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受想开了》作者:岩城太瘦生   文案   原名《金玉笼》   新皇秦钩登基的第一年冬天,出生于采诗官世家的扶游,第一次进宫献诗。   扶游跪坐在帷帐外,乐师奏乐,只唱了一句“团团黄雀”,秦钩隔着帷帐抬眼,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倒像是要过冬的雀儿。”   秦钩说喜欢他,要他留在宫里。扶游原本不愿,他和村口农夫、山下夫子,还有湖畔渔夫都约好了,明年春日采诗再见。   但是在看见秦钩身处太后垂帘、朝臣窥权的孤寒处境之后,扶游心软了。   黄雀被锁进金玉笼里。   三年后,秦钩幽囚太后、整顿朝政,牵着晏家小公子的手站在扶游面前,扶游这才知道,他不过是为晏小公子挡刀的肉盾。   他想逃出金玉笼,他想出去采诗,可是他跑不出去。   后来他爬上高楼,秦钩双目猩红,站在下边,张开双臂,企图接住他。   扶游垂眸看他:“我是谁?”   秦钩不解,扶游道:“我是小黄雀,我要飞出宫了。”   扶游又问:“陛下,我是谁?”   秦钩忙道:“你是小黄雀,飞来我这里……”   扶游喃喃:“我是黄雀?不,我是扶游。春天到了,我要去采诗了。”   “陛下,冬天再见。”   ·古早狗血追妻破镜重圆   ·he   ·替身是假,攻身心俱洁【不代表攻没有做其他恶事,有充足的虐攻原因】,受会拥有令攻嫉妒致死(不剧透的物理致死)的亲情、友情、事业和爱情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扶游,秦钩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陛下,冬天再见。”   立意:无论身处何处,都要敢于做自己   作品简评   三年以前,年轻的采诗官扶游,遇见了处境孤寒的皇帝秦钩,两人相互取暖,共谋江山。三年以后,天下已定,秦钩重掌大权,他们之间的隔阂却越来越深。扶游心灰意冷,重新踏上采诗的道路,秦钩试图挽回,却遭到拒绝。与此同时,扶游发现了秦钩穿越者的身份,亲手揭开幕布之下这个世界的真相。   本文讲述了一段感情从破碎到重圆的故事。扶游追求自由,放下三年破碎的感情,追求感情的自由;踏上采诗的道路,追求诗歌的自由;最终他毅然决然打破世界的禁锢,迎来了灵魂与精神的自由。本文人物塑造丰满,文风流畅,情节别具一格,值得一看。 第1章 死心【一更】   1   两军阵前,秦钩牵起晏小公子的手。   这时候,扶游就站在他们对面的城楼上。   真不幸,他被叛军俘虏了。   更不幸的是,秦钩没有要救他的意思。   不过,最幸运的是,他对叛军来说,没有一点点利用价值。   秦钩骑在马上,抬起头,面上带着帝王的从容与自信。   “刘将军,你抓了个什么人来?就说这是朕最爱的人?”   “君子珍其所好,不示人前。刘将军该不会以为,朕摆在明面上、展示了三年的人,就是朕最爱的人罢?”   他举起同晏小公子交握的双手,笑着看向城楼那边,郑重宣布:“这才是朕最爱的人。”   “假意把他发配边关三年,是为了保护他;假意宠爱城楼上的那个三年,也是为了保护他。”   秦钩每说一句,城楼上,扶游的脑袋就低下去一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要说了,不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了。   可是秦钩的声音,还是一分不差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城楼上那个,也算得上是尽职尽责,替拂云挡了不少灾祸。”   “刘太后骂过他,打过他的板子;言官参过他好几摞的奏章;朕借着他,做了一场三年来沉迷男色的戏。”   “如今,刘将军又把他当做要挟朕的筹码,这个筹码,刘将军选得轻如鹅毛。”   “不过,倘若没有他,城楼上的人,就该是拂云了。”   “万幸。”   扶游垂着眼睛,刻意把秦钩的话,当做是一阵风,吹过耳边。   可是那一句带着叹息的感慨,还是准准地落到了他耳里。   ——万幸。   晏小公子的万幸,就是扶游无法逃脱的不幸。   刘将军——城楼上谋反的权臣,一把拽住扶游被麻绳捆在身后的双手,把他拽过来。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扶游低着头,没有回答。   刘将军急了,晃了他两下:“是不是……”   话还没完,刘将军就发现,扶游早已经泪流满面。   扶游咬着牙,咬着下唇,咬着腮帮肉。他只是颤抖着流泪,咬得满嘴鲜血,也绝不肯泄露出一点哭声。   在两军阵前被这样践踏羞辱,这是他最后一点自尊。   谋逆造反的刘将军见状,都不忍心再逼问他,反倒还安慰他:“算了算了,这有什么好哭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城楼下,秦钩跨在高头大马上,手里握着长弓,探手去拿背上箭囊里的箭。   下一刻,刘将军转过头,秦钩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来。   他挑了挑眉:“刘将军,先前几场仗打下来,你心里也清楚,这一场仗你必败无疑,你负隅顽抗,不过是为了你姐姐刘太后。”   “你知道自己必败,所以昨天夜里,连夜安排人带着刘太后出逃。先去禹杭,再走水路出海。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给她争取逃跑的时间。”   “朕既然知道她出逃的路线,自然追得上她。趁着朕派去的人还没回来,朕同你谈个交易,你自尽,开城门受降,朕就放刘太后一条生路,毕竟她名义上也是朕的母亲。”   “怎么样?”   刘将军竟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有些动摇。   秦钩笑了笑:“你尽快考虑,再有半刻钟,我的人大概就回来了,到时候要再交易,就没机会了。”   秦钩朝他抬了抬手,请他自便,随后牵着晏小公子的手,退回军队里。   秦钩在主帅营帐前下了马,回到营帐里,在主位上坐下,架起脚,望着正前方。   从这里看,城楼那边的人,已经小得很了,看不清楚什么。   底下副将道:“陛下,何必同他白费口舌,咱们直接攻城就是。臣愿领兵为前锋。”   有人牵头,又有几个副将站出来:“臣附议。”   秦钩却仿佛没听见,皱着眉头,盯着城楼那边瞧了一会儿。   他没见到那个小黄雀动弹一下,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不自觉用手指叩着盔甲,一声一声,极具压迫。   秦钩在心里默念着时间,在半刻钟刚满的时候,倏地站起身,拿起长刀,走出营帐。   *   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场景,秦钩骑着马,悠哉悠哉地走到两军阵前。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远处官道上,蓝颜色的马车,正在慢慢靠近。   城楼上,刘将军早已经面如死灰。   秦钩全说中了。   他是在为自己的姐姐刘太后拖延时间,那辆马车,就是刘太后出逃时乘坐的马车。   被找到了。   秦钩道:“刘将军想好了吗?是自己死,换姐姐一条生路,还是我先杀了姐姐,再来杀你?”   刘将军又一次把扶游给拽过来:“我拉着他一起跳城楼!”   秦钩颔首,毫不在乎的模样:“请便。”   刘将军怒吼一声,又把扶游给丢开了。   没用,扶游对他来说根本没有,秦钩根本不在乎他。   眼看着刘太后乘坐的马车越来越近,秦钩将长弓丢给副将,铮铮一声,抽出挎在腰间的长刀。   他在日光下观刀,刀身反射银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满是杀伐戾气的表情。   刘将军毫不怀疑,等刘太后的马车一到,他就会在自己面前砍下刘太后的脑袋。   “不许!不许动我阿姐!”刘将军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城垛上,声声泣血,“我死!我自尽!是我造反的!不关她的事!”   刘将军那边的副将连忙上前拉他:“将军,不可!将军,请三思!”   秦钩反手收起长刀:“好啊。”   刘将军倒也不傻,又喊道:“我要你发毒誓!你会赡养太后终老!”   秦钩举起右手,笑着道:“天地为证,秦钩绝不弑母,赡养太后,给她送终。”   他要收回手,对上刘将军的目光,又加了一句:“若违此誓,死无全尸。”   *   扶游虽然也在城楼上,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耳朵里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清,也不想听清楚秦钩又说了什么,无非是那些伤人的话。   直到嘭的一声巨响。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手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他摔在地上,原本站在城楼上的刘将军已经不见了,他的一群副将趴在城墙边,大声喊着“将军”。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想要站起来,却听见秦钩的一声怒吼:“别他妈乱动!”   扶游其实没听懂他说了什么,只是被这一句话震得坐回地上。   下一刻,一支箭迎面飞来,射穿了一个叛军副将的脑袋。   紧跟着是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鲜血四溅,温热的血点砸在扶游的脸上。   他蜷着身子,躲在城垛后面。   无数枝箭从他面前飞过,甚至擦过他的鼻尖。   然后扶游又听见秦钩在城楼下面大吼:“攻城!”   随后成千上万个士兵的喊杀声,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瞬间淹没整座行宫。   扶游被裹挟其中,只能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   *   这一场仗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感觉自己睡了一觉,做了场梦,恍惚醒来,还是在城楼上。   他面前笼罩着一片阴影。   扶游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去。   秦钩站在他面前。他身形高大,还披着盔甲,单单摘了头盔,挎着长刀,盔甲上、他的脸上、刀上,都还在往下滴血。   正好就滴在扶游脸上。   扶游只是看着他,秦钩低着头,像天神一样,居高临下,怜悯地看着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最后是秦钩笑了一下,开了口,用玩笑的语气:“你在这里睡觉?在这里也睡得着?”   扶游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秦钩反着拿长刀,用刀柄拍拍他的脸颊:“小黄雀,被吓傻了?”   扶游有了些反应,扶了一下地,试着站起来。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又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他身上有点发麻,站也站不稳。   扶游勉强站稳了,抬头看着秦钩,不甘心地问了一句:“是假的吗?”   秦钩看着他的眼睛,没由来地有些烦躁,刚伸出沾满尘土鲜血的手,又缩回去,最后用刀柄拍拍他的另半边脸,淡淡地问了一句:“脸怎么了?”   扶游恍恍惚惚的,看见他一连串的动作,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摇摇头:“没事。”   嘴上说着“没事”,其实扶游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尖锐的痛感,才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   他没事,他只是浑身都疼。   沉默良久,最后扶游长舒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听不见:“我去找大夫看看。”   他说完这句话,就要便绕过秦钩,绕过满地的尸体,准备走下城楼。   可是他才走出去没几步,另一个披着盔甲的人,就快步走上城楼,一边走,还一边喊:“陛下!”   扶游忍不住低下头,几乎把头埋在胸前。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求求老天了,不要让他遇见晏小公子,起码这个时候不要。   可是悠悠苍天,偏偏要薄待他,偏偏要羞辱他。   晏小公子在他面前放慢脚步,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你还好吗?要我扶你吗?”晏小公子朝他伸出手,“对不起啊,因为我在来的路上迷路了,所以请陛下来接我,我没想到陛下把行宫里所有人都调来找我了,我以为他会留一点人保护你的。”   扶游要绕开他,他偏偏又走到扶游面前,拦住他。   “听说你被抓之后,我和陛下都很担心,本来是和你约定好午时过来,可是没想到路上忽然下了大雪,我的马还陷在雪地里了,就耽误了一点时间,你没事吧?”   “刚刚在城楼下面,陛下是为了救你,才故意把话说重的,你别放在心上。”   “还有,这三年,谢谢你啊。”   他话音刚落,扶游身子一歪,就摔下台阶。   昏死过去之前,他还听见晏小公子的大喊:“来人呐!来人呐!扶游滚下去了……陛下……”   扶游闭着眼睛,在梦里闻见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   秦钩身上的味道。   好难闻,他想吐。 第2章 替身【二更】   2   扶游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把这三年来的事情梦了个遍。   他生在先祖皇帝钦点的采诗官世家,他的爷爷是太上先皇的采诗官,他的父亲是先皇的采诗官。   三年前,新皇秦钩登基的第一个冬天,扶游第一次进宫献诗。   从南边到北边,天气太冷,他不适应,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外面还穿着一件鹅黄的袄子,跪坐在帷帐外。   乐师奏乐,他只唱了一句“团团黄雀”,秦钩隔着帷帐抬眼,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秦钩说:“他倒像是要过冬的小黄雀。”   扶游忘了规矩,抬起头,呆呆地同皇帝对上目光。   他被留在宫里,赐御膳,穿绸缎,皇帝让他一遍一遍地唱那首《团团黄雀》。   扶游不解,只当是皇帝初登基,他第一次进宫献诗,才有的赏赐。   可是献诗的那个冬天还没过去,秦钩就说喜欢他,要他留在宫里陪自己。   扶游本来是不愿意的,他上次采诗,和村口农夫、山下夫子,还有湖畔的渔夫都约好了,明年采诗再见。   又过了几天,宫中有除夕宴会。   扶游跟着秦钩去了。   宫殿金碧辉煌,灯火如昼。   刘太后——秦钩名义上的母亲,大赏群臣,特别是自己的娘家人;刘将军——刘太后的弟弟,趁着酒兴,起身舞剑,旁若无人。   百官齐声高呼——   “太后千岁!”   “将军好武艺!”   扶游下意识看向秦钩。   太后坐主位,他坐在右侧,灯火照着,分明就坐在这里,却仿佛没有人看得见他。   刘将军举着长剑,作势要向他刺来的时候,秦钩面不改色,把酒樽往前一抛,清酒洒在剑上,他假意醉了,往边上一靠,就倒在扶游身上。   扶游手足无措,向刘将军请罪,然后把秦钩扶下去。   这天晚上,在宴会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扶游试着抱住他。   本该无所不能的皇帝什么都做不了,扶游想,起码可以让秦钩知道,皇帝的愿望,总有一个是可以达成的。   于是他决定留在宫里。   可是留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刘太后不太喜欢他,每回见他就要骂他是蠢货,还打他的手板;刘将军的一切言行都以姐姐为准,也跟着说他蠢。   不单是刘太后、刘将军那边的人不喜欢他,其他采诗官也不喜欢他,因为他才采了一年诗,就“贪图荣华”留在宫里,他们写了好几首讽喻诗来刺他。   朝廷里,暗中不满刘家做派的官员,也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狐媚惑主”。   扶游一开始还想解释一下,后来解释不过来,也就没办法了。   他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他和秦钩就是一样的了。   他们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这样就足够了。   三年里,刘太后为了防着秦钩暗中谋划,每三个月就要把他身边伺候的人换一拨,人来人去,只有扶游这个毫无威胁的“蠢货”,一直留在秦钩身边。   两个人终日待在一起,不觉烦闷,如此三年。   所有人都知道,扶游是秦钩最爱的人。   仅限这三年。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第三年冬天,秦钩在“沉迷享乐”掩护下的各种谋算已经到位,时机已经成熟,他开始清算刘太后与刘将军。   刘将军手握兵权,要清算他,就不得不动兵。   原本秦钩带着扶游,假借过冬的名义,待在远离皇都的行宫里,远离战场,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可是没多久,前线传来急报,说晏家——秦钩笼络的武将世家之一,晏家小公子在行军途中出了事。   秦钩收到消息,连夜带人赶去营救,把扶游独自留在行宫里。   后来的事情,就是那样了。   刘将军自知必败无疑,安排人护送刘太后出逃,为了拖延时间,刘将军领兵,一路杀到行宫,想要用“秦钩最爱的人”来威胁秦钩。   危急关头,扶游提起长剑,清点行宫里仅剩的侍卫宫人,在行宫之外挖沟渠、筑防御,三次击退叛军。   他放出信鸽,向秦钩告急,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秦钩回复说,第三天午时。   于是扶游打起精神,带着人马,拼死一战。   第三天的午时,无风无雪,血河尸山之上,寂静无声。   行宫弹尽粮绝,被一举攻破,扶游被俘。   傍晚时分,秦钩牵着晏小公子的手,姗姗来迟。   扶游在梦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种种事情,其实早有迹象。   在秦钩还是皇子的时候,晏小公子曾在宫里做过伴读。   后来秦钩登基,晏小公子也曾在御前伺候过一段时间的笔墨。   这个时候,刘太后把持后宫,按照她后来对待扶游的态度,她对晏小公子的态度也不会太好;而刘将军也在打压武将世家,晏家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这个时候,秦钩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保护晏小公子,才把晏家一家贬到边关。   这是秦钩登基第一年的事情,扶游进宫献诗是在这年冬天,当时晏小公子已经离开了。   现在想来,隔着帷帐的匆匆一瞥。   不是扶游这三年来所想的一见钟情,而是审视、揣度与算计。   在梦里,那场除夕宴会上,扶游伸出双手,将秦钩推开。   他不想再喜欢秦钩了。   *   一场大梦,扶游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眼前一阵发花。   腮帮子疼得厉害,应该是当时为了不在两军阵前哭出声,咬得太狠了。   扶游试着喊了两声,但是好像没有人听见,他只好自己缓了缓神,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下了地,走到案边,给自己倒了碗水。   水是冷的,扶游喝了两口,感觉舒服多了,也冷静多了。   忽然,外面传来“嘭”的一声,扶游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洒在衣襟上。   总不会是仗还没打完。   他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灿烂鲜艳的红光映在他面上。   虚惊一场,原来只是放烟火。   扶游舒了口气,很快又明白过来,这烟火应该是秦钩那边在办庆功宴放的。   多年卧薪尝胆,一朝大权在握,应该大肆庆祝三天三夜才对。   扶游靠在窗台边,想要撑着头,又不小心碰到脸上的伤口,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烟火,若有所思。   他想,现在应该论功行赏了,秦钩不至于那么小气,这三年来,自己替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应该也有功劳,应该是可以要赏赐吧?   如果可以许愿的话,扶游双手合十:“希望刘太后快点振作起来,重新把持朝政,气死秦钩。”   “希望晏拂云出门摔个大跟头,和我一样脸都肿起来。”“希望扶游能出宫,继续采诗,假装没有这三年。”   扶游笑了笑,如果着三个愿望只能有一个实现的话,他希望是最后一个。   他实在不是一个恶毒的人。   *   正如扶游所料,秦钩那边确实在办庆功宴。   酒过三巡,兴致正浓,这次起兵的几个武将世家家主,趁着烟火在响的时候,各怀心思地开了口。   “小女对陛下英姿那可是仰慕已久,还特意……”   这位家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人装醉打断了。   “诶,那日大军阵前,我们可都听见了,陛下金口玉言,喜欢的是晏小公子。王家主,你要把你女儿送进宫,那可不行,那不就成了第二个挡箭牌了?”   众人说着话,都举起酒樽,看向晏家家主。   “没想到啊,老晏一个女儿没有,也能做国丈。”   “还是老晏有福气啊。”   话里话外,都是挖苦讽刺的意思。   晏小公子扭头看向主位上的男人,想要向他求助。   晏家家主却按住他,几乎咬碎了牙:“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最后晏家家主只能举起酒樽,扯着嘴角朝其他人笑笑。   秦钩坐在高处主位上,他从不出言制止,只是这样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们争执。   风云暗涌,尽收眼底。   不多时,庆功宴便散了。   秦钩在“万岁”的山呼声中,起身从后殿离开,上了轿辇。   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跟随的老太监不敢打扰,也不用询问,便轻声吩咐抬轿辇的小太监:“福宁宫。”   轿辇一路平稳地到了福宁宫正门前,秦钩仍旧闭着眼睛不动弹。   老太监会意,又吩咐道:“往前,到偏门。”   偏门进去就是扶游住的地方。   扶游没有自己的宫殿,不论是在行宫,还是在皇都正式的皇宫里。   他总是跟着秦钩一起住,秦钩住在正殿,他就住在偏殿。   极其标准的宠妃配置。   *   烟火结束之后好久,扶游还望着沉寂的夜空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的训斥声,叫他回过神。   “叫你们守着扶公子,你们竟敢在这里偷懒!”   扶游直起身子,下一刻,偏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秦钩坐在轿辇上,偏了偏头,朝他投来一瞥。   随后老太监让人把两个偷懒的小太监给拖下去,转头看向门里,惊喜道:“扶公子醒了。”   扶游疑惑地顿了一下,随后朝他点点头,笑了笑。   他认得这个老太监。   原本刘太后把持后宫的时候,秦钩身边的人,每三个月就要换一拨。   这个老太监名叫崔直,原本在小厨房里烧柴,因为要替他的人忽然病了,因为没人肯来替他,因为换人的时候把他给漏了,阴差阳错,他硬是在秦钩身边伺候了一年。   扶游看着他的服制,再看看他的派头,明白过来,他应该是直升成秦钩身边的总管太监了。   也算是熬出头了。   崔直也朝他笑了笑,转头向秦钩报喜:“陛下,扶公子醒了。”   秦钩却稳坐在轿辇上,淡淡道:“朕有眼睛。”   他偏头望进偏门里,仿佛在等着什么。   可是扶游只是站在窗前,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衣,披散着乌发,恍若神仙。   秦钩没由来地有些烦躁。   平时他来,扶游早该出来迎接了,今天没有。   平时他来,扶游看着他的时候都带笑,今天也没有。   今天扶游反倒对着崔直那个老太监笑。   秦钩更烦躁了,一抬手,按住崔直头上的帽子。秦钩扶着他的帽子,从轿辇上站了起来。   崔直被压下来的帽子遮住眼睛,等他整理好仪容,秦钩就已经走进偏门。   嘎吱一声,扶游把窗子关上了。   秦钩脚步一顿,面色阴沉几分,然后大步上前。   在扶游要把门给锁上的时候,秦钩正好推开门。   两个人,两双手,都按在门扇上。   扶游比秦钩矮了一个头,秦钩低头看他,稀奇道:“你在闹脾气?”   确实该稀奇。   扶游从前不怎么闹脾气。   就算闹,也很快就好了。   扶游很清楚地闻见秦钩身上的酒气,不自觉偏过头去,想了想,道:“我不认为,晏小公子到现在还有危险,还需要我。”   秦钩的眉头皱得愈深:“那天晏拂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还在闹?”他弹了一下扶游的脸颊:“还把自己咬得跟仓鼠似的,脸都鼓出来一圈。”   “晏小公子已经没有危险了,不需要我继续假扮……”   秦钩不会再问他第三遍,也不会让他有第三次开口的机会,直接抱住他的腰,就把他扛起来了。 第3章 蠢话【三更】   3   扶游被秦钩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原本竭力维持的平静被打破,扶游惊叫一声,双脚离地,被秦钩扛在肩上,带进房里。   扶游吓坏了,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背,也忘了规矩,大声喊着秦钩的名字,也被他身上的酒气呛到:“秦钩!你干什么?别动我!去找晏拂云,你去找晏拂云!别动我!”   扶游被丢到床上,摔进被子里。   秦钩像捏住一只小黄雀一样,制住他胡乱扑腾的双手双脚:“不要闹。”   扶游仰面躺在被子上,红了眼眶,双颊也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秦钩撑起一只手臂,低头看着他,喉结上下滚了滚,难得地耐着性子多问了一遍:“所以你到底在闹什么?”   扶游不明白,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还要别人来提醒他吗?   他的眼里像是烧着火,可是秦钩却好像只看见他“气鼓鼓”的腮帮子。   秦钩想了想,恍然大悟:“噢,那两个太监,不是拉下去处理了吗?明天给你换两个。”   扶游有一瞬间的不解,什么小太监?   随后他反应过来,噢,是刚才那两个守在门口、没进来伺候他的小太监。   秦钩竟然以为是因为他们?   扶游在走神,秦钩捏捏他鼓起来的腮帮子:“小黄雀,说话。”   扶游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自己站起来了。   他原本比秦钩矮一个头,站在床上,就比秦钩还要高一些。   他学着秦钩以往的模样,低头看着他,居高临下:“我这个挡箭牌,主要职责是替晏小公子挡刀,没有陪.睡的职责吧?”   原来是因为这个。   秦钩笑了一下:“陪.睡?你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你就乱用。”   他还是坦坦荡荡地笑着,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做过。   扶游却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眼睛里泛着水光。   他使劲推了一把秦钩,可是秦钩站得稳,一动都没动。   只有扶游气得哭了。   好像只有他在吵架,在生气,他已经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可还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秦钩根本看不见。   扶游忽然哭了,使劲推他,用力捶打他的肩膀:“你滚出去,滚出去!我不要见到你!反正晏小公子已经安全了,我可以走了,我不要留在这里了!我恨你!我恨你!”   秦钩原本神色淡淡地站着任他打,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倏地变了神色,像是发了狠,手一捞,就把扶游的脚绊了一下。   扶游又一次摔在床上:“啊!”   秦钩回头,对侍奉的宫人说了一声:“滚出去。”   崔直带着小太监们出去了,秦钩看向扶游:“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可是不等扶游开口,秦钩又按着他的后脑,把他按到自己面前。   “跟你说了,回来的时候下暴雪,路堵了,所以迟了。”   “在城楼上,我不说重话,你连活都活不下来。”   “懂了吗?小黄雀?”   扶游被他的手指扯着头发,扯得生疼。   他用带着恨意的目光,冷冷地看着秦钩,声音也冷冷的:“所以我是不是晏小公子的挡箭牌?”   秦钩没有回答,只是将他的脑袋按得更近,表情阴鸷:“你永远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今年给你过生日,还说最喜欢我,要永远陪着我,现在就敢恨我,还要走。我太纵容你,让你厉害极了,你再敢说这种话,我就……”   他看着扶游,握了握拳头,然后偏过头,把床铺里的被子全都拖出来,全部盖到扶游身上。   像是一座人造小山,把扶游压在底下。   秦钩命令道:“盖上,睡觉。”   他抬手摘下冕旒,解开玉腰带,毫不怜惜地随手丢在地上。   他一边松了松衣裳领口,一边理直气壮道:“挡箭牌又怎么样?又没冻着你、饿着你,又没让你就被野兽吃了,到底有什么好闹的?我要是你,有个人请我做挡箭牌,管吃管喝,我高兴死了。”   他自有一套逻辑。   扶游费力地从被子山里钻出来,听见这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钩浑然不觉,继续道:“我不是来看你闹脾气的,我是来睡觉的。三天没睡个安稳觉了,刘家留下一堆烂摊子要收拾,我真的很累了。”   秦钩有个老毛病,他夜里失眠。   他这个人从小就活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每天盘算着要杀谁,或者要防着谁要杀他,多疑多思,自然睡不着。   秦钩要点着安神香,或者吃两颗宁神丸,才能勉强入睡。   如果能听着扶游唱歌,或者和扶游一起睡,他能一觉睡到天亮。   秦钩把碍事的冕旒踢到一边,上了床,把扶游身上的杯子团吧团吧,一把抱住他:“睡觉。”   扶游被一堆被子压着,又被秦钩死死抱住,翻不了身,被迫看着秦钩的脸。   秦钩抱着他,闭着眼睛,习惯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   他又像个没事人了。   扶游一点都看不明白了。   如果他真的是挡箭牌,那秦钩为什么还要过来?   因为只有跟自己在一起才能睡着?笑话,天底下哪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因为他还没和晏小公子办礼,所以他不能正大光明和晏小公子在一块儿?   或许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像是睡着了。   可扶游还是难受,三年,从少年到青年,整整三年,他只喜欢秦钩一个人。   尽管他在梦里就想着,他不要喜欢秦钩了,可是三年的爱意与陪伴,又怎么能在一场梦中被彻底拔除?   他眨了眨眼睛,小声道:“你喜欢晏拂云。”   没想到秦钩竟然还没睡,不过他连眼睛都没睁开:“谁说的?他妈的放狗屁。”   扶游小小声:“你自己说的。”   “……”   扶游自嘲地笑了笑:“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这回秦钩又没有回答,他直接坐起来了:“小黄雀,别说这种傻了吧唧的事情。”   他握住扶游的肩膀,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   扶游又被他吓了一跳:“你又干什么?”   秦钩把他放在自己面前,在他要跑掉的时候,捉住他的脚踝。   “别乱动。”秦钩握住他的脚,让他踩在自己的腰腹上。   扶游有些慌了:“秦钩,你干嘛?”他看见秦钩的动作,迅速别开脸,使劲想把脚收回来:“你有病……我不要这样……”   扶游才十八岁的年纪,骨架小,身量不高,脚也细细小小的,看得见清晰的骨头与经络的痕迹。   他挣不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秦钩,只能发着抖任由秦钩摆弄,在心里祈求他快一些。   “叽叽喳喳的,吵得人睡不着。”秦钩一边摆弄他颤抖的双脚,一边冷声道,“该乱动的时候不动,不该乱动的时候使劲动。”   扶游扭着头不看他,脖子都僵硬了。   秦钩把他往自己那边再拽了一把,他就吓得举起双手,要把他给推开。   秦钩透过他的指缝,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笑了一下:“马上又是你生日了。你们这儿,要二十岁才算成年,你还要几年,你怕什么?”   扶游没有理他,秦钩又故意喊他:“小黄雀,转过来。”   扶游下意识转过头去。   *   崔直带着小太监们进来收拾床铺,换上新的被褥,点上安神香。   秦钩一脸餍足,架着脚,靠着软枕,坐在另一边的小榻上。   扶游像是被他吓坏了,坐在角落里,背对着他,抱着腿,披散在肩上的乌发都在颤抖。   秦钩伸手碰了他一下:“小黄雀,别抖了,整张床都在抖。”   他才碰到扶游,扶游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哆嗦着躲开了。   这下秦钩不高兴了,他撑着手上前,整个人压上去,胸膛贴着扶游的后背,把他堵在角落里。   “又闹?”   扶游没理他,秦钩直接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   扶游同样挣扎不得,秦钩比他高大了一圈,双臂一圈,胸膛一堵,就是铜墙铁壁。   秦钩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别乱动,崔直他们都还没走,你再动,我就把刚才的事情再做一遍。”   扶游咬着牙,忍住不自觉的哆嗦。   秦钩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继续道:“别再让我听见什么‘恨不恨’、‘爱不爱’的蠢话,我谁都不爱。这蠢话蠢到家了,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笨蛋。”   他捏捏扶游鼓出来的腮帮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颗圆圆的东西,塞进他嘴里:“给你吃哑药,毒哑了,看你还说这些蠢话。”   扶游觉得味道怪,听见他这样说,连忙偏过头想吐出来,却被秦钩按住了。   “糖,消炎的,含着,不许吐。你知道这东西有多贵?你敢吐出来,我掰开你的嘴,给你塞一整盒。”   扶游只能蹙着眉,抿着嘴。   这糖好难吃,像是把冰雪和辣椒放在一起吃一样,一股凉凉的、辣辣的味道直冲他的鼻子和头顶,把他的眼泪都熏出来了。   秦钩看见他红红的眼睛,又笑道:“谁让你把腮帮子咬成仓鼠的?”   扶游低着头,不想再在秦钩面前露怯,想要把自己红红的眼睛藏起来,却忍不住抹了抹眼睛。   秦钩靠在他的耳边,对他说了一句:“小黄雀,哭什么?你也该知足了,别闹了。” 第4章 糖块   4   不幸的是,秦钩是个神经病。   更不幸的是,扶游根本没有反抗他的能力。   不论是从身份地位上,还是从体型力量上。   秦钩对他,就像是对一只叽喳乱叫的小黄雀,不用听他在说什么,拿手指弹他一下,吓唬他一下,他就会安静下来。   如果不行,那就弹两下。   这天晚上,扶游裹着被子,被秦钩抱着睡觉。   秦钩给他吃的糖味道好重,扶游一晚上都觉得嘴里凉凉的。   他怀疑秦钩真的给他吃哑药了,一晚上他都没怎么睡,他一想起来,就要张开嘴,试试看自己还能不能说话。   翌日一早,秦钩神清气爽地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扶游微微张着嘴、仰着头在睡觉。   他在睡着的前一刻,还在练习说话。   肚皮朝天的小黄雀,傻乎乎的。   秦钩把手指放进他的嘴里,没能把他弄醒,秦钩就收回手指,托着他的下巴,帮他把嘴合上。   扶游不自觉哼唧了两声。在他睁开眼睛之前,秦钩掀开帐子,下了床。   扶游闹脾气不会闹太久的,他知道。   最多一晚上,扶游睡一觉醒来,气就消了,第二天就会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听见屋里有动静了,老太监崔直便带着几个小太监,捧着洗漱用的东西进来。   秦钩拿起牙刷,沾了点牙粉,一边洗漱,一边不自觉看向床铺那边。   扶游应该知道他醒了,那么扶游也该起来,像从前一样,小跑过来抱住他,找他和好了。   隔着帐子,秦钩盯了好一阵子,差点把牙粉都吃进去的时候,才转过头,拿起杯子漱口。   床铺那边有了点翻身的动静,秦钩又转头看去,却只看见扶游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根本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扶游确实醒了,但他也确实一点都不知道,秦钩在等着他过去示好。   扶游以为,每一次吵架,他主动和好,是因为喜欢。   秦钩把这当做是习惯。   这一回,他实在是不想动。   他太困了,昨天晚上一晚上都在提心吊胆地练习说话。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原来秦钩是骗他的。   秦钩总是这样,逗他,骗他,让他分不清玩笑话、谎话,还有真心话。   忽然,扶游身后的门哐地响了一声。   扶游回头,就看见门关着,崔直和一群小太监还没来得及跟在陛下身后出去,就被甩上的门扇关在了里面。   没有得到想要的求和,秦钩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扶游转回头,把脸埋进被子里,继续睡觉。   不管他,扶游是天底下最没心没肺的人,扶游是天底下睡得最香的人,扶游一点都不喜欢秦钩,从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从来都没有喜欢过……   喜欢过,喜欢过整整三年。   扶游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用仇敌刘将军在城楼上说的话安慰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他之前多喜欢秦钩啊。   *   昨天晚上,崔直把擅离职守的两个小太监给处置了,今天一早,他就重新找了两个话少踏实的,送到了扶游这里。   其实扶游也没什么事情,他还在养病。脸上有点肿,身上还有些摔下城楼时摔出来的伤,大夫说他主要是心绪不宁,可能是被吓到了。   而秦钩自从上次来过以后,就没有再来。   刘家刚刚倒台,留下的事情多得很,他没空。   他习惯了在扶游那边睡一晚好的,然后熬个两三天处理事情,熬得受不了了,再去找扶游睡觉。   他两三天没怎么睡,崔直看得胆战心惊的,委婉地劝他:“陛下,扶公子应该消气了,陛下去找他休息一会儿吧?”   秦钩手拿竹简,连头也不抬:“晾他几天,总是跟我闹,谁受得了?”   崔直陪笑道:“陛下这话就言重了,老奴在陛下和扶公子身边,也算伺候了快一年了,很少见扶公子跟陛下闹过什么。”   秦钩冷笑一声,把批阅好的竹简丢到一边,哗啦一声:“他闹的时候多了去了,能让你看见?”   他要伸手拿另一卷竹简,想了想,手掌又按在桌案上。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他摸了摸衣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蓝颜色的圆形糖块。   “崔直,拿个碗来。”   “是。”   不多时,崔直就用托盘托着一个玉碗进来了。   秦钩把糖块丢进碗里,叮当一声。“拿去给扶游,跟他说是赏他的哑药,你看着他吃。”   “啊……”崔直抬起头,“这……”   “他懂得。”   “……是。”   崔直端着托盘,才刚转身要走,就被秦钩喊住了。   秦钩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回来。   崔直弯着腰,双手捧着托盘,高举过头顶。   秦钩捉起玉碗,反手一倒,就把碗倒扣过来:“跟他说,我送他一只小仓鼠,要他亲自打开碗,他和这东西长得一模一样,给他试试看能不能治病。你留神看他的反应,回来跟我说。”   崔直不解抬头:“陛下……”   秦钩不再理他,心情大好,转过身,又拿起一卷竹简。   于是大晚上的,扶游得到了一只御赐的“小仓鼠”。   正殿与偏殿离得不远,秦钩几乎能听见扶游的惊叫。   然后他大概是打开了玉碗,没有看到小仓鼠,只有凉凉的、辣辣的蓝色圆糖。   偏殿没了声音。   秦钩批阅奏折,不知不觉间勾起唇角。   喊这么大声,应该是病好了。   后来崔直回来复命:“陛下又是何苦呢?扶公子一听说要让他吃,吓得眼睛都红了,老奴还劝了好久。”   崔直想了想,又问:“陛下,去看看扶公子吗?”   秦钩斩钉截铁:“不去。”   扶游不过来找他和好,他绝不会先过去。   那颗糖就是他给扶游的信号,扶游今天晚上肯定会过来求和的。   扶游要是再不过来,那正好,反正秦钩也不是很想养着一只多事的小黄雀了,费水费粮,还浪费心思。   直到秦钩批到只剩下最后一卷奏折,他都是这样想的。   崔直在一边添茶,秦钩抬起头,揉了揉眉心,问道:“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已经四更了。”   秦钩面色一沉,嗓音也冷了几分:“去看看偏殿熄灯了没有。”   “是。”   在崔直小跑着出去的时候,秦钩翻开最后一卷奏折。   “陛下,偏殿熄灯了。”   秦钩忽然发怒,把手里的奏折丢到地上。   崔直蹲下去收拾,看见奏折上很清楚的两个字——扶游。   秦钩霍然起身,快步走出正殿。   好,好得很,这只小黄雀现在是长了翅膀,要跟他死犟了。   还要把出去采诗的奏折摆在他案头,拿离家出走来威胁他。   三天了,平时一晚上就求和好了,现在都三天了。   他已经给扶游送了东西了,扶游还想要怎么样?   想走?笑话,扶家人都快死绝了,他能去哪里?   采诗?采个屁,他怕不是没走多久就被野兽吞了。   外面下了雪,寒气扑面,秦钩大步走在雪地上,锦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崔直拿着狐裘披风追在后边:“陛下……”   秦钩在偏殿门前停下。   果然是一片黑,扶游早就睡了,睡得香着呢,做着采诗的美梦呢。   秦钩猛地推开门,把外间守夜的小太监吓了一跳。   崔直朝他嘘了一声。   秦钩挟着一身寒意,走进殿中,推开里间的门。   宫殿里烧着地龙,暖和得很,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地上。   秦钩带进来的碎雪融化了,在月影下留下痕迹。   他走到床前,掀起床前帷帐。   扶游睡得正香,自己盖着一床被子,还抱着一床被子,上下左右都压实了,裹得严严实实的。   在梦里还咂吧咂吧嘴。   秦钩伸出手,塞进被子里,贴在扶游的脖子上。   他才从外面进来,手冷得像冰,扶游一下子就被冻醒了。   “唔……”   秦钩见他醒了,趁势捏住他的后颈。   扶游看见是他,全醒了:“秦钩?你来干嘛?”   秦钩捏住他的下巴,要他张开嘴:“我来检查你吃了糖没有。”   “我吃了,秦钩,你别……”   扶游又一次被他弄哭了。   扶游穿着单衣,坐在被子里,低着头,嘴唇红艳艳的。   秦钩站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手。擦完了手,他又拿着帕子,要给扶游擦擦嘴角。   扶游躲了一下,然后被秦钩按住,帮他擦得干干净净。   扶游使劲推他:“你要干嘛!走开啊!别动我!”   秦钩顿了一下,把手帕丢到一边,轻而易举地就把扶游按回被子里。   他在扶游身边躺下,给自己盖上被子,语气平淡:“嗯,我惹你的,睡吧。”   扶游想走,想换个地方睡觉,最起码要骂他两句,打他两下,作为报复。   但是他知道不行,如果他不想再被那样按着折辱的话。上次的事情已经足够明显了,他要是惹秦钩,他会被秦钩整得很惨的。   可是他明明已经没有去惹他了。   他找不到自己的罪状,也根本不知道秦钩又在发什么疯。   扶游抹了把眼睛,给自己盖上被子,翻过身,面对着墙睡了。   秦钩枕着双手,扭头看见他的背影。   说实话,秦钩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他不应该,至少不会在这里喜欢任何人。   但他还是忍不住朝扶游的背影伸出手。   秦钩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来。   扶游又在哭,一点声音都没有。   秦钩看着他,忽然骂了一声,猛地翻身坐起来:“他妈的,我说你怎么老不好。”   他捏住扶游的下巴,命令道:“不许咬腮帮子,松开!”   不许咬腮帮子,扶游就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满脸是泪,在月光映照下,眼睛里都是秦钩没见过的神色。   扶游使劲推他打他:“你到底要干嘛啊!我又没惹你,我已经没惹你了!我已经没惹你了!我已经没惹你了……”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秦钩忽然没了气焰,随后又硬气起来:“你再咬腮帮子,我给你戴个宠物嘴套。” 第5章 求和   5   扶游的控诉,秦钩只是假装听不见。   他钳住扶游的下巴,给他喂了颗糖:“不许咬着,再让我看见你咬着腮帮子,我真给你戴个口塞。”   扶游还在哭,但是已经没力气推他了,打在他身上的力气不大。   秦钩面上不太自在:“行了,你闹我一回,我也闹你一回,算是扯平了。别闹了,别在给我上折子,也别再说什么要走的屁话,你再敢说这种话,我把你的舌头拔下来,把你的腿给打断。”   他顺势抽出扶游压在枕头底下的手帕,在自己被咬伤的拇指上缠了两圈,然后躺下,把扶游身下的被子拽出来,给自己盖上。   扶游却还只是呆呆地坐着。   秦钩抬眼看他,把身上盖的被子掀开半边:“还不睡?”   扶游试着动了动,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换房间,也不能走。   他只能捏着被角,小心翼翼地躺下,尽量不碰到秦钩。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惹恼了秦钩。   秦钩转头看他,心想,还真挺像小黄雀,缩成一团,小小只的。   秦钩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四更天了,再闹腾一阵,才躺下没多久,很快就天亮了。   不论有没有睡着,睡得好不好,秦钩总是准时起床。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扶游还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缩成一团。   秦钩坐起来,扳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来。   扶游虽然闭着眼睛,但秦钩还是很明显地看见他的眼睫都在颤抖。   扶游在装睡。   秦钩把他的手脚摆开,又看看他的腮帮子,每动一下,扶游的眼睫就抖一下。   怪傻的,他大概还以为自己装得挺像。   扶游还是有点害怕,怕自己又被秦钩抓起来,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没再动他了,他也听见了脚步声,心想秦钩应该是走了,便松了口气,睁开眼睛。   不想他一睁眼,就和站在床边的秦钩对上了目光。   秦钩眼里神色,是得逞、得意,与果然不出我所料。   扶游被吓了一跳,不敢有动作,怕惹恼他。   所幸秦钩只是瞧了他一阵,也转身走了。   *   秦钩走后,扶游又睡了一会儿。   直到两个小太监喊他起来喝药。   扶游没什么精神,捧着药碗,恹恹地靠在软枕上。   秦钩每一次来,每一次都折腾他,他每次都没有精神。   两个新来的小太监话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公子再喝两口,再喝两口就喝完了。”   扶游低着头,看着最后两口汤药,酝酿了许久,捏着鼻子,准备一口喝掉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   “扶公子,陛下又派老奴送‘小仓鼠’来了。陛下说,公子不想吃药,吃‘小仓鼠’就行了。”   崔直一面说着,一面捧着一个倒扣的玉碗进来。   这样的把戏已经玩过了,扶游知道碗里面是什么,是那种蓝颜色的糖丸。   不用吃药就好,虽然这种糖的味道也不怎么样。   扶游把药碗递给小太监,掀开玉碗,捻起糖丸,一口吃掉。   崔直见他吃了,当即就笑了,又道:“陛下早晨走的时候,看见公子的帐子上挂着玉佩,还托我给公子送一些玉饰。”   “什么玉佩?”   扶游小声问了一句,抬头看去,才看见自己的帐子上确实挂着一块玉。   可这不是他的东西啊。   他有些疑惑,崔直没有察觉,抬手让人进来。一个大箱子,四个人抬上来,在扶游面前打开。   ——“一些”玉饰。   “都是好料子,留给公子挂在帐子上。”   其实秦钩的原话是:“给小黄雀装饰一下鸟窝。”   崔直没敢说原话,他知道,陛下是想给扶游赔罪来着,为昨天晚上闹的那一场,只是拉不下面子。   扶游的目光从帐子上转回来,落在那一箱玉饰上。   他点点头,语气平静:“劳您替我向陛下谢恩。”   崔直笑着道:“扶公子怎么不自己去呢?”   “我……”扶游刚要回绝,忽然想到什么,顿了一下。   崔直现在是总领太监,是秦钩的身边人,他说的话,应该就是秦钩的意思。   他恍然明白过来,秦钩是想让他服软。   昨天晚上让崔直送糖,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他没去求和,秦钩就恼了,自己才有了那一场无妄之灾。   今天崔直又给他送糖了。   他要是再不去,只怕秦钩又要生气,秦钩生气,吃亏的又是他自己。   扶游站起来:“那我过去一趟吧。”   崔直又一次笑开了:“好。”   “我换身衣服,您老稍等。”   “好好好。”   崔直带着人退出去,两个小太监服侍扶游换衣裳。   扶游站在榻前,抬手把挂在帐子上的玉佩摘下来。   这不是他的东西,这是从哪里来的?   两个小太监,一个帮他披上外裳,另一个帮他整理衣袖,见他握着玉佩出神,便说了一句:“这块玉佩,对公子来说意义非凡吧?”   扶游疑惑:“嗯?”   “听先前伺候公子的侍从说,当时打仗,公子不留神从城楼上跌下来,被陛下抱回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握着这块玉佩呢。”   “啊?”   扶游仔细地端详这块玉佩,可这并不是……   等一下,扶游捏着玉佩,上面的花纹是山涧水流。   流……刘……   他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了!   这是叛军首领刘将军的!   当时他抓住自己,想用自己来威胁秦钩,后来发现他对秦钩并不重要,就把他甩开了,最后决定自尽换姐姐刘太后一条生路。   扶游当时也恍恍惚惚的,直到刘将军跳下城楼,才回过神。   他当时好像是攥着什么东西,不过应该是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   就是这个玉佩。   不过,刘将军肯定不会给他留东西,应该是托他转交给刘太后的。   他知道自己的几个副将在秦钩手下必死无疑,所以把东西塞给扶游。   几个小太监不晓得,竟然还把这东西挂在他的帐子上,他这几天病着,竟然也不曾留意过。   秦钩肯定看见了,他……   扶游一阵心有余悸,连忙把玉佩收起来。   他理了理头发,吩咐两个小太监:“我去正殿谢恩,你们把陛下送来的玉饰换上去。”   “是。”   扶游匆匆走出殿门,穿过走廊,到了正殿。   可是正殿殿门紧闭,好像有别人在里面。   “陛下要为我做主,我知道,王家、李家,还有元家,都想把他们家的姑娘送到陛下身边,可是他们知道陛下心系于我,所以就想把我除掉,我的饭菜里的毒肯定是他们下的!陛下你要为我做主啊!”   是晏小公子。   扶游在门外停下脚步,随后崔直也推门出来了。   崔直压低声音道:“公子,晏小公子刚才来了。”   扶游点点头:“嗯,我听到了,那我先回去,还是请您老帮我向陛下谢恩吧。”   “诶,公子慢走。”   扶游转身离开,走的时候,隐约听见几句话。   秦钩说:“好了,朕已经派人去查这件事情了,你还想怎么样?”   晏小公子喊道:“他们今天敢给我下毒,明天也敢给陛下下毒。世家势大,无法无天,不得不除……”   “胡闹!”   秦钩好像是拍了一下桌子,晏小公子给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扶游回头看了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   要做“陛下最爱的人”,还真是不容易啊。   之前是他,现在是晏小公子。   晏小公子虽然语气不太好,最后一句话倒是说中了,或许正是说中了,秦钩才忽然发怒。   扶游叹了口气,或许秦钩真的谁都不爱,他最爱自己、权势和皇位。   不过这和他也没有关系了。   扶游小跑着回了房间,把刘将军塞给他的那块玉佩拿出来。   趁着秦钩被晏小公子缠住,他要快点把这个烫手的玉佩处理掉。   刘将军啊刘将军,真是害死他了。   扶游没让两个小太监跟着,自己揣着玉佩,就跑到了庭院里。   他蹲在地上,准备挖个坑,把玉佩埋起来。   可是这几天一直在下雪,地上积雪太厚,他挖了半天,也没挖到土,要是埋在雪里,等雪一化,不就被发现了吗?   他只能继续揣着玉佩,走出福宁宫,在外面找地方。   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小角落,挖好了坑,刚准备把玉佩放进去,扶游想了想,又后悔了。   刘将军已经死了,要是他知道自己没把玉佩给太后,他会不会……   扶游忽然觉得脖颈一凉,心里毛毛的,他站起来,最后决定把玉佩还给刘太后。   扶游在路上拦住一个小太监,向他问路,然后按照小太监说的,走到一个偏僻破落的宫殿前。   宫门紧闭,他本来也不想进去,把玉佩放在门口地上,再叩了叩门,转身就跑了。   他匆匆跑出走廊,听见身后殿门开了,不由得加快脚步,径直跑到宫道上。扶游扭头看了一眼,看见身后宫殿里有人把玉佩拿走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再转回头,就撞上了一个人。   扶游险些站不稳,那人握住他的胳膊,扶了他一把。   那是个身披甲胄的文人,或者说,是个儒将。   风尘仆仆,不减清俊。   那人低头看他,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俯身作揖:“晏大公子。”   他显然有些不自在,摸摸鼻尖,小声道:“晏小公子在福宁宫,他好像出了点事情,你快过去看看吧。”   说完这话,扶游再行了个礼,扭过头就跑了。   晏家有两位公子,旁人戏称为大雁和小雁。   大雁晏知,是晏家家主的原配夫人所生;小雁晏拂云,是继室所生。   好吧,扶游有一件事情一直没说,他和晏拂云,小的时候一起在学宫念过书。   晏拂云喜欢炫耀,经常带学宫里的人去晏府玩儿。当时晏知是学宫里,乃至皇都里有名的世家公子,他也是晏拂云炫耀的资本之一。   晏知脾气好,总是淡淡地笑着,任由晏拂云的朋友们参观。   扶游当时也挤在参观的小孩里,还有幸得到过和晏知酬唱的诗句竹简——   其实是因为,晏拂云的其他朋友全部都不太会作诗。   扶游一路跑回福宁宫。   晏小公子已经走了,秦钩坐在正殿里看奏折,门却大开着,地龙烧起来的热气都跑了。   扶游轻手轻脚地想要溜走,还没来得及走出一步,秦钩就抬起头,用目光把他锁住。   扶游没由来地有些心虚,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直到秦钩朝他招了招手:“小黄雀,过来。”   扶游才跨过门槛,殿门就被关上了,他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秦钩问他:“去哪里了?”   “去外面了。”扶游不敢撒谎,“忽然发现我那里有刘家的玉佩,本来打算拿出去丢掉的。”   “后来怎么不丢掉了?”   “我……我怕刘将军的鬼魂缠着我。”   秦钩笑出声:“胆小鬼,怕什么?他再敢来,我照样再杀他一次。”他又朝扶游勾了勾手指:“过来,检查一下你中午吃药了没有。”   扶游想到昨天晚上他的检查,不自觉后退半步,有些害怕。   所幸秦钩今天心情大好,不跟他计较:“过来,就看看。”   扶游没办法,只能挪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   还有两三步的距离,秦钩一伸手,就把他拉到怀里。   秦钩捏住他的鼻子:“小黄雀,张嘴。”   扶游呼吸不过来,不张嘴也得张。   秦钩又问他:“东西都收到了?不闹了?”   秦钩单方面宣布和好。   但是下一秒,秦钩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生人的气息,他稍冷了声色:“出去还见谁了?” 第6章 过去   6   要说气味,还是秦钩自己身上的气味最重。   扶游暗暗腹诽,秦钩因为晚上失眠,身上到处都是安神香的味道,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安神香。   秦钩松开捏住他鼻子的手,又问了一遍:“出去见谁了?”   扶游揉揉鼻子:“遇见晏大公子了,他好像是来接晏小公子的。”   “噢,是他。”秦钩想了想,“他跟你一起在学宫里念过书。”   “嗯。”扶游点点头,“晏小公子和我也一起念过书。”   说着说着话,秦钩忽然就伸手探向他的腰带。   扶游往边上躲了一下:“秦钩!”   秦钩轻而易举地就按住他:“衣服脱下来,臭死了。”   最后扶游只穿着雪白的中衣,连鞋袜都脱了,秦钩一只手按着他,另一只手拿过自己的墨狐裘,给他裹上。   秦钩给他系好带子,然后放开他:“我要批奏折了。”   “是。”扶游垂着眼睛,站起身,要作揖离开。   秦钩一抬脚,踩住他的衣摆:“谁让你走了?”   扶游忍不住抬头看他,瞪圆眼睛,明明是他自己说要批奏折的。   “你在旁边看着,不许走。”秦钩没再看他,随手拿起一卷竹简,理直气壮,“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   秦钩是这样想的——   城楼上的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   自己来迟的事情,也已经解释清楚了。   扶游还跟他闹,显然是扶游的错。   昨天晚上他没忍住闹了扶游,勉强算是他的错。   他给扶游送了东西,扶游收下。   他们和好了。   和好了,就等于要和以前一样。   他一向自有逻辑,倒从没想过,扶游到底能不能自由地拒绝他的赏赐与命令。   扶游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和秦钩过去这三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秦钩又霸道又不讲理。   扶游在秦钩身边的位置上坐下。   他以前是很喜欢秦钩的,每天和秦钩待在一起,就算一句话也不说,都不会厌烦。   现在……   扶游撑着头,看着秦钩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喜欢他了。   扶游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收回过多的喜欢。   或许正是这些过多的喜欢,在三年里给了他一种错觉,让他误以为秦钩也喜欢自己。   他前几天就问过秦钩了,喜不喜欢自己,秦钩让他不要说这么蠢的话,他谁都不喜欢。   他谁都不喜欢。   既然秦钩不喜欢,那就算了吧。   扶游自己也很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凭空变出源源不断的喜欢来了。   等这三年来积攒下来的喜欢全部消耗殆尽,秦钩自然会厌烦他的。   到时候他就可以出去采诗了。   扶游是这样想的。   他就这样坐在一边,安安静静的。恍恍惚惚间,脑袋往下一磕。   秦钩头也不抬,伸出手,就扶住他的脑袋。   扶游趴在案上睡觉,墨狐披风里,毛茸茸的镶边里,探出来白皙细瘦的一双脚。   秦钩还是连眼睛都没抬,就握住扶游的脚,最后把披风扯了扯,帮扶游盖住脚。   扶游睡到傍晚时分才醒来,他睡得脸颊通红,半边脸上还有衣料压出来的褶皱。懵懵的样子,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秦钩很满意他把自己赏赐的玉饰挂在帐子前,晚上没怎么戏弄他,给他喂了一颗糖,又握着他的手,让他给自己弄。   扶游慢慢地把糖含化,就结束了。   侍从收拾好床铺,秦钩抱着扶游入睡。   秦钩以为他们和好了。   扶游却想着,迟早要分开。   同床异梦,不外如此。   *   晏家大公子晏知也来了行宫这边,他应该在筹备陛下回京的事情。   最近扶游在外面散步的时候,经常能遇见他。   远远地看见,不等晏知看见他,扶游就先扭头跑了。   晏知在后面喊他,都喊不住他。   或许是晏拂云的缘故,扶游不太想碰见晏知。   这阵子,晏家自己家里也闹翻了天。   自从那次在战场上,陛下牵着晏小公子的手,说自己最爱的人是他之后,所有预备把女儿送进宫的世家,不约而同地把晏家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今天给晏家使个绊子,明天买通晏拂云身边的人,给他吃点苦。   晏家家主和晏知忙得焦头烂额,偏偏晏拂云还不安分,几乎每天都哭着闹着要父兄帮他出气。   若不是晏家拼死拦着,他能直接跑进宫里求皇帝做主。   一大早,晏拂云又抱着花瓶,站到了案上:“反正陛下喜欢我,我受了欺负,我去求陛下,陛下肯定会帮我做主的。哥,你帮我,我要去见陛下。”   饶是晏知脾气好,此时也被他气笑了:“蠢材,蠢材,陛下是真喜欢你吗?”   “陛下就是喜欢我,是他亲口说的,他亲口说他会保护我……”   晏知转头看了看四周,让侍从都退下去。   等门关上了,他压低声音:“陛下喜欢你蠢?陛下那是喜欢你吗?陛下那是不想纳世家女,要砍掉世家的权力,用你给世家立了个靶子。都这个时候了,晏家首当其冲,你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靶子……”晏拂云全然没听进去的模样,眼睛一亮,“对了,哥,可以让扶游来我们家,再给我做靶子。”   晏知气极,一把将他从案上拽下来:“你再说一遍!你要谁给你做靶子?!”   晏拂云从没在兄长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晏知向来温和,可是如今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里怒火熊熊,十分骇人。   晏拂云被吓坏了,哆哆嗦嗦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晏知把他甩到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事做就安分待着。”   *   晏家家里前脚刚吵完架,后脚就有暗卫到福宁宫正殿,原模原样地奏报此事。   秦钩一面听,一面写字,神色平静。   直到暗卫说到晏拂云那句“可以让扶游来我们家,再给我做靶子”。   秦钩笔尖一顿,随后提起笔,拿起一条还没串好的竹简,吹了吹上面的墨迹。   “随后晏大公子很是恼怒,向他发了火,说——”   秦钩用竹简轻轻敲着桌案,有节奏的,一下两下。   暗卫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愈发低了头:“晏大公子说:‘你再说一遍,你要谁给你做靶子?’”   竹简敲击声蓦地停了。   暗卫试探着问:“陛下,是不是要除掉……”   秦钩淡淡道:“去查。”   暗卫不解。   秦钩又道:“去查,晏知都和谁交好。”   *   没几天,暗卫再一次前来回禀。   “晏家大公子为人和善,相交好友有许多,大多是世家子弟,还有便是晏家驻守边关时,边关的将士。”   秦钩没有抬头:“一个一个说。”   “是。”   那暗卫从晏知出生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他在学宫念书时期。   “一同念书的世家子弟,晏知大多认识。还有晏拂云的同窗,晏拂云为了炫耀,经常带同窗去见他,扶游扶公子也是。”   一直沉默的秦钩冷不丁发问:“也是什么?”   暗卫忽然觉得脖子一凉,硬着头皮继续道:“扶公子也是晏拂云的同窗,去晏家做过几次客,和晏知在席间有酬唱的诗句,传出去,现在还有人传唱。”   秦钩捏紧手里的笔:“后来呢?”   “再后来,晏知有意把扶公子引见给自己的老师,许大史官。许大史官原本也很看重扶公子,要收他做弟子。可惜,当时扶公子的爷爷过世了,他回家守孝,这事情也就搁置了。”   再后来的事情不必问,秦钩也知道。   后来的事情就是,扶游守孝还没满一年,新皇登基,他十五岁,被迫中断孝期,出来采诗,进宫献诗的时候,遇到了秦钩。   秦钩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要逃出他的掌心了。   小黄雀其实没有他想得这么胆小傻气,他的文采曾被大史官看重过,他的谋略是能够依靠行宫数百侍从、抵挡叛军三天的谋略。   他有着自己不曾参与的、光彩夺目的过去。   而且是和其他人,和晏知。   而那时,秦钩还蹲在冷宫里,盘算着怎么宰了宫墙那边的野狗,给自己开个荤。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扶游先前,会对晏小公子的事情耿耿于怀,一个劲地追问他那些傻了吧唧的问题了。   因为他,也开始对晏家大公子耿耿于怀了。   *   福宁宫偏殿里,扶游正和两个小太监收拾行李。   按照惯例,皇帝来行宫过冬,一般是要过了年,等开春了才回去的。   但是今年情况特殊,秦钩是借着过冬的名义,铲除了刘家的,他得回皇都去整顿朝政。   回皇都的日子定好了,他们就要收拾东西了。   两个小太监,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扶游整理好自己的书,转头看见挂在帐子上的玉饰。两个小太监各有各的事情,他只好自己走过去,踮起脚,仰着头,把这些东西给拆下来。   这些东西不带走,秦钩肯定又要发疯,到时候吃亏的是他。   秦钩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扶游身后,手臂一揽,就把扶游抱进怀里。   扶游喊了一声,手里的玉饰落在地上,叮当脆响,两个小太监却退出去,还把门给关上了。   秦钩抱着他,在他耳边命令道:“小黄雀,快点,说你喜欢我。”   扶游偏过头,垂了垂眼睛:“不能说,你上次说,别再让你听见这种蠢话。”   “这不一样,我可以不喜欢你,但是你必须喜欢我。” 第7章 醋意   7   扶游不想把蠢话再说一遍,他觉得自己已经够蠢的了。   可是秦钩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强硬地捏着他的后颈,一定要他说喜欢。   扶游知道,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忤逆秦钩,如果他想好好活着,并且有命出宫的话。   于是他扭头看着秦钩,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喜欢你。”   秦钩从身后抱着他,脑袋靠在他的颈窝里,没有看到他平静的双眼。   秦钩默认,扶游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就该带着笑,像装了星星一样,虽然很傻,但是亮晶晶的。   他不需要特意确认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秦钩把他放在床上,扶游不自觉往边上躲了躲:“现在还是白天。”   “我知道,睡一会儿。”   秦钩在他身边躺下,抱住他,没有别的动作。   帐子没有放下来,挂着的玉饰拆了一半,秦钩躺着的那半边还挂着,扶游这边的一半,已经全部被扶游拆下来了。   扶游探出手去,果不其然,什么都没有碰到。   秦钩闭着眼睛,按住他的手,把他整个人都抱住:“小黄雀。”   扶游应了一声:“嗯。”   “你认得晏家大公子晏知。”是肯定的语气。   “……嗯。”扶游眉心一跳,感觉不太好,下意识扭头看他。   “世家猖狂,晏知最是狂妄,朕先拿他开刀。”   “他……”扶游平复了一下心情,“他不是狂妄的人,他做什么事情了?”   秦钩不答,只是闭目养神,仿佛已经睡着了。   扶游惴惴不安,枕着秦钩的手臂,看着他的侧脸,想问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   翌日清晨,行宫整肃军队,准备启程回京。   福宁宫外,崔直正催促着小太监们搬行李。   “快。”   这时候,扶游也背着自己的书箱出来了。   平时秦钩赏给他的东西,他已经让小太监们搬上马车了,书箱是他自己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笔墨竹简,还有几卷书,他全部都背在身上了。   崔直回头看见他,连忙朝他伸出手:“扶公子起来了,老奴来拿行李吧。”   扶游朝他笑了笑:“不用了,不是很重。”   崔直的年纪都能当他父亲了,他不好意思。   两个人就站在台阶上说话。   崔直道:“陛下去前面巡视军队了,等陛下回来,咱们就能启程了。”   “嗯。”扶游点点头,双手拽着书箱带子,怪乖巧的。   “扶公子昨晚上是不是没怎么睡好?两只眼睛下面都是乌的,等会儿上了马车,路上接着睡。”   扶游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马蹄声哒哒,由远及近。   崔直连忙走下台阶,扶游回头看了一眼,也跟着跳下台阶,俯身作揖。   秦钩今天没披甲,只穿了一身便装,束发一丝不苟,银质的护腕束着大袖,披着银狐的披风。风吹动的时候,狐裘毛尖一点黑色若隐若现。   秦钩骑着马,到了扶游面前。   扶游垂着脑袋,乖乖地等他的吩咐。   秦钩没有下马,握着马鞭、又牵着缰绳的手稍稍松开,马鞭尾巴就从他手里滑出来,扫过扶游的脸颊。   扶游的头顶传来笑声,他下意识抬起头,用指尖碰了碰脸颊。   原本心情不错的秦钩在看见他的脸的时候,没由来地沉下脸。   “昨晚上干什么了?”   扶游不解:“没干什么。”   秦钩冷笑一声:“嘴巴才好,眼睛又坏了,又为谁哭坏了?”   扶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秦钩举起手,用马鞭拍了拍他的脸颊:“去马车上待着。”   “是。”   扶游点点头,向他行礼,然后走向装饰华贵的马车。   正巧这时,身披甲胄的晏知骑着马过来,在两三步开外的地方翻身下马,回禀道:“陛下,万事俱备,随时可以启程。”   秦钩冷冷地应了一声,然后看向扶游。   扶游正背着自己的书箱,加快脚步向前。   “走错了,你去后面那辆。”   秦钩的话从身后传来,扶游脚步一顿,闷闷地应了一声,转了个方向,走向后面装载行李的马车。   崔直回头,试图劝解:“陛下,后面的马车装满了行李,前面的还空着呢。”   秦钩看了他一眼:“空着就空着。他要是不高兴,让晏大公子带他骑马。”他提高音量:“小黄雀,去求晏家大公子带你,去。”   扶游回过头,轻轻地喊了一声:“秦钩。”   秦钩的表情显然不自然了,他顿了顿,抿着唇角,不再说话。   他骑着马,居高临下地经过晏知身边,用马鞭柄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肩膀。   不知道是对臣子的嘉奖——事情办得不错,继续努力。   还是对扶游同窗,并且险些成为扶游师兄的人的记恨——好得很,朕记住你了。   帝王或野狗总是教人琢磨不透。   扶游则背着自己的书箱,走到装行李的马车边,费力地推开那些笨重的箱子,给自己清理出一个座位。   秦钩跨着马,站在最前面,一回头就看见扶游翘着脚,半边身子都探进马车里,窸窸窣窣的,跟仓鼠挖洞似的。   很快的,洞挖好了,他就把背在背上的书箱取下来,抱着书箱,钻进马车里。   他根本不肯撒娇,也不肯求饶,他要是肯向秦钩服软,就不会坐这辆马车了。   是他自己不肯服软的。   秦钩像老虎一样眯了眯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呼噜声,然后抬起手,扬了扬马鞭。   队伍开始行进。   *   先头部队提前走出两三里,皇帝骑着马,走在前面,紧跟着的是六匹马的华贵马车。这辆马车其实是空的,里面没坐人。   再后面就是装行李的马车。   皇帝的行李在世家前面,世家带着各自的军队,走在最后。   装行李的马车自然不会太舒服,扶游抱着书箱,坐在一个大箱子上,身边也挤满了箱子。   马车颠簸,又是冬天,风透过木板缝隙与薄薄的布帘吹进来,怪冷的。   扶游吸了吸鼻子,把崔直偷偷给他的手炉捂紧了。   没多久,外面风声更紧,风吹进来时,还夹杂着碎雪。   扶游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又下雪了。   很快就到了正午,传令官骑着快马,从队伍这头跑到队伍最后:“陛下有令,原地休整!”   扶游从马车里钻出来,跳到地上,原地蹦跶了两下。   等传令官从队伍最后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传令官是晏知。   晏知经过他身边时,有意无意放慢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   扶游不敢看他,转过身去,继续在雪地里蹦跶。   身后马蹄声远了,扶游叹了口气,呼出一串白气。   不知道秦钩为什么会想要处置晏知,反正自己离他远一点,总是没错的,不至于连累他。扶游这样想。   原地休整,但是并不扎营,因为下午还要继续赶路。   队伍前头,秦钩也翻身下马,常年在外行军的士兵迅速生火,烧一锅水,把里面已经冻成冰的水囊放进去煮。   还有几筐行军吃的馕饼,煮不了,也冻得硬邦邦的,直接发给随从与士兵。   崔直先挑了几个看起来最好的,捧到秦钩面前:“陛下。”   秦钩接了,他又转身回去,想再挑几个好的,拿去给扶游。   秦钩知道他想干什么,暂时没管,只是偏过头。   后面的扶游还在那里蹦蹦跳跳地取暖,他跳着跳着,头上戴着的兔毛帽子渐渐松了,风一吹,就被吹跑了。   兔毛帽子像活过来一样,一下子窜出去好远。扶游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跑着去追帽子。   傻了吧唧,笨手笨脚的。   秦钩瞧着他,像野兽撕咬生肉一样,把冻硬的馕饼咬下来一大块。   但是,在崔直揣着饼,要去找扶游的时候,秦钩又斜眼睨了他一眼。   拿不准陛下的主意,崔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站在原地。   随后士兵们把煮热过的水囊捧到秦钩面前,秦钩便把吃了一半的馕饼丢给崔直,拔开水囊塞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他把水囊重新塞上,一扬手,同样丢到崔直怀里。   他朝扶游那边扬了扬下巴。   这时扶游已经捡到帽子了,正拍拍帽子上的雪,把帽子重新戴好。   崔直看见秦钩的动作,反应过来,心中一喜,连忙抱着馕饼和水囊去找扶游。   “扶公子,用午饭吧。”   扶游向他道过谢,两只手接过比自己脸还大的馕饼,努力啃下一口。   不仅是牙,他全身上下,连眼睛都在用力。   崔直笑了笑,帮他拔开水囊塞子:“是牛奶,扶公子先喝一点。”   “谢谢您老。”   “扶公子放宽心,大概下午就能去前面的马车上坐着了。”   扶游笑了笑,没有回答。   按照行军途中的规矩,两刻钟之后,队伍继续行进。   扶游依旧坐在装行李的马车里,一只手抱着书箱,一只手拿着还没吃完的饼,小口小口地啃,实在是太硬了。   队伍前面,崔直试着对秦钩道:“陛下,后面的马车还漏风呢,方才扶公子都冻得不行了,托老奴问问陛下,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秦钩就冷笑一声:“胡编乱造,他自己都不会来问,又怎么会托你来问?”   崔直善意的谎话瞬间就被揭穿,他讪讪的,不敢再说话。   秦钩顿了顿,最后还是低声吩咐:“你过去,让他过来。”   崔直面上一喜,连忙应道:“诶。”   可是还没等他转身,后面传来一声巨响。   秦钩猛然回头,只见装行李的那辆马车一个轮子陷进雪地里,马匹车厢都歪了半边,侧翻倒下。   下一刻,晏知带着几个士兵迅速上前,几个士兵扶着马车,晏知急急地掀开马车帘子:“扶游!”   扶游捂着额头,看见是他,登时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兄长,我没事……”   晏知握住他的手,把他从侧翻的马车里拖出来。   而这时,秦钩也调转马头,策马上前。   可是他与扶游离得太远,不及晏知同扶游离得更近些。他赶到时,扶游已经被晏知从马车里救出来了。   秦钩强硬地握住扶游的胳膊,把他从晏知那里拽过来:“你怎么回事?每天都在受伤,我战场上的兵都没你这样爱受伤。”   扶游捂着额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鲜血从指缝里淌出来,顺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上。   他撞到箱子角了,可是他又不是故意的,又不是他让马车翻掉的,又不是他要撞到箱子的。   秦钩总是骂他,很凶。   又不说话,秦钩深吸一口气,直接揽着扶游的腰,把他揪到自己的马背上。   他带着扶游到前面去,没好气地吩咐旁人:“喊军医过来。” 第8章 要挟   8   扶游被抓到宽敞的马车里,仰着头,好让军医帮他把额头上的血擦掉,给他上药。   秦钩就坐在一边,抱着手,板着脸,冷冷地盯着军医给他处理伤口。   军医被盯得头皮发麻,手一抖,多撒了些药粉,动作顿了一下,几乎要跪下请罪。   扶游赶忙朝他笑了一下:“没关系。”   军医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用帕子把多余的药粉粘掉,然后拿起细布,给他裹上。   马车外面,晏知正指挥一群士兵,把陷进雪里的马车拉出来。   士兵们喊号子,十分洪亮,扶游都能听见。   没多久,扶游的额头上被缠上了厚厚的白布,马车也被拉出来了。   继续启程。   雪越下越大,行军速度有所减缓。   所幸皇帝坐的马车里烧着炭盆,还算暖和。   但可能是扶游流了点血,他总感觉自己身上有点冷。   扶游偷偷地往炭盆那边挪了挪,又蜷着指尖,放在唇边哈气。   下一刻,一个黑影从他眼前飞过。   一件银狐狐裘砸在扶游头顶,把他整个人都盖住了。   扶游手忙脚乱地挣扎了半天,才找到出口,从狐裘里探出脑袋。   刚才好像不小心碰到了额头上的伤口,他抬起手,想要碰碰伤口,却被秦钩喝止了。   “还嫌伤口不够大?”   扶游只能收回手,整个人都缩在狐裘里。   秦钩看见他呆呆的模样,忽然有些烦躁。   扶游对方才那个军医都能有笑脸,对他就是呆呆的。   秦钩怎么知道自己哪里不如那个军医?   扶游也没有在意他,他自己够难受的了。   扶游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缩在狐裘里,没多久,脑袋就一顿一顿的。   他在犯困。   秦钩两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像拎着小鸡仔一样,把他拎起来。扶游一惊,迅速清醒过来,眨巴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秦钩把扶游抱在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按着他的脑袋,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睡吧。”   扶游生怕自己摔了,拽着他的衣襟,别扭地坐着,试着不惹怒他、委婉地拒绝:“……不太舒服。”   秦钩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抱得更紧:“睡。”   没有“吧”,说明秦钩开始不耐烦了。   扶游不敢惹他,战战兢兢地闭上眼睛,试图催眠自己。   睡吧,睡吧,就睡着了……   秦钩抱着他,注意着不碰到他额头上的伤口。   秦钩不经意间,好像摸见扶游袖子里有什么东西,他举起扶游的手,从里面摸出——   半个没吃完的饼。   怎么还藏着这种东西?真跟仓鼠似的。   秦钩偏过头去,咬了一口饼,没忍住勾起唇角。   *   大雪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停了,不过他们还没抵达驿站,还要再赶一段路。   士兵们点起火把,队伍绵延,活像一条蜿蜒盘旋的火龙。   扶游在傍晚的时候也醒了,他是被饿醒的。   肚子在咕咕叫。   对了,他记得,中午吃饼的时候,他还有一点没吃完。   扶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衣袖。   没有,扶游有些急了,他的饼没有了。   他举起手,抖抖衣袖,然后被人按住了手。   “在找什么?”   “我的……”扶游回过神,才反应过来,他还坐在秦钩腿上,“没什么。”   他说着就要从秦钩怀里爬出来,秦钩却捏住他的后颈:“我吃掉了。”   扶游呆呆地看着他:“啊?”   “你藏起来的饼我吃掉了,这个还你。”   秦钩说着话,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有点苦,难不成这世上还有苦苦的糖?扶游蹙眉,糖块很快就在他嘴里融化,苦过之后好像有点香,滑滑的,还有点顶饿。   扶游抿了抿唇角,回味了一下。   味道还不错,比之前那个又凉又辣的好吃多了。   不知道秦钩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奇怪的食物,或许是皇帝专属吧。   秦钩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瓣,变戏法似的,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黑色的糖块。   *   抵达驿馆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雪也停了。   驿馆大堂里,炉火熊熊,火上架着一头已经剥干净的羊羔,油花滋滋,落在火里。   随行世家分坐两边,秦钩靠着虎皮,坐在正中主位上。他架着脚,按在上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不太像是皇帝,倒像是个山寨土匪。   扶游坐在他旁边,两只手捧着馕饼,小口小口地啃,啃不动了,就把饼放到面前牛奶里泡一泡,然后继续啃。   很快的,崔直就切好一碟烤羊肉,双手捧到秦钩案上。   秦钩放下脚,坐直了,却喊了一声:“小黄雀。”   扶游下意识抬头,秦钩却又不看他,只道:“你去,拿给晏家。”   晏家父子立即起身谢恩。   扶游循声看去,只看见晏家家主和晏知。   为了躲避世家针对,晏家安排晏拂云这阵子装病,闭门不出。   扶游放下手里的饼,站起身,端起羊肉,走到晏家父子面前。   晏家父子刚要作揖,却听见秦钩淡淡道:“不用,该是他向你们行礼。晏家儿郎迟早入主中宫,自然也是他的主子。”   入主中宫,便是要立皇后了,还是男皇后。   此话一出,站立场中的晏家,又一次成为世家瞩目的中心。   毕竟是陛下在两军阵前,亲口承认的最爱的人,扶游显然是个小玩意儿,就像秦钩喊他的那样,小黄雀。   这对扶游来说是侮辱,所有人都知道。   但也只有身处漩涡的晏家父子清楚,这对晏家来说,也不是荣宠,同样是一种侮辱与试探。   扶游垂着眼睛,只看见自己俯身行礼的时候,晏知的衣摆往边上退了一点。   晏知侧了侧身,显然不肯受他的礼。   随后扶游放下碟子,回到秦钩那边。   这件事情之后,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他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拿着饼,慢吞吞地吃,想起来的时候才动一下。   秦钩看着,却心情不错。   *   宴会结束,回到房间,扶游托小太监帮他把自己的书箱拿过来。   扶游从书箱里取出干净衣裳,又端了一盆热水,绕到屏风后面梳洗。   这时候,秦钩就在隔壁房间。   暗卫跪在他面前:“禀陛下,没有找到扶公子与晏大公子的酬唱竹简,臣将流传的诗句抄录了一份。”   秦钩接过呈上来的绢帛,只是扫了一眼,就扬手丢开。   酸词酸语。   他想了想,又问:“到处都找了?”   “到处都找了,这次回宫、扶公子的行李,行宫里、还有皇宫里扶公子的房间,都找过了,都没找到。”   秦钩低头去看被他丢在地上的绢帛,勾了勾唇角:“那大概是被他弄丢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他让暗卫下去,自己也站起身,一脚将地上的绢帛踢走,然后心情大好地走出门。   他走到隔壁的时候,扶游还在屏风后面洗漱。   隔着门,秦钩听见水声,朝门外要通报的两个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就挥手让他们下去。   他推开门,独自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驿馆简陋,没几件家具,所幸只住一晚。   秦钩看了看屏风,然后背着手,走到桌案边。   那上边放着扶游的书箱,扶游的衣裳、书卷,都在里面。   扶游的衣服都是旧衣服,布料被他穿得很柔软。   秦钩饶有兴致地翻了翻,给自己挑了两件中衣。   崔直当然有给他预备换洗的衣裳,但是秦钩懒得喊人去隔壁拿了。   搜刮了两件衣服,秦钩仍意犹未尽,继续翻翻,看看这只小仓鼠还给自己囤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忽然,秦钩在书箱底部,摸到了一点不太一样的东西。   他的眉心突地一跳,把书箱翻过来。   *   扶游洗漱完毕,抱着换下来的脏衣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床前帐子垂落,他觉得不太对,走过去一看,才看见秦钩盖着被子,已经睡在上面了。   扶游瘪了瘪嘴,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回去,吹了灯,也准备睡觉。   可是他才爬上去,不小心摸到秦钩略短的衣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扶游恍然,迅速爬下床铺,小跑着过去,看自己的书箱。   什么东西都没少,就是少了一件中衣、一条中裤,都在秦钩身上。   还少了……   扶游走到床边,试着推推秦钩:“秦钩,还给我。”   还少了他少年时和晏家大公子对诗的竹简,他放在书箱最下面的。   他蹲在床边,推推秦钩,轻声哀求道:“秦钩,还给我好不好?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几句诗,还给我,求你了……”   可是秦钩不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扶游带了哭腔:“还给我……”   秦钩冷声道:“你现在不睡,一晚上都这样蹲着。”   话音刚落,秦钩便坐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丢到床铺里面。   *翌日清晨,队伍准时启程。   扶游红着眼睛,背着自己的书箱,慢慢地走出驿馆,在崔直的搀扶下,爬上华贵的马车。   秦钩已经在里面了。   他坐在软垫上,面前摆着两三堆奏折。   扶游过去坐下,抱着自己的箱子,扭头看向窗外。   正好这时,晏知骑着马从旁边经过。   在秦钩发怒之前,扶游连忙把窗户关上,转回头,沉默地坐着。   马车开始驶动,秦钩握着竹简,喊了一声:“小黄雀。”   扶游抬头看他。   秦钩看着他,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撕碎一般:“等回了皇都,我就把晏知给宰了。”   扶游脸色一变,竭力保持冷静:“他……他是晏拂云的哥哥,你要是杀了他,晏拂云会难过……”   “晏拂云会难过?还没杀呢,你就开始难过了。”   秦钩一脚踹翻奏折,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拽过来。   他把扶游按在自己身前:“不杀他也可以,来,你求我。”   扶游惊慌地抬起头,秦钩又按住他的后颈,把他压回去:“就像你昨天吃饼那样吃。” 第9章 立后   9   马车檐下,铜铃摇晃。   秦钩根本没有给扶游拒绝的余地,也不肯再听扶游说什么。   他掐住扶游的脸颊:“小声点,声音传到外面,被晏家大公子听见了,可就不好了。”   扶游跪在他面前,抬眼看他时,双眼通红,悄无声息地就淌下两行泪来。   秦钩原本急促的呼吸滞了一下。   他顿了一下,双手捏着扶游的肩膀,把他扶起来。   “小黄雀,你怎么这么娇气?明明什么都没做,半刻钟还不到就哭。”   秦钩同他调换了位置,按住他,帮他解开腰带,撩起衣摆。   “别哭了,还给你就是了。”   扶游张了张嘴:“秦……唔……”   下一刻,他就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就是秦钩直接简单的计算方式。   欠什么就还什么,他满以为这样很合理。   扶游咬着手,另一只手去推他:“走开……你走开啊……”   可是秦钩真像是头恶犬,会无缘无故咬人的恶犬。   扶游又惊又惧,几乎要被秦钩吓哭了。   他不知道秦钩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多久,秦钩抬起头:“倒杯茶。”   扶游原本傻乎乎的,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不敢动,听见他说话,才回过神,连忙转身去拿茶壶。   秦钩坐在他面前,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单手脱他的鞋袜。   扶游吓得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秦钩用力握住他的脚踝,把他拽回来。   “踩我,你踩我总行了吧?娇气包。”   秦钩拿了两个垫子,让扶游坐得高一些,然后握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腰腹上。   秦钩像是一头恶犬,紧紧地盯着扶游,从喉咙里发出令人恐惧的、低沉的呼噜声。   他看着扶游,像是审问:“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写景的。”   “你没事和晏知写什么诗?”   “是文人之间的酬唱,很寻常的……”   “是吗?你还和谁酬唱过?”   “没有了。”   “为什么把晏知的诗句藏起来?”   “我先前很……”扶游斟酌了一下,“很崇敬晏大公子,他文采很好,我很崇敬他,仅此而已。”   “你们差点成了师兄弟。”   “差了很多,他指点我很多,是我自己没用。”   “他喜欢你。”   “不可能,他不可能会……”   “你喜欢他?”   “不喜欢,我不喜欢他。”   “再说一遍。”   扶游摇着头:“不喜欢,我不喜欢晏公子。”   这样一连串问下来,秦钩一分一分地勾起唇角,看起来心情不错。   好半晌,他拿着手帕,慢条斯理地帮扶游把沾湿的脚擦干净。   扶游试探着问他:“可以还给我了吗?”   秦钩抬头:“什么?”   “……竹简。”   “丢掉了。”   扶游提高音量:“丢到哪里了?”   “小黄雀,把你的声音放小点,你敢这样跟我说话?”秦钩轻描淡写道,“我看着不顺眼,就丢到驿馆的窗户外面了,你现在回去也找不到了。”   他话音未落,扶游一抬脚,“咚”的一声闷响,重重地踢在他的胸口。   扶游这个人总是呆呆的,反应不太快。踢完了也不懂得赶快躲,一下子就被秦钩按住了。   秦钩恶狠狠地把他拽过来:“你就是还想再来一次是吧?”   *   正午时分,圣驾回到皇都,百官相迎,万民叩首。   这时候,秦钩已经整理好衣裳,骑着马到了队伍最前面。   他骑着高头大马,进了宫门,在平时群臣朝会的紫宸殿前,也不下马,踏马上台阶,拥北朝南,俯看天下。   这时候,扶游正待在马车里,拿着帕子,沾一点茶水,想把自己的手擦干净。   外面群臣叩拜,呼声震天,扶游也不出去,就躲在马车里擦手擦脸。   或许是大不敬,管他呢。   擦好了手,他悄悄掀开帘子,朝外望了一眼,但是很快又放下来了。   他看见许大史官在哪里了,许大史官就是主管采诗官事宜的。   但是……还是算了吧,他已经见识过秦钩有多会迁怒了,还是先不要连累别人了。   他自己想办法。   *   皇帝寝宫养居殿早已经打扫干净了。   就和在行宫的时候一模一样,秦钩住在正殿,扶游就得跟着他住在偏殿。   后殿庭院里,一树梅花开得正好。   可是扶游没什么精神看,匆匆走过树下,回到房间睡觉。   刚回皇都,晚上还有文武百官的宴会,秦钩应该没什么时间折腾他。   从前要是有宴会,他作为“皇帝最宠爱的人”,是一定要出席的,但是现在肯定不用了。   那他就可以歇一会儿了。   舟车劳顿,再加上扶游还受了伤,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一沾床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傍晚,他是被鼓角声吵醒的。   宴会开始了。   扶游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用手背捂了捂脸,感觉自己脸上有点烫,大概是睡太久了。   两个小太监给他拿了点吃的,见他恹恹的,还以为他是在为不能去宴会而难过,笨嘴笨舌地劝慰他。   “陛下本来是要带公子去的,但是听说公子睡着没起,就吩咐我们不要吵醒公子,好让公子多睡一会儿。”   扶游大概是没听进去,只是朝他们笑了笑。   吃了半碗小米粥,扶游就说要出去走走,不用他们跟着。   两个小太监当然不肯,扶游举起手保证:“我不去宴会那边,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他再三保证,两个小太监才肯放他出去。   扶游披上披风,戴好兜帽,拢着双手就出了门。   晚上的风好冷,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扶游缩了缩脖子,半边脸都藏在毛领子后面。他走到宫门前,还没靠近,就被守门的侍卫一眼瞪了回去。   硬闯计划失败。扶游往后退了半步。   正当此时,不远处传来车轮辚辚声。   扶游听见有人说:“还不快快放行?这可是晏小公子,是陛下最喜欢的小公子。”   扶游回过头,正好与下车接受盘查的晏小公子对上目光。   晏小公子身着盛装,鹿皮锦靴踩在雪地上,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扶游,你好些了吗?”   他显然也瘦了许多,大约是被其他眼红的世家折腾的。只是他爱炫耀的一股气,支撑着他继续在扶游面前耀武扬威。   扶游笑了笑,实话实说:“我不怎么好。”   “真是对不起啊,我没想到陛下会这么喜欢我,他说要一直保护我,还要立我做皇后,最近已经在给我们家下聘了,我也完全没想到。”   扶游面上还带着笑:“那恭喜你。”   他总是没什么反应,晏小公子这个炫耀一点都不得劲,他想了想,直接道:“扶游,你也该功成身退了,我会跟陛下说说,多给你一点钱,然后放你出宫的。”   要说这个,扶游可就不困了。   他眼睛一亮,点点头:“好啊,那我先谢谢小公子了。”   “……”晏小公子哽住,他顿了顿,“我要赴宴了,你继续散步吧。”   扶游点点头:“好,小公子慢走。”   晏小公子转身要走,扶游想了想,还是好心提醒他一句:“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晏小公子“哼”了一声,不理会他,裹紧披风,匆匆赶往宴会。   其实他是偷偷来的,父兄总让他装病装病,他已经装了十几天的病了。   他都听侍从们说了,陛下亲口说了“晏家儿郎要入主中宫”,他就是皇后。   父兄到底在怕什么?   那头儿,扶游也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多话,晏小公子有晏家依靠,有父兄帮忙谋划,自然比他好。   他自己无依无靠的,还不知道有什么着落,反倒去提醒人家小心,可不就是多管闲事么?   *   扶游又在外面逛了一圈,才回寝宫。   他逛这一圈,连一个狗洞都没找到。   也是,皇宫里怎么会有狗洞?   皇宫就是个金玉镶嵌的大笼子。   他回去的时候,正殿里,秦钩也已经回来了。   他好像在正殿里发火,还摔了东西,大概是宴会上出了什么事吧。   扶游轻手轻脚地跑过走廊,回到偏殿,让两个小太监锁好门。   不关他的事,他只需要注意防范夜间野狗出没。   正殿里,秦钩偏着头,死死地盯着从走廊上跑过去的扶游,人都回了房间,他还盯着浓重的夜色。   底下暗卫站在一地碎片里:“……随后晏小公子离开,扶公子让他小心一点,晏公子没理。扶公子在宫里逛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禀报完事情,他不敢再说话。   秦钩一只手按在案上,指尖有节奏地点着桌案。   沉默良久,秦钩忽然沉吟道:“你说,他是不是又在跟我闹了?”   暗卫不敢轻易回答:“小的不知。”   秦钩转回头,坐起来,揉了揉眉心:“他怎么总是跟我闹?前几天也闹,递了折子说要走,我也教训了一顿,结果好了没几天,又开始闹了。”   暗卫想了想,斟酌道:“或许……扶公子是在吃、吃醋,这些事情都和晏小公子有关,他可能是在吃晏小公子的醋。”   秦钩揉眉心的动作一顿,像是听到什么新奇的词一般,侧目看向暗卫:“吃醋?”   他豁然开朗,笑了一声,了然道:“吃醋。”   偏殿的门锁在秦钩面前如同虚设。   扶游坐在榻上,拥着毯子吃点心的时候,秦钩就进来了。   扶游回头,还没来得及起身,秦钩就把他抱起来了,连同毯子一起。   秦钩低头咬了一口扶游拿在手里的红枣糕,又碰碰他受伤的额头:“哎呀,我的小黄雀啊。”   扶游不解,秦钩疯掉了?   *   第二天是个坏天气,阴云翻滚,好像又要下大雪了。   秦钩早起去上朝,扶游窝在床上看书,半晌不曾看一行。   他在盘算怎么样才能去采诗。   而且最近秦钩对他好奇怪,忽冷忽热的。   他就这样发着呆,忽然好像听见了谁的哭声,隐隐约约的。   哭声越来越响。   扶游把竹简收起来,下了床,问两个小太监:“外面怎么了?”   “晏小公子跪在宫门口哭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他?秦钩怎么会让他在外面哭?”   扶游一边往外走,一边蹬上鞋,两个小太监连忙拿起披风,追在他后面。   穿过走廊,扶游走到宫门口,跪在地上的人果然是晏拂云。   他大哭着喊道:“陛下,求陛下饶过兄长吧,我知错了,知错了……求您饶过晏家……”   扶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快步上前,唤了一声:“晏公子?”   晏拂云抬起头,养尊处优的脸上,全是眼泪鼻涕,还有磕头磕出来的血迹:“现在你满意了,现在你满意了,陛下要立晏家儿郎做皇后,但是不是我,是我哥!是我哥!我哥怎么能……他不能……”   想起这件事情,晏拂云连忙又爬回去,双手按在地上,重重地磕头:“陛下,陛下……”   两个小太监追上来,要把披风给扶游围上,扶游怔怔的,推开披风,跑上台阶,一把推开正殿的门。   秦钩就坐在正殿里,朝他招了招手:“小黄雀起来了?”   扶游快步上前:“你在干什么?你就算不喜欢晏拂云……”   秦钩拉住他的手,把他抱进怀里:“我就知道,你在吃晏拂云的醋,所以你闹着想走。如果把晏拂云换掉,你就不会闹着走了。反正晏家两个兄弟都是世家子弟,立哪个都一样,晏知的脾气还好些,做了皇后也不会故意招惹你。”   他得意洋洋地翘着尾巴:“你现在该高兴了吧?”   秦钩的逻辑总是这样令扶游难以理解。   “你……”   不等扶游说话,他就把扶游抱起来,带到一个木箱子前。   他用脚踢开箱盖,在扶游耳边低声道:“竹简,全部给你。”   正当此时,宫门外传来晏拂云的喊声:“哥!”   晏知匆匆赶来,在雪地里和弟弟一起跪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秦钩看着他们笑了笑,然后抱紧扶游,手掌扣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别走神,看着自己:“说,说你最喜欢我。” 第10章 哄人   10   天阴欲倾,养居殿前,晏家兄弟长跪不起。   扶游被秦钩按在怀里,一时间竟没有理清楚秦钩的逻辑。   秦钩紧紧地搂着他,低头见他还在走神,便踢了踢面前的箱子,发出一点动静来,催他回神。   “小黄雀,竹简。”   扶游回过神,抬头看他:“你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求你,你就不会动晏大公子的。”   他怎么在说这个?   秦钩沉下脸,摆了摆手,让太监们把殿门关上。   殿门一关,跪在外面的两个人就看不见了,眼不见心为静。   秦钩沉声道:“我只是答应你不杀他,没答应你别的。”   扶游震惊:“你……”   他脑子乱得很,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秦钩在想什么。   扶游眨了眨眼睛,握住秦钩的手:“这件事情根本没必要?对不对?不要立晏知做皇后,这很荒唐,太荒唐了,别这样。”   秦钩垂眸,看了看两个人交握的双手:“我在送你礼物,你在说什么?”   扶游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松开手,却不想这样更加惹恼了秦钩。   秦钩就站在他面前,反捉住他的手,往前迈了一步,脚尖碰碰扶游的脚尖。   扶游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握紧了,又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秦钩弯下腰,把他身后装着竹简的大箱子给盖上。   这个动作,又把扶游吓了一跳。   秦钩冷声道:“你要不要?不要我让人抬走了。”   他显然要发怒了,扶游回头看了一眼,怯怯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小小声地应了一句:“……要。”   秦钩这才稍缓了神色。   扶游松了口气,再往后退了退,结果没把握好后退的距离,被箱子绊了一下,没站稳,直接跌坐在箱子上。   秦钩笑了一下,摸摸他的脑袋:“急什么?又没真让人抬走。”   扶游摇摇头,缓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他:“你可以收回命令吗?”   “不可以,话已经放出去了。”   “可是你明明不喜欢晏知。”   “他是世家子弟。”秦钩顿了顿,“朕不喜欢的人多了去了,你不也一样留在宫里。”   扶游垂了垂眸,只接他前边一句话:“明明有很多世家都愿意,为什么不找他们?”   “立世家女人做皇后,那是教世家骑在我头上;我立世家男人,就是抽他们一耳光。”   “既然这样,那就绕过世家吧。”扶游想了想,“你为什么不立一个平民出身的皇后呢?这样也算是……嗯,抽耳光。”   秦钩看着他的眼睛、怯怯的。   没由来的,秦钩顿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笑了:“小黄雀,你想做皇后?”   “啊?我没有。”   他只是顺着秦钩的话说下去,没有别的意思,可是秦钩好像已经认定了这件事情。   秦钩抱着手,扫了他两眼:“你还不行,你这么傻。”   “我……”扶游低着头,小声道,“我知道我不行,我又没有说我要当。”   分明是秦钩自己说的话,扶游只是重复一遍,他又不高兴了。   扶游又道:“我只是想问你,能不能收回命令。”   “不能。”秦钩断然拒绝,“小黄雀,你的问题太多了,你再这样问下去,我怕你要造反。”   “就当是我求你的。”   “你求我?你拿什么来求我?”   扶游会意,在他面前跪下,探手去解他的腰带。   秦钩倏地沉下脸色,捏着他的手腕,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在干什么?”   扶游不解地望着他,他不用说话,秦钩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上次你就是这样要求的。”   秦钩抢在他说话之前,捏住他的脸,把他捏成个小金鱼:“上次是上次,小黄雀,我劝你不要再给晏知求情,否则,我好不容易下去的疑心又要起来了。”   他正色道:“你怎么这么好心?晏拂云昨晚都挑衅到你面前了,你还帮他求情?我帮你处置他了,你反倒不领情,你总是这样傻乎乎的,人家都要把我抢走了,你一点都不生气吗?”   扶游垂着眼睛:“一开始是有点生气的,可是后来是你自己说,不许我生气犯蠢的……”   秦钩哽了一下,转过头,指着挂在墙上的长刀:“反正从现在开始,你再敢给晏知说一句话,我马上提刀出去宰了他。”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走向殿门口,准备出去,可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秦钩扛回来了。“谁让你就这样出来的?厚衣服呢?”   秦钩把他放在软垫上,拽了一件狐裘给他裹上。   扶游没什么反应,只是坐着。   秦钩看着他,然后转身离开。他单手拖动那个木箱子,在地上滑出尖锐的声音。   秦钩把箱子放到他面前,给他打开盖子,语气冷硬:“送你的。”   扶游看了一眼,很有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   秦钩没由来地有些无力:“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扶游刚要开口,秦钩紧跟着又道:“除了晏家和出宫,你别闹。”   “那没有了。”扶游垂眼,“我没什么想要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钩总觉得,从行宫城楼上那件事之后,扶游不像从前一样喜欢他了。   扶游还像从前一样乖顺,只是开始的时候闹了几次。可是闹了几次,很快就结束了。   就是不一样了,好像握不住的流沙,他越紧张,越是失态,越是想要抓住,就越抓不住。   小黄雀好像要飞走了。   秦钩拢了拢他身上的披风,试着拢住小黄雀的翅膀。   *   晏家兄弟在养居殿外跪了大半天,最后是晏家家主亲自过来,把两个人给带回去。   没多久,消息就传出来了。   皇帝要给自己重办一个盛大的登基大典,登基大典也是封后大典。   震动天下世家,晏家大公子晏知竟是皇帝属意的皇后人选。   对于之前“陛下最爱的人是晏小公子”的传言,陛下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他认错人了。   这两个兄弟长得太像,他一开始认错人了,现在才认清楚。   虽然人变了,但是世家针对的目标不曾改变,仍旧是晏家。   这阵子,朝堂上腥风血雨,参奏晏家的竹简一支支变作刀剑,往秦钩案头上飞去。   可是秦钩“一意孤行”,对所有奏折视而不见,引起了世家更大的不满。   有的世家见风使舵,转而支持晏家,说服晏家接受帝王恩宠;有的还坚持奋战,开始攻讦其他世家。   到最后,因为册封皇后,竟然引起了一场混战。   秦钩一概置之不理,转头开始操持起自己的登基大典来。   重办一次登基大典,听起来匪夷所思。   不过他好不容易才从太后垂帘、外戚窥权的绝境中杀出来,这绝不容易,想要犒劳一下自己,用新办的登基大典把三年前的傀儡大典覆盖掉,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他也察觉到了,扶游最近有些闷闷不乐的。   所以秦钩在筹划登基大典的闲暇,也让人去办另一件事情。   小黄雀嘛,要哄他很容易的。   *   这天傍晚,扶游还在房间里看书,忽然有人拿着红绸宫灯闯进来。   “请扶公子暂时移驾。”   扶游看见他们手里拿的东西,问了一句:“册封皇后,我这里也要装饰吗?”   