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皇宫猫管事   作者:问尘九日   文案:   【正文已完结,番外更新中~】   被舅母送进宫做内侍的方啼霜因好奇偷看了一眼净身的过程,被吓晕昏迷倒地,又被从天而降的一只肥猫往心口踩了一脚,年幼的方啼霜当场归西。   然后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就是一脚送他上了西天的那只。   做猫的日子也不错,宫里好吃好喝地供着,挂着先帝生前宠猫的身份,他每日好逸恶劳,晒太阳舔猫爪,没人敢指责他偷懒不抓老鼠,碰见个小太监小宫女,都得尊他一声:“猫主子。”   直到有一天,偷喝了酒窖里的陈年佳酿的猫管事成了一只醉猫,晃晃悠悠地在房檐上走,脚下一滑,就落进了传闻中那个厌猫的新皇怀里。   方啼霜吓得头顶上的毛都炸成了海胆,急中生智对着那神色冰冷的小皇帝叫了一声:“汪!”   (企图扮狗蒙混过关。)   虽然最终还是被罚了一个月的小鱼干俸禄,但好歹猫头保住了,还被那厌猫的新皇看上,升官加职一跃成为一只侍奉御前的御猫。   但后来……他的工作岗位莫名从皇帝的桌案上,转移到了龙床上,方啼霜后知后觉,工作难度加大了,但皇帝怎么还没给他涨俸禄呢?   还有,是谁说皇帝最讨厌猫来着?   *   新帝裴野有个怪毛病,夜里时常失眠,把安神香当柴火烧也不管用。   直到他半夜遇见了一个年幼的小宦官,一开始只要和他说上几句话,便能睡上一个好觉,到后来便要他来守夜才能安眠。   再后来……只守个夜、摸摸小手也不太够了,于是只好发展到了让人陪床的地步。   不过裴野一直对这位后宫中查无此人的小宦官心存怀疑,可某日休沐,陛下难得睡了个懒觉,却发现被他搂在怀里的那位小宦官忽然变成了一只大白猫。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一个正懵着,一个却紧张地盘算着,该怎么用猫叫和一个人类解释,他真的不是一只害人的妖怪?   没想到此后,嘴里说着不喜欢猫的小皇帝,衣裳发梢不沾上点猫毛,伺候他的内侍都会觉的挺奇怪。   注:   1.猫受皇帝攻,小猫偶尔会化成人形。   2.小甜文,无虐。   【古耽预收文《剧情总和本座作对[穿书]》求收藏,戳作者专栏可收哦~】   文案如下:   猝死在办公桌前的季恬穿成了一本狗血修真文里的大魔头,还是本书高|潮时刻要被主角攻一剑劈死的最大反派。   季恬刚睁开眼,就看见病弱美人主角受被五花大绑丢在他床上,左护发把门栓一插,拍胸脯保证:“教主,保证没有闲人会打搅二位的好~时~光~”   季恬:……   季恬每天都努力和原著剧情做对抗,提前知道主角攻要来救人,他偷偷摸摸给人放了一条江的水。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不争气的主角攻也被他“争气”的左右护法五花大绑丢在了他的床上。   “教主,这个是我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抓来的,性子烈的很,您一定会喜欢的~”   季恬:我他娘谢谢你们啊!   *   季恬每天好吃好吃地供着主角攻受,替他们挡下佳丽们拈酸吃醋惹出来的祸事,并尽力撮合两人,希望他们早日修成正果,并放过无辜的自己。   不曾想,某一日主角受忽然哭着对他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是故意被绑来的,你明不明白?”   而主角攻冷声道:“教主心里有没有我,给句准话。”   季恬:………   他果然还是穿回去继续打工算了。   *   江逐风死后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一本书里的主角,剧情让他爱他便爱,剧情要他恨他便恨,他一辈子都活得身不由己。   然而重生后他发现,自己仍旧无法摆脱那命定的情节,他再怎么拼命抵抗,也还是事与愿违。   直到他被那大反派的左右护法合力绑上他的床榻,剧情终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季恬……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也改变了他。   注:1.本质沙雕文,没内涵,就图一乐呵。   @2.正攻是主角攻朝弋,别站错。   立意:善良和勇敢。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宫廷侯爵,甜文,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啼霜(双儿)、裴野|配角:曹四郎、婉儿|其它:预收文《剧情总和本座作对[穿书]》《逆徒》求收~   一句话简介:穿成小猫,吃穿不愁。 第一章 “没事,咱们回家去。”   方啼霜的舅舅曹纪安被人抬回家的那天,下半身都被巨石压烂了,乍一眼看去就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从药行里请来的大夫一连说了好几句“不成了”,可兴许是曹纪安命硬,夜里终于醒了一次,好歹是灌下了汤药,算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不过这双腿也算是废了,拖在身下,成了累赘。   家里算上方啼霜,一共是八口人,六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小子,原来就全指着曹纪安一人养活,如今家里的顶梁柱一倒,家里登时就变得潦倒起来。   曹家大郎还在灯笼铺里做学徒,一月也挣不了几个铜板,母亲张氏原来闲暇时候还能织上半匹布,如今带着家里孩子四处奔波,向采矿场讨要说法,也就无暇他顾了。   这日,张氏用借来的板车拉着丈夫刚从衙门里回来。   曹大郎此时还未下工,家里几个孩子将夫妻俩迎进来,曹二姐也略懂了些事,开口便问:“阿娘,那王明府怎么判?”   张氏和孩子们一齐将丈夫抬进了屋子,给丈夫掖好被子,又到食案边喝了口水,这才道:“能怎么判?我去时才听人说,那狗鼠辈原是王明府的娘家人,又寻了人证,红口白舌的说那本就是个险矿,他也事先和矿工们说好了的,要下矿,安危结果都要自己担着。”   “哪里来的这样的道理?”方啼霜一抬头,只见身旁的阿姊刚出声,便红了眼,“人千真万确是在他矿场上出了事,这又如何抵赖?”   躺在床上的曹纪安干咳了几声,又唤小女儿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虽是抵赖不得,但到底只给判了往后我治腿买药的钱,还需得由药行出具证明,然后咱们再巴巴地向那矿主讨钱去。”   张氏原也是个泼辣性子,前几日带着孩子们去采矿场闹了好几通,愣是无人理会,只有丈夫的矿友们见他们家可怜,偷偷给她塞了点钱。   她叹了口气:“前几日你那几个兄弟给我塞了点银子,给你买药就去了一大半,家里这么多张嘴,咱们那点积蓄不过是杯水车薪,你说咱家今后可怎么办?”   曹纪安没回答,只狠狠打了两下自己那双已经失去知觉的腿。   张氏忙拦住他,又恼又心疼地骂他:“这伤才刚好些,你不要活了吗?家里六个孩子,你干脆就狠狠心全丢给我,自己死个干净!”   方啼霜很怕看见舅舅和舅母吵架,听他们大声些,身子就不自觉地一抖,旁边的阿姊见状,忙将他带出屋去。   “霜儿不怕,”曹二姐轻轻抚着他的背,安慰道,“阿娘也是心里难受,不是真要和阿爷吵架。”   方啼霜点点头,可还是满脸的忧愁,他低低道:“阿姊,我听隔壁殷骐说,舅舅站不起来了,咱们家也就完了,他们养不起我们这么多孩子,就要把我们卖了换钱,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所以第一个就要卖我……”   曹二姐忍不住捏了一把他肉乎乎的脸颊,方啼霜天生婴儿肥,好容易长点肉,全补贴给脸上了:“可不是,第一个确实是要卖你,把你卖给那些人牙子,白天洗衣裳,晚上倒夜壶,等长胖了,再喂给城外树林里的老妖怪,一口吞进肚里去……”   方啼霜被她唬得差点飙出泪来。   好在此时曹四郎走出了屋子,不轻不重地打了他姐一下:“你何苦又吓唬他?”   “我们家霜儿胆儿也太小了,这性子要是只猫,见着老鼠了想必都要跑,”曹二姐笑了笑,转而又继续安慰他道,“你才八岁,平日里又笨手笨脚的,卖给谁要?别瞎想了,阿爷阿娘往日里那么疼你,怎么会舍得卖了你去?”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日子确实是一天比一天要更难过了。   张氏精打细算地节俭过活,一张饼子撕成四瓣,粥饭也熬得越来越稀,家里老的小的都饿瘦了一圈,可米缸里的米终于还是空了。   家里的生活过得愈发捉襟见肘,张氏不得已,便带上几个孩子挨个上亲戚家去借米借粮。   可惜穷人的亲戚大多也富不到哪里去,一开始碍着亲戚的关系,还能给几个面子,到后来张氏吃闭门羹的次数却愈发多了,连带着几个孩子也要碰上一鼻子灰。   比如这一回,张氏娘家大哥瞒着妻子,给张氏装了两小袋米面,被他眼尖的妻子当场抓了个现行。   妻子当面没说什么,但张氏带着孩子们一走,便破口大骂了起来:“好你个张大郎,家里的米缸都快空了,你还装好人要借她?她丈夫如今是怎么模样你不知道,他们家现如今就是个无底洞,就是把你囫囵填进去,都补不上。”   男人也怒了:“那是我亲妹子,我还能看着她家小孩活活饿死吗?”   “那你自家小孩呢?”妇人也不甘示弱,“你就撒手不管啦?她这月都来了几回了我问你?你以为自己多有本事?也就从自家小孩饭碗里克扣出粮食去贴补他们家,我呸!”   张氏此时人站在就在他们家院外不远处,她哥嫂两个都是大嗓门,院里的争吵声她听得一清二楚。   “阿娘……”   “舅母……”   张氏摇了摇头,又紧了紧手中才借来的米面,红着眼道:“没事,咱们回家去。”   方啼霜虽然年幼,但也不傻,他知道舅母从来是个要强的性子,往年里家里再困难,她也从来拉不下脸来管人家要东西。   可见这次家里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看见舅母红眼,方啼霜心里闷闷的,也很想哭。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那一日,张氏带着几个孩子,一早就去了住在宣义坊的远房叔叔家,那叔叔称说家里这些日子也过的拮据,只装了一小袋米给她,还不够他们家里两餐饭。   但张氏还是带着孩子们郑重地谢过了,正要走时,人却被那叔叔叫住了。   那矮壮的男人指了指站在她身边的方啼霜,笑着问道:“这可是你家孩子?长得可真灵,今年几岁了?”   张氏低头看了眼方啼霜,也笑了笑:“不是,这是我小外甥,时年八岁。”   曹叔叔点了点头:“去岁我同你家大郎吃酒时听他说过,这小外甥是他妹子家来投奔他来的,去岁赶上圣上大赦天下,这才入了咱们长安籍贯。”   他顿了顿,然后又问:“侄媳妇,你可知咱隔壁怀贞坊的杨老五?”   “好像听郎君说过,是个打铁匠?”   “正是他,”曹叔叔继续说,“杨老五他家二郎说话之间就在宫里得了皇后殿下的青眼,前几日便在宫外置了府,那杨老五转眼也不打铁了,另娶了两房姨娘,那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张氏有些怔愣:“杨二郎被他阿爷送进宫里去当宦官了?”   “可不是,”曹叔叔说的激动,唾沫星子横飞,“虽说到底不能人事,但那封赏可是一箱一箱真金白银地往家里抬,你说这往后还愁什么吃穿?”   “你家这小儿面有福相,又生的漂亮,何不也送进宫里去?”   张氏愣了愣,有些为难:“可我家郎君就这么一个妹子,又去的早,就剩这么一个小外甥,叫我们哪里舍得?”   曹叔叔叹了口气,然后苦口婆心道:“侄媳妇,你听叔一句劝,到处借米借粮这哪里是个事?把这孩子送进宫去,先不论以后能不能出息,只说这进了宫,家里便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况且到底一时也能得几个银子救救急,再说那宫里还有月俸,更有主子们的赏钱,往后再接济一接济家里,这日子不就顺下去了?”   张氏似乎有些被他说动了,这回竟没有再反驳。   “如今进宫为宦可是件美差事,多少人抢破了头都进不去,你呢,就先回去同你家那位商量一商量,若是有意,杨家这儿我替你们牵桥搭线,”曹叔叔说道,“也恰逢那位先圣人刚去了,小宦官们遣去守灵的守灵,殉葬的殉葬,宫里到底空出了些位置来。”   他这一番话,到底是让张氏动了心思。   夜里张氏待孩子们睡去,便轻声唤醒了丈夫,打算与丈夫合计,没想到这一合计,两人却又闹了起来。   “我家里就这么个妹子,千里迢迢从豫州找过来投奔我,可惜她命薄去的早,只留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霜儿,我若是还要将他送进宫做阉人,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他低声道。   家里原有两间房,如今折卖了一间出去,六个小孩和两个大人挤在一间屋里,两人平日里连拌个嘴都不怎么敢大声。   “可我又能怎么办?”张氏再度红了眼,“你如今成了个废人,我们这个家便有如风中飘絮,你难道还指望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养活家里这八张嘴不成?”   曹纪安:“你小点声,当心让孩子们听见了……我又如何不知你苦?我哪日不想自己不如死在那矿洞里,何苦要拖累你们?”   说着他也红了眼,手上不知轻重地捶打了两下自己的废腿:“全赖我,那日就不该下那个矿洞——可你要是想送走霜儿,不如将我送进深山里去,让我自生自灭。”   “那你便一纸休书休了我,轰我出门!”张氏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福没享过一日半日的,如今竟还要带着丫头小子们到处乞食,遭人白眼,生生丢尽了一辈子的脸。”   “当年那开胭脂花粉铺的沈家大郎如何求娶我,我都不依,偏就看上了你这命薄的。我少时若嫁了他,何至于受如今这种罪,吃这种苦?”   曹纪安气地狠命捶床,口不择言道:“那我便一纸休书遂了你的愿,你再嫁那沈大郎去,省得跟着我受罪!”   就在这时,原本就没睡熟的方啼霜悄悄从榻上爬了下来,光脚走到了张氏身后,再怯怯地捉住了她的手。   “阿舅、舅母,你们别再吵了,”方啼霜抹了一把眼泪,说话还带着鼻音,“要是真没法子了,你们就把我卖了吧,我不怪你们……”   他年纪尚小,不知道把自己送进宫里和卖给人牙子的区别,只知道都是卖,都可以让家里好过点。   听到他的这番话,张氏面上的委屈和怒意顷刻便消了,只剩伤心。   她忽然蹲下身,将他一把揽进怀里,而后竟抱着他哭出了声。   *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剧情总和本座作对[穿书]》求收藏~   文案如下:   猝死在办公桌前的谢汀穿成了一本狗血修真文里的大魔头,还是本书高潮时刻要被主角攻一剑劈死的最大反派。   谢汀刚睁开眼,就看见病弱美人主角受被五花大绑丢在他床上,左护发把门栓一插,拍胸脯保证:“教主,保证没有闲人会打搅二位的好~时~光~”   谢汀:……   谢汀每天都努力和原著剧情做对抗,提前知道主角攻要来救人,他偷偷摸摸给人放了一条江的水。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不争气的主角攻也被他“争气”的左右护法五花大绑丢在了他的床上。   “教主,这个是我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抓来的,性子烈的很,您一定会喜欢的~”   谢汀:我他娘谢谢你们啊!   *   谢汀每天好吃好吃地供着主角攻受,替他们挡下佳丽们拈酸吃醋惹出来的祸事,并尽力撮合两人,希望他们早日修成正果,并放过无辜的自己。   不曾想,某一日主角受忽然哭着对他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是故意被绑来的,你明不明白?”   而主角攻冷声道:“教主心里有没有我,给句准话。”   谢汀:………   他果然还是穿回去继续打工算了。   *   朝弋死后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一本书里的主角,剧情让他爱他便爱,剧情要他恨他便恨,他一辈子都活得身不由己。   然而重生后他发现,自己仍旧无法摆脱那命定的情节,他再怎么拼命抵抗,也还是事与愿违。   直到他被那大反派的左右护法合力绑上他的床榻,剧情终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谢汀……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也改变了他。   注:1.本质沙雕文,没内涵,就图一乐呵。   2.正攻是主角攻朝弋,别站错。 第二章 “呀,人没气了!”   又过了几日,虽然曹纪安嘴上还是咬死了不肯,但张氏心里却已经暗暗下了主意。   她先是挨家挨户地上亲戚家坐了坐,又同他们说了自己打算把孩子送进宫里去的事,到底借到了点银子。   然后她又用这借来的银子买了几斤羊肉和两盒糕饼,带着方啼霜和曹四郎,一起给杨老五家送去了。   杨老五笑眯眯地接了东西,然后伸手揉了揉方啼霜的发顶,方啼霜原想躲,但抬头一见舅母眼神,于是只好乖乖站在了原地。   “这位小郎君模样是俊,曹京那老东西这回倒没唬我,”杨老五先是笑了笑,然后才问,“你叫什么名?”   方啼霜怯生生地回道:“方啼霜。”   杨老五再问:“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儿?”   “因我是霜降那日凌晨生的,阿爷说我哭声响亮,便取了‘啼霜’二字。”   杨老五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张氏称赞道:“年纪虽小了些,但人却机灵。”   “霜儿这孩子,的确从小就招人喜欢,”张氏紧接着将曹四郎也往前一推,“这是我家四郎,您看看如何?”   杨老五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个比方啼霜高了半个头的男孩,然后道:“唔……身体结实,模样稍次些,但也还算俊朗——怎么,张娘子打算一次送两人进去?”   “我的确是这般考虑的,霜儿年幼不经事,心思又干净,平日养在家里也没舍得让他干过什么重活,”张氏诚然道,“也不怕您见笑,我思来想去,总怕他在宫里被人欺负了去,家中四郎虽不过总角之年,但性子略早熟些,也稳重点,我只盼他两人在宫里能够相互帮衬着些。”   杨老五略作沉吟,然后才徐徐然道:“兄弟俩一块,自然是好的,只是这……”   张氏也是个知情知趣的,他话音未落,张氏便将腰间荷包解了,将刚借来还没焐热的银子放在了杨老五的手掌心上。   杨老五顺手掂了掂手里的荷包,旋即便喜笑颜开:“好说好说,娘子便安下心,将两位郎君带回去,好生安顿,五日后再将这二位郎君送入皇宫,事儿便成了。”   ————   家里这几日的气氛格外低沉,张氏虽然没有明说方啼霜和曹四郎的事,但家里的孩子到底也能猜到一星半点。   张氏最近对方啼霜和曹四郎也格外好,又不知道从谁家借了一匹布,连熬了好几夜,给两人一人赶制了一件莲青色的袄子。   五日后的清晨,张氏一早给两个孩子换上了新衣裳,又烧了水,让两人仔仔细细将脸洗净了。   随后张氏捧起了方啼霜的脸颊,又细细瞧了瞧,方啼霜像她那薄命的小姑子,生了一对水灵灵的柳眉杏眼,正应了市里那说书人言语里那句:“眼如秋水无尘,肤如白璧无瑕。”   接着她又喃喃自语道:“你也是命不好,要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做个富贵少爷,也该是个金玉般的人……”   张氏怕再晚些,丈夫和孩子们都要醒了,于是便一手牵了个孩子,急忙忙往门外走去。   将要绕过巷口时,方啼霜像是心有所感似地回了头,只见他们家的大门边上,趴了两个人,一个是曹二姐,一个是曹大郎。   他心里有些发堵,还来不及和他们两人挥手告别,他们三人便已拐进了巷子中去。   家的影子恍惚间便朦胧了起来,只有兄长和阿姊不舍又复杂的目光,像是牢牢刻在了他的心上。   “四郎,”张氏一边带着两人往前走,一边开口道,“往后在宫里,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小弟,知道吗?”   曹四郎心里隐约知道他们此行的归宿,他轻轻一咬唇:“嗯,儿子明白——阿娘,往后我和霜儿是不是再不能回来了?”   张氏眼前忽然浮起了一层水雾,但她还是扯着嘴角笑了笑,缓声安慰道:“只要你们乖乖听话,等长大了以后就能回家了。”   说完她顿了顿,又对另一侧的方啼霜道:“霜儿,你要听你阿兄的话,在宫里要小心谨慎,要是受了委屈……千万要忍住了,别在贵人们面前掉眼泪,知道吗?”   方啼霜含着泪,点了点头。   他压下想要哭的欲望,开口的时候鼻音特别重:“阿舅和舅母以后会进宫看我和阿兄吗?”   张氏的鼻尖泛酸,她微微点了点头:“嗯,只要霜儿和四郎听话,往后舅母和你阿舅得了机会,便会进宫去看望你们。”   三人虽一路上也没怎么歇,但因着方啼霜和曹四郎腿短走不快,从长安城外郭的永阳坊步行至皇城,三人愣是走了好几个时辰才到。   路过西市的时候,张氏破天荒给两人买了一袋子糯米糕。   方啼霜这会儿又累又饿,一看见好吃的,便把方才的离愁别绪全给丢在脑后了,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第一块米糕先递给了张氏:“舅母,你吃。”   张氏揉了揉他蓬松的发顶:“舅母不饿,霜儿和阿兄吃。”   “舅母也吃。”   “舅母不爱吃这个。”   方啼霜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下了第一口,自从曹纪安出了意外之后,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有时候他和阿兄阿姊饿得只能一直喝水。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了。   “好吃吗?”张氏低头问他。   方啼霜摇头晃脑、脚下还蹦了蹦,他笑得很开心:“好吃,特别甜!”   张氏笑了笑:“那咱们霜儿就多吃点。”   快到皇宫门口的时候,张氏显然放缓了脚步,方啼霜能感觉到她握住自己的手又紧了紧。   可不管走得多慢,最终他们还是站在了皇宫侧门口,张氏给守门侍卫们呈上了凭证,侍卫们核对过后,才给让开了一条小道。   张氏正要带着两个孩子上前,却被侍卫拦下了:“娘子送到这里便好。”   “再让我送他们一程吧,”张氏人到了这,心里忽然更不舍了,她恳求道,“还请您给通融通融……”   “宫闱重地,万没有通融二字,”这侍卫长算是个好脾气的,又见来者是个妇人,语气倒不是很差,只是劝道,“娘子还是请回吧。”   张氏再次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心里湿漉漉的,眼眶里却是干的,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来:“以后要乖,要听话。”   然后她又轻轻推了两人一把:“进去吧。”   两人依依不舍地穿过了侍卫们让出的小道,再转身的时候,身后已经被穿戎服、带横刀的侍卫堵了个严实,两人试图穿过他们的遮挡,再看一眼外头的那位妇人。   可两人却被侍卫推将着往里赶。   也就是这一刻,方啼霜心里忽然涌上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而这其中又夹带了一种不太吉利的预感——   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那个家,也再见不到那些亲人了。   “那两个小子,快到我这里来,”一个宦官模样的人尖着嗓子朝他们招呼,“你们跟着前头这位,就在这儿候着,不许乱跑。”   一直沉默寡言的曹四郎忽然捉住了方啼霜的手,将还在向后张望的他拉到了那宦官所言的地方,接到人一队人身后。   那一队人有高有矮,大部分年龄看起来都比方啼霜稍大些,有活泼些的,已经和前后左右的人聊了起来。   “欸,你怕不怕?”   “当然怕,出门前阿爷没和你说吗?要想进宫,那可是要将咱们撒尿那处一刀割断的……”   “你知道还来啊?”   “谁想来啊?前不久家里活活饿死了个小弟,又病去了个阿姊,家中八个兄弟姐妹就剩六个,粮食却还是不够吃,阿娘说到这里来至少可以吃饱饭,我可不想被活活饿死。”   那个宦官走上前,呵斥道:“都把你们的嘴闭紧喽,这儿可是皇城,天子脚下,是该你们磕牙打屁的地方吗?”   “再有大声喧哗的,便依照宫规,先拖下去挨上几板子。”   前边的队伍登时便安静了下来,后头的方啼霜和曹四郎对视了一眼,曹四郎轻声对他说:“不怕,跟着阿兄。”   方啼霜点了点头。   队伍目的地的那间不大的小屋里陆续有人被抬出,移到其他房间去,且一眼望去,被抬出来的人或昏或醒,但无一例外都是脸色苍白,连唇上都无半点血色。   方啼霜又害怕又好奇,刚刚前头那些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听了一耳朵,只听说是要割了什么地方,便能吃饱饭了。   他很想问问曹四郎,但方才那老宦官却一直站在他身侧打量着他,脸上还时不时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方啼霜只好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这双鞋是曹二姐新给他纳的,鞋头给绣了只小麻雀,家里其他兄弟姐妹的鞋子上都没有,是阿姊单给他缝的。   转眼间他们便已经到了那屋子近前,曹四郎别了他,先进去了,方啼霜耳朵很灵,隐约听见里头传来了好几声低低的呜咽。   他没忍住偷偷往帘子里探了半只眼睛,却看见正对着他的那张床上,一个蒙着头巾的人手起刀落,血登时便溅在了他的头巾与衣领上,然后他从那男孩两腿之间拈起了一个带血的物件。   待方啼霜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忽而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而后两眼一白,竟栽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原本好端端窝在琉璃瓦上的一只白猫突然叫了一声,旋即自房顶一跃而下,两只后腿结结实实地戳在了方啼霜的心口上。   他身旁的老宦官原是被遣到这物色新人的,他见方啼霜姿色出众,故而见他往屋子里探头也未阻拦,正想籍此试试他的胆量,但没想到这孩子竟是个不禁吓的。   后头的人很快便乱做了一团,老宦官忙上前探了探方啼霜鼻息,手指刚搭上去半晌,他面色便骤然一变,尖声道:“呀,人没气了!”   那肇事的白猫却不知怎么,也昏了过去,这猫身份可不一般,颈间系了块小金牌,乃是先帝的宠猫,它的命可比这些被卖进宫的男孩们金贵多了。   所以其他闻声赶来的太监竟也只顾着救猫,没人顾得上旁边那个断了气的八岁稚童。 第三章 你再过来,我就咬你的手!   方啼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舒适又软和的小窝里,他睁了睁眼,在小窝里滚了一小圈,很灵巧地翻过身,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   可等他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视野无端变低了许多,像是整个人趴在地上一样,他下意识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此时确乎是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的状态。   方啼霜先是楞了楞,然后他猛地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掌竟然变成了两只毛绒绒的爪子!   救命!他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但耳边响起的却是一声惊慌又短促的:“喵呜~”   哪来的猫?这是方啼霜的第一反应。   天呐这就是我,这是方啼霜的第二反应。   紧接着他又抬起脑袋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屋内装潢瞧起来相当贵气,他脚下踩着的那个软绵绵的小圆垫的用料也十分考究——所以谁家会给一只小狸奴做个这样奢侈的猫窝?   不多时,他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在窃窃私语,他现在的听力似乎比从前还好上许多,屋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他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那新来的孩子就那么没了?”   “是啊,怪可怜的,我那天远远地看了一眼,眉眼比如今正当宠的那位杨公公还要漂亮得多,要是没出这变故,说不定往后也能得到哪位贵人的青眼呢。”   “也是命不好……唉,听说咱们宫里头赔了他们家不少钱吧?”   “要我说,也算是他命好了,要是自个给吓死的,那可一个铜子也没得赔,可换成那小畜生造孽,那可就不一样了。”   “诶,你可小点声,若被旁人听去了,仔细你的脑袋。”   “我也是实话实说,在这宫里,猫儿狗儿的性命可都比咱们的要金贵,”说话这人顿了顿,声音忽然压得更低了,“你说如今新帝才刚即位,风口浪尖上,这位猫主子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咱们可都别想好过了。”   另一人轻声叹了口气,然后道:“先圣人爱猫如子,但咱们这位小陛下却自小厌恶这些猫儿狗儿的,他如今越过长兄即位,本就受人诟病,要是这位猫主子再出了什么差错,只怕他们更要说嘴。”   两人的话音到此就止住了,再往深处说,那便是朝堂之事,这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那可这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方啼霜这会儿已经全想起来了,他记得自己当时吓晕了过去,晕之前还看见了一团白色的东西向自己飞了过来,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只猫……   但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一只猫?还是一脚送自己归了西的这只。   方啼霜很快发现,不仅这只小狸奴的住所比自己以前的要好得多,猫窝旁的一个做成猫脸形状的精致的小竹盘里还铺着厚厚的一层水煮鸡肉,还很贴心地给撕成了条状。   方啼霜都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吃过肉了,原本还只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而后干脆扑将了上去,开始呼呼大吃了起来。   屋外的小宦官大抵是听见了里头的动静,于是推门进来看了眼,见这只小狸奴已然醒转,面上一喜:“猫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紧接着他又往外头喊了一声:“雪月,快去请太医过来再给双儿主子瞧一瞧。”   太医?一只小狸奴竟然还能使唤得上太医?方啼霜吃惊了一会儿,又躲开了那小宦官的怀抱,一溜烟便跑出了那院子,往外头去了。   他记得曹四郎是和他一块来的,他得找到阿兄才行。   这儿太大了,方啼霜不敢像那些经过的轿辇一般,大摇大摆地在路中间晃,便跟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宫婢与宦官,贴着宫墙根走。   但他对这里一点也不熟悉,绕来绕去见着了许多人,碰上些认识这只猫的——也就是现在的他的宫人们,他便轻车熟路地凑上前,撒个娇便能讨到点零嘴。   等吃完人家赏的零嘴,方啼霜才醒过神来,自责自己方才肚皮都露给人家看的做派实在是太轻浮了。   “一会儿再见到人,就不给摸了。”他心想。   然而此时迎面却又走过来了一位妙龄宫婢,她眉眼一弯,朝他唤了句:“双儿主子,到奴婢这儿来。”   方啼霜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又乐颠颠地钻进了人家怀里,讨得了一身暖香。   “云太妃赏了几块糕饼给我,”宫婢对他说着,然后打开了藏在袖里的那一方香帕,“你吃是不吃?”   方啼霜先在她手掌心里舔了舔,算是道谢,随后很客气地只从那方绣帕里叼了一块糕饼走。   他一边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绕来绕去,一边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路过的小宦官,可惜看了一圈,也没能从人堆里找到曹四郎的身影。   误打误撞地,他就绕进了一个宫殿,这个宫殿比其他宫看起来要冷清些。   正殿院内,有一颗高高的梨树,又有一半老妇人倚靠在藤椅上,那妇人云鬓间已掺了几缕银丝,发间簪一支既朴素又雅致的檀木箜篌簪。   方啼霜走进去前,先喵喵唤了几声,等那贵妇人有反应了,他才慢慢悠悠地猫了进去。   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位妇人,但总觉得这儿和这人莫名都很亲切,似乎也是这只小白猫的意识驱使着他到这儿来的。   那闭眼假寐的贵妇人听到了他刻意制造出来的动静,这才徐徐然起了身体,她先是莞尔一笑,随后朝方啼霜招了招手:“小双儿,你来啦。”   方啼霜跟着这具身体的意识,呜呜叫了一声回应,又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   “好几日不见你往本宫这儿来了,”妇人挠了挠他的下巴,笑嗔道,“从前成天来本宫这儿蹭吃蹭喝的,现在先圣人去了,你便不爱搭理本宫了,是吧?”   方啼霜正想摇头,却又忍住了,他怕表现得太聪明了,待会要被人当做妖邪打死。   于是他只是又撒娇似地叫唤了一两声,然后一跃跳上了这贵妇人的膝头,妇人笑了笑,干脆把他揣在手里做个不费炭火的小手炉。   跳完他就后悔了,方才只是让人挠挠脸,摸摸身子,平日里兄弟姊妹们在家也喜欢掐他脸玩,故而他也不觉得什么,可现在被这妇人揣在手上,总觉得太亲近了,一点也不自在。   妇人摸他脑袋的动作让他觉得舒服,可心里的抗拒又让他全身僵直,方啼霜在这两个极端里挣扎了一会,干脆就放弃抵抗了。   反正他现在不过是只猫。   “云太妃,”一位宫婢上前禀道,“该是用哺食的时辰了,太妃是要在这儿用还是回寝殿?”   “这儿风紧,”云太妃抬手扶了抚发簪,身后宫婢又替她拢了拢藕荷色的氅衣,“还是回寝宫去吧。”   “先圣人去了,双儿也觉得孤单吧?”云太妃一边往寝宫里走,一边闲聊似地对方啼霜说道,“从前宫里头,各种不同毛色的猫儿挤了一猫舍,如今却只剩下了你。”   他听见云太妃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道:“先圣人在时,下头多少人觉着他荒于朝政,只耽于饲狸与玩乐,朝中大臣们多次上奏劝谏,要他坑杀了你们这些猫儿,拆了猫舍,称说这都是为国为民。”   “可先圣人舍不得,他便差人一户户给它们寻了好人家,最后只留下了他最喜欢的你,”云太妃的声音不急不缓,有如林籁泉韵,“可如今厌猫的新帝登基,他们私底下却又说,裴野未承先圣人遗志,其厌猫之举,实是无情之状,又尚年幼,性愚笨,难堪大用……”   旁侧的宫婢忙提醒她道:“太妃,当心隔墙有耳。”   如今还留在这儿侍奉她的都是云太妃的亲信,但云太妃此言已经相当逾矩,故而宫婢也不敢再任她说下去了。   “本宫年轻不再,偶说些糊涂话也是有的,”云太妃又恢复了原来那端庄又漂亮的笑意,她抱着方啼霜进了屋,又对他说,“双儿,你往后千万别去招惹太后母子两人,他们呀,心肠都是黑的,从前是碍着先圣人的面子,不敢将你如何,可如今却不一定喽……”   方啼霜听的一愣一愣的,在云太妃这儿蹭过一顿,吃饱喝足后,他就把云太妃方才和他说的那些话抛诸脑后了,只记得太妃那儿的饭菜很可口。   回去的时候,天渐黑了,方啼霜又迷失了方向,只好跟着那些宫婢内侍们乱走。   方啼霜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命犯太岁,在无意中闯入一间华丽宫殿的时候,他和殿内的一只短腿恶犬看对眼了。   方啼霜很快便意识到了危险,背上的毛登时炸了起来,旋即他转身便跑,身后那只恶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冲着方啼霜的屁股,紧追不舍。   他方才吃的太饱,现在着实是有些跑不动了,要不是逃命的意志苦撑着,方啼霜自觉自己恐怕已经被那恶犬一口咬断脖颈了。   正当他行将被那恶犬追上时,前头忽然出现了一台轿辇,坐在轿辇上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他皱了皱眉,然后对身边的内侍吐出了两个字:“好吵。”   他身侧端着浮尘的荣登德便喝了一声,那恶犬欺软怕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荣登德认出了这只恶犬,忙禀轿辇上的人:“陛下,若奴婢没瞧错的话,后头那是太后宫里养的犬儿。”   轿辇上的那人看也没看那只恶犬,目光只在方啼霜身上停留了片刻,但很快便移开了。   方啼霜忙逃到路旁,恍惚间抬头,便看清了轿辇上那人的脸。   那人一身锦绣华服,玄色衣袍上绣金龙、点祥云,瞧来金贵非常,但他眉目间却泛着一股子病气,肤色苍白得有些过分,丹凤眼、薄唇,显然是一副凉薄之相。   可没见识的方啼霜却还是一时看楞了神。   大概是因为荣登德敏锐地觉察到了轿辇上少年的目光曾短暂地在那只被追逐的白猫身上停留过半刻,他思忖了半晌,而后又开口道:“那只小狸奴便是先帝在时最宠爱的双儿。”   经他这么一提醒,那少年的目光冷了冷,面上露出了几分疲惫和藏不住的厌烦情绪。   不多时,太后宫里的人追了来,先是向轿辇上的人行了礼,然后才将那只犬儿抱到自己身侧,跪地谢罪道:“这犬儿受了惊,奴婢是怎么也追不上,惊扰了陛下,实在是奴婢的罪过……”   轿辇上的少年神色不动,懒洋洋地看了荣登德一眼,荣登德立即训斥道:“该死的狗奴,还不快掌嘴谢罪!”   “罢了,”少年有些不耐烦地说,“太后宫里的人,自当由太后处置。”   荣登德连忙赔笑道:“圣人莫恼,是奴婢疏忽了。”   说完他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人:“还不快回宫向太后谢罪去?”   跪在地上的人一动不敢动,只听得那轿辇走了才敢起身,怀里那只狗他责恼不得,墙角那只狸奴他也不敢轻易对其动手,于是只好自认倒霉。   贴在墙角的方啼霜吓得够呛,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个明府,如今竟然差点撞上了这位……他只在别人嘴里听过的皇帝。   还没等他被那恶犬和小皇帝吓破的胆自己补好,迎面便走来一个内侍,伸手便要将他从地上捞起。   方啼霜下意识躲开了,并朝他露出了尖牙:“喵!”   你再过来,我就咬你的手!   那内侍并不怕他,只解释道:“荣公公要奴婢送您回猫舍,天渐晚了,在路上冲撞了其他贵人可不好。”   方啼霜收起了尖牙,又甩了甩脑袋,他不太喜欢这个内侍,故而还是不许他抱,只是跟在他身后走。   那内侍见状,倒也没强求,直领着他回到了猫舍。 第四章 “天底下怎么会有怕耗子的狸奴?”   听说琉光殿最近闹起了耗子,住在里头的十二公主怕耗子怕的要命,每日食不安寝,又哭又闹的不安宁。   又不知她从哪儿听来说,养在猫舍的那只双儿乃是捉耗子的一把好手,于是便遣了内宦前来,以一袋黄鱼干为聘,请方啼霜出山捉老鼠。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双儿那皮子底下早就换了个人,方啼霜和那十二公主一样,从小就怕耗子怕的要死。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无意间在墙角里看见了一窝初生的没毛小耗子,粉红粉红的,叠在一个小窝里,给方啼霜留下了严重的心里阴影,从此之后便是瞥见条老鼠尾巴,便能叫他吓得打颤。   可惜来请方啼霜的内侍听不懂猫语,也看不懂一只猫的脸色,见他挣扎,便让猫舍里的宫人将方啼霜赶进了一个竹编笼子,提将着便走了。   方啼霜在这宫里待了已一月有余,每日吃好喝好,除了还是常常想家,还有时不时挂念着和曹四郎失散一事以外,这小日子过的别提多滋润了,他这挂名的小管事每月竟然还有份例——   两大袋黄鱼干、一大盆麦苗,还有一小袋海鱼干,刚发下来不久,便被他时不时叼一只去,这会儿他才刚将月俸吃完不久,还腻得慌,所以对那内宦送来的那袋小鱼干根本不屑一顾。   因为他现在是只狸奴的缘故,这宫里的,无论是主子还是宫人,个个说话都不避开、着他,故而他也知道了不少这宫里头的事。   这位十二公主他也有所耳闻,听说是当今太后亲生的独女,时年九岁,自小娇养长大的,难免有些骄纵脾气。   据说去岁隆冬正月里,公主闲极无聊,张口便要一小内侍下湖捉锦鲤,那小内侍二话不说便跳了下去,上来时嘴唇冻得发白,浑身抖如筛糠,活脱脱像个水鬼,回去便生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归了西。   寻常时候,更是要殿内宫人们给她当驴做马,学狗叫学猪叫地哄她高兴,若是不慎将她惹哭了,短不得要挨一顿板子。   所以这会儿被关在竹笼里的方啼霜很难不耷拉着一张脸,毕竟他一会不仅要应付可怕的耗子,可能还要应付那难缠的十二公主。   阿舅说的对,天下果然没有白给的银子——小鱼干。   那位公公脚程极快,一人一猫很快便到达了琉光殿内。   还未等那内侍将方啼霜从竹笼里放出来,方啼霜便听见了一道童稚奶音:“父亲养的小狸奴呢,捉来了吗?”   “回公主的话,就在这竹笼里呢,公主别着急。”那内侍答道。   “快放出来给本公主瞧瞧,”十二公主凑上前去,“从前阿爷都不许我玩他的猫,真叫我好奇死了。”   方啼霜只见一抹桃粉色的影子在自己周围晃了一圈,然后那竹笼被打开来,他一溜烟便从那笼子里窜了出来。   那抹桃红色的影子便也紧跟着追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众内侍宫婢,急巴巴地喊着:“公主小心。”   这九岁的小丫头再怎么皮,也跑不过如今身量轻盈的方啼霜,很快她便跑累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指着方啼霜,吩咐宫人道:“给本公主捉住这小畜生!”   宫人们早有准备,方才那位带方啼霜来的内侍从墙角取来一网兜,又让宫人们把方啼霜团团围住,最后一网将他提了起来。   一宫婢忙搬来软凳让十二公主坐下,公主很不高兴,便让那内侍捏着方啼霜的脖颈,将他一把从网兜里提了起来。   “让你跑,”十二公主气鼓鼓地对他说,“这么不听话,当心我让他们牵了阿娘那的犬儿来,一口将你咬死!”   方啼霜被人拎住了后颈,又被这公主这么一威胁,只能一动不动地垂着脚,像只被人拎住双耳的小白兔。   “知道怕了吧?”十二公主很得意地朝他挑了挑眉,然后又用那种端详的目光扫了他几眼,“毛色还挺漂亮的,像阿娘去岁送本公主的那只雪狐皮做的围领,怪不得阿爷最喜欢你。”   紧接着她又拈起一旁的玉如意,对着方啼霜左戳戳,右挠挠,看他“猫呜猫呜”地挣扎,很是有趣:“阿娘养的那只犬儿最怕耗子,半点没气概,这样看起来还是你这小狸奴好些,至少生的周正漂亮,还会捉老鼠。”   内侍宫婢们不敢说话,只能见她玩尽兴了,然后才提醒道:“公主,是时候该让双儿主子捉鼠去了。”   十二公主像是这才想起了找他来的目的,于是把玉如意丢给了身边的宫婢:“算了,还是先让它把那屋里的耗子给本公主捉完了——本公主要看它捉鼠。”   那贴身内侍立刻给旁边那小宫婢使了眼色,小宫婢忙搬起了软凳。   “你们不要跟着了,挤得慌,”十二公主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让兴淳和丽儿跟着伺候就成了。”   其余宫人们很快便退下了,又将各扇门都关合上,十二公主的寝殿内顷刻便只剩下了这三人一猫。   宫婢丽儿很快便将那小软凳端正搁下了,十二公主懒洋洋地坐了上去,然后颐指气使地让那内侍将方啼霜放下。   两只后腿刚一落地,方啼霜便逃命似地往殿门冲去,可惜正门和偏门都被关上了,就连扇窗户都被关得严严实实,方啼霜只能无助地趴在门上挠了挠。   “报酬都收下了,还不抓紧时间把那恼人的耗子给本公主捉了,”十二公主看向他,“今日你若捉不出耗子,本公主便要你好看!”   方啼霜实在是很想哭,见那刁蛮的十二公主很不友好地望着自己,于是只好装模作样地在殿内逛了起来,左嗅嗅右闻闻。   在经过一个立柜的时候,方啼霜的左耳稍稍动了一下,他似乎听见了一点奇怪的声音,下一刻,他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别是有活耗子就躲在这柜子后头吧?他心里紧张又害怕地想,但本能却驱使着他越走越近。   “找到了没有?”就在此时,那十二公主却忽然又朝他喊道,“我都等乏了。”   全身都进入警惕状态的方啼霜冷不丁被她这声音吓了一跳,紧接着躲在立柜后头的那只大肥灰鼠也被惊着了,速度快的像是忽然飞了出来。   方啼霜差点被它扑了一脸,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就飞快地逃开了。   那大肥鼠不知是眼瞎还是不想活了,直愣愣地就朝十二公主那头奔了去,公主吓得尖叫了起来,殿外守着的宫人们忙乱乱地要打开屋门冲进来。   好在挡在十二公主身前的内侍机灵,眼疾手快地用方才捉方啼霜的网兜将那肥鼠网住了:“公主莫怕,这耗子已经被奴婢捉住了。”   十二公主被外头赶来的宫人们团团围住,很快便止住了叫喊声,她瞪了一眼第一时间逃到角落里的方啼霜,怒声道:“把它给本公主捉了,这该死的小畜生,竟敢故意吓唬本公主!”   于是很快的,方啼霜又再次落了网。   十二公主命人找来一只编得更密的笼子,又吩咐他们把方啼霜和那只刚捉来的大肥鼠关在了一起。   方啼霜见那只肥鼠被关进来的同时便跳将起来,疯狂抓挠着笼子,但他这两只爪子,平时都有宫婢替他定时修剪,实在没什么攻击力。   挠了好半晌,他像是认命了,背对着那只肥鼠趴在笼壁上,干脆一动不动地开始装死。   那只小肥鼠显然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对方身上有天敌的气息,于是也有样学样地趴在了另一头。   “怪事,”十二公主眉微蹙,“天底下怎么会有怕耗子的狸奴?”   跟在她身边的内侍忙答道:“公主说的不错,确是古怪,先圣人在时,双儿主子在宫里捕鼠的功夫可是一流的,如今怎么对那小耗子这般怯懦?”   方啼霜:……   那耗子再长几年,都快长得和猫一样大了,怎么还能用“小耗子”来称呼?   他无计可施,于是只好对着笼子外的人喵喵叫,试图撒娇让他们放自己出去。   但那十二公主不仅不想放他走,还吩咐人去给自己折了根细树枝,然后从笼子的孔隙里戳进去,将那只肥鼠往方啼霜那儿赶。   “本公主才不信,哪有从前会捉耗子,如今怕耗子的道理?”公主没好气地说,“它定是存心想报复本公主。”   旁边的宫婢内侍见到此状,也不打算吭声,毕竟他们只当这狸奴是只小畜生,又不能张口向旁人告状,只要身上没伤,公主爱怎么捉弄便怎么捉弄。   那只肥鼠只顾着逃开树枝的戳弄,不自觉地便已往方啼霜那边去了,紧接着,方啼霜感觉有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砸在了自己的后腿上。   他吓得炸了毛,整只猫跳将起来,脑袋撞倒了笼子顶部,又很快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方啼霜的耳边响起了公主那天真又快乐的笑声。   大概是觉得这样逗方啼霜好玩,十二公主足足逗了它快一个时辰,这才玩腻了。   “公主,该用哺食了。”名叫丽儿的宫婢提醒她道。   十二公主便蔫蔫地将那树枝往地上一丢:“不玩了,没意思,送它回猫舍去吧。” 第五章 报仇雪恨。   今日休沐,新帝裴野终于得了闲,被宦官宫婢们簇拥着,不急不缓地逛进了芙蓉园。   离他最近的除却荣公公,便就是从他还是皇子时便跟着他的一个小内侍,皇帝今日来赏心,他便如从前一般,说一些宫里的趣事给他听。   “圣人,奴婢听闻琉光殿前些日子生了耗子,十二公主的脾气您也知道,为此闹得琉光殿上下的人仰马翻,”小内侍脸上带笑,但身体却无时无刻不是紧绷着的,“后来不知是谁举荐,请了猫舍里的双儿主子去,谁知那双儿主子竟怕老鼠,见着了耗子,比公主跑得还快。”   裴野的目光落在了那排凋零了半数的秋海棠上,语气听起来没什么兴致:“菡睿今年九岁了?”   “是,”小内侍很快回道,“过了年便是外傅之年了。”   “也该念书上学了,”裴野漫不经心地转回了方才的话题,“双儿是先帝在时所饲的那只?”   “陛下好记性,”荣登德应道,“便就是前几日惊扰了圣驾的那只顽猫——不过,奴婢从前伺候先圣人的时候,却常见这双儿捉鼠来,如今怎么忽然转了性?”   裴野的目光不动,这些闹剧琐事并不能牵动他的思绪:“然后呢?琉光殿里的鼠捉干净了没有?”   小内侍忙答道:“听说是公主身边的兴淳捉了一只,公主便让人将双儿主子和那捉来的耗子关在一块,捉弄了一会儿,便送回猫舍去了。”   他稍稍一顿,随即又继续道:“公主还吩咐说,那双儿主子一日不将那耗子弄死,便一日不准放双儿主子出去……”   小内侍话音未落,便听裴野兴趣缺缺地说道:“吾乏了,回宫去吧。”   小内侍立即便止住了话音,而后随着身后的宫人们一道应答道:“是。”   而与此同时,猫舍里。   方啼霜已经和那只大肥鼠一道在笼子里同住了整整三日,整个人连同整只猫,身心俱疲,连鱼干和肉丝都有点食之无味了。   因为是公主发话,猫舍里没人敢私自把方啼霜从笼子里放出来,于是只好通过上头的笼盖,小心翼翼地给方啼霜投食。   但那只耗子显然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三日里滴水未进,已经从大肥耗子饿成了只灰瘦老鼠,可它的求生欲却仍然很强,一直在日以继夜地挖啃着那只竹编笼子。   然而每次笼子才透出一个小洞,便会被宫人们发现,然后及时填补上。   直到这日,这只倒霉的耗子已经饿昏头了,也终于察觉了笼子里的这只猫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和它关在一起这么多日了,竟连个屁都不敢放。   要不是对方体型太大,它可能都敢扑上去直接把这只猫给啃了。   于是待到一个小宦官来给方啼霜投食的时候,那耗子铆足了劲忽然扑将上前,直接将一块小鱼干从方啼霜嘴里夺走了。   可没想到方啼霜竟然相当护食,这只耗子此举当时便惹怒了他,短暂失去理智的方啼霜一爪子便向那耗子当头呼了上去,一下不够,还狠命地打了好几下。   那耗子原本就已经饿得半死不活了,又被方啼霜这样来上几下,当即便咽了气。   反应过来的方啼霜被自己这一英勇举动吓了一大跳,作为杀鼠的凶手,他像个受害者一样背贴竹笼,一脸惊恐。   那内侍却很高兴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招呼猫舍内的其他宫人们一起来观看:双儿主子终于又重振雄风,能打死老鼠啦!   方啼霜一直抬着那只打死老鼠的“凶器”,也就是他右边那只前爪,宫人们十分不解,还以为方啼霜此举是要同他们握手,于是纷纷上前和他握了手。   方啼霜:……   握手就算了,末了还要补充一句:“欸对,咱们双儿主子可真聪明。”   好在最后还是有个常和他玩在一块的宫婢婉儿领悟了他的意思,给他打来了一盆清水,又用帕子替他仔仔细细地将拍死老鼠的那只爪子洗干净了。   “喵呜喵呜~”方啼霜舔了舔她的手指,又从自己窝里叼了条小鱼干出来,算作感谢。   婉儿笑了笑:“谁要你的鱼干?”   但方啼霜很强硬地把那条小鱼干放在她的手掌心里:“喵!”   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婉儿笑着用另一只手挠了挠他的下巴,然后才拈起那只鱼干,这小鱼干是尚食局特给双儿做的,她从前见方啼霜吃得香,也馋过一阵。   如今小鱼干送上门来了,婉儿矜持了一会,但最后还是将那只小鱼干送入了口中。   有点咸,还带着几分淡淡的鱼腥味,口感很有嚼劲,吃了竟然还有些上瘾。   “喵呜~”好吃吧?   “味道不错,”婉儿摸了摸他后背的毛,而后故意逗他说,“我还想吃,双儿不如把那袋鱼干全送我吧?”   方啼霜立刻从她的手下溜走了,然后迅速回到了猫舍内,把自己放在猫窝里的小鱼干又换了个地方藏。   躲在门口偷看的婉儿一时啼笑皆非:“我逗你玩呢,真当谁都像你一般馋。”   方啼霜回头朝她呲了呲牙。   当日下午,那只倒霉的灰耗子便被宫人们洗干净,还仔细剃了毛,用几片干叶子盛着,送到了他的专属食盘里,算是给他加餐。   末了那来送“下午茶”的内侍还对他说:“这耗子可是好东西,我见能捉鼠的狸奴,个个都吃出了油光发亮的毛色。”   “唉,这宫里也就指着猫主子您给捉捉老鼠了,当今圣上不喜欢猫,只因您是先帝的宠猫,这才对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内侍小声对他嘀咕道,“您可争气,万不要学清宁宫里那位犬爷,见到人就叫,可见到耗子却吓得打颤……”   听完他这一番话的方啼霜眼睛一亮,等他离开后,便若有所思地循着那装着死耗子的食盘饶了几圈。   紧接着,他跑出屋去,到院子里,一下跳将起来,咬下一块小宦官晾晒在院里的巾帕,而后用这块帕子将那死耗子牢牢包裹住。   因着他现在的爪子到底没有从前灵巧,同样五个指头,却都不怎么管用,所以光是将这死耗子包裹起来,他又用嘴又用爪子的,费了好些功夫。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咬牙叼起了那只死耗子,朝着清宁宫的方向去了。   因为要去做坏事,所以方啼霜特意避开了大路,猫着身子往人少的地方钻。   在宫里这月余,他虽然没能找到曹四郎,但却也差不多将这宫里的路都摸熟了,所以这回他没再迷路,而是轻车熟路地摸进了清宁宫。   然后他借着殿中一个造景的小假山跳上了屋檐,虽然方啼霜有些畏高,但为了能报复一下那只恶犬,他还是忍了。   他循着气味和声响找到了那只恶犬所在的院落,那犬儿也嗅到了他的气味,但却没发现他就站在房顶上,只一个劲地冲着他所在的方向大叫。   方啼霜雪白的猫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像人的冷笑,然后慢条斯理地解开了那包裹,咬住那巾帕的一角抖了抖,那只死耗子便精准无误地挂在了那恶犬的头顶上。   那恶犬被吓了一跳,猛地甩了甩脑袋,便将那只死耗子甩在了地上。   不一会它又上前,好奇地对着那从天而降的东西嗅了嗅,等瞧清了被剃了毛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之后,那恶犬立刻跳将了起来,吓得在院里四处乱跑乱跳,汪汪叫个不停。   也就是此时,站在屋瓦上的方啼霜大仇得报,很嚣张地叫了一声,那恶犬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恶犬目露凶光,冲着方啼霜龇起了尖锐的犬牙,然后在那下头跳个不停,试图也跳到屋顶上,一口咬下方啼霜的脖子。   方啼霜很惬意地在那上头打起了盹,那恶犬腿短,又没有他这种爬树上瓦的本事,只能在下头无能狂怒。   等那恶犬跳累了,方啼霜也欣赏腻了,于是跳上宫墙,往方才来时的假山造景那边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借着那假山造景落地,然后在院里选了个能晒到阳光的廊檐下,打算睡个午觉。   方啼霜现在已经很知道,自己所附身的这只猫身份还算是高贵,平时只要不往皇帝宫里去,也没人会赶他走。   太后这清宁宫自入冬起便燃起了地龙,即便是蜷在她寝宫外头的廊檐下,也比别处暖和的多,方啼霜自小怕冷,如今变成了猫也没见转好,反而更严重了。   于是他便几次三番趁着那恶犬不在这院里时候,来此处打个盹。   正当他行将入睡之时,忽然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他现在的听力比从前要敏锐得多,哪怕那说话的人有意压低声音,他也听得挺清楚的。   “殿下,圣人身边的荣公公传话来说,那补药照例是日日给圣人送去了,圣人也并未起疑。”听来像是太后身边杨公公的声音。   他这话音落了有半晌,方啼霜才听见一道温柔又端庄的女声响起,正是那位位高权重的太后,她的声音不急不慌,如溪间流水:“皇帝很听话,这很好。”   “只是他到底不是哀家所出,难免心里有些隔阂,”太后的语气像是有些担忧,但又不全是,“虽然从小养在哀家膝下,可却不如菡睿对哀家一半亲,他心里终究是防备着哀家的,到底是哀家命薄,这辈子没能怀个郎君。”   杨公公忙劝慰道:“殿下莫要自哀,这宫里除却陛下,统共还有三位郎君呢,可太后却始终就您一位……”   后面的话,方啼霜便有些听不清了,应该是两人走进内殿里去了。   他虽然年幼,但也能从那杨公公的话里听出来,那“补药”多半有鬼,要不然何来的“起疑”一说?   方啼霜很快便联想到这宫里的人曾经说过,新帝自小便体弱多病,说不定还与那“补药”有关!   他虽然知道皇帝不喜欢、也不待见自己,这事他完全可以假装不知道,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廊檐下焦虑地摇起了尾巴。   早逝的阿爷阿娘时常教导他,做人要心存善念,后来的舅舅也常教他说,要做个好人,才会有好报。   即便他现在变成了一只猫,也得做只好猫才行。   可他心里想去告诉皇帝,但又有心无力,他现在只是只猫,说不出人话,而且即便能说话,皇帝也未必会信他,说不定还会把他当成妖怪,拖出去速速斩了。   方啼霜犹犹豫豫地来到了皇帝的寝宫旁,在外头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干脆偷偷溜了进去。 第六章 他为什么能当皇帝?   皇帝所居住的大明宫远比太后所居的清宁宫要大的多,方啼霜平日里没事也不敢来这附近闲逛,对这里头的屋石砖瓦都很陌生,于是他只好躲着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往里头走去。   直到他瞧见了尚食局的宫婢们端着盖着盖的菜肴,排着队从他不远处经过,方啼霜立刻便抓住机会悄悄跟了上去。   尾随着宫婢们来到了裴野现下所在的宫殿外,方啼霜没敢再跟进去,只好先窝在廊檐下,听听里头的动静。   里头听起来有不少宫人,想来应该是在伺候皇帝用膳。   方啼霜有些丧气,他在这宫里待了月余,有幸只见过裴野两回,一次是被那恶犬追杀,差点撞上了他的轿辇,还有一回,是远远地看见他身后跟随着浩荡的宫人队伍,去到太后的清宁宫请安。   无一例外的是,那小皇帝永远被宫人们团团包围着,而且他看起来还很讨厌自己,再加上自己现在和正常人也沟通不便,所以方啼霜要是想告诉他点什么,简直难如登天。   就在他垂头丧气之际,忽然有一个路过的小内侍发现了他,那小内侍面上有几分吃惊:“猫主子,您怎么上这来了?”   方啼霜立刻扭头逃走了,那内宦下意识追了几步,可方啼霜却早跑没影了。   屋里头的裴野隐约听见了这外头的动静,微微皱眉:“谁?”   荣登德忙往外走了几步,然后问道:“何事惊扰?”   外头的小宦官忙小跑进来,垂首跪地谢罪:“回公公的话,是双儿主子,奴婢一出声,它便自己走了。”   荣登德点点头,浮尘一扬,那小宦官便连忙弓着腰退下了。   “陛下,是猫舍的双儿主子,”荣登德回到裴野身侧,而后谄媚笑道,“兴许是这小畜生循着御膳的香味误跟进来的,已让外头伺候的春烨赶了去了。”   他很知道裴野自幼便不喜欢猫,对这只先帝留下的双儿更是不怎么待见,于是后半句刻意没称它为主子,很有讨好裴野的意思。   可他没想到,裴野非但没领情,还冷声开口道:“它是先帝的宠猫,‘畜生’二字,是公公能称呼的吗?”   裴野的脸色未变,只这一句话,便叫荣登德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然后垂首道:“是奴婢一时疏忽……”   “一时疏忽?”裴野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肃然的意味,“公公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跟了先帝十载有余,难道还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荣登德脸色一变,当即便跪下了,周身跟着伺候的宫婢内宦们也随之齐齐朝裴野跪下。   “陛下息怒,是奴婢老糊涂了。”   裴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荣登德的发顶:“荣公公,孤记得先帝在时,你对着那双儿,可是一口一个猫主子喊得勤快——怎么?如今先帝去了,它便成了任人奚落的小畜生了?”   荣登德连忙又给自己来了几巴掌,但这回却是用了实劲,而后他又重重叩首,半点哭腔道:“奴婢是老糊涂了,方才确系是一时口误,万不敢欺瞒陛下。”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奴婢对先帝与陛下,有如葵藿向日,绝无二心!先帝对奴婢有再生之德,陛下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要是那二三其德之辈,便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野微微垂首,默然地看着他。   他一声不吭,反而更叫荣登德心焦似火、如芒在背,但他还是不住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等裴野先开口。   过了好半晌,荣登德才听裴野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是吗?”   不等荣登德再表忠心,便听裴野又道:“可为何孤听说,公公的义子彤儿……近日往太后那去的愈发勤了?”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荣登德再次叩首道,“这事原是太后殿下嘱咐奴婢说,陛下自幼体弱,近来又才刚继承大统,诸事繁杂,难免劳心动气,本想时常过来探望,却又恐怕惹陛下厌烦,便让奴婢日日打发彤儿去回话,告知太后陛下每日的身体状况。”   裴野若有所思,语气明显已经放软了:“那公公为何不早告诉孤?”   “回陛下的话,是太后殿下拘着不让奴婢说。”   “想是母亲怕我知道了,往后即便是身体抱恙,也不会让彤儿将实话报给她,”裴野面上浮起几分感动,“倒是我多虑了,母亲自小待我一直都是极好的。”   荣登德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但面上仍是大气也不敢出。   “公公起来吧,方才是孤多心了。”   荣登德谢了恩,这才弓着身子站了起来。   裴野回到食案边上,徐徐然落了坐:“今日彤儿去回过话没有?”   “回陛下的话,还不曾。”   “那便再打发他去禀明太后,儿一切安好,请勿忧心挂念。”   荣登德忙垂首应下:“是。”   外头廊檐下的方啼霜偷听了全程,也被里头的动静吓得大气不敢出,方才那内侍一走,他就立刻又跑回了廊檐下。   不过他虽然旁听了两人的全部对话,但对于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还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方啼霜思忖了半晌,好容易才朦朦胧胧地消化了一些,觉得自己有可能是误会太后了,但却又想不通那清宁宫里,太后为何要说那些话。   等那膳食撤下去之后,又过了一会,忽然便有一位小宫婢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踏进了屋内,之所以能猜到那是汤药,是因为方啼霜嗅到了一股很难闻的熬制过的药材味,只是闻了闻,便觉得鼻尖一阵发苦。   很快他便听见里头的荣登德开口道:“圣人歇一会吧,先把这汤药喝了才是要紧。”   裴野手上朱笔未停:“先搁那吧,晾一会再喝。”   “太医说了,这汤药最好是趁热饮下。”   裴野没再应声,目光只落在面前的奏章之上,过了半晌才半带抱怨道:“明日崔阁老要考课,孤稍有差错,他便要将孤骂个狗血淋头,孤哪敢歇息?”   “崔阁老虽然有些苛刻,但到底也是为了陛下。”   “孤又何尝不知?”裴野微微叹了口气,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但最终他也只是说,“罢了罢了,谁让他是先帝选出来的人。”   再过了半晌,眼看着天边落霞渐淡,天就要黑了,方啼霜等的着急,猫在外头廊檐下,一直在焦虑地摇着尾巴。   直到他再次听见了里头荣登德的声音响起:“彤儿,把陛下这药拿下去温一温。”   还不等彤儿应答,便听裴野忽然道:“不用了,端来我喝了罢。”   荣登德于是俯身端起那碗汤药,正要躬身呈上前去,便见一抹纯白色的影子忽然从门口飞窜了进来。   情急之下,方啼霜还“喵”了一声。   那一瞬间,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方啼霜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开始后悔,可来都来了,他强忍下想要逃出这间屋子的欲望,战战兢兢地对着坐在高堂之上的皇帝叫了几声。   那几声方啼霜几乎喵出了颤音,脊背微微弓起,连尾巴上的毛都嗲了起来。   方啼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显而易见,无论他现在再怎么努力地嚎叫,也不能改变他和裴野完全无法沟通的事实。   他就这样怔楞在了原地,荣登德本想训斥它一句,但想起裴野方才那一番敲打,于是又不敢说了。   “双儿主子,”荣登德率先出声打破了这略有些尴尬的场面,“您来这儿做什么,可是又走错路了?”   方啼霜没回答,当然——即便他想回答,也有心无力。   然而下一刻,方啼霜却忽然福至心灵,心中想到一计,于是他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在门外缓了片刻,又折了回来,然后再跑出去,再折回来……   如此往复了几次,荣登德都有些好奇了:“这是怎么了?”   裴野:“你出去瞧瞧。”   那荣登德才刚一出来,方啼霜便将他引向了别处,一开始它跑的挺慢,偶尔还要停下来向后看看荣登德有没有跟上。   等到他觉得差不多了,便一下钻入了暗处,消失不见了。   消失的方啼霜很快便从另一边绕回了皇帝所在的殿内,然后硬着头皮跳上了皇帝的桌案,用前爪指了指那碗汤药,而后又拼命摇晃了一下自己的猫脑袋。   裴野对上了他蓝晶般的明亮猫眼,嫌恶的目光中似乎还带着疑惑:“你想喝?”   要不是怕惹来杀头之祸,方啼霜实在很想白他一眼。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蠢人?他为什么能当皇帝?方啼霜心里无不愤怒地想。   很快,那被他支出去的荣登德也回来了,见着了胆敢跳上皇帝桌案的方啼霜,连忙上前将他抱了下来。   “你这小猫,怪是淘气,这儿可不是你耍闹的地方……”   被荣登德扣在怀里的方啼霜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傻皇帝饮下了那碗汤药。 第七章 但凡他能说出一句话,但凡……   “你们都退下吧,”裴野掩嘴轻咳了一声,“孤想一个人待着看会策论。”   宫人们齐齐一躬身,应了句“是”,而后便井然有序地退下了。   而抱着猫的荣登德是最后一个出去的,顺带还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可就在他关门之际,方啼霜却忽然从他的怀里挣脱跳下,落地便又是一溜烟跑没影了,荣登德见他是往外头去的,所以也并未声张。   他今日在御前差点丢了小命,好容易看着皇帝将那碗汤药喝了,现下浑身疲软乏力,故而也懒得再去追那猫儿了。   反正在他的印象中,那小狸奴一直都挺机灵,到点了就知道要回猫舍休息去了。   但其实方啼霜并没有立即回去,他就藏在皇帝寝殿侧后门的花坛之中,他心里有些难以抑制的慌乱,总有种裴野待会就要毒发身亡的错觉。   要是真出了这样的事,方啼霜觉得自己肯定会因为没能成功救下他,而愧疚一辈子,唔……谁让他是只好猫呢?   呸呸错了,应该是好人才对。   他在外头蹲守了好一会,直到等的肚子都在“咕咕”抗议了,正当他心里浮上了想要放弃的念头,打算回猫舍去的时候,寝殿里头终于传来了一点动静。   方啼霜的耳朵动了动,他很快便发现,是有人打开了他脑袋顶上的雕窗,随即他又见那雕窗里伸出了一只纤长又苍白的手腕。   他定了定神,认出那人手里拿着的正是他方才见裴野喝下去的装盛着汤药的玉碗。   很快,那手腕稍稍一动,玉碗便渐渐倾斜,而后那里头黑褐色的汤药便尽数没入了他旁侧脚边的那块土壤。   方啼霜一动也没敢动,只盼着那人千万别看见自己。   但可惜的是,他最近霉运缠身,怕什么于是便来什么——雕窗里那人似有所感般,忽然便探出了一张脸,然后低眸对上了方啼霜的猫眼睛。   和他猜的一样,这雕窗里站着的人的确就是裴野。   裴野淡淡然看着他,而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浅淡的笑意来,虽然嘴角上扬,但方啼霜很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眼睛并没有动。   那一瞬间,方啼霜几乎控制不住地头皮发麻,甚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结果却一脚落空,便不幸跌下了花坛。   眨眼之间,跌倒后的方啼霜便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不是只猫,而是一个人,那么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裴野没说话,方啼霜也没再敢喵出声,而后他便看见那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冲着他,在唇前竖起了食指。   “保密。”微风卷来他轻飘飘的一句话。   虽然他什么都没做,但方啼霜心里就是一阵又一阵地发毛,他在原地怔楞了好一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那雕窗早就被人关上了,面前那比恶犬还可怕的裴野也已经消失不见。   原来他早就知道那碗药不是好药,那他又是怎么在荣登德眼皮子底下,把那汤药掉包了的?   唔……兴许是在他把荣登德引开的时候,那以前没他来搅局的时候呢?   方啼霜顿时感觉自己年幼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就今天,他已经深深了解到了这宫中的险恶。   想到这里,他心里居然还莫名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旋即他一刻也不想再多留,马不停蹄地便逃出了这大明宫。   但大概是被裴野吓狠了,方啼霜回去之后,当天夜里便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到自己还在大明宫里,这回他不再是猫,而是变回了人,但方啼霜一点也没为自己终于变回人而感到高兴。   站在雕窗里的人裴野长出了尖利的獠牙,眼眶里只剩下眼白,就那么阴冷冷地盯着他。   更可怕的是,在梦里他虽然变成了人,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野一下跳出来,“咔”地就咬断了他的脖颈。   噩梦连做了好几次,方啼霜醒来之后便蔫巴了好几天,不仅饭吃的少了,就连他平时最爱嗅嗅咬咬的小麦苗也不爱动了。   猫舍里的宫人们以为他是害了什么病,于是便去请来了太医院里在医治猫狗上很有造诣的太医。   太医皱着眉,对着方啼霜一通检查过后,便对抱着方啼霜的宫婢婉儿道:“双儿主子并无大碍,想是被什么东西惊着了,缓上几日便好了。”   “那请问主子饮食上可有忌口?”   “饮食照旧便是,不过吾见猫主子近日愈发丰腴了,”太医道,“内官娘子们往日里最好多逗逗它,催动一番,也有益于猫主子的身子。”   婉儿忙应下了,然后将那太医送出了猫舍。   而后才回到屋内,询问看起来怏怏不乐的方啼霜道:“双儿,你让什么吓着了?”   “不应该啊,”她兀自嘀咕道,“也没听人说你又让太后宫里的犬爷追了的消息……难道是前几日,你误闯入大明宫的事?”   婉儿压低了声音,然后附耳问他:“你那日让圣人宫里的人给教训了?”   方啼霜想了想,然后稍稍点了点猫脑袋。   在这猫舍里,婉儿是同他最亲近的,知道他似乎偶尔能听得懂几句人话,所以对他点头一事,也并不觉得奇怪。   “你啊,”婉儿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低声告诫他道,“往后可千万别再往圣人宫里去了,谁都知道圣人不喜欢猫,你还傻巴巴地往他跟前凑。”   方啼霜有点哀伤地喵了几声,听起来像是在叹气。   “对了,方才秦太医说你近日胖了不少,我每日瞧着你,倒也没发觉,今日被他这么一提,才发现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近来抱着你,总觉得愈发沉了——秦太医让你多动动,快随我去外头院里跑跳一番。”   方啼霜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懒懒地窝在软和的软垫上,任凭婉儿如何催促,他都一动不肯动。   “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胖成猪啦,”婉儿恐吓他道,“以后也没旁的小母猫看得上你……”   她话音刚落,便见窝在那儿懒懒散散的方啼霜忽然站了起来,她心里一喜,以为是方啼霜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不曾想他只是用前爪扒拉了几下那小软垫,把垫子往炭盆那边挪了挪,看来并非是想通了,只不过是想睡得更暖和些。   婉儿对他简直没话可说了,于是只好作罢。   自从变成猫后,方啼霜上半夜几乎都不怎么睡,到了白日里却很嗜睡,动不动就要打个盹。   不过夜里宫中人也少,倒是方便了他出去寻找曹四郎。   刚变成猫那会,方啼霜满心满脑都是那个又破又挤的家,还曾经试过偷偷溜出宫门,但这里是皇城,无论是哪道宫门,都有重兵把守,他每次都是还没靠近宫门,就被巡逻的卫兵给拦下了。   回家是暂时回不成了,所以方啼霜只得寄希望在找到曹四郎上。   这次出来,方啼霜其实并没抱太大希望,毕竟往前的那么多日子里,他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可当他路过临近宫门的一处廊下家的时候,却见那其中一个小院里晒了一块帕子,今夜月光格外明朗,再加上他现在的夜视能力极强,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块帕子一角所绣的竹叶乃是阿姊的手工,正是他阿兄曹四郎从前贴身的那块——   曹四郎一定就在里头!   方啼霜跳进院子里,只见那院内屋子外皆是门窗紧闭,用纸糊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透光,他就是夜视能力再好,也没法看清里头睡着的人。   一入夜,这外头的温度便更低了,尽管身上还披着厚实又蓬松的毛发,可一旦有寒风刮过,方啼霜还是感觉冷得不行。   他在院里绕来绕去走了好几圈,然后后腿一蹬,跳上了一口水缸顶部,紧接着一爪子抓破了这间屋子的窗户纸。   然而即便没了那层窗户纸,屋里头也是一片漆黑,方啼霜把一张猫脸贴近了那窗户,然后朝着里头喵喵叫了几声。   里头大通铺上有个睡眠浅的,直接便被方啼霜那几声猫叫惊醒来了,他揉着眼睛撑起身子,然后往窗户的位置看了一眼。   这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尿。   只见方啼霜那一对猫眼在夜里发着荧光,而那张猫脸又压在那方形格扇之上,乍一看甚是吓人。   “娘啊,有妖怪,”他惊慌失措地拍醒了身边的其他人,“快起来,快起来!”   于是他身边的宦官也被惊醒了大半,等看清了窗口的“大妖怪”,便笑话他道:“你这驴粪蛋儿,哪来的妖怪?那不过是只野猫。”   “不对吧,哪来的野猫?”又有人问。   就在此时,睡在通铺最左端的曹四郎却忽然披上衣服走出屋去。   “鸣鹤,你上哪去?”有人问他。   曹四郎冷声答道:“小解。”   紧接着他就踏入了院子里,与站在水缸顶上的方啼霜打了个照面,在看到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儿的瞬间,曹四郎就认出它来了。   这就是当初那只将他们家霜儿害死的那只小畜生!   方啼霜从水缸顶上跳了下来,它的尾巴高高竖起,尾尖弯曲,摆出了一副亲近的姿态:“喵呜~”   阿兄,他用平时在家的语调唤他。   可曹四郎却立即抄起了墙角的扫把,简直是怒火攻心:“这泼皮畜生,你还敢来?”   “你还我阿弟命来!”他一边说道,一边抡起那扫帚往方啼霜身上打去。   方啼霜连忙躲开了,他急的不行,拼了命地想辩解,可口中除了发出破碎的猫叫,其余什么也不能。   但凡他能说出一句话,但凡…… 第八章 “伤着了尾巴?我瞧瞧。”   急火攻心的曹四郎只当这小狸奴是在挑衅,哪里又能读懂一只猫儿的眼里的委屈?   他只是愈发愤怒地抄起扫帚往方啼霜身上打去。   屋里头被吵醒的宦官们,此时也连忙披上衣裳,急忙忙从屋里跑出来拉住了曹四郎。   “鸣鹤,你不要活了吗?那可是猫舍里的双儿主子,不是哪来的野猫,你要是将它打伤了,别说是你一人,便是连咱们也要受到牵连!”   另一个和他同期进宫的小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鸣鹤,我知道你是为了你那个小弟,可人死不能复生,你难道还要将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不成?”   曹四郎依然目光不错地瞪着方啼霜,他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忽然流出了眼泪来。   方啼霜自从随母亲来长安投奔舅舅以来,从没见他这位四阿兄掉过眼泪,他就是摔破了脑袋,方啼霜也没见他吭过声。   他曾经觉得自己这位四阿兄,乃是家中最坚毅、最稳重的兄长,可他却好像忘记了,他也不过才比自己大了两岁。   放在寻常的富贵人家里,也才是个刚要开始读书识字的稚子顽童。   方啼霜怔楞地看着蓄在他下巴上的泪滴,一时失了神。   不料面前的曹四郎忽然挣脱了同伴的束缚,一扫帚抽上来,方啼霜没来得及躲开,尾巴尖上生生挨了一下。   他惨叫了一声,眼角竟也冒出了泪花。   方啼霜拼了命地想喊他阿兄,可落在曹四郎的耳朵里,却都成了难以入耳的猫叫声。   “往后我见你一回,便打你一回……”被众人拉走的曹四郎还在不停地冲他喊。   方啼霜最后是被这里的两个小宦官送回猫舍的,睡眼惺忪的婉儿急急穿好衣服,赶出来接过方啼霜:“这是怎么了?”   两个小宦官同婉儿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婉儿低头问方啼霜:“伤着了尾巴?我瞧瞧。”   “呀,这都肿了一块,”婉儿检查完,忙打发两个小宦官去请太医院的秦太医,“若是秦太医今日不当值,请其他太医过来也成。”   说完婉儿便把方啼霜抱回了他自己那间屋子,然后将他放在了那小软垫上,语气里有几分责备:“你说你大晚上不睡,去那地方做什么?”   方啼霜一声不吭,脑袋低低的,竟还在哭。   婉儿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小狸奴落泪,以为他是疼极了,于是便道:“谁让你偏又去招惹那人?之前你一不小心一脚把同他一道进宫的阿弟害死了,他能不恨你吗?”   说完又心疼地给他吹了吹尾巴,没旁人在的时候,她也不再恭恭敬敬地对方啼霜说话,语气倒像是在教训弟弟似的。   “我看你就是该,你这一闹,不仅挨了这一棍子,还害人家大晚上被拉去打了十个板子……那么小的孩子,只怕要半月都下不来床了。”   方啼霜恨死自己了,眼泪掉的愈发凶了。   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就非得好奇探头看那么一眼,又恨自己为何这般胆小、懦弱,他和阿兄本来可以一起在这宫里,像舅母说的那般相互照应,而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被阿兄认作是杀弟仇猫。   婉儿见状也不舍得再骂他了,伸手抚了抚了他的背脊:“别哭啦,既然知道疼了,往后别再去招惹他便是。”   因为方啼霜常常表现出异于常猫的聪明,所以婉儿不自觉地就把他当做小孩看待了,可仔细想想,他也不过是只小狸奴,又哪里能明事理,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呢?   方啼霜后半夜几乎没睡着,在窝里辗转反侧到了天亮。   天亮没多久,就见婉儿捧来了两身新衣,尺寸很小,看起来像是给婴孩穿的。   她在方啼霜的身旁蹲下了,然后拿起其中一套衣裳抖了抖:“方才司衣房送来了这一件鹅黄小披肩,还有一套正红袄子,配一顶老虎帽,这套看着喜庆极了,便留待到元日再给你穿。”   “你先试试这小披肩。”婉儿说。   方啼霜被那漂亮的小披肩吸引去了目光,虽然在他看来,那更像是一个小围兜。   上头绣的刺绣精细非常,乃是两只栩栩如生的小白猫在百花丛中扑蝴蝶,但仔细一看,那其中一只小白猫脑袋顶上似乎还有一小丛金色。   婉儿见他一直盯着那刺绣图样看,于是便道:“这上头的刺绣图样,乃是先帝的墨宝,这两身新衣裳也是他在世时给您订下的。”   “这其中还有一只小猫,便是你的同胞兄弟,和你长得真是像极了,但后来它不知怎么便夭折了,先圣人伤心不已,便给您赐了名,唤作双儿。”   婉儿一边说着,一边给他围上了那件小披肩,这小披肩下头点着短短一圈金丝穗,衬得这小猫儿更贵气了。   “咱们双儿可真好命,这宫里有谁能穿上有先帝亲绘图样的衣裳啊,”婉儿语气里有些羡慕,“下辈子我不如也做只狸奴好了,当猫儿可比人活着要舒坦。”   方啼霜穿着那小披肩,在院子里闲逛了几圈,他已经很久没穿衣裳了,如今忽然套上一个小披肩,竟然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就在此时,猫舍外头忽然传来了陌生的人声。   婉儿迎了出去,然后朝着那衣着贵气的宫婢行了一礼,“丹碧姑姑,您怎么来了?快往里边请。”   方啼霜下意识竖起了耳朵,丹碧姑姑他是认识的,乃是云太妃宫里的一等宫女,上次他去云太妃那蹭吃蹭喝的时候,就是这位姐姐给他端来了鱼糕。   丹碧走进猫舍,在院里的石桌边坐下了:“我是奉了太妃的旨意过来的。”   婉儿给丹碧倒了一杯才沏好的茶水:“不急说,姑姑先吃口茶。”   丹碧喝了口茶润喉,这才又道:“太妃昨日提起说,近日总不见双儿过来,甚是想念,于是今日便命人做了好些双儿爱吃的糕点饼干,又差我过来接双儿过去。”   不远处的方啼霜才听见“糕点饼干”这四个字,便朝她们这儿跑了来,也不等婉儿招呼,他便腆着脸跳进了丹碧怀里。   “咦,双儿这尾巴是怎么了?”丹碧疑声问。   “是昨夜让人打了,”婉儿回答道,“叫太医来瞧过了,说是不严重,今早一起来便又能活蹦乱跳了。”   丹碧又问:“让谁打了?”   婉儿于是简要地和她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   说完她又对丹碧说:“姑姑快些带双儿过去吧,别让云太妃等急了才是。”   “那我这便带双儿回去了。”   方啼霜临出门时,婉儿又嘱咐了丹碧一句:“姑姑,仔细双儿的尾巴,别让它玩闹太过了。”   丹碧笑着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方啼霜其实挺乐意往云太妃宫里去的,她那儿好吃的多,云太妃也很温柔,时不时会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但是云太妃住的那地方实在有些远,方啼霜有时候即便是贪吃,也总懒得过去,而且总去太妃那蹭饭,方啼霜觉得也不太好。   不过今日不一样,今日有人抱着他走,并且还是云太妃亲口要他过去的。   到了太妃宫里,倚坐在软塌上的太妃一见他,便温柔的笑了笑,然后打趣他道:“哟,这是谁家的小猫呀,怎么这么漂亮?还穿上新衣裳了?”   方啼霜从丹碧怀里跳下来,缓步走过去,在太妃垂下来的手心里蹭了蹭。   云太妃见方啼霜尾端缠了白纱,便询问道:“本宫才刚听人说,双儿昨夜让一个小哥儿给打了?”   丹碧忙应道:“奴婢听那照顾双儿的婉儿姑娘说,打双儿主子的小宦官原姓曹,进宫后让杨公公改了个名,现如今叫鸣鹤,当初被双儿一脚踩没的那小童便是他小弟。   “这也难怪了,”云太妃说道,“他也是可怜,要不是借着杨松源的光,何止只打他十板子?”   说完她又抱起了方啼霜,嗔怪道:“你呀,万事小心些,误害了他小弟已是造孽,何苦再去招惹那没了小弟的可怜孩子。”   云太妃捧着方啼霜的面颊揉了揉,话音一顿,而后偏头问身侧的丹碧:“唔……鸣鹤这名字听来怪耳熟的。”   “回太妃,上回给咱们宫里送新鲜梅花来的就是他,您那时还夸他伶俐,要招他来咱们宫里伺候呢。”   云太妃:“对对……”   她微微叹了口气:“可惜了,那孩子是杨松源的人,终究是要到太后宫里去的。”   方啼霜听她们提起自己的阿兄,好容易才缓过来一些的情绪,顿时又低落了下来。   好在一个小宫婢很快便将小厨房里已经准备好了的糕点饼干端了上来,想是才刚出炉不久,方啼霜将一块鱼糕咬进嘴里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上头还带着几分温热,和太妃的手心一般暖。   “奴婢适才在路上听说,今日退朝后,圣人将咱们怀亲王留下来说话。”   听这小宫婢说完,云太妃的眼角微微弯了弯,面上浮起了几分笑意:“想来待会本宫的逸儿还要过来用饭——吩咐下去,叫小厨房今日多备些好酒好菜。”   “是。”那宫婢应声道。   云太妃的心情显然比方才还要更好些,她一边给方啼霜喂点心,一边逗他玩,转眼便给他喂了小半盘点心下去了。   “都吃了这么多了,”云太妃轻点他脑门,笑道,“再吃下去,小猫肚子都要撑破了。”   方啼霜在她腿上打了个滚,然后合上两只猫前爪,对着太妃拜了拜,看起来是还想再吃几块的意思。   云太妃被他逗乐了:“又撒娇,你这小狸奴,真是馋得无法无天了……”   与此同时,一个小宦官忽然跑进来通报道:“太妃,圣人同怀亲王来了。”   云太妃心思微动,忙将方啼霜放下,然后从软塌上起身,亲自出门去迎。   方啼霜一听是裴野要来了,心跳错了一拍,连忙叼起一块鱼糕,随即从软塌上跳下,毫不犹豫便打算跑路。   但他才刚想踏出屋,却见那身穿黛色常服的裴野,和他身边那看起来比他要矮上半个脑袋的淮亲王已经在往这屋里来了。   而且他们身后跟随着的宫婢内宦,都快把这院子堵得严严实实了。   只要他一踏出门去,便一定会被他们瞧见。   方啼霜不敢动了,于是只好又折了回去,跳上软塌,掩耳盗铃地把脑袋埋进了那软塌上的隐囊之中。 第九章 “你难道不想生一窝小猫崽吗?”   等裴野不徐不疾地落了座,云太妃和怀亲王才跟着随之落座。   “陛下今日怎么忽然想起来到本宫这儿来了?”云太妃手法温和地将方啼霜从身后的隐囊中拽了出来,而后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裴野吃了一口宫婢奉上的牛乳茶,而后道:“自孤登基以来,因政务繁忙,还未曾有机会来太妃这里看看,正巧今日阿逸也在,孤便随他一道过来看看。”   “劳陛下记挂,本宫荣幸之至。”   裴野的目光徐徐然落在了云太妃怀中的那只小狸奴身上,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小披肩上的刺绣图样上。   “欸,这不是阿爷从前挂在书房里的那副画吗?”怀亲王先他一嘴问道,“怎么被穿在了这小狸奴身上?”   云太妃笑了笑:“想是先帝在世时给双儿定的衣裳,本来那画画的也是双儿。”   说完她大概觉察到了方啼霜的紧张,因为他的脑袋从他们进屋起似乎就没动过,硬生生把自己凹成了一只玩偶猫。   云太妃于是很善解猫意地把方啼霜递到了丹碧怀里:“带双儿上外头玩儿去吧。”   丹碧颔首应道:“是。”   说完她便将方啼霜抱到了屋外的院子里,正要带他去别处耍闹的时候,忽然有个宫婢迎上前来。   她似乎是怕里头的人听到,脸上着急,但嘴里还是刻意压低了嗓音:“丹碧姐姐,小厨房里人手不够,那几道特色菜也只有您做的好,这会儿大家伙都着急呢,又生怕怠慢了陛下,惹得陛下怪罪。”   丹碧思忖了片刻,便将方啼霜放在了廊檐下:“猫主子,您先再这儿自个玩一会吧。”   方啼霜喵了一声作为回应。   可丹碧还有些不放心,毕竟这屋里头的可是皇帝,谁都知道这新帝不喜欢猫狗畜生,万一双儿贪玩又闯进屋去,惹恼了皇帝,他们这儿谁都担待不起。   正当她犹豫之际,那屋里头忽然又出来个人,丹碧回头看去,发现是怀亲王。   怀亲王朝她们这走了来:“丹碧,你们哪儿去?”   丹碧解释了一下,怀亲王一撇嘴,然后道:“让双儿留下来陪本王吧,要不本王要闷坏了。”   丹碧当然很乐意,交代几句后便跟着那小宫婢离开了。   方啼霜和这怀亲王半点也不熟,比起亲近他,他更愿意自娱自乐。   于是他背对着怀亲王,轻手轻脚地朝着那廊檐下、石椅上停驻着的一排小麻雀走去,可谁知那看起来就讨人厌的怀亲王竟也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笨手笨脚的,脚步声太重,还没等方啼霜接近那群鸟儿,他便把麻雀们都吓跑了。   方啼霜愤怒地回头:“喵!”   你做什么!   怀亲王一耸肩:“不是我吓跑的,别瞪我。”   他顿了顿,然后又理直气壮道:“而且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这么只小白猫,干干净净的,要是捕杀了麻雀,嘴角沾了血,便不好看啦。”   方啼霜很想白他一眼。   大概是因为这具身体到底是只猫的缘故,这导致他每次瞧见鸟儿、蝴蝶……但凡是长了翅膀的,他心里都会冒出捕猎的本能,不过他即便是捉住了,也不真吃,就是满足一下这种心里欲|望。   毕竟他是吃人的粮食长大的,这种食物实在是下不了嘴。   “到我这儿来,我就给你好吃的。”怀亲王见他不动,还朝他吹了一声口哨,“快些过来。”   方啼霜莫名有点嫌弃他,要说为什么嫌弃,大抵是因为他的长相兴许是结合了父母之所短,不仅和裴野瞧着不像是兄弟,还很有些贼眉鼠眼的味道。   方啼霜不动,还背对着他往院里走去,怀亲王也不恼,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趁着他放松警惕,忽然跳将上来就要摸他尾巴。   方啼霜立即跳了起来,迅速逃开了。   “尾巴伤了?”怀亲王注意到了他尾巴上缠着的白纱布,但没注意到方啼霜的抗拒,“不让摸尾巴,但摸下屁股总成吧?”   “……”方啼霜简直被他的不要脸震惊了,光天化日之下要摸人……呸,猫的屁股,这成何体统!   关键是他还长得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   这怀亲王说到做到,立刻便又追上来要摸方啼霜的猫屁股,方啼霜此时实在很想给他一爪子,但又想到他的身份尊贵,并不是他一只小猫能惹的起的。   于是他只好忍住了,只跳开去,把屁股和尾巴怼在了墙上,誓死不肯让怀亲王的咸猪爪得逞。   怀亲王看他这般作态,忍不住便笑了笑:“你这小猫,知道本王是谁吗?一下都不肯给我碰,嗯?”   方啼霜恶狠狠地朝他一龇牙:“喵!”   呸,变态!   “给我摸一下,我就送你一袋小鱼干,怎么样?”硬的不行,怀亲王又开始来软的。   可惜方啼霜并不肯买账,他依然龇牙咧嘴地凶道:“喵!喵!喵!”   谁稀罕你那破玩意!   “清蒸鲈鱼如何?”   “喵!”不要!   “唔……这么挑剔呀?”怀亲王认真思忖了一会,然后忽然露出了一张猥琐的笑脸来,“那本王给你物色只漂亮小公猫如何?”   方啼霜:“……”   这宫里谁都知道双儿是只小公猫,虽然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怀亲王有可能不知道,但方啼霜还是很生气。   他不想再搭理他了,眼前这位怀亲王看起来分明和他阿兄一般大,竟然还这么不稳重,真是一点也比不上他阿兄。   方啼霜转身又想跑,但这回却被那怀亲王一把捉住了,他坏笑道:“怎么?都不想要啊?没道理啊,你难道不想生一窝小猫崽吗?”   方啼霜此刻要是人,估计已经啐了他一脸了。   可惜他现在只是只小猫,那怀亲王将他扣在怀里,弄得他挣扎不得,于是只好认命。   “不许再跑了,陪我待一会儿吧,这宫里一点也不好玩,他们说话从来都不让我听,真无聊。”怀亲王小声抱怨道。   一人一猫就这样在方才那间屋子的隔壁间外的廊檐下坐下了。   方啼霜一边耳朵听着怀亲王压着嗓音的抱怨,一边听着屋内裴野和太妃轻微的交谈声。   坐在这里的怀亲王听不到,但他可以,这种细微的声响更让他忍不住去细听。   “已经过去太久了,本宫……早就记不得了,”云太妃低声道,“那时陛下还在牙牙学语,绮月那时候也圣眷优渥,刚怀上第二胎,先圣人便进封她为贵妃,可她出生低微,策为贵妃,实在逾矩,先帝此举,引得后宫众人不满……”   “太妃的意思是,当年谁都有可能是害死贵太妃周氏的凶手?”   云太妃:“本宫当年自从怀上了阿逸,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会知道什么凶手不凶手的,兴许确实只是场意外吧。”   “本宫老啦,”云太妃又道,“近来想做个香囊,都看不清针线了,还是不折腾自己了,不如颐养天年的好。”   裴野的声音很久没再响起。   只听云太妃忽然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陛下新继大统,朝中诸事纷杂,难免有疲乏之时,不如嘱咐宫人在陛下香囊之中添些樟脑草,提提神也是好的。”   “多谢太妃挂念。”   外头的方啼霜听得云里雾里的,虽能觉察出两人对话里的不对劲,但却并不能懂。   算啦,反正是和他无关的事,他要听那么懂干嘛?   “下雪了,你看,”方啼霜忽然听见怀亲王很激动的说,“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这一声几乎是喊出来的,屋内的人也听见了。   见主子看向窗子,屋内伺候的宫婢忙支开窗户。   裴野与云太妃一同朝着窗框向外看去,只见那细白的雪花如同被打散的芦花絮,被冷风吹得一阵又一阵地飘。   而那只毛绒绒的白猫,似乎很兴奋地跑到了院子里,时不时跳将起来,去捉那入掌即化的雪花。   若没有那鹅黄色的小披肩与那对蓝晶般的眼睛,它几乎要融进雪里去了。   披肩下头的一圈金线短穗随着它的动作,一动一波浪,有些晃眼。   “瑞雪兆丰年呐,”云太妃说,“是个吉兆。”   “借太妃吉言。”裴野道。   云太妃望向那在雪中疯跑的双儿与怀亲王,无声地弯了弯眼睛:“陛下若不嫌本宫啰嗦,便再听本宫说句话吧。”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有时候太过执着并非是一件好事,知道真相了又能怎样呢?满心都是仇恨,但却提不起那把报仇的剑,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最痛苦的。”   裴野只笑了笑,没说话。 第十章 他好像又变回人了!   皇帝没在云太妃宫里用膳,只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他一走,不仅宫人们松了一口气,方啼霜也自在了不少,他在院里玩了一会雪,玩腻了之后便跑进屋,任由云太妃给自己擦干身上沾染的雪水。   “你呀,”云太妃嗔怪道,“还是和从前一样淘气——丹碧,将火盆烧得旺些,好把这只坏猫给烤干。”   丹碧笑着应了声,不仅给火盆里添了炭,还给方啼霜寻来了一只小团蒲,放在炭盆边上。   不用她言语,方啼霜就很自觉地走过去,在那只团蒲上窝下了。   火盆烤得他浑身暖洋洋的,不消一会儿便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只见外头的雪下得愈加紧了,凛冽的寒风中夹杂着错乱的飞絮,偶有跳进窗子里的几点绒花,顷刻便融成了水汽。   方啼霜自然地跳上了云太妃的膝头,朝她很亲近地喵了一声。   “睡醒啦?”云太妃轻柔地抚了抚他的脑袋,“外头的雪渐大了,恐怕地滑,一会儿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喵呜~”方啼霜低低应道。   云太妃默了半晌,而后又开口问:“肚子饿了吗?”   方啼霜又应了一声,这回的音调乃是微微上扬的,这说明他很愿意。   “饿啦,”云太妃吩咐宫婢去小厨房里要条清蒸的鱼,还有一盘上午才做的点心,而后又笑话方啼霜道,“你这又懒又贪嘴的小馋猫。”   哪怕是在讲他坏话,云太妃的语气也很温柔,眼里带笑,半点也不带凶的影子,连衣袖上熏的梨花香也像他早逝的阿娘。   方啼霜忍不住便钻进了她怀里,像是从前赖在母亲怀里非要她抱自己起来一样,他忽然好想阿娘,也好想阿爷,还有后来家里的舅舅舅母与那一群要好的兄弟姐妹。   “又撒起娇来了,”云太妃莞尔一笑,然后说道,“你要投了个人胎,定也是个招人疼的可怜娃娃。”   不过等那新鲜出炉的蒸鱼被端上来的时候,方啼霜又将心里的情绪暂时抛在了脑后。   这鲈鱼看起来就十分新鲜,连鱼刺都被剃干净了,只剩下那嫩白色的大块鱼肉。   方啼霜高兴地翘起了尾巴,巴巴地围着那只大鲈鱼打转。   “瞧给你急的,”云太妃笑笑道,“还烫着呢。”   方啼霜等不及了,急匆匆便凑上前去咬下了那鲈鱼肚腩上的一块肉,结果果然是被烫到了,那烫人的鱼肉在嘴里和舌头打起了架,方啼霜像是一脚踩进了火坑里,在食案边上略显滑稽地跳了起来。   “喵呜!”好烫!他忍不住叫唤了几声。   云太妃顿时哭笑不得。   方啼霜之前在猫舍吃的食物都是婉儿特意放凉后的冷食,所以今日才发现原来猫舌头这么怕烫,这会儿舌头被烫的疼了,不自觉便将舌头伸到外头去挂着。   像是在向谁吐舌头似的。   “你这憨子,”云太妃捂住了肚子笑,而后又招呼了旁边的宫婢一起来看,“丹碧,你瞧他这般,倒像是一只憨犬儿了。”   丹碧也陪着云太妃一道笑了起来。   方啼霜虽然觉得有些丢脸,但等鱼晾凉了,他还是呼噜呼噜把那一整只鲈鱼都给吃光了。   不多时,他的猫肚子已经顶了起来,可那食案上还有一碟子糕饼点心,他是已经吃不下了,但面对食物,方啼霜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够了”。   于是他为了让云太妃明白自己想要打包的意图,先是用后腿直立站了起来,而后又用前爪指了指那盘糕饼点心,最后再摆出一副“背上行囊赶路”的姿态。   云太妃一开始还有些懵,但看完之后便反应过来了,她笑得不行:“你这小猫,都吃不下了还要兜着走——丹碧,把这盘子糕点装好,一会给咱们的双儿带回去。”   就这样,方啼霜不但吃饱了肚子,还另又外带了一油纸袋的糕饼回去。   冬日天黑得早,方啼霜在入夜后,便用嘴叼着那油纸袋,然后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廊下家的一处小院子里。   一路循着气味嗅过去,找了好些间屋子,这才在一个一丈见方的小屋子里找到了曹四郎。   方啼霜从半开的窗子中钻了进去。   他的阿兄此时因挨了板子,故而只能趴在床上,浑身上下唯有一张脸是侧着的,他双目紧闭,看来应该是还在睡着。   可他眉间起了褶,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嘴里还含糊咕哝着两个音节,方啼霜一开始没听清,直到靠近了几步才发现,他嘴里念的……是霜儿。   方啼霜听清了,但却更想哭了。   可惜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将阿兄吵醒了,他又气的要从床上跳下来打自己,这也还是其次,方啼霜更怕他为此又要挨顿板子。   想到这里,方啼霜都不敢轻易靠近他了,于是只好悄悄地看了他好几眼,然后把那一纸袋的糕点搁在了他床边的桌案上。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方啼霜耳朵一动,隐约听见有人在说:“杨公公来了。”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像是要往这个屋子来的,方啼霜怕被人瞧见了,又要牵连曹四郎,于是便迅速躲在了一个小柜子后头。   很快,便听见有人从外头推开了门,那人的动作并不轻,像是刻意想把里头的人吵醒似的。   下一刻,床上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来,方啼霜听见曹四郎哑着嗓子,像是挣扎着要爬起身来,连开口说句话都费力:“杨公公……”   “你还伤着,”杨松源上前虚扶了他一把,“不必多礼——今儿好些了吗?”   曹四郎侧身倚着床头,病容憔悴,唇色苍白:“已好多了,多谢公公庇佑。”   一个小宦官忙搬了把椅子进来,讨好道:“杨公公您请坐。”   杨松源也没和他客气,坐下后才道:“你出去罢,记得把门带上。”   那小宦官很快便退出去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等门一合上,杨松源便笑了笑,“你家尊长与我阿爷有故,我多照看你些也是应该的,你也不必和我多礼,私下里没外人的时候,唤我小杨兄便是。”   不等曹四郎应答,他便又道:“我原想这几日便将你调去太后宫中,不巧你这儿却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满以为你稳重踏实,却不想你也会这样糊涂。”   曹四郎莫名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眼前这位诸般关照他的“小杨兄”,他抿了抿唇,几不可闻道:“这事是我不对,可我那小弟,他才八岁……进宫前阿娘百般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他的,可我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杨松源捧起他的脸,忽然凑得很近,“等你爬到我今日的位置便会知道,其实有好几种法子让那小畜生悄没生息地死。”   曹四郎眼眶微红,紧紧盯着他:“公……小杨兄,您能帮帮我吗?我只要它偿命,否则我寝食难安。”   “现在还不行,”杨松源微微叹了口气,“虽说宫里如今也不过只有云太妃宠它,那云太妃自然是不足为惧,只是……”   “只是如今先帝才去不久,这小畜生若是无缘无故地暴毙了,陛下难免要受人指摘,若是一彻查下去,咱们很难摘干净——你且放宽心,往后总会有机会的。”   曹四郎略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嗯。”   躲在箱子后头的方啼霜吓得毛都炸了起来,稍稍探头瞄了一眼,又觉得这位杨公公看他阿兄的眼神很不对劲。   就说个话而已,怎么还摸上脸了,而且至于还靠得这么近吗?   虽然家里的阿兄阿姊也时常这样摸他的脸,可他就是觉得这杨公公看着变扭极了,像是个不安好心的人牙子。   他阿兄怎么能和这样的人亲近?!   方啼霜心里又着急又害怕,怕的一是他阿兄什么都不知道,让这阴险的杨公公给害了,二是他们方才谈论的,要杀了自己的事。   而且听这杨松源的语气,似乎很不把云太妃放在眼里的样子,方啼霜忽然觉得自己得找个更厉害的靠山才行。   可杨公公是太后的人,比太后还厉害的靠山,还能有谁?   去找那厌猫的小皇帝撒娇打滚、求他庇佑吗?这也太天方夜谭了,方啼霜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回猫舍之后,他才刚进屋便撞上了气势汹汹的婉儿。   婉儿朝外头望了望,确定屋外头没有闲人之后,又将屋门给关上了。   才关上门,她便劈头盖脸地对方啼霜一通训斥:“又上哪儿野去了,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雪,要是冻僵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可怎么办?”   “才刚从太妃那儿回来,我一扭头你又不见了……现在好了,他们都出去寻你去了,我还得出去再寻他们回来。”   “喵呜喵呜~”我错啦。   方啼霜讨好似地朝她喵了几声,他的情绪不太高,整只猫看起来都有些怏怏不乐的。   婉儿原本打了一堆腹稿要教训他,可一见他这样,便又舍不得再骂了:“在外头受了委屈啦?干嘛又苦着张脸?”   方啼霜喵了一声,然后走回了自己的小窝里,背影看起来很是忧郁。   唉,他要是能变回人和阿兄解释清楚就好了……   这样想着,方啼霜不知何时,竟然又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等到他被外头打更的人一嗓子喊醒的时候,竟已是子夜之交了。   方啼霜翻了个身,然后发现自己现在竟然正睡在冰冰凉凉的砖石地上,整个人冷得都在发抖。   不对啊,他身上的猫毛呢?怎么只有屁股还在猫窝里?   啊!皮肤摸起来是滑溜溜的!他下意识用四肢落地,爬着立了起来,随即他便发现这样太累了,于是便直立着站了起来。   等站起来之后,他的脑子瞬间便清醒了过来,他好像……好像又变回人了! 第十一章 “站住。”   方啼霜很快又意识到了一点——   他现在浑身上下几乎不着片缕,只有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鹅黄色的小披肩。   这个小披肩对于那只猫的身体来说是刚刚好的,但现如今这么挂在他的脖子上,什么也遮不住,未免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紧接着他又感觉自己脑袋顶上有些怪怪的,一摸脑袋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头顶上除了头发,竟然还多出了毛绒绒的两团东西,像是猫耳。   忽然之间,又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扫过了他的腿肚子,方啼霜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声来。   可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条雪白的猫尾巴!   如果只是赤身裸|体,大概率只会被人当成不要脸的变态,可多了这一对猫耳朵和一条猫尾巴,那可不是妖怪才会有的吗?   方啼霜心慌得要命,生怕有人突然推门踏入这间屋子。   婉儿有时候夜里起来,也会来这屋看看他……要是不巧她今夜又来了,那到时候该如何解释?   关键是他也不能一直这样光着身子,等一会儿天亮了,总会有人要进来的。   那时候猫舍里的宫人们一定会团团围着赤身裸体的他……救命!光是想想方啼霜都觉得想找个地洞先钻进去。   方啼霜努力调动思绪想了想,好容易才想到一个勉强可行的法子。   接着他拿起小猫窝里的小毯子,先把自己要命的部位裹住了。   随后他走到屋门前,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他露出一只眼睛,偷偷摸摸地观察了一下外头的情况。   屋外此时夜色正浓,冷风中飘着小雪,墨色苍穹中的月色微明,院中连一个人影也不见,这倒让方啼霜略微松了口气。   就这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都吹的浑身只裹了一层薄绒小毯子蔽体的方啼霜冷的直打哆嗦。   方啼霜在屋里鼓足了勇气,这才打开门,而后轻手轻脚地冲了出去。   冬夜里,外头的纷纷落雪才刚转小,方啼霜此时被发跣足,整个人一边被冷风吹的瑟瑟发抖,一边轻车熟路地钻进了猫舍中内宦们住的院子里去。   好在他在这猫舍中住久了,连这里头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清清楚楚,于是很轻松地便猫进了内宦们的屋子中去。   屋里有几个内宦呼噜声打得山响,还时不时伴有磨牙声和几声含糊不清的梦话,方啼霜猫着身子,偷摸着抱走了他们搁在边上的其中一套宫装。   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换好之后,方啼霜又偷了一顶巧士帽,这帽子勉强能将他脑袋顶上那两只耳朵遮住,紧接着他又从地上那一排靴子中找了双勉强合脚的穿上。   可还不等他完全穿上,通铺上忽然又个浅眠的宦官微微掀了掀眼皮,低声咕哝了一句,似乎是在询问他是不是要去上茅房。   方啼霜吓得一动不敢动,就着那一刻穿鞋的动作定住了,一直到又听到屋里再响起了一道鼾声,这才继续把靴子穿上。   最后他偷了屋里的一盏小铜镜,悄悄然走出屋,在外头借着月光照了照自己的脸,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至少能看得出镜子里的还是他自己原先的那张脸,并没有长出猫眼睛、三瓣嘴之类的。   方啼霜松了口气。   直到此时略微放松下来,方啼霜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几乎都冻僵了,踩在地上都是麻乎乎的,好半晌才缓过来。   方啼霜有些迷茫地走出了院子,他原本日思夜想着要变回人,可如今真变回人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想了又想,还是打算先去找曹四郎,趁此机会赶快和他解释清楚,让阿兄知道自己并没死。   方啼霜脚下一刻不停,略低着脑袋,急匆匆地往曹四郎的住处赶去。   因为怕撞见这皇城里头的宫人和贵人,未免惹出麻烦,方啼霜是挑了近路走的。   不料他才刚踏进芙蓉园里没几步,便在一颗含苞欲放的腊梅树后瞥见了一个人影,方啼霜着实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大半夜不睡觉,还杵在芙蓉园里看风景,当即便吓了一跳,转身便想跑。   他才刚刚侧过半边身子,便听前头那人冷声开口道:“站住。”   听清他声音的瞬间,方啼霜的脑海里忽然一空,连意识都跟着空白了片刻。   这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是……像是裴野?   “你是哪个宫的?”这会儿裴野的声音已经很近了,像是就在他身侧。   方啼霜硬着头皮转过身,他垂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只能瞄见面前那人绣了水脚波浪的金色下摆……就是那小皇帝无疑了。   “为何不应声?”裴野扫了他一眼,只见眼前这小宦官估摸着才长到他胸口,身上那件宫袍对他来说显然太过宽大了,下摆都被地上的积雪沾湿了。   活像是穿错了谁的衣裳。   方啼霜忙学着宫人们的样子,给面前的裴野行了一礼,可他却不敢做声。   第一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裴野的问题,第二则是因为……自他变成人开始,还没有机会说过一句话,他身上连猫耳朵和尾巴都在,谁知道一开口会不会是猫叫?   在皇帝问话的时候,对着他喵喵叫,那可不是大不敬之罪吗?   “哑巴了吗?”   方啼霜低垂着脑袋,慌乱地点了点头。   裴野眼微眯,显然半点也不信:“真是哑巴?据孤所知,这宫里可不会让一个哑巴进宫来当差。”   他都这么说了,方啼霜却依然低着头,一声也不肯吭,裴野忽然还有些佩服起他的胆识来了。   “抬起头让孤看看。”他又道。   方啼霜很听话地抬起了头,裴野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张脸看着很眼生。   柳眉杏眼,唇鼻小巧,肤色瓷白如雪,发色却深如乌木,人很瘦弱,但面颊上却长了两块微鼓的小奶膘。   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只要瞧见过,必定就不会忘,裴野记性很好,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不曾见过这张脸。   不过这宫里的宫人们多了去了,他也不可能个个都见过。   这小孩儿看起来岁数不大,应该是上一批才进宫的新人,之前裴野见过比他还大些的,忽然撞见自己,一时不知所措、不敢开口的也比比皆是,何况这看起来还稚气未脱的小儿呢?   “罢了,你陪孤走走吧。”   他这句话再次出乎了方啼霜的意料,可他不敢违逆,只能颔首,然后默默跟上。   入了夜,这芙蓉园里也冷清。   方啼霜亦步亦趋地跟在裴野身后,耳边忽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还有冷风掠过树梢枝头的动静,以及那极其细微的、落雪沙沙声。   铺面而来的是裴野衣袍上的熏香,那主基调像是檀木焚烧后的气味,其间又夹杂着一点药香的微苦,又似含着那冷冽的松柏清香。   方啼霜从没在别人身上闻见过这样的香。   可能因为他是皇帝,方啼霜不由自主地想,所以连熏香都要是独一无二的。   裴野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样穿过一株又一株的腊梅树,在这雪夜中漫无目的地缓步走着。   直到裴野在一个小湖边停下了,方啼霜看见他忽然半蹲下去,从袖子里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而后在湖水里点了点。   方啼霜很好奇,便也学着他的模样,挽起那宽大的袖子,用手指戳了戳那平静的水面。   就在这时候,裴野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方啼霜以为是自己又不小心犯规矩了,连忙把手收回了袖里,然后匆忙起身,摆出一副谢罪的姿态。   “无妨,”裴野脸上并没有怒意,有的只是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平静与冷淡,“好学也是长处。”   “这小湖底下有温泉眼,所以即便到了寒冬,此处的湖水也不会结冰,”裴野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这一整个芙蓉园的景观,都是先帝亲自设计的。”   “朝臣官员当面批他耽于享乐,不事朝政,文人学生们私下里总叹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注】。”裴野说到此处,忽然偏头看向方啼霜,“你说呢?你觉得他是个好皇帝吗?”   方啼霜并不知晓这些朝堂之事,只知道战乱让他阿爷一去不返,死在辽东战场上,连尸骨都没法回到故乡。   只知道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去长安投奔阿舅,路上风餐露宿,吃不饱,也穿不暖。   到了舅舅舅母家里也一样,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现在想起来也不过只有一个说不尽道不完的“苦”字。   方啼霜不想撒谎,也不会撒谎,于是便稍稍摇了摇头。   “你这小孩,年纪不大,胆子倒大。”   方啼霜心里很想说,你也不比我年长多少,缘何这样一口一个小孩的叫。   但也就是想想,他此时即便是能说话,也根本不敢开口。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可裴野对他的态度相比之前,却似乎有所缓和了。   “这皇宫里,圆滑的人不少,但诚实的人却不多见。”裴野淡淡道。   他话音刚落,方啼霜便瞧见远处有好些宫人提着灯盏,断断续续地喊着:“圣人……”   裴野朝他竖起食指,然后忽然伸手摸向他腰间,方啼霜忍不住往后躲了躲。   裴野摸了个空,面上露出了几分疑惑,这小宦官竟连腰牌也不带。   眼见着宫人们已经往这儿来了,裴野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那种冷淡神色,只是附耳低声,用命令的语气道:“明夜你再来这。”   只这么一句话,方啼霜还怔楞着,他人却已经不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唐代李商隐的《贾生》。   ————   喜欢请点个收藏吧~ 第十二章 裴野要寻他?寻他做什么?   裴野离开了,方啼霜自然也没傻愣愣地待在原地。   他低下脑袋,趁着这正浓的夜色从小道上溜出了芙蓉园,然后绕了条路,继续往廊下家那头赶。   可不幸的是,方啼霜才刚溜出那芙蓉园不久,便忽然踩空了一脚,随即他便感觉浑身陡然一轻,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那宫袍盖住了。   眼前也倏地一暗。   “喵呜。”方啼霜试着叫唤了一声,然后顿时又陷入了绝望。   他好像又变回猫了……所以究竟是天上哪路神仙在拿他寻开心?   方啼霜从那宫袍里钻出来之后,对着雪地上这瘫堆在一起的衣装很焦虑地绕了一圈,最后别无他法,便只能用嘴叼起那衣物的一角,将其一件一件往回拉扯。   好在这大半夜的内廷里禁严,宫人们无事也不敢随意走动,禁卫们也只在内廷外圈巡逻,没人会注意到他这么只在雪地里拖着东西走的小猫。   就这堆衣物,他来回运了好几趟,方啼霜最后一次回院子的时候,直接便精疲力竭地趴在了回屋的第二层石阶上。   太苦了,怎么做只小猫也这么苦?   方啼霜在阶上歇了一会儿,然后步履沉重地回到了屋内,脑袋刚一沾到那柔软的猫窝,便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方啼霜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有人在院里嚷嚷着什么。   “谁的衣裳靴子丢在这院里头了?”听起来是个小宦官的声音。   只听另一头又传来了几个宦官急匆匆往这里赶来的动静,其中一人语气里怒意正盛:“我说呢,屋里头都找遍了,哪儿都找不到,怎么会在这院里头?”   他顿了顿,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指着那堆衣物大声道:“瞧瞧,这都脏成什么样了?没一处是干的,别是哪个混蛋存心整我呢吧?”   这人话音刚落,便听旁侧一位来看热闹的人说道:“我昨夜迷迷糊糊爬起来去茅房,那时天还黑着,我好像看见了咱们的双儿主子咬着一只靴子在往院里拖。”   丢了东西的那人自然不好和一只猫儿兼主子置气,于是便将矛头指向了说话那人:“你看见了为何不早说?我看你是成心的吧你?”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我那时不是睡懵了吗?而且咱们双儿主子寻常把什么东西叼来叼去闹着玩,也是常有的事,就为这点小事,难道我还得大惊小怪地把大家伙儿都闹起来吗?”   “小事儿?被丢在这雪地里的敢情不是你的衣裳,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我看你心里指定还幸灾乐祸着吧?平时你就不待见我……”   两人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了,好在婉儿及时出现,将两人劝开了。   “宝全,你也别恼,这事既是双儿主子闹出来的,这衣裳靴子我替你洗干净便是,”婉儿这句话说的轻,是软话,但后半句便重了些,“若再吵闹下去让管事公公听见,那便要挨板子罚月俸了,到时候我也没法替你们求情。”   “好姐姐,可千万别告给管事公公说,”那两人顿时不闹了,“这衣裳靴子我自个洗了便是,既是猫儿主子要玩,我怎么会不情愿?”   婉儿一弯腰,将那衣裳抱了起来:“你婉儿姐姐我从不说虚话,这衣裳我替你洗了,你心里也别偷摸着再记着咱们双儿主子的不是。”   那小宦官连忙应声道:“猫儿主子哪有不是之处,全赖我自己没把东西放好才是。”   打发了这两个小宦官,婉儿把那脏兮兮的衣裳靴子往竹筐里头一丢,而后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方啼霜的小屋里去。   “双儿,”婉儿来到他面前,把他从那小窝里刨了出来,“这事是你干的不是?”   方啼霜很没底气的“喵”了一声。   “我猜也不是他们冤枉你,”婉儿看着他那张毛绒绒的小脸,方才的气也消了一大半,于是只好撑住了方才那副严肃的面孔,然后教训他道,“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讨人嫌的事了,听到没有?”   方啼霜很诚恳地回答:“喵呜喵呜~”知道了。   “深更半夜不好好在屋里待着,非要出去胡闹,”婉儿见他腿上原本雪白干净的毛,都被雪水打湿染脏了,她实在有些无奈,“一会儿我去打盆温水来,给你洗个澡。”   方啼霜见状连忙上前,轻轻咬住了婉儿的袖口,勾着尾巴,像是在撒娇。   “你做什么?又不乐意洗澡?”婉儿摆出一脸‘绝不心软’的架势,“都脏成这样了,必须洗,没得商量。”   方啼霜当然知道,洗澡的事,婉儿从不给他通融,他虽然因为变成猫之后,极其怕水,对沐浴这事儿也相当抗拒,不过他这回撒娇却并不是为了这个。   他摇了摇猫脑袋,又开始喵呜喵呜地叫唤。   紧接着他又领着她出门去看那被她丢进竹筐里的衣裳:“喵呜~”我想要这个。   婉儿被他磨了好长时间,好容易才明白过来方啼霜的意思,原来这小猫儿不是要撒娇耍赖不肯洗澡,而是看上了这小宦官的衣裳。   婉儿朝他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他们的衣裳有什么好玩的?又脏又臭。”   话是这么说的,但婉儿还是禁不住方啼霜一边撒娇叫唤,一边在她靴子旁打滚的模样,所以最终还是拉下脸来,去问一个和她关系要好的小宦官要了一套穿旧了的宫装。   可那小猫儿得了这衣裳还不够,又贪心不足地用前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顶和婉儿的脚下。   婉儿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脸上嫌弃的表情更浓烈了:“你要他们的衣裳和冠帽便罢了,那臭靴子你拿去作甚?你若是敢叼着那个玩,我往后便再不愿意抱你了。”   方啼霜知道她心肠最软,于是便假装闹脾气似地在地上跳了几脚,再不理会她了。   “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受你摆布,今日你要他们的脏靴子,明日你便要他们的臭袜子,我还能事事都纵着你?若是给你熏病了,到时候我还要挨罚。”   方啼霜不能开口说话,只能被白白冤枉成是他贪玩,谁会知道他是在为了下次再变成人,不再赤身裸|体地出去偷衣裳而做准备呢?   婉儿说完见他仍是那副不高兴的模样,便兀自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婉儿又提着一双崭新的小靴子回来了,然后把那对靴子很不客气地丢在了方啼霜的猫窝旁:“喏,刚花银子给你买了双新的,人泽欢这双鞋原是留着元日再穿的,要不是我求他,他都不肯卖我……”   趴在猫窝里装悲伤的方啼霜听完,一下子便跳了起来,然后很自觉地把脑袋顶到婉儿手心里蹭了蹭:“喵呜喵呜~”   就知道你最好啦。   婉儿佯怒道:“走开些去,谁乐意摸你,麻烦精,顺你心就卖乖撒娇,不顺你的心你就和我吵架。”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婉儿还是下意识地撸了好几把他身上的绒毛。   临近傍晚时,婉儿给他端了剔去骨头的水煮鸡肉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嘴很碎的小宦官——也就是早上把自己的新靴子卖给婉儿的那位。   方啼霜有时会觉得他很烦人,因为他闲来无事的时候,要么就爱缠着婉儿说东说西的,喋喋不休,要么就追着自己跑闹,说是要帮他减重。   这人啰唆倒是其次,主要是缠着他要帮他减重的事,让方啼霜对此人几乎没什么好感度。   他很不明白,自己好容易才养出的这一身富贵小肥肉是招谁惹谁了,要是给减了,那可不是浪费粮食吗?   这天底下有多少人还吃不饱饭呢,他怎么能减重呢?   “婉儿姐姐,你可知道今日那应公公的干儿子为何会上咱们这来吗?”   婉儿:“怎么说?”   “我和姐姐说,姐姐可不敢告诉旁人。”这小宦官泽欢很自来熟,和应公公的小干儿子处得亲如兄弟,消息自然也知道得多。   “你爱说不说,我也并不是多乐意听。”婉儿甩脸色道。   泽欢有些慌了,忙低声劝道:“姐姐别恼,我爱说,我也只愿意和姐姐一人说。”   “听说是上头要找一个宦官,年纪不大,说是七八岁的模样,柳眉杏眼,形容俊秀,性子有些胆小,那小公公在咱这选了半天,愣是没看上一个,”说完他便笑了,“若是有这般相貌的,那自然早被那些贵主们挑了去了,哪里会来咱们这啊?”   在一旁狼吞虎咽的方啼霜听完他的话,忽然愣住了。   这这这……怎么好像是在说他?   那晚他出去后,唯一打过照面的……好像便只有裴野了,裴野要寻他?寻他做什么?是不是他对自己生了疑心,要杀他灭口了?   方啼霜吓了连饭都吃不下了。   傍晚,夕暮渐沉,落霞漫天。   一个偏远的院落之中,一列差不多高的小宦官们并排站在廊檐下,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等得腰酸腿麻,但他们都不敢乱动。   毕竟方才那应公公将他们领到这儿来的时候,虽也没告诉他们此行是要他们来见谁,但他说话神情严肃,又让他们闭嘴敛神,万不可有一时懈怠。   从应公公的话里便可得知,他们此番要见的,绝对是个得罪不得的贵主。   正当夜色将降之际,他们忽然瞥见一抹金色的影子踏入了这个小院子。   站在他们前头的应公公低声警醒:“低头敛目,随本公公一道行礼。”   转眼那金色的人影便已到了他们近前,应公公领着众人齐齐跪下了。   “圣人万福。”异口同声。   “免。”裴野淡淡道。   随着他们起身,裴野一眼扫去,并没搜寻到与昨晚相似的那个小身影:“都抬起头来。”   这些小宦官毕竟年幼,而且大多都是初次见到这位似乎只坐在那不染纤尘的明堂之上的皇帝,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害怕。   再加上站久了的缘故,有几个差点站不稳,要栽倒过去,但又很险地堪堪稳住了。   他们虽然年幼,但总是进了宫,到底也是知事理的,明白此时若是在天子面前出错,那可是动辄便要挨一顿板子的,没人会不惜命。   裴野再仔细看了一遍,果然,还是没看到他预料中的那张脸。   “人都在这了?可有遗漏?”他问。   应公公弓着身子,恭恭谨谨地答道:“回圣人的话,各宫都寻遍了,未敢遗漏。”   裴野微微眯了迷眼,心里的疑虑更深了一层。   昨夜那芙蓉园中的小宦官,究竟是什么人?   许是巧合,昨夜长期失眠的他回去之后,竟然沾枕就睡,并且一夜无梦,简直是一年难得一遇。   只见裴野默了半晌,而后又道:“罢了,放他们回去吧。”   应公公:“是。” 第十三章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猫心!   “禀太后,”杨松源上前一步,颔首道,“荣公公来了。”   太后闻言凤目稍抬,微微曲起的手指虚虚支在额角位置上:“让他进来。”   “是,”杨松源立即应声,手中浮尘一扬,朝屋外道,“传荣公公。”   荣登德捧着一个托盘,低眉躬身进来,先是给太后行了个礼,而后便将那托盘恭谨奉上:“太后吉祥——此物乃是从淮南新进的贡品蜜桔,道是有养颜开胃之效,陛下知道太后喜欢,所以特意叫奴婢捡些新鲜的送来。”   “皇帝有心了,”太后的目光一侧,看向杨松源,“松源,替哀家收下吧。”   杨松源连忙上前接下荣登德手中的贡桔,而后又退到了一旁。   “近日陛下身体如何?”太后问。   “一如往常,”荣登德答道,“只是前些日子……”   太后给了杨松源一个眼色,他便立刻过来,仔细拉起了屏风,接着又在水盆里净了个手,而后剥起了桔子。   “你那些事儿哀家都听丹儿说了,他与你说那些话,那是在敲打你呢,崔山鸣这穷措大,私下里定然成日里撺掇皇帝要仔细防备哀家这个太后。”   荣登德应声道:“跨了三朝的老狐狸,心思再怎么重,这年岁也该差不多了,哪里能斗得过太后您?再说陛下心里始终是向着您的。”   太后掰了一瓣桔子放入口中,等嚼完了咽下去,她才徐徐开口道:“那倒也未必。”   “哀家起先倒是疑他,这孩子不蠢,心里也是有点小聪明的,可他自从当政以来,竟对哀家唯命是从,他此番敲打你,倒让哀家卸下了点疑心,”太后把那桔子丢回了盘中,“稚子虽年幼,但若没有半点反抗之心,那也装得太深了,指不定背后在给你我偷偷下套呢。”   荣登德:“太后说的极是,奴婢心思浅薄,哪里能想到太后您这一层上?”   太后笑了笑:“荣登德,你这狗奴真是惯会拍马屁。”   荣登德立刻便阿谀赔笑道:“奴婢在太后面前,从不敢说假话。”   “那依您看,这崔阁老……”   “崔鸣山不足为惧,”太后不紧不慢地说,“况且他是三朝元老,也不轻易便能动的,你只需盯着皇帝便是,不必理会其他。”   荣登德颔首应下,而后又道:“对了太后殿下,还有一事——奴婢听丹儿说,陛下似乎要应公公在宫里找什么人,听说……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宦官。”   太后若有所思:“他还未到志学之年,立后一事还需再细细思量,不过哀家这么些年给他送去的宫婢丫头,高的胖的瘦的矮的,再是如何绝色,他也都找借口推拒了,这孩子不会是……”   后面那个词,她没说出口,但荣登德也能意会——   龙阳之癖,断袖之风,古皆有之,如果只是偶尔为之,也不过得个新鲜,倒也是风雅之事,但这终究不是正道。   “松源,你明日挑几个伶俐漂亮的宦官小子,给皇帝送去……”太后说到这里,又顿了顿,“罢了,还是找个活络些的由头,缓几日再送去。”   杨松源:“奴婢明白。”   荣登德看了眼外头,然后道:“时候不早了,陛下那儿还需要奴婢去伺候了,奴婢这便先告退了。”   太后知道他是怕皇帝再起疑心,于是顺带也提醒了一句:“天冷地滑,公公仔细些走。”   荣登德受宠若惊,奉承地应了声:“欸。”   ————   今日没下雪,夜空中月色清朗。   一入夜,方啼霜的心里便不住焦虑了起来,其一是因为他不知道今日夜里自己还会不会变成人;其二便是今夜要不要赴约一事;其三则是上头……似乎有人在找他的事。   方啼霜为此翻来覆去没法合眼,多次从那个小猫窝里不小心翻身翻到地面上,折腾到了半夜都没能睡着。   直到外头又如同昨晚一样,传来了打更人响亮的声音——又到了子夜之交。   但是这回……他似乎没能再变成人。   方啼霜借着炭盆里燃起的微弱火光,瞧了瞧自己的前爪,还是那嫩粉色的肉垫,并没有变成细长的手指。   这意味着他今晚没法以一个人的形态赴约,那裴野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是故意背信、藐视君威,到时候一怒之下,肯定非得把自己揪出来,立刻问斩了才罢休。   他要是一直都是只猫,那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小命,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变成人呢?   方啼霜差点被自己的幻想给吓没命了,他甩了甩脑袋,撇开了这些恐怖的想法,然后轻车熟路地从半支起的窗户跳了出去。   虽然今夜没能变成人,但他也必须去芙蓉园看看,否则他今晚也别想睡了。   月光落在平坦的青砖路上,像是撒了一地的薄霜糖。   方啼霜披着一身寒凉的月光,一路紧赶慢赶,几乎是小跑着赶过来的。   而此时的芙蓉园里一片静谧无声,只有微风吹动叶片枝丫的沙沙声,方啼霜一边在园内穿梭,一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他来到昨日与裴野初遇的地方,又去了昨夜他们驻足的小湖前,皆没找到裴野的身影。   难道裴野并没有来?方啼霜心想。   所以裴野昨夜不过是说着逗他玩的吗?害他白担心了那么久……想到这里,方啼霜略微松了一口气。   看来裴野昨夜不过是随口一说,他却当了真,也是……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怎么可能邀一个小宦官作陪呢?   下午时泽欢口中说的那个“上头要找的人”,可能也不是他。   都只是误会罢了。   方啼霜用自己的小猫爪子轻轻拍了拍胸口,自己开始安慰自己。   可就在此时,方啼霜恍惚间,忽然嗅到了一股略有些熟悉的熏香,这种独特的气味……他好像,只在裴野身上闻见过。   难道他在附近?   方啼霜吓了一跳,连忙往一个大花盆后头一躲,然后四处瞄了一眼。   奇怪,也没看到人啊。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循着那香味而去,很快便来到了一座假山造景前,他刚要绕到那后头,无意中却瞥见了一个十分渗人的景象。   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猫着身子又偷看了几眼确认。   只见不远处,那小皇帝裴野让一个宦官打扮的人拿匕首抵住了脖子,月光照射下,那打磨得发亮的匕首反射着冰凉的寒光。   方啼霜人生第一次瞧见这种场面,一时吓坏了。   但被抵在假山上的裴野瞧上去,却是一脸的镇定自若,他的目光冷冷的,仿佛他才是那个行凶之人。   “你是谁的人?”他的语气不慌不急,像是只是在和他闲聊。   那人却一声不吭,可手上的刀刃却更往里推了推,裴野的脖颈顿时被那锋利的匕首割出了一道血线。   这人哑声道:“少废话,将玉玺交出来!”   裴野像是不知疼似的,只是笑:“要玉玺有何难,竟逼得阿兄要这般对孤,孤好伤心啊。”   那人迟疑了半秒:“你……”   “只消三哥开口,孤即便是拟旨让位都成,三哥将你塞进这宫闱之中,想必也是不易,但何苦要挑这大过年的时候呢?”裴野的嘴角弯了弯,“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偏他一人蹲在天牢中,多孤单啊——你说,是吧?”   这人却像是被他的话激怒了,他咬牙切齿道:“狗皇帝,你拿命来!”   他心里很清楚,只要杀了……杀了眼前这个人,这天下便只能落在他家主子手中。   