大人怕是以为这封信是写给您的,便没有读,”风鹤深深地将头垂了下去,心跳加快,“这其中……这其中写的是殊华的病情。”   听到这个名字,景梵的动作顿了顿,随即面色冷沉下来。   “什么病情?”   “……属下也不知,”风鹤捏着案边的把手,指节泛白,瞧上去颇为紧张,“殊华,他好像生病了。”   景梵不再言语,利落地展开信,一字一句读完了通篇。   风鹤埋着头,不敢看他的反应。   殿外寂静了很久,很久。   景梵死死盯着信纸上的字眼,呼吸渐急促起来:“头疼欲裂……鼻衄血流不止……为何这件事,我一点不知?”   茶杯“哐当”一声清脆落地,打湿飘散在地上的书信。   风鹤跪在地上,伏首道:“是属下的错,属下以为仙尊与沈仙宗会看到这封信的,后来便也没有多问,求仙尊责罚。”   景梵睨着他,身形晃了晃,半晌说不出话来。   曾有不止一次,床榻上的少年哭着求饶时说自己头痛,可那时他是怎样待他的?   那些暧.昧鲜活的片段如烟花一般在景梵脑海中炸开,他闭上眼,看到的全是云殊华苍白而委屈的样子。   已经那么痛苦了,是如何做到接着去讨好他、顺着他的意,任他为所欲为的?   景梵双目失神地攥紧手里的信,沙哑开口道:“你们不说,他也倔强,便一直这样瞒着我,对不对?”   风鹤难受地咬着牙,颤声回应:“请,仙尊责罚。”   景梵拽着他的领口,怒红着眼质问:“责罚你又有何用?”   责罚了风鹤,谁又来责罚他自己?   领口的力道一松,风鹤便跌坐在地上,他重新板正脸,挺直背脊:“殊华的病情,属下并未亲眼所见,造成疏忽确实该死,那日惊鹤瞧见了殊华发病的整个过程,仙尊大人若是想了解,不妨将惊鹤唤过来。”   景梵闭眸,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出去,现在立刻将他唤来。”   “是。”   风鹤迅速收拾好地上的狼藉,转身快步退下。   回想起过去两人在玉墟后殿的点点滴滴,景梵的心像被什么钝质器物狠狠砸过,一下又一下,叫人呼吸困难,五感渐失。   他想迫切地从哪里寻出带有云殊华气息的物件,紧紧攥在手里,便如同他真正在自己身边一般。   可是茫然地想了许久,这才发现云殊华从不曾在他这里留下过什么。   他的到来本就是一次偶然,如今也像关不住的鸟儿一样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景梵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曾经被卫惝用刀狠力割开过,后来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上,也被无数不具名的魔修用剑刺入过。   可从没有一次,像今夜这么痛,这么让人难以忍受。   少顷,身后传来衣料委地的声音。   景梵漠然地转过身,只见惊鹤跪在地上,深深地叩首。   “仙尊大人,不知您想问什么,惊鹤一定知无不言。”   “离开清坞后,你们可将他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惊鹤沉思了一会,小声道:“殊华醒来后,同属下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其间玉逍宫的人曾有过突袭,已被属下与两名副将全数斩杀。”   景梵松开手中捏着的信纸,那页纸轻飘飘的,像一片落叶舒展在惊鹤面前。   “将这上面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细地讲出来。”   惊鹤伸手拿起信纸,辨认出自己的字迹,面上露出哀伤的神色:“属下不敢欺瞒,殊华身上的确带着病。”   “可属下与风鹤皆未听说过这种病症,便只好修书送往北地,希望您与沈仙宗看见了可以解决。”   “殊华发病时,身体虚弱无力,面色苍白,看上去非常痛苦。”   “那天属下在星筑看见他伏在镜湖旁,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第93章 怒极反笑   天清日朗。   南域崎城,玉逍宫门大开,门徒衣衫齐整地一同下跪,叩迎傅徇。   江澍晚身着织有玉逍图腾的墨绿色长衫,瞧上去英姿飒爽,气宇轩昂。他当着众人的面,乖顺地走到马车下,沉声道:“恭迎主上回宫。”   偌大的玉逍宫,除却傅徇与心腹之外,少有人知江澍晚是他的儿子,是以在众人面前,江澍晚仍以主上两字称呼傅徇。   车帘撩开,傅徇手持玉笛下了车,边向里走边问道:“殊华这几日如何,药可有按时服下?”   “这几日公子在屋中好好养伤,不曾出过殿门,属下一直嘱咐公子用药。”   “嗯,”傅徇随意应了一声,“从磬苍山抓来那几名试药的弟子可有何不适之症?”   “暂未发现。”   傅徇唇角勾起,又道:“殊华在吃的药撑不了多长时间,在那之前不可将他回来的事走漏风声,尤其是在卫惝面前,嘴巴严点,知道了吗?”   江澍晚颔首:“属下马上吩咐,令阖宫上下对外保密。”   傅徇这才满意。   两人走到合极殿外,傅徇停下来,不屑地偏过头,淡声开口:“你可以退下了。”   “……”江澍晚面无表情地道,“遵命。”   “等等。”   傅徇回过身来,思忖道:“你,现在去将殿外的那些暗卫把准备好的人带过来。”   准备好的……人?   江澍晚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傅徇的打算。   “主上,殊华他大病未愈,如何能……”   “如何能什么──何时轮到你来质问了?”傅徇眯起眼睛,“现在就去。”   江澍晚双拳紧握,似乎心有不甘,但终于还是咬着牙退下了。   合极殿外便只剩傅徇一人。   他缓慢地推开殿门,用极轻极淡的语气唤了声:“殊华,舅舅来看你了。”   殿内纱幔重重,无人响应。   傅徇并不着急,他晃着手中的玉笛,慢条斯理地道:“近日擎苍山数座城池失守,他们已是黔驴技穷、走投无路,大抵是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依现在的局势看,用不了几日,整个南域都将是玉逍宫的天下。”   “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   “先前曾经答应过你,届时攻上清坞山,会留你师尊一命,想来你也不会在乎了吧。”   “景梵他狠心将你抛下,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吱呀”一声,云殊华的屋门被推开,里面空无一人。   傅徇的表情凝滞一瞬。   他慢慢转过头,用危险的语气说道:“殊华……你人去哪了呢?”   无非就是这座大殿,不论他去到哪里,最后都能被找到。   但若是去了那处暖阁……   傅徇手中的玉笛感应到主人的杀气,轻微地颤动起来。   男人把玩着手上的玉器,径直向暖阁的方向走去。   怎么给忘了,云殊华这小子知道暖阁中的玄机。   当初不就是误入暖阁,才发现了他与江澍晚的秘密么?   傅徇走到门外,手指弯曲成节在门扉前作出敲门的手势,却在距离毫末处停了下来。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想了一会儿,旋即一把将门狠狠推开。   两扇木门触墙反弹,发出巨响。   傅徇跃入门内,冷沉着脸打量着室内。   这里仍旧是一处书房的样子,字画安静地挂在墙上,书案正对着檀木的博古架。   不在?   傅徇一步步踏了进来,手上的玉笛化作几道流动的青光缠绕在手腕上,不过片刻,便化成一柄利剑。   凶煞的魔气缭绕在男人周身,墙上的字画也因此有所晃动。   “舅舅。”   这时,一道清澈的嗓音在傅徇身后响起。   傅徇手中的剑顷刻消失,待他转过身,面上又是另一副样子。   “舅舅这是在做什么?”   云殊华身披一件石青色绣竹外袍,正在不远处疑惑地看着他。   “原来殊华在这,真让舅舅好找,”傅徇走上前来,俯下身细细打量着他的脸色,“还未将病养好,为何在这殿中胡乱走动啊?”   云殊华躲开他探上来的手,垂眸道:“舅舅,病人也是要见阳光的,总不能一辈子让我躺在床上养病吧。”   “这些日子舅舅不在,我就在殿中四处走走,权当散步了。”   “哦,”傅徇点点头,“既然是散步,殊华应当没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吧。”   “如果舅舅说的是您身后那座暖阁,”云殊华坦然道,“那我确实没去过,合极殿内,哪些地方该去,哪些地方不该去,我还是知道的。”   傅徇盯着他的神色瞧了半天,这才打消心中的疑虑。   他慢慢地拍了拍云殊华的肩,笑道:“果然懂事。今日舅舅除了来探望你,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顺便给殊华送点礼。”   “真的吗?”   云殊华努力装出惊喜的样子:“不知是什么好消息,舅舅直言便是。”   “擎苍山马上便要一举攻下,明日殊华随舅舅赶往禺城,我们要亲眼见证,五域中最为富庶的宝地,一点点被魔界占领。”   云殊华心下一惊,面不改色地开口说:“擎苍山虽不是五域中兵力最强盛的那一个,却也不容小觑,舅舅这么快便能将其收入囊中,这当中是否有诈?”   “殊华还未真正参战,自然不知擎苍山如今是什么状况,”傅徇冷笑一声,眼中盈满了鄙夷,“那沈棠离挑中的代域主不过是个行兵打仗的废物,谋略、战术没有一样说得过去,输,也是必然的。”   云殊华心思微沉。   斋青禾……他不过是个刚上任的年轻人,阅历不深,如何能和傅徇这样的老狐狸玩阴谋。   只希望他们能再拖一段时间,尽量拖到五域仙盟的救援。   傅徇像是并未发现云殊华正在出神,他帮着少年拢了拢披着的外衣,道:“你是玉逍宫未来的主人,也是下一任东域域主,战场上的事还是早接触为宜。这些日子,殊华就跟在舅舅身边学一学兵法,如何?”   “舅舅的意思是,未来会让我做玉逍宫的主人?”   “殊华难道不愿意?”傅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发顶,“放心,舅舅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谁若是胆敢质疑你,舅舅便将他杀了,给你赔罪。”   “可我并不是舅舅所出,按照亲疏远近……应当是我的表哥澍晚才对。”云殊华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   “况且,舅舅对澍晚那么严厉,不就是在把他当成下一任玉逍宫的主人来培养了么?”   本以为傅徇会给个解释,谁知他却嗤笑道:“江澍晚自然是没有殊华重要,他只是你的一块垫脚石,这一生的使命──就是为你而死。”   为你而死。   云殊华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傅徇话中的深意莫非是想说,江澍晚的性命和自己有关?   可是他两人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何故有此一说?   云殊华蹙眉思索着,总觉得傅徇对他隐瞒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来,殊华,舅舅的礼还没送出去。”   傅徇牵着云殊华的手臂来到正殿之上,将他按坐在那最尊贵的位置。   “舅舅,这──”云殊华说着便要起身。   “先别急。”   傅徇微微一笑,对着敞开的殿门外朗声说:“来人,将她们带上来。”   只见两队黑衣暗卫快步走进殿中,在两侧列站。   一个个婀娜娉婷、环肥燕瘦的美人含羞带怯地鱼贯而入,一齐娇声下拜。   “拜见主上,拜见小公子。”   云殊华脸色苍白,只觉得太阳穴又开始阵痛。   他一看到眼前的景象,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卫惝曾在他面前上演过的荒.淫.靡乐,胃里翻滚起来,止不住地犯恶心。   云殊华深呼吸几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忍耐道:“舅舅这是何意?”   一旁的傅徇观察着他的脸色,扬声开口:“殊华,你已年十七,这婚事却还未定下来,既然你的父母已经故去,做舅舅的定要帮你一把。”   云殊华怒从心起,在傅徇看不见的地方捏紧袖摆。   “舅舅明知道我喜欢谁,为何还要这么做?”   “从前那都是胡闹,”傅徇冷冷打断,“殊华,舅舅绝对不允许你沾染龙阳之好,景梵更是不可以!”   “座下这些女子,各个家世清白,容貌姣好,殊华随心挑个满意的便是。”   “若是都不满意,明日我们赶到禺城,会有更多世家女任你挑,”傅徇毋庸置疑道,“至于这些,暂且收用,做你的通房,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舅舅!”云殊华怒极反笑,“你这是要逼我了?”   “是。”   傅徇盯着他:“你必须结婚生子,我需要你为傅家开枝散叶,最起码,留下一个孩子。”   “我不会生!”云殊华站起身反驳道,“既然想要子嗣,为何舅舅不再娶?江澍晚归根到底也是傅家的人,你为何不让他去娶妻生子?!”   “其中缘由你不必知晓,”傅徇冷静地说,“舅舅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你改邪归正。”   他抱臂慢悠悠走下台阶,隔着一段距离对那些女子发话。   “这段时间你们便跟在小公子身旁,日夜伺候。”   “谁若是有了孕,第一个封赏。” 第94章 毛羽零落   傅徇说到做到。   当夜,云殊华便和几位女子被关在合极殿里,不得外出。   这些世家小姐皆是娇生惯养、深居简出养大的,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同堂堂玉逍宫小公子结姻,便前来自荐枕席。   眼见云殊华对她们并不感兴趣,又苦于傅徇的胁迫而不敢自私逃走,便只能唯唯诺诺跟在云殊华身侧。   这一夜,云殊华连眼睛都不曾合上。   或许他并非与异性合不来,只是一想到傅徇将这些人安插在他身边的目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阵厌恶感与恐惧感。   说起来,还不都是拜卫惝所赐。   睁着眼捱到天亮,云殊华一脚踹开合极殿的大门,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   “殊华。”   江澍晚握着剑走过来,看上去也像一夜没睡的样子。   “你昨夜睡的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你看我的样子像没事吗?”   云殊华指了指发酸泛红的眼眶,由于硬生生熬了一夜,里面布满了血丝。   “咳咳,”江澍晚以拳抵唇,试探地开口,“你,你和她们,有没有,嗯,就是,有没有……”   云殊华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找茬是不是?”   “没有,没有。”   见少年转身要走,江澍晚连忙说:“主上吩咐,今晨就要离开崎城了,你这是要往哪里走?”   云殊华顿住步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离开这里,那我们要去哪?”   “你忘了,”江澍晚轻声提醒,“今日要去禺城……攻占擎苍山。”   两个少年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云殊华终于点点头,说:“什么时候出发?”   “车马一早便在外等候了,应当是即刻启程。”   云殊华做了个深呼吸,余光左右打量一番,凑近江澍晚问道:“你告诉我,如今擎苍山境况如何?昨日傅徇说的可都是真的?”   “是,”江澍晚并未隐瞒,“主上说,今日必定拿下。”   好一个必定拿下。   云殊华冷哼道:“那就走吧。”   玉逍宫外的随侍与马车浩浩汤汤,排成一队。   不远处,一众侍从携着四五名衣着鲜艳的女子上了末尾的马车。   云殊华踏出门槛,随意挑了匹黑马便要翻身而上。   “公子且慢!”   那马儿受了惊,当即躲开云殊华的碰触。   云殊华顺着声音来处看去:“怎么了?”   出声那人不过是个带队的随侍,只见他露出讨好的笑容:“主上有令,公子体弱,尚未恢复,还是乘坐马车为宜。”   云殊华抱臂道:“那你们是想让本公子坐哪一辆马车?”   “公子随意,随意。”   云殊华冷冷睨了他一眼,去了距末尾最远的那一辆。   半晌,队伍才算齐整,江澍晚于首位骑上马,一声令下,几辆马车也跟着缓缓挪动起来。   禺城与崎城相距并不远,正逢战争时期,许多关隘无人把守,一路行进飞速而顺利。   云殊华为避免和那几位随行的女子产生交流,一直坐在车中,连休息时都不曾下去,只一门心思养精蓄锐,运作周身法力。   自服下傅徇给他的解药,病情便迅速好转起来,体力恢复了不少。可这药却像是治标不治本,若是一直仰赖于傅徇才能好好活下去……他不愿意。   大约四个时辰过后,一行人总算到了禺城。   云殊华掀开车帘,二话不说跳了下来,前方带路的江澍晚注意到他,刻意放慢了骏马的步子,与他齐肩而行。   城门无人把守,昔日南域最为繁华的大街一片萧条。   一路走来,只见商铺紧闭,满目疮痍,庭院空空,鲜少见到活人。   江澍晚见云殊华眉头紧皱,忍不住也下了马,凑到他身边解释道:“这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留下来反抗的……尽数埋在了附近的乱葬岗,如今是一座空城。”   云殊华问:“没有了这些子民,就算攻下这座城又有何用?”   江澍晚摇摇头:“玉逍宫意不在此,夺取更大的版图,逼宫玉墟殿才是目的所在。”   云殊华又问:“那南方那些已经攻下的城池,都是怎么处理的?”   听到这,江澍晚笑了笑:“你认为玉逍宫有心思去管他们的活路?”   “物竞天择,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他们自己的意志。”   云殊华蹙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到了擎苍山,越往上走,地上便有越多的尸体,这些尸首有的身着南域制式的青衫,有的则身着玉逍宫的雅青外袍,远远望去,竟叫人凭白生出一种自相残杀之感。   昔日熟悉的景色,如今都染上了血,就连脚下的泥土都因血水的灌溉而变得松软泥泞。云殊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走入山门,华丽辉煌的宫殿如今处处起火,这里已经布满了玉逍宫的人。   傅徇走在最前面,听着手下的汇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摆摆手,示意面前的人退下,转身唤道:“殊华,不想见见你的老朋友么?”   云殊华偏过头:“我早已和他们没瓜葛了。”   “哈哈……好,有志气,”傅徇扬起下巴,苦恼地说,“可是那些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南域玉令在何处,舅舅需要你,帮忙审问一番。”   “快来。”   傅徇回过头,一脚踹开了偏殿的大门,只见数十个存活的南域弟子被围困在一起,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满脸的血污。   两名魔修将其中一个青年提了起来,那人身子软绵绵的,显然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法力尽失。   “主上,这便是南域的代域主,他定然知道玉令在何处。”   “嗯。”傅徇笑着颔首。   那青年奄奄一息,听见傅徇的低笑,晃着脑袋抬起头来看他。   “你这个道貌岸然的魔头,休想知道玉令在哪,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   “你说什么?”   傅徇侧耳凑到他身前:“哦……原来是在说,不告诉我,当然可以,那你可以告诉殊华呀。”   青年猛地咳出一口血。   听到这个名字,南域的道修皆面露憎恨之色,看向傅徇身后的少年。   云殊华心中一紧,他无声地踏上前去,小心翼翼道:“青禾兄。”   斋青禾如回光返照一般,面上忽然有了光彩,他死死瞪着云殊华,吼道:“你这个叛徒!为什么要背叛东域?!为什么!”   “仙尊大人,还有我们,是如何的袒护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吗?昔日我以为师炝是最大的祸害,如今看来……你才是!”   数道失望夹杂着怨恨的目光落到云殊华身上,审判着他。   云殊华沉默下来。   “云殊华,你枉为人!你这样的人,就该下地狱!”   傅徇唇角的弧度渐渐降了下来,他将手中玉笛扬起,对准斋青禾的头骨狠狠砸下:“谁准你这样同我的外甥说话?”   一道明显的骨裂声,玉笛尾处的魔气侵入青年的脑袋,他的右耳旁被凿出一个血窟窿。   云殊华连忙拽住傅徇的手腕,道:“舅舅慢着,不要杀他!”   眼看着斋青禾左右摇摆,失去浑身地力气,如一滩泥铺展在地上。   他痛苦地原地磨蹭着,口中发出呜呜的喊声,双手使不上力,手腕也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出血。   云殊华飞扑上前,想继续和斋青禾说些什么,却发现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此刻神志恍惚,只能因为疼痛而哭号。   这样虽没死,却比死了还难受!   “殊华放心,他不会死掉的,这种神智不清的傻子,就是要一直活着才有意思。”   云殊华闭了闭眼,背对着傅徇不去看他,咬牙道:“他可是域主!你将他伤成这样,如何能知道玉令在何处?”   “唔,不要紧,傻了一个,审问第二个就是了。”   云殊华右手抬起,口中念起法诀。   傅徇看着他唤出佩剑,神色一凛:“怎么,你要为了一只蝼蚁违抗舅舅?”   云殊华手起剑落,血溅三尺,白皙的脸上沾着飞出来的热血。   斋青禾的血是鲜红色的,他正诧异地看着少年,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动手。   云殊华双手覆上斋青禾的双眼,心中一片清明。   殿上忽然响起傅徇的笑声。   “殊华,看来此人生前关系确实与你不错。”   “下一个,嘶──审问谁比较好呢?”   云殊华暗暗握紧长剑,手中蓄力,全身的法力也灌注上去。   就在他正准备动手的那一刻,殿中有道一瘸一拐的身影忽然飞一般地向后山方向逃去。   “有人逃了!”   “追!”傅徇沉声。   “跑得这么快,此人身上定有蹊跷!”   见众人都冲出殿外,云殊华低声对斋青禾说了句对不起,连忙提剑跟上。   “殊华,你别再去了,”江澍晚扯住他的袖子,强力拦下来,“主上今天要杀人,我们拦不住,你这样去也是徒增伤心。”   “别跟我说这些!”云殊华甩开他,歇斯底里地喊,“就算你冷血无情,也不要阻拦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送死!”   说罢,他疯了一样地追上去。   逃走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条腿被刺伤了,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一直越过后山,来到一处悬崖。   “都别过来!老子知道玉令在什么地方,若是想掌握擎苍山剩下的兵力,就不要再向前一步。”   那少年发髻乱了,华贵的衣料也被树枝划了几道口子,脸上尽是尘土。   但他倨傲地看着傅徇,眸中盛满了鄙夷。   “老子是大师兄最爱的弟子,也是斋师兄最信任的人,如今除老子以外,所有的知情人都死了!若是想知道玉令的下落,就给我往后退!”   傅徇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鬼把戏。”   “都给我听令,后退些,同他拉开距离。”   在场的魔修纷纷听令,慢慢地离开了悬崖。   那少年站在悬崖边,笑嘻嘻地看着傅徇。   “你这个狗贼,这辈子都别想知道!”   说着,他摊开双手,认命般地后撤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傅徇只感觉身边有道石青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转瞬间便看见云殊华飞扑着趴在崖边上,死力扒着岸,小半个身子一点点向前移。   傅徇顿时慌了,上前道:“殊华,不可胡闹!快回来!”   云殊华充耳不闻,他紧紧攥着少年的手,颤声道:“朝岐,别闹了,你快上来,我拿性命做担保,你不会有事!”   少年抬头看着他,了然道:“是云殊华啊,我就知道是你……方才,你是不是想一剑刺死傅徇?”   云殊华掌心出汗,感觉少年的手渐渐脱去,疯了一样地语无伦次道:“别再说话了,我是叛徒,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你快上来,要杀要剐都听你的,好不好?”   “你……是不是叛徒,我心中自有分晓,”朝岐哽咽道,“师兄他心里也是,你不要……过意不去。”   云殊华喉间滚出用力而撕裂的怒吼声,他一边死死把着崖岸,一边将朝岐向上拉。   “别说话,求求你了。”   “我不可以活在这个世上,就算死,尸首也不能落在傅徇手里,”朝岐笑了笑,“这个贱人绝对能做出挫骨扬灰的事,如此一来……他就能从我身上找到南域的玉令了。”   “我可以帮你想办法,真的,”云殊华脖颈涨红,青筋暴起,“求你了朝岐,活下来,我不想让你死。”   “算了吧,就算活下来,擎苍山也没了,我一向看不惯其他四域,届时又能去哪?”   朝岐故作轻松,调笑着和他对视一眼,一点点松开手:“我是南域朝氏嫡次子,来年了,记得替我上柱香。”   说罢,两人交握的掌心法光闪烁,一枚玉质的物什悄无声息地传给了云殊华。   朝岐另一只手唤出一柄短刃,干净利落地对着云殊华那只握着的腕骨砍下,纵身掉下悬崖。   云殊华手一松,目眦欲裂,瞳孔如针尖一般猛地缩起来。   “──朝岐!!”   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见到局面控制下来,傅徇才敢上前一把将云殊华拽离悬崖,骂道:“你疯了!怎么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   “来人!将小公子送去山下,关起来,哪也不许去!”   仇人就在身边,此刻却不到时候……还不能动手。   云殊华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变得冰凉,他将嘴里咬出血,强迫自己隐忍着怒意。   傅徇……卫惝。   给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可爱“温凉”灌溉的30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读者小可爱“辻阎”灌溉的5瓶营养液(づ ̄3 ̄)づ   感谢读者小可爱“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灌溉的20瓶营养液(づ ̄3 ̄)づ 第95章 狡兔三窟   傅徇拉着云殊华的小臂,转身冷声吩咐道:“下去寻那人的尸体。”   几名魔修领命,无声地离开了现场。   江澍晚带着一名随侍上来搀扶云殊华,还未走几步,少年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云殊华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难受非常,旋即呼吸加速,生理性泪水也跟着溢出眼眶。   他在心里强迫自己快速平复下来:想要做的事还没完成,万不能如此脆弱。   饶是见惯了杀伐的江澍晚,也觉得这个场面对云殊华来说有些残忍,尽管他需要磨炼。   傅徇把玩着玉笛,走到云殊华面前,缓缓蹲下。   “看来是舅舅从前太娇惯你了,这几日殊华就好好休息吧。”   他伸出手,指节拭掉云殊华脸上的泪,柔声说:“南域玉令丢了便丢了,总归落不到景梵的手里,便不值一提。倒是你,今日受了惊吓,这才是大事。”   这话轻飘飘的,却更让云殊华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眼前的人一句随意的话就能叫这么多人丧命?就是为了那块可有可无的玉令?   他紧紧握拳,用尽浑身的气力与耐力忍着,半晌,才颤声说:“都听……舅舅的。”   磬苍山失守,整个南域便失去了屏障。   傅徇举兵北伐,战线直抵东域边疆。   这夜,江澍晚睡在房中,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他看见自己站在悬崖峭壁之上,朝岐一剑刺入他的胸肺,令他呼吸困难。   “仙宗大人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给傅徇卖命,为什么要害我们?”   江澍晚看着汩汩鲜血自体内喷薄而出,茫然地喘息着说:“为什么要害你们,我不知道,我们不是五域门下的弟子吗?从前在隽宸殿,我们一起修过书的。”   朝岐狞笑起来,狂风吹起他的袖角,露出腕骨斑驳纵深的伤疤,他一瘸一拐地走近江澍晚,每走一步,利剑便多刺入江澍晚体内一分。   “看看你身上穿的衣服,你哪来的脸面说自己是五域弟子?!”   江澍晚垂下头,这才发觉一直穿惯了的紫衣,早就变成织着玉逍图腾的青衫。   原来,他是一个罪大恶极的魔修。   江澍晚心里一惊,紧接着连连后退,浑然不觉身后是万丈深渊。   下一瞬,他一脚踩空,整个人便失重掉了下去。   “我……”   江澍晚在浓重的夜色中睁开眼,冷汗浸透全身。   一双冰凉的手钳制住他的脖颈,那人讽笑道:“想不到你还会做噩梦啊。”   借着月光,江澍晚隐隐约约看到坐在自己床榻上的身影。   也不知这是不是梦,他竟然忘了反抗,怔怔地说:“殊华……”   利刃刺破肌肤,带起清醒的疼痛感。   云殊华唇角提起,露出一个微笑:“醒了吗?”   江澍晚倏然收起迷离的眼神,看了他一会,道:“傅徇不是叫你在屋中休养,你怎么出来了。”   “因为我等不及了。”   云殊华用尖刀抵着他,强迫他从床上坐起来:“告诉我,各域大比时丢掉的玉令在何处?”   江澍晚冷静地看着他:“如果你来玉逍宫只是为了找到玉令,那恐怕要让你空手而归了。昔日在裉荒山上,是卫惝盗走了玉令,干傅徇何事?”   “你还在为他说话,”云殊华舔了舔后槽牙,“那日与卫惝合谋盗走玉令的分明就是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江澍晚不语。   “至于具体如何知晓的,就先不说了,”云殊华叹道,“你也没必要在我面前演戏,赶紧将玉令的具体位置说出来。”   江澍晚依旧不说话。   云殊华烦躁地开口:“真不知道你还在犟什么,若你不将那东西的位置说出来也可以,直接告诉我,怎么进入暖阁的密室?”   “你果然去过暖阁。”   江澍晚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傅徇早已将暖阁的机关全部撤换了,你循着记忆摸索,定然一无所得。”   “不要紧,你只管说,”云殊华逼问道,“至于怎么拿到,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的以为我不告诉你是在袒护傅徇?”江澍晚说,“殊华,你能不能多为你自己想一想,盗走玉令会彻底惹怒傅徇,无数魔修会领命追杀你,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到景梵身边吗?”   “清坞山我早就回不去了,”云殊华面上一哂,“我现在只想拿回那枚玉令。”   江澍晚掀开被子,一手按住云殊华的手腕:“好,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会将一切如实告知。”   两个少年僵持着走出屋门,向另一处院落走去。   这里不是玉逍宫,乃是禺城某处私宅,暂作休整之用,云殊华不识路,只好警惕地跟着江澍晚来到一处小门。   忽然,身旁被挟持的人反手将刀劈落在地,左手揽过云殊华的脖颈,另一只手则用力捂住他的嘴。   云殊华刚要发作,便听见江澍晚附在耳边道:“嘘——这里到处都是傅徇的暗卫,若是不想让他们觉察出不对劲,你就老老实实和我演戏。”   四周的树木,花丛假山掩映下,果真有几道黑影。   云殊华剐了他一眼,想说话又无法动作,只能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向屋门处走去。   江澍晚带着他绕到屋后,二人举止亲昵,宛若好兄弟一般。   “只要你不露出马脚,他们便只会以为你我是来找傅徇请安的,”江澍晚低声笑道,“今夜卫惝同他会面,你难道不想听听景梵的近况?”   云殊华瞪大眼睛,那眼神好似正在骂他,后者却不为所动,悄无声息地走到某处死角,趁机带着他翻了进去。   两个少年在地上滚做一团,藏到床底下,静静听着室内的动静。   江澍晚的本意是想让云殊华认清当下的局势,不要再有幻想。黑暗中,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放开了云殊华。   这是在傅徇的屋子里,云殊华不敢轻举妄动,他伏在地面上,双拳紧握。   不多时,卫惝的声音响了起来。   “此事……已说定……你可千万……不能反悔……”   云殊华没听清,稍稍向外挪了挪,凝神去听。   “这是自然了,”傅徇沉声道,“不过,古战场什么时候可以交到我手上?”   卫惝嘲笑他:“你急什么,难不成你已经集齐剩下那三颗浮骨珠了?”   “如你所言,现在就差修补古战场结界所用的那颗,其余皆在我手上。”   “哦?”卫惝惊诧道,“可我怎么记得,你身上分明只有一颗珠子。”   “那日与景梵缠斗,我不得已才将手上的浮骨珠吞下,”傅徇娓娓说道,“其他两颗在殊华体内,届时一并取出。”   听到此处,床下的江澍晚双眸微瞠,叹息道:“你身上竟然还有另外一颗浮骨珠?”   “你胡说什么,”云殊华皱眉,“我身上只有一颗,是师……景梵给我服下的。”   “不对,这只是其中一个,”江澍晚断言,“你的血,就是第二颗浮骨珠。”   此时,不远处的傅徇又说话了。   “杳儿曾经以性命将浮骨珠炼化,这才保下了殊华,外加从景梵那里意外得来的,正好是两颗。”   云殊华听得云里雾里,低声问:“他说的杳儿……是谁?”   “是傅徇的亲妹,你的母亲,名唤傅杳。”江澍晚平躺在地板上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简直是离谱得可以。   头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云殊华眉头紧皱,还不敢相信:“所以我体内的第二颗浮骨珠,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   “正是。”   这时,卫惝又好奇道:“既然那珠子都溶于云殊华的血水里了,你要如何取出,难不成……把他碾成药丸?”   傅徇不屑地看着他:“殊华体内有天降仙格后裔血脉,来日登上清坞山时可助你正名,有大用,他是一个符号,必须要活下来。”   “所以,我替殊华找了一个替死鬼,代他而死。”   卫惝摸摸下巴,极感兴趣地问:“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养子,江澍晚,是也不是?”   “你想让江澍晚替云殊华而死,又要如何动手?”   傅徇面不改色地答:“悬泠山有一种失传已久的秘术,名为换血。简而言之,只需将血引之人抽干,换掉殊华身上的血即可。”   “江澍晚这孩子自小无病无灾,身体健康,本就符合做血引,且他又是暗中抚养长大,日后死了,对玉逍宫不会有任何威胁。”   卫惝双眸中透出兴奋的神色:“哈哈哈哈……看看你自己,傅徇,你可是比我狠毒啊,为了凑齐这些珠子助你永生,连自己的养子和亲外甥都不放过。”   “难怪你六亲缘薄,孤独一生。亲手将身边的人一个个送下地狱,可不就是所谓的缘薄么?”   “哼,命格之语,向来不可信,”傅徇冷声道,“待到殊华娶妻生子,傅家血脉便得以延续,此事犯不着你来操心!”   卫惝开怀大笑起来,故作惋惜地开口:“真是心疼你那个劳苦功高、为你卖命的养子!不知他死前可有机会得知自己的身世?”   傅徇转了转手中的玉笛,漫不经心道:“他的身世?那年两界交战时东域一个随手捡来的弃婴罢了,在这世上,有谁在乎?”   听到此处,云殊华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   他偏过头,在黑暗中打量着江澍晚的神色,却见他面无表情闭上了眼睛。   仿若没有听到一般。 第96章 戴星而出   那两人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却为了那所谓的秘术,一连搭进去两个后辈,”卫惝讽刺道,“依我看,自私二字已不足形容傅徇公子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傅徇也同样不能理解卫惝苦心孤诣这么多年,竟不是为了他自己。   “论高尚,我确实比不得你,”他反唇相讥,“不过……谁又知道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为你那早逝的亡兄复仇?”   亡兄二字乃是卫惝的禁忌,他当即大怒,从座上一跃而起,五指成爪狠厉地攥住傅徇的衣领。   “提我兄长,你也配?”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世人皆有一己私欲,有的人恋权,有的人恋势,”傅徇舔舔嘴唇,睥睨着他,“也有的人像我一样,追求永寿。而你呢?你除了喜好下半身那点脏污事,可还有什么追求?”   “哦,我想起来了,你还恋兄,是也不是?”   “你……”卫惝手指骨节因用力发出‘咯咯’声响。   他一把将傅徇推远,咬牙切齿道:“大胜在即,这笔帐先欠着,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在卫湛的墓前磕头道歉。”   说罢,卫惝一脚踹开屋门,快步溶入外面的夜色中。   听到这,云殊华稍微冷静下来,趁着傅徇将手下叫入房中议事,他悄悄爬出床底。   江澍晚也跟着爬出来,他将云殊华送出窗外,后退两步,脸色很差劲,不见下一步动作。   “快出来啊,”云殊华瞪大眼睛,伸出手去拽他的衣角,沉声道,“你疯了,你要去哪?”   江澍晚只说:“我要当面和他对峙。”   “你先和我出来,现在去除了送死还有何用?”   云殊华焦急不已,偏又不能大声讲话,他强迫自己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去,只会让他将计划提前,到时不仅你遭殃,连我的命都要没了!”   这句话还算有效,江澍晚终于跟着他一同翻了出来。   云殊华顾不得想别的,快步拉着江澍晚走出这个院子,可谁知江澍晚还没走几步,便直接踉跄着跪在地上。   “我知道你现在很愤怒,但此时不容你消沉,”云殊华弯下腰,按着他的肩与自己对视,“这里处处是傅徇的眼线,你想让他们发现你不对劲吗?”   江澍晚点点头:“是,你说得对。”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失落甚至是悲恸的表情,可每走两步便双腿发软,失去重心,沉沉地跌下去。   两人步出景梵的院子,云殊华吃力地带着他向自己屋中走,忽见迎面走来一名巡视的暗卫。那人先是看到云殊华,拱手恭敬道:“公子。”   云殊华随便应了一声,暗卫注意到地上的江澍晚,眸色里闪过一丝诧异。   “少主?您这是怎么了。”   少主,少主。   这么多年来,唯有傅徇的心腹手下如此唤过,除此之外,还有谁知道他江澍晚是傅徇的儿子?   江澍晚幽幽一笑,喉间古怪地滚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   那暗卫没有听清,俯下身又道:“少主有何吩咐。”   江澍晚抬起头,双眸泛红,如狼一般狠厉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我说,让你滚。”   见状,云殊华连忙开口:“他今夜心情不好,望你不要见怪,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就快走吧,不要打扰我们谈心。”   暗卫退下了。   跌跌撞撞步入云殊华的屋子,江澍晚如经历一场大战,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沉默地将自己封锁起来。   云殊华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可怜、可悲、又可笑。   其实这三个词形容他自己也再适合不过,与江澍晚相比,自己又有几分幸运?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的体内流着的血竟如此特殊。   既然傅杳是他的生母,那么生父是谁?难道傅徇口中的天降仙格就是在说他的父亲?   云殊华收起五指,回想起自己与天音石发生的感应,心中渐渐清明起来。   “傅徇想集齐浮骨珠实现长生,又怎会只甘于此。他与卫惝只是合作关系,彼此之间也无朋友情谊可言,待到逼宫玉墟殿后,必然会因为东域域主之位展开厮杀,”云殊华冷静分析道,“那时他已有了长生之术,有我、有卫惝手中的碑刻以证正统。”   “一个想要永生的人,又怎会不想坐拥天下?恐怕傅徇的野心要比卫惝更大。”   云殊华眸色一暗,随即又说:“只要我们能挑拨两人的同盟关系,打乱收集浮骨珠的计划,傅徇必定无法得逞,纵使他野心勃勃又如何。”   他偏过头,想要询问江澍晚是否合作。   却见角落的人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之中,并不理他。   云殊华愣住了,他迈开步子走到江澍晚身边,欲言又止。   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在空气之中。   ……原来一走近他,便能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江澍晚在哭?自己怕不是在做梦吧。   云殊华手指微动,似乎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但动作又止住了。   江澍晚是要代他而死的血引人,若是自己出声安抚,岂不是在他心尖上扎刀子?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江澍晚才不像训练有素的杀手,倒是有了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   原来这人也会伤心,也会掉眼泪,也会流露出真情实感。   云殊华从前襟里摸出一张手帕,摸索着塞到江澍晚的臂弯里,道:“我可以作保,傅徇说的事绝对不会发生,我们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被他利用。”   江澍晚双肩微颤着,手指紧紧捏住帕子,并未抬头。   想要不被利用……谈何容易。   从记事起,江澍晚就知道自己是借住在江家的养子,父母不详,便只得以庶子的假身份长大。江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那样一个尊卑等级极为森严的环境中,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七岁时,他第一次见到傅徇,那人青衫白靴,面带和善的笑意,说自己是他的生身父亲。   为了这一句话,他忍下无数毒打与折磨,强迫自己一步步熬到现在。   纵观他这潦草的十多年来,为了所谓的父亲,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坏事?甚至,他还为此算计自己的好友。   如今忽然有人告诉他,父亲是假的,身世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那些丢掉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怎地,江澍晚恍然想起与云殊华潜逃玉逍宫的那一夜,两人狂奔数里,自己不慎打碎了傅徇给他的玉扳指。   那玉质的东西落在石面上,发出清晰的破碎声。   江澍晚双目紧紧盯着那碧玉的碎末,回身去捞,身边的少年却一把拦住他,语气轻柔:“好了,既然碎了,就不要再想了,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这句话轻飘飘的,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是什么意思?   “……”   原来要等到自己珍视的东西都碎了,如碎镜一般再不可复原了,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江澍晚胡乱擦了眼泪,哑声说:“明日一早你便走吧,去找景梵,抑或是谁都好,只要不再回来。”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云殊华迟疑道,“难不成你还想为他卖命?”   “我早就走不了了,”江澍晚握紧拳头,“傅徇的势力遍布南域,若是你我一同逃走,不出两日就能被抓回来。有我在这里拖延时间,他不会立刻找到你。”   云殊华蹲下来,凑到他面前,皱眉说:“你就不怕他发现是你放走的我,一怒之下将你囚起来?万一他现在就要动手怎么办。”   “不会,只要你我分开,我们就都是安全的,”江澍晚摇头,“我是他用着趁手的杀人利器,对他来说,暂时还有些用处。”   云殊华思忖良久。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今夜便走。”   江澍晚嗯了一声,又说:“可那枚玉令在玉逍宫合极殿暖阁内的密室,你若是想返身去取,怕是来不及。”   “这个倒是不要紧,”云殊华连忙道,“如不出意外,今夜就可以将玉令拿到手。”   江澍晚茫然地抬眸看着他:“你莫不是在开玩笑?身在禺城,如何能取到崎城之物?”   “你只需说出玉令的具体位置,看我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江澍晚沉默半晌,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静静看着云殊华,视线半分不曾离开,却忽感屋外的风声在一瞬间大了些,周围的空气凝滞下来。   云殊华的额印散发着淡淡的光,不过眨眼之间,眉心处便多了一点极浅极淡的花瓣。   少年摊开手,说:“回溯的机会只有一次,你看,这是不是那枚玉令。”   江澍晚定睛一看,只见那道小小的令牌上,刻着裉荒二字,正是玉逍宫里的那枚。   他愕然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你可以千里寻物?难不成这是清坞山的什么秘法?”   云殊华收好玉令:“你就暂且这样认为吧,现在我的目的已达成,是时候走了。”   “你走后会去哪,回到他的身边吗?”江澍晚闭了闭眼。   云殊华却说:“不会,他有他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路要走,回到他身边……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江澍晚颔首,缓缓站起身来,道:“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悄悄地,安静地离开。”   月上中天,将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细长。   江澍晚将云殊华送到宅院的偏门,出了院,又带着他在巷子里走了很久很久。   眼见着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他才适时开口道:“就送到这里吧,禺城没有人守关,你可以直接离开。”   云殊华与他对视一眼,轻声说:“有缘再见。”   夜色中的江澍晚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云殊华方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的少年在唤他。   “殊华,找个适合你的地方安定下来吧。”   云殊华却在心里想:这世上哪里又是安定的呢?   有人说,在外流浪的人,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向家乡的路望。   而他呢?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兜兜转转地回到东域,回到心底里最牵挂的地方。 第97章 饱经霜雪   “让让!都给我让开!”   一队疾驰的骏马卷起尘土,撞散路旁风尘仆仆的赶路人。   老者弓身猛咳,步履蹒跚,摇摇欲坠。身边一名少年揽着他,不断地为他顺气。   被这两人挡了路,马上的人勒紧缰绳停下,扬手将马鞭抽在两人的背上,骂道:“哪里来的挡路狗,别在这里碍眼!”   火辣辣的刺痛感传入少年背脊,他下意识以保护的姿势揽住老人,两人一齐滚落在路旁的草丛。   少年衣衫褴褛,黑黢黢的脸上双目明亮,透着浓烈的恨意:“你们这群魔头,迟早有一天会被赶尽杀绝!”   马背上的人甩鞭将少年的脖颈死死缠住,将其拖在地上道:“敢在清虚门的地盘说这样的话,你小子是不是找死?”   老者连忙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叩首道:“这位大人放过我的孙儿吧,他还小,口不择言……”   “爷爷,不要求这样的杂种,他,咳咳,不得好死!”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马上的魔修,他手上当即化出一团黑火,顺着长鞭向少年袭去。   一颗流着鲜血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路旁的人见了,顿时尖叫着四处逃窜。   少年颈间一松,马鞭掉在脚旁,与那颗头紧挨着。   只见一支染着血的箭插在上面,这人……竟是活生生被箭射死的。   骑在前面的魔修见状,纷纷下马警惕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敏捷的黑影从天而落,此人手握横弓,箭无虚发,转瞬间便将剩下的几名魔修射穿在地。   一切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那身影一步步走近少年,华服下伸出一只干净白皙的手。   “没有危险了,起来吧。”   少年盯着这人修长的手指看了一会,忍不住想将手搭上去,又恐自己手上的泥土污了这只好看的手。   他瑟缩着向后,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去扶自己爷爷。   眼前的人头戴一顶帷帽,轻风扬起一角,露出他流畅的下颌与红唇。   赫然是云殊华。   老者死里逃生,当即泪水纵横,双膝眼看着就要跪下:“多谢这位侠客,方才若不是您出手,孙儿便要殒命了……”   云殊华连忙将他搀起:“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   “敢问老伯,这里可是北域与东域的交界之地,郴城?”   “正是啊,这位少侠可是要向北行?那边疆有许多早已是清虚门管辖之地,一个个都变成了无人的荒城,自战事失控后,便有了疫病,越往前走越是危险,还望少侠三思啊。”   云殊华笑道:“多谢关心,只是在下与人有约,不可做背信之人。”   “前路凶险,您多保重,只能在此与您别过了。”   他对着一老一少拱了拱手,算作道别,头也不回地向前方的城池走去。   云殊华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抿起。   这一路走来,不知杀了多少次趁乱打劫的寇匪,见了多少亩烧毁弃用的良田,又踏过多少死在战乱之下不具名的白骨野尸。   如今整个南域尽在玉逍宫手中,可傅徇却采用自生自灭、适者生存的方式,对南域百姓放任不管。到了北域,这种状况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卫惝与那道貌岸然的傅徇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这样的人,怎配当天下共主?   昔日五域仙盟统管下界,藏富于民,休养生息,一切井井有条,眼下所望之处,尽是荒芜潦倒。   所见所闻尚且如此,其他流落到魔界手中的城池又岂会好过?   越是了解民间的艰辛困苦,云殊华便越是信奉景梵的主张。   景梵……   云殊华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加快步子继续赶路。   半个时辰过后,他走过无人看管的城门,来到了郴城。   这里萧条破败,人烟稀少,地上刮过一层沾染着泥土的纸钱,远处隐隐传来送葬的唢呐声。   云殊华微微偏过头,余光掠过城门一角正暗中盯着自己的黑衣人,旋即收回视线快步离去。   走到某间凋敝的茶馆,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右手轻轻叩了三下,然后毫不避讳地推开。   这里桌椅翻倒,碎瓷片落了满地,依稀可辨出当时的人是如何慌乱地四散而逃的。   云殊华转身将门关上,身后传来一句调侃。   “动作还挺快的嘛。”   云殊华撩开帷帽下的薄纱,露出精致而漂亮的脸,双目看向大堂中坐在楼梯上的青年:“是你说的,救你阿姐要紧,我可不敢怠慢。”   青年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道:“事不宜迟,我们快快潜入孚城,待将我阿姐与小外甥成功救出,悬泠山的兵力就是你的了。”   “一言为定,不许食言。”   “绝不会食言,”青年走到云殊华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依稀记得在南域边地碰见你的那天,你的样子可是落魄不已,怎么如今又成了白面小生……让我猜猜,难不成是为了见你的师尊刻意打扮的?”   “灵绍逸,”云殊华掂了掂手里的摘星,定睛道,“你若是再废话,我可要动手了。”   “不说了,不说了。”   灵绍逸收起玩笑,带着云殊华走到茶馆后厨房,两人一前一后翻墙而出。   说起他与云殊华的相见,可谓颇有缘分。   彼时他正在南域寻找阿姐的下落,误打误撞瞧见了一路向北行的云殊华,二人一番交谈,这才发现彼此都要赶到东域前线去寻人,只不过一个是寻自己的阿姐,一个是寻东域的营帐。   一路结伴默契而行,总算是躲开了玉逍宫的追击,在此地会合。   “等等。”   见灵绍逸大步流星向巷外走去,云殊华忽地在背后叫住了他。   灵绍逸不解地回过头,便见云殊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左前方的地面。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依稀可辨高墙拐角处有一道极浅的、不易察觉的阴影。   云殊华灵巧地走到墙下,足下一点,单手把住砖瓦,一个利落的转身便去了墙内。   灵绍逸眨眨眼,只见黑衣少年放下帷帽,动作迅猛而干脆地越到巷外。紧接着,一声细碎的闷哼响起,那藏起来的魔修摇摇晃晃跌落在灵绍逸面前。   云殊华自拐角走出,手上是一片扯碎的布料。   他晃了晃上面的图腾,捏在手里,一团业火将其燃烧成灰烬。   “这是玉逍宫的样式,看来傅徇还是没死心。”   灵绍逸上前半蹲着掀开魔修的衣领,只见这人脖颈一片青紫,脉搏断绝,足以想见动手之人的狠厉。   真是杀人不眨眼。   他挺直背脊,一脚踢开尸体,悠悠道:“云殊华,你真是变了。”   这一次与云殊华同行,他发觉眼前的少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若不是那一张叫人见之难忘的脸,他几乎以为眼前人是假扮的。   一个人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蜕变吗?   从心性到身手,全都改变得彻彻底底。   有时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很想问问这段日子未见,云殊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这不是一个好问题,直觉告诉他,云殊华过得并不好。   推己及人,灵绍逸知道对方并不想说,便也没问。   “趁其他可疑之人追上来之前,我们赶紧走。”   眼前的云殊华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隔着一层薄纱,神色莫测。   “好,”灵绍逸颔首,“如不出意外,今日抵达孚城,到了夜半子时,我们便劫狱救人。”   语毕,两人再不多言,掩面悄悄离开了小巷。   于此同时,数十里之外的东域疆域,军营中正加急准备明日的夜袭。   此次由沈棠离带兵,为保调度灵活,跟随而去的精锐只有百余名。   明日之战若是能得胜,便能顺利扳下中、北、东三地交界的小城,若是能将这条路打通,便可跨过中域与西疆相连,共同一道构筑抵挡北域侵袭的防线。   沈棠离坐在案前,细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剑,面色并不若平时那般轻松,反倒透出几分凝重。   “师尊,”说话的是洛圻山门下大弟子,也是如今沈棠离最得力的副将,“据传卫惝前几日与傅徇见过一面,回来后便一直待在孚城不出,密探说……他这几日频频出入狱牢,像是在拷打什么犯人。”   “犯人,”沈棠离皱眉,“可知是来自何域,关押的又是何人?”   近日魔界在西域与南域皆打了胜仗,不知裉荒山与磬苍山有谁成了卫惝的阶下囚。   “孚城地牢关押数百人,据说大部分为裉荒山的弟子……”   “砰”一声响,沈棠离将剑搁置在案上,道:“这个卫惝……如此草菅人命,当真是不知反噬的道理。”   他深呼吸一口气,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我这些日子心有不安,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副将愣了愣。   “师尊万不能这么想,如今也有不少正派势力力挺五域,相信此劫会很快过去。”   “嗯,”沈棠离随口应道,“仙尊大人那里可有什么吩咐?”   “仙尊大人排兵布阵时,只吩咐您今夜好好休息,切莫多想。”   沈棠离叹了一息:“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分手的小情侣快要见面了。 第98章 救焚拯溺   入夜,孚城牢狱。   这里关押着无数在战争中被俘的道修,其中有不少人每隔三日便要经受一次严刑拷打,有的挺过了,苟延残喘地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活着,不知何时才能被人救出;其余那些没挺过的,早早在这里结束潦草的一生。   看守大门的牢头抱着剑,三两凑在一起喝酒,打盹。   到了夏季,北域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酒意助燃,浑身愈发的烫。   黑夜里走来两名提着酒壶的牢头,一前一后将手中的东西撂在桌上,前面那人压低嗓音道:“各位大哥,这可是城南军帐那里顺来的冰酒,味甘意醇,颇为解暑,今日拿来便这些权当孝敬前辈了。”   小木桌前,为首一个醉醺醺的狱卒半睁着眼,慢悠悠问道:“你是谁啊,怎么从前没见过你?听着口音也不像是孚城人氏。”   “小的是门主身边的看门侍卫,在城主宅邸守门时出了岔子,这才和我的兄弟被发配到这里来,日后与各位哥哥便是同侪,还望多多包涵。”   “原来是被罚到这里来的,这里的差事可不比门主那里,苦得很,也累得很。”   其他几名狱卒也跟着附和了几句,众人踌躇着喝了许多,少顷便一个个倒在地上。   这时,云殊华才从灵绍逸身后走出,将醉倒的几人身上摸了个遍,掏出几串钥匙。   灵绍逸自觉地走到大门外放风,一边观望一边低声道:“你的动作可要快些,里面还有不少轮值的狱卒要解决,我们不能耽搁太久。”   “快了,这是最后一个。”云殊华扒拉着桌角前一个睡死过去的男人,在他前襟翻找起来。   不远处,灵绍逸忽然低声道了句不好。   “有人来了!”   话音甫落,云殊华当即收回手道:“已经没什么可搜查的了,我们快出去迎接。”   二人快步走出地牢大门,当即一左一右单膝跪地,摆出恭谨的样子。   夜风吹拂,蝉鸣瑟瑟。   卫惝领着几名心腹晃晃悠悠走了过来,方踱步至门口,便停下来皱眉道:“怎么回事,这里为何有浓浓的酒味?”   灵绍逸深深地将头埋下去,声线一转,粗嘎道:“门主大人,守门的几个牢头皆喝醉了,正在里面躺着。”   “喝、醉、了?”卫惝挑了挑眉,尾音上扬。   身旁的心腹见状,率先越过大门向里走去,片刻后便裹挟着一身酒气出现在卫惝面前。   “门主,确实有人玩忽职守。”   “嗯,那就……杀了吧。”卫惝啧了一声。   “是,门主。”   卫惝余光一瞟,视线落到云殊华身上,脚步微顿,无声地打量着他。   云殊华看着棠色的衣角停滞在眼前,怕他瞧出什么端倪,便稍稍向后缩了缩,一副害怕恐惧的样子。   卫惝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津津有味点评道:“你这狱卒……腰倒是不错啊。”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云殊华露出厌恶的神色。   一旁的心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极快道:“门主大人,此人可需送到城主宅邸?”   卫惝微微一笑,不屑反问:“卑贱之人,有何资格进我的房门。”   待几人陆陆续续进了牢狱大门,灵绍逸才率先从地上站起来。   走在最后的魔修转身呵斥道:“喂,你们两个快跟上,门主大人审讯犯人时需有人守门。”   “哦,这位大哥,我们马上便来。”   灵绍逸扶起云殊华,说:“我们快跟上。”   “进去以后,千万不要擅自行动,先摸清楚里面的情况,待卫惝走后,我们再做决定。”   灵绍逸舒了口气,道:“我尽量。”   他们跟着几名门徒的脚步向地牢深处走去,一路上经过数座漆黑而安静的牢房,云殊华大致看了几眼,已分不清里面那些躺着的人是死是活。   其中许多人穿着西域制式的道袍,数目之多,令人触目惊心。   许久未闻五域仙山的消息,难道西域出了什么事吗?   云殊华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双拳紧握。   为首的卫惝走到一处宽阔的牢房前,挥退众人,散漫道:“打开。”   几人将眸光转移到云殊华与灵绍逸两人身上,只见云殊华低着头,迅速取出一串钥匙,放在距自己最近的那人手上。   “你,”卫惝指着灵绍逸,“去将里面的蜡烛点燃。”   “……是。”   灵绍逸乖觉上前,跟着开门的下属一齐走进去,摸出火折子,将室内一根根蜡烛点亮。   眼前的景象骤然清晰起来,只见墙壁上血迹斑斑,颜色深浅不一,依稀可辨出新旧。   这间牢房足有寻常十倍之大,这里照亮了,内里依旧瞧不清楚。只能看到几条粗硕的麻绳将一个成年男子吊了起来。这男人身上的衣衫破碎不堪,下.体血肉模糊,浑身是伤,唯那一张脸是完好的,从云殊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他灰败的脸色,认不出完整的长相。   卫惝一点点将袖口挽起,叹道:“这些小宠物,我可是许久没见了。”   他慢慢抽下腰带,衣衫松散,当着众人的面走到那男子面前,拍拍那人的脸。   “醒醒,为师来看你了。”   “今天有没有什么想对为师说的话?你应该清楚为师想听什么……”   那男子毫无反应。   卫惝唇角抿起,葱白的手指拈着男子的下巴,将他整张脸扳了起来。   随即声音里透出一丝故作的惊愕:“真是不经玩,这么快就死了?”   那男子早就没了气息,双眸紧闭,唇色泛青,想来是被折磨致死。   在场无人敢出声,一旁悄悄打量的云殊华眸光闪了闪,若不是看到灵绍逸递过来的眼神,险些便要失控。   这人是他们的故知——北域大弟子赫樊!   数月未见,竟然被卫惝这个狗贼折辱成这个样子!   云殊华身形微晃,怒从心起,竭力克制着自己的面目表情。   卫惝嫌恶地将死人挥开,暗声吩咐道:“蜡烛给我继续点,我就不信一个个都死了。”   烛火逐渐填满整座牢房。   待看到深处关押的女子,云殊华眼前一黑,浑身汗毛倒竖,浓浓的冷意自脚底直窜入后脑。   同样的方法,吊着一个将死的女子,裸露出的肌肤新旧交织,像是被人撕扯下来又新生了一般。与赫樊相比,她还算幸运,可胸前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实在可怖。   在她面前放着一个破损的瓷缸,其中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婴儿,面色红润,像是睡着了。   看着与灵绍逸那五六分相似的脸,云殊华几乎是立刻就认出来,这女子就是灵沧菏。   昔日与灵绍逸交谈曾得知,灵沧菏携子求药时遇到屠城而来的清虚门大军,想必是那时被卫惝一眼识破,叫人抓入孚城。   却不想眼前这人阴狠歹毒至此,连一对母女都要这样折磨!   卫惝绕着濒死的灵沧菏转了一圈,语气不善道:“这张脸……我真是见一次吐一次,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自己枉死的兄长。”   灵沧菏无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开口:“彼此彼此,却不知那年你将我丈夫杀害,给我的孩子下毒,又将我族人尽数绞杀,往后的日日夜夜可有过一天安睡?”   “那是你们——活该呀?”卫惝瞪大眼睛,煞有介事道,“贱人!明明说好不语外人道我的行踪,你们有做到吗?为什么后来五域的追兵还是赶了过来?!”   “我丈夫一诺千金,从不骗人!”灵沧菏昂起头,神色凄厉,“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在你败走东域逃亡的时候答应放你进了悬泠山,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你分明就是害怕自己走后留下把柄,才千方百计为自己找理由杀人灭口!”   “看看你,阴暗,敏感多疑,简直就是一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卫湛虽性格懦弱,却不知比你善良了多少倍,你没有资格提你兄长。”   “啪!”   卫惝用尽浑身的力气狠狠扇了灵沧菏一巴掌,浑身颤抖着,嗓音尖锐道:“不……要……提我的兄长。”   灵沧菏依旧偏着头,没有反应。   