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大小皇帝后他总想娶我   作者:琼玉花间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架空历史-剧情   作品视角:主受   作品风格:正剧   文案:   韩墨初是个身世凄惨,却又无比幸运的人。   四岁时他被主母扔出家门,得遇贵人相救。   十六岁时誉满江湖,是人人称颂的逸安公子。   二十岁时入宫出仕,捡到了那只狼崽一般的小皇子。   二十九岁位列三公之首,立身朝堂。   此后,他纵横权术。   裁冗员,除贪腐,行新政,造神兵,平戎狄,友邻邦,立学宫,通商路,兴巨舰,征西域……   终是为那个他自小养大的小狼崽子赢了一场盛世,一场太平。   *   某日深夜,龙书案前。   小皇帝拥着他越搂越紧:“爱卿可知,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让臣受,臣不可不受。”   “陛下,臣不记得几时把您教的这般不要脸。”   “朕不要脸,朕要师父。”   下方避雷:1.这是一篇年下养成文,小攻第五章 正式出场,开局12岁。   2.剧情向文,感情线进展缓慢。   3.架空王朝,私设众多,文笔渣弱,跪求别喷。   立意:不要在乎眼前的困局,才能在逆境中成长为真正的强者   内容标签:强强,情有独钟,爽文,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修,韩墨初|配角:预收文《少侠!你教主掉了》|其它:连载文《带着暴富系统去种田》   一句话简介:腹黑权谋受&狼崽子帝王攻   § 第一卷 .内宫风云 § 第一章 皇榜   楔子   永熙二年,岁末寒冬。   兵部侍郎韩明冒死上书奏表,辅国大将军云烈贪污军费七十万两白银。以至三万边塞守军冻饿而死。   边关尸骨累累,外敌虎视眈眈。   为稳政局动荡,为安边塞军心,君王顾鸿不得不秉雷霆之势而下。短短十九日内,罢官削爵,落狱抄家。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   三司携同办案,证据确凿。   主犯云烈及其两子判处斩刑,即日行刑。协从犯案者各处笞刑一百杖,遣出汴京永不录用。   云氏本族及其家臣一百三十七人,处黥刑,流放北荒。   琉璃瓦,盘龙柱,金砖遍地,画栋雕梁。   宏伟肃穆的宣政殿上,文东武西列站当朝。君王顾鸿高座龙椅,君君臣臣,议的是军国大事。   宣政殿外,一个素衣素裙,不施粉黛的女子提着裙角迈上御阶。女子虽然脸色苍白,略显憔悴。但衣袍整洁,鬓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女子眉眼秀丽,英姿挺拔,散发着异样的美丽。上衣遮掩下的小腹微微凸起,眼看着是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女子登上御阶,行到了宣政殿正门跟前,门前眼尖的御前侍卫忙走到人前,出言阻拦道:“良妃娘娘,此处是前朝,您不能进。”   女子仿佛没看见那小侍卫一样,双目坚定的看着殿内。手腕一抖从衣袖里抽出一柄匕首直接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良妃娘娘,您...您别冲动...您若有话可以稍等片刻...陛下退朝后再...”小侍卫被吓坏了,眼前的女子是君王的宫妃,腹中怀着的是君王的骨肉。若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在这里一尸两命,那他和他全家就都不必活了。   “良妃娘娘,您把刀先放下,这里是宣政殿,您可千万别冲动啊。”另外两边的侍卫和随从太监也过来规劝。   女子环视一周,将手中匕首往地上一扔,随着匕首落地的一瞬间女子抓住了两个拦在她身前的侍卫的肩膀,直接摔到了两边冷冰冰的砖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空响。   宣政殿中的文武被殿门之外的声响吸引,纷纷回头。   目光恰好撞见了那迈步入殿的女子,又都慌促的将目光收了回去,都当做没看见一样。   “良妃云瑶,你身为宫嫔,难道不知此处是前朝么?”说话的,是坐在龙椅上的君王顾鸿。   “陛下,臣妾自永平十六年授封云麾将军后便与诸位臣工一同列站当朝,为何今日臣妾便不能进来了?”云瑶仰面直视着君王的双眼,目如寒江,不卑不亢。   “你如今只是朕的宫嫔,宫嫔便要恪守宫规。”君王似是被那双眼睛刺了心似的,不得不将目光偏向别处:“你先退下,有什么话,等朕退朝后再说。”   “陛下,臣妾是来向您辞行的。”云瑶轻拢裙摆,双膝跪地,敛声说道:“今日云氏宗族启程流放,臣妾身在其中,特来向陛下辞行。”   “朕何曾说过要你同往了?”当着满朝文武,君王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发作,但是又不能发作,只能生生的同云瑶僵持着:“你母族之罪已定,朕不会株连于你,退下!”   “陛下,臣妾姓云啊。”云瑶似乎没有听见君王后面说的那句,依旧挺着身子,态度坚决。   云瑶的语气很轻,但钻到人耳朵里就能教人品出一点淡然的苦涩。   她本是大周王朝第一位能与男子同列当朝的女将军,十三岁上战场,十六岁威震边疆,十八岁授封云麾将军。   她的功绩甚至远远超过了云家平辈中的男儿。   这座宣政殿,她来往过无数次。不是加封,便是受赏。   她陪着龙椅上的人从少年孤苦一路走到今时今日。她为他征战沙场,陪他建功立业。为了他在朝能有一争之力,她将原本属于她的军功全部归到了他的名下。为了他的前途顺遂,她甚至不惜将正室的位置让给能给予他更大支持的女子。   年少情深似海,想的都是白头到老永不相负。他们曾经一起并肩战斗,几次历经生死。他为她受过伤,她替他挡过箭。   他说过,她是他命里的朝阳。   展眼,十年光阴,犹如白驹过隙,悄然无声。   这些年。   身为妻子,能为丈夫做的她都做了。   身为臣子,能为君王做的她也都做了。   最终,她还是只换了一个举家入罪,合族流放的结果。让她顶着这样的结果守在这座华丽的宫墙里,为这个君王生儿育女。   她做不到。   谁也做不到。   “放肆!你还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龙椅上的顾鸿忍不住拍案而起,冕旒上的流珠磕碰出响,他想告诉跪在殿堂之上的女子君威不可挑衅。   沉默,死寂一样的沉默。   整个宣政殿上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众人沉默的原因,君王心知肚明。   “罢了,既然你去意已决,那你便走吧。”顾鸿双手负于背后,似是不忍的合上双眼:“你与朕,今生今世都不必再见了。”   云瑶无声的朝君王拜了三拜,起身离去。   次年,三月初三。   北荒境内,皑皑白雪,荒无人烟。   一间异常简陋的小木屋里,兽皮与茅草铺设而成的床榻上,云瑶咬着自己的胳膊,苍白的脸上挂满汗水,一只手推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她是个领兵挂帅的大将军,顺理成章的将这件事当做了阵前冲锋,务必要一鼓作气。   在挣扎了将近两个时辰后,她终于生下了一个强壮又健康的男婴。   男婴的哭声很洪亮,小胳膊小腿结实的像四个小棒槌。因为啼哭,婴儿胖乎乎的小肚子一鼓一鼓的,活像一只没长牙的小乳虎。   她撑着刚刚生产的身体,用一张熟好的狼皮将啼哭的婴儿裹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把婴儿的小胳膊裹好,她的手指就被婴儿的小拳头一把攥住了。她曲动手指轻轻拉扯,新生的婴儿竟然就知道发力和她较劲。她抓着婴儿的小手在婴儿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柔声道:“果然是我云家的骨血,生来就是个不服输的。”   “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才好呢?”云瑶将新生的孩子抱在臂弯之内轻轻颠动,小婴儿皱巴巴的脸蛋儿本能的朝她的怀里挤蹭。她解开衣怀,让孩子贴上她的胸口。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小模样,她倏然一笑,喃喃自语道:“伊中情之信修兮,慕古人之贞节。”   “今后,就唤你修儿吧。” 第一章 :皇榜   永熙十五年,暮春三月。   一旨皇榜张贴于广陵城中最繁华的闹市之上,引来行路百姓竞相围观。   卖梨的周老汉削尖了脑袋挤在人群最前,只见一张黄绢高悬,上面还满是字迹。他童年时只在私孰门前听过墙角,绢上的字只认识零星两个,一时间挠头无措。这时人群中忽然挤出一个文生公子打扮的男子。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周老汉村上的“全村之光”郭秀才。   周老汉见状大喜立马将那郭秀才拉到身前催促道:“伢子,你识字,快给咱们念念这上头写的是甚字啊?”   “对对对,快念念,教咱们也听听天子至尊又说啥了?”又一个哄在头排的菜贩子附和道。   很快,郭秀才被推到了人群正中站在皇榜跟前,看着身后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掐着一股子唱戏的腔调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的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朕之幼子,蒙昧未开,璞玉未琢,朕心忧尤甚,遂征召天下饱学之士,入宫为皇子少师。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郭秀才念罢,摇晃的脑袋还是不停,似乎在回味着方才哪个词句发挥的不够完美。   “哦...原是给小皇子寻师父啊。”周老汉挎着梨筐,很不识趣的用手拐子碰了碰正处在人生高光时刻的郭秀才:“伢子,你学问大,咋不揭榜啊?”   “他一个秀才哪儿够得上啊?那得是状元才去得了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引起一片哄笑。   郭秀才被众人哄得脸上通红,他只是个久试不第的秀才,教教山野村夫家的秃小子还成,哪里教得了天之骄子?不过话虽如此,他仍要强撑着面子与那人群对峙道:“学生我够不上饱学之士,但依我看这广陵城里也没人去得了。”   “谁说的?咱们广陵城中便没有才子么?”人群中又有人抢白了一句:“西南百茗山上,那位逸安公子还算不得才子?”   “逸安公子?老汉没听过?也是秀才么?”   在周老汉的认知里,天大地大县丞最大,云高月高秀才最高。   “您怎得连逸安公子也没听过啊?那可是易鶨先生的亲传弟子。十六岁便能著书立传。且六艺皆精,诗画双绝,更能识写五国文字。就说年前那次,安南国的岁供单子丢了,那鬼符似的字谁会写啊?咱们县令大人没办法一步一步爬到百茗山上,才求得逸安公子相助,保住了头上乌纱。”   搭话的人是方才的菜贩子,不过现在看来,他更像个说书的。   “听你这么说,这位逸安公子该跟他师父一样,都是神仙托生的吧?”周老汉挠了挠头。   这位逸安公子他虽不知,可易鶨先生他知道。他在乡间的小茶棚里听过有关于这位易鶨先生早年间与太!祖皇帝一齐征伐天下,最终问鼎中原的故事,真真听得他热血沸腾。   而今,若按那菜贩子的说法他的徒儿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你们说这人这样厉害,咋不见他来揭榜啊?”周老汉持续不解。   “老周啊,人家是隐士之才,是要避世修仙的。”菜贩子也拿起了郭秀才的腔调开始摇头晃脑。   “算了算了,他修他的仙,我卖我的梨,耽误了这一趟回家又要遭骂了。”老周听不大懂那贩子的话,背着竹筐往路边挤去。   看够了热闹的人群,也因周老汉的带头朝四方散去了。   广陵城郊西南方向一百三十里外,有座百茗山。   群山隐逸间,浓雾氤氲,飞鸟不至的所在,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八角凉亭。   那亭子半悬于空,只有一侧的底部若即若离的攀附在峭壁之上,加上云雾缭绕,远远看去仿佛漂浮在山间一般。   凉亭中,有一对俊雅青年正在对弈。   持白棋者身着淡青色广袖长袍,顶戴脂玉莲花冠,双眸处覆着一条牙白色的软绸系带。身姿端正挺拔,犹如一尊玉相。   持黑棋者身着鸦青色窄袖襕衫,木簪束发,清俊的脸上带着三分疲倦,歪歪扭扭的靠在身下的软垫上,哈欠连天。   持白棋者便是周老汉口中那个神仙投胎的逸安公子。姓韩名墨初,字子冉。   持黑棋者则名叫苏澈,字常如,是个医者。   苏澈与韩墨初一样,都是易鶨先生收养的孤儿,与韩墨初涉猎百家之事不同,他自幼专攻悬壶之术。生平最爱做的两件事便是制毒和救命。   最好是先被他毒倒,再被他救活。   棋盘上黑白纵横,黑棋明显落于下风。只因苏澈五步前一招失措,才有如今颓败之局。   苏澈偷眼看向对面,见对面之人没有动静,小心翼翼的探手摸上方才下错的那一枚棋子,同时无比夸张的打了个哈欠,想以呼吸声掩盖挪棋的响动。不料想棋子才在棋盘上还没挪出两分,一记折扇便敲在了他的手背上。   “落子无悔。”韩墨初收了折扇,淡淡道。   “韩子冉?你倒是看得见看不见?说好了这局你下盲棋的!”苏澈朝对面的男子用力的晃了晃双手,满脸的不可思议。   韩墨初摩挲着手中的一颗白子,嘴角微扬道:“我蒙着眼睛,又没堵上耳朵。”   “罢了,不下了。同你下棋十局九败,有什么意思?”苏澈将手中的棋子朝棋篓里一扔,颓然歪在身后的软垫上。   “不是让你赢了一局么?”   “那还真是多谢逸安公子了。”苏澈嘴角抽动。   “不客气。”韩墨初脸上笑意更深。   苏澈腾的翻身坐起,试图与对面来场肉搏,却被对面冷不防展扇轻摇的模样唬得一愣,随即又落回原座之上,悻悻的换了个话题:“话说你当真决定入京去了?”   “是啊。”韩墨初轻声答言,伸手解下了蒙在双眼上的软绸。随着软绸滑落,韩墨初的五官终于完整的呈现了出来。   那是一张足以让初见之人呼吸一凝的脸。眸若深潭,眉若拢烟,面如冠玉,嘴角处永远挂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韩墨初长得很美,却不是女相。   见他第一眼绝对能瞧出这是个男子,但第一次见他的人赞他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夸女人的。   例如人间绝色,或者红颜祸水。   苏澈第一次见韩墨初时只有六岁。幼年时的韩墨初比现在更清秀些,眉眼清澈明亮,梳着两个童子髻,眉眼弯弯的,瞧着像是画像里观音身边的龙女。   年幼无知的苏澈天真的以为韩墨初是个小姑娘,于是按照哄小姑娘的法子逗他,结果没说两句便被韩墨初一双小手卸掉了下巴。   从此以后,苏澈便对韩墨初的美貌免疫了。   “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天家富贵,一滩浑水。”苏澈叹了口气:“你忘了易先生昔年为何到此么?”   韩墨初轻挽袖口端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半温的茶:“自然记得,不过这人嘛,居庙堂之高是一辈子,处江湖之远也是一辈子,没有那种活法高贵些。再说人活一世,有恩不能不报,有仇也不能不报。我这个年岁总要把想做该做的事情做了,才能学他老人家在这里隐逸避世吧?”   “我知道你要报恩,不过就非要去做那个什么皇子少师不可吗?”苏澈一本正经的看向韩墨初:“你把那孩子偷出来,养在这儿,不也成么?”   “常如。”韩墨初搁下茶盏,缓缓吐出几个字:“他是皇子,不是麻袋。”   “那又怎样?你把他养在这儿也比在京中淌浑水强吧?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养的好你我便能养好那个孩子。”苏澈想当然的指了指四周云雾环绕的山涧:“在这里静养一世,活个百八十年都不成问题。”   “掳劫皇子,是祸连九族的重罪。”韩墨初轻声道。   “左右今上又不喜欢他,养在哪里不是养?大不了一年给今上写封家书。”苏澈将这件事说得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无比简单。   “慈庄太后临终懿旨,不许皇嗣流落在外,否则你当今上为何要接他回宫去?”韩墨初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再说,他的母亲曾经是那样的英雄,如今埋骨北荒。你又怎知他就想在此处蹉跎一世而不是奋力一搏,为他生母之族谋得一条生路呢?我此去只是想那个孩子将来能有左右自己命途的能力,至于将来怎么选,还要看他自己的。”   “可那里是汴京城啊,高官如林,贵胄如云。你再有才名也只是一介布衣,他们想要你的命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了多少,稍有差池,你保得住自己的命么?”苏澈眉头紧锁:“主要是我当真还未寻到人头掉了以后如何活命的方法。”   “呵呵。”韩墨初启唇笑开:“你这是咬定了我此去会丢了脑袋?”   苏澈见韩墨初笑得无比轻松,立时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模样:“子冉啊,你可想过?你有朝一日当真将那孩子推向至尊之位,你能保证他能感念你一世么?先生说过,皇权高位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太!祖皇帝如是,今上也如是。就算不言太!祖皇帝与先生之间的那点旧事,只说今上。今上登基前是怎样的贤名在外?云氏一族为保今上登基可是毫无保留一心一意的,最终下场如何你不清楚么?若是将来那位小皇子也同他父亲一样翻脸不认人,你预备怎么办?凡事总不能想得太天真吧?”   苏澈一连的几句疑问,说的都是事实。   当朝天子,凉薄多疑。   从古至今,为天子者皆有不近人情之时,可若论起君王无情,当朝天子还当真是亘古一人。   韩墨初扫了他一眼,一字未答,只是执扇起身。他素喜广袖长袍,宽长的袖摆几乎拖迤到地,微风拂过,袖摆翩然而起,衬得韩墨初愈发玉树临风。   苏澈不错神的盯着他,心下暗道:这厮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养眼的。方才那些话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苏澈看得入神之时,衣袂翩然的韩墨初转身离去留下低沉悦耳的几个字:“有劳常如了。”   “不妨不妨。”苏澈喜滋滋的连连摆手,收拾了十几颗棋子后方才恍然惊觉。   忍不住厉声大喊道:“韩子冉!你又诓我收棋盘!” 第二章 上京   时间一晃便过了七八日。   韩墨初上京的车马终是不紧不慢的收拾完了,停在半山腰处尚有人烟的地方。   临行前夜,苏澈抱着两坛竹叶青,试图与韩墨初一夜痛饮,以诉说这十数年的情比金坚,还有那依依惜别的愁思哀叙。不料被韩墨初一个温润端方的微笑吓了回来。   韩墨初的那张脸天生带笑,初见之人都觉如沐春风,和蔼可亲。殊不知那脸上的笑意越深,便越危险。   就比如韩墨初当年卸掉苏澈下巴的时候,便是他笑得最好看的时候。   上京前夜,韩墨初叩开了位于山巅上那座小孤院的木门。   门开,韩墨初朝应门的小童欠身施礼,出言问道:“先生可睡了么?”   “没,先生今日一直等着您呢。”   小童一面拱手还礼,一面将韩墨初让了进去。   韩墨初才进了院子,便听得堂屋之内传来一声低哑的轻唤:“子冉来了啊?快进来吧。”   韩墨初应了一声是,随即便依言伸手推开门扉踏入堂屋。堂屋里暗沉沉的,只能影影绰绰的瞧见桌椅的摆放,丝毫看不见人影。   韩墨初簇敛眉峰轻声问道:“先生?请问您在何处?”   “子冉,为师也瞧不见你啊,你在何处啊?”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还夹杂了些诡异的颤音。   “易先生?”韩墨初试探着朝屋里迈了一步,只觉得足尖下什么东西软绵绵的,顺势低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翁,稀疏的发顶上簪着两根卷曲的瓜滕,鼻尖上沾着一片一直垂到下颌的薄纸条,手里还举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正蹲在韩墨初脚下不过半尺的地方。见韩墨初低头,那老者还将油灯搁在下巴底下同时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油黄色的灯光晃着一张皱纹堆垒又扭成一团的脸,那场景真是说不出的骇人可怖。   “先生,山中地气太凉,您还是起来罢。”韩墨初与地上的老者平静的对视片刻,十分淡定的将脚收回,躬身将地上正在装鬼的易鶨先生扶了起来。   “切,无趣无趣,早知你这样便不等你了”易鶨先生显然对韩墨初这种反应相当不满,端着油灯撇着嘴,念念叨叨的朝卧榻旁边走:“还不如去骗骗常如,那孩子每次都能吓得屁滚尿流的。”   韩墨初微笑着将易鶨先生扶上了卧榻,老者顺势便盘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待老者坐正,韩墨初才又恭敬道向后退了一步,撩袍屈膝跪在了卧榻跟前: “先生,弟子今日是来与您辞行的。”   “要出远门啊?那后山上桃子和杏子都快熟了,你现在走,不是赶不上新鲜的了么?”老者沉沉的打了个哈欠,掰着手指嘟哝着:“还有杨梅,枇杷,那棵快死的梨树,今年好容易接了四个果子,你一个,我一个,童儿一个,常如一个,你现下不吃了,那多出来那个给谁吃呢?”   “先生。”   老者的话说得韩墨初心头一紧,想想看,那个昔年绝世无双的宗师大家,而今也只是一个九十二岁高龄的老者罢了。   上了年岁之人,最怕的便是孤寂。   他今日此去,也不知何时归来,更不知还能否再见这个将他养育成人的师父。   “那就给后山的九姑娘吃吧,她娘孙杨氏可是个好人。这么说我的那个也不吃了,送给十里镇上的刘西施....不不不,还是给九姑娘和她娘一人一个,省得怪我偏心。刘西施那儿就先不去了,回头月季开花了再送给她。”易鶨先生摆着手指盘算着那几个梨子的分配,脸上逐渐露出了一种无比欣喜且憧憬的神情。   韩墨初沉默了,彻彻底底的沉默了。   榻上之人是谁啊?   是他的恩师易鶨啊!   易鶨先生是什么人?旁人不知,他韩墨初还能不知?   五十多年前,这位易鶨先生毅然决然的抛下了京城的高官厚禄,侯爵尊荣,夹着一卷竹席到了百茗山上,靠着一笔绝佳的丹青专画美人图。   那些袅袅婷婷的美人绝色几乎要把山门踏破,易鶨先生便在此处一面饱览春色一面赚的盆满钵满。   直到古稀之年才觉力不从心,先后收下了自己和苏澈这两个孤儿,一为传道二为解闷。   如今老先生已过耄耋之年,却大有重出江湖的架势。   一个风流到了骨子里的人,怎么会在意什么生死离别?况且如今连死别也算不上。   看着床榻上的易鶨先生那张为老不尊的脸,韩墨初心里那十二分的愧疚瞬间减成了两分,心酸到盈眶的热泪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只觉得一腔真心喂了狗。   韩墨初定了定神,扶着额头道:“先生,那位孙杨氏仿佛是个寡妇吧?”   易鶨先生瞥了跪在榻前的韩墨初一眼,大义凛然的道:“寡妇怎么了?我又不嫌弃她。”   那语气,仿佛韩墨初才是那个耄耋之年思想守旧的老顽固。   “先生,您...”韩墨初想了又想,终于从肚子里翻出了一个词:“您多保重罢。”   韩墨初说罢,回答他的是一阵雷鸣般的鼾声。   易鶨先生强而有力的呼吸将贴在鼻尖上的纸条吹得来回抖动,这张纸条象征着易鶨先生无比顽强的生命力。   那张纸条是易鶨先生八十五岁那年贴上去的。   那一年,易鶨先生忽而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便让韩墨初与苏澈在后山的果林里挖了个一丈长,三尺深的大坑。又在鼻尖上贴了一张纸条,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儿搬到了山巅的小院里。   并且嘱咐那小童儿,若有一日他鼻尖上的纸条不飘了,便直接将他推到那坑里埋了。   七年一晃而过,那张纸条每日依旧坚强的飘荡着。每一年韩墨初都会拉着苏澈去将那大坑挖深一尺,若是再深挖下去,原本的大坑就快变成一口井了。   但是,韩墨初有一种无比强烈的预感,那便是有一日他病故了,他的恩师仍旧会搂着个香喷喷的小娘子来与他上坟奠酒。   韩墨初离开山门时苏澈没有来送,只是在他门前放了一瓶新做的丸药,封口上贴着“无极丹”三个字。   那是苏澈三年来炼就的心血,研磨外敷可促生肌理,愈合伤口,内服可解世间百毒,是出门在外难得的防身佳品。韩墨初对着瓶子说了声多谢,便将那瓶子欣然收入怀中。   韩墨初下行至半山腰处,小厮百里早已坐在马车外橼上等候多时了,抱着马鞭几乎睡着,直到看见自家主子那神仙似的身影,才一骨碌从车橼上跃了下来,跑到韩墨初面前连珠炮似的开口:“公子公子您可来了?是不是山路不好走?我可忧心坏了。还怕公子您摔了,想着进山接您,回头一想自己又不认识路,所以只好还在这里等。”   这个小厮百里是韩墨初半月前在人市上买的,当时人伢子手里的小厮只有他这一个即会驾马车又会认路的。   韩墨初便未多问,直接付了银子。   待解开那小厮口中勒着的布条韩墨初方才发现,这个小厮是个碎嘴子,昔日的主人将他发卖也是因为实在受不了他这张无时无刻都停不下来的嘴。   韩墨初被小厮百里供佛爷似的搀上了车,上车后韩墨初便递给了那小厮一张去往汴京的地图。   小厮百里接了地图胸有成竹的拍拍胸脯,嘴里又不知山呼海哨的说着什么。   韩墨初靠在车内,始终回应以微笑。   小厮百里自认为得遇知己,殊不知韩墨初的耳朵里,早已填上了两团棉花。   一路无言,汴京已至。   汴京不单是大周国都,也是中原腹地中最为繁华的城市,离京十五里开外的官道上便陆陆续续有推车挑担的贩夫走卒,高声吆喝着买卖。   离城越近,人群越多。离城五里开外,宽敞的官道上便黑压压的都是人头车马。小厮百里只能下车牵着马缰,随着人流挤香油似的一点一点的往前走。   好不容易来至城门跟前,人便更多了。有外省来都办事的官员,有慕名而来的文人咏士,还有不少来此捞金的豪商巨贾。   目之所及,非富即贵。   韩墨初从广陵而来的那驾灰顶小马车挤在车马堆里,与那些彩顶华盖的大车相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看守老杜是个办老了事儿的兵油子。皇城根下讨生活的他早练就了一副凭车识人的火眼金睛。   韩墨初这乘独马的灰蓬小车,很显然入不了老杜的法眼,一看便是不知哪个穷乡僻壤来投亲靠友的穷举子。   于是乎在小厮百里递上行路文书之时,一巴掌将人扇到一边:“滚滚滚,你也配跟你爷说话?你家主子是瘫了还是死了?都到了这儿了还不知道抬抬屁股下车行礼?”   老杜这边骂骂咧咧的伸手去掀韩墨初的车帘。   车帘掀起,只见一个青衣公子手持折扇端端正正的坐在车内。老杜守着这京城的门户二十多年,也从未见过这般气度非凡的男子。   韩墨初虽一无华服加身,二无十分装饰,只瞧那通身的气派,便与那宫中的贵人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老杜顷刻之间哑火了,掀开帘子的左手一时间进退两难,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就那么愣愣的僵持着。   “这位军爷,您有何事?”韩墨初弯眸温笑。   “无...无事,只是想看看公子的脸是否与文书所绘的一致。”老杜磕磕巴巴的答言,不知为什么韩墨初那张笑脸总让人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那您可查完了?”韩墨初笑得依旧温和。   “完了。”说话间,老杜顺势便将那车帘重新撂了回去,因为韩墨初的缘故老杜连带着对小厮百里也客气起来:“小兄弟,慢慢走啊,前头就能进城了。”   小厮百里摩挲着脸上的巴掌印子,用眼皮夹了一眼赔上笑脸的老杜:“嘶,倒是不敢慢走,走慢了再挨打我可受不起。”   小马车顺着车流缓缓通过城门,穿过城门的阴影之下,豁然开朗。   汴京之繁华尽收眼底,小厮百里忍不住张大了嘴巴,连叫了一百多声公子,说了两百多句快看快看。只换回韩墨初的一句:“留神脚下。”   随着马车行进,韩墨初留意到,人流最多的闹市上那张替皇七子寻少师的皇榜依旧高悬。   这一路上,韩墨初都会留神注意一下沿途的几座城池,同样是无人揭榜。   这与韩墨初所料相差无几,举国张贴的皇榜不过是国君向天下广纳贤臣的一个门面。天下自负有才的学子,想出仕途的几乎都会走科举取仕这条路,若非君王任免,谁会愿意自荐入宫做个内臣,教授那样一个蛮荒归来的小皇子?   “公子,咱们这会儿去哪啊?”小厮百里终于问了一句韩墨初愿意回答的话。   “先用饭,等你吃饱喝足,再去别处。” 第三章 认亲   京城有名的酒楼饭馆犹如雨后竹林,闹市之上开得又多又密,每一家都挑着引人注目的幌子。   韩墨初选了一家门脸最高的,进门便要了一桌四凉八热的席面。   对于用饭这件事,韩墨初这个主子对这位小厮百里一向是大方的有些过分。   往往一桌菜,韩墨初吃不到十口,剩下的便都犹如黄河入海一般倒进了小厮百里的肚子。   在外人看来,韩墨初是个顶顶好的主子。   殊不知这位百里小哥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不会说话。   这一餐下来,小厮百里撑得肚里冒泡,抹一把亮晶晶的油嘴,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要将这一条街的馆子都吃过一遍。   酒足饭饱后,韩墨初又将一张画着地形坐落的纸条递给了小厮百里。   小马车摇摇晃晃逛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停在了一间大宅门前。   那大宅门庭极高,将阶梯下的人显得有些渺小。   门楣顶上椽着四根雕工精美的门当,合掩的朱漆大门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七七四十九颗门钉,门庭两侧前立着两只硕大无比的汉白玉麒麟。   高悬于门头之上的匾额上镌刻着四个烫金大字:忠勤宰辅。   辅谐音为府,一语双关。   小厮百里不识字,只能举着纸条上画的门脸反复比对了半天,觉得对,又觉得不对。   因为那宅子实在是太大了,汴京繁华,他这一路驾车看了不少气派的青砖豪宅,可都赶不上这个的十之一二。   他这位主子虽说出手阔绰,衣着体面,但大约也没富贵到能与京城中这样的人家攀亲的地步。   拿不准主意的百里只好转身去问车上的韩墨初:“公子,是这儿么?”   韩墨初掀开车旁的视窗看了一眼,应了一声:“是。”   说罢,便掀起车帘从那辆灰顶小马车内走了下来。   立在这座气势逼人的大宅门前,韩墨初恍如隔世。   一转眼,便是十六年了。   那年,这里还仅仅是个小小的侍郎府邸。   十数年的扩容修缮之下,这里早就没了往昔的寒酸破落,变得亭台巍峨,峥嵘轩峻。   门楣上的匾额也是御笔亲题,只看这一点,便可得知此宅中所居之人,皆是倍沐皇恩。   立在这座巨大的府门之下,韩墨初的耳边便又响起了一阵战马嘶鸣的杀伐声,流民乱蹿的踩踏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孩提的痛哭,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漫天乱舞的刀兵,还有那件随风而荡的大红色披风。   这些年来,这个场景韩墨初在梦境中重复了无数遍,每一次都能让他汗毛倒竖,冷汗岑岑。   “公子,您确定您找的是这儿?”小厮百里总是会在韩墨初陷入沉思时及时唤醒他。   “是。”韩墨初淡淡的应了一声,从容的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块质杂色滞的白玉玉牌递给小厮百里:“你去扣门,若有人应门,你便将此物交与他看。”。   小厮百里依言前去,扣了半晌,才有一个应门小厮从一侧的小角门里探出脑袋来极不耐烦的问道:“什么事儿啊?”   百里拖着那玉佩小心翼翼的走到那小厮跟前,将玉牌递了上去。   那小厮拎起玉牌看了一眼,只见那玉牌双面雕花,一面刻着童子抱锦鲤,一面刻着字,刻字的那面正中是个俊秀的韩字。韩字旁边另外刻着:永平十八年,三月初三,亥时三刻这三列小字。玉牌底下的流苏微微发朽,一看便是二十年前的旧物,不值什么银两。   见惯了金银珠宝的应门小厮翻着白眼将那玉牌扔回到了百里手里,硬邦邦的甩了两句话: “我说乡巴佬,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这么个破牌子就想敲相府的大门?赶紧滚!”   说完,便将脑袋缩了回去,紧接着又啪的一声将角门合上了。   小厮百里碰了一鼻子灰,攥着那玉牌重新回到自家公子身边:“公子啊,您看八成是找错地方了,人家不认识咱们,要不咱们去别处再问问?”   韩墨初伸手从小厮百里手中拿回玉牌,将玉牌重新收回原处,又深深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朱漆大门,扬起嘴角道:“不必,去城门处。”   小厮百里又一次坐在了车橼上,架着灰篷小马车拉着韩墨初原路返回,最终停在了城门之前最繁华的所在。   小厮百里将马车停稳,掀起车帘问道:“公子,到了,您可要下来走走?”   韩墨初起身从小马车里钻了出来,略整衣冠后便径直朝不远处那皇榜高悬的所在走去。   穿过行色匆匆的人群,众目睽睽之下,韩墨初将那幅高悬于城墙之上的黄绢一把扯了下来,双手拖于胸前。   那张榜文悬了一月有余,早已和街景融为一体了。   城中人早过了最初的新鲜感,连茶余饭后也不再将此事作为谈资。   然而就在今时今日,终于有一人揭了那张榜文,路人的目光瞬间便聚集在了韩墨初的身上。   只见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双手拖着皇绢站着,一身淡青色的广袖长袍,衣袂翩然。纵使此人身处闹市,仍能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之感。   人群引来了守城的官兵,领头的便是先前盘问车驾的老杜。   穿过拥挤的人群,老杜带着几个官兵将韩墨初围在正中,小兵们负责驱散人群,老杜则负责问话。   “这位公子,你可知你所揭的是何物啊?”   老杜抱着肩膀,斜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韩墨初。虽说没了初见时的惊艳,韩墨初的气度依旧教人不敢轻易造次。   “知道。”   “那你可知擅揭皇榜乃是重罪?”   “知道。”   “那你又为何揭榜?便不怕牢狱之灾么?”老杜叉腰挺身,试图以自身的军武威势将韩墨初压倒。   韩墨初看着老杜目光一凜,温声笑道:“自然是自诩才高,能为陛下分忧了。”   老杜被那一眼看得心头一紧,那股莫名的寒意又在胸口激荡开来:“那既然...既然如此便随某往京兆尹府走一趟罢。”   韩墨初欣然接受,跟着老杜的脚步,连带着小厮百里与那驾灰顶小马车都一朝被拉到了京兆尹府门前。   韩墨初怀着抱着皇榜走在前头,四周都是些全副武装的军汉,小厮百里实在没了什么能对话之人,只好牵着马车自言自语:“什么事嘛,寻亲不成也不至于寻死啊?这家不是再找下家啊?这回好,见官了罢。”   小厮百里絮絮叨叨了一路,到了京兆尹府门前也没消停,最后干脆被两个军汉捆了嘴架到了班房里关了起来。   韩墨初则被老杜一路领着,穿过几路曲廊,来至府衙的花厅之上。   韩墨初不是人犯,而是作为揭榜人,按照大周国制是要以礼相待的。   韩墨初坐在花厅的小桌前,落座便有内宅小厮端了茶盏上桌,里里外外都十分客气周到。茶香幽微入鼻,若不是韩墨初此时双手捧着皇榜,当真想尝尝这茶盏中的茶汤是个什么滋味。   约莫一柱香后,内室之中远远的传来一阵脚步声,韩墨初闻声便起身敬候,不多时屏风后果然转出一位身着绛紫纱袍,腰系玉带,足蹬皂靴的中年男子。   看衣着打扮,该是京兆府尹。   韩墨初手托皇榜,朝那人深施一礼 : “草民韩墨初,见过府尹大人。”   “韩墨初?”府尹听了这名字,瞬间眼前一亮,走到韩墨初跟前足足转了三圈:“原来您便是易鶨先生的高足啊?果真如传闻中一般有神仙之姿。”   原来这位府尹大人姓姜名篱,未出仕之时便痴迷于易鶨先生之才,不惜花大价钱买了一张易鶨先生的画像,数十年间几乎日日瞻仰。同时所有关易鶨先生的事他都着意留心,因此虽身在汴京也知道韩墨初这个得蒙易鶨先生言传身教,盛名远播的逸安公子了。   “大人谬赞。”韩墨初颔首回礼。   “韩公子这话太谦虚了。”那姜篱不由分说,一把攥住了韩墨初的手腕,亲厚的犹如至亲兄弟一般:“易先生如何?近来身体可好?公子不知,本官我从十一岁时起便日日膜拜先生画像,而今也不能亲眼得见,实是遗憾啊。”   府尹大人这一副多少有点没出息的架势看呆了老杜,作为一个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和饷钱的军汉,很难理解文人之间这股子惺惺相惜的亲密感。   “先生精神矍铄,身体康泰,请大人安心。”韩墨初轻声答道。   韩墨初的回答终于让姜篱察觉不妥,松了韩墨初的手腕连退三步,又端起了官老爷该有的架子:“杜峰,你退下领赏去罢。本官和韩公子还有话说。”   老杜喜滋滋的应了一声是,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老杜走了,花厅里只剩了韩墨初与姜篱二人。姜篱将韩墨初双手拖着的皇榜接了下来,安置在花厅的小桌上,抢压着内心的激动,开口询道:“听闻您与先生一直都在百茗山隐居,怎会来京中揭皇榜?”   韩墨初的双手终于解放了,解放了双手的韩墨初也有机会品了一口手边的香茶,半温的茶汤茶香久聚不散,是难得的明前龙井。   “在下自幼出身孤寒,得蒙先生教养长大。数月前先生将在下的生身之地告知,要在下入京寻亲,不想寻亲未果,盘缠又将耗尽。恰好瞧见京中皇榜高悬,故而揭榜,想入宫奔个前程。”韩墨初的回答简直滴水不漏,八分真,二分假,将他入京的目的表现得单纯至极。   “原来如此啊!”陪坐在一旁的姜篱十分惋惜的叹了口气:“贤弟此番是着实辛苦了,世事无常嘛。”   短短一刻钟,姜篱已经将对韩墨初的称呼改了,从韩公子彻底变成了亲厚无比的亲兄热弟。   “是啊,原本先生是想我能借亲眷之力出人头地,不想如今要借大人之力了。”韩墨初温声笑言。   “贤弟何出此言?凭借贤弟之才怎消我多出力气?您既然揭了皇榜,那入宫之事自是我这京兆府尹之责,您只管安心便是。”   韩墨初这边厢在花厅用罢茶水,不多时便被请入内室饮宴接风。   独独剩下一个被捆了嘴的小厮百里,绝望的蜷缩在班房的砖地上。 第四章 入宫   次日早朝时分,姜篱便将韩墨初这个揭榜人的名字递到了君王顾鸿面前。   逸安公子的名号在京城虽不算太响,但易鶨先生的名号是响当当的。   此等人物肯入宫出仕教授一个开蒙不久的小皇子读书,无疑是绰绰有余。   韩墨初又出身江湖布衣,身无功名,未涉朝局,于朝中各方势力而言,韩墨初是完全中立的。   因此,韩墨初入宫之事,无论是君王,臣子,后宫,都无人反对。   三日后,明旨即发,正式授封韩墨初为从四品皇子少师,入宫后依皇子而居,于四月十七日正式入宫述职。   依周朝国制,皇子少师于皇子成年立府前皆随皇子而居于内宫之中,待皇子成年立府则随居王府之内,为皇子府中署官。   韩墨初接领圣旨,取出身上所携的银两一一谢过传旨而来的宫人。   在等待入宫的日子里,韩墨初被姜篱安置在了京兆尹府内院的厢房里。每日除了谈些杂学,便是同着姜篱一齐欣赏那幅易鶨先生的画像。   韩墨初第一次见到那副画时着实被吓了一跳,那画上画的是个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俊朗公子。   与韩墨初印象中那个顶戴瓜藤,鸡皮鹤发的老者大相径庭。   姜篱是个虔诚无比的信徒,那张画像被他单独安置在了单独的一间屋内,底下摆着供台,放着时新瓜果与精致点心,中间还摆着一樽鎏金香炉,内里清香袅袅,日日不断。   如此这般供养一个活人,怎么看,都不大吉利。   韩墨初看着那张画像时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大约就因为这画上画的好在不是易鶨先生,他的恩师才得以活到现在。   韩墨初入宫前夜,姜篱又一次在府中设宴,为韩墨初践行。   席间,姜篱多饮了几杯。   借着酒力姜篱将压在心里多时的话说了出来:“贤弟,你明日便要入宫,有些话愚兄不得不先说与你,你远路来京,这京中之事你多有不知,所以你可前往要把愚兄的话搁在心里记住了。”   “姜兄请讲,在下定当牢记。”   姜篱身当京兆府尹一职,在这个二品大员满街溜达,皇亲国戚遍地生花的京城之中,他一个科举入仕的四品官,倒要经常处置这些豪门之间的恩恩怨怨,用法量刑都不能依托刑律。这种夹缝求生的状态使他早已折尽了他入仕前那些文人风骨不得已变得市侩圆滑。   因此,数日相处之下,他实在惜视这个年轻有为,才高志广的韩墨初。遂也顾不得什么官民礼数,直接与之以兄弟相称了。   “贤弟此番应召入宫,是为七皇子少师,说实在的,可当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姜篱顿了顿,又道:“那位七皇子,生于极北蛮荒之地,入了宫也是野性难驯。这才几个月功夫,已经赶走了四五位少师了。世兄此去若是难以施教,便只管请辞,我助世兄回广陵安居。”   “姜兄何出此言?听闻这位七殿下生母良妃乃是我大周立国以来第一位战功赫赫的女将军,所以在下想着这位殿下虽生于蛮荒,倒也不至于这般顽劣吧?”韩墨初摆着一脸的明知故问,便是要给姜篱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他若只是顽劣便好说了,关键是...”姜篱果不其然变得更加滔滔不绝。   在姜篱的讲述中,韩墨初得知了这位七皇子的丰功伟绩。   这位七皇子在入宫这短短几月之间,打伤了服侍他的七名内官,四名宫女,还有两个老嬷嬷,为了一张旧弓与六皇子斗殴。六皇子生母丽妃上前训斥,他便将那位庶母也从高阶上推倒在地。   还不止如此,这位七殿下还生性残暴,徒手掐死了一只西域进贡白羽鹦鹉,用滚水烫死了君王最爱的锦鲤,踏死了六皇子好不容易养大的青蚕......   以上种种,君王怒不可遏。   然而饶是藤条抽断了两三根,宫规孝礼抄到断手,奉先殿的蒲团上跪出两个深坑。那位七殿下也都一声不吭,丝毫不见半分收敛。   而那些由君王指派,重臣举荐的皇子少师,不是因管束皇子不力而被扫地出门,便是险些被这位七皇子伤了性命。君王无法,只能张榜于天下募集名师,教导其宫规礼法,约束其言行。   张榜月余,只等来韩墨初一个人。   姜篱滔滔不绝的说了半晌,不胜酒力之时,方才与韩墨初做别。   当天夜里,韩墨初做了个梦,又梦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年是永平二十二年。   那年,前朝废太子顾潭里通外族,引西戎蛮人入京烧杀抢掠,逼迫先帝禅位未果后诛杀先帝。   那一天,街上硝烟四起,行人四散奔逃,杀伐惨叫声不绝于耳。   也是在那一天,趁着家中慌乱不堪,主母将年幼的韩墨初与生母一起推出府门,置于当街乱舞的刀兵之下。   对于主母而言,这场泼天祸事,正是除去内宅祸患的好时机。   柔弱的生母抱着他还没跑出几步便被迎面而来的十数个蛮人士兵团团围住。   他那个美丽的生母,在蛮人眼中便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很快,他们如同野兽一般的撕碎了她,每个人手上口上都沾着生母的鲜血。   幼小的韩墨初立在原地,绝望的哭嚎着,他还不懂死亡,哭喊只是因为本能的畏惧。   韩墨初的哭声,引来了未曾尽兴的蛮人士兵,丧心病狂的秃头蛮兵挥起腰间长刀便向韩墨初砍去。   就在蛮人的大刀眼看便要劈到韩墨初身上的时候,一抹鲜亮的红色闯入了韩墨初的视线。   那是个如骄阳一般带着光芒的女子。   女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周身重甲,身后赤红色的披风随风漫卷,显得那般威风凛凛,英气非凡。女子手中的椆木长!枪飞舞,直接挑穿了那个举刀砍杀韩墨初的那个蛮人的脖子,鲜血溅了韩墨初满脸。   韩墨初惊恐的尖叫着,小手胡乱的抹擦着脸上的粘腻。   女子将长!枪一收,蛮人的尸身轰然倒地,一个蛮人倒下了,更多的蛮人涌了过来。女子弯腰一把将痛哭的韩墨初拎上马背。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抓稳了!”   小小的韩墨初紧紧的缩在女子怀中蒙着眼睛,耳边灌满了风声与兵器铿锵的杀伐之声,以及战马的嘶鸣怒吼...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安静了,韩墨初这才悄悄探头看了看四周,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蛮族士兵了。   韩墨初抬头,只能看得见女子系着头盔的下巴,他伸手想摸,那女子的身影忽然变得忽明忽暗。   他焦急的挥舞小手,可女子的身影却越来越淡,最终化为一片虚无。   韩墨初猛然惊醒,坐在卧榻上半天才缓过神来。   彼时天色还未大亮,小厮百里还在外间鼾声如雷。   韩墨初便自顾自的换下了那身汗透的寝衣,换上了那身绣补山水的四品公服。   韩墨初对镜整装。   镜中的韩墨初顶戴纱冠,身着朝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宝蓝色的圆领长袍衬得他愈发长身玉立,百样玲珑。   从今日起,他韩墨初便要正经的走上仕途,扎进宫墙之内那滩泥泞的浑水中了。   黎明即起,传召韩墨初入宫的太监便到了。   小厮百里没有入宫的资格,韩墨初便将他的身契给了他,并附赠一百两纹银,令他自谋生路。   临行前,小厮百里抱着个包袱追在韩墨初背后痛哭流涕:“公子!公子!小人舍不得你啊公子!公子!”   韩墨初没有回头,只是随着传旨太监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京兆尹府距离皇城的距离并不算远,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大周皇城那气势恢宏的宫门之前。   韩墨初入宫述职,依礼是先往宣政殿叩谢皇恩。   自入正门时起,韩墨初共经过了七道宫门,每过一道门便会换上一个新的引路太监。每过一道门便搜身一次,经过一系列繁冗复杂的程序,韩墨初终于立在了君王处理政务的宣政殿前。   四周琼楼林立,殿宇森森,隔离天日,能使初入之人目眩心惊。   韩墨初也不能免俗。   立在宣政殿前约莫半个多时辰,一个身着朱红色朝服,头戴巧士冠的老内官从内室转了出来,行到韩墨初面前,双手作揖道:“韩少师,陛下今日有些累了,让您只在殿外谢恩即可。”   韩墨初颔首致谢,随即依言于前庭处行三跪九叩之礼,叩谢皇恩浩荡。   礼毕,便另有一个身穿青绿的小内官跑到韩墨初跟前为其引路。跟着小内官的步伐,韩墨初行在狭长的宫道上。宫道上宫人来来往往,各司其职。行过一个转角,领路的小太监忽然停了下来,拉着他朝宫道旁边挪了两步。   韩墨初不解抬头,原是迎面走来一个六人小轿。随着小轿越走越近,韩墨初看清了轿辇上坐着的人。   那是个极其妖媚的男子。   说是男子,脸上却敷着一层近乎苍白的香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处晕染着成片的胭脂,眉心处还点着一颗浑圆的朱砂痣。顶戴的缠枝金冠歪歪斜斜的,随着轿辇的律动轻颤,一身价值连城的锦绣华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男子似乎是春困,斜撑着脑袋懒洋洋的闭着眼睛。轿上男子的轻浮佻薄与宫中的森严肃穆实在是格格不入。   待小轿走过,韩墨初便拉过领路的小太监询问:“方才那是何人?”   “回韩少师,方才那位是陛下的御前琴师,南曦公子。看样子,这会儿是要去宣政殿伴驾的。”   韩墨初眉峰一蹙,下意识的回头又看了一眼方才走远的小轿,心下了然。   那轿上的公子,名为御前琴师,实则便是君王养在宫中的男宠。   年近半百的君王顾鸿慕喜男风之事几乎已经举国皆知了。   韩墨初虽有耳闻,却从未想过宫中竟是此种风气。   当朝四品皇子少师,要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男宠让路。   放在哪朝哪代,都可笑至极。 第五章 狼崽   小太监领着韩墨初在宫道上绕了小半日,   终于到了位于西六宫的归云宫跟前。   归云宫,原本是皇七子生母良妃离宫前的住所。自良妃离宫后便一直荒废,直至七皇子回宫前方才重开宫门。   小太监引着韩墨初走到归云宫大门跟前,便不再前进,陪着一张尴尬的笑脸磕磕巴巴道:“大人,您直接进去吧,殿下这会儿就在堂屋抄书,您进去就好,小的们午后会将您的日用安排妥当。”   “自行入内?难道不必通传么?”韩墨初蹙敛眉峰看着那瑟瑟缩缩的小太监。   “不不不...不必通传...殿下因触犯宫规禁足三月,这会儿一定在堂屋之上。”小太监连连摆手:“大人,小人还有许多活计,劳烦大人自行入内!”   小太监说罢,索性撒丫子跑了。   韩墨初不明所以,只得依那小太监所言自行推开宫门。踏入归云宫的一刻,韩墨初只感受到了两个字,那便是:空旷。   偌大的院子,没有一个服侍的宫人,没有一株花草,连防火所用的吉祥缸也没有。无遮无挡的院落正对着的便是归云宫正殿的堂屋,依方才的小太监所言,那位七皇子如今便在屋内抄书。   韩墨初立在院内,高声施礼道:“臣四品皇子少师韩墨初,参见七皇子殿下。”   堂屋之内无人应答。   韩墨初又朝前走了几步,再次施礼:“臣四品皇子少师韩墨初,参见七皇子殿下。”   回答他的,是穿过虚掩的门扉飞出来的一方墨块。   墨块没头没脑的飞出来,韩墨初十分轻松的便躲了过去,透过门扉的缝隙,韩墨初隐隐约约的看见了一个屈膝跪坐的身影。   韩墨初扬唇轻笑,将飞出门外的墨块拾起,一把推开堂屋的大门,立在那个身影之前,无比从容的施礼:“臣韩墨初,见过七殿下。”   跪坐抄书的少年,略微抬头,与韩墨初四目相对,冷冷的吐了一个字:“滚。”   那一眼,看得韩墨初心下一怔。   七皇子顾修,永熙三年生人,如今才刚满十二岁。   可眼前这个少年的脸上竟没有一点少年人的稚气,俊朗端正的脸上已经有了近似成人的棱角,尤其是那双眼睛,带着与年纪极不相符的狠绝孤傲,像是荒漠中的一匹孤狼。看久了教人不寒而栗。   韩墨初不由得将眼前的少年和记忆中救他性命的女子身形重合。他们是母子,一定生得很像。   少年身形端正,不动如山,依稀可见其外祖之族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战将遗风。   环顾整间屋子,除了顾修写字的那张小桌以及笔墨纸砚外,也没有任何陈设。   眼下虽是四月天气,正是春暖融融的时候。   可守着顾修这人,总让人觉得遍体生寒。难怪方才那小太监会逃的那么快。   也许是边地恶劣的环境,也许生母严苛的教导,也许是天性使然。这个本该不谙世事的少年,竟是一副孤狼般的模样。   不过好在他现下年纪还小,充其量只算个狼崽子。   “殿下,臣是陛下新封的皇子少师,从即日起便要与殿下授课。”韩墨初笑眯眯的将顾修方才扔出来的墨块重新递了过去,哪怕顾修那一脸的生人勿近,他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见韩墨初不走,顾修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又冷冰冰的甩了一句:“滚出去!”   “臣奉圣命而来,不能走。”韩墨初说着,一屁股坐在了顾修对面。   顾修沉默的低着头,冷不防一拳挥向了韩墨初的左脸。   谁曾想,顾修那一记重拳竟被韩墨初稳稳的包在了手心里:“殿下,您这动不动便挥拳打人的毛病,要改改了。”   韩墨初那双弯月似的笑眼彻底激怒了顾修。   很快,少年的愤怒转化成了毫不留情的拳脚,韩墨初也由最初的单纯的抵挡,变成了有来往的招式。   顾修的力气和拳脚功夫比起寻常少年都要强上许多。   韩墨初心中不自觉的欣慰起来,赞叹顾修不愧是名将之后,这一身功夫若是再假以时日,必定会是个驰骋疆场的大英雄。   哪怕顾修这会儿正龇着獠牙,预备着把他咬死。   对打了三四十招过后,韩墨初故意留了个破绽给顾修,顾修也果然如他所想将他扑倒在地,整个人跨骑在他身上,攥紧拳头,卯足力气的狠狠朝他的面门砸去。   便在那拳头马上要触到韩墨初鼻尖时,韩墨初略微将头一偏,顾修的拳头便整个砸在了他侧脸旁边的砖地上。   顾修的拳头带着十分的力气,磕在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修的眉峰急促的收缩了一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由白转红,又很快转成了虚脱般的苍白。   顾修无比迅速的从韩墨初身上翻了下来,背过身去攥着手腕。   韩墨初也随即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自顾自的收拾起方才打斗时弄乱的纸张。   那些纸张上是顾修抄写的孝经,顾修的字出奇的端正,虽说已经抄了有一寸厚的宣纸,可粗略看过每一张上,几乎连个顿笔的墨点都看不见。   “殿下的字写得真好,只可惜啊这么好的字只能抄这些毫无用处的宫规孝礼,实是蹉跎光阴。”韩墨初笑眯眯的将那些纸张墩齐,随即又将斜倒在一旁的小桌扶了起来:“您说,您若是不闯祸多好?”   顾修背对着韩墨初,一言不发。   待小方桌收拾完毕,韩墨初才又挪到顾修身后。韩墨初仗着身高优势,清清楚楚的瞧见了顾修背对自己试图隐藏之事,少年右手手背握拳处一片青紫,可见方才冲撞的力气之大。   若是韩墨初不躲,那这会儿韩墨初的鼻梁怕是早断了。   “啧啧,殿下此番可真是伤敌未果,自损在前啊。”韩墨初的眼前没有镜子,瞧不见他眼下这副模样十分欠打。   顾修不说话,只是将自己又挪回了方才抄书的小方桌前,提起手边的狼毫继续抄书,怎奈磕伤的右手握笔便会不自觉的发颤,只写了两三个字便遗下了一点巨大的墨迹。   顾修沉默着将那张已经抄了一半的宣纸扯到一旁,重新另起一张。   新的一张又写了两个字,受伤的右手基本上不受控制,又一次阴花了字迹,如此周而复始多次之后,韩墨初终于看不下去了,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顾修面前,将双手摊在了顾修的小桌面上:“殿下,要不臣替您抄?反正臣两只手都是好的。就是字丑了点。”   “不必。”顾修冷冷道。   “可殿下伤了右手,而今可怎么写字呢?”韩墨初佯装挠头,片刻后朝顾修莞尔一笑:“不如,臣教殿下左手行书如何?”   “你能双手行书?”顾修脸上惊喜的表情一闪而过,那点表情快得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但韩墨初看见了。   “自然能。”韩墨初顺理成章的把自己挪到了顾修身边,用左手执起一旁的狼毫,娴熟流畅的在纸上写着顾修正方才抄写的内容。   那字迹行云流水,遒劲有力,丝毫看不出是左手所书。   最奇的是韩墨初从头到尾没有翻书一眼,便将顾修抄写的孝礼宫规写得一字不差。   顾修坐在一旁看了半晌,直到韩墨初写满一页,才下意识问了一句:“你都记下来了?”   “是啊,这有何难?”韩墨初朝顾修轻扬眉峰:“殿下抄了这许多遍,没记下来么?”   顾修愣了愣,还是如实回道:“嗯。”   “殿下,读书要走心,不用心自然记不住。不过这些罚抄于殿下而言毫无用处,殿下记不记得无所谓。”   说罢,韩墨初又将狼毫笔换到了右手,继续替顾修抄书,一盏茶的功夫韩墨初便这样慢条斯理的左右互换,仿佛只是单纯的为了炫技。   “你到底还教不教?”   小狼崽子终于急了。   “那殿下总要叫声师父吧?向人企问求学时可不该是这个态度。”韩墨初很会把握时机的得寸进尺了。   “不教便罢。”   顾修伸手试图夺下韩墨初手中的狼毫笔,谁料韩墨初将狼毫高高举起,笑眯眯的看向抓空了的顾修:“殿下,臣又没有说不教,不过教之前殿下要先将右手与臣看看,若是伤了筋骨,可要先传太医。”   “多此一举。”顾修边说边将脑袋侧到了一旁。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顺从的将受伤的右手递到了韩墨初面前。   韩墨初也不客气,拉过那瘀血连片的手掌便开始检查。   顾修是少年人,少年人筋骨柔软,那一击并未伤筋动骨,只是冲击力道太大导致皮肉挫伤,瘀血不散。   随着韩墨初摸骨的手劲加重,顾修的眉峰渐渐紧促。   “疼么?”韩墨初将那手背拖于唇间细细的吹了口凉气。   那一丝温润的凉风激得顾修一把将手抽了回去,呵斥道:“你是女人么?婆婆妈妈的。”   这一句老气横秋的话,引得韩墨初险些笑出声来,看着顾修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只能将笑憋回肚子里,正声言道:“臣下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你只说眼下用不用传御医,别的话不用回。”   “回殿下,您此番并未伤筋动骨,只是挫伤皮肉,只消用冰帕冷敷,不日即可消肿。”   “我这儿没有你说的东西。”   “啧啧,真是不巧,臣这里有。”韩墨初叹了口气,仿佛迫不得已一般的从怀着抽出一条轻软的白绢手帕,又将手帕叠成了合适的大小,拉过顾修的右手将瘀血处缠了两圈,语重心长道:“殿下,今后切记莫要再以重拳袭人,若是一击不中必遭反噬,您要知道过刚易折。便如今日一般。您要是真想让臣吃亏就要学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韩墨初话音未落,顾修的左拳便挥到了他面门跟前,依旧没有任何悬念的被他晃身躲了过去。   “殿下,臣说的不是现在。”韩墨初抬头,笑得温润非常:“您要偷袭也总要等臣把今日之事忘了吧?”   顾修沉着脸不说话,挪到小方桌前坐直了身子,尚且完好的左手执起狼毫。   韩墨初见状绕到顾修身后把住顾修握笔的小手,一笔一划的落在白纸上。   这便是韩墨初入宫后,陪着顾修做的第一件事。 第六章 捕狼   如何成功捕获一只狼崽子。   这是韩墨初见到顾修以来一直冥思苦想的问题。   韩墨初在百茗山上长大,捕猎经验还是相当丰富的。   若是捕鹿,便要随时随地准备一张大网等待不知情的小鹿靠近。若是捕鸟,便要支起一个巨型的竹筐,筐下放上美食,等鸟儿去筐底吃食时猛的抽掉撑筐的竹竿。若是捕兔便要在地上挖个深坑,坑上铺上薄薄一层草皮,等着兔子自己走进坑里。   然而这几种办法究竟哪种能捕到顾修这头小狼崽子,韩墨初还不得而知。   这两三日的相处之下,韩墨初发现顾修是个戒心极强又极其自律的少年。   那日,他把着顾修的手抄了大半夜的书,抄完时已是深夜。   本以为按照顾修这个年纪第二日非睡到日上三竿不可,结果第二日黎明之时韩墨初便听见了顾修在院中习武的步履声。   授课之时顾修也依旧没给韩墨初什么好脸色,仿佛前日夜里那个陪着他习字抄书到深夜的人压根不是他韩墨初。   顾修每日只用两餐,每餐只用一饭一菜,每餐至多只用到八成饱便不再多动一口。   对比起来,韩墨初这个一日三餐四菜一汤的皇子少师,实在是奢侈的过分。   韩墨初生性有些嗜睡,这一点像极了他的恩师易鶨先生。   顾修每日大约比韩墨初早起一个时辰,哪怕韩墨初不在时,顾修读书习字也全凭自觉,从无一日懈怠。   顾修作为一个少年人,不贪玩,不贪吃,不贪睡,勤勉自律,甚至比韩墨初这个师父更像师父。   由此看来,韩墨初这个皇子少师似乎没什么用处了。   若是教导一个顽童,只消威慑恫吓即可。   可顾修不是顽童,他是女将军云瑶亲自教养长大的少年。生在边关之下,学识与见闻都远远超过同龄的少年。顾修实在是很出色的孩子,若是谁家里能养出这样一个儿子,家中的老父母估计做梦都会笑醒过来。   关于如何征服这样一个狼崽子,韩墨初整整憋闷了三天。   初为人师的韩墨初想起了自己的恩师易鶨先生。   他的这位恩师好色风流,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做起事来行止由心。可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惊世之才又教人不得不啧啧称奇,真心敬仰。   所以要想顾修真心信服于他,那便要时时处处都强过这个少年,最好是强到这个少年短时间无法企及的地步。   哪怕这期间会伤了这个少年的自尊。   大周皇宫内有间藏书阁,是开国时易鶨先生留下的,整整六层高楼,里面藏书无数。与翰林院所辖的皇室书库不同,那里的书大多源自于民间。种类庞杂,支系极多,还有不少的古籍孤本。   韩墨初少年时便知道此事,一直对易鶨先生口中这个倾注了他多年心血的藏书阁心存向往。于是他入宫第二日便兜兜转转的打听到了那间藏书阁的所在。   第四日授课之前,韩墨初列了一张书单。   让归云宫内唯一的小太监宝德按他说的书单去宫中藏书阁内搬书。   这个小太监是归云宫内硕果仅存的没有被顾修打断了手脚的一个内官。为人憨憨傻傻的,做活倒很卖力,韩墨初初来的那一日留在堂屋陪顾修抄书抄到半夜,回去时厢房已经教这小厮收拾得一尘不染了。   