至于玉玺,那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裴野一口便道破了他家主人的身份,他绝不能活!   可正当他要下手之际,忽然从他的头顶上飞速落下一坨毛绒绒的东西,那东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头,紧接着一双尖利的爪子旋即便猝不及防地划过了他的双目。   他感到眼前一热,紧接着看见的便是一片血红的漆黑。   “喵!”方啼霜虽然怕的整只猫都在发抖,但还是鼓足勇气朝裴野叫唤了一声,让这身陷险境的小皇帝快逃。   裴野意味深长地抬头看向他,慌里慌张的方啼霜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瞥见他袖口中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那冷白的月光。   可是再等他想仔细去看的时候,那宦官模样的刺客忽然重重将他甩了出去,方啼霜哀叫了一声,连忙在空中变换了一个适合落地的姿势。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一双有力的手接住了。   紧接着,便有一支飞矢从暗处钻出,然后稳稳没入了那失去视力的刺客的膝窝,瞬间便将他牢牢钉在了地上。   那人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把旁边的方啼霜吓得一激灵。   藏在暗处的千牛卫们迅速上前,将一团棉布塞进了这刺客口中,然后熟练地将人绑了起来。   “把人押去天牢,孤一会亲自审问,别让他死了。”裴野淡淡道。   “遵命。”   而后,一个统领模样的人忽然上前,担忧道:“陛下,您的伤……”   裴野:“无碍。”   方啼霜看见裴野说完,便缓步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他看向自己的神色似乎有些复杂,像是遇见了什么令人费解的事。   但最后,他只是意简言赅地评价了他一句:“蠢猫。”   方啼霜面上不敢有异样,于是只好在心里生起了闷气。   谁是蠢猫?他可是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准备,这才下定决心爬上那座假山的,他居然还敢嫌弃自己这么一只舍己为人的大好猫!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猫心!   “把它送回去。”裴野吩咐道。   说完他又顿了顿,忽然又问:“方才芙蓉园里有人来过吗?”   “回陛下,无人来过……”   方啼霜只听到这里,就被一个千牛卫抱着转身离开了,他没看清裴野听见那千牛卫回答时的表情。 第十四章 他难道……连死都不怕吗?   方啼霜被千牛卫送回猫舍的时候,闻讯出门来迎的婉儿眼里还含着困出来的眼泪,她忙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角,然后才迎上前道:“劳烦将军了,外头天冷,可要进屋吃口热茶?”   “这便不了,多谢娘子,某还要赶紧些回去向陛下述职,”那千牛卫朝她作了一揖,“传陛下的旨意,劳娘子告知猫舍众人,往后看好这猫儿主子,别叫它再四处乱跑了。”   婉儿连忙行了大礼:“谨遵圣人旨意。”   等那千牛卫辞去后,婉儿心慌意乱地将方啼霜抱回了屋里。   外头天太冷了,她才刚进屋,便忍不住挪将到炭盆边上,对着炭盆搓了搓手,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冷的,她现在还在抖个不停。   方啼霜也快冻坏了,随她一道趴在火炉边上烤爪子。   婉儿白他一眼,心里很是不解:“你近来缘何这样顽皮?前个才刚跑到大明宫里去耍闹一番,今个又叫圣人的身边的亲卫给亲自送回来了,我真是肝都要让你吓裂了。”   “喵呜喵呜……”方啼霜真是百口莫辩,要是他能有的选,他也不想和这可怕的皇帝扯上半点关系。   “你可知道方才抱你回来的郎君是谁人吗?那可是千牛卫中郎将,平日里常伴圣人左右……”婉儿很想知道方啼霜今夜让这中郎将送回来的原因,可惜她家猫主子聪明归聪明,只是到底不会说人话。   “圣人要咱们好生看好您,想必是您又惹出了什么祸,往后您要是再想出去,得由一人陪着您才成,不然又无端出了什么差错,上头降罪下来,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   方啼霜很不服气,他长到这么大,难得见义勇为两次,可惜那当事人都很不领情,不给他涨俸禄便算了,怎么还大言不惭骂他是蠢猫。   他心里暗自下了打算,下次裴野若再有危险,他可就作壁上观,束手不管了!   方啼霜懒懒地趴回小窝里,躺着又仔细想了想。   方才他满心以为那小皇帝就快要没命了,他情急之下,便也顾不得害怕,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   现在细细想来,很有可能他这是多此一举。   看那些早已埋伏好的千牛卫,说不定……这只是裴野设下的一个局,他还巴巴的冲上去逞英雄……   方啼霜越想越觉得有些尴尬,还好他现在只是一只猫,要丢也是丢了双儿的猫脸,和他方啼霜本人绝没有干系。   不过其实他那时本来还在迟疑,但眼看那刺客手中匕首锋利,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利刃也是实打实是往裴野肉里割去的……方啼霜实在做不到见死不救。   哪怕这个人对自己并不怎么友善。   可这要是裴野故意设局,那他对自己未免也太过狠毒了,那利刃只消再往他肉里进一分,他就要没命了……   他难道……连死都不怕吗?   可那人分明才不过总角之年,也不比自己年长多少,方啼霜忽然觉得一时间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自从这夜之后,方啼霜去哪儿都有人跟着,有时他去草丛沙石堆里行个方便,也有小宦官跟在他后头,简直是让他完全丧失了猫权。   方啼霜认为他们这种行为十分不讲道理,可惜他再怎么喵呜喵呜地跟宫人们讲道理也是白费。   唔……都怪那可恶的裴野!   宫里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除夕夜。   昨日才下过雪,今夜的天竟格外的晴,只消一抬头,便能望见忽闪忽闪的星星。   方啼霜吃了一顿很丰盛的年夜饭,是一桌的鲜鱼切鲙,那鱼片被切的薄如蝉翼、入口即化,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口感,不过方啼霜心里还是觉得蒸熟的鱼要好吃些。   饭后方啼霜便跑到小院里,坐在小宦官给他搭的小秋千上晃晃悠悠地看星星。   因为近来他被拘着,不怎么让出门,婉儿怕他呆着无聊,便支使泽欢给他搭秋千、搭高架,方啼霜还算满意,所以最近对泽欢也和颜悦色了不少。   高兴的时候还乐意给他摸摸耳朵,这可把一向不受猫儿待见的泽欢高兴坏了,成日里有事没事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跑。   等夜深了,猫舍里的宫人们便在院里支起一个大火堆,然后将削好的竹子往火堆里丢,等那竹子烧热了,便接二连三地爆开来,此起彼伏地噼里又啪啦。   方啼霜兴奋极了,他特别喜欢过年,尤其热爱放爆竹这一节目,每次都要躲在阿兄阿姊后头,又怕又好玩地往那火堆里丢竹子。   他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堆,被烧爆的竹子碎裂在那橘金色的火光里,唱出活泼又热闹的杂乱乐曲。   耳边是宫人们的欢笑声和祝福字句,眼前是飞出火堆的点星火花。   方啼霜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他太想回家了,做梦都想,哪怕在这宫里也有许多对他很好的朋友,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起那个又破又小的家。   这里是皇宫,是皇帝、是裴野的家,不是他的。   “婉儿姐姐,祝您‘福庆初新,寿禄延长’。”泽欢走到婉儿面前,笑嘻嘻地朝她一拜。   婉儿也回了他一礼。   宫人们相互祝贺过后,便一齐来到方啼霜面前,给他们猫舍的这位小猫主子拜年来了。   “双儿主子,奴婢们祝您‘福延新日,庆寿无疆’【注】!”   眼前的小猫儿像是能听得懂他们说话似的,竟用后足立起来,两只前爪贴合,朝众人做了个吉祥如意的拜年手势。   “奇了奇了,”宫人们惊喜道,“咱们的猫主子,怎么一年比一年聪明了,这是要成仙了吧?”   “要成仙的双儿主子回拜了咱们这些人,这说明什么,咱们今岁怕是都要升官加职了吧?”   宫人们都笑了起来。   婉儿及时打断他们:“各位各位,乐够了可别忘了咱们还有活儿在身上呢。”   宫人们这才想起了一会儿还要去各宫中帮手的事,今日宫中除夕夜宴,各宫里人手都不够使了,掌事公公便调动了他们猫舍里的人。   虽然是被叫去忙活的,但他们也高兴,毕竟贵主们一高兴,便会散财打赏他们这些奴婢,若是把活儿干好了,得了哪位贵主的青眼,能转去别宫干活也说不准。   毕竟这猫舍里日子虽然过的清闲,但可没什么油水可捞。   方啼霜夜里随着婉儿一起守岁,快到子夜之交的时候,方啼霜特意避开她跑进了屋里。   但他很快便发现,那夜变回人似乎真的只是哪路神仙和他开的玩笑,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再没有化作过人身。   想要去和曹四郎解释的事也一拖再拖……方啼霜都怀疑那天变成人,不过只是他自己做的一场幻梦罢了。   第二日晨起,婉儿给方啼霜换上了那件大红色的小袄,然后又给他戴上了那顶老虎帽。   “转个身让奴婢瞧瞧,”婉儿看完便笑道,“不过,正合身。”   院里旁的宫人们见了也道:“双儿主子这一身可怪喜庆的。”   “多漂亮的小猫儿。”   “看得人心都化了……”   被他们这么一说,方啼霜忽然也觉得自己今日格外神气,一骄傲,连走路的姿势都有开始有点假威风了。   他感觉自己怎么也不该变成一只猫,还是大老虎比较衬他。   天才刚亮,方啼霜便发现,宫人们都背着他,围在院里喝起了什么东西。   方啼霜有些生气在他们身边跳了几脚,然后声音宏亮地叫道:“喵!喵!喵!”你们怎么能背着我吃独食呢!   众人都看向了他,他又叫唤了一声道:“喵呜!”也太过分了吧!   宫人们纷纷笑了起来,有个油嘴滑舌站起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咱们虎爷也满上杯屠苏酒?”   婉儿也笑了笑,然后俯身抱起了方啼霜:“别闹了,小猫儿吃什么酒,出了事你可担得起?”   “我说着玩儿呢,逗大家伙乐乐,大过年的,热闹些多好。”   说着说着他们便又聊了起来,方啼霜发现没人理会自己,忙朝他们舞了舞爪子抗议:“喵!”   “怎么了?”婉儿低下头来,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意图,于是很有耐心地解释道,“那是酒,不好吃,也不是小猫儿能吃的东西,咱们不贪这一嘴,听话。”   可方啼霜明明见他们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哪里像是不好吃的样子。   泽欢见他这样,于是便转头道:“婉儿,不如就给双儿主子舔一口吧?”   “不成,”婉儿面色顿时严肃了起来,“我听秦太医说了,猫儿不能吃酒,一点一滴都不能让主子沾。”   泽欢:“好吧好吧,那只得委屈咱们猫儿主子了。”   方啼霜龇了龇牙,表示自己很不同意秦太医的话。   宫人们一会儿都还要干活,没人敢贪杯,于是吃完一小杯酒之后便四散了去,连个空酒杯都带走了,方啼霜想舔一口都没得舔。   留在原地转圈圈的方啼霜越想越嘴馋。   从前在家时,舅舅舅母也不许他喝吃酒,可越是不让,他便越是好奇。   于是方啼霜便趁着众人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偷偷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而后他又循着记忆,一路找到了皇宫里藏酒的玉酿阁,方啼霜趁着没人注意,从那墙边的树上一借力,猫着身子纵身一跃,跳进了那玉酿阁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谭蝉雪《文史知识》1991年第四期: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斯坦因0610号敦煌遗书。 第十五章 “汪!汪汪汪?”   玉酿阁中干燥阴冷,方啼霜甫一落地便打了个寒颤。   等站稳了脚跟,方啼霜放眼朝四下望去,差点便被这密密麻麻的漂亮酒坛子迷了眼。   他只在原地怔楞了半晌,而后很快便朝着那弥漫着浓郁酒香的瓷坛子们循步而去。   方啼霜趁着这酒窖中四下无人,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咬带拽地扯开了角落里的一坛子酒。   紧接着,方啼霜把爪子搭在坛边上,然后趴着往里头嗅了嗅,这酒是琥珀蜜色的,酒水清亮见底,无论是闻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十分诱人。   方啼霜踮起两只后腿,然后把舌头伸进去舔了一下小口,口感香甜醇厚,但再仔细回过味来,便会发现还有几分苦味。   这味道有些复杂,对年幼的方啼霜来说,其实也说不上来有多好喝,但因着有新奇感加持,他还是又试探着舔食了好几口。   他从前瞧见别人吃酒,那些人个个都品得津津有味的,可每次他向阿舅讨酒吃,曹纪安都只笑着说,等你长大了才能吃,小娃儿吃了酒是要变傻的。   方啼霜却总是想,吃酒的都是大人,那么只要他也吃了酒,兴许一瞬间就能长大成人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他就喝下了浅浅一层的黄酒进肚,这玩意初尝虽然并不算十分可口,但喝多了,竟然也十分上头。   方啼霜忽然有些停不下来了,断断续续地喝下去不少,直到肚子都顶了起来,他才做贼心虚地处理了一下作案现场。   紧接着他有些疲惫地靠在墙边上,然后打了一个酒香四溢的饱嗝。   方啼霜此时感觉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心里所有不高兴的事似乎也都烟消云散了,活着可真好,做猫也不错……   原来长大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就在此时,有两个宦官搓着手走进了玉酿阁。   “这天可真冷,”那宦官低声笑道,“要是咱们也能在得几口酒喝,暖暖身子就好了。”   “喝酒误事……欸,”他话才说到一半,却像是忽然瞧见了什么,语气徒然变尖,“那儿是什么东西?”   那宦官顺着他的目光朝墙角看去,果然在那瞧见了一只穿着大红袄子的小白猫儿,他也惊道:“呀,哪儿来的小狸奴?”   原本懒洋洋靠在墙角的方啼霜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了好些,连忙跳上木架子,又从进来时的那个窗子逃了出去。   因为怕被他们追赶上,于是方啼霜干脆爬到了屋檐上,他平时有些畏高,故而能不从檐瓦上走,便不往那上头去。   但今日酒壮怂猫胆,方啼霜三两步便借力跳上了屋檐,然后在上头奔来跳去,竟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了。   他一抬头,总觉得白云很近,蓝天也很近,一切似乎都措手可及,他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整只猫都飘飘欲仙的,像是下一刻便就要飞起来了。   方啼霜特别兴奋,他现在觉得自己简直无所畏惧,也无所不能。   难怪大人们都喜欢吃酒,原来吃了酒是这种感觉,他心里有些恍惚地想。   “喵呜~”方啼霜仰头挺胸,感觉自己实在是很有兽中之王的风范。   他在檐上晃晃悠悠地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就在檐边上晃来晃去,只消一脚再出去一些,便要摔下去了。   “启禀陛下,各地送来的贡品皆已清点入库,易腐易坏的蔬果生鲜,一部分送去了各宫主子宫里,一部分则送去了尚食局,还剩下的便按着朝中官员品级,一应赏了下去……”   这掌事公公话音未落,却见轿辇上的皇帝似乎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顺着裴野的目光看去,便瞧见旁侧房顶琉璃瓦上,一只小猫儿正在摇摇晃晃地走着浪步。   那小狸奴穿着一身大红袄子,头戴一个绣工精致的老虎帽,乍一看是喜气洋洋的,再一看,还有几分憨态可掬的味道。   但这步调走的实在是很危险。   “双儿主子?”他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然而走在房檐边上飘飘然的方啼霜却被他这忽然的一声惊了一下,身下步子一缓,半边身子都往外踏空了。   “喵呜!”伴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叫,方啼霜一时什么也没抓住,直接就从房檐边上跌落了下去。   他变成猫虽然不久,但好歹也摸索出了一些经验,于是很快在空中一翻动,试图让四只爪子先落地。   不料这么一翻,他竟然就径直翻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瞧见方啼霜跌落下来的动静,裴野身侧的宫人们旋即蜂拥上前,但谁也没能预料到,这小猫儿竟会这么刚好地落进裴野怀中。   那要是先圣人,此举必然能叫他乐开花了,可眼前这是新帝,这宫里谁人不知道他最厌猫,连根猫毛都看不得。   宫人们忙垂首屏吸,已然是做足了要跪地谢罪的准备。   而此时的方啼霜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他便落入了一个单薄却很有力的怀抱之中。   他猛地抬头一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而后怔楞了好半晌,这才认清面前这位身着锦衣华服的人究竟是何人。   这人可是裴野!   方啼霜顿时清醒了过来,醉意消了大半,连身后的一丛猫毛都嗲了起来,在裴野怀里一动,便是噼里啪啦地响。   裴野:“……”   这毛都炸到他手了。   方啼霜看着目光冰冷的裴野,越想越害怕,总觉得自己这条小命很可能就要不保了。   与此同时,他忽然福至心灵,急中生智地对着裴野来了一声:“汪!”   他原想学装大虫学老虎叫,但他寻常只听阿兄阿姊拿那大虫的名号来吓唬他,却不知这兽中之王是如何叫唤的。   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假装自己是只犬儿,毕竟他只听说过裴野厌猫,却没怎么听说过他不待见狗,所以装犬儿还是要安全些。   但裴野只是看着他,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方啼霜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试探性地叫唤了几声:“汪!汪汪汪?”   虽然你讨厌猫,但我现在是狗,方啼霜心里很害怕地碎碎念道,可千万别砍我的脑袋……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用两只前爪护住了自己可怜的小脑袋——虽然带上老虎帽后,他的脑袋实在也说不上是小了。   然而下一刻,他便瞧见眼前这位向来是一脸冷淡神色的小皇帝,嘴角忽然微不可见地向上抬了片刻。   那笑意转瞬即逝,还没等方啼霜回过味来,那笑容便已经消失了,快的像是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裴野身侧的掌事公公满脸推笑,试图缓和气氛道:“圣人今日一出门便接了一只喜气洋洋的小猫儿,这想必也算是中了头彩,今岁定然是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的一年。”   说完他便要伸出手来,小心翼翼道:“圣人将那小猫儿给奴婢吧。”   裴野并没有动,只是道:“既是头彩,孤又怎么好拱手让人?”   他今日瞧起来心情挺好,那掌事公公本就是个人精,虽然新官上任,但到底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哪里会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话。   他忙做出请罪的模样,而后赔笑道:“圣人说的极是,是老奴糊涂了。”   说完他见裴野眉目间未有怒意,于是便稍稍放下心来,转身道:“起驾——回宫——”   这一路上,方啼霜都缩头缩尾的,在裴野怀里,他如坐针毡,心里苦不堪言,但面上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得一脸乖巧地木在他怀里。   他身上那股熏香一阵又一阵地往他鼻尖钻去,方啼霜发现自己莫名还挺喜欢闻嗅这个香味的,如果这人不是裴野的话,他大概会恬不知耻地往他衣袖里钻。   可惜他是皇帝,方啼霜即便是有滔天的胆子,也不敢和他这样耍闹。   “一会儿差人去猫舍里问问,是谁人给它喂了酒,”裴野的眉微皱,面上又浮起了那种冰冷又淡漠的嫌恶,“一身的酒气。”   身侧的掌事公公忙应道:“是。”   方啼霜耳朵尖一颤,生怕猫舍里的宫人们因他而受罚,这才弱弱地唤了声:“喵呜~”   这事和他们没关系。   可惜裴野不是婉儿,和他丝毫没有默契,更别说能听从他的语音语调里猜测他的意思了。   “叫唤什么?”   他一开口,方啼霜莫名又犯了怂,把嘴一闭,又不敢动了,继续做他那只四肢僵硬的木偶猫。   一直到皇帝的轿辇停在了大明宫的正堂之前,裴野将他抱进殿内,而后稍一俯身,将他放下了。   方啼霜落了地,这才敢偷偷摸摸地背着他舒展了一下筋骨,等裴野一回头,他便又僵住了。   正堂里烧着地龙,又点着熏香,一进殿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意,方啼霜顿时便犯了困。   但那皇帝就在跟前,方啼霜现在连走个路都顺拐,就更别提打盹睡觉了。   好在那掌事公公很善解猫意地给他取来了一个小团蒲,方啼霜立刻爬坐上去,一脸的严肃和乖巧。   堂上的裴野仿若视他于无物,把他带回来了,但却丝毫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兀自在桌案上批起了奏折。   方啼霜心里无不悲伤地想思索,这皇帝究竟是几个意思?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放他回去?   他在团蒲上蹲坐了半天,后足都蹲麻了,醉意又被烘了上来,整只猫又开始恍惚。   案边上的裴野无意间抬眸,却见不远处那小猫儿像是困极了,一下又一下地点着脑袋,然后又摇晃摇晃脑袋,强打精神地坐端正起来。   紧接着它又开始点头,再偷偷往他这里瞥一眼,然后很卖力地睁大了眼睛,证明自己没睡着,然而很快就又开始往复方才那几个步骤。   裴野觉得有趣,不知不觉便盯着他看了许久。   等下一次再抬起眼的时候,他发现那小猫儿已经用五体投地的姿势睡着了。   裴野看向身侧的掌事公公:“椿烨。”   “老奴在。”戚椿烨一躬身,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地上凉。”裴野只说了这么一句。   但戚公公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先是轻手轻脚地将那小狸奴挪到了团蒲上,而后又找来了一块小绒毯盖在了它身上。   见堂上那皇帝不再开口,他知道自己意会对了,忙又退到他身侧,仔细候着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ps:现实中小猫不能喝酒,此处是为了剧情需要,请有猫的朋友们管好自己的小猫。   ————   感谢各位阅读,喜欢的话记得收藏评论呀~ 第十六章 “秦太医说是吃太撑了。”   方啼霜睁开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大敞着肚皮,头顶上的天花板和他印象中那个的形制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他心里一紧,顿时从那猫窝里站了起来,然后迅速四下张望了一圈,果然,这屋子不是他原来在猫舍里住的那间。   这间屋子比他原来住的那间还要大得多,也更要暖和一些。   方啼霜上一刻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不慎落入裴野怀里的时候,现在着实是脑子空空,根本不知道在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了虚掩着的门边,然后悄悄露出了半只眼睛,暗中观察了一番。   紧接着他便发现,原先猫舍里和他亲近的那些人几乎全在这院里,离门最近的婉儿一眼就瞥见了他缩在门缝里的小半张脸。   婉儿身着一件粉白相间的新衣裳,清秀的面颊上浮上了一抹笑意:“终于醒了?您可睡了有大半日了,再睡下去天都要黑了。”   方啼霜怔楞了半晌,心说好家伙,他们怎么忽然一下子就全都搬家了?在他睡着的时候,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迟疑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试探着问了婉儿一声:“喵?”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儿?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婉儿又笑了笑,上前将他抱了起来,而后解释道:“圣人今晨差人来猫舍问话,说是谁喂您吃了酒,咱们这些人都害怕极了,可着实是没人敢喂您吃酒。”   “后来那掌事的戚公公也查到了,原是玉酿阁里的宫人看管不善,叫您误闯了进去——几个时辰前奴婢也请秦太医来为您看过了,说是没事,只是吃醉了酒,睡上一阵儿便好了。”   “紧接着上头又传来消息说,圣人感您救驾有功,故而升您为御前猫奉笔,往后您就在御前侍奉着了。掌事戚公公挑了咱们猫舍里头几个伶俐的宫人,也一应是升官加俸,全挪到这大明宫里来伺候您了。”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正在扫雪的泽欢就蹭上前来恭维道:“咱们婉儿姐姐……呸,如今该叫婉儿姑姑了,托猫主子的洪福,咱们这些人呀,全都往上升了一级,月俸也多了不少。”   方啼霜:???   他听得实在是云里雾里的,皇帝不是讨厌他吗?那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搁在这大明宫里?   难不成……他是个自虐狂?   还没等他思量清楚,方才正在干活的宫人们听闻动静,一应放下了手中的活,朝他这里围了过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朝他道喜。   方啼霜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喜在哪里。   直到宫人们为他送上了他今日份的哺食,方啼霜才知道宫人们的喜并没有道错。   眼前这……摆满一矮桌的餐盘,说是满汉全席也不为过,但是他一只小猫,真的需要吃这么多东西吗?   这也太铺张……方啼霜被边上的泽欢撺掇着吃了两口,而后他的双目顿时一亮,这也太好吃了吧!   一点也不铺张浪费,他们小猫就得吃这么多才行!   方啼霜吃的很欢喜,秉着绝不浪费的原则,他愣是将面前矮桌上的食物都吃了大半,最后是实在咽不下了,这才罢休。   等到婉儿推门进来的时候,才发现方啼霜已经撑得走不动路了。   她心里一慌,双儿从前用膳从来是很节制的,并没有这种吃不下了也要硬塞的坏习惯,所以她便也没有一直盯着它进食。   婉儿蹲坐下来,很小心地按了按方啼霜顶起来的猫肚子,触感硬邦邦的,一看就是撑得不能再撑了。   “肚子疼不疼?”婉儿关切地问,而后又心疼地责备道,“怎么饿死鬼似的,往前没来这儿的时候,我可也没短了你吃的喝的。”   “喵呜~”方啼霜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他也不是故意把自己吃撑的,可从前饥一顿饱一顿的穷小孩哪里受得了这种诱惑?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把整个皇宫里的食物,都搬回家去给亲人们也尝尝。可是这怎么想也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事儿,哪怕他是一个能变成猫的凡人。   婉儿也不指望他能听懂自己的责备,只盼着他这次难受过了,便会自己学乖。   往屋里张望了半天的泽欢听闻动静,推门进来问道:“主子怎么了这是?”   “快再去请秦太医过来看看,”婉儿忙支使他道,“主子想是吃撑了,我只怕他真撑坏了肚子。”   泽欢好奇地上前,也想摁摁方啼霜的肚皮,但却被他一爪子拍开了。   “喵!”方啼霜对他凶道。   “怎么就许婉儿摸,不许我碰?我年前给您搭秋千、搭爬架,对您千依百顺,您怎么还这么对我?”泽欢撅了撅嘴道,“您伤了我的心,往后我便再不陪您耍闹了。”   方啼霜很高傲地朝他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对此求之不得。   婉儿白了泽欢一眼:“你和他一只小猫儿置什么气?还不快些去请秦太医?”   泽欢朝婉儿做了一个鬼脸,然后道:“知道啦,我这就去。”   不多时,秦太医便又提着小药箱来了。   “这才别了几个时辰,又是怎么了?”秦太医笑道,“院里的人还说呢,说秦太医不如直接在猫舍里置间屋子,也省得跑来跑去的。”   婉儿有些无奈:“可不是这么说吗,睡着醒着都不安生,自从上回……猫主子昏了一次之后,醒来便愈发淘气了。”   秦太医顺着她的话头打趣道:“想来是昏通了灵窍,现在竟还知道吃酒了。”   婉儿忍不住笑了笑。   秦太医上前一步,然后半蹲下来,给方啼霜翻来覆去地仔细瞧了瞧,接着他便对婉儿道:“双儿主子并无大碍,只是须谨记,下回可不能再让它这么吃了。”   婉儿忙点了点头,然后问:“那就让主子这么躺着歇会儿?”   “稍微动动会更好,”秦太医答道,“明日这肚子要是还未消下去,便先禁食半日,之后再给主子喂些易消化的肉粥——我这儿还有些新做的山楂丸,娘子可以掰着喂些给主子。”   婉儿双手接捧过那一小袋山楂丸,而后又向太医道了谢。   “职责所在,娘子不必多礼,”秦太医一边提起药箱,一边又迟疑道,“我瞧这双儿主子……近来是愈发富态了,小猫儿太过丰腴也并不是什么好事,还请娘子多多留心,稍稍清减些主子的饮食。”   婉儿:“奴婢一定留心,多谢太医提点。”   等秦太医走后,婉儿有些忧愁地看向了趴在软垫上的方啼霜。   “你说你,”婉儿语气里还有几分不解,“怎么近来愈发能吃了?”   一旁的泽欢忍不住嘴贱道:“可不是,这都快发成个白面馒头了!”   原本撑得连路走不动的方啼霜,气地从软垫地艰难地爬了起来,愣是要给泽欢一爪子才肯罢休。   泽欢虽然只长了两条腿,但却溜得极快,吃撑了的方啼霜没能顺利挠着他,气的朝他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喵!”   有种你过来!   “嘿嘿,”泽欢贱兮兮地往婉儿身后躲,“挠不着我。”   “好了好了,”婉儿将愤怒的方啼霜从地上捞了起来,然后扭头骂了泽欢一句,“都是多大的人了,你也多少像个样子。”   等把泽欢赶出去了,婉儿便把方啼霜放回了窝里,然后跪坐在一旁的团蒲上净了手,紧接着开始掰秦太医留下的山楂丸。   方啼霜凑到她手边来嗅了嗅,口中顿时又分泌起了唾液,他又又又开始犯馋了。   婉儿先给他喂了半粒,然后方啼霜蹭地一下便囫囵将那半颗山楂丸吞进了肚,而后不等婉儿反应过来,他便将她手掌心里的另外半颗山楂丸也叼走了。   婉儿:……   这小狸奴真是活该吃撑,怨不得别人。   还不等她再从布袋里取出第二颗山楂丸,外头便传来了泽欢的声音:“双儿主子,戚公公来了。”   紧接着他便替那掌事戚公公打开了屋门:“公公当心脚下。”   “奉圣人谕旨,”戚公公对躺在猫窝里的方啼霜笑了笑,“咱家是来请御猫主儿前去御前奉笔的。”   说完他又瞧出了窝在那的小猫儿像是有些精神不济,于是便迟疑问道:“双儿主子这是?”   婉儿忙替他回话道:“主子这是病了,才刚请过秦太医。”   “害了什么病了这是?”戚公公凑上前,关切地询问。   婉儿有些不好意思:“秦太医说是吃太撑了。”   戚公公嘴角抽动了一下:“……”   不过他只默了片刻,面上情绪丝毫未变,实在很沉得住气:“可还能走得动路?”   “奴婢瞧着是能走动,只是走的比平时慢些。”   “这便好,那老奴就冒犯了,”戚公公说完便上前,将方啼霜提将着抱了起来,“圣人金口,老奴不敢违命,须得将您好生请过去才是,还请猫儿主子体谅则个。”   被他抱住的方啼霜一脸的哀怨,可惜除了婉儿和泽欢,其他人也不太能看出他此时摆了一张臭脸。   反而还乐颠颠地迎送他和戚公公出了院门。   方啼霜在戚公公怀中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阿爷在时曾说过一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唉……饭是真的香,这新工作也是真的能愁煞人。 第十七章 御前猫奉笔新官上任。   大明宫正殿,正堂之上。   缩在掌事戚公公怀中的方啼霜无意识地抬起头,却不幸对上了那双令他不敢正视的眼。   那人的目光始终是冷冰冰的,像是晨起那枝头上结的冰霜,又冷又薄。   方啼霜一看见他就打怵,就更别提和他对视了,他匆匆别开了目光,然后又把脑袋往戚公公怀里缩了缩。   戚椿烨不敢多做耽搁,忙快步将方啼霜带到了御前,然后他恭恭谨谨地将方啼霜放在了地上:“圣人,御猫已带到了。”   裴野的目光无遮无挡地落在了这小猫儿身上。   而被他盯着的方啼霜则将视线斜斜地放在了一边,生怕一不小心又对上他的目光。   世人都说“帝王心如海底针”,此时的方啼霜深有同感——他实在是不明白,裴野要他来这儿是要做什么。   他对自己原先“猫管事”这一职务的理解,便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宫闱之中,做一只老实本分、嫩吃能喝的吉祥物。   可现在他荣升成了这……御前猫奉笔,这皇帝不会真指望他一个连笔都抓不住的吉祥物来替他奉笔磨墨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怎料那戚公公却忽然又上前几步,将他抱上了皇帝的桌案。   方啼霜一张猫脸都拧巴了起来,整只猫木然地保持着一个形容古怪的姿势。   “喵呜……”他弱弱地低叫了一声,落在人的耳朵里,却有点像是哭声。   紧接着,那戚椿烨便将一块墨锭递将给他,方啼霜能感觉到裴野一直在盯着自己,他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于是傻愣愣地便用两只前爪将那块墨锭捧住了。   然后方啼霜又呆住了。   不是吧,他现在只是一只小猫啊,他甚至连手指头都没有,这要他怎么磨墨?   关键是裴野还非得用这种眼神盯着他,像是在等着他动作。   他冷淡的目光让方啼霜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忍不住心慌意乱地想:不会别的猫儿都会磨墨……就他不会吧?   可他也不曾听别人说过啊,狸奴要是都有这本领,那些富人家里还要聘什么书童?晒点小鱼干拐只小猫儿回去不就好了?   可方啼霜毕竟年幼,见识也浅,被这么盯久了,便忍不住开始犹疑了。   终于,方啼霜试探着伸出了两只爪子,然后举止艰难地将那方墨锭摆放到了砚台中间。   旋即他又悄咪咪地觑了眼裴野与戚公公的神色,见他们面上皆无异样,他便又接着小心翼翼地开始磨墨。   不过那磨墨的动作实在是笨手笨脚的,一个没留神,他便不小心将那墨锭摆弄到了地上。   方啼霜害怕地往后一缩,生怕裴野降罪下来。   可这儿没人开口说话,空气冷得要命,戚椿烨见状,便忽然出声缓和气氛道:“圣人慧眼识珠,双儿主子果然是有灵之猫,这可真是奇了!”   方啼霜被他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什么叫“有灵之猫”?他可没灵……裴野不会发现双儿这皮子下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只猫了吧?   完了完了……方啼霜一害怕,不知怎么便一爪子踩进了那漆黑的砚台里,一只前爪顿时被墨汁染黑了,那浓稠的墨汁也随之溅到了那披盖着锦缎的桌案上。   那戚公公一眼瞧见,生怕他惹恼了皇帝,心下一慌便伸手要来捉他。   方啼霜腾地一蹿,旋即便飞快地跑开了,没留意就将御前原本净白的地砖上糊上了一排黑掌印。   他回头看了眼这一地的狼狈,顿时更害怕了,不由得便哀叫出声:“喵呜喵呜——”   婉儿快救我!   可惜猫舍里的婉儿根本听不见方啼霜这恳切的呼唤。   堂内的宫人们一应围将上前,最后是个身强力壮的宦官架着他两只前爪,将他提将了起来。   方啼霜慌乱地挥舞着两只后腿,色厉内荏地咧出尖牙,一边抵抗着这宦官的束缚,一边不停地开始嗷嗷叫。   在御前伺候的宫人们都知道,新帝最恶吵闹,这小猫儿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是连着他们都得跟着一起受罚。   可这小狸奴也是主子,他们谁也不敢强硬制止他。   好在裴野忽然出声中止了这场闹剧,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怒意,只是很平时一样冷。   他说:“双儿,过来。”   那宦官才将方啼霜放下,他便立即停止了叫唤,而后犹犹豫豫地朝裴野那走了过去。   一直待在旁边干着急的掌事戚公公见状,忙吩咐了几个宫人去打水擦地,随后又打发了两位宫婢去端温水,替方啼霜把那只爪子洗干净。   宫人们有条不紊地退了下去。   方啼霜有些变扭地站在裴野身前,他的一只前爪微抬,可怜巴巴地低头盯着地面。   很快,那端着一盆温水的宫婢便躬身上前,麻利地替他将那只弄脏的前爪洗干净了。   方啼霜自从变成猫后,一点也不喜欢沾水,但现在裴野就在他面前看着他,身边的宫婢也不是可以任由他撒娇耍赖的婉儿,于是他只得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弄。   等他洗干净了前爪,那龙椅上的少年才终于有了动作,他从腰际取下一只香囊,然后略一俯身,将其送到了方啼霜的鼻尖之前。   方啼霜下意识凑上去嗅了嗅,立刻便闻到了一股清凉的气味,这只猫的身体似乎很热衷于闻嗅这种味道,方啼霜一下便提起了精神,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紧接着,裴野逗狗似的,缓缓地将那只香囊移开了些,方啼霜便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一般,情不自禁地跟着那香囊走去。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的时候,裴野已经将那只香囊收起来了。   那是什么东西?方啼霜有些迷茫地想。   方才这么闹腾了一番,裴野竟然也没生气,这实在很不寻常,事情一定有古怪!   可方啼霜却也想不通,就他这么一只小猫儿,身上难道还会有什么值得裴野觊觎、利用的东西吗?   鉴于宫人们平时对他的反应,方啼霜认为现在自己应该算得上是一只相貌颇佳的吉祥物,按照人类的审美,大概还是称得上“可爱”二字的。   所以裴野这是贪图他的美貌?这理由未免也太牵强了些……他看起来不仅分明对自己没什么兴趣,而且之前看他的时候还总是一副略带嫌恶的冷淡神色。   还没等他想明白呢,那戚公公便又将他抱上了桌,还是在原来那砚台旁……这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他看起来像是能研墨的猫吗?!   好在那皇帝并没有故技重施的意图,只是淡淡道:“罢了。”   裴野拿起笔搁架上的毛笔:“椿烨,还是你来吧。”   戚椿烨领旨上前,然后如往常一样替皇帝奉笔研磨。   只挂了个虚名,实际什么也不会做的方啼霜:……   所以到底让他来这儿干嘛?特意让他来丢猫现眼一下吗?   这皇宫里也太没猫权了!   他蹲在桌案上无事可做,但裴野没开口,他也不敢动,于是只好悄悄地改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偷瞄裴野。   说实话,这位当朝天子,若论样貌,可以说是一等一的好。   他那双狭长的凤目低垂,墨发丹唇、延颈秀项,再往下,便是那双纤长又骨感的手指,第四指外有一处握笔茧,素白的宣纸上字迹端正,清晰明秀。   眉眼漂亮归漂亮,但总给人一种“很薄”的错觉,倒也不是那种易碎的薄,方啼霜总觉得他的目光像是匕首,像刀刃,轻易便能割断人的咽喉。   似乎是觉察到方啼霜在观察他,裴野微微抬眼看向他,方啼霜立马便挪开了目光,然后悄没生息地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的尾巴对着裴野。   眼不见心不慌。   随后他的思绪便飘到了旁侧的戚公公身上,他心里有些奇怪,往常似乎都是那荣登德在御前侍奉,近来怎么都不见他的影子?   想是他犯了什么事儿,方啼霜心想,不管啦,反正和他没关系,他自己的小日子现在都过得如履薄冰,哪里还有空再去思索其他人的荣辱兴衰? 第十八章 “!”他怎么又变成人了?   外头天渐暗了,方啼霜透过窗棂,瞧见此时屋外又飘起了小雪。   虽然早在人定之初,这大明宫中便点起了灯笼烛火,而皇帝所在的这间正堂里更是灯火通明,但方啼霜还是不由得打起了盹。   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又怕被裴野瞧见,觉得他玩忽职守,于是还避着裴野,悄悄用两只爪子遮捂住了嘴巴。   却不知那眼角冒出来的泪花还是出卖了他。   就在他行将入睡之际,裴野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看向侍立在一旁的戚公公,不紧不慢地说:“椿烨,送它回去吧。”   “是。”戚椿烨躬身上前,恭谨地将方啼霜抱了起来,然后又俯身退出去了。   等这一人一猫都离开之后,原来桌案边上板着一张脸的裴野忽然一偏头,竟也打了个哈欠。   他很少见地……在这个时辰就犯了困。   裴野那里态度暧昧不明,戚椿烨也不敢怠慢了这只小猫主子,所以接送方啼霜的事,他也并不敢假手于人。   可他毕竟还急着要赶回去在御前伺候皇帝,于是脚下行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将方啼霜送回了猫舍之中。   方啼霜早就在路上被那冷风给吹清醒了,回到猫舍的时候他一眼便瞧见了蹲在院子里挖坑打算埋梨的泽欢。   他回来时心里就憋了一股气,此时是又郁闷又心烦,恰巧临走时泽欢还惹恼过他。   还说什么他都发成一块白面馒头了……   方啼霜越想越气,偏那泽欢还傻呵呵地迎上来道:“双儿主子,您可总算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雪地里那团白色的影子忽然毫无征兆地跳将起来,“唰”一下便将他腰间的香囊打到了地上。   “您这是做什么……”泽欢一头雾水,然后下意识弯腰去捡那香囊。   趁着泽欢一弯腰,方啼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了他背上,紧接着迅速蹬起一脚就在他后脑勺上踩了一下。   泽欢立即“哎呦”地叫唤了一声。   方啼霜跳到一边,很凶地冲他叫道:“嗷!”你才像块馒头!   “您这是报仇来了吗?”泽欢揉着后脑勺,被他这种‘凶狠’的表情逗乐了,一时啼笑皆非道,“不是吧,您这也太记仇了,我才刚就是和您开个小玩笑……”   他话音未落,雪地上那小猫团子便又恼怒地一爪子打掉了他手中抓着的香囊。   泽欢这回不敢再蹲下去捡了,他心里想笑,但面上还是装出害怕的模样哄那小猫儿,他低声下气地求饶道:“好双儿,都是奴婢的错,您大猫有大量,就饶了奴婢吧,奴婢往后再也不敢对您不敬了。”   方啼霜“哼”了一声,然后耀武扬威地一仰头,再次冲着他叫唤道:“喵!”还有呢?   “奴婢才是白面馒头,奴婢全家都是白面馒头。”   “喵呜~”这还差不多。   方啼霜心情好了不少,勾着尾巴便心满意足地钻进了屋里去。   缩在猫窝里没多久,方啼霜便沉沉睡去了。   他的睡眠一向很好,只要不是心里装着事儿睡不着觉,沾枕就睡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困难事,夜里若不是内急也很少醒。   但今夜他却睡得并不太好,半夜里方啼霜迷迷糊糊听见了忽远忽近的打更声,隐约听见现在已到了子夜之交了。   方啼霜迷瞪着眼,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旋即他便发现,自己竟然一下子就翻到了青砖地上。   好冷!方啼霜被这冰凉的地面冻地一激灵,紧接着他便迅速睁开了眼,然后一低头,便瞧见了自己那清晰的五只指头。   “!”他怎么又变成人了?   为什么还偏得是今天,他们才搬来这大明宫里的新猫舍,婉儿他们好像也没将他仔细收藏起来的那套宫装一并带过来……这可怎么是好?   而且他对这院新猫舍一点也不熟悉,就连照顾他的宦官们现下住在哪间屋子里都不清楚。   更何况这大明宫可不像是原来的猫舍,管理松散,这儿时时都有内卫巡夜,要是一个不小心被逮着了,他可就完了!   尽管这屋里还燃着炭盆,但他毕竟是突然失去一身暖烘烘的皮毛,方啼霜很快便被着屋里的冷空气冻得瑟瑟发抖、牙关打颤。   方啼霜一回生二回熟,顺势便拽起猫窝里的小盖毯,先给自己裹上了。   才刚给自己系上小毯子,方啼霜头顶的耳朵尖便微微一动——他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听那行动的韵律应该是婉儿。   方啼霜害怕极了,可那脚步声已然是径直朝着他这间屋子过来了,屋里并没有多余的陈设,他连躲都无处可躲。   于是他只得迅速躲在了门边,等婉儿一进来,方啼霜便迅速将门关上,然后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   “你……”婉儿一脸惊恐,连话都说的有些结巴了,“你是何人?又是怎么进……进来的?”   她端着一盏雁足灯,因为她的手臂在抖,那灯盏中的灯火也随之摇曳起来。   灯火一闪一闪的,但她还是看清了眼前的人——   眼前的小男童衣不蔽体,浑身上下只裹了块小盖毯,这可怜的一块布料仅能遮住他身上最要命的两个部位,藕白的四肢都裸露在外,实在很不像样。   婉儿也认得那块小盖毯,这是他们双儿主子平日里最常用的那块。   不过兴许是因为这小童长得矮,而且长相稚幼,婉儿又整整比他高了半个脑袋,心里总觉得自己一脚就能把这小童给踢倒,所以虽然警惕,但她心里却并不是特别恐惧。   她稍稍静下心来之后,反而便没那么怕了。   “你把双儿主子弄去哪了?”婉儿悄悄和他拉开了距离,用余光往屋里瞄了一眼,没能瞥见那小猫儿,她继而便威胁眼前人道,“你若是不说,我可要叫人了!”   方啼霜一脸委屈,他说话时还带着鼻音,明显是稚气未脱:“婉儿姐姐,我就是双儿啊……”   他怕婉儿不信,紧接着便又抖了抖头发,把藏在黑发里的那对猫耳朵露给婉儿看:“你瞧。”   婉儿显然被他露出来的一双猫耳朵给惊到了,她语无伦次道:“这……你这定然是假的,你莫要骗我。”   方啼霜于是又把尾巴掏出来给她看。   “我真是双儿,”他撅了噘嘴,很委屈地澄清道,“不信你摸摸。”   婉儿有些害怕地伸出手探向他的脑袋,然后试探着碰了碰其中一只耳朵,很快她就发现,那猫耳朵的质感就像真的一样!   方啼霜大概是被她碰的痒了,下意识便往回缩了缩。   紧接着婉儿又不可置信地伸出手,这回她轻轻扯了扯那只猫耳朵,但她很快便再次发现,方才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这猫耳朵连着方啼霜的头皮,怎么看也不像是造假。   婉儿:?!!   “妖……妖怪啊唔……”她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好在方啼霜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嘘,求你了婉儿姐姐你别喊,我不是妖怪。”   见婉儿没有再喊的意思了,他才缓缓松开了手。   婉儿一抿唇,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可你怎么长猫耳朵?”   “唔……”方啼霜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只好可怜巴巴道,“我就算是妖怪,那也是好心的妖怪。”   “婉儿姐姐你别害怕,我是双儿啊,你是我在这宫里最好的朋友了——你记不记得你上回还偷偷同我说,你这几年没再把月俸都寄回家里了,每月都留了一半缝在一件许久不穿的旧衣裳里,打算以后出宫了,就用这钱做点小买卖。”   婉儿微微一愣,这事她可从没和其他人提起过,只是某天忍不住偷偷和双儿念叨了几句,本来也不指望双儿能听懂,只是总藏在心里憋得慌——难道眼前这人真是双儿?   婉儿于是又问了他几件只有她和双儿一人一猫知道的事,可眼前这小孩竟都能答的上来。   她这才确信他真是他们的小猫主子双儿。   “可你现在这般……”婉儿迟疑道,“你怎么会忽然变成人的模样呢?”   这事说来话长,方啼霜眼下都快要冻死了,哪里还有心情再向她解释这事的起因经过?   方啼霜扯紧了身上那薄薄的盖毯,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我一会儿再和你解释,婉儿姐姐,你快替我找身衣服吧,我就要被冻死了……”   婉儿这才想起来这一茬:“之前双儿主……您藏起来的那套衣裳靴帽我都一并带来了,替您锁在箱子里了,我这就去取来。”   方啼霜感激地看着她,话还没出口,先侧过脑袋去打了个喷嚏:“谢……哈啾,谢谢婉儿姐姐!”   婉儿很快便将那套衣裳取来了,她将那盏雁足灯留在屋里,她自己先退了出去,等里头的方啼霜换好了衣裳,她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微微摇曳的灯火映照下,那粉雕玉琢的小童就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若不是他脑袋上戳着的那两只猫耳太煞风景,婉儿几乎都要看呆了。   “双儿主子,”婉儿忍不住脱口道,“您变成人可真好看。”。   方啼霜心说自己本来就是人,但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而且他还有些不敢向婉儿坦白,毕竟怎么看都是自己霸占了这小猫儿的身体,他不知道婉儿知道后会怎么看自己。   “我得去找个人,”方啼霜冲她眨眨眼,“婉儿姐姐,你能帮帮我吗?”   他心里始终还惦念着要去找曹四郎的事,下次在变成人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这回可不能再耽搁了。 第十九章 他可不想被人当做是妖怪关起来啊!   “这么晚了,主子要去找谁?”婉儿面上有些疑惑,“如今这个时辰,宫里早禁夜了,若是出去乱逛被内卫发现了,那可是要挨板子的。”   方啼霜何尝不知道她所说的,可他由猫变成人还需要机缘,并不是他说变就能变的了的……万一过了这回,他便一辈子都只能是只猫儿了呢?   而且距上次变成人的时辰来看,他很可能并不能将这个人形维持得太久。   方啼霜心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让曹四郎知道,他的小弟霜儿还活着,他甚至做梦都希望亲人们能知晓这件事,然后……就不要再为了他的事而难过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婉儿解释,于是只含糊其辞道:“那是个很重要的人,我现在非见不可。”   “可这毕竟是这宫里头的规矩,”婉儿面露担忧之色,“奴婢位卑言轻,在这里也说不上什么话,而且奴婢也才刚来这大明宫,只知道那些内卫们大概每隔一个时辰便会从咱们猫舍前头过一次。”   方啼霜连忙问她:“才刚他们过去了没有?”   婉儿迷茫地摇了摇头:“不清楚,奴婢也才刚醒不久,心里挂念着您这儿,这才绕过来看看……”   她大概是还不习惯那小猫儿忽然大变活人的事实,所以对待方啼霜的态度无端变得恭谨了许多。   说实话,就算是瞧过了他的耳朵与尾巴,她也很难将眼前这个小童与双儿关联起来。   方啼霜透过门缝看了看屋外,院中地面上的薄雪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外头反而瞧起来要比屋内明亮许多。   “我得走了。”方啼霜沉声道,他这句话说的活像是要壮士断腕一般,可语气仍然稚幼,给人一种很不靠谱的感觉。   “主子非得现在去吗?”婉儿拉了拉他袖口,一脸担忧道,“其实等天明了再去也不迟,奴婢到时再让泽欢把腰牌借您一用,也总比大半夜的以身涉险强。”   方啼霜心里虽然已经害怕得不行了,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打开屋门:“等天明就太迟了。”   婉儿拗不过他,于是只好松了松手,轻声道:“那您小心些,见到那些巡逻的内卫一定要远远避开,他们的眼睛都可尖了……”   方啼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猫舍之外空无一人,方啼霜缩着脑袋,自以为很隐蔽地没入了夜色之中。   空气中还带着雪的气息,靴子踩过地面会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方啼霜好一阵没直立行走了,他发现变成人之后的视角要比猫儿辽阔上许多。   但这大明宫里高墙林立,方啼霜一抬头,还是觉得自己特别渺小。   正当他以为一切顺利,将要接近大明宫偏门的时候,忽然便从檐瓦上飞下来两个人,一堵墙般挡在他面前。   “什么人?禁夜之后宫内禁止宫人随意走动,你……”   一直低着脑袋的方啼霜忽然转身就跑,那两人旋即便快步追上:“站住!”   这两人皆是身长八尺的成年男子,而方啼霜身高不过才刚及两人腰腹处,就算是铆足了劲往前跑,也完全跑不过这两位武功高强的内卫。   不过须臾之间,这两名千牛卫便一人押住了方啼霜的一边臂膀,他们的气力太大,年幼的方啼霜毫无反抗能力,忍不住叫唤道:“疼……”   两人并没有因为这小宦官看起来年幼,便手下留情。   内卫手上劲力未松,肃声呵问:“你是在何处当守的内官?若是为主子办事,可有出入凭证?”   另一人低眸看向他腰间,皱眉道:“你腰牌呢?”   方啼霜答不上来,于是只好继续装聋作哑。   押着他的两名千牛卫对视了一眼,原本这事简单得很,只需查清此人是否是大明宫内今日当值的宦官,再依犯事轻重,将人送去刑司领十板子或是罚俸几月。   可这小宦官身上连块宫牌也无,问他话也默不作声,人又看着面生……   这押着方啼霜的其中一名千牛卫便是那晚皇帝遇刺后,将双儿送回猫舍的那位中郎将——他在御前的时日不短,侍奉御前的宫人他几乎都能认得脸,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有在大明宫里看见过这号人物。   内卫心下起了疑,觉得这小宦官的身份恐怕不简单,他略一偏头,对同伴说:“先将此人扣下,你忙去禀明圣人身边的戚公公,请圣人一个示下。”   方啼霜心里乱糟糟的,战战兢兢地对身后扣押着他的千牛卫道:“我没坏心肠,我是好人……”   身后的中郎将没理会他。   “我真是好人,”方啼霜还在试图挣扎,他哀声道,“你别让人告诉圣人行吗?”   中郎将铁面无私,但听着他稚嫩的声线与幼稚的言语,手中那纤细的胳膊像是一拽便能扯断,心里更加捉摸不透了。   这孩子要是心怀不轨的刺客……恐怕连裴野的一根头发丝也碰不着。   难道是被人特意送进宫来混淆视线,骗他们这些人放松警惕的?   还没等这内卫想明白,那前去禀明戚掌事的同僚便回来了,进门便开口道:“圣人让咱们把人带过去,他亲自来审问。”   在扣押方啼霜前去主殿的路上,方才那内卫面上有些疑色,他低声对身侧的同僚道:“圣人听说被捉的是个小宦官后,还问了我几句话。”   “什么话?”   “圣人问这小宦官模样如何、身量几何……总之是有些古怪。”   另一千牛卫听完一愣,悄悄瞧了瞧这小宦官藏在宽大衣领里的小脸,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上一眼,那秀润天成的小巧五官、顾盼灵动的眼眸便不自觉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那双眼里含着的胆怯与茫然,让人无端生出了几分怜悯的心思。   “圣人的心思,”他沉声提醒,也是自省,“不是你我能私自揣测的。”   另一人略一颔首,也不再出声了。   两人沉默肃然地将方啼霜押入正堂,直至将人带到皇帝案前不远处,才把人按着跪下了。   裴野手上朱批未停,并没有要赏眼往下望的意思,而堂下的方啼霜则低眉敛目,心里早已慌作了一团。   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但他还并不是很清楚“死”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阿爷一下就死了,只闻丧音,不见尸骸,阿娘和他都伤心极了;阿娘则是病死的,死前一直在吃药,用了很长时间和他告别,然后还是一下就死掉了,他也很伤心。   每每想到他们,方啼霜都会哭,所以他觉得,人死了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了,意味着疼痛与伤心。   可剩下的亲人们都已经为他的死伤心过一次了,现在他如果再死一回,还会有人为他伤心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堂上的裴野终于停下了笔,冷目望下去,在瞧见堂下之人后,他却是一楞。   但那种怔楞只在他脸上停留了半刻,几乎是转瞬即逝,很让人疑心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方啼霜身边侍立着的千牛卫躬身开口:“禀陛下,便是此人夜半三更鬼鬼祟祟地在大明宫中乱走,问话不答应,腰间也未坠宫牌,很是可疑。”   “抬起头来。”裴野冷声道。   骤然听见他的声音,方啼霜心里猛地一紧,那种被猛禽死死盯住的不适感又浮上来了,他咬了咬牙,然后怯懦地抬起了头。   他只抬了头,却并未抬眼,但那张脸太过出众,裴野又记性太好,连他眼头旁有一颗小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地上这人毋庸置疑,正是那日他在芙蓉园中碰见的那位“小宦官”,此人的出现,让他十分好奇。   他是这皇城的主人,也是这天下的主子,可哪怕他能生杀予夺、只手遮天,却也查不到这人的身份底细。   这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裴野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误会一场,他是孤的人,想来是他年纪小不知事,夜里贪玩想出去逛逛——你说是吗,小奴?”   方啼霜的眼睫颤了颤,心里闪过了几分迷茫,但他实在很不想死,于是便顺着他的话,胆怯地点了点头。   内卫隶属于皇帝,只听裴野一人的话,当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便心有疑虑,也不会开口过问,他们只听命令,不问因果。   “是卑职冒犯了,”那两名内卫立刻摆出了一副谢罪的姿态,“请陛下降罪。”   “无妨,你们也只是秉公行事,”裴野淡淡道,“要怪只能怪这小奴粗心大意,不知轻重,怨不得你们。”   他顿了顿,又道:“今夜辛苦二位了,先退下吧。”   裴野不爱笑,瞧人的目光也总是淡淡的,让人总有些疑心他没有七情六欲似的,但只要他多说几句话,多给一些目光,那一人、或是那一群人,必然会感激涕零,受宠若惊。   那两名内卫也皆是如此,但感念之余,那中郎将还是不太放心,他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卑职还有一事……”   “说。”   “依照规矩,即便此人有您作保,但犯了夜禁是真,年前又逢陛下遇刺一事,所以此人按例是要搜一搜身的,方才卑职在等圣人示下,不敢妄自决断,圣人……”   “嗯,”裴野面色未变,“规矩不能作废。”   跪在地上的方啼霜一听要搜身,吓得简直要魂飞魄散了,要是一搜身,那他异于常人的猫耳朵和尾巴不就要暴露了吗?   他可不想被人当做是妖怪关起来啊! 第二十章 “怎么?又哑巴了?”   可方啼霜此时挣扎不得,也不敢挣扎。   堂上盯着他看的那位既不是明府县令、也不是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郎,那可是凌驾于这些高官权重之上的,全天下人的主子!   那两名千牛卫搜得相当仔细,虽然眼前这小宦官生得纯良无害,但万一身上私藏了什么利刃刀器……一旦上头降罪下来,不仅他们俩头上这顶乌纱帽要不保,还要活受那三千里流刑之苦。   方啼霜害怕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心里暗自祈祷着那搜身的内卫可千万别发现自己屁股后和头顶上的异人之物。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中郎将在搜查到他下半身的衣袍时,手上稍稍一顿,他明显感觉到那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冒犯了。”那内卫低声道,而后猛地掀开了方啼霜的衣裳下摆——   方啼霜心里一紧,连呼吸都是一滞,差点叫出声来:“!”   可两人垂目一看,他衣袍里头除了一条单薄的白色底裤,竟什么也没有。   那掀开他下裳的中郎将面上闪过几分异色,下意识抬眸觑了堂上的皇帝一眼,只见裴野竟一直都在颇有兴致地盯着他们这里看。   那中郎将顿时觉得耳廓面颊都烧开了似的,他今岁才及弱冠,家中家教甚严,也是今岁才给他订下了一门婚事,长这么大以来除了娘亲,便是连个姑娘的手指头都没碰过的。   这小宦官虽然不算是女人,但毕竟也算不得是男人,又因他生的过于清俊,只怕连好些姑娘家都不能及,这底裤内衣又属私密之物……   他这番怀疑之举,实是误判,可他心里总疑心皇帝会觉得他轻薄,像是有心要吃人家的豆腐。   “圣人,卑职……”   他这一紧张之下,竟连方啼霜头顶上戴着的巧士冠都一时忘了搜了。   裴野知晓他这人性子,于是便淡笑打趣道:“怎么?将军被美色迷了心窍了?”   那中郎将连忙扑通跪下了:“卑职并无此心,只是方才一时失察,以为他衣袍下有异物。”   “将军秉公办事,孤很清楚,”裴野面上并无怒意,方才颇为玩味的浅笑已然淡去了,“快请起,方才言语不过是说趣,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他们君臣二人一来二去的,眼下还跪在地上受苦的只有可怜的方啼霜一人。   方啼霜方才情急之下,竟然硬是憋着一口气把那长尾巴收了回去,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   原来这玩意……是可以收回去的吗?   他趁着这些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于是努力把劲力都憋到了脑袋上,只可惜他都把一张脸憋红了,也没能成功把那对耳朵收回去——他还是能感觉到那双猫耳朵的存在。   另一旁的中郎将这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今日自己不但多得了皇帝几句话,甚至还收获了他一句打趣,这就已经很有亲近的意味了。   他顿时便觉得热血当头,那大而无当的忠心冲的他几乎有些六神无主。   “禀圣人,此人已搜查完毕,卑职这便先告退了。”他低头躬身作辞,面上喜悦的不动声色。   等两名内卫退去,裴野紧接着略一偏头:“椿烨,你也退下吧。”   戚椿烨从不过问缘由,只躬身作应,然后静默地退去了殿外候着。   正堂内很快便只剩下了裴野与方啼霜两人。   方啼霜直觉这气氛比方才更要难捱了,他心慌意乱地跪在堂下,连眼皮子都发着烫。   “你叫什么名?”他听见座上的裴野淡声问,“这回要是再装聋作哑,那可就没意思了。”   方啼霜虽然年幼,但也知道今夜是这座上的人搭救了自己,但至于他为何要拉他这一把,他是全然想不通的。   阿娘教他要知恩图报,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晾着这位“恩人”不应声了。   于是方啼霜稍稍抬起头,只是依然别着目光,怯生生地应答道:“我叫啼霜……方啼霜。”   “‘月落乌啼霜满天’,”皇帝轻声道,“家中有长辈是读书人?”   “阿爷与阿娘都略读过些书,”方啼霜老实应道,“我……奴婢的名儿是阿爷取的。”   方啼霜不太明白裴野为何要用这样的语气和他唠家常,他还以为裴野至少会劈头盖脸地对他一顿审问呢。   “起来吧,”裴野的态度就像是对待身边的亲近的宫人似的,“到孤这里来。”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从那砖石地上爬了起来,他的腿脚跪得有些麻了,因此走起路来有些变扭,只得缓步慢行地走到皇帝的桌案边上。   他也不敢离裴野太近,所以只是站在桌角边上,怯懦地低着脑袋。   座上的裴野再度执笔,而后他徐徐然偏头,看向了手边不远处的砚台,里头的墨汁已然快干透了,他不发一言,只是淡淡瞧着。   方啼霜就站在那砚台边上,自然也看见了,他心念微动,有些摸不透裴野的意思。   这儿除了他,便再没有旁的宫人可使了,裴野总不会自己动手研磨,所以……这是要使唤他的意思吗?   方啼霜心思浅,想事情自然也思虑得慢,眼下他也来不及多想了,他总觉得自己再多耽搁一会儿,这座上之人便要不高兴了。   于是他便伸手拾起了砚台边上的一枚墨块——那看起来已不是他白日里用的那块了,然后他认真地往砚台中添了一些水,可惜动作实在不太娴熟,手腕一抖,水便倒多了。   方啼霜偷偷觑了裴野一眼,见他没有要发怒的意思,便硬着头皮装没事人,继续开始着手磨墨。   旁侧座上的裴野这才收回了目光。   方啼霜心里畏惧他,又暗自有些不太高兴地想,他们这些被伺候惯的贵人真真个个都是矫情脾性,要什么想什么全指着旁人自己察言观色,就好像开口多说半句话便会折了他的寿似的。   而且他白日里当值猫奉笔时要在御前研墨便算了,怎么到半夜了也还是没放过他……   虽然说来也是他自找的。   方啼霜好容易研好了墨,学着宫人们的样子略一躬身道:“圣人请用。”   那道声音有些奶气,是很稚幼的童声,听他用这种天真的语调说这样规矩的话,总让人感觉有些格格不入。   裴野提笔在那砚台中蘸了一蘸,而后不紧不慢地在纸上写了一笔,只这一笔,他便又停笔不动了。   方啼霜不是那心细如发的戚椿烨,哪知道他为何又不写了,于是呆愣片刻,也不知该如何找补,不知裴野又要他做什么。   裴野大抵是嫌他蠢,顿了会儿才纡尊降贵开口道:“墨淡了。”   方啼霜有些不解,他看那宣纸上的墨迹已经足够浓了,他从前见阿娘给行军路上的阿爷写家信,墨迹也不过就是这般颜色。   不过他心中虽觉得麻烦,但到底惧于他的身份地位,又碍于他出言搭救的感恩之情,方啼霜还是恭恭谨谨地又重新给他磨了一遍。 第二回 试墨时,方啼霜瞄见那小皇帝微微皱了皱眉,想来是还不满意。   他忙做好了再研一回的准备,不料裴野却并未再罢笔,他是懒得再虚耗时间了,这墨汁虽稠了些,但他捏着鼻子也勉强能用。   不过看在方啼霜眼里,便理解成了自己这回磨的还算不错,只是这小皇帝就是爱嫌弃人,非要皱皱眉为难他一下才算完事。   而后裴野便再没开口说话,他便也只得侍立在一侧,默默开始冥思苦想,可他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裴野无故救了他,却又晾着他什么也不审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虽然他们年岁差的并不很大,但方啼霜却觉得他的心思真是比那些大人们还要难以捉摸。   “孤原先疑心你是猫舍里伺候的内官,”裴野缓声道,“这几日新搬入大明宫的只有他们……可你规矩不精、举止愚笨,实在很不像是宫中的教习公公带出来的内宦。”   言外之意,是他这样笨手笨脚的,连进猫舍伺候的资格都没有。   方啼霜虽然心里怪爱胡思乱想,但裴野一开口,他还是怂的不行,害怕得一动也不敢动,尤其是他还提及了猫舍,又有要道穿他身份之意。   那小皇帝见他如此,面上却有些玩味:“怎么?又哑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方啼霜:领一份小鱼干,打两份工,既没有猫权,也没有人权的小可怜。 第二十一章 有人在跟着他!   方啼霜又成了锯嘴葫芦,他年纪尚幼,又不识规矩,实在很不知道什么话是该说的,而什么话又不该说。   可偏偏眼前这位又是个翻云覆雨的主,只消费一句话的事儿,便可降他以灭顶之灾。   “不必紧张,”裴野却出乎他意料地说道,“孤不要你答,若凡事都知根知底,那怎么还有趣呢?”   方啼霜心里有些郁闷地想:那你怎么还说?吓死他了都快!   座上的裴野笔端未停,只是话音一顿,片刻后忽的又问道:“那夜你为何不守约?”   方啼霜:……   不是才说不要他答吗?怎么还问!   他本想扯两句谎话糊弄过去,可他总觉得身侧这位才比他大不上几岁的少年,仿佛一眼便能将他洞穿了似的,这让他有些不敢说谎了。   方啼霜思忖了好半晌,然后才诚然开口答道:“奴婢去过了,那夜是圣人没守约。”   裴野眯了眯眼,心想:撒谎。   那夜他人就在芙蓉园中,虽然突生变故——那暗藏宫中的刺客提前出手,但内卫的眼睛他是信得过的,他们说无人来过,便是无人来过。   即便这小奴那夜当真去过芙蓉园,大抵也只在芙蓉园外缘站了站,否则断然是逃不过那些千牛卫的眼睛的。   方啼霜见他不应声,心里更慌了,脑子更是乱成了一团浆糊,脱口便又补了一句:“况且……奴婢那时又没答应,又怎么能算得上是违约呢?”   他这话一说出口便后悔了,这虽说是他心里的真实念头,但心里想归想,可真把话儿甩出去了,他又怕被皇帝降罪。   裴野没应声,只是心想:没规没矩、人怂胆却大,还喜欢装傻充愣,不过胜在有趣,也难得勾起了他几分好奇。   于是他淡淡道:“你说的对,是孤轻忽了。”   方啼霜的魂儿都快被他这句话给惊散了——他方才都做好下跪请罪的准备了,裴野为何脾气又这般好了?   当朝民风开放,酒楼外搭台子唱戏说书的不胜枚举,内容也从来五花缭乱、百无禁忌。   方啼霜曾经和阿兄阿姊跑去凑过几次热闹,那戏本里的皇帝暴虐无常,一怒就是一句“把他给寡人拖下去斩啦!”   他就没听说过哪个皇帝会谦卑地同庶人道歉,裴野这一句是可真让要他折寿了。   可说完那句话,裴野紧接着便又不说话了。   方啼霜茫然垂目,看着他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形入方块的字迹,很快便又开始犯起了困。   年幼时他才会走路,便被阿娘催着赶着去读书写字了,可他自小便不爱念书,一见到这些方块字就晕乎。   启蒙比旁人早,学得却比旁人慢,一看就是顽石一块、朽木一桩。   可架不住他阿娘耐着性子,一横一竖、一笔一捺地教他,他从前总听阿娘说什么:“不识字往后是要吃大亏的。”   “你学了好赖也不吃亏,认字读书不比你和泥捏泥巴来的强吗?”   所以方啼霜好歹是在娘亲去世之前学完了一本千字文,也算是启蒙认字了。   不过裴野写的那些字他也有好些都看不懂,而且这种非大白话的文言文,他哪怕是字字都能认得,也不定能读懂几分意思。   方啼霜熬到最后,整个人都有些意识不清了,他朦朦胧地又想起了曹四郎,也不知他的阿兄近日怎么样了……   说起来,他但逢变回人身,就总被那裴野撞见搅和了,虽然裴野今夜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方啼霜还是心里闷闷的,有些沮丧和失望。   “时辰不早了,”裴野忽然撂笔出声,“你回去罢,只是明日这个点你还要来。”   他也不知道今日自己为何困得这样早,两个时辰前他才吃了一盏浓茶吊着,如今竟又有了倦意。   像是真受到了猫舍里那只懒猫的影响。   方啼霜半梦半醒似的,还有些发怔,脱口便问:“去哪儿?”   “家去,”裴野道,“孤又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   他显然是真的有些困乏了,语气中很罕见地隐隐透出了几分不耐烦来。   方啼霜此时若要再多话,那便是不识好歹了。   于是他很高兴地学着那些宦官的模样,躬身垂首退将出去了,但那动作落在裴野的眼里,实在是有些拙笨。   方啼霜出了正堂,心里松下一口气,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顿时又活了过来。   这外头可比那烧着地龙的正堂里冷多了,方啼霜忍不住搓了搓手,心里却在想:那皇帝虽然远远望去,像尊面冷心冷的神像雕塑,可凑近了看他,其实也还是有人味的。   方才他在那殿里想不明白的事儿,现下出来叫冷风一吹,便就想通了。   裴野到底为什么要帮他呢?那一定是因为裴野是个好人!   虽然他常听旁人说裴野厌猫,但他对双儿显然比他那小妹十二公主对猫儿要尊重许多,还把双儿养在身边,可见他就是嘴硬心软,是个好人无疑了。   方啼霜想到这里,居然还傻乐了起来,觉得自己方才在御前的蠢笨作态有些好笑。   忽然之间,他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了很细微的声响,那动静极轻,但他灵敏的猫耳朵还没收起来呢,他能肯定那绝对是人的脚步声……   有人在跟着他!   方啼霜脚下一顿,而后猛地回头朝身后张望了一眼,可那后头除了一地的月光霜白,以及影影绰绰的树影之外,什么也没有。   也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便连那轻微的脚步声也消失不见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方啼霜顿了片刻,然后又回头疾步继续往前走去,可不过多久,那尾随在他身后的脚步声却忽地又响了起来。   这回绝不会是他听错了,方啼霜手臂背上顿时汗毛直竖,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   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大,而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重……紧接着他又发现,他身后的尾巴似乎又顶了出来,挤在他的衣袍下,害他都有些迈不太开腿了。   方啼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后他也不管身后跟着的究竟是什么人了,步子一下放开,旋即便飞快地朝着暗处被矮树包围的一处墙根跑去。   后头跟着他的人见到此状,不加犹豫,也猛地追了上来,但因他方才起疑回头,他们不敢跟得太紧,所以要追上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不料等他们追上之时,却见地上只余一身内宦衣袍,那中郎将蹲下身翻了翻那堆衣物,发现这里头竟连里衣底裤都在,而那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   “搜!”他沉声吩咐身侧两名内卫。   而此时的方啼霜正站在檐瓦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三名内卫在这附近搜来找去,他面上看起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可没人注意到,他身下四只蹄子都在微微发着抖。   忽的那三名内卫中有一人抬头,与檐上的方啼霜对视了一眼,方啼霜很无辜地叫了一声:“喵呜~”   意思是你别看我,你们追的是人,和我一只小猫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他对视的那人正是把他押到皇帝面前的中郎将,他看起来似乎很喜欢猫,还遥遥对檐上的方啼霜笑了一笑。   方啼霜很嫌弃地转身,然后跳下房檐,到了墙的另一头,软着脚溜溜达达地回猫舍去了。   大明宫正殿,皇帝寝宫内。   裴野才刚洗漱歇下,候在门外的戚椿烨忽然轻手轻脚地走到纱帘边上,他手脚是轻,但却故意让衣裳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好让皇帝事先觉察,不至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   他走到纱帘边上,然后低声道:“圣人,苏将军有事要禀……”   “让他进来说话。”裴野淡声道。   戚椿烨一声传话,外头候着的中郎将便轻步快走进来了,他先是对着那明黄色的床纱行了礼,而后才道:“禀圣人,那小宦官相当敏锐,卑职二人跟得虽远,可不知怎么的,竟还是被他觉察到了,随后他便匆忙逃跑,可等卑职等人追上时,他人却忽地消失了……”   “哦?怎么个消失法?”   那中郎将很是纠结,这事儿说来实在还有些玄幻,像是编造出来的,可他总不能撒谎糊弄裴野,于是他斟酌着说道:“就是……那衣裳鞋袜全还留在原地上,可衣裳里头却空了……卑职等人将那周边翻来覆去地搜查了一番,却仍未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他这话半夜三更说来还有些渗人,旁侧的戚椿烨感觉自己后背的鸡皮疙瘩都要冒起来了。   可裴野从来是不信这些个鬼神精怪的,他冷笑一声:“难不成还是个鬼怪托世?戏本里有那么怕人的鬼吗?”   “卑职并无欺瞒圣人之意,此事千真万确,同僚二人还在屋外候着,他们也是同我亲眼所见……”那中郎将忙解释道。   “孤不是疑你,”裴野信他的忠,也信他的诚,只是不信这鬼神之说,“这事是古怪,但孤没见过鬼神,只见过人,凡人为者,其必有迹——请将军继续追查此人,孤只要和人有关的原因结果。”   那内卫一作揖:“卑职遵旨。” 第二十二章 最好是能给他咬哭!   猫舍院门外,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钻入了专给它安的一扇小门内,然后直奔自己那间还亮着微弱灯光的屋子去了。   方啼霜一进门,便瞧见屋内的婉儿坐在他那张小矮桌边上,腿上还盖着他的小绒毯子,他像寻常一般“喵呜”了一声,然后蹭地跳上了她的膝头。   婉儿被他吓了一跳,她方才心中忧虑,没敢回屋休息,一直在这屋里等着方啼霜回来。   她如同平常一般,顺手摸了把小猫儿脑袋顶上的绒毛,依然感觉“小猫儿大变活人”一事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就像是她睡糊涂了做的一场梦。   但见这小猫儿平安回来了,她还是松下了一口气的。   “双儿,”她试探着问了一声,“你找着那人了吗?”   小猫儿在她怀里摇了摇头,还有些委屈地咕哝了一声。   “方才没叫人瞧见吧?”   方啼霜不知道要怎么作答,若是点了头,这事他和婉儿又解释不清,反倒又平白叫婉儿担心了。   于是他便假装听不懂人话,从她膝头跃下,而后缓步走回窝里去了。   “主子怎的不搭理我?”婉儿跟了过去,自说自话道,“也是,若是被那千牛卫瞧见捉住了,您哪里还回的来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忽的又“咦”了一声,追问道:“你那身衣裳呢?”   这问题方啼霜实在也很难答上来,都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更何况他此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语言不通,他喵喵叫半天也是白搭。   方啼霜很快便把屁股尾巴冲向婉儿,然后往窝里一趴,不欲再动弹了。   “您可真是……”婉儿给他盖上了那方小毯子,然后轻声道,“这大明宫的规矩可比咱们原先那儿严厉得多,您要是把衣裳丢在路边,被哪个贵人瞧见了,这多有伤风化?”   她继续絮絮叨叨地念经,方啼霜起先还“喵”两声作为回应,后来便困得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发现那小猫儿早已睡过去之后,婉儿轻叹了口气,而后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熄灯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   方啼霜原本在窝里懒觉睡的好好的,忽然便被婉儿抱了起来,他困成了一团白色的棉花,挂在婉儿的手上一动不动。   “双儿,双儿主子,”婉儿唤了他几声,“陛下召您过去呢,往后您是每日都要当值,每月逢初一休一日。”   方啼霜顿时从美梦中惊醒过来,满面惊恐地睁开了眼睛。   一月一休,这真的不是在虐猫吗?也太过分了吧!   屋外泽欢等人很快便端了一碗肉粥和两粒山楂丸进来:“猫主子快用餐吧,千万不敢让陛下那边等急了。”   方啼霜自进宫以来,还是第一回 连吃饭时的心情都这样苦涩,他也实在是没想到,他都变成猫了,竟然还要干活,要干活就算了,还这么辛苦……   外头天还不见大亮呢,他竟然就要去自己的岗位上报道了!   但心情不好归不好,那碗肉粥他还是连碗底都舔干净了,半粒粥饭也没剩下。   他才用过早膳,皇帝那边便已差人来了,来的正是那位昨晚捉他的中郎将,他的皮肤晒成了铜色,笑起来那排牙齿如瓷一般白,方啼霜总觉得他朝自己笑的时候,有一种很憨厚的味道。   “苏将军,”婉儿抱着方啼霜朝他福了福,然后询问道,“今儿个怎么是您来了?”   “戚公公正忙着伺候圣人用早膳呢,脱不开身,圣人便打发了某来。”   方啼霜还是困得不行,不太高兴地掀了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今日的“两脚坐骑”,那人果然又朝着自己笑了笑:“猫主子用过早膳了不曾?”   “方才用过了,”婉儿替方啼霜答道,“劳将军送主子这一趟了。”   “某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多礼。”说完他就从婉儿手上接过方啼霜,抱着他往正殿方向走了。   这位姓苏的中郎将明显是个练家子,他的步伐又快又稳健,方啼霜窝在他怀里,感觉比被那戚公公抱着可舒服多了。   就这样,方啼霜又在他怀里睡了个回笼觉。   途中,方啼霜似乎感觉到有人偷偷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毛,不过他早就被摸习惯了,只要不碰他耳朵、尾巴和肚皮,他一律都随人怎么摸。   也不知是不是忽然心有所感,那中郎将才抱着方啼霜踏进正堂,那小猫儿就倏然睁开了眼,又和旁侧食案上的皇帝撞上了目光。   裴野才刚下朝不久,面前的食案上摆了几盏清淡粥菜,瞧见这小猫儿到了,他面上也没半点情绪起伏/,只是继续不疾不徐地用着早膳。   方啼霜照旧是坐在他身侧地面上的一个小团蒲上,他无事可干,于是便仰起脑袋悄咪咪地看向裴野。   这位金尊玉贵的少年,举手投足间都是一样的贵人作态,吃东西也不像是吃东西,动作慢悠悠的,反而像是在作画似的。   这吃相和他的一比较,简直就是大相径庭。   方啼霜是挨过饿的小孩,除了父母健在的那几年,后来跟着阿娘在羁旅途中、又辗转到了舅父家中,都鲜少有能吃饱的时刻。   那时候能有点吃的垫吧垫吧肚子,不至于饿死就不错了。   当人的时候他还勉强会注意点礼节形象,可现下当了猫儿,便再没有那些礼节约束,呼噜呼噜只管吃便是,反正他们人又不会指望一只小猫儿能懂什么规矩。   方啼霜这样看着裴野,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羡慕的意味来,像他们这样的天生贵人,从小到大都没挨过饿,真是个好命人。   与此同时,裴野忽然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见那小猫儿一直盯着自己,还以为它是饿了,于是便询问身侧侍餐的戚椿烨道:“来时猫舍里的宫人没给它喂过早膳吗?”   “这……”戚椿烨颔首道,“容奴婢出去问问苏将军。”   退出去的戚椿烨只在外头待了半晌,很快便又回屋来了:“回陛下的话,将军说,他去时问过伺候猫主子的婉儿姑娘,说是已用过早膳了。”   方啼霜此时正跟着扭头听戚公公说话呢,才转回头,面前便忽然出现了一只素白的手腕,他沿着那手腕向下看去,便见那人手上还拿了只白玉羹勺,勺中是一口浅浅的南瓜粥。   方啼霜复又抬头,和座上的裴野对视了一眼,确定他此举是想喂自己之后,才终于怯怯地把脑袋凑了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勺子里的南瓜粥舔干净了。   那少年皇帝大概是觉得有趣,又连着喂了他好几口。   方啼霜此人,向来是吃饱了也还能再吃、饭从不嫌多的个性,只是从前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这个性他也没法充分展现。   所以等裴野喂高兴了,方啼霜也饱得顶脖子了,他仰面躺倒在团蒲上,有些动弹不得的样子。   裴野微微蹙眉,问道:“它怎么了?”   “这想是……”戚椿烨顿了顿,而后应答道,“想是吃撑了,奴婢曾听闻饲养猫主子的婉儿姑娘说过,这双儿主子只知饥,不知饱,喂给它多少,它便就吃多少。”   他话音略略一停,随即又开口说:“陛下,奴婢听闻那南御园里贡进一只狮子,‘形似虎,正黄,又有髯耏,尾端茸毛大如斗’【注】,着实是新奇——陛下不如带双儿主子一道去瞧瞧,也权做是饭后消食解闷啦。”   裴野听他说完,这才想起今岁元日,那西域朝贡送来一只名为“狮子”的猛兽,他那日不过浮光掠影地看了眼,转头就给忘了。   他看向团蒲上把肚子吃的圆鼓鼓的小猫儿,像是认真思忖了半晌,而后才答道:“就依你说的,去南御园逛逛吧。”   “是。”   戚椿烨才刚答应,便听那座上的裴野又开口问了声:“不用给这小猫儿牵根绳吗?”   “回陛下,那绳儿原都是拴犬儿用的,狸奴大多性温和,双儿主子更是通人性懂人言,哪里需要牵绳呢?”   裴野不以为意,只是淡淡道:“孤怕它出了门要乱跑。”   同样的吩咐,戚椿烨从不敢让皇帝再说第三遍,于是他也不管这给猫儿牵绳是否多此一举了,只管着让宫人们去张罗一条合适的牵引绳来便是。   宫人们很快寻来了一条狗绳,那原是备给清宁宫养的那条犬爷的,给方啼霜带着多少有些不合适,那项圈大了不少,方啼霜一使劲就能脱开那绳子。   至于能不能拴住方啼霜,其实全凭他自觉。不过牵引绳的那端可是皇帝,他便是想不自觉也难。   去南御园的路程不算短,裴野轻松自如地坐在轿辇之上,而那根牵引绳则被他系在那轿椅的扶手上。   可怜的小猫儿只能跟着皇帝的轿辇一路被迫散步消食,方啼霜心里恶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咬这坏皇帝一口。   最好是能给他咬哭!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东观汉记》 第二十三章 真可怜呐,裴野心想。   南御园最热闹的时候圈养了成千上百种珍奇怪兽,一日下来园中所需消耗的人力物力,便足够百户普通人家过一年的了,这可远比那植育奇花异草的芙蓉园要烧钱得多。   但禁不住先帝对其间百牲乐此不疲,几乎是每日都要来这园中走走逛逛,甚至还要亲自投喂虎象。   朝中的文官忠臣因此纷纷上疏将他批了个狗血淋头,先帝倒是因此收敛了不少,后来他晚年病痛加身,再无力去那园中游逛,这南御园便渐渐没落了。   再往后便是裴野继位,他没继承他父亲那钟爱招猫逗狗的性子,对这些奇珍异兽更是提不起什么兴趣。   今日还是他登基以后,第一次来到这里。   即便新帝不曾踏足过此地,但这园中还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门口有管事内宦携当值宫人们做迎。   裴野对那些臭烘烘的牲畜不怎么感兴趣,只是让宫人停了轿,他牵着那小猫儿,不紧不慢地朝那“狻猊园”走去。   小猫儿听力敏锐,自从进了园,那两只耳朵就没安静下来过,全被这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叫声给霸占了。   有几声吼叫简直如雷贯耳,一听就是体型巨大的野兽猛禽,方啼霜听得顿时又炸了毛,浑身打了一个生理性的哆嗦。   快接近那关狮子的大铁笼的时候,似乎是感觉到了前头有危险,方啼霜四足一驻,咬住那脖子上宽半截的项圈,怯怯地不肯再往前走了。   “怎么?”裴野停下来看着他,“累了?”   方啼霜甩了甩脑袋,然后怯懦地喵喵叫了两声。   裴野似乎并没能看出他的害怕情绪,只以为他是一路走累了,于是便偏头吩咐戚公公:“椿烨,你抱着它走吧。”   “是。”戚椿烨俯身抱起地上的方啼霜。   方啼霜欲哭无泪,但他又总不能在裴野面前要死要活地不肯往前去,若是惹得他恼了……万一他一怒之下让人把自己丢进笼子里去喂大虫喂狮子怎么办?   他们还未靠近那巨大的铁笼,方啼霜就先听见了笼中猛兽那惊雷般的吼叫声,他本能地把脑袋缩进了戚椿烨的怀里,尽管他的身上并不怎么好闻。   “不怕不怕,”戚椿烨低声哄他道,“那狮子被关在铁笼里呢,咬不着咱们的。”   方啼霜这才敢从他怀中抽出脑袋来,然后怔怔然望着那铁笼中的巨狮,那猛兽曲着腿,一动不动地看着笼外,看上去并不像是有什么要吃猫的意图。   他松了口气,心里的恐惧顿时又被涌上心头的好奇所取代了,他朝着戚椿烨“喵呜喵呜”地叫唤了几声,示意他自己想凑近点观看。   戚椿烨自然读不懂他那猫言猫语之中的含义,只当他是要下地,自己瞧那狮子去,于是他便稍一松手,将方啼霜放下了。   牵引绳的那端仍然还被皇帝攥在手中,裴野缓步靠近那只困兽,方啼霜便也随着他的脚步一同跟了过去。   一步、两步。   裴野行的泰然自若,而方啼霜却走得小心翼翼,他感觉那铁笼里的狮子像是随时会暴起,扒开那铁栅栏,跳出来一口把他吞进肚里似的。   就在这一人一猫在那铁笼前站定之时,那原来不怎么动作的狮子忽然朝着他们张开了血盆大口,然后纵身一跃便狠狠撞在铁笼上,那力道极大,撞得那铁栅栏都晃了一晃。   方啼霜被吓呆了,瞳孔缩小,猫嘴微张,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甚至都不知道身体该怎么动了,就那么傻愣愣地戳在那里,成了只石雕的猫。   裴野稍一偏头,见这小猫儿一动未动,还当他是临危不惧,是只有胆识的猫。   谁料下一刻,那笼中困兽接连又用身子狠狠地撞了几回铁栅栏,在发现那铁笼依然是纹丝不动之后,它眯起眼,对着笼外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喵!”这一声顿时把方啼霜从呆傻中唤醒了,他心里想逃跑,但身下四只蹄子却无一例外全罢工了,好端端一个要跑的动作,看起来却像是在地上乱爬。   等裴野再次注意到他的时候,方啼霜已经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他的身后了。   “喵呜喵呜!”咱们快走吧!   裴野看了眼身后慌作一团的小猫儿,面上忽然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也是,一只连耗子也不敢捉的怂猫儿,能有什么胆识呢?   可偏偏那夜从天而降,奋不顾身地想从那刺客手中救下他的,也是这只胆小的怂猫儿,现在记起来,倒像是这小狸奴真有灵,还知道忠君护主似的。   就在此时,忽有一名内宦急匆匆地朝这里过来了,侍立在皇帝身后侧一步的戚椿烨低声训斥道:“怎么回事?急慌慌的像个什么样子?”   那内宦赶忙告饶,而后压低了声音对着戚椿烨一耳语,戚椿烨顿时面色微变,而后踏一步上前,对皇帝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旁人兴许都听不见,但方啼霜的双耳是再灵敏不过了,他听清了戚椿烨的那句话,说的是:“荣登德畏罪自戕了。”   裴野的神色不动,只是冷眼看着面前的这只巨大的铁笼,而后淡声道:“孤知道了。”   他冷的就像是一块寒冰,这让方啼霜不禁心想,即便是这巨兽脱笼而出,一口咬下裴野的半只臂膀,这人也一定不会大声喊痛,甚至不会红眼,更不会掉半颗眼泪。   裴野与那铁笼中的困兽对上了目光,那只狻猊眼里尽是红血丝,口中尖牙被磨平了,扒着铁栅栏的两只前爪上血淋淋的,想是被人拔了利爪。   它的后半生便只能困在这容不得它纵身一跃的方寸之地上。   时间久了,只怕它再也记不得自己曾是那林原之上的猛兽,到时它还会发出这样的怒吼和悲鸣吗?   真可怜呐,裴野心想。   “不看了,”裴野牵着方啼霜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没意思。”   扯着牵引绳跑在小皇帝前头的方啼霜很认同他说的话,摇晃着尾巴催促那少年人快些走。   身后的一众宫人也赶忙跟上了。   御驾很快又回到了正殿之中,跟去的宫人们早对皇帝这种难以捉摸的多变性子视若无睹了,等回到了殿中,接着便有条不紊地去忙自己分内之事了。   正堂内,裴野忽然出乎意料地亲自蹲下身子,伸手便要替小猫儿解下那脖颈上的软皮项圈。   方啼霜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裴野则伸手揽过他的后脑勺,低声道:“别动。”   方啼霜不敢不听话,很乖顺地任着裴野在他脖颈间动作。   与此同时,侍立在屋外的戚椿烨忽然快步上前,走到皇帝身后,而后躬身道:“陛下,清宁宫的杨公公带了几个小宦官过来,说是要见您。”   “让他等着。”裴野慢条斯理地解着那小狸奴脖上的项圈。   那项圈说实话也并不是多难解,方啼霜总觉得他是故意这样慢慢吞吞,像刻意晾着杨松源似的。   殿外。   候在外头的杨松源领着人在檐下待了好半晌,站的脚下都有些发酸了,才终于瞧见那身着暗红色宫袍的宦者从殿内走了出来。   戚椿烨手中拂尘微动:“杨总管,圣人让你带人进去呢。”   “劳祖宗替咱们传话了。”杨松源恭维道。   “杨公公哪里的话,”戚椿烨说道,“请吧诸位,可不敢让圣人等急了。”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殿内走去,杨松源同身后五名小宦官一道,忙跟紧了前头这位领路的戚公公。   才踏入殿内,便嗅得一股扑面而来的冷香,那是皇城宫中御用的香薰,方不论其用料讲究,一两千金,便是有人侥幸得了此香,也是不敢私用的。   进殿来的六人之中,只有杨松源敢大着胆子朦胧地瞧了那堂上的皇帝一眼。   只见龙椅上那白玉般的少年身着一件绛色的锦绣常服,而他的怀中……抱着一只棉花团似的白猫。   实在……罕见。   杨松源先是带着身后的人给裴野堂上的裴野行过礼,然后才道:“陛下,太后得知荣氏背主留凶一事牵连甚广,恐怕御前伺候的内官宦者太过微薄,故而特遣奴婢挑了几个乖巧伶俐的人儿来给圣人瞧瞧,都是很端正干净的孩子。”   裴野还未抬眼,那小猫儿就先忍不住叫唤了起来。   方啼霜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见自家阿兄,没多想便朝着曹四郎的方向激动地“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皇帝听见他的叫唤声,这才不徐不疾地抬眼瞧了瞧,那五位小宦官看起来都很年幼,便是最长的那位,看过去也不过才十二三岁。   而且面容一律生的都很清秀,肤色从铜色到白皙,五官从精致到柔和,漂亮得各有千秋。   太后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他想。   被从头到脚打量着的曹四郎在袖下暗暗紧了紧拳头,几乎要将自己的掌心掐出血痕。   他一耳便听见了那可恨的猫叫声,知道他的杀弟仇猫就在这里,和他同处一堂,可他的面上却波澜不动。   杨公公的教导他听在耳边,记在心里——   想要报仇的话,他必须得先学会忍。 第二十四章 (倒v开始) 完了,完了!   裴野很顺手地揉搓着方啼霜脑袋顶上蓬松的毛发, 而后淡声道:“太后的心意,孤心领了, 只是这御前毕竟不过方寸之地,人多了也挤得慌,这些内官小子,不如还是留着给太后自己用罢。”   杨松源忙堆出一张笑脸说:”不过是几个小孩儿罢了,哪里占得了多大的地方?陛下若是嫌挤,不如只挑两个试试, 说不定能捡着个趁手的。”   裴野不言语,面上似乎有几分犹豫。   “陛下,”杨松源见状便继续劝说道,“陛下, 太后常与奴婢说, ‘六郎年纪渐长, 只可惜后位空悬, 可怜六郎也无一体己人陪在身边,怪是孤独的’,故而也是一早便要奴婢去挑些年纪与陛下相仿的同龄人, 等陛下闲下来时, 好歹能略解几个闷。”   他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 裴野若是还不接受,那便说不过去了,怎么说太后一片“爱子情切”之心,皇帝也是不敢辜负的。   裴野神色微动,说是挑人, 其实那座上的少年人都未细看, 只是抬手随便指了两位顺眼的留下。   杨松源随即便扭头朝那两人笑了笑:“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上前来谢过圣人?”   那两名小宦官闻声而动,这其中一人便是方啼霜心心念念着的阿兄。   只是那曹四郎并不拿正眼瞧他,方啼霜心里虽然知道他的复杂心情,但是被一向宠他的阿兄这样对待,他还是忍不住会感到难过。   但那几分难过情绪转瞬即逝,很快便被曹四郎顺利留在裴野身边伺候的喜悦给取代了。   方啼霜心想,阿兄在皇帝跟前伺候,他也在皇帝跟前伺候,这样以后他与阿兄见面的机会只会比从前要多得多。   而且下回他若是再变成人,要和曹四郎坦白相见也更容易些,至少不必再冒着犯夜禁的风险跑出大明宫去。   没人知道那小猫儿心里的考量,曹四郎与身旁那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宦官缓步走到裴野跟前,而后一道拜在堂下。   小猫儿难得这么近地瞧见亲人,不禁激动地直勾尾巴,喉咙里也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响。   “做什么,”裴野很煞风景地问,“你和他们有仇?”   方啼霜:……   他那分明是兴奋、高兴着呢!   那堂下二人早就被杨松源亲自调|教过了,无论那堂上贵人的目光在不在他们身上,他们二人也只管按规矩来。   “奴婢鸣鹤。”   “奴婢枫灵。”   “叩谢陛下圣恩。”   裴野偏头示意戚椿烨:“椿烨,把人带下去吧,你来安排。”   “是。”戚椿烨领过旨,而后便领走了那两人。   而皇帝怀中那小猫儿的目光还依依不舍地黏在曹四郎的身上,直到他走没影了,方啼霜才悻悻收回了视线。   堂下侍立着的杨松源也俯身作辞道:“陛下,人既已送到了,那剩下的这些内官小子,便由奴婢带回去,也顺道向太后交一交差。”   裴野稍一点头,又看在他是太后身边人的面子上,到底多给了一句:“公公慢走。”   杨松源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卑躬屈膝地带着那余下三人退出去了。   等人都走光了,裴野的目光才又重新回到那小猫儿身上,他微微低头,在方啼霜耳边轻声问:“你认识那叫鸣鹤的小孩儿?”   方啼霜顿时呆住了,心说裴野这人察言观色……观人的色便算了,怎么连他一只小猫儿也不放过?这也太吓唬人了吧?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干脆开始装傻充愣,假装自己听不懂人话,紧接着便露出了一张迷茫的猫脸,很刻意地去梳理自己爪子上的毛去了。   裴野也就是随口一问,他可没功夫真去试探这小猫儿心里到底再想什么,将小猫儿放下地之后,裴野便召了一内宦来,要他上前替自己研墨。   方啼霜无事可干,可也不敢离皇帝太远,于是只好在那桌案底下钻来钻去,自顾自解闷去了。   可当他路过那笔架边上的时候,方啼霜粉嫩的猫鼻子忽的微微一动,他悄咪咪地往那处嗅了嗅,而后目光便停在了那笔架边的一小盆绿植上。   那气味和裴野上回给他闻嗅过的香囊很像,只不过要论起来,还是这盆新鲜的闻起来要更好一些。   方啼霜人生中还是头一遭生出这么想吃草的欲望,尽管他心里在不断地说服自己——那可是草,还是皇帝养的草,指不定有多名贵……   可口水还是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方啼霜悄咪咪地一跳,把两只前爪搭在桌案边上,然后对着那小盆栽很陶醉地闻嗅,喉咙里还下意识地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响。   可他一抬眼,便对上了裴野的目光,小猫儿吓了一跳,很做贼心虚地猫了下去,假装方才那一举动只是个意外。   “喵呜~”方啼霜在桌底下弱弱地咕哝了一声。   他就是闻一闻,绝没有什么想吃的意思!   可吃不到那叶子,方啼霜心里可痒痒,脑子里闹了好一会儿的天人交战,小猫儿才总算是下定了决心:他就偷吃那么一小片,反正叶子总还会重新长出来的,他这也算不得是闯祸。   不过那小盆栽就长在裴野眼皮子底下,他要背着他偷吃,实在是很难。   但方啼霜只要是为了一口吃的,那怂包脾气、怕人的个性,都是可以暂时先抛到脑后的,如若他今日不吃上这一口,他是一晚上都别想睡了。   原本方啼霜心里是想着,裴野用了早膳吃了茶,便总会有要解手的时候,到时候只消裴野一离开,他就……嘿嘿。   就偷咬上那么一片,绝不贪心,他可是一只有原则有底线的好猫儿!   然而裴野一专注看起那奏折文章,竟是半点也不肯挪窝的,小猫儿自己都去解了两次手,那皇帝竟然还不肯挪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方啼霜盼星星盼月亮,才终于盼着了皇帝要去解手的时候。   小猫儿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只待那皇帝一走,他便就跳上桌去,偷上一片叶子吃。   不料裴野临走时脚下一顿,又转头吩咐了那内宦一句:“看紧了那小猫儿,别让他跳上桌案,把脏爪子往奏折上踩。”   “是,陛下。”那内宦立刻小跑去,将方啼霜从地上抱了起来。   方啼霜在他怀中,眼睁睁看着桌上那盆娇翠欲滴的小盆栽,心碎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等裴野回来的时候,那头才安顿好那两位小内官的戚椿烨也回来了,他取来一块绸帕,恭谨地呈给皇帝。   裴野接过来,然后慢条斯理地擦去了指尖残留的水珠。   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内侍怀里、一脸生无可恋的小猫儿身上:“它似乎不太喜欢你,把它放下吧。”   内宦听后一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处惹得那猫主子不喜欢了,但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不敢反驳,只得恭恭谨谨地将那小猫儿放下地。   戚椿烨回来了,他就不必再在裴野身侧伺候了,只很乖顺地退到堂下候着。   方啼霜仰头看了眼那诱人的小盆栽,心里很不甘心,他今日还就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吃到那片叶子了!   眼看这裴野又在桌案前落了座,方啼霜则溜达过去,蹲在桌案底下筹划了半天,紧接着便开始跃跃欲试地在那盆栽边上逛来晃去。   等裴野放下笔,开始读书时,方啼霜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小盆栽跳将起来,但是因为太过紧张,只有前爪的肉垫碰到了那香喷喷的小叶片。   那叶片晃动了一下,并没有被他拽下来。   但方啼霜丝毫也不气馁,依然继续在为吃到那片漂亮叶子而奋斗。   小猫儿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此举已经打搅了座上人读书的兴致,被打搅的裴野越过浸染着墨香的纸页,用余光睨着那顽皮的小狸奴。   也不知它是犯的什么毛病,时不时便跳将起来,一会儿打一下那小盆栽的绿叶,一会儿摸一下那瓷制花盆,动作还猫猫祟祟的,自以为耍得很隐蔽。   裴野目光一动,忽地放下那架起的书卷,方啼霜吓了一跳,忙往桌下一缩,两只猫前爪还不及收,就搭在那桌沿上,实在是很顾头不顾腚的藏法。   那少年人勾了勾嘴角,很浅但是很不自觉地笑了。   “椿烨,”裴野道,“把它抱上来吧,省得它在桌底下捣鬼。”   戚椿烨很快便又将那猫主子抱到了桌上,上了桌,方啼霜果然就安分多了。   只是他那份馋心未死,这一上桌,便愈发馋得不可开交了,眼看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小绿植就在近前,他不咬一口那岂不是辜负了人家?   白长这么老大,若是孤芳自赏没猫来吃,那也太可惜啦。   于是方啼霜趁着裴野不注意,开始一点一点地往那边挪。   不过其实他这动作实在很明显,别说是裴野,就是离远些的戚椿烨都看的一清二楚,只是皇帝都还没说话呢,戚椿烨当然也就看破不说破,就当是瞎了眼没看见。   于是便任由方啼霜这么一路打滚舔毛,硬生生蹭到了那小盆栽边上,然后他侧着身子挡住了裴野的视线,对着那小叶子便是一口。   不同于其他食物的口感,这盆栽似乎对于小猫儿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方啼霜原本还想着,只咬一片就适可而止,可谁曾想这吃了一片,反倒更上头了。   故而他又如法炮制,简直要没完没了了。   那座上的皇帝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可偏生又故意不去阻止,任由那小猫儿在那自以为没人发现地乱啃叶子。   等到方啼霜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颗小盆栽已经很不幸地秃了顶。   方啼霜:……   完了,完了!   那芙蓉园中那么多奇花异草,也不见得裴野把哪株搬到桌案上来养,偏这一小盆让他给搁桌上了。   这该不会是什么全天下仅此一株的宝贝仙草吧?要不然怎么会如此好吃……呸,他不会就因为这一念之差、一时嘴馋,让这宝贝仙草从此在天底下绝迹了吧?   方啼霜悄咪咪地回头觑了眼裴野的神色,只见那皇帝已然是放下了书卷,以端详的姿态开始打量他。   小猫儿立刻回头,继续掩耳盗铃地用身子遮挡着那株被啃秃了的小盆栽。   哇!他今天一定是要完蛋啦! 第二十五章 欺负小猫儿算什么本事?   裴野好整以暇地端详着眼前的这只小猫儿, 似乎是要等着看他会如何应对。   但那小狸奴想是慌了神,呆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要动, 像是怕傻了。   皇帝很光明正大地观望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既取乐也乐够了,于是便偏头吩咐那堂下侍立的内宦道:“再去外头取几盆薄荷来。”   那内宦应了声,即刻退出去,不到一会儿便又端了两小盆薄荷草来。   紧接着,才刚方啼霜百般遮掩着的那盘“秃了”的盆栽则被随意地撤了下去。   小猫儿看看面前那崭新的两盆“美食”, 又看了看身后的裴野,很迷茫地喵了一声。   “吃吧,”裴野看上去很温柔地说,“外头还有的是。”   方啼霜短短这一小会儿却经历过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无语之外, 还很怀疑裴野是故意把这什么薄荷草摆在这儿要看他出洋相的。   欺负人就算了, 欺负小猫儿算什么本事?   方啼霜脾气莫名就上来了, 背过身跳下桌去,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骨气”二字是怎么写的, 反正他是宁死也再不吃那臭皇帝的薄荷草了!   他刚落地没多久, 便听一个内官小步上前道:“圣人, 中郎将苏靖苏将军求见。”   “请进来。”   殿外那中郎将得了旨意,便跨步入内,行至堂下时,对着座上的人单膝落地行了个常礼:“陛下万安。”   “免礼,”裴野稍一抬眼, “查到了?”   不必皇帝开口, 戚椿烨便很明白事地屏退了那些内侍宦者。   等人退干净了, 那苏靖才收了礼,站起身后,话音里仍有几分迟疑:“那衣裳是五年前的旧衣,巧士冠也用的很旧了,靴子倒是去岁才发的,但宫里领了这新靴子的内宦人数太多,若要一一排查,恐怕要花费很多人力与时间。”   “无妨,”裴野淡声道,“将军只管查下去,几时查到人,便几时来告知孤,孤不着急。”   “是,”苏靖微微一顿,而后又道,“还有陛下要卑职查的‘方啼霜’这一名姓,卑职带人翻遍了这宫中的花名册,并未发现此号人物,只是……”   骤然被喊到名姓的小猫儿尾巴一紧,心跳变得飞快。   “只是什么?”裴野问。   “卑职怕有遗漏,又翻了已故宫人的那册花名,不曾想才翻到最新的那一本,便在里头瞧见了‘方啼霜’这个名字,此人时年八岁,去岁秋末进宫,说是偷瞧了一眼那阉刑的过程,便给吓死了。”   裴野面上波澜不动:“八岁……是能对得上。”   苏靖继续道:“卑职又问了几个曾经见过他的人,都说这小孩儿生的五官灵巧,肌肤瓷白,很是漂亮,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双又圆又亮的杏眼,见过了便忘不掉。”   “再有的人说,那小郎君并非是给吓死的,只是给吓晕了,又叫从天而降的双儿主子一脚踩在心窝上,这才要了他的命。”   他话音刚落,裴野的目光便落在了那背对着他窝在团蒲上的小猫儿身上。   方啼霜顿时如芒在背,还偏要假装自己听不懂人话的样子,懒懒散散地窝在那梳理自己的毛发,直到裴野收回了目光,方啼霜才发现自己的舌头都麻了。   “人死了,”裴野漫不经心地问,“那尸体呢?”   中郎将苏靖连忙答道:“说是赔了他舅母几个钱,那小郎君的尸身也让他舅母哭着给拉回去了。”   “继续查,”皇帝的食指在桌案上点了点,并不往魂灵鬼怪那些玄之又玄的事上想,只觉得这事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查他家里人的身份底细、交友往来,还有——找人趁夜去掘了他的坟,瞧一瞧那里头究竟有没有尸骨。”   他这话说的冷冰冰的,吓得窝在一旁的小猫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任谁听说有人要调查自己的亲人,还要掘了自己的坟,想必都不会好过。   “是,”苏靖应声,而后他话音微顿,又道,“卑职这之后又问询了几个当日在场的内宦公公们,还得了一个重要线索:说是这小郎君当日是和他表兄一道来的,虽然这小郎君因故去世,可他的表兄却还在宫里当差……”   裴野打断他:“他表兄叫什么?”   “原名曹梁玉,后由杨松源赐名改唤曹鸣鹤。”   皇帝稍一蹙眉,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几分耳熟,旁侧的戚椿烨见状刚要开口提醒,却听裴野又道:“孤记得,是杨松源才刚送来的小奴。”   随即他冷笑了一声:“赐名?”   戚椿烨忙顺着他的话头解释道:“杨松源他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也不过是个奴,说好听点是给赐名,说难听点便是狗仗人势,也不知背地里认了多少干儿子、干闺女的。”   宦官们喜欢认亲戚、攀关系,这些裴野从前也有所耳闻,阉者无法生儿育女,也不知是谁起了先例,如今在这宫里得势的内官宦者,没一个不是“乖儿乖女、徒子徒孙”承欢膝下的。   “这么说,那这方啼霜若是没死,兴许也是他杨松源的干儿子?”   方啼霜:……   谁是他干儿子?他可不要认这样的爹!   没人注意到旁边那一坨小猫儿的变扭,苏靖很自然地颔首答道:“方曹二人原都是杨松源在名册上添了一笔推进宫的人,方啼霜因故殒命后,杨家又补了一位进来,如今也在清宁宫当差。”   裴野神色不动,只吩咐道:“椿烨,去把那叫鸣鹤的小奴带上来。”   “是。”   戚椿烨话音刚落,俯身正要退出去,就听那座上的皇帝忽的又叫住了他:“等等。”   戚椿烨立即停住脚步,但仍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垂首听他吩咐。   “罢了,”裴野稍一思忖,又改了主意,“先别惊扰他,等过几日再寻个由头,把他调到御前侍奉。”   方啼霜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恨不得现在立刻就大变活人,然后跑去把听到的这一切都告诉曹四郎。   他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裴野究竟心里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但他的阿兄不一样,他打小就比他聪明,学什么都比自己学的快,也是个很有志向的人。   家里没银子买书,更没银子供他阿兄去学堂里念书,阿兄便总缠着他,要他用树枝沾了水,在砖石上给他默一遍千字文。   方啼霜一边默,他就一边临,没多久就把他会的那些全学会了。   因此他觉得曹四郎要是在这,一定能想出应对之策,总不会像他这般着急上火,可脑子里却是空茫茫的一片。   中郎将说完了退出去,裴野也就不再说话了,但方啼霜心里却很难不记挂这事,可他苦巴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小猫儿在这岗位上一待便是一整天,不过好在皇帝开饭他就开饭,即便裴野不开饭,他也有加餐。   一天里最大的运动量也不过就是陪皇帝去逛逛南御园,除却裴野没事喜欢捉弄他玩,还有无意地吓到他以外,这儿的日子过得其实也还算舒坦。   好容易熬到夜里,方啼霜吃过哺食后便开始连连打呵欠,实在撑不住了,便光明正大地跳上桌案,咬了两片薄荷叶提神解乏——反正裴野说了他可以随便吃。   可这薄荷叶提神也不过一时半刻,那凉意一过,他就更困了,在桌上犯懒地打了两个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贴着裴野的手背睡过去了。   等裴野发现他的时候,小猫儿就像一座猫山似的,很沉地压在了裴野批好的奏章上,如果凑近了仔细听,还能听见他细微的呼噜声。   裴野偏头仔细瞧了瞧那小狸奴,白日里还怕他怕的要死,这会儿就敢跳上桌来睡觉了,实在是很心大。   他身侧侍立着的戚椿烨见状便轻声道:“圣人,不如奴婢将这小猫主子挪去团蒲上睡?”   “不必,”裴野也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也碍不着什么。”   夜里,方啼霜迷迷糊糊以为自己是在猫舍里睡下的,先是很狰狞地伸了个懒腰,随后又幅度很大地翻了个身。   不曾想,就是这么一番动作,他半只脚就忽然腾了空,方啼霜心里一跳,很迷茫地爬将起来坐直了。   眼前这屋子里灯花璀璨的,根本不像是他的屋子,再一挪目光,忽的便对上了那臭皇帝的眼睛,方啼霜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他还是正当值的御前猫管事,怎么就打起了瞌睡?而且还是在人皇帝的桌案上睡的……竟也没被他撵下去,着实有些奇怪。   与此同时,戚椿烨突然从外头踏了进来,顺带卷了一股冷冽的霜雪味进屋。   座上裴野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神色:“人还没来吗?”   戚椿烨颔首道:”奴婢问过了苏将军和今夜当值的内官,都说没见着过那孩子。”   方啼霜听了这话,顿时就更清醒了。   裴野这是在问他吗?对了,昨夜好像是有听他说过……要他明日、也就是今夜这个点再来。   裴野神色不变,只是道:“小骗子。”   他这句小骗子既无亲昵意味,也没有责备的意味,令人有些难以捉摸。   “下回要是再捉住他,”方啼霜听得他略微一顿,然后又很封建、很坏地说,“就让苏靖扣他去内刑司里领上十板子,得了教训,想必就不敢再违约了。”   方啼霜:……   他也太冤枉了吧。 第二十六章 猫仗人势。   “圣人, 时辰不早了,”戚椿烨觑着裴野的神色, 而后低声提醒道,“小猫主子想是也该回去了。”   方啼霜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猛点着脑袋:快点儿让他回猫舍吧,待在这儿裴野简直是时不时就要给他来点惊吓。   “让苏靖送它回去罢。”裴野道。   戚椿烨颔首:“是。”   外头候着的中郎将苏靖心里巴不得有机会抱抱这小猫儿,所以戚椿烨带着方啼霜到他身前的时候,苏靖立即便快乐地应承了下来。   他一边轻手轻脚地抚摸着小猫儿身上暖烘烘的绒毛, 一边稳健地抱着他朝着猫舍而去。   等到了地方,苏靖依依不舍地放方啼霜进了那扇只有小猫儿能通过的小门,方啼霜钻入院内,遥遥便瞧见了自己那间屋子还亮着灯火。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用前爪扒开门缝, 然后挤了进去。   那屋门“吱呀”了一声, 把趴在桌边打瞌睡的婉儿惊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扭头看向那小猫儿:“都这个时辰了,主子怎么才回来?”   方啼霜跳上她膝头,而后很无奈地抱怨道:“喵呜!”可别提了!   婉儿紧搂着他, 低声道:“等了一晚上也不见您回来, 我心里真实慌得很, 您昨日才修成了人身,想是修为还不够精进,若不慎在御前闹上一出大变活人……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方啼霜:……   什么叫修成了人身,什么修为不够精进?他本来就是人好不好!婉儿整日里到底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说是当值, 可哪有让小猫儿当值到这个点的……”   方啼霜对此深以为然, 顿时点头如捣蒜。   “我心里只怕是主子不慎现了形, 叫圣人给秘密杀害掉了,吓得我真是困极了也不敢合眼。”说完她便打了个满含泪光的哈欠。   “喵呜喵呜。”你快回去睡下吧。   婉儿困是困,但更多的还是对方啼霜的好奇:“所以您并不是每晚都能变成人吗?这是您自个能控制的吗?”   方啼霜摇了摇头。   婉儿脸上顿时一哀:“那可完了,若是哪日您在御前……”   被她这么一说,方啼霜顿时也吓得一激灵。   他都没想到过这点——要是哪日他当值时候,忽然又变出了人身,还是没穿衣裳的流氓模样……呸,那时候穿没穿衣裳的,着实也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反正如果真有那天,裴野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担忧归担忧,可方啼霜为此忧虑得也很有限,他一向是乐天派,对于还没有发生的事儿,他觉得提前为此感到痛苦实在有些不合算。   到时痛苦过了,倘若又发现坏事最终没发生,便是白瞎了一把好时光用来烦心,而若坏事果然成真了,也多余忧虑了那段时光,反正对结局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既然抵抗不得,那还不如就顺其自然。   方啼霜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又沉沉睡下了。   是日清晨。   今日是旬休,难得不用上朝,但裴野起早的习惯一时也难改,等早起练过了剑,皇帝照例是要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的。   裴野缓步搭乘上轿辇,等仪仗行出几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偏头问戚椿烨:“这儿去猫舍顺不顺路?”   “陛下若是要去给太后请安,是不太顺路的,想是要费些功夫多绕些圈子。”   “那也去一趟吧,”裴野说,“别叫那肥猫儿再躲懒睡觉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成猪了。”   戚椿烨忍俊不禁地应道:“是——圣人这是要带着双儿主子一道去清宁宫问安?”   轿辇上坐着的人不置可否,在顿过之后才徐徐然道:“有那小肥猫在,也热闹些。”   “陛下说的是。”   而与此同时,还赖在窝里睡懒觉的方啼霜不知道自己又遭人惦记了,只是鼻尖忽然发痒,小猫儿下意识侧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再过了一会儿,外头婉儿与泽欢又急匆匆地端着早膳和温水进屋来了。   婉儿一面服侍小猫儿漱口擦脸,一面说道:“方才那头来人传了,说是一会儿圣人要顺道过来接您,要咱们尽快给您喂好了早膳,以免饿着了您。”   说完她又扭头对泽欢说:“你也别再这儿碍手碍脚了,快去提醒点他们,今日定要穿戴齐整,院里院外的雪也扫干净了,预备着迎接陛下来。”   泽欢忙退出去通知其他人,而方啼霜则懒洋洋地趴在小桌上进食,动作毛毛躁躁的,把才刚洗好的脸又弄脏了。   婉儿没接过驾,心里本就慌乱得很,又见他这般淘气,一时便气急道:“你啊,圣人亲自来接主子,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您倒好,还这般懒散散的。”   方啼霜没接茬,一边吃粥,一边心想:呸,那是哪门子的殊荣?   裴野一大早来接自己,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指定是没什么好事——别是一时兴起又要带他去逛什么南御园,那只凶狮子昨晚可是害他做了一夜的噩梦。   方啼霜这头才用过早膳不久,外头皇帝声势浩荡的仪仗就已经到了猫舍前。   婉儿等人还未听见动静,便早早地抱着小猫儿候在猫舍门口等着迎接了。   虽然是搬来了大明宫,可猫舍里伺候的宫人们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皇帝,故而裴野这一亲临,他们大多怕得连头也不敢抬。   那仪仗才到近前,宫人们便战战兢兢地朝着那一方向行了礼。   “免。”   “免——”戚椿烨尖着嗓子将皇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以便他们每个人都能听清。   轿辇上的人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跪在最前方的那位小宫婢,稍一顿,而后道:“婉儿?”   “奴婢在。”徒然被点到名的婉儿心里猛地一跳,应声抬头,见裴野朝她伸出了手,便很乖觉地将自家主子递了上去。   直到那仪仗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婉儿的心还在“咕咚咕咚”地跳着。   那少年天子生得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眼睫长而密,给他略显锋利的五官添了几分“柔”气,根根分明的眉宇斜飞入鬓,很有一种清朗又潇洒的气质。   除了那眼里分明的冷,还有那周身独特的寒,给人一种高高在上、难以亲近的距离感,婉儿几乎是找不到他外貌上的缺点了。   她此前从未见过他,可他却记得了她的名字,这让婉儿不禁有一种新奇又兴奋的感觉。   而此时,窝在裴野怀中的方啼霜,又被皇帝身上那种熟悉的熏香味给笼罩了。   他每回一进裴野怀里,那就半点也不敢再活泼了,像只死猫样,动也不动一下的。   这“尊贵的两脚坐骑”搭的他整只猫儿傻愣愣、紧巴巴的,还不如下到地上去走来的畅快呢!   皇帝的轿辇很快百年到了清宁宫前,裴野稍一抬手,轻声叫了停。   他还年轻力壮,如若大摇大摆地乘着轿辇去给太后请安,难免要落人口实,故而不得不下轿去,亲自走去太后寝殿。   这清宁宫方啼霜先前去的可比大明宫勤,这儿还有他的仇敌,故而小猫儿一进来就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犬儿今日还在不在。   快进到太后寝殿时,方啼霜的耳朵尖忽地一动——他又听见了那很惹猫嫌的声音。   他即刻扭头一看,果然瞧见那恶犬儿被拴在檐下的石柱子上。   一对冤家乍一见面,那自然是双双龇起了獠牙。那恶犬还记得小猫儿上回丢死耗子吓它的事儿,一见他就气得牙痒痒,于是先发制猫地凶了一声:“汪!”   方啼霜也不甘示弱:“喵!”   他现在被皇帝抱在怀里,很有些猫仗人势的傲慢,趾高气扬地朝着它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   那头的犬儿活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忽的就不顾一切地往方啼霜这冲了过来,可惜跑一半便被狗绳绊住了脚。   它只好鼓足了气,朝着方啼霜这边一顿狂吠:“汪!汪!汪!”   方啼霜赶忙反唇相讥:“喵!喵!喵!”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么喵喵叫着,很没气势,于是方啼霜调子一转,开始学狗叫:“汪汪汪!汪!汪!”   那恶犬又是一龇牙,继续竖着尾巴回应他,一猫一狗简直是吵得不可开交。   旁观的裴野被他们吵得有些头疼,于是干脆把小猫儿往地上一放:“你要和它吵,便留在这儿同它作伴吧。”   方啼霜刚一落地,顿时就怂了。   仔细瞧了瞧,那拴狗的绳子好像也没那么结实……那犬儿力气又这么大,指不定一会儿就会扯断了狗绳冲过来将他咬死。   方啼霜权衡利弊,终于还是怂巴巴地猫到了裴野的身后,然后哀声撒娇:“喵呜喵呜~”   紧接着,他还很谄媚地蹭了蹭皇帝崭新的靴子。   等裴野将他抱起来了,小猫儿顿时又恢复了战斗力,扭头朝着恶犬那边又开了火:“汪汪汪!”   裴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要吵吗?”   方啼霜立刻就怂了,很轻很温柔地哼了一声:“喵呜~”不吵了。   裴野见这小猫儿不再叫唤了,这才抱着他,在惊天的狗吠声中踏入了太后的寝殿。   *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皇帝撑腰的小猫儿:“汪汪汪!”(趾高气扬)   没人撑腰的小猫儿:“喵呜喵呜~”(可怜巴巴) 第二十七章 “也叫他伤一伤心。”   方啼霜的嗅觉很敏感, 还未进殿,他便闻见了殿内飘出来的熏香味。   那是一股很厚重、又夹杂着几分甜腻的气味, 方啼霜不太喜欢,只觉得很糊鼻子,让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气。   不过说到底他从前也就只是在外头廊檐下蹭蹭地龙的暖,还没有胆子往这殿里头钻过,故而进殿之后,便很好奇地在皇帝怀里向四处张望。   直到杨松源尖细的嗓音吊起, 小猫儿吓了一跳,这才老老实实地把放出去的目光收回来。   侍立在太后身边的杨松源一俯身,说了句废话:“太后,圣人来了。”   太后的目光稍稍一动, 随后她慢条斯理地站起了身。   裴野缓步上前, 而后微微躬身道:“太后万福。”   太后受了礼, 面上不禁莞尔, 朝着皇帝点了点头,而后才退回到主位上坐下。   裴野也不用她安排,兀自在她下首挑了个位子落座。   太后看着他慈笑, 像个寻常人家的母亲般温柔开口:“说起来, 咱们母子二人也有许多日都没见了, 六郎近来身子可好些?”   “托太后的福,今岁开春之后,孤身子爽利多了。”   她叫他的亲昵小名,可他却唤她冷冰冰的一声太后,太后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了, 但她面上却仍然笑意不减:“那是好事啊, 想是这身龙袍的贵气很养人。”   说完她的目光又徐徐然落在了皇帝怀中那小猫儿身上:“这小猫儿近来倒是圆润了不少, 要是叫先圣人瞧见了,只怕又要抓它去减重——陛下从前不是不喜这些小猫小犬的吗?今日怎的有闲情逸致玩弄起这小猫儿来了?”   “这小猫儿有救驾之功,想来至少也还算得上是一只忠猫,比之那些知面不知心的身边人,还是这无知狸奴更叫孤放心些。”   太后面色稍凉,紧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想是荣登德那黑心奴伤了陛下的心了,这还真是任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先圣人身边的老人,怎么会做出这般背主弃德之事?”   她顿了顿,而后继续道:“收留刺客、意图谋逆,实在是死上百遍都叫人难以泄愤——好在陛下福大命大,平安无恙,不然哀家就是一道去了,也无颜面面对你阿爷。”   太后这话说的泫然欲泣,把方啼霜都看的呆了,若非是他亲耳听到过这贵妇人私下里说的话,知道她心里存了害皇帝的心思,还真要被她这一番“肺腑之言”给蒙骗过去了。   裴野面上淡淡的:“太后不必自责,也是孤识人不清。”   太后抽出绸帕,在眼角点了点,顿了半晌后哑声道:“那三郎……三皇子,虽是罪大恶极,但陛下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呀,他心思直、脾气躁,心里哪里放得下那些弯弯绕绕的脏东西?想是被人蒙骗了也未可知。”   “三哥的为人孤当然是清楚的,”裴野眼里是冷的,语气也是,“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孤坐在这个位置上,更不敢包庇他,律法上如何写的 ,便就如何处置,这就不劳太后忧心了。”   太后心里一凉,却不是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废物三皇子。   律法上谋逆之罪是要处以极刑的,即腰斩于市,可这三皇子再蠢再坏,也好歹是他血亲的兄长,要他的命,裴野竟连眼也不眨一下。   她从前只以为是裴野年岁尚轻,又不善表达,但心里到底是会念着点旧情的。   可过年时那一遭变故……荣登德伺候他的时日不短,三皇子就更不必说了,二人虽有些不对付,但也是一间学堂里、一位老师教出来的孩子,少说也一同玩闹过、嬉戏过。   如今想来,这小皇帝乃是面冷心也冷,是个捂不热的白眼狼。   太后膝下无子嗣,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多做考虑,如若裴野不听话不识趣,其实也还有个蠢笨些的怀亲王……   不等她再仔细琢磨,只听那裴野又开了口:“椿烨,把那两盆薄荷草呈上来吧。”   “是。”戚椿烨应声退下,随即又端着两盆薄荷躬身上前,然后将其摆在了桌案上。   那两盏瓷盆洁白如玉,仔细瞧来,那瓷白中还泛着点釉青,这样的珍品并不多见,拿来做花盆不免有些可惜了。   而相较之下,那瓷盆里头所栽种的薄荷草,便显得有些寒酸了。   “这白瓷盆可真是漂亮,”太后微微眯了眯眼,“只是哀家这眼睛是一年愈坏一年了——松源,那上头栽的是什么?”   “回太后,”杨松源答道,“种的是薄荷。”   “薄荷?这寒冬腊月里,也难为能种得活,”太后说完,调子忽的一转,“只是这到底是贱草,哪里配使得这样贵重的花盆呢?”   “阿娘此言差矣,猫儿既喜欢闻此叶,又很喜欢吃,”裴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哪里就是贱草了呢?”   他忽然这样亲切地喊她阿娘,太后心里不免咯噔了一声,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薄荷草、小猫儿……难道是……当初那件事,他都知道了?   她心里虽然已经乱了,但太后到底是太后,面上依然很沉得住气,她笑了笑:“六郎说的不错,是哀家草率了,此物既得御猫的喜欢,那自然也不能算是俗物。”   “孤从前憎恶这小猫儿,不肯亲近,以至于到如今才知道,这小狸奴原来最好这一口,”裴野笑了笑,语气温和的就像真的只是在和她闲聊,“说起来也蹊跷,这薄荷草连芙蓉园里都不见人种,怎么偏偏会生在孤那最怕猫的生母院里?”   太后的脸色顿时就变了,眼里连一丝一毫的笑意都不见了:“那么久远的事儿了,皇帝怎么还记得呢?”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像是很惋惜:“贵太妃周氏那日夜里遭那小畜生惊吓,不幸一尸两命,也是她福浅命薄,那樟脑草许是宫人们种下驱虫的,哪里会想到竟招致了猫儿来害了她呢?到底是自个的命数……”   “陛下,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您如今已然是继承大统成了新帝,绮月她呀,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还纠扯这些做什么?”   见裴野一直不说话,衬得她像个心虚的唠叨鬼,于是太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音量徒然升高:“难不成,你还要疑我这个含辛茹苦将你带大的阿娘吗?”   裴野淡声道:“儿子不敢有这个意思,只是想多与阿娘说说话、交交心,哪里就是要疑阿娘了?若非是太后娘家人有心扶持,这把龙椅,孤一个小儿,怎会坐的如此稳当?”   他此言正合了太后心中所想,可他把话都自顾自地说干净了,太后哪里还有话可讲?   于是只好风平浪静地再与他推拉几句,便将这来者不善的小皇帝送走了。   裴野走后,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似乎是觉得这屋子里有些闷了,坐榻上的贵妇人忽然有些胸闷,她抬一抬手,而后道:“把香熄了,开开窗子,闷得慌。”   杨松源立即去照做了。   微风挟着雪腥味吹进屋内,顿时冲散了这屋子里沉沉的熏香味。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又吃了口热茶,这才将方才那一口气缓过来了。   “太后……”杨松源有些担忧地问,“可要奴婢去请位太医过来?”   “不必大惊小怪,”太后说,“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指不定要以为哀家这是心虚到六神无主了。”   她顿了一顿,紧接着又道:“裴、野,倒是哀家轻看了他,竟让他不声不响地扳倒了一个荣登德,还追究起了当年的事儿,他这是想做什么,废了哀家这个太后,再追封他那个命贱的生母吗?”   她全然没了方才裴野还在时的那副好脸色,撕开了那高贵端庄的表象,下头藏着的是不加掩饰的怒意。   杨松源缩了缩脖子,劝慰道:“太后息怒,圣人他才多大啊,哪里敢有这样大的主意?