卫惝阴暗地睥睨着她,单手抓起那个婴儿,高举到灵沧菏面前。   “这是你和他的儿子吧,被我下了毒,竟还不死,真是命大。”   “听说你将他做成了药人,不老不死,如植物一般。这样的怪胎……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   卫惝将婴儿举到头顶,居高临下道:“今日我就让你再尝一遍亲人去世的滋味,怎么样?”   “你……不得好死,迟早有一天会被天诛!”灵沧菏死死盯着他。   “先杀了这个怪胎,”卫惝将视线移到一旁的角落,殷红的唇勾起,“再杀了你的亲弟弟。”   他识破了!   云殊华看过去,便见灵绍逸撕破伪装,拔刀向卫惝刺去,却被后者轻易躲开,一掌击中。   灵绍逸口中吐出大滩鲜血滚落在地,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狗、贼。”   卫惝掐着婴儿的脖颈,狞笑:“是啊,你和你阿姐的脸,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云殊华眼睁睁看着卫惝五指收紧,当即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怒声道:“客服,给我读档!”   在场的人被这道嗓音震了一震,还未反应过来,便不得动弹。   万物静止,脑海里响起熟悉的冰冷提示音。   【云殊华先生……这是你最后一次读档机会了,请慎重考虑。】   “不用考虑了,现在就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三个人去送死。”   客服沉默了一瞬。   【第四次读档,我帮你取走玉逍宫玉令时,你说过,最后一次要留给景梵。】   【现在,你确定自己想好了吗?】 第99章 百转千回   “读。”   云殊华冷静地道:“他们不能死,现在就读。”   【……好。】   【当前正在读档,目前可回溯的时间较短,你想回到开始重新改写一切,还是只进行部分改写?】   “只需要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能冲进去就好。”云殊华说。   【这样做难度很大,你不能没有帮手。】   云殊华不由得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眼前场景虚实相交,一道人影出现在他面前。   客服勾了勾手里的扇子,轻声道:“准备好,我要开始作法了。”   狂风猎猎,室中烛火忽然晃动起来,紧接着云殊华听见身后有人呐喊:“有奸细!将他们抓起来!”   客服如一只蓝蝶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进入牢中,折扇轻摇间,数根梨花针精准刺入卫惝的手腕。   云殊华唤出一把长剑,扬手将木门劈成两半,闯入牢中喊道:“灵绍逸,快去救你阿姐!”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转瞬间,局势翻覆。   卫惝腕间吃痛,婴儿便落到面前的陌生男子手中,但见他对着身后抛去,接住的竟然是云殊华!   “竟敢伙同灵氏劫狱,看来是做好受死的准备了?”   卫惝突袭而去,却见蓝衣男子欺身上前,扇骨啪啪在他肩胛处点了几下,便感到浑身一颤。   竟然是他!   昔日两人曾在裉荒山交过手,那次若不是江澍晚即使搭救,他就要在此人手中命丧黄泉了!   卫惝抬手阻挡着男人的攻击,心里却止不住地慌乱起来。此人到底是谁?为何会凭空出现在牢房之中,体内的法力还如此雄厚!   云殊华单手抱着怀里的孩子,另一只手不住地提腕砍杀涌上来的魔修,他见准时机向墙边挪去,扬手便打翻一排火烛。   熊熊火焰登时燃烧起来,云殊华看着灵绍逸小心翼翼地将灵沧菏背起,催促道:“这里撑不了多久,我们先出去!”   “好。”   火势渐大,滚烫的火舌舔舐着卫惝的衣角,却碍于眼前男人的阻挡无法离开原地。他一边召唤出佩剑挥退火苗,一边看着零星的火点掉落在男人的肩上、脸上,脸色却未改分毫,心中大为惊颤。   卫惝咬牙道:“你既不怕死,又没有痛感,到底是何方神圣!”   客服冷冷地看着他,唇角微勾:“你的记性很差。”   这六个字,不带半分情感。   男人冰蓝色的眸子睥睨着他,声音愈发机械而空灵:“我早说过,我的法力源源不断,不老,不死……”   他的声线越来越嘶哑,慢慢地,整个身体在卫惝面前变得透明,并逐渐消失。   【系统检测到游戏管理员发生故障,正在维护……】   卫惝后退几步,头顶上一道烧得烫红的梁木砸在他面前,彻底封死了他逃亡的路。   少顷,那个神秘男人便在他眼前失踪了。   卫惝目眦欲裂,嘶吼道:“愣着做什么!快点救火!救火!”   明月夜,孚城南边的地牢着了大火,火光漫天,照得天空如同白昼。   云殊华一行人连夜跑出孚城外,可灵沧菏早已是强弩之末,到了郊野外,她便支撑不住地从灵绍逸身上滚落下来,口中吐出大片鲜血。   她没能挺过子时,最终在亲弟弟的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云殊华和灵绍逸将她葬在一处溪水旁,土坟做得很隐秘,不敢让清虚门的魔修有所察觉。   “阿姐,多等我些日子,”灵绍逸跪在坟前哭道,“待大仇得报,我定带着全族人将你接回悬泠山,我们一辈子待在家里,哪也不出去。”   云殊华抱着怀中沉睡的婴儿,对着坟墓深深地鞠了一躬。   灵绍逸躺在地上,轻轻拍着湿润的泥土,仿佛在安慰九泉下的灵沧菏。   他边掉眼泪边说道:“卫惝是悬泠山所有人的敌人。那年仙魔大战时,他兄长卫湛败给景梵,便在天音石前自刎,卫惝则仓皇逃入西南,骗我姐夫收留他,谁知这小人离开悬泠山时,害怕我们将他行踪泄露,便将所有见过他的人都杀掉了!”   云殊华闭上眼。   “从那以后,我阿姐便下了死令,悬泠山退出仙魔纷争,永远不能加入战局。这些年我们兜兜转转,一直在找卫惝的行踪,为的就是报仇雪恨。”   灵绍逸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前抓住云殊华的衣角:“阿姐一死,我就是悬泠山新的主人。我会将所有兵力借给你,借给东域,能不能告诉景梵,一定要让他亲手杀了卫惝!”   云殊华心里一揪,替他难受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别这样。”   他伸出一只手将灵绍逸从地上扶了起来,将襁褓中的婴儿递给他:“这是灵姐姐生命的延续,你务必要照顾好他。”   “这孩子目前是个药人,可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让他像正常孩童一般生长?”   “有,可是哪里那么容易,”灵绍逸抱紧小婴儿,缓声道,“我阿姐说,浮骨珠可以救这孩子一命,可是唯一现世的那颗……早就被用去修补楞严咒结界了,傅徇手中的浮骨珠也不知去向何处。”   云殊华心中恍然,轻声说:“原来如此。”   怪不得两人第一次在磬苍山上见面时,灵绍逸顺着气味寻到了他的房,还要和南域争抢浮骨珠。   原来这珠子是用来救命的。   云殊华凑上前,手指刮了刮小孩的鼻子,问道:“这孩子可有姓名?”   “他叫明涟河,是姐夫在他未出生时翻书许久才取出来的。”   “与恋菏同音,”云殊华叹道,“也算是煞费苦心。”   天命造化竟如此捉弄人,让想要的得不到,拥有的都泛滥。   云殊华后退几步,单手封住自己几处要穴,原地打坐,周身灵力运作起来。   一旁的灵绍逸怔愣愣地看着,尚未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如此。   莹白的光晕环绕在云殊华的丹田,只见一道光斑渐渐上浮,游移在他眉心处。   云殊华伸手轻覆上去,一颗圆润的明珠便出现在掌心之中。   他站起身,将珠子塞入婴儿的怀里,只听灵绍逸颤声道:“这是……你怎会有……”   这,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那保命用的浮骨珠,”云殊华说道,“让他安心长大吧,算作是我提前送给涟河的周岁礼。”   “我要这珠子没什么用,不如将它送出去,倘若有一天我被傅徇抓到手了,他也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好处。”   灵绍逸抿着唇,眼泪一滴滴砸下来。   “多谢,你就是我们灵氏的救命恩人,我们即刻便启程,待到抵达极西南,悬泠山所有的族人任凭你调遣。”   说着,他便抱着孩子要跪下来。   云殊华再度将他扶起,刚说了句不急,就感到喉间涌上一抹腥甜之感。   他不想在灵绍逸面前露出端倪,便说道:“我身上还有一枚玉令未交到东域,今夜恐怕不能离开这里。”   “……你要去前线吗?”灵绍逸询问,“那里太过危险,我和你一起去。”   云殊华却摇头道:“你带着涟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好好休息,明日天一亮我就来找你。”   灵绍逸迟疑了一会,才说:“那好,你一定要小心。”   “嗯,”云殊华抬头看了眼茫茫夜色,“时间不多了,我要暂时离开,就在此别过吧。”   说罢,他对着灵绍逸摆摆手,转身离开了这里。   等到眼前的景象全都换了副样子,云殊华才扶着道旁的一棵树坐下来,立即打坐。   体内的毒原本有两颗浮骨珠压制着,这些天一直相安无事,熟料今夜体内的平衡被打破,便又开始出岔子。   云殊华调息许久,忍受着太阳穴刺痛之感,这种折磨持续了半个时辰,便渐渐消退了。   他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息着,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还没完全平复下来,就又踏上去往两域交战的路。   要趁着天亮之前,将玉令送出去。   一定要在分别到来的时候,再见他一眼。   “……”   数里之外的营地,一切秩序井然。   守夜士兵交接之际,无人发觉一个不速之客闯入将军的营帐中。   尽管夜将二更,帐子里的灯还未灭。   烛泪浸满灯罩,细碎的烛火忽明忽暗地闪烁。   景梵伏在案前,俊挺的眉微皱着,一手支着额略作休憩。   有人无声闯入,呼地一声吹灭燃烧的灯芯。   不过是一个细微的动作,景梵便醒了。   他睁开眼,朦胧中只见无数次睡梦中见到过的少年就站在自己身旁,安静地看着自己。   “我不在的时候,你每天都睡得这么晚吗?”   声音也是熟悉的。   景梵眨了眨眼,一向清冷的、生人勿近的表情有了变化,多了一丝恍惚与迷茫。   他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转念一想,那人都在玉墟殿受了那么久的苦,怎么还会愿意回来看他呢,怕是恨他都来不及。   这应当是一场梦才对。   “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云殊华抱臂看着他:“夜深了,你该睡觉了。”   景梵用眸光描摹着他的样子,忽然从桌前站起身,目光一寸不离地走到他面前,将他逼得步步后退。   “怎么了……”   背着光,云殊华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心里没来由打了个突。   就见男人伸出手,一把将他揽在怀里,扑倒在床榻上。 第100章 一枕槐安   重心不稳的感觉让云殊华下意识闭上眼。   周身陷在柔软的被衾之中,过了许久,都不见伏在身上的男人有任何动作。   睁开眼,就望见景梵捧着他的脸,眸光晦暗,神色认真。   云殊华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分别时不过入夏,如今已到了夏季的末尾。   这样一想,他们确实是很久没见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视,呼吸交缠,没有人肯率先打破沉默。   少顷,云殊华感觉到景梵的手指勾住了他鬓角的发丝,一点点地,将额上的碎发拂开。   做完这些动作,景梵如获至宝般地将他按在怀里,哑声开口说了话。   一句急促的、简短的道歉。   云殊华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开口:“你……你说什么?”   景梵深呼吸,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对不起。”他说。   “……”   云殊华抬起手,在空中僵了一瞬,旋即轻抚上他的背:“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他们彼此之间,谁都不应该说对不起。   景梵紧紧拥住他,迷恋地嗅着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回来吧,我们重新开始,以前的情况永远不会再发生。”   回想到之前经历过的一切,云殊华眸光黯淡下来,说:“如果你说的是这件事,我想……应该不行。”   景梵的动作僵了一瞬。   “我们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做,除此之外,我和你并不适合──”   “……求你,”景梵打断他,低声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云殊华哑然。   今夜闯入军营,本来打算借机看一看他,没想到景梵会和他说这些。   心中复杂的滋味翻涌起来,云殊华定睛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些事的时机,况且,你认为我们之间的问题是重新来就可以解决的吗?”   景梵生怕他说出什么狠绝的话,当下将云殊华收得更紧。   云殊华拍拍他的肩,柔声安抚道:“过去的事都忘了吧,我们要往前看,过好自己的生活。”   少年的声音清澈而坚韧。   景梵失神地看着他,青丝顺着锁骨垂在云殊华耳侧,沉声问:“所以,你现在已经不爱我了,对吗?”   云殊华摇摇头,没有答话。   景梵寻到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慢慢道:“从前是我敏感多疑,妄想控制你的全部,可那是我第一次爱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给我改正的机会?”   他看着云殊华的眼睛,祈求道:“算师尊求你了……这样也不行吗?”   在景梵看不见的地方,云殊华攥紧袖口。   他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说:“这件事以后再说。”   景梵俯下身,将云殊华的下巴扳过来,视线落到他眉心中淡淡的莲花额印,爱恨交织地问道:“我问你,如果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会选择留下来吗?”   会吗。   男人充满希冀地看着他,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云殊华不知想到了什么,鼻尖酸涩,心脏一阵阵抽疼起来。   他睁开双眼,喃喃道:“我不知道,景梵,你告诉我,我们要怎么样才能重来?”   “我已经,没有任何一次重来的机会了。”   那最后一次读档的机会,本来是留给景梵的,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成了不能改变的定局。   景梵看着他,忽然轻声笑了笑。   他从床上坐起,一手捂住自己的眉眼,笑意扩大。   “我在期待什么呢……能在梦里见到,已是很不错了。”   难怪佛语云: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纵有千般苦,欲壑难填。   越是要割舍,就越是放不下、舍不得。   云殊华看着他陷入挣扎的样子,心里一角像针扎一般地刺痛,他伸出手,去抓景梵的衣角。   景梵缓缓将手放下,旋即用温暖的手掌反握住他,轻声说:“这一觉醒来,我还能见到你吗?”   云殊华不忍回答这个问题,定定地望着他。   景梵蹭了蹭他的手,随即躺在云殊华身侧,揽着少年,一番耳鬓厮磨。   直到三更才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第二日,风和日朗,又是一个好晴天。   仙尊难得起迟,守在帐外的侍从不敢上前打扰,直到辰时,沈棠离的副将在营帐外传信,里帐才传出景梵的声音。   他捏了捏眉心,心绪起伏,脑海里闪过昨夜细碎的片段。   可惜这些片段不经细想,稍一思索,便头痛欲裂。   景梵披上外衫,听着外面的通报,嗓音暗哑道:“进来说。”   帐外一道身影犹豫着顿了顿,紧接着便撩帘子走了进来。   甫一走近,一阵清淡好闻的莲香浮在空气中,不远处,屏风后的景梵墨发披散着,眉眼尚有睡醒后未散的缱绻,瞧上去与平日里的清冷仙尊判若两人。   副将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不敢再冒犯。   “仙尊大人,昨日密探递来消息,说是孚城牢狱着了大火。”   景梵没说话。   副将挠了挠头,继续道:“昨夜卫惝恰好在牢中审问犯人,探子说,卫惝目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为何会起大火?”   “这,据说是,悬泠山派人去劫狱,将灵氏女救了出来,不料在途中打翻了火烛。”   景梵道:“命人去查,卫惝绝对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出事。”   “是。”   副将又说:“还有一事,说来颇为蹊跷。”   “今晨沈仙宗的桌上,多了一枚玉令,仙宗大人一查,发觉正好是五域大比时,在裉荒山上丢的那枚。”   “按理说这枚玉令应当是在卫惝手中,不知怎的,竟出现在仙宗大人的营帐里。”   景梵俊眉微敛:“可有看到是何人出入仙宗的营帐?”   “守夜的将士都说没有看到。”   想必送玉令的人有几分功夫。   景梵沉吟片刻,道:“仙宗大人在何处?”   “大人正在练兵场,约莫在准备今天的夜袭,故而一时脱不开身。”   景梵应了一声,脑海中又晃起云殊华的身影。   思绪翻覆,他从屏风后走出,低声道:“着几人速去军中搜寻,找到云殊华后,立刻押到主帐。”   “……”副将怔了怔,虽不理解仙尊为何忽然提起云殊华,却还是应下了。   走出军帐,他当即唤了几人前去搜人,左思右想都没明白为何要在偌大军营中找出云殊华。   按理说,云殊华不应当在清坞山上好好待着么,何时来了前线?   副将一头雾水地走了。   这一场搜寻自是没有结果,等到日落之时,搜查的将士前去帐中复命,景梵才歇了找人的心思。   他为何会以为,那枚玉令是云殊华送的。   依眼下的局势,云殊华走得越远才会越安全,不是吗?   入夜,凉风习习。   东域营地中有一支小队悄无声息地绕开战场,去往西北。   沈棠离穿着紫色骑装,纵马在前,带领身后的将士穿过密林,骑到一座小城门下。   “下马,我们翻上去,一个个解决。”   这里是三域交界的一座荒城,本就人烟稀少,清虚门发战时先下手为强,将这里占了下来。   沈棠离带人越上城门,足下一点,飞上瞭望台,袭到魔修背后,一剑封喉。   这一支精锐小队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不过一炷香时间,城门上的魔修七七八八地全都倒了地。   沈棠离命人打开城门,放剩余的兵马进了城。   他们先是去了城西的粮仓,大致估算出有多少人驻守此地后,便兵分四路分头行动。   这一场夜袭虽顺利,却也一直磨到了天晓时分。   薄雾蒙蒙,笼罩在寂静的街巷。   沈棠离走到城中,正四处逡巡着,身后的气流霎时涌动起来。   他转身提剑,摆出戒备的姿势。只见雾霭之中飞出一支利箭,堪堪擦着他的衣袖闪过,扎入一旁的树木三分。   沈棠离警惕地向周围打量,片刻后才将那支箭取下。   这羽箭插着一片布料,姜黄色的底纹,织着熟悉的图腾,这样华贵的料子,只有身居高位的人才有资格穿。   这样的成色,这样的纹饰,分明来自西域裉荒。   沈棠离几乎是一眼就瞧出这块衣料的来历。   他向着箭来的方向追过去,可眼前一片白茫茫,没有任何人的影踪。   “仙宗大人这是认出沈域主的衣服了?”   沈棠离转身,厉声道:“何人在说话?速速出来相见,私自扣押域主是重罪,违者格杀勿论。”   “哈哈哈……”   “你们五域的规矩,也需要清虚门来守吗?”   不远处,一道带着黑色帷帽的身影出现在沈棠离面前。在他身后则是数名清虚门的魔修。   “不枉我在这里等了你这么久,既然等到了,那就表明,我要时来运转了!”   “卫惝,是你,”沈棠离垂眸看去,掠过他手上那些烧伤的疤痕,“孚城那场大火竟没把你烧死,真是可惜。”   “不错,我没死!”卫惝嘶哑的声线粗嘎难听,“万幸我手上还有最后一张底牌……你要庆幸我没将沈策关押在那座牢房中,否则,他就要被你们东域的叛徒给害死了!”   沈棠离皱起眉,似乎并未理解卫惝歇斯底里说出的深意,他右手翻转,挽了个剑花,道:“少废话,沈策在何处?”   卫惝举起红疤交错的双手,轻轻拍了拍,便有无数的魔修穿过薄雾而来。   “为了捉你,我带来了清虚门几乎全部的兵力,若是想见沈策,就乖乖跟我走,怎么样?”   他下了十成十的赌注,想必是有备而来。   晨风扬起卫惝的帷帽,熹微的阳光打在他脸上,照出一张因毁容而分外可怖的脸。 第101章 暗流涌动   季夏一过,便是早秋。   卫惝孤注一掷堵截沈棠离,彻底放弃占领城池,转而南下,携军队杀入东域。   那一场大火烧没了他的耐心,他觉得这全天下的版图是否能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将东域拿下,其他几域便是再负隅顽抗也无济于事。   他扬言自己手中持有法华碑刻,又以沈策、沈棠离作为要挟,向五域仙盟施压,约定在清坞山进行一场最后决战。   彼时的五域仙盟,北域叛了,西、中两位域主被俘,南域被玉逍宫屠了个干净,所剩下的还能有谁?   自然是东域域主景梵。   以卫惝所言,就算景梵是举世无双的剑尊又如何,东域防守得再严密,一旦失去邻疆的屏障与助力,便如同折了翅膀的鹰隼,再也飞不起来了。   卫惝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傅徇手里。   三日后,玉逍宫的大军浩浩荡荡,正式于南域整兵,向清坞进发。   前有狼后有虎,东域撑不了多久,传报的信使跪在将军帐前小心翼翼地读完了魔界最后一道战书。   景梵冷峻的面容染上前所未有的杀意。   “不是想证明自己才是天道传承之人么?”   他森寒的眸光滑过握在手中的剑鞘。   “告诉他,本座同意清坞山的决战。”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全天下的散修仙门皆以为五域仙盟的气数已经走到了头,伐尽屠清是迟早的事。谁都没想到仙尊会以退为进,要求其他四域撤兵,打开东域门户,与魔界进行最后一战。   卫惝停了西北的战事,暗中与傅徇会面,商讨应对之策。   茶馆里,傅徇提起茶壶慢悠悠沏了一盏热茶,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卫惝蒙起的脸,道:“真是造化弄人,你这样好美色,竟然也有毁容的一天。”   卫惝疤痕交错的手下意识抚上自己的侧颊,一想起自己容颜尽毁,便浑身颤栗如同地狱恶鬼一般,狠狠地骂道:“云殊华这个贱人!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亲手杀掉!”   傅徇无声地笑了笑,心里暗道了一句活该。   “我那外甥早就不是池中之物了,我这个做舅舅的都拦不住他,你以为自己能将他捉回来?”   “况且殊华是扶持你登上共主之位的关键证人,将他杀了,谁来为魔界道统作证?”   卫惝瞪着他,阴测测地开口讽刺:“你如此袒护那个小孩,却连他现在跑到哪去了都不知道!又有何来的自信说他能辅佐于你我?!”   傅徇叹了一息,不紧不慢地说:“仙魔两界决战之日马上便到了,他可舍不得抛下景梵,且看那日,他必定会悄悄登上清坞山。”   “一个没有兵力傍身的少年,届时只有被摆布的份,让他眼睁睁看着景梵死在两人平日居住过的地方,这样的岂不是比杀死他更好。”   卫惝紧紧捏着眼前的茶杯,道:“……到了那天,我便让清坞山上所有人为我兄长陪葬,我要告知天下,卫家才是名正言顺的天道继承者!”   听罢这一番头脑发热的言论,傅徇微微一笑,没有搭话。   那一双眸子里却是满满的鄙夷。   卫家?名正言顺?   魔界谁人不知,昔日魔道三山统治天下之时,曾有过很长一段繁荣鼎盛的日子,直到卫惝的亲哥哥卫湛做了域主,才被仙界钻了空子。   卫湛此人性格软弱,空有仁心,做事犹豫不决,导致三山人心涣散,悬泠山这才与另外两派割席,清虚门也愈发猖狂,将整个下界弄得乌烟瘴气。   如若不是那个姓卫的,景梵何至于得到五域推崇,一步步将魔界多年来的基业推翻?   卫湛,死得好,死有余辜。   至于景梵死后,这天下究竟是谁的,目前来看,还未可知。   思及此,傅徇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心情越发松快。   自清虚门同意决战那一刻起,便没有再发兵攻打其他几域,卫惝如今掌控着天道传承与重要人质,只需集中兵力专心进攻东域即可。   他与傅徇见面,目的也是为了提醒他,不要自作聪明,坏了好事。   傅徇表面上应了下来,答应在南域收兵,决战时同他一起登上清坞。   背地里,则遣了一队暗卫,通知在南域统兵的江澍晚。   “让他算好时机,避开清虚门在南域的眼线,自中域出发,提前在东域边地候着……待决战那日,卫惝与景梵两败俱伤之时,便领兵上山,收剿清坞。”   “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倘若再搞砸了,为父可不会再心慈手软了。”   消息传到千里外的南域,江澍晚接了命令,带兵连夜进了中域的领地。   尽管正道失势,却仍有不少仁人志士站出来支援东域,宣称要与五域仙盟共存亡。   一时间,五域势力暗流涌动,波谲云诡,魔修、道休,纷纷展开最后的较量。   不过这场由傅徇操纵的一盘棋,终归是算漏了一子。   连日以来,一股不可小觑的新势力正从西南方势如破竹般向东北突进。   这一支军队人数不多,却极擅用毒,出手以迅疾、狠戾著称。他们行兵打仗自有一套魔修的章法,却偏偏在与清虚门、玉逍宫对抗,与江澍晚正面对上不过三日,便将他们逼退到东北两域的交界线。   据传整支军队身着红衣作战,风格打法颇像极西南之地的悬泠山,为首的将军年轻有为,骑在马上,如罗刹般杀人不眨眼。   有人见过这位将军手持长箭射杀魔修的景象,记忆中那一袭红衣猎猎飘扬,令人印象深刻。   故民间唤他与他的军队为“绯影”。   转眼间,这已经是绯影军即将要攻打的最后一座城了。   江澍晚骑在马上,面容冷肃地看着对面尘土飞扬而来的大军。   两军对阵,气氛紧张。   江澍晚手持佩剑,远远打量着对面马上带着鬼面的年轻人,凝重道:“悬泠山与玉逍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阁下何故要在此危机关头搞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那红衣青年双手抱臂,傲然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少主,对面好似并不想与我们和解,这时间耽误不得……不如直接打,少主您看怎么样?”   江澍晚心里添了两分恼意,并不理会下属的建议,反倒是紧盯对面的青年,朗声道:“我们先谈判,如何?”   语毕,阵前的红衣青年理了理自己的箭袖,双臂开展,作出一个漂亮且流畅的拉弓姿势。   天边亮起一道华光,横弓自远处破空而来,稳稳当当落在青年的手中,三只流光羽箭蓄势待发。   江澍晚瞳孔微缩。   那是……   “江澍晚,许久未见,没想到你还在执迷不悟。”   红衣青年偏过头,鬼面自他脸上脱落,露出熟悉的面容来。   江澍晚怔忪地开口:“殊华……”   他竟然变了这么多。   眼前人用一根红绸将三千青丝高束在脑后,身着轻骑戎装,脚踩鹿皮靴,杏状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江澍晚,如同在看一个敌人,不带丝毫感情。   与从前判若两人。   江澍晚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缰绳忍不住攥紧,马儿向前走去。   “少主,危险!”   云殊华立即拉弓蓄力,警告道:“刀剑无眼,你若是再往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若是打败了我们,随后要去哪?”江澍晚开口,“难道你想击退玉逍宫大军,解救清坞山?”   云殊华眯了眯眼,手上力道未松懈分毫:“没错,我正是为此而来。”   “其余废话不必多说,我赶时间,要打就打。”   江澍晚点点头,调转马头撤回军中,对下属道:“都听本少主的,现在兵分两路散开……给他们让路。”“少主!这……这是何故?!我们就这样让他们离开通行?”有一下属焦急开口。   “本少主暂代军中最高将领之职,父亲不在,一切后果由本少主一人承担。”   江澍晚蹙眉喝道:“还不赶紧让开!”   “可是……”   “还可是什么?”江澍晚冷眼睨着他,眼神像是要杀人,“睁大你们的眼看清楚了,对面的是小公子!父亲尚未下令处罚他,你们哪来的资格对他动手?”   城门之下,绯影军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云殊华将摘星收在背上,心中虽有些疑虑,但并未多做停留,他转身吩咐道:“众将士听令,我们现在离开此地,前往清坞山!”   绯影军顺利地长驱直入。   云殊华纵马走过城门,余光瞟见一道青影疾驰而上。   “殊华!”   江澍晚拦住他:“我想和你一起去清坞山。”   “你去清坞山做什么?”云殊华皱眉问。   江澍晚定睛说:“傅徇打算命玉逍宫大军做一次黄雀,待清虚门与景梵缠斗之时,将战果夺回自己手中。”   云殊华眸光一暗。   江澍晚紧接着又说:“我一开始便没打算带兵潜入东域,至于与他合谋夺下清坞,更是不可能!此一役,傅徇绝不能做那个赢家。”   他凑上去,真挚道:“我要和你一同上山,等到局势逆转的那一刻,亲手杀掉傅徇!” 第102章 君埋泉下   云殊华默然不语,盯了他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地说:“可以。”   可以由他手刃傅徇。   当日,玉逍宫将领带军叛变,与绯影军一同赶往东域。   魔界势力分崩离析,隐隐有崩溃之迹。   只不过,这种迹象没能在东域显现。   待到决战这天,日月同升,星轨失衡。   卫惝命人抓了沈棠离挡在身前,靠着手中的人质硬生生安然无恙地杀进了清坞。   与之同行的傅徇吹了吹手中玉笛上的灰,看着沈棠离那一副孤高的样子,心里盈满了不屑。   明明早已是他人手中一粒废子了,这人却泰然自若,无波无澜。   在这装什么清高呢?   蓦然地,傅徇回想起沈棠离从前给自己使过的绊子,暗自想着,一会到了景梵面前,定要好好折磨他一番,最好让他吓得尿裤子,原形毕露才好。   毕竟,这世上谁不怕死呢?   他转了转笛子,看着双手被缚却面无表情的沈棠离,上手用力在他的脸上敲了敲,直敲得他眼睑下一片青紫。   “世人皆说你是景梵的一条狗,呵呵,不是要一心护主么?怎么如今还要让主人看你的笑话?”   沈棠离缓缓勾唇,丝毫不在意脸上的痛感,回道:“傅宫主可要小心了,看家的犬得了疯病,可是会咬人的。”   “嘴硬?”傅徇的视线打量着他,手中窜出几道黑火。   “傅兄先别急,”卫惝笑呵呵地命人将沈棠离带下去,“这打狗,也要当着主人的面打才对。”   他轻轻拍着傅徇的手,递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看着卫惝自面前大步流星地走过,傅徇面色倏然转冷,嫌恶地从衣襟里抽出一方干净的丝帕,将自己的五指一根根擦净。   随着卫惝一声令下,身后黑压压的魔修便如同失控的兽群一般冲向清坞山门,与守门的道修厮杀起来。   沈棠离见状,与身后不远处的沈策对视一眼,两人一齐默契地挣开桎梏,试图加入战局。   卫惝扔了几把镖,有一枚恰好命中一个侍从的腿,这种捕到猎物的感觉分外美妙,令他浑身血液愈发的滚烫,屠杀的快感丝丝缕缕涌入全身,沁人心脾。   看着侍从那张清秀且熟悉的脸,卫惝忽然想起此人是景梵的左膀右臂,先前在五域大比时曾跟随在云殊华身后。   哦……这才记起了他的名字。   卫惝欣赏着眼前人狰狞失控的面目,只觉通体畅快,颇有种大仇得报之感。   哥哥,看啊,这是你的玉墟殿。时隔多年,弟弟又要为了你重新血洗整座山了。   山前喊杀震天,结界却倏然融动,清坞山上一草一木在众人眼前渐渐清晰。   攻上山的魔修、道修一齐看了过去,只见朗朗日光下一个身着雪衣,头顶鎏金玉冠的男人持剑走来,他的双眸森寒、冰冷,苍白的面色显出一丝罕见的病态,尽管是在这样暖风未去的季节,依然叫人见了浑身冰凉,忍不住觉得他是传闻中不能走在阳光下的厉鬼。   他手持泛着寒光的问月剑,一种莫名恐怖的强大威压盖顶而下,在他身后则是无数严阵以待的将士,无一不是怒视的脸。   在场的众人忽然胆怯了,不过这情有可原。   面前的可是举世无双的剑尊啊,传言他最好杀人,身有这样可怕的修为,谁能是他的对手?   见了来人,卫惝兴奋大叫着,扬手指着景梵声嘶力竭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取下景梵的项上人头,今日便要让这假域主命丧黄泉!”