宝德的脚程很快,一来一回没费多少功夫,便将韩墨初要的书本悉数供到了他的面前。   见了那些书,顾修依旧板着那张生人勿近的冷脸,不笑,不说话。   “殿下,臣看您现下所用的那些书大多还是启蒙所用的,您这个年岁读来实在没什么意思。”韩墨初将那书堆朝顾修面前推了一把:“所以臣擅自做主给您换了。”   “嗯。”   顾修应了一声,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书堆,浮上第一本便是《战国策》。那是他生母云瑶在他幼年之时与他讲过的书。   那时,北荒之地少纸笔,母亲便用木枝将书里的典故写在沙地上教他,今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书的本尊。   “还有,臣知道殿下不喜欢臣多费口舌,臣也不想惹殿下不快。”韩墨初笑得眸如新月:“所以这些书殿下只管自己看,臣绝不多问一句。”   “嗯。”顾修看着那些书本,眼皮也不抬一下。   “不过,为防殿下读书时囫囵吞枣,臣在陛下面前无法交差。臣下每日会在殿下前日所读的书中抽出一篇,请殿下默写。”   “什么?”顾修抬头皱眉。   韩墨初心下暗笑:狼崽子总算上钩了。   “怎么了?殿下是记不下来?”韩墨初轻挑眉峰,那神情说不出的挑衅。   “强人所难。”   “原来这对殿下来说是强人所难啊?”韩墨初抬手掩口故作惊讶道:“原来殿下资质这般平庸,这是臣疏忽了。看来咱们今日还是学弟子规,百家姓吧。若是愁坏了殿下可怎么好?”   “韩墨初。”顾修的脸已经阴得快没法看了:“你所言,自己做得到么?”   “臣自然做得到。”   “如何证明?”   韩墨初屈指捻着下巴思忖片刻,开口道:“不然这样罢,臣从今日开始与殿下一齐读书,殿下读一本,臣读三本,转日殿下考一篇,臣考三篇,您意下如何?”   “若你有错漏呢?”顾修冷声问道。   “若是臣有一处错漏,那臣便会立即请辞,从此不再出现在殿下眼前。”韩墨初倏然轻笑,转言道:“若是殿下错了呢?”   错一字,便立即请辞,这对于顾修而言是个很有诱惑力的交易筹码,为了换得这个筹码,狼崽子顾修便顾不得许多:“你说如何?”   “依臣所说,便如民间书塾。”韩墨初笑眯眯的从袖口里抽出一柄长二尺,宽一寸,厚约二分的红木戒尺啪的一声拍在地上,缓缓道:“错一字,抽一记。”   “韩墨初!”顾修吼了一声,怒气似乎已经冲到了头顶上。   “怎么?殿下不敢么?这样吧,殿下明日若能一字不错,那臣也会立即请辞皇子少师一职。”韩墨初面不改色的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戒尺。   顾修深深的喘了口气:“一言为定!”随即一把拿过书堆最上的那本《战国策》埋头苦读起来。   韩墨初见状,干脆将身子向后一仰,抱着后脑靠在堂屋之内空荡荡的砖地上:“唉,现下时辰还早,殿下慢慢看,臣先睡会儿。”   韩墨初睡醒一觉时,顾修在看书。   韩墨初用膳归来时,顾修在看书。   韩墨初又睡醒一觉时,顾修还在看书。   午后,穷极无聊的韩墨初,终于按捺不住,很没眼力的靠向了顾修身边:“殿下,您要是有什么字不认识,可以问问臣,左右臣就在这里。”   “不必。”   “殿下,您饿不饿?臣早膳用的牛乳松糕还有两个,要不让宝德给您热热?”   “不用!”顾修攥着拳头捏着书页,眼看就要把手中的书当韩墨初撕了。   “殿下,这书是臣从藏书阁借的,您可千万别撕了。”   顾修啪的把书合上,从心里往外暴躁的吼出了一个字:“滚!”   狼崽子炸毛了。   韩墨初不以为然的耸耸肩退到一旁,不紧不慢的翻开一本书,饶有兴致的读着。   翌日,清晨早起。   韩墨初起了个大早,洗漱整冠,用过早膳。   让小太监宝德又备了一张方桌,一套笔墨纸砚,摆近了顾修那空无一物的厅堂之上。   韩墨初进来时,顾修还保持着昨天一样的姿势,看他眼下的乌青,便知这个孩子一夜没睡。   “殿下,早啊。”韩墨初笑眯眯的盘膝坐在了顾修跟前:“您书读的如何了?”   顾修冷漠的将书本合上,哑着嗓子道:“你说呢?”   “臣看不怎么样。”韩墨初笑眯眯的看向顾修:“不然,您叫臣一声师父,臣便算了,自此好生教您读书。”   小狼崽子拧着眉毛看着韩墨初:“你昨日说你背了三册,你又背得如何?”   顾修昨日拼了一天一夜,只记住了头前的两三篇。后面的多数只记了些大概,顾修根本不信这个世上能有人一日之内将一本书记得一字不差,何况是三本   韩墨初没有正面回话,只是将自己昨日挑选的三册书推到顾修面前笑道:“请殿下随意抽题。”   顾修刚将手搭在书本上韩墨初便出声阻拦:“殿下,依昨日所言,臣也要抽一篇。”   顾修不答,也将手中的书本推递过去。   韩墨初也不客气,随手翻开一篇《张仪说秦王》提笔在纸上落下了此篇开篇第一句,转而递给顾修:“殿下,这篇简单得很,臣可不算欺负您。您不必给臣写开篇第一句,只消前两字便好。”   顾修看人一眼,强压着被挑起的怒气,提笔在纸上与韩墨初出题。   接下来,二人便对面而坐,各自书写。   片刻后,韩墨初停笔书罢,撑着额头看向对面迟迟没有落笔的顾修:“殿下,您写好了么?”   顾修沉默着将写好的宣纸递到韩墨初面前,同时换回了韩墨初写好的三篇。   顾修自己方才写得如何,自己心知肚明。只能寄希望于挑出韩墨初的错漏。   为了让眼前这个韩墨初不再出现,顾修沉下心来,翻开书本将书中所写逐字逐句的与韩墨初所写的比对起来。   可惜,韩墨初切切实实的没有错一个字。哪怕顾修心里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韩墨初便是当真没有错一个字。   对面的韩墨初拿着顾修的那张默书,时不时提笔勾上一划,少顷,无比失望的抬头: “殿下啊,这短短一篇,您错了三十四个字。”   三十四个字。   顾修心底忽然一沉。   韩墨初从袖口里抽出了昨日那柄戒尺,万般无奈的掂在手里:“既然您错了,那臣便只能如昨日所言得罪了,请殿下伸出左手。”   顾修一言不发,朝韩墨初伸出左手。   韩墨初手持戒尺,抡圆了朝顾修手上抽了一记。   第一下,韩墨初抽得极重,顾修的掌心上迅速隆起一道红印。   顾修没有闪躲,没有喊疼,连胳膊也没弯一下。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韩墨初没有给顾修喘息的机会,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少年人都手心原本就不大,戒尺两三下便能完全覆盖。   之后的每一记戒尺都是覆盖在原本的伤痕上,随着掌心的红色渐渐加深,皮肉肿胀隆起   顾修一声不吭的咬着牙。   顾修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在他看来,他自己错了便是错了,韩墨初没错便是没错。他不会以他的年纪和阅历作为推脱的借口。更不会质问韩墨初是不是早先便背过那几册书,故此来刁难他的。   三十四下打完,韩墨初煞有介事的活动着肩膀:“殿下,您明日可不要再错这么多了,臣打都打累了。”   顾修收回左手,稍稍屈伸手掌,被戒尺抽打到发麻的皮肉迅速恢复了触觉,痛得钻心。   说起来顾修的双手也是可怜,右手手背上的瘀血刚散,左手又被抽成了红烧猪蹄。   那天,韩墨初教他的左手行书才练了几笔,眼下左手便比右手肿得更厉害了。   “殿下,臣看您昨日的书似乎背得并不怎么样。臣说过,读书要走心,不走心自然记不住。”韩墨初将戒尺重新收回了袖口,微笑着将那本战国策重新递了上去:“您今日再背一日吧,臣可不想明日再抡戒尺抡到臂酸了。”   顾修是个不需鞭策便无比要强的少年,韩墨初那两三句不咸不淡的话激得顾修羞愤难当。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明日,绝不会如此。”   ***   转日清晨,天气阴沉凉爽,正是赖床的好时候。   韩墨初自幼贪睡,每当遇到这样的天气便很难早起,左右归云宫内也无人叫他,便索性睡到日上三竿。   待到韩墨初慢悠悠的起身,洗漱,更衣,用膳过后,踏进堂屋之时时间便已逼近晌午。   顾修依旧在小桌前端端正正的坐着,手边是没动过的早膳。   韩墨初用手指探了探温度,已经凉透了。   “殿下,您为了赶臣出去还真是废寝忘食啊。”韩墨初摇摇头:“可惜啊,殿下您如此苦读,还是火候不够。”   顾修啪的将手中的书本合上,一拳挥向韩墨初左脸,韩墨初一把攥住顾修挥来的拳头,笑眯眯的发力抓紧,让人动弹不得:“殿下,不是让您改改这动不动便动手打人的毛病么?何况,您又不是臣的对手。”   顾修用力扭动手腕试图挣脱,就在顾修挣扎的最剧烈的时候,韩墨初突然松了手,导致少年整个人向后摔倒。   重心不稳的少年,本能的用手撑地,却不甚将那个昨日刚被戒尺抽肿的左手手掌在地上按了个结实。   顾修吃痛,短促的“嗯”了一声。   韩墨初看在眼里,并未理会。   “殿下,咱们似乎又该照前日所说,抽题互考了吧?”韩墨初对着摔在地上的顾修轻扬眉宇:“您要是不想考,那便叫臣一声师父,臣随时愿意好生教您。”   “考。”顾修撑着身子翻身坐起。   对于顾修而言,这场对考已经不仅仅关乎于是否能将此人赶出去,而是关乎他为人的尊严了。军武人家养出来的少年,胜负欲比寻常少年要强的多。   韩墨初也不比他多长了一个脑子,何以就比他强?他说什么也不能输,说什么也不能败。否则对不起他身上流淌的云家骨血。   顾修为人心比天高,怎奈何事与愿违。   一场小考,顾修一篇错了二十二个字,韩墨初三篇一字未错。   “唉,合着殿下所说的今日不会如此,便是少错这么几个字啊?”韩墨初故作惋惜的摇了摇头:“请殿下伸出左手吧。”   顾修没有多少迟疑,便朝韩墨初伸出左手,翻开手掌。   昨日的红肿已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隆起的青紫。   韩墨初仍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每一记戒尺都结结实实的夯在少年的手心里。   已经受伤的左手变得脆弱,不堪一击,每一记戒尺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顾修从最开始的暗暗隐忍,到后来不得不咬住下唇才能忍住掌心处锐痛的刺激,别过头去,不再看那一起一落的戒尺。任由自己的手心由青紫转为更深的绛红色。   韩墨初的每一记戒尺似乎都在告诉他,他的的确确不如韩墨初,他自幼所识的人中,也都不如韩墨初。今日他为使韩墨初出错,他挑选的都是些无比刁钻的题目。   韩墨初依旧一字未错。   “嘶...唉...”二十二记戒尺打完,韩墨初动了动自己挥动戒尺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殿下,您也心疼心疼臣的膀子吧,这可是个累人的活计。”   顾修没有理会韩墨初的风凉话,小心翼翼的曲攥手掌。掌心夸张的肿痛已经让他的左手彻底握不上了。   “殿下,要不要讲和?”韩墨初凑到顾修身边轻声笑道。   “不!讲!”狼崽子一字一顿的吼出两个字。这两个字里饱含了这个狼崽子对韩墨初其人的深恶痛绝。   “唉,那殿下就继续看吧。臣是无所谓,在宫中一日便吃一日俸禄,您便是背到七老八十也无妨。”   “韩墨初!你给我滚出去!”顾修咆哮着朝韩墨初扔了本书,韩墨初无比轻巧的躲了过去,立在门前笑眯眯的朝顾修行礼:“臣告退。”   午后时韩墨初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糖包。   是御膳房新做的点心。   堂屋内的顾修依旧在埋头苦读,韩墨初极没眼色的将那糖包凑到顾修鼻子底下晃了一圈。   顾修连日苦读,已经许久没有正经吃过东西,闻到糖包的气味儿本能的想拿一个。谁知刚伸了手韩墨初便将盘子端到远处:“殿下,您不是让臣滚出去么?”   顾修顺着糖包盘子,又看到了那个笑容可掬的韩墨初。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回来。”顾修收回眼神,继续将目光集中在了书本上。   “自然是想让殿下看看御膳房新蒸的糖包可口不可口。”韩墨初当着顾修的面撕开一块糖包的软皮糖汁顺流而下,看着好不诱人。   “无稽。” 顾修冷哼一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便不再搭理韩墨初。   “殿下,要不您叫臣一声师父,臣便分您一个。”韩墨初无比大方的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糖包伸到顾修面前:“怎么样?”   这哄骗幼童的把戏狼崽子顾修很显然不会领情,一爪子便将糖包拍的老远。   韩墨初也不恼怒,将糖包拍拍灰尘,捡回盘子里,自顾自寻了本书,靠在一旁的墙边翻看起来,翻到双眼沉重发酸时便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深夜,韩墨初转醒过来。   窗外雨声阵阵,不远处的顾修还在守着夜灯背书,神情专注且投入。   韩墨初悄无声息的起身,缓步走到顾修身后,正欲帮他拨剪灯花。   恍然间觉得身前的少年身形晃动,最后整个人都毫无防备的向后倾倒,若非韩墨初反应够快,那少年非撞了头不可。   “殿下?”韩墨初低头唤了一声,少年没有反应,整个人软的像面团一样,任由韩墨初摆弄。   韩墨初皱眉探了探那少年的鼻息,发现少年呼吸均匀顺畅,原来只是睡熟了。   顾修这几日为了与他斗气,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也没有正经吃喝,且注意力高度集中。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即便身体再强,撑到这会儿也该是极限了。   韩墨初摇头展笑,将那狼崽子顾修打横抱了起来,朝堂屋之后连接的卧室走去。   转进顾修的卧室,韩墨初彻底怔住了。   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走进顾修的卧室,那卧室里竟然也同堂屋一样,是一间空屋。   一应陈设皆无,墙角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衣箱,衣箱旁边是两双官靴。另外一边的角落里席地铺着一床被褥,枕边是小太监宝德临睡前留下的灯盏,灯盏照亮的地方立着一杆椆木长!枪,比寻常军营所用的小些,看起来是顾修这样的少年人用的。   长!枪,云氏一族无论男女皆习长!枪。   云家游龙枪,枪走如龙,战场之上,二三十人难以近身。   原来每日顾修天不亮便起身,都是在练枪。   韩墨初抱着熟睡的顾修在那空荡荡的卧室里走了一圈,想了想还是将那孩子抱回了自己的卧室。   顾修大约真是累极了,韩墨初将他放在榻上的一瞬间,他便本能的把脸挤到了枕头里。眉头皱着,整个人尽可能蜷缩成一个小团。看起来便像一只小兽,还是一直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小兽。   韩墨初悄声在屋内燃了一点安息香,又替顾修脱了靴子,宽去外袍。   韩墨初的动作很轻,因为睡熟的顾修始终眉峰紧锁,好像随时会醒来一般。   安息香青烟袅袅,冲入鼻息,顾修的眉峰也随之渐渐舒展。   韩墨初又小心翼翼的拿起顾修的左手,翻开手掌,观看自己的“杰作”。   顾修的手掌肿的很高,从指尖到掌心都呈现一片斑驳的青紫,掌根处已经有了瘀血的硬块。韩墨初用拇指指腹轻轻一按,熟睡的顾修便立刻挣扎起来,喉咙里含糊不清的不知道哼了句什么。   韩墨初侧头细听,只听睡梦中的顾修正念叨着两个字:“师父。”   韩墨初欣喜的扬起嘴角,心下暗道:原来这小狼崽子心里早就认了他了,还非要强撑着面子。   韩墨初还没美够一刻钟,便又听得榻上的顾修念叨了一句:“我就是不叫你师父。”   韩墨初的笑容在唇边僵了一下,出声骂了一句:“狼崽子!”   他随即也更衣上榻,将顾修挤到了一边。   鸟鸣声声阵阵,熟睡一夜的顾修被雨后刺目的阳光唤醒。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顾修一夜安眠,大约是太久没有睡过这样久。顾修醒来时太阳穴微微发胀,无意识的伸手按了按头顶。   恍惚回神,猛然间发现自己并不在原本的卧室之内,身边还睡着一个韩墨初。   顾修瞬间从睡榻上弹了起来。   “殿下,您醒了?”听见动静的韩墨初也坐了起来,初醒的韩墨初带着一丝慵懒,嘴角挂着淡笑,看着明显瞳孔放大的顾修:“殿下昨日读书睡着了,臣怕您受凉,本想抱您回您的卧室,谁知竟见您卧室中没有卧榻,所以臣便自作主张,将您抱到臣的卧室里来了。”   “你该叫醒我。”   “臣试过,可殿下睡得太熟。”韩墨初伸手披上一件外衫:“殿下,您卧室里为何没有卧榻?”   “睡不惯。”顾修简简单单的答了三个字便自顾自的下榻更衣。   “殿下昨日在臣这里睡得不是很习惯么?”韩墨初笑道。   顾修回身看向韩墨初,意味深长的说道:“宫中的卧榻太高,底下会藏人的。”   韩墨初的眉峰骤然收敛,脸上神情微变:“殿下的意思是,您入宫后有人想要您的性命?”   “是。”   “那殿下可知是什么人?”   “很多人。”顾修淡淡道,随即便低头自顾自的整理衣衫,无奈左手有伤,衣带系的有些凌乱:“从我回宫第一日,就开始了,我怎么可能知道是什么人?”   “所以殿下才把这宫里都搬空了?”韩墨初走到顾修身前单膝跪地,为顾修整理衣带:“后又打伤宫人,传出凶残之名,还不惜屡次触怒君王,将自己禁足于此?”   “是又如何?我总要活下去。”顾修的语气里含着些不可察觉的悲哀:“我外祖之族尚在北荒挣扎求存,我总要先活下去,才能以待来日吧?”   韩墨初双手一顿,心下一紧。   顾修眼下的处境,当真比他想得还要不好。   永熙五年,皇长子顾倡坠马身亡。孟氏皇后因伤心过度离宫修行,自此不问宫务。这宫中管事之人便成了贵妃韩氏。   韩氏是宰辅韩明的亲妹妹。顾修是云瑶的孩子,此次孤身回宫,这位韩贵妃必然不会让他好过。   顾修这孩子自幼生在极北蛮荒之地,性情冷僻,不善言辞。君王对他又时常苛责,根本不会听他多说一句话。所以为了自保,他不得已只能用尽一切办法将所有人拒于千里之外,更不能轻信一人。   包括他韩墨初在内。   韩墨初仔仔细细的将顾修的衣衫整理完毕,抬头正色道:“殿下,您要不要信臣一次?”   “信你何事?”   “信臣想让您活下去。”   “为何?”顾修皱眉不解:“我生我死与你何干?”   “因为臣与殿下一样,在这宫中无根无基。臣并非权臣举荐,也不是君王授命,臣不属于这宫内任何一方势力。臣是自揭皇榜,自荐而来。臣身为皇子少师,殿下的生死荣辱自然与臣息息相关。所以臣对殿下唯有尽心二字,绝无其他。”   “......”顾修没有答言,冷漠的脸上依旧不带多少表情,韩墨初看得出他眼神中的忏动。   “殿下,您若愿意,臣愿与您击掌盟誓,今后无论际遇为何,都与您共进共退。”   韩墨初竖起左手手掌,目光坚定的立在顾修面前。   顾修右手紧握片刻,复又松开。   顾修与韩墨初相识时间虽不长,可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韩墨初比先前那些带着恶意接近他的人绝不相同。   昨夜,韩墨初没有趁他熟睡加害于他。   连日来,韩墨初虽行事与他斗气,可话里话外全是对他有益的教导。韩墨初才华横溢,他心下敬服却没有表露。他数次言语冲撞,韩墨初也从不计较。   他不同情他,也没有看不起他,更没有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他的不信任而敷衍他。他想让他成长,想让他变强。   韩墨初自江湖而来,他自蛮荒而来,他二人虽来处不同,又都是这宫里的异类。   于旁人是异类,于他们自己却是同类。   既是同类,便该惺惺相惜。   最终,顾修也缓缓抬起右手,无比郑重的与韩墨初对在一起。   韩墨初顺势握住了顾修伸过来的手掌:“今既盟誓,便不再相疑,臣自此与殿下共同进退,不违今日所言。” 第七章 公主   六月三伏,空气中都带着恼人的热浪。   虽说那日与顾修合掌盟誓,可韩墨初对顾修读书的要求丝毫没有放松。   每日晨起小考,错一字便抽一记戒尺的规矩依旧未改。唯一改了的便是有了韩墨初的悉心教导,顾修犯的错越来越少。   若是有哪一日顾修功课甚佳时,韩墨初也会破格教他些有趣的旁门左道。比如兵法阵法,机关秘术,海外列传,旧朝古籍,等等等等,寻常十二岁的少年见都见不到的本事。   不过这其中顾修最喜欢的还是拳脚功夫,少年的根骨强健,一点即通,简单的招式只要看一遍便能学得有模有样。   那天,似乎是三伏天内最热的一天。   顾修晨起小考,错了三个字。   韩墨初依例公事公办,谁知刚把戒尺抽出来在顾修掌心上搭了一下,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丽的女音:“住手!做什么呢?”   韩墨初应声回头,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少女头戴珍珠百蝶冠,身着芙蓉百花裙,生得螓首蛾眉,落落大方。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提着食盒的宫人,一看便知是宫中贵人。   此时,那贵人清灵秀丽的小脸上此时正挂着愠怒,眼神犀利的盯着韩墨初:“我七弟是犯了什么错了,你要这般责罚?”   韩墨初将手中的戒尺放在手边,恭恭敬敬的朝那少女行礼:“下臣韩墨初,见过贵人,不知贵人是?”   “吾乃晴昭公主。”少女正声言道,脸上愠怒不减:“你就是那个揭榜入仕的韩墨初?”   晴昭公主顾锦,是大周皇朝唯一长大成人的公主,也是唯一的嫡公主。生母便是那位离宫修行的孟氏皇后。   大周女子在顾锦的年纪基本已经可以议婚。只因顾锦是嫡出之身,自幼生母与兄长又相继离她而去。君王格外心疼偏爱,议亲之事也一直不紧不慢,满朝文武也无人甚提。   而顾锦与顾修的渊源则要从上一辈说起。   昔年,君王顾鸿刚被立为太子之时,发妻云瑶便以久不能生育为由自请退于侧妃之位。太子顾鸿也因此迎娶定国公孟氏家中贵女孟雪芙为太子妃。   她母亲孟氏入府虽为正妃,可自幼娇养于内宅的温婉淑女,哪里应付得了太子府中的莺莺燕燕。   若是没有那位身为将军的母妃扶持庇护,她的母亲几乎要被那一群女人生吞活剥了。   她从记事起,最记忆犹新的便是那性如烈火的云母妃。那位英气十足的母妃时常抱着她和兄长骑马,教他们认字,将他们视如己出。   她还记得那位母妃离宫当日母亲还拉着年幼的她去崇宁宫父皇面前跪奏陈情,可惜无济于事。那位云母妃还是走了,带着肚子里的弟弟一起走了。   那年祖母离世,临终遗言是要接云母妃的孩子回宫中时,她便暗暗下定决心要将这个弟弟视为同母所出的血亲手足。   自顾修入宫时起她一向是疼惜照弗,事无巨细。只是多数时候都碍于宫规,处处显得力不从心。   两月前,她那个自小骄横跋扈的六弟顾攸与顾修动手打架时她身在宫外,事情传过来时顾修已经吃亏受罚了。   她心里正憋着一口未平的意气,今日这个韩墨初算是撞在她枪口上了。   “是,正是臣下。”韩墨初弯眸笑道:“回公主所言,臣目下正在与七殿下授课,臣身为皇子少师有严教之责,若有冲撞,还请殿下恕罪。”   顾锦并不打算理会韩墨初,而是径直走到了顾修身边,一把将顾修往怀里一拽:“驰儿,告诉长姐他可欺负你了?”说着又拉起顾修的左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打疼了没有?若是打疼了,长姐便问他的罪,将他赶出宫去。”   借着顾锦之口韩墨初第一次知道了顾修的表字竟然是云驰,排的是云家宗族的从字,驰儿则是乳名。   一向不擅与人亲近的小狼崽子顾修僵着半个肩膀任由顾锦抱着,轻声答言:“不曾。”   “韩少师,我七弟是最温和敦厚的皇子了,你可莫要欺他年少无母。我这做长姐的是时时看顾着他的。”顾锦一面手持团扇给顾修扇凉,一面无限宠溺的抚摸着顾修的发顶,对韩墨初的态度始终不太友善。   韩墨初不大在乎这位公主殿下对他的态度,只是实在不知眼前这位晴昭公主是怎么将“温和敦厚”四个字和顾修这个三丈开外生人勿近的小狼崽子扯上关系的。   还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是,臣下谨记。”韩墨初温声答了一句。   “驰儿,长姐前些日子出宫去陪母后了,所以没来看你,你这些日子可过得...”顾锦话未说完,看了一眼周遭的环境,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知道她弟弟入宫没几日就教人把宫里搬空了,所以室内没有坐椅,她来往几次也习惯了。加之方才她光顾着阻拦韩墨初打人,并未细看屋内。如今细看一圈方才发现这归云宫偌大的堂屋里不光没有任何陈设,除了那两张习字的小方桌,便是一道堆山码海的书墙,地上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小东西,零散琐碎,几乎没有什么地方下脚。   顾锦那刚刚缓和的表情瞬间又凝重了起来:“驰儿,你这宫里便没人收拾么?”说罢眼神有意无意的看向韩墨初:“韩少师,您每日便在此处与我七弟授课,不难受么?我七弟年幼省事,不懂得指使奴才,难道您也不懂?”   “回公主,是臣疏忽了。”韩墨初温声答道。   韩墨初的确疏忽了,若非今日顾锦来此,他也未察觉这间堂屋什么时候乱到了这个地步。   易先生留下的那间巨大的藏书阁常年倍受冷落,里面藏书如海,却不知为何乎无人问津。他便给了那看管藏书阁的老太监几十两银子,随后就将他和顾修想看的书都搬了回来。   从一卷两卷,到十卷八卷,借得越多便越懒得收拾。每日翻动得也多,书本也都有用处,便都未归还,有时为了能让顾修更直观的看见书中记载的东西,他还亲自动手做了不少实物,零零散散的都堆在地上。   宝德素常是个憨傻的,让他做的他才做,堂屋里的东西也不敢乱动,只敢每日扫了浮灰便退下。   顾修与韩墨初又都不理论,每日只管读书写字,习武练拳。   所以归云宫这间巨大的堂屋便开始越堆越乱。   更为神奇的是,因为宝德的兢兢业业,所以这一堆书墙虽纷乱不堪,但只乱不脏。   这些日子,韩墨初与顾修同饮同食,同起同卧,他自认将顾修照顾的很妥当。   可惜,韩墨初再心细如发也是个大男人。   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半大的小子,外带一个半傻不呆的宝德。   整个归云宫上下的日子,只用稀里糊涂四个字便能形容了。   “长姐,改日我让人收拾了就是。”顾修也看了眼身后的书堆,嘴上说着改日收拾,但心里却丝毫不觉得眼前这番波澜壮阔的凌乱究竟有什么不妥。   “我看也不必改日了,让我带的人给你收拾了就是。左右我也带了不少东西给你。”顾锦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基本上没眼再看这间屋子了。   “长姐。”   顾锦并不打算给顾修拒绝的机会,出言将顾修要说的话堵了回去:“韩少师,算算日子我七弟两日前便该解了禁足的,您带着他去宫里走走,稍后等这里的功夫收拾完了,您再带他回来。”   韩墨初顺势答应下来,朝顾修招招手将其唤到身边:“殿下,您随臣去罢,憋闷了这些日子,您也该出去走走了。”明面上说罢,又俯身对着顾修的耳朵小声说道:“殿下,臣陪您去练练拳脚如何?”   顾修听罢,转身便朝屋外走去,似乎生怕走得慢点韩墨初便反悔了。   转出归云宫,看着狭长的宫道,二人一时间都有些无措。   韩墨初入宫不久,自入宫起除了藏书阁几乎没怎么去过别处。   顾修同样,他入宫尚不足一年,君王顾鸿早有旨意,皇子们不必晨昏定省。即便不禁足的日子他也是深居简出,极少出门。   因为他每次出门,准保会沾上麻烦。   冷不防让他二人在宫里走走,还当真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顺着宫道漫无目的向前。   归云宫地处偏僻之地,宫道两侧皆是背光之地,款步走来,也不算太热。   “殿下,臣看公主殿下很疼爱您。”   两人并肩而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嗯。”   “那殿下为何不依公主而居?”   “宫规在上,男女有别。”顾修看着前头看不到头的宫道,叹了口气道:“而且,似我这般处境,长姐心思恪纯,来日还要离宫成婚。我还是不要与她太亲近的好。”   “殿下是怕来日若出事,对公主有所连累么?”   “嗯。”顾修点了点头。   顾修虽看着性情冷僻,可却是个常存善念的实心少年。   晴昭公主待他的种种如何,他一早便记在心里。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想这位长姐为他的事费心操劳。   “殿下话虽如此,可对于真心亲近之人而言,便是刀山火海也不觉受累。殿下自己扛着这许多事”韩墨初拍了拍顾修的肩膀:“肩上担子太重,会长不高的。”   顾修没有答言,反而迅速抓住了韩墨初的手腕,双腿借力反身别住韩墨初的左脚,挥手便是一拳。   韩墨初仰面闪躲,顺势挣脱束缚,向后退开了两步,立在原地笑道:“殿下的身手倒是越练越快了,若是殿下方才手中有剑,那臣便躲不开了。”   “可我还不会使剑。”   两个人继续并肩而行,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臣可以教您啊。”韩墨初笑吟吟的对顾修扬了扬眉峰:“您叫声师父,臣无有不应。”   “我不想学剑。”顾修快步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将韩墨初甩在身后。   “殿下,都这么久了,臣下对您一直尽心竭力,还配不上您一句师父么?”韩墨初摇摇头,满口的世态炎凉。   “韩少师。”顾修瞧了人一眼,放慢脚步,很给面子的叫了一声。   “也罢,韩少师也是一样的。”韩墨初笑眯眯的应了一声,重新走到顾修身边与之肩并肩的继续向前。   眼前的宫道又宽又长,这条路通向何处,两个人都不得而知。   不过一条路上能有人并肩而行,无论去向是何处好似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第八章 恶犬   韩墨初与顾修走的那条宫道,正是通往御花园的。伏天的午后,御花园内行走的宫人并不算太多。只有那些娇艳的夏花正在盛夏的骄阳之下开得绚烂。   顾修生在极北蛮荒之地,放眼望去,皆是寸草不生的无垠荒漠。御花园中那些翠色!欲流,姹紫嫣红的花草树木顾修几乎都叫不出名字。博学如韩墨初不但认识,还一一都说得出典故来。   顾修听了一路,总觉得这些典故之间冥冥中有些类似。例如每个传说典故中,似芙蓉,木槿,蔷薇,锦带花,这类颜色娇嫩的花朵皆是仙女所化。那些娇媚柔妩的女仙皆是历经百劫而寻得真心相待之人,最后一生相守。   十二岁的顾修还不大能理解那些女子为痴情所苦的感受。他只一心想寻个背阴清凉处,与韩墨初交手过招,好好松松筋骨。   “殿下,您似乎不大喜欢听花神的故事?”韩墨初轻声笑道。   顾修点点头道:“确实不喜。”   “殿下不喜还听了这么久?”   耿直的顾修一本正经的抬头问道:“不然呢?”   韩墨初倏然展笑,牵着顾修的手腕带着他穿过一条小径,往这御花园中乘凉所用的背阴处走。   才拐过一个假山遮掩的转角,便听得远处犬吠嘈杂,且声音越走越近。顾修二人还未听清那声音的来源,忽然间一条通体黝黑,身形壮硕的恶犬从前方蹿了出来。   那恶犬龇着可怖的獠牙,双目猩红,暗紫色的舌头从嘴里流了出来,挂着腥膩的粘液,毫无防备的朝顾修身边扑了过来。   韩墨初没有任何犹疑,一手将顾修拦在身后,一脚踹在那恶犬柔软的腹部。那条凶煞的恶犬瞬间飞弹而起,摔到两丈开外的地上,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别!别!别!那是陛下的霹雳将军啊!”不远处,几个小太监簇着一个老太监气喘吁吁的奔了过来。   为首的老太监手中还拎着方才那条恶犬挣脱的缰绳,一面跑,一面朝韩墨初大叫。   只可惜,韩墨初那一脚踢得太快太狠,等那老太监跑到时那条恶犬已经摔断了气,腹部一团清晰可见的凹陷。   老太监攥着缰绳扑跪在地,连声哭嚎:“将军啊将军,您怎么就这么去了?”   “殿下,您没事吧?”韩墨初伸手摸了摸顾修的发顶:“臣带您去别处。”   “嗯。”   顾修随着韩墨初转身欲走,身后又听得那老太监凄厉的哭喊:“打死了陛下的霹雳将军,就想这么白白的走了么?”   韩墨初站定转身,冷声言道:“此恶犬欲袭皇子,难道还要留着它的命么?”   老太监揉了揉哭花的泪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两人。   一个是揭榜入宫的四品少师,一个是不得圣心的皇子。   这两人在宫内都是无根无基,宛如浮萍的存在,立时更加不依不饶起来:“韩少师为护主伤犬,老奴自然不敢多说。可分明是七殿下他逗弄在前,才致这霹雳将军发疯袭人的,您不分青红皂白便伤它性命,老奴绝不可让您轻易走脱。”   立在韩墨初身边的顾修眉头紧锁,眼神犀利的盯着那个颠倒是非的老太监:“你再说一遍。”   “七殿下不必这样盯着老奴,您方才分明是上前挑逗,还伸手解了老奴手中的缰绳,这霹雳将军才追咬您的。我这身边人都看见了。”几个小太监立马随声附和,连连称是。   顾修的脸色阴得吓人,老太监被盯得心底发毛,于是便又将目光转向韩墨初,满脸无辜道:“韩少师,七殿下顽劣合宫皆知,您身为皇子少师,怎么也该好生管束,怎么能助纣为虐呢?”   顾修再也忍不下去,一把扯住了那老太监的衣领,几乎要将那老太监从地上拎起来。韩墨初抬手按住顾修因为发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殿下,松开他,他的身份还不配您如此。”   顾修依言,缓缓的将那老太监松开。   老太监身子一软,干脆将自己瘫在地上:“少师大人啊,您说老奴我做个御犬司的管事怎得遇到这样的事?这霹雳将军可是陛下爱犬,如今被您踢得气绝身亡,七殿下方才还要杀老奴灭口,老奴入宫服侍三十年,从未有哪个主子这般不讲道理的,眼下这陛下爱犬身死,您说,您让老奴如何交差?”   “如何交差?此犬眼下状如疯癫,只消稍加验看便知此犬已有疯犬之症,您身为御犬司管事,难道看不出这是病犬?”韩墨初扬起嘴角,脸上扶起一抹从容的淡笑:“还是说你有意纵犬行凶,构陷他人。以此推脱你照顾不善,至犬染病的事实?”   “这...”地上的老太监浑然一愣,抬手招呼身边的小太监将他掺了起来,挺直身板道:“就算这是病犬,可七殿下挑逗在先才至病犬发狂,这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您还想抵赖不成?过后见了陛下,您与陛下交代吧。”   韩墨初还未答言,不远处又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好大胆的狗奴才,这般明目张胆的颠倒黑白,当这宫里的眼睛都是瞎的么?”   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朱红色圆领华服,头戴赤金纱冠的少年背着一张雕工精美的短弓从不远处款款走来。   身旁跟着的小太监有的提着箭袋,有的拎着新捕的野兔,一看便是才从宫中猎场归来。   老太监也循声回头,立马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地磕头:“参见四皇子殿下。”   从老太监的话里,韩墨初得知了眼前少年的身份。   正是永熙帝第四子,顾偃。   顾偃的生母韩氏是那位代管宫务的韩贵妃,舅舅韩明是当朝一呼百应的一品首辅大臣。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这位皇子的地位都是举足轻重,风头无双的。   “呵,你现在知道行礼了?方才不是还理直气壮的么?”顾偃横了那老太监一眼:“从长乐门过来便见着你们在追那条恶犬,那时候七皇子在哪儿?你还真当地方偏僻便没人瞧见了?”   “回...回殿下的话...老奴...”老太监慌乱的伏低了身子,语无伦次的辩解。   顾偃没有兴趣听那老奴辩解,冷冰冰的将人打断:“还辩解什么?带着那条死狗领罚去吧,今后当差小心些。”   老太监听罢,连忙谢恩告退,一行人拖着那条死狗跑得无影无踪。   老太监走后,顾偃又看向顾修,出言问道:“七弟,你可有受伤?”   “不曾。”顾修答道。   顾偃面带微笑,朝韩墨初颔首致意:“宫中刁奴油滑,韩少师入宫不久,让您见笑了。”   “无妨,今日多谢四殿下。”韩墨初还礼致意,一言一语间仔仔细细的将顾偃其人看了一遍。   顾偃年纪比顾修大两岁,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一看便知是天潢贵胄。   可见其生母一族这十数年的悉心栽培。   “今日之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顾偃摆摆手,展眉笑道:“我一向听闻韩少师是难得当世大才,您如今与我七弟授课,我素日也爱读些典籍,不知将来若有疑问,能否请韩少师答疑呢?”   韩墨初与之对视一眼,他听得出顾偃话里笼络人心的意味,十四岁的少年便有此心计,不得不教人另眼相看:“多谢殿下垂爱,只是臣出身草莽江湖,杂学而不精,您身边已是贤才如云,臣若是与您自身少师所答有所出入,岂不是误人子弟了。”   “韩少师您言重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言,您不必太放在心上,来日若有我身边少师不能解答之事,我再向您请教。眼下我还要去与母妃请安,便不扰您和七弟游园了。”   说话间,顾偃走远了。   经过方才一闹,顾修似乎没了与韩墨初过招的心情。   顾修虽生来不爱说笑,可终究少年人,城府不深,他喜或不喜韩墨初一看便知。   韩墨初也不多问,只是带着顾修原路返回归云宫内。   两人回去时晴昭公主已经离去了,只剩一个傻呆呆的宝德看守门户,见二人回来,便递上了擦汗的冷毛巾。   二人在门前稍做停留,便又回到那间授课的堂屋之内。   那间纷乱不堪的堂屋也被收拾得窗明几净,书墙被整整齐齐的码放在墙边,那些凌乱散落的小东西也被一一收起,搁在一个箱子里,笔墨纸砚,坐垫蒲团也都换了全新的,还燃了一炉可防蚊虫的艾叶熏香,屋内的油墨香气混合着艾叶熏香,散发出一股奇异且迷人的气味。   顾修闷闷的坐在蒲团上,一言不发,以至于小太监宝德来奉茶时都格外小心。   韩墨初坐在一旁,饮了口茶水缓了缓盛夏归来的焦渴,出声问道:“殿下,怎么闷闷的?”   顾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韩墨初一句:“韩少师,你入宫究竟所图为何?”   “那日臣说过了,是为了出仕为官,谋定前程。”   “那你为何不去跟着四皇子?而非要守着我?”顾修目视前方,言语间平静的听不出情绪。   “殿下,您何出此言?”   “今日你也看见了,我在这宫里连一任内侍宫奴也能随意欺辱。我外祖之族身担罪责,受世人唾弃,很可能这辈子也抬不起头。我在宫中已是自身难保,何必还要连累你?与我相比四哥才更像个皇子,他在这宫中有威信,有人扶持,你若是跟着他总会比跟着我更有前程。”顾修似乎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整个屋子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六月三伏,热力逼人的日子,那屋子里的气氛却犹如寒冬。   “原来殿下是这样想的?”韩墨初的声音很沉,与往昔从容温润的音色截然不同:“殿下可还记得那日你与臣击掌盟誓时说的什么?”   顾修愣了愣,还是开口答道:“共进共退,永不相疑。”   “既然殿下记得,那便请殿下伸出左手吧。”韩墨初的语气严肃得可怕,那张常年带笑的脸前所未有的板了起来。   “你说什么?”顾修抬起头,转过身去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韩墨初。   “臣身为皇子少师,皇子有错,臣下有权责罚纠正。”韩墨初拿着那柄红木戒尺,神情没有任何缓和。   顾修与之四目相对,缓缓朝人伸出左手,正声言道:“韩少师且说,我错在何处?”   韩墨初抓着顾修的指尖,将顾修的左手手掌整个摊平,红木戒尺划破风声落在掌心上,发出一声骇人的闷响。   顾修整个身子都随之一颤,往日顾修没少与这柄戒尺亲密接触,可与这一记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殿下一错,是为妄自菲薄。”韩墨初说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皇子便是皇子,哪怕身居困顿,无人可依,也不可自轻自贱。宫中风气向来如此,拜高踩低人人皆会。难道殿下被人踩一脚便真是低贱之身了?殿下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凭什么要旁人给殿下好脸色?”   顾修咬着下唇,额前已经起了一层细汗,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掌心无法消化,待第二记落下时,顾修本能的向后缩了缩手掌,无奈被韩墨初抓着指尖,只能任由戒尺重新夯砸在已经红肿的掌心上,痛楚被成倍放大。   “殿下二错,是为多疑多虑。”韩墨初按着顾修的指尖让人不能躲闪:“四皇子不过与臣说了一句话,殿下前日种种殿下便能尽数抛诸脑后,与臣心生嫌隙拒臣于千里之外。如此心胸狭隘,将来何以成就大事?”   第三下戒尺很快落了下来,叠在最初的那记红痕上,掌心处脆弱的表皮竟然破了,冒出几点针尖大的血点。   顾修的扶着自己的左肩,额前的冷汗已经汇聚成汗珠顺着侧脸滑落。   “殿下三错,是为违背誓言。”韩墨初盛怒不减,丝毫没有放缓力道的意思:“既然盟誓,便要一世奉行。您今日出言将臣推去别处,便为自食其言,背信弃义!”   因为痛楚太甚,顾修本能的想将左手抽回,无奈韩墨初将他的左手抓得太紧,顾修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第四记戒尺砸在手心。   这是第一次,顾修对这柄戒尺产生了畏惧。   “殿下四错,是为屡教不改。”韩墨初继续沉声言道:“殿下今日又贸然出手险些伤及内官,遇事不思周全,一味只知好勇斗狠,这与乡野匹夫有何分别?”   第五记戒尺,韩墨初落得尤其的重,抽得顾修急呼一声,心跳都随之加速。   “殿下五错,是为善恶不分。您外祖之族虽被定罪,可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旁人尚且有些忌讳,您倒是日日挂在嘴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提醒旁人您的外祖与生母是待罪之身,如若他们二位泉下有知,一定对殿下失望透顶!”韩墨初说罢,啪的将戒尺摔在地上,将顾修左手一松:“既然殿下已经不信臣下,臣也自觉教导不了殿下,那臣明日便与陛下请辞,请陛下另请高明。”   屋子里又一次静了下来,韩墨初背对着顾修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忽而觉得衣摆处有人拉扯。   韩墨初下意识的回身查看,只见顾修正拖着受伤的左手坐在他身后,右手拉着他的袖袍。脸色煞白,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汗珠。   那双冷冽孤傲的眼睛,变得清澈见底。   “师父。”顾修的声音很小,但似乎鼓足了勇气一般:“不请辞可好?”   顾修难得的少年气,使得韩墨初的心头骤然生温,方才的怒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殿下知错了?”韩墨初彻底转过身来,强板着一张脸,从地上拾起戒尺,戒尺的影子从顾修眼前擦过时,顾修的左手便立马背到身后。   “嗯。”顾修背着手,垂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抓着韩墨初的右手一直没有松开。   韩墨初终于又扬起唇角,伸手抚了抚顾修的额头,挑眉问道:“殿下是真的知错了,还是打疼了?”   “我不疼。”顾修当着韩墨初的面攥了攥肿起的左手,以此来显示他所言非虚。   “既然如此,那便请殿下将晨起错的那三篇文记,每篇抄写五十遍。在抄完之前臣会吩咐宝德不许传膳。”   顾修身形微怔,一言不发的坐在了习字的小方桌跟前。虽说空着肚子抄书是件苦差事,但好歹韩墨初罚他抄书,就至少不会请辞离宫了。   那天,顾修抄书抄了多久,韩墨初便陪了多久。   顾修抄了五十遍,韩墨初抄了一百遍。 第九章 黑罴   宫中的时光很快,转眼又悄无声息的飘过了一个多月。   一过八月,天气便彻底凉快下来,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   八月,也是宫中上下除去新年外最忙碌热闹的一个月。   因为在这一月里,中秋家宴撞上君王顾鸿的万寿节。宫中上下,朝中内外,都会在这个月卯足了力气。   除了,顾修的归云宫。   顾修作为一个尚未成年,母妃亡故的皇子,毫无争议的一贫如洗。   即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也没有购入贵重礼物的实力。所以在该月月初时,韩墨初便督促着顾修写了两首贺寿诗,送出宫外制成绣片。   也算是一番力所能及的心意。   午后,天高气爽。   韩墨初穿着一身利落的紧袖夔袍,在院落正中陪着顾修练剑。   顾修这个孩子,外祖之族一世征战,生来便带着尚武的骨血。自从那日韩墨初遣人内府司要了两把未开刃的宝剑,顾修便一发不可收拾。   归云宫内空无一物的院落,也恰好适合二人施展。   于是,陪顾修过招练剑渐渐成了每日的必修科目。   顾修幼年启蒙时学的是长!枪,十二岁的少年学剑,比起童子功还是多少艰难几分。好在顾修勤勉非常,从不出一言抱怨。   在教顾修学剑的时候,韩墨初总会想起自己幼年时学剑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刚经历过那场惨烈的屠杀,每夜都会在噩梦中挣扎哭喊,接连换了几副安神的药方都不管用。   易鶨先生便给了他一柄木剑,把着他的手一招一式的教他。   当他练得满头大汗支撑不住的时候,易鶨先生便告诉他:“子冉乖,手里有了剑心里便再也不必害怕了。哪怕是身后空无一人,哪怕陷入绝境,只要手中有剑,便永远都能给自己搏一条生路。因为拿剑的人是只朝前看的。”   而今,他也将这句话,教给了顾修。   韩墨初让顾修学剑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那便是这个孩子在与韩墨初用剑过招时总是过耳不忘,无论什么都只需教上一遍,改日再问,便可对答如流。   今日顾修背的是《出师表》。   韩墨初言出上句,顾修对出下句。既习文,又习武,一举两得。   持剑的韩墨初身形飘逸,顾修步法稳健。   秋风阵阵,卷着二人衣摆飞飘,远远看着便如舞蹈一般。一招一式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看得进进出出的宝德一愣一愣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终于都收了剑势。   韩墨初上前用袖口与顾修擦了擦额前的汗珠:“殿下今日练得不错,回去更衣罢。”   “嗯。”顾修点点头,随着韩墨初一齐走进原本韩墨初一人居住的厢房里。   厢房里面对面摆着两张小榻,是为顾修与韩墨初共同起居准备的。每日睡前,韩墨初都会给顾修讲述一个历代明君重臣征伐天下的典故。转日再让顾修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渐渐的,顾修所写的策论也越来越面面俱到。   以至于君王顾鸿偶尔过问功课时,都不由出言称赞顾修所写的策论。称赞之余还赏了几块新供的黄玉给教导有功的韩墨初。   君心便是宫中的风向,君王的两句夸赞便可让宫中之人的脸色瞬间带上三分谄媚。对于此,韩墨初让顾修选择维持本心,也便是装瞧不见。更衣完毕,两人再次来到素常授课的堂屋。堂屋里依旧纷乱不堪,除了两个人落座之处,几乎无处下脚。晴昭公主收拾了一次,不到三五日便又恢复常态。如此周而复始,反反复复。晴昭公主终于放弃了对这间堂屋的管理,每次来时都尽可能的将顾修叫到屋外说话。   正所谓,眼不见为净。   “七弟,别闷着了,宫中今日有热闹。”   在这个天高气爽的午后,晴昭公主顾锦来了,脚步轻快,神情愉悦。可当她推开堂屋合掩的门扉,见到正在书堆里伏案写字的顾修,以及那个眼前同时摊开四五本书的韩墨初时还是迅速将脸垮了下来。   自她不管以后,那间堂屋,乱得更张狂了。   “长姐。”顾修应声从书堆里抬头:“今日怎么过来了?”   “......”顾锦扶着额头,眼睛不知该放在哪里,因为哪里都是乱纷纷的,只能有意无意的遮住视线。   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将眼前的四五本书收拾起来,在屋中空出一个恰好够一人落座的位置,温声笑道:“公主您请坐。”   顾锦看着那一方留白,纠结再三,还是扶着裙摆坐了下来,对顾修说道:“二皇兄今日回宫,带着罗刹国的使臣和岁供回来了。今年的岁供里有一只九尺高的黑罴,正在西南边的宫道上运往百兽司。听说那黑罴能懂人语,识音律,会舞蹈,待父皇万寿节时便会登台献艺。七弟可要先去一睹为快?”   顾修自幼生在北荒,见惯了那些凶猛巨兽,因此对顾锦口中所说的这只九尺巨熊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相对于此,他更喜欢现下手中这本有关兵法列阵的书籍。于是开口拒绝道:“长姐,我不大喜欢人多的地方。”   “殿下,不如去一趟,臣想看看那黑罴的样子。”韩墨初将顾修眼前的书本也合了起来,笑眯眯的说道。   闻言如是,顾锦也随声附和道:“韩少师都发话了,你便动一动吧。”   “好。”顾修点头起身。   三人一行走出门外,顾锦自然而然的牵住了顾修的手。攥着弟弟的手,顾锦忽而觉得一阵辛酸。   弟弟的手掌比同龄人大,几乎快要赶上她了,掌心处还长着与其年纪极不相符的粗茧。比起那几个在宫中长大的弟弟,顾修幼年所受的委屈实在太多。   “驰儿,你这些日子好生吃饭没有?”顾锦伸手掐了掐顾修的脸蛋:“好似又瘦了。”   “不是瘦了,是壮了。”顾修借着顾锦牵着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好,是壮了。”顾锦笑道:“再有一两年,你就要比长姐高了。”   顾修姐弟二人在前头说话,韩墨初便跟在二人身后。同行之人中还有公主带来的几个贴身侍婢。   那些与公主年纪相仿的少女,总是有意无意的用一种十分热切的眼神看向韩墨初。   韩墨初选择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秋日的午后,一行数人终于来到了那黑罴入宫途径的宫道上。   宫道上围观的宫人不少,见顾锦带着顾修来了,一众宫人立刻给顾锦一行让出一条通道。   顺着那条通道,韩墨初瞧见一个二十几个罗刹奴隶艰难的拽着一辆一丈见方的铁笼大车。   车内蜷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毛球,那毛球时不时发出几声沉闷的呼吸声,似乎都睡着了。   那巨兽蜷在铁笼里便比一个成年男子要高出两头,更别提若是完全站起身时的样子了。   看着那辆笼车行进,韩墨初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笼车队伍最前是一个身着甲胄的面带风尘的大周青年,并两个金发碧眼的罗刹贵族。看样子便是催供归来的二皇子顾值,以及罗刹国来朝贺的使臣了。   二皇子顾值是整个大周宫中唯一成年的皇子,生母周氏是宫女出身,生产时血崩而亡,后被认养于贤妃常氏膝下。此次外出催供,便是君王对他成年封王的最后一次考核。   顾锦牵着顾修迎面走了上去,对顾值福身见礼:“见过二皇兄。”   “见过二皇兄。”顾修随同行礼。   顾值抬手令队伍先行停下,三人对面说话,顾值轻抬嘴角道:“锦儿和七弟也来看热闹?”说话间,顾值注意到了随行而来的韩墨初。   宫中何时又多出了这样一个气度不凡,姿容无双的男子。因是日常出门,韩墨初并未穿公服,一时间顾值倒看不出这人的身份,只能出言询问:“不知这位先生是?”   “臣韩墨初见过二皇子殿下。”   “皇兄离宫日久不知,这位是七弟的皇子少师,数月前才入宫的。”顾锦说道。   “原是韩少师。”顾值颔首致意,转而又看向顾锦:“你们两个这么老远的过来看热闹,便不怕?”   “这畜牲不是锁着的么?锁在车里的畜牲有什么好怕的?”顾锦歪头看着车里的巨大黑球,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情。   顾值笑着,忽然抽出腰间的长剑劈了一下铁笼,铁笼铿锵作响,笼中的巨熊立刻烦躁的怒吼一声。   那一声怒吼,只如山呼海啸,震得人耳朵生疼。吓得顾锦猛一缩头,饶是自己害怕还不忘给身边的顾修堵上耳朵。   就在不久前,顾值刚用这一手吓哭了嚷嚷着要骑熊背的六皇子顾攸。   果不其然,此法屡试不爽。   “二哥,你做什么惹它?就让它睡着不成么?”顾锦当下又气又怕,方才想看那黑熊的心一分也没了,只是抱着顾修的肩膀往后退。   “哈哈哈哈。”顾值放声大笑,低头看了眼顾锦怀中神情未变得顾修:“七弟都不怕,到底是女儿家。罢了罢了,你们两个别扰着我办正事了。将这畜牲送去百兽司,我还要去父皇跟前复命的。”   顾锦红着脸,拉着顾修将路让了出来,随着那辆巨大的铁笼车缓缓走远,看热闹的宫人也随之散去。   宫道之上安静下来。   顾锦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重新牵起顾修的手温声道:“驰儿,咱们回去吧。晚膳长姐让人给你送些你爱吃的什锦软糕好不好?”   “长姐。”顾修唤一声。   “啊?”   “驰儿不是不怕,是因有长姐在侧,方才不怕。”   闻言,顾锦欣然笑开,一扫方才的阴霾窘迫。   韩墨初想,这大约就是为何顾锦会说顾修是这宫里最温和敦厚的皇子了。 第十章 万寿   是日深夜,韩墨初说完了今日的典故,熄灭了灯盏,已是万籁俱寂,正该入眠之时。   韩墨初合眼不久,便听得对面顾修的床榻上有翻覆难眠的动静,往日这个时辰顾修早已安睡。今日如此必有缘故,遂出声询问道:“殿下可是睡不着?”   “睡不着。”黑暗中,顾修轻声答道。   韩墨初翻身坐起,摸黑寻了火石将桌上的灯盏重新点燃:“殿下所为何事?”   “我在想今日那只黑熊。”顾修也坐了起来,眼睛盯着韩墨初重新点亮的油灯。   “殿下是觉得那黑熊有问题?”韩墨初将外袍搭在肩头,举着油灯走到顾修面前,坐在了榻边的小杌子上。   “嗯。”顾修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不知,罗刹为何要以活熊为供。”   “罗刹国多山地,多密林,多有熊罴出没,因此罗刹也素有驯熊取乐的传统。”韩墨初温声答道:“不过,每每外邦以此等巨兽觐献都是带着威慑,挑衅之意的。毕竟两国接壤,这些年也是摩擦不断,罗刹国王大约是想借此熊震慑我朝中贵戚吧。”   “可是。”顾修若有所思的皱着眉头:“长姐说那黑熊是要在万寿节上献艺的,还有其余外邦在场。若有意外不是引战之举么?”   顾修无意间的一句话,韩墨初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让人觉得隐隐不安。   当下,韩墨初并未发作,而是拍了拍顾修的肩膀轻声道:“殿下还是别多想了,当日若有意外,臣会护着殿下的。”   八月十六,是君王顾鸿的万寿节。   前日是中秋,因第二日便是君王万寿,因此自永熙朝始,宫中便取消了中秋家宴。   改为合宫分赏月饼,菊花,鳌蟹。   顾修在宫中虽是个无根基的,但看在晴昭公主的面子上,内府司并不敢克扣顾修的用度,这些节赏一向只多不少。   皓月当空,夜风习习。   本是持鳌赏月的好时候,无奈归云宫的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对饮可用的石桌石凳。   韩墨初便拉着顾修斜靠在堂屋门前的石阶上,两人中间放着一小碟月饼,一壶桂花清酿。   过去在百茗山时,每当中秋佳节,韩墨初也都会似如今这般与苏澈对月饮酒,有时饮得酩酊大醉。   次日晨起,两人横七竖八的睡在院子里,脸上还挂着易鶨先生趁他二人熟睡而画上的络腮胡子。   而今他入京多日,也不知百茗山上是否一切安好。   每逢佳节倍思亲,古人诚不欺我。   韩墨初忍不住对月干杯,侧头看向一旁只是抬头望月的顾修:“殿下,在想什么呢?”   顾修转头与人相视一眼,淡淡回道:“在想北荒。”   韩墨初端杯的手陡然一怔,随后倏然笑开:“北荒的月亮也是这样的?”   顾修摇摇头:“北荒的天幕上,有星星。”   韩墨初眯起眼睛,看着天幕上那一轮圆月。   虽明亮皎洁,却孤悬于天际之上。   这处境,像极了宫墙之内的君王。皇权至上,孑然一身。   “殿下,您要不要陪臣饮一杯?”韩墨初将另一个空酒盅推向顾修手边。   顾修低头看着酒盅,摇头道:“我不会饮酒。”   “殿下这个年纪,少饮一杯也是无妨的。”韩墨初微笑着将两个酒盅斟满,端起其中一个对顾修道:“古人言,酒可寄相思。唯愿臣与殿下心中所念之人,皆平安。”   顾修亦端起酒盅,与韩墨初的酒盅轻轻一撞,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随后二人皆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清列的酒香入喉,韩墨初脸上笑意更深,望着天边的圆月,一时间感慨万千。转身提起酒壶想与顾修再斟一杯。   回身间,只见此时的顾修已经毫无征兆的歪倒过去,手中的酒盅也滚落一边。   韩墨初伸手扶起顾修的肩头,但见顾修双颊被酒烧得通红,侧耳细听依稀能听见顾修细微的鼾声。   韩墨初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自言自语道:“看来桂花清酿给孩子喝还是烈了点儿。”   说罢,韩墨初打横将少年从地上抱起,几个月的功夫,顾修似乎比先前重了不少,压在臂弯上沉甸甸的,不似初次抱他时那样清瘦。   月影余晖,将二人的身形都拉得老长。   韩墨初偶然抬眼,又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   高悬的孤月旁,不知何时亮了一颗明星。   翌日清晨,顾修依旧在与往常同一时晨醒来,可不知为什么头脑沉重发胀,努力了几次也睁不开眼睛。   本想就此睡去,恍然间想起今日是君王寿辰,顾修身为皇子,一早便要入崇宁宫请安贺寿。   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冲开了顾修的眼皮,整个人都猛得弹了起来。   随着顾修坐起,一阵眩晕也随之而来,太阳穴两边突跳发痛,喉咙里也火烧似的难受。   初次饮酒的顾修并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坐在床头暂缓不适。   “殿下,饮盏蜜羹吧。”韩墨初将一早温好的蜂蜜盛了一盏搁在顾修手上:“现下时辰还早,殿下不会误了御前请安的。”   顾修端着盏子一饮而尽,温热的蜜羹缓解了喉头的焦灼,神志也跟着清明起来。   神志清明的顾修渐渐回忆起了昨日,他原本在院子里和韩墨初赏月,为何如今会睡在屋里?不由得出言问道:“我昨日是怎么了?”   “殿下醉了。”韩墨初边说,边低头与顾修套上靴子:“今日夜宴,殿下便不要饮酒了。”   归云宫中的宝德是个憨憨的半傻,每日只知洒扫跑腿,顾修又执意不肯要再多一人服侍,因此顾修近身之事,一切皆由韩墨初亲力亲为。   顾修双脚落地,韩墨初便将准备好的赤色祥云蟒袍与顾修换上。   今日是万国来朝的日子,顾修身为皇子,是为皇家颜面。   哪怕素常再不讲穿戴,今日也要锦衣华服,以彰国威。   更衣梳洗完毕,宝德在跟前轻叩门扉:“七殿下,公主殿下的轿辇在门前了。”   顾修应了一声,又与韩墨初告辞一句便转身出了门。   顾修走后,韩墨初也自行更衣梳洗。换了那身他那身四品公服,前往含元殿前,候领夜宴。   领宴前百官皆候于含元殿前,京兆府尹姜篱也在其列。   自京兆府中一别,已是数月未见,姜篱一见韩墨初便忙不迭的上前寒暄:“贤弟这些日子在宫内可还习惯?仕途可还顺遂?”   “劳世兄记挂,一切安好 。”   “听闻这些日子,贤弟将七殿下教养得很好,连陛下也夸赞了?”   “殿下原本天资便不错,在下只是稍加点拨罢了。”   韩墨初与姜篱二人一言一语的闲谈。   直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随着内宫总管崔尚的一声通传,宫宴正式开始。   韩墨初随着百官的脚步,进入了那个气势恢宏的含元殿内。含元殿是为大朝所用的正殿,纵深极大,容得下数百人同时饮宴。殿内,一百二十八盏琉璃宫灯华美非常,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一十九级御阶高台之上,君王顾鸿身着大裘冕,顶戴通天冠,正襟危坐于九龙金椅上。宠臣南曦穿着一身极尽奢靡的孔雀翎,宛如正宫一般的与君王并肩落座。顾鸿对这个南曦公子的宠爱,已经到了毫无避讳的程度了。   龙椅左右两侧设着四张高桌,分别坐着忠勤宰辅韩明,镇国将军丁玉,以及宇诚,康盛两位亲王。   韩墨初的目光在那位宰辅大人的身上停留片刻,沉默的挪开了眼神。过往十六年,韩墨初终于将这个活在生母口中的父亲看在了眼里,记在了脑子里。   毕竟,母亲原本只是往侍郎府中送菜的农女。