想是那崔阁老背后教他的……”   “崔阁老?你是真蠢还是假笨?”太后打断他,“就算荣登德那事儿有他在背后教唆的‘功劳’,可他前朝的手能伸到后宫来吗?”   太后现下简直是一口怒火堵在心头,出不去,也下不来。   杨松源虽然才在太后身边待了六七载,但到底是从她还是皇后时跟过来的,再加上先帝患病之后,踏足后宫的次数更是愈发少了。   寂寞夜里,他与太后“推心置腹”的日子数都数不清,所以很知道关于裴野生母的这桩事儿。   也正是因为知道,他就更不明白太后为何会为这事这般上火了:“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当初的人证物证也早已入了土,即便是圣人心有疑窦,那也是和尚的脑袋——没法儿”。   太后默了默。   她倒也不是怕这事儿东窗事发,这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了,对她也造不成什么威胁。   她只是生气,气这亲手养大的儿子竟敢这样对她说话,这样不服管教、以下犯上。   杨松源是最了解这太后不过了,只转念一想,便懂得了她上火的缘由,正要出言再劝慰一番,却听她忽的又开口问道:“松源啊,那两个孩子在大明宫待的怎么样了?”   “还没机会调去御前,”杨松源诚然道,“不过安顿得不错了。”   “让他们找个机会,把那白毛小畜生弄死。”   杨松源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小猫儿。   “他既不服管教,叫哀家生了气,”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那哀家便摔碎他的小玩具,也叫他伤一伤心。”   杨松源颔首:“是。”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臭皇帝,又捉弄我!   天光乍破, 橘金色的日光从皇城半边的天际徐徐抬起,又斜斜地撒向大明宫一角的假山造景上。   “公公找我何事?”曹四郎头微低, 一副恭顺模样。   杨松源冲他笑了笑:“先给咱们鸣鹤道个喜——你报仇的机会终于到啦。”   曹四郎先是一愣,而后面上流露出了几分欣喜之色,随即他抬头道:“请公公指教。”   “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机会,太后让咋家在你与枫灵中选一人,知你报仇心切,咋家这才选了你, 你可千万别让咋家失望啊。”说完他又轻轻拍了拍曹四郎的肩。   曹四郎心头浮跳出了几分激动情绪:“公公且说。”   “是这么回事儿,那日那猫儿随圣驾到咱们清宁宫请安,谁知它竟和咱们犬爷拌起了嘴,喧喧闹闹的, 吵得太后很是头疼, ”说到这里, 他面上的笑意便冷了下来, “可哪有让畜生这样狂妄的道理呢?”   曹四郎紧了紧拳头,眼中泄出了几分愤怒来,但这却不是为了他所效忠的太后, 而是为了自己那可怜的小弟、他最亲近的霜儿。   进宫前阿娘明明叮嘱他要保护好霜儿的。   可是他却, 他却。   “所以咱们太后的意思是……”杨松源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干脆就造一场意外,让那小猫儿早日下去陪先帝算啦。”   “鸣鹤,”杨松源又开口道,“你一直是个聪明孩子,这么简单的事儿, 你是能做到的吧?”   曹四郎虽然心里知道此事并不对劲, 但迫于压力, 还是抿着嘴点了点头。   杨松源揉了揉他的发顶,很温柔地说:“那你也放心,把事儿做的干净些,太后和咋家总是会尽力保全你的,可倘若事情败露,你也只管把错都应下,只说是为了小弟报仇便是,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那一家六口人,就是太后,那也没法子庇佑了。”   说完他又不动声色地觑了眼曹四郎的神色:“太后那儿还需咋家伺候,咋家就不在这儿久待了。”   曹四郎此时已然冷静了下来,热着脸寒着心对杨松源道了一句:“公公慢走。”   杨松源临行前又冲他一笑:“乖孩子。”   他走后,曹四郎便靠在那嶙峋的假山之上,那些坚硬的凸起刺得他后背生疼,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不是傻子,当然可以听出杨松源临走前那段话里额外的含义。   双儿现下可是正得圣宠的御猫,先不论诱害它的难度,这事本就很难做的干净,所以若要让枫灵动手,难免要连累太后。   可他不一样,他和双儿本就有杀弟之仇。   即便到时候事情败露,太后那边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至于他的家人……他到时人都死了,哪里还能知道家人的下场?全凭太后有没有良心罢了。   可他若是不肯干,太后弄死他的父母兄姊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儿,所以他除了硬着头皮应下以外,也着实是别无他法。   曹鸣鹤离开后,藏在暗处的枫灵便缓缓地走了出来。   杨曹的对话他方才听了大半,现在心跳得飞快,他实在很难控制地住心里的恼怒和嫉妒,从方才曹鸣鹤被单独叫走,他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枫灵不明白,为何杨松源要提拔曹鸣鹤而不提拔他?他哪就比曹鸣鹤差了?这么重要的任务,却偏只告诉他一个人!   这事儿要是让他办成了,指不定曹鸣鹤就得了太后青眼,升官加职,从此一帆风顺。   可那凭什么!明明他们是一块来的——不行,他必须得抢在曹鸣鹤之前先成了这事!   年后天气渐暖起来了,可三月初的时候,忽的又是一场倒春寒,皇都里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场春雪,冻得方啼霜都不太爱出门,也不大愿意动了。   可惜他每日还是要勤勤恳恳地去御前侍奉,这可要了小猫儿的命了,缠着婉儿让给缝了一身小斗篷,要把自己裹紧了才肯去当值。   裴野看他这一副猫大爷的打扮,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明明这小猫儿身上的绒毛已经足够长了,偏偏还要再着一件狐狸毛披风,把两只猫耳朵也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   近来方啼霜和裴野也算稍熟了一些,他知道这皇帝并不想要他这条猫命后,自然也就松懈多了,一进殿就先小步跑到炉边取暖,而非到御前报道。   “这猫儿,近来胆子是愈发大了。”裴野吃了一口热牛乳,他语气里并无责备意味,方啼霜听出来了,所以也并不打算理会他说的话。   座上的皇帝放下了瓷杯,看着那小猫儿顿了顿,而后偏头对戚椿烨说:“将它搬开些,这都快要扑进炉子里去了……”   他话音未落,堂下侍立着的宦官便忽的一声惊呼:“双儿主子!”   裴野的目光很快便朝那里望了去,只见那小猫儿想是方才靠得太近取暖,一张小猫脸竟不幸叫炉子里的火给撩着了,若不是那宦者眼疾手快,抢救及时,指不定要被撩掉多少毛。   那闯了祸的小猫还呆呆愣着,猫脸上原本的二十来根胡须不幸被火撩去了一半,鼻头周围的毛发也蒙上了一层灰,看上去就像是刚从煤矿里钻出来的,很是滑稽。   当那小猫儿被抱到御前的时候,他也还是那样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再搭上他那副倒霉模样,就显得更憨傻了。   连一向冷淡的裴野见了,嘴角都不禁抽了抽。   “拿面铜镜过来,”裴野说,“也让它自个瞧瞧这倒霉模样。”   宫人们很快便呈了一面铜镜上来,小猫儿对镜一望,差点要哭出声来了。   他本来对自己的样貌还是很有信心的,认为自己当猫的样子在这宫里,也很能称得上是一只漂亮的吉祥物,可现下这模样……这是毁容了吧?   裴野见状,忽然坏笑了一下,出言捉弄他道:“既成了只丑猫儿了,孤看着也心烦,不如还是赶去南御园里,去和那只狮子作伴吧。”   方啼霜顿时吓了个半死,慌忙用前爪的肉垫搓了搓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法不当,愣是把一张猫脸越挫越脏。   不对呀……那南御园里的狮子前不久就死掉了,他还怎么去陪那狮子?   等他反应过来裴野这是在捉弄他的时候,一张猫脸已经见不到白的地方了。   “喵呜!”臭皇帝,又捉弄我!   方啼霜很愤怒地瞪了那座上的皇帝一眼,实在是很不明白,这人看起来光风霁月的,怎么一肚子都是坏水?   裴野捧着肚子乐了半天。   即便是在御前伺候久了的宫人——有些宫人甚至自裴野还是皇储时就跟着他了,他们见过皇帝冷笑,亦或是浅浅一动嘴角的笑容,可却独独没见过他笑得这样畅快的时候。   戚椿烨一个眼神示下,宫人们便默默端了盆热水上前,仔仔细细地替方啼霜擦了擦脸,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那烧焦了的毛发剪去了。   不多时,整只猫儿顿时又焕然一新,但看上去却总像是少了些什么。   等小猫儿回头时,裴野早已经不再笑了,面上又恢复了寻常的那种冷淡:“猫儿,过来。”   方啼霜虽然方才还在和他怄气,但到底也不敢真给皇帝脸色看,于是他一出声,小猫儿就屁颠屁颠地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忽然进来一位宫婢,道是苏靖苏将军求见,请皇帝的旨意。   裴野:“请他进来。”   一声通传出去,苏靖很快便带着两位同僚,一道押了三名内宦进来。   “启禀陛下,”苏靖道,“宫里一应是排查过了,只这三位丢了新靴子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裴野的目光落了下去,只见这三位生得都不太端庄,与那方啼霜实在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便也不再多瞧了。   而同他一道看下去的还有怀里那只小猫儿,在瞥见那其中的一人后,他的瞳孔骤然缩了缩——下头正中间跪着的那人,正是泽欢!   对了,他那天穿的靴子是婉儿从泽欢那买来的,他都忘记了!   三人无一例外都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裴野不说话,苏靖就替他开了口:“三位公公,如今已到了御前了,还不肯说实话吗?”   三人皆是不知,自己不过是没了双新靴子,哪就是犯了要面见皇帝的大罪了?一个个都吓得蔫头耸脑的,不敢出声来应。   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等到这三人稍稍放松警惕时,那上首站着的戚椿烨拂尘一摆,倏地便尖声道:“说话!”   三人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也还好是跪着,不然现下指定是要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了。   “奴婢说、奴婢这就说,”有一个宦官先撑不住了,眼里泪花晶莹,“奴婢家贫,去岁年前家中老母患了重病,家里能典当的都当光了,可那抓药的钱就是个无底洞,奴婢这才起了把东西托人带出宫,换钱买药的心思,可奴婢这也是没法子呀……”   说完他便对着上首狠狠地磕了几个头:“求圣人饶了奴婢这回吧。”   裴稍一抬眼,淡声道:“别磕了,吵闹——若核实清楚了,与你所言并无出入,孤也不会责备你。”   “谢陛下,谢陛下!”   另一人见状也忙道:“圣人,奴婢也与他一样,东西都是一道托人带出宫去的,奴婢家中十几口人,去岁收成又不好,这年实在是太难过了……”   裴野不言语,只遥遥盯着他看,直到把那人盯到头皮发麻,四肢微颤,才终于开了尊口:“真的?”   “千真万确啊……”   他话音未落,便听皇帝身边的戚椿烨道:“别是私下里赌钱把月例输光了,要是查出来是如此,挨多少板子可不好说了。”   这人比起那第一人,眼里明显少了诚恳,戚椿烨在这宫里待得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年轻宦官嘴里是真话还是假话。   “陛下饶命啊,”他忽然狠狠地给了自己几耳光,而后硬着头皮道,“那新靴子……确实是让奴婢换了银子赌钱去了,奴婢该死,但奴婢不是有意要诓骗陛下的,奴婢实在是一时害怕……”   裴野眼里波澜不惊,依然是冷淡道:“若所言属实,便自去刑司领十板子。”   “谢陛下!”他垂下头,暗暗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最后裴野的目光同那小猫儿一道,落在了那第三人身上,泽欢不敢抬头,他的心跳就快要窜出喉口了,而堂上那小猫儿的体验,实在也和他差不了多少。 第二十九章 (倒v结束) 这回他可能真的要死了,他想。   只见堂下的泽欢颤颤抖抖地吐出了一句话:“陛下……奴婢那新靴子, 是让双儿主子给叼去了……”   他话音刚落,裴野和苏靖的目光就齐齐落在了那小猫儿的身上。   裴野皱了皱眉, 然后有些嫌弃地将方啼霜丢给了戚椿烨,接着又抽出一方绸帕擦了擦手。   做完这些后他才偏头质问那小猫儿:“你还有这种癖好?”   不等方啼霜吭声,那堂下跪着的泽欢便又道:“陛下若是不信,尽可叫人去问问那猫舍里的宫人们,他们也都是亲眼见过的,双儿主子不但偷靴子, 就是连公公们的里衣内衫也要叼去玩弄……”   方啼霜:……   可以了,别说了。   他简直想要当场打个地洞,把自己给埋起来。   连那等私密物件也要偷,想必是只色猫儿无疑了, 而且偷的还是内宦公公们的……可见还是只喜好男色的猫。   裴野看向方啼霜的眼神愈发复杂, 决心以后再也不要抱这只色猫了。   皇帝自堂上望下去, 只见那叫泽欢的小宦官也就勉强有个“男”字, “色”字他是一点也瞧不出来,还不如贴身侍候他的戚椿烨长得俊俏……这小猫儿到底什么口味?   但这到底也不能只听这小宦官一面之词,裴野还是很人性地询问了一下小猫儿的意思, 免得错误了它的清白:“双儿, 他的靴子果真是你叼去的吗?”   “喵呜~”方啼霜忍辱负重地应了一声, 算是认下了。   裴野收回了目光,面上依然是那副波澜不动的模样,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烦将军彻查了。”他道。   苏靖颔首领命。   这丢猫脸的事儿,方啼霜倒也没一直放在心上,毕竟丢脸的是双儿, 和他方啼霜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今日是初一, 本该是他休假的时日, 可裴野没给他歇假,说是要挪到明日再给放假。   所以只要熬过今日,明日就要休假啦!终于可以懒洋洋地一觉睡到中午,还有闲暇功夫去找曹四郎了。   被他念叨着的曹四郎此时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将方才有人塞给他的那张字条打开看了一眼,只见上头只有六个字——务必快些动手。   他只看了一眼,就将那字条搓成了一团,丢进炭火里烧烬了。   快些动手?那杨松源说得倒是轻巧,他如今除了来时那日,便再没踏足过御前半步,那小猫儿一天到晚又只在御前呆着,根本不去其他地方闲逛,他甚至连“偶遇”的机会都没有。   他正这样心烦着,外头却忽的传来了来人的动静,曹四郎忙跑出去迎。   只见来的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姑姑,这宫婢生得端庄,很爱笑,待人也很和善。   “姑姑怎么来了?”曹四郎问。   “当然是给你报喜来了,”她也不拐弯抹角,一来就开门见山道,“御前有一小宦染了风疾,已病了好几日了,又不能不找人来替,戚公公就在御前随口提了一嘴你和枫灵的名儿,陛下就点名要你来伺候了。”   曹四郎忙笑了笑:“真的?”   “姑姑我还能唬你不成?”那宫婢也笑。   曹四郎面上惊喜更甚,还有几分不可置信,乐了一会儿,他才感激涕零道:“奴婢谢陛下、谢戚公公!”   “这些话呀,你还是当面去说吧——我先走了。”   “姑姑慢走。”   曹四郎面上虽在笑,但心里却是冷的。   将他提拔到御前,看似前程如锦,实际上却是推着他走向末路。   手刃仇人固然是欢欣快意的一件事,可他还不想死,更放不下他那些或残或幼的亲人。   然而……然而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   难得不用去御前侍奉,方啼霜原本打算今日要狠狠给他睡到日上三杆再起,可没想到这么多日的早起已经养成了习惯。   到了该用早膳的点,小猫儿的肚子就开始咕咕乱叫,饿得他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于是方啼霜只好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情不愿地打算出去叫人,命令他们立刻给猫大爷端上早膳。   然而一只后腿才刚落地,方啼霜就感觉到一股寒意直从他的后脚往脑袋顶上钻,冷得他又往毯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个脑袋来,对着屋外头就开始喵喵叫。   “喵呜喵呜!”快来人呐,要饿死猫啦!   婉儿耳朵尖,小猫儿才唤没两声,便叫她听见了,她朝屋里头应了一句:“来了来了。”   说罢便推开了门,走到了那猫大爷的小窝前:“怎么啦?大清早的,今日您又不当值,起这样早做什么?”   方啼霜忙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来,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喵~”我饿啦。   婉儿见他那副模样,就知道是为了什么了,她笑了笑:“就知道,你个小馋猫儿,小厨房那边已经备下了,我这就命人去将早膳给您取来。”   因着小猫儿近来愈得圣宠,裴野某日兴起,还赏了个小猫厨房给他,又从御厨里挑了一位,专指给他们猫舍,给小猫儿烧饭吃。   方啼霜于是便觉得,裴野这人虽然可恶,但此举实乃明君之策,很讨小猫儿的欢心,为此裴野在方啼霜心中也当了好几日的好皇帝、好陛下。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他居然真的因为他叼过人家靴子的事很嫌弃他!而且昨天一整日都再没有抱过他,实在是很可恨!   小猫儿用过了早膳,胃里暖洋洋的,身上也暖洋洋的,于是就勉强提步走到院里,打算出去散散步,顺道再去看看曹四郎——他已经有好一阵都没再见过阿兄了。   不料他才刚从那小门里钻出去,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看起来有十二三岁的小宦官,那小宦官笑起来很有亲和力,而且方啼霜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那日和曹四郎一道来的那位。   小猫儿顿时就放松了警惕。   “双儿主子,”枫灵从布袋里拈出一只小鱼干,诱哄道,“到奴婢这儿来,这儿有好吃的。”   他这样说话,还拿小鱼干来引诱,方啼霜反而就犹豫了,可这人应该是和曹四郎亲近的……   他正犹豫不前,却忽的从空气中嗅到了阿兄身上的气味……他绝不会闻错,那就是阿兄!   阿兄既然也在附近,可他为何却不出来?这人是阿兄让他来找自己的吗?   方啼霜心里一迟疑,身下的四足便不自觉地就开始动了,他缓缓地靠近了那小宦官。   那小宦官见状又笑了笑:“对对,乖,奴婢会带您去一个好玩的地儿。”   方啼霜一边跟着他走,一边仔细闻嗅着,曹四郎的气味一直都在,而且就在不远处,这说明阿兄一直在跟着他们。   眼见地方越走越偏,小猫儿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他略作迟疑,然后掉头朝阿兄所在的方向跑去了。   可是没想到的是,那小宦官早有准备,见他要跑,就猛地追了上来,旋即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方啼霜的后脖子,小猫儿顿时就动弹不得了。   方啼霜张嘴正要叫,那小宦官就迅速将另一只手捂了上来,小猫儿情急之下,对着那只手便咬了下去。   尖牙狠狠地扎进了他的手背,枫灵面上顿时一番扭曲,咬着牙才忍住了没叫,只低低骂道:“小畜生!”   旋即他又抽出了准备好的麻袋,将那小猫儿往里头一塞:“娘的,给我松口!”   方啼霜死命咬着他的手掌,半点也不肯放松,枫灵见状,便提着那麻袋直往墙上撞,没撞几下,那猫儿就晕乎了,嘴里力道紧接着也是一松。   枫灵赶忙把那只已经被咬的血淋淋的手掌抽了出来,随后他也顾不上疼,稍稍检查了一番这小猫儿的身上和四肢,好在他方才用的力道并不算大,也没在它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伤来。   随后他将那麻袋一束,提着袋子就往不远处那小池去了。   为着这事,枫灵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日,最终得出了个最可行的法子,也就是先把这小猫儿诱骗出来,然后再弄到池里去,装成是它自个贪玩失足落水的模样。   只可惜出师不利,叫这小畜生狠命咬了一口,要是皇帝非要追究到底,他这伤处恐怕很难藏住。   但如今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枫灵在暗处观探了一番,只见这四下无人,于是便迅速靠近池边,将袋中昏迷的小猫儿囫囵丢进了水中。   只来得及瞧见一朵水花,他便卷起那袋子,匆忙地逃离了现场。   方啼霜是被冷水给呛醒的,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眼前只有透过浮萍与池水水的斑驳光影,四肢空茫茫得没有着落,水压得他的胸口发闷、发疼。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往下沉,刺骨的冷水灌入他的鼻腔,琉璃一般的气泡旋转而上,又在水中破碎了。   这回他可能真的要死了,他想。 第三十章 “我是……我是霜儿啊。”   藏在岸边的曹四郎此时心跳得飞快, 一是为了大仇将得报的激动,二是害怕让别人瞧见他在此处的慌张。   他今日见枫灵行动鬼祟, 便偷偷跟了出去,在发现他径直来到那猫舍前,试图引诱那小猫儿的时候,他便就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可怎么想,杨松源也不会把这个任务交托给他,所以便只能是那日他与杨松源的对话被他偷听见了。   但曹四郎并不打算阻止他, 这事儿本就让他纠结万分,要是阴差阳错地让枫灵办成了,他便是既死了仇敌,又不至于让自己为此丧命。   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幸事, 他都有些感谢这位“好友”了。   曹四郎又瞧了瞧那方平静无波的池水, 心下一定, 正打算要转身离开, 却见那水面浮萍一动,忽地便从水中浮上来一具赤|裸的人身。   模糊一眼瞧去,约莫着年纪并不大。   曹四郎心头一紧, 总觉得那方轮廓异常熟悉, 而这略显诡异的画面也令他忍不住踏步上前, 可在看清那水中人的面容之后,曹四郎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紧接着,他便迅速解了外袍,跳下水去将那人连推带托地弄上岸。   这些动作他几乎不加思索,只是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人就已经下了水。   好在这池水很浅, 只淹到他胸口位置, 虽然淹死只小猫儿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曹四郎略识水性,这么浅的池子对他几乎是没什么威胁。   等把人弄上了岸,曹四郎也立即翻身上去,然后将丢在一边的外袍往那人身上一裹。   他跪在那人身边,迟疑了半刻,然后就像是怕梦破碎一般,很轻地唤了他一声:“霜儿……”   眼前那人苍白着一张小脸,听见他的声音后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未应答。   曹四郎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积着的水珠,分不清那是池水还是泪珠,紧接着他使了个巧劲,隔着外袍将方啼霜从地上抱了起来。   再望了望四周,心下略作迟疑,便往小路里钻去了。   好在这儿离他的住处并不算远,路上又没碰见什么人,把方啼霜抱回他住处屋里的过程还算是顺利。   但等到他把人放在床榻上的时候,曹四郎这才发现,他的双手已经抖得几乎停不下来了。   他咬牙坚持着把屋子里的两床棉被,以及所有的厚重衣物,层层叠叠地都披盖到了方啼霜的身上。   直到这时,曹四郎才脚下一软,半跪半跌坐在床边地上了。   与此同时,紧闭的屋门忽地被人敲响了,接着他便听见了枫灵刻意压低的声音:“鸣鹤,你方才去哪儿了?”   曹四郎沉着脸没应声。   枫灵和曹四郎住在同一院里,他是听见了他回来的动静,才出屋往这里来的。   把小猫儿丢进池中后他心慌意乱,又心虚十分,听见什么微小的动静便要吓一大跳。不过他推开门出来的时候,其实也只见着了曹四郎关门的动静。   也不知他这是搞的什么鬼,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内,还一声不吭的。   “说句话呀,你怎么了这是?”他又出声询问了一句。   曹四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外头应了一声:“没什么,只是身子忽然有些不爽利,回屋歇歇就好了。”   “这样啊,”枫灵说完又在屋门口立了会儿,“那你好好休息。”   曹四郎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又在地上坐了有一会儿,意识才慢慢清晰起来,稍稍恢复一点过来后,他便扶着床沿站起身,然后翻出了一条绒巾,替方啼霜仔细擦了擦面颊和湿透的长发。   紧接着他又试探着伸出手去,颤着手指探了探方啼霜的鼻息。   他的气息微弱,但呼吸也还算平稳,曹四郎随即又用手掌贴了贴他的额头与面颊,触感都是暖的。   眼前这人确乎是活的,他也并不是在做梦,他的霜儿是真的回来了。   然而现下情况不明,他也不知道这死而复生的小弟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敢贸然去寻太医。   虽然方才回来的路上,他抱着方啼霜一路颠簸,怀里的人被颠得吐出了几口池水,但他也不曾有过救治溺水者的经验,不知道是不是把水吐出来了就算好了,只知道眼下他除了把人擦干捂紧了,便再别无他法了。   他心里着急,又有诸多疑问,身上衣襟还是湿的,又冷又重地贴在他身上,再有千头万绪压在心头,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曹四郎正要起身去换一身衣裳,可人还没站稳,却忽的感觉自己鼻间一热,有一股温热的液体自鼻间滴落了下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了一把,发现手心里都是血。   他忙仰起头,然后用帕子抹了抹鼻下,好在出血量并不多,不过一会儿便止住了。   旋即他又忽然听见,被那小山一样高的被衾衣物拥裹着的人,像是在不断呢喃着什么话。   曹四郎忙将耳朵凑到了他嘴边,想仔细听听他在说什么。   那低语声若蚊蚋,曹四郎楞了好半晌,才听清他嘴里是在叫“阿娘”,不等他多想,那榻上之人语调一转,又说了一句话:“阿兄,我是霜儿啊,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理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是……我是霜儿啊。”   曹四郎痛苦地抱紧了他:“你是霜儿,阿兄知道,阿兄知道的……”   他一边说,一边轻抚着他的面颊和鬓角。   如果说前几声带着鼻音的“阿娘”,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企盼得到大人关注的撒娇,那第二声“阿兄”,就是真委屈极了,还隐隐含着几分不安,像是真伤透了心。   曹四郎这样想着,顿时就更心疼了,于是手上便将他搂得更紧。   *   方啼霜做了一个梦,梦里耳边都是咕噜噜的水声,他使劲挣着手,才将脑袋从河边水里拔了出来。   “看清这河里有多少条鱼了吗?”眼前的几个小孩个头都比他高,面上一应是模糊一片。   他能感觉得到他们是在嘲笑他、欺负他,可尽管如此,方啼霜还是很喜欢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玩。   也不记得是哪一日了,他好像忍不住询问了其中的一个男孩,问他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对待自己?   那男孩立刻露出了一张缺了颗门牙的天真笑容来,很理所当然地说:“就是想弄你,谁让你长得和姑娘家一样,男的哪有像你这样白的,你这是不男不女!和我们都不一样,就是招人讨厌。”   年幼的方啼霜竟然觉得他说的话有理有据,于是这年夏天硬是顶着大太阳在外头疯跑了一个夏季,把身上脸上都晒脱了一层皮。   好容易有些黑样了,可一入冬就前功尽弃,又白了回来。   方啼霜很泄气,于是在家里唉声叹气道:“阿娘,我怎么才能和他们长得一样黑啊?我不想不男不女的,他们都不乐意和我玩……”   阿娘笑了笑:“咱们天生就长这样,谁要和他们一样黑了?是个郎君就非要黢黑着一张脸,是个娘子就非得生的白嫩嫩的,小孩儿这样想是不懂事,大人要是也这样想,那就是着了相了。”   方啼霜听不大懂什么着相不着相的,他只知道小孩儿们都不太愿意带自己玩,因此还是很沮丧。   阿爷见状便上前将他扛到了肩头:“他们不和咱们玩儿,那咱们也不稀罕和他们玩,你是阿爷的儿,等长大了,自然也和你阿爷一般高大强壮。”   阿娘便嗔道:“又来了,凡话不过半句,你便要自夸自耀,自己这般便罢了,要是教坏了咱们家霜儿,我可不给你好果子吃。”   阿爷闻言爽朗一笑,坐在他肩头的方啼霜便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可是忽地那笑声一止,他下意识一低头,便见一只利箭自阿爷的心口处穿过,伤处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渗血。   方啼霜惊呼一声,而后他的身体便开始不断下坠。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阿娘在他床边哭,邻居大婶则在旁侧劝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家那位要不是去岁补房顶摔下来坏了脚,只怕也是要……唉。”   说完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方啼霜忽然就想起来了,他唯一的阿爷死在了辽东战场上,连尸骨也回不到故乡了,阿娘托人寄出去的那封家书还在半路上,想是赶不及让阿爷看最后一眼了。   那封家信才刚寄出去的时候,辽东大败,全军覆没的消息还没传到他们这里。   他阿娘昨日还在和他说,这战眼看着就要打完了,你阿爷上回信里说,该是赶得及回来过个年的,明日阿娘去集里买些柿子,你阿爷最好这一口……   可柿子冻好了,他的阿爷尸骨却早已寒透。   眼前场景如万花筒一般变幻不停,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回到了他的第二个小家,舅舅舅母、阿兄阿姊都在,一个人也没缺。   他欣喜若狂地跑到他们面前,笑着说:“我回来啦,我……”   可他发现大家都像是看不见他似的,依然在各做各的,方啼霜急了,冲上去想要拉扯他们的臂膀,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却穿过了他们的身子。   方啼霜心里一凉,他这是……死了吗?   “我好像听见了霜儿的声音……”阿姊忽然说。   可院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是我,我是霜儿,我就在这儿,”这样的沉默让方啼霜心里很不好受,他冲到曹四郎面前,迫切地喊,“是我啊,阿兄,你看看我,我就在这儿啊……”   舅母忽然发出了一声抽泣,哑声道:“那日我给他换衣裳擦身子的时候,还在他衣襟里找到了一块米糕,那是……他那日定是舍不得吃完,他才那么小……” 第三十一章 “方啼霜,你认识这人吗?”   “主子一大早上哪儿去了?小厨房那做了些点心, 这都要放凉了,”婉儿道, “你们谁有见过主子吗?”   院内的人纷纷摇头,只一位内宦应道:“方才我好像见着猫主子从那小门里钻出去了,难得休一日假,想是出去散心了吧。”   婉儿面上却有几分担忧之色,这小猫儿她是很知道的,嘴馋大于一切, 现下眼看着用点心的时辰都要过去了,他实在很没理由还不回来。   别是在外头忽的变作了人身……这么冷的天,只怕是要冻死在外头的。   婉儿不加犹豫,进屋披上外袍, 而后对众人道:“我出去寻寻主子……”   她话音刚落, 救听见忽然有人敲响了猫舍的院门, 婉儿离门最近, 于是便小跑去开了门。   她迎门便见一个很面生的小宦官,再一看他怀中,正抱着一只用衣袍裹着的小落汤猫, 婉儿一眼便认出她家猫主子来了。   “主子!”婉儿面色一变, 惊道:“这是怎么了?”   “泽欢, 快去请秦太医来,快去,跑着去!”   泽欢闻声忙跑过来瞧了一眼,也变色道:“娘呀。”   说完便冲出门去,紧赶慢赶着去请太医了。   婉儿忙从那小宦官怀里接过猫儿, 而后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往屋里去了, 一边瞎忙活着, 一边吩咐宫人们:“把炭火再烧足些!”   等能做的都做完了,婉儿这才有心思转头,她仔细打量了那送双儿回来的小宦官一眼,见他也是浑身湿透的状态,于是便道:“你也先换身衣裳吧,把自己弄干了再回来说话。”   旁侧的宫人听完,便将那同样湿淋淋的小宦官带下去更衣了。   等宫人们带着那曹四郎再回来的时候,婉儿已经拾掇好了慌乱的情绪,出言询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四郎吸了吸冷出来的鼻涕,也是一脸的迷茫:“我是昨日才调去御前当差的,今日圣人去慈恩寺祈福,故而歇放我一日假,我闲着无事,便想着到住处附近的池边观鱼,哪曾想鱼儿没见着,却见那水面上忽地浮上来一只猫儿。”   他稍作停顿,然后又道:“猫舍里的双儿主子我是见过的,知那不是哪来的小野猫儿,我便跳下去将它捞了上来。”   婉儿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好端端的,双儿主子怎会往那池边去呢?它平日里最怕水了,洗个澡都要闹得跟什么一样……”   曹四郎一低头:“这就不知道为何了,我也是偶然路过,没见到主子究竟是怎么掉进池里的。”   婉儿又问:“那你有没有见着……当时那附近还有谁人在吗?”   曹四郎迟疑了片刻,像是在细想,而后才摇摇头道:“没有。”   这之后秦太医便来了,猫舍里一阵忙活,婉儿自然也没空再去理会曹四郎了,他就寻了个能看清猫脸的位置,默默立在一侧,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人围着那小猫儿折腾了半天,明明还在春日里,宫人们却个个脑门上都热出了一把汗。   最后婉儿烧了一盆热水来,调好了水温,再和秦太医一道小心翼翼地将那小猫儿放进了温水里。   见那小猫儿终于睁开了眼,众人们欣喜极了。   “猫儿主子醒了!”   “醒了醒了,这是好了!”   秦太医面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来,而后偏头对身侧的婉儿说:“婉儿姑娘,你去寻几块干布来,反复给主子擦擦身上的毛,一会出了水,别让它湿着身子。”   婉儿忙应下,一路小跑去找干布了。   而刚清醒过来的猫儿让秦太医托着头,目光却落在了立在一边的曹四郎身上,虽然他的意识还模糊着,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阿兄看向他的目光虽然复杂,但却没有了往日里的那种敌意。   不对……阿兄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心里这样疑惑着,人却又迷糊了过去。   人定之初,路面上薄薄一层霜雪映着一片绯红的天。   皇帝的仪仗入了宫门,留在路面上的车辙与随从的脚印密集而无序,弄脏了那一层干净的白雪色。   轿辇还未至大明宫,却忽有一宫婢从旁侧上前,她先是朝着那龙辇行了一礼,然后附耳对着戚椿烨轻声说了句什么。   戚椿烨先是一愣,而后微微侧身,对着那龙辇中的人道:“圣人,大明宫里出事了。”   裴野抬手掀开车帘:“怎么?”   戚椿烨忙禀道:“说是今晨双儿主子失足落进池水里去了。”   裴野面色一冷:“溺死了?”   “还活着,只是受了凉,害了热病,一直昏昏醒醒的,想是不太好。”   “才给它歇了一日假,怎么就落了水了?”裴野皱了皱眉,“请太医了没有?”   戚椿烨闻言看向身侧的女婢,那宫婢连忙应道:“请了请了,眼下秦太医还在那儿伴着呢。”   裴野正要放下帘子,手上却又忽地一顿:“既是失足落水,那它是怎么被发现的,还是自己爬回去的?”   那宫婢垂首应声:“回圣人,是一个名叫曹鸣鹤的小宦官救了猫主子,现下他人也还在猫舍里陪着呢。”   一听到这名字,裴野眼里便闪过了几分怀疑。   轿辇旁的戚椿烨面色也稍稍一变,落帘之前,戚椿烨听见车里的人冷声道:“不回寝殿了,先去猫舍看看。”   “是。”戚椿烨颔首。   猫舍里此时安安静静的,皇帝这回并未事先让人去通报,故而宫人们也没有像上回那般出猫舍来相迎。   屋内众人只听得宫车摇铃渐近,而后外头看门的宫人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圣人来了!”   挤在小猫儿屋内的宫人们立刻手慢脚乱地鱼贯而出,在院内迅速排好了行列,闭唇垂首而待。   外头龙辇才停稳,裴野踩着凳子下车,戚椿烨拂尘一摆,高声道:“圣驾到——”   裴野才踏进院子,那成排的宫人便齐齐行了跪拜礼:“奴婢恭迎圣驾。”   “免,”裴野稍一抬手,“你们主子呢?”   跪在前头的泽欢忙答道:“回陛下,在屋里头呢——婉儿姐姐和秦太医也在里头照顾主子,不便出来迎,望陛下谅解。”   裴野稍一点头,而后他的目光扫过了那一众宫人,又从里头挑出了一个样貌稍拔尖的内宦,冷声道:“你,去正堂候着。”   被挑出来的那人正是曹鸣鹤,他对自己骤然被皇帝点名的事儿也不觉惊讶,反倒顺从应下,然后跟着皇帝身边的一个内宦去了猫舍正堂。   小猫儿所在的屋舍内炭火燃得很足,裴野进屋时,屋内照看那小狸奴的婉儿和秦太医纷纷起身行了礼。   “免,”裴野走近了瞧,“它怎么样了?”   戚椿烨可不敢让皇帝同那两人一道蹲在地上,于是忙张罗来了一方矮凳,先委屈他们皇帝坐到了猫窝旁。   婉儿红着眼答:“主子时睡时醒的,哺食肉粥也只用了两口。”   裴野偏头看秦太医,秦太医便道:“猫主子这是害了热病,没胃口也是正常的,卑职这开了一剂药,已让宫人们去煎熬了,只要能把汤药哄它喝下去,想是没什么大碍的。”   裴野低头瞧了一眼,只见那原本古灵精怪的小猫儿,现在双目紧闭,整只猫看起来都蔫蔫的,可怜兮兮地缩在小窝里。   皇帝伸手摸了摸它的下巴,而后便起身道:“好生照看着你们主子。”   “是。”   随后裴野缓步行至正堂,而后慢条斯理地在主位上落了座。   小猫儿平时不会客,这正堂里没人来,故而陈设简陋,连座椅也是宫人们刚刚才擦洗过的,桌上还残留着淡淡一点水渍。   裴野的目光多在上头停留了一会儿,那戚椿烨便俯身上前,用帕子将那水痕抹去了。   下方的内宦早在他进堂时,便软身一跪,等皇帝落了座,他便出声道:“陛下万安。”   裴野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瞧。   侍立在一侧的戚椿烨瞧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心想这孩子若不是太后的人,想是会有大出息的好苗子,只可惜呀……   过了好半晌皇帝才开口道:“听说,是你救了双儿?”   “是奴婢。”曹鸣鹤答。   “怎么救的?”裴野又问。   曹四郎便将方才告给婉儿的那番话删删改改,又对皇帝重复了一遍。   听完他的陈述,坐上首的裴野一抬手,命人将殿门关了,然后又对曹四郎笑了笑:“谎话编得是不错,可你为何要救它?”   “因为它是双儿主子……”   “那你不更该见死不救么?”裴野看着他,“方啼霜,你认识这人吗?”   不用等他回答,只看他的神色,裴野便知道他心里已经慌了,这小宦官看似老成,可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双儿害死了同你一道进宫的小弟,你会不恨它吗?”裴野的语气一直是淡淡的,但下方跪着的人却忍不住在发抖,“你恐怕比任何人都期盼它死吧?”   “奴婢不敢这样想,小弟的事只是一场意外,要怪也只能怪他命不好,双儿是主子,是陛下的御猫,奴婢哪怕有那龌龊心思,也万不敢对猫主子见死不救!”   裴野好整以暇地吃了口戚椿烨奉上的茶水,稍一顿,然后道:“孤猜你也不敢,但若背后有靠山,那可就不一定了。   “你奉人之命,原想杀了仇猫血恨,可临到了了,却又害怕东窗事发,到时靠山不肯保你,只怕还要连累亲人,所以又做了回‘好人’,把这小猫儿救了……”   他话音未落,外头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婢的声音,她硬着头皮道:“陛下,猫主子方才醒来了,非要往您这里来,奴婢恐怕它这样下去要加重了病情,于是只好带着它过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婉儿,她怀中那只精力缺缺的小猫儿还应声叫了一声:“喵呜~”   戚椿烨觑了眼皇帝的眼色:“圣人……”   裴野稍作犹豫,然后道:“把它带进来吧。”   “欸。”戚椿烨颔首领命。 第三十二章 “你是失足落水的?”   小猫儿被戚椿烨抱进屋后, 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而后目光不经意地在曹四郎的背上短暂地停留了半晌。   到了上首的皇帝面前, 小猫儿便往裴野怀中一蹭,端出一副很粘人的款,在他怀里“喵呜喵呜”地扮可怜。   裴野这会儿也不嫌弃它了,听它这腔虚弱的声调,便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小猫儿扭头看向下头那人,那人也若有所感似的, 悄悄然抬目,与方啼霜对望了一眼。   “是他救了你吗?”裴野问。   方啼霜点了点头,然后用脑袋顶在裴野手心里蹭了蹭:“喵~”   “你是失足落水的?”裴野又问。   小猫儿连忙愤愤地摇了摇头。   “那是谁害的你?”裴野眉心微蹙,“也是他吗?”   小猫又摇了摇头。   皇帝顿了顿, 而后又问:“是枫灵?”   方啼霜一时愣住了, 他仔细想了想, 有些不太确定那人是不是叫这名字, 随便点头恐怕要错误了无辜之人的清白。   侍立在一侧的戚椿烨心想皇帝这也太把小猫儿当人了吧,就算是这狸奴略通人性,是只灵猫, 恐怕也很难将那些宫人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于是戚椿烨轻声开口, 给小猫主子提了个醒:“枫灵就是那日同下头那位一道来的小宦者, 嘴角有颗黑痣,猫主子仔细想想,是不是这号人物?”   方啼霜一听戚公公这一形容,便知道自己没有冤枉错人,于是连忙点了点头。   他现下还没恢复好, 四肢脑袋都是乏的, 光是点头摇头都嫌费力, 故而就很娇气地赖在裴野怀中躺着,都不大愿意坐起来回答问题。   不过虽然小猫儿点了头,皇帝也不能凭他这一猫之言就给人定罪,于是便吩咐戚椿烨道:“椿烨,通知苏靖去把枫灵押来,顺带也搜搜这二人的屋子,看有什么可疑之物。”   “是。”戚椿烨垂首退出去了。   裴野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曹鸣鹤身上,他伸手揉了揉小猫儿身上的毛,眼里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只是很静默地看着下首的人。   他怀里的小猫儿纵然是心疼跪在地上的阿兄,可他眼下除了”喵呜喵呜“地叫唤两声,也没法再做些其他的了。   *   苏靖办事是很麻利的,不多时便将那吓得畏畏缩缩的小宦官带到了御前。   “陛下,人带到了,”苏靖说完,又呈上了一只染血的布袋,“这是在此人屋内寻到的,卑职破门而入时,他还在试图销毁这只布袋。”   裴野瞧见那袋口有血渍,可怀里的小猫儿身上却找不到伤口,于是便道:“劳将军查一查他身上是否有伤。”   苏靖才要动手,便见那小宦又往衣裳里缩了缩,眼一红,眼眶里就滚出了两滴泪来:“陛下,奴婢冤枉啊,奴婢今晨哪儿都没去,不信你问鸣鹤,他从外头回来时我还出屋来找过他说话呢。”   他这一言一句,撇清了自己的关系不说,还反咬了曹鸣鹤一口,指出今晨没好好在院里待着的人是他才对。   苏靖没理会他的辩解,依令开始搜他的身,果然在他右手掌上找到了一处伤,还缠裹着厚厚的白纱布,不肯以示人。   他面上是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可苏将军压根不知道怜香惜玉这四字该怎么写,他非要藏藏掖掖地不肯给人看,苏靖就干脆下了狠劲,捉住了他的手腕拉起来。   坐在上首的裴野冷声道:“把纱布拆了。”   苏靖立即上手去扯那纱布。   枫灵此刻已乱得是六神无主了,哭着求饶道:“这伤是方才不慎让钉子给扎了,这不是……”   可等那纱布被扯下来后,他便无话可说了,那两处被尖锐的犬牙扎出来的血洞很深,显然是发了狠咬下的,他也没处去找两颗这样对称的钉子来。   而后排的一列整齐的牙印,更是昭然若揭。   “小猫儿溺水的事没外传吧?”裴野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可你怎么一来就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了?”   枫灵被他问的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哭哭啼啼的,听得裴野很是心烦。   皇帝收了那又浅又薄的笑意,冷声道:“不想挨打的话就闭嘴。”   那小宦官明白装可怜这招没用后,很快便没了声响。   苏靖继续道:“卑职还在曹鸣鹤的屋子里找到了一床半干不湿的被衾和衣物。”   枫灵听闻此言,便立即“砰砰砰”往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直到把头磕青了才肯作罢,磕完了头,他又哀声道:“陛下,奴婢是冤枉的啊!”   “事已至此,”他顷刻间便扮出了一副诚恳的模样,扭头对曹四郎愤愤道:“我也再不能替你隐瞒了。”   说完他抬手指向曹鸣鹤:“陛下,此事都是曹鸣鹤逼奴婢做的,他来这大明宫就是想为弟报仇,可眼见着双儿主子都在御前当值,他找不到机会下手,恰好今日猫儿主子歇假,陛下又不在宫中,这曹四便要挟奴婢,要奴婢替他诱捉了那猫儿,再交由他手上处置……”   “奴婢为此又是被猫主子咬了一口,又是被责问,实在是冤枉啊!”   他说得动情动肺的,小猫儿一时都要被他被忽悠住了。   被救起来的时候,他已陷入昏迷,只记得此前那枫灵要诱他走的时候,他阿兄确系是跟在附近的,而他对后来的事儿都迷迷糊糊的,压根也不知道为何曹四郎看他的眼神就忽然变了味。   但方啼霜才不管这枫灵说得是不是真的,他的胳膊肘自然不会往外拐,把阿兄保下才是要紧事。   于是他铆足了劲对那小宦官破口大骂道:“喵呜!”你别骗人了!   小猫儿叫声刚落,皇帝的声音便从他头顶上方响了起来:“他与你同属一级,凭何来要挟你?他是许诺你财物了,还是他打得过你?”   裴野这话叫小猫儿恍然大悟,当即便又骂了一声回去:“喵!”   皇帝把小猫儿往怀里搓了搓,低声道:“你也省点力气。”   枫灵比曹四郎要大上两三岁,故而身量也比他高,若说曹四郎是用暴力要挟的他,那未免也太过牵强了。   他思虑再三,这才答道:“他许诺过事成之后,要给我一百金子。”   这话在方啼霜听来就很荒唐了,把他们家那个破房子囫囵卖出去,也指不定能不能值上几金,一百金……他阿兄就是真随口许诺了,这叫枫灵的小宦官就会随便信吗?   别说最熟悉曹四郎的小猫儿不会信,裴野也不会信,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枫灵:“你既是同他一道来的,会不知道他家贫富?一口气拿的出一百金的家境,谁会愿意把孩子往这内廷里送?”   他这样说,让方啼霜不免有些惊讶。   他原以为有权有势的人都特别虚荣,旁人都恭维皇帝,说得以去势来到这内廷中侍奉,乃是自己的造化,这恭维话平日里方啼霜从未见他反驳过,没想到他心里却很清楚。   枫灵此时的语调已经很没底气了:“奴婢……他骗奴婢说他家是经商的,他说得很真,奴婢一时糊涂,这便信了。”   “那订金呢?”   枫灵懵了神,好一会儿才想清楚裴野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低低道:“他没给我,说是等事成了之后再一并给……”   裴野打断他:“你也不问他要?一分钱没到手,你就敢替人卖命?”   这问题枫灵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他的谎话被裴野一字一句地拆解了,现在他几乎已经找不到话可以再圆了。   而裴野本不充裕的耐心到此刻也行将告罄了,他偏头看向那一直沉默不语的曹四郎:“你呢,没话要辩吗?”   曹四郎闻言,便用那种很伤心的目光看了枫灵一眼,然后接下话茬道:“我原以为咱们同僚一场,还想替你隐瞒下来,不曾想你竟是这样的人。”   说完他转头对上首之人道:“奴婢今日见枫灵行动鬼祟,便跟了他去,却见他诱了双儿主子,却遭主子反抗,咬了他的手掌,枫灵便用那布袋将它套了,往墙上撞了几下,而后又将猫儿丢进了池子里……”   “奴婢……奴婢确如陛下所言,到底是存了龌龊心思,有人能替奴婢血恨,奴婢自然是求之不得,”曹鸣鹤诚然道,“可奴婢胆子小,料想陛下明目如宝珠,哪里会看不透这桩闹剧?奴婢恐怕受牵连,故而便想着救猫抵罪。”   “那屋里的被衾衣物都是奴婢用来给猫主子取暖用的,奴婢怕事情闹大,怕声张又怕暴露了枫灵,故而才想着能不能自己把主子救醒,只是猫主子怎么也醒不过来,奴婢这才……这才带着主子去了猫舍。”   他这话十分有八分都是真的,只有那些未道明的用意和前情是假,几乎要将他自己都说服过去了。   “你撒谎!”枫灵闻言把面颊上娇弱的眼泪一抹,气急败坏道,“那日杨公公找的人明明是你……你才是……”   他这话刚一出口,便知自己说错话了,可他此时已无话可辩了,于是只好捂着嘴哭。   裴野要的就是这狗咬狗的效果,耐着性子听了这么老半天,他在乎的压根不是哪条狗咬了他的猫,而是那位在背后放狗的主人。 第三十三章 “霜儿。”   是日清晨。   “昨夜那正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婉儿又怕又好奇地问那赖了半天床的小猫儿, “听说那枫灵被抬出去的时候,浑身血淋淋的, 简直要吓死个人。”   小猫儿听着这形容,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昨夜他只听到一半,裴野就开口要让戚椿烨把自己送回去,方啼霜那时见阿兄还未脱险,自然是寸步不让,“喵呜喵呜”地在他怀里撒娇打滚不肯走。   戚椿烨便在旁侧劝道:“猫主子, 婉儿姑娘说药已煎好了,只等您回去喝了,等喝了药再睡一觉,身子就能好啦。”   方啼霜一听回去还要喝药, 顿时就更不想走了, 黏黏糊糊地扒住裴野的手臂蹭了又蹭。   戚椿烨笑道:“猫主子这想是要您给它喂药呢。”   他这一番曲解正合了方啼霜的意, 他就是想装出一副离不开裴野的模样, 骗他留下自己。   裴野低头看向那打滚撒娇的小猫儿,像是认真地思忖了片刻,然后道:“你先回去, 一会儿孤再来看你。”   他的语气虽然柔和, 但话里却并无可转圜的余地。   戚椿烨很明白皇帝的意思, 故而便上前强硬地将小猫儿从裴野怀里抱了起来,任它张牙舞爪地瞎闹,也面不改色地将它送到了候在门外的婉儿手中。   他笑了一笑:“陛下交代过,让猫主子在屋子里好生将养着,别再四处走动了, 一会儿这边的事情解决好了, 陛下自会去探望主子的。”   婉儿微微颔首, 而后接过了那只还在龇牙咧嘴、不肯回去的小猫儿。   方啼霜只记得,后来正堂那边静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听不到。   因为要躲那苦药,小猫儿在屋里上蹿下跳地跑,直到把自己累瘫了,宫人们便借机捉住了他,而后擒住他的四肢,秦太医再端起那药碗,婉儿则将一只小漏斗戳进了他嘴里。   众人一顿忙乱,累的均是满头大汗,这才将那一小碗药喂进了小猫儿肚子里。   明明要喝药的是这小猫,可帮忙喂药的宫人们却显得比它还要痛苦。   被灌下汤药之后,小猫儿看起来明显是被苦蔫吧了,又因为喝药前大闹了一场,现下已经是精疲力尽,光是从猫窝里爬起来都有些困难,于是在窝里艰难地翻了几个身便睡过去了。   他都不知道昨夜裴野究竟有没有来看过他,就更不清楚昨夜那正堂中最后发生了什么事了。   婉儿瞧见他那副样子,也就明白这小猫儿脑子里肯定也是一清二白,故而也就不再问了。   方啼霜这时忽的想起了他阿兄的事,枫灵被抬出去了,那他阿兄呢?   “喵呜喵呜~”小猫儿咬了咬婉儿的袖子,示意她再说些关于昨夜的事儿。   “诶别咬,这身是新衣裳,别给奴婢咬坏了,”婉儿嗔怒道,“我要是清楚昨夜那堂内发生了什么事儿,至于还来问你吗?”   她顿了顿,然后又道:“奴婢只听说昨夜圣人让苏将军携那救你的曹鸣鹤,一道将半死不活的枫灵抬去了清宁宫,说是人当晚就咽气了,这些也是泽欢四处打听来的,他说知情人口吻都语焉不详的,不敢多说。”   方啼霜一听他的阿兄还好好的,顿时心中就安定了,至于这其间的弯弯绕绕,方啼霜弄不明白,也并不很感兴趣。   “对了,”婉儿说,“昨夜陛下还来看过你,只是你那时已睡死了,还偏着脑袋流涎水呢,陛下就问奴婢说,‘你主子平日里也这样?别是溺水溺坏了’,奴婢当时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了,还得硬憋着一口气回陛下的话。”   她才说完话,这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小猫儿深觉自己一张猫脸简直都要丢尽了,于是便恼羞成怒地去扑婉儿的袖子,婉儿哪里会坐着让它挠,笑一声便跑开了。   方啼霜追着她跑了一会儿,因着身子还没完全痊愈过来,才这点步程就让他喘得不行了。   他抬头看了那笑得很欠揍的婉儿一眼,忽然福至心灵,前爪按住胸腔,扮出了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吓得婉儿慌了神,忙跑过来问:“怎么了这是?奴婢让泽欢去给您请太医……”   小猫儿见她果然自投罗网,面上顿时闪过了几分坏笑,而后猝不及防地抬爪挠过她的袖口,只听一声“撕”响,婉儿那衣袖面上便显出了一道很不漂亮的抓痕来。   方啼霜办完坏事,还顺便趾高气扬地叫了一声:“喵!”叫你笑话我!   婉儿捧着那袖口,顿时心疼不已,她面上一横,心想今天自己就要同这小猫儿绝交,昨日她替他流的眼泪真是白瞎了。   方啼霜见她真不高兴了,于是便连忙凑上去讨饶:“喵?”   “你还过来做什么?”婉儿和他怄气道,“我以后再不理你了。”   方啼霜知道她心肠最软,眼下说的不过是气话而已,所以依然不气馁地往她鞋上蹭,见她不予理会,又作怪地挤出了一张鬼脸。   婉儿原来还死端着一张冷脸,结果憋了还没片刻,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与此同时,屋外忽然传来了动静,紧接着泽欢便推开了屋门,向里通报道:“主子,丹碧姑姑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便跟着翩然入内,她先是对方啼霜稍行一礼,笑吟吟道:“奴婢猫主子安。”   方啼霜“喵”了一声作应。   随后她又面向婉儿,两人对视一笑,双双行了平礼。   “太妃听闻双儿主子溺水的事,心慌了一整日,奈何年后太妃身子便不好了,不能亲自过来看望您,”丹碧将一个暗红色的食盒递给了婉儿,“这里头是太妃命小厨房新做的鱼糕点心,想着双儿主子爱吃,便遣奴婢送来了。”   婉儿接过了那盒糕点:“谢太妃的赏。”   小猫儿近来在御前当差,算来也有好些日子没去云太妃那里蹭吃蹭喝了,对她那儿的点心倒也是心馋得很。   这会儿丹碧亲自把点心送来了,方啼霜高兴地直勾尾巴,对着丹碧喵喵叫个不停。   “主子的精神气看起来倒很不错,”丹碧笑道,“想是没有什么大碍了,那奴婢这也该回去向太妃交差去了,免叫太妃再为此忧心扰神的。”   婉儿与她说笑着送她出门去,等送走了丹碧,她正要进院门时,却忽地瞥见那侧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看那人的姿态,显然是已经在那处站了很久了。   “你……”婉儿张了张嘴。   那人缓步上前,婉儿认出了他就是昨日送她家主子回来的那位小宦官:“你是曹鸣鹤?”   曹鸣鹤点了点头:“您是婉儿姑姑?我想问问……猫主子今日怎么样了?”   婉儿对他与自家猫主子的恩怨也略有耳闻,眼下也已经知晓,他就是那位被小猫儿不幸害死了小弟的倒霉兄长,所以很不明白他来问这一句的用意何在。   可到底是他救了自家猫主子,婉儿也不好晾着他,于是便答道:“主子好些了,今晨热病也退了,膳食也用的很好。”   曹鸣鹤看上去像是略松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那便好。”   “你要进去探望探望主子吗?”婉儿顺口便道。   曹鸣鹤迟疑了片刻,最终也只是往院里探了一眼,然后道:“不了。”   婉儿也就是随口客气一句,本来也没想让他真进到猫舍里,可那小猫儿的耳朵却很尖,一听见阿兄的声音,便马不停蹄地从屋里窜了出来。   他自门口悄悄地探出了一只毛绒绒的脑袋,然后巴巴地冲着曹四郎叫唤了几声。   曹四郎的神色依然有些复杂,他缓缓蹲下身,然后又迟疑地伸出手去,摸了一把小猫儿的头,小猫儿也很亲近地用脑袋在他掌心里顶了顶。   在场两人一猫,只有婉儿一人在旁边吓得心惊胆战的,生怕曹四郎又想起他那小弟,发疯弄伤了这小猫儿。   曹鸣鹤看着这小白猫儿,心里纵有千言万语想询问,可到底他也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唤了一句:“霜儿。”   小猫儿则娇腻腻地应了一声:“喵呜~”   他觉得阿兄一定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至于是怎么发现的,这里人多眼杂,也不是他们兄弟俩可以剖白的地儿。   婉儿则很不明白,这根本不熟、甚至还有仇的一人一猫在这里忽然煽起了什么情?简直是莫名其妙。   “主子快进屋吧,”婉儿催促道,“这外头冷风紧,当心又冻坏了身子。”   曹四郎闻言便站起身,作辞道:“我也走了,御前轮班伺候,再过半个时辰便要轮到我了。”   婉儿心里固然对他有意见,但面上到底是温和有礼的,她笑着把小猫儿往院里头扫了扫,又对外头站着的曹四郎道:“公公慢走。”   直到曹四郎的背影消失不见,小猫儿才依依不舍地进了门。   婉儿唯恐他又遭人诱骗,于是低声道:“你傻啦,那是什么人?你没事别招惹他,上回让他打伤了尾巴不记得了?真是记吃不记打,你再这样,以后你出门奴婢都要跟着你一道了。”   方啼霜不想丧失自由,于是“喵呜”一声哀叫,便急匆匆跑进屋里去了。 第三十四章 你们还是人吗?!   因为这场事故, 皇帝给小猫儿放了大半月的假。   也不知怎么的,平日里要他出门去时, 方啼霜就一副不情不愿、痛苦万分的模样,可等到真拘着他不让他出院子了,小猫儿又觉得自己闲得脑袋顶上都要长菌子了。   小狸奴每日里至少要越上三次狱,但这猫舍里各处都有宫人看着,连那扇小门都给他严严实实地封死了。   因是皇帝下的命令,宫人们不敢有半点懈怠, 任凭这小猫儿如何撒娇打滚、软硬兼施也都不管用。   等到小猫儿得以重新上岗的那日,天气已经转暖了,芙蓉园里春桃将谢,梨白紧接着四月的尾巴, 铺了满园的梨香春雪。   小猫儿今晨一出门, 便在苏靖怀里伸了个懒腰, 而后抖擞出了一派神清气爽的精神气。   方啼霜最爱这样的节气, 不冷也不热的,让人很有出门玩耍的动劲。   不过如若他此番出门是要去踏青,而不是要到御前当值, 那便更好了。   小猫儿与皇帝多日不见, 乍到御前时竟还有几分认生, 裴野看上去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脸上稚气几乎已经脱尽了,看上去更向大人的模样靠齐了些。   他来时听婉儿说了,今日乃是皇帝的诞辰,可方啼霜见他的衣着打扮, 和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面上还是不爱笑, 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的样子, 小猫儿有些疑心今晨是不是他听错了,亦或是婉儿记错了日子。   “身子可养好了?”裴野抬眼问道。   小猫儿低声应了一句:“喵呜~”早好啦。   苏靖则笑着应答道:“卑职去接主子时,听婉儿姑娘说,猫主子的身子早好全了,成日在猫舍里飞檐走壁,可劲闹腾,闹得猫舍里没一日安宁日子。”   他都没好意思说,方才婉儿把这小猫主子送到他手上时,面上就像要将瘟神请走一般的喜悦。   裴野面上闪过了几分转瞬即逝的笑意,而后对那小猫儿招手道:“过来。”   方啼霜很顺从地跳进了他怀里,然后偷偷打量着侍立在下首的曹四郎,多日不见,他总觉得阿兄似乎也长高了些,面颊上有了一点肉。   想必他在这御前的日子混得还不错,皇帝也没有难为他。   裴野把这小猫儿接进怀里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是抱住了绑在一起的几块砖石,好在这“砖石”是软的,好歹砸不疼人。   他顺手掂量了一把这小肥猫儿,发现这一场大病不仅没让它清减下去,还叫它比原先又养胖了不少。   “猫舍的伙食想必是很好。”裴野感慨道。   他才单手抱着这小猫儿没一会,便觉得有些手酸了,他是日日晨起、风雨无阻都要练剑的人,眼下也觉得小猫儿近来确乎有些太沉了。   现在说它是小猫儿都有些不太恰当了,应说是大肥猫儿才对。   苏靖也点头道:“卑职也觉着,这小猫主子是愈发沉了。”   虽说民间皆以肥胖为富贵之态,小猫儿这样是很有福气的吉祥样,但他们这些自小衣食无虞的贵家子,还是很知道吃多了容易得富贵病的道理的。   小猫儿不仅爱吃,平日里还很不爱动,那一身肥肉都是虚的,对身体康健很有损害。   方啼霜听他们这样说,整只猫儿都要不好了——他哪里就变沉了?一定是这苏靖近来疲于锻体,变得太娇弱了,连他这么只“轻飘飘”的小猫儿都嫌重,这叫什么道理!   “椿烨,下令让猫舍里的小厨房稍清减些小猫儿的膳食,再每日牵上绳儿拉他出去转上两个时辰。”   戚椿烨微微颔首。   方啼霜顿时一副遭到天打雷劈的倒霉模样,可这些人不仅没一个顾及到了小猫儿的心情,还非常惨无人道地开始讨论起了给他减重的计划。   “陛下,奴婢听闻猫舍里还设了一些爬架,奴婢以为,总有些雨雪大风天气不能出门,这爬架设在院里,也方便得很,”戚椿烨笑道,“不如到时先督主子爬上搁几十圈儿,然后再让开饭。”   裴野深感同意:“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那就在孤这院里也搭一个吧。”   戚椿烨:“是。”   小猫儿满脸震惊地看着这些坏人,愤怒道:“喵!喵喵喵!”   你们还是人吗?!   眼见那裴野一副真要把那些“酷刑”付诸实践的样子,小猫儿心下一凉,又急中生智地一晃,脚下一软,装出体力不支的模样,最后往裴野怀中一栽。   裴野倒并未像婉儿一般慌神,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病了?”   方啼霜总觉得自己仿佛一眼便被他看穿了似的,浑身的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很虚弱地点了点头。   裴野略一皱眉,露出了一副很惋惜的样子:“唔……那恐怕又要叫秦太医给你开些苦药了,那些汤药又有诸多要忌口的食物,怕是那些好吃的,你又都不能吃了。”   小猫儿一听这话,顿时便从他的怀里跳将了起来,然后声若洪钟地“喵”了一声,表明自己这突发的恶疾忽然就好了。   戚椿烨见裴野难得有兴致说笑,于是也笑道:“看来啊,还是咱们陛下的龙气养猫,这是病也不用看,药也不必吃了,只需陛下金口一开呀,就什么病都好啦。”   裴野笑没笑不知道,但他这一番打趣,苏靖和宫人们憋笑倒是都憋得很辛苦。   小猫儿真是有够烦这些人的,不帮他就算了,还总帮着皇帝一道来欺负他,实在是很可恨。   就在此时,外头忽有一宦一婢并排入内。   妙龄宫婢款款上前,朝着上首行了一礼,然后开口道:“陛下,下头来人通报说,花萼楼的歌舞宴席已经备下了,只待午时再摆设——各地送来的寿礼也一应都清点入库了。”   另一位宦官则言:“陛下,马车也已备下了,只待陛下午时出行。”   “孤知道了。”裴野淡淡然应。   戚椿烨看了眼那小猫儿,忽然便开口问道:“陛下一会儿要带双儿主子一道去吗?”   裴野:“外头人多眼杂,就不带它了。”   戚椿烨颔首道:“是。”   小猫儿听着他们这一番对话,就知道今晨他并未听错,今日果然是裴野的诞辰。   说实话,裴野平日里虽然时常要捉弄他玩,但大部分时候对他还是很好的,他如今能过的这般舒坦,还得仰仗着他的赏。   这样说来,他要是不准备点贺礼,就多少显得有些没心没肺了。   可他身无长物,吃的用的一应都是裴野给他的,实在没什么能送给裴野做贺礼的。   方啼霜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干脆就从裴野怀里跳下地,然后大摇大摆地跑进院子里去,打算去扑只漂亮蝴蝶来上贡。   裴野只以为他是在屋子里待腻了,所以想跑出去玩,故而便遣了一宦一婢去外头看着他,还嘱咐了一句:“仔细别让它磕碰着。”   不必他提醒,宫人们也知道这小白猫儿如今可是皇帝的宠猫,身上的一撮猫毛都比他们的性命要贵重,自然是不敢懈怠的。   殿外院里种了好些花草,阳光洒落下来,便见金光侧影之间,有几只粉蝶在花间飞舞。   方啼霜轻手轻脚地走着猫步,而身后那两位“笨手笨脚”的宫人便也紧跟着他往前。   眼看着他们快要把他看上的那只豆粉蝶惊跑了,小猫儿很凶地一回头,对身后两人龇出了一对小虎牙:“嗷!”别跟着我!   可这两人与他不怎么熟,并不明白小猫儿此举的含义,依然在他身后紧跟不舍。   方啼霜叹了一口气,心说这两人可真是榆木脑袋,于是又退了几步,将他俩引开了些,然后走到他们面前,用前爪围着两人划了一个无形的圈。   最后他再用小短腿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地面:“喵呜!”   他形容得绘声绘色的,两人即便是再笨也该懂了。   那小宫婢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同他道:“您的意思是,让奴婢就在这儿待着,是吗?”   猫大爷拍了拍她的手背,满意地点头道:“喵呜~”孺子可教。   安置好那两人,方啼霜这才又折回去,继续猫猫祟祟地找寻方才那只豆粉蝶的踪迹。   不过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操练的缘故,方啼霜被这只豆粉蝶耍得团团转,他的耐心很有限,失败了几次,挫败感一上来,就不肯再去追它了。   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改去扑其它的粉蝶。   可惜他学艺不精,下手又太重,一不小心便扑杀了两只粉蝶,一爪子把人家拍到地上,纸一样薄的蝴蝶转瞬就不动弹了。   小猫儿跺了跺脚,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模样。   不远处那两人还看热闹似的,很激动地盯着小猫儿的动作,不出声地替他加油鼓劲。   小猫儿摩拳擦掌,准备今日就和这只豆粉蝶杠上了,要是不捉住它,他今日干脆连午膳都不用了!   于是方啼霜又在花丛中折腾了好半晌,不远处的宫人们等得脚都酸了,只听见小猫儿忽然发出了一声按捺不住的惊叫——他终于扑着那只豆粉蝶了!   而且凭着这传上来的触感,它应该还活着。方啼霜小心翼翼地用两只前爪一起压住了它,还没等他将其从地上刨起来呢,便听后头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紧接着,他听见裴野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小猫儿呢?”   宫人回答道:“陛下,主子在那儿扑蝴蝶玩儿。”   方啼霜想是裴野要走了,要到那花萼楼去赴诞辰宴,若是这样的话,他那费了千辛万苦才捉住的蝴蝶不就白费了?   小猫儿心念一动,立刻发出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叫:“喵!呜!”   裴野果然被他的声音吸引了过来:“怎么了?”   那两位宫人也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小猫儿是出了什么事了。   等裴野走到他面前,小猫儿就献宝似的,捧上了那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豆粉蝶:“喵呜!”送你的!   “孤还以为你叫这蝴蝶给咬了,”裴野的眼睛弯了弯,“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跟着皇帝一道上前的戚椿烨原本想抽出帕子去接,毕竟裴野大概率不会去碰这东西,可听见陛下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太确定了。   小猫儿见他动也不动,以为他是不稀罕,于是便不太高兴地“喵”了一声,打算把那只豆粉蝶收回去。   不想那小皇帝却忽然蹲下身,从袖口中抽出一方绸帕,而后将他猫爪里的那只蝴蝶裹入了手帕中去。   他很浅地一笑:“承蒙惠赠。”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和订阅~   一个小通知:因为11号要上夹子,所以11号停更一天,补在12号晚上零点双更~ 第三十五章 “没穿衣裳?”   皇帝这一去就是好些个时辰, 独自留在正殿内的小猫儿四处打滚闲逛,顺带还把那桌案上摆的那盆薄荷草又给啃秃了。   眼见天渐黑了, 裴野仍未归来,小猫儿百无聊赖,干脆就窝在皇帝的龙椅上睡着了。   曹鸣鹤知道霜儿就待在这正殿里,但今日戚椿烨将他的当值时间挪到了夜里,想是要让他避开与那小猫儿独处的时辰。   可既不在他当值的时辰里,他又不敢贸然进殿, 于是只得苦等着,直待快到了那轮岗的点,他立刻便火急火燎地赶去,替下了那守在殿门口打着哈欠的宫人。   等那人走了, 他就悄悄往那殿里望了一眼, 随后低声唤道:“霜儿?”   殿内空空荡荡的, 晃着那句“霜儿”的回音。   霜儿不在这儿?曹四郎思忖片刻, 然后轻手轻脚地踏入了殿内。   “啼霜?”他轻轻地喊。   殿内依然无人应答,可就在他接近那堂上之时,忽然便瞧见那龙椅上蜷着一位**的人, 那人虽是背对着他的,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方啼霜骨感的薄背就这样暴露在空气里, 那两片浑圆的屁股蛋之间还夹着一条纯白色的猫尾巴,想是被冷着了,只见他曲着身子,紧紧地抱着自己曲起的膝盖。   曹鸣鹤下意识向身后张望了一眼,好在这儿并没有其他人, 他忙上前推了推方啼霜的身子, 贴在他耳边喊:“霜儿, 快醒醒!”   方啼霜闻声掀了掀眼,用他那双睡意朦胧的眼望向曹四郎,呢呢喃喃道:“阿兄……”   他说完又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不再是他熟悉的嫩粉色的肉垫,再等他看清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时,这才大梦初醒般小声叫了一声:“啊!”   不是,他变成人的地点、时辰,怎么总是这么不合时宜!   更为不妙的是,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而殿内的两人皆是一惊,曹四郎心念一动,立刻把这不着寸缕的小弟搓去了后殿,而后自己则像没事人一样,垂首侍立在堂下。   就在他站稳低头的下一刻,只见皇帝缓步踏入了正堂之中,紧接着他的声音便在殿内悠悠响起:“小猫儿呢?”   跟随着他的宫人们即刻便动身往四下去寻。   而裴野则徐徐然走到曹鸣鹤的面前,曹鸣鹤立刻俯首道:“回陛下,奴婢才刚来轮值,来时……便没见着那小猫主子。”   他虽然低垂着脑袋,只出声,不动色,但那手心和后背几乎要被汗湿透了,如若裴野再盯着他瞧上一会儿,曹鸣鹤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开始发抖。   裴野微微眯了眯眼。   站在他身侧退一步的戚椿烨便开口问:“让你值守的是殿外,缘何无故进到这殿里来?”   曹四郎一时竟答不上来,只垂着头,默了片刻后才道:“奴婢在门口唤了几声猫主子的名,不见他应,于是便想着进殿来瞧瞧……”   还不等皇帝仔细斟酌过他这句应答的真假,后殿里却忽然传出了宫婢宦官们的惊呼:“有……有刺客,快护驾!”   裴野闻言,顺手便取下桌案后方摆着的一方利剑,旋即提剑大步迈进后殿,然而后殿的宫人们见着小皇帝来了,都下意识团团围挡在他身前。   裴野冷声道:“让开。”   宫人们相觑一眼,又瞧见了皇帝手上拿着的那把剑,于是忙退让开了一条道。   裴野通过那条道走上前,落目竟只见角落里缩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孩童,乌黑的长发披散,身上还裹着一件他平日里挂在后殿木架上的绛色披风。   “方啼霜,”裴野淡淡然开口,“为什么躲在这里?”   片刻后,正殿内。   浑身上下只披了一件斗篷的方啼霜被发跣足,可怜兮兮地跪在堂下。   “方才是谁大呼小叫地喊着‘有刺客’?”座上的裴野不紧不慢地问。   一位宦官身下一颤,忙出列跪下了,而在他身后,又陆陆续续地跪了几位宫人。   “废物,”裴野道,“一个童稚小儿,跳起来能打到你们的头顶吗?至于怕成这样?”   他话音刚落,戚椿烨便接口道:“你们看着也有些年岁了,怎么还咋咋呼呼的不识规矩,还愣着做什么,自行出去领罚,别在这儿碍陛下的眼。”   那几名宫人立刻躬身,感激涕零地退了出去,只要皇帝没发话说要怎么罚,那便是饶过他们这一回的意思。   “那小狸奴呢?”裴野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还没寻到吗?”   戚椿烨:“回陛下,宫人们已将这大明宫寻了个遍,都不见小猫主子的踪影,依奴婢看,不如请苏将军去猫舍里问问,看是不是主子自行回猫舍去了。”   他稍稍一顿,随后又道:“对了陛下,今晨您与将军说过,今日让猫舍里的宫人早些来接猫主子回去,想是主子已被人接回去了也说不准。”   经由他这么一提醒,裴野便记起来了,因着那小猫儿大病初愈,他很体贴地允许它可以在先头这几日迟到早退,并让苏靖通知猫舍宫人,夜里早些带着那小斗篷来接猫。   “既是接走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外头踩着碎步跑进来一个小宦官,跪地便禀道:“圣人,猫舍的婉儿来接猫主子。”   裴野面色微变:“请她进来。”   婉儿手臂上挂着一件小斗篷,被宫人带入殿内时面上还有几分茫然。   可一入殿,她便被跪在堂下的那小人吸引去了注意,她缓步上前,然后在那人身边跪下了。   而就在跪下的那一瞬间,婉儿用余光瞧清了那人的模样——那就是她家的小猫主子!   完了!皇帝不是抓她进来问罪来了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堂上的人却忽然开了口:“你也没见过那小猫儿?”   婉儿的脑子有些卡壳,她心里知道她家猫主子眼下就跪在她身边,可嘴里却只能应道:“回圣人,自今晨主子出门起,奴婢便再没见过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未像现在这样快过,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应答究竟对不对。   坐在上首的皇帝揉了揉眉心,今日的寿宴已闹得他心力交瘁,没想到回宫后竟还要料理这么个烂摊子。   缓了一会儿后他抬眼:“椿烨,去把上一位轮值的内官找过来——苏靖。”   “卑职在。”   “带上现下课可调动的内卫,在宫里再仔细地搜查一番,”说到这里他忽的一顿,而后道,“别忘了仔细搜查池塘湖边,另外,把猫舍里的宫人们也叫上,让他们去那小猫儿平日常去的地方寻上一寻。”   苏靖颔首领命:“是。”   “婉儿。”他忽然又开口。   婉儿吓了一跳,忙应道:“奴婢在。”   “你就回猫舍里候着,若见你主子回来,便即刻差人来通报。”   婉儿连忙应下:“是。”   她退出去的时候,又悄悄瞄了方啼霜一眼,眼见跪在那里的人果真是他,她开始暗暗祈祷,希望自家猫主子千万不要有事。   婉儿前脚刚出去,那上一轮当值的宦官后脚便被戚椿烨提来了。   裴野问了他几句,他都一一应答,只道方才自己当值的时候,并未见小猫主子出过殿门。   戚椿烨:“你敢担保?若主子是从殿内窗口跳出去的呢?”   “这……”那宦官立刻又改口道,“奴婢只知道双儿主子没踏出过殿门,不敢担保主子没出去过,但奴婢当值时,确乎是没听见什么异样的声响……”   裴野吃了口茶润喉,然后又问:“你回去多久了?”   “奴婢是才刚被鸣鹤替下的轮值,椅子都没坐热,就被人带过来了。”   他话音刚落,裴野又看向身侧的戚椿烨:“椿烨。”   “是,”戚椿烨答道,“奴婢去时盘问过与他同住一屋的内宦,他确是才刚回的屋。”   听他这么说,裴野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这么短的时间,即便曹鸣鹤有心,也很难对那小猫儿做些什么,而且那小狸奴好歹也吃过一次亏、上过一次当,总也该学聪明了些。   处理完那小猫儿的事儿,裴野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跪在堂下的方啼霜身上。   他斗篷里现下**,光着膝盖在砖石地上跪了这样久,早觉得自己膝盖以下都疼麻了,曹鸣鹤在他不远处站着,心跳几乎要盖过了裴野的声音。   只见裴野忽然从上座起身,而后缓步行至他面前,方啼霜很熟练地垂着脑袋,只能看见他绣工精致的衣袍下摆,和那双纤尘不染的靴子。   “你这小奴……胆子倒肥,对孤两次食言在先,又窃孤披风在后,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的语气并不好,可方啼霜大概是当猫时同他处久了,无论裴野怎样说话,他都无端对眼前这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奴婢没食言,只是奴婢并不是说来就能来的。”他脱口道。   “哦?是谁不许你来?“裴野看着他乌黑的发顶,那单薄的身子似乎在微微打着颤,”为什么来不了?”   方啼霜答不上来,顿时就有些慌了神,开始口不择言道:“没人不许我来,我以前日日都来,就是你……陛下看不着我。”   “怎么说?”裴野似笑非笑地问,“你真是鬼?”   “我不是……我就是……”方啼霜憋得有些气恼,脱口便道,“这事儿我也不能同别人说。”   “秘密?”   “对。”   裴野忽然用脚尖微微勾起了他身上的厚披风,方啼霜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脸上一红,立刻就用手把披风拉紧了。   可那抹白色的影子还是在裴野眼前闪了闪,他看着地上那人:“没穿衣裳?”   “没来得及……”   裴野又笑:“这是连衣裳都顾不上穿就来找孤了?”   方啼霜总觉得他的笑很不怀好意,不像是在笑,更像是在讽他。   “即便是采花贼,也断没有不穿衣裳就来的道理,”裴野说,“看来你是色中之魔,实在是再坏也没有了。”   方啼霜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但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他连采花大盗要怎样采花都不知道,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是个色魔了。   一直立在旁侧的曹四郎听着皇帝的语气,发现裴野与自家小弟竟是认识的模样,这一变故把他心里才想出的几个应对之策都给搅乱了。   裴野就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转身又回到了堂上,施然落座后,他吩咐道:“椿烨,带他去换一身衣裳。”   戚椿烨颔首:“是。” 第三十六章 “这衣裳会咬人吗?”   待戚椿烨将方啼霜带走之后, 裴野便转头看向曹四郎:“他是你小弟?”   曹四郎愣了一下,然后应道:“是。”   “可方啼霜, 不是早死了吗?”裴野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只是在与他谈些闲话,“他的尸首还是你母亲张氏拉回去的。”   曹四郎心下一慌,听裴野的口气,像是有关于方啼霜和他家的事儿,他都很清楚, 可他作为方啼霜的兄长,对自家小弟死而复生一事,却是真的一点也摸不清头脑。   平日里两兄弟又没机会独处,他甚至连听方啼霜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奴婢也不清楚……”他眉间一蹙, “奴婢也以为啼霜他……”   裴野端详着他面上的情绪变动, 忽的又问:“孤听闻你年前曾追打过那小猫儿, 可有此事?”   曹四郎点了点头:“那日奴婢被猫叫声唤醒, 又想起自己那一道进宫的小弟,心下烦闷,故而失手打了它, 受惩之后奴婢已思过悔改……”   “倘若真是它害死了你小弟, ”裴野打断他道, “它也合该挨你这一下——可方啼霜现在却还活着,你要如何解释?”   曹鸣鹤摇了摇头:“奴婢……”   “这么说,他方才那句所谓‘不足为外人道’,和你也没说?”   曹四郎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 你家里给方啼霜堆的那小坟包里并没有他的尸首吗?”裴野一字一句, 很缓慢地说着。   曹四郎面上的第一反应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起来就像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若是个成人,裴野必然会笃定他是心机深沉,可他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毕竟碍着年岁,面上情绪与身上举止反应,都是很难作伪的。   当然,也除却他天资过人,伪扮得太好。   与此同时,戚椿烨带着刚更完衣的方啼霜进殿来了。   裴野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回到了方啼霜的身上,大概是这儿没有合适他的衣裳,戚椿烨给他换上的是他穿小穿旧的旧衣。   看起来其实还很新,只是尚衣局每岁给他缝制的新衣太多,而他又长得太快,很多衣裳来不及穿两次便压了箱底。   可既是他穿过的衣裳,又不得随意地赏给宫人,所以要么是积压着,要么就由宫人们择一吉日烧毁了去。   戚椿烨挑的这件衣裳只是一件常服便装,给方啼霜穿也不算太过逾制,再说方啼霜才刚也穿了皇帝的那件披风,戚椿烨也不见他动怒,故而他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料想他给方啼霜换这身衣裳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裴野的目光向下压,只见方啼霜身着一件天青色的圆领袍衫,及腰的长发被束成了一个小冠,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像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过来。”裴野道。   方啼霜一回生二回熟,很顺从地就走到堂上去了。   到了桌案一侧,见皇帝提笔,于是方啼霜便伸手在砚台里添了些水,然后拾起墨块便开始研磨。   堂下立着的曹四郎则悄悄瞄了一眼堂上那人,只见自家那小弟看起来竟不是第一回 干这事儿的样子,面上还略带一丝憨笑,很有些没心没肺的意思在。   方啼霜可不知道他方才走后,他阿兄都经历了如何一番波涛暗涌,只知道这小皇帝待猫待人都挺和善,虽然时常喜欢捉弄猫、捉弄人,但他肯定是个好人。   他还让人给他衣裳穿,没让他在半光着身子跪在底下,可见这小皇帝的心地还挺善良的。   不过虽然方啼霜觉得裴野是个好人,但裴野可不觉得方啼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   “你,”裴野忽然问,“家住何处?”   方啼霜脱口回道:“豫州……后来跟着阿娘来到了长安城。”   裴野很快便捕捉到了他言语里的信息:“你阿爷呢?”   “死了,”方啼霜面上顿时显出了几分伤心之色,不像是装的,“我阿娘说让凑些银子去免了此役,可阿爷不肯,说要保家卫国,阿娘就说他是傻子,我以前觉得阿娘说的不对,可后来阿爷再没能回家,我就想,阿娘其实是对的。”   裴野又道:“为国捐躯乃是英雄之举,你阿爷该是英烈,怎能说是傻子?”   方啼霜犟嘴道:“可我不想要英雄,我只想要阿爷,他连尸骨都流散在他乡,世上哪有这样凄惨的英烈?”   “可若没有人来卫国,我朝万千生民又何来的家?”裴野反问。   他自幼读圣贤书,学治国之韬略,凡事只喜欢从大局来看,这些一人一家的繁盛兴衰,他听来只觉得小器,也并不是觉得他们就不惨、不可怜,只是很难触动他的心。   可方啼霜不一样,他眼里没有那些大而无当的心怀,他只知道自己的阿爷战死了,尸骨回不了家,朝廷发放的抚恤金经过层层克扣,到他们孤儿寡母手里还不够他们吃饱饭的。   “不是你的阿爷死在战场上,你也不会吃不饱饭,你怎么会知道呢?”方啼霜心里有些莫名的愤怒,眼里顿时汪了几滴眼泪,口不择言道,“我阿爷他每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他还会用草编蚂蚱,编兔子……”   他心里情绪很满,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有些不尽如人意。   裴野冷冷地看着他,似乎也动了怒。   没人敢这样教训皇帝,除了帝师和他的几位尊长,但那都是他的长辈,他可以虚心受教。   侍立在一旁的戚椿烨与堂下宫人心里皆是一惊,没想到这小孩竟这样胆大,戚椿烨估摸着依规矩,方啼霜怎么也得被罚个笞刑三十。   那实打实三十个板子下去,即便是成人也未必能受得住,何况这样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   曹四郎觑着皇帝的神色,毫不犹豫便朝他跪下了:“陛下,霜儿他少不经事,口无遮拦,并非有意冒犯——霜儿,还不快跪下向陛下谢罪!”   方啼霜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错话”,可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只是觉得自己不该把这话说给皇帝听。   他看了看堂下一脸担忧的曹四郎,正欲要跪,却听那座上之人忽然徐徐开口:“罢了,童言无忌,别把衣裳跪脏了。”   方啼霜就快要跪下了,闻言身形一晃,忙抬手扒住了桌案的边缘,然后形容艰难地爬了起来。   他此举让裴野不禁想起了那小猫儿,那小狸奴寻常也喜欢这样扒着桌案,趴上来偷瞄一眼他在做什么。   戚椿烨见状也给了曹四郎一个眼神,示意他赶紧起来,曹鸣鹤很机灵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又退回到了边上。   他原本都做好替弟受罚的准备了,不料皇帝却这么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了。   方啼霜见他并不打算追究,于是又重操旧业,继续开始研墨。   这回他很老实地不再开口说话了,皇帝也没再找他搭话,方啼霜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裴野写字,他发现他来来回回就写着那四个字。   内有……内有什么来着?方啼霜觉得后面两字自己好像曾经见过,但又好像没见过。   还没等方啼霜想明白那后两字是什么意思,裴野忽然就从写好的宣纸里抽出一页来,然后转身递给了戚椿烨:“小猫儿找着了吗?”   “回陛下,还没消息。”戚椿烨双手接过了那张宣纸。   “等有了消息,记得即刻来告诉孤。”   “是。”   “孤有些乏了,”裴野站起身,“今日就早些更衣入寝吧。”   戚椿烨忙跟上他,曹鸣鹤看了眼桌案边的自家小弟,也跟着同去了。   可就在裴野行将离开正殿之时,他忽地脚下一顿,回头看向方啼霜:“愣着做什么?”   方啼霜怔楞了片刻,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奴婢也要跟去吗?”   “那是自然,”裴野冷淡道,“今晚你给朕守夜。”   方啼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跟了过去,他一路小跑着上前,随后跟在了曹四郎的身边,两兄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到了皇帝寝殿,裴野行至一扇半透光的屏风之后,戚椿烨连忙跟上,又招呼了一眼曹鸣鹤,打算替皇帝更衣。   不料裴野一摆手,却道:“都退下吧。”   戚椿烨脚步一滞,又与曹鸣鹤对视了一眼,两人便双双退到了屏风后头。   而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打算一道离开的方啼霜却被叫住了:“你、留下。”   方啼霜只好停住脚步,身子再往后一转,见裴野正在解衣带,他也完全没有要上前的意思,反而警惕着“非礼勿视”四个字,伸手将双目遮了起来。   裴野偏头看了他一眼:“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伺候孤更衣?”   方啼霜怔了怔,他左右再没有旁人了,因此裴野口中这个“你”,应该只能指的是他。   站在屏风外的曹四郎心里一慌,小声对戚椿烨道:“公公,霜儿他不会……”   戚椿烨看他一眼,而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别说话。”   屏风内的方啼霜硬着头皮上前,而后笨手笨脚地开始替裴野解起了衣带,他寻常没接触过这样复杂的衣物,因此动起手来也显得格外的不熟悉。   可偏皇帝今日这件衣袍穿的格外隆重,剥了一层还有一层,根本脱不到头。   再见那刺绣料子、一金一银的丝线交错,其间又点缀着数百颗东珠宝石,在葳蕤灯火下熠熠生辉,弄坏了哪颗都是把他囫囵卖了都赔不起的价格,故而方啼霜脱的小心翼翼的,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裴野低头瞧见,便轻声揶揄:“这衣裳会咬人吗?”   方啼霜在心里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但面上却怂得一动也不敢动,只怯怯道:“不咬人,但我害怕。”   “怕什么?”裴野明知故问。   “怕把陛下的衣裳弄坏,”方啼霜微微皱了皱眉,他觉得裴野有些啰唆,很影响他解人衣裳,可他是皇帝,方啼霜又不敢对他甩脸子,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觉得这一颗珠子都比我要值钱。”   裴野笑了笑:“无妨,弄坏了孤也不要你赔。”   “真的?”   “孤从不食言,也从不心疼衣裳。”   听他这么说,方啼霜手上力道却半点也没加重,裴野是不心疼,但他还是心疼银子的。   “都不要你赔了,怎么还这样束手束脚的?”裴野很想打哈欠,可他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每次一遇上这小奴,他就格外得困,这小奴简直比太医开的安神香要管用的多。   方啼霜想了想,然后嘀嘀咕咕地答道:“可我舍不得,这一件差不多就够我吃一辈子的饭了,这一套衣裳,换下的大米能把大明宫给堆满吗……”   他这句很务实的话,不知怎么就戳中了裴野的笑点,但碍于面子和威严,皇帝还是板住了一张脸。   可一想到在这小奴眼里,这件冕服就等同于无数大米,皇帝还是有些忍俊不禁,可忍着忍着,他忽然就打了个情难自抑的哈欠。   旋即他便忍不住笑了,方啼霜看他笑得这么莫名其妙,于是也跟着他一道开始笑。   屏风后的两人皆是一头雾水,不知怎么里头忽然就笑作一团了。   方啼霜抱着皇帝换下来的衣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上一软就把衣裳弄掉在了地上。   听见那衣裳落地的身上,裴野面上的笑意忽的一止,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于是便冷声道:“行了,闭嘴。”   方啼霜这会儿又很识时务了,他立刻止住了笑,然后蹲下去把不慎掉落的衣裳一一捡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的收藏、订阅和评论! 第三十七章 “唱来给孤听听。”   皇帝脱去了一身累赘, 最后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贴在身上,那身料子是绸制的, 光是肉眼看上去都觉得极薄。   不过从小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的裴野却并不觉得在方啼霜面前穿成这样有什么的。   而方啼霜虽然心里谨记着母亲所教过的“礼义廉耻”,可他自幼便与兄弟姊妹们待在一块,就连阿姊们更衣入寝,也从来没有害羞着要避开他的,毕竟他们家也就那么大一点地儿,一堆丫头小子都同睡在一张床上, 实在没什么好避嫌的。   所以原则上他对这些同龄人也是不害臊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野并不是他的亲人,他总觉得裴野很不一样,眼下这幅场景, 他也很不该看。   于是方啼霜便抱着那足有他半个人重的一套冕服, 把脑袋严严实实地缩在了衣裳后头。   与此同时, 他听见裴野唤了一声:“椿烨。”   等外头的人应了声, 他又忽地朝他这边道:“你不累么,打算当一晚上的衣架?”   方啼霜闻言,这才把那贵值千金的冕袍轻轻堆放在了坐塌上, 然后再同搬运工一般, 将那衣裳一层一层地往衣架上套。   奈何那衣架实在有些太高了, 他只得踮起脚来干活,有时还得跳将起来,才得以把那衣裳捋平,实在是很辛苦。   偏那皇帝倒是很悠闲自在地漱口洁面,净手烫脚, 时不时还往他这边瞧上一眼, 仿佛把他当做大街上卖艺的乐子似的观赏。   方啼霜敢怒不敢言, 只得埋头继续整理他那套复杂又麻烦的盛装。   等勉勉强强整理好了那套冕服,方啼霜已经累到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整个人蔫蔫巴巴的,唯一的心愿便是回到猫舍里躺着。   皇帝洗漱过后,戚椿烨照例在香炉里点了安神香,然后端起那裴野用过的水盆和绢布,俯身退了出去,曹四郎则上前替皇帝放下了床帘,接着也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待退至屏风后,他略止住了脚步,而走在前头的戚椿烨则扭头对他使了一个神色,低声提醒道:“圣人入寝时不喜有人打扰,走吧。”   曹鸣鹤面露难色:“可是啼霜他……”   “那不是咱们该管的事,既然进了宫,便都是圣人的奴婢,这是规矩。”   曹四郎不由自主地往后瞧了一眼,屏风后灯火渐熄,香炉中飘来一股奇异的药香,而那后头的人影,他已然是看不真切了。   如若是在宫外,街坊邻居有谁胆敢欺负了霜儿,他就能不顾一切冲上去和人家拼命,可里头那位并不是什么街坊邻居,而是这天下的主人。   他要是拎不清敢对他不敬,那他宫外的家人们,恐怕都得受到他的连累。   而那扇屏风之内,明黄色的帘帐落了半边。   裴野侧着身子,又半倚着床头,看着贴墙而立的那人:“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方啼霜低声支吾了一句什么,裴野没听清,只见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然后孤零零地站到了这偌大寝殿的正中央。   “你杵在那里像是根矮柱子,实在很碍眼,”裴野不满道,“要孤怎么睡?”   方啼霜一本正经地答道:“那陛下您就不要看我,您一直盯着我看,当然就睡不着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皇帝并不愿意听,强词夺理道:“孤就喜欢盯着人睡,你过来。”   方啼霜于是又挪到了裴野的床边,接着很乖顺地立在了他放下的那一面帘帐前。   从裴野的视角,恰能瞧见他的半面身子,那张白嫩的侧脸上团了一团肉乎乎的小奶膘,俨然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方啼霜能感觉到裴野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他不太喜欢被人死盯着的感觉,可他又没胆子让皇帝收回目光,于是只好折中道:“陛下,您要是睡不着的话,我可以给您讲故事听,我还会唱哄睡歌。”   “哄睡歌?”   “嗯,我从阿娘那儿学来的,我阿娘唱的可好听了,”小孩儿很骄傲地说,“阿娘的声音比其他很多娘子都要好听。”   裴野的嘴角不自觉地舒展开了一个很浅的弧度:“唱来给孤听听。”   “唔……我想想,”小孩儿微微仰起脑袋,嘴里开始哼起了一个柔而绵长的调子,哼了一会儿后,他才鼓起勇气,小声通知道,“我要开始唱啦。”   “嗯。”   他的唱腔和说话时的声调变化不大,都是很清澈的童声,没有任何技巧,歌词里夹杂着一些方言词语,但并不难懂。   小孩儿的咬字很含糊,偶尔忘了词,便硬凑一个词塞进去,听来虽然有些不对劲,但因着是童稚奶音,听起来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裴野面上看起来是风平浪静的状态,可实际上他的右手一直按在枕下的刀柄上,只要方啼霜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他就会用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割断他的喉管。   可他看起来实在太真诚了,既不主动向他靠近,唱起这安眠曲的时候也很卖力,仿佛是真想哄他睡着似的。   这让皇帝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多想了?眼前这只不过是一个天真的童稚小儿,并不是有意要接近他的奸细,也没有心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与心机。   但那怀疑也只是片刻,方啼霜的来历不明,动机蹊跷,裴野说什么也不相信他真是一个干净的人。   方啼霜的歌声悠长不止,也不知是不是那裴野早已免疫的安神香终于又起了效用,还是他今日应酬得实在太疲乏了,裴野竟觉得自己的意识愈发模糊了起来。   困意就像是层层细密的蛛网,蛛丝柔软地攀附了上来,几乎要蒙住了裴野的眼神与意识。   他终于不再盯着方啼霜了,只是用余光追着他青色的袖角。   “别唱了,”裴野忽然道,“还是讲故事吧。”   他把这小奴叫来这里,并非是真缺人守夜,只是想亲眼瞧瞧,他究竟是如何金蝉脱壳,又是如何悄没生息地从这宫里逃走的。   然而即便方啼霜不唱了,开始讲他那些幼稚的小故事,皇帝的睡意也不减反增,他有些疑心,是不是方啼霜身上携带了什么无色无味的安眠香,否则时常失眠的他今日怎么会这样困?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连方啼霜的声音忽然停下了,他都没立即发觉。   等皇帝注意到方啼霜没声了的时候,他抵抗着睡意一睁眼,却发现方啼霜方才站立的地方早已经空了。   裴野捏住那只匕首的手柄直起身子,而后翻身下床,低头看了眼那件落在地上的空荡荡的天青色衣袍,他的面色沉了又沉,朝外喊道:“椿烨。”   歇在外头小隔间里的戚椿烨瞬间睁眼,慌忙披上外袍,赶到了裴野的面前:“陛下……”   他一眼就看见了地上那套散落的衣袍,那堆叠起来的形状就像是……就像是有人凭空从那衣裳里消失了一样。   “他人呢?”裴野问。   戚椿烨才睡下不久,这会儿满脑子的浆糊,心说这人就在您面前没的,问我做什么?   但心里想归想,他还是连忙唤了守在外头的那两名内宦进内:“才刚你们有见着人从这殿里出去了吗?”   两人先是一楞,而后纷纷摇了摇头:“奴婢二人一直守在殿门外,自陛下回来之后,便不曾见到有人进出过。”   而就在这两人被叫进去问话的同时,躲藏在外间花瓶之后的小猫儿胆战心惊地往殿门口跑去了。   那两名小宦官进来时无意识地将门留下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缝,方啼霜缩了缩身子,勉强从那缝里钻了过去。   紧接着他便猫猫祟祟地往草丛中一钻,顿时便隐没在夜色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八点还会再更一章~ 第三十八章 简直就是在虐猫!   小猫儿一边东躲西藏, 一边断断续续地跑路,好容易快到猫舍了, 结果才刚行至距院门不远处的道上,便被苏靖带人给拿下了。   苏靖提起小猫儿的后颈,然后将他囫囵塞进了自己怀里,紧接着又扭头对身后的下属道:“你们先回去禀明陛下,说小猫主子已寻到了,我将它送回猫舍, 一会就来。”   “是。”身后内卫们应答道。   等人都退去了,苏靖抱着那小猫儿,轻轻挠了挠他背上的毛,然后很郑重地对他说:“往后主子可别再淘气乱跑了, 惹得这么多人都为您奔波不说, 还惹得陛下为您担忧。”   小猫儿简直有苦说不出, 他多冤枉啊, 明明一整日都待在大明宫里没怎么动过,还被人说是到处乱跑。   而此时此刻的猫舍里,婉儿自回来起便没进过屋, 一直待在院里揣着手徘徊, 只要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她便猛地推开那虚掩着的院门,往外一探头。   前几回探头除了把路过的宫人给吓了一跳以外,没有任何收获,但最后这回不一样,她探出头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那位倒霉的猫主子。   婉儿差点就要喜极赧梤而泣了, 眼里含着泪花, 呜咽道:“主子!”   苏靖很见不得姑娘哭, 于是连忙将那小猫主子往婉儿怀里一塞,然后便匆匆告辞了。   婉儿倒是很克制地没在院里掉眼泪,等把那院门一关,屋门一闭,她眼眶里含着的泪水这才缓缓滑落了下来。   小猫儿见状,便慌忙用前爪的肉垫替她抹了抹脸,不料却把婉儿一张白净的脸抹得脏兮兮的。   方啼霜没想到会这样,于是微微一愣,婉儿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小声惊呼了一声:“您回来还没洗爪子呢!”   她连忙起身,捧起妆奁上的一方小铜镜照了照,小猫儿以为她要怒,没想到她却顿时破涕为笑。   方啼霜听见她的笑声,一时也很想笑,但奈何这只猫的身子并不允许,脸上的动静不比人的灵活,所以只是龇出一双虎牙,然后摆出了一张看起来很凶恶的笑脸来。   婉儿笑累了,就抽起手帕把脸上那些脏污连着泪水一抹,然后道:“方才可真是吓死我了,您这回是在陛下面前显了形吗?”   虽然不是她说的那样,但方啼霜感觉也差不离了,所以只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陛下怎么肯放您回来的?”婉儿继续问。   方啼霜先是用前爪指了指自己,然后“喵”了一声,最后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哦对,您现在不能说话,”婉儿面上有些疑惑,“不过您都能变作人身了,还不能说人话吗?”   她问得很真诚,但小猫儿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鄙视了,似乎他在婉儿眼里,不仅是只猫妖,还是只妖力衰微,控制不好妖术的低等妖怪。   小猫儿叹了口气,婉儿也叹了口气:“算了,奴婢也不为难您了,等哪日您能说话了,再同奴婢说吧。”   “喵呜~”方啼霜应了一声,随后就往窝里一滚。   虽然他今日也没做什么事,但小猫儿还是觉得自己累惨了,钻进猫窝里之后,他就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而与此同时,大明宫里。   一群宫人与内卫把大明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皇帝口中可能存在的那条暗道。   裴野百思不得其解,若宫里没有这条暗道,那方啼霜是怎么光着身子……也未必一定是光着来的的,说不定还有人来接应他,可他究竟是怎么离开这大明宫的?   曹鸣鹤那边他也遣人去问过了,院里的宫人们都说方才他一直都和他们待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假若是一个人撒谎,尚可以得到解释,可总不能这么多人都被收买了。   所以……难道御前还有他想不到的人是方啼霜的同伙?   过了片刻,戚椿烨忽然上前来禀:“圣人,苏将军带人回来了,说是小猫主子已寻到了。”   裴野此时身上只着里衣,肩上披了一件略薄的披风,闻言稍一抬眼,淡淡然应道:“知道了,请他进来说话。”   苏靖屏退了下属,而后孤身进殿面圣,他照旧先向皇帝行了个礼,然后才起身道:“陛下,卑职方才已亲自将小猫主子送回猫舍安置下了。”   “嗯,”裴野又吃了口浓茶提神,“它没受伤吧?”   “猫主子一切安好,是在猫舍附近寻到主子的,想必是淘气跑出去闲逛了几圈,还是知道天晚了要回去的。”苏靖答。   裴野稍一点头,然后吩咐道:“往后大明宫内日夜禁严,若有可疑之人出现,便直接将其押到这里,孤亲自问话。”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还有,从内卫里挑两个机灵些的去盯着曹鸣鹤,一旦他有什么可疑举动,立即来禀明孤。”   苏靖颔首而应:“是。”   说完裴野又看向了身侧的戚椿烨:“椿烨,你一会儿将那套方啼霜穿过的衣裳呈送去给曹鸣鹤,就说下次别再让他弟光着来了,有伤风化。”   戚椿烨连忙应下。   是日清晨。   小猫儿稍微睡过了一点头,但猫舍宫人们碍着皇帝的嘱咐,也没谁敢来叫他起床,只有婉儿在端水进屋时刻意弄出了一些动静来。   待那小猫儿微微掀开了眼皮,她就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别睡啦,奴婢昨夜看书上说,你们妖怪都是要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修炼的——你知道要怎么修炼吗?”   方啼霜呆愣着一张猫脸,很无语地看着她。   “就是要去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一坐,然后就开始呼吸吐纳、吸收日月精华,”她神秘兮兮地说,“您就是太懒散了,修为才会这么低的,书里的妖怪们,个个都是法力高强,能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方啼霜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感觉脑子里是一团乱,心中又浮起了几分被吵醒的烦闷,于是他便和婉儿较起了劲:“喵、喵、喵、喵、喵!”   我不是妖怪!   “欸,您吵什么,不要您修炼就是了,”婉儿叹了口气道,“可您再这么懒散下去,万一哪天青天白日里也变作了人身,那还往哪儿躲?”   她见小猫儿不吭声,便顿了顿,又道:“吃一堑长一智,就算是妖怪,也还是要学点东西才好保命的呀。”   小猫儿再往猫窝里一翻,这回彻底放弃挣扎了。   当小猫儿是挺好的,可惜就是不能说人话,他再努力地瞎叫半天,也抵不上婉儿连珠炮似的唠叨。   不一会儿,泽欢便端了小猫儿的早膳进屋。   方啼霜在这宫里的乐趣不多,吃好喝好便可以算是他最大的爱好了,然而今日他一低头,却瞧见那餐盘里的食物足足要比昨日少了三分之一!   就连那张面饼子都小了一圈,还不及他一张猫脸大呢。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小猫儿顿时就甩脸子不肯干了,这猫舍简直就是在虐猫,简直是其心可诛,丧尽天良!   他把前爪往食盘上一戳,然后很严肃地看向婉儿和泽欢二人:“喵?”   婉儿见他一副“你们胆敢拿这么点吃的来糊弄我猫大爷?”的模样,忍不住便掩嘴笑道:“您也别这样瞪着我们,这都是陛下吩咐的,他说您太沉了,咱们大明宫里不养猪,以免您再吃下去长成了今岁的年货,所以便要猫舍小厨房在饮食上给您清减些。”   方啼霜一拍爪子,顿时撩出了两颗虎牙:“喵!”岂有此理!   他以为裴野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样狠心!   泽欢听完也笑了,并伙同婉儿,两人顿时笑作了一团。   因为乐的太狠,泽欢还被呛到咳了几声,接着他抚胸问道:“陛下真这样说的?”   婉儿笑着点了点头:“圣人原话就是这般。”   泽欢笑得直唤“哎呦”,瞧见那小猫儿一脸要发火的模样,他也不收着点,依旧继续笑道:“哎呦我的娘呀,咱陛下的嘴也太毒了吧?”   “不过咱陛下说的确实也在情理之中,要说以前咱主子好歹也是只苗条的小白猫儿,可现下这活脱脱的就是只大白猪,往猪圈里一放,指不定多少猪爷猪娘都跑过来认崽崽呢。”   他一旦笑开了,这嘴里的话便收不住了,可把小猫儿气的火冒三丈,连早膳也不用了,掀爪子就飞过来要挠死他。   泽欢躲得飞快,一边逃命一边讨饶,这会儿嘴里又什么好听的话都说的出来了。   “猫主子,你英明神武,奴婢就是个卑鄙小人,不堪入目,主子您就别和我一般计较了,就大猫有大量,饶过奴婢吧——啊!”   方啼霜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飞将上前就给他手掌上来了一口,力度克制得很好,没见血,只留下了一排整齐的牙印。   他虽然是胖了不少,但身姿依然要比两足的人要敏捷得多,见泽欢疼得龇牙咧嘴,鼓着嘴连连往手掌上吹气,小猫儿顿觉心情舒畅,最后还要挑衅地冲泽欢叫一声:“喵!”该!   “婉儿姑姑,你看主子他,”泽欢伸长了那只被咬的手,皱着脸卖惨道,“咬得也太狠了吧。”   婉儿倒是很乐见其成:“你就是该!你这嘴贱的毛病早该改了,也亏的是在咱们猫舍,若是搁在其他贵主儿宫里,你这双腿只怕是早被打断了,何止才被咬这么一小口,都没见血,算咱们猫主子看得起你了。”   小猫儿深以为然,于是也在婉儿身旁骂骂咧咧地帮腔作势。   骂完了讨猫厌的泽欢,小猫儿风卷残云地把那份喂仿佛耗子吃的早膳给用完了,然后由着婉儿替他擦脸洗爪、梳理毛发。   等一切整理妥当后,婉儿这才将小猫儿送到了在院里等待多时的苏靖手上。   他临走前婉儿还忍不住叮嘱了他一句:“主子,记得早去早回。”   小猫儿朝她晃了晃前爪作为应答。   早去他倒是勉强可以做到,可至于早回……那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当然,最主要还是得听裴野的意思。   苏靖最近大概是觉得自己和这小猫儿已混熟了,而且小猫儿也不会把他的事儿拿去四处八卦,于是便打开了话匣子。   路上他先同小猫儿说了自己最近当差时的趣事,然后又讲起了自己那个未过门的媳妇。   “卑职听媒人说,她温婉贤淑、貌若神女,夸得像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人了,可卑职甚至都未亲眼见过她……”   小猫儿听他说着,忽然就想起了裴野,他生得比女人还要标志,也不知将来要找一个怎样的妻子做皇后。   要按他的想法要求,美不美倒在其次,但这位皇后一定要爱猫,否则他在往后这宫里的日子,说不定就要不好过了。 第三十九章 裴野要是有了新宠,那他怎么办?   一人一猫才至正堂外, 便听见里头传来了一道很奇特的说话声,不停重复着“圣人万岁, 圣人万福金安”这一句话。   等小猫儿从苏靖怀中跳下,大摇大摆地往里走时,忽闻那声调一转,饢碸突然变作了一派老生的腔调:“大胆!”   小猫顿时被那道洪钟般的声音吓了一跳,浑身的毛都嗲了起来,微微弓起了身子, 尾巴尖不由自主地开始摇晃。   方啼霜下意识一抬头,一眼便瞧见了那只被关在鸟笼里的绿毛八哥,方才正是这只怪鸟在说话。   他长这么大,就没听说过这世上还竟有会说人话的鸟, 于是想当然地就带入了晨起时婉儿说过的那番话。   这只绿毛鸟很有可能是只妖怪, 而且修为一定还不低, 皇帝居然敢把这样的妖邪放在身边……难道是被那妖术蛊惑了?   就像婉儿说的那样, 书里的那些大妖个个都能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呢,皇帝也是人,他一定也不例外。   “怎么不过来?”裴野问, “喜欢这只鹦哥儿么?”   旁侧的戚椿烨忙同方啼霜解释道:“这只鹦哥儿是怀亲王昨日献给陛下的寿礼, 乃是一只能言鸟, 因通体碧绿,故而又被赐名为绿衣使者,圣人想着您在御前也正缺个伴,而这鹦哥儿又恰好能说会道、机敏聪慧,与您正相配呢。”   方啼霜可不这么觉得, 他仍然坚持认为这只怪鸟应该是只碎嘴妖怪, 说不定还是怀亲王特意送来害裴野的, 裴野平日里看着那么聪明,怎么这时候忽然就糊涂了?   小猫儿踏步上前,然后抬头仔细瞧了瞧那笼中鸟,只见这只扁毛妖怪浑身上下满是碧绿碧绿的羽毛,只有双翅上点了一抹赤红。   方啼霜单方面认为它长得有些欠揍,很不明白裴野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喜欢和这家伙玩!   那只鹦鹉约摸着是觉察到了他的敌意,也盯着他仔细打量了起来,随后它便傲慢地仰起了头,开始用小猫儿听不懂的腔调唱起了戏。   它一开嗓,立在旁侧的戚椿烨便开口同皇帝解释道:“陛下,这是昆曲儿《孽海记》里的思凡一折。”   这戏裴野是听过的,彼时他尚年幼,太后也还是皇后,因着深宫寂寞,便时常会请一班戏子进宫来唱戏,每日里敲敲打打地闹人,还非要拉着他去陪看围观。   裴野不喜吵闹,也看不懂那戏台上的喜乐悲欢,只向那些戏子讨了几本戏本子看。   那戏词倒写的不错,可不知哪日,这些戏本子被那莫名怒意当头的皇后见着了,她伸手便撕了他的戏本子,训他不务正业,终日只知晓看这些淫词艳曲,怪不得皇帝迟迟不肯立储。   裴野在她走后,把那些纸页从地上一一捡了起来,然后随手丢进炉子里烧了,从此他就再没读过那些所谓“歪门邪道”的书。   眼下乍又听到这色空少女怀春,裴野忽然稍稍觉察到了一丝寂寞的意味。   先帝子嗣不丰,他仅有的几个兄弟品相不齐,大多都把他当做与自己争储的劲敌。身边的侍者即便有同龄人,他也觉得是那位苛刻的皇后派来的监视他的。   仔细想来,他在这深宫之中,竟然就从没有过一个可以交心的人。   纵然他如今当了皇帝,每日都有一堆人上赶着拍他的马屁,近侍们敬他怕他,所有人都尽量顺着他的意思,可他们只是怕,只是敬,最多是仰慕,却没有人真敢来爱他。   不同于裴野,这怪鸟在唱什么,方啼霜是一句也没听懂,再加上这只怪鸟莫名很不和他眼缘,所以小猫儿就愈发觉得它吵闹。   只见那小猫儿“唰”地往桌案上一跳,然后很拽地朝顶上那只鸟笼里的鹦哥儿骂了一声:“喵!”闭嘴吧你,臭妖怪!   那只鹦哥儿不但没理会他,反而还唱得更起劲了。   方啼霜自从穿到这小猫儿身上以来,就是没事瞎叫唤两声都有人过来搭理他,这只扁毛妖怪是怎么回事,没看出来他是一只有身份的大猫吗?   这么凶猛的一只猫戳在这里,它竟然敢装作没看见,真是岂有此理!   小猫儿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与威严,于是便朝它龇出了两颗小獠牙,见它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于是就忽然猛地往上一跳,一爪子拍得那只鸟笼拼命摇晃了起来。   这回那只鹦哥儿终于知道怕了,在那金丝笼里开始飞来窜去,还不小心蹭掉了一片羽毛。   那翠绿色的羽毛缓缓飘落到了皇帝的发间。   方啼霜却完全没注意到,还在继续骂骂咧咧地与那只怪鸟吵架拌嘴,跳起来时迅猛无比,而降落时还一脚踹乱了桌案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奏章。   裴野脸色微变,伸手去下了发间那根翅羽,然后沉声道:“够了。”   小猫儿和那只鹦哥儿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只剩那只鸟笼子还在那缓缓地在那里摇晃。   “孤最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裴野很严肃地看向那小猫儿,“要闹就出去闹,别把这里也弄得鸡飞狗跳。”   小猫儿很委屈地低下了脑袋,裴野见他那副样子,顿时便有些疑心是自己把话说过了。   他正想再找补一句,却见那小狸奴忽然又抬起了脑袋,朝他很不客气地吼了一声:“喵!”我就是不喜欢这只臭鸟!   裴野瞬间便将那句找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紧接着他面色一冷,没好气道:“椿烨,带它出去。”   听见这话,小猫儿忽然一脸震惊地看向他,他实在很不明白,裴野凭什么要为了这只扁毛妖怪同他置气。   他昨日明明都收下他送的蝴蝶了,他们现在难道不已经是好朋友了吗?他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去偏心那只怪鸟?!   小猫儿越想越伤心,心里像是忽然被一块大石头给堵住了,哀怨地看了皇帝一眼,便被戚椿烨抱走了。   戚椿烨将他交到了外头的侍宦与女婢手上,然后叮嘱他们道:“你们好生照看这小猫主子,没有圣人的吩咐,别放它进殿,也千万别让它跑出了这院子。”   宫人们齐齐应下了。   裴野说到做到,在院里给他搭了很大的一座猫爬架,但小猫儿现下心里难过,只跳上爬架第一层,就缩在那儿忧郁地不肯动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还以为是小猫儿不喜欢这个新搭的爬架。   昨日那陪他扑蝶的小宫婢见状,便凑上前道:“猫主子若是不喜欢玩这个,不如奴婢带您去那边扑蝴蝶玩吧?”   小猫儿怏怏不乐地看她一眼,然后冷漠地别过头去,浑身散发着一股“谁人也不想理会”的气场。   他躺在那里仔细一斟酌,猜测可能是自己方才怒意未消,不小心就把脾气对着裴野发了,他又听不懂他的意思,肯定以为自己是在对他发脾气。   裴野毕竟是皇帝,平时被人捧惯了,而自己却在这么多宫人面前折了他的面子,所以他不开心了也很正常。   可是……小猫儿胡子一翘、嘴一撅,他也不是故意的,怎么都不让他解释一下就把他赶出来了,这也太无情了!   与此同时,他忽然听见那些受他冷落的宫人们悄声谈起了那只鹦哥儿,声音不远不近,刚好能传进他耳朵里。   “听说这只鹦哥儿呀,从前乃是跟在一位名伶身边的,从小跟着那戏班子一块开嗓学戏,还能唱上几折昆曲呢。”   “哟,这可真是神了。”   “可不是吗?最关键的是它还聪明伶俐,知道怎么溜须拍马,听闻昨个在花萼楼里,它上来第一句就是——陛下千秋万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叫人怎么不喜欢呐?”   “要我说呀,这位绿衣主子很可能就要成为咱们陛下的新宠了。”   “……”   小猫儿的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炸了,裴野要是有了新宠,那他可怎么办?   可裴野究竟图那只怪鸟什么,图它一嘴听不懂的戏词,还是那谁都能说上几句的恭维话?   小猫儿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裴野简直就是说书人口中那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负心汉!   小狸奴翻了个身,把方才翘起的二郎腿给放下了,面上的愤怒和悲伤忽然就被一种莫名的凝重给取代了。   要是那只扁毛妖怪真取代了他的位置……那往后这院里的猫爬架说不定就会被拆了,改装成一只大鸟窝,他的猫舍就变成鸟舍……连婉儿泽欢也要去伺候那只臭鸟了。   最重要的是,裴野兴许就不乐意和他玩了,那他以后要和谁玩?   虽然裴野戏弄他的时候,也很讨猫厌,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和裴野待在一块的时候其实还挺开心的。   他喜欢裴野的桌案,喜欢桌案上的墨水的香味,还有他怀里好闻的熏香……这些他可不能拱手让鸟!   小猫儿躺在猫架上,翘着脚仔细思索了一番对策,然后伸爪拍开了企图偷摸他爪上肉垫的小宫婢,敏捷地跳下了那架子。   紧接着他鼓起勇气,一路猫到了殿门外,宫人们忙跟上来,小声劝道:“主子,陛下眼下在忙呢,咱们还是在院里玩吧,后头还搭了个秋千吊篮呢,是专门按着您的体型做的,咱们一道去看看吧?”   小猫儿回头朝他们一龇牙,自以为很凶地叫了一声:“喵!”别吵!   他要是再什么都不做,那这些什么秋千玩具,就都要归那只扁毛妖怪去了。   方啼霜不顾宫人们的阻拦,狗一样地飞奔向坐在那明堂上的皇帝。   裴野此时正不知在宣纸上画着什么,闻声一抬眼,便见一只大白猫儿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拼命地往他这里飞了过来。   裴野迟疑了半晌,低头便见那小猫儿已经到了自己跟前,于是便开口道:“罢了,它若不乐意在外头带着,那就让它进来吧。”   宫人们闻言,忙有序地退下了。   小猫儿抬头看看他,又看了看顶上被关着的那只臭鸟,稍愣了一愣,便就开始执行起了才刚构思好的妙计——这鸟儿不是能唱戏吗?那他猫大爷还会唱歌呢!   方啼霜给了上头那鹦哥儿一眼“你给我等着”的挑衅眼神,随后便仰头哼哼了起来:“喵喵喵喵~喵喵……”   裴野看着那小猫儿,眼里闪过几分疑惑:“你要做什么?嗓子不舒服么?”   小猫儿气恼地跺了跺脚,然后又把他自认为挺优美的旋律又用那猫言猫语重复唱了一遍。   这回裴野倒是听懂了:“你是要唱歌给孤听?”   他话音刚落,小猫儿还没来得及点头,只听那顶上的鹦哥儿就骄傲地仰起了头,开始学他唱:“喵喵喵喵~喵喵……”   就连那特殊的停顿它也学到了精髓。   裴野一时失笑。   方啼霜瞪着眼,抬爪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皇帝的小腿:“喵!”别笑它的!   小猫儿自觉自己这回真是遇到了劲敌,于是暗暗憋了一口气,心里不知又有了什么主意,扭头便又跑回去了殿外。   裴野看着那小猫儿的背影,有些无奈地对戚椿烨道:“这小猫儿,真是越来越没教养了,不高兴就甩脸子转头走,实在很该找位严厉的教习嬷嬷来管教管教它。”   戚椿烨觑着皇帝的脸色,见他面上带笑,便知道他这句话并不是诚心的。 第四十章 “礼尚往来。”   离开正殿后, 小猫儿径直跑到了外头院墙下用来防火的太平缸前,紧接着飞身一跃, 不偏不倚地跳到了那水缸边缘上。   他身后跟着的宫人们见状,不禁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他们却又都不敢出声喊那小猫儿下来,生怕它一分神,便要失足落到水缸里头去。   方啼霜以水作镜,好生端详了一番自己的体态姿貌, 自认为是不比那绿毛鹦哥儿差什么的。   他有些苦恼地望着那水面,开始左思右想,最后认为应该是自己这一身毛太白了,而裴野说不定就喜爱那鸟身上的翠绿色。   可他又没法儿把自己这身毛脱下来, 让人寄去哪个布坊里去染个绿色回来。   而且他再仔细想想自己浑身的毛发都变成翠绿的样子, 方啼霜就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裴野真会喜欢那种颜色的猫吗?那也太渗人了吧?   方啼霜苦着一张脸, 转身跳下了那水缸,忽然便瞧见了前头那宫婢髻上的珠花,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光。   小猫儿眼睛一亮, 心里忽然有了个好主意——他要是也往自己脑袋顶上别朵花儿, 想必只会比那只鹦哥儿还要漂亮。   既然想到了, 那便要立即去做,方啼霜步子一转,就朝着那前院奔去了。   他还记得昨日他扑蝴蝶的地方,那儿开了不少好看的花朵。   小猫儿走到哪,那群宫人们便要跟到哪, 昨日那位宫婢见小猫儿又往昨儿那花圃中去了, 便跟上前笑着询问道:“主子今日又要去扑蝴蝶?”   方啼霜一晃尾巴, 应了她一声:“喵呜~”非也。   随即他便钻进了那花圃中去,在那花丛之间晃了又晃,看了再看,蹭的猫毛上都染上了微弱的花香。   终于,他在一盆绿牡丹前头站定,然后抬爪对着那离他最近的宫婢招了招爪,示意她过来这里。   那宫婢倒也还算机灵,小猫儿一招手,她便上前几步,在他身侧俯身问:“主子有何吩咐?”   方啼霜再一抬爪,然后轻轻拍了拍那朵被他选中的绿牡丹,随即再用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让那宫婢将那朵牡丹摘下来戴到他头上。   那宫婢面上泄出了几分惊慌,忙劝道:“不可呀主子,这牡丹怎么能吃呢?奴婢要是擅自摘下来给您吃了,一会儿您闹了肚子,陛下是要责罚奴婢的。”   小猫儿有些无语,谁说他要吃这玩意了?他看上去难道像是傻的吗?   紧接着他继续又朝着那宫婢比划了一通,那宫婢瞪着眼,依然没能看懂他的意思,而另一位前来围观的宦官倒像是看懂了,他问小猫儿:“您的意思是,要她将那朵牡丹花,别在您的头上?”   方啼霜连忙点了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   却见那宫婢眼中看傻子的情绪更盛了些,她思忖了片刻,这才想好了措辞,又同小猫儿解释道:“您没有发髻,也就是说……您的毛发还不够长,只怕是扎不了这朵牡丹花,而且这院里的花草也不是奴婢们可以随意采摘的……”   已经打定了主意的方啼霜可不愿意听她这么说,既然宫人们不愿意帮他摘,那他就自己上牙咬了。   宫人们见状又怕小猫儿被那枝条戳伤了,于是这便敢下手了,不知是谁去取了一只剪子来,动手前又再问了那小猫儿一句:“主子确定是要这朵么?”   小猫儿点了点头。   随着那只剪子“咔嚓”一声,那一朵开得很饱满的绿牡丹便掉进了那宫婢手中。   宫人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将这挺大朵牡丹戴那小猫脑袋上。   过了片刻,终于有一宦者出声提议道:“不如咱们去找根粗些的针线,穿过这牡丹花,然后再替主子系在头上如何?”   众人都觉得他这提议不错,连小猫儿听完也赞善地点了点头。   于是下一刻,宫人们便找针的找针,找线的找线去了,一堆人合力,不一会儿便给小猫儿做好了一顶牡丹花冠,最后再由两名宫婢替他把这顶花冠给戴好摆正。   等那花冠戴好之后,小猫儿很兴奋地摆着尾巴,抬头却见那些宫人们忽然看着他掩着嘴笑了起来。   小猫儿有些不解,于是便朝他们叫唤了一声:“喵呜?”你们在笑什么?   宫人们忙应声道:“咱们呐,是笑您戴这朵绿牡丹还怪漂亮的,像换了只猫儿似的,很神气。”   小猫儿一点也听不出来他们言语里的打趣,还以为他们当真是在夸奖自己,他面上顿时含了几分羞意,若不是那毛绒绒的毛发遮挡着,想必别人此时都能瞧见他面上带着的红晕了。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脑袋顶上的那朵绿牡丹,愈发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是有仙猫之姿。   于是便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拽样,踏着略微夸张的步子又往那正殿里走去了。   宫人们见方才皇帝并没有不让小猫儿进殿的意思,故而便也没拦着它,任由它往殿里走去了。   小猫儿这回身后没再跟着宫人,来的也不像上回那般兴师动众,而且他的脚步本就极轻,落地几乎是毫无动静的。   而那座上的裴野眼下又不知正在做什么,很专注地低头执笔,直到那小猫儿来到了他的近前,又很不客气地跳上了他的桌案,裴野这才注意到他,只是差点不小心把手中的那只画笔戳在了忽然出现的小猫儿脸上。   皇帝收笔抬眼,只见那小猫儿脑门上顶了一朵……什么,裴野乍一眼觉得那可能是朵品相上佳的青菜,第二眼才认出那是一朵绿牡丹。   而这朵酷似青菜的绿牡丹,再配上小猫儿这张日渐圆润的猫脸,便显得它整只猫儿愈发有了几分憨傻的气质。   裴野嗓子有点痒地咳了一咳,压下了那想笑的冲动,冷淡地问道:“怎么忽然捡了朵菜唔……绿牡丹戴?”   小猫儿又向他凑近了一步,稍一摆头,很显摆地朝他摆弄了一番自己脑门上绑着的这朵他的“奇思妙想”。   裴野见他一副像是把“想要被人夸奖“这六个字都烙在了脸上的模样,于是便顺着这小猫儿的意道:“唔……挺漂亮的。”   他夸的有些违心,但小猫儿却没听出来,还很快乐地带着那颗“青菜”在裴野手边蹭了蹭,随后便侧躺在桌案上不动了。   他寻常在猫舍里懒着,不但身上不爱动,就连脑子也是不爱动的,今日劳动他想了这么些法子,这就已经倦了。   既然今日已经努力够了,争地位争宠的事儿不如就先往后放一放,等明日再接再厉也不迟。   他一边调整出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一边往桌案上摊开的那卷画布上瞄。   第一眼他只觉得这画中之兽长得似乎有几分面熟,再一眼,他便忽然收紧了爪子,瞪大了猫眼——裴野方才在纸上画的……原来是他。   但那似乎又有些不太像是他,图上分别画了好几个面的小猫儿,后两足是立着的,足下还有个石墩子,可他脚下并没长石墩子呀?   小猫儿心里不禁暗想,裴野这绘图的能力可能有些不太过关,虽然那身上倒是画得很像他……但難蘴这小猫儿面上那凶巴巴的表情怎么可能是他?   小猫儿自认为自己平时与人为善,从来温柔待人,是从不会对人露出这样凶的表情的,裴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他的!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一抬头却忽然撞上了裴野略带笑意的目光,眼下他一整个后背都贴在桌案上,他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瞧见了裴野的脸。   方啼霜心里莫名便生出了几分古怪的情愫来,他想也没想,顿时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桌案上跳了起来,一对前爪差点扑到裴野的脸上。   裴野敏锐地躲开了,然后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你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而后忙将那差点被方啼霜一脚蹬破的画布卷了起来。   方啼霜看着他,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了,于是便又跳上了裴野的膝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又“喵呜喵呜”叫唤了两声朝他示好。   裴野倒没恼他,只是又缓缓打开了那副画卷,让小猫儿仔细欣赏了一番。   小猫儿晃晃脑袋,不解道:“喵呜喵呜?”你画我做什么?   裴野也不知听没听懂他的意思,嘴角的弧度像是在笑:“礼尚往来。”   “你既送了孤一只蝴蝶,那孤也当回赠你一份礼。”   说完他便将那副画一收,小猫儿下意识伸出手去要接那幅画。   虽然他不太能欣赏得来那副画作,但这既是裴野亲手画的,好歹也是费了他不少心思的,在小猫儿心里,便觉得这礼物与他费尽千辛万苦捉来的那只豆粉蝶是差不多贵重的,于是也很乐意收。   可不料皇帝却没将那副画往他这里递,而是偏头递给了戚椿烨。   他回头见这小猫儿手还伸着,便轻轻拍了拍他伸出的嫩粉色肉垫:“不是要送你这幅画,再说你拿得动吗就伸手?”   方啼霜呆愣了一会儿,等回过劲来了,他才把那双爪子往回一收。   他沉思了片刻,而后忽然又莫名快乐了起来。   裴野只抱过他,却没抱过这种臭鸟,只给他准备了礼物,也没有这只鸟儿的份,想必他在这御前的地位还是不会轻易动摇的。   这时候他还不忘抬头给那只突然变安静了的扁毛妖怪送去了一个“挑衅”的眼神,紧接着他又“哼”了一声,得意洋洋道:“喵呜!” 第四十一章 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皇帝的千秋诞日过后, 照例举国上下都是要再歇假两日的,虽然裴野觉得这日子不重不轻的, 很没有举国同休的必要。   但规矩从来如此,他要是贸然改动,哪怕意在勤政,也是要惹人不快的,裴野如今根基还不稳,并不想干这种吃不不讨好的蠢事。   可他平日里除了上朝论政、批阅奏折, 便是读策考课、练剑锻体,手不离笔剑,心不沾风月,如今乍然闲暇下来了, 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   皇帝低头看向怀里的那只小猫儿, 正想开口问它什么, 却忽闻那小猫儿的肚子突然“咕”了一声。   那声音极轻, 裴野差点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然而下一刻,那动静忽的又重复了一遍, 而且远比上一回还要响亮得多。   这回皇帝可听真切了, 他伸手轻轻戳了戳那小猫儿的肚皮:“又饿了?”   他话音未落, 只见那小猫的身子顿时蜷了起来,还慌忙用那两只前爪挡住了自己那毫无防备的柔软肚皮:“喵!”   皇帝愣了一愣,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这是不小心戳到了这小猫儿的痒痒肉,紧接着他又似笑非笑地挠了挠这小狸奴的下巴:“怕痒啊?”   方啼霜一见他这表情就觉得很不对劲,正要翻身躲开, 却被裴野眼疾手快地扣住了他两只猫爪。   