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的魔修只犹豫了一瞬,便一齐涌上来。   景梵的外袍是白色的,如若站在那里,是有几分文雅的味道。   可他满目阴鸷,唇角微勾,不过手起刀落几个瞬息,一个个头颅便像皮球一般滚落在他脚下。   他的速度极快,挑起的冷笑不易察觉,脑海里剩下的只有嗜血。   世人皆贪,修道修魔两者又有何分别?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那点令人作呕的权柄。   就像莲花的根茎,永生永世深陷在烂泥里,为污脏尘俗所困,不得飞升为纯洁如雪的花瓣。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他代那可笑的天道而行,给他们一个痛快,将他们通通送入地狱。   杀吧,死吧,一切早就该结束了,早就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泼天的鲜血溅在他的衣袂上,那银丝线莲花染成大红,一滴滴地淌下来,浸湿了玉墟殿前的泥土。   此次出兵,卫惝几乎发动了清虚门的所有兵力。   可真正打起来,仙魔两方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屠杀。   一场由景梵主宰的,单方面的屠杀。   萧萧林叶碎成齑粉随风落下,转瞬之间,数百名魔修的尸体堆叠在玉墟殿门前,卫惝看着景梵爆发而出的汹涌法力,不详的预感挤入脑海。   或许他低估了景梵的实力,只以为自己数年前的仙魔大战失利是因为不得民心,可是此时看来,好像是错了。   景梵不会真的能强大到抹杀整个魔界吧。   卫惝的步子向后撤了撤,旋即手臂传来一阵玉质器物的痛击感。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你手中的传承拿出来!”傅徇吼道,“昭示给天下人看,你才是真正的继承人!”   对啊,他手中有传承,他可以借此物与天道沟通,降下天罚,狠狠地惩罚景梵!   除此之外,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质,沈棠离,沈策,不都在他手中?   卫惝定了定心神,双手合起捏诀,一个泛着金光的神物立即出现在他面前。   还不待周围人看清,他上手一抓,对着天空举起,口中振振有词:“法华碑刻如今就在我手中,景梵,还不带着你的人来降!”   仿佛是天道真的与他有所感应一般,只见玉墟后殿忽然泛出晃眼的金光与他手中碑刻相和,紧接着,一道惊天的响雷烈空而出。   天色仍旧是晴朗的。   各门派见此异象,纷纷停下来驻足,唯有景梵,头都不抬一下,飞速了结一个又一个魔修,迅捷地提剑上前,一路向卫惝杀来。   “你就不怕我降下天道来惩罚你?!”   卫惝说完,便在景梵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杀意。他心里一惊:此人竟丝毫不在意法华碑刻,更不在意所谓的天罚。   断不能坐以待毙,卫惝足下一点,飞跃至虚空中,召剑引雷一道道对准景梵的头顶劈下。   “你们,你们可看清清虚门门主手中的是何物了吗?”   “莫非真的是法华碑刻?景梵不会真的是冒牌货吧……”   “引雷劫造杀业,难不成卫惝真的能替天行道?可他分明是个魔修……”   人群慌乱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景梵一一避开那几道雷,却又不得不受限于方寸之地,他的问月与雷击正面相抵,剑刃爆出噼啪碎裂的火光,巨大的冲击力震颤着景梵的虎口。   卫惝警惕地将那神物攥紧,飞速闪入魔修大军中,踹了一个人出来。   “今日候在山下的魔修大军十万不止,以仙尊大人的砍法,怕是砍到天黑都不够,不如我们来玩个有趣的游戏怎么样?”   卫惝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沈棠离,阴笑道:“从现在开始,你杀一人,我便废掉你一只狗,就像这样……”   他遥遥看着景梵的表情,五指微合,变出两个短镖,簌簌两下刺入沈棠离的膝盖,转瞬间沈棠离便双膝跪地,废了一双腿。   沈棠离紫色的下裳被鲜血浸泡成黑色,他紧咬牙关,浑身冒出冷汗,却竭力忍着没有出声,更没有看景梵一眼。   他知道,景梵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能一直守住五域的子民,不仅是凭借法力修为,还有极为强大的耐性与理智。   景梵定然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他不能在景梵面前露怯,逼景梵做出选择。   卫惝看着景梵囿于雷狱而无法挣脱,只能拿一双吃人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便畅快不少。   恰在此时,景梵硬生生挨了一击,左肩被暴雷劈得焦黑,却眼也不眨地持剑劈了上来。   暴烈而出的莲花法印凝结成剑光,快速向卫惝袭来!   他心中一惊,连忙扔掉手中的沈棠离,这才惊险地侧身躲过,却还是被剑光的余力震了一下。   “好!看来仙尊大人觉得这还不尽兴,抑或是,这么点小伤小闹还不足以让你投降?”   卫惝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双手拍了拍,身后的两名魔修押着一个少年走上前。   “让我猜猜,这个孩子是叫……惊鹤?不如这一回就拿他下手。”   卫惝拈起一支镖,对准少年的脸施力刺了进去。   “啊!!”   惊鹤痛苦地哀嚎出声,左眼血流不止。鲜血糊住了双眼,他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好喊道:“仙尊,不要降,不要降!惊鹤甘愿献身赴死!”   看着景梵面无表情的脸,仿佛这世上任何人的生死都与他无关,卫惝心里顿时觉得没意思。   他懒洋洋地开口:“再将另一个少年押上来,若是都不经玩,那便先杀光除你之外的所有人,再等云……”   “──开出你的条件。”   景梵嗓音暗哑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清坞山上,众人惊惶不已。   傅徇挑了挑眉,看着身旁的人由低笑转为苍狂大笑,仿佛发现了供人玩乐的至宝。   “还未将筹码全拿出来,仙尊便开口了呀,”卫惝煞有介事地招招手,“行了,你们都给我让开,给我们的仙尊大人留下一个……唔,演武场那么大的地方。”   “谁若是不动,格杀勿论!”   众魔修犹豫着退后,给景梵让出位置。   “想让我大发慈悲放过这些人的命,倒是可以,”卫惝勾勾手指,轻飘飘地说,“劳烦仙尊大人将你的问月交出来,若是一会打了起来,也劳烦大人不要用剑哦。”   问月是景梵的杀人利器,若是交出便等于受控于人。   这是要让他死啊。   沈棠离跪在地上,睁大眼睛道:“仙尊大人,只要你手上有问月,天下便无人能伤得了你!”   惊鹤的泪刺痛着左眼的伤口,也跟着哽咽道:“您不能,您不能答应,若是仙尊有个三长两短,整个下界要怎么办!”   一旁的卫惝却嫌他聒噪,把玩着手里剩下的镖,幽幽说:“再多嘴一句,右眼会被我生生剜出来的。”   所有人都在等景梵的回应。   他抬眸看了眼头顶上的响雷,右手挽了个剑花,对着一侧狠力甩了出去。   “呃──”   就这么随手一甩,竟然将一名魔修牢牢钉死在玉墟殿前的柱子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扔掉了剑。   卫惝双目微瞠,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   他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神色,“来人啊,都给我上!我倒要看看没了问月的剑尊能撑多久。”   霎那,几十名魔修带着兵器一齐围攻景梵。   这对于他来说不咎于一场羞辱,只因卫惝下令,不要夺了他的性命,至于其他的,皆可随意。   如此一来便与那些鬼市中的奴隶斗兽无甚分别,只不过眼前这场更血腥,更疯狂。   景梵虽没了问月,可法力尚在,他并不从任何一个冰冷的尸体手中取剑,只是借刀出击,面无表情地杀人,杀人,杀人。   他好似变回了幼时的自己,为了活下去,为了向上爬,每日都要跟着各域域主夜袭,取人性命。   景梵心中阴暗的种子疯狂滋生着,一丛又一丛的荆棘生长开来,包裹着扎进他的心脏。   纵然他一早就知道此战的结局。   明明他会输。   可是不甘心,不甘心啊,为什么偏偏这一次,赢的也是卫惝?   时间飞速流逝,战斗依旧没有结束。   这是一场极消耗体力的厮杀,源源不断涌上来的魔修仿佛无穷无尽,可景梵的身体却是有极限的。   他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哪里像传闻一般刀枪不入。   更遑论那么多的刀枪剑戟全部涌上来,刺入他的身体。   中了第一剑,便有第二剑,第三剑……渐渐的,景梵那一身血衣也染了自己的鲜血,终于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地半撑在地上。   被俘的沈棠离几人愤怒地想冲上来,又无数次被傅徇拦下,坚硬的玉笛混着魔气敲击着他们的头盖骨,似乎在算计着怎样将它们敲碎。   早已有观战的人退到一旁干呕,只因这血腥虐杀的场景实在残忍,不少人跃跃欲试着想上前搭救,可无一人真正迈出那一步。   仙尊这么强大的人都打不过呀,他们又有什么能耐去和那些狡诈的魔修去拼?   更何况这一场激战,从白天打到了傍晚,清虚门的魔修像数不尽的蚂蚁,杀完了一波,又有新的冒出头来。   景梵的视线逐渐变得朦胧模糊,隐隐约约瞧见卫惝慢悠悠地向自己走来。   他想站起身俯视他,可是那双布满血窟窿的腿不听他使唤,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卫惝看着狼狈的景梵,喜悦快要溢出眼睛,他抬手捏了一个诀,唤出自己的佩剑,居高临下地道:“明明可以全身而退,却偏偏要硬撑着做那个拯救天下的大英雄,怎么样,后悔了么?”   他双手握紧剑鞘,对着景梵的背脊贯力插下,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觉得这样美妙的场景比从前的任何一次快活都令人惬意。   卫惝好美,重欲,这些年已记不清多少个美人欢好过后,看着她们脸颊透着淡粉死在自己手中,可是那些快.感与眼前人的匍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景梵,可是下界公认的最强者,又顶着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如今竟然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这滋味真是太爽了。   卫惝疯了一样地戳刺景梵的身体,又扬起剑在他的四肢乱划,痴狂道:“哈哈哈……怎么样?还记不记得曾经我也是这样剖开你的身体,将碑刻从你体内取了出来?然后──你便登上清坞来逼我的兄长!你害他退位!”   景梵脸上尽是鲜血,浑身已无一处好地方,饶是如此,他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硬生生扛下卫惝狂乱的攻击。   结束,该结束了,让所有的一切都埋葬在清坞山上。   卫惝胡言乱语地发泄了一阵,也砍累了,便扔了剑,径自飘到一旁歇息。   玉墟殿前的正道人士、魔修、数不清的人眼睁睁看着高高在上的仙尊被人划成烂泥,面露叹惋,却没有一个敢上前。   景梵借力撑着地面,咬牙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   挣开血雾蒙蒙的双眼,什么都已看不清了。   他想到自己与天音石可以互相感应,将这里炸个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是卫惝即使手握碑刻都做不到的,因为他并非真正的天道继承人。   景梵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所以,要不要毁掉一切呢……   可是死前没见到想见的人,还是有点舍不得。   算了,自己这副样子,若是与他见了,还不是要让他掉眼泪。   小华那么喜欢当着他的面掉眼泪,若是又哭了,谁来哄这个娇气的小孩?   他早已没力气继续想了,呼吸分外轻缓,良久,眼前便陷入阵阵黑暗。   景梵闭上眼,微微抬起的手在空中僵了僵,便脱力地掉下来。   意识逐渐消失。 第103章 力挽狂澜   越是靠近清坞山,云殊华就越发的紧张。   拉紧缰绳的双手发了汗,心跳如擂鼓,呼吸也变得不流畅。   他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见到景梵。   两人分开那夜,他对着夜空许过愿的。等到熬过这次的战事,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就快要实现了。   距山门前还有几里路时,马上的身躯忽然晃了晃,身形不稳地跌下来。   “殊华!”   江澍晚连忙翻身下马,奔上前将云殊华扶起,皱眉道:“你怎么样,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我闻到血的味道……”云殊华摇摇头,一把甩开江澍晚站起身,锐利的眸光打量着四周,“为何这附近有这么多魔修在此埋伏?”   他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们,随时准备出手。   江澍晚余光一瞟,沉吟道:“这些是清虚门的军队,恐怕是在此拦截援军的,许是他们见你我是玉逍宫的人,才没有动手。”   云殊华冷笑:“好一个……拦截援军。”   他拔出佩在身上长剑,剑锋反射的利光映在眉目中。   “所有人听令,屠尽清虚门……包围清坞!”   令下,隐藏在山林中的魔修倾巢而出,与绯影军激烈搏杀。   “我们快走!”   云殊华一把拉住江澍晚的手臂,带着他径直向山门走去。   黑压压的敌人冲上来,全部被他提剑挥开。云殊华的剑术乃是景梵手把手指点的,罡风凛冽,走势如游云,很快面前便倒下一具又一具尸体,斩杀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一定要赶快结束这场罪恶的战争!   渐渐地,无人敢上前拦他。   两人快步赶到山门前,忽然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这里过分安静,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地上,许多魔修面如土色,静静地围绕起来,看着某处。   江澍晚一眼在人群中看到傅徇的身影,他就站在众人簇拥的中间,面露痴迷地看着卫惝。   准确地说,是看着卫惝手中的东西。   江澍晚定睛看去,只见卫惝手中握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宝物,不远处玉墟殿上方流泻出的金芒铺展在空中,正与他手中的宝物感应。   “这是,这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借天音石沟通天意,正式接管东域?”   江澍晚怔怔地看着那高高在上,欣喜若狂的卫惝,咬牙切齿地道:“没想到我们还是来晚了。”   就在这时,身边人迅疾行走的步子猛地停顿住了,手中的佩剑也摔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澍晚心一窒,便看见云殊华双目通红,死死盯着玉墟殿前倒下的血影,浑身颤抖着冲了上去。   那人倒在血泊之中,鎏金的玉冠泡在鲜血里,依稀可根据衣着辨别出是谁。   ……竟然是景梵!   江澍晚看着云殊华疯狂拨开重重人影,连忙上前,想抓住失控的他。   可他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上,连云殊华一片衣角都没够到。   “殊华,那里危险,不要去……”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日月隐曜,天音石停止了与法华碑刻的沟通。   云殊华眼睁睁看着景梵身受重伤,倒在不远处,却丝毫不得动弹。   不仅他是如此,在场的所有人与事物都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云殊华声线止不住地颤着,大声吼道:“你到底在做什么?给我出来!我知道是你!”   无人回应他。   “让我去杀了他,我要亲手杀了卫惝!”   云殊华僵在原地,怒道:“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你没资格插手这些事,还不快将这些静止的功法解开!”   在他的正前方,无数冰蓝色的流光环绕、交织,变幻出一道颀长的人影。   客服的眸子冷凝如冰雪,说出的话也不带任何感情。“我必须要提醒你,云殊华,你已经没有保命的机会了。”   “我不需要保命,将我放开,”云殊华哑声道,“你不过是一个游戏管理员,为什么要干预我的行动?”   客服慢慢走到他身前,站定。   “原来你还记得这只是一场游戏,”他说,“如果我解开禁制,下一秒你就会死,连同我,你的游戏管理员,也会烟消云散。”   “哈哈哈……真是好笑,”云殊华眼尾发红,讽笑着说,“难不成你忘了自己是一堆没有感情的数据?怎么,人工智能竟然也有怕死的一天。”   “生死对我来说无所谓,你死了,我会以另一种方式存活在这个世界里,”客服用手中的折扇点了点云殊华的肩,“可你死了,那便是真正的死亡。”   真正的死亡……那是怎样的。   云殊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就算我活下来,我也早就回不去了。”   来这里这么久,他早已活成了清坞山的云殊华。   “但你不一样,我知道你有许多权限,你在这个世界里,就是神。”   客服微微抬眸,与云殊华对视。   云殊华一字一句道:“给、我、读、档。”   客服蹙眉:“你说什么?”   云殊华眸光越过他,阴鸷地看着高举法华碑刻的卫惝,凉凉地说:“我要抢下那块碑刻碎片,让天道降世,替五域、替天下人弑杀卫惝。”   “可是,你无法让天音石听你的话。”   客服展开折扇,微微摇晃起来:“上界选中的继承者是景梵,除他以外,谁都没有这个本事。”   “不过,景梵是将死之人,他的命数无法支撑天道降下的变故。”   “只有他一人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云殊华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笑起来,“只要我伪造出一场天道降世的闹剧,便可以狠狠将卫惝愚弄一番,如此,我就是死也值得!”   客服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脸上,说:“你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苗头。”   “哦?都已经是个亡命徒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云殊华唇红齿白的面容显出几分妖冶,“来啊,我知道你可以为我读档,帮我回到过去,怎么样?”   “容我提醒一句,你已经没有档位可以重来了。”不知怎的,客服的声线紧绷着,听起来有一丝不悦。   云殊华却反问:“谁说的?”   谁说他没有档位?   客服平静地看着他。   “我可是这场游戏的非玩家角色,”云殊华邪笑着对他挑眉,语调平缓,“依稀记得,游戏管理员可以与后台数据发生交互,查看并纠正非玩家角色的信息。”   意识到云殊华渐渐在说什么,客服一向冷峻的面容出现了一丝变化。   “你疯了?”   他竟然想到了自杀!   “我没疯,”云殊华扬声道,“用我的生命档来读,我可以今天就死。”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客服问道,“你要把自己的全部数据清空,然后去填补读档后的剧情变动,这样一来就什么都没了。”   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云殊华默了一会,说:“帮我读档。”   “我不明白,”客服的脸上显现出疑惑的表情,“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的付出值得吗?”   值得吗。   “你有没有见过处在战乱中的五域?”云殊华反问,旋即又被自己逗笑了,“我忘了,你是人工智能,是神,自然无法体会到那种摧心剖肝的滋味。”   “倘若今天我与景梵死了,卫惝如愿以偿,那我们的死就是毫无意义的,这是对所谓正道的愚忠,除了以死明志,天下不会因为我们千千万万人做出的努力而改变。”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要去试一试,亲手了结这一切。”   云殊华说的话不紧不慢地传入客服的耳中,他思忖半晌,试图品味这些话的涵义。   少顷,客服闭目道:“我是你的管理员,只对你负责。既然你已做好决定,我会配合你。”   云殊华瞳仁微动。   “不过,我曾与你讲明过读档的规则,”客服说,“不论是你亲自去,还是由我代劳,都要遵守一个前提:回溯的时间节点,必须是你亲自经历过的。”   “依目前来看,卫惝这么多年来从未在人前展示过那块碑刻,无法回溯。倘若回到不久之前去夺,那便更不可能了。”   “因为,你的时间线与他并不重合。”   如此一来,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云殊华好似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脏被造化弄人的天意狠狠攥了一把。   一定有办法,一定可以力挽狂澜,解决这一切。   他想了想,忽然出声:“如果回到他刚刚取到碑刻的那天呢?”   客服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那时你还未出生,怎可能与他有重合的时间线?”   云殊华咬牙,不忿地道:“我是在用我的命来读档,为什么还要遵守这样的规则?!”   “就当是为了帮我,还请你试一试,毕竟……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客服折扇轻摇,扬起一只手点在云殊华的眉心,闭上双眼。   冰凉的触感让云殊华精神一振。   不知过了多久,客服忽然收回手。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你会有那天的时间线?” 第104章 堆银砌玉   试探的结果,竟然是可以回溯。   云殊华听到这,也有些诧异。可眼下境况已不容许他再做迟疑,便连忙说:“既然可以回溯,那便开始吧,事成之后,我的数据随便你抹掉。”   客服深深地皱着眉,后撤几步,与云殊华拉开距离。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确定要这么做?”   云殊华没有丝毫犹豫,只说:“……谢谢你帮我最后一次,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话虽这么说,可他定然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客服右手微翻,那柄折扇被抛到空中,迅速放大,罩在两人的头顶。   “这次读档与从前不同,你要速去速回。记住,除了拿到碑刻,不要做任何导致时间线发生重大变化的改动,否则……眼前的所有人都可能不复存在。”   云殊华点了点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脚得到了自由。   他抬头看了眼旋转的扇面,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逐渐没了实感。   站在对面的客服也无声无息地隐匿在空气中,惟余那道冰冷的嗓音。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这十六个字敲入云殊华的识海里,如同云端无上法神的低吟告诫,竟叫他浑身颤栗。   还不待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云殊华眼前一黑,身体里的灵魂仿佛快要剥离出窍,奔脱而逃。   再睁开眼时,天地一片苍茫。   寒冷的北风呼啸着拍打在云殊华的身上,冷气冰刀似的割着他的皮肤。   抬头望去,天高日远,霜雪漫天。   云殊华扶着地站起来,四处看了看,原来自己正巧掉落在河岸旁,白裳上落了雪,洇湿成一片浅灰色。   他连忙拂掉身上的雪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离开河岸,召唤出佩剑。   这里太安静了,河边柳木萧索,无人经过,唯不远处一座破败的庙宇沉默地伫立着。   恰在这时,脑海里响起客服的提示。   【向西北行三里入城,城中第五条巷陌,卫惝就在那里藏身。】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纯粹,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电波流声,好像一台破旧不堪即将损坏的机器。   云殊华没空思索这些,当即循着这句话快步赶起了路。   这一路上,客服不断用暗哑的声音提供卫惝的最新位置,云殊华闯入城中,风一样掠过一条条街道,面沉如水。   走在大街上行来去往的百姓见到这手中持剑的少年,纷纷惊惶着避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这人好似是来寻仇的,瞧他显露出来的杀气,可真是吓死我了。”   “这小公子看上去仙风道骨,颇有仙缘,难不成是个修为高强的道修?”   “你以为你是看面相算命的呢?如今这乱世,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道修……”   耳边嘈杂的争吵接连不断,云殊华却充耳不闻,他的双眼紧紧锁住街末某处拐角,沉声说:“还有多远?”   【十步之遥。】   云殊华手中的剑发出一声尖锐的吟啸,旋即兴奋地抖动着,提前预知到敌人的方位。   十,九,八,七,六。   云殊华倏然冲破人群跑起来,猛地拐入小巷中!   只见一红衣男子正蒙面牵着马朝巷外走,那马儿见到云殊华,赫然受了惊,后退着嘶鸣起来。   虽隔着面巾,还是能一眼看出,这红衣男子就是卫惝。   云殊华利落地转身,一个回旋便将佩剑对准男子的眉心甩出,后者慌乱地错开步子,躲避不及,肩上擦出一条血淋淋的伤口。   卫惝睁大眼睛,望着眼前杀气腾腾的少年,没来由地有些惶恐。   他捂住肩,眯了眯眼,冷声问:“阁下是何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出手伤人?”   云殊华歪了歪脖子,步步紧逼,右手成拳快速袭了上去!   卫惝连忙掏出短刃来挡,可此时的他到底是年轻,不过几招便有些抵挡不住云殊华凶狠的攻势,露出弱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到底是谁?知不知道爷是清虚门──啊!”   云殊华就着他手上的短刃,抵在卫惝喉咙上,低声说:“交出法华碑刻。”   法华碑刻……   听到这四个字,卫惝瞳孔聚焦起来,不屑地笑道:“就凭你也想拿碑刻?爷告诉你,如今还是魔界在掌权呢,轮不到你们这帮穷酸道人统治下界,东域玉墟殿永远归属于卫氏。”   云殊华从他手中抽出短刀,对准他的心口狠狠扎下。   一顶金色的罩层自卫惝身上显现出来,将云殊华手中的刀震在地上。   【我说了,你现在还不能杀他,否则后面的所有剧情全部作废。】   好,此时不能杀,不能杀便不杀。   云殊华做了个深呼吸,咬牙扯开卫惝上半身的衣服,四处翻找着。   衣襟里“啪嗒”掉出一块血淋淋的小石,卫惝见了,扭动着上前去,想要用嘴拾起吞下。   云殊华眼疾手快先一步夺了过来,那块碑刻还温着,血迹也未干涸。   刺鼻的血腥味灌入他口鼻中,眼前种种迹象表明,这块碑刻是刚刚从那人身上取出来的。   云殊华蓦然想起曾与景梵在朔望镇中的见到的幻象,那些细节一齐涌入脑海里,和眼前景象重合。   “这块碑刻,你是从谁身上拿下的?”云殊华青筋凸起,吼道,“他现在在哪里?快说!”   “有本事就杀了我,不过,我死了也不会告诉你。”卫惝蹭在地上笑嘻嘻地说。   云殊华抬起右手,一道剑影泛着天光落在卫惝脸上。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里慌乱又恐惧。   这人该不会……真的想杀了他。   那剑悬在头上良久,还未落下,卫惝便败下阵来,说:“别杀我,我说!”   “那个小乞丐就在远郊的破庙里,恐怕现在早已死了。”   云殊华本想给他点见血的教训,不知怎的又将佩剑等到地上,对准卫惝的后颈用力一击,将他击晕在地。   一会要见景梵,身上不能带血。   他迅速将地上的卫惝拖起来,找了某处死巷的废水缸,将卫惝丢进去,又加固了一层结界。   【你这是要做什么。】   “放心,”云殊华说,“让他晚一天回去通风报信,如此一来,这段时间内剧情线不会有什么变动。”   “时间不多了,我要赶紧找到景梵。”   云殊华将碑刻收好,俯身在雪地里捧起冰凉的雪粉,一点点将手上的血迹洗净。   他掸了掸身上的雪粒,足下生风,直接跃到楼顶,脚踩排浪般地砖瓦离开了这座城。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来时的地方。   云殊华快步走到河岸边,顺着被积雪掩埋的小路向破庙里走去。   彼时风雪大作,寒冷非常。   远远地,云殊华望见破庙的破木门板下,爬出一个纤细孱弱的小小身影。   那是一个瞧上去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衣衫微薄破烂,浑身是血,蜿蜒着爬在地上,带出冰天雪地里一道细瘦可怖的血痕。   那孩子浑身无力,浸没在雪堆里,努力抬头朝云殊华的方向看。   虽隔着一段距离,云殊华仍能认出那一双熟悉的星眸,里面淬着对生命的漠然。   云殊华心里狠狠揪疼,眼睛眨了眨,泪水便顺着眼角滚下。   他踉跄着跌上去,珍重又怜惜地将小小的少年揽在怀里。   少年浑身冰冷又僵硬,呼吸孱弱,面色惨白。   他缩在云殊华怀里,宛若清坞山上那一只脆弱易折的油桐树苗。   当云殊华止不住的热泪砸在那张尖削的脸上时,少年才微微睁开了眼,随即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对不起……”云殊华将他抱起来,“我来晚了。”   “你会好好的,千万别出事。”   怀抱里的人分量很轻,蜷缩在云殊华怀里,令他陡然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云殊华抱着年幼的景梵,离开城郊,返回城中。   他寻到一处客栈,将景梵放到床上,输了部分法力助他恢复外伤,又匆匆跑到城角的医馆,买了许多上好的伤药。   待处理完伤口,云殊华一刻不停地出了客栈的门,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花出去大半,为景梵赁了一座小院。   若记得不错,不久的将来,五域域主会找到这里,将他接回去。   云殊华努力回想着曾在隽宸殿温习的经史课,拼凑着有关景梵身世的句子。   定要安然无恙地保下他,不准有任何疏漏。   云殊华将昏睡中的景梵抱到院子里,出门买了许多肉菜,便迅速往回赶。   方出了肉铺,天色便昏暗下来,街边大大小小的摊贩摆在路口,小贩高声吆喝着叫卖。   “这位公子,要不要看看我们的香酥糕点?刚出炉的,新鲜着呢。”   云殊华顺着声音看去,略一思忖,道:“包些小孩子喜欢吃的,要多点。”   “好嘞!”   云殊华付了钱,手上便多了个纸包裹,随后路过糖铺,又买了几包不同口味的糖块。   一路上,余光扫去,警惕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待走到一处小饰摊前,云殊华忽然停了下来。   那摊贩主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对玉佩,心中一喜,便将它们呈上来笑问:“这位公子,可是瞧上了这对玉璧?眼见着便要到百花盛开的春天了,买来赠给家中的夫人,一起去赏百花节吧……”   云殊华的确瞧上了这一对玉璧。   不为别的,只因为其中一块,与景梵身上的一模一样。   他走到摊位面前,将左手拎着的包裹换到另一只手上,长指一挑,将那串玉佩拿了起来。   这么一看就更像了,说是如出一辙都不为过。   云殊华又拿起另一只,反复端详着。   此前他好奇了许久,与景梵那块玉璧相配的那只到底长什么样子,今天终于得见了。   云殊华又看了几眼,便交到小贩手里,朗声说:“这一对给我包起来,我要了。”   买完东西,他一齐带回了赁来的小院。   云殊华径自去后厨煨药,将袖口随意卷了两下,便开始做饭。   病患不宜荤腥,这一餐必须做得清淡些。   可一想到景梵那瘦弱不堪的样子,云殊华就忍不住鼻酸,他一人站在厨房里,一边切菜,一边掉眼泪,过了好半天才止住情绪。   半夜,景梵终于幽幽转醒。   云殊华就伏在他身旁守着他,许是这些天太困太累,竟不小心睡着了。   