来人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只道:“是陛下的吩咐。”   “好,那我先出去了。”   于是扶游从榻上爬起来,抱着自己的毯子和书卷,走出房间。   他才走出门,就看见崔直等在外面。   扶游思索了一下:“秦钩要我过去吗?”   崔直颔首:“公子请。”   正殿里,秦钩正批奏章,扶游在他身边坐下,裹好毯子,拿起书继续看。   他不知道秦钩喊他过来做什么,可能……   扶游想了想,问道:“你立皇后,我那里也要装饰吗?”   “嗯。”秦钩没看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养居殿都要装饰。”   扶游最后试着问他一遍:“可以不立晏知做皇后吗?”   秦钩同样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可以,你又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我没有想帮晏家求情。”扶游连忙解释,生怕自己又连累晏家,随便扯了个拙劣的借口,“我只是……自己想问一下。”   “你放心,什么事也没有,还像以前一样。”秦钩顿了一下,低下头,随手摆弄竹简,像是随口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扶游摇摇头:“没有。”   他已经知道了,晏家和出宫是不能提的。   秦钩忽然问道:“你想成亲吗?”   他说这话时,表情淡淡的,也没看扶游。   反倒是扶游抬起头,呆呆地愣了一下:“啊?”   秦钩显然并不在意他的想法,或者他默认扶游是情愿的,便自顾自道:“和我成亲,你要是想的话,我们今晚成亲。”   扶游蹙眉,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秦钩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公务:“帝后大婚是朝政事务,不能更改,不过我可以在典礼之前跟你成亲,只和你成亲。”   扶游不知道该说什么,秦钩又道:“你不想成亲吗?我已经让他们在安排了,等一下他们会来帮你沐浴更衣。你想要聘礼吗?我让他们抬了几箱东西过来。”   “我不想……”   扶游还没来得及拒绝,秦钩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便有人把几口大箱子抬上来。   秦钩朝他扬了扬下巴:“去看看聘礼。”   扶游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他但是知道,秦钩应该是一时觉得对不住他,才会这样做,等过几日,秦钩觉得这些都没什么了,就不会在意了。   可他要是现在拒绝,保不准秦钩又要发火,又要对他做那些奇怪的事情,说不定又要迁怒其他人。   总之,实际上,秦钩并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秦钩说成亲,大约也只是走个过场,他看起来,对这件事并不上心。   他只把成亲,当做是哄小黄雀高兴的一个节目。   尽管扶游看起来并不高兴。   抬箱子的侍卫们退下去,扶游走到那几个大箱子旁边,随手打开一个。   才打开箱子,扶游就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秦钩,秦钩还是没在意他这边,只是低头批奏折。   扶游在箱子前蹲下,随手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珠钗。   女子的珠钗,宝蓝色的华贵珠钗。   珠钗的款式是山涧水流。   流,通刘。   是刘家的东西。扶游之前给刘太后送过玉佩,所以认得这个纹样。   这就是刘太后和刘将军倒台的时候,查抄刘家抄出来的东西,说不准还是刘将军让人做的,还没来得及送给姐姐刘太后的。   这就是秦钩所谓的聘礼,敷衍至极的聘礼。   他连看都没看过,只是像个二手贩子,把从刘家抄出来的东西倒手放到他面前。   扶游就算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也没有这么不在乎。   他捏紧手里的珠钗,站起来,对秦钩道:“秦钩,我不想和你……”   正巧这时,秦钩也开了口:“等一会儿,等我批完这些奏折就成亲。”   他倒是一点都没听见,还自以为是对扶游天大的恩赐。 第11章 错算   11   说是成亲,还不如说是侍寝。   傍晚时分,扶游被一群侍从拉回去,按进浴桶里洗洗刷刷,洗得白里透红,香气扑鼻。   倒也不能怪他们直接,毕竟秦钩表现出来的意思,就是这样。   但是扶游在看见那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发问:“这也是秦钩要求的?”   侍从们笑着道:“这是宫里侍寝的规矩,还有香膏,能叫公子少受些苦。”   扶游顿了顿:“我不太喜欢这些。”   “陛下让我们一切按照规矩来办,扶公子暂且忍忍吧。”   “秦钩也不太喜欢这些。”   “这……”   扶游顺势道:“我知道他喜欢什么,你们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侍从们互相看看对方,犹豫了一下:“扶公子……”   “你们放心,我在他身边待了三年,当然知道他喜欢什么,你们才来,恐怕是会错了意。下去吧,要是有事也是我的事,不会教他迁怒你们的。”   侍从们最终还是笑着应了,把东西放下,然后退出去。   他们离开之后,扶游便从浴桶里爬出来,把没有遮蔽功能的纱衣丢到一边,找了件正常的衣裳穿上——厚厚的兔绒中衣,暖和。   得亏他是在自己房间沐浴的,否则连一件正经衣裳都穿不上。   扶游在案前坐下,好奇地打开侍从们留下的香膏盒子看了看,用手指剜了一点。   他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闻了闻,香得要把他熏死过去。   扶游想了想,拿过纱衣擦擦手指,然后拿起梳子,给自己梳梳头发。   这时,门外侍从轻声通报:“扶公子,陛下派人送东西过来。”   扶游放下梳子,走到门前,崔直双手捧着木托盘,将一个叠得整齐的红布递到他面前。   “扶公子。”   扶游捏着布料一角,把它提起来。   是个绣着白鹭的红盖头。   秦钩才给他送过刘家的首饰,现在送个姑娘盖的红盖头,好像也不奇怪。   秦钩总是这样,自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扶游把红盖头放回去:“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把陛下今天赏的那几个箱子抬过来?”   *   崔直回到养居殿正殿复命。   “陛下,东西送到了,扶公子在梳头,马上就好了。”   秦钩仍旧坐在位置上,手里拿着奏折,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握着竹简,大约是没怎么看,半天也不转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敲在竹简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又不是什么大事。秦钩心想,不过是为了哄扶游高兴。   扶游为了他要立皇后的事情,闷闷不乐好一阵子了。   陪小黄雀耍一耍,过家家。   没一会儿,崔直又道:“陛下,估摸着扶公子快好了,陛下要不要也换身衣裳?”   “不用那么麻烦。”秦钩想都没想,便直接回答,只是指尖还轻轻地点着竹简。   他顿了顿,最后还是站起来了,走向里间。   崔直快步跟上:“陛下今天也穿身红的吧?喜庆些。”   “老东西,朕成亲,你高兴什么?”秦钩笑着骂了一声,“朕偏偏就穿黑的。”   崔直笑着应了一声,就退了出去:“老奴多事了,老奴去请扶公子过来。”   秦钩笑了一下,换了一身黑颜色的衣裳。   不多时,崔直报喜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陛下,扶公子到了。”   秦钩正了正腰带,走出里间。   扶游也没穿红颜色的衣裳,就穿了今年冬天新做的玉白颜色的衣裳,头上顶着秦钩赏他的红盖头,盖头下流苏轻晃,看不清扶游的脸。   一群侍从簇拥着扶游,崔直扶着扶游的手,引着他往前走。   分明只是一场不伦不类的成亲,比小孩子过家家好不到哪里去,可秦钩在看到扶游朝他走来的时候,忍不住几分心悸。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随后崔直把扶游的手递到他面前。   秦钩握住扶游的手。   扶游的手其实并不细也不软,他是典型的文人手,手指白皙修长,指尖上还有细细小小的、削竹简时留下的小伤口。   只是和秦钩长握刀剑的手比起来,他算是好得多的。   秦钩骨架大,手掌也大,握着他的手,能把他的手全部包起来。   扶游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   秦钩把他牵进里间,让他在床边坐下。   然而里间,除了照明用的红烛,再没有别的什么。   红盖头里,扶游听见秦钩说:“小黄雀,不闹了?你为了立皇后跟我闹,有什么好处?你离世家远点,我们就跟从前一样。”   扶游好像没什么反应,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秦钩就当他是默许了,抬手去揭他的盖头:“本来没打算成亲的,后来想想,你可能会想,那就成亲吧。聘礼看了吗?喜欢吗?”   盖头被揭开,搭在扶游的发髻上,秦钩看见他的模样,不再说话了。   扶游垂着眼睛,白皙的脸在红烛与盖头映衬下,如玉一般通透。没挽好的散发,丝丝缕缕垂落在脸颊边。   秦钩看着古怪,便抬起手,从他发髻上摘下一支珠钗。扶游的一缕头发也跟着落下来,垂在肩上。   秦钩捏着手里的珠钗,翻来覆去地看,直到摸到珠钗叶子上小小的“刘”字,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刘家的东西。   咔嚓几声,秦钩把珠钗捏折,捏得不成样子。   他目光阴鸷:“这是谁给你弄的?”   扶游抬眼:“你忘了?是你早晨赏我的……”他回想了一下那个词:“聘礼。”   红盖头下的扶游,挽着姑娘家的发髻,发髻上胡乱地戴着宝蓝色的珠钗,原本还有一个凤冠的,但是扶游不知道该怎么戴,就把能戴上的全都放到头上了。   他也不怎么会挽头发,松松散散的,稍微动一动,珠钗就要滑下来。   竟也有一种古怪的、凌乱的美感。   他没敷粉,但是用了口脂,红得艳丽。   扶游朝他笑了笑,唇边淡淡的笑意晕开。他没有讽刺的意思,眼睛里黑白分明:“聘礼我不太喜欢,不过我以为你喜欢,所以戴上了。”   秦钩哽了一下,随后迅速把盖头全部掀开,把他头上松散的珠钗全部取下来,丢到地上。   晦气。   秦钩道:“别胡闹,我不喜欢,是底下人送错了。”   扶游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秦钩,你觉得我会因为这样的成亲高兴吗?”   秦钩扶住他的脑袋,难得对他有耐心:“底下人弄错了,明天就给你换。”   扶游捋了捋散下来的头发,斟酌着用词,尽量不把秦钩惹怒:“但是我现在不想和你成亲了,我要回去了。”   他抬眼看看秦钩的神色,在他发怒之前,小心地挪到一边。   这句话他早就说了,还说了两遍,但是秦钩好像一直都没听见。   现在应该听见了。   扶游站起来,然后逃出去。   不料崔直竟然带着一群小太监在门外偷听,他一拉开门,一群内侍哗啦一下就倒在他面前。   扶游扶了一把崔直,让他站稳,然后朝他们笑了笑,自己走回去了。   小太监们不解,低声问崔直:“公公,陛下怎么这么快?”   崔直敲了一下提问题的小太监的脑袋:“闭嘴,不要命了?”   他理了理衣裳,走进里间。   只见秦钩背对着门,站在里面,虽然看不见脸,周身不悦的气场却已经足够明显。   他抬脚碾碎丢在地上的珠钗,脸色阴沉:“谁办的事情?”   侍从们跪了一地,谁都没敢说,是他自己办的。   *   崔直很快就去了一趟内廷,找到了负责此事的两个内侍。   两个内侍被按在长凳上,两只手掌宽的板子一下一下地落下去。   两个内侍刚开始还有力气喊冤。   “冤枉啊,小的们冤枉啊。小的们都是按照陛下吩咐办事的,拿的都是最贵最漂亮的珠宝,请陛下明鉴。”   打了两下,扶游那边的小太监匆匆跑过来,在崔直耳边说了几句话,崔直便让人停下了。   两个内侍有冤诉不出,得亏只挨了两下打,还不算厉害。   扶游让小太监给了他们一人一点银两,好让他们去看伤。   分明是秦钩自己的吩咐,要最贵的、最漂亮的,他们拿来了,秦钩看了两眼就让人抬给扶游。   如今出了错,也要怪到他们头上。   怎么不说是秦钩自己没留心?   秦钩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有错。   *   处置完两个内侍,崔直回到养居殿复命。   秦钩冷着脸听完了,然后把折子一丢,起身去偏殿。   他过去的时候,守在门外的小太监拦住他:“陛下,公子睡下了。”   秦钩面色一沉,看了一眼门里,问道:“他回来之后去哪里了?”   “公子回来之后没去哪儿,吃完饭,在后殿那棵梅花树下待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秦钩用凌厉的目光逼退小太监,然后推门进去。   扶游确实已经睡下了,里间连蜡烛都吹了。   秦钩摸黑走到床前,在他身边坐下,靠着软枕,拽了拽扶游散在枕上的头发。   “生气了?两个怠慢你的太监我处置了,也已经让其他人重新给你找新的首饰了。我真没注意是刘太后的东西,你戴上我才看出来。”   扶游没理他,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秦钩想了想,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小黄雀,你扎小姑娘的头发还挺好看的,就是首饰不太好,等首饰拿来了,再让他们给你找两身裙子穿。”   扶游噌的一下坐起来,扭头看他,正色道:“我不想穿。”   秦钩笑了一下,抱住他:“那你想要什么?过几天再成亲?”   “不用了,要是被世家知道,你苦心经营的局面不就被毁了?”扶游倒不像是在赌气,像是认真在为秦钩考虑,“我暂时不想和你成亲,秦钩,难道你想和我成亲吗?”   秦钩面上笑意凝了一下,他……   或许他不想,又或许,他不敢承认。   于是他反问扶游:“还在为立皇后的事情跟我生气?”   “我不生气了,反正你一直都是这样。”扶游朝他笑了笑,伸出手,摸摸他的心口,“秦钩,你会后悔的话,如果,我真的跪下来、给你磕头、求你,放过晏家大公子,你可不可以……”   秦钩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小黄雀,别说胡话,我绝不后悔。”   他顿了顿:“那个小白脸到底有什么好的?不是照样被我踩在脚底下?你别管他了。你总是说他,我真的会忍不住提刀杀人的。”   秦钩笑了笑,凑上前,抿掉扶游脸上的泪珠,随口道:“不要哭,你穿裙子戴首饰求我,我就考虑一下。” 第12章 求情【双更】   12   扶游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清秦钩说了什么。   秦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那句话,原本也不过是哄他,让他闭嘴的。   他见扶游愣住了,便笑了笑,抱住他往床上一倒:“睡吧,小黄雀。”   第二天一早,秦钩派人把缺了的珠宝补上,特意给他送了一盒小姑娘戴的钗环,还有几件裙装。   扶游把东西全部丢到门外,秦钩又让人捡回来,原模原样地放在他房里。   最后扶游把东西全部锁进箱子里才算完。   秦钩倒是满不在乎,还朝他笑,问他真的不要试一试吗?   *   这天清晨,秦钩在正殿案前批奏折,扶游坐在旁边看书。   一言不发。   忽然,门外传来通传声。   “陛下,晏家大公子同几个世家家主,在殿外求见。”   扶游下意识抬起头,然后看向秦钩。   他们当然都知道,晏知是为什么来的。   秦钩没有抬头。只是冷声道:“不见,把其他人赶走,再把晏公子请去偏殿,留他喝茶吃点心,送他几箱金银,再派人护送他回去,以彰恩宠。”   他说完这话,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握住扶游的手。   扶游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秦钩拍拍他的手:“你放心,做戏罢了。”   扶游呆呆地点点头,还在盘算给秦钩求情的事情:“……嗯。”   为什么要跟他说?之前不是都没有说过吗?秦钩做任何事情。   门外,晏知那边是打定了主意来的,当然不会轻易就被赶走。   一行人在养居殿殿门前跪下,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世家自以为是清流,违抗皇命是迫不得已,以死劝谏是使命。   可是落在秦钩眼里,就不是这样了。   秦钩只会觉得世家在要挟他。   门外“请陛下收回成命”的呼声震天,秦钩岿然不动,继续翻奏折。   “找两个人,把晏公子扛起来,扛到偏殿去。其他人不愿意走,就在门口点一炷香,烧完了再点,让他们好好跪着,跪满三炷香。三炷香之后,再不走的,就跪九炷香。他们爱跪,就让他们一直跪。”   命令下达之后,门外的人开始乱了。他们不敢在皇帝面前跟皇帝的人动手,只能高声疾呼:“请陛下收回成命!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声声泣血。   扶游有些坐不住了,转头看向秦钩,刚要开口,秦钩便冷声道:“你不许替他们求情。”   扶游只能把话咽回去。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没有转小,反倒更激烈了。   扶游听着就胆战心惊:“秦钩,他们……”   他忽然想到什么,站起身跑出去。   他推开殿门,殿门外哭天抢地喊成一片,他低着头,贴着墙根走,做贼一样穿过走廊,跑回偏殿。   扶游回到房间,把上锁的箱子拖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了箱子。   秦钩会说话算话的。   没多久,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又贴着墙根,跑回正殿。   殿外依旧争执不休,世家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扶游不小心一个踉跄,从斗篷里掉出一支金钗,叮当一声脆响。   扶游脚步一顿,连忙回头去捡,抬头时,却与跪得板正的晏知对上目光。   他一惊,匆忙把兜帽往下扯了扯,然后转身跑回正殿。   关上门,扶游站在殿里。   秦钩知道他要做什么,面色阴沉,刻意没看他。   扶游抿了抿唇角,说话也小小声的:“秦钩,晏知确实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们小的时候就认识,我家世不好,在学宫里总被排挤,他帮过我很多,我一直视他为兄长。”   “我没有要跟你作对的意思,换掉他之后,你可以立其他世家公子做皇后,也可以立其他人,我不会再说什么。”   秦钩攥紧了手里的笔,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不会再说什么?你要我立别人做皇后,然后你不会再说什么?”   “嗯。”扶游点点头,垂下眼眸,轻声道,“我不会再像上次对晏拂云的事情那样……犯蠢的,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干涉你的决定的。”   秦钩并不回答,只听见扑通一声,扶游膝盖一弯,直接给秦钩跪下了。   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秦钩:“秦钩,就当是我的私心,我求你,这三年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换一个人选,好不好?”   扶游双手按在地上,不自觉握成拳。   他俯下身,给秦钩磕头。   他说的对,这三年来,他确实没有求过秦钩什么,也没有给他下跪过,更没有磕过头。   因为他一直认为,相互喜欢的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   那时他笑着对秦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秦钩反问他:“即使有一个是皇帝?”   而扶游拢着手,靠着他,脸上笑意不改,点点头:“即使有一个是皇帝。”   现在他给秦钩下跪,放下年少时对秦钩或者情爱的幻想。   他不再喜欢秦钩,完全让自己适应君臣的牢笼,像门外出身高贵、在秦钩面前也不得不下跪的各位世家家主。   身后门外传来的“请陛下收回成命”,也是他的想法:“请陛下收回成命。”   轻轻的一声咔嚓,秦钩把手里的笔捏断了。   扶游也是在威胁他吗?   秦钩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把断成两截的笔甩到地上。   扶游听他许久不曾回答,心里大概也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还伏在地上,想再替晏知争一争。   他额头抵在地面上,肩膀微微颤抖:“请陛下收回成命。”   秦钩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扶游就像是一只在雪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动物,蜷成一团。   秦钩弯腰,想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扶游却躲开他的触碰,又一次在地上跪好:“求你了,只是换一个人选,没有一点关系的……”   秦钩强硬地扶住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只要换掉晏知,换谁都可以?”   扶游点点头:“都可以。”   “换回晏拂云也可以?换成他之后,他整天在你面前嘚瑟,天天罚你站、罚你跪,也可以?”   扶游想了想:“……可以。”   反正他以后是要出去采诗的。   秦钩却停了一下,扶游以为他是在考虑,便安安静静地等着,眨巴着眼睛等他。   没多久,秦钩按着他的肩膀,要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扶游问道:“可以吗?”   他抬起头,兜帽从头上滑落,一支没戴好的钗子又掉在地上,一缕头发垂下来。   秦钩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掀开他的斗篷,看了看。   斗篷下边是襦裙。   扶游原本就骨架小,穿这样的衣裳,也不太奇怪。   只有他自己,眼睛红红的,要哭了。   “求你了……”   秦钩只是抄起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带回里间。   他反脚把里间的门给踢上,把门外哭喊声全部隔绝。   秦钩把他放在榻上:“外面吵得很,来里面待一会儿。”   扶游知道是没希望了,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秦钩双手撑在他身边,低头看他,又伸出手,用手指碰了碰扶游的眼角。   是干的。   得亏他没哭,他要是为晏知哭了,秦钩可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秦钩看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笑了一下:“有那么难过吗?你和他不是都三四年没见了?三四年没见,感情早该淡了。”   他抬头,用脸颊碰了一下扶游的额头:“再说了,他是进宫来享福的,人在皇室宗族之内,往后晏家倒台,他还能保住一条命,你为他难过什么?”   扶游正色道:“他是世家子弟,有自己的傲骨,他不会想进宫的,他情愿和家族一起死。”   秦钩却反问他:“那你为什么愿意留在这里?你没有傲骨?”   扶游呆了一瞬:“我……”   秦钩低下头,看着他笑了一下,自顾自道:“因为你喜欢我。”   他抱住扶游,把他和自己调了个位置,自己坐在榻上,让扶游抵着他坐。   扶游往边上躲了一下,轻声抗拒道:“现在是白天。”   “嗯。”秦钩按住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所以你要小声一点,不要被外面的人听见。”   门外吵闹声不休,好像是哪位家主跪着跪着晕倒了,外面人高声大喊那人的名号,又大喊着“请太医”,还大喊着“请陛下开恩”。   乱成一团。   对秦钩来说,世家的呼喊就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已死之人的呼喊,秦钩当然不理会,他还掐了一下扶游:“小黄雀,不要走神。”   扶游看向他,像是哭了,眼睛湿润润的,像清晨林间的小鹿。   秦钩的呼吸滞了一下,他碰了碰扶游的眼角:“哭什么?掐疼你了?”   扶游的眼泪抿不尽,秦钩看着他,在最后的时候,竟脱口说了一句:“你放心。”   听见这句话,扶游像是听见了什么赦免的旨意,他双手紧紧地拽着秦钩的衣襟,抬起头时,连眼睛都亮了。   其实秦钩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回过神,就后悔了。   事情已经散布出去了,他不可能因为扶游的求情,再更改人选。   可是扶游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秦钩想,算了,先让他高兴几天,等过几天再哄他。   秦钩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眼角,理直气壮道:“只有我让你哭了,所以你最喜欢我。”   他总是自有一套逻辑。   扶游没在乎他在说什么,只是知道,秦钩虽然人不怎么正常,指逻辑思维和办事手段都不太合常理,但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说“你放心”,在扶游看来,应该就是妥协了、会换人的意思。   扶游松了口气。   他还不算太蠢,他也会谋算了。就是付出的代价有点大,差点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过总算结果是好的。   他看着秦钩:“现在下旨吗?正好晏知……几个世家都在外面,换一个人。”   秦钩却神色淡淡的:“再说吧。”   扶游顿了一下,最后也只能点点头:“嗯。”他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你不要忘记啊,你答应了会换人的。”   秦钩随口应了一声,然后抱住他:“别再说晏知了。”   “是。”   *   几个世家在养居殿外闹了好久,直到傍晚的时候,筋疲力尽,才被秦钩的人送回去。   扶游自觉愧疚,又裹着斗篷,偷偷跑出去,同晏知说了一句话:“兄长放心,我求过陛下了。”   说完这句话,不等晏知回答,扶游就匆匆跑回去了。   他把秦钩的那句“你放心”当做是救命稻草。   秦钩却全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比较记得的是那句“再说吧”。   再说吧,再说吧。慢慢地,宫里的聘礼送到了晏家,到了临近大典的时候。   扶游有些不安,又不敢贸然再跟秦钩提。   他犹豫了两三天,害怕是秦钩忘记了。   正殿里,秦钩一如往常地奏折,享受着扶游小心的偷看。   他早已经忘记自己跟扶游说过什么了,只是觉得扶游傻乎乎的。   他放下竹简,扶游连忙掩饰地转回目光。   秦钩问道:“你在看什么?”   扶游想了想,还是诚实地说了:“你是不是忘记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确实忘记了。   秦钩顿了一下:“我自有安排,你放心。”   “嗯。”扶游不情不愿地应了,可是他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直到登基大典暨帝后大婚的前一天晚上,扶游还是没有看到秦钩有下什么旨意。   这天晚上,扶游又一次忍不住问他:“秦钩,你答应过我的。”   “嗯,我知道。”秦钩在他身边躺下,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扶游推了推他,还想再说话,就被他拽住胳膊,放平下来。   “睡觉。”   “可是……”   “不要吵。”秦钩没什么耐心了。   次日一早,天色蒙亮的时候,秦钩就起了床,扶游察觉到他起来了,也连忙迷迷糊糊地跟着坐起来。   “秦钩,你答应我的。”   秦钩还是那句话:“嗯,我知道,等我从登基大典上回来,我有安排,你会满意的。”   扶游还想说话,却被他按了一下脑袋:“你不用起这么早,再睡一会儿,晚上有事做。”   “我……”   “睡觉。”   秦钩强硬地掐住他的下巴,拨了一下他的下唇,然后拿出一颗白色的药片,递到他唇边。   “秦钩,你是不是骗我的?”   见他不吃,秦钩就直接把药片塞进去了,还抬了抬他的下巴,让他咽下去。   药力渐渐起效,秦钩把他放回床上,给他盖上被子:“不要胡闹,我晚上再回来找你。”   扶游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隐约看见秦钩披上礼服离开的背影。他终究敌不过药力,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他又被骗了。   扶游想,秦钩说的没错,他真是太蠢了。   *   扶游梦见自己得了秦钩一句“你放心”,就兴高采烈地跑去跟晏知说的场景。   太蠢了,实在是太蠢了,他怎么会相信秦钩的话?   扶游在梦里哭得泪流满面,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秦钩喂给他的药,药效还没过,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披上衣裳,要到外面去看看。   侍奉的小太监很快就上来扶住他:“公子?”   扶游朝他摆摆手,挣扎着走出去,然后就被崔直拦住了。   “扶公子,陛下让老奴留在这里,等公子醒了,给公子送点东西。公子先看看吧。”   扶游挣不开,只能被按着坐在榻上,小太监给他披上衣裳,崔直让十来个侍卫,把几个大箱子抬上来。   崔直像献宝一样,打开箱子:“公子看看,可还喜欢?”   光彩夺目,稀世奇珍。   扶游看着这几箱东西,却悲从中来。   他想哭,可是看见崔直期待的表情,仿佛他应该高兴,于是他又扯着嘴角笑了笑。   可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就是秦钩说的“你放心”。   他一开始就没想换人,答应他也只是情迷时的一时意乱,后来安排的,也只是他以为能哄好小黄雀的事情。   他以为这些东西就足够了。   扶游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撑着手站起来,大步冲上前,随手抓起一把金银,就把东西摔在地上。   被困住,三年来,他都被这种东西困住了。   崔直连忙按住他:“扶公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扶游哭哭笑笑,最后却只道:“您老能不能带着人退出去,我想一个人再睡一会儿。”   “这……”   崔直显然不太放心,可是他犹豫的时候,扶游看起来又不太好了。   “求你了,我只是想一个人……”   “好好好。”崔直连忙答应了,催促着众人出去,临走时,还嘱咐道,“扶公子有事情就喊我。”   扶游点了点头。   在崔直也离开之后,扶游抹了把脸,拢了拢衣裳,推开窗扇,从窗户爬出去,又从后殿溜走了。   他的手脚还是没什么力气,走起路来也不稳当,跌跌撞撞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   *   日出东方,扶游被侍卫拦在最外面,远远地望着,只能隐约看见玄色礼服的帝王手执镇圭,一步一步登上高处。   扶游看不清站在下面的臣子们,于是他去问侍卫:“请问您,陛下新立的皇后是……”   侍卫原本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他不回答,扶游就要往里闯。   侍卫抽出长刀:“除了晏家大公子,还能有谁?不知道你是哪宫的宫人,别在这里犯傻,你再犯傻,格杀勿论!”   早该料到是这样,但扶游还是愣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回过神,匆匆跟侍卫道了谢:“我知道了,多谢您。”这时候,秦钩好像察觉到他来了,稍稍偏过头,朝他这里投来一瞥。   可是扶游低着头没看见,转身就跑走了。   秦钩骗他。   或者说,秦钩一开始就没有答应他什么。   那句“你放心”,从一开始就是秦钩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但是会补偿他的意思。   至于秦钩的补偿是什么,用脚后跟想都知道,是金银,是珠宝。   秦钩没有答应过他什么,是他自己会错了意,还害了晏知。   他错了,大错特错,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三年前就错了。   *   扶游心里闷得很,不想回养居殿,回去就得看到那几箱破东西,他就自己一个人,迷路的小松鼠似的,到处乱撞。   不知不觉间,到了一个破落的宫殿前。   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妇人,蹲在屋檐下,挑出米瓮里的石头。   扶游站在门前,老妇人抬起头,看见是他,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蠢货。”   扶游没有说话,只是走进去。   这个老妇人就是刘太后,把持朝政许多年的刘太后。   她从前最喜欢说扶游是蠢货,每次看见他,都要说一次。   扶游在她身边蹲下,帮她挑石头:“我没有地方去了。”   刘太后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反倒不好意思再骂他了:“小笨蛋,怎么了?”   扶游摇摇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刘太后又问:“扶游,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老爱骂你?”   扶游又摇头,刘太后道:“你就是宫里最蠢的一个,旁人留在宫里,都是为了权势、为了家族,你呢?你留在宫里,因为喜欢?为了感情?”   “你不是笨蛋,谁是笨蛋?骂都骂不醒你,我每次见你,都恨不能直接把你赶出去。”   扶游低着头:“……我已经知道错了。要是三年前,家里人也能这样骂醒我就好了。”   刘太后听见这话,倒是不说话了。   她知道,扶游家里人都没了,只有一个伯父,那个伯父也是靠不住的,否则三年前也不会把年仅十五岁的扶游推出来做采诗官。   知道扶游要留在宫里的时候,他还欢天喜地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扶游一定小心侍奉。   扶游拨弄着米粒,几乎要把头埋进米瓮里,闷闷道:“我又不是世家公子,我又没见过很多人,我又没有很好的父亲和兄长,很多人都对我不好。在这么多人里,我一直以为,秦钩是对我最好的。”   “可这只是我以为而已,秦钩是天底下最恶劣的人,我被他骗了,我还把朋友给害了。我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但凡被好好对待过,都不会以为秦钩很好。   只有从来没有被优待过的笨蛋,才会觉得秦钩是最好的人。秦钩只是给了他一颗又凉又辣的糖,他就不顾一切地跟着跑了三年。   刘太后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米瓮里拽出来:“别把眼泪弄进别人过冬的粮食里。”   “对不起。”扶游抬起头,满脸是泪,“我是笨蛋,我是天底下最笨的笨蛋,我怎么会以为秦钩是个好人?他不是好人,他是个疯子……” 第13章 成亲【双更】   13   扶游花了三年时间才明白。   秦钩本性恶劣,喜欢对他来说,就是嘲笑、贬低和戏耍,或许还有敷衍和欺骗。   原本就出身不好、没有得到过旁人太多优待的扶游,一开始把他看做是天底下对自己最好的人,把嘲笑当做玩笑,把戏耍当做玩闹。   他就在日复一日的嘲笑和贬低里消沉下去,在秦钩忽冷忽热的对待里,汲取少有的爱意,以为自己很幸运。   终于,在不止是自己,还有最亲近的兄长都受到秦钩的恶劣对待之后,迟钝的扶游才醒悟过来。   原来秦钩一点都不好。   扶游不喜欢他了,一点都不喜欢他了。   蹲在他身边的刘太后摸了摸衣袖,没找到手绢,只能摸摸他的脑袋:“别哭了,我又不会哄小孩。”   扶游抱着米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通红:“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刘太后拍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不要哭,不要哭,你还年轻,等从宫里出去,还有好几十年呢。”   扶游抹着眼泪,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出不去了,秦钩不让我走,我已经写了折子,可是他不准,他说我在闹,还在半夜的时候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夹住我的舌头。他说,要是我再想走,他就拔掉我的舌头,打断我的腿……我出不去……”   刘太后哽了一下,叹道:“他对属下不是挺好的嘛,怎么单单对你这样?”   “我不知道,是我先招惹他的,可是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可是他不肯放过我,连我身边的人都……我最近都不敢跟别人说话,秦钩会迁怒他们,晏家就是被我连累的,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努力去求情了,可是秦钩骗我,他让我放心,但是……”   刘太后对晏知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和扶游有关,更不知道,扶游竟然害怕到不敢和别人说话。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苦闷烦恼都憋在心里,扶游终于找到个人可以说话,可是哭得厉害,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的。   “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刘太后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进厨房,冲了碗热乎乎的糖水给他喝。   扶游蹲在屋檐下,双手捧着碗,一边喝,一边哭。   他喝完一大碗糖水,才慢慢地缓过来。   刘太后坐在他身边,指了指对面的屋檐:“你还是快点回去吧,有人找过来了。”   扶游揉了揉哭得通红的鼻尖,平复好心情:“我知道了。”   他把碗还给刘太后,站起来,朝她行了个礼。   刘太后被他气笑了:“你傻了?我已经不是太后了。”   扶游垂下眼睛:“习惯了。”   他转身要走,刘太后却又喊住了他:“扶游,等一下。”她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在行宫的时候,这是不是你拿过来的?”   扶游点点头:“嗯,可是我跑掉了……”   刘太后笑了一下:“可是这宫里除了你,谁还会做这种蠢事?”   扶游低头。   “要是旁的人,早就拿着东西到皇帝面前谢罪了,你还给我拿过来。”   “只是一块玉佩而已。”   “是啊,只是一块玉佩。对我来说,是家里人留下的唯一信物,对多疑的皇帝来说,又不知道是什么了。”刘太后把东西收起来,“你没事还是不要过来了,省得连累你。”   “我今天只是随便走才走过来的。”扶游扯着嘴角,笑了笑,“没关系,反正秦钩也经常迁怒我身边的人。”   刘太后害怕会连累他,他恐怕也会连累刘太后。   都差不多,反正他们两个都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可以被拿来威胁的了。   *   扶游从刘太后宫中出来的时候,远处的鼓角声已经停了。   应该是祭天结束了,接下来秦钩还要移驾紫宸殿,接受群臣叩拜。晚上还要去怡和殿,大宴群臣。   难得秦钩不得闲,扶游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瞎逛,不用和他待在一起。   扶游在宫里逛来逛去,连午饭都没吃,就是不想回去。   如果说整个皇宫是一个巨大的牢笼,那么养居殿就是一个小一些的笼子。   同样是待在笼子里,他情愿待在不那么小的笼子里。   傍晚时分,扶游从后殿偏门回了养居殿,还是没回房间,就在后殿那棵梅花树下坐着,往树洞里投一个石头。   他靠着树干,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   就隔着几堵墙,养居殿门窗大开,门窗外涌入的寒风将暖意吹散,艳丽的红绸随着狂风乱舞,纠缠在一起。   秦钩还穿着祭天的礼服,盘腿坐在案前,面色阴沉得要滴水。   分明是普天同庆的大喜日子,侍奉的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放轻了,都怕惹恼了他。   而秦钩抱着手,目光紧紧地盯着门外。   他在等扶游回来。   跟着扶游的暗卫说了,扶游终于从偏门回来了。   秦钩像猛虎一样眯了眯眼睛,眼神里都是极度危险的征兆。   他想到方才暗卫的禀报:“扶公子先去了祭坛,被侍卫拦下来以后就走了。然后在西边宫道上走了两圈,路过刘太后宫中,喝了碗水,又去了藏经楼。在藏经楼附近绕了两圈,就去了镜明湖,在湖上的亭子里坐了半个时辰,然后在宫道上转圈……”   秦钩算是知道了,他就是不想回来,宁愿在外面吹风,连饭也不吃,就是不肯回来。   大典的时候,隔得虽然远,秦钩是看见他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他不可能因为扶游在那里,就中断他要做的事情。   他给了世家一个耳光,接下来还会有要他们命的事情。   对,他是有一点私心,因为一种莫名的嫉妒,把皇后人选从容易掌控的晏拂云换成了晏知。   他知道,扶游不敢和晏知说话,也不敢和晏知接触,怕晏知被迁怒。可他越是这样,秦钩就越是恼火。   在扶游为了晏知给他下跪之后,怒火愈来愈烈。   秦钩就是要让扶游看着,他再崇敬的人、他再护着的人,在他秦钩面前,也照样软弱得像一摊泥,照样是个废物东西。   扶游还是快点醒悟,回到他这边才好。   秦钩想到扶游近来的转变,就觉得无力与烦躁。扶游不再对他笑,很怕他,下意识躲着他,睡着了也缩成一团。   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秦钩绝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秦钩一点都不明白,晏拂云也好,晏知也好,在他眼里已经全部是死人了,这到底有什么好计较的?   明明是扶游自己说,会永远站在他这边的,会永远喜欢他的。   所以,其他人都不重要,只要有他秦钩在就可以了。   他待扶游足够好了,他给他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是扶游这一辈子都得不到的。   他已经算好给扶游的补偿了,除了今天早上的几箱珠宝,其他的他都已经安排好了。   可是扶游却反悔了,他跑出去了!   秦钩猛地推翻案上的香炉,香灰洒了一地,扬起大片烟尘。   他回过神,厉声问道:“扶游呢?扶游还没回来?不是说进了偏门了吗?人呢?”   暗卫连忙跪下:“陛下,属下确实亲眼看见扶公子进了偏门。”   秦钩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偏殿,行走时带起大风。   他猛地推开门,定睛一看,随后快步走到床前,掀开帐子,咬着牙道:“你到底在闹什么?闹够了没有?”   没人。   扶游还没回来。   秦钩怔然,往后退了半步,把帐子放下。   他回头,暗卫跪在地上,急得恨不能对天发誓:“扶公子真的已经回来了。”   秦钩脸色铁青,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两个字:“去找。”   天色渐暗,但是秦钩没有要去怡和殿赴宴的意思。   崔直第三遍前来请示的时候,秦钩才沉声道:“传口谕下去,就说朕与皇后相见恨晚,共叙佳话,就不过去了。”   崔直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是。”   秦钩是故意放出这话去的,他要让人把这话传到扶游耳里,好好地气一气扶游。   正当此时,侍从匆匆跑来:“找到了,陛下,找到扶公子了。”   话还没完,一阵风从他身边刮过,秦钩已经走出门去了。   他掩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穿过走廊,脚步声紧迫又急促,像鼓点一样砸在人心上。   一群侍从围在后殿的梅花树下。   “扶公子,怎么在这儿睡了?快醒醒。”   秦钩快步上前,推开他们。   扶游就卧在梅花树阴面,梅花飘落,铺了满身,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掩埋起来。再加上天色昏暗,养居殿里人来人往,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侍从们瞧见秦钩的脸色,不敢再说话,默默地退下去。   秦钩就站在他面前,走廊上烛光映照,投下一片阴影,都覆在扶游面上。   秦钩紧握的手松开,他推了推扶游,却又差点把他推倒,语气还是恶狠狠的:“你怎么在这里睡?不怕把自己冻死?”   抖落下衣上梅花,扶游两只手撑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形:“我……”   他还是迷迷瞪瞪的,秦钩抬头吩咐旁人:“拉下去梳洗,换衣服。”   “是。”   一群侍从簇拥上前,要把扶游给请下去。   扶游回头,很小声地喊了一声:“秦钩,我们谈谈……”   秦钩背着手,站在梅花树下,没有理他。   *   扶游被侍从们强拉回去,因为帝后大婚而被装点起来的房间热闹喜气,房间里热气腾腾,几大桶的热水,边上的衣桁还挂着扶游没见过的礼服。   扶游不止一次对他们说:“麻烦你们通报一声,我想见陛下,我想跟他谈谈。”   侍从们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按回去,耐心地哄他:“请扶公子再等等,等梳洗好了,就能见到陛下了。”   扶游独自沐浴完毕,侍从们又进来帮他擦头发、换衣服。   衣桁上的礼服原来是给他准备的。   扶游穿了一半才发现,这件正红色的礼服不太对劲。   他恍然,推开侍从们,逃离重重包围,跑出房间。   走廊上,侍从们拿着扶游还没穿戴好的外裳头冠在后面追赶:“扶公子?扶公子?”   扶游搂着穿得不太清楚的一身红衣,飞快地跑过走廊,风吹动,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星点。   他一路跑到正殿,推开正殿的门。   正殿里也满是喜庆的红色,龙凤花烛,合卺酒,都摆在秦钩面前的桌案上。   秦钩还穿着祭天时的礼服,就坐在正中,双手撑在桌案上。阴鸷的表情,不像是办什么喜事,倒像是来讨债的。   看见扶游的模样,他原本阴沉的神色才稍稍淡了。   比秦钩想得好看一点。   扶游面白唇红,长发乌黑,穿红衣,就算穿得不清楚,也很好看。   只是他的语气还是冷冷的,指节叩了叩桌案,像是审问:“怎么了?衣裳都没穿好。”   扶游站在门槛那边,身后侍从追上来,看见秦钩,又跪了一地。   秦钩站起身,拿起放在身边的红绸与红盖头,一步一步走到扶游面前。   “说了重新给你办一次,礼服是新给你做的,聘礼早上给你了,你看了吗?”   还是原来的那个绣白鹭的红盖头,秦钩抖落开,就要给他盖上。   隔着一道门槛,扶游后退一步,却问:“这也算在‘让我放心’里面吗?”   秦钩顿了一下:“你说算就算。我晚上不去凤仪宫,晏知就是个摆设,等世家垮台,我会饶他一命。”   他说完这话,就把红盖头盖在扶游头上,又红绸递到他面前。   扶游却退了半步,不肯接。   秦钩挑了挑眉,难得有一回好脾气,再往前递了递,还带着命令的口气:“听话,牵着,我牵你进去。”   扶游摇摇头,抬手把头上的红盖头摘下来。他抬头看向秦钩:“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和你成亲。”   倏忽之间,寂然无声。   秦钩张了张口,扶游看着他,抢在他有动作之前,道:“我知道,接下来你又要骂我了,我总是被你骂得说不清楚话。”   他把红盖头丢还给秦钩,一字一顿道:“但是我不喜欢你了。”   扶游不喜欢秦钩了。   秦钩或许早有察觉,只是一直都不愿意细想,更不愿意承认。   从今年入冬开始,扶游就不爱朝他笑、不爱让他碰,在他面前总是怕怕的,连话也很少说。   秦钩死死地捏着手里的红绸,恨不能掐断扶游的脖子。   今天一早,祭完天、在紫宸殿接受完百官朝拜,他就立即赶回来了,为了兑现“你放心”的那个承诺,特意赶回来和他要办这场婚礼。   结果人不在,他一早就让人准备好的东西也没用。   他就在养居殿里等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找到了,也梳洗好,要换好衣服了,结果扶游跟他说什么?   不喜欢了?   开什么玩笑?   可是扶游眼中神色,清明澄澈,不似作假。   不是在闹脾气,他认真得很。他的眼睛里没有小星星了。   秦钩双手捧住他的脸,再凑近看,却怎么也看不到他默认存在的小星星。   扶游仰着头,头一回鼓足了勇气,用这种坚定的眼神跟他对视。   身后侍从跪了一地,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仿佛天地之间都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   秦钩的眼里像是有火,咯吱咯吱地磨着后槽牙,嗓音沙哑低沉:“你再说一遍。”   扶游眨了眨眼睛,认真道:“我不喜欢你了,我不想和你成亲,我想出宫采诗。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但是你不要再骂我了,这样没用。”   秦钩咬着牙,又一次从喉咙里发出那种野兽威胁猎物的低吼声。   他试图用这种声音镇住小黄雀,让他快点把话给收回去,然后再像从前一样,抱住他,跟他说“喜欢”。   他在给扶游机会。   他可以假装没听到过这句话,他只给扶游这一次机会。   可是扶游头一回在他面前这样倔强,不肯让步低头。   秦钩从来不会问他第三遍,更不会给他第三次开口的机会。   侍从们低着头,在一片死寂之中,听见扶游的惊叫,还有秦钩的一声怒吼。   “关门!”   秦钩显然没有把扶游的话给听进去,既然扶游不愿意盖盖头、不愿意牵红绸,他干脆用红绸把扶游的手给捆起来,然后像上次吵架一样,直接把人给扛起来了。   笑话,小黄雀都要飞走了,还坐下来谈一谈?   谈个屁,先把人关起来才是真的。   最前面的侍从不敢多看,低着头,哆哆嗦嗦地拉住门扇,把门给关上了。   这时候,宫殿中还传来扶游拍打秦钩肩膀的声音,还有扶游的叫喊。   “砰”的一声,扶游把案上龙凤花烛给踹翻了。   火光只亮了一瞬,蜡烛还没流下烛泪,就熄灭了。   秦钩勃然大怒,一只手臂死死地揽住他,另一只手去倒合卺酒。   酒洒出来不少,端到扶游面前的时候,只剩下半杯。   扶游拼命挣扎,偏过头去,避开他递过来的酒杯:“秦钩,你别……你总是这样,爱发疯,刚愎自用,唯我独尊,连话都听不进去。我从前只是喜欢你而已,我又不是你养的……”   秦钩很快就捉到了重点:“你果然喜欢我。”   扶游挣扎得头发都乱了,听见他这样说,整个人都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怎么会这样理解?他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   秦钩前所未有地放轻了声音:“不闹了,乖,不闹了。”   秦钩放下酒杯,重新倒满两个酒杯。   他一连端起两个酒杯,然后拽住捆着扶游双手的红绸,一只手按住扶游的后脑,手指穿过他的发间,把合卺酒渡到扶游口中。   *   凤仪宫,青庐里。   晏知带进宫的随侍,从外面跑回来通报。   “大公子,陛下今晚肯定不过来了,大公子大可以放心了,洗洗睡吧。”   晏家大公子晏知身形挺拔,就算是穿着古怪的“皇后”礼服,在青庐里跪了一天,也依旧保有世家公子的风度。   晏知转过头,周身沉着的气度教随从不自觉就安定下来。   “话说清楚,怎么回事?”   随从叹了口气:“养居殿那边闹起来了,好像是在吵架。”他压低声音:“貌似还打起来了,就听见里面砰砰砰的乱响。”   晏知蹙眉:“谁和谁打起来了?”   “住在养居殿的正经主子还能有谁?无非就是陛下,还有陛下养的那只……”   不等他说完,晏知便站了起来,转身要出去。   随从拦不住他:“大公子,照着规矩,头一天晚上不能出青庐。陛下不来,不是最好不过了吗?大公子?”   晏知毫无顾忌地大步走出青庐,思忖着,转头吩咐:“去随便拿点吃的,我去养居殿看看。”   “公子……”   晏知语气坚定:“还不快去?”   *   养居殿里,狂风把没关严实的窗户吹开,窗扇“嘭”的一声砸在墙上。   风吹入,吹暗满天星灯,搅弄满殿红绸,纠缠不休。   榻前帷帐半垂,扶游被放在锦被上,原本就没穿好的正红礼服滑落到小臂上、堆积在腰上,只露出雪白的中衣。   秦钩就跪在他面前,礼服还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掌包住他被捆起来的双手。   秦钩鲜少亲吻扶游。   按照秦钩来说,扶游要二十岁才算成年。   可是他明明强压着扶游,让他做过很多事情了。   亲吻,或者撕咬,又算得了什么?   秦钩就是一只实打实的肉食动物,他见到扶游干净的鲜血,自己肮脏的血液也开始奔腾咆哮。   没多久,扶游就挣扎着抬起脚,一脚踹在秦钩的胸口。   可他没能把秦钩踹走,反倒把自己给带翻了。   两个人的嘴里都是酒气和血腥味,分不清是谁的。   扶游倒在榻上,喘着气,胸口起起伏伏,秦钩仍旧跪坐在他面前,面不改色。   不像是在亲吻,倒像是在打架。   扶游试着爬起来,就被秦钩握住了脚踝。   秦钩把他拖回来,按住,用拇指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抹在他的双唇上。   比红绸还要艳丽。   秦钩像往常一样,捏住他的下巴,竭力保持着冷静的语调:“小黄雀,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说‘喜欢我’,今晚就是你我大婚。”   扶游又要开口,秦钩紧紧地盯着他,正色道:“你别忘了,我今天才刚娶了皇后。你不喜欢了,我随便招招手,自然会有其他人喜欢我,我也不是非要你不可。”   扶游看着他:“随你便……”   秦钩当然不肯听他再说,一把抱住他。   扶游一把推开他,挣扎着翻下床榻,滚到地上,脑袋险些撞到床沿。秦钩下意识伸手去帮他垫着,也就是在这样一个空隙里,扶游站起来,逃出去了。   秦钩疯掉了。   扶游含着嘴里浓烈的血腥味,这样想道。   他向来唯我独尊,有人胆敢违抗他,当然没有好下场。   可是扶游已经不想再顺着他了,从行宫开始,他就在顺着秦钩。   又有什么用呢?   他提出要出宫采诗的折子,被秦钩当做是一个笑话。   他敬重的兄长晏知,被强拽进宫里,做了天下的笑话、世家的靶子。   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反抗,都被秦钩看做是小黄雀吃饱了撑着,在他手里蹦跶的一场闹剧。   秦钩高兴的时候欣赏闹剧,不高兴的时候就让他安静。   秦钩说要和好,于是他们和好了。   秦钩让他来求他,于是他要跪下来求他。   扶游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也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人。   他用尽全身力气拉开正殿大门,走到外面去。   外面没有一个侍从,他们都不敢在这里待着,生怕撞见什么事情要被杀头。   扶游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回头看看秦钩有没有追上来。   秦钩就伫立在殿门前,身后是忽明忽灭的烛火,就那样看着他,仿佛笃定他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忽然,扶游在台阶上一脚踏空,差点就要摔下去的时候,一个人扶住了他。   站在殿门前的秦钩顿了一下,而后转身回去,拿了一柄长刀出来。同样身穿正红礼服的晏知站在台阶下面,握住扶游的手臂,把他扶稳。   他低头看向扶游,唤了一声:“扶游?”   扶游怔怔然抬起头,看见他的时候,却连忙低下头:“不是扶游,不是扶游。”   晏知扶起他的脸,看见他双唇上的血迹,下巴上被捏出来的青痕。   他藏不住自己的怒气,可还是尽力放轻声音:“你在宫里就是这样过的?你不是说……”   扶游摇摇头:“不是扶游……”他说着说着,便带了哭腔:“哥……太丢脸了……我怎么活得这么狼狈?你别理我,别看我……我太傻了,我太蠢了……”   他哭着,泣不成声。   晏知拍着他的背,温声道:“没关系,没关系,在兄长面前有什么关系?”   秦钩单手握着刀,拇指抵在刀柄上,将刀刃推出刀鞘半寸。   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秦钩怒极气极,周身气焰几乎要将整个养居殿焚尽烧化。   “哐”的一声响,秦钩手里的长刀立在地上,震碎一整块地砖。   在他面前,晏知抱住扶游。   晏知与扶游皆是一身红衣,都是秦钩所赐。 第14章 冷淡【双更】   14   大哭大笑,大喜大悲。   扶游又病了。   他终于看到信任的人,才放心倒下去:“兄长。”   晏知察觉到他的状况不太对,探手一摸他的额头,才发现他额头上烫得厉害。   他回头喊了一声随从:“去把我们带过来的军医喊来。”   他说着就要把扶游给抱起来,下一刻,秦钩不知怎么的,从台阶上瞬移过来,出现在他面前,动作强硬地把扶游接过去。   晏知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陛下,扶游病了。”   秦钩抱起扶游,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冷声对晏知道:“朕看得见。”   他说完这话,就抱着扶游转身往回走。   扶游显然有些不安分,想从他怀里翻下去,翻下去找别人。   秦钩把他抱得更紧,直到他在扶游的喃喃自语里听见两个字——   “兄长……”   秦钩脚步一顿,回过头,睨了一眼晏知。   小黄雀在喊他?   秦钩收回目光,压抑着怒火,把扶游抱稳,走上台阶。   他喊了一声:“崔直。”   扶游听见他的声音,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秦钩当他冷,便把他抱得更紧了。   原本躲在偏殿的崔直和一群小太监连忙赶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去传太医。”   “是。”   秦钩把扶游抱回里间,放在柔软的喜被上,帮他把绑着手的红绸解开。秦钩下手没轻重,红绸捆得久了,在扶游的手腕上勒出几道痕迹。   秦钩摁了摁他手腕上的痕迹,脸色一变,又要帮他脱掉原本就没穿好的礼服。   扶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是他,挣扎着就要往后退:“不要……不要秦钩……”   秦钩一手按住他,一手抽开衣带:“只有秦钩,你以为还能挑人?”   扶游哭着挣扎:“不要秦钩,不要秦钩……”   秦钩沉着脸,原本想凶他两句,看见他的模样,还是算了,冷声道:“别动。”   他把扶游收拾好,塞进被子里。   扶游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边脸,脸色通红,哭得或者是烧得,还抽抽噎噎的,看起来怪可怜的。   秦钩对他说了一句:“不许哭。”扶游很怕他,抽抽了一下,就强忍着,不敢再哭了。   太医还没来,秦钩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给他喂了一颗药。   扶游还记得早晨秦钩给他吃的那个白色药片,紧紧地抿着嘴不肯吃。秦钩便捏着他的下巴,给他喂进去。   “退烧的,不要闹。”   不多时,崔直便带着太医过来了。   秦钩退到一边,让太医给扶游把脉。   崔直低声回禀:“陛下,皇后还带着人守在外面,奴才们请不走。”   “找几个人把他抬回去,动作麻利点。”   “诶。”   秦钩顿了顿:“以后别喊他‘皇后’。”   “那该喊什么?”   “随便。”   “是。”   崔直出去传令,秦钩就坐在床边,看着扶游。   他知道扶游肯定会生气,但他没想到扶游的反应这么大。   他以为成个亲就能把扶游哄好的。   可是扶游总是在闹脾气,还赌气说不喜欢他了。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秦钩无意识地盯着扶游看,给太医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太医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见了扶游手腕上的红痕也不敢说,只道:“陛下,公子是风邪入体,大约是这几天转冷……”   秦钩冷笑一声,看着扶游:“让你在外面吹风不回来。”   太医等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待老夫给公子开两服药,休养几日,应该就能痊愈。”   秦钩扬了扬下巴:“去。”   “是。”   良久,崔直又回来回禀:“陛下,晏大公子不肯走,这……”   这时候秦钩一手搂着扶游,一手端着药碗,要给他喂药,管不上晏知了。   “他爱待哪儿就让他待着,找几个人看着他。”   “是。”   秦钩抱着扶游:“小黄雀,喝药。”   汤药到底不比药片,扶游抿着嘴不肯喝,又挣扎着乱动,秦钩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秦钩凶他,凶一句,喝一口,扶游喝了两口,就苦着脸又要哭了。   扶游脸色褪为苍白,轻声道:“不要你……不要秦钩……”   秦钩把汤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问道:“不要我,那你要谁?”   “兄长,要兄长……”   “我就是你兄长。”   秦钩重又端起药碗,要给他灌,可是扶游就是不肯,还洒了一些到衣襟上。   僵持良久,最后是秦钩退了一步,扭头道:“崔直,把晏知喊进来。”   晏知很快被带了进来,秦钩淡淡道:“他烧傻了,吵着要你。”   晏知脱下沾了灰尘与寒气的外裳,交给侍从,然后走到榻边,在扶游面前坐下。   秦钩抱着扶游,晃了晃他:“诶,人来了。”   晏知无语,捂热了双手,才伸出手,碰了碰扶游的脸颊,温和地唤了一声:“扶游?”   扶游这才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就要从秦钩怀里跑出来:“兄长……”   秦钩把他按住,晏知端起药碗,舀了勺汤药,先吹了吹,才递到他唇边。   “好了好了,没事,先喝药。”   扶游哭着:“兄长,我太蠢了……”   晏知把汤药放回去,先给他擦擦脸:“不蠢不蠢,先喝药,喝了药再慢慢说。”   扶游被他哄好,安静下来,低下头,胡乱抹着眼泪:“对不起,兄长,我错了。”   “没事,兄长不怪你,先喝药。”   秦钩想把药碗接过来,可是扶游不肯,只肯让晏知喂。   秦钩铁青着脸,又不能动扶游,只能自己捏着自己的手,极力忍耐。   *   扶游病得厉害,竟然还认得出是谁在喂他喝药。   要是晏知在喂,他就喝;要是别人,他就不喝。   秦钩也试着像晏知一样哄他,但是每次都会被扶游认出来。扶游就像是故意气他一样,只要是他,就扭开头、避开他。   秦钩气得放下碗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头回来。   他不可能放扶游和晏知两个人单独相处。   晏知小心地给扶游喂药,扶游安安静静地、小口小口地喝。   场景和谐。   只有秦钩坐在床边,双手按在膝上,面色极其不善。   一等扶游吃完药,他就把人抱回来。   这是他的。   *   这天傍晚,扶游吃了药就睡了,秦钩把他放回床上。   他斜眼睨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晏知,示意他可以走了。   晏知面色不改,看了一眼扶游,便作揖退走。   秦钩摸摸扶游的脸颊,靠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扶游睡熟了,才站起身。   他往外走,崔直也跟在他身后,在他跨过门槛的时候,轻轻关上里间的门。   扶游自病来,就一直在养居殿正殿里睡着,睡的是秦钩的床,外间就是秦钩日常批奏折的地方。   宫殿里喜庆的装扮还没有拆掉,秦钩没有吩咐,底下人不敢擅动。   秦钩在堆满奏折的案前坐下。崔直照着惯例,将笔墨放在秦钩手边,点起安神香,又端起早已冰冷的茶盏,要出去换茶。   他转过身,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崔直。”   “陛下。”   崔直回头,却见皇帝并没有抬头,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提笔沾墨,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又要退走,忽然又听见皇帝道:“他病得这么厉害。”   与刚才并无二致的动作与表情,秦钩若无其事。   崔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咽了口唾沫:“扶公子这回病得,是有些厉害了。”   “嗯。”   秦钩不说话,也不让他下去,大概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   崔直斟酌了一下,又道:“许是这次立后……对扶公子打击太大了,扶公子的身子,原本就不太好,若是想好好保养,本来应该顺着他一些的。”   秦钩又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扶公子这阵子就跟犯了太岁似的,不是伤着这里,就是伤着那里,旧伤还没好,新伤又来了。其实,有些伤,扶公子原本是不必受的。”   秦钩却忽然发怒,冷笑一声,沉声道:“老东西,你也敢当着朕的面指摘朕的不是,滚出去。”   扶游原本不必受的伤。   不就是说他半夜把扶游从床上拽起来的事情吗?不就是说他把扶游赶去坐破马车的事情吗?   扶游就是……   崔直捧着茶盏出去了,秦钩扬起手,原本要拍在桌上,最后他看了一眼里间,变拳为掌,捶在案上,闷闷的一声轻响。   他重新捡起笔,开始批奏折。   扶游就在里间睡觉,没有什么动静。   批完奏折,秦钩便走进里间去看看。   扶游看着还没醒,秦钩在床边换了衣裳,然后掀开被子躺进去,抱住他。   在被他碰到的时候,扶游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他实在是忍不住,不再装睡,翻过身,背对着他。   秦钩抱着他,同他说话:“你身上暖呼呼的,还在烧?”   扶游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   秦钩闭着眼睛,脸贴着他落在枕上的头发:“小黄雀,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训练一千个死士都没养你一只费心,你到底想要什么?”   扶游轻声道:“我要你放了晏知……放我出宫……”   秦钩忽然恼怒,睁开眼睛,厉声道:“不许说这个,已经给你送了那么多东西了,我也在和和气气地跟你说话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瞧见扶游默默地闭上眼睛,便放低声音:“要有人给我那么多金银,我都能笑着让他砍我一刀,你别不知足。”   扶游还是不说话,沉默良久,最后秦钩深吸一口气:“行,我让步,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不许再说要走;第二,别拿晏知那个废物小白脸气我,你要拿他做戏,是你自降身价。”   秦钩说完这话,就翻身坐起来,掀开帐子下了床。   他走到一半,又转身回来,刻意道:“小黄雀,我去外面睡了。”   扶游没什么反应,反倒还往上扯了扯被子。   秦钩又咬着牙道:“我去找晏知……”   话音未落,扶游就坐起来,看向他,没有起伏地唤了一声:“秦钩。”   秦钩像一块巨石砸在床上,“砰”的一声,又躺回去了。   *   扶游病了好几日,不怎么见好,整日还是昏昏沉沉的。   这天清晨,秦钩早起上朝。   临走的时候,他嘱咐崔直:“让他再睡一会儿,等等晏知来给他喂药,喂完让晏知马上走。”   “是。”   秦钩回头,掀开帐子,再看了一会儿扶游,神色微动,琢磨不透。   他收回手,放下帐子,转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扶游就醒了。   扶游撑着手坐起来,对崔直道:“公公,我想出去走走,就在养居殿里,可以吗?”   崔直有些为难:“公子还病着,还是不要出去吹风了。要出去,还是等陛下回来,让陛下带公子出去。”   扶游见他如此,也不坚持,就躺回去了,眨着眼睛发呆。   反倒是崔直于心不忍,最后帮他把披风拿来了:“就只能出去一小会儿,老奴要一路陪着。”   扶游坐起来,掀开帐子,朝他笑了笑:“谢谢公公。”   崔直叹了一声,帮他披上披风,又给他塞了一个手炉。   所幸外面没有在下雪,风也不大。   崔直推开门,陪同扶游,一路穿过走廊,从前殿到了后殿。   后殿有一棵扶游很喜欢的梅花树,他先前还在这棵树下睡着了。   那树干上有一个很大的树洞,扶游捡起一个石块,丢进树洞里,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愿。   梅花飘在他身上。   崔直不敢打扰,可是一种越来越古怪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好像如果他不再出声打扰,下一刻,扶游就会羽化登仙,变得像雪一样洁白,最后融进雪里。   直到他们身后传来晏知的喊声。   “扶游?”   扶游睁开眼睛回头:“兄长。”   晏知朝他招了招手:“该喝药了,别在外面吹风了。”   “好。”   扶游敛起衣摆走回去,从白茫茫的、仅有梅花点缀的雪地里走回去。   像是从悬崖边走回人世间。   崔直松了口气。   *   回到正殿,扶游靠着软枕、拥着火炉坐在榻上,手里端着药碗。   晏知就坐在他面前,看着他喝。   扶游刻意小口小口地抿,好拖延点时间,跟兄长多说几句话。   晏知问他:“三年前,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你那时候、你现在也根本不到做采诗官的年纪。”   采诗官有年纪要求,大多是一些老文人。   而三年前,扶游才只十五岁,而他家里还有一个伯父,还有一个表兄,照理来说,是轮不到他的。   所以晏知这样问。   扶游道:“当时太后当权,晏家被刘将军排挤,兄长也去了边关。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不想麻烦兄长。”   晏知正色道:“这还不算大事?就算是大事,兄长难道摆不平吗?”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看见扶游的脸,顿了一下,也不再对他说重话了。   扶游的声音愈发小了:“我知道错了。”   晏知放轻声音,又问他:“和陛下又是怎么回事?”   “我进宫献诗的时候,遇见秦钩,秦钩说喜欢我,要我留下来陪他。后来我也很喜欢他,我就留下来了。”   “你先前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你说陛下留你在宫里做侍墨。”   扶游几乎把脸都埋进药碗里:“我留下来之后,他们都说我是贪图荣华才留下来的,我不想……让兄长也这样看我,所以就撒谎了。”   晏知叹了口气,终究没有训斥他,只是继续问道:“这三年,都是这样过的?”   扶游想了想,摇摇头,却不愿意说更多的。   或许一开始,他和秦钩之间的相处,还是很舒服的。   当时秦钩忙着扳倒刘太后和刘将军,扶游也竭尽所能地帮着他,秦钩会见属下、布置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扶游给他打掩护。   可是在扳倒刘太后与刘将军、失去共同的目标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差异与矛盾,一夜之间全部暴露。   原来秦钩把扶游看做是一只小黄雀,觉得他傻乎乎的,只要给点米、给点水,就能活下去。   扶游则在秦钩说出“我谁也不爱”这句话之后,恍然发觉,自己落入了冰冷冷的、金玉镶嵌的笼子里。   晏知也不细问他,只是道:“好了,没事了,你先把身体养好,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想出宫采诗,但是……”   “兄长知道了,兄长来想办法。”   扶游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哥,你还是不要管我了,秦钩他……”   “你放心。”晏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毕竟还是皇后,陛下要铲除世家,皇后必定是最后一个铲除的,我还有好几年可活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扶游抬起头:“什么?”   “你先前为什么看到我就跑?”   “我……”扶游低头,猛灌了一口汤药,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晏知把药碗接过去,给他拍背,有些无奈:“因为觉得自己这几年过得很不好,所以没有颜面见兄长?”   扶游摇摇头:“只是不想连累兄长……”   “你不用这样,你还小,还有自由自在的好几十年,只是三年行差踏错,算不得什么。”晏知帮他擦了擦脸,“你想出去采诗,兄长帮你谋划,你不要钻牛角尖,做出什么傻事来。”   扶游抬眼,与他对上目光。   晏知看出来了。   在梅花树下,扶游其实是藏了点东西在袖子里,想做些傻事的。   当时崔直的感觉也没有错,那是一种叫做“回光返照”的气息。   最后还是晏知把他暂时拉回来了。   晏知握住他的手,把他准备好的匕首从他的衣袖里拿出来:“再支撑一会儿,好不好?采诗要到春天,还没过完冬天呢,你再等一等。”   扶游怔然,良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最后晏知摸摸他的脑袋,起身离开。   他要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小小声的一句:“对不起啊,兄长,我把你给我的竹简弄丢了。”   晏知回头:“没关系,兄长明天重新写给你。”   他甫一走出里间,就感觉到两道阴冷如同毒蛇一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刀子一样,要将他凌迟。   他转头,果然是秦钩。   秦钩穿着朝服,就站在门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晏知刚要俯身行礼,也好提醒房里的扶游。   可是秦钩身边的两个侍卫把里间门一关,捂着他的嘴,就把他架出去了。   在秦钩的示意下,外殿里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更别提泄露他已经回来的事情。   秦钩在门外等了一刻钟,才姗姗走进里间。   他走到床边,捏捏扶游的脸:“小黄雀,吃药了?”   扶游缩了缩脖子,躲进被子里:“嗯。”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故意拿晏知来气我?”秦钩在床边坐下,“你是在故意让我吃醋吗?”   扶游很快就明白过来,知道他是看见了,抱着被子坐起来:“我没有。”   “没有?那就是晏知在勾引你。”   “没有!”   “谅他也不敢。”秦钩想了想,“再有下次,我也找个人,让你尝尝醋味。”   这倒是秦钩一贯的想法,以牙还牙。   只是秦钩瞧着他波澜不惊的小脸,忽然觉得,他惯用的、对扶游的威慑,好像没有什么作用了。   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他越发地想把小黄雀握在手里,尽全力地放狠话、威慑他,企图重新把小黄雀镇压住。   他也就随着心意,捏住了扶游的下巴,同他交换了一个带着苦药味道的亲吻。   他试图用亲密的接触再次感受到扶游对他的喜欢。   但是很可惜,他好像感觉不到了。   于是他变本加厉地亲上去,又微喘着分开。他扶着扶游的脑袋,想在言语之间找到最后救命的稻草:“小黄雀,你喜欢我。”   可是,就像是在上次没有完成的婚礼一样,扶游看着他,语气平淡地向他宣布那个事实:“我不喜欢你了……”   在扶游说完之前,秦钩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别说胡话,你生病还没好。”   扶游靠在他怀里,目光平静:“或许吧。”   *   一转眼就到了年节,扶游的病好了些,但是秦钩对他的看管却变得越来越严厉。   平时出去散步,秦钩都要陪着他。   秦钩虽然能刻意无视扶游的要求,却不能无视他的冷淡。   除夕这天,大清早,扶游才起来,崔直就进来给他道喜。   “扶公子,过年好啊。生辰也该庆祝,这下可是整十八岁了。”   他说着,就让十来个侍卫,抬了几个箱子进来。   扶游看着当然熟悉,每回秦钩送东西,都是这样的箱子。   崔直让侍卫们把箱子打开,让他看。   这时候,秦钩就坐在正殿里,握着竹简,偏着头,朝这边看了两眼。   只可惜扶游兴致缺缺,也只是看了两眼箱子里的东西,就让他们抬下去了。   这天中午,秦钩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他不烧了,便道:“晚上带你去宫宴,有烟花看。”   扶游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于是傍晚的时候,秦钩让人把新做的礼服拿上来,给扶游换上。   虽然上次成亲没完成,但是秦钩发现,他的小黄雀穿红颜色很好看。   扶游捏着衣袖,想了想,道:“我要去,能不能不让晏知去?”   秦钩给他系上衣带,笑了一下:“你在吃醋?”   扶游没有回答,就算是吧。   其实他是想着晏知应该不会喜欢以皇后的身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什么也帮不了晏知,只有在这些小事上,能帮晏知挡一回,就算一回吧。   秦钩只当他是吃醋,偏过头,吩咐旁人:“去凤仪宫说一声,晚上除夕宫宴,朕带小黄雀去,让晏知称病别来。”   扶游的心情好了些。   可是到了怡和殿,不料晏知已经到了。   他探询的目光看向扶游,还以为他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惜违抗圣命,也要过来看看。扶游无奈地笑了笑,向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秦钩回头,扶游便匆忙敛起笑意。   这时百官叩首,扶游跟在秦钩身后,穿过叩拜臣民,走上台阶。   随后鼓乐声起,秦钩自然坐在正中,在帝位旁边,只设了一张小案,扶游只能同晏知坐在一起。   虽然扶游尽力避开和晏知过多接触,免得勾起秦钩怒火,但扶游根本不会掩饰,朝晏知摆摆手、让他不要跟自己说话的紧张模样,才更引得秦钩恼怒。   他秦钩就那么可怕?   扶游就这么怕他对晏知做什么?   秦钩将酒樽重重地放在桌上,樽中酒水漾出,洒了一半在桌上。   说实话,他开始后悔了,当时扶游已经说了不喜欢晏知了,为什么他还要故意把皇后人选换成晏知?   可是扶游看不到吗?晏知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小白脸,他秦钩已经把晏知踩在脚底下了。   扶游好像看不到。   秦钩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只能面色阴沉地望着场上的舞乐。   酒过三巡,场上舞乐悄无声息地更改了。   一个着青衣的年轻男子手执小鼓,踏歌而入。   秦钩没有察觉,只是盯着殿门外浓重的夜色,思索着扶游同情弱鸡小白脸的原因。   不知道过了多久,场上鼙鼓“咚”的一声响。   秦钩回过神,只见有个男的跪在地上,西南王秦栩也上前行礼。   “听闻陛下爱好风雅,这是臣在乐坊里遇见的怀玉公子,原本是大家子弟,只可惜家族没落……”   意图很明显,要给秦钩送人。   秦钩转头看向扶游,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神色淡淡的,低着头吃菜。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不知道西南王说到哪里了,只看见他皮笑肉不笑的。   秦钩原本要回绝,可是想到扶游,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瞧着扶游,然后举起酒樽,就当是接受了。   扶游可算有了点反应。他放下筷子,也拿起酒樽,然后发现自己的酒樽里没酒,连忙倒了一点。   他以为秦钩一举杯,所有人都要跟着举。   结果其他人都没举,他就一个人捧着酒樽,坐在那里。   秦钩以为他的手足无措是因为吃醋。   他笑了一下,问:“会唱曲吗?”   殿中名为怀玉的年轻公子俯身叩首:“回陛下,草民练过一些。”   秦钩放下酒樽,撑着头,瞧着扶游,吩咐怀玉:“唱《团团黄雀》,你会吗?”   《团团黄雀》是扶游第一年采诗时,第一回 进宫献诗,唱的第一首诗。   虽然西南王说怀玉是大家子弟,其实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就是秦楼楚馆里的小倌。   会唱曲的小倌,唱起曲来娇媚婉转,唱的也大多是浓词艳曲,怎么能……   底下文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本嫌恶扶游贪图荣华留在宫里,现在却不约而同地有些同情他。   看来他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太好。   秦钩为了一时的兴起,就能在百官面前这样折辱扶游。   也许秦钩根本不认为这是折辱,只是逗一逗他,惹他玩儿。   扶游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努力往嘴里塞吃的,腮帮子鼓鼓的,噎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晏知按住他的手,轻声安慰道:“扶游,好了。”   扶游垂着眼睛,呆呆地坐着,晏知摸摸他的头发:“好了好了,没事。”   最后怀玉还是没能唱成《团团黄雀》,一是晏知不许;二是这首诗流传不广,怀玉连听都没听过。   秦钩咬着牙,抬手把小倌招上来。   各找一个,多公平。   他说过了,如果扶游再拿晏知来气他,他也让扶游尝尝滋味。   秦钩一扬手,将空了的酒樽丢到小倌怀里。小倌手忙脚乱地接了,在案边跪下,倒满酒水,双手捧到他面前。   “陛下。”   秦钩不无得意地朝扶游那边瞥了一眼。 第15章 召幸   15   除夕宫宴,舞乐不休。   容貌清秀的小倌将酒樽捧到帝王面前,千娇百媚地唤一声:“陛下。”   秦钩偏头瞧着,扶游和晏知挨得近,晏知的手还扶在扶游背上,动作轻缓。   “好了,没事,晚上还是你生辰,不要哭,那么多人都在呢。”   扶游低着头,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时,虽然看不见眼泪,但一双眼睛还是红的。   然后他就没忍住打了个嗝。   糟糕,刚刚没留神,往嘴里塞了太多吃的。   晏知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里。   秦钩收回目光,从名为怀玉的小倌手里接过酒樽,抿了一口。   怀玉笑了笑,又夹了点小菜,放在秦钩面前的碟子里。   秦钩往后一仰,靠着软枕,揣着手没动筷子,却扬了扬下巴,示意小倌继续夹菜。   怀玉心中一喜,再要把菜夹到他嘴边,却被秦钩骤而变冷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筷子险些掉了。   秦钩冷声道:“只让你夹菜,没让你做别的,别自作聪明。”   怀玉连忙低头应道:“是。”   各式各样的菜在碟子里堆成一座小山,秦钩也没动过,他只是靠着软枕,目光在殿里梭巡,偶尔向扶游那边投去一眼。   晏知也在给扶游夹菜。   扶游慢慢地吃,像一只小仓鼠。   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秦钩揣在袖子里的手指摩挲着,还不服软,还不吃醋。   或许扶游也在故意气他。   扶游接过晏知递过来的半碗剔好刺的鱼肉,往里面倒了点香醋。   吃醋。   *   良久,夜深。   怡和殿外百官侍立,秦钩抱着手,站在正中的台阶上。   扶游与晏知站在他身侧,晏知有意挡着扶游,将他与秦钩隔开,又把怀玉往这边拉了一把,把他推上去。   这样扶游同秦钩就离得更远了。   扶游转头去看晏知,唤了一声:“兄长。”   晏知朝他摇摇头,让他别管,反正是怀玉自己要往前面挤的。   扶游想了想,最后还是把怀玉拉回来了,笑着向他解释:“你站在那边不太好,太引人注目,明天会被言官骂……”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自然是因为他先前被骂过。   晏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当此时,“嘭”的一声,烟花升空,把扶游吓了一跳,也打断了他的话。   扶游扭头去看,刹那间,灿烂的火光映在他面上,教他有些失神。   下一刻,有人站到他的身后,捂住他的耳朵。   “小黄雀,吓傻了?”   扶游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放着正中宽敞的地方不站,偏偏要跑到自己身后来,装模作样。   其实秦钩已经忍了一晚上了,他一晚上都在等扶游过来服软,可是扶游就是不动。   扶游不动,他也不动。   直到放烟火的时候。   来的时候,秦钩就说要带他看烟火,扶游到现在还不服软,秦钩想了想,还是让步了。   今晚是扶游的生辰呢。   秦钩转头看他的时候,他也是一副傻傻的模样。秦钩不想跟他计较了,走过去,捂住他的耳朵。   不太好闻的酒气从身后传来,扶游没管他,抬头看着天边。   晏知和怀玉站在他身边,沉默之中,不知道是谁悄悄勾了一下他的手指,像拨弦一样。   *   烟火落幕,百官告退,夜色重归寂静。   后殿里,崔直捧来狐裘与帽子,秦钩回头,朝扶游招了招手:“小黄雀。”   扶游看了一眼晏知,随后上前,再没有别的动作,秦钩叹了一口气,给他披上狐裘,又给他戴上狐狸毛的帽子,压实。   扶游一张小脸都被掩在漆黑的狐狸毛里,秦钩推了他一把:“去马车上。”   扶游应了一声,然后跟着崔直走了。   秦钩回头,睨了一眼晏知同怀玉,道:“晏大公子,后宫归你管,这个人你安排。”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晏知行礼称“是”,怀玉还有些不明所以。   他轻声问:“皇、皇后……陛下今晚是要召幸扶公子吗?那我……”   晏知扭头:“不该问的别问。”   马车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扶游才在马车里坐好,马车帘子一掀,秦钩也进来了。   秦钩在位置上坐下,然后把扶游抱进怀里,说话时带着酒气:“哎呀,我的小黄雀啊。”   他把扶游头上的帽子摘掉,冰凉的脸颊贴了贴他的脸:“晚上没跟我一张桌子吃饭,跟你那个小白脸兄长一起吃,高兴了?”   他好像有点醉了。   扶游垂了垂眼睛,又捂着鼻子,没有说话。   好臭。   秦钩偏偏要把他抱紧,跟他凑近了说话:“怎么不说话?吃醋了?就准你跟小白脸一起吃饭,不准我跟小倌一起吃?”   扶游抬眼看他:“我没有。”   “就有。”秦钩像一头大狗,在他颈侧蹭来蹭去,拱来拱去,“小黄雀,今天你生日,我才让着你。要是平时,我早都上去掀桌子了,还由得你在那里吃。”   “你要做戏给世家看,你不会……”   秦钩笑了一下:“世家?我有五百种法子,对你就一种都没有……”   他的话忽然中断,扶游疑惑地看着他,害怕他是酒喝太多要吐了,赶忙拿出帕子堵住他的嘴。   没多久,秦钩揉着眉心睁开眼睛,他看着扶游,同他碰了一下额头:“小黄雀,你怕我吐在你身上。”   扶游不敢承认,默默地别开了脸。   很快就到了养居殿,扶游下了马车,原本准备回自己的偏殿去睡,还没走出一步,就被秦钩扯了一下,拽回正殿。   正殿那些红绸挂了有些日子了,秦钩一直没让人拆。   寝宫里侍奉的太监们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秦钩没让他们跟进来,反手把门关上,自己去洗了把脸,灌了两口醒酒汤,然后又去抓小黄雀。   他把正在洗漱的扶游从屏风后面捞出来:“小黄雀?”他捏了捏扶游的肚子:“刚才和小白脸一起吃饱了没有?肚子还有没有空?”   看了醒酒汤一点用处都没有。   扶游被他抱着,蹬了蹬脚:“秦钩,你……”   扶游被他抱进里间。   里间里没点蜡烛,或许是被秦钩吹灭了,总之漆黑一片。   扶游还什么都没看清楚,就被秦钩拽着往前走。   秦钩在黑暗中倒是如履平地,拉着他,不曾有片刻迟疑。   “坐下。”   他把扶游按在榻上,然后吹了吹火折子,点起案上的一支蜡烛。   不是寻常的红烛,扶游只见过两次这种彩色的小蜡烛。   每年除夕,正好也是扶游的生辰。这三年来,每年这个时候,秦钩从宫宴上回来,就给他点一支这样的蜡烛,说给他过生辰。   第一年蜡烛插在一个白馒头上,扶游不解,但还是吹了蜡烛,因为在宫宴上没吃饱,他很快就把馒头给吃了。   第二年秦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又漂亮又好吃的小糕点,扶游又吹了蜡烛,用勺子挖着糕点,很珍惜地、慢慢回味着吃。   也是在这一年生辰,扶游傻里傻气地对他说:“我要和秦钩长长久久的,永远陪着秦钩。”   当时秦钩勾了一下唇角,笑话他傻,说他肯定是为了每年都能吃点心才这样说的,还让他不要把愿望说出来。   说出来就不能实现了。   一语成谶。   今天正好是扶游第三年的生辰。   第三年,桌上摆着比去年大了一倍不止的糕点,闻起来很香。   秦钩把点心推到他面前,淡淡道:“给你过生辰。去年许了什么愿,今年原模原样地许,许完就给你吃蛋糕。”   扶游见他应该是醉了,便大着胆子摇摇头:“我不要。”   秦钩喝醉了也一样强硬:“快点,许愿。”   扶游摇头:“不要。”   过去一年,他在秦钩身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头,他已经知道错了,也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如果去年的愿望截止到现在为止,那就让它截止到现在好了。   僵持良久,秦钩又道:“那就说你喜欢我,这个比先前那个简单。”   扶游眨了眨眼睛,烛光晕染之中,他的双眼却黑白分明:“我不……”   “你……”秦钩捏住他的下巴,打断他的话,“不许说那句话,你永远不许对我说那句话。”   扶游被他掐得生疼,脸色都白了。秦钩看见他的模样,松开手,忍住火气,又道:“行,随便你,随便你想许什么愿,行了吧?”   “陛下金口玉言,可以帮我实现吗?”   秦钩没有回答,只是从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扶游正色道:“希望兄长可以出宫……”   秦钩被他气到没话说:“许你自己。”   “那我想出去采诗。”   扶游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噢,愿望不能说出来。   他双手合十,低下头,闭上眼睛许愿,没有看见秦钩愈发阴沉的表情。   扶游睁开眼睛:“你刚才说,可以实现的。”   “实现个屁。”秦钩扭过头,将蜡烛吹灭,“你这辈子哪里也别想去,只能留在我身边。”   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秦钩好像站起来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好像故意要气扶游一般。   “崔直,崔直,去凤仪宫传旨,朕今天召幸皇后!让皇后马上过来!”   他没喝醉,也没犯糊涂,他只是想再听扶游说一句“喜欢”,就这么难?就他妈的这么难?!   从前说的时候跟不要钱似的,现在要他说,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他已经前所未有地在求他了,扶游还要怎么样?   行,反正他知道扶游的命脉在哪里。   扶游果然小跑出去,拉开殿门,小声对崔直道:“公公,陛下喝醉了,在说胡话,别去凤仪宫。”   崔直有些为难,还没来得及回话,扶游就被秦钩抱回去了。   “哐”的一声,秦钩把殿门给踢上了。   崔直摸了摸鼻尖,思忖着,应该是不用皇后来了。   扶游被拦腰抱回去,秦钩的手臂像铁做的一样,勒得他生疼,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   除夕夜里没有月亮,里间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秦钩抱着人,大步往里走,准准地把他丢在喜被上。   扶游晕乎乎地要爬起来,然后又被面前的人一推手,就压了回去。   秦钩松了松腰带,把外裳丢在地上,一脚踢开,然后欺身而上,拇指按进扶游的嘴里:“不让朕去找皇后,那就只好找你了。”   扶游说不出话,含含糊糊地呜咽。   “小黄雀,照我那儿的规矩,你可早就成年了。”   随后,扶游感觉秦钩用手指蘸了点那个糕点上的糖糕,抹在他的脸上。   冰凉凉的。   扶游挣扎着,碰到放在榻边的铜制花瓶。 第16章 跳湖   16   榻前帷帐垂落,安神香并不安神。   像猛虎舔舐猎物的残骸。   秦钩握住扶游的双手,把他压在榻上。   扶游试着挣扎,可是在秦钩眼里,比小黄雀扑腾还没力气。   可他总是这样乱动,秦钩也很烦躁。   “砰”的一声,秦钩一拳砸在扶游脑袋边的床板上。   扶游被吓得呆了一下,傻傻地看着他。   秦钩冷声道:“别乱动,你再动我就去找你的晏知哥哥。”   扶游看着他,眼睛湿润。秦钩哽了一下,语气仍旧冷硬:“哭什么?你不喜欢我了吗?你很喜欢我的,本来该是三年前做的事情,但是我想着你年纪小……”   扶游趁机拿起摆在榻边的铜制花瓶,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下去。   “嘭”的一声闷响,秦钩的话被打断了。   扶游屏住呼吸,可是秦钩只是晃了两下,并没有晕过去。   他抬了抬头,活动了一下筋骨,紧紧地咬着后槽牙,盯着扶游:“你在干什么?”   扶游握紧花瓶,刚抬起手,准备再给他一下,然后就被秦钩握住了手腕。   秦钩咬牙道:“你还想给我来一下?”   他紧抓着扶游的手腕,扶游也紧紧握着花瓶。   秦钩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行行行,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找你的晏知。”   扶游抱着花瓶,试着往边上走了几步。   秦钩怒道:“去啊!去找他啊!”   去就去。   扶游抱着花瓶,扭头就跑,连披风也没穿。   他推门出去,在外面守夜的崔直显然听见了里面的争吵,他一出来,崔直就立即迎上前。   “扶公子……”   扶游没有理会他,大步跑下台阶,直接跑出了养居殿。   崔直从台阶上捡起一只鞋,连忙拿着一支蜡烛,走进殿中。   里间一片狼藉,跟刚打完仗似的。秦钩坐在榻边,阴沉着脸,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崔直小心地走近,秦钩看了他一眼,就霍然站起身,走到外间。   “陛下……”   秦钩没应,只是在案前坐下,像没事人一样,批奏折。   崔直叹了口气,壮着胆子,问道:“陛下,扶公子跑出去了,跑得急,鞋都跑掉了。”   “不用管他。”秦钩咬着牙,“小东西翅膀硬了。”   崔直应了一声,转身喊人进来,把里间收拾了。   等他带着人从里间出来的时候,秦钩忽然喊了一声:“崔直。”   崔直回身:“是,陛下。”   “派人去凤仪宫。”秦钩顿了顿,捏紧了手里的笔,语气低沉,“把那个小倌接过来。”   “陛下,这何苦呢?陛下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指定是不喜欢他,喊他过来,无非是为了气扶公子,何必呢?”   “要你多话?去。”   *   又在下雪了。   扶游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养居殿,在黑暗里瞎转,很难才找到前往凤仪宫的路。   凤仪宫是皇后的住所,他先前为了不牵连晏知,没怎么去过。   现在陛下亲口让他去,他当然要去。   扶游兜兜转转,还在雪地里跌了几跤,才找到了凤仪宫。   他趴在宫门上拍门,用最后一点力气喊道:“兄长!”   所幸守夜的宫人还算细心,没有让他等太久。   宫门一打开,扶游就直接扑进去了。   他摔在雪地上,一抬头,已经睡下的晏知正披上衣裳,从房间里走出来。   晏知一见是他,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难得朝底下人发了火:“干站着做什么?去烧热水、煮姜汤。”   他也不先问扶游怎么了,就直接把他背起来,带回房里。   走廊拐角处,那个新来的小倌怀玉被吵闹声吸引出来,正躲在墙角偷看。   晏知看了他一眼,低声吩咐:“找几个人看着,别让他作妖。”   可是下一刻,崔直就带着人过来了。   晏知背着扶游,回过身:“请问公公,有什么事?”   扶游躲在他背后,搭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了。   晏知回头看他:“没事。”   崔直上前,先看看扶游的状况:“扶公子可还好?来的路上是不是迷路了?老奴安排了人在来凤仪宫的路上找公子,都没找到。”   扶游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却说不出话。   晏知照顾他的情绪,往后退了半步,又问:“养居殿那边有什么事?”   崔直轻声道:“陛下传召怀玉公子。”   晏知回头看了一眼,见扶游神色平静,波澜不惊,便道:“怀玉在偏殿,你去请吧。”   崔直却又对扶游说:“扶公子不必挂心,陛下且批折子呢,就是发脾气,才……”   扶游显然没在听,晏知背着他,正色道:“他也够狼狈的了,我先带他进去收拾收拾吧。”   “诶。”   崔直目送两人进殿,叹了一声,才让人去偏殿请人。   侍从们带着怀玉离开的时候,扶游正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大盆淘干净的雪,晏知坐在他面前,挽起衣袖,抓了把雪,盖在他冻得通红的脚上。   他们无暇顾及其他地方。   凤仪宫宫门关上,晏知叹了口气:“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扶游只是说了一句:“秦钩发疯。”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兄长,我撑不住了,我好像撑不到春天了……”   “别胡说。”晏知再抓了一把雪,帮他搓搓脚,“有感觉了吗?”   扶游没有回答,晏知抬头,见他呆呆的,便道:“晚上肯定不回去了吧?跟兄长一起睡?”   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晏知叹了一声。   用雪把冻伤的地方都搓热了,才敢用毯子把扶游裹起来,晏知把姜汤递给他,让他慢慢喝,然后出去一趟。   廊下,晏知对侍从道:“明天一早给家里传信,知会几个世家,一起上奏折。”   侍从迟疑道:“公子,是不是太急了一些,万一陛下那边不肯放人……”   “先帝还在的时候,以刘家为首,世家不也硬逼着先帝不纳妃嫔,专宠刘太后?陛下和西南王还都是冷宫宫女生的,世家已经在立皇后的事情上被陛下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这件事情还要退让?再退,世家就真的退无可退了。”   晏知回头,看了一眼房里:“扶游再不出宫,人都要被折磨死了。”   他低声道:“原以为刘太后与刘将军荒唐,没想到陛下才是最刚愎自用的那个,如此下去,我看世家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侍从连忙打断他的话:“公子慎言。”   晏知甩袖回房,扶游已经把姜汤喝完了。   他缓了缓神色,把汤碗接过来,放在一边。他试了试扶游的额头,扶他躺下:“发了汗就行了,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扶游安安静静的,拽着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晏知坐在床边,帮他掖好被子,拍拍他,唱起两个人年少时对过的诗,哄他睡觉,   *   翌日清晨,崔直推开养居殿殿门。   名为怀玉的小倌抱着腿靠在门边,察觉到有人进来,迅速清醒过来,站起来了。   他迎上前,轻声问道:“公公,我可以走了吗?”   崔直抬头看看台阶上,皇帝就在上边批折子,折子批了两三堆,一晚上都没动过。   他叹了口气,对怀玉道:“行了,你回去休息吧,这儿本来也没你什么事。”   “是,小的告退。”   崔直小心翼翼地上前,往香炉里重新添了一点安神香,然后将皇帝手边的茶水换成热的。   茶盏磕碰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秦钩才抬起头。   他望向殿外,说了一句:“天亮了。”   崔直低头:“是,陛下,天亮了。”   秦钩把手里的竹简往边上一丢:“让人来抬下去。”   崔直还没回话,他掷出去的竹简砸在奏折堆上,哗啦一声,小山一样的奏折全部垮塌。   崔直连忙上前收拾,秦钩瞥了一眼,良久,却问:“人没回来?”   崔直当然知道皇帝说的是谁,思忖着,答道:“陛下,昨夜都那么晚了,养居殿和凤仪宫离得也不近,扶公子跑过去,冻得不行,所以就在凤仪宫睡了一夜。”   “嗯。”秦钩顿了顿,“你拿点东西,去凤仪宫。”   崔直连忙道:“陛下恕罪,老奴想说一句实话,这个冬天以来,您林林总总也送了扶公子不少东西了,偏殿都堆满了。可是那些东西,扶公子就没看过,扶公子不想要这些。扶公子同陛下都这么多年了,老奴陪着的时候,也有一年多了,陛下就听老奴一句劝,去凤仪宫,跟扶公子好好地说句话,比什么都好。”   秦钩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去凤仪宫,把东西给那个小倌,就说是赏他的。”   崔直脸色一变,可是看见秦钩的模样,也不敢再说,只能下去了。   体谅怀玉在门边蹲了一夜,崔直也让人给他挑了一些好东西。   送去凤仪宫的时候,扶游已经起来了,他抱着手炉,坐在走廊上晒太阳。   这是崔直第二次见到他这副模样,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清澈透明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羽化登仙。   崔直心中一惊,所幸这时候,晏知从房里走出来,要给他换个手炉,才暂时把他留住了。   崔直让人把东西送去偏殿,自己则留在庭院里。   扶游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回到养居殿的时候,崔直也是这样禀报的。   “老奴送东西给怀玉公子的时候,扶公子没什么反应。”   秦钩没有说话,只是这天入夜的时候,又让崔直去凤仪宫请人。   一连几日,怀玉日日前往养居殿。   崔直也日日回禀:“扶公子看起来并不在乎。”   *   除夕一过,慢慢地就开了春。   马上就是采诗的季节了,晏知对扶游说,让他放心,事情他已经安排好了。   扶游朝他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谢谢兄长”。   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色白得像透明,只有一双眼睛还漆黑。   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秦钩也不让他回养居殿拿东西,他穿着晏知的衣裳,宽大了许多。   他的书箱还在养居殿,也不能回去拿。   晏知陪着扶游在凤仪宫附近散步的时候,扶游瞧见明镜湖旁边的柳树新抽了枝,便挑了个好天气,折一些柳枝,洗净晒干,自己坐在柳荫下的石头上编书箱。   日光透过枝叶,照在扶游面上,他低着头,专注认真。   忽然,站在他身后的侍从喊了一声:“怀玉公子。”   扶游回头,便看见怀玉站在他身后。   他近来好像得了不少东西,衣着也华贵不少。   扶游疑惑地看着他,朝侍从摆了摆手,让他们不用担心。   怀玉在他身边坐下,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问了一句:“你要走了?”   扶游点点头:“嗯。”他想了想,又正色道:“你也快点走吧,西南王把你送进来,应该也可以把你带走吧?你也快点走吧。”   “你是个好人。”怀玉撑着头,朝他笑了笑,好看的桃花眼弯了弯,“不过你也是个小呆子。”   他反问扶游:“我怎么走得了?”   扶游顿了一下,明白过来,但还是说:“你想跟我一起走吗?要不然我带你一起走吧?”   怀玉失笑,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还真是个小呆子,你以为你自己就走得了吗?”   扶游疑惑道:“为什么走不了?兄长已经在安排了,秦钩早就不管我了。”   “你是指,皇后这几日让世家上奏折?还有陛下这几日都没有再派人来找你?”   扶游点头:“嗯。”   “小呆子。”怀玉笑叹一声,搂住他的肩膀,“可是陛下爱你啊。”   扶游还是呆呆地看着他,好像理解不了这句话。   “他爱你,可是他自己也不懂得。世家给他上奏折,还有刘太后那边剩下的人给他上奏折,他全都假装没看见。有贵人在帮你,可是他全都不看啊。”   “那怎么办?”   “你自己告诉他。”   “我已经告诉过他很多次了。”   怀玉捧住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不要用说的,他会假装听不见。捏住他的命脉,用你的行动告诉他,他不让你出宫,你就换个更决绝的手段出宫。等一下上来之后,你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出宫,记住了吗?”   话音刚落,扶游还没来得及反应,怀玉一推他,“扑通”一声,扶游掉进湖里。   扶游在掉进水里的时候,才忽然清醒过来。   他以为怀玉会教他什么有用的法子呢,原来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秦钩又不喜欢他,每次他受伤,秦钩不是发火就是冷嘲热讽,这招对他又没用。   岸上,侍从们乱作一团,怀玉回头,只见秦钩从宫墙那边冲过来,跳进水里。 第17章 出逃   17   开春的湖水还有点凉。   扶游闭着眼睛往水里沉,想着反正岸上那么多人,不会教他淹死的。   果然,没多久就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拽了回来。   岸上一堆侍从在喊“陛下”,还有一堆侍从也下了水。   哗啦一声,秦钩抱着扶游,从水里出来了。   岸上的侍从先把扶游接过去,然后要去扶秦钩,秦钩自己撑着手就上了岸。   他推开侍从,扑上前去抱住扶游,掐了掐他的人中,头也不回:“把那个小倌打死。”   衣上发上水珠滴落,在地上晕出一大片水渍。   秦钩把扶游抱在怀里,面上神色,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紧张与慌乱。   “扶游?扶游?”   可是扶游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秦钩抱着他,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具白骨,他太瘦了,比先前养居殿不欢而散又瘦了太多。   这阵子,秦钩死撑着不理他,只是让崔直去凤仪宫给怀玉送东西,偶尔装作不在意,听崔直说上一两句有关扶游的事情。   他以为就跟前几次吵闹一样,过一阵子就好了。   侍从们四处奔走,跑去喊太医,跑回养居殿做准备。   秦钩把扶游平放在地上,双掌交叠,按压他的胸口。   