小猫儿顿时炸了毛, 开始龇牙威胁他:“喵!”松手!   裴野哪里会惧他, 顺手便将那两只爪子叠起来攥进了右手中,空出的另一只手则伸出了一根食指。   方啼霜:“!”   下一刻,裴野动了动手指,又很没人性地戳了他两下,看那小猫儿痒得卷起肚子、缩起后腿,便觉得很有趣。   “以后还敢和孤甩脸子吗?”他稍稍拉长了调子,不徐不疾地问。   眼见他的手指又要落下来,方啼霜登时头皮一紧,脱口喊了声:“嗷!”   他的双爪皆被束缚住了,只剩两只后足还能动弹,于是他便下意识动了动两只后腿,想要一脚把皇帝给蹬开。   裴野看了他那对后足一眼,随后淡淡道:“你踢,踢一脚扣两袋小鱼干,踢两脚孤就把清宁宫里那只犬儿抓来猫舍陪你。”   小猫儿顿时便不敢动了,被扣小鱼干事小,他还可以去云太妃那讨,要是真把那犬爷招来了,他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接着他便很识相地摇了摇脑袋:“喵喵喵!”   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裴野很满意,于是又一次故技重施:“往后要不要懂礼学乖?”   小猫儿又连忙点了点头。   一人一猫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裴野见他目光诚恳,于是终于松开了手。   方啼霜一得自由,便立即翻了个身,一转头就和他翻脸了,扑过来做势便打算咬一口裴野的手指报仇。   结果他一抬头,却见那人又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自己,还主动朝他伸出了手指,很贴心地送到了小猫儿嘴边。   他虽然没言语,但方啼霜觉得他如果开口,说的一定会是“你咬我一口试试”?   小猫儿脸色一变,动作顿时从凶狠变得谄媚了起来,他先是用脑袋蹭了蹭裴野的手腕,然后又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指尖,表示自己很爱护他的手指,绝没有动过那要咬它的邪念。   裴野目光一动,正要收回手,却见那小猫儿忽然又扑将上来,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他的袖口泄愤。   等报过仇之后,他又把脑袋往后一缩,然后很怂地立即跑远了些。   裴野心里方才浮起的那点温情转瞬便被他一口给咬散了。   立在皇帝身侧的戚椿烨见皇帝的袖子被小猫儿濡湿了一片,怕他要发怒,于是便连忙道:“圣人,奴婢伺候您更衣……”   不想却见裴野面上并无怒意,只道:“不必麻烦,取绸布来擦干便好。”   “是。”戚椿烨应声。   “你倒是一点也不肯吃亏,”裴野一面抬手让戚椿烨替他擦袖口,一面对他说,“也好,省得叫别人欺负了去。”   小猫儿心说你这皇帝嘴上说的倒是好听,寻常分明也只有他才敢来欺负他。   闹了这么一通,方啼霜顿时觉得自己更饿了,他每次一饿起来就感觉自己整只猫儿都要不好了。   于是他便用后足立将起来,然后抬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喵呜~”我饿啦。   那座上之人分明看懂了,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佯出一副不解的模样:“怎么,方才孤给你肚皮戳伤了?”   小猫儿瞪他一眼,然后追过来扯他的衣袍下摆:“喵呜喵呜~”饿啦饿啦,要饿死只猫啦。   裴野一开始还沉着脸不欲应,后来被他喵得不胜其烦,这才俯下身来捏了捏他的脸:“又叫唤什么?晨起不是才吃过么?现下才是什么时辰?离午膳还早着呢。”   想起这个小猫儿就委屈,这宫里头的主子个个都是锦衣玉食的,想必作为他们的“老大”,皇帝也不会缺钱,怎么就要克扣他的伙食了?   再说了,小猫吃得胖点怎么了?又不碍着谁,身上脸上多出来的二两肉,说明他这饭也不是白吃的,养他可不比养那些吃不胖的人划算吗?   “你的膳食孤已经让秦太医瞧过了,份量是不缺的,也已比从前先帝饲养的那群猫儿的标配还要丰富些,你要知足,不许贪食,秦太医说过肥会致病,再放任你吃下去,只怕再过不久你便要站不起来了。”   方啼霜认为秦太医说得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又觉得裴野这话多少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在,哪有猫儿会把自己吃到站不起来的?   再说了,他好歹还是个人,心里肯定还是比普通猫儿要有分寸的。   不过仔细想想,裴野又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对他的食量有些误解也是正常的,但他现在实在是觉得自己就快要饿扁了,再这样下去他认为自己很有可能会饿到一命呜呼。   于是他后足一蹬,便又跳到了皇帝的桌案上,然后躺倒下去,开始打滚耍赖讨吃食。   裴野很无奈地看着他:“太医说了,即便是你撒娇装可怜也不能心软,这都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吃太多的小猫儿是要短命的。”   方啼霜听到这句话,忽然楞了楞。   他还是很惜命的,特别是自从那日溺水之后,他愈发懂得了活着的美好,于是他思忖片刻,又一咬牙,打算不如就忍到午膳时再吃算了。   为了忘却这饥饿的知觉,小猫儿开始在殿里四处跑,东摸摸西碰碰,然而那饥饿感却始终丝毫未减,反而还愈加浓烈。   方啼霜实在是熬不住了,便打算偷偷溜出这大明宫去,到云太妃那儿去讨些吃食。   可他才刚猫到门口,那座上的裴野却忽然出声道:“站住。”   小猫儿脚步一滞,又听他问:“打算上哪去?”   皇帝叹了口气,生怕这小猫儿饿极了便要跑去刨虫子、扑蝴蝶吃,于是终于松了口道:“罢了——椿烨,让猫舍小厨房再给这小猫儿煮些吃的来,别太多。”   方啼霜听见了,立刻便又快乐了起来,蹬蹬蹬便从那殿门口又冲了回去,然后也不加缓冲,就这么直愣愣地砸进了裴野怀里。   裴野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上只顾着抽条,却并不怎么长肉,被这大肥猫没轻没重地砸了一下,简直锤得他胸口生疼。   他伸手揉了揉那小猫儿的脑袋,很无奈道:“孤现在觉得你一脚踩死那方啼霜的故事不是他们胡说的了。”   小猫儿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姓,动作略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不过这片刻的错愕早已被裴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问:“你认识他?”   小猫儿连忙摇了摇头,这一下意识的动作像是欲盖弥彰,反而更惹的皇帝怀疑了。   这小猫儿的聪慧他是知道的,有时还聪明得有些过了头,不像狸奴,倒像是个小孩。   可惜他从前连一眼都不愿赏给这些狸奴猫官儿,对这只小猫儿实在没什么了解。   而且自先帝仙逝后,伺候他的人殉的殉,守灵的守灵,这宫里真熟悉那小猫儿的人就更少了。   即便旁敲侧击地问起猫舍里的人,他们也都是一脸的茫茫然,说起自家主子,一律都觉得它从来就是这么聪敏过猫,还说先帝从前也是将这小猫主子当成小娃娃来养的。   裴野听了这些话,于是便也只好认为,这小猫儿当真是天赋异禀,故而裴野寻常也不太把他真当成是小猫来对待。   因此现下他觉得小猫儿对“方啼霜”这个名字的反应实在很奇怪。   裴野继续追问道:“有人向你提过他,是吗?”   方啼霜立刻甩了甩脑袋,伸爪便要去抓他腰间坠的那只香囊,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裴野却不吃这套,他拍开他的爪子,又问:“还是有人故意让你去踩他那一脚的?”   小猫儿拉了拉脸,迅速往桌案底下一钻,面上很快便露出了一副听不懂人话的呆样,旁的事他未必会,但装傻充愣倒是很在行。   他把尾巴往裴野那一扫,然后背对着他开始舔爪子梳理毛发,任裴野怎么唤他,他都不肯应答了。   旁侧的戚椿烨见状便开口道:“陛下,咱们这小猫主子和那孩子无冤无仇,主子何苦要特意去踩他一脚?想来都只是巧合,不过主子淘气不小心失足惹出了意外罢了。”   裴野心里是怕它受了有心人的教唆,但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这猜测无凭无据,有些没道理。不过他还是笃定,这小猫儿一定是认识那方啼霜的。   过了一会儿,一位小宦官端了条剔骨蒸鱼进殿,在桌案下窝了好半天的小猫儿顿时又活了过来。   他这会儿又忽然听得懂了人话了,裴野只说了句出来,他便立即从桌底下钻了出来。   皇帝扫了眼那只蒸鱼,问道:“鱼刺都挑干净了?”   那宦官立即应道:“都剃干净了,厨房知是给小猫主子用的,不敢在这上头有怠慢。”   他一开口方啼霜便认出他来了,来的这人正是泽欢,小猫儿只同他对视了一眼,却并不想上前去和他招呼。   等他把那点心鱼放下了,小猫儿便大摇大摆地直奔着那食盘去了。   泽欢才退出去,外头便又来了位小猫儿眼中的不速之客,一个宦者躬身进殿来报:“圣人,怀亲王来了。”   “请他进来。”裴野道。   正打算要吃鱼的小猫儿顿时警惕了起来,这位怀亲王他还记得,是个很不要脸的丑人,先前在云太妃那儿,他还一脸猥琐地要摸他的尾巴和屁股,实在是很可恨。   果然,那怀亲王一入内,目光便牢牢锁在了他身上。   而后他上前拜过皇帝,又在他下首落了座,他眼中闪着新奇的光,张口便问:“皇兄,您怎么把它带到了御前?您从前不是最见不得这些猫儿狗儿的吗?”   裴野翻开书页:“知道孤不喜欢,你还送只碎嘴鹦哥儿过来?”   怀亲王连忙笑了笑:“臣弟也没想到您会把这鹦哥儿放到御前来呀——这才一日不见,绿衣你怎么就蔫巴了?别是被这坏猫儿欺负了去。”   说完他便看向了那只猫儿,那鹦哥儿见终于有人肯为自己说话了,这便又囔囔了起来:“坏猫儿,坏猫儿!”   小猫儿如今心里知道了裴野还是待自己最亲近,便也不乐意费心和它闹了,还是吃鱼填肚子最要紧。   “谁要欺负你这碎嘴鹦哥儿?我们双儿分明很乖巧懂事。”裴野自个喜欢捉弄那小猫儿,却不许别人说它。   “皇兄你也太护短了吧?你这小猫儿不一般啊,这么得我皇兄的宠?”他冲着方啼霜笑了笑道。   小猫儿满脑子都是裴野方才那句话,心里莫名很受感动,觉得裴野真是天下第一懂他的人。   而且他还清清楚楚说的是“我们双儿”,显然是已将他归到了自己的阵营里去了。   那怀亲王又笑笑道:“皇兄你是不知道臣弟这绿衣使者的好。”   他说完,便让宫人去把那鸟笼取了下来,然后迅速打开笼子,对里头喊了一声:“去!”   那鹦哥儿便振翅在正堂里飞了几圈,紧接着怀亲王又一吹哨,那鸟儿便又回到了他肩上停下,旋即抵头在他面颊上蹭了蹭。   怀亲王递给它一粒特质的食物作为奖赏,随后又对它道:“绿衣乖,去圣人那儿。”   那鸟儿便飞将起来,在裴野头顶上空盘旋了一圈,而后也在他肩头停下了,最后又亲昵地蹭了蹭裴野的左脸。   小猫儿原本在那悠闲地吃鱼,骤然瞧见鹦哥儿这番举动,气得脑袋顶上的毛都炸开了来——   他都还没贴过裴野的脸呢,怎么就让这臭不要脸的人养出来的臭不要脸的鸟给捷足先登了!   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第四十二章 “真哭了?”   小猫儿把那只才吃到一半的鱼往旁侧一推一撇, 随即便向着裴野飞扑过去,要将他肩上的那只鹦哥儿打开。   那鹦哥儿也不是傻的, 一见那小猫儿来势汹汹,顿时吓得浑身一抖,双翅一振便慌忙从裴野肩上飞离开了。   小猫儿面色一敛,很快便收起了爪子和獠牙:“喵呜!”算你识相!   紧接着他又来到裴野面前,然后一伸爪子,粗手粗脚地拂了拂他肩头那无中生有的尘埃。   怀亲王见自家那鹦哥儿被吓得四处乱飞, 正要开口,却听那座上的皇帝忽然道:“孤管教不严,失礼了。”   说完他又轻轻拍了拍那小猫儿的爪子,嗔怪道:“你做什么总吓唬人家?往后再不许了, 听见没有?”   这话虽是责备的话, 但那语气却丝毫听不出责备的意味。   方啼霜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 半点没把他这话往心里去。   怀亲王裴逸见皇帝都开了口了, 他自然也不好再说那小猫儿什么,于是便叫了几个宫人,与他一道把那受惊的鹦哥儿又关回了鸟笼里去。   好容易将那鸟儿哄回了笼里, 怀亲王松了一口气, 然后转头与那小猫儿玩笑道:“小猫, 我皇兄又不只是你一只猫的,怎么,旁的什么鸟呀人呀,就是碰碰他也不成吗?”   他稍稍一顿,又继续道:“还和绿衣争起宠来了……那再一年皇兄立了帝后, 你难道也这般喊打喊杀地不让她碰陛下么?”   怀亲王原也只是说笑打趣, 不料听他说完话的一人一猫皆是一愣。   裴野的神色微动, 他原以为这小猫儿是天生与这鹦哥儿不对付,又可能是觉得那鹦鹉占了它的地盘,所以才要圈地示威,故而他并没往争宠吃醋那一层去想。   小猫儿的耳朵则是只听见了怀亲王说的那“立了帝后”四个字。   是了,明年裴野便要十四了,立后乃是皇帝的头一等大事,虽说自古帝后之位,也大多不为皇帝可选择,大多是为政为权为子嗣,帝后二人也未必会有感情。   可小猫儿不懂,他眼里只有爷娘在时的举案齐眉,舅父舅母的不离不弃,他心里笃定,若要娶妻成婚,那便定然是要为情为爱的。   想想旁人要娶妻生子,他倒也不觉的有什么,可只要一想到不久之后,裴野身边就要多一个人抢走他所有的注意力,小猫儿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和那人是男是女、是猫是狗都没什么关系,他就是觉得裴野应该不要有这样偏爱的人,和他一直这样打闹下去才好。   虽说小猫儿的心思被裴毅一语道破了,但裴野却并不觉得小猫儿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反而还觉得它更加可爱了。   “立后之事还需斟酌,又不是说定就定的,”裴野淡淡然道,“你嘴里说着孤要立后,别是自己想成婚了。”   怀亲王忙笑道:“臣弟房里的那些丫头都已经闹腾得够呛了,哪还有精力再讨个祖宗回来治自己啊,臣弟恨不得一辈子不成婚,打光棍还更舒坦。”   裴野正色道:“哪有人不成婚的?你再满嘴这些离经叛道的胡话,孤便要再请几位先生去你府上好生教教你。”   裴逸立马收敛了神色,他是几位皇子里性子最像先帝的,从小便爱好招猫逗狗、吃喝玩乐,让他去听那些老夫子们念念叨叨,那还不如杀了他。   好容易出宫立府,脱了云太妃的掌控,他哪里还想再被人管教?   “皇兄可别,是臣弟说错话了,”他嬉皮笑脸地说道,“长幼有序,这也得是您立了后,才能开始考虑臣弟的婚事不是?再说了,臣弟还想在这长安城多陪您和阿娘几年呢,若成了婚去了封地,也不知一年还能不能回来一趟。”   方啼霜一边听着他们聊,一边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剩下的鱼,但他心思却浑然不在那点心鱼上头。   小猫儿听着裴野的语气,认为他是非要娶这位尚不知名姓的皇后不可了,他心里有些失落,却也懂得娶妻生子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裴野作为皇帝,有太后和臣子们催着赶着,想必就更无法免俗了,他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是很没有道理同他闹的。   好在这位皇后暂时还没有着落,小猫儿也就是稍稍失落了一会儿,等吃完了鱼,肚子不空了,他便又将这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   怀亲王同他养的那只绿毛鹦哥儿一样嘴碎话多,他再次落座后,便挑了一些府上趣事与民间趣闻,和那鹦哥儿一句一和地同皇帝闲扯。   等他和裴野说完了话,小猫儿早已在宫人的伺候下,用完了那少的可怜的午膳。   他今日不想睡懒觉,故而对裴野把自己丢在一边的作法有些不满,对那霸占了裴野时间的始作俑者裴逸便更不满了。   小猫儿兀自在那旁边刨爪子伸懒腰,无聊了好半天,才见那怀亲王终于起身要走了。   “皇兄,这是绿衣平日里最爱吃的零嘴,”说着他便将带来的一大袋干果仁放在了桌上,“陛下若想训它,使这个作为奖赏便足够了。”   小猫儿一听有吃的,没能被那聊胜于无的午膳填满的肚子顿时又叫嚣了起来,他先是鬼鬼祟祟地凑了过去,而后又嗅了嗅那果仁的气味。   裴逸见状忙提醒道:“你不能吃这个。”   小猫儿本来也就是瞧见这果仁新奇,想要尝个味,听他这么说,顿时逆反之心大起,猝不及防地猫过去,一口便卷起了一小堆果仁含进嘴里。   怀亲王府上是养过狸奴的,因而很知道这果仁小猫儿吃多了要害病,于是便紧张地上前,伸手便要掰开它的嘴。   可这小猫儿使劲闭着嘴不肯放,怀亲王便扭头求助皇帝:“皇兄,您快和它说说,这东西猫儿不能吃,一会害了病可不怪我。”   他话音未落,便听裴野忽然沉声命令道:“双儿,吐出来。”   方啼霜闻言立刻松口,将那一嘴的果仁都吐到了裴毅的脸上。   裴逸“哎呦”叫唤了一声,身旁立即便有宫婢呈上一方干净锦帕,他忙接过帕子抹了一把脸,然后气恼道:“皇兄,您可得好好管管这猫儿了,怎的养得这般淘气?再不管教一番,这往后怕不是要蹬鼻子上脸了?”   他家养的那只小狸奴黏人温顺,从没对他这样胡闹过,这要不是皇帝宠这小猫儿,他定要让人把它捉去好生教训一顿。   裴野看向那小猫儿,他也觉得这小狸奴这回确乎有些过了火了,私下里同他打闹、和那鹦哥儿吵架拌嘴,他倒不觉得有什么,总归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可它现下是当众给客人没脸了,也好在今日来的是没心没肺的裴毅,若来的是朝中重臣,也叫他这般淘气地羞辱,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裴野先打发了裴逸,然后冷脸对那小猫儿道:“你过来。”   方啼霜乖乖过去了。   “去把你弄脏的地清理干净。”他的面色和语气都与往常不同,带着一股莫名的威压与肃然。   见旁侧的宫人们想上前帮那小猫儿,裴野便道:“谁也别动,它自己惹出的祸自己收拾。”   小猫儿觉得自己被凶的简直是莫名其妙,但裴野的语气又不容置疑,他也不敢在这时候还和他顶嘴,于是便跳下桌去,可怜巴巴地用爪子去扒拉那落在地上的果仁。   坐在上首的皇帝顿了顿,而后用教训小孩的语气道:“孤知道你听得懂人话,也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小猫偷偷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发现他面上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要同他开玩笑的样子。   “所以你方才定然是故意将那果仁喷在裴毅脸上的,是不是?”   小猫儿没应声,撇着嘴兀自在那儿拨弄地上的果仁。   “又不吭声了,“裴野问,“嗯?”   小猫儿忽然鼻尖一酸,背对着他蹲着,忽然就开始用爪子抹起了眼泪。   他从来就是这个性子,每每家中长辈说他两句,他话也不知道答,不管做没做错,也不管他有没有道理,眼泪就已经先難飌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裴野愣了愣,站起身:“孤才说你几句呢,你至于么?”   说罢他走到小猫儿面前,见那小狸奴把脸用爪子捂住了不让他瞧,裴野心念一动,以为小猫儿是故意装哭博取同情,于是便一把拉开了它的爪子,不料却发现他面上竟真淌着泪。   裴野有些讶异:“真哭了?”   皇帝忙抽出袖中绸帕替他擦眼泪,他和兄弟们不亲近,不曾有过教育幼弟的机会,只知道做错了就要教训,要让它改了这恶习,却没想到小猫儿都没给他机会说完,便开始掉金豆子了。   小猫儿大抵是觉得丢脸,并不许他擦,一溜烟儿便又钻进桌底下躲着去了。   裴野见状也没发火,只是很无奈地蹲到了桌边,他这已然是放下了面子,宫里即便是他那名义上的阿娘——太后所育的十二公主,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要他纡尊降贵来哄。   “孤骂你了没有?欺负你了不曾?”裴野轻声问道,“不过说你几句,你倒像是蒙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说完他又顿了顿,心里的天秤已然是不自觉地偏移了,想着小猫儿再聪明也只不过是只猫儿,哪里又会真懂得那些人情世故。   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算了,这回的事儿孤也不追究了,你也别再哭了。”   小猫儿蹲在桌底下冷静了一会儿,等把眼泪都抹干了,这才肯露出个低头不见眼睛的脑袋。   裴野在桌边蹲得脚都酸了,见这小猫儿终于不哭了,便又给他找了个台阶下:“知错了吗?”   小猫儿不敢得寸进尺,于是便点了点头,然后委委屈屈地喵了一声示弱。 第四十三章 “怎么就让它逃了?”   这事儿了结之后, 一人一猫倒是相安无事了好几天。   小猫儿心里记挂着阿兄,却再能没在御前见过他, 偶尔得空在这大明宫里转上一转,也不曾见过曹四的踪影。   方啼霜一开始还没太放在心上,但有日他忽然就想起了婉儿说过的话,她说那害过他的枫灵被抬出去的时候,浑身血淋淋的,好像又说什么他当晚就咽了气。   小猫儿心里吓得要命, 裴野这人平日里对他很好倒是不假,可对其他人……那便不一定了。   更别说他阿兄似乎还和清宁宫扯上了关系,他虽然对这其中的恩怨也是懵懵懂懂的,但也能感觉到皇帝和太后之间的明刀暗箭的往来。   方啼霜趴在团蒲上用爪子托着腮, 一脸很苦恼的样子, 他很怕自家阿兄悄没声息地被裴解决掉了, 而他却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今晨照例是要去清宁宫去给太后问安的, 眼下正堂里没旁人,小猫儿闲来无趣,便趴在团蒲上发呆冥想。   正出神呢, 却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扰, 他下意识抬眼, 却见那只顶上挂着的鸟笼微微晃动着,而里头的那只鹦鹉则鬼祟地探出了一个脑袋。   小猫儿心下一惊,整只猫马上从团蒲上立了起来。   那鸟笼平日里锁的很好,别说是那鹦哥儿,即便是小猫儿, 轻易也是打不开的, 想必是方才那宫人喂食时粗心, 没将那鸟笼子锁好,那鸟儿又聪明,偷偷摸摸地就把笼门给推顶开了。   “喵呜!”小猫儿见它要逃跑,便使铆了劲扑将上去,试图把它拍回鸟笼子里去。   然而这鸟儿也机灵得很,一闪身便躲开了,然后学着人的声调笑了几声,嘲笑那小猫道:“蠢货,蠢货!”   方啼霜气急败坏,一跃飞上桌案,然后虎里虎气地飞来跳去,想去捉住那只盘旋在空中的坏嘴鹦哥儿。   不料鸟儿没捉着,反而还不小心把裴野桌案上摆的笔架奏折踢乱的踢乱、碰倒的碰倒,大小不一的毛笔顿时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小猫儿顿时一愣,与此同时,那只狡猾的鹦哥儿忽然朝着殿门口,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只剩下方啼霜脑子一片空白地蹲在桌案上。   离门口不远处,给小猫儿端了午膳来的宦官差点迎面撞上那只越狱的鸟儿,他惊叫了一声躲开,然后连忙喊来其他宫人:“糟了糟了,那鹦哥儿逃了!”   宫人们慌忙从四处赶来,还没来得及进殿瞧见那一地狼藉,便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裴野在众宫人各异的目光中徐徐进院,他很快便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劲:“怎么了?”   手里还捧着小猫儿午膳的那位宦官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那鹦哥儿方才飞……飞走了。”   “好端端的,”裴野面色并不好看,可他的语气依然是不紧不慢的,不过脚下却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怎么就让它逃了?”   他才刚踏入正堂,便见桌案边上落了一地的狼藉,而那罪魁祸首小猫儿,正背对着他挡在那狼藉前头,好像只要这般,他便看不见地上散落四处的毛笔与折子了。   裴野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那小猫儿一眼,然后缓步回到了龙椅上落了座。   方啼霜觉得这气氛实在过于沉重了,于是悄悄咪咪地抬头偷看了裴野一眼,却见他并不在看自己。   他心里顿时浮出了一个想法——完了,他这回可能闯了大祸了。   因为裴野看起来似乎真生气了,还不是寻常的那种普通生气,小猫儿心里莫名有些害怕,于是便鼓起勇气,试探地轻声“喵”了一声。   可这一声喵完之后,他却依然没得到回应,他心里顿时方寸大乱,于是便找补似的开始用爪子扒拉那些散落的毛笔,试图把它们捡起来再摆回桌上。   可惜那猫爪子实在太没用了,只有挠人扑蝴蝶的时候才好用,到这时候却废地捡不起一只笔。   他又不敢上嘴叼,怕裴野嫌弃。   这会儿裴野终于开口了,他稍稍偏头,不冷不热地唤了一声:“椿烨。”   小猫儿立即抬头看向他。   可皇帝却看也不看他,开了这一次尊口,便又沉下脸来不言语了。   他只是开口唤人,却不说吩咐要做什么,好在戚椿烨伺候他久了,倒是很懂皇帝的心,忙吩咐了几位宫人上前,将那一地狼藉都收拾好了。   小猫儿则揣着手蹲在旁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脸的无所适从。   他知道自己又闯了祸了,可裴野骂他罚他都无可厚非,但他这样一言不发,小猫儿心里实在很害怕。   气氛僵持了很久,终于,戚椿烨硬着头皮开口打破了这冷到极点的空气:“圣人,该用午膳了。”   裴野冷冷地应了一声,而后外头候着的宫人们便将那午膳陆续摆上了桌案,小猫儿也被请到一边另给它设的小桌案上用膳。   小猫儿一边没什么食欲地嚼着盘子里的水煮鸡肉,一面偷偷打量着皇帝,他看上去和平日里似乎没什么不同,同样是先净手漱口,然后才开始提筷用膳。   只是看也没看他这边一眼。   小猫儿心里委屈极了,一面啃饼子,一面在心里开始反思自己的错处,他是犯了错总要先三省自身的那类人。   可想来想去自己也就只有把皇帝的桌案弄乱这一项错处,那鸟儿又不是他故意放走的,桌案也不是他故意弄乱的……   他一开始倒是真的在自责,但随着时间推移,小猫儿越反思越觉得自己的错处轻微,是很可以被原谅的,反之裴野那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的态度,才是大错特错。   于是愈发觉得自己委屈起来了的同时,又开始隐隐认为裴野这样实在很惹人讨厌,既然他不理会他,那他可也不乐意再同他说话了!   皇帝和这小猫儿闹不快,御前的宫人心里也不好过,自这小猫儿来了,裴野才有了几分人气,这御前的氛围也好了不少。   可如今两这一人一猫忽然谁也不搭理谁了,这儿的气氛反而比从前更糟了,说是直降到了冰点也不为过。   宫人们大多也不明白这前几日分明还很和谐的一人一猫,怎么忽然便不对付了,关于这点,戚椿烨倒是知道得比他们稍多些。   自枫灵一事后,皇帝虽然籍此替小猫儿出了一口恶气,可也因此和太后撕破了脸,每次戚椿烨跟随裴野去问安,太后说话总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   而戚椿烨身处内廷,虽然对朝堂党争并不十分清楚,但也知道太后母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再加上太后一直借着新帝年幼一说,坚持要垂帘听政,将裴野的皇权分去了一多半。   她看起来似乎一切都由着裴野做主,可其实新帝就像那带着铁镣铐的困兽,他所做得到的“自由”和权利,不过是她被所允许的罢了。   不过其实要是皇帝肯忍一忍,两人说不定也能相安无事,可偏偏裴野天生就不是那愿意被人束缚住手脚的性子。   戚椿烨有时也怀疑,那日他将那企图溺死小猫儿的宦官枫灵折磨到半死,其实并非全是为了替那小狸奴泄愤,或许也是为了他自己那想反抗太后的私心。   故而他想当然地以为,皇帝那日是在太后那受了气,又要与朝中那些外戚权重周旋,心里本就烦躁,一通邪火无处发泄。   回来再一见那小猫儿放跑了鹦鹉,弄乱了桌案,自然是要把气撒在它身上的。   眼下裴野的心头火大概也已经降下来了,可那小猫儿却不知怎么想的,皇帝冷落了他几日,它便很快将这场皇帝单方面的置气迅速发展成了双方的冷战。   裴野作为皇帝,自然拉不下脸去同它求和,于是这一人一猫便一直闹到了现在。   *   几日之后,有位宦官在路上捡到了那只鹦哥儿的尸体,皇帝知晓了,倒也没说什么。   小猫儿在不远处听了一耳朵,心里又是一紧,很想冲上去向皇帝解释,那鹦哥儿不是他放走的。   可他犹豫再三,还是没动。   立在裴野身侧的戚椿烨见他面色微沉,于是便开口劝慰道:“那鹦哥儿自幼被豢养在那一方金丝笼里,早已丧失了野性,笼子外头虽是天高地阔,可到底不是失了野性的家雀儿能适应的,如此去了也是它的命数。”   裴野闻言,面色依然不动,却忽地偏头瞧了那小猫儿一眼。   方才在旁偷听的小猫儿立刻收回了目光,佯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摇晃着尾巴去到院里玩去了。   “陛下,”等那小猫儿走了,戚椿烨忽然又道,“昨日有个内官私下里同奴婢说,那日他晨起时有些头晕,替那鹦哥儿喂食的时候,也记不清有没有将那鸟笼子锁好了,他怕陛下责罚,故而那日也不敢说……那小猫主子想必是见那鸟儿要逃,这才跳上桌案去,要拦它的。”   裴野听了却也并不意外:“孤知道。”   那鸟笼子挂的高,小猫儿即便再淘气,也够不着那笼门,哪里有本事将鸟儿放走?   戚椿烨心说那您这些日子究竟是同他它置什么气?   可他心里念叨归念叨,嘴上却是不敢多问的。 第四十四章 可这儿有什么危险呢?   小猫儿可没皇帝这样的耐性, 才和他冷战了几日,便就又沉不住气想求和了。   可方啼霜暗中观察了几日, 也没找到哪儿有台阶可下,于是便只好时常在御前刻意弄出些大动小静来,试图引起裴野的注意。   不料裴野却丝毫不为所动,好似这小猫儿只是一团空气,他眼瞎看不见似的。   小猫儿遭受了这样的冷落,心里又愤懑又委屈, 也不愿意再热脸贴冷屁股了,于是渐渐的便也不爱在裴野身边待着了。   转眼梨花落尽榴花开,长安城说话间便入了夏。   方啼霜既怕冷又怕热,冬夏都很恨这身猫毛, 只觉得它冬日里不足以抵挡酷寒, 夏日里却又成了件厚袄子, 热的他像只犬儿一般狼狈得直吐舌头。   夜里他热得睡不着觉, 便时常从猫舍那扇小门里偷溜出去,然后闲逛到大明宫内,装出四处乱晃的模样, 其实目的还是想找他那位许久未见的阿兄。   巡逻的内卫瞧见擅闯者是这小猫主子, 通常也不会拦着, 故而方啼霜在这大明宫里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可说来也奇怪,他分明日日都在这大明宫里闲晃,却很不巧地一次也不曾碰见过曹四郎。   但多日的探索也并不是全无收获,他至少隐约确定了一块很可疑的区域, 那片院落离正殿很远, 小猫儿几乎没见过有宫人出入过这里。   可此处院落皆是高墙林立, 格局规划与别处大有不同,小猫儿找不到落脚点,无处可借力跳上那房檐,自然也就进不去那院里。   于是他急匆匆地去四下转了转,最后在不远处找到了一颗高树。   方啼霜心里一喜,忽然有了计策——他只需爬到这树顶上去,再往四下一望,可不就将这片院落尽收眼底了吗?   于是他便蹲在树下开始摩拳擦掌,心里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这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往这树上爬去了。   小猫儿天生便有着攀爬的本领,因此这株高树他上得也并不很吃力,然而他登顶了往那树上一站,小猫儿才恍然发觉这颗巨树究竟有多高。   方啼霜顿时慌了神,也顾不上勘探这四周院落环境了,眼下他忽然发现了一件更要命的事,那便是……他好像下不去了。   小猫儿的心跳就像是散了一地的落珠,七上八下地捣得他胸闷气短,两眼差点一黑,好在他在闭眼之前倒还知道先死死抱住离他最近的一条树干。   随即他便颤着声,用自己最大的气力开始喵喵叫唤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蹲守在这附近暗处的某位千牛卫面上忽然一怔,而后侧身轻声问同伴:“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同伴的耳力显然没有他好,稍稍怔楞过后,正要摇头说没有,却见身侧的同僚压低了声音,倏地又道:“嘘,你听。”   他很快凝神,一时也听见远处传来了微弱的猫叫声,婴孩儿啼哭似的,在这半夜里莫名有些渗人。   “哪来的野猫儿?”他偏头轻声问。   “咱们大明宫里从不养野猫,也不可能放外头那些猫狗进来,”方才先开口的那名内卫忖了片刻,随后缓声道,“兴许是御前那只小猫主子,它近来入了夜,常过来这里四处转悠。”   接着他顿了顿,又开口道:“你且在此盯着,我过去瞧瞧……”   他话音未落,便见他们这些日子里轮值盯守着的对象——那曹鸣鹤忽然破天荒地出了院门。   两名千牛卫即刻对视了一眼,而后很有默契地同时紧随其后,同步跟上了那小宦官的脚步。   可怜的小猫儿此时正猴一样地把自己紧紧挂在了树上,可不幸的是,今晚夜风略急,阵风刮过,那树枝儿便跟着风儿一道摇晃其起来,连树冠上的片片绿叶也都被这夜风撩地振颤不休。   小狸奴的两只后足止不住地打着颤,整只猫儿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方啼霜才刚上这树时,只觉得望下去一片漆黑茫然,可偏小猫儿夜里视力也是上佳,等缓过神来时,这树顶究竟有多高,他都不必仔细看,都已经落在眼中一清二楚了。   也是直到小猫儿随着那树枝开始一道摇晃时,他这才终于开始心虚起了自己的体重,现下他浑身高度警惕,生怕忽然听见一声脆响,然后他便会连同断裂的树枝一道摔到地上去。   这树顶可比房檐高多了,要是真摔下去,他觉得自己大概非死即残,一个不走运只怕就要一命呜呼了。   小猫儿正放开了嗓子呼救,却听闻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人声。   方啼霜立刻安静了下来,并且迅速地竖起了脑袋上的那对猫耳,紧接着他便听见这树下又传来了一道熟悉的人声,那语调中几分惊讶、几分慌乱,喊出的二字小名吐字却很清晰。   “霜儿?”那是他阿兄的声音。   小猫儿立刻拔高了音量,使劲叫唤了两声作为回应。   下一刻,树下那人便猛然仰起了头。   曹四郎抬头看了看那只在风声树影中摇摇欲坠的白猫儿,又迅速用目光丈量了一番这株老树的高度,心里很吃惊,他想象不到那样胆小的方啼霜竟然敢爬到这么高的树上去。   “大半夜的你爬到树上去做什么?”他下意识地开口问了一声。   那小猫儿大概已经怕得快失去理智了,于是只哼哼唧唧地喵了几声作为回应。   曹四郎听他喵出了颤音,知他这是已经怕极了,便连忙出言安慰道:“别怕,阿……奴婢这就来救您。”   他本来脱口便想自称阿兄,可心里却总怕隔墙有耳,故而稍藏了些心思,含糊地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自称给掩盖过去了。   而那两名内卫因着有跟踪方啼霜失败的例子在先,所以此番也不敢离曹鸣鹤太近,一直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了“奴婢、来救你”之类支离破碎的词句。   “那小猫主子……”其中一位内侍忽然开了口。   两人声音虽然是极轻地低语着,可那听力无比敏锐的小猫儿却还是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他心里顿时更乱了,想要提醒阿兄,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能强打精神加重语调:“喵!喵!”有人!   曹四郎哪里听得懂他的猫言猫语,只以为他是太害怕了,于是也顾不得这树有多高了,脱了鞋袜便开始往树上爬。   小猫儿心一端拴着又怕高又怕死的自己,另一端则胆战心惊地连着他的阿兄,很担心他会失足摔下去。   这样左右拉扯着,小猫儿一时便急得头顶生烟,挂在树上呢呢喃喃地咪咪叫个不停。   好在曹四郎从前在家时也没少皮,院里那颗杏树都要被他们兄弟几个给爬秃噜皮了,家里也只有方啼霜一个怕高不肯随他们一起爬树玩的。   他小心谨慎的,倒是顺顺利利地爬上来了,算是有惊无险。   曹四郎两手紧抱着树干,耳边微凉的冷风猎猎地吹,他没往树下看,反而很镇定地对那小猫儿说:“抱着我。”   方啼霜立刻便用双爪勾住他的脖子,然后再往曹四郎怀里一钻,要下树时一人一猫皆是精神紧绷。   不远处暗暗窥探的内卫们遥遥瞧着,额上也不禁冒出了汗珠来,这曹四郎如何倒是不打紧,可那小猫儿若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儿,也不知道他们脑袋顶上的乌纱帽还能不能保住。   好在那曹四郎和小猫儿最终都平安落了地,曹四郎一边伸手摸抚着小猫儿的后背,聊做安慰,一边抱着他往自己所住的那院里走去。   在回院的路上,曹四郎心中的万千疑窦呼之欲出,他有太多话想问方啼霜了,可偏偏一直找不到和他独处的机会。   可他想了又想,思忖又斟酌,才刚只开口喊了他一句:“霜儿……”   怀中那险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小猫儿却忽然抬爪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似乎是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他顿了顿,抬爪又是轻轻两下。   曹四郎面色一凝。   小孩儿没有不喜欢玩火的,从前在家时,兄弟姊妹几个,偶尔会趁着爷娘不在家,偷摸围在墙角里点火玩,但总也怕挨阿娘与阿爷打骂,故而便以“小孩玩火尿炕”为名,差遣家里最小的弟弟去趴墙望风。   被差遣的方啼霜总是嘟囔着嘴,很不乐意地反驳:“你们不也玩火么?你们怎么不怕尿炕?”   兄姊们也总是强词夺理,哄他说是因他年岁不足,等他再长几岁,到那时候便就自然而然地不再怕了。   方啼霜虽然嘴上抱怨,可哪回都还是乖乖去望风了,若远远瞧见张氏回来了,他也不会傻到大声言语,总是悄没生息地跑过来,然后轻轻拍两下他们的后背示意。   家里这一群皮孩子便就知道要即刻销毁方才那玩火的罪证了。   可如今张氏定然不可能到这宫里来,那么便只可能是霜儿在提醒他有危险。   可这儿有什么危险呢?   曹四郎心里其实早有猜测,戚椿烨免去了他的职务,将他挪到这偏僻的院子里来,说好听点是叫他休息一阵,说难听点便是将他软禁在此处。   他猜这附近暗处兴许会有人在盯着他,如今想来果然不错,皇帝实在不太可能会放着他不管。   等回到了院里,曹四郎才在小猫儿耳边低声问:“人大概在哪个方位,你清楚吗?”   小猫儿立刻竖起耳朵听了听,而后微微点了点头,遮掩着用爪子指了个方向。   曹四郎心念一动,忽而又对他道:“你先假装出去,然后找个时机再从后方另一侧窗子进屋来,需让他们觉得你已经走了,别叫他们瞧出端倪,一会儿再把圣人招来。”   怀里的小猫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曹鸣鹤有些不舍地将他放下了:“记得仔细些看路。”   等目送小猫儿出了院子,曹四便立即进了屋,而后轻手轻脚地过去打开了后窗。   方啼霜平日里倒也没少和人演,对此已经很熟练了,他先是大摇大摆地出了院子,然后看上去像是要往猫舍的方向回去了。   可等他行至一方暗处,小猫儿忽然便身姿敏捷地草圃里一闪,转而改换了另一条道,就这般又绕了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四十五章 “霜儿,有人来了,你快……”   曹四郎在这屋里等的相当焦心, 这儿地僻,他很担心那小猫儿找不着路。   可没等他忧心太久, 便忽见一团白影从窗外飞了进来,曹四郎眼疾手快地将那小窗子一关,然后低头看向落地的那小猫儿。   先前他当它是仇敌,见它一眼便要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可现下他知晓了它的身份, 却只觉得既怜惜又心疼,很想将他搂在怀里抱上一抱。   那小猫儿与他也是同样的心思,“喵”一声便跳起来扑进了他怀里。   前几回两兄弟相见,要么眼红动怒, 要么就是没机会解释, 现下好容易聚在一块了, 曹四郎却反而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他先是搓了一把那小猫儿的脑袋, 话里不自觉地便带上了几分哭腔:“先前在那廊下家,阿兄不识你,错误了你的来意, 还失手打了你, 是阿兄的错。”   小猫儿摇了摇头, 他从没因这个对阿兄起过怨,那会儿阿兄还都什么也不知道,要打他也是该的,总归都是为了他才动的怒。   而且那伤其实很轻,没过几日便好全了。   可方啼霜虽然没放在心上, 曹四郎却为此愧疚到如今, 其实他也明白这事儿不太能算是自己的过错, 可心里明白归明白,他也还是过不去这道坎。   闲下来的时候,他便总想着那时若没人拦着,他便是将这小猫儿打死了都有可能,这样想了又虑,便更加无法原谅自己了。   曹四郎定了定心神,又同他道:“一会儿阿兄问你话,如若是,你便应一声,不是你便应两声。”   小猫儿点了点头。   “那日出事之后,你便占了这御猫的身子,是不是?”   方啼霜立即应了一声:“喵。”是。   曹四郎顿了顿,又问:”有时你也是能化作人身的?”   “喵。”对。   “能自个控制么?”   “喵、喵。”不能。   曹四郎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了起来,他虽然早猜到了是如此,可不好的猜测得到了验证,他心里仍是不好受的。   他手上无意识地拨弄着小猫儿身上的毛,低声问:“那除你我之外,这宫里还有谁知道你能化作人身的事吗?”   方啼霜很快便应了一声,紧接着他稍稍一顿,而后抬起爪子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碗。   曹四郎稍一思索,这宫里知晓了小猫儿秘密,还肯替他隐瞒的,想必也只能是猫舍里伺候他的宫人了,又见他那小弟指了那只茶碗,心下便有了答案。   “是猫舍里的婉儿姑姑?”   方啼霜实在是很佩服他阿兄的脑子,当即猫爪一拍,然后应了一声:“喵!”   曹四郎知道自己猜对了,可心里却仍是闷闷的,脸上也没什么欣喜之意:“她为人如何?可不可信?会不会将你的事儿抖搂出去?”   小猫儿连忙摇了摇头,又抬爪拍了拍胸脯,表示婉儿此人他是很信得过的,应当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儿来。   曹四郎不像他那般单纯,心里难免生疑,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叮嘱他道:“往后你要更加当心些,千万别再被多一人发现了你的事。”   小猫儿也不傻,很知道这事若败露的话,想必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故而便很乖觉地点了点头。   一人一猫你问我答,很快便将这短暂的前尘论了个究竟。   等盘问清楚了,曹四郎这才终于有心思和自家小弟说起了心里话。   他垂下眼,缓声说起了家里的事:“你‘不在’之后,阿娘差人给我送过两封家信,她和阿爷都不识字,找的是隔壁坊的一位书生代的笔。”   “信上说,你的尸首已经安置妥当,就葬在姑姑的坟边……”   “那日阿娘拉着你的尸首回去,阿爷气得当夜就要休了她,是家里的兄姊和邻居大娘拦着,这才没休成。”   “不过阿爷与阿娘置气到现在,过了年也还是一句话也不肯同她说。”   “也有好消息,咱们的长兄现在不是学徒了,往后便能自己赚钱了,二姐上月也许了人家,定在明岁年前结亲,那人虽然家境一般,但好在为人老实,二姐嫁过去也是做正妻,不做妾,不必再挨人欺负。”   曹四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小猫儿说着话,方啼霜则窝在他怀里很仔细地听。   他觉得这些事既遥远又亲切,一时便又想起了那日临别时,兄姊们那不舍的目光。   他忽然又很想家。   他想亲眼看着曹二姐出嫁,也想回到那虽然吃不饱也穿不暖,但有兄姊们陪他一道嬉戏打闹的日子里去。   及此他又想起了那冷心冷肺,忽然就不搭理他了的裴野,顿时悲从中来,觉得这世上还是只有亲人最好。   小猫儿一伤心,便开始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曹四郎一低头,只见那小猫儿把眼泪一股脑地全抹在了他的衣襟上,夏日里衣裳穿的薄,曹四郎心疼小弟的同时,只觉得领口处传来了微微的湿意。   他心疼地搓揉着小猫儿的脑袋,而后轻声呢喃道:“也怪阿兄,没能早些发现你……”   一人一猫便又这样凑在一起说了会话,方啼霜哭累了,不知何时,便以这样的姿态在曹四郎怀里睡着了。   曹四郎抱着小猫儿坐了一会儿,然后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随即又伸手替他盖上了被褥。   紧接着他又想起近来入了夏,天气闷热,曹四郎稍一思忖,生怕把这小猫儿给热坏了,于是便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他那对小猫爪子掏出被来,轻轻压在被面上。   替方啼霜掖好被子后,他又坐在床边,细细瞧了这小猫儿好一会儿,一旦知晓了它就是他家霜儿,便愈发觉得这猫儿的模样可爱极了。   脸盘子圆圆鼓鼓的,想必在这宫里也没少吃。   对了……先前他挨了板子在暗房里养伤,某日醒来时,忽然瞧见床边的桌案上放着一包纸袋包着的糕点。   他原以为这是杨松源留给他的,可后来他旁敲侧击地谢过了杨松源,才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杨松源是何等圆滑之人,虽然知道这人情并非出自他之手,可却也不推不拒地接下了。   不过他虽然没明说,但曹四郎心里却早有怀疑。杨松源巴不得有人对他死心塌地地效忠,这糕点若真是他送的,定然是要敲锣打鼓地生怕他不知道,怎可能这样闷声不言。   而现在想来,那糕点多半就是这小猫儿送来给他的,那杨松源也就是欺负这小狸奴不能言语……他心里越想,便越发觉得感动得一塌糊涂。   曹四郎方才说话说多了,现下不免有些口渴,想要起身去倒杯水喝,然而他才刚站起来,便听外头院门口忽然传来了有人破门而入的动静。   他心跳一紧,也顾不得去拿水了,回头一望床上那小猫儿……只见他不知何时,竟已化作了人身,眼下正披发裸身,平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曹四郎情急之下,忙转过去推了他一把:“霜儿,有人来了,你快……”   他话音未落,便听有人抬手敲响了他的屋门。   与此同时,门外立了一位身量颀长的少年人。   裴野自小受过的教育,便是教他如何明识懂礼,待人接物都要平心静气、委婉和善。   于是他进了院子,却也并不着急进屋,反而还纡尊降贵地抬手敲了敲门,仿佛方才那命人破门而入的人不是他,他只是来拜访一下住在这儿的客人似的。   他门是敲了,可却并没有什么耐心等曹四郎来开门。   于是皇帝后退几步,又偏头给了内卫一个眼神示意,身后那两名内卫便即刻上前,一人一脚、驾轻就熟地踹开了屋门。   皇帝则不染纤尘地避开了那落在地上的、折断的门栓,而后不紧不慢地踏进了屋内,他看向曹四郎,似笑非笑:“动静大了些,失礼了。”   曹四郎立即跪地行礼:“圣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奴婢怠慢了才是。”   裴野垂目睨着他,只见他指尖微颤,说话时余光和重心都落在身后,于是便也抬眼望向了他身后的那张床,那被褥里鼓鼓囊囊的,想必是藏了人。   但皇帝却并不打算立即拆穿,这么热的天,他倒想瞧瞧那人能将自己蒙在被衾里多久。   “那小猫儿来过你这儿?”裴野问。   曹四郎如实答道:“奴婢方才洗了脏衣裳,正要回屋睡下了,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了阵阵猫叫声,那叫声凄凄,像在呼救,奴婢便好奇出去瞧了瞧,果然望见猫主子被困树上,故而便顺手救下了他,后来回院里见他无事,便让他走了。”   裴野很轻地一挑眉:“那株树孤也见过,顺手 救下?拼了命的事你却称是顺手,倒是很‘惜命’。”   曹四郎脑门上的汗珠顺着眉心流进了眼里,扎的他眼睛发疼,可他却也不敢抬手去擦,只垂着眼强忍着。   “奴婢还在宫外时,常常爬高树摘果子,外头那株树虽是高了些,可对奴婢来说,倒也不算什么,还是救下小猫主子最要紧。”   他答得很巧妙,几乎让裴野找不到他的错处。   裴野在桌案边上落了座,而后目光悠然地落在了床上那一团一动也不动的被褥上。   “孤很不明白你,倘若它害死你小弟是真,你为何要搭救它,看它摔死岂不是更快人心?”   “奴婢不敢……”   “还有一事,”裴野忽然又道,“孤方才差人去猫舍里问过了,那小猫儿没回猫舍,它最后是在你这消失的,你要怎么解释?”   曹四郎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那方啼霜隔着一层被褥听着,也同样是胆战心惊的,他又怕又热地在被窝里憋得不行,于是只好悄悄地掀起了那被褥的一角,以为谁也瞧不见似的,偷偷摸摸地自那夹缝里换了口气。   地上的曹四郎则硬着头皮道:“奴婢也不知晓,方才奴婢分明已送小猫主子出门去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那坐在桌案边上的裴野忽然起身,然后悄没生息地往床边去了。   曹四郎正想出声制止,却见皇帝已然是捏住了那被衾的边缘,随后一把掀开了那方被褥。 第四十六章 “便送去孤床上吧。”   被褥被掀起的那一瞬间, 方啼霜的呼吸几乎凝滞了,等瞧见了裴野的下半张脸, 他才猛然反应了过来。   方啼霜手忙脚乱地扯住了被子边缘,然后紧紧地裹住了自己那一丝|不挂的身子。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怕羞害臊,只是身后垂着的那条猫尾巴实在是太过显眼,很不能见光,更不能见皇帝。   裴野徐徐然收回手,垂眼瞧着面前这个只露了一个脑袋在被褥外的小奴。   他乌黑的长发披散着, 长而微卷的眼睫湿漉漉的扑闪着,脸颊上似有泪痕,眼角和鼻尖都带着点红,想必是才刚哭过。   即便是见过不少美人的皇帝也不得不承认, 眼前这小奴的确是很漂亮, 哭过之后就更漂亮了。   就像是摇曳在夜雨中一朵饱含雨露的鲜花, 又像是一只受惊的无助小猫, 让人很有欺负他、弄哭他的欲|望。   裴野盯着他看了许久,方啼霜方才磕磕巴巴地开口叫了他一声:“陛下。”   他现在除了身上披盖着这条的被褥,浑身上下便是一丝|不挂的状态, 实在很难爬起来向这位少年天子行礼。   裴野倒也没因此就要发作他, 只是偏头问那跪在地上的曹四郎:“你这位小弟……可是得了什么穿了衣裳便会死的怪症?”   曹四郎自然是答不上来的, 只是抬头同那床上的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面上皆是形容复杂。   趴在床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啼霜抢答道:“我没病,我就是……您每次都来的太巧了,我方才正睡觉呢,都没来得及……”   “照你的意思, 倒是孤来的时辰不巧了, ”裴野打断他道, “你这是埋怨孤呢?”   皇帝还从未听说过有谁入寝时是要连里衣都脱光了,一丝|不挂地睡的。若非是这两人年纪还小,又是很亲近的表兄弟,他都要往很不好的方面去想了。   “我没有这意思,”方啼霜急慌慌的,又改了口,“奴婢不敢。”   “这会儿倒又自称奴婢了,孤还以为你全然不识规矩呢。”裴野背过身去,不紧不慢地走回了桌案边上。   他直着腰背,很有风度地落了座,而后偏头吩咐道:“椿烨,让苏靖带人去将这院子及其周围院落,全都搜查一遍,一是查查这小奴究竟是打哪来的,二是也寻寻那夜不归宿的小顽猫儿。”   “是。”戚椿烨颔首。   说完裴野的目光便又落回了那只露出个脑袋的小奴身上,淡淡然吩咐他道:“去把衣裳穿上。”   方啼霜怔楞地对上他的目光,不太明白自己现下这个状态要怎么去找衣裳穿。   跪在地上的曹鸣鹤并不敢擅作主张地起身,于是只得怯声询问道:“陛下,奴婢能否去给……”   不等他说完,裴野便打断他道:“去。”   曹四郎立即掀袍起身,手脚麻利地从箱柜里取出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那正是上回皇帝赏给方啼霜的那套天青色圆领袍衫。   他将那套衣裳轻轻摆放在方啼霜的脑袋边上,两兄弟又对视了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敢说。   送完衣裳后,曹四郎便退开了去,再度回到裴野脚边,复又跪下。   而趴在床榻上的方啼霜则悄悄觑着裴野的神色,见他并没有要出门回避的意思,于是便只好把那套衣裳也扒拉进了被褥里去,而后将脑袋往里一缩,便直接躲在被窝里换起了衣裳。   因着现下是在夜里,虽然屋内点了烛,但方啼霜往被窝里一钻,便等同于是在摸瞎。   再加上他平日里不过是一只小猫,爷没人要求他穿衣裳,如今甫一摸着这衣裳,他一时还觉得十分陌生,穿的他极不顺手,害他只能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到最后累得简直是满头大汗。   等他终于换好衣裳能见人了,桌案边上裴野手边的茶水也已快见了底,见他换好了衣裳还不肯过来,便有些不耐烦道:“磨蹭什么?既已换好了衣裳,还不快过来请罪?”   方啼霜晕乎乎地从床榻上翻身下来,没能找到可以穿的靴子,于是便只好穿着那双白袜走过去。   一到裴野面前,他的手便无处可放似的,连换了几个姿势,把手搁在哪儿都觉得不太对,最后便只好揣在前头,捏着手指在那搓揉。   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请什么罪,裴野不问他话,他也不知道要和这皇帝说什么,再加上他们近来关系微妙,他和裴野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方啼霜对他心里那变扭劲还没过去,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很怪。   好在裴野默然片刻后,还是开了尊口:“小奴……你上回究竟是怎么逃走的?”   方啼霜垂下眼,很倔强地回答:“我不能和您说。”   “你若不说,孤便打你板子,直打到你说实话为止。”   方啼霜顿时便吓坏了,他一只觉得裴野应当是个好人,也该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可他的眼神不像有假,语气也不疑有他,一转头,似乎是要唤外头的宫人进来拉他去打板子的模样。   他又急又怕,脱口便道:“我什么坏事也没做,您怎么能打我板子呢?若叫别人知晓了,会骂你是坏皇帝的,所以您不能打我!”   裴野听了他这孩子气的说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坏皇帝?孤不在乎那点无关紧要的声名,寻常人家里打杀几个奴婢都使得,何况这里是皇宫,而你又是个身份可疑、来历不明的‘小刺客’,便是打死你也是该的。”   方啼霜立刻便被他唬住了,紧接着他用余光瞄了地上的阿兄一眼。   曹四郎的神色不动,依然是一副镇定模样,方啼霜与他交换了一个视线,心里便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他梗着脖子,心里很怕死,但面上看起来却是一脸的虎样:“那你就打死我吧,就算打死我,我不会说的!”   他的声音稚幼,语气却活脱脱像是要壮士断腕一般的悲壮。   裴野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很怀疑只要一板子打下去,这小奴便什么话都要招了。   可偏他对这小奴还挺感兴趣,方啼霜也的确不曾做过什么触及他底线的错事,裴野自认为是一个很讲理的人,并不随便折磨人,说要打他板子也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而已。   方啼霜说完便紧紧闭上了眼,那身衣裳叫他穿得皱巴巴的,浑像是被谁扯乱了似的,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很像是招谁欺负了似的。   裴野有些玩味地嘲他:“怎么?板子还没下去,你便就视死如归了?”   还不等方啼霜回答,苏靖便敲响了那虚掩着的房门:“陛下,这附近都搜查过了,卑职等人既没找着暗道,也没寻到那小猫主子的影子。”   这个结果倒也在裴野的意料之中,他当然也知道,要想在这宫里头修条暗道出来,绝非易事。   他只是想不通,这方啼霜究竟是从哪儿来,又是从哪儿走的,又疑心这条“暗道”是自古就在的,而他因为年纪太轻所以不知道。   皇帝放下茶盏,而后徐徐然起身,走到了方啼霜的面前。   两人的距离徒然拉近,方啼霜即便是垂眼,也能瞧见他近在咫尺的腰身,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裴野忽然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这人是有气的,呼吸还带着几分暖意,可见眼前这人的的确确是个大活人不假。   还不等方啼霜反应过来,裴野便又再度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那肉嘟嘟的面颊,手感很软,像是才蒸好的冰皮点心,很让人上瘾。   于是裴野又伸手捏了捏他另一边脸,最后他捧着方啼霜那张懵懂又茫然的脸总结道:“你是活的。”   方啼霜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他本来就是活的呀!   “你,”裴野忽然退一步转身,然后冷冰冰地丢下了一句,“和孤回去。”   说完他便朝着门口走去了,也并不打算再向方啼霜解释什么。   方啼霜回头看了那跪在地上的兄长一眼,曹鸣鹤连忙站起身,咬牙朝外头喊了一句:“陛下……”   裴野头也没回:“孤只让他来,没叫你。你既救了那小猫儿,等寻到了它,孤定然重重有赏,别太心急。”   曹四郎听他这话,便明白自己并没有身份和权利替方啼霜求情,他只是位这宫里最低等的奴婢,是贵人们动动手指便能碾死的蚂蚁。   皇帝已经走到院门口了,而方啼霜却还站在屋里没动,裴野心里不免有了几分脾气,偏头冷声:“还不快滚过来。”   方啼霜只好拿了他阿兄的一对靴子,将就穿上,而后犹犹豫豫地小跑着跟上了皇帝的仪仗。   裴野没有要等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一迈,走的飞快。   而方啼霜因为踩了双不合脚的鞋子,走的很艰难,只能一路走两步再跑两步,才很勉强地跟上了他。   等到了皇帝的寝殿,裴野往床边坐软塌上一坐,忽然不由分说地便叫人把方啼霜的手脚都捆了起来。   “您做什么?”方啼霜一脸惊恐道,“陛下!”   方啼霜很怕死,见状什么也顾不上了,对着要来绑他的内卫便是几脚,可他那用尽全力的几脚对日日都要练功的千牛卫来说不过是在挠痒痒,吓退不了任何人。   等人手脚都绑好了,苏靖转身请示皇帝:“陛下,人送到哪里?”   裴野低眸忖了忖,又稍一挑眉,而后才道:“便送去孤床上吧。”   “是。” 第四十七章 “不成不成!”   内卫们只奉命缚了方啼霜的手脚, 却没封上他的嘴,因此在将他扛去床榻上的途中, 方啼霜一口一个救命,简直是要喊破天了。   裴野走在他身侧,很冷淡地说:“叫唤什么?孤又不要你的命。”   方啼霜却并不信他的,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绑了,心里同时浮起了好几个很不好的念头。   于是便很悲观地认为, 自己今天就要命丧于此了。   皇帝被他吵得有些头疼,听他还在不停嚷嚷,便偏头威胁他道:“孤劝你立刻闭嘴,否则孤真要了你的命。”   方啼霜立刻便怂了, 迅速把嘴闭上, 顿时安静了下来。   被那两名内卫搁在半边床榻上的时候, 方啼霜的第一反应是, 这床可真软真好睡,不愧是龙床。   只半晌他便又撇开了这一杂念,苦巴巴地抿了抿嘴, 再一偏头, 便瞧见裴野在床边背对着他落了座。   这位少年天子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 脊背身姿一向都是挺直着的,他肩宽腰窄,即便是个背影戳在那,也都比常人好看许多。   等方啼霜一顿胡思乱想完了,他才发现自己抛来甩去, 都是一脑袋的杂念, 自觉很不应该, 于是便干脆把脑子放空了,什么也不去想了。   裴野被宫人们伺候着洗漱过了,正要更衣入寝时,又转头看向了床上的方啼霜,只见他那双不合脚的靴子已经被宫人脱去了,现在足上只着一双薄薄的白袜。   他见那袜底沾了灰,于是有些嫌弃地一皱眉,吩咐宫人道:“也替他洗洗。”   宫人们立刻应声而上,因着床上之人手脚被缚,故而这些宫婢们便拿他做人偶摆弄,洗漱更衣,都不用他自个动一下半下的。   方啼霜当人的时候可没有被人这样伺候过,那些宫人的手触到他身上来时,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痒痒肉,哪里一碰哪里便是一缩。   “好痒啊,姐姐您轻点……”方啼霜哀求道。   宫婢们见他长得俊,又是这副可怜样,心肠不禁便先软了三分,这便遂了他的意,将动作放轻也放慢了些。   可等她们真放轻了,方啼霜反而觉得更痒痒了,又不好意思再开口劳烦她们第二遍,于是便只好强忍了下来,在那兀自痒得发颤,还时不时伴随着几声没忍住的笑声。   他方才还大呼大叫地喊着救命,这会却笑不停了。   可裴野的目光冷冷地飘过来时,他却不敢再笑了,很怕皇帝再赐他一个“御前失仪”的罪行,于是只得憋着,憋到最后一张白脸都红透了。   好在宫人们及时松开了他,方啼霜再度躺回到床上,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心说有这么多人伺候着也未必好,若碰上个怕痒怕碰的,被人伺候就是折磨而非享受了。   裴野也没理会他,似乎身侧多一人躺着,也碍不着他什么。   可方啼霜却很不自在,那束缚住他的绳子一端系在床头,一端系在床尾,他自己现下是几乎无法挪动的,可偏方才那些宫人还将他身上脱的只剩下里衣。   现在到底还只是初夏,到了夜里也还是冷的。   不过要指望皇帝细心体贴地过来替他盖被,那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于是方啼霜只好做贼似地在床上蠕动着,又怕用力过猛吵醒了皇帝,于是在努力把自己往被里挤的同时,又胆战心惊地用余光注视着那闭了眼的皇帝。   可他才刚一动,裴野便睁开了眼,他那对瞳孔黑沉沉的,看向人时一点感情也不带:“做什么?”   方啼霜被他盯得有些害怕,可还是鼓起勇气,讪讪道:“我冷……”   裴野这才想起来他是没盖被子的,方啼霜手脚皆不能动,若是任由他自个挪动下去,只怕这一晚上他也别想成功钻进被子里头去了。   可宫人们才刚被他遣出去,裴野也不愿意再费这一嗓子。   皇帝忖了忖,这才掀被起身,然后把被方啼霜压住了的那截被衾往外一扯,然后随手丢在了他身上。   方啼霜受宠若惊,并没有想到皇帝会亲自起身替他盖被:“谢……谢陛下。”   裴野替他盖完被后,便又躺下了。   他能睡着,可方啼霜是万万不能的,眼下他浑身的汗毛都快炸起来了,但偏这殿内还安静得渗人,他几次鼓足勇气,这才终于开了口:“陛下……”   裴野闭着眼没应声。   方啼霜便继续问道:“您为何要绑我到这儿来呀?”   皇帝掀了掀眼,很敷衍地答:“想绑便绑了,哪那么多废话。”   方啼霜面上悻悻的,可心里却不由得想,裴野若不是皇帝,他一准要找机会扑上去咬得他大叫。   他有时觉得裴野这人很不错,有时却又恨不得一口咬死这坏皇帝。   裴野这被子盖得很敷衍,方啼霜眼下全身上下,连同小半张脸都被压在了那锦被里,方才的冷意一退,不久他便又觉察出几分热来了。   他可不敢再劳烦裴野一次,于是便又自己在那动了起来,试图将那锦被顶开些。   裴野是睡眠极浅的人,方啼霜才略动几下,他那好容易才聚起来的困意便又散了,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方啼霜眨了眨眼,很不好意思道:“方才太冷了,这会儿又太热了……”   裴野闻言躺了一会儿没动,最后却还是又坐起身来,随手抓了一把旁边的被子,将其往下扯了扯,恰好让那锦被退到了他胸口处。   方啼霜顿时觉得自己好多了:“谢谢您。”   他顿了一顿,而后又问了一句:“陛下,我能不能……”   “不能,”裴野打断他道,“你要是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地找麻烦,孤就把你丢去地上睡。”   方啼霜听完立即便闭上了嘴,可过了没一会儿,他便又小声试探着开口道:“我就问一句,问完就不烦您了。”   他说的小心又谨慎,让裴野觉得自己要是不听他问这一句话,仿佛就很不是东西了。   皇帝略一顿,然后道:“说。”   “您能不能放了我呀?”方啼霜小心翼翼的,像要同他好好讲道理,可说出来的话却很苍白,“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我是好人。”   “你如何证明自己是好人?”裴野偏头问他,“你‘死而复生’,在这宫里来无影去无踪的,又不肯解释缘由,哪儿像个好人?即便是把你当小刺客捉了也并不冤。”   方啼霜辩解道:“我不是不肯说,是不能说。”   “撒谎,你父母双亡,也并不见有谁拿了你亲人来要挟你,你是在为谁卖命?他要你在这大明宫里做什么?”   方啼霜有些气恼,觉得这都是裴野胡思乱想出来的、无中生有的事儿,他平生最恨被人冤枉,又因为裴野近来一直因为那只鹦哥儿的事冤枉冷落他,他心里也压着气呢。   于是便也很不要命地开口道:“你挺大一个皇帝,怎么能随口诬赖人呢?”   裴野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质问,觉得这小奴胆大包天的同时,不免也有几分新奇。   “孤几时诬赖你了?你倒是好好解释解释孤方才问你的话。”   方啼霜又撇着嘴不愿意说话了。   “孤挺大一个皇帝,怎么能这样好声好气地问你话呢?”裴野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那张鼓囊囊的侧脸,“很应该让人将你拖去刑司,先严刑拷打一番,那时想来你便什么话都肯招了。”   方啼霜一下便慌了神,连忙道:“不成不成!”   他能屈能伸,这会儿立即便放软了声调,语无伦次道:“你是好皇帝,不能这样对我,我很乐意被绑着,这儿还有床睡,我很喜欢。”   裴野笑了笑:“这很好,既你没话要问了,那便闭嘴吧。”   他语气里已有了些困乏的倦意,若说之前他还只是怀疑,这会儿却已经很确定了,这方啼霜就是条人形安神香,既管用又不伤身。   若不是他来历不明,还很难“捉”,裴野都想让他往后就杵在这儿给他当御用“安神香”了。   皇帝强忍下了困意,忽而又开口问他:“你和那小猫儿认识?”   方啼霜闭着嘴不答话。   裴野探手一拍他:“为何不作声?是想通了要去刑司受罚了,嗯?”   这招果然很见效,方啼霜立即就又犯怂了,只是还要再小声嘟囔一句:“不是您让我闭嘴的吗?”   “我与双儿……也不算认识吧,它踩了我一脚,差点儿害死了我,也不算害死,反正我同它是一点也不熟。”   “哦,”裴野道,“不熟,你却还知道它名唤双儿,你叫方啼霜,它叫双儿,想来也应该很有缘的,都过了命的交情,怎么能说是不熟呢?”   他特意在那“过了命”三个字上咬了重音,有那么一瞬,方啼霜还以为自己已经被他看穿了。   可他仔细想了想,自己绝对可以算是守口如瓶,并没向裴野不小心透露过什么要紧话,于是便壮着胆子道:“不熟就是不熟,我也是从阿兄口中得知它的名字的,您不要胡说,我与它是一点缘分也没有,很清白的。”   他说的话裴野半个字也不信,他越是遮掩,裴野就越觉得他是在扯谎。   接下来裴野再问,方啼霜便有了心眼,一句正经话也不肯答,没头没尾地绕来绕去,几个回合便把有些困糊涂的皇帝听得更困了。   裴野心想这回,方啼霜手脚上的捆绳都被内卫打了死结,殿外又乌央央地守着一群宫人与内卫,防得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轻易是不能再叫他跑了的。   于是他心往下一放,这便睡去了。 第四十八章 “你这妖猫儿。”   转眼便到了深夜, 因着有裴野的吩咐,寝殿内烛火未熄, 灯火如豆。   方啼霜眯眼瞧着那摇曳的昏暗烛光,渐渐地也犯起了困。   可正当他行将入睡之际,却忽然发觉自己头顶上长出了两只猫耳,脑袋顶上的异物感很明显,并不需要他伸手去摸去确认。   他慌忙用余光瞥了眼裴野,见他仍是闭着眼的, 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的身子也开始变化起来,几乎只是一瞬间,他便从一个人化作了一只白猫儿。   与此同时, 方才缚住他手脚的绳索顿时也是一松, 他便急慌慌地拨开那件里衣与被褥, 而后轻手轻脚地往床底下一钻。   小猫儿窝在床底定了定神, 正打算要往外跑时,忽闻床榻上的人动了动。   他的四肢顿时便僵住了,缩在床底连动也不敢再动。   而就在此时, 裴野已经坐直了身子, 方才他只觉得身侧忽的一轻, 那轻飘飘的一点动静,便足以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了。   裴野稍一偏头,然后猛然放开了旁侧的那半边锦被——   只见被褥里的那件里衣和捆绳都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只是原本最该躺在那儿的人却消失不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伸手碰了碰身侧那半边床榻,指尖上很快便传来了温热的触感, 这说明那人才刚走不久。   再仔细看一眼, 裴野突然发现, 在那件里衣里,似乎还粘黏了几根纯白色的猫毛,和寻常那小猫儿蹭掉在他衣袖上的一模一样。   裴野皱了皱眉,很快便掀被起身,正要开口唤人进来,却忽而心有所感似的,猛然俯身向床底一望。   在看清床榻下那团毛绒绒的团子是谁的时候,皇帝面上闪过了几分错愕,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他看着那只背对着他贴在床底墙上的小猫儿笑了笑:“原来你躲在这儿。”   小猫儿猛然听见了裴野的声音,不禁吓得浑身一颤,旋即便做贼似地回头瞧了那人一眼,恰对上了裴野含笑的眼。   “还不快出来?”   于是小猫儿只好灰头土脸地从床底爬了出来,那床榻下乃是清洁的死角,平日里宫人们也不会特意爬去床底清扫,故而小猫儿很不幸地在床下碰了一鼻子灰,身上原本干干净净的毛发眼下都沾了灰絮。   裴野只手拎起他后颈,将那小猫儿提将了起来,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是你吧?每回方啼霜一出现,你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世上哪有这样的怪事?”   小猫儿一声不吭地呆愣着。   他稍顿了顿,又道:“你这妖猫儿,孤就说畜生怎会有你这般聪明的,原是个小骗子变的,一直欺瞒着孤,你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打入天牢问审才是。”   皇帝一语中的,小猫儿的心里和身上都被捉住了要害,双手双脚皆耷拉着,一张猫脸也丧兮兮的,活像只死猫。   “做什么又摆上了这张臭脸?”裴野将他拎道了坐塌上放下,“你是那一脚踩下去夺去了他的魂,还是别的什么妖术?”   小猫儿露出了一张迷茫的脸,表示自己实在很无辜。   “还同孤装蒜呢,”裴野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那小猫儿肉嘟嘟的脸颊,“脸皮真厚。”   皇帝扭头唤了宫人们入内,替小猫儿把毛发上的脏污都给洗净了,也没谁敢多问一句,为何这小猫主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椿烨,”裴野忽然道,“吩咐下去,明日在偏殿里挪个位置出来,将猫舍移到那去,往后这小猫儿也别总回去了,夜里就在孤寝殿里置个窝,陪孤一道睡。”   小猫儿顿时浑身一颤。   他若是日夜都与裴野待在一块,到时难免会露出马脚,若叫皇帝抓个正着,那时定然是怎么解释也说不清了。   “怎么一声不吭的,想必是心虚了,”裴野接过那只被洗的干干净净的小猫儿,面上很浅地一笑,“要是寻常孤冤枉了你,你定要甩脸子开始嗷嗷叫了。”   小猫儿很没底气地“哼”了一声。   戚椿烨的目光扫过那空荡荡的床榻,缓步上前道:“陛下,那方啼霜……”   “孤醒来便没见着,想是又让他给跑了,”裴野淡淡然道,“把床上那些收了,再让苏靖进来搜搜看吧。”   “是。”戚椿烨颔首。   苏靖很快便带了人进来,仔仔细细地搜查了好几圈,却连那人的一片衣角也没摸着,心里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尸位素餐的嫌疑,很对不起这样看重他的皇帝。   于是上前禀明皇帝时,面上不免便有些失意:“陛下,卑职等人已将这殿内四处都搜查过了,却丝毫不见有那人的踪迹……”   他顿了顿,又道:“榻上那两条捆绳上也不见人挣脱的痕迹,而且那是卑职亲自打的绳结,被缚的人越是挣扎便捆得越是结实,除非是让剪子给绞断了,否则别说是他那样一个孩子,便是会些功夫的成年人,轻易也挣脱不开的。”   裴野面上倒也不见惊奇:“孤知道了,今夜辛苦将军与诸位了。”   内卫们忙称说不辛苦,苏靖更是受宠若惊,裴野几次吩咐,他都无功而返,心里很怕皇帝觉得他是能力不足,要革了他的职,没想到裴野却依然是这样好声好气的,顿时便很受感动。   戚椿烨看了一眼那凭空出现的小猫儿,倒没有问他的由来,只轻声询问道:“陛下,要奴婢遣人去叫那猫舍的人过来,将主子带回去睡吗?”   裴野随手捏了捏那小猫儿的脸颊:“夜深了,就不劳动他们了,今夜就让它在这儿歇下吧。”   “是。”   等宫人们与内卫都退去了,裴野又不轻不重地揉了揉那小猫儿的脑袋:“小妖猫儿,你再变一个给孤瞧瞧。”   方啼霜睁着眼睛装死,丝毫不为所动。   裴野也不闹他了,寝殿内熄了灯,方才散去的困意又卷土重来,他抱着那小猫儿上了床,过了会儿又嫌他一身长毛太热,将他丢去了旁边睡。   皇帝这回与这小猫儿置气这么久,并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惹的他生了什么气。   而是因为那日去清宁宫请安,临走时太后贴在他耳侧笑道:“六郎怎的愈发沉不住气了,从前圣人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孤也不曾想过,”裴野很冷淡地说,“阿娘有这样狠的心肠,连只小猫儿都要坑害。”   “好孩子,你才活了几岁?”太后稍一皱眉,眼里的慈爱都快要溢出来了,倒像她真是个心疼孩子的好长辈,“咱们皇族之人,心肠当然要冷,你宠爱那狸奴,那小猫儿便成了你的软肋,阿娘这也是为你好。”   “皇儿谢过阿娘。”   “客气什么,阿娘可不敢要陛下的谢,”太后一莞尔,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若真心疼爱那小畜生,最好是将它揣怀里放心口,否则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出了意外。”   裴野面色一冷,很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大明宫里仍有她的耳目,这是其一;她也有本事再要了那小猫儿的命,这是其二;他将那小猫儿看得太重了,反倒成了旁人的把柄,他明晃晃的软肋,这是其三。   那日离开清宁宫后,他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应该与这小猫儿疏远一些,它未来之前,自己分明也活得很好。   可自从疏远了它,裴野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闷闷的,很不是滋味,又时常担心他出了事,自己扰地自个心神不宁。   小猫儿意识迷离之际,忽然又听见他说:“下回若让孤抓住了你的尾巴,便要送你去慈恩寺超度个七七四十九日,回来再将你押入天牢,严刑拷问一番……”   他说着说着便睡下了,留待方啼霜一人怕的睡不着了。   小猫儿想了又想,愈发觉得这小皇帝实在可恨,于是便偷偷伸出爪子去,想在他那张俊脸上拍下一爪子。   可小猫儿那爪子才伸过去,便见裴野忽然又睁开了眼,方才的沉睡不过是唬猫的,小猫儿暗道一句阴险,而后猫爪子一软,又乖又温顺地使着那只爪子拍了拍皇帝的胸膛,像要哄睡他似的。   裴野似笑非笑:“我们双儿真是只乖猫——诶,别停呀。”   “孤记得你那首安眠曲也唱的很好,何不再唱给孤听听?”   小猫儿将放在身侧的那只爪子握成了拳头,而另一只爪子则任劳任怨地替皇帝轻拍着胸膛,嘴里还轻飘飘地用猫言猫语哼着歌儿。   方啼霜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下去的,反正他被宫人们吵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不在被子里,而是隔着一层锦被趴在裴野的胸上睡的。   他与眼里还带着朦胧睡意的皇帝对视了一眼,差点踩着他的胸跳起来。   “把它挪开。”裴野沉着一张脸道。   宫人们忙应声上前,将那只挺重的肥猫儿搬开了,小猫儿自觉是挺委屈的,他自认为乃是一只身轻如燕、身上半点多余肥膘也不长的俊猫,并不会压死人。   而被他压了不知几个时辰的裴野,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原本就多梦的他,昨夜更是做了一个被磨盘压住的怪梦。   梦里那猫头人身的小猫儿乃是阎罗殿里的猫阎王,细数了他“在世”时的对自己犯下的数百条罪证,最后那醒木一拍,操着一口稚幼的奶音道:“念在你在世时给过猫阎王我一口饭吃,就免了你上刀山下火海之苦,只罚你在那磨盘山下被压个五百年!”   那磨盘一压,他几乎就要背过气去,再仔细一想,这梦未免有些太荒谬了,便在梦里挣扎了一番,醒来时便同那要压他五百年的“磨盘”对上了眼。   “圣人,”戚椿烨端捧着一件龙袍上前,躬身道,“今日有朝会,快请更衣吧。”   裴野并没有赖床的习惯,抬手揉了揉那被压疼的胸口,偏头对一旁那小猫儿道:“孤回来再和你算账。”   小猫儿并不知道皇帝做了那样奇怪的梦,只觉得自己又不是故意睡到他身上的,也不知他回来要和自己算什么账。   待皇帝一走,他便偷抢了裴野那只软枕,将其抱在怀里,又很享受地睡起了回笼觉。 第四十九章 “睡的可好?御前猫管事。”   几个时辰后。   皇帝下了早朝回来, 刚进正殿,便询问宫人们道:“那小猫儿呢?”   那宫婢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猫主子还在睡呢, 方才奴婢们去叫了一回,结果主子用过早膳后便又回去睡下了。”   裴野跨步踏入寝殿,只见那小猫儿正枕着他的躺枕,睡地仰面朝天,那睡相极差,显然是半点礼义廉耻都没被他放在心上的, 再凑近些仔细一听,似乎还有很轻微的呼噜声。   皇帝掐了一把他的脸颊,而后将其从床榻上拎了起来,小猫儿吓得双腿一抖, 顿时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然后睁大了那对猫眼:“喵!”   “睡的可好?”裴野朝他淡淡然一笑, 而后一字一顿道, “御前猫奉笔。”   “你这小官当的未免也太轻松了吧?孤五更天便要起身上朝了,你倒好,一睡便是巳时, 哪个食俸之官的日子过得有你这样清闲舒坦的?”   小猫儿无话可言, 于是便在那装聋作哑地一声不吭。   皇帝将他一直拎到了正堂的桌案边上:“孤也是很讲道理的人, 这样吧,要么你往后就与孤一道去上早朝,要么孤下朝回来之前,你便勤快些,来这儿当值。”   傻子都知道要选后者, 小猫儿用自己的脑袋顶了顶他的手心, 看起来简直是万分乖巧, 万分可怜:“喵~”   “往后还睡不睡懒觉了?”裴野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小猫儿下意识地要往裴野腿上跳,往他怀里钻,然而刚爬上皇帝的膝盖,便被他只手拎了起来。   “喵?”   裴野朝他一弯眼角,轻声道:“还装猫儿往孤怀里钻呢,真不害臊。”   小猫儿哀怨地瞥他一眼,他知道裴野这定然又是在诈他,毕竟他也没有亲眼见到自己大变活人。   因此方啼霜打算,只要没被当场捉住,他一律不理会皇帝这些诈人的话,而此时如果他退缩了,便证明是他心里有亏,是被戳中了心思的表现。   故而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往裴野腿上跳,往他怀里钻。   裴野拎开他几次,便也懒得再挪动他了,就任由他往自己怀里钻,反正皇帝并不认为自己是会被占便宜的那一方。   *   猫舍当日便从大明宫外缘被直接挪进了主殿,方啼霜被迎回去参观新居时,迎面便被泽欢扑了个满怀。   如今入了夏,小猫儿很不喜欢他们这些臭男人身上的热汗味,因此恨不得离宦官们远远的,只愿意与宫婢们亲近。   他先是很不客气地挠了泽欢一爪子,然后转身扑进了婉儿怀里,把脑袋顶在她手心里撒了个娇:“喵呜~”   婉儿很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面上的笑意有几分勉强:“恭喜主子。”   其他宫人们也忙都围上来向他道喜:“原咱们也就算是些有幸在大明宫里当值的普通宫人,如今跟着咱们猫主子摇身一变,也算是半个在侍奉御前的贵奴啦,在这宫里可长脸面了。”   “猫主子,不瞒您说,先前使劲挤去别宫的那几个内官呀,如今可是巴不得回到咱们这儿来呢,那双目赤红的呀,都快要滴血啦。”   说完他们都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   “说来说去,这宫里哪位贵主都不及咱们这位猫主子有本事,平日里还从不会打骂苛待奴婢们,咱们呐,真真是修了几世的福分,才遇着了您这样一位贵主呢。”   泽欢嘴甜地奉承完,其它宫人们便也争先恐后地开始应和着他。   “可不是,猫舍里活少事少吃饭饱,哪还有比咱们这儿更好的地儿呢?”他这话一落,便又引起了众宫人们的笑声。   小猫儿并不是谦虚的人,听着他们的恭维,心情大好,当即猫爪一拍,很豪放地叫了几声,意思是:你们这些人跟着我,往后猫大爷如果吃香的喝辣的,也绝少不了你们一口!   宫人们也没那神通,小猫儿喵喵咪咪的,他们是一句也没听懂,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乱喝彩,捧得那小猫儿有些头重脚轻的,差点便要以为自己就是这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主了。   可一回到正殿,他便又成了那只能看皇帝脸色,矜矜业业的可怜小猫儿了。   裴野说到做到,当夜便让人在自己寝殿内安置了个豪华猫窝,就贴在龙床的床尾。   这一举措害的小猫一连几日都没法睡个好觉,每日都硬生生地熬过了子夜之交才敢睡下。   可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快一月,小猫儿愣是没露出过一丝马脚,这倒让裴野觉出几分奇怪来了。   先前几次的遇见,方啼霜出现的都不是什么好时机,自从裴野怀疑这一猫一人可能有关联之后,他便猜测这小猫儿定也算不准自己每次要变人究竟会是什么时辰。   而他由猫化人,由人化猫,想必皆是不可控的,所以方啼霜每次出现才会显得那么狼狈,连衣裳都来不及穿。   可偏偏这小猫儿近来安分守己,从前那股子聪明劲也变得时有时无的,让裴野都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了。   今日正是端午,晨起婉儿伺候过那小猫儿洗漱,随后便在他手腕上缠了一条长命缕,这是她昨日亲手缠结的,五色丝线编在一起漂亮又亮眼。   “这是续命缕,还有一条长些的,奴婢替你缠在床头,俗闻此般便可防恶鬼袭身或被兵刃所伤。”   她像是真将这小猫儿当成了家弟来看待,对他的生活起居可谓是无微不至。   旁的宫人不知道这小猫主子并非凡猫,但她可不一样,她是亲眼见过这小猫儿的人形的,因此除了拿他当主子以外,也很把他当人来看。   婉儿抬眼瞧了瞧这空荡荡的寝殿,裴野一早便起身去院外练剑了,眼下这殿内便只剩下她和这小猫主子,于是便压低了声音道:“双儿主子,您近来在陛下这住着,可曾……可曾化作过人身?”   小猫儿忙用猫爪子捂住了她的嘴,面上鬼鬼祟祟的,很怕有人会在窗外偷听,他与裴野同吃同住了这么多日,很知道他是怎样一个狡猾的人,小猫儿每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被他捉住了把柄。   “喵呜喵呜!”小猫儿低声提醒她道。   婉儿见他这般谨慎,心里倒很欣慰,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悄悄话:“不打紧,圣人还在院里练剑呢,方才奴婢瞧了瞧,侍候陛下的宫人们也都跟出去了,守在殿外的是咱们猫舍的泽欢。”   方啼霜点了点头,婉儿又小声问他:“先前奴婢不便问,陛下为何要将主子您挪到他屋里头睡?”   小猫儿没法回答她,只忙来忙去地做了几个动作,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大,婉儿没听懂,眉间稍一蹙,而后问:“是陛下猜到您……还是……”   她话音未落,小猫儿便连忙点了点头。   婉儿面上顿时又挂上了那种忧虑又伤感的表情,暗暗叹道:“这可如何是好,圣人定是要抓住您现形的那一刻,然后,然后……”   然后会怎样,她也不敢再往下细说了,总之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婉儿忖了忖,又正色道:“猫主子,奴婢先前奉劝您的话,您尽可以不听,但如今可不成了,您万不能再懒着了,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您白天夜里,都尽量抽出些空来,去那日月底下吐纳吐纳天地灵气,等巩固了妖术法力,咱就不怕什么了,您说是也不是?”   小猫儿原也不信这些,毕竟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是个人,可转念一想,哪有普通凡人会变成猫的?   既然他的命运都已经如此蹊跷了,不如就病急乱投医,照婉儿说的那般瞎练练也没什么损失。   正当他鼓足精神,摩拳擦掌打算冲出去打坐修炼时,忽闻殿外脚步身一响,下一刻,裴野便提剑踏将进来。   他鬓有薄汗,眼中杀意未退,偏头与方啼霜对视上的时候,小猫儿不由自主地便后退一步,浑身的毛都要立起来了。   见那“凶神恶煞”的皇帝缓步向自己走来,小猫儿莫名有些心虚,忙一爪子拽下了婉儿缠在他猫窝里的那条五色缕,而后借花献佛地将其呈给了皇帝:“喵呜~”   裴野低头看了眼那根五色绳,自他的乳母去世后,便再没有人为他编过这样的手绳了。   将他带大的乳娘在他七岁时被太后找了个由头杖杀了,剩下的宫人们只拿他当储君、当帝王,却从没人把他当成过是一个孩子。   可他如今已不再是小孩了,这样幼稚的小玩意……   婉儿见他面色冷淡,还以为是皇帝为此感到不悦了,这毕竟都是民间的俗语,很上不得台面。   她生怕自家这猫主子因此冒犯了皇帝,故而便磕磕绊绊地替他打圆场道:“陛下,这长命缕是奴婢闲手编的,奴婢家乡每逢端午,未加冠未出阁的郎君娘子,都要系上这样一条五色缕来驱邪祈福,方才奴婢给猫主子戴上时也同它说了,主子想来是也想为您辟邪消灾、祈愿安康,这才献给您的。”   婉儿这一段话解释完,小猫儿的胳膊都要举酸了,皇帝气息渐平,剑锋撩起的那点星杀意也几乎退尽了。   他伸手接过那条长命缕,只是收下了,却不见他带上。   婉儿心里略松了一口气,方啼霜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太高兴,他自以为那五色缕编的非常漂亮,婉儿的手与他阿姊是一样巧的。   裴野收了却不戴,想必是嫌弃这丝绳寒酸,不肯配在他那高贵的龙爪上。   也是……小猫儿忽然有些哀伤地想,皇帝摆着那么贵重的珊瑚宝石不戴,缘何要带这样一条破绳子呢?   他先前自以为裴野愿意和他做朋友,如今想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皇帝冠上的一颗明珠落下来便足以砸死他,他只不过当他是宠物逗着玩罢了。 第五十章 “别哭了。”   皇帝这回收了东西, 却没再向他道谢,兴许是因为他原以为那小猫儿不过是只狸奴, 可如今这狸奴却又多了一层人的身份。   他既自持是个位高权重的帝王,便万不能再自降身份,再与那小猫儿道谢了。   于是裴野偏头对戚椿烨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便有两位宫人抬着一大罐及膝高的陶罐,风风火火地送到了小猫儿面前。   小猫儿看了眼那只大陶罐, 又抬起脑袋看了眼皇帝。   裴野便缓声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回礼。”   他顿了顿,又吩咐宫人们说:“打开给它过过目。”   宫人们立刻便将那大陶罐拆了封,小猫儿很好奇地把脑袋往那陶罐里一探,他先是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小鱼干味, 紧接着他又仔细眨了眨眼, 等瞧清了那陶罐里头都是些什么, 小猫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一大罐的鱼干都快能抵上他大半年的俸禄了, 倒出来恐怕能囫囵将他整只猫儿埋了,哪怕他想奢侈一把洗个小鱼干澡都够了。   小猫儿哪里能忍受得了这种诱惑,当即脚一蹬, 便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那陶罐口里。   方啼霜一开始并没发现自己被卡住了, 还十分悠闲地先卷了两只小鱼干入口尝了尝, 等听见外头宫人们惊慌的声音,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卡在陶罐口拔不出来了。   “喵!”小猫儿顿时便慌了神,后足一个劲地乱蹬,而前爪则使劲按在陶罐口,试图将自己的脑袋拔出去, “喵喵喵!”   可惜他的两只后足找不到着力点, 前爪再怎么使劲也拔不动自己那颗被卡住的大脑袋。   宫人们顿时也慌了神, 忙上前道:“圣人,这……”   裴野则轻描淡写地一摆手,而后缓缓蹲下身,旋即曲指敲了敲那陶罐,说了句风凉话:“小馋猫儿,就这么等不及?”   方啼霜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裴野的声音透过那陶壁传进他耳朵里,显得有几分失真,这让小猫儿不禁被激起了那日溺水的不好回忆。   于是陶罐外头他的爪子挣扎得更厉害了,而陶罐内他则吐着舌头直喘气。   裴野听那小猫儿的叫声逐渐变了调,好玩心顿时散了,忙伸手将那小猫儿从陶罐里拎了出来。   皇帝见那小狸奴吐着舌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下意识皱了皱眉:“快去请秦太医过来。”   戚椿烨忙差遣了两位脚程快的内官跑去请太医了。   当然,还不等秦太医紧赶慢赶着来到大明宫,那头被平放在床榻上的小猫儿便已经恢复过来了,并且不顾宫人们的阻拦,跳下床便要去找自己那罐子比猫还高的小鱼干罐。   等找到了那陶罐,小猫儿又吵吵囔囔地让宫人们把那罐子鱼干挪到了他的猫窝旁,打算以后就将其当宝贝一样守着过日子了。   再迟一步,那秦太医便提着药箱赶到了,他看了看眼前那活蹦乱跳的“病患”猫儿,座上的皇帝也瞧了眼那只精力旺盛的小狸奴。   两人都觉得这只小猫儿看着应该不太需要被诊治,但为了安全起见,也不能让太医白跑了这一趟,于是皇帝道:“太医就随意替它瞧瞧吧,方才它一脑袋栽鱼干罐里了,捉它出来后它便吐着舌头,动也不动的,像是要被吓死了。”   小猫儿听裴野描述了一下自己方才的症状模样,自觉相当丢脸,忙喵喵叫了几声想要打断他。   秦太医倒是很专业,到底是在御前,听过皇帝的描述之后,他忍住没笑,然后照例给小猫儿检查了一番身体。   “猫主子并无大碍,”秦太医忖了忖,而后又道,“想是那罐内太过封闭了,主子又倒立着身子,难免是要胸闷气短的,许是这感觉令它忆起了那日溺水的境遇,这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听他这么说,裴野看向那小猫儿的目光倒是又柔和了不少,小狸奴那日落水遭难,虽论起缘由,它是被清宁宫的人所坑害了,但此事到底是因他而起。   “圣人,清宁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太后眼下便要摆驾至兴庆宫观龙舟渡了,”戚椿烨在裴野身侧小心翼翼地说,“眼下文武百官也相继到齐了,若是陛下去迟了,只怕难免要受小人诟病。”   裴野向来是很不爱去凑这样的热闹的,但碍着规矩,还是不得不去偏殿更了衣。   上轿辇之前,他回头瞧了那小猫儿一眼,忽然道:“你也随孤一道。”   小猫儿嘴里的小鱼干才咬到一半,闻言忙嚼吧嚼吧,下意识便将那鱼干囫囵咽下了肚。   他虽然不曾亲眼去瞧过,但也是听阿舅说过的,端午时兴庆池要竞渡龙舟,不仅文武百官要来,皇帝与帝后也是要亲临的。   龙池北起长庆坊,南至柿子园,池两岸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其热闹之盛大,足以说是万人空巷、人潮如海。   看龙舟倒是其次,百姓们大多更想瞻仰一番那似乎只存在于戏本子与说书人口中的天子的真容,其次就是皇帝那如同天上繁星一般多的三千佳丽,百姓们便是只瞧见了宫婢的一抹倩影,也足够他们为此浮想联翩了。   小猫儿和他们不一样,太后皇帝什么的他已经见多了,如今只对这龙舟竞渡感到好奇,于是半点也不加犹豫,便飞跑过去,乐颠乐颠地追上了皇帝的背影。   从大明宫至兴庆宫还要走好长一段路,不过小猫儿随裴野坐在又稳当又软和的轿辇之中,一点也不觉累。   他一边很自在地翘着腿,一边偷摸地从给皇帝准备的茶水点心里叼奶糕吃。   裴野一开始并未在意,以为那糕饼点心很糊嗓子,小猫儿没水配着,想必啃几块便要噎住不肯再吃了。   谁料他才一个没看住,那食盒里的糕饼便叫他悄悄咪咪地啃了个一干二净。   裴野看着那只余几粒糕饼碎屑的食盒,忍不住便要皱眉,正要开口教训那小猫儿,却见他忽然仰面朝天地倚在窝里,嘴里干的就快要口吐白沫了。   于是在教训他以前,皇帝卷起车帘,向外头的宫人们要了一碗清水,按着这小猫儿的头让他喝了。   方啼霜把脸凑在那素碗边上,不停地卷动着舌头,当小猫什么都好,只是喝水却比人要麻烦许多,那碗水他喝一半洒一半,喝完仍还觉得自己渴得慌。   皇帝捏着鼻子将小猫儿用过的那只碗送了出去,然后伸手戳了戳它结结实实的滚圆肚皮。   小猫儿眼下饱得是一动也动不了了,怕痒也无处可躲,于是只得由着他戳。   “方啼霜,你好歹也是个人,”裴野皱眉道,“怎么吃也没个吃相,非要把自己撑死了你才甘心?”   他自小养尊处优,太后虽非他生母,但也不可能会在吃食上苛待了他,因此裴野从未受过饥寒之苦,对口腹之欲也并不看重,故而便很不能理解这小馋猫儿逮到机会就把自己往死里塞的举动。   小猫儿如今动弹不得,也没什么气力能反驳他了,只得气无力地“喵”了一声,像在撒娇卖惨似的。   裴野很受不了他这样叫唤,小猫儿一这般叫唤,他便想起了那日他溺水时的惨样,这就又觉得自己将他这般丢在旁边,心中总有些心不安理不得的疚意。   他稍一犹豫,紧接着便很无奈地一俯身,将那小猫儿抱到了自己膝上,然后又很不熟练地伸手替他轻轻揉着小猫肚子。   他的动作很生涩,但力度却很温柔。   方啼霜不知怎么的,忽然便想起了自己那位短命的阿娘。   曾几何时,他与阿娘一道赶路去京城投奔阿舅时,他因为饿了太久,忽然又得了一位好心店主的施舍,那位店主给他们娘俩煮了一大碗的素面。   方啼霜饿狠了,又吃的太急,吃完便闹了肚子,他依稀记得那日很冷,阿娘也是这般将他抱在怀里,然后用那双布满了裂痕冻疮的手,轻轻替他按揉着肚子。   他那时尚不知阿娘已害了病,也不知她是怎样强忍着病痛,哄着他坚持与她一道去到长安城的。   他只知道记忆中那个即便落了难,也能将一头乌黑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阿娘常常对他说:“霜儿乖,等到了长安,咱们就不必再忍冻挨饿啦,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阿舅吧,他呀……”   小猫儿想着想着,不禁便泪湿了眼眶。   裴野第二次瞧见他的眼泪,怔楞了半刻,有些失措道:“怎么哭了,可是撑得太难受了?”   小猫儿很伤心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他用爪子挡住了眼睛,不许人看,又努力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了裴野怀里。   皇帝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小猫儿的后脑勺,继续问道:“孤揉痛你了吗?”   小猫儿“喵”出了两声哭腔,很奇怪,自从与这小猫儿待久了之后,裴野便能听出他浅显的表达了。   比方说这回,裴野就知道,他说的应该是“不是”。   皇帝小心翼翼地顺着小猫儿的背,因为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哭,故而也只能低声哄劝了他一句:“别哭了,一会儿到了还有粽子吃呢。”   *   作者有话要说:   ————   皇帝:老婆怎么被我感动哭了,我有罪。   小猫儿:阿娘呜呜呜。 第五十一章 他是什么时候偷偷戴上的?   小猫儿心里那点莫名的伤感来的快去得也快, 一想到一会儿还有粽子可吃,便觉得心头这些伤心事可以先放一放, 等吃完了再难过也很来得及。   裴野见这小猫儿先是用爪子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又用前爪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颐指气使地要他继续给自己揉肚子。   方啼霜认为当务之急便是要快些将肚子里的糕饼点心消化了,一会儿才有余力多啃几个大粽子吃。   他依稀还记得去岁在舅舅家时,那段时间家里的日子过得还不算是很潦倒,端午那日张氏包了一串白粽, 然后煮好了一人给分了一颗去。   方啼霜吃得眼泪花花,心想那皇城里的贵主,定能顿顿都吃上这样好吃的粽子,而如今他才发现, 自己的目光有多短浅。   不说旁人, 便只说他面前这位小皇帝, 平日里就连山珍海味也不屑吃, 桌上几十样好菜,他大多都是浅尝辄止地夹两筷便停了,自己不吃便算了, 还不许他吃。   小猫儿要是能说话, 第一件事便是要给这铺张浪费的皇帝背上一首《悯农》。   皇帝淡淡然瞧了他一眼, 要不是这小猫儿眼泪花花的,看着怪可怜,他一定会将这小猫儿从自己膝上掀下去。   裴野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没好气道:“你敢命令孤?胆子倒是越吃越肥了。”   小猫儿很知道他的脾气,小皇帝一贯是吃软不吃硬的, 这会儿没和他翻脸, 便说明他并不是不肯继续给自己揉肚子的, 驳他那一句只是为了拿乔摆架子。   于是他便拿脑袋在皇帝怀里蹭了又蹭,再甩动那条毛绒绒的尾巴拂了拂他的手心,可惜还不等这表演结束,小猫儿的整个身子便忽然抽了抽,紧接着他便打了个相当响亮的饱嗝。   裴野先是楞了楞,因为他不太敢相信这是这么一只小狸奴能发出来的声音,直到他下一个嗝接了上来。   小皇帝顿时笑了出来,若非是自幼受过的礼教使他很刻意地不笑出声,他眼下恐怕都要把小猫儿的打嗝声盖过了。   方啼霜躺着他怀里一抽一抽的,两只后足也不由自主地一蹬一蹬的,偏那臭皇帝还在那一个劲地笑话他。   可小猫儿才刚扯出獠牙,这里一个饱嗝便又顶了上来,恐吓裴野的目的不仅没达到,还差点把自己的下唇给咬破了。   等裴野笑够了,倒没有再推拒,又伸手替他揉起了肚子。   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小猫儿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仰面躺在裴野的怀里睡过去了。   皇帝盯着小猫儿的睡脸瞧了又瞧,越看越能自他面上看出与方啼霜那张脸的几分相似来。   他忽然不由自主地便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把小猫儿的脸颊。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戚椿烨拂尘一摆,而后高声道:“圣驾到——”   兴庆宫两道的宫人们顿时跪成了两排,齐声拜道:“恭迎圣驾。”   只见那盛装过的少年天子缓步下了轿辇,怀里还抱了只通体雪白的白猫儿,宫人们不敢抬头,大多只瞧见了皇帝那短暂略过的衣袍下摆。   小猫儿平日里总在大明宫待着,很少见过这样人头攒动的阵仗,眼下便睡眼朦胧地在裴野怀里四处张望,看哪里都觉得很好奇。   裴野抵在他耳边轻声:“在这儿丢人现眼便算了,一会儿到了观景台,太后和文武百官都在,你要是还像只田舍猫似的,当心要惹人笑话,到时丢了孤的脸,回去便要罚你三顿饭。”   小猫儿迷糊着的眼顿时便睁大了,他到底是没怎么见过世面,听裴野咋唬他几句话便信以为真了,还真以为连小猫儿都要知礼守矩乃是这宫里约定俗成的规矩。   于是他忙支棱起了脑袋,硬拗出了一派仰首挺胸、睥睨凡尘的,很有一副贵猫的模样。   裴野微不可见地一勾嘴角,低声夸奖道:“对,就是这样。”   小猫儿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在观景台上落了座,他还在纠结自己作为一只御猫儿,究竟该不该正襟危坐。   太后斜眼瞧了瞧皇帝这边,然后慈笑道:“皇帝近来与那小狸奴走得倒近,去哪儿都要带着它,倒有几分从前先皇的模样了。”   她一开口,下首的诸臣们也纷纷都应和了几句。   裴野搓了搓怀中那小猫儿的后颈,淡淡然道:“这小狸奴有灵性,先前曾救过一次驾,不顾自身安危击退了三哥……那逆臣派来的刺客……”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像是被触及了心里的伤心事。   下首的臣子们便立刻义愤填膺道:“那逆臣贼子也是罪有应得,既是他先不顾念手足之情,便也怨不得陛下了,圣人切莫再为此伤心伤神。”   “这小猫主子竟有如此忠君护主之心,怪不得能深得先皇看重,圣人器重它也是该的……”   下首的诸臣你一言我一语地互表忠心,太后反倒无处可插嘴了。   她笑眼盈盈地扫了眼下头那些原本与她商议好要在今日犯难给这小皇帝一点苦头吃的官员们,只见他们个个都低垂着脑袋,像一排死的陶俑。   太后面上带笑,那目光里却似淬了毒,藏在袖中的手掌紧了又紧,这样的场合,她母家人不便说话,可这些臣子不都是她母家费心提拔的吗?   怎么一个一个的……好,很好。   裴野在她面前装了这么久的孙子,原来背地里竟然这般算计她!亏她这些年处心积虑地为他铺顺了这条称帝的路!   太后一失手,便不慎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到了桌沿,只见那张长桌稍稍颤了颤,而那瓷杯竟倏然裂开了一道痕。   下首的百官纷纷朝着太后这儿瞧了过来。   杨松源反应极快,当即便上前接下那方茶盏,而后转身瞪了身侧那婢子一眼,怒斥道:“你这蠢奴,怎么做事的?这样烫的茶水也敢送到太后手里!”   随后他又立即转身,用绢帕替太后擦了擦被茶水打湿的纤纤玉指:“殿下没被那蠢奴烫着手吧?”   “无碍,”太后揉了揉眉心,睁眼便是满目的慈悲,“想是她一时疏忽闪了神,不要苛责她。”   杨松源的语气稍缓和了一些,扭头对那宫婢冷目:“听见没有,今日是殿下大发慈悲饶过了你,还不快退下去领罚自省。”   那小宫婢忙慌里慌张地退下了。   紧接着,杨松源朝下首一望,点名指了一个人:“你,上来。”   曹鸣鹤稍稍一怔,随后颔首而上。   杨松源又朝着皇帝那边躬身作揖:“圣人,殿下今日来得急,侍官儿带的少了,从您那儿饶一位来补上,您该不会介意吧?”   裴野朝他遥遥一笑:“公公未免把孤得也太小气了,不过一个不成器的小内宦,能伺候好太后也是他的荣幸。”   小猫儿则一脸紧张地看了看自家阿兄,然后又拽了拽裴野的衣角。   他虽然不清楚裴野与太后之间的弯弯绕绕,可心里还是知道太后此人的,曹四郎若待在大明宫,那还尚有活路,可要去到了杨松源手上,那可不是羊入狼口吗?   裴野低头一看,那小猫儿着急得都要挠人了,他捏了捏小猫儿的后颈脖子,示意他别捣乱。   曹四郎不卑不亢地侍在太后身侧,他知道霜儿也在这儿,故而面上半分畏惧也不露。   他比方啼霜要早慧,想的事自然也比他深,他虽只在太后身边侍候过半月,但也很知道她是个面热心冷的人。   方才那宫婢奉上的茶未必就真烫了,太后当面不责罚她,可他知道,那宫婢往后绝不会再出现在她身侧了。   这宫里除了那些贵主权宦,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奴婢,命贱如蝼蚁,主子说打杀便打杀了,没人敢驳一句不是。   太后抬眼瞧了瞧下首那鸦雀无声的诸臣百官,又闻河面上紧锣密鼓,她笑笑道:“诸位,龙舟竞渡要开始了,咱们还是好好观赏这一年一次的热闹劲——皇帝,您说是不是?”   “太后说的是,今日过节,孤与诸位爱卿不谈国事,只唠家常,爱卿们不必太过拘束,还是观龙舟要紧。”   他此话一出,臣子们也都松懈了些,纷纷俯眼往台下池面望去。   小猫儿心里记挂着曹四郎,又念着家中的亲人们,旁人观的是龙舟,他的目光则在沿岸密密麻麻的人头里找寻着亲人的影子。   虽然其实也不太能看清,他们所住的坊离这儿又实在太远了,张氏不太可能抛下曹纪安从家里出来,可他却还是下意识在那些人堆里找了又找,直把眼睛都给瞧酸了才肯作罢。   “东张西望什么?”裴野捡了一串小粽子给他,“这是小厨房特给你包的,说是和了鱼肉碎与稻米,没加糯米进去,你就尝个新鲜。”   小猫儿用爪子拍了拍那串特制的“九子粽”,示意皇帝替他将那粽叶拆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打算动手,方啼霜于是便直接扑上去,对着那粽叶外皮就开始啃,把正要上前替主子剥粽子的婉儿吓了一跳。   裴野只手拎起了那只丢人现眼的肥猫儿,又使了个眼色叫婉儿退下,而后竟当真纡尊降贵地替那小猫儿剥起了粽子。   有注意到皇帝这上头的,私下里都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并不约而同地心想,这小猫儿好威风,竟能使唤得动皇帝去替它剥粽。   小猫儿倒没注意到这上头,他的目光徐徐落在了少年天子那截纤瘦的手腕上,那上头系了条长命缕,正是今晨他送给他的。   裴野是什么时候偷偷戴上的? 第五十二章 “这回算你欠孤的。”   见裴野带上了他送的那条丝绳, 小猫儿的心情顿时大好,等裴野剥开了粽子, 他便抬起了两爪搭在裴野的小臂上,就着他的手猛吃了两颗小粽子。   等他嚷嚷着要皇帝再给他剥第三颗粽子的时候,却见裴野忽然罢手不肯再剥了,小猫儿立刻便疯狂甩动着尾巴表达自己还要再吃的意愿。   “不许再吃了,”裴野正色道,“当心一会儿闹肚子。”   小猫儿不情不愿地扒拉着他的衣袍下摆:“喵呜~”最后再吃一颗嘛。   裴野在这事上倒是不肯太纵容他的, 方才那盒子糕点想必他也还没有消化完全,如今又添了两粒小粽子进肚,已然是过量了,若是再吃下去, 只怕就真要撑死了。   即便他并非凡猫, 可裴野瞧他除了兴许能化人之外, 也没别处比普通狸奴要稀奇的, 想必也还是有被撑死的可能在的。   小猫儿抬头朝他“喵”了几声,露出了一脸的可怜相。   裴野一时有些心软,便又出言哄劝道:“一会儿还有冰镇过的时令水果, 你好歹留着点肚子。”   方啼霜一听待会儿还有的吃, 故而也不再磨皇帝了, 他扭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曹四郎,只见杨松源吩咐了他句什么,他便颔首退下了。   小猫儿生怕阿兄遭人欺负,于是想也没想,便追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裴野面色一沉, 偏头对戚椿烨低声吩咐了一句:“遣几个宫人跟着那小猫儿, 别让它又跑丢了。”   戚椿烨转身朝后头站着的猫舍宫人们一使眼色:“还不快跟上你们主子。”   婉儿与泽欢立即会意, 忙小跑着追上了小猫儿的背影。   方啼霜驮着那沉甸甸的肚子,追在曹四郎的身后喵喵叫唤着,曹四郎一开始并没回头,直到离开了观景台上的视线范围,他才忽然顿下脚步,而后转身蹲下与自家小弟打了一个照面。   他也不再去提那日他被裴野带走的事,只是低声道:“阿兄没事,大庭广众之下,以那位的身份,还不至于当众对我做什么——你呢?圣人对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只见那小猫儿身后,陆陆续续又追上了两个人。   婉儿追上来,先是看了眼自家猫主子,而后又瞧了瞧那曹鸣鹤,紧接着微微笑道:“主子,这下头没什么好玩的,第一场龙舟竞渡眼看都快要结束了,咱们不如回去瞧瞧哪队赢了吧?”   小猫儿朝她摇了摇爪子,示意她退到旁边去,他要和阿兄说话。   婉儿并不肯让:“主子就别为难咱们啦,是圣人嘱咐要咱们跟紧了您的,以免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拐了您去。”   这后半段是她自己添上的,她心里还记得自家主子与这小内宦有血仇,断然是不敢让他俩靠得太近的。   小猫儿很着急地过去扑了扑她的罗裙,继续冲她摆爪道:“喵呜喵呜!”   阿兄才不是坏人!   曹四郎能感觉到她的敌意,不过这也正说明了她是真心在紧张那小猫儿的安危,曹鸣鹤心里还是很为弟弟感到高兴的。   他伸手揉了揉方啼霜的小猫脑袋:“殿下那儿还等着呢,奴婢不敢让太后等着急了,等奴婢闲下来了,再去陪主子玩,猫主子快些请回吧,这外头人多眼杂的,您当心被人挤了碰了。”   小猫儿依依不舍地朝他点了点头:“喵呜喵呜。”阿兄也小心。   等曹四郎离开后,婉儿便抱起了这小猫儿,她听着曹四郎的语气,总觉得她对自家猫主子应当并没有坏心。   只是防还是依然要防的,毕竟若有人真和这傻小猫儿动起手来了,小猫儿也只有挨打挨杀的份。   她一边抱着方啼霜往回走,一边轻声劝他道:“主子可留点心眼吧,您是害了他小弟,不是救了他小弟,怎么还敢与他这样亲近?您忘了那枫灵了吗?既有前车之鉴,您怎么还这般随意地想也不想就跟人走?”   泽欢走在她身侧,闻言也出声道:“我看倒也未必,上回咱们主子出事,不也是他搭救了主子吗?他若有坏心,圣人又怎么还会将他留在大明宫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后继续道:“我方才瞧见他看咱们猫主子的眼神,就像盯着亲弟弟似的,说不定他是没了弟弟,将那点挂念都寄放在咱小猫主子身上去了。”   婉儿听完忍不住笑了笑:“你少胡说了,把人家猜的像个二傻子似的。”   泽欢说完也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荒唐了,故而也随着婉儿一道笑了起来。   而方啼霜听了,却只觉得心有戚戚然,自从进了这宫闱,他们便都一样是命不由己了。   相较之下,他还觉得自己的运气倒比阿兄要好些,至少他遇上的大多是好人,也都很爱护他。   若他没遇上那场意外,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下场,他没法像阿兄一样把事都想的面面俱到,也没有那样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怕一个不慎就会在这宫里丧命。   小猫儿才刚回到观景台上,还没到裴野跟前,远远便瞧见了一抹碧绿的影,他心里一紧,顿时便不想回去了。   只见晃悠在太后与皇帝跟前的那小人忽然心有所感地朝他这里望了过来,末了很激动地说:“阿娘,您看那儿,是那只胆子特别小的狸奴!”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嗔怪道:“你这孩子,跟着教习嬷嬷学过的礼仪都去哪儿了,身为公主,怎能这般大喊大叫的像个村妇,也不害臊。”   十二公主抬起脑袋,很傲慢地笑:“睿儿天生嗓门就大,昨日骑射课上,老师还夸睿儿英姿飒爽,很有几分当年**爷爷的影子呢!”   太后对这个独女一向很纵容,闻言便很慈爱地朝笑了笑:“是呢,咱们菡睿若是个男儿郎,定也能像**皇帝一般驰骋沙场,好不威风。”   说完她便用余光瞧了裴野一眼,有句话他放在心里没说,她这宝贝女儿若是个郎君,这储君之位便也没有裴野什么事了。   “阿娘阿娘,睿儿想同那小猫一块玩,上回它惹得睿儿都不高兴啦,这回睿儿定要好好教教它规矩!”   太后偏头瞧了眼皇帝:“那你可得问问你皇兄了,这小猫儿如今可正得圣宠,得问问陛下舍不舍得将它借与你玩。”   十二公主很快便蹬蹬蹬跑到了皇帝跟前,下意识想要扯他的袖子撒娇,可忽然又想起,她这位阿兄乃是兄长里最不近人情的,于是她只摆了摆身子道:“皇兄,您把那小猫借给睿儿玩一玩呗。”   婉儿怀里的小猫儿顿时炸了毛,他眼里的十二公主此时就像是一片绿油油的粽叶,面上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小猫儿很默契地与裴野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忽然就脑袋发晕、四肢发软地从婉儿怀里栽进了裴野怀里。   婉儿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很惊讶小猫儿是怎么用这么大的力道从她怀里挣脱出去,下一刻又能那般柔弱无骨地躺倒在皇帝怀里的。   演得是一气呵成,几乎没露出什么破绽来。   裴野也很配合地询问他道:“怎么?累坏了?”   小猫儿很虚弱地点了点头。   皇帝便有些抱歉地看向了十二公主:“双儿这会想是不太舒服,菡睿还是去寻旁人玩吧。”   裴菡睿有些不大服气,闷声道:“我瞧它方才分明还好好的,这一看就是装的,它不想和本公主玩,它是只坏猫!”   一旁的怀亲王见状便打了个圆场:“菡睿,来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到你八皇兄这儿来逛逛,尽知道和你圣人说话——快过来,皇兄带你去射粉团玩。”   裴菡睿不太高兴地瞪了那小猫儿一眼,然后扭头便跑到怀亲王那儿去了。   小猫儿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赖在皇帝怀里琢磨起了曹四郎的事儿。   这大庭广众之下,太后自然是不会对曹四郎做什么的,可回去之后呢,清宁宫的宫门一闭,谁知道他阿兄还有没有命在?   他想了又想,才终于抬起爪子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背。   今日这样热闹,上前来给裴野敬酒敬茶的人络绎不绝,端午贺词小猫儿在他怀里听得都快会背了,好容易熬到没什么人了,皇帝这才得空低头看了看他。   “怎么了?”   方啼霜朝他眨了眨眼,然后抬爪偷偷指了指侍立在太后跟前的曹四郎:“喵呜~”   裴野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知道这小猫儿在担心什么,可曹鸣鹤对他来说,其实与其他宫人并无二致,他甚至还曾经是太后的人。   皇帝并不在乎他的下场与去处,太后想要如何处置他便如何处置,他懒得多费口舌去保下一个对自己无用的人。   “你想让孤保下他?”裴野低声问。   小猫儿立即点了点头:“喵!”   裴野却很冷淡地,低头在他耳边说:“可孤并没有保他的理由,太后都开口了,孤要是连个内官都不肯给,岂不是显得孤太小气了?”   方啼霜一撇嘴,有些伤心于裴野的冷漠,虽然他说的很对,小猫儿有时和他在一块久了,会忘了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裴野从不会去做那些他觉得很多余的事,曹四郎继续留在大明宫,实际上也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若是想要让皇帝救下阿兄,就得给他一个非救不可的理由。   可他忖了又忖,脑子比身上的毛还白,而且就算能想出一个绝妙的理由,他也没法开口说。   小猫儿忽然便露出了一张颇为沮丧的猫脸来,阿兄的重要之处都只是相对与他来说的,而对于裴野来说,可以侍奉他的人多的是,曹四郎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瞧瞧,孤一不顺着你的意,你就把一张脸拉得老长,好像孤欠了你什么似的。”   小猫儿哼哼唧唧地叫了一声,裴野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要救他,因为他是你阿兄,是不是?”   方啼霜这会儿也不装了,也学他一样小声地说:“喵~”对。   “有求于孤的时候才肯说实话,”裴野忽然很浅地一笑,“罢了,一会儿结束后孤替你把他要回来。”   小猫儿立刻便笑逐颜开,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憨笑着拿脑袋在裴野怀里蹭了蹭,然后很谄媚地对他叫了声:“喵呜喵呜!”你最好啦!   “先别急着高兴,这回算你欠孤的,往后还是要还的。”   他没说究竟要怎么还,小猫儿又没心没肺的,认为现下能把阿兄救回来就好,其他和以后的事都很无关紧要。   于是他摇头晃脑地用脸蹭了蹭裴野的手,然后轻轻松松地躺在皇帝怀里等水果吃了。 第五十三章 “肚子里要长瓜苗了。”   方啼霜直到这会儿才有心思去观那龙舟赛, 虽然这场龙舟竞渡似乎已是最后一场了。   小猫儿一眼就相中了一艘船头竖着黄旗的龙舟,然后也不管那上头的是谁, 相中的那艘龙舟是赶在其余的龙舟前,还是落后于众龙舟,他都很兴奋地随着锣鼓声一道“喵喵喵”地给下头呐喊助威。   等下头第一艘龙舟越了线,小猫直接就跳到了桌案上,与有荣焉地高举着猫爪子。   戚椿烨瞧着那小猫儿的背影,脸上不由自主也露出了喜气洋洋的笑意:“圣人, 奴婢看今日胜的最多的就是咱们苏将军领着的那队了,这不正说明了,咱们这些伴着陛下您的,也都沾染上龙气了吗?”   裴野平日里并不爱听这些奉承话, 但今日见小猫儿这样活泼, 他看着心情也很好, 因此听着这话也感觉格外顺心。   “行了, 好没规矩,”裴野只手将那小猫儿从桌上捞了下来,“杵在桌上像什么话?”   方啼霜心头没了烦恼, 自然整只猫儿都畅快多了, 裴野既答应了他, 那当然是会说的做到的,于是他憨笑了几声,双足立起来就要去蹭皇帝的脸。   裴野稍往后一避,面上很嫌弃道:“你做什么?”   小猫儿只当他是口是心非,因此锲而不舍地用自己那腮帮子贴在他面颊上搓了搓, 很热切地表达着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 第二回 裴野倒没有躲, 任由那小猫咪在他脸上蹭了蹭, 而且看上去并不像是真不喜欢的样子。   不多时,宫人们忽然抬了一筐一筐的瓜果上前,领头那公公满脸堆笑道:“陛下,这是井水镇过的寒瓜,吃来甜脆可口、清热宜人,最是解暑啦——各位贵主儿也请慢用。”   那内宦语毕,竹筐里那一颗颗滚圆的寒瓜便陆续被摆上了食案。   皇帝面前那颗寒瓜乃是精挑细选过的,无论是品相还是成熟度,都属上佳。   小猫儿怔怔地与那颗碧玉般的大寒瓜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这样新奇的瓜果,他别说是从未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说过的。   待那侍者一刀下去,将那颗大绿瓜开膛破肚,小猫儿没忍住“吁”了一声,他从未想到这世上竟还有这样漂亮的大果子。   只见那寒瓜被对半剖开后,顿时便露出了内里浅绿的皮与鲜红色的瓜瓤,小猫儿觉得那就像是在碧玉里裹了一大颗红玛瑙,阳光下晶莹剔透地闪着水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颗“玛瑙”里还镶了些黑色的大芝麻,实在是很败风景。   再等那切好的寒瓜被端上前时,方啼霜立即便闻见了一股很清新的果香,他的口水几乎是顿时就下来了。   裴野瞧这小狸奴面上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便觉得有几分好笑,又见他馋得慌,故而便先捡了块小些的放盘子里给他啃。   有美食在前,小猫儿很快便把那点微乎其微的矜持全然抛在了脑后,扑上前对着那红瓤就是一通乱啃,直啃得一脸干干净净的纯白猫毛都染上了一层粉红的水渍。   裴野一面慢条斯理地用着那切成小块的寒瓜,一面有些惊奇地看着那只小猫儿。   只见他仿佛与那颗寒瓜有仇似的,吭哧吭哧像只小猪在刨瓜,连那瓜籽也不见他往外吐。   等那红色的瓜瓤全吃完了,眼见小猫儿要连那皮都给囫囵吃了,内宦们忙呼着“使不得”,然后上前将那瓜皮给夺了下来。   裴野看了眼那只把猫脸与猫爪都给吃脏了的大花猫,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他:“那瓜籽呢,你也一并给吃了?”   方啼霜见他突然严肃了起来,心里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他心里自有一套道理,认为凡是能被端上桌的,便没有不能吃的。   从前他第一回 吃粽子的时候,要不是阿兄阿姊们拦着,他能把那粽叶也嚼吧嚼吧吞了,因此并不觉得把那寒瓜的种子也给咽了有什么的。   可他一听裴野忽然用这种语气说话,他便觉得自己很可能又犯了什么大错。   皇帝紧接着便用那种略带怜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很严肃地说:“吃了寒瓜籽,肚子里可是要长瓜苗的。”   “喵?”小猫儿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他毕竟年纪还小,裴野一咋唬,他就信以为真了。   方啼霜旋即又看向了裴野身侧的戚椿烨,而后再瞧了瞧后头的猫舍众人,他们当然是没一个敢违逆皇帝的意思的,于是便也随他一道露出了几分悲伤神色。   完了,他完了。   肚子里长瓜苗……那将来这瓜苗长大了,岂不是要将他的肚子给顶破?他才活了八年多,怎么突然就要命不久矣了!   皇帝一开始是意在唬他少吃些性凉的寒瓜,没料到会在他面上瞧见这种表情,于是干脆也不解释了,打算看看这小猫儿接下来要怎么做。   只见他剩下的瓜也不肯再吃了,神色无比哀伤地往裴野怀里一倒,把那一脸的果汁蹭了皇帝一身。   裴野因觉得小猫儿这模样有趣,故而也没就他把自己这一身华服弄脏的事责怪他。   “怎么不吃了?”裴野假好心地询问他,“再吃一片吧,这么甜呢。”   小猫儿哪里还有心情再吃,愁眉苦脸地翻过身,趴在皇帝腿上就不动了。   *   皇帝人忙事多,唬完小猫儿,转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又因见这小猫似乎与寻常的模样也并无二致,故而也没将这茬放在心上。   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不过随口胡诌的一句话,可把这傻小猫儿给骗惨了。   方啼霜连裴野是怎么将他阿兄讨回来的,都没仔细去听,只记得太后似乎被气得够呛。   他亲爱的阿兄是被救回来了,可他竟然就快要完了……也不知如果他真被那瓜苗顶破了肚子,还能不能再活了。   自打回大明宫后,小猫儿是一口水也没敢喝,可这夏日里就算是不出去晒太阳,待在屋里也闷得慌。   小猫儿被暑气蒸了一会儿便就受不了了,渴得嘴里都泛起了白沫,几次想爬过去喝水,却又都堪堪忍住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瓜籽在他肚里发了芽的情景,觉得眼下只要渴死了那瓜苗,就活了他自己了。   午后宫人们砸了些碎冰镇葡萄,而后又抬了整块的冰砖上来,摆在裴野桌案边上,隔着那冰砖给皇帝煽凉风。   小猫儿靠近大树好乘凉,于是也叼了自己的团蒲过来,窝在那大冰砖旁休息,身上好歹是凉爽了些,那渴意是一点儿也没减轻。   小猫儿扭头看着那块大冰砖,忽然间便福至心灵——他要是舔了那冰块,不就又能消暑解渴,还能不叫那瓜籽发芽吗?   方啼霜想起冬日里白雪皑皑的时候,地上连一根绿芽也不见,这不正说明了种子很怕冷吗?若他舔了冰块,说不定那寒瓜种子不仅不会发芽,还能将它给冻死呢!   小猫儿说干就干,见没人注意到他,他先是偷偷地将脑袋探了过去,然后悄咪咪地伸长了舌头,做坏事一样在那块大冰砖上舔了一口。   谁料就是这么一小口,小猫儿的舌头就黏在冰上拔不下来了。   他惊慌失措地一抬脑袋,很不明白这死了的冰块怎么还能咬人呢?   这会儿他是进退两难,再进一步,怕舌头黏得更死了,再退一步,怕自己就此失去了这个舌头。   裴野听见身旁侍者的惊呼,这才低头看了下来,不仅不出手搭救他,还要在旁边笑着说风凉话:“你怎么这么不挑,什么都馋,什么都吃?”   小猫儿有些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嚷嚷着。   裴野笑完他,倒是端了一盏不冷不烫的茶水来,然后徐徐倒在了那小猫舌头与冰砖的连接处,没一会儿就把小猫儿的舌头给解救了下来。   皇帝瞧那小猫儿的脸上先是解脱的欣喜,而后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整只猫瞬时便就生无可恋了。   “怎么了,舌头冻疼了吗?”裴野问。   小猫儿悲伤地摇了摇脑袋,方才裴野用茶水解救他的舌头的时候,他没忍住喝了点。   运气不好的话,只怕肚子里的瓜籽今日就要发芽长苗了!   这可怎么办?他还没活够呢,好吃的也都还没吃够……   小猫儿就这么继续苦熬到了夜里,用哺食的时候,婉儿发现今日给方啼霜准备的那碗水他连一滴也没动过,就连哺食用的也比平日里少了许多。   她担心小猫儿是害了什么病,于是忙去捉了那试图以打盹来抑制口渴的狸奴,随她一道前去面圣。   “入夏了胃口不佳,膳食用的少了也情有可原,可怎么这一大碗水,主子一点也没用呢?”婉儿忧心忡忡地说,“而且今日从兴庆宫回来之后,主子便一直是一副一蹶不振的样子,奴婢心想,可别是晕车或是中了暑。”   她这么一说,裴野也重视起来了,忙吩咐了宫人去请秦太医过来。   秦太医三天两头地往猫舍里跑,都快成了小猫儿的御用太医了,轻车熟路地绕了小路赶过来,没一会儿就到了御前。   秦太医先是让小猫儿躺倒在坐塌上,然后按了按他的肚子,又替他做了一回例行检查,倒没查出什么大毛病来。   “猫主子并无大碍,只是瞧上去有些缺水的迹象,多给它喂些水下去,想必胃口自然就好了。”   婉儿闻言,忙端了一碗水来,眼看那碗水都要抵在小猫儿的唇边了,不料他却拼死了也不肯喝,没人知道这小猫儿怎么忽然对水就有了心理障碍了。   婉儿见状忙劝道:“这水是才从井里打上来的,是很干净的,主子就用些吧。”   小猫儿还是死死闭着唇,一滴水也不肯沾。   秦太医的脸色稍稍变了变,转身对皇帝说:“陛下,猫犬若是怕水以至于不肯喝水,很可能是患上了‘瘪咬症’,倘若真是……只怕是只有不到十日了。可猫主子都养在宫里,平日里也不与其他狸奴犬儿打闹,怎么会患上这样的病呢?”   裴野对猫狗并没有什么研究,这种病症他是闻所未闻,但那句“只剩十日”显然是惊到他了。   “这么严重吗?”   秦太医虽然在治猫治狗上有所研究,但他被召进宫做太医到底还是为了医人治人,医治过的动物也不过就是这小猫儿与那清宁宫的犬爷,以及南御园的那些奇珍异兽,对这个似乎只存在于偏门医书上的病症并没有实际的了解。   “卑职也不敢确定,这病在狸奴身上很罕见……”   秦说完又半逗猫似的地闹着那小猫儿动了动,见他除了不愿喝水之外并没有任何异样,他便又仔细忖了忖。   小猫儿本来就快渴死了,偏那婉儿还端着那么老大一碗水在他前面晃,他眼里只有那碗水,至于秦和裴在说什么,他是一句也没去听。   秦太医最后又说:“应该不会是‘瘪咬症’,若主子还是不肯喝水,一会儿可以煮些粥汤一类的吃食,哄它吃了也好。”   裴野稍一点头,偏头吩咐宫人道:“让小厨房煮些绿豆粥过来,煮稀一些。”   小猫儿原本还能勉强忍住滴水不沾,可等那冰镇过的绿豆汤被端上来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而且方啼霜仔细想了想,他从前只听说种子浇水能活,却没听说过浇绿豆汤能活,可见这碗绿豆汤他是可以喝的。   于是他便试探着探了探舌头,在尝了一口之后,更是再忍不住了,呼噜呼噜便将那碗绿豆汤都喝了个干净。   裴野原本看这小猫儿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又见那瓷碗都被他舔干净了,于是便笑道:“孤就说了,金尊玉贵地养着他,哪里还能养出那么大的毛病来,原来是养的嘴刁了,不肯喝清水,还要喝有滋味的才成。” 第五十四章 “你……”裴野显得有些吃惊,“放肆!”   方啼霜很怕自己夜里又口渴, 于是今日早早地便睡下了。   因着这天气愈来愈热了,小猫儿入睡前倒是乖乖在肚皮上披了一层薄毯, 可睡着睡着,那块薄毯便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半夜里小猫儿忽然觉得冷,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却发现身上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他感觉四肢莫名比睡前要沉了许多,而身下硬邦邦的, 不像是睡在他软乎乎的猫窝里。   “!”下一刻,他便立即反应了过来,不是这手脚忽然变沉了,而是他又变成人了。   他心慌意乱地从地面上翻身爬了起来, 好在眼下寝殿内也熄了灯, 半夜三更的, 殿内几乎一丝光亮也没有, 裴野就算是睁了眼,也不太能看清他。   于是很快他便轻手轻脚地朝着皇帝平时挂衣裳的地方摸了过去,这会儿他活像是后背上也长了眼睛, 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便要停下来往后瞧瞧。   方啼霜的心跳在耳边逐渐放大, 简直比那树上的知了虫还要聒噪, 可那龙床上却一丝动静也没有,这让他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从而盖住了那头的声音。   他很顺利地来到了衣架边上,却发现本应挂在上头的那套衣裳不见了,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 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旁边那只巨大的木箱。   可那木箱的盖子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 方啼霜抬起来有些吃力, 而这箱子也很不给他面子,抬到一半的时候,它忽然“咯吱”地叫了一声。   那声音其实并不大,可放在这空旷安静的宫殿里,便显得有些刺耳了。   他睁大了眼睛,一颗发抖的心差点就要从喉口蹦出来了,可即便是他不慎弄出了这样的声响,龙床上的人竟然也没有半点反应。   难道今日裴野睡死过去了?   方啼霜觉得有些不太可能,毕竟他平日里就是磨磨牙,喵出几声梦话,都能把床上把觉浅的人给惊醒了。   当然,他其实也没有亲眼见到过,只是曾经在睡醒后听见裴野抱怨过几句。   方啼霜顾不得那么多了,若他动作再不快点,一会儿裴野真被他吵醒了,不仅会瞧见他赤身裸体的模样,而且还会看见他身后垂着的那根猫尾巴。   今日在观景台上,他点头坦白乃是为了救阿兄,那是不得已的事,虽然裴野也没有因此就要打他杀他,但方啼霜认为,只是听见和亲眼见到是不一样的。   如若他真瞧清了他这一怪异的模样,皇帝未必不会把他当成是妖怪来看待。   方啼霜从那衣箱里随手扯了套衣裳穿上,好在收拾衣箱的宫人们很仔细,每套衣裳都是叠放在一处的,因此他也不必费心在箱子里去翻找那些配件。   不过裴野的衣裳对他来说着实是太大了,下裳拖地不说,连袖口也要抖上好几抖才堪堪能露出手来,实在是不怎么合身。   他就拖着这样大的衣裳,轻手轻脚地往龙床的位置摸了过去。   眼下他的眼睛已经全然适应了黑暗,越靠近那龙床,便越觉得奇怪——   那床上的被褥似乎是叠好的,裴野并没有睡在床上。   方啼霜正怔愣着,忽闻外头有宫人提灯进殿,他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惜那人脚程太快,没一会儿就过了屏风,方啼霜正想往床底下躲,却听那人惊呼了一声,是戚的声音:“谁?出来!”   他先是提灯照了照床尾的那只猫窝,他是被裴野遣回来看那小猫儿睡得如何的,原以为只消回来替那小猫主子掖掖被角,却不料那只狸奴竟直接消失不见了。   方啼霜仍保持着上半身钻进床底,下半身还露在外头的姿势,看起来就是顾头不顾腚的藏法。   戚椿烨很知道这小郎君对皇帝的特殊之处,而且,小猫儿忽然不见了,他回去也没法交差,不如就把这方啼霜带去面圣也好。   “欸,小郎君,可别再往那床底下去了,”戚椿烨提灯走到了他身侧,轻声哄劝道,“那里头多脏呐,而且圣人在外头等您呢,可别让圣人等急了。”   方啼霜心里一紧,心想裴野在等他?他怎么就神通广大地知道自己变成人了?难道……他在方才出去前就看见了?   戚椿烨见诱哄不成,于是稍冷了冷声:“郎君若是不肯听话,那老奴只好去唤苏将军进来带您去面圣了。”   方啼霜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就顺坡而下,有些狼狈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戚椿烨倒是很贴心地给他准备了一双合脚的靴子,又请他把身上那套皇帝的朝服换了下来。   若换了别人,误穿了这样逾制的衣裳,押下去处死了也是该的,但无知者无罪,而且戚椿烨知道皇帝未必会在意这个,只让他换下便是了。   殿外,露台上。   裴野忽然听见脚步声,也并不抬头看,只是淡声开口问了句:“怎么去的这样久?”   然而下一刻,他便意识到了,回来的不只有戚椿烨一个,身后还多了一个他并不熟悉的脚步声。   “圣人,奴婢方才回去瞧过了,小猫主子并不在窝里,殿里只有这小郎君一人,”戚椿烨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然后又道,“要奴婢去嘱咐苏将军去寻一寻吗?”   “不必劳动他,”皇帝支起身子,而后看向那低着脑袋的方啼霜,紧接着又对戚椿烨道,“你先退下吧。”   戚椿烨颔首应道:“是。”   等他退去了,裴野复又躺下,然后神色懒懒地提醒他道:“旁边还有一架躺椅。”   方啼霜一开始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会错意,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先是往皇帝旁侧那台躺椅上一坐,然后才略有些僵硬地躺下了。   “方啼霜。”裴野忽然开口道。   方啼霜徒然被连名带姓地叫了这一声,吓得他差点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怎么先前孤看着你时,你便连一回也不肯变,”裴野缓声道,“倒是专挑孤不在的时候变。”   方啼霜很小声地回答道:“这是巧合,而且我变人也很可怕的,会吓到你……陛下。”   裴野有些好笑:“怎么个可怕法?孤倒想亲眼瞧瞧。”   方啼霜突然侧过脑袋,不再回答他了。   如果他忽然见着清宁宫那只犬爷变成了人,身上还生了一对狗耳朵和一条狗尾巴,哪怕事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肯定还是会被吓到。   所以方啼霜以己度人,认为裴野不可能会不害怕。   好在最近几次变人,他倒是能控制住耳朵和尾巴其中之一了,只可惜藏好了耳朵,尾巴就收不回去,而收起了尾巴,耳朵便又冒出来了,按下葫芦浮起瓢,实在做不到两全其美。   因此他还是觉得先藏耳朵最要紧,毕竟尾巴能用衣裳挡住,而那猫耳朵却不能。   方才睡着了他还不觉得,如今在这躺了一会儿,方啼霜忽然觉得口又渴了起来,没一会儿的功夫,嗓子就干得都快冒烟了。   他手左边的桌案上就摆着一盘冰镇过的葡萄,看上去还在冒着丝丝凉气,葡萄旁便是一壶沉在冰水里的茶汤。   方啼霜忍不住便多往那儿看了两眼,然后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   裴野半闭着眼,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便道:“想吃就自己拿。”   方啼霜下意识摇了摇头,而那只小手已经身不由己地爬了过去,他只吃葡萄,又不喝水,想必也不会催发肚子里的那堆瓜籽。   没过一会儿,那一碟子的冰镇葡萄便都消失不见了,因为怕被裴野说,所以方啼霜还很克制地在那碟子中央留下了最后一颗葡萄。   裴野转过来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还知道给孤留一颗呢,挺慷慨。”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方才他嚼葡萄的时候太猴急,不慎咬碎了几粒葡萄种子,才刚还没有什么感觉,但刚刚用舌头轻轻一舔,竟然就把那颗乳牙给舔掉了。   裴野见他突然面露惊悚之色,有些奇怪,于是侧过身问他:“怎么,噎着了?”   方啼霜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往地上吐了一口什么。   皇帝凑过去瞧了一眼,借着明朗的月光看清了地上那是一小摊血迹,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这小奴吐血了。   紧接着他又注意到了那一小块血迹里还夹带了一颗小乳牙,便顿时明白过来了。   他是明白了,而方啼霜却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掉了牙,还流了血,想必是肚里那株瓜苗很顽强地发了芽,正在偷他身体里的养分呢!   “掉颗牙而已,你又哭丧着脸做什么?”   方啼霜很想驳他一句,你知道什么?可裴野才刚请他吃了那么香那么甜的葡萄,于是他收敛了一点,只闷声道:“我就要死了,我怎么还能开心起来?”   裴野面上微微一愣,然后勾着嘴角笑:“怎么就要死了,就为着这一颗牙和一口血?”   “还不是你要请我吃什么寒瓜,”方啼霜莫名有些郁闷,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带了点哭腔,只听他悲伤地控诉道,“也不早告诉我那瓜籽不能吃,我吃了那么多瓜籽,还不小心喝了一点水,那肚子里寒瓜种子可不就发芽了吗?”   裴野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他原本还不明白那小猫儿为何会突然憋着不肯喝水,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便顿时了然了起来。   方啼霜心想自己都这样惨了,裴野竟还笑得那么高兴、那样没人性,不由得便悲从中来,鼻尖一酸,眼眶里便又开始下雨了。   皇帝忽然见他低头在那里搓眼睛,好容易才忍下笑意,起身有些僵硬地顺着他的背:“好啦,上午那是孤诓你的,谁知你竟会信得这样真。”   “你不要哄我,”方啼霜抽抽搭搭着说道,“我连牙都掉了一颗了。”   裴野有些不解:“这掉牙和那寒瓜籽又有什么关系?”   方啼霜于是便断断续续地把自己心里的猜想和裴野说了说,不料皇帝听了他这一番说辞,面上的矜持便再也挂不住了,偏过头去就开始笑。   原本还哭的稀里哗啦的方啼霜顿时炸了毛,也顾不上擦眼泪了,连声道:“我都要死了,你还笑话我,你到底是不是人……”   皇帝是真没见过这样单纯、这样傻的人,闻言倒也没生气,还很好心地问他:“你不是还有好些个兄弟姊妹么?你就没见他们掉过乳牙?”   “舅母说他们是要换牙了,和我怎么一样?”方啼霜心里的那根轴一时还转不太过来。   “可不就是要换牙吗?”裴野又笑了笑,“你这是要长大了。”   方啼霜趴在那兀自思考了一会儿,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裴野诓骗了,而且还被他骗得惨极了!   他一想通,便觉得怒气难耐,先是咬牙切齿地拎起桌案上的茶壶,直接把嘴对着壶口牛饮了大半壶,这才堪堪解了渴。   紧接着他又转身朝向裴野,然后没轻没重地在那小皇帝的身上戳了一拳,小孩儿的力道,本来也不怎么重,更何况裴野自幼便风雨无阻地练剑以锻体,这么一拳对他来说就像是在挠痒痒。   “你……”裴野显得有些吃惊,“放肆!”   他倒不是因为真被方啼霜这一拳打痛了,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真敢对自己动手,这简直是太不知道死活了。   方啼霜心里并不解气,还一脸委屈道:“你害的我一整日都不敢喝水,揍你一拳怎么了?”   他嘴上这样委屈,其实心里已经虚了,方才那一下是他气急了没忍住,但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其实还挺有理,所以嘴上也不肯甘拜下风。   不过他的屁股已很识相地离了那躺椅,随时准备要跑路了。 第五十五章 “你凑过来,我悄悄和你说。”   裴野自认为自己是有着极高的涵养, 才没与这小奴一般计较。   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那方啼霜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起身, 而后“蹬蹬蹬”地窜出去了挺远。   “你做什么跑?”裴野没好气道,“给孤滚回来!”   方啼霜方才锤人的时候倒是很有气势,这会儿却全然变了个模样,怂兮兮地朝他这里喊:“那您说好了别打我,也别叫别人来打我,我也不想去刑司。”   皇帝冷声反问:“怎么只许你打孤了?‘礼尚往来’的道理你不懂么?”   方啼霜忖了忖, 认为他说的有点道理,于是委曲求全地往回走了两小步,然后怯声道:“那你要轻点还手,我刚刚打的也不重呢。”   “你怎么知道不重?”   他这么一问, 方啼霜忽然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方才那一拳过去, 那小皇帝既没哼哼, 面上也不见痛苦之色,怎么会真打重了?   可裴野问完那一句便不说话了,他顿时有些心虚, 于是又一步一顿地挪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那您要打我板子吗?”方啼霜小心翼翼地问, “我很怕疼, 最多只能忍一板子,唔……半板子行吗?”   皇帝从未见过敢这样和他讨价还价的人,但见他那一脸很为难的模样,不由又觉出几分好笑来了:“杖刑都是从整十罚起,最少也要罚十板子, 哪有只罚一板子的道理?”   “啊?”方啼霜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打他那一拳了, 只轻飘飘的一拳, 却要换来一顿板子,这怎么想也不值当,“那不然……还是您还我一下吧,就别劳动刑司的公公们了,都这么晚了,他们肯定都睡熟了。”   “可以。”裴野点了点头,紧接着便作势捏紧了拳头,像是要忽然发狠,而后一拳垂死他似的。   方啼霜耸着脖子,立刻认命地闭上了眼,然后提醒皇帝道:“好了,你可以打了。”   裴野只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那张脸,手上却一动也不动,方啼霜原本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皇帝这么磨了他片刻,他的耳畔便只剩下那夜风略过树叶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听见那夜风中夹杂着遥远的蛙声,以及树梢上摇曳着的点星的蝉鸣,方啼霜就这样慢慢的,忽然听见了来自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   “我好啦。”方啼霜又提醒了他一遍。   裴野将那时间拉得越长,他心里就越害怕,总疑心这小皇帝是不是在蓄力,然后再一拳打死自己。   方啼霜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后又补了一句:“你要打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吗?我害怕……”   裴野依然没吭声。   方啼霜闭着眼,几乎听不见一星半点的、属于面前之人的声音。   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害怕的情绪已然是笼罩过了头顶,这外头的月光虽然明亮,可到底不及白日里,更何况眼下他耳边连一点属于人的动静也没有……   方啼霜突然睁开了半只眼睛,也就在此时,他忽的瞧面前人的拳头往他这儿砸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便往后一挪。   直等那一拳落在他身上了,方啼霜才发现,裴野那一下不过是一个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的玩笑,最后只是很轻地在他胸膛上贴了一下,这便算完了。   方啼霜怔楞了片刻,面上缓缓地转悲为喜,又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慨道:“陛下,您可真是个好人。”   陛下没理他。   挨过了这一下,方啼霜心头的害怕情绪退下去不少,紧接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撑着手跳下了那条躺椅。   而后他蹲下身去,凝神去看他掉下来的那颗很完整的小乳牙。   他像是犯起了愁,苦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椅上枕着隐囊的裴野忽而有些口干,可这儿并没有趁手的奴才可使,于是他只好把目光再度挪到了方啼霜身上:“方啼霜,过来给孤倒杯茶……”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突然想起这只茶壶方才被那小奴整个提起来对着壶口牛饮过,于是顿时又觉得自己不怎么渴了。   方啼霜听见他这半句话,本来已经小跑到桌案边上握住那茶壶柄了,又听他忽然顿住了,于是便偏头望向了他。   只见皇帝面上露出了少许嫌弃之色,然后道:“唔……罢了。”   方啼霜知道他是在嫌弃自己,心里却有些不太能明白他们这些贵人的臭毛病。   在家里他们兄弟姊妹加上舅舅舅母一共有八个人,每人能拥有自己的一副碗筷都够呛,平日里喝水也就是拿个瓢在水缸里舀起一碗水就喝,家里八口人喝水做饭也全指着那一只瓢。   兄弟姊妹们谁也不嫌谁,哪里有这宫里这样多的规矩。   不过他这会儿倒是知道不能再以己度人了,这些宫里的贵主肯定要比他们这些穷人要讲究得多,更别说面前这位还是皇帝,是这世上再尊贵不过的人物了。   “你那乳牙……要怎么处置?”裴野忽然问。   方啼霜挠了挠头:“我听舅母说,要是下排的牙掉了,那就要把牙丢到屋顶上去,若是上排的牙掉了,便要将其丢去床底下,否则新牙是要长不好的。”   裴野早早的便没有了生母与乳娘,身边也不曾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习俗,掉下来的乳牙都被他埋进了花坛里,新牙照样是长的很好。   可他也并不觉得这样的民俗蠢,到底都只是一种美好的寄愿而已。   “那你怎么还不去捡?”他又问。   方啼霜一撇嘴:“可它不是还沾着我的口水呢?”   裴野笑了笑:“怎么?自己吐的还嫌脏?”   说完便丢了一条擦手的绢布给他:“接着,用这个包着手捡。”   方啼霜接过那条质地柔软的绸帕,这样一条帕子,在外头不知道能换多少米,够煮多少碗粥,然而他却奢侈地要拿这帕子去捡那颗脏兮兮的乳牙。   他有些舍不得地将那条帕子揉在手里搓了搓,然后才慢吞吞地蹲下身去,捏起了那颗乳牙。   “捡好了?”   “嗯。”方啼霜点了点头。   皇帝站起身,与他一道走到露台边上,露台旁便是猫舍,方啼霜记得这正前方向上……那大概是婉儿那屋的房顶。   方啼霜犹豫了一会,总算确定好了位置,然后将那颗牙放在手心里重重一抡——   他到底还年幼,臂力不足,发力又发的很不巧,只见那颗乳牙在琉璃瓦边缘磕了一下,然后便弹到了露台与那房顶的夹道之中去了。   方啼霜下意识往露台边缘的栏杆上一趴,伸手想去捞那颗乳牙:“啊,我的牙!”   他身侧的裴野忙伸手扯住他的衣领,这点高度把人摔死倒不至于,但摔傻摔残还是很有可能的。   皇帝冷声提醒道:“你当点心。”   方啼霜方才差点就这么滑下去了,他寻常当猫当惯了,这样的高度,壮个胆跳下去也没什么,故而第一反应是要跳出去捉住那颗牙。   这会儿他心有余悸地抱住旁边的柱子,缓了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扭头与皇帝道了句谢。   “举手之劳,”裴野淡淡然道,“而且陛下是个好人。”   方啼霜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方才自己说过的,皇帝这是在打趣他。   他对着裴野狡黠一笑,两汪含水的杏眼就像是今夜空中高悬的那只月牙,灵动又漂亮。   “那陛下不如就好人做到底,陪我下去找找我的牙,”方啼霜有点儿怕黑,于是伸手就拽住了少年天子的衣袖,嘴里还在催促道,“快点快点。”   那动作实在很粗鲁,没半点对一个皇帝该有的尊重,裴野心里那点儿刚刚凝起的对他的欣赏之意顿时又碎掉了。   两人在那草圃里摸瞎似的找了几圈儿,皇帝便有些不耐烦了,方啼霜因为丢的是自己的牙,于是心里倒是很耐烦,只是这夏夜的草圃里蚊虫格外多,没一会儿小孩儿便被叮了一身的包。   他身上痒的不行,一边满地找牙,一边在身上左挠挠右挠挠的,没多久也受不了了,恼羞成怒道:“不找啦不找啦,我不要这破牙了,要痒死我啦!”   皇帝拽着他出了夹道,然后去唤了几个宫人过来,让他们提着灯去找牙,自己则带着方啼霜上了露台,又让戚椿烨去换了壶茶来。   他半倚在躺椅上喝茶,而方啼霜则在那里抱着柱子往下瞧,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回头:“陛下你快来看,好大的流萤。”   裴野放下茶盏,然后缓步走过去,再朝下一望:“哪来的流萤?”   只见那小孩儿晃晃脑袋很神秘地一笑:“只有我能看着,陛下太笨了,所以瞧不着。”   他童言稚语的,皇帝听了倒也没生气,反而还很虚心求教似的偏头问他:“那么方小夫子,劳您给指教指教。”   “你凑过来,我悄悄和你说,”方啼霜朝他招招手,“过来过来。”   裴野心说:好没规矩。   可上半身却已然侧了过去。   方啼霜附在皇帝耳边,轻声道:“就是……就是哈哈哈哈哈……”   他都还没说出口,自己就先被自己逗笑了,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趴在裴野的肩膀上,整个人笑得眼泪花花。   裴野耳朵都被他笑痒了,于是不轻不重地将他推开去,欲擒故纵道:“孤不想听了。”   方啼霜忙追上来捉他的手腕:“我要说我要说!”   皇帝冷着脸,很刻意显出几分厌烦来:“那你快点说。”   小孩儿这会儿想笑也不敢笑了,忙小声道:“我就是想说……我觉得下面那些提着大灯笼的公公们很像流萤。”   裴野也随着他的目光往下一望,只见那些宫人们手上提着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忽明忽暗,乍一眼望去,倒真像是那飞火流萤。   很大只、很笨重。   小皇帝仔细想了想,忽然也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方啼霜见他笑了,于是也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很好笑,一开始还笑得有些矜持样子,可笑着笑着他便腿一软蹲在了地上,好险没把自己笑岔过气去。 第五十六章 “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宫人们半夜里被唤过来寻牙, 心里不免都觉得有些古怪。   裴野显然已经过了要更换乳牙的年纪,这掉的自然不能是皇帝的牙, 那么便只能是……跟在他身边那位小郎君的。   他们下意识在暗里多瞧了一眼那小郎君,只见那位郎君瞧着很眼生,而且这内廷里入了夜,除了他们的陛下与千牛卫能是个纯公的,其余健全男性正常情况下是不准在这内廷里留夜的。   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这样的郎君来呢?   宫人们心里觉得这位漂亮的郎君兴许是裴野从哪儿新找来的侍婢,可瞧他那与皇帝肆意打闹的模样, 又有些不确定了。   而且这小郎君身上穿的衣裳像是裴野的常服,这得是多受皇帝的抬爱,才能有这样的体面?   方啼霜的乳牙最后是被泽欢捡着的,原本寻牙的队伍里也并没有他, 是他半梦半醒间听见了这外头的动静, 非要提灯出来帮手的。   不过最后皇帝倒是一视同仁地给来寻牙的宫人都打了赏, 泽欢因着其功劳最大, 于是得的赏钱也最多。   谢恩的时候他先是谢过了皇帝,然后又转头对着方啼霜殷殷道:“奴婢名叫泽欢,小主子下回若再掉了牙, 尽管找奴婢, 奴婢的眼神最好啦, 别说是个把颗牙了,您就是掉了根毛奴婢都能给您找着了。”   方啼霜乍一听觉得他这话没问题,可这话配上他那天生笑起来就贼兮兮的五官,就总觉得他是在咒自己掉牙又掉毛。   他顿时很想一爪子扑过去挠他,但又想起现在自己是人, 不能做这样“粗鲁”的动作。   于是方啼霜面上勉强笑了笑说:“好。”   心里却想:呸, 要真有下回, 我找谁也不找你。   等泽欢离开后,裴野偏头看向方啼霜,忽然笑了笑:“你们猫舍里竟还有这样‘会说话’的内宦?”   方啼霜听得出来他是在说反话笑话自己,他恨恨道:“陛下笑话我做什么?还不是他们欺负狸奴听不懂人话,专挑了这样的歪瓜裂枣来猫舍里气我。”   “哦?”裴野像是仔细斟酌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不如孤让戚椿烨打发他到别宫去,再换些机灵点的内宦去猫舍伺候。”   方啼霜嘴上抱怨归抱怨,可真要把泽欢赶走,他却舍不得了,又疑心他这样没把门的一张嘴,若去了别宫,难免会遭人欺负。   “不成不成,”方啼霜撇嘴道,“他们这些人我都用惯了,而且泽欢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他是个好人,猫舍里就属他跑的最快,秋千也是他搭的最好。”   裴野顿了顿,接着又没头没尾地开口问:“他是好人,孤也是好人,所以你觉得孤和猫舍里伺候你的婢子一样?”   方啼霜怔愣了片刻,这只是他平日里再顺口不过的夸奖,在他眼里,凡是对他好的,便全都是好人,并没有个高低贵贱之分。   可把皇帝和一个小内宦做比,似乎确实有些不太合规矩。   于是方啼霜又重新补充了一句:“陛下和泽欢不一样的,在我心里,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大概是怕裴野听不懂这“第一等”的意思,他又继续解释道:“陛下知道我的秘密,却不要打死我,我也知道陛下的秘密,我还守口如瓶,从没有对旁人说过,可见我们俩也算是那什么……”   他忽然记不太起那个词了。   抓耳挠腮了半天,方啼霜才终于磕磕巴巴的地说:“知己?对!是这个词吧?”   裴野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不慎让他知道的秘密是什么,应该是那日小猫儿恰好撞破他将那碗汤药倒掉的事儿。   虽然心里知道“知己”这个词不免太深了,但皇帝却很莫名的,不太想和面前的这人解释清楚。   “那日你忽然跑进大明宫,”小皇帝故意岔开了话题,“并非是误闯捣蛋吧?”   方啼霜很激动地看着他,然后又很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在附近后,紧接着才很小声地说:“那天我去清宁宫睡午觉,恰好听到太后和那杨公公叽叽咕咕地说什么给陛下送药,我一听就知道他们不怀好心,所以我就想去提醒您不要喝那碗药,那日可急死我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骄傲,似乎是觉得自己当时的聪明才智很值得再炫耀一番。   皇帝听着他这幼稚的形容,便想到太后与杨松源两人如同耗子一般“叽叽咕咕”地躲在角落里密谋的模样,顿时便觉得有几分好笑。   “孤那时并不待见你,你为何还要拼命来提醒孤?”裴野问。   方啼霜也说不清,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然后才道:“我就是觉得……陛下看起来也不过才和我家里最大的阿兄一般大,他们两个大人却要偷偷害你,实在太不厚道了,而且阿爷阿娘常常和我说,要做个有善心的好人,我要是见死不救的话,阿爷阿娘要来梦里骂我的。”   裴野垂目看着他,然后缓声道:“你也是个好人。”   方啼霜很快乐地笑了笑,然后补充道:“那我怎么也得是个大好人吧。”   皇帝见他笑,心情也不自觉的好,他现在发现了,同这小奴待在一块的时候,他面上的笑意便格外的多。   “你那颗牙打算什么时候丢?”裴野又问,“再攥手里,当心要化了。”   有了寒瓜籽的惨痛回忆腩奋,皇帝说的话,这会儿方一个字都不信了:“你不要诓我,牙长在嘴里的时候,怎么舔可也不见它化呢。”   裴野一本正经:“嘴里的牙是活的,掉下来的牙是死了的,要是不会化,屋顶上祖祖辈辈的乳牙传承下来,如今只怕都要铺满整片屋顶了。”   方啼霜心里虽然提防着再受骗,但却又忍不住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忙背过身去,偷偷打开手指检查手心里的那颗乳牙。   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那颗乳白色的牙齿完完整整的,哪儿也没缺、哪儿也没少,可见这皇帝又在诓他了。   方啼霜回头瞪了他一眼,腮帮子有些鼓,显然是气坏了:“你好大一个皇帝,怎么总是唬人呢?”   “你不也总信?”   “我往后再不要信你了。”方啼霜哼了一声。   见皇帝什么表示也没有,于是他又在他耳边翻来覆去地“哼”了好几遍,直到把气都给哼短了才肯罢休。   “行了,”裴野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丢乳牙了吗?再磨蹭天都要亮了。”   方啼霜这才用手指捏起那颗牙,裴野亲自上前掰了掰他的手势以及站姿,摆好姿势后,方啼霜抡了抡手臂,果然觉得要比方才好出劲多了。   “我要扔啦。”方啼霜说。   裴野站在他身后侧半步的位置上点了点头。   方啼霜莫名有些紧张,但见那颗乳牙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房顶上的时候,他顿时便很开心地小跳了几下。   丢完了牙,方啼霜就一边挠着手上的蚊子包,一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今夜格外的晴,天上连一朵云也不见,方啼霜把脖子都仰得酸了,于是不得不把脑袋靠在了旁边的柱子上。   “陛下,月牙旁边那颗特别亮的星星叫什么?”他忽然问。   “那是启明星。”   方啼霜仰着头,忽然又道:“阿娘说,人死后都是要回天上变成星星的……陛下你说,我阿爷是那颗启明星吗?”   裴野没回答,启明星自古便高悬在那,怎么可能是这凡间某一人的魂灵?   “兴许,”皇帝还是没把心中所思所想道出口,“为何要问孤?”   方啼霜答:“因为我觉得陛下你懂的特别多,你识得那么多字,一定是这天底下最博知的人。”   裴野偏头去看他的脸,只见这小孩儿的目光很诚恳,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吹嘘拍马的样子,可见这话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   他原先也曾这样仰慕过自己的老师,那个不苟言笑的崔阁老,面上布满了皱纹,头上长满了银丝,连那一双眼睛里都满是岁月的痕迹。   他像方啼霜这样小的时候,也曾觉得崔阁老是这世上最博知的人,人间没有他看不透、勘不破的事儿。   可他现在才真正发现,崔阁老越来越老了,有时候也会思路不清晰,也有他答不上来的问题,也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世上并不存在这位“天底下最博知的人”,除了在小孩儿的心里。   “你才见过多少人?”裴野说了和崔阁老当时一样的话,“孤不过有幸比其他人多读过一些书,又有位很好的老师教导罢了,并不会比旁人多知道些什么。”   小孩儿才不管这些,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见解:“我说你厉害你就是厉害,要是让我读那么多书,我肯定就要死了。”   裴野看着他的侧脸,没说话。   只见方啼霜忽然又伸出手去,想用手指天上的月亮,可伸到一半,又堪堪忍住了:“我阿娘她现在一定住在月亮上,和嫦娥一道吃桂花糕呢。”   “都奔月成仙了,哪里还有什么口腹之欲?”   方啼霜不明白他说的话:“若连吃都不能吃了,还要成仙做什么?月宫里好大一颗桂树,倘若做不成桂花糕,那也太可惜了,连桂花树也要伤心的,其实烤兔子也不错,就是我阿娘不爱吃荤的,不知道嫦娥仙子吃不吃荤兔子……”   他倒是很认真地替那月宫上头的仙子忧虑起了每日的膳食。   皇帝很浅地一笑,意简言赅地评价道:“你这是歪理。”   “哪里就是歪理了?”方啼霜愤愤不平地解释道,“你没养过兔子,你不知道,兔子是很能生的,要是嫦娥仙子也不爱吃兔子,没过多久月宫里便都要挤满了兔子了,到时候我阿娘被兔子挤得没地方住了可怎么办?”   裴野从未杞人忧天地替嫦娥担忧过这个,为了解方啼霜的惑,他顿了顿,猜想道:“兴许月宫上的兔子都是母兔子。”   方啼霜面上忽然露出了一种遗憾来:“啊,那要是吃了就没了呀?”   说完还吸溜了一下口水,继续感慨道:“嫦娥仙子可真可怜啊。” 第五十七章 “今夜不许再跑了。”   三更天, 大明宫正殿的院里。   一个身材矮胖的御厨在夜色里架火烤起了兔子,那炭火上的兔子瞧起来极肥, 正在火焰的烘烤下滋滋冒油。   这半夜忽然被叫醒来烤兔子的可怜厨子,正一边强忍下打哈欠的冲动,一边给那架子上的兔子洒着香料。   而一直嚷嚷着要吃兔子的方啼霜则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只手托腮,边打哈欠边咽口水。   “陛下,好香啊, 兔子怎么这么香……”他的声音都已经有些迷糊了,可言语中还是半句不离吃。   陛下此时正坐得远远的,生怕给那炭火油烟熏臭了衣裳,要不是这小奴非要待在院里亲眼瞧着那只兔子被烤熟, 他早就要回寝殿内去了。   这大热天的, 这小傻子还非要往火堆旁凑, 还嫌不够暖和吗?可见是再傻也没有了。   那兔子被烤得越来越香, 方啼霜渐渐地清醒了些,又瞧见那御厨被热的满头大汗,小孩儿心里体谅他, 于是很好心地跑去寻了把大扇子来。   紧接着他就在那御厨身后开始给他煽风, 瞧那表情倒是很卖力。   那厨子先是感到了几分凉意, 而后转头才发现是他,御厨虽然看不破这位小郎君的身份,但见连皇帝都这样纵着他,不由便对他起了几分敬畏之意。   “哎呦小主子,您这可是折煞奴婢了, 快请回位坐着等吧。”   方啼霜不依, 手上的力道反而又加重了, 很固执地说:“您帮我烤兔子,我替您扇扇子,这是报答,才不是折煞……啊!”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火堆被他这风煽得徒然窜高了半尺,差点燎掉了那御厨的眉毛。   方啼霜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御厨忙哀哀请他走:“小主子就请退开些吧,当心让火给燎了烫了,这儿不能煽风,奴婢多谢您的好意了。”   方啼霜好心办了坏事,一时也有些沮丧,回头看了那不远处的裴野一眼。   只见那小皇帝似乎是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方啼霜抱着那把大扇子,“蹬蹬蹬”几步就朝他跑过去了。   裴野看他一眼:“请你吃烤兔子的分明是孤,怎么也不见你替孤打扇子呢?”   方啼霜微微一怔,然后朝他笑道:“我给忘啦,陛下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打扇!”   话音才刚落,他便很卖力地朝着裴野摇起了扇子,那一阵一阵的凉风在小皇帝耳边呼呼地吹了一会儿,到底是在这暑热天里带来了丝丝凉意。   可渐渐的,只听那风声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就直接没了。   小皇帝抬头看他:“怎么不动了?”   “我手酸啦,”方啼霜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接着还要危言耸听地说,“再摇下去我的手恐怕就要断了。”   “人手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骨呢,哪儿那么容易断,”裴野说,“孤瞧你就是犯懒。”   方啼霜一撇嘴,觉得自己很冤枉,于是反驳道:“我没犯懒!”   说完又吭哧吭哧地举起那把扇子,继续疯狂地朝着裴野扇动着,可惜因为用力太猛,这回他才没扇一会儿便累得不行了。   方啼霜撸起袖子,干脆大摇大摆地往裴野身边一坐,一边甩着手腕,一边耍赖道:“我不成了,要累死我了,陛下您自己扇会儿吧。”   说完便把那只扇子丢给了裴野。   裴野早就看清这小奴了,无论是做人还是做猫,吃倒是一直都很能吃,但耐力却极差,能赏脸给摇上这一会儿扇子,显然已经是很给那只兔子面子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火架那儿少了方啼霜的“帮手”,御厨总算是将那只肥兔子给烤熟了,而后便几刀切下去,将那烤兔子片好了装盘,这才躬身将其送到了皇帝身侧的桌案上。   “主子请慢用。”   方啼霜在这儿苦等了这么久,早馋得双目发直了,忙扭头问裴野:“陛下,我现在能吃吗?”   裴野心里倒很想答一句不能,他脑海里都能想象到方啼霜委屈地直抹眼泪的样子了。   他也不知怎么的,一开始怕见他哭,可这会儿他不哭了,皇帝便又想要把小孩儿给欺负哭。   不过这大晚上的,再让他哭一回,只怕明儿眼皮都要肿得不能看了,陛下打算好心一回,于是点头道:“吃吧。”   方啼霜立即便拾起筷子,先夹了一块腿肉,象征性地吹两下,便就塞进了嘴里。   那兔肉还烫着,在方啼霜嘴里和他的舌头打起了架,裴野看他的眼睛顿时湿了一层,不知道是被烫的还是给好吃的。   这御厨不愧是御厨,把这只肥兔子烤得可谓是外焦里嫩,外头的酥皮焦脆,内里的瘦肉饱含肉汁,一口下去能把人香一跟头。   “太好吃了!”方啼霜由衷地感慨道。   他自从化猫以来,虽说每日都能吃饱喝足,但那膳食到底是专给狸奴的口粮,一点盐也不撒,一点香料也不放,只清汤寡水的,他便就已经吃不够了,更别说眼下按给人吃的手法烤出来的兔子了。   方啼霜自认为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今日简直是大饱口福了。   “陛下,”方啼霜虽然爱吃,但毕竟和那么多兄弟姊妹待久了,身上倒也没有护食的毛病,遇到好吃的第一时间就想同人分享,“您也吃点吧。”   裴野摇了摇头,他夜里有忌口,再饿也是不吃荤食的。   见皇帝不肯吃,方啼霜顿时有些失落,他实在是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对着这样香的一只兔子无动于衷。   于是他眨了眨眼,特意挑了一块好肉,用筷子夹了送到皇帝嘴边:“陛下,您看看它吧,它多好吃呀。”   裴野别开脸:“不要胡闹。”   “就算真不吃,您好歹也闻闻,”方啼霜嘟囔着嘴道,“闻闻又碍不着什么,再不闻它都要凉了。”   皇帝被他扰得不厌其烦,终于同意试着闻闻看那块兔肉,那小奴不知是眼瞎还是什么,直把那块兔肉往他鼻尖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把肉喂给皇帝的鼻子。   “怎么样怎么样?”方啼霜双目放光,“是不是香极了!”   裴野觉得自己大抵是受到了面前这只大馋猫的感染,只闻了闻那块兔肉,便觉得自己似乎真有些饿了。   皇帝稍一点头:“嗯。”   方啼霜立刻道:“那陛下也尝一块吧?”   这回裴野倒没直接开口拒绝,犹豫了半刻,既不说要吃,也不说不要吃。   这可把方啼霜给急坏了,逼得他又开口劝了一句:“吃嘛吃嘛,凉了就不好吃了。”   等他劝了这第二回 ,皇帝这才像是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就一块。”   方啼霜高兴极了,忙把自己的筷子递给了裴野。   裴野垂目看了那双被用过的玉箸,才刚那御厨知道皇帝入了夜不吃荤食,故而只给准备了一对玉箸,再遣宫人去取恐怕还要一会儿功夫,但……   他从来没有和人同桌而食的习惯,更别说用同一副碗筷了。   旁侧候着的戚椿烨见状忙道:“陛下,不如奴婢现在回去取吧?”   “罢了,不必麻烦了。”裴野接过那对玉箸,然后将其掉了个头,随手挑了一块兔肉,很斯文地送入口中。   方啼霜满目期待地望着裴野,好似那兔子与他根出同源,若是裴野肯夸赞这兔肉一句,他定也要与有荣焉似的。   “怎么样怎么样?”还不等裴野嚼上几口,他便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裴野并没立即回答他,等到口中那块兔肉咽下去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评价道:“善。”   不出他所料,这小奴果然很开心,还很骄傲晃了晃脑袋:“我说吧,简直是太好吃了。”   “既如此,”皇帝忽然道,“那剩下的这些便都归孤了。”   方啼霜顿时大惊失色,忙伸手把那盘兔肉往回捞:“不成不成,全给陛下的话,我就要饿死了。”   皇帝笑了笑,把那对玉箸还给他:“吃吧,孤不与你抢。”   他看着这小奴一口一口地把自己吃撑了,一连打个好几个饱嗝,可眼见盘子里还剩了一些,他便又面露不舍之色,还要继续再往嘴里送。   “好了,”裴野拍拍他的手,“再吃就要吐了。”   然后偏头吩咐宫人:“把这碗筷收了吧。”   方啼霜最怕的就是浪费粮食,急忙开口道:“可不能丢了,放着明日热热还能再吃呢。”   裴野随口哄他一句:“明日宫人们会把这些剩菜送去给清宁宫那只犬儿吃。”   方啼霜想起从前,稍富裕些的街坊邻居家里养了犬儿,也都是吃的他们家的剩饭剩菜,于是便信了,撑着个圆滚滚的小肚子,乖乖跟着裴野回到了寝殿内。   他既变成人了,自然不能再睡地上那个小猫窝。   还不等他想明白自己今夜该睡在哪里,便听裴野忽然道:“今夜你便与孤一道睡吧——把衣裳换了。”   他顿了顿,紧接着便有些嫌弃地说:“一身熏兔子味。”   方啼霜一回生二回熟,被宫人们团团围着洗漱了一通,然后便香喷喷地蹦到了皇帝的龙床上。   这床有多软,他是见识过的,可惜前几回都睡得很不稳当,今日可算能安心睡上一回了。   他在床上滚了两圈,忽然感觉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腕,他转头,脱口问:“陛下?”   陛下没应他,双目轻阖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方啼霜轻手轻脚地躺好了,然后才听到裴野低声道:“今夜不许再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变猫的。 第五十八章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   这天夜里, 方啼霜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正支使着御厨把那兔子架在火堆上烤呢,那把火堆里却忽然传出了一声异响, 旋即便窜高了三丈有余,紧接着便见那火里蹦出了一只一丈来高的大兔子。   那兔子赤红着双目,直追着他问:“我好吃吗?”   方啼霜下意识回答:“好吃……哇!”   这兔妖忽然猝不及防地张大嘴,然后一口咬掉了他身后那条猫尾巴,方啼霜虽然不觉得疼,可还是被吓哭了。   他泪眼婆娑地回头瞧了瞧身后那条只剩下短短一小截的猫尾巴, 苦巴巴地抬头与那兔妖商量:“您能不能……呜呜全给他咬了?我剩这一茬可怎么办啊?”   这大兔子忽然又“哈”地吹出了一口罡风,直接便把方啼霜给吹飞了,接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住。   方啼霜这会儿倒是顽强极了,把眼泪一抹, 从沙石地上爬起来便想跑, 可那兔子几乎是转瞬便又非到了他跟前, 嘴里依然嚷嚷着那句话:“我好吃吗?”   方啼霜才刚吃过亏, 故而这会儿很识相地摇头道:“不好吃,你一点儿也不好吃,我以后再不吃了, 兔大仙您就安息吧。”   没想到他这样答, 这兔子也还是很不高兴, 故技重施地又朝着他吹了一口气,方啼霜转瞬便飞到了半空中。   这回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飞了,只是飞得很低,而且时不时就要落在地上歇一歇, 于是他便拼了命地边飞边跑, 想要把这只可怕的兔妖给甩掉。   可逃着逃着, 他又忽然瞧见,面前有一座大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方啼霜铆足了劲,也仍旧越不过那座山,转眼间,那凶兔子便又追了上来。   这兔妖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在他身后冷冷地开口道:“这可不是山,那是嫦娥殿下的脚趾。”   方啼霜大惊失色,也顾不上逃命了:“怎么可能呢?那我阿娘呢,不会让嫦娥一脚趾给踩死了吧?”   那大兔子冷漠地回答道:“殿下是误踩过她几回,不过反正她早就死了,再踩几次也无妨,她如今正与你阿爷一道在趾山上给殿下修指甲呢。”   这兔子说完,便又恢复了方才那张凶神恶煞的面容,一边追他一边大喊道:“你既吃了我的第九千八百代徒孙,还敢肖想我们玉兔,今日我便要一口吞了你,为我那可怜的兔儿们报仇!”   方啼霜立即落荒而逃,百忙之中还在试图同它讲道理:“我只吃过这一回,绝没有什么‘兔儿们’,而且你们兔爷爷都是吃草的,怎么能吃人呢,我是很不好吃的。”   那兔子可听不进他的道理,依然对他穷追不舍。   方啼霜自觉自己今日恐怕是要丧命于兔腹了,朝着那趾山便绝望大喊:“阿爷阿娘,救命啊!”   他在梦里拼死扑腾着,现实里裴野却只瞧见一只“疯猫儿”要死要活地往他怀里扑,嘴里还“喵”地很疯很起劲,仿佛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而梦里的方啼霜最终不幸还是被那兔子抓住了,这兔妖将他整个提溜了起来,而后送到了嘴边,旋即张大了嘴,口吐人言道:“方啼霜……”   那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几分烦闷与恼意,他总觉得这道声音非常熟悉,好像曾在哪儿听过似的。   还不等他回想起来,那兔子又开口唤了他一声:“方啼霜,醒醒!”   方啼霜被他这一声叫回了魂,终于朦胧地睁开了眼,只见梦里那只兔妖的脸同面前裴野的脸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小皇帝拎着他的后颈,衣襟上还沾了他蹭落的雪白猫毛,那襟口看起来还皱巴巴的,像是招谁狠狠地蹂/躏了一番似的。   只见这把他衣裳蹭乱的始作俑者先是打了个哈欠,然后很无辜、很可怜地看了裴野一眼。   他确实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委屈又可怜,在梦里被那兔子追着咬了好一通,吓掉了他半条命不说,刚醒来还要被皇帝瞪,而且这会儿他都快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喵呜喵呜~”小猫儿哀哀叫唤了两声,四肢在空中刨了刨,一脸无助的可怜相。   裴野轻叹了口气,终于将他放回了床榻上。   方才他只觉得手中那只手腕忽然一缩,瞬间便成了只毛绒绒的猫爪,再一睁眼,便见那方啼霜的身影像是蒙了一层白雾,怎么也瞧不真切。   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大活人转瞬便成了一只猫,实在是再灵异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只见这小猫儿眉头一凝,忽然便鬼叫了起来,说什么都要往他怀里蹿,他一下便被惊醒了,然后顺手将这小猫儿提溜了起来,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眼下这一人一猫各占了半张床,这会儿忽然都一声不吭的,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好在戚椿烨耳朵尖,方才就听见了那里头的动静,忙换好了衣裳,然后轻车熟路地招呼侍婢端了热水进殿。   “陛下醒的早了些,”戚椿烨垂首道,“今日休沐,不必起早上朝,圣人不妨多歇会儿?”   若按照寻常情况,裴野但凡是醒了,便不爱再睡回笼觉,哪怕天还没亮,也是要洗漱穿衣去院里练剑的。   可今儿陛下却破天荒地犯了懒,伸手推了把那小肥猫的背,把他往里头挪了挪,复又躺下了:“孤再躺会儿。”   “是。”戚椿烨当然是求之不得,昨夜皇帝失眠,那小郎君又吵着要吃烤兔子,连带着他也陪着熬了半夜不睡,这会儿困的眼皮子都睁不开,巴不得再回去躺会儿。   他一摆拂尘,屏退了奉水的宫婢,然后状若无意地问起:“陛下,那方小主子……”   “许是今晨走的,”裴野淡淡然道,“公公没瞧见吗?”   戚椿烨顿了顿,而后回答道:“那许是郎君走的急,奴婢没瞧见——猫主子这是夜里自己回来了?”   裴野很轻地“嗯”了一声。   “猫主子平安回来就好,”戚椿烨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奴婢这便先退下了。”   等戚椿烨离开后,皇帝伸手揪了揪那小猫儿的腮帮子,低声感慨道:“世上竟真有你这样的怪事,改日得空了,孤带你去慈恩寺问问主持方丈。”   那小猫儿背对着他,动也不动,应也不应。   皇帝支起手肘,探头过去一望,只见那小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凑在他脸边仔细一听,小猫似乎还打起了很小的呼噜。   裴野现在算是看清了,这小猫儿简直是又懒又馋又贪睡,刚认识的时候倒是真很怕他,多少还会装装样子,如今被人他识破了底细,就更肆无忌惮了。   陛下忍不住又掐了一把小猫儿肥嘟嘟的脸颊,小猫儿被扰了安眠,迷迷糊糊地抬起爪子,赶蚊子一般拍走了陛下的手。   可惜裴野这会儿已经没什么睡意了,便又再度故技重施,继续去挠他的下巴。   小猫儿不胜其烦,于是把眼睛掀开了一条细缝,然后将皇帝那两只蔫坏的爪子拍在了床榻上按着,接着又发出了一声“嗷!”的警告。   裴野很轻地笑了笑,也不再闹他了,躺下阖眼又假寐了一会儿,随后便起身去院里练剑了。   好像也就是从这日起,床尾的猫窝便成了个摆设,小猫儿再没回那猫窝里睡过。   不过十日里有七八日,裴野都是被这小猫儿给压醒的,还有二三日,小猫儿直接把自己睡掉下了床,滚到了床底下。   哪怕滚下了床,他也能睡得好端端的,一点也不怕地上凉,也不嫌床底脏,于是小皇帝醒来若不见那小猫儿,第一件事便是先到床底下去刨猫,都快成了他的习惯了。   *   皇都的暑气一过,转眼便又入了秋。   这日小猫儿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自从天气转凉,他便愈发能睡了,常常是连裴野是几时起身去上朝的都不知道。   今日他一睁眼,便瞧见小皇帝手中捧着一本书卷,正坐在榻旁的桌案边上看书。   “喵?”方啼霜疑心自己今日是起早了,因为往常他睡到睁眼的时候,裴野要么还在朝中议事没回来,要么就在正堂里批奏章。   “终于醒了?”裴野放下书卷,“你再磨蹭一会儿,都快能用哺食了——椿烨,让宫人把那碗长寿面呈上来。”   “是。”戚椿烨颔首。   随即侍立在外头的婉儿便小步走进来,替她家猫主子洁面漱口,紧接着又给他戴上了一顶很喜庆的虎头帽,身上给披了件正红缀金穗的小披风。   而后婉儿再将那碗鸡汤泡的长寿面往他专属的小桌上一搁,末了还笑着朝他拜了一句:“主子生辰吉乐。”   小猫儿先是楞了楞,随后才呆呆地反应过来,今日似乎是他的生辰。   他记得自己是在霜降时出生的,可他对时间的概念本就不怎么清晰,这宫里的日子很好过,不像从前那般饥一顿饱一顿的,一眨眼竟快过了一年了,他心里还觉得自己才刚入宫不久。   小猫儿低头看向那碗长寿面,金澄澄的面汤里躺着一颗煮的滚圆的荷包蛋,因是煮给他的,故而刻意放的温了,但那丝丝冒上来的香气还是半分不减。   他记得从前在家时,阿娘也会在每年的这日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后来他投奔了舅舅家,家里孩子多,条件不好,但舅母若是记得,也还是会在这日挤出一颗鸡蛋煮给他吃。   方啼霜总是将那颗烫手的鸡蛋藏在袖里,时不时再拿出来瞧上一瞧,很是宝贝,兄姊们因此便笑他说:“霜儿,你再不吃那鸡蛋,恐怕一会儿都要孵出小鸡崽来啦。”   然后他就会去找把竹刀来,将那一颗小小的鸡蛋切成六份,分给兄弟姊妹们一块吃。   虽然每人都只能分得一小口,但方啼霜还是很开心。   裴野见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面汤,全然没有往常那样小猪刨食般的粗野,汤面涟漪未消,便又忽然落了几滴“雨”进去。   皇帝没说话,只是走到那小猫儿身侧蹲下,然后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裴野很轻地说,“是舍不得长大吗?”   小猫儿很怕被他瞧见眼泪似的,立即一抹眼泪,把那点想家的心思收了收,然后把头埋进碗里,呼噜呼噜地干掉了那一大碗面。   裴野默默收回了手,觉得自己方才心头泛上来的那点心疼像是喂了狗,心想没准这小猫儿方才只是被这碗面香哭了也有可能。   最后吃饱喝足的小猫儿摊在团蒲上,接着打了一个饱嗝,婉儿才刚给他擦得干干净净的一张猫脸眼下全被他糟蹋了,害得她不得不重新再给他洗一遍。   “先歇一会儿,”裴野道,“待会孤还有寿礼要赠予你。”   因为吃太饱而神态萎靡的小猫儿顿时支棱起了那对猫耳朵:“喵?” 第五十九章 他可稀罕死他了!   裴野抱着他回猫舍的时候, 小猫儿远远便瞧见了猫舍门口张灯结彩的,乍一眼看上去, 只觉得喜庆非凡,活像是要给他娶妻似的。   泽欢率领猫舍众宫人出院来迎,浩浩荡荡地朝着来人来猫拜了两拜,一拜是给那少年天子,一拜给他们的小猫主子。   “叩迎圣人,圣人万安, ”宫人们异口同声道,“拜迎双儿主子,祝贺主子生辰吉乐,岁岁安康。”   方啼霜从未低看过这些宫人们, 这会儿见他们对自己又跪又拜的,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总疑心自己会因此折寿。   故而小猫儿连忙朝他们叫唤道:“喵呜喵呜!”快起快起!   可宫人们哪里肯听他的, 于是小猫儿只好用爪子拍了拍裴野的手背,皇帝一边带他往前走,一边随口道:“免礼。”   宫人们闻言, 忙起身退居两道, 而后由婉儿与泽欢揭下了猫舍新换的牌匾上盖着的红布。   那牌匾上头的字乃是皇帝亲手题的, 小猫儿只觉得又规整又飘逸,除此之外,实在也评价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他识字不多,只认得那最后一个“堂”字。   “喵?”他仰头望了眼裴野, 裴野便答道:“猫舍更名为‘猛虎堂’。”   小猫儿听了立即一扬脑袋, 这名字一听就霸气, 很合他的心意。   紧接着,婉儿与泽欢又双双揭开了大门两旁对联上的红布,那几字小猫儿是见过的,正是先前皇帝闲暇时在桌案上写写画画的那几字。   虽然字写的很漂亮,但这也并不耽误他读得云里雾里的,于是没文化的小猫儿又拍了拍裴野的手背,请他给自己做翻译:“喵喵喵?”   你写了什么,快点儿告诉我。   小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而后低声道:“不是说学过千字文吗?连这也读不懂?”   小猫儿立刻望向了别处,假装自己没听懂他所问的话。那千字文都是他多久之前学的了,如今久不温习,早就忘了大半了,还能记得几个字还算好的了。   旁侧的戚椿烨见裴野不答话,生怕这一队人就要这么僵持在门口了,于是忙出声给小猫儿解释道:“猫主子,这上头书的是——内有猛兽,闲人免进。”   小猫儿一拍爪子:“嗷嗷!”很好!   他很喜欢裴野给他题的这些字,听起来很威风,很符合他的身份。   小猫正想拿面颊蹭蹭裴野的手背以示感谢呢,却听那少年天子却又忽然道:“今日过后,孤会请一位夫子来教你读书习字,每十五日一考课,若有懈怠,便罚扣你每月的俸禄与零嘴。”   小猫儿睁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辈子最痛恨的便就是读书,从前是因为家贫,听着兄姊们嘴上对学堂的向往与憧憬,心里便才也有些想上学读书成大业的心思。   可自从进宫之后,他日日陪着皇帝批奏章、读策论,也就很知道自己有着一看书看字便犯头晕的毛病,如若再多看几眼,除了能晕得更快、睡得更香以外,便毫无长进。   可见他着实是没有什么读书考学的天赋。   不像裴野,在桌案前一坐一整日都不嫌烦,看那么多字也不会困,小猫儿心里常常想,怪不得他能做皇帝。   “喵!”小猫儿在他怀里很凶狠地挥舞了几下猫爪子,很不情愿地反抗道,“喵、喵!”   他才不要读书!   “没问你的意见,”裴野很冷酷地告诉他,“这事儿孤说了算。”   小猫儿顿时拉出了一张如丧考妣的脸来。   侍在旁侧的宫人们心里不免也觉有几分新奇,心想这年头,若想成为御前的宠猫,光长得漂亮都不够了,竟还要和人一般,要会读书识字才成。   别说这小猫主子了,就是他们这些宦官公公们,也有许多是连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宫婢们倒比他们稍强些,能待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多也都是官家小姐,识的字自然要比他们这些粗人多得多。   毕竟这些妙龄宫婢,若是在皇帝身边呆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得了圣眷封了贵主,身份出生自然不能太低微。   可要一只小狸奴也去读书识字,这事儿便实在是有几分荒谬了,不过既是皇帝的意思,宫人们自然也不敢多言,面上笑意半分不减,夹道迎着皇帝与那小猫主子进了院。   院子正中央立了一块晨起新抬来的石雕,今晨送来时便蒙着红布,因是御赐之物,故而没人敢偷瞧,这会儿终于要揭布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脑袋,引颈而望。   小猫儿骤然瞧见这么一坨红布包着的东西戳在院里,心里猜想这可能就是皇帝说要赠予他的寿礼,于是顿时便将方才要读书识字的苦闷抛到了脑后,嚷嚷着要宫人们赶紧拆布。   宫人们也早都等的迫不及待了,自然不会懈怠,说了几句吉利话,便就“唰”地揭开了那块红绸。   而那块红绸之下,赫然就是小狸奴的那张猫脸,方啼霜怔楞了半晌,然后才想起了这就是裴野那日绘的那副画,原来竟是画来做这个用的。   他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但也能瞧的出这位石雕师傅的雕工极好,连猫脸上的发须都栩栩如生,仿佛是以活的小猫儿为模子,就这么浇筑了一个似的。   小猫儿从裴野怀里跳下地,然后围着那方石雕绕了好几圈,怎么看觉得这石雕哪儿都很和自己的心意,很高大、很精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些不够威猛。   一打眼看上去就是一只很好揉捏、很好欺负的小猫儿。   小猫儿眼下不能说人话,戚椿烨便很有眼色地替他夸赞了这方石雕一番,从头夸到尾,从选材赞到了雕工,小猫儿就在那儿连连点头,认为戚椿烨正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说到底还是咱们圣人多才多艺,”戚椿烨笑了笑,又将话头引回到了皇帝身上,“既能作画,又有一手雕刻的好技艺,只怕这样好的功夫,连外头那些石雕大师傅们也不能及。”   裴野倒是很冷静,并不真把他的奉承话放在心上:“他们是吃这口饭的,孤不过是玩物之兴,不能作比。”   宫人们忙也奉承道:“陛下您这可就太谦虚了。”   比起笑容满面,忙着恭维皇帝的宫人们来说,小猫儿面上更多的是吃惊——他没想到这只大猫儿竟是裴野亲手雕的。   这石雕看起来如此精细,想来定不是一天半日就能草草完工的,皇帝每日里那样忙,也不知道是几时抽出空来,去费心打磨那块石雕的。   想到这里,小猫儿鼻尖一酸,眼前忽然又湿了一片。   难怪近来裴野手指上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见血的小口子,方啼霜还总以为是他练剑时不仔细,让那利剑给划到伤了。   小猫儿嗅觉敏感,一闻他指尖有血腥气,便就不情愿让他抱了,先前又几次逃出了他的怀抱,自顾自便跑院里搭秋千玩去了。   皇帝却也不恼,甚至从未将这事告诉他过。   裴野见这小猫儿忽然就怵在那儿不动了,心里有些疑惑,但眼下这么多宫人都在,他若忽然蹲下身去,实在有些不合礼数。   故而他缓步走到那小猫儿身侧,微微俯下身:“怎么了?不喜欢吗?”   他从前也不曾费心去给谁准备过寿礼贺礼,亲近些的自有身边的管事大公公帮着张罗,不亲近的也有礼部的官员们替他代劳,他哪怕一句不问,送出去的礼物也都不会出错。   可这回送给小猫儿的寿礼却从头至尾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为了把这方石雕磨到最好,他甚至放下身份去请教了几位石雕师父。   甚至还不敢大张旗鼓的,每日都抽空偷偷摸摸地去,一是怕小猫儿提前知道他要送什么,二是怕旁人背地里数落他堂堂天子,却去做这样下九流的手艺。   他是真费了不少心思,因此很怕瞧见小猫儿这幅似乎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然而裴野只见这小猫儿忽然一仰头,竟又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裴野下意识一伸手,小猫儿便跳将起来,然后飞扑进了他怀里。   小皇帝身上稍稍一僵,而后抬手揉了揉那小狸奴的后脑勺,这小猫儿也很不见外,一会儿的功夫,便把眼泪全蹭在了陛下的衣襟上。   紧接着他抬起头,对着裴野喵喵呜呜了半天,虽然小猫儿说的这些话,陛下连一句也没听懂,但他能感觉到,这小猫儿应该是对自己送的这份寿礼很满意。   “喜欢就好,”裴野心里莫名浮起几分酸软和雀跃,很复杂,但感觉却很好,他很有耐心地等这小猫儿止住了抽泣,然后才缓声道,“孤还有一份礼物……”   裴野话音刚落,小猫儿便下意识一转头,只见他先前住的那屋里忽然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件蓝灰色的宫袍,发冠梳得一丝不苟,其上又端端正正地带了一方巧士冠。   他都不用多看,只恍惚地瞥见一个轮廓,便就认出他阿兄来了。   曹四郎几步走到小猫儿近前,随后他先是朝皇帝拜了一礼,紧接着又对着那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小猫儿行了一礼。   他笑了笑:“祝我们霜儿……霜儿主子生辰吉乐,奴婢承蒙圣恩,今后便跟随着戚公公,一道在御前伺候陛下与您了。”   小猫儿没着急应,而是先扭头看了裴野一眼,皇帝也朝他淡淡然一笑,打趣他道:“怎么,高兴傻了?”   方啼霜眼下的确是傻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哭也不是,碍着这张破猫脸,笑也笑不出来,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来宣泄自己心里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稀罕死这位少年天子了,恨不得要扑上去狠狠啃他一口才能聊解心里的激动之意。   可惜陛下不是吃的,他也不敢乱啃。   “嗷!”只见这小猫儿先是愣了一会,而后忽然就在皇帝怀里发起了疯,一边叫唤着,还一边甩起了自己的脑袋,“嗷嗷嗷嗷!”   众宫人先是被这小猫主子这样疯狂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而后不知是谁先“噗嗤”笑出了声,院内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连看起来一向稳重的戚椿烨也笑出了声来,忙打趣他道:“哟,咱们小猫主子这恐怕是高兴疯了。”   这小猫儿发起了疯,可怜裴野被他无意识的几脚踹的胸口生疼,忙顺了顺他的背:“好了好了,再闹孤可就要把这寿礼收回去了。”   小猫儿很识相地不闹了,可眼眶里却像是下起了暴雨似的,把两只猫爪子都给抹湿了还不肯消停。   皇帝轻叹了口气,只好把他抱回屋里去哄。 第六十章 戳猫耳朵。   等这眼眶里漏雨的小猫儿终于止住了眼泪, 裴野才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然后用婉儿递上来的一条热毛巾替他敷了敷脸。   “你怎么总是哭?”裴野在他耳边轻声问。   他觉得方啼霜就有如一个蓄满了水的棉花团似的, 一拧就是一把水,他自己是不爱掉眼泪的性子,也几乎没瞧见伺候他的宫人在他面前哭过,因此还是头一回碰见如方啼霜这般,有事没事就能掉两颗眼泪下来的怪小孩。   不过这事若是搁在旁的宫人身上,皇帝肯定一早便要嫌他烦了, 可放在这小猫儿身上,他便却莫名觉出了几分可爱来。   小猫儿要哭的时候他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这会儿好容易止住了泪,便又觉得自己这衰样简直把新封的“猛兽”之名都给糟蹋了。   眼下又听裴野这样问, 他便愈发觉得掉面子, 于是便叫唤了一声, 然后睁开了皇帝的怀抱。   外头院里现下也分外热闹, 前几日宫里请了外头的戏班子进来给太后祝寿,裴野私留了一班小武生没送走。   这班小武生会舞龙舞狮,偶也干些杂耍的行当, 皇帝猜想这小猫儿应该也会喜欢, 故而今日便让他们扮好了来猫舍里。   小猫儿循着锣鼓声跑出去, 果然激动地两眼放光。   他的确很爱看这些,从前在宫外时,阿舅曾带他去凑过一回热闹,因他不够高,视野被前头围观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所以舅舅便让他坐在自己肩头上看。   可惜他才看了半场, 舅舅便被矿场里的人叫走上工去了, 临走时还说:“阿舅下回再带你来看。”   方啼霜梦里都在想着再去看一场,可惜后来这舞龙舞狮的便再没去过他们那儿,阿舅的双腿也意外残了,这事儿便成了他心里不曾宣之于口的遗憾。   而如今这一大班的假狮子,却是专为他一个人而舞的,再没有旁人会挡着他的视线了。   小猫儿鼻尖又是一抽,大概是才刚哭过,这会儿倒很忍得住,他收拾了一番情绪,然后很享受地躺在了宫人们给他准备的小椅子上,跟着锣鼓声摇头晃脑的,看起来好不愉快。   舞狮队中场休息的时候,猫舍宫人们纷纷上前赠礼,泽欢送了小猫儿一只他手编的蚂蚱,婉儿则送了他四小只正合脚的小鞋子。   除了这两人之外,其他人也都略略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最奇怪的是这其中有位宦官竟送了他一颗平平无奇的小石头,小猫儿捧着那颗小石子,面上有几分纳闷。   众宫人也很纳闷:“咱们送主子的虽然也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可好歹都用了心,你这送的是什么,可别是今晨才在路上随手捡的吧?”   对此该内官早就编好了说辞,半点也不以为杵,理直气壮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神石乃是当年女娲补天时用剩下的五色石,全天下拢共也就我手上这么一块,每日里只消摸摸便能延年益寿。”   他这话音一落,立刻便招来了同僚们的一片倒彩。   “要真这么宝贝,你舍得送出手吗?”   “嘿!你们这话说的,若不是为了孝敬咱们猫主子,我当然是舍不得拿出来的。”他反驳道。   众宫人没一个信他的:“什么大话都敢说,也不怕天塌下来压死你!”   “你这要是补天石,我那蚂蚱还是玉皇大帝在这人间与母蚂蚱鬼魂时生的好大儿呢。”   众宫人们难掩笑意,顿时都笑了起来,笑完了还要骂他:“泽欢,你这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玉皇大帝让雷公劈死你。”   泽欢忙合掌念叨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眼见院子里这些人越吹越夸张,方才在屋内读策论的皇帝皱了皱眉,有些读不进字了,偏头对戚椿烨道:“猫舍里的这些宫人们怎么都这般聒噪?”   戚椿烨很识趣地回答说:“可不是,这儿实在不是能静心的地方,不如陛下也出去瞧瞧看?”   “孤出去做什么?”裴野合上了那卷策论,“孤不爱凑那样的热闹,今日不过是为了逗小孩儿高兴。”   戚椿烨再度躬身劝道:“陛下便去瞧瞧吧,有您陪着,小猫主子定会更高兴些。”   裴野这才勉为其难地起身:“罢了,策论一日不读也无妨。”   而后便缓步出了屋,他一到院子里,众宫人便立刻噤了声。   小猫儿倒还很高兴,还在“喵喵喵”地到处找人说话。   裴野在小猫儿身侧落了座,而后轻咳了一声,徐徐道了句:“诸位不必拘礼,同方才一般便好。”   虽然皇帝发了话,但却没人敢抛却礼数尊卑再同方才那般疯闹了,连给那武生们的喝彩声都庄重了许多。   小猫儿心里顿时觉得他家小皇帝真是可怜极了,位高权重又如何?都没人敢同他玩闹。   于是他便黏糊糊地蹭进了裴野怀里,继而吵吵囔囔地把自己新收到的贺礼奉给他看。   裴野面上虽不露什么,但小猫儿知道,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等下半场表演开始了,小猫儿就换上了方才婉儿才送给他的新鞋,然后跟在那些大狮子后头装起了小狮子,也随着鼓声摇头晃脑的,瞧来憨态可掬,不仅逗笑了宫人们,也逗笑了皇帝。   *   这日小猫儿开心得太过了,到了夜里,便一丝困意也无,直瞪着一双发荧光的猫眼,和裴野对瞪了好半天。   裴野近来因为总和这小猫儿一道睡,便极少再失眠,这会儿却差点被这小猫儿这么不发一言地给瞪清醒了。   “你做什么?”裴野伸手覆住他的眼,“别盯着孤。”   小猫儿没轻没重地拍开他手,把那毛茸茸的脑袋往前又凑了一凑,裴野不让他盯着,他就偏要盯,还要凑近了盯。   皇帝伸手扯了扯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而后正色道:“还不快睡,晚睡的小猫儿是要被狼妖叼走的。”   说完裴野忽然稍稍一愣,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几分耳熟,似乎是小时候乳娘曾与他说过的。   “喵喵喵!”你少诓我!   小猫儿才不信他说的,心想自己平时可都比这皇帝早睡得多,狼妖要是喜欢叼晚睡的,那裴野指定老早就被叼走吃了几百遍了。   裴野不打算再理会他了,兀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睡。   小猫儿眼下虽然疲乏足了,可困意却一点也没有,很想再拉着皇帝聊会儿天,见他无视了自己,小猫儿顿时便不乐意了。   于是他忽然便掀开被子,然后对着裴裴野的后背不轻不重地怼了几下,不料裴野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不冷不淡道:“别闹了。”   小猫儿很委屈地一收爪子,从前裴睡不着的时候,他可是又给唱安眠曲,又给拍背的,可等他这会儿睡不着觉了,裴野却只顾着自己睡。   方啼霜在那兀自“哼”了一会儿,越想越不服气,于是便忽然又翻身跳起来,直接一屁股坐到了裴野身上。   小皇帝顿时睁开了眼,随即下意识地一翻身——   他原是侧躺着的,这会儿一翻身起来,小猫儿便坐不稳了,脑袋歪向一边摔在了床上。   小猫儿当即哀叫了一声,裴野心里一紧,忙凑过去摸他的脑袋:“摔疼了?”   小猫儿嘴角一歪,面上露出了一副略显得意的表情来,随即他又伸出两只猫爪,牢牢地勾住了裴野的脖子:“喵!”你也醒了吧!   这床榻是再软不过了,因为入了秋,底下的褥子才又加了一层,那一下根本摔不疼人,更别说比人还轻得多的小猫儿了。   裴野的确被他这一举动给闹清醒了,可这小猫儿打不得骂不得,他只得很无奈地捉住他的两只猫爪:“松手。”   “喵呜!”就不!   小猫儿今夏里才减下些肉来,这会儿才入秋不久,便又新贴了秋膘,挂在裴野脖子上一会儿还好,挂久了便重得像个秤砣。   而且裴野心里总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太过亲密了,若是这小猫儿真只是只小狸奴,这般倒也没什么,可这猫儿身上既赋了人的魂,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你若再胡闹,”裴野冷声道,“便回地上猫窝里睡去。”   小猫儿见他的面色是真冷下来了了,这才收了爪子,他有些委屈地一抖猫须,不太高兴地躺回了床上。   一人一猫之间隔了一尺的距离,各自平躺着,有那么好一会儿,他们谁也没理谁。   最后还是靠外头那侧的小皇帝先妥协了,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说的有些重了,裴野忽然撑起手肘,往小猫儿那边探了探。   小猫儿闭着眼,在觉察到那柔软的床榻上轻微的凹陷之后,立马便侧过身,把后脑勺对向了裴野,俨然是要和他继续怄气。   裴野拿他没办法,只好伸手搓了搓他的侧边的小肚子,小猫儿最怕这招了,一开始还强装镇定,可没过两下子,便像只煮熟了的虾子一般卷成了一团。   于是他忙转过身来,把两只前爪合在一起,扮出了个求饶的手势。   裴野微笑地收回了手。   “明日晨起教你习字的夫子便要来了,”裴野看着他绿幽幽的双目道,“不可再贪睡,也不要误了时辰,那是对夫子不敬。”   小猫儿早把这一茬给忘了,这会儿经他提醒,整只猫顿时蒙上了一层灰霾,变得闷闷不乐了起来。   裴野平日里瞧他便不是个读书的料,但开卷有益,读书识礼到底也不会害了一个人,方啼霜现在年纪还小,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免得长大了除了吃喝一事无成。   “听见了吗?”裴野的语调变得严肃了起来,“旁人问你话,不可不应,这是礼数。”   小猫儿无精打采地“喵”了一声。   一想到明日不能再睡懒觉,要去夫子那里念书,小猫儿就激动不起来了,脑子里闪过几串模模糊糊的千字文,没等那字闪上一会儿,他便就睡着了。   他倒是睡得很香,可怜被他闹散了困意的小皇帝却睡不着了。   深夜,子夜之交。   裴野半梦半醒着,整个人正处于一个将睡未睡的状态,恍惚间却听见旁侧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下意识睁开了眼,却见身旁躺着的小猫儿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化成了一个侧躺着的人。   那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顶上那发间,隐约露出了一只毛绒绒的纯白色猫耳……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裴野下意识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戳了戳那只小猫耳朵。 第六十一章 “怎么就不能爱你了?”   方啼霜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一把扯过锦被,然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连颗脑袋也不露。   片刻后,他像只微微开口的蛤蜊,从那锦被与床榻的缝隙里探出一双眼睛,很没底气地问:“你……你做什么摸我的头?”   裴野伸手做势要去掀他的被,方啼霜叫唤了一声,而后一下便将那条缝给闭上了。   “你脑袋顶上那是什么?”裴野问, “别藏了,孤都看见了。”   方啼霜宁愿把自己团在被子里闷死,也不愿意再让他看到那对猫耳朵,他心存侥幸地觉得裴野方才应该没太看清, 于是便躲在被里嘀咕道:“我脑袋上什么也没有, 是陛下你瞧错了。”   “狡辩什么?”裴野有些不太理解他, “孤又不会揪了你的猫耳朵——是最近才长的么?先前怎么不见你有?”   方啼霜听他这样问, 便知自己那多出来的一对耳朵早已被他看光了,于是这才慢吞吞地从锦被里探出个脑袋来。   “是一早就有的,”方啼霜小声解释道, “之前是我给收起来了, 所以你瞧不着。”   裴野对他这对猫耳朵有些好奇, 可他一凑近,方啼霜就又迅速地把脑袋给收了回去,只听他急急道:“你别乱碰我耳朵!”   “怎么?”小皇帝颇为玩味地问,“碰了会怎样?”   “不怎样,就是痒, 比戳肚子还痒痒。”方啼霜说完便用两只手遮捂住头顶上那对猫耳。   他很怕痒, 身上的痒痒肉极多, 从小和兄弟姊妹们“咯吱咯吱”地闹着玩,他总是最先输的那个。   而进宫后化了猫后,又不幸再多了两处不能碰的。   裴野在旁侧提醒了他一句:“你既不让人碰,将那多余的耳朵收回去不就好了?”   方啼霜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收耳朵的本领,忙沉下心来,开始用力将那对耳朵往回收。   可惜无论他怎么用劲,把一张白面似的小脸憋到通红,那脑袋顶上的耳朵也一动不动的。   方啼霜便疑心是这猫耳朵被手挡住了的原因,因此才没法往回收,于是他便对裴野说:“我要把手放下了,你可不要趁机碰我耳朵。”   裴野看他一眼,莫名觉得他那语气有几分好笑,反问道:“孤碰你那耳朵做什么?”   方啼霜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地把捂住猫耳的那双手放下了,紧接着他趴在床榻上,很卖力地把那双耳朵往回收。   裴野见他面颊通红,可那耳朵却几乎一动不动的,微弱的烛光里,他能瞧见那对毛绒绒的耳朵似乎还在微微地抖,让他很手欠地想上去揉一把。   方啼霜注意到他的目光,顿时便把收不回耳朵恼意迁怒到了皇帝身上:“不准你盯着我,被人盯着的话,我耳朵就收不回去了。”   裴野心里觉得这小猫儿麻烦,但还是翻了个身迁就他道:“行,孤不看你了,你赶紧的,把这耳朵收回去。”   说完他便起身走了,方啼霜现下也没心思去看陛下往哪儿去了,只忙着驯化自己那对多余的耳朵,低声嘟囔着催促它:“回去,快回去!”   等裴野拿着一套里衣回来的时候,方啼霜终于成功将那对恼人的耳朵给收回去了。   陛下随手将那身里衣丢给他,然后吩咐道:“换上。”   说完他便转过身,背对着床打了个很轻的哈欠。   这秋夜里,裴野浑身上下只着一件单薄的绸面里衣,在床边站了会儿,隐约觉得有几分冷意,但他并未在意。   “我换好了。”方啼霜朝着他的背影道,而后抖搂几下,把方才卷走的锦被摊了一半还给裴野。   裴野躺进被子里的时候,脚背不小心蹭到了方啼霜的小腿肚,小孩儿立刻往回缩了缩,而后有些惊讶地问:“陛下,你脚怎么这么冷?”   裴野漫不经心地侧身闭上眼:“躺会儿便好了。”   “哦。”方啼霜应了声。   随后他又兀自在心里想了想,裴野平时身上分明很暖和,他猜可能是方才自己将那锦被全夺走了,害他受了凉,所以他的手脚才会这样冰。   方啼霜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又不禁想起了今日皇帝对他的好来。   于是他偷偷摸摸地蹭过去,然后忽然将一只手越过裴野的腰际,紧接着贴在了陛下冰凉的手背上:“陛下……”   裴野的身子微微僵了僵:“你做什么?”   “我给您暖暖手,”方啼霜很小声地解释说,而后又软声道,“我方才不该把被子全拐走的。”   说完他又把自己的热烘烘的脚背贴在了裴冰冰凉凉的脚心上,他脚上比手上还要冷,方啼霜被冻得一激灵,可还是没把脚给缩回去。   “不用你暖,回去睡。”裴野道。   小孩儿很蛮横地抱住他,刻意装出恶狠狠的语气:“就要给你暖,你且受着吧!”   裴野被他这莫名其妙的凶狠逗笑了。   方啼霜方才的没出过被子,整个人眼下都暖烘烘的,睡前婉儿给他热了碗羊乳喝,可能是没擦干净脸,裴野觉得后头这小孩儿似乎还带着几分羊乳的奶膻味。   味道并不重,混着他衣裳上用的熏香,有种说不出的好闻。   “陛下,”方啼霜忽然又在他后头念了一声,接着又顿了一顿,然后才缓声道,“今日谢谢你……唔,应该算是昨日的事了,差不多,反正谢谢你。”   裴野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用太放在心上,孤是为了感谢你那日所赠的蝴蝶。”   方啼霜呼出的热气打在他后颈上,稍一撇嘴道:“这是不一样的,我送的蝴蝶不值钱,哪里都能捉。”   “孤送你的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裴野说,“都是孤本来就有的东西,你既费力气捉了蝴蝶,孤也费心思做了石雕,便都是一样的。”   方啼霜有些累了,便把额头贴在小皇帝的后背上,然后又轻又缓地说:“但这是阿爷阿娘走后,我过的最开心的一次诞辰了。”   他的语气很真诚,似乎还带着几分鼻音:“阿爷以前也给我做过一只小木雕,是照着常来我家讨东西吃的一只小野猫刻的,我特别喜欢,但后来在去长安的路上丢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裴野忽然感觉自己的背上透上来一股湿意。   “我都有点忘记阿爷的模样了,今日见到陛下送我的石雕时,我好像忽然又记起来了……”   方啼霜预感到裴野似乎要转身,他便立即抱紧了他,不许他动,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极了:“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反正就是觉得,你真好,我快要爱死你了。”   裴野稍稍一愣,而后道:“‘爱’字不可乱言。”   “怎么是乱用了?”方啼霜含着泪,不解道,“我爱阿爷阿娘、爱舅舅舅母、爱阿兄阿姊、爱好吃的好喝的、爱白云爱星星,怎么就不能爱你了?”   裴野觉得和这小孩儿有些说不清,又不想浪费太多时间解释,于是便敷衍他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小孩儿很不喜欢旁人用这样的话来敷衍自己,他自认为已经不再是小孩了,他都换牙了,已经是半个大人了。   “我不管,”方啼霜在他后背上狠狠蹭了一下,把眼泪一股脑地全抹在他的里衣上,撒娇耍赖似的,“我就要说爱,我就要爱死你,你管不着我……”   方啼霜就这样抱着他,不知几时便自顾自地睡着了。   可被他这样抱着的陛下却睡意全无,他很不习惯有人与他这样亲近,阿娘和乳母温暖的怀抱,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她们的样子,裴野几乎一点也记不得了。   因此方才听那小孩儿提起他阿爷,裴野心里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认同感。   有那么一瞬,陛下心想,他俩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他不立后,小孩儿也不会长大,不要娶妻生子,他们都做彼此一辈子最亲近的人。   可也就是那么一瞬,这个荒谬而幼稚的念头很快便被他自己否定了。   *   方啼霜睁眼醒来的时候,裴野已经去上朝了。   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滚到陛下睡过的那一侧床榻上,然后抬起爪子伸了个懒腰。   这懒腰才刚伸到一半,便听屋里头传来了婉儿熟悉的脚步声,婉儿端着一盆热水,急冲冲地赶到他床边:“主子快些快些,陛下给您请的夫子就要到了。”   “这位是……鸣鹤公公,”婉儿侧身给他介绍了后头那人,“您也认识的,圣人下了令,往后便让他做您的伴读,与您一道读书识字。”   她身侧跟着的正是曹四郎,昨日皇帝问过他几句话,便指了他做这小猫儿的伴读,要他帮着监督自家小弟。   曹四郎俯身将那小猫儿从床榻上抱了起来,然后帮着婉儿给他洁面洗漱,又催着他用早膳。   小猫儿很知道自家阿兄有多爱读书,所以心里也很为他高兴,故而更不敢再赖床了,草草地用过了早膳,便去偏殿里等着老师去了。   婉儿去外头候这位夫子去了,偏殿内便只剩曹四郎还陪着小猫儿。   昨日小猫儿身边太热闹,他也没什么机会和同他说上几句话,这会儿终于有机会与他独处了,曹四郎便忽然从布包里翻出一只小玩偶来。   “这是二姐给你做的,”曹四郎把那只小布偶塞进小猫儿怀里,“定亲时她夫家送了几匹布来给她做新衣裳,二姐省下了一些碎布来,给你做了只小麻雀,又托人送进宫,让我有机会便找个角落给你烧了。”   小猫儿接过那只小麻雀,那玩偶布面用是很鲜艳的红,想是曹二姐用来做嫁衣的料子,绣工瞧起来比原先给他纳鞋时更加细致,雀儿的尾端还绣上了“啼霜”二字。   像是生怕他收不到似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用那猫爪子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那雀儿,而后“喵呜”一声,表示自己很喜欢。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脑袋,有些惭愧道:“阿兄没什么好送你的,等往后寻着了新鲜的,元日时再补给你。”   小猫儿摇了摇头:“喵呜喵呜!”不用你送!   “要送的,”曹四郎笑了笑,“托你的福,陛下将阿兄调到御前,月俸也涨了不少,等发了月俸,阿兄便托人去宫外给你寻些新鲜吃食。”   他先前是被小弟死而复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而今才终于觉察出两人之间地位的差距来。   在家时他是霜儿的兄长,凡事都想护着他,也都能护着他,而如今他心意未改,两人的身份却有了云泥之别。   他再也护不住这个小弟,反而还要小弟去替他求情,这让他心里多少生出了几分挫败感来。   昨日是小猫儿的生辰,他眼见那么多人围着他、那样热闹,他默然地侍立在一旁,心里忽的便觉出了几分异样的孤独感。   明明他才是霜儿的兄长,明明他才是这霜儿在这宫里最该亲近的人,可当他们围在一起说话时,他却觉得自己才是最插不上嘴的那一个。 第六十二章 “圣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曹四郎侧身往窗外一望, 见那教书夫子还未到,便又伸手挠了挠小猫儿的下巴, 很亲近地贴在他耳边问:“圣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裴野对自家小弟的态度本来便已经足够奇怪了,如今竟还荒唐到要请夫子来教一只小狸奴读书。   若说他没发现小猫儿那皮下藏着的其实是一个人,曹四郎是不信的。   小猫儿点了点头,而后又应了一声:“喵~”   曹四郎无意识地拧起了眉头,心里有些不明白那皇帝为何会对换了魂的小猫儿这样好。   他岁数虽不大,却不似方啼霜那样天真, 旁人若无缘无故地对他好,他总要猜疑,总觉得那人是要图谋着要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曹四郎心知自家小弟与他一样无权无势,原都是这宫里以一片枯叶作舟的蝼蚁, 身上并无几分利益可图。   再说了, 裴野一个生杀予夺的皇帝, 又能贪图一个庶人什么呢?   小猫儿见阿兄皱眉, 便凑上来用面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想让他舒心一些,不要总想着不好的事。   曹四郎见状便把他再次抱紧在怀里, 心想他家霜儿这样乖、这样懂事, 长的也漂亮极了, 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儿,就属他最好看,甚至把那些娇养的小娘子们都给比下去了。   他心里很怕他遭人骗、遭人欺负,怕得要命,可他到底不能时时刻刻都同他待在一块, 而且即便他与他在一起, 他也未必能护得了他。   “霜儿, ”曹四郎低声道,“听阿兄的话,咱们还是要留点心眼,不能太信他了。”   小猫儿听得有些懵了,愣了半晌才听出阿兄口中这位“他”是哪位,他心里下意识地已经把裴野划做自己人了,在他的意识里,便没有对自己人还要留心眼的道理。   “喵喵喵!”小猫儿挥舞着爪子,手舞足蹈的,试图与阿兄解释,“喵喵喵!”   陛下他是个好人!   曹四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外头婉儿与宫人们已将那夫子迎进院来了。   他连忙收了心,抱起小猫儿便往外走,方啼霜一打眼瞧见那位要教他读书认字的夫子,心里再不欢迎,也要抬起爪子与他好声好气地喵一句。   裴野叮嘱过他了,说这叫尊重,也是人人都该有的礼数。   面前的夫子身着一件浅青长袍,看起来很年轻,至多不过而立之年,见小猫儿与他打招呼,他便也不含糊地回了一礼。   “夫子里边请,”曹四郎朝他稍稍一鞠躬,“文房四宝、茶水点心都已备好了。”   被他揣在怀里的小猫儿也抬了抬爪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那年轻的夫子笑了笑,而后道:“原先陛下请吾等来授课,说是要教一只小猫儿读书习字,众人都觉着荒谬,以为圣人是在戏弄我们,只有某请愿而来——如今看来,双儿主子果是只通人性的猫儿,想必也不比那些开智还不如不开的顽童们差。”   这位年轻的夫子瞧起来脾气很好,小猫儿料定他应该不是会提戒尺抽人的主,故而心情也稍好了些。   曹四郎则替小弟答道:“猫主子生性聪慧,只要有夫子悉心教导,识文断字自然不在话下。”   那夫子笑了笑,没再说话。   等那夫子落了座,学生照例是要给老师奉茶的,小猫儿的爪子不太好用,因此这事儿便由曹四郎代劳了。   夫子吃了茶后,便同小猫儿粗略地介绍了一番自己的身份来历。   原来这夫子姓游名隐,今岁才刚蟾宫折桂,不偏不倚地考了个二甲第一的成绩,差一点儿成了探花郎。   也正差了这么一点儿,前三位进士及第的当即都被授了官,而他与后头的人却要在这长安城里候着守选,等吏部何时有了空缺,他才有官可做。   在小猫儿眼里,这位游先生就是位用书卷堆起来的“书人”,和他们正说着话呢,动不动便脱口而出几句诗词古文,把小猫儿听得云里雾里的,像是团了一脑袋的浆糊。   而坐在他下首的曹四郎,眼里却无时无刻不闪动着求知的光。   游隐寒窗苦读了十余载,如今还是头一遭授课育人……说是育人应该是不大对,他教导的乃是一只小狸奴。   说实话,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信心,也不知这狸奴能不能听懂人话。   游隐翻开了手边那本千字文,虽然心里没底,但到底来都来了,他总不能什么也不干,于是指着书页上的字,便要教这小猫儿识认:“此文首为‘天’字,‘天,即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注】……”   这前十六字,小猫儿记得最清楚了,从前阿娘要他熟背千字文,他总是半途而废,一连重背了不知多少回,这前头一句,他是死了也不会忘。   等游隐一个个地给他解释过了字意,小猫儿便摇头晃脑地喵着念了起来。   游隐仔细一听,发现他并不是在乱喵,每搁四个喵字便是一顿,倒像是真在跟读那千字文一般。   他心下激动了起来,忙趁热打铁,又问这小猫儿:“双儿,你认得哪个字是玄吗?”   小猫儿一爪子拍在那个“玄”字上,而后很骄傲地一仰脑袋:“喵!”   “那冬字呢?”游隐又问。   小猫儿又是准确无误地一爪子。   如此往复几次,游隐面上一喜,连声惊呼:“奇了奇了!”   他原是寒门子弟,年纪轻轻考中进士,已是祖坟中冒了青烟,偏巧他又不爱攀权附贵,对那长安城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名门望族,游隐更是敬而远之。   虽说这狸奴是御猫,教导它的夫子还能借机伴君左右,乃是一门肥差,可他们这些文人读了半辈子的书,几乎个个都端持着各异的“节气风骨”,少有人乐意自降身份去教一只畜牲识字。   游隐要不是眼下无处投奔,也不会到这宫里来教一只狸奴读书。   可眼下游隐的心思却全然变了,他一开始只觉得此差事荒谬,如今却才真端正了心思。   他是惜才之人,无论这才是人还是猫,他都一视同仁。   下首桌案边上的曹四郎见他一副遇了鬼的模样,忍不住侧过脸去笑了笑。   侍立在旁侧的婉儿也掩嘴乐了起来。   游隐见这些宫人们对这样有灵性的小猫儿一点也不惊奇的样子,还以为是自己见识短浅,这长安城一方水养一方人,连狸奴也与自家那穷山僻壤里的有别,于是心里莫名起了一股子敬畏之意。   在游先生的倾囊相授之下,小猫儿不一会儿便被迷晕在那辽阔的书海里了。   只见他一开始只是时不时地点着脑袋,游隐以为他全听进去了,便讲解得愈发激动,结果只见这小猫儿再一次点头,一颗小猫脑袋便砸在了面前的书卷上。   游隐:……   “双儿他……他这是怎么了?”游隐也不敢乱动他,生怕把这御猫碰出个好歹来,“那谁,你来瞧瞧。”   不用他叫,曹四郎在听见动静的时候便已经起身了,他上前拖住小猫儿的脑袋,低头唤道:“霜儿?”   小猫儿迷迷瞪瞪地掀了掀眼皮,感觉那书页上墨黑色的字满天乱窜,他困得差点儿都要瞧不清阿兄的脸了。   游隐偏头看向曹四郎,后者觉察到他的目光,有些犹豫地转身,而后稍一颔首道:“主子他想是有些累了。”   “累了?”游隐稍一思忖,心下便了然了,这小猫儿想是听课听困了,只是那陪读的书童不好意思说罢了。   那小猫儿往团蒲上一赖,仰面朝天地躺下,这便不肯再动了。   正当游隐对他束手无策的时候,外头院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小猫儿耳朵尖一动,忽然就翻身坐了起来,下一刻,便见那刚下朝的少年天子推门走了进来。   游隐慌忙跪下行礼,身后还跟着婉儿与曹四郎二人。   “免。”裴野缓声道。   小猫儿下意识抬眼瞧了瞧他,他敏锐地觉察到,裴野今日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唇色格外苍白,落座时还掩唇轻咳了几声。   他立刻从团蒲上起身,而后迈步行至裴野面前,随即又纵身一跃,黏糊糊地把自己挂在了陛下的腿上。   “喵呜喵呜?”你怎么了?   皇帝没理会他,只是微微抬目望向游隐:“他学的如何?可曾偷懒耍赖?”   “这……”游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实话。   “不必顾忌他,”裴野淡淡然道,“先生请实话实说。”   游隐朝着皇帝一作揖:“微臣不敢欺君,这猫主子的确是天资聪颖,很通人性,识起字来也是触类旁通,只是方才……”   他顿了顿,而后又道:“猫主子学到一半,便累得睡着了,微臣只怕过犹不及,学多了反而伤了猫主子的身子。”   皇帝垂目看了那小猫儿一眼,很无情地说:“无妨,伤不着他,他就是犯懒——此猫神行顽劣,玉不琢不成器,今日这事若再有下回,先生便只管用那戒尺狠狠地抽他。”   游隐躬身颔首:“是。”   小猫儿身子一抖,回头很凶地朝裴野一龇牙:“喵呜!”   裴野只手按下他的脑袋,无视了小猫儿的抗议。   小猫儿原本心里正不满着,然而他的鼻尖刚一碰皇帝的手心,便敏锐地觉察到裴野今日的体温似乎不大对,比往日里要高了许多。   “喵!”他张口咬住裴野的衣袖,试图提醒他,“喵喵喵!”你病啦!   裴野稍一皱眉:“不许胡闹。”   他话音刚落,便又侧脸咳了两声。   小猫儿顿时炸了毛,一口扯住皇帝的衣袖,非要把他拉出去找太医不可。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说文解字。 第六十三章 “离孤远点。”   裴野坐在那儿像座雕塑似的, 凭着小猫儿那点儿力气,压根扯不动他, 于是他便只好跳将下去,到旁侧拽扯戚椿烨的衣袍下摆。   戚椿烨不敢不理会他,很快便蹲下身来询问:“主子是想要什么吗?”   小猫儿摇了摇脑袋,然后抬爪指了指裴野:“喵喵喵!”他病了!   戚椿烨哪里能听得懂他的猫言猫语,只得胡乱猜测道:“您想让陛下陪您一道玩?”   小猫儿急得想跳起来打他的脑袋,忙又摇了摇头, 而后开始手舞足蹈地对着戚椿烨比划。   他先是把一只爪子抬到唇边,而后意图撅起嘴来吹,可惜想要把猫嘴撅起来实在有些困难,于是小猫儿只好张大了猫嘴, 然后往爪子上哈气, 直哈地那猫毛轻微地飘动了起来。   戚椿烨仔细思忖了半晌, 然后猜测道:“吹?您是要吹什么吗?”   小猫儿有些恼怒地摆了摆脑袋:“喵呜!”不是!   与此同时, 裴野遥遥地瞧了他一眼,随口猜道:“是风?”   小猫儿立即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又开始表演起了第二个动作, 他努力用猫爪环抱住自己, 而后一下倒在团蒲上, 开始抽风一般地发抖。   众人皆是一脸懵,忙把目光挪到了上首的皇帝身上。   裴野问:“冷?”   小猫儿停下来,扭头应道:“喵喵!”不是!   紧接着小皇帝便又猜问道:“寒?”   小猫儿迅速从团蒲上起身,而后揣着爪子点了点头。   戚椿烨下意识便将这两字连起来轻声嘀咕了一遍:“风寒?”   这小猫儿瞧起来活蹦乱跳的,显然并不像是染了风寒的模样, 那便只有……   他忽然抬目瞧了眼座上那人, 小皇帝眼下微青, 唇色苍白,仔细瞧来,他眼里似有倦意,但却又丝毫不见脆弱之感。   故而戚椿烨今日只是觉得小皇帝昨夜又没睡好,并未生疑。   今晨在朝堂之上,当年助太祖皇|帝四下征战、立下赫赫军功的三朝元帅领着旧部联名上书,言新帝已能独当一面了,要逼迫太后归还那一半皇权。   太后及其党派自然不依,搬出了当年先帝的遗诏,扣着其中一句话不放,说是先帝要她看着裴野成家立业,而如今后位空悬,新帝尚未成家,又怎能独自立业?   朝堂上两党吵得沸沸扬扬,闹得裴野也很头疼,一边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一边是他不得不尊敬的祖父辈,他碍手碍脚的,帮了谁都会落人话柄。   那老元帅到底年纪大了,而太后母家寇党个个都生的牙尖嘴利,从不会好好说话,把直来直去的老元帅气得够呛,当场气一短,忽然就撅过去了。   朝堂之上顿时成了一团乱麻,戚椿烨作为皇帝的贴身内侍,自然就身先士卒的上场替这些人擦屁股。   他也是忙乱了,竟一点也没感觉到皇帝今日的异样。   戚椿烨立刻遣宫人去请了太医,接着又躬身附耳道:“陛下今日面色瞧起来确实不大好,不如先回寝殿去歇一会儿吧?”   裴野今日晨起只觉得有些乏力,如今下了朝回来,才发觉眼皮子都烧烫了,自从脱离了太后的掌控后,他便极少再生病了。   故而今日就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也亏的那小猫儿能发现。   皇帝并不强撑,他站起声,然后垂目看了一眼那小猫儿,又嘱咐了一句:“跟着先生好好学,不许偷懒。”   小猫儿忙跟上他,然后伸爪抱紧了裴野的靴子,喵喵叽叽地要他带自己一块走。   裴野给了曹四郎一个眼色,后者便立即走上前来,将那小猫儿给抱走了,小猫儿在他怀里挥爪挣扎着,对着裴野的背影喵喵叫个不停。   皇帝才刚回到寝殿,便见外头急步进来一位宫奴:“陛下,崔阁老求见。”   裴野眼下外裳才脱到一半,听闻老师要来,便又让宫婢们替自己穿上了,而后在铜镜前正了正衣冠,这才去了正堂迎客。   小皇帝才刚落座,便见外头有位发丝皆白的老头儿风风火火地提步行了进来。   裴野忙又起身去迎,站起身的时候眼前黑了一阵儿,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只见那老头儿也不客气,朝着小皇帝虚虚一拜,而后便兀自寻了个位置落了座:“陛下今日怎么了?脸色这样差,今晨朝会上的闹剧,想必还不能够扰动陛下的心神吧?”   裴野压下眼底的倦意,然后吩咐戚椿烨去给崔阁老奉了杯热茶:“近日天寒风急,想是不甚着了凉,未免过了病气给老师,这才遣了椿烨代劳,并不是有意怠慢。”   “请太医来看过没有?”崔阁老问。   “已经传唤过了,”裴野淡淡然道,“还没烧糊涂,不碍事——老师请说。”   崔山鸣到底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如从前利索,师生二人往日里有事也是互通书信,他今日既亲自来了,想必就还是为了晨起那件事。   “那老顽固太着急了,”崔山鸣叹了口气,“可怜他一心为了天下社稷,到头来却做了件糊涂事。”   崔阁老的意思裴野也懂得,他是怕皇帝心里因此会怪罪那老元帅。   裴野微微沉声:“邹阿翁的为人学生清楚,定然是有人在他耳边煽风点火,他性子又急,难免要遭人鼓动。”   “他这般一闹,陛下短期之内便再不好提起要回皇权的事,实是好心办了坏事,”崔山鸣又叹了口气,“人老了真是可恨呐,没活成个老神仙,就要成老糊涂了。”   如今新帝根基未稳,老元帅却不合时宜地提起了让太后退居后宫的事儿,那太后自然要借题发挥,提出了让位的要求。   “她要您先立了后,才肯归还皇权,可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这婚事没她点头,哪里能成?”崔山鸣吃了口茶,而后沉声道,“倒时她便要塞个寇家的女儿给陛下,陛下倘若推拒了,她便有理由继续霸着皇权,若应下了,这天下不也还是有一半都是他们寇党的?”   皇帝眼下只觉得眼皮越烧越烫,连崔阁老在说什么,都有些听不进去了,但他还是勉强答应了几声。   崔山鸣见他状态不好,故而也不求他多说话,自顾自道:“咱们这回定是让寇党给阴了,陛下该籍此反省,微臣也当好好反省一番。”   裴野颔首道:“老师的教诲,学生定铭记在心。”   “陛下好生歇息吧,”崔山鸣稍一顿,随后又道,“等陛下好些了,记得抽空去探望探望那老糊涂,也别伤了老臣的心。”   皇帝一一应下了。   临别之时,裴野不顾崔山鸣的阻拦,还是将老师送至到殿外的软轿之上。   崔山鸣登上了轿,却忽然垂目,猝不及防地捉住了裴的手,他的手宽厚而干燥,在裴心里,崔山鸣远比先帝更要像他的阿爷。   “先帝临终前,曾将微臣叫至榻前,只问了微臣一句话,说万一阿野不堪大用,撑不起裴氏的江山,那微臣该怎么办?”   裴野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您会怎么办呢?”   崔山鸣爽朗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连中三元,初入官场的时候了:“道若不成,乘桴浮于海。【注】”   裴野也笑了笑:“老师慢走。”   “陛下保重。”   裴野知道崔山鸣是在说笑,若再早几十年,他的确能在先帝托孤时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完全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但他已经很老了,那原本挺直板正的脊背不知何时已然塌下去一块,发髻依然梳得一丝不苟,但挽起的发丝却已经全白了。   裴野在瑟瑟秋风中凝望着他愈来愈小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凄凉的悲意,这位长辈的路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而他才不过刚开始。   他和这位亦师亦父的尊长,也不知还能再见上几面。   “圣人,太医已经在寝殿内候着了,”戚椿烨小心翼翼地替皇帝披上了一件斗篷,“这外头风紧,陛下还是快回屋吧。”   而与此同时,偏殿之中。   夫子在台上教他读诗,小猫儿学着阿兄的模样,脑袋一晃一晃地跟着喵,心里却始终记挂着另一头的皇帝。   他几次想趁机逃走,可要么是被婉儿和阿兄逮着了,要么便是叫夫子拿戒尺吓住了,于是便只好硬熬到了放堂的时辰。   游隐一说放堂,小猫儿“嗷”叫一声,而后便逃命般地窜出门去,往寝殿的方向飞去了。   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寝殿内烛火未明,有些昏暗,小猫儿轻手轻脚地猫进殿内,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陛下的床边。   他身姿轻巧地纵身一跃,正好落在裴野边上的位置上,只差一点就要踩到他的手指头了。   床榻上的人双目紧闭,额上铺了条叠好的绢布,鬓角有薄汗,面色苍白得看起来几乎要变成透明色了。   小猫儿很想叫唤一声,可又怕把他给吵醒了,于是便默默地在他身侧躺下了,将脑袋埋在他手心里。   他眼下心慌意乱的,总觉得是昨夜自己任性地抢走了被子,才害得皇帝挨冻受寒,继而发起了热,又总疑心裴野会因此而病死。   方啼霜小时候因为被村里那一堆男孩们欺负怕了,便常和邻居家一位同龄的小丫头待在一块扮家家酒,那丫头也不让他扮她的丈夫,回回都让他当儿子。   不过那小丫头生的灵巧,说话也温柔可爱,从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欺负他,故而她要玩什么方啼霜便都由着她。   可惜没多久,那丫头便就病死了。   一开始也是害了风寒,连着几日高热不退,阿娘陪着他去看望过那丫头一回,只见原来灵巧漂亮的一张脸,像是染上了一层灰霾,人也一下子消瘦下去了。   临走时那丫头还醒过一回,喊过几声家里亲人的名字后,便叫了方啼霜过去,同他说:“等我病好了,咱们还要在一块玩儿。”   方啼霜点头说:“好,我等你。”   然而当天夜里,便传来了那小丫头的死讯。   小猫儿很害怕裴野也会这样忽然离他而去,一想到眼前这人可能会死,他就很想哭。   裴野睁眼的时候,就见那小猫儿正躺在他手边,偷偷摸摸地把眼泪蹭在锦被上,他稍稍支起身子,哑声问:“怎么,谁欺负你了?还是不听话挨夫子打了?”   小猫儿摇了摇头,缓步上前,意图把脑袋塞进他颈窝里:“喵呜喵呜?”你会死吗?   裴野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脸侧向另一边,轻咳了两声:“离孤远点。”   小猫儿才不管,继续黏糊糊地凑上来,下意识伸舌头舔去了他鬓边的薄汗:“喵呜喵呜~”我不要你死。   皇帝将他摘到一边,轻声解释:“孤没事,太医说只需睡一觉,再发点汗便好了——你先到别处玩去。”   小猫儿不肯走,裴野便唤了宫人们进来,把这小狸奴带出去,可宫人们才将他带出去不久,小猫儿便又找机会偷溜了进来。   紧接着他又鬼鬼祟祟地把自己塞进了锦被里,而后便缩在裴野身侧不肯动了。   皇帝扒拉他一下,他便像狗皮膏药一般又黏了上来,陛下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只好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那你就待在这儿,别往上头来。”   小猫儿这回倒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裴野终于躺了下来,阖眼歇了一会儿,心里又无端想起了方啼霜的身世,他阿爷战死沙场,阿娘又逝于病榻,自幼便见惯了生离死别……   “你是不是……怕孤病死了?”他忽然垂目,几不可闻地问道。   小猫儿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失落:“喵。”   裴野嘴角忽然扯出了几分笑意来:“傻猫儿。”   他顿了顿,心里却是一片酸软,很温柔地说:“别怕,这只是小病,这宫里那样多的太医,哪里能让孤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意思是:我的主张行不通了,就乘坐小竹筏到海上漂浮。 第六十四章 “什么尾巴?孤不记得了。”   陛下果然没骗他, 那风寒引起的高热夜里便退了下去,第二日竟也不见他休息, 晨起喝过一碗汤药后,便又见他上朝去了。   小猫儿听了他一宿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直半梦半醒着没怎么睡,眼下见他忽然“又活了”,卡在心里那块不上不下的石头顿时就落了地。   裴野一走,他便在床榻上打了两个滚, 只滚到了裴野睡过的地方,那上头暖烘烘的,还残留着陛下的体温与浅淡的药香味。   小猫儿把眼睛一闭,便就仰面朝天地睡了过去。   他这一睡便睡沉了, 辰时婉儿来叫他起床, 却怎么叫也叫不醒这懒猫, 最后还是曹四郎到小厨房先端了早膳过来, 把食物的热气与香气煽在他脸上,这才给这小猫儿馋醒了。   小猫儿一睁开眼,婉儿便与曹四郎一人架起他一边爪子, 硬生生把他从被窝里给拽了出来。   “喵呜!”被窝外冷极了, 小猫儿哀哀地叫了一声, 眼神还念念不舍地和床上那张锦被纠缠不休。   婉儿一面打湿巾帕给他擦脸,一面对他道:“这可不怪咱们,圣人叮嘱过,切莫让您误了读书的时辰,您若贪睡不起, 咱们这些人可都得被责罚。”   小猫儿一努嘴, 这才放下了回去继续睡的心思。   他才刚用过早膳没多久, 那头的夫子便如约而至,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了裴野的授意,今日的游隐显得格外地凶。   小猫儿一打瞌睡,他便挥动戒尺,重重敲在小猫儿面前的桌案上,那小狸奴顿时被吓得一跳,连带着手上也是一抖,这便把桌上的书卷都给撩飞了。   听见那书卷的落地声,他悄悄咪咪觑了眼台上游隐的面色,只见那夫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紧接着他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阿兄。   曹四郎下意识起身,想替他捡起那册书卷,却被夫子一声给喝住了:“你别替他捡,既是自己犯了错,便该自个担着。”   小猫儿只好可怜巴巴地用爪子把那书卷扒拉了回来,然后又连咬带拽地将那书卷又搬上了桌。   不过经过了这事儿,这之后小猫儿便不敢再打瞌睡了。   他就是“欺软怕硬”的性子,心里知道谁对他好,谁嘴硬心软,不舍得发狠打骂他,他便就要对其撒娇耍赖、犯懒做坏,可谁要是真对他凶,他又摸不准那人脾气,便就知道怕了,也就会乖乖听他的话,不敢再犯懒了。   就这么巴巴地学了一日,小猫儿坐得浑身酸疼,两只后腿都要压麻了,这先生可算是大发慈悲地放了堂。   不过临走时夫子还留下了两样功课,其一是要小猫儿背熟《千字文》,其二则要他熟读《尔雅》第一篇,小猫儿用爪子翻了翻手边那本《尔雅》,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那文章那样长、字那样多,还那样难,游隐竟要自己在明日之前将那一大篇文章念熟,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   这日裴野下朝回来的时候,小猫儿就没给他好脸色看过,无论皇帝同他说什么话,他都冷冷淡淡地哼上一声。   裴野觉得有些奇怪,心里忽然浮起了一种莫名的落差感,昨夜这小猫儿还黏糊糊地蹭在他手心里,赶都赶不走,怎么这会儿就忽然翻脸不认人了?   小皇帝搁下了手上的朱笔,而后悄没声息地往那小猫儿所在的地儿走去,而后又往团蒲上捞了那小狸奴一把,小猫儿“嗷”一声便从他手里滑走了,只留下了他落在团蒲上的一册书卷。   裴野捡起来看了一眼,发现这是一本《尔雅》,小猫儿不肯理他,他便去问曹四郎:“游隐今日给你们留了功课?”   曹四郎颔首作答:“回陛下的话,是有此事。夫子今日让主子背诵《千字文》,再熟读《尔雅》第一篇。”   裴野顿时便反应过来了,这小猫儿大概是觉得是自己同那夫子说了小话,才让游隐留了这样多的功课来折磨他。   他端持着那书卷,跟在那小猫儿身后慢慢地走,从后头瞧他,那气鼓鼓的腮帮子忽隐忽现的,落在裴眼里,只觉得那样子很有几分可爱味道。   裴野随着他绕了一圈,眼看那小猫儿便要往殿外去了,陛下恰巧嗓子有些发痒,便掩嘴轻咳了几声。   那小猫儿立刻紧张地回头,小皇帝见状干脆也不抑着了,偏过头去不轻不重地又咳嗽了两声。   小猫儿止住脚步,忙跑回来仰头看他,见裴野的唇色还是那样苍白,整个人仍有些病怏怏的,很疑心他下一刻便要咳出血来。   于是小猫儿打算暂时先不生这位病患的气了,紧张兮兮地伸手要他抱。   裴野见他被诱上钩了,便转过身去,欲擒故纵道:“找旁人抱去,也不怕孤过了病气给你。”   小猫儿听他这么说,顿时又急匆匆地跟了上来,一边追还一边拍打他的衣袍下摆,喵喵叽叽地吵着要他抱。   小皇帝也不着急,直到快回到桌案边上了,他才像是勉为其难地蹲下身,将那小猫儿揣进了怀里。   小狸奴得偿所愿,傻乎乎地便把方才心头对裴野的怒气全丢到脑后了。   裴野的怀里很暖和,衣襟上还浸染着那股独特的熏香,小猫儿原本只想赖一会儿,心想自己眯一下下便爬起来继续去念书,可没想到,这双目一闭一睁,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是全黑了。   寝殿内燃着微弱的烛光,他稍稍支起身子,往四下一扫,没瞧见裴野的声音,只在枕头边上瞧见了一套薄袄子。   方啼霜下意识掀开那锦被看了看,果然又瞧见了自己不着片缕的身子。   不是……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是什么时候化了人形?才刚他不是还在裴野怀里吗?   难不成是?   方啼霜飞快地缩在被窝里换好了衣裳,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寝殿,缓步慢行地进了正堂。   正堂里灯火通明,皇帝仍在伏案批阅奏章,他轻咳了两声,正要伸手去端旁侧的茶水,却忽闻身侧的戚椿烨轻声提醒道:“陛下,那小郎君来了。”   “睡醒了?”裴野抬目看向门口那人。   方啼霜微微一怔,而后才点了点头。   “过来坐,”裴野淡淡然道,而后又稍稍偏头,吩咐戚椿烨说,“椿烨,你先退下吧。”   戚椿烨立即便颔首退去了。   见人走了,方啼霜便一阵小跑过去,然后自下首挑了条木椅,抓住两边扶手便想将那木椅抬起来,可他到底还年幼,那胳膊也才不过才长的同那椅子腿一般细,将这实木的椅子拖动便已经很吃力了,更何况要将它整个都抬起来。   “不必麻烦,”裴野看向他,又往旁边让了让,在左侧空出了半边座位来,“同孤一道坐便是,平日里也没见你客气过。”   方啼霜低着脑袋,贴着他坐下了。   虽然他平日里与小皇帝一直同吃同睡,可他心里到底也还是知羞的,方啼霜有些尴尬,于是便伸出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叠在桌案上的奏章。   “陛下……”方啼霜犹犹豫豫道,“那什么,我方才……”   裴野又拾起手边那只朱笔,而后淡淡然解释道:“方才孤抱你回寝殿睡,不过还未将你放上榻,你便忽然来了一出大变活人,孤差点将你摔在地上,那样的动静,竟然也吵不醒你。”   说实话,陛下这番话多少还经过了几分润色,他那时正要将那小猫儿放下,谁料怀里的猫忽然一沉,突然便成了一个大活人,这猝不及防的一变,让皇帝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就抱着方啼霜一道摔在了地上。   这差点是真的只差一点,那时方啼霜的脑袋离地面大概也就只剩一尺多的距离了,好在他这么多年风雨无阻地练剑锻体还算没有白费,往前几步后便堪堪稳住了。   方啼霜扭头看他一眼,心里很不好意思,可嘴上还要理直气壮地替自己辩解:“还不都怪你,昨夜我怕你咳死了,一会儿也不敢睡,今日还要被夫子凶,一点儿也没法偷睡,可困死我了。”   裴野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他气鼓鼓的脸颊上,而后嘴角浮起了一抹很浅的笑意:“好,便都赖孤——”   他微微一顿,而后忽而换了一种语调:“方啼霜,你后头怎么还长了条尾巴?”   陛下话音未落,便见方啼霜忽然面露惊恐之色,顿时拔高了音量:“哇!不许你说这个!”   裴野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吼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忽然这么大声?”   “我不管,反正你赶紧忘掉,”他面颊上浮起了几分红晕,眼眶里也湿乎乎的,好像被人瞧见长了尾巴是极其羞耻的一件事,“你要是再说,我就再不要理你了!”   裴野瞧他那副反应,便觉得好笑,于是刻意打趣他道:“平日里当猫的时候也不见你藏着尾巴不肯示人,这会儿怎么又不让人说了?是怕将来找不着媳妇吗?”   方啼霜很委屈地瞪他一眼,总觉得眼前这人笑得很坏、很欠揍,可又有些词穷,好像说不过他,故而便背过脸去,真不肯理他了。   “方啼霜……真生气了?”裴野凑过去看他,伸手便要掐他的脸。   方啼霜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走开。”   “你的功课都做完了么?”   方啼霜这才想起了那被自己忘却的功课,心里顿时一阵难受,可面上还要强撑着不肯示弱:“我早背熟了,不用你说。”   可他这话实在说的很没底气,才一出声便就出卖了他。   裴野笑了笑,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调哄他:“好了,孤不说你长尾巴的事了。”   “你要全都忘干净,”方啼霜这才肯扭头看他,警告他道,“也不准和告诉旁人。”   裴野揣着明白装糊涂:“告诉旁人什么?”   “就我……”方啼霜又红了脸,面上不自觉地浮上了几分气恼,“我那尾巴的事,你还装傻!”   “什么尾巴?孤不记得了。”   方啼霜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我也不记得了。” 第六十五章 “你愿不愿意走?”   裴野批阅奏章, 方啼霜便趴在桌案一边念书,念得嗡嗡作响, 活像是一小群蜜蜂在振翅。   裴野那样喜静的人,竟也不嫌他吵,偶尔还开口纠出几处他读错的地方,方啼霜倒是很虚心地改了口,但还是有些惊奇地问:“陛下,你眼睛分明一直看着奏章, 怎么还能纠我的错?”   陛下没好意思说,那些启蒙读物他早就倒背如流了,当时在课上学过便记下了,根本用不着回去再做功课, 又怕打击了小孩儿的信心, 因此他只说:“孤听着呢。”   方啼霜支着脑袋, 很苦恼地说:“我一瞧这些字, 我就脑袋犯晕、想睡,明明已经读过好些遍了,可就是记不下来, 陛下, 这病秦太医能看吗?”   裴野从学时没遇见过这样的困难, 因此也无法解他的疑,只轻声答道:“读书不可急于求成,既是仙药也治不了懒病,你只管好好学,孤又不逼你去考学做官, 不急。”   方啼霜一撇嘴, 气鼓鼓地说:“可夫子急啊, 我若学不会,他可要打我手心的。”   裴野听他的语气,莫名有些乐了:“他这么凶啊?”   “可不是吗?昨个来的时候还给笑呢,今个就严得不行,还不是陛下你给教唆的1”小孩儿愤愤然道。   “怎么就是孤给唆使的了?夫子本该就是这样的,严师才能出高徒,”小皇帝顿了顿,而后又随口胡诌了一句,“当年孤也没少被崔阁老打手心。”   方啼霜眼睛微亮,听说裴野这样聪明的人,竟也要被老师揍,他便觉着心里平衡了,可又疑心裴野是在说谎哄他高兴,于是又将信未信地问:“真的?可你是皇帝,他怎么敢真打你?”   裴野夹了他一眼:“你倒是知道孤是皇帝,那上回那一拳是狗打的?”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依然觉着自己很有理:“谁叫你骗我,那回可差点要渴死我了都——陛下你还没回答我呢,那崔阁老真敢打你吗?”   “孤骗你做什么,那时孤连个储君也不是,他怎么不能打了?”   方啼霜心里顿时有些莫名的高兴,又很八卦地问他:“那陛下怕吗?你那时哭没哭过?”   裴野本来就是随口胡说哄他的,他自幼过目不忘,又勤奋刻苦,寻常连挨骂都极少,更不可能挨打。   他们这些皇子,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师长们若非要训责,也是罚他们贴身带着的小书童,那戒尺无论如何是敲不到他们手心里的。   因此没什么经验的裴野只好敷衍道:“有一点吧,但没哭过。”   “啊?”方啼霜的表情看上去还颇有几分遗憾似的。   裴野觉得他实在很欠教训,于是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肘子:“还不背书去?就知道犯懒开小差。”   方啼霜不甘示弱,也还了他一肘子:“还不批奏章去?就知道陪我说话,影响我读书。”   两人于是各自归位,过了半晌之后,又忽然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   方啼霜念了没一会儿便困了,在那儿不自觉地点着头,裴野轻拍了他的后背两次,方啼霜才勉强又清醒了一会儿。   可等到裴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后,偏头便见那小孩儿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更准确地来说,应该说是把头埋在书卷里睡着的,也不嫌硌得慌。   裴野将他从椅上拦腰抱起时,发现他额头与鼻尖都硌红了,饱满光洁的额上,还印上了两行浅淡的墨迹。   皇帝笑了笑,而后抱着他行至廊檐之上,候在外头的戚椿烨缓步上前,有些犹豫道:“陛下……”   陛下抬眸看向他,声音极轻:“嘘,别出声。”   戚椿烨于是只好跟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地跟着那似乎有些鬼迷心窍了的皇帝回了寝殿。   是日清晨,小猫儿因昨日睡足了,倒是醒得很早,没再让婉儿他们忧心要如何叫他起床。   昨夜他怕得要死,可今晨夫子却像是忘了昨日留下过功课似的,好像压根就不记得要考课的事了,小猫儿心里不免有几分庆幸。   又不由得心想,早知道昨夜就不要那样刻苦了,害他连睡也睡不安稳,夜里直做噩梦,梦见连他的食盘里都堆满了小山高的书,游隐责令他不把这些书啃完就别想睡觉。   连裴野也拿着戒尺在旁边帮腔,可把小猫儿给委屈坏了。   小猫儿今日听课听得格外认真,因为生怕夫子一不高兴就记起了昨日的留堂功课。   而坐在他身后的曹四郎却是记着的,为着小弟,他也没和游隐提起。   可临到放堂时,夫子却把他俩都叫住了,说是要考课。   小猫儿心里一咯噔,抬头便看见那夫子盯着他,有些奸诈地一笑:“还以为夫子我把昨日留下的功课给忘了吧?”   小猫儿很谄媚地一摇头:“喵呜~”   他紧张地直甩尾巴,感觉昨夜才记下的字,睡一觉醒来便全送给周公去了,眼下脑子空空,只好不停地给身后的阿兄使眼色,希望他能搭救自己。   游隐一拍书卷,肃然道:“看旁人做什么?看书!”   小猫儿脑袋一抖,只好垂着脑袋去看面前的书页,夫子不考他千字文,只问他《尔雅》,游隐每念一字,小猫儿便凭着记忆用爪子拍在一个字上。   他只要拍错一个字,便会被夫子凶一句,然后就听他说:“把手伸出来。”   小猫儿双目紧闭,一边抖着一边翻出了半边猫爪,然后夫子就会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他的手心。   不过说实话,那嫩粉色的肉垫虽然瞧起来脆弱,可因着平时也是用来走路的,皮其实并不算薄,因此被打起来其实也不咋疼,可小猫儿就是害怕。   然而走运的是,那夫子一路盘问下来,小猫儿也并未错上几个字。   等他考完了小猫儿,不仅方啼霜自觉松了一口气,连游隐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还生怕这小狸奴不用功,一会儿错太多让他给打坏了。   游隐看向后头的曹四郎:“你呢?功课做了吗?”   曹四郎立刻站起了身,而后将那《千字文》与《尔雅》第一篇全背下来了,比平时说话还顺溜,连一字不漏、一字也不差。   小猫儿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真真是佩服极了他。   游隐也感到很惊奇,他一开始就是把他当个摆设来看,没想到这小宦官竟如此勤奋,当即便问:“你叫什么名?”   曹四郎原本想脱口而出自己的原名,可话音一顿,却又改了口:“奴婢姓曹,名鸣鹤。”   游隐觉着他不卑不亢的,想是个好孩子,故而便评了他一句:“不错。”   只是得了老师这不浓不淡的两个字,曹四郎心里却不知有多欢欣、多雀跃。   他志在云天,却不得不困囿于这深宫之中,他心里对母亲的无奈之举并没有怨怼之意,毕竟他若留在家中,也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等岁数大了,再去谁家做个学徒,学一门手艺,这辈子也还是这样过去了。   可进宫为宦这条路,却是让他全然断了这些念想,他心里到底还是遗憾的,却不想游隐的出现又让他重新点燃起了希望。   *   转眼几月便飘过去了,夫子终于给他们放了假,方啼霜迷迷糊糊地在这宫里又度过了一年。   元日前后那几日,小猫儿格外想家,每回一变人,他就老缠在裴野身边念叨着想回家看看,把皇帝的耳朵都快叨出茧子来了。   “就回这一次,”方啼霜摇着他的手腕,半带撒娇道,“我只瞧一眼就走,陛下若是不放心,我便变作猫儿回去,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方啼霜近来隐约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变幻了,虽然还不太熟练,但努力一下还是能控制得住的。   裴野没给正面答复,只偏头问他:“孤为何不放心?”   方啼霜其实也说不大清楚,可他求了裴野这么多回,总觉着他好像不太乐意让自己回去的模样,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方啼霜就是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了。   于是方啼霜嘟囔着嘴,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啊……可陛下总不答应我。”   裴野晾了他一会儿,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又开口道:“罢了,等孤什么时候得空了,便带你出宫去逛逛。”   他没说让他回家,但方啼霜也依然很高兴,裴野让出宫这事便已经超出了他的心里预期了。   他围着皇帝,很快乐地跑着绕了他一圈,而后又追在裴野身侧,叽叽喳喳地问他:“真的?陛下可不准骗我。”   裴野:“真的。”   方啼霜稍稍一顿,而后又问:“那咱们能不能带上阿兄一起?”   皇帝看他一眼,然后很冷淡地说:“只有我们,也只有这一回。”   方啼霜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那好吧,”   很快便到了上元节那日,裴野难得歇假,说要带小猫儿出宫去看花灯,只见那小狸奴一个鲤鱼打挺,立刻便从团蒲上飞了起来,而后很激动地朝裴野叫唤道:“喵!”走!   紧接着,小猫儿把自己憋在被窝里,努力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化作了人形,随后他又换上了今岁裴野才让司衣局给他做的新衣裳。   这是件柿红色的圆领袍衫,上缀一条雪白色的狐尾围脖,方啼霜被宫婢们环绕着,梳洗得干干净净,一眼瞧上去,只觉得比那些权贵家养的贵郎君还要像嫡少爷。   裴野在灯下瞧了他许久,直到小孩儿过来牵他的手,他才恍然醒过神来。   方啼霜摇了摇他的手臂,掌心里软乎乎的,紧紧贴着他那练出薄茧的手掌:“陛下,你怎么发呆了?”   裴野牵着他往外走,直到登上了车,才终于缓声回答道:“孤若有个小弟,也该有你这样大了。”   他生母一尸两命时他才五岁,陛下曾听乳娘说过,那日周氏小产下来的死胎也是个男孩儿,若也随了他生母的长相,想来也当是方啼霜这样灵巧可爱的模样。   方啼霜并不清楚他生母的事,还以为是裴野感到孤独了,于是便很郑重地拍了拍皇帝的手掌,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往后霜儿也做陛下的小弟,陛下就做霜儿的六阿兄好了。”   裴野看着他那天真的笑意,心里如同被蚁虫爬过似的,又麻又痒。   他不愿在面上流露情绪,于是便偏过头去,掀帘看向车窗外,外头正飘着小雪,摇摇晃晃地落,绒花似的,也不冻人。   过了片刻,坐在他身侧的方啼霜忽然听见陛下很轻地开口问:“孤若同意让你离宫归家,你愿不愿意走?” 第六十六章 “我喜欢,喜欢极了!”   裴野的声音就像是外头的薄绒小雪, 被微风卷进马车里,转瞬便化成水雾消散去了。   方啼霜的下半张脸都埋在雪白色的毛绒围脖中, 只剩一双漆黑的杏核眼在扑闪着,他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皇帝的问题。   他沉默得愈久,窗边裴野的脸上便愈冷,陛下稍稍偏过头,打量着方啼霜面上的表情:“怎么不说话?”   方啼霜吸了吸鼻子,随后忽然松开了裴野的手, 接着把手揣进了腿上搁着的暖手炉里。   手心里的温度徒然消失,裴野的心微微一凉,连带着他的面色也全然沉了下来。   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便听身侧这小孩儿很委屈地埋怨他道:“你要赶我回去, 你不要我了。”   裴野也不知道他是从何处下的这个论断, 才刚沉郁下来的心情, 被他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就给打散了:“孤没有……”   皇帝刚提起那句话的时候, 方啼霜心里其实不免还是有些欣喜,他太想家了,刚进宫的时候, 他几乎没日没夜地想着那个又破又挤的小屋子。   可是现在, 他在宫里也有了牵挂, 那点欢欣之情几乎转瞬即逝,很快便被浓浓的不舍给掩盖了。   方啼霜把下巴尖往围脖里更深地一埋,有些赌气地絮叨着:“我只是想回家看看,不想离宫,我都说了只看一眼, 可你却想赶我走。”   “我怎么不想回家?可我舍不得‘猛虎堂’里的朋友, 舍不得小厨房里的好吃的, 舍不得那个坏夫子,舍不得云太妃那做的鱼糕,我……”方啼霜的话音里忽然浮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哭腔,“还有、还有……”   他虽然没说完,但这个还有后头跟着什么,裴野看他的目光与神情,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裴野侧过身去,重新牵起了他的手,用一种很蛊惑人的声音在他耳侧开口问:“还有什么?”   方啼霜顿时红了脸,猛地挣了一下他的手,可惜裴野手劲太大了,他没能甩开,于是只好别过脸、扭过身子:“我不和你说!”   陛下便就纠缠着他,非逼他说不可,半点也没有做皇帝的人该有的气度。   从来都是方啼霜缠着他,小孩儿自己黏着旁人的时候,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烦人的,可现在倒过来了,换他被人这样缠着了,方啼霜又很嫌他烦。   闹了半天,裴野见他还是不肯松口,便威胁他道:“你若不肯说,孤现在就让苏靖调转车头回宫去。”   方啼霜瞪他一眼,梗着脖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一个当皇帝的人,怎么能言而无信、食言而肥呢?”   裴野有些玩味地笑了笑:“你最近同游隐学的不错,都会了这么多新词了。”   紧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出了宫,孤便不是皇帝了,可以食言。”   “你不讲道理,你不要脸!”方啼霜愤愤道。   陛下眼下心情很好,因此也不在乎被他骂这几句,又继续催促他道:“快说,还有什么?”   方啼霜觉得裴野今天简直像是个无赖,伸手推了他一把,没推动,于是只好又脸别到了旁边去,一眼也不肯多看他,而后咬牙切齿道:“还有你呗。”   他架势很大,声音却小的可怜,裴野若不仔细听,都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裴野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有谁?”   “你!”小孩儿羞赧着一张脸,连耳廓都红透了,恼羞成怒道,“就是你呗烦死了就知道问。”   裴野笑了笑,没有再得寸进尺地问下去。   小孩儿的手心暖烘烘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手炉里掏出来的缘故,还有些微潮,像是被烫化了的雪花溶在了他温暖的手心里。   方才陛下那一句不过只是试探,无论方啼霜的答案是什么,裴野都不会放他离宫,这也是他没答应方啼霜把曹鸣鹤也带出来的原因。   只要曹鸣鹤还在宫里,方啼霜心里就有牵挂,倘若他哭着闹着非要回去……裴野目光黯下来,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挖坑试探,总有些对不起这小孩儿似的。   “方啼霜。”他忽然喊他的名字。   方啼霜还在生气,扭着头不肯看他,恶声恶气地问:“做什么叫我?没见着我和你生气了,不想理你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冷酷,于是又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至少三天都不要和你讲话了。”   他自以为说的很霸气、很伤人,但却不知道落在旁人耳朵里时,那依然还是道幼声稚气的童音,半点也没有威慑力。   小皇帝没忍住笑出了声。   方啼霜一脸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瞪着那一双如同汪着水的杏眼,鼻尖粉红粉红的,像是又要哭了。   裴野连忙收起笑,哄他道:“一会儿看完了花灯,孤就带你回家去看看。”   “真的吗?”小孩儿立刻转怒为喜,反手扣住陛下的手指,方才立下的“三天不和皇帝说话”的豪言壮志也被他抛在了脑后。   “嗯,”裴野无意识地揉了揉他的指腹,“不过说好了,只看一眼就走。”   方啼霜高兴极了,又觉得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可亲可爱了,随后他猝不及防地扑上前,在陛下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陛下你可太好了!”   裴野顿时怔住了,过了好半晌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放肆。”   方啼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高兴,从前在家时,谁对他好,谁哄他高兴,无论是阿兄阿姊,他无一例外,要么就飞上去抱人家一个踉跄,要么就扑上去朝那人脸上啃上一口。   阿兄阿姊们都很愿意让他亲,有时还招手过去让他连着左脸、右脸、额头,一口气亲三下呢。   他心里还以为是陛下嫌他口水脏,不想让他碰,可这亲都亲了……又收不回来了。   方啼霜怕他一不高兴,就不带他回家了,于是便凑上前去撒娇道:“我没放肆,我这是高兴呢,六阿兄要是不喜欢,就亲回来呗,霜儿肯定不嫌你。”   只见他“六阿兄”的额角抽了抽,长睫往下垂落,稍侧过脸去,不敢看他似的,默了半晌,也只道出一句干巴巴的:“不许胡闹。”   方啼霜凑近了瞧,总觉得小皇帝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倒像是羞赧,耳朵分明红了半边,却还要刻意装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小孩儿笑了笑,两眼弯的像月牙似的,若不是眼下有求于皇帝,他可想把他一整张脸都亲过去,恶心死他才好。   裴野见他笑得一脸奸诈,忙警惕道:“你做什么?还不快走开些,不知礼数的兔崽子。”   方啼霜嬉皮笑脸地贴上去,用袖子蹭了蹭他的脸:“别生气啦,我都替陛下擦干净了。”   裴野撩开了他的手:“别闹了。”   *   马车很快便从大明宫侧门绕了出来,两人在一偏僻处下了车。   方啼霜注意到他们身侧跟了几个仆从打扮的千牛卫,紧接着他又往四下一望,发现还有些内卫已扮作路人模样,混入人群中去了。   他没想到裴野出趟宫竟这样麻烦,当即抓牢了他的手,怯声问:“陛下……”   裴野轻声打断他:“在外头要叫我阿兄。”   这外头闹腾腾的,四处都是观灯的人群与热闹的摊子,方啼霜久未出宫,徒然见着这么多行人,心里莫名有些害怕。   “阿兄,”方啼霜小声问,“你陪我出来玩,是不是很危险啊?”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日裴野遇刺的时候了,由此可见,他们陛下在那些坏人眼里,一定是块香饽饽,而这外头又有这样多的人,万一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刺客……   裴野看他一眼,安抚道:“没什么可怕的,这外头没人识得我,再说了,还有苏将军在呢。”   方啼霜瞧了眼苏靖所在的位置,稍稍放下心来,目光和注意力很快便被那些各色的花灯给吸引走了。   路过平康坊的时候,小孩儿隐隐约约听见那里头传出了缠绵悱恻的歌声,胡琴与琵琶托着那轻盈的歌喉,仿佛要随着那天灯飞入月宫里去似的。   方啼霜好奇极了,直往那坊门里探:“阿兄,那里头是什么地方,还有这样会唱曲儿的娘子?”   裴野拽他的手,要把他拉走:“小孩儿别问,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话音未落,便见身侧停了一个弱冠青年,身着锦袍腰坠白玉,想来应是富贵人家的郎君,他面上的笑意介于风流与猥琐之间,让人很难一言便给他下论断。   “这位少郎君此言差矣,”那青年浪荡一笑,“这北里可是喝花酒、嫖妓子的好去处,旁的里坊中的窑子哪比得上这平康坊?怎么就不是个好地方了?”   方啼霜听他这么说,便也知道那里头是个什么地界了,他脸一红,忙扯着裴野的手:“阿兄,咱们快走吧。”   “两位小郎君先别急着走啊,”那青年朝他们笑了笑,“二位想必是家教很严,在这长安城里住着,竟还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既然今日有缘,不如便由某做东,请二位去大堂里入席喝个花酒如何?”   方啼霜不由便往裴野身后退了一步,小皇帝平日里应酬惯了,遇见这样好客的人也不怯场,几句话便辞了他,然后带着方啼霜走了。   等离那平康坊远了,方啼霜才犹豫着开口问:“阿兄,那人怎么还想拉着咱俩学坏啊,他可真奇怪。”   裴野这回倒是没敷衍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也许是他生性好客、爱交友,又许是他见我与你衣着不凡,以为是世族权贵家养的少郎君,请顿花酒结识拉拢,也不吃亏——大约是后者,否则方才那样多的人途经,他怎么不请旁人,偏来同我们搭话?”   方啼霜听得茫茫然,他还以为这人就是单纯地想带着他们学坏呢。   两人说着便经过了一个卖花灯的摊子,那摊主是个长着络腮胡的胡人,瞳孔是很浅的琥珀色,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方啼霜的目光才刚飘上去,他便立即扯着嗓子喊:“小郎君来瞧瞧,我这儿都是最时兴的灯笼,别家可没有我这样多的样式!”   方啼霜被他这如雷贯耳的一嗓子喊地止住了步子。   那摊主见他还在犹豫,便又是嘹亮的一嗓子砸了过来:“贵人,我就是在和您说话呢,那位穿红衣裳的郎君!”   两人于是停在了那摊子前,听那胡人摊主一个接着个地介绍自己家的灯笼:“我这还卖天灯呢,喏——”   他指了指天上,大话吹的跟真的似的:“那些个飞的最高的,便都是从我家卖出去的灯笼。”   方啼霜方才瞧着来往的孩童手上都提着一个漂亮灯笼,便一直是满眼艳羡。   在宫外时,他每年上元节都要跟着家人们来游夜赏灯,可碍着家中贫寒,他们这些孩子一贯是只敢看,不敢开口说想要的。   旁侧的裴野瞧见他那巴巴的眼神,便知道他很想要,故而便偏头询问道:“喜欢哪个?”   方啼霜下意识摇了摇头:“我不要,一个灯笼能买好多吃的……”   他摇完了头忽然又觉得很后悔,可覆水难收,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那其中几个灯笼上蹭过,然后很小声地对身边的裴野说:“咱娚飌们走吧。”   裴野见他那副样子,便随手指了那架上挂着的两个灯笼:“就要那两个吧。”   