直到传来房中传来什么事物落地之声,他才警觉地坐了起来。   云殊华向身后看去,只见景梵摔倒在地,紧紧皱着眉。   “你身上还有伤,为何要下床?”   他连忙将景梵扶坐在床上,说着便要掀开他的衣领去看伤口。   冰凉的手攀着云殊华的手臂,力道不大,隔着衣料触在肌肤上,满满的抵抗意味。   云殊华一怔,抬眸看去,就见景梵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手,眼里如一潭死水,不带有任何起伏波澜。   他在抗拒他的碰触,眼中写满了疏离与不信任。   云殊华的心被刺了一下。   他收回手,不由得偏过头,声音模糊地胡乱解释了一句,随即转身为他端饭。   这一顿饭,是他喂景梵吃下的。   小孩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关心,向来死寂的心海忽的被人拨动,只能鼓起勇气,悄悄地观察着眼前的人。   一边忍不住想接近,一边又在害怕,若是巴巴的凑上去,又被这人一刀刺入心脏,该怎么办呢?   可是眼前的人没有。   他只是看着自己服了药,取出油纸包着的一颗奶糖,轻轻地塞在自己嘴巴里。   眼看着他吃了一颗,云殊华随手挑了个别的口味的果糖,奖励似地又喂了进去。   景梵的犬齿尖尖的,咬在手指上,留下浅淡的印子,有些发痒。   云殊华的声音也变得柔软,他摸了摸景梵的发顶,嘱咐道:“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桌上放了钱,若是不会自己做饭,就出去吃。”   “大约再过一段时间,自会有人来寻你,你不要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云殊华看了眼窗外,旋即站直身子,后退几步,对景梵摆摆手。   “我走啦,今生有缘再见。”   他转过身,眼眶红红的,推开门闯入浓重的暴风雪中。   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跌倒的闷哼声,云殊华回过头看,只见景梵跟着追了出来,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他。   云殊华连忙将他抱起,细致地拢好他的衣襟。   “不可以跟出来,乖乖在房里睡觉,要听话。”   景梵眨眨眼,声音透着些嘶哑。   “你,你为什么要走?”   云殊华羽睫颤了颤,眸光落在地上。   “因为我要赶回去救人,他很需要我。”   “不过……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云殊华将他放下,变戏法一般摸出一块玉璧放在他手里:“这是送你的礼物,一对玉璧,你一个我一个,无聊时便拿出来玩玩,怎么样?”   他念出一个口诀,就见屋外暗沉的夜空中,出现一条明亮闪烁的银河。   景梵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他抬起头,眼睛里映出细碎的星光。   “你看那条银河的两侧,是不是有两颗很亮的星星,它们一个叫牛郎,一个叫织女,每逢七夕乞巧节,才能跨过这么远的距离见面。”   景梵顺着云殊华的声音看去,轻轻问道:“它们……为什么要相见。”   “因为它们心系彼此,互相牵挂。”   云殊华将那块玉璧包裹在景梵的手里,诱哄着他。   “我们来做个约定,下一个七夕到来的时候,我们会再见的。”   这一次,云殊华同他认真道了别。   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像坠入凡尘的谪仙,来无影,去无踪。   景梵握着那块玉,怅然若失。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殊华先生……很抱歉,现在需要你自己来开启回去的通道了。】   来时的河岸旁,只站着云殊华一人。   他蹙着眉,还没说什么,便听得客服用变了调的电音继续在脑海中与自己交流。   【检测到你的生命值正在流逝,这证明我的权限也即将消失殆尽,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将自己拟人角色身上的全部法力赠给你,来帮助你完成最后的使命。】   云殊华眉心一凉,顿时感到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灌注在身体里。   【云,云殊华──先生……】   客服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回去的法诀,和来时一样。】   “好。”   身前倏然出现一把折扇,云殊华上前握住,随即向上一抛。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话音甫落,四周的大雪纷扬在空中,形成一个冰冷且巨大的漩涡,将云殊华全身环绕。   他用尽浑身力气,对着头顶的折扇施法,冷凉的雪砸在云殊华的脸上,手上,将他裸露的皮肤冻得通红。   这次回去,竟然要这么难。   云殊华咬牙支撑着,不知过了多久,折扇才隐隐撑开一条细微的裂缝。   他继续输送着法力,浑身如坠冰窟,意识晕眩。   为了清醒回神,云殊华颤声问:“客服……你还在的,是吗?”   脑海中响起微弱机械的男音。   【抱歉,我可能要消失了。】   【不过在此之前,游戏管理员仍然会陪着你,如果你想聊天,或是听一些笑话,我很乐意提供。】 第105章 无忧无怖   玉墟殿前,荒诞还在继续上演。   清虚门所有门徒齐齐跪拜下来,恭敬地看着庭院中的卫惝,低吟道:“恭迎东域域主即位,得天道助,兆民之望,祚于世享……”   眼见五域大势已去,越来越多的魔修跪坐在地,对卫惝俯首称臣。傅徇则站在一旁悠悠看着,既不跪拜,也无动作,仿佛在等待什么。   被人束缚住的沈棠离见到此景,哀伤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就在这时,那深深刺入雕柱的问月发出一声尖锐的剑吟,被钉在柱上的魔修软绵绵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   问月倏地飞出,划开长空,径直而下,稳稳当当戳在景梵身旁,铮鸣之音不绝于耳。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只血手顺着锋刃而上,轻颤着握住剑柄。   傅徇闲适的表情凝滞在脸上,他就站在不远处,双目紧紧盯着地上的血人,脸色微沉。   但见景梵一手撑地,一手握剑,竟将那副残躯撑了起来。   他的发丝粘连着干涸的血迹,垂在鬓角旁,一袭白衣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被大大小小十数处致命伤染得血红。   “本座还未死,谁敢谋东域的权?”   景梵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都到了这份上,竟还没死。   卫惝偏过头,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阴森森道:“就凭你,一只没用的蠹虫,也想揽我的路?”   他抬起手,立时拈出几支镖,面色不善地向景梵走去。   手臂赫然被人拉住,傅徇走上前来,快速低语道:“为避免夜长梦多,还是给他一个痛快,现在就杀了他。”   “杀他,太便宜他了!”   卫惝一把挥开傅徇,狞笑道:“我就是要让他死前亲眼看着东域是如何易主的!”   话音未落,天色骤然变得晦涩。   霎时间,山河动荡,狂风大作,浓墨一般的乌云笼罩在清坞山上,萧索冷风卷起地上无数落叶,在空中快速形成漩涡,树木拔地而起,天际出现几道刺眼的闪电!   众人被吹的东倒西歪,一个个恐慌道:“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忽然这样?”   傅徇晃了晃身形,忽感到体内的法力不受控地流窜起来,当即拽住卫惝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用碑刻做了些什么?”   “我……”卫惝方要辩驳,脸色一白。   为何法华碑刻与自己没有了感应?   他翻便全身上下却一无所得,连忙催动法力去寻碑刻的位置,仍旧没有回应。   “我的碑刻,我的神迹,在哪?!”   卫惝凶狠的眸光落到景梵身上,骂道:“一定是他!一定是景梵夺走了!”   黑压压的浓云攒聚在玉墟殿上方,只见一块捆着数条锁链的巨石虚相浮现在空中,细密的碑文闪着金光于墨云中铺展开来。   在场的道修与魔修俱抬头去看,那庄重威严的字句雕刻入脑,叫人不由震颤着臣服膜拜。   雷声滚滚,所有人双膝一软,跪倒着伏在地上,冒出冷汗。   “这是……天道显行了……”   “难不成,这,这是天罚?”   沈棠离跪在人群中,眸光一瞟,这才发觉除却景梵外,其余人皆是虔诚叩首的样子,就连卫惝都不得不捂住颤栗悚怵的胸腔,蜷缩着拜服。   他望着昏暗的天色,目光有些迷离:   “从未想到,天道降世时,天地间竟是这样一副晦暗浑沌的样子......”   众人上方,一道冰蓝色的法芒混同着雷电搅开撕裂的气流,隐隐地,上方出现一个少年的身影。   但见他雪衣随风猎猎翻飞,发丝飘扬,手持一柄横弓,冷冷地睥睨着众人,法相庄严,竟似天神降临。   傅徇抬眸看去,惊道:“殊华!”   云殊华没有理会傅徇,朗声开口道:“卫惝,你违逆天道,手持假物伪造传承身份,妄想将东域域主取而代之,欺瞒全天下,其罪当诛!”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黄钟大吕,教人心尖一颤。   “你在胡说些什么?!那法华碑刻是真正的神迹,并非伪造,”卫惝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云殊华,“满嘴的胡言乱语,混淆视听,你才该死!”   “哦?可法华碑刻分明在我这里。”   云殊华信手变出一块石头,在空中抛了抛,那石块折射出的碑文与天上的经文法印共同形成完整的梵诃偈语,下一瞬,灵彩乍现,断虹当空。   众人看清楚少年手中的东西,皆是一惊。   为何这个少年手中也有法华碑刻?!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是如何从我手上盗走的?将它还给我,还给我!”   卫惝癫狂地冲上去,脚下一跌便扑了空。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云殊华身处虚空之中,右臂一抬,慢慢对准卫惝拉出一个满月的弓形。   “欺天灭世,死不足惜,今日便将你了结,以慰天道。”   随着云殊华蓄势的动作,浮现在空中的金色经文汇聚成道道流光,幻化成一支金羽穿云箭。   繁复的碑文印相环绕在少年身后,形成巨大的回轮,映照着他清隽的侧脸。   日星隐曜中,隐隐出现仙鹤的虚相。   云殊华轻轻说了三个字:“去死吧。”   贯耳的轰鸣爆裂声在玉墟殿前炸开,那穿云箭以迅雷之势正中卫惝的胸膛,爆发出的闪耀光辉令所有人眼前发白,几欲短暂失明。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卫惝看着射在自己胸腔正中的箭,不可置信地垂着头,他双膝无力跪倒在地,两只手颤抖地握住羽箭的末端,想将它拔出。   “啊!!”   金色的流火将他手上的肌肤烧得焦黑,鲜血汩汩顺着伤口淌下。   卫惝尚未瞑目,便侧躺在地,顷刻间没了呼吸。   围观的众人慌乱地退后,恐惧又敬畏地看着神明一般的云殊华,手中的兵器也掉在地上。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   眼睁睁看着卫惝在身旁死去,傅徇心中一沉,意识到形势即将发生反转。   他偏过头,向远处的清坞山门望去,凝心感受,便觉一队大军正快速赶来。   应当是玉逍宫的兵马,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及时。   想到这,傅徇稍稍安心下来,转身便向人群外走去。   忽然,云殊华对着天空连射三箭,玉墟殿前的魔修一个接一个嚎叫着滚落石阶,口中吐血,转瞬便没了命。   疯了,真是疯了。   傅徇加快步子,忽见绯红的一片如潮水般向玉墟殿前涌来,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玉逍宫的人马。   是绯影军!   他暗道不好,手中玉笛幻化成一把长剑,正欲杀出一条血路逃窜出去,眼前却猛然划过一片青色。   旋即喉咙被人死死掐住要害,身后传来索命般低沉的声音。   “父亲,您还想逃到哪去?”   傅徇的膝弯被江澍晚狠力一踹,当即仰翻在地,他抬眸看着江澍晚的脸,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我生你养你,你要恩将仇报?”   “如何生,如何养,我怎的不知呢?”   江澍晚掐住他的脖子,手下使力:“我的父亲,我浑身上下哪一处伤不是拜你所赐,时至今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那又如何,若不是我将你养大,你早就死在东域某处──呃!”   傅徇心脏处传来剧烈的刺疼感,他脸色一白,使力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只见沈棠离拖着血淋淋的双腿,膝行在他面前,手上正握着插入心脏的刀柄。   他双目清明,对着生命渐失的傅徇微微一笑。   “傅宫主,我这条仙尊大人的狗,当得可还令你满意?”   傅徇面色青紫,早已说不出话,他身体抽搐着,失去了最后一丝气息。   短短时间内,玉逍宫与清虚门的主人都死了。   魔修与道修四散逃开,厮杀,掠夺,疯狂地与绯影军交戟而战。   这场闹剧,总算是到了头。   云殊华落到地面上,眼前一黑,喘息片刻才站稳脚跟,他扔掉手中的摘星,踉跄着向景梵走去,短短的一段距离,如同走在刀锋上,往前一步,五脏六腑便翻滚着,灼烧着他的躯体。   走到景梵面前,他支撑不住地倒下,口中吐出大滩鲜血,意识昏沉。   景梵松了问月,伏上前与他的手交叠而握,可他手腕遭人砍了一剑,不论如何使力,也只能虚握着,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给他安全感。   两人身上满是血腥味,云殊华却伸出双臂,勉力抱上去,倚在他怀里。   “师尊。”   景梵呼吸错乱,长睫颤了颤,心痛如绞。   云殊华将法华碑刻取出,放在景梵手心中:“拿着它,它会保护你,会没事的。”   “私自借用师尊的东西演了一场戏,现在总归是,物归原主了,咳咳……”   大团大团的鲜血,刺痛景梵的双眼。   他看着手中的碑刻,眼睛一闭,热泪便砸了下来。   “小华,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景梵声线颤抖,喉咙哽咽。   云殊华强撑着点点头,说:“可是,我从来没怪过你。”   他感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便强压着痛意,用极低极细弱的声音,靠着景梵说话,鲜血从他口中断断续续滴落,渐渐变为血柱,洒在景梵干涸了发黑血迹的胸膛上,血迹交缠,复又变为鲜红。   景梵流着泪,双臂无能地虚揽着他,感受着云殊华渐凉的体温,低头与他厮磨着,紧贴额头。   两人心照不宣地贴在一起,感受着生命的消逝。   “能不能,能不能不走?”   景梵恳求着,泪水便止不住地流:“能不能永远在一起,我爱你,我舍不得。”   云殊华与他对视,通红的双眼一眨不眨:“我知道,我知道的,因为我也一样。”   他小心翼翼抱着景梵的腰,避开他的伤口,慢慢深呼吸,去嗅他身上的清莲香。   景梵悲恸地闭上眼,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如此恨自己的无能。   恨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连给爱人一个怀抱的能力都没有。   反倒要对方竭力覆上来,两人才能有片刻的温存。   景梵咬着牙,只觉心中酸疼难忍,痛苦不迭。   “师尊,最后的时间能与你一起度过,我已经很满意很满意了,”云殊华鼻尖发酸,“再让我抱抱你吧,就算痛,我也不会放开了。”   他轻轻靠着景梵的肩,泪雨潸然。   感受到云殊华的气力加快消失,景梵知道,这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征兆。   “小华。”他低下头颤声轻唤着。   “下辈子,能带我去你生活过的世界看一看吗?”   怀里的少年虚弱地笑了笑。   “一言为定。”   他睁开眼,抬眸看着暗沉的天。   “我死了,绝不会腐烂在泥土里,我要变成一颗星星,飞到天上的银河中。”   景梵浑身瘫软,牵着他的手,血滴在他的眼角,混着泪打湿耳朵,头发。   怀中人的分量变得愈来愈轻,化成细碎的光芒,消逝于无形。   良久,只有一朵卷着边儿的白莲落在景梵身旁。   与那朵花一起的,还有一块粗糙的星盘玉佩,静静地躺在原地。   景梵垂眸,泪水滴在花瓣上,玉佩上,血泊里。   彼时风卷云舒,天边已大亮。   萧瑟凄凉之景散去,曙光重返清坞,万物归于太平。   这世上有一个人消失了,却有许许多多正在生活的人在不知情的境况下保住了性命。   一日复一日,山河复太清。   ……   妙色王求法偈有云: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世间之理,大都如此。 第106章 如梦泡影   长河无波,脉脉流动。   顺着曲折的河岸向上游慢慢地走,只见几片葱绿的落叶在河心中涤荡着,顺流而下,飘向远方。   上前将落叶捞起,那叶子沾着水珠从指缝中溜走,惟余一点水光,晶莹地躺在掌心中。   雾霭罩顶,跨越清澈见底的河床,便来到了一片江心洲。   依旧是那一棵巨大而古老的菩提树,荫蔽中,蓝衫男人伫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双手负在背后,似有所感,转身看着江心洲边一道缥缈的虚影。   “你来了。”   男人冰蓝色的眸子沉沉地凝视着他。   那虚影怔愣了一下,好半晌没有反应。   心绪却莫名地安宁下来。   男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有舍有得,大舍大得。你这一生舍了这么多东西,却一无所得,如今在菩提下作忏,可曾有过后悔?”   虚影皱着眉,微顿:“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男人惊讶地哦了一声,笑了笑说:“那么你认为,值得吗?”   “以我一人之力扭转乾坤,换河清海晏,有什么不值的。”   “来,”男人衣袖轻拂,对着那道影子勾了勾手,“看看这尘世沧浪之水,会不会因为你的付出而有所改变。”   走到洲边,只见水面之下现出一副山河湖海的画卷,那其中大大小小的人在提剑打架,有的掉了脑袋,有的掉了胳膊,有的面露悲色,拼了命地向外跑。   不多时,画卷延展至末尾,只见天地萧索,一派凄凉,许多人正举着杂七杂八的工具垦地伐木,看不见的角落里,仍有穿着黑衣的魇鬼在暗暗地盯着他们。   影子默了良久,说道:“百废待兴,来日可期,这正是我想要的。纵然余孽未除,比之先前也安定了许多。”   蓝衣男人垂眸睨着河中粼粼波纹,轻声说:“你觉得值得,那便是再好不过。”   “不过,我为何会在这里,”虚影警惕地看着他,“我不是死在那场大战中了吗?”   “唔。”   男人微微一笑,挑眉道:“看来你都忆起了……云殊华。”   这个名字说出口,便像咒语一般刺入影子的脑海里,他头疼地捏住眉心,连忙说:“你到底对我做了些什么,我为何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其余的记忆回想起来却异常模糊。”   “那些记忆不过是你在下界遇到的诸多烦恼,如今你脱离了下界,那些记忆也不该留。”   男人眸色一暗,悠悠道:“现在,你有一个永远留下来的机会,你愿不愿意接受?”   云殊华没有拒绝,只反问:“接受如何,不接受又如何?”   “接受了,你便能超脱欲界,得道永生,与我生生世世操纵下界命盘。”   “若不接受……”男人叹息,“你还能去哪呢?”   “……”云殊华思忖再三,定睛道,“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刚才你说得道永生,莫非真的是这个世界的神?”   “还有,你为何要顶着我友人的脸。”   云殊华面上划过一丝厌弃:“他已经故去了,你何必再以此面貌现身。”   “你不喜欢吗?”男人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我本无真身,可以化作你想见的任何一个人。”   话音甫落,白衣委地,莲花盛开。   云殊华看着眼前人的样貌,瞳孔针一般地缩了缩,扬声道:“我见过你,在裉荒山上,你曾经入了我的噩梦,假扮成别人的样子。”   男人剑眉微挑,不置可否:“有时闲来无事,也会愿意去下界逛一逛。”   云殊华偏过头,努力不去看那张熟悉的脸:“既然你有这样神通广大的本事,还是劳您将我送走吧,碧落黄泉,我该去哪就去哪。”   “你不愿意留下来?”   云殊华摇摇头:“我这人有七情六欲,心里也有执念,不适合做这样的逍遥神仙。”   男人脸上燃起一丝兴味:“执念,你有何执念?”   云殊华闭了闭眼:“太多了。”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你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泡影,唯有永恒才是最真实的。”   云殊华阖目不语,显然不愿意再谈。   男人碰了壁,却并未发怒。   他略略思索一番,这才开口:“罢了罢了,难得遇见一个有趣的人,到底是我留不住。你该去往何方,便去吧。”   他取出一把折扇,对着河心轻扇,只见一叶扁舟浮荡在碧波中。   云殊华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男人面前,又变成一具沉睡的实躯,躺倒在扁舟上。   那小舟载着他飘荡着去往下游,不过片刻,便隐没在浓雾里。   男人身上光华流转,不久又变为蓝衫蓝眸的模样。   他摸摸下巴,语气莫测道:“不过,我本来就是这副样子,何来假扮一说?”   然那舟上的少年已听不到了,不知命运将他引往何处,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菩提无风轻摇,几片绿叶落在男人的肩上,又随着他的动作掉入水中。   每一叶落下,即代表尘世一造化。   因缘相扣,涤故更新。   转眼间,距那场死伤惨烈的清坞之战,已有三年。   这些年来,中域突起,取代了往日南域的地位,愈发鼎盛。   洛圻山广开求仙问道之路,收了不少慕名而来的弟子,香火绵延不绝,隽宸殿前更是仙雾缭绕。   昔年中域域主九死一生,如今仍是五域仙盟之首,稳坐仙宗宝座。   在沈氏仙宗的带领下,五域皆起死回生,逐步回到正轨,如今百姓和乐,万民富饶,无人不尊崇他、敬爱他。   于此同时,那战败的清虚门与玉逍宫被正义人士悉数清剿,虽时有漏网之鱼在外作乱,人们心里也清楚,迟早有一天这些作恶之人会被诛杀殆尽。   而那雪中送炭的悬泠山,亦安得一隅,守护族人,生生不息。   “仙宗大人,您该回了。”   有一小侍推着轮椅步履匆匆进了花园,低声提醒着亭中静立的沈棠离。   三年过去,他的容颜依旧如初见那般清俊风雅,透着朗月清风般的温和气质,教人不敢上前亵渎。   不过,与从前相比,沈棠离戴上了更繁重精致的金冠,身上的紫服华丽而繁琐,可见如今的他身负更多的重任,也失了不少闲适安逸。   远远望见那张轮椅,沈棠离撑在亭中石桌上,僵硬的腿一点点向亭下走。   小侍不敢推轮椅上前。   这些年请了无数神医为仙宗大人治病,皆说那双腿是治不好了,可偏偏仙宗大人不听,每日揉按、尝试行走,时日一久,竟真的有效。   沈棠离额角冒出细汗,一步走到轮椅前坐下,面色如常道:“新入门的弟子可有按时修行?”   轮椅压在鹅卵石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侍俯首道:“回仙宗大人,此次拜师大典共入山一百一十八名弟子,每日辰时初候在隽宸殿诵读经史。”   “带本宗前去看看。”   “是。”   越靠近隽宸殿,弟子拖长嗓子背书的声音就越明显。沈棠离坐在殿外,无声地瞧着满室少年捧书诵读,心里说不出的安定。   正在殿前巡走的仙使瞧见他,步子一顿,旋即垂眸颔首行礼。   沈棠离亦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上前迎接。   学生的清澈嗓音还在响着:“卫氏嫡子湛,性善心柔,懦于威慑,致生灵涂炭,五域携天信之物登入清坞……”   沈棠离听了一会,淡声道:“改日与仙使说,将那些经史补充删减一些。”   “这些都是他们的师兄入门时学的东西,现下早过了时。”   “遵命。”小侍乖巧。   “回院子吧,本宗乏了。”   轮椅推到沈棠离的寝院,小侍识趣地退下,只余他一人。   沈棠离转动轮子,边向前缓慢移动边想:时间已过了这么久了么?   昔日那群少年聚在洛圻山修习玩闹的场景历历在目,细想一番,恍如昨日。   如今代代更替,洛圻风景如旧,人却已换了一批。   思及此,他又不由得笑了笑,在心里暗道自己多愁善感。   轮椅行到某处,忽然停了下来。   耳边传来细微的石子响动。   沈棠离偏过头,声音低沉道:“这位廊檐下躲着的不速之客,可否出来说话?”   大红的廊柱后闪出一道黑影。   来人一身玄衣,头戴帷帽,瞧上去一副游侠作派,手上持一柄长剑。   他无声走上前,距离沈棠离几步之遥便停顿住。   “擅闯洛圻是重罪,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冷哼一声,嗓音粗嘎艰涩:“你们拦不住我,就算我犯了重罪又如何。”   沈棠离但笑不语。   他抱臂沉声开口:“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求。”   “哦?”沈棠离面上惊讶道,“阁下不妨详说。”   那人默了默,旋即冷冷道:“还请沈仙宗亲自去一趟清坞山,传一则消息。”   他从衣襟里取出一枚小竹筒,迅速扔到男人怀里。   沈棠离从中抽出纸条,大致看了看,敛起笑容:“这消息你是从哪得来的,是否属实?”   “我是五域中四处流浪的游侠,此事乃我亲眼所见,断不会出错。”   那人被质疑,似乎是有些恼怒,简单解释几句后转身便走。   沈棠离点点头,对着黑色的背影道:“澍晚,多谢。”   那人脚步一滞,足下一点,消失在庭院里。   作者有话要说: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来自唐代鸟窠道林禅师。   感谢读者“辻阎”灌溉的10瓶营养液。   感谢读者“HELEN小宝”灌溉的2瓶营养液。 第107章 青青子衿   仲夏时节,南域渚城暖风拂面,百花飘香。   护城河畔的符荫寺前,一辆华丽低调的马车缓缓停靠。   立时有两个小沙弥自大开的寺门疾步赶来,对着马车方向俯首道:“申小姐一路奔波辛劳,首座特命弟子前来迎接。”   车帘被随行的婢女缓缓拉开,只见一身着对襟粉衫的少女笑吟吟地走下来,黛眉浅淡,凤眼微微上挑,容颜姝丽。   “多谢两位小师傅,”申妙绫提着裙摆,跟着沙弥迈入寺门,偏过头唤道,“晴雪,公子来了吗?”   身旁的小丫鬟凑到小姐身旁捂嘴偷笑:“回小姐,公子生怕您见不到他,早早就在寺中等候了。”   申妙绫听罢,脸上浮起一丝赧然的红晕,淡声嗔道:“不许胡说……!他怎么可能刻意等我呢。”   若是真有这份心,不可能邀他游寺千万次,他才不咸不淡地应下。   更不可能将两人的婚事拖到现在。   一想到那张惹人心动的脸,申妙绫不由得甜甜一笑,旋即又敛起笑容,眉间染上淡淡的哀愁。   恐怕那人心里只有父亲安排的公事,对感情一概不过问。   “小姐,”晴雪注意到申妙绫的出神,劝慰道,“小姐莫担心,总归不是有老爷给小姐撑腰么,老爷可是渚城城主,申家又于公子有救命之恩,依奴婢看,只要老爷插手此事,公子是断不能拒绝的。”   这些道理,申妙绫不是不懂,可是──   “若是以恩情为挟命他娶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况且,日后他若是忽然恢复了记忆,又出家去修道了怎办?”   说话间,一众仆从已跟着她们一起步入佛堂。   威严的佛像前,首座正阖目念着颂文,只见一华服青年背对而立,身姿挺拔若仙鹤一般。   听到身后的响动,他慢慢转过身。   “妙绫妹妹。”   男子的嗓音如山涧清泉,申妙绫听了,心神为之恍然。   眼前之人眉骨俊廷,五官深邃,杏状的双眸中盈着明亮的光辉与笑意,顺着颌角向下望,脖颈间喉结滚动,被金丝勾勒的玄色襟领衬得皮肤更加白皙。   不知是不是黑色的华袍更衬气势,惊鸿一瞥之余,只觉得他和善的笑容里藏着凌厉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压迫感。   这与三年前的他极为不同。   昔日在东域郜城观灯节相遇,他穿着莲花白的道袍,形容漂亮,活脱脱一个翩翩美少年。交谈时虽多有推拒,却平易近人,教人忍不住靠近。   如今他变得更成熟了一些,那些被忘却的经历过往,也为他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危险。   申妙绫笃定此人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不然怎会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他第二次?   又怎么会那么巧,让她发现了在河岸旁昏溺的他,将他带回渚城。   这一转眼,三年便过去了,少年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先前的犹豫在看到他的这一刻悉数烟消云散,申妙绫满含得意地想,就算他记不起来过去也不要紧,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待在渚城就够了。   水滴石穿,总有一天她能走进他的心。   “云哥哥!”   申妙绫走到青年面前,娇声道:“不是说要陪我来许愿的吗,为何方才见你也在拜佛,在许什么愿啊?”   青年挑了挑眉:“前些日子听同侪说南海发了大水,左右闲来无事,便为那里的百姓祈福。”   “祈福?”申妙绫有一瞬间失落道,“除此之外,你就没有什么其他想求的吗。”   “就是,有关你自己的……”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青年微怔,笑道:“关于我自己,一切顺其自然便可。”   “妙绫妹妹不是说要来符荫求姻缘?倘若再与我说下去,庙里的佛祖可要不高兴了。”   申妙绫当即睨了他一眼:“哼,这就去。”   青年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欲向外走。   “等等!”   申妙绫叫住他:“父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倘若届时他再次提起你我的婚事,云哥哥要怎么办呢?”   青年的身影里在明亮的天光中滞了一瞬,随后慢悠悠地道:“不怕,我来解决。”   寺外鸟语花香,风景怡然。   待申妙绫求了姻缘回身看时,那华服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彼时婆娑雾渺,琴声阵阵。   东域清坞山前,有贵客来访。   木质的轮椅轧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庭院,听到沈棠离的吩咐,身后的小侍缓慢将轮椅停下。   不多时,玉墟殿外出现两道高挑纤长的身影。   “拜见仙宗大人。”   风鹤拱手垂眸道:“不知仙宗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算起来,自清坞大战后,这里便少有客人拜访。沈棠离越发的忙了,平日里除了传信,鲜少踏入东域。   这次竟不顾腿疾,亲临清坞,想必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沈棠离看了眼风鹤,又将视线转到一旁的惊鹤身上。   他注意到打量的目光,露出微笑,清风吹起那挡着左眼的细碎刘海,显出瞳色极浅的眼睛。   “仙尊可还安好?能否带我去见见他。”   “此时应当在星筑中小憩,仙宗随属下来。”   惊鹤走上前,接过小侍的轮椅,跟在风鹤身后向星筑走去。   越过回环曲折的游廊,苍翠繁茂的竹林将镜湖裹起,楼阁画栋雕梁,钟磬阵阵,顺着石子路来到一处荷池。   看到水中亭亭玉立的莲花,沈棠离轻轻嗅了嗅,问道:“什么味道这样的香,竹叶还是莲花?”   暧柔的和风吹出片片浅白色的花瓣,惊鹤听闻,答曰:“是仙尊大人亲手栽种的油桐花,这些年来每逢合适的节气便种下些树种,三年过去,也存活下来不少呢。”   沈棠离了然地颔首。   三人移步换景,待到走近荷池,便见到了正伏案闭目养神的男人。   那小案就搁置在镜湖不远处,墨砚清香扑鼻,一支未干的笔架在一角,几本经文摞杂在一起,长长的卷轴铺展在地。   若是目力极佳的人,自然能看出卷轴上一笔一画苍遒有力的字迹工整而密集,透着虔诚的意味。   景梵披着月白的长衫,一手支额,似是睡着了。玉冠束起的发瀑布一般垂在案前,松散在洁白如玉的侧颈。   