好半晌,扶游咳嗽出声,吐了两口水出来,秦钩的语气更加着急:“扶游?”   扶游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秦钩的表情,目光越过他身边,落在怀玉脸上,怀玉被两个侍卫押着,跪在地上,朝他点了点头。   扶游眼珠一转,原本还茫然的目光重新落在秦钩面上。   秦钩抱着他,想用手掌抹去他脸上的水,却越擦越湿。   扶游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我要出宫采诗,还有,放了怀玉。”   他擅作主张,多添了一句话。   秦钩只听了后面一句,这时候不愿意计较,反正以后有的是时候算账。于是他挥了挥手,让侍卫放人。   至于“出宫采诗”,这话扶游说过无数遍了,秦钩顿了一下,显然不愿意答应。   扶游目光坚定:“我走不了,我的魂魄走得了,总有一种死法……”   秦钩一把抱住他,冰冷得如同毒蛇一般的脸颊贴着他:“出宫,好,出宫。”   他要把扶游抱起来:“先回去,你怎么会……”   扶游却推开他的手:“你会骗人,你发誓。”   秦钩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最后只道:“好,好,我发誓。”   他举起右手:“我发誓,三天之后,就放你出宫采诗,否则我不得好死。”   他没知觉地就红了眼睛,只是面上还都是水,看不出别的什么。   *   扶游被秦钩抱回养居殿,换了干净衣裳,太医来给他看诊。   秦钩就一身湿漉漉地坐在旁边,一动不动,没有人敢喊他。   太医给扶游开了点安神的药和补药,就退下去了。   秦钩挥手屏退侍从,随手拿起刚才扶游擦过脸的巾子,抹了把脸。   他已经恢复以往乖戾的模样了。   “那个小倌推你的?为什么和他混在一起?”   “不关他的事。”扶游也板起脸,“你刚刚发过誓了。”   “我记得。”秦钩丢开巾子,要坐到他身边,却发现自己身上还是湿的,要扣住他的手腕,伸出去的手掌却在空中握了一下。   他平复语气:“他是西南王送进宫的,是西南王的探子,你别听他鼓动。”   扶游神色淡淡:“可西南王不会跟我一个小小的采诗官过不去的。”   更别提他这个采诗官还被当众羞辱过,被秦钩当众承认用他做了三年的挡箭牌。   这样随意的对待,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一个重要角色。   没有人会在意他的。   秦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一变。   这是他亲手缔造的“保护”。   扶游想了想,又道:“你发过誓了。”   “我知道。”秦钩忍不住又提高音量,“你想出宫,行。你自己想好了,万一出了宫被西南王派人杀了,我绝不救你。”   扶游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秦钩恼火,可是看见他的模样,也没有话可说,站起身,盯着他瞧了许久。   或许是希望他快点反悔。   但是扶游神色不变,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秦钩收回目光:“你过来,我给你写手谕。”   他身上湿透,坐在案前,水滴落在绢帛上,晕开墨迹。   写废了两三张绢帛,最后才写成一份手谕,盖上印玺。   扶游仔细看了一遍,秦钩又道:“被野兽吃了也别喊我,我不管。”   扶游把手谕收起来,点了点头:“嗯。”   他行过礼,转身离开,去偏殿拿自己的旧书箱。   他走之后,秦钩又传召了暗卫。   “三日后,在城外,扮成西南王的人,把扶游吓回来。他胆子小,很容易就被吓回来了。”秦钩的语气里透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无奈,“别伤着他。”   秦钩看到了,这阵子,和晏知交好的世家、刘太后那边残存的几个人,都在上折子,让他放扶游出宫。   他不知道扶游什么时候跟这么多人结了善缘,他也瞧不上这些人。   最后放走扶游的只能是他,扶游只能承他的情。   至于扶游走了没多久就自己跑回来,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小黄雀没这个胆子,飞出去不到半天就会飞回来的。   这时,扶游正好抱着自己的旧书箱,跑出养居殿。   *   扶游回了凤仪宫,把手谕给晏知看了。   晏知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现在高兴了?以后别说傻话了。”   扶游脸上才有了点笑意:“高兴了。”   这天傍晚吃晚饭前,扶游又悄悄去了一趟凤仪宫的偏殿。   怀玉住在这里。   扶游走上前:“多谢你啊,你的办法还挺有用的。”   怀玉撑着头:“嗯,不客气。皇后和刘太后只晓得朝政,他们以为你要做采诗官,是朝政上的事。其实是感情的事情。”   “你想跟我一起走吗?宫里……”   怀玉撑着头的手指点了点腮帮子,淡淡道:“我走不了啦,西南王要我给他传递消息,陛下又要我给西南王传递假消息,我走不了的。小呆子,你走就行了,你是宫里唯一一个好人,你不该留在这里。”   他推了一把扶游,朝他努了努嘴:“快走吧,谢谢你除夕那晚帮我,明明自己都难受得要死了,还帮我。”   扶游就这样被他推出门,正巧这时,晏知派人喊他吃饭了,他便过去了。   *   终于可以出去采诗了,扶游这几天都是笑着的,整个人看起来都轻快不少。   他一边收拾东西,也一边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宫里相熟的人。   他给晏知留了一卷他新削的竹简,他有些担心晏知,不过晏知说,世家不会这么快倒,皇后更是最后一个倒的,让他不用担心。   他还去了一趟西宫,把前些日子在秦钩手下幸存的一支刘家的簪子还给刘太后。   一卷旧书,放在怀玉门前。   秦钩看着,眼红心热,一心等着扶游来给他送东西。   可是,直到崔直和平时服侍扶游的两个小太监都得到了扶游的礼物,他秦钩,就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扶游甚至没有过来跟他说过一句话。   *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开春了,皇都里的采诗官们在这几日陆陆续续地都出发了。   扶游背上自己的书箱,调整好顶上遮阳遮雨的油布,他也出发了。   他走那天,晏知带着人去送他,崔直也在,还给他塞了一点钱。   扶游笑着道:“三年了,我又算是回到原点了。”   就假装这三年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只是一梦梦了三年,睁眼醒来,他还是自由自在的小采诗官。   他对晏知说:“兄长,冬天再见。”   这时候,秦钩就在养居殿里坐着,抱着手,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计算时间。   就要回来了,就要回来了。   他的手指顿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崔直回来了。   崔直推开紧闭的殿门:“陛下,扶公子走了。”   秦钩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嗯”。   “陛下真的不去送送吗?”   “不用。”   反正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秦钩说着,却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崔直连忙跟上,还以为他要去送扶游,却不想他走到了宫门口就不再向前,反倒转身走上宫墙城楼。   他的手指重新开始轻轻点着,倒计时。   小黄雀就要飞回来了。   日出,云散。   不多时,秦钩的手指顿了一下。   果然,城楼下也传来了脚步声。   暗卫匆匆跑上城楼:“陛下……”   “嗯。”秦钩松开双手,撑在城楼上,俯视着底下。   扶游马上就会回来了,跑进他怀里,他会做什么呢?   他会抱着他哭。   暗卫却轻声道:“陛下,扶公子……”   秦钩紧盯着城楼下,又应了一声:“嗯,有话就说。”   “我等奉命去城外小路上阻截扶公子,把扶公子吓回来……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扶公子抱着书箱,往树丛里一滚……就跑了。我等搜查许久,没有发现扶公子的踪迹,扶公子……”暗卫顿了顿,咽了口唾沫,“跑了。”   秦钩转头:“跑了?”   暗卫急忙下跪:“属下失职,可是扶公子确实机警……我等……是我等疏忽了。”   秦钩的眉心突突地跳,他揉了揉眉心,又转头看向城楼下。   这下好了,小黄雀又要伤着了。   不过他不会跑的,小黄雀不会跑的。   他受了伤,就要哭,一哭就要跑回来,他一哭就会跑回来的。   秦钩等在宫墙上,死死地盯着底下,没等到,他又跑到外城的城楼上去等。   城楼下人来人往,却从来没有一个背着书箱的小采诗官。   他几乎把所有背着书箱的人都抓上来看。   底下换了三轮守门士兵。   暮色渐沉。   崔直劝道:“陛下,您可一天没吃没喝了,扶公子走了,是您亲自批的手谕。”   秦钩猛然转头:“备马!”他眼睛血红,双手颤抖:“去备马!”   他没想过,他没想过真的放走扶游,只是要吓唬他一下的。   他安排的事情从来没有变数,不会有差错,可是扶游还是走了。   秦钩一手揪住崔直的衣领,一手拽住暗卫的衣领:“滚下去备马。”   暗卫抬眼看看他,低声道:“陛下,其实在路上,扶公子认出我们了,他说……”   秦钩的心里后知后觉地传来钝钝的痛感。   暗卫愈发低了声音:“扶公子说,他恨你。”   可是,还有个声音在对秦钩说:“你爱他。”   “可你永远失去他了。” 第18章 痛哭   18   小采诗官扶游背着书箱, 头也不回地离开皇都。   他在路上摘了些果子,把新发的柳枝折下来系在头发上,还遇到了几个“不速之客”——   劫道的劫匪。   只是秦钩好像漏算了, 他见过他的这几个手下。   扶游有些无奈。   他应该知道的,秦钩这样刚愎自用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他跳一次湖, 就轻易地放他走。   原来在这里还有安排。   扶游把背在背上的书箱取下来, 抱在怀里,然后对畏手畏脚的“劫匪们”说:“不怪你们, 你们回去复命吧,就说我从旁边树丛里逃走了。给秦钩带句话,就说……”   扶游想了想,最后找准下刀的位置, 神色淡淡:“我永远恨他。”   说完这话, 他便从树丛里跑掉了, 一群“劫匪”不好动手,也被这话吓了一跳, 等反应过来时,扶游已经跑远了, 找不到了。   他们只好就这样回去复命。   扶游抱着书箱跑走,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害怕, 心如擂鼓。   他知道秦钩的手段, 也知道秦钩下令一向是万无一失。他应该是想把自己吓回来,如果自己没回去,说不定还要被绑回去。   扶游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 撒腿就跑。   他绝不想再回去了。   傍晚时分,扶游在野外一处猎户家里落脚。   天还有点冷,屋子里烧着火,火堆上煮着白菜汤。   扶游和一家人就坐在火堆旁边,他从书箱里拿出两块糖,塞进这户人家的两个小孩嘴里,又拿出一块用手帕包好的腊肉,用木刀切成一块一块,放进汤里。   两个小孩围在他身边喊“哥哥”,扶游没忍住,再给他们塞了两块糖。   粗陋的晚饭,自然比不上宫里的,但扶游还是吃了满满一碗。   吃过晚饭,他拿出竹简,教两个小孩识字。   夜深时,这户人家给扶游拿来被褥,扶游自己也拿出收在书箱里的一床毯子,他就在没烧尽的火堆旁边睡,这样暖和。   房子的屋顶有点漏,月光照进来,风吹着细小的灰尘飘进来。扶游缩在被子里看着,忍不住朝天上哈了口气。   他睡不着,也不想睡着。   害怕一觉醒来,这一切就会变成一场梦境,他又要重新回到那个金玉笼子里。   他不想回去……   他绝不回去。   这样想着,慢慢地,扶游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到扶游的梦里,震得他头疼欲裂。   下一刻,一股冷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得扶游一哆嗦。   他仍旧陷在梦中不得出。   两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划过他的眼眸与双唇,掐住他的脖子。   扶游猛然惊醒,一睁眼,对上熟悉又畏惧的脸,还以为是在梦中。   他张了张口,想要惊叫,却发现自己喊不出声。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   这就是一场噩梦。   扶游握了握拳头,举起手,猛地将秦钩推开。   也是在反抗的勇气爆发的时候,他喊出了声音。   “滚开!”   秦钩原本是单膝跪在他面前的,不知道是扶游太用力,还是他原本就没蹲稳,他竟然就这样被扶游推倒了。   像一个纸老虎。   “陛下……”   几个侍卫见他摔了,连忙要上来扶他,秦钩却朝他们摆了摆手。   他喊了一声:“小黄雀……”   扶游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站起来,抬眼看见五六个侍卫挤在这个小房子里,堵着里面房间的门口,房间里,猎户人家披着衣裳,正往外面张望。   还有更多的侍卫等在外面。   扶游这才恍惚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在做梦。   他想跟猎户家里人说话,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秦钩到了晚上还会来找他,他不是故意把秦钩引到这里来的。   对不起。   扶游抹了把眼睛,蹲下身,把自己的毯子收起来,又把人家的被褥整理好。   他还在被褥里留了一点银钱作为赔罪。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秦钩就站在一边看着。   等他收拾好了,秦钩便道:“回去吧。”   扶游拿起书箱,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外面的侍卫牵着马迎上前,扶游也没理,绕过他们,就直接往前走。   虽然还是半夜,但是也可以启程了。   可是他还没走出两步,秦钩就拉住了他的手:“上马。”   扶游甩开他的手,秦钩又握住他的手:“乖,听话,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扶游回过头,猛地推开他:“滚开啊!”   秦钩被他推得后退一步,扶游抬头看看他背后的猎户,回过神,觉得不应该吵到他们,便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段路。   秦钩紧紧地跟着他,让侍卫都留在原地等候。   扶游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心里转过的念头许多。   他一开始以为,有了晏拂云,他就可以走了。   可是不行。   他后来又以为,只要秦钩厌倦了,他就可以走了。   还是不行。   他最后靠跳湖得到了出来采诗的自由,可是这自由却只有一天。   只有一天。   在扶游看来,秦钩的本性就是恶劣,他就像一只老猫抓住了猎物,一定要把猎物玩弄致死才肯罢休。   扶游在山坡下的树林外面停下脚步,秦钩重又握住他的手:“扶游。”   扶游收回手,推开他:“我叫你滚开,你听不懂吗?”   要是平时他敢这么和秦钩说话,秦钩一定要发怒了,今天没有,倒是稀奇。   扶游情绪激动,也没有注意到。   他只想,如果秦钩一定要折腾到他死才肯罢休,那么在死之前,他就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噩梦。   在噩梦里,就是可以肆无忌惮的。   先前他总是怕死,这样不对。要是他把秦钩惹怒了,秦钩处死他,那才算是解脱呢。   只可惜扶游根本不会吵架,气急了,也有些语无伦次。   “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没惹你了!采诗官的手谕是你自己写给我的,为什么还要让我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扶游双眼通红,眼泪不自觉淌下来,月光照着,像结了一层霜。   他看起来张牙舞爪,却又格外脆弱。   秦钩按住他的肩膀:“好了,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是我错了,这阵子我是有点意气用事,故意捧了个小倌来气你,你别这样,跟我回去。”   他一贯是这样自说自话。   “别碰我。”扶游推开他,闭了一下眼睛,“我说了,我不回去,我是采诗官,我有采诗的手谕,凭什么我要回去?”   “因为你喜欢我。”   “因为我喜欢你?”   扶游反倒被他气笑了,秦钩看见他的表情,头一回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他的语气里带了些急迫,他连忙追加:“是你自己说的……”   扶游打断他的话:“可我又不是一只小狗!”   秦钩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他,就变成了……   扶游看出他的疑惑,笑了一下:“你是怎么样一个人,你自己不清楚吗?会喜欢你这种恶劣的人,不就是小狗吗?”   怀着必死的决心,不用再顾忌秦钩的任何威胁,他好像慢慢地找到了和秦钩吵架的窍门。   “是,三年前我可喜欢你了,我那时候蠢极了,没见过几个好人,以为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巴巴地跟着你。”   “可也是你自己说的,你谁都不喜欢,你骂我,欺侮我,在所有人面前羞辱我。我是个人,我又不是小狗,我又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我凭什么要一直喜欢你?你凭什么要求我一直喜欢你?”   秦钩怔了一下,初春的夜里总是格外冷,秦钩呼吸的时候,把寒气带进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没由来地被攥紧了。   他没有底气地解释:“我没把你当做小狗。”   “是,你是没把我当做小狗。”扶游推开他的手,淡淡道,“你把我当做一只小黄雀。”   他想了想,深呼吸几下,努力平静下来:“就当是小黄雀要飞走了吧,就当是这三年是我招惹你的,我已经为我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了,我不想回去了,我要出去采诗。”   秦钩低头看着他,低声道:“回去吧,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说了,我不回去!”扶游努力壮起气势,恶狠狠地回看过去,“不就是小黄雀么?你再找就有了,说不定还能找到小青雀、小红雀。”   “不一样,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小东西?”   “你……”秦钩顿了一下,仿佛极其不愿意承认。   他不再说下去,反倒向前走了一步。   扶游像是预料到了一般,后撤一步,十足的防备姿态。   “你要是绑我回去,我有无数种法子自尽。”   三年来,扶游终于反过来威胁秦钩一回了。   秦钩伸到半空的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最后慢慢地收回去了。   扶游笑了笑:“秦钩,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不让我走,是因为我挑衅了你的权威吗?”   “不是。”秦钩摇头,面上流露出扶游从未见过的茫然。   “是因为,你把我看做小玩意,只有你把小玩意弄坏了再丢掉的道理,绝没有小玩意自己离开的道理,对吗?”   “不对。”秦钩眉头紧皱,仿佛在思索什么。   “那是因为什么?”   他看着扶游,张了张口,才终于想起那句话:“因为我也喜欢你。”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扶游“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喜欢我?秦钩,你喜欢我?”   秦钩不解地看着他,仿佛真的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扶游满脸是泪地在笑,笑得实在是太久了,才自己紧紧地抿着唇忍住了。   “所以你接下来还要说,在行宫的时候,你把所有兵马都带去救晏拂云,是因为喜欢我?”   “叛军攻城,我和你说定了第三日午时你过来,晏拂云的马陷进雪里了,你就没准时来,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半夜把我拽起来,欺辱我;在马车上欺辱我;让我打扮成女子求你,但你还是骗了我,都是因为你喜欢我?”   秦钩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仿佛头一回知道这些事情在他看来是这样的,辩白在扶游面前显得无力:“我没有这样想。”   扶游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已经这样做了。”   “喜欢对你来说就是这样的吗?喜欢对你来说,就是贬低、戏弄和侮辱,对吗?”   “难道我真的很像是一只任人戏耍的小狗吗?只要你招招手,我就会跟过去吗?”   他太过激动,秦钩抱住他:“你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以为……”   “我没跟你说过?”扶游使劲挣扎,喊得嗓子都哑了,“每次你不都在看着我一个人在窘境里挣扎么?你每次都在看着,你不知道?”   秦钩紧紧地抱着他,制住他的挣扎:“每次你要跳出我的掌心的时候,我很恼火,我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扶游又笑了,这个说法太过可笑,以至于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两边,“你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我喜欢你的时候,我使劲地讨好你,让你高兴。三年了,就算是条狗,它看也看得懂,狂吠和咬人不是喜欢人的表现了。”   扶游实在是挣不开,低下头,就咬住秦钩的手臂。   秦钩闷哼一声,手上力道却没有放松。   “我一开始不想承认喜欢你,你走了,来的路上我才发现我喜欢你。你跟我回去,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们重新开始,你慢慢教我,从三年前重新开始。”   他皮糙肉厚,扶游咬不动,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凭什么要我教你?凭什么我要和你重新开始?凭什么你说要回到三年前,就得回到三年前?”   “秦钩,我受够了你说什么,我就该顺从的日子了。让我回到三年前,我一定推开你,对你‘呸’一声。”   扶游说完,就往上跳了一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下巴。   反正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在宫里压抑了太久,害怕惹怒秦钩,他不敢和旁人说的话,今天全部说出来了。   诅咒皇帝、损伤龙体的罪名,秦钩要治他死罪就干脆点让他死。   他情愿死,也不要再回到那个笼子里。   他本来就不想活了,在养居殿那棵梅花树下,在凤仪宫的时候,他想过无数种自尽的办法。   是晏知让他再等一等,他才一直等到了出宫的机会。   可他也一直都站在悬崖边,不曾往里挪过一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新的马蹄声。   扶游咬着牙,心想大约是秦钩的其他手下来了。   如果他们带了个笼子来抓他,那他就一头撞死在笼子上。   马蹄声越来越近,扶游在临死之前,像一头发狂的小兽,撕咬着秦钩的手臂。秦钩的衣裳原本就不厚,很快就被他咬烂了,咬得鲜血淋漓。   扶游大概是疯了,被暗无天日、日复一日的欺侮逼疯了。   很快的,马蹄声停下了。   扶游抬头看去,只见夜幕之中,晏知披着月光,翻身下马,大步朝他这里赶来。   扶游恍然间回过神,原本疯魔的气息消失,从地狱回到人间,他又变回那个温温和和的小采诗官。   他哭着喊了一声:“哥……”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秦钩终于放松了对他的禁锢,他一把推开秦钩。   秦钩仍旧站在原地,只是身形晃了晃,手臂垂了下来。   扶游试着朝晏知那边走去,还没走出一步,就被晏知按住了。   晏知按着他的肩膀,看看他脸上身上:“受伤了吗?”   扶游摇摇头:“没有……”   可是他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好,脸色惨白得像鬼魂,双唇沾着的是秦钩的血,他只有眼睛红得厉害。才睡醒起来,头发没梳,乱蓬蓬的。刚才朝秦钩喊那一堆话,喊得嗓子都哑了,身上衣裳单薄,眼泪凝在面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晏知解下身上的披风,给扶游裹上。   他在凤仪宫,听说皇帝调了人马,就立即跟着出来了。秦钩行军迅疾,他在半路跟丢了,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   晏知搓了搓他的手臂,又帮他擦擦脸,轻声道:“别做傻事。”   “已经做了。”扶游低下头,揉了揉鼻尖,在兄长面前主动承认,“我跟秦钩吵了一顿,我还咬他了。”   晏知顿了一下,转头看向秦钩:“陛下,扶游也是一时间情绪激动,不是故意的,若有得罪,还请不要怪罪。”   秦钩一言不发,只是瞧着扶游,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此场景,晏知以为秦钩在酝酿怒意,想了想,要跪下帮扶游求情。   扶游拦住他:“兄长。”他向秦钩作揖:“是我的错,我不该顶撞陛下,更不该损伤龙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陛下要罚就罚我吧。”   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可不像是他的错。   秦钩嚅了嚅唇,最后只是应了一声:“嗯。”   同皇帝告过罪,扶游又说自己要出去采诗,不会回宫了。   秦钩仍旧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许了。   扶游谢恩告退,和晏知一起,退到旁边去。   这时候天色还早,晏知听说他是睡着了给拉起来的,登时心疼不已,还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扶游说不用,他便把扶游拉到一棵树下的石头边,在石头上铺上衣物,让他坐下,给他梳头,又给他吃干粮。   两个人刻意避得远,几乎是在山坡的另一边。   晏知对他说:“你也真是……怎么今日这么莽撞?万一你被皇帝杀了呢?”   扶游低着头,撇了撇嘴,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杀了就杀了,我倒宁愿他早些杀了我,而不是使劲折腾我。”   晏知刚要开口,扶游回过头,目光决绝:“哥,我真的撑不住了。”   晏知便不说话了,只是抱了他一下:“好了好了,没事,有兄长在。”   扶游垂了垂眸,转回头去,晏知继续给他梳头。   扶游轻声道:“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对讨厌的人,说话可以那么狠,像刀子一样。”   “我一直以为我性子好,嘴巴笨,不会跟人吵架,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只是没有遇到真正讨厌的人。”   “我跟他吵的时候,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用话给他捅刀子,他越不高兴,我就越得意。”扶游想了想,“我是一个坏人了。”   “你不是,别胡思乱想。”晏知一只手握住他的头发,朝他伸出手,“发带。”   扶游把自己的左手往后一递,晏知从他的手腕上把发带拆下来,给他绑好头发。   绑得高高的。   “扶游,你都还没束冠,还有大好的前程,不要为了这三年,这样把自己困住。”   “我没有把自己困住,是他一直不肯放过我。”   “好了好了,方才你说要出去采诗,皇帝也没有说话,应该是默许了,你只管去采诗吧。别的事情,兄长来想办法,好不好?”   扶游不说话了,委委屈屈地吃点心。   晏知拿过他的书箱,又往里面添了点吃的用的:“我骑过来的那匹马也给你,你骑着马去。”   扶游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等他吃完点心,晏知便拿起书箱给他背上,还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确实像是送孩子出门的兄长。   恢复过来的扶游又是一个体体面面的小采诗官了。   晏知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在这里等着,兄长帮你把马牵过来。”   “那兄长呢?”   “我总不会只带一匹马过来。”   晏知走到山坡那一边,把自己的马牵过来。   他留心看了一眼,却看见秦钩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他没再做什么事情就好。   晏知有感觉,扶游有好几次快要被他逼到崩溃了,他自己倒是感觉良好,还以为扶游只是闹脾气。   晏知收回目光,把马匹牵过去,交给扶游:“你快走吧。”   “嗯。”扶游接过缰绳,“兄长也小心些,我怕……”   “没事,你去吧,兄长应付得了。”晏知摸摸他的脑袋,叹了一句,“你还真是长高了,去吧。”   扶游应了一声,背着书箱,翻身上马。   这时候晨光熹微,扶游握着缰绳,轻轻地喊了一声“驾”。   晏知抱着手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等扶游的背影完全消失的时候,晏知回过头,才看见秦钩已经站到了山丘上,也紧盯着扶游离去的方向看。   秦钩整个人都蓬头垢面的,一整天不吃不喝,脸色铁青,嘴唇干裂,肩膀上和手臂上都是扶游咬出来的痕迹。   看起来活像是个负伤的野兽。   晏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会这么好说话,或许……   或许是因为扶游终于对他说了心里话,把他给骂醒了。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和扶游之间,存在着君臣上下,扶游不得不接受他或施舍或强迫的一切吗?   未必,他当然知道扶游是被迫的,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他只要小黄雀留在他身边就好了,至于过程怎么样、小黄雀自己的意愿如何,他全不在乎。   现在小黄雀终于飞走了,他竟然后知后觉地开始难受了。   多可笑。   晏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过山丘,走到自己带来的随从那边。   秦钩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走,晏知也不敢走,他害怕秦钩转过头又去抓人,他得在这儿帮扶游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树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雀啼。   秦钩这才恍然回过神,他回过头,喊着:“备马……备马!”   晏知警惕地站起来,也让自己的随从去牵马。   可是等秦钩的侍从把马匹牵来的时候,秦钩翻身上马,刚要去追,却扯了一下缰绳,停住了。   他神态茫然,思索良久,最后却调转马头。   “回宫……”   晏知松了口气,也吩咐整肃队伍,准备回程。   回去路上,秦钩骑在马上,扶游的控诉与哭喊,一声一声敲在他心上。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好像要冲破禁锢、直接跳出胸膛一般。   忽然,他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跟在后面的马匹来不及停住,马蹄子踏在他的胸口。   他不觉得疼,只觉得还不够,要是能直接把胸膛剖开,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心,那就好了。   只可惜这不可行。   而这还只是扶游出去采诗的第一天。   *   扶游离开的第二天。   扶游已经远离皇都,进入另一个州郡的边境。   小采诗官背着书箱,摇着木铎,受到了整个村庄百姓的热情款待。   秦钩已经回到皇宫,回到养居殿,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崔直像往常一样,点上安神香,摆好笔墨与茶水,就退出去了。   这天晚上。   扶游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家里留宿,和老人家谈天说地,谈了半宿,才迷迷糊糊地去睡觉。   躲在被子里的时候,扶游没忍住流了眼泪。   养居殿里,秦钩在案前批奏折批到半夜。   夜深时,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他下意识走到偏殿,推门进去。   偏殿里没点蜡烛,是黑的。   他走到床边,抬了一下手,想要掀开帐子,却发现帐子原本就是挂起来的。   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在床铺外面躺下,习惯探手去碰时,却触碰到一片冰凉。   什么也没有。   秦钩这才反应过来,扶游走了。   他收回手,捂住额头。   好半晌,秦钩坐起来,喊了一声:“崔直。”   这是老毛病了,他夜间失眠。   崔直赶忙从外面进来:“陛下。”   “把安神香点起来,宁神丸拿来。”   “是。”   崔直把蜡烛点起来,又走到门前,朝外面招了招手,便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铜香炉进来。   扶游这里一向是不熏香的,扶游不喜欢。   虽然秦钩不闻着安神香就睡不着,可他在扶游这里总是睡得很好。   今时不同往日了。   崔直在心中叹了一声,看着小太监们往香炉里添香料,自己从瓷瓶子里倒出两颗宁神丸,放在玉碟上,又往玉碗里倒了点温水,一起捧到秦钩面前。   秦钩捻起两颗药丸,丢进嘴里,然后拿起玉碗,喝了口水。   他仰头,就着水吞下药丸。   这时,安神香也已经点起来了,崔直带着小太监们告退,秦钩再一次躺回床上。   他合上双眼,没多久,又烦躁地坐了起来。   他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就着这杯茶,又吃了两颗白色药片。   吃过药,秦钩最后一次躺回床上。   这回倒是睡着了,但也只睡了一刻钟。   秦钩在一次翻身抱不到扶游的时候,惊醒过来。   他猛地坐起来,抓着自己的脖子,喘着粗气。   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你完了,你永远失去他了。”   秦钩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外间,给自己灌了半壶冷茶,才勉强缓过神,驱散那个恶魔一般的声音。   崔直在偏殿外面守夜,忽然,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秦钩站在门里,一言不发。   良久,他走出门,回到正殿,重新坐回案前,继续批奏折。   *   扶游出去采诗的第三天。   扶游打算在村子里多留几天,搜集两首诗。   他坐在田埂边、新生绿叶的大树下,同农夫分午饭吃,左手拿着饼,右手拿着笔,竹简放在地上,写写画画。   养居殿里,秦钩把这几天的奏折全批完了。   太监们把几大筐的奏折抬下去,秦钩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走到里间去了。   里间一直没有收拾,还是年前帝后大婚时的装饰,挂着红绸,格外喜庆。   秦钩走进去,和衣在榻上躺下,合上双眼。   同样是没多久,他又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崔直。”   崔直连忙进来:“陛下。”   “派人去凤仪宫,把那个小倌赶走。”   崔直顿了一下,但还是应了:“是。”   可是没多久,崔直就回来了:“陛下,怀玉公子让老奴给陛下带句话。”   秦钩那时正躺在床铺里边,从前扶游睡的地方,枕着扶游枕过的枕头。   听见崔直说话,他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边挪了挪:“什么?”   “怀玉公子说,扶公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也留了礼物给他,就算是认他这个朋友了。若是现在把他送还给西南王,他必定难逃一死,他死倒是不要紧,若是扶公子知道了,恐怕会埋怨陛下……”   秦钩猛然翻身坐起:“他是在拿……”   他好像说不出那个名字。   “他是在威胁朕吗?”   崔直低着头,不敢言语。   秦钩厉声道:“把他赶走。”   “是。”   崔直转身要走,可是秦钩忽然又把他喊住了:“站住。”   秦钩下了榻,从墙上摘下一柄长刀,抽刀出鞘,径直走出养居殿。   崔直跟在后边,当机立断,喊了个小太监过来:“抄近路去凤仪宫,就说陛下拿着刀过去了,让晏大公子快做准备。”   秦钩提着长刀,大步且缓慢地走在宫道上。   连续两三天没怎么休息,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头发散乱,胡子也冒了头,双眼赤红,活像是一头野兽。   他不想面对扶游的问题,起码现在不想。   因为他想不明白,也无法给出正确的回答,更无法直面自己的错误。   他只能用一切能用的手段来逃避。   他批奏折,把所有的奏折都批完了,现在他没事干,他睡不着,他就要把矛头对准凤仪宫。   他不能安静下来,他一安静下来,就会看见扶游的眼睛,扶游控诉他的眼睛。   秦钩必须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   这时候已经开春了,不下雪了。   秦钩手一松,刀尖“铮”的一声,点在青石砖的宫道上。   随着他往前走,刀尖划过地面,声音刺耳。   他像是去寻仇的,却不知道扶游最大的仇人就是他自己。   很快就到了凤仪宫,晏知收到了崔直传来的消息,已经把宫门关上了。   可是秦钩又怎么会善罢甘休?他提起刀,便狠狠地砍在乌色厚重的木门上。   “哐”的一声,宫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秦钩双手握着刀柄,把长刀拔.出来,一抡手臂,又是狠狠一下。   没两三下,宫门就被他劈烂了。   秦钩踹开那一堆破烂木头,跨过门槛。   宫门里,晏知从宫外带进来的几个随从,站成两排。   正对面的正殿门大开着,晏知仍旧是那样的世家公子风度,端端正正地跪坐着,手边摆着长剑。   “陛下有何贵干?”他问。   秦钩扬了扬下巴:“朕找那个小倌。”   他话音刚落,怀玉便抱着一卷旧书,从走廊那边走出来。   “陛下找我。”   秦钩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怀玉后撤一步,举起怀里扶游留给他的旧书——   他的免罪金牌。   果然,秦钩一看见那卷竹简,立即抬了抬手,让侍卫们停下。   怀玉淡淡道:“陛下监管之下,我没有私下给西南王传递过任何信息。我只是想活着,扶游也希望我活着。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惹恼了陛下?”   秦钩却答不出。   他当然答不出。   怀玉又道:“陛下该不会以为,扶游是因为我,才出宫的吧?”   晏知见状不对,赶忙走下台阶,扯了扯怀玉的衣袖,让他别说了。   怀玉继续道:“或者,陛下该不会还以为,扶游是因为皇后,才出宫的吧?”   晏知本来不想管他的,偏偏扶游临走时给他送了礼物,晏知便以为扶游还挺喜欢他的,想提醒他一下,不要惹恼秦钩。   怀玉最后也闭嘴了。   秦钩却仿佛被这两句话激怒了,他拖着长刀,缓步上前,一身杀意。   晏知回头看了怀玉一眼,眼中不无怒意。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剑,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秦钩目露凶光,就像杀神一样逼近。   怀玉也有些被吓住了,往后退了退。   到了眼前,秦钩没有举起刀,却朝他伸出手,声音低哑:“书给我。”   怀玉握着竹简不肯松手,晏知回头看了他一眼:“给他。”   秦钩加重语气,命令道:“把他的书给我。”   怀玉把书放到他手里。   *   扶游外出采诗的第三天夜晚。   村子里的年轻人抓到一只下山觅食的野猪,于是村里趁势办了一场篝火晚会。   火焰蹿得老高,扒干净的野猪被架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   美酒,乐舞,扶游坐在篝火边,就着火光,拿着笔和竹简,把村里人唱的歌都记录下来。   才记了一半,就有一个年轻人过来,拿走他的竹简,扶游连忙站起来去追,然后就被一群年轻人拉进了跳舞的队伍里。   “小采诗官,不要写啦,只有老人家才会在这里一直坐着。”   扶游被他们拉着转圈,晕乎乎的:“不要转,不要转……”   篝火火星飞上天际,点亮黑夜。   皇都里的养居殿,早早地就熄了灯,一片黑暗,也安静得厉害。   黑暗中,秦钩一身酒气,躺在偏殿里,睡在扶游的床榻上。   他没有睡着,只是抱着那卷书,靠在床上。   扶游把他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留下来的,都是从前秦钩赏他的,那些金银珠宝。   那些当然不是扶游的东西。   只有这个,这个是他的,还是秦钩抢来的。   秦钩低头,看着那卷书。   他探手摸向床榻旁边,抓住一个酒坛,摇了摇,没有水声传出来。   酒坛空了,他便把坛子往边上一丢,酒坛子骨碌碌地滚开,撞到另一个酒坛,就停下了。   他再摸了摸,没有摸到新的酒坛。   他知道,自己完了,又要想到扶游了。   只要他闲下来,他的眼前就会出现扶游的模样。   这就像是一个魔咒。   他三年来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被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   他爱他。   他一开始是试图掩饰的,连自己也不明白。   忽然,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宫殿,随后云层里传来一声闷闷的雷响。   下雨了,是春雨。   潮湿的水汽迅速开始蔓延,攻陷整个宫殿。   闪电打雷不停。   秦钩试着转移注意力,却又忍不住想到扶游。   又是一道闪电,将宫殿照得亮如白昼,紧跟着的一声雷响,震耳欲聋。   而后宫殿外传来惊呼声:“打雷了!走水了!快快快!”   随后崔直便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陛下,雷电把后殿那棵梅花树打着了,请陛下先行移驾。”   秦钩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哪棵树?”   “就是后殿那棵……”   那棵扶游最喜欢的树。   崔直话音未落,秦钩就放下书卷,一阵飓风似的出去了,径直走进暴雨里。   后殿,暴雨将雷电劈在树上的一点火焰浇灭。   那棵梅花树已经被劈焦了。   秦钩像猛兽似的冲开侍卫,跑到树旁边。   梅树摇摇欲坠,吱嘎几声,最后哗啦一声,在他面前轰然倒塌,溅起一地水花。   侍卫们不敢拉他,就连崔直也不敢上前撑伞。秦钩站在雨里,看着那棵倒塌的老树,目眦欲裂。   又是哗啦一声,从那棵老梅树的树洞里,滚出几个小石头。   秦钩低下头,伸出手,捡起石块。   石头被雷劈的很烫,秦钩握着,却没有什么感觉。   石头已经黑了,所以上面的刻痕在黑夜里,格外清楚。   这块石头,正面刻着——喜欢,背面是——秦钩。   秦钩忽然想到什么。   扶游从前就很喜欢在这棵树下待着,大冬天的时候,甚至还在这里睡着过。   是扶游刻的。   秦钩跪在地上,捡起另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上,正面是——不要,背面——立后。   雨水凝在秦钩面上,他抹了把眼睛,把每一块石头都看过。   ——秦钩,得偿所愿。   ——信守承诺,不要立后。   ——出去采诗。   最后一块石头,没有那么多字,只有两个字——   好痛。   作者有话要说:狗在哭   【这几天都放在零点更新~】   感谢在2021-10-21 17:28:55~2021-10-21 22:4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絃歌舞雩 25瓶;西辞黄鹤楼、阿泽、 10瓶;守护星、喵仙君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坦白   19   雨势转小, 春雨淅淅沥沥。   秦钩跪在泥泞的地面上,满身脏污,身边是那棵已然倒塌的老树, 还有许多石头。   扶游就像更早时候的文人,把所有的事情都用简短的话记录下来,刻在石头上, 投进梅树的树洞里。   从前刘太后封锁他, 除了秦钩,再没有别人跟他说话。后来秦钩掌权, 秦钩总是无缘无故迁怒他身边的人,他也不敢和别人说话。   他只能和这棵梅树说话,梅树会帮他保守秘密。   所以他特别喜欢在这棵树下待着。   三年了,如果没有那道雷, 秦钩永远不会知道, 在这三年里, 他的心绪是这样变化的。   秦钩满手泥水,试着伸出手去重新拾起那些石头。   侍卫们终于站不住了, 要过来扶他,却被他怒吼着推开。   不明意义的嘶吼, 谁也听不懂。   他跪在那些石头面前,身形佝偻地俯下身,虔诚地把那些石头摆好。   倘若按照时间顺序摆好,那么这些石头应该是这样的——   三年前的冬天, 扶游进宫献诗, 遇见秦钩。秦钩说喜欢他,要他留下来。扶游本来是不愿意的,可是后来, 他看见秦钩孤寒的处境,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陪他。   ——喜欢秦钩。   可是宫里有好多人欺负他,刘太后骂他是蠢货,朝廷官员说他是贪图荣华。   ——难过。   每投完一颗“难过”的小石子,他就会立即投一个“喜欢秦钩”的大石头。   所以这两种石头,数量是相似的。   除了这些代表平常感受的石头,他还会往里面投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石头。   比如,扶游的第一年生辰,他写:“秦钩,得偿所愿。”   这应当也是他第一年生辰时,对着秦钩给他的那个彩色蜡烛许的愿。   扶游的第二年生辰,他什么都没写,那时他希望永远陪着秦钩。   而石头本身,就已经足够坚定不移了。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秦钩得偿所愿的第三年,他却亲手往树洞里投了一个代表“难过”的小石子。   从这一刻开始,树洞里全部变成小石子。   他把“不要立后”写了两遍,“出去采诗”写了三遍,却再也没有写过一句“喜欢秦钩”。   他有一回生病的时候,在崔直的陪同下,往树下投了最后一颗小石子。   秦钩想不出,那块刻着“好痛”的石头,应该放在哪个位置。   毕竟,从年前入冬以来,扶游就一直在生病受伤,他每时每刻,都可以往里边放进这个石头。   秦钩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被这些石头挤满了,它们要碾碎他的心脏,让他也尝尝扶游的滋味。   秦钩跪在地上,喘着粗气,把一颗一颗石头捡起来。   *   扶游外出采诗的第五天。   扶游收拾好书箱,同村民们道过别,就继续南下。   他坐在马背上,头发扎得高高的,沿途日光透过树木枝叶,照在他身上,衬得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马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扶游也慢悠悠的。   反正秦钩应该是不来找他了,他有的是时间自由地晃荡。   他手里捏着光滑的小石头,把它们抛得高高的,又伸手接住。   就是这样,也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傍晚时分,扶游才回过神。   再不加紧赶路,他恐怕就要在野外过夜了。   于是他连忙收敛了神色,把石头丢掉,握好缰绳,策马向前。   在天黑之前,他赶到前边的另一个村落。   山脚下绿水围绕,几个妇人一面闲聊,一面拿起洗好的野菜,起身准备回去。   扶游翻身下马,刚要跑上前,想了想,又连忙把挂在腰上的木铎取下来,晃了晃。   这是采诗官的规矩。   他一边摇着木铎,一边牵着马要跑上前。   偏偏这匹马现在走不动了,不肯听他的话,扶游铆足了劲拽它,它也绝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僵持之际,有人走到扶游面前,先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摸摸马匹的鬃毛。   “唉,你这小笨蛋采诗官,我来吧。”   扶游抬头,只见一个身形高大、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站在他面前,一脸无奈。   这是扶游的老熟人。   三年前扶游第一次采诗,经过这里,认识了他,和他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而且……   当时他们约好了第二年再见的。   扶游最后当然没来赴约。   扶游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地唤了一声:“邱老夫子。”   “嗯。”老夫子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语气里有几分埋怨,“你怎么这么晚了才过来?”   “我……”扶游顿了顿,还是小小声地回答,“玩着玩着就耽误了时间。”   邱老夫子叹了一声,随后带他回去。   他在村子里开私学,专门教别人念书,许多学子慕名而来。   扶游跟着老夫子走进院落,便有许多学生向他行礼,还唤一声“老师”。   他们把扶游的马牵下去,正好要开饭,就给扶游加了一张桌子。   扶游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们又拿来毯子,给他裹上。   他们甚至要给他喂饭吃。   扶游连忙拒绝了。   吃过晚饭,他们围坐在炉火旁边讲学,扶游裹着毯子坐在一边,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邱老夫子碰了他一下,扶游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邱老夫子叹了口气:“回去睡了。”   “噢。”扶游裹着毯子站起来,跟着他回房间去。   邱老夫子睡大床,扶游就缩在旁边的小榻上。   吹了蜡烛,邱老夫子问他:“你怎么整整三年都没过来?”   “我……”终于还是被问到了。   扶游想了想,最后却躲进被子里,闷闷道:“我生病了。”   他不想像怨妇一样,把这三年来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说,只是说给秦钩听一遍,他就足够难受了。   还要说给别人听,那就更不好了。   邱老夫子又问:“什么病?你到底怎么了呢?”   “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梦,一觉醒来,就是三年之后了。”   他说完这话,就不肯再回答任何问题。   扶游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墙上开了个窗,窗台上摆着些小东西,月光照在窗台上,也照在扶游面上。   他从毯子里伸出手,手指点着,从窗台这边游走到那边,绕过一个个摆件。   他只是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些事情。   就像是一场梦,他沉湎三年,现在终于抽身而出,回头去看,只是一场梦。   邱老夫子道:“多留一会儿?总归时间还多。”   “嗯。”扶游点点头,“反正只是一场梦。”   *   这时候,秦钩反倒大病一场,陷入梦中。   他躺在偏殿的床上,像后殿那棵老树轰然倒塌一样,身上忽冷忽热,脑子倒是很清醒。   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石头。   崔直让他吃药,他也不曾放下片刻,一手拿着石头,一手端起药碗。   喝之前,他问崔直:“我是不是对他很不好?”   崔直却说:“陛下不会有错。”   劝了这么多回也没用,他也不愿意再说那些不讨巧的话,反正扶游已经离开了。   秦钩没有再说话,只是仰起头,将碗中汤药饮尽。   随后侍从们退出去,留秦钩一个人在偏殿休息。   秦钩拥着锦被,躺在从前扶游睡过的地方。   恍惚之间,仿佛有人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对他说:“秦钩,你又在装病了?你又要召见属下吗?要我帮忙打掩护吗?”   这是刘太后和刘将军还当权的时候,秦钩常做的事情,他装病,召见属下,让扶游帮他遮掩。   这回秦钩却道:“不是,我是真病了。”   他试图握住扶游的手:“我想睡觉,你回来陪我,小……”   没有说出口的“小黄雀”,让他猛然惊醒。   小黄雀,小黄雀……   秦钩猛地睁开眼睛,一阵风吹过,幻象中扶游就被他这个轻蔑的称呼给惊走了。   “扶游……”秦钩追下榻,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追,他无力地辩白,试图挽回,“我没这样想过,我没这样想过……”   “嘭”的一声,秦钩一拳捶在墙上,竟震得整个宫殿都在晃动。   他果真是一头没有完全被驯化的猛兽,主人一走,他连宣泄感情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   随后崔直带着一群太监进来,试图把他劝回去休息。   可是秦钩红着眼睛,就要冲破包围,去找扶游。   再不见到扶游,他就真要疯了。   最后秦钩打伤了几个小太监,崔直实在是没办法,拿出扶游临走前送给自己的一袋银子,递到他面前。   “陛下,扶公子的东西,扶公子的……”   秦钩一把将东西夺过去,捂在心口,终于安静下来。   崔直上前扶他:“陛下,还是先休息吧……这也是扶公子的吩咐。”   秦钩重新坐回榻上,他问:“崔直,我是不是对他很不好?”   崔直顿了顿,最后点点头:“是。”   “那我从现在开始改好了,他会不会回来?”   “老奴想……或许会吧。”   崔直只是不想再激怒他,可是秦钩却仿佛只听见最后两个字。   他抓着扶游留下来的东西,勾了勾唇角:“那就好。”   *   第十天。   一大早,扶游就被邱老夫子赶起来。   “哪有你这样做采诗官的?还不快出去采诗,人家早都起来耕作了!”   天还有点冷,扶游裹着衣裳,蹲在田埂边,等了许久,才等到农夫扛着锄头过来。   他吸了吸鼻子,拿着笔墨跟上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从皇都来的信使,骑着马,从他身后飞奔过去,在村中资历最长的老人家的宅院门前停下。   扶游对急促的马蹄声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他回头去看,看见来人的模样。   是秦钩的一个暗卫。   扶游赶忙把东西收好,走上田埂,准备跑回去。   可是他还没跑出一步,暗卫便朝他喊道:“扶公子请留步。”   扶游回过头,脸色苍白,他强自定下心神:“什么事?”   暗卫朝他做了个手势:“扶公子,陛下托小的带来一些东西,还有几句话。请。”   扶游抿了抿唇,壮起胆子,朝他走去。   他什么都不怕,就是秦钩又来了,他也不怕。   他照样能把秦钩赶走。   在村中里长的宅院里,扶游坐在案前,案上茶碗升起热气,浮在他眼前。   他低着头,手指拨弄着碗沿,仿佛在走神。   暗卫单膝跪在他面前,解下背上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把东西放到扶游面前,一边打开,一边道:“陛下本来是要自己来的,但是前几天大病了一场,所以……”   他在说这话时,留神看着扶游的神色。   可是扶游神色淡淡的,没有什么变化。   暗卫收回目光,把油纸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乌黑的糖推到扶游面前:“而且陛下想着,扶公子一见着他,又要哭,所以就没亲自来,让小的给扶公子带了点爱吃的点心。”   “陛下还说——”他小心地瞥了一眼扶游,“他已经知道错了,都会改的。只要扶公子肯回去,陛下马上下旨澄清,立扶公子为后。”   扶游笑了一下,把糖推回去,态度平和,语气坚定:“麻烦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做皇后。我只想做采诗官,等到了冬天,我自然会回去献诗的。”   他想了想,又道:“他不必强求,或许只是我刚走,他不太习惯而已。”   *   “或许只是扶公子刚走,陛下有些不太习惯。”   养居殿里,暗卫跪在秦钩面前。   秦钩端坐在案前,身边照常堆着奏折,桌上却有几块石头同玉玺放在一起。   暗卫回禀的时候,他就低着头,摆弄着石头。   听见这句话,秦钩忽然抬起头:“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小的向扶公子转述陛下的话,一字不差。”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爱他?”   暗卫低下头,意思很明显了:“小的去时,陛下并没有……”   秦钩霍然起身,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我爱他啊。”   他紧紧地握住那块石头,蹲下身,喃喃道:“我爱他,我爱他,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告诉他,去告诉他。”   *   南边树林里,小溪流边。   马匹被拴在溪边,低头吃草。   扶游坐在岸边石头上,借着溪水洗果子,就当是吃午饭。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尽力加紧赶路了,秦钩派来的人还有又一次找到了他。   暗卫又一次跪在他面前:“陛下说,他……他喜欢扶公子。”   扶游蹙眉。   说实话,先前暗卫传的话,他都能想象出秦钩的原话。   无非是不耐烦,又觉得他在闹脾气了。   但是这句话……   根本就不像是秦钩说的。他只会冷着脸,说些“我谁都不喜欢”的话。   至于喜欢谁这种话,在秦钩眼里,就是蠢话。   大约是暗卫为了完成任务,才这样对他说的。   想通这一点之后,扶游便笑了:“不用编这种谎话,我不会回去了。”   暗卫哽了一下:“……扶公子,这话确实是……”   扶游打断了他的话:“一遍一遍地来回传话,确实也很麻烦你,往后他再要说什么,你就对他说:‘扶游不回去了。’他要是不肯,你就出宫来,在外面找个客店住几天,然后回去跟他说,我不回去了,等冬天到了,自然会回去献诗的。”   他把手里的果子递给暗卫:“给你吃吧,吃了快点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等暗卫接过果子,扶游便站起身,脱了鞋,挽起裤脚,牵着马,涉水淌过面前的小溪。   像树林里的一片云烟,飘远了。   *   秦钩面前,暗卫不敢隐瞒,只能一五一十地重复扶游的话。   秦钩捏着石头,没把话听完,就站了起来。   “你怎么跟他说的?”   暗卫立即俯身:“小的向转述扶公子转述陛下的话,说陛下喜欢他。”   “是爱,我是爱他。”秦钩大步走下台阶,“我亲自去跟他说……”   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好像早就跟扶游说过了。   在扶游走的第一天,他就跟扶游说过了。   一点用处都没有。   扶游是铁了心要出去采诗,不肯回来了。   扶游不肯回来,那他要怎么求得扶游回心转意?   这样不行,绝对不行。   秦钩再往前走了一步:“我去把他带回来……”   也不行,上次试过了,扶游会生气的,还会说宁可自尽,也不回来。   秦钩走回位置上,安静坐下,继续批奏折。   暗卫行了个礼,就要退出去。   他出去的时候,另一个暗卫又进来了。   “禀陛下,几个世家与西南王,似有异动。”   秦钩捏了捏指节,若有所思:“嗯,知道了。”   扶游不会跟他回来,如果让扶游自己回来呢?   只要扶游回来,他肯定好好对他,他再也不会欺负他了。   *   扶游离开的第一个月。   某天夜里,秦钩的几千个死士,兵分几路,以陛下赏赐的名义,分别敲开了西南王秦栩的府邸,皇后晏知的凤仪宫,还有几个世家的家门。   开门之后,几千个死士迅速控制住所有人,不论对方如何喊冤,他们都默不作声,各有分工一般,开始仔细搜查各处。   从深夜搜到晨光熹微的时候。   街道上打更的更夫、宫里报时的宫人,因为府门、宫门紧闭,都没有发现异常。   直到翌日一早,找到了各种书信之后,官府的人过来接手这些人,将他们带出各自的府邸,旁人才恍然。   原来昨天晚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几千死士凭空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只有被抓的人才知道,他们真的出现过,那是皇帝的人。   *   南边的桃花开了又谢,扶游牵着马,戴着箬笠,走在南边的山雾烟云里。   秦钩的暗卫再没有找上来,或许是秦钩放弃了,或许是那个暗卫听了他的话。   总之扶游又清闲了十来天。   阴雨连绵的一天,扶游翻过一座小山,抵达一座小城。   进城的时候,扶游看见许多人围在城墙边看告示,他本来也想看一看的,只可惜没挤进去,他又饿坏了,就直接牵着马、摇着木铎进去了。   在一对夫妻开的客店落脚,丈夫把他的马牵走,老板娘请他进里边坐着。   扶游要了碟米糕,先垫垫肚子,然后又要了一碗热汤面。   老板娘瞧见他挂在腰上的木铎,笑着问:“小采诗官是来采诗的?”   “是。”扶游吃了一大口米糕,“夫人有什么诗吗?”   “我倒是没有什么诗,但是我有事情想问问你。”   “夫人请讲。”   “你是从皇都来的吧?”   扶游点点头:“是。”   “那太好了。”老板娘眼睛一亮,“那你一定知道,陛下和晏家两兄弟,还有那个宠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扶游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老板娘显然没听见他这话,拉过另一张板凳,就在他面前坐下:“跟我说说呗,从年前就跌宕起伏的,我可想知道陛下到底喜欢谁了。”   “我不知道……”   “我先跟你理一下啊,那个宠妃,好像是几年前出现在陛下身边的。可是去年起兵,陛下在三军面前,说晏小公子才是他最喜欢的人。结果没多久,陛下又力排众议,立了晏家大公子做皇后,说是自己认错人了。可是最近,晏家大公子又……”   她欲言又止,扶游刚想问,她却自顾自地做起最后总结来了。   “陛下倒是个好皇帝,给咱们分田地,又免赋税,就是这后宫吧,好像……嗯,挺厉害的。我和一群姐妹争了好几天,就是没争出个长短来,你是从皇都来的,你跟我说说吧,陛下到底喜欢谁?”   扶游好不容易才从她的话里挣脱出来,抓住自己想要听的重点。   “可以麻烦夫人再仔细说说吗?晏家大公子最近怎么了?”   老板娘露出失望的表情:“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   她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晏家大公子给下狱啦。”   “什么?”扶游站起来,险些打翻了米糕。   他尽力稳住心神,再问了一遍:“晏家大公子、晏知,被下狱了?”   “是啊,城门口都贴着告示呢,昭告天下。据说是联络西南王,意图造反,被陛下派人查抄,证据确凿,然后就被下狱……”   她话还没说完,扶游就跑出去了。   “诶,小采诗官,你的书箱!你的热汤面!”   扶游一路跑到城门口。   原来他来时,所有人挤在城门口看的,就是这个。   扶游在推开人群,挤到告示前面,匆匆几眼把上面所写的内容看了一遍。   晏知……谋反……择日……   问斩!   扶游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踩了旁人的脚,引得旁人一阵喧闹。   可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恍恍惚惚地从人群里走出来。   他连自己刚才去了哪家客店都不知道,不知道该往哪条路回去,最后还是客店夫妇提着他的东西,出来找到了他。   老板娘埋怨道:“你这孩子,我话都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跑了呢?”   “我……”扶游摇了摇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扶游只觉得,是他害惨了晏知。   从一开始就是他害了晏知。   若不是他,晏知就不会被立为皇后,被折断世家公子的脊梁。   后来也是因为他,晏知才会跟秦钩起冲突,他出来采诗的时候,显然秦钩当时已经憎恶晏知到了极点。   他很担心,但也不想放弃出宫的机会,所以在晏知说没关系,自己能应付的时候,他竟然就这么自私地就出来了。   扶游恨不能揍自己两拳。   现在这件事情,要么是晏知的无妄之灾,秦钩为了报私仇,故意给他安排的罪名;要么是晏知真的谋反了,可他也是被逼无奈。   总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扶游。   他就是一只小黄雀,被秦钩握在手掌里,从来都没有逃出去,也不可能逃出去。   这一个月的自由,就像是秦钩闲暇之余,往他的脚上系了条丝线,让他放个风。   现在秦钩回过神来,要扯动丝线,让他回来,他不肯,秦钩自然不慌不忙。   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小黄雀自愿回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困住扶游的。   扶游从他们手里接过自己的书箱,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多谢,能不能再麻烦你们,把我的马牵来?”   “天都这么晚了,还赶路呢?”   “嗯,我得……”扶游低着头,很艰难地说出那个字眼,“回宫一趟。”   客店夫妇只能帮他把马给牵过来,又给他塞了点干粮,让他路上小心点。   扶游翻身上马,原路返回。   暮色渐沉,树林阴翳,扶游骑着马在林子里狂奔,初春新生的茂盛枝叶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原本最爱这些枝叶,他以为这是恣意生长的自由。   现在他才知道,不是,这只是藤蔓包围的牢笼。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匹也奄奄一息,本来就没怎么吃东西的扶游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摔在草丛里。   被枝叶遮掩的月亮就在眼前,却隔得很远。   扶游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抓起一根树藤,狠狠地抽在树上。   树叶簌簌落下,落了扶游满身。   他恨秦钩,他恨死秦钩了。   要是他三年前在采诗的路上就死了,被猛兽吃了也好,失足跌下山崖也好,不管怎样,要是他在三年前就死了,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   *   皇都里,秦钩正在为扶游的归来做准备。   晏知一出事,扶游肯定会回来的。   秦钩每天都在认真做准备,让崔直把养居殿挂着的红绸换成新的,给扶游铺上春天的被褥,给他准备春天的好吃的。   可是崔直看着他,每每欲言又止:“陛下……陛下真的觉得,扶公子为了晏大公子回来之后,看见这些,就会……”   那时秦钩正拿着一匹鲜亮颜色的布料,跟织造所的裁缝描述扶游的身材尺寸。   秦钩圈起手指:“他的手腕大概这么细。”他又把两只手圈了一下:“腰大概是这么细。”   裁缝认认真真地做了记录,行礼告退。   秦钩回头看向崔直:“你刚才说什么?”   “老奴说,陛下真的觉得,扶公子为了晏大公子回来之后,就会为这些东西高兴吗?”   秦钩思忖了一下:“他一开始不会太高兴,因为那个小白脸要被我杀了。”   崔直颔首:“是,所以……”   “可那个小白脸确实是谋反了,他和西南王、几个世家的书信,还有兵器,证据确凿,罪当问斩。我已经网开一面了,只是把他下狱,没有把他就地正法。”   秦钩倒是振振有词:“等扶游回来,我就改判他流放,这样还不够吗?”   “这……”   “我只要扶游回来,扶游回来了,不用扶游求我,我自然会放过他。”秦钩把布料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玉腰带,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   扶游太瘦了,他的腰也太细了。   不过没关系,往后都会补回来的。   “往后我要好好对他,我承认我喜欢他,我要让他做我的皇后,永生永世。”   他把腰带放回去,自信满满地走出去。   崔直叹了口气。   那句话对秦钩来说像是美满情话,可是在扶游那里,可就不一定了。   *   三月十七,于皇都乃至整个大夏而言,是一个大日子。   世家子弟,曾经做过几个月的皇后,意图谋反的反贼晏知,要在被宫门前问斩。   这可是个传奇人物,就算被问斩,也不是在城外的刑场,而是在宫门前。   皇帝不惜让自己家门口染上鲜血,也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杀头。   可见其特殊。   这天一早,晏知就被从天牢里提出来,按在宫门前临时搭起来的刑场上跪下。   秦钩一夜没睡,也早早地起来了,到了宫墙城楼上。   崔直试探着问道:“陛下,倘若扶公子还没赶回来,岂不是……”   他也是想试着保住晏知,让秦钩别这样胡来。   可是秦钩却道:“不会,他今天一定会回来,我都算好了。”   此后崔直再问什么,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城楼下面。   上次就是在这里,他把扶游给弄丢了,他一定要在这里,把扶游给找回来。   日头渐起,百姓们也起来了,瞧见宫门这边的动静,也都聚过来看。   底下窃窃私语。   “怎么光杀晏家公子?西南王不是也谋反了吗?”   “西南王毕竟是陛下的兄弟,所以陛下不舍得吧?”   “陛下怎么会不舍得?太后和太后的母家,陛下也不是说打就打?那晏家公子,不还是皇后吗?”   一直到了正午。   刑场上的晏知跪得端正,城楼上的秦钩也站得挺直。   晏知双手背在身后,腰背板正,一只黄蝴蝶落在他面前,他轻轻地吹了一下。   秦钩双手撑在城垛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下边,生怕自己错过了扶游。   日头升到正中,渐渐向西。   刽子手还没有动作,百姓们都揣测,大约是陛下心软了,不想杀皇后了。   秦钩还保持着那样的姿态,盯着城楼下。   他这样,底下人也都不敢再说话了,一片死寂。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上传来,打破这份寂静。   “不许杀!”   马蹄飒沓,扶游骑着马,出现在长街那边。   他是匆匆赶回来的,风尘仆仆,脸上发上,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扶游在人多的地方勒马停住,像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一样下了马,朝宫门前跑去。   “不许杀……不许……”   城楼上的秦钩看见他的时候,连眼睛都亮了。   他也立即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秦钩在宫门前停下。   侍卫们尽职地让人群退后。   扶游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推开人群,冲破侍卫,直接冲进刑场。   晏知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粗麻绳捆着。他穿着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奄奄一息。   秦钩站在宫门那边。   他看见扶游抱住晏知,扶游手忙脚乱地帮晏知解绳子。   他还看见扶游哭了。   秦钩的心口忽然堵得厉害。   不要紧,扶游回来了,回来了就行。   扶游哭了的话,他可以帮扶游擦掉眼泪的。   那头儿,扶游哭着帮晏知解开手上的绳子,麻绳捆得太紧,已经钳进肉里了。   扶游哭着喊了一声:“哥……”   晏知抬起头:“你怎么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催促:“还不快走?快走……”   扶游摇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他跟着晏知的目光,抬头去看。   这才看见秦钩。   扶游顿了一下,随后连忙放开晏知,在秦钩面前跪下,给他磕头,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陛下,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秦钩的心堵得太厉害,在扶游哭着向他认错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呼吸。   他往扶游那边走了一步,想要抱住他,告诉他不用这样,他只是希望他能回来。   可他为什么一直在哭?   扶游看起来很害怕的模样,原本跪在地上的晏知挪到扶游面前,把他挡住,还尽力安慰他。   “好了好了,没事,扶游,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扶游抱住他,哭着喊道,“哥,对不起,对不起……”   他紧紧地抱住晏知。秦钩缓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看见他的时候,就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秦钩尽量温和地唤了一声:“扶游。”   语气里有些期许,可是扶游好像没有听见,于是秦钩掰开他紧紧地扣在晏知肩上的手:“扶游,扶游,乖,别怕。”   他把扶游的手掰开,让他松开晏知,换作是自己抱住扶游。   “乖,乖,我不会欺负你了。”   秦钩的手臂紧紧地缠着他,在他身边铸成一道铜墙铁壁。   扶游脱了力似的,倒在他怀里,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呼吸。秦钩抚着他的头发,吻着他的发顶,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   宫墙城楼前,秦钩把扶游打横抱起,带回去。   临走的时候,秦钩没忘了吩咐侍从:“晏知先收押,择日重审。”   扶游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的手,这才放松了一些。   他脸色惨白,靠在秦钩怀里竟也倒了下去。秦钩只能把他抱得更紧。   回到养居殿,秦钩不让旁人跟进来,自己抱着扶游进了里间,把他放在榻上,给他喝热茶,帮他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给他裹上暖和的小被子。   像对待世间珍宝一样对待他。   可扶游就像是一个死物,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由着他摆弄。   秦钩对他的回来欣喜若狂,欢天喜地地做这些事情,竟也没有察觉不对。   他摸摸扶游的脸,笑了笑,正色道:“扶游,你放心,晏知不会死的,我会改判他流放,他不会死。”   好了,现在在秦钩看来,这个误会就算是解除了。   于是他又问:“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正说着话,扶游的额头上就淌下来一道血迹,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来,看起来极其诡异。   秦钩掀开他额前散乱的头发,才看见他的额头破了。   应该是磕头的时候磕破了。   秦钩登时紧张起来:“我去喊太医。”   他转身要走,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脚步顿了顿。   回过身,秦钩抱了他一下,轻声道:“我喜欢你。”   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秦钩又转过身,大喊道:“崔直,崔直!”   没多久,太医就到了。   秦钩从身后抱住扶游,捂住他的眼睛,让太医给他看看额头上的伤。   秦钩温声哄他:“不要怕。”   扶游闭上眼睛,本意是不想理他,可是眼睫扫过秦钩的手心,秦钩反倒不自在地僵硬了身体。   太医给扶游包扎好伤口,秦钩把他放在榻上,自己趴在床边,像一头大狗:“扶游,要睡觉吗?”   扶游偏过头:“你出去。”   “好。”秦钩应着,刚要爬上床,才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动作一顿。他看着扶游,默默缩回手,“好吧,那我去外面批奏折。”   扶游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秦钩又抱了他一下,笑着道:“我爱你。”   扶游实在是累极了,没有力气推开他,只是道:“你记得放过晏公子。”   秦钩碰了碰他的脸颊,摇着尾巴:“我记得。”   *   扶游睡了好久,一直睡到秦钩批完奏折。   夜深,秦钩推开里间的门,先让崔直喊了两声:“扶公子?扶公子?”   扶游背对着门口,没有醒来,秦钩才让崔直下去,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他掀开帐子,在榻边坐下。   扶游好像睡得并不安稳,蜷着身子,小小一只。   秦钩低头看他,又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扶游脸上还是湿的,哭了连眼泪都没擦。   秦钩从身后抱住他:“不要哭了,我喜欢你啊。”   扶游还睡着,秦钩捂住他的耳朵,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军队移动速度是每单位时间一个单位,雪地行军,速度要降低一半。在行宫的时候,我不是故意不来救你的。”   “刘将军的行军路线我没有料到,我以为他不会去行宫的,行宫离得很远,我判断他根本没有行为动机去行宫,我不知道他会去。”   “我也不是故意说我喜欢晏拂云的,当时没有别人。我根本不喜欢他,派人保护他,是因为他之前救过我,有一个‘投桃报李’的任务,可以拿五十个积分的。”   “我本来想立他为后,顺便挑拨世家,这样以后,晏家倒台,也可以保他一命。五十个积分,可以给你换半块巧克力吃。”   “后来为了气你,我故意立晏知做皇后,你和他走得太近了,还对过诗。”   “我不喜欢他,我谁都不喜欢。”   秦钩贴着他的脸颊,偏过头,便吻了吻扶游的脸颊。   “我也不会喜欢你,你和他们都一样,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他长叹一声,最后把脸藏在阴影处,藏起自己的眼泪。   他的喉咙里呼噜了一下,最后改了口,哽咽着道:“我喜欢扶游,是我喜欢扶游,是我想跟扶游成亲。你别走,我以后会好好爱你的,你别走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狗又哭了,明天大哭特哭,因为明天呼呼安顿好兄长就跳了   感谢在2021-10-21 22:49:45~2021-10-22 22:2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逢、可可爱爱、来都来了人都走了、阿不格玛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净 50瓶;19340403 12瓶;星愿 5瓶;授予授渔 2瓶;守护星、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子慕予兮、玄冬拾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危楼   20   秦钩抱着扶游抱了一夜, 生怕他跑了。   又捂着他的耳朵跟他说话,生怕他听见。   第二天一早,扶游皱了一下眉头, 秦钩就知道他醒了,摆出十二分的“温和”笑容看着他。   扶游被他吓得一哆嗦,又逃不掉, 只能偏了偏头, 移开目光。   这也不能怪秦钩,他原本就不会温和地笑, 更没有温和的底子。   他想学晏知,却从没照过镜子。   秦钩问他:“你想再睡一会儿吗?”   扶游摇了摇头,推开他,坐起来。   他试着张口说话, 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他坐在秦钩面前, 看着他, 忽然用手掌捂住了脸。   秦钩揽住他:“别哭,别哭。”   扶游紧紧地捂着脸, 却没有泄露出一点哭声。   不知道是怎么了。   好半晌,他才松开手, 抬起头。   只有眼睛微红,看不出有哭过的痕迹。   他声音微哑,语气平静:“秦钩,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钩看着他, 正色道:“我喜欢你, 我想跟你成亲。”   扶游却没由来地笑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样刚愎自用的人?   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该说的全部都说过了,他甚至冒着死罪骂了秦钩,可秦钩还是这副狗样子。   他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 又好像一直在坚持做错。   扶游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了。   “好吧。”随他想怎么样吧,扶游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强自打起精神,“晏知和怀玉在哪里?”   “你要见他们?”   “嗯。”   “先洗漱,吃了早饭就去。”   秦钩真像对待一个珍宝一样对他,知道他回来时赶路赶得急,骑马把腿磨破了,就抱着他去洗漱,拧干了巾子,给他擦脸。   他还喂扶游吃早饭,动作不太熟练。   他实在是学不会温和待人。   扶游也觉得别扭,最后拿过碗,自己喝了粥。   他放下碗,问:“晏知和怀玉在哪里?”   秦钩顿了一下,给他换了一身衣裳。   他希望扶游能低头看一下,看见他身上穿的是新衣服,他还希望扶游能发现养居殿的装饰变了,早饭也变了。   可惜扶游没有。   他抬着头,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   阴暗幽深的天牢。   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分隔开,都是牢房。   每天早晨必做的早课——西南王和几个世家的人一起哀嚎痛哭,大骂皇帝残暴。   怀玉被关在最里边的一间牢房,他盘腿坐在干草铺着的地上,被吵得不行,随手捻了一根干草,挖了挖耳朵。   他又转头去看同一个牢房的晏知。   晏知坐在角落里,抱着手,闭目养神,安之若素。   他昨天被拉出去,本来说是要砍头了,西南王和世家还给他号丧,哭了大半天。   结果到了晚上,人又给送回来了。   有人说是皇帝开恩,也有人说是皇帝舍不得。   只有怀玉知道,是皇帝后悔了。   他指的不是晏知,他指的是扶游那个小呆子。   扶游出宫之后,皇帝后悔了,想让他回来,可是扶游不肯,于是皇帝就用晏知钓他。   仿佛所有人都没看出来,皇帝真的很喜欢扶游。   皇帝根本不承认,而这里的人眼里又只有权势,所以也看不出来。   他就不一样了,想他怀玉六岁就被卖进青楼,十六岁被西南王看中,从楼里赎出来,训练了三年,才被送进宫来做细作。   他倒是看得见情爱,所以也看得清楚。   他几乎能笃定,秦钩就是喜欢扶游。   可是看出来了,也没有用,扶游还是过得惨兮兮的。   没多久,西南王不哭了,怀玉就扣了点墙上的石头,丢过去:“诶,王爷,江山丢啦!”   西南王被他一说,又哭天抹泪起来。   这是怀玉第一恨的人,西南王不高兴了,他就高兴了。   怀玉大笑抚掌,然后挪到晏知身边:“晏公子,昨天忘了问你,扶游回来了?”   晏知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怀玉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大可以放心了,等会儿就有人来放你出去了。”   晏知睁开眼睛,神色微怒,刚要说话,外面就传来扶游的声音。   “兄长?怀玉?”   怀玉怔了一下,随后笑出声:“看来我也能出去了。”   他站起来,跑到牢门那边,从铁栏杆里探出脑袋:“扶游!这里!”   扶游一身华服,站在走廊上,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哭声包围。直到怀玉喊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朝他们这里跑来。   他实在是不太习惯穿这样的衣裳,跑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了。   秦钩紧跟在他身后,原本还有在走廊上铺地毯的侍从,可是地毯铺得太慢,扶游跑得太快,他直接跑到前边去了。   扶游飞奔上前,抓着栏杆,喊了一声:“怀玉?兄长?”   怀玉应了一声:“我没事,他也没事。”   可扶游显然还是不放心,因为晏知没有过来,他只是坐在角落里。   扶游放轻声音,唤了一声:“兄长……”   可是晏知没有回答。   扶游回过头,就撞上秦钩。   秦钩靠得很近,扶游想了想,试探着问他:“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秦钩点了点头,抬手让狱卒过来开门。   牢门打开,扶游跑进去,在晏知面前跪下,抱住他:“兄长。”   晏知没什么生气,扶游问:“兄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病了吗?”   他一说这话,秦钩便抬手让太医上来,给晏知看看。   扶游抓住他的手腕,递到太医面前。晏知却收回手,抬起头,看向扶游的目光说不出的难过。   “成王败寇,本是寻常,扶游,你不必如此。”   扶游摇摇头,目光坚定:“我要兄长和怀玉都活着。”   他回过头,看向秦钩:“可以把他们两个放出去吗?只是他们两个。”   秦钩点头:“当然。”   他抬手,让侍从们过来,把晏知和怀玉请出去。   怀玉倒是高兴,还朝西南王挥手道别。晏知不肯走,就被侍从直接抬走了。   扶游担心,刚要追上去看看,就被秦钩按住了。   “太医跟着了,不用担心。”   他握着扶游的手,走到走廊上,踩着地毯,经过一个个关着死囚的牢笼。   *   扶游把晏知和怀玉安置在一处宫殿里,请太医来看诊。   扶游握着晏知的手:“兄长,反正我已经回来了,你别这样。”   晏知却道:“原本是我棋差一招,你为什么要回来?”   “陛下说他现在喜欢我了,想和我成亲,我就回来了……”这话说来,扶游一点底气都没有,他自己都不信,“总之,我没有关系的,我已经出去采过诗了,兄长就当是我采完诗回来了。”   晏知定定地看着他,叫他没由来地有些心虚。   扶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等过几天,兄长身体好了,我就安排兄长和怀玉出宫,去晏家的新封邑,地方可能有点偏,不过总比在这里好。”   足够他们安稳度过一生了。   扶游是这样打算的。   一个月的牢狱之灾,叫晏知实在是没有力气深究,扶游也不准备跟他细说,再哄了他两句,就借口说要去看看怀玉,让太医好好照顾他,自己逃出去了。   他退出房间,关上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让他们留下参加你和我的大婚吗?”   扶游被吓了一跳,回过头,险些没站稳,被秦钩扶住了。   被抓住的时候,扶游反倒抖得更厉害了。   扶游定下心神:“我以为你想快点打发他们走。”   秦钩却看着他:“你不想让他们留下来?”   “不想。”扶游摇摇头,想了想,“之前两次成亲,不都是很简单的吗?又不用别人。”   他一向不会讽刺人,说话时一直都是眨巴着眼睛,正正经经的模样。   可是秦钩却在其中听到了莫大的讽刺。   前两次像儿戏一样的成亲,是秦钩自以为不喜欢,为了哄他才办的。   现在他终于承认自己喜欢扶游,真心想跟扶游成亲了,扶游却早已经默认,他们之间,就是儿戏的、敷衍的,见不得光的。   因为秦钩一开始就是这样告诉他的。   秦钩看着他透亮的眼睛,再也说不出重话。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道:“这回是不一样的。”   扶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   *   这世道一早就乱了,不再是采诗官初立时的以礼乐治国,世家可以掌权,太后也可以掌权,只要手里有足够的筹码。   而自从去年冬天肃清刘家之后,秦钩大权独揽,又有兵权在手,在朝政上一向为所欲为,强迫世家分田地、交兵权、免赋税。   世家自顾不暇,和这些事情比起来,立后的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就换了好几个皇后,这回皇帝又说要重新立后。   朝野见怪不怪,虽有非议,但终究碍于皇帝的权威,不敢轻易开口。   他连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都立过了,遑论扶游。   扶游不过是一个小采诗官,又没什么背景,立了也没什么作用,不值得朝堂上的人替他出头说话。   至于秦钩说自己这回是真喜欢他,当然也没人信。   就跟“狼来了”一样,皇帝这话都说了多少遍了?一开始是扶游,后来是晏拂云,再后来是晏知,兜兜转转,又绕到扶游身上。   谁还会信呢?谁信谁是傻子。   只有秦钩自己信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扶游,他开始亲自操办自己和扶游的大婚,给扶游送了更多的珍宝,当做聘礼,给扶游挑选衣料,要和他一起穿红衣。   他甚至想过把扶家仅存的扶游的大伯请过来,参加大婚。   不过扶游拒绝了。   虽然大伯从前对他不怎么好,但是扶游也不想把他拖进火坑。   这天,扶游在秦钩的要求下,试穿大婚当天的礼服。   扶游站在铜镜前,秦钩站在他身后,双手圈了一下他的腰。   “你又变瘦了。”秦钩把手掌放进他背后的腰带里,“走的时候没这么瘦。”   “我……”   秦钩掐着腰带多出来的一截,解下来,放在桌上,用针别上,做了个记号:“出去采诗很辛苦。”   扶游不知道该说什么:“……嗯。”   秦钩又问:“真的不让你家里人来?朋友也没有?”   “没有。”扶游反问,“你不也没有?”   秦钩顿了一下,然后笑了:“嗯,我也没有。”   他从身后抱住扶游,脑袋搁在扶游的肩膀上:“所以我们天生一对。”   扶游偏过头,没看他,目光望向窗外。   秦钩抱着他晃了晃:“小……”   他下意识就要喊“小黄雀”,出了口才恍然惊觉扶游不喜欢,连忙改了口:“扶游,你不高兴。”   扶游这才转头看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   这天下午,扶游去看晏知和怀玉。   晏拂云也进宫了,晏家被封,仆从全部遣散,他穿得朴素,脸上手上还有做活弄的伤痕。   他坐在晏知床边,倒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哭哭啼啼地向兄长告状,反倒笑着同他说话,让他放心。   扶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默默地退出去了。   他关上门,一回头,怀玉就站在他身后。   “小呆子。”   扶游朝他摇摇头,然后拉着他去走廊栏杆上坐下说话。   已经是暮春了,今天天气好,万里无云。   从走廊望出去,宫墙庭院一览无余,是秦钩的暗卫探听不到的地方。   扶游道:“你身上可大好了?我已经和兄长说好了……”   怀玉转过头,朝他挑了挑眉:“你和晏知说好了?”   “……好吧,是我单方面说好了。过几天晏家去封邑,会带上你一起的,你尽早收拾一下,不要忘了。”   “嗯。”怀玉抱着手,“那你呢?”   “我还要在这里留一阵子。”   “说实话,我被当细作送进来,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托了你的福,我才能出去,可是你自己……”怀玉叹了一声,“上回你跳个湖还勉强能走,这回恐怕是难了。”   “你放心。”扶游拍拍他的肩膀,朝他笑着,弯了弯眼睛,“我有办法的,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要先把你们都安顿好。”   “你可别做傻事啊。”怀玉看着他,“其实吧,现在皇帝已经承认自己喜欢你,也发现自己离不开你了,你要是留在宫里,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他搂住扶游的肩膀,压低声音:“就像训狗一样,慢慢地训,总会……”   扶游推开他:“我不想训狗,我没把人当做狗看。”   怀玉撇了撇嘴:“行吧。”   傍晚的时候,扶游走出宫殿,回到养居殿。   他抱着手,低着头,一步一步踢着衣摆,晃晃悠悠地回去。   实在是不想回去。   忽然,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扶游?”   扶游恍惚抬头,看清来人之后,迅速后退一步,扭头就跑。   那人还在后面喊他,只可惜他年老体衰,跑了两步就跑不动了,扶游就这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扶游转过宫道,从偏门进了养居殿。   他靠在墙上,手掌按着心口,心有余悸。   是邱老夫子,是他采诗途中的忘年交。   扶游从没跟他讲过自己这三年来在做什么,他已经足够狼狈了,不需要把这种事情再告诉老朋友,让老朋友也跟着羞愧。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扶游还没来得及细想,一片阴影就罩了下来。   “你跑什么?”秦钩低头看他,用拇指抹掉他鼻尖上的汗珠。   扶游抬头,恍然惊觉:“是你……”   “那不是你的朋友吗?我让他过来……”   秦钩话还没完,只听一声脆响,“啪”的一声,秦钩的脸偏到一边,扶游还举着手。   跟着的侍从,在崔直的带领下,连忙跪下请罪。   秦钩冷了脸,面有怒意,他看着扶游,捏了捏拳头。   扶游整个人都在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红着眼睛看着他:“秦钩,你别再羞辱我了好不好?”   秦钩松开拳头:“怎么了?”   “送他走,还有别人,全部送走。”   “好。”秦钩回头,“马上把老夫子送回去。”   侍从领命下去,秦钩转回头,对扶游道:“送走了。”   扶游捂着脸,泣不成声。   他已经回来了,秦钩要做什么,他都随秦钩的意了,可为什么秦钩还要这样羞辱他?   他哭着,没了力气,顺着墙蹲下,整个人蜷成一团,抱着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钩挥手屏退侍从,在他面前蹲下:“扶游,别哭,别哭了,是我错了,你别哭。”   他试图握住扶游的手,扶游却一次又一次地挣脱。   最后秦钩被他磨得没了脾气,把另半边脸凑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放:“你打我,打我,好不好?”   可是扶游在走廊上蹲了许久,一直到天黑了,也不肯回去。   秦钩耐着性子哄他:“人已经送回去了,你别哭了,就算是我做错了,行了吗?”   扶游哭得说不出话,偏过头不理他,最后秦钩直接把他抱起来,扛回去了。   *   扶游情绪崩溃过一次,更没有了生气。   偏偏秦钩就爱哄他说话,哄得久了,扶游一言不发,他自己倒先不耐烦起来,要么就站起来,低头看着他,要么就径直走出去,在外面冷静一会儿再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收敛许多了。   若是从前,他一定强按着扶游,非让他开口不可。   又是一次不耐烦的时候,秦钩站起来,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着他。   “扶游,你就一点都不想跟我成亲?”   扶游抬头看他的脸色,揣摩了片刻,才摇了摇头:“没有啊。”   可是他根本不会掩饰,越掩饰越明显。   这下秦钩明白了,他在扶游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从前是我太凶,我太爱面子,不肯承认我喜欢你,不知道喜欢你就要对你好,还总欺负你,我是混蛋。以后我不会欺负你了,我全都改,我承认我很喜欢你,见不到你就很烦躁,往后还有几十年,我不会欺负你了。”   秦钩很少说这样长的一段话,他自己说起来也十分难为情。   扶游还是那样的表情,淡淡的,垂了垂眼睛:“嗯,我知道了。”   秦钩松了口气,却又看见扶游的眼里没有什么笑意。   他捂住扶游的双眼,试着亲吻他的双唇。   “秦钩和扶游天生一对。”   他试图说服扶游,但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嗯。”   从这天开始,秦钩开始四处寻找“秦钩和扶游天生一对”的证据。   他看见扶游多吃了两口菜,多喝了两口水,他都要说他们天生一对,就因为他也爱吃那道菜,他也要喝水。   秦钩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从心里来的,他一直觉得这个小世界有规律可循,一切内容,都有佐证。   他也试图为自己一次次冲动莽撞的行为找到规律。   这天傍晚,秦钩带着扶游在外面散步,宫道那边迎面走来一个人,远远地瞧见,就朝他们跪下行礼。   秦钩仔细看了一下,是晏拂云。   从前为他,与扶游生出许多事情,就算这时候晏拂云规矩行礼,秦钩也不愿意再过去了。   于是他拉着扶游,就从另一边走了。   走在路上,秦钩看着前边扶游的脑袋,心思一动,从衣袖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点了点扶游的肩膀,等他回过头的时候,就把巧克力塞进他嘴里。   扶游怔了一下,慢慢地嚼着糖,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秦钩心想,照他这么吃,还得吃自己几十年,自己这些年囤的那点东西,全都得让他吃了。   秦钩笑着,摸摸扶游的脑袋。   扶游却躲了一下,加快脚步,往前跑了。   *   再过了几天,晏知大好了,扶游就安排他和怀玉立即出宫,前往封邑。   晏知原本不愿,可是扶游坚持,甚至不惜以命相挟,他最后也只能答应了。   秦钩倒是无所谓,他一向这样自信,晏知已经是手下败将,就算在封邑筹划着东山再起,他也一样能再弄死他一次。   只要扶游高兴就行。   扶游安排了马车送他们走,在宫门前同他们道别。   临走之前,晏知还不忘嘱咐他:“一切小心,兄长……是兄长无用,不过你要是有事情,马上写信给兄长,兄长还有这条命。”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又转向怀玉:“我不在,兄长就拜托你照顾了。”   怀玉也答应了。   要将他们送上马车的时候,扶游回头看了一眼站得很近的秦钩,想了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各自抱了他们一下。   谁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呢?   或许就没有下次了呢?   秦钩看着,拳头都捏紧了,只是他也想着,反正以后扶游都见不到他们了,没必要在这个关口惹扶游不高兴,就忍了下来。   扶游很快就松开手,若无其事地把他们送上马车,吩咐马车夫安稳些驾车。   “驾”的一声,马车开始驶动,扶游就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还没走出去多远,秦钩就按住他的肩膀:“这下可以专心准备大婚了。”扶游转头看他,笑着点点头:“嗯。”   秦钩受宠若惊,看着他的脸,戳了戳他的唇角,也朝他笑了笑。   秦钩抱住他:“我们从头开始。”   *   正如秦钩要求的那样,他们从头开始,扶游也开始认真准备大婚。   在不久之后,晏知报平安的书信送来的时候,他更加认真。   他仿佛在劝服自己接受现状——扶游,怀玉说得对,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秦钩好像已经改好了,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可是和秦钩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害怕——扶游,你是个采诗官,别这么贱。   他努力地说服自己,却又不断地打破自己。   他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他试图做些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扶游试穿礼服,要把礼服改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在铜镜前照了又照。   拉着秦钩一起,去礼官那边,了解帝后大婚的流程,还让秦钩专心做笔记,到时不要出错。   他亲自挑选送给朝臣的随礼,核对昭告天下的诏书,敲定当日晚宴上的菜品。   认真极了。   秦钩没看出他的异样,在他看来,两人还真像是回到三年前一样,扶游还一心一意地喜欢他,单单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有小星星。   秦钩十分满意,时时刻刻,想起来的时候,就要捧着他的脸,让他说喜欢自己。   唯一不好的是,扶游说,大婚之前他们不能一起睡。   秦钩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其实也就是让扶游从养居殿正殿搬到了偏殿,他每天晚上还摸去偏殿睡。   他去的时候,扶游大多时候已经睡熟了,被他惊醒,要赶他走,也不会太凶。   他磨一磨就能留下来了。   “没你我睡不着啊。”   秦钩抱着他的时候,这样说道。   *   一转眼就到了大婚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秦钩还是摸到偏殿去,抱着扶游睡。   在扶游开口赶他之前,他说:“明日早起,我睡不好,要是从祭坛台阶上摔下来,谁跟你大婚?你要做小寡夫?”   扶游却问:“那明天晚上呢?”“明天晚上?”秦钩笑着把他抱紧了,鼻尖蹭着他的颈侧,“扶游,你傻了?明天晚上我们大婚,在青庐里过夜,我们就真的成亲了。”   “嗯。”扶游点点头,又问,“你以前喜欢我吗?”   “喜欢,我以前不敢承认,其实是喜欢的。”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   “喜欢,特别喜欢,秦钩特别喜欢扶游。”   “会一直喜欢吗?”   “会一直喜欢,秦钩会一直喜欢扶游。”   扶游很少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先前秦钩说这是蠢话,让他不要说。   这阵子,秦钩哄着他说,他也不怎么说。   现在他问这一连串,秦钩不觉得厌烦,只觉得还不足够,希望他多问几句。   可是扶游没有再问,他往被子里缩了缩,闷闷道:“睡觉吧。”   “好。”   秦钩并不为他的忽然冷淡感到恼火,他反倒抱紧了扶游。   也是在抱着扶游的时候,秦钩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没志气,爱美人不爱江山了。   当然他不一样,他既爱江山,也爱扶游。   秦钩这样想着,就啄了扶游一口。   他才刚刚找到和喜欢的人温存的方式,不是暴戾粗鲁的,是温柔舒服的,他迫不及待地和扶游尝试一切,并且暗自将往后余生和扶游的相处方式都安排好了。   重新开始,他和扶游重新开始。   秦钩合上双眼,察觉到怀里的扶游翻了个身,好像是面对着他。   扶游用指尖划过他的脸,秦钩闭着眼睛,不戳穿他,任由他看。   扶游的手盖着他的眼睛,又一次在无解的挣扎里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   翌日一早,崔直带着养居殿一众侍从,过来请早。   崔直吩咐侍从们给他们换衣裳,站在一旁笑着道:“可算是要大婚了,也算是老奴看着过来的。”   “老东西,你才来多久?”秦钩笑了一下,自己拿过腰带扎好,然后走到扶游那边,帮他正了正衣领。   扶游面白唇红,一头乌发,穿红衣最漂亮。   秦钩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随后扶游在侍从的陪同下,从偏殿出来,秦钩从正殿出来,两个人一同前往祭祀的天坛。   近百个台阶下,文武百官早已经在此等候。   秦钩缓步走上台阶,扶游跟在他身侧。   这是扶游第一次站上祭台,祭台上九个大鼎,肃穆威严,正中一座祖庙。   他之前没有来过这里,离得最近的一次,是秦钩骗他说自己会另立皇后,结果还是立了晏知做皇后的那一次。   他站在下面,被侍卫拦在远远的地方,十足一个蠢货。   秦钩回头看他的时候,只看见他紧张地张望着。   秦钩笑了一下,低声道:“没见过?过一阵子给你建一座楼?”   扶游收回目光,摇摇头:“这里就很好了。”   大婚仪式繁琐,要先禀告天公,又要告知地母,还要知会已故的祖先。   崔直念起圣谕,念到“永结为好”一句的时候,秦钩不合规矩地后退半步,握住了扶游的手。   最后帝后一同接受百官朝拜,才算是完全结束。   一直办到正午,帝后被送进养居殿前搭建起来的青庐,按照规矩,新婚夫妇应当在这里过夜,第二天早上才能回去。   帝王家也不例外。   青庐里点着红烛,扶游搂着礼服,坐在软垫上出神。   崔直拿了点心进来:“扶公子……”被秦钩看了一眼,他就改了口: “君后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他不叫“皇后”,而叫“君后”,是秦钩特意让礼官给他弄的称号,因为他是男子。   扶游道了谢,才拿起点心,秦钩便道:“先喝交杯酒。”   “不要。”扶游一口吃掉点心,“合卺酒要晚上再喝。”   秦钩倒也不恼,笑着应了:“好。”   在青庐歇了一会儿,下午在怡和殿还有宫宴。   秦钩起来的时候,扶游还压着他的外裳,闹着不肯起来。   秦钩拍了他一下:“宫宴。”   扶游摇头:“不起来。”   秦钩这阵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好了,坐在他身边哄他:“怎么了?累了?”   “嗯。”扶游点点头,“站一上午,累了。”   “累了,那就不去了。”秦钩顺势在他身边躺下,“我们就在青庐里待着,让他们赴宴罢。”   扶游推了他一下:“你还是去吧,陛下怎么能不去?”   秦钩躺得稳稳当当的:“君后不去,陛下也不想去。”   扶游只能坐起来:“好吧,那下午的宫宴我去,晚上的你去。”   秦钩抱住他:“一起去。”   *   下午的宫宴,秦钩与扶游一同出席。   傍晚的时候,扶游便喊累,告退要走。   秦钩随他去了,还特意回青庐看了一眼,见他睡得熟,也没吵醒他。   现在多睡一会儿,晚上也不会累。   扶游一觉醒来,发现秦钩就坐在他旁边,吓了一跳。   “你怎么没去宫宴?”   “说好了一起去,你不去,我一个人怎么去?”   