那摊主立刻便将那两个灯笼取了下来,笑嘻嘻地将灯笼交到了两人手中:“谢贵客赏脸,二位上元安康。”   方啼霜顺手便接过了那只剪纸狸奴灯笼,有些怔然地抬头望向裴野。   裴野让身侧的苏靖往那摊主手里放了一锭银子,那摊主瞪大了眼睛,这一锭银子都足够买下他这一整个摊子了,于是便忙朝着远去的两人喊了不少吉祥话。   “陛……阿兄。”方啼霜忽然道。   裴野注意到了小孩儿那亮晶晶的目光,这才不紧不慢地对上了方啼霜的眼:“怎么,你真不喜欢?”   方啼霜还没反应过来,裴野便伸手要夺他手中的只灯笼:“那还我。”   小孩儿立刻把那只灯笼护住了,笑着躲开了:“我喜欢,喜欢极了!”   说完他便斜眼看向了裴野手中的那只兔子灯笼,那灯笼编得栩栩如生,惹的他有些眼馋,裴野选的这两个灯笼恰巧都是他一眼看上去最喜欢的。   “阿兄,”他提着那只灯笼走了一会儿,忽然犹犹豫豫地问,“不如咱们换一个灯笼拿吧?”   裴野一瞧他那样子,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便同他换了一个灯笼拿着,而后又笑道:“都是买给你的,你喜欢便都给你拿。”   “你可真好,”小孩儿笑得灿烂极了,看那手中的提灯在雪中轻轻晃着,很艰难地做了决断,“算啦,还是你先帮我拿吧,我要牵阿兄的手呢。” 第六十七章 “阿姊,我回来了。”   雪下的渐紧了, 长街上来往的行人却并不见少,身侧的千牛卫在询问过裴野之后, 终于替两人打起了伞。   方啼霜的目光时常从伞下望出去,匆匆落在那些沿街叫卖的行摊之人身上,往往此时裴野的声音便也会在他耳边响起:“想要?”   小孩儿总是下意识摇头说不,可末了心里却又要后悔,这之后陛下干脆不问了,见他盯着哪儿瞧, 便让内卫们去替他买上一份。   他不肯开口说想要,但裴野只要买给他的,他必定照单全收,方啼霜从来不会和吃的过不去。   裴野见着这样热闹的景象, 心里不由得也觉得有几分新奇, 便偏头去问身侧那忙着啃热包子的小孩儿:“你老家那儿, 也这样热闹吗?”   方啼霜摇了摇头, 嘴里嚼着包子,含糊应道:“只有长安城才这样热闹,我和阿娘来长安的路上, 还遇见过闹饥荒的州府村子……”   说到这儿他便顿住了, 连带着手里的肉包子他也不大爱嚼了。   裴野听他说饥荒, 便忖了忖,而后沉声背诵似的:“天启四年,荆、扬两州大饥,米斗近万钱,人易食。”   这不过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读起来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也不知是用多少条人命堆起来的一场悲剧。   小皇帝记得这段天灾, 更记得先帝下旨赈灾,朝廷拨了一大批银子下去,却如雨点儿落海,连个大点的水花都激不起来。   那些高官权贵底下的根都已经烂透了,最后送到灾民们口中的,未必能有一粒米。   他阿爷没有太|祖皇帝那样的腕力,不敢伸手抽起这深埋在地底下的世家脉络,只草草斩断了几条旁枝跟须,稍做警告,便再没有下文了。   紧接着这怯懦的人便溘然长逝,把这些烂摊子全留给了他。   方啼霜将吃到一半的包子塞进了纸袋里,想起陛下最后那一句“人易食”,不知想起了什么,心里总觉得恶心,于是便在嘴里含了一颗蜜饯,想了一想,又往裴野嘴里也塞了一颗。   陛下皱了皱眉,他一向不喜欢这些甜过头的东西,可看见那小孩儿巴巴地递过来,他便就忍不住张了嘴。   已经送入嘴的食物,即便不合口味,也万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裴野咽了蜜饯,才开口道:“当街食物,不合礼数,若叫御史瞧见,可是要录入史册的。”   “咱们躲在伞下偷偷吃,哪有眼睛那样尖的御史啊?”方啼霜理直气壮道,“夫子前几日才与我们讲过,说《朝野佥载》里记载了一位令史张衡,因为下朝回去路上吃了个蒸饼被御史瞧见了,因此便被弹劾降职,我觉得这规定也太坏了,即是神仙饿了,也忍不住要吃饭的。”   裴野见这小孩儿摇头晃脑的模样,心里倒很欣慰:“记得这样清楚,看来书也没白读。”   小孩儿骄傲地仰起了脑袋,叫他背书什么的,他总是不成的,可若要与他说什么奇闻趣事,他定记得比谁都要清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转眼便到了方啼霜的家门口,那小院的模样没怎么变,只是檐瓦上覆了雪。   到后半段路上,裴野注意到,这小孩儿的话明显少了许多,看向四周的眼神都有些发愣。   裴野先是屏退了那些内卫,而后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抱进了怀里,方啼霜也没心思去注意他究竟抱了个什么。   眼下他正怔怔然地盯着那很显寒酸的院门,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惧意。   他心里既期待,又不免有些害怕。   皇帝也并不催促他,而是很有耐心地站在他身侧等候着。   过了好半晌,方啼霜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终于抬手敲了敲门,院里头立即便传出了一道清澈的女音:“谁呀?”   骤然听见曹二姐的声音,方啼霜的眼眶顿时便湿润了,他抬起袖子抹了把泪,同从前一样开口唤她道:“阿姊……”   里头曹二姐正打算抽门栓的手忽地便顿住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默了片刻,却听屋里头又传来了阿爷的声音:“二姐,外头是谁来了?”   曹二姐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先跑进屋,询问阿爷的意思,她红着双目,低声道:“阿爷,门外那人说话,像是霜儿的声音,他还叫我阿姊呢……”   曹纪安不信,还笑话她道:“莫说胡话,都快要出嫁的人了——定是你听错了,想是街坊邻居家的孩子过来送东西的,你快去把门开开,别让人家等急了。”   曹二姐心里也模棱两可的,经阿爷这么一说,也觉着兴许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忙又小跑出去开了门。   只听那木门“嘎吱”一声,曹二姐顿时便怔愣住了。   方啼霜提着灯往里踏了一步,怯怯地喊了她一声:“阿姊,我回来了。”   曹二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一开始是满脸的不可置信,而后那眼眶忽的便红了一圈:“霜儿?你不是……你不是……”   方啼霜的遗体她是见过的,那小脸惨白惨白的,她都不忍细看,看一眼便要哭,阿娘拉着霜儿回家的那天,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几乎都要把眼泪流尽了。   谁都不敢相信,去时还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回来时便成了这样冷冰冰的一具尸体。   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家中小弟离世的事实……可眼下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又是谁呢?   屋内榻上的曹纪安见女儿去外头开了门,这么久了却也没个动静声响,当下便着了急,疑心她是叫什么歹人给掳去了,于是忙拍着床榻喊她:“二姐?怜儿!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事的阿爷,”曹二姐一抹眼泪,忙绕过方裴二人去关门,“怜儿这就进屋了。”   等插好了门栓,曹二姐怯怯地瞧了一眼方啼霜,心里纵有千言万语,眼下也不知该先说什么、先问什么才好,于是便只得道:“咱们先进去瞧瞧阿爷吧?”   方啼霜点了点头。   屋里一片漆黑,才刚进屋,一阵寒气便扑面而来,为了省那两颗铜板,夜里如非必要,他们家里从来是不点灯的,没到大寒时候,也从来舍不得烧炭取暖。   方啼霜一进屋,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便又想起了他与兄弟姊妹几个在被窝里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时候了。   他将灯笼找了个地方挂好,曹二姐则一边抽泣着,一边翻出家里的矮烛点上。   曹纪安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只见着了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又听见了女儿的抽泣,心里有些着急:“怜儿,你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矮矮的轮廓越靠越近,借着灯笼与曹二姐刚点燃的烛火的光,他终于瞧清了眼前那人。   曹纪安的反应显然也不比曹二姐好上多少,他的嘴唇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霜……霜儿?”   方啼霜的眼睛也红红的,要不是他强忍着眼泪,只怕眼下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阿舅……”   曹纪安倒是比曹二姐冷静得要快一些,自家的孩子他不必细瞧,只一眼便知道他就是他们家的霜儿:“你怎么回来的?”   他的目光细细扫过方啼霜身上的每一处,见他既不少胳膊,也不缺腿,小脸又唔白了不少,脸上也更有肉了,想必即便是去了地下,也没受过什么委屈。   再一眼,是瞧他身上的衣裳,那样好的质地,烛火照映下似有流光,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贵重的衣裳料子。   然后才是他身旁站着的那人,那少郎君瞧着要比方啼霜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玉冠锦袍、长身玉立,样貌也极出众,举手投足皆不似凡人。   方啼霜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释,一时有些哑了声,却听他身侧站着的少年天子忽然替他答道:“啼霜眼下正在天上仙宫里做侍童,天帝念他良善乖巧,便允他回家探一次亲。”   曹纪安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方啼霜,小孩儿则连忙点了点头:“他说的不错。”   借着裴野给的话头,方啼霜就顺势往下瞎编了:“我身边这位就是我在仙宫里伺候的仙君,他怕我下来的时候迷了路,所以才跟我一道来的。”   曹二姐给两人倒了杯热水,然后犹犹豫豫地开口问:“你在那仙宫里……过的如何?”   “我过得很好,”方啼霜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仙宫里顿顿都有肉吃,仙君……仙君也对我很好,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那儿冬日里连地上都是暖的,一点也不冷——还有阿爷和阿娘,他们也在呢。”   曹纪安听着他的话,心里其实是不大信的,可那日那具小小的尸体,直到现在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若不是他说的那般,那要怎么解释站在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霜儿呢?   小孩儿顿了顿,又问:“舅母他们哪儿去了?”   “她今日好容易得了空,阿舅便让她带着你几个兄姊去观灯了,二姐说要留下来照顾我,所以才没走……”   话到此处,曹纪安忽然也顿了顿,然后抬眼看向了他的小外甥,眼眶瞧起来也是红的:“霜儿,你舅母……她也是不得已,你也便别怨她,要怨便怨阿舅,都是阿舅没本事。”   方啼霜摇摇头:“我不怨舅母,也不怪阿舅。”   裴野半垂着眼眸,听身侧那小孩儿一边抹眼泪,一边与家人叙旧,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裴野便轻声提醒了一句:“啼霜,时辰到了。”   方啼霜念念不舍地瞧了两人一眼,低声道:“阿舅、阿姊,我得走了。”   裴野将手里抱着的木匣子往那坑坑洼洼的桌案上一放,沉声道:“这是啼霜给你们备的礼,往后每隔一年,便可去院中那株树下再取一回。”   说完他便牵起了方啼霜的手,恭顺有礼道:“告辞。”   曹纪安没管那箱匣里装的是什么,只急匆匆地伸手捞了方啼霜一把,没捞着他的手,只堪堪触着了他冰凉的袖角。   “霜儿!”   方啼霜扣紧了裴野的手,强忍下了想回头的欲望,他怕自己只要回头看上一眼,便要舍不得走了。   两人前脚才刚踏出院子,曹二姐后脚便紧接着追出了屋子,可只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她便发现她们家霜儿的身影竟已然消失在了茫茫的雪中。   白茫茫的雪地里眼下只剩下方才那位“仙君”的身影,他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狸奴,稍稍回头,冷声同她道:“回去吧。”   他话音才落,那抹绛色的身影便隐没在夜色之中了,就像是一把飞雪、一阵薄雾,转瞬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曹二姐如同失了魂一般,缓步慢行地走回了屋子里,朝着床榻上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我才出院子,霜儿便不见了,只瞧见那‘仙君’怀里抱着一只狸奴……可咱们这儿哪有那样漂亮的狸奴?那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曹纪安愣了愣,然后道:“怜儿,你过来瞧瞧这个。”   曹二姐忙走过去,而后借着那箱匣上的一把铜锁,“咔嗒”一声打开了那漆木箱子。   在瞧见那里头装的是什么之后,两人同时都怔住了——   只见方才那两人留下的那箱匣里竟堆满了碎银与十几贯铜钱,足够他们一家衣食无忧地过上一整年了。   与此同时,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内。   少年天子伸手揉了揉那小猫儿的脑袋,夸奖道:“你倒机灵,这回变得很及时。”   小猫儿好奇地仰头看他:“喵呜喵呜?”你给他们留了什么?   “想知道那箱匣里装了什么?”裴野猜道。   小猫儿重重一点头:“喵!”   裴野并不打算瞒他,于是便开口解释道:“只放了点碎银和铜钱,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小猫儿顿时很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不蝻鏠是没想给家里送点什么,可奈何一路上都不好意思向皇帝开口。   可他心里到底还有些不解,不明白一向出手阔绰的皇帝怎么不给金子,那样岂不是一劳永逸?也不必每年都让人去院里那棵树下送钱了。   皇帝不轻不重地掐了把小猫儿的脸,笑道:“你是不是在想,孤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们一箱金子?”   小猫儿一时怔住了没答话,很诧异为什么裴野最近总能一下猜中他心中所想。   “傻猫儿,你那一家的老弱妇孺,若给了金子,你叫他们怎么花得出去?这不是明摆着要人来打劫吗?”   小猫儿一想通这个道理,便忍不住虎头虎脑地往他手心里一蹭,很感激地“嗷”了一声,然而朝裴野小狗似的甩着他那毛绒绒的尾巴。   他真是一点儿也没想到,裴野不仅为他家里人考虑了,竟还考虑得这样周到。   “喵喵喵!”小猫儿快乐地在他身上穿来窜去、撒娇打滚。   裴野放任他在自己身上撒泼,而后淡笑道:“不必言谢。” 第六十八章 “方、啼、霜!”   回宫之后, 小猫儿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塞进被窝里。   裴野以为他这就要睡了,有些嫌弃冲那小狸奴道:“洗漱过了没有?一回来就往被里钻……”   他话音刚落, 便见那锦被中忽地鼓起了一个大包,而后他又听那里头的小孩儿嚷嚷着说:“陛下,快给我找件衣裳来!”   陛下看了床榻上那鼓包一眼,很想上去朝他屁股上来上一脚,这小孩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如今还敢蹬鼻子上脸, 使唤起皇帝做事来了。   他还没答应,就见方啼霜忽地从被窝里露出个脑袋来:“陛下?”   陛下不想回答他。   方啼霜就带着那床锦被,蜗牛似的往床边挪了挪,而后放软了声调朝他撒娇道:“六阿兄, 您就帮帮霜儿吧。”   裴野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别叫这个, 若让旁人听见了……”   “这儿不是只有咱俩吗?”方啼霜朝他一弯眼睛, “旁人又不长千里耳, 再说了,我叫的那么小声……”   小皇帝很无奈地转过身去,方才那套衣服落在雪地里, 虽然他捡得快, 但到底沾了雪, 故而裴野还是去衣箱里又替他拿了一套新的。   小孩儿换好了衣裳,便提起那颗白兔花灯,另一手则提上了方才在外头买的吃食,随后朝他的“六阿兄”报备道:“陛下,我回猫舍玩会儿, 一会儿就回来。”   “你拿的动么?”裴野指了外头候着的两个小内宦进来陪他, 又嘱咐道, “早些回来,一会儿夜里雪该下大了。”   “我知道啦,”小孩儿看了眼那两个小内宦,然后与转头对裴野说,“我只要阿……鸣鹤陪我去就行啦。”   裴野:“行。”   曹鸣鹤取了一件小披风上前,替方啼霜披上了,挂在那儿的几件小斗篷也是司衣局给他新做的,穿起来很和合身、很暖和。   方啼霜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正当裴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的时候,却见他忽然又从屏风之后探出了一个脑袋来,笑吟吟地盯着陛下,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可别太想念我。”   裴野忍不住笑骂道:“行了,快滚。”   宫人们心里除了诧异还是诧异,他们偶尔轮值的时候能见到这位小郎君,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陛下待他格外得好。   但他们也没想到,皇帝竟然能纵容他“你来我去”的,称呼里半点也不见对天子该有的敬重,而且还敢对皇帝说那样的肉麻的话……   便是裴野的血亲兄弟,也没有敢对他这样黏糊的。   方啼霜和曹四郎两人才走出去不久,小孩儿就把那只兔子花灯塞到了阿兄手上。   曹四郎偏头看他一眼:“嗯?”   方啼霜眉眼一弯:“这个送给阿兄。”   “那你呢?”曹四郎问。   小孩儿又笑了笑:“我方才已经玩腻啦。”   曹四郎心里是不信的,但因为怕辜负了自家的小弟的心意,于是还是接过了那盏花灯,他轻轻拨弄着那盏明亮的兔形灯笼,而后忽然轻声问:“圣人今日带你出宫去了?”   方啼霜愣了愣,这事除了戚公公与千牛卫,旁人一概是不清楚的,对外只称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在寝宫内休息,也不知道曹四郎是怎么猜到的。   “你怎么知道的呀?”   曹四郎觉得他家这小弟真是单纯得可爱,因此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傻小孩儿,宫里哪来这样的花灯?”   方啼霜憨笑了一声:“我哪想得到,还是阿兄聪明……”   紧接着他又解释道:“陛下先前答应陪我出宫玩一回,然后今天他刚巧有空,我俩就去宫外看花灯了。”   方啼霜怕曹四郎听着伤心,于是又退一步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和以前一样。”   曹四郎朝他靠近了一步,然后附耳低声问:“回家看过吗?”   方啼霜点了点头:“舅母他们不在家里,我和阿舅与二姐说了些话,骗他们说我现在住在仙宫里,是叫仙君给领去做侍童了。”   曹四郎顿了顿,然后说:“挺好的。”   霜儿死而复生的事,说来复杂又荒谬,倒不如编个漂亮点的谎话,无论他们信或不信,也能让家里亲人放宽心些,心里好歹有个安慰。   两人一路聊到了猛虎堂,方啼霜把外头买来的零嘴点心给婉儿他们分了,猫舍里只有婉儿清楚他的身份,其余的宫人——譬如泽欢,则只知道他是上回把乳牙弄丢了的那位。   “谢小主子的赏,”泽欢奉承地笑道,“小主子上元安康。”   末了他又多嘴问了一句:“主子今儿怎么得空来赏咱们了?旁的乳牙也已换下了吗?需不需要……”   “不需要!”方啼霜面上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一看见泽欢这模样,他就想起了上回丢牙的倒霉事,“谢谢你上回替我捡牙啊。”   泽欢好赖话不分,还真当时这小主子看重自己:“举手之劳嘛,再说了,陛下都赏过了,我怎么好意思再收小主子的礼呢?”   方啼霜立刻伸出手,翻脸道:“那还我。”   泽欢忙抱着纸袋赔笑着跑了。   和他们闹了一阵后,方啼霜第一时间便回了寝宫,裴野没骗他,夜渐深了,这外头雪也下大了。   方啼霜钻进寝殿时,卷了一身雪气进屋,鹅毛般的雪花被夜风卷进了屋里,还未落地便融了一大半。   方啼霜的耳朵和鼻尖都被冻红了,只见他搓了搓手,一路小跑到裴野身侧坐下,嘀咕道:“可冻死我了,方才去的时候还没这么冷呢。”   小皇帝没接他的话茬,只捧着一本书卷,静静地看。   小孩儿对自己被忽视了的这件事很不满,把靴子一脱,再往坐榻上一踩,然后坏笑着把冻得冷冰冰的小手往陛下颈窝里一塞。   “欠收拾呢方啼霜?”   见裴皱着眉头回头瞪他,方啼霜反而很高兴,理直气壮道:“谁叫陛下不理我——我留的蜜红果呢?”   “给你搁外头桌案上了,自己找去,”裴野将他一把撵开,而后又恨恨地朝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下回再这样不知礼数,孤就让苏靖送你去刑司。”   方啼霜趿着靴子,笑吟吟地跑走了,这话小皇帝几乎每天都得说上一句,可哪一次也没舍得真罚他,因此他一点也不怕。   从宫外带回来的吃食,他大多都送给了婉儿他们与阿兄,只给自己留了一串蜜红果和一盒子果脯,当猫的时候他一点甜味也尝不到,这些日子可馋死他了。   裴野耳边才安静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孩儿又闹腾腾地跑进来了:“完了陛下,我的蜜红果都化啦!”   那红果上头裹的是一层蜂蜜,在室外时冰天雪地的,自然是冻硬的,可如今进了屋,被地龙一烤,便全化成了蜜水挂在上头。   “那你拿出去插外头雪地里,等冻上了再吃。”   “可我等不及了!”只见那小孩儿迫不及待地就啃下了一颗滴淌着蜜的山楂果,嚼吧没几下便咽了下去。   裴野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吐籽,眉头稍一皱:“那山楂核那样硬,你也不怕一会儿噎着了?”   方啼霜又低头咬下了一颗,然后含糊道:“反正它又又不会在肚皮里发芽,我才不怕。”   裴野不太能理解他这等歪理,很怕他吃多了山楂核要闹肚子:“不发芽也不好多吃,快吐出来。”   小孩儿就爬上坐榻,然后趴在窗边,把方才攒在嘴里的和这颗吃剩下的核都吐进了外头的雪中。   然后回头冲裴野笑道:“我骗你呢,我方才没咽,全藏在舌头底下了。”   裴野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等来年雪化了,窗户外头就要长出山楂树来了,”方啼霜倚在坐榻上美滋滋地想着,“等它结了果,咱们就年年都有红果吃了。”   说完他便把那串裹着蜂蜜的红果递送到了裴野嘴边,献宝似的:“陛下,你也尝尝吧,这个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啦。”   裴野夹了他一眼,冷声道:“拿开,孤不爱吃这个。”   方啼霜以己度人,认为这样好吃的东西,世上是不该有人不爱吃的,于是便把那串蜜红果往陛下唇上一碰,而后强买强卖道:“你嘴唇碰到啦,已经弄脏了,快吃快吃。”   小皇帝现下很想去慈恩寺里请个佛法,或是向云清观里讨几张符,能将这烦人的小孩儿一下变回狸奴的那种。   可他偏头看了看旁侧那满眼期待的小孩儿一眼,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咬了一颗裹满了蜜的山楂下来,那蜂蜜很甜,但却并不齁人,混着红果的酸,还算可口。   方啼霜朝他笑了笑:“我没骗你吧?”   他面上一笑,连带着手上也是一抖,就这么微微一抖,那粘稠的蜂蜜便滴落在了裴野膝上摊开的书页上。   裴野:……   方啼霜见状立刻收回了那串蜜红果,因为收的太急,又不小心溅了一滴蜂蜜在裴野下裳上,那滴粘稠的蜜还和他那串蜜红果藕断丝连的,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断。   “方、啼、霜!”裴野咬牙切齿。   小孩儿立刻举着那串蜜红果跑开了,连靴子都来不急穿,好在这寝宫里燃着地龙,他赤足踩在地上也不凉。   “我不是有心的,”方啼霜迅速溜到了屏风后头,只探出一个脑袋,见裴野要起身,他就嗷嗷叫了一声,“我错了,您可别打我!也别丢我的蜜红果!”   说完还吭哧吭哧地把剩下的蜜红果全塞进了嘴里,而后含糊道:“唔……也别送我去刑司。”   裴野根本没听清他在那嘀咕什么,只瞧见了那小孩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和只短尾鼠似的,颇有几分滑稽之感,于是心里的怒意也消了大半。   “不去刑司可以,”裴野遥遥朝他道,“那就扣你半月的点心。”   小孩儿苦着一张脸,嘴里塞的红果子太多,眼下他嚼也不是,吞也不是,张口说话像傻子似的,没一个字能说清的,可他又舍不得吐出来,于是就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裴野。   裴野盯着他看了一会,本来还想坚持一下作为天子的威严与矜持,可最后到底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这回他说倒是到做到,果真罚了那小猫儿半月的点心,这小狸奴苦不堪言,一得空便要去四处觅食蹭吃喝,结果到头来少了这一顿点心,他不仅一点也没掉秤,还又胖了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倒霉事。   开春之后,方啼霜上元节那日吐山楂籽的地方,果然长出了一株小苗。   小猫儿高兴坏了,每日都要努力变成人一会,亲自给这株小苗浇水施肥,每逢刮风下雨的日子,都要守在那窗边睡,非常宝贝这株“山楂苗”。   裴野见他这样,曾多次欲言又止,但看他那副模样,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然后某日小猫儿忽然发现,他悉心照顾了快一月的这株“宝贝”似乎不像是小树苗,看起来和那花坛里宫人们拔除的杂草没什么两样,只是长得稍茁壮了一些。   再一日,那株茁壮的杂草便被宫人们打扫院子时不小心给拔了,小猫儿因此还伤心了好几日。   裴野笑话了他几句,而后第二日便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株山楂苗,同他一道种在那窗前。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要长大了,不要着急。 第六十九章 :“又不是孤蛰的你。”   又五年立夏, 那株山楂树终于开了花,那朵朵雪白的小花紧挨在一起, 小猫儿光是看着这花,便想到了这之后结出的红果。   所以自从山楂树开花的那一日开始,他便常常蹲在树下咽口水。   百花盛开后,那成群的蜂蝶便闻香而来,但大多数都被园里娇艳的百花吸引走了,很少来光顾小猫儿亲自料理的这颗山楂树。   小猫儿当时就不乐意了, 宫里负责料理花圃的宫人们曾告诉过他,果树开花以后,若无蜂蝶流连,到时便会结不出果子来。   于是他便一边蹦跳着一边挥爪, 想将那些蜂蝶都赶到他养的山楂树上去。   可惜这些蜂蝶都不肯乖乖听话, 被他一爪子吓走了, 也不往那山楂树上去, 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便又停到了另一颗梨花树上头。   小猫儿不甘心,继续挥爪试图把下头的其他蜂蝶都赶过去, 没想到最后蜂蝶没赶成, 他还被一只凶猛的大蜜蜂往腮帮子上蛰了一道。   小猫儿脸上吃疼, 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很委屈地夹着尾巴,打算跑去正堂找裴野倾诉。   可走到一半,他又觉得气不过,折回来又打算和方才蛰他的那只蜜蜂决一死战。   不料蜜蜂儿在他眼里都长的一个样, 小猫儿压根认不出谁才是他的仇家, 于是无差别地又招惹了一群蜂儿, 害的自己另半张脸也被蛰了一包,倒是对称了。   于是乎,不幸惨败的小猫儿终于还是跑去了正堂,打算让裴野也随他一道骂骂这不知好歹的蜜蜂儿。   裴野抬起头,遥遥地朝他看了一眼,有些吃惊:“方才去哪儿了?又胡吃了什么东西,怎么……”   怎么一下子就长成了一块发好的馒头?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怕那小猫儿恼羞成怒地要挠他的衣裳。   小猫儿听见他的声音,顿时便觉得委屈极了,不自觉地滚落了几滴眼泪下来,然后抽抽搭搭地往裴野怀里蹭。   见他这副模样,陛下也有些心疼了,又见他脸颊上有根蜂针,于是便伸手想替他**。   小猫儿见状立即便跳开了:“喵!”   “这是让外头的蜂虫给蛰了?”裴野眼看那小狸奴的两边腮帮子越肿越大,把他那一对蓝晶似的圆猫眼都挤小了,实在很像他今晨才用过的包子,故而没忍住笑了笑。   小猫儿大受打击,对裴野不仅不安慰他,甚至还嘲笑他的做法感到分外愤怒,于是一转身,把尾巴朝向他,气鼓鼓地窝到了地上的团蒲里去了。   裴野忙吩咐人去请秦太医过来,而后放下了朱笔,走到了那小猫儿的身后,再次询问道:“在院里遭蜜蜂蛰了?”   小猫儿张了张嘴,感觉眼下脸肿得连叫唤一声都很困难,只能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喵~”   裴野蹲下身,顺了把他身上的毛以示安慰,而后又教训他道:“你不去招惹那蜂虫,它也不会无缘无故来蛰你,再过几月你也到了志学之年了,怎么说也是只大猫儿了,不该再这样贪玩了,是不是?”   小猫儿不太高兴地甩了他一尾巴,忍着疼朝他“喵”了好几声。   “唔……”裴野努力猜测着他喵言喵语里的意思,虽然两人相处的日子并不短,但他大概是没什么天赋,至今也没能学会这门“外语”,偶尔福至心灵,倒是能意会出一些意思。   与此同时,外头的小内侍领着秦太医进来了:“圣人,秦太医到了。”   “请。”裴野忙起身,又成了那个翩然有礼的天子。   秦太医如今成了大明宫里的御用太医,平日里就在大明宫当值,因此来的也格外得快。   他缓步进堂,而后依规矩朝皇帝拜了一拜,紧接着才开始查看窝在团蒲上的那只小猫儿。   裴野方才虽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是有些心疼的,眼下见秦太医神色似乎有些凝重,便忍不住问:“要紧吗他这伤?别是遭马蜂给蛰了。”   “陛下请宽心,不是马蜂,这上头的螫针还在呢,”秦太医平铺直叙道,“一会儿拔了螫针,再往伤口处抹些膏药便好,只是……”   “只是什么?”   秦太医缓声道:“只是猫主子这脸颊肿得这样厉害,只怕这两日进食都有些困难了。”   裴野瞧了一眼那可怜的小猫儿,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奈何在人前时,他从来是倨傲而持重的,因此也只是沉声道:“无妨,这小猫儿是疼死了也要吃的,饿不着他。”   秦太医要给那小猫儿拔螫针的时候,便先给裴野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回避一下。   皇帝很快便会意,转身去了殿外。   等那秦太医拿了烫过的铜镊子靠过来的时候,小猫儿先是张望了一下四周,没瞧见裴野的身影,眼眶里的眼泪顿时便含住了。   秦太医诊治过他的次数并不少了,如今已然是深知这小猫儿的脾性,只要有裴野陪在这里,它必定都要闹上一番。   不说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也要哭哭啼啼地卖个惨,或者四处乱窜、飞檐走壁的,最后可能还要出动千牛卫将军们来捉,这般闹上一通,往往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果不其然,瞧见裴野不在这,这小猫儿便乖顺多了,只一开头张望了几下,没寻到人,便就安静下来了。   方啼霜从来只和关系亲近的人撒娇闹脾气,秦太医此等的,算是熟人,但绝对还不到亲近的程度,在这些人面前,小猫儿还是比较安分守己的。   等他拔完针上了药,裴野才从外头走进来,一眼便见着这小猫儿眼眶里汪了一捧泪,他才靠近,便见他的眼泪顿时便应时对景地落了下来。   裴野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心疼极了,忙俯暔渢下身将他抱了起来,问秦太医:“他这伤可有忌口?”   秦太医便徐徐道:“切忌生冷荤腥,饮食稍清淡些,不两日便能好了。”   秦太医走后,裴野就抱着小猫儿往寝殿里走,一边走还一边问他说:“知道疼了?往后还去不去招惹那蜂虫了?”   小猫儿别着脑袋,不肯理他。   “又给孤甩脸子,”裴野被他驳了面子,有些不大高兴,“又不是孤蛰的你,你和孤生什么气?”   方啼霜还是高傲地端着一张“馒头”脸,一眼也不肯看他。   裴野觉得他现下若化了人形,想必又要恨恨地来上一句:“陛下,我和你生气了!我三天都不要和你讲话了!”   那影像就像走马灯似的,在陛下脑海里绘声绘色地流淌着。   小猫儿正和裴野置气呢,揣着一对猫爪等着他来哄自己,然而哄猫的话他没听着,却忽然听见抱着他的陛下在他耳边低声了一笑。   他心里一恼,正要生气,却又发现那低笑并不像是幸灾乐祸,于是又愣了愣。   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裴野忽然凑了过来,往他其中一边脸颊上轻轻吹了口气,末了还问他一句:“还疼吗?”   小猫儿眼下两边腮帮子还是刺疼刺疼的,但已经比方才刚被蛰的时候好多了,并不是不能忍受。   但他就喜欢看裴野为自己操心的样子,眼下也不乐意放他去正堂批奏章,于是又可怜巴巴地叫唤了一声:“喵呜~”   他疼着呢。   裴野果然就心疼了,抱他回小床上,又给他吹了好一会儿,直到把这小猫儿哄睡着了才走。   小猫儿仰面朝天地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后便被饿醒了。   他抬起猫爪一抚肚子,而后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腮帮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睡一觉之后,这脸颊肿得更高了。   不管啦,反正秦太医说两天就能好。于是他又仰面瘫回了那张属于自己的小床上,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神游。   这张小床只和龙床隔了一个屏风,去岁时,皇帝某天早上起来,忽然便说以后要同他分床睡,也不知发的什么疯。   反正小猫儿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自己这张小床。   没一会儿,婉儿便端了食盘进来,饶是方才已听说了这小猫儿被蜂虫蛰了的事,可如今亲眼见着了,也还是觉得很惊奇。   “怎会肿成这样?”婉儿强忍下了笑意,然后照例把食盘放在了他那张小桌上,“还能吃的下东西吗?圣人特意叮嘱过,今日给您做的都是好嚼化的膳食。”   小猫儿凑过去尝了一口鱼肉粥,吃一口,流出来半口,实在是吃的很艰难。   婉儿于是忙跑去将此事同裴野说了,皇帝忖了忖,然后去外头园里折了条大小适中的竹枝回来,用匕首削去棱角,而后让婉儿带给了那小猫儿。   小猫儿很快便会了意,先是屏退了婉儿,然后轻车熟路地躲在被窝里化出了人形,换好衣裳后,他便捧起那碗稀粥,用那根空心的竹管子吸起了粥。   这招果然很奏效,方啼霜没两下便将那碗粥给喝完了。   稍填了一点肚子,方啼霜精神多了,于是便打算去正堂里找裴野玩。   他本来想从正殿进去,可转念一想,又绕去了后殿,心里盘算着要从后头偷偷猫到正堂,然后再冷不丁地吓那皇帝一跳。   方啼霜依照计划,先是悄没声息地钻进了后殿,而后又偷偷摸摸地从龙椅背后靠近了那座上的陛下。   眼看就快要成功了,方啼霜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可这一笑,便不小心扯疼了脸颊上的鼓包,方啼霜无意识地“嘶”了一声。   这声响并不大,蚊蝇叫似的,可裴野还是敏锐地回过了头:“做什么呢?”   方啼霜把脸一拉,垂头丧气道:“每次你都能发现,你就不能让我吓一回吗?太小气了陛下。”   说完他便旁若无人地往裴野旁侧一挤,然后下意识往他桌案上一望,只见那桌上摆的并不是什么奏章,而是一卷又一卷堆叠在一起的画像。   每张画像里头都是一水的美人图,旁侧还有一行蝇头小楷批注着此女子身份名姓,几何年芳。   “吏部尚书寇氏之嫡长女,”方啼霜顿了顿,看向那座上的皇帝,“年芳十九。” 第七十章 他们会分道扬镳吗?   方啼霜念完了那行字, 心里莫名觉着有些不太舒服,可他的手指顿了顿, 还是指向了其中的一幅画,而后随口夸赞道:“这一幅画得最好。”   他这几年除了念书识字,还跟了一位名师学画。   起因是有年他随手给裴野画了一张图做寿礼,陛下也不知怎么从他这幅天马行空的画里瞧出了他有绘画的天赋,于是当即便决心给他请一位当世的名家做老师。   他在那群画师里筛来选去,最终订下了一位很年轻, 但却很有名气的画师。   这位画师还颇有脾气,入不得他眼的学生,他是给多少钱都不肯收的,而那段日子里恰巧天灾频发, 又逢边境干戈, 陛下忙得脚不沾地, 也是百忙之中才定下了这位画师, 只瞧见过他作下的画,却并不知其人。   所以这事儿还是裴野让人把方啼霜的画带去给他之后,才偶然听闻了此事。   皇帝一开始是不报什么希望的, 因为那画作笔触稚幼, 他有些怕是自己爱屋及乌, 高看了方啼霜,一会儿若被人推拒了,小孩儿知道了恐怕是要伤心的。   但不料那位画师见了他的画作后,却表示可以见一见这位小朋友。   见了面才知道,这位声名远扬的画师原是位娘子, 寻常都是女扮男装, 日日宅在府邸上, 少有人知,故而外头才都以为这位“言蝉”先生是位男子。   这回这位江言蝉因要面圣,不好欺君,这才换成了女人的装束打扮。   她已是半老徐娘的年岁,却一点儿也不见老,换上娘子的装束后,也莫名还留存着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说话也不像寻常世家小姐一般拘着藏着。   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和方啼霜一见如故,当日便结为了师徒,裴野曾经去旁观过几回方啼霜学画,只觉得这位江画师教他的时候,像是哄孩子一般,不过方啼霜的画技倒的确是一年更比一年好了。   这也说明了他没看错人,他们霜儿确实是有天赋。   裴野有些摸不清方啼霜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又指了指旁侧另一幅丹青:“那这幅便画的不好了吗?”   方啼霜摇了摇头:“都很好,也都很见画师功底,只是匠气太重了,有些瞧不出那些娘子原来的灵气。”   裴野默然半晌,食指在桌案上轻敲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孤要立后了,若依太后的意思,孤最该立寇氏为后,其余的女子便册二妃四嫔,借以充盈后宫。”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盯着方啼霜的那张侧脸,可那没心没肺的傻小子面上却始终带着那副天真无邪的笑意:“寇氏挺好的,样貌端庄,很有一国之母的样子,名义上又是陛下的表姊,若立她为后,便是亲上加亲,想来……是很好的。”   裴野掩下了目光里那几分失落,心里觉得方啼霜是让那姓游的给教坏了。   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可他宁可瞧见这小孩儿像他养鹦鹉时那样闹上一场,也不想看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陛下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竟满脑子都是这样离经叛道的幻想。   “那你呢?”裴野脱口问,“可有中意的适龄女子,明岁也可订下婚约了——怀亲王不比你大几岁,如今却已生养的两男一女了。”   方啼霜楞了一愣,然后摇了摇头,心里像是被剜空了一块,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他每日除了读书作画,脑子里便从未想过这些人生大事,也几乎不曾想过裴野还要立后,而他也要成家。   那这之后呢,他们会分道扬镳吗?   “陛下喜欢这里头的哪位娘子?”方啼霜忽然又问。   裴野随手翻了翻,顿了半刻后才道:“孤连她们的人都没见过,也不知她们的脾气秉性,又谈何喜欢呢?她们入宫也只是为家为族,而孤则是为了权、利与子嗣,都只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方啼霜忽然觉得裴野与这些女子都很可怜,虽然他也说不上来是何处可怜。   他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陛下以后若是有了心爱之人呢?”   他问得随意,可裴野却答得很认真:“倘若孤日后果真立后封妃,便不要爱他了,免得他往后尽受委屈……倒不如让他另辟良人,也好过困在这后宫里,和旁的女子争风吃醋。”   方啼霜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很唏嘘,可怜他至高无上,却还是不得自由,于是又陪着在他身侧坐了一会儿,而后便回寝宫养伤去了。   曹四郎去地窖去取了冰,做成了冰袋进来给他敷脸。   方啼霜刚开始疼得龇牙咧嘴的,后来便渐渐习惯了,而后便垂下了眼,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曹四郎今岁刚过十七,已出落成了一个身量颀长的翩翩少年,五官脱去了稚气,很有几分大人模样了。   而那小床上的方啼霜却像是永远长不大似的,无论是气质还是面相,都还是一团孩气,时间在他身上仿佛被某岁冬日的寒冰冻住了,岁月也夺不走他质洁的天然本性。   曹四郎注意到自家小弟的失落情绪,于是便问他:“今日是怎么了?垂头丧气的,又同圣人置气了?”   方啼霜的性子天然乐观,几乎每日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开心模样,所以曹四郎极少见着他这副样子。   只见那小孩儿微微垂目,有些疑惑地问:“阿兄,这世上是不是人人都要成婚生子,如若一个人他不成婚,会怎样呢?”   说完他便意识到了不对,他阿兄已是阉人之身,余生再不能人事,早不是个健全人了,他这话问的,倒像是刻意在往他心窝子里戳。   方啼霜忙瞧了他阿兄一眼,然后爬起来捉住了曹四郎的手:“阿兄,我……”   曹四郎却并未因此与他置气,只神色温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是并未把他这话放在心上:“傻小子,人但凡到了年岁,自然都是要娶妻生子的——怎么?这么早就想要讨个媳妇儿了?和阿兄说说,你看上了谁?”   方啼霜顿时羞红了一张脸:“我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曹四郎仔细忖了忖,而后笑道:“别是婉儿姑娘吧?她比你年长四岁,无……不过也好,你这性子,还是要年长些的才好管教。”   方啼霜气急,没轻没重地拍了曹四郎的大腿一下:“你别乱说,当心污了人姑娘家的清白。”   曹四郎稍躲开了些,又笑了笑:“哟,还知道要护着心上人的清白了,你放心,等得了机会,阿兄便替你去试探她几句,宫婢过了二十五便要出宫了,那时你也才二十一的岁数……   “阿兄!”小孩儿一撇嘴,不太高兴地打断了他,“我只把婉儿当阿姊来看,你莫要再拿这个来捉弄我了!”   曹四郎见他的神态语气,便知晓了自家小弟这位“心上人”一定不是婉儿了,而后他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便正色道:“好好好,阿兄不说你了。”   他稍稍一顿,而后又道:“你只顾把书念好、把画学好,旁的什么都先别想,知道吗?”   方啼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晌午时分,皇帝寝宫内。   裴野缓步进了殿,他自幼便没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可床榻上那只小猫儿有,而且若是到点了不睡,午后便就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唔……说是午后小憩倒是有失偏颇了,他养的这只小猫儿无论昼夜,只要是一闲下来,不是四处捣蛋,便是随便找一处好躺的地儿窝着打盹。   皇帝走到他床边,先是俯身瞧了瞧他的两颊,只见那肿包似乎消下去了不少,而后他才轻推了这小猫儿一把:“霜儿。”   小猫儿翻了个身,把屁股对向他,还和那床小被难舍难分地纠缠着。   “江先生快到了,”裴野原本想伸手掐他的脸,可目光在那小猫儿脸上梭巡了一圈,实在没找着可下手的地,“还不快些换好衣裳去上课?”   小猫儿懒洋洋地往被窝里一钻,过了半晌,忽地露出了一张双颊皆是鼓鼓囊囊的人脸来,连眼也没睁开,只闷声道:“不去,我现在不能见人呢。”   “怎么不能见人了?”裴野站在床前,看着他犯懒耍赖。   方啼霜没回答他,只懒洋洋地说:“而且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两日恐怕都画不了画了。”   陛下便俯身上去,伸手做势要掰他的眼皮:“真睁不开了?给孤看看?”   方啼霜忙笑着躲开了,把眼皮掀开了一条细缝,江先生平日里都是午后才来,因此他也常常为了多睡会儿午觉和裴野耍赖,不过最后总还是会起来去学画的。   可今日他心情莫名不是太好,两边脸颊又受了伤,因此觉得自己格外脆弱,便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我就歇这一日,上回得了风寒都没歇呢,就让我歇一回吧,好不好?”   “不行。”裴野淡声道。   皇帝平日里对他都很纵容,可唯独在学画与读书上,他一向是不容他偷懒的,无论这小猫儿怎样撒娇耍滑都没用,陛下自己是从未因病休过朝的,因此也用对自己的那一套来要求方啼霜。   小孩儿知道他在这事上的严苛,怕再磨下去,陛下便真要生气了,于是忙在被窝里换好了衣裳,然后跳起来去捉皇帝的衣袖:“好啦好啦,我不歇啦,你别生气嘛。”   裴野忽然低头看向了他捉住自己袖角的那只手,而后沉声道:“你岁数也大了,往后便不要再做孤做这样亲密的举动了。”   方啼霜眼里的光黯了黯,然后默默收回了手。 第七十一章 陛下不要不理霜儿,好不好?   江言蝉向来到的要比方啼霜早些, 每回等这小孩儿半梦半醒地逛到偏殿里的时候,她都已经铺好了画卷, 甚至开始执笔在宣纸上画起了草图。   “老师!”今日方啼霜忽然不梦游了,一路小跑着进来,一见着江言蝉,便急匆匆地要和她告状,“您快瞧瞧我的脸。”   江言蝉收了笔,这才抬头看向那白玉似的小人儿, 单薄的身板子、细条条的腰肢,两边脸颊却高高地肿起,有些头重脚轻的怪异感。   “欸,”江画师笑了笑, “这是让谁给揍了?”   方啼霜往她面前的小桌上一坐, 气鼓鼓地抱怨道:“不是旁人揍的, 是今晨让那恼人的蜜蜂儿给蛰的, 我今日连肉都吃不成了,陛下还不许我休息,只歇一日都不成, 实在很不讲道理, 您说是不是?”   “圣人确实是过于严苛了, ”江言蝉的话总是顺着小孩儿的心思讲,“不过陛下也是为了你好。”   方啼霜一努嘴,很轻地“哼”了一声。   江言蝉稍稍靠近了一些,面上浮起几分笑意,而后忽然对他道:“老师这儿有件好事儿, 你要不要听?”   方啼霜嘴里的气顿时一泄, 往小桌上一趴, 很好奇地问她:“什么好事儿?”   “昨日你寄在外头的画作卖出去了一幅,”江言蝉并不吊他的胃口,开门见山道,“那人出价不低,但也不太高就是了。”   小孩儿高兴地一拍桌:“真的?您可别拿我寻开心——卖出去的是哪张?”   他执意不肯在那些画作上冠上“言蝉之徒”的名号,因此方啼霜心里也做好了这些画作无人问津的准备,只要有人肯买,他便是只收两个铜板也很舍得卖的。   “咱们霜儿往后也是要成为名画师的人,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的?”江言蝉刻意打趣他道。   而后她稍稍一顿,又答道:“是你送出去的第一张画,画中是棵开了花的山楂树,半倚斜阳,树下还有只抬目而望的小猫儿。”   不必她说,方啼霜当然记得很清自己这画上画了什么。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回 把这张图送去给江言蝉看的时候,她夸了好几句,说是画的很有意境。   于是一下课,他便兴致勃勃地把画带回去给裴野瞧,陛下只吝啬地夸了一句有长进,然后又问他,是馋蜜红果了是吧?   方啼霜被戳中了心思,但却不肯承认,把画一收,说让陛下赏画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今日下了课后,方啼霜照例去了正堂,宫人们替他在裴野下首支起了一张小食案,让他与陛下一道用哺食。   他用膳的时候嘴总是很碎,嘴里吃什么都不耽误他讲话,虽然裴野总教训他说“食不言寝不语”,可方啼霜偏回回都不听话,一回来就要同他分享今日的琐碎趣事,麻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可今日他悄悄抬头偷瞄了裴野好几眼,心里很想同他说几句话,但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于是直熬到食盘中空了,两人也没说过一句话。   宫人们低眉顺眼地收了食盘碗筷,都猜想今日是这两人又在互相置气了,可从前两人吵架拌嘴时,还不用半刻就又和好了,闹得像今日这样僵的,从前还没有过。   小孩儿抬目看向座上那人,青年锦服高冠,眉眼冷淡疏离,方啼霜还是今天才这样仔细地打量他,这人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的,十六之后便像是笋苗一般地拔高,方啼霜觉得自己怎么赶也追不上他。   陛下长大后,眉目便像是被风霜刀剑雕刻了一遍,变得更加清晰、锋利,不笑的时候,便让人觉着很有距离感,也很有上位者的威严。   可方啼霜对他的心情却很复杂,一方面,他当陛下是他的知己,拿他做自己的“六阿兄”,心里对他是极亲密的,可另一方面,随着年纪渐长,他也越来越知道,裴野皇帝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因此他现在心里忽然有些矛盾、有些纠结。   裴野见那小孩儿欲言又止,于是便先开口问:“孤听江先生说,你的画卖出去一张了?”   “可不是,”方啼霜眼睛一亮,立即应道,“那人出价十两银子呢。”   “卖的是哪张?”裴野又问。   小孩儿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就是山楂树那张,我方才想起来,总觉得树也没画好,花也没画好,果然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啦……”   裴野见他那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忽而笑了笑:“你现下也还没老呢。”   小孩儿嘻嘻一笑,话锋一转,又开始夸这位买主眼光好了。   “才不过十两银子,我看还是他赚啦,”方啼霜摆出了一张阔气的脸来,很骄傲地说,“等我往后成了名,画迷们一打听,哟,这就是大画圣‘啼霜先生’当年的首作,到那时候,那幅画的身价还不得再翻上十好几倍吗?”   裴野看着他,很浅地一笑:“我们霜儿是长大了。”   方啼霜面上的笑意渐敛,心里的欣喜之意顿时淡下去了不少,他从前倒很想长大,做梦都在期盼着有天醒来,他能长得和裴野一样高。   可现在却不知怎么了,他反倒希望自己永远也长不大了。   这日之后,他几乎都没怎么与裴野亲近过。   两人每日都各做各的,方啼霜有时很想同陛下分享一些关于自己今日遇见的趣事异闻,但一想起他之前说的话,便又把话头咽了下去,不想说了。   这可把小孩儿给憋坏了,于是有事没事就往猛虎堂里跑,要么找婉儿他们玩闹,要么就去找阿兄闲聊,因此渐渐地便也不太爱在御前待着了。   直到这年七月半。   游夫子与江先生一道歇了假,小猫儿百无聊赖,就叼了只团蒲,懒洋洋地窝在树荫底下乘凉。   小猫儿半梦半醒间,忽而望见不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再定睛一瞧,是阿兄他们正在从藏书阁里往外抬书,然后铺了一张白布在地,接着又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铺在白布上晒。   于是这小狸奴便伸了个懒腰,而后摇着尾巴往那边去了。   “喵呜~”小猫儿上前蹭了蹭曹四郎的手背,“喵呜?”你们在做什么?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猫脑袋,而后轻声对他解释道:“三伏暑热,湿气又重,趁着今日天晴,戚公公便令咱们将这些旧书都抬出来晒一晒,免得遭到虫蛀霉坏。”   小猫儿点了点头,然后踏着醉步往那些书卷的缝隙里踩了踩,不一会儿,他便找着了一本封皮瞧起来很有趣的书,再抬起猫爪子翻了几页,只见里头还有好些插画小图,于是他顿时便更感兴趣了。   裴野寻常并不许他看这些闲书,况且他放了课其实也不爱看书,巴不得一页纸一行字都不见,连皇帝寻常摆在床头的书都不碰,就更别提来这藏书阁里借书看了。   这本书名叫作《玄怪录》,小猫儿才翻了几页,便就迷上了。   眼下明明是艳阳高照,可这小猫儿却怕的脊背发凉,不过他怕归怕,手上却半点也不肯停,越看越害怕,越怕越起劲。   这天夜里,小猫儿难得没有沾床就睡。   寝殿里照例把烛火灭到只剩一盏,他两眼大睁,总觉得天花板上趴了个什么东西,窗外又立了一只鬼影,床底下还藏了只心怀不轨的妖怪。   总之眼下大概只有被窝里才是安全的。   于是小猫儿把身子往锦被里一栽,总算找着了几分安全感。   可三伏天里暑热难耐,小猫儿在被窝里憋了一会儿,便就受不了了,偷偷地探出了两只后腿,可才没过一会儿,便又疑心会有妖邪来拽他的脚,故而又连忙把脚收了回去。   如此往复几次,小猫儿把自己热的直吐舌头,整只猫儿都快热蔫了。   “喵?”他轻轻叫唤了一声。   可屏风那头,裴野那侧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猫儿心里害怕极了,试探了几次,才终于鼓足勇气钻出了被窝,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陛下的龙床,最后在那床锦被的边角处寻了一处地儿,不声不响地窝了进去。   裴野睡眠极浅,很快便觉察到床尾处的床榻的异动,他忙支起身子,却瞧见被尾处忽然多了一个圆圆的小鼓包。   “方啼霜?”裴野抬手将被子往上一拉,果然瞧见那下头藏了一坨小猫儿,他顿了顿,而后问:“做噩梦了么?”   小猫儿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向他,然后有些变扭地往他那儿走了过去。   裴野下意识伸出了手,而后犹豫地揉了一把他那颗小猫脑袋,很轻地安慰道:“不怕,那都是假的。”   方啼霜顿时鼻尖一酸,把脑袋往皇帝怀里埋了埋,而后喵喵咪咪地叫唤了好半晌。   眼下这一人一猫这样的姿态动作,已然是这几月里最亲密的时刻了。   小猫儿在他怀里埋了一会儿,而后便在裴野的床上赖下了,陛下陪他躺了片刻,紧接着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开口道:“不早了,孤抱你回去睡吧。”   方啼霜不愿意回自己的床上去,于是躺在他的枕上装死,伪作一副已睡熟了的模样。   裴野轻叹了口气,而后将那小猫儿轻巧地抱了起来,将他送回了屏风另一侧的小床上,又替他掖好了被子。   紧接着他又端起了那盏唯一的烛火,再重新点燃了两盏灯,寝殿内顿时明亮了不少。   皇帝放下了红烛,正要转身回去,却忽闻身后那小床上传来了一声:“陛下……”   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小猫儿化了人身,脑袋上还顶了一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猫耳朵,眼角和鼻尖都浮着一抹红色,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不要点灯,我已经不怕了。”他说。   小孩儿其实并非是真不怕了,他只是为了裴野,方啼霜很知道陛下觉浅的坏习惯,夜里只要稍亮些吵些,他都是会睡不好的。   小孩儿很不愿意看见陛下为了迁就自己,又换得一夜无眠。   裴野淡淡然道:“你不怕,孤怕——快睡吧。”   说完便转身回到了屏风另一侧的床榻上。   方啼霜听见了那侧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他便侧过身,从那方屏风底下望着那一侧的床榻。   从这屏风底下的缝隙望过去,他其实是能看见裴野的半张脸的。   “陛下,”方啼霜顿了一顿,而后斟词酌句地问,“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我好像……还是有点害怕。”   裴野很轻地“嗯”了一声,而后也侧过身,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看他的半只眼睛。   方啼霜没立即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指头,通过那条缝隙,往屏风另一头探了过去,而后才道:“六阿兄,你能不能牵着我的手?”   裴野下意识地想推拒,可瞧见那只小小的指头,一时便又心软了,他没答应,只是也伸出手去,勾住了方啼霜的那根食指。   “老师说最近又卖出去几幅我的画,”方啼霜很小声地说,似乎是担心裴野不乐意听,他稍稍顿了顿,在听见陛下的反响之后,他才又道,“加起来我已经赚了五十多两银子啦。”   裴野无意识地揉了揉他的指腹,而后轻笑道:“孤听江先生说过了,你近来的画愈画愈好了……这样很好。”   他撒了谎,裴野心里其实更想让方啼霜大字不识一个,最好养成个小废物,往后便只能依靠他活着,一生都困在这内廷里,想逃也逃不了。   他本可以把他牢牢地绑在自己身边,可裴野不忍心,又怕小孩儿以后长大了懂事了,会因此记恨他一辈子。   裴野垂下眼眸,心里想着以后。   以后等这小孩儿懂事成人了,他愿意出宫便出宫去,好歹也有一技之长,饿不死自己。   如若不愿意出宫……陛下压根就没考虑过他不愿意出宫的事,毕竟裴野觉得没人会甘愿被困在这内廷里一辈子。   方啼霜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而后忽然含着哭腔道:“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了?霜儿以后再不偷懒赖床了,陛下不要不理霜儿,好不好?”   裴野心里一酸,诸多未宣之于口的顾忌都如被狂风吹散的浓雾,最后出口的,只剩一声淡淡的:“嗯。”   “我现在也能挣钱了,”方啼霜一咬牙,然后愤愤不平道,“不然这皇帝咱们也不当了,我们去找处无人知晓的荒山野岭,搭房子种地去,我可以卖画来养家糊口,陛下以后……以后也可以娶自己喜欢的人,不必在宫里受这种委屈。”   裴野听他这孩子气的话,面上不由得浮起了几分柔软的笑意:“孤若一走了之了,那这天下怎么办?黎明百姓又该当如何?”   方啼霜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陛下的几个兄弟,只觉得他们都还不如自己成器呢,实在没一个可堪大用的。   “我不知道,”方啼霜脱口道,“反正总会有法子的。”   裴野没再问下去,只是顺着他道:“好,那孤以后若是觉着要撑不下去了,便同你一道走。”   方啼霜顿时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仿佛他也是个有担当、值得倚靠的大人了,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而后坚定地勾住了陛下的手指。   窗外的夜风轻挑地刮着树梢上的枝叶,蜘蛛悬浮在院内的瓜果之上,伴着蝉鸣声辛勤地织着密网,而遥远的牵牛织女星忽闪着,皎洁的月光轻盈如练……   而寝殿内的两张床上,有两人正隔着薄透的一扇屏风,在缝里偷偷地勾着手指,各怀心思地睡着了。 第七十二章 “带上来给哀家瞧瞧。”   自那夜之后, 方啼霜每日里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但凡有点闲暇时间, 便要去寻个小角落躲着练画。   裴野还是第一次见过他这样发奋努力,感到惊奇的同时,又难免有些心疑。   方啼霜作画时是不许旁人看的,于是陛下只好熬到了夜里,等那小孩儿洗漱上床,才有空问他:“你近来怎么这般刻苦?”   方啼霜透过那屏风下的缝隙, 故作神秘地朝他一笑:“不告诉你,陛下自己猜猜。”   裴野对他一贯是好脾气的,眼下若是旁人让陛下自己猜,他恐怕就要翻脸了, 可换了方啼霜, 他便莫名有了耐心。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皇帝稍稍忖了忖, 又问,“还是你有了什么想要的东西?”   方啼霜摇了摇头,笑盈盈道:“陛下猜错啦。”   裴野忽然想起先前戚椿烨偶然与他提了一句, 说这小孩儿忽然找他打听起了大明宫每日的流水, 以及他每日的开销。   皇帝那时忙的要命, 便也没将其当回事,以为他是闲着没事,随口问的,毕竟这孩子从小就嘴碎。   可如今想来……裴野忽然抬眼,不可思议地又问了一句:“是因为孤?”   小孩儿微微一愣, 然后点了点头, 眼里的雀跃不加掩饰:“陛下还记得吧?我先前说过以后要赚钱养活你, 那可不是在说大话!”   方啼霜那晚兴致勃勃的,可后一日去找戚椿烨一问,这才发现他那点自以为很多的积蓄,其实还不够陛下半日的开销的。   可他的陛下自幼养尊处优,想必除了当皇帝,旁的粗活累活一点也不会,而且他也同自己一样,早早地失去了双亲,身边除了他,连个真心待他的人都没有。   他分明是位高权重、生杀予夺的帝王,可这么拆拆减减,竟只剩他一个可倚仗的人了。   方啼霜心里顿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该长大了,他要做个“大丈夫”,要同他阿爷一样赚钱养家糊口。   可他到底能力有限,又不想让陛下跟着自己走了以后,在宫外受苦,他不想旁的,其实也就一个目标,那就是出宫之后自己能像裴野还是皇帝时这样金尊玉贵地供养着他。   那他就得攒下很多很多的银子才行。   裴野嘴上没说话,可心里却泛起了无边酸软,过了好半晌,他才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傻霜儿。”   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仔细一忖,又觉得小孩儿愿意刻苦也是好的,不至于辜负了自己的天赋。   另一头的方啼霜则早已闭上了眼,睡得很安静,他想是这些日子里累坏了,最近回回沾着床便就一下睡着了。   皇帝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接着缓步走到了另一张小床边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在床边立了半晌,凝望了那小孩儿很久很久,最后才有些逾矩地俯身,抬手珍而重之地抚过他的鬓角,将他的小碎发别到了耳后。   “好梦,”他轻声道,“霜儿。”   两人于是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一年。   次年晚春三月时,太后来过大明宫一回。   那时方啼霜才刚辞了江言蝉,怀里揣着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昨日他的一幅新画卖了一百两银子,比之先前卖出去的第一幅画,足足翻了十倍。   小孩儿高兴极了,第一时间便要跑回来把这事说给裴野听。   然而他才刚走到正堂附近,便见婉儿忽然迎上前来,一边推着他往外头走,一边在他耳侧低声说:“方才太后忽然来了,陛下让您回避回避,一会儿等她老人家走了,咱们再进去。”   方啼霜下意识回头一望,然后问:“鸣鹤呢?”   “圣人也让他回避了。”婉儿说完便拉着他进了偏殿。   把门栓插上之后,婉儿才又沉下声警醒他道:“太后此行不善,那杨松源也不是个善茬,仗着太后的宠爱,私底下养了多少干儿子,都是替他暖床的,还好鸣鹤被咱们陛下讨过来了……反正咱尽量不要往他们跟前去。”   方啼霜听不太懂,还以为那句“暖床”就是字面意思,傻乎乎地问:“不是吧,他那样有权有势,内务府难道也不肯给他发炭火吗?”   婉儿见他这一派单纯的模样,怕自己再多说下去,恐要带坏了小孩,于是便叹了口气:“先不说了,奴婢去替您把午膳端过来。”   方啼霜乖顺地点了点头:“那你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待着好无聊啊。”   婉儿走后,小孩儿独自在偏殿里坐了会儿,心里想着那正堂里的事,总疑心他的陛下会受太后欺负,于是一拍大腿,便自作主张地偷偷溜进了正堂后殿。   听见正堂里的那两人似乎在说话,于是方啼霜便躲在了一扇屏风后偷听。   “那么些世家贵女,六郎便都瞧不上吗?”是太后的声音,“那些画像哀家早早地便让宫人们送来了,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哀家竟也听不见一点消息。”   裴野淡淡然应道:“立后之事还需细细斟酌,如今山河未定,边境失地尚未收回,儿还不敢思量这些事。”   太后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立后乃是家国大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六郎是不敢思量,还是不想呢?”   她顿了顿,又道:“从前是见你年岁尚小,又肯用功,一心扑在朝政上,对选妃之事屡次推脱,哀家与朝臣倒也很能理解你,可下月便是你十九岁生辰,再一年,陛下便到了弱冠的年岁了,那时哀家若再霸着这皇权,还要垂帘听政,底下的人还不得骂死哀家?”   “陛下若有孝心,便该早日考量这立后封妃的大事,免得哀家日日忧心……一会儿那些朝臣们还以为是哀家跋扈,不肯为陛下立后呢。”   裴野冷冰冰地一笑:“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爱卿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哪里会不明白阿娘的良苦用心?”   太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气氛忽然僵持了半晌,忽听太后又道:“你表姐寇沁蕙质兰心,既端庄又识大体,哀家怎么瞧,都是陛下的良配。”   裴野有些敷衍道:“寇沁的确是位佳人。”   “是位佳人?”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六郎这样百般推脱,哀家还以为阿野是看不起我们寇家的女儿呢。”   裴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阿娘缘何会这样想呢?谁敢瞧不起寇家的女儿?这天下可有一半都姓寇呢,只怕说起来,比我们这些姓裴的还要高上一等——阿娘,您说是也不是。”   这名义上的母子二人在这堂上你来我去,字字句句都是真刀明刃,他们早已撕破了脸,便不想再搞虚与委蛇的那一套了。   两人嘴里愈毒,面上也就愈发温和,若不仔细去听,还真会以为堂上的是对母子在闲话家常,是副母慈子孝的普通景象。   而下头的宫人们垂首听着,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哀家前些日子听说,”太后放下茶盏,抬目看了眼龙椅上的那位青年,“陛下在大明宫里养了个小孩儿,说是圣上百般宠爱,地位身份与贵主儿也没差别了。”   近身伺候皇帝的人都知道,这几年大明宫里多了位小郎君,这位小郎君行踪莫测,身份不明,有位宫人据说还在大半夜里撞见了那小郎君忽然长出了一对猫耳,把他吓了够呛。   不过能被调到裴野身边近身伺候的,个个都很机灵圆滑,很知道什么话该说、而什么话不该说,故而他们心里疑归疑,可也没人敢在私下里多嘴议论过。   所以这事儿落到远在清宁宫的太后耳朵里,便只以为皇帝是豢养了一个小宦官,因此便更确定了他这位养子恐怕是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不过到底只是一个阉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也没机会和皇帝珠胎暗结,生下个一儿半女来,故而太后也就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如今见他不仅不肯立后,大好的年纪,竟连妃嫔侍妾也没过一个,不禁便觉着是这男狐媚子使了什么欺君媚上的手段,叫皇帝猪油蒙了心。   “母亲从哪儿听说的?”裴野徐徐然问道,“只是孤的一个小友,叫他陪着孤解闷罢了,何来的‘百般宠爱’?”   “宫人们传的消息,自然会有添油加醋的地方在,可总也不能无中生有,”太后缓声慢语道,“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往后也不该再耽于玩乐,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她稍稍一顿,而后很快又接口道:“身边的闲人该清的也都清一清,若为着个小宦官、男狐狸犯了糊涂,那实在是很不应当。”   “唉,哀家也都是为了你好。”   方啼霜骤然听见他们议论自己,心里一慌神,便不小心碰着了屏风,蹭出了一点轻微的动静。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杨松源便转身几步,紧接着望向了屏风后:“大胆贱奴,竟敢偷听陛下和太后说话!”   “是谁?”太后一抬手,轻轻地搭了搭自己的额角发梢,“带上来给哀家瞧瞧。”   杨松源立刻把人拎了上来,带到了堂下,见这小孩儿一言不发的木然模样,杨松源便出言呵斥道:“还不快跪下,懂不懂规矩?”   方啼霜怕给裴野惹上麻烦,于是便上前几步,给堂上的两人行了一礼。   太后瞥了眼皇帝那渐冷渐暗的眼神,嘴角一扬:“是漂亮,怪不得我们阿野都瞧不上旁人了。”   方啼霜觉得她的话简直是莫名其妙。   裴野冷着眼:“阿娘别再说胡话了。”   说完他稍一顿,起身下了逐客令:“太后请回吧,一会儿天该暗了,路不好走。”   太后却像是摸着了他的逆鳞,眼里的笑意愈发浓了,又垂目深深看了那堂下跪着的小人儿几眼,这才施施然辞去了。   那两人一走,方啼霜便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   皇帝的神色依然是冷的,一言不发地过去拍了拍他膝盖上沾的灰。   方啼霜往外瞧了一眼,嘟囔着嘴道:“可算走了。”   裴野不太高兴地问:“孤不是让婉儿嘱咐你不要过来么?她没和你说?”   “她同我说了,”方啼霜一撇嘴,抬目盯着他的眼,很小声地说,“我怕太后让陛下受委屈,我放心不下呢。”   裴野顿时便心软了,低头看向他蹭满了涂料的袖口,每日都是脏兮兮的:“孤不委屈。”   他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可方才见那小孩儿跪在堂下,而太后用那样的目光瞧着他时,陛下莫名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   “好嘛,陛下是大人了,不怕委屈,”方啼霜把自己那一袋子银钱都塞进了裴野怀里,笑吟吟道,“你瞧,我的画卖了好多钱,再攒几年,养活一个陛下也不成问题了。”   裴野的手指动了动,很想伸手揉他的脑袋,可又堪堪忍住了。   “嗯,”裴野说,“我们霜儿真有出息。”   方啼霜把今日新画的画递给他看,趁着裴野看画的功夫,他又问:“陛下,太后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有点听不太明白。”   太后方才那语气,说的好像他是只勾引了皇帝的狐狸精,都是因为他,陛下才不想立后选妃的。   可小孩儿不明白的是,他分明是个男孩,却被她说的活像是祸国媚君的苏妲己了。   裴野把那副画展平,而后漫不经心地应道:“她脑子不好,你不必管她。”   方啼霜听见陛下这话,莫名乐了半天,然后才扯了扯他的衣袖,很开心地同他说:“陛下你也不知礼数了,你要变得和我一样啦。” 第七十三章 “陛下偷我东西……”   今日是陛下的二十岁诞辰, 方啼霜一早睡醒就没见着他人影。   一大早便着盛装出宫的裴野领着众臣们祭告天地,再由崔山鸣替他束发加冠, 在太庙里声势浩荡地行了加冠礼。   等皇帝加冕归来之时,方啼霜也已经放了堂,今日裴野不在,他便霸占了他的桌案,趴在那堆奏折之间,半梦半醒地做着功课。   裴野走到他身后一看, 只见那宣纸上的字如狗爬似的,歪歪扭扭、忽大忽小,一看这懒鬼就没用功。   陛下冷笑了一声,而后顺手揪了把他的耳朵, 不阴不阳地数落道:“孤的桌案是不是很好睡?”   方啼霜顿时就醒来了, 他拍开皇帝的手, 然后搓了搓那半边耳朵, 含糊道:“还成吧,就是有点硌人。”   “孤是不是还得让宫人给你加床毯子,添只枕头?”   方啼霜眼睛微亮, 很同意地朝他一笑:“也不是不成。”   裴野也笑了笑, 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快起开——都念了多久的书了, 字还写成这样,一点也不害臊。”   方啼霜把那叠宣纸一收,然后往桌上的奏章底下压了压,开始胡说八道:“我写得好着呢,夫子都夸我的字写得大气。”   说完他很好奇地摸了摸陛下冕冠前头坠着的冕旒:“陛下, 你这冠帽重不重呀?”   眼下堂内再没有旁人, 每当两人独处的时候, 方啼霜就总喜欢把那些他本就没太放在心上的规矩礼数通通往后一丢。   不过近来他倒像是懂事了一些,也不和从前那般黏糊地同裴野亲近了。   “有点,”裴野说着就要解冠,见他那副好奇模样,便随口问道,“你戴不戴?”   方啼霜这会儿倒知规矩了,冲他笑道:“我不戴,一会儿叫人瞧见,又该传我坏话了。”   “传你什么坏话?”裴野问。   方啼霜想了想,而后随口瞎说道:“唔……兴许会谣传说我有造反之心,亦或是用妖言蛊惑了陛下,要做祸国殃民的大坏事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抽出绢帕去擦他脸颊上蹭上的几点浅淡的墨迹,而后才又问他:“你知道什么叫祸国殃民?”   “我怎么不知道,夫子上课时都与我们说过……”方啼霜稍稍低下脑袋,很顺从地让他擦。   他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拂了一把陛下的冕旒玩。   那五色冕旒被他这一下闹得纷纷相撞,垂坠着摇晃了起来,方啼霜垂目看着陛下藏在旒后的那张脸,竟然忍不住发起了呆。   裴野觉察到他的异样,忽而便一抬眼,轻飘飘地对上了他朦胧的视线:“想什么呢?”   方啼霜顿时吓了一跳,有些欲盖弥彰道:“没……没想什么呢,这破珠子晃得我眼晕。”   他顿了顿,紧接着又道:“陛下,不如我给你画幅丹青吧?”   他这些年画了不少画,可却独独没舍得为裴野绘过一幅丹青,皇帝为此还曾央过他几回,可不管陛下怎么说,方啼霜却都不肯替他画。   “今儿怎么忽然想起要给孤画丹青了?”裴野问他,话里带了点气,“旁人央求你几句,你便都愿意给画,独独孤问你讨时,你却死活也不肯动手。”   方啼霜朝他憨憨一笑,随口扯道:“陛下可冤枉霜儿了,霜儿就是想留到陛下加冠这日,再给陛下画呢。”   他藏在心里没说的是,从前他其实私底下偷偷给裴野画过好几幅丹青,可却总觉得不称意,又觉着自己画技不精,怕把他的陛下给画丑了、画坏了。   因此这么些年过去,他也没敢答应给陛下画丹青。   可眼下他画技见长,心里也有了自信,觉得补一幅丹青给裴野做加冠礼,也是很好的。   裴野听着他胡说,但心里却莫名得很熨帖。   他轻笑一声,答道:“好啊。”   方啼霜就转身回了寝宫,去找那盒自己珍藏已久的颜料。   这还是裴野去岁生辰时送他的贺礼,他几乎没舍得用过,那里头的颜色一个比一个稀奇罕见,有些宝石磨成的粉末,甚至贵胜黄金。   小孩儿抠门,想着这一盒子宝石粉都快抵上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了,故而便总也舍不得用。   裴野看他这样,还说过他几回,让他尽管用着,用完了他还给买。   方啼霜却心疼极了,满腔正气道:“这些可都是民脂民膏,你一个做皇帝的人,不如多给黎民百姓们省下些大米,眼下这世上多少人还吃不饱饭呢。”   裴野便笑着说:“好啊,那你还回来,反正你也舍不得用,不如卖了给百姓们买大米。”   方啼霜听罢,却连忙抱紧了那宝贝盒子,微微嘟囔着嘴,声音顿时低了下来:“买都买了,天下那么多百姓呢,这点大米哪里够分……”   说完便抱着那盒子跑了,裴野因此还笑话了他好几日。   方啼霜在寝宫里翻找了半天,把那些箱匣都给搅乱了,也还是没能找到他那盒宝贝颜料,于是就朝着外头大声囔囔道:“陛下,我颜料呢?你给我放哪儿去了?”   方啼霜自己找不着,便疑心这宝贝是让陛下拿去换大米了,可他那日不过是随口一说,借机教训一下裴野,并不真舍得真将这颜料拿去卖。   他心里慌乱,又翻起了压在最底下的一个小箱匣,可刚打开那箱匣,方啼霜便愣住了。   那里头放了一只长条的檀木匣子,方啼霜下意识打开一瞧,只见那里头放了一卷画,他都不用展开细看,心里就已经知晓那画中的内容了。   那是他卖出去的第一幅画。   匣子里除了这幅画卷,还有一条戴旧了的五色绳与一只用坏了的毛笔。   他怔然了片刻,这才想起了这条手绳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但那只毛笔……他一点也没忘,也不可能忘。   那是他刚学画时,裴野送给他的,那笔尾还刻了他的名,他曾生涩地用这只毛笔勾描作图,也用它写过字、抄过书。   那时他的字总写的又大又丑,陛下也总是笑话他的字长得像大爬虫,被他用过的宣纸活像是被狗啃过似的。   可也是陛下托着他的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教他运笔束字。   后来这只笔被他用坏了,炸了毛,方啼霜换了新笔,便将这旧的抛之脑后了,没想到竟被裴野捡了去。   与此同时,裴野也踏步走了进来。   “怎么会找不着?”皇帝冕袍未换,被宫人从正堂里急匆匆地唤过来,不免有些心烦,“孤不是给你收在……”   他微微一怔,而后缓步走到了方啼霜的身后,只见那大小孩儿那张单薄的后背正在微微地发着抖。   裴野稍一俯身,伸手擦过了他湿漉漉的眼,顿了半晌才道:“怎么又哭了?是谁昨日才信誓旦旦地和孤说,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方啼霜收了眼泪,可话里多少还是带了点鼻音:“陛下偷我东西……”   裴野一时失笑:“你怎么还恶人先告状,这里头哪样东西不是孤的?你偷翻孤的东西,竟还有理了,嗯?”   方啼霜不管他,继续伸手打开了那檀木匣子旁侧的那只白水晶雕的小盒子,里头装的的正是那只黄粉蝶,蝴蝶被保存得很好,下头还铺了一层防潮的木屑。   方啼霜大气不敢喘一下,唯恐这蝴蝶要活过来,当着他的面飞走。   “陛下藏着这些做什么?”他脱口问道。   裴野垂目看着他那毛绒绒的发顶,轻描淡写道:“不为什么,喜欢……便就收着了。”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收好,而后又将其放回了原位,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幅画竟是裴野买下的。   那时候,他托江言禅往宫外寄了些画,可过了很久都无人问津,小孩儿伤心极了,时常怀疑自己可能并不是学画的料子。   当时那十两银子,也真的让他高兴了很久很久,那段时间里,他甚至连晚上做梦也能笑醒。   不过如今知晓了那买主原来是陛下,他心里却也并不觉得自己受骗上当了,反而是百感交集,鼻子一酸,眼眶便又泛起了红。   方啼霜把眼泪一抹,然后清了清嗓子,很刻意地加粗了语调:“谁让你买我的画了?”   “这不是花钱买个清净吗?”裴野故意打趣他道,“也不知道那时候是谁,天天在孤耳边嘀咕着,说自己可能不是学画的料,心里一难过,又要孤同江先生请病假,不肯去上课。”   方啼霜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由得破涕为笑,笑了没一会儿,又有些怀疑地问他:“那我后来卖出去的其他画呢?不会也是你给收的吧?”   “孤又不是冤大头,”裴野说,“吃的用的还都是民脂民膏呢,哪有那么多银子买你那破画。”   方啼霜回头瞪了他一眼,顿时便从地上跳了起来,追着闹着要捶死他。   一面追他,一面还要反唇相讥:“你的画才是破画,我画的可好着呢!”   两人闹了一会儿,方啼霜脸颊上的眼泪也干透了,撇着嘴粗声粗气地问他:“我那宝石磨的颜料呢?”   裴野径直走到一个箱匣前,只伸手一翻,便就翻出了他那盒宝贝颜料:“这不在这儿放着吗?小熊瞎子。”   方啼霜立即把那盒子夺了过来,然后理直气壮道:“都是陛下老爱把我的东西乱摆乱放的。”   这小懒鬼活得实在很邋遢,东西用完了从来不肯放好,都是随手一放,给他收拾起来了,他还不乐意,嘀嘀咕咕地说自己的东西都要找不着了。   裴野很看不惯他这点,为此也没少教训他。   于是陛下上前几步,在他额前轻轻一弹,冷笑着放了狠话:“下回再把东西乱丢乱放,孤就让人把你那些‘宝贝’全丢到池塘里去。”   方啼霜也不甘示弱地踮起脚,还了他脑门一下:“那我就在陛下奏章上画画,让朝臣们都笑话你!”   裴野每次见他这臭德行、坏脾气,就总觉得拳头发痒,可即便恨得牙痒痒了,他也舍不得真打他,方啼霜也正是摸清了他的性子,这才敢这般胆大妄为。   两人互相别着眉头,一前一后地回到了正堂里。   方啼霜铺展开画卷,要替皇帝画丹青像,嘴里像吩咐侍童一样地指挥裴野:“陛下,我忙不开啦,你快替我洗笔去。”   裴野夹了他一眼,但最后还是任劳任怨地替他去洗笔研墨,末了还得乖乖坐到堂上去,让他照着画。   其实方啼霜即便闭上眼,也知道他的陛下究竟长什么模样,就连他眉里藏着小痣,眼尾的弧度、眉毛的长度,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他还是要陛下坐在那儿,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才可以细细地、不合礼数地,用目光描摹过他身上的每一处。   方啼霜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心里很怕裴野会发现他的龌龊心思,可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冒着风险偷偷瞧他。   过了半个时辰,堂上的皇帝只觉得自己的腿都要坐麻了,因为怕他画不好,故而陛下方才简直是一动也不敢动,眼下他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便开口问道:“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方啼霜有些心虚地回道。   “都过了半个时辰了,”裴野问,“起草总该起好了吧?拿过来给孤瞧一眼。”   方啼霜很不乐意让别人瞧见自己画的半成品,可他方才假公济私,光明正大地偷看了裴野好多眼,眼下心里发虚,有些疚意。   于是他忖了忖,还是不情不愿地把画呈了上去。   裴野垂目一看,只见那上头不过几笔干净线条,却将一位身长玉立的青年跃然纸上,虽然宫廷画师们每岁都会替他画一幅丹青肖像,可无论在哪一幅画上,他都脱不了那居高临下、威严又倨傲的气势。   不像是个人,只像是位帝王。   可方啼霜替他画的这幅……画中人的眉目是舒展开的,眼里仿若含着无限的温柔,低头看向怀里那只小猫儿的时候,嘴角似乎还带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孤哪里抱着猫了?”裴野心里越满意,嘴上越要挑刺,“乱画。”   方啼霜眼下正心虚着,很听不得他说这个,故而便刻意抬高了声调,强词夺理道:“我给画的丹青都要带猫的,陛下爱要不要。”   裴野怕他一生气,便要罢笔不画了,因此又出言哄道:“和你开玩笑呢,我们霜儿画得很好,比那些老画师们画得要好多了,孤满意着呢。”   “这还差不多。”方啼霜稍稍别过脸去,一对耳廓都要红透了,眼看那头顶上的猫耳朵又有要冒出来的趋势,他便把那画卷囫囵一抢,忙跑回自己的小桌上给画上色去了。 第七十四章 “我想和陛下永远待在一块儿。”   这年五月初, 游隐游夫子新婚燕尔,陛下很大方地让他歇了一月的假。   而江言禅每年到了春末夏初, 也要是告假南下去游山玩水的,除此之外,还要在沿途逗留作画,回来的时候少说也要到夏末了。   因此这月方啼霜可以说是过得格外清闲,他不上课不练画的时候,便不太喜欢化作人形, 总是喜欢变回那只小猫儿。   裴野问过他一回,他答说是因为做人太累,还是做猫儿好,不必动脑子, 也不用费体力。   这日小猫儿往那山楂树底下一趴, 晒了半日的太阳, 这才慢吞吞地伸一把懒腰, 然后一摇一摆地往正堂里走去了。   裴野照旧坐在堂上,垂目看着手边的奏章,自他加冠之日起, 朝臣们催着他立后封妃的谏言便不绝于耳。   如今竟连崔山鸣也上奏请他做下决断……寇家贵女、勋臣之后, 他总得从里头选出一位皇后来。   小猫儿才晃步进来, 一打眼便瞧见皇帝桌案旁窝着一只小母猫儿,与他一样是通体雪白的毛色,只猫耳上带了几点暖棕色,还生了对鸳鸯眼,一碧一蓝, 全似宝石般通透。   小猫儿的目光往下瞧, 不紧不慢地落到了它身下那只团蒲上, 胡子一吹,顿时就炸了毛。   那是他的专座,旁人谁也不能碰的,即便是旁猫,那也不可以!   小猫儿登时便怒气冲冲地扑了上去,龇牙咧嘴地要扯走它座下的团蒲。   可那只母猫儿看起来脾气极好,见他这般,也能一动不动地、温顺地蹲在团蒲上,静静地看他拉扯自己身下的那只垫子。   裴野被那些奏章惹得有些心烦,闻声偏头看了他一眼:“别欺负人家,与它好好玩。”   戚椿烨闻言也垂下眼来,慈眉善目地朝那小猫儿一笑:“小主子,那是波斯国献给圣人的寿礼,性情温顺,又颇通人言,波斯使臣正是听说了咱们陛下身边有只宠猫,这才送它过来,与小主子您……”   后头的话他没敢说出口,怕那脾气不太好的小猫主子听了,要扑上来挠他。   如今这猫主子的地位渐长,即便是挠伤了裴野,皇帝也未必舍得降罪于他,到头来说不定还得倒打一耙,怪他们这些人犯贱招惹了那小猫儿。   他虽然没把话说尽,可也足以惹得小猫儿生气了。   那小猫儿一吹胡子一瞪眼,心里很不高兴地想,裴野明知道自己并不是只真猫,还接了这破礼往身边放,可见是故意要借此来捉弄他的。   不过皇帝其实还挺冤枉,他心里倒没想那么多,只是他最近忙透了,而那小猫儿却歇了假,闲得发慌不说,隔三差五还得闯出些祸事,拴不住地往外跑。   裴野把这只波斯猫放在身边,出发点还是为了吸引那小猫儿的注意力,也让他多个伴,省得成日里没事干,吃睡够了,还挠坏了他好几双新靴子。   若让外头那不知道的瞧见了,恐怕要以为大明宫里是养了条精力旺盛的小狗。   方啼霜扯不动那只团蒲,于是便猛地跳上了陛下的桌案,两只在外头踩得脏兮兮的小猫爪子很粗鲁地往陛下那些奏章上一按,在那上头盖了个猫爪章。   裴野微微一愣,正想出言训斥他,却见那小猫儿倒先发制人地恶猫先告状,在那喵喵咪咪地对着自己凶了起来。   只见那小猫儿目露凶光,一会儿抬爪指指团蒲上的那只小母猫,一会儿点点皇帝,最后又忿忿不乐地“哼”了几声。   皇帝并不知道这小猫儿又在闹什么脾气,垂目看向那被他踩脏了的奏章,不太高兴道:“给孤擦干净。”   小猫儿这才注意到了那倒霉奏章,心里不由得也泛上了几分心虚,可他一眼下正和裴野置气呢,气势上是半点也不能输的,于是也不太高兴地收回猫爪,满不在乎地在那奏章上拍了拍。   皇帝的面色顿时便冷了下来,他不说话,只是漠然地望向他。   一人一猫就这样僵持了半晌,皇帝才又冷冷地看他一眼,心里这些日子积压下来的烦躁有些压不住了,不自觉地冷声迁怒他道:“你几岁呢?能不能懂事一些?”   小猫儿不怕他要打要罚,就怕他冷下一张脸,语气冷淡得像对旁的什么陌生人说话的样儿。   每逢他这样,方啼霜心里就知道,陛下是真生气了,他心慌意乱地看了裴野一眼,也不欲和他理论了,惨巴巴地跳下桌去,不知道往哪个小角落里跑去了。   戚椿烨在旁侧看的胆战心惊的,生怕这一人一猫又不痛快了,到时候又要连累了他们,于是忙开口劝皇帝:“那小猫主子……”   “别管他,”裴野如今正在气头上,语气还是又冷又硬的,“惯得他毛病。”   可才不过多久,皇帝手上的奏章就批不下去了,脑海里时不时地就要浮起那小猫儿的委屈脸,又疑心他是寻了个没人的小角落,眼下正躲在里头偷偷抹眼泪呢。   再半晌,裴野便忍不住搁下了朱批,往小猫儿方才甩尾离去的方向去了。   小猫儿眼下正把自己卡在一个镂空的置物架框里,本来是想从那蜂窝一样的洞里来回钻几下解气,没想到这木框子挂得猫还挺舒适。   于是方啼霜干脆就把自己挂在这上头了。   挂在框上的小猫儿越想越觉得委屈,他这些日子里闲极无聊,但他个性使然,其实也并不怎么爱动,偶尔胡闹捣蛋,也都是为了引起陛下的注意,想要让他来陪陪自己。   却不料裴野不仅会错了意,竟还弄了另一只小猫儿来,霸了他的位置、占了他的团蒲,气得他脑壳发紧。   他“好声好气”地找裴野理论,竟然还要被他凶。   方啼霜在那上头挂了一会儿,怒气渐消,便又突然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很少做梦,常常是把眼一闭,便能酣甜无梦地睡到天亮,可昨夜他却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他瞧见猫舍众人围将在一起,他便也很好奇地挤进去看热闹。   只见站在中间的泽欢手上捧着一幅画,炫耀似地对众人说:“你们可知这上头画的是什么人?”   方啼霜闻言定睛往那画上一瞧,只见那画上蒙着一团迷雾,他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上头究竟画了什么。   “画了什么啊?”方啼霜皱眉道,“我怎么什么也看不着?”   泽欢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似的,朝众人狡黠一笑:“这上头画的呀,可是这世上的第一美人呢。”   方啼霜顿时就更郁闷了,很不明白那泽欢怎么跟看不着他似的,在旁边急头白脸道:“我看不清!那上头哪画了东西了?”   他话音一落,那泽欢便像是忽然瞧见他了,把画端过来给他瞧:“小主子莫急,您再仔细瞧瞧?”   他闻言低头一看,只见那团白雾登时散了,画中人原来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渐渐的,他便就清晰了起来。   方啼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竟在那画中看见了裴野的脸!   画中人的动作不断变幻着,一会儿提剑、一会儿执笔、一会儿垂目敛眉、一会儿抬眸,又遥遥朝他一笑。   “你们、你们怎么敢?”方啼霜怔怔然地看着那画上的人,嘴里下意识地嘀咕着,“那可是陛下,怎么能说是……”   泽欢笑道:“小主子说什么话呢,这不是您画的吗?”   方啼霜浑身一抽,顿时就醒过来了,而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的亵裤里湿漉漉的,像是尿了床,似乎又不太像。   好在屏风那侧的陛下早走了,小孩儿手足无措地翻身下床,着急忙慌地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裳。   然后才偷偷摸摸地伸手扫了扫锦被里头,见床上没被弄脏,方啼霜这才松了口气,而后便做贼似的,把那堆换下来的衣物装入小盆里,打算避着人把脏衣裳弄到井边洗了。   途中还撞见了大明宫里常在御前伺候的翎碧姑姑,她见方啼霜端着铜盆,还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不由有些心疑,便拉住他问:“小主子今日缘何起得这样早?”   方啼霜支支吾吾道:“我睡够了,就起了。”   翎碧低头扫了眼那铜盆里装着的东西:“这一大早的,主子要把这些脏衣裳拿到哪儿去?”   “我要洗衣裳。”   “你是主子,怎能自己洗衣裳,圣人若是知道了,可要责怪奴婢们伺候不周的,”翎碧眉一挑,说话间便要抢过他手中的铜盆,“把脏衣裳给奴婢,奴婢替您洗。”   方啼霜抱着那铜盆死活不肯松手,他眼下心虚得不得了,一挣扎几下,更是把整张脸都给闹红了:“不用你洗!”   听他忽然拔高了音量,翎碧手上一松,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更加疑惑了。   方啼霜连忙又往回找补了一句:“夫子教过了,凡事要亲力亲为,我也得自己做些事儿……”   见他这样羞燥,翎碧心里忽然便明白了过来,也不再为难这半大小孩了,笑道:“奴婢当是怎么了……那事儿圣人没同主子说过吗?”   方啼霜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一片澄澈,除了羞意和微弱的一点儿好奇,便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事?”   “哎呀,”翎碧虽然比皇帝还要年长几岁,可到底是女流之辈,谈及此事,脸上不禁也是一红,只道,“这话奴婢不好说,您不如等陛下回来,再去问问他吧。”   说完便扭头走了,留下方啼霜一个人在原地发呆发愣。   他原本还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可听翎碧的口气,这事倒像是很正常似的,而且她一口一个陛下,说的裴野好像对此也很有经验似的。   方啼霜可不敢问拿这事儿裴野,他总觉得这是件很丢脸的事,况且他还是做了那样的梦才……   翎碧姑姑乃是裴野身边除戚椿烨之外,最有身份的宫婢了,方啼霜很怕她把这事儿告给皇帝,故而他一早上便躺在外头的院里,晒了半日的太阳才敢进去找裴野。   可一进正堂,两人便又闹得不欢而散。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小猫儿耳朵尖一动,忽然听见了很轻的一阵脚步声,他都不必回头看,只凭着这脚步声,他便认出了来人。   裴野一眼瞧去,只见那小猫儿像是没地待似的,把自己塞到了一格很小的镂空框里,活像是让一只极宽的项圈套住了肚子。   皇帝疑心这小肥猫儿是卡在那儿,因此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卡着了?”   小猫儿把猫屁股对着他,垂着眼不肯理他。   裴野很快伸手,想要将他从那木框里**,小猫儿便轻轻松松地往外一跳,几步跑去了角落里,蹲在墙角与他置气。   皇帝太知道他的脾气了,每回两人拌嘴吵架,他便只需晾着他,晾到那小猫儿气消了,他就若无其事地喊他过来吃饭,两人便就莫名其妙地又和好了。   可若没晾够,他亲自去哄,这小猫儿便要水涨船高、得寸进尺地耍起小性子,得听他哄哑了嗓子,他才肯纡尊降贵地同他和好。   “方才孤心里有气,”裴野蹲在他后头,轻轻挠他的小猫脑袋,“话说重了些,孤向你道歉。”   方啼霜心里其实已经软了,可还要装腔作势地背对着他,气势汹汹地“哼”了一声。   “那团蒲不是你的,你的那只孤放的好好的,再怎么也不会给旁的猫用,”裴野说到这里,话音忽然往下沉了沉,“朝里局势不明,寇氏占着半壁江山不肯松手,几个党派之间明刀暗箭,孤实在是心烦,并不是有意要朝你发火的。”   小猫儿听他掏心掏肺地说这些,顿时便更心软了,还平添了几分心疼,忙一转身,往他怀里一埋,这便不和他生气了。   一人一猫才刚冰释前嫌,裴野便抱着他在角落里又蹲了会儿,等到觉得有些蹲累了,这才抱着这小猫儿,往寝殿里走了去。   “快换件衣裳去,”裴野在小猫儿耳边道,“该用午膳了,你不是说猫食不和你的胃口吗?”   小猫儿“喵”了一声,而后迅速钻进了被里。   等那小狸奴化作人形,再换好了衣裳走出来,两人便又和好如初地一道去用午膳了。   路上,裴野忽然偏头,轻声问他:“你今岁便满十六了,可有想过以后?”   方啼霜的思绪飘来摆去地晃了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摇了摇头:“没想过。”   “也该是时候考虑考虑了,”裴野淡淡然道,“你若想出宫返家,孤便赠予你一座府邸、一间画舍、一世用不完的金银,你若爱慕上谁家姑娘,孤也会替你指婚……”   方啼霜打断他,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裴野怔然片刻,然后才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方啼霜嘟囔着嘴,偏着头,犹犹豫豫了好半晌,这才几不可闻道,“我想和陛下永远待在一块儿。”   陛下心跳一紧,又追问道:“怎么永远待在一块儿?”   “就是、反正就是等我二十岁、三十岁、七老八十,老到快死了……”方啼霜看上去又快要哭了,他说的很动情、很诚恳,“我都要和你一直待在一块儿!”   裴野看了他很久,心里酸得不成样子。   而后他忽然一反常态地牵起了他的手,方啼霜顿时便愣住了,不知从哪日起……反正从很久之前的某一日开始。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地,扣住过对方的手了。   “一诺千金,”裴野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缓缓扣下来,而后一字一句地,徐徐道,“往后你再要后悔,可来不及了。” 第七十五章 “找,全都去找!”   这夜方啼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满脑子都是今日裴野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先是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轻手轻脚地侧过身子, 借着微弱的烛光盯着皇帝那半张侧脸瞧。   陛下的眼睫长而浓,闭眼的时候便会在眼底遮下一片弧度漂亮的阴影色,方啼霜的视力很好,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野还能看清他眉头上的那颗小痣。   方啼霜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野正是那些事令他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可偏偏却没人能为他答疑解惑。   就在他发呆发愣之际, 屏风那侧的皇帝却忽然睁开了眼。   方啼霜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然后胸膛里就像是装了一面小鼓,“咚咚咚”地开始狂跳起来。   “怎么还不睡?”裴野轻声问他。   “就……就快睡了,”方啼霜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白日里睡多了, 现在就有点儿睡不着。”   裴野目光灼烫地望着他, 那半大小孩这几年张开了不少,但那对杏核眼依然是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而那不薄不厚的唇瓣上头,活像是点了一层水红色的胭脂。   他脸颊上的奶膘也褪了不少, 右边脸颊上还新长出了一点浅浅的酒靥, 笑起来的时候便会轻轻凹下去一个圆, 亮出的一排小牙整整齐齐的。   方啼霜眼里分明写满了单纯,丝毫不见半点媚态,可裴野却还是莫名觉得他很勾人。   “今晨下朝后,翎碧同孤说你……”   方啼霜顿时涨红了脸,旋即把脑袋往被窝里一埋:“我没有, 你别同我说这个!”   裴野忍不住笑了笑, 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小孩儿似的:“你躲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儿, 你这是长大了。”   方啼霜这才犹犹豫豫地探出了一双眼来,心里依然懵懵着,显然是还想让他继续细说,可嘴里却不好意思多问。   “束发加冠那是名义上的成人,”裴野斟词酌句地说,“这是身体上的长大成人,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   “陛下也这样吗?”方啼霜热着一张脸,脑袋顶上的猫耳朵不由自主地冒了尖,“你……也做梦吗?”   陛下脑海里顿时闪过了他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绮梦,不由得也有些心虚,于是只敷衍道:“孤也是男人,怎么会与你不一样,都要梦的。”   方啼霜便莫名觉得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然后低声问:“那陛下梦了谁?”   “你呢?”裴野立即反问。   他的心跳不由得也快了起来,方啼霜不是问他梦见了什么,而是问他梦了谁,说明他心里可能也已经有了个隐约的人了。   “没谁,”方啼霜犹犹豫豫地说,“就是看见了一幅画,泽欢说那画里是天下第一美人儿。”   陛下紧接着又问:“那画中人长什么模样?”   “没……没看清,”方啼霜随口扯道,“可能、可能挺美的吧。”   裴野忽然有些失落,心里暗自想着,以后得让那泽欢离自家这小孩儿远点,泽欢那模样品相,简直没一处是配得上他的。   方啼霜见裴野忽然就不说话了,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于是刻意梗着嗓子,粗声粗气地问:“那陛下呢?梦见谁了?”   “孤梦见了一院的山楂树,”裴野缓声道,“都开花了,风拂过,像下了雪。”   “没啦?”   “没了。”   方啼霜微微一皱眉,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梦比我的还奇怪,你不是骗我吧?”   “孤骗你做什么?”裴野脸不红心不跳地答。   方啼霜替他忧心,又嘀嘀咕咕地说道:“别是外头院里那颗山楂树成了精,到梦里来蛊惑陛下来了……亏的我害日日替它浇水捉虫,它怎么不先来我的梦里?”   陛下很轻地笑了笑。   他没说的是,那由飞花堆成的雪景里,还坐了一个人,垂着瓷白无垢的一张小脸,坐在树下作画。   梦里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唤了他一句:“啼霜……”   那漫天的飞花顿时卷动起来,扑鼻的暗香里,那人影忽而朝他跑了过来,与他飞花一道砸进了他的怀里。   翌日。   朝中传出了一个消息,内廷里一团喜气。   方啼霜一早就听见宫人们在院里吵吵闹闹的,扰得他睡不好觉,于是便掀被翻声,大摇大摆地晃进了院里。   “翎碧姐姐,”婉儿见他们聊得这样热闹,便将水盆放在了一侧,然后凑上去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翎碧笑吟吟地一掩嘴,而后才解释道:“是件大喜事——咱们陛下呀,终于决意要立后了。”   婉儿微微一愣,而后下意识往后头寝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却撞上了那小猫儿惊愕的眼神。   婉儿便连忙又问:“怎么这样突然?定下的皇后是谁?”   “哪儿突然了,陛下都多大了,再不立后才奇怪呢,听说定下的是寇家的贵女,”翎碧笑道,“若依辈分来看,咱们圣人还得换她一声表姐呢……”   婉儿听他们说完,再一回头,这才发现那小猫儿已经跑没影了。   她在方啼霜身边呆得久了,很知道这小猫儿究竟把裴野看得究竟有多重,两人的感情比那男女之爱,只怕还要只增不减,她家小猫主子,一时恐怕不能接受这样的打击。   婉儿连忙问宫人:“你们方才瞧见猫主子了吗?”   “才刚不还在那儿站着吗?”有宫人答,“这一会儿的功夫,上哪去了?”   “兴许是跑去玩了吧,过会儿饿了就回来了。”   这大明宫里有千牛卫将军们轮守,按理说那小猫儿跑不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婉儿还是忍不住要担心他。   “我去找找主子,”婉儿辞了他们,“他早膳还没用呢。”   被她担忧着的那小猫儿眼下攀上了一处房顶,正踩着那一排瓦片在檐上走。   裴野终于还是要立后了,娶的是那位端庄漂亮的寇氏贵女,太后此时想必很高兴,寇党更要高兴坏了,连着这宫里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可唯独这小猫儿不高兴。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高兴什么,人总是要娶妻生子的,裴野是皇帝,那就更避不开这样的俗事了。   陛下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陛下,还是未来那位皇后的、后宫里三千妃嫔的,等将来他们有了子嗣,陛下的注意力再被那些小屁孩儿们一点点地分去,那留给他的……   岂不是就所剩无几了?   想到这里,方啼霜的心里顿时像是被堵住了,脑海里烧得慌,心里也火辣辣地疼。   与此同时,小猫儿的耳朵尖忽然一动,旋即他猛地一扭头,却发现那只文文静静的小母猫儿竟缓步跟在他的身后。   “喵~”那只异色瞳的小母猫儿竖起了尾巴,似乎是在同他示好。   小狸奴眼下心烦意乱的,半点也没有交一只猫朋友的兴致,于是便朝它不太友好地叫了一声:“喵呜!”走开!   那小母猫儿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方啼霜就一甩尾巴,转过身借力跳到了另一方屋檐上。   紧接着,他就听见自己身后也传来了檐瓦的轻响,再扭头一看,那只小母猫儿竟又跟了上来。   方啼霜就不想再管它了,这一来二去,也就接受了自己身后追了个跟屁猫的事实。   小猫儿今日不愿意再在这大明宫里待了,他在屋檐上举目四望,连踩了几个点,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越狱”。   正垂头沮丧之际,那异瞳小猫忽然凑了上来,喵喵咪咪地同他说了几句悄悄话。   方啼霜这才惊奇地发现,他竟然听得懂这只猫在说什么!   “喵呜?”真的?   那异瞳小猫儿一晃尾巴:“喵喵喵~”和我来。   方啼霜立刻追在了它后头,与它一道跳下了屋檐,然后小跑了一阵,两只小猫儿隐入了树丛,方啼霜忽然瞧见了那只异瞳猫所说的墙洞……   很小、也很挤。   那小母猫儿身材苗条,想必钻过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他从来就没舍得短过自己的吃喝,想从这小洞里钻过去,属实是有些困难。   人形的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故而怎么吃也不怎么发胖,但这小猫儿的身子可不一样,除去那一身长毛,底下藏着的小肥肉也不少。   “喵呜喵呜?”你看我像能钻过去的样子吗?   那小母猫儿于是以身作则,轻轻巧巧地往那洞里一钻,然后再轻车熟路地钻了回来。   方啼霜受了鼓励,于是小步走过去,先把脑袋往里一伸,然后再是身子,到小肚子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好像卡住了。   他一开始也并不着急,可使劲试了好几下也没能把自己挤过去,小猫儿顿时就慌了,忙急促地叫唤了几声。   墙里头的那只异瞳猫顿时会意,退后几步,然后忽然朝着小猫儿卡在墙内的猫屁股重重一顶,那小猫儿身上一松,顿时脱到了外头。   “喵呜!”小猫儿朝墙洞里喊。   那小母猫儿探出只脑袋来,也欲同他一块走。   方啼霜连忙把它劝了回去,用除了他俩没人能听懂的猫话同它说:“一会儿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定要来找我,你和我长的像,你就躺在那棵山楂树下玩,他们不会发现的。”   那小母猫儿看起来有些犹豫。   方啼霜就继续道:“你帮我这回,我回去以后就同你玩儿。”   那异瞳猫终于点了点头。   小猫儿背过身去,走了几步,而后又忽然扭头问:“你叫什么?”   那异瞳猫咪了一声,方啼霜没听懂,猜测这可能是他们波斯国的话,于是便随口道:“哦,小咪,谢谢你小咪。”   方啼霜这一走就是小半日,用午膳的时候裴野没见到他人,便起了疑,再去那院里一找,忽然发现在树荫下窝着的那只小猫儿并不是他的那只。   陛下的脸色顿时便冷了下来,转头问宫人:“那小猫儿呢?”   宫人们面面相觑,唯独婉儿悻悻应声:“奴婢今晨找了猫主子一会儿,远远望见那山楂树底下睡了只小猫儿,便以为是他,屋里食盘中的吃食也动过了,奴婢便以为他还在……”   “今晨便不见了?”   “是,”婉儿垂首应道,“晨起时宫人们都在传,说陛下要立后了,小主子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这便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她可算是豁出去了,暗搓搓地在话里替那小猫儿表露出了几分情意,也不知这位陛下能不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裴野稍一愣,话音忽而落得更低:“找,全都去找!”   “是。”宫人们连忙应下,然后有序地散去了。   裴野原本是不怎么担心的,可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戚椿烨忽然回来向他禀报说,千牛卫同宫人们翻遍了大明宫,也没寻到那只小猫儿。   裴野只觉得身上止不住地发冷,连心跳都要凝住了。   也对,那小猫儿要是还在这大明宫里,哪里能忍得住饿,这么久都不肯回来吃饭呢? 第七十六章 “你知道什么叫爱吗?”   裴野这会儿再坐不住了, 撂笔起身,打算随着那些宫人们一道去找。   “把其他宫里不当值的宫人们也都叫出来, ”裴野顿了顿,而后又道,“去从前的猫舍、云太妃宫里、芙蓉园……他从前爱去的地,都仔细找找。”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只小母猫儿忽然缓步朝这儿走了过来,片刻后它在皇帝面前站定, 紧接着又抬头对着裴野叫唤了一声:“喵~”   随后它便学着那小猫儿平时走路的模样,大摇大摆地绕着皇帝晃了两圈:“喵~”   “你知道他在哪儿?”裴野下意识问。   那只异瞳猫并不应,只是扭过身去,朝着一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跑去了。   陛下和宫人们跟着这小咪, 最后来到了一处僻远的宫墙前, 瞧见了那宫墙角下不大不小的一块墙洞。   与此同时, 宫墙外的小猫儿才在云太妃那儿胡吃海喝了一通, 眼下尽兴而归,高高兴兴地把那小猫脑袋往宫墙里一探。   紧接着,他先是看到了小咪的两只前爪, 然后再一抬头, 便望见了陛下那张冷漠的脸。   方啼霜:……   小猫儿下意识想把脑袋往外撤, 可才刚挪出去一点,就听见裴野冷冰冰地说:“滚进来。”   方啼霜于是又进来了,然而他在云太妃那吃得实在太饱,小肚子眼下已经完全顶了起来,要想从这小洞里挤进去, 实在是很困难。   婉儿见状偷瞄了一眼皇帝, 而后兀自上前蹲下身, 拔萝卜似的将他往里拔了拔,没拔动,于是便回头看向裴野,小声道:“陛下,猫主子他好像……卡住了。”   陛下冷着一张脸,没说话。   旁侧的宫人们见状,也一个接一个地上前试了试,可他们只要一使劲,那小猫儿就要叫,宫人们怕把他弄疼了,因此也都不敢太用力。   最后无计可施,只得让苏靖把靠近那墙洞的墙体小心翼翼地砸开了些,这才把那肥猫儿从那墙洞里解救了出来。   裴野见他毫发未损地进来了,于是扭头便走。   小猫儿觉察气氛不对,于是便很心虚地跟在裴野的身后,夹着尾巴走。   回去之后,皇帝便把他晾在一旁,连一句话也没同他说,小猫儿在他旁侧蹲了一会儿,逐渐失去了耐心,很快便往院里跑去了。   小猫儿叫来了小咪,然后和这小母猫儿一块躺在爬架上。   不远处守着几个宫人,一直在目光不错地盯着他,想必是裴野叫来看着他的。   小咪又凑上来,舔他的毛示好,小猫儿则怏怏地瘫在那儿,一点反应也不给。   “小咪,”过了一会儿,小猫儿忽然出声叫她,“我心里难受,又不好和别人说,所以只好委屈你听我说了。”   小咪很安静地看着他。   “唉就是,要是你有个很好的朋友,你俩每天一道吃饭睡觉,互相给对方舔毛,”小猫儿慢吞吞地喵着,他不常喵这么多话,故而说的很辛苦,“结果你这位好朋友,忽然有一天,就要那什么……”   他稍稍一顿,忽然发现他们小猫的词典里没有“成婚”这个词,方啼霜绞尽脑汁,换了种说法:“就他忽然要和别的猫生小猫去了,以后你们也许就不能再一起吃饭睡觉,也有其他猫给他舔毛了,你又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你怎么办?”   蹲在他身侧的小咪望着不远处,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消化方才他所说的话。   过了好半晌,她才喵喵咪咪地开口,小猫儿听见她说,那我也去找一只猫生小猫去。   方啼霜叹了口气,然后哀哀道:“和你们小猫说不明白。”   小咪又顿了片刻,接着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只想和他生小猫吗?”   小猫儿背脊一颤,顿时从爬架上跳了起来,从摊平在那儿,到正襟危坐,才不过转瞬的功夫。   “你别胡说!”   虽然明知道宫人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可小猫儿还是刻意压低了音量:“我是公的,他也是公的,我们俩是生不了小猫的。”   小咪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然后开始懒洋洋地舔爪子梳理毛发,理了没一会儿,她忽然又扭头看向了那小猫儿,很随意地问:“那我们俩生吧?”   方啼霜:……   小猫儿顿时跳下那爬架,然后逃也似地跑走了。   一直熬到天黑,皇帝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方啼霜心里闷闷的,夜里化了人身,就合衣躺在床上等。   陛下直到后半夜才回了寝宫,方啼霜睡得并不安慰,半梦半醒的,听见屏风那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便猛地睁开了眼。   过了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爬下了床,光着脚走到了陛下的床尾。   裴野抬头看着他,方啼霜也回望向他,陛下的眼底浮着一抹淡青色,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里现出了一层蛛网似的红血丝,看起来像是累惨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方啼霜就这样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低下头去,哭了。   “地上不凉吗?”裴野话音冷硬,往身侧的位置上轻轻一拍,“上来。”   方啼霜停在床尾处,把眼泪抹干净了,这才慢吞吞地爬上了床榻,皇帝往旁边挪了挪,方啼霜将自己那被地砖冻得冰凉的脚丫子伸进去,触到的都是裴野的体温。   “知道错了吗?”裴野低声问了一句。   方啼霜一咬唇,然后很倔强地摇了摇头,他自觉私自跑出大明宫这事,他确实有不是之处,可他觉得裴野怎么也不该这样冷落他。   他本来就已经够难过了,现在一点也不想做什么明事理的好孩子,他只想哭,只想对陛下闹脾气、耍小性子,要他像从前那样来哄自己。   方啼霜觉得自己现在特像一只行将被人丢弃的小猫儿,心里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他曾向陛下承诺过,自己要一辈子都与他待在一块儿,可陛下却什么承诺都没有给过他。   “私自溜出大明宫,今日的哺食也没吃上几口,”裴野质问他道,“你这是想做什么?不想活了?还是在和孤置气?”   “我没有不想活了,”方啼霜垂着脑袋,低声解释道,“我就是没胃口……”   皇帝的语气冷冰冰的:“撒谎,你几时没胃口过?”   他顿了顿,又问了句:“为什么要溜出大明宫去?孤不是同你说过了,外头……”   “我记得,陛下说外头很危险,”方啼霜的眼泪止不住地落,全砸在那锦被上,“可我心里难过,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裴野微微一愣,下意识抽出绢帕去擦他的眼泪。   方啼霜拍开他的手,一抬头,用那双很伤心的眼望着他:“陛下什么也不同我说,说立后便立后,我还以为……还以为我们俩很好呢,我那样信你,可你当我是什么?”   裴野看他那样,本就没能硬起来的心肠又是湿软一片,他伸手环过他的脖颈,揽着他的背将那半大小孩往怀里一带。   “是孤考虑不周。”裴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孤错了。”   他方才是气上头了,觉得这小猫儿好不懂事,这宫里眼下情势这样险峻,他竟还不听话地往外跑,万一被太后的人盯上了,那便是有去无回了。   在得知宫人们翻遍了整座大明宫都没能寻到他的那一刻,陛下只觉得通体生寒、肝胆俱裂。   他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幼年时,眼睁睁地看着生母周氏惨白的尸体被抬入棺内。   而站在他身侧的女人衣袖上熏着一股浓烈的香,红唇白脸笑颜、凤冠珠翠当啷,那柔滑的手轻轻牵起了他的小手,贴在他耳边说:“阿野,今后本宫便是你的阿娘了。”   裴野遥遥地看着那个无助又可怜的自己,觉得他那样远,但又那样近。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是贪得无厌,没有只手遮天的能力,却还要奢望能将他的小猫儿永远留在身边。   方啼霜试图推开他的怀抱,可惜不仅没能推动,陛下箍着他的那双手反而还越来越紧了。   他便赌气似地,将脸上的眼泪和鼻涕一股脑地抹在他的肩头,他知道裴野很爱干净,他就是要惹恼他,要气死他。   可陛下却不恼,还那样亲近地拥着他,然后轻声对他解释:“那日太后见过你之后,便让人四处散播谣言,说孤为内宦所惑,故而才迟迟不肯立后封妃。”   方啼霜懵懵懂懂的,有些听不太明白:“我哪有那样的能耐?他们真傻,这样胡扯的话也信。”   可再仔细一想想,怀亲王还比裴野还要年幼些,但府内却早已添了两房侧妃,又有数不清的妾室,家中长女今年都快满五岁了。   而裴野身边却连位采女也不曾有过,御前的妙龄女婢也不少,可方啼霜却也不曾见他对谁多瞧过几眼。   “然后呢?”他问。   “紧接着,寇党与几位重臣联名上书……要孤杀了你这惑乱朝纲的妖宦。”   方啼霜顿时愣住了,缓了一会儿后才惊道:“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坏呢?”   裴野顿了顿,而后又道:“先帝还在时,曾养了一整个猫舍的狸奴,也是这群人……屡次上书,要他灭杀了那些‘惑君乱政’的小猫儿。”   “在他们眼里,宫奴的一条命,和那些狸奴并没有什么区别。”   方啼霜的眼泪止住了,有些后怕地看着裴野。   “立后是孤不得已而为之,”陛下抬手揉了揉他毛绒绒的头发,“不过你放心,孤心里有主意。”   方啼霜的心也软了,软乎乎地贴上去,勾住裴野的脖子,凑近了问他:“可陛下难道要一辈子都不娶妻生子吗?”   他贴得这样近,近得裴野仿佛都能触到他的鼻息,都快要碰到他那润红而柔软的唇瓣了。   裴野艰难地移开目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别凑这样近……”   谁料方啼霜听了这话,不仅不往后退,还更往前一凑,然后在陛下的下巴上,很轻地碰了一下。   “你……”陛下的脸色忽地变了,藏在乌黑长发下的那双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   只见那方啼霜先是狡黠一笑,然后得出了一个奇怪的定论:“陛下很怕我亲——你为什么这样怕我呢?”   裴野看着他,没说话,眼神忽明忽暗,像是在抑制着什么。   “不要胡闹。”   “我不胡闹,那陛下要答应我一件事,”方啼霜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万一以后,陛下心里的主意行不通,那些坏人把你逼得不行了……”   他顿了顿,然后自以为很慷慨地说:“你可以娶妻立后,可你还是要最爱我。”   裴野忍不住笑了笑:“说什么傻话。”   那小孩儿忽然伸手,随后很不知轻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脸,眼里写满了认真:“我说真的,你要是不答应,我可就要去爱别人了。”   “你知道什么叫爱吗?”   方啼霜脑海里顿时蹦出了小咪那句“你只想和他生小猫吗”?脸上很快红了一片,猫耳朵也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他猛地推开裴野,很心虚地冲他喊:“烦死啦你那么大人了,这还不知道吗?”   说完就兀自掀被下床,急匆匆地跑回自己那张小床上去了,只留下一个落慌而逃的背影。   裴野转头看着屏风那侧的模糊人影,忽然很轻地笑了笑。 第七十七章 “这是一对。”   是日。   曹四郎歇了假, 方啼霜便把他找了过来,两人一道坐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自从那天之后, 有那么几日,方啼霜心里总是飘飘然的,时不时便觉得自己就快要飞起来了。   但他其实并不太明白这样的感觉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要靠近裴野、与他说话、同他对望。   可他又不愿意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于是就这样矛盾而纠结地避着他。   “听说陛下这些日子里要立后, 说来也奇怪,原来礼部细细核对过圣人与寇氏的生辰八字,二人命格互不相冲,”曹四郎低声与他说, “可钦天监连着卜了好几卦, 都说是凶卦。”   方啼霜听得入神, 忙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卦象上说, 若立此后,恐皇朝有大灾祸,殃及万千百姓, ”曹四郎平铺直叙道, “可你知道的, 圣人他不信鬼神,更不信这‘天命’,因此还是执意要立后,但怪事这就发生了。”   “这我知道,晨起我听婉儿说过, ”方啼霜说, “昨夜天现异象, 有颗巨大的陨星砸到咱们长安城来了。”   曹四郎点头道:“这还不算巧,更巧的是,那陨星竟不偏不倚地落进了那吏部寇尚书名下的马场里,砸死了上百匹马,却没伤着一个人,你说怪不怪?”   方啼霜愣愣地点了点头:“怪,太怪了。”   “陛下虽不信神鬼天道,但不得不为了百姓着想,故而这桩婚事算是告吹了。”   曹四郎顿了顿,紧接着又问他:“你今岁也二八了,可想过以后没有?陛下与你谈过吗?”   方啼霜诚然答道:“他说过,说要赐我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金银,还有宅子、画舍,还能给我指婚,可我没答应。”   “圣人曾说过要放你出宫?”曹四郎微微睁大了眼,很惊奇地问,“那为何不走呢?”   “这宫里很好,什么都有,有很多好吃的,也有漂亮衣裳穿,我不想回去……”   “可陛下不是允了你,要赐你一世吃穿不愁的钱财吗?”曹四郎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外头比这宫里,有的东西只多不少。”   方啼霜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最后才憋出一句:“我想留在宫里头陪着阿兄。”   “你少唬你阿兄,”曹四郎微微一笑,“三日里能有一日想起要过来找我说话就不错了,天天就知道和陛下腻在一块。”   方啼霜对兄长一向很乖顺,只有对着陛下的时候,才会那样不讲道理地撒泼,曹四郎说的话他不敢驳,只低声道:“阿兄,对不住。”   他看着曹四郎,愈发觉察到自己这些日子里不小心忽略了他的事实,心里很是愧疚。   听了他的忏悔,曹四郎却只是笑笑:“阿兄知道的,你先前来找过我几回,但阿兄总是忙着干活,没空理你,后来你才来的少了,这不是你的错。”   “阿兄,”方啼霜忽然问他,“你想回家吗?不然我求陛下放你回去吧?”   曹四郎摇了摇头:“我已是不全之身,还回去做什么?既不能娶妻生子,亦不能科考入仕,回去也是惹人笑话。”   方啼霜心里一酸,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手,而后躺在他大腿上,很亲近地扣住了他的手。   曹四郎的手掌要比他大上一圈,掌内铺了一层薄茧,与裴野不同的是,陛下那是练剑握出来的,而他阿兄这是干活干出来的。   因为他是方啼霜的兄长,皇帝便下旨让戚椿烨等人多照看点他,很多活他本不必干的,可他心里却始终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他并不想借着小弟的光偷这个懒。   “阿兄,”方啼霜轻轻掰弄着他的手指,而后低低地问,“你真不想家吗?”   曹四郎一低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当然想家,有时候太想了,甚至会莫名对那个记忆中温暖的小家产生一种类似与恨的情绪。   恨张氏从那么多儿女里偏偏挑出他来,恨他们眼下过得那样幸福美满,长兄和二姐先后有了儿女,爷娘也抱上了孙儿孙女。   可这样听起来似乎普通至极的天伦之乐,他怕是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了……   但同时他又下意识压抑着自己这种扭曲的恨意,他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也都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能过的更好。   这样想着,曹四郎忽然缓缓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方啼霜的额头上,两人四目相对,而后曹四郎垂下眼,低低地说:“还好你还活着,还好……”   与此同时,寝殿内忽然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不过片刻后,一身明黄朝服的裴野便持着一个小木盒,立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   两人下意识地分开了,曹四郎立刻从床榻上翻下身来,对着裴野行了一礼:“陛下。”   裴野稍一点头,他便躬身退了出去。   寝殿内顿时只剩下裴方二人。   “不是入睡的点,怎么也在床上躺着?”裴野淡淡然道,“不像话。”   方啼霜在床上懒洋洋地滚了一圈,然后翻身坐了起来:“床上舒服嘛,外院里日头那样晒,待一会儿就热得不行了。”   “那怎么不去正堂里?那只小咪也在呢。”   “我不去,”方啼霜下意识避开了裴野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道,“它想跟我生小猫,我没同意,现在看见它怪不好意思的。”   陛下在他那张小床上落了座,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笑,又刻意打趣他道:“那小咪也是只漂亮狸奴,它乐意与你生小猫,你怎么还不愿意呢?”   方啼霜心里羞恼,于是便没轻没重地推了陛下一把,瞪着他道:“那我这就找它生小猫去!”   裴野连忙笑着把他拉了回来。   隔了一会儿,陛下忽然又问:“你寻常……都喜欢那样和人亲近?”   方啼霜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裴野为何要这样问。   “当然不是了,”方啼霜解释道,“那是我阿兄,我才与他这样亲近。”   “那孤呢?”   方啼霜抬头望向他的眼,而后很认真地告诉他道:“你是我的陛下,我的六阿兄。”   皇帝被他这一句话熨平了心肝,过了好半晌,才又命令似的对他说:“那以后你只能与孤亲近,知道吗?”   “那没有这样的,”方啼霜不太乐意,“我和阿兄也是顶要好的,我不和他亲近,他是要伤心的。”   “你和旁人亲近,孤也是要伤心的。”   方啼霜却很霸道地说:“那你就假装没看到呗。”   裴野不太高兴地一垂眼,而后将他压倒在床榻上,哈着手要挠他痒痒:“你依不依?孤不逼你,你自己好好说。”   一说完,他就戳他的小肚子,挠他的脖颈,才闹了两下,方啼霜就受不了了,边躲边道:“我依我依,你别咯吱我了!”   陛下这才松开手,只见床上那大小子甫一恢复过来,便立即飞扑了上来,猝不及防地将裴野压倒,然后一撸衣袖,恶狠狠道:“你完啦陛下,我要报仇!”   刚发表完这豪言壮志,裴野便使了个巧劲,将他重新压回到身下,虽然一直不怎么能使得上劲的人是方啼霜,可他看起来却要比方啼霜还累似的,鼻尖上都冒出了细密的小汗珠来。   “别闹了,”裴野缓缓吐出一口气,“孤有东西要送你。”   一听有礼物,方啼霜顿时便将要报复他的事抛在了脑后,也没心思去想陛下为什么忽然脸色不对了。   “在哪在哪?”方啼霜伸手摸他的衣袋,“快拿出来给我看。”   裴野连忙抽身,生怕那傻小子摸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他往旁边一退,心里灼热热地烧着,心想他幸好是入了宫,在自己身边长大。   若是被卖进了那些富人家里做小奴,这样不知轻重的性子,只怕早要被人欺负去了。   裴野把带来的那只小盒子丢给他,一边看着他拆,一边还要教训他道:“孤送你东西,你不恭敬些便算了,还要来搜孤的身,你讲不讲理?”   方啼霜憨笑一声,很无赖地说:“我不讲理,我年纪小呢,陛下得让着我。”   “融四岁,能让梨。”   “他让他的,我可一个都不让,大梨小梨我都要吃!”   他笑得那样无赖,可偏裴野却依然觉得他可爱,而且可爱极了。   方啼霜笨手笨脚的,抠了半天都没能将那盒子打开,自己手笨,嘴里还要怨怪裴野:“陛下,你送的这是什么东西?不是诚心要送的吧?封的这样紧,生怕我打开似的……”   裴野夺过了他手里的盒子,然后手上轻轻巧巧地一推,便就推开了,他将那打开的盒子丢回给他,然后还嘴道:“傻子才打不开。”   方啼霜笑着接捧过那盒子,那盒里装了一块羊脂玉佩,通体润白,上头雕了一只敞着圆肚皮呼呼大睡的小猫儿。   “你雕的?”方啼霜乐坏了,这不年不节的,他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这样贵重的礼物可以收。   裴野点点头:“喜欢么?”   “那还用说,”方啼霜立刻从小床上跳起来,大爷似的往腰间拍了拍,“快点快点,陛下快替我系上!”   陛下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取出那块玉佩,轻手轻脚地替他系在了腰际上。   方啼霜眼尖,一眼就瞧见皇帝腰间那佩玉也换了一块,他立即弯下身,蹲在床上去摸他腰际的玉佩。   那方玉佩瞧起来与他那块像是同一块玉,上头雕了只半蹲着舔爪子的小狸奴,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夸赞道:“咱们陛下手可真巧。”   “这是一对。”   他忽然听见裴野这么说,方啼霜抬头望向了他的眼,有些茫然,又有些耳热:“一对?”   “是一对。”裴野答。   方啼霜有些羞赧地移开了目光,转移话题道:“你那么大的人了,那样多的人看着你,配这样幼稚的玉佩,当心惹人笑话。”   裴野伸手搓了搓他的脑袋,把他柔软的发丝揉乱:“他们管不着。”   方啼霜笑了笑,然后赤着脚,在床上踩了两圈,很满意地盯着自己腰间的那块新玉佩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没头没尾地开口问:“陛下,那陨星是怎么回事,是你同哪路神仙说好的吗?”   “是,”裴野朝他看去,玩笑道,“托你阿爷的福,孤请他替孤随手捞了颗星子打下来,你阿爷瞄得不够准,本来是央他往寇尚书的卧房里打的……”   “打住打住!”方啼霜被他逗笑了,又怕被陛下这样敷衍过去,不肯告诉他真相,“我不要听这话,我阿爷才不喜欢多管闲事呢。”   “这哪里是多管闲事?”裴野故意打趣他道,“你阿爷这可不是为了他家霜儿的终身大事着想吗?”   方啼霜顿时羞红了脸:“现下是在说陛下的事呢,和我有什么干系,净胡说八道,再不说人话,我可就要咬你了!”   裴野笑了笑,并不以为怵,但到底还是怕把这毛小子惹急了,一会儿恐怕要扑上来撕扯他的衣裳,故而便同他简单地提了提这事起因经过。   原来钦天监早就禀明过皇帝,说半月后某夜将有陨星落地,于是裴野便同他做了一场局。   “所以那陨星落进寇尚书的马场只是凑巧?”方啼霜问。   “嗯,”裴野说,“是走了一回运。”   方啼霜沉吟片刻,然后又问:“可万一这陨星落进湖海中,没人知道可怎么办?”   “那也无妨,”裴野淡淡然道,“此计只是拖延之策,寇党的命数也快尽了。” 第七十八章 “你难道不恨她么?”   方啼霜磨了裴野很久, 陛下这才答应了让他阿兄出宫省亲的事。   “这事儿和谁也不许说,”裴野面色肃然道, “若让旁的宫人知晓了,开了这样的先例,往后便人人都要闹着回家省亲了。”   方啼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拉着陛下的手摇摇晃晃,又对着他千恩万谢:“这道理我知道的,阿兄肯定也知道, 他是顶稳重的一个人……这回是赠他弱冠的贺礼,咱们进宫都十年啦,他若再不回去看看,舅舅舅母恐怕都要老了。”   “也只许这一日, 宫禁之前要赶回来, 否则是要罚的。”裴野很冷淡地说。   方啼霜把半张脸颊都贴在他手臂上, 随口应道:“知道啦知道啦, 阿兄又不是我,他最重规矩了。”   “你倒也知道,”裴野明夸暗讽道, “孤还以为你心里敞亮亮, 什么也装不下呢。”   方啼霜一边笑着, 一边轻飘飘地捶了捶他的手臂,捶完了还要嘴甜撒娇道:“你最好了嘛,既然陛下应允了这事儿,那我就三日都不惹祸,都听陛下的话。”   裴野根本不信他的, 这小孩儿回回有事求他, 回回都这样说, 可最后该抵赖的还是要抵赖,一点也没个君子的模样。   省亲那日,方啼霜悄悄地将他的阿兄送上了轿,而后又从自己这些年卖画的积蓄里凑了满满一荷包的银锭塞到他手里:“阿兄替我带回去。”   小轿里的曹四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收:“这……我要怎么说?”   “阿兄那样聪明,”方啼霜说,“就随口编一句,就说是这几年里谁谁谁赏的,你攒着没花,拿回去给小阿姊做嫁妆。”   “可这银子你攒了那样久……”   方啼霜有些不高兴了:“舅舅舅母不是也供养了我与阿娘那样久吗?我心里都记着呢,我阿娘还在时,咱们家里日子过得那般捉襟见肘,阿舅那样一个要面子的人,还不是为着我阿娘四处借钱买药?”   曹四郎还是不肯收,默了半晌,他才轻声问:“你难道不恨她么?”   方啼霜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向他的阿兄。   “家里那样多的孩子,她却偏将你我二人送进了宫,阿娘背着阿爷做的主,却差点儿让你丢了一条命,”曹四郎微微低下眼,没敢看方啼霜脸上的表情,“若无此机缘,你如今或许已是一缕亡魂、一个残人,她不是你亲娘,你怎么能不恨呢?”   他心思敏感,这么多年以来,心里一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此事,亦因张氏的所作所为,心中对这个小弟有愧,所以他憋了这么些年,也一直没敢这样问他。   方啼霜没应声,却忽然也钻进了那顶小轿里,对着他阿兄的胸口就是一下,他对身边人一向温顺乖巧,只有对付裴野时,才有这样粗手粗脚的时候。   曹四郎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下给捶懵了,也不知道躲,就那样愣愣地抬头看着他的小弟。   “我这不是没死也没残吗?”方啼霜看着他的眼睛道,“她不是我亲娘,可她也是我亲舅母,家里吃不饱饭的时候,除了要去学手艺的长兄,她给我盛的粥最稠了,而且阿娘去世后,舅母也不曾苛待过我……”   他顿了顿,稍稍低下头,像是在思考,又过了一会儿,方啼霜才继续道:“我也不是没想过,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么多孩子,哪个都是骨血,把谁送入宫都是剜心之痛,我扪心自问,恐怕也不能比她做的更好了。”   曹四郎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很愧疚,愧意是来自于自己以己度人的猜测,使他不小心错误了方啼霜这样一个干净孩子,疚意则是来源于心里,那深深的内疚,他羞愧于自己做为他们的血亲,竟还控制不住地要去嫉恨亲人。   方啼霜挤到他旁侧坐下,紧紧地扣着曹四郎的手,与他推心置腹:“我心里一点儿恨意也没有,舅母若让我卖身为奴,冠了奴籍,往后不仅要任人打杀,不高兴了还要被卖去黑市里,又折价卖去下一家。”   “若非她送我进宫,我也遇不上陛下……也过上了如今这样的好日子。”   方啼霜与他贴的很近,眼神也坦诚得不得了:“我一点儿也不苦,所以我才一点儿也不恨,阿兄……我知你这些年过的委屈,你才是最该恨的,可你却总是这样懂事,从来也不和我说。”   曹四郎被他三言两语戳中了心窝子,顿时鼻尖一酸,一滴眼泪就那样无意识地涌出来,还来不及滴落,便被方啼霜抬手抹去了。   最终他还是收下了那袋子银锭,小轿慢缓缓地轻摇,曹四郎低头把眼泪抹干净。   积了这么多年的愁闷,竟戁鴌被方啼霜那样一句轻描淡写的“我知你的委屈”,轻飘飘地就给化解了。   曹四郎也是此刻才终于知道,原来委屈是攒久了不说,才会变成苦,而只要有人点破,有人能懂,放下倔强哭上一场,心里也就舒坦了。   载着曹四郎的那顶小轿子刚走,裴野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方啼霜一瞧见他,便跑过去,硬凹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冲他抬起了小拳头:“陛下,你无赖,你偷听人说话!”   “孤可没有,”裴野仿着他平时模样,撇嘴道,“谁让你说的那样大声,话都自己钻到孤耳朵里来了,怪谁?”   方啼霜被他逗乐了,脸上的怒意一挎,气势顿时就下去了,可他却还要继续撑着凶意,没好气道:“你别学我!学的一点也不像!”   “既然一点儿也不像,那你怎么知道孤在学你的?”   方啼霜一时答不上来,便狠很地“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吗?”   裴野笑了一声,然后不轻不重地按了把他的后脑勺,一面将他往屋里推,一面解释道:“孤也不是故意要听的,方才过来找你有事,谁知你也往那小轿里一钻,半天也没出来,孤还以为……”   “还以为我也要回家去了?”方啼霜很快乐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见着陛下这样宝贝自己的样子,这让他有种被人重视着的安全感,“我都说了,要在宫里陪陛下一辈子,在大事上,我可从来不撒谎——”   “你这是,那什么小人的心眼……”他方才与曹四郎说了太多的大道理,现在脑子像是使用过度了,有些糊涂。   裴野有些无奈地替他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对对对,”方啼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一个做皇帝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有这样的小人之心。”   裴野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教训逗乐了,乐够了还要打趣他道:“你是长大了,学的伶牙俐齿的,什么话都会说,什么‘剜心之痛’,什么‘我知你这些年的委屈’,说的都这样漂亮。”   方啼霜听不懂好赖话,只当他是真在夸自己,只要得到裴野的认可,他就比做了什么都高兴,眼下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还行吧,”方啼霜嘿嘿一笑,一点儿也不谦虚地谦虚道,“毕竟读了那么多书呢,也不是白读的。”   裴野听他说完,却忽然“啧”了一声,然后佯出一副困惑样子:“怎么某人在旁人面前都那样懂事、那样会说话,可到了孤面前,就成了个讨人厌的小屁孩呢?”   方啼霜这会儿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刚放下去的拳头顿时又立了起来:“你说谁讨人厌?谁是小屁孩呢?”   说完他便撵着裴野,追着喊着要揍死他,陛下也不厌其烦地陪他跑了两圈,然后才停下来拉住他的手:“好了不闹了,孤与你说件事。”   方啼霜的注意力果然一下便被吸引走了,追在他后头巴巴地问:“什么事?”   “明日秋猎,你去不去?”裴野问。   “不去不去,”方啼霜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我又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我去干什么呀?那儿一点也不好玩,还不如在宫里躺着睡觉呢。”   “明日你若随孤同去,”裴野与他道,“也不必去听夫子讲课,也不用练画,多好,反正上哪儿不能睡?”   听他这么说,方啼霜便有些犹豫了,裴野怕他还不依,便抵在他耳边,轻声与他说了实话:“明日孤不在,这大明宫里也不安全,你不走,孤放心不下。”   方啼霜就是在愣再傻,眼下也该反应过来了,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在朝中备受寇党刁难,日子过的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眼下恐怕就是他要收网,要收拾寇党的时候了。   他不想在这事上给裴野添麻烦,于是就点了点头:“行,那我与陛下一道去。”   翌日清晨。   方啼霜懒得一大早梳头换衣裳,于是干脆就化成小猫儿,困懒懒地往皇帝怀里一栽。   院里的小咪眼看宫人们走了大半,又见那小猫儿也走了,于是便也偷偷摸摸地爬上了车,喵喵咪咪地冲着小猫儿叫唤。   “你们要去哪儿?”小咪问。   小猫儿早忘了它曾说过要同自己生小猫的事了,最近他心里总有些郁闷的事,这些事儿与旁人不好说,他便总是去找小咪聊。   这一来二去,两猫还真就处成了猫友了,平日里一起找地晒太阳,舔毛睡大觉。方啼霜还信口许诺过它,说等来年开春,便求陛下给它物色一只漂亮公猫,和它生很多很多的小猫。   小咪很高兴,还把自己珍藏已久的小鱼干分给他吃。   小猫儿没收,还领着它去看了自己那比猫还高的小鱼干大储罐,可把异国来的小咪给羡慕坏了,小猫儿见它那副样子,心里很骄傲,便慷慨地把自己的鱼干分了它一半:“想吃自己来取,这罐子一空,他们就会给我装满的。”   总而言之,两猫眼下的关系非常好,有时好的陛下都看不下去了,一度想把这只腻着自家小猫儿的异国小猫送回波斯国去。   可小猫儿不让,故而陛下这想法便一直没能付诸实践。   “我们要出去玩,”小猫儿也喵喵咪咪地朝它叫,“不然你也一道吧?”   小咪喵了两声,表示自己很愿意。   裴野听不懂这两只小猫在传递什么密报,有些不太高兴地问方啼霜:“你俩说什么呢?”   小猫儿把脑袋一仰,难得他能有点陛下也不会的本事,他可为此骄傲了,洋洋得意地抬起猫爪指了指那小咪,又拍了拍自己胸脯,最后把一只前爪搭在裴野的手掌心里。   裴野眉心稍稍一蹙,也难得他能听懂这小猫儿的哑语,可惜这本事说出去可一点也没面子赚:“你是说,它要同我们一道去?”   小猫儿点了点头。   小咪在下头看的十分敬佩,认为这小猫儿果然是猫中龙凤,竟然可以同那两足怪无障碍沟通,若去了他们波斯国,怎么也该封个猫大仙的名号。   小猫儿见裴野没立即应答,于是又拍了怕他的手,再拿耳朵顶他的下巴:“喵呜?”不行吗?   裴野对他实在很难说出一个“不”字,于是只好道:“行,怎么不行,你乐意带谁就带谁,免得回去又说孤待你不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解决完这些破事就可以谈恋爱啦! 第七十九章 “方啼霜!”   皇帝所乘的龙辇一停, 裴野便辞了小猫儿先下了车,那马车绕了个弯, 拐到后头所驻的营帐外,小猫儿便领着小咪,两只小猫儿一道悄悄地钻进了营帐里去。   陛下在车上与他千叮咛万嘱咐,这外头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坏人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叫他轻易不要露面,只躲在营帐里头睡大觉、吃吃喝喝, 等他回来便好。   小猫儿对这个安排很满意,故而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帐外有苏将军等千牛卫守着,侍卫们几乎将营帐围得密不透风,小猫儿进去前仔细瞧了瞧, 倒是稍稍安下心来。   可他想了想, 又怕这些千牛卫们都守在这儿, 没人去保护他的陛下, 于是又忍不住从营帐下头探出了一颗小猫脑袋,往外头望了望。   苏靖一眼瞧见着了他,便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将他往里推, 压低声音警醒道:“主子别出来, 让旁人见着了,仔细要给陛下惹祸。”   小猫儿一听这个,立时便顺从地被他推了回去,他可不想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再给裴野惹祸添麻烦。   他折回去,懒洋洋地趴在桌案上啃一块甜面饼子, 心里满当当地挂念着他的陛下, 可想想裴野那样聪明、那样胸有成竹, 小猫儿很信任他,总觉得他会平安归来的。   没过多久,两只小猫儿合力吃空了一整个食盒,不过小咪其实并不怎么能吃,大部分还是小猫儿给啃完的。   紧接着,两猫又找着了个装着厚毯的大木箱,小猫儿率先往里一跳,紧接着小咪也追在他后头,往一爬。   两猫就这样相依偎着,在箱子里呼呼大睡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猫儿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小咪在动,于是便掀起了半边眼皮:“喵?”   小咪回头告诉他,自己要去小解,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猫儿点点头,困懒懒地说:“那你别往外头去,外头有坏人。”   说完他翻了个身,又睡沉了下去。   在波斯国的时候,小咪因自小便被选为贡猫备选,故而习惯礼数也是他们自小就教起的。   它从来不在人住的地上方便,很爱干净,因此它并未将小猫儿的话听进去,于是便又循着他们方才进来的路走到了帐帘前,而后低下脑袋钻了出去。   驻守在外头的千牛卫看见它,立时便将它拦住了:“将军吩咐过了,陛下回来以前,主子不可随意出入营帐。”   苏靖闻声过来,蹲下身瞧了它一眼,只见它瞳仁的颜色一碧一蓝,身形也比那小猫儿纤瘦了不少,故而又抬头道:“这不是猫主子,由着它去吧。”   他们收到的命令只是保护那只小猫主子,眼下寇党失势,皇帝怕有心人伤了小猫儿蓄意报复,又怕有人要捉了他来威胁自己,故而才将它藏在这里。   小咪绕出他们的包围圈,缓步绕到后头,挑挑拣拣地选了一颗大石头,往后头一躲,与往常一样开始解手。   然而这小母猫儿才刚放下后腿,眼前便忽然一黑,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它下意识要叫,可还没等它叫出声来,一顿闷棍便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小咪还来不及叫出一声,便就失去了知觉。   而与此同时,满载猎物而归的皇帝坐于一匹乌骓之上,目光冷淡而凝重,他背上的利箭一箭便能射穿一只鹿的头骨,方才来回路上,也并没有不识相的刺客要近他的身。   他心里只记挂着那小猫儿的安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将那小猫儿也缚在身上一并带走。   回到驻帐之后,裴野坐在堂上,听着戚椿烨在下首一字一句地清点猎物。   戚椿烨一眼扫过去,朗声将清点结果报给皇帝:“吏部尚书寇朔之嫡次子寇宇轩,获野鹿一只、灰兔一对、山雀一双、狸奴……一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下意识看向那筐里的小狸奴,而堂上裴野的目光也阴冷冷地落了下来。   那寇宇轩只手提起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儿,那小猫儿的嘴角有血迹,浑身瘫软、一动不动的,而那寇宇轩面上笑意渐浓,刻意缓步将那死猫儿提到皇帝跟前。   “微臣听说陛下爱猫如命,”他佯出一副遗憾模样,“方才在猎场上见这只白猫儿如此漂亮,本想活捉了献给陛下,可它拼命要逃,微臣一不小心,便要了它的命了。”   裴野冷冷地望着他,在他提起那小白猫儿的一刹那,陛下几乎都要按捺不住自己心里想拔箭射杀了他的冲动。   可裴野的手指抽了抽,终究还是没动手。   随着寇宇轩越走越近,陛下便越发确定了,他手上提着的那只小白猫儿并不是他的小猫儿,他家小猫的体型没它这样纤瘦。   寇宇轩只短暂地在裴野面上捕捉到了一丝怒意,可那点怒意几乎是转瞬即逝,这让他不禁又紧了紧扯着那死猫儿的手指。   人都传这位皇帝随了先帝,也是爱猫如命的性子,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见着了宠猫的尸身,还能够这样冷静?   寇宇轩不明白。   “那想是你武艺不精,”裴野冷冷地朝他一笑,“回去要好好练。”   “圣人教训的是,”寇宇轩上前行了礼,而后又再激道,“圣人若不嫌弃,微臣便将这狸奴献给您,虽说没气了,但身上的皮子分毫未损,到底也是快漂亮皮子,入了冬做条围领也是好的。”   “难得宇轩有这样好意,”裴野不怒反笑,“椿烨,替孤收下吧。”   寇宇轩眼下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他没想到裴野竟这样薄情,眼见宠猫误死在自己手上,他竟半点也不怒,还是那副冷淡模样。   对爱猫尚且如此,那对他们寇家呢?   “来人,”裴野稍稍一顿,而后忽然淡淡然地吩咐道,“将这些寇党逆臣拿下。”   左右侍卫立即上前,将今日到场的寇党捉的一个不剩,这里头有些人反应平静,仿佛早有预料,而有些人则不明所以、大喊冤枉。   裴野让戚椿烨宣读了寇氏一族人近百条罪证,堂下其余众臣听得唏嘘不已。   “裴野,你好狠的心,”寇宇轩挣扎着喊道,“我们寇家世代效忠于裴氏江山,若非姑母与我们寇家一路扶持,试问陛下,您能有今日吗?如今您这把龙椅坐稳了,便要卸磨杀驴,你对得起……”   扣着他的侍卫狠狠一巴掌下去:“放肆!”   寇宇轩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父辈兄弟,眼下除了他,竟无一人敢上前抗命,他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继续挺直了腰板。   “我长姊自小便声名在外,乃是长安城第一才女,你不愿娶她便罢,缘何要用上那样的手段?外头的人都传她命格不好,当上皇后便要败了一国的气运,”寇宇轩梗着脖子喊,“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你却要逼死她!”   “陛下恐怕还不知道吧?”寇宇轩忽然大笑,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她昨夜一根白绫悬梁自缢了,她死得那样惨,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她!”   “裴野,你不得好死!”   寇尚书发冠内银白参半,像是忽然老了许多,他的背佝偻着,眼珠子都有些浑浊了,他和太后一样,一开始都没将这年轻的小皇帝放在眼里。   他曾经以为寇家会永远风光下去。   谁知他们这些人,竟都叫这点狂妄之心遮蔽了双目,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寇党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架空了,他们莫名其妙地树敌无数,再没有人愿意站在他们这一边。   寇尚书乌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脚下一软,便跪倒在了裴野的面前:“阿野,你不能灭了我们寇家,我们这些人说到底,还是与你有恩,是不是?”   裴野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好半晌,才稍一点头,说:“是,孤一直记着你们的恩情呢。”   被侍卫们捉住的寇党一众眼睛一亮,可下一刻,他们便听见裴野又说了一句:“鸩酒已经为各位备好了,若想为家眷们留条活路,便懂事些饮尽了吧。”   说完裴野便转过身去,要往后头的营帐里走去。   “陛下,饶命啊!”堂下的人喊得撕心裂肺,“寇家是有罪,可罪不至死啊!”   “九十九条罪状,”裴野停下脚步,但却没回头,“若还罪不至死,那孤便在添一条——椿烨。”   戚椿烨闻言,上前一步道:“方才外头传来消息,说右骁卫寇兆明领兵意图谋反,未至宫门便被活捉了,其后在该逆臣家中,寻到了诸多尚未销毁的信件……”   才刚还大喊大叫着的寇党顿时静默了下来,每个人面上都是面如死灰。   这之后的话,不必言明,众人都已经心照不宣了,寇党这是彻底败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   裴野在众臣面前,是缓步慢行地走回去的,可离了众人的视线,他便一刻也装不下去了。   那只死猫他方才看清了,就是常陪在小猫儿身边的那只小咪,既然小咪都出事了,那他的小猫儿呢?   裴野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苏靖见皇帝远远地跑过来,便连忙几步上前:“陛下……”   裴野没应声,只越过他,直接拂帘冲了进去。   只见那营帐里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小猫儿的影子?   “方啼霜!”裴野心乱如麻地喊了一声。   这一声尽失冷静,侍从们听着心里也害怕,忙围进来帮着陛下一道找,找了没一会儿,戚椿烨便眼尖地从那只大木箱里翻出了那只小猫儿。   “圣人莫急,”戚椿烨惊喜道,“小猫主子在这儿睡得好好的呢!”   裴野忙冲过去,将那被人声惊醒的小猫儿揉进了怀里。   小猫儿迷瞪着眼,不明白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了,他看了看裴野,又瞧了瞧那些围上来的宫人与侍卫,疑心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可他往裴野身上又瞧又摸了一通,却什么也没发现。   “喵?”出什么事了?   裴野却只将他扣在怀里,什么话也不说。   片刻之后,宫人们退出去,小猫儿便缩在毯子里,迫不及待地化了人身,又换上了准备好的衣裳。   “怎么了方才,”他连衣带都未系好,便急匆匆地跑过来问裴野,“外头出什么事了?”   方啼霜顿了顿,又往四下望了望,有些疑惑道:“欸,小咪怎么还没回来,它方才说要去解个手,这都过了多久了——陛下你方才瞧见它了吗?” 第八十章 “又不是你当爹。”   裴野没敢看他的眼睛, 只敷衍了一声:“孤没见着它。”   “怎么会呢?”方啼霜不太相信地一撇嘴,撵着他要他陪自己一块找, “小咪不会一声不响地藏起来的,你快让他们和我一起去外头找找,别是走丢了。”   裴野没立即答话,方啼霜就急不可耐地说:“我要找它去!”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外跑。   “回来!”   方啼霜停住脚步扭过头,裴野几步上前,替他系好了衣带, 陛下忖了又忖,终于还是不忍心与他说实话,于是便道:“孤随你一道去找。”   宫人侍卫们口耳相传,眼下也都心知肚明, 那只异瞳小猫儿是找不回来了, 可裴野不说, 他们也都不敢提, 于是只好陪着一起演戏。   两人领着一群宫人侍从,到处找一只小猫儿,可找了一圈又一圈, 这么些人, 却连根猫毛都没摸着。   裴野看不下去了, 伸手揉了一把方啼霜的耳朵和鬓角,劝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不如先回去吧?让他们再找找,若小咪还在这儿,想必饿了总会回来的。”   方啼霜拧着眉, 一脸的不同意:“不成!”   这猎场这样大, 入了夜, 又有野兽出没,小咪一只人生地不熟的外国猫,要是迷了路,成了那些野兽的腹中餐可怎么办?   方啼霜简直要急坏了,瞧见站在他旁侧的裴野一副不慌不急的模样,他心里不自觉地就上火来气:“小咪不会到处跑的,我和它说过了,这外头有坏人,它肯定是遇到危险了,否则不会到现在还不回来的。”   裴野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着,不如就把真相告诉他算了,可再仔细忖了忖,说是迷路走失了,也总比将那具冷冰冰的尸体抬到他眼前要好。   方啼霜看皇帝那副不言不语的冷漠样,就很想捶他,可这儿这么多人,他不好在外头给当众裴野没脸。   于是便气冲冲地折回了营帐里,皇帝以为他要消停了,可一回去,却见他又缩进了毯子里,憋红了一张脸,想必是要变回猫去。   “你做什么?”裴野问他。   “小咪是我的朋友,不是陛下的,”方啼霜梗着脖子道,“陛下靠不住,我要自己找它去!”   裴野见拦不住他,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化成了一只小猫儿,顶着那小鼻子四处闻嗅。   嗅了没一会儿,他就循步走到了侍立在外头的戚椿烨旁侧,站起身拿爪子扑着他的衣裳下摆,要他给自己闻手。   戚椿烨回头看了眼皇帝,而后无奈地把自己的手掌摊开,任他闻闻嗅嗅。   小猫儿才闻了没两下,整只猫便僵住了,他在戚椿烨手心里隐隐约约地闻见了小咪的气息,还带了点浅淡的血腥味。   “霜儿……”裴野上前几步,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小咪它……”   小猫儿一点也不想听,飞也似地循着小咪的气息而去,可这猎场上的血腥气太重了,他晕头转向地跑着,最后磕磕绊绊地停在了一只方小营帐前面。   裴野追着他跑了一路,见他要往里走,下意识伸出了一只手要捞住他,可那猫儿只一眨眼便冲了进去,他实在没能拦住。   在看见那躺在一层薄毯上的小咪时,小猫儿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小咪歪着头平躺着,他呆呆愣愣地走到它身侧,然后他看见了它嘴角的血迹。   小猫儿一声不吭的,连呼吸声都压低了,他缓缓地把脑袋探下去,轻轻贴在小咪鼻尖上。   裴野看着他这样,心里也难过极了,于是也蹲下身去,轻轻地抚着小猫儿的后背。   小咪胸前的猫毛顿时湿了一片,小猫儿哭了半晌,这才忽然感觉到,小咪好像还有气,只是很微弱。   “喵!”他扭头看向裴野,激动道,“喵喵喵!”   它还有气!   裴野微微一愣,小猫儿怕陛下听不懂,于是又喵喵咪咪地围着小咪打转,眼眶里的泪止不住地滴落。   “去把秦太医叫过来,”裴野忙吩咐旁侧的宫人道,“快!”   秦太医立时就提着药箱进来了,方才戚椿烨已经请他替这只伤重的小猫儿看过了,那时它的气息已经是时有时无,脉象停的时候比起的时候还多。   反正怎么瞧也不像是还能救回来的模样,秦太医就不太想再折腾它了。   可竟没想到,它自己缓了一会儿,眼下呼吸竟又给顺过来了。   “这狸奴的气虽然顺下来了,可气息微弱,伤得又太重,”秦太医斟词酌句道,“只怕救过来的几率还是渺茫,而且这法子,实在很折磨……”   “无妨,”裴野道,“你且试试。”   秦太医被那皇帝和小猫儿这样盯着,也顶不住压力,只好死猫当活猫医,往小咪身上施了几针。   只见那第二针下去,小咪的身体一阵痉挛,小猫儿吓坏了,趴在它耳边喊它的名字,喵喵咪咪地同它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要它坚持住,要活下来。   小咪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他的声音,可却没力气开口应答。   它当然想活着……来年开春,双儿答应过它的,它还没生小猫呢。   那几针施完,小咪竟然挺下来了,一口浊气吐出来,还真就活了。   *   一年后。   寇氏一族嫡系男丁,除七十以上耄耋、十六以下孩童,一应腰斩于市,家中女眷奴仆,或没入掖庭,或发卖为奴。   寇氏被抄家清算的那一日,寇太后身着素衣,髻上未簪金银,自请到慈恩寺修行,为寇氏赎罪,为江上社稷祈福。   裴野看也没看她,一句话便应允了。   “那日先帝临终托孤,我还怕他不肯选你,”临到别时,太后一步步走近他,“谁知他糊涂一辈子,竟还有这样清醒的时候……”   “你生母……哦周氏,”太后笑了笑,将一只点翠蓝蝶金簪慢悠悠地带在髻间,“她原来只不过是哀家身边的一个婢子,那样低贱的身份!可她竟背着哀家,不要脸地勾引了陛下。   “飞上枝头后,便拿这样一只破簪子来赠我,还以为哀家会和她相互扶持,还会像以前那般与她亲近——她也配!”   “我不过随口骗骗她,她却什么都信,阿野你说,她那样傻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的坏儿子呢?”   “够了,”裴野打断她,还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腔调,“天色不早了,慈恩寺路远,太后还是早点启程吧。”   太后不肯走,就那样笑吟吟地看着他。   寇氏倒了,可她终究还是太后,宫人们没人敢上前拦她。   “你不敢听吗?”太后盯住了他的眼睛,“你杀了自己的同胞兄弟,灭杀了与你有恩的寇家,你心里,难道真的就一点疚意也没有吗?”   “那太后呢?”裴野不避不让地对上了她的目光,“我那位阿娘与尚未出生的弟弟,可曾到太后的梦里过?死在寇家霸权冷刀之下的诸多亡魂,太后可还记着他们的名姓么?”   两人冷冷地对峙了一会儿,最终太后还是扶髻起身,她脸上的笑意没了,只淡淡地呢喃:“走到今天的位置上,谁手上不是沾满了血?他们挡了我寇家的道,死的不冤……”   “至于周氏,那也是她活该,她若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婢子,以哀家当年和她的交情,等她到了该出宫的年纪,哀家怎么会不给她择一门好亲事呢?怪只怪她太贪心了。”   皇帝自始至终都坐在明堂之上,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那女声渐弱,连那最后一抹气息,都被那灼白的日光烫散了。   他心里并没有复仇的快意,有的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惑感,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凭着这满腔的恨意而活,可如今大仇得报,他也不再是当初那只笼中困兽。   但他却总觉得那支撑着自己往上爬的念头忽然散了,他产生了一种,自己疲倦得不得了的错觉,累得似乎都要支撑不住发上的玉冠了。   “陛下!”方啼霜忽然从后头跑了出来,兴冲冲地朝他喊,“小咪生了一窝小猫,我刚才数了数,一共有四小只,现在正在我给它们搭的小窝里喝奶呢,你快去看看。”   说完就没轻没重扑上来,一把扣住了裴野的手掌,催促道:“陛下你不要磨磨唧唧的啦,快点快点!”   这大明宫里除了方啼霜,没人有胆子敢这样对陛下吼,裴野被他这连珠炮似的一段话一把拉回了现实,他扣着他的手,贪恋着他的体温,很纵容地被他拽着跑。   “你急什么?”裴野忽然笑了笑,“又不是你当爹。”   方啼霜理直气壮地说:“这些日子都是我照顾的小咪,小窝也是我给它们搭的,那群猫崽子怎么也该喊我一声干爹的。”   说起这个方啼霜就来气,小咪养好病之后,他就央着裴野给小咪物色公猫,裴野每日里都忙得连轴转,哪有空管这些小猫儿的终身大事,于是便将此事托给了怀亲王。   怀亲王很乐意当这个红娘,从府里头挑挑拣拣了几只成年公猫,便送进宫去让小咪选。   小咪与小猫儿一商榷,最后便定下了一只身姿轻盈的豹猫,谁知那只豹猫高冷极了,看不起他们这两只大白猫,也不愿意和小咪亲近。   这可气坏了小猫儿,每天举着拳头追它辇它,结果因为吃的比这豹猫多,动的比这豹猫少的缘故,小猫儿除了在体重上能碾压他,其他地方相较于它,简直就是只废猫。   小猫儿还不服气,依然每天都要不自量力地抽空追打那只可恶的豹猫。   有次那只豹猫被他烦得受不了了,便结结实实地和他打了一架,害得小猫儿从小树上跌下来,脑袋上顶了个大包。   可从那以后,那只豹猫大概是被小猫儿穷追不舍的精神给打动了,忽然就看上了他,每日都要碾在他后头,高冷地舔爪子,然后对他说:“好吧,我同意和你生小猫了。”   小猫儿被他这话惊得又跌了一跤,破口大骂道:“你这瞎了猫眼的傻东西,我是公的!”   然后回去就同陛下告了状,连日把这只心思不端正的豹猫给送了回去。   后来他又亲自掌眼,给小咪选了只身姿轻盈、态度温顺老实的花狸猫,小咪也很满意,而且这只花狸猫对小咪也很满意。   两猫甜甜蜜蜜了一阵,小咪便怀上了小猫崽。   可也就是这时候,那只花狸猫忽然翻脸不认猫了,每日茶饭不思,想家想出去。   那日小猫儿正在院里舔爪子晒太阳,忽然听见那只花狸猫对怀孕的小咪说:“咪,我要走了。”   “去哪?”   “回家,找别的猫生小猫去。”   “哦,那你走吧。”   小猫儿顿时从爬架上跳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对猫夫妻。   调解了一通之后,小猫儿发现,这事儿在他们猫界里很正常,公猫一向不负责带崽子,睡完就跑也是常有的事,这只花狸猫陪了小咪这样久,还算是很有良心的了。   小猫儿为了这事,还问过小咪,让那只小花回去了,以后小猫崽们不就没有阿爷了吗?   小咪很迷茫地问他:“阿爷,那是什么?”   小猫儿便不厌其烦地同它解释:“阿爷就是爹爹,就像小花就是你肚子里小猫崽们的阿爷啊。”   小咪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可它们不用有阿爷啊。”   小猫儿和它俩谁也说不清,干脆就顺了这对露水猫夫妻的意,让宫人们把那只花狸猫送回怀亲王府上了。   两人到了那只猫窝前面,只见那猫窝里齐齐整整地躺着一排小猫崽子,每只都长得不一样,老幺甚至是只通体漆黑的小黑猫,在那一窝小猫儿里显得格外扎眼。   方啼霜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小黑猫,因着他身上有小猫儿的气息,故而小咪也没拦他。   “漂亮吧?”方啼霜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是他自己下的崽一样骄傲,“它们眼睛还没睁开呢,不知道会是什么颜色的。”   裴野看他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就想笑,伸手就想碰那小崽子的背,方啼霜一爪子拍开他的手:“你的手脏兮兮的,一会儿碰了小黑,小咪该不要它了。”   “那你让孤来做什么?”裴野被他气笑了,“碰也不让碰。”   “让你看看,”方啼霜一本正经地打趣裴野,“陛下也跟着好好学学,以后一窝也能下四个崽子。”   陛下实在给他来一脚,可又舍不得抬脚,于是只好贴上去要挠他痒痒:“学的什么破嘴,孤是白疼你了,嗯?”   方啼霜笑着躲开,把那只小猫崽子护在手心里,忙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咯吱我,一会儿我把小黑摔着了怎么办?”   裴野见他仗着捧着小猫崽子,理直气壮地躲开了他的“报复”,于是便罢了手,不挠他痒痒了,只又俯身附上去,在他耳边问:“孤一个人怎么下崽?和谁生呢?”   方啼霜不上他的当,继续玩笑道:“陛下也去找只花狸猫呗。”   裴野也笑:“孤不要花狸猫,孤只喜欢白的。”   方啼霜顿时怔住了,而后脸颊连着耳廓,忽然红了一片,他忙把小黑放回窝里,然后凶巴巴道:“你再瞎说,我就打死你!”   陛下根本不杵,继续念道:“不仅要白的,孤还要胖的,不胖不要,最好还是个爱哭鬼……”   方啼霜恼羞成怒,追着陛下打了好半天。 第八十一章 吃嘴。   自从这一窝小猫崽子断了奶, 便总喜欢排成一列跟在小猫儿后头,小猫儿去到哪儿, 他们便就跟到哪儿。   方啼霜一边感慨着自己年纪轻轻,便被迫做了这么多小猫崽子的阿爷,一边又挨个给小猫崽子们舔毛顺毛。   等给它们顺完毛了,他便和小咪一嘴叼起一只崽子,将它们并排放好。   紧接着小猫儿就昂首挺胸地开始给小猫崽子们上了猫生中最重要的一课:首先,在这宫里, 一只猫可以一事无成,但是绝不可以不会对人撒娇,不会蹭吃蹭喝。   其次,要是在这大明宫里整日吃香的喝辣的, 还长不胖、吃不肥, 那就是猫界的奇耻大辱, 等以后长大了, 是得不到心仪小猫的青眼的。   小猫崽子们深以为然,纷纷点头晃脑,将这位长辈的话语铭记在心。   教导完了这群小猫崽子, 小猫儿便转身钻进了正堂, 裴野近来没那么忙了, 可小猫儿却总和那群小猫崽子混在一块,白日里很少往他这里来。   陛下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多少还是带了点气。   这会儿见他终于回来了,也不说话,就静静地使着小刀给一颗蒲桃削皮, 小猫儿鼻子很灵, 一嗅见那桃汁的甜香, 便就走不动道了。   小猫儿在裴野小臂上轻轻蹭了蹭,眼里都是那颗粉甜甜的蒲桃,馋得都要流涎水了。   可偏那裴野还装作一副看不见的模样,将他往旁侧一拂,提醒道:“孤正使刀呢,贴这么近,一会儿仔细伤了你。”   小猫儿于是便坐在小团蒲上,耐心地等着陛下将那颗蒲桃的薄皮削干净。   可眼见这桃子削好了,裴野却并没有要递过来给他品尝的意思,反倒是送到了自己嘴边,咬了一口后,慢慢地嚼。   “喵!”   小猫儿顿时气炸了毛,猛地一起跳,然后千斤顶一般地往陛下怀里一扎,挥舞着爪子要抢他手里的桃子。   而与此同时,正堂门口外。   一大四小五个猫猫头正趴在门边望着他们的“猫老大”,眼看他几爪子便将那位人类老大教训得服服帖帖,还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桃子。   小猫崽子们算是开了眼界,心里暗自下了决心——他们以后也一定要学会像他们猫老大这样“撒娇”。   堂上的陛下看了那小猫儿一眼,很无奈地说:“又不是不给你吃,乞索儿似的,哪有你这样粗鲁的御猫?”   小猫儿被他骂了,还觉得很骄傲似的,就着陛下的手又咬了一口那鲜甜多汁的蒲桃,可嚼巴了两口,却又觉着品不出什么甜味来。   这狸奴的身子虽说轻盈自如,还不用碍着规矩,想睡的时候往哪儿躺下都成,可就有两个点不好,一是没法说人话,二是吃东西时总少了几分滋味。   于是小猫儿便松开了裴野的手,大摇大摆地回了寝宫,在里头憋了半晌,才换了个人身出来。   他变成了人,行为举止上也不见收敛,仍是大咧咧地往龙椅上一挤,与裴野贴在了一块,紧接着又很不客气地支使他道:“再给我削颗蒲桃。”   裴野扭头看他:“你使唤谁呢?”   “使唤我六阿兄呢,”方啼霜见风使舵,这会儿忽又嘴甜了起来,“使唤我家阿野,这也不成吗?”   裴野见他那副模样,心里便不由地起了几分想虐待他的心思,想掐红他的脸蛋,咬他的耳朵,把他狠狠地欺负哭。   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手上做的却是另一回事,他仔细捡了一颗最红、最大的蒲桃,然后对着那方托盘便开始给方啼霜削起了桃子。   “婉儿明岁就要出宫了,”方啼霜把脑袋枕在裴野肩上,闷闷道,“陛下,人怎么长得这么快呢?”   皇帝一边削桃子,一边应道:“你下月不也二九了么?再囫囵过个两年,便要弱冠了,该是个名正言顺的大人了。”   方啼霜不太高兴地一撇嘴,嘟囔道:“我现在不想做大人了,我就想当小孩儿。”   “怎么又这么想,”裴野问,“当大人不好么?”   “哪好了?”方啼霜抱怨道,“你看我长大了,凶我凶得就越来越多了。”   裴野笑了笑:“这话怎么说?什么时候凶你了?孤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方啼霜于是便掰着手指细数他的罪行:“半月前我牵你的手,你嫌我手烫,让我自己走;再几日前你沐浴时我给你送衣裳,你也凶我,不让我看;再说昨日,说好了我俩一块睡,可睡到一半你又把我撵了回去,陛下,不是我说你,你最近实在是太娇气了!”   裴野将那颗削好的蒲桃塞到了他嘴边,堵住了他的嘴,眼里有些恼意,心里觉得这方啼霜脖子上顶着的可真是颗实心的榆木脑袋,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开窍了。   陛下瞧着他,见他还同小孩儿一样,一点也不顾及形象,一会儿的功夫,便将脸上吃的全是汁水,连衣襟上也不幸被他弄脏了一块。   “你长大了,”裴野斟词酌句地同他解释道,“孤也不是小孩儿了,两个大男人成日里连睡觉沐浴都黏在一起,像什么话?”   方啼霜则回应给他一个很坦然的眼神:“这有什么的?咱俩不都是公的吗?既做不了夫妻,又下不了崽,你怕什么?”   裴野欲言又止,却又怕不小心教坏了小孩,方啼霜被他养在这大明宫里,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里澄澈干净,恐怕到现在还以为男女碰个嘴就能怀崽呢。   转眼那一盘的蒲桃便都进了方啼霜的肚子,裴野心思有些乱,因此也不记得要拦他,他说一句“还要”,陛下便下意识又给他削上了一颗。   方啼霜吃饱了,就靠在椅上拍拍肚子,笑嘻嘻地给陛下展示他顶起来的肚子,玩笑道:“陛下,我也怀崽啦!”   裴野下意识道:“那哪能啊,孤还没……”   还没什么,他没敢往下说。   于是话锋一转,又顺着他的话往下打趣:“你完了,你怀了蒲桃的崽了,来年恐怕要生一筐桃子精出来。”   “那怎么能生的全是桃子?”方啼霜不服气,忽然认真起来了,“怎么说也该有几只猫混在里头……”   说完方啼霜便下意识在脑海里构想出了一副画面,只见脑海里成排的长着桃子脑袋的小猫崽子,喵喵咪咪地喊他阿爷。   他被自己这幻想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自己的话:“不生了不生了!怪吓人的。”   裴野的目光忽然不自觉地略过他湿漉漉的唇瓣,有些鬼迷心窍地问他:“桃子酸吗?”   方啼霜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一点儿也不酸,是甜的啊。”   “孤不信,”裴野道,“方才孤吃的那颗,分明就是酸的。”   方啼霜见那样好吃、那样无私奉献的桃子被他这样数落,顿时就有些不太高兴了:“我方才尝了那么多颗都是甜的,你舌头肯定是坏啦。”   他心里急于想替那清甜可口的桃子正名,于是又道:“不信你再尝一颗试试呗。”   裴野将那空荡荡的托盘指给他看,面上佯出几分委屈模样:“这不都被你这小饭桶给吃光了吗?”   方啼霜看了眼那托盘,也很苦恼:“那怎么办啊?你方才又不说,说了我还能留给一口给你吃,不然你让他们再捡几斤送来吧?”   裴野目光灼烫地盯着他的眼:“可孤等不及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方啼霜整个人揽进了怀里,而后稍稍低头,吻了一下他那仿佛含着水光的唇瓣。   方啼霜的气息里还带着一股清甜的桃香,眼里湿漉漉的,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陛下吃过了他的嘴,心里很满意,于是在他耳边笑道:“孤记错了,是甜的。”   方啼霜眼下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想推开他,可手脚都麻得不利索了,等好容易缓过劲来了,方啼霜才恨恨对着裴野的胸膛上来了一拳:“你……登徒子!”   “你……”方啼霜词穷了好半晌,这才又红着脸骂道,“你不要脸,你太不要脸了!”   他是实在没想到,他往日里当兄长、当知己来疼的陛下竟然这样坏,平时看着文质彬彬、知礼守矩的一个人,如今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他的嘴!   方啼霜还想骂他,可憋了半天,已然是再想不出什么新词来了,于是便推开他,往寝殿的方向跑去了。   跑下堂的时候他脚一软,差点让那几层台阶给绊倒了,踉跄了几步,这才站稳了。   裴野怕他真摔着了,故而忙起身要扶他,方啼霜急赤白脸地打开他的手:“走开,我不要你扶!”   说完便一溜烟跑没影了。   方啼霜飞快地跑回了寝殿,而后又急慌慌地把门栓一插,两步扯落了靴子,然后迅速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   眼下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仿佛有一尾游鱼在他胸膛里可劲翻腾、不得安生。   紧接着,他的脸颊连着耳廓,耳廓又连着后脑勺,一整片一整片地着起了火。   他一心以为着,两个人互相吃嘴该是夫妻俩躺在被窝里才该做的事,他和裴野不是夫妻,却吃了嘴,已经是干了一件大坏事了。   更别提这事是发生在正堂里,虽没被旁人看着,可方啼霜还是觉得羞极了,也荒唐极了。   羞恼之外又不免有些庆幸,还好他与陛下都是公的,否则这样不知分寸地一吃嘴,说不定就要怀上崽子了。   他可还这么年轻呢!   没过多久,裴野便也追了回来,在正门外敲了敲,见里头没人应,便又绕了一圈去到侧门。   方啼霜眼下脑子里一顿浆糊,哪里记得这殿内还有两扇侧门没关,正趴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床边却忽地传来了裴野的声音:“霜儿?”   方啼霜差点跳了起来,口不择言道:“你怎么进来的?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走开!” 第八十二章 “还要再亲几回?”   裴野并不听他的, 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而后静静地在床沿坐下了, 过了半晌,才抬手隔着那一床锦被拍了拍他的背:“亲个嘴而已,你寻常也没少往孤脸上亲。”   “那怎么能一样?”方啼霜忿忿道,“嘴又不是脸,哪是能随便亲的?”   “哪儿不一样了?”裴野循循善诱道,“不都是身上的肉吗?这还分高低贵贱的?”   方啼霜差点就被他绕进去了, 忖了一会儿后还是觉得他这话说的很不对:“你少胡说八道了!反正都是身上的肉,你怎么不去亲戚公公的嘴?”   裴野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然后刻意激道:“你要是不肯给孤亲,那孤就只好去立后封妃了, 到时候……”   还没等他说完, 方啼霜便从锦被里翻了出来, 面红耳赤地骂道:“你敢!”   他气得不轻, 有些语无伦次道:“你和我亲了嘴,你怎么还敢再娶妻,你要是敢……”   “孤要是敢, ”裴野忍不住笑了笑, “你要如何?”   “我就打死你!”方啼霜凶巴巴地瞪着他, “打断你的腿,再把你绑出宫去,把你丢到山洞里喂大黑熊!”   陛下也不恼,只那样温和地盯着他笑,继而又反问道:“那你不愿意和孤亲嘴, 难道留着给你未来妻子么?”   方啼霜红着脸, 诚然道:“我不想娶妻。”   “那不就得了, ”裴野理直气壮道,“你不娶妻,又不让孤娶,咱们俩徒留着这嘴的清白又什么用?”   方啼霜仔细想了想,竟觉得他说的确实是有几分道理在。   “那也不能在大堂里,”方啼霜有些纠结地说道,“让旁人瞧见了怎么办?”   裴野笑了笑,顺着他的意道:“好,那以后就不在正堂里,咱们躲起来,偷偷的……在这儿成吗?”   “不成,”方啼霜下意识否决了,“不成不成,一日里哪能吃那么多回嘴——你害不害臊?”   陛下一点也不害臊,伸手撑在他耳侧,而后一俯身,又是一个吻,不过这回却并不是一触即分。   两人唇瓣相贴,方啼霜顿时觉得自己鼻尖忽然只剩下了裴野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气味,混杂着还没散干净的桃子甜香。   慢慢地,将他越烘越热。   方啼霜觉得自己就快要喘不上来气了,偏那裴野却和铁铸似的,推也推不动,于是方啼霜便只好往他唇瓣上咬了一口。   裴野“嘶”的一声,吃了痛,这才稍稍退开了:“做什么咬人?”   方啼霜迅速又把那床被衾盖到了脸上:“说好了亲嘴,你做什么伸舌头?”   “不对,我都说不成了,你还贴上来,”方啼霜找不到词骂他,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实在太不要脸了,心太坏了,太可恨了。”   “吃嘴都要伸舌头的,”裴野一本正经地与他解释道,“方才是在正堂里,眼下回了寝宫,门都关严实了,是要好好亲一回的。”   方啼霜也没听别人细说过这亲嘴是怎么亲的,故而只是稍微想了想,便轻信了他。   他缓缓地露出半对眼睛,然后道:“那你也不能亲得这样久,我方才差点就要憋死了。”   裴野其实也就比他多见了几分世面,他虽读书不少,可那圣贤书上却并不写两个人要怎样亲嘴,故而他方才也是胡啃一通,并不比方啼霜熟练多少。   “孤也差点要憋死了,”裴野复又意犹未尽地凑上去,状若无意地蹭过他的鼻尖,“你再和孤吃几回嘴,不就熟能生巧了吗?”   方啼霜瞪着眼睛看他:“还要再亲几回?你这是贪得无厌!”   裴野稍稍垂下眼,面上看起来有几分落寞:“这么多年了,孤身边连一个体己人也没有,你总不能让我真去找戚椿烨吧?”   方啼霜仔细又忖了忖,想着他阿爷在陛下这么大的时候,阿娘早怀上他了,心肠不免又软了几分。   “那你以后不许再去吃旁人的嘴,”方啼霜很认真地说,“只许同我一个人亲嘴。”   裴野想也不想便应下了。   而后两人便又贴在一块,腻歪了小半个时辰,裴野再低头看他的唇,又湿又粘的,艳红红地肿了起来。   陛下直觉不能再和他这样闹下去了,再闹下去,恐怕只吃吃嘴是不够了,于是这才终于舍得松开了他。   两人有些尴尬地对望半晌,裴野才没头没尾地问他:“饿了吗?要不要让小厨房做些点心来?”   “吃什么?”方啼霜盯着屏风上的山水画、看着床头摆的花瓶,目光跑来跑去,就是不肯看他,“你把我的嘴都吃成这样了,我还怎么吃东西?”   他的语气很委屈,听得裴野既心疼又想笑。   与此同时,戚椿烨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陛下、小主子,该用午膳了。”   “走吧?”裴野道。   方啼霜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现在怎么出去?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又遭蜂虫给蛰了——我不出去!”   裴野为他这话笑了半天,方啼霜眼下正羞恼着,脑袋晕乎乎的,也懒得爬起来打他。   “你还好意思笑,”方啼霜恨恨道,“一点也不知羞,哪有你这样的一国之君?”   裴野眼下心里餮足,任由他怎么骂,心里还是欣雀不减,面上笑意也丝毫不淡。   他不肯出去,裴野也不舍得让他真这样饿着,于是便同外头的戚椿烨道:“把饭菜端进来吧。”   戚椿烨心里觉得奇怪,可还是应声退去了。   皇帝的脾气他虽然说不上是门清,但到底还是知道些的,他自己是从不肯在寝殿里用膳的,故而也从不许方啼霜躲在寝殿里吃东西。   今儿这是怎么了?这青天白日的,两人也不知道躲在屋内做了什么,竟要在寝殿里用膳了?   戚椿烨不敢多想,转眼便抛了邪念,往小厨房方向去了。   *   半月之后。   自先帝上位之后,突厥对中原便骚扰不绝、边境冲突不断,朝廷对此本以安抚为主,因此两边一开始至少还勉强维持着明面上的和睦。   然而就在十日前,邹老元帅阖然长逝,突厥那边才不过一两日,便闻风而动,随口找了个理由,便动了兵。   裴野早料到有今日,去岁便遣了几万兵马驻扎边关,只是朝中从前握有兵权的几个将军,大多都与寇党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因此后来入狱的入狱,革职的革职,临到战时,竟无人可用了。   裴野于是便提携了一名年轻副将,副将受宠若惊,当朝立下了军令状,而后领兵去了西北。   如今这场战事才刚打到一半,眼看西北那已经落了一场初雪,若再耗下去,他们这些来自中原的将士们恐怕要吃亏。   故而裴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御驾亲征,一是为了鼓舞士气,二是正好带兵支援前线,以助他们在入冬以前拿下突厥。   方啼霜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半日都没和裴野说上一句话。   陛下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肯说,就闷闷地贴着他坐在椅上,过了很久才道:“你要去多久?”   “快的话一两月,”裴野诚然答道,“慢的话兴许要小半年。”   方啼霜一听他要去这么久,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自从他们认识以来,两人还从没有要分开这么久过。   “什么时候走?”方啼霜又问。   “明日午后。”   “说走就走,”方啼霜气呼呼地嘀咕道,“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和我商量商量……”   裴野顺手揽过他的细腰,把下巴蹭在他肩头:“怎么?舍不得孤呢?”   “谁舍不得你了,”方啼霜嘴硬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等你走了,我每日想睡到傍晚都成,也不用日日辛苦地练字练画了,多好!”   他嘴上说着高兴,可面上扯了扯,却没能露出半分笑意来。   裴野很怕他闹脾气,二人忽的要分别这样久,他心里也不好受,方啼霜若真闹起来了,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可眼下见他不疯不闹,只是在那可怜巴巴地生着闷气,陛下顿时就更心疼了,于是便贴上去搓揉他的脸颊:“孤尽量快些回来,回来时你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孤都给你带。”   方啼霜耷拉着眼皮:“我不稀罕那些。”   再半月便是他十八岁生辰了,裴野明日启程,便是再快也赶不回来了,方啼霜一想要那么些日子都再见不到裴野,心里便觉得一阵空落落的,还不等他走,心里便已经开始想他了。   “陛下,”方啼霜忽然问,“不然我也同你们一道去吧?”   裴野不是没想过要带他一块走,但也只是想想,很快便自我否决了:“此行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为了赶路,一路上未必走的都是官道,碰到穷山恶水的地界,风餐露宿是免不了的……”   不等他说完,方啼霜就扯住他的手腕,很坚定地说:“我从前跟着阿娘也是这样过来的,我很能吃苦的,你就带我一块去吧?”   “就算你不怕苦,”裴野轻轻摸抚着他的手背,“眼下行将入冬,越往北走便越冷,到时候路上要害了病,再一路颠簸,你平日里动也不爱动一下的,身子骨能比得上那些将士吗?一不仔细就要把小命给丢了。”   方啼霜仍不服气:“觉得冷了,我多穿些不就好了?”   裴野怕他真要跟去,于是便诚然道:“是谁昨日里喊着冷,非要挤过来把脚丫子往孤怀里塞的?这样娇气,到时候舟车劳顿,你晕了吐了,孤还得分心照看你。”   方啼霜明白他的顾虑,可还是忍不住要挣扎一挣扎,他实在太舍不得裴野了,虽然有时候他偶尔会跟随江先生一道去采风画画,有时候一整日也看不见裴野。   可只要想到陛下还在宫里等着他,他只需回去就能见着他,他心里便不觉得有什么的。   但这回不一样,裴野这一去,他们便有好几月都见不上面了,他都不敢细想,稍微想想便觉得伤心极了。   “不难过了,”裴野又哄了他一句,“路上你可以给孤写信,孤闲暇时会给你回的,等事一成,孤一定立刻返程,绝不在路上逗留。”   方啼霜点了点头,然后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双脚往他腰上一勾,接着便俯身凑上去,在他唇上贴了一下。   这还是方啼霜第一回 主动吻他,陛下耳廓上逐渐泛起了红,而后也回吻了上去。   “那你要记得想我,”唇分时刻,方啼霜忽然闷声道,“不能普通地想,要特别想。”   裴野笑了笑,而后道:“好,特别想,每天想你十个时辰够不够?”   方啼霜看他一眼,不太高兴道:“不够,那你还留着那两个时辰,打算用来想谁?”   “行,”陛下扣住他的腰,“十二个时辰都想着你,成不成?”   方啼霜忍不住笑:“勉勉强强吧。” 第八十三章 “谁?荒淫无度?”   翌日清晨。   裴野依着时辰醒来了, 他偏头望了一眼那抱着他的手臂正在酣睡的方啼霜,很不忍心打搅他的美梦。   可再过一会儿, 他就得领着兵马北上,不得不与这枕边人告别了。   裴野低头偷看了会儿他的睡颜,而后在他眉间轻轻一碰,方啼霜心里记挂着他今日要走,故而怎么也睡不深,他这般轻轻一吻, 方啼霜便就醒来了。   “你要走了?”他迷迷糊糊地勾住他的脖子,含糊地问,“怎么这么快?”   “再过一会儿,”裴野轻轻抵着他的鼻尖, “用了早膳再走。”   “孤得去洗漱更衣了, 松手, 乖。”说完他便轻手轻脚地掰开方啼霜的手, 然后打算翻身下床。   方啼霜这厢才松了手,可等皇帝一背过身去,便又立即黏糊糊地攀了上来, 环住他的脖子, 双脚很熟练地往他腰上一锁, 这便把自己挂在陛下背上了。   “要不然你驮着我一块走吧?”方啼霜没精打采地趴在他肩头。   “不闹了,和孤一道去用早膳吧?”裴野心里也是怅怅然的,想来也并不比他好上多少,可他是当朝天子,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上, 他眼下怎么也该将这些儿女私情先往后放一放。   方啼霜在他耳边耷眉垂眼地拉长语调, 闷闷不乐地呢喃:“再让我闹一会儿吧, 一会儿你就该走了。”   裴野顿时就舍不得再赶他了,陛下也不知道方啼霜这张嘴是怎么长的,寻常时候,该气人的时候能活活气死个人,可偏在这时候,却又总往他心窝子里戳。   昨日入了夜,方啼霜便抱着卧具爬上了陛下的床。   裴野难得没赶他,任他往自己怀里钻,方啼霜把脑袋埋在他怀里,闻他襟口的熏香,而后瓮声瓮气道:“我舍不得你。”   陛下的心一下便软了,低头在他发旋上亲了一下:“孤也舍不得你。”   方啼霜抬头盯着裴野的脸,搜肠刮肚地,也找不到一句应景的古诗,忖了好半晌,才不知道从哪儿刨出了一句诗,又私自篡改了,莫名其妙地抒情道:“陛下,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你’还?”   裴野稍稍一愣,而后忍不住抱着他笑:“诗背的不错,还有吗?”   他沉吟了片刻,半晌才又憋出一句话来:“春草年年绿,‘陛下’归不归。”   陛下看着他笑了半天。   方啼霜忽然便来劲了,作诗他作不好,可那些古诗可都是裴野督着他背的,就连寻常作画时,他没事都要念上几句,记得比什么都牢。   “‘裴野’乘舟将欲行……”方啼霜顿了顿,又接口道,“又送六郎去,萋萋满别情。”   他念着念着,眼角便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呜咽了几声,而后带着哭腔道:“我以前觉得这些诗就是读来顺口,现在才知道这里头的感情,这写的也太让人伤心了吧?”   陛下又心疼又好笑地搂着他,抬手替他抹眼泪,而后顺着他的意哄劝道:“不哭了,这些文人都是黑了心肝的坏人,怎么总写这样的伤心诗呢?”   方啼霜点点头,抽泣着说:“就是说啊,还要逼着人背,太坏了。”   他才刚止住眼泪,裴野便又借口说自己此行道阻且长,搂着方啼霜卖了几句惨。   每次见方啼霜哭,他心里总是既心疼又愉悦,前者是因为心疼他的伤心,可怜他通红的眼和鼻尖,而后者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病态地,钟爱于他这副模样。   特别是见到他为他而哭的时候,陛下觉得自己几乎都有些情难自已了。   裴野最后终于还是如愿以偿地又惹哭了这大小孩,得了他几滴眼泪。   还趁机占便宜,将他从额头亲到脖颈,从他脖上那一颗不太明显的喉结吮至锁骨,留下了一块块旖旎的红色。   寻常陛下若想这样待他,稍用些心思哄,也并不是不能得手的,可总免不了挨他一顿挠。   可今日大抵是难得到了分别时刻,方啼霜忽然显得格外乖巧,任他如何摆弄,也不见半点要发火挠人的迹象。   只到最后实在受不住了,这才很委屈地闷声道:“我嘴都要被你亲坏了……”   还没到裴野回答,他便又嘀咕道:“坏了以后吃不了饭怎么办?你想饿死我吗?”   他心里爱极了美食佳肴,可到底还是更爱裴野一些,因此才舍得这样大度地由着他亲。   可这坏皇帝在这事上从来是贪得无厌、不加节制的,方啼霜享受的同时,心里却又怕得要命,脑海里顿时闪过了好几个曾听夫子说过的,在位时荒淫无度而导致亡国的皇帝。   旁的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史书里的这几位,昏君也好,妖妃也罢,到最后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裴野不知他心里想了那么多,又想的那样远,还忍不住打趣他道:“亲坏了孤赔。”   “你要怎么赔?”方啼霜很认真地问,“又不能把你的嘴刮下来赔我。”   “哪能真亲坏了,”裴野看着他的眼睛,慢缓缓地反问他,“肿了那么些回,到最后不都给养好了么?”   方啼霜仔细忖了忖,发现确实是如此,故而便不说这嘴肿的事了,又把话锋一转,嘀咕道:“你完了陛下,你这样荒淫无度,很快就要变得和史书里的纣王一样了。”   “谁?荒淫无度?”裴野被他这幼稚的话语给逗笑了,顺口便道,“你还没见过真荒淫的事呢。”   方啼霜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红着脸问他:“还能怎样荒淫?你快与我说说。”   裴野不想与他说,别过脸去,敷衍道:“小孩儿别乱问。”   “哪有我这样高的小孩?”方啼霜忽然又暴露了本性,伸手拽住陛下的衣襟,凶巴巴地问,“你说不说?”   “你哪儿高了,还差着孤一整个脑袋呢,”皇帝的耳际微微泛红,不怎么看他,只道,“小屁孩懂什么?”   于是方啼霜便使劲浑身解数,折腾了他半天,可裴野也仍然是抵死了不肯说。   方啼霜于是便反应过来,认为陛下肯定也是不懂的,故而才不敢告诉他,怕开了口说不清楚,要掉面子。   他自以为想通了,于是便又乖乖地往枕具上一躺,强硬地掰过了裴野的一只手臂,旋即往怀里一抱:“今晚我想牵着你的手睡,成吗?”   他是先斩后奏,将裴野的手臂都抱进怀里了才问,可只要瞧见他那被自己吻得红艳艳的唇瓣,裴野哪还敢有不答应的。   “你抱都抱了,”裴野也躺了下来,“孤还能不给你牵吗?”   方啼霜心满意足地扣住了他的手,嘴上还要不饶人道:“算你识相,你要敢不答应,我就卸了你这条手臂!”   “你少看那些杂书,”裴野又气又好笑,“都学了些什么浑话?”   两人就这样又打闹了一通,方啼霜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的,更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到了第二日了。   两人挤在一块,一道吃过了这顿不早不午的早膳,而后方啼霜一路送裴野到宫门口,看着他轻车熟路地翻身上马。   他的陛下转眼已经长成了一个很俊朗的大人了,坐在马背上的身影窄而修长,一身甲胄也挡不住他那身宽肩窄腰、蜂腰削背的身形,如墨似的乌黑长发高高扎起,在风里恣意地扬着。   队伍循着长街走,方啼霜的目光便也循着长街一路缓缓地飘着,直到那长长的列队没了影子,方啼霜才恍然醒过神来。   裴野走了,方啼霜眼里顿时失了神彩,失魂落魄地回到大明宫里,坐在陛下的龙椅上想了想,而后便展纸提笔,打算给裴野写了一封家书。   他托腮想了一个多时辰,期间喝了好几盏牛乳茶,又吃了两盘茶点心,这才憋出一句话,然后仔细地折好了,装进了信封里。   紧接着他又站在廊檐下喊:“苏将军!”   苏靖忙应声赶来了:“小主子有何吩咐?”   “我想给陛下送封信,”方啼霜说,“陛下说我可以找你的。”   苏靖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只薄薄的信封,而后道:“眼下圣人兴许才出城不久,卑职命人快马加鞭,今夜兴许便能赶上。”   方啼霜一听要快马加鞭,想必这是件很累人的活,只送一封薄薄的家书恐怕不合算,于是连忙又跑回去翻了一册自己才刚画完的小画,而后往苏靖手里一塞:“这小册也一并寄去吧。”   苏靖微微颔首,而后带着东西离开了。   夜里。   天子所带领的军队在城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裴野草草用过了哺食,接着便与随军副将一一巡视过车马营帐。   几人返程的时候,忽而听见一阵铁蹄声,一名斥候“吁”声下马,而后在外头递交了腰牌。   随行侍从仔细查过他的腰牌,又简单询问了几句他的身份名姓,而后便将他领进来面圣了。   到了皇帝面前,那斥候单膝而跪,随后便呈上了那方用黄绸封起来的东西:“禀圣人,这是宫里头送出来的。”   裴野面色不动,只冷淡地应了声:“孤知道了。”   跟在裴野身边的戚椿烨接捧下了那只黄绸袋,斥候便迅速颔首退去了。   那一袋东西裴野没立即拆开来看,等回了营帐里,戚椿烨点起烛,皇帝才慢悠悠地落座,他的动作看似不急不缓的,可手上剪黄绸的动作却不甚明显地透出了几分急躁来。   他将那封无名无姓无落款的信封捏在手里,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了来。   那样大的一张信纸,上头就一句话,三个字:想你了。   那三个字写的又歪又大,丑得实在有些难以见人,裴野不用想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陛下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而后又珍而重之地将那页信纸放回了信封里。   紧接着他又翻开了那本小册子,前些日子他曾见过方啼霜在这上头涂画,可每当他一凑过去,方啼霜便像是被谁踩了尾巴一样,也不管上头的颜料干没干透,都要迅速把册子合上。   方啼霜不喜欢让人看见自己画的半成品,裴野心里也尊重他的脾气,故而这之后去找他时,若见他在册子上涂画,便会干咳一声提醒他。   谁知眼下,方啼霜竟将这本小册子送到了他手里。   裴野轻轻翻开一页,只见第一页上画了七只猫,个个都有名有姓的,除却小咪那一家子,树下还有只和小白猫儿依偎在一块的,通体漆黑的小猫,抬着一对凌厉的金瞳,冷冷地看向画外人。   小黑猫旁侧注着“裴野”两个字,还是歪歪扭扭的,像是被两只压死的蚁虫。   戚椿烨也扫了一眼,轻声恭维道:“这黑猫儿画得倒怪传神的,很像陛下。”   裴野接着往后翻,画册里的小画笔触灵动,约摸是讲了一个白猫与黑猫相识的小故事,小咪那一家子只是个添头,偶尔会冷不丁地从画外路过。   故事进展到后来,两猫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每天互相给对方挠痒舔毛、并排躺在一起晒太阳。   再翻到最后一页,那黑猫莫名其妙地就下了一窝崽子,然后白猫儿耀武扬威地指了只和自己一样雪白的小猫儿,给它封了一个“猫太子”的名号。   裴野又好气又好笑,真想现下就飞回去,将那整天胡思乱想的臭小子按在怀里狠很地搓揉一顿。   心里虽然带了点薄怒,可裴野手上还是将那本小册子又仔细翻了一遍,而后他偏头一个眼神,戚椿烨就走到了桌案边,替他研墨。   陛下轻轻展纸,打算提笔给方啼霜写一封回信。 第八十四章 “他真没碰过你啊?”   裴野刚走的前几日, 方啼霜心里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陛下不在,他便霸占了那张龙床, 而后将裴野的衣裳翻了几件出来,再胡乱卷成一团,塞在被子里陪自己一块睡。   可绕是这样,方啼霜也睡得很不痛快。   深夜里入了梦,要么见着陛下让那野蛮的突厥人连捅了好几刀,而他在旁侧仿似一缕游魂,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要么便梦见归期已至,可皇帝的仪仗却迟迟未归,他在大明宫里四处奔找,却始终找不到裴野存在过的半点痕迹。   一连好几日, 方啼霜都是哭着醒来的。   这之后, 方啼霜便硬拉了曹四郎来陪他, 曹四郎说什么也不敢睡龙床, 故而方啼霜便只好委屈他同自己一起躺在那张小床上。   有阿兄陪着他睡,方啼霜心里便不那么害怕了,就是夜里哭着醒来, 瞧见身边有这么个人, 到底也心安些。   又一日, 苏靖来到偏殿门口,朗声禀报了一声:“小主子,圣人的回信到了。”   方啼霜闻言,慌忙丢下画笔,而后抬头看了眼江言禅:“先生, 我……”   江言禅正在全神贯注地作画, 闻言头也没抬, 只道:“去吧。”   方啼霜立时便飞了出去,他先是急不可耐地接过那封信,而后才记得和苏靖道了声谢。   紧接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桌旁坐下,开始打量起了那只信封,信封上浸染着一层淡幽幽的桂花香,正面上端端正正躺着的四个字:啼霜亲启。   方啼霜偷偷瞄了眼台上的江言禅,而后轻手轻脚地侧过身去,悄没声息地嗅了嗅信封上那混着桂花味的墨香。   等宝贝够了,他才缓缓地将那信封拆开来,而后取出里头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平。   只见那一整页信纸,都被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可从头到尾也只有一个“喵”字,像是一张诡异的秘信。   方啼霜不信邪,还翻回去看了眼背面,宣纸背面是干干净净的,半个字也没有。   紧接着,他又将那张纸放在火上烤了烤,烤到差点把那张信纸都燎着了,那上头还是一整页的喵喵喵。   方啼霜这会儿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气闷地将那张宣纸往桌上一拍。   这封信想必是裴野故意写来作弄他的。   他一时气不过,便想将那封信揉碎了丢进纸篓了,但最后到底没舍得丢,便又气呼呼地将其叠好了。   打算将那信纸放回信封里的时候,方啼霜忽然发现,信封里还装了小半袋的金桂,也难怪这信封这样香。   他将信封里的桂花倒出来,放在手心里,细细地闻嗅,心情不自觉地便好了些。   台上的江言禅看了眼那小桌边上,正捧着一把桂花傻笑的傻小子,不由得也勾了勾嘴角:“哟,这外头秋意正浓着呢,怎么这儿有个傻小子就早早地思起了春了?”   方啼霜憨兮兮地抬头,左右张望:“谁?哪儿呢?”   问完了才意识到她这是在打趣谁,方啼霜顿时从耳根红到了脖颈,他颈间的暧昧痕迹几日了都没消尽,害他只好在脖子上绑了条小围领遮羞。   故而江言禅才只瞧见了他通红的一张脸,她掩面而笑,侍立在侧的婉儿也笑。   “这儿除了你还有谁是小子?”婉儿接口打趣道,“难不成还是我么?”   方啼霜也就在裴野那耍横耍无赖,羞恼了便要张牙舞爪地挠人,坏脾气和火气都冲着自己人,可在夫子先生面前,却总是乖巧极了,文静坏了。   这会儿就知道羞恼地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被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笑话了半天,也就嘀嘀咕咕委屈的一句话:“你们欺负人……”   他越是这样,江言禅便越是爱逗他,他们互为师徒,相处了这么些年下来,早就看破他与皇帝那点关系了,偏这小孩儿还一脸的不开窍。   “咱们圣人这才去了几日,有些人便郁郁寡欢的,小脸都愁得凹下去了,”江言禅又笑道,“天可怜见,圣人可快些回来吧,不然可苦了我们这留守皇都的小情郎了。”   方啼霜支支吾吾道:“先生别胡说,我与陛下是知己,什么情郎……”   “情郎”二字,他说的仿佛很烫嘴似的,含糊地卷过去,要不是江言禅耳尖,恐怕都听不清。   江言禅起身走到他的小桌边,方啼霜立即让开了一个座位,让他的师父坐下。   “圣人难道没和你说?”江言禅轻声问,“他既不立后,这么多年来,身边连个暖床的宫婢也没有,你怎么还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方啼霜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眨眨眼:“我和陛下说好了,他不立后,我也不娶妻,我们当一辈子的知己。”   “互为知己自然是好的,”江言禅又笑道,“可做一对夫妻岂不更妙?”   方啼霜的脸颊顿时像被火燎着了:“那哪能成,我和陛下都是公……男的,怎么做夫妻?”   虽说在他心里,他们两人背着旁人亲了那么多回嘴,这便是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可在他眼中,这到底还是不能放在青天白日下让人知晓的“做坏事”。   江言禅与婉儿目光齐齐地,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方啼霜一眼,而后前者干脆丢给他一句话:“霜儿,你真是让那游隐教傻了,这怎么就不懂得变通了呢?”   “我之前没和你说,”江言禅轻叹了一口气,“我家里那位,也是位姑娘,虽没有名分,可我们待对方情如夫妻,与寻常夫妻并无二致。”   方啼霜这回是真傻了,他一开始总以为江言禅还是独身,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迟钝地注意到了她已挽起了妇人髻,有一回见她腰际新换了枚荷包,方啼霜便顺嘴夸了句图样漂亮。   江言禅便笑着说,是家里那位给绣的,方啼霜这才知道她已有了家室,可也只以为是师父能干,家里养了位绣工很好的粉郎。   “咱们这样的人,也并不比旁的夫妻要低贱一筹,”江言禅淡淡地点拨他道,“情到浓时,哪管对方是男是女?多读些圣贤书自然是好事,可也不要被那里头的东西给框住了。”   方啼霜认真地忖了忖,而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他都魂牵梦萦地记挂着他那位与长安城渐行渐远的小情郎。   放了堂之后,方啼霜还破天荒地跑去了猛虎堂,缠着婉儿要她教自己绣荷包。   婉儿一边笑话他,一边陪着他选了块料子,而后手把手地教他绣。   方啼霜虽然图样画得很好,可他手艺生涩,又实在是没什么刺绣的天赋,任凭婉儿如何指正,他该错针的地方还是照样错针。   最后愣是将十个手指头戳破了八只,这才歪歪扭扭地扎出个不伦不类的刺绣图案来。   礼物做到这里,方啼霜为数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随手将那破布往篮篓里一丢,而后可怜巴巴地伸手,要婉儿给他上药。   再一日。   夫子与先生休沐,方啼霜百无聊赖地在院里闲逛,偷摘了好几朵据说很名贵的花,扯碎了往天上丢着玩。   可如今没陛下在旁训斥他,他便觉着这样的恶作剧也没意思了,正要折回去再睡个回笼觉时,却忽闻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方啼霜!”那人喊完还顿了顿,而后询问身后领他进来的苏靖,“是叫这个名吧?”   苏靖恭恭敬敬地颔首:“是。”   方啼霜迟疑地走过去,那青年人举止莽撞,进来的时候差点撞上了他。   青年人用一把折扇点住了他的肩,旋即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展颜一笑:“原来是你啊,上回本王见着你时,你还是那么一团小豆丁呢,如今竟已然是大美人一个了。”   方啼霜也抬头看他,心里觉得此人言语轻挑,听起来并不像什么好东西,又见他生的浓眉细眼,乍看精明,细看着又有几分憨厚,实在很矛盾。   这位正是怀亲王,从前他来谒见皇帝时,方啼霜曾偶然撞见过他几回。   他长开后是显得英俊些了,可比及他的陛下,依然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怎么?不认得本王了?”裴逸很自然熟地揽过他的肩头,“皇兄临行前给我捎了句口信,说怕你一个人待在宫里无趣,所以让我有空时便带你出宫走走,散散心、解解闷。”   方啼霜掰开他的手,而后回头看了眼苏靖。   苏靖稍一点头:“陛下是这么说的。”   若非是裴野吩咐,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将人放进宫来。   方啼霜顿时安心了不少,裴逸心大如海,并不在意他这点怀疑,还催促他道:“快快快,车马已经备好了,别在这宫里头憋坏了,本王带你出宫去见见世面。”   在他的催促之下,方啼霜便小跑着回到寝殿里去更衣了。   怀亲王此人,他也曾听裴野提起过。   此人胸无大志,酷爱招猫逗狗、吃酒狎妓,说是亲王,其实就是顶了个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空头衔的大饭桶。   寇氏一族没落后,裴野身边可用的人少,便想着稍稍提拔一下这位亲王,可谁知送到手上的权力,他竟还不肯要,准备了一段长篇大论的废话,硬是给回绝了。   方啼霜也不知道裴野明里暗里试探过他多少回,不过既是陛下安排的,就说明裴野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至少是很信任的。   他换了一身衣裳,刚走出寝殿,便被裴逸推着上了停在外头的马车:“一会儿要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我的远房亲戚,表姨母家的表弟。”   方啼霜顺从地点了点头,而后脑袋望向外头:“咱们要去哪儿啊?”   “自然是好玩的地界,”裴逸一敲折扇,自以为很风流倜傥地一挑眉,“可惜皇兄不让本王带你去烟花柳巷里玩,要不然本王便带上你去平康坊逛逛,那儿才是个好去处呢。”   这地界方啼霜年幼时是听过的,他耳垂微红,不太认可道:“正经人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裴逸笑着推了他一把:“你被皇兄养傻了吧?长安城里但凡有点闲钱的男人,哪有不去平康坊里逛上一逛的?就算是读书人、状元郎,进京后也要在平康坊里歇歇的。”   方啼霜大受震撼:“你少……少糊弄人!那也太不正经了。”   “欸你这人,”裴逸说到这里,忽然凑过去,色咪咪地在他耳边问,“皇兄不会还没碰过你吧?那也太能忍了,若是真的,我裴逸就敬他是条汉子!”   方啼霜简直想将他一脚踹下车去,心里很不明白裴野怎么会找个这样的人来陪自己玩,可裴野现下不在京城,没人为他撑腰,他不敢真往这位亲王身上踹一脚。   “你胡说什么,你白日宣淫,你也太不知耻了。”   裴逸笑了半天,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他真没碰过你啊?”   方啼霜被他磨了半天,这才声若蚊呐地答道:“碰过……我们亲过嘴了。”   就这几个字,他说的像是他杀了人放过火一样,整张脸红得像要滴血。   裴逸简直快把天都给笑塌了,连打了好几个笑嗝,差点儿没顺过气来:“那能叫碰啊?我的天!”   他稍稍一顿,而后又接口道:“两人脱光了抱在一块,在床上滚过,那才叫碰呢!”   方啼霜又羞又好奇地睁大了眼:“你……你少骗我。”   “本王骗你做什么?下回,”裴逸好容易才止住了笑,“等下回得空了,本王便悄悄地带你去平康坊里逛上一圈,等出来时,保管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方啼霜心里既纠结又好奇,很是矛盾:“我不能去,那儿不是什么好地方,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他要生气的。”   “你偷偷去呗,本王不说,你也不说,”裴逸道,“陛下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况且皇兄他又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谁能知道?再说了,你打算一辈子就和皇兄亲个嘴啊?你俩住的是皇宫,又不是慈恩寺、和尚庙。”   方啼霜心里很为难,默然了好半晌都没说话。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裴逸一把揽过他肩头,而后低声在他耳边道,“咱们今日说的话,你可一句也别和皇兄说啊,他若知道了,恐怕是要打死我的。”   方啼霜形容古怪地看他一眼,很诚实道:“我从不骗他,他若要问,那我肯定是要答的。”   寻常与裴逸混在一块的都是一群狐朋狗友、纨绔子弟,他就没见过这样实诚的孩子。   他轻轻拍了拍方啼霜的后背,而后语重心长哄骗道:“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你要是说了,以后本王可就不带你玩了——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什么才叫做真的碰吗?”   “我不想……”方啼霜红着一张脸,嘴上说着不想,脑袋却很诚实地点了点。   裴逸顿时便乐了:“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第八十五章 “他这是想把你骗上|床去!”   这之后足足有小半个月, 方啼霜每日一放堂,便要跑出宫去, 同裴逸他们混在一起玩。   裴逸带他游遍了长安城,又领着他吃遍了长安城,上到一席难求的花萼楼,下到各具风味的食肆,方啼霜每日都空着个肚子出来,到了宫禁时, 便总是顶着个肚子回去。   怀亲王的那群狐朋狗友们都是些嘴上没把门的混蛋,三句话里两句露骨一句调戏,没一句堪入耳的。   裴逸刚带着方啼霜去找他们玩的那日,这群纨绔子弟大老远就冲着怀亲王吹起了口哨, 临到近前, 又用那种暧昧的目光看了方啼霜一眼:“哟, 裴八郎, 最近换口味啦?”   “去你娘的,”裴逸笑骂道,“这是我远房表弟, 年纪小着呢, 你们可别欺负他啊。”   “这样水灵灵的一个弟弟, 哪有人舍得欺负了他去?”一个身着墨绿袍衫、腰配翠玉的青年人放浪一笑,“八郎说的咱们这些人好似豺狼虎豹,一会儿给弟弟留了个坏印象可怎么好?”   方啼霜听他一口一个弟弟,听得浑身上下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又见他目光如蛇信, 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方啼霜顿时有些害怕, 便往裴逸身后躲了躲。   裴逸心里到底还记挂着裴野的叮嘱,又怕这小孩儿等他皇兄回来了真和他告状,于是便立起眉头,警告那人道:“陆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龌龊事,我家弟弟可不是一般人,你敢打他的注意,仔细你的皮!”   陆旭勾着嘴角笑了笑,缓缓地收回了目光:“我心里可干净极了,倒是某些人淫者见淫,不知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其余众人也怕他俩真拌起嘴来,到时恐怕便要停在这酒楼门口,没完没了了,故而便催促道:“阿逸,不是说请咱们吃酒吗?停在人家酒楼门口算是个什么事?”   “就是呀,我才刚睡醒不久,连早膳也没用,就急匆匆换上衣裳过来了,一会儿饿伤了肚子,你负不负责?”   他话音刚落,便听另一人又接口打趣道:“饿伤了肚子,咱们怀亲王定是概不负责的,可若你被他搞大了肚子,那咱们一定逼着他八抬大轿把你娶回王府去。”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裴逸也跟着笑,然后勾住那人脖子往下一压:“我呸,就是这整个长安城未出阁的女子全死了,本王也看不上他。”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揽在一块,推搡着进了酒楼。   方啼霜与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表面上腼腆而文静,可心里却不免有些看不起这些人,觉得他们言语粗俗,大庭广众之下,竟还拿那样的话来开玩笑,实在是很没分寸。   若不是碍着裴逸请的这顿饭还没吃到嘴,方啼霜肯定就要扭头回宫去了。   他们在楼上雅间里落座,这儿到底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见来的是贵客,老板娘亲自领着几个侍女进来伺候。   门口丝帘被撩起,几个窈窕娘子缓步入内,方啼霜没仔细瞧她们,只注意到苏靖身量板正地立在了外头,一队乔装改扮成王府护卫的千牛卫提着大刀,背对着他们站在廊内。   有他们这样凶神恶煞地守着,几乎没人敢往这二楼来。   “欸我说八郎,你那一群护卫是什么时候招的?”席间忽而有人问,“个个看起来都凶神恶煞的,咱们以后一起去逛窑子,他们难不成也要跟着?一会儿把美人们都吓坏了,扫不扫兴啊?”   这队千牛备身若取下面罩,那这些人大概都能识出他们的真实身份,能进千牛卫的,自然不可能出身寒门,若非是家中长辈在朝中官居三品及以上的,恐怕连当选的门槛都摸不着。   裴逸随口胡诌道:“嗐,本王贵为亲王,带批护卫怎么了?上回你们一个个在酒楼里喝的烂醉,本王还得差人一个个地上你们家里去找人来抬,姜二郎,上回你阿爷气急败坏,不肯差人来抬,你还是搭本王的轿子回去的,吐了本王一身,你忘啦?”   姜二郎立即赔笑道:“我阿爷就那样,惭愧惭愧。”   “聘了这队护卫,以后也不必再三催四请地去你们府上请人了,两护卫扛你们一个,实在太够了。”   陆旭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裴逸身侧的方啼霜,他这样出众的一张脸,就算是放在女人堆里,也很耀眼。   身上穿的那身衣裳料子,只怕比裴逸身上那件还要好,绣工与做工都不像是他们这外头时兴的手艺工法。   再就是他腰间配的那块玉所用的料子,应该比他们这里所有人腰间的佩玉加起来还要珍贵,他自小好玩玉,对此很有研究,故而一点也不怀疑是自己看走了眼。   这样的年纪,穿的用的却比怀亲王还要好,陆旭思来想去,脑中也只能想起那位天子了。   可传闻里那位天子杀伐决断,又比裴逸年长,裴逸偶尔提起自己这位兄长,也是一副不欲多言的畏惧模样,皇帝断是不可能生了这样一张纯良无害的漂亮脸蛋的。   再说了,长安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天子领兵御驾亲征,现在人恐怕都已经到了关外了,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地在这儿和他们同桌而食。   “那位小弟弟,”陆旭遥遥朝方啼霜一笑,“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名呢?”   方啼霜闻言一愣,手中的筷子也停了停,眼下他嘴里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吃食,实在很不方便说话。   裴逸正要张口替他答,陆旭却打断他道:“不急,等你吃完了再答。”   于是他就那样端着一张笑脸,眼神缠绵地盯着方啼霜吞咽食物,后者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垂着眼避开他赤|裸裸的目光,放在桌下的手悄悄地捅了捅裴逸的大腿。   裴逸此时正色眯眯地盯着侍酒的娘子,忽然被他这么捅上一下,冷不丁吓了个激灵,他一拍桌,斥道:“陆旭!把你那哈喇子收一收,你府上养的一群兔子还不够你折腾的吗?”   “这位小弟弟生的好看,我多瞧几眼还不成吗?”陆旭很不满地把目光挪到他脸上,“又不看你,怎么?踩着你尾巴了?”   在这一群狐朋狗友里,裴逸独独与陆旭最不对付,可偏他又是这里头最会玩的一位,若霸道地将他剔出去,其余的朋友恐怕也会不高兴,故而裴逸对他真是又爱又恨。   与此同时,坐在裴逸旁侧的方啼霜吃好了,终于小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那个,我叫……方啼霜。”   “是个好名字,”陆旭立即抽身回神,说完稍稍一忖,眼珠子忽而一亮,“啼霜?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裴逸颇为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你少来这招陆旭,多俗套啊?每次遇见了漂亮男人你就拉着人手说曾见过他。”   “不是,”陆旭又仔细想了想,而后倾身盯住了方啼霜的眼睛,“你是不是在蝉烟阁里卖过画?”   方啼霜下意识点了点头:“我把画寄在那儿卖,你见过我的画?”   陆旭欣然一笑,兴致很高地朝他举杯道:“那咱们可得好好碰上几杯了,我在那儿买过好几幅你的画,眼下都挂在府上的卧房里呢,你的画画的画得很有趣、很灵动,我就说此画定是出自一位美人之手。”   方啼霜还是头一回碰见自己活的画迷,方才心里对他的坏映象,全被他这一句夸奖给掩盖下去了。   “抬爱了,”方啼霜端起装着茶水的瓷杯与他轻轻一碰,面颊微红,谦逊道,“只是一些拙作,比不及那些前辈老师。”   “我瞧着倒比那些老古董们画的要好得多,”陆旭笑了笑,将酒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朝他一亮杯底,“啼霜先生实在过谦了。”   方啼霜平生头一遭被人喊先生,明明滴酒未沾,可脑袋却有些晕乎了,面上一副腼腆模样,但心里却指望着他再夸上两句。   陆旭自小便在这京圈郎君哥儿里混着,早摸成个人精了,见他这幅模样,便知道他是真喜欢画,因此只需顺着他的喜好谈,就可与他迅速拉近距离了。   于是他也不厌其烦地,将府上那几幅藏品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拉出来仔细夸了夸,直把那小美人夸的面红耳赤,这才作罢。   从这以后,他便仗着一层画迷的身份,与方啼霜越走越近。   裴逸真是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屡次提醒方啼霜道:“那陆旭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和他走的那样近,当心叫他给骗了。”   方啼霜心里可不这样认为,他觉着陆旭这人虽然在人品上有所亏欠,可在画品上,确实一等一的,几次谈起他的画,都夸到他心坎上了。   “我留着心眼呢,”方啼霜诚然道,“他懂画,还懂我的画,这多难得啊?喜欢画的人都不会是大坏人。”   裴逸简直不想和他说,可又不能不警醒他,于是便哀哀地看他一眼:“你傻啦,你以为他陆旭是想骗你画幅画送他呢?他这是想把你骗上|床去!”   “你和他越来越要好,苏靖那一群人可都看在眼里呢,你俩若真有了点什么,到时候皇兄回来了,还不得撕了你我!”   方啼霜这时候倒很机灵了,冷哼一声道:“我和陛下那样要好,他才舍不得撕了我,他肯定只撕你。”   “你倒知道!”裴逸瞪他一眼,“你再不检点一点,他回来可是要撕了我的,你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不怕死本王还怕死呢。”   方啼霜心里觉得自己和陆旭的交往是再清白没有了,陆旭邀他到府上看画吃茶他都没去,两人见面时身边也都围着一群人,从没有独处过。   他心里都记着呢,他既然同裴野约好了,只许陛下与他一人吃嘴,便也要严于律己,断然是不会再和旁人在床上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被裴逸这样一说,他心里不禁也有些发虚,怕裴野回来知道了,真要生气,故而便退一步道:“我知道了,以后我少和他说话就是了嘛。”   方啼霜不知道的是,陛下人还未至长安城,便已收到了苏靖送去的密信,早把他在这些日子里去过哪儿,和谁交过朋友,知道得透透的了。 第八十六章 “松手……我要回去了。”   就在前几日, 天子御驾亲征,将意图犯境的突厥军队击溃、后撤几百里的消息便已经在长安城内传开了。   这消息从那关外传到长安城里, 想必已是费了翻山越岭的功夫,怀亲王猜测此时裴野应该已经与那突厥国王谈判完了,眼下定然是在返程路上了,估计不日就要抵京。   故而他打算铤而走险,在陛下回来之前,偷偷带方啼霜去逛一回平康坊。   方啼霜近来与他们这些人混久了, 对这些去处倒也不像先前那样排斥了,因此半推半就地就好奇地跟着去了。   一群人进了一家有名的私家妓馆,由龟奴们领着进了大堂,入席先饮起了花酒。   方啼霜略略扫过台上的那些舞姬歌妓, 脸红得活像只熟虾子, 鹌鹑似坐在那里, 一动也不敢动。   陆旭见他如此, 便笑了笑,而后又好为人师道:“此间是平康坊里最有名的私家妓馆,共养着四位娘子、一位郎君, 那其中有一位余娘子, 便是这平康坊中最顶尖的名妓。”   “郎君?”方啼霜微微瞪大了眼, 又有些疑惑地问,“既然是顶有名的妓馆,怎么才养着这些人?那台上那些呢?”   裴逸忙抢答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贵精不贵多,到底是京都,和那些穷乡僻壤里的青楼妓馆自然是不同的。方才台上那些唱歌跳舞的, 只是请来驻场的歌姬舞妓, 不是这里头养着的。”   席上的另一人见他如此面红耳赤的, 便也开口嘲笑他道:“这就受不了啦?咱们这还只是喝花酒呢,这大堂里的娘子哪里算得上是绝色?你啊,今晚多喝点儿,咱们哥几个带你去楼上见见世面。”   说完他便往方啼霜那喝空了的茶碗里添上了酒,裴逸没拦住,于是便偏头问方啼霜:“你能吃酒吗?”   “会吃一点。”方啼霜回答道。   饶是如此,裴逸还是瞪了一眼那位给他添酒的青年人:“姜二郎,你少来,本王今日带他来是给他长长眼的,省得这傻小子被某些居心不良的人给骗了。”   说罢他便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陆旭,又继续道:“只是见世面,可不干那些床上的下流勾当。”   “八郎这话说的,”陆旭端了酒杯,轻轻朝他一笑,“倒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阿逸每日干的下流勾当,只怕不比咱们这些人要少吧?”   “废话,”裴逸理直气壮道,“本王正当壮年,现在不好好干还等什么时候再干?”   席间的一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起了黄腔。   陆旭也笑:“阿逸只让啼霜见世面,却不让他往娘子们的床上去,这难道是要他在床边替你们掌灯么?”   裴逸作为一个身心都在这烟花柳巷里泡烂了的人,眼下扭头瞧见方啼霜那双单纯的眼,心里竟不自觉地升起了几分羞耻之意。   “滚蛋吧你。”裴逸心里有些毛毛的,这些日子里他与方啼霜相处下来,只觉得他还是小孩子心性,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可眼里却不见半分情丝媚态。   若叫这小毛孩子盯着他行房事,只怕他裴逸金枪不倒的威名便要毁于一旦了,在他眼里,让方啼霜在这时候给他掌灯,简直无异于让他女儿跑进来趴了床边一般尴尬。   方啼霜很安静地坐在旁边,依然有些嫌弃地看着他们,虽然这段日子里他时常与这些人相处,白日里没事便与他们混在一团开心。   可方啼霜心里对他们不免也还是有些疙瘩在的,只因这些人家里其实都养着一大群妻妾,可竟还要每夜恬不知耻地去窑子里去找那些妓子们吃嘴。   方啼霜一开始只觉得惊奇,后来便觉得有些嫌恶,很不明白他们每夜都要吃不同的嘴,怎么还没把嘴给吃烂呢?   饮过了花酒,众人都在兴头上,于是便有说有笑地上了楼上雅间。   方啼霜没想到在大堂里吃完一轮,楼上竟然还有一轮,又因着这里的环境清幽、吃**致,比之那花萼楼只怕还要更胜一筹,故而心里对这儿倒没那么排斥了。   进了雅间内,旁人忙着选妓子,他却只管埋头吃着离他不远处的一盘糖蟹,陆旭见状,便将那盘糖蟹端到了他面前。   方啼霜忙道:“不……不用,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陆旭朝他一笑,“你瞧他们谁还有心思吃菜的?你既喜欢吃,那便吃尽兴了。”   方啼霜的目光在那盘糖蟹和陆旭脸上一游移,到底还是没舍得把它推回去,于是便只好道:“谢谢。”   “啼霜,”陆旭的笑稍稍淡了下来,面上浮起了几分伤心情绪,“你近来怎么都不和我说话了?是不是裴逸对你说了什么?”   方啼霜连忙摇了摇头,而后斟词酌句道:“他没说你坏话,只是我觉得,我们走……太近了,这样不好。”   “怎么就不好了?你画得一手好画,而我又恰好爱画,咱们便有如那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陆旭缓声道,“我们做一对这样好的知己,有什么不好的?”   方啼霜一听他说知己,脑海里便不自觉地浮上了某个人的脸,他心里想了想裴野,而后定定然道:“不好,我已经有一个知己了。”   陆旭却不依不挠地问:“知己又不是只能有一位,你怎么不肯考量考量我?”   “他不仅是我的知己,”方啼霜红着脸,一字一顿道,“他还是我的心上人,我不能背着他与你好。”   陆旭微微一愣。   与此同时,这儿的假母鸨子忽然推门而入,随后摇着一方花扇上前,她虽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可依然是姿色犹存,手里摇着扇子,身上带着花香。   她先是朝着众人笑了笑,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诸位贵客,今夜想要哪位娘子来陪呢?”   裴逸荤素不忌,暧昧地摸了把她的手:“去把你们这儿的都知娘子请来,本王只要她。”   那假母鸨子忙赔笑道:“这可真是不巧了,余娘子今夜已经让人给定下了,妾身若早知道亲王您要来,定不会将她许出去的……要不贵客们还是另择他人吧?”   裴逸一眼便看出她是在拿乔,有意再把那余都知的身价再往上抬一台,他看破不说破,只是将腰侧那沉甸甸的荷包摘下来,而后往她怀里一丢:“别废话,那人若是不肯放人,你们就把他拖出去剁了砍了,出了事由本王担着。”   鸨母被那沉甸甸的一袋金子砸得胸口生疼,可面上却笑逐颜开、眉飞色舞的:“哪有人敢扫了怀亲王的兴啊?妾身这就将咱家余娘子抢过来!”   说完便招了一众侍女入内,这儿的婢子个个都搽脂抹粉,步生香风的,再往恩客们怀里一靠,便都是媚眼如丝,纠缠得人移不开眼睛。   不一会儿,那百闻不如一见的都知娘子便来了,方啼霜下意识放下筷子,很尊敬地往入口处望去。   余娘子梳着一方嫦娥髻,乌发上的钗环摇曳、珠翠细闪,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方啼霜注意到她身段极好,瞧上去也是个样貌很周正的娘子。   但比起楼下席间那貌若天仙的舞姬歌妓,竟还显得庸常了些。   陆旭一眼便瞧出了他的疑惑,轻声解释道:“名妓之所以敢称得上是‘都知’,自然不只是凭着一张漂亮脸蛋,还须得才高八斗、聪慧过人,一张巧嘴能说的服咱们这些男人,这才算是一位合格的名妓。”   方啼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你那心上人是谁?”陆旭话锋一转,忽而又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方啼霜怕他真像裴逸所说的那样,对他有了那样不合适的感情,为了断了他的念想,故而他便诚然道:“也是个男人,我们很要好的。”   陆旭闻言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怎样个要好法?你们在床上滚过吗?”   方啼霜羞红了脸,垂下脑袋去看面前的糖蟹,假装自己没听清,后又断然道:“反正我不能再和你交往了,你也不要来找我说话了。”   陆旭只淡淡一笑,没继续接话。   席间,那满头珠翠的都知娘子徐徐然落座,与众人简单寒暄过几句,便要开始行酒令了。   方啼霜此前从未行过酒令,不懂规矩,于是那余娘子便不厌其烦地将这规矩与他细细理了一遍。   接着,只见那余娘子素手一抬,举起一只小令旗,而后接过了裴逸给她满上的一杯酒。   “春娇先饮一杯。”说完她便将那杯斟的满满的酒一饮而尽。   紧接着,她便又简明扼要地提了一边规则,旋即对上裴逸的目光,稍一莞尔:“今日便先从八郎这儿起头吧。”   裴逸笑眯眯地与她的目光稍作缠绵,而后不紧不慢地对上了她的发起的那句短诗,紧接下来行令的是陆旭,令方啼霜没想到的是,他竟也接的很好。   方啼霜顿时看的呆了,他原以为这些纨绔子弟们的脑子里大抵除了美人便是酒,都是一群不成器的浆糊脑子,谁知道他们竟都这样有学问!   作起诗对起对子来,虽说不上是一气呵成,可至少也都接得上那前一个人的酒令。   他虽然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可在作诗写文章上,还是开不了窍,这酒令又要作比,又要对的合韵,方啼霜眼下还吃了酒,脑袋晕乎乎的,对此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不一会儿,那余娘子手中的纛便指向了他,方啼霜依然是傻兮兮地愣在那儿,连个屁也放不出来。   于是便听“啪”的一声,余娘子笑着拈起了一只竹筹,而后精准无误地丢到了他面前,方啼霜吓了一跳,紧接着便又有婢子拎了酒壶过来,替他满上了一杯酒。   “愿赌服输,”那都知娘子嫣然一笑,“对不上来,那就只好请郎君喝酒了。”   方啼霜不敢拒绝,只好把那杯酒喝了个干净。   这么一轮一轮地玩下来,方啼霜能答得上来的次数少之又少,于是便只好闷声吃酒。   裴逸一开始还记得帮他拦着挡着些,可到后来,他自己也喝迷糊了,便将方啼霜这号人给忘了,全心全意地黏到那余娘子身上去了。   待这一群人酒吃的差不多了,裴逸便大着舌头道:“再喝下去就要误事了,余娘子,快快给咱们安排个好去处吧……”   余娘子笑了笑,目光扫过席间众人,见他们怀里几乎都已经揽上了一位,于是便道:“厢房就在隔壁,郎君们请慢用。”   说完她便看向陆旭:“旭郎今日……”   陆旭淡笑着摆手:“我今日没有兴致,娘子替这位小郎君安排便是。”   那都知娘子立时又看向了方啼霜,方才他见这小郎君容貌出众,若论姿色,比他们这家妓馆里养的小倌还要出色许多,想当然地便以为是陆旭带来的宠娈。   眼下见陆旭这样说,这才知道他们不是一起的,故而又遣人招了一个小倌进来。   方啼霜眼下晕的都有些找不着北了,只瞧见这位余娘子的红唇一开一合,却压根没听清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一位穿着青衣的年轻小倌翩翩然进了屋,而后与那陆旭一道将那喝得醉醺醺的方啼霜架了起来。   方啼霜手上软绵绵地推了两人一把:“松手……我要回去了。”   “郎君醉糊涂了吧?这会儿早到了夜禁时分了,”那小倌轻笑道,“您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今夜便宿在我们这吧。”   方啼霜努力睁了睁眼,迷迷瞪瞪地看着那位小倌,那小倌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也涂脂抹粉的,模样更不比方才那些娘子们要差:“你……不成。”   “什么成不成的呀,”那小倌将他往隔壁厢房里一推,“到了这儿,就没有什么事是不成的。”   方啼霜踉踉跄跄地倒在榻上,那小倌看了眼一路跟进来的陆旭,媚笑道:“旭郎,您也一起?”   “今日便不了,”陆旭盯着榻上那人润红的唇、绯红的面颊,饶有兴致道,“我看着你们——这可是只雏儿,你要好好教他。”   那小倌立即意会,脱了靴子爬上榻,软声软语地在方啼霜耳边喊他:“小郎君。”   方啼霜眼下头晕得厉害,又困得要命,只想早些回宫休息,正挣扎着要起身,却忽然感觉到那小倌一下黏上来,伸手要扒他的衣襟,还想吃他的嘴。   方啼霜立刻清醒了几分,粗手粗脚地将他推开了:“你做什么?”   “当然是和郎君做好玩的事了,”那小倌有些不明所以,只以为他是头一遭,所以才这样紧张,“郎君愿意在上在下都成,琪儿可什么都会呢。”   说完他便从袖口中抖出了一罐膏药,附耳轻笑道:“您看,只要抹了这个,便不会疼了。”   方啼霜看着纯良无害的,眼下却像是忽然发起了疯,见状便要拿枕具砸他:“不成不成,你别碰我,我要回去!”   说完又看向旁侧那作壁上观的陆旭:“陆旭,你快去叫裴逸过来,我要回去,我不在这儿待了!”   陆旭淡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裴逸眼下还在那余娘子的石榴裙下销魂呢,哪儿顾得上你?”   方啼霜委屈极了,心里觉得那裴逸可真不是个东西,将他带到了此处来,眼下却又没了影,将他一个人丢在这狼窝里。   他醉醺醺的,又气又恼地挡着那小倌伸过来的手,脑袋顶上的一对猫耳,就那么不争气地冒出了尖。   那小倌见着了,忽地大惊:“那……那是什么?”   他正要伸手去碰,却听这处厢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那扇薄木门应声而落。 第八十七章 “我没有、没有嫖。”   倒在榻上的方啼霜耳朵尖稍稍一动, 总觉得来人的脚步声异常熟悉,他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要爬起来, 可还没等他抬头看清那人的脸,便被一件宽大的大氅给罩住了。   兜头铺面而来的,都是裴野身上那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东倒西歪地跌进了陛下的怀里,然后紧紧地抱住他,一点也不肯撒手。   旁侧的小倌看的愣了,心说这叫什么事?他们这儿自开张做生意以来, 还是头一回让人闯进来“捉奸在床”,楼下的龟奴难道都死了吗?也不知道将人先拦一栏。   而另一边的陆旭额上与后背却全让冷汗给浸湿了,他早料到方啼霜的身份不简单,故而今日也不敢贸然对他下手, 姑且先让这小倌试上一试, 若真出了什么事, 这小倌也不过是贱命一条。   可眼前这个男人身量颀长, 腰佩长刀饰龙纹,身边还跟着一个面白无须的老翁,一看便是宦官, 就算他认不出那位青年男子, 可也决计不会认不得他身侧这位老宦官。   前年他阿爷荣升礼部尚书的时候, 还是戚椿烨亲自来他们府上宣的旨,戚椿烨到底是天子身边的红人,他们不敢怠慢,那日还留他吃了一盏茶,因此他绝不会认错。   可见闯进来的这位贵人, 正是宫里头东内的那位……圣人。   苏靖在后头轻声询问:“陛下, 这二人要如何处置?”   “先拿下, ”裴野的声音冷冰冰的,很不近人情道,“押进牢里。”   说完他便将那团被大氅裹了个严严实实的小人扛起来抱走了。   方啼霜嗅到他身上的气息,便安静了不少,只嘴里还不停地絮叨着:“你放开我,我得回去了,明日还要上课呢……”   裴野心里带着气,见他还说着胡话,想必是醉的不行了,也不知道方才有没有让人占去了便宜,这心里越想,便越发觉得他可恨,于是便恨恨地隔着那大氅,在他腿上掼了一巴掌。   方啼霜一点没吃着痛,反而还傻笑起来:“好容易梦见你全须全尾的一回,你怎么还打人呢?这就是你不知礼数了陛下!”   “孤今日便是打死你也不冤。”裴野冷冷地吐出这一句,而后才将他囫囵塞进了马车里。   陛下是抄近路回的长安城,这些日子里,他带着一批精锐,昼夜不停地赶路,就是想早些赶回来,给方啼霜一个惊喜。   可他按捺着心思回到宫里,却发现明明已过了宫禁时分,方啼霜居然并不在大明宫里。   苏靖等人早一步便得知了裴野要回京的消息,可信件里皇帝却让他先不要与方啼霜说,他便就没与方啼霜提起这事。   眼见方啼霜被那怀亲王拉进了平康坊,他也没敢拦,毕竟裴野只吩咐他要保证方啼霜的安全,却没说不许他去逛窑子。   可他心里到底是怕皇帝回来时找不着人,要与他问责,故而便事先遣了一个内卫在宫里头候着,等见着了赶回宫的皇帝,便与他解释道:“小主子今夜去了平康坊。”   天晓得裴野听见那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陛下一路紧赶慢赶地来到了这儿,而后破开门,一眼便瞧见了那样的场景。   那一瞬间,他心里说是气急败坏也不为过。   裴野将方啼霜抱上了马车,然后便将他随手丢在旁边不管了。   马车缓缓动起来,方啼霜迷迷糊糊地扒开那件大氅,摇摇晃晃地便要往皇帝脚下摔。   裴野下意识捞了他一把,而后将他揽进了怀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他耳边恨声道:“孤才走了多久,你就学的这样坏,小小年纪,还知道要去窑子里嫖妓子了?”   方啼霜大着舌头辩解道:“我没有、没有嫖。”   “那你衣裳怎么乱成这样?”   “这是那个人扯的,”方啼霜说着说着,面上还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委屈情绪来,“他力气大,我头好晕,他还要来亲我的嘴,我不让他……”   裴野忽而欺近他,接着又不轻不重地掐了把他的脸颊泄愤:“为什么不肯让?那小倌生得分明也不丑。”   方啼霜却忽然伸手,掰过他的脸,在他唇上落下了一个酒气熏天的吻,目光烫热,一双雾蒙蒙的杏眼里写满了认真:“我只和陛下亲嘴,不和旁人亲嘴的。”   他平日里憨乎乎的,并不怎么和裴野说这样的情话,因此这话落在陛下的耳朵里,便觉得相当受用,心头的气不免也消了一些。   等说完了,方啼霜又傻笑着扑上去,没轻没重地捏了一把裴野的脸:“你今天好真啊,都被我给捏着了。”   裴野心里仍有气,便伸手捏着他的下巴,狠狠地覆上去,方啼霜前些日子总和他厮混在一起,那会儿是已经学会了拥吻时该怎么用鼻子呼气了,可眼下吃醉了酒,便又傻乎乎地只会用嘴吐气了。   陛下风尘仆仆地从关外赶回长安城,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茬也没时间刮,刺痒痒地扎人,方啼霜觉得难受了,便拳打脚踢的,意图将他推开去。   可这几拳对裴野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的,他这样抵抗排斥,反而叫陛下心头的怒意又升腾了起来,于是唇分之迹,他便在他的下唇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方啼霜终于吃痛,嘴里还尝到了血腥气,顿时又清醒了不少,他睁大眼睛看了眼面前那有些陌生的情郎,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梦:“你是……你是真的陛下?”   裴野真是气坏了,冷冷地夹了他一眼:“不然呢?”   方啼霜的眼眶刷一下便红了,他紧紧搂住了裴野的腰,把脑袋埋进了他怀里,嘀嘀咕咕地说:“我可想死你了陛下,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做噩梦,梦见你死了,就再不回来了……”   听他这样说,陛下顿时便心软了,觉得自己怎么不该同一个醉鬼置气,等他明日清醒了再问责倒也不迟。   回宫之后,裴野将那小醉鬼抱进了寝殿里,然后将他轻轻地丢在了那张小床上,方啼霜在床榻上滚了一圈,而后很顺手地环住了裴野的脖子。   “陛下,”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妓馆里不都是郎君嫖娘子、娘子嫖郎君的吗?为何那小倌说,我要上要下都可以,还要涂药……往哪儿涂啊?是嘴上吗?”   裴野立时打断他:“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去睡。”   方啼霜不肯睡,大着舌头红着脸,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长大了,很懂事了,陛下要是不肯告诉我,我改日便还要去找那小倌问一问。”   裴野恼得不行,偏偏又舍不得打他碰他,只好一欺身,将他那双乱动的手按在榻上,而后放狠话道:“你要是再敢踏足那些风月场所,孤便打断你的腿!”   他的眼神很冷酷,声音也冷急了,若是平时还清醒着的方啼霜,现在恐怕已经知道怕了。   可今夜他吃醉了酒,胆子格外得大,不仅不知道怕,还要冲着裴野笑,有恃无恐道:“陛下舍不得。”   裴野被他气笑了,冷着脸问:“你怎知孤舍不得?”   “那你现在打我,”方啼霜耍赖道,“你就打死我好啦,我要看你为我伤心难过得掉眼泪——陛下,我要是死了,你会为我掉眼泪吗?”   “不许说胡话,”裴野捏住他的脸颊,将他的唇瓣捏成小鸡嘴的形状,“臭嘴,快呸呸。”   方啼霜傻笑道:“唔……呸呸呸。”   两人又贴在一起纠缠了一会儿,情到浓时,裴野那长了一层剑茧的手掌忽地便越过他那一身衣裳,轻轻地点在方啼霜柔软的肚皮上。   “痒,”方啼霜连忙捉住他的手,酒意又翻上来了,“不许戳我痒痒肉。”   裴野的手缓缓向下,忽而捉住了什么,而后轻轻地揉蹭,方啼霜顿时就变了脸色,这会儿倒知道害怕了:“不能……那儿不能碰。”   “就要碰,”裴野没好气道,“你不许孤碰,难道留着给外头的妓子们碰?”   方啼霜很快便感觉到了某处的变化,有些害怕地往后一退:“不成不成,我要睡了,我困了。”   自从那日做了那样坏的梦以后,他晨起时便时不时会发现身上的异样,可他不敢与旁人道,偶尔躲在被窝里偷偷蹭上一蹭,也觉得害羞极了,生怕叫旁人发现了。   “那你睡吧,”裴野的声音轻哑,“孤这样碰你,又不碍着你睡。”   方啼霜红着脸吭声道:“明明哪里都碍着我睡,你……”   裴野手上的劲道又重了重,方啼霜顿时便说不出话来了,喉头滚动着,只剩下了轻哼声。   “你睡呀,”裴野刻意打趣他道,“哼哼唧唧的做什么?”   方啼霜现下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可听他这样问,也仍是觉得羞耻极了,于是便掩耳盗铃似地将脑袋埋进了枕具里。   …………   过了一会儿,裴野抽出一只绸帕,将手上的脏污擦拭干净。   而后他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缓缓地将头埋进了方啼霜的脖颈之间,离开长安城的这一个多月,他度日如年,收到苏靖的情报消息,知道他和那样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做朋友,总怕他遭人骗了,被人欺负了去。   赶回来的这一路上,他一日只舍得睡两个时辰,原是想给这留守长安的方啼霜一个惊喜,没想到他却反过来,先给了他一个这样大的惊吓。   方才有那么好半晌,他是真想立时便要了他,叫他知道痛,也知道怕,可是陛下理智尚存,到底还是不舍得对这样一个单纯的小醉鬼动手。   裴野在他颈窝里闭了会儿眼,而后再一抬头,却发现那可恶的醉鬼不知何时,竟已经睡着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然后恶狠狠道:“掐死你算了。”   方啼霜无意识地拍开了他的手,翻个身继续睡了。 第八十八章 “陛下,你瘦了。”   翌日。   方啼霜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醒来时脑袋一阵阵地发涨,头疼得厉害。   他倚靠在床头,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紧接着昨日夜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便有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让陛下撞见他醉倒在妓馆厢房内的床榻上便罢了,但昨夜回来之后,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准确地说,应该是裴野对他做了些什么。   方啼霜忍不住垂下了脑袋, 一张脸憋的通红。   与此同时,婉儿端着铜盆入内,轻声问:“主子醒了?快些洗漱用膳吧,圣人今日替您请了假, 要您睡醒后去正堂见他。”   “我不要, ”方啼霜果断拒绝了, “我不见他。”   “圣人说, ”婉儿有些为难道,“您若不肯去,便罪加一等, 要将游夫子与江先生一道请进来审问您。”   方啼霜忙懊恼地掀开锦被, 而后光着脚丫子跳下床, 婉儿连忙将铜盆放在一旁,捉起不远处的一双靴子替他套上。   “这是怎么了?”婉儿有些不解地问,“圣人回宫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儿,怎么昨夜不声不响的,今晨起来陛下便一直冷着脸, 这几年圣人哪里发过这样大的火?主子您是怎么惹着陛下了?”   方啼霜捡起铜盆上挂着的棉巾擦脸, 然后嘀咕道:“我就是跟着裴逸他们到平康坊里逛了一圈, 清清白白的,连嘴都没让人亲呢,我可冤枉了。”   婉儿吃惊地瞪大了眼,嘴上没说,可心里却想,她家主子若是挨了罚,也是半点不冤枉的。   方啼霜洗漱过后,没什么胃口地扒拉了一口素面,然后喝了一碗解酒汤,这便犹犹豫豫地往正堂里去了。   正堂里的侍者不多,方啼霜一露面,裴野便将那些宫人们全都遣散了。   等宫人们退去,裴野便用下巴指了指案前摆着的一条小板凳:“坐。”   方啼霜眼下正心虚着,因此也不敢像寻常一样张牙舞爪地撒娇耍赖,只好顺从地走到凳子边上,而后乖乖坐下了。   “孤不在的时候,你都犯下了什么错事?”裴野看着他,徐徐然道,“从实招来。”   方啼霜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半晌也没吱声。   陛下对他现下这种态度很满意,认为他是打心底里知道错了,才会显得这样心虚。   可再过了半晌,他还是一眼不发地杵在那儿,裴野便有些不太高兴了,他太知道方啼霜了,寻常分明是那样嘴碎的性子,哪有一犯错,便闷声不语的道理?   他若再默不作声地低着头,裴野都快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说话。”他刻意抓起那镇纸重重一拍,而后冷声命令道。   方啼霜被吓了一跳,这才开了口,声音短促道:“我不该去妓馆里吃花酒,也不该那么晚了还不回宫。”   裴野继续问:“还有呢?”   方啼霜仔细忖了忖,再没想到自己还有什么过错,于是便摇摇头道:“没了。”   “这就没了?”裴野稍一倾身,定定然看着他,“孤可听人说,你近来同那礼部尚书的嫡次子陆旭走的很近,他还邀你去他府上看画呢。”   方啼霜坦然道:“我没答应,我心里很有分寸的,也并没有走的很近,就是多与他说了几句话,因为他很喜欢我的画,我才同他多说几句的。”   “那昨夜是怎么回事?”裴野继续问,“你与那小倌同处一室时,他怎么也待在屋子里?”   方啼霜抬眼见他一副严肃模样,故而也不敢有一丝的不认真:“我不知道啊,我吃醉了酒,他和那小倌一道扶我进了厢房,然后……然后陛下就来了。”   他刻意省去了这其中的几番拉扯,就怕裴野因此冲他发火。   “就这样?陆旭那混蛋碰没碰你?”裴野直截了当地问。   方啼霜连忙摇了摇头,故意嘴甜地提起:“饭桌上我都和他说明白了,我心里已经有陛下了,不能再和旁的人亲近了。”   果不其然,陛下对他这样的回答很满意,冷酷的神态微微松动。   紧接着,堂上的裴野朝他一招手:“上来吧。”   方啼霜连忙离开了那条硬邦邦的小板凳,几步跑上去,然后扑进了裴野怀里,两手环住他的腰背,接着又抬头仔细看他的脸。   过了半晌,方啼霜忽而有些心疼地说:“陛下,你瘦了。”   裴野也不动声色地丈量了一番他的腰围,再掐了一把他的脸,而后刻意佯出几分可怜模样:“孤一路紧赶慢赶地回来见你,马都累死了两只,能不瘦吗?”   不等方啼霜答话,他便又道:“你倒好,在外头野得那样开心,到后头连封家书也不肯写了。”   “我这不是……挺忙的嘛,”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愧疚极了,“既然陛下回来了,我往后便再不往那外头去了,先前是你不在,我一个人待在这大明宫里,又烦又闷,到了夜里还害怕,我怎么能不出宫去找点乐子嘛。”   他说的这些,裴野倒是信的。   昨夜将方啼霜在小床上安置好后,他便回到了屏风的另一侧。   只见往常他睡的那张床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他夏秋时常穿的那几套衣裳,就像小猫儿筑窝似的,乱七八糟地围成个只容一人躺下的圆窝。   方啼霜顿了顿,而后伸手搓了搓裴野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陛下啊,那位小倌和陆旭,你把他们……怎么样了呀?”   裴野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而后淡声道:“捉了。”   “那小倌年纪不大,定然是迫于无奈,才出来做这样的生意,”方啼霜黏在他身上,轻声慢语道,“牢里又是黑漆漆的,他待一晚上,恐怕要吓死了。”   裴野却不以为意:“他瞧见了你的猫耳,若放他出去,他四处与旁人宣扬怎么办?”   方啼霜闻言,也露出了几分苦恼情绪,而后他轻轻一拍自己的脑袋,对自己那对不争气的猫耳朵感到很气愤。   “那就和他说,是他瞧错了,”方啼霜很努力地替他想起了注意,“昨夜那厢房里那样黑,他肯定也没看清,要不然就再让苏将军吓唬吓唬他,叫他出去后不要四处乱说。”   这些法子裴野不是想不到,只是觉得麻烦,他懒得为这样一个贱籍的男娼做考虑。   再说了,他昨夜对方啼霜那样动手动脚的,皇帝能克制住自己,不将他杀了便不错了,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地将他送回去?   “你管他做什么?”裴野冷冷地说,“牢里又不会短了他的吃喝,留着他一条命,已经是开恩了。”   方啼霜可一点也不赞成他这样不将良籍之下的人当人看的做派,觉得他的陛下什么都好,但就是封建极了,显得有几分没人性。   “他又没做错什么,我不也没叫他碰着么?”方啼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说了,若当初舅母狠一狠心,也将我卖进妓馆里去,如今我也同他一样了,也要任人辱杀……”   他这话才说到一半,便被裴野堵住了嘴:“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你非要咒死自己,是不是?”   纵使这样的事没发生的方啼霜身上,可裴野光只是想一想,便觉得怕极了。   方啼霜见他态度松动,又故意往他心窝子里戳:“这也不过是一念之差的事儿,进宫为宦的名额就那么一星半点,我又不到壮年,卖进妓馆里总比卖入黑市里值钱。”   裴野忽地又捏住他的嘴,将他捏成了一只扁嘴鸭,再与他对视了一眼,而后无奈道:“孤知道了,一会儿审过他,便让人将他送回去。”   方啼霜立时笑了笑,随后又撵上去,在他的脸颊上狠很亲了一口:“陛下太好了。”   他顿了顿,忽而又道:“那陆旭其实也没做错什么……不如陛下将他一块放了吧?”   裴野看他一眼,随即冷声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的情可求?他一个尚书嫡子,难不成也是遭人强迫的,也有可怜之处不成?”   “他是我的画迷,”方啼霜说起这个,心里不免又有几分兴奋,有心想好好给裴野炫耀一下自己的画在外头有多受追捧,可又怕他知道了,要迁怒于陆旭,于是便只好收敛着说,“陆旭买了我很多副画,是个挺懂画的人,关起来实在是可惜了。”   裴野不冷不淡地觑了他一眼,反问道:“他是在捧你的画,还是捧你的人?”   还不等方啼霜答话,他便再次反问道:“他家中养了那样多的面首,在外头也从来是只嫖男娼,不碰女人,你当他是真心爱你的画的?”   裴野心里压着几分怒,因此出口的语气多少有些不大好听。   方啼霜方才乃是心里有愧,故而才任由他骂,这会儿听他这样说,不知道哪儿的火气被撩着了,他也紧跟着炸了毛:“那些画又不是他见了我之后才买的,是先前早就觉着好的,否则他买回去做什么?难道当柴火来烧吗?”   “陛下说来说去,就是看不起我的画!”方啼霜气死了,一把推开他,不远不近地退到了旁侧去。   裴野站起来,要去捉他的肩:“你从哪儿悟出来的这分意思?谁看不起你的画了?回来!”   “你明明就是这样想的,”方啼霜的后脑勺还发着胀,稍大声些就要作痛,一和裴野吼起来,便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眼眶浅浅的,半点也兜不住眼泪,“陛下就是觉着,旁人要不是为着我这张脸,都不肯多看我那破画一眼,是不是?”   “孤没有……”裴野的那点脾气全让他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发作给磨没了,“是孤方才说错话了,你别气了,行不行?”   方啼霜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任由他把自己捉过去擦眼泪,末了还要傲着脸道:“我那画是全天下最好的,你不许瞧不起。”   “孤哪敢瞧不起,”裴野轻轻叹了口气,“你说什么都依你,你是孤的亲祖宗。”   方啼霜的眼泪干了,就又得寸进尺地黏了上去,攀着他的脖子问道:“我都是你亲祖宗了,那你怎么还不快叫我一声阿瓮呢?”   他笑得可恨极了,像是把方才自己那些错处都尽数给忘记了,陛下瞪了他一眼,简直想将他搓到地上去,再滚几圈丢进院里:“皮又痒了是不是?再要胡闹,孤可真要罚你了。”   “你罚啊,”方啼霜有恃无恐地晃了晃脑袋,“最好把我也关进那暗无天日的牢里去,陛下以后就再也不必看见我了。”   裴野往外看了一眼,而后唤了一声:“苏靖……”   “你做什么?”方啼霜连忙捂住了他的嘴,而后又着急忙慌地往外头瞧了瞧,“我开玩笑的!”   “苏……”   “好嘛好嘛,”方啼霜踮起脚,又亲了他一口,“我错了,我不说这样的话了,别劳烦苏将军了,好陛下。”   裴野眼里笑了笑,这才松了口。 第八十九章 “不敢了,再不敢了。”   方啼霜是回去打算午睡的时候, 才发现那块原来一直挂在自己腰际的玉佩不见了的。   他心下一慌,连忙把自己埋在衣箱里左翻右找, 又将自己那张小床和陛下那张龙床翻了个底朝天,可也没能找到裴野送给他的那块玉佩。   方啼霜思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是掉在妓馆里了,心里正慌得不行,然而一回头,却发现裴野忽然悄没声息地进来了。   陛下轻声问他:“今日怎么不午憩了, 找什么呢?”   “昨夜睡太多了,现在没什么困意,”方啼霜在脑海里迅速串了个谎,“我在找先前给陛下做的礼物呢。”   裴野微微一怔, 面色不变, 可眼里却分明浮上了几分雀跃喜色:“是什么?找着了么?”   “没呢, ”方啼霜故作苦恼道, 而后眼珠子往外一飘,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好像忘在婉儿那了!”   “你给孤做的礼物, ”裴野有些怀疑, “为何要放在婉儿那里?”   方啼霜连忙解释道:“这是你刚走的时候婉儿教我做的, 陛下再不回来,我恐怕都要忘啦。”   他说完便急急转过身,要跑去猛虎堂里找婉儿拿那只荷包,可裴野却伸手拦住他:“先别去,孤也给你带了点东西。”   方啼霜的眼睛稍稍一亮, 立时止住了脚步, 被陛下拉着往寝殿内放箱匣的地方走了去。   紧接着, 裴野取下了摆在镜台上的一个木制箱匣,他摆放得这样明显,原是指望方啼霜能自己发现的,可谁知他来回走了这么多趟,竟一回也没想着来瞧一瞧这只凭空出现的箱匣。   “什么时候放上的?”方啼霜问,“晨起时我在这儿洗漱,怎么什么都没见着呢?”   “昨夜便放在这了,”裴野看他一眼,有些无奈道,“你这熊瞎子,这样大一个箱匣,你没见着?”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晨起时你不是让我去正堂里嘛,我心里正烦着呢,哪有空看这个。”   说完方啼霜便摸到了那箱匣的边,抬头问裴野:“那我打开啦?”   “嗯。”   方啼霜才打开了一半,便瞧见里头满满当当的,装满了一大堆的小玩意,有些还金光闪闪的,他看着就欢喜。   “去关外的路上,有时走了官道,孤便从行商手里买了些小物件,”裴野一倾身,将头侧抵在他的鬓边,与他一起看,“那块滚圆的金币,便是突厥人的铸币,孤见上头的图样有趣,便带回来给你了。”   方啼霜拈起那枚金币,夹在手上把玩了两圈,很欢喜地说:“我要在上头打个孔,再拿绳子穿了,以后当吊坠来带。”   “随你。”   方啼霜沉吟了片刻,随后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一项决议:“不合适不合适,我又不是突厥人,天天把人家的钱币挂在脖子上,旁人还以为我心向突厥呢。”   裴野笑了笑:“想这么多做什么?愿意戴着便戴,谁敢说你,孤替你打他。”   “那也不太好,”方啼霜有些遗憾地将那枚钱币塞回了箱匣里,“他们突厥看着就穷,咱们这人钱币都是一锭锭一条条铸的,哪有这样扁的一枚?太穷酸了,怪不得他们想造反,肯定是觊觎咱们的好东西了。”   他顿了顿,又迷信道:“我天天带这样的吊坠,弄不好是要丢财运的。”   “那就不戴了,”裴野顺着他的话稍一点头,“今日真不要午睡了?”   被他这么一说,方啼霜忽然便觉出了几分困意来,又恐怕裴野发现他将那块佩玉给弄丢了的事,故而连忙起身,一路走一路把外裳给扒了。   “蛮睡一会儿吧,”方啼霜迅速往小床上一钻,“现在时辰还早着呢。”   裴野缓步跟过去,然后将两人中间那扇屏风撤开了,方啼霜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问:“你做什么?”   “过来,”裴野漫不经心地说,“以后你还是同孤一起睡,那张小床一会儿让人撤下去。”   “啊?”方啼霜又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然后把被衾当斗篷那样往身上一披,再跨一步,就踩到了陛下的龙床上。   “你这人真是,一会儿要同我睡,一会儿又要赶我走,小娘子都没陛下这样善变,”方啼霜解下被子,而后兜头将裴野罩住,旋即又一使劲,将裴野按倒在床榻上,又骑在他身上威胁道,“说好啦,以后再不许赶我走了,我小床都抬走了,我可不要睡猫窝。”   裴野扯开那床锦被,旋身将他反压在身下,他这样一提,倒让陛下想起了一些恼人事:“上回你差人送来的画册是怎么回事?”   方啼霜这才还想起来还有这茬:“我只是借陛下看一眼,既然你回来了,也该还我了,我还没给旁人看过呢。”   “你还想给旁人看?”裴野搓了把他的脸颊,“嗯?”   方啼霜笑得很开心:“我还要借给阿兄、婉儿、泽欢,还有小咪看。”   “画那样的画,你也不害臊,还要给这样多的人看?”   “我不害臊,我害臊什么?”方啼霜理直气壮道,“是陛下要给我生小猫,又不是我生……”   他话音未落,便被裴野狠狠地堵住了嘴,陛下将他的衣襟揉地一团乱,方啼霜便也不甘示弱,扯落了他半边肩头,还要往他肩上咬。   裴野一把将他薅下去,又往他衣裳里一捞,捉着了他的命门,方啼霜顿时便不敢再造次了。   昨夜他是吃醉了酒,脑子一团乱,不及现下清醒,也不怎么知羞,被陛下碰着的那一刻,他身上几乎是不自觉地一抖,一张脸顷刻便红透了。   “你……你做什么?”方啼霜扣住陛下的手腕,有些结巴,“昨晚也是,我都不说你了,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裴野吻了吻他的鬓角,在他耳边轻缓地吐息:“你都没碰过自己么?”   方啼霜心里顿时浮现出昨夜的那种滋味,心里不觉有些发痒,他别过头去,难以启齿道:“我有时候……那你呢?”   裴野将他的脸掰正了,很认真地问他:“你这样的时候,心里想着谁呢?”   方啼霜脸红的要滴血,闭上眼不肯看他,过了好半晌,才声若蚊呐地答了一句:“还能是谁?”   陛下笑了笑,手指复又往下:“昨晚那样,你喜欢吗?”   方啼霜心里莫名冒出了几分火气,他都羞成这样了,可偏这裴野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厚着脸皮问他这些。   他羞恼道:“我不记得了,我醉的厉害呢。”   裴野笑了笑:“那正好,咱们再温习一回。”   还不等方啼霜反应过来,他手上便渐渐开始了动作,一开始是那样轻、那样的耐心,可越到后来,越是听见了方啼霜压抑着的喘息,他便越来劲。   到最后,方啼霜几乎觉得自己就快要晕过去了,眼里裴野的那张脸渐渐涣散,只剩下了一抹刺目的白。   “喜欢吗?”裴野又问。   方啼霜咬着唇不肯应答。   等他缓过劲来的时候,忽而便往被窝里一钻,匪贼似地扯开了裴野的衣带,也不甘示弱地往他身上一捉。   他下手没轻没重的,惹得陛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质问他道:“你到底会不会呢?”   方啼霜手上胡乱摆弄着、搓揉着,百忙之中还要应答道:“差不多吧,你将就着用用,你方才将我弄疼了,我可也没舍得骂你呢。”   裴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这样暧昧的氛围,他脸上却是一派认真的模样,像是头一回学写字,头一回学画。   方啼霜皱了皱眉,觉得手上的东西,碰硬之后,便愈发显得自己的有些不够看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嫉妒之心,他心里有些不爽利,便存了坏心思,想要好好折磨裴野。   陛下一次次被他弄疼,可又倔着不肯说,直到最后忍不住了,才骂了他一句:“混账,你再这样皮,万一把孤弄坏了,以后谁和你生小猫?”   方啼霜有些吃惊,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这儿是用来生……”   “不然呢?”裴野看着他道,“你以为吃个嘴就怀上了?”   方啼霜心里震惊极了,他的吃惊全显在脸上,裴野见他那副被雷劈了的模样,便很想笑,可眼下欲|望被他撩了起来,那双小手却停住不动了,他提醒道:“快点,还没结束呢。”   方啼霜抖了抖自己的手腕,很娇气地逃了:“你自己顶上吧,我手酸了。”   裴野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一把将他扯回来,方啼霜看见他那玩意都觉得烫眼,只好欲盖弥彰地给他那儿盖上了被衾。   他的动作丝毫不得要领,显然是没怎么碰过自己的,裴野也不敢多嘴说他不好,唯恐多说一句他又要翻脸走了。   到最后好容易弄出来了,方啼霜又嫌他脏,不肯替他擦,肚子里俨然藏着一副小负心汉的坏心肠。   陛下便只好自己处理完,再将他捞进怀里,撒谎唬骗他:“你知道要怎么生小猫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嘴上这么答着,可头顶上的那对猫耳朵却控制不住地顶了出来。   裴野笑了笑,伸手搓揉了一把他那对耳朵,方啼霜怪叫一声,立刻便跑远了,气恼地红着脸:“谁叫你乱碰了!”   “孤也不能碰么?”裴野将他捉回来,压在床榻上搓揉他那对猫耳,揉了没一会儿,便见他身下的那条猫尾巴便也顶了起来。   方啼霜连忙装出了一副乖顺模样,腆着脸求饶。   裴野手上不肯停,一边将他揉来搓去,一边还要威胁道:“要不要收一收你这坏脾气了,嗯?一不高兴就要凶人,以后还敢不敢使坏了?”   方啼霜连忙摇头,很乖顺地答:“不敢了,再不敢了。”   陛下一连问了好几遍,确定他已经知错了,这才松了手。   方啼霜被他折磨得眼圈都红了,裴野一松手,他便背过身去生起了闷气。   裴野刚刚才占着了几分便宜,在他身上讨回了几分面子,这会儿又只得巴巴地凑过去,软声软语地哄他。   “我都说了不要你碰了你还要碰,”方啼霜嘀嘀咕咕地恼着,头顶上的那对猫耳朵也耷拉了下来,“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样不听话?”   陛下贴着他的脸,轻轻一笑:“那孤明日也努力长一对这样的耳朵出来,随你折腾,怎么样?”   “那你倒是长啊!”