兴许是睡着的缘故,他眉目间的戾色隐去,冷峻的五官也略显柔和,与身后的幽景正相衬。   沈棠离怔怔地看着小亭处临荷而歇、沉沉睡去的景梵,默然不语。   隔着一段距离,惊鹤不敢扰人安眠,只低声说:“.....自从三年前那次大战后,仙尊大人时常睡在这里。”   有时一待便是一整日,除了栽花种树,便是手抄道法佛经,一本又一本,连风鹤与惊鹤都数不清景梵到底誊写了多少经文。   若是累了,便在此处睡去,有时能听到他的梦呓,就算是在梦中,仙尊的眉也大都是皱紧的。   他变得寡言,少眠,身上的杀气与暴戾经过时间的清洗,消去了不少。   沈棠离看着那道清影,不忍上前打扰,心中慨然,陷入沉思。   变故竟能这样改变一个人么?   一个从来不信神也不信佛的人,如今竟然能日复一日地手写经文,渐渐地成为虔诚的信徒。   若是在几年之前,沈棠离断然不会想到景梵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真是可叹。   沈棠离幽幽叹了一息,再次抬眼,便见案前小憩的景梵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星眸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唯有平和,沉寂与清冷。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沈棠离,右手从架子上取下豪笔,蘸了蘸墨。   沈棠离拳头抵在唇边,轻声咳了两下,身后的风鹤与惊鹤躬着身子退下,他转动轮椅,走到景梵面前。   “仙尊大人好雅兴。”   景梵长指挑开书卷某页,沉声开口:“什么事?”   “此次前来,确实是有件事要劳烦仙尊大人,”沈棠离娓娓道来,“南域磬苍山递了消息,说是渚、崎两地有魔界残部作祟,两位城主心系百姓,想请仙盟出面解决。”   “本该是南域的份内事,为何磬苍山不解决,反要报到中域?”   “这案子是我拦着不让磬苍山出马的,”沈棠离定睛看着他,说,“我想请你出山。”   景梵瞥了他一眼,并未回话。   “仙尊大人该不会以为是我小题大做了吧,”沈棠离勾唇,“这些天我一直在找合适的时机,总算挑中了这个机会,还请仙尊择日下山。去晚了……可能就见不到云殊华了。”   这个名字一出,一团墨汁便滴在卷轴上,洇开大片经文。   云殊华这三个字,乃是五域五山的禁忌,凡经历过当年战事的,无人敢提起。   如今轻飘飘从沈棠离口中说出来,才发觉原来日子已过了这么久。   景梵垂眸,望着桌案上的佛经,那笔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良久,他哑声问:“他现在在哪里?”   沈棠离道:“如今在渚城城主申家府邸,接了这个案子,便能顺水推舟地见到他,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我可是为仙尊找了许久……”   后面的话,景梵已经听不到了。   他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字迹,看着它们在视线中模糊成一团墨水,再也看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前的云殊华:小可爱   三年后的云殊华:大帅哥   三年前的景梵:神是什么,佛是什么,我一个都不信   三年后的景梵:手抄佛经,祈求老婆回来   【点烟】鹅子变帅了,得让师尊有点危机感…… 第108章 巫云楚雨   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姐姐发大财,这章感情进展,脖子以上,求求了!!   推荐一个本章适配BGM,pianoboy的《花临》,这首曲子刚好也是讲油桐花开满山坡的故事,作者也是听着这首音乐码出来的字~   感谢读者“疏星”灌溉的10瓶营养液   感谢读者“魂子邪”灌溉的1瓶营养液   越过南域无忧山,顺着涪水河乘船而下,途径禺、驷、崎三地,山峦起伏间藏着一座开满时令花的城,便是南渚。   船家立在船尾,一下一下地摇着橹,欸乃声声,砸在过路人的心上。   路旁开满了淡紫色的绣球花,浸了水的船头击在岸上,轻微地晃动起来。   船家轻轻一跃蹦下船,拽起绳子绕着船柱墩子打了个结实的扣,吆喝道:“公子,渚城到了。”   那船舫的竹帘掀上去,身着雪白窄袖缎袍的男人迈着步子走出来,朗声道:“多谢。”   他一现身,周围的景色霎时变得生动。来往路过的女子纷纷向这里乱瞟,又碍于男人冷淡的神色而不敢上前搭讪,只得悄悄地打量着他。   此次前往渚城,景梵并不想声张,故而乔装改扮得低调了一些。   可他身量颇高,衣着骑装利落简洁,勾勒出宽肩窄腰,行走间更显一双腿修长笔直。   景梵与船家告了别,踏上岸,眸光打量着眼前人来人往、安宁富盛的街巷,一刹那,许多思绪纷涌上来。   这就是他生活过的地方。   景梵负手在街上走着,脑海里闪过沈棠离说的话。   “他虽好好活着,对前尘往事可是忘得干干净净,仙尊可莫要平白招惹他,引他生疑。”   忘得干干净净,那便是,不会记得自己了。   若是他有了新的生活,还愿意和自己回去吗?如果不愿……又要拿他怎么办。   景梵闭了闭眼,不敢再细想下去。   一路顺着长街前行,到了一处高耸古朴的茶楼,景梵迈开长腿跨进去,寻了僻静的角落点了一壶茶。   周围坐着的大都是商户、书生一类,见到景梵如此惊艳的面孔,一个个都悄悄观察起他来。更有甚者大胆问道:“瞧公子一表人材,面容陌生,应当不是渚城本地的吧。”   就见那俊美的男人对着他们淡淡颔首,语调低磁缓慢:“在下是东域人氏,来此地寻亲。”   “寻亲?公子是要寻什么人?”   景梵沉吟道:“拙荆。”   “哦……”那人顿时明白过来,笑道,“莫不是尊夫人回了娘家?公子远道而来,亲自迎接,想来与尊夫人感情笃深。”   景梵把玩着手上的茶杯,修长的指尖点了点桌面,对那人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算作回应。   对方盯着他的面容愣了好一会,直到茶楼二层传来响亮的醒木拍击声,这才转过头。   一时间,所有人都向二楼看去。   只见一摇摇晃晃的碧衫说书人手持抚尺走到桌前,拖长声调:“诸位,今日我们还要说回这三年前的清坞山大战。”   掌声雷动,越来越多的人走入茶楼坐下,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上次正说到紧要处,我们哥几个回去了都没睡着,您这次可一定要说完!”   说书人从店小二那里顺来一碗茶,大口灌入狠狠咽下,神清气爽道:“上回说到,那清虚门与玉逍宫闯入清坞山门,意图夺篡东域域主之位,仙尊大人为守护玉墟殿,被那两个阴险狡诈的魔修打成重伤……”   景梵拎起茶壶,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酽茶,氤氲的雾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他的表情。   “千钧一发之际,清虚门的魔头趁虚而入,正欲宣告天下,自己才是这五域真正的主人……”   茶楼外风铃叮咚作响,有人撩开衣袍下摆,大步走了进来,步履分外轻快。   “可就在这时,风雷激荡,天色诡谲,那天音石竟投射出金色的经文……”   堂前吹起一阵风,将来人玄色的衣袖吹起,织锦的外袍翻动着,向景梵所在的角落飞去。   “在场的魔修皆是一惊,却见天空被惊雷劈开一道裂缝,一个月白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   “云殊华云公子,哟,今日又来茶楼听书了?”堂前响起一道略显突兀的招呼声。   景梵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滚烫的水溅出来,在虎口处烫出一片红痕。   他抬眸看过去,瞳孔微缩,呼吸倏然变得错乱而急促。   那锦衣华服的青年拂开下摆,就坐在景梵斜前方,漂亮清隽的脸微微侧着,对邻桌与他说话的人笑了笑。   “不知怎的,觉得这故事很有意思,总想把它听完。”   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即便没了莲花额印也能看出,分明就是他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人!   景梵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指节攥紧茶杯口,极力克制着自己,这才没有上前。   青年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正看着他,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半支着下巴和认识的人说话。   景梵的眸光落到他那张明暗光影交织的侧脸上,三年未见,他的五官较之从前更加深邃立体,脑后的青丝由一顶莹润的珠玉冠束起,发丝垂下,落在肩颈上。   他加冠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不仅如此,方才在自己面前走过时,那挺拔的腰背,修长的双腿,都在昭示着眼前的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爱掉眼泪的少年。   景梵将茶杯递到唇边,苦涩的浓茶流入喉中,令他神智清醒几分。   说书人的故事还在继续。   “那清坞山的大弟子,竟是个献身卫道的英雄,只见他一手化出七尺长的弓箭,借引天雷直接射杀了清虚门的大魔头!”   附近传来一道打趣声:“七尺长?这位说书先生莫不是在说笑吧,那大弟子怎可能拉得动如此巨大的弓?”   “不过是个茶余饭后听听就罢的故事,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这本就是真的,我族内有一庶生的表弟去了磬苍山,据说在中域修习的时候,每天都要学这些。”   一楼大堂吵了起来。   景梵前方的男人朝向一旁,问:“云公子,你觉得这故事是真的吗?”   云殊华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应当是真的吧。”   那位友人慢吞吞点头,思忖道:“这大弟子为了救清坞山,竟是连命都不要了。他抛下了自己的师尊,可想而知东域域主这些年有多么黯然神伤。”   云殊华勾唇轻笑,喝了一口温水,并不接话。   “据传,那大弟子眉间有淡白色的莲花额印,瞧上去唇红齿白,有仙人之姿。故而这些年来有许多道修争相效仿,在眉间点上一点额印。”   景梵转着空了的瓷杯,忽听见斜前方青年的笑声。   “这与描花钿有什么区别?这些道修未免有点太疯狂了。”   故事听完,众人尚还意犹未尽。   云殊华在桌上搁下一块碎银,拂了拂衣裳下摆,站起身朝茶楼外走。   “云公子,”友人在身后问道,“明日的说书还来听吗?”   云殊华却说:“不来了,我只对这个故事感兴趣。”   厅堂角落里,景梵撂下杯子,缓缓站起身,眸光紧跟云殊华的背影,正打算追上去。   先前搭话的那人瞧见他欲走,便道:“公子这便走了,不再继续坐会儿?”   “不必。”景梵说完,已快步踏出茶楼。   身后不远处几人调笑道:“人家是着急去接自己的夫人,你在这胡乱关心什么。”   出了门,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大街上,道旁几枝玉兰花低垂着挡住行人的视线,散着淡淡的香风。   熙攘的人群中,一道墨色的身影犹为明显。   景梵颇有耐心地跟在云殊华身后不远处,并不上前搭话。   小华……每日的生活是这样的么?   茶楼听书,信步逛街,累了便回家。   他看到云殊华随意走到一处糕点摊贩面前便停了下来,与老板娘有说有笑,不多时,那老板娘便递给他几大包盛着糕点的油纸袋。   云殊华道了谢,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温热的小包,随即转身离开了。   老板娘继续招乎起旁的生意来。   景梵踱步到摊位前,目光流转,落到方才云殊华点的那几样糕点上。   “这位公子,可是要买我这里的点心?”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瞧瞧这些桂花糕、玉兰糕,里面都掺着新鲜的花瓣呢。”   景梵却只想买到云殊华挑中的糕点:“方才那位公子都买了什么?”   “方才那位……”老板娘怔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您说的是云公子吧,他隔几日便要来这里买些新鲜出炉的糕点,您要与他买一样的?”   疑惑间,摊贩前的男人颔首,冷峻的眉梢软化几分,添了几许雾蒙蒙的温柔。   “看来店家与方才那位公子很熟。”   这句话挑起老板娘的攀谈之心,她忽略掉眼前这位客官冷淡的气场,笑道:“云公子可是渚城的红人,又是城主大人的准女婿,渚城上上下下谁不认识云公子呢?”   “有时云公子也会买这些糕点赠给申小姐,不过……这都是申府上的家丁传出来的闲话,公子听听便好。”   景梵听了这话,手指微微一僵,顿在原地。   他面色微沉,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准女婿?”   “是啊,公子您还不知道么,城主大人做主了云公子与申府大小姐的婚事,约莫不久,您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景梵接过老板娘递来的纸包,取出一枚碎银,幽幽一笑,缓声道:“谢谢,那在下就等云公子的喜事了。”   他勾着包裹上的丝线打成的结,向云殊华离开的路走去。   大约过了一条街,景梵在某个不知名小巷墙脚下见到了云殊华。   他半蹲在地上,旁边洒着揉碎的糕点,几只皮毛略显脏污的小猫小狗乖巧地伏在一旁吃得正欢。   原来不是回了家,而是在这里喂流浪的猫猫狗狗。   景梵隐匿在街市中,无声地看着云殊华温柔而专注的表情。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自己也记不起来当时是怎样的场景。不过那个下着大雪的日子,他应当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救起的。   景梵就这样看着云殊华,看了许久。一刻钟后,青年拍拍路边小猫的头,终于站了起来,继续向前方走了。   于是景梵也学着他的样子,拆开纸袋,取出几块糕点放到那几只小动物面前。   或许是他身上没有小猫小狗所熟悉的气味,它们犹豫地盯着那些点心,并不敢上前。   景梵薄唇抿起。   就在这时,视线里忽然闪过一片黑锦的衣角。   竟是云殊华去而复返了!   不知为何,景梵的心弦一下子被拨乱,他尚未想好要如何与云殊华见面,便下意识背过身,避开了云殊华的视线。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再回过神时,云殊华已从他身边走过,仿佛那一声笑只是个意外。   景梵凝着他的身影,喉间发苦。   心里蓦然划过几分失落。   想来那笑声只因见到有人在喂这些小动物,并未真正认出自己来。   喂完糕点,景梵寻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静静等着云殊华重新现身。   “老板娘不必跟上来送了,方才在下心里想着事,一时忘记拿剩余的糕点,若有下次,还是在下自己来取。”   云殊华谢过那妇人,径直越过景梵离开了此地。   天色渐晚,霞光笼罩着整座城。   景梵看着云殊华走到申府府邸前,狭路迎来一辆马车。   “云哥哥,你终于回来啦。”   明眸皓齿的粉衫少女飞奔下来,揽住云殊华的手臂:“手上什么东西,给我带的?”   “自然,妙绫妹妹今日不是说想吃糕点?”云殊华笑着将手上的油纸包裹在她面前晃了晃,“不过这是路边随手买的,定然没大人特意在流芳斋为你定做的好吃。”   “谁说的,”申妙绫生怕云殊华后悔,当即从他面前把糕点包抢过来,“我就喜欢吃路边的味道,很香,很软,很好吃!”   最重要的是,这是云殊华亲自买的,这比任何糕点都甜。   云殊华挑眉,眸中闪过一丝算计:“妙绫妹妹既然收了我的礼,就帮我一个忙,如何?”   申妙绫一愣。   云殊华露出一个邪气的微笑:“再过两日,城主大人便要回来了,届时若是提到婚事,还请妙绫妹妹不要插手,我会请城主收回成命。”   他拍了拍申妙绫的发顶:“你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我只是来路不明的穷酸幕僚,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更何况,我们一直以兄妹相处。”   说罢,云殊华收回手,一步步踏入申府内宅,消失无踪。   申妙绫摸了摸自己的发顶,不甘地咬着唇。   “又是这套说辞,每次都用这招把我打发了,偏我又对你生不起气来。”   她跺了跺脚,将手中的糕点扔给一旁的小婢,气冲冲地追了上去。   隔着很远,景梵听不清二人交谈什么。   可他却眼睁睁地看到那少女将手挽上了云殊华的手臂,两人言行亲昵,云殊华甚至温柔地拍了拍少女的头。   云哥哥?   景梵舔了舔后槽牙,眸中蕴着幽暗的火光,一瞬间,蛰伏已久的占.有欲与掌控欲在他心中重新升腾而起。   “真是好一个云哥哥。”   这天晚上,云殊华没什么胃口,只觉食物难以下咽。   他随意吃了两口,便令府中的仆人撤了饭菜,又命人取出前几日积压的公文,批奏到深夜。   今日从茶楼走出后,头便一阵阵地发痛,这些年梦里见过的场景在眼前不断交错。   自入申府到现在,这些年日日夜夜,云殊华没有一天不做梦。   有时睡醒后浑身冷汗,好似在梦中见到了什么吓人的场景;有时睡醒了,又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可是无一例外,待意识清醒时再去回想,又什么都记不清楚了。   那些梦境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越是细想,便越想不起来。   云殊华捏了捏鼻梁,放下手中的公文,扶着额去洗漱。   今夜他睡得很早,也睡得很沉。   明月透过窗牖化成千丝万缕的银线,照在拔步床旁的地毯上。   黑暗中,有一道月白的身影缓缓走近床铺。   景梵撩开纱幔,进了拔步床。   睡梦中的青年睡相极乖,安分地躺在床中央,双眸紧闭。青丝散在床铺上,衬得他肤白如玉,寝衣松散地在胸前打了个结,稍稍一扯便能望见那掩藏在其中的精致锁骨。   他好像又陷入了深沉复杂的梦境里,丝毫不觉危险的靠近。   景梵的眸光一点点暗下来,他坐在床侧,温凉的手挑起云殊华的五指,放在手心中细细把.玩。   看来这些年不仅身量变高了,手指也修长了不少,关节处起了几个薄茧,想来是曾经练箭磨出的。   两只手十指相扣,传递着掌心的温度,景梵紧握着,又伸出另一只手,探上青年寝衣的领口。   若是极度思念一个人,再次见到他时,会有什么想法?   景梵说不出回答,但是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渴极了。   这种渴,源于对眼前人的,浓浓的裕求。   不仅仅是精神上的两情相悦,更是身体上的,想与他接吻、拥抱,紧紧交溶,合为一体,想与他待在床榻上哪也不去,巫云楚雨,夜月花朝,拼死缠棉,永不罢休。   于此同时,无数微妙的想法涌入景梵脑海中,他轻轻抚上青年的寝衣领口,隔着一层衣料感受到其下呼吸起伏的胸膛,眸中闪过一丝恍然。   他太清楚将眼前人压在身下无休止翻云覆雨的滋味了,昔年两人在玉墟殿内,度过了多少这样的日子,那时的云殊华予取予求,由他为所欲为。   可是,那样是不对的。   他应该好好珍惜他,爱护他,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不顾他的意愿行事。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愿意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让他又遇到了眼前的人。   那就好好把握吧,改掉从前的错,变得更加爱他。   毕竟,他已经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爱人的痛苦了。   思及此,景梵指尖微微颤抖着,收了回来。   他望着青年熟睡的脸,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他成熟漂亮的五官,缓缓俯下来,凑上去吻他。   “唔……”   云殊华发出一声梦呓。   这样轻微的吟语挑断了景梵脑海中代表理智的神经,他勾着云殊华的下巴,力道渐大,重重地厮.磨着唇瓣,少顷,舌尖便探入对方的口腔中大肆掠.夺。   口涎相交,云殊华抵挡不住景梵狂烈的攻略,银丝顺着嘴角滑落,又被身上的男人一点点舔.舐干净。景梵的眸子里有一团幽幽的火苗,他松开青年的手,两指越过温暖湿润的唇瓣,轻轻夹住云殊华的舌。   轻轻翻搅,重重拂过,于是更多的涎液流了下来。   景梵眸色暗沉,心里阵阵发烫,兴.奋的感觉如电流一般涌向四肢百骸。   想要他,想拥有他。   云殊华的身体轻颤,感受到景梵的吻落在喉结处,白皙的皮肤因这暧.昧的挑.逗而泛起一层薄薄的粉色。   良久,景梵才放开了云殊华。   他仔仔细细帮云殊华盖好被子,哑声道:“再给你一些时间。”   “快点爱我吧。” 第109章 撷花同游   做了一夜的梦,第二天醒来却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云殊华掀开被衾,无奈地坐起身。   正欲下床时,身上忽然传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暧.昧的麝香味道,正若有似无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事。   怎么回事……为何会这样?   云殊华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亵裤,脸色爆红。   好在他并没有要人从旁服侍的习惯,趁着没人发现,云殊华匆匆换下寝衣,卷着床褥胡乱丢到屏风后,深呼吸几口气,面色如常地出了门。   申城主未归,府中大小事宜落到云殊华手中,分散了他几乎全部的注意力。   接下来这几天,云殊华一直忙公事,每每夜深回到屋中便疲累地倒在床上,陷入沉睡,无暇分心去想那天自己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日,他正躺在房中的美人靠上休息,忽听到身旁传来一阵娇笑声。   “这几日怎么这样困?待阿爹回来了,我定好好帮你说说他。”   申妙绫的声音由远及近。   紧接着,纤纤玉手隔着柔软的丝帕抚上云殊华的眉心,为他拭去细汗。   这样的小动作令申妙绫倍感满足,她轻轻用指节碰了碰男子的睫毛,又低下头凑上去凝神观察。   却不料睡梦中的云殊华倏然睁开了眼,双目清明地瞧着她。   申妙绫被吓了一跳,当即便要朝后跌去,忽感手腕被人用力攥住,听得那人沉声开口:“私自闯入他人寝卧,像什么样子?”   “你又不是别人,”申妙绫拍了拍心口,哼道,“前些天还说当我是妹妹,妹妹进哥哥的房间又怎么了。”   “我虽是你的哥哥,但到底不是亲生的,男女大防,不可不懂。”云殊华正色道。   “好好,我知道了,”申妙绫只好妥协,“今日来找云哥哥是有事相商。”   云殊华抬眸:“什么事?”   “今夜是乞巧节,我们一同去游街吧!”申妙绫眼前一亮,“听说夜里还可以去护城河放河灯,听起来就很好玩。”   “……这是女子的节日,”云殊华皱眉,“我去做什么?”   “谁说只有女子才可以出街,”申妙绫纠正道,“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的故事听过吗?少男少女都可以上街的。”   云殊华揉了揉眉心,道:“我这里还有许多公文未看,今夜实在是分.身乏术。”   “你已经拿这个借口骗过我许多次了,可是乞巧节一年只有一次,你就陪我去逛一逛嘛,”申妙绫面色有些委屈,“况且女子夜里出门有些危险,我又不想带着那么多侍卫煞别人的风景,你就当保护一下自己的妹妹,不可以吗?”   云殊华还是拒绝了。   岂料申妙绫越挫越勇,穷追不舍跟了云殊华半日,夜幕降临之时,两人这才拉扯着出了府。   申妙绫今日下了血本,打定主意要和云殊华单独相处,故而连平日跟在身后的小婢都没带。她拉着云殊华的袖子,步履轻快,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街角。   “快点,我们已经晚了!”   二人步行至渚城临河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上,只见眼前灯火阑珊,女子手持各色花束结伴而行,男子则大都跟在恋人身后紧牵着手,到处都弥漫着甜蜜的气息。   人来人往,申妙绫不敢拉云殊华的手腕,故而贴在他身旁,与他平齐而行。   这样郎才女貌的一对,自然在人群中颇为显眼,不多时,路过的男男女女皆回头打量起他们,四下也是惊艳的议论声。   申妙绫头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明晃晃的灯火照出她微红的脸颊,她感觉自己有些怯怯的,又兼有几分害羞。   走到一处面具摊,云殊华主动停下来,问道:“老板,这些面具怎么卖?”   “公子,瞧瞧这对牛郎织女的面具,恰好是一对儿,只要二十文。”云殊华大致瞟了眼其他的样子,没多想便付了钱,将那两张面具取来,全都给了申妙绫。   女孩子面薄,就算平日里胆子再大也经不住这么多人瞧,云殊华看着身旁的少女乖乖地将织女面具戴好,嘱咐道:“你一向活泼好动,这另一张面具我先帮你收着,留作备用。”   申妙绫怔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回过神。   原来,不是给两个人一起买的啊。   她心底里有点失落,不过转瞬间就调整好了心情。今夜是个高兴的节日,断不能因为这点小事不开心。   申妙绫又活跃起来,拉着云殊华四处走走逛逛,买了许多漂亮的小玩意。   与她相比,云殊华兴致不高,不过这些天因公事繁忙积攒下来的疲累也随着夜里的暖风消散了,走到后面,心情也变得松快,时不时与申妙绫搭几句话,气氛恰到好处。   从街头顺着人流逛到街尾,道路逐渐宽阔,空气中飘来一阵湿润好闻的清新气息。   街尾临河,石岸旁栽种一排古柳,这样的清雅之地,却开着不少秦楼楚馆,稍一走近,女子柔媚婉转的歌声混着香风扑面而来。   远远地,申妙绫望见几名身着纱衣的貌美清倌抱着琵琶招揽客人,心里便有些不适。   她知晓若是想去放河灯,必然要经过这样几条花柳巷,可一想到身旁是云殊华,退意顿时涌上心头。   云哥哥应当不喜欢那样的女子吧?   “不如,我们……”   申妙绫扯着云殊华的衣袖,唤他停下,支支吾吾的:“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云殊华不解地回过头,面露疑惑。   “……”   不远处,即是纸醉金迷,花天酒地。   揽客的姑娘们正无趣间,忽瞟到一个眉骨俊挺、身高腿长的冷面公子,却见他身边跟着一位衣着富贵、五官周正的中年男人,想来二人均是出自大户人家。   她们蠢蠢欲动,袅娜地迈出步子,上前轻唤道:“两位客官,良宵苦短,可要进来……”   那年轻的公子仿若没听见一般,眸光落在前方,专注地瞧着些什么。   旁边的中年男人转过身向这里看了一眼,紧皱眉头。   立时有几个侍卫手持未出鞘的宝剑挡住姑娘们的去路,警告道:“几位还是请回吧,莫要冲撞了贵人。”   姑娘们面面相觑,愣在原地。   却见那眉色清冷的年轻公子忽然向这里看了一眼,眸光淡淡的,继而收回,望向别处。   不过惊鸿一瞥,不少人已芳心暗动,待看着两人渐行渐远,无人阻拦时,才开口问道:“方才那位贵客是谁?瞧上去如仙人一般……”   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景……公子,”申柘冷汗涔涔,尚还不能适应这个称呼,“驱魔一事,还要仰赖您多多操劳,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和申某开口,定当鼎力相助。”   说完这番话,他心里更没底了。也不知道这话说的合不合宜,若是冲撞了眼前这尊大佛,恐怕城主之位便要不保了。   说起来,魔物作祟这样的小事,何至于惊动东域域主这样的人物?   回想一番,申柘悔不当初,若是当时多求求磬苍山,派几名道修从旁辅佐,也就不用这样提心吊胆地招待贵客,生怕哪里做的不好。   与他相比,当事人景梵却没什么心理负担,只微微颔首道:“城主放心。”   申柘干巴巴笑了笑。   他正想另找话题,身旁忽地凑上来一名仆从,低语了几句。   顺着那仆从所指的方向,申柘一眼望见少女窈窕的身影,再向旁边一看,心中更是大喜。   这段时间他没在府上,女儿和殊华的进展已经如此迅速了?   想到这,申柘心里熨帖了不少,笑意扩大,抬手招呼道:“景公子,说来也巧,今夜正逢七夕,申某小女正与府中幕僚一同游街……不若由申某给您介绍一二?”   景梵微蹙着眉,方要拒绝,眸子却擭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数步之遥的距离,玄衣青年与身旁的少女有说有笑,他们手上拿着相称的面具,将其他人隔绝在外,仿佛眼里只有彼此。   景梵心下一沉,舌尖舔了舔腮,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   “那位黑衣公子,是城主府上的幕僚?”   “正是。”   景梵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叫什么名字?”   “姓云,唤殊华,”申柘笑眯眯道,“是个好名字。不过这孩子身世凄惨,那年被小女妙绫从河边救了上来,记忆全无。入申府以后便一直尽心辅佐渚城之事,极有才干……”   景梵看着那名少女脚下一滑,险些撞进云殊华的怀里,当下又道:“那位黄衫姑娘便是贵府千金?”   申柘望了一眼,应道:“正是,小女不懂事,让公子见笑了。”   景梵却悠悠道:“申小姐玉雪可爱,烂漫天真,城主生了个好女儿。”   “那这位云公子与贵千金是什么关系?”   “实不相瞒,”申柘说,“申某看中了殊华的为人,有意让他做申某的小婿,将绫儿交给他,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放心。”   “不过几日未归,两个孩子已经一同乞巧游了,想必再过不久,仙尊……公子您便能喝到喜酒了。”   景梵听罢,微微一笑:“那便等两位有情人的好消息了。”   得到景梵的祝福,申柘顿时红光满面,满意非常,他招招手,对着不远处凑在一起的二人朗声呼唤。   “绫儿,殊华,快来见见贵客。” 第110章 意乱情迷   倏地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申妙绫动作微顿,回头看去。   灯火掩映下,有道身影分外熟悉。   “阿爹!”   申妙绫终于肯放过云殊华的袖子,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扑进申柘的怀里。   “阿爹,您终于回来了,女儿好想您啊。”   申柘慈爱地抚了抚申妙绫的背脊,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想到旁边还有景梵在看着,难能的有些不好意思,遂将怀里的女儿扶正,偏过头道:“仙……公子。”   却见景梵那双寒潭一样的眸子,正凝着前方。   隔着往来络绎不绝的游人与叫卖的商贩,云殊华也看到了他,两人在熙攘热闹的大街上对视,心神为之一震。   云殊华像被定在原地一般,呆呆地望着景梵。   他……是谁?   记忆中,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如若从前认识,他定然不会不记得,毕竟此人的气场过于强烈,面容又如此出众,叫人想忘记都难。   可是,为什么潜意识会觉得这个人……很亲切呢?   几乎是下意识地、控制不住地想凑上去同他说话,亲近。   思及此,云殊华被自己无礼的想法吓到了,一时震惊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对方,不知作何反应。   对面的景梵却好似不在意他如此直白且露骨的打量,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云殊华这才回过神来。   “殊华,还在那里愣着作什么,快上前来,”申柘唤他的名字,对着两个晚辈说,“这位是为父自五域仙盟请来除魔的景公子,可是要帮渚地一个大忙,还不快快问好。”   随后,他又对着景梵将两人引见一番。   申妙绫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云殊华,后者觉察到她的视线,也收回眸光看她。   两人一齐明白过来,原来此人是一名道修。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竟然不娶妻不生子,甘愿终生修道,真是奇怪。   这想法甫一涌上申妙绫的心头,登时叫她想起了云殊华。   云哥哥失忆之前……不也是这样的么?   申妙绫有种不安的感觉,遂转身再度去看云殊华,见他与景梵两人表情自然,看上去并不像熟识,   那不安的感觉才慢慢歇下。   不过,她还是头一次见到长相如此惊艳的男子,便没忍住多看了一会,可这位景公子看上去很冷淡,好像不爱与人说话。   