因为样貌实在美丽,所以被当时还是兵部侍郎的韩明用十两银子的聘礼抬进了家门,幸过几次便抛诸脑后了。   这个只一心谋求高位的宰辅大人,起初都不知道那个他强娶回来的农女什么时候为他生了个孩子。在知道后也只是吩咐人用一块杂玉刻了一块韩府的家佩,天恩一般的赐给了处身凄凉的韩墨初母子,算是给了个名分。   韩墨初在韩府的时候连名字也没有。墨初这两个字,是后来易先生取的。   那时候母亲叫他小六,其余的人叫他野种。   今时今日,他韩墨初这个野种竟然是他府中第一个与他同殿饮宴的臣子。他其余那些出身高贵的儿子,还是一样的一文不名。   御阶正中的平台上同样设着四张高桌,坐着贵丽淑贤四个一品宫妃。御阶之下左侧正位之上,依次坐着二皇子顾值,三皇子顾伸,晴昭长公主顾锦,四皇子顾偃,六皇子顾攸,顾修年纪最小,坐在末位。紧接着百官,宗亲,命妇,使臣等皆依次落座。   韩墨初的座次距离顾修的座次并不算近,只依稀看得清顾修的侧脸。   顾修不改往日,依旧是一众皇子中坐得最端正的一个。   韩墨初的座位正对面,便是那日所见的两个罗刹使臣。那二人正把玩着一个五彩琉璃盏窃窃私语。   待众人悉数落座完毕,顾鸿朝老太监崔尚点头示意。崔尚会意,立于高台之上,高声喝道:“陛下有旨,开宴,奏乐!”   宫内众人闻言,皆行礼,齐声回道:“谢陛下隆恩,恭祝陛下千秋万岁。”   紧接着细乐声起,舞姬翩然入内,于宫宴正中翩翩起舞。候在宫门之外的侍宴太监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为参宴的贵人们布菜斟酒。宫宴上的菜肴精致奢华,所用器物也皆是万金之数,如此种种皆彰显着□□国威。   韩墨初为官不久,一直随顾修居于归云宫内,夜宴之上左右皆是同僚,韩墨初也少不得与之寒暄一二。   韩墨初这些同为少师的同僚都是进士出身   二皇子幼时开蒙的少师三年前已经去世了,而今新上任的这位姓张名启,是永熙九年进士出身,为人十分健谈。才见了韩墨初便异常热情的连敬了三杯酒,又说起来年要随二皇子离宫入府,如何安置个人家眷的事情来。   三皇子顾伸的少师名叫崔崇,时任前朝正五品监查御史,是大周开国以来为数不多的在前朝任职的皇子少师。永熙九年,三皇子顾伸在与五皇子顾佑在御湖旁玩耍,意外失足落水,五皇子顾佑溺毙而亡,他也落下了终身残疾。一月有半月都在病着。不仅常发咳喘,出行便要以轮车代步,不能习武,也不能骑射。加上其本身资质也极其平庸,君王与淑妃都觉得没了什么指望,君王便指了崔崇这么一个与淑妃母族沾亲的小官挂了个少师之名。本职公文处理完毕后再与顾伸授课,讲些中庸之道。   四皇子顾偃共有三位皇子少师,一位习文,一位习武,还有一位专讲公文撰写的。皆是忠勤宰辅韩明之嫡系亲信。这三人对其余同僚向来都是淡淡的,各自圈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六皇子顾攸的少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学究,姓白名随,太!祖朝时曾是翰林院的编修。说起话来温吞吞的,总觉得过不了一刻人便要睡过去了。六皇子生性顽劣跋扈,娇纵异常,也就只有这位白老先生的好性子能受的住。   宴席间,韩墨初时不时的看向顾修的位置。因他晨起嘱咐那孩子不能饮酒,自夜宴伊始那孩子便没有动过杯盏,甚至没怎么动过筷子。   其余皇子皆是左右逢源,连那个传言中体弱多病的三皇子顾伸也是满面笑容的频频举杯。   独顾修一个,像是雪花落入温水中,融进去便看不见了。 第十一章 夜宴   酒过三巡,乐声停止,舞姬尽退,流水的宴席被撤下,个人桌上也都换上了清口解膩的瓜果点心。   夜宴到此只进行了一半。   接下来便到了各国使臣觐献寿礼之时。   韩墨初没有心思看那些邻邦小国觐献的金银器皿,夜宴到此,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那两个罗刹使臣身上。   那只献艺的黑罴,总让韩墨初隐隐觉得不安。   该来的总归要来,当大食国使臣将所携的明珠觐献与君王后,那两个罗刹使臣终于起身,行到众人之前,操着一种奇异的口音与君王顾鸿行礼:“臣瓦西,臣末都,见过大周天!朝皇帝陛下。”   君王顾鸿虚抬手臂示意,老太监崔尚即时高呼:“使臣免礼!”   二人起身,为首的瓦西又上前一步道:“为恭贺天!朝皇帝陛下生辰,我王特命我二人为陛下献礼。”   顾鸿略微扬唇,朝老太监点头示意,崔尚便又高喊一声:“使臣献礼!”   罗刹国今年的岁供在场已有不少人有所耳闻,常年居于京中的皇家贵族没有见过多少山猫野兽,于是都对那传闻中的巨熊抱以期待。   等待期间,众人都屏气凝神,等着那能懂人语,又懂音律的巨熊登场。   不知过了多久,含元殿外,隐隐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地面也随之轻颤。随着响声越来越近,八个精壮赤膊的罗刹力士牵着一只巨大的黑熊从含元殿外走了进来。   那巨物进入殿内的一瞬间,众人都不由自主的惊讶出声。   那熊比韩墨初想象中更为巨大。那日宫道之上,那熊蜷缩在笼车之内,而今离了笼车,巨熊四肢舒展开来,足有一丈多长。   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一声闷响,以及野兽浓重的体臭。   一些素性讲究的贵族命妇已经拿着团扇掩住了口鼻。   八个罗刹力士,拽着巨熊脖颈间憨粗的铁链行至御阶之下,八人跪趴在地行礼参拜,那巨熊也学着那些力士的模样跪趴在地,两个巨大的熊爪连连抬起,喉咙里还不时发出几声低吼。   巨熊学人的笨拙模样,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众人笑罢,高台上,公子南曦靠在君王顾鸿怀里擦了把笑出的眼泪:“这罗刹来的畜牲便是聪明,也不知除了行礼还会不会别的?”   君王顾鸿毫不避讳的在南曦的侧脸上吻了一口,沉声问道:“贵使,不知此熊还有何能耐。”   瓦西上前一步,又朝君王顾鸿行了一礼:“回皇帝陛下,此熊还懂音律,可随音律起舞。”   “哦?”君王顾鸿拍了拍怀中人的脸蛋示意南曦先暂且起身:“那能否一试?”   “自然可以。”瓦西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支短笛,搁在唇边轻声吹奏起来。   笛声一响,巨熊便从匍匐中一骨碌爬了起来,立在御阶之下转起圈来。   笛声慢,那熊转的便慢,笛声快,那熊便转得快,巨熊粗苯巨大的四肢并不协调。而恰恰是因为这种不协调,使这熊的舞蹈看起来滑稽可笑,引人捧腹。   殿上的众人都哄笑起来,期间也不乏些喝彩叫好声,这场精彩的驯熊表演,无异于将这场宴会推向了高潮。   韩墨初笑不出来,看着那只距离君王顾鸿不足两丈的巨熊,韩墨初的心一直悬得老高。   忽然间,那巨熊停了下来,坐在原地。   瓦西不解,继续吹奏,可无论他如何吹奏,那巨熊都不再动弹了。   那八个牵熊的力士见状,发力拽了拽那巨熊颈间的铁链,这一举动仿佛瞬间惹恼了那只巨熊。   巨熊猛然起身,一爪子便拍碎了其中一个力士的天灵盖,紧接着一声咆哮,巨熊扯开了绑缚在它颈间的牛皮项圈,彻底挣脱束缚。   电光火石之间,忠勤宰辅韩明大喊一声:“来人!护驾!”   随后整个含元殿里都混乱起来,伴随着女子的尖叫,殿中的铁甲侍卫立时将君王顾鸿以及高台之上的四个重臣围在当中。   持剑侍卫则冲上殿前试图将巨熊制服。   发了狂的巨熊力大无穷,不管不顾的在含元殿内摔砸,无论是罗刹力士还是持剑侍卫都几乎不能近身,只要靠近便被巨熊扯出肚肠,或是摔断脖子。连控熊的瓦西都不敢轻易上前,只能拉着另外一位罗刹使臣躲在一旁。   参宴武官都未带兵刃,面对那只庞然大物也只能与文官一齐闪躲,还有那些一辈子未出过皇城的宗亲命妇们,皆因惊吓痛哭奔逃,钗环珠花落了一地。   混乱之中,韩墨初寻找着顾修的身影。   只见皇嗣所在的地方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二皇子顾值举着剑躲在一众侍卫身后似乎想吸引那巨熊的注意力,怎奈巨熊的攻击力太强,一时半刻还无法近身靠前。   公主,与其余三位皇子都在各自母妃身边躲上高台,被铁甲侍卫包围保护   唯有顾修一人,靠在一根厅柱之后。   彼时,暂且安全的晴昭公主发现幼弟顾修不在身边,几次想冲下高台去拉,无奈被身边的宫人死死拽住,情急之下只能挥舞衣袖朝顾修高喊:“修儿!修儿!快过来!”   那巨熊似乎被晴昭公主的衣裙吸引,咆哮着便朝公主所在的高台冲去,巨爪十分轻易的便拎起了护驾的铁甲侍卫,摔到一旁。躲在铁甲之后的皇族都惊惶无措的闪避,慌乱间还将顾锦朝前推了一步。   眼见顾锦要被那熊爪拍到身上,顾修抄起一把持剑侍卫遗落的长剑,闪身至巨熊身后,一剑刺入那巨熊的腰侧。   巨熊吃痛回身,骇人的熊啸响彻大殿,顾修则因那巨熊回身的惯性而被甩到了地上,长剑也随之脱手。   巨熊的目标也彻底从顾锦转成了顾修,捶胸顿足的朝朝顾修扑去。   “修儿!”顾锦惊叫一声,声音里带着凄厉的哭腔,几乎要昏厥过去。   顾修被摔落在地,短暂的失去了意识,等回过神时巨熊已经到了跟前,巨大的爪子眼看便要将他撕碎。   顾修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等着死期将至,不知为何,那巨熊的爪子迟迟没有落下。   顾修睁开眼睛,只见那巨熊脖子上不知何时被铁链绕了两圈,两只爪子疯狂挣扎。   顾修迅速闪身绕到那巨熊身后,只见韩墨初正背对着那巨熊,锁熊的铁链有一段缠在肩头及手臂上,前腿躬地,正与那巨熊僵持。   见势如此,顾修伸手欲拔那巨熊腰间卡着的长剑,剑出之时,带起一片飞溅的熊血,巨熊因剧痛挣扎更甚,将韩墨初和顾修两人同时都甩了出去。   韩墨初被甩出后连退数步勉强站稳,发现顾修手中已经攥着那柄沾着熊血的长剑,开口对顾修喊道:“殿下,刺熊目!”   顾修闻言,连蹬数步,凌空跃起,一剑插爆了巨熊的眼球。   巨熊凄厉的惨嚎一声,两只巨爪凌空乱抓,顾修则趁势将宝剑脱手,闪身退到一旁。   暴怒的巨熊跌跌撞撞的冲向顾修,见顾修手中又没了利刃,镇国将军丁玉不由分说便将自己腰间佩剑解下,抛下高台,高声喝道:“殿下,接剑。”   丁玉其人亦是开国元勋之后,而今位列武官之首,也是今日殿上唯一可以佩剑的臣子。   身为武将,他年少时亦有顾修这般奋不顾身的勇气,怎奈他今时今日已是年过花甲,看着顾修搏熊的身形,他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昔年曾经并立朝堂的英雄同僚。   若再早十年,他定然会冲下高台,随顾修及韩墨初一齐与那巨熊搏斗。   顾修抬手接了宝剑,利刃出鞘,寒芒闪过,轻而易举的便划破了巨熊的一爪。   韩墨初亦在高台之下拾了一把长剑,朝对面的顾修喊道:“殿下,引它过来!”   顾修了然,反过身子疾步快退,将那巨熊引离御阶之下,自己则与韩墨初并肩而立。   巨熊伤了一目,行动力已是大不如前,韩墨初决定速战速决,侧目与顾修对视一眼。   二人便极有默契的饶到巨熊一前一后,拼尽全力将手中剑刺入熊腹,将那巨熊两边洞穿,又同时将长剑在熊腹之中横了过来,侧身将剑朝熊体外一抽,鲜血瞬间喷薄而出。   巨熊疯狂挥舞的爪子终于缓缓垂落下来,轰然一声,死尸倒地。   韩墨初与顾修两人,也都脱力似的身子一颓坐在了原地。顾锦终于冲破阻拦,跑到顾修身边,慌乱的与人擦拭脸上的熊血:“七弟,没事了,没事了。”   韩墨初坐在原地,定神喘息时环顾大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殿里的尖叫和哭声都停了下来,众人依旧瑟缩在原地不敢动弹,仿佛生怕那只巨熊再站起来。   趁着眼下的安静,韩墨初将所有涉事之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无论今夜之事起因为何,结果为何,在所有人眼中顾修都不会再是昔日那个宫中年幼孤苦的小皇子了。   丹田处一口气一松,韩墨初才恍然察觉自己两条手臂疼的钻心。方才情急之下,只顾与那巨熊对峙,竟不知道铁链已将两只手都压出了两道极深的瘀痕。   两个罗刹使臣连滚带爬的扑到那巨熊身边,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罗刹语。   韩墨初撑身站起,用同样流利的罗刹语厉声呵斥道:“不想死便滚开。”   两个罗刹使臣猛一怔愣,似乎从未想过中原境内,皇城之中还有人能说这样流利的罗刹语。   只能先从巨熊身边悻悻的躲开。   二人躲开之后,几个铁甲侍卫从高台上走了下来,在那熊尸上又补了数十剑,确认彻底安全时这才命高台上的铁甲侍卫为君王顾鸿让出一条路来。   君王顾鸿拉着宠臣南曦,韩明与丁玉陪同两侧,四人款步移下高台,走到那熊尸跟前看了一眼。   顾鸿便将目光转向了坐在原地的顾修:“皇儿,有无受伤?”   顾修这才恍然回神,朝走到近前的顾鸿行礼:“回父皇,儿臣并无受伤。”   “起来回话吧。”顾鸿温声道。   “回父皇,儿臣站不起来。”顾修喘息着答言。   “父皇,七弟大约是吓坏了。”顾锦扶着弟弟的胳膊,不住的摩挲着顾修的后背。   “你方才斩熊时怎得不怕?”顾鸿眯眼打量着地上的少年,顾修的果敢竟然与他少年之时有几分相似。   对于顾修这个孩子,他一直因他生母云瑶而对其有所忌讳。这些日子并没有什么人再来与他告状说这孩子惹了什么祸端。偶尔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问问功课,做个赏罚分明的君父。其实他根本不甚在乎这孩子素日里做了什么,或者又学了什么。   今日这场风波之下,作为皇子,顾修超出年纪的胆识与身手让他意外,同时也让他忌惮。   顾修在顾锦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异常,失神的颤动着双唇:“父皇有难,儿臣不能怕。”   “是么?”顾鸿的语气像听不出多少赞许,也不像是质疑,但听得出来顾鸿似乎不大愿意这个救驾的功劳落在顾修的头上。   顾鸿眼神一错,注意到了一旁跪身端正的韩墨初。   韩墨初今日绝佳的身手算是在这场混乱之中稍稍挽回了些大周在其余诸国使臣之间的面子。这个年及弱冠的青年看来确实不是徒负虚名,是个继承了那位易鶨先生真传的文武全才,将来兴许还可堪一用。   “韩少师今日辛苦了,平身吧。”   “谢陛下。”韩墨初依言起身,抬头的一瞬间,君王顾鸿的眼神便凝聚在了他的身上。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韩墨初。   虽说经过方才一战,韩墨初的衣衫有些散乱,发髻也有些松散,可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以及通身上下卓然如华的气度依旧。   与之相比,怀中的南曦都有些逊色了。   “你将朕的儿子教导得很好。”顾鸿将目光收敛回来:“不愧是易鶨先生高足。”   “陛下过奖了,臣不过是尽份内职责。”韩墨初依礼回道。   “方才,你与那两个罗刹人说的什么?”君王顾鸿眯眼问道。   “回陛下,方才那二位使臣在哭他们的国宝。臣则告诉他们,不想死便躲开。”   “韩少师说得好。”君王顾鸿朗声笑开,抬手拍了拍韩墨初的肩膀:“请爱卿再告诉他们一句,再好的国宝,伤人也只能按畜牲处置,这是我大周的规矩。”   韩墨初肩头的伤处被触得一痛,依旧面不改色的对那两个罗刹人说道:“若今日之事不是你们所为,便想好回去怎么同你们的王交代吧。”   瓦西与末都二人会意,急忙起身朝顾鸿行了一礼,用仅会的几句大周语言说道:“请天!朝皇帝陛下恕罪!”   君王顾鸿看了二人一眼,转而又对韩墨初说道:“今日事出突然,韩少师先带着七皇子回去歇息吧。”   “臣遵旨。”   韩墨初依言扶着腿软得几乎不能站立的顾修,艰难的走出了那凌乱不堪的含元殿,晴昭公主顾锦也紧随其后,招呼宫人用轿辇将二人送回了归云宫内。   归云宫大门一关,顾修虚浮的脚步瞬间恢复如常,速度之快连韩墨初也有些猝不及防。   “殿下,您这就好了?”   顾修当着韩墨初的面单手翻了两个跟头,又稳稳的站在韩墨初面前,抛给他两个毫不相干的字:“饿了。”   顾修转身走在前头,韩墨初摇头跟了上去,边走边笑道:“这孩子,跟谁学的装蒜。”   头前的顾修闻言突然站定,回身看向韩墨初。   那一眼,意味深长。 第十二章 烹粥   夜深人静。   归云宫的小厨房内窸窣作响。   夜宴之上,韩墨初与顾修在宫宴上都并未吃下什么东西,方才又与巨熊搏杀一场,如今沉静下来,不免觉得饥肠辘辘。   归云宫并不似其余宫室,有自用的私厨,主子随时饿了便随时都有热食可吃。   归云宫中只有宝德一个内侍,顾修素常所用的饮食都是御膳房按时供给的,今日合宫饮宴,膳食皆是一早备下的,这会儿御膳房内的大灶估计早就熄了。   韩墨初思量片刻,最终决定带着顾修自己动手。   归云宫的小厨房内从顾修入住至今便没有动过火,大灶的炉膛都是封死的,只有一个素日烧水煮茶,加热糕点用的小灶。   日用供给的食材也不多,只有份例所用的米面外加一罐细盐。   韩墨初伸手探了探半满的米缸,对身边的顾修道:“殿下,喝粥好不好?”   “好。”   因为自幼生长在几乎寸草不生的北荒,顾修一向是个很好喂养的孩子,从不挑食。   饥肠辘辘的深夜能有碗热粥便很好了。   “那殿下去寻个能煮粥的器皿来。”韩墨初指了指一旁的木柜,便半俯下身子开始拢火。   引火煮茶对于韩墨初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火石引燃枯草,填入炉膛,再填入几根经燃的干柴棒子,拉动风箱的把手将火力燎得更旺。   “师父,柜子里除了碗筷,只有这个。”韩墨初的火生的十分顺利,抬眼便看见拎着一只铜嘴茶壶的顾修。   韩墨初接过那铜壶看了看,无可奈何道:“也罢,这东西能煮茶便能煮粥。”   说罢,韩墨初从一旁的水缸里取了些净水将铜壶和稻米都冲洗干净,再将煮粥用的水米倒入铜壶之内,又抓了一把细盐掷于壶内。   铜壶落在灶眼上,火焰包裹着壶底,烧干了铜壶表面的水渍,发出滋滋的声响。   韩墨初与顾修盘膝席地而坐,一齐守着那一丛火,一壶粥。   “师父,你今夜一直在看那两个罗刹人,可是知道了会出事?”顾修问道。   “嗯,其实那日臣第一次见那巨熊时便觉得那熊狂躁异常。让这样的巨熊上殿献艺,可见必有变故。”   “你的意思是,那两个罗刹使臣想借巨熊殿前弑君么?”   韩墨初拉动风箱,一不留神牵动了肩头的伤口,本能的倒吸一口凉气:“嘶...不是罗刹人做的。罗刹这些年虽与我朝多有摩擦,可终究还是不想引战的。那两个罗刹使臣此来只为立威,所以那熊定然是训练有素,才敢觐献于今日这样的场合。”   顾修伸手扶住韩墨初拉扯风箱的手臂,顺势接过了韩墨初拢火的工作:“那依你所见,此事是何人所为?”   韩墨初笑眯眯的抬手揉了揉肩头:“凡此类事若不为弑君,便是为了邀宠。殿下只看今日除了您,还有谁想去与那巨熊搏杀的?”   顾修凝眉思忖,将今日种种在脑海里又匆匆掠过一遍,展眉道:“是二皇兄。”   “殿下说的没错。而且那二皇子也是除了那些罗刹人外与那只黑熊接触最多的,想在那熊的饮食饮水里动什么手脚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为何?”顾修侧头不解:“他如今新府已成,年前便要正式授封王爵了,何以要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   “封王也要看封得什么王,是郡王,还是亲王,又或者直接封为储君呢?”韩墨初伸手揉了把顾修的额头:“殿下还不懂?”   “今日之事,父皇势必彻查,若查明是他所为又当如何?”顾修拉着风箱的拉杆,任由韩墨初将他的脑顶揉乱。   “那是因为,他没有料到殿下的出现,今日若是他斩杀巨熊,他便是救驾头功,谁会彻查有功之臣呢?”韩墨初忽然将那双笑弯的眉眼张开,目光迥然的看着顾修:“殿下抢了他的功劳,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甘休?又能如何?杀了我么?”   “宫中的算计,从不以生死而定。眼下殿下出头,宫中上下人的眼睛都盯在殿下身上,殿下若是有一步行差踏错,必然会有人来落井下石。”韩墨初摇摇头嘴角扬起一个优雅坦然的弧度:“不过有臣在,殿下不必忧心太过。”   “嗯。”顾修点点头,忽然间一阵水沸的嘈杂响了起来,铜壶的盖子被翻滚的热气顶得噼啪作响,壶中上等的御田粳米散发出浓郁的米香。   韩墨初即刻起身拿起灶边的一块白布垫在手上,将那铜壶从灶眼上拎起,搁在一边的冷灶上:“殿下,去取碗筷吧。”   韩墨初先熄了灶火,又将壶中的白粥先与顾修倒了一碗,端着粥碗递到顾修手中:“殿下,当心烫。”   顾修接了粥碗,饥饿的本能促使他有些迫不及待,将碗一扬,直接闷了一口。   加了盐的白粥,一股莫名的苦涩焦咸的滋味伴随着滚烫的热力在嘴里瞬间炸开。   顾修想加紧将粥咽下,可喉咙却本能的排斥那一口味道诡异非常的热粥,只能暂且含在嘴里,任由半生不熟的米粒在牙齿间游走。   “殿下怎么了?”韩墨初也与自己倒了一碗,看着眼前突然发愣的顾修,不明所以的也抬手闷了一口热粥。   韩墨初的味觉比顾修的味觉更加灵敏,也更加挑剔,那一口滋味莫名的粥只在嘴里停留了一瞬间便被韩墨初吐了出来。:“咳咳,殿下别喝了,还是等明日让宝德去御膳房多提些点心回来吧。”   顾修闻言,也将嘴里那进退两难的米粥吐了出来,毫不犹豫的说了声:“好”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将碗中的热粥重新倒回壶中。   “师父,这个要怎么处置?”顾修抬手指了指那个煮粥用的铜壶,那一口粥连咽也没咽直接把人恶心饱了。   “要不...”韩墨初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臣去把它埋了吧。”   嗯,埋了它。   这一壶难喝到令人发指的粥,成功让两个人连这只铜壶也不想看见了。   韩墨初提着那熬粥的铜壶走到了归云宫无人踏足的后院。随后便如什么事也未发生一般,径直回卧室就寝。   转日清晨,烧水的宝德大惊失色,满院子喊着归云宫的老鼠成了精,把小厨房里唯一值钱的铜壶偷走了。   万寿节上的骚乱,致使含元殿侍卫死伤了三十余人,本就体弱多病的三皇子顾伸也因惊吓卧床不起。百官,宗室,以及外国使臣皆需安抚。   最终这件事以那个最先被拍死的罗刹力士喂养不善,而导致的巨熊发狂。这类事,死无对证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众人的脸上都好看。对于顾修及韩墨初的赏赐,是五日后才有明旨下发的。顾修年纪还够不上王爵尊荣,韩墨初的身份也够不上金彰紫绶。因此君王顾鸿所赐之物皆为金银珠玉,翡翠珊瑚等珍玩宝器。   顾修的那一份,韩墨初用眼神示意顾修照单全收。   而轮到他的那一份时他却向传旨太监说了一句话:“古董珍玩不配臣江湖出身,陛下若要恩赏,只需将藏书阁中的书籍恩赏于臣就是。”   传旨太监将韩墨初的话传给君王顾鸿,正搂着宠臣南曦看奏疏的顾鸿勾唇一笑:“到底不是科举入仕的宗家世族,不知何谓恩赏。”   若非韩墨初提起,顾鸿几乎忘了他的宫廷里还有那样一个地方。   在君王顾鸿看来,宫中那座经年累月无人问津的藏书阁哪里比得上那些实打实的金银宝器?   毕竟在这个君心至上,荣华至上的宫廷之内,谁会有心思翻几十年前的旧臣留下的旧书呢?   一句话,韩墨初得了宫中藏书阁的钥匙。   如此一来韩墨初搬起书来便更加肆无忌惮。偌大的堂屋已经摆放不下,原本空荡的内室也被书籍堆得差不多了。   最新搬回来的这些书,都是有关周遭列国的,自从那日宫宴过后,顾修这个孩子突然对那些与大周毗邻接壤的国度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恰好韩墨初的胳膊伤了,这几日都不能碰剑,他便每日趁着顾修独自在院中习剑练枪的空挡,与那孩子绘制一张万国图。   那张万国图,是韩墨初九岁那年在恩师易鶨先生的书堆里偶然间翻找出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易鶨先生便借着那张万国图将图上所绘制的国度一一与他讲了一遍。从地形地貌,到风土人情,再到语言文字,事无巨细,他能识写五国文字也是因那时启蒙。   而今年深日远,韩墨初也不能悉数记全,只能一边翻着文献,一边动笔。   那日,秋高气爽。   顾修正在院中练枪,一杆长!枪宛如游龙穿梭,带起秋风阵阵,枪尖落地,擦出零星花火。   正是习练正酣的时候,小太监宝德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殿下,四殿下身边的宝庆来了。”   顾修那张本就硬朗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定身收起枪势,转身道:“让他进来罢。”   自从那日顾修殿前救驾,原本门庭冷寂的归云宫,忽而多出了许多“亲朋挚友”。一群原本毫无往来的异母兄弟,内府总管,还有宫中那些上了年纪又无子嗣的嫔妃,仿佛一夜之间都盯上了他,每日来来往往,不胜其烦。   顾修对应酬这类事十分厌恶,多数时候都是韩墨初代为应付,只是今日不巧,韩墨初此时正将自己闷在内室里画图。   “奴才宝庆见过七殿下”小太监宝庆抱着一个巨大的红木盒子朝顾修行礼。   “何事?”顾修对待除了韩墨初以及晴昭公主之外的人还是一样冷冰冰的。   “回殿下,我家殿下赠您一柄木弓,说改日想邀您行猎。”宝庆低头回道,他其实最不愿来顾修这里办差事,若是那位韩少师在还好,只有这位殿下在时,他总觉得一句话说错,他的脑袋便会被眼前的七皇子拧下来。   “我知道了,你去吧。”顾修看了眼一旁的宝德,宝德便抱过了宝庆手里的盒子,宝庆手里一空,立刻转身告退,多一刻也不停留。   宝德则抱着那个红木箱子走进了归云宫西南角的库房里,这些日子君王恩赏,以及个人所赠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搁在那里,顾修本想辞去不要,可韩墨初却要留着,将来终有一用。   顾修背负长!枪,两步跃上了堂屋的台阶,穿过堂屋的书墙,转身进了内室,顺手将长!枪往墙边一立,屈膝坐在了韩墨初面前。   此时的韩墨初正伏在那张巨大的羊皮纸上,聚精会神的勾画着。顾修盯着看了一会儿,目光又瞄到了一旁地上放着的一盘牡丹酥饼上。伸手才摸了那酥饼的边缘,便听得未抬头的韩墨初幽幽的说:“殿下,净了手再吃。”   顾修的手瞬间一僵,而后又悻悻的缩了回来。   韩墨初抬起头,看着顾修温声笑道:“方才是谁来了?”   “四皇兄身边的宝庆。”   “所为何事?”韩墨初起身坐正,掏出怀中的手帕,搁在不远处净手的小铜盆里淘了淘,拉过顾修灰扑扑的手掌开始擦拭。   “四皇兄赠我一张木弓,说改日要邀我行猎。”顾修摊着双手,任由韩墨初与他擦拭干净。   “看样子四殿下很会笼络人心啊。”韩墨初端过一旁的点心盘子搁在顾修面前:“殿下要多学学才是。”   “我?”顾修拿起一块点心,小心的咬下一口,生怕点心的酥皮掉落,弄脏了韩墨初的心血。   “是啊,殿下想在宫中立足,实现心中所想,便不能总是躲在阴山背后。您总要学会在这宫中行走,在这些人中间斡旋。”韩墨初伸手捏去顾修嘴角沾上的点心渣。   “嗯。”顾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不过,殿下也不必学他们这般工于心计,免得失于本心。”韩墨初展眉温笑:“殿下本心纯善,是这世上最难得的。” 第十三章 行猎   时值九月中,接连几场暴雨,天气明显的冷将下来。   历时一个月,韩墨初的万国图终于竣工了。   虽比不得易鶨先生那里那副那般脉络清晰,但也十分难得了。   万国图与顾修过往所见的山地图,地方图都有不同,六尺见方的羊皮纸上绘制着一个巨大的球型剖面图。   看着那张图,顾修方才知道原来大周,与周遭十数个毗邻接壤的国度只是那图上的一个区域,在隔着山海的地方,还有无数顾修闻所未闻的国度。   少年人的眼界瞬间被打开了。   幼年时,他以为一望无垠的北荒便是最大的。   后来内侍接他入宫,他途径各地,才知道目之所及皆是大周国土,他便又觉得大周是最大的。   而今,他又看见了。大周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韩墨出拉着顾修的手一一抚过那些笔墨描绘的国土,温声道:“殿下请看,这才是世界。”   “世界?”一个陌生的词汇闯入了顾修的脑海。   “世界一词原本出自佛经中的梵语,不过易先生昔年教导臣时便将你我如今所居的天地便称之为世界。”   “世界。”顾修将这个词又在心里反复回味了一遍。一颗满溢着雄心壮志的种子便这样在少年的心底里萌芽了。   “殿下,您今后想要个怎样的天下?”   顾修陷入了片刻的深思。   在这个世界之中,大周的国土不是最大,物产不是最丰,国力不是最强,少年人的胜负欲是很强烈的。   他迫切的想用他的手,将他所在的大周王朝建立成这张万国图上,最强胜的国家。   顾修的指腹划过大周国土的每一寸边境,一字一顿的说了八个字:“长安永宁,盛世太平。”   少年眼神中的热切让韩墨初仿佛看到了一个多年以后执掌天下的明君英主。他不由自主的嘴角上扬:“殿下,有朝一日,您会实现您心中所想的。”   顾修从那张万国图中收回眼神,目光落在了韩墨初身上:“那师父想要个怎样的天下?”   “臣与殿下想要的,是同样一个天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韩墨初留在顾修身边,似乎不仅仅只是为了昔日的那个救命之恩。而是顾修这个少年,实在与他太相契合。守着顾修,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个儿时起不断重复的噩梦了。他也终于理解了易鶨先生那时说的,拿剑的人只朝前看这句话的意思。   “无论来日境遇如何,臣皆随殿下左右。”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韩墨初温声轻笑,伸手将那张万国图卷了起来:“不过在此之前,殿下要先将资治通鉴好好背下来。”   顾修陡然一愣,随即拿起了手边那本连读多日的《资治通鉴》,低头伏案,苦读起来。   韩墨初伸手揉了揉顾修的发顶:“殿下,好逸恶劳和好高骛远都非正道,您要先走眼前的路,才能走得更远。”   入冬前的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顾偃带着宝庆过来了。   这是顾偃自去岁顾修入宫以来,第一次亲自登门。   归云宫内的坐落他听宝庆与他形容过,可今日亲来登门还是被那院子里的空旷吓了一跳。   自他记事起,这宫里四处哪里不是前呼后拥,花团锦簇的,哪里有这样冷僻的院落。   见顾偃登门,小太监宝德将他引到顾修所在高声向内通传:“七殿下,四皇子殿下到了。”   顾偃立在堂屋门前,隐隐听得里面一阵细碎的整理声,随即便传出了顾修的声音:“请四皇兄进来吧。”   顾偃推门入内,眼前的景象又使他的瞳孔瞬间放大。   他从未见过这般凌乱不堪的内室。   半人高的书墙将堂屋之内堆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散落着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器物。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便更别提落座了。   顾修便跪坐在一张小矮桌前写字,韩墨初则立在一旁,微笑着同他行礼:“见过四皇子殿下。”   “韩少师不必多礼。”顾偃迅速收敛了眼中的震惊,虽说他着实搞不懂,两个分明端正如山的人是怎么有勇气坐在这样凌乱的房子里的。   “四皇兄今日可有何事?”顾修从低矮的小桌上应声抬头。   “七弟,今日好天气,不如同去猎场松松筋骨?”顾偃朝顾修伸手,试图将顾修从桌前拉起:“我记得日前送了一柄弓给你,今日恰好去试试。”   顾修看了看顾偃伸出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韩墨初。   顾偃会意,转而对韩墨初道:“韩少师,古人常言劳逸结合,今日您便放我七弟去一趟,来日功课若有遗落,我这个做兄长的替他补足就是。”   顾偃的那番话说的十分漂亮,俨然一个心疼幼弟的至亲兄长。   “殿下不必如此说,臣并没有拦阻的意思。”韩墨初朝坐在正中的顾修颔首示意:“殿下,您可想去?”   顾修想了想,问道:“我若前去,那少师可能同行?”   “自然,只要韩少师愿意,正巧我也有些学问上的事想请教韩少师呢。”顾偃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   那日夜宴之上,他见识了韩墨初的身手与才华,更笃定了要与之深交的想法,他而今亲近顾修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结交韩墨初。   方才顾修一问,正中下怀。今日韩墨初若能同去,他便又多了一个能亲近韩墨初的机会。   “既然殿下诚心相邀,那臣便却之不恭了。”韩墨初笑道:“请四殿下先行一步,臣与七殿下更衣完毕后随后便到。”   为方便宫中皇子习学骑射,自太!祖朝始,大周皇城内便修建了一片五亩见方的校场。后来便慢慢演变成了宫中皇子及宗室贵族的少年们逐雀纵马的猎场了。   顾修素来与那些贵族子弟玩不到一处,因此自入宫以来从未来过此地。   韩墨初与顾修到时,顾偃已经早早换好衣裳等在场上了。见顾修来时,顾偃十分亲厚的上前去牵顾修的手,顾修抬手扶了下肩头的短弓,不动声色的避开了。   “七弟,韩少师,你们来得正好,咱们正在争彩头呢。”顾修的闪躲,并没有让顾偃脸上亲切的神情有任何改变,只是换了个姿势并肩走在顾修身边。   顾偃引着顾修走到猎场正中,今日的猎场之上还有另外四五个宗亲家的少年,顾偃带着顾修一一引见。   那些少年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未满十三岁的顾修立在这些人中竟看不出多少差距。   “七弟你看,那便是彩头。”顾偃指了指不远处的猎场边缘处两个马倌儿手里牵着的一匹骏马。   那骏马通体雪白,身形健硕,背上垂着异于常态的卷曲长毛,精神抖擞。对于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孩子而言,那是比多少奇珍异宝都有吸引力。   顾修也是一样。   “果然是个好彩头。”韩墨初站在一旁看着那匹骏马由衷的赞了一句,又问道:“不知赛制如何?”   “每人十支羽箭,箭尾上有编号记数,大家同时上场追逐猎物,中靶者多的便可得彩了。”顾偃笑道:“韩少师可要上场一试?”   “多谢四皇子厚爱,臣便不上场了,诸位殿下和公子都是少年人,臣即便得胜,也是胜之不武。”韩墨初眯眼轻笑:“臣还是看殿下们的身手就是了。”   “那七弟上场试试吧。”顾偃看看身旁的顾修。   顾修盯着那匹白马看了一会儿,转身答道:“好。”   言罢,顾偃命马倌儿们从马棚中牵过七匹枣红色的骏马,虽说都是良驹,可怎么看也不如彩头的那匹青鬃白马。   众人各自选了一匹,翻身上马,韩墨初则退到场地旁边的旁观席上,看着马背上的顾修。   另外有几个校场太监推着两个铁笼,一个笼中是跃跃欲出的野兔,一个笼中则是扑闪着翅膀的灰色野鸽子。   随着笼们打开,猎物们倾巢而出。众人都夹紧马腹纵马追逐起来。   顾修骑在马背上,骏马奔腾如飞,顾修双手不扶缰绳,便在马匹奔跑中弯弓搭箭,一箭便命中一只野兔。   “好!七弟好箭法!”彼时的顾偃正勒马停在原地瞄准一只被追得乱蹿的野兔,见顾修纵马射箭的本事不由得喊了一声好。   顾修依旧没有勒马停下而是反身向天上那飞舞盘旋的鸽子又射了一箭,鸽子应声而落,险些砸到一个正在逐兔的世子的脑袋。   顾修的骑射是在北荒之地被母亲云瑶以一种近乎严苛的手段□□出来的,自他会走路时起云瑶便抱着他上马背,一天有半天都在马背上颠簸。   他还有一匹和他同年出生的小马,等他步子走得稳了,就天天往马背上爬。   顾修行猎的重点也与其余众人不同,那些贵族公子行猎时都喜追逐,追够了再停下来瞄准射杀。   顾修自幼所生的北地荒凉,几乎没有可以裹腹的庄稼粮食,多数时候是要靠行猎填饱肚子。   野外的猎物并不像宫中猎物那样蠢笨,若想猎得需有一击即杀的果断。   而宫中这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打法哪里是狩猎?兔子若是后面马匹不追便不跑了,鸽子离了笼子也只在低空处盘旋,仿佛生怕人射不中似的。   真正的狩猎不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不能轻易停下,要一直在马背上高速行进,保持警醒。   因为一旦停下,人便有可能沦落为其余同样饥肠辘辘的野兽的猎物。   一场酣战下来,顾修便没有停过,翻身下马也不见多少喘息。   顾偃跑得脸颊通红,走到顾修身边笑道:“七弟的箭法真好,今日必然是头彩,来年春猎大典也必能拔得头筹。”   “四皇兄过奖了。”   韩墨初拿着水囊从旁观席上走了过来,将水囊递到顾修手中:“殿下,慢慢喝。”   顾修接了那水囊仰头灌了一口,便随众人一同走到旁边的旁观席上休息,小太监将各人所猎得的猎物堆到了众人面前,顾修面前宛若一座小山。   经过清点,顾修十箭命中,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七弟果然好身手,这青鬃马便是七弟的了。”顾偃拍了拍顾修的肩膀,抬手命一旁的马倌儿将今日的彩头牵了过来。   顾修起身走到那马倌儿身前,接了马缰绳,熟练的捋了一把骏马的背毛,随即便将那骏马牵到了顾偃面前:“四皇兄,此马赠与你了。”   闻言,顾偃的脸上瞬时浮现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喜,连连摆手道:“七弟,这是你的彩头,我怎可轻易领受。”   “我孤身入宫身无长物,那日皇兄赠我良弓一柄,我心中实在欢喜,一直想有所回赠,今日便算是对皇兄赠弓的回礼吧。”说罢,顾修将手中的马缰递到顾偃手中,后退两步,轻施一礼道:“请皇兄,不要推辞。”   顾偃将马缰攥在手里,心中已是喜得无可不可了,他原本以为今日要与这匹骏马失之交臂,不想而今失而复得。   “那皇兄我便多谢七弟之情了。”顾偃的喜悦已经流于表面,有些压抑不住了:“今日这些猎物,我会命人悉数送到七弟的住处。”   “那便有劳四皇兄了。”   回程的宫道上,又是只有顾修与韩墨初二人并肩而行,韩墨初拍了拍顾修的肩头:“殿下,也学会笼络人心了?”   “原来这便是笼络人心?”顾修明知故问道。   “是啊,不过那青鬃马品相绝佳,殿下如此轻易的让与他人,不觉可惜么?”   顾修抬起头,一本正经的说道:“除韩少师外,皆可让。” 第十四章 节庆   寒冬腊月,年节将至。   整个皇宫又陷入了一种令人焦灼的忙碌。   内府司忙着往各宫上下散发红纸,窗花,彩绸,宫灯等物。仿佛要将整座皇城都打扮成待嫁的新娘那般隆重。   司膳,司设,司衣,司制四局同样忙得不可开交,要赶制各宫节庆时所用的新衣,要备制宫宴菜肴,即要合乎宫规祖制,又要花样翻新。   宫妃宫嫔们忙着满京城搜罗珍宝奇玩,都预备着在除夕宫宴之上大放异彩,艳压群芳。   皇子们则忙着与诸臣宗亲们结交往来,皇子要想前朝扎稳脚跟,便少不得这些礼尚往来。   二皇子顾值新封了睿郡王,新岁过后便要离宫立府。自入腊月开始,自他宫中出去的送赏车便从未停过。   韩墨初没等顾修发话便将库房里堆放的那些赏赐,一律托人拿出宫外,换成了一百多份例礼。   文官的便是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武官的便是青霜宝剑,无论所赠之人品级高低皆一视同仁。即不攀附谁,也不疏远谁,又全了礼数,剩下的银子韩墨初又与辛劳一年的宝德裹了个大红包,将那小太监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归云宫上下再度变得一贫如洗。   腊月初十那日,京中下了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是极好的意头。   鹅毛大雪中,顾修穿着一身轻薄利落的鸦青色紧袖劲装,手持椆木银枪与韩墨初对招。   两人一枪一剑,在风雪中闪转腾挪,上下翻飞,袍襟旋舞,肆意潇洒。   顾修的身手日益精进,已经能不费力的在韩墨初手下走过七十招。如果韩墨初放水,那大约便能走上一百招了。   二人兴头正酣之时,归云宫的宫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能这般不通传,不扣门的,便只有晴昭公主顾锦一人。   “顾云驰,你又不穿外袍,入冬以来说了你几次了?”公主带着愠怒的声音宛如闷雷一般响起。   在顾锦眼里,她根本看不见顾修的身法有多利落多漂亮,她只看得见她这个恨不得含在嘴里的弟弟只穿着一身单衣,便在雪地里和那个一点也不知心疼少年的少师大人胡闹。   顾修一招平地飞沙还未使完便不得不有些仓惶的收敛枪势,险些被地上的雪片滑了个趔趄。   韩墨初其人收剑倒快,公主来得突然,他连一点分寸也没乱,收了长剑便笑吟吟的朝顾锦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顾锦白了韩墨初一眼,径直拉着顾修朝堂屋之内走去。   堂屋里还是凌乱得无处下脚。   因是冬日,除了那两张习字的小方桌外,还多了两个取暖的熏笼。   顾锦来往的次数多了,也便渐渐习惯了。进了门不由分说的便开始在顾修身上拍打,看似在拍顾修身上落下的残雪。可韩墨初看得清楚,顾锦分明有两记带着力气的巴掌拍在了顾修的屁股上:“寒冬腊月,你不说穿身裘毛也就罢了,既是室外也好歹换身夹棉的呀?外头还下着雪,身上也湿了,这屋里也这样冷,若是风寒了怎么好?”顾锦对着手心呼了一口热气,开始揉搓顾修的耳朵。   顾修与顾锦虽是姐弟,可十三岁的顾修早已明白了男女之分,一时间被揉搓的脸颊通红,又不敢如何反抗,只能一手攥着长!枪,窘迫的看向别处:“长姐,我不冷。”   韩墨初立在一旁忍笑,心道:天底下大约也只有顾锦能将顾修这个小狼崽子瞬间变成小绵羊。   “不冷什么不冷?”顾锦的眼神突然转向了正在憋笑的韩墨初:“韩少师,您倒是别嫌本宫啰嗦,我弟弟素来省事,不肯要宫人服侍,您既是皇子少师,那照看他的起居也算是份内之事,您也不能除了读书习武别的一概不管吧?就像这屋里,满打满算两个熏笼,是打算冻死我弟弟么?”   “是公主说的是,臣明日便着人添置。”韩墨初笑着答言。   其实这间堂屋内的温度,对于顾修与韩墨初这样两个火力正旺的大男人而言根本不冷。   顾修虽是少年,但因自幼习武体质强壮,从入冬以来连个喷嚏也没打过,并不像是与顾修同岁的那位六皇子,一入冬便三天两头的闹风寒,只能终日躲在室内。   大约这天下当真有一种冷,是你长姐觉得你冷。   韩墨初这种处之泰然的态度让顾锦也说不出什么,只能自顾自的在一堆乱书中寻了个容身之地,又吩咐贴身宫女白檀将与顾修带来的吃食放下。   “好了,长姐不同你生气了,过来吃点心。”顾锦叹了口气打开食盒,盒内装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还有一盘印着梅花图案的贵妃饼。   顾修将长!枪立在墙边,坐在顾锦对面,顾锦将一其中一碗粥递到顾修手里,又抬头道:“韩少师也请一齐用些吧。”   “多谢公主殿下。”   韩墨初撩袍落座,与顾修一齐端着粥碗,小太监宝德又与公主上了一盏香茶。   屋外的雪花还在飘,屋内已是一室甜香。   顾修其人虽然是个极有血性的少年,但却出奇的爱吃甜食。不过这甜食不能太甜太腻,口味清淡,回味甘甜的最好。   顾锦亲手做的这盘贵妃饼是以梅花做馅儿,清甜微苦,食之唇齿留香。不多时顾修便吃了四块。   “殿下,事有节制才能长久。”韩墨初搁下已经吃到碗底的粥碗,朝着即将拿起第五块贵妃饼的顾修温声说道。   顾修闻言,毫不犹豫的将手收了回去。   这一幕,很明显的引起了正在欣赏幼弟吃相的顾锦的强烈不满。他这个弟弟素来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今日难得喜欢一样东西,还要被扫了兴致。   顾锦身为国朝嫡公主,自幼也是读书明礼,饮食有节这个简单的道理她不是不懂,但对于顾修的偏疼足矣让她抛开一切所谓的道理,只要这个弟弟喜欢,那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不过是两块点心,韩少师也太认真了。”顾锦说着又拿起一块贵妃饼送到顾修嘴边:“乖,吃吧。”   “长姐,我想留着明日吃。”顾修抬手将点心从唇边隔开。   “罢罢罢,明日吃。”顾锦叹口气将手中的点心搁回盘子里,伸手掐了下弟弟的脸颊:“瞧你瘦的,皮肉都掐不起来了。”   “长姐。”顾修欲言又止。   “嗯,你不是瘦了是壮了。来年就要比长姐高了是不是?”顾锦笑着揉了揉顾修的发顶:“小东西,长那么快做什么?长姐连身衣服也赶不及给你做,不是袖子短了便是衣摆短了。”   “所以,韩少师教我少吃些。”顾修的话将对面的顾锦逗得笑出声来,边笑边对一旁的韩墨初道:“那还真是多谢韩少师了?”   “回公主,臣不敢当。”   顾锦走前又嘱咐了韩墨初几句要与顾修添衣的话,还有很多韩墨初没有听清。   看顾锦如此,大约就是长姐如母的状态了。   顾锦走后,顾修松了口气立马坐回了习字的小桌之后,韩墨初也将压在书堆底下的戒尺抽了出来,在小桌上轻轻敲打:“殿下,把昨日未完的书拿出来吧。”   “嗯。”   对于顾修这样一个从小皮实到大的狼崽子,他还是更喜欢韩墨初这般不娇纵,不放任的方式。   腊月之前,宫中闹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六皇子生母丽妃于内府司瞧上了一匹供缎,欲要来裁制宫宴所用的,不想宫中那位身份尴尬的南曦公子也瞧上了,二人同着内府司的奴才便争执起来。   丽妃以宫嫔身份抬手便给了南曦公子一巴掌。这一巴掌下去,竟然打得龙颜大怒。直接将丽妃禁足宫中。   丽妃金氏,原本是苏州盐道家的独女,祖上从前朝之时便掌控着盐道这一肥差。而今传了六代,家境殷实可见一斑,几乎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   丽妃其人虽从不曾专宠,但怎么说也生了六皇子顾攸,与君王是有实实在在的夫妻恩情的。   而那位南曦公子,却是个乐妓出身。   永熙十二年被银州刺使赵明齐送入宫中,一夜之间便得了君王恩宠,且从此宠眷不衰。   君王对他的偏爱,谁也说不清缘由。御史言官呈书奏表,哪怕以死纳谏,君王也是无动于衷。   私下里,众人皆将那位南曦公子归类为鬼魅妖邪一类。   这样一个人,本该与韩墨初扯不上任何关系。   偏偏就在那一日,一个穿得如同鸡毛掸子一样雍容华贵的妖娆公子出现在了归云宫门前,将小太监宝德吓了一跳。   瞠目结舌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通传。   南曦公子则不以为意,拢着胸前夸张的风毛,绕过了小太监宝德走进了归云宫的院落,立在院落正中,毫不客气的开口喊道:“韩少师可在此处?在下有事相求。”   韩墨初正带着顾修誊抄一本字迹不甚清晰的古籍,一面抄,一面背,在韩墨初那柄红木戒尺的督促下,顾修背书的本事也比先前提升了不止一星半点。   听到院落中的人声,韩墨初将手中的狼毫停了下来,又指教了顾修一笔,才道:“殿下,臣出去看看。”   韩墨初起身,未披外袍便走了出去,行到院中立在那位南曦公子面前,与人颔首行礼道;“南曦公子,在下正在授课,不知您今日有何贵干?”   韩墨初与南曦这两个同样有着绝色容姿的男子终于第一次面对面的站在了一起。   相比之下,韩墨初之容犹如深山寒玉,温润清雅,浑然天成。   南曦则如精工刺绣的百鸟屏风,人虽美,却充满匠气。   “一向听闻韩少师六艺皆精。今年除夕宫宴,在下想为陛下奏一曲广陵止息,只可惜年深日久的曲谱残缺,因此想请韩少师您代为修复。”南曦扬着那双勾人魂魄的丹凤眼,仿佛所求之事是理所应当。   “南曦公子过奖了,但是在下确实并不懂音律,看不懂琴谱,还请南曦公子另请高明。”韩墨初拒绝的也毫不犹豫。   “呵呵呵,原来大名鼎鼎的逸安公子竟然是徒有虚名啊。”被拒绝的南曦不怒反笑,忽然目光一凜,压低声音在韩墨初耳边轻声道:“今年宫宴,让你家的小主子离那位经年无子贵嫔娘娘远点儿。”   “嗯?”韩墨初皱眉不解。   说起那位经年无子的贺贵嫔,韩墨初有所耳闻,听说那女子七年小产了五次,而至于再也不能生育。还听闻她曾经在顾修搏熊立功的第二日便向皇帝乞求要做顾修的养母,只可惜被君王驳回。对于这样一个一心求子的宫妇,韩墨初一时还想不到她究竟能做何对顾修不利之事。   南曦也没有出言解释一句,径直转身出了归云宫,留下一片香艳的异香。   第二日,南曦公子口中所说的那卷琴谱还是到了韩墨初手上,这一次让他修复琴谱的便是君王顾鸿的皇命了。 第十五章 除夕   顾鸿的皇命强硬,命韩墨初三日内将乐谱复原。   逼得韩墨初不得不挑灯夜战。   韩墨初不睡,顾修也不睡,就坐在韩墨初身边陪着他。困的急了,才伏在小案上浅眠一会儿,三日期限一到,两个人都熬红了眼睛。   《广陵散》一曲其实早已失传,南曦交给韩墨初的只是其中一片的残片,好在韩墨初搬回来的那些古书中有不少关于《广陵散》的记载。东拼西凑的熬了三个通宵,总算是能向上交差了。   因为熬夜太久,韩墨初反倒没了多少睡意,轻声叫醒了在一旁伏案浅眠的顾修。   “又闷了这些日子,臣带殿下出门走走如何?若是再不出门,公主殿下怕是又要问臣的不是了。”   “嗯。”顾修揉揉眼睛从案上撑身坐正,极其克制的打了个哈欠,俊朗的脸颊上还挂着浅浅的睡痕。   韩墨初伸手用指腹抹了抹顾修的侧脸,命小太监宝德拿来两件轻裘披风,一件披在自己肩头,一件搭在顾修肩头,牵着人手腕走出归云宫的宫门之外。   顾修的个子长得很快,像一株见风就长的竹子,没多少日子就窜过了韩墨初的肩头。大约过不了几年便要超过韩墨初了。   行过冗长宽敞的宫道,转角便是御花园。   为了迎接新岁,御花园内已经装饰一新,灌木光秃的枝条上都绑上了绢绸所制的红花绿叶。树枝上悬着五光十色的彩绸,强行将肃杀的冬日装点得犹如春日一般花团锦簇。   韩墨初拉着顾修找了一处阳光和暖的小石桌落座,环顾着四周景致,忽而瞧见不远处一群人正在嬉闹。   仔细看时方才发现,原是六皇子顾攸在御花园南边的空地上用热水浇出了一片冰场,正同几个年纪相仿的宗室子弟在那冰场上滑冰车。   顾攸裹着新做的狐裘,像个粽子似的蜷坐在冰车上,嘴里不断的喊着快点快点,身后的小太监便卖力的推动冰车,一不留神便摔在地上,冰车停住,顾攸立时便不高兴了,转身跨下冰车,对着那摔倒的小太监便连踢两脚。众人一见,急忙边拦边哄,越哄那孩子便越不依不饶,最后干脆将冰车一摔,哭了起来。   若说年纪,顾攸比顾修大了三个月,可看情形,顾修倒仿佛比他大上四五岁。   韩墨初暗想:也不知是他将顾修教得太老成了,还是这位六殿下心智不全。不然何以相差至此?又或者说顾修心底也该是这样的少年,但因他日常管教太严,而从不宣之于口?于是韩墨初试探着询问顾修:“殿下,您想不想要那东西?”   顾修朝喧闹的那边看了一眼,一脸冷漠的回道:“我又不是三岁,要那东西做什么?”   “好,殿下十三岁了,是大人了。”韩墨初忽然凑近顾修耳边将眉峰轻轻一挑:“不然从明日起,殿下每日的功课再添一倍如何?”   “师父?” 顾修的瞳孔明显凝了一下,整个人都有些僵直,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在头顶一般。   见顾修如此,韩墨初笑得愈发温柔,掌心搭在了顾修的额头上,低声道:“臣在。”   除夕夜宴,依旧设立在那气派宏伟的含元殿内。万寿节时被巨熊砸毁的宫殿已是焕然一新。   除夕宫宴不似万寿节,所到宾客只有宗亲皇室,还有韩墨初这样的内臣。宴会的气氛也比万寿节时轻松许多。左右都是家臣族亲,座次也不必固定,宾客之间可以随意走动敬酒,以叙家常之情,也显得亲厚热络。   韩墨初也与那几个同为皇子少师的同僚谈笑起来。顾修依旧独自坐在座位上,偶尔喝两口汤茶,顾偃来拉过他两次,他皆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脱了。   说笑间,韩墨初偶然发现皇嗣的座次上少了一席,晴昭公主顾锦不在其列。询问之下方才得知,晴昭公主今夜去宫外静华寺陪伴孟氏皇后了,这也是自孟氏皇后出宫后君王顾鸿默许的。   晴昭公主不在,夜宴上的顾修便显得更加形单影只了。   “诶,易先生!是易先生啊。”高台之上,一个须发皆白身宽体胖的华服老者伸手颤颤巍巍的指着台下的韩墨初。   正在饮宴的众人闻言,都停了下来,将目光集中在了老者身上。   那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太!祖皇帝最小的弟弟,也是孟氏皇后的外祖父,荣安亲王顾勤。现年八十有二,已是颓然老态,轻易不出席宫宴,只有除夕这样的日子,才会来看看孙辈们的热闹。   “皇叔祖,您说什么?”君王顾鸿轻声询问。   顾勤的手始终指着韩墨初的方向:“你看,这不是易先生吗?本王都好些年没见过先生了。”   “皇叔祖,您认错了,那位不是易鶨先生,而是他的高足韩墨初,而今在内宫任四品皇子少师之职。”君王顾鸿忍着笑意,悉心与他这位叔祖父解释道。   “呵,放什么屁。”老王爷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立马有四五个太监上去掺扶。历经千辛万苦才将体胖年老的顾勤扶下高台。   老王爷也不客气,摇摇晃晃的走到韩墨初身边,韩墨初见状立时跪低了身子请安道:“臣韩墨初见过荣安亲王千岁。”   顾勤仿佛没听见一般,不管不顾的便去拉扯韩墨初的胳膊:“易先生,你怎么坐在这儿了?你怎么不坐在台子上?”顾勤又看看韩墨初身边,立马瞪起眼睛:“诶,易先生饮宴的规矩你们怎么都忘了?快去找十个美人来给易先生斟酒!”   闻听此言,众人哄堂大笑。   韩墨初脸上虽神情未变,可心里已经能依稀想到自家恩师昔年的那副嘴脸,不由得嘴角抽搐:“千岁殿下,臣当真不是易鶨先生。”   “皇叔祖,那确实不是易先生。”君王顾鸿忍笑道。   顾勤颤颤巍巍的被小太监掺扶起来,指着俯身躬地的韩墨初道:“不是易先生能是谁?天底下除了易先生,还有生得这么体面的男子么?”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得更厉害了,伏在顾鸿怀中的南曦公子忽然开口:“老王爷,您看我生得如何?”   顾勤扭头,看了南曦一眼,慢悠悠的说了一句:“呸,你是什么妖精?”   此言一出,众人的笑声都戛然而止。只有南曦本人笑得直不起腰。   那时的南曦穿着一身大红描金的及地长袍,头顶的金冠艳俗得夸张,脸上的妆容看不出一点男子该有的英气,一双眼睛勾魂夺魄。天晓得君王顾鸿为何会将这样一个男子宠得死去活来。   不明所以的老王爷顾勤被小太监们搀扶回去,君王顾鸿则拍了拍南曦的脸蛋:“去抚琴吧,朕想听了。”   南曦温然的应了一声,转而去侧殿更衣取琴。   趁着这个空挡,韩墨初便索性坐到了顾修身边,看着顾修面前几乎一口未动的菜肴,皱眉道:“殿下怎么不吃?”   “吃不惯。”   “殿下不是不挑食么?”韩墨初夹起一块儿酥炸雪花鱼搁在顾修面前的小盘子里:“臣可不想再回去煮粥了。”   顾修闻言,沉默的将盘中的羊肉夹起放入口中,比起那碗半生不熟的咸粥,宫宴上这些华而不实的菜肴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下咽。   少顷,南曦公子回到了宴会厅前。他穿着一身翩然如仙的白鹤羽衣,怀中抱着一把桐木古琴,落座于含元殿正中所设下的琴台之上,指尖轻拨,音韵缓缓入耳,奏得却不是韩墨初辛苦修编的古曲《广陵散》而是一支不知名的新曲。   韩墨初淡笑着摇了摇头,这个男人当真是莫名其妙。   一曲琴罢,君王顾鸿抚掌大笑,众人皆随之鼓掌喝彩。南曦也不理会众人,只是径直走上高台,重新窝回了君王顾鸿怀中。   饮宴歌舞继续,新岁的钟声隆隆鸣响,正是子时相交的时刻。   膳房太监将热气腾腾的五色扁食端了上来,这些扁食不是出自膳房奴才之手,而是各宫嫔妃,各府命妇亲手所制以显阖家欢乐,亲族无间之意。   贵妃韩氏带头,将那些扁食先行呈给了君王顾鸿。   顾鸿夹了一只红色的锦鲤水饺,浅尝一口,赞了一声:“好。”随即搁下筷柱,沉声道:“分赐各人吧。”   众人端杯叩谢皇恩。   这杯酒,顾修逃不过,也跟着抿了一口。   也不知是不是生来便对酒精不服,顾修只抿了一口酒便立刻烧的双颊通红,头昏脑胀。   “殿下,这会儿不能睡。”韩墨初低声唤了顾修一声,顾修伸手用掌根揉了揉自己沉重的眼皮,强行保持清醒。   说话间,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盘扁食走到了顾修身前,温柔慈爱的说道:“七殿下,来尝尝吧。”   “多谢贵嫔娘娘。”顾修努力睁开眼睛,端起双肩朝那女子行了一礼。   “殿下这样称呼太生分了,叫贺母妃可好?.”贺贵嫔边说,边伸手要摸顾修的额头,手中的绣帕不知掩着什么。   见状,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将顾修的头微微侧向一旁,让开了贺贵嫔即将触碰到顾修的手,温声笑道:“回贵嫔娘娘,殿下有些不胜酒力,”   “哎呦,这孩子这么小,喝什么酒啊,来本宫看看...”贺贵嫔伸手想拉过顾修,依旧被韩墨初毫不留情的挡开,韩墨初没有给她再说下去的机会,而是直接向上叩首:“启禀陛下,七殿下不胜酒力,臣想先带他辞宴回宫。”   正搂着南曦饮酒的顾鸿朝台下看了一眼,只见顾修确实脸颊通红,身形摇晃,几乎有些支持不住。不由得双眼一睨冷声诘问道:“好端端的与个孩子上什么酒?”   总管太监崔尚回言道:“回陛下,六殿下桌上的也是这些。”   “那也要瞧瞧皇子体质如何?你们是怎么备得膳?”顾鸿也不知是酒兴被扰,还是当真关心顾修,总之话里话外带着些无处发泄的愠怒。   备膳太监见状,立刻俯身跪倒:“奴才该死!奴才思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够了,朕今日不想听这些生生死死的事。”顾鸿扶着额头暼了一眼韩墨初:“带他回去吧,好生看顾他,可莫要病在节里了。”   “是,臣遵旨。”韩墨初向上恭揖,转而将顾修背负于肩上告辞而去。贺贵嫔见状攥着帕子也想跟上,被君王顾鸿一声呵斥:“贵嫔,别失了礼数。”   顾鸿的一嗓子惊醒了已经在打鼾的荣安亲王,老者迷迷糊糊的睁眼,指着韩墨初离殿的背影大喊:“易先生您去哪儿啊?易先生?小三子又睡着了?您近来总背他,我也没那么重吧...”   “皇叔祖,您醉了。”顾鸿耐着性子安抚道:“那位当真不是易先生,背上的也不是先帝。”   “怎么...会不是呢?”荣安亲王喃喃自语,不一会儿便又迷糊过去。   睡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战乱不堪的混乱年代,年幼的他骑在马背上,拼命追逐着兄长们的背影,没有人回头看他,只有那个清雅俊逸的男子,拽住了他的马缰,让他没有沦为敌军刀下的亡魂。 第十六章 上元   自除夕而后至元月十五上元之日,依周朝国制是举国同安的时候,除必要的皇城守备外阖朝休整十五日。   宫内各处都是难得的闲暇放松,唯有韩墨初对顾修的功课依旧没有任何松懈。   除了减去每日两篇临帖外,其余一切如常。   顾修本就是个不善养息,闲不住的性子,韩墨初如此,他并没有任何反感。   元月初三日,晴昭公主从宫外归来,与君王顾鸿请安后便直奔归云宫。   “驰儿,可想长姐了没有?”   听得门外晴昭公主轻快悦耳的声音,韩墨初很利落的将戒尺压在书堆底下,顾修也不慌不忙的将散在一旁的外袍朝身上一套,桌上的策论随手一合,迅速与韩墨初摆出了一副节庆中闲暇安逸的状态。   果然,顾锦此次少了许多话,一见面便是亲密无间的姐弟情深,韩墨初也少听了不少数落。   这一次,顾锦给顾修带回了一双锦云丝绣的鸦青色棉靴,还有一方松木色的食盒。   “母后在寺中很记挂你。”顾锦将棉靴搁在顾修面前:“试试看合不合脚。”   “多谢母后记挂。”   顾修低头褪了原本的皂靴,将那棉靴蹬在脚上。那棉靴不单大小合适,鞋底轻软,丝棉厚实,才在室内穿了一会儿便觉得遍体生热,不得不又脱到一边。   “还是母后厉害,都没见过七弟的面还能做的这样合适。”顾锦抿了一口香茶叹口气:“唉,可怜我给你赶了几个月的袍子,都没你小子长得快。”   顾锦启开了那方食盒,盒子里盛着十样精致朴素的素点,微笑着说道:“此次仓促,倒没与韩少师带什么东西,按理说除了父皇给的节赏,韩少师辛苦教养七弟,本宫也该给您些谢礼才是,今日这些点心便算是借花献佛了。”   “公主您言重了,此乃下官份内之责。”韩墨初笑言答道,伸手拿了一块佛手酥。   “别说什么份内之责,我七弟宫中无人,您凡许多事皆要劳您亲力亲为,您又没有吃双饷,还当不得几句多谢么?”   “那臣呈您一谢,来日必会尽心教导照看七殿下。”   “对了,韩少师可知贺贵嫔之事?”顾锦搁下手中茶盏,想起了她回宫路上听到的传闻。那位贺氏贵嫔除夕年宴过后,初一晨起便被发落到了冷宫里。   在顾锦印象中,君王顾鸿是个最信鬼神之人,因此从没有在节庆时处置过任何人。此次如此雷厉风行,其中必有缘由,可她宫宴时又不在场,只得出言询问韩墨初。   “臣倒是有所耳闻,只是这是宫嫔之事,臣虽为内臣可也不该过问。”韩墨初提着茶壶与顾修的杯子里续了点水。   孟氏皇后的手艺一看便很合顾修的口味,这孩子早膳吃了不少,这会儿还能有这般胃口,可见是点心可口。   “那宫宴上,她可做了什么?”顾锦问道。   韩墨初想了想,转言道:“除了对七殿下殷勤了些,倒没做什么。”   “本宫知道她一直有想将七弟认于膝下的打算,不过殷勤些也不算什么大罪吧?”顾锦不以为意的耸耸肩。   “这,臣便不得而知了。”韩墨初温声笑道:“公主殿下若有心,可以去问问那些宴上服侍的宫女太监,小恩小惠的便能知道缘由了。”   其实韩墨初自那女子被发落入冷宫的当日便着意问明了缘由。