方啼霜恨恨道,“你又长不出来,还敢笑,一点也不知错。”   裴野抱着他,乐了好半天。 第九十章 “怎么……怎么用?”   次日午后, 江言禅前脚才刚到偏殿,方啼霜后脚便小跑着追了上去, 黏在她身侧小声询问道:“先生,今日天气这样晴,咱们不如去外头采生吧?”   江言禅看了他一眼,方啼霜平日里并不爱动,更别提主动想去宫外画画这样的事了,上回他在河边被咬了一腿的蚊子包, 她的耳朵就没清闲过,听他抱怨了大半日,直到答应他下回再不往河边去,那小孩儿才住了口。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江言禅笑了笑, “你有什么事, 不妨直说。”   方啼霜拽着她的胳膊左摇右摆, 撒娇道:“我去宫外有些事,可昨日才答应了陛下再不往外头去,今日就要走, 他怕要骂我的。”   江言禅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 低声打趣道:“怎么?圣人不在的这些日子里, 你在宫外置了位别宅妇了?”   “没,”方啼霜颇为苦恼地皱了皱眉,小声同她解释说,“昨日出去玩,我将陛下送我的佩玉弄丢了, 若叫他知道了, 肯定又要大惊小怪的, 我得赶紧去外头找回来才成。”   江言禅有些为难:“那若一会儿他知你没跟着我一道去,要怪罪我怎么办?”   方啼霜生怕她不同意,连忙拍胸脯保证道:“我找着了玉佩,一定立即就过去找先生了,先生不必担心,倘若事情败露,我就说是我逼你的。”   江言禅忍不住笑了笑:“就你那样,逼的了谁?撒谎也不编个真一些的——好吧,只仅此一回啊。”   方啼霜忙点了点头,然后大幅度地甩起了江言禅的手臂,两眼弯成了月牙状,笑得很璀璨:“先生你最好啦。”   江言禅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佯出一副吃痛的模样:“给我手扭着了!”   方啼霜立即撒开手,而后乖巧地捏了捏她的手臂:“没扭着没扭着,咱们快去宫外采生吧,再晚些要来不及了。”   “先生年纪大了,可不比你,”江言禅揉了揉那只手臂,“这一下给我甩的,手都要扭坏了。”   她顿了顿,而后又拿腔拿调地说:“这一回带你出去,也是冒着险的,倘若事成了,却没有什么好处,可倘若事不成,只怕你家那位陛下,要将先生的月俸给罚光了。”   “他敢!”方啼霜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后才发觉到自己的音量有些过高了,故而又低下声,神秘兮兮道,“有好处的,我那儿还留着一盒他送我的宝石色料,我去给先生拿来!”   江言禅忙捉住了他的手腕,轻笑一声道:“欸回来,你的心意先生领了,方才是逗你玩呢,咱们师徒之间,还说什么好处不好处的。”   方啼霜还愣着,她便又拉了他一把:“走吧。”   江言禅带着方啼霜来到裴野近前,如往常一般说要带他离宫去采生,既是她亲自开的口,陛下便也没怀疑,只是指了几个千牛卫,跟着他们一道同去。   方啼霜一出宫,便直奔王府,对千牛卫们只说是有东西路在他府上了,那王府里住着的乃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故而他们倒也没出言阻拦。   “裴逸!”方啼霜穿过王府宅墙,无视了家奴们要他在侧厅厢房里等候的话,“怀亲王!”   家奴们第一回 听见除了皇帝以外的人敢直呼自家主子的大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地往裴逸所住的主院里通传。   裴逸才刚刚睡醒,披了件衣裳便来到了正堂,正堂外黑瓦朱柱、砖砌台基,而正堂里立了个柳条般的人,正踩在那水磨石地砖上,气急急地跺脚。   转头见裴逸终于出来了,方啼霜忙跑上前,抱怨道:“你怎么才来?”   “祖宗爷爷,”裴逸苦笑道,“现下正是午憩的点,本王没让家奴们把你打出去,还艰难地从床榻上爬起来见你,已经是很看重你了。”   他稍稍一顿,转而又问:“这大中午的,你来找本王做什么?皇兄不是已经回来了么,他还许你出来玩?”   方啼霜只好简述了一番前因后果,而后道:“我那块玉佩肯定是丢在那间妓馆里了,你快再带我去一回。”   怀亲王听他这么说,差点没气撅过去:“你还嫖上瘾了?皇兄说本王若再胆敢带你去一回,就要速速逼本王成婚,将本王赶去封地了——本王嘴角边上这块淤青你瞧见没有,就是那日让苏靖给打的。”   “还有腚上,”裴逸哀哀道,“也挨了皇兄一脚,现下还疼着呢,陛下还罚了本王半年的俸禄,你若是还有良心在,以后最好别来找本王玩了。”   方啼霜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可裴逸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带他去了。   方啼霜忖了忖,而后抬头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找。”   “你还敢去?”裴逸瞪着眼问他,“皇兄回去没罚你吗?还这样张扬,那玉佩丢了便丢了,你让陛下再送你一枚不就是了?”   “你懂什么,”方啼霜恼着脸,“那块玉佩是独一无二的。”   说完他便扭头往王府外跑去了,裴逸还没醒过神来呢,却见他又扭头折了回来,很严肃地警告他道:“你别多嘴告诉陛下,知道吗?我一会儿就找着了。”   裴逸很乖觉地点了点头,可等他一出府,便立时遣人到宫里头去给裴野报小信去了。   片刻后,平康坊内。   那妓馆大抵是也没见过青天白日里来嫖的,龟奴瞧了他一眼,只觉得此人面若冠玉、仙姿玉质,他自在妓馆里干活以来,便从未见过哪位恩客长了一张这样的脸,还要来花钱嫖的。   因此他忙入内唤出了那假母鸨子,那鸨母摇曳着飘了出来,一瞧是方啼霜,脸色便稍稍拉了下来:“我说贵人呐,您还是请回吧,上回闯进来的那位贵人说,咱们要再敢放您进来,便要平了咱们的店子,让咱们关门大吉呢。”   这老鸨子成了精了,当然知晓那日那位郎君定不是普通贵人,说什么也不肯再放方啼霜进去。   方啼霜急了:“我知你们为难,可我的佩玉丢了,这两日我哪儿都没去,家里找不着,说不定是落在您这儿了。”   那鸨母死也不想再与他扯上关系,忙答道:“哪有您的玉佩啊?那些厢房咱们早就收拾过了,若有人拾着了您的玉佩,定也没人敢藏啊。”   方啼霜苦着脸,哀求她道:“好娘子,您就让我进去找找吧,若找不着那枚玉佩,我就要死了。”   他在门口喊了半天,终于有个小倌闻声出来了,他白日里不施粉黛,显得比那夜清秀多了,方啼霜差点都没认出他来。   “妈妈,我出去与这位小郎君说句话,”那小倌施施然道,“一会儿就回来。”   那假母鸨儿夹了他一眼:“随你,只别再叫人关进了牢里去,妈妈我可使不起那银子去赎你。”   两人在外头找了一家小茶馆,点了两盘点心、一盏茶,靠堂口落了座。   方啼霜心里记挂着那块玉佩,连桌上的糕饼也没动,只开门见山地问那小倌:“你要与我说什么话?你捡着我的玉佩了吗?”   那小倌轻缓缓地朝他一笑,而后从解开荷包,将那块玉佩捧还给他:“那日郎君落在厢房里了,我便先替郎君收着了。”   他撒了一点小谎,那日他眼看要嫖不成这位小郎君了,又唯恐分文未入,要被那鸨母责骂,故而便顺手拽了他腰际的那枚佩玉走,而后塞进了枕头底下。   故而那日他被捉进牢里的时候,这枚玉佩还好端端地躺在妓馆的厢房里,没被他们搜身的时候发现。   可被放回来之后,他连忙找到那块玉佩,仔细一瞧那质地成色,便知道自己惹祸了,这不是他该要的东西,别说当铺里都当不开,就是拿去换十间他们这样的妓馆都绰绰有余。   他心惊胆战了一整日,今日一听见方啼霜的声音,便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好在是这位小郎君来了,而不是那天那位爷。   方啼霜不疑有他,忙接过那块玉佩,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片刻,见它毫发无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多亏你了,”方啼霜从自己那枚小荷包里抓出了一锭银子,而后往那小倌面前一放,“这是报酬。”   说完便立即起身,唯恐被裴野知道他又来见这位小倌的事,故而连茶水也不敢喝一口,便要往外走了:“我还有事……”   “等等,”那小倌忽地叫住了他,而后往他手里塞了一本奇怪的小册子,语气有些暧昧,”这个送你。”   方啼霜随手翻了一页,根本不看敢细看,只草草看了一眼,便将那本烫手的画册随手藏进了自己手上提着的画箱里。   他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那几个千牛卫并没有正视着他们这里,便又坐了下来,朝着那位小倌羞赧一笑,而后几不可闻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郎君也敢收?”   方啼霜很小声地答:“画的好的,我都喜欢。”   那小倌浅浅地一笑,与他解惑:“那画名叫春|宫图,册子叫春画集,外头不好买,我们这些人,手上倒是有不少。”   方啼霜点了点头,而后又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眼,还是羞于启齿。   那小倌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窘态,一言点破他道:“郎君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奴收了您的银子,定然会尽心尽力地答的。”   “就是、那个,”方啼霜支支吾吾地,偏着头盯着桌案边上掉了漆的那一块瞧,“郎君和郎君,要怎么生……就是寻常夫妻在床上……”   他磕磕绊绊地说到这里,面颊便已经红透了,实在无法再继续往下说了。   那小倌却早已会意,淡笑着朝他一招手:“你凑过来些。”   方啼霜做贼似地往四下望了望,见无人往他这里看过来,这才犹犹豫豫地将脑袋蹭了过去。   他每说一句,方啼霜的面颊便更红一分,到最后那小倌话音落了,他已经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整个人活像是被蒸笼蒸过似的,红彤彤得像要滴血。   那小倌似乎是觉得带坏这样一个单纯的小孩儿很有趣,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是那日那位郎君吧?他那样大的人物,只怕在床上不会太温柔,他若要碰你,你记得自己先在后头用好膏药。”   方啼霜结结巴巴地问:“怎么……怎么用?”   “郎君自己回去试试呗,”那小倌笑道,“奴若要亲自教您,那位贵人非扒了奴的皮不可。”   他想起那日无妄的牢狱之灾,现在心里还会忍不住打颤。   而后,他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很轻地问:“那日夜里,我好像瞧见你头顶上……”   那小倌说到这里,忽而又止住了话头,他想起了那日狱中的警告,很明白眼下还是保重自己的小命才是要紧事。   方啼霜揣着明白装糊涂,反问他道:“你说什么?哪日夜里?”   那小倌忙摇了摇头:“没什么。”   方啼霜今日听见了太多了不得的事了,眼下还消化不了,只草草与这小倌道了句别,这便提着自己的小画箱,跑了。 第九十一章 “我要休了你了!”   回宫之后, 方啼霜总有些心神恍惚,就连裴野在叫他的名字都没察觉。   “啼霜, ”桌案前的裴野抬头盯着他,语气有些不耐,“方啼霜?”   方啼霜这才回过神来,他有意想将那藏着烫手画册的画箱拿回寝殿里藏起来,可又怕裴野察觉,故而就同寻常一样, 佯作随意地将那画箱丢到了一旁。   “干嘛?”方啼霜小跑着往堂上去了,也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今日我只和你说一会儿话,我累了, 要回去睡觉了。”   裴野稍一皱眉:“做什么就累了?今日江言禅带你去哪儿采生了?”   方啼霜随口胡诌道:“去城郊的野树林边上, 先生今日带我画林景。”   陛下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坐下, 然后恶狠狠地搓了把他的脸, 接着又捏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画的怎么样了?拿上来给孤瞧一眼。”   “还没画完呢,”方啼霜垂下眼, 避开他的眼神, “等我画完了再给你看。”   “还撒谎, ”裴野有些生气地说,“怎么越长大越爱撒谎了,嗯?方才到底上哪儿去了,你自己好好说。”   方啼霜心虚极了,心里乱糟糟的, 可想起自己方才分明已经警告过怀亲王, 又叮嘱过那些内卫们了, 故而便还是嘴犟道:“就是和先生采生去了嘛,陛下你好烦啊,我快困死了……”   裴野往他脸颊上掐了一把,而后又在他嘴上啃了一口,这一下他没收着,方啼霜吃了痛,捏紧了拳头,却没敢捶他。   陛下一看他这模样,便什么都明白了,他若是真乖乖地跟去采生了,眼下那只拳头早飞过来了,现下这幅模样,显然还心虚着,故而才不敢与他叫板。   “你怎么咬人呢陛下?”方啼霜眼角微红,试图撒娇着把这事糊弄过去,他将下巴枕在他肩头,而后稍稍偏头,伸出舌尖碰了碰裴野的耳垂。   陛下很不自然地抖了抖,而后那半只耳朵顿时烧得通红。   裴野忍了这么些年了,自以为自制力极强,然而被他这么一舔|弄,心里顿时就乱了。   他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更别说眼前人还是他肖想了那么多年的心间人。   眼下能沉住气,不将他按倒在桌案上,已经是很自持了。   “别闹,”裴野声音低哑,像发了热,“你少来这套,裴逸才刚往宫里递了口信,说你弄丢了孤送你的佩玉,独身去平康坊里找了,是不是有这样的事?”   方啼霜蔫蔫地挂在他身上,嘀嘀咕咕道:“都怪他多嘴,我以后再不和他玩了。”   裴野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后脑勺:“玉佩找着了吗?”   “找着了,”方啼霜一动不动的,“你自己摸。”   他这样黏糊糊的,声音软而轻,像受了什么莫大委屈似的。   方才在他回来前,裴野早已在心里打好了草稿,要如何如何质问他,再如何如何罚他,都事无巨细地在脑子里排演好了。   可谁知瞧见了他的人,再听见了他的声音,陛下便对他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我心里记着你的话,都没敢再往那间妓馆里去呢。”方啼霜撇着嘴道。   裴野气笑了:“不是那假母鸨子不肯放你进去么?”   方啼霜在他脸上咬了一口,龇牙咧嘴地说:“你叫他们跟着我,他们什么都要和你说,你太过分了陛下!”   “他们什么都没说,”裴野无辜道,“那鸨母经了上回那一遭祸事,哪里还敢放你进去?”   方啼霜仔细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语气都已经硬上来了,若忽然示弱,便显得很没面子,因此又硬梆梆地说:“谁知道,他们都那样听你的话,都是陛下的眼睛。”   陛下笑了笑,他很愿意给方啼霜留出一个自由环境,上回是在出征路上,实在很担心他,这才让苏靖将他每日的所作所为都事无巨细地写在了信件里。   因此这回他其实也没怎么过问那些跟他一块儿出去的千牛卫,陛下很清楚,无论他再喜欢、再疼爱,方啼霜也不该是他的所有物,他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私事、自己的小秘密。   只要不被人骗,不被人欺负,裴野都任着他去。   陛下太爱他了,也正是因为爱极了,才不愿意、也不舍得让他做一只困在金丝笼里的鹦哥儿。   “对了,你昨日说给孤做的礼物呢?”两人昨日闹得太荒唐,因此连他都将这一茬给忘了,“都今日了,也没见着影儿。”   方啼霜这才想起了礼物的事,于是借机将那画箱提回了寝殿,而后又绕去猛虎堂,问婉儿要那枚荷包。   事情过去这样久了,婉儿都有些记不清了,见他来要,便慌忙道:“奴婢也记不清了,像是收在了一只小箱匣里,您先等等,奴婢去找一找。”   方啼霜心里藏着事,一离开御前,便觉得呼吸舒畅多了,故而便不慌不急地同她一道找:“没事,你慢些找,我不着急。”   他话音刚落,便听婉儿忽然道:“找着了!”   方啼霜却不是很提的起劲的样子:“这么快呀——给我瞧瞧。”   婉儿拍了拍上头粘的线头,而后才递给了方啼霜:“主子那日不是才做到一半么,那样好的料子,奴婢看着可惜,便又添了几针,再加了些穗子上去。”   方啼霜接过那只荷包,左看看右瞧瞧,他那刺绣缝的一塌糊涂他是知道的,故而那日才半途而废了,眼下被婉儿缝好了,到底还是有了点荷包的样子,不像从前那般难看了。   “真好真好,”方啼霜很高兴地说,“婉儿你手真巧,多亏你了,我正愁我那半成品拿不出手呢。”   婉儿稍稍一愣:“主子您是要……拿这个、送给陛下?”   方啼霜点了点头:“怎么啦?”   婉儿恐怕自己说了实话,要伤了他的心,故而便拐弯抹角地问:“嗯……陛下会喜欢这个吗?”   “当然啦,”方啼霜完全没听懂她的话外之意,“他要是敢不喜欢,我就揍死他。”   婉儿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不由得觉得圣人有点可怜。   方啼霜拎着那只荷包,开开心心地往正堂里去了,他背着手,将那枚荷包藏在身后后,欲擒故纵地问道:“陛下,你猜猜我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一幅画?”裴野顺着他的意猜道,权当逗小孩儿玩了,“还是你那猫毛团成的球?”   这小猫儿还小的时候,陛下有一年生辰,便收到了小猫儿给他搓了大半年的一颗纯白色的毛球,现在还用一只大匣子装着,收在寝殿里呢。   “才不是,”方啼霜笑着走到他面前,“那些都太俗气了。”   “哪儿俗气了,”陛下也笑了笑,“寻常人能收到家里小猫儿亲爪揉的猫毛球么?”   方啼霜却忽地蹲下了身,往他腰侧一瞧,裴野腰际除了那枚玉佩,还有一只绣工精细的龙纹荷包,他寻常在宫里使不上银子,因此里头装的都是特制的香料。   若不与他腰际那只荷包作比,那方啼霜手上的只荷包至少还有个荷包样,可眼下他亲眼瞧见了陛下用的那只荷包,却忽的觉得自己的礼物有些拿不出手了。   “怎么了?”裴野很敏锐地觉察出了他的情绪,“什么礼物这样宝贝,到现在也不肯给孤看一眼。”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捧出了自己那枚荷包:“我还以为刺绣和画画一样容易呢,可是我缝的好丑啊。”   裴野笑了笑,并不嫌弃他的手艺,反而还安慰道:“挺漂亮的,你第一次写字的时候不也连笔都拿不好么?能有这样的耐心,做完一个荷包,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稍稍一顿,而后又道:“孤正想换一只荷包呢,你替孤带上吧——缝的时候没扎着手吧?”   方啼霜下意识摇了摇头,而后又一点头,不知怎么,又委屈上了:“扎了好几下手,当绣娘的人可真辛苦。”   裴野稍稍俯身,看着他蹲在那儿,很乖巧地替自己系上了那枚其貌不扬的荷包,他轻笑了一声,而后忍不住轻揽过他的后颈,在他发旋上落下了一个吻。   “伤在哪儿了?给孤瞧瞧,”裴野温声细语地问道,“孤给你吹一吹。”   方啼霜伸出左手,撒娇道:“十根指头都伤了,疼死我了。”   裴野很纵容地一笑,而后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他那些早已愈合的伤口。   方啼霜看着他的眼睫,垂落的目光温柔而灼烫,分明只是这样一个简单而又日常的动作,方啼霜的眼眶却不自觉地湿润了。   那一瞬间,他清晰而真切地感觉到了裴野对他的爱意,被这样的爱意包裹着,他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到他手里才好。   “阿野,”方啼霜痴痴地说,“你可真好。”   陛下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现在才发觉呢?孤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还逮着空就要来气孤,小没心肝的。”   方啼霜噘着嘴“哼”了一声,狡辩道:“我什么时候气过你了?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再说了,”他理直气壮道,“定是我上辈子是个大善人,这一世老天才把陛下指派给我做‘娘子’的。”   “谁是你娘子?”裴野捏起他的脸,“又找打呢你?”   方啼霜笑得贱兮兮的,嘴硬道:“阿野就是我娘子,我是你郎君,你怎么对你郎君的,嗯?还敢捏郎君的脸了,我要休了你了!”   裴野气急了,一把将他按在桌案上,一面咬着他的唇,一面隔着衣襟揉他锁骨往下的那一点。   “你哪来的胆子敢休孤?”裴野手上力道不轻,“你再说说,谁才是郎君?”   方啼霜都快哭了,他从没被人碰过这儿,才不过一会儿,便喘了起来,身下的猫尾巴也顶着了衣裳,他羞红着脸,回头见那正堂的殿门还敞开着,唯恐有宫人进来,支吾着说:“别这样,我们不能在这儿……”   裴野却有些来劲了,手上不肯停,还要继续逼问他:“谁才是郎君?”   方啼霜这会儿听见一点儿外头的风吹草动,都羞得要死,因此只好委曲求全道:“你,你是郎君,好了吧?”   裴野这才俯身将他抱起,带着他往寝殿里去了。   ……   半个时辰后,方啼霜躺在陛下的臂弯里,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抱怨道:“你怎么这样坏啊?我都要被你蹭秃噜皮了,说了那么多次了,你还不肯停……要是被你蹭坏了,我以后尿不了尿了怎么办?”   裴野才从方才那暧昧的氛围里醒过神来,听见他这样委屈的抱怨,忽然乐了好半晌。   “那有什么办法,”陛下刻意模仿着他寻常说话的语气,“谁让你上辈子做人太坏,这辈子可不就摊上孤了,倒霉呗。”   方啼霜气死了,低头就往裴野手臂上咬了一口,这一口不是吓唬他的,是真咬。   裴野吃了痛,慌忙掰开他的脸,而后在自己那条手臂上,瞧见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养了一只属狗的猫。   “方啼霜!”陛下真想再将他按在身下,狠狠地蹭上一回,可又舍不得见着这小孩儿哭,故而只阴阳怪气道,“刚认识你的时候多好啊,文文静静的,会唱歌哄睡人,还帮整理衣裳,早知道你是这样……”   “你就不愿意和我在一块了?”方啼霜方才被他摁着蹭了好半天,现下声音都哼哑了,可还是不肯示弱地举起了拳头,强买强卖道,“我们都干过这样龌龊的事了,用过的色料是不许退的,你现在嫌弃我了,来不及了!”   裴野稀罕他还来不及,何来的嫌弃,可听他这样的语气,还是觉得好笑。   “孤哪敢嫌弃,”裴野在他额上落了一吻,玩笑道,“谁让孤就栽你身上了,只好自认倒霉了。”   方啼霜掰开他的人手臂,扭过身去,不要枕他的臂弯了,明明冷着脸不肯理他,可却还要在旁边哼哼唧唧地惹他注意。   裴野拿他没办法,只好凑过去,低声下气地哄他。   “方才蹭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倒霉?”方啼霜一爪子拍开他伸过来的手,气呼呼地说,“吃我嘴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倒霉?”   陛下听他的语气,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啼霜顿时更气了,热锅里的泥鳅一样,侧躺着在床沿边上跳了跳:“还笑!”   裴野生怕他滚下去了,忙伸手揽住他:“错了错了,孤不笑了,方才那是开玩笑的,今晚叫小厨房给你烤兔子吃,好不好?”   方啼霜哼声道:“不吃兔子,我要吃烤鹅。”   “成,”裴野笑了笑,“冷库里还有前日江南上贡的新橙,你吃不吃?”   方啼霜两眼放光,可碍着面子,又不肯太激动,只哼哼唧唧道:“蛮吃一点吧,你让人随便装两筐来。” 第九十二章 “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方啼霜被那两大筐橙子熨平了心肝, 接下来的两日里,除了逼着裴野给他剥橙子吃, 便是在吃橙子的路上。   他不肯要切好的橙子,说是用刀子切过了,便少了些滋味,陛下虽然很不解,但还是不厌其烦地用小刀给那橙子削了皮,而后再仔细地将上头的白膜给剥干净。   方啼霜花了两日时间, 一个人吃了快一筐的橙子,吃的整张脸都发了黄,看见橙子就要倒胃口,这才终于消停了。   他的注意力从贡橙上挪开以后, 某一日午憩时, 方啼霜终于想起了自己藏在画箱里的那本小画册, 他都快把那小册子忘记了, 自从将其从外头带回宫里,那本小画册便一直躺在他的画箱里,他是碰也没碰过。   方啼霜思忖片刻, 接着又翻身下床, 然后偷偷摸摸地猫到自己那只小画箱旁, 旋即取出了里头那本烫手的画册,做贼一样塞进外裳里去。   在这寝殿里看这样的坏书,实在太危险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裴野便会悄没生息地走进来。   方啼霜仔细地想了想,于是便轻车熟路地猫进了偏殿的一间小屋里, 以往他画小画不愿意给人看, 或是和陛下拌嘴吵架的时候, 都要躲到这里来。   方啼霜对这本画册真是好奇极了,坐在那小屋的凳子上郑重翻开第一页,只看了一眼,却忽而觉得头皮发麻,脑袋热晕晕的,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瞧。   于是他又只好抱了只团蒲,窝到桌案底下,点着一根矮烛偷偷地翻看。   那册子里画的东西实在很大胆,一开始还是普通的男男女女,一页换一种姿势,一页比一页要不堪入目,到后来便出现了两个男人或是两个女人,再后边便更离谱了,人数不断变多,性别组合也越来越繁杂。   方啼霜被那画中人的行为烫了眼,很怕一会儿要长针眼,于是便自欺自人地抬手遮了眼,从指缝里看那小画。   没一会儿,他脑袋上便顶出了一对猫耳朵,不知道是不是叫那橘红色的烛光给烫的,方啼霜的脸上从面颊处红到了脖颈,像快要烧起来了。   与此同时,寝殿里。   裴野批完了周章,正打算来给方啼霜掖掖被角,可他人到了床前,却只见一床被掀开的被衾,根本没见着方啼霜的人影。   方啼霜只要一用过午膳,两眼便要发晕,一年之中几乎没几日是不用午憩的,因此这样的情状,实在很不寻常。   故而陛下便循着顺序,去了几个他往日里很爱待的地方找了找,等寻到那小屋前的时候,他只见那屋门紧闭,便知道那小猫儿是躲在此处了。   裴野也不出声,只出手轻轻一碰,便发现那傻小猫儿又忘了锁门,他勾着嘴角一笑,而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第一眼,陛下并未见着他人,第二眼,陛下忽地蹲下身,与那立着猫耳朵红着脸的方啼霜对视了一眼。   后者立时瞪大了眼。   “啊!”方啼霜慌忙把那本画册往身后一藏,做贼心虚地问,“你、你怎么来了?也不敲门,也不出声,你要做什么?”   按理说他眼下连猫耳都冒了出来,耳朵是很灵的,可他方才被那画中人那样淫|乱的做派看花了眼,一门心思全扑在那画里,哪里还能分神去听那门外的动静?   裴野缓步走到那桌案边上,而后蹲下身,仿佛知道他在偷看什么似的,朝他很轻地一笑:“孤倒想先问问你,你今日不午憩,躲在这小屋里做什么?还有,这屋里有椅子你不坐,为何非要藏在这桌案底下,你是做贼了么?”   方啼霜的心跳又快又重,像是有人拿了只大鼓,在他心里不要命地擂着。   他分明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可还要嘴硬地辩解道:“我今日不困,我这是在看书呢。”   “什么书要躲在桌底下才能看?”裴野忽地又凑近了些,方啼霜那样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他一眼便知道他是在做坏事。   方啼霜下意识往后退,后背抵着墙,慌忙避开他的视线,像是个闯了祸的小孩儿似的,低着脑袋继续撒谎:“是本杂书……”   他稍稍一顿,而后又强调道:“但是是本很好的杂书!我要继续看了,陛下你快走吧。”   裴野才不信他的话,硬是挤了进去,与他贴在一起坐,而后又忽然转过身,猝不及防地就要抢他藏在身后的那本画册。   方啼霜怕极了,于是只好慌不择路地将他抱住,然后半贴半撞上去,重重地吻他的唇。   裴野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吻给亲蒙了,一时也忘了要抢书的事,下意识回扣住他的腰,压着他的下巴,一寸一寸地吻。   半晌之后,先吻人的方啼霜靠在陛下怀里,轻轻地喘。   “要叫旁人瞧见了,”裴野很轻地在他耳边说,“咱们这样大的人了,却还这般挤在桌底下坐着,恐怕要笑掉大牙了。”   方啼霜有些不服气,反驳道:“他们要笑也是笑陛下,是你硬要挤进来的……啊你还我!”   他话音未落,一直紧紧捏在手里的那本小册子却忽然被裴野抢了去,陛下站起身,方啼霜情急之下,便也跟着他一道起来,谁知脑袋不小心磕上了桌沿。   这一下他全无防备,磕得狠极了,那样大的声响,陛下在旁边听着都心惊。   裴野心一软,便又折了回去,查看他的额角:“没事吧?孤看看……”   方啼霜眼里还含着疼出来的泪花,这会儿连自己的额角也顾不上了,趁着裴野分神,便一把将那本肮脏的画册从他手中夺了回来。   画册一到手,他便腾地一下跑远了。   裴野真是又心疼又生气,瞪着他道:“你给孤回来!”   方啼霜看了看手中那本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画册,又望了望裴野,情急之下,一口便啃在了那画册的一角上,试图将其囫囵吞了,销毁罪证。   裴野见他额角渐渐顶起了一个小包,转眼又要啃书,被他气的差点要吐血,忙又追了上去。   方啼霜见状转身就要往屋外跑,可惜却被陛下一扯领子拉了回来。   “方啼霜,你给孤吐出来!”裴野一把拽下他咬在嘴里的那本小册,“你是不是存心想气死我呢?”   方啼霜眼见自己行将伏法,可却仍不肯认罪,被身后人拽掉了画册,也要狠命在他怀里折腾着,张牙舞爪地要夺回自己的罪证。   裴野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扯了腰带,将他那双要挠人的手绑到了身后。   片刻后。   方啼霜低着头,手腕被一根绛色的绸制腰带束缚着,腰带的另一端则被陛下牵在了手里。   那本画册,裴野只草草翻了几页,便将其放在了一旁,而后他抬眼看向面前那死不认罪的“小罪犯”,先是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接着才问:“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方啼霜头顶上的那两只猫耳朵很明显地耷拉着,低声回答道:“路上捡的。”   “哪儿路上捡的,你和孤说说,”裴野道,“带孤也去捡捡看。”   他稍稍一顿,然后又问:“是不是那日你去妓馆里找玉佩,那些人给你的?”   方啼霜快羞死了,可又怕陛下知道了真相,要去找那小倌麻烦,于是干脆便自己认下道:“是我管他们买来的。”   “你怎么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可买,嗯?”裴野扯了一把那根腰带,将他往自己面前带了带,“谁告诉你的?”   方啼霜眼下真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里去,脑袋垂得像是秋日里那莲花池中枯折的莲蓬,他犹豫了一会儿,而后随口胡诌道:“他们摆在门口,我见着了,便要了一本。”   裴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谁家妓馆光明正大地在门口摆这样的册子?这可是禁画,他们是嫌活的太舒坦了,等着官府来捉人吗?”   方啼霜窘着一张脸,看也不敢看裴野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好奇嘛……”   他话音未落,鼻间却忽然一热,然后一行鼻血便从鼻间滴落了下来。   裴野的目光一紧,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率先立了起来,着急忙慌地扯出了带在身上的绸帕,替他捂住了鼻子。   “审讯”途中忽然出了这样的变故,陛下只好先将这事放下了,遣人去叫了太医过来。   秦太医才赶过来,方啼霜这儿便自己止了血,他替方啼霜把过脉,而后禀明一直坐在他身侧的皇帝道:“陛下,依脉象来看,小主子并无大碍。”   “那怎么忽然就……”   秦太医又道:“想是肺气过热,阴虚火旺,火淫所胜,只需煎些败火的草药……”   方啼霜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捂着额角磕出来的小包,拒绝道:“我不要喝药,我自己能好。”   秦太医早料到他不肯喝,故而话锋一转,又道:“不喝汤药,让厨房熬些下火的雪梨汤也是好的,这几日再注意些,停了那些上火的膳食,不几日便好了。”   方啼霜怕吃药,裴野也很怕哄他吃药,故而两人都很同意他后头说的这以膳食败火的法子。   等秦太医走了,裴野这才又看向方啼霜,将他抱在怀里,用棉布装着冰块,轻着手给他冷敷。   “孤都还没骂你呢,”裴野的脸贴的很近,启唇时有热风扫在方啼霜的眼睫上,“你倒先负伤了。”   他轻声训他:“吃着点好吃的东西,便要拼了命地往死里吃,那一筐橙子下去,搁谁能不上火?上了火还要看那样的淫|书,不出鼻红才怪了。”   他嘴上骂着方啼霜,心里却也怪罪自己,怪自己对他太过纵容,见着他撒娇,便一个接一个地替他剥橙子,和个傻子似的。   方啼霜撇着嘴,一副受足了委屈的样子:“我都这样了,陛下还要说我。”   “说你两句,你又委屈上了?”裴野俯下身,抵着他的鼻尖道,“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这臭脾气,被孤抓着了还要啃书,你多大了方啼霜?”   方啼霜眼下脑袋上顶了包,鼻红也才刚刚止住,体力大减,没气力再跳起来挠他了,于是便权当自己是个聋子,任由他教训。   “那淫|书孤没收了,”裴野叫他自己抬手扶着那一小袋冰,而后又用沾湿的棉布,轻柔地替他擦试着鼻间的血污,“一会儿叫戚椿烨拿去烧了。”   方啼霜嘀嘀咕咕地回嘴:“我还没看完呢……”   “你还想看完?好的不学,坏的学的倒快。”裴野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却并不是恼他看春|宫,而是气他虎头虎脑地把自己磕伤了,又出了鼻红。   他表面上装的正经,可心里却巴不得这小孩儿能多懂些坏事,来日他们再进一步时,方啼霜才不会哭着埋怨说他欺负了自己。 第九十三章 “要试试么?”   距离方啼霜那本春画集才被没收没多久, 忽而有一日夜里,他先裴野一步躺上床的时候, 顺手便往他那只枕具底下摸了一把。   这顺手一摸,便从那底下捞出了一本册子来。   方啼霜有些奇怪,裴野平日里要看的书,一般不会往枕具底下藏,大多都放在那床头小柜上。   他先是看了一眼封皮上的字,那上头端端正正地, 写了“策论”二字,方啼霜顿时便没有什么翻开的兴致了。   可仔细一想,这本册子放的位置这样反常,实在有些奇怪。而且眼下陛下又还没回来, 他闲着无聊, 便随手翻开瞧了一眼。   只是瞧了这一眼, 方啼霜便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方啼霜连忙将那本罪证收好了, 而后躺在床榻上翘着脚,很舒坦地等着裴野回来。   陛下今夜一回寝殿,便觉着躺在床榻上那小孩儿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大对, 仿佛捉着了他什么把柄似的, 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方啼霜从来憋不住话, 原来还想着再装一会儿,等裴野躺上了床,再骑到他身上好好质问他,可今日陛下更衣慢吞吞的,可把方啼霜给急坏了。   “你做什么慢吞吞的?”方啼霜还没来得及开口审问他, 自己倒先把自己给气坏了, 他从床上翻身跳了起来, 匪里匪气地朝他一招手,“过来,我替你脱!”   陛下忍不住笑了笑,而后也不逗他了,三两下解开了外裳,紧接着便如往常一样上了床。   他才刚躺下,方啼霜便坏笑了一声,而后骑马似地,跨坐在他腰腹上,很得意地将那本伪装成“策论”的春画集往他胸膛上拍了拍:“我方才在你枕头底下摸到了这个,陛下你瞧瞧,这是什么?”   裴野捡起那本画册,面上却连半点羞愧之色都没有,方啼霜很失望地搓了他一把:“说话啊,心虚啦?”   “这是春画。”裴野回答道。   方啼霜这才又满意地继续往下说道:“好啊陛下,你那日不是让戚公公把它拿去烧了吗?它是自己长了脚逃了吗?怎么跑到陛下的枕头底下去了呢?嗯?”   陛下脸不红心不跳,很理直气壮地答:“孤年纪大了,可以看。”   方啼霜对这个审讯的结果不满意极了,气急败坏之下,便忍不住说了句脏话:“你放屁!”   说完他便扑了上去,眼里盯着裴野的脖颈,哈着气挠他痒痒:“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凭什么我看这个你就能骂我,你自己看就理所应当,你太欺负人了陛下!”   裴野本来并不觉着痒,可见他这样龇牙咧嘴地囔囔,顿时便觉得可乐极了,抱着他笑了好半天。   方啼霜原本已经气上心头,暗暗下定了决心,今日不挠死他誓不罢休,可被他搂着这么一笑,他便莫名其妙地也跟着乐了起来。   两人贴在一起闹了好半晌,而后忽然又腻在一起,一道看起了那本春画集。   那画册看到一半,方啼霜便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头顶烫到了手指尖,也就是此时,他忽然听见裴野在他耳边问了一句什么。   方啼霜没听清,便侧耳问:“你说什么?”   “我说,”裴野的声音微沉,带一点哑,“要试试么?”   方啼霜不记得自己答了句什么话了,而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一场……醒来之后还会腰酸背痛的春|梦。   次日清晨。   裴野今日难得没早起去习剑,陪着方啼霜在被窝里多躺了一会儿。   方啼霜掀开了半只眼睛,但很快又闭上了,他实在是醒不过来,裴野稍一低头,在他下巴上碰了碰:“要替你向夫子告假吗?”   方啼霜气呼呼地嘟囔道:“你看我还能去上学吗?”   他身上的痕迹从腿根爬到了脖颈,眼下又是夏季,再围着那一条毛领子遮掩,肯定是不能了。   裴野笑了笑,而后哄劝道:“那就不去了,你别气了,总撅着嘴可不好看。”   “不好看就不好看,”方啼霜翻过身去,拿后背对着他,“知道我今日去不了了,你还要这样装模作样地来问,你烦不烦?”   他才背过身去,便不由地又想起了昨夜的事来,方啼霜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还觉得脸热,很不明白他的陛下在床上……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不要脸的人。   裴野将他搂得更紧,而后又强硬地掰过他的脸来亲:“弄疼你了?哪儿疼了?孤给你揉揉?”   方啼霜很想将他按在床上臭揍一顿,可苦于现在手脚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于是便只能冷着脸哼道:“哪儿都疼,你揉了也没用,不如你也让我一回,陛下让我还回去,我就能立时好起来。”   “好啊,”裴野眯着眼一笑,很爽快地答应了,“下回让你。”   “真的?”方啼霜忽然支楞了起来,他的那对猫耳朵到现在还没能收回来,在脑袋顶上一晃一晃地扎陛下的眼,“你自己答应的啊,到时候可不许食言,我要在你上头。”   裴野面上笑意不减,依然那个回答:“好。”   方啼霜心里顿时便没那么气了。   再过了一会儿,陛下便要去上朝了,方啼霜黏糊糊地捉住他的手腕,不许他走,可他知道他最是勤勉了,故而也没有撒娇让他留下,只是闷声道:“你不要和他们说那么多话,今日早些回来。”   “嗯,”陛下揉着他的手,很温柔地答,“孤一会儿就回来。”   裴野今日心情好极了,现下就是方啼霜说要天上的日月星辰,他都肯为他想尽办法,架着天梯爬上去,将那广寒宫里嫦娥和玉兔都捉回来送他。   裴野一走,方啼霜就一个人躺在床榻上,盯着顶上的横梁开始胡思乱想。   他直到昨夜才忽然发觉,他家陛下简直就像那话本里写的要吸人精气的狐狸精,昨晚那一番折腾下来,他今日连课都上不了了,可裴野居然还能生龙活虎去上朝。   方啼霜越想越觉着气人,又觉着自己是受到了侮辱,他现在仿佛真像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柔弱小娘子了。   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打算以后就和裴野一道早起练剑去。   而与此同时,裴野还在上朝路上。   陛下昨夜终于得偿所愿,食了髓知了味,不由得觉得从前那个总是心有顾虑的自己简直像个大傻子,早知道就早点要了他,还省得他忍得这样辛苦。   昨夜那事,裴野早在心里演习了无数次了,生怕心爱的小猫儿到时候受疼,却不想准备得再充分,头一回还是那样生涩。   两人互相折磨了好半天,这才终于无师自通地领悟了其中究竟。   临到坐上龙椅之前,裴野心里还在忍不住回味,将方啼霜昨夜的模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温习数遍,再意|淫数回。   坐在龙椅上的时候,他依然还是那个威严的天子,可等下了朝,他却时常要无端发起笑来,如若戚椿烨没有出言提醒,陛下甚至都没发觉。   *   方啼霜又小睡了一觉,然后才爬起来用早膳,他走了几步路,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散了架,坐着也变扭,站着又难受。   他身残志坚地走出了寝殿,可到廊檐下便不成了,于是便只好就近找了个位置落座。   他在那儿坐了没一会,晒到了半身阳光,不多时,便有只小黑猫跳上了他的膝头,这小黑猫是小咪的幺儿,有一双很漂亮的碧眼,方啼霜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煤球”,不过它大概并不喜欢这个名字,每次方啼霜这样叫它,他都不肯应。   “你阿娘呢,”方啼霜挠了挠它的头顶,“最近怎么都没见着她?”   煤球甩了甩脑袋,应声答道:“捉鸟去了。”   方啼霜有些嫌恶地啧了一声,很郑重地同它说:“你去和你阿娘说,扑鸟还行,千万别去捉耗子,太吓人了。”   煤球并不能理解他的话,很迷茫地答:“可我们看见了就想捉啊。”   方啼霜觉得它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故而便很宽容地退了一步:“那你们捉完了,别叫我看见就成。”   这一人一猫你喵两声,我喵两声的,有位小宫婢在路过方啼霜时,忍不住便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不慎却将袖中的手帕弄掉了,那帕子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她似乎也没发现。   方啼霜却一眼就见着了,下意识便蹲下身去,将那方手帕捡了起来,而后艰难地小跑着追上去还给她。   “芸儿姐姐,你帕子丢了。”   那宫婢顿时红了脸,正想伸出手去接,可她一扭头,却忽地瞧见了裴野的身影,便连忙改口说:“这帕子不是奴婢的,小主子认错人了。”   方啼霜不明所以,还傻乎乎地把那帕子往她手里塞:“明明就是你的,我看着你掉的。”   那宫婢使劲摇着头,就是不肯要,而后干脆红着脸跑了。   “霜儿。”裴野在他后头唤了他一句。   方啼霜回头应了声,然后依然看着那小宫婢匆忙离开的背影,有些疑惑。   裴野从后头走上来,揽过方啼霜的腰,看见他手中那块香帕,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抢过方啼霜手里的帕子:“她不要就丢了,你抓这么紧做什么?”   方啼霜不解道:“可是明明就是她丢的啊……”   “女子的手帕可做定情信物,”裴野恨铁不成钢地掐了把他的腰,“你应该把她叫回来,让她自己捡,别地上掉了什么你都要拾起来。”   方啼霜吃痛,回头瞪了他一眼,又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不就是个手帕吗?陛下老是大惊小怪的。”   大明宫里统共就裴野和方啼霜两个健全男人,陛下虽贵为天子,而且容貌与身量都是一等一的,只可惜不近女色,那些小宫婢们试探了几回,便死了心思。   可她们也正是青春年少、知慕少艾的年纪,方啼霜的样貌同样出众,又生的亲人,只在裴野面前做坏,在外人面前,从来腼腆又乖巧,一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少年郎。   陛下已经不止一次见这些宫婢们偷看他,还试图给他塞自己的贴身手帕的事了,他心里恨恨的,觉得方啼霜实在是太招人了。   可偏方啼霜每次还都很高兴地同他炫耀,说那些宫女姐姐们有多疼他,还把自己心爱的珠花摘下来赠他,他还很臭美地往自己鬓边戴。   裴野将他按在椅背上教训了两回,他才肯知错,这之后是不把那艳丽的珠花往头上戴了,可下回若再有旁人要送他,他还是照收不误。   一回两回的,陛下便只当他是不知事,可那头花他都没收了一箱匣了,方啼霜还在那装傻充愣,便实在是很欠教训了。   方啼霜后来倒是和他坦白了,说自己很乐意看见裴野为他吃味的样子,陛下本来要生气,可常常是被他主动一吻,便忘了要气了。   “你再这样,”裴野不太高兴地说,“往后孤便也要她们的手帕,戴她们的珠花。”   方啼霜立时便往他腰上捶了一下,恶狠狠道:“你敢!”   他向来是宽于待己,严于待裴野的,他自己可以和小宫婢们闹在一块,可陛下要是敢和旁人眉来眼去,他便要吃味发火,闹好大的脾气。   “孤怎么不敢,”裴野酸溜溜地说,“就许你同她们闹来闹去,不许孤多瞧她们一眼了?好没道理。大明宫里这样多的宫婢,每人的名字你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害不害臊?”   方啼霜推了他一把:“我和她们清清白白的,记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陛下不也记得清清楚楚的?你还知道云太妃宫里的宫婢们都叫什么名字呢,你才不害臊。”   裴野也就是嘴上抱怨,他心里是清楚的,方啼霜与这些宫婢们干干净净的,出不了什么事,道理他都明白,可回回看见了,不免还是要吃味。   “好了,”裴野将心头那点火气压了下去,打算攒起来以后一起放在床上报复,于是脸色一变,又上前搂着他哄,“是孤不害臊,行了吧?一会儿孤批完了奏章,带你去行宫里泡汤泉,好不好?”   方啼霜只听闻过那几个汤泉名,但却从来没去过,裴野不爱享乐,平日里总忙得要死,也没空带他去,这回忽然提起,方啼霜当然是乐意的。   “要带点吃的去吧?”方啼霜自言自语道,“一会儿泡着泡着该饿晕了。”   裴野笑了笑:“你要吃什么便让小厨房去做,权当是踏青去了。”   方啼霜很高兴地点点头,眼下正值春末夏初,踩着春日的尾巴,也能勉强称得上是去踏青。   做好决定后,他便推搡着把裴野搓进了正堂,要他快些把那些奏章批完,而自己则回了寝殿里去,央婉儿替他收拾换洗的衣裳。 第九十四章 “你我成亲,愿不愿意?”   裴野一直都很勤勉, 平日里无论有多忙,也不会将当日的奏章留到第次日再批, 今日为着能早些和方啼霜一道去骊山行宫,效率便更高了,只费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将那一桌的奏章都看完了。   待陛下批完了奏折,方啼霜那边也张罗好了吃食与换洗衣裳,两人黏在一起, 欢欢喜喜地上了轿辇。   方啼霜才上轿不久,便往前一倾身,而后掀开轿帘往外望。   裴野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只见他半张脸都埋在了外头的金光里, 那长而卷的睫羽顷刻变得透明了起来。   他下意识伸出手, 勾揽住他的腰, 将他往回一拉, 扣进了自己怀里:“看什么呢,这么好看?”   “没看什么,”方啼霜倒不是为了看着什么才探出头去, 只是每回乘车, 下意识地就想往外头张望一张望, 他稍一皱眉,然后道,“我不要和你挤一块,热死了。”   裴野却不肯遂他的愿,他越是躲, 陛下就越想使坏, 他用那只很烫的手捂住了方啼霜的脸:“胡说, 今日天哪里热了?孤还觉得有些冷了呢,你快来抱抱我。”   “太娇气了,”方啼霜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大方地揽住了他,“哪有你这样的一国之君?说出去可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裴野笑了笑,反问他道:“除了你,谁还敢不要命地来嘲笑孤,嗯?”   两人眼下有了枕席之情,只觉得关系比原来还要更加亲近了,从前他们只是心意相通,虽说爱也爱极了,可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但如今两人连心带身,都已经到了毫无保留地步,那两颗一直微悬的心,也都安定了下来。   “阿野,”方啼霜忽然把脑袋枕在他胸膛上,“我以后要与你一道早起去练剑了。”   裴野心里倒是很乐意他能陪自己一起练剑的,可瞧一瞧他那小身板,还是觉得有些愁人,也不知道他能使得起什么剑,一会儿再把手腕给闪了,拿不了画笔,恐怕又要哼哼唧唧地来折磨他了。   可陛下到底舍不得挫灭他的斗志,于是只道:“那你也得起得来,天不亮就要从床上起来了,你受得了?”   方啼霜却很坚定地说:“当然——你看不起我呢?”   “以前阿娘带我赶路来长安的时候,每日也是天不亮就上路了,”方啼霜有些骄傲地说,“我勤奋的时候,陛下你恐怕还在床榻上睡大觉呢。”   “孤哪能看不起你?我们霜儿最是了不起了,只是这点早起的苦,想必你还是吃的了的。”裴野笑着搓了搓他的脑袋。   这么多年下来,就这一件事儿,方啼霜都快和他吹过无数遍了,那上京途中是多么多么的辛苦,如何如何挨饿受冻,陛下都要倒背如流了。   可裴野只消仔细一想,便能发现他话里有些细节根本经不起推敲,想是他那时候年纪太小,如今对这段记忆早就模糊了,可为了吹嘘得够劲,便还是顺口补上了一些细节。   裴野从来不拆穿他,每回听他提起,都是不厌其烦地充当一个倾听者。   末了还要捧他几句,诸如什么“你怎么这么厉害啊霜儿?”“要是换作孤,恐怕都要熬不住了。”   这些车轱辘话,陛下每回都轮换着说,可方啼霜每回都还是听得很开心。   方啼霜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于是便又抬头在他下巴上碰了一下,而后又道:“陛下,我还想开一间画舍。”   裴野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好。”   方啼霜原本打好了一肚子的草稿,包括为什么忽然想开画舍,要开在哪儿,赚了钱以后他俩该怎么分,可却没想到陛下竟然问也不问就答应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开画舍呢?”   裴野笑了笑,盯着他的眼睛,哄小孩儿似的:“那你为什么要开画舍呢?能不能和孤说说?”   他笑,方啼霜便忍不住也笑:“婉儿姐姐不是就快要出宫了吗?她以前同我说过,不想一出宫便回家嫁人,这些年她自己也攒下了一些积蓄,想着出宫以后,能开间小铺子什么的。”   “我就想啊,她既然要开间小铺子,不如就替我经营这间画舍,把画舍交到旁的什么人手上,我也不放心,”方啼霜狡黠一笑,显然已经在心里将这事都琢磨好了,“况且这几年我的画也越卖越好了,也不能总去麻烦先生替我卖画,陛下你说是不是?”   裴野现在正鬼迷心窍着呢,无论他现下说什么,恐怕他的回答都会是“是”或者“好”。   不多时,那轿辇便停了下来。   方啼霜今日一步路也不愿意多走,便先将裴野搓下了轿,然后自轿上往陛下背上一跳,一手勾住他的脖子,接着又故意喊了一句:“驾!”   堂堂天子被人当成马来骑,可他的面上却看不出半分不悦,不知道是不是戚椿烨的错觉,他总觉得裴野似乎还挺乐意。   虽然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宫人敢来嘲笑皇帝,可裴野为了稍微挽回点面子,还是装模作样地往方啼霜大腿上掼了一巴掌,而后又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骂道:“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方啼霜贴在他耳边,很小声地反唇相讥:“陛下昨晚骑了我一夜,还不许我骑骑你了?到底是谁皮痒了?”   裴野听了他这话,顿时便装不下去了,只轻笑一声,而后偏头同他耳语:“好霜儿,在外头多少给孤点面子,成不成?”   方啼霜轻哼了一声,没说话,算是同意了。   陛下背着他,方啼霜便趴在他背上指这指那,一路的景色看下来,方啼霜的心情好极了,在他耳边说:“这些桃花怎么种在这儿啊?这里这样冷清,多可怜啊……”   裴野以为他是想说这些桃花孤芳自赏,所以可怜,心里便觉得他思想上很有长进,故而便道:“空谷幽兰独自香,人便以为其花志本高洁,可其实不过是人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百花生而美,不被人瞧见,它也依然芬芳,这世间并没有哪一朵花,是专为了被人瞧见,才要开放的。”   方啼霜却形容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我是说,这儿这样冷清,若这些桃树都结了果,那岂不是那些桃子都要烂在地里了?这也太可惜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这才发现方才他们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方啼霜觉着裴野有病,陛下则觉着他庸俗,可这也并不妨碍两人继续往下聊。   裴野稍稍默了会儿,而后又开口应道:“这些桃花开的漂亮是不假,可那果子结的却不怎么好,你若是喜欢,一会儿便叫他们挖一棵带会去种。”   “一棵不够,”方啼霜贪心地说,“方才见过的杏树、李子树,我都要挖回去,把咱们的院子种成果园。”   这点小小的愿望,陛下当然都尽数应下了。   这园子终于走到了尽头,裴野走得有些累了,方啼霜也看得有些乏了,两人这才想起了今日来这的正事。   他们是来泡汤泉的,而不是来赏花的。   两人终于来到汤泉边上,方啼霜却愣住了,虽然这汤泉修建的很大,很漂亮,可是……   “陛下,”方啼霜回头问那个正在更衣的天子,“这汤泉上头怎么没有顶呢?”   裴野一时也被他问住了,这汤泉行宫并不是他修建的,这儿的一砖一瓦,存在的时间恐怕比他俩的年龄加起来还要长。   他想了一想,然后答道:“许是太|祖皇帝泡汤泉时喜欢看风景吧,这儿的林子这样密,又有宫人侍卫在外头守着,没人会往这里来的。”   方啼霜被他哄劝着,这才犹犹豫豫地脱了衣裳,虽说这儿连个人影也不见,可他心里到底还是有点膈的慌,故而才一出去,便闭着眼往水里一跳。   陛下追出去时,只瞧见了一从惊起的水花,还来不及细想,便也跟着他跳了进去。   方啼霜压根不会水,一落进去便傻了眼了,两手在水里四处乱抓,好在裴野及时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水面上一带。   方啼霜呛了口汤泉水,在那一边抹眼睛,一边呸呸呸:“这水也太难喝了,一股怪味。”   裴野忙从池边上取来了一块棉巾,心有余悸地替他擦脸:“那儿不是有台阶吗?怎么这样不要命地往下跳?”   方啼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不远处便有一道台阶,可他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的疏忽,还要嘴硬的抱怨道:“我怎么能知道?你也不早告诉我。”   这汤泉不过才淹到裴野的胸口,可方啼霜并没能继承到他阿爷的身量,每日山珍海味地吃着养着,还是让那汤泉水淹到了他肩头。   方啼霜才在汤泉里待了没一会儿,便觉着呼吸有些困难了,裴野见他喘气,于是便将他抱到了池壁上一块凸起的小台上坐。   坐在这小台上,方啼霜才堪堪能和陛下一样高。   他身上布满了昨夜留下的红痕,像烙上的桃花,一朵接一朵地开着。   陛下的身上也不大好看,后背上有好几道抓痕,全是昨天夜里叫方啼霜给挠的,他挠得狠极了,别人挠一两下是要调|情,而他却像是要把人往死里挠似的。   裴野转过身去,将后背露给他看,又故意装可怜道:“你瞧瞧,你怎么舍得下这么狠的手?我们才在一起多久,你就要谋杀亲夫了。”   方啼霜抬起一条右腿,脚丫子在他后背上踩了一脚,不以为意道:“挠你两下怎么了?你怎么不看看我身上?”   “这、这、还有这,”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身上点了点,“全是你干的好事,还敢恶人先告状!”   陛下转过身,抱着他笑了笑,而后又贴上去,两人很自然地就吻在了一块。   热气从池面上蒸腾起来,将四面的景色晕湿了,像模糊的一片仙境。   而后忽然间,方啼霜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身上下意识地一紧,而后便逃命似地往池边上爬:“不成,在这儿不成,你要是敢……”   他才刚翻身上去一半,话也才说到一半,便被裴野一把捞了回去。   ……   这汤泉水太烫了,临到最后时刻,方啼霜几乎都要晕过去了,好容易逮到一个间隙,才终于哼哼唧唧地同裴野说自己快要喘不上来气了。   陛下便只好将他抱进更衣室里,一边替他擦拭着身子,一边毫不留情道:“你是要去练练剑了,就这点力气,还想在孤上头。”   方啼霜就算再没力气,可一气急败坏起来,还是驾轻就熟地抬腿就往他胸上踢了一脚:“你再说!我方才明明都说了不在这了,你还要来。”   裴野自知理亏,便也没敢驳他,只小心翼翼地替他穿上衣裳。   他不说话了,方啼霜却还要嘀嘀咕咕地骂:“你家澡堂子穷的连棚顶也没有,还敢请我来玩,还这样不要脸,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怎么能这样不要脸?玉皇大帝在天上看了都要替陛下感到羞羞脸。”   裴野被他这话逗笑了,又怕他真要恼,故而便很温柔地凑上去吻他,而后又轻声慢语地哄:“是孤错了,你踢也踢过了,骂也骂过了,便宽宏大量,原谅孤这一回吧?”   他顿了顿,而后又道:“改日孤便让人在这里修个顶,再搭几面墙,不叫玉皇大帝那登徒子偷看咱们了,好不好?”   方啼霜往他的鼻尖上不轻不重地一撞,气恼道:“傻子才和你再来这里,下回陛下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要来了。”   裴野知道他是在说气话,故而也只是笑了笑,然后侧头枕在他柔软的小肚子上,放软了声调装可怜:“你若不来,孤一个人来,多寂寞啊。”   “你起开,”方啼霜一点也不吃他这一套,“重死了。”   裴野笑了笑,却不肯挪窝。   他就这样躺在方啼霜身上歇了半晌,而后忽然又开口道:“霜儿,今日回宫后……定个良辰吉日,你我成亲,你愿不愿意?”   方啼霜正想下手将他的脑袋推开,却忽然听见这话,顿时便愣住了。   裴野以为他没听清,故而便又抬起头,望着他的眼,再重复了一遍:“孤问你话呢,愿不愿意做的孤的小郎君?”   方啼霜才刚在那汤泉池里哭肿了眼,现下那对杏仁眼忽的又湿润了。   他都不必开口,裴野便已经听见他的回答了。   “我愿意,”方啼霜怕这句回答还不够郑重,故而又重复了一遍,“愿意极了。” 第九十五章 成婚。   回去之后, 两人便翻了翻黄历,一道定下了一个良辰吉日。   两人的关系虽未与旁人言明, 可这大明宫里的宫人早就对此心照不宣了,而宫外的重臣大多也都知道皇帝身边有这么个人,毕竟陛下从来就没隐瞒过方啼霜的存在。   臣子们劝他立后劝了这么些年了,心里也很知道裴野的坚决,故而近来便也不提立后的事了,反而还替他物色起了裴氏旁枝的子嗣。   可即便如此, 再往前翻上千年,也从未有过哪朝哪代立过男后的先例,哪怕陛下如今手握翻云覆雨之权势,可世事无常, 如非必要, 他也不想把方啼霜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上。   为此裴野也曾很认真地问过方啼霜一回, 问他愿不愿意当皇后, 方啼霜吓了一跳,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做皇后?你想害死我吗?”   裴野以为他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正要开口, 却听方啼霜又道:“做帝后肯定麻烦死了, 你当个皇帝都怪可怜见的, 我还要经营的我的小画舍呢,谁想当一个规规矩矩的木头人皇后啊?”   陛下听他语气里对这后位竟毫无憧憬之意,明明要的便是他这个答案,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大爽快:“你不想要,这天下多少人还巴不得呢, 你要嫁孤, 那可不就要当孤的皇后么?”   方啼霜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是陛下嫁我吗?什么时候成了我嫁你了, 你做梦呢?”   裴野也很莫名其妙:“什么孤嫁你?孤什么时候说要嫁你了?”   “那日在汤泉池边,”方啼霜瞪着他道,“你分明说的好好的,你问我‘愿不愿意做孤的小郎君’?我是郎君,那陛下不就是小娘子吗?”   裴野被他气笑了:“痴心妄想呢,你上哪儿能娶到孤这样高大强壮的小娘子?”   方啼霜也生气了,不大高兴地从他怀里挣出来:“你少自吹自夸,嫁进我们方家,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那好,”裴野稍一敛神,倒也认真了起来,“孤问问你,你要娶孤,彩礼备好了吗?”   方啼霜连忙转身跑回去,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都抬了出来,重重地放在桌案上,而后理直气壮道:“这么多银子,还不够买一个你么?”   他扮戏扮的很上瘾,丢完银子后有些上头了,于是便又豪横地补了一句:“你跟了我,往后我肯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把别家小娘子都羡慕死。”   裴野一把将他拉回来,按在怀里好生教训了一番,然后道:“你好好看清孤是谁,就这点彩礼还想要我,你还是回去做梦比较快,再说了,你要娶孤,那你的宅邸置在哪儿了,以后咱们住哪儿?”   方啼霜的嘴唇微微肿起,面颊上也浮起了一抹薄红,他就是这样了,也依然还是那副不甘示弱的样子,气话道:“那你这么值钱、这么宝贵,那我也不要娶你了,我再物色物色旁的娘子去!”   陛下简直快要被他气死了,捂住他的嘴不叫他继续说下去。   两人每日都待在一块,爱的时候能黏糊死人,可要闹起脾气拌起嘴来,也能把对方呛个半死。   得亏裴野脾气很好,从来只和外人过不去,冷硬霸道的事全在朝堂上干完了,回来对着方啼霜,便只剩下了满心的温柔缱绻,可把他给宠坏了。   而被陛下宠的无法无天的方啼霜则正好与他相反,在外头腼腆而文静,人人都觉得他乖巧可亲,可一到裴野面前,便要原形毕露,和外头的乖巧形象真是半点也沾不上边。   裴野常常被他气得半死,屡次下定决心要好好晾一晾他,叫他知道怕,可每回他一凑过来讨吻,陛下便又将这个决定给抛到了脑后,还是对他一点也恨不起来。   “说真的,”裴野消了气,还是忍不住和他说话,“你真不愿意做皇后?”   “我不要。”他斩钉截铁道。   方啼霜心里压根就没想碰过这个位置,那些滔天的富贵权势,于他而言,也不过只是尘埃一把。   他不仅不想要,甚至还总想着要拉裴野脱离这个苦海,方啼霜曾听说过,早些年他还不认识裴野的时候,小陛下活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是如何压抑自己的,后来做了皇帝,也几乎没能睡过几日安稳觉。   他听完都快心疼死了,认为裴野还不如把这帝位让给旁人,然后和他去山里种地。   不过如今太后一党早已失势,裴野面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多,方啼霜便再没怎么想过这个了,毕竟种地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若是遇上天灾人祸,说不定还要饿肚子。   最终两人通过气,一致决定不要大办,就在这大明宫里头热闹一热闹,过了这一把成亲的瘾便好。   *   裴方二人成婚的前一日,方啼霜是在猛虎堂里睡的,既然要成婚,他们便也遵了习俗,前一日分开了一整天。   除却上回陛下御驾亲征,方啼霜便再也没和裴野分开这么久过,好在这一日一堆人都陪着他玩,他倒也没感到有多寂寞。   可夜里宫人们都歇下后,方啼霜不知是认床,还是因为没人给他抱着睡了,又或是想到明日要成婚太兴奋,总之他一整夜几乎都没怎么睡。   次日一大早,还没等婉儿进来唤他洗漱,他便自己翻身下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裳,便跑出去问正在打水的婉儿:“都这个时辰了,陛下怎么还没来接我呢?”   婉儿看了他一眼,一边乐一边打了个哈欠:“还早着呢,主子没见过别人家迎新娘吧?新郎都是到了黄昏时才来迎亲的,哪有大早上来的?”   方啼霜点了点头,才离了裴野一天,他便觉得想他想的牙痒痒,好像已经好几日都没见过他了似的。   婉儿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不由得又是一笑,忙和泽欢一道,将他搓回屋里睡去了。   知道了裴野到了黄昏时才会来,方啼霜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但同时他也困极了,才一回屋,倒头便睡着了。   方啼霜是被曹四郎摇醒的,他才睁开眼,便见阿兄笑着同他说:“陛下快要来了,你也快些起来梳洗打扮了。”   曹四郎一开始对裴野总是心存怀疑,总疑心自家那又傻又单纯的霜儿会被他骗,可后来跟着戚椿烨,在两人身边待久了,他就是再瞎也瞧出来了,这两人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裴野看向方啼霜的时候,眼里总带着笑意,还有那么些藏也藏不住的纵容。   这要是也是演出来的,那就太荒唐了。   “阿兄,”方啼霜还迷糊着,眼睛半闭不挣地一弯,抓着曹四郎的手傻笑了一声,“我要成亲啦。”   曹四郎也是真心地替他高兴,原还想说一句,要他往后若遭了欺负,一定要和他说,可再仔细想想,平日里都是他家小弟张牙舞爪地欺负皇帝,便也就无话可说了。   他稍一俯身,笑着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啊,我们家霜儿也要成亲了。”   婉儿和泽欢抱着一套大红喜服从外头进来,前者闻言笑道:“可不是,都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赖床呢?不愿意跟陛下走是不是?”   方啼霜立时便睁开了眼,急匆匆地问:“他已经来了?”   “快了快了,”婉儿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玩笑道,“瞧给主子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多愁嫁呢。”   方啼霜被宫人们簇拥着,一层又一层地换上了那套大红喜服,这婚事虽未大办,可这婚服却是按着帝后的规格制的,因着他是位郎君,故而礼服上并未用凤。   可若绣旁的,裴野又怕亏待了他,故而陛下便做主在他那件上用了和自己一样的龙。   宫人们将他梳洗得齐齐整整,而后婉儿又从妆奁里取出了一只瓷瓶,用指腹将胭脂膏化开,轻轻在方啼霜唇上点了点。   他的嘴唇本就生的饱满,胭脂膏在他唇上洇开了一抹水红,便衬得他那张脸愈发得夺目。   宫人们拍着手夸他好看,方啼霜被他们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也偷偷瞄了一眼铜镜,忍不住也嘟囔道:“唔……是好看。”   宫人们都哄笑起来,方啼霜羞赧地低下了头,曹四郎将手掌搭在他的肩头,也在笑:“好好的,以后好好过日子。”   方啼霜搭住他的手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宫人们笑声刚落,便听外头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而后就是裴野的声音。   他不轻不重地喊道:“啼霜。”   方啼霜连忙应答了一声:“陛下!”   婉儿忙捂住他的嘴,宫人们也低声笑话他道:“这才刚开始呢,咱们不能急,急了就要掉价了。”   说完那一众人便跑了出去,方啼霜在这宫里的亲人就曹四郎一个,因此猛虎堂这一众宫人便都临时充当起了他的“娘家人”。   宫人们壮着胆子,先是和门外的裴野唠了几句家常,陛下应答如流,可屋里的这些宫人们却仍是不肯开门放他进来。   猛虎堂的这一群宫人们,若论作诗写文章,他们是决计比不过裴野的,可若论讨钱耍无赖,他们却是相当在行。   作为方啼霜的“娘家人”,猛虎堂里的宫人们很威风地享受了一把为难皇帝的乐趣,几次扯住了要跑出去投怀送抱的方啼霜。   “你们再要为难他,”方啼霜又气又急地说,“一会儿都要闹到半夜了。”   他们闹的这一出,还没把裴野气着,倒先把方啼霜气坏了。   宫人们原本也是得了皇帝的授意,若不是裴野有言在先,就是再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为难皇帝。   外头的裴野听见里头的动静,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猜也猜到是那没耐性的小猫儿等不及了。   故而也不陪他们闹了,遣着带来的内侍们拿银子堵住了宫人们的嘴,猛虎堂的宫人们顿时笑逐颜开,他们讨着了彩头,心满意足,便将他们的小主子推出了门去。   方啼霜被他们推搡着跌进了裴野的怀里,他一抬头,便叫那陛下晃了晃眼,裴野怔楞了片刻,才开口问:“上马?”   “我不要骑马,”方啼霜笑着说,“我要骑陛下。”   裴野也不恼,轻车熟路地蹲下身,而后拍了拍自己的背,方啼霜立时便往他背上一扑,勾住他的脖子,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我昨晚有点想你。”   陛下的耳朵顿时便红了半边,也很轻地答:“孤也想你。”   他就像往常一样,背着方啼霜,和他那一身笨重的婚服,慢缓缓地往正堂的方向走。   忽听方啼霜又问:“阿野,昨夜没有我睡在你旁边,你有没有睡不着觉?”   裴野并不隐瞒,诚然答道:“你不在,孤失眠了一整夜。”   方啼霜狡黠一笑,仿佛赢着了什么似的,很高兴地把脑袋枕在他肩头,他分明也一夜未眠,可却很不诚实地对裴野说:“我可睡得好好的。”   裴野偏头看了他一眼:“真的?”   “当然啦,”方啼霜拿腔拿调的,很得意地在他下颌线上吻了一口,“你看你,都是这样大的皇帝了,怎么还这样粘人?没了我就不行,小孩子似的。”   陛下没拆穿他,只是笑着说道:“是,孤没你不行。”   方啼霜很喜欢看裴野依赖他的样子,他心里很依赖裴野,便也希望自己也能是陛下的倚仗。   正殿里,堂上坐着的是裴野的老师崔山鸣与方啼霜的先生江言禅。   崔山鸣生的很威严,满头银发,往那儿一坐,活像是一小座雪山。   方啼霜看见这样严肃的一个人,心里不免就有些紧张,好在陛下似乎已经事先同他们通过气了,崔山鸣一开始也觉得裴野简直是离经叛道,很不能明白他,可后来在他软磨硬泡下,他还是来了。   崔山鸣并没有为难他们,反而还与江言禅一道说了祝词。   行过交拜之礼后,两人便牵着手回了寝殿。   寝殿内张灯结彩的,四处都是喜字红绸,红烛灯花微微摇曳着,二人坐在床榻边上,一边笑着一边饮下了合衾酒。   床榻上铺了满满一层的干果,方啼霜看着眼馋,便随手从床上摸了颗桂圆剥着吃,末了还又再剥了一颗,塞进了裴野嘴里。   陛下起身,吹灭了几盏红烛,殿内顿时变的昏暗起来,回头再看床边那两张龙凤喜烛,橘金色的烛光微微晃动着,映在方啼霜的脸上,烫的裴野的心忽地一跳。   两人很自然地对上了目光,方啼霜的眼睛一弯,半带调戏道:“娘子,过来给你郎君捏捏腿呗。”   裴野笑着走过去,往他脑袋上搓了一把:“好啊,是谁方才背你走了一路?你不给孤捏腿便算了,还敢嘴贫!”   陛下脱了靴子,将半边腿往他身上一架,支使道:“快点,给你郎君捏捏腿。”   “好啊,”方啼霜面上笑得很好看,手上却使了狠劲,在他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舒服么?”   裴野吃了疼,也不肯把腿收回来,又借势往他身上一压:“舒服极了,你再来啊。”   ……   那膏药抹到一半,方啼霜才忽然记起来,先前裴野答应过他,要让他一回的事。   “上回咱们说好的,”方啼霜不太高兴地踢了他一脚,“下回让我在上头,你忘啦?不许和我耍无赖。”   裴野却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孤没忘呢,一会儿就让你,乖。”   过了一会儿,方啼霜就发现自己受骗上当了,他和裴野所说的在上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   这一次下来,方啼霜的腿都软了,人也累极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动了,偏那撒谎骗人的陛下却将他翻下去,又要了一回。   夜半时分。   方啼霜嘀嘀咕咕地说自己睡不着觉,裴野便将他拦腰抱起,带他去露台上看星星。   两人并排躺在当初那两条躺椅上,听着那忽远忽近的蝉鸣鼓噪,抬眼望着那漆黑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子。   裴野手里剥着葡萄,剥好了便偏头喂到方啼霜嘴里,方啼霜一口一个,吃的很高兴。   平日里他其实也不难伺候,生了气给喂点吃的便能哄好,可就是在床上的脾气可大,弄疼了要哭,舒坦里也要哭,事后还要哼哼唧唧地咬人。   裴野凑过去,吻了吻他哭肿的眼:“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咱俩刚认识那会儿,也一起躺在这儿,你把孤的冰镇葡萄全吃光了。”   “哪有全吃光,”方啼霜狡辩道,“明明还给你留了一颗。”   裴野笑了笑:“是还给留了一颗,孤记错了——那时候你才多小,才刚换乳牙,吐了一地血,哭着说自己就要死了。”   他一说起这事,方啼霜便又想起寒瓜籽那事,那一股委屈气顿时又涌了上来,这仇他能记一辈子:“那时候你这人人品就很不好,连猫都要骗,我就不该信你。”   裴野兀自乐了一会儿,而后又凑过去,揉他的脸:“不气了,那都过去多久了。”   方啼霜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   “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你在这儿,和孤说,我们是知己。”   方啼霜本来都已经忘记了,可听他说起,便又记起来了,那时候他仰望着裴野,觉得陛下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什么知己,”方啼霜气恼地说,“我才没你这样的知己,你是大骗子,是这世上最爱骗人的坏蛋。”   可就算他是大骗子,大坏蛋,方啼霜也仍然还是那样爱他。   裴野笑了笑,并不在意自己在他嘴里的身份是位大骗子。   过了一会儿,两人又牵着手看起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从前,偶尔又满怀憧憬地说着以后。   夜风在轻柔地吹、枝叶在窸窣地响,星子在悠闲地闪、蝉声在此起彼伏地飘。   时间过得那么快,又那么慢。   他们有无数的过去可以回忆,也还有无数的将来可以憧憬。   “阿野,”方啼霜面上带着倦意,有些迷糊地偏头,“我们要天长地久地在一块,好不好?”   裴野笑着扣住他的手,很郑重地答:“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接下来就是番外啦。   放一下下本古耽预收,喜欢可以点个收藏哟~ 第九十六章 番外一:“孤的龙尾巴呢?”   成婚后第二日, 方啼霜没能顺利从床上爬起来,陛下也很慷慨地给他放了婚嫁, 这几日都可以不用早起上课。   再一日,方啼霜终于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要早起和裴野一道去练剑。   可惜没能坚持两日,还没等方啼霜的懒病发作,他就先把自己的手腕给扭伤了。   把右手扭伤之后,方啼霜干脆连饭都不肯自己吃了。   他的左手虽使不好筷子,可自己用个汤勺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只要有陛下在场,陪着他一块吃饭,方啼霜便总要病病歪歪地往椅背上一靠,大爷似地一揣手:“唉, 我这怎么吃饭啊?”   “吃不了饭就别吃了, ”裴野笑道, “惯得你一身娇气病。”   方啼霜见他不仅不紧张自己, 还要在旁边说风凉话,于是便恼羞成怒地往他衣袍下摆上踹了一脚:“我是跟着你去练剑,这才扭伤的, 你不管我了?”   裴野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因此只好被迫照顾这位脾气很大的伤患。   只要方啼霜一张嘴, 陛下便往他嘴里夹菜,将他那张破嘴堵的严严实实。   陛下心里虽然是乐在其中的,可嘴上还要说他:“孤也不是没警醒过你,初学时要先使木剑,谁叫你急于求成, 非要抢孤那把剑玩, 现在得偿所愿伤着了, 怪的了谁?”   方啼霜听见了,立时便要用没伤着的那只手打他,理不直气也壮地说:“谁叫你那把破剑那样重,一点也不趁手。”   那日方啼霜不过才使了一日木剑,便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学成了,缠着裴野要抢他那把很威风的真刀来玩,裴野拗不过他,便借他拿了拿。   可谁知他又非要学着陛下的样子去劈小树,最终枝条是砍了半截下来,可惜他的手腕也给扭伤了。   裴野舀了半勺鸡汤,放在嘴边吹了吹,这才送到他嘴里:“那你手腕养好了之后,还和不和孤一道练剑了?”   “不练了,”方啼霜很爽快地拒绝了,“还是躺着睡觉好。”   陛下不免有些失落,可他的回答也在裴野意料之中,头天上午练剑时,方啼霜手上磨了个小水泡,一整天都在他耳边叽叽歪歪地喊疼,撒娇要他给吹吹。   裴野抱着他的手吹了半天,吹得都要断气了,方啼霜却还是不满意。   裴野很知道他这个人,这样撒娇耍赖,不为别的,其实就是犯懒了想半途而废,可又碍于那日口若悬河的承诺,不好意思先开口说自己不想去罢了。   陛下便假意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第二日一大早,还是狠心地将他从床上捉了起来。   于是第二日上午,方啼霜就如愿以偿地扭伤了手腕。   这些日子里他不能画画,每日都过的很无聊,便时常赖在裴野身边折磨他,扰得他无心朝政,奏章上的正楷从眼前飘过,却丝毫不往脑海里去。   只消他一抬头,满眼便只剩下了方啼霜那张明晃晃的脸,一颦一笑,都能扯动他的心弦。   那几日陛下很深地明白了那位为讨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幽王,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什么“纣惑妲己贤人死”,若将那些美人的脸换成方啼霜的,他恐怕也一样会被迷的心甘情愿。   眼前的美人无罪,裴野只恨自己不够自持稳重,因此与他纠缠了几日,便差人去宫外,给他搜罗了一大堆话本,怎样猎奇的都有,终于将他给打发走了。   方啼霜看起话本来废寝忘食,倒是不爱来纠缠他了,可等陛下闲下来了,他也还是忙着看话本,夜里点着蜡烛都要看,根本不理睬陛下了。   裴野追悔莫及,很想将这些话本偷偷给他烧了,可惜没敢动手。   方啼霜前不久画了一些小册子,那些古灵精怪的小故事在市面上竟大受欢迎,引起很多画家的争相效仿。   而那刊载话本的小页里有时会附赠新闻,字写很小很密,方啼霜原本并不乐意看,后来无意间在上头发现了自己的名字,便对此提起了兴趣。   可那小字他看着还是很头疼,于是便逼着陛下给他念。   裴野最近备受冷待,已经很久都没能和他亲近了,故而很乐意地就揽下了这个活。   “这一本里也提了你,还喊了你啼霜先生。”裴野笑着说。   方啼霜的眼睛登时一亮,催促道:“他喊了我什么?你快再念一遍!”   “啼霜先生。”   方啼霜忽然飞扑上去,很高兴地往陛下脸上亲了一口:“诶1”   他很喜欢这个称谓,在名字后头加个先生,好像他就成了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了似的。   时评短文里对他的画大多数都是好评,可有褒就有贬,裴野有时翻到一些骂他的,便就偷偷即兴发挥,都换成了夸他的词。   方啼霜在旁边听得摇头晃脑的,高兴极了。   可有一篇裴野没忍住,把他夸的太好了,夸到了方啼霜的心坎上,方啼霜便激动地伸出手来:“这篇男写的真好,你丰拿给我,我独自己看看。”   裴野一时愣住了:“没什么好看的,这字太小,伤眼,还是孤念给你听吧。”   方啼霜像是忽然察觉出了什么,便从他手里夺过了那些话本,只看了两眼,便气的红了眼。   裴野连忙将那本册子从他手里抢了回来:“这么多本里,就这一本眼瞎,你不要理他,他一个写话本的能懂什么画?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和别人的与众不同,才要这样瞎写的。”   方啼霜却很气馁,就算听了上百个夸他的,也抵不上这一个骂他的。   方才因为被人夸奖而堆叠起来的惊喜,全让这小评轻飘飘的一页纸,就给弄榻了。   他心里很知道自己的画还尚有缺陷,可他年纪不大,日日都在进步,以后肯定还能画得更好,他都不明白这些小评怎么能用那样坏的词写他。   方啼霜伤心极了,便扑到裴野怀里作乱,粗手粗脚地捶他的胸:“他们骂我,你也骗我。”   裴野见他为了这小评而哭,不由得也心疼极了:“他们那都是胡说呢。”   方啼霜一抹眼泪,很认同地点了点头:“一派胡言!”   “要是人人都遵循着先辈们留下的东西,照搬照抄地和他们画一样的画,那还有什么意思?就因为头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蒸着吃的,旁人要是再弄一道醉蟹出来,便叫离经叛道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裴野耐心地听他一口气说完,而后便顺着他道:“就是就是。”   “这些人可真不开窍,哪里配看我们啼霜先生的画,说不定他们都没亲眼瞧过呢,只道听途说,便要来冤枉人了。”   方啼霜骂完了还没解气,还要自虐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小评,看见夸他的,他便松一口,而看见骂他的,他便都很放在心上。   他越看越伤心,忽然便有些一蹶不振,丧着脸偏头,闷声开口道:“阿野,我不想画画了。”   裴野看着他,搜肠刮肚了半天,也只刨出一句:“那怎么行?你不是最喜欢画画了吗?”   “可他们曲解我的画,”方啼霜觉得委屈极了,“我根本没有那样想。”   裴野一点也见不得他这样伤心,于是便顺着他道:“那就不画了,反正咱们也不愁钱花。”   他顿了顿,又顺了顺他的背,轻声哄道:”不难过了,你要是气不过,孤就命人把他们都抓起来,叫他们蹲大牢,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乱写。”   方啼霜破涕为笑:“你不要胡闹了,要是传出去,骂我的人就要更多了。”   *   没过多久,方啼霜扭伤的那只手腕便就养好了,可自从看了那些小报之后,他却真下定了决心,一张画也不肯碰了。   裴野虽然嘴上没说,可却都看在心里。   他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溺爱这小猫儿了?自小到大,陛下都没舍得让方啼霜受过什么挫折委屈。   每回遇上些麻烦事,只消方啼霜一开口,裴野便都顺手替他解决了。   等陛下意识到把他养的太过单纯的时候,却已经迟了,这小鬼总是觉得世间美好,凡人皆良善,偶尔见到个不好的,他也能安慰自己说那只是个意外。   这回的打击,想必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重了。   陛下一开始见他难过,也懊恼极了,觉得自己真是有病,没事给他买什么话本看。   可后来仔细想想,却觉得叫他吃些苦头,受些挫折,其实也是好的。   他若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护这小猫儿一世周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可人生总有意外,哪怕着小猫儿不喜欢居安思危,他也得替他未雨绸缪,做好不能护他一辈子的准备。   方啼霜萎靡了好些日子,裴野都没与他提起这事。   只是忽然有一日,陛下很反常地在桌案上镇平了画纸,又研了色料,说要画画。   方啼霜这么些日子没碰画笔,早就技痒了,于是便也黏在他身上,要看他画画。   裴野便故意手抖,画得很不成样子,方啼霜很看不得旁人浪费他那些价值千金的色料,便是便气得发抖,要咬他的脖子。   “你画的这是什么?”方啼霜一边抢他手里的画笔,一边怒道,“不会画就别画,这色料我都舍不得用呢!”   裴野见这鱼儿上钩了,便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不以为意道:“反正你以后也不画画了,那色料再宝贵又如何?放着不也是浪费么?”   方啼霜却顺口便道:“谁说我不画……”   裴野便笑着将那画笔递给他:“那你画,画给孤看。”   方啼霜没接那只笔,只是很惆怅地说:“我都说了,以后再也不画画了,既然说了,就不能食言而肥。”   裴野低头忖了忖,想出个馊主意来:“那你就在孤手上画,不在纸上画,而且这染在身上的色料,一洗便冲掉了,既留不下来,便不叫作画,也就不算食言了。”   他这话细听起来,其实一点道理也没有,可方啼霜听了,却从来不会细想,于是只稍一犹豫,便接过了裴野手中的画笔。   他早就想在裴野身上画画了,可惜陛下一直不肯让,现下得了机会,方啼霜自然什么承诺都可抛,拿着笔就要往他身上画。   把裴野的两只手背画满了还不够,方啼霜压抑了太久,这会儿画兴大发,拉着裴野回到寝殿里,扒了他的衣裳,就要往他身上画。   裴野的本意就是想鼓励他重拾信心,于是多少委屈也忍了,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作乱。   方啼霜面上笑得奸诈,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往裴野上半身上画了一条龙,龙目便勾描在那两点上。   可惜如此便显得这条金龙的眼距像**,半点威风没有便不说了,还有些滑稽相,紧接着,方啼霜又在龙腮边上添上了几笔小猫儿似的胡须。   裴野照了铜镜,有些不满:“哪有龙这样长胡须的?和只狸奴似的。”   方啼霜理直气壮地反驳他道:“你懂什么?谁又真见过龙了?谁能证明龙须不长猫须那样,我说龙须长这样,它就得长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手上也没停,依然在他身上笔走龙蛇,忽轻忽重地下笔。   裴野真是怕了他了,忍不住往后一缩:“好,就长这样,手别抖啊小祖宗,可痒死我了。”   “叫你质疑我,”方啼霜笑了笑,继续往下画,可再往下就没地方画了,他便用责备的目光瞥了陛下一眼:“陛下,你上半身也太短了吧?”   还不等裴野开口反驳,便听他又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好几句,说他这张画布当得很不尽责,而后便仓促地收了笔。   陛下没生气,只是又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又故意问他道:“孤的龙尾巴呢?”   方啼霜很神秘地笑了笑,旋即忽然出其不意地伸手往他下袍里狠狠捏了一把:“不是在这儿吗?”   他话音未落,便被裴野压倒在床上,陛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将他的外裳扯了,而后又将他扣在床榻上,提笔便在他那光洁的背上作起了画。   陛下才刚落笔,方啼霜便挣扎起来,嘴里喊着痒。   “怎么只许你往孤身上乱涂乱画,”裴野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却不许孤在你背上画了,做完了坏事却不想受罚,你想的倒美!”   方啼霜没能逃掉,于是便只好强忍着痒意,让裴野在他背上画了一只小猫儿。   “好了没有啊,”方啼霜很不满地囔囔道,“这都过了多久了,你画完了没有?”   他话音刚落,陛下便俯下身,在他后颈上落下了一个又轻又痒的吻。   方啼霜人还没反应过来,然头上那对猫耳朵与身下那条猫尾巴,却同时顶了出来。   裴野看了眼最终的成品,很满意地搓了搓他脑袋顶上的那对猫耳:“画好了,你看不看?”   那背上画的乃是一只趴着的小猫儿,那猫尾巴刚好连着方啼霜顶出来的那条雪白的猫尾,他只稍一动起来,那猫尾巴便一颤一颤的,衬的那副画愈发栩栩如生。   “不看!”方啼霜翻过身,“脏死了,我要把它洗掉。”   裴野却忽然按住他的手腕,贴在他耳边问:“还记不记得你方才捏了哪儿?现在要跑,你做人厚道吗?”   方啼霜忙回头,色厉内荏道:“我不要,我现在想去画画,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要变回猫了!”   裴野冲他一笑:“那你变。”   方啼霜趴在那儿,将一张脸憋得通红,可也没能成功把自己变成猫儿,他最近不常变回猫,有时猫耳朵不慎顶出来了,他都不怎么在意,因此这项技能近来便使得有些不太熟练了。   “怎么不变啊?”裴野又问   方啼霜见势不妙,便想往外逃,裴野早料到他要跑,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脚腕。   …… 第九十七章   第五波钟鼓声落定, 长安城里入了夜,还没来得及黑透的夜空中忽而飘起了细雨。   方啼霜才刚沐浴过,坠在后背上的发丝还未干透,便急匆匆跑回寝殿里, 开始准备第二日要用的画材。   明日他应邀出宫, 要一个人去画舍里替一对新婚夫妻画丹青合相。   裴野从背后搂过他的腰, 低头嗅了嗅他发间湿漉漉的香,软声劝道:“外头下雨了, 把地都给浸湿了, 明儿就不去了,好不好?”   方啼霜把自己常用的那只小画箱装好, 不以为意道:“这点毛毛雨,连我的毛都打不湿, 再说我是反正也是坐马车出去的,哪里淋的着什么雨?”   陛下有些不太高兴,一附身,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偏头便要吻他的唇。   方啼霜立时便抬手挡住了他的嘴,恶狠狠地说:“陛下, 你别搔首弄姿地勾引我, 我明儿还得给人画画去呢!”   裴野没听他的, 还是凑了上来。   方啼霜心里很想与他鬼混,可仔细一想,还是觉得明日的事更重要,于是便忽地也凑了上去,很恶劣地往他下唇上咬了一口,就算是打发他了。   “走开走开, 你再这样我就要出家去啦,我要六根清净了。”   “你怎么总咬人呢?”裴野舔了舔下唇,报复似地掐住他两边脸颊,往两边扯,“你是不是小狗变的?快长个狗尾巴给孤看看,快点。”   方啼霜笑着掰开他的手,反唇相讥道:“你才是小狗,你先变个狗耳朵给我看看,我再给你变狗尾巴。”   裴野抱着他笑了笑。   窗外传来雨打枝叶的沙沙声,衬得寝殿内静谧极了,仿佛这偌大的大明宫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明日不去成不成?”陛下忽而又问。   “不成,”方啼霜很坚定地说,“我都应下了,原先说是请我去他们府上给他俩画,陛下不同意,我就推拒了,眼下那郎君也退了一步,愿意携娘子到我画舍里来了,我再要端着不肯接这单子,那就太不像话了。”   他稍稍一顿,而后又继续道:“而且那郎君已经先下了一百两的定金,说画成了再给四百两,统共有五百两银子呢!”   裴野皱了皱眉,顺口道:“孤给你十倍,你给孤画。”   方啼霜不乐意了,也皱了皱眉:“你的银子不就是我的银子吗?我赚你的钱做什么?这不瞎忙活么?”   陛下见劝不服他,便掰过他的脸,又软下声来:“你明日一走便是一天,孤放心不下你。”   “这一天便能赚五百两银子,”方啼霜眼睛亮亮的,“你知道五百两银子有多重吗?”   裴野笑了笑:“你掉钱眼里了?你知道孤送你的那块佩玉能值多少钱么?它才多重?”   方啼霜嘟囔着嘴:“那哪能一样,这是你送我的,我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当,等于这还是个不值钱的破玩意。”   裴野气得拧了一把他的腰:“既是破烂玩意,你不稀罕,那就还我。”   方啼霜笑着将那块佩玉捏在手里:“陛下你小不小气?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他稍一顿,随后又继续嘴贱道:“我赚银子可是光明磊落的,全靠我一双手,不像陛下,吃的用的全是民脂民膏……”   方啼霜话音未落,裴野便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把他那张嘴啃的一点也不能看了。   *   是日,人定之初。   方啼霜从宫外带了一大兜的吃食回来,一回宫便直奔向了曹四郎那儿。   前阵子戚椿烨因病告老还乡,临走前做了个顺水人情,向陛下荐了曹四郎,裴野早就有意提拔他,故而也就应允了下来。   因此他阿兄如今替了戚椿烨的位置,转眼便成了比当初那位杨公公还要威风的权宦。   可他却并未被这滔天的富贵权势冲昏了头脑,既未出宫置府,也不曾娶妻纳妾认干儿子干闺女,只是曹家有了这样大的一个靠山,日子总是比以前更好过了。   方啼霜今日买了这一大兜的东西,就是为了来给他阿兄道喜的。   然而他人才走到院门口,便听身后忽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男声很陌生,喊了他一声:“小主子,且慢。”   方啼霜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前这人生的人高马大,穿一身内卫的宫服,瞧他时眼里带笑,可还是藏不住那遮掩不了的痞气。   “做什么?”方啼霜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千牛卫?我以前没见过你。”   那人几步上前,朝着他一作揖:“卑职一月前才入职,主子想必也没见过卑职,自然觉得卑职眼生。”   说完他便将腰际那枚宫牌亮给他瞧:“卑职姓燕名子澈,与里头的那位曹少监是好友。”   方啼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近来常来找阿兄说话,但却从没听他提起过他交了这么个“好友”。   他心里一迟疑,手上便不由得放了松。   “小心!”燕子澈眼疾手快地捞起了那袋因为方啼霜没能抱住而滑落下去的一袋糖雪球,“卑职替您拿着吧?这样多的东西,拿着手累。”   还不等方啼霜回答,便听身后的曹四郎忽地打开了院门,遥遥喊了方啼霜一句:“霜儿,怎么还不进来?”   “阿兄,”方啼霜立时转过身,而后忍不住又往后头看了一眼,“这儿有个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院里走,而那自称叫游子澈的人也不要脸地跟在他身后,试图跟他一道混进去。   曹四郎随手拾起一条门栓,指着那人道:“游子澈,你是不是有病?”   那人被这样骂了,面上却也不见怒意,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小主子叫你阿兄,你们是兄弟?怪不得长的都这样好看。”   曹四郎白了他一眼,而后便要往里退,又朝里头吩咐了一句:“霜儿,关门。”   方啼霜越过他的肩头向外望,只见那游子澈一把捉住了那根门栓,有些失望道:“卑职与曹少监这样的交情,少监怎的这样小气,也不请卑职进去吃口茶?”   “这儿左拐,再直走几步,那儿有口水缸,口渴请便。”曹四郎干脆连那根门栓也不要了,往里一退,方啼霜立时便把带回来的吃食先给放下了,旋即乖乖替他关上了门。   可丢了门栓没法锁门,曹四郎想了一想,还是气不过,于是便又将门打开了半条缝,冷声对外头那人道:“门栓。”   燕子澈笑了笑,将那条门栓递还给了他。   过了没一会儿,便见那门缝里忽地又钻出了一颗脑袋来,那生了一对漂亮杏眼的小郎君瞪了他一眼,也学着他阿兄那样恶声恶气:“我的糖雪球,还我!”   燕子澈不敢得罪他,因此便急忙将那一袋糖雪球送到了他手里。   等那院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游子澈看着那两扇黑洞洞的大门,忽而轻轻一笑。   门甫一合上,方啼霜就很亲密地挎住了曹四郎的手臂,八卦道:“阿兄,那人谁啊?他还说他和你是好友呢。”   曹四郎按了按他的后脑勺,将他往屋里赶:“谁和他是好友?你以后见了他,也少和他说话。”   方啼霜傻笑了几声,直觉这人与他阿兄肯定有些渊源,曹四郎平日里从不对人这样不客气的,偏对这人冷语相向,实在有些奇怪。   “你买了什么?这么多,”曹四郎递给他一杯刚热好的牛乳茶,“吃的?”   方啼霜立即便将方才那件事抛在了脑后,忙给他介绍道:“这糖雪球是画舍对门那个老夫人卖的,长安城里再没比这家更好吃的了,阿兄你快尝尝1”   说完他便往曹四郎嘴里塞了颗糖雪球,紧接着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而后含糊地问他:“好吃吧?”   曹四郎点了点头:“好吃。”   “我还给你买了辅兴坊的胡饼,”方啼霜说,“可多人排队了,我上回去晚了都没买到,今儿是托画舍里的店员去排的队,阿兄你尝尝,可香了。”   曹四郎被他囫囵塞了一嘴的吃食,很庆幸自己才刚从御前回来,还没来得及用膳,否则这样吃下去,非得撑死了不可。   等尝完了方啼霜给他带回来的吃食,曹四郎便与他说起了家里的事:“当年家里穷苦,只将姑母草草地下了葬,阿爷一直记挂着这事,想说现在家里日子也好过了,前几日阿爷便与阿娘商量着想给姑母修个新坟。”   方啼霜每年都要拉着裴野偷偷地陪他去祭拜阿娘,因此对修坟的事也格外上心,他点点头:“是要修修了,阿娘坟前只有一个破木牌,也太不威风了。”   “可昨日他们迁坟的时候,本想将你的尸骨一起迁走,可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你的尸骨,因此今日才让人带了口信,进宫来问我。”   当时埋他的时候是曹大郎和张氏夜里偷偷去埋的,方啼霜年纪太小,因此也没立碑。   家里人又怕他的尸体让那黑心的盗尸贼给偷去了,故而还在那新土上覆了陈土,连个小坟包都没敢堆。   可这里头埋着的尸骨,竟还是这般不翼而飞了。   方啼霜也很苦恼,一边咬着糖雪球,一边含糊道:“那阿兄你就和他们说,我不是让仙君带走了吗?那肉身自然就羽化了,挖不到也很正常。”   曹四郎笑了笑:“你这还不如说让野狗刨走了更可信。”   方啼霜听完他说的,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便乐了起来,差点把那山楂籽呛进了喉咙里,曹四郎给他拍了好半晌的背,他才顺过气来。   *   方啼霜今日在曹四郎这逗留了很久,天黑了才回正殿。   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朝堂上了喊了一声:“陛下!”   “回来的可真早,”裴野阴阳怪气道,“外头就这么好玩么?”   方啼霜跑上去,很自然地跨坐在他腿上,而后勾着他的脖子,往他脸上亲了一口:“你想我啦?”   “不想,”裴野伸手将他鬓角边上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他耳后,嘴硬道,“毛毛躁躁的,像个什么样子?头发都跑乱了。”   方啼霜一嘴的甜味,唇上也黏糊糊的,闻言舔了舔嘴角,很快乐地和他分享起了今日的乐事。   “陛下我和你说,之前不是和你说过,画舍对门大娘家的坏儿子在城外置了一房别宅妇吗?今日不知怎么的,像是被家里的正室给抓着了,然后他就被那凶悍的婆娘提着菜刀撵得满街鼠窜。”   他一边说一边乐,裴野便也跟着他笑:“活该,谁叫他不忠,他娘子该送他去见官才是。”   方啼霜很同意他的看法,又补了一句:“没错,这样坏的男人,剁了他才好!”   紧接着,方啼霜又照例与他叽叽喳喳地说起了一些琐事,诸如什么画舍里捡来的那只小猫儿最近喜欢挠他的画,今日被他好好教训了一顿。   还有什么对门大娘家养的小狗很可爱,他也想养一只绑在画舍门口。   以及今日的晚霞很好看,在得知裴野因为忙着看奏章没看着晚霞的时候,方啼霜真是恨不得把自己脑子里的记忆掏出来送给他看。   在说到自己今日都去了哪儿,买了什么吃食的时候,裴野忽然问他:“买了那么多,都吃完了?一点儿也没记得给孤带?”   方啼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小袋松子糖,献宝似的塞到他手上:“谁说没带,这不是吗?”   他原本其实还给裴野带了一袋糖雪球,是打算带回来与陛下一块吃的,可方才在阿兄那儿一时没忍住,那袋糖雪球便全进了他的肚子。   “好啊,不喜欢吃的才留给孤,”裴野在他脸上揉出一个鬼脸来,“老实交代,是不是把好吃的都偷吃完了?”   “没有,”方啼霜笑着狡辩道,“我什么都没吃。”   裴野便吻了吻他的唇:“还狡辩,你这小骗子,既然没偷吃,那你的嘴怎么是甜的,嗯?”   方啼霜死不肯认,还理直气壮地说:“我嘴本来就是甜的,只有你的才不甜。”   说完他又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巴掌推开了他凑近的脸,笑着问道:“陛下,我的尸骨是不是让你给挖走了?”   陛下微微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先前孤为了查证,是让人刨过你的坟……既挖出来了,也不方便再埋回去,便葬在了城郊外的一方坟场里,后来孤又让人挪进孤未建成的陵墓里去了——怎么了?”   “我就知道,”方啼霜从前偶然听他提起过这事,只是日子过去久了,他有些记不清了,“舅舅舅母前日迁我阿娘的坟,却没找到我的,还以为让野狗给刨走了呢。”   裴野忖了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便看向他:“所以呢?”   方啼霜忽而狡黠一笑,眼里都是得逞的笑意:“所以我猜的没错,陛下你果然就是那只野狗,汪汪。”   裴野生气的同时,又觉得他这样孩子气的语态有些可爱,因此便有些生气地笑了出来。   方啼霜见他笑了,故而也自觉好笑,在他怀里咯咯地笑了好半天,陛下想说话,也愣是没找到插嘴的地儿。   “方啼霜,”裴野又气又无奈地说,“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方啼霜怕他又要动手咯吱自己,于是便一把推开他,往堂下跑去,一边开溜还一边道:“陛下,你别总是动不动就要挠人,你这样一点君子的风度也没有!”   “孤要是没风度,早打死你了——回来!”   “我不要,”方啼霜道,“你就是想骗我上去,然后再借机挠我痒痒,我已经看透你了。”   他不肯上来,于是陛下便只好一点风度也顾不上了,在正堂里追了他一圈,将他拎回到那樽龙椅上,直挠得他双目含泪,这才肯罢休。 第九十八章   某日休沐, 方啼霜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没等他完全睁开眼,便听见外头传来了婴孩的哭声。   方啼霜顿时清醒了过来,而后草草披上一件外裳, 接着便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只见陛下伺候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奶团, 此时正值夏末秋初, 还不到冷的时候,颗那团子却被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方啼霜好奇地凑上去看, 裴野之前和他提过好几回, 说是要过继一个裴氏旁枝的孩子作为皇储,好几回裴氏一族有了新生儿, 他俩都是一块去看的。   可只要一瞧见孩子生母那样不舍的眼神,两人就不敢开口了, 于是这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这小孩儿好丑啊,”方啼霜凑上前去,轻轻戳了戳那婴孩哭的通红的小脸蛋,毫不留情地对他道,“别哭了, 哭起来就更丑了。”   那小孩儿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说的话, 顿时哭的更大声了。   裴野一把捉住他要捏小孩儿脸蛋的爪子, 笑道:“你小时候不也长这样?倒很会嫌弃人。”   “我才不长这样,”方啼霜白了他一眼,嘟囔着反驳道,“陛下又没见过我小时候,少冤枉我了。”   裴野又笑了笑,而后将怀里那小孩儿递给他:“你抱么?”   方啼霜看了一眼那坨小奶团子, 方才远远看着还是粉的,如今大哭起来,脸色涨红的就像快要炸了似的,又那样小一个,方啼霜试了好几回,都没敢上手抱。   因此便摇摇头,拒绝了:“我不要,太吓人了。”   裴野抱了他一会儿,也有些受不了这小孩儿的哭声,又怕他把自己给哭坏了,因此便把那团子塞回了跟来的乳娘怀里。   陛下揽着方啼霜的腰,将他推回了寝殿里:“今日怎么起得这样迟?就算是休假也不好这样睡的,睡多了伤身。”   方啼霜粗手粗脚地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你说呢?你还好意思问?”   裴野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很不要脸地反问道:“孤怎么说?又怎么不好意思问了?”   “你少装模作样了,”方啼霜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陛下要是真不明白,便去秦太医那里请一脉,你这样一个荒淫无度的坏皇帝,肯定是要被诊出精血亏虚来的。”   陛下半点也不恼,理直气壮地说:“孤究竟虚不虚,咱们今夜再试试便知晓了,何必劳动秦太医呢?”   方啼霜梗着脖子红着脸:“你真不要脸。”   裴野看着他笑了笑,而后手上一用劲,将他拉到身侧坐下:“那小孩儿还没取名,你有主意么?”   方啼霜想也不想,顺口便道:“他脸那么红,不如就叫山楂吧。”   “裴山楂……”陛下顿了顿,又提醒道,“怎么说他未来也是要做储君的人,这样的名儿,似乎有些太草率了。”   方啼霜却不以为意:“爱用不用——他阿爷和阿娘呢?叫他们也帮着想想呗。”   裴野轻轻一拧他的耳朵,有些不满道:“孤昨夜不是和你说了吗?这小孩儿并非出生嫡系,是为妾室所出,这样的血脉身份,本是摸不上储君的位置的,可他生母难产而死,家里孩子又多,没了阿娘,想必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你还说了句可怜,孤才决定要他的,你都忘啦?”   他稍稍一顿,而后又道:“敢情孤寻常与你说话,你都在糊弄我呢,嗯?”   方啼霜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没心虚半晌,便又一拍桌,将自己忘事的缘由都归结到了裴野身上:“可每回陛下在床上与我说事,说着说着便要做坏事,你那样不规矩,我哪里还能记得这些琐事?”   裴野忖了忖,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故而顿时便没话说了。   两人黏在一起商量了大半日,也没定好那小奶团子的名儿,陛下每想到一个,方啼霜就在旁边倒喝彩:“还不如我的山楂好呢。”   于是最终也只给他定下了一个乳名,就叫山楂,裴野方才听方啼霜念了一遍又一遍,忽然便觉得这个小名莫名还挺顺口。   “成,贱名好养活,”陛下说道,“山楂也挺好听的。”   方啼霜在旁边很得意地一笑:“是吧是吧?小咪家四个崽都是我给取的名,它们都很喜欢。”   窝在门外晒太阳的四只小猫儿面面相觑,对里头那位猫老大所说的话不敢苟同,它们从左到右,依次叫做:胖头鱼、小黄鱼、大猫鼠和小煤球。   这其中,大猫鼠对自己的名字分外不满,前头那两个字它倒是很喜欢,可后头那个“鼠”字,显然是对一只猫的侮辱。   偏偏方啼霜还浑然不觉,在他眼里,小咪家老三生了一身银灰色的猫毛,打小长的就像老鼠,叫这个名字,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四只猫儿没一只猫喜欢自己的名字的,可猫老大的面子,他们不敢不给,于是便勉强假装自己很喜欢。   *   大明宫里多了个小孩儿,可除了夜里曾听他嚎过两声,方啼霜也没觉得日子和从前过的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没事的时候就会去乳娘那里,戳那小孩儿的脸颊玩,随着那小奶团子长大了一些,脸上渐渐不那么红那么皱了,方啼霜又很喜欢他一身奶味的香,因此后来去的便愈发勤了。   再后来,每逢休沐,他便揽了照顾孩子的活,将山楂抱到团蒲上,陪他一块晒太阳。   乳娘见那未来储君席地而躺,只背上垫了只团蒲,这眼看已入了秋,乳娘很怕山楂着凉,可他旁边那位小主子,更是惹不得的,因此只得低着头,也不敢多言。   山楂眯着眼,抱着脚丫子一顿啃,方啼霜发现后嫌弃极了,便伸手掰开他的脚:“脏死啦,就你这样还当储君呢,说出去要被人家笑话死。”   谁知方啼霜的好心之举,却让那团蒲上的小孩儿忽地就嗷嗷哭了起来,他这一哭起来,一张小脸便又红扑扑的不像样了。   方啼霜很怕这样撕心的哭声,于是便轻轻拍了拍山楂的小手:“你别哭啊,脚丫子有什么好吃的?我说错了吗?”   见山楂还是嚎哭不止,方啼霜连忙把那乳娘唤了过来:“你快哄哄他,叫他别哭了。”   乳娘立时便将山楂抱了起来,眼下储君之位还没个定数,全看皇帝对这过继来的便宜儿子满不满意。   她在这儿时间长了,早知晓了眼前这位少郎君乃是皇帝的心尖宝,若是他说几句这小孩儿的不好,陛下说不定就色令智昏地把小孩儿退回去了。   然而她的地位高低,却全看陛下对这位养子上不上心,因此乳娘也很卖力地哄起了孩子,可这山楂却是个很不争气的,乳娘抱着他转了好几圈,他也还是哭哭啼啼地不肯停。   方啼霜听得有些心烦,正巧这时裴野过来了,他就跑上去告状道:“陛下,你儿子哭啦!”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裴野问,“还哭的这样厉害,是不是你欺负他了?”   “我刚看见他吃脚了!”方啼霜很夸张地说,“嚯,一嘴要啃两个脚趾头呢,太脏了,我就好心让他不要吃,他就哭了,我可没欺负他!”   裴野笑了笑,又顺着他道:“那就是他不对了。”   那乳娘在旁侧悄悄瞧着,心说果然是色令智昏,她可没冤枉错人。   “可不是,”方啼霜往陛下身上轻轻一撞,颐指气使道,“你快去哄他,我听不得小孩儿哭,听着心里难受,快去!”   那乳娘也有心想让这小娃儿与陛下多亲近亲近,故而也接口道:“是啊陛下,这小皇子想必是想阿爷了,您也抱抱他吧?”   裴野不负众望地接过了那坨小奶团子,可他比方啼霜还要不会哄小孩儿,抱着山楂又颠又晃,山楂被他摇得头晕目眩,哭声倒是弱了不少。   可没过一会儿,他便“噗”地往陛下衣襟上吐了一口奶。   方啼霜一眼就看见了,在旁边扶着小树笑了半天:“哈哈哈哈山楂晕车啦——陛下,你这马车当的真是一点也不称职。”   裴野便迅速将山楂塞回了乳娘怀里,而后拎起方啼霜的衣领,将他丢进了寝殿里去。   *   方啼霜近来倒是学乖了,轻易不去招惹陛下,每回就算在嘴上讨得好处,可仔细算来,回回也都是他吃亏,每日起床,不是腰疼就是屁股疼,实在很伤身。   于是方啼霜一闲下来,便换了个对象招惹。   山楂再大一些,便不爱吃脚丫子了,这小崽子的性子并不算活泼,不哭的时候也还算听话。   方啼霜有事没事便把他抱到院里晒太阳,还把自己心爱的团蒲借给他躺。   小咪一家则好奇地围着这坨小奶团子,它们得知了这是他们猫老大的“养子”,因此对山楂不由得也恭敬了起来。   方啼霜逗完孩子就逗猫玩,被那和煦的阳光晃了眼,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倚在树下睡着了,那小孩儿呜呜地哭起来,他也没听见。   好在小咪一家都很机灵,日常就是帮着自家老大照顾孩子,用猫爪子轻轻拍着山楂的背,不一会儿,那小奶团子便自己睡着了。   不过大概是因为山楂太常和这群小猫儿混在一块了,第一次开口叫的竟不是阿爷,而是……喵。   陛下吓坏了,还以为这小奶团也是小猫儿成精,方啼霜则笑得很高兴,认为山楂是得了他的真传,因此后来也就更加喜欢他了。   再几日,方啼霜忽然抱着山楂跑到了正堂里,很高兴地说:“陛下,山楂会喊阿爷啦!”   “山楂,你快再叫一声,”方啼霜摇了摇他,缓声教导道,“阿—爷。”   山楂:“耶…巴。”   “不对不对,”方啼霜指了指自己,又教了他一回,“是阿—爷!”   山楂艰难地喊:“阿耶……”   方啼霜高兴极了,下意识便往他脸上亲了一口:“真棒!”   桌案边上的裴野面色一黯,方啼霜很快便觉察到他有些不高兴了,还以为他是嫉妒这小奶团只喊自己叫阿爷,却不喊他。   故而方啼霜便又对山楂指了指裴野:“山楂,这个人你怎么叫?”   山楂顿了顿,而后道:“噗……”   方啼霜没忍住就笑了起来,这一声笑得很响亮,差点要把小孩儿吓哭了。   “你再说说,你怎么叫他的?”   山楂:“噗噗……”   方啼霜笑得花枝乱颤,乳娘生怕他手一抖,把孩子给摔着了,因此刚得了裴野的授意,便立时上前,从方啼霜手里接过了山楂。   “你先退下吧,”裴野面无表情地对那乳娘道,“带山楂去午憩。”   乳娘忙退下了。   方啼霜觉察出他不高兴,便凑上前去揉他的脸,扒拉他的嘴角:“你怎么啦,干嘛不高兴?陛下平时都不和山楂玩,他当然不知道要叫你阿爷啦。”   裴野拍开他的手,而后低头看向手边的奏章,拿他做空气。   方啼霜原来面上还带着笑,见他忽然这样,心里不由得也有些慌了:“干嘛啊?和我生气啦?”   陛下依然不说话。   方啼霜复又戳了戳他的脸颊,见他不为所动,于是便又俯身黏上去,一点点地啃他的唇。   裴野冷着脸,装了一会儿的柳下惠,便就忍不住了,托着他的后脑勺,也啃了回去。   方啼霜牺牲了自己的嘴来哄他,自以为就算是不小心犯下了什么大错,裴野现在也该原谅他了,要是还敢端着,那就是不识好歹了。   “快说,”方啼霜一手轻轻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你到底生什么气了?”   裴野一副“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的模样,慢悠悠地放下朱笔:“孤没生气。”   “屁!”方啼霜忽地撞了上去,用自己的脑门撞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显然是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损招,才磕完他就吃痛地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嘴上还要道,“没生气你给我拽里拽气地装什么高深莫测了?有话就直说,别给我磨磨唧唧的。”   裴野真是要被他气死了,上前掰他开的手:“磕疼了?给孤看看。”   “你头也太硬了。”方啼霜一边把额头亮给他看,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道。   裴野又气又心疼:“谁让你没轻没重地往上撞的?”   方啼霜把脑袋凑过去任他揉,然后继续凶神恶煞地问:“你到底生什么气了?你再不说,我就撞死你!”   裴野拗不过他,顿了顿,声若蚊呐地坦白道:“你做什么和山楂那样好?这小半月以来,都不怎么来正堂找孤了……”   方啼霜听他说完,便笑了起来,很高兴地说:“啊,你吃味了是不是?”   “我不找你玩,你都要孤单坏啦,”方啼霜用嘲笑地口吻道,“好可怜啊陛下。”   裴野早知道他会这样,因此很不乐意和他说心里话,可话已出口,也不好再往回收了,于是便只好冷哼了一声。   方啼霜知道了陛下是为这事而生气,顿时便觉得他矫情得很是可爱,因此也不和他置气了,很体贴地哄道:“好啦不气啦,以后我得空了,就过来找你玩,成不成?”   裴野总觉得有些没面,心里满意了,可嘴上还要拿腔拿调地说:“不必了吧,你那样忙,画舍、曹鸣鹤、山楂那三头跑,哪里还有空来找孤?”   方啼霜觉得他这是得理不饶人,因此很快便又变了脸:“那我以后都不来了。”   “你敢!”裴野咬牙切齿道。   “那你说什么醋话?”方啼霜双脚勾住他的腰,土匪似的地掐他的脸,“想不想我来找你玩儿,嗯?”   裴野有些拉不下脸,故而也学着他寻常模样,恶狠狠地应了一声:“想啊!”   语落两人对视一眼,忽而又一起笑了起来。 第九十九章   这日曹四郎出宫省亲, 方啼霜便向陛下自告奋勇,换上了阿兄往日里穿的宫服,打算给裴野当一日的小跟班。   裴野上下打量了方啼霜一眼,只见他身着一件绯色幞头袍衫, 戴一顶黑纱帽, 忽略那过长的衣袍下摆, “方小公公”顶着一张正色的脸,倒是很能唬人的。   “陛下, ”方啼霜三步并两步蹿到他怀里, 很兴奋地说,“今日换我来伺候你啦!”   裴野冲他一笑:“那就乖乖在后头立着, 你从前见过戚公公往孤的怀里钻过吗?当公公就要有大公公的样子,往皇帝怀里钻, 你害不害臊?”   方啼霜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故而便又板着一张小脸,站到他身后去了。   裴野有意要使唤他,于是便搁下笔,偏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谁料这新官上任的方小公公一点也不识趣,以往他只一个眼神, 戚曹便就算意会不出他想要什么, 也立时便上前来听他吩咐了。   方啼霜也看他一眼, 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怎么啦?看我做什么?”   “你上前来,”裴野拿腔拿调地说,“谅你是第一回 当差,愚笨些倒也能理解……”   听他这样说,方啼霜立时便有了脾气,举起拳头道:“你说谁愚笨呢, 嗯?”   裴野面色不变,出言提醒道:“你现在可是御前给使,方小公公,你伺候得不周到,孤说你几句又怎么了?”   方啼霜仔细忖了忖,觉得他说的话似乎并无错处,虽然心里不爽,可还是忍了下来,不情不愿道:“好吧,那陛下有何吩咐?”   “孤渴了。”裴野道。   方啼霜便转身去后殿里给他煮茶,裴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美滋滋的,又偷偷跟过去瞧了一眼。   只见这位“方小公公”跪坐于茶桌之前,绯红的宫服衬着那半截露出来的雪白后颈,惹得陛下很眼馋。   而另一边,方啼霜看着这满桌的茶具,却犯了难。   往日里他也曾见阿兄煮过茶,动作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他在旁侧打眼一瞧,还以为这活儿很简单,很好上手。   可眼下自己坐在桌前,他却一动也不会动了。   方啼霜看着那一桌叫不上名的茶具,又仔细忖了忖,而后便随手从那茶饼上掰了一小块,接着又将其丢进了壶里,再用煮好的热水一烫,这就算好了。   紧接着,他又有模有样地把那冲好的茶水倒进了杯盏里,因为嫌烫不好拿,故而又往杯里和了小半盏的冷水。   躲在后头偷瞧的裴野见他要起身,便轻手轻脚地先他一步回到了正堂。   “茶煮好啦,”方啼霜将那盏茶放在他手边,“陛下快尝尝吧。”   裴野方才目睹了他煮茶的全程,心里并不太想碰这盏茶,可又不愿伤了他的心,因此便道:“孤现下不怎么渴了,一会儿再吃。”   方啼霜却不乐意了:“好啊,你捉弄人呢?方才说口渴,现在茶煮好了,你又不渴了,耍我很有意思是不是?”   “孤没有……”裴野一咬牙,而后退一步道,“那你喂孤,孤就喝。”   方啼霜看了他一眼,很认真地说:“我现下是方少监,是御前给使,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陛下不嫌丢人吗?太不害臊啦你。”   裴野无可奈何,于是便只好自作自受地吃了口他烫的茶,这茶倒也说不上太难喝,只是叶子浸水,味道很淡,陛下吃惯了煮茶,便觉得这茶有些差强人意。   偏那方啼霜还要明知故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裴野不敢辜负他的期待,挨一顿他那不痛不痒的拳脚,那倒不是什么大事,可若真将方啼霜惹毛了,他堂堂天子,说不定夜里还上不得床,要被赶到偏殿里睡。   “不错。”裴野违心道。   方啼霜则很满意地一笑:“那以后我还给你煮。”   裴野连忙道:“就不劳烦你了,煮茶的水那样烫,一会儿不仔细伤了手,你这手是画画的手,若不小心伤了,多少画迷都要伤心死了。”   陛下这话虽说是拒绝,可却很巧妙,正点到了方啼霜的心坎上。   “那好吧,”方啼霜才伺候了他一会儿,便有些受不了了,粗手大脚地往陛下身边一挤,这便就坐下了,懒洋洋道,“我都伺候你这样久了,现在该换你当公公了,我要做皇帝。”   “你伺候孤什么了?”裴野被他气笑了,忍不住说了实话,“廊下家里住的粗使内官都比你好用,御前给使若都是你这样的,早被轰出去了。”   方啼霜气恼地顶了他一肘子:“陛下,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享受完了就说我的不好,方才谁给你煮的茶呀,你吃过就给忘了,白眼狼!”   裴野忽地站起身,又往他脑袋上搓了一把,而后道:“成,孤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伺候人,你也学着点。”   方啼霜顿时便来劲了,大咧咧地往龙椅上一靠,很嚣张地抬起手:“裴公公,孤的手好酸呐。”   裴野便乖乖上前给他捏肩捏手。   “大点力,”方啼霜拽里拽气地一挑眉,“没吃饭吗你?”   裴野看他那副样子,可真是气急了,于是手上便使了狠劲,面上却还要笑:“小陛下,这样够不够劲呢,嗯?”   他才没按两下,方啼霜便龇牙咧嘴地叫唤了起来:“停停停,你要谋杀亲夫啦?”   裴野这才笑着罢了手。   “会不会伺候人呢,”方啼霜扮恶霸皇帝扮的很上头,一边揉着自己被他捏疼的肩膀,一边骂骂咧咧道,“还敢下这样重的手……孤要治你谋逆之罪,把你裤衩扒光了吊在城门前打板子……”   他话音未落,便被压上来的裴野堵住了嘴。   “孤是不是待你太好了?”裴野捏气他的下巴,恶狠狠道,“把你养的这样坏,胆子还这样大。”   方啼霜一边笑着掰扯他的手,一边拿出了比他还要凶的气势:“说好的你伺候我,你公报私仇要打我,你还有理啦?”   裴野简直是莫名其妙:“孤什么时候打过你了?”   “方才你那样重的掐我,”方啼霜卸下一脸的嚣张气焰,顿时便换上了委屈情绪,“肯定都掐青了,不信你自己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便要扯自己的衣襟,急于要证明自己的无辜和可怜。   与此同时,外头进来一位小内官,他低垂着头,并不往堂上瞧,只当自己是个瞎子:“陛下,殷将军来了。”   方啼霜立即把衣裳扯好,旋即从那龙椅上跳了起来,板着脸很严肃地站到后头去了。   殷将军殷骐,便是先前那场戍边之战中裴野提拔上来的副将,近来匈奴又对着中原虎视眈眈,裴野便派他领兵前去,给了匈奴一点教训。   而今日恰是殷骐率军凯旋的日子,他提前归来,第一时间总是要先来面圣的。   裴野往后看了一眼,而后道:“请他进来吧。”   殷骐战袍未脱,入堂单膝而跪:“陛下。”   “免,”裴野的语气淡然,与方才同方啼霜胡闹时的样子半点也不一样,“赐座。”   “谢陛下。”   “将军这一去辛苦,”因着此人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又年少有志,领兵做事都很稳当,因此裴野对他的态度倒很有几分亲切,“孤已让人在花萼楼设下宴席为将军接风洗尘,等将军沐浴更衣之后,便可开席了。”   殷骐头微低,见裴野对自己态度温和,心里也很受鼓舞:“不辛苦,戍边守疆乃是末将职责所在。”   还不等裴野再开口,侍立在他旁侧的方啼霜却忽然戳了他一肘子,很小声地说:“我好像认识他。”   裴野偏头看向他,只见方啼霜盯着下首那身着戎装的青年人目不转睛地瞧,裴野心里多少有些吃味,正要开口训斥,却见方啼霜先对那人出了声:“殷骐哥哥?”   陛下差点翻了一个白眼,心说好嘛,知道人家的大名便算了,当着他的面呢,竟还要在后头补个哥哥!   殷骐闻声抬起头,面上几分错愕,几分惊异:“啼霜?”   方啼霜一脱口便后悔了,他眼下在这些故人心里,早就是个死人了,这一声“殷骐哥哥”,反而是自找麻烦。   说实话,殷骐与年幼时的样貌倒说不上有多相似,只是方啼霜记着他颈边有一块浅褐色胎记,再看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便就认出他来了。   当年两人也算是竹马之交,方啼霜在入宫之前,两人没事就黏在一起玩,如今多年未见,方啼霜与他更是一下便打开了话匣子。   裴野坐在堂上,见他俩在堂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方啼霜,”陛下冷冰冰地开口,“你是来当值的,还是来与人谈天的?”   殷骐心跳一紧,忙道:“陛下息怒,末将与这位方小公公多年未见,实在是情难自抑……”   不等他说完,裴野便打断了他:“将军舟车劳顿,该是累坏了,不如先回府去沐浴更衣,一会儿花萼楼再见。”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殷骐不是傻子,会意了皇帝话里的意思,便就匆匆告辞了。   他一离开,方啼霜便黏上去,嘟囔着嘴道:“陛下,你又生气了,你最近真的很爱生气!”   裴野不想理他,可又不舍得不理他,因此便阴阳怪气道:“孤生什么气?有什么可气的?”   方啼霜不太高兴地推了他一把:“你又来劲了是不是?”   “孤来什么劲?”裴野别过脸,抱怨道,“一口一声‘殷骐哥哥’叫得倒很亲切,孤都没听你这么叫过我。”   方啼霜知晓了症结所在,于是便又笑着黏了上去:“裴野哥哥,是我错了,你不要总是生气嘛。”   陛下顿时便心软了,可他一时拉不下脸,又还想再拿一拿乔,故而便冷着脸道:“滚蛋,当着孤的面和人这样亲近,过了这么多年还记着人家长什么样,你什么时候对人这样上心过了?”   方啼霜有些委屈:“我不当着你的面和他说话,难道带他去小屋子里说吗?而且他的脸我是不怎么记得了,可我记得他颈边的胎记呢。”   裴野稍稍一顿,而后又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他人生的不错,相貌还算端正,长安城里想嫁他的官家小姐不少。”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官家小姐,”方啼霜勾着他的脖子,有些不耐烦地皱眉,“你老说这样的话,可我只觉得你好看,只中意你来当我娘子,旁人我可看不上。”   裴野听了这话,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自从他俩在一块后,陛下就极少听他夸过自己,说过这样的心里话。   “那你我要是这么些年不见,”裴野忽而轻声问,“你也会记得孤吗?”   “不!”   陛下一皱眉:“怎么?”   “那可不成,”方啼霜紧接着又说,“我会想死你的,而且就算陛下七老八十了,变成个银发佝背的老翁,我也肯定能一眼认出你来!”   裴野心里被他这轻飘飘的两句话熨平了心肝,可嘴上却还要问:“怎么这样肯定?”   “因为你是陛下呗,”方啼霜难得嘴甜道,“我那样爱你,怎么会忘了你?”   裴野忍不住弯了弯眼角,这会儿是真端不住了,心满意足道:“嗯,好吧。”   方啼霜肯这样哄他,其实心里多少也有些心虚,倒不是他和殷骐真有些什么,只是殷骐到底是他与陛下相识以前遇见的人,与那些宫婢丫头,肯定是不同的。   他很怕裴野真的为此伤心伤神,因此才急于表明自己的心意。   “那你下回不准再生这样的气了,知道没有?”方啼霜伸手搓了一把他的脸,“越来越难哄了你。”   “你不去招惹旁人,孤自然也不会生气,”裴野笑了笑,又恶狠狠道,“下回要是再让孤再听你瞎叫人哥哥,孤就啃烂你的嘴!”   他这样孩子气的语态,简直是将方啼霜平时闹脾气时说的话学到了精髓,方啼霜笑骂了他一句:“好嘛,你快来啃,啃完你的嘴也要烂!”   *   (假如陛下是只小黑猫。)   大明宫里近日又来了一只猫,黑毛金瞳,很不受宫里的小猫管事待见。   小猫管事自己通体雪白,于是便认为天下百猫,是该以白为尊,像那只新来的小黑猫,那就是最下等的猫儿,给它当小弟它都嫌弃。   可那只黑猫却像是认准了它似的,每回一见着他,便要撵着他跑,猫管事为此还和他打过一回架,没打过,遂偷偷溜了。   小猫管事气不过,认为自己拥有一身这样高贵的血统,没理由打不过一只黑猫,因此回去之后,便一边啃着小鱼干,一边思考着对策。   最后它一拍爪子,便打算去找自己的好朋友小咪帮忙,小咪也是一只高贵的小白猫,闻言舔了舔爪子,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喵喵。”不行。   “喵喵喵?”为什么?   “喵喵喵喵呜呜。”咱俩打不过它。   猫管事一拍爪子,不太高兴道:“没志气,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咱俩不行,它才一只猫,势单力薄着呢!”   小咪又舔了舔爪子:“那也不行,我怀小猫了,不能打架。”   小猫管事顿时瞪大了一对猫眼:“你你你………怎么就怀小猫了?”   小咪跳下猫爬架,领他去树荫底下看:“喏,那是我找的公猫,成色一般,凑合能用。”   说完便兀自去找那只公猫了,两猫互相舔毛打闹,恩恩爱爱地聊天去了。   小猫管事顿时大受打击,觉得自己是被朋友给背叛了。   此后它又见小咪和那只小花猫成双入对,生了一窝漂亮猫崽,小猫管事顿时更受打击,觉得自己可真是孤独极了。   于是它思来想去,便找到了那只黑猫,居高临下地对它说:“喂,你运气不错,我看上你了。”   黑猫:?   “听不懂吗?”小猫管事哼出了一串气音,“我让你和我生小猫呢,你答不答应?”   那黑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小猫管事连推带拽地塞进了自己的窝里,并凶巴巴地告诉它:“以后你就睡这了,听到没有?”   黑猫有些茫然点了点头。   “来,”小猫管事在旁边憋了半天,忽而又蹦出一句,“和我生小猫啊,快点。”   其实他并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生小猫,可小猫管事不愿露怯,便只好在旁侧拍着爪子,假装自己什么都知道。   可随着那只小黑猫的影子覆上来,小猫管事顿时便有些害怕了,可嘴上还要恶狠狠地问:“你知道怎么生小猫吗?笨蛋猫!”   那黑猫只答了两个字:“知道。”   自这之后,一开始水火不容的两猫便开始出双入对,比小咪那两口子还要甜蜜。   小猫管事每天夜里都要呼唤那小黑猫过来陪自己生小猫,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盯着那小黑猫的肚子,发现那儿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于是某天夜里,他便很小声地质问它道:“你会生小猫吗你?咱俩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揣崽呢?”   小黑猫有些无奈:“我是公的。”   小猫管事似乎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我也是公的啊!”   它顿了顿,而后又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咱俩没法生小猫儿了?”   小黑猫怕他知道了真相,便不要和自己好了,于是便连蒙带唬道:“我不能生,但你能生。”   小猫管事将信将疑的,而后过了没几日,便发现自己的肚子似乎鼓起来了,于是便很惊喜道:“阿野,我要有小猫啦!”   小黑猫看了看他的肚子,假装欣喜道:“嗯。”   小猫管事开心万分,得意忘形之际,立时便要去找小咪炫耀。   可它炫耀了一通回来,却又拉下了脸,可怜兮兮地对那小黑猫说:“阿野,小咪说我这是吃多了,不是怀崽。”   “她还说我们两只公猫,是生不出小猫来的。”   小黑猫有些心慌,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要去找只母猫吗?”   “算了,”小猫管事道,“我有你就成啦。”   夜里,小猫管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很不甘心,打算趁夜去小咪那里叼一只小猫崽来养。   两猫在月色底下一合计,一拍即合,便就上了路。   偷小猫崽子的计划出乎猫管事的意料,竟然进行地很顺利,两猫一嘴一只小猫崽,小猫崽一睁眼,发现眼前猫乃是常来看它们的猫老大和它家那位,因此也没声张。   第二日,小猫管事带着才偷来的猫崽子,绕着自己的领地耀武扬威地绕了两圈。   小咪远远地瞧见了,知道猫崽子在他这儿,故而也没说什么,少奶两只小猫崽子,她还乐的轻松。   “猫老大,我饿啦!”其中一只猫崽子喊。   “猫老大,我也饿啦!”另一只猫崽子也跟着喊。   小猫管事回头瞪了它俩一眼:“叫阿爷,什么猫老大!”   “猫老大!”   “老大!”   小猫管事:……   小猫管事快要气死了,偏那只小黑猫还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   “你还好意思笑?”小猫管事气急败坏道,“你连小猫都不会生,你还敢笑!”   小黑猫出言哄道:“今晚就给你生。”   “你少唬我,小咪都和我说了,”小猫管事愤愤不平道,“我一开始就让你给骗了,你骗我当母猫,坏东西。”   ……   方啼霜一把拍上这本小画册,忿忿道:“这就是你说的改几页?”   “画的不好吗?”裴野无辜道,“孤觉得还挺好的,比你先前画的那本像样。”   两人眼见谁也说不服谁,于是方啼霜便差人将这两本画册照画了上百册,隐去名姓,放在画舍里卖。   可最后方啼霜发现,还确实是陛下画的那本卖得更好些。   他很觉丢脸,因此便把剩下的画册藏了起来,决口不提此事,裴野也假装忘了,毕竟为了此事,他连着两日都歇在偏殿里,此后又连着三日,连个吻都没讨着,怎么想都不太值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