扶游顿了顿,还是推推他:“你去,不然朝臣会说。”   秦钩一挑眉:“你怕他们说?”   “我想吃宫宴上那道……烤鹿肉,你去端。”   “你还敢使唤我。”秦钩说着这话,却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等着。”   他走之后,扶游才收敛了不太擅长做的表情,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试着支走秦钩,可是秦钩总是不肯走。   他要去找世家公侯、去找文武百官,在他们面前做件大事。   他已经派人去跟他们说过了。   扶游抱着宽大的衣袖站起来,想要走出青庐,才掀开帘子,就看见许多人守在外面,他一出去,便有人迎上来问他要什么东西。   扶游的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回去了。   他回到案前,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往秦钩的酒樽里加了点药粉。   做完这件事情,秦钩就回来了。   他把堆成山的烤鹿肉放在扶游面前:“吃吧。”   扶游没这个心思吃,想了想,还是直接拿起自己的酒樽:“先喝合卺酒。”   秦钩当然愿意,端起酒樽,将手伸到他面前。   手臂缠绕似交颈,两人各怀心思,仰头将樽中酒水一饮而尽。   喝了酒,扶游便专心吃鹿肉,等着药效发作,青庐里红烛烛光映照,照得一片暖黄。   秦钩解了外裳,靠在他身边,看着他吃,目光炙热。   没多久,扶游也隐约觉得身上有些热,他直觉不对,转头看向秦钩。   秦钩笑了笑,指了指空了的两个酒樽:“大约是崔直他们害怕我们是第一晚,就往酒里下了点东西。”   这就是完全在说笑话了,给崔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往酒里下东西。   能做这件事情的,只有秦钩自己。   扶游下的药还没起效,反倒是秦钩下的先起作用了。   扶游双手扶着桌案,还没站起来,就被秦钩一把拽了回去。   他面上全是紧张:“秦钩……”   “小黄雀,我们成亲了。”   “我不想……”   从唇齿之间,泄露出这两句话。   扶游艰难地推开他,得到一点清明的思绪:“……我不要,求你了……”   秦钩把他拽回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也求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又一次,秦钩又一次忽略了他的请求,或者说哀求。   扶游怔了一下,然后被秦钩扯回来。   扶游一脸惊恐,大约是想到了不太好的经历,连转身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秦钩一把按回来。   他脸色苍白,思绪恍惚,青庐里烛光摇晃,像是修罗地狱里恶鬼咆哮。   青庐外面都是侍从,听见里面的动静,连忙退走,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再然后,连脚步声也没有了,只有夏季零星的虫鸣声。   红烛烧得厉害,噼啪炸开烛花。风吹动青布,吹在人脸上,冰凉凉的。   扶游猛地回过神,不堪地捂住自己的脸。   不是扶游,不是采诗官。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秦钩松开手,走出去,喊人端点水进来洗漱。   *   秦钩把扶游放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然后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秦钩下的药药效过去了,扶游的药才起效,总之秦钩睡熟了。   扶游剧烈地干呕着,从床上爬起来,越过他,下了地。   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礼服,皱巴巴的,已经不能穿了。   他干脆把礼服丢到地上,就这样赤着脚,梦游似的,晃晃悠悠地、拖着步子走了出去。扶游掀开帘子,走出去,冷风迎面吹来,让他清醒不少。   青庐外面的人都走了,进宫赴宴的百官也早已经出宫了。   一个人也没有。   扶游回头,随手拿起一个烛台,吹灭红烛,把蜡烛拔掉,露出烛台上尖利的铜刺。   他缓缓走向床榻那边。   秦钩躺在榻上,睡得安稳,眉眼平和,勾着唇角,一脸餍足,满心想着可以和扶游重新开始。   扶游缓步上前,一只手握着烛台,一只手抚过秦钩的心口。   他看着秦钩,就落下泪来。   恍惚之间,他没抓稳烛台,烛台滑落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他怎么会杀人?他又不是秦钩。   扶游倏地回过神,转头看去,只看见夜色漆黑,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后退了半步,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青庐。   夜风呼啸,扶游就穿着一身单衣,赤着脚,披着头发,穿过走廊。   风吹动他的头发与衣袖,他脸色苍白,彻底迷失了方向,每走过一个地方,就要在原地转一会儿。   兜兜转转,最后他走到了白日里祭天的祭台下边。   他一开始只是想上去吹吹风的。   高一些的地方,风比较大吧。   *   秦钩是天生一头猛兽,他的体质本来就异于常人,他曾经被扶游用铜制花瓶敲了一下,都跟没事人一样。   扶游下的那点药,他一刻钟就醒了。   秦钩醒来的时候,青庐里的红烛还没烧尽,烛影摇曳,还是原先的场景。   可是扶游已经不见了。   秦钩心中没由来地一紧,他迅速下了榻,一边披上衣裳,喊人过来,一边将青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   没有,全都没有。   他朝崔直发脾气:“人呢?扶游到哪里去了?”   一众侍从跪下回禀:“小的们都在百步外守候,并没有看见君后离开。”   秦钩拍了拍昏沉的脑袋,冷静下来:“巡逻的侍卫、守宫门的侍卫,全部喊过来。”   十来个侍卫很快就过来了。   “属下在宫门外守夜,并未看见君后出宫。”   “属下们在宫道上巡逻,也不曾看见君后踪迹。”   秦钩烦躁,想要踹倒桌案,看见桌上的合卺酒,还是收回了脚。   青庐里的东西,他一样都舍不得动。   秦钩转回头,一面快步走出去,一面厉声道:“去找,全都去找。重点搜查养居殿、凤仪宫,还有太后宫里。找到了立即回禀,不许伤他。”   “是。”   *   帝后大婚,陛下赏赐了许多东西,宫里宫外一派喜气洋洋。   月色通明,守夜报时的宫人,帽上戴着陛下今早赏赐的宫花,走过长街。   恍惚间,他抬起头,忽然看见祭台上,站了一个人。   今天白日里,帝后还在上边办过大婚,昭告天地。   而那人一身单衣,赤着脚,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就站在祭台的最高处——祭台正中的大鼎上,临风而立。   宫人吓得惊叫出声,丢下灯笼,扭过头就要跑,可是他才转过头,就撞上了一群人。   秦钩一把将挡路的人推开,大步上前,目眦欲裂。   他本欲怒吼,却生生忍住了,缓和了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扶游,怎么在上面?”   扶游恍若未闻,仍旧站在铜鼎上,赤着脚,像是踩着皇权与秦钩的脊背。   秦钩欺侮他这么多回,他终于也踩了秦钩一回。   风吹动他的衣襟与乌发,黑暗中,低低地传来一首有关黄雀的小诗。   “团团黄雀,无食我黍。来栖梧枝,无有所宿。”   小黄雀呀小黄雀,不要偷吃我的粮食啊。请在梧桐枝上稍作歇息吧,我和你一样,今夜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啊。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周一要上夹子,所以周一的更新挪到晚上23:00了,感谢小可爱们支持~(鞠躬)   感谢在2021-10-22 22:27:50~2021-10-23 21:1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北塞上 47瓶;谢叉子 30瓶;苏钦琬 25瓶;冬卅、story 20瓶;季雨 13瓶;雩风十五、风sao大猩猩 10瓶;嗷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诀别   21   夜间风冷, 扶游只穿着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临风而立。   他的身后就是一轮圆月, 月光清冷皎洁,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银光。   秦钩喊他的时候,他便微微偏过头, 回头看去。   他的目光落在秦钩身上, 弯弯的眼睛似笑非笑,秦钩自然也看不见。   祭台是石头搭建的, 扶游跳下铜鼎,唱着歌,赤着脚,慢慢地走起来。   像是故意挑衅秦钩, 他走在石台最边上, 每一步都落在边缘。   偏偏他又走得不稳, 摇摇晃晃的,像小孩子走独木桥。   底下人看着胆战心惊, 秦钩尤甚。   百来级台阶的祭台,怎么会不高?   人真要是从上边摔下来, 不死也要残废。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脚步。   他想要冲上祭台,直接把人给救下来,可是他又害怕自己冲上去, 还没到最上边, 扶游就跌下来,自己反倒来不及接住他。   杀伐决断的帝王头一回手足无措起来。   秦钩抬着头,借着月光看着祭台上的扶游,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心脏也像是被人攥住了,额头上沁出点点冷汗。   这时候,扶游已经走到祭台边缘的一半,再往前走十来步,就没路了。   秦钩才刚下定决心,要冲上去时,扶游却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停下脚步,再回头看了他一眼。   秦钩便被这一眼定在原地。   扶游朝他抬了抬手,让他站在那里,随后自己继续往前走。   秦钩又要往上冲,下一刻,扶游就抬起一只脚,踏到了外面空中。   他已然有半边身子是悬空的,不需要他再往外走,只要他没站稳,他就随时可能摔下来。   秦钩见他这样,连忙退回去:“扶游,扶游……别这样……”   他声音颤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像铺天盖地的海浪朝他扑来一样,将他吞噬。   扶游收回脚,继续往前走。   秦钩只能在底下,紧紧地跟着他。   “扶游,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跟我说,跟我说,谁欺负你……”   秦钩忽然想到什么。是啊,这世上哪有人欺负扶游?欺负扶游的只有一个人。   这时候,扶游已经走到了祭台的最外面,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秦钩已经彻底慌了神,扑上前:“扶游,扶游,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别这样,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   他扑倒在祭台下边,轻而易举地就给扶游跪下,推开所有要扶他起来的人。   像信徒追逐光明。   扶游身后一轮圆月更明。   他脸上波澜不惊,低头看向秦钩,才终于又开了口,却问:“我是谁?”   秦钩不解,还没来得及回答,扶游便自顾自地道:“我是小黄雀,我要飞出宫了。”   秦钩眉心一跳,只觉得不对劲,紧跟着,扶游又问了一遍:“陛下,我是谁?”   秦钩忙道:“你是小黄雀,飞来我这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双目猩红,张开双臂,企图接住他。   可是扶游却又喃喃道:“我是黄雀?不,我是扶游。春天到了,我要出去采诗了。”   他们离得远,底下的侍卫都听不见扶游说了什么,秦钩却听得真切。   他大喊道:“现在是夏天了!扶游,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扶游恍若未闻,只是朝他笑了一下,轻声道:“陛下,冬天再见。”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像纯白的飞鸟划过漆黑的夜空,坠下祭台,发出最后的悲鸣。   可秦钩在那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在旁人听来,是“嘭”的一声巨响。   可是在秦钩看来,扶游就像是飞鸟一样,在他面前,轻轻巧巧地落了地,什么声音也没有。   秦钩恍恍惚惚的,只是循着本能冲上前,把扶游从地上抱起来。   可是他根本抱不住,扶游太轻了,轻得要化成一阵烟。   秦钩低头看他,直到水滴落在扶游脸上,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哭了。   可是秦钩怎么会哭呢?   扶游身上的单衣也变得温热,他试图推开秦钩,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任由秦钩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他泣不成声:“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扶游,你别走,我知道错了……”   不久之前,扶游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可是秦钩也没有放过他。   扶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拍了一下他的脸,像是爱抚,其实他是想打秦钩的。   “呸。”轻轻的一声。   他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偏过头。   至死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秦钩来不及抓住他落下来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了张口,什么也喊不出来,只能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   他跪在扶游身边,大哭着,大闹着,大吼着。   声嘶力竭,不知停歇。   *   一夜之间,宫中的红绸,全部换成白布。   可是秦钩并不让扶游进养居殿。   昨天晚上,他在祭台下边抱着扶游,一边哭,一边拢住扶游摔出来的伤口,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些古里古怪的药剂,要用在扶游身上。   他大哭大闹,活像是头野兽,谁都不敢上去劝。   天色微明的时候,秦钩又亲手把人给抱回来。   没有带回养居殿,而是进了养居殿前的青庐。   帝后成亲用的青庐。   红烛全部燃尽,留下一地烛泪,屏风床帐都是刺眼的红色,地上还散落着扶游穿过的成亲礼服。   恍如昨日,一片狼藉。   秦钩在昨夜与扶游共饮过合卺酒的案前坐下,把扶游也放在软垫上。   可是扶游显然坐不稳,秦钩便把他抱在怀里,让他靠着自己。   不肯让任何人靠近,连踏进青庐都不允许。   秦钩抱着扶游,捂着他的双手,贴着他的脸颊,试图重新把他捂热,想起来的时候,就拿起药片或者药剂,要给他用。   他当然不能接受,他才刚刚完全承认自己喜欢扶游,他才刚刚设想好和扶游成亲之后的日子,他已经打算重新开始了,扶游也答应了。   可是扶游为什么还是这么犟?还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   扶游有什么事情,明明可以跟他说的,可以跟他提的,可以像以前一样跟他闹,就是像上次一样跳湖也好。   他不明白,他根本不能明白。扶游明明已经答应了要重新开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抬起头,于泪眼朦胧之间对上扶游了无生气的双眼。   秦钩登时怔住了,直击灵魂的叩问,像羽毛一样,轻轻地压在他已经过载的悲恸上。   扶游的眼睛澄澈通明,没有一点杂质。   秦钩忽然明白了,他应该在扶游面前忏悔,而不是继续在他面前抱怨。   他放下扶游,起身出门,对守在门外的侍从们道:“都进来。”   侍从们在崔直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进入青庐。   在请示过秦钩之后,他们把青庐布置成灵堂的模样,用来安置扶游。   秦钩单膝跪在榻边,拿着巾子,帮他把身上擦干净,给他换上新赶制出来的礼服。   扶游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口,脑袋上的伤口,把头发一拢,就看不见了。   他体体面面的,秦钩却还穿着昨日大婚的礼服,胡子拉碴,看起来狼狈得很。   最后秦钩把他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进棺材里。   只是做完这件事情,就已经是夜里了。   满帐子的红烛换成白烛,秦钩就在扶游身边坐下,摆了摆手,让侍从们都退出去。   同昨天夜里一样,青庐里只有他和扶游两个人。   秦钩趴在棺材边,看着扶游的脸。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扶游为什么宁愿死?   因为他一直在欺负扶游,是因为他一直在欺负他。   他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扶游明明好好地在外面采诗,他为什么非要用晏知来威胁他,让他回来?还逼他和自己成亲?   直到承认喜欢之后,他还在不断地欺负扶游,把自己想要的事情压到他身上,想着这就是最后一次,以后总能弥补。   可是他根本弥补不了,扶游也不想要他的弥补了。   现在扶游安安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可算是从他这个恶人手里逃走了。   秦钩望着他,连伸手触碰都不敢。   “扶游,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   他在扶游身边待了三天,这三天来,他无时不刻不想到从前自己和扶游相处。   从三年前扶游进宫献诗,他发现扶游在他身边唱歌,就会让他睡得好些,便一时兴起,为了私欲,使了点小计策,让扶游留下来陪他。   到这三年来,扶游帮他在刘氏姊弟眼睛底下打掩护,偶尔还帮他出士意。   再到后来,行宫之后,他手握大权,对扶游,却总是越来越不耐烦,甚至一时兴起,骗过他。   他习惯于扶游的喜欢,肆意捉弄他,喜欢看他难过的表情,喜欢看他哭。   把他惹哭了,自己再教训他,说他为什么这么爱哭。   回想的愈多,秦钩愈发惊觉,原来他总是在欺负扶游。   扶游明明那么好,他却总是在欺负扶游。   扶游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哭,而他竟然在扶游的眼泪里愈发不耐烦,甚至还能找到一丝隐秘的古怪感觉。   这三天来,他没怎么吃东西,更别提换衣服,他只是颓然地坐在扶游身边。   每当他回想起扶游在哭的场景,他自己也要流泪,呜呜咽咽的,活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狗。   真像是疯魔了。   *   三天之后的早晨,崔直按照惯例要进来给长明灯添上灯油。   他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必须要小心谨慎。要是不小心惹到了坐在扶游旁边的秦钩,秦钩真能把人吓得半死。   可是今天,崔直小心翼翼地掀开青庐帐子,要进去的时候,却没有看见秦钩。   他心道不妙,连忙派人去找。   没多久就找到了,秦钩就在养居殿正殿里。   他洗了脸,换了衣裳,也刮了胡子,收拾得整齐些,正批奏折。   他一边批奏折,一边厉声对底下站着的一排暗卫道:“世家为什么闭门不出?这是国丧,他们为什么不来吊唁?把折子送下去,让他们一刻钟之内,马上滚过来磕头,滚不过来的全部杀头。”   “立即派人去南边勘察地形,找一个……好看点的地方,马上动工修陵寝。去准备国丧陪葬的东西,越华贵越好,用金银各铸两百卷竹简,刻上诗句。”   “把祭台布置出来,在那里办……丧礼。”   他还是不想承认扶游已死的事实。   秦钩飞快地把奏折批完,往前一推,东西全部摔在地上,他抬起头:“还不快去?”   他站起身,快步走出宫殿,回到青庐,回到扶游身边。   没多久,世家的人忙不迭赶来了。   秦钩没让人封锁消息,他们其实早就知道扶游死了的事情。   只是摸不准秦钩的脾气,也不知道秦钩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才闭门不出。   其实大婚那天宫宴,扶游是有让人给他们递话,让他们留一会儿,扶游应该是想在临死之前,在世家面前怒斥秦钩残暴,再给自己争一次自由的。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采诗官,谁会听他的吩咐?   世家不愿意惹祸上身,都不约而同地没有理他。   等到扶游好不容易从青庐脱身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最后那晚,扶游连最后一个办法也失去了。   他只好一个人走到祭台上。   可是,尽管一早就知道扶游死了,但世家仍旧一声不吭。   现在秦钩派人来喊,他们才敢换上礼服过来。   他们一来,秦钩就点了几个位置高的公爷侯爷,让他们过来给扶游抬棺材,抬到祭台上去。   世家还欲争执,被秦钩一把刀挡回去了。   最后是秦钩独自站在最前边,后边八个世家公侯,崔直大喊一声:“起。”   棺材沉沉地压着粗麻绳,嘎吱嘎吱地响,秦钩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手上额上青筋暴出。   祭台百来级台阶,太高了。秦钩背着棺材,一步一步往上走。   三天前的晚上,扶游是不是也是这样走上去的?扶游当时在想什么?   秦钩想,扶游脾气好,肯定是不会骂他的,顶多是朝他呸一声,然后暗自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出去采诗了。   他还陷在思绪之中,后边一个公爷没了力气,手上的棍子松了一下,险些带得所有人连同棺材一起摔下去。   秦钩猛地把棺材往回一扯,稳住了。   他回过头,对众人叱道:“滚。”   几个公爷拿不准士意,又不敢把棺材放下来,只是犹豫了片刻,秦钩就冷着脸,一副要咬人的模样:“让你们他妈的松手!”   他们小心翼翼地放下棺材,秦钩一个人双手架着横梁,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继续往上走。   那棺材重得很,秦钩力气比平常人大得多,也有些吃不消。   到后面,他每走一步就要在台阶上停顿许久。崔直问他要不要让侍卫来抬,他却不肯。   他像自虐一样,一定要自己来扛,横梁压在肩膀上,几乎嵌进肉里。   良久,他才拖着扶游,走到祭台上。   他曾三次走上这个祭台。   三年前,先皇病逝,他登基的时候,刘太后让他称病,没让他来。   他第一次来,是在年前,他重新给自己办了一个登基大典的时候。   后来和扶游成亲,第二次上来。   第三次登上祭台,便是今天。   祭台上已经布置好了,秦钩把棺材放到正中,自己重又坐到旁边。   崔直照他的吩咐,给他拿来粗布麻衣。   秦钩披上麻衣,看着制式,竟是丧夫寡妇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朝底下人扬了扬下巴:“跪下。”   一群人忙不迭下跪,秦钩又冷声道:“哭。”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随后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秦钩惊雷一般的声音忽然响起:“哭大声点!”   被他震慑住了,所有人都干嚎出声。   秦钩转头吩咐崔直:“去,看着谁没哭,拖下去打。”   崔直战战兢兢地应了:“是。”   随后,秦钩自己也在扶游面前跪下。他跪得板正,垂在身边的双手紧握成拳,眼眶通红,却把眼泪全都咽回去。   入了夜,灵前的蜡烛都换了几次,一群人都饿得不行了,哭得也有气无力的。   许久之后,崔直壮着胆子上前:“陛下,是不是让大人们先回去……”   秦钩回头看了一眼:“跪着。”   没有人再敢说话。   秦钩硬生生把朝中所有官员扣在宫里,扣了十几天。   这十几天里,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哭,哭得越大声越好。   秦钩披麻戴孝,也跪着,其间下了场雨,他也跪着不动。   真像是一只被丢弃的小狗。   *   不久之后,离开皇都没多久的晏知回来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才刚刚在封邑落脚,收到消息之后,连马车都不用换,立即启程赶回来。   他没有想到,扶游会这么决绝。   他以为……罢了,再多的以为,现在也只是徒劳。   总之,这回他是算错了。   晏知来的时候,连衣裳都没换,就马不停蹄地赶来祭坛。   登上台阶,看见正中那个棺材之后,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下一刻,他推开地上一群人,大步上前,一把拽住跪在最前面的秦钩的衣领,猛地给了他一拳。   众人惶恐,生怕晏知被治罪,可是秦钩却拂了拂身上的粗麻,站了起来。   他比晏知还高一些,目光像毒蛇一样冰冷,盯着晏知瞧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案上的白烛:“让他打我,你能消气吗?”   而后秦钩让崔直把各式武器拿过来,让晏知挑。   晏知到底还有几分理智,松开手,跪下向皇帝请罪,然后走到扶游那边,捻起三炷香。   这天晚上,秦钩恩准所有人回府,第二天早上再来送灵。   难得片刻安歇,众人马不停蹄赶回去。   可是他们离开祭台,还没走出多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祭台上,秦钩扛着那九个大鼎其中的一个,狠狠地把代表皇权的铜鼎丢下祭台。   铜鼎砸在地上,竟直接砸烂了地面。   众人一惊,随后连忙加快脚步出宫。   快跑,皇帝又在发疯了。   *   正式的陵寝已经选好了地方,在南边的燕鸣山,只是还没有这么快建好。   于是秦钩先让人在皇都附近找了座山,临时安置,等南边的陵寝建好了,再迁过去。   君后扶游出殡那天,排场极其盛大,比先帝驾崩还要厉害,陪葬金银无数,皇帝亲自披麻戴孝。   或许直到此刻,他才算是向天下人表明,这才是他最爱的人。   养居殿前的青庐还是没有拆掉,秦钩反倒把奏折都带到这里来批,平时吃睡都在这里。   他是要在青庐里安家了。   原本他还设了一个扶游的灵位,放在青庐里。   他期望能在梦里见到扶游,可是他难以入眠,偶尔小睡片刻,却又总是梦不到扶游。   于是他认定是扶游生了气,不肯来见他。   没几天,他就把灵位送走了,以期扶游能消气,能来找他,骂他打他也好,他只是很想见他。   可是一连几个月,他都没有梦见扶游,甚至扶游也没有留给他任何东西——   扶游临走的时候,把自己的那个书箱不知道拿到哪里去了,应该是烧掉了。   他什么也没有给秦钩留下,秦钩翻遍养居殿,什么也没有找到。   就像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秦钩还派人去跟晏知讨,晏知自然不肯给他什么东西。   秦钩就只能抱着那件扶游只穿过一天的礼服,从上面汲取一点微弱的残存气息。   *   这天晚上,秦钩刚从陵寝那边回来,随手批阅奏折。   暗卫进来回禀:“陛下,晏家大公子三日后离开皇都,与天牢的西南王没有联系,应当是没有造反的胆子了。”   秦钩放下笔,却道:“三日后,派几个人去劫天牢,把西南王劫出来。”   暗卫疑惑。   秦钩继续道:“把人送给晏知。”   暗卫连忙跪下:“陛下,这无异于放虎归山!陛下三思!”   秦钩却不置可否,扬了扬下巴:“去。”   反正秦钩也不是很想做这个皇帝了,等扶游的陵寝修完,他就不当皇帝了。   他残暴至此,安稳退位,大约是没有好下场的,扶一个人造反,倒是不错。   而这个人,非晏知莫属。   扶游不是最爱他仁慈了吗?那就让他做皇帝。   秦钩拿起案上的石头,轻轻握在手心。   他飞快地批完奏折,揉了揉眉心。   夜间无眠,他就出门去,准备到祭台上待一会儿。   走过宫道,两个守夜的宫人经过他身边,没有留意他,只是自顾自地闲聊。   “诶,昨天夜里,好像有人听见祭台那边有人唱歌来着。”   “不会是……”另一个宫人大惊失色,“真的吗?”“真的,听得清清楚楚的,可不就是君后没走么?”   秦钩听见这话,脚步一顿,一把抓住一个宫人,厉声质问:“是谁?是谁让你们说这些话的?你们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不等宫人回答,他便撒开手,大步往祭台跑去。   月光迷蒙,偶尔有两声鸟鸣,秦钩呼吸急促,发出猎狗一般嚇哧嚇哧的声音。   他竭力把自己汹涌的情绪压下去。   秦钩登上祭台,在踏过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猛扑到祭台边缘。   “回来啊!回来啊!”他哽咽道,“我已经知道错了,回来啊!扶游,你回来啊,已经是冬天了,现在已经冬天了,扶游,回来献诗,求你了,看看我,就把我当做一只小狗,我就是扶游的小狗!我就是扶游的小狗……”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没死,呼呼要绝地翻盘,不过为了阅读体验,胖胖生不想剧透   快下夹子了,从明天开始,就是18:00准时更新啦!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这是胖胖生最紧张的一次夹子了,再次感谢小可爱们,等月底考完试给小可爱们加更~(鞠躬)   这应该算是全面开启火葬场了吧,顺便意念拍一拍评论区养肥的小可爱们   感谢在2021-10-23 21:12:00~2021-10-25 21:2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困灰了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博尔赫五、凫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来都来了人都走了、无般若花、24477442、木盡、cx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糕 165瓶;妮子~ 122瓶;瓜子 68瓶;博尔赫五 40瓶;糖糖、汝甚骚、夜雨寄北、春山与夏雨、凫涿 20瓶;双北、佛系玩家江小夜、余烟缭缭、见雀、拾尾、春风 10瓶;芷君 9瓶;打宰使人上头 8瓶;无心道与空 3瓶;31901931、总是喜欢阿坤、小叶子、玛卡巴卡、祇、jzd.、我磕的cp是真的、萧落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守寡   22   丧夫的皇帝秦钩在给扶游守孝。   穿素衣, 披头发,吃糙米,喝凉水。   他每日都想到扶游。   相处短短三年, 秦钩却每天都能想到有关扶游的新事情。   想到扶游最爱吃的东西,最爱穿的衣裳,还有常念的那首诗。   可是扶游却一次都没来找过他。   或许他对扶游做的坏事太多, 扶游还没有消气, 秦钩这样想。   可是扶游可以来找他出气,扶游可以打他, 可以骂他,也可以把他当做一只小狗,随便羞辱。   扶游为什么一直不肯来找他?   很快的,秦钩又自己把这个问题给圆上了。   扶游不来看他, 是因为扶游根本就没死, 他只是出去采诗了, 等到了冬天就会回来的。   但是扶游临走的时候,忘记跟他说好, 到底是哪一年的冬天了。   扶游在外面迷路了。   他的自我逻辑一直都无懈可击。   因为这个想法,秦钩又让人把原本搭建在养居殿前的青庐, 完完整整地搬到皇宫最高处的祭台上。   他从此在祭台上面安了家。   百来个石阶上百来盏宫灯排开,每天天黑时,秦钩准时拿着蜡烛,在台阶上走两遍, 点起蜡烛。   祭台一片灯火辉煌, 给扶游照亮回来的路。   秦钩每天都在期待扶游能来看他。   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一刻钟……只要半刻钟就好, 一秒钟也可以。   只可惜他每天都在失望。   他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   扶游离开的第一年,秦钩去南边燕鸣山瞧了一眼,数万人修建,陵寝才修了没多少。   秦钩召见了施工的工匠,又独自在墓室里住了几天,正月十五才启程回京。   路过晏家的封邑,他一时兴起,进去看了一眼。   这时候晏家的老家主病了半年了,把家族里的事情都交给晏知打理。   晏知出来迎接,也穿一身素衣,仿佛也在为谁守孝。   秦钩看不惯,当即让他回去换一身衣服。   只有他有这个资格给扶游守孝,他是和扶游成过亲的,有身份的,晏知算什么东西?   没名没分的。   他在晏家封邑逗留了几天,在四周逛了逛,晏家兄弟与怀玉作陪。   策马经过一处山谷的时候,秦钩瞥了一眼幽深的山谷里,面上似笑非笑。   他冷冷道:“我迟早要去找他,但你也不要这么急,你还没这个本事,我又不是傻子。”   晏知听了,后背冷汗唰的一下,就浸透了衣裳。   那个山谷里,是西南王,还有他在练的私兵、铸造武器用的作坊。   他刚要下马请罪辩白,秦钩却看都没看他一眼,低低地喊了一声“驾”,就走上前去了。   他好像并不想追究这件事情。   晏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皇帝也有意让他造反么?   这怎么可能?他有什么理由让别人造他的反?   晏知来不及细想,这天傍晚,皇帝便说要回去了。   圣驾是连夜走的,晏知在城门前,下跪恭送。   皇帝前脚刚走,晏知后脚刚站起来,就有心腹跑着来禀报。   “不好了,不好了,大公子,山谷里起烟了,仿佛是起火了!”   晏知不免想到这是皇帝安排人干的,连忙带着人赶去山谷。   从山谷外看,里面确实浓烟冲天,碍于刚才皇帝还在,他们也不敢进去查探。   晏知让人去引水灭火,自己则带着人四处寻找起火的地方。   最后,空地上一堆正燃烧的狼粪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都被戏弄了。   但晏知始终想不明白,明明狼粪前面就是他谋反的确凿证据,皇帝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反倒给他留下这个东西。   事情很快就分明了,这天晚上,晏知回到家里,怀玉便匆匆迎了上来。   “我的东西没了,扶游留给我的东西。”   晏知眉心一跳,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推开门,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子,打开一看。   ——也没了。   远去的马车星夜驰骋,秦钩坐在马车里,身边放着扶游的东西。   他拿起一卷竹简,认真地看。   然后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   他干脆往后一倒,靠在马车壁上,拿起一根发带,蒙住自己的双眼。   扶游,他好喜欢扶游。   接下来,扶游离开的第二年和第三年,秦钩就靠着这些东西度过。   扶游的竹简被他翻烂,发带也被他摸得起了球。   他愈发小心,可是触碰它们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   扶游离开的第四年,稍得喘息的世家们,好像忘记了秦钩从前的疯狗脾气,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这年的除夕宫宴,几个世家悄悄安排了一队舞女,来御前献舞。   那时秦钩正靠在位置上,身边放着扶游的竹简,他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双手捧起竹简,站起身,转身去了后殿。   后殿灯火辉煌,用屏风隔开,秦钩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他弯腰低头,将竹简放在桌案上。   世家众人觉得不太妙,刚要摆摆手让舞女们下去,没想到,秦钩又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了。   众人松了口气,收回挥推舞女的手。   秦钩从后殿出来,却没有重新在位置上坐下,而是径直走下玉阶,到了宫殿中。   他直接跨过一位公爷面前的桌案,走到他身后的宫灯前,用手指捻灭烛焰。   映在他眼里的烛光也猛地熄灭。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地举起宫灯,狠狠地砸在地上。   一声巨响,秦钩怒吼:“我他妈的够给你们面子了!”   朝臣们还想要跪地请罪,秦钩一脚踹翻一张桌案,最后他们连求饶也顾不上,扭头就跑了。   好好的,又是一场闹剧。   这件事情之后,宫里再没办过宴会。   平时上朝,秦钩都在面前放一个屏风,他谁都不看,谁也不知道他在看谁,更不知道谁又是下一个被秦钩绞死的人。   除夕一过,很快就过了春天,很快又到了夏天。   某天晚上,宫里忽然来人,敲开皇都所有世家的门。   陛下传召,紧急入宫。   于是所有人连忙穿戴整齐,因为害怕,大多结伴入宫。   崔直将他们引到祭台下边,众人抬头,祭台上没亮灯,只有明亮的月光,秦钩疯子似的,架着脚,坐在祭台边缘,身边放着几大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随后崔直道:“各位大人,陛下有旨,请你们跪下。”   他们碍于秦钩威慑,只能战战兢兢地跪下。   崔直又道:“陛下有旨,你们都哭,哭出声来。”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人群中不知是哪里传出一个声音。   “今天是君后的忌日。”   于是他们瞬间明白过来,不敢再违抗圣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秦钩就坐在祭台上,看着他们,还笑似哭一般,勾了勾唇角。   他将手伸进身边的竹筐里,抓了一把什么东西,一扬手,撒向空中。   柳絮似的东西飘了漫天,众人抬着头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直到落到身上,捡起来仔细一看,才辨认出来。   是玉屑。   他们震惊得一时间忘了哭,相对的,秦钩大哭出声。   他一面往空中抛撒玉屑,一面大喊,极其悲怆:“扶游,现在是冬天了,现在是冬天了,下雪了,你看,下雪了!”   秦钩将几大筐玉屑都送进风里。   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夜色死寂,什么都没有,秦钩像孩童一般手足无措,只能坐在原地大哭。   又一场闹剧。   *   这几场闹剧之后,秦钩在朝野上下的风评简直坏到了极点。   在世家眼里,他简直就是个几百年不出的暴君。   也是在这年秋天,晏知以西南王的名义,联合几个世家,起兵讨伐残暴无道的秦钩。   他只借了西南王是秦家人的便宜,真正掌权领兵的,还是晏知。   他原本是个儒将。   这一年里,叛军一路高歌猛进,所过之处,诸城大开城门相迎。   每日都有世家臣子叛逃,每日都有城池被攻陷,秦钩却一点都不急,照旧隔着屏风上朝,到后来连朝会都时去时不去。   一直到了燕鸣山下。   这时候燕鸣山上的陵寝还没建好,秦钩终于开始急了。   他故意让晏知造反,可没让晏知坏了扶游的清净。   再说了,晏知要在扶游面前把他大败,那他在扶游那里可就没有一点面子了。   不行,得让晏知的造反进度慢一点。   怀着这样的想法,秦钩披挂,御驾亲征。   外出打仗,他还把自己的窝给带上了——他和扶游成亲的青庐。   叛军也终于遇到铜墙铁壁,在燕鸣山前停下了脚步。   秦钩在前线打仗,后边仍旧在修建陵寝,一刻都不曾停工。   打着仗,秦钩过完了没有扶游的的第五年与第六年。   第七年,燕鸣山上的陵寝终于建成。   秦钩带着军队,回到皇都,将扶游的棺椁从临时的陵寝里挖出来,运往南边。   他一意孤行,用军队再次给扶游办了一次国丧。   国丧期间,晏知所率叛军,竟也偃旗息鼓,按兵不发。   国丧持续了三个月,秦钩抱着兵器,在燕鸣山外守了三个月。   这之后,双方交战,秦钩且战且退,就算抓住破绽也绝不还击。   他一步一步地将燕鸣山让渡给晏知,在晏知下令绕山而行、不得惊扰的时候,调转马头,率军离开。   *   又过了三个月,叛军依旧势如破竹,一路凯歌。   在第八年的春天,终于兵临皇都城下。   这天秦钩还在上朝。   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风,秦钩坐在屏风后面,身边放着扶游的竹简。   底下朝臣所剩无几,他冷眼瞧着,也不说话,仿佛在等着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上殿来。   秦钩的暗卫带着两个不着兵甲的人上前。   一个是西南王,另一个就是晏知。   西南王秦栩空有野心,却实在没有什么胆子,秦钩派人去找他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装病推脱。   晏知倒是坦坦荡荡地就过来了,大军就在城外,他都已经安排好了。   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纵使秦钩再如何用兵如神,挡不住大势已去,也是无力回天。   晏知一身素衣,缓步上殿。   八年了,他受过的耻辱,扶游受过的委屈,他要全部向秦钩讨回来。   秦钩坐在屏风后面,摆了摆手,便有两个侍从上来,把他面前的屏风抬走。   他靠坐着,斜着眼瞥了一眼晏知,随后站起来,把扶游的竹简拿起来,交给崔直。   崔直双手接过,秦钩站起身,走到台阶上,叉着腰。   他一身帝王衮服,是穿旧的,和扶游成亲时穿的那一件。   秦钩看着殿中二人,忽然笑出声来。   西南王很怕他,被他吓得一哆嗦,后退半步,恨不能扭头就跑;晏知倒是站得安稳,岿然不动。   秦钩先看向西南王,问了一句:“是你想做皇帝?”   西南王犹豫了一下,试着点了一下脑袋,秦钩忽然提高音量,走下台阶,暴怒问道:“就凭你也想做皇帝?!”   就像是一只猛虎面贴着面对他喊。   西南王顿了一下,几乎要被他吼得跌坐在地,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想了,我不想了……”他指着晏知:“是他想,是他想做皇帝。”   于是秦钩又转向晏知,问了一句:“是你想做皇帝?”   晏知手无寸铁,却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是我。”   秦钩忽然又笑了,侧了侧身,给他让开路:“滚上去坐着。”   晏知不解,秦钩便道:“你都要做皇帝了,连这个胆子都没有?那你就上去站着吧。”   晏知看了他一会儿,迈开步子,走过他身边,站到了三级玉阶之上。   下一刻,秦钩忽然从暗卫手里抽出一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的一声,就将刀尖送进西南王的心口。   西南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秦钩朝他笑了笑:“你不想做皇帝,往后也别跟他抢,干脆杀了你,这样稳妥。”   说完这话,秦钩便握着刀柄,将刀抽出来。   他自己后退两三步,省得鲜血溅到自己的身上。   他丢开刀,指了指站在玉阶上的晏知,对朝臣们道:“行了,叫他陛下吧。”   秦钩说完这话,转身便走,同样登上玉阶。   晏知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警惕防备地看着他。   秦钩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绕过他。   两个暗卫将屏风重新搬回来,崔直奉上另一柄长刀。   秦钩背对着屏风站着,接过长刀,瞥了一眼崔直:“你不要忘记。”   崔直颔首:“陛下放心,老奴记得。”   得了他这句话,秦钩便放下心来,抽出长刀。   他把刀刃横在自己的脖颈上,抬起头,松了松筋骨。   秦钩想,这下扶游大抵能原谅他了。   扶游这个小采诗官,爱仁君,不爱暴君。   可他秦钩哪能认识什么仁君?他估摸着,或许晏知不错吧。   扶游从前就很喜欢他,如果晏知做皇帝,扶游会高兴一点的话。   秦钩在他走后就不想做皇帝了。   鲜血泼洒在屏风上,所有人这才看清楚,这面屏风并不是素白的,它有画,画的是冬日雪景。   只有雪,所以看上去白茫茫一片。   *   扶游走后第八年,秦钩自戕,谥号戾。   晏知登基,世家林立。   叛军入城第二天,原本皇宫里最得意的总管太监崔直,裹着一身蓝袄子,驾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悄悄离开皇都,南下前往燕鸣山。   崔直到底年老体衰,赶了一会儿马车,就要停下歇一会儿。   他不放心,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   秦钩的尸首端坐着,靠着马车壁,脖子上一块白布紧紧缠绕,好摆正他的脑袋。   崔直见他没事,自己也歇够了,便放下帘子,继续赶马车。   他一边赶马车,一边絮絮叨叨地念:“陛下,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扶公子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他在的时候,你连个好脸都没给他,现在他走了,你倒是越来越想起他的好来了。”   “你想和他葬在一起,也不肯自己到燕鸣山下去自戕,这样不也更快一些,老奴只要把你的尸首拖进去就行了。”   “你倒好,你怕扶公子不想见你,会怨你,非要在这里死,再让我送你过去。那我也怕扶公子会怨我啊,就非要我来做这个恶人。”   “得亏现在是冬天,要是换了夏天,你都臭了,谁送你过去?我就不该答应你这件事情,给自己揽了个苦差事。”   崔直一边捶腿,一边抱怨。   就这样慢慢地驾着车,快到燕鸣山的时候,崔直还在絮叨。   “好了好了,陛下别急,马上就到了……”   他却忽然没了声音。   缰绳滑落到地上,崔直捂着胸口,靠着马车,面色惨白。   他连挣扎都没有力气挣扎,就这样垂下了手。   就在燕鸣山外,下了这年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   入了夜,大雪纷纷扬扬,直接将马车掩盖。   所幸天公垂怜扶游,令秦钩都至死没有如愿。   *   小世界在下雪,控制中心倒是四季如春。   “听说了么?第一区总积分排名第一的那位阎王,小世界任务失败了。”   人来人往的任务者餐厅,只是一句压低声音的话,就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顿了一下,紧跟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围到带来消息的那人身边。   “怎么了?怎么了?”   “详细说说。”   “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那人愈发压低声音,“那位小世界任务失败,刚刚自己回来了。他不是习惯跟控制中心签最高一档的赔付协议吗?现在好了,任务失败,积分全赔出去,恐怕是要挪窝了。”   有人幸灾乐祸:“怕不是要挪到我们十一区了。”   也有人面露疑色:“哪里的任务?他会做不了?”   “就是特别普通的古代世界,一代霸主的那种任务。”   “所以那位怎么会过不了?”   “具体还不清楚,只知道是自己主动结束任务进程,然后就回来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疯了,真是疯了。”   沉默之中,有个坐在角落里、披着小斗篷的人,慢吞吞地舀起最后一勺番茄汁拌米饭,吃了干净。   他轻声问道:“我能问问,你们在说谁吗?”   “就是那个阎王,第一区排名第一的那位,你知道吗?”   那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   “你是新来的?”   “嗯。”   “要说那位的来历,那可是离奇得很。”   “简而言之,就是之前有个任务者,去一个末日兽人小世界出任务。现在这位第一,原本是在小世界里做狼人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了小世界和控制中心的秘密,反手把任务者给宰了,自己顶替他的位置,杀进控制中心来了。”   “然后,他就在各个小世界里穿梭,杀了足足两年,控制中心才发现不对劲。后来也将错就错,让他顶上来。最后他排名一路高升,升到现在的第一了。”   “小世界和控制中心本来就有连接通道,不过一般都是我们去小世界,没有小世界的人上来的。下去的通道很明显,上来的通道可不容易被发现。”   “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个从小世界上来的。不过也是,要是这么容易就能上来,那我们这儿还不被小世界的人挤满了?控制中心底下可有几千万个小世界呢。”   小斗篷点点头:“嗯,然后呢?”   “然后他这次终于任务失败了。”   那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嗯……”   “不止这个,那位的性子也怪得很,不愧是末日世界出来的。”   “那位大概是有囤积癖,又很抠门,害怕末日哪一天又来了,所以全年无休,每天都在小世界做任务,囤积分。积分到手也不花,不吃不喝,就等着下一个去小世界,然后吃喝都在小世界解决。”   “那位脾气也差,有几回做任务手段太暴力,被一区其他任务者联名举报,控制中心还给他发了黄牌。不过那位根本不改,扭头就上决斗场约战,给人揍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说举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那位”的传奇轶事。   披着小斗篷的人拿出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向他们道过别,端起餐盘,起身离开。   身后的人还在讨论,或惋惜,或嘲讽。   “那位真是实打实的暴力主义者,一区的人看见他,都得绕道走。”   “所以他这回为什么去古代小世界?他之前去过吗?”   “那不是末日背景的高级世界都去过了吗?其他低级世界一次任务积分太少,人家看不上那点积分,想着去古代世界搏一把,结果失败了。”   “用脚想都知道,古代文明和末日文化荒漠还是有壁的,大约是挥拳头不管用了,他就失败了呗。”   “哈,你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放屁,那位知道古代文明吗?他好像连小学都没毕业。”   “不是吧?他小学没毕业?真的假的?”   “真的,末日世界哪里来的学校?他当时又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众人立即噤声,秦钩走进门,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秦钩抱着手,闭目养神。   作者有话要说:秦·小学没毕业·狗:老婆老婆老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是狗我是狗我是狗   神秘小斗篷第一次来控制中心食堂:番茄,没吃过,好吃!玉米,没吃过,也好吃!狗肉,难吃,呸!感谢在2021-10-25 21:23:10~2021-10-26 17:3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每個相遇都甜甜的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木盡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2个;我真是个好人、幼安、啵啵赞赞吃饱饱开心心、北极圈土著、果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宴 100瓶;江凭难 86瓶;杂七杂八 30瓶;每個相遇都甜甜的 15瓶;来时雾漫、江眠总是睡不饱、路重、咚咚咚、咕叽咕叽、小雨、恰儿 10瓶;果酱、玉米糊糊 3瓶;85号 2瓶;守护星、知否 知否、唇潋酒醉.、4898766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重启(修改末尾)   23   秦钩一从小世界回来, 就向控制中心重新提交了申请,申请重回小世界,他想重新开始。   和扶游重新开始。   可是申请很快就被驳回了, 控制中心表示,他们已经对小世界进行了任务内容重置和时间线重启,也已经派了新的任务者前去做新的任务, 不需要他再去一趟了。   不过控制中心还是例行询问他需不需要心理疏导。   秦钩拒绝了。   他满脑子都是控制中心的那句回复——   新任务者已经准备就绪。   新任务者, 新任务者会像他一样夜间失眠吗?会发现扶游唱歌可以让他安眠吗?   他也会使手段把扶游留下来,让扶游给他唱歌吗?   他也会……喜欢扶游吗?   只是稍微想到一点, 秦钩就感觉有人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喘不上气来。   他不能接受,绝不能接受。   光是想想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秦钩霍然起身,大步走出去。   *   秦钩费了一点功夫, 才推开小世界监管室的门。   他就穿着简单的黑色背心, 额上满是汗珠, 两个拳头血淋淋的。   大约是硬闯进来的。   秦钩抹了把脸,看向监管室的屏幕, 扶游所在的小世界,已经重新运转有一段时间了。   这时有东西撞门, 没有起伏的电子音从门外传来:“没有代号任务者,请马上离开监管室,否则控制中心将采取强制措施。再重复一遍……”   在它重复第三遍的时候,秦钩还是没有找到暂停世界运转, 让自己加进去的方法。   眼看着门就要被撞开了, 秦钩没有犹豫,直接提起拳头,一拳砸在屏幕上。   咔嚓几声, 屏幕上蜘蛛网似的裂开裂缝。   秦钩就这样进去了,暴力进入。   *   小世界一经开启,就不能停下,控制中心很难以外力加以干预,最终决定权在唯一拥有自我意识的任务者或非任务者身上。   意思就是,除非秦钩死了,不,就算他死,他也绝不再出来了。   这样想着,秦钩猛地睁开眼睛。他平躺在床上,眼前的帐子花纹很熟悉。   秦钩翻身坐起,下了床,扑到铜镜前,双手撑着桌案。   镜子里映出的,却不是秦钩的脸。   是西南王秦栩。   秦钩面色一沉,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的身份大概是被那个新的任务者占了,留给他的,只剩下这个和“皇帝秦钩”身份背景最为接近的西南王秦栩。   秦栩自然比不上他自己原来的身体。他与“秦钩”长相相似,可是性格软弱,胆小怕事,空有野心,平日里就畏畏缩缩的,垂着眉毛,缩着脖子,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偏偏是他最看不上的这个懦夫。   秦钩哐的一拳砸在铜镜上,竟把铜镜捶得变形。   罢了,能回来就行了。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看房间里的装饰,应该还是在宫里,而且是冬天。   冬天,扶游该进宫献诗了。   不知道扶游来了没有,有没有被新的皇帝留下来。   秦钩下定决心,抓起衣裳,一面披上,一面往外走,准备出去看看。   可是他还没走出去,外面听见动静的太监们抢先一步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要把他按住。   “西南王可是又犯病了?坐下歇会儿吧。”   “快,快去请太医,回禀太后。”   先帝在时,刘家势大,联合几个世家,逼得先帝不纳妃嫔,专宠刘皇后。   先帝驾崩之后,刘皇后成了刘太后,却没有亲生子嗣,只有两个先帝偷偷与冷宫宫女生下来的孩子。   一个是秦钩,一个就是秦栩。   刘太后仔细思量,最后挑了秦钩,扶他登基,自己垂帘听政。   至于秦栩,她也没有放过,为了防止他生出异心,刘太后直接把他以疯病的名义扣在宫里,时刻监管。   秦钩此时顾不得这么多,猛地推开太监们,就冲出去。   太监们哪里料到素来胆小怕事的西南王会有这样的力气,被他一把推倒,摔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着,眼睁睁地看着人跑出去了。   宫殿外面还有侍卫,秦钩反手夺过一个侍卫腰间佩刀,就冲出包围。   他扛着刀,站在宫门前辨认方向。   头发乱蓬蓬的,穿一身白衣,活像是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   *   新皇登基的第一年冬天。   十五岁的扶游,身量不高,裹着一身短短的旧袄子,被冻得脸上没有血色。   皇都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他一路走来,越往北走越冷,要不是脸皮薄,他简直想把被子裹在身上,就这样在路上走。   他背着书箱,带着满当当的竹简,来到皇都。   城墙高耸,城楼巍峨,恢宏壮观。   扶游双手紧紧地拽着书箱带子,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走到城门前排队,接受侍卫盘查。   听说是因为新皇刚刚登基,还有许多不臣之人,害怕他们派刺客来皇都搞破坏,所以太后特意下旨,要加强巡逻。   队伍里有不少跟他一样打扮的采诗官,不过都是老人家。   这是朝廷的规矩。   几十年前,大夏朝廷为显恩德,保证鳏寡老人的生活,给他们送米送布,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们每年冬天献诗上来。   原本很好的事情,流传到现在,就变了味,变成官府抽签,被抽到的家庭就要出一个采诗官。许多老人不愿意让家中小辈受罪,才支撑着出来采诗。   盘查得仔细,队伍也走得慢,扶游慢慢地等。   忽然有人拍了拍扶游的肩膀,扶游回头,只见是一个同样背着书箱的老人家。   老人家笑着,朗声问他:“小郎君你也是采诗官啊?”   扶游点点头,恭敬答道:“是,我也是采诗官。”   “没见过这么小的,怎么这么小就出来采诗?家里人呢?”   “家里人都走了,还有……”   只剩下一个大伯,一个表兄,他们害怕,不愿意出来,朝廷又非要他们家出一个采诗官,他就出来了。   他这话说得小声,老人家也没怎么听清楚,只是搓了搓他的衣袖,絮絮叨叨地念:“还穿的这么少,又这么瘦,手炉也没有一个。”   扶游低着头,不自觉红了眼睛。   他就是这样,眼窝子浅,情绪一有波动,就要眼睛红红。   一年了,他一个人在山野间奔走,遇到过豺狼野兽,也遇到过土匪强盗。   只要有一个人稍微关心他一下,他就忍不住难过。   老人家宽慰他:“没事,再等一等,马上就进城了,进城了能住驿馆,到了驿馆里,就暖和了。”   正说着话,扶游就已经到了城门前。   他反应过来,跟老人家说了句“失陪”,快步上前,把自己的书箱取下来,放在桌上,让士兵查看。   盘查之后,扶游和老人家一同进了城。   老人家带他去驿馆,帮他挑了一个朝南边的房间,又带他去领采诗官的份例。   今年的俸禄,还有两身新衣裳,一身官服,一个新书箱,一篮木炭,一点过年的糖。   老人家走在走廊上,颤颤巍巍地打开油纸,捻了一块碎糖含进嘴里。   他含含糊糊地对扶游说:“等到了除夕,宫里有宴会,会选两三个采诗官去赴宴,到时候不仅可以进宫吃饭,还可以拿年赏,有很多钱。你要争取一下,这样第二年的日子才会好过一点。”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老提醒,我会争取的。”   扶游把老人家送回房间,把他扶上床,裹上被子,可还是不够暖和,他又把自己的被子抱来,给老人家盖。   最后扶游跑去灌了个汤婆子,塞进被子里,又把领到的木炭烧了一点,才暖和一些。   扶游同他说了一会儿话,老人家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扶游便让他躺下,给他掖好被子。   见他睡熟了,扶游才退出去。   扶游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刚才领到的干净衣裳换上,拿了点钱,出门去了。   他去果脯铺子买了点果脯,认认真真地在红纸上写下“扶游顿首”。   先去了一趟学宫。   一年前他还在学宫念书,后来爷爷过世,他回家守孝,再回来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他在学宫外转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好说话的学子,便把果脯交给他,请他转交给自己从前的老师。   送完学宫这边,他拿着另外一包果脯,又去了许大史官的府邸,托门房转交。   扶游倒不是想求他们什么,只是身为学生,来了皇都,拜会一下才不至失礼。   他独自走在街上,经过紧闭大门的晏府,不由得停下脚步。   听说晏家一家人都去驻边了。   扶游叹了口气,暗自下定决心,明年采诗,一定要先去边关看看。   *   采诗官进宫献诗有顺序,扶游因为是新来的,被排在了最后面。   他也不着急,就安安心心地在驿馆里住着。   他要进宫的前一天,那位老人家又指点了他几句,进了宫怎么打点,进了殿门怎么行礼,隔着帷帐怎么献诗,怎么配合乐师的节奏。   扶游听得认真,都认真记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有人来喊他。   扶游穿好淡青色的官服,系好头发,背上书箱,就跟着去了。   他进了宫,走在宫道上。   忽然,极其安静的宫道上传来吵闹声、大喊的声音。   有一群人在他身后喊道:“王爷!您怎么又犯病了?别跑啊!”   还有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扶游!扶游!回头!看看我!”   扶游刚想回头,领他的宫人便提醒道:“小郎君,在宫里要谨言慎行。”   扶游连忙把脑袋转回来,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您提点。”   他这样上道,宫人也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快走罢,陛下要是等急了,怕是又要闹了。”   闹?有点古怪的字眼。   但是他说完这话,便加快了脚步,扶游来不及细想,连忙跟上。   身后传来的声音渐渐小了。   “嘭”的一声,秦钩被一众侍卫按在地上,他的力气大极了,简直像是野兽一样,侍卫们很勉强才能按住他。   秦钩的脸贴在地上,他竭力抬起头,看着扶游匆匆离开的背影,喃喃道:“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我已经知道错了,现在是冬天,冬天了……”   *   宫人一路领着扶游到了养居殿。   他推开殿门:“小郎君请,陛下就在里面。”   “多谢您。”扶游最后跟他道了一声谢,不由得又攥紧了书箱的带子。   看出他有点紧张,宫人又劝慰他道:“没关系的,进去行礼,等乐师开始奏乐,你就可以献诗了。陛下童心未泯,有些坐不住,但是不会为难你的。”   坐不住?童心未泯?   扶游更觉得奇怪了,他蹙着眉,硬着头皮,走进宫殿。   他还没行礼,便看见皇帝抢了乐师的位置,坐在小编钟,哼哼唧唧地敲着钟。   这……不太像……   扶游哽了一下,然后大不敬地怀疑起陛下的岁数或者智力来。   他觉得奇怪,紧急发件询问控制中心。   控制中心也很快给了他回复:“这个小世界原本是给总积分第一的秦钩量身定制的世界,皇帝就是我们给秦钩量身定制的角色。”   “可惜秦钩任务失败,正好你又来了,我们不想浪费这个小世界模型,就想先拿这个世界给你练练手。”   “不过秦钩不在,这个世界就少了一个皇帝角色,世界进程没办法正常运转。于是我们又调取了秦钩的基本数据,重新捏了一个皇帝角色放在这里,你放心,他贴合世界逻辑,不妨碍剧情。”   “简单来说,你完全可以把他当成是另一个秦钩,他继承了秦钩的绝大部分属性,只是有点傻。当然,他同样深爱着你。”   只、是、有、点、傻?   扶游看着面前敲钟的痴呆皇帝,一脸迷惑。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末尾,感觉初版没说清楚(鞠躬)   是两个秦狗争宠,控制中心超爱搞事   皇帝:老婆!!!   秦狗:老婆!我才是真的!他是假的!!!   感谢在2021-10-26 17:32:40~2021-10-27 17:2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dixdi、云晚忍不住又熬夜了、放纵╮的滋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斯鱼 60瓶;鹤帆 23瓶;竚冬 14瓶;小崽子还挺难忘、放纵╮的滋味 、东栏听雪、守护星、Masochi□□ 10瓶;相当老派,楚屿版本、不吃罐头的猫、立春晴 5瓶;提灯挽月 3瓶;溪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戳破   24   扶游大概听懂控制中心在说什么了。   他们的意思是, 上辈子秦钩是皇帝,这次重来,秦钩不在, 于是他们按照秦钩的模样,捏了个假皇帝放在这里维持世界正常运转。   但是这个假的,他是个傻的。   这也就完美解释了, 为什么精明的刘太后在自己没有儿子的情况下, 会选择扶秦钩做皇帝,而不是比秦钩懦弱许多的西南王秦栩。   这样一来, 倒是更加符合世界逻辑。   扶游看着眼前叮叮当当敲着小编钟的“痴呆秦钩”。   他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扶游定了定心神,然后上前行礼:“采诗官扶游见过陛下。”   在他走过来的时候,“秦钩”抬头看见他, 便不自觉停下了敲钟的动作, 紧紧地盯着他, 绝不移开目光。   扶游被盯得心底发麻,又想起, 方才控制中心给他的回复——   他同样深爱着你。   扶游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秦钩竟然深爱着他吗?   他并不觉得。   而后, “秦钩”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猛地推开编钟,站起来,竟是要朝他冲过来。   扶游被吓了一跳, 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几个侍从见怪不怪地上前来, 劝着哄着,把皇帝推回挂着帷帐的里间。   “陛下,陛下, 怎么了?”   动作倒是比对待西南王要轻一点。   秦家净出疯子。   重重包围里,“秦钩”的目光始终落在扶游身上,他仿佛无意义地重复着扶游的名字:“扶游,扶游……”   扶游望着他,神色平静。   何必呢?   “秦钩”被推搡着回到挂着厚重帷帐的里间。   下一刻,里间传来砰砰几声巨响,“秦钩”又冲出来了。   掀开帷帐时,扶游看见几个侍从都倒在地上。   这个假皇帝同样完美复刻了秦钩的暴力手段。   “秦钩”站在扶游面前,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不敢再靠近,怕吓到他。   扶游看着他,最后俯身作揖:“采诗官扶游见过陛下,扶游进宫献诗,请陛下稍安勿躁。”   “秦钩”大约是只听他的话,他捏着拳头,极其艰难地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地、慢慢地,退回帷帐后面。   他终于开了口,吩咐倒在地上的一众侍从,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呼噜声:“把帐子挂起来。”   简直和秦钩一模一样。   扶游放下书箱,在软垫上跪坐坐好,挑了一首四平八稳的祭祀诗。   乐师重新摆好编钟,弹奏起悠远的乐声。   扶游甫一开口,“秦钩”便安静下来,那种野兽似的呼噜声也消失了。   他没有坐在榻上,却一定要坐在地上,抱着腿,高高大大的身形蜷缩起来。他看着扶游,听着扶游唱歌,不自觉就红了眼眶,模样怪委屈的。   扶游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唱诗。   难得片刻安宁,侍从们无声地退走,推门出去时,忽然看见一个不速之客也站在门口。   西南王——或者说真正的秦钩就站在门前。   刚才在宫道上,他挣脱了侍从,追着扶游的脚步到了养居殿。   他已经按捺不住要推门进去,他想把那个冒牌货揍一顿,然后把扶游给抱走,让他给自己献诗。   可是殿门打开时,扶游的声音泄露出几分,传到他耳里。   他忽然消了气焰,不敢进去放肆了。   扶游很看重献诗这件事情,要是他现在冲进去大闹一场,扶游肯定会很生气的。   他不能再惹扶游生气了。   于是他收回手,在殿门外蹲下,耳朵贴着殿门,就这样蹲着偷听扶游唱歌。   *   扶游来皇都的时候,背了满满一个书箱。   可是到真正献诗的时候,他也只挑了四五首太平诗。   《团团黄雀》是不可能再出现在秦钩或者和秦钩有关的任何人面前了。   四五首诗很快就献完了,扶游又一次俯身行礼。   “扶游告退。”   一听这话,皇帝“秦钩”猛地就站了起来:“不许……”   扶游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陛下稍安勿躁,下一个采诗官马上就到,扶游告退。”   “秦钩”很听他的话,但是又要克制着自己想靠近他的本性。   他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来就傻,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扶游,你别走。”   扶游偏偏和他唱反调:“我要走了。”说完这话,扶游便背起书箱,起身离开。   “秦钩”下意识要去追,却被扶游回头一眼定在原地。   他是有点傻,但是他熟悉扶游的一切。   扶游的目光很明显了,他讨厌他,他要是再跟上来,他会更讨厌他的。   “秦钩”最后又憋出一句:“扶游,那你明天还要来啊。”   扶游恭敬回了一声“是”。   其实明天就不是扶游献诗了,他明天不会再来了。   不过“秦钩”只听他的话,只要他答应了,“秦钩”就放心了。   扶游走出养居殿。   门外蹲着个人,察觉到门开了,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西南王——真正的秦钩也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转头看他,目光清澈,没有杂质。   秦钩被他的目光看得顿在原地,他想了想,最后道:“我……我是西南王!”   换一个身份,秦钩这样想,反正他已经用了西南王的身份,换一个身份,他和扶游就能更好地重新开始。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从现在开始,他和那个痴呆皇帝就没有任何关系了,皇帝做过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扶游看着他,似乎是扯了扯嘴角,然后俯身作揖:“西南王。”   “嗯。”秦钩却比痴呆还痴呆,不太容易地找借口撒谎,“我……刚刚在宫道上吓到你了,我不是疯子,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是疯子。”   他一连说了两遍,最后还暗暗地讽刺里面那个“秦钩”。   “里面那个才是疯子,你要小心点。”   扶游却道:“西南王慎言。”   秦钩同样很听他的话,连连点头:“我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扶游又一次行礼:“扶游告退。”   秦钩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又连忙松开手:“我送你回去,你现在住在哪里?住在驿馆。”   他发觉自己的语气太过霸道,还补了一句:“我送你,好不好?”   扶游看着他,淡淡道:“不麻烦西南王了,西南王就这样出来,恐怕侍从们都要急坏了,您还是快回去吧。”   秦钩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自己就穿了中衣中裤,还赤着脚,大雪天的,他不觉得冻,别人觉得他是纯正的疯子。   扶游转身离去,秦钩想追上去,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   他回头,推开养居殿的殿门。   果不其然,那个冒牌货、假秦钩,也趴在门上,偷看扶游。   秦钩看见他就不舒坦,总感觉自己在照镜子,他冷声道:“离扶游远点。”   “秦钩”虽然傻,在扶游的事情上却一点都不迟钝,他马上感觉到对方带着的敌意,立即反驳:“关你什么事?”   “滚。”   猝不及防,秦钩一拳把他揍回去,关上门,留下烂摊子,转身大步离开。   他回到西南王的住所,从衣箱里挑了几件衣裳,重新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   他又要去见扶游了。   *   那头儿,扶游背着书箱,走在宫道上。   他拽着书箱带子,脚步匆匆,头也不回。   上辈子他自尽之后,想办法和控制中心取得联系,成了和秦钩一样的任务者。   控制中心一开始说,他才刚来,比较熟悉这个世界,就让他再回来练练手,就当是正式做任务之前练习一下。   他来这里不过一年,一开始事情还是很顺利的,他就像是从前一样,在外面采诗,结交朋友。   可是来到皇都之后,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皇帝“秦钩”变成了个傻子,而西南王……   西南王。   扶游咬着牙,立即发件询问控制中心,控制中心也很快就回复他了。   “扶游,他是自己冲破禁制,闯进来的,我们没拦住。小世界开始运行之后,就会上锁,他自己□□进来,中途又出了点错误,结果他就跑到西南王身上了,我们也没办法啊。”   扶游说:“麻烦你们,能不能把他弄回去?”   “没有这项功能,他进来之后,除非他身死,就可以脱离小世界,回到控制中心,否则我们没办法干预。”   “你可以自己想想办法,只要他死了,他就会离开,你可以……”   “他现在是西南王,我要是杀了他,我也会被杀头的。”   “那就没办法了。”控制中心最后说,“傻子皇帝的属性和他一样,而且对你百依百顺,就是有点傻,要不然你考虑一下?”   扶游没有回答,叹了口气,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切断和控制中心的对话。   这时候,宫道前面忽然有仪仗行来。   扶游连忙回神,侧过身,贴墙站好。   孔雀羽毛织成的华盖,从扶游面前轻轻拂过。   轿辇在他面前停下,略显威严的女子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是今天的采诗官?”   扶游垂眸:“回太后,正是小臣。”   “怎么这么小?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小臣名叫扶游,今年十五。”   “扶游……”刘太后顿了顿,似是在想什么,“才十五,怎么就来做采诗官?”   扶游斟酌道:“回太后,扶游家中原是采诗世家,祖父与父亲皆已亡故。新皇登基,朝廷征召,家中只有伯父、表兄与扶游,伯父年老,表兄体弱,才由扶游外出采诗。”   他倒不是不埋怨伯父表兄,只是在太后面前告状,于他没有半点好处。   万一伯父被诛九族,他同样在里边。   刘太后微微点头:“也是苦了你,行了,出宫吧。”   扶游愈发低了头,刘太后的轿辇被重新抬起来,走远了。   她靠在软枕上,随口问身边人:“阿戎,刚才西南王喊的就是这个扶游?”   刘将军原来站在轿辇另一边,难怪扶游没有看见。   他佩着刀,跟在姐姐身边:“没错,就是他,在宫道上嚎得可清楚了,跟着的人全听见了。阿姐看他像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和秦栩有什么勾结?”   刘太后扶着额,摇了摇头:“不像。”   这时候,轿辇到了养居殿前,养居殿也正闹着。   刘将军怒叱一声:“怎么回事?又闹成这样?你们就是这样照看陛下的?”   内侍们叫苦不迭:“大将军恕罪,实在是……刚才那小采诗官在的时候还好好的,他一走,陛下就不知怎么了。”   刘将军回头,同姐姐交换了一个眼神。   又是那个采诗官。   *   这天夜里,扶游就收到了太后宫中传出来的懿旨。   让他明天继续进宫献诗,一直到年节。   诗不够了不要紧,可以献别人的,总之要他去。   扶游有些烦恼,想是今天不小心引起太后怀疑了,太后要敲打他。   那个总帮他的老人家倒觉得没什么:“挺好的,你去献诗,要是从宫里得了赏赐,足够你用一辈子的了。”   扶游朝他无奈地笑了笑,给他盖上被子:“您老还是快睡吧,别再偷吃糖了。”   他安顿好老人家,就拿着懿旨回到自己房间。   扶游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刚掏出火折子,还没点起蜡烛,窗户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响动。   他吓了一跳,迅速退到门外。   窗户那边还是窸窸窣窣地响,有个声音,小声又委屈:“扶游,是我。”   扶游提高音量问道:“谁?”   “扶游,我……”那人拉开窗扇,忽然改了口,“我是西南王。”   秦钩又一次咬着牙,说出自己现在占用的身份,又小心地斟酌词句:“白天在宫里,吓到你了,我已经好了,我不是疯子了,我是特意来跟你道歉的。”   他当然不是疯子了,他特意收拾了一下才过来的,人模狗样的。   扶游点起蜡烛,烛光照在他面上,秦钩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按在窗扇上的手划过木头,咯咯地响。他死死地盯着扶游的脸,目光犹如实质,像是要用目光把他拉进怀里。   白天的时候,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扶游。   当时他根本不敢仔细看扶游,怕惊动了他,现在扶游忽然点起蜡烛,烛光映着扶游的脸,就这样直接闯进他的眼睛里。   他受不了,他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扶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退了几步,稳下心神:“西南王,上次的事情,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不用特意过来赔礼,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请您回宫吧。”   秦钩怎么可能回去?他根本都没看够。   他等了八年,再次见到了,怎么可能放手?   他尽力缓和语气:“我想给你赔罪,你吃晚饭了吗?你饿了吗?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扶游神色不改,恭敬回绝:“多谢厚爱,我方才已经用过晚饭了,恐怕不能陪同西南王用饭了。”   “没事,那……你冷不冷?你都没几件衣服,也没有厚被子,我带你去裁缝铺……”秦钩忽然反应过来,急急解释道,“我没进你房间,没乱翻你的东西,我只是……”   解释不清楚了,因为他确实趁着扶游不在,做了这些事情。   他只是太想扶游了,他见不到扶游,就想闻闻他的气味。   他只是犯了天底下所有小狗都会犯的错误。   秦钩抬眼看他,隔着窗子,隔着半个房间的黑暗,还隔着扶游手里的蜡烛。   烛光晕染,扶游的双眼如他记忆中一般清明透彻,没有杂质。   扶游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在秦钩心里升起。   秦钩连忙又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把你的东西都弄脏了,我帮你换新的,你跟我出去……”   扶游声音轻缓温和而又有力:“西南王?秦钩?你还要演戏吗?”   秦钩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我……我是秦栩,扶游,你记错皇帝和我的名字了。”   扶游蹙眉,万般无奈:“秦钩,这样很有意思吗?”   “我不是秦钩,我不是秦钩。”秦钩定定地看着他,“我是秦栩,秦钩是个疯子,是个神经病,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秦栩。”   他说着这话,就双手攀着窗台,要翻进来。   “我证明给你看,我的手臂上有一道疤,我是秦栩。”   扶游后撤一步,摆出防御的姿态,呵斥道:“你别进来。”   “好好好。”秦钩连忙收回手,“我不进来,你别生气。”   扶游端起烛台,向他走来。   秦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扶游会有上辈子的记忆,但是他唯一明确的是,绝不能让扶游看出来他其实就是上辈子的秦钩。   不能,绝对不能。   扶游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将手掌心里的东西——一个黑色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糖块——递给他。   “秦钩,我今年采诗,再加上今天献诗,攒下来了一点积分,先把这个巧克力还给你。”   积分。   巧克力。   控制中心。   一瞬间,就像是有人抽空了所有的空气,秦钩几乎要窒息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扶游。   扶游神色淡淡,朝他伸出手。他的手凉,巧克力在他的手里也不融化。   秦钩缓过神,试图继续伪装:“扶游,这……这是什么?”   “是你之前给我的,欠你的,大概是三块巧克力,两颗薄荷糖,还有一颗安眠药,等以后我慢慢攒积分,会一点一点还给你的。”   秦钩试图挣扎:“我没见过这个东西,为什么要还给我?我不要。”   秦钩看着他,扶游也看着他,隔着烛火。   扶游将手里的巧克力放在窗台上,秦钩站在窗户外面,他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直接踩进房外的排水渠里。   原本比扶游高一个头的秦钩,如今比扶游整整矮了一个头。   他不去看巧克力,只是仰头望着扶游,双眼通红,祈求一般望着扶游,求他不要再说了。   “扶游,求你了,我是秦栩,我不知道秦钩是谁,秦钩是疯子,是神经病,我不是,我是秦栩。”   他为了摆脱秦钩这个身份,不惜承认自己是他从前最看不起的懦夫。   他只是想重新开始,不管怎么样,让他变成乞丐,让他变成残废,让他变成小狗小猫也可以。   他只是想跟扶游重新开始。   扶游看着他,月光烛光照在他的面上,叫他洁白得不染纤尘。   他不能体会秦钩的痛苦,也并不想体会他的痛苦。   只像天神对罪人的审判,平静得没有波澜,却将人打入最深的地狱。   “秦钩,你竟然连承认自己是谁的勇气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小狗钩,你又要哭了吗?吃块巧克力补充体力,等会儿哭大声点   【温馨提示:现实中的小狗不能吃巧克力!会有危险!只有秦狗可以吃】   感谢在2021-10-27 17:23:08~2021-10-28 16:1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席地、小兔子乖乖yht、青梅煮酒 5瓶;Mico只看H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真相   25   夜色漆黑, 偶尔有尖锐的鸟鸣声划破夜空。   秦钩站在驿馆的窗户外,手死死地按着窗扇,生怕扶游把窗户关上。   冷风从他身后吹来, 他仿佛是冷极了,后槽牙都在咯吱咯吱地响。   好半晌,秦钩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什么时候?”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小世界的秘密的?又是什么时候变成控制中心的任务者的?   扶游看着他, 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有一天晚上,你捂着我的耳朵, 自言自语。”   秦钩想起来了。   是那回,扶游出去采诗,他假意要处死晏知,把扶游给引回来。   扶游回来的那天晚上, 他抱着扶游, 捂着扶游的耳朵, 跟他说了许多话。   “军队移动速度是每单位时间一个单位……”   “一个‘投桃报李’的任务,可以拿五十积分……”   “我也不会喜欢你, 你和他们都一样,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这是他唯一一次, 在小世界里,向一个他自以为是虚假的角色人物袒露这些事情。   他本意是向扶游解释一些事情,可是他又不能让扶游听见这些事情,这违反规定。   所以他捂住了扶游的耳朵。   扶游淡淡道:“我听见了。”   扶游不再说下去, 只是沉默, 让秦钩自己去想。   那时候扶游本来就怨恨畏惧秦钩,怎么可能会在养居殿里熟睡?   所以秦钩一靠近,他就醒了。   就算秦钩用手捂着他的耳朵, 但他也能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有些东西,比如“单位”,比如“任务”,再比如“积分”,他听不太懂。不过他听得懂“你和他们一样”,还有“我本来不是这里的人”。   说实话,扶游一直觉得秦钩很不对劲。   他可以随随便便从袖子里拿出奇怪的药片、糖块,还会说些“你们这儿”、“我们那儿”的话。   他的作息格外古怪,他可以两三个晚上都不睡觉,留一个晚上闷头大睡。月圆之夜,他会格外躁动,他会发出呼噜噜的像野兽一般的声音。   他和宫廷、和朝堂格格不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简直像是从山上跑下来,闯进闹事的一匹野狼。   扶游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在宫中,被刘太后监管太久,养成的坏习惯。   他试着纠正秦钩,但是秦钩绝不肯更改。   直到亲口听见秦钩承认:“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扶游这才开始深究秦钩身上的疑点,留意他是从哪里拿出药片和糖块的,在秦钩塞给他巧克力的时候,立即跑掉,把巧克力从嘴里吐出来,仔细观察。   可是他还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一刻钟之后,巧克力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他开始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   扶游一开始猜测是离魂或者夺舍,再后来,他想着那几个词,不由得想要念出来。   单位、积分、任务。   可是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   扶游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一次又一次地被世界意志压制回去。   世界意志对他的惩罚也越来越严重,从一开始简单的不让他出声,到后来像蜜蜂一样蛰他一下,最后还试图把这只不听话的小黄雀的记忆清洗掉。   扶游在石头上刻下那几个词,石头被世界意志碾碎,扶游就把这几个词刻在自己的手臂上。   最后他得偿所愿,从世界意志中挣脱出来,见到了上一级的控制中心。   由此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几千几万个和他所在的世界一样的小世界,几百万几千万个和他一样活在小世界的普通人,像他经历过的无数种喜怒哀乐,都只为了任务者和控制中心服务。   这时候,秦钩猛地抓住他的手:“扶游,不可以,马上退掉,你不可以做这种事情。”   扶游正走神,一个不防备,就被他一把抓住。   他挣扎不脱,只喊道:“松手。”   秦钩死死地拽住他,思索了一下,又问:“你跟他们签了别的什么协议没有?任务是什么?”   扶游正色道:“秦钩,松手!”   秦钩这才回过神,面上阴鸷渐渐褪去,重又变成强装的乖顺模样。   他收回手:“抓疼你了?扶游,我只是很担心你。”“不用。”扶游揉了揉手腕,指了指放在窗台上的巧克力,伸手去够窗扇,语气淡淡的,“我刚开始做任务,还没有太多积分,等过几年攒够了,会还给你的。”   秦钩按住窗扇:“扶游,别闹脾气,是他们骗你了,是不是?你根本不知道控制中心是怎么样的,你又不会做任务,太危险了。”   “我会学的。”扶游再指了指巧克力,“我已经慢慢学会了。”   秦钩定定地看着他,正色道:“不可以,听我的,马上退掉。”   他永远都是这样,命令式的语气,自说自话。   扶游有些不耐烦了,不再说话,拉上窗扇就要把窗户关起来。   秦钩下意识伸手去挡,窗扇直接夹住他的手。   “扶游……”   他用手卡着窗扇,扶游往外推了推,让他把手拿出去,他也不肯。   扶游索性把窗子全部推开:“所以,你想让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秦钩只是看着他,有些紧张:“你想说什么?”   “好。”扶游点点头,“我和控制中心取得联系之后,我问他们,能不能把你给带回去,他们说不行,要等你自己放弃任务。”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只能寄希望于世家,想着大典那天,看能不能像前代文人一样,以死劝你回心转意。”扶游苦笑,“可惜世家没有人等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就在宫里闲逛,闲逛的时候,我走到祭台上去吹风。”   “走到祭台上的时候,控制中心忽然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他们说,我是无数个小世界里,第二个发现控制中心的人,问我有没有意向去控制中心。”   “于是我问他们,去了控制中心,就可以摆脱你吗?”   “他们说可以,于是我同意了。”   “他们又说,我们先前走的剧情,很像‘渣贱’剧本的走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想,我确实很贱。”   秦钩嘴唇颤抖,低声恳求道:“扶游,别这样……”   可是扶游不曾停下,他继续道:“他们又说,‘渣贱’剧本,一般都会以主角一方跳楼、另一方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结束。”   “如果需要跳楼才能结束这场游戏,那就让我来跳吧。”   “于是我对他们说,我现在就可以跳,然后去控制中心报到。如你所见,最后我跳下去了。”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寻死。   小黄雀只有浴火,才能重生。   扶游看着他:“我是自愿的,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摆脱你的办法了。现在我才是这个小世界的任务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   秦钩低声道:“我已经不是秦钩了,我现在是秦栩。要是你不想见到秦钩,我可以把皇帝杀了,你别这样……”   “皇帝只是假的,他是控制中心安排来顶替你皇帝的位置的。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连承认都不愿意承认吗?”   “我……”   沉默良久,秦钩无力地辩白:“扶游,我已经知道错了……”   他面色惨白,试着握住他的手。这回扶游早有防备,往后退了一步。   扶游想了想,又道:“秦钩,我这阵子也试着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从前我总觉得你刚愎自用,其实在控制中心出现之后,我好像稍微能理解一点你的想法了。”   “控制中心之下,有这么多小世界;小世界里,又有这么多普通人。在小世界里,任务者就是绝对的主角,只要主角想,小世界的所有人都会为他铺路。”   “上辈子,我一个人来献诗,不知道可以来驿馆住,连官服都不知道要在哪里领。”   “这辈子,我成了小世界的主角,就有奇遇发生在我身上了。有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充当我的引路人,带我来驿馆,带我去领官服,教我怎么献诗。”   “难怪你极尽自负,难怪我每次不按照你的意愿做事,你就会暴怒,因为你是任务者,是主角。”   “可你从头到尾,就算到了最后,也没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看,对吗?”   秦钩摇头,低声道:“我没有这样想……”   好吧,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从头到尾,尽管扶游在他面前哭过笑过,有自己的情绪,更有自己的意志,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   因为他希望扶游能乖一点,像宠物一样。   直到扶游死在他面前,他才恍然惊觉,原来扶游也是一个人。   扶游最后问他:“控制中心给我看的任务者守则里面有讲到,你不会没有看过,那上面说,小世界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你难道没有看到吗?”   秦钩不能回答,他站在原地,垂着头,无从辩白。   不止是扶游,这里的所有人,秦钩都没把他们当人看过。   只是换个名字就可以替换的小角色。   扶游也一样。   秦钩试图辩解:“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是后来……我喜欢你了,我会改的,我已经知道你是活生生的人了,我会改的。”   扶游叹了口气:“你不用为此感到抱歉,也不必这样‘深情’。”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很累了,我不想陪你再演一次‘渣贱’故事了。”   他伸出手,要把窗户关起来:“我要休息了,西南王请回去吧。”   这回秦钩没有再阻拦,他只是呆呆地站着。   窗扇在他面前合上,轻轻一声响。   秦钩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扶游消失在他面前。   *   天气冷,扶游简单洗漱好,就准备上床睡觉。   他裹好被子,拿出还没看的《反派暴戾流——中控总积分第一速通世界全分析》,翻开第一页。   总积分第一就是秦钩,他在控制中心没名字,别人要不喊他“总积分第一”,要不就喊他“那位”,再要不就直接喊他“他”。   这是别人整理秦钩从前做过的几十个小世界任务的分析综合。   作为后辈,扶游已经看完了《主角稳步流》、《圣父献祭流》等十多本教材,这是最后一本。   虽然他真的很讨厌秦钩,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方面,秦钩确实很厉害。   值得参考,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算了,扶游只拿起书一秒钟,就膈应地放下了。   不差这一本,懒得看。   他抱着手,靠在枕头上,正走神。   没多久,控制中心又给他发了信件。   他们对新人总是格外照顾,对秦钩这种老人就放任自流。当然他们也不敢管秦钩,怕被秦钩反手砸得稀巴烂,他们只能来烦扶游。   “扶游,控制中心这边检测到他靠近你了,你需要帮助吗?”   扶游捂着脸,闷闷道:“不用了,人应该已经走了。”   “嗯,那就好,他脾气不是很好,你多担待。”   扶游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控制中心又一次劝他:“说真的,我们给你捏的那个假皇帝,真的挺不错的,你考虑一下吧。”   扶游却淡淡道:“你们是故意的。”   “诶,扶游,怎么这么说话呢?”   “我是很讨厌他,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但你们也是故意的,你们故意弄了一个和秦钩一模一样的假皇帝,想让我跟假皇帝在一起,好让他生气。”扶游盖着被子的双脚晃了晃,“但我做任务者,就是为了自由,为了不再受人摆布。”   很明显的拒绝意思了。   控制中心没有回复,单方面切断了对话。   扶游揉了揉眼睛,吹了蜡烛,准备睡觉。   阴云散开,明月皎洁,一个伫立的黑影冷不丁出现在窗外。   扶游被吓了一跳,抱着被子就坐了起来。   外面的人似乎是知道自己吓到他了,默默地走掉了。   黑影消失了。   扶游松了口气,想了想,倒回去继续睡觉。   今天献诗献了一天,扶游也累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窗外,其实秦钩没走,他抱着腿,低着头,缩在窗户下面。   从前他对扶游做过的错事,开始一点一点地报应在他身上了。   许久之前,扶游也是这样求他的,扶游跪着求他,穿戴着女子的钗裙求他,哭着求他。   在他没把这些事情还清之前,天公绝不可能给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隔着墙,他仿佛能听见扶游匀长的呼吸声。   他只是想离扶游近一点,他会很安静的。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秦狗的小可爱,马上复习第12章 !   感谢在2021-10-28 16:18:10~2021-10-29 17:0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第十三只猫 106瓶;但求一睡君莫笑 20瓶;顾明月呀 10瓶;吹影、一叶舟、Isak、繁星闪闪闪 5瓶;东又又又又 2瓶;守护星、暮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摸头   26   翌日一早, 扶游披上官服,遵照太后懿旨,又一次进宫献诗。   他提着书箱, 推门出去,太后派来的人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扶游上了马车,蹲在窗外的秦钩才惊醒过来, 他在外面蹲了一夜, 竟然也没冻坏,匆忙追出去, 马车已经走远了。   马车直接进了宫门,在养居殿前停下。   扶游背着书箱,走下马车。   皇帝“秦钩”早早地就在门前等着,看见扶游来了, 便站起身, 朝他这里走了一步:“扶游!”   随后他想起扶游好像不喜欢他靠近, 便硬生生压制住本能,站住了。   扶游向他行了礼, 走进殿里,坐下献诗。   “秦钩”乖巧坐着, 抱着软枕,看着扶游。   对着这样一张脸,扶游总是有些难以平静。   可该做的献诗任务还是要做的。   扶游捏着竹简,指尖发白, 继续唱诗。   而“秦钩”则盯着他, 心里暗自庆幸,扶游没有发现他把床榻朝外面挪近了一步,一天天慢慢地挪, 他很快就可以和扶游坐在一起了。   他为自己的智慧感到得意,不自觉又往扶游那边挪。   扶游低着头看竹简,也没有注意到“秦钩”抱着枕头,正一点一点地朝他这边靠近。   扶游挑好一首诗,抬起头,“秦钩”已经到了眼前,凑近了看他。   扶游被他吓了一跳,“秦钩”连忙退回去。   “扶游,对不起。”他蹲在扶游面前,“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扶游顿了一下,留意到旁边的侍从。   这个侍从有些面生,而且也不在外面侍奉,站定了似的,就站在里面。   扶游明白,这是刘太后安排的人,她疑心自己与陛下、西南王有牵扯,所以派人来看着自己献诗。   扶游收回目光,看向皇帝“秦钩”:“陛下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好。”“秦钩”面露喜色,在扶游面前盘腿坐下,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扶游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然后开始献诗。   “秦钩”只是喜欢扶游,又不是真的喜欢听诗,他就这样看着扶游,像是摇着无形的尾巴。扶游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拿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   最后他把任务积分列表调出来,摆在自己眼前,挡住“秦钩”的脸。   对着不断上涨的任务积分唱诗,这样感觉好多了。   与此同时,回去重新洗漱、换了衣服的西南王,又一次来到了养居殿外。   他又一次蹲在养居殿门外,偷听扶游唱诗。   可是这回,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扶游不是唱给你听的,他不是唱给你听的,你是只见不得光的小狗,你在偷窃扶游的诗句。”   *   这天扶游留在宫里用了午饭。   太后还特意送了饭菜过来。   皇帝“秦钩”乖乖地坐在他面前,给扶游夹菜:“扶游,多吃一点。”   扶游道了声谢,然后低头吃菜。   他正在努力把皇帝和秦钩分开。   这个皇帝是无辜的,他是假的。   吃过午饭,扶游被人带去偏殿歇息,过一会儿再去正殿献诗。   好巧不巧,他去的偏殿,正好就是上辈子他待的那个偏殿。   扶游不自在地捏着书箱带子,宫人看出他有些紧张,便问:“扶公子是不是觉得这个房间不好?要不要换一个?”   扶游不想麻烦他们,便摆了摆手:“不用了,这里就很好。”   只是睡一个中午而已,他没有那么娇气,也没有那么“多愁善感”。   已经过去了,他想试着用平常心看待那些事情。   宫人离开之后,扶游走进偏殿,把书箱放下,简单洗漱一下,换了衣裳,就爬到床上去睡觉。   只是那些事情,不是他想要用平常心看待,就可以做到的。   他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从前的事情。熟悉的宫殿与装饰,会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三年。   孤立无援的三年。   扶游闭着眼睛,宽慰自己没关系,只是睡一会儿。   可是他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不到一刻钟,就被噩梦惊醒。   才从梦里逃出来,他一睁开眼睛,就和床边的秦钩撞上目光。   秦钩正跪在地上,小心地扣着他的手,看着他。   扶游被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坐起来,扬手要把他推开:“你在干嘛?”   只是他才从噩梦中醒来,也没打准,指尖只是从秦钩的侧脸划过。   秦钩丝毫不恼,反倒捂着被他打过的地方,把另半边脸也凑过去,方便他打。   他倒是委屈:“扶游,我想见你,我忍不住。”   “我不想见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出去。”   “我不出去,那个冒牌货都能和你在一起待一上午,还能和你一起吃饭,我只是想见你。”   “你和他不一样。”   秦钩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就传来了皇帝的轻唤:“扶游?扶游?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扶游看向秦钩:“西南王,你想害死我吗?太后已经在疑心我了。”   秦钩缩回去:“我知道了,我会躲起来的。”   他站起身,看了看四周,找了个木柜子,拉开门,在皇帝进来之前,躲进去了。   一条缝隙,透着亮光,照在他面上。   没多久,皇帝就兴冲冲地进来了。   “扶游……”他跑进来,看见扶游已经起来了,“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不是陛下的原因,是小臣做了个噩梦,被惊醒了。”   “噩梦?有多可怕?”   扶游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柜子那边:“很可怕,像一张网。”   秦钩感觉到扶游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秦钩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就是这个噩梦。   扶游掀开被子,穿上鞋,下了地:“到献诗的时辰了吗?小臣收拾一下,马上献诗。”   皇帝却道:“不……不用着急,我让他们准备了点心,等一下还可以去马苑玩。”   “小臣多谢陛下隆恩。”扶游笑了笑,拎起挂在一边的官服,抖了抖,举起手要给自己套上。   他举起手的时候,皇帝忽然走到他身边,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扶游愣了一下,“秦钩”做完这个动作,立即退后。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靠近,但是我又很想要摸摸头。”   躲在柜子里的秦钩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他同样想,他怎么会不想要摸摸头?   这是全天下的小狗都会喜欢的动作。   *   这天下午,扶游没有继续献诗,而是陪着皇帝去了马苑。   “秦钩”会骑马,同扶游赛了一场。   侍从们都暗示扶游要让着点陛下,最后却是“秦钩”让着他。   临别的时候,“秦钩”又低下头,站到扶游面前。   扶游假意不知道他的意思,行礼告退。   最后是“秦钩”自己蹲下来,凑到他的手边,让他摸摸自己的脑袋。   做完这件事情,“秦钩”就站起来跑了,怕扶游生气,跑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回头:“扶游,你明天还要再过来。”   扶游有些无奈,只能背了书箱出宫。   他走出去的时候,秦钩就站在马苑外边。   他一走,就有侍从回到太后的长乐宫回禀。   “陛下与扶公子相处,并无异常。属下以为,或许是扶公子颇合陛下的眼缘。”   刘太后点点头:“拿点东西给扶游,明天让他再来。”   “是。”   *   冬天天黑得早,扶游出宫的时候,宫人给了他一个小灯笼。   路上没什么人,他一个人,提着灯笼,踩着雪,慢慢地往前走。   走了没多久,他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脚步声轻轻的,跟着他的脚步。   扶游知道是谁,却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   秦钩远远地跟着他,看见他加快脚步,自己也跟着加快速度。   走在前面的扶游转过一个拐角,进了另一条街巷。   秦钩连忙跟上。   扶游又转了几圈,没能把他甩掉。最后转念一想,反正秦钩已经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了,再不会有比这更差的事情了。   于是他回过头。   秦钩赶忙躲到旁边。   扶游冷冷地喊了一声:“秦钩,我知道是你,别跟着我。”   他说完这话,就握紧灯笼,准备回去。   秦钩又一次跟上去,好像听不懂话。   扶游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实在是烦透了,转过头看了看四周,从地上捡了根棍子,狠狠地丢到他面前。   “别跟着我!”   扶游不想跟他纠缠,在他再一次跟上来的时候,转过头正色道:“你别跟着我了,昨天晚上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想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秦钩点点头:“嗯,重新开始,扶游,我和你重新开始。”   “我自己重新开始。”扶游道,“我只是想好好献诗,但是你一直在妨碍我,我不想跟西南王有牵连了,太后已经在怀疑我了。”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了重话:“秦钩,你让我觉得很麻烦。”   扶游走了,秦钩没有再跟上去。   小狗沮丧了一秒,小狗又摇着尾巴跟上去了。   *   扶游回到驿馆,太后的赏赐已经先他一步到了。   