竟是那位贵嫔宴席间失落了一方罗帕,被那位南曦公子拾到了,只闻了一下便险些昏厥。随后那方罗帕被连夜交给御医验看。   经检验,那方罗帕上沾有少量的“失魂散”。   “失魂散”是民间拐子用的一种极其下作的烈性药,也叫“拐子灵”。只要一点便能让孩童听命亲近,不过闻了那药的孩子都会落下病根,至此变得憨傻,犹如行尸走肉。   韩墨初并不太在意贺氏那个想孩子想疯了的女人,他在意的是那个原本就不该与他和顾修有任何交集的南曦公子为何会在那日贸贸然的来提醒他有关贺氏的事,又在最后用自己的身体引得君王处置了贺氏。   对于品不出敌友的人,韩墨初一向是敬而远之的,而今想远也远不了了。   时至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那是大周宫中一年中最最热闹的日子为彰君王与臣民同乐之心,那一日,群臣宫眷皆汇集于御花园内,同赏元月。宫中会难得的大放烟火,御湖中有花船助兴。不单有歌舞弹唱,杂技百耍,这样的热闹。还有猜灯谜,投壶,和诗,猜花名等博!彩游戏   那一日宫中上下都不必着朝服,不必行大礼,不排位次,饮酒也可不必拘束,若是大醉不醒还会有专门的御医照顾。流水席也会一直持续,通宵达旦,彻夜不眠。过了那一日后,百官复政,重新开启一个新的纪年。   十五那日,顾锦早早的便来拉顾修出门。   “长姐,不是夜宴么?”被从书堆里拖起来的顾修还有些不明所以,便被顾锦拉走拽到院子里。   “你懂什么?今日人多得很,要是不早些去,便挤不到前排看花船了。”顾锦拉着顾修一边往外走,还不忘回身喊了一声:“韩少师,您也快些更衣过来吧,今日开宴可没有时辰。”   顾锦拉着顾修来到御花园时,御花园中果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因皇帝不在,众人都很自在,有些在御湖旁边喂鱼,有些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京中的名媛小姐也到了不少,见顾锦来了,都一一上前行礼说话。   顾锦带着弟弟,并不能在那群女儿间停留太久。恰在此时,韩墨初也到了御花园内。   未着公服的韩墨初玉冠束发,身着淡青色锦缎长袍,肩上搭着君王年赏的银鼠披风。整个人风姿无双,仪表堂堂。   入宫饮宴的勋贵青年虽多,无一人可掩韩墨初的锋芒。   随着韩墨初越走越近,瞬间引起了一片闺阁女儿的窃窃私语,有几个还当场红了脸的。   “韩少师来得正好,本宫同她们有些话说,劳您带我七弟去别处逛逛吧。”顾锦笑吟吟的将顾修的手递到了韩墨初面前。   “是,臣这便带殿下去男宾席。”韩墨初温笑着牵过了顾修的手,将顾修从那一堆女儿中拉了出来。   走出不远,顾修便将被韩墨初牵着的手缩了回来,站在原地松了口气。   “殿下?您是怎么了?”   “我闻不大惯脂粉的味道。”顾修揉揉鼻子自顾自朝前走去:“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韩墨初走到顾修身边,指了指不远处皇子们聚集的所在温声道:“殿下,您虽然不喜欢,可是也该去同那些皇子宗室们说说话。不能总是缩在僻静处。久而久之,殿下会习惯了被人忽略,为人孤高太甚,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顾修眉头紧锁看着那些分明只有表面功夫的兄长,还有那些根本全然不熟悉的皇室宗亲,一时间迟疑不前。   “没什么可是的,殿下连巨熊都不怕,还怕与人说话么?”韩墨初笑着抚了抚顾修的发顶:“殿下若是今日做到了,那臣明日便与殿下做个能排兵布阵的沙盘,殿下日后就不必再纸上谈兵了。”   沙盘的诱惑致使顾修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郑重其事的看着韩墨初:“那,一言为定。”   韩墨初笑眯眯的勾起了顾修的一根小指轻轻拉扯:“一言为定。”   韩墨初站在原地,看着那孩子走远,并且面带从容的汇入了诸位皇子宗亲之中,不由得欣然笑开。   这个北荒归来的狼崽子,到底还是走到这宫中的狼群里去了。   “韩少师,您今日来得早啊。”一声半带慵懒的男音从韩墨初背后响起。   韩墨初应声回头,果然是那位南曦公子。   今日的南曦公子依旧不改往日张扬的打扮,披着一身红云似的火狐皮,冠顶的明珠比眼球还大。   “南曦公子?今日您不用伴驾么?”   “此刻不用,陛下正与韩大人他们商议明日开朝之事。”南曦说着说着便笑了:“韩大人?又是一个韩大人,你们该不会是本家吧?”   “南曦公子说笑了,在下草莽出身,哪里够得上宰相府的门楣?”韩墨初一如既往的坦率自然,哪怕对面人说的话整戳在他心里的软肋上。   “宰相府又怎么了?依我看凭韩少师之能,位列三公是迟早的事。只看您想做哪位陛下的公卿了。”南曦的话一针见血,不亚于大庭广众将一人扒个干净,若是换了旁人早就要挺身与之分辩了。   韩墨初双目微睨,露出一个极其温润的笑容:“是啊,天底下哪有不想做太傅的少师呢?”   “韩少师为人倒是坦荡。您便不怕我来日告诉陛下?”   “您若是想说,您去说就是了。”韩墨初的笑容愈发好看,午后暖阳下仿佛整个人都发着光:“不过您要知道,您能以色侍君,在下也能。”   韩墨初自幼被易鶨先生教养长大,很懂得利用自身长处达到目的,哪怕会为人不耻。   “呵呵呵呵,韩少师果然不愧为易鶨先生高足,说起话来倒当真让人意想不到。”南曦掩唇笑开。   “您也让在下意想不到。”韩墨初也旋即收敛了深不可测的笑意,恢复了往日眉眼弯弯的模样:“那日之事,多谢您了。”   “这倒是很不用。”南曦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狐裘:“是她自己错了主意,还撞到我的眼皮底下的。我这人做事一向是只随心而为,从来不问对错。所以韩少师也不必经此一次便视我为友。”南曦忽然凑到韩墨初近前:“别忘了,我可还怕你哪日心思一偏,来夺我的宠爱呢。”   *******   华灯初上,夜宴伊始。   今日宫宴没有那许多规矩,老太监崔尚传了句开宴,一场宫廷中的狂欢便随之拉开帷幕。   京兆府尹姜篱终于又寻到了能与韩墨初痛饮三坛的机会。因为机会实在太过难得,这位府尹大人一开始便卯足了精神,酣畅淋漓的灌了四五盏后成功的滑到了桌子底下。   被见怪不怪的小太监们带到了附近备好的宫室里休息醒酒。   没了陪酒的韩墨初便独自一人寻了个好位置,欣赏御湖上的花船。   花船之上华彩缤纷,闹热非常,有歌舞的,有杂耍的,还有抛圈吐火的,看得人头晕目眩。   想想,他也有将近三个时辰没有见到顾修了。也不知那小狼崽子在那群兄弟之间究竟混得如何了。   眼下,人流纷乱,四处都是饮宴的贵人。韩墨初环顾四周寻看一圈,没有见到顾修的身影。   此时的顾修,其实就在韩墨初背后不远处同几个年纪相仿的皇子投壶博!彩。   此次的彩头是一只白象宫灯,那宫灯不是一般的竹枇纸胎,而是丝绢所制,上面绘制着吉庆有福的图样,白象的双目是明珠镶嵌,两个扇形大耳还能随着人行而动,即便在这宫中也是难得一见的漂亮。   顾修对这样看准头的东西一向很是擅长,几场下来已经赢了不少。   顾修倒不是喜欢投壶,只是喜欢赢那些彩头。作为一个无母无宠,又无功绩的皇子,顾修向来清贫,他从有过什么太好的东西来赠予亲厚之人。   例如晴昭公主,例如韩墨初。   顾修想着既然是博!彩,那便不必客气了,看上合心意的彩头便赢入囊中。   长姐曾经与他提过,最喜欢珍兽园里的一头暹罗白象,只可惜前年病死了。眼前这个白象宫灯精致可爱,长姐必然喜欢。   顾修上场,胜负毫无悬念。   “七弟的投壶玩儿得真好,咱们都自愧不如呢。”顾偃笑呵呵的拍拍顾修的肩膀。   顾修尝试着牵扯嘴角,很想回给顾偃一个微笑。可顾修那张硬朗刚毅的脸怎么似乎天生便不会笑,试了片刻最终只还给顾偃一脸沉默。   顾修沉着一张脸,伸手去放彩头的架子上摘灯,忽然被人拉住衣袖。   回身一看,是六皇子顾攸。   六皇子顾攸年纪比顾修大三个月,可个子足足比顾修矮半头,在生母丽妃常年娇纵的养育下,顾攸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未退去的婴儿肥。   顾攸鼓着一张圆脸,拽着顾修的袖子,理直气壮道:“喂,狼崽子,你放下,这宫灯我要了!”   “凭什么?”顾修冷冷的将顾攸的手甩开。   “什么凭什么啊!你都赢了多少你还要!给我!”顾攸不依不饶的伸手去够,不料被顾修闪了过去。   “六弟,愿赌服输,你这是做什么啊?”顾偃皱眉上前,将顾攸拦到一旁:“还有,你要叫七弟,什么叫做狼崽子?”   “他从蛮地来的,就是狼崽子!况且方才我就输了他一筹!算什么愿赌服输!”顾攸一把将顾偃推开,又拽住了顾修的胳膊:“狼崽子,你马上把这灯给我放下!不然我要你好看!”   “六弟,六弟别闹了,三哥这只猴子宫灯给你成不成?”三皇子顾伸坐在一旁的轮车上小声哄劝着。   已经十六岁的顾伸至今没有前朝参政,不光是因为其身体孱弱,还有便是因为其为人实在平庸,性子懦弱,说是废物也毫不为过。   “我才不要你那盏破灯,我就要这只白象的。”六皇子顾攸咬牙切齿的咆哮起来,小拳头不断在顾修身上捶打。   终于把顾修捶得烦了,轻轻抬手推了把顾攸的脑门,顾攸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摔在地上的顾攸,愣了片刻,瞬间嚎啕大哭起来:“顾修!你打我!我要让父皇打死你!”   记得顾修刚入宫时,便是因他要抢顾修从北荒带来的旧弓,顾修拧脱了他一条胳膊。君王顾鸿下旨抽了顾修五十藤条。   而今才仅仅过了一年,那些藤条留下的肿痛和伤痕顾修记忆犹新。   可他依旧不想相让,顾修的性子原本就是如此,宁折不弯。   “六弟,别闹了,你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么?”顾偃被顾攸的哭声吵得头痛,不由得出言呵斥一声。   不料,此言一出顾攸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顾攸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开始摔砸。   那模样和破坏力都像极了万寿节上那头黑熊。   顾攸摔砸东西的动静终于盖过了乐声和人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听到嘈杂的韩墨初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顾修出事了,挤过人群,发现果然如此。   顾修手里提着一只宫灯站在一旁,地上还躺着个撒泼打滚的熊孩子。   还来不及问顾修所为何事,便见到缓步走来的君王顾鸿,还有那个听见儿子哭声的丽妃娘娘。   顾攸见父母来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头便扎进君王顾鸿怀里:“父皇,那个狼崽子他打我!他又打我!您快点帮皇儿打死他。”   丽妃闻言立马将儿子往怀里一拽,反复检查着顾攸的身体:“我的儿,怎么样了?可伤到哪儿了?陛下不是都延请名师了么?七皇子怎么还是这样野蛮?瞧把我儿打的。”   “够了。”顾鸿出声制止,将母子俩的哭声都憋了回去:“偃儿你说,方才是什么事?”   顾偃便将方才六皇子顾攸是如何与顾修争执,顾修情急之下将其推倒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连带着一旁轮车上的顾伸也跟着点了点头。   “又是寻衅滋事,你如今几岁了?还这么娇蛮任性?胡闹起来也不看看场合么?”顾鸿的声音低沉严肃,吓得顾攸直接将脑袋埋在母妃怀里抽泣。   “唔,父皇儿臣错了,儿臣错了,可是顾修他都赢了那么多了,我就是向他讨一样东西而已,他若第一次便让给我,儿臣也不会生事了。”顾攸可怜巴巴的扯着顾鸿的衣袖。   顾鸿瞥人一眼,伸手便要去顾修手里拿宫灯,谁知顾修后退一步,沉声道:“父皇,儿臣不想让。”   看着顾修那张冷冰冰的脸,还有那双淡漠的眼睛,顾鸿的脾气瞬间便顶到了头顶。抬手便甩了顾修一个巴掌:“忤逆君父,你个悖德不孝的东西。”   顾鸿带着脾气的巴掌很重,顾修的脸颊迅速的由白转红肿起了一片巴掌印子,嘴里也跟着泛出一股腥甜。   顾鸿那一记响亮的巴掌让围观众人都愣住了。回过神来的顾鸿也有些诧异,自己方才为何会落下那一巴掌。此事是非对错分明,怎么看也不该是顾修受罚。难道他当真成了传闻中的庸君,已经昏聩至此了么?   他的确不喜顾修,不喜他性子左犟,不喜欢他总是不屈不挠,不卑不亢。对于他这个君父毫无敬畏之心。最主要的是,每次看到这个孩子,他都总会想起这个孩子的母亲。想起那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云烈,想起登基前的种种过往。   但今日之事,他也确实太有失公允了。   顾鸿明白他错了,但是他是帝王,帝王便不会有错,即便有错,也要将错就错。   “既然你们两个如此不知兄友弟恭,朕看你们也是不想好生在此取乐了,不如就此入奉先殿罚跪思过,直至明日晨起。还有那些跟着伺候的有一个算一个,一律杖责三十,罚入掖庭服役。”顾鸿甩下一句话,匆匆的避开众人走了。   顾攸赖在母亲怀里大哭耍赖,最终被两个太监生生拖着走了。   顾修没有多言,只是将手中宫灯搁在了韩墨初手上,低声道:“这个,给长姐。”   顾修低着头,沉着脸,韩墨初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这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究竟会不会落泪。   随着顾修离开的背影韩墨初心底骤然发紧,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骨节和青筋都突显出来。   这是顾修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被皇帝责罚。   为得还是这样毫无公道可言的理由。就便是君心难测,那也不该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冷漠苛责。大庭广众之下,难道顾修就不是人么?顾修就没有感受么?顾鸿作为君王,也作为父亲,连最基本的是非都不分了?   他后悔没有时时牵着顾修的手,陪在他身边。   韩墨初终于明白了,顾修的隐忍与成熟,皆是因这些不公而来。他的处境促使他永远无法像六皇子顾攸那样稍有不悦便可哭闹撒娇。   他自幼生在食不果腹的蛮荒之地,身上背负着母亲与族人的希冀,血管里流淌着能征伐天下的血液。   顾修的生母将顾修教养的很出色,让顾修从不因劳累而抱怨,从不因艰难而退缩,也从不因责难而低头。   其实想想,顾修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周身上下几乎看不出任何少年人该有肆意与放纵。所有的自律与克制都是现实逼出来的。   他韩墨初能做的,就是帮顾修找回那些属于少年人的心性,才不至于让他将来受困于无上权力的枷锁之中。   大周皇宫,奉先殿内。   顾修端端正正的跪在蒲团上,旁边是肿着眼睛,抱着膝盖还在抽泣的顾攸:“都怪你,都怪你这个狼崽子。”   顾修看他一眼,他便将脑袋缩回膝盖里,怂的像个缩头乌龟。   奉先殿大门开启,一阵寒风灌入,顾攸忙不迭的转过身子,只见晴昭公主提着食盒从殿外走了进来。   “长姐!”见到亲人的顾攸眼泪巴巴的喊了一声。   顾锦瞥了人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顾修身边,将带来的狐毛披风搭在少年身上,温声道:“驰儿,冷不冷?”   顾修抬眼看向长姐,摇摇头道:“不冷。”   “唔,长姐你偏心,怎么没有我的。”顾攸干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盯着两人。   “你还有脸说?”顾锦压着怒气瞪了顾攸一眼。   变故发生时顾锦正在御湖中间的花船上和四位国公府家的小姐游湖,听说消息时,顾修已经在奉先殿里了。   依宫规祖制,奉先殿唯有皇室子弟可以入内,妃嫔除皇后外无恩旨不得擅入。顾锦来时直接无视了门前那位想给自家儿子送东西的丽妃,径直走了进来。   他这个六弟今日如此,十有八成都是那丽妃娇惯出来的。而今,也确实需要煞煞性子了。   “长姐,都是他跟我抢的嘛,又不是全怪我。”顾攸抹着眼泪抽泣着。   顾锦没有理会哭泣的顾攸,伸手摸了摸顾修破皮的嘴角:“驰儿,疼不疼?”   “不疼。”顾修低声回答。   “不疼什么不疼?你就只会说不疼。”顾锦叹了口气,将食盒打开:“这里有长姐小厨房里做的牛乳汤圆,你趁热吃了。”   “长姐,有没有我的啊?我也饿了。”见到食盒里的东西,顾攸的脑袋也跟着探了过去。   “没有!”顾锦呵斥一声,顾攸的嘴唇瞬间又瘪了下去,泪如泉涌:“长姐你偏心,你偏心。”   “闭嘴。再哭一声就把你扔出去让你在雪里跪着。”顾攸闻言立马没了底气,闷闷的缩着脑袋。   “驰儿你别理他,你自己慢慢吃,长姐要先回去了。”顾锦伸手摸了摸顾修的额头,将食盒收了起来,临走时还不忘瞪顾攸一眼。   顾锦走后的一瞬间,顾攸犹如委屈爆发一般又开始哭闹起来:“都是你不好,都怪你这个狼崽子,你一回来长姐就不喜欢我了,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什么都没有我的!我饿死冻死算了!”   顾修沉默的将嘴里的汤圆咽下,将碗朝旁边的砖地上一放,又往顾攸旁边一推,便转过头去跪正身体闭目养神。   顾攸看着那靠在自己手边的汤圆碗哭声戛然而止。顾修很惊奇,天底下怎么有来得这么快又去得这么快的眼泪。   “唔,顾修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给我吃东西我就会原谅你。”顾攸吧唧着嘴里的汤圆,在一旁自说自话:“长姐对你那么好,你知不知道长姐最喜欢暹罗白象了?你还非要跟我抢。你回头要把那宫灯送给她你知不知道啊?”   顾修沉默的听着顾攸的自言自语,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闹来闹去,他们两个竟然是为了同一人。   “喂!狼崽子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顾攸话未说完,顾修突然看了他一眼,吓得他最后那三个字如同顺着气吹跑了一样。   “我...我跟你说我可不怕你,我怎么说也是你皇兄,我过去都是让着你的,下次你再打我,我可不会那么轻易放了你。”顾攸说的自己都快相信了,可还是不影响他在顾修回头的时候会下意识的缩紧脑袋。   夜越来越深,奉先殿里升起一丝凉意。   “嘶...好冷啊。”顾攸搓搓肩膀吸吸鼻子,伸手摸了摸顾修肩头披风的边缘:“那个,你能不能借我一半?”   顾修没说话,只是将披风解下,直接朝人身上一扬。   “呼...好暖和。”顾攸迅速将自己卷成了一颗春卷:“喂,顾修,你要不要也靠过来?这披风大得很。”   “我不冷。”顾修笔直的跪在蒲团上回道。   “哎呀,你一会儿就会冷了。”顾攸张开披风,像个笨拙的渔人似的试图将顾修也网到披风里,怎奈被顾修抬手抵住了脑门。   “不许碰我。”顾修冷冷的将手一松,顾攸又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呸,不识好歹,冻死你个狼崽子!”顾攸将身子一缩,蹭着蒲团挪到了与顾修相隔甚远的地方。   转日清晨,奉先殿大门开启,小太监立在门前请顾修与顾攸出来。   顾攸此时正抱着披风睡得四仰八叉,顾修一把将披风从人怀里拽了出来,见人惊醒,轻挑眉峰道:“走了。”   顾攸闻言,立马爬起来,一脸凄哀苦丧的冲向门前,丽妃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哭肿的眼睛像个烂桃似的。顾修也搞不懂,为什么这母子两人都这么爱流眼泪。   顾修走到门前,才跨过门槛便见到了等在门前的韩墨初,顾修的两条腿瞬间便有些走不动路了。   昨日之事,也不知韩墨初生气了没有?自己又在大朝之上惹了一场风波,也不知道这会儿回去自己的左手还保不保得住。   “殿下。”韩墨初笑眯眯的站在原地等着顾修走出奉先殿的大门。   “师父。”顾修的语气里多多少少带点心虚的意思,一步一步挪到了韩墨初身边。   韩墨初背过身去,半蹲在了顾修面前:“殿下到臣背上来吧。”   “这是做什么?”顾修迟疑着站在一旁:“我自己可以。”   “殿下还是上来吧,方才六殿下都是背着回去的。”韩墨初回身,拉着顾修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脖子:“公主殿下原本便很不满臣昨日留您自己一个人去那几位皇子中间。这会儿再让您自己走回去,臣的耳朵怕是又要起茧子了。”   顾修弯身伏在韩墨初背上,结实的脊背让他麻木的双腿得到了解放。确实比自己走要舒服多了。   “师父说得没错,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粘在师父身边,总有一日是要自己面对的。还有,先前罚跪,我也都是自己走回去的。”   “那不是因为宝德背不动您么?”韩墨初拖着顾修的膝盖窝,慢悠悠的走在宫道上。   “若是太重,师父可以放我下来自己走。”顾修搂着韩墨初的脖子,在人耳边轻声道:“师父,你没生气么?”   “臣为何要生气?昨日之事原本就不是殿下之过,殿下若是遇事毫无原则,畏首畏尾的,臣才会生气。”韩墨初温声笑道:“对了,昨日殿下不在,臣睡不着便将那沙盘的架子给您钉出来了,回头让宝德去内府司要些东西,您陪臣一起做可好?”   “真的?”   韩墨初虽说看不到顾修的神情,但他听得出来,这个孩子这会儿是真的高兴。   “臣几时食言过?”   顾修趴在韩墨初背上,忽然想起什么,环着韩墨初的脖子,从袖口里翻翻掏掏最终翻出一枚刻着孔雀的羊脂玉章来。那印章雕工精美,孔雀的羽毛都根根分明,顾修提着印章背后栓着的青色流苏在韩墨初面前晃了晃:“昨日我赢来给师父的。”   韩墨初看着章子,眼前一亮。   顾修这个孩子虽说表面冷若寒霜,可心底热得烫人。   顾修的出身让他注定要承受种种不公与责难,可他从未因为这样的责难怨天尤人,愤世嫉俗。顾修会惦念着与他亲厚之人,尽其所能的报以善意。   这是逆境中成长的人,最难能可贵的。   “多谢殿下惦记,可饶是殿下如此,今日的功课也还是免不了的。”韩墨初笑眯眯道。   耿直如顾修听不出韩墨初话里玩笑的意味,皱眉道:“韩少师我并无此意。”   “好好好,臣知道,殿下是这世上最勤勉的殿下了。”   “师父。”顾修伏在韩墨初肩膀上半眯着眼睛,保住了左手的他此刻无比轻松,想起即将拥有的沙盘心情大好:“我饿了。”   “那臣走快些。”韩墨初温声笑道。   “嗯。”   朝阳下,寒风中。   新岁伊始,蛮荒归来的少年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第十七章 春猎   春猎大典,是大周王朝圣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而今已有数十年。   每年三月举行,官面上的说辞是为得是祈求当年风调雨顺,农耕顺遂。其实说白了,便是寻个机会出宫踏春游乐。   春猎之时君王会带着皇室宗亲以及文武百官,浩浩荡荡的离开皇城,前往位于京郊的猎山上扎营。   典仪会持续三日,皇亲贵族们皆会上场比试身手,因圣祖皇帝酷爱行猎,故圣祖一朝凭借春猎大典平步青云之人比比皆是。   到了永熙朝顾鸿这里,因春猎而得厚赏者同样不在少数。   因此,每年都有想借春猎出头拔尖儿的世家子弟。   今年的春猎比起往年更加隆重,蒙兀室韦各部送岁供的使臣恰在春猎前夕到了大周境内,漠南王世子阿日斯兰也在其中。故而为显上邦亲和,君王顾鸿便请蒙室各部使臣及世子一同随驾而去。   顾修生在极北蛮荒之地,对纵马行猎这类事多少有些偏爱,怎奈宫中那闹着玩儿似的猎场根本无法满足顾修对纵马驰骋的向往。加之韩墨初在新岁过后,又与他每日添了三篇策论与一篇兵法,课业繁重,顾修每日练枪的时辰也不得不一缩再缩。   春猎旨意一来,十三岁的少年便是再沉稳也难免心生期待。   少年人的心思单纯,一旦有稍许分心,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来。   顾修的功课虽说每日如常,字迹也不见潦草,韩墨初仍是在那些策论里寻到了几处没加斟酌的词句。   韩墨初也没有多言,更没有像个老学究似的苦口婆心。而是拽过顾修的左手结结实实的抽了二十记戒尺。   抽完后还不忘柔声细语的拍拍顾修的肩头笑眯眯的说:“殿下,这会儿可千万莫要心里长草,回头手伤不愈,您可就拉不了弓,也射不了箭了。”   顾修虽性子佐犟,可他分的清是非对错,韩墨初对他一向如此,责教从严,张弛有度,只要有错便绝不放任。   经过那二十戒尺的提点,顾修的策论水平又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春猎前两日,晴昭公主顾锦为顾修带来了一件让顾修眼前一亮的礼物。   一件少年人穿着的银丝盘虬轻甲。   夜里,韩墨初将轻甲与顾修试穿上身,镜中的顾修身姿挺拔,雄姿英发。十三岁的少年个子直逼到了韩墨初耳根处,脸上已经稚气全脱,眉宇间已经有了些许新秀初成的英朗之气。   身着轻甲的顾修与韩墨初印象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全然重合,顾修这个孩子似乎承袭了云家满门忠烈的所有优点。   与其说他是个皇子,倒不如说他天生便是个将军。   春猎启程当日,韩墨初身为皇子内臣,依制随行于皇子身边。   韩墨初没有穿甲胄的资格,但也换了一身利落的骑装。骑在马背上的他有种说不出的英姿飒飒,俊朗丰神的气韵。   因此次春猎有蒙室各部随行,为彰大周天!朝男儿之风,君王顾鸿便下旨皇子以及各家宗亲世子一律骑马随行。除了实在体弱的三皇子顾伸外,其余诸子一律不许乘车。   “嘶,这都走了多久了,便不能歇歇么?我的腰都快断了。”六皇子顾攸摇摇晃晃的骑在马背上,像一块随波逐流的烂肉似的颓声丧气,若不是御马训练有素,早就将这滩烂泥摔了下去。   顾攸这等做派,身为长兄的二皇子顾值着实有些看不过眼,纵马骑行到人身边,一把拍人腰侧,示意人把背挺直:“六弟,往日你娇纵些也就罢了,今日还有外部世族在,你便不能收敛些么?”   “疼!”顾攸的腰背直了一下,很快便又塌了下去:“二皇兄你打我做甚?我年纪小,原本就骑不得这样的高头大马,怎么能怪我呢?”   “六弟,若是你如三哥那般体弱不能骑射也就罢了,日常去宫中猎场玩耍,也不见你有哪次不去的。眼下才骑了多远你就受不住了?”四皇子顾偃也骑到了顾攸身边,顺势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身形端正的顾修:“再说,七弟年纪比你还小,不是也骑得很好么?”   “嘁,他是边陲蛮荒来的野狼崽子!懂点骑射怎么了?”顾攸气呼呼的将嘴撅起来,将近十四岁的少年,满脸写着小女儿一般的娇憨。   顾修与那三人相隔不远,听得见几人的对话,在顾攸叫他狼崽子的时候,顾修很适时的把脸侧了过去。   一个犀利如刀的眼神便盯得顾攸脖子一缩,灰溜溜的轻夹马腹,朝前排靠近丽妃车驾的方向骑去了。   两个时辰后,正晌时分。   君王顾鸿下旨原地整休,诸位皇子皆寻了自家母妃的车驾去歇息。顾修无母,便与韩墨初原地下马,席地而坐。   春风习习,吹得人浑身舒畅。   “驰儿,你怎么就坐在这儿了?亏得长姐在车上等你。”顾锦领着白檀玉檀两个小宫女,拎着食盒穿过那些原地整休的人群走到顾修身边。   今日的顾锦也穿了一身飒爽干练的银红色紧袖劲装,女子所着的劲装与男子不同,为显突显女子的妖娆妩媚,腰间比男子多了一条飘逸的丝绦,衬得本就眉清目秀的顾锦,愈发灵秀可爱。   “长姐。”顾修翻身站起,顾锦十分自然的与人拍打席地而坐沾上的尘土。   “韩少师,您怎么也不与七殿下铺张单子呢?这哪里还像个皇子的样子?本宫若是不来,您是打算让我七弟午膳就用这些马背上应景儿用的干粮和清水了?”顾锦的话匣子被打开了,细数着韩墨初照看不周的罪状。   韩墨初一一应承下来,虽说他根本没听清公主连珠炮似的话里究竟说了什么。   “罢了,你这小东西既然不想随长姐回车里,那长姐便陪你在此处用膳。”顾锦着两个宫女寻了张宽大的软绸毯子,容得下三人同时席地而坐。   三人便坐在春风中,就着眼前的山景用膳。   满满两食盒点心,顾锦没有吃上几口,大部分时间顾锦都在盯着顾修用膳。在顾锦眼里,顾修只要吃得饱,睡得好,长得高,体魄强健,无病无灾的便比什么都好。   “请问,这位贵人,此物是您遗落的么?”   冷不防的一声轻唤,将顾锦的眼神从顾修身上拉了回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蒙室青年,身后跟着四五个膀大腰圆的狼卫,一行人便立在三人用膳的那张软毯跟前。青年手中拿着一颗纯银打造,工艺精美的铃铛。   因不知来者是为何人,三人都从落座中起身,平视着对面的青年。   那青年冷眼看着并不像蒙室之人,没有一般蒙室人的粗野蛮气,眉目中甚至有些中原人的清秀,大周语言也说得十分流利。   顾锦看了看那人手中的铃铛,又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丝绦,果然她腰间丝绦上原本该坠着的两颗铃铛,如今只剩下一颗了,另外一颗不知何时脱落,还被那青年拾到,拿在了手中。   顾锦抬头,示意身后的宫女将银铃接下,又回身向那青年道谢道:“多谢这位将军,只是还不知您如何称呼?”   “吾乃蒙室漠南部世子,阿日斯兰。”阿日斯兰恭敬的朝顾锦还了一礼轻声问道:“不知贵人您是?”   “回阿兰世子,此乃我朝晴昭公主。”顾锦身边的大宫女上前回答了阿日斯兰的问话。   阿日斯兰身为外部男子,并没有可与国朝公主攀谈太甚的资格。   “原是公主殿下,在下失礼了。”得知顾锦的身份后阿日斯兰的态度更加尊敬了几分。   顾锦又温声道了几句多谢,韩墨初立在后方看得十分清楚,那位漠南世子眼中对天!朝公主的热切。   阿日斯兰告辞而后,顾锦叹了口气,一把将腰间丝绦上另外一颗银铃也扯了下来,板着脸对一旁的小宫女道:“今后仔细些罢。”   *****   午膳过后,车驾重新启行,又行了大约五六十里,队伍终是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猎山山脚之下。   自春猎的旨意下发,猎山之上便做好了准备,山脚下的营帐都搭建完毕,漫山遍野都挡着昭示皇权的黄帷幔账。   因天色已晚,顾鸿便下旨各皇室宗亲及随行臣子们各自安顿,明日一早春猎大典正式开始。   顾修与韩墨初方才安顿妥当,便听得帐外一阵嘈杂。二人出帐查看,原是一群蒙室族人在不远处生了一堆篝火,火堆中间是一头新宰的羊羔,众人围着那堆篝火载歌载舞。   顾修看着那些聚拢在火堆跟前的外族人,不知为何陷入沉思。   韩墨初伸手拍了拍顾修的肩膀轻声道:“殿下,您要不要去看看?”   “不必。”顾修摇摇头,拉着韩墨初转身回了营帐之内:“只是在想,而今冬雪刚过,北荒之境有没有羊肉可吃。”   韩墨初笑眯眯的抚上了顾修的发顶:“殿下,您记挂着远乡之人,远乡之人也同样记挂着殿下。为了殿下安心,他们必然会好生珍重的。”   “嗯,韩少师说的是。”顾修淡淡的应了一句,很明显的情绪低落。   “殿下,臣此行带了张战地图,您若是没有睡意,臣陪您练练阵法如何?”   “好。”顾修脸上的阴霾瞬间便被韩墨初的话一扫而光,目光灼灼的盯着韩墨初:“那无论输赢,需得战满三盘才成。”   顾修这个小狼崽子生性里便对这些兵法奇谋痴心着迷,每次在那沙盘上模拟两军对垒,都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无比亢奋。   哪怕至今他还没胜过韩墨初一次。   “五盘,臣陪您战五盘,成么?”韩墨初摇摇头,看着满眼亮得像星星似的顾修,总觉得这个狼崽子是早看见了他包里的战地图,才故作伤悲的。 第十八章 示威   翌日破晓时分,各家皇亲宗室,文武百官便都陆陆续续的聚集在了君王顾鸿的王帐跟前,列阵请安。   韩墨初一向不惯早起,昨夜陪着顾修那个小狼崽子顾修一直厮杀到深夜,若不是他放水让顾修胜了一局,只怕那孩子到晨起也不会入睡。   趁着君王顾鸿尚未起身的空挡,韩墨初便站在原地闭目养神。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身戎装的君王顾鸿,搂着一身广袖华服的南曦公子从王帐之内行了出来。   众臣一见,即刻躬身行礼,三呼万岁。   君王顾鸿示意众人免礼平身。后又拿起一旁老太监递上的五龙金臂弓,按祖制朝天射了三箭,随即宣布春猎典仪正式开始。   春猎第一日的规矩是不能进山,一场一个时辰为限,且只能在山下围猎些獐袍野鹿等小兽,头彩与魁首皆有奖赏。   典仪开始,顾修与韩墨初皆翻身上马。还未骑出两步,晴昭公主便兜马前来,嘱咐韩墨初务必要看好她的宝贝弟弟。   顾修的骑射功夫比起同龄的少年要好上许多,一上马背便如蛟龙入海一般闯入林间,韩墨初纵马跟在顾修身后,两人的眼睛同时盯上了一头正在低头食草的小鹿。   顾修立时弯弓搭箭,羽箭还未脱手之时,一支羽箭便从他二人身后擦了过去,一箭射中了那鹿的脖颈。   随着小鹿应声倒地,韩墨初与顾修皆回身看向身后。   射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漠南世子阿日斯兰。   阿日斯兰坐在马背上朝二人颔首示意,韩墨初笑着回应。顾修的眉峰则紧紧蹙敛,很明显对阿日斯兰夺他了头彩一事十分介怀。   专门捡拾猎物的小太监也从林外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头彩!漠南世子得!梅花野鹿一头!”   “殿下,战局才开,您不必计较这一分胜负”韩墨初御马走到顾修身边轻轻拍了拍顾修的肩头:“不过您要是还愣在这儿,便连魁首也争不上了。”   顾修点点头,瞬间夹紧马腹,在密林之中疾驰奔行起来,没跑出三五十步便猎得了一只野兔。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猎物葬身在了顾修飞驰的羽箭之下。   不知为什么,顾修在林间总能遇到那位漠南世子,两人的战绩似乎势均力敌。韩墨初也不知那位漠南世子究竟是怎么想的,饶是比顾修年长五六岁,为何要与顾修这么个孩子过不去。   不多时,一场终了的铜锣声响起。   众人纷纷走出密林,翻身下马,立在众人所得的猎物堆前等待着小太监清点数量。   第一场春猎,众家宗亲皇子基本都是为了应景凑趣,一人猎上三只五只算个彩头。   唯有顾修与阿日斯兰的面前堆得老高。   经过最终清点,顾修所猎共计二十七只,世子阿日斯兰所猎共计二十七只,二人平局夺魁。   其余诸位皇子,顾偃所猎一十五只,顾值所猎一十八只,顾攸所猎一只野兔,羽箭还偏射在了兔子耳朵上,小太监清点数量时,那野兔还在满地挣扎。   韩墨初跟在顾修身后,看着君王顾鸿的脸色。此时的君王脸色平和,看不出任何喜怒,他怀中的南曦公子却笑语嫣然:“陛下,依臣看,这魁首的赏赐该给七殿下才是。七殿下年幼,不比漠南世子已经成年,而今便是平局,那来日必然是七殿下技高一筹了。”   “嗯,朕也觉得有些道理。”君王顾鸿的嘴角轻微上扬,看着高台之下的顾修与阿日斯兰:“只是修儿乃是朕的皇子,朕若如此,岂非是有意偏私了?”   高台之下,阿日斯兰朝君王顾鸿施了一礼,道:“启禀圣朝天子陛下,臣以为方才贵人所言甚是。臣与七皇子殿下相较,确实有些胜之不武。臣素来听闻大周天!朝七皇子乃是少年英雄,去岁宫宴还曾斗杀巨熊,心下无限感佩,今日一见,七殿下果然名不虚传。故而臣想将今日魁首之礼相让,还另外想赠予七殿下一样东西。”   “哦?”君王顾鸿双目微凝,沉声问道:“是何物?”   阿日斯兰向身后招招手,唤过那几个随他而来的狼卫,在其中一个狼卫耳边耳语几句,又朝高台上的顾鸿回话道:“请皇帝陛下稍等片刻。”   不多时,四五个狼卫带回了一方长宽约四尺上下的实木盒子,盒内放着的是一柄工艺考究的长弓。木制弓臂长而有力,弓弦黝黑发亮。   顾鸿也是曾经在马背上征伐过的人,那柄弓军武之人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陛下请看,此弓名唤‘铁将军’,是我漠南部新制的一种强弓,射程可比寻常弓!弩强些。今日见七殿下如此精于骑射,便想将此物赠予七殿下。”说着阿日斯兰便将那柄长弓从盒中取了出来,双手拖着奉在了顾修跟前。   顾修皱眉看着眼前的长弓,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直至高台之上,君王顾鸿开口说道:“修儿,既是世子相赠,你便收下吧。”   “是,父皇。”顾修向上答言转身又道:“多谢漠南世子了。”   顾修伸手将那柄长弓拿起,那柄长弓几乎比顾修一人还高,力沉也让顾修有些猝不及防,凭顾修的臂力单手持弓多少有些吃力,只能暗暗咬牙发力,将长弓暂且负于背上。   “七殿下,您也试试此弓的力道如何?若是合适,您午后便能用它行猎了,必然所向披靡。我想凭您的功夫,这弓的力道只怕不会太沉吧?”   韩墨初看出了那位漠南世子的意思,他此番前来,并不是单纯的为了用一柄重弓为难一个少年,而是为了替漠南部乃至整个蒙室示威的。   为了在大周朝国君面前展示,他们草原部落上已经有了更有威力的武器。   顾修身为皇子,虽对这个所谓的皇室并无什么太深太厚的感情。可少年血性,并不允许一个外邦异族之人,当着君王的面如此挑衅。   于是顾修沉下一口气,反手将那柄长弓置于身前,双臂用力一拉。那柄弓的力道全然超出了顾修的想象。素日里他所用于骑射的弓箭是一柄七斗重的新月弓,在他今年的寿礼中,镇国将军丁玉赠了他一柄力沉一石的新弓。母亲生前与他讲过,他的外祖云烈征战沙场所用的是一柄六石的强攻。   而眼下这柄长弓,他甚至估算不出它的力沉,反复尝试多次,肩胛与小臂上的肌肉都因用力太过而有些抽搐,却依旧无法将手中的长弓拉满。   阿日斯兰的这场示威,毫无意外的成功了。   顾鸿的脸也随之阴沉下来,韩墨初立在一旁双拳紧握,正想着破局之法,不想一旁的二皇子顾值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忽然开口说话:“禀父皇,七弟年幼,此弓臂力太沉,儿臣身为长兄,愿意一试。”   顾值其人,身为永熙一朝唯一成年的皇子,因为生母出身低微,他一直不温不火,身上的功绩掰着一只手也数的过来。他一心想着能在君王面前出头冒尖,以振旺他的声明。上次他不惜铤而走险与那巨熊下药,不想功劳倒被顾修这个狼崽子夺了。   今日正是他夺回功绩的好时机。   “好,那值儿便试试吧。”顾鸿目光如炬,落在了主动请缨的长子头上。   顾值信心满满的走到顾修跟前,朝顾修伸手,顾修松下两臂,将那柄长弓递到了顾值手里。顾值才接了那弓,顺手掂了掂份量,瞬间心底发凉。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顾修年少臂力不足方才拉不动这柄长弓,他素常精练骑射,已经能轻易拉动两石弓了。而现下手中的这柄弓的力道,比两石弓重了不知多少倍。   顾修方才是迫于两方较量,拉不动还有一句“年少力薄”的话可说。   而他呢?他是主动请缨的。他若是也拉不开这弓弦,整个大周朝的颜面便都会因他而被那些蒙室人踩到泥里。   正在顾值犹疑之际,阿日斯兰再度开口:“睿王殿下,也是觉得这柄弓臂力太沉么?看来是吾辈思虑不周,还以为大周境内皆是强者,才将觐献的弓臂做的沉了些的。”   “回世子所言,我朝睿王殿下并非是觉得此弓臂力沉太过,而是觉得此弓虽好,只是做工不太精细,怕一不小心损坏了便不好了。”立在一旁的韩墨初笑眯眯的开口,语气间的从容让阿日斯兰不由得心下一惊。   阿日斯兰的心思一直都在这些大周皇室子弟的身上,并未太过注意顾修身边的这个内臣。而今仔细打量一番,只觉得这个内臣通身上下竟一股迫人的气势。   “这位大人,您所言是说我蒙部的‘铁将军’不堪一击了?”阿日斯兰提高了声调。   “臣并非此意,只是说这弓不太结实,方才七殿下也拉的小心翼翼,生怕将您的心意扯坏了。”韩墨初的一番话逗笑了高台之上的君王顾鸿。   “既然这位大人胸有成竹,那不如便来试试这‘铁将军’的力道吧。” 阿日斯兰黑着脸,沉着一口气,对韩墨初说道:“我也想看看这弓究竟是不是像阁下所言的那般,不结实。”   “韩少师,世子都这样说了,你便试试吧。”高台之上,君王顾鸿睨着双眸看着高台之下的众人。   韩墨初领旨,欣然笑开:“既然陛下有旨,那臣便却之不恭了。”   说罢,韩墨初便从顾伸手中接过长弓轻轻掂了掂份量。他发觉这柄弓最少有八石的臂沉,大周朝的重甲骑兵最高只用三石弓,将军以上的将领也至多能开五石弓。   漠南部落以八石弓来此示威,足见其部已有不臣谋逆之心。   而这等不臣之心,务必要掐灭在萌芽之中。   “世子阁下,在下可要弯弓了,若是此弓当真有所损坏,您可不要见怪。”   韩墨初一脸云淡风轻的看了一眼脸色明显不大好看的阿日斯兰,随即握住弓臂,双臂平抬,双指勾动弓弦,聚拢丹田之气,将周身力气置于双臂,两臂同时用力之下,瞬间便拉得弓如满月。紧接着韩墨初前掌发力一握,随着一阵细碎的声响,坚硬的实木弓臂应声劈裂,随着一阵细碎的烟尘,阿日斯兰口中所向披靡的铁将军,便在韩墨初手中断成了两节。   “世子阁下,在下确实不是有意的。”韩墨初手中拎着半张残弓,一脸愧疚的朝一旁的阿日斯兰行礼,又高声对君王顾鸿言道:“陛下,臣不慎损坏觐献之物,请陛下治罪。”   高台上,君王顾鸿的嘴角又重新扬了起来,没有说话。怀中的南曦公子倒是先其一步开口道:“世子阁下,您不会这样小气吧?韩少师不过是我朝四品内臣文官,他也不曾想到您这上供之物这般的腐朽易碎,难怪我朝皇子都不愿弯弓,原来是与您留着面子呢。”   “回皇帝陛下,此事是我一人之过。觐献之前未曾检查仔细,不想此弓确有残损,并非有意为之,与漠南部无关。”阿日斯兰咬着牙,朝顾鸿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他想不明白,那张铁将军只有他们部落中最强悍的勇士才能使用,为何会那般轻易的便被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满脸笑容的韩墨初毁坏。为何大周境内会有这般令人畏惧的中原人,还仅仅只封为宫中内臣?   而今,立威不成,反倒彻彻底底的断送了蒙室漠南部的尊严。   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子再多说什么,只能将过错一己承当,不能牵连漠南全族。   “罢了,世子也是一时失察,朕不计较。”顾鸿抚摸着怀着南曦的侧脸,高声道:“韩少师也是一时不慎,世子也不要计较了吧。”   阿日斯兰的气焰彻底被韩墨初浇熄,伏低了身子说道:“回陛下,臣不敢。”   “今日春猎是高兴事何必为一件死物伤了双方和气呢?来人,赏七皇子与世子每人一柄金刀。”顾鸿笑着抬手,一旁的老太监崔尚便将一早备下的金刀置于托盘之内,从高台之上端到二人对面。   阿日斯兰看着托盘上宝石镶嵌的金刀,只觉得脸颊滚烫,心底冰凉。双手托起刀柄向高台之上行礼谢恩,也只觉得此金刀重如千斤。   “时辰不早了,午后还有一场,诸位都先回去歇息吧。”君王顾鸿难得的将怀着的南曦公子松开,临行前还不忘用眼神狠狠刮了那个不自量力的顾值一眼。   顾值被那眼神扫过,心下陡然一惊,险些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这场风波之下,又是韩墨初与顾修抢了风头。   众人散去,韩墨初才松懈了方才紧绷的力气,那看似轻而易举的一扯,实际上耗费了韩墨初大半的元气。由于用力太甚导致血气上涌,现下喉间一片腥甜,拉动弓弦的两指几乎要没了知觉,五脏六腑都仿佛搅扭在一起。   如今气力一泄,韩墨初只觉得双臂发软,双目发眩。   方才的情形韩墨初别无选择,只能拼命一搏。因为此事关乎天!朝脸面,若是处理不当,谁知那位一向处事不公的君王顾鸿会不会将过错迁怒到顾修头上呢?   “师父。”   韩墨初没了知觉的手指,不知被什么触得一痛,回神时只见那个小狼崽子顾修,素着一张英朗的脸,抓着他的左手欲语还休的看着他。   “嘶,殿下每次这样叫师父,都是有所求。”韩墨初启唇笑开,将喉间即将涌出的鲜血又吞了回去,拉着顾修的手朝营帐走去。   “嗯。”   “那殿下所求何事啊?”韩墨初眉峰轻挑。   “强弓。”   顾修侧头看了看一旁地上被韩墨初扯断的残弓,满脑子都是方才那臂力惊人的韩墨初。   “殿下想学强弓啊?那殿下多叫几声好听的臣再考虑考虑。”   “师父。”顾修掩口轻咳,看向一旁。   “殿下就不能叫声好师父么?”韩墨初一向很善于得寸进尺。   “好...”正直如顾修最终还是妥协在对习学强弓的期许之中,硬是憋得脸颊通红,老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好师父。”   “嗯,殿下叫得真好听。”韩墨初笑眯眯的牵着顾修的手。   “那你考虑得如何?”顾修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一本正经的看着韩墨初。   “臣原本就考虑好了春猎之后要教殿下习练强弓的,不想今日殿下主动提了,那臣自然会尽心教导了。”韩墨初笑眯眯的拍了拍顾修的肩膀,那神情说欠揍也毫不为过。   “韩墨初!”顾修愤然将韩墨初的手往后一甩,径直一人朝前走去。   看着顾修走远的背影,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将口中凝着的那口血痰吐到了一旁的沙地上,拭净嘴角,又是一脸从容不迫的跟了上去,走在了顾修身边。 第十九章 密林   春猎第二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猎场两侧旌旗招招,不过日出刚起,猎场上便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群。   过了第一日的典仪,君王顾鸿是不会那般早起的。众人也都不必请安,待开猎的时辰到了,众人自行入山便是。   晴昭公主顾锦起得很早,一身朱砂正红色的窄袖高领裙袍,长发如男子一般束冠于顶。背上背着女儿家常用的玉竹短弓,胯!下是一匹通体雪白杂色全无的西域战马。朝阳之下,整个人比霞光更加耀眼夺目。   顾锦背着弓箭,双眼盯着猎场上来往的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忽然,一个头戴栖鹰冠的蒙室青年的身影闯入了顾锦的视线,顾锦毫不犹豫的弯弓搭箭,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青年人头顶的毛缨上。羽箭脱手,箭头飞速的朝着青年人飞了过去,直直的插向了青年的帽缨,冠帽也随着羽箭都惯性掉落到了一旁的沙地上,突如其来的冲击让青年险些跌下马背。   回过神来的阿日斯兰,顺着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到了朝阳之下那个持弓对着他的美丽女人,轻夹马腹走到人前,朝顾锦点头施礼:“见过公主殿下。”   阿日斯兰接过了随行的狼卫捡回来的栖鹰冠,冠顶上笔直的插着一枝羽箭,阿日斯兰捧着那顶冠帽轻声问道:“公主殿下,您这是何意啊?”   顾锦看了一眼眼前的阿日斯兰,冷冷道:“原来,在漠南世子眼中,天底下只有你一人能给别人下马威么?”   顾锦的一句话,让阿日斯兰想起了昨日的那场风波。   “公主殿下,昨日之事非我本意,我也是遵奉父命...若来日我为漠南王...必然不会...”不知为何,阿日斯兰看着顾锦的双眼,莫名其妙的语无伦次起来。   “你此言横竖与本宫说不着,你们漠南要立威要引战都随你,只是记住不要牵连到我弟弟头上。否则下次,我的箭便会对着世子的脑袋。”说罢,顾锦挺直身子兜调马头,头也不回的朝远处骑去。   阿日斯兰望着顾锦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冠帽,一把将帽顶的羽箭拔了出来,喃喃自语的说道:“那日含德赫。”   那日含德赫,在蒙室语中意为朝霞。   而顾锦在阿日斯兰眼中,比朝霞更美。   春猎第二日,众人便可以进山狩猎了。   进山狩猎,不比第一日只能猎些獐袍野鹿等等小兽,猎山中地貌广博,黄绢围挡的范围之中,还有狼熊虎豹等等猛兽。   那些猛兽不是原本山中所有,而是被豢养起来,作为君王的试金石的。   春猎之前,君王会先留下一个题目,例如:白虎或是棕罴等等。   若有勇士能真能猎得此物,来年便可在朝中谋个相当体面的职位。   参与行猎的那些勋贵人家很少有进山狩猎的。唯有一些渴求上位,又不能袭承爵位的庶子才会在入仕无门时如此另辟蹊径。   因此每年春猎,都有几个为了挣命折在猎山里的官家庶子。   君王顾鸿今年的题目是:金狻猊兽。   前年安息国的岁供,一只金狮幼崽。而今幼崽长成,便成了大周天子选拔勇士的考题了。   顾修很想进山同那只传闻中的金狻猊兽较量一二,可韩墨初从早起时脸色便不大好,不知是不是昨日夜风太大,没有睡好的缘故。   顾修便往营帐之外去与韩墨初要了一张兽皮毯子,让他在营帐之内好生歇息。   午后时分,韩墨初的精神依旧不算太好,闲极无聊的顾修便独自一人去往山脚下遛马。   “六殿下!六殿下!前头不能进去啊!”小太监宝福气喘吁吁的追在顾攸的马匹身后,试图阻拦他继续往前的脚步。   “停什么停啊?没看见我好不容易才追上的鹿么?你还想让我挨母妃的骂啊?”顾攸回身骂了一句,愈发加力的勒紧马缰。   昨日他统共只猎了那一只野兔,晚膳之时被丽妃拎着耳朵念叨了好久。于是今日,他励志发奋图强,发誓要猎下一头梅花鹿给丽妃补身。   那鹿身手灵活矫健,顾攸一连几箭都没射中,正没好气时宝福还在身后与他鼓噪。一时间他哪里肯听,也不管前方是何地方,只是一心向前追鹿,没头没脑的一头撞进了那有猛兽出没的猎山之中。   小太监宝福追上去时,顾攸早已在山中跑得没了踪影。   宝福正蹲在山脚下嚎啕大哭之时,恰好遇上了在山脚下溜马的顾修。看见马背上银甲轻裘的顾修,一时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七殿下,求您救命罢,我家殿下方才追鹿闯进山里去了,若是给丽妃娘娘知道奴才没有看护好殿下,丽妃娘娘会打死奴才的。奴才知道您身手好,求求您去把六殿下带出来吧。”宝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顾修看着那小太监满脸的泪花,一时语塞,心下暗想:顾攸母子身边的人除了哭到底还会不会做别的。   “罢了,你在此等着,我去带他出来。”顾修想了想,轻夹马腹纵马入山,入山前回身留了一句:“莫要告诉我师父知道。”   顾修骑着马追进山里,猎山中的地形比顾修想象中复杂的多,他自幼生长的地方不是旷野便是荒山。   他也极少在这样的密林之中行走,好在时下阳光充足,密林的缝隙依稀可以看见远处的黄帷幔。   骑行一段路程后,顾修不得不慢下脚步,一面在密林中小心穿行,一面留神脚下马蹄的印记。   忽然间,顾修耳边冷风一飒。   一只猎食的灰狼从顾修身后朝他扑来,电光火石之间,顾修拔出腰间昨日君王赏赐的金刀,一刀割断了那灰狼的喉管。狼血喷了顾修一脸,顾修抬起手擦了擦脸上被狼血迷住的眼睛。   灰狼死尸的血腥气,彻底让顾修意识到了危险。他必须马上离开,否则这具狼尸散发出的气味儿会引来更多的猛兽。   而且依据野外狼群,一向是群起而攻的习性,顾修杀死的这一只,很大概率是探路捕食的头狼。   猎山中的猛兽,虽说自幼圈养在笼中,可一旦启用时便会将它们放回山中,以保持敢与人较量的野性。   顾修勒紧马缰,快速离开了原地。果然没过多时,身后便响起几声低沉的狼嚎。顾修握着手中的金刀,一时也不敢松开。   猛然间,顾修身后又掠起一阵风声,一只黑灰色的野狼又一次朝他扑来,顾修反身跨坐在马背之上,扬起一刀又剖开了一只狼的腹部。   随着另一头野狼毙命,密林之中,昏暗的光线下,树林旁低矮的灌木中冒出了七八双绿油油的眼睛。   顾修咬咬牙,从背后拔出一枝羽箭,瞄准了距离最近的那团绿光,羽箭脱手,激起一片凄厉的狼嚎。   狼群们愤怒了,他们要扯碎眼前那个杀死自己同伴的顾修。剩余的狼群,低吼着走出了灌木,前爪刨地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攻击位置。   顾修又从背后拔出两支羽箭搭在弦上,却一时间不知该射向何处。   那一刻,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点点微凉的山风也足以让人汗毛倒竖。   正在顾修两难之时,那些原本咆哮逼近的狼群都安静下来,一个个瑟瑟缩缩的夹紧了尾巴,灰溜溜的退回到了灌木之中。   顾修自幼生在北荒,他明白这些猛兽的习性,狼群之所以退开,不是因为他手中的羽箭,而是在他身后,必然有一个更加可怖的猛兽。   顾修在马背上小心翼翼的翻转身子,坐正。   只见他正对面的小丘上赫然立着那只传说中的金狻猊兽。   那金狮身形巨大,顾修与它距离不算太近,依旧能感受到巨狮强大的气场。巨狮四肢孔武有力,估计一爪便能将顾修的肚子豁开,再将他撕个粉碎。   日落将西,巨狮金色的鬃毛上映着太阳透过树枝的点点光斑。   这是顾修第一次见到金狮,据说在安息国境内,金狮胜于白虎,是为万兽之王。   面对这样一只从未见过的猛兽,冲击力全然超过了去岁罗刹国进贡而来的那只发狂的巨熊。   因不懂金狮习性,顾修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敢静静的与之对视。   然而顾修□□的马匹却受不了金狮巨兽气场上的威慑,只想带着背上的主人快些逃命,于是不受控制的连连嘶鸣。   马儿的嘶鸣,不知是不是惹恼了对面的金狮,巨兽怒吼一声,朝着顾修扑了过来。顾修立刻夹紧马腹,纵马侧身闪入山林之内。   一路疾驰狂奔,几次险些坠下马背,可顾修不敢勒马停下,生怕稍有迟疑,自己和马儿都会葬身狮腹。   不知跑了多久,顾修竟然穿过密林,跑到了一处空地。随着顾修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终于勒住马缰,稍稍喘了一口气。   还好,那头金狮并没有追来。   在那处空地的边缘,顾修看见了正缩成一团哭泣的少年顾攸。少年手里的弓箭都不知去了何处,□□的马儿更不知去了何方,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缩在地上,脚下鞋子也丢了一只。   顾修抚了把头上的汗珠,纵马上前叫了一声:“哎。”   顾修的那一声召唤,缩成团的顾攸,立马抬起脑袋,哭声犹如雷霆霹雳一般在顾修耳边炸响。   “啊啊啊!!!七弟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顾攸对顾修的态度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蹦起来一把扑向顾修的马头,一边哭一边讲述着他方才是如何在山里迷了路还撞见了狼群,又是如何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又是怎样艰难的一步一步从林子里爬到了这里。   顾修没什么心思听他大哭,现在日落在即,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带着顾攸走出这片密林。于是伸手拎住了顾攸的脖领子,将人一把拉到自己的马背上:“听着,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哭,不许说话,一直到走出去,否则我就把你扔在这儿。”   顾攸闻言,连连点头,一边抽着鼻子,一边竖起三根指头保证:“七弟,七弟你放心我绝对不哭!”   顾修夹紧马腹带着顾攸按着来时的原路预备返回,因为夜幕将至,所以林间的野兽也更加活跃起来。   果不其然二人还未跑出多远,一只与人同高的棕罴在密林中站起了身体,似乎要攻击二人,顾修弯弓搭箭,一箭命中熊目,棕罴吃痛转身便逃。   “哇!七弟你好厉害你刚才射中了一头熊唉!七弟!”顾攸兴奋的拍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立马把脖子一缩:“好好好,我不说话,我不说话。”   不知为何,顾修归程沿途来攻击的野兽越来越多,渐渐的他连箭袋也射空了。只能夹紧马腹,快速在林中穿梭。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密林中的道路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不知跑了多远,顾修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兽吼。   顾修心底不禁一凉,那声音不是别的,便是方才那只好不容易甩掉的金狻猊,眼下顾修的箭袋已经空了,更何况还带着顾攸这么个包袱,他别无选择只能发疯似的往山下冲。   由于颠簸过甚,马背上的顾攸扯着脖子大声尖叫。   “闭嘴!仔细咬了舌头!”慌乱之中,顾修吼了一句。   顾攸闻言,无比顺从的将尖叫改成了呜咽。   这边厢顾修带着顾攸向林外逃命,那边厢等在门外的小太监宝福没有等到两个主子出山的身影。反倒是自家主子的马匹独个跑了出来,看着那空荡荡的马背,小太监瞬间头皮炸裂,眼冒金星。仿佛向天再借两条腿似的冲到了顾修的营帐,叫醒了正在闭目养息的韩墨初。   “韩少师,大事不好了!”宝福一头扎在韩墨初身前,语速飞快的说道:“我家殿下为了追鹿进了猎山,奴才便求七殿下帮奴才进山去寻,眼下都快两个时辰了,二位殿下都没出来。就在方才,我就殿下的马自己跑出来了,奴才觉得定是出事了,少师大人您快去...”   小太监一句话未说完,便被韩墨初一巴掌扇掉了两颗槽牙:“两个时辰了,你怎得现在才来说!两位殿下若有损伤,你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韩墨初边说,边利落的从榻上起身,背起了墙上挂着的长弓与箭袋冲出了帐外。   “唔,是七殿下不让奴才说的!少师大人!”宝福也追了出去,捂着半边腮帮子哭诉道。   “废话少说,你马上去通报陛下,让御林军进山搜救!”韩墨初翻身跨上马背,临走时冷冷的撇下一句话。   事已至此,小太监宝福也顾不得什么责罚不责罚了,保住九族的命才最要紧,撒丫子跑到王帐跟前,撕心裂肺的喊着救命。   喊声惊动了君王顾鸿,听清原委后,小太监的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皇帝一记窝心脚。   “狗奴才!事已至此你才来回报,若是皇儿有失,朕便把你剁成肉酱!”   顾鸿这次是真的急了,他膝下子嗣本就不多,况且他以人到中年。   如今若是一次折了两个皇子,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将是何等后果。   闻讯而来的丽妃哭得几乎昏厥过去,捶胸顿足的忏悔自己昨日不该那般耳提面命的让自家儿子争气。   因此事涉及顾修,得到消息的顾锦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便纵马跃入了山林之中,无比焦急的在山中寻找。   “公主殿下,让在下随您同行吧。”   满心焦灼的顾锦回身便看见了那个举着火把追上来的阿日斯兰。   “随你就是。”顾锦根本没有心思与阿日斯兰多说一句,借着火把的光亮,继续在密林中寻找。   顾修在山间奔驰,只觉得身后风声越来越紧。他甚至都闻到了那只巨狮身上浓烈的体臭。他不敢停,也不敢回头,稍有迟疑他便会葬送在这深山之内了。   随着一声可怖的狮吼,顾修心底冰凉,终究还是被这巨兽追上了,接下来是咬断喉咙还是咬穿肚子,他便不得而知了。   猛然间,顾修发现了他左前方的林中有一道人影,那人影弯弓搭箭,紧接着三支羽箭齐刷刷的擦着顾修的耳边飞过,直直的将那只即将咬断他喉咙的巨大的金狻猊兽射得飞了出去。   顾修心下一惊,这是怎样精妙的箭法,才能在三百步外的密林之中,如此昏暗的光线之下命中目标?   顾修回身看了一眼轰然落地的巨狮,纵马又朝前走了几步方才看清来人的脸。   “师父!”终于能松口气的顾修略带惊喜的叫了一声。   韩墨初沉着脸,伸手拽住了顾修的马缰:“二位殿下,随臣出去罢。”   顾修心里咯噔一沉,韩墨初的表情很明显是生气了。每次见到韩墨初的这样的表情,顾修都能十分精准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左手掌心本能般的隐隐作痛。   “唔,太好了,韩少师来了。”与顾修同在马背上的顾攸揉揉被尘土迷花了的眼睛,一脸欢天喜地:“七弟,你看韩少师来找我们了。韩少师我们差一点就要被猛兽吃了!还好七弟身手好!”   顾修沉默着没有说话,一路上由韩墨初带着一路走出了密林。   三人走出密林的一刻,立马有守在山门之前接应的侍卫将三人接下马背。守在山口一直不肯离去的丽妃,一把抱住了灰头土脸的儿子:“我的儿,我的儿,母妃再也不逼你了,再也不逼你了。”   “哎呀母妃,我没事,是七弟还有韩少师救了我。”顾攸腻在母亲怀中高高兴兴的蹭着脑袋。   丽妃闻言,立马将脸转向顾修,满脸的亲厚慈爱:“修儿,多谢你救了我儿,今后你若愿意,就叫我丽母妃怎么样,你和攸儿便做亲兄弟可好?”   顾修一向不惯如此,多少有些尴尬的向后退了一步:“丽妃娘娘,您言重了。”   顾修一回身的功夫,身边的韩墨初便不知去了哪里。四面慌乱之下,顾修也不好急着寻找。   君王顾鸿见到两人归来看着两人虽说有些狼狈但好歹安然无恙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没事就好,今后不可如此冒险行事了。”顾鸿摸了摸顾攸的脑袋,下意识的也想伸手摸摸顾修,顾修身子一侧,到底还是躲了过去。   “陛下,不好了,晴昭公主为了寻回二位殿下,纵马进山,至今未归啊!”