最后还是云殊华先开了口,俯首示意道:“……景公子。”   申妙绫也跟着问了好。   云殊华站直身子,便自觉地退到一边,等着申柘发话,乞巧节逛到这个份上,也就没有过下去的必要了。想来再过不久,申柘便会带着大家回府。   他站在那里乖乖地不说话,余光却总是忍不住向景梵身上瞟。   偏偏每次偷看都能被这位景公子发现,见他似笑非笑地回看自己,仿佛能看穿自己一般。   今夜的自己实在是有些奇怪,云殊华暗自恼着,闭了闭眼,决定恪守礼节,绝对不再做越轨的举动。   可是一闭眼,加快的心跳便放大十倍,扰乱他的思绪。   云殊华探出手轻轻抚了抚胸口,面色一滞。   心跳得更快了,这是什么意思?   “绫儿,今夜为父没有打扰你与殊华游街吧?”申柘慈祥地笑了笑,对满脸通红的女儿打趣道。   申妙绫面上显出一丝羞窘,旋即朗声说:“才没有,阿爹您若是不来,我和云哥哥也要回去的。”   幸而阿爹及时出现了,要不然,她还不知如何劝住云殊华不去那些花柳巷呢。   申柘点头,转身看着景梵:“想来景公子是今日才到渚城?”   两个年轻小辈抬头看过来。   景梵垂眸:“正是。”   申柘察言观色,乘胜追击道:“那景公子不妨随我们一同走走,今日正逢乞巧,街市天明才歇,能散散心也是好的。”   他本来不抱多大希望,没成想景梵略微思忖一番,沉声道:“渚城街景繁华,游人如织,的确值得游览。”   “有劳几位带路了。”   这便是同意了。   一旁的申妙绫听了,眼前一亮,拉着父亲开口:“那我们走吧,带景公子好好看一看渚城。”   四人便顺着这条街巷走了下去。   如此不伦不类的组合,弄得云殊华心中有些怪异。不过他到底没说什么,跟在父女身后一直走,话也变得少了些。   夜深以后,行人较之先前又多了不少,申妙绫不时碰见什么新奇好玩的物什,缠着父亲给她买下,   走到后面,几人竟走散了。   云殊华与景梵并肩而行,心里颇为紧张,走了许久,才听见身边人低沉好听的嗓音。   “云殊华小公子,你可知你带丢了路?”   云殊华向周围看去,果然不见了申柘与申妙绫的影子,对上景梵那双映着灯火的星眸,下意识有些局促,仍强装冷静地开口:“……景公子不若在此地稍候,让在下去寻一寻城主。”   唔,长大了,倒是不会说句话就脸红了。   身旁的男人目光掠过他的脸,笑道:“不必如此紧张,方才在前面不远处见到了申城主的身影,走快些便能追上。”   “好。”   云殊华应下来,又没话找话道:“景公子初来乍到,对渚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可以问在下。”   景梵瞧了他一眼,轻声说:“确实有一个问题想问。”   “公子说便是。”   景梵忽然停下来。   “……”云殊华不明所以,也跟着他顿在原地,转向他,抬眸不解地看去。   路边的树上挂着一盏又一盏小小的红灯笼,绯光映衬下,青年的脸是粉色的。   不远处的小贩吆喝道:“猜灯谜咯──猜灯谜──”   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近,云殊华脚下一绊,连连后退。   景梵低下头靠近他,眸中闪过促狭。   “听闻小公子同申城主的女儿很快便要完婚,可有此事?”   云殊华懵懂地眨了眨眼:“……嗯?”   他竟然问了这个问题。   “景公子为什么这样问?”   景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收回打量的眼神,面色如常:“没什么,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不过是好奇一问罢了。”   云殊华觉得这个回答有些敷衍,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好,便只得偏过头干巴巴地说:“这是城主大人的意思,与我无关。”   景梵笑眯眯应答:“原来如此。”   继续向前走,一盏河灯递到云殊华面前,商贩主招呼道:“公子,要不要来玩一玩猜灯谜?”   感觉到身旁有道灼热的视线在盯着自己,云殊华想也没想,便随手接过那河灯,观察起上面的字谜。   他从摊主手中接过一支毛笔,颤颤巍巍地在其上写字。   才写了一个字,云殊华就有些后悔了,写字可是他最不擅长的事。   男人就站在他身后,一股淡淡的清莲香萦绕在鼻尖,让人心神恍惚。   景梵的声音带着点儿暗哑:“还是个小孩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成家立业,照顾好你的妻子?”   话语亲密而缱绻,又透出几分无奈的宠溺。   云殊华被这句话说懵了,写字的手颤了颤,略有些不服气道:“我不是小孩子,已经及冠了。”   身后传来男人的低笑。   “哦……小公子说的对,你已经长大了。”   云殊华心里一阵悸动,随手将河灯放了回去,转身道:“景公子怎能以貌取人。”   “这倒是我的不对,”景梵颔首,“那便请公子放河灯,算作赔礼如何?”   “不必了。”   景梵是五域仙盟派来协助城主除孽的帮手,身份地位定然不俗,初次见面,云殊华可不敢让他给自己赔礼道歉。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各自失礼的事,沿街逛了好一会,虽交谈甚少,却也颇为默契和谐。   待找到申柘与申妙绫,天色已大晚,申妙绫缩在父亲的怀里,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见到云殊华后才强打起精神。   “云哥哥,我找了你好久啊……”   说着,她便走上来要揽住云殊华。   有了先前景梵问的那句话,云殊华下意识想与申妙绫拉开距离,于是将她扶稳,后撤一步:“妙绫妹妹,若是累了便回去歇息吧。”   “好啊。”申妙绫听话地应了。   申柘看着云殊华那知礼守礼的举动,满意地点点头:“殊华啊,天色不早了,你先带着妙绫回府,如何?”   云殊华皱着眉头向身后瞟了一眼,道:“大人,您……”   “我与景公子还有些要事相商。”   “……是。”云殊华知道这是有意在为自己与申妙绫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可从前这样的事发生得也不少了,为何今夜总是心生躁动?   他想不明白,却还是遵从申柘的吩咐,将申妙绫妥帖地送回申府。   没走几步,云殊华的心忽然抽疼起来。   他顿住步子,转身看去,只见万家灯火之下,景梵长身玉立,眉目平和地望着他。   萍水相逢,这可能是两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不知为何,心里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云殊华遥遥对着他拜了一拜,算作道别,随后领着申妙绫离开了这里。   “云哥哥,方才是在对景公子行礼?”   “嗯,”云殊华轻声说,“我们快走吧。”   明月朗照,万里清辉,疏淡的星星挂在天上,照亮行人的路。   越往申府走,云殊华的心便越平静。   他的思绪恢复平稳,理智也渐渐回归,某些事如同被点拨了似的,在脑海中愈发清明。   原来今夜的他并无任何异常,只是因为见到了那位景公子,才有了诸多不寻常的情绪。   如今距景公子远了,一切也就想明白了。   走到申府大门前,云殊华没再进去。   申妙绫回头,疑惑道:“云哥哥?”   “抱歉。”   云殊华突兀地打断她:“我要回去一趟。”   “回去?你要回哪?”   申妙绫话音未落,便见云殊华转身快步向来时的路返回,玄色的衣袍随风鼓动,猎猎而起。   “云哥哥!”   从未见过云殊华这么急迫的样子,转瞬间便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竟丝毫不顾她在身后呼唤。   申妙绫不解地看着空荡荡的街角,那股不安的感觉再度浮现在心头。   云哥哥……这是着急回去找谁?   风声呼啸着刮过耳边,人们的欢声笑语也变了调。   云殊华充耳不闻,撞散一片又一片人群,向街心处走去。   许是他跑得太快,夜里的风又凉,慢慢地,眼角湿润流下泪来。   可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找到那位景公子。   那人身上,一定有他想了解的东西。   远远望见熟悉的商贩,那正是不久前他与景梵一起待过的铺子,云殊华奔上前,抚着狂跳的心口歇下来喘息,四处寻觅,又不见那人的身影。   他呢,他去哪里了。   云殊华心里蔓延出巨大的恐慌。   会不会,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了。   他脚下生风,又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这一路跌跌撞撞,看见无数道肖似他的身影,待跑到面前,却又不是他。   迎风前行,云殊华的眼眶一阵阵发酸,更多的泪流了出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失魂落魄地晃在街头,抹了抹眼角。   再往前走便是花柳之地,街边临一条护城河,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云殊华弯下腰喘着气,生理性泪水溢出眼角。   他看着泪滴洒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怎么会找不到呢?   晚风轻拂,那泪痕转瞬间便干了。   此时,视线里忽然踏进来一双夔纹皂靴。   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   “是谁惹小公子不高兴?说给我听,我帮你出气。”   云殊华猛地抬起头。   景梵就站在他面前,身姿如竹,清冷的眉目在这样浪漫的夜里显出朦胧的柔和。   云殊华紧紧盯着他,像是要把他望穿。   他靠近景梵,与他对视好半晌,声音干涩。   “我们……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青年眼尾发红,瞧上去有几分脆弱。   这样的神色,无端叫人生出怜惜之情。景梵脑海里某根弦被狠狠地拨了一下,险些没有控制住情绪。   他淡淡地看着云殊华,妙目半敛,少顷,勾起一抹笑。   “我们一定认识,对不对?”   云殊华又问了一遍。   景梵不答,却反问:“小公子年几何,家在何处,又曾去过什么地方?”   他拖长语调,嗓音低沉,宛若诱哄:“说不准,我们真的见过呢。”   说罢,他双手负在背后,悠闲地在路边游览起风景,申柘早已不在他身边跟着。   这几个问题,云殊华是真的不知道,他快步跟上景梵,双颊微红,尴尬道:“我年方弱冠,是本城人氏,未曾远游。”   “哦?”景梵笑了,“看来一切都是小公子的错觉,在下是东域人,不过一个云游四海修道士罢了,年龄更是大了你不知凡几。”   得到这个回答,云殊华心上忽觉被人剜走一块什么宝贝,失落染上眉目。   前方的景梵停住步子,转身看着他险些撞在自己怀里,伸出手搭住他的小臂。   “云公子,有时也要相信你的心。”   云殊华抬眼看他。   “你的心骗不了人,或许它真的以为,我们从前认识。”   “你……”   云殊华正欲说话,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他的瞳孔针尖一般地猛缩,随后一把挥开景梵的手,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   那是──女人身上的香气,绝不会错。   景梵看了眼落空的手,缓缓收回,等着他的下文。   “你……去了花巷?”   云殊华质问。   口中咬着花巷二字,耳边仿佛还能听见秦楼中传出的悠扬歌声。   景梵垂眸,并未犹豫:“是。”   “这气味久久不散,看来有女人近过你的身?”   景梵颔首:“……不错。”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蒙骗感侵入云殊华的脑海,他恼羞成怒地道:“你是道修,怎可以沉溺于那种地方?!”   “道修又如何?”   景梵邪邪笑道,边说边逼视着他:“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即便是道修也有被欲.望束缚的那一天。”   云殊华简直要被气笑了,尽管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理由这么做,却还是颤声诘问:“五域仙盟的道修竟然是这样想的,那些佛经道法难道抵挡不住红粉骷髅?”   景梵见他越说越气,便迈开长腿走到他身前,垂首安慰道:“小公子莫急,听我解释。”   “不必向我解释,”云殊华冷笑,“你我二人萍水相,并无深交,何须给我一个交代?”   “不过,我要奉劝景公子一句,在其位谋其政,少沾些不该做的事。”   景梵听了这些,顺从地颔首:“所言极是,那不如小公子来教教我,如何克制自己的欲念?”   云殊华怒极反笑:“景公子何必要我来教,不如去自己的师门看一看,问一问……”   “──你做什么?!”   只见景梵拉着他的手臂,一把拽入自己怀中,旋即将他整个人抱起来,行云流水地隐入一旁的小巷。   这个角落无人经过,街边的灯火却能隐约地照进来,云殊华挣扎不过,眼前赫然是男人漂亮的喉结,借着光抬头看向他,不期然撞入一双幽暗的眼。   那双星眸里,压抑着裹挟而来的,是欲.念。   云殊华身量高挑,但比景梵还是差了些,如今被他抱着抵在墙上,唯有倚着他的手臂才能勉力支撑。   这一切动作发生得太快,云殊华来不及反应。   景梵贴上来,热息吐在他耳畔:“烟花之地,我确实去不得,所以那些女人都是服侍申城主的”   云殊华一愣。   “不过,我不沾酒色并非因为那些清规戒律,”景梵勾唇,叹息道,“实在是心上人醋意太大,不敢如此。”   “心上人……”   云殊华茫然地想,他为何会有一个心上人?   又为何要这样抵着他,难不成不怕那位心上人伤神吗?   “对,是心上人,”景梵眸色深深,其中蒙着一层火焰,他哑着嗓子问,“你就不好奇他是谁?”   云殊华看着他眼眸中倒映的自己,不知怎么的,心里蓦地有了个猜测。   “小公子好聪明。”   景梵见他眼底染上旖旎之色,笑意扩大,满意地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清莲香将云殊华的周身密不透风地裹起来,理智告诉他要与眼前的男人保持安全的距离,可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想与他靠近、贴紧。   云殊华攀着他,紧紧看着他的表情,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呼吸错乱。   景梵偏过头,凑上他的唇瓣,见青年下意识地闭上眼,将要进行的动作却忽然停住了。   他想起这次来渚城时做的决定。   爱他,敬重他,尊重他。   于是,景梵双目微微发红,渴道:“可不可以吻你?”   吻?   这个字眼让云殊华有片刻地清醒,可他倚在景梵怀里,揽着脖颈的手不由缓缓地收紧。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景梵喉间滚出一丝笑意,俯身衔住他的唇,温柔且深入地与他勾缠起来。   云殊华指尖攥紧景梵月白的领口,指节泛白,呼吸加快。   无人注意到巷子里,正有人耳鬓厮磨,相拥深吻。   不知过了多久,景梵终于放开了怀里的人。   云殊华靠着冰凉的墙壁,失去男人的搀扶,竟忍不住向下跌。   景梵眼疾手快将他捞在怀里,失笑:“这便受不住了?”   “你……”云殊华不服,“恃色行凶不说,还倒打一耙。”   景梵应承道:“偷香窃玉本就是快意之事,更何况小公子这样美貌,何乐而不为?”   云殊华狠狠抹了抹略有些肿/胀的唇,颇有些气恼。   到底是自己色迷心窍。   若不是对方那张脸,他何至于让景梵得手?   云殊华闭上眼,感受着迷乱的气息与擂鼓般的心跳。   景梵则耐心地帮他抚平衣角的褶皱,不多时,便又还原出了一个翩翩公子。   他将云殊华送回申府,趁其不备,又将其按在墙上强攻一番。   云殊华这次是清醒的,他化出一个手刀,向景梵后颈劈去,却被他轻易化解。   两只手被人擭住,拉高,动弹不得。   景梵吻得深入,技巧也颇为高超,不过三两下,云殊华便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最后,男人不舍地将他放开,缓声道:“乖,我等你想起来的那一天。”   想起来……想起来什么呢?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云殊华才明白过来。   他们,果然是认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预警!马上要完结啦! 第111章 悠悠我心   睁开眼,又回到熟悉的房间。   云殊华腾地一下坐起来,向窗牖看去,只见外面天光大亮,已是清晨。   走出房门,迎面便望见去后院烧水的小厮。   云殊华对着他勾了勾手,问道:“城主大人昨日可回了府?”   “回公子,大人三更时分才归来,现下还未起。”   “那与他同行的那位公子呢?”云殊华连忙问,“他可住在府中?”   “奴才不记得有过什么公子……昨夜城主大人是一个人回来的。”   “就是那位来自五域仙山的道修,他去哪了?”云殊华面色一沉,声音像结了一层冰霜。   从未见过云殊华这副样子,小厮双肩抖了抖,低下头去,惶恐道:“云公子,昨夜确实是城主一人归家,除了近身侍卫……并未见到其他的人。”   “……”   云殊华做了个深呼吸,这才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待小厮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云殊华转身向申柘的院落走去。   他誓要问到景梵的下落,便在院前等了许久,竟也不觉得疲累。   就这样等了一个时辰,侍奉的婢女才迈着碎步子上前来道:“云公子,城主大人已醒。”   “快带我进去,我有重要的事要问。”   那婢女迟疑道:“这……虽是醒了,可城主大人还未梳洗,现下不方便见公子。”   “不见我也好,劳烦帮我问一句,昨夜那位景……”   云殊华忽然怔住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   他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整夜的梦里却全都是他。   “云公子?”婢女不解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问一问那位景公子,他去了哪里,”云殊华按了按眉心,摆手道,“去吧。”   婢女对着他行了一礼,唯唯诺诺地退下,一盏茶时间过后才从申柘房中出来。   “云公子,大人让奴婢转告您,那位景公子已经离开了渚城。”   “什么,他走了?”   云殊华双眸微瞠,喃喃道:“那他为什么要走……”   他怎么能一走了之?   “城主大人说,崎城有不少魔界残部戕害百姓……景公子听闻以后便自请离开了。”   原来是,自请离开。   云殊华浑身卸了力,半晌才说:“退下吧。”   那婢女虽不明白云殊华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却也不敢触他的霉头,乖乖应下后便继续去伺候申柘了。   好不容易寻到一点有关过去的突破口,随着景梵的离开又再度陷入僵局,云殊华心一横,决定等他回来。   可是等啊等,等啊等,总是不见他的身影。   那人还没等到,云殊华竟在某天亲自解开了有关过去的谜题。   一切都源于那个叫人昏昏欲睡的正午。   云殊华批完几份公文,用过午膳,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意识昏沉间,忽感有人缓缓向他走近,那人站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他。   云殊华半睁着眼,首先看见的便是白玉缀着的腰封,其下挂着一块玉佩,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这人身穿白衣,腰细腿长,衣袂处绣一朵莲花。   莲花……   云殊华抬眸看去,一眼望见那张熟悉的脸。   ……竟然是他自己!   云殊华一阵心惊肉跳,猛地从桌上坐起来,额上冒出冷汗,大口喘息着。   他似乎是想到什么,立刻站起身向后看去,屋内空无一人,穿堂风轻轻吹过,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梦。   那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模样稍稚嫩些,眉间点着淡白色的额印。   云殊华捂住脸,过了好一会才从那个梦中回过神。   他扯开座椅,摇摇晃晃走到拔步床内躺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最近怕不是魔怔了,竟然做这样的梦来吓自己。   云殊华闭着眼平复心情,没过多久便再次陷入梦乡。   随后他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次并未像从前那样模糊,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梦境翻来覆去围绕着一个人。   是那位景公子。   或许,叫他师尊更好一些。   云殊华清醒地看着梦境中的自己,先是出现在兵戈相接的战场上,双臂紧紧抱着一个人,抬头看去,赫然是景梵。   原来自己最初来到这个世界,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他。   随即他看到自己被关在那业已覆灭的玉逍宫之中,日日软禁,终于在三月以后,与玉逍宫宫主的养子一同逃出南域。   辗转之下,两人入洛圻山一同修炼,后面的所有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他成了景梵唯一的徒弟,与他在互相试探的过程中动心、相爱,经历种种大起大落,迎来最后的诀别。   梦里的最后一瞬,是他在大雪飘扬的夜晚,对那个瘦弱的小男孩说:   “我们来做个约定,下一个七夕到来的时候,我们会再见的。”   这样一想,他竟没有食言。   因为,他们确实是在七夕这一天相见了,虽然这中间隔了数年。   这场梦实在是太过漫长了,云殊华看着自己身陷泥淖,痛苦挣扎,心也被狠狠地揪住,如溺水之人不得挣脱。   他看着从前的自己掉眼泪,抬手抹了把脸,发觉指尖冰凉湿润,也沾着泪滴。   随后,云殊华的世界变成一片黑寂。   他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尊雕像,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去往何方,又要做些什么。   隐隐地,传来几个人急切的交谈声。   “快给他看一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小姐拿你们是问!”   “云公子,云公子……”   “怕不是被梦魇住了,若是贸然将他唤醒,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我不管,你们赶紧将他唤回来,再这样下去,云哥哥真的要出事了!”   申府的人乱作一团。   云殊华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慢慢睁开了眼。   又是熟悉的房间。   “小姐,小姐,公子醒了。”   “都给我让开,”申妙绫拉开一旁的婢女小侍,快步撩起帐幔进了拔步床,在云殊华身旁坐下,执起他冰凉的手,“云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云殊华眯着眼睛看她,一瞬间脑海里所有的记忆涌上来,竟叫他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云哥哥。”   申妙绫将声音放轻放柔,耐心地看着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   云殊华扶着床畔坐起来,抽回自己的手,再开口时嗓音已变得嘶哑。   “我睡了多久?”   他静静地看着申妙绫,眼神与从前大不相同。   申妙绫对上他的视线,愣了一下,便委屈道:“云哥哥,你真是吓死我了,你被梦魇住了,从正午一直昏睡到子夜,阖府上下都在为你着急。”   “谢谢。”云殊华淡淡地说着,将被子掀开便要下床。   “哥哥别走,”申妙绫看着他快步走出拔步床,似乎是要出门,当即唤住他,“我让大夫给你煎了安神的汤药,先喝了再去做那些公务也不迟。”   彼时房中的婢女皆识趣地退下,屋中只留他们两人。   云殊华听罢,转身望着申妙绫,对着她重重地鞠了一躬。   “妙绫……妹妹,”他说,“我要走了。”   申妙绫脸色一变,从床上站起来。   “你要去哪?”   “我要去寻人,”云殊华一步步走向她,“多谢你这三年来的收留,我会报答你的。”   申妙绫不可置信地颤抖起来,一字一句说:“你,你……”   “──全都想起来了?”   云殊华闭了闭眼:“没错。”   “不可能,这不可能,”申妙绫红着眼冲上去,紧紧抓着他的衣摆,“你是骗我的,你怎么会记起来呢?明明不会……”   云殊华看着她失态的表情,于心不忍,却还是说:“我先走了,你我之间的事,容后再谈。”   语毕,他挣开申妙绫的手,转身快步出了门。   过不久,晴雪奔进来扶起坐在地上的申妙绫,担忧道:“小姐,您是不是和公子吵架了……为何云公子从府中牵了匹马,向城外的方向赶去了?”   “晴雪,晴雪,我问你,”申妙绫攥住她的领口,质问道,“三年前那副药,究竟有没有给他灌下去?”   晴雪被她可怖的样子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公子先前是喝了下去,可照顾他的小厮说,到了后半夜,他吐了些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此事没有与我说?”   申妙绫无措地坐在地上,将头埋进臂弯里。   “谁来赔我的云哥哥?”   “……”   另一边,渚城城门,守卫的士兵被一阵骏马嘶鸣声吵醒。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来人,不由一惊。   “……云公子,您这是要半夜出城?”   月光之下,他看不见云殊华表情,只能听到他沉沉的声音。   “开城门,”他说,“立刻。”   “这……”守卫蹙着眉。   马儿向前踱了几步,火光下,照出云殊华冷峻的脸。   “我说,开城门。”   守卫心中一震,不再多言,转身叫了几个兄弟道:“都起来,给云公子开城门。”   那门尚未完全打开,云殊华便像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凉风刮在他脸上,意识越来越清明。   为什么,为什么景梵明明认出了他,却避而不见?为什么不再多留几天,等一等他?   云殊华咬着牙,扬手勒紧缰绳,那马儿又快了几分。   两更天降至。   崎城城主府邸,某处院落依旧点着灯。   景梵合衣坐在床边,手中捧着一卷经文,凝神看着。   夜里静悄悄的,稍有什么响动,便会在这安静的空气中无限放大。   “这位公子,您不能擅闯城主府,更不能去贵客的院落里。”   “给我让开,不准拦着我!”   “公子,不要难为我们这些坐下人的,还请您遵守这里的规矩。”   喧闹声格外响亮。   听到熟悉的声音,景梵的眸光微凝,旋即向屋门处看去。   他的院落外,云殊华来势汹汹,一副不闯进去不罢休的样子。   已有侍卫冲上前欲拦住他,却都被他挡了下来,府中管事见情况不妙,便低声道:“管他是不是渚地的贵人,在崎城便要守崎城的规矩,都给我将他拿下,轰出府外!”   在场的小厮守卫一齐涌上来,拉着云殊华便要往外赶。   正纠缠之际,那屋门忽然开了。   景梵一手捧经,迈着步子走出来,缓声道:“管家,将人撤了吧,这位是渚城城主的幕僚,不可怠慢。”   见正主发话了,那管事便也不再纠缠,领着人恭敬地退下。   安静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云殊华和景梵两个人。   云殊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眼通红地质问。   “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   景梵略有些讶异道:“云公子误会了,在下不过是出城办些要紧的事,再过两日便能回……”   “——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云殊华抬高音调又问了一遍。   “你又想丢下我,对吗?”他失神道,“就像那次在清坞山上一样。”   那次,清坞山?   景梵面色一僵,良久,才开口:“小华,你……”   云殊华冲到他面前,狠狠拽着他的衣领,说:“你休想再把我甩开,趁着我失忆还来撩拨我,随后又自作主张地走了,这就是你景梵的本事?”   话音刚落,他便吻上去,毫无章法。   景梵手中的经文哐的一声掉在地上,铺展开来,他扣住云殊华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旋即夺回主导权,将他抵在檐下的廊柱上,动作爱怜而轻柔。   云殊华被他吻得喘不上气,却依旧不肯松开他,窝在他怀里,像抱不够似的。   往昔纠缠的记忆一时涌入两人的脑海,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景梵失控的攻势。   过了许久,景梵舔了舔他被咬破的双唇,在他耳边喘息道:“叫我的名字。”   云殊华的背抵在冰凉坚硬的柱子上,双眸通红,眼角湿润,呜咽道:“景梵……”   “嗯,我在,”景梵的声线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沉稳,他吻着云殊华的双眼,又说,“再喊我一句师尊,好不好?”   好,怎么会不好的。   云殊华的声音闷闷的,主动贴上他:“师尊。”   “好乖。”   景梵叹息一声,大手揽着他的臀部与双腿,一下将他抱起来,温柔地贴上他的唇。   “再叫我一句哥哥,嗯?”   揽着他脖颈的手顿了顿,云殊华不解地小声道:“……我不要。”   “不叫的话,就不给你了。”   景梵将他放下来,温凉的手指抚着云殊华湿润的唇角,旋即收回了手。   云殊华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耳根绯红。   “为什么要叫哥哥?”   景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子里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欲.色。   “小华年岁比我小,叫哥哥又怎么了。”   “谁说年岁小的就要叫年岁大的哥哥了……”云殊华顿了顿,忽然明白过来,“你在吃妙绫妹妹的醋。”   景梵刮了下他的鼻梁,一字一句道:“妙绫妹妹,现在竟还这般唤她。”   他松开云殊华,拾起散落在地的经集,如瀑的墨发随夜风飞扬,转身便往屋里走。   “别走!”   云殊华此时最不想看见他的背影,稍稍回想从前,心里便止不住地泛委屈。   他抱着景梵的背,声音里带着哭腔。   “哥哥,求你了,别走。”   景梵身体一震,深呼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他拭去云殊华脸上的泪,细碎的吻落在他身上,又将他揉按在怀里,力道大的像是要与他合为一体。   “我不走,我永远陪着你。”   得了首肯,云殊华抱紧景梵,这才发现他的身子也在轻颤。   他们彼此都太害怕失去了,正因如此,相逢时才会不顾一切地向对方靠近。   “嗯,爱我吧,”云殊华哽咽道,“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景梵脱下他的长衫,与他躺进床榻深处,两人的泪交融在一起,一点点吻去,是咸涩的味道,泛着苦。   他们太苦了,苦了这么久才迎来甘霖。   此时此刻,唯有融为一体,感受着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欲.望,甚至是由对方带来的疼痛,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景梵的眼尾透着猩红,在云殊华的腰上留下指痕。他一手勾着青年的腿弯,挂在臂上,俯下.身安抚地吻他。   两人紧密贴合,彼此眼中只有失控的对方,再无其他。   月华如练,洒在屋檐上,四时寂静,长夜太平。   有情人终成眷属,历经千辛万难相遇,纵然等得久了些,也是值得的。   缘来缘起,缘去缘散,因果轮回间,他们又聚在了一起。   那就一直幸福下去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非常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有没有想看的番外?有想法的小可爱赶紧说哦~ 第112章 番外   在景梵一眼望得到头的前半生里,他不相信任何人。   天下大乱那些年,他过着沿街流浪的生活,看到过最多的场景,便是那些形形色色的男女在寺庙前花点碎银买来一把香,恭敬而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将那点燃的香高举过头,祈求家宅平安,不受战乱之扰。   