他拜谢之后,就回了房间。   可是窗户那边又传来了响动。   扶游不想理会,没一会儿,窗扇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扶游……”秦钩站在外面,“我是伪装好了才过来的,没有被太后的人发现,不会给你添麻烦了,我想见你。”   扶游回头,只见他穿着夜行衣,披着一身大黑斗篷。   扶游上前,伸出手要把窗扇给拉上,秦钩就抢先一步,把一根棍子塞到他手里。   “你打我吧,这是你刚刚打我的那根。”秦钩低声道,“之前我把你当成小黄雀,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一直把我当成小狗。我也是一只小狗,不要去摸那个冒牌的了,你摸摸我吧。”   还是典型的秦钩逻辑,他们这样就扯平了。   扶游断然拒绝:“我没有你这样的癖好。”   秦钩抓起他的手,让他像中午一样,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这种感觉可不太好,扶游赶忙收回手,秦钩却笑了一下,把另半边脸也凑到他面前。   扶游哽了一下,想了想,最后把木棍丢了出去。   窗户后面是驿馆的后院,荒芜空旷。   秦钩不解。   “去捡回来。”扶游道,“你不是小狗吗?去把东西捡回来。”   “好,知道了。”秦钩反应过来,转身跑着去了。   他走远了,扶游立即关上窗户,背上书箱,准备出去走走。   *   皇都东边是市集,入了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扶游买了点笔墨,又买了点吃的,准备带回去给那个总帮自己的老人家。   但他现在还不能回去,秦钩肯定还没走。   他要等晚一些再回去。秦钩现在是西南王,手上没什么权力,更不能派人来找他,市集人多,扶游不担心他会出来找到自己。   他就这样在街上闲逛,经过一处花楼,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清秀的小倌抱着琴站在高台上,一身素衣,察觉到扶游在看自己,便朝他笑了一下。   扶游蹙眉:“怀玉?”   他想起来了,上辈子怀玉自己说过的,他先前在花楼做小倌。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到台上,抓住怀玉的手腕:“各位客官,这位便是我们花意浓的怀玉公子,诸位都是看着他修得这一手好琴好曲的,正好今晚,怀玉公子也满十六了,按着咱们花意浓的规矩,他也是可以……”   扶游隐约听见这些话,心中一惊。   他连忙跑进花楼里,只听见最后一句:“请诸位出价。”   站在台上的怀玉原本低着头笑着,他的余光却忽然看见有衣摆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知道,是那个穿淡青官服的小官进来了。   做官的,应该不会缺钱,而且模样也不错,不像其他人,应该脾气也好,在他手上不会吃太多苦头。   这样想着,怀玉就抬起头,看向扶游,想要再给他一点暗示。   可是扶游却没看他,他眼看着底下一个又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举起木牌喊价,甚至还有几个人一起喊价的。   扶游急得迅速把自己的书箱翻过来,数数自己身上带了多少钱。   还好,刚才太后赏赐了他一些东西。   扶游转过身,从小二手里拿了一个木牌,高高地举起来:“我出……一个金冠!”   他说着,便从书箱里把太后赏给他的金冠拿出来。   众人自叹弗如,都放下了木牌,扶游身边的人还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小郎君,不值得,这个怀玉不是上上品,就是个贱种,不值得。”   扶游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别这样说,我觉得很值得。”   正说着话,怀玉就抱着琴,走到了他面前,款款行礼:“今晚我归这位公子了。”   扶游把金冠给他:“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别接待别人,明天我再来。”   怀玉愣了一下,在扶游转身要走的时候,淡淡道:“公子若是就这样走了,恐怕接不接客,也由不得我了。”   扶游回过头:“啊?”   怀玉伸出一只手,挽住他的衣袖,带着他上了楼。   扶游跟着他回了房间,怀玉将琴放下,扶游推开窗子,看了看花楼周边的环境。   身处闹市,很隐蔽,秦钩肯定找不到他,在这里住一晚上也不是不可以。   忽然,铮的一声琴弦颤动,教他回过神。   扶游关上窗户,回头道:“你不用害怕,我没有那个意思。”   怀玉笑着道:“来这儿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没那个意思。”   “……”扶游想了想,问道,“你今年十六了?”   “今日刚满。”   扶游从书箱里拿出自己的户籍竹简,递到他面前,“我比你还小一岁。”   怀玉笑着接过竹简,分明不信:“公子是做官的人,只是长得年轻罢了,怎么会……”   在看到上面小字的时候,他愣住了。   ——扶游,文公二十三年生,越瓯云溪人。   扶游笑着把竹简拿回来:“这下你该信了?”他想了想:“我只是看你有缘,正好身上又有闲钱,不忍心看你被那群人欺负,你就当是上辈子你帮了我,我这回来救你吧。”   他放下书箱,在小榻上坐下,抓来一个枕头抱住:“我本来打算救了你就走的,不过你说要我留在这里,那我就先留在这里好了。”   怀玉顿了顿,正色道:“我不值一个金发冠。”   “但是我身上除了那个,只剩下一点碎银子了。” 扶游有些不好意思,“我刚才还觉得可能会不够。”   怀玉定定道:“我不值。”   “可是我在外面采诗的时候,他们都说,有人要用一千两黄金才能给一个花魁赎身呢。”   “我不是花魁。”   “我知道,但是都已经给你了,你就拿着吧。”扶游在榻上倒下,“我今晚要在你这里待一晚上了,你睡里面的床,可以吗?”   怀玉犹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让我做点什么吧,否则这个发冠我拿着不安心。”   他倒不是不安心,他就是怕扶游反悔,到时候再把东西给要回去。   “嗯……”扶游想了想,把自己的书箱拽过来,从里面挑了几支竹简,“那你就唱歌吧,这几天总是我给别人唱歌,还没人给我唱过歌呢。”   怀玉接过竹简,走回案前抚琴。   扶游趴在小榻上,昏昏欲睡。   原来听人唱歌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情,扶游迷迷糊糊地想,难怪秦钩这么喜欢听别人唱歌。   怀玉把竹简上的词儿唱了三遍,他实在是不太会这种清新淡雅的诗句,唱起来不伦不类的。   可是扶游已经睡着了。   怀玉拿着竹简,走到他面前,推了他两下,唤了一声:“扶公子?”   怀玉在他面前蹲下,拿过被子给他盖上,用竹简碰了碰他的额头与鼻尖,又戳了戳他的手心。   这个扶游生得好看,比他这个做小倌的还好看。说话也好听,温温和和的,带着南边人的软糯。   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帮他呢?还说他值一个金发冠。   他明明不值的,等他长大一些,缺钱了,大约就要后悔了。   怀玉抿了抿唇角,把竹简整齐地放回书箱里。   不管怎么样,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小采诗官是对他最好的那个,他要牢牢抓住他,讨好他,就算不能让他帮忙赎身,也起码可以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怀玉下定决心,他本来就不是良善之辈,他生在这样的地方,当然要多为自己做打算。   忽然,嘭地一声响,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门扇撞在墙上,嘭的一声巨响。   怀玉反应快,知道是有人来闹事了,而来这里闹事的,不是正房就是父母。   而他能依靠的,就只有——   隔着被子,怀玉一把抱住扶游,一眨眼睛你,就红了眼眶,娇娇弱弱地唤了一声:“扶小郎君……”   扶游迷迷糊糊地醒来,带着没睡醒的鼻音:“嗯?怎么了?”   秦钩就站在门前,怒气冲冲,又可怜兮兮,手上还拿着那根棍子。   作者有话要说:无奖竞猜:秦狗是怎么找过来的! 第27章 强硬   27   怀玉娇弱, 惹人怜惜。   秦钩可怜兮兮……   有点造作。   他本来就做不来这样的姿态。   扶游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对秦钩道:“出去。”   秦钩捏紧手里的棍子, 走上前。   怀玉躲到扶游身后:“扶小郎君,他不会是要打我吧?”   看扶游对这人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扶游和他的关系并不好。   他们的关系不好, 怀玉自然高兴,他躲在扶游身后, 勾起唇角笑了笑。   秦钩磨了磨后槽牙,强硬地压制住想动手的情绪,走上前,把棍子递到扶游面前。   “我捡回来了。”   “嗯。”扶游接过棍子, “你可以出去了。”   秦钩却站着没动, 反倒对怀玉道:“你可以出去了。”   像是扶游的传声筒。   怀玉愣了一下, 看向扶游。   扶游想了想,也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便道:“算了,你先出去吧, 我和他说两句话,跟外面的人说,我不让你再接其他客人,要钱来跟我拿。”   怀玉下了榻, 拢了拢衣袖, 施施然朝他行了个礼:“是。”   怀玉走后,扶游抹了把脸,抬头看向秦钩。   他睡眼惺忪, 显然不是很想理会秦钩,被不喜欢的,甚至讨厌的人纠缠好几天,怎么会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扶游语气平淡:“怎么了?”   秦钩捏了捏拳头,低声试探道:“是你自己说的,小狗要把棍子捡回来,我捡回来了,所以我现在是你的小狗。”   “秦钩,你别装傻,你知道我是故意支开你的。”扶游顿了顿,“你怎么找过来的?”   “小狗会闻味道。这是你对我的考验,我已经通过考验了,我已经是你的小狗了,对吗?”   “……”扶游一时语塞,“我没这样说过。”   秦钩又问他:“扶游,可以回去了吗?我的马车就在下面等。”   “回哪里去?”   “回驿馆。”   “为什么要回去?我不能在这里住一晚上吗?”   “不可以。”   “为什么?”   “这里脏。”   扶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秦钩定定道:“这里脏,你不能待在这种地方。”   “怀玉这里不脏,我刚刚在这里睡了一觉,很舒服。”   一听这话,秦钩这只小狗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勃然大怒,撕掉狗皮的伪装,露出头狼尖利的獠牙与利爪。   他一把抓住扶游的手腕,直接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一只手把自己身上的黑狗皮——披风解下来给他披上。   秦钩一手按着他,另一只手给他系上披风系带,又给他戴上兜帽。   “秦钩,你又开始了是不是?你的破毛病是不是一点都没改?你这样还装什么小狗?”   秦钩动作不停,扶游奋力挣扎,混乱之中,打了秦钩好几下,还有一巴掌直接拍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扶游站在榻上,还举着手,秦钩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扭了扭脖子,活动一下筋骨,然后抬起头。   “别乱动,外面风大,穿好衣服。”他偏过头,“这边也打一下。”   扶游被他气笑了:“你又假装听不懂我说话了。”   “嗯。”秦钩理所当然,“小狗听不懂人说话。”   “你还非要说自己是小狗是吗?”扶游试着推开他,连脚都用上了,“你别动我,你去当小狗,去外面守着门,小狗不准进房间。”   秦钩点头:“小狗会守门的,但是不能在这里,你不能留在这种地方。等回去了我就给你守门,不进房间。你要住驿馆,还是去住客店?”   扶游一通挣扎,一抬手,把秦钩给他系上的披风又扯掉了。   他是直接拽着披风扯的,系带勒在脖子上,扯出一道红痕。   秦钩很是紧张,按住他的肩膀,要看看他脖子上的伤痕。   可是扶游把披风往他头上一兜,就像给他套了个麻袋,扶游趁机打了他两下。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还是一定要犯老毛病?我们现在没关系了,我今晚就住在这里,我和怀玉一起。”   秦钩把披风从头上摘下来,抖了抖,又要给他披上:“因为我拿那个小倌气过你,所以你也要气我,对吗?”   “与你无关。”扶游正色道,“怀玉和我是朋友,路过这里,看见他落难,就搭了把手。你不用把自己看得太重。”   “那个小倌……”   “你放尊重点,这个小倌,那个小倌,他有名字,他是我朋友,他叫怀玉。”扶游顿了顿,“秦钩,你一点都没改。”   秦钩顿了顿,气势低了下去:“我已经改了,我对你已经……”   好吧,他对其他人还是那个模样,他只是对扶游……   好吧,或许他对扶游也还是像以前一样独断专行。   可是他……他只是受不了扶游在这种地方。   其他的他都可以听扶游的,只有一点,扶游不能在这种地方。   可是扶游不肯走,就为了那个小倌……那个怀玉。   再这样喊,扶游又要生气了。   秦钩忽然想到了什么,眸色一暗,问道:“扶游,你是不是改喜欢那个怀玉了?”   扶游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扶游实在是不知道秦钩的脑子是怎么样的,他总是自以为是,自说自话。   果不其然,秦钩又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秦钩厉声道:“你不能喜欢那个怀玉。”   扶游抱着手不语,秦钩怒火中烧,又加了一句:“你要敢喜欢他,我就把他给宰了。”   “你敢?”扶游看着他,“为什么你觉得我非要喜欢一个人?我谁都不喜欢……”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这句话可太熟悉了,秦钩从前常说的。   扶游先反应过来,笑了一下,刻意反问道:“秦钩,不行吗?现在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任务者,我谁都不喜欢,不行吗?像你一样,不行吗?”   秦钩低低地应了几声:“行,行……”   行就怪了。   秦钩迅速抖落开披风,把扶游给裹起来,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把人给扛到了肩上。   扶游绝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下意识惊呼一声,然后整个人就悬空了。   他吓坏了,使劲拍着秦钩的肩背,秦钩按着他,帮他扯了一下兜帽,盖住脸,然后扛着他往外走。   走到门前,秦钩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向回。   他弯下腰,拎起扶游的书箱,挂在自己肩上,最后提起扶游的鞋子,踢开房门。   怀玉还等在外面,看见这样的场景,下意识往边上退了一步。   秦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滚远点。”   他扛着扶游,从花楼后院出去,秦钩的属下们已经备好了马车在外面等着,见他出来了,便抱拳行礼。   他在刘氏姊弟的眼皮子底下,比上次更快地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   秦钩把扶游送进马车里,自己也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驶动,秦钩拿着扶游的鞋子,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握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给他穿鞋。   “咚”的一声巨响。   扶游踹了他一脚。   秦钩面色一沉,动作也顿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重新抓住扶游的脚,扶游就自己把鞋给拿回来了。   他自己拽着鞋子,套在脚上:“秦钩,你是一点都没改啊。”   秦钩刻意缓和了神色:“你就听我这一回,好不好?其他的我都听你的。花楼里面脏,你不能在花楼里待着。我们现在回驿馆,把你送回去了,我就给你守门。”   扶游没有理他:“我要回去。”   “不可以。”   “只要不在花楼里,我做什么都可以?”   秦钩点头:“是。”   “好。”扶游拿过自己的书箱,从里面挑了个竹简,然后掀开马车帘子,对外面秦钩的属下道,“麻烦你,拿着这个竹简,去方才的那个花楼,找一位怀玉公子,跟他说,我住在城西边安宁坊的驿馆里,请他带着琴过来找我,我留他过夜。”   属下犹豫地看向秦钩,不知道该不该接。   扶游也看向秦钩:“是你自己说的。”   秦钩一把将竹简夺回来,厉声道:“不许去!”   扶游就知道是这样,他放下帘子,嘲讽地笑了笑:“秦钩,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心的。”   他往边上挪了挪,靠在角落里:“你只是做做样子,你根本没改。”   他看了一眼秦钩,瞧见他铁青的脸色,继续道:“你和以前一模一样,你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对吗?”   “你还觉得是我在闹,你要哄我。我没有跟你闹,我一点都不想跟你闹,要是可以,我希望永远不用见到你。”   扶游一向伶牙俐齿,平时和气惯了,发起脾气来,才是真要人命。   “我改了。”秦钩沉默半晌,最后只憋出一句,“我真的改了。”   “嗯,感觉到了。”扶游淡淡地接话,“越改越烂。”   秦钩哽了一下,扶游偏过头,掀开另一边的帘子看了看,确定马车是真的回驿馆的。   等回了驿馆,他再想办法让人去找怀玉好了。至少他付了一个金冠,花楼里的人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沉默良久,秦钩就那样单膝跪在他面前,悄悄地挪上前,低着头,把脑袋凑到扶游的手边。   他才蹭了一下,扶游就立即收回手。   秦钩试着靠过去,扶游最后把两只手都拢在衣袖里了,也不看他。   秦钩问:“为什么那个假冒的就可以?”   扶游道:“他是个傻子。”   “那个怀玉也可以。”   “你觉得呢?”扶游终于转头看他,“我觉得他有可能是我的救命恩人,‘投桃报李’任务,你觉得怎么样?”   这也是秦钩对他说过的话,秦钩说晏拂云救过他,为了做任务,所以他要立晏拂云做皇后。   秦钩被他这样噎了一下,不再问了。   他坐在扶游脚边,一言不发。   终于到了驿馆,扶游背着书箱下了马车。   回到房间,扶游点起蜡烛,回过头:“你不是要在外面守着门吗?进来干什么?”   秦钩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门外。   *   翌日一早,扶游又要进宫献诗。   因为秦钩的缘故,扶游难免对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皇帝有点冷淡。   “秦钩”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扶游,我做错了什么?”   “陛下不会有错。”扶游淡淡地应了一句,然后拿出竹简,准备献诗。   “秦钩”坐在他身边,乖乖巧巧地听他唱诗。   他这样,扶游忽然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原本是不该迁怒他的,毕竟他什么也不懂,被控制中心创造出来,就为了弥补一个世界的漏洞。   扶游抬起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秦钩”低着头,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扶游有些奇怪,抬头看他。   很快的,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他怎么会变得和秦钩一模一样?理所当然地以为、只要任务者做出动作,周边人或事就一定要做出回应。   他不应该这样想。   扶游红了脸颊,看着他,认真道:“对不起,我只是今天有一点烦,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   “秦钩”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又不是真傻。”   他目光清明,只是一瞬,很快就偏过头,避开扶游的目光。   然而,这一天,“西南王”也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就来了养居殿,蹲在外面听采诗官唱诗。   他就在正门口蹲着,里面有什么动静,他立刻就能知道。   再加上他是个疯子,太后也没说他什么,没有人敢管他。   临近傍晚,扶游要出宫了,秦钩也在外面做好了准备,备好了马车和点心,准备迎接他。   扶游也很烦恼。   皇帝抱着枕头,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他紧蹙的眉头。   “扶游,我带你从后殿出去,好不好?”   扶游抬头看他,“秦钩”笑了笑:“不要难过,我生来就是让你高兴的。”   扶游晃了晃神,应了一声:“嗯。”   他站起身,提起书箱,跟着“秦钩”去了后殿。   扶游已经被皇帝送出宫门了,秦钩还在养居殿门口等着。   他不敢进去了。   昨天晚上,扶游很生气。   他要是再进去,扶游会更生气的。   可他只是不想让扶游待在花楼里,花楼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个小倌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知道扶游很好,正是因为扶游很好,他才会喜欢扶游。   可他单知道扶游很好,却不知道别人也看得出扶游的好,别人都会喜欢扶游。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认错了,他都给扶游当小狗了,扶游为什么还是不肯和他重新开始?   秦钩想不明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秦钩好几次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每次都不敢。   直到天全黑了,秦钩才察觉过来不对。   他从来英明睿智,偏偏在扶游的事情上犯糊涂,连着栽跟头。   秦钩站起身,推开殿门。   皇帝正坐在地上,手里捏着两个小木槌,叮叮当当地敲着编钟。   再没有别人。   秦钩问:“扶游呢?”   皇帝一言不发。   秦钩明白过来,转身大步离开。   *   扶游回到驿馆,收拾好东西,把隔壁那个帮过他许多的老人家带上,准备另找个地方住。   “唉哟,到了没有?这天气冻得很。”   扶游扶着他:“马上,马上,到了!”   老人家抬头望着挂满彩绸宫灯的花楼:“……这可使不得啊。”   他说着就要抬脚往里走,扶游连忙拉住他:“不是这家,是隔壁。”   两个人进了一家客店,进去的时候,老人家还不住地回头朝花楼张望。   扶游按住他:“您稍微正经一点吧。”   其实扶游老早就想从驿馆里搬出来了,驿馆那边的条件不是很好,住过的人无数,墙是漏的,窗是破的,被褥都是潮潮的。   只是刚来的时候没什么钱,住不起更好的地方。   这几天他进宫献诗,拿了些赏赐,就盘算着要出来住。   这位老人家帮过他不少,扶游不能放下他不管,就把他也带上了。   马上就到大雪的时候了,天气会越来越冷的。   而且这家客店有两层楼,住在三楼,不会有人爬窗户。   扶游要了两间客房,先付了住到过年的银钱。   等安顿好老人家,扶游便去了隔壁花楼。   昨天夜里,扶游在天香楼一掷千金,为怀玉砸了一个金冠,楼里人都知道了。   今天倒好,他一来,楼里人全都笑着跑着迎了上来,想着要是能入了他的眼,再得一个金冠。   扶游被围堵在中间,手足无措,无助得很。   他一抬头,看见怀玉站在楼上走廊处,连忙朝怀玉招了招手。   怀玉笑了笑,气势汹汹地冲下楼梯,把“狂蜂浪蝶”全部推开:“滚滚滚!不许跟我抢,有本事自己找一个去。”   人群里有人道:“怀玉,你急什么?抢得到也是我们的本事,你这也太霸道了。”   怀玉叉腰,大有和他们对骂的架势:“关你屁事!你抢得到吗?凭你那个鸡爪子弹琴?哧,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和我同一年学琴,学得跟鸡爪风一模一样,扶小郎君最爱听我弹琴,你会吗?你会吗?”   他抱住扶游的手臂,脸颊贴着他的头发——怀玉比他还高一些来着,站起来没办法靠着肩膀,就只能靠着。   他软下语气:“扶小郎君,可算是想起我了,都好几天没来了,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这是花楼里的人常说的话。   扶游有点别扭,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肩膀,把他推远一点,轻声道:“你不要这样,怪怪的。”   “是。”怀玉直起身子,瞧见他薄红的脸颊,“你害什么羞?你又不是小倌。”   扶游用手背碰了碰脸颊,又问他:“你可以出门吗?”   “怎么了?”上了楼,到了房间门前,怀玉推开房门,“有聚会,要带我出去唱小曲?”   “不是。”扶游想了想,问道,“你想出去玩吗?”   怀玉背对着他,整理挂在衣桁上的衣裳:“倒是可以出去,你现在是我们楼里的香馍馍,你有要求肯定照办。不就是出去住嘛?我收拾一下。”   “好。”   扶游坐在案前,撑着头等他。   来了皇都好几天,被秦钩缠着,也没有出去玩过。   他自己一个人也没意思,正好怀玉来了。   扶游这样想着,怀玉又问他:“小郎君,昨天晚上那位,是你的元配?”   “不是。”扶游道,“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可一直缠着你呢。”怀玉笃定道,“他爱你啊。”   上辈子怀玉也是这样说的。   扶游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或许秦钩真的爱他,但是秦钩整个人就像是一片只有荆棘和砾石的荒原,只要小黄雀飞进去,他就掀起一阵狂风,卷起沙土,直到将小黄雀绞死为止。   扶游确实没有什么力气再和他抗争了,那就干脆不要管他好了。   扶游又出了一会儿神,怀玉忽然问:“小郎君,我穿哪件衣裳好?帮我挑一挑。”   扶游回过头,看了一眼。   “……你每天都穿纱的吗?你不会冻吗?”   “我只有这样的衣裳。”怀玉抛起一件纱衣,盖在脸上,“你不喜欢吗?”   扶游诚实道:“不喜欢。”   他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要穿这样的衣裳,不要用这样的腔调,我会帮你赎身的。”   怀玉愣了一下,纱衣落到地上:“你这个人好得不像是人,像来救我的小神仙。”   *   秦钩找到扶游的时候,扶游正和怀玉在外面逛街。   灯火如昼,街市熙攘。   他们在布摊子前面,扶游在啃鸡腿,怀玉抱着两匹布,往身上比划。   “这个怎么样?这个怎么样?这个有点老。”   扶游点头或者摇头,发表自己的意见。   秦钩大步上前,可是没等他靠近,怀玉放下那两匹布:“那还是算了吧,有点难看。”   布匹后边,怀玉身上穿着的,是扶游的衣裳。   秦钩觉得自己要疯了。荒原狂风卷起砂石,这次要绞死的,不是扶游,而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录下来,在秦狗面前反复播放   感谢在2021-10-29 17:42:52~2021-10-31 17:4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会吃鸡 2个;阿泽、、北极圈土著、太太、5595346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宁凌 54瓶;橘酸桔甜 30瓶;夜雨寄北 20瓶;小羊不在线、 半冷情歌 10瓶;看开 7瓶;二十无梦 5瓶;提灯挽月 4瓶;不紧不慢 3瓶;兰舟子、jzd. 2瓶;言情男配专用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发誓   28   正当此时, 怀玉也看见了秦钩。   看见秦钩在灯火映照下愤怒到扭曲的脸。   怀玉看了一眼扶游,扶游已经说过了,这不是他的元配, 这个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没有关系,那就是这人一直纠缠扶游了。   这时扶游背对着他,正专心啃鸡腿, 还没有发现这个人又来了。   怀玉笑了一下, 拿起一匹布,放到扶游面前, 给他比了比:“你穿这个颜色怎么样?”   扶游赶忙举起手,小心不把鸡腿蹭在上面。   怀玉笑着道:“我给你做一身衣裳怎么样?”   扶游迷惑:“噢?像你柜子里的那些纱衣一样吗?”   “……不是。”   “那你会吗?”   “……不会。”   “……”   怀玉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振作起来,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你这个小馋猫, 吃个鸡腿也能吃到脸上。”   “啊?”扶游往后退了一步, 躲开他的手, 自己摸摸嘴角,“有吗?”   这个不开窍的小东西, 明明才只小了一岁,结果却什么都不懂。   怀玉上前, 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我们去那边看看,那边的扇面好漂亮。”   扶游小声道:“可是现在是冬天耶。”   “……”怀玉转头看他,“你就一定要跟我抬杠是吗?”   扶游也看着他:“不是,但是你忽然变得很奇怪。”   怀玉咬着牙, 恨铁不成钢道:“你的那个元配在后面。”   扶游下意识要回头看看, 怀玉掐了他一下:“别回头。”   “噢。”扶游又转回头。   “他不会就这样一直跟着你吧?”   扶游点点头:“嗯。”   “那你就这样让他一直跟着?”   “我赶不走他。”   “你怎么赶他的?”   “让他别跟着我。”   怀玉疑惑:“就这样?”   扶游正色道:“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讲了很多次。”   “他爱你啊,你这样怎么有用?”   “那应该怎么办?”该不会又要跳湖吧?扶游吸了吸鼻子, 要再来一次,他不一定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你马上爱上另一个人,让他死心,让他滚。”   “可是我现在还没有爱的人……”   “你现在有了。”   *   夜深,市集收摊。   属下前来向秦钩回禀:“殿下,扶公子和那个老人从驿馆搬出来之后,就在这间客店落脚,扶公子住在二楼,付了直到年节的房钱。”   秦钩就站在客店前,不用刻意去看,就能瞧见客店隔壁的花楼。   他下意识便道:“把客店和旁边的花楼都盘下来,马上把花楼拆掉,里面的人全部赶走。扶游住的房间,重新修整一遍,隔壁房间也整理出来……”   话快说完了,他却忽然停住了。   扶游肯定不会喜欢的。   他思索着,又改了口:“算了,就去客店里要个房间,在扶游隔壁就行了。”   他实在是不敢再惹扶游生气了。   属下领命进了客店,人还没从客店出来,扶游和怀玉先回来了。   秦钩听见扶游说话的声音。他就站在檐下,连忙理了理衣袖与头发,然后转过头。   “扶游……”   扶游抱着一面琴,怀玉背着个包裹,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往这里走。   这副模样已经很明显了,怀玉要和扶游一起住。   想到这个可能,秦钩面色青白,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扶游抱着琴,从他身边走过,仿佛没看见他的模样。   怀玉倒是看见他了,挑衅似的朝他笑了一下。   秦钩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走到扶游面前,拉住他的衣袖:“扶游,我错了,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   等一下,他好像连自己错在哪里都说不出来。   秦钩顿了一下:“我不该欺负你,不听你的话。”   扶游往后退了半步,轻轻地把自己的衣袖抽回来:“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但是你不会改的。言尽于此,再说下去,你也不会听。”   扶游朝他微微颔首,然后抱着琴离开了。   秦钩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扶游走远。   在这一刻之前,秦钩还觉得自己没做错,如果再让他看见扶游去花楼,他一样会像昨天晚上一样,把扶游给扛出来。   可是在这一刻,一股莫大的悔意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将他一直以来的自信自负彻底摧毁。   扶游这回不是生气,扶游这回是对他失望了。   他又一次陷入上辈子的那种怪圈,分明已经好几次告诫自己不要伤害扶游,可他总是不顾扶游的意愿,还想着只此一次。   他每次都后悔,每次都犯错,狗性不改。   而且这次,扶游好像已经不想给他机会了,他已经喜欢上其他人了。   秦钩根本就没把那个冒牌的皇帝放在眼里,因为他知道,扶游绝不会喜欢他。   可是现在,越来越多的角色重新出场。   怀玉已经来了,再过一阵子,他的心腹大患晏知迟早也会回来的。   他怎么办?扶游不会再等他了,他再不和扶游和好,扶游迟早就是别人的了。   秦钩忽然整个人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   扶游带着怀玉上了楼,刚要进门,隔壁房间的门忽然开了。   老人家从门里探出头:“哟,扶游,我说你怎么要出来住。”   扶游侧开身子,让怀玉先进去,自己走上前,把老人家送回去,最后帮他把门给关上。   “你房里烧着炉子呢,暖气都跑了,要钱的。”   扶游回了房间,怀玉正收拾外间的小榻。   扶游便问他:“你要睡这边?”   “嗯。”怀玉笑了笑,“你可是大主顾,当然让你睡大床。”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怀玉又道:“我给你支的招还不错吧?”   “那可不一定,他就是条疯狗,疯起来会咬人的。”扶游抱着手靠在墙边,垂了垂眼睛,“还有得纠缠呢。”   “你放心,我肯定帮你帮得很彻底。”怀玉甩了一下被子,“就像训狗一样,很容易的。”   扶游笑了一下:“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怀玉疑惑转头:“我什么时候说过?”   “就是上次啊。”   就是上辈子的时候啊。   当时扶游太过刚强,没有把怀玉的话听进去,只觉得自己和秦钩在一块儿,都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一刻也待不得,只想着远远地逃开。   可是这几天,同秦钩说话,他肆无忌惮地往秦钩心里戳刀子,秦钩不爱听什么,他就专门说什么。   虽然气恼烦躁,但是看见秦钩的模样,竟然也有一种隐秘的、属于报复的快感。   扶游想,或许他和秦钩的角色就快要颠倒过来了。   这时候,怀玉铺好了床,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叫他回过神。   “扶小郎君,今晚要听曲子嘛?”   “要!”扶游振作起来,走回里间,简单洗洗脸、洗洗手,然后散开头发,趴到床上。   怀玉摆好琴,从扶游的书箱里拿出竹简,看了两眼。   扶游在他的琴声里慢慢入睡。   隔壁的秦钩蹲在墙角,在隐隐约约的琴声里,用力地磨着后槽牙。   *   秦钩就住在扶游隔壁。   所幸他近来消停了许多,没再缠着扶游,也没再爬窗户。   他是不敢爬了,他害怕自己爬过去,会看见扶游和怀玉亲亲热热的场景。   只要他没看见,他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扶游每天早起进宫献诗,要傍晚才回来。   他不在的时候,怀玉要么去花楼里,跟同行拌嘴,要么就去隔壁找那个老人家,跟他说闲话。   因为住在同一层楼,他时常看见秦钩。   在扶游要回来的时候,秦钩就站在二楼栏杆边,或者窗户边,等着看扶游。   等扶游真的回来了,他只敢看一会儿。扶游一走近,他就缩回房间去了。   怀玉每次从他身边经过,都趾高气昂的。   *   就这样过了几天。   这天傍晚,扶游刚从养居殿出来,便有人迎了上来。   “扶公子,太后有请。”   该来的还是来了。   刘太后让人留意了他这么多天,终于是当面审问的时候了。   扶游长舒一口气,定下心神,对侍从颔首:“好,麻烦您带路。”   他心中忐忑,跟着宫人去了长乐宫。   正殿里,刘太后才只四十出头的年纪,衣着华贵,端坐上首,拿着小小的白玉轮,轻轻地按摩手背。   刘将军坐在旁边,靠着凭几,目光落在扶游身上,打量了他几眼。   扶游背着书箱,俯身作揖:“扶游见过太后,见过大将军。”   刘太后微微抬眼,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今天的诗献完了?”   扶游颔首:“是,都献完了。”   刘太后放下手中玉轮:“扶游啊,你年纪小,哀家让你日日进宫献诗,也不是故意磋磨你,主要是陛下心绪不宁,不知怎么的,只要听你献诗,能好一些,所以……”   扶游紧跟上一句客套话:“太后苦心,扶游明白。”   “陛下和西南王都有些心绪不宁。听说,西南王也爱听你献诗,今天还特意去养居殿了。”   扶游低头:“是。”他顿了顿:“扶游以为,诗可以观民俗,同样可以静人心。扶游献诗一片文心,陛下天真烂漫,许是听出了诗中真意,因此喜欢。”   扶游把皇帝和西南王对他的喜欢,变成了他们对诗的喜欢,倒也能圆过去。   刘太后点头,语调微扬:“噢,是这样啊?”   扶游坚定道:“是。”   *   傍晚时分,秦钩照例在客店窗边等着扶游回来。   还没等到扶游回来,他先等来了自己的暗卫。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说扶公子被太后请去了。”   秦钩回过头,神色严肃:“说清楚些。”   “扶公子献完诗,才从养居殿出来,就被太后宫中的人请去了。进了正殿,刘将军也在,殿门关着,咱们的探子进不去。”   秦钩皱了一下眉头,当机立断:“去清点所有人马,随时待命。”   “是。”暗卫犹豫道,“殿下,咱们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去联络禁备军首领,让他也备着人马。”   “殿下,禁备军首领还没有给我们明确的答复,这样贸然去请他,万一他将调兵的事情泄露给太后……”   暗卫话还没完,秦钩就已经走出去了。   这种事情,秦钩已经做过一次了,禁备军首领会不会答应动兵,他心里有数。   扶游不能有事。   *   与此同时,养居殿那边也收到了消息。   不过是太后特意派人透露给皇帝的,她想试探一下,看皇帝对扶游到底有多上心,扶游值不值得留在宫里,为她所用。   皇帝坐在编钟前,叮叮当当地敲钟。   侍从走到他身边,低声回禀:“陛下,扶公子被太后娘娘喊去长乐宫了。”   钟声忽然停下,皇帝转头:“扶游?”   “是,扶游扶公子被太后娘娘喊去长乐宫了,不知道是什么事。”   皇帝一听这话,立即站起身,朝门外跑去。   侍从没想到他这么急,连忙拿起披风追出去:“陛下……”   *   太后与皇帝相看两厌,分别住在皇宫的东西两面,隔得远远的,平时也不见面。   宫道幽深,皇帝是跑过去的,在长乐宫前面,他看见有人已经来了。   西南王就侧身站在殿外,两脚分开,伫立着像一座小山。   他面色阴骘,目光凌厉,一只手扶在腰上。   太后宫中的侍从顶着压力,向他解释:“殿下稍安勿躁,太后娘娘不过是召见扶公子例行询问一些采诗的事情,并没有要为难扶公子的意思,殿下实在是多虑了,请先回吧,扶公子马上就出来了。”   秦钩不为所动,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紧紧地盯着殿门里。   正当此时,皇帝也快步登上台阶。   “扶游呢?”   秦钩扭头看他,目光不善。   要不是因为这皇帝每天缠着扶游,扶游也不至于被刘太后盯上。   他一甩袖子:“来人,天冷了,请陛下去暖阁里歇息。”   皇帝同样转头看他:“我不下去,要不是因为你每天缠着扶游,扶游也不会这样。”   一模一样的话,他们两个的想法一模一样。   只是皇帝傻一些,直接把话给说出口了。   可是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傻了,说起话来逻辑清晰。   秦钩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   长乐宫正殿里,侍从推门进来,小步走到刘太后身边,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刘太后挥手屏退侍从,又一次看向殿中的扶游。   “扶游,你年纪小,总是这样奔波采诗,哀家看着也心疼。扶游,正好陛下身边还缺一个侍读,你看你想不想留在宫里,给陛下做侍读?”   扶游连忙抬起头:“我不想。”   他有点失礼了,刘太后倒是不介意,笑了笑,让他继续说。   扶游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恭敬答话:“太后厚爱,但扶游出身采诗世家,祖父、父亲皆是采诗官,而且这一年来,扶游在外采诗,确实收获良多。”   “那你是不愿意了?”   “扶游生在山野之间,生性散漫,恐怕冲撞贵人,实在不适合留在宫中。”   刘太后审视地看着他,似乎在揣摩他说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扶游犹豫了一下,弯腰跪下,双手扶地,给太后磕了个头以表决心。   他重新直起身子,一双眼睛清明澄澈,定定地望着她:“扶游谢过太后厚爱。”   刘太后沉吟许久,最后又问:“哀家听说,你近来,搬去了花楼住?还和一个小倌……是因为他?”   “自然不是。”扶游垂眸,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指,“小臣与怀玉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与他相交,不过是看中他会弹琴,嗓子好,会唱歌。同他住在一块儿,也是想同他弹琴唱诗。至于其他,自然没有。”   刘太后淡淡道:“你倒是一心都扑在采诗唱诗上。”   “让太后见笑了。”   几次言语交锋下来,扶游不知道刘太后信了他的话没有,手心都湿了。   刘太后最后问了他一遍:“你真的不愿意进宫?难得皇帝喜欢你,你留下来,不比每年在外面奔波好?”   扶游坚定道:“扶游心意已决,谢过太后厚爱。”   话尽于此,刘太后仿佛不在强求扶游,却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门外。   扶游明白她的意思,举起右手,仰起头道:“苍天为证,后土明鉴——”   扶游的话掷地有声,侍从们悄悄打开了殿门,让外面的人听得更清楚,也看得见。   他跪在殿中,脊背挺直:“扶游绝无攀附皇族之意,对陛下、对西南王,也绝没有私心妄想。扶游此生此世没有留在宫中的意思,永生永世也绝不会有。扶游愿永为采诗官,放逐山水。若违此誓,死无全尸。”   “傻孩子,你这话说得也太重了,哀家又不是在逼你发誓。”   话虽这样说,可刘太后却是等他发完誓,才开口的。   她笑着,看向站在殿门外的皇帝与西南王。   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着,脸色铁青,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下颌绷得很紧。   ——绝没有私心妄想。   这话落在秦钩耳里,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绝无机会。   扶游和他,绝没有任何和好的可能。   扶游没有考虑过要给他任何机会,他这样决绝。   秦钩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闷闷的痛感蔓延到四肢百骸。   刘太后满意地笑了,摆了摆手,让扶游退下去:“行了,你回去吧。”   “小臣告退。”扶游俯身叩首,站起身,脚步坚定地转身离开。   经过皇帝与西南王身边时,也只是恭敬行礼。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长乐宫又恢复了平静。   刘太后靠在软枕上,用白玉轮按了按脸颊。   刘将军道:“阿姐,我看那个扶游,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鬼话连篇,不太可信。”   刘太后淡淡道:“他可都发了毒誓了。”   “他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也晓得发毒誓,那可真是太急切了。那话说得太绝了,要么是他恨极了皇帝,要么……就是为了让别人相信他,故意做的一场戏。阿姐已经查过了,他从前根本没见过皇帝,短短几日,他怎么会恨极了皇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做戏给阿姐看。”   刘太后顿了一下:“嗯,你说的倒也没错。”   刘将军道:“阿姐,依我看,这小孩是真不简单,还是要想个法子,除掉或者收为己用,就是不能把他放走。”   “再说罢。”刘太后似乎还有些犹豫,皱了皱眉,先把这件事情搁置下来,“天都晚了,你也快出宫吧,总待在姐姐这里算怎么回事?”   刘将军起身,行礼告退:“南边新送来一株大红珊瑚,大概明天就到了,明天我再进宫,把珊瑚送过来。”   刘太后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了,长乐宫都堆不下了。”   *   走出长乐宫的时候,扶游长舒了一口气。   他背着书箱,走在宫道上。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扶游回头,皇帝“秦钩”就跟在他身后。   “扶游,你刚才是不是说真的?”   扶游点头,正色道:“是。”   “你一点都不想留下来?”   “是。”   “是因为西南王,对吗?”   “因为我是小黄雀。”扶游的目光越过皇帝,落在跟在更后面的、秦钩的身上。   秦钩低着头,不敢靠近。   他比假的“秦钩”还要胆怯。   扶游看着他,淡淡道:“小黄雀生来不受拘束,对吗?”   秦钩回看过去,嚅了嚅唇,不敢应一声。   他怕他应了,就彻底失去了同扶游和好的机会了。   尽管他已经失去了。   天已经黑了,皇帝回去了,宫道上宫灯明亮,扶游的影子投在雪地上。   秦钩像小狗一样,远远地追着他的影子跑。   秦钩想,要是扶游生气,让他不要跟着自己,他就说自己也要出宫。   可是扶游没生气,扶游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扶游连理都不想理他了。   很快就到了宫门外,扶游走出宫门,远远的,站在长街尽头的怀玉看见他,连忙朝他走来。   “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你被砍头……”   怀玉看见守在宫门口的侍卫,立即噤声,又退了两步,退回去了。   他朝扶游招招手:“你快点过来啊。”   扶游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走上前去。   秦钩也跟着他,走出去。   怀玉自觉地抱住扶游的手臂,故意在秦钩面前跟他撒娇:“今天怎么这么晚?人家很担心你耶。”   可是扶游实在是没有做戏的心情,朝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秦钩就这样跟在他们后面,牢牢地盯着扶游。   等走出长街,便有人迎了上来,向秦钩禀报:“殿下,我们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动手。”   秦钩摆了摆手:“不用了,回去吧。”   他看着扶游离去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刚要回头,就被怀玉按住了,他低声提醒:“诶,别理他,你一理他他就要黏上来。”   于是扶游没有回头,径直离开。   就算秦钩如扶游从前一般下跪,扶游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都的雪,秦狗的泪   感谢在2021-10-31 17:42:17~2021-11-01 16:5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圆缺月 3个;木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花槐、书枫白语 20瓶;絃歌舞雩、佛系玩家江小夜 10瓶;橘夕纪 4瓶;春来发九织、尤里卡未央 2瓶;头顶青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痛恨   29   回到客店, 天已经很晚了。   扶游没精打采的,怀玉把他送回房间安顿好,又下楼去跟客店要了点热水和饭食。   怀玉一手提着水壶, 一手端着托盘,走上楼,侧开身子, 用肩膀撞开门。   他还没进去, 就看见扶游那着块木头往嘴里塞。   他一惊,喊出声:“扶游, 你在干嘛?!”   话音未落,便有一个人从他身后跑来,猛地推开他,自己跑进房里。   “扶游……”   扶游抬起头, 把木头从嘴里拿出来。那块木头上还带着火星。   扶游懵懵地眨了眨眼睛, 问道:“怎么了?”   烟熏之后, 他的嗓子哑了。   秦钩松了口气,他知道扶游在做什么。   用烟把嗓子熏坏, 就不用再进宫献诗了。   这么多天,他已经献够了。现在刘太后把对他的疑心搬到了明面上来, 他再不想办法推辞,只怕往后这样的事情会更多。   他还是及早避嫌的好。   秦钩有些失态,为了不让扶游生气,又后退了一步。   “我去帮你说。”   扶游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不用, 我自己上折子去说。”   秦钩这回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好, 你有事情……可以喊我。”   不等扶游拒绝,他就自动退出去了,临走的时候, 留心看了一眼怀玉手里拿着的饭食。   他不再像之前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扶游。   怀玉把水壶和饭食放在桌上,回身关上门,他把水盆放到扶游面前,往里边倒热水。   “洗洗脸吧,你看你弄得满手的黑灰。”   是扶游烧东西的时候弄上的。   扶游挽起衣袖,把手伸到水盆里。   怀玉问他:“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懂?不过他倒是转了性子了,我刚刚还以为他进来了就不肯走了。”   扶游扯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他就算真是狗,我都发毒誓了,他也应该明白了。”   怀玉惊道:“啊?你发毒誓了?有多毒?”   扶游擦了擦手和脸,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点菜吃:“不得好死的那种。”   怀玉震惊:“啊?”   “我要是不发誓,我当场不得好死。”扶游一边吃菜,一边道,“当时也算是惊险了,太后是真的疑心我。”   “太后?”   “嗯,他们……”扶游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蹙着眉,看着他,“等一下,你知道刚刚出去的那个是谁吗?”   怀玉朝他挑了挑眉,默契道:“一个纠缠你的狗皮膏药。”   “他是西南王,太后疑心我和西南王有关系。”   怀玉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哈?他是……”   “嗯。”   “那我……”怀玉嘴角抽搐,“早知道我就不接你这个活儿了,我每天在他面前嘚瑟,还和你演戏,我……我会被他派人砍死的吧?”   扶游笃定道:“不会的,他不敢。”   怀玉倒在桌上,像一条缺水的鱼扑腾扑腾:“救命啊。”   吃过晚饭,扶游躺在榻上消食儿,怀玉给他弹琴。   昏昏欲睡的时候,怀玉轻声问他:“扶小郎君,你还有钱吗?什么时候能给我赎身啊?”   扶游抱着枕头,小声道:“等到过年,年节宫里有宫宴,有赏赐,到时候就可以给你赎身了。”   扶游笃定,刘太后一定会让他去宫宴。   且不说他这几日,日日献诗,在旁人看来就是恩宠。既然恩宠,不让他去宫宴,在外人面前就根本说不过去。   而且刘太后既然疑心他,就算他主动避嫌,刘太后也还是会有疑虑,能在宫宴上再试探试探,也是不错的。   扶游也算是和她交手过的,知道她的脾性。   可是这话也不能和怀玉说。   怀玉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可一定不能食言啊。”   “嗯。”扶游点点头,同他击了个掌,“你别担心,我说到做到。”   *   扶游嗓子坏了,不能进宫献诗。   他写了两封请罪奏折,分别送到皇帝和太后的案头。   皇帝和太后那边也没有多为难他,还送了点药材来给他养身体。   扶游难得窝在房里,过了几天清闲日子。   怀玉教他弹琴:“你坐好,手要这样摆,先拨一下弦。”   他天分高,没几天就学得差不多了。   这几天里,隔壁的秦钩也没怎么出门,扶游偶尔出门的时候,就有秦钩的属下带着大夫,或从房里出来,或从楼梯走上来。   他们有意无意地说起秦钩好像病了的事情,好像还病得有点重。   扶游听了两句,然后就被怀玉拉走了。   “这是苦肉计。”怀玉说。   *   这确实是苦肉计。   秦钩体质原因,他很难生病。   前些日子只是在雪地里跪了一阵子,哪有这么容易就病倒?只是稍微有点发热。   他也不是故意要讨扶游可怜的。   他只是克制不住地想找扶游,可是又清楚地知道,他要是过去了,扶游就要生气。   于是他找了个借口,不出门去。   秦钩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房间里烧着炉子,暖和得让他出汗。   他恍恍惚惚地想到扶游,又想到这几天的事情。   他总说想和扶游重新开始,现在已经是重新开始了,可他为什么还是会把扶游越推越远?   *   就这样过了几天。   这天傍晚,扶游和怀玉在房里弹琴,秦钩隐约听见琴声,便下了床,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子。   他听见扶游一边念琴谱,一边拨弦。   秦钩就站在窗户边,安安静静地听。   听着听着,秦钩的心非但没有安定下来,反倒跳得更快了。   他不满足于只是听扶游弹琴,只沉寂了几天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他急切地想要见到扶游,只是一面也好。   于是在听见扶游说要下去拿点点心的时候,秦钩想都没想,就一个箭步冲到门前,猛地拉开门。   正好和从隔壁出来的扶游撞上了。   秦钩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紧紧地盯着,一刻也不曾移开。   房里传来怀玉的声音:“扶小郎君,我要吃素包子。”   “知道了。”扶游应了一声,再看了秦钩一眼,便垂下眸,离他远远的,从他面前走过去。   秦钩下意识又往前迈了一步,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   “扶游……”   扶游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我……”   其实秦钩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就抓住扶游了。   该说什么呢?   他说什么都会惹扶游不高兴。   秦钩想了想,最后道:“我永远爱你。”   他回头看了一眼扶游房里,很快又转回头,定定地看着他:“我永远爱你,别人爱你,爱上八辈子,也比不上我对你一天的爱。”   扶游眨了眨眼睛:“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我……我知道。”秦钩顿了顿,“但是那个……怀玉也心怀不轨,他想让你出钱帮他赎身,才对你好。我当时是怕你被骗,再加上我有点吃醋,我才不想让你留在花楼里。”   “我一开始就知道。”扶游淡淡道,“他生在花楼里,当然想着有人能帮他赎身。”   “他不是真心对你的,我……”   “就算他不是真心对我,但他会看在钱的份上,对我很好,不会欺负我。”扶游看着他,“你想说你对我是真心的吗?可是你对我又不好。”   秦钩哽住,说不出话来。   扶游语气平静:“我情愿这个人不是真心待我,但是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也不想要一个人心里想着爱我,却一直都在欺侮我,甚至不把我当成一个人看。”   秦钩甚至无从辩解,他只能说:“我会改的,你生气的话,以后我就不缠着你了,我真的会改的。”   “那就从现在做起。”扶游举起自己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松开。”   “是。”秦钩收回手,最后重复了一遍,“我永远爱你,以后都不会欺负你了。”   扶游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   秦钩眼巴巴地守在门口,看着他离开。   在他上来的时候,又目送他回房间。   扶游才刚推开门,怀玉就迎了上来,他半玩笑半抱怨道:“干嘛在别人面前那么说我啊?我对你又不是真的没有半点真心。”   原来他也听见了。   “我看起来很明显吗?”怀玉接过他手里的点心,“我满脸都写着‘给我钱’吗?真是的,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不会轻易把‘给我钱’三个字写在脸上的。”   他笑着,把扶游拽进房里:“再说了,我们扶小郎君模样这么好,脾气又温和,我怎么会不动真心呢?我又不是石头。”   怀玉把房门关上的时候,秦钩就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手按着门框,几乎生生把木头掰下一块来。   可是他刚刚才答应过扶游,只要他不喜欢,他就不会再缠着扶游了。   他不能过去惹扶游不高兴。   隔壁房里,怀玉把扶游按在座位上,轻声对他道:“你终于得偿所愿了,他不会再缠着你了。”   可是扶游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高兴点。”怀玉揉了揉他的脸,“别难过。”   *   这件事情过后,秦钩果真再没缠着扶游。   他仍旧住在扶游隔壁,偶尔碰见了,也只是说两句话。   只有他紧紧锁在扶游脸上的留恋目光暴露了。   他每次都试着和扶游多说几句话,可是每次都以简单的“是”结束话题。   原来他根本不会说话,更别提讨扶游欢心。   很快就到了年节。   不出扶游所料,今年宫里的除夕宫宴,有他一份。   宫人给扶游送来了赴宴要穿的官服,扶游看了一眼,就把衣服挂在衣桁上。   他对怀玉说:“等我晚上从宫里回来,就可以给你赎身了,到时候你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嗯。”怀玉应了一声,又问,“你要什么时候进宫?”   “宫里规矩多,我下午就得走,怎么了?”   “那中午给你过生辰。”   扶游疑惑回头,怀玉笑着道:“我在你的户籍竹简上面看到的,今天除夕,是你的生辰吧?”   扶游点了点头:“好,多谢你。”   于是怀玉张罗着,要在客店大堂里,给他过生辰。   扶游在皇都里没太多朋友,怀玉问过他,就把自己花楼里的朋友们全请来给他撑场面。   扶游坐在大堂主位上,低着头,专心地瞧着茶碗里的茶梗浮上来沉下去。   站得远远的,一群俊俏郎君围着怀玉,跟他说悄悄话。   “怀玉,你怎么回事?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没帮你赎身,他该不会是骗你吧?”   怀玉瘪了瘪嘴:“别胡说,他不是这样的人,说好了今晚回来就给我赎身的。”   “你还得要加把劲啊,我看你是一点都没抓住他的心。”   “就是,你平时学的那些狐媚本事都到哪里去了?实在不行就换一个吧。”   “……”怀玉板起脸,“你才学了狐媚本事,我根本没学过。”   怀玉顿了一下,扬了扬下巴:“再说了,他不吃那一套,他很害羞的。”   他放轻声音:“就是为了抓住他的心,我才特意要给他过生辰的。”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锦匣:“看,我斥巨资给他买的生辰礼物,快点,帮我起哄。”   他说完,便将双手背到身后,走到扶游面前:“扶小郎君。”   扶游抬起头:“嗯?”   “我没有很多钱,不过这个礼物是我挑了很久,才给你挑的,你千万不要嫌弃啊。”怀玉把锦匣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你看看喜不喜欢,你喜欢的话,那就最好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一群俊俏小郎君会意,立即开始起哄。   “怀玉,你对这位小郎君可真是太用心了!”   捧读,极其标准的捧读。   扶游也不戳穿,笑了笑,打开锦匣。   这个时候,秦钩就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他答应了扶游不缠着他,所以他站在柱子后面。   他低着头,去看扶游手里的东西。   一根玉发簪,玉色一点都不正,也不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玉,大街上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东西,连从前秦钩送他的随便一件东西的零头都比不上。   可是扶游还是很高兴的模样,底下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还起哄。   那个怀玉从扶游手里拿过玉簪,站到扶游身后,给他戴上了。   秦钩捏着手,骨节摩擦,咯吱咯吱地响。   扶游怎么能戴这种东西?从前他送给扶游的……   秦钩刚要冲下楼去,就硬生生停住了。   从前他送给扶游的……扶游一个都没有戴过。   他又一次想到扶游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就算他不是真心对我,但他会看在钱的份上,对我很好,不会欺负我。你想说你对我是真心的吗?可是你对我又不好。   ——我情愿这个人不是真心待我,但是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也不想要一个人心里想着爱我,却一直都在欺侮我,甚至不把我当成一个人看。   秦钩停下了脚步。   他每次送扶游东西,都让太监送过去,叫做赏赐。   赏赐之后,他就只要等着“小东西”巴巴地来谢恩。   行宫的事情之后,扶游不再来给他谢恩,他就暴跳如雷。   至于扶游到底喜欢什么东西,他好像只知道竹简,竹简上有什么扶游喜欢的诗,他也看不懂。   因此,直至前世扶游死后,他让人用金银铸成竹简的模样,给扶游陪葬,那些东西上,也一个字都没有。   原来送礼物是这样送的。   秦钩满以为自己学会了,立即回房间。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大小锦盒,里面的东西却还和以前一样,金银珠宝,都是最贵的。   秦钩不敢自己下去,就派暗卫把东西拿下去。   暗卫复述:“殿下说他没有很多钱,这些东西,都是他挑了很久……扶公子看看喜不喜欢,要是喜欢的话,那就最好了。”   怀玉嘴角抽了抽,为什么学他说话?   扶游却淡淡道:“无功不受禄,请你把东西拿回去吧。”   推辞几番,最后秦钩站在走廊上,抱着手,道:“既然你不要,就给他们吧。”   谁?他们?   被怀玉喊过来的俊俏小郎君们看向楼上,怀疑地指了指自己。   秦钩扬了扬下巴,他们立即一拥而上。   “多谢西南王!西南王福寿安康!”   “诶……”扶游还没说话,他们就抱着金银跑了。   怀玉气得直跺脚,追到门前,也没能拦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秦钩,然后跑到扶游面前,问道:“我的礼物才是最好的,对吗?”   扶游点点头,吃了一口长寿面:“嗯。”   秦钩脸色一沉,咔嚓一声,掰断了栏杆。   *   隔壁花楼的小郎君们拿了西南王赏赐的金银,立即跑去赎身,竟然还比怀玉快了一步。   怀玉气得牙痒痒。   吃过午饭,扶游换上官服,怀玉给他戴上玉簪,殷勤嘱咐:“你晚上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扶游理了理头发:“我知道,你放心。”他想了想,忽然又问:“你们收到金银,都会很高兴吗?”   “是啊。”怀玉笑着道,“只要给够了钱,买我的命都行。”扶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然后就不说话了。   他整理好衣裳,就出了门。   他出去时,秦钩正好也推门出来,扶游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点头,喊了一声“西南王”。   秦钩眼睛一亮,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找对了路子,下意识又要跟上去,最后强硬地停住了。   *   晚上宫宴,百官中午就得到宫里。   要先在宫门前等候,然后入内参拜太后与皇帝,礼官唱念、三跪三叩之后,差不多就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   众臣又要在怡和殿外等候,等候传召。   入殿之后又要叩拜,然后礼官唱念,乐官奏乐。   扶游是末流小官,不值一提的那种,也就被安排在了最末的位置上。   和他一同参加宫宴的,还有两个年长的老采诗官,扶游跟他们打过招呼,也帮他们布菜。   所幸来参加宫宴的官员所得赏赐都是有礼数规定的,他们就算坐在末尾,拿到的赏赐一样不会少。   酒过三巡,太后便下旨颁赏。   众臣起身谢恩,扶游也跟着一起。   他不经意间抬起头,瞥见皇帝坐在上首,灯火恍惚,他又离得远,看得并不真切。   扶游不免想到前世的这一回宫宴。   前世这时候,他已经留在宫里了,宫宴也是和秦钩一起坐在上边的。   和前世一样,刘太后专权派赏赐,刘将军肆意舞刀弄枪,皇帝一个人,分明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却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怪可怜的。   扶游叹了一声,低下头去。   而后派赏的宫人走到他面前,扶游接过沉甸甸的托盘,叩谢圣恩。   重新回到案前,扶游虽然不太会喝酒,但是出于礼节,也几次跟着同僚们一起举起酒樽。   喝了两三杯,扶游脸上就有些发热,还有些头晕。   他用手背捂了捂脸,有个宫人从他身后走上前:“扶公子,扶您去偏殿歇一歇罢。”   扶游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他扶起来了。   *   扶游不常喝酒,他不知道是喝了酒就是这样,还是今天的酒不太对。   他被宫人扶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那宫人所说的“偏殿”。   “是陛下吩咐的?”   “不是,是将军吩咐的,陛下已经在里边了。”   扶游只听见简单的几句话,然后又被扯着走动起来。   最后他被丢在柔软的锦被上,他费力睁开双眼,帷帐垂下来,在他面前覆上一重薄纱。   随后皇帝“秦钩”被人从外面推进来。   “陛下,就照老奴刚刚教你的做,去啊。”   皇帝好像还有些犹豫,而后听见“陛下,扶游就在里面”这句话,就大步进来了。   “扶游……”   扶游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皇帝跑到他身边,撩起帐子,在扶游身边单膝跪下:“扶游,我很久没见你了,我很想你。”   咬舌尖咬出来的尖锐的痛感很快就消失了,扶游又一次陷入昏昏沉沉的梦境里。   他烧得厉害,额发都被汗水透湿了。皇帝仍旧跪在他身边,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扶游恍惚清醒过来,抬起手,“啪”的一声,拍在他的脸上。   “秦钩,我恨你。”扶游咬着牙,闷闷道,“我永远恨你。”   皇帝原本就跟秦钩长得一模一样,想是扶游昏沉之间,认错了人。   而扶游也远远没有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坦然。   他就是恨秦钩,他永远恨秦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起秦钩,就要磨牙,恨不能冲出去咬他一口。   只是平日里他用理智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   扶游的手从皇帝脸上滑下去,皇帝垂眸看他:“我知道,你恨秦钩,所以他们派我来,你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我和秦钩一模一样,但是我比他……”   “啪”的一声,皇帝又挨了一巴掌。   也是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吵闹的声音。   “西南王!西南王!擅闯陛下寝宫可是死罪!”   殿中扶游听见这话,缓过神,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不是真的秦钩。   扶游看着他,轻声问道:“你清醒了?”   皇帝顿了一下,不置可否:“你觉得呢?秦钩能觉醒,复刻了他所有基本属性的我,应该比他更早觉醒,对不对?反正他只会用暴力,连小学都没念完,变成傻子和保持原样,有什么两样?”扶游淡淡道:“你也连小学都没念完。”   皇帝扶住扶游的脸,低头欲吻:“那又怎样?反正秦钩马上就要输了,是不是?”   下一刻,他的脑袋被人打歪到一边去。   不是。   皇帝倒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秦钩双眼通红,两只手抓着根棍子。   他把棍子丢在皇帝身上,在扶游面前跪好,把他额头上浸湿的头发拨到一边:“扶游。”   扶游又抬起手,拍了一下他的脸:“是你,我恨的人就是你。”   秦钩握住他的手,脸颊贴着他的手心,竟然勾起唇角笑了:“是我,你应该永远恨我,永远恨我,不要无视我。”   作者有话要说:没和好!呼呼现在还恨着,晏知哥哥还没出来呢,秦狗还有几十章好追呢   感谢在2021-11-01 16:54:21~2021-11-02 14:4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弦容、若逢、原来不是兔子啊、北极圈土著、来都来了人都走了、啾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山仰止 29瓶;淇奥、芷君、取个名让dd一眼就看到 10瓶;釉里红 4瓶;不打瞌睡 3瓶;MilchZwanzi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害怕   30   养居殿, 秦钩闯进来的时候,几乎把殿门给砸烂了。   冬季夜里的狂风涌进殿中,吹散地龙烧起来的暖意, 吹得满殿帷幔乱卷。   皇帝被秦钩敲了一闷棍,倒在一边。   秦钩没再管他,单膝跪在榻前, 用力握住扶游的手, 把脸凑过去,让他打自己。   巴掌声很清脆, 随着风声,在殿中一下又一下地回响。   这样的场景太过怪异,以至于侍从们都站在门前,不敢上前。   趴在地上的皇帝挣扎着站起来, 拿起丢在地上的棍子, 照着秦钩的后背打下去, 闷闷的一声响。   秦钩却只是稍微低了一下头,然后他扭了扭脖子, 放松了一下筋骨,回头看了一眼皇帝。   他目光阴鸷, 像是刮起血雨的狂风骤雨。   他的目光略过皇帝,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侍从:“看什么?滚出去。”   侍从们本该犹豫,可是在他的气场威慑之下,竟然就这样退出去了。   他比皇帝还要像皇帝。   侍从们退出去, 把快被砸烂的殿门带上。   出去之后, 他们才反应过来:“快,快去通报大将军,西南王来搅局, 事儿办砸了。”   *   怡和殿的宫宴早就散了,刘太后和刘将军在长乐宫守岁。   他们姐弟一向亲厚,也不在乎什么宫禁规矩,一屋子的侍从,外面还有侍卫,满朝文武都是他们的人,怕什么?   可是没多久,便有人进来,走到正嗑瓜子的刘将军身边,要附在他耳边说话。   刘太后朝这边乜了一眼,问了一句:“什么事?”   刘将军立即把人给推开:“太后问你呢,说,什么事?”   那人犹豫了一下,小声答道:“禀娘娘、将军,养居殿……”   刘将军没听清,吼了一嗓子:“说大声点!”   那人便大声道:“禀娘娘、将军!养居殿闹起来了,将军本来打算给那个叫扶游的采诗官把他送到养居殿去,可是没多久,西南王就赶来了,一棍子把陛下给打趴在地上,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   他顿了顿,最后加了一句:“小的说完了!”   刘将军的脸色,随着他一句话一句话地沉了下去。   最后他抬起脚,把人给踹走:“滚出去,要你说得这么大声?”   刘太后转头看他:“阿戎,你对扶游下手了?”   “是啊。”刘将军梗着脖子道,“阿姐,我早就说了,这个扶游不简单,这阵子我都有派人盯着他,你猜怎么着?西南王搬出宫去住,就和西南王住在隔壁。”   他继续道:“他肯定和皇帝或者西南王有牵连,不能因为他上回发过誓,就轻易放过他。要是放虎归山,只怕要危害到我们姐弟的地位。”   刘太后皱眉:“所以你想的办法,就是给他下药。”   “阿姐,要是成了,那他不留也得留在宫里,到时候捏圆搓扁不是由阿姐说了算?要是不成,那我们现在不就试出来了,他和皇帝、和西南王真不对劲吗?”   “西南王竟然能为了他打皇帝,他们绝对不正常。既然查不出来就不要查了,全部杀掉就行了。”   “我看阿姐还是要早做决断,随便找个由头,把皇帝和西南王全杀了,再从皇室旁支里物色几个年纪小点的孩子来,一样做皇帝。”   刘太后一言不发,手指敲在膝盖上,沉思着。   *   侍从们都守在养居殿外,等候刘将军给他们下达指令。   最后是刘太后那边的人来了。   “太后娘娘的吩咐,不用做别的,养居殿有什么吩咐就照办。”   “是。”   其实殿里也没有什么吩咐。   秦钩生生扛过“秦钩”打在他背上的一棍子,就像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把被汗水浸湿的扶游打横抱起。   扶游已经有点迷糊了,他用力地扯着秦钩的衣襟,像是要从他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秦钩由着他扯,还把他抱紧了一些。   他就这样抱着扶游经过“秦钩”面前,一言不发,去了后殿。   养居殿后面有个温泉,从前秦钩不常去,他觉得麻烦。   宫殿里挂着灯笼,烛光暖黄,温泉池里水汽弥漫。   秦钩帮扶游把外边的官服脱了,然后把他放进池子里,怕他自己坐不住,秦钩想了想,也跟着下了水,站在扶游身后,让他靠着自己。   皇帝“秦钩”也跟着进来了。   他在池边盘腿坐下,也看着扶游,伸出手,想要试试扶游的额头,最后被秦钩扎了一下——   他拔下扶游头上的玉簪子,狠狠地朝“秦钩”的手刺下去。   狠得几乎要把他的手掌给扎穿,尽管这人和自己一模一样。   秦钩扬手把簪子丢开,带着扶游,走远一些,然后自己抱着扶游,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   还是有点热,连扶游呼出来的气都有些热。   秦钩身上倒是凉,扶游迷迷糊糊地抱住他的脖子,像小猫一样,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难得的一次触碰,秦钩格外珍惜,他抱着扶游,一点都没敢乱动,生怕把扶游给惊走了。   没多久,秦钩忽然感觉肩膀上传来钝钝的痛感,他转过头,看见扶游张大嘴,正啃他的肩膀。   只是秦钩皮糙肉厚,扶游咬得牙都酸了,都没能咬动,更别说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秦钩按着他的脑袋,偏了偏头,把脖子露给他。   扶游一边咬他,一边嘀嘀咕咕的:“秦钩,咬死你,我恨你,咬死你……”   秦钩靠在池壁上,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灯笼,抬起手,顺着他的头发抚了抚:“嗯,你最好永远恨我。”   可是咬着咬着,扶游忽然停下了,秦钩察觉不对,刚转过头去看他,就看见扶游哭了。   “怎么了?怎么了?”秦钩急了,连忙道,“皮太厚,没咬动?我的错,狗皮就是很厚,我把皮削薄一点,好不好?”   扶游泪流满面,和他拉开距离,使劲推了他一把:“我一点都不想站在你的立场上理解你。”   是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秦钩,我这阵子也试着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从前我总觉得你刚愎自用,其实在控制中心出现之后,我好像稍微能理解一点你的想法了。”   这时候,扶游哭着道:“我那时候简直是有毛病,为了显得自己很冷静很坦荡,说什么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我应该每次见你都臭骂你一顿的。根本就没有别的原因,你这个人就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秦钩连连点头,附和道:“是是是。”   扶游显然是喝醉了,再加上药物和温泉的作用,脑子有些发热。   扶游继续控诉他:“你就是跟狗一模一样,对你好的时候,你使劲乱叫乱跳,还咬人。我现在都不要你了,你就黏上来,好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对不起,是我的错。”   “离我远点!别出现在我面前。”   扶游根本不会骂人,抬手要推开他,结果自己往水里一倒,险些栽进水里。   秦钩把他拽回来,让他扶着池壁,然后自己站在角落里。   *   秦钩抱着手,站在池子里,目光不离开扶游片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都快烧完了,扶游趴在池壁边,已经睡着了。   秦钩悄悄过去试了试他的额头,觉得他还有点热,就想让他再泡一会儿。   忽然,一直坐在旁边的皇帝“秦钩”冷冷地开了口。   “你也就只能在这时候占点便宜。”   好,好得很,说话时没文化的用词、嘲讽的语气,都和秦钩一模一样。   秦钩转头看他,同样冷声道:“我在这里,你连占便宜都占不到。”   皇帝“秦钩”顿了一下:“呵,等他醒了,你就完了。”   秦钩乘胜追击:“我完得比你迟。你倒是没半点用,来了快一个月,半个心腹都没有,对扶游竟然还要让姓刘的帮你下药,蠢东西。”   下一刻,一声脆响,秦钩的脸被人打了一下。   扶游刚醒,没什么力气,打得也不重。   秦钩马上转过头:“扶游……”他马上后退,和扶游拉开距离,怕扶游生气:“不是我干的,我不可能干这种……”   ——所以你没干过吗?   秦钩忽然想起什么。   上辈子,他们成婚,青庐里,交杯酒。   他亲手干的好事。   半斤八两,他和这个“秦钩”就是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狗,还非要说对方比自己更像狗。   还对着狂吠。   扶游懒得理他,收回目光,转过身,准备从池子里爬出来。   皇帝连忙上前,伸手要扶他:“扶游。”   扶游看了一眼,也没有把手伸过去,自己爬上去了。   “你既然已经清醒了,也就不用再做这些事情了。”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   扶游道:“我和……秦钩的那些事情本来与你无关,我也没有迁怒你的意思。姑且算你昨天晚上清醒了,在这之前的事情,就当是你在设定下无意识做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要是再做那些事情,扶游就真要翻脸了。   秦钩与“秦钩”不同,秦钩是自己□□进来的,而皇帝“秦钩”却是控制中心设定好了、安排进来的。   小世界进程开启,秦钩作为活生生的人,不会被带出去。   “秦钩”这个假人可太容易被改设定了,要是这个小世界唯一真正的任务者——扶游给控制中心打报告,保不准控制中心就会把他的设定给改了,让他重新变成傻子。   真正的秦钩跟在扶游身后,大胆地、挑衅地偷笑。   扶游走到池子旁边,拿了块巾子,擦了擦脸,淡淡道:“反正你喜欢我,也是设定好的,不是吗?现在能摆脱设定,你不高兴吗?”   皇帝正色道:“我是很高兴,但我要永远活在秦钩的阴影里,不是吗?”   扶游回头:“所以你觉得,只要我……和你在一块儿,你就胜过秦钩了?”   皇帝抬起下巴:“没错。”   和秦钩一模一样、毫无二致的思考方式。   扶游还没来得及开口,跟在他身后、帮他拿着干净衣裳的秦钩就一脚扫了过去。   皇帝一闪身就躲过去了,顺便还给秦钩一脚。   扶游不想看小狗打架,拿起干净衣裳,擦着头发匆匆离开。   养居殿的地形他熟得很。   *   天已经亮了,扶游匆忙披上衣裳。秦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衣服,反正不是皇帝的。   他要出宫,秦钩和“秦钩”都跟着他。   秦钩提着他的衣摆,“秦钩”提着他换下来的衣裳。   扶游自己手里拿着从宫宴上得来的赏赐——两个金元宝。   他很宝贝这两个东西,不肯让别人拿。   扶游快步向宫门走去,还没靠近,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求求你了,帮我打听打听,就是个小采诗官,叫扶游,昨天晚上进宫赴宴,所有人都出来了,他……”   “怀玉?”   扶游一听这个声音,心道不妙,连忙跑出去。   怀玉就站在宫门口,穿得单薄,怀里抱着个包袱,正和守门的侍卫说话。   可是守门的侍卫不为所动,他急得都要哭了。   怀玉抬头看见他,骂了一声:“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啊?!”   扶游连忙上前:“对不起,对不起,出了一点事情……”   “上次晚上就出来了,这次怎么这么慢?我真以为你被砍头了!”   “对不起嘛,我昏迷了,身边没有人,也不敢派人去跟你说一声,怕你反倒被盯上。”   怀玉转过身去用衣袖抹眼睛,扶游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对不起,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不然呢?”怀玉抬头看他,双眼通红,“我都在这里蹲了一晚上了,里面出来一个人我就问他,人家都把我当疯子,我都被赶走好几次了。你倒好,你就在里面睡觉!”   “不是睡觉,是昏迷。”扶游小声辩解。   怀玉正经了神色:“你怎么了?”   “中了点药。”   “什么药?”   扶游回头看了看,在宫门口,实在是不好意思说这种事情:“没什么,回去再跟你说。”他转移话题,把两个金元宝递到他面前:“对了,这个给你,不要难过了。”   怀玉没由来地又红了眼睛,把自己一直拿在手里的包袱也打开了,递到他面前。   里边是一些碎银子,还有一些成色不太好的首饰。   他轻声道:“你看,我也有。”   这是他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半夜跑回花楼拿来的,本来是想贿赂一下侍卫,让侍卫帮忙找找扶游的。   扶游人怪傻的,早先又说被太后盯上了,可是扶游又什么都不跟他说,怀玉可真是太担心他了。   怀玉推开金元宝,丢开自己的首饰,一把抱住扶游。   “不要这个。”怀玉紧紧地抱着他,“只要你好好的。”   *   “你都中药了,身上肯定没力气,金元宝还是我来拿吧。你拿着,万一摔了,磕掉一点金子那就不好了。”   怀玉笑着说道。   扶游把两个金元宝都给他,自己回过身,从“秦钩”手里接过自己换下来的衣服。   “小臣告退。”   两个人准备走了。   这样贪财地有点明显,怀玉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扶游手里的包袱。   “这个也让我来拿吧。”   他把包袱甩到肩上。   他看着扶游,忽然皱了皱眉,好像想到了什么。   “等一下,我送给你的簪子呢?”   等一下,扶游摸摸脑袋,果然没有了。   他醒来的时候就没有了。   怀玉柳眉倒竖,质问道:“我送给你的簪子呢?”   扶游弱弱道:“不……不知道。”   怀玉伸出手,捏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我给你的簪子,你丢掉了!”   扶游被他摇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不是我丢掉的……我不知道……”   秦钩站在宫门前,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背影,连气都喘不上来。   是他丢掉的。   *   拿到金元宝,怀玉马不停蹄地赶回花楼,要给自己赎身。   昨天一整天,有许多小郎君捧着金银来赎身,结果都被花楼老板给劝回去了。   如今怀玉要来赎身,花楼老板也照样劝他。   “怀玉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从小就进来的,我为了捧你,在你身上可是下了不少本钱。而且你现在这样,不做小倌,出去以后能做什么?他们昨天要来赎身,最后一想,去外面还不如留在这里。”   怀玉把金元宝往桌上重重一放:“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你管,快点拿钱,卖身契给我。”   扯了一会儿皮,最后怀玉还是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还有一盒药丸。   花楼老板正色道:“你记得每年都要吃药啊。”   “知道了。”怀玉把药丸收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楼,收拾自己的东西。   扶游问了一句:“怀玉,那个药丸是做什么的?”   怀玉没回头:“没什么,补身体的。”   扶游觉得不太对:“他为什么要给你补身体的药?你哪里不好了?”   “哎呀,就是花楼里会给我们用一些药,我现在要走了,就要停药,要稍微补一补,补回来。”怀玉回过头,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   扶游便不再问,跟着他回了房间。   楼里的小郎君们在门外张望:“怀玉,把你的衣裳留给我呗,我能穿。”   “怀玉,被褥留给我,好不好?”   怀玉断然拒绝:“不。”   他把自己房里值钱的东西,每一个都整理好,连被褥也要打包带走。   他轻声道:“这可不是我贪财啊,我也很想跟过去做个彻底了断的。不过老板说的对,我出去之后不好挣钱,还是要节省一点。”   最后只剩下一箱纱衣。   怀玉抓起纱衣,门外人都道:“怀玉,这衣裳多好看啊,你以后也穿不上了,留给我们呗。”   回应他们的,只有“刺啦”一声。   怀玉唯独把这几件纱衣用剪子绞碎了,声音很好听。   他把衣料碎片扬起来,往楼下一撒。   他大笑,笑得眼里泛着泪花:“走了!走了!”   *   把东西都暂时放在隔壁客店,扶游和怀玉才有空在大堂里吃早饭。   怀玉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银两,吩咐小二:“来一盘狮子头,一盘烧鸭,一盘鳜鱼……”   扶游震惊地看着他:“现在是吃早饭,你不会觉得腻得慌吗?”   怀玉笑着道:“我自己的钱,我就要吃。”   “好吧。”扶游无奈,回头吩咐了一句,“还要一壶山楂茶。”   正好解腻。   怀玉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让他摸摸自己的肋骨:“小倌要保持干净,又要身量纤细。我小时候长得太快,楼里人就不让我吃肉,上次吃肉,还是在前年过年的时候。”   扶游愣了一下:“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明明就有……”   “我怕你不要我,我还要找下家,到时候变胖了,就不好再找了。”   “那你以后多吃一点。”   “嗯。”   吃过早饭,怀玉又拉着扶游去了玉器铺子。   给他买了一根新簪子。   “这次可不能再弄丢了,你再弄丢,下回可就没有了。”   “好。”扶游低着头,让他帮自己把簪子戴好。   怀玉重获自由,拉着扶游在外边逛了一天,买了一堆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   扶游问他:“你不是说省钱吗?”   “……”怀玉笑容凝固,“我本来打算自己攒钱给自己赎身的,但是攒一辈子也攒不到,就……反正现在我要花钱!”   两个人回到客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扶游的脑袋上戴了两三个簪子,玉的铜的都有。   怀玉很认真地打扮他。   过了年,马上就要出去采诗了,扶游也买了些柳藤油布,准备把自己的书箱加固一下,开春之后就去采诗。   两个人走上楼梯,扶游问他:“我要去采诗,那你要一起去吗?”   “要。”怀玉点点头,“不过我不会骑马,你要先教我啊。”   “嗯。”   扶游应了一声,要回房间,经过秦钩门前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扶游脚步一顿,转头看去。   秦钩就站在门里,看起来有些紧张。   他在背后捏了捏拳头,定了定神,才开了口:“扶游,太后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我想了几个办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扶游抿了抿唇角:“这是我的事情。”   “万一再发生昨天的事情,我受不了。我想了一整天了,我很怕。”秦钩朝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   最后他的手停在半空,还是收回来了。   说到底,扶游现在会被太后疑心的原因,就是他。   要不是他缠着扶游,扶游根本不会这样被动。   扶游道:“我马上就要出去采诗了,临走之前,我会去找太后说清楚的。”   秦钩看着他:“可是我很怕。”   这时候,怀玉开了口:“你要真害怕,那你就赶紧搬走,和扶游撇清关系,最好再找个挡箭牌什么的,转移一下别人的注意力。”   死一般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怀·补刀大王·玉   感谢在2021-11-02 14:42:03~2021-11-03 15:4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華小厨娘 10瓶;千山外、冬雨荟、米年 5瓶;今天也要早点睡呀 2瓶;梅七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敌人   31   沉默地太久了。   秦钩脸色铁青, 额角青筋暴出,捏着拳头,几乎是要打人的架势。   扶游站在他面前, 侧了一步,把怀玉挡在身后。   扶游回头,对怀玉道:“你先回去吧, 我过一会儿就过去。”   “知道了, 那你快点。”   怀玉瘪了瘪嘴,才退走一步, 忽然又朝扶游的脑袋伸出手。   扶游下意识躲了一下,他便按住扶游的脑袋,把他发上的簪子取下来。   “这个先交给我保管,省得你又弄丢了。”   扶游小声道:“知道了, 你不要一直生气嘛。”   “早点回来。”   怀玉说完这话, 最后“哼”了一声,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转身回房。   扶游看向秦钩:“你别在意,他不是故意的。”   秦钩看着他的脸:“可是你很在意。”   刚才那句“挡箭牌”出来的时候, 扶游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扶游抿了抿唇角,没有回答, 转移了话题:“你刚刚想说什么?”   “进来说吧,外面冷。”秦钩侧开身子,仍旧不敢碰他。   扶游走进房里。   这原本是客店的房间,因为是楼梯上来的第一间, 地方被压缩了一下, 有点小。   摆设都是客店里原有的摆设,秦钩自己的东西很少。   秦钩把门关上,走到案前, 把软垫摆好:“扶游,坐吧。”   噢,垫子是秦钩自己的,案上摆着的点心也是秦钩自己的。   扶游在位置上坐好,秦钩在他面前坐下,又把茶水和点心推到他面前:“给你吃。”   “不用了,你说吧。”   “嗯。”秦钩咬了一下舌头,才让自己把“你吃一点,很好吃的”这句话咽回去。   他正在努力克服自己对扶游下命令的坏毛病。   “那就放在这里,你想吃就拿。”秦钩看着他,藏得住要说的话,藏不住粘人的目光,“昨天晚上的事情,太凶险了,我要是晚来一点……”   扶游淡淡道:“没关系,皇帝不会动我的,我记得养居殿的床头有一个铜花瓶。”   是有一个花瓶,扶游拿来敲过秦钩的头。   秦钩忽然觉得后脑勺一疼。   “事情我派人去查过了,是那个姓刘的……”   等一下,秦钩也在努力克服自己在扶游面前骂粗话的坏习惯。   扶游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蹙着眉道:“我知道,是刘将军安排的。他大概是怀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想把我留在宫里,或者干脆斩草除根,直接治我秽乱的罪。”   秦钩放轻语气:“刘太后知情,昨天晚上派人来说不用理会,所以今天早上,我们能脱身。”   “太后早就起疑心了,可是她为人谨慎,不会轻易动手。刘将军性子急躁,大概是想着直接杀了算了。现在看来,太后暂时压制住了他。”   “但是也不能确保你的安全。”   扶游不自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知道,所以我打算临行之前去向太后辞行,以表决心。”   “她很难信你。”   “但她也是被困在宫里许多年的人。”   两个人又顿了一下,扶游继续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上回我有些急了,情绪不太对,直接在她面前发毒誓,虽然当时可以脱身,但事后反倒会加重她的疑心。过几天我再去一趟,接下来一年我出去献诗,和你、和皇帝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应该没问题。”   秦钩道:“扶游,我觉得,刘家姐弟无非是觉得我们会造反,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   “所以你觉得呢?”   “我可以和他们联手,帮他们巩固地位。”   扶游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可以帮他们把皇帝控制住,让那个假秦钩留在这里做傀儡皇帝,朝政全权交由他们支配。”秦钩说得认真,“我这回不愿意做皇帝,他们大可不必担心我。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留一点人的,他们要是有二心,我就重新做皇帝。”   说得好像他想做就能做似的。   扶游顿了一下,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愧是你,秦钩。   这古里古怪的想法,虽然逻辑上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他提出来的做法就是古里古怪的。   沉默许久,扶游喝了一口茶,说了一句:“你能说服他们吗?”“能。”秦钩顿了顿,“扶游,其实我有私心。”   “嗯?”   “我和那个假秦钩是一样的人,我很了解他,这个世界发展到最后,我和他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秦钩低下头,“扶游,你是想让我死,还是让他去死?”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扶游道:“你们可以一起消失吗?”   “……”秦钩愈发低了头,“总之,我不会死的,要是我一直活着,我就一直有机会,对吗?”   扶游不想回答,他当然不想给秦钩机会。   秦钩继续道:“我没有审问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一下,你和怀玉是在一块儿了吗?”他连忙又加了一句:“你可以不回答我。”   扶游果真没有回答:“刘太后的事情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早点睡吧,我要回去了。”   “没说完……”难得的独处机会,秦钩当然不肯就这样放他走,绞尽脑汁想了点东西跟他说,“上次我来的时候,刘太后的定位是反派,在你那里她的定位是什么?”   “普通角色。”   “应该是任务变了,所以她的定位也变了,既然是普通角色,那她的威胁应该也不是很大。”   “嗯。”   “上次我的任务有很多,但是我没有把你当做挡箭牌。”   说来说去,话题又回到了刚刚怀玉提起的“挡箭牌”上。   “我知道。”扶游应了一句,“你要做投桃报李的任务,所以要保护晏拂云。你想法简单,不会想到挡箭牌这个法子,后来也只是懒得解释,因为你不会费力气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   “不是……”   好吧,确实是这样的。   秦钩又道:“我当时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我不愿意承认,我一直觉得你不是活生生的人。我知道,每个任务者进控制中心的那个手册上面有写,但是……”   “我不识字。”秦钩小声道。   扶游愣了一下,秦钩怕他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我那时小学没毕业,不识字。后来在小世界里,才慢慢学了一点,也没看手册。”   扑哧一声,扶游忽然笑出声来,秦钩看着他的笑脸,忽然连呼吸都停住了。   秦钩也跟着他勾了勾唇角,再说了一遍:“我不识字,所以没看懂。”   扶游看着他:“我知道了,你不用一直说。”   “我想看你笑。”   扶游收敛了神色,站起身:“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回去了,你觉得你的办法可行的话大可以放手去做,不用问我的意思。”   秦钩也赶忙站起来:“不吃点心吗?你一口都没吃。”   “不用,在外面吃过了。”   扶游朝门口走去,秦钩大跨一步跟上。   扶游下意识以为他要拦自己,后撤一步,做出防卫的姿态:“怀玉还在等我。”   “我知道。”秦钩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然后打开门,“我只是想帮你开门。”   扶游松了口气,走出去。   秦钩看着他回了房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关上门。   秦钩在刚才扶游坐过的软垫上坐下,双手捧起扶游喝过的茶盏,低下头,自己也喝了一口。   茶冷了,穿过秦钩的喉间与脏腑。   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地发热,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其实扶游是不会喝他的茶的,他知道。只是方才他们商量事情的时候,气氛有过一瞬间的融洽,扶游不自觉就拿起来了。   就像上辈子的那三年里,也是刘氏姐弟当权,他和扶游一起,在养居殿里商量事情的时候那样。   他们像黑暗里的小老鼠,老猫就守在门外,他们躲在养居殿,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商议着该怎么笼络朝臣,该怎么培养亲信。   扶游那时和现在一样,才十五岁,秦钩觉得他傻乎乎的。   重来一次,现在扶游已经不傻了,秦钩也彻底失去和他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的机会了。   *   这天清晨,扶游推开窗子,让阳光照进来。   他坐在窗边,借着日光,用柳藤和油布修补自己的书箱,身边摆着火炉和竹简,等修完书箱,他还要削竹简,放在火炉上烤干。   然后怀玉醒了,说要给他弹琴,就开始乒乒乓乓地弹琴。   扶游叹了口气,身子一歪就靠在墙边:“怀玉,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弹琴的。”   怀玉笑嘻嘻的:“我乐意。”   扶游有些无奈,看向窗外,正好看见秦钩要出门。   秦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见他,眼睛都亮了。   扶游一抬手,关上窗户。   *   没多久,扶游的油布用完了,他准备出去再买一些。   扶游和怀玉站在摊子前面,忽然,身后有人怒气冲冲地喊他的名字:“扶游!”   他回过头,看见来人,喊了一声:“伯父?”   扶游父母早逝,他跟着大伯一起长大,前年扶游的爷爷也过世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伯父,和堂兄。   扶游的伯父在家乡颇有名望,旁人都尊称他一声“扶老爷”。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有些发福,眼睛略小,下巴上的胡子稀疏。   去年朝廷征召采诗官,伯父与堂兄不肯去,便只有扶游去了。   扶游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皇都。   扶老爷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喝斥:“扶游,你怎么回事?”   怀玉连忙护住扶游,把他的手给扯回来:“你谁啊你?”   扶游问:“伯父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扶老爷望了望四周,低声道:“给我过来。”   他们找了个人少偏僻的巷子,怀玉抱着手等在外面。   扶老爷对扶游道:“是刘将军让我来的。陛下喜欢你,要留你下来做侍读,你怎么能拒绝?你知不知道,你抗旨不遵,我和你哥,都要被你连累的。”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   没想到刘将军连他伯父也搬出来了。   扶游冷下脸,正色道:“伯父,我没有抗旨不遵,太后娘娘当时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并没有直接下旨。”   “你这笨蛋,太后娘娘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看来伯父是很想让我进宫了?”   “你进宫有什么不好的?在宫里,得了陛下和太后喜欢,往后日子会好过很多,你懂不懂?难不成你还想一辈子都在外面采诗?”   扶游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倘若我得了陛下和太后厌恶呢?伯父和堂哥会救我吗?会帮我求情吗?”   “这……”   自然是不会的。   上辈子,扶游进宫时,他们也是这样,写了信来,告诉扶游,要小心侍奉。   临终之前,也没见过一面。   扶游继续问:“倘若我触怒陛下,陛下要将我诛九族,伯父难道以为自己和堂兄不在我的九族之内吗?”   扶老爷不说话了。   扶游问道:“您没有应承刘将军什么事情吧?”   “自然没有,你以为伯父是三岁孩童吗?”   “那就好,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您,不进宫,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您不想惹麻烦的话,现在马上去向刘将军告辞,立即回家,不要在皇都掺和。”   扶老爷恼羞成怒:“你这小东西,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扶游有些无奈地偏过头,不看他。他这个伯父就是好面子,明明觉得他说的对,但就是不肯承认。   这时,怀玉忽然道:“扶游,有人过来了。”   扶游朝巷子外面看了一眼,很明显是刘将军的人。   跑是跑不了了,一转眼,人就到了眼前。   “扶公子,太后娘娘听说除夕宫宴上,在养居殿出了点差错,叫扶公子受惊了。娘娘又听说扶公子的伯父来了皇都,所以让我等来请扶老爷和扶公子进宫一趟,说说话。”   扶游抿了抿唇角,回头看了一眼伯父:“伯父请吧。”   扶老爷自知办了件蠢事,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太后的人带了马车过来,扶游坐在马车上,思索着对策。   *   马车直接进了宫门,在长乐宫前停下。   临下马车时,扶游对扶老爷道:“您只管请安,别的都不要说,如果让我留下,就说我生在山野,不适合进宫。”   扶老爷板着脸,没有回答。   扶游提醒他:“您和堂兄都在我的九族之内。”   扶老爷这才冷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马车直接进了宫门,在长乐宫外停下。   两个人下了马车,侍从引他们到了正殿门前,推开门。   主位上是刘太后,下首是刘将军。   殿中已经站了一个人——   西南王,或者说是秦钩。   他也才刚来不久,说话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和他们谈判。   秦钩的脑子里只有很简单的强弱观念,只要自己手里有足够的筹码,那就可以谈判,不论对方是谁。   他说:“你们不过是害怕皇帝和我造反,我可以帮你们一起压制皇帝,你们不想动手,这件事情我可以做。”   刘太后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扶游,问秦钩道:“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扶游?”   “我想和扶游在一块儿。”秦钩颔首,大胆承认,“但我没空做皇帝,我要和扶游去采诗,扶游马上就要走了,我要在他走之前把所有事情料理好。让皇帝安分点,让你们不要再盯着他,让他彻底安全。但是也不能打仗,如果打仗,他就没办法出去采诗了。”   天底下能说出“我没空做皇帝”这种话的人,就只有一个秦钩了。   他的想法,所有人都猜不到。   联合刘氏姊弟,压制傀儡皇帝,只是为了给扶游创造一个安心采诗的环境。   刘太后笑了一下,又问:“你和扶游,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钩正色道:“是我自己喜欢扶游,见到他第一眼就喜欢。不过他不喜欢我,因为我自以为是又刚愎自用,但是我一直缠着他,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皇帝和扶游呢?”   “皇帝不喜欢扶游,他是因为看我不顺眼,想跟我抢,才故意接近扶游的。”   秦钩难得有问必答,还说了这么多的话。   刘太后笑着,拍了两下手:“原来如此,我竟不知,秦家还出了一个情种。”她看向门前的扶游,朗声道:“扶游啊,西南王情深至此,你怎么就是不肯应他一声呢?”   秦钩回过头,看见扶游的时候,原本严肃阴沉的脸瞬间紧张起来。   扶游看了他一眼,抬脚缓步入殿。扶老爷愣了一下,也连忙跟上。   行过礼,扶老爷便按照扶游教他的开了口:“回太后,我这个侄子生在山野之间,脾气古怪,实在是不适合进宫,有负娘娘厚爱,小臣惭愧。”   扶游松了口气,得亏伯父没有因为秦钩的那些话而临场倒戈。   刘太后有心试探,又问扶游:“扶游,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西南王?”   扶游道:“西南王龙章凤姿,小臣无德无才,心系采诗,恐怕伺候不好西南王。”   “你是一点都不想留在宫里?”   扶游抬起头,定定问道:“娘娘在宫里几十年了,娘娘愿意留在宫里么?”   他话音刚落,刘将军就一拍桌案:“大胆!”   刘太后朝他摆摆手:“罢了。”   她看着扶游,沉吟半晌,最后道:“我一点都不想留在宫里。”   扶游道:“小臣同娘娘一样。”   *   刘太后终于松了口,放过扶游。   