又一个小太监尖锐的声音,让君王顾鸿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那还都愣着做什么?传令御林军继续找啊!”顾鸿厉声大喝,众人再度慌乱起来。   片刻后,一个脚程颇快的小太监又一次跪到了君王顾鸿跟前:“陛下不必了,漠南世子带着公主出来了。”   众人顺着小太监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阿日斯兰牵着一匹战马,顾锦骑在马背上毫发无损,阿日斯兰的左肩上则鲜血淋漓,见到赶来迎接的众人,阿日斯兰终于心安理得的倒了下去。   昏厥前,阿日斯兰看着马背上的顾锦温声言道:“公主殿下,没事了。”   这场慌乱彻底结束时已是深夜,因为救命之恩的缘故,长姐顾锦在君王顾鸿的授意下去照看受伤的阿日斯兰,留顾修独身一个回到营帐之内。   营帐之内,韩墨初正在夜灯之前抚摸着那柄光滑的戒尺,似乎已经等候顾修多时了。   “殿下回来了?”韩墨初转身看向营帐门前,沉声说道。   “嗯。”顾修点点头,走到韩墨初门前,十分自然的伸出左手。   韩墨初将顾修的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在了顾修染了鲜血的袖口:“殿下受伤了?”   “不曾,那是狼血。”顾修将左手摊放在韩墨初面前,低声回道。   “看殿下的意思是知错了?”韩墨初拿着戒尺,贴在了顾修伸出的手掌上:“那殿下自己说说,今日之事错在何处?”   “错在遇事鲁莽,思虑不全。”随着顾修所言,韩墨初的戒尺啪的一声砸在了顾修的掌心上。   “还有。”   “还有擅做主张,自以为是。”   第二下戒尺比第一下重得多,痛得顾修心脏都跟着一紧。   “还有。”   “还有以身犯险,不顾安危。”第三下戒尺落在了方才两处伤痕的交界处,顾修咬着牙,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还有!”韩墨初的声音明显往上扬了一度。   “还有...”顾修略有迟疑,思索着今日之事的是非对错。   见顾修不答,韩墨初便一连抽了三下,那三下落得格外的狠,痛得顾修的连胳膊几乎都要端不平了。   “还有什么殿下确实不知?”韩墨初板着脸问道。   顾修端着红肿的手掌,朝韩墨初摇了摇头。   “您还错在不该欺瞒臣下。”韩墨初将戒尺放在一旁,双手扶住顾修的肩膀:“殿下,您要记住从今往后您不管身处何,要做何事,您都不许再对臣有任何隐瞒,无论何事臣都会陪您一同前往,也不许再独自一人以身犯险。”   顾修先是愣了愣,随即又点点头道:“我...我记下了。”   顾修那副虚心认错的样子,让韩墨初的脸色终于恢复如常,伸手揉了揉顾修掌心上被他抽出的印痕,温声道:“殿下,今日是不是还未用过晚膳?”   顾修很诚实的点了点头。   “那,臣带殿下去寻些吃的吧。”韩墨初笑眯眯的拉起顾修的手。   “师父,我累了。”顾修抓着韩墨初的衣袖,抬头一脸认真的问道:“背着去成么?”   “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得寸进尺?”韩墨初笑得眉眼一弯,伸手掐了把顾修的脸颊。   “昨日,同韩少师学的。” 第二十章 母后   从猎山归来的日子,狼崽子顾修变得愈发勤勉。无论是读书策论,还是习字作文都做得又快又好。   顾修知道只有这样韩墨初才会陪他去宫中猎场,指导他的骑射。韩墨初教导顾修骑射的手段比起教导他读书的手段要明显简单粗暴得多。每日小臂上坠着重石先练一个时辰的弯弓,石头若是动一动,韩墨初手中的戒尺便会毫不留情的抽上去。   顾修是个有功夫底子傍身的少年,比一般少年人筋骨强壮,日常练习苛刻些也无妨。   在顾修被抽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严格训练下,效果也是十分显著的,短短一月功夫,顾修已经能蒙眼射中猎场之中移动的活靶了。   顾修在猎场上练得风生水起,同时也对韩墨初少年时是如何练习骑射这件事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   韩墨初笑眯眯的看着顾修,与他讲述了一个多年前他在山中学艺的故事。   那时的韩墨初比顾修现在还小两岁,因为自家恩师易鶨先生食素。他与苏澈两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若想打牙祭,便只能在山间纵马行猎。   由于百茗山中多密林,又常年薄雾环绕,多数时候连路也看不清,更别说捕猎了。于是机智如韩墨初便索性蒙上眼睛,在无数次坠马,滚山,撞树,包括其中一次差点折断脖颈之后,终于练就了这一手蒙眼辨位,箭无虚发的本事。   顾修听罢,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确实没有想到,他这个神仙一样的师父,这手精妙无双的箭法,竟然是在生活所迫的重压之下方才练就的。   与他师父相比,他自幼虽说生于苦寒,但是好歹没有亏过嘴。   在听过韩墨初多少有些悲伤的血泪史后,顾修每日的练习更加勤勉了。   韩墨初没有告诉顾修一件事,那日猎山之上,他替顾修拉拢了一个人。那人便是镇国将军族中庶出的长孙,丁泉。   丁泉其人是丁玉庶次子丁培的妾室所生,为人忠厚正直,有治军之才,只因出身太低,才蹉跎至今。   二十五岁仍旧身无功名,那日猎山之上,他本欲猎杀金狻猊兽为自己谋个前程。却不想出了那样的变故。   那日,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险些遇难的顾修和顾攸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那在暗处暗自落寞的丁泉。   唯有韩墨初注意到了。   韩墨初在上前问明情况后便将自己的箭袋交给了他,因为羽箭上的标记,可以让他成为猎杀金狻猊兽的勇士。   丁泉对此千恩万谢。   韩墨初知道,丁泉的背后是在前朝可与忠勤宰辅韩明比肩的重臣丁玉。丁泉若因此出仕必会感念于他,亦会感念于顾修。而这份感念将来也必会化作一股无形的助力,推着顾修向前。   每年四月初七,是慈庄太后冥诞,为彰显孝道,每年此时都会前往静华寺做场法事祭拜。   期间,恩准皇嗣随行。   其实与其说是恩准皇嗣随行,倒不如说是给那位已经离宫修行十年的发妻孟氏能多个与公主相见的机会。   去岁,孟氏染了咳疾,顾鸿还特许晴昭公主顾锦留居宫外两月,以彰孝道。   在韩墨初的不懈努力下,顾修已经许久没有受过来自君王顾鸿的苛责了,冷漠中偶尔还能蹦出几句称赞。   去岁此时,顾修正被顾鸿责罚禁足,因此不曾赶上。今年顾修终于可以顺理成章的离宫去静华寺见见那位母后了。   昔年在北荒之时,母亲云瑶曾经与他提起过这位她名义上的嫡母。   母亲说她是个温柔到了骨子里的女子,说起话来声音总是低低的,胆子也很小,蛇虫鼠蚁都会害怕。不过女工手艺很好。在母亲还是云麾将军时,她还曾经帮母亲修补过残甲。   原本,只是顾修和顾锦两人随驾,孟氏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点名要韩墨初一同随行前往。   韩墨初身为内臣,离宫需有皇命。   不知为何,顾锦去君王面前请旨时,君王顾鸿连点犹豫也没有。   顾锦与顾修临行前的宫道上,那个生着娃娃脸的六皇子顾攸领着险些被打死的小太监宝福,满脸堆笑的粘了过来。   “七弟,你和长姐都走了,留我一人在宫中怪无趣的,不如带我同去吧。”   自从从猎山之上归来之后这个六皇子几乎成了顾修的跟屁虫,顾修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一口一个七弟叫得顾修心里发毛。   顾修去猎场练骑射,他也去猎场吃点心。   顾修在归云宫里写功课,他便守在归云宫门前招猫逗狗,还美其名曰要与顾修一同读书。而今顾修离宫也要跟着,实在是不胜其烦。   顾锦看了一眼粘过来的顾攸,笑眯眯的说了句:“成啊,不过韩少师也去。”   听到韩少师三个字,顾攸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韩少师去,我就不去了。”说罢,一溜烟的拽着小太监跑得无影无踪。   因为顾攸一句要与顾修一同读书的话,顾攸的生母丽妃立马结结实实堆了一整盒金锭子到韩墨初面前,满脸恳切的对韩墨初说:“有劳韩少师让他多认几个字就成!”   看在那些黄澄澄的金子到面子上,韩墨初勉为其难的收下了顾攸。   授课第一日,韩墨初趁着顾修习字的功夫刚把《论语》拿出来,顾攸便开始眼泪汪汪的,见韩墨初无动于衷,顾攸的眼泪渐渐决堤,如此折腾了一个晌午,顾攸便连同那盒金子一起被退回了丽妃宫里。   没有人知道那个晌午顾攸经历了什么,也没有让知道那个晌午韩墨初经历了什么。   众人只知道,从那以后,顾攸只要瞧见韩墨初便会害怕,想粘着顾修也只能隔着归云宫的宫墙。   静华寺离皇城的距离不算太远,晨起出发,午后车驾便到了静华寺门前。   寺中上下已经安排妥当,顾锦与顾修只在正殿之上与慈庄太后的神位上了柱香便可离席去位于后山的云霓庵中与孟氏皇后请安。   云霓庵是个很僻静的小院,院落里种满了各色的海棠花,时值春夏交织海棠花开,红绿相宜。映衬着佛堂青灰色的砖墙,显得愈发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母后,我带七弟过来了!”顾锦拉着顾修,立在厅堂门前轻声唤着。   “公主殿下,慧宁师太让您带着另外两位贵人一齐进去。”一个身穿佛衣,包着头发的老嬷嬷从屋内走来。   孟氏皇后离宫修行,皇室宗谱上虽还是皇后,可在寺中她已经已法号自居了。   顾锦朝那老嬷嬷颔首致意,拉着顾修的手遍迈入了厅堂之内。   厅堂右侧,供奉着佛案香炉,香案之下一个身着灰色禅衣的女子正在拨弄念珠。女子头发乌黑,盘着十分简单的发髻,除了一根束发的木簪外没有任何珠玉装饰。   “母后,儿臣带七弟过来了。”   孟氏闻言,拨弄念珠的手停顿下来,回身一眼便看见了女儿身边的少年。   少年同她想得一样,俊朗挺拔,风华正茂,眉眼间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性情爽朗,爱说爱笑的云姐姐。   修行多年的她一瞬间便被这十数年的惦念拉回了凡俗世界。   “驰儿,让母后抱抱你好不好?”她张开双手,期待着那个在宫中受尽冷眼的少年能扑到她怀里。   顾修生性便是个不大知道与人亲近的人,尤其是初次相见便如此亲近,不管此人身份为何,顾修的第一反应都是后退一步。   在北荒时,即便是面对生母云瑶,过了三岁以后的顾修便再也没有朝她怀里扎过。饶是她追着顾修满世界跑,顾修也不大愿意让她再抱着。   “母后,七弟他性子比寻常孩子冷清了些,您别太急。”顾锦扶着弟弟的肩膀,温声道: “驰儿,乖,去让母后好生看看你。”   顾修点点头,走到孟氏跟前撩袍而跪,与孟氏行跪拜大礼。   孟氏躬身,将跪在地上的孩子扶了起来,慈爱的抚摸着顾修的发顶,止不住的赞叹:“真像,真像,锦儿你看,你弟弟这眉眼,这身量,像不像你云母妃?”   “像,女儿也觉得极像。”顾锦点点头,也同母亲一样笑弯了眉眼。   顾修看着眼前这位嫡母,嘴角尝试着牵扯出一点笑意。   “驰儿在宫里好不好?”孟氏红着眼圈,让顾修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似乎是要确定这个孩子的的确确四肢俱在,五脏俱全。   “驰儿在宫中,很好。”顾修配合着孟氏的眼睛,在她身前转了一圈。   眼前的孟氏,果然与母亲形容的一样温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十指柔软的像绸缎一样,抚摸在脸颊上痒痒的。   孟氏看着看着,又翻开了顾修比寻常少年要大一圈的手掌,那双手已经骨节分明,强而有力,指腹与掌心之上的厚茧不是一日之功,左手掌心上淡淡的伤痕还未褪去。   孟氏用指腹摩挲两下,看了眼一直立在众人身后的韩墨初,又拍了拍顾修的肩头:“乖,随你长姐去后院吃点心,母后与韩少师有话说。”   顾修依言随顾锦一齐从堂屋之内退了出去。   孟氏行到韩墨初跟前,拦住了即将与她行礼的韩墨初。   “韩先生不必如此,该我向您施礼才是。”孟氏扬起嘴角温声笑道。   “慧宁师太,您言重了,微臣实不敢当。”韩墨初温言答道,眼前这位孟氏皇后姿容端立,性情温和,关键是很讲道理,若是换了晴昭公主看见顾修掌心上的伤痕,一早便会同他急了。   “韩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我知道驰儿是因你悉心教养才有今日,所以我自当谢您。”孟氏双掌合十,朝韩墨初行了一礼。   “慧宁师太所言都是臣份内之事,您这一谢太重,微臣实是不敢承受。”   “少师份内事,只需教授四书五经,约束皇子言行即可,你教了驰儿多少我心里很清楚。我也知道你入宫出仕并非只是为了前程,而是为了驰儿这个孩子本身。”   “慧宁师太,您如何知道?”韩墨初多少有些讶异,孟氏是一个远离宫廷十年之久的人,为何宫墙之内的事她会如此了如指掌。   “您若是真想谋个前程,那跟随四皇子顾偃不是更好么?何必要守着驰儿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小皇子?听闻四皇子曾经数次招揽,先生都无动于衷。”孟氏轻声道:“此番我并无他意,只想当面多谢韩少师如此费心教导,还希望韩少师来日也能不改初衷。”   韩墨初后退两步,朝孟氏深深施了一礼,语气异常坚定:“慧宁师太!安心,臣昔年曾蒙云氏大恩,而今有幸为皇子少师,必然全心全意,只为殿下来日方长。”   “韩少师如此说,我便安心了,劳韩少师稍后带着那两个孩子去后面的山寺中走走,我这里稍后会有客人,便不能多留你们了。”   孟氏口中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君王顾鸿。   黄昏时分,君王顾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云霓庵内。   在孟氏离宫的十年里,他每年的今日都会踏足这间小院。院中的海棠花映入眼帘,仿佛烈日一般刺目。   匆匆略过小院,顾鸿径直来到那间小小的佛堂之内,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孟氏低声唤了一句:“雪芙。”   听到自己曾经的闺名,孟氏依旧无动于衷的跪着,连口中念颂的经文都没有停下来。   “雪芙。”顾鸿又唤了一声,伸手拽着孟氏的肩膀,强迫她转过身来:“你身为一朝国母,究竟还要与朕闹到什么时候?”   “陛下,您似乎认错人了,此处没有雪芙,更没有您的皇后,只有贫尼慧宁。”孟氏冷着一张脸,毫无情绪的面对着眼前的君主。   “锦儿眼下都这般大了,你还想如何?朕这些年留着你的位份名号,你这般与朕僵持,难道便不想想你的女儿么?”顾鸿强压着心头的一口怒气,摇晃着孟氏的肩膀。   “锦儿也是陛下的女儿,陛下要如何待她,那是陛下的事,贫尼身为人母已经做到问心无愧了。”孟氏那双温柔的眼眸里此时此刻都是刚刀,一刀一刀割刺着顾鸿的内心。   “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十年了,倡儿的事就是意外,你究竟要朕做什么你才会相信!”   面对顾鸿的歇斯底里,孟氏扬起嘴角牵扯出一个无比讽刺的笑容。   “好,不提倡儿,今日你见到那个孩子了,这么多年了朕都没有迁怒于他,他回宫后朕给了他皇子的身份,还与他请了名师教导,眼下还让他出宫见你,你还想让朕做到怎样才好?”不知为何,顾鸿有些不敢直视孟氏的眼睛。对于长子的死他一直充满愧疚,只能调转话锋与孟氏聊起顾修来。   “是,那孩子生得很好。沉稳持重,秉性纯良。”孟氏冷漠的背过身去:“可他不是因为您才这样好,他身上一切令人赞许的优点,没有一样是您赋予的。您对那孩子做了什么?对他的母亲做了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孟雪芙,你太放肆了!”彻底被激怒的顾鸿,一把拉起背过身去的孟氏,这些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云瑶,哪怕顾修入宫,也没有一个人敢议论他的生母。   云瑶的事,是顾鸿心底的一根刺,一道伤,稍微触碰便会流血流脓,剧痛入骨。   “孟雪芙,朕而今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你就不怕朕废了你么!”   “不必陛下动手,贫尼不是已经把自己废了么?离宫当日,贫尼与您说过,贫尼做不了您的皇后。可是您偏偏又保住了贫尼的位份,还给贫尼强安了个为国祈福的名号。陛下如此种种,不就是因为舍不下贫尼俗家孟氏贵女的身份,还有外祖一族的助力么?”孟氏冷冰冰的看着顾鸿,扬唇笑道:“就像您当初,恬不知耻的求娶云麾将军一样。”   “放肆!”顾鸿结结实实一巴掌扇到了孟氏脸上,力气之大,致使孟氏整个人都摔落在地。   一阵静默之后,孟氏从地上缓缓爬起,重新跪在了佛相跟前,丝毫没有在乎已经肿起的脸颊。   “你院里那些海棠花,是怎么回事。”平静下来的顾鸿,语气也变得阴冷不堪。   “贫尼喜欢海棠,便种植海棠,有何不妥么?”   “不,你不喜欢海棠,你从来都不喜欢海棠。”顾鸿颓然立在原地,喃喃自语。   顾鸿心里很清楚,喜欢海棠的人便是他心里的那根刺,那根刺埋的太深太久,以至于他连向阳而生的花朵都不能直视。   “陛下不喜欢海棠,那便只管命人铲走就是。”孟氏闭着眼睛,嘴角微扬道:“您今日铲走,贫尼明日再种,种到您看不见的地方,左右什么事不都是您看不见便可以当做不存在的不是么?。”   “孟雪芙!”顾鸿几乎被孟氏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扶着胸口强忍着胸口处灼烧的怒火,冷声道:“你好自为之吧!”   在君王顾鸿转身离开的一瞬,孟氏忽然开口将其叫住:“陛下,好生对待那个孩子,那是你此生唯一能赎偿罪孽的机会。”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20 18:48:32~2021-02-21 16:2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疑仙人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灾星   自从从静华寺归来,君王顾鸿便莫名其妙的病了。   整日里神思倦怠,浑身无力,偶尔还有些咳喘。太医诊脉说是内耗过甚,然而人参鹿茸变着花样的滋补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转,弄得太医院的太医们脑袋整日栓在裤腰带上,好似没日子活了一般提心吊胆。   由于神思倦怠,君王连同二皇子顾值与陈国公长女沈氏大婚之事都没有过问,一应交由了内府司主理。   君王病得蹊跷,京中也不太平。   京郊十里外的小村落里突然爆发了一场时疫,也在那短短的一月之间,便病死了六十一个人。   京兆府尹姜篱不敢隐瞒,立即呈书奏请朝堂。   在天子脚下爆发的疫病不是小事,君王十分重视,也不顾自己眼下身子是不是有所好转。除了宫中值守的两名太医以外,整个太医院上下几乎都被派了个干净。   除了派遣太医,还有便是发放艾草,苍术等可预防时疫的药材。恨不得将京中上下里里外外都熏上一遍。   可那疫病竟如皇帝的身体一般,任凭是何等良方都奈何不得,还大有向城内扩散的趋势。   一时间汴京上下人人自危,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顾修的归云宫内虽然人少,可在晴昭公主顾锦的授意之下,归云宫内所得的艾草苍术比其余各个皇子宫中都还要多。   即便如此,顾锦也少不了一日三遍的差人来探望顾修,看他衣裳有没有穿少,阴雨天气有没有出门,课业有没有太重,有没有过了午晌还不歇息等等。   类似这般有可能感染疫病的因素,都要全然杜绝。   对于此事,韩墨初也没有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将原本晌午时分的课业挪到夜里,将原本在猎场习练的箭法也挪到了院中。   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   六皇子顾攸拎着一个金线绣制的香包,蹦蹦哒哒的撞开了归云宫的大门,由于惯性太大,少年险些摔倒,撞在顾修手中正在舞动的枪尖上。   好在顾修身手快,一把将人扶稳了。否则顾攸若是真摔趴下了,眼泪又要撒得像不要钱似的了。   “七弟!”顾攸张开双臂,一把搂住顾修的肩膀,拎着手中的香包朝人晃晃:“我母妃亲手做的,里面都是珍稀药材,比那些艾草苍术强的多了。”说着说着还拿起自己腰间已经系好的香包,指了指上头的图案:“你看,母妃与你做的是与我一样的虎头绣纹。”   “多谢丽妃娘娘。”顾修伸手接了香包,搁在鼻下闻了闻。顾修不懂药理,只能闻得出香囊香气幽微,摸得出香包针脚细密。   自从那日猎山归来之后,丽妃果真如她所说,要将他和顾攸当做亲兄弟。   “六殿下来了?怎么不到屋里来坐坐?”韩墨初温和的声音从堂屋里传了出来,叫得顾攸瞬间头皮发麻,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那个...韩少师也在啊?”看着堂屋里走出的那个青衣素衫的清俊男子,顾攸暗暗的向身后搓着身体。   “臣依皇子而居,自然在的。”韩墨初笑眯眯的看着顾攸:“公主殿下晌午时送来的白玉春卷和牡丹酥,七殿下眼下也没有用膳,六殿下要不要进来一起尝尝?”   韩墨初不愿顾修将来做个孤家寡人,在这深宫之中有个顾攸这般心思单纯的手足兄弟,对顾修而言有利无害。   因此,韩墨初倒很是愿意让顾修多与这个六皇子亲近一二。   顾攸闻言脸上瑟瑟缩缩的神情瞬间沉静下来,一把拉住顾修的手腕:“要不我还是陪你吃完了再走罢。”   顾锦宫中的小厨房因为顾锦遗传了孟氏皇后的手艺,而变成了宫中的一道风景。整个宫中除了顾修能时常吃到公主的手艺外,旁人只能偶尔尝尝。   公主殿内送来的点心,足以战胜顾攸对韩墨初的恐惧。   凌乱的堂屋之内,三人对坐,小太监宝德沏了一壶香茶奉了上来。   韩墨初提着茶壶与二人斟满一杯,看着正在狼吞虎咽的顾攸问道:“眼下京中时疫闹得正凶,丽妃娘娘素常不是不让殿下出门么?殿下今日怎么过来了?”   “唔,我母妃不在,同淑妃娘娘一齐去玉玄宫跟道远法师求符去了。”顾攸一口咬下半块牡丹酥,又就了一口热茶:“母妃日前与我和七弟一人做了一个能防疫病的药包,原本是让宝福送过来,我又想许久不曾见到七弟了,所以就溜出来了。”   “原来如此啊。”韩墨初笑眯眯的也饮了口茶,在顾攸方才的话中韩墨初品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自猎山归来之后,丽妃对待顾修的态度确有转变,此事无可厚非。只是那个顾攸口中的道远法师,让韩墨初多少有些警惕。   当今皇帝笃信道法,因此在宫中设下玉玄宫作为修道之人的豢养之所,皇帝也时常与那些道士一齐参禅问道,以祈长生。   由于天子久病不愈,京中时疫又久驱不散。君王便将希望寄托于道家玄学,一月前玉玄宫内因制丹不利刚刚处置了一批道士。   而今怎得这样快,便又来了一个。还能在短短几日之内,便能引得两个一品宫妃去玉玄宫向他求符问卦,可见此人必是有备而来。   “七弟,你知道么?那位道远法师可神了,父皇病了那么久,他只燃了一枝香在父皇鼻下一晃,父皇的精神便好多了。还说父皇这病可能是被阴人冲犯,才至久病不愈的。为着这事儿,太医院和钦天监的人都闹了好大个没脸。”顾攸吃得脸颊一鼓一鼓的,伸手扯着顾修的袖子:“听母妃说,淑妃娘娘还想请他去瞧瞧三哥的病呢。只是那位道远法师脾气怪,除了陛下谁的面子也不给。”   “嗯。”顾修点头应了一声:“这个时辰你该回去了吧?”   “呀!可不是,若是让母妃知道我溜出来,又要扭我耳朵了。”顾攸急急忙忙的抹去嘴角的点心渣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溜烟的奔出门外:“七弟!我改日再来找你说话!”   顾攸走了。   堂屋之内只剩下了顾修和韩墨初两人,韩墨初收拾着地上的食盒,温声道:“殿下,改日臣去玉玄宫给您求道平安符吧?”   “求符?师父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臣过去是不信,可眼下这宫里有了高人,臣也想去见识见识。”   转日,韩墨初难得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清俊的素色广袖长袍,那袍子用龙脑香薰了一夜,每一丝针脚里都藏着一股幽微的香气。眉心处还用朱砂点了一枚小巧的吉祥痣,衬得他原本便俊美非常的容貌愈发的出尘绝艳,就仿佛画中行走出来的神仙真人。看得少年人顾修一脸迷茫,都有些不知眼前这位神仙师父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   韩墨初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踏着晨曦的微光,扬着一张温文的笑脸,来到了宫中的玉玄宫外。   韩墨初的这身打扮,果然与他带来了许多便利,那些守门的小道士几乎没有多问便将他迎了进来。   韩墨初提起衣摆踏入玉玄宫内,一股生涩的冷香扑面而来,一嗅便知是哪处的香炉里焚了薄荷,韩墨初皱眉暗想:又不是三伏酷暑,为何要烧薄荷?。   玉玄宫不似宫外道观,因为君王笃信道法,这玉玄宫内陈设华美非常,连三清祖师神像都不是泥胎,而是镀金制成。   就在韩墨初被这一屋子金灿灿的泥胎晃得眼晕的时候,方才传话的小道童唤来了那位道远法师。   那位传闻中的道远法师生着一张寡瘦的刀条脸,长相极不起眼。若不是此人长须已然续至胸口,还有那身君王新赏的金装道袍。强给这人加了点仙风道骨的意味,否则这人扔到人堆里就扒不出来了。   “无量天尊,敢问遵驾来此有何贵干?”   韩墨初恭敬道:“在下姓韩,乃是这宫中内臣,近日来为这宫外的疫病日夜忧心,故而想求道平安符来。”   韩墨初那张清俊的笑脸为他换来了一品宫妃都不曾求到的面子。   那位正得圣宠,几乎要在宫里横行起来的道远法师没亲手提笔与韩墨初写了一张平安符,又亲自在三清祖师相前与那符纸开了光,交到了韩墨初手中。   韩墨初双手接了那符合在掌心之内,朝着三清神像轻声念道:“尔时诸天圣众,诸天大神无量至真大神心生欢喜......随时方便,精修行业,於其田中常得甘雨...嘶...”   韩墨初念着念着停顿下来,屈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眉心,朝那道远法师说道:“瞧在下这脑子,昨日背了一夜,发了愿今日要与三清祖师背经的,这会儿见了神像肃穆,心慌一时,竟忘了后面的,敢问大师这常得甘雨后面是哪一句来着?”   道远法师闻言神色微微有变,可表面上仍旧端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子:“大人并不学道,只要心诚即可,能不能诵念经文三清祖师都会明白的。而今时辰不早,贫道还要去丹房看看陛下而来要用的丹丸,便不奉陪了。”   韩墨初闻言心道:哪庙焚修的道长连《真元经》也背不出来?一个连典籍也记不熟的道长到底是被何人举荐入宫?还能一株香便救了皇帝?   联想起这院子里扑鼻的冷香,以及昨日顾攸说的那句“小人冲犯”的话。   韩墨初便将这位道远法师的来意猜到了八分。   当今君王笃信道法,一向最信风水玄学一类。如今这位道远法师已经得了君王信任,自然是他说谁是那个冲撞君王的“小人”,到时只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这人在君王面前一世不能翻身。   就只还摸不清这位平步青云的神仙大师究竟是受谁指使,又因何而来。不过在这皇城之中行这类事,不是为了夺嫡就是为了争宠。   顾修身为皇子,少不得有可能牵涉其中,他这会儿就要早早的打算起来了。   韩墨初不动声色的与人告辞,回至归云宫内,将那一身神仙装扮换了下来,重新恢复了往日那身蓝色的四品宫服。   顾修正在堂屋之上喝粥用膳,属于他的那碗正搁在食盒里保温,顾修见他回来这才将食盒打开,将粥碗搁在那人的小方桌上,顺手从人的小桌上拿了一块白糖软糕,问道:“师父晨起去做什么了?”   “臣昨日不是说了么?要去与殿下求个平安符。”韩墨初屈膝跪坐,端了粥碗偿了一口:“这粥又是公主送来的?”   “嗯,长姐说眼下京中有疫病,御膳房的大灶不干净。所以从今日起由她的小厨房往这里送膳食。”顾修的胃口很好,一块糖糕两三口便咽了进去:“师父可求到平安符了?若是灵验,明日我也去与长姐求一张。”   “殿下,还是莫要问了。”韩墨初边说边朝自己碗里拨了一勺盐浸的嫩豌豆:“这道法由心,信则灵不信则无,太飘渺了。”   “师父,这是何意?”顾修皱眉不解,韩墨初的话多少有些玄乎,弄得顾修手里的糖包都索然无味。   “意思就是,殿下真想求平安便不要打那位神仙道长的主意了,能离他多远便离他多远。”   韩墨初这句解释顾修便更糊涂了,英挺的眉峰活生生挤成了一个“川”字:“师父,我还是不懂。”   “殿下,您只要记得离那位道远法师远一些,若是来日宫里传出什么事情,都不要太过惊讶。”   *****   韩墨初所料一点没错,自那日后不过两月功夫,秋凉一至,京中时疫彻底爆发。   借着时疫爆发的因由,那位道远法师便向皇帝进言,说宫中现有天狼星作祟,不但威胁君王安危,还带累了整座京城。   此灾星由远疆而来,命中带煞。原本宫中有紫微星常驻镇压,而今紫微星已经不在宫内,此灾星便渐渐起势作乱。   此言虽说没有指名道姓。可就这远疆而来四个字,就几乎要将“灾星”两个字贴到顾修头上了。   一时间宫中流言纷纷,加上君王顾鸿态度暧昧,对宫中流言充耳不闻,任由宫中之人肆意猜测。   流言最凶时,归云宫的大门上时常会被贴上几张不知名的符咒。   流言之下,顾锦曾经当街重罚了两个议论此事的宫人,只可惜适得其反,第二日顾修出门去往猎场的宫道上,迎头被人泼了一盆掺着香灰的符水。   韩墨初放过了那个朝顾修泼水的小太监,低头擦拭着顾修脸上的水珠:“殿下,臣带您回宫更衣吧。”   “嗯。”顾修点点头,脸上依旧是刚毅沉稳的神色。   那样的神色常常会让所有人忘了,顾修还只是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年。   韩墨初并不是个隐忍的人,也不想让顾修变成一个事事忍让的人,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类事情,众人一旦相信,便无论你如何辩解施压,相信的人都依旧会深信不疑,越是辩解,便越是被动。   顾修只有眼下全盘隐忍,待时机成熟时才能从根源之上断绝了此等流言纷纷。   韩墨初牵着顾修的手走在回程的宫道上,一路上宫人见之无不退避三舍,言语上议论纷纷。经过几处宫室门前,守门的小太监便如临大敌一般在自家宫苑门口猛洒驱邪消灾的柳叶水,有些甩在了顾修脸上,有些溅到了韩墨初身上。   “滚滚滚!你们洒什么洒!”六皇子顾攸从宫道的转角处跑了出来,一把推翻了一个正在甩柳枝的小太监:“瞎了你们的狗眼,敢说我七弟是灾星!欺负到我七弟头上是不是不想活了!”   顾攸双手插着腰,拍拍手变戏法似的从宫道两侧召唤出了四五个拎着棍子的小太监。   “你们几个,把刚才那个泼水的给我逮回来打一顿。还有,从今天开始我七弟出门你们便跟着,再看见有谁敢做什么装神弄鬼的事,大棒子抡圆了给我打,不用管他家主子是谁,都给我往死里打!”   韩墨初没有想到,顾攸素日里被纵容得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竟然会在这样的日子派上用场。   众人闻言,纷纷将自家宫苑大门一关,整条宫道上都安静了下来。   顾攸将顾修手腕一拉,挺着骄傲的小胸脯:“走!六哥送你回宫!看谁敢动你一下!”   顾修才回了归云宫内,天边便开始聚拢乌云。韩墨初与顾修拿了一件月白色的圆领袍服,将湿了半边的衣裳换了下来。   “殿下,今日您受委屈了。”韩墨初将顾修的发髻散开,用柔软的方巾擦拭干净,又一点一点的梳理若顺重新用银冠盘在了头顶。   “不妨事,我习惯了。”顾修坐在镜台前,神情坦然:“师父,长姐还有六皇兄都不曾将我视为灾星,旁人的眼光与流言又能怎样呢。”   韩墨初手中的动作一愣,脸上又浮现出一抹淡笑:“殿下能这样想臣便安心了,不过臣不会让殿下一世都活在这样的流言之中,不能自救的。”   “我知道,师父必然不会让我一直如此,所以我也从未忧心过这场祸事。”顾修转过头眼神坚定的看着韩墨初。   “那,殿下知道臣要做什么么?”   顾修摇摇头,轻声道:“无论师父做什么,我都信你。” 第二十二章 消灾   京中时疫未清,宫中虽严防死守,终究还是有了染病之人。   短短七八日便有十来个人染病,还病死了两个入宫不久的小宫女。   两个小宫女的死如同惊雷入海,震天霹雳,将宫中本就大行其道的灾星之说,闹得愈发沸沸扬扬。   顾修身涉其中,虽君王顾鸿不曾言明,可似乎已经默许了宫中上下对灾星的态度。   道远法师便又趁势向皇帝进言,称自己有可以确准宫中灾星的方法,只需君王下旨一试。   那日,冷风乍起,天空之上阴云密布。   顾修不顾长姐拦阻,硬生生的跪在了宫中的安华殿外,誓要为这座皇宫乃至整座汴京城消灾祈福。   这一跪,便是整整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顾锦与顾攸轮番来劝过无数次,可无论是大雨倾盆,还是秋风寒凉,顾修都始终跪在安华殿跟前不肯起身。   如此一来,宫中上下的冷眼和流言传得愈发邪乎,有说顾修是天狼星转世,所以才会连累云氏全族,也有说顾修是妖孽,如今跪在安华殿外便是等待天罚。   这三天,那位道远法师在这宫中上下拿着他那方五棱八卦镜将宫中各个角落照了个遍,还很不客气的要求钦天监监正随从,可怜一个堂堂正五品朝廷命官,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道士做跟班。   顾修在安华殿门前长跪的日子,韩墨初一次也没来看过。   直至第四日清晨,跪得双膝麻木的顾修才又一次见到了韩墨初,他与顾修带了件披风,同时也带来了君王顾鸿的旨意,要顾修即刻前往崇宁宫回话。   顾修知道,韩墨初所言的委屈他已经熬过去了。   这三天,虽说韩墨初没有来看过顾修一眼,可不知为什么,顾修只觉得心如止水,没有什么可忧心过甚的。   行至崇宁宫外,韩墨初微笑着拍了拍顾修的肩膀:“殿下,您进去罢,臣就在此处等着您。”   崇宁宫内,龙书案后君王顾鸿搂着一身华服的南曦公子侧身坐着。旁边站着老太监崔尚,还有那个刀条窄脸,瞧着极不起眼的道远法师。   宫室厅堂之内左侧站着顾锦,顾攸,顾偃三人。右侧是坐在轮车上的三皇子顾伸,以及一旁新婚不久,刚从宫外王府里赶回宫中的睿王顾值。   顾修穿着一身先被雨水浸透,又被冷风嗖干的圆领夹袍,披着个明显是新套上去,且不大合体的披风整个人显得单薄又落寞。与顾鸿行礼时,顾修很清楚的看到了长姐通红的眼圈,若不是君王顾鸿在上,只怕顾锦一定会将他抱在怀里,结结实实揉搓一顿。   见顾修到了,顾鸿抱着怀中的小公子看了身边的道士一眼:“道远法师,朕今日依你所言将这些皇子公主都唤过来了。可是宫中这些日子疯传的灾星之论,有眉目了?”   道远法师手中拂尘一抖,单手立掌,站在君王面前道:“回陛下,贫道确实已然寻到了宫中星宿不利的贵人。那位贵人而今就在这厅堂之上。”   “既然如此,那就请道长直言那人究竟是何人?”顾鸿说道。   “陛下,若是贫道直言谁是灾星那必然会有人心存疑惑,所以贫道只能用天象指示来公布真相,也想请诸位殿下和陛下一齐做个见证。”   “兜兜转转这么些废话,这么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道长是觉得陛下的朝务不够繁忙,要听你在这里故弄玄虚么?”南曦公子在顾鸿怀中打了个哈欠,一双凤目微狭,脸上的神情已经极其不耐烦了。   “南曦公子,请您稍安勿躁。贫道这便准备请神。”   一群手脚利索的小太监的在道远法师的吩咐下进进出出搬搬抬抬。   很快,崇宁宫内的排场便摆开了。   神坛供桌,香烛细果,黄纸经幡,请神牌位各自摆好,供桌正中放着一盆清水。看供台的架势仿佛要请玉皇大帝一般,但其实真正有用的估计也就那一盆清水。   果不其然,那位道远法师先是提着宝剑在这屋里转了几圈,念了几个神仙真人的法号又从袖袍里掏出一张空白的黄纸,抖开展平让屋内众人反复查看那张黄纸确实是一片空白:“启禀陛下,眼下这灾星的真容便在这张黄纸上,待臣即刻做法,让这灾星现形。”   顾鸿点头默许了道远法师下一步的动作。   只见那老道士将那黄纸平铺在了铜盆之内,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向那浮在水面的盆中滴了两滴不知名的液体,待液体慢慢渗入纸张,老道士便将那黄纸从水盆里慢慢提起。   众人皆屏息凝神看着那张黄纸上慢慢显现的图画,先是眉眼,再是脸型的轮廓,最后是头顶冠戴。   被水阴湿的图画眉眼不算十分清晰,看得出是个男子的模样。只是那人物头顶的冠戴上缓缓显出了几道痕迹,像是君王所戴的冕旒。   “道远!你好大的胆子,你这画是什么意思!是指陛下是这宫中的灾星么?”顾鸿怀中的南曦不等君王说话,便先发制人。   那位世外高人见状也陡然一惊,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满口求饶道:“陛下,陛下恕罪,这不是贫道画的,贫道画的不是这个。”   在场众人都听出了那老道士话里的破绽,但依旧是南曦率先开口,语气玩味的说道:“哎呦,原来如此啊,那道长您说说,您原本想画的是谁啊?”   “贫道原本是想画七皇子的,不知为何...”道曩蒶远法师一句话脱口而出,瞬间便全身僵硬,周身上下血都凉了,连磕头求情都忘了。   “哦!我明白了!你这是想给我七弟扣个灾星的帽子是吧!”顾攸也反应过来,上去一把拎住那老道士的衣领抬头与自己的父皇说道:“父皇,这个妖道承认了!这些日子宫里的流言都是他传的!”   “攸儿,退下,朕都听见了。”顾鸿将怀中的南曦松开,走到道远法师面前一脚踏在了道远法师肚子上,阴着脸问道:“说吧,是什么人让你入宫兴风的?”   道远捂着肚子,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立在旁边手心冒汗的睿王顾值。那一眼原本无人察觉,怎奈眼下顾值实在是太过心虚,刚与那道远对视一眼便冲了过去狠狠的抽了道远一记耳光:“你看本王做什么?难道是本王让你来的么?”   道远捂着腮帮子连连磕头:“睿王殿下,睿王殿下饶命,不是您让我来的,不是您。”   “是不是的,内府司刑房查问之后自然会清楚的。”顾鸿看了一眼地上哆嗦成一团的道远,又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顾值,心中已经猜出了大概。   “值儿,这些日子宫外乱,你也别出去了,去禁宫里好生歇歇脑子吧。”   禁宫二字让顾值浑身一抖,立刻屈膝跪了下来,伸手扯住了君王的衣摆:“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知错了?值儿清清白白的,这是认的什么错呢?”顾鸿声音忽然放得极其温柔,可不知为什么便是让人听了汗毛倒竖:“来人,将他们两个都带下去。”   韩墨初站在院子里,依稀听着屋内的动静,不多时便瞧见屋内拖出两个人来,摇摇头满目悲壮的目送那两条摊成一片的人形被拖了下去。   顾鸿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看了眼厅上众人:“算了,你们都下去吧。”   顾鸿转身欲走,忽然间听得身后一声闷响,回身查看之时,只见幼子顾修整个人摔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顾锦惊叫一声,一把抱住了顾修的身子,伸手探了探顾修的额头,喃喃道:“怎么这么烫?”   顾鸿立在原地,皱眉看着躺在地上的幼子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父皇,七弟发热了。”顾锦抱着顾修的肩膀,回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七弟这个傻孩子,信了宫里的流言,一心以为自己是灾星,在安华殿跟前一跪便是三天三夜,硬是要为那些疫病中身亡的宫人祈福赎罪。秋雨寒凉,父皇叫他怎么受得了?”   “父皇,我和长姐去劝过很多次了,可是宫中流言太甚,七弟怕自己冲撞神明,连安华殿的大门也不敢进,只敢跪在殿外。”顾攸也在一旁吸吸鼻子,伸手拉住了顾鸿的衣角:“父皇,七弟回宫都那么久了,一直相安无事,怎么会是灾星呢?”   顾鸿看着顾锦怀中不省人事的顾修,伸手摸了摸顾攸的额头,叹口气道:“是啊,你七弟怎么会是灾星呢?”   “崔尚,你去传太医。”顾鸿皱眉看了一圈屋内众人:“韩少师何在?”   “臣在。”听到传唤的韩墨初转身进了室内。   “带着七皇子随朕进来,其余人都退下罢。”   韩墨初依言从顾锦怀中抱起顾修,径直随着君王朝君王寝殿走去。   南曦一向很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此时此刻君王并不需要他在身边。于是他也随同众人一齐退了下去。   顾鸿的寝殿很大,各样陈设无比奢华,每一件都是万金之数。光是一张龙榻便几乎赶得上顾修与韩墨初素日起居的半间屋子大。   韩墨初轻手轻脚的将顾修安置在了巨大的龙榻之上,昏睡中的顾修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的野狼幼崽。   紧接着太医到场,诊脉,更衣,开方,如此折腾了一圈,顾修始终没有醒来。   更衣时,顾鸿看到了顾修那因为长跪而乌紫乌紫的膝盖,许多地方已经破了皮,凝成了斑驳的血块。小太监拿着药粉,才在那破皮的地方碰了一下,顾修整个人便挣扎起来,迷迷糊糊的喊着疼。   “手脚便不能轻点么?”顾鸿看着床榻上始终昏睡的顾修,少年脸色苍白得吓人,衬托得双颊上高热之下的红晕更加显眼。   小太监立马跪地告罪,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疼...母亲...我疼...”顾修睡梦中的挣扎,一把抓住了床边顾鸿的衣摆,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眉头紧锁,呓语连连:“我疼...我不是灾星...”   因为这个孩子冷僻且不善与人亲近的性子,以及她生母云瑶的缘故,顾鸿平日里对待这个孩子不是是苛责严厉便是冷漠忽视。   可当这个孩子当真在他眼前委屈至此,作为他血脉相连的生身父亲,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顾鸿皱眉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儿子,冷声质问道:“韩墨初,你身为少师,皇子行为有损自身,你为何不加阻拦?”   “回陛下,昔日宫中流言纷纷,殿下屡屡遭人冷眼奚落都只能全盘隐忍。后来流言愈演愈烈,引得殿下自己都信以为真。加上殿下秉性纯善,一心只以为自己是传闻中的灾星,认为宫中宫外所有的疫病皆是因他而起。臣劝阻过,可是流言太甚,殿下一心如此,臣也实在无法阻拦。”韩墨初撩袍而跪,躬身朝君王顾鸿行礼:“陛下,臣有罪。可是真正让殿下伤病至此的,乃是宫中无人管束的纷纷流言。”   顾鸿沉默了,看着床榻上的顾修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宫中流言风起时,他曾经有过一念之差,如果顾修这孩子当真是灾星便好了,他便有理由将这个孩子重新送回北疆,从此都不必再面对了。   所以,他没有对那些流言有过任何约束。   而今,这个孩子病成这样,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看着病榻上高烧不退的顾修,他的耳边又开始浮现出孟氏佛堂中最后与他说的那句话:好生对待这个孩子,这是你此生唯一偿赎罪孽的机会。   顾修回宫至今,他其实一直不太敢好好的面对顾修。多数时候,他甚至不敢直视顾修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久了,他便会想起他的母亲,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些恩义情爱,那些不可言说的无可奈何。   可是他和顾修终究是父子,终究是至亲,终究有一段割裂不开的血缘。   顾鸿伸手摸了摸顾修的额头,睡梦中的顾修似乎感受到了顾鸿掌心的温度,下意识的贴了过去。这是他们父子重逢这两年来,他第一次真正作为父亲触碰到了顾修的身体。   顾鸿认认真真的看着顾修的睡颜,他才发现顾修是个生得很端正的孩子,掌心抚摸的额头上眉骨微凸,和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模一样。   “这孩子过去,受过不少委屈吧?”顾鸿抚摸着顾修的发顶,轻声道。   “回陛下,宫中风向依陛下而行,陛下对殿下如何,宫中上下便对殿下如何。”韩墨初跪在顾鸿身后,坦言道:“殿下初入宫帷之时,殿下不知被什么吓着了,连卧榻也不敢睡。在臣入宫前,殿下只敢铺着一张薄毯睡在地上。殿下还说,他自幼便没有睡过卧榻,而今已经习惯了。”   韩墨初的话,说得顾鸿心头发紧,双眼发涩。   顾修生在北荒,自出生时起便没有在他身边待过一日,北荒边地的情形如何,他心里很清楚。他怎能奢望一个在那样的地方生长起来的孩子能如同宫中长大的孩子一样,一回来便懂得在他膝下承欢呢?   “陛下,其实您待殿下只要稍稍亲善一点,殿下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韩墨初语气悲伤的摇了摇头:“公主殿下虽视殿下为手足,可世间亲情唯有父母之情是无可替代的。”   “父母之情?”顾鸿回身看向身后的韩墨初:“你懂得何谓父母之情么?”   “回陛下,臣自幼父母双失,由易先生一手教养长大。正因为臣自幼便不懂何谓父母之情,才知道此情当真无法替代。”   “韩少师这话说得真好。”顾鸿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可琢磨的微笑:“顾修这孩子能得你这样一位尽心尽力的少师,也是他的福气了。”   “陛下,臣从江湖中来,既不想在百茗山蹉跎一世,也不想聚利党朋,勾心斗角。因此臣才会在这宫中选择依附于七殿下,能保臣此生到死都做个纯臣。”韩墨初言辞恳切,身体向前一拜,整个人匍匐在了君王脚下。   “既然如此,那朕便将这孩子交给你了,希望你日后好生扶持于他,让他今后的日子安然顺遂。”   顾鸿的话说一句十足的废话,顾修今后的日子是否平安顺遂,多数是要看他顾鸿的态度。   “请陛下安心,臣自当谨遵皇命,尽心而为。”   “眼下,时辰不早了,你带这孩子回去睡吧。好生照看他的病,不要让他再有一点闪失,今后归云宫宫中上下有何用度短缺,便只管去内府司索要,不会有人敢拒绝你的。”   “是,臣遵旨。”   韩墨初依言将顾修从龙榻上抱了起来,才走到崇宁宫门口便改抱为背。   “嘶,殿下什么时候这么重了?臣都已经抱不动了。”韩墨初拖着顾修的膝盖窝,颠了颠背上双目紧闭的顾修。   “我怎么说也比那柄铁将军的力沉轻一点儿吧?”方才还在昏迷之中的顾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侧头贴着韩墨初的肩膀,神情自若的看着前面的宫道。   “殿下,拉弓只需一鼓作气,殿下可知崇宁宫离归云宫有多远么?陛下也不知与您弄乘小轿。”   “不知道。”顾修半阖着眼睛,嘴角牵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左右又不用我自己走。”   “殿下,您什么时候学会说风凉话了?臣可不记得臣教过你这些。”   “耳濡目染,自然会了。”   “那殿下方才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是跟臣学的。”韩墨初轻挑眉峰道。   “那倒不是,是我自己想的。”顾修将身子又往韩墨初背上爬了爬,叹口气道:“好在师父抱得快,不然那张软床再躺我可当真要睡过去了。”   “唉,殿下那几声娘亲叫得臣都心疼了。”韩墨初背着顾修,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   顾修伏在韩墨初肩膀上,全然放松的眯起眼睛:“师父,这件披风是你的吧?”   “殿下怎么知道?您往日从不在意这些小节。”   “这上面,有纸墨的味道。”   纸墨的味道,是韩墨初的味道。 第二十三章 神医   道远法师入了内府司的刑房连一昼夜也没有撑过去,便将一切招了个干净。他原本只是游走四方的江湖骗子,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混吃混喝。   半年多前,他意外扒上了睿王顾值的门楣。   睿王看中了他的本事,兜兜转转将他送入皇宫,让他扮做世外高人的样子,为皇帝诊病。   其实君王原本便没有什么正经病症,只是睡眠不佳,精神不振,又兼大补,所以觉得神思倦怠,再加上生性多疑,所以才觉得太医所用之方无用。   那道远便用了点民间土方,给皇帝闻了点儿烧化的薄荷叶,皇帝七窍醒透,自然觉得神清气爽。   再装神弄鬼的忽悠几句,还当真让皇帝觉得他是神仙转世。睿王见道远得了君王信任,让他趁热打铁,除掉那个远道而来的七弟顾修,将他赶出皇宫,再也不要回来。   于是,道远又照着惯用的骗术手法,用白矾做画晾干,再泡入混合了姜汁的清水之内,做出所谓的灾星现形。   原本从未失手过的法子,这一次也不知他是不是得意忘形,在作画时吃醉了酒手抖,把皇子画成了皇帝。   至于顾值为何偏偏要与顾修过不去,道远也不得而知。   只有靠君王自己去查,顾鸿查来查去竟查出那年万寿节上黑罴发狂之事来。   他的这个出身卑微的二儿子,为了在他面前出风头,不惜让巨熊大闹含元殿,导致死伤无数。   而顾值之所以要置顾修于死地,也仅仅是因为顾修在那一日的夜宴上抢了他计划之内的功劳。   道远法师招认后,君王顾鸿二话没说,直接让人将这个妖言惑众的骗子的舌头割了下来,并且让人拿着那条舌头走过了每一条曾经传出过流言的宫道。一条染血的舌头,彻底止住了宫廷上下有关灾星的流言纷纷。   随后,顾鸿又命人将那个丢了舌头的道远法师拖到了次子顾值的面前,当着次子顾值的面将那位道远法师乱棍打死了。   道远死后,顾鸿没有留下一句对次子的处置,只是让他守着那具被打得稀烂的尸体好生思过。   顾鸿对那道人的怒气,是因为顾修的这场重病。   而对于顾值这个次子,他更多的是失望。   他想过这些皇子终有一日会为了至尊之位而相互争执,可他没有想过,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会为了上位,不惜算计他的性命。   这个次子同他一样出身不高,所以他明白这个次子一心想求上位的心思。所以才在他一成人时便与他封了郡王,还替他选了个出身名门的王妃。   扪心自问,他给这个次子的早已远远超过这个次子原本该得的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然这么早便动了弑君祸主,残害手足的心思了。   顾鸿对顾伸的处置还是留了一丝颜面的。那点颜面,也是留给皇家的。   先是明旨收回郡王爵位,降为三品敬元候,又将其举家迁居岭南,非诏命不得入京。   旨意一出,顾值那个温和慈爱的养母贤妃,立刻声明与顾值断了关系。   病中的顾修被顾锦彻底下了禁足令,每天要睡足六个时辰才许起身。   顾修病中的一日三餐抛弃了小厨房的供应,一切皆由顾锦亲自动手。顾修将养的日子里,顾攸时常来看望顾修,每次来都会提着丽妃母族进献的各样珍稀补品,顺便打着探病的旗号来这里蹭饭。   在那之前,顾修和韩墨初都没有见过整根整根的犀牛角,整架的鹿茸,更别提那上百年,粗壮如萝卜似的老山参了。   对于这样的馈赠或赏赐,韩墨初一向来者不拒,统统收入库房。年节时这些库房里的连城之物便都会化作例礼,送到前朝各位臣工的手中。   韩墨初便是想让所有人都记得,宫中有位高风亮节的七皇子。   “七弟,你把那个木榫给我,该是插在这里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顾攸又逃了白老先生的课蹭到了顾修的屋子里,说是探病,实际上便是玩耍加蹭饭。   左右也是病中清闲,韩墨初便与这两个孩子寻了一本春秋时期有关机关秘术的书籍,又给两个孩子做了两一对可动的木鸢翅膀。   两个孩子瞬间来了精神,硬要将失传的已经的墨家机关鸟做出来。而且不光要做机关鸟,还要做机关孔雀,能开屏的那种。   “不是这里,卡在此处这鸟颈就不能动了。”   顾修凝神静气,小心翼翼的将那根木枵插在了另外一侧的小孔里,小心翼翼的松了手,那鸟颈果然稳稳的卡在了鸟身上。   “呀!七弟果然是七弟!就是不知道...”   顾攸拍着手,轻轻按了一下那木鸟的脑袋,只听咔哒一声,刚刚装好的鸟首又掉了下来。   顾修脸色一沉,这是他今日第四次装这个鸟颈了。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顾修伸手扯了扯韩墨初的衣袖,轻声唤道:“师父...”   “好,臣知道了。”韩墨初笑着,接过了那个鸟颈,照着书中的描述寻找着症结所在。   “二位殿下,韩少师,公主殿下到了。”   闻言,顾修与顾攸手脚多少有些慌促的收拾着桌子,唯有韩墨初还是那般的气定神闲。   “七弟,你怎么又下床了?还穿着单衣?”   果不其然,又是那种熟悉的,让人心虚的语气。   “长姐,我这会儿已经好了。”顾修嘴上说着好了,依旧认命的爬回床榻上去。   “好什么好?昨日傍晚还烧了一次,非让长姐寻人把你捆在床上你就老实了?”顾锦没好气的给顾修掖了掖被角,转身又瞥了一眼顾攸:“你这个时辰怎么在这儿?又逃课了?”   “长姐,七弟病了,我忧心,我们可是至亲至爱的亲兄弟,他不痊愈我哪有心思上课?”顾攸嬉皮笑脸挠挠头:“再说了,韩少师博学,我同他学一学也是一样的。”   顾攸的一句话,说的顾修心里一阵怪异的恶寒。   什么至亲至爱?分明他不病的时候,也没见顾攸正经上过几日课。   很快,顾锦注意到了空荡荡的桌面底下那个塞得七零八落的大木箱子,斜角上还插了一根木雕的鸟头。   “六弟,这个就是你来学的东西?”顾锦指了指那大木箱子里的零件,问道:“韩少师,敢问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回公主殿下,这是木鸢,臣看七殿下病中无聊,做出来哄他高兴的。”   “罢了。”顾锦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抬手道:“进来摆饭吧。”   门外,鱼贯而入了四五个小宫女,在屋内的圆桌上摆了六道卖相精致,荤素搭配的膳食。   顾修披着外袍,坐在了小桌前,一间屋子四个人,也算是其乐融融了。   “对了长姐,二皇兄离京是今日还是明日?”顾攸嘴里叼着一块清炖排骨抬头问道。   “是今日,不过父皇下旨不许有人相送,你要做什么?”顾锦给两个少年的空碟里分别夹了两颗绿盈盈的青菜。   “倒不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事不明不白的,七弟又没有招惹过他。”顾攸嫌弃的看了一眼青菜叶子,一筷子扔进了顾修的碟子里。   “顾攸,你给我夹回来。”顾锦斜人一眼,啪的一拍桌子:“这个年岁了还挑食,你知不知羞?”   “无妨,长姐,我喜欢吃这个。”顾修说罢,便将两根青菜都送进嘴里。   “就是就是,七弟喜欢吃青菜!”顾攸朝顾修挤挤眼睛,后背结结实实被顾锦拍了一巴掌:“你,老实用膳。”   *****   入夜,顾修靠在卧榻上温习功课,韩墨初卷着他的裤脚与他的膝盖换药。   桌上搁着已经完工大半的木鸟,这是韩墨初整个下午的杰作。但是距离一只能开屏的孔雀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差距的。   “殿下的膝伤已经好了不少,估计明日便不必换药了。不过汤药还是不能省”韩墨初擦了擦手上的药膏,将顾修挽起的裤脚放了下来,又将温在药瓮里的汤药端了过来。   “其实原本便没有那么严重,北荒之地滴水成冰的时候我也不曾病过几次,我连出痘疹都没服过药。”顾修合上手中的书卷,伸手端着药碗,一向神情严肃的小狼崽子脸上泛起一言难尽的愁容:“这非得喝么?”   “殿下,药是臣熬的。”韩墨初拖着顾修的手腕,将药碗推到了少年唇边:“憋口气便咽下去了。”   “师父。”顾修那双冷清的双眼,忽然蒙上了一丝淡淡的乞求。   “殿下真不烧了?”   “真不烧了。”   韩墨初叹了口气,将那药碗端了过来仰头将那苦的上头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即抬手拭了拭嘴角:“下不为例。”   “嗯。”   韩墨初收拾了顾修摊了一床的书籍,扶着人躺了下来,替人掩好被子,轻声道:“殿下今日,想听什么典故?”   “想听师父是如何把画上的皇子变成皇帝的。”顾修半眯着眼睛道。   “那画不是臣变的,是有人替殿下鸣不平。”韩墨初说道。   “那,是什么人啊?”   “是,一个殿下想不到的人。”韩墨初笑着摸了把顾修的额头:“殿下便当是三清祖师显灵吧。”   “不说便罢,别拿我当六哥哄。”顾修偏了偏脑袋,在韩墨初掌心的轻抚之下浑然睡去。   其实韩墨初也不知道具体在那张画上动了手脚的人是谁,不过为了那日的那场法事,韩墨初很早便开始绸缪了。   一个多月前,他先是寻了个不痛不痒的借口去太医院拿药,又在沿途十分“恰巧”的遇到了钦天监监正王瑆王大人。   韩墨初其人只要目的明确,还是很容易让人同他一见如故的。   后来,他二人便借着等取药的功夫,就在太医院内天南海北的聊了几句,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韩墨初少年时遇见江湖骗子的事,将那些骗子的把戏一样一样都讲给了王瑆知道。   比如什么鬼影现形,凭空取药,徒手生火之类的。   王瑆越听,便越觉得那个道远法师像是韩墨初口中所说的那个江湖骗子。也越来越恨不得将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拉下神坛,最好能踩个永世不得翻身。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太医令张季。   为得这个道士,他们太医院与钦天监都在皇帝面前闹了好大的没脸。   后来,韩墨初又在玉玄宫附近服侍的一个小太监嘴里,套出了几句蛛丝马迹,知道了那位道远法师曾让人去宫外弄过白矾,由此便断出了那位道远法师是要用哪种把戏来往人身上泼脏水。   韩墨初彼时并未发作,只是找了个机会将这个消息悄无声息的散了出去。顺带着将早些时候君王没有彻查的那桩黑罴案,泄给了为此事险些丢了脑袋的珍兽园管事。   然后便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做过一般,静静的等着一切顺理成章的发生。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韩墨初不止一次的将这个拙劣的困局替顾值想全,   顾修已经睡得很熟了,韩墨初将屋内的灯火熄了两盏,坐在桌前借着油灯的光亮继续与那只木鸢镶尾巴。因为材料不甚充足,那孔雀的尾巴只有五寸长。   等顾修转日起床时,一只开屏的短尾孔雀便立在他的床头,韩墨初伏在一旁的桌案上睡着了。   时至冬日,京中的时疫愈演愈烈,死亡人数几乎要以千人计数。就在群医束手无策之时,京中闹市之中忽然开了一家名为苏禾的医馆。   那家医馆中只有一个坐堂的大夫,是个容貌清俊的青年人。   那间医馆专治疫病,一副药只需十二文钱,一用三副十人便有八人痊愈。   一来二去,小医馆名声大噪。   当年冬至之日,京兆府尹姜篱便将此事奏明君王,君王大喜,即刻下旨让那青年入宫。   青年便那般堂而皇之的走进了皇城之内,立在了君王朝会的宣政殿前。   君王盯着朝堂之下的人看了又看,只见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窄袖襕衫,木簪束发,肩膀上还挂着一个半新不旧的药箱,虽说人低着头,可眼睛很明显一点也没闲着,一直在殿上四处张望。   “咳咳。”顾鸿掩口一咳,原本是示意那青年人不要四处乱看。不想那青年竟直接跪趴在地上,脑袋砸在砖地上磕得咚一声响,嘴里还不忘高声喊道:“草民苏澈,见过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澈那副全然没见过世面的草民做派,引得朝堂之上那些勋贵们一阵憋笑。   顾鸿也险些笑出声来,只能强忍着向地下虚虚的抬手:“不必多礼,苏卿平身罢。”   “多谢陛下!”苏澈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又低着头站在原地。   “苏卿你可知今日朕为何召见于你?”   “这个...草民听姜大人说,是要草民进宫为宫中除疫的。”苏澈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药箱:“只是不知这出诊费是找何人结算?”   这一举动彻底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顾鸿也跟着笑出声来:“是,朕是要你来宫中除疫的,只是你这出诊费,是怎么算的?”   “这个,药费每人三十六文。”