求子求财求顺遂者,比比皆是。   他们当中有的人衣着富贵,有的不过粗布麻衣,但在敬天求佛这件事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他们发自内心地祈求上苍,能庇佑他们、守护他们、解救他们。   对于此,景梵一向嗤之以鼻。   他非但不信,还要嘲讽一番那些祈福诵经的新徒:倘若这样做真的有用,为何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不救一救他们,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深陷苦难的泥淖不得自拔呢?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以慈悲为怀的救世主,也没有普渡众生的神仙。   是以,景梵并不相信天神的存在,对于道法佛经上那些看得让人头疼的密集文字更没兴趣。   哪怕他后来从肮脏污浊的泥里爬了出来,换上干净整洁的道袍,成为世人敬仰的剑尊、掌控清坞玉墟殿,心里也是不屑的。   那块受万民膜拜的天音石,不过是惯会使点小伎俩来讨巧的石头,究竟哪里值得尊敬?   不过,他还是会扮作庄重威严的模样,日日派人看守,维护天下百姓心中最为神圣的存在。   抛开这一层,平日里阅览道经,也是如此。   寻常道修研习经文道法,乃是心悦诚服所然,心中有所信仰,自然会虔诚地遵循经文所讲的那般坚守道心,不懈修炼。   景梵却与他们不同,他之所以钻研修道,是为了让自己无所求。   只要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执念,无畏过去与将来,时刻保持心净,便不会为尘世的情感与烦恼所扰。   自然也不会去纠结那抛弃他的亲人,陷害他的仇人……他们对于景梵来说已是无谓的了,自然引不起他万分之一的注意。   直到他在古战场,一眼看到了云殊华。   那个少年莽撞地跌在他身上,双手胡乱地抓着,将他的腰带扯了下来,慌乱中露出一张漂亮的脸。   这世界上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吗?   那时的景梵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久无波澜的心,就这样被一只手轻柔地拨开粼粼水纹。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世界上会有人勾起他的好奇,虽然只是些微的,不值一提的。   于是他开始勾引、试探,妄想揭下他的面具,看穿他的内心。   不过云殊华这个小孩实在是太奇怪了,兜兜转转那么久,竟然只是想要他的信任而已。   而信任,却是景梵给不了的东西。   从悬泠山回来的那几个夜晚,他看到云殊华失望而神伤的样子,第一次感到胸腔里那颗心脏被对方狠狠地攥住了。他的情绪随着那个少年而起伏,若是那个少年不看他,不对他笑,甚至冷脸以对,心就好像被一块巨石重重碾磨,若是他同自己说话了,便忍不住地想要他更多。   若是这样想,那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自己先动了心。   于是那夜开始,景梵决定慢慢试着信任他,信任身边的人。   有生以来头一次,他没办法左右自己的思想与情绪,也是头一次,他有了欲.望,有了想要在神明面前祈求的东西。   可他到底是不信那些神鬼之事的,若是想真正得到一个人,就应当将他牢牢抓在手里,时刻掌控,而不是依靠那些虚无缥缈的庇佑。   所以景梵极尽所能地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不论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将他乖乖地锁住就好。   可云殊华是天上的一颗星,又怎会甘愿被困在樊笼里?   那段日子,两个人互相折磨得久了,景梵不由怀疑:这样就可以永远地拥有他了吗?   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一切只是痴心妄想。   他没办法完完全全地掌控云殊华。   就像那天在玉墟殿前,少年手持长弓,以身献道,和卫惝同归于尽。   那天的他太好看了,墨发飞扬,眉目凌厉,宛若天神一般。   当时伏在地上的景梵就想,如果这世界上有不顾一切想要救世的神仙,那一定是云殊华。   可他也太傻了,为了救下清坞山,连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他可是自己的啊,不论是身还是心,都应该属于自己。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有没有问过自己的意见?   终究,没等景梵问出这句话,云殊华便消失了,除了那朵在镜湖里摘下的莲花与玉佩,没留下任何念想。   从那天起,景梵开始做噩梦。   他发了疯一样地寻找云殊华存活在世上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开始的那三个月,景梵睡不着觉,一闭上眼,便是云殊华满脸泪痕看他的样子,心宛如刀绞一般难以忍受,每每午夜梦回,冷汗浸满全身。   他的小华现在在哪呢?   是不是回到了那个曾经待过的世界,日复一日过上了有趣的生活,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是啊,自己曾经听他描述过那个世界的样子,描述的时候,他的眼底里盈满了留恋。   或许他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回去了,对自己没有半分留恋之情。   可没了他的日夜,自己却是每天的夜不能寐,朝夕难安,那一日日又要怎么捱过呢?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景梵学会了朝拜。   他这双腿,从不曾跪过别人,想来日后除却在云殊华面前,也没有其它下跪的机会。   但景梵却跪在天音石前,磕了头。   他的神色无比虔诚,比那些祈祷想要过上好日子的愚民更甚,动作小心翼翼,模样安顺。   既然那天音石可以显灵,那可不可以救救他。   不求这辈子能与小华有什么别的缘分。只求下辈子,让他去小华的世界看一看吧。   孑然一人度过这样漫长的余生,太苦了。   景梵甚至变得卑微。   他放下了过去自视甚高的倨傲,拿起笔,一笔一划地誊写经文,一页页,一册册,以显示自己的诚心。   他希望这世界上真的有可以助人实现愿望的神明,每日朝拜时,除了在心里讲出那些深刻入骨的执念,他还祈求着,小华的下辈子可以过得好一点。   一定要平安顺遂,百世无忧。   如果神明会奖励心诚之人,他愿意做一辈子的信徒。   是以,抄写经文与参拜这两件事,景梵做了整整三年,写到手腕酸痛,一到雨天便疼痛难忍也不罢休。   景梵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一定是上天感受到了他的诚恳,终于在那个下午,他等来了云殊华的消息。   彼时景梵正伏在桌案前小憩,听到沈棠离念出云殊华的名字,他手中的笔再也支撑不住了,洇到纸上,推开浓黑的墨。   你看,神灵真的存在,他会怜悯世间受苦的可怜人。   景梵将笔搁置在一旁,指尖颤抖着抚平手中的卷轴,待沈棠离走后,他又一次去了玉墟殿。   跪在天音石前,他想,自己终归是上天垂怜的人。   这一次定要待那人极好极好,再也不要惹他伤心了。   岁月流转,眨眼间又是数年已过。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子里,景梵下意识睁开了眼。   身旁的爱人还在熟睡,长长的睫毛随呼吸轻颤着,分外可爱。   景梵将他揽在怀里,浅吻了一下。   怀里的人动了动,闭着眼朦胧间低声问:“……师尊,现在几时了?”   “还早,再睡一会。”景梵拍拍他的肩,随后转身扶坐起来。   云殊华拉着他寝衣一角,半睁着眸子,慵懒道:“看来是又要去誊写经书,师尊再歇一歇吧,晚些时候我陪你一起。”   景梵揉着他的发顶,沉声道:“乖,这是习惯,不可以荒废。”   他的虔诚换来与爱人的缘分,往后的月月年年,也要怀着感恩的心继续祈祷。   祈祷上苍,眷顾他,庇佑他,让他赎罪。   让眼前的人永远属于他,再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是现代番外,感谢小可爱们提供的点子哈。   至于两个人女装结婚,我想了半天是没想明白怎么操作。   不过写景梵女装大佬还是可以的,到时候的效果应该是只有景梵女装结婚【点烟】。 第113章 又是番外   晚上八点,市交响乐大厅。   舞台候场区内,云殊华正扶着竖琴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等待表演开始。   在他右边是一间VIP贵宾休息室,据说有一位知名的小提琴家正坐在里面休息,不久后,他们便要同台演出。   云殊华正了正脖颈上的领结,垂眸看着眼前的竖琴,半晌,扫了扫琴弦上的一处不起眼的灰尘。   休息室里传出一阵对话。   “谢,谢老师,我是你的粉丝,你的小提琴拉得太漂亮了,可以给我签个名吗?如果再写一句学业有成就更好了。”   不知道是哪位粉丝追到了休息室里,听声音还像个不大的学生。   少顷,门里传来一句清冷的回应。   “可以,”那人说,“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江昭。”   “江昭先生,祝你学、业、有、成,好了,这是你的签名。”   “哇,太谢谢老师了,今晚我和我男朋友买了演奏会的第一排,谢汶老师待会一定要加油!”   云殊华正凝神听着,身侧的门忽然被人打开,只见一个身着黑色背心,皮肤白皙的少年手持一张明信片快步走了出来。   他的动作灵活且迅速,转身时却不慎碰到了云殊华那笨重的竖琴一角。   云殊华连忙伸手去捞,却见少年的手也利落地扶了上来。   两人对视,就见少年的脸一红,连忙道歉:“对不起哥哥,差点把你的琴碰倒。”   云殊华对着他微笑,杏一样的眼睛潋滟着柔和的光。   “没关系。”   “哥哥是弹竖琴的啊,”那个叫江昭的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太厉害了。”   这话说得云殊华有点不好意思,他扶着琴,低声说:“偶尔玩一玩,算不上什么。”   “那……哥哥一会的演出也要加油。”   云殊华说了句谢谢,那少年便雀跃地离开了后台。   “刚刚那个人是谁啊?”身边有人小声问,“为什么他有权限进后台,还能和谢汶老师要签名?”   “不清楚,不过能进后台的……多少有点举办方的关系背景吧,这就不是你我这个打工人该关心的事了。”   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入云殊华耳中,他面无表情地向身旁看了一眼,没有插话。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撩开幕布走了进来,一看到云殊华,眼前一亮。   “殊华。”   云殊华看过去,面上也有了笑意。   “怎么样,一会上台紧张吗?”那人搓了搓手,走上来说,“要不是我这里临时有个弹竖琴的顶不上班,我也不会这么着急让你来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云殊华轻飘飘地说,“我最近缺钱,钱给到位,一切好说。”   那人明显愣了一下,立即大笑道:“好说,自然是好说。对了,我记得你毕业后找了家游戏公司,现在在做游戏测试员?”   云殊华听到这个问句,偏过头眯了眯眼,眸中透出怀疑的意味。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你别紧张,我绝对不会泄密的,咱俩的关系谁跟谁啊,”那人摆手道,“不过……不是我说啊,殊华你一向是娇生惯养的,忽然偷跑出家门,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多少有些不习惯吧。”   “真的打算隐瞒行踪一辈子,然后躲着他吗?其实你和他低个头,道个歉,这事就了了,他毕竟是你的监护人……”   “——提醒你一句,”云殊华打断他,“我已经大学毕业了,是个成年人,也有生活自理能力,早已经没有监护人了。”   两人交谈的声音有点大,周围不少人看过来,窃窃私语。   VIP贵宾室的门板响了三下,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名贵高定夜礼服的男人倚在门框上,身高腿长,表情冷淡。正是那位杰出的小提琴演奏家,谢汶。   他收回白得像玉一样的手指,轻声说:“演出马上开始,这位先生,能不要和我的合作伙伴说话了么?”   云殊华得了靠山,慢悠悠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继续纠正着歪了的领结。   随着他的拉扯,依稀可见布料摩擦在肌肤上蹭出的红痕。   云殊华自小是锦衣玉食地长大,不论吃穿都有人亲自过问,是以那些过于奢侈的生活习惯造就了他这么一副娇生惯养的身体,只要穿在身上的衣料劣质一点,皮肤会立刻做出不适的反应。   可是这些他都不在乎,吃些苦也没什么关系的,只要可以不回家……面对那些,在哪里都一样。   在场的人看到谢汶站在贵宾室门口,纷纷道起歉来。   与云殊华交谈的那人立马赔笑道:“谢汶老师,实在抱歉,我不打扰您了,现在就走。”   语毕,他轻飘飘看了一眼云殊华,叹了一息,离开了后台。   谢汶转身进了屋子,不多时便抱着一把小提琴走了出来。   此刻正有人来来往往将座椅和琴谱架搬到台上,主持人站在台上报幕。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各位参加今晚的交响乐团演奏会,本场演奏会由景石集团与纪诚集团赞助,邀请到著名的钢琴演奏家……”   变了调的声音顺着音响传入云殊华耳朵里,却在听到某个集团名字的时候,忽然变得聒噪起来。   大脑精准地捕捉到“景石集团”这四个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云殊华脸色变得煞白,一瞬间僵在原地。   为什么自己出来打一份零工也能恰好遇到景石集团赞助的音乐会?   那个介绍他来交响厅打杂工的人,该不会是伙同那个人一起把他骗来的吧。   云殊华退后两步,看着帷幕缓缓拉开,露出舞台一角,无数的聚光顶投射在他们面前,等待着他们上场。   不对,这是一场守株待兔的骗局,他不能上当。   愣神间,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攥住了他的小臂。   云殊华猛地抬头看去,只见谢汶长身玉立站在他身侧,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别怕,只是一场表演,”他悠悠地说,“很快就过去了。”   云殊华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他喉结滚了滚,小声道:“谢谢。”   交响乐团的成员正一个个走上台。   云殊华走到自己该去的角落,深呼吸几口气试图让心情平静下来。他是这个乐团唯一的竖琴手,虽说从小到大练习了不少年,但从没和这么知名的乐团一起合作过,说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   现在想想,能够在这样的地方开办演奏会的交响乐团,怎么会破格要他一个从来没有过乐团经验的人临时加入?   一定是那个人暗中搞的鬼。   云殊华恼恨自己的大意,不过眼下这种情况也没有可以补救的措施了。只希望这场演奏会赶紧结束,然后自己躲得远远的,逃离那个人的监视。   那人还真是执着。   想到这,云殊华转身看了眼幕布上醒目的赞助商标志,咬了咬牙。   竖琴手并不在乐团的C位,甚至称不上是前排,一般来说,竖琴手的位置在钢琴家的斜后方,这样可以很好地避免一部分观众的视线。   待所有的乐团成员入座后,云殊华将座椅向后挪蹭几下,躲在人群中,感到心里踏实了些许。   主持人还在介绍主要的乐团成员。   云殊华顶着无比耀眼的镁光灯向舞台中央看去,一眼看到谢汶挺拔的身姿。   真的很好看。   云殊华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等到指挥家举起指挥棒,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将手指搭上竖琴,摆好演奏的姿势。   优美的合奏乐声在大厅响了起来。   一进入到表演状态,云殊华便忘了令自己烦恼的事。他努力抛下杂念,说服自己,台下没有那个人,他是安全的,自由的。   琴弦颤动,发出清越的响声,立时让有些低沉的曲调变得轻扬。   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那个人总让他学竖琴,不知不觉就坚持了这么多年。   每次在家里拨弄竖琴的时候,那个人会停下手中的工作,微笑着听自己弹完一整首曲子,然后不冷不热地夸赞一句:“殊华弹琴的时候像个小天使。”   如此敷衍的夸奖,这么多年都没有换一句。   云殊华心里冷哼一声。   那个人不喜欢自己,拒绝自己的示爱,又想每时每刻管教自己。   看来是当监护人当得上瘾了。   云殊华兀自想着,浑然不觉此刻的大厅忽然安静下来。   手中的琴弦还在颤动着,一直到斜前方的钢琴家站起来,皱着眉看他,云殊华才收回手。   他偏过头,发现整个交响乐团的人都停止了演奏,不由得有点羞窘。   前排的贵宾观众席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无数双眼睛将目光投向了舞台中央,投到了那位小提琴演奏家——谢汶身上。   云殊华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台下一个身着名贵西装的俊美男人正阴沉着脸看向谢汶,两个人大有对峙打架的意思。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谢汶还有什么仇人?   演奏会上闹事,历来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舞台上的主人公冷冷地招了招手,唤来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   云殊华听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地听到“赶出去”这三个字。   没过多久,演出又恢复了正常。   这个小插曲好似丝毫没影响到交响乐团,凭心而论,他们确实是专业的,哪怕台下有人砸场子,也依旧做得完美。   演奏会结束后,全场掌声雷动。   云殊华松了口气,下了台后匆匆将竖琴归还,随即脱下礼服外套跑了。   演出费也不要了,只要看不见那个人就好说。   云殊华扯开蝴蝶领结,刚要走出演出厅的前门,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   “小少爷。”   云殊华转过身,瞳孔微缩,当即快步往后退。   “你怎么在这,来做什么?”他瞪着眼睛,强装镇定,“……他呢?他也来了?”   “先生来了,正等您去见他,”那人尊敬地躬下身,“小少爷,先生今天的心情很好,您去见见他,他会很高兴。”   云殊华将手中的领结狠狠往地下一扔,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溜了,任凭背后有多少人在喊他也不管。   今天这场演出……一定是那个人的手笔!   他窜回后台,一眼看到正与人讲话的谢汶,两人眼神交汇,彼此都没有打招呼。云殊华跑到演出厅的后门,用尽全力推开厚重的门板,逃到与之相连的酒店大堂里。   几个黑衣人快步跟上来,无声地靠近他。   云殊华心中警铃大作,黑色的靴子一下下踏在红色的地毯上,踉跄着跑到电梯间。   他胡乱按了几次按键,焦急地在原地踱步。   别管哪一层,先随便去,只要能躲开那个人就好。   云殊华紧紧扒着大理石的墙壁,不断回身向后看。   那些人越靠越近了……   就在此时,电梯发出“叮”地一声响,到了。   云殊华快步走近电梯间,连忙按下关门的键。   电梯门沉重地合上,开始向上走,就在此时,身侧传来皮鞋清脆的响声。   一道身量极高挑的阴影落在云殊华发顶,他听到熟悉的笑。   “这么着急,去做什么?”   云殊华心里一窒,藏在礼服下的双拳握紧,僵硬地按下即将要到的楼层键。   一只温热的大手比他更快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这只手骨节分明,皮肤上显出淡淡的青筋,腕间挂着一串佛珠。   “没说话,就想走,这些年教你的礼貌……忘了?”   云殊华挣了挣,硬着头皮不敢抬头看,他嘴唇张合,似乎想说话,不知为何开不了这个口。   男人轻笑了一声:“好久没见,让我看看瘦了多少。”   语毕,他长臂一捞把云殊华抱起,放在电梯间的扶杆上,将他按在冰凉的玻璃上。   云殊华下意识扶住他的肩:“你做什么,这可是观光梯,很多人会看到的!”   他知道怎样最能让眼前的男人消除戒心,便凑上去蹭了蹭他的颈窝:“放我下来吧,很久不见,我也想你了,景梵……叔叔。”   男人听罢,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大手将他抱起,空闲的那只手若有似无地点了点青年的臀部,沉声说:“叫我叔叔,是想挨打?”   “没有,没有,”云殊华说,“哥哥,你是哥哥。”   景梵的手覆上去,依旧没拿下来。   云殊华娇生惯养的身体本来就敏//感,隔着几层衣料感受到温热,脸上一红,把头埋在景梵的肩上,狠狠嗅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檀香味,并不醒脑,容易让人昏沉。   闻到这股味道,云殊华当即想起什么,便抬头说:“你不是信佛吗?信佛的人不可以在公共场合对人动手。”   景梵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和这个有关系?”   “有,我说有就是有。”云殊华说。   电梯停下来,门缓缓打开。   “嗯,你说得对,”景梵掂了掂他,迈开长腿向外走去,“那我们去房间里。”   他抱着云殊华开了某个套间的门,随即踹开卧室的门板,将怀里的人一把扔到床上。   云殊华完全不想听他唠叨,当下便从床上滚起来,向另一侧的床沿爬。   景梵将西装外套脱了,随手甩在不远处的沙发凳上,单膝跪在床边,伸手一捞,便拉住了青年的脚踝。   “想去哪?”   三秒后,云殊华又乖乖地趴在他身下。   “也该算算帐了,”景梵目露危险的光,“关于你私自逃跑的事。”   “我没有!”云殊华反驳,“我已经二十一了,都要大学毕业了,不需要你的照顾。”   “难道出去自立更生也要被你说成是逃跑?”   景梵压住他的腰,俯身解开他的衣领,指腹捻了捻发红的皮肤,沉声说:“自己不知道偷偷跑出去要吃多少苦,现在这种生活就是你想要的?”   云殊华被他一碰,不由得有了反应,他为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感到羞耻,半张脸埋在柔软的床上,弓着身子哼道:“我愿意,你现在早就没资格管了。”   景梵眯着眼,舔了舔后槽牙。   “好一个……没资格管。”   隔着西裤,他抬手打了云殊华,慢慢开口:“不听话就打屁股,可不要怪我没给你机会。”   臀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云殊华生气地挣扎起来:“你还敢打我?你……你……”   他“你”了半天,说不出什么狠话,随后闭上眼放弃挣扎,死鱼一般地瘫着:“我讨厌你。”   景梵动作的手一顿,心里觉得好笑,上前将他的下巴捏住,打趣:“前不久还说喜欢我,想和我做,现在就开始讨厌我了。”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云殊华听到这,闭上眼,决定不理他。   只要不理他,就可以装作没听见那些话。   “装死?”   景梵将他翻了个面,扶着他从床上坐起来,一点点解开他的领口,似乎对他身上这套衣服很不满意。   “这话你没说过?”   “……说过。”云殊华垂下头,有些懊恼。   景梵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拖长语调:“是谁每天穿着睡衣来我房间晃,要和我一起睡觉?”   云殊华脸红得要滴血。   “是谁趁我醉酒吻了我,还脱光我的衣服?”   “……”   “是谁明明成年了,还每天要坐在我腿上,要我抱,”景梵说,“勾引你曾经的监护人,这事不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云殊华抬眼看着他,有些崩溃,“我就是想勾引你,你说的没错。”   要不是喜欢,谁会每天做那样的事?   可是景梵太冷淡了,有时忙起来,几天几夜见不到人,偶有亲昵的时候,也只是像亲人之间的交往一般,从不做越轨的举动。   景梵对他没想法,可他自己却有,不仅如此,还忍不住。   为了勾引到他,云殊华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没用。   在最后一次争吵过后,云殊华决定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   没成想跑了没多久,又被景梵给逮到了。   云殊华自暴自弃地想,就算景梵想羞辱他,也是应该的,毕竟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子成年了想勾引自己,本来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景梵睥睨着他,刚要开口说话,便听见有人敲门。   门外传来一阵重物摩擦地板的声音,云殊华静静地听了半晌,便看到景梵出现在房门口。   “出来。”他说。   云殊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裤子,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出去了。   套房的客厅里放着一把巨大的竖琴,景梵坐在不远处的真皮沙发上,眼神瞟向他。   还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云殊华就听见男人说:“不是喜欢弹竖琴?把衣服换了,就坐在那里弹。”   一旁的凳子上放着一套……   竟然是自己平时穿的睡衣。   云殊华走上前去,将衣服挑起来,略有些犹豫:“这个是我的……”   “是你的睡衣,”景梵说,“你身上的衣服质量太差,不要再穿了。”   他竟然把自己的睡衣一路带过来了??   云殊华有点生气了:“穿睡衣要怎么弹琴?”   “怎么,”景梵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换上睡衣就不会弹琴了?”   “……”   云殊华深呼吸一口气,没接话。   景梵见他还在犹豫,手指微动,略有些戏谑地看着他:“换了吧,穿那么紧的裤子,不觉得难受吗?”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自己的异样。   云殊华红着眼瞪他,气冲冲地拿着自己的衣服去换了。   本以为换身松垮的衣服能做些遮掩,谁知还没穿那条西裤有用,远远一看,更明显了。   云殊华郁闷地回到客厅,找了个圆登坐到琴旁,没好气地问:“要听什么?”   景梵扬扬下巴,也不着急:“去把灯关掉。”   云殊华:“?”   他又站起身去找开关,心里想,关灯好啊,关灯了就可以藏住自己那点可耻的反应了。   “啪”地一声,套间里黑暗下来,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客厅,隐约可以看到景梵英俊的轮廓。   这次云殊华肯挺直腰板走路了,反正景梵也看不清楚,怕什么呢。   他重新坐好,还没张开口问,就听见景梵暗哑的嗓音。   “就弹《月光》吧。”   云殊华没说话,架好琴,双手轻轻摸了摸弦,准备好就开始弹奏。   与钢琴相比,竖琴的音色更加梦幻、轻灵,会让人如坠梦境,心弦也随着那些流淌出来的音符缓缓拨动。   寂静的夜里,悠扬浪漫的曲调铺满整个房间。   不远处的景梵静静地看着投入的青年,月光流泻着照在他半张精致的脸上,琴架轻轻倚着他的锁骨,更衬得他肤色白皙。   就这样看了一会儿,景梵忽地站起身,绕到云殊华背后,轻轻拥住了他。   云殊华的身体一僵,尼龙弦脱了手,发出变调的音节。   “继续。”   景梵说着,两只手紧扣云殊华的腰线,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按着。   “你……”云殊华紧张地感受着他的动作,分不出手去推开他。   景梵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低磁的嗓音与琴声相和:“果然是个弹琴的小天使。”   “你不是想要勾引我?”   云殊华听见什么东西解扣的清脆响声,那抵在腰后冰凉的皮带滑落下去。   “来啊,”景梵诱哄,“给你个机会。”   “如果表现得好,说不定我就同意了……”   云殊华的手紧紧拉住一根弦,咬紧着唇没有说话。   景梵的手在他的身上摸索游移,一下下地煽风点火:“难道小天使不想?”   鬼使神差地,云殊华接话道:“想……我想。”   景梵喉间溢出一丝轻笑。   他放开云殊华,一边扯下领带,一边坐在沙发上。   关了灯,便不会有人发现他眼中浓浓的情.欲。   景梵将衬衫解开,露出大片袒裎的胸膛。   “来,给你一个机会,由你来做主导。”   云殊华默了默:“我做什么都可以?”   “当然。”景梵说。   云殊华收回弹琴的手,一步步走到景梵面前,埋在他怀里,甫一感觉到男人揽住自己的后腰,便凑着脑袋吻了上去。   一开始,景梵确实是予取予求,任由云殊华胡闹。   可是到了后半夜,这场索欢就开始变味了。   景梵将他从沙发上抱起,略有些不满地说了句:“你太慢了。”   说完就把他强制抱到了卧室里。   再然后……再然后就不是云殊华能控制得了的事情。   第二天醒来一睁眼,云殊华懊悔不已。   假如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在男人生气的时候随便招惹。   没打到屁股上的惩罚,迟早有一天会在别的地方还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允在是真的”灌溉的10瓶营养液。   【点烟】随便想的设定,景梵是腹黑了,但是小华的就只是在回忆里骚了一下,害。   女装大佬的番外先欠着,我再构思一下。   这章里除了云殊华和景梵两个名字之外,还出现了俩名字。   分别是作者的大儿子和即将要写的四儿子,大家不用纠结这俩人是不是重要人物,就是作者想拉他俩出来遛一遛。   至于为什么没把二儿子写出来……因为他在做大明星,没时间看音乐会。   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包容,从去年八月底签约到现在,我还是个懵懂的新人作者,以后会继续努力,加大输入,写出更好的作品。   断更、复更,匆匆忙忙从开文到现在,四个多月过去了,也很感激因为期末考试断更,大家没怪我,以后有机会还是会写古代耽美的,虽然这个频道很冷(呜呜)。脑子里有一个宫廷类的梗,除此之外还有一本妖僧文,如果要等这两本写完,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   最后请允许我给大家推销一下四儿子!   小提亲演奏家谢汶,把渣男狗攻踹进火葬场!   以下是《给我滚》的文案:   谢汶三十岁,业界高富帅,演奏会一枝花。   某天音乐会拉小提琴时,台下正巧坐着姜知野。   这位传闻中混迹情场纨绔花心的二世祖掏掏耳朵,嘲讽道:“小提琴拉的什么玩意儿,有人专业演奏家一半好吗?”   谢汶面无表情下了台,嘱咐工作人员:   “让这人滚,门票钱我出双倍。”   俩人结了梁子,从台前打到幕后,从陌生打到熟稔,终于打到了床上。   姜知野捏着谢汶的下巴,眯起眼睛:“咱俩年纪都不小了,我建议这个恋爱,你要认真和我谈谈。”   谢汶确实认真了。   他把姜知野装在心里,时刻惦记,尽力填补他人生所有缺憾。   直到某天,他在酒吧看到姜知野和他传言中的未婚妻,灯光掩映下,两人言行亲昵。   合着这是打算在家娶一个,在外养一个呢。   谢汶舔了舔后槽牙。   没想到能在这遇到谢汶,姜知野慌乱之中拉住他,想要解释。   谢汶打开他的手:   “给我滚。”   后来的无数个雪夜,姜知野顶着寒风,站在谢汶家门口,一改往日的强势,语气落寞而温柔。   “我的乖,见见我吧。”   “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钱锺书《围城》   —————————————   #谢汶三十岁,姜总三十六,老房子着火式恋爱   #狗男人预警!姜知野很狗,天雷滚滚!   #无未婚妻,假的,没同妻情节   #一个变形记:野狗变人.妻   #老男人磕磕绊绊正儿八经的恋爱,有甜有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