秦钩提议的事情,她也应了,有人帮她料理皇帝,不用她亲自动手,这个人自己又不想当皇帝,她何乐不为。   从长乐宫出来,扶游同伯父走在宫道上。   扶游道:“您别在皇都逗留太久,过几天就回去吧。”   扶老爷没好气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到底是怎么惹到太后和西南王的?西南王什么绝色美人没见过?你看你这个小鸡仔的模样,他怎么会看上你?”   扶游没说话,忽然,他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扶游。”   秦钩大步追上前,扶老爷一个大跨步上前,挡在扶游面前。   “西南王有何贵干?”   秦钩看着扶游:“刚刚在长乐宫,我其实知道你来了,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安心采诗。”   *   天气渐渐转暖,几天之后,扶游把出去采诗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去采诗。   临行前一天,客店小二交给他一个包裹。   “方才一位老爷托我转交给公子的。”   扶游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些银两,还有两三卷书。   他跑到窗子边,朝外边看去,一辆马车等在下边,扶老爷头也不回,朝他挥了挥手,就钻进马车里了。   扶游感慨良多,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翌日一早,扶游便背上书箱,准备出城。   他买了两匹马,把缰绳挽在一起,他骑着马走在前边,刚刚学会骑马的怀玉抱着另一匹马的马脖子跟在后面。   走了没多久,怀玉就哎哟哎哟地撒娇:“腿酸了,骑不动了。”   扶游回头:“那你就反过来,趴在马背上。”   “不要。”怀玉朝他眨眨眼睛,“人家想跟你一起骑。”   扶游认真道:“不可以,我们的马不是良马,坐不下两个人。”   “我很轻的,我柔弱无骨。”   怀玉勒马停下,然后不由分说,爬到扶游的马背上,环住他的腰,和他坐在一起。   扶游有些无奈,怀玉可怜巴巴地道:“求你了,我实在是骑不动了,花楼里为了让小倌走起路来弱柳扶风,给我们的脚都……求你了,扶游。”   扶游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吧,你要是不舒服就说。”   “嗯。”怀玉抱住他,笑着握住缰绳,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驾!”   扶游被他吓了一跳,都受伤了还这么有底气?   怀玉笑了笑,假意没看见他疑惑的表情。   花楼里还给他们训练过讨好男人的手段呢,扶游还小,不过怀玉很是愿意讨好他。   *   过了几天,他们在一个小城里落脚。   在这里,扶游知道了一些皇都里发生的事情。   刚刚有所好转的陛下又一次病了,太医说要去清净的地方养病,于是太后着人把行宫收拾出来,让陛下过去养病。   西南王自陈不愿参与朝政,独自云游去了。   现在朝中又只剩下刘太后与刘将军了。   扶游知道,皇帝去行宫养病这件事情,大约就是秦钩的手笔。   至于皇帝为什么会生病,秦钩可能用了最直接的方法,比如说给他下毒,或者直接威胁皇帝,让他“自动生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秦钩不会危及皇帝的性命,毕竟皇帝要是死了,这个小世界就不能正常运转了。   扶游不愿再想这些事情,翻了个身,把被子扯过头顶,要睡觉了。   他在野外露宿,第二天一早,“外出云游”的西南王秦钩就追上来了。   “我没有要跟踪你的意思,我只是……路过,碰巧遇见你了,给你吃。”   秦钩把早饭放在扶游身边,然后退得远远的。他总是远远地跟着,又碰巧遇见扶游。   扶游赶不走他,毕竟路在这里,谁都能走。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扶游到了西北边陲的一个小城。   正午时分,身披银甲、意气风发的儒将带着人在城门口迎接他,瞧见他来,便快步朝他走去。   扶游亦下了马,朝那人挥了挥手:“兄长!”   他背着书箱,朝晏知跑去。   怀玉不太高兴,皱着眉,瘪着嘴,跟着走上前去。   扶游在晏知面前站定,又喊了一声:“兄长。”   晏知捏了捏他的肩膀:“长高了。”   扶游点点头:“嗯。”   在一旁的怀玉酸溜溜地开了口:“扶游,这是你的朋友啊?”   扶游笑着道:“嗯,这是我的好朋友。”   晏知也笑了一下,摸摸扶游的头发,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学着他的话:“嗯,这是我的小朋友啊。”   怀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离得远的秦钩,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光是看见晏知,整个人都散发着暴躁的气息。   也是,晏知翩翩君子,上辈子是错失了机会,回来的时候,扶游已经进宫了。   这辈子怎么能一样?这辈子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秦钩咬着牙,像一头发怒的狼,随时随地要冲上去咬人。   头号大敌,他的心腹大患,终于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啊!surprise!这是给你的惊喜!   感谢在2021-11-03 15:40:07~2021-11-04 14:0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要控制自己 24瓶;罗德 20瓶;白莲小墨 10瓶;3541541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恩人   32   刘家是武将世家, 刘将军当权之后,便开始排挤其他武将世家。   晏家便是其中之一。   去年,晏家就被赶来西北边陲驻边。   开春时, 扶游给晏知写了信,说自己要去采诗,顺便去看看他。   晏知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 便带着人在城外迎接。   果真等来了。   扶游向怀玉和晏知介绍过对方,两个人颔首问好。   而后, 晏知从扶游手里接过缰绳, 帮他牵着马, 带他进城。   晏知一面走,一面问他:“怎么是你出来采诗?家里人呢?什么时候出来的?去年就出来了吗?”   扶游抿着唇角, 等他问完了,才点点头:“嗯。”   “‘嗯’什么?兄长问你话呢。”   “去年就出来了, 家里人不肯, 我就出来了。”   “怎么不写信给兄长?你一个人出来采诗, 要是路上……”   怀玉忽然道:“他不是一个人,有我陪着他呢。”   晏知转过头,同他对上目光。   扶游碰了一下怀玉的衣袖, 怀玉歪着脑袋, 朝他笑了一下。   晏知收回目光, 重新看向扶游:“怎么不给兄长写信?”   扶游认真道:“兄长不是也很忙吗?去年兄长还被派到这里来驻边, 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有告诉兄长。”   晏知反问他:“那算什么大事?就算是大事, 难道兄长摆不平吗?”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   扶游顿了一下,随后笑着道:“出来采诗也挺好的,我觉得很自在。”   晏知无奈:“我怕你被野兽吃掉。”   “不会的。”扶游捏紧拳头, “我已经掌握了驱赶野兽的办法了,一般点起火把它们就不会靠近了。”   当然野兽不包括跟在后面的那个。   秦钩也牵着马,远远地跟在扶游身后。   晏家驻守的城池不大,很快就到了晏府。   还没走近,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争执声。   “我不管,扶游来就让他来嘛,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哥陪着他不就行了,凭什么非要让我作陪?我今天就要出去骑马……”   晏家小公子晏拂云走到门前,一回头,就撞上晏知严肃的目光。   “……哥。”晏拂云缩了缩脖子,然后看见扶游,连忙上前,“扶游,你来啦,我刚要去接你,路上辛苦吗?我们家这个房子没有之前在皇都里那个大,不过还是有点大,你会迷路吧?我带你……”   他话还没说完,刚要碰到扶游的手,就被怀玉挤开了。   怀玉牵起扶游的手:“真的吗?那我会迷路,要牵好我哦。”   晏拂云沉下脸,转过头,忽然看见跟在后面的谁,踮起脚仔细看了看,面上一喜,高声喊道:“西南王殿下!”   秦钩原本跟得远远的,没想到晏拂云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   晏拂云是在宫里做过皇帝侍读的,所以认得他。   晏拂云立即来了精神,连忙招呼众人行礼,然后上前迎他。   “我在西北也听说了,殿下是云游至此吗?怎么也不说一声?倒显得我们怠慢了。”   秦钩往边上撤了半步,将目光投向扶游。   扶游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晏知:“西南王应该是云游过来的,正好撞上了。”   晏知瞧着他,似乎要确认这话的真假,随后上前行礼,有礼有节地请西南王在寒舍落脚。   *   西南王驾临,对这个小城和晏家来说,都算是大事。   所以这天晚上,晏家给他办了接风宴会。   扶游借口赶路累了,就没赴宴,窝在房间里整理明天采诗要用的东西。   西北的天气有些干燥,扶游坐在榻上,拿着剪刀,把羊皮卷的边缘修剪整齐。   从皇都带来的竹简已经用完了,西北这边一般用羊皮牛皮写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叩门声:“扶游。”   “兄长?”扶游放下剪子,下榻穿上鞋,走到门前开门。   晏知举起手里的托盘:“你不饿吗?晚上都没吃饭。”   “我有让他们给我拿吃的。”扶游接过东西,“宴会结束了吗?兄长等一下还要回去吗?”   “结束了。”   于是扶游侧过身子,让他进来坐坐。   扶游把托盘放在案上,是一些片好的羊肉,还有一壶牛奶。   他转身去洗手,晏知在对面的位置坐下,顺手帮他把剪子收起来。扶游擦干净手,把巾子一丢,就坐了回去。   晏知挽起衣袖,帮他把蘸料倒在羊肉上:“是西北常吃的东西,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吃这些,尝尝鲜。”   扶游捉起筷子,夹起一片羊肉:“我来的时候,在牧民家里吃过,我觉得挺好吃的。”   “是吗?”晏知收回手,“西北有的地方说土话,你听得懂吗?”   “还行。”扶游放下筷子,举起双手,笑着道,“如果加上手比划的话,就能和他们说话。”   晏知笑了一下:“那明天出去采诗,兄长陪你去?”   “好啊,谢谢兄长。”   扶游吃了半盘羊肉,觉得有点辣,就端起杯子喝了口牛奶。   不太腥,很香甜。   晏知似是随口道:“我们怕是有两年没见了。”   “嗯。”扶游点点头,笑着道,“我可想兄长了。”   “是吗?”晏知看着他,“那兄长问你,你老实回答,西南王是不是跟着你过来的?”   扶游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是。”   晏知的预感还真准,他和秦钩一句话也没说,这样也看得出来。   “怎么回事?”   “他……他对我……”扶游完全没办法在兄长面前撒谎,“一见钟情?”   这是秦钩的原话。   “他说他很喜欢我,就一直缠着我,我已经明确回绝了,但是他……我也没办法。”   晏知皱眉:“他一直缠着你?”   “嗯,最近都只是远远地跟着,没怎么在我面前转悠了。”扶游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哥,他没住在我附近吧?”   “没有,看出来不对劲,故意让你和他分得远远地住了。”   扶游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几天兄长陪着你。”   “好,谢谢兄长。”   *   翌日一早,扶游就背着书箱,早起去采诗。   很少有采诗官来西北边陲,一是离得太远,二是语言不通。   扶游有来了两年的翻译晏知作陪,这才方便一些。   晏知负责翻译交流,扶游就拿着笔,在羊皮上刷刷地记,自己也有意学一些西北土话。   还有怀玉,怀玉抱着手站在旁边,像是监工的。   傍晚回去时,扶游骑在马上,拽拽怀玉的衣袖:“怎么了?不高兴了?”   怀玉拍了他一下:“你才看出来啊?”   “别不高兴,我回去把今天的诗整理一下,唱给你听。”   “不要。”怀玉瘪了瘪嘴,“你要自己学一下这里的话,不能总是麻烦别人帮你。”   “我已经在学了。”扶游回头看向晏知,“那兄长晚上再教我一点。”   怀玉惊呆了:“我没让你……”他愤愤地咬手帕:“那我也要学!别想丢下我!”   扶游扯着缰绳,又往晏知那边靠了靠:“知道了,知道了,你不要喊那么大声。”   怀玉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气死我了。”   远处草原上的羊群跟着他的话,“咩”地大喊一声。   晏知笑了笑,倒是不在意他的愤怒,顺手把挂在扶游头发上的草叶给摘下来,在扶游疑惑的时候,把草叶递到他面前。   这天晚上,晏知教扶游西北土话,怀玉坐在他二人中间,时不时插嘴。   “扶游,我又不懂得这个啦。”   “扶游,这个字是什么呀?”   “扶游……”   扶游按住他的脑袋,捏住他的嘴巴:“好了好了,你不要吵,我都教你认字认了一个月了,你一直这样问,显得我好像根本没好好教你。等兄长走了,你再问我。”   怀玉瘪着嘴:“好吧。”   *   晏知陪着扶游,晏拂云便自告奋勇作陪西南王。   为了讨好西南王,晏拂云还特意跟家里人撒娇,让他们办了个狩猎大会。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草原上随处都是猎物,在草原上搭起篝火与帐篷,白天打猎,晚间载歌载舞,是很好的消遣。   几天之后,打的猎物最多的人,会被冠以一整年的勇士之名。   只是他所有的讨好,西南王都不在乎,西南王对他爱答不理的。   秦钩觉得自己应该和晏拂云离得远远的,从今天开始,他要和所有活着的东西避嫌,尤其是晏家兄弟。   秦钩唯一高兴的是,这个狩猎大会扶游也在。   扶游不爱打猎,白天就在外面采诗,晚上坐在篝火旁边,记录他们唱的歌。   秦钩一圈一圈地在草原上骑着马,绕着营地转圈,四处寻找扶游的身影。在看见扶游的时候,他会刻意放慢脚步。   结果晏拂云趁机了凑上来,跑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殿下,我都离开皇都整整一年了,能跟我说说皇都里的事情吗?我好担心我的朋友啊,陛下怎么样了?我也好担心他啊。”   秦钩沉下脸,偏了偏头,看也不看他,冷声道:“滚远点。”   晏拂云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扶游正坐在草地上,身边摆满了羊皮卷,因为怕被风吹走,还用石头压着。   微风吹过,在草地上掀起一重重波浪,也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袖。   他在翻译诗稿,怀玉和晏知就坐在他旁边。   怀玉笑嘻嘻地给他戴上草编的花环,给他的手上脚上都套上花环,扶游也不在意,随他去玩。   晏知和他说着话,似乎在讨论一个词到底该怎么译成汉话。   扶游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什么,笑着说:“哥,西北土话里把汉话里的‘妻’,叫做‘燕支’。”   晏知还没转过弯来,扶游看着他,忍着笑,又重复了一遍:“晏知,燕支。”   晏知这才反应过来,坐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正经的土话不学,净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扶游捂着脑袋,躲到怀玉身后:“燕支,这里的人知道兄长的汉名吗?要是所有人都叫兄长晏知……”   “哇!”扶游大吃一惊,掩着嘴偷笑,“可了不得了!兄长变成小媳妇了!”   晏知一伸手,就要把他抓过来,扶游往边上靠了靠,要闪身躲开,结果一个没坐稳,就骨碌碌地滚下山坡。   秦钩立即翻身下马,大步跑上前要接住他。   扶游倒是一点都没受到惊吓,还是笑着滚下来的,扬起一地草屑。坐起来的时候还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他衣上发上也全都是草屑,笑着抬起头,朝山坡上的两个人挥挥手:“我没事,可好玩了。”   而后一片阴影从他头顶罩下来,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秦钩,脸上笑容忽然凝滞了。   秦钩当然看见了他这个明显的变化,自己的心也跟着扶游的笑容沉下去了。   他退后几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好路过,我怕你受伤。”   扶游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我没事。”   “没事就好,我去继续散步。”   “嗯,你慢慢玩。”   短短几句话,内容也是礼貌和谐的,可他二人说起来,就像是尴尬至极的仇人见面。   秦钩转身离开,扶游站在原地,直到怀玉扑上来。   “你没事吧?”   “没事。”扶游一把抱住他,把草屑都蹭在他身上。   秦钩背对着他们离开,他嫉妒已极,犹如山洪爆发。   忽然,他眼前一黑,迈出去的腿脚一软,竟然就这样跪倒在地上。   近处远处的人都被这样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围上前。   秦钩跪在地上,捂着额头,身边人说话很吵,他听见有人喊:“拂云,快去找大夫过来。”   随后他又听见有人说:“扶游,过来搭把手。”   拂云,扶游……   扶游……   秦钩捂着脑袋,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直到最后,也没有完成那个投桃报李的任务。   “投桃报李”任务:选择一位曾经有恩于你的人,报答他。   备注:恩情越大,获得积分越多。报答救命之恩,最高可获得积分五十分。   他只记得,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的时候,有一回,也是在猎场的狩猎大会,他摔下马,有个人救了他。   他在昏迷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喊“拂云”。   可是上辈子,他留了晏拂云一条命,他却没有完成这个任务。   或许他听见的根本就不是“拂云”。   所以真正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人是谁?救过他的人是谁?   “扶游”和“拂云”听起来是如此得相似。   秦钩眼前是黑的,竟还能准准地抓住扶游的手。   扶游喊了他一声:“秦钩?”   秦钩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抓住什么东西了,那是他和扶游天生一对的证明,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是天定的真理,扶游和他秦钩才是设定好的一对。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殿下年轻气盛,一时气血上头,怒火攻心……”   秦钩隐隐约约听着,心想说的还挺对,他就是“妒火烧心”。   野兽的情绪表现,永远都是外化的,他学不会人类含蓄的表达,也永远学不会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   于是他就成了天底下第一条吃醋吃到倒地不起的小狗。   随后他听见大夫继续道:“想是殿下连日奔波,殚精竭虑,这阵子也没怎么睡好,不免有些外强中干。”   帐篷里,大夫在说话的时候,扶游就坐在一边,秦钩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他走不开。   他知道,秦钩的作息就是这样,大睡一整天,然后连续两三天都不睡觉。   而且秦钩失眠的毛病很严重。   大夫又说:“我给殿下开一副安眠安神的药方,再配点安神香,这阵子也别让殿下再受刺激,呃……老夫斗胆问问,方才是出了什么事吗?”   扶游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那这阵子还是让殿下安心休养,不要出门,省得又遇见什么事情,让殿下发怒。”   扶游应了一声:“嗯。”   大夫出去开药方,秦钩已经全醒了,他发现自己还抓着扶游的手,眉心一跳,不肯放松,反倒抓紧了。   好难得的一次接触,要珍惜。   秦钩抓着他的手,意犹未尽,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把扶游的手抱进自己怀里。   扶游淡淡道:“殿下醒了。”   秦钩神色一顿,然后慢慢松开扶游的手。   他低声道:“扶游,我是妒火烧心,我很嫉妒。”   扶游顿了一下:“大夫说的是‘怒火攻心’,你是不是耳背?”   对,他耳背,把“怒火攻心”听成“妒火烧心”,他还有可能在受伤的时候,把“扶游”听成“拂云”。   秦钩猛然醒悟,猛地坐起来,抓住扶游的手:“扶游,我们是天生一对,这是设定好的……”   他这才看见,扶游身后,怀玉和晏知都在。   他厉声道:“出去。”然后看向扶游,软了语气:“扶游,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事关他们的未来。   扶游深吸一口气,回头对两个人道:“兄长,怀玉,你们出去等我吧。”   晏知还有些不放心,嘱咐了他几句,才退出去。   他们一走,秦钩立即来了精神:“扶游,是我太傻了,我认错人了,那个‘投桃报李’任务,有一行备注,说救命之恩可以有五十积分。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对不对?我知道,这是古话,我之前听过的。”   “这不是古话,我没听过。”扶游无奈,“秦钩,你想说什么?”   “我还看过那个美人鱼的故事,是我以前在小学的时候看的。美人鱼救了皇帝,但是功劳被别人抢走了。”   扶游迷惑:“啊?”   秦钩正色道:“我知道,这是控制中心设置好的剧情,救命之恩应该以身相许,但是我太蠢了,我认错人了,我把设定好的剧情弄乱了。”   扶游试着理解他的意思:“你是想说,‘投桃报李’的任务,你找错人了?你要报恩的不是晏拂云,是别人?”   “是,是你救了我,对不对?我把‘扶游’听错了,听成‘拂云’了,对不对?”   扶游看着他期待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扶游坚定道:“我做过的事情我全都记得,秦钩,我没救过你。”   “肯定是你忘记了,小美人鱼都会忘记的,其实是你救了我,我们天生一对,别人和你都不般配,这是剧情设置好的。”   “我真的没救过你,你现在才是真的认错人了。”   秦钩笃定:“不可能,这肯定是设定好的。”   扶游试着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你好像有点魔怔,要喝点水冷静一下吗?”   “不要。”秦钩猛地把他抱进怀里,语气里不自觉带了恳求,“我不管,这就是剧情设定好的,你救了我,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这是规定好的。”   扶游被他紧紧地抱着,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隔着衣料,扶游几乎能听见秦钩剧烈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但是扶游还是坚持:“秦钩,我没救过你,在进宫献诗之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你,松手。”   秦钩几乎要哭出声来,他摇着头,像一只大狗,把脑袋埋在扶游的肩膀上,低声道:“不要,是设定好的,我们就应该在一起,我不松手。”“你会相信剧情设定吗?如果你相信设定,你现在应该在末世里好好做你的狼人,而不是在这里;如果我相信设定,我也不应该在这里。”   “我不管。”   “你为什么现在开始相信这种东西?”   “我比不过他们了。”秦钩惶恐,“扶游,那个怀玉,还有晏知,我比不过他们了,你和他们走得太近了,又不理我,我感觉我要输了。但是我们天生一对,这是这个小世界设定好的真理,所以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原来如此。   他在寻找扶游必须和他在一块儿的理由。   秦钩古里古怪的想法,又一次超出了扶游的预料。   扶游无奈:“可是我没有救过你,而且我又不信这个真理。”   秦钩抱紧他:“不行,你是任务者,你就要信。”   扶游发现跟他说不清楚,只能道:“你先松手。”   “不……”低头看见他的脸,秦钩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好的。”   扶游看着他:“话我说清楚了,我做过的事情我全部记得很清楚,我没救过你,你不用拿那个‘真理’来压人。我觉得你应该早点回去休息。”   他指的是回控制中心。   秦钩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不回去。”他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扶游,你要是喜欢,你可以先跟怀玉或者晏知……我可以做小。”   秦钩的奇妙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世界上第一只吃醋吃到昏迷的攻   从教育知识与能力来说,秦狗这属于权威阶段,5-8岁,服从外部规则   当然胖胖生根本不会写小美人鱼这种俗套情节,救他的不是呼呼   感谢在2021-11-04 14:00:30~2021-11-05 15:4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极圈土著、若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凫涿 60瓶;因因 50瓶;北极圈土著 10瓶;喵仙君i 2瓶;郁斯诺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报恩   33   控制中心设置的小世界秩序, 对秦钩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   破坏规则可以让他获利的话,他就肆无忌惮, 为所欲为。   如果遵守规则可以让他得逞,他就一定会遵守规则。   秦钩觉得自己可能抢不过怀玉或者晏知了,便换了个努力方向, 想要找到一条真理。   这条真理,要明明白白地规定好, 扶游和他才是天生一对。   现在这条真理来了, 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 他只要证明扶游救过他,他就可以以身相许了, 扶游也不能拒绝。   秦钩满以为找到了正确的设定。   但是扶游实在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秦钩……你想吃药吗?”扶游问他。   扶游以为他病了。   事实上,他是快要疯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帮扶游铺好路, 然后默默守护他, 看着他去采诗……   不可能, 他永远都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光是看着扶游,不跟他说话,他都要憋疯了。   要他怎么只是远远地看着, 还要看着扶游和别人打闹玩笑。   他忍受不了, 一刻都忍受不了。   秦钩看着他:“我不吃药, 我要证明给你看, 我和你就是天生一对……”   “噢,那就不吃。”扶游一边说着, 一边却从衣袖里拿出一颗白色药片,“秦钩,张嘴。”   秦钩想都没想, 就听话地张开了嘴。   扶游把药片塞进他嘴里:“还给你。”   秦钩含住药片,也没吐掉。   反正他也对扶游做过这样的事情,扶游还给他,很合理。   而且是扶游给的东西,要全部吃掉。   秦钩舔了舔后槽牙。   扶游也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负债情况,现在自己还欠他,两颗薄荷糖,两板零九小块巧克力——一大板里面有十块,上次扶游还了他一小块。   照这样还,还得还一阵子呢。   扶游就坐在他面前,等着他吃了药睡着了,自己也就可以走了。   可是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还是稳稳地坐在他面前,连晃都不晃一下。   秦钩解释道:“那个药对我没用,我之前吃过几百颗,一开始只吃一颗,后来慢慢加量,两颗三颗,再后来就根本没用了。”   “……”扶游哽住,“你不早说?”   “我想吃你给的东西。”   扶游没有说话。   秦钩又道:“我们是天生一对……”   “别说了!”扶游忽然站起来,看着他,板着脸,“秦钩,你别发疯了,行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献诗之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你,更别提救你,你要‘投桃报李’别找我。”   秦钩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就是你救的我,我们天生一对。”   扶游跟他说不清楚,也不想再跟他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纠缠,只问:“你就要说这个?没别的事情了?”   “我让他们去查,肯定是你救的我。”   “……”扶游后退几步,“你睡觉吧,药好了我让别人拿进来。”   “好,你也回去休息吧。”秦钩点点头,“等我的好消息。”   秦钩重新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尽管这个方向听起来很奇怪,但是起码有了方向。   他总有一个地方比得过怀玉和晏知了。   他和扶游是控制中心钦定的,谁都比不过。   扶游一走,秦钩立即召见暗卫,让他们去查前些年在猎场,究竟是谁救了自己——   当然不是现在的西南王,而是当时的皇帝。   一定是扶游救他的。   *   扶游从房间里出来,晏知与怀玉连忙迎上来。   怀玉问:“没事吧?你没被欺负吧?”   扶游摇摇头:“没有。”他抬起手,点了点脑袋:“我觉得,他可能……”   扶游欲言又止。   正好这时,侍从把煎好的药端了过来,侍从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药交给扶游,让他端进去。   晏知回头看了一眼,摆摆手:“端进去给西南王。”   “是。”   忽然,晏拂云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上前接过药碗:“我来送吧。”   扶游好心劝了他一句:“小公子,西南王情绪不太对,你还是不要进去……”   他话还没说完,晏拂云就已经进去了。   扶游叹了口气,还是拦不住他,就跟上辈子一模一样,晏拂云晏小公子要亲自吃了亏,才知道收敛。   那头儿,晏拂云端着药进了房间,秦钩正好在吩咐暗卫去调查那件事情。   “殿下,药来了。”   “离远点。”秦钩下意识道,随后他忽然想起什么,“就站在那里,我有话问你。”   “是。”   秦钩看了一眼暗卫,暗卫下意识要走,秦钩连忙道:“走什么?去把门窗全部打开,顺便给我作证。”   他要避嫌。   等暗卫把门窗全部开了,秦钩才转回头,看向晏拂云:“三四年前,老皇帝在西北办了一场狩猎大会,扶游有没有去?”   晏拂云想了想:“三四年前,扶游应该在学宫念书……”   老皇帝的身体不算好,也没办过几次狩猎,他很快就想起来了。   “有啊,本来扶游是不够格去的,但是我跟我哥求了求,就带他一起去了。”   对了,这就对了,秦钩眼睛一亮,救他的人肯定就是扶游,只是扶游自己忘记了。   他就要找到自己和扶游天生一对的设定了。   秦钩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又问:“当时你没有救过……皇帝,现在那个皇帝,对吧?”   晏拂云疑惑:“殿下在说什么?”   “三四年前,现在的皇帝还是皇子,他当时在树林里坠马受伤,你没有救他吧?”   秦钩看着他,用严肃的目光告诉他,你最好说没有。   晏拂云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我当时一直跟着我哥,没有去其他地方过。”   秦钩大喜,真的不是他,真的是自己认错人了。   不是他,那就是扶游了,他只是随便一想,结果就是真的。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扶游救他,他就要以身相许。   他和扶游天生一对。   他和扶游有前世姻缘,怀玉和晏知都没有,他们根本比不上。   秦钩压下翘起的唇角,朝晏拂云摆了摆手,语气平静:“你下去吧。”   “是。”晏拂云莫名其妙地放下药碗,就退出去了。   秦钩恨不能立即告诉扶游这个真相,可是现在还不行,刚刚他太激动了,把扶游给吓坏了,扶游以为他在说胡话。   他要找到确凿的证据再告诉扶游。   *   派去的暗卫正在紧急调查这件事情。   秦钩有了“底牌”,整个人也不用喝药了,病一下子就好了。他在狩猎大会上独占鳌头,打了一堆猎物。   他有意在扶游面前展现自己强健的体魄和过人的力量,他要洗刷自己之前吃醋吃到晕倒的屈辱。   在文明崩塌的原始社会或者末世社会,这是最吸引配偶的一点。   但是在文明的古代社会……   小采诗官扶游只顾着采诗,没怎么看他。   上辈子秦钩没怎么见过他采诗,只是见过一次扶游献诗。   在秦钩看来,扶游采诗就跟采蘑菇似的,他背着个篮子,在草原上到处乱跑,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可爱死了。   *   这天傍晚,夕阳西斜。   秦钩驮着只死鹿,要回营地把死鹿献给扶游。   他骑着马,嘴里嚼着树枝,慢悠悠地走在草原上。   忽然,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扶游的气息。   于是他立即丢掉树枝,坐得端正起来。   果然,再往前走一点,他就看见了扶游。   扶游就撑着头,坐在前面的草坡上,身边摆着书箱,还有一些羊皮散落着。   余晖在他的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辉,连风吹起来的他的碎发,被阳光一照,也像是金色的,毛茸茸的。   秦钩立即翻身下马,大步上前:“扶游。”   扶游一边回头,一边喊了一声:“哥……”看清楚来人之后,他收回撑着头的手,表情了稍稍淡了,改了口:“西南王。”   秦钩好像没听清楚他一开始说了什么,要在他身边坐下。   扶游往边上挪了挪,像是给他让位置,其实是离他远了一点。   秦钩问他:“你吃过晚饭了吗?我抓了头鹿,现在带回去烤还来得及。”   扶游淡淡道:“我吃过了。”   “那就明天吃。”   “多谢,你回去吃吧,不用管我。”   秦钩转头看他,低声道:“我最近都没有和晏拂云说话,就算说话,也都有其他人在场。”   扶游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与他无关。”   “我最近也没有一直缠着你,也没有对你下命令,我真的有在改正。我这样对你,你会高兴一点吗?”   扶游诚实回答:“嗯,还行。”   “那我可以要奖励吗?”秦钩才刚凑近,扶游转过头,和他对上目光。   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扶游一抬头,才发现今晚是月圆之夜。   难怪秦钩有点躁动。   他摇了摇尾巴:“只要我一直坚持,我就会有机会,对吗?”   扶游看着他,没有回答。   于是秦钩又改了口:“只要我一直活着,我就会有机会,对吗?小世界的人寿命都比较短,等到怀玉和晏知他们都死了,我就会有机会,对吗?”   是熟悉的秦钩的思考方式。   扶游有些无奈:“我不知道。”   秦钩低下头,沮丧了一瞬间,然后又抬起头:“那你救了一头小狗,你要对他负责吗?”   扶游再次申明:“我没有救过你。”   “就有,但是你失忆了。”   秦钩这样坚持,扶游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撑着头,不想再开口了。   秦钩很是躁动,仿佛真有一条狼尾巴在身后画着圈,他看着扶游的侧脸,又问了一句:“你在这里等谁?”   扶游知道他迁怒的本事,,也不想告诉他,就说了一句:“不是等你。”   “我知道,你该不是在等怀玉吧?”秦钩又道,“不要等晏知。”   扶游撑着头,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你别再问了好不好?这就是你改正的……”   他话还没完,秦钩就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脸上拿开,看见他微红的眼睛。   这点特征,在秦钩眼里被认作是扶游因为自己而难过的证据。   扶游还会为他眼睛红红,说明他还有机会。   当然扶游觉得是草原上风大,吹出来的。   被他抓住手腕的时候,扶游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秦钩就凑上前,试着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月圆之夜,他是真的很躁动。   在触碰到的瞬间,秦钩连呼吸都停住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意,按住扶游的后脑,试着再亲亲他。   秦钩想,尽管扶游讨厌他,但是扶游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天底下最了解扶游的人。   他知道怎么样扶游最喜欢。   忽然,扶游回过神,一把推开他,站起来,照着他的脸打了一下。   秦钩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抬头看他,问道:“扶游,怎么了?”   扶游脸颊薄红,其实是被他气的。   他没有说话,收回自己的手,提起书箱就要离开。秦钩赶忙站起身来跟上,一回头,才看见有人来了。   ——晏知。   他牵着两匹马,就站在草坡下面。   秦钩回想了一下,刚才他和扶游那样的动作,他背对着,没看见,是扶游看见了。   秦钩脸色一沉,看着快步走下草坡的扶游。   扶游因为晏知,推开他。晏知一来,扶游就跑到他那边去了。   晏知还牵着马,两匹,这说明扶游在这里等的人是他,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出去。   这个草坡有点陡,扶游的脚步有些急,跑下去的时候,忽然脚底一滑。   “啊……”扶游跌坐在草地上。   秦钩刚要下去扶,晏知便先他一步上了前:“没事吧?摔疼了吗?”   扶游举起手,手掌擦破了,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但是很快的,他又发现了更糟的一件事情。   他一脚伸进草丛里,这个草丛里……   有一滩烂泥。   扶游蹙着眉,喊了一声:“哥……”   晏知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带你去河边洗洗。”   晏家大公子不忘礼数,转身朝秦钩作揖:“臣等告退。”   秦钩一言不发,看着晏知一手牵着马,一手扶着扶游,扶游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而他就像是那滩烂泥,扶游恨不能马上到河边,马上洗掉的东西。   *   远处篝火熊熊,乐声隐约,欢闹声倒是很清楚。   入了夜,河水有点凉,扶游坐在河岸边,赤脚泡在水里,两只手拎着鞋袜,把沾上烂泥的鞋袜也洗一洗。   晏知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也蹲下来,从他手里把鞋袜接过来。   “兄长帮你洗,你洗脚。”   “嗯。”扶游闷闷地应了一声。   有些古怪的沉默,扶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想,兄长刚刚肯定看见了。秦钩按住他的时候。   扶游自以为,他在兄长面前还是很乖的,结果让兄长看见那样的场景。   实在是……   扶游弯下腰,搓了搓自己的脚。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的脚都泡凉了,晏知忽然喊了他一声:“扶游。”   “啊?”扶游抬头,“兄长?”   “你和西南王……”   “没有什么。”扶游小声道,“是个误会,兄长不用担心。”   “好。”晏知应了一声,再没有问他别的,只道,“他要是总缠着你,你要不要试试……兄长帮你摆平。”   扶游不太明白:“嗯?”   “你和兄长待在一块儿,兄长帮你打发他。”   他说得委婉,但扶游听明白了。   “没用的,这个办法我和怀玉试过了。”   晏知顿了一下:“你和怀玉?”   “嗯,先前在皇都的时候,我和怀玉住一间房,西南王也……”扶游瘪了瘪嘴,“他的脸皮比城墙还厚。”   “你和怀玉定下来了吗?”   “只是假的而已,当然没有定下来。”   泡在水里的脚实在是太冷了,扶游把脚收回来,搓了搓,用手帕擦干净。   晏知又道:“那你可以和兄长定下来。”   扶游低下头:“不行。”   “怎么不行?”   “我年纪小,玩心不定,这样恐怕还要坏了兄长的名声。而且我只是路过这里,以后还要在外面采诗,要是又要改,我赶不回来。”   “也是。”   晏知没有再说这件事情,扶游的鞋袜还没干,他就赤着脚爬上马背,把鞋袜挂在马屁股后面晾一晾。   扶游道:“兄长,对不起。本来是想找你出来采诗的,没想到……”   “没事。”晏知翻身上马,“天晚了,快回去吧。”   回到营地时,侍从们已经将西南王带回来的死鹿扒皮处理干净,架在火堆上烤起来了。   一群人围在篝火边,扶游一回去,怀玉就迎了上来。   “不是说去附近的牧民那里问两个字吗?怎么这么慢?”   扶游举起自己的脚:“摔进泥里了,就去河边洗了一下。”   怀玉“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把扶游扶下来,要把他带回营帐里,转过头时,正巧看见坐在旁边的西南王。   他压低声音,对扶游道:“那位今天好像心情不好,你别离他太近。”   “我知道。”   扶游刚要走,那头儿,秦钩的暗卫回来了。   他走到秦钩面前,才说了一句“殿下,都查清楚了”,秦钩就猛地站起来,朝扶游这边走来。   他把挡在扶游面前的人都推开,拽了拽扶游的衣袖:“扶游,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扶游抬头看他,还没说话,秦钩又道:“真的很重要。”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见扶游赤着的一只脚,干脆直接把扶游打横抱起。   扶游惊呼一声,抬起来要推开他的手也被秦钩握住了。   晏知和怀玉都要求情,被秦钩冷冷一眼压制回去。   秦钩没有理会旁人劝阻,只是紧紧地抱着扶游:“你信我一回,真的很重要,事情真相揭露之后,你会明白的。”   碍着这么多人在场,扶游咬着牙,低声呵斥:“秦钩,松手,你又在胡闹什么?”   秦钩面色一沉,这话耳熟得很,之前他也是这样对扶游说的——你又在闹什么?   他顿了顿,假装没听见,直接把扶游抱进自己的营帐。   临进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对跟在后面、神色焦急的晏知与怀玉道:“你们想进来也可以进来,所有人都可以进来。”   进来看看,他和扶游如何是天生一对的。   秦钩抱着扶游进了门,把他放在案前软垫上。瞧见扶游一只脚是光着的,秦钩便拿了块毯子,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帮他把脚盖好。   做完这件事情,他才转头看向刚才回来的暗卫:“来,你说,说你查到的事情。”   “是。”暗卫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行了礼,正色道,“小的奉西南王之命,前去查探三年前西北猎场,陛下坠马,为人所救之事。”   秦钩竟然真的派人去查了,扶游一听这话就一阵头疼。   秦钩抱住他,低声对他解释:“是救我,不是救那个假皇帝,上辈子被救的是我,剧情是一样的。我当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扶游’,不是“晏拂云”,你忘记了,你救过我,我们是天生一对。”   扶游扶着额头,没有说话。秦钩重又看向暗卫:“你继续说。”   “小的走访猎场周边,终于找到了当日营救陛下的人。”   秦钩抱紧扶游:“是你,扶游,是你救我的。”   暗卫回禀:“是一个牧民带着孩子误入猎场,打猎时救了陛下。”   秦钩面上笑容凝滞,暗卫继续道:“殿下,小的已将那牧民父子带来,殿下是否要见见他们?”   秦钩哽了一下,嗓音沙哑:“带进来看看。”他对扶游道:“应该是他们弄错了,我明明听见的是‘扶游’,肯定是你,他们弄错了。”   没多久,暗卫就带来一对牧民父子,父亲是草原上寻常的牧民模样,儿子十六七岁的模样,可以看出和父亲一样的轮廓。   两个人只会说西北的土话,行礼之后,就由暗卫翻译。   “殿下,他们说,当日误闯猎场,原本就是死罪,不过他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所以在见到陛下坠马之后,还是帮了忙。事后怕被人发现,他们便匆匆离开。没想到救的人竟是个大人物,他们十分惶恐,不奢求有赏赐,只希望殿下不要怪罪……”   “够了。”秦钩脸色铁青,重重地捶了一下桌案,“你问过细节了没有?你找错人了。”   不知他怒从何来,暗卫连忙下跪,自陈道:“殿下明鉴,小的早已经同他们对过所有细节,当日陛下穿的衣裳、骑的马、所佩弓箭,还有坠马时伤着的地方,他们都说得上来,确实是……”   “不可能,不是他们。”秦钩紧紧地抓住扶游的手,一时失态,竟将实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扶游,我当时听见的是一声……”   正当此时,牧民儿子被他的模样气势吓住了,惊慌失措地拽住了父亲的手,用西北土话喊了一声:“父吉。”   语调微微上扬。   秦钩听见这一声,整个人瞬间颓丧下去,跌坐在位置上。   不是“拂云”,也不是“扶游”,是“父吉”,是西北土话里的“父亲”。   救他的人,不是扶游。   没有小美人鱼,他和扶游的前世姻缘没有了。   他和扶游天生一对的钦定没有了。   秦钩怔怔的,暗卫请示他:“殿下,他们……”   扶游摆了摆手:“给他们拿一些赏赐,留他们住一夜,明天一早就放他们走。”   秦钩转头看向扶游,眼泪汪汪:“扶游。”   扶游看着他,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淡淡道:“难不成你还想留他们下来,立他们做皇后吗?”   秦钩曾经属意“救命恩人”晏拂云做他的皇后。   “我没有。”秦钩红了眼睛,咬着牙,尽力平复汹涌的情绪,“我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三 气 秦 狗》   秦狗马上就换皇帝大号上线啦   感谢在2021-11-05 15:44:12~2021-11-06 14:4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逢 10瓶;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5瓶;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Iris 3瓶;35415411、文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真情   34   弄巧成拙, 秦钩一心以为救自己的就是扶游,根本没想过其他可能。   这下倒好,根本没有什么前世姻缘, 他又比不过怀玉和晏知了。   暗卫将牧民父子带下去, 秦钩怒斥一声:“全部下去。”   扶游松了口气, 站起身也要走,然后就被秦钩拽住了衣袖:“扶游,你留一下。”   扶游朝其他人摇了摇头, 告诉他们没事,让他们先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他和秦钩两个人。   秦钩小声道:“扶游,是我弄错了, 他们没救我, 他们救的是皇帝, 我是西南王,我和他们没关系。”   扶游很是无奈:“你的身份可以随你的心意随便转换,是吗?”   秦钩坦荡承认:“是。”   “就算今天你证明我救过你, 那又怎么样?”   “那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这是谁规定的?”   “控制中心……”秦钩顿了一下, “我规定的。”   扶游站在他面前, 低头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和好?就这样分开不好吗?”   秦钩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摇了摇头:“不好, 不要分开。”   “我们在上一世就应该结束了。”   “不要结束,没有结束,我追过来就是不要结束的。”   扶游正色道:“秦钩,你又不听我说话。”   “我听。”秦钩连忙松开手, 站起身,“我现在很听你的话的。”   “我说我恨你,我不想跟你重新开始,你再这样自说自话,我立即和怀玉定亲。”   “你不会的。”秦钩正色道,“你还恨我,不论是爱是恨,都说明你心里还有我。你是个大好人,你不会在这时候和别人定亲。”   扶游简直被他气笑了。行,秦钩还真是了解他。   秦钩继续道:“扶游,你一点都不坦荡,你明明恨我,平时还装作没事人一样,不想和我扯上关系。你明明就很恨我,想揍我。上次你喝醉了,你就咬我了,你根本没放下。”   秦钩抱住他:“没关系,我不介意,你在别人面前都很冷静,你在我面前就可以生气,你可以打我出气。我皮糙肉厚,没关系。只有我不介意,怀玉和晏知他们会随你打吗?他们不会,我可以,只有我可以,我知道你心里没有那么平静。”   秦钩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按:“你打我,慢慢出气,我慢慢等,等一百年两百年都没关系,等到其他人都死掉了,天底下只剩下我和你。”   他倒想得挺美,还想和扶游在一起待上一百年两百年。   扶游深吸一口气,提脚要往外走,结果被秦钩抱得紧紧的。   扶游只能拖着他往外走,还赤着一只脚,深一脚浅一脚的。   走出营帐门前时,扶游伸手拿起放在门边的长弓,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是秦钩打猎用的,上面还沾着血迹。   他拖着秦钩走出营帐,外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又不敢靠近。   “扶游?”晏知喊了一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乱来。”   扶游推开秦钩,两只手握着羽箭,压在腿上猛地折断,丢到秦钩面前。   他一言不发,这个动作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扶游想,秦钩这样爱面子的人,在这么多人面前,肯定不会再发疯了。   可是秦钩弯下腰,把断箭捡起来,低着头,用一条发带把断箭缠起来,递到他面前。   扶游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是他的发带,秦钩低声道:“是你丢掉不要的。”   扶游实在是跟他说不清楚,想了想,又走回营帐里,重新拿了一支箭。   他搭弓射箭,直接对准秦钩。   众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要上前拦他:“扶游……”   秦钩却摆了摆手,让他们别过来,自己站直了,正对着扶游的箭头。   “我刚刚说了,我可以专门给你出气。”   扶游恨恨地看着眼前的人,抓着弓箭的手越握越紧,白皙的手背上几乎有青筋显现。   对,秦钩说得对,他就是没放下,他还恨着秦钩。   他恨秦钩戏弄他,恨秦钩把他当做小黄雀一样戏耍。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扶游手执弓箭,秦钩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搭在弓弦上的手松了松,他将箭头稍稍抬起来一些,那支箭就从秦钩的头顶飞过去,隐入夜色之中。   他看着秦钩,淡淡地念了两句诗:“我心似雁,不可追也;我心似箭,不可回也。”   扶游说完这句话,把长弓往他面前一丢,转身便走。   这两句诗可太简单了,小学没毕业的秦钩宁愿自己听不懂。   秦钩顿了一下,连忙道:“我去追回来,扶游,你等我一下,能追回来的。”   于是他转身就去追箭,扶游没有理会,加快脚步离开。   *   扶游原本的采诗计划都被秦钩打乱了,他也没心情在这里待着了。   这天深夜,他就收拾好东西,趁着秦钩还没发现,准备离开。   他牵着马,跟晏知道别:“哥,实在是对不起,本来想多住几天,但是……”扶游笑了笑:“刚才那样你也看见了,我可是当众行刺西南王,再不跑路就来不及了。”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晏知脸色苍白,显然是被他的事情吓着了。饶是聪慧如他,也根本想不出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会闹成这样。   扶游安慰他:“兄长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远处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朝他跑来。   秦钩也还没睡,光在外面找那支箭了,一群人劝都不好使。他就是那样的思维,扶游拿箭做个比喻,他就一定要把箭找回来给扶游看。   仿佛这样,就可以证明他们天生一对了。   扶游吓了一跳,连忙翻身上马:“哥,我先走了。”   他还没来得及调转马头,秦钩就直接到了他的马前,马匹被他吓了一跳,一声长嘶,抬起前蹄。   秦钩就这样站在他的马前,退也不退。   他举起一支箭,递到扶游面前:“扶游,我找到了。”   扶游拽着缰绳,看着他。   秦钩又道:“你要走了?等我一下,我回去牵马。”   他转身要走,却忽然脚步一顿,整个人要往前栽倒。   扶游骑在马上,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下,秦钩握住他的手,抬起头看他,嘴角溢出星星点点的鲜红。   秦钩倒下时,像是一座山倒下了。   *   营帐里,扶游正在被大夫批评。   “之前不是说好了,最好别惹他动怒吗?”   也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秦钩躺在榻上,紧紧地攥着扶游的手。   扶游低着头:“我也没办法,是他先惹我的。”他轻声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要是会死,我负责把他拖出晏家的领地,皇帝不会怪罪到你们头上的。”   晏知连忙道:“扶游,不许胡说。”   大夫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还没说话,榻上的秦钩就睁开眼睛:“不准说他。”   他脸色不对,目光却依旧凌厉,把大夫威慑得后退半步。   大夫最后弱弱道:“老夫出去开药方。”   扶游让其他人也退出去,帐篷里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钩握着扶游的手:“别听他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扶游低头看他:“你感觉怎么样?”   秦钩顿了顿:“不会死在这里,也不会连累晏家的。”   “今天晚上,我情绪不太对。”扶游看着他,目光澄澈,说的话还是气人,“但我还是恨你。”   “我知道,你现在有一点点消气了吗?我不会迁怒晏家,你放心。”秦钩抿了抿唇角,“你现在要把我拖走吗?不用拖,我可以自动跟着你走。”   “暂时没这个必要。”扶游道,“我知道你体质特殊,没那么容易死。”   “是……”秦钩很珍惜和扶游单独相处的机会,只要晕倒就能和扶游在一块儿说话,那真是太好了,可是秦钩还没说几句话,就感觉眼前一花,险些再次倒下。   扶游按住他,从衣袖里拿出一颗白色药片,要喂给他:“张嘴。”   秦钩乖乖张嘴,扶游把药片塞进他嘴里。秦钩细细嚼着药片,抓着扶游的手,脸色好像好了一些。   “扶游,可是安眠药对我没用。”   扶游哽了一下,轻声道:“是急救药片。”   秦钩也愣住了,随后笑开了:“扶游,你舍不得我死,我们天生一对。”   “你最好别……”扶游话还没完,“叮咚”一声,已经很久没有联系的控制中心忽然给他发件。   ——扶游,现在是个好机会,你不是一直想摆脱他吗?只要他死了,他就不能纠缠你了。   扶游干脆当着秦钩的面,打开了公共光屏,这句话直接浮现在他二人面前。   秦钩笑着道:“扶游,你怎么这么不拿我当外人?”   “……”扶游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让你收敛一点。”   原本以为秦钩看见这句话,就会安静一点的,没想到他的想法依旧如此奇特。   紧跟着,控制中心又给扶游发了新的消息。   ——我们这边也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但是,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他、想摆脱他吗?我们只是给你一个建议,商城新上架了一种药,你可以去看看。   最后控制中心又加了一句。   ——你不用担心,更不用有负罪感,任务者在小世界的死亡,回到控制中心之后是没有任何影响的,这只是你摆脱他的一种手段,机不可失。商城新上架了药,你记得去看看。   欲盖弥彰。   扶游去商城看了看,上架的是一种平平无奇的白色小药片,价格设置得很低。至于是用来做什么的,控制中心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扶游只看了一眼,没拿药片,直接把公共光屏关上了。   秦钩高兴得很:“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   扶游抱着手,淡淡道:“我暂时不想动手,在小世界杀人也是杀人,况且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小世界。”   秦钩伸出手,想要试试他的额头,扶游一歪脑袋,躲开了。   秦钩道:“你又在假装冷静,明明气得脸蛋都红了。”   “我没有。”扶游竭力保持平静的语气,“反正像你这样每隔几天就发一次病,不用我动手,你也得死在我前面。”   “不会死的。”秦钩笑了笑,“我要比怀玉和晏知都活得久,把他们全部熬死。”   扶游无奈,站起身:“你睡吧。”   见他要走,秦钩赶忙跟着坐起来了:“你要走了?”   扶游回头:“我回去睡觉。”   秦钩一听这话,放下心来,躺回去了:“好。”   闹了一晚上,这时候都快天亮了。   秦钩枕着手,躺在榻上,忍不住勾起嘴角。   早知道生病晕倒就可以和扶游单独相处,他应该早点用这招的。   而且扶游没有听控制中心的话,给他喂毒药,反而给他喂急救药。   这虽然不能说明扶游还喜欢他,但是起码能说明,扶游很善良,而他秦钩的福气也很不错,嗯,不错。   秦钩吃了扶游给的药,心满意足地小睡了一会儿。   那头儿,扶游出了帐篷。   晏知还守在外面,见他出来,便上前看看他:“没事吧?”   扶游摇摇头:“没事,我看他精神好得很,一点都不像是刚吐了血的样子。”   晏知无奈道:“扶游,我问你,你没事吧?”   “我也没事,就是有点烦。”扶游抹了把脸,“兄长,我先不走了,回去睡一会儿,哥也快点回去休息吧,我又给兄长添麻烦了。”   “不要紧。”   扶游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简单洗漱一下,就倒在榻上,拽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起来了。   烦死了,烦死了。   控制中心别的事情不找,杀秦钩就这么积极,使劲催他,生怕他看不出来。   秦钩的脸皮还是天底下最厚的,自己都要被杀了,还嬉皮笑脸的,弄得一点威慑都没有。   扶游磨着后槽牙,竟然也慢慢地睡着了。   *   扶游足足睡了一上午,中午爬起来吃了两口饭,又倒回去睡。   睡了一半,控制中心给他发消息,把他吵醒了。   ——扶游,这边检测到你还没有从商城拿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有困难可以跟我们说的,主要是机会难得,我们怕你错过机会。   扶游被吵醒,烦得很,他们说了什么也没仔细看,直接从商城拿了药,放在床头就没管。   控制中心最后发了一句——   扶游,祝成功。   扶游哼哼了两声,把线路切断,脑袋埋在枕头里,继续睡觉。   只可惜他被吵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扶游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帐篷外有人小心回禀:“扶公子,西南王想见您。”   扶游应了一声:“知道了,让他等着。”   “……是。”   他下床洗漱,披上衣服,吃了两块点心,要去看看秦钩。   临走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从商城拿了药,就放在床头。   扶游回头看着药片,若有所思。   *   西南王病倒是一件大事,若是照顾不周,晏家恐怕要担责。   晏家派了许多人来照料。   一群人围在秦钩身边,但是秦钩冷着脸,他们又不敢靠近,更不敢嘘寒问暖,就那样干坐着。   晏拂云倒是想亲自过来,不过被晏知赶回去了,没让他搅和。   后来晏拂云知道那场“救命恩人”的闹剧,自己也不肯来了。   自己无缘无故被卷进来,他也拉不下脸再过来。   扶游进去的时候,秦钩就躺在榻上,听见旁人喊了一声“扶公子”,秦钩连忙转过头,朝门外望去。   “扶游。”   他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   下一刻,怀玉和晏知跟在扶游身后,也进来了,秦钩面上笑容凝固。   “见过西南王。”扶游向他见过礼,便在榻前坐下。   怀玉和晏知就在他身后站定,齐齐问好。   秦钩的笑容渐渐消失:“扶游,我都快死了。”   你还要故意带两个相好的来气我。   扶游朝他笑了笑:“西南王多虑了。”   他一笑,秦钩又觉得天地开阔,没什么大不了了。   “只要你高兴就好。”   侍从端来漆黑的汤药,扶游端到秦钩面前,秦钩也安安静静地喝了。   侍从们都退出去了,干净的空碗放在秦钩面前,扶游往里边丢了一颗白色药片,叮当一声。   秦钩笑了笑,问道:“这是什么药?”   扶游又往里面丢了两颗一模一样的药片:“安眠药、急救药,还有一颗毒药,你自己挑。”   他话音刚落,秦钩就直接端起碗,仰起头,要把三颗药全部吃掉。   扶游伸手扣住碗,秦钩道:“你给的,我不挑。”   扶游无奈:“全部都是急救药,你每天吃一颗,我不想每天都过来。”   “不行。”   秦钩一定要吃三颗,扶游扣着碗不让他吃。   僵持不下之时,叮当一声,扶游又往碗里丢了一颗药片。   秦钩恳求:“扶游,你每天待半个时辰、半刻钟……”   又是叮当两声。   “扶游……”   扶游收回手,低头看着碗里的白色药片,若有所思。   秦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已经有六个药片了,这意味着扶游六天不会来见他。   他低声道:“扶游,只是每天看我一眼也行。”   扶游却道:“可我刚刚放的是安眠药和毒药。”   两人同时抬眼,对上目光。   为什么控制中心的安眠药、急救药和毒药,会长得一模一样?让人根本分不清楚。   他们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万一有任务者弄混了几种药,酿成大错,于他们也无益。   除非所有药都是一样的,而且是只针对秦钩的。   只针对秦钩的,一场算计。   扶游想试一试三种药片的味道,却被秦钩按住了手:“你别吃,是一样的。”   扶游惊愕:“你早就知道?”   他紧急发件去问控制中心,可是本来一直催促着他对秦钩下手的控制中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没了动静。   他连发几封信件去问药的事情,问秦钩的事情,控制中心始终没有回复。   像是彻底断了线,又像是在暗中看戏。   秦钩自己拿着装着药片的碗,不让扶游看,更不让他吃。   之后,扶游再问他,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他像一只小狗一样撒娇:“先原谅我,扶游,你先原谅我,好不好?”   扶游看着他,为了知道这几个药片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松了口:“好,我原谅你了。”   “没有,你没有原谅我。”秦钩按着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还在说你恨我。我好难过,我做过那么多任务,全部都是满分评级。只有和你,永远不能圆满。”   既然他不告诉扶游,扶游便自己推测。   “药全部都是一样的,全部都是毒药?”   “不是,全部都是安眠药,就是有点副作用。”秦钩想起扶游也吃过一颗,是他给的,连忙道,“只是对小狗有副作用,对人没有,你以前吃一颗没关系。”   扶游看着他:“你先前说你吃过几百颗。”   “没有那么多,只是在遇到你之前的小世界里吃过一点,当安眠药吃。遇到你之后就没吃了,有你在的话,我一直睡得很好。”   “所以这个药的副作用是什么?”   秦钩没有回答,却道:“你不是不想让我死在晏家的地方吗?那我们走吧,好不好?”   *   夜间私奔,不太像是扶游和秦钩会做的事情。   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这个小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控制中心,才能一起深究那些事情。   他们是不得不在一起的天生一对。   暮色四合的时候,秦钩披上披风,从帐篷后面出去,无声无息地牵走一匹马,还不忘带上扶游最重要的书箱。   然后他回来找扶游,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裹好,再把他扶上马。   扶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跟着他走了。   他想知道那个药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也想知道控制中心究竟在做什么。   他只是……不想被蒙在鼓里,不想被当做刀子。   微风拂过,草原上夜幕低垂,星子如灯,一片寂静。   一匹马,扶游坐在前边,秦钩坐在后面,两只手握着缰绳,手臂把扶游圈起来,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背上还背着扶游的书箱。   马匹迈着步子,走在草原上,越过一个又一个草坡。   和私奔一模一样。   扶游回头看他:“秦钩,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钩偏了偏头,用冰凉的脸颊贴了贴他的脸:“什么?”   “那个药的副作用是什么?”   “那个啊?我胡说的,就是逗你玩。”秦钩笑嘻嘻道,“我就是想带你出来,把你拐走。”   扶游当然知道他是在胡说,板起脸,唤了一声:“秦钩。”   他一生气,秦钩就服软了:“好了好了,我说我说,你别生气。”   “说。”   “副作用是,吃药之后,如果有情绪波动,药性就会反噬。情绪越厉害,反噬越强。”   秦钩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并不把这当成一件大事。   扶游问:“所以这几次你晕倒,是因为这个药?”   秦钩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不止这几次,前世你走的时候,就开始了。”   “那一开始为什么要吃?你自己……”   “我睡不着。”秦钩低下头,脸贴着他的颈侧,撒娇道,“扶游,我睡不着。”   他继续道:“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违规。再加上我直接垄断了几百个小世界的任务,控制中心为了平衡,一定会杀我。”   “他们不敢明着对我动手,就针对我,特意给了我这种药。我一直在吃,因为我睡不着。而且,我一直以为,我绝不会有过多的情绪。”   扶游偏过头,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钩又道:“控制中心为了让我有点情绪,试了很多办法,他们派了很多人来,想要激怒我,取悦我,甚至想让我爱上他们,然后我就有了情绪,就会慢慢死掉。”   “最后他们全都失败了。”   扶游转头看他:“可我不是他们派来的。”   “我知道,控制中心为了对付我,特意调取了我的基本数据,从几百万个小世界里,选中了你,我们的匹配度是满格。”   “为了确保这次计划一定成功,为了保证爱情的纯洁,他们没有把你吸纳为任务者,而是把我送到了你所在的小世界,让一切自然发展。”   “我知道,你不知道他们的计划。”   “可是你也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还成了任务者,不愧是和我匹配度满格的扶游。”秦钩偏过头,碰碰他的颈侧,“扶游,我更喜欢你了。”   “那个假皇帝,不是来维持小世界运转的,他是控制中心派来激怒我的。”   “可那些毒药根本微不足道,怀玉、晏知,还有那个假皇帝,都无关紧要,控制中心最后的王牌是你。”   “尽管知道你会害死我,但还是忍不住喜欢你。”   秦钩才是那只小美人鱼,走向扶游的每一步都在刀尖上。   他试图抽身向回,却发现退无可退。他试着把刀尖□□,对准扶游,把自己和对方都伤得鲜血淋漓,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彻底偏向扶游。   明知道是控制中心设下的圈套,他仍旧在扶游的面前俯首称臣。   每喜欢扶游一点点,他都在跟野兽寻求生存的天性作斗争。   “我永远爱你。”秦钩说,“控制中心下辖百万个小世界的所有人,足足爱上五百年,还不如我爱你爱一天来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就不喊秦狗了,狗哥!从现在开始,这片草原就叫做狗哥草原   感谢在2021-11-06 14:40:34~2021-11-07 13:1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可爱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卡巴卡 9瓶;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自由   35   草原辽阔, 今晚的月亮还算圆满。   牧草扫过马蹄,发出簇簇的声响。   秦钩环着扶游骑在马上,秦钩背着扶游的书箱, 扶游身上披着秦钩的披风, 大一号的兜帽垂下来, 几乎遮掉他的半边脸。   这是他们两个重遇之后,第一次靠得这样近。   秦钩说完那些话之后,扶游也没有回答。   他还在思考秦钩说的那些话。   秦钩抱住他, 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总说我没把你当成人,只是把你当成小黄雀看,其实我一开始把你当仇人看的。”   话音未落, 扶游忽然举起手, 头也不回, 捶了他一拳:“闭嘴。”   秦钩笑了笑,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贴了贴他红红的脸:“你又生气。”   他们本来就是仇人。   控制中心为了解决秦钩这个大麻烦,从几亿个人里挑中了扶游, 希望扶游能在不知不觉间“攻略”成功, 让秦钩有点情绪波动。   结果自然是扶游成功了。   控制中心的算法真是太准了, 秦钩就算一开始不满,最后对这一场“包办婚姻”很满意。   本来按照控制中心的计划, 扶游被他们鼓动跳楼之后,秦钩应该伤心欲绝, 然后彻底死去。   没想到他只是赔上了大部分积分, 还捡了条命。   于是控制中心专门给他量身定制了一个新的开始。   只是这个开始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扶游回头看他:“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秦钩小声道:“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扶游愣了一下,秦钩再说了一遍:“我马上就要死了,就差一颗药的剂量。”   难怪控制中心按捺不住,催促着扶游给他下药。   秦钩继续道:“你是第二个发现世界设定的人, 他们同样会忌惮你,我死之后,他们同样会对你下手。临死之前,我会先回去一趟,把这个世界和控制中心的联系全部切断。”   他轻叹一声:“从此以后,你就彻底自由了。”   扶游垂了垂眸,淡淡道:“你觉得你这样,会有人很感动吗?”   “我不知道。”秦钩老实回答,“但总会有一点点吧。”   扶游不置可否,自己握住缰绳。   秦钩抓住他的手:“我来吧,再往前走就是沙漠,不是晏家的辖地。”   *   从暮色四合走到晨光熹微,扶游一句话也没说。   秦钩大约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话也格外多些。   他把自己的生平都跟扶游介绍了一遍。   “我出生的那个小世界是末世世界,末世就是很久以后,整个世界都快要毁灭了,有一部分人类还是纯粹的人类,有一部分人变成了兽人,就是有野兽的形态,也有一些野兽的特性。”   好吧,秦钩贫瘠的语言很难跟扶游解释清楚末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只能简单地陈述:“反正我那时候是只小狗。”   扶游道:“小狗可不是野兽。”   “狼……”秦钩低声道,“是狼。”   “那个世界被分成二十个区,第一区是权贵区,越往后越穷。我出生在十九区。”他顿了一下,“还没有垫底。”   在扶游面前还是要争强好胜一下的,没有垫底就不是最差。   “十九区是矿区,挖矿的人力气大,也就有很多权贵来这里挑打手。我一直没有被挑中,因为要是有人要挑我,我就一拳头挥过去了。”   “后来,我就去地下城□□拳,挣了点钱,不知道该怎么花,就全部换成金子银子存起来,当时金银已经不流通了,但我觉得,还是金银保险一点。”   “再后来,控制中心的任务者来了,那个人的身份是权贵家的公子,我在世界里的定位是……”   他不说下去,扶游便随口问了一句:“是什么?”   秦钩小声道:“……吝啬的反派打手,很容易被钱收买。”   噗嗤一声,扶游没忍住笑出声来。   其实秦钩还漏说了一个字,他是“小”反派的打手。   就是个走过场的小角色,只是那样说起来,实在是太丢面子了。   “我有一次,在十九区矿山的最里边,发现了一堵空气墙。我从那时候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那个任务者,简直就是天之骄子,他脾气很差,把下层人当做猎物射杀,可是所有人都不当回事,皇室的小王子都爱他。”   “我很嫉妒他,于是有一次他要杀人的时候,我把他给杀了,我就继承了他任务者的身份,也继承了他在那个世界里的地位。”   “只要是任务者,做什么都可以,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之后回到控制中心,他们一直都没有发现,直到两年之后才暴露。也有可能是他们发现了,但是不在意,反正他们只需要一个任务者,是谁不重要。但是在这两年里,我做了太多的任务,势头太猛,他们才不高兴。”   “我确实很吝啬。我觉得,既然小世界是假的,那控制中心也有可能是假的。就像是当时攒金子银子一样,我应该多攒一些积分。到时候不会太匆忙。”   秦钩又跟他说了几个小世界里的事情,扶游听着,没怎么说话。   最后,秦钩道:“我真的很凶,是我自作自受,我已经知道错了。”   天色微明时,他们走出草原,到了荒漠。   马匹走了一夜,也累坏了,低着头,几乎要趴到沙丘上。   秦钩下了马,伸出手,想把扶游扶下来,可是扶游没理他,扭过身,从另一边下了马。   他没有理会秦钩,而是独自走到沙丘最高处。   他还披着秦钩的披风,披风有些长,拖到地面上,被沙粒弄脏。   秦钩牵着马匹,看着扶游的背影。   东边日出,扶游面对着西面,背对着日光,只有身上的披风被照得金灿灿的。   风迎面吹来,掀起细沙,扶游抬手去挡,风却将他戴着的兜帽吹开,露出他乌黑的头发与白皙的面容。   扶游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伸手去碰,果然碰到了一堵空气墙。   这是控制中心划出来的界线。   所有人都活在这样的笼子里。   而秦钩只是看着他,有些晃神。他只在矿洞里旁人讲故事的时候听过,和底层兽人私奔的贵族小少爷。   末世上流社会最爱金发碧眼的小少爷,只有秦钩希望小少爷能和他一样,是漆黑的眼珠子与乌黑的头发。   或许控制中心在挑选的时候,就看中了扶游的模样。   可秦钩绝没有想过,他会喜欢一个古典至极的小公子。   他那时候连古代是什么都不知道。   秦钩回过神,收回目光,把马牵到一棵枯树下,给它喂点草料。   毕竟等一会儿他死了,扶游还要骑着马回去,得让马好好休息。   他盘腿坐在枯树下,一只手举着草料,一边看着扶游。   他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谁也怪不了。   怪只怪他刚愎自用,自作自受。   他太自负,以为自己绝不会喜欢上扶游,后来喜欢了,也绝不肯承认,更不肯在扶游面前低头。   如果一开始就不吃那种药,如果一开始不要欺负扶游。   阻碍他的不是控制中心,而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自负。   就算他在末世没学会该怎么喜欢一个人,可扶游明明已经教他了,他就是不肯学。   不知不觉间,马匹吃完了他手上的草料,啃了一下他的手,叫他吃痛回神。   秦钩收回手,从水囊里倒出水洗手,然后走到扶游那边,拿了块巧克力给他。   “给你吃。”   扶游转头看他,却没有接,秦钩便把巧克力用油纸包好,放进他的书箱里。   “我只有这么点东西了,想要留给你。”   “以后我把控制中心和小世界的联系全部切断,你就不再是任务者,也吃不了巧克力了,我把积分全部换成巧克力,你慢慢吃。”   “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缠着你,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我很着急,想要快点求你原谅,结果还没成功。”   秦钩从喉咙里发出低沉得带着哭腔的呼噜声:“我好喜欢你,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背着扶游的书箱,因为人过分高大,书箱在他背上,小小的,看起来十分滑稽。   他最后呼噜了一声,然后忽然抬起手,一把将扶游抱进怀里。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他只能抱扶游最后一次了,就算扶游生气,他也不在乎……   秦钩低头看见扶游的脸,慌忙就松开了手。   扶游真生气了,他还是很在乎的。   “我都快死了。”秦钩小声说。   他鼓起勇气,捧住扶游的脸,低下头。可扶游还是那样波澜不惊地看着他,让他没由来有些慌张。   秦钩瘪了瘪嘴:“我都快死了,都不行吗?”   扶游看着他,眼里没有什么光:“我没有想让你死,我只是……”   “我知道。”   秦钩最后也没有亲下去,而是后撤半步,在扶游面前单膝跪下。   他见过末世的上流社会的礼节。   他牵起扶游的右手,把白色药片交给他,让他拿着。自己则低下头,亲吻他的手背与指节。   扶游就站在原地,低头看着他,随他摆弄。   在他要从扶游的指缝里衔走药片的时候,扶游却忽然把手收回,一扬手,把药片丢掉。   秦钩低着头,面上又哭又笑,扶游对他还是有反应的。   不过所幸他还有五片药片,他重新拿出一片新的,放在扶游的手里。   扶游不肯接,反复几次,扶游收回手,手在半空中停顿许久,最后摸了摸他的脑袋。   秦钩仍旧低着头,活像是一只小狗,把脑袋凑到他的手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捧起他的手,又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犹觉不足,握着扶游的手,捏着他的指节,像小狗磨牙一样,碰了碰他的手指。   吻手礼当然不够,秦钩无师自通,用了“啃手礼”。   像是要在他的手上留下印记一样。   “扶游,你最后看我一眼。”秦钩握着他的手,把药片塞进他手里,低声道,“求你了,我自己不会吃,扶游,你喂我,你喂我的东西我全都吃。”   “你……”   扶游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转头看去,只见马蹄扬起烟尘四散,为首的男人披着银甲,跨着枣红的骏马,从烟尘里狂奔出来。   晏知显然是带着人找了他一夜,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得很。   他看见扶游,原本无光的眼睛亮了一下,喊了一声:“扶游!”   晏知大喊道:“别动!站在那儿别动!”   他是看见扶游与秦钩之间古怪的场景,害怕秦钩对他做些什么,所以这样喊。   可是扶游喊了一声“兄长”,不自觉就朝他那边走了一步。   他走开一步,便把手从秦钩手里抽出来了。秦钩原本是捧着他的手的,来不及抓住,他就看见扶游的手从他面前滑走了。   晏知在十来步开外的地方翻身下马,朝扶游跑去。   正巧这时,扶游迈出去的那一步踩在了不太牢固的流沙上,他脚下的沙丘忽然塌了半边。   扶游没站稳,连喊都还没喊出声,就直接掉了下去。   秦钩没能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晏知把人给接住了。   沙粒像雨水一样落下来,晏知紧紧地把扶游抱在怀里,弯着腰,用肩背帮扶游挡去沙粒。他抱着扶游,往外面一滚,就逃出这片不太稳定的沙漠。   秦钩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   直到沙丘塌到了他的脚下,他才回过神。   他抓出那五颗白色药片,随手丢掉。   用不着了。   他在吃醋,他在恼火,情绪起伏太大,他可以直接死了。   这样想着,一股铁锈味就从他的喉咙涌上来,秦钩吐了一大口鲜血。   在混乱之中,扶游回头看他。   秦钩仿佛看见他哭了,流了泪,但又觉得应当是自己看错了。   扶游应该不会为他哭。   他实在不是一只很好的小狗,既没有给主人带来快乐,也没有给主人带来温馨。   *   控制中心里,检测到秦钩的生命体征开始消散的管理员们,开始欢天喜地地庆祝。   “死了死了,阎王终于要死了!”   “太好了,我手底下的人终于有出头之日了。阎王在的这段日子里,简直是度日如年,他就跟垄断发展似的,见人就杀,我都怕他有一天杀疯了,把我们都给杀了。”   “别提了,费老大劲了,那些药都能毒死好几头大象了,他愣是吃了这么多都没死,简直是……”   “别高兴得太早,死了一个阎王,还有另一个呢。那个叫扶游的,真不愧是和他适配度百分之百的,就是手段温和些,其他地方简直和阎王一模一样,谨防他变成第二个阎王,马上发件给假皇帝,让他杀了扶游,马上定新规则,以后绝不能再有这样的先例……”   这人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嘭”的一声,厚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秦钩挽着长衣袖,扛着惯用的铁棍子,站在门口。   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浴血修罗,一路杀到控制室门前。   他蓬头垢面,脸色铁青,双目通红,嘴角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秦钩扬手一挥铁棍,铁棍狠狠地砸在门上,把要去拉警报的管理员震慑住。   “全部抱头蹲下。”他大步上前,从一群人中间穿过,到了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控制面板前面,冷声问道,“扶游的小世界是哪个?”   一个管理员抬起头,颤颤巍巍地指了一下一个方向。   下一刻,那个方向的控制面板就被秦钩砸烂了。   他用的永远都是最原始的办法。   没多久,一个管理员一个猛扑上前,拉到了警报,一群机械人冲进来,把发疯的秦钩按在地上。   秦钩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把整个控制室的地板都染红了。   主控面板上,一颗尘埃似的小星星,正在脱离大片星云群,往远处游离。   *   地动山摇,扶游被晏知死死地抱在怀里,面前是黄沙漫天。   扶游努力睁开眼睛,隐约看见那堵空气墙像玻璃一般,破碎消失。   这场飓风持续了很久,晏知始终紧紧地抱着他,带着他往外围跑,用血肉之躯帮他挡着沙粒。   等到风平浪静,劫后余生,扶游回过神,才看见晏知的手上背上都是沙粒划出来的细小伤口。   扶游愣了一下,然后抱住他:“兄长……”   晏知舒了口气,淡淡道:“别再乱跑。”   扶游抓着他的衣袖,低着头哽咽道:“对不起,哥,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   晏知扶住他的脸,抹去他脸上的眼泪与脏污,原本想问他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与此同时,被彻底制服的秦钩变回兽形,被投进禁闭室。   控制中心关上门之后就不敢再进来,于是他们想了个好办法,直接把这个禁闭室和控制中心切割开来,把禁闭室抛进宇宙深渊里。   反正秦钩命不久矣,很快就会死了。   就算他体质特殊,能活下来,宇宙那么大,他也找不回来了。他用尖利的爪子在墙上划下一道,这是他被主人丢弃、在深渊里流浪的第一天。   流浪的第五天,小狗蜷在地上想着主人,身上疼得厉害,像是被人打断了骨头。   流浪的第十五天,小狗趴在地上想主人,一遍又一遍地想,只是想想,身上就不疼了。   流浪的第三十天,今天是月圆之夜,或许是禁闭室靠近了潮汐起落的地方,小狗感觉好多了,一点都不疼了。   流浪的第六十天,禁闭室飘进了深渊缝隙里,卡住不能动弹。   第一千五百零九天,禁闭室的墙壁都是狼爪子抓出来的痕迹,嗅觉依旧灵敏的小狗在寻找空隙刻字的时候,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他爬起来,趴在禁闭室的铁栅栏前,看见一颗银蓝色的小星球,正从他面前飘过。   凑得那样近,就像是从他鼻尖前面飞过一般。   小狗的尾巴不自觉就摇了起来。   *   五年之间,时局大变。   西北地动,西南王死在沙暴之中,不见尸骨。   假皇帝收到控制中心的命令,刚要下旨处死扶游,刘太后与刘将军趁机发动宫变,将皇帝囚于行宫,独掌大权,处死扶游、追究西南王死因的事情也就搁置了。   刘家彻底当权,各个世家蠢蠢欲动,同是世家,凭什么刘家能够凌驾于他们之上?   刘太后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大肆封王,七姓五贵,十二个世家全部封王,各有封地,淮阳江家,西北晏家,皆为王侯。   皇帝以为尊,铸九鼎以为天命,在京刘氏与分封的十二世家共辅之。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就是个空壳子,真正掌权的还是刘家。   不过刘太后此举,还是给世家留足了面子,也换来了一时的稳定,尽管十来个王侯之间常有摩擦,小小战争,不算什么。   三年之后,不甘心大权旁落的假皇帝仿照前世秦钩的做法,在行宫发动了又一次宫变。   结果——   他失败了。   他空有秦钩的基础数据,却没有像秦钩一样经历过几百个小世界,更没有扶游帮他,他又一次失败了。   刘太后很是无奈,正巧这时,西北犬戎进犯,诸侯王集结军队抵抗,而刘太后干脆把皇帝弄出去御驾亲征。   她已经在物色新的、更听话的皇帝了。   御驾亲征、为国捐躯,这个死法对皇帝来说还不错。   这天傍晚,西北边境。   大夏刚和犬戎结束了一场大仗,战场上尸山血海,一片狼藉。   穿着破烂的秦钩拄着一节枯木,步履蹒跚地从远处荒漠中走来。   他刚刚掰断了禁闭室的铁栅栏,结束了几千天的流浪,抓住时机,回到了这里。   只是他还不太清楚现在的状况,现在是谁在跟谁打仗?   看尸体的装扮,好像是草原部落和中原人。   这时,远处战场上传来呼喊声。   “陛下?陛下?”   假皇帝在打仗?还把人给打没了?   这是哪里来的废物?秦钩皱眉,拄着枯木走上前。   不远处的侍卫们看见他,松了口气,快步上前:“陛下!陛下没事就好。”   他们把秦钩认成假皇帝了,他们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秦钩清了清嗓子,摆出从前的模样来:“免礼。”   众人都疑惑他怎么打个仗把自己打成这样,秦钩倒是泰然自若,连解释都不解释,就要回营地去。   众人不自觉就往后退开,给他让出路来。   秦钩抬起脚,刚要向前走去,却忽然定住了。   扶游。   扶游背着他的书箱,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笔,正记东西。   他长大了一些,是一向温和的模样。在战场上只穿了一身青竹颜色的素衣,格格不入,头发挽起来,还没束冠,髻上插着两三支笔。   没多久,披着盔甲的晏知就到了。   他走到扶游身边蹲下,脚步无声,也没开口打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写。   忽然有个没死透的犬戎人从尸体堆里站起来,晏知手起刀落,就把敌人给解决了。   鲜血溅在扶游的竹简上,他抬起头,看见晏知,眼睛亮了一下,唇角晕出笑意,喊了一声:“哥。”   晏知问道:“写完了?”   扶游摇头:“还没有。”   “那你写。”   “好。”扶游又低下头去写字。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收回手:“写完了。”   听他这样说,晏知才站起身,把他扶起来。扶游站在原地跺脚,蹲久了,脚有点发麻。   晏知叹了一声:“晚点再来也没什么,遇到一个没死透的犬戎人,你怎么办?”   扶游笑了笑:“我带了弩,刚刚其实发现了,是知道兄长在我旁边才没有动手的。”   见秦钩的目光落在扶游身上,便有侍从会意,低声回禀道:“陛下,那是西北定王晏知的王后,说是要写史书,就一直跟着行军。”   站在秦钩身边的侍从们回过头,却发现陛下已经不见了。   只有一匹灰狼,噌的一下逃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耶!   感谢在2021-11-07 13:11:50~2021-11-08 11:2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3瓶;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调转   36   侍卫们盯着那头跑远的灰狼, 都觉得奇怪。   晏知与扶游站得远,也没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晏知上前问了一句:“怎么了?”   侍卫们行礼:“回定王,方才混战之中, 陛下不慎跌下马, 我等正在寻找。本来是找着陛下了的, 可是一转眼,陛下又不见了。”   这些都是刘太后派来的人,他们都知道, 皇帝不重要,重要的刘太后的命令。   刘太后希望皇帝能死在战场上,好让她换一个皇帝, 所以这些人也并没有尽心尽力地看护, 出来找也是随便找找。   晏知叹了口气:“我多派些人来帮着找。”   “是, 多谢定王。”   这时候,扶游也上了前:“哥,怎么了?”   晏知淡淡道:“没事, 皇帝丢了, 让他们去找。”   扶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最后侍卫们在尸体堆里找到了假皇帝, 他摔晕过去了。   *   那头儿,秦钩贫乏的精神力不足以支撑他维持太久的人形, 再加上看见扶游的时候,他情绪太过激动,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变成了兽形。   他不好在那里多待,扭头就跑了。   跑的时候,他还时不时回过头,想要再看看扶游。   他实在是放不下扶游。   直到跑远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停止回头。   黑狼——没错,秦钩其实是黑狼,只是身上皮毛沾满了沙子,还有一些旧疤旧伤,上边都是秃的,所以别人看着像灰狼。   他找了个沙丘,靠在阳面,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汲取一些温暖的阳光。   扶游,扶游……   光是回想起刚才看见扶游的场景,秦钩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了。   扶游。   他好喜欢扶游。   五年了,每一刻都不曾停下。   夕阳渐渐沉下去,暮色降临,秦钩忽然想起,刚才有个侍从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他说,那是西北定王的……什么,说要写史书,所以一直跟着行军。   想写史书,那就是扶游了。   只有扶游有这样的想法。   扶游是西北定王的什么?西北定王是谁?是晏知?应该是他,一直驻扎西北的就是他了。   扶游是晏知的什么?   秦钩眯起眼睛,流露出危险的气息,他尽力回想旁人说的那个词。   他当时只顾着看扶游,没怎么听清楚。   一直到了夜里,风冷了,那个词才猛地从秦钩的脑子里闪过去。   ——王后。   扶游是晏知的王后!   秦钩立即翻下土坡,朝战场狂奔。   *   秦钩在路上吃了只野兔,然后跑回战场。   战场还没清扫完毕,他很容易就混进去。   秦钩随便拖了个大夏士兵的尸体过来,同他换了衣服,戴上盔甲,低下头,借着夜色,就没人能认出他来。   他跟着队伍,扛着战场上缴获来的兵器,回到营地。   诸侯共同出兵,驻扎地也分得清清楚楚的。正中间是皇帝的营帐,左右两边,十二个世家分开驻扎。   秦钩随手扛起一柄长戟,又装作巡逻的士兵,大摇大摆地走在营地里。   他先到了最中间的营帐外,听见假皇帝在里面叫嚷:“朕知道,朕知道,刘家想让我死在这里,你们都是来杀我的,你们都是来杀我的……”   单纯简单的数据假人,被投放到弱肉强食的古代世界,已经完全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了。   数据人还需要时时刻刻监督维护,而秦钩切断了这个小世界和控制中心的联系,控制中心不可能再费力气维护他,所以他已经趋向崩坏了。   假的到底是假的。   秦钩在心里骂了一声“狗东西”,然后走向旁边的营帐。   他找得准,一眼就看见了晏家驻扎的地方。   晏家的守备最为森严,他才走近,就被喊住了。   “诶,你,干什么的?”   秦钩转回头,看见他们正围着火堆喝酒,便镇定自若:“天太冷,闻见你们这儿酒香,过来讨口酒喝。”   士兵们一向不拘小节,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服制,也没多说什么,就朝他招了招手,给他让出位置,又给他倒了碗酒。   “行了,你过来吧,那边是主帅营帐,你朝那儿走,万一惊动了贵人,惹得定王发怒,你可担待不起。”   秦钩面上笑意一顿,走上前,在空位上坐下,端起酒碗,仰头喝尽。   军中不让喝太好的酒,害怕延误战机,所以这酒兑了许多水,喝起来十分寡淡。   秦钩放下碗,抹了抹嘴角,似是有意无意问道:“贵人?谁是贵人?”   士兵们笑了笑:“那还能有谁?不就是王后了嘛。”   秦钩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从喉咙里挤出来低低的一声:“王后?”   “是啊,王后不就是贵人吗?”   “是……那个背着书箱,拿着竹简和笔的读书人?”   秦钩尽量描述得准确一些,才不至于出错。   他无比希望是想错了人,可是士兵们偏偏看不懂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是啊,就是那个。据说王后和定王是青梅竹马,是不是?”   他们八卦起来,也就没有秦钩说话的地方了。   “不是,不是青梅竹马,定王比王后大六岁,怎么能青梅竹马?他们是同窗师兄弟。”   “那就是一起读过书了?”   “没错,据说是一起念过书的,关系可好了,当时就结拜了。后来咱们定王来西北驻边,王后去采诗,就分开了几年。王后文采很好,很多人都喜欢他的。”   说话的人压低声音:“那个已经死掉的西南王吧,好像之前也喜欢王后。”   秦钩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酒碗。   士兵们凑成一圈,轻声交谈:“他活着的时候就一直缠着王后,后来重病了,竟然还挟持王后,想要把王后拐走。后来咱们定王就带着人去追,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当时就跟着定王去追人了。”   “后来当然是追上了,后来就遇上了沙暴,西南王就死在沙暴里了。定王紧紧地护着王后,愣是没让王后受一点伤。”   秦钩低沉地呼噜了两声,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你问王后是什么时候当王后的啊?也就上个月的时候,那时候要跟犬戎打仗了,定王要亲自带兵上战场,恐怕凶多吉少,他趁着这个时候,才跟王后提了这件事情。”   他还补了一句:“王后是定王用满城的烟花求来的呢。”   满城烟花。   秦钩能想到那个场景了。   扶游站在城楼上,满城都是烟花,把他眼底照得像白昼一样。   秦钩知道,扶游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人,如果是这样的场景,他很有可能会答应晏知。   可是秦钩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句:“他答应了吗?”   “满城烟花哪有不答应的?”   “而且现在王后也跟着定王上战场了。”   晏家士兵十分自豪。   想来晏知平素对手下士兵管得很严,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如数家珍,连扶游是男子都不计较。   想是说话难听的早就被他处置了。   “我早就知道,定王和王后是天生一对。”   一听这话,秦钩霍然站起。   众人抬头看他:“怎么了?”   他有一万句话想反驳。   秦钩和扶游才是天生一对,晏知什么都不是,秦钩才是天底下最喜欢扶游的人。   可他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秦钩沉默半晌,最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脚步还有些踉跄。   旁人笑着道:“看他刚刚喝酒那个模样,还以为他酒量有多好呢,原来是花架子。”   秦钩走到火焰照不到的地方,终于支撑不住,变成狼形。   他脚步轻轻,悄无声息地走在草地上,在亮着灯火的主帅帐篷背后趴下。   黑狼完全隐藏在黑暗里,他用爪子往下刨了两下,挖出一个土坑,然后自己把脑袋靠在上面,用幽绿的眼睛窥伺帐篷里的场景。   他知道这样很不好,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迫切地想知道扶游和晏知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他没有怪扶游的意思,他完全可以理解的。   当时他走的时候,扶游根本就没有原谅他,更没有说会等他。而且扶游肯定以为他已经死了。   晏知正好又对扶游心怀不轨,秦钩一眼就看出来了,前世就看出来了。   正好他还是扶游会喜欢的那一种人。   秦钩一点都不怪扶游,他只是憎恶晏知。   帐篷里,扶游正挽起裤脚,把双脚浸入木盆里,天冷了,夜里泡个脚睡得好些,而且他白天到处去跑,磨得脚疼。   晏知就坐在另一张榻上,和他一样的木盆,和他一起泡脚。   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却很融洽。   秦钩看得牙痒痒。   他看着扶游的侧脸,不自觉松开紧要的尖牙,爪子抓进地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忽然道:“哥,我打算等这边打完仗,就回邱老夫子那边,怀玉还在他那里呢。”   邱老夫子是谁?秦钩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是扶游的一个忘年交,扶游在第一年采诗就认识的人。   只听扶游继续道:“他那边还带着一群学生四处讲学和采诗,我在这边记完事情,就要回去了。”   晏知点头:“可以。”   扶游道:“以往都只有诗,记的事情也零零散散的,我想编一部史书。”   “挺好的,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记载?”   “我准备先从先帝的事情开始记,再慢慢地往前推,主要是把之前诗里记载的东西都重新整理一下,再问一问一些老人,变成文章,顺便也可以整理出一本诗集。”   “又要像前几年一样四处奔波了?”   扶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停不下来。”   晏知也朝他笑:“行,哥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   扶游往后一仰,把两只脚从热水里拿出来。   他拿起巾子擦了擦脚,然后趿着鞋子,端起木盆,把用过的热水倒进木桶里。   “今天轮到我倒水。”   扶游提着木桶出去了,晏知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黑狼趴在外面看着,暗自庆幸,呵,他当晏知有多厉害,也不过是怂包一个。   和扶游明明都还没那么亲密,还让底下人瞎传。   狗东西——秦钩这样骂人。   下一刻,一桶温水泼到他的身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水,下意识站起来,睁开眼睛,双眼放着幽幽的光。   扶游提着木桶,站在他面前,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后退。   秦钩这才反应过来,是扶游的洗脚水。   这桶水瞬间把他的怒气浇灭了。   秦钩朝他龇牙,试图微笑示好,可是扶游紧紧地盯着他,慢慢后退,一直退到外面,然后举起火把,大喊一声:“哥!有狼!”   秦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现在确实是只狼。   他后退半步,就这样和扶游静静对峙。   绝不能把后背留给野兽,要直面它,才有将它吓退的可能。   扶游一手提着桶,一手举着火把,火光熊熊,照在他面上。   黑狼的竖瞳映出扶游的面容,这还是秦钩回来之后,第一次面对面看着扶游。   秦钩虽然小学没毕业,但是算术还行,他记得扶游的每一件事情。扶游今年十九岁了,等过了年,就该二十了。   他真的长高了,也长开了。   身材高挑,十五岁时脸上的婴儿肥褪去,白白净净,黑天鹅羽毛似的头发——来自秦钩的比喻,火光照在上边,随着扶游的转头,头发落下来,像是一层光影流动。   秦钩还想再看看,忽然,扶游张大嘴,朝他“嗷”了一嗓子。   秦钩愣了一下,然后没由来地想笑。   可爱死了。   秦钩朝他“汪”了一声。   扶游顿了一下,所以这是条狗吗?   秦钩忍不住地摇尾巴:“汪汪汪!”   很快的,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在晏知拿着刀赶过来的时候,那匹黑狼扭头就跑,身姿矫健,直接消失在夜色之中,目光都追不上。   晏知扶住扶游的肩膀,搓了搓他的胳膊:“怎么样?你没被伤到吧?”   扶游还看着黑狼离开的地方,摇摇头,说的话轻得听不清:“……没事。”   晏知当他是被吓坏了,叹了口气,要把火把从他手里接过来:“好了好了,没事了。”   扶游还是怔怔的,晏知从他手里接过火把,才发觉他的手心湿漉漉的,出了汗。   应该是被吓坏了。   扶游跟着晏知回了营帐,坐在榻上,若有所思。   他抬头,看向晏知,问道:“哥,你觉不觉得,那匹狼有点像……”   像一个人?说起来太荒谬了,可是扶游是真的这样想的。   他看到那匹狼的第一时间就……   晏知显然没能领会到他的意思:“像什么?”   扶游摇了摇头:“有点像狗。”   “别胡闹,以后出门都把弩带上,不要掉以轻心,秋天了,狼都出来觅食了。”   “我知道。”   扶游应了一声,钻进被子里,蒙头睡觉。   那匹狼给他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就像是……   算了,他实在是不愿意提起那个名字,他已经死了。   *   那头儿,秦钩也没跑出驻扎地。   他在夜色之中奔逃,穿过营帐之间,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再往前走了一步,就变成了人形。   他绕到正中的营帐后面,掀开窗子布帘,冷冷地喊了一声:“狗东西,把我的位置还给我。”   侍奉的人对假皇帝都不怎么上心,夜深了就下去了。   假皇帝一个人,吊着一只脚,躺在榻上,循声看去,在看见来人的时候,像是看见了恶鬼一般,脸色煞白,额头上直冒冷汗,张嘴想喊人,却发不出声音。   他脱离控制中心之后,竟也发展出了自己的性格,看起来和秦钩不太一样了。   五年了,他越来越像那个胆怯懦弱的西南王,秦钩一出现,就更加明显。   秦钩从窗子里爬进来,随手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抽剑出鞘,然后在假皇帝面前坐下,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秦钩,你怎么回来的?你不是死了吗?”   秦钩没有回答,只是问他:“说一下这几年的事情。”   他这样说,假皇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秦钩又道:“扶游是不是和那个狗东西在一块儿了?”   “没有。”假皇帝连连摆手,“还没有,扶游没和他在一块儿,扶游这些年都在外面采诗。”   秦钩皱了皱眉:“他每年都跟你献诗?”   “嗯……”假皇帝瞧见他的脸色,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他这几年都在跟一个老夫子一起采诗,都是把竹简寄回来,然后让别的采诗官献诗的。”   秦钩神色稍缓,很快就捕捉到了新的信息:“扶游和你也闹掰了?”   “嗯。”   秦钩问他:“为什么?”   “控制中心害怕他变成第二个你,就给我下命令,让我杀了他。”   秦钩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动手了?”   假皇帝当然不敢点头,依旧摇头。   其实他对扶游,根本谈不上喜欢,他不过是被控制中心设定成那样的,后来自己觉醒了,对扶游又哪里有深爱可言?   可是秦钩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剑:“说话。”   “我……我当时急着回控制中心,就想着快点完成任务,快点回去,懒得管他,就下了旨。”   是先前秦钩的作风,倘若换成除了扶游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人,然后回到控制中心。   秦钩问:“什么旨?”   “西南王死在西北,趁机问罪,让他担责。”   秦钩面色一沉,剑柄往下压了压,声音低沉:“你敢拿我做借口杀扶游?”   “你不能杀我,这个小世界没了我就……”   假皇帝忽然不说话了,因为这个世界现在脱离了控制中心,没有他一个皇帝,也会有无数个皇帝顶上他的位置,而他确实也不是真的皇帝。   真皇帝现在就在他眼前。   假皇帝止不住地发抖。   