苏澈边说边掰着手指粗算:“出诊费用每人一两,若是重病的再加三百文。”   “看来,苏卿倒不是个贪心不足的人啊。”龙椅上,顾鸿其实心里早已乐不可支,表面上还不得不摆出一副知人善任的样子:“这样罢,你若能除了宫中疫病,朕不光给你药费出诊费,朕还另外赠你黄金百两以示嘉奖。”   苏澈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的连连磕头:“草民多谢陛下赏赐!多谢陛下赏赐!”   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的嘴脸,是最能让君王顾鸿安心的样子。   苏澈便开始明目张胆的在大周的皇城里来回游荡,不光是治疗疫病,偶尔还能应下几个宫中贵人的邀请,治些难以启齿的怪病,开些驻颜养生的方子,赚些外快。   流窜来流窜去,终于流窜到了韩墨初居住的归云宫内。   那是一个夕阳和暖的午后,苏澈背着个破药箱子叩开了归云宫的大门。见到了堂屋之内,早已烹好了茶,等候他多时的韩墨初。   “哎呀,子冉,好久不见啊。”苏澈很自然的便在那间凌乱的堂屋内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   顾修发现,苏澈是目今唯一一个见到这间堂屋脸上毫无波澜的人。   “你在这宫里晃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想起过来了?”韩墨初与苏澈斟了一盏茶,又对身边的顾修说道:“殿下,这便是臣过去与您提过的那位苏医师。”   苏澈愣了愣,看着对面那一脸生人勿近,眼神冰冷的顾修,小心翼翼的拽了拽韩墨初的袖子低声问道:“那个,子冉,他不咬人吧?”   “苏常如。”韩墨初用眼神斜了苏澈一眼,苏澈立时正经起来,朝着顾修躬身行了个大礼:“草民苏澈,见过七皇子殿下。”   “苏先生不必客气。”顾修抬手扶了把以头抢地的苏澈,目光尽可能的亲和起来。   “你不是要在百茗山避世么?怎么想起入京了?”韩墨初将斟满的茶盏朝苏澈对面推了过去。   “先生让我来的啊。先生说今夏南方多梅雨,京中必有大疫,所以就把我扔过来了。还说要我留在这里帮你,把你要做的事儿早点做完。”苏澈把身子一斜,舒舒服服的靠在身后凌乱的书墙上。   韩墨初看人一眼,又看了看对面的顾修,轻声问道:“先生这一年过得可好?”   “好,先生好得很。要不是孙杨氏抵死不从,先生估计都要成亲了。”苏澈一翻身坐了起来,一眼看见了韩墨初为顾修做的那只短尾孔雀:“这些年了,你的手艺怎么还是那么差?好端端的你做只秃尾巴瘟鸡做什么?”   “那是孔雀。”韩墨初冷声道。   “什么孔雀?你是见过真孔雀的人,怎么还做成这个德性了?这玩意儿上上下下哪点像孔雀了?”苏澈端起那只木鸢反复查看,又朝顾修扬扬脖子:“殿下说呢?这哪里像孔雀?”   “我觉得,很像。”顾修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仿佛几只飞针笔直的飞向了对面的苏澈。激得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为了缓解尴尬,苏澈紧忙从那个破药箱子的夹层里翻出一个小木盒,盒子里放着桃干和梅干腌制的蜜饯:“呐,先生让我带给你的,说是你走时没吃上的,都给你风干制成蜜饯了,多一口也没分给我。”   看着盒中的蜜饯,韩墨初目光一暖。他又想起了百茗山上的日日夜夜,每年山中树木都会开花结果,易先生总会带着他和苏澈去采摘,那时候的规矩是一人骑着先生的脖子摘三颗再换另一个人,谁若是耍赖不肯下来那今后一年的果子都要分给另一个人。一颗树上摘光了,再摘另一棵,最后按着数目分发均发。哪怕他二人成年之后,易先生也会拿他两个当成孩子似的,用那些鲜果来哄他们开心。   他去岁走时,那些果实还尚未成熟,他还想着此去只怕十年八年也吃不到了。而今这盒蜜饯的滋味,大约便是有人惦念的滋味罢。   韩墨初接过那小木盒伸手拿起一颗梅干,想也不想便搁进嘴里。   一股极其刺激的酸味瞬间在口腔之内喷发扩散,激得韩墨初眉头紧锁:“咳咳,好酸。”   韩墨初勉强定了定神,端起茶盏漱口,一酸一烫,激得韩墨初眼圈都红了。   苏澈在一旁连连摇头:“唉,难怪先生说你吃了会热泪盈眶呢。”   “苏常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酸的?”韩墨初眯着眼睛盯着苏澈。   “这我可当真不知道,我又没有尝过。”苏澈缩了下身子:“啊对了,你那瓶无极丹还剩下多少?若是没了我再给你拿一瓶。”   “少废话,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蜜饯是酸的。”韩墨初眯着眼睛,一把拎起了苏澈的衣领。   “韩子冉你相信我,我当真不知道!”苏澈把着韩墨初的手腕,抬脚一蹬,从韩墨初的钳制中挣脱出来:“殿下,殿下还看着呢,你不能当着殿下的面动粗啊。”   苏澈伸手指着对面端坐的顾修,试图以此让韩墨初作罢。   顾修看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一脸冷漠的把身子转了过去。   顾修并不想管这位苏先生的死活,因为谁让他管他师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短尾孔雀叫秃尾巴瘟鸡?   苏澈绝望的与笑容可掬的韩墨初对视一眼,心底一沉。   夕阳西下,归云宫内传出几声凄厉的惨叫。 第二十四章 临朝   苏澈在宫中顶着一团不明不白的乌眼青,在宫中又晃荡了一个多月,宫中上下与京城境内的疫病便都好得差不多了。   君王顾鸿依言,赏赐了苏澈黄金一百两。盯着那盒黄腾腾的金子,苏澈很没出息的在皇帝面前晕了过去。   顾鸿看不得苏澈这种市井小民的嘴脸,吩咐老太监崔尚带人出宫。   皇帝走后,苏澈被两个小太监用茶水浇醒过来,抱着金子盒子长长的舒了口气:“哎呦,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啊。”   “苏先生,奴才们送您出宫吧?”两个小太监给苏澈擦了擦脸上的茶水,一脸谄媚的笑道。   苏澈明白,这两个小太监是用话点他,他刚得了一百两赏金,他两个送他出宫,怎么也得赏个一两半两的。   于是乎干脆便将那出宫的条子从那两个小太监手里抢了过来:“不必辛苦二位,我自己认路。”说罢,抱着那赏金的箱子便蹿了出去。   临出宫前,苏澈七拐八拐的又绕到了韩墨初居住的归云宫内,带着一脸的依依不舍坐在了韩墨初面前。   “子冉,我今日便要离宫了,今后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韩墨初头也不抬的给顾修写的策论改批注,无比敷衍的应了一声。   “子冉,难道你对我就这点情分?没有半分不舍?”   “没有。”韩墨初手持细枝狼毫圈出了顾修策论上的一个错字:“殿下,此处的密字用错了,该用秘字。”   “嗯。”坐在一旁的顾修点点头,伸手从一旁的数筹盒子里拿出一根搁在另一旁散落的另一根数筹里。   这便是顾修稍后要受责的次数,韩墨初对顾修的要求一向严苛。哪怕再小的错误也绝不姑息。   顾修深以为然,错便是错,从来没有一次推脱。   此时的二人正专心致志的对着功课,一旁的苏澈像个晾晒在阳光底下的茄子干似的无比尴尬。   “喂,韩子冉,我是来同你辞行的,你多少也瞧我一眼成不成?亏我这一个多月偷着给你看了那么些宫中贵人的脉案。”苏澈啪的一声将怀抱着的金子盒子往地上一撂,满脸愤愤的盯着韩墨初。   木盒落地的声音终于让韩墨初回过神来。韩墨初深深的看了一眼地上的盒子,笑眯眯的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殿下,臣去同常如告别几句。”   “这还差不多。”苏澈话音未落,便被韩墨初拎着后领,提到了院子里,还不等苏澈开口,韩墨初便直接开门见山道:“你今日此去,陛下可是赏了你黄金百两?”   “是啊,那又如何?”   “分我一半。”   韩墨初的话像是在耳边直接敲响的铜锣,炸得苏澈耳朵嗡嗡作响,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韩墨初:“不是?韩大人,你好歹也是四品内臣,守着个皇子你还至于讹我这点东西?”   “常如,你不知道。”韩墨初眉头一皱,煞有介事的捏着眉心处的睛明穴:“养个孩子是很费钱的。”   “养孩子?”苏澈朝堂屋里瞄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是,他是皇子,他的吃喝穿戴又不用你管,你用的哪门子银子啊?再说了,你一年不算节赏,年俸怎么也四百五十两纹银,你至于到我这儿打秋风么?”   顾修是个未成年的皇子,既没有生母也没有养母,只能守着一年二百四十两的官俸。宫中上上下下,人情礼往,想让顾修在宫里的日子舒坦些,便少不了要用银子。单说内府司一项,无论是公主还是君王的面子,都不如实打实的银子管用。因此饶是韩墨初将自己的年奉都贴了干净,也偶有不足之处。   今日苏澈来此,像个甩着肚皮的肥羊,让韩墨初不宰一刀都不好意思。   “常如。”韩墨初看着苏澈笑得无比温柔:“分我一半就成。”   “罢了罢了,我今日便不该带着钱到你眼前晃。”苏澈憋了一口气,气鼓鼓的走进堂屋,将那装满元宝的小木盒子打开,每拿出一锭都仿佛是切肤之痛。   五锭元宝整整齐齐的摆在了韩墨初面前,韩墨初笑吟吟的朝人略施一礼:“多谢常如贤弟了。”   “贤弟什么贤弟,我比你年长整整七个月零八天!”苏澈憋得双颊通红,没有再看韩墨初,而是恭恭敬敬的朝顾修施礼,带着一脸的苦大仇深:“草民苏常如,拜别殿下!”   “苏先生慢走。”   苏澈走了,留下一个决然萧索的背影,看着格外可怜。   韩墨初心安理得的将那五个元宝收拾起来,重新坐回顾修身边,继续替顾修圈改策论。   午膳之时,二人对座用膳。顾修的手掌已经结结实实挨了四记戒尺,掌心微微肿起,两人都好似什么事也未发生一般。   “师父。”顾修咽下口中的食物,试探着问道:“你今日为何要拿苏先生的元宝?”   韩墨初笑言答道:“眼下正是西域供战马的时节,臣来日想给殿下选匹好马。”   “选战马?皇子出行所用的坐骑骐骥院会有所分派的。何以要用银两?”   “殿下,您既然偏爱骑射,便该有匹像样些的坐骑,常年用着骐骥院内那些西南马,也不像样子。”韩墨初伸手拍了拍顾修的肩头:“要弄一匹同去岁您赠予四殿下那种品相的乌孙马,总归是要四五十两黄金的。”   “但是,师父为何要用苏先生的赏金?”   “嗯,因为他于臣而言,就如殿下和六皇子一般是手足是兄弟,拿兄弟的银子有什么要紧的?”   顾修思索片刻,最终点头认同了韩墨初的观点。同时也重新认识了他眼前这个神仙似的师父。他这个师父,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孤标独步,而是有亲有友,有血有肉的。   依照大周国制,皇子年满十六岁者便可临朝参政。   不知是君王顾鸿哪根筋搭错了。   永熙十七年新岁刚过,便要求刚满十四岁的顾修与顾攸与现年十六岁的顾偃一般,临朝听政。   唯一不同的便是顾偃可以参议朝政,而顾修和顾攸只有旁听的份。   至此,除了身有残疾的三皇子,被贬出京的二皇子,顾鸿膝下的之几个儿子今后便都要在朝堂之上碰头了。   旨意来得突然,整个年节,顾修没有歇过一日,几乎每日都在恶补大周国朝官制,包括衣衫品级,补饰纹样,以及各个前朝重臣的生平功绩。   讲到忠勤宰辅韩明时,顾修的脸色明显不好。   “殿下,若是连一人的名字也听不得,而后还如何与之同殿而立?”韩墨初笑得温柔坦荡,像是一抹阳光,瞬间便拨开了顾修脸上的阴霾沉郁。   顾修明白,所有的恨怨不平都要等到他在前朝这方土地上占据了一席之地时,才能一朝迸发,拨乱反正。   永熙十七年,正月十六。   昨日风雪很大,今日便是个难得的晴天。   韩墨初牵着顾修的手一路走到宣政殿之侧的仪门之下,方才道:“殿下,臣为内臣,没有参与朝政的资格。从这时起,殿下要自己走进朝堂之上了。”   顾修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庄重的朝韩墨初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时步履从容,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些许天家气度。   “七弟!你等等我!你怎么走得这么快?”   远处的宫道上六皇子顾攸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将随行的几个小太监远远的甩在了身后,到韩墨初跟前匆匆点了个头:“韩少师你早啊。”   紧接着连跑几步,一把扑上了顾修的肩膀:“七弟,昨日夜宴你怎么回去的这么早?亏我还想让你帮我摘几个灯谜呢。”   “额,那来年...”   “什么来年啊,我不管,今日朝会之后的功课你得帮我做一份,不然我就不同你好了。”   韩墨初看着两个少年离去的背影,不自觉的扬起嘴角。   顾攸与顾修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与那些百官一起候在了宣政殿一侧巨大的西暖阁之中。   经过韩墨初两年来的精心铺垫,顾修的名字已经在那些臣工的脑子里有了三分印象。加之十几日不分昼夜的恶补,顾修几乎将满朝文武认了个大概,一入暖阁之内便能举止从容的与那些臣工略有寒暄。   大约是那些前朝臣工神情太过整肃,又都是生人,混世魔王顾攸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气焰,怯生生的像个猫崽子似的跟在顾修身后。   “七弟,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今日不是大朝,午时之前便可散朝。”顾修环顾四周,那些三三两两聚头说话的臣子。   “啊?还要三四个时辰啊?”顾攸将脸一颓,一屁股坐在了暖阁两侧的设下的椅子上。   “六皇兄,这椅子是恩赏功臣的。”顾修一句话没说完,顾攸的目光便被门前衣着光鲜,前呼后拥的四皇子顾偃吸引了过去。   四皇子顾偃今日也是初次临朝,与顾修他们两个小毛孩子相比,身边多了一个当朝首辅的舅舅。   忠勤宰辅韩明,为官二十五年。进士出身,一路从兵部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新君登基后替君王扫清朝堂,如同君王手中的一柄利刃。自己也成功位极人臣,立于百官之首。   而他上位所踩踏的第一级阶梯便是顾修的外祖,辅国大将军云烈。   皇四子顾偃在他多年的绸缪铺垫之下,前朝多半数的官员都将他视为储君的第一人选,人脉扎实,其余诸子皆不可同日而语。   “四哥!”   眼尖的顾攸好不容易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管不顾的奔了过去,刚想拉着顾偃说话便被一个身着一品补服,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礼貌的拦了下来:“老臣韩明见过六皇子殿下,此处已是前朝,殿下莫要太过高声,以免冲撞陛下。”   “啊?”顾攸被拦得一愣,他并不认识眼前那个中年男子,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那个虽说面容和蔼的中年男子对他并不友善。   “韩大人。我与六皇兄今日都是初次临朝,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顾修走到顾攸跟前,一把将顾修拉到身后:“不过,六皇兄与四皇兄素来如此亲近,今日虽在前朝有失体面,可天家兄弟之间有何冲撞,倒不该是您一任臣工该阻拦的。”   顾修的言谈举止,让韩明多少有些始料未及。   他原本以为,顾修这个北荒归来的少年会是个孤傲不群,不知进退的野狼崽子。端看顾修数次宫宴之上都是那般的拘束不安,不与人言,便知此子今后朝堂之上会得罪多少人。   不料今日一见,此子眉宇之间已然颇有风度。虽神情冷淡但举手投足间已然全然摒弃了过往的粗莽暴戾,变得这般处事不惊,凛然大气。   竟丝毫不逊于他与贵妃这些年悉心教养的四皇子顾偃。   莫非那个与他同姓的江湖青年,还当真有些本事?能在短短两年之内,将这样一只小狼崽子教导成此等模样。   韩明其人,世族科举出身,一路拎着脑袋打拼到了今日。眼睛里从未太瞧得起类似韩墨初那般出身江湖的野狐禅。哪怕这个野狐禅再贤名远播,在这瞬息惊变的朝堂之上,都连尘泥也算不上。   先前顾偃曾经与他提及韩墨初此人,想让他以宰辅之名将其收于麾下。起初他并未如何在意。而今看来,倒还当真不容小觑。   “韩大人,六弟七弟年岁还小,初来乍到的难免有不周之处,您也不必过分谨慎了。”顾偃端着那张假惺惺的笑脸,轻轻拉了拉自己亲舅舅的衣摆。   “是,是老臣方才思虑不周。老臣只是觉得二位殿下年纪尚小原本还不该临朝的,不过陛下旨意如此,二位殿下也只好辛苦些了。”韩明脸上的假笑基本和顾偃脸上的如出一辙。顾修心里一清二楚,原本皇子十六岁才得临朝,而今君王顾鸿单单为他们两个改了规矩,一向颇受重视的顾偃自然觉得心中不平。   “我与六皇兄,与四皇兄不同,父皇要我二人入朝只是旁听不可参议,朝会后还有功课。比不得四皇兄,已经能为父皇分忧了。”   顾修立在顾攸身前,与韩明这样的国朝一品当面对峙。言语间和和气气措辞上却没有半分相让。最后还是以这位宰辅大人轻言歉意方才作罢。   立在顾修身后的顾攸忽而觉得奇怪,为何他这个素日一句话都不愿多说的七弟,今日到了这里便变得像那位韩少师一样。   难不成是七弟被韩少师附体了? 第二十五章 兄弟   时值正午,君王顾鸿退朝还宫。   顾攸揽着顾修的肩膀,一脸楚楚可怜的扁着嘴唇:“七弟,你就帮帮我罢,我哪里能答得了恩科的卷子,回头若是写得一塌糊涂,父皇又要揍我,求求你心疼心疼你六哥的屁股吧成不成?”   顾攸一路上搓着手掌厚着脸皮粘在顾修身上只为了求他点头。顾修抱着肩膀走了一路,无动于衷。   “六殿下,七殿下。” 行至宣政殿一侧的仪门前,韩墨初依旧立在那里,笑吟吟的朝二人施礼,吓得顾攸立马从顾修身上规规矩矩的退了下来,虽说长了一岁的顾攸对韩墨初的那种畏惧有所减轻,可总体上到底还是怕的。   韩墨初牵起顾修的手时,顾修被冷得心头一颤,不由得皱眉道:“师父,你一直等在这儿?”   “嗯,此处日光足,倒是不觉得冷。”韩墨初笑眯眯的与顾修行在宫道之上:“今日朝会如何?”   “今日朝会我七弟可厉害了,连那位韩大人都没有相让,就像是被韩少师你附体了一样。”顾攸抢先答道,将今日晨起顾修是如何与那位忠勤宰辅对峙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韩墨初闻言眉峰慢挑,轻声笑道:“殿下,您这么厉害啊?”   不知为什么,韩墨初每次这样笑的时候,顾修都会本能的觉得左手掌心处隐隐作痛。不由得蹙敛眉峰,白了一旁的顾攸一眼。   单纯如顾攸竟然没有多少察觉。   两拨人在归云宫门前分了手,小太监宝德已经将午膳在厢房的饭桌上摆好了,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   韩墨初自顾自的解下外氅净手落座,只见顾修沉着脸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殿下,您不用膳?”   “还是等师父教训完了再说吧。”   顾修走到韩墨初面前,很自然的伸出左手。此举引得韩墨初一阵忍笑,煞有介事的扬起手,轻轻拍在顾修的掌心上:“臣几时说了要教训殿下了?就方才?”   “嗯。”顾修侧头看向一旁的陈设,他倒是从来不怕韩墨初责罚教导,他只怕有一日做得不好,会教韩墨初失望。   “殿下今日初次临朝,是原本该谨慎些,可殿下要在朝堂立足,迟早是要显露锋芒的。早一日晚一日都无妨。只是今日得罪了谁,来日留心谁就是了。”韩墨初扬起嘴角,轻轻的揉了揉顾修左手掌心处浅淡的肿痕,层层叠叠的痕迹,模糊得连掌心的纹路也看不清了:“看来臣日后要收敛些,眼见着殿下左右手都快不一样大了。”   “人的两只手原本便不一样大,名医通典上说的。”松了口气的顾修也宽衣落座,端起小碗用膳。   “殿下什么时候开始看医书了?”韩墨初多少有些惊讶,伸手与顾修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火炙羊肉。   “就上个月,师父要研究那些苏先生留下来的脉案,我便也跟着看了两眼。”   苏澈留下的那些脉案,可是十足的宝贝。   透过那些反应人身体状况的脉案,可以看得出宫中这些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毕竟,人在病中是不会对医者说谎的。   “殿下的记性倒是越来越好了。”韩墨初温声笑道:“那今日朝会之上所议之事殿下可记得?”   “记得。除了一些例行的公报,还有便是蒙室漠南部有意求娶我朝公主,下个月漠南世子阿日斯兰会再临汴京。”   顾修说着心里竟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无名火,原本就是一张冷冰冰的脸,提起此事连眼神都愈发森冷了。   “殿下?您就那么讨厌那位漠南世子?”韩墨初撑着下巴看着一脸凶相毕露的小狼崽子:“您放心,晴昭公主是陛下嫡出的公主,漠南部就算再强也只是外邦部落,若是公主不愿,陛下也不会允准公主下嫁的。至多过继个臣下之女打发那位世子了。”   “嗯。”韩墨初一席话,说得顾修脸色稍有缓和。   “今日朝堂除了求亲之事,还有何事? ”   “还有关于今年春闱会试,要开恩科取仕。父皇还拿了一份三年前的考题要我与六皇兄作答,五日后再临朝会前,呈与他看。”说着,顾修从怀中取出一方写满字迹的绢布递给韩墨初   “这么快又开恩科了?三年一届恩科,倒是苦了天下这群读书人。”韩墨初拖着绢布摇摇头叹口气道。   “师父何出此言?”   “自前朝行科举取仕以来,天下的寒门子弟为了能跻身朝堂,改变命途,光耀门楣,便只能走科举入仕这一条路。那些寒门子弟日日苦读诗书,只为有朝一日蟾宫折桂,更有甚者,做了一辈子童生,还是碌碌无为。读书的本意是增长学识见闻,学以致用。科举本意本是取仕于天下,而今倒都有些变了味道。”韩墨初言罢,话锋一转道:“殿下,臣年前与您要的战马而今已经送来了,您要不要去骐骥院看看?”   “今日还是不去了,我想将这份卷子早些做完。”顾修摇摇头,将那方绢布重新卷合起来。   “殿下,不是五日后才需呈上么?怎得今日就要急着做了?”   顾修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从实招来:“我得做两份。六哥他...”   “殿下不必多说,臣都明白,两兄弟之间做些这样的小把戏再正常不过了。臣小的时候也时常与常如这般串换功课,易先生几乎没有发觉过。”韩墨初笑着拍拍顾修的肩头:“只是殿下切记,千万要教六殿下自己誊写一遍,否则字迹不同极易被人察觉。”   顾修心下了然,才用了午膳便进了堂屋开始答题。   恩科的考题比顾修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题目大多数是出自四书五经等等儒学典籍之中,那些书在顾修开蒙之时便背得滚瓜烂熟。   因题量巨大,顾修正晌一直答到了天色全暗,大有废寝忘食的架势。   韩墨初则坐在一旁端着一碗温热的小馄饨,有一口没一口的朝顾修嘴里填吃食。吃着吃着,顾修忽然将手中笔停了下来,一本正经的对韩墨初道:“师父?三年一届恩科,当真能选尽天下贤能么?”   “旧朝国制如此,与早年的世卿世禄相比,恩科取仕已然算是网罗天下才子的最好方法了。”韩墨初温声答言,拿起手中方巾给顾修擦了擦嘴角。   “恩科题目千篇一律,若是此人身有大才,可就是不愿读四书,不愿背这些之乎者也,那便不能取仕报国了么?若是此人如师父一般,虽有才学却不曾参与科考,那国之良才岂不有失?师父不是也说读书该是为了学以致用,那为了为官上位而死习钻研的学问究竟是为了治国还是为了自身?纵观皇城之内皇子少师皆是进士出身,只有师父不是。可师父之才分明立于前朝也可大有作为,只因身无功名便只能居于内宫为四品内臣。难道天下堪用之人便只能看这一纸功名么?”   “这...”   这两年来,顾修第一次把韩墨初问得一愣,他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顾修所言竟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科举取仕虽替天下学子广开方便之门,可这些千篇一律的教条当真能为国朝培养出能够使得大周天下更加强盛的人才么?   这些年无论是前朝还是地方,那些不知变通,不懂社稷,只知守着书中礼法的腐儒越来越多。诸多科举入仕的地方官员,虽勤政廉洁,可管辖的地方数年如一日,没有任何政绩科研。   可见科举之制确实是该有所变革了。   年仅十四岁的顾修能在这一张小小的试题上便看出这一点,足以见得这个少年的眼界在这两年间被拉得有多宽广。   韩墨初很欣慰顾修能有此一问。   因为顾修这个少年年纪虽小,却心怀天下。   “殿下所言很有道理,不过臣是心甘情愿留在殿下身边的。”韩墨初摸了摸顾修的发顶:“写完策论一题殿下便该休息了,灯下写字伤眼睛。”   韩墨初的一句心甘情愿,换来了顾修心头一暖。回过神来的他确实觉得双眼酸涩发胀,自然而然的停了笔,随韩墨初回厢房就寝。   三日后,顾修紧赶慢赶的将两份考卷答了出来,扔给顾攸让他好生誊写一遍。   顾攸也不管韩墨初在不在,扒在顾修身上说了足足好几百句多谢七弟。   第六日正午,御前的小太监宝明颠颠的跑到归云宫门前传旨,说是君王顾鸿有请各位殿下往崇宁宫去。   才用了午膳的顾修也未多想,自顾自的换了衣裳,跟着小太监走了。   顾修到达崇宁宫内时只见顾偃与顾伸都在,唯有顾攸跪在地上眼泪巴巴的低着头。   “行了,眼下人都到齐了,你便说说罢,你那份卷子是你哪个好兄弟帮你答的啊?”坐在龙书案后的顾鸿,撑着脑袋语气温柔的问道。   顾修闻言心里咯噔一声,眉峰微敛看着地上正在抽泣的顾攸心道:他那两套卷子分明答的天差地别,只要顾攸自己再誊写一遍,那几乎就是万无一失的,怎么会这般轻易的便被看出来了?莫不是他六哥为了图省力,压根一字没抄,直接将他答完的交给皇帝了?   “没,是...是我自己...”顾攸蔫头耷脑的跪着,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   “什么你自己?你自己答的题,你不知道你三页策论就写了两页,中间那页哪去了?”   “许是,是丢了吧。”   “丢了?那你再说说你那最后一题答的是什么?”君王顾鸿眼睛一瞪,猛得一拍桌子:“说啊!”   顾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十四岁的少年,哭得比四岁的奶娃娃还凄厉。   顾修立在一旁,全然沉默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六哥照着誊也能誊出这么大纰漏来,抄漏了一页不说,还将题目抄串了。   那份卷子宫中的四个皇子都答了,所以眼下君王顾鸿还尚未找出顾攸这个倒霉的同谋。   “成,你不说是吧?”顾鸿被顾攸的嚎啕大哭气得无可不可:“崔尚,取藤条来,抽到他说为止。”   “父皇!父皇别啊!父皇我怕疼你别打我!”崔太监转身取了藤条,刚站在顾攸身后,顾攸便吼得犹如狼嚎一般,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躲闪,一连三四下连顾攸的衣服角都没抽到一点,顾攸喊的犹如被抽到命门上似的撕心裂肺的。   另外两个不曾牵涉其中的皇子也只能高高挂起的看着,拦也不知从何拦起。   “父皇。”顾修实在被顾攸叫得耳朵发痛,毅然挺身上前,撩袍跪了下来:“是儿臣帮六皇兄做的。”   “七弟,你别胡说,别胡说。”顾攸肿着一双烂桃似的眼睛膝行爬到顾修身边。   顾鸿抬抬手,示意老太监崔尚停手。   君王顾鸿的怒气,其实并不全然来自于顾攸找人代答试卷这件事。   原本便知道他这个向来不大争气的六皇子定然不会独自完成这份科考试卷,寻个代笔是一定的。   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位自幼平庸娇纵的皇儿,竟然连抄都能抄成这个德性。今日散朝,他还特地拿了这些卷子与十来个臣工一齐翻看,众目睽睽之下翻到了顾攸那份驴唇不对马嘴的卷子,那叫一个丢人现眼。   他更没想到的是,顾修这个一向独来独往的小狼崽子,竟然会私下里帮着他这个隔母的兄长做这些。一时间倒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了。   他欣喜于顾修这个孩子对身处的宫廷多少有了些情分。但也着实为了今日在那十几位王公大臣面前颜面尽失而恼怒。   顾鸿揉了揉微微酸胀的额角,无比平静的开口:“你们两个现在倒是一个鼻孔出气了?既然如此,那就每人二十藤条,都给朕长长记性。”   “父皇,是我不好,我应该抄仔细些,求求你别罚我七弟。”顾攸弱弱的开口,可怜巴巴的跪在顾鸿面前。   “不罚他?那就罚你,崔尚将这四十记藤条都记在六皇子一人身上。”   顾攸闻言,瞬间泪如涌泉:“唔,父皇,儿臣会被打死的,父皇求你了,饶了儿臣这一次吧!”   顾鸿抬着头,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任由老太监崔尚招呼人手将顾攸按住,藤条凌空一抽,顾攸几乎快哭得背过气去。   一旁立着的两位皇子终于按捺不住,借着兄弟情义的由头煞有介事的为痛哭的顾攸求情。   “今日谁求情,谁便替他受罚,你们若是也想挨打,那便只管劝。”顾鸿冷声呵斥,另一边又提高声调:“愣着做什么?接着打。”   “父皇。”跪在一旁的顾修再度开口:“今日之事,儿臣亦有过失,愿担一切责罚。”   “停。”顾鸿拦停了崔尚,目光落在顾修身上,身为人父的他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个教子良方。:“既然如此,那朕就成全你。崔尚,换个两指的藤条来。”   转而又对趴在地上抽泣得几乎不能言语的顾攸说道:“你看好了,今日你七弟受罚皆是因你不争气,若是你还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那便从今日开始好生用功,否则你连你弟弟都对不起。”   顾修将身子跪得笔挺,纹丝不动。老太监崔尚也当真换了一根比方才粗一倍的藤条,立在顾修身后,低声道:“七殿下,老奴得罪了。”   两指粗的藤条霹雳带风落在顾修身上,看着憨粗骇人的藤条,其实落在身上力道跟掸土差不多。顾修很纳闷,顾攸这小子方才究竟是为得什么能哭到嗓子都撕了。   “父皇,父皇儿臣知道错了,求求您,别打七弟了。”顾攸被人按在一旁,被迫看着顾修挨打,不知为什么,那些分明没有沾到自己身上的藤条,倒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痛上千百倍。   顾修闭着眼睛,耳边全是顾攸不能自已的哭泣声。哭得人耳根子都僵了,炸得人脑浆子都快凝了。若是早知道这货不挨打也哭,顾修才不会替他遭这份罪。   日落西山之时,顾修与顾攸终于得了赦免,从崇宁宫里走了出来。   “七弟,七弟你这会儿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太医看看?”   “不用。”   “七弟我错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哪里抄错了。”顾攸还如往常一般去揽顾修的肩膀,一把正好结结实实的按在顾修受责较重的肩膀上。   “嘶....”顾修眉头一皱,吓得顾攸连忙将两只手都抬了起来。   “七弟,我求求你理理我成不成啊?我当真不是故意的。不然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就是别这样不跟我说话啊。”顾攸举着两只进退两难的手,两条腿紧赶慢赶的跟在顾修身边。   顾修阴着一张脸往前走,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去如何将他背上那几道印子藏严实了,一不能教韩墨初知道,二不能教长姐知道。   顾攸像个苍蝇似的一路跟着他走到归云宫门外,顾修终于叹口气回过头去:“听着,你要是哭得我师父知道了,我从今往后便再也不与你说话了,现在你回你自己的宫中去,只当前朝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顾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转身跟着随行的小太监离开了。   顾修则立在门前整了整衣袍,若无其事的走进了与韩墨初共居的东厢之内。   此时,屋中已经暖上了碳盆,热得犹如暮春入夏。榻上也铺上了松软的棉垫,桌上还摆着瓶瓶罐罐的伤药与净水。   韩墨初便坐在榻边的小椅子上等着他,见他回来,温声笑道:“殿下,过来让臣看看吧。”   顾修先是一愣,紧接着沉默的将脸侧向一旁,双目莫名其妙的模糊了一片。   在进门的前一刻,他还想着怎么将身上的伤痕藏起来,怎么将方才君王召见的事敷衍过去。   在崇宁宫时,他并不觉得那些藤条有多痛,更不觉得有多委屈。   但是当真不知为什么,听到韩墨初唤他过去的时候,他便仿佛累极了一般,全身上下都泄了力气,背上丝丝的阵痛也开始叫嚣,比哪一次的伤都疼的厉害。   顾修抿紧双唇,尽可能的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下来。   干脆利落的解了外袍,一应褪下中衣与里衣,伏在舒适柔软的床榻上,露出劲瘦结实的背脊。   顾修背上的伤比他自己想象的要严重些,虽说没有皮肉破损,可有几处已经隆起成了青紫色的瘢痕。   顾修将脸埋得很低,尽可能的将一切可能被韩墨初看出情绪波动的声响都堵在喉咙里。   “殿下是不是很好奇,臣是怎么知道的?”韩墨初将调和了温酒的伤药,用银制的小压板一点一点的涂抹在顾修肩膀上那条青肿的伤痕上,语气温柔的说道:“臣只告诉殿下,臣什么都知道,所以殿下今后什么事都不用藏。”   韩墨初向顾修隐瞒了一件事,那便是这些伤药是君王顾鸿一早派人送过来的。还与他说明了崇宁宫中之事的原委。   不过现在,韩墨初的这句谎言,比事实真相要管用得多。   军武世家长大的少年皆以流泪为耻,横竖咬碎了牙齿也不能多吭一声,这是顾修素来遵循的准则。   不知为何,韩墨初的动作很轻,顾修几乎感受不到多少痛楚,可是他眼眶里那些温热的液体还是止不住的向外翻涌。无论怎么用力压制,哪怕隐忍到全身颤抖。那些顾修最最嗤之以鼻,称之为泪水的液体还是接连不断的涌流,直到将枕头都湿了一片。   “殿下,别忍着了,这里不是只有臣一个人么?”韩墨初笑着揉了揉顾修的后脑。   少年所有的心防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他忍了太久太久了,就像一把紧绷琴弦的古琴,因为绷得太久,被最后的一指轻弹直接便扯断了。   这些年他当真很累,毕竟谁也不是生来的铜墙铁壁,谁也不是生来能便懂得如何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活着。   他所有的一切,皆是后天苦练所得。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的肩头上便压着两股沉甸甸的宿命,一个是父亲给的,一个是母亲给的。   为了藏起软肋与禁脔,他自幼便不能大笑更不能大哭,无论面对什么都要面不改色。哪怕是生死,哪怕是仇恨,哪怕是切肤之痛。他都要尽可能的压制,压制到无人看穿为止。   而韩墨初,一眼便能将他看得透透的,无论他高兴还是悲伤,期待还是失望,痛还是不痛。无论他如何隐忍,韩墨初只要看他一眼,便能明白的一清二楚。   顾修再也压抑不住,猛然间从榻上撑起身子,一把搂住了韩墨初的脖子,脑袋便垂在韩墨初怀里,抑制不住的抽泣着。   韩墨初也不说话,只是小心的环住了顾修并未受伤的背脊之下,一下一下轻轻的摩挲着。   “我...我要去骑马。”顾修努力的吸了吸鼻子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好,臣带殿下去骑马。”韩墨初拍着顾修的脊背,仿佛哄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婴儿:“明日便去如何?”   “昨日那本左传我还没看完呢。”顾修的抽泣渐渐平息,低垂着头,靠在韩墨初怀里。   “好,殿下闭上眼睛,臣背给你听就是了。”韩墨初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将顾修整个身体都揽在怀里,一字一句的与顾修背起了《左氏春秋》。   顾修闭着眼睛,嗅着韩墨初怀中的那一股几乎不可察觉的纸墨的香气,大脑一片空白。韩墨初背书的声音很轻,像是天外来的,听着那声音顾修的神思也开始由离,整个人似睡非睡,半梦半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修猛然间清醒过来,一跃便从韩墨初怀里蹦了下来,退到离韩墨初老远的地方,一手扶着胸口长长的舒了口气。   “殿下,怎么了?不再睡会儿了?”韩墨初端着一双被顾修压麻的双手笑眯眯道。   “不睡了。”顾修背着身子,动作迅速的将脱在一旁的中衣套回了身上,双手搓了搓湿热的脸颊,重新换上了那副刚毅冷漠,刀枪不入的样子:“师父,时辰到了着人传膳吧。”   韩墨初多少有些无奈的揉了揉自己的肩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泪湿的痕迹,总觉得自己便是这只狼崽子拆掉的桥,杀掉的驴,吃饱后骂哭的厨子,念完经打跑的和尚,翻脸就不认的人。 第二十六章 议亲   自从那日顾修当着顾攸的面挨了打,被纵坏多年的少年终于转了性子。   一日上下好歹能坐的住两个时辰读书,那位白老先生蹉跎多年,终于有了发挥余热的机会了。   顾攸的天资并不算笨,稍稍收些玩儿心便多有进益。   丽妃一面欢喜,一面又觉得于心不忍。   顾修那孩子与他的宝贝儿子难得交好。却一直孤身在外,身边只有一个少师,一个半傻的小太监照顾。若是过些时日连公主也离宫外嫁,那这孩子身边便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了。   于是乎便在顾鸿面前旁敲侧击了几次,想将顾修认于膝下,接回自己宫中照看。   深夜,帝王寝宫之内。   香炉内龙涎香袅袅而升,薄纱幔账层层堆叠,影影绰绰的映出两条耳鬓厮磨的人影。   南曦公子红着一张俊脸,匍匐在君王顾鸿的胸前楚楚可怜的低声告饶:“陛下,奴才不行了,放了奴才吧。”   “你这个小疯子,非缠着朕办了你,现在知道求饶了?”顾鸿伸手抚摸着怀中人光洁的后背,眉梢轻挑,像一只已经吃饱但依旧打算玩弄猎物的老虎。   “奴才看陛下今日同丽妃娘娘说了那么久的话,又不许奴才在跟前。”南曦将手一松,卷了被子便被过身去:“奴才吃醋。”   不得不说,南曦的娇嗔对于顾鸿而言是屡试不爽的。果不其然,意犹未尽的君王十分自然的便抱了过去,翻出了被子里南曦气鼓鼓的小脸:“你吃的什么醋?她又不是来邀宠的。她不过是来与朕说,想将修儿养在她宫中罢了。”   “哦,丽妃娘娘还真是贪心,她自己都有儿子了,怎么会还惦记旁人的儿子?陛下骗我。”南曦把脸一扭,连人带被子都朝榻内滚了进去。   “朕骗你做甚?她只是看着修儿和她的儿子实在交好,想让他们做个伴。”顾鸿跟着那卷被子也朝大床之内挪了挪,双手一环,将南曦整个抱回了怀里。   “那陛下同意了?”南曦转过身来,双手搂住顾鸿的脖子整个人都蹭进了顾鸿怀里。   顾鸿双手一收,将南曦抱了个满怀:“朕没有同意,朕觉得修儿的年纪已经不大需要一位养母照看了。若是两个孩子当真交好,那便多多走动就是了。”顾鸿俯身痴迷的嗅了嗅南曦身上迷人的甜香,喃喃自语道:“朕当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年龄相仿才多有接触,真没有想到,竟然能如此亲近。”   “那是自然的啊,骨肉就是骨肉,血亲就是血亲。哪怕相隔千里,该亲近的便自然会亲近了。”南曦贴着顾鸿的胸口,指尖划过人胸前的沟壑,像只妩媚倾城的猫妖。   “是啊,骨肉血亲,该亲近的总会亲近。”顾鸿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是顾修的父亲,同样是血亲。   他越来越觉得顾修的倔强执拗与他少年时颇有几分相似,时隔多年,君王顾鸿似乎忘却了当年他与先帝是怎样相处。   皇家父子是世间最难拿捏的一种关系了。既隔着一层君臣之分,又连着一层骨肉血缘。不知是不是他早年间对待兄弟手足太过刻薄,方才导致他这一辈子女缘浅。   登基而后有孕的妃嫔便极少,到了月份更是一个也没养活。   一共七个儿子,死的死,残的残,还有一个自己活活把自己作废了。   剩下的三个儿子,还有一个不学无术,整日里不是招猫逗狗便是惹是生非。另一个虽说稳重出色,但又不与他亲近。   作为一个年近半百的君主,顾鸿的心里早已没了昔年一征天下的决心,开始操心起这些琐碎的家长里短。   想着想着顾鸿便愣住了。   “陛下?您怎么不说话了?”南曦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   “没什么?朕只是在想修儿的事。”顾鸿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苦笑道:“你说他自幼不在朕身边,将来他会不会记恨朕?”   “怎么会?陛下在想什么呢?”南曦抬起头,温柔的亲吻着顾鸿的下巴:“您是他的父亲,是这天下的君主,您能给他旁人永远给不了的王爵尊荣和天潢贵胄的身份,他怎么会记恨您呢?”   “可是...”顾鸿皱紧眉头,眼前又浮现了云瑶离宫时那个决绝的身影。顾修在她身边长大,对他怎能不恨?   “陛下,您还在想昔年旧事么?昔年的事证据确凿,陛下未曾株连云氏族人已经是格外恩典了,您留着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在北荒好生反省。他们对陛下只会感激,哪里会有记恨?”南曦扶着顾鸿的肩膀,翻身挎在了顾鸿身上:“再说,七殿下若是心中对您有恨,又为何会在宫宴上不顾一切去与熊搏杀?世人皆知手足之情深浅,皆源于对父母之情。他若是恨您,又怎会与公主亲近,与六殿下交好?总之是您太凶了,吓得七殿下都不敢与您亲近。”   “你个小东西又知道了?朕凶么?”顾鸿屈指抬起了南曦的下巴,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南曦的美貌。   “唔...凶...每次都好像要把奴才弄死。”南曦眨眨眼睛,转而腻进了顾鸿的胸膛:“不过,奴才喜欢。”   永熙十七年,二月二十。   漠南世子阿日斯兰率部族使臣,携带着远超往年数倍的岁供入宫了。君王顾鸿心知肚明这位漠南世子此行目的。也深知他这位唯一的嫡亲公主早已到了嫁龄。大约两三年前,他便开始留意京城的勋贵人户,但又总觉得那些世家子弟中没有一人可堪与自家的女儿相配。   漠南部是蒙室部落中最强悍的一个部落,外氏部族求娶国朝公主之事也是古来有之。那位漠南世子又在去岁春猎之上于公主有救命之恩,而今看来那位世子对公主还大有些一往情深的架势。   为着公主的婚事,前朝已经争执了不下小半年了。直至上月,漠南部名书上表提亲求娶公主,到底还是将这件事情摊在了桌面上。   对于此事,坐拥天下的君王顾鸿心中不愿,但又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绝,只能允准漠南世子阿日斯兰之请,令其暂居宫中,以观后效。   君王的这份旨意,犹如一颗巨石砸轰然坠入平静的水面,炸起一片巨浪。   那四位素常各有亲疏的皇子们忽然之间变得同仇敌忾。   韩墨初不知旁人如何,只知道顾修这孩子自从听说漠南世子入宫暂居的消息后脸上的表情便没有一日是好看的。   韩墨初生来没有姊妹兄弟,只有一个苏澈一同长大。他委实不大理解幼弟对于长姐的感情,那种对长姐将来的枕边人锱铢必较,吹毛求疵的感情。   自从漠南世子入宫,顾修的话变得更少了,起得也更早了,习武时用的□□也换成了可堪实战的长!枪,一招一式练起来都带着怒气,将归云宫中的砖地都砸裂了四五块。   如此过了数日,韩墨初终于忍不住在顾修习字之时温言宽慰宽慰道:“殿下,其实公主早已到了嫁龄,殿下不是一早便说公主迟早有一日是要嫁为人妇,眼下又何必这般认真呢?”   顾修沉着脸,手中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凸起,生生将手中的狼毫笔都掐断了,墨汁溅了一手。   “殿下?”韩墨初取出一方软帕与顾修擦手,温声问道:“殿下这是讨厌漠南世子,还是凡是对公主存了心思的男子你都讨厌?”   顾修憋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韩墨初的问题,闷头想了老半天才道:“总之,那个漠南来的便是不行。”   宝源是个小太监,原本在内府司当差,做些搬搬抬抬的活计。   漠南世子入宫后,他与其他六名小太监一起服侍这位世子。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午后。   宝源按着吩咐,将漠南世子带来的白玉甜瓜分送至诸位皇子宫中。   漠南境内干旱,鲜果种类极少,只有一种长在沙地里的甜瓜口味极佳。那甜瓜一年只熟一季产量极少,且皮薄多汁不耐运输。阿日斯兰此次入京统共只挑出十只品相好的,四只献给了君王顾鸿,两只送到了公主门下,剩下四个便预备分送于诸位皇子手中。   宝源带着甜瓜送到三皇子顾伸处时,顾伸正坐在院中的轮车上修剪盆景。   “奴才见过三皇子殿下,漠南世子吩咐奴才与各宫皇子送些白玉甜瓜尝鲜。”   顾伸略微抬头看了那人一眼,手上的动作未停:“搁下罢,代我多谢世子。”   宝源依言将手中的甜瓜搁了下来,又说道:“三皇子殿下,若无旁的事,奴才便先告退了。”   “慢着,我问你这甜瓜公主那里可有了?”   “回三殿下,公主那里已经有了,是漠南世子亲自送过去的。”   闻言,顾伸剪花枝的剪子突然就偏了一半:“罢了,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宝源走后,顾伸的贴身内侍宝禄将那装甜瓜的木盒抱了过来;“殿下,奴才让小厨房与您切了如何?”   “不必了,送去母妃的正室吧。”   “殿下,这果子每年初春只产一季,好似还挺金贵的,您不留一些尝尝么?”   “不留了,我眼下不想瞧见这个盒子。”顾伸自从剪偏了一剪子,眼前的盆景就遭了殃,一下一下的越剪越秃。   宝源转而又到了四皇子顾偃所居的贵妃宫中,临朝涉政的顾偃已经开始处理简单的公文了。   宝源说明来意,顾偃连眼皮也没抬一抬便让人放下东西退下。   待人走后,顾偃才搁下手中的公文案卷,吩咐道:“宝庆,把那东西拿下去,你们下头的人分着吃了吧。”   宝庆不明所以的抱着那镶着金边的木盒:“殿下,咱们做奴才的哪里配吃这么好的东西啊?”   顾偃白了那木盒子一眼,冷声道:“奴才送来的东西,给奴才吃正好。”   宝源与顾攸送甜瓜时顾攸不在,正在堂屋里与那位白老先生一齐练字。   下课后便瞧见外室的小桌上摆着已经打好角的白玉甜瓜,顺手便摸了一块儿,尝上一口又凉又甜:“这果子味道还不错,哪儿来的?”   “回殿下的话,这是漠南世子着人送过来的白玉甜瓜,说是给各宫皇子尝个鲜的。”小太监宝福如实回道。   “呸呸呸,谁让你收那厮送的东西的?小恩小惠的想娶我长姐!门儿都没有!”顾攸闻言立马将吃进嘴里的甜瓜一股脑的都吐了出来:“赶紧赶紧,把这脏东西给我扔出去喂狗。以后再敢收他送的东西我扒了你的皮!”   宝源的最后一盒果子是送给顾修的,阿日斯兰知道顾锦对顾修的另眼相待,故而给顾修的盒子里还特地放了些少年人喜欢的精致奶食,盒子也比旁人的大上一些。   宝源进门的时候,韩墨初午睡刚起,正在院中陪顾修过招。   长!枪宝剑铿锵顿挫,两人的身法也越来越快,手中的兵刃都快看不清了。二人激战正酣之时,韩墨初余光瞧见门前有人,便顺手收了剑势,顺带着连顾修的脚步也一起拉稳。   “这位小公公,有何贵干啊?”韩墨初温声笑道。   “奴才见过七殿下,见过韩少师。漠南世子遣奴才来与殿下送些东西。”   听见漠南世子四个字,顾修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了下来,手中的长!枪朝地上狠狠一顿直接击将一块砖石击得四分五裂,随即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内室去了。   长!枪击碎砖石的动静将宝源吓得一个激灵,也不知自己才说的那句话哪里得罪了顾修这位小祖宗,只能脸色苍白的陪着笑脸。   “无事,殿下只是习武累了,公公将东西放下便请回罢。”   韩墨初的话让小太监如获大赦,将东西交到宝德手里便一溜烟的跑没了踪影。 第二十七章 为难   晚膳后,顾修在堂屋中继续用功。   因为现下的顾修每隔几日便要入朝堂旁听,韩墨初便与顾修往六部中与他寻了些旧时已经完结的公文,让他慢慢学着如何处置政务。   顾修这边翻着公文,韩墨初那边便拿着伤药与顾修今日用力过猛磕破的虎口处上药。   “殿下,您一向是喜恶不形于色的人,怎么今日这般不稳重了?”   “师父,你会成亲么?”顾修抬起头,答非所问。   “殿下为何要这样问?”韩墨初开启盛放药粉的小瓶,朝那虎口处轻轻撒了一些。   虎口处牵扯的神经多,伤药渗入皮肉中,散发着阵阵锐痛,激得顾修不由自主的嗯了一声。   “师父的年岁比长姐还要大,为何师父不成亲,长姐却要成亲呢?”   “臣不成亲是因为殿下如今年纪还小,臣要先辅佐殿下。况且易先生曾经教导过臣,成亲之事是要两心相通,两情相悦的,殿下如今让臣去哪里找个两情相悦之人呢?”韩墨初笑着拂去了顾修虎口处多余的药粉。   韩墨初的眉眼在油黄的灯火下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显得此人异常温润清雅,俊美无双。   顾修一不小心便看失了神。   随着顾修年岁渐大,蒙昧渐开,他似乎开始慢慢懂得了那些宫女们偶尔瞧见韩墨初时眼中的那种热切的欣赏。   他的师父只怕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盯着看久了总觉得心尖儿里麻酥酥的,像是被轻软的鹅羽拨弄一般。   “师父,若是来日我长大了,你会与旁人成亲么?”顾修合上了改到一半的公文,认认真真的盯着韩墨初的双眼。   “殿下,即便臣不成亲,殿下呢?来日殿下成人看上哪家宗亲小姐,难不成不成亲?守着臣过一辈子么?”韩墨初嘴角微扬,出言反问了回去。   “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修的声音虽小,可两个人的距离几乎相当于没有距离,一向耳力很好的韩墨初将这句话听到了耳里,传到了心里。   “殿下。”韩墨初那张笑脸忽然变得格外温柔,见到这张笑脸时,顾修方才心头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瞬间麻到了头皮。   “这些日子是臣的不是,对殿下太宽纵了,让殿下这会儿都分不清主次了。”韩墨初从袖口里抽出了那柄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实木戒尺:“殿下,从即刻起一个时辰,您手中的这些公文若是看不完或是批阅字迹潦草,臣便只能得罪了。”   转眼又是三月春猎。   君王原本有心今年不办春猎大典,专心在朝主持四月的春闱会试,却架不住怀中的南曦温言软语的磨蹭。   春猎的队伍浩浩荡荡的从京城出发,一路往北,朝猎山的方向行进。   顾修如今的坐骑终于不再是骐骥院分派的枣红马了,而是正正经经的西域名种。那马儿通体黝黑,四蹄雪白,嘶鸣如龙吟虎啸,好不威风。骐骥院的人说此马有个名讳叫做“乌云踏雪”。   然而韩墨初又与这匹马取了个正经名字叫做“五十金”,意思便是此马身价足足五十两黄金。   五十金是匹顶好的战马,不但速度快,耐力高,且比寻常的马儿都要更通人性。最主要的是,这匹五十金的的确确与顾修这个少年很相衬,尤其是顾修身着银甲轻裘骑在马背上时,当真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韩墨初瞧着马背上的顾修,莫名有种老怀安慰的错觉。   夜幕降临,君王的銮驾终于抵达了猎山境内,各路宗亲百官各自安营。趁着宫人收拾的空挡,阿日斯兰总算摸到了与顾锦独处的机会。他入宫居住的日子其实并不算短,可统共与顾锦说话的次数也不超过三次。   一是两座宫室相距甚远,二是他身为外族男子即便是前来议亲的,无甚缘由也不能时时往顾锦的宫室里扎。还有一点最是要命,那便是宫中所居的那四位皇子,只要他稍微动了些要去寻公主的心思,便必然有人出来横插一脚。   不是三皇子要与他下棋,便是四皇子要邀他骑马,又或者是那位六皇子拉着他去宫里数金豆子,一数便是大半天。唯有七皇子顾修倒不曾寻过他什么晦气,不过那位七皇子瞧他的眼神总是冷冰冰的,仿佛憋着一口气要把他生吞活剥似的。   月朗星稀的夜色之下,阿日斯兰与顾锦肩并肩的骑着马漫步在猎山脚下广袤的草地上。   “公主殿下,还记得去岁时,在下陪您去山中寻人的事么?”   “那时多谢世子了。”顾锦朝阿日斯兰微微颔首,墨色的双眸在月光的掩映之下,璨若星辰。   “公主殿下若是不介意,私下里可以叫我阿兰。”   “阿兰世子,这么巧啊?”   顾攸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了过来,二人应声回头,只见顾修顾偃顾攸三人都骑在马上,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你们几个怎么跟过来了?”顾锦皱眉看着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的三个弟弟,满面不解。   “没什么,我和六弟七弟看着天色晚了,怕长姐有危险,所以跟上来看看。”顾偃年长,答话时也显得比那两个小的要有说服力些。   “四皇子殿下请安心,有在下在,公主殿下不会有危险的。”阿日斯兰笑着应道。   “是,不过营帐那边乱纷纷的,咱们也想图个清净,世子只管和长姐散步,我们跟在后头也不碍事吧。”顾偃的语气,分明是不能让人拒绝的。   阿日斯兰看了眼身后的三人,只能由着那三人骑在顾锦的马匹身后,寸步不离的跟着。   “对了四哥,你记不记得那年罗刹国供来一只花斑老虎?就是那只打架瞎了一只眼睛的那个。”顾攸的一句话打破了五人之间死水一般的沉默。   顾偃立刻接过话题,笑着答道:“当然记得,就是挺凶的那只,长姐也去看过吧?”   “是,我也记得那只花斑虎,确实挺凶的,只能独自关在铁笼里。”顾锦说道。   顾攸笑眯眯的兜马骑到顾修身边:“七弟你回宫晚,没有见到那只花斑老虎,倒有些可惜了呢。”   “那虎怎么了?”沉着脸的顾修,个子已经与年长两岁的顾偃等高了,骑在马背上,目光紧紧的锁在阿日斯兰身上。   “那虎啊,原本就是个外邦贡品,偏偏看上了父皇心头最喜欢的那只山越白虎,成日里要去招惹。换了笼子关也不老实,一天到晚的折腾,后来父皇生气了,直接教人把他毒死了。”   “胡说,那老虎分明是病死的。”顾锦皱眉瞪了顾攸一眼:“同着外使在场时你又编排什么呢?”   “长姐有所不知,那花斑虎确实是父皇下旨毒死的,谁让他一个异族杂毛不知好歹,非要觊觎我大周皇帝的心头爱呢?”顾偃见状跟了一句。   “我觉得还是父皇仁慈,类似这种痴心妄想的畜牲,毒死还是太便宜他了,是吧七弟?”   “是。对于这样的畜牲,就应该开膛破肚,剥皮抽筋。”顾修的神情生来就不苟言笑,而今阴着脸一字一顿的说出剥皮抽筋这几个字,着实让听者浑身一颤。   阿日斯兰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三个人话里话外是个什么意思。他的一门心思都在顾锦身上,倒是从未想过求娶国朝公主,要先过国朝皇子这关。   “你们三个都在胡说些什么啊?驰儿,你怎么也跟你六哥学着胡闹了呢?”顾锦多少有些尴尬,阿日斯兰毕竟是外族来使,这三人一口一个异族杂毛实在有失国朝风度。   “长姐,我们只是闲谈而已,怎么同着阿兰世子,连话都不能说了么?”顾攸朝着阿日斯兰扁扁嘴,一脸可怜巴巴的盯着顾锦。   “好了,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不怕明日误了请安么?都老老实实回去歇着。”   “长姐!”三个人异口同声的叫了句,三个马头直接将顾锦围在了中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成成成,三个小祖宗,长姐与阿兰世子说一句话便回去了。”顾锦瞬间没了脾气,一个一个的拉过三人的马缰:“偃儿,听话,带两个弟弟回去。”   顾修三人转身走后,顾锦回身便向阿日斯兰致歉:“世子别见怪,他们几个年纪还小,血气方刚的,一时失言,我这做长姐的代他们向你赔个不是。”   “公主殿下言重了,恕在下冒昧,改日若是当真有三生之幸,能与公主殿下结为连理,那这几位皇子殿下便也都算是在下的弟弟,在下待之,必与公主别无二致。”   阿日斯兰语气格外认真,一双眼睛无比诚恳的看着顾锦。促使顾锦又想起了去岁猎山之内,阿日斯兰奋不顾身的将她从狼口中救下,为了她的名节,即便自己伤重难行,也绝不与她同乘一马,顾锦的心肠不是石头,面对如此热烈的阿日斯兰,她多多少少也有些许动摇。   转日行猎,仍与去岁相同,两个时辰一场只可在林中狩猎,头彩者赠赤金如意一柄,因为顾值被贬,顾伸又不能上场。国朝皇子只有三人参与,多少还是冷清了些。顾锦便与众人一同进林中狩猎。   然而今年的结局十分出人预料,顾偃猎得二十三只,顾攸猎得九只,顾锦猎得三只,顾修猎得四十一只,阿日斯兰挂零。   看着阿日斯兰面前空荡荡的地面,君王顾鸿的脸色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到底还是一句话也没问,直接将金如意赏给了顾修便抱着挚爱的南曦公子,回帐休息去了。   “哎呀,阿兰世子,你这是怎么搞的?光顾着看我长姐,连怎么弯弓都忘了?”顾攸抱着肩膀,踩了踩阿日斯兰眼前的地面:“你说你,可当真是将整个蒙兀室围的面子都丢尽了。”   “六殿下,在下今日为何挂零,诸位心知肚明,如今何苦要来讥笑?”阿日斯兰攥紧拳头看着顾攸。   “我们知道什么?分明是自己学艺不精,贪图我长姐的美色,瞧瞧你这点出息,别说你一个外邦世子,你便是漠南汗王又能如何?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活该你今日挂零!”顾攸的嘴巴依旧毫不饶人,挺着瘦窄的小胸脯与那漠南世子叫嚣。   “你!!!”阿日斯兰气急,忍不住朝顾攸挥起一拳,一把便被顾修接住了。   “怎么?世子是想与我试试身手么?”顾修冷着脸,手掌发力攥着阿日斯兰的手腕,力气之大,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阿日斯兰余光一扫,便看到了一旁面色温文的韩墨初,对于韩墨初阿日斯兰多少有些忌惮,一时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世子这是做什么?我两个弟弟年纪尚小,如有什么冲撞自有我这做兄长的来与您分说。您别忘了您脚下目今踩的是大周国土,在此处与国朝皇子斗殴您还是想想后果。”   顾偃立在阿日斯兰身后,从顾修手中将阿日斯兰的手腕搬了下来,神情肃穆犹如两军阵前一般。   这三人眼下一致对外,仿佛要将这个阿兰世子生吞活剥一般。   “你们几个又在吵什么?”   众人的喧嚣,终究还是将回帐更衣的顾锦引了过来,见顾锦过来,顾攸立马凑过去拽住了长姐的衣袖,可怜巴巴道:“长姐,阿兰世子打我。”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本事将阿日斯兰惊了一跳,眼见是一句话也没问,直接便成了他的错了。   “打哪儿了?”顾锦将顾攸拉到身前,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又摸了摸顾攸的脸蛋:“他好端端的为什么打你?”   “唔,他今日猎场挂零,气不过,所以就打我。七弟替我拦,他还要打七弟。”顾攸吸吸鼻子,眼圈红的十分方便。   “乖,同着外族,不能哭。”顾锦摸了摸顾攸的脑顶哄了哄,转眼看向一旁的阿日斯兰:“我六弟生性是顽皮了些,但无论如何,你怎能打他?春猎本是游戏而已,一场挂零又能如何?”   “公主殿下,您误会了。在下实在是...”阿日斯兰瞬间觉得百口莫辩,只能叹口气从背后的箭袋中取出一支羽箭,看似铁质的箭头,轻轻一掰便断了。阿日斯兰的箭袋也不知被谁换了,整个箭袋里没有一只能中目标的羽箭。:“公主殿下,在下今日挂零实在事出有因,春猎虽是游戏可也关乎我漠南部族的颜面,请恕在下不能不怒。”   顾锦看了看阿日斯兰的箭袋,又看了看一旁神色不一的三人,心下恍然明了,结结实实一巴掌拍在顾攸屁股上:“小东西,一眼不看着你还淘出圈了?说实话,是不是你干的?”   顾攸嗷的一声捂住屁股,一头又钻回顾修背后:“长姐,冤枉啊,这宫中上下又不止我一个人瞧不上那漠南的鹰,凭什么就怪到我头上啊?”   “不是你还能是谁?”顾锦看了看另外两人,不可思议的皱起眉头:“驰儿,难不成是你干的?”   “长姐,此事与我和六哥都无关”顾修那张脸天生正派,无论是说真话还是假话都极易让人相信。   “那是谁?四弟,你说,你可也跟着一起胡闹了?”顾锦的目光又转向了顾偃。   “长姐,世子所言可有证据?若是没有那便是凭空诬陷。诬陷国朝皇子,这可不是小事,漠南世子还是想清楚了再说。”顾偃也同样面不改色的与顾锦对视,并且很成功的上纲上线。   “公主殿下,在下到底不能自己换了羽箭让部族蒙羞。”阿日斯兰暗暗咬牙,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箭袋是我换的。”不远处,一个摇着轮车的少年抱着一个皮质箭袋,满脸歉意的朝众人行了过来。   “三...三弟?”很明显,顾伸是个完全出乎顾锦预料的人。   “世子阁下,今日之事皆是因我而起,与我这三个弟弟无关。”顾伸抱着箭袋到了众人面前,将箭袋放在了阿日斯兰跟前:“世子也知道,我这双腿不能行走,平日里也不能骑射,只能用些蜡箭自娱,昨日许是忙中出错,奴才将您的箭袋与我的拿错了,如今完璧归赵,还请世子阁下多多海涵。”   这番话,说得阿日斯兰彻彻底底的哑口无言,哪怕这番话漏洞再多,他也不能再多说一句。只能将那一肚子苦水咽了回去,借着顾伸给的台阶一步一步的走了下来。   “三皇子殿下言重了,既然是误会,那在下自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你说一句不计较就完了?你当着我们长姐的面,凭空诬陷我们清白,这又该怎么算?”顾攸捂着屁股白了阿日斯兰一眼:“这些日子我们见你初来乍到,还时常邀你去宫中闲坐,结果你便这样想我们,你如此人品,凭什么与我大周攀亲啊。”   “今日之事都是在下的不是,不该对三位殿下心存不良,还请三位殿下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在下计较。”阿日斯兰朝着顾修三人一一行礼,又朝公主行礼道:“公主殿下,您能否原谅在下?”   “罢了罢了,既然都是误会,那说开便是了,世子又何苦这样郑重其事的。”   “殿下,若无事,在下先行回营了。”   阿日斯兰转而与众人告辞,见人走远,顾锦又看了看明显都憋着些笑意的四个弟弟,挨个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你们几个,都几岁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你们知不知道,那是邦交啊!真是不可理喻。”   顾锦转身也朝自己营帐的方向走了过去。待公主走远,四个人都捂着脑门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再接下来,除了顾修以外的三个人都不同程度的笑出声来,互相小声埋怨着对方方才的表现,这大约是这四人今生今世,最亲密无间的一次了。   正午的日头升的老高,众人四散离去   顾修又一次走到了韩墨初身侧。   韩墨初伸手拍了拍几乎要与自己等高的顾修的肩头:“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学会面不改色的说谎的?”   “我几时说谎了?”   “殿下,臣不是告诉过您,臣什么事都知道么?”韩墨初眯起眼睛,其实昨夜,顾修半夜钻出去与那几个皇子密谋的动静,他听的一清二楚,只是佯装熟睡没有戳破罢了。   “那你说,要如何责罚?”   “臣不是要责罚殿下,臣的意思是,若是殿下实在讨厌那位漠南世子,臣可以帮您想些办法。”   “有办法又能如何?若是长姐喜欢他呢?”顾修的神色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喜欢?殿下这么小小的年纪懂得什么叫喜欢么?”   “我...懂得。”   “那殿下说说什么叫喜欢?”   “喜欢便是,便是...”顾修想了想,终究没说出一句所以然来。双手用力扒在韩墨初肩头,双腿盘在韩墨初腰侧,也不管自己眼下身子多大,就那么趴在韩墨初背上,低声在人耳边道:“师父,我不想用膳,我想去放马。”   “放什么马放马?殿下也不想想自己已经疯了一个晌午了么?”韩墨初十分自然的便将顾修驮在了背上:“不成,先用膳。”   “师父。”   “叫师父也不成。”   “师父,只放一圈。”顾修整个人趴在韩墨初背上,贴着人耳边的语气真挚恳切。   “罢了,殿下说好,只放一圈。” 第二十八章 长姐   春猎归来后,顾鸿便被积压的公务埋得脱不开身了。   春暖时节,苏州一代雨涝天气频发,大有成灾的势头。早年间被顾鸿征伐收服的靺鞨边境复了元气,又有些蠢蠢欲动。还有三年一度的春闱会试,以及晴昭公主的婚事桩桩件件都压在了君王肩头。   尤其是发嫁公主这件事,顾鸿总觉得此事总要与身在宫外的孟氏一齐商量。顾锦是他与孟氏唯一的孩子,是国朝的嫡公主,她的婚事是国事也是家事。他与孟氏是皇家夫妻,情分浅薄,可他们又同时为人父母。   顾锦是他们两个共同捧在心尖儿上长大的 ,哪怕是富有四海的君王,嫁女时的心境也都与民间夫妇是一样的。   时入四月,京中春风和煦。   顾鸿寻了个出宫祈愿的由头,将公主与那位漠南世子带到了宫外静华寺中。   四位皇子见状,也都打着为国祈愿,向母妃请安的由头,硬生生的都跟了过来。   尤其是在这段日子的相处之下,他们也多多少少品出了自家长姐对那位漠南世子并不反感的事实,这几个少年对那位漠南世子的厌恶愈发严重了。   总觉得他们眼错不见,那位漠南世子就要把他们珍珠一样的长姐骗走了。   云霓庵内,孟氏皇后难得的给君王顾鸿沏了壶茶,二人脸上的神情依旧十分疏离,但为了儿女之事,又不得不面对面的坐着。   “雪芙,你今日看见那位世子了,觉得如何?”   “贫尼久远尘世,看不出来,那陛下觉得如何?”   “朕觉得旁的不论,只是漠南路远,外邦之人终究不是良配。”   “三年前朝中有人奏表谏言,要将锦儿配与那位当年的新科状元卓袇,陛下也觉得那位状元郎是寒门出身并非良配。今日漠南部此次几乎要倾尽半国之力为的便是锦儿,陛下此时不允,预备着如何收场?”   “既然漠南部求的是公主,我国朝朝臣家中有女待字闺中的,朕将其封为公主,遣嫁即可。”   “此法若是漠南世子初次入宫时还算可行,而今他已逗留数月,世人皆知他倾心于国朝嫡公主。陛下现下如此敷衍,这不是引战么?”   顾鸿心怀愤懑的喝了口茶:“那你说眼下该怎么处置?”   “陛下,您是来找贫尼商议锦儿的婚事的,还是来问贫尼,国君出尔反尔该如何收场的?”   “难不成,你舍得锦儿远嫁?”   “贫尼身为人母,自然是舍不得的。只是陛下可有想过锦儿的心意如何?”   “心意?何种心意?”   “陛下可有想过,若是锦儿与那世子两情相悦呢?陛下不允,岂不是棒打鸳鸯?”孟氏看着眼前凝神失态的君王,不由自主的勾了勾嘴角:“此事原本就与他人无关,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的心意,漠南再远,只要他二人心意相通,总好过貌合神离。”   “陛下,师太,不好了,三位殿下和世子打起来了。”   孟氏的那句话,顾鸿还没琢磨出什么滋味来,便听见门前的老嬷嬷焦灼急切的声音。   顾鸿搁了茶盏,转出室外。只见云霓庵跟前的空地上,漠南世子嘴角处挂着青紫,衣衫凌乱的被两个太监拉在一旁。   他那三个儿子脸上正挂着乳虎一样的神情恶狠狠的盯着那位漠南世子。   而他那个坐在轮车上的儿子,正拉着他长姐的衣袖,不让他长姐靠前。   “怎么回事?”君王顾鸿厉声喝道。   “禀父皇,这位阿兰世子想轻薄长姐,我们几个亲眼所见,气愤难当故而出手。”顾偃年纪最长,自然挺身在了两个弟弟跟前。   “陛下,臣没有。”阿日斯兰擦了把嘴角的血迹,抢白道。   “你还说你没有,我们瞧见你摸长姐的头发了,你还想抵赖。”顾攸气得脸蛋通红,方才他因为学艺不精,不能如顾修和顾偃那样与之过招,只能在阿日斯兰跌在地上的时候上去补踹两脚,还有一脚踹空了,故而觉得这会儿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   “陛下,臣只是想与公主簪花而已。”   云霓庵中气候宜人,花开繁盛。   阿日斯兰与顾锦拜过了孟氏皇后,两人难得无人打扰的说了两句话,阿日斯兰见路边的一株娇粉色的海棠开得正好,才折下来要与顾锦插在鬓边,就被人扯着后领拽到了一旁。   再接下来,就是一场混战。   先是顾修将毫无防备的他一记背摔轮在了地上,紧接着又被顾偃挥了两拳。他的身手其实并不比顾修差,只是又加上了一个同样身手不算太差且又年长些的顾偃,还有一个找准了机会就朝他身上连踹带咬的顾攸。   最恼人的便是那个坐在轮车上的三皇子顾伸,顾锦才要拉架,他那边倒犯起了喘疾,捂着胸口脸色煞白,逼得顾锦不得不先去扶他。   直到远远的守在外围伺候的太监听见,才将众人分了开来。   “锦儿,你可有受伤?”顾鸿听清了事情的原委,看着脸上挂彩的阿日斯兰,心里莫名有种十分畅快的感觉。   “回父皇,儿臣无事,是弟弟们误会了。”顾锦如实答道。   “既然如此,那便扶阿兰世子下去歇息吧。”顾鸿的目光又落在了另外三个儿子身上:“你们几个,不问青红皂白,殴打外邦世子,都给我到殿前佛龛处跪着思过去。”   顾鸿嘴上说着责罚,但神情明显是端起来的严肃,殿前佛龛跟前的蒲团又大又软,三个身体强健的少年是跪不坏的。   云霓庵内院的禅堂内,顾锦捧着盛满伤药的托盘走了进来。   “公主殿下,在下没那么严重。”阿日斯兰扯着嘴角朝顾锦笑了笑,嘴角处撕裂的伤口也被牵扯,笑容多少有些僵硬。   “我知道我那几个弟弟下手没什么轻重,所以...”   “所以公主又是来替那些殿下们赔礼的?”阿日斯兰低了头,语气怅然若失:“在下还以为,您是想来看看我伤的如何。”   “我其实...”   “公主,其实在下都明白,那几位皇子殿下对在下有敌意,是因为在下所求是他们心中最珍视的宝贝。可是,公主在在下心中同样也是此生最想得到的珍宝。”阿日斯兰说话间从脖颈间掏出一枚箭头形状的项坠:“那时公主殿下用箭射了我的帽缨,朝阳下的公主就刻在了我心里,让我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我此番来也想知道公主对我心意为何,若是公主厌弃我,我也绝不纠缠。”   顾锦愣住了,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审视了眼前这个蒙室青年,想起了山林中青年为他挡下的狼群。   “阿兰世子,我只能说我心中并不厌恶你,也很感激你那时救我。可你我结亲,是国与国之间的事,我...”   “公主不厌恶我就好。”阿日斯兰有些激动的攥住了顾锦的手腕:“我在此向公主保证,你我结亲,不是为了两国邦交,公主殿下也绝不是为了和平而来的礼物。公主便是我在长生天的指引下寻来的挚爱,我愿在此起誓,如有一日有负公主,必然教我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顾锦有些仓惶的收回了手腕,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世子此言,太重了。”   “公主,在下会同您那些弟弟有个交代的,也会同公主一样待他们好。公主的七弟那样喜欢骑射,漠南部有八百里草场可以任他驰骋。若有一日,他在京中过得不畅快,公主也可以是他的退路,还有您的母后,若是来日新君登基她不想在京中养老,漠南部天高云阔,足可以让她颐养天年...”   顾锦没有想到阿日斯兰会提起顾修和孟氏,她的犹豫不决,一半是来自于对母亲的不舍,一半便是这个她最疼惜的弟弟。   那些弟弟都有各自的母妃为伴身后有各家势力扶持,只有顾修,是她最忧心。   顾修是个出色的皇子,随着他的年纪越来越大,这样的出色在某些人眼中便是种罪过。而这个阿日斯兰说的没错,她若是嫁往漠南,她将来便能做顾修还有母后的退路,让他们能随时从京中的乱局中抽身而去。   “世子。”顾锦抿唇想了想,缓缓道:“要说服那几个小东西,你一个人不行的,来日还是我帮你吧。”   傍晚时分,顾修回到了归云宫中。   韩墨初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披着一件宽大的氅衣靠在小间里的坐榻上看书,见顾修回来,便合上书本,走到顾修跟前与人解下披风。   “殿下回来了?今日游春如何啊?”   顾修脸上神情严肃,韩墨初不用猜便知道有事发生了。   “殿下这是又同那位阿兰世子生气了?”   “嗯,打架了。”顾修坐在素日用膳的小圆桌前,冷淡的眼神中透露着少有的落寞。   “那殿下说说,今日为何与阿兰世子争斗?”   顾修沉着脸,将今日如何与阿日斯兰争斗,晴昭公主又是如何抛下了他们几个罚跪的弟弟去看那个阿日斯兰的事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韩墨初。   韩墨初憋着一脸笑意,拍了拍顾修的膝盖:“殿下这是觉得没人心疼了?那臣心疼您好不好?臣这就让宝德与您弄些热水,臣与您敷敷膝盖。”   “跪在棉花上,能伤到哪里?”顾修的神色依旧不好:“韩少师这是在打趣么?”   “臣知道殿下是因为公主偏向那位阿兰世子,殿下这会儿是觉得有人抢了您的宝贝,所以您心里不痛快。”   “师父,你会被人抢走吗?”顾修的看着韩墨初温文的眉眼,有些慌乱的自问自答道:“当真是糊涂了,回宫快三年了,我在前朝还没有半分功绩,外祖之族还在极北边将受苦,我脑子里成日都想得是什么。”   顾修抿唇捶了下自己的脑袋,认命的朝韩墨初伸出左手。   顾修摊开的手掌迎来的不是戒尺,而是一颗散发着甜香的蜜饯果子。   “臣今日请了恩假出宫去了,买了不少好东西等着殿下回来。谁知等了这么久,殿下连问也不问,早知道便不买了。”   今日顾修不在,韩墨初也请了恩假出宫去找苏澈,去问几张他看不大懂的宫中脉案。   苏澈似乎很适应京城中的繁华浮躁,甚至借着春闱会试的名义向那些学子们兜售他秘制的醒窍汤,狠狠赚了一笔。   韩墨初也并不客气,在合理且不伤兄弟情义的范围之内,又在苏澈那里搜刮了一点“民脂民膏”。   然后便十分大方的在汴京街市上,与顾修搜罗了一堆吃的玩的。倒也不为别的,他只是喜欢瞧顾修高兴而已。   这两年几乎形影不离的相处下来,他对顾修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昔日要报答的恩情,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属于两人之间亲厚。   不为着他是云瑶将军的儿子,只是因为他是顾修。   “师父...”顾修凝神看着掌心里的蜜饯一时语塞。   韩墨初微笑着合上了顾修摊开的手掌,语气中饱含真诚:“臣不会被人抢走的,臣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臣说好了会陪着殿下,那便会陪着殿下。”   “那,陪多久?”   “很久很久。” 第二十九章 出降   为期九日的春闱会试如期开考。贡院之外的人流极大,日日都是水泄不通的。   晴昭公主顾锦的婚期也暂时定了下来,就在今年九月。   虽说君王尚且没有明确的旨意,但宫中上上下下都开始备办了起来。   这小半年的光景一是为了给公主备办嫁妆,二便是兴修公主府以备公主随时回朝省亲之用。巳时朝罢,由前朝归于内宫的宫道上,六皇子顾攸忧心忡忡的抱着肩膀。   “七弟,难不成当真就让长姐嫁给那只漠南的鹰啊?他从头到脚哪一点配得上长姐的?”   “你昨日才收了人家一只卷毛狮子狗,今日还说这话?”顾修看了顾攸一眼,沉声说道。   “那你不是也收了人家一杆长!枪么?”顾攸叉腰挺胸撞了顾修肩膀一下:“你说,你是不是被收买了?”   “......”   想起前日那杆长!枪,顾修心里就怄得很,原本想将那杆枪扔出去,颠在手里才发现,那杆长!枪完完全全仿照的便是他外祖云烈征战疆场时用过的那杆游龙枪。他想扔,但舍不得。只能憋着口气将枪收下。   “这只漠南的老贼鹰,这几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耳报神,与我送狮子狗,与你送长!枪,给三哥送前朝吴公的真迹画作,又给四哥送了十来匹上等好马。想收买我们这点子歪心邪意,当谁看不出来啊?”   “你觉得,这宫里哪个奴才敢把我们的心意告诉他?这宫里谁又最清楚我们的喜好?”   “你是说,这些都是长姐告诉他的?”顾修一语点到了顾攸心里最不愿接受的痛处:“不可能不可能,长姐为什么要告诉他?”   “因为长姐喜欢他,所以不想让我们再为难他。”顾修抬头看着湛蓝如水洗一般的天空,语气多少有些无可奈何。   “长姐喜欢他?不可能!他有我讨人喜欢么?模样和身手有你好么?漠南比大周富庶么?”   “你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长姐。”   五月初十,公主嫁与漠南世子的赐婚恩旨明发,昭告天下,晴昭公主顾锦于永熙十七年九月初三日下嫁漠南世子。   顾鸿的旨意很明显。   国朝公主,是下嫁,不是和亲。公主是国朝的恩赐,是要外邦当做神女一般敬重供奉的。   旨意一发,阿日斯兰即刻反归漠南,准备迎亲事宜。   顾锦出嫁比年前时睿王顾值娶亲要隆重得多,因为公主算是远嫁,所以君王顾鸿的意思是要替自己的嫡女将门面充足。   公主府按着亲王的典制选在了京郊一处山水极好的所在,且距离静华寺很近。顾鸿更是下旨在公主待嫁的这段时日里,可以随时出宫与孟氏皇后相伴小住。   顾锦的嫁妆共分三大份,一份是顾锦出生那年便备下的,一份是君王下旨内府司再次添置的,还有一份来自荣安亲王府邸以及公主的母族孟氏。更不算朝臣觐献的贺礼,以及宫中那些高阶宫妃们的私己了。   既然长姐出降已是定局,宫中的四位皇子便也着随心意,与自家长姐添置嫁妆。   皇四子顾偃奉旨离京视察苏州涝灾,顺手备办了六百匹珍品缂丝,几乎垄断了当年南方世面上所有的缂丝织品,只为公主添妆。   皇三子顾伸母族是三代书香之家,便为公主酌情添了两个精通蒙室语言与文字的宫奴,随公主远行,以备不时之需。   便连远在岭南的敬元候顾值,也遣人回京为公主的嫁妆里添了一樽观音玉相。   顾攸是个最没心思的,那些古董珍玩他瞧得头疼,便拉着顾修一起着实与公主的嫁妆里添置了十六箱黄金锭子,让顾锦想打什么首饰便打什么首饰。   在漠南部的聘礼送来时,君王又下旨将漠南部送来的所有聘礼一应添入公主的陪嫁当中,那些嫁妆若是堆在一起一字排开,足足能从含元殿一路排出汴京城。   为彰公主大国贵女身份,君王顾鸿还发了一道旨意蒙室全境减供三年,漠南部十年不纳朝供。   按大周国制,公主出降外族,要有皇亲及宗亲送嫁至关外。宗亲中送嫁将军的人选毋庸置疑,该是公主母舅时任二品威戎将军的孟绍将军。   而皇亲中的人选前朝却多有争议。一派主张按旧制由公主兄长送嫁。但因公主无亲生兄长,只有一位横遭贬斥的庶兄,另一派便主张由朝中身份贵重的皇子送嫁,以彰国朝声威。   时入六月,天气闷热少雨。烈日当空曝晒,蝉鸣声吵得人心神不宁。   时至正午,热力逼人时韩墨初带着一柄宽沿的骨竹纸伞立在顾修下朝时必经的甬路上,等着顾修散朝回宫。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一个面色沉稳,一个满面焦灼。   “七弟,今日太热了,穿朝服当真是受罪。好在你我是三日一朝,若是如同四哥一般日日临朝,我可受不了。”顾攸也不顾身后的文武大臣是不是还未散尽,便伸手扯松了自己的袍领。   “眼下只是听学,总有一日是要临朝参政的,到时候你该如何?”顾修脸上虽也盈着汗珠 ,但明显比顾攸的神情要淡然多了。   “告假呗,还能如何?我又不想建功立业,我只想等着成年出宫,做个逍遥王爷。”顾攸侧着身子碰了碰顾修的肩膀:“对了,我母妃已经开始为我选看成年立府的宅基了,母妃说了今后有我的便有你的,你要不要一起看看?到时候咱们兄弟两个选在一条街上,最好就隔一堵墙,你看如何?”   “呵,我不要。”顾修抱着肩膀朝旁边躲了一步。   “狼崽子!守着你六哥我这么讨人喜欢的人住有什么不好的?”   这边顾攸身手要勾顾修的胳膊以示亲厚,那边顾修则看见了撑着伞等在甬道上的韩墨初,径直走了过去,导致顾攸险些栽了个跟头。   “师父。”顾修站在韩墨初跟前,由着韩墨初与他擦去脸上的汗珠:“等许久了么?”   “臣是睡足了才过来的,也不算久。”   “七弟,说实在的,你那宫里多少也该添两个奴才的。那时你病了,父皇便下旨要与你宫中多添几个人,你偏不要。”顾攸一边拖着冰帕子擦汗,一边由着身边四五个奴才伺候着撑伞打扇。   “我命薄,受不了六哥这般的排场。”顾修接过了韩墨初手中的纸伞,撑在中间,与韩墨初肩并肩的走在一起,顾修的个子过了年便又蹿了两寸若只看身形不看眉眼,两人冷眼看着都有些像同龄人了。   “那你便不怕韩少师辛苦?这么热的天还要来接你下朝。”顾攸扬起那张圆脸,叉着腰道。   “六殿下言重了,臣又不是白学究的年纪,到底还是闲不住的。”韩墨初看了眼身旁的顾修,示意他不必将此事挂在心上。   “七弟,午膳后你要不要到我宫里去?我给雪花酪砌了个池子,它游得可快了。”顾攸口中的雪花酪,是阿日斯兰送他的那条卷毛狮子狗,那狗儿生性顽皮可爱,极得顾攸欢心。   “不了,我午后还有功课要做。”   “你那么勤勉做什么啊?你又不是四哥。”顾攸说话一向是有口无心 ,且胸无城府,自己说了什么,自己都毫无意识。   一行数人,在一处离门之下分了手,各自回宫去了。   归云宫中,韩墨初与顾修将汗湿的朝服换了下来,换了一身洁净的素纱长衫。   顾修的脸色在顾攸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可察觉的低沉了下来。   旁人看不出,可韩墨初看得出。   “殿下,怎么越大越像小孩子似的,把心思都写在脸上了?”韩墨初扬唇笑道。   “嗯?”顾修不解,他自诩神色如常,也不知韩墨初又是哪里看出的不对。   “殿下每每深思,这眉心处便会有条细痕。”韩墨初伸手用拇指指腹抚了抚顾修的眉骨:“臣猜,殿下一定在想您几时才能如四皇子一般能在前朝立足。”   “嗯。”顾修在韩墨初面前一向坦然。   “其实,以殿下的资质,已然可以为陛下分忧了,何须拘泥于年纪。”   “可大周国制如此,又有何法?”   “殿下,其实眼下便有一件事殿下可以去为自己争一争的。”   “何事?”   “便是殿下心里一直想的那件事啊。” 韩墨初眉峰轻扬,嘴角含笑。那种温润舒和的气度,总是能让人迷了眼睛:“殿下不是一直想去与公主送嫁么?公主现无长兄,那便是朝中的四位皇子皆有资格,既然如此,殿下如何不能去争。”   “此事要由父皇决断,我如何争?”   “殿下只要午后,往崇宁宫面圣,明明白白的告诉陛下,说您想与公主送嫁,旁的话都不必说。”   “当真?”   “自然当真,殿下与陛下是亲生父子,有些话直来直去的说,最好了。”韩墨初的神情看起来成竹在胸,让人不由自主的便会相信起来。   日将偏西之时,正午之时的热力还未散去。   顾修带着宝德,立在君王起居的崇宁宫门前。这是顾修入宫后,第一次未经传召,来至崇宁宫门前。   顾修冷着一张脸立在门前不说话,当值守门的小太监也不敢多问,也不知该不该通传,就这般僵持了一柱香的功夫,直至老太监崔尚出门查看撞见了,这才擂了小太监一巴掌:“七殿下到了,怎么连句话也不说?”   “崔翁,是我不知父皇空闲与否,才未着人通传的。”顾修见那小太监挨打,出言阻拦道。   “殿下素日不常来此走动,必是有要事才来的,既然是要事,那让人通传一声还是必要的。”崔尚在这宫中已经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光景,对于顾鸿的圣心他一向吃得透透的。   顾修这位带着罪臣血脉的小皇子,虽说依旧深居简出,但早已不是初入宫帷之时那个落魄不得君心的皇子了,今后哪怕不能继承大统,也会是个举足轻重的亲王,因此对顾修的态度十分恭敬。   “那便有劳崔翁,替我通传一声了。”   顾修转入崇宁宫内室与君王行礼,那时的君王顾鸿正把着那位南曦公子的手在宣纸上作画。   炎天暑热,那位南曦公子,只穿着一身几乎能看见□□的轻纱,惹得原本举止从容的顾修不得不垂着头,目光不敢直视。   顾修已经快十五岁了,这个年岁的少年,对那类事已经有了懵懂的心思,看着南曦公子那身打扮,顾修的神思莫名其妙的飘忽不定。   为什么那个南曦明明是男子,顾修脑子里却本能的浮现了非礼勿视四个字?   “修儿,起来吧。今日来此,是有何事?”君王顾鸿出言让顾修起身,方才崔尚来通传时,他也觉得十分惊讶。他这个素来与他从不主动亲近的儿子,怎么会突然来请旨求见。   “儿臣今日来此,是有一事想求父皇。”顾鸿的话,将顾修几乎飞远的神思拽了回来,撩起衣跪地,沉声言道。   “哦?是何事?”顾鸿松开了怀中的南曦,示意他退入内殿歇息,自己则正身坐在龙书案后:“你但说无妨。”   “儿臣,想以皇亲之身,送长姐出降。”顾修说罢,俯身向前,诚恳的与顾鸿行了个稽首大礼。   “原来是此事啊。”   顾鸿的语气,听不出十分情绪,更听不出对此事允或不允,顾修平抬手臂,向上奏道:“儿臣自知年少无德,可长姐自儿臣回宫后待儿臣着实偏爱,与诸兄弟皆不同,儿臣身无长物,不能与长姐添妆置业,故而只想亲自送长姐出关,聊表心意。”   顾修整肃的神情,言辞恳切,目光中带着罕有的殷切。   顾鸿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儿子这样,回想起两年多前,顾修方才回宫时,眼神中的冷漠简直比初次相见的陌生人还不如。   “修儿,这是国事,你怎得想起求到朕跟前来了?”   顾修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抬头与君王四目相对:“因为儿臣觉得,儿臣与父皇是亲父子,既是亲父子,那便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顾修一言,将顾鸿说得一愣。他并未想过顾修有一日会与他说这样的话。   那时候,顾鸿因为顾修冷僻的性子对其十分不喜,又因昔年对其母云瑶以及云氏一族的缘故对其多有苛责,可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希望顾修能将他视为父亲。   但是顾修不善言辞,他身为君父,也总要端着架子。父子之间隔着君臣的屏障,根本无法亲近。   今日顾修一句亲父子,真真说到了顾鸿心坎里。   他看着跪在原地,面容端正的少年,欣慰的扬起嘴角:“既然如此,那朕便准了。”   顾修不可思议的瞳孔放大,让他惊讶至此的其实不是君王的允准,而是韩墨初的料事如神。   短短几句话,竟然当真让君王允了他的请求。   连顾修自己都不知道,那句亲父子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儿臣...”顾修伏低身子与顾鸿行礼道:“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朕都允了,就不必这般谢恩了。”顾鸿看着眼前多少有些喜形于色的顾修,自己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都这个时辰了,回宫用膳去罢。”   顾修依言起身,恭敬道:“父皇,儿臣告退。”   “等等。”顾鸿抬手唤住了顾修:“午后供来的冰镇西瓜还剩了一个,你带回去吃吧。”   这是第一次,顾修从崇宁宫回来,身上不是带着伤的。   九月深秋,秋凉如水。   晴昭公主婚期将至,皇城之内四处可见华美绝伦的金彩大红。   顾锦自宫外云霓庵中与孟氏皇后告别归来,于宫中待嫁。   可喜庆祥和的内宫之中不知为何,总是笼罩着一团淡淡的愁云。无论民间还是皇家,嫁女和娶亲都是不同的。   娶亲是添人进口,嫁女则是骨肉分离。   晴昭公主顾锦又是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知书达礼,落落大方。骤然远嫁漠南,宫中那些与公主血脉相连的人,难免失落。   “七弟,我后悔了,我们当初就应该下手重点,把那个什么狗屁世子踢成残废。”   顾攸与顾修两个人,并肩坐在归云宫的门廊下,看着宫道上坠满的红灯,以及遍地的红毯,还有来回跑动运送那些喜庆装饰的宫人,神情复杂。   “眼下说这些,还有何用?”顾修瞥了人一眼,凝神看着宫道两边的灯笼,怀揣的心思和顾攸一模一样。   “总之我不想让长姐去漠南,一点儿也不想。”顾攸嘴上说着任性胡为的话,但是他深知,这件事无论他如何任性都是不能改变的。   九月初三日,黎明时分。   含元殿上灯火通明,公主身着大周朝服,顶戴六翅彩珠金凤冠,手持宫扇,与君父辞行。   君王顾鸿神情庄重肃穆,一举一动皆是国朝礼仪,有史官随时记录,因此不能多发一言。   立在一旁观礼的几个皇子神色皆不好,往日无事也能哭两声的顾攸,今日倒没有落泪,一反常态的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顾修身为送嫁皇亲,于昨日丑时便已在宫门之外整理仪仗,同公主的母舅孟绍将军一齐安置护驾军队,检验随行车马,直至卯正时分方才立在仪门之前等候。   韩墨初也被授任为司礼官,身着礼部官服,随行于顾修身侧。   辰时,公主于内宫与君王行礼完毕,则更换吉服,乘凤翅辇轿出宫至仪门之前下轿。   一早便等在仪门处的顾修依礼上前,抬起一臂,让凤冠华服的顾锦扶着他的胳膊。   公主身后三对宫女分立两侧,托起了公主长尾迤地的衣摆,一步一步的踏过红毯。   顾修扶着顾锦的手臂,撑着她一身沉重繁复的吉服大妆,由衷的说了句:“长姐,你今日真的很美。”   “驰儿今日也很威风,两月不见,还当真比长姐高了。”   顾锦欣慰的看着身边的少年,今日的顾修穿着一身赤金轻裘,腰间佩着长剑。宽厚的兽头金甲撑起了少年人挺拔的腰背,头顶束着金冠,整个人周身都显露着凌人的贵气。   三年前也是差不多这样的时候,顾修从北荒归来,带着一身风尘鄙陋,被君王晾在御阶之下长跪,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冷硬的唤了她第一声长姐。   而今这个孩子已经真正成了前途不可限量的国朝皇子。   顾修扶着顾锦的手臂,分毫不差的走了三百步,至正皇城正门跟前,悠扬的礼乐声缓缓响起。   顾锦回身望了望大周皇城那威严气派的大门,眼圈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请晴昭公主蹬车。”顾锦身边的女官小声提醒道。   顾锦收回神色,在顾修的搀扶下蹬上了那辆无比精致的銮驾。   待公主坐定,顾修也行至队伍之前,翻身跨上了同样被细心装扮过的战马五十金,一行将近两千人的送嫁队伍由汴京向北出发,沿途百姓皆衣华服观礼,夹道跪拜,说不出盛世的繁华富足。   公主出降的线路都是事先规划完善的,一路上何时停,何时走,皆有依据可循。   钦天监测算的吉日不错,一路上皆是平安顺遂。   九日后,銮驾到达了漠南部的迎亲之处,阿日斯兰穿着一身繁重的漠南重甲,全副武装,身后也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仪仗。   孟绍将军先行下马,与漠南正使交换了婚书,又按漠南习俗饮了一碗烈酒。   再接下来,女官仪仗掀起了公主的车帘,此时的公主已然换上了漠南部的绣满金线的红衣华服,坠着硕大的珊瑚珠冠,和暖的日光下,美得灿烂夺目。   “长姐,安心吧,我会好生照看母后的。”顾修抬着手臂,将顾锦扶下车驾两侧的台阶。   顾锦抑制不住的眼圈泛红,扶着顾修的手臂看向了一旁怀中抱着礼单的韩墨初,她知道这个男子对顾修是真心相待的。   韩墨初目光恳切的朝顾锦点了点头。   一切承诺,都悄无声息。   顾修扶着顾锦,踏上了草场上的土地,韩墨初手捧礼单跟在二人身侧。   阿日斯兰满面春风的迎了上去,身后跟着一个身份颇高的祭司。   两方对面站定,顾修握着长姐的手,看着对面目光热切的阿日斯兰:“今日我便以国朝皇子身份将长姐交托于你,望你今后真心相待,让她一生无忧,你可能做到?”   “我阿日斯兰今日在此立誓,长生天在上,能得晴昭公主为妻,是我三生有幸。若今后有半分负于公主,必然教我身首异处,不得善终。”阿日斯兰高举右手向天起誓,誓言的声音让两方的队伍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修沉默着将长姐的手递给了阿日斯兰,阿日斯兰稳稳的牵住了顾锦,两人十指紧扣,身后是漠南部族一片欢呼。   顾修没有多做停留转身便走,他怕再多留一刻,便会想将长姐从那个漠南世子手里重新抢回来。韩墨初也将手中的礼单递给了跟从而来的那位祭司,随着顾修慢慢退回了国朝的仪仗之中。   直至随嫁的仪仗与归朝复命的分割完毕,随嫁的队伍汇入了漠南一路,顾修勒马站在关门界边石处看着仪仗越走越远,韩墨初也勒马立在顾修身边,二人一路目送着那足长数里的娶亲队伍,直至仪仗的人影消失在广袤无垠的草场上。   “殿下,该还朝复命了。”   “好。”   顾修兜转马头下令返回,二人虽没有说话,可心中所想之事却不尽相同。   公主出嫁,新官入朝,真正的风云在这一刻要开始了。 第三十章 君心   晴昭公主出嫁后,汴京城便入了冬。   天气还未杀冷便降了一场大雪,雪花纷纷如凡尘间的精灵。   皇四子顾偃自参政后在其舅父韩明的扶持之下接连帮君王办了几件极漂亮的事,君王大为赞赏,顾偃在前朝的声望也日益加深。人人皆说,四皇子顾偃要提前离宫封王,君王更是有意要册封储君了。   的确,以顾偃的年龄,在朝臣中的声望,以及背后的势力来看,他距离储君之位也只差一任军功了。   自送随顾修送嫁归来之后,韩墨初不知为何突然提起了作画的兴致,顾修晨起在院中习枪,他便在廊下作画,画中的少年英姿勃发,□□是高头大马,一杆长!枪直指地面,背后的大红披风飘然漫卷,俨然一个统率三军的大国名将,看着像顾修,又不大像顾修。   “殿下,您看臣画得可好?”韩墨初落笔,将刚完的画作立在了顾修面前。   顾修看了一眼画中的少年,心尖随之一颤:“师父画得好,只是为何要画我?”   “殿下生的好看,臣自然要画,回头臣便将这画裱起来,赠予殿下做新春礼可好?”   “好。”   “殿下,明日又是您临朝听政的日子,陛下布置的功课都完了么?”   “前日便完了。”   “那等臣收拾了这些画器,去与殿下看看功课。”韩墨初笑着将廊下的笔砚等物收拾起来,来至日常授课的堂屋之内。   顾鸿几日前布置的功课是有关山地用兵之事的策论,顾修所做的那篇从行文到内容至多算是中规中矩,连几年前初做的那几篇也赶不上。   “殿下,您一向酷爱兵法,这篇策论笔力太弱,观点又太过平庸。您也并不是懈怠的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顾修端正的坐在韩墨初对面,朝人伸出左手摊开手掌:“师父想罚便罚吧,这篇策论,不能改。”   韩墨初也未多言,执起那柄多日未用的戒尺,结结实实的朝人手心抽了一记:“殿下,臣知道您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这些日子前朝之上争论的有关出兵靺鞨之事,您是觉得您的身份尴尬,不能在此时出头是么?”   “是。”顾修应了一句,韩墨初的戒尺便又抽了过来,顾修躲也没躲继续说道:“靺鞨十六部,是父皇与外祖当年一齐征讨而来,而今外祖已死,靺鞨反叛,韩少师是要我此时用一篇高谈阔论提醒父皇,我是罪臣之子么?”顾修摊着手掌,双唇颤动:“若是君王一怒,那些在北荒挣扎求存的云氏族人,还有身为少师的你,还会有命在么?”   随着一声噼啪的脆响,又一记戒尺砸在了顾修的手心上,一条骇人的肿痕顷刻之间隆了起来。   韩墨初板着一张脸,冷声问道:“殿下这会儿清醒点了没有?”   顾修摊着手掌没有回答,方才的那记戒尺力道太重让他整个左手连带着手腕都有些颤抖。   “身为国朝皇子,是谁教的您日常以罪臣之子自居了?”韩墨初抓着顾修因痛后缩的手,戒尺高高扬起,一下夯在了方才隆起的伤痕上:“殿下是觉得陛下是傻子么?如此刻意隐藏锋芒,只会让陛下觉得殿下是在因外祖之族与他赌气,会更恼怒,那时候殿下的族人才是当真没命在了。”   顾修咬着牙,内心开始反思韩墨初的话。   “殿下知不知道妄自揣测君心,这是铤而走险。”韩墨初的戒尺劈在了顾修的掌根上,急促的痛楚到底还是让顾修吭了一声。   顾修抿着双唇,咬紧牙关,也不知韩墨初往后还要抽几下,他也从来不是顾攸那般会撒娇逃罚的性子,他只会这般忍着,再将韩墨初的那些教诲一点一点的都刻在脑子里。   “臣只问殿下一句,殿下想不想随军征讨靺鞨?”   “想又如何?”   “既然想,那臣便会让殿下如愿以偿。”韩墨初搁下戒尺,当着顾修的面将那篇策论撕成了几半:“这篇策论请殿下重新来过,晚膳之前未完,那臣便与殿下一起饿着。”   顾修拖着已然被抽出血点的手掌点了点头,重新在小桌上铺开宣纸,重做策论。   晴昭公主出嫁后,君王顾鸿似乎一下子升起了慈父之心,挑拣了一日闲暇,将在宫中的几个儿子召集起来,开了场正正经经的父子家宴。   家宴便设在崇宁宫内的上雅斋,家宴之上没有旁人,只有君王顾鸿和这几位皇子,连那位日常伴驾的南曦公子也不在场,服侍布菜的也只有老太监崔尚一人。   这样关起门来的家宴,顾鸿便让那些孩子松了规矩,按民间家常的样子来。   “唔,父皇,御膳房可是换了厨子?这道松鼠桂鱼做得甚有滋味啊。”   顾攸一向是个不受拘束的性子,顾鸿让他松一分,他便能松十分,也不等崔尚伺候自顾自的往碗里夹菜。   “崔尚,去问问今日鱼是谁做的?拨去丽妃宫中伺候六皇子吧。”顾鸿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顾攸犯了规矩他也是笑呵呵的。   “多谢父皇赏赐。”顾攸美滋滋的朝顾修的碟子里夹了一筷子嫩炙羊肉:“七弟,你尝尝这个羊肉,鲜辣可口,嫩香软烂,比上次母妃做的那个好吃多了。”   “皇兄低声些,当心丽妃娘娘听见了。”顾修尝了一筷子点了点头,压低声音与顾攸说道。   “是是是,让母妃听到可不得了。”   顾修虽说依旧有些不苟言笑,但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寡言少语了。应付这样的场合也已十分从容,再也不见旧日宫宴之上的局促不安。   “这会儿只有朕在,你母妃听不见的。”   两个人孩子气的举动,很成功的将原本便心情不错的君王逗笑了。   “那父皇可不要告诉我母妃啊。不然母妃又要扭我耳朵了。”顾攸说到此处还煞有介事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疼痛一般。   “眼看着明年便要临朝议政了,你怎么还这般孩子气?你可想好来日要做什么了?”顾鸿忍着笑让老太监崔尚将那盘羊肉给每人碟子里都夹了一筷子。   “儿臣想好了,儿臣成年之后便离宫做个闲散王爷,守着父皇和母妃尽孝!”   “呵呵,没出息,你而今才几岁便这样没出息了?”顾鸿的眉头紧了起来,又看向了一旁的顾修:“修儿,你呢?来日想做什么?”   顾修搁下手中的筷柱,沉默的想了片刻,才看着君父的眼睛正色道:“儿臣是父皇的儿子,自是能为父皇分忧便好。一切皆由父皇做主。”   “啊呀,为父皇分忧的事都有四哥在呢,我们就踏踏实实的偷懒就是了。”   顾攸的一句话,家宴上的气氛立刻便冷了下来。牵涉其中的四皇子顾偃很明白这句话当着君王的面说出来是个什么份量,顾攸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不亚于要将他烤在火上。   原本现在宫中上下便已经流言纷纷,他也不知那些流言究竟有没有传到过君王耳朵里,若是被君王听见了那些议论,他的所有功勋都会变成罪过。   “六弟,你胡说些什么,你我都是皇子,都是要为父皇分忧的。”顾偃试探着说了一句,余光看着君王顾鸿明显变得阴沉的脸,背上浮起了一层虚凉的汗珠。   “是啊,六弟别这样说。”一直没有说话的顾伸也开了口,小心翼翼的试图转寰话题:“父皇,儿臣听闻六弟这些日子读书已经有些进益了,而今只是一句玩笑话。”   顾修拽了拽顾攸的袖口,顾攸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失言,即刻与君王顾鸿告罪:“父皇,儿臣无心之言,请父皇莫要生气,儿臣这些日子确实有好生读书,已经...已经读过四书了。”   “知道言错就好,好生用膳罢。”   顾鸿的神色渐缓,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唯有四皇子顾偃,食不知味。   夜色深沉,崇宁宫内殿里掌了灯,顾鸿埋身在了堆积如山的政务里,南曦公子则立在一旁与君王研墨。   随着奏疏越看越多,君王顾鸿的脸色越来越差,看到最后也不知哪几个字彻底将其激怒,干脆将奏折一摔,怒骂道:“通篇上下都是给老四歌功颂德的,朕还没到七老八十,现下这是要逼着朕让贤么?!”   南曦立在人身后无声的替君王揉着两侧的太阳穴,顾鸿拍了拍他的手腕轻声道:“别怕,朕不是同你发脾气。”   “奴才知道陛下不是,可是眼下宫里已经传疯了,都说四皇子殿下是储君人选,也难怪朝中风向一边倒了。”南曦一面与君王揉着额头,一面温声言道:“宫中上下向来如此,陛下看重谁,那宫中人自然便会巴结谁啊,陛下何必这样生气?”   “宫中这些日子都传什么了?”顾鸿拉过南曦的手腕,将人一把带入了怀里,南曦也顺从的靠在顾鸿胸口处乖顺的蹭着脑袋。   “无非就是些闲言碎语,说什么四皇子殿下人品贵重,不日便要出征靺鞨,再现陛下往日雄风,待四皇子殿下随军归来,那便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了。还说什么陛下早已有意要立四殿下为储君,不过是差一任军功,所以这次才有心派四殿下随军出征的。”   顾鸿拥着怀中的南曦公子陷入了沉思。   原本今日家宴上顾攸的话便让他犯了疑惑,而今又见了这些奏折还有宫中那些流言蜚语,他心里的那些疑惑彻彻底底的转变为了忌惮。   他的那位四皇子今年满打满算还不满十七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他怎会不知这孩子如此风头过盛的原因,无非是这孩子背后是那位忠勤宰辅韩明。   这些年,他将韩明一手扶持成了自己的一把利刃,这把利刃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又全然听从于他。韩明替他卖命,他也给了韩明富贵,可他眼下着实后悔不该给韩明那样大的权力。   虽说那些权力能让韩明在朝堂上与那些反对他的权臣世家分庭抗礼,但若有一日那些他亲手赋予的权力会成为他为君路上的绊脚石,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将那些权力收回手中。   韩明是权臣,也是外戚,借着他这个君王的倚仗在前朝捧得他那个亲妹妹所生的四皇子一枝独秀,光在朝堂上擎天一柱还不算,这会儿手竟然还要伸到军方?若是再过几年,顾偃羽翼丰满,他这个做君父的几时暴毙都不得而知,也许今日立了储君,明日他就会丢了性命。   他做了十几年的皇帝,深知前朝稳固在于制衡,他有那么多的儿子,何以就让这一个一家独大?   “陛下,别想那么多了。奴才前些日子让同文馆的画师与奴才画了些小像,您要不要一起看看?”南曦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将君王从无尽的深思中拉扯回来。   “好,正巧朕也累了。”   得了允准的南曦立马转身吩咐了一个脚程快的小太监去宫中同文馆取画,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小太监便赶着回来了,怀中还抱着四张卷轴。   “陛下来看看罢,这是奴才让人画的四时景图,有春夏秋冬四幅。”南曦边说,边招呼内殿上的小太监将四幅画同时展开。   第一二三幅画着以梅兰竹三君子为背景的南曦公子小像,第四幅赫然是韩墨初画的那张习枪的顾修。   “怪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秋菊小像呢?”南曦皱着眉头明显有些不悦,指着那张拿错的画作:“怎么办事这般不仔细,这不是七皇子殿下的画像么?”   那被派去取画的小太监连忙跪下,连连与自己掌嘴:“陛下恕罪,南曦公子恕罪,同文馆内值夜的小太监是新来的,这大约是韩少师前日送去同文馆装裱的画作,因为公子要得急,奴才也不曾打开查看,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疏忽。”   “好了,你退下罢。”   顾鸿朝地上磕头的小太监摆了摆手,目光盯在了那张顾修的肖像上。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自己少年时鲜衣怒马的峥嵘岁月,那时候的他比顾修大不了几岁,也是这样的一身戎装,靠着一刀一枪拼来的军功给自己争了个郡王的爵位。   画中的顾修手持长!枪,大红色的披风随风高扬,活脱脱便是他记忆中那个骁勇善战,笑眼明媚的女将军云瑶。   那时候的他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一起上阵杀敌,一起在边疆驰骋。   那时候,他没有对云瑶动过真心么?世人皆说年少情深最纯,他早已将秉性之中最纯的那份情感都给了云瑶。   可最终,那一点点少年人的情深义重,还是败给了对皇权的渴望,对权势的追逐。   顾修是他们两个的孩子,继承了他二人的样貌和身姿,这张画作就如同一场轮回一般,将父母亲子三个人的身影都浓缩在了一起。   “陛下,这张画奴才看着很喜欢。”南曦伸手勾住了顾鸿的手臂,歪着头靠在了他的身边:“这张画,很像陛下,奴才年少时便听闻陛下征战四方的故事心中很是艳羡,可是却从来没有见过陛下穿甲胄的样子。奴才想陛下当年一定就是这画上的样子罢?”   顾鸿凝眉,伸手抚摸着眼前那张画作,满眼皆是顾修身负长!枪,策马在疆场之上领兵杀伐的样子。   像他,真是像极了他。   顾鸿甚至暗暗在想,若是由顾修领兵出征,那群靺鞨部的蛮子们会不会觉得是他这位君王未老,照样还如当年一般富力强?   一时间,对云瑶的悔愧,对顾修的希冀,以及对韩明的忌惮一股脑的都涌上心头。   身为君主的深思熟虑,促使他心头萌生了一个他曾经无比忌讳的想法。   五日后大朝,顾鸿当朝宣旨,令七皇子顾修下月初入京郊王师军中习学效力,待三月新兵期满,则随军出征。   六皇子顾攸则入尚书省习学六部事宜,一直在宫中深居的顾伸也被派往门下省习学主事之事。   如此一来,四皇子顾偃在韩明的扶持下坐稳中书省,六皇子顾攸身在尚书省,三皇子顾伸立足门下省,七皇子顾修置身军中。   四方势力相互制衡,不偏不向。   这一毫无征兆的举动无疑的在前朝犹如一声惊雷霹雳,狠狠的抽了韩明与顾偃一个巴掌。   未时朝罢,顾修顾不得听顾攸的抱怨,一路快步走回了归云宫内。   “师父。”顾修声音明朗的唤了一声。   “殿下回来了?”顾修回来时,韩墨初还在作画,不过画上的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工笔牡丹。   “师父,今日...”   “今日陛下准许殿下随军出征了?”   “师父怎么知道?”顾修哑然失声,也不知他这个师父究竟为何如此料事如神。   “臣不是说过,殿下会如愿以偿的么?”韩墨初抬头温笑,一双眉眼弯如新月:“殿下,帮臣将那盒藤黄色化开可好?”   “好。”顾修兀自解了披风,欣然拿起一旁的色块,帮韩墨初研磨:“月初,我便要离宫入军营常住,那时候师父要多加珍重了。”   “殿下不必忧心于臣,只要自加珍爱便好,凡事不要逞强冒进,若是伤及自身,只怕公主殿下要从漠南部打回来跟臣要命了。”   § 第二卷 .古道西风 § 第三十一章 军营   顾修离宫的前一天晚上,京中又下了一场大雪   归云宫中,顾攸与顾修并排坐在廊下,顾攸的双手紧紧的扒着顾修的肩膀。   其实从当天晨起散了朝会,顾修领了出宫的明旨开始,顾攸便一直把自己粘在了顾修身上,俨然一副:你去哪,去多久,回来之后还要不要我这个兄弟了,这般哀怨的神情。   “六哥,长姐出降时你都不曾如此,我不过是去随军,平乱之后便回来了。”顾修抱着肩膀任由顾攸狗皮膏药似的贴着他。   “那不一样,你是去出生入死的。”顾攸可怜巴巴的的盯着顾修:“万一你此去,断了胳膊断了腿,或者干脆丢了命,那怎么办?”   “六哥,你就那么小瞧我么?”顾修指了指他脖子上那一团十几个样式不同的护身符:“再说,你为我把满天神仙都求遍了,总有一个会灵验吧?”   “说的也是。”顾攸立马变脸从顾修身上挪了下来,双手拖着腮帮:“只是你也出宫去了,往后宫里我只能与雪花酪说话了。”   “宫中人那么多,再说我走后,你不是也要入尚书省习学么?”   顾修这话不说还好,此言一出顾攸的脸彻底垮了下来:“七弟你别说了,说的我都有些不想活了。”   “六哥到底是舍不得我走,还是不想入尚书省习学?”顾修看着那人,一双英武的箭眉微微上扬。   “好你个不知好歹的狼崽子,我对你这份兄弟情谊那是一腔真心带赤诚,韩少师在侧看得清楚,我要是舍得你,我做什么与你求这些平安符?”顾攸怒气冲冲的一巴掌拍在顾修后背上,伸手指了指一旁捧着暖炉在廊下看书的韩墨初。   “是,六殿下确实一片赤诚,臣见了都不免动容。”韩墨初忍着笑意,答的一脸认真。   “韩少师你便不忧心么?听说靺鞨境内山高路远,险峻重重,你便一点也不担心我七弟的安危么?”   “臣不忧心,因为殿下答应臣会好自珍重,臣信殿下,所以不忧心。”韩墨初答的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屋外冷,臣让宝德将暖炉端出来吧。”   “好。”顾修看着韩墨初的双眼,心头不自觉的觉得暖洋洋的。   “韩少师,今日我能不能同我七弟睡?”顾攸斜着身子,尽可能的贴近暖炉坐着。   “殿下不该问臣,该问七殿下。”韩墨初温声笑道。   “七弟。”顾攸一脸期待的看着顾修。   “不成。”   “七弟,你好绝情。”顾攸的眼圈一向红的都很方便。   “我明日卯正便要动身,你今日当真要与我同住?”   “那还是罢了,七弟,你多保重,早去早回,六哥在京里等你凯旋。”   顾攸走得一阵风似的,看来多深厚的兄弟情义,都无法战胜冬日里温暖的被窝。   顾修随军的军队,位于京郊,乃是守卫京城驰援边疆的王师军队。   直属上司便是那位两年前,在猎山之上得了韩墨初恩惠的丁泉。   这两年,他借着那次的机遇加上自身才干,已经从一个小小的振威校尉做到了正四品忠武将军。   顾修随军的消息一到,他心中又讶异,又欢喜。   辰时三刻,顾修一行人抵达了军营门前,丁泉携副将高笙亲往相迎。   “臣,丁泉/高笙见过七皇子殿下。”两个一身甲胄的军武人,端臂朝顾修行礼,身上的铁甲碰撞,发出零星的碎响。   “顾修见过二位大人,我此番奉旨前来。请二位大人,不必顾及身份,将我与今年新兵一视同仁。”   当下,顾修穿着一身银甲轻裘,肩上压着鸦青色的斗篷。十五岁的顾修,身形挺拔健硕,通身上下无处不透露着一股凛然正气。   丁泉很欣赏顾修,作为正经的国朝皇子,顾修不娇矜,不做作,已是十分难得。然而专门负责调教新兵的副将高笙却很看不惯顾修这张不苟言笑的脸,觉得他桀骜难驯,必然会不服管束。而且宫中娇养的贵人,无论怎么掩饰,也都是外强中干,必然又是秧子货一个。   哪怕他顾修十二岁那年在含元殿上搏杀巨熊的事早已传遍军中。   高笙以为,越是神乎其神,便越没什么可信度。   “殿下既是新兵,那便统一由臣管辖,请殿下随臣入营,更衣受训罢。”高笙板着张脸,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顾修。   “那,请高将军带路。”   顾修冷眼看出了那位高笙将军的心思,也不多言,只管跟着他走进了营房的大门。   新兵的训练科目并没有顾修想象中的那般轻松,晨起最冷时,要先空着肚子穿着单衣列好队伍,围着营房周围的山涧跑一圈。   在简短的休息和早膳后才会开始正式受训,一日至少六七个时辰。   受训科目除了骑射,格斗,近战,远战以外。更多的则是列阵,搭云梯,驾战车等等一系列需要参军之人相互配合,协作完成的项目。   那些项目便是顾修的短板。   他身为皇子,独来独往的惯了,很少需要这般与人相互协作的时候。   好在常年的自律让顾修有很强的体力和耐力,纵使那位高笙将军有意刁难,将他的腿上绑了沙袋他也从未掉队,从未叫苦。   顾修的骑射功夫,除了幼年时外祖亲族的教导,还有后来韩墨初那简单粗暴的戒尺,让顾修第一日上马,便惊讶了众人。   顾修的拳脚功夫便更不必说了,新兵营里那些与他同龄的新兵,几乎没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除了一个高壮如熊的家伙。   那家伙名叫熊虎,比所有的新兵都要年长五六岁。不但脑子不灵光,而且吃得极多,家中实在养不起了,便将他送入军营,征兵之人原本觉得他蠢笨,只有一身力气不想留下,还是高笙做主签了他的籍契,将他纳入军中。   顾修第一日入军营,午后用膳时便险些因为两个馒头被他一巴掌拍死。   不过第二天受训之时,顾修一脚从云梯上踩空,也是他一把接住了顾修。   腊月初的夜风,寒冷刺骨。这大约是今冬最冷的夜晚了。顾修身为新兵,同样要轮岗守夜。夜深了,新兵营内四处都熄了灯,格外安静。看着孤孤单单的悬挂在天空上的圆月,顾修仿佛看见了韩墨初那张温和的笑脸。   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见过韩墨初了,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宫中,究竟是在做什么。   会不会在记挂他?   “小...小修啊...给你吃的。”   顾修回头,熊虎已经将一块刚烤熟的红薯塞到了他手里,滚烫的红薯让顾修被寒风冻僵的手掌重新恢复了知觉。   “哪儿来的?”顾修掰开红薯尝了一口,很是香甜。   “就那边,值夜的火头军长说今日天冷,给咱们守夜的每人一个。”熊虎憨憨的笑着:“小修啊,他们说你是皇子,你是贵人,是真的么?”   “是。”顾修应了一声,他其实很不习惯小修这个称呼,但是熊虎的脑子也实在记不住别的,也只能由着他叫得自己跟个姑娘似的。   “他们还说你杀过一头熊,也是真的么?”   “是。”   “那你这么厉害,怎么会跟我们一样是新兵呢。”熊虎没轻没重的一巴掌,拍在了顾修后背上,拍得顾修身形不稳,险些摔了个趔趄,手里才吃了一半的红薯也掉了。   “君王旨意如此,我是奉旨行事。”顾修勉强站稳,耐着性子与眼前这个心智残缺的熊虎解释。   放眼整个新兵营,众人皆因他是皇子身份不大敢与他相交,也只有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大个愿意缠着他说话。   隔了几日,高笙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顾丁泉的阻拦,便在新兵的训练科目里加了一项抬重物的耐力训练,这种训练十人一组,这十人要一起撑着一块重约五百斤的石板扎马,足一个时辰后才能起身。   顾修被分配到的一组里因为有了熊虎,因此只有五人。   重石压着肩头,一点一点的消耗着少年人的精力与耐力,不过半个时辰下来,众人的体力几乎都达到了极限。   顾修的这一组中有一个名叫宋煜的新兵与顾攸同龄,只比顾修大三个月。身体素质也和顾攸差不多,每日晨起跑山都能听见他鬼哭狼嚎的动静。   这会儿是拼耐力的时候,这个少年自然受不了,挺了几次肩膀,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快要昏厥。   “撑着点,这会儿倒了,这石板会砸死你的。”顾修咬着牙,腾出一只手将宋煜推了出去。   宋煜迷迷糊糊的歪了个身子,栽倒在一旁的地上,原本五个人承重的石板开始倾斜摇晃。   熊虎吼了一声:“撑不住了!”   “稳住,一起往旁边闪开。”顾修强忍着肩头的剧痛,朝同组的几人示意,众人会意,一齐朝一旁闪开,直至石板轰然落地。   “做什么!偷懒么?”巨大的声响引来了正在队伍中巡查的高笙将军,见了眼前石板落地的惨状,以及那个脸色苍白,丢盔卸甲的宋煜:“是哪个废物先撑不住的?自己站出来罢。”   “高笙将军,石板落地,已险些伤人,您还是快些叫军医过来吧。”顾修撑着宋煜的肩膀,挺身立在了高笙面前。   “七殿下,您虽是皇子,可这新兵营内,是臣说了算,臣说要惩治那些撑不住的废物,便要惩治,您似乎无权过问。”高笙轻蔑的看着眼前这个强出头的少年:“臣记得自您入营的第一日起,便告诉过您,新兵最重要的便是服从。”   “新兵不是奴隶,你也不是生来的将军,新兵来此受训是为了来日报国,不是为了折尽傲骨,任你凌!辱的。”顾修冷着脸,目光凛然如刀的看着眼前那位手持马鞭的高笙,那股自然而来的天家贵气,压得军武出身的高笙多少有些喘不过气来。   “殿下,如您所言,今日之事是臣错了?”   “错了,而且大错特错。石板沉重,稍有不慎便会坠地伤人,新兵中如有耐力不足者,极易被此所伤,新兵未上战场便先伤亡于军营之内,高笙将军是觉得自己有几颗脑袋,能担得起这样的失职。”顾修的声音提得很高几乎是呵斥的口吻将那位高笙将军说得一愣。   “好。臣的错臣认。臣可以让新兵放下石板,不再受训”高笙定了定神,重新端起了做长官的架子:“可殿下今日身为新兵,不服军规管束,顶撞长官,又该如何处罚?”   “一切,依军规行事。”顾修立在高笙面前,眼神没有一丝退缩,语气也没有半分退让。   “依军规,殿下今日要围着军营跑足二十圈。”高笙挺着身子,指着半径足有一里多的新兵营,挑眉看着顾修。   “好,我认罚。”顾修没有迟疑,稍稍整理了身上的轻甲转身便朝远处跑了起来。   顾修围着军营跑了半圈,熊虎拉着宋煜跟了上来:“殿下,你跑慢点,我们陪你。”   “陪我做什么?别给自己找罪受。”顾修看了眼身后,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别啊,咱们都说好了陪你了。”   顾修又独自朝前跑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影子。   再一回身,只见那些与顾修一齐受训的新兵都一起跟了上来。   顾修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得救了。   所以这群人心甘情愿的陪着顾修。   ***   除夕宫宴,顾修没有收到回宫的旨意,君王顾鸿倒是以顾修的名义往新兵营里送了三百只肥美的羊羔。   香嫩可口的羊肉,让整个军营不能归家的驻军都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记住了这位与他们同甘共苦的七皇子顾修。   新兵营的训练很是辛苦,伴随而来的便是胃口大开。在韩墨初这些年悉心的教养之下变得举止得体的小狼崽子顾修,一夜之间恢复了幼年时在北荒时的状态。   因为饥饿,顾修也根本顾不得什么国朝皇子的形象,与众人一起席地而坐,一手抓着一只羊腿,啃得满面油光。   顾修一边啃,一边想,好在这会儿韩墨初不在,不然见了他这副吃相大约会气死。   不过眼下这个时辰,他的师父韩墨初应该正在宫中领宴守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里来的。   “诶,殿下,你看那边有个人,好漂亮啊!”熊虎拽了拽埋头啃羊腿的顾修,指着不远处的篝火丛。   熊虎在够一万人不厌其烦的教导下,终于学会了称顾修为殿下。   顾修抬头顺着熊虎手指的方向看去,心里不由自主的咯噔一声。   不远处的篝火之下,一个身着牙白色软裘,眉眼温文的男子正在与军中主事丁泉说话。   而放眼天下,能生成那般模样的只有他师父韩墨初一人。   顾修先是一愣,紧接着将手里的羊腿,缓缓的塞到了熊虎手里,默默的背过身去,荒促促的擦着嘴角的油花。   “殿下,你躲什么啊?你不吃啦?”熊虎一头雾水的攥着顾修啃剩的羊腿,看着明显往后躲避的顾修。   “殿下。”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韩墨初那声温柔的殿下唤得顾修心底一虚,闭了闭眼,认命的起身转过身来。   “师父。”顾修站在韩墨初面前,不动声色的将左手背在了身后。   “臣还以为殿下见了臣会很高兴,想不到殿下竟这般凉薄,两月不见,殿下这是把臣忘得一干二净了?”韩墨初看着顾修倏然笑开,当着一众新兵的面从怀中掏出一方软帕,与顾修擦净嘴角。   包括熊虎在内的一众新兵,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中的翘楚顾修,被个神仙似的男子当个孩子似的管着。   “我不曾。”顾修站在韩墨初面前,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同着众人也不能与之亲近,只能僵着身子,由着人与自己擦嘴:“能不能回营帐内说话?”   “好。”韩墨初收了手中的帕子,跟着顾修回到了他日常起居的营帐之内。   营帐中灯火昏黄,四下无人,韩墨初便坐在了顾修的木板搭建的小榻上。顾修撩起衣衫下摆,双膝跪坐在地,上身伏在了韩墨初膝头:“师父,今日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殿下在军中过得好不好。”韩墨初伸手抚摸着顾修的背脊,冰冷的铁甲粘在手上,冷得钻心。   “我在军中,很好。”顾修抬起头,盯着那张下许久未见的面孔,恍然失神:“师父在宫中如何。”   “殿下不在,臣在宫中闲的手脚生花。”韩墨初扬起嘴角,轻声笑道:“所以啊,臣也来随殿下从军了。”   “什么?”顾修不可思议的从韩墨初膝头上撑起身体。韩墨初一个四品内官,领的是文官职衔,怎么可能随他从军。   “殿下不信么?”韩墨初说罢,又从袖袍里掏出了一封盖了官印的授凭:“臣可是陛下钦点,正正经经的随军参谋。”   顾修接了那张授官凭证翻开瞧了一眼,瞬间明白了他临行前夜韩墨初的云淡风轻。   因为,从一开始,韩墨初便打定主意,要随他一起出征了。 第三十二章 出征   韩墨初入了军营的那个除夕夜,韩墨初在与顾修简短且温馨的叙旧之后,还是从随身而来的行囊中抽出了那柄红木戒尺。   韩墨初责罚顾修的理由是,身为国朝皇子不懂得自尊自重,与新兵打成一片固然重要。   可他顾修终究不是来此处当新兵受差遣的,而是来领兵出征的。   军中是最不可讲人情的地方,顾修将自己与新兵彻彻底底的一视同仁,久而久之众人心中对他便会没了敬畏。来日若顾修为统帅,军中皆是些仗着与顾修同为新兵的这点情分托辞讲情的人,此类事乃是军中大忌。   “殿下身为皇子能与新兵同吃同住乃是贤能之举,可殿下要懂得让他们记住您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殿下要懂得让旁人记住你的恩情,记住你的贤能,而不是一味的与之厮混。该立威时不立威,久之殿下的贤能之举在旁人眼中便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况且君子不欺暗室,殿下因臣不在身侧便放纵至此,是为品行不端,请殿下伸出左手吧。”   韩墨初在抽到第十下的时候,顾修提了个足够让他后悔多日的要求。   他将右手手掌与左手平端到了一起,与手持戒尺的韩墨初说道:“军中不写字,要不,换只手?”   顾修的这句话,最终换来的便是两只手都红肿得掌心隆起。军中不写字,可军中要提枪,弯弓,御马。   以至于顾修过了许多年,都忘不了那些日子他是如何肿着两只手,勒马跃障,弯弓射靶的,更忘不了他是如何肿着两只手提着长!枪与人对打,长!枪每次磕碰,尖锐的肿痛便会刺到心里,最终彻底发麻。   那滋味儿,当真不好受。   那些日子里,韩墨初每每看见顾修的那双烧猪蹄,目光都是温柔中带着点惋惜。可就是一句疼不疼的话都没问过,一撮消肿镇痛的药粉也没给过。时时刻刻提醒着顾修,在他韩墨初这里想讲情避罚,永远只有自食其果四个字。   顾修心里明白,韩墨初并不是要他端着皇子的架子将自己与那些即将与他生死与共的人拒于千里之外。而是要他记住,他身为国朝皇子便该有与别于常人,要有身为皇族出身的体面和自律。   年初一的午膳,军营里供得是羊肉扁食。   顾修依旧与一众新兵一般排着队领取餐食,不过用膳时顾修自寻了个干净些的空地盘膝端坐,不管这一个晌午的集训肚子里的叫嚣有多强烈,他都要一口一口的吃,不能狼吞虎咽。   “殿下,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了?”熊虎抱着个比寻常人大四五倍的铜盆,一屁股坐在了顾修身边。   “没什么。”   “殿下,你今日怎么吃得这么慢?这扁食里都是羊肉,不好吃么?”熊虎一连往嘴里扒拉了两个饺子,烫得满头大汗。   “你同我一般慢些吃,便不会烫到了。”顾修也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只能随口找了个托辞。   “殿下,原来您在这儿,在下寻了您很久。”来的人是宋煜,自从那日顾修将他从那块巨石之下推了出来,他便总是有意无意的出现在顾修身边。   此时的宋煜怀中抱着一个布包,清瘦的脸上挂着殷切的微笑。   “寻我?做什么?”   “今日是初一,新兵营中恩准家人探望,我母亲来与我送了些自制的糕团。那日殿下相救在下一直有心想好生答谢殿下,可是在下身在军中身无长物,今日才算有些正经谢礼,能赠予殿下。”宋煜笑吟吟的打开手中的布包,包内是十几块还带着些热气的梅花糕团,氤氲的热气蒸腾着红豆与糯米的香甜之气,与之相比,顾修手中油腻的羊肉扁食瞬间便没那么香了。   “你还记得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其实那日的事,顾修只记得他是如何驳斥的那位高笙将军,最后又是如何笼络人心,带的一群人心甘情愿的陪他围着营房跑步受罚。   若不是这些日子这个名叫宋煜的新兵时常在他身边出现,他大约会忘了这个人生得什么样子。   顾修刚将碗中剩了一半的扁食搁下,一把便被抱着铜盆的熊虎抢了过去:“殿下你不吃,那给我吧。”   眼看着半碗扁食被熊虎倒进了他巨大的铜盆里,顾修无可奈何,只能朝宋煜伸出左手:“你若谢我,分我一个便是了。”   “好。”宋煜轻快的答了一声,从布包中拿起一块糕团准备放在顾修手里,忽而发现顾修的掌心伤痕累累,几处红肿,几处瘀血,都是方方正正的条痕,不由得皱眉问道:“殿下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顾修接过那团子,重新合上了手掌。   “殿下,原来你昨天夜里真的挨打了啊?”熊虎嚼也没嚼便生生吞下了一个饺子:“昨日我路过你的营房听见的,奇怪,殿下你是皇子,除了皇帝陛下谁敢打你?”   顾修张嘴咬了口甜糯的糕团,没有回答。   熊虎倒是突然提起了仅有的智慧,高声道:“是昨天那位神仙似的大人么?那么漂亮的人,怎么打人那么狠?”   “是啊,况且殿下有什么错处,值得这位大人这般责罚?”宋煜也顺着熊虎的话问了一句。   “他身为皇子少师,对我又严教之责,况且我也并无大碍。”听着熊虎与宋煜两人有意无意的提起韩墨初,顾修的耐心便被瞬间点燃,且很快便生出了不悦。   韩墨初待他自幼如此,该管教时便管教,该疼爱时便疼爱,且从来都是一心一意,不夹杂半分私心。   这样的韩墨初容不得任何人议论。   顾修攥着半块糕点翻身坐起,侧头看着一旁的宋煜:“多谢你今日的糕团,你我两清了。”   永熙十八年,元月十七日。   一封紧急军报送到了君王顾鸿的桌案上。   靺鞨十六部的暴!乱,最终还是压制不住了。   那些疯子一般的靺鞨蛮子从最初的挑衅边关,到如今的正面冲突。   原本的守军天禄军守将隋集将军带着亲兵战队临阵叛逃,导致原本十三万的天禄守军仅剩五万,战力严重不足,不得不节节败退。   就在这一日,顾修所在的军营中守军丁泉与皇子顾修也接到了同样的军报,随军报而来的还有一封圣旨。   忠武将军丁泉,官加一品,为阵前指挥使,率领京郊十五万大军出征靺鞨。   七皇子顾修加封正五品平威将军,为阵前先锋,新兵营归入轻骑营麾下,连同着副将高笙一起统一由顾修管辖统领,即日起随军出征,限期十二日内到达前线战场。   顾修与丁泉接了圣旨,马不停蹄的整军出发。   顾修换下了那身新兵所用的软甲,换上了那身原本便属于皇子的鎏金铜甲,这身战甲是君王顾鸿命人送来的,是昔年君王顾鸿为皇子时首战告捷时先帝的赏赐。   那身属于少年人的重甲,尘封多年最终重见天日,肩头与腰间的兽头被擦拭得光洁如新在灯火通明的掩映之下,将顾修那份浑然天成的将帅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殿下,重么?”韩墨初双手捧着沉甸甸的战盔,稳稳的戴在了顾修的头上,鹰隼花纹的护额遮不住顾修眉宇间的豪杰之气,只衬得少年的神情更加刚毅。   “不重。”顾修撑着一身甲胄,立在韩墨初面前,眉峰轻敛:“师父,你为何也要束甲?”   此时的韩墨初也是一身全副武装的镀银铁甲,腰间佩着长剑,背上负着长弓,肩上压着一件素绒长披风。紧束的勒额将眉角稍稍吊起,显得整个人雄姿勃发,英气逼人,丝毫看不出素日那副温文俊雅的书卷气。   “臣既随军,便没有畏缩在后的道理。臣既随军,便要护持殿下周全。”韩墨初将大红色的猩猩毡斗篷展开,扣在了顾修铠甲上的莲花肩扣上,双手执起顾修素日常用的那杆长!枪,正声言道:“请殿下出营上马。”   顾修更衣完毕,手持长!枪跨上了那匹训练有素的战马五十金,韩墨初也蹬上战马并肩立在顾修身侧。   当下已是天色全暗,营帐外整装待发的士兵们手持着火把,昂首挺胸的等待着新任将领顾修的检阅。   顾修轻夹马腹行至队伍最前,环顾四周,看着火把下那些神情严肃的面孔。那些面孔中有这几个月来与他朝夕相处的少年人,也有些正值壮年的青年人,更有些四五十岁饱经沧桑的中年人,那个面对新兵不可一世的副将高笙也在其列。   顾修勒马立在众人跟前,高声问道:“此次,出征靺鞨,诸位怕不怕?”   “不怕!”众人闻言齐声呼喝。   顾修目光坚毅的看着众人:“战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谁家无父母,谁人无妻儿,心中有惦念,你我同为血肉之躯,为何不怕?!”   原本整齐的队伍出现了简短的骚乱,顾修的这番话,似乎让那人群中的少数人内心动容,而这份动容也渐渐的感染了周遭的人,一时之间众人出征前的心绪都被打乱了。   “其实,不光你们会怕,我也会怕。我与你们中许多人一样,是初次上战场,我的手上还不曾染过一丝鲜血。我怕我不能胜任将军之职!我怕我稍有不慎便会让们所有人都因我而付出代价!”顾修话锋一转,用更加恳切的语气说道:“但是怕又如何?而今靺鞨十六部已然反叛,在边境之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果任其壮大,那么总有一日那些靺鞨蛮人会攻入汴京,会将他们的长刀,伸到我们亲人的脖颈上!到那时候,我们便连怕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顾修的话又一次让出现骚动的队伍安静了下来,士兵们抿紧双唇,紧紧的攥着手中的武器,听着眼前的金甲将军在阵前与他们所说的话,心头热血沸腾。   “所以,我们要战!要为自身而战!为亲族而战!为子孙后世而战!为疆土而战!为百姓而战!为国朝而战!”顾修说罢,抽出腰间端刀,割破了右手掌心,随即攥拳将鲜血挤在了身边的地面上:“我顾修今日在此盟誓,此次出征当与你们同生共死!”   顾修的鲜血,彻底点燃了那些军将的征战之魂,众人一齐声嘶力竭的呼喝着:“同生共死!为国朝而战!同生共死!为国朝而战!”   顾修将长!枪高高举起,大声喝道:“点兵出征!”   韩墨初立在顾修身侧,心底一股自豪的感油然而生。   顾修当真不愧是军武世家出身的少年,骨子里便是个领兵征伐的将帅之才。   顾修那一番振聋发聩的战前演说,说得连他都快忘了,顾修是三月生人,还有五十八日才满十五周岁。 第三十三章 初战   大军行过十二日,马不停蹄的赶到了靺鞨边关之地。大军到达时,天禄守军的战力已经十分薄弱,不但人马皆疲,且粮草,柴薪,伤药,都已消耗殆尽。若是京中援军再不到,那么天禄军便支撑不住靺鞨部族一日两次的攻城大军了。   隋集叛逃后,天禄军副将荀子龙临危受命,五十五岁高龄的老将凭借着二十余年的戍边经验,守着着四万余人的残兵,苦苦支撑了将近一个月,终于盼来了京城的驰援。见到援军赶到的那一刻,须发皆白的老将军热泪盈眶。   丁泉与荀老将军简单的交接后,所有正五品以上的将官皆入帅帐,分析当前战局。   一丈见方的沙盘上,堆放着山川河流,各色的旗帜代表着靺鞨部族的分布及战力,以及与我朝交锋的地点。   靺鞨十六部分布于大周以北,毗邻罗刹,与大周数个边陲重镇接壤。自古便是中原境内的心腹之患。因为一旦边陲失守,罗刹等一众虎视眈眈的邻国势必趁机起兵,侵占大周国土,威胁九州郡县。   当下,靺鞨十六部以与大周接壤最多的安车骨部为先锋部队,侵扰边关,试图夺取与之接壤的驻军重镇,如安车骨部失守,大周守军深入靺鞨境内,即将迎战的便是更为复杂的山地以及更加强大的黑水靺鞨部。若论目前双方兵力,大周与靺鞨实力不相上下,若论国力强盛大周的实力则是压倒性的,现下唯一要做的便是一往无前,彻底击杀这场蓄谋已久的叛乱。   顾修凝神盯着眼前的沙盘,双方的旗帜交锋,象征着两军对垒。这样的沙盘旗阵顾修曾缠着韩墨初与他摆过无数次。然而眼前的这方沙盘不再是深宫中少年人异想天开的游戏,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死荣辱,杀伐决断。   丁泉与荀老将军在分析局势,如何以最节省战力的方式将失守的阵地夺回来。但顾修知道那些疲累的将士们急需一场胜利来提升士气。   “报!”营帐之外一个背插双旗的小兵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二位将军,安骨车部领兵一万余众压我边境,已经迫近营前三十里了!”   “该死的,当真是连口气也不让人喘了。”荀老将军伸手捶了一把沙盘的架子:“丁将军,点兵迎敌罢。”   “二位将军,此次迎敌,请以轻骑营为先锋。”顾修立在二人跟前,抱拳施以军礼。   “殿下,您才初涉战局,此番前往必是苦战,臣恳请您保全自身,切莫冒进。”丁泉朝顾修回了一礼,言辞恳切道:“您是皇子,坐镇营中便可稳定军心了。”   顾修目光一凜,看向了一旁的荀老将军:“听闻您昔年也曾与父皇一齐征讨靺鞨部族,请问当年,我父皇是否只是坐镇营中?”   “回殿下,昔年陛下征战,乃是亲为先锋,上阵杀敌的。”顾修的话让荀子龙回忆起了数十年前,初临战场的君王顾鸿并不比顾修大上几岁,也是同样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当年的他也是年富力强,不像如今年老力弱。   其实自相见时起,荀子龙便对顾修这个少年人充满希冀。这份希冀,不光是因顾修是国朝皇子,更多的是因为顾修的身体里有云氏一族的血脉,云家军曾是他参军那年所有军武人的向往,统帅云烈更是受军将爱戴,受兵士敬仰。云麾将军云瑶亦是世间罕有的领兵奇才,虽为女儿身,丝毫不让须眉,凡是苦战,只要有云麾将军出马,那便代表着绝对的胜利。   而今云家落寞,举家入罪,只剩下了顾修这个少年,肩负着一切,继承着不可提起的旧日荣光。   “既然如此,那么今日迎敌,便该由我做先锋。”   顾修的语气不容置喙,丁泉却仍有顾虑:“殿下,您今日到底是初次...”   “请丁将军安心,此次迎敌下官会紧随殿下身侧,绝不会让殿下有所损伤。”一直静观在侧的韩墨初又一次毫不犹豫的立在了顾修身边。   韩墨初的身手丁泉是见识过的,韩墨初的才名丁泉也是早有耳闻。   丁泉心中也明白,此次由顾修领兵迎敌,如若得胜必会使士气大振。顾修身为皇子,是替君王而来,替君王建功立业的,虽有凶险,他也不好一直阻拦,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顾修得了军令,出营点齐了八千人的先锋部队,踏着雪后初晴的日光浩浩荡荡的启行迎敌。   离营十三里,顾修勒马提枪,挺身阵前,凛冽的寒风吹在人脸上,如利刃卷割,少年人的眼神没有一丝退却。   不远处,呼喝杀伐之声混合着呼啸的北风灌到人耳朵里,地平线上,靺鞨蛮兵的身影一波接着一波的出现,一眼望不到边际。   两边战鼓声隆隆作响,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靺鞨军中为首的两名将领一个是靺鞨安骨车部将军胡独鹿,另一个则是白山部将军敏贞。   胡独鹿长相奇丑,两颊高凸,圆眼龅牙,头顶竖着一根猪尾一般粗细的发辫,像一只竖在马背上的啮鼠成精,眼神阴狠寡厉,看得出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他身边的敏贞则是大腹便便,一身全副武装的黑铁重甲,手中提着头戴弯钩的九环大刀,目光轻蔑的看着对面马背上的少年人顾修,以及顾修身边那个面容清俊的韩墨初。   “阿敏,瞧瞧那小东西,够喂饱几个人的。”胡独鹿冷眼打量着手持长!枪,周身束甲的顾修,语气中充满不屑。   “哈哈哈,大周无人咯,黄口小儿也要领兵打仗了。”一旁的敏贞看了一眼,随即大笑起来:“一只小猪崽子带着一只母兔子也敢蹦哒到咱们面前了!”   敏贞话音一落,那些全副武装的靺鞨兵们也跟着爆笑起来,那笑声震耳欲聋,极尽羞辱。   顾修紧抿双唇,长!枪紧紧攥在手中,额角的青筋也跟着突跳起来。   忽然间,一支羽箭划破长风,径直飞到了对面的靺鞨军中,直挺挺的插在了那个笑得前仰后合的敏贞将军喉咙上,鲜血瞬间涌流,可怜那敏贞连一句遗言也没喊出来便捂着脖子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啊!!!!阿敏!!!!”胡独鹿一声惊叫,紧接着便是满口听不懂的靺鞨语,整个靺鞨军队都跟着骚乱了起来。   敏贞死尸倒地的一瞬间,顾修微微侧头,只见侧身处的韩墨初依旧扬着温文的笑脸,手中稳稳的端着长弓。   若不是亲眼所见。众人都很难相信这个看起来清俊儒雅的男子,竟能隔着三百步的开距,须臾之间一箭射穿了敌军将领的喉咙。   “将士们!随我上!”   顾修手持长!枪,振臂一呼。   敏贞的死亡,极大的鼓舞了大周军士们的气势。所有人在此刻都有了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所有人都怒吼着一个杀字冲向了对面的靺鞨军队。   反应过来的胡独鹿也拔出腰间的长刀,叫嚣着要与顾修要命。   一场寒风中的厮杀,就此拉开帷幕。   顾修策马奔在最前,韩墨初紧临其后,一次又一次的挥动着手中的长剑将顾修身边的敌兵砍倒在马背之下,温热的鲜血渐在脸上,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儿,凛冽的寒风拂面而过,将萌发出来的血水与汗水都冻在了脸上。   这是顾修第一次亲临战场,也是韩墨初第一次亲临战场。他们脑海中的厮杀场景,都是通过前人口述时方才知道的。   易先生曾经告诉过韩墨初,他第一次近距离杀死一个敌兵时一连恶心了三个时辰,后来还是太!祖皇帝告诉他永远不要将战场上的敌人当做是人,永远不要对敌人抱有对人性的幻想。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因此,韩墨初自上了这匹战马便没有想过一个怕字。   顾修远比韩墨初想象的要强悍得多,强悍到让所有方才讥笑他的靺鞨兵们忘却了马背上那个随时夺取他们性命的阎罗将军,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殿下,不要离开臣的视线。”沙场之上兵戈乱舞,顾修与韩墨初的距离不知不觉的越拉越远,韩墨初目光锁定着顾修那件赤红色的披风高声喊道。   “我知道。”顾修回应着,枪尖狠狠的扎进了一个靺鞨兵的肚子,顾修刺枪的力气之大,连铁甲都洞穿了。   韩墨初以最快的速度扫清了身前的障碍,纵马来到了顾修身边。时下的战局两方还是势均力敌。   靺鞨部虽说人数占优,可两军对垒最重要的便是开场之时的气势。   大周的士兵眼下士气正旺,人人心中都记挂着军功。   “殿下,该速战速决了。”韩墨初勒马立在顾修身边,目光锁定在了正在指挥作战的胡独鹿身上。   顾修颔首会意,二人粗略的交换了眼神,便带着身后的两支小队,一路冲杀到了那个凶悍的胡独鹿面前。   “小崽子你还敢过来!”   胡独鹿见到顾修的瞬间便咆哮起来,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利刃朝顾修攻了过来,顾修提枪隔挡,两个气力相当的人较量了起来。   胡独鹿身边的护卫想上前助胡独鹿一臂之力,还未奔到人前便被韩墨初斩于马下,且无论再来几人,都会在尚未近身顾修时便被韩墨初挥剑斩于马下,生生逼得无人再敢靠前,为顾修和那个胡独鹿将军留出了一块决战的空地。   那是一场令人窒息的决斗,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厮杀,都紧紧都盯着两军主将一对一的决战。   这场决战的胜负,便决定了这场征战的胜负。   胡独鹿杀红了眼睛,卯上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顾修手中的长!枪挑落在地,顾修手中一空整个身子都向后倾倒。   “小崽子!你去死罢!”   胡独鹿嘶吼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朝顾修劈了过来,不料顾修却在他靠近之时忽然弹起身体,手中攥着一把不起眼的匕首一把插进了他的后脑。   胡独鹿瞪大双眼,挣扎了两下,尸身最终还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摔到了冻得夯实的土地上。   顾修用假破绽骗了胡独鹿,就如昔年韩墨初用同样的方式骗了顾修一样。   顾修兜转马头,拔起了斜插在地上的长!枪,高声呼喝道:“尔等主将已死,你们降是不降!”   一句话,大周的士兵们便都将武器对准了那些已经群龙无首的靺鞨兵们。   靺鞨军中所有的将帅军官都已经死在了顾修和韩墨初的手中,剩下的仅仅是些只知蛮勇的散兵游勇。   眼看着人群中一个满脸血泥的靺鞨兵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靺鞨士兵都跟着放下了武器。   顾修环顾四周,看了眼人群中最为高壮的那个小新兵,指着胡独鹿及敏贞的尸身喊了一声:“熊虎,把这两个扛回去。”   顾修的第一场胜仗,以六个时辰结束了战斗,这一战斩杀安骨车部将官七十三人,缴获弓!弩铁器一万三千九百件,杀敌七千三百余众,俘虏五千余人。   这一仗赢得极其漂亮,不但让大周夺回了原本的阵地,还挫败了靺鞨军队锐气,还让顾修彻彻底底的在军中立足了声威。 第三十四章 俘虏   顾修首战告捷,在熊虎扛着那两具靺鞨主将的尸体扔在帅帐之前时,已经苦守了四十几日的天禄军难得的欢呼雀跃起来。   老将军荀子龙看着浑身浴血而归的顾修,又一次老泪纵横,扶着顾修的肩头几欲跪下:“殿下之风丝毫不让陛下当年,实乃我国朝大幸啊。”   丁泉也满心欢喜,他也不曾想过这个初次领兵的少年会将这场仗赢得这样漂亮。   当天,为了鼓舞士气,军中燃起了篝火,明火旺柴炖起了腊肉。军中不能饮酒,可那种得胜后的欣喜,比什么都更能助兴。   篝火跟前,顾修被那些得胜归来的士兵们高高抛掷起来,耳边充斥着喜悦的欢呼。   顾修在被抛起的瞬间用目光轻扫,发现人群中并没有见到韩墨初的身影,不由得眉尖一紧,在落地后谢绝了众人的邀请,只端了一碗肉汤朝韩墨初亮着微光的营帐走了过去。   顾修一手端着汤,一手掀开了隔绝风雪的棉帘,轻声唤了句:“师父。”   微弱的夜灯下,韩墨初已经卸了重甲,穿着一身苏白色的中衣,肩上搭着御寒的披风,正伏在小桌案上提笔书写,听见顾修唤他,他便应声抬头,微笑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我见师父不在,所以来看看你在做什么。”顾修说着,便将手中的汤碗放在了人桌案上,撩起衣衫下摆,坐在了韩墨初对面。   “臣在写军报,这是随军参谋的职责所在。”韩墨初搁笔,拨了拨已经有些忽明忽暗的油灯温声道:“况且,这是殿下的第一份军报,臣必须亲自动笔。”   “既然如此,那我与你换盏灯罢,这盏太暗了。”   “不必了,这灯眼见还能烧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便够了,军中还是省检些的好。”韩墨初轻笑着摇摇头,看着顾修撑着下巴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笑道:“殿下,怎么一直盯着臣看?”   “没什么,只是觉得师父低眉写字的时候很好看。”   韩墨初抬手便朝顾修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油嘴滑舌,当真是同六殿下一路学坏了。殿下难道不知,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听到有人赞他好看心里是高兴的。”   “师父,你写军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个忙?”顾修捂着脑门,又一次把脸与韩墨初贴得更近了。   “什么忙?”   “我想把我身上的那些军功都分摊给那些参战之人,我身上只记胡独鹿一人就好。”   “殿下,这是为何?”   “他们要靠着这些军功养家糊口的,多一些总归是好的。我给师父研墨成么?”顾修歪着脑袋枕着胳膊,看着韩墨初的双眼,素日里刚毅冷漠的狼崽子,这会儿竟然真诚中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好。”韩墨初倏然扬起唇角:“臣会把臣的军功也分发下去,只记敏贞一人,殿下以为如何?”   “这...”面对这样的韩墨初,顾修一时间也不知该说感谢还是该推辞。便只能撑起身体执起墨块一圈一圈卖力的为韩墨初研墨。   在那场胜仗之后,安骨车部不得不暂且偃旗息鼓,已有七八日不曾发起进攻。   这几日的时间里丁泉,荀子龙以及顾修三人的目光都盯在靺鞨部族中最强大的黑水部,筹备着即将而来的战役。   唯有韩墨初将目光盯在了那阵前被俘的五千人身上。大周身为上邦有律法严令禁止坑杀俘虏,但除此之外,这些俘虏皆由阵前将官随意处置。   韩墨初便与丁泉讨了个手书,将那五千俘虏都交与他驱使。韩墨初持着手书,每日驱动着那些俘虏在军营之外三里之处开挖战壕。   丁泉问过几次,韩墨初始终不肯说出缘由,最后还是顾修站在了韩墨初面前以皇子身份为韩墨初做保。   称无论韩墨初造成何种后果,皆由他一人承担,丁泉这才勉强作罢。   数日后,两道极深的战壕落成。   韩墨初又在一众将官的面前提了个让许多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荀将军,下官想知道,我朝军队在靺鞨军中有多少人被俘?”   “数场战役下来林林总总,总不少于三千五百人,靺鞨凶残,被俘之人估计也不会有命在了。”说罢,荀子龙叹了口气,他压根不想回忆起那个该死的隋集叛逃后导致的溃军惨状。   “若是下官用这五千人的俘虏,去与安骨车部交换那些剩余的俘虏,您看可能成事?”   “什么?!”荀子龙惊呼一声,满眼不可思议的看向韩墨初:“且不说我军战俘在他处还剩下多少人,这些俘虏哪个人手上不曾沾着我国朝将士的鲜血,便那么轻而易举的放回去?是什么道理?”   “荀将军,眼下大战在即,我朝又明旨不允虐杀俘虏,平白养着这些战俘,难道不是累赘么?”韩墨初不紧不慢的扬起嘴角,墨色的双眸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潭,看似清澈,实则深不可测。   在座的众人,皆知道韩墨初说得一点没错,这凭空多出的五千张嘴,对军营上下多多少少都是负担,还要加派人手看管,时间久了,总要分散精力。   但是在座的每一个人又都知道,那些战俘是胜利的象征,贸然将战俘放回,人人心里皆有不甘。   “韩参军,话虽如此,只是你又如何能保证那安骨车部会应你所请?将我军将士与这群战俘交换?”丁泉出言询问道。   “若是丁将军信得过,下官可以去安骨车部交涉。”韩墨初扬唇笑道:“不过前提是,丁将军要与在下提出条件的权力。”   “韩墨初!你这是卖的什么关子?一时要挖战壕,一时又要交换俘虏,你要做什么便不能明说么?”荀子龙拍案而起,厉声怒道:“你一任随军参谋,做好份内之事便好,别失了分寸!”   “下官眼下做的,便是份内之事。再说这谋算之事,若是过早言明,被细作探了去,岂不是让敌军提早防备么?”   面对着剑拔弩张的老将韩墨初还是不急不徐的笑着回答。那张温润的笑脸激得那位年过半百的荀老将军愈发暴躁:“韩墨初!你才入军营多久就想做主了,你还知不知道什么是军纪法度!你这是以下犯上,我随时可以用军法处置你!”   “荀老将军,韩参军为人我信得过,他心中若无十分成算绝不会贸然开口。”顾修起身挡在了韩墨初跟前,正声言道:“起初我便与丁将军说过,我在军中之职虽不及二位,资历浅薄,但我毕竟是皇子之身,无论韩参军要做什么事皆由我一人做保,无论什么后果皆由我一人承担。”   顾修的一番话,暂时平息了荀子龙的怒火。同时也为韩墨初拟了一封使臣的名帖。   两日后,韩墨初便带着这张名帖与一百人的精兵小队,以及一车缴获而来的武器,以交战使臣的身份来到了靺鞨安骨车部的军营。   靺鞨军营门前守卫的靺鞨兵很不客气的推搡着韩墨初试图搜身,可看着韩墨初那双眼睛又莫名其妙的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能老老实实的让人进营帐通传,再老老实实的将韩墨初请进营帐。   走在安骨车部的军营之内,熊虎按着顾修的吩咐,寸步不离的跟在韩墨初身后。   安骨车部族帅帐之内,安骨车部汗王乌土木坐在高高的兽皮王座上,头顶带着鸡鬃装饰的大帽,颈间坠着一圈一圈的野猪牙齿,手上脚上皆是无比夸张的纯金装饰。   世子塔吉则坐在次一等的矮座上,手里抚摸着一只棕色的苍鹰。再末次的座位上则是众位将军。   所有人都对韩墨初的到来,充满敌意。   “喂,那个周人,你今天来这儿是活的不耐烦了么?”世子塔吉走下高台,咧着一嘴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把拽起了韩墨初的衣领:“说话!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回阁下的话,在下今日来此是来交涉战俘事宜的。”韩墨初稳稳的住了塔吉粗壮的手腕,运力轻轻一拨便让人着实后退了三四步。与塔吉拉开一段距离后,韩墨初将衣衫稍做整理,依旧满目从容的站在一众敌将中间。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现在就砍了你!”韩墨初的公然反抗让塔吉极其不悦,索性拔出腰间弯刀架在了韩墨初的脖子上:“我知道敏贞是你杀的,你今日走不了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阁下,这是规矩。”韩墨初抬手轻轻敲了下塔吉的手腕,塔吉的腕骨陡然一酸,弯刀直接掉在了地上。   塔吉怔愣的看着眼前温文尔雅比女子还要俊美的韩墨初,一股莫名的畏惧油然而生,弯腰迅速捡起了地上的弯刀重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够了,别闹了,既然是来使,那就给他个说话的机会。”高台上的乌土木摩挲着自己浓密的胡须冷声开口。   “汗王,在暔覄下此番来此不为别的,只为了在您营中的那些大周士兵。”韩墨初朝着高台之上抱拳行礼:“我大周将军一向爱兵如子,不愿让他们流落敌营,故而想用前些日子被俘的那五千靺鞨士兵,用于交换我朝士兵。”   乌土木闻言,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满口轻蔑道:“你们大周的那些猪猡,又懒又能吃,不懂事的我也都杀了干净。这会儿也没剩下几头了,你还要换么?”   “换。”韩墨初认认真真的答了一个字:“我朝将军有言在先,无论多少人都愿意与汗王交换,若是汗王不允,他还愿意将那日缴获的武器尽数归还。”   “哦?”乌土木眯着眼睛:“你们的将军是疯了么?才打了一场胜仗就要用这些军功换猪猡?你是觉得我是傻子么?”   “在下不怕与汗王说实话,我军营中拖着这五千人的吃喝,实在不堪承受,况且我国朝将军戍边一日便有一日俸禄可拿,若是有一日无仗可打,他便也没了俸禄。所以此番交换战俘,即能成全他爱兵如子的好名声,又能摆脱了那些吃粮食的嘴,何乐而不为呢?”韩墨初正色道:“为表诚意,在下今日便带来了一批武器,可以请汗王过目。”   乌土木闻言,即刻随人出营查看,果然那些缴获的武器都完好无损的摆在那辆车上。   “说吧,你想怎么换?”见到武器归来的乌土木语气多多少少缓和了些。   “若是汗王信得过,汗王可在三日后将那些周朝战士,放在营前十里外的地方,那时我朝自有人来将他们带回。同样的,我们也会将靺鞨部族的那五千名俘虏在同一日放归你部,你道如何?”   “你这个周人的话,可信么?”乌土木略有迟疑道。   “若是汗王不信,那在下便只好回程如实回禀,交换之事就此作罢。”   “你且等等。”   乌土木唤住了转身欲走的韩墨初。   按照韩墨初的说法,两边交换战俘时都不必碰面,也就谈不上战俘交接时会中什么埋伏。用一群无用的战俘去交换自身损失的战力。这个筹码太过诱人,不由得人不心动。他不想错过这场交易,因为即便周人食言,他也不过损失了几个战俘,何乐而不为呢?   “本汗答应你,与你做这笔交易,就依你所言,三日后同期交换战俘。”   “好,一言为定。”   韩墨初回至大周营帐,带回了乌土木同意交换战俘的手书。不知全局的荀子龙依旧不愿相信韩墨初所说的一切,只觉得这个青年人在故弄玄虚。   三日后,战俘交换。   乌土木果然依照当日所言,将仅剩七百人的大周战俘放在了营房前十里的地方。高笙依命带着一队三千人的轻骑以及三车武器,一溜烟的将那七百名大周士兵带了回去。   那边厢韩墨初也依言将那五千名俘虏统一用麻绳捆扎结实,连成了一串,每人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前头由五匹识途的老马带着,一点一点的朝靺鞨部军营进发。   靺鞨安骨车部与大周的营房有足足一昼夜的距离,那些蒙着双眼的人走得便更慢了。足足两天一夜后,乌土木耐心即将耗尽时,终于等到了韩墨初与他承诺的那些战俘。   那些战俘到达后,乌土木彻底傻眼了。   整整五千人,被捆成了一串一串的人肉蜈蚣,双眼上蒙着的黑布每一块上都烧了硫磺,这五千人全部成了战斗力全失的瞎子。还有那些承诺中的武器也全部被折损成了废铜烂铁。   乌土木暴怒了。他咆哮着让所有军队整装出发,沿途又勾上了毗邻两端的四个小部落,浩浩荡荡数万大军,发誓要将大周军营踏平碾碎。   然而,靺鞨大军趁着夜色奔袭而去的时候,他们还不知迎接他们的是早已准备妥当的陷阱。   先锋部队飞驰而至的时候,无一例外的栽进了韩墨初指挥着俘虏们挖掘出来的沟壕里,所有的沟壕之中竖满了尖刺,先头部队骤然停住,导致身后接连而来的撞击,许许多多的靺鞨士兵摔下马背,被再后来的同伴活活踩踏致死。   还未等靺鞨军队站稳阵脚,铺天盖地的羽箭雨点般的降了下来,将那些尚在马背上的靺鞨蛮兵一个又一个的射翻在地。   在难以招架的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撤回去!撤回去!”   那些尚有意识且已经意识到中计的靺鞨兵将,纷纷兜转马头准备撤退。   谁知还未跑到一半,便见到了靺鞨营房之地冲天照耀的火光。   原来,在他们倾力出动,要踏碎大周军营的时候,已经在两侧山地上潜伏了三天两夜的顾修便带着人马,将那些守在阵地中的靺鞨兵甲斩杀殆尽,还连带着放火烧了营房和所有的一切。   便在靺鞨军中进退两难之时,大周军营内战鼓声隆隆作响,整装束甲的周朝士兵带着震天杀伐的气势,从大营之内冲了出来,顷刻之间便将原本便乱了阵脚的靺鞨士兵包围了起来。   再接下来,厮杀便持续了整整一夜。   直至红日高悬,天光大亮。为数五万的靺鞨士兵只剩下了不足两万人,都丢盔卸甲的被大周士兵捆了起来,被俘的人中就包括那个轻信了韩墨初的汗王乌土木。   “你这个该死的周人!你骗我!”乌土木被几个人捆了个结实,强行按着后背,跺脚踩着一具尸体,疯狗似的朝背对着他的韩墨初咆哮:“你不怕遭天谴吗!”   韩墨初抱着肩膀,回身扬起嘴角看了发疯的乌土木一眼:“我从一开始便是骗你的,信了我的还不是你自己么?再说天谴这种事,我没等来,倒是已经先应在你头上了。”   “你这天杀的猪猡!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杀我,这辈子你是做不到了,下辈子再争取吧。”韩墨初笑眯眯的看着歇斯底里的乌土木汗王:“还有啊,你最好别发疯了,你儿子都快被你踩烂了。”   乌土木浑身一怔,下意识的低头看着脚下,自己脚下疯狂践踏的那个尸身正是自己已经死去多时的儿子塔吉。   原本疯狂的老汗王,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的崩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06 17:36:34~2021-03-07 19:3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疑仙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领兵   灭平安骨车部的这一仗,是老将军荀子龙这数十年来胜过最痛快的一场战役了。   韩墨初在这场战役中毫无疑问的功不可没,但在呈奏朝堂的军报之中,韩墨初却丝毫没有将自己的功绩表露,而是将他与顾修身上除了将官之外的军功全数记在了普通将士身上。   这一点,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军报呈奏的半月后,阵前迎来了君王身边的内官,内官带来了君王对王师的嘉奖,以及对皇七子顾修的加封。   接连两封捷报,君王便有了让皇子顾修正式领兵的理由。年满十五岁的顾修于阵前接旨,连升两级加勋一品,为正三品平敌大将军,正式由主将丁泉手中接管兵符。   这场阵前加封,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内官在军营中盘桓了两日,终究还是受不住靺鞨边关那似乎没有终结的寒冬启程回宫了,临走时带走了那一万多人的战俘,回京充为奴役。   内官走后,顾修谢绝了一切军中的夸官事宜,拉着韩墨初一头扎进了营帐里,守着沙盘分析战况。   安骨车部覆灭,是解了今日边关的燃眉之急。可整个靺鞨蛮族还有十一个部落分散各处,其中最不容小觑的便是黑水部及末粟部。   末粟部在靺鞨最南,粮草充盈,兵强马壮,虽与大周领土相隔较远,可临界接壤罗刹,难保不与罗刹勾结,到那时边关才当真岌岌可危。   黑水部毗邻北荒,部族士兵皆骁勇善战,叛将隋集便是受了黑水部汗王阿克敦的怂恿,带着数万驻军临阵投降,归顺黑水。而今安骨车部覆灭算是打开了黑水与大周之间的一道屏障,一场更大的战役,一触即发。   顾修认为,此番国朝征兵之数不足,短时间内也派不出更多的兵力再行增援边境。若是还如先前一般只守不攻实非良策,战况如果拉得太久,无论军费还是粮草都是一笔极大的消耗,不如趁着此时军队士气高涨之时主动出击,搏杀出一条生路,以让驻军能得喘息之机。   “殿下,请您三思,如今驰援而来的乃是京城王师,京城王师不耐山地苦战贸然进攻折损太甚。”丁泉单手撑着沙盘,手指捻着一杆象征着大周的蓝色三角旗,插在了一处名为麒麟的高地上“依臣所见,可将驻军主力安插在此处,进可攻退可守,与其主动出击,不如在此严阵以待,待黑水部攻城之时,再行出击。”   “丁将军,严阵以待是好。可若是敌军迟迟不攻城呢?今春的早稻尚未成熟,驻军征兵已经延误了今年春耕的农时,若有一日青黄不接,朝中补给又未能跟上,敌军若在此时进攻,你我的处境便只能更为被动。”顾修拿了丁泉手中的旗帜,重新插在了黑水部军营的位置上:“荀老将军,你以为如何?”   “老臣也觉殿下所言极是,此番战役至多一年必须得胜,否则便会遗失战机,得不偿失了。”   “可京城王师不擅山地作战这也是事实,若是一战溃败,那可是全军覆灭的险局。”丁泉依挺身据理力争道:“得胜是要紧,可不能让我大周将士平白无故的去送死啊!”   “殿下,二位将军,不必争执了,下官有办法让京城王师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在山地之间作战。”一直在旁沉默的韩墨初忽然开口,语气已是胸有成竹。   “韩参军,军中不可有戏言。本官知道你一向有奇谋良策,可这是领兵之事,并非取巧便能成事的。”丁泉语气沉重,他自幼与祖父丁玉所学的便是治军需严更需稳,他认同韩墨初的实力,却不认同他用参军将士冒险。   “丁将军安心,下官既然说了有办法,那便不会食言。”韩墨初扬起唇角笑道:“殿下,您预计的发兵日期还有几日?”   “算上点备粮草的时间,还有九日。”顾修沉声答言:“韩参军可能在这七日之内,做到自己方才所言?”   “回殿下,臣能做到。”   “好,我信韩参军所言。”顾修转而立在了韩墨初身边朝丁泉说道:“丁将军,此次我会留下三万人马与你驻守与麒麟高地之上,以为后盾,其余人马皆随我出征。”   丁泉闻言,也只得遵令而为。   军令已下,顾修将整个营中所有可以驱动的一切使役用兵都交给了韩墨初调遣。   忘记了黑夜白昼,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这九日,韩墨初先是改制了一批羽箭,将羽箭的箭头都换成了浸满了桐油制成了能燃烧的火箭。又将原本陆战所用的强弩,改制成了可抬升弓臂强度可达四十石且能连射三发的山地战弩。最后又制了一套沙模,让军中的工匠日夜赶工,将军中折损的废旧铁器与兵器融合注入沙模之内,制成了一副副的钉板,分发给即将出征的将士们绑在足下,既不影响日常行走,凸起的铁定又能在崎岖寒冷的山地之间稳稳的抓住地面,让众将不至于因失足而丧失战力。   这九日来,韩墨初只睡了不到六个时辰,顾修这孩子睡得更少,只有不到四个时辰。这几日无论韩墨初做什么,他都陪着。撑到最后韩墨初抽出戒尺朝这孩子的掌心上狠狠抽了几下,勒令他必须养精蓄锐,他也都咬定了除了处理必要的军营战报外,一步也不离开韩墨初身边。   九日后,大军整装出发。   已经数日未眠的顾修撑着满眼的血丝,依旧容光焕发的跨上了五十金的马背,振臂一呼,带领着士气高昂的军队,踏上了征伐靺鞨黑水部的征程。   行军四十里,顾修下令,大军原地整修一个时辰。   顾修翻身下马,随口吩咐了一句引马的小卒:“去取水。”便与韩墨初并肩而行,自顾寻了一颗颇为粗壮的大树,席地而坐。   顾修浑然没有注意到当前引马的小卒,是宋煜。   阵前斩首一十八级的宋煜在此番参战的新兵中军功不算低了,可在他领了军功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所有的军功换了一个做顾修马前卒的机会。   虽说顾修是个格外专注的人,连马前卒换了人都不曾注意。不过宋煜的心里很满足,他很喜欢为顾修牵马执鞭的感觉。   出征后,顾修的身份便与他们那些新兵彻底拉开了距离,顾修一直对他与对众人一视同仁,可他就是忘不了新兵营中顾修将他从那块石板下推开,又为了他与高笙据理力争的样子。只要想起顾修挡在他身前,目光坚毅的模样,他便不由自主的想亲近顾修。哪怕他二人的身份是云泥之别,他也想尽可能的多的能留在顾修身边。   “殿下,您的水。”   宋煜一路小跑的赶了回来,为怕水囊上冻,他还一路抱在了怀里,好不容易穿过一群席地而坐的士兵来到顾修面前,见到的却是已经靠在韩墨初肩头的熟睡的顾修。   睡眠严重不足又行军赶路的顾修此时已经困到了极限,坐地后不久韩墨初想掰半块干粮给他,谁知才解开包袱顾修的额头就已经快垂到胸口了,为了不然顾修的脑袋抢到地上,韩墨初便只好将顾修的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自己也趁机闭目养神。   宋煜的轻呼让韩墨初陡然睁开眼睛,食指抵住双唇朝眼前那个面容陌生的小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同时朝那小卒伸手示意他将灌满的水囊交给自己。   宋煜怀中护着水囊,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因为眼前的一幕让宋煜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他似乎没有想过他印象中永远骁勇卓绝的顾修,会靠着一个人的肩头睡得像个孩子。   而这个人,又生得那样俊美无双,能让最重外貌的女子都自惭形秽。   韩墨初背后靠着树干,双腿一曲一伸,侧头扬起嘴角有些莫名的问道:“不能交给我么?”   “回韩参军,不...不是...不是的。”宋煜结结巴巴的将手中的水囊抛给了韩墨初,局促搓了搓双手,转身跑开了。   宋煜与韩墨初抛接水囊的动作还是将熟睡中的顾修吵醒了,少年揉着额头,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什么时候换的马前卒,我如何不知?”韩墨初启开了水囊的盖子自己先灌了一口,确定无恙后才递给了顾修。   顾修接了水囊,贪婪的灌了两口,顺便抬起袖口擦了擦嘴角的水珠。宋煜跑得很快,顾修连人影也没大看清,不由得皱眉道:“换了么?我不曾注意过。”   “殿下,您已然做了三品平敌将军了,为何对自己身边的人这般不上心?万一是别有用心之人,万一是刺客,殿下可有想过后果?”韩墨初那张温润的脸又一次板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格外严肃。   “倒不至于罢?此是军中皆是大周将士,怎么会有刺客?。”顾修伸手将水囊的盖子重新扣紧,双手揉了揉不再酸涩的双眼。不足两刻钟的小憩让他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头脑也不再发胀了。   “难道敬元候不是大周皇子么?”韩墨初皱着眉头,拉着顾修的肩甲从地上拉了起来:“殿下难道忘了昔年刚入宫时的窘迫了?宫中那些有些人可能还有些顾忌,此处天高皇帝远的,殿下怎么连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这...是我疏忽了。”顾修立在韩墨初跟前,毫不犹豫的便将双手都背在了身后。   “不,是臣疏忽了,臣就不该放任殿下一人独住。”韩墨初抬手替顾修重新将披风整理了一番,正声言道:“从今日起,臣会与宫中一样随殿下而居,不再另设参军营房。”   “如此,也好。”顾修的双眸瞬间亮了起来,心里倒莫名有些因祸得福的庆幸。 第三十六章 强敌   行军第三十七日,韩墨初与顾修一路清扫着小股势力的叛军,并按照原本的计划占领了距离靺鞨黑水部主营左翼的一个名为川河的小部落,以此为据点正式安营驻扎。此处地势虽险,背邻悬崖。但便是因为这样的天险之地,最适合在突围时做做文章。   营地落成,顾修传令即刻生火宰羊,行军一个多月来全军上下几乎没有吃过一顿热食。守着新落成的营帐,军中也总算暂时缓出了一口气。   热气腾腾的羊汤出锅,整个军营都弥漫着一股羊肉特有的鲜香,宋煜抢在头排第一个,拉着火头军师父与他带来的碗中盛了满满一碗羊肉,又伸手抓了四个白馍。   宋煜的举动立马引起了身后众人的不满,排在宋煜身后的一个黑脸骑兵叫嚣起来:“小白脸子,你凭什么拿这么多啊?”   “别废话,这是给殿下的!”宋煜横了人一眼,将所有的吃食都装进托盘,稳稳当当的端在了手里。   “呦?又是给殿下的?你一个马前卒不好好与殿下牵马总往殿下身边凑什么凑?一会儿端茶倒水,一会儿来送吃食的,你这是参军啊,还是给人当丫鬟啊?”   “我看他不是想给殿下当丫鬟,看他这个小白脸的样子,只怕是憋着给殿下当小老婆呢!”   宋煜端着托盘,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快步走离了人群,径直来至了顾修所在的营帐跟前。   熊虎抱着一柄大刀守在营帐跟前,见宋煜过来伸手拦了一下:“你来干什么的?”   “给殿下送吃食的。”宋煜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棕熊似的傻大个:“老熊,你不要每次都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那殿下让我来个人就问一下,又不曾说你有特殊。”熊虎憨憨的挠了挠后脑,与宋煜掀起了帘子。   营帐中的顾修与韩墨初依旧是一身甲胄,没有任何懈怠。此时的韩墨初正在着手整理行军这三十七日呈奏与君王的战报,盘点余粮,伤兵,以及战损的情况。   顾修便坐在韩墨初对面,一言不发的与人研着墨块,将已经成文的纸页收集起来,整理完毕。   “殿下,韩参军,该用膳了。”宋煜轻手轻脚的将托盘搁在了二人的桌旁。   顾修抬头应了一声,韩墨初也将手中的笔杆搁在了砚台边上:“殿下,用膳罢。”   宋煜看着顾修将那一大碗羊汤殷勤的搁在了顾修面前,碗里满满当当的堆着高高的羊肉,几乎看不见汤底,顾修见状整个人都严肃了起来:“是谁让你把肉都装在我碗里的?”   “是...是末将自己。”宋煜一愣,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你把肉都给了我,你让随军将士吃什么?”   “末将是觉得殿下领兵辛苦...所以自作主张...”   “我辛苦?行军打仗将官与兵卒走的都是一样的路,同样是出生入死,谁比谁金贵呢?”顾修的语气极重,目光冷毅,且没有一丝情面可谈:“还有,你私换阵前之职的事我已经不与你计较了,既然做了马前卒那便尽好本分即可,不要将心思都放在这些白献殷勤的琐事上。”   “末将...末将知错了。”宋煜低着头,双膝一屈,跪在了顾修面前。   “好了,现在把这碗肉汤端出去,再去营前领十军棍,从今往后把心思摆正了。”顾修冷着一张脸,丝毫不近人情。   “是,末将自去领罚。”宋煜端着那碗温热的肉汤,走了出去,没有任何人注意他泛红的眼眶。   宋煜走后,韩墨初拿过了一个宣软的白面馒头递到了顾修手里,轻声笑道:“殿下,方才是不是太严厉了?”   “师父觉得,这是严厉么?军纪如此,这个小兵倚仗着在新兵营中与我相识已经做了数次越矩之事,此次若是再不严惩,这将军我不做也罢。”顾修说着咬了一口馒头。   “若是今日这碗肉汤,是臣端过来的呢?”韩墨初也拿起一个馒头,掰开一半送进嘴里。   “照打。”顾修答的毫不犹豫:“不过我知道,师父会明白我的意思,不会因此记恨我的。”   韩墨初伸手摸了把顾修的额头,眉眼弯如新月:“殿下,果真是长大了。”   午后,韩墨初与顾修宽去了重甲,安置他暂且在营帐中安睡片刻。独自一个人拿着一瓶伤药,来至了后营区卒军所在的营房。   此时正是卒军受训的时辰,整个营房之内只有挨了打的宋煜趴穿着单薄的中衣趴在榻上,搂着个枕头,双手抱着肩膀。   方才,他灰头土脸的端着羊汤回到了火头军的营房,又当着众人的面挨了十记军棍,所有人都嘲笑他是痴心妄想,一个小小的卒军妄图高攀殿下的结果便是怎么凄惨都不为过。   韩墨初拿着伤药,搁在了宋煜的枕边开门见山道:“我不管你眼下对殿下存了什么心思,我都希望你能明白,殿下身为将领都不可能在战时与你任何回应。你是参军的男儿,你来此是为国尽忠,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不是你此刻该想的。殿下今日责罚,凭的是军纪法度,即便换作任何一个人,殿下也同样会一视同仁。我希望你不要因此心存怨愤,若你因怨愤而生恨毒之心,还是好生掂掂自己的份量,别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是,多谢韩参军关照,末将自知有错,不敢心生怨念。”   宋煜将脑袋埋得极低,手中握着韩墨初送来的药瓶,其实韩墨初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到心里去。   此时的宋煜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他迟早有一日也要如这个韩墨初一样,能堂堂正正,体体面面的立在顾修身边。   安营第九日,大周军队与黑水部先锋部队终于有了第一次交锋。   黑水部的蛮兵因为先天生存条件恶劣,人人都仿佛没有摒弃兽性一般极其野蛮,打起仗来皆是不要命的。   高笙率领的先头部队才露了头,便险些被那些熟悉地势的黑水蛮兵一锅端平,若不是有韩墨初提前所制的火箭,只怕连突围都十分困难。   这一丈吃紧不说,连带着后继的气势都被削弱了。黑水部的蛮军一波接一波的进攻,大周驻军十战有六皆是败绩。   若不是仗着天险地势,还有那些强劲的巨弩,那群黑水蛮兵怕是早就攻了上来。   但是,蛮兵们上不来,他们也下不去。就那么生生僵持了将近两个月。   时过六月,靺鞨边陲之地方才回暖,靺鞨干旱少雨,气温回暖后冰雪消融,他们所在的营地外七里的水源地是河川支流,此时也渐渐进入了枯水期,若是到了七月还不能突围,那么这十几万人的军队,都会被困死在这里。   黎明时分,又是一夜未睡的顾修守着沙盘,连烛火将熄都浑然不觉。   “殿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还未败,何以便是这副神情了?”韩墨初将烛火重新点燃,昏黄的火光映在了顾修英俊的脸上。   十五岁的少年,眉眼间深沉落寞。   “我母亲,没有败过。”顾修的语气很平淡,平淡的仿佛在议论一个传闻中的外人。   云麾将军云瑶是大周第一位女将军,也是第一位常胜将军。她的领兵之才也在顾修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韩墨初想不通,似这般本该如骄阳一般的女子,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的便败给一段儿女私情,以至于困顿北荒且致死都是待罪之身呢。   “殿下,云麾将军昔年也曾与靺鞨交锋也曾经陷入苦战,一次失利,不是殿下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征战沙场原本就该一步三思的,我怎能忘了这河川之流的事呢?”顾修揉了揉酸涩的眼睑抬眸与韩墨初四目相对,正声道:“不过,多谢你愿称我母亲为将军,多谢你还记得她曾是将军。”   顾修眼神中的真挚,激得韩墨初险些失了分寸。这些年他都不曾告诉顾修自己接近他的真相。因为他不想让顾修觉得自己接近他只是为了一点恩情,不想让顾修活在数着日子,不知几时算是恩怨两清的负担里。   “殿下,其实在臣心目中,殿下的母亲绝不是那种困居后宫的小女子。”   “为何?”   “因为殿下啊。”韩墨初温声笑道:“殿下一身傲骨,宽厚仁义,聪敏善学,正直明理。所以臣只看殿下便可知道殿下有一位怎样的母亲了。”   “我没有这么好。”顾修双目一沉,将与韩墨初对视的目光收了回去:“眼下,还是要先想想如何脱困罢。”   “依臣看,此番正面强攻必然不利,唯有从两翼突围饶到黑水部军后方,绝其粮草退路,再以天险之势突围。”韩墨初拿起一支小旗插在了黑水军营后侧的一座山丘上:“若大军能合围至此,则能截断黑水军营大半兵力,而且此处有河流主干,周遭有密林,大军可以在此稍做养息,以待来日。”   “此法是好,只是还尚无战机。而且若是大军兵分两路,营中守卫势力薄弱,如遇强攻只怕会就此失守的。”   “那便给那些蛮兵唱一出空城计,亮灯火点烽烟,让他们有所忌惮就是了”   “师父,阿克敦不是乌土木,此人心机很深,此法只怕瞒不过他。”顾修皱眉道:“既是空城计,那么谁来做孔明呢?”   “自然是由臣来做了,阿克敦心机虽深,可越是这般深思之人,越不敢贸然冒险。殿下只要与臣留下八千可战的人马,其余人殿下便与荀老将军兵分两路,从黑水部左右两翼突围。如若顺利,此战只需十日。”韩墨初顿了顿道:“殿下,臣信你。”   顾修将韩墨初的部署在心中重新盘算了一遍,抬眼郑重道:“我,也信你。” 第三十七章 突围   这场战役,无疑是一场豪赌。   赌注便是所有出征将士的性命。   那日,长久干旱的枯山上下了一场零星小雨,雨珠混合着小雪,气温骤降。含混的湿气中夹杂着浓烈的腥臭。   靺鞨部所在之处常年少雨,所以每当旱季落雨,靺鞨族人便会遵循古例,宰杀牲畜告慰上苍。   顾修,韩墨初,荀子龙三人皆知,这是千载难逢的战机。   夜色降临,顾修亲自点齐人马,趁着夜色分兵出发。整个大周驻军营地中灯火通明,与往日毫无差别。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那些烛光摇曳的营房里早已空无一人。   整片驻军营区里,只剩下了不到八千人的战力,以及四十架可供防守的山地巨弩。   韩墨初周身重甲,腰间压着长剑。带着一队亲兵在营中各处巡查,安抚伤兵,督促守卫士兵保持体力,以备随时一战。   熊虎抱着大刀跟着他,寸步不离。   顾修率领着大约五万人的队伍,在密林中行进。与所有的将士一样,牵着马徒步行军。密林多枯枝,踩之有异响。顾修为了隐蔽毫不迟疑的带头趴身在荆棘丛里匍匐行进,脸颊被尖刀似的枯枝划破了几道口子也浑然不觉。   终于,大军在一天一夜后摸到了指定的突围地点。顾修又令人在距离黑水部驻军营房三十里的位置,放了把火,借着火势引出了蛮兵的先锋队伍。   一场恶战,瞬间爆发。   困顿已久的将士们爆发了裂天般的嘶吼,这场仗关乎着所有人的生死存亡。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要想在这场征战中活下去,便必须要不畏生死。   顾修身为将领,毫无意外的冲在了所有人之前,顾修肩背上赤红色的披风兜着粗砺的风沙,长!枪在手,将所有试图靠近的黑水蛮兵斩于马下。   一个好的将领便是一支军队的魂灵,能够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此刻,顾修便是那个魂灵。那条赤红色的披风在灰沉沉的战场上是唯一的亮色,也是所有参军将士的一颗定心丸。   “将士们!随我冲!”顾修手举长!枪,振臂高呼。   “冲!”   天黑前,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灭掉那支先锋队,然后以此处为据点暂时安息修整。   第一日这场仗只打了不到四个时辰,顾修没有给那支先锋队留下一个活口。时过傍晚,顾修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举着一只刚刚烤熟的野猪腿大口大口的咀嚼着,无盐而炙的野猪肉又腥又硬,硌的牙龈生疼,但为了迅速恢复体力顾修还是连皮带肉,一口接一口的送进嘴里。   宋煜手中拿着纱布,为顾修包扎着征战时不慎被蛮兵的弯刀划伤的手臂。顾修的伤口不深不浅,但也露了红肉,宋煜也不知是自己手法轻还是顾修当真不怕疼,白生生的药粉撒上去的时候顾修连眉峰都没紧上一下,而且看都没看他一眼。   “地图给我。”顾修将手里吃完的猪骨随意往地上一抛,起身便朝随行而来的两个先锋官要了黑水驻军的布防地图,并以最快的速度下达了关于这五万人的军队部署,以及与荀老将军合围的地点,当一切部署完毕,顾修终于侧身看了宋煜一眼,道:“你,下去睡两个时辰。”   宋煜被顾修看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僵,紧忙道:“回殿下,末将撑得住。”。   “这并非你撑与不撑的问题,而是你此刻不睡,明日如何随行?”   顾修冷冰冰的抛下一句话,紧接着便转身与两名将官去临时搭建的营房中看伤兵。顾修郑重其事的褒奖了那些伤兵的勇气,并且告诉那些人,他顾修不会抛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其实他们中许多人的伤势是连一夜都撑不住的,但顾修的话能让他们在存活时,充满希冀。也能让随他参战的所有人,倍感安慰。   顾修在黎明时也在靠在巨石上睡了约莫半个时辰,狼一般的警觉与敏锐将他从疲惫中唤了起来。   果然,远处的密林之间靺鞨蛮兵的擂鼓与叫骂声已经响了起来,顾修提枪上马的反应已经接近了本能,他策马奔走在尚在安歇的人马中间,高声喝着:“起身,准备迎敌!”   恶战一场接着一场。   经过四五日不曾间断的交锋,黑水部汗王阿克敦也品出了顾修这两队人马的意图,也不顾粮草失利,不惜抽调三万兵力直击大周驻军的大本营。   在博明高地的征战结束后,顾修还未及喘息,一封极其简短的战报便送到了顾修手上。   战报是荀老将军传来的,意思只有一个,他迎击黑水部右翼之时,遭遇了那一队不恋战的黑水蛮兵,那些蛮兵的意图明确便是韩墨初设下的那座空营,而他此时正被两股势力夹击分不出手。   一旦那三万黑水蛮兵直逼大营,那韩墨初必然岌岌可危。   如今,合围之势渐成,他若是在此时分出兵力去阻截那股蛮兵,那么好不容易打下的合围之势必然不攻自破。   顾修看着手中那封战报,又看了看那个送战报来的陌生小兵,提起手中长!枪一枪洞穿了那小兵的咽喉,又将手中的战报撕碎了随风扬走。   顾修知道,这般明显的扰乱军心的举动,一个纵横沙场数十年的老将绝不会做。会做这件事的只有敌军。   更重要的是,顾修相信韩墨初无论如何都会撑到合围之势完成,顾修对韩墨初的这种信任,可以说是盲目的。   而且这件事情背后有一个更加可怕的事实,那便是大周的军营里已经有了细作,所以敌军才会对大周军营内的状况如此了如指掌,等尘埃落定后,才能从长计议。   两天后,顾修与荀老将军的队伍顺利合围,成功阻断了黑水部驻军的后方粮草,以及水源重地。   才打了胜仗的顾修将扫尾之事留给了荀子龙老将军,兀自领了一万尚有战力的人马疾行穿过密林,往原本的军营方向赶去。如果料得没错,韩墨初那八千人的小队已经撑了两天两夜了。如果顾修再耽搁一日,那韩墨初便是真的岌岌可危了。   顾修纵马在山路之上疾行穿梭,约莫两个多时辰后,天色突然骤变,几声闷雷隆隆作响,不多时暴雨倾盆。冲天的暴雨模糊了视线,忽然间顾修的耳边擦过一支冷箭。   山中有埋伏。   顾修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立时高呼一声:“下马!全体隐蔽!”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更多的羽箭飞了过来,接连射倒了顾修身后数十人。   顾修将身形隐在树后,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迅速的查看了地势,与羽箭飞射而来的位置,大约摸清了伏兵的位置。反手取下背上的长弓,弯弓搭箭果然射中了一个敌军的伏击点。   大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漫天的箭失也仿佛无休无止。身在明处的顾修与那些士兵们即便再箭无虚发也很难招架。   “殿下,您退后!”   宋煜举着一块盾甲,冲到了顾修身边。顾修正在凝神瞄准,被宋煜冲撞一下不光箭失失了准头,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一支羽箭飞速的插了过来,顾修一把将身前的宋煜拎开,侧身一闪,箭失还是射中了顾修的肩甲。   “殿下!”将将反应过来的宋煜惊叫一声:“殿下您中箭了!来人!”   “闭嘴。”顾修冷声呵斥,伸手握住插在肩头的羽箭硬生生的拔了下来,带着一片血珠,随手扔到一边。   宋煜被顾修吼得一愣,看着地上沾着鲜血的箭失,突然意识到顾修这是又救了他一次?   片刻后,箭失停了,隐藏在暗处的黑水蛮兵纷纷冲了出来,双方开始了一场正面交锋。   顾修提着长!枪,上了战马,呼喝着让身后的将士随自己突出重围。   正在顾修陷入苦战之时,一丛又一丛的桐油火箭穿透雨珠,精准的射在了每一个敌人的身上。桐油火箭可在雨中燃烧,密林中瞬间升腾起了一股皮肉燃烧的焦糊味儿。   顾修隔着密集的雨帘,逐渐看到了那个浴血而来,身披战甲的韩墨初。   韩墨初又一次在危难之时,冲到了他的身边。就像那年他在猎山中被那只狻猊兽追赶时一模一样。   原来,那阿克敦派去的那三万人马两日前在韩墨初的军营前虚晃一枪,搅得军心大乱。韩墨初在安抚了军心之后,惊觉了那支军队真正的意图就是将为了营救他的顾修引入密林之中,做困兽之斗。   于是韩墨初没有任何迟疑的便带着军营中仅有的战力冒险冲了下来。   果然,遇到了被伏击的顾修。   “师父。”顾修唤了一声,策马迎了上去。韩墨初兜转马头与顾修背对背的立着,低声道:“