其实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他本来就是为了激怒秦钩存在的,控制中心解决了秦钩,又被切断了联系,自然也不会费心力联系他。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侍从的通报声。   “陛下,扶公子求见。”   假皇帝像是抓住了什么救星,连忙看向秦钩:“扶游……是扶游……”   秦钩反手收了剑,重新翻到窗户外面。   假皇帝清了清嗓子:“请进来。”   随后扶游掀开布帘,走进帐篷里。   假皇帝还吊着一只脚,转头看他:“怎么了?”   其实从五年前,他们就没怎么见过面了。   扶游回身放好帘子,只站在门口,淡淡道:“他回来了。”   假皇帝愣了一下:“你见到他了?”   扶游语气平静:“我见到一只狗。”   假皇帝又道:“不是他吧?他不是死透了吗?”   扶游道:“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收到消息,如果他没死,控制中心不会放过他的,他们会给你传消息。”   “我没有收到消息,而且我们已经相当于被流放了,就算秦钩过来了,控制中心大概率也不会再管他了。而且我马上就要报废了,就算他们要管,也不会联络我。”   扶游颔首:“我知道了,有消息记得告诉我。”   他们说话的时候,秦钩就蹲在帐篷外面,不自觉地甩着尾巴。   他笑着,高兴极了,扶游一眼就认出他了,只是一眼,他还是狼形,天那么黑,可是扶游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帐篷里,假皇帝又对扶游道:“五年前我下旨要杀你,是我对不起你。”   扶游抱着手:“我知道,是控制中心的命令。”   “你原谅我,可以吗?”   “不可以。”扶游古怪地看着他,“怎么了?有人威胁你?”   “……”假皇帝哪里敢说,只能摇了摇头,眼睁睁地看着扶游就这样走了。   扶游一走,假皇帝立即跳起来,抓起长剑,猛地刺向秦钩,意图先发制人。   秦钩竟也不躲,尖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刺穿皇帝的喉咙。   假皇帝也不松手,握紧剑柄,几乎把长剑全部刺进秦钩的心口。   他们原本就不能共存,你死我活,是迟早的事情。   只僵持了一息,秦钩一只手仍旧攥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握住长剑,把长剑从自己心口扯出来。   长剑沾着鲜血,被秦钩硬生生扯开,扯开的瞬间,他猛地把敌人惯到地上。   “嘭”的一声巨响,皇帝甫一断气,就变成一堆尘埃。   被惊动的侍从们连忙问道:“陛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秦钩站起身,端起放在架子上的水盆,哗啦一下,泼在那一堆灰尘上,随手把盆子也丢到地上。   “没事。”   秦钩走到门前,在方才扶游站立的地方跪下,把脸贴在地面上,仿佛那上面还有扶游的气息。   *   西北战事继续推进。   皇帝腿上的伤很快就好了,可是近身侍奉的侍从们都说,皇帝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把自己从前穿的衣裳、用的东西都丢了,一定要人拿新的来。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插手战事,每次排兵布阵他要出席,每次调动军队他也要出席。   每次御驾亲征,他都冲在最前面,骁勇异常,挥着长戟猎猎生风,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主场。   到了后来,他直接把诸侯军队的调度权都收到自己手里,侯王们以为只是做做样子,却不想皇帝是真的要兵权,他们再要反悔,根本就来不及了。   但战事确实一片大好,犬戎被打得节节败退。   扶游也认真地记录每一场战争。   这天傍晚,又结束了一场鏖战,扶游跟着清理战场的士兵在战场上做记录。   这次的战线拉得有些长,扶游低头写字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靠近,扶游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是自己人的队伍,就没有管,继续写字。   马蹄声越来越近,队伍像是要从他身后绕过去。   可是不多时,马蹄声忽然在他背后停下了。   笔尖顿了一下,扶游的感觉不太好。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笔,拿起放在一边的弩,瞬间站起身,回头对准来人。   “大胆!”皇帝身边的士兵们怒斥道。   扶游看向来人,是皇帝不错。   可他怎么这么快就把身边刘太后安插的侍从换掉了?换成这样忠心护主的?   扶游不解。   皇帝就站在他面前,转头呵斥士兵:“滚下去。”   扶游手持弩.箭,只要扣下机关,就能把对方刺个对穿。看见是皇帝,也不肯放下。他总觉得这个皇帝不太对劲。   秦钩转回头,朝扶游笑了笑,毫不畏惧地走上前。   扶游蹙着眉,越来越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彻底抽风了?   秦钩张开双臂,走到他面前:“扶游。”   扶游未免麻烦,把弩.箭往回收了收,但还是防备地看着他。   秦钩张了张口,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用假皇帝的身份,以免扶游太震惊害怕。   但是假皇帝要怎么假装?   秦钩再思考了一下,对,假皇帝是个傻子。   傻子……   秦钩酝酿着,朝着扶游自信开口:“阿巴阿巴。”   作者有话要说:秦狗一思考,世界就发笑   感谢在2021-11-08 11:21:52~2021-11-09 15:2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奥利奥的小饼干、全幼稚园最乖的崽 5瓶;今天也要早点睡呀 2瓶;35415411、谢春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拒绝   37   几乎是在一瞬间, 扶游就认出他了。   他语气平静地开了口:“秦钩。”   秦钩顿了一下:“阿巴阿巴。”   “……”   他精神有问题吗?   扶游蹙眉,把弩.箭收起来,提起书箱要绕过他。   可是秦钩显然还没看够, 伸出手指就勾住他的衣袖:“扶游。”   扶游转过头:“秦钩, 你有什么毛病吗?”   秦钩像一只大狗朝他笑, 刚要说自己是假皇帝, 可是脑子里,没由来地想起一句话。   ——秦钩, 你连承认自己是谁的勇气都没有。   是上回他试图假扮西南王的时候,扶游跟他说的。   他顿了顿,最后放弃了换身份的想法,也收敛了笑容:“扶游, 我只是……想逗你笑一下。”   扶游扯了扯嘴角, 好像是笑了。   秦钩也笑了笑, 低声道:“我回来了。”   在时空之中流浪一千五百多天,最后回到喜欢的人身边,这句话应当是天底下最动听的情话。   只可惜他们目前还不是情人, 这句话也没什么特别的。   扶游应了一声:“嗯,你回来了。”   秦钩笑了笑,又问:“你过得好吗?”   扶游淡淡道:“还行。”   “我有点不好。”秦钩又道, “你要是很担心控制中心的话,我可以把这几年的事情都跟你说一下。”   扶游抬眼看他,秦钩知道他的意思,拽了拽他的衣袖:“有点长,回去说。”   他努力克制着,只碰到了扶游的衣袖,所以扶游现在还没有很排斥他。   秦钩为自己取得的阶段性胜利欢欣鼓舞, 使劲摇着狼尾巴。   “扶游,这边走,小心脚下。”   他恨不能把自己的狼毛拔下来给扶游铺地。   *   皇帝的营帐换了一个装扮,简单得像雪洞。   正中间挂着西北交界的地形图,一张小案,一个软垫,案上堆着奏折。   左手边一个小榻,被褥也不厚。   地上放着一个盆,盆里……放着一些羊骨头。   扶游又一次忍不住蹙眉,看向秦钩。   秦钩收起太过尖利的牙齿:“形态还有点不稳定,习惯这样吃饭。”对了,狼吃羊来着。   扶游很无奈,秦钩走到里间,拿出垫子,铺在榻上:“扶游。”   扶游走过去坐下,不想他才坐下,秦钩就在他脚边坐下了。   扶游被他吓了一跳,要站起来,结果却被秦钩按住了膝盖。   秦钩把脑袋搁在他的腿上:“形态不稳定,习惯这样坐着。”   对,狼就是这样坐着的。   可是扶游伸出手,要推开他的脑袋,秦钩顺势蹭了蹭他的手心。   就像是扶游摸摸他的脑袋。   扶游很快就收回手,秦钩转头看他:“扶游,你可以对我下命令。”扶游没有说话,秦钩又道:“就像训狗一样,很简单的。”   扶游顿了顿,冷声对他道:“你坐好。”   “是。”秦钩立即坐好了,腰背板正,没有再碰到扶游。   只是在扶游看不见的地方,他悄悄用一根手指压住扶游的衣摆。   扶游又下了命令:“事情全部说一遍。”   “是。”秦钩道,“那时候我死了,撑着最后一口气到了控制中心,挟持了一些人,把这个世界和控制中心的联系砍断,但是自己也被关进了禁闭室。”   秦钩转头看他,试图撒娇:“扶游,我都吐血了。”   扶游垂了垂眸,掩去眼底复杂的神色,只应了一声:“嗯,那……谢谢你。”   有扶游一句谢谢,秦钩就高兴了。   他继续道:“不过他们不敢动我,就干脆把我连带着禁闭室一起丢出去,我就在禁闭室里漂流。”   “漂流的第一天,我很想很想你,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彻底自由了,不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我难过一点点,但是我又不希望你太难过,影响到身体。”   “漂流的第二天,我还是很想你,还是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害怕你会很快就把我忘记了,可是又怕你想到我就要生气。”   “漂流的第三天,很想你……”   一直到漂流的第十八天,扶游确信他在拖延时间,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秦钩,你可以讲重点吗?”   “我小学没毕业。”秦钩理直气壮,“我抓不住重点。”   扶游直接站起来,提起书箱,秦钩赶忙抱住他的腿。   “会了会了,会抓重点了。”   扶游重新坐下。   “漂流的第二十九天,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分开的前一天,是月圆之夜,过了二十九天,又是月圆之夜。禁闭室好像飘到了离月亮很近的地方,我恢复了一点精神。我是狼人,狼人就是这样的。”   “嗯,然后呢?”   “漂流的第三十天,我很想你……”   扶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秦钩立即闭嘴。   “第六十天,禁闭室掉进时空缝隙里。从这天开始,我身边的东西,全部都静止了。铁门不会生锈,我身上的伤口也不会腐烂,但我依旧保持每天都爱你和想你。”   扶游放在腿上的手指动了一下,却问道:“也不用吃饭吗?”   秦钩笑了笑:“不用,我本来也饿得不行了,靠体质撑了六十天,时间静止之后,我就不用吃东西了。”   扶游又问:“你是怎么计算时间的?”   “我用爪子在墙壁上划一道,代表一天。”秦钩搓了搓自己的手,“爪子都差点磨平了。”   扶游低着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又问:“后来呢?”   “后来,第一千五百零九天,你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好好说话。”   “我闻到了你的气味,我是小狗嘛。”秦钩终于忍不住,在扶游面前露出自己扫帚一般的大狼尾巴,尾巴缠到扶游的腿上,蹭了蹭他,“扶游,我形态不稳。”   扶游把他的尾巴扒开,秦钩自己抱着尾巴。   “那时候我也在想办法逃脱了,正好你出现了,我就打破禁闭室……”   “你直接出来了?”   “我用爪子在上面划了五年,全部都划满了,禁闭室的墙其实很脆弱,我一拳都打开了。”秦钩无辜地举起拳头,“没有用太大的力气。打破禁闭室之后,我就出来找你了。”   “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前几天才过来,远远地看见你在写字,结果又听到他们喊你定王王后,定王是谁?”   “是兄长。”   “那你现在是王后吗?”   “不……”扶游转头看他,“一开始说好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秦钩乖顺低头:“扶游,你问我。”   扶游继续问:“原先那个皇帝去哪里了?”   “啊?我没见到啊。”   “说实话,我知道和你有关。”   秦钩实在是不愿意在扶游面前暴露自己“杀生”的事情,思考了一下,道:“放生了。”   扶游挑了挑眉,显然不信。   他当是鸡鸭牛羊呢,还放生。   扶游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报废了。”秦钩重新回答,“数据假人的使用年限本来就不长,如果要继续使用,就需要一直维护,可是控制中心没有维护他,他就报废了。”   这个说法还算正常,扶游应该相信了。   扶游点点头:“好。”   秦钩抬头看他:“扶游,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扶游正经道:“我觉得控制中心和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斩断联系。”   “不会的,我当时把控制面板砸得粉碎。”   “这五年来我一直这样觉得,我觉得我身边很多人的命运,依旧在被摆布。”扶游看向他,“我想问你,前世兄长是不是称王了?”   “扶游你在为难我。”秦钩也正色道,“我根本不记得除了你之外任何人的事情。”   “前世刘将军很早就死了;兄长称王了;怀玉没能活过二十五岁。而我死在了十八岁。”扶游道,“这一次,刘将军在两年前的冬天忽然大病一场,身体变得很不好;兄长又称王了;怀玉的身体也在变差,而我——”   “我在十八岁那年,生了三场大病,在采诗途中分别遇到三次山洪爆发和野兽袭击。那一年我根本不敢站在高楼上,因为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告诉我,跳下去,快跳下去,马上就要结束了。”   秦钩一听这话,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站起来就抱住扶游。   “扶游,你没事吧?”   “十九岁的生日一过,那些声音就全部消失了,我也没有再生病,更没有遇到野兽了。”   秦钩松开他,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似乎要确认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没有受伤吧?”   “没有。”   秦钩磨了磨后槽牙:“我看控制中心是活腻了,扶游,你别怕,我马上动手,把事情都查清楚,如果还有控制面板,我肯定把它砸烂。”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知道。”秦钩低头,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你只是找不到可以说这件事情的人。”   扶游哽了一下,对,他说的没错。   在秦钩回来之前,知道控制中心的人,只有他和那个假皇帝。   假皇帝要杀他,他不可能去找假皇帝说。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他们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扶游也害怕,万一控制中心真的还控制着这里,他贸贸然把事情说出去,会连累其他人。   所以他一直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自己百般揣测、万分煎熬,不知道头上悬着的刀剑什么时候落下来,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直到秦钩回来。   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这个世上的天生一对。   秦钩抵着他的额头:“我以前也这样,找不到人说话。”   扶游要推开他:“好好说话。”   “是。”秦钩又在他脚边坐好,还鼓励他,“扶游,做得好,训狗就是这样。”   扶游深吸一口气,又道:“你别阴阳怪气地说话。”   “好。”   看来他的命令很管用。   正巧这时,侍从在外面通报,语气有点急:“陛下,定王求见。”   扶游看了一眼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他不知不觉间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连忙站起来,提起书箱要走,还没迈出去一步,他就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人压住了。   秦钩坐在地上,举起“两只前爪”,一脸无辜。   扶游把衣摆收回来,对他说:“我要先回去了,控制中心的事情也只是我的怀疑,没有一点头绪,还要再从长计议,你暂时不要……随便行动。”   秦钩笑了笑:“我知道了,都听你的。”   这时候,候在外面的晏知实在是按捺不住,直接掀开帘子闯进来了。   秦钩还坐在地上,抬眼看了他一眼,晏知迅速弯腰作揖:“臣失礼了,扶游久去不归,臣担心他不经意间惹怒陛下,特来请罪。”秦钩笑了笑:“没有的事,看他好看,就多留他说了两句话,定王不用担心。”   他转过头,朝扶游挥挥手,乖巧道:“扶游明天见。”   扶游也朝他作揖:“小臣告退。”   和扶游说了这么久的话,还靠得很近,秦钩心满意足,只是看着扶游离开的背影,也满心欢喜。   五年,他对扶游的喜欢不减反增。   他在这五年里也学会了忍耐。   扶游不喜欢他靠得太近,也不喜欢他自说自话。   他忍耐着,像刚刚那样就很好。   *   这些天,军营里有古怪的传言。   说陛下看上了定王的准王后,还把人拉到帐篷里去了。   定王跑去要人,陛下还没皮没脸地跟人家约好了明天再见。   惊世奇闻。   不过近来秦钩刚刚大败犬戎,在军中风头正盛,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说这些话。   没多久,秦钩就倨傲地翘着脚,在帐篷里和犬戎人签了和约。   在扶游拿着竹简进来的时候,他立即放下脚,坐得端正。   签完和约,便要班师回朝。   扶游也要离开了。   他本来就是过来写史书的,仗打完了,他也要离开了。   秦钩故意问他:“你不留下来做晏知的王后?”   扶游懒得理他。   秦钩心里有了底,又问他:“扶游,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帮我。”   扶游看向他:“你先说。”   “过几天月圆,我恐怕要变成狼,你能不能帮我遮掩一下?”秦钩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要是被发现,会被他们弄死的,到时候你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扶游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后一句话大可不必,你的命比任何人的都硬。”   秦钩哽了一下,心想是没戏了。   果然,扶游站起来,转身离开。   *   秦钩只能自己去找度过月圆之夜的地方。   他在草原上找了个离营地很远的土洞,把里面刨干净,铺上干草。   这天晚上,秦钩独自离开帐篷,挎着弓,骑着马,装作打猎的样子往准备好的土洞走。   他走出去没多远,就看见扶游在和放牧的牧民说话。   他又在采诗了。   秦钩忍不住靠近他,在自己都还没回过神的时候,牵着马走到扶游身后。   等他们谈话结束了,秦钩才开了口。   “扶游,今晚月圆。”   扶游应了一声:“嗯。”   秦钩轻声道:“我怕我忍不住到处伤人,要是杀了牛啊羊啊,也不太好。”   扶游没有理他,秦钩再哄了一会儿,扶游始终不肯跟他走,眼看着月亮就要起来了,秦钩只好一个人离开。   扶游扭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回来,用西北土话对牧民说:“您老继续说。”   不远处,秦钩“嗷呜”一嗓子,把散落在草原上的牛羊吓得四处奔逃。   牧民一句话没给扶游留下,默默地扛起赶牛赶羊的棍子,朝秦钩走去。   秦钩疯魔一般:“嗷呜!嗷呜!嗷呜!”   他发癫,好像是狂犬症。   扶游没办法,只能跟过去。   *   入夜,土坑里烧着柴火。   扶游坐在干草上,伸出双手烤火。   秦钩捂着额头——被牧民的棍子敲破了,靠在扶游背后,蹲在火光照不见的地方。   野兽怕火,但是扶游怕冷。野兽没有犹豫,还是帮扶游生起火。   扶游收回手,转身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竹简,整理今天的东西。   火光跳跃,映在扶游面上,秦钩试着靠着他,然后就被扶游推开了。   “你挡着我的光了。”   “噢。”秦钩弱弱地缩回去。   良久,扶游把竹简都整理好,放回书箱。   他看看秦钩:“你还不变?”   秦钩道:“还没有,我在忍着。”   “为什么要忍着?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变的吗?”   “我怕吓到你。”   “又不是没见过。”扶游想了想,“黑漆漆的一团,闭上眼睛别人就看不见,要不然我也不会把洗脚水泼你身上。”   秦钩一秒钟变回黑漆漆的小狗,大尾巴扫着地板,一双绿眼睛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小狗试图把脑袋靠在他的腿边,又被扶游推开了。   扶游从书箱里拿出自己的睡袋,抖落开来,然后钻进去。   “我睡一会儿,你不许出去,有事情可以喊我,就像你赶羊那样喊。”   骆驼皮缝的睡袋,扶游在野外露宿经常用的,里面缝了羊毛,很暖和。   就是有点小,扶游进去之后,秦钩再想进去,是绝不可能的。   秦钩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睡袋。扶游想了想,一手拽住他的大尾巴,抬了抬脑袋,枕住他的尾巴。   这样应该就不会出去伤人了,秦钩一有动作就会把他弄醒。   扶游闭目养神,秦钩围着尾巴转圈圈。   扶游整个人都缩进睡袋里了,还戴了配套的帽子,耳朵都捂起来了,就露出来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   看来他这些年在野外活出经验来了。   秦钩绕着他转了几圈,爪子不自觉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没多久,扶游就把手从睡袋里伸出来,推开他的脑袋:“你别对着我的脸哈气。”   秦钩立即乖顺坐好,屏息凝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好像是睡着了,呼吸匀长。   黑狼乖巧地坐在他身边,刚忍不住要“嗷”一嗓子,回头看看扶游,就忍回去了。   他趴在地上,找了根羊骨头,磨牙也小小声的,咯吱咯吱。   到了后半夜,秦钩越来越躁动,用来磨牙的羊骨头已经被他吃进肚子里去了。   秦钩背对着扶游,忍不住回头看他。   他已经在尽力克制了,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时候,扶游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侧躺着,明晃晃地把白皙纤瘦的后颈露在他面前。   这可太没有防备了,秦钩舔了舔犬牙。   他悄悄转身,张大嘴,准备一口含住扶游的后颈。   他才贴上去,下一刻,扶游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弩,箭头正对着他。   “别乱动。”   秦钩呜了一声,直接压上去。   扶游被他压得眼前一黑:“秦钩……我数到三……”   还没数到一,秦钩就自动起来了。   实在是扶游训狗有方。   扶游一把推开他:“去里面待着,我没睡着,你再敢乱动就真的打你了。”   秦钩默默地走到角落里,蹲下,面壁。   他安静不下来,没多久就站起来,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转着转着,又悄悄摸到扶游身边,安静伏下。   翌日清晨,扶游迷迷糊糊地醒来,身边靠着一个暖呼呼的大型动物,扶游没忍住,摸了摸他毛扎扎的脑袋。   “秦钩。”他轻轻说,“我还是好恨你。”   黑狼的眼皮子动了一下,到底没有睁开眼睛。   扶游见他没醒,又拧他的耳朵,揪他的胡须。   大早上的,扶游也不怎么清醒,嘟嘟囔囔的:“弄死你,弄死你,趁你病要你命……”   扶游最后用力拍拍他的脑袋,说:“可要是把你弄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控制中心的事情了。”   因为控制中心,他比身边人多知道一点点事情,一开始他以为是解脱。可是这些年,那种孤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身边人对他很好,可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对他们有所保留。   如果秦钩没回来,他大概就要自己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去。   扶游双手揪住他的耳朵:“狗东西……”   秦钩猛地睁开眼睛:“扶游,谁教你说的脏话?”他察觉自己的语气不太好,连忙又改了口:“你不可以说。”   “狗东西。”扶游偏偏要说,“你的衣裳呢?你变回来了,你的衣裳呢?”   秦钩就穿了一身破烂烂的白中衣,来的时候穿的衣裳不知道去哪里了。   秦钩理直气壮:“我发癫,扯烂了。”   扶游在睡袋里蹬了蹬腿,然后坐起来。头上的帽子滑下来,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扶游指了指书箱:“去拿一件最破的,送你穿,不用还我。”   “是。”秦钩乐颠颠地跑过去拿衣裳。   两个人整理好,才骑着马回去。   扶游坐在马背上,还有些犯困,随着马背颠簸,轻轻点着头:“你该不会每个月都要变吧?”   秦钩扯了扯有点短的衣袖,点头应道:“没错,所以你每个月都要……”   扶游打断了他的话,故意激他:“秦钩,你好没用啊,连自己变不变都控制不住。”   “我……”秦钩面上笑容凝固,最后低声道,“那下个月不用。”   扶游满意了:“嗯。”   秦钩扯了扯他的衣袖:“扶游,有些事情你只能跟我说,只有我们是天生一对,除了我,其他人都不配。”   扶游看着他:“秦钩,你又在跟我求和好吗?”   “是。”   “我拒绝。”扶游正色道,“虽然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控制中心的事情,我也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共享秘密,但这并不代表我要和你和好,更不代表我们是天生一对。就算是天生一对,我也不信天意。对我来说,这是另一种裹挟,你最好不要威胁我,小黄雀永远向往自由。”   说完这话,扶游一夹马腹,就走远了。   他只留下一句:“过半个时辰你再回来。”   他要避嫌。   没有名分的小黑狗难过地垂了垂眸。   作者有话要说:渣渣呼坐拥五六只小猫猫,对低级陪床小黑狗:出去不要跟别人说你是我的小狗   感谢在2021-11-09 15:21:25~2021-11-10 13:5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17瓶;。 9瓶;水风空落眼前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自荐   秦钩翻身下马, 蹲在石头上,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要半个时辰才能回去。   侍从们在过去两刻钟的时候找到他,过来请他回去。   老太监崔直轻声劝慰:“陛下?陛下?咱们回去吧?”   崔直是秦钩前几天提拔上来的。   秦钩不说话, 像狼一样, 坐在石头上,眺望远方,一言不发。   侍从们都吓坏了, 以为他失声了,或是疯魔了, 语气愈发急切:“陛下?究竟怎么了?”   秦钩冷冷地说了一声“滚”,然后垂下头去。   扶游还是不要他。   *   与犬戎的战争早已结束,扶游原本就不愿在西北多加停留。   解决好秦钩的事情,再收拾收拾东西,他就准备离开了。   走的时候, 还是晏知送他。   晏知问他:“年节还回来吗?”   扶游一手提着书箱,一手牵着马, 摇了摇头:“不回来了,赶不及。”他从衣箱里拿出一个木雕的小鸭子:“我去淮阳的时候买的,送给兄长做年节礼物。”   晏知哭笑不得:“兄长哪里是向你要礼物?”   “是我硬要送给兄长的。”   “好。”晏知顿了顿,忽然正经了神色,“扶游, 上回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扶游也顿了一下,又从书箱里拿出一个小鸭子, 递给他, 神色坦荡:“再送兄长一个。”   纯粹的古人, 说话不像秦钩那样直白。   原本是一对的木雕, 扶游把一整对都送给他,而不是给他一个,自己也带着一个。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晏知显然有些失落,但还是保持着君子的风度,从他手里接过木雕:“行,兄长知道了,你不用担心其他的,放心采诗去罢。”   扶游笑着点点头:“谢谢兄长。”   两个人再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扶游便拽着缰绳,翻身上马,骑着马离开了,没有再回头,更别提回头看一眼躲在城门后面的“小狗”。   秦钩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也不敢出去。   他哪里懂得古代人的事情,光看见扶游给晏知送东西了,送的是小小个的东西,还送了两个。   为什么他没有?   该不会是小鸳鸯吧?   扶游该不会和晏知定情了吧?   秦钩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他又不敢出去看看,更别提出去问扶游了。   他只敢窝在这里偷看。   身边的侍从劝了一句:“陛下,要不然就派几个人去,把人抓回来得了。”   秦钩一脚踹翻说这话的侍卫:“滚,谁敢动他,我要谁的命。”   他连跟都不敢跟了,怎么还敢抓回来?   *   扶游走了,秦钩也班师回朝。   正好也快年节了,诸侯跟着他一起回皇都过年。   大军回朝的时候,刘太后亲自出城迎接,在瞧见皇帝安然归来的时候,不免有些烦躁。   亲信给她送的折子都说,皇帝经过这场战事,变了许多,她原本不信,可是接下来的许多事情,都让她不得不信。   皇帝真像是换了一个人。   *   扶游一路南下,半个月就赶到了雁北城。   抵达雁北城的傍晚,有人一眼就在进城的队伍里看见他。   “扶游!”   怀玉跑上前,一把就把他抱进怀里,还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哎哟,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可想你了。”   扶游动弹不得,连喘气都艰难。   怀玉做过小倌,被花楼里的人喂过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后来长大了,骨头定型了,每天大口吃肉,却也没怎么长高长胖了。   他没怎么长高,力气倒是大了不少,扶游比不过他。   他搂着扶游的肩膀,兴高采烈地问他:“怎么样?战场上好玩吗?我们赢了吗?”   扶游摇摇头:“不好玩,死了很多人,但是我们赢了。”   “这样啊。”怀玉见他神色,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又另起了个话头,“对了,我可听说了,晏知给你放烟花了,你该不会要移情别恋了吧?”   扶游有些无奈:“没有,我是打算一辈子都采诗的人。”   “真的吗?”   “真的。”   怀玉瘪了瘪嘴,眼看着进城的队伍要到他了,便推了他一把:“到你啦。”   扶游走上前,把书箱放到桌上,接受盘查。   进了城,怀玉领着他回了客店。   “邱老夫子前几天带着几个学生去南边讲学了,现在就我跟老头两个人在这里。”   怀玉推开门,一个老人家坐在软垫上,烤着火炉,正啃肉干——底下学生送上来的束脩。   看见扶游回来了,他便举起手朝扶游招了招,咧嘴一笑,露出没剩几颗、摇摇欲坠的牙齿。   正是五年前扶游进皇都献诗,带他去驿馆、给他做指引的那位老人家。   扶游后来才知道,他是当世有名的老夫子,学生很多,其中就包括邱老夫子——就是扶游出去采诗的时候认识的那个。   控制中心安排他来充当扶游采诗的导引者,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老夫子本来不受刘太后重用,自己也对朝政灰心丧气,决意此生就做个小官,不再过问世事。   可是五年之内,刘家掌权,时局大变,诸侯并起,他忽然又看见了一点点希望。   只要有一个侯王肯重用他,他就能够大展抱负,所以他重新集结学生们,再一次踏上征途。   只可惜,他们才拜访了两个侯王,行程就被战争打断了。   没办法,他们只能在这里暂时停留。   扶游上前,拽了个垫子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也掰了块肉干来吃。   老夫子问他:“怎么样?这次出去都写了些什么?”   扶游专心吃肉干,把书箱推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看。   老夫子擦干净手,才去取他的竹简。他拿起竹简,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大声吟诵:“四年冬,天大雪,犬戎大饥,夏亦饥。时犬戎遣使臣谓太后曰——”   他换了腔调,捏着竹简,朝扶游做了个揖:“‘今岁严冬,万里踪绝,借粮大夏,愿以奴隶相易。’”   扶游盘腿坐好,捏着肉干,往桌案上一拍,肉干晒得坚硬,哐的一声。   “太后曰:‘我朝亦饥,百姓尚不足,何顾犬戎?以人易粮,犬戎尽数得全,大夏百姓何处?’”   正因为刘太后不肯借粮,犬戎恼羞成怒,自年前开始,屡屡进犯大夏。   及至今秋,大夏起兵反击。   老夫子捧着竹简,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好啊,好啊,比只有几行的小诗好多了,史书就该这样写,要写得洋洋洒洒、江河倾倒、日月无光,才能让后人看得明白。”   他刚要继续念下去,扶游就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竹简,随手一抛,撒了漫天。   还没穿起来的、小节的竹简,哗啦一声,全部落在地上,落在扶游周身。   “做什么呢?丢掉干什么?写得这么好,当心等会儿找不到了。”   老夫子推了他一把,刚要弯腰把竹简捡起来,扶游就拉住他。   扶游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表示自己清楚地记得自己写过的东西,随后把竹简上的文字,一字不落地吟诵出来。   他在房间里信步阔走,情盛之至,站到桌案之上。   但是很快的,这个小小的房间也留不住他了,他赤着脚,就走到门外去。   暮色降临,寒风入骨,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扶游站在走廊上,面对着天地浩荡,睁开一双明目,张开一双还沾着墨迹的手,字字铿锵:“介胄之间,首倡义兵。兵戈抢攘,伐罪吊人!”   这是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   冷风迎面吹来,扶游要把日月山河都收入眼底,纳入怀中,写进史书里。   *   雁北城下雪了,天气转冷,扶游又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对着竹简,闷了几天。   他出来的时候,地面上积雪已经没过了小腿,但是雪还没停。   按照节气惯例,去年冬天本来就是一场严寒,接下来几年的冬天都应该暖和些才对,可是今年的冬天,竟和去年一模一样。   初雪就极大,天气极冷。   百姓都道不妙,赶忙开始清点家里的余粮,朝廷也开始勒令各诸侯王管好自己的辖地,疏通河道,救助雪灾。   一时间兵荒马乱。   扶游也放下书箱,跟着雁北城的士兵们去官道上救灾。   *   皇都里,刘太后坐在珠帘后,听着各地的奏报,眉头紧锁。   秦钩坐在正位上,替她下了命令,她也没有发觉。   秦钩道:“先派少量军队去诸侯王的辖地,协助他们救灾。如果诸侯王力不从心,立即奏报,由朝廷拨粮派人救灾。其他的就按往年救灾的办法来办。”   等刘太后回过神来时,皇帝的口谕已经传下去了。   她思量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纰漏,便默许了。   她也怕诸侯王的势力越来越大,如果能借此机会,压制他们也好。   只是……   刘太后看向秦钩,她不怀疑皇帝的脑子能想出这种办法,她只是惊异于皇帝的胆子。   她以为经过这五年,皇帝的胆量都被她磨没了。   秦钩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了她一眼,反问道:“朕看太后好久不说话,以为太后是想让朕开口,怎么?朕仿佛说错了什么?”   刘太后端庄地笑着:“陛下说笑了,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想什么时候开口,就什么时候开口,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她摆了摆手:“就照陛下说的办,礼儿、义儿,这件事情就由你们两个全权……”   秦钩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情不讨好,办不好还要被百姓说嘴,太后何苦再派给自己的侄儿?”   原来刘太后口中的“礼儿”“义儿”全名“刘礼”“刘义”,正是刘将军的儿子。   刘太后哽了一下,没想到秦钩会直接把她堵回去。   在太后反应过来之前,秦钩又抬手点了两个从前用得惯的手下,让他们去办这件事情。   下了朝,太后在长乐宫召见了家人。   她坐在榻上,用玉锤轻轻敲着腿。   刘将军坐在轿辇上,是被人一路抬进来的。他两年前无缘无故地大病一场,到现在还没好全。   两个儿子,刘礼和刘义就跟在父亲身后。   关上宫门,他们说起自家话来。   刘太后沉吟道:“打了场仗,皇帝还真是不一般了。”   刘礼道:“姑母,我觉得皇帝说的挺对的,这件差事又不讨巧,又没有油水可捞,做不好还要失了民心,还是不做为好。”   刘义也附和兄长:“姑母,我也是这样想的。”   “糊涂。”刘太后轻叱一声,手里的玉锤砸在案上,一声脆响,“难道你们这一辈子就光拣着好差事来做?”   刘将军见姐姐生气,一抬脚就踹了一下两个儿子:“愣着干什么?快给姑母请罪。”   两个人跪在地上,声音都小了下去,尚有些不服气。   “有姑母庇佑,难道还有人敢给我们派苦差事么?”   刘太后简直要被他们两个给气死,说了一句:“倘若我死了呢?”   “……啊?”   刘将军一听这话就急了:“阿姐别这样说。”   刘太后没理他,仍旧对着两个侄子:“我有心让你们两个历练历练,以后就算不能即位,支撑刘家门楣也就足够了,你们倒好,专拣着好差事做,贪稳当。”   可是刘礼与刘义只听见“即位”两个字,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   刘太后看见他们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把话给听进去。她拿起玉锤,扬手丢到他们面前,哐的一声巨响。   “蠢材!蠢材!”   刘将军按着两个儿子:“快给姑母赔罪,明天就收拾行李去救灾。”他看向刘太后:“行了,阿姐,我会教他们的,你别生气,消消气。”   “若非我苦苦支撑,刘家岂能有今日荣光?家族男子,尽是蠢材。”刘太后靠在凭几上,看看弟弟,最后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行了,除了你。”   刘将军笑了笑,两个儿子一人踢了一脚:“滚回去收拾行李!”他看向刘太后:“阿姐费心了。”   刘太后摆摆手,让他们下去。   刘家人走了,侍从双手奉上新的玉锤,刘太后皱着眉,敲了敲腿,最后道:“把月小使接过来。”   “是。”   侍从立即吩咐人套上马车,去宫外别院接人。   马车返程的时候,里面坐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倌儿,他穿着太监的衣裳,悄悄掀着马车帘子,好奇地张望四周。   正巧这时,经过武场,秦钩就在武场里射箭。   秦钩淡淡地瞥了一眼,便问崔直:“那是什么东西?”   崔直斟酌了一下:“回陛下,那是太后宫里的马车。”   “我知道,我问你马车里的是什么东西?”   “……回陛下,那不是什么东西,那是太后的男宠……侍从。”   崔直害怕他发怒,一面说着,一面连忙跪下。   秦钩却只是眨了眨眼睛,思考了一下,最后问:“那扶游需要男宠吗?”   “啊……”崔直愣在原地,忽然觉得陛下还不如发怒呢。   *   三日后,朝廷派出少量军队,协助诸侯赈灾。   当然也就只有少量军队,而且只卖力气,他们的口粮还需要诸侯解决。   如果需要朝廷拨粮,朝廷可以以低于市价五钱的价格卖给他们一点。   如果需要朝廷再派人,朝廷也可以派军队卖卖苦力。   但是要收钱,按人头算,一个人头每天五钱,还要管饭。   扶游一听见这个命令,就知道是秦钩的意思。   秦钩从来不会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情。   没多久,朝廷派来的人也到了雁北城。   领头的是两兄弟,一个叫刘礼,一个叫刘义。   扶游认得他们,是刘太后的侄子。   刘太后很看重他们,平时有什么好差事都让他们去做。   两个人才智不足,所幸孝顺有余,有刘太后时时指点,按部就班,也不会出错。   这天清晨,兄弟两个照例在外面赈灾,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信使一面策马驰骋,一面大喊:“陛下心系百姓,率军巡查雪灾各地!”   他没有在雁北城多做停留,只是骑着马从这座小城的大街上跑过去,从南城门跑到北城门,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   “陛下心系百姓,率军巡查雪灾各地!与民同甘共苦!”   这时候扶游就在城门口的粥棚里煮粥,听见这话,他扯了扯嘴角。   秦钩怎么会无缘无故出来巡查,大约是想出来探探诸侯的情况,顺便拉拢一拨民心。   听见这个消息,刘家两兄弟也有些紧张。   他们不由得想,皇帝该不会是来针对他们的吧?   他们好想求助姑母!   *   其实所有人都没猜中,秦钩就是想见扶游了。   但是扶游不喜欢他缠着,秦钩只好找了个“巡查雪灾”的借口,出来找他。   为了显得自己不是故意的,秦钩也没有直奔着扶游去,而是在外面兜了一圈,才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转到雁北城。   这样应该不明显吧?   圣驾到的时候,还是清晨,扶游在粥棚里,拿着一个大铁勺煮粥。   刘家兄弟接驾,秦钩说了一句“平身”,就翻身下马,四处走走,四处看看。   假装自己还没看见扶游。   他“不经意间”走到粥棚外,“不经意间”抬头一看,瞧见扶游。   “扶游,好巧。”   扶游放下铁勺作揖:“陛下。”   秦钩凑上前:“你在干嘛?”   明明就看得见,扶游顿了顿:“回陛下,臣在煮粥。”   秦钩穿了件黑颜色的、毛茸茸领子的披风,凑在旁边,活像是只大狗,扶游总觉得他变出原形来了。   握着铁勺的手微微颤抖。   秦钩见他时不时瞥一眼自己的披风,迅速解开披风。   “扶游,你冷吗?”   “……不冷。”   扶游还没说话,就被暖烘烘的披风围住了。   好,现在“狗皮”转移到扶游的身上了。   粥很快就煮好了,百姓们提着瓦罐过来排队领粥,秦钩也拿了个铁勺,和扶游一起放饭。   刘家兄弟站在旁边看着,松了口气,只要不为难他们就行。   而这两个人也很是上道。   “来人,把陛下下榻的地方,换到和这个采诗官离得近些的地方。”   这样皇帝就无暇顾及他们了。   *   这天傍晚,扶游收拾好东西,回到客店。   怀玉和老夫子正烤火,炉子上还热着饭菜。   “你回来啦?今天很累吗?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怀玉起身,踮起脚,帮他拍拍头发上和肩膀上的碎雪。   扶游随便应了一声:“嗯。”   灾民越来越多,官道又堵了,每一样事情都很棘手。   秦钩和他一起派完粥,就没再缠着他了,倒真像是过来体察民情的。   忽然,扶游被怀玉的声音喊回神:“你穿的谁的衣裳?扶游?我问你呢,你穿的谁的衣服?”   扶游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把秦钩的披风给穿回来了。   “我还回去。”他拽了拽披风衣领,转身就要走。   他还没走出门,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秦钩就站在门前,朝他笑了一下:“扶游,好巧。”   扶游要扯开披风系带,却被秦钩按住了手。   “我有事情找你,可以进去说吗?”   扶游看见他手里拿着绢帛,都是写了字的,像是什么公文。   应该是什么正事,于是他侧了一步:“进来说吧。”   “好。”   秦钩跟着扶游进了房间,扶游还没吃饭,怀玉就把饭菜都搬进来,还添了一副碗筷。   扶游先扒了一大口饭,垫了垫肚子。秦钩给他夹菜:“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边吃边听我说。”   “嗯。”扶游点点头,“是赈灾的事情吗?”   “不是,赈灾的事情我会安排,你不用担心。”   他的办事能力还是可信的,扶游端起碗,又吃了一口米饭。   怀玉退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秦钩终于忍不住,把尾巴放出来,跟风吹旗子似的,使劲晃。   扶游蹙眉:“是你变成狼的事情?”   “也不是,只是看到你忍不住。”秦钩朝他笑,露出尖利的犬牙,刻意放轻声音,“扶游,我这次来,主要是想问问你,你想不想要一个男宠?”   他话音未落,扶游“噗”的一声,险些喷饭。   他被呛得直咳嗽,脸颊通红。   秦钩连忙帮他拍拍背:“扶游……”   扶游咳嗽着,眼泪都出来了,推了他一把:“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我没有疯。你不想和我和好,但是我不求名分,我可以做你的男宠。”   “你从哪里学来的?”   “太后那里。”秦钩正色道,“她有几个男宠,都养在宫外的别院里,很方便。你也可以把我养在皇宫里,还不用给我钱,你要是有需要,只要给我发个信,我马上就来陪你。你要是不下命令,我绝对不会打扰你。”   他好像真的试图说服扶游:“只有你和我知道控制中心的事情,我可以陪你说话。而且这世上我最了解你,只有我知道怎么能让你舒服,你马上就成年了,你需要一个男宠纾解……”   扶游迷惑极了:“谢谢,但是不需要……”   “需要的。”秦钩展开他带来的绢帛,“你看,这是太医给我开的体检报告。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无比真诚地看着扶游:“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可以。”   没有人能弄清楚小狗的想法。   他竟然还觉得这很完美。   秦钩又展开另一封帛书:“你看,契约我已经拟好了。”   扶游抱着碗筷,默默地挪远了:“离我远点。”   救命啊。   秦钩正色道:“扶游,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是不是?”   扶游蹙眉,一脸嫌弃:“你不是。”   “为什么?”   “因为……男大三,狮子狗。男大六,沙皮狗。”扶游试图在他的逻辑里打败他,“太后娘娘的男宠都年轻貌美,你……你太老了。”   秦钩如遭晴天霹雳,试图挽救:“我是狼……” 第39章 胜任   太老了, 太老了……   秦钩直接愣在原地。   他考虑了胜任扶游的“小夫君”的各种条件,唯独忘记了年龄。   如果按照这个小世界的年龄来算,他比扶游大六岁。   要是按照他从末世出生, 经过几百个小世界来算, 那可远远不止六岁了。   太老了。   “我是狼……”他试着抢救一下自己,“狼和狗是不一样的,在狼群里, 我算是很年轻的,而且我精神力很强, 还是盛年。”   扶游摇摇头,坚定拒绝:“不要。”   “扶游,万一你什么时候想……”   “我没有那个时候。”   “我可以随叫随到, 这样不是很方便吗?”   “不需要。”扶游放下碗筷,“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不需要名分。”   “……你本来也没有什么名分。”   “我知道, 但是我想和你一起。”秦钩想了想,又退了一步, “可以先试用一下, 我保证我会尽心尽力、尽职尽责的。”   好家伙,他还会用成语了。   “……”   扶游哽住,没有回答, 却被秦钩当成是默许。   秦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只是碰了一下扶游的手指, 扶游一激灵,马上就把手指收回来了。   他霍然起身, 厉声道:“出去。”   秦钩把绢帛放在桌上:“我可以随叫随到的, 你随时可以喊我。”   “出去。”扶游走到门边, 要拉开门,“我当你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秦钩,你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他一拉开门,趴在门上的怀玉一时没站稳,就摔了进来。   扶游抱住他,怀玉抬起头,朝他笑:“我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添茶。”   扶游把他扶住,让他站好:“不用,陛下马上就走了。”他转头看向秦钩,朝他行礼:“陛下慢走。”   秦钩站起身,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怀玉搂着扶游的脖子,往边上跳了跳,给秦钩让出路来。他一边跳,还一边抽气:“脚扭了,脚扭了,扶游你扶我一下。”   秦钩经过他们身边,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扶游,扶游没理他,反倒是怀玉挨着扶游,朝他挑衅地笑了笑。   秦钩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没敢在扶游面前动手。   秦钩走后,怀玉便松开手,站直了。   扶游转头看他:“你不是脚扭了吗?”   怀玉笑了笑:“又好了。”他看向桌案上的饭菜:“你还没吃饱吧?饭菜都凉了,端出去放在炉子上吃吧。”   扶游道:“我来吧。”   “不用。”   他说着便走上前,要直接把桌案端起来,可是他才端起来,像是手上忽然使不上力气,桌案又跌回去了,险些摔了东西。   扶游赶忙上前:“手上又疼了?我来吧。”   他把桌案抬起来,端出去,一面道:“这几天没抹药吗?城里药房暂时没你常吃的那种药了,我托他们帮你带也没人带回来,可能要到开春才有,实在不行,我去隔壁州郡帮你看看?”   怀玉跟在他身后:“不用了,只是一个冬天而已,我每天都挨着火炉,不挨冻就行了。”   是他从前练琴留下来的旧伤,他小的时候被花楼里按着练琴,几个时辰不停歇,稍微错一点就要挨打,专门打手腕和手臂,不打手指。   怀玉身上还有许多毛病,都是吃药吃出来的“弱柳扶风”。他一开始没告诉扶游,后来随着年岁渐长,那些毛病藏不住了,扶游才知道。   他离开花楼的时候,花楼老板给了他一小瓶药丸。   那一小瓶药丸早就吃完了,花楼那边也以为他吃完药就会回去。   可是他和扶游在采诗途中遇到了一个老大夫,老大夫给他开了药方,让他慢慢吃着,说不定能多活几年。   可是今年冬天大雪封路,他的药断了有些日子了。   扶游在赈灾的时候四处托人帮忙,也总凑不齐。   怀玉自己拿了药来煎,跟扶游说是一样的,可他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地颓败下去。   扶游把饭菜放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吃饭。   怀玉坐在他身边,给他挑菜里的小虾米。   “是我今天上街淘到的,现在时局不好,都吃不上肉,虾米也是肉,你多吃点。”   这天晚上,怀玉铺好床,就坐在榻上,从小陶罐里挖出一点药膏,抹在手腕上。   后来扶游洗漱好,抱着木盆回来了,怀玉便迎上前,往他的脸上也抹了点药膏。   “你每天在外面跑,小心把耳朵给冻掉了。”   扶游把东西放好,也在榻上坐好,伸出双手,让他给自己抹点药。   怀玉笑着道:“我给我自己用,都舍不得挖这么多,也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能过去,实在是冻死人了。”   “恐怕还要一阵子呢,炭还够用吗?”   “嗯。”怀玉点点头,似乎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对了,扶游,我刚刚生炉子的时候,没找到木屑,刚好看见房间地上丢着几块布,就拿去烧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啊……”扶游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秦钩的“太医院体检报告”和自荐书,还有契约。   他顿了顿:“没关系,烧了就烧了吧。”   怀玉却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站起来,从边上拿过那些东西,丢进他怀里。   “你看你那若有所思的模样。我连看都不敢看,哪里还敢烧了你的东西?试你一下罢了。”   怀玉瘪了瘪嘴,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就爬进床铺里面,盖好被子要睡了。   扶游坐在榻边,看了看那些帛书。   秦钩的字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他会用笔,但是这几封东西,好像是他用狼爪子沾墨写出来的,偏偏他写得用力,几乎要把绢帛给划烂。   文章倒是写的不错。那当然了,每天对着这世上最有文采的文官写出来的奏折,他就算看也看会了。   就是他的想法总是很奇异。   扶游有时候感觉,自己和他不是一个物种……好吧,确实不是一个物种。   烛光晕染,照在绢帛上。   好好的文章后面,偏偏多了一句“求你了”,还有个按上去的狼爪子印。   扶游扯了扯嘴角,没由来地有些想笑。   这时候,怀玉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戳了他一下,没好气道:“扶小郎君,还不睡?你要抱着那些东西看一晚上?”   扶游把东西放到桌上,然后吹了灯,裹上被子躺好。   怀玉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扶游吓得一激灵。   他回过头:“你干嘛?”   怀玉正色道:“我鼻子堵了。”   “……”扶游默默地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你干嘛?”怀玉按住他的手,“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扶游摇摇脑袋:“没有。”   怀玉质问道:“没有为什么要盖住头?你不会闷吗?”   扶游弱弱道:“我的脑袋很冷。”   怀玉伸出手,搓了搓他的脸:“好了吗?”   “嗯。”   怀玉看着他,问道:“扶游,陛下原先不是要杀你吗?怎么现在又……”   扶游乖巧摇头:“我不知道。”   “我看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太像是陛下,倒像是从前那个西南王。”怀玉大胆猜测,“是不是西南王还魂了?”   “不……”不得不说,怀玉的直觉真的很准。   扶游顿了顿:“……不太可能吧。”   “也是。”怀玉笃定,“那就是他后悔了,又想起你的好了。”   他苦口婆心:“你可千万不能吃回头草啊,万一他哪一天又不喜欢你了,你怎么办?”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我又不傻。”   怀玉忽然爬起来,撑着头,看着他:“扶游,你要是想成亲,你可以找我。”   “啊?”扶游震惊,杏眼圆睁,拽紧了被子。   “可以找我的,你脾气又好,又好相处,我也很喜欢你。反正我没几年好活了,你可以先跟我试试。”   扶游轻声呵斥他:“不要胡说……”   怀玉大大方方地搓搓他散在额前的头发,然后躺回去。   “从前我在花楼里,最期盼的就是成亲了。”怀玉看着帐子,“说起来,我和你还是成过亲的。”   他朝扶游笑了笑:“你不要害怕嘛,花楼里把第一次上台叫做成亲,你当时不是拿了一个金冠打赏我吗?你就没注意到,那天晚上房间的被褥都是红色的?”   “我小的时候就想着成亲,我总觉得我和别的小倌不一样,要是让我长大,我肯定不会遇到那些忘恩负义、空口说白话的恩客,我会遇到故事里那种俊俏温柔的年轻客人,然后我略施手段,就能哄得他帮我赎身。我肯定是最特别的一个小倌。”   “结果那天上了台,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是最特别的那个,我甚至还不如其他小倌,为我出价的都是些大老粗。”   扶游转头看他,瞧见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怀玉捧住他的脸,继续道:“后来你来了,我才又开始相信,我是很特别的。”   “这些年和你在一块儿到处采诗,我有的时候手疼脚疼地想丢下你就算了,可是想想,不能让你的金冠和金元宝都白费了,你自己做饭又特别难吃,你要是吃自己做的饭,肯定要饿瘦,最后还是忍下来了。”   “这几年过得很好,但我心里就是有一个愿望,越来越强烈。我想真正成一次亲,和谁都好。如果是你那就更好了,因为天底下我只信得过你。不过我们是朋友,还是算了吧。”   “成亲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标志,标志着我终于得到了小时候想要的东西,标志着我终于自由了。”   “我也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忽然想跟你说一下。可是你这几天都好忙,没空跟你说。”怀玉枕在枕头上,偏过头,朝他笑了笑,“你不知道我听到晏知给你放烟花的时候有多害怕,你要是跟他成亲了,那谁跟我成亲?”   他最后长叹一声:“马上又要过年了,我又少了一年可活的了。”   扶游也看着他:“你不要这样说,大夫都说了,那些药不要紧,好好保养就没关系。”   “嗯。”怀玉随口应了一声,显然是敷衍他,他又碰了一下扶游的手指,“我死之后,千万不要给我挂粗麻布啊,太难看了。要挂的话,还是挂红布好。”   扶游握住他的手,帮他揉了揉冰凉的手腕:“你总是这样,晚上的时候就想七想八的,不要瞎想,快点睡吧。我觉得你的体质好了很多,起码还能再活六十年。”   怀玉只当他是在哄自己,偏偏他又神色认真,竟叫他不知不觉间也开始动摇。   怀玉朝他笑了笑:“如果能活下去,我一定尽力活下去。”   在黑暗里,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倒真像是两块美玉。   可终归是留不长久的。   扶游怔了一下,忽然道:“对了,我知道了。”   “怎么了?”   “我知道谁那里有药了。”扶游坐起来,没敢说出口。   秦钩那边肯定有。皇帝出巡,他自己不说,但是他身边的太医太监们肯定备着各种药材。   怀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连忙道:“你不许去求他。”   其实扶游也有点苦恼,他今天晚上还给秦钩甩脸色了,明天又要去跟他要东西,实在是……不太正派。   这不符合扶游行事的准则。   况且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心里有数。”扶游这样说着,手指却缠在一起。   *   扶游思量了一晚上,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一趟隔壁州郡,看看有没有需要的药材。   正好这天雪停了,他便找人顶替了自己熬粥的位置,自己收拾好行李,没有告诉怀玉,准备自己悄悄出去一趟,快去快回。   扶游背着书箱,翻身上马,轻骑快走。   四五年采诗,他对这边熟悉得很。   往南边十里地,有一个比雁北城更大的城池,只是大雪封路,早就断绝了联系。   出城五六里,扶游拽着缰绳,踩着小山路上的积雪走过去。   寒风凛凛,吹过山坡,抖落树枝上积雪簇簇。   扶游瞥了一眼,下一刻,便有黑影从山坡上站起来。   “小郎君,要从此山过,留下买路……”   扶游知道自己是遇到拦路抢劫的土匪了,却没理会他们,反倒一抽缰绳,策马快跑起来。   四五年里,他遇见过几次土匪,遇见土匪的最佳处理方法就是快点跑。   因为他们工艺不好,只会造刀剑,造不出远程的弓箭。只要跑远了,他们就追不上了。   扶游微微俯身,伏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好像有人认出他来了,气急败坏地大喊:“好啊,可是冤家路窄,竟然让哥几个遇到写《剿匪十疏》的扶小郎君了!追,给我往死里追!抓住了赏银子!”   扶游心道不妙,这也太巧了,《剿匪十疏》是他三四年前写的东西,刘太后觉得可行,就推行下去,结果他还被人记住了。   扶游攥紧了缰绳,马匹一声嘶鸣,直接从前面拦路的两个土匪的头上跨过去。   身后人也上了马,穷追不舍。   他们显然是气急了,把绊马索往前一甩,没甩中马匹,反倒重重地抽在扶游的背上。   一阵剧痛,扶游眼前一黑,拽不住缰绳,怕被摔下马,只能紧紧地抱着马脖子,马匹脚步也就慢了下来。   等他眼前黑影散去,土匪就已经到了眼前。   扶游疼得忍不住抽气,眼冒金星,强撑着抬起手,抱了抱拳:“当家的,借路一过,您也知道,我是个文人,穷得很,每年在外面采诗还倒贴钱,这回出门也是为了买药……”   遇到土匪,如果跑不掉,那就要套近乎。   不过现在套近乎,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土匪头子用冰凉的刀刃拍开他的手:“别套近乎,杀你不为别的,就为了你那个《剿匪十疏》。”   扶游吸了吸鼻子:“当家的,你怕是不知道,刘太后的两个侄儿,还有皇帝,都在五里外的雁北城落脚,你要是现在杀了我,只怕是要惊动他们,到时候只怕你也不好脱身,这可比我那个《剿匪十疏》要命得多。”   土匪头子显然犹豫了一下,扶游抓住这个空档,正色道:“当家的,在皇帝眼前行刺,恐怕……”   土匪头子怒喝一声:“你的嘴能信吗?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手起刀落,一刀砍在马蹄上:“都让开,既然皇帝和刘太后的侄儿都在附近,那就让咱们扶小郎君自己滚下去找死,别脏了弟兄们的手,到时候官府要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他说着,又往马蹄上砍了一刀,马匹长嘶,两条前腿立起来,奋力挣扎,几乎要把扶游掀翻。   背上的伤口疼得厉害,扶游眼前一阵发花。   他们在山路上,旁边是山坡,草木都被积雪压垮了。   扶游抱着马脖子的手被人掰开,直接滚下山坡,撞在树上。   三四个土匪站在山路上大笑,瞬息之间,其中一个人忽然没了动静。   枝干上的积雪被扶游撞下来,落在他身上,他早已翻身坐起,手里举着木制的弩,眼神像小狮子一样锐利。   其中一个土匪跪倒在地,胸口上插着一支铁箭,鲜血汩汩地从血洞里流出来。   土匪接二连三地倒下去,还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扶游手里的弩.箭用完了。   他紧紧地盯着最后那个土匪,用眼神压制着他,让他不敢靠近,一边用牙咬开束袖,取出一支新的箭。   在他装好弩.箭,又一次举起弓弩的时候,那个土匪也举起了刀,朝扶游掷去。   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扶游没有理会,抬手,发箭。   和扶游的铁箭同时射出去的,还有一支竹箭。   两支箭都钉在敌人的身上,几乎穿过骨头。   敌人掷出去的刀,正好插进扶游身边的树干上。   最后一个敌人倒下,扶游转头看去,才看见秦钩拿着弓箭,骑在马上,是刚刚来的。   秦钩像是杀红了眼,双眼赤红,握着弓箭的手青筋暴出,额头上也一样。   同扶游对上目光,他便立即翻身下马,滑下草坡,一把抱住扶游。   他嗓音沙哑:“吓死我了,扶游,吓死我了。”   扶游抿了抿唇角:“你怎么过来了?”   秦钩小狗一般呜咽道:“你没去煮粥,我以为你太讨厌我,不要我了……”   “本来就没有要你……”   秦钩大约也没听见他这话,瞧见他背上的伤口,喉咙里低低地呼噜了一声。   扶游问他:“你怎么下来了?”   秦钩赶忙松开抱着他的手:“不是故意要碰你的。”   扶游淡淡道:“我是说,你跑到山坡下面来,现在没人拉我们上去。”   两个人就蹲在山坡上,等着秦钩的侍从追上来。   秦钩帮他看看背上被绊马索的伤口,喉咙里止不住地呼噜。   扶游摆弄着自己的弩,回头看他:“秦钩,我一直很不明白。”   秦钩也看着他:“不明白什么?”   “我们真正在一块儿,满打满算不过三年。把小世界的时间全部算上去,你也该活了几百年了吧?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几百年。”秦钩正色道,“我当秦钩,也才几十年的时间。”   其他小世界里,他都是其他姓名的人,不是秦钩,在控制中心也根本没有名字。   秦钩认真地看着他:“是秦钩喜欢扶游,不是一直在做任务的那个人喜欢扶游,三年抵得千千万万年。”   扶游哽了一下,扭过头,从书箱里拿出那些帛书:“对了,这些东西还给你。”   是秦钩的自荐书。   秦钩接过东西,没再说话,默默地收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秦钩又道:“你要去哪里?等一下我把马给你,武器也给你,我就不缠着你了。”   扶游转头看他,不可置信地问:“秦钩,你真的很喜欢我?很想和我在一块儿?”   秦钩颔首:“真的。”   “你这样委曲求全,真的不是你的行事作风。”   “对你可以是这样的。”   扶游想了想,直接举起装好的弩.箭,抵在他的心口:“那我们现在打个赌,我数十个数,如果我数完了,你的侍卫没来,那我就射箭;要是十个数之内,你的侍卫来了,我就勉强答应你的请求,怎么样?我已经给你机会了,你会答应吗?”   扶游扯了扯嘴角:“你不会答应的,你也不用这样委屈……”   “我答应。”秦钩定定地看着他。   扶游本意是把他赶走,却不想秦钩直接答应了。   他蹙眉,像是耍脾气:“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我只想数三个数。”   “也可以。”秦钩握住箭头,抵在自己的心口,“只要你高兴就可以。”   扶游深吸一口气,信口数道:“一……二……”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有高声呼喊:“陛下?陛下?”   秦钩眼睛一亮,直接抱住扶游,不顾铁箭还对着自己,要是不小心碰到机关,铁箭就要扎进他的心口。   扶游被他抱着,整个人还愣愣的。   他给自己挖了个坑。   秦钩笑了笑:“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扶游的人了。扶游可以随便使唤我,我永远爱扶游。” 第40章 迷糊   秦钩欢欣鼓舞, 恨不能把狼尾巴掏出来使劲甩。   扶游很无奈,想了想,也算了。   反正是秦钩自己要这样的, 他就算下命令,让秦钩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那秦钩也得遵守。   算是他占便宜了。   扶游顿了顿,然后被秦钩直接抱起来了。   秦钩很上道, 很快就松开他了, 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太高兴了, 你别不要我。”   扶游微微点头:“嗯。”   得了他一个点头, 秦钩就又高兴起来, 朝他露出一个几分傻气的笑容。   和他平时的气场过于不合,扶游差点又以为他把原形变出来了。   扶游回过神, 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举到了秦钩的头顶。   就像摸摸小狗一样。   秦钩满眼期待, 扶游拍拍他的脑袋, 然后转回头。   “崔公公,麻烦你搭把手。”   好不容易追过来的崔直站在山路上,看见这样的场景,人都傻了,听见扶游跟他说话, 才回过神,在衣袖上擦了擦手,朝扶游伸出去:“啊……好, 好, 扶公子小心点。”   扶游握住他的手, 在山坡上蹬了一步, 就爬上去了。   秦钩站在他身后, 背着他的书箱,伸着手护着他,在他上去之后,自己也攀上去了。   扶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质问道:“你自己可以上来?”   秦钩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弱弱地点了点头:“嗯……”   “那你刚刚在下面不上来?”   秦钩想了想,转过身,干脆又跳回去了。   他朝扶游伸出手:“扶游,拉我一把。”   他现在上不来了。   扶游无奈:“自己上来。”   *   扶游的马匹被土匪给杀了,秦钩便把自己的马让给他。   秦钩骑了侍从的马,和他并肩而行。   “扶游,你要去哪里?你背上的伤要不要紧?”   扶游扭过脖子看了看,绊马索是用麻绳泡油做的,结实得很,甩起来呼呼的,抽在他背上,把他的厚衣裳都抽出一个口子来了。   刚开始那股剧痛过去了,现在扶游只觉得背上的伤口麻麻的。   大雪地里,他也没办法解下衣裳来看看,更别说上药,没得到时候背上一道伤,自己还被冻伤了。   扶游摇摇头:“没事,到前面再说。”   走了一段路,秦钩忽然道:“对了,扶游,我还没问你。”   “嗯?”   “我可以跟着你吗?”   扶游努力保持微笑:“可是你已经跟上来了,不是吗?”   秦钩朝他笑了笑,喜悦之气溢于言表。   *   南边的城池更繁华,东西应该也更多。   但是大雪的影响更大,城里有好几个药铺都关门了。   扶游先找了家开着的药铺,拿点药处理一下自己背上的伤口。   他常在外面走动,做这些事情早已经轻车熟路。   小药童带着他进了里间,给他端来热水,让他自己处理,便退出去了。   扶游在里间榻上坐下,解下衣裳,回头看了一眼。   一道鞭子打出来的伤口,已经青了,稍稍肿起来,麻麻的。   扶游本来以为不怎么疼了,就试着用手指碰了碰,结果疼得他眼泛泪花。   他连忙收回手,蹦跶着到了木盆边,用温水洗了洗巾子,扭过头,要给自己擦一擦。   可是伤口在背上,他这样扭着脖子,又扭着手腕,实在是不怎么方便。   下手没轻没重的,把自己疼得眼泪汪汪的。   最后扶游把巾子丢进木盆里,随便套上衣裳,走到门前,打开门。   不出所料,秦钩就在门口守门。   扶游扯了扯衣领,探出脑袋,命令道:“秦钩,进来。”他还有些不习惯这样命令秦钩,又补了一句:“是你自己说的,你会随叫随到。”   那是当然!   秦钩噌的一下就站起来:“是我说的。”   “那进来吧。”   “是。”   秦钩摇着尾巴就跟进去了。   扶游抬起头,松了松衣领:“你会上药吗?”   秦钩点头:“会,我在末世就会。”   “那就好。”扶游趴在榻上,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你轻点啊,我背上很疼。”   “好。”秦钩在榻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拿出药膏,“刚才在路上问你疼不疼,你就说不疼,为什么这么着急过来?”   “雪地里又没办法抹药,我不得被冻死?”   “我可以在雪地里搭一个帐篷。”   “你还不是要让侍卫们搭?太麻烦了。”   扶游随手拽过来一个枕头,垫着下巴。   秦钩拧干净巾子,把巾子覆在他的伤口上先热敷一会儿:“这样会舒服一点吗?”   扶游点点头:“还行吧。”   热敷的时候,秦钩就坐在榻边,看着他的侧脸:“扶游,我很高兴。”   扶游只是应了一声:“是吗?”   “是,从出生起,千年万年,只有今天最高兴。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做奴仆,做小狗都没关系。”   扶游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嗯,看你表现。”   “我会表现很好的。”秦钩摸了摸巾子,觉得快凉了,就把巾子揭下来,往手掌上抹了点药膏,轻轻地抹在他的伤口。   扶游生得白,常年在外面跑,身形纤细,小小只的。   秦钩动作极轻,就像是触碰易碎的琉璃,他原本因为抓握武器磨出来的手茧,竟也能像羽毛一样柔和。   扶游却扭了扭:“痒。”   秦钩加重了一点点力气:“那这样呢?”   扶游没再应声,趴在枕头上,睡一觉醒来,秦钩正拿起被子,轻轻地要盖在他身上。   扶游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套上衣裳:“不用了,我还有事情要办,睡觉耽误时间。”   他穿好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他“嗷”地嚎了一嗓子。   秦钩扯开他的衣领,朝里面望了望:“没事,没流血,你别乱动。”   “嗯。”扶游总归还是有些不习惯他这副百依百顺的模样,总觉得有些别扭,不太自在地提起自己的书箱,就出去了。   秦钩紧跟着出去,侍从们就候在外面,见他出来,立即迎上前。   “陛下。”   秦钩看起来心情不错,翘着嘴角,侍从们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招了招手,喊道:“崔直。”   崔直立即上前:“陛下。”   秦钩根本压不住翘起来的唇角:“回去之后,你去领黄金百两。”   崔直愣了一下,随后立即谢恩,生怕秦钩反悔:“多谢陛下,陛下万岁。”   秦钩笑了笑,又道:“再接再厉。”   崔直还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赏他,想了想,自己今天做的事情,也不过是跟着皇帝出来,结果还跟丢了。   不过他却是第一个找到皇帝和扶公子,和这有什么关系吗?   秦钩让他自己琢磨,抬头见扶游已经走远了,便抬脚跟上去,帮扶游拉住马匹缰绳,把他扶上去。   *   这边的药材也短缺,扶游又跑了两三个地方,才把要用的药材全部买齐。   来回二十里地,回到雁北城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城门口点着灯,刘家兄弟带着侍从等在外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手,站得远远的。   远处传来马蹄声,原本垂着头的人都来了精神。   可算是回来了。就算刘太后再怎么独掌大权,可要是皇帝在他们这里出了事,他们也是要被问责的。   刘家兄弟有些纠结,他们一向没什么主见,因为先前太后说的那一句“即位”,他们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他们既希望皇帝出事,又不希望他在自己管事的时候出事。   现在圣驾回来了,他们也不用再希望什么了。   一转眼,秦钩就到了眼前,翻身下马。   众人叩拜行礼,又簇拥着他往城里走。   扶游没有跟上去,而是悄悄落到了后边。   秦钩回头看他,他便朝秦钩摆了摆手,下了命令,让他不许跟过来。   扶游走到城墙边:“怀玉?”   怀玉抱着手,站在烛光昏暗的地方,靠在城墙上,板着脸,埋怨道:“你还知道回来啊?我当你被妖精吃了呢。今天怎么没在城外煮粥?出去也不说一声,害得别人担心你。”   扶游把书箱递到他面前:“喏,给你。”   怀玉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还让我帮你拿东西?扶游,我是你的小厮吗?”   “不是。”扶游把书箱塞到他怀里,“给你的。”   怀玉不情不愿地接过书箱,抱在怀里,和他一起走进城门。   经过有光的地方,他低头一看,才看见书箱里满当当的都是药材,用盒子装着。   怀玉吃了这么久的药,就算不打开看,光闻味道也问出来了。   他脚步一顿:“……你就去买这些东西了?”   “是啊,这次买了两个冬天的量,就算大雪一直不停,也足够你吃了。”   “你跑去隔壁州郡买的?”   “嗯,跑了好几个药铺呢,从城南跑到城北。”扶游正色道,“还遇到了土匪,要不是我机智,只怕你就要见到一只死扶游了。”   怀玉低下头,手指敲了敲药材盒子:“扶游,你总这样。”   “嗯?”扶游认真起来,“对不起嘛,因为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就没跟你说……”   怀玉抬头看他,眼睛放光:“你这样对我好,我真的会很想跟你成亲的。”   “不可以。”扶游板起脸,“无情”拒绝,“好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但是不能成亲,这不是玩笑。”   怀玉抱着他的书箱使劲摇晃,试图把箱子摇破以示抗议:“你这个小古板!”   扶游连忙按住他:“不可以这样。”   被侍从朝臣们簇拥着的秦钩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吃醋。   可是他现在的身份,还没有吃醋的资格。   秦钩忽然又冷了脸,身边人拿不准他的心情,分明刚才还好好的呢,谁知道又是什么东西惹了他?   秦钩委屈地转回头,走回去。   身边的刘氏兄弟对视一眼,觉得不简单,这天夜里就给刘太后写了信。   所幸这些年刘太后也了解了扶游的性子,扶游爱自由,就算皇帝转了性子,他也不可能和皇帝有过多的纠缠。   于是她给刘氏兄弟回的信里,只说随他去,不用理会。   刘氏兄弟犹豫了一下,也按照姑母的吩咐,不做什么动作。   *   大雪连绵,天气越来越冷。   好不容易熬到了除夕。   除夕一过,马上就要开春了,冬天就算真正过去了。   刘太后让织造府缝制了许多香囊,又让粮仓配了五色黍米,装在布袋子里,分发给各诸侯,再由各诸侯分给百姓,意在与民同乐。   也算是在民心上,扳回一城。   除夕这天,同样也是扶游的生辰。   二十岁生辰,算是大日子。   秦钩本来就说是出来巡查的,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他害怕扶游生气,只好恋恋不舍地出去继续巡查,除夕那天,才重新回到雁北城,想陪他过生辰。   这样应该不怎么明显。   他一回来就拿着礼物要去找扶游,敲开房门,开门的却是一个不速之客——   晏知。   也是,雁北城和晏知的辖地离得不远,扶游二十岁生辰,他不可能不来。   扶游的房间里,满满当当地放满了晏知带来的礼物。   头一次在礼物方面做出改变,决定不再给扶游送金银珠宝的秦钩,开始后悔。   他后来才知道,扶游不喜欢那些俗气的东西,可他总觉得,送礼物就是要排场大,排场不大,那叫什么送礼物?   可是崔直说,送个有心意的小东西,扶公子肯定更喜欢。   鉴于崔直在他和扶游的关系更进一步上立过功,秦钩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听他的一回。   结果他就拿着个有心意的小匣子过来了。   还没送呢,就已经被晏知比下去了。   他回头,低声对崔直道:“你的黄金百两没有了,马上去弄黄金百两、各色珍宝过来。”   崔直一脸迷惑。   秦钩站在门外,晏知站在门里,静静地对峙。   这时候,扶游换好了束冠礼上要穿的礼服,一边喊着兄长和怀玉,一边从里间跑出来。   “我觉得很合身……”   秦钩看向他,朝他笑了笑,附和道:“我也觉得。”   扶游抿了抿唇角,挽起衣袖,向他作揖:“陛下。”   秦钩若无其事地推开晏知,径直朝他走去:“扶游,我只是路过这里,记得是你的生日,过来给你送点礼物。”   他把小匣子递到扶游面前:“你看,我真的没有故意跟着你,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只有这个小礼物。”   这个东西,扶游勉强还能接受,接过匣子,道了声谢,还没看,就让怀玉拿进去放好。   秦钩环顾四周,叹了一声:“我在外面巡查,弄得灰头土脸的,比不上定王会装扮,还会送礼物,一出手就是满屋子的……”   扶游收了礼物,他就开始得意忘形,暗戳戳地踩别人了。   可是扶游又不是小傻子,连这话都听不出来。   他瘪了瘪嘴,轻声道:“秦钩,你差不多得了,你再敢这样阴阳怪气?”   看来秦钩“蒙蔽君心”的功夫练得还不到家。   秦钩乖乖闭嘴,下定决心继续努力修炼。   *   除夕这天白天,扶游就在落脚的小客店里办了束冠礼。   享誉天下的老夫子亲自给他加冠,还改了通用的祝词,亲自给他写了新的。   ——文通古今,墨晕四海。天下文才,不及万一。   扶游被夸得小脸通红,端端正正地跪在软垫上,低着头,让老夫子给他戴上发冠。   这时候,秦钩就在里间偷看。   作为男宠,他很自觉地不“抛头露面”。   其实也是不想给扶游添麻烦,扶游还要在外面采诗写史,皇帝对他恩宠太过,对他只有困扰,没有帮助。   他本来觉得小客店太破败,配不上扶游,还想给他换一个地方束冠,最好是皇宫。   最后这个念头还是被崔直劝回去了。   黏得太紧,容易惹扶游不高兴,也是崔直教他的。   秦钩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身边就有一个“军师”,倘若前世多听听崔直的,他也不至于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所以他决定,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听崔直的。   外面的礼节不太多,很快就结束了。   扶游揉着脖子进来,秦钩连忙迎上去。   “扶游,你今天很好看。”   扶游蹙眉,看了他一眼。   这也是崔直教他的,如果觉得对方好看,就要直说。   不能阴阳怪气地说话。   秦钩乖顺地跟在他身后,帮他把头冠和厚重的外衣都解下来,拧干巾子,给他擦脸擦手。   秦钩做着这一切,绝不假手他人,心满意足。   原来不像野兽一样外露,也可以表达自己的喜欢。   他收起尖利的爪子,帮扶游捏捏肩膀:“扶游,你真好看。”   扶游扯了扯嘴角,忍住笑:“你没话说可以不说。”   *   也是除夕这天晚上,雁北城刘氏兄弟办了宴会,请皇帝亲临。   扶游大小是个官,也去赴宴了。   两个人离得远,一句话也没说上。只有朝臣起身念祝词的时候,秦钩说一句“平身”,算是对话。   后来宴席散了,扶游向来不会喝酒,晕乎乎地站起来,被晏知扶回去。   秦钩看得眼红心热,本来准备悄悄跟过去的,但是被崔直按住了。   崔直朝他摇了摇头:“陛下,不可。”   好吧,既然军师都这么说了。   怀玉就在外边等着接扶游,见他出来了,连忙上前去扶。   “你怎么又喝酒了?少喝一点不行吗?反正你坐在最后面。”   扶游舌头打结:“不可……礼数不可废,该……该喝多少都是有定数的……”   看来他是真醉了。   “真是的,你怎么跟那个老古板一模一样,成天礼啊礼啊的。”怀玉把他扛起来,背在背上,“走了。”   怀玉吃了药,身体好了许多。   一路把他背回客店,丢在榻上。   “等着,我出去烧水给你洗脸。”   可是等他端着热水回来的时候,房间门已经关上了。   怀玉推了推,好家伙,还被锁上了。   他拍了拍门:“扶小郎君?你发酒疯了?开门。”   房间里,烛光昏黄,扶游坐在榻上,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人——   秦钩半跪在他面前,双手握着他的脚,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正帮他脱鞋。   他最终还是没听崔直的话,按捺不住心思,跟过来了。   扶游脸上绯红,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说话还有些含糊:“秦钩,你在干嘛?做什么锁门?”   秦钩正色道:“扶小郎君醉了,我来侍奉扶小郎君睡下。”   扶游笑了笑:“先来后到,你是后来的,去开门,让怀玉进来。”   秦钩摇头:“我是先来的,我已经烧好水端过来的。”   门外怀玉又拍拍门,没好气道:“扶游,你是不是在找死?再不开门我打死你。”   扶游蹬了一下脚,踢在秦钩的心口:“那你自己想办法,出去跟他说。”   “是。”   秦钩起身,走到门边,开了门。   “扶游,我生气了,三……二……”怀玉拍门的手停在空中,话也才说了一半。   他皱眉,看着秦钩。   秦钩思考了一下,最后道:“今晚我照顾他……服侍、伺候……”   他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最后挑中一个。   “……侍寝,今晚我侍寝。你去别的地方睡吧。”   怀玉愣住的瞬间,秦钩又一次把门给关上了。   他转回头,扶游已经醉得支撑不住,又一次躺在了榻上。   秦钩帮他松了松衣领,用巾子给他擦擦脸。   扶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推了他一把:“谁让你上来的?”   秦钩拿着巾子:“我给你擦脸。”   扶游“哼”了一声,蹬了他一脚,把他蹬下去了。   然后拽过被子,把自己盖好,闷闷道:“我要睡了。”   秦钩帮他把被子扯下来一点,让他露出脸:“好。”   没一会儿,扶游就被被子闷得蹬开了半边,酒意还没散,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睛,盯着秦钩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你还没走?”   “你没说让我走。”   “没走正好,唱首小曲来听听。”喝醉了的扶游,肆无忌惮地指使他。   秦钩迟疑了一下,扶游见他犹豫,便道:“干什么?我之前给你唱那么多次,你给我唱一次都不?你这是什么男宠?别人的男宠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不要了,退钱退钱!”   秦钩小声道:“扶游,我不会。”   “……这都不会。”扶游瘪了瘪嘴,“明天去学,知道了吗?”   “知道了。”   “还有,我生辰,你给我送个木头的小狗干什么?”   “那个是我雕的,代表我。”   扶游笑出声来:“太吓人了,还龇着牙,以后不许龇牙。”   秦钩点点头:“我知道了。”   扶游蹬了蹬脚:“不会唱小曲,睡不着……睡不着……”   秦钩想了想,脑袋靠在他的耳边:“汪汪汪,嗷呜。我不会唱小曲,我会叫。”   扶游的脸被他说话的气息弄得怪痒的,往边上躲了一下。   秦钩凑在他耳边,蹭他的脖颈,像是要一口含住他的耳朵:“嗷呜!嗷呜!嗷嗷嗷!”   扶游笑着,按住他毛茸茸的脑袋。 第41章 纠缠   就像是养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狼狗。   扶游都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全是“汪汪汪”和“嗷嗷嗷”。   实在是太闹腾了。   扶游笑累了, 推开秦钩的脑袋,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脸上胡乱摸了摸,直到摸到他的嘴, 然后捏住。   “不许叫, 我要睡觉了。”   秦钩收敛了神色, 把他抱起来。一只手揽着他, 一只手端起放在一边的醒酒汤。   扶游已经闭上眼睛了。   秦钩抱着他, 轻声哄道:“扶游,醒醒,吃了醒酒汤再睡,会头疼的。”   他倒极少这样温声细语的, 生怕惹恼扶游。   扶游只觉得他吵,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闭着眼睛没理他。   秦钩把汤碗递到他唇边:“扶游,喝一点。”   扶游迷迷糊糊地张开嘴,秦钩趁机给他喂了一口, 怕他不会, 还在他耳边轻声道:“扶游,咽下去。”   扶游瘪了瘪嘴:“我知道,不用你说。”   秦钩也不恼,又道:“好, 再喝一口。”   “嗯……”扶游扯了扯嘴角,“你求我。”   “我求你。”秦钩顿了顿,再说了一遍, “秦钩求你。”   扶游笑了笑, 又低头喝了一口, 然后翻身滚出秦钩怀里,摔到床上。   “不喝了,难喝。”   秦钩自己抿了一口,他倒觉得味道还好。只是扶游已经不肯再理他了,秦钩试着再推推他,害怕惹他生气,只好作罢,拿过被子给他盖上。   秦钩伏在他身边,小声问道:“扶游,我可以留下来吗?”   扶游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随便哼唧了一声:“随便你。”   他只是想打发秦钩快点闭嘴而已。   果然,秦钩不说话了。   可算是安静了。   扶游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秦钩环着他的腰,把他抱进怀里,心满意足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脑袋上。   *   翌日一早,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床铺上,暖烘烘的。   扶游皱了皱眉,恍惚醒来。他还有点迷糊,一只手还捂在秦钩的嘴上,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哼唧了两声。   他酒量不好,已经很多年没有进宫赴宴过了,这次是皇帝在这里,他不去说不过去,不喝也说不过去。   酒醉的感觉不是很好,他一喝酒就眼前发花,心如擂鼓,像是有一百只小狗在他耳边吹拉弹唱,对天长啸。   那可太折腾人了。   扶游刚想伸个懒腰,忽然发现手上触感不太对。他再捏了捏,抬头一看,恍恍惚惚地眨了眨眼睛。   正巧这时,秦钩也睁开眼睛,同扶游对上目光。   “扶游,早。”   扶游张开手掌,按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脸挡住,然后自己坐起来了。   他还有点没睡醒,颓丧地坐在榻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扶游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试图让自己回神,结果原本盖在肩膀上的被子滑了下去,他把被子拽回来,又吸了吸鼻子。   秦钩也坐起来,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朝他抬起手,让他先不要说话,自己还没缓过来。   扶游缓了许久,才转头看向他:“你怎么进来的?”   秦钩指了指窗户:“翻窗户。”   扶游咬着牙,举起手要打他:“谁让你进来的?我没允许你进来!”   秦钩坐好了任他打:“扶游,你允许了。”   “我哪有?”   “有,你让我打发了怀玉,然后回来找你。你睡着之前,我还问你了,你说随便我。”   扶游顿了一下,收回手,要打一下自己,秦钩连忙把手放到他的手边,又挨了一下。   扶游倒回榻上,盖上被子,要再睡一会儿。   秦钩也伏在他身边,轻轻掀开被角,问道:“扶游,早饭想吃什么?”   “不吃。”扶游从被子里伸出手,指了指窗户,“秦钩,原路离开。”   “是。”秦钩下了榻,回过头,恋恋不舍道,“扶游,我走了。”   扶游朝他挥了挥手,然后盖上被子睡觉。   他也不知道秦钩是什么时候走的。   *   扶游睡了个回笼觉,日上三竿的时候才醒来。   他揉着眼睛,推开门。   怀玉和老夫子已经吃完早饭了,正收拾桌子。   看见他出来,怀玉便道:“哟,扶小郎君起来了?”   扶游懒懒地抓了把头发:“我……”   不等他说话,怀玉便继续道:“怎么样?醉酒有人侍奉的感觉很不错吧?比我侍奉的好吗?那当然是比我好了,看看,今天起的都迟了,醉倒温柔乡了吧?酒醒了吗?要不要我弄一碗不怎么好喝的醒酒汤再给你醒醒酒?”   扶游举起手,想要示弱,可惜示弱无效,他最后只好捂住耳朵,默默地走到老夫子那边,在他身边坐下。   “我觉得怀玉才应该去写史书,我比不上他。”   老夫子微微颔首,表示赞同:“不失为一种风格。”   怀玉盛了碗粥,重重地放在扶游面前:“我还不是担心你?生怕你被别人欺负了。”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扶游诚恳认错,然后舀起一勺粥,塞进嘴里。   怀玉在他身边坐下,看了一眼老夫子,低声问扶游:“诶,昨天晚上……”   老夫子双眼放光,凑到他们两个之间:“怎么的?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扶游低着头,专心吃粥:“什么都没有,我都醉死过去了。”   老夫子抢在怀玉之前问道:“真的吗?我不信。”   “……”   扶游和怀玉都不说话了。   老夫子正色道:“怎么了?八卦八卦怎么了?”   扶游抬头看向怀玉,神色正直地摇摇头:“真的没有。”   怀玉颔首:“我知道了。但你平时还是要小心些,我总怕你被欺负。”   扶游笑着道:“我知道,就像是训狗一样。”   怀玉连连点头,惊喜道:“你开窍了啊?”   “嗯。”扶游朝他扬了扬下巴,“你放心,我不会再让自己不好过的,毕竟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了。”   十八岁的那些事情,让他觉得天都塌了,他视秦钩为恶鬼,以为自己只要能出宫采诗,就是自由,甚至不惜以命相搏。   现在想想,真是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   现在再要他站上高楼,勉强站好,也不敢再往下跳了。   反正都要活着,不如就尽全力让自己活得舒坦些。   秦钩说的没错,现在世上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控制中心的事情,扶游想找人说这些事情,最好就找他。   而且秦钩身体也还行,品貌端正,无不良嗜好,他们又在一起处过三年,勉强合拍,做个男宠也无妨。   是秦钩想跟他在一起,他只要负责享受就好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那是秦钩应该考虑的事情。   转变了思路,扶游忽然觉得豁然开朗,浑身轻松,喝粥都多喝了两碗。   *   除夕一过,就算是开春了。   冰雪消融,去年的雪灾算是熬过去了。   老夫子带着他的学生们,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要重新上路,去拜访新的诸侯王。   扶游休整了一下,也准备要南下采诗。   临行前一天,他终于“传召”了秦钩。   那时秦钩正在批奏折,崔直进来,递给他一支竹简:“陛下,扶公子拿来的。”   秦钩心中忐忑,生怕扶游要跟他说自己后悔了,不要他做男宠了。   他闭着眼睛,悄悄掀开眼皮,想要慢慢地看扶游给他写了什么。   最后崔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轻声道:“陛下,老奴帮您看吧。”   “不……”秦钩把竹简递给他,“念出来。”   崔直无奈,看了一眼竹简:“是,陛下,扶公子写的是‘今夜子时,原路返回’。”   秦钩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推开奏章就站起来了:“给我看看。”   原路返回,是扶游让他翻窗子过去。   扶游“宠幸”他了!扶游翻他的牌子了!   秦钩恨不能变成原形,冲出去跑两圈。   他看向崔直:“你都看到了,去拿件新衣裳出来,我晚上去扶游那里。”   “是。”   秦钩把竹简收进怀里,然后坐下,重新拿起笔批奏折。   在崔直还没有挑好衣裳的时候,他就把小山包一样的奏折批完了,把笔一丢,若无其事地走进里间。   “崔直,挑好了吗?”   崔直回头行礼:“陛下,去赴约会,是不是要穿得鲜亮一些?”   “嗯。”秦钩颔首,想了想,又道,“有没有红颜色的?”   崔直顿了一下,正色道:“陛下,红颜色还是等成亲的时候再穿吧。”   “……也是。”   秦钩想起,很早之前,崔直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他要和扶游成亲,崔直劝他换身红颜色的衣裳,当时他偏不肯。   现在好了,没机会了。   最后秦钩还是穿了件黑颜色的旧衣裳,这样不显眼,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给扶游带来麻烦。   *   这天傍晚,因为扶游明天一早要走,老夫子特意做东,请他和怀玉吃饭,还有一众学生。   文人的宴会,总是饮酒作诗。   怀玉一时间没防住,扶游又被劝了几杯。   扶回来的时候,虽然没醉,但是脸颊绯红,走路也有些摇晃。   怀玉一手扶着他,一手推开房门,把他放在榻上。   “等着,不许再锁门了,我去烧水。”   扶游撑着头,靠在枕头上,应了一声:“嗯。”   怀玉一走,窗户外面就响了几声,扶游闭着眼睛没有发现,秦钩就推开窗子,敲了两下。   “扶游,我可以进来吗?”   扶游蹙着眉,转头看他,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自己喊他过来的。   于是他点点头:“嗯……”   得到扶游允许,秦钩才翻窗子进去。   单膝跪在他面前,帮他把鞋袜脱了。   怀玉又一次端着热水,站在门前:“扶游?你又把门给锁了?好,你等着,我俩绝交,你最好永远不要吃我烧的饭,我明天打死你。”   根本不用扶游吩咐,秦钩起身,轻车熟路地过去开门:“又是我,今晚又是我侍寝。”   怀玉把水盆往院子里一丢,哗啦一声:“扶游,这就是我们逝去的友情。”   这回扶游醉得不厉害,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有人帮你照顾我,你可以早点睡,我是不想让你太操劳。”   怀玉皱着眉,伸出双手掐了一把他的脸,发了火,最后还是转身走了。   扶游笑了笑,朝他挥挥手,然后看向秦钩。   他的鞋袜都被脱了,赤着脚站在地上,冷得他直踮脚。   秦钩把他抱起来,送回榻上。   秦钩把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擦了擦,然后塞进被子里。   扶游还算清醒,没有上次醉得那么厉害,靠着枕头坐着,让秦钩帮他擦脸,一边道:“秦钩,我明天就要去采诗。”   秦钩垂了垂眼睛:“嗯。”   “今年准备去南边。”扶游想了想,“我之前不是怀疑,我们这个小世界还在被控制中心控制着吗?怀玉的身体确实越来越不好了,上辈子他没活过二十五,是不是?”   秦钩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比我大一岁,他是在我死后第六年死的,这样说你记得吗?”   秦钩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哽塞,他实在是不愿意去回想这些事情。   他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嗯,应该是。”   “还有四年。”扶游抬头看着床铺帐子,“还有四年,我准备带他去南边,买个小宅子,让他好好养身体,看能不能打破这个设定。”   “那你呢?”   “我这几年就先在附近采诗。”扶游摸摸他的脑袋,笑着道,“你怎么了?你不高兴了?”   喝了酒的扶游,话总是多一些。   扶游要四五年都待在南边,见不到人,秦钩当然不高兴。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你不是说,怎么对你都行吗?不许苦着脸,喜庆点。”   秦钩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乖。”扶游笑着道,“为了验证我的猜想,你在皇都里也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和前世走势相同的事情。”   秦钩点头:“我知道了。”   “我上辈子十八岁就死了,后来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就要你盯着了。”   “……我知道。”秦钩道,“扶游,你不要这样说。”   扶游没有回答,想了想:“喊你过来没有其他的事情了,你有什么事情吗?”   秦钩摇头又点头:“控制中心要是真的还控制着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暂时还不知道。”扶游想了想,“但要是这件事情确定了,我们两个都活不了。”   秦钩正色道:“你别怕,我来查。”   “行。”   接下来再没什么话可说,可是秦钩也不愿意走。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待着。   扶游靠在榻上,眼睫半垂,快要睡着了。秦钩半跪在他面前,一遍一遍地拧干巾子,擦擦他的脸。   要是找不到事情做,他就真的不得不离开了。   好半晌,扶游睁开眼睛:“别擦了,脸都给你擦秃噜皮了。”   秦钩这才收回手,扶游用手背捂了捂脸颊:“怎么回事?越擦越热。”   秦钩正色道:“扶游,你的脸很红,今天喝了很多酒吗?”   “没有啊。”扶游也很奇怪,“就是老夫子说,冬天要大补……”   他哽住了。   扶游坐起来,用手捂着脸,捂了一会儿,热意没有半点消退。   究竟大补了什么他是不知道,但是效果确实很不错。   而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秦钩已经脱了鞋袜,解开冰凉的外裳,坐到了床上。   扶游转回头,皱眉看他:“你在干嘛?”   秦钩正色道:“扶游,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扶游惊道:“我哪有这个意思?下去下去。”   最后秦钩还是下去了,他像方才一样,单膝跪在扶游面前,虔诚地低下头。   榻前帷帐垂落下来,落在他身上,烛光透过帷帐,他背对着,面上神色晦暗。   扶游坐在榻边,两只手紧紧地拽着身边的被褥,指尖白皙。   也是在这时候,怀玉不放心,在外面敲门,试探道:“扶游,要喝醒酒汤吗?”   扶游一激灵,两只手扶住秦钩的脑袋,使劲拍他的肩膀。   扶游咬着自己的手指,说了一句:“不用……”   门外脚步声走远了,秦钩抬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最后朝扶游笑了笑。   扶游脸颊通红,酒气半点没有消下去。他往后退了退,抬起脚,一脚踢在秦钩的肩膀上,正色道:“出去。”   秦钩握住他的脚踝,搓了搓他的脚背,好让他暖和一些:“好,我马上就走。”   临走的时候,秦钩问他:“扶游,以后还会传召我吗?”   扶游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看你表现,你不许派人盯着我。”   “当然不会。”   第二天清晨,扶游从榻上爬起来,简单洗漱一下,吃过早饭,就准备离开了。   怀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你很累吗?”   扶游吸了吸鼻子:“还好。”   和老夫子道过别,扶游和怀玉就往南边去。   一路采诗,一路物色宜居的地方。   秦钩被扶游下了命令,没敢派人盯着扶游,更别提自己跟上去。   他带着人回到皇都,强忍着,一年给扶游写好几百封信。   就是没寄出去多少,就寄了三封。   崔直说,如果再多,扶游就会厌烦了。   信上也没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主要是秦钩暗中观察控制中心的隐形控制的事情。   扶游很满意,还给他回了几支竹简,让他继续努力。   秦钩高兴得把竹简摸出光面来,每晚睡前还放在枕头底下。   他私底下疯魔,只要没有打扰到扶游,就没关系。   与此同时,朝堂上风云诡谲,争斗不休,随着他的势力发展,刘太后十分忌惮他。   秦钩觉得这样一直纠缠,很浪费他的心力,他不想花心思在这些事情上,就干脆设了个套,给刘太后和刘家绊了一个大跟头。   当然了,秦钩暂时还不想接手朝政,每天批奏折很麻烦。   于是他最后和刘太后达成共识,刘太后继续处置朝政,批阅奏折,刘太后苦苦支撑的、刘家的荣光,一分都不会少。   秦钩甚至希望刘太后能活久一点。   秦钩则每天完成扶游派给他的任务,暗中寻找控制中心还存在的蛛丝马迹。   又是一年冬天,秦钩给扶游写了信,问他要不要回来献诗,扶游已经一年没见到他的小狗了。   但是扶游回绝了。因为他那时候刚在南边买了新宅子,还在找工匠打家具。   秦钩一个人过了一个冷清清的新年,让进宫献诗的采诗官给扶游带去今年的俸禄。   第二年,秦钩想着,扶游的房子总该建好了吧,于是他又写信问扶游要不要回来献诗,他隐晦地说,控制中心的事情要当面说比较好。   这回扶游答应了。   秦钩欢天喜地,当天晚上,皇宫里传出了狼嚎。   内廷一夜恐慌,刘太后连夜召集人手捕狼。   *   从重逢到现在,秦钩和扶游总是在冬天见面。   就好像小世界的雪连绵地下,从不断绝。   今年的冬天依旧很冷,这几年的冬天都冷极了,百姓们都盼着第二年能好些,可是第二年总是更差。   下着雪的时候,扶游背着书箱,骑着马,来到皇城。   养居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扶游被侍从带到殿中,隔着帷帐,秦钩惊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献诗的时候,秦钩屏退侍从,连奏乐的乐师都被他赶下去了。   扶游恭敬行礼,唤了一声:“陛下。”   秦钩掀开帷帐,抱了他一下,很快就松开了:“我又没有经过你的允许碰你了。”   扶游笑了笑,淡淡道:“临时允许一次。”   秦钩眼睛一亮,立即张开双臂,又一次抱住他。   “我是说刚刚那一次。”扶游推开他的手,把书箱放下,“把乐师喊进来吧,我要献诗了。”   秦钩把乐师用的小编钟搬到他面前:“不用乐师,我会。”   扶游在软垫上坐下:“那你敲吧,之前那个皇帝也说他会。”   就是那个假皇帝,他还是傻子的时候,经常敲编钟玩儿。   秦钩正色道:“扶游,我真的会,你上次让我去学吹拉弹唱,我全都学了。”   扶游愣了一下,他就是喝醉后随口说一句,没想到秦钩还真的去学了。   “那个怀玉不是会弹琴吗?我也会。”   扶游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秦钩也定定地看着他:“只是有的时候狼爪子伸不直。”   扶游“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你学会唱歌了吗?”   “也学了,会一点。”秦钩有些心虚,“但是……”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天赋,他唱歌跑调。   偏偏扶游拿出竹简递到他面前:“那你唱吧。”   秦钩接过竹简,抬眼看看扶游,对上他期待的目光,抿了抿唇角,嘟囔了一句什么。   扶游没听清,凑过去听:“你在唱什么?”   秦钩开了嗓子:“嗷!嗷呜!”   扶游笑得喘不上气,没坐稳,直接倒在他怀里,等反应过来,又连忙坐起来。   最后是秦钩一面敲着编钟,一面跟他说话,说一些控制中心的事情。   “暂时没有发现控制中心的影响还存在的确切证据,也可能是因为我认识的人不多,也没办法判断。”秦钩正色道,“朝政好像差不多,但也可能是朝代发展的问题,这个阶段就该是这样的。”   扶游点点头:“对了,之前忘记问你了,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秦钩垂了垂眼睛:“第八年。”   扶游掰着手指算了算:“那还有几年,看看到时候你有没有反应。我十八岁的时候,反应就很大……”   扶游见他神色落寞,便凑过去看他:“怎么了?你前世为我哭过吗?”   秦钩抬眼,喉头哽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靠近些,碰了碰扶游的唇角:“我一直很想你。” 第42章 太后   养居殿里, 温暖如春。   扶游坐在垫子上,手边摆着水果点心。   秦钩就端正地坐在他面前, 正给他弹奏编钟——秦钩的乐器学习汇报演出。   扶游笑着看他敲钟,随手拿起一个橘子,吃了一瓣。   他嚼嚼橘子,惊奇道:“还挺甜的。”   秦钩自豪地挥舞尾巴:“我提前试吃过了。”   “嗯?”   “是一瓣一瓣吃的。”   “噢。”扶游放心吃了。   在秦钩一曲弹奏完毕的时候,扶游捏着一瓣橘子,朝他招了招:“敲的很好听,奖励你一个。”   秦钩低下头,稍稍倾身上前, 衔走他手里的橘子。   他坐在扶游面前, 嚼着橘子,眼睛里都是光。   扶游揪了揪他的头发, 就像在揪他的狼耳朵:“所以你还要继续吗?我以为你会后悔的。”   秦钩知道他在说是什么, 他问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做男宠。   扶游本来以为,都两年过去了,秦钩应该放弃那个荒唐的念头了,没想到, 秦钩不单没放弃,还去进修了。   秦钩定定地看着他, 点了点头。   扶游也很无奈:“行吧,你想继续就继续吧。”他继续向“男宠”派发任务:“继续观察控制中心的蛛丝马迹,有问题就告诉我。”   秦钩点点头:“是。”   扶游再吃了点东西,然后站起来,提起书箱:“时间差不多了, 我先回去……”   秦钩连忙站起来:“再留一会儿, 好不好?”   扶游正色道:“我没有理由一直留在宫里。”   “我想多听你唱诗, 你留下来。”   扶游神色一凝,把书箱背到背上,断然拒绝:“不要。”   这个理由,像极了前世秦钩哄他留下来的那个理由。   扶游不喜欢,很讨厌。   秦钩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强留他,换了个话题:“那你宫宴的时候会来吗?”   扶游淡淡道:“那要看名单上有没有我。”   “会有的……”秦钩忙道,“名单是刘太后拟的,和我没有关系。”   扶游笑了一声,秦钩终于想到一个很好的借口:“我还知道控制中心的很多事情,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仔细地说给你听。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扶游看着他,秦钩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扶游,我在控制中心待过很多年。如果我们要对付控制中心,我们必须要待在一起……”   他改了口:“必须要团结。”   扶游想了想,最后还是放下书箱,朝他使了个眼色:“不要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有问题你处理。”   这就是要留下来的意思了。   秦钩颔首:“当然是我的责任。”   两个人走进里间,扶游拍了拍衣裳,自自然然地在榻上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让秦钩也过来坐。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说话。   秦钩尽力回想有关控制中心的一切,事无巨细,连控制中心的地形图都给他画出来了,就怕扶游觉得他讲得不清楚要走。   “控制中心本质上就是一艘大船,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多维空间里,大船总共分成十一个区,所有任务者按照积分多少分散在十一个区。”   “控制中心的总控制室在大船的最上层,管理员不是很多,主要依靠机器监测。我第一次混进去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我,因为他们的机器不太聪明。”   扶游抬头看他,善意提醒:“你最好不要说这种话,你差点被他们坑死。”   秦钩乖顺地低下头:“是我心甘情愿被你杀死。”   扶游朝他龇牙,又朝他挥了挥爪子,努力摆出凶狠的模样:“不关我的事,你和控制中心都别攀扯上我。”   “……是。”   秦钩继续说控制中心的事情,只是他说的实在是有点枯燥。   扶游听着听着,就抱起了枕头,再听了一会儿,就抱着枕头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扶游彻底闭上了眼睛。   秦钩推了他两下,轻声道:“扶游?”   扶游睁开眼睛:“我怀疑你是故意催眠我的。”   “那你睡一会儿吧,其他事情我会处置的,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看着办。”   “好。”   扶游在养居殿睡了一觉,然后被秦钩喊起来吃晚饭。   因为下雪,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屏退侍从,殿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钩给他夹菜:“只是记得你从前喜欢吃这些,不知道这么多年,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扶游常年在外面采诗,也不挑食:“都行。”他忽然抬起头:“对了,我之前在控制中心那边吃过一次叫番茄的东西,拌饭好好吃,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   秦钩小学没毕业的水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了想:“可能是新品种,我们这里还没有长出来。”   扶游点点头:“嗯,有可能。”   秦钩又换了公筷:“这个也很好吃,比番茄好吃。”   扶游吃得高兴了,秦钩便抬起头,轻声问道:“天太晚了,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吗?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的。”   扶游思忖了一下,看看外边的天色,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嗯。”   *   到了夜里,养居殿的地龙烧得更热了。   扶游在养居殿后边的温泉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穿着中衣,披着衣裳,在秦钩的护送下走回正殿。   榻边摆着两盏宫灯,十分明亮。   扶游架着脚,躺在榻上看书,裤脚往下滑,露出白皙细瘦的脚踝。   他枕着一个黑黑的枕头——秦钩的原形。   今晚不是月圆之夜,可能是秦钩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原形,不过秦钩也说,他变成原形比较舒服。   不过其他时候他都不敢变,怕被人发现,只有扶游在的时候,才敢变回来放松一下。   扶游特许他今晚变回来。   秦钩伏在榻上,扶游靠着他的脊背。   他的原形虽然有点秃,但是狼毛还是有点扎手,于是扶游又在上边垫了一块布。   这样就很舒服了。   坐了一会儿,扶游换了个竹简,也换另一只脚架着。   秦钩也翻了个身,把肚皮给他枕着。秦钩抬起头,也想看看扶游手里的书。   扶游按住他的嘴:“你呼气不要呼这么大,全部呼到我脸上了,你是不是天天啃羊骨头?”   于是秦钩只好离得远一些。   狼肚皮上的毛也软乎一些,躺着也更舒服一点。   扶游拿着书,翻了个身,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放下竹简,伸出手戳了戳。   “这是什么?你的肚皮上长了一个疙瘩?”   秦钩低低地呼噜了一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看帐子。   扶游又翻了个身,直接趴在榻上,仔细观察:“到底是什么东西?末世狼人身上都有吗?”   他有重大发现:“噢?这边还有一个,对称的……”   扶游蹙了蹙眉,刚刚察觉有哪里不对,秦钩就忍不住了,变回人形。   秦钩嗓音低哑,忍耐已极:“扶游,那个是……”   他躺在榻上,只有刚才扶游用来垫脑袋的一块布遮挡,扶游哽了一下。   “你不用说了,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扶游想了想,便把那块布从底下拉上来,盖住秦钩的上边,结果那块布不够大,盖不住一整个的秦钩,扶游又把布给拽回去了。   方才秦钩狼形的时候,就是仰面躺着的,现在变回人形,还是仰面躺着的。   而扶游就趴在榻上,撑着头,俯视着他。   扶游披散下来的长发从他的肩头滑下来,落在秦钩面上,秦钩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自己呼吸太重,把扶游的头发给吹走了。   “真对不起,冒犯到你了。”扶游低下头看他,勾了勾唇角,“我的小狼?”   秦钩面不改色,只有耳朵通红,他憋了半晌,忽然忘记“不要紧”怎么说,张了张口,只能用一声“汪”代替。   扶游坐起来,把竹简收好:“睡吧。”   这天直到临睡前,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没做其他的事情。   可秦钩通红的耳朵就是消不下去。   黑暗里,他躺在扶游身边,两只爪子拽着被子,不断回味那句话。   ——我的小狼。   狼人的心脏就是格外强悍,秦钩的心脏怦怦乱跳,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膛。   秦钩害怕它吵到扶游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终于感觉自己冷静了一点。   他试探着朝扶游伸出手,先碰到了他散在枕上的长发。比他的狼毛柔软多了。   秦钩再向前伸出手,碰了碰扶游的衣袖,见他没有反对,便凑过去,轻轻地环住他。   扶游背对着他,整个人都能被他圈在怀里。   秦钩小声问他:“扶游,你已经承认了,是吗?”   扶游也还没睡着,轻声道:“还没有,还要看你的表现。”扶游想了想,又道:“承不承认,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我现在不是和你在一块儿吗?你还不知足吗?”   这是秦钩从前跟他说过的话,扶游原样奉还。   扶游最后道:“你可以随时终止。”   他是故意的,故意要拿那些话来刺他的。   “我不停下。”秦钩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凑过去,用脸颊贴了贴他的头发。   反正现在扶游身边也没有别人,他已经是最特殊的了。   *   秦钩料理好一切,没有人敢嚼舌根。   扶游为了养居殿后殿的大温泉,就在养居殿住了一整个冬天。   记不清是哪天大雪纷飞的夜里,扶游躺在榻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摸着秦钩粗硬的头发。   他看完竹简上最后一行,手指穿过秦钩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鬼使神差的,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   扶游揉了揉秦钩通红的耳朵:“怎么了?”   秦钩梗着脖子不说话,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几乎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像两只在雪夜里报团取暖的小动物。   秦钩为此精神了一整晚,可是他问扶游,是不是和好了,扶游却摇摇头,不说话。   好吧,还没有。   起码他们的关系有进步,寒冷的冬天是适合取暖的季节。   他们坐在一起闲聊,秦钩握着扶游的手,把他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胸口。在扶游点头的时候,秦钩上前,两个人碰一碰对方的额头,轻轻地交换一个简单的亲吻。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只是角色好像调换了过来。   许多年前,是扶游握着秦钩的手,给他唱歌,费尽心思让他高兴一些。   现在是秦钩给扶游暖脚,陪他说话,垂着眼眸,极尽讨好。   他们就这样过了一整个冬天。   开春了,扶游就收拾东西,要出去采诗了。   从今年开始,他们保持着每年冬天见面的频率。   对扶游来说,不过是冬天献诗,换了个落脚的地方。   对秦钩来说就不太一样了,小世界只剩下冬天。   不是冬天的其他季节,他总会想起扶游从前说的那句话。   ——陛下,冬天再见。   这像是一句诅咒,一句预言,无时不刻不在应验。   他真的只能在冬天见到扶游了。   *   就这样过了两年,这年冬天,扶游又一次进宫献诗。   这回他甫一进宫,就察觉到了今年宫里的气氛好像不太对。   走在宫道上的时候,遇见刘太后的两个侄子,刘礼与刘义。   扶游退到一边,给他们行礼,他们匆匆走过去,也没有留意他。   到了养居殿,扶游问起来,秦钩一面帮他暖手,一面道:“刘太后病了。”   “难怪。”扶游点点头,刘太后的两个侄子最是孝顺,他们自然着急。   “她弟弟和她侄子请了很多大夫进宫,没什么用。刘家也很怕她死,她一死,朝政就要回到我手里,所以他们很害怕。”   扶游正色道:“刘将军是真心担心她的。”   “嗯。”秦钩抱住他,“你不用担心,事情我都安排好了,这个冬天会安稳过渡的。”   扶游本来想过去探探病,可是转念一想,刘家兄弟刚刚才过去,他现在过去,恐怕是不方便。   于是他伸长手,把自己的书箱拽过来,拿出两支还没写过的竹简。   “讲一下今年朝堂上的事情,要别人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的。”   秦钩顿了一下,扶游正色道:“我要写史书。你讲点我不知道的东西。”   秦钩笑了笑,从身后抱住他,握着他的手。   *   太后的长乐宫里,满殿药香。   刘太后躺在里间榻上,隔着厚重的帷帐,时不时传出几声咳嗽。   刘礼与刘义跪在外间侍疾,神色担忧。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侍从出来通传:“两位公子,太后娘娘好些了。”   两兄弟立即站起身,抚了抚衣摆,快步入内。   刘太后躺在榻上,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刘礼小心靠近,在榻前跪下,唤了一声:“姑母?”   刘太后听见声音,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睛,甫一开口,先问了一声:“是阿戎吗?”   “阿戎”是刘将军的乳名。   刘礼轻声回道:“姑母,是我,天冷了,父亲不便出门。”   刘太后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似乎是回了神:“他也病了?”   “没有,只是天太冷了,父亲在别院养身体。”   刘太后了然,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刘礼又道:“姑母好些了吗?”   “就那样。”   身后的刘义抬起头,挥退侍从:“下去。”   兄弟两个跪在榻前,声音更放轻了:“姑母……姑母的吩咐已经全部办好了,诸侯有五家愿意起兵,皇都禁卫军也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姑母一声令下。”   刘太后抬眼看他们:“你们、都想做皇帝,是不是?”   两人连忙低下头:“姑母,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家势大鼎盛,就算没有造反之心,来日皇帝掌权,也一定会被清算。”   “姑母就算不怜惜我们,也要考虑考虑父亲。父亲病重六七年了,每日所需药材如流水全是靠着姑母支撑。倘若姑母有了万一……刘家怎么能供得起父亲这样的花销?”   刘太后抬起头,看着昏沉的帐子:“你们这是在拿你们父亲,威胁我吗?”   刘礼与刘义低下头:“侄儿不敢。”   刘太后斟酌良久,最后从被子里伸出手,竖起三根手指。   刘氏兄弟跪爬着上前:“姑母的意思是,三日后,发兵逼宫?”   “发兵,等我命令。”   两兄弟总算是松了口气,跪好磕头,颇有中气地应了一声:“是。”   *   三天里,扶游就在养居殿里献诗,写史书。   秦钩知道他喜欢这些事情,每天都跟他汇报最新进展。   “刘礼和刘义两个孬种把自己亲爹送到南边别院去了,说是养病,其实是想威胁刘太后交出兵符。”   “他们两个去调兵了,五个诸侯愿意出兵,还有皇都的禁卫军。”   “不过我更厉害,除了刘家和五个诸侯,还剩下六个都是支持我的,对半开。”   “我已经派人盯着他们了,南边那边也有人盯着。”   前世秦钩拿刘太后要挟刘将军,现在掉了个儿,他又要拿刘将军威胁刘太后。   秦钩抱着扶游,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不会耽误太久的,能过个好年。”   扶游迟疑道:“那刘将军和刘太后呢?”   “他们不会死的。”秦钩笑了笑,抬起头,暗示道,“扶游。”   扶游转过头,攀住他的脖子,碰了碰他的脸颊:“乖乖小狼,辛苦你了。”   *   三天后的傍晚,刘礼在外统兵,刘义匆匆跑进长乐宫,扑通一声在外间跪下。   “姑母,万事俱备。”   刘太后就着侍从的手,抿了口参汤,面色红润些许。   她扶着侍从的手,站起身,吩咐道:“给我拿太后的礼服来。”   她在铜镜前坐下,拿起玉梳,轻轻地梳顺自己的乌发,其中夹杂了些许白发,都被她藏进头发里。   刘义跪在外面,等得心焦,却也不得不等着。   与此同时,暗卫悄无声息地进了养居殿。   “陛下,万事俱备。”   这时秦钩正给扶游剔鱼刺,抬头看了一眼,冷声道:“盯紧了。”   “是。”   秦钩放下筷子,舀了一勺醋,浇在鱼肉上,端到扶游面前。   “你不是要写史书吗?快吃,等一下我们去紫宸殿看,应该能看得更清楚。”   秦钩换上帝王衮服,扶游也穿了史官的红袍。   暮色四合,阴云翻滚,大雪将至。   *   不是上朝的时候,紫宸殿里空无一人。   只有坐北面南的皇帝位置边亮着宫灯,扶游坐在离烛火最近的地方,拿着竹简,翻看自己之前记录的东西,偶尔补一笔。   秦钩坐在他身边,撑着头,指尖敲着下巴,看他写字。   长乐宫里,刘太后终于装扮好了。   刘义愣了一下:“姑母,我们是去……不是去祭天的。”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亲自去见皇帝。”刘太后朝他伸出手,“兵符给我。”   “姑母,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啪”的一声脆响,刘太后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丝毫不像是病重之人。   刘义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摸衣襟:“姑母……”   紫宸殿中,暗卫来报。   “禀陛下,刘太后正往紫宸殿来。”   “知道了。”秦钩应道,“不要阻拦,让她过来。”   阴云密布,狂风四起。凤冠凤袍,逶迤而出。   刘太后的轿辇从长乐宫出来,在紫宸殿前停下。   她扶着侍从的手下了地,一步一步,登上紫宸殿的台阶。   殿门大开,正对着她。   紫宸殿里,只有烛光照得到的龙椅上是明亮的。   刘太后两边侍从都执着灯笼,烛光照在她的凤袍上,光彩夺目。   雍容华贵,气度不减。   秦钩抬了抬手,也让侍从把殿里的蜡烛点起来。   刘太后大病未愈,显然有些体力不支,走在台阶上,走一走停一停,还有一回差点跌倒,被侍从扶住了。   扶游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倘若是逼宫,刘太后不可能自己过来,她亲自过来了,那只能说明——   秦钩和刘太后早已经达成了什么约定。   扶游转头看向秦钩,秦钩却握住他的手:“不会出事的。”   这时候,刘太后也已经到了殿门前。   她推开侍从,跨过门槛,走进殿中。   正当此时,刘礼与刘义也冲到了紫宸殿门前。   兵马早已经就绪,他们恐怕生变,声音都在颤抖:“姑母?!”   可是刘太后就像没听到一般,径直走进殿中。   她在殿中停下,抬头看向秦钩:“陛下料事如神,我甘拜下风。”   扶游不明白,看看秦钩,再看看刘太后。   刘太后笑了笑:“扶采诗官有所不知,几年前,陛下同我打了个赌。他说,刘礼刘义往后必定要反,还会拿阿戎威胁我。我不信,就同陛下打了个赌。”   “江山为注,倘若我赌赢了,陛下和你没有子嗣,便传位给刘家人;倘若我赌输了,刘家任由陛下处置。”   刘太后长叹一声,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她赌输了。   秦钩早几年前就算到了这一步,刘家现在逼宫,自然是徒劳。   她回头,仅仅一个目光就将殿门前的刘礼刘义吓得瘫倒在地。   刘太后转回头,看向秦钩:“只是陛下,我虽然赌输了,但也不算全输。如今禁卫军与五路诸侯皆在宫门外。”   秦钩问道:“那还有六路呢?”   刘太后极力忍耐,没有理会他,继续道:“我知道,就算此时刘家勉强打下皇位,也绝没有可当大任之人。”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侄子:“一对草包。”   “兵符都在我手里,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陛下在我死后,放刘家人一命,我立即下令退兵。否则,今日拼死一战,天下生灵涂炭,就算陛下不在乎,扶采诗官也是会在乎的,不是吗?”   秦钩没有犹豫,颔首道:“好,朕答应你。”   刘太后却定定道:“请陛下与哀家三击掌,以为约定。”   她和自己的弟弟一模一样。   许多年前,在城楼上,刘将军为了她,也是这样说的,一定要秦钩发誓。   “好。”秦钩没有防备,直接站起身。   他刚要上前,刘太后却思忖着,又道:“哀家与扶采诗官三击掌吧,比起陛下自己,陛下好像更在乎他。”   果然,一听要换人,秦钩明显紧张起来,衣袖里的拳头都捏紧了。   “你不要得寸进尺,现在是朕在施舍你……”   扶游放下竹简,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没关系,可以和我击掌。”   在扶游站起身,走向刘太后的时候,秦钩紧紧跟着扶游,以防不测。   扶游走到刘太后面前,笑了笑:“您是女中豪杰。”   刘太后也笑了笑:“不敢当,我已经在乡间为他们置办好了田地和房屋,只希望扶采诗官劝谏陛下,放刘家众人一命。”   “那是自然。”   “特别是我弟弟,请扶采诗官多多留心。”   扶游举起双手,与刘太后三次击掌。   认真且有力。   最后一次为刘家谋划,仿佛耗尽了刘太后毕生心血。   第三次击掌之后,刘太后终于支撑不住,嘴角溢出鲜血,往后一倒,被侍从扶住了。   刘太后强撑着,把兵符拿给秦钩,又下了懿旨,还政于皇帝。   秦钩把玩着兵符,吩咐暗卫:“动手。”   刘太后一惊,还以为他要出尔反尔,猛地就坐起来,要跟他理论。   可是下一刻,漆黑的夜空中,数十朵烟花盘旋而上,在夜空之中炸开。   刘太后松了口气,倒回去。   侍从们把刘太后扶到殿外,秦钩背着手,站在她身边。   扶游想了想,没有插到两个人中间去,只是站到了另一边。   这对“母子”,缠斗两世,尔虞我诈,不死不休。   到了最后,刘太后的两个亲侄子,只是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竟是秦钩为她送行,和她一起看了一场烟花。   火光通明,亮如白昼。 第43章 继续   翌日一早, 紫宸殿早朝。   垂在帝王宝座旁边的珠帘,在太后病重的一整个冬天都没拆掉的珠帘,被悄无声息地拆除了。   刘太后端坐在位置上, 让人宣读懿旨。   ——昨日捉拿刘家叛贼, 皇帝羽翼已丰, 太后还政, 安心养病。   懿旨宣读完毕,在朝臣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太后便站起身,转身从后殿离开。   后殿里, 扶游正拿着竹简整理昨天晚上连夜写出来的东西,听见动静, 抬起头,便看见刘太后在侍从的搀扶下,走进后殿。   她也不急着回去,而是在扶游身边坐着,歇一会儿,侧耳倾听从前殿传来的声音。   上朝这么多年, 她对上朝的流程早已经烂熟于心。   这是她最后一次上朝了。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扶游:“哀家看你总是在写, 在写什么呢?”   扶游把竹简递给她:“在写史书。”   “祭诗?”   “不, 就是史书, 一大篇文章,前因后果,事无巨细。”扶游道, “我准备一边记现在的事情, 一边往前推, 一直往前推,直到推不动了为止。”   刘太后疑惑问道:“你怎么能知道以前的事情?”   扶游正色道:“我这些年采诗,问了很多老人家,还有朝中的老臣,已经搜集了很多素材。”   刘太后笑了笑,又问:“你为什么不来问哀家呢?”   扶游怔了一下:“我以为……”   “这几天大雪,反正我还走不了,你问我,以前的事情我都还记得一些。”   “好啊,多谢太后。”   扶游就这样跟着刘太后回了长乐宫。   秦钩下朝回来,忽然发现后殿没人了,黑狼摸不着头脑。   崔直悄悄上前,轻声回禀:“陛下,扶公子说,他先去写史书了。”   *   长乐宫里,扶游挑了些自己之前就很疑惑的史料,询问刘太后。   “许大礼官说,先帝在位时,陈家老家主曾经在朝堂上削发明志,是真的吗?是因为什么事情?不过陈家没人承认这件事情,他们都不肯承认。”   “还有,之前旻湖那边曾经爆发过一场起义,后来为首的林靖据说是去台云山上出家了,这件事情也是真的吗?”   “还有一件事情……”   刘太后靠在榻上,撑着头,朝他摆了摆手:“你一时间这样问我,我也记不清楚,你起个头,我慢慢跟你说。”   “嗯……”扶游想了想,最后道,“那您就说您的生平吧,按照时间说,我有问题就问您。”   “也行。”   “那您说吧,说不定我还能给您立传呢?”   “你不先给皇帝立,先给我立?”   “太后也是一样的。”扶游朝她笑了笑,拿起竹简,“您说吧。”   刘太后抬眼看看帐子,回想了一下:“我生在太上先皇即位的第八年,三月十八,我名叫‘刘平’。”   “当时刘家还不是世家之首,算是中等,我的伯爷是刘家家主,我们家算是离得比较远的亲戚。”   “又过了三年,六月十七,我的那个弟弟,刘戎,也出生了。”   “他十三岁的时候,在猎场里,被一群王孙欺负,我上去帮他出头,骑着马,射了十支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就因为这件事情,我被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先帝看中了,进了宫。为这事儿,阿戎还和太子打了一架,先皇说绝不负我。”   “这也是后来,阿戎非要凭借军功,不让先皇纳妃的缘故。可是先皇还是瞒着我,偷偷养了几个儿子。”   刘太后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声音也越来越轻,像是要睡着了。   *   这天傍晚,扶游背着书箱,走出长乐宫。   秦钩就在外面等他。   扶游走上前,拍拍他的后背:“走吧。”   秦钩回头,自自然然地接过他背上的书箱,自己背上。   两个人并肩走在宫道上,什么话也没说。   扶游写字写了一整天,手有点酸,甩了甩手,不小心碰到秦钩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就被秦钩握住了手。   扶游没有说什么,由他牵着了。   晚上吃过晚饭,扶游洗漱好,盘着腿坐在榻上,把今天的竹简都摆在面前,排排序。   秦钩又变成一匹狼,蜷着身子,趴在他身后,尾巴缠在扶游的腰上,用尾巴尖扫他,暗怀小心思,好几次差点伸进扶游的衣摆里。   扶游专心整理竹简,把十二支竹简放成一堆,用草绳扎起来,这样以后方便找。   等扶游把竹简都整理好,秦钩也把尾巴全都探进去了。   扶游扭了扭脖子:“别乱动。”   秦钩呼噜了一声,变回人形,只留着大扫帚似的狼尾巴:“帮你挠痒。”   “……”扶游哽住,“本来不痒的,你越弄越奇怪。”   秦钩把尾巴收起来,坐起来,从身后抱住扶游,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整理好了吗?扶游,你一整天没跟我说话了。”   “吃饭的时候明明才说过。”扶游把归好的竹简全部收起来,放进箱子里,“你是狼吗?我看你比较像……”   秦钩接话:“小狗。”   扶游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挠挠他的下巴:“所以这样会舒服吗?”   “会。”秦钩抬起头,“很舒服。”   扶游跪在榻上,靠近秦钩,双手捧住他的脸,用拇指搓了搓,又像揪狼耳朵一样,揪揪他的头发。   最后他低头靠近,碰了一下秦钩略显冰凉的薄唇。   很快就分开了,扶游笑嘻嘻道:“秦钩,奖励你。”   秦钩张开手掌,扶在他的腰上:“我又做什么好事了?要奖励我,你说明白点,我下次继续做。”   扶游笑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你给刘太后放烟花,你懂得感情是怎么一回事,你懂得这里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还学会妥协和忍耐了。”   扶游又亲了他一下:“所以奖励你。”   秦钩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诚实道:“烟花其实是给你放的。”   “……”扶游抿了抿唇角,“那我要把奖励收回来了。”   秦钩按住他的后脑,把两个亲吻还给他。   扶游揪着他背上的衣裳,拽出许多皱巴巴的痕迹。   烛光昏黄,秦钩用扶游脱下来的中衣擦了擦手,扶游瘫软着腰,被他抱回床上。   秦钩把他安置好,给他换上新的中衣,盖上被子,放下帷帐,自己抱着扶游的中衣,轻手轻脚地到外间去。   他关上里间的门,回过身,靠在门上,低下头,把脸埋在扶游的中衣里。   里间榻上,扶游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早就累得要睡着了,秦钩带着一身水汽,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抱住扶游。   秦钩身上有点冰,把扶游冰得一激灵。   太冷了,扶游推了推他的胸口,想离他远一点。   秦钩当然不肯,为了取暖,又朝他哈气。   扶游哼哼唧唧的:“你又……”   秦钩抢先道:“我今天没吃羊骨头,刷牙了。”   扶游蹬了蹬脚:“你很冷……”   秦钩把他按进自己怀里,搓了搓他的手臂:“别乱动,马上就暖和了。”   扶游懒懒地嚎了一声,翻过身,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抱怨:“你干嘛出去这么久?下次不要出去了。”   秦钩声色微沉:“下次不出去,你要我在这里解决?”   “随便你。”扶游拍拍他,“小狼,把尾巴变出来。”   扶游揉了好久的狼尾巴,又抱着狼尾巴睡了一整晚,才勉强消了气。   *   很快就到了除夕。   今年除夕和往年一样,祭天,宫宴。   出乎朝臣意料的是,皇帝重掌大权之后,并没有对刘家赶尽杀绝,只是把刘家人的一切封号和官职都褫夺了,把他们赶回老家种田。   而对刘太后,皇帝也没有多加追究,反倒还让她留在宫里养病。   今年除夕宫宴,刘太后竟然还好端端地出席了。   只是她没有待太久,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又过了几天,大雪停了。   刘太后等不及,要立即去南边的别院看看刘将军。   马车就候在宫门外,只有扶游出来送她。   刘太后换了便装,由侍从搀扶着。   该说的话先前早就说完了,现在再说,也只是一些重复的话。   刘太后道:“你写史书,要是有什么地方还不清楚,可以托人问我。”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   “上回说立传,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要是实在顶不住那些老古板的压力,不用给我写什么也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些。”   “我知道,但是您放心,我会尽力的。”扶游想了想,“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太后足够重要。”   “好。”太后再简单地跟他寒暄了两句,便要上马车去。   临走的时候,她掀开马车帘子,对扶游道:“陛下好喜欢你。”   扶游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怎么忽然说这句话。   刘太后又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天天在等你。”   扶游最后梗着脖子道:“那是他应该的。”   刘太后抬了抬眼,没有再跟他说别的什么,放下帘子,马车辚辚驶动起来。   扶游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远了,消失在视线之中,才转回头。   却不料秦钩就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扶游被他吓了一跳,拍了他一下:“干嘛不说话?”   秦钩抱住他:“是我应该做的。”   原来他听见了。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干什么?生气了?是不是你自己选的?”   秦钩低下头,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是他自己选的,他甘之如饴。   *   除夕一过,扶游也要收拾行李去采诗了,今年要留在养居殿的日子不多了。   这天晚上,扶游吃过晚饭,又靠在榻上看书。   晚上吃的有点多,秦钩帮他揉揉肚子。   秦钩揉着揉着,就躺下了,脑袋枕在扶游的腿上,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给他揉肚子。   扶游也摸了摸他的脑袋。   秦钩转头看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是又开不了口,最后只是蹭了蹭他的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看完了手里的书,把竹简放下,拍拍秦钩帮他揉肚子的手:“不要揉了,都揉饿了。”   秦钩收回手,没有回答,扶游一抬眼,才看见秦钩在看他。   双眼湿漉漉的,在烛光里泛着光,怪可怜的。   扶游坐起来,低头看他,搓搓他的耳朵:“你怎么了?”   秦钩低声道:“你明天就要走了。”   扶游没忍住笑了:“等到下一个冬天,我就又回来了啊。”   “太久了。”秦钩抱怨了一句。   “说好了冬天再见的,不可以反悔。”   “没有反悔。”   扶游笑了笑:“现在也由不得你反悔。”他推推秦钩的肩膀:“都是你揉的,我又饿了。”   秦钩会意,坐起来:“要吃什么?”   “随便吃点,你看着办。”   “是。”   扶游忽然道:“要一壶果酒。”   听见这话,秦钩回头看他,恍惚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扶游不会喝酒,又怎么会开口要酒?   扶游倒是坦荡,看着他,轻声重复一遍:“我说,要一壶果酒,暖暖身子,你这里没有吗?”   秦钩点点头:“知道了,我去拿。”   他披上衣裳,转身出门去,吩咐侍从。   不多时,崔直便带着一群小太监进来了。   在榻上放了张小案,摆好碗碟,几个菜碟堆在上面。   一对玉杯,崔直要给扶游斟酒,被秦钩喊住了:“放下。”   崔直了然,把酒壶放到秦钩手边,就带着人退出去了。   秦钩端起酒壶,给扶游倒了半杯晶莹的果酒:“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喝一点就够了,要是又喝醉了,明天就走不了了。”   扶游低头,闻了闻果酒的味道,随后抬头看他:“我以为你不想让我走。”   秦钩顿了顿:“我是这样想的,但是你会不高兴。”   扶游吃了两小菜,又抿了一小口果酒,双眼湿润润的,把自己酒杯里剩下的果酒倒进他他的杯子里,笑着道:“我没不高兴,秦钩,你不高兴了?”   “没有。”   “你不高兴?那今天就当是我们成亲,你总该高兴了吧?”   好熟悉的一句话。   又是秦钩从前对扶游说过的,扶游全部都记得,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秦钩心里钝钝的一疼,扶游心里还在恨他。   扶游支着手,捏着玉杯,指尖轻轻巧巧地拨弄着、按着杯沿来回转圈。他目光澄澈,想从秦钩的脸上看出一点失控的痕迹来。   好嘛,扶游在拱火。   他依旧恨秦钩,只是没有从前那样浓烈。   秦钩表现好的时候,他不吝奖励。   但是在给了一点甜头,秦钩刚要飘起来、以为他们要和好的时候,他就敲一下小狼的脑袋,把小狼给敲回原形,不要得意忘形。   扶游承认,秦钩确实很喜欢他,这几年对他也很好,百依百顺。   可是他还不想跟秦钩和好。   他就是喜欢对秦钩若即若离,随心所欲,就像秦钩当年对他做的那样。   扶游还是享受现在这样的关系。   主导权掌握在他手里,他自由自在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冬天回来,就像是过冬的小黄雀一样。   要是和好了,秦钩又变了,好不容易自由的小黄雀身上又被套上枷锁,那怎么办?   秦钩现在不敢对他发脾气。他要是发脾气,那正好,他们这场和好的游戏就结束了,他也不用再跟秦钩纠缠了。   和好哪有那么容易?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等扶游把从前秦钩对他做过的事情,原样还给秦钩,到时候他再考虑要不要和好吧。   学会了自己活得舒服最重要的扶游,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精明小坏蛋。   扶游的目光在秦钩的脸上梭巡,看了一会儿,没看见秦钩脸上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觉得没意思,瘪了瘪嘴,低头吃菜。   秦钩给他夹菜,扶游吃了一口,问道:“我这样欺负你,你怎么不生气?”   “是我说过的话,你原样还给我,是我活该。”秦钩看着他,“况且,你一点都不凶,装得一点都不像。”   扶游抬起头,咬着牙,朝他挥了挥爪子:“住口。”   秦钩笑了笑,不遗余力地吹捧他:“扶游这样可爱死了。”   “别说了……”   他还真是,普通的言语讽刺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了。   本来是想讽刺他的,结果秦钩看扶游做什么都觉得可爱。   一点用都没有。   扶游用筷子戳了戳碗碟,又指了指酒壶,让他给自己倒酒,故意道:“我预备采诗采到八十岁,那我们就等到八十岁再和好吧,你觉得怎么样?”   秦钩点头,正色道:“可以。”   扶游瘪了瘪嘴:“八十岁之前就这样相处,你觉得可以吗?”   秦钩神色不改:“也可以,都听你的。”   扶游放下筷子:“那我们今晚先成亲,怎么样?虽然有点简陋。以后我去外面采诗,你就留在宫里等我,我每年冬天回来,你不许和其他人有牵扯,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就不要你了。”   “好。”   扶游以为秦钩会不高兴,其实秦钩求之不得。   扶游努力表现得像一个游荡花丛的王孙公子,他回身,翻了翻自己的书箱,从最底下翻出一柄半旧的扇子,丢给秦钩。   “拿着。”扶游铆足了劲“欺负”他,得意地翘了翘脚。   秦钩也顺着他,像青庐里的小娘子一般,举起扇子,遮住自己的脸。   扶游看着好笑,弯了弯眼睛,伸出手,拨了一下他的头发:“秦钩,还挺像的。”   扶游随手拽了根红线,把两个人的玉杯系起来。   他随口问道:“秦钩,是谁教你成亲要在头上盖一块红布的?还有,是谁教你合卺酒要两只手绕在一起喝的?”   秦钩道:“我在其他世界看到的,我以为这里都是这样。”   末世那有什么正经的古代礼仪,他能知道红盖头和交杯酒,只是不知道具体年代,就已经算是涉猎广泛了。   扶游拂开他面前的扇子,把玉杯递到他面前。   一对玉杯用红线绕在一起,红线有点短,他们要饮酒,就不得不凑近一些,额头碰着额头。   秦钩将杯中果酒饮尽,抬头去看时,只见扶游垂着眸,双颊绯红。   他只喝了半杯,就放下杯子:“不喝了。”   因为从前的事情,他对秦钩,永远有所保留。   秦钩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酒杯往里边放了放,怕等会儿摔碎。   原本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坐到了一起,扶游两只脚都放在秦钩暖和的胸口上,取取暖。   太舒服了,扶游快要睡着、正迷糊的时候,他听见秦钩问他:“扶游,能不能稍微喜欢我一点?”   扶游笑了笑,双手攀住他的脖子,睁开眼睛,一脸无辜:“我现在就很喜欢你啊。”   “我还是很不好吗?你再多喜欢我一点。”   “秦钩,我对你是又爱又恨,到现在还是恨比爱多一点儿。”扶游正色道,“小狼,你要我多喜欢你一点,那要你自己好好表现,不要来烦我,知道了吗?”   秦钩点头:“我知道。”   扶游抬起头,碰碰他的嘴角。   秦钩亲回去,好好表现了一番,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这样有多喜欢我一点吗?”他摸摸扶游的肚子:“已经很多了。”   扶游又一次迷迷糊糊的时候,秦钩趁机端起桌案上的玉杯,仰头将剩下半杯酒水含住,然后转回头,渡给扶游。   扶游被呛着了,直咳嗽。气急了,还抬手拍他的肩膀。   今晚秦钩倒是不用再拿着扶游换下来的中衣跑出去了,他把扶游从后边的温泉里抱回来,就抱着扶游窝在被子里睡觉。   扶游有点累,眼看着就要睡熟了,秦钩抱着他,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扶游,要不然明天多留一天吧?你这样走不了。”   扶游哼哼了两声:“……不要,明天就要走。”   秦钩的脑袋挨着他的肩膀:“别走了,就多留一天。”   “不行。”扶游捂了捂脸,“回去要成亲……怀玉要成亲……”   他这话说得小声又含糊,秦钩只隐约听见了几个字。   可就是只有几个字,秦钩都猛地来了精神,从榻上坐起来。   什么?回去成亲?和那个怀玉?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扶游,扶游说完那句话,就睡着了,秦钩伸出去要推他的手停在一半,最终还是没有把他吵醒。   什么意思?扶游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扶游要回去和怀玉成亲?   那他……   难怪,难怪扶游今天还说要跟他成亲,扶游知道他会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就随便用成亲安抚一下他。   秦钩看着扶游,登时红了眼睛。他手脚发麻,心脏酸酸涩涩的,眼睛也酸涩得厉害。   怎么能这样呢?   可是扶游怎么不能这样呢?好久之前,他秦钩要立皇后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办法搪塞扶游的。   甚至扶游还算是给他留了余地,在这之前就好几次问过他要不要继续了。   秦钩坐在扶游身边,看着扶游熟睡的侧脸,连推醒扶游问清楚都不敢,他甚至只能怪自己。   毕竟这个手段是他先用了,扶游才学会的。   患得患失的秦钩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不让狼人太难过时不由自主发出“呜呜”声传出来。   他红着眼睛,掀开被子,重新钻进被窝里,紧紧地抱住扶游。   他在被子外边冻了一会儿,扶游有点嫌弃他:“……很冷。”   “扶游,你没睡着?”   “本来睡着了,被你冷醒了。”   秦钩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睛,死死地抱住扶游,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一滴冰凉的眼泪落在扶游的脖子上。 第44章 落地   扶游本来就累极了, 刚要睡着,又被秦钩冷醒了。   他迷迷瞪瞪的,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伸手摸了摸,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翻了个身:“你怎么了?”   秦钩紧紧地抱着他,低着头, 把脑袋埋在他怀里, 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他知道, 自己哭了,在扶游面前哭, 实在是有损威严。   他绝不能让扶游看见。   可他原本就比扶游高一个头, 弯着腰做出这样的动作, 实在是别扭得很。   扶游疑惑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秦钩,怎么了?”   秦钩不肯抬头, 只是摇了摇头, 也不肯说话。   扶游只觉得奇怪,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你再不说话,我就不要你了。”   一听这话, 秦钩只感觉心脏里又酸又胀, 他连抱着扶游的手都微微发麻。   喉结上下滚了滚, 秦钩尽力忍住翻涌的情绪, 抬起头, 声音沙哑:“扶游,你别不要我。”   扶游疑惑地看着他, 并没有回答。   秦钩把他抱得更紧:“扶游, 别不要我……怎么对我都可以, 但是你别不要我。”   猛的一下,扶游差点被他抱断气。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你这一年表现不错,今年冬天我还会过来的,没有不要你。”   秦钩哽着,点了点头,殷切嘱咐道:“你不要忘记了。”   “嗯,不会忘记的,下一个冬天我就回来了。”   扶游只当他是因为自己要走了,才这样难过。   扶游笑了笑,回抱住他:“秦钩,你就这么离不开我?”   秦钩乖顺地点了点头:“嗯,离不开你。”   “那我下个冬天待久一点,这个冬天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走。”   秦钩的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果然,他是要赶回去和怀玉成亲。   可是秦钩不敢说。   “嗯,那你早点来,路上小心点。”   “知道了。”扶游抱着他,“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还不行。”秦钩试着,又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扶游蹙眉:“还要?你不困吗?”   秦钩正色道:“扶游,你明天就要走了,要下个冬天才能见,我怕你会难受。”   他紧盯着扶游,生怕扶游说他还可以和别人在一起,就不麻烦秦钩了。   所幸,扶游没有说这句话。   那就说明他还是有机会的,他要把握机会。   他虽然不及那个怀玉体贴,不及他会说话,但他是最了解扶游的人,他知道怎样做,扶游最舒服,他的体力也比怀玉好。   扶游既然还没有要把他丢掉,那就说明扶游还算是喜欢他侍奉的。   扶游看着他哀哀戚戚的表情,一时心软,便抱住他:“好吧。”   他抬起头,附在秦钩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秦钩登时两耳通红。   扶游见他没动作,便松开手:“怎么了?不要嘛?”   秦钩立即收敛了神色,咬着后槽牙,紧紧绷着下巴,凑上前,亲了亲扶游:“要。”   他现在努力一下,让扶游只习惯他的侍奉,那他就赢了。   秦钩怀着这样的想法,一直到了外边打更的宫人敲了三下。   半夜三更,正是狼人活跃的时候。   *   果然,第二天一早,扶游趴在床上,起不来了。   秦钩故意不喊他,抱着他安心睡觉。   在扶游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的时候,他把帐子放下来,榻上光线不明,跟扶游说现在还早。   扶游迷迷糊糊的,还真信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扶游猛然惊醒,推了一下秦钩:“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坐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牵动腰腹,嘶了一声,又倒回去了。   秦钩接住他,干燥的手掌隔着衣料扶住他的腰,帮他揉了揉:“怎么了?”   “我一早就要走的,你这个人……”扶游捶了他一下,“你是不是故意的?”   “扶游,是你先勾我的,是你说……”   扶游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自己又趴回柔软的被褥上。   秦钩凑上前,轻声问他:“扶游,歇一天再走吧?”   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扶游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又要睡着了:“嗯。”   秦钩勾了勾唇角,轻轻地给他揉揉肩背。   扶游又睡着了。   正午时分,扶游醒来,吃了点东西。   吃过午饭,扶游感觉自己有了些精神,便准备启程赶路。   秦钩想留他,又不敢明着留他。   “扶游,你身上还疼吗?要不然再留下来睡一晚上?”   扶游扭了扭脖子,是有点酸疼,但是他不得不走了。   “别撒娇,昨天晚上你占够便宜了。我真得走了。”   秦钩拽住他的衣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要去找怀玉?”   “嗯,怎么了?”扶游倒是坦然,“前世他是在去年过世的,我去年守了他一年,见他安然无恙,冬天才过来找你。”   秦钩面不改色,心中冷笑,还是他捡了怀玉的便宜。   扶游没有察觉,继续道:“可能控制中心的事情是我多虑了,不过他的身体确实很不好,我打算今年继续守着他,怎么了?”   “我……”秦钩顿了顿,正色道,“我也快死了!”   扶游皱眉:“什么?”   “我是在第八年死的,现在是第七年,我……我也快死了。”   这话其他人说都可以,秦钩说起来,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他是自戕,只要他自己不动手,谁能奈何得了他?   扶游有些无奈:“你别这样,我就回去看看他,冬天我就又回来了。”   秦钩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他怕扶游回去,冬天再回来,就是和别人成亲的人了。   他无法接受。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下了榻,走到衣桁边。秦钩赶忙跟上去,帮他拿起衣裳。   他不想让扶游走,但他还是会给扶游披上衣裳。   秦钩帮他系上腰带,然后送他离开。   秦钩还是不太高兴的模样,扶着他的手臂,把他送上马背。   扶游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跟他道了句“冬天再见”,就骑着马离开了。   冬天再见,冬天再见。   这是对秦钩最深的诅咒。   *   春日里冰雪消融,扶游一路南下,快马加鞭,很快就回到了南边温暖的小城。   宅子外边装点喜庆,像是要办什么喜事。   扶游下了马,把缰绳丢给门房,快步跨过门槛。   瞧见他的小厮先他一步,跑进门去,大喊着:“扶公子回来了!扶公子回来了!”   坐在走廊上晒太阳的男人抬眼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   扶游放下书箱,解了披风,然后走到男人身后,把自己脑袋上的帽子摘下来,盖在他头上:“怀玉?今天喝药了吗?”   怀玉摘下帽子,丢进他怀里,埋怨道:“你还知不知道日子?这都多少天了,和说好的日子晚了五天,我还以为你摔进山崖里,被老虎叼走了,正准备派人去找你呢。原来不是掉下山崖被老虎叼走,是掉进狐狸洞里,叫狐狸精给迷住了。”   扶游无力反驳,只能点点头:“……嗯,你说中了。”   怀玉一脸迷惑:“啊?扶游!”   扶游抱着手,在他面前的栏杆上坐下:“狐狸精温柔又体贴,还会吟诗作对,把我迷得不要不要的。”   他举起手里毛茸茸的帽子:“你看这个帽子,就是临别的时候,狐狸精送给我的,狐狸毛做的,可暖和了。”   怀玉伸手要拿,扶游一抬手,把帽子举高了。   其实这是秦钩的帽子。   扶游把帽子戴上,在怀玉面前使劲嘚瑟。怀玉扬手一按,就把帽子用力压下去,直接盖住他的眼睛。   “扶游,我打死你!”   “诶?怎么天黑了?”   扶游在原地打转,怀玉拍了一下他的手,让他在原地转圈,站起身,回房间去了。   *   扶游回了自己房间,洗漱休整一番,就已经是傍晚了。   晚饭后,大夫过来给怀玉诊脉,扶游撑着头坐在一边,认真地看着。   怀玉倒是一脸轻松,对他来说喝药诊脉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不多时,大夫收回手:“没什么大碍,慢慢地将养着,药继续吃,好好保养,不会有事的。”   扶游看着大夫的脸,试图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怀玉掐了他一把,给大夫使了个眼色:“别乱看,你再把大夫给吓着。”   扶游收回目光,送大夫出去,趁机问问他怀玉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大夫说的话倒是平稳:“扶公子放心,没问题,好好将养着……没问题的。”   扶游倒也没注意他古怪的神色,点点头,将他送出门,然后转身向回。   回到怀玉那里,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   “所以到底是哪个狐狸精把你的魂都给勾走了?”   “就是那个呗。”扶游的声音变小了一些,“皇宫里的那个。”   怀玉撇了撇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要是你被欺负了,我怎么安心?”他想起一件事:“对了,你的喜服做好了,要不要试一下?”   扶游蹙眉:“你真的想好了?”他指了指自己:“真的要和我成亲?”   “嗯。”怀玉握住他的手,“只是一个仪式嘛,我找不到别人了,你已经答应了。”   扶游眨了眨眼睛:“可我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不会的,只是一场仪式,就当是我求你的。”怀玉朝他挑了挑眉,“再说了,往后你要是被欺负了,你就可以立即变成怀玉的未亡人,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扶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真的吗?”   “我保证,我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关上房门,你就当是陪我过家家,我真的很想成一次亲。”怀玉把他从位置上拽起来,“走,去试一下喜服。”   扶游被他拉到里间,怀玉从衣箱里拿出正红的喜服,丢在他身上:“穿。”   “噢。”扶游抱着衣裳,看了看,“怎么有点像裙……”   怀玉捂住他的嘴:“没有的事,你看错了,马上试一下。”   怀玉退出去,还把里间的门给关上了。   不多时,扶游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拉开门:“怀玉,你最好现在就过来跟我解释。”   怀玉回头看他,眼睛一亮,起身迎上前:“扶游,你可太好看了,不错不错,我就知道你穿这个肯定很好看,是我做梦都想要娶的人。”   扶游当然不肯,被他强拉过来坐好。   怀玉试图劝服他:“你要是在我快死的时候穿这个,我肯定得马上坐起来,我怎么能放下你跑去死?我得诈尸。”   他抱着扶游的胳膊:“扶游,求你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其他人看见的,不会妨碍你做史官的名声,只是偷偷陪我穿一下。你救我出花楼,还给我请大夫看病,你就做好人做到底,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我知道我没有多久了……”   原本不为所动的扶游一听这话,惊恐地抬起头:“好了好了,你别胡说八道,我穿,我穿还不行吗?”   “嗯。”怀玉点点头,举起右手,“我保证不会被别人看到的,我都安排好了。”   扶游抱着衣裳回去了,临走时还嘱咐怀玉记得喝药,怀玉朝他挥挥手,他一走,就把药汤倒了。   *   南边的小城果然暖和,才开春,日光和煦。   秦钩牵着马,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市。   他是偷偷过来的。   扶游走后,他独自在宫里待了几天,试图用批阅奏折麻痹自己。   但是只要闲下来,他就不由得想到扶游,想到扶游穿着喜服同别人成亲的场景。   没多久,奏折全部批完了,他无事可做,每日每夜都想到那个场景。   他实在是无法忍受,最后还是跟着扶游的脚步,来到了这里。   他不是故意要跟踪扶游的。   一身便装的崔直向路人打听扶游的住所:“请问,采诗官扶小郎君的宅子在哪里?”   路人指了指前面:“沿着这条街往前走,走到最前面,往右转,有个挂着红灯笼的宅院,就是扶小郎君的宅子。”   红灯笼……   崔直顿了一下,转头看向秦钩。   秦钩顿了一下,问道:“他是要办喜事吗?”   “是啊。”   正巧这时,几个小厮抱着食盒喜果、红绸锦缎从街上走过,路人连忙道:“诶,那就是扶小郎君家的小厮,你跟着他们走,就能找到扶小郎君了。”   他热心肠,还要帮秦钩把他们喊住,让他们带秦钩过去,秦钩赶忙牵着马走远了。   他还不想和扶游面对面,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倘若扶游真要和怀玉成亲了,他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扶游面前?   而且他不请自来,万一扶游生气了,该怎么办?   秦钩绕了条远路,才走到扶游的家门口。   扶宅上下焕然一新,喜气洋洋,一看就是要办喜事了。   秦钩站在门前,整个人都怔怔的,久久回不过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让秦钩猛然回过神。   “我不爱吃喜果,我不吃!”   是扶游的声音。   秦钩猛地回神,转过身,牵着马躲到一边。   扶游被怀玉拽出门,怀玉劝他:“走嘛走嘛,再买一点。”   秦钩站在门边,眼睁睁地看着扶游被拽远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好不般配。   崔直转头看看秦钩:“陛下……”   秦钩神色微沉:“找个地方住下。”   *   崔直就在扶家宅院门口找了个客店住下。   秦钩站在房间窗前,正好就能看见扶家。   扶家这几天都在装扮宅院,小厮们进进出出,拿着东西进来出去。   秦钩眼看着扶家门前的红灯笼又换了新的,还有工匠进去建造青庐。   崔直则负责把皇都里的奏折拿过来,放在秦钩案头,秦钩有空的时候会批复,等批复完了,崔直就把奏折都拿回去,换新的。   没多久,就到了大吉之日。   这天一早,秦钩就站在窗户前,紧紧地盯着扶家门前。   很快的,便有一个男人穿着喜服,从扶家门口走出来,翻身上马。   他一出来,秦钩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了。   等等,这人是谁?他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他不会是找错地方了吧?   或许……要成亲的根本就不是扶游呢?   秦钩猛地回头,把正倒茶的崔直吓了一跳。   秦钩抓起披风,立即出了门。   *   怀玉的房间也焕然一新。   怀玉穿着礼服,端坐在榻上,扶游跟着他坐在榻上,扭头看他:“郑哥儿去王姑娘家接亲了,没那么快,我们可以稍微放松一点吗?”   怀玉正色道:“不可以。”   “我的脖子好酸。”扶游扭了扭脖子,头上的钗环叮叮当当响起来。   “保持端庄。”怀玉转过头,看见他可怜巴巴的模样,顿了一下,“好了好了,你可以休息一下。”   扶游放松下来,拿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他不满道:“你把我的宅子借给别人成亲,都没问过我。”   “什么你的宅子?你这宅子一直都是我在打理,要是没有我,你这宅子早就长满杂草了。”怀玉也忍不住放松下来,喝了口茶,咳嗽了两声,“小郑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宅子还没修好,我借给他用一下怎么了?而且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他们的掩护下成亲,这样不是很好吗?一举两得。”   又过了一会儿,扶游喝了满肚子的茶,他摸摸肚子,估摸着时间:“该回来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他下了榻,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子看了一眼。   没等到接亲回来的郑哥儿,却等来了几声大喊:“诶,你是谁啊?扶小郎君今天不见客,你报上姓名,我帮你通报一声……”   糟糕,不知道是谁来砸场子了。   扶游朗声道:“谁啊?”   外面的人并没有理会他,扶游刚要出去看看,就被怀玉拉住了。   “你穿件衣裳再出去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抢亲呢。”   扶游披了件披风,再戴上兜帽,把珠钗都遮住,然后跑出去看看。   “怎么回事?”   扶游抬起头,与秦钩对上目光的瞬间,秦钩的眼眶,刷地一下就红了。   小厮们拼死拦着秦钩,见扶游出来了,连忙道:“扶小郎君,这个人直接闯进来……”   扶游抿了抿唇角,很是无奈,对他们道:“没事,麻烦你们了,今天是好日子,你们去拿喜钱吧。”   小厮们退下去,秦钩忍着眼泪,上前想要拽拽扶游的衣袖,最后还是没碰到扶游:“对不起,我自己跑过来了,我很害怕……我现在马上回去。”   扶游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来都来了,进来吧。”他拽着秦钩往里走:“你去我房间里待着,今天都不许出来。”   “是……”   秦钩还没来得及点头,扶游头上的兜帽被风吹开,一支簪子掉在地上。   扶游回头要捡,下一刻,怀玉猛地推开窗子。   “扶游?他怎么在这里?”   秦钩捡起金簪,把它戴回扶游的发上。   扶游拂了拂发髻,看向怀玉:“我不知道他会过来。”   怀玉气得红了眼睛:“本来就是随便成个亲,走个仪式,你不想跟我成亲,你不要回来就好了,你还……你还把他带回来气我。”   最后秦钩还是被允许进了房间。   他坐在位置上,弄清楚了事情原委。   成亲是怀玉的愿望,他找不到其他人,就求扶游跟他成个亲。   可是他也不想坏了扶游的名声,就想着两个人暗地里玩一玩就好了。   正巧这时,怀玉有个朋友要成亲,冬天的时候宅子被雪压垮了,没地方成亲,怀玉就让他们过来成亲,自己也跟着玩玩。   所以他们当然不算是真正的成亲。   只是……   秦钩看着挤在窗前观礼的扶游和怀玉,还是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就为了哄怀玉,所以扶游穿了裙装,还梳了发髻。   扶游一向好看,穿什么戴什么都好看,可他是为了怀玉才这样打扮的。   秦钩心中不快,但也不敢表现出来。   扶游没有计较他私自跟来,还让他进来,就已经很好了。   他只能默默地盯着扶游。   扶游趴在窗前,和怀玉远远地看着前边成亲的场景,说说笑笑。   “你看那个小孩,他捡了最多的喜钱。”怀玉指了指前边,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儿红晕,“等我重新投胎,我就要做这样的小孩。”   *   入了夜,搭建在庭院里的青庐亮着烛光。   怀玉的房间里没点蜡烛,他拉着扶游坐在走廊前,远远地看着青庐那边。   扶游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脑袋,发上的金钗也被他甩得飞来飞去的。   怀玉按住他的脑袋:“别乱动,好好看。”   与此同时,秦钩就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傍晚的露水沾了一身,像是被人丢弃在那里的。   怀玉硬按着扶游,抱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扶游觉得别扭,但是怀玉力气太大,他没有反抗的余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青庐里的烛光都暗了下去,万籁俱寂,唯有低低的虫鸣。   月光皎洁,照在怀玉面上,他垂着眼睛,似乎是要睡着了。   扶游刚想把他推醒,喊他回去睡觉,怀玉就开了口:“我没睡着。”   他抬起头,调整了一下姿势,重又靠在扶游身边。   “扶游,我感觉不是很好。”   扶游一惊:“是不舒服吗?我让他们去请大夫。”   “不要。”怀玉抱住他的胳膊,“我缓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扶游低头:“你脸色很难看……”   “那是月光照的,我没事。”怀玉吸了吸鼻子,“其实我去年就觉得我不行了,主要是想跟你成亲,去年你又一直守着我,我才多拖了一会儿。”   扶游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大:“好了,你别说了,我去喊大夫……”   “要是没有你,我去年保准熬不过去。”   前世扶游死在他前面,他就是在去年死的。   扶游害怕得很,唤了一声,连声音都在颤抖:“怀玉?”   怀玉按住他的手,恳求道:“我没事,你别喊人,求你了,不要喊别人过来,我不要别人过来看见。”   他这样说,扶游当然不敢再动,只是陪着他。   暮色低垂,晚风微凉,扶游想了想,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搓搓他的手臂。   怀玉身上冷得厉害,扶游揽着他,简直像是揽着一个冰块。   “我要死,也不会在今天,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等过了今天,我才能死。”怀玉垂了垂眼眸,“我从小就想成亲,以为成了亲就能离开花楼。后来遇见你,就想跟你成亲。你对人真好,光是做朋友也很好,是我总是跟你使小性,还得寸进尺,想要挟你,跟你成亲。”   “我本来就是这么坏的人,花楼出来的人,手段肮脏,就会勾人,我就是这样的人。”怀玉靠着扶游,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可我是真有点喜欢你。”   扶游喉间哽塞,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墙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每次打更,扶游都轻轻地喊一声怀玉,怀玉也轻轻地应一声,让他放心。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夜幕低垂,安静得像没有其他人一样。   秦钩独自站在树下,沾了一身的露水,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晨光熹微,日光透过云层,照在怀玉的面上。   扶游握着他的手,想要帮他搓一搓,好让他暖和些。   正当此时,秦钩的暗卫也找来了。   暗卫在秦钩面前跪下,声音低低的:“陛下,太后殁了。”   扶游猛地一动,挂在发上的金钗,叮当一声,就落了地。 第45章 亲吻   怀玉过世, 太后薨逝。   而太后过世后不久,刘将军也因为悲痛过度去世。   相差不多,都和前世的时间对上了。   重来一次, 扶游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个小世界的运转进程, 是一早就被安排好的,里面所有人的命运,何时生,何时死,都是有安排的。   扶游再一次认真地向秦钩提出这个猜想的时候,他们还在怀玉的灵堂前。   扶游穿着粗布麻衣, 披着白布, 跪在软垫上, 给来吊唁的人磕头。   他真成了怀玉的未亡人。   秦钩却只当他是悲伤过度,在胡思乱想。   “扶游, 我确信,我上次已经把这个世界和控制中心所有的联系都斩断了, 控制中心不可能还监管着这里, 他们过世的时间和前世一模一样,恐怕是注定的。”   扶游反问他:“是谁注定的?谁能注定活生生的人的命运?”   “是天注定的。”其实秦钩也答不出来,“如果控制中心的影响没有断, 你怎么能说出这些话?你会被压制的。”   扶游定定道:“因为话语上的控制只是明面上的控制, 还有更深层的影响。”   秦钩又问他:“那刘将军呢?刘将军应该在七年前就死了,可是他一直活到了现在。”   “因为他和我一样,前世都是自尽的。”扶游道,“这就是这里的人唯一的自由, 他们不能选择什么时候生, 但他们可以选择什么时候自尽赴死, 如果不自尽,那就要乖乖地等着设定好的死期到来。”   秦钩看着他:“扶游,你疯了。”   扶游不说话,转回头去,继续给访客磕头。   他敲起编钟,吟诵起招魂的诗句。   秦钩抱住他,握住他的手,试图把敲钟的小木锤从他手里拿下来。   他抱着扶游,贴着他的脸颊:“扶游,别这样,你太累了,你休息一会儿吧。”   *   怀玉临走时就穿着那件成亲时的喜服,扶游把自己穿过的钗裙也随他一起埋了,自己只留下当时落在地上的金钗。   扶游把小宅子给卖了,重新背上书箱,摇着木铎,要北上采诗。   秦钩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不是要去采诗,他是要去寻找控制中心的那堵墙,上回秦钩带他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顺着这堵墙,找到更多的东西。   他向来是最爱自由的。   可是秦钩还是不相信他的推断,想要留住他。   他抱着扶游,温声细语地哄他:“你现在这个精神,暂时别出远门了,你要做什么事情,我让别人去做,好不好?”   扶游摇摇头,淡淡道:“我一定要自己去一趟。”   “扶游,别任性,听话……”   他一说这话,扶游就抬起头看他:“秦钩,你在管我?你以为你是谁?”   秦钩顿了一下,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扶游这几天总在哭,一双眼睛都是红的。   他看着秦钩,气势汹汹:“我们还没和好,我说过了,等八十年以后,如果我消气了,我们再和好。你现在在干什么?”   秦钩抱住他:“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说错话了,我不该命令你,对不起。”   扶游使劲挣扎,想要推开他:“秦钩,松手……”他挣不开,急得快要哭了:“松手,放开我……”   秦钩紧紧地抱着他:“我知道,你要去西北找那堵墙,我陪你去,你别哭。”   “不用你陪。”扶游咬着牙,凶巴巴地看着他,“你是控制中心记录在册的人,他们要监管,肯定会监管着你,你要是真心帮我,就不要再缠着我,好好做你的皇帝,先稳住他们那边。”   秦钩抱着他,片刻不曾松手,扶游在他怀里又踢又打,甚至要张开嘴,咬住他的肩膀。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扶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淌了满脸,说话几乎是小兽嘶吼,“如果你没来,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他们都是为了杀你,才弄出这么多事情来,都是你的错,都是你……”   他哭喊着,把秦钩的肩膀咬得鲜血淋漓。   “别缠着我了,我恨死你了,因为你,这里的所有人都要给你铺路,所有人都要死两次。我什么都做不了,一点用都没有,我恨死你了,我恨死我自己了……”   扶游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其实关秦钩什么事呢?秦钩也是被丢过来送死的。   说到底,这个小世界就是个注定死亡的小世界。   扶游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的脑袋埋在秦钩怀里,两只手紧紧地拽着秦钩的衣襟,几乎要把他的衣襟扯烂。   “秦钩,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难受了……我……我不该这样说……”   扶游语无伦次,整个人都在抽噎。   秦钩抱住他,温柔地拍他的后背:“我知道,你太难过了,不是你的错。我倒希望你恨我,不要恨自己。”   扶游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双手抱着他,嚎啕大哭。   一直到了晚上,扶游才平静下来,他拿了药箱过来,给秦钩包扎伤口。   他坐在秦钩面前,用手帕擦拭秦钩肩膀上的血迹,他咬出来的。   扶游一双眼睛都哭肿了,还是红的,只是眼底神色宁静。   他的语气也平静下来:“我们的事情得先放一放,我现在没心思跟你谈和好的事情,我要去西北那边,就算找一辈子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要一个自由。”   他心意已定,谁也劝不回来。   秦钩张了张口,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永远排在最后。”   扶游点点头,神色坦荡:“是,在我这边,你永远排在最后,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再开始考虑你的事情。自由远比你要紧。”   秦钩太委屈,扶游看着也有些心疼,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本来你在我这里是排第一的。”   秦钩哽了一下,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的错。   扶游拨了拨他的耳朵:“我没有强求你,看你自己的意愿,你随时可以后悔。”   秦钩光着上半身,肩膀上的伤口还淌着血,就这样抱住他。   “我不后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听你的命令。”   “那你就不要管我,回皇都去,好好做你的皇帝,稳定时局。”   “好,好。”秦钩连声应道,“听你的,我回去。”   扶游回抱住他,低下头,吻了吻他肩膀上的伤口,把溢出来的血珠抿掉。   *   倘若连生和死都掌控在旁人手里,扶游不知道这样的自由有什么意义。   重来一回,他们不过是在重蹈覆辙。   扶游绝不接受自己费尽心力,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背上书箱,摇着木铎,迎着西北的风沙,走在大漠里,试图找到上次秦钩带他去看的那堵墙,打破那堵墙。   亲手撕碎禁锢的秦钩原本是不信他说的话的,只是扶游坚决,才勉强信了。   直到第八年,前世他自戕的时候。   扶游曾经说过,他应该自尽的十八岁那年,有一个声音总在他耳边,让他自行了断。   他由此怀疑这个世界还在控制中心的监管之下。   前世扶游故去的第八年,该是秦钩自戕的这一年,秦钩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这年的除夕夜里,墙外打更的宫人敲的嘭的一声,像是在秦钩耳里炸开。   他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赤着脚走出宫殿。   “扶游呢?扶游?”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扶游死了,扶游不要你了,你该去找他,去找他,求他原谅。”   在外面守门的崔直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   一推门进来,他就看见秦钩拿着长刀,正往自己脖子上比划。   崔直一惊,连忙扑上前,要把刀给夺过来。   秦钩往回撤了一步,厉声问道:“扶游呢?扶游去哪里了?”   崔直怔了一下:“陛下,扶公子去西北采诗了……”   秦钩登时红了眼睛,哽咽着道:“你胡说,扶游死了,扶游被我逼死了,扶游不要我了……”   他话还没说完,崔直回头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一拥而上,把疯魔的秦钩按住,把刀从他手里夺过来。   没人知道事由何起,秦钩忽然之间就疯了,偏偏他力气大,好几个侍卫也按不住他,他只是要去找扶游。   一时间没看住,他就拿起了刀。   皇帝弄成这样,太后又已经死了,朝中无人主持大局,崔直只能先请诸侯世家前来。   可是诸侯也不是白白帮忙处理朝政的,没多久,朝局就稳不住了。   崔直实在是没办法了,连忙派人去西北找扶游,请他先回来看看。   那时扶游还拄着竹杖,在沙漠里四处奔走,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他跟着侍从们赶回皇都,一推开养居殿的殿门,就看见秦钩坐在主位上批阅奏折。   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两样。   扶游差点以为自己是被骗了,可是下一刻,秦钩抬起头,看见他,目光狠戾的眼睛刷地一下就亮了。   他猛地站起身,朝扶游扑去,可是只听见“哗啦”一声,他带翻了桌案上的奏折,身后几根铁链把他的行动牵制住了。   扶游惊讶地看向崔直,崔直连忙道:“扶公子,陛下实在是疯得不成样子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倘若不这样,陛下一定会寻短见。”   秦钩要寻短见?   扶游转回头,看向秦钩,轻声说了一句:“这是第八年。”   原来秦钩是在这一年死的。   和他一样,也是自尽。   扶游向前走了一步,秦钩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扶游……”   扶游朝崔直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先下去,然后走向秦钩。   身后的殿门被轻轻关上,扶游大步走向秦钩:“秦钩,现在是第几年?”   “第八年,第八年。”秦钩呜咽着,“你走之后的第八年,扶游,我知道错了,我很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看来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前世。   扶游淡淡道:“你很想我?可是我又不想你。”   “我知道,我已经改正了,我已经全部改正了,你原谅我,原谅我……”   扶游走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他:“秦钩,现在不是第八年,现在已经重新开始了。”   秦钩身形高大,窝在他怀里痛哭:“没有重新开始,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想去找你……我知道,他们都想让我死,可我真的想死,我想见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哭喊着,跪倒在地上,跪在扶游脚边,双手捧住他的衣摆。   原来前世的第八年,秦钩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度过的。   扶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乖。”   *   扶游接手了朝政。   秦钩现在这个状况,实在是很难处理朝政。   他无时不刻都要和扶游在一块儿,询问扶游是不是原谅自己了。   扶游每次都不回答,只是摸摸他的头发,让他乖一些。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好,扶游也不欲在皇都久留,斟酌许久,他最后决定把皇位留给晏知,自己带着秦钩去西北。   晏知是他知根知底的兄长,脾性温和,应当是个明君。   当然这皇位是秦钩的,他也问过秦钩的意思。   却不料秦钩说:“本来就是要让他做皇帝的。”   扶游蹙眉:“你说什么?你前世就把皇位传给他了?”   秦钩点点头:“嗯,我是这样打算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喜欢。”秦钩正色道,“你喜欢仁慈的皇帝,我先封他做诸侯,再让他造反。我可以亲手把皇位送给他。”   这便是前世扶游死后的所有事情了。   重来一次,也对上了,所有的重新开始,都是轮回。   扶游不知道,秦钩没跟他说过。   秦钩抱住他:“扶游,我爱你,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原谅我……”   扶游仍旧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乖。”   第八年的冬天,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正在重现。   晏知登基。大雪纷飞里,崔直赶着马车,离开皇都,就像前世带着秦钩的尸体,去和扶游合葬一般。   秦钩抱着扶游:“扶游,你原谅我了吗?”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道:“还没有。”   *   几个月后,马车抵达西北。   扶游带着秦钩下了马车,对崔直道:“您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我带他去办些事情。”   崔直颔首:“是。”   马车停在一棵枯树边,崔直把马匹缰绳系好,然后爬进马车里,靠着躺好,准备歇一会儿。   扶游牵着秦钩的手,带着他走上沙丘。   扶游身上披着秦钩的披风,披风拖地,扬起沙尘。   冷风吹来,险些将他的兜帽吹翻,扶游伸手挡在眼前,回头看向秦钩。   “原先那堵墙就在这里,这里的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就为了陪着你、让你死,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地不断重复。”   秦钩看着他,光觉得他好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扶游,你今天原谅我了吗?”   “还没有。”扶游眨了眨眼睛,“秦钩,你想试试吗?”   虽然没有听懂扶游在说什么,但扶游说的,秦钩一定点头:“嗯。”   “如果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控制中心为了让你死创造出来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真的死了,会怎么样?”   扶游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用正经的语气,说出最荒唐的话:“秦钩,你让我杀了你,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秦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扶游笑了笑,温柔地捂住他的眼睛:“秦钩,那我原谅你。”   风动不止,枯树下的马车里,崔直也按照设定好的,捂着心口,走向既定的死亡。   这是扶游最后的推断,既然控制中心创造出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杀死秦钩,既然控制中心安排他杀死秦钩,那他真的杀死秦钩,他们就可以窥见这个世界之外的真相了。   *   方舟之中,监管室的管理员们又一次大笑出声,欢天喜地地庆祝。   “好了好了,这回可算是死绝了,计中计还真是不错。”   “所以总算是……”   “不对!”一个管理员扑到控制面板前,“那个扶游回来了!”   “没事没事,他是读书人,比秦钩好对付,开高级防护,开……”   下一刻,一个阴魂不散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监控画面上。   “阎王到底是吃什么东西长大的?他怎么就是死不了?这都第几次了?”   “没事,这回可不是我们动的手,这回是扶游亲自动的手,他应该是来找扶游寻仇的。”   管理员这样推测,他们都围到控制面板前,紧紧盯着。   “你看你看,他去拿武器了,他果然是来找扶游寻仇的,最好这两个人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再出去……”   画面上,秦钩拽了一下扶游的衣袖,带着他撬开了仓库,挑了件趁手的武器。   然后,放到了扶游手里。   他大概花了十几分钟,教扶游该怎么放枪。   他不是来寻仇的,他是来保护扶游的。   他是天底下最忠心的小狗,不论扶游对他做什么,他都能重新振作起来,摇着尾巴跟上去。   况且在杀他之前,扶游竟然说原谅他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秦钩活在世上,就只为了这一件事——讨扶游欢心。   而扶游披着披风,束着头发,谪仙模样的人,扛起重枪,对准管理员们。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吹起他散落在额前的头发,他抬了抬眼,目光惊人。   隔着屏幕,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传来。   “嘭”的一声,屏幕破裂,管理员们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   “完了,我们好像招惹了比阎王还阎王的人,扶游……”   *   秦钩从前跟扶游说过,控制中心实际上就是一艘大船,游走在时空里。   黑暗幽深的底层船舱里,无数个小隔间,隔间里是一排一排的铁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玻璃罐,罐子里,萤火一般的东西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   扶游先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那个小世界的隔间,走进去,找到怀玉的、刘太后的,其他人的罐子。   原来如此,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被关在罐子里的。   他举起重枪,敲碎窗户,然后把罐子抱到窗边,打开盖子,把罐中萤火放出去。   秦钩帮着他拿罐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出去。   窗外也是一片漆黑,萤火飞出去之后,明明灭灭,很快就湮没在夜空之中。   扶游打开了两三个罐子,时间有点来不及,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和机器运转的声音。   扶游干脆重新扛起重枪,回忆了一下刚才秦钩是怎么教他的,然后扣动扳机。   哗啦一声,一面铁架子倒下去,架子上的玻璃罐全部摔碎。   一阵狂风涌来,无数点萤火,游向漆黑的夜空。   小世界的人,在这里的人看来,就像是一颗尘埃。   可现在这些尘埃,就像是掀起一阵风暴,在他们面前呼啸盘旋。   扶游转了个方向,对准另一面的架子。   又是哗啦一声。   做完这件事情,控制中心的机器还在门外徘徊。   扶游放下重枪,支着自己的身体,转头看看秦钩。   他们两个都狼狈得很,一个被风吹得头发都乱了,另一个心口上还扎着一柄匕首。   扶游伸出手,摸了摸秦钩还没干涸的血迹:“你怎么总死不了?这都是第几回了?”   秦钩却道:“扶游,你说好的要原谅我的。”   “嗯。”扶游丢开枪,双手攀住他的脖子,“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之前犯傻,原谅你之前欺负我。”   秦钩终于高兴了,也抱住他。   他从衣袖里拿出两个红彤彤的果子:“番茄,我刚刚在仓库里拿的,你之前说你喜欢吃,给你吃。”   控制中心的白光探照灯打进来的时候,扶游和秦钩正靠着窗户吃番茄,观赏着窗外一片光影璀璨。   从此刻起,所有向往自由的灵魂,挣脱束缚,无所顾忌地流向自由。   *   在控制中心里大肆破坏的扶游和秦钩被抓住了。   控制中心的闪光灯太闪了,扶游有点不习惯。   扶游站在身高尺前,举着板子——板子上写着他的代号和名字,灯光闪了一下,扶游忍不住举起手挡一下。   机器也很无奈:“请不要遮挡眼睛。”   扶游理了理头发,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在控制中心里留下了自己的第一张照片——入狱照片。   他的玉冠摔碎了,为了防止他携带武器,外裳也解开了,就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还赤着脚。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肩上,衬得他愈发面白唇红,温润似玉。   照片上的扶游微微蹙着眉,唇角却微微带着笑,看起来就像是个弱不经风的文人。   但只有管理员们知道,这是个比阎王还“丧心病狂”的文人。   他的“犯案工具”还放在一边,留待存证,一架重型枪。   他就是用这个东西,把控制中心经营许多年的小世界的人,全部解放的。   秦钩那个阎王,犯下的最大的事情,就是砸碎控制面板,切断一个小世界的联系。   扶游倒好,他就来了一趟,直接把所有人给放走了。   “请转身。”   扶游转过身,右面左面,都拍了照。   然后换秦钩过来拍,一样的流程。   控制中心来抓人的时候,秦钩拼死护着扶游,他比扶游更狼狈,中衣上带着血迹,散着头发,只是头发没扶游的那么柔顺,活像是一头炸毛狮子。   最后他们两个人一起拍。   两个人并肩站好,都举着板子,微微抬着头,目光与神态都是如出一辙的倨傲与凌驾,不可一世。   秦钩道:“扶游,我们拍结婚照了。”   扶游蹙眉:“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们成亲了。”   “秦钩,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只是说原谅你,我还没有说要跟你成亲。”   扶游说这话时,一边转过头看他,秦钩扶住他的侧脸,用拇指沾了点扶游刺在他心口,刺出来的心头血,摁在扶游的额头上。   然后秦钩旁若无人地亲了下去,扶游微微抬头,迁就他的动作。   “我永远爱你。”   扶游和秦钩是天生一对。 第46章 结局   拍完入狱照片, 扶游和秦钩就被关进了控制中心的监狱里。   两个人住一间,他们是狱友。   每天吃吃喝喝,还可以提要求。   扶游对巡逻的机器说:“麻烦你, 我晚上想吃番茄汁拌饭,秦钩不吃, 他番茄过敏。我还想要几本书。对了,秦钩还需要一根羊骨头,他要磨牙,否则他会在我的脖子上磨牙。”   机器如实记录他的话,然后离开。   扶游回头,秦钩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扶游有些无奈, 知道他想说什么。   秦钩双眼发亮:“扶游, 我们和好了,对吗?”   “对。”扶游点点头, “我们和好了。”   秦钩一听这话, 就猛扑上前,抱住他:“扶游,我好爱你。”   扶游摸了摸他的脑袋:“知道了,每天说一百遍。”   秦钩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的肩窝上, 露出尖利的狼牙,在他后颈突起的骨头上磨了磨,就像是做标记一样。   扶游靠着他, 才能勉强站好。   所以秦钩的羊骨头什么时候能来啊?   后来控制中心满足他们的要求,给扶游带来了书, 还给秦钩带来了羊骨头。   扶游把羊骨头拿出来给秦钩, 秦钩不要。   扶游在监狱里看书, 秦钩就从身后抱着他,在他的后颈上磨磨牙,把他的皮肉磨得通红。   等扶游看完了十来本书,也就到了控制中心提审他们的日子。   毕竟他们两个犯了大罪,把控制中心搅得天翻地覆。   扶游在监狱里的小镜子前整理好仪容,披上自己穿过来的衣裳,梳好头发。他的玉冠摔碎了,这里没有发带,他就一直披散着头发。   扶游转过头,摸摸秦钩的脑袋:“你等一下不要随便开口。”   秦钩点点头:“我知道,都听你的。”   扶游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碰了碰他的嘴唇:“乖。”   *   控制中心这阵子忙坏了,原本装在罐子里的、小世界的人全部摆脱设定,重归自由,他们能控制的就只剩下自己派出去的任务者。   任务者的任务难度系数直线提升。   罪魁祸首就是扶游和秦钩。   今天终于要提审他们了,管理员们摩拳擦掌。   扶游和秦钩被带进严肃庄严的审讯大厅,被按在凳子上坐好。   管理员慷慨陈词,陈述他们的罪行,随后坐在审判席上的老人转头看向扶游和秦钩:“被告人有什么要发言的吗?”   扶游站起身,抚了抚衣摆,抬手作揖。   “我以为,管理员对我和我的……从犯的控告,从根本上是不成立的。”   “从一开始,管理员们就对我和我的从犯造成了人身威胁。他们忌惮秦钩的强大实力,无法亲手杀死他,于是从几百万人里挑中了我,想让我用爱情杀死秦钩。”   “可是爱情并没有那么容易杀死一个人,它只会不断地折磨我和秦钩。管理员们监管着我们的一切,在我被秦钩欺侮的时候,他们袖手旁观;在我想要杀死秦钩的时候,他们加以鼓励。”   “可以说,他们已经对我和秦钩的人身安全造成了威胁。”   秦钩点头附和:“扶游说的对。”   扶游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乖。”   “在我们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事实基础上,我和秦钩才站到了一起,准备反抗。并且,我们的反抗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激进的。”   “一开始,秦钩只是切断了我们那个小世界与控制中心的联系,并没有做出过激的事情。可是管理员们并不放过我们,仍旧在暗中操纵我们,乃至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由此,我们才进行了第二次反抗。”   “我无意指责,可事实就是,一切事情起因于管理员的错误管理与刚愎自用……”   管理员厉声打断他的话:“你胡说,管理小世界的人就是我们的职责,怎么能说是错误管理?要处死秦钩,是因为秦钩的高积分已经影响到了所有任务者……”   扶游定定道:“管理不是操控,强者就该死吗?”   “小世界的人能算是真正的人吗?”   “为什么不算?”扶游一听这话,猛地转过头,直视着说话的那人,“小世界的人前几天把你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小世界的人现在就堂堂正正地站在你们面前,为什么我们不算是真正的人?!”   坐在板凳上的秦钩站起来,捏着面前的铁栏杆,随时要把栏杆给掰下来。   被问到的管理员讷讷不能言。   平时不觉得,对比出来才发现,原来扶游说话有些文绉绉的,确实像是古代来的文人。   他一身大袖,飞舞似黄雀,与冰冷严肃的控制中心格格不入。   扶游抿了抿唇角,又问道:“好,如果你们认为,小世界的人不算是真正的人,那么,请问你们要用哪里的律法来治我和秦钩的罪?”   “控制中心三九二年颁布的……”   扶游冷笑:“这套律法的序言写得清清楚楚,这套律法适用于控制中心的所有管理员与任务者,我和秦钩是两个从小世界出来的、不算是真正的人,自然用不了这套律法。”   “你……”   “我的发言完毕。”扶游转回头,朝审判席又做了个揖,然后拂袖坐下。   他这些天在监狱里就钻研那些律法了,还算是有点用。   扶游的要求也很简单,他不接受任何惩罚,控制中心必须立即把他和秦钩送回小世界,并且关闭所有过度控制的权限。   审判持续了整整三天,控制中心为表公平,特意采用审判员和系统参半的投票审判法。   在扶游和管理员两方的持续要求下,进行了三次投票。   扶游的逻辑无懈可击,所以按照逻辑计算的系统全部站在了他这边。   最后一次投票,一多半的审判员也站在了他那边。   从小世界上来的扶游和秦钩,大获全胜。   有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系统惊叹道:“原来这就是古代文人啊,有机会过去带一个看看。”   *   控制中心履行判决,答应了扶游的请求,更换一批新的管理员,所有小世界重启,收回一切不合理权限,从今以后只控制自己派出去的任务者,绝不干涉任何普通人。   他们本来想把扶游留下来,加入管理,还有一个家属名额——给秦钩准备的。   但是扶游拒绝了,他实在是不习惯留在这里,他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控制中心新开发了“养老世界”制度,积分足够的任务者可以任选一个小世界养老,控制中心给他们安排身份,从此以后直接脱离任务世界,这样就不用直接杀死那么残酷了。   扶游和秦钩就走了这个通道回去。   临走的时候,管理员过来喊他们:“扶先生,秦先生,走吧。”   牢房里,扶游理了理头发:“好。”   监管室里,管理员们正在设置他们的身份。   “扶游说,就要原来的那个身份,那就把原来的数值贴过去就好了。”   另一个管理员却说:“他和阎王太狂妄了,不整整他们,我心里不舒坦。”   “你还敢整他?你疯了吧?你要他们第四次杀上来吗?论武力你打不过秦钩,论嘴皮子你说不过扶游,扶游还会耍枪,你敢动他?”   “不敢。”管理员愤愤不平地把身份数据贴过去,屏幕变灰,一个漏斗开始翻转,“行了。”   一个管理员凑过来做记录:“行……”   记录着记录着,他忽然惊呼出声:“我去,你把这两人的身份给贴错了!”   “啊?”   “秦钩是皇帝,扶游是采诗官。你他妈把扶游弄成皇帝,把秦钩弄成采诗官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去,真的……”管理员哽住,然后立即拔断连接,“差不多,扶游应该……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打上来……而且那个秦钩,他不是还在追扶游嘛?我帮帮他,扶游做皇帝,地位更高,追得更爽。”   叮咚一声,传送完成。   两个人胆战心惊地离开监管室,把监管室的门彻底封死。   从今以后,互不干涉。   只有扶游和秦钩的入狱照片,在每年入职管理员培训和管理员大会的时候,被拿出来展示。   “看看,看看,小世界的人都能把我们这儿搅得天翻地覆的,啊?丢不丢脸?重振雄风,势在我辈!”   “重振雄风,势在我辈!”   *   扶游和秦钩顺利回到摆脱控制的、重启的故乡。   一阵眩晕之后,迷迷糊糊的,扶游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   是个温柔的女子。   “扶游?扶游?”   扶游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却下意识喊了一声:“娘……”   “诶,娘在呢。”女子抱住他,“娘在呢。”   又有一个男人说:“阿姐,扶游这到底是怎么了?要不然再喂一口参汤吧?就受个凉,怎么睡了这么久?”   “不……不要……”扶游含含糊糊道,“再喝就流鼻血了……”   男人惊喜道:“诶,醒了醒了,阿姐,扶游醒了。”   扶游恍恍惚惚睁开眼睛,隐约看见熟悉的人。   他一惊,眼睛都睁大了:“刘太后!”   刘太后抱住他:“傻孩子,你烧傻了?你喊娘亲‘刘太后’?这么见外做什么?”   扶游惊呆了:“娘……”   刘将军端起参汤,递到他的唇边:“我就说还是再喝一口吧,这孩子,怪可怜的。”   扶游被他按着脑袋,不容抗拒地喂了一口参汤。   苦得很,扶游皱着眉,好半晌才缓过来。   刘将军放下碗,问道:“怎么样?还认得舅舅吗?”   扶游又一次惊呆了:“我……我是谁?”   刘将军转头:“完了,阿姐,这孩子真傻了。”   刘太后抬手把他推开:“闭嘴,别说不吉利的话。”她握住扶游的手,温声道:“你叫扶游,是大夏的皇帝,你年纪小,才登基没一年。我是你娘,刘太后。这是你舅舅。”   扶游哽住,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亲娘和亲舅舅吗?”   这回轮到刘太后哽住了:“你这傻孩子,不是亲娘和亲舅舅是什么?”   应该是控制中心传送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把他和秦钩的身份对调了,他现在是皇帝。   那……秦钩……   采诗官?   扶游大病未愈,刘太后再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就让他好好休息。   刘太后温柔地给他掖好被角:“你放心,朝政那边有娘和舅舅呢,你就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   扶游双手拽着被子,怯怯地点了点头:“嗯……嗯,我知道了。”   刘太后放下榻前的帐子,扶游感觉自己好像真有些发热,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刘太后与刘将军出去之后,便有侍从迎上前,轻声询问:“娘娘,将军,今年的采诗官都到齐了,献诗名录也都献上来了,底下想问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安排献诗比较好?”   刘将军摆了摆手,没好气道:“陛下都病迷糊了,还献诗?今年先免了,拿点钱打发他们走,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刘太后也默许了。   侍从应了一声:“是。”   消息传到采诗官居住的驿馆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采诗官献诗乃是祖制,怎么能说免就免?”   “陛下就病得连床都起不来吗?”   身材高大的秦钩,背着小一号的书箱,站在采诗官之中,垂着眼睛,表情难过。   扶游生病了,很可能是水土不服,他好想现在就见到扶游啊。   取消献诗他倒是不在乎,因为他唱歌跑调。   *   扶游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感觉精神好多了。   他端着药碗喝药,刘太后和刘将军就围在旁边看着他。   “诶,乖,慢慢喝。”   扶游的感觉不是太好。   随后一个侍从进来,在刘将军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刘将军皱了皱眉:“还在闹?派些人过去看好了……”   扶游问道:“舅……舅,出什么事了吗?”   他实在是不习惯,刘将军做他的舅舅,好可怕。   “就是那群采诗官,跟他们说你病了,今年就不献诗了,结果他们不干了……”   扶游忽然板起脸:“采诗献诗是祖制,怎么可以说免就免呢?”   刘将军上下打量他:“你这话和那群采诗官说的一模一样。”   “我的身体不妨事,献诗就按照定好的日子进行,不可以取消,更不可以动武,马上派人安抚……”扶游掀开被子,要下榻,“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外面冷得很,你一出去又得病倒。”刘将军把他按回去,“行了行了,舅舅去,舅舅亲自去,舅舅给他们磕头赔罪,行了吧?”   扶游连忙道:“我没有要舅舅给他们磕头的意思……”   “知道了,陛下好好休息。”   扶游原以为刘将军这是生气了,心中还有些忐忑。   可是下午,刘将军把事情都处理好了,给他把献诗名录带过来,又跟没事儿一样,给他带了吃的玩的。   扶游轻声问他:“舅舅没生气吗?”   刘将军大马金刀地坐着,一摆手:“跟你生什么气?”   扶游低下头,翻了翻献诗名录。   果然看见了秦钩的名字。   扶游“扑哧”一声笑出声。   *   秦钩献诗的日子被排在比较后面,扶游也没有刻意把顺序往前调。   某天,扶游披着斗篷,偷偷溜出宫,去花楼看了一眼,把怀玉给赎出来了。   扶游犹豫许久,最后还是让侍从出面去赎人,赎了之后,再给了他许多钱,放他自由去了。   说实话,扶游一直觉得,从前怀玉遇见自己,是自由,但也是束缚。   怀玉不敢离开他身边,至死都只认识他一个人。   至死还想和他成亲。   或许……怀玉需要遇见他真正想要成亲的人。   扶游难当大任,决定不再招惹他。   做完这件事情,扶游就带着侍从离开了花楼。   出去的时候,刘将军正带着人满大街找他:“快快快!都去找!”   扶游缩着脖子,走到他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舅舅,我在这里……”   刘将军气得拍他的脑袋:“你这……阿姐都吓死了。”   正当此时,怀玉揣着银子、背着小包袱,高高兴兴地走出花楼,瞧见这样的场景,没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   *   大雪天,养居殿里烧着地龙,香炉里轻烟袅袅。   隔着帷帐,扶游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裹着毯子,揣着手炉。   没多久,侍从将献完诗的采诗官请下去,又领了一个新的进来。   帷帐外传来秦钩的声音,按捺着试探的语气:“小臣秦钩,见过陛下。”   扶游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外面那个身影上:“免礼平身。”   两句话,确认帷帐里外的就是那个人。   扶游笑了笑,又道:“你们都先退下去吧,乐师也下去休息一会儿。朕记得,秦钩是会敲编钟的,是不是?”   秦钩作揖:“回陛下,是,小臣会敲编钟。”   “嗯,那你来敲。”   “是。”   侍从们都退下去了,秦钩摆好编钟,在软垫上跪坐好,用小木锤敲了一下。   扶游放下茶盏,倒在榻上,撑着头。   听了一会儿,他又问:“你怎么只敲钟不唱歌?你的诗呢?”   秦钩哽了一下:“陛下要是不怕脏了耳朵,那我就唱了。”   “采诗官献诗是你的职责所在,怎么能说是脏了耳朵?”   秦钩低低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唱诗。   才一开嗓,扶游就忍不住堵住了自己的耳朵:“秦钩,你有一个字在调上吗?”   秦钩在来之前,还让几个老采诗官教过他了,可是最后,几个老采诗官都摇着头走掉了。   教不会。   秦钩站起身,掀开帷帐,走上前:“扶游,你又取笑我。”   扶游撑着头,朝他勾起唇角,又得意地翘了翘脚:“采诗官要在外面献诗,不能进来打扰陛下。”   秦钩瘪了瘪嘴,最后还是退出去了。   他就敲了一会儿编钟,也没有再唱歌。   后来侍从们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在外面敲门,轻声询问:“陛下,下一个采诗官已经到了。”   扶游应了一声:“好,秦钩马上就敲完了。”   秦钩站起身,又一次掀开帷帐:“扶游,我走了。”   扶游点点头:“嗯,走吧。”   秦钩不死心,再问了一句:“我真的走了。”   扶游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秦钩走到榻前,扶游拽着他的衣襟,让他弯下腰来,自己则微微抬起头,在他的脸上啄了一口。   扶游松开手:“好了,你下去吧。”   秦钩低头看着他,不肯离开。   扶游蹙眉:“还要?没有了,每天只有一个。”他坐起来,双手攀住秦钩的脖子:“好吧,今天我们重逢,多给你一个,明天就只有一个了。”   秦钩环住他的腰:“好。”   采诗官秦钩从养居殿出来的时候,唇角好像被什么东西划破了,还带着血珠。   从来只有狼咬人,扶游是第一个人咬狼的。   *   今天的采诗官全部献诗结束,吃过晚饭,天色已晚。   扶游洗漱洗漱,再看了一会儿书,就准备睡下了。   侍从们放下帷帐,吹了蜡烛,那去偏殿待着。   扶游不让他们在门口守夜,他们只能待在偏殿。   养居殿的暖气足,熏得扶游迷迷瞪瞪的。   忽然,不知道是谁偷溜进来,轻手轻脚地推开里间的门,走到榻前,掀开帷帐,在扶游身边蹲下,轻轻地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哼哼”了两声,没醒。   那人便用冰凉的手捏了一下扶游的鼻尖:“扶游。”   扶游这才被他弄醒,哼哼着问了一句:“谁?”   秦钩笑了笑:“是我。”   “嗯?”扶游一惊,清醒过来,“秦钩,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见你,就跟领我进来的太监说,我仰慕陛下风姿,想要近身伺候一下,我给了他一点钱,他就让我顶今晚的值。”   “还能这样?”扶游拽了拽他的衣袖,“那你现在穿的是太监的衣裳?”   “嗯。”   扶游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你穿太监的衣裳,你人没变成太监吧?”   秦钩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手,正色道:“没有。”   扶游仍是笑,笑着捏紧了手。秦钩低着头,从喉咙里压抑着疼痛的呼噜声。   好半晌,秦钩低声问:“扶游,外边冷,我能不能上去?”   扶游反问他:“你想上哪儿?上榻?”   “嗯。”   扶游却问他:“秦钩,我是谁?”   秦钩答道:“你是扶游,是自由自在的小黄雀。”   扶游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拽了他一把:“行,你上来吧。”   秦钩解开太监的衣裳,上了榻。   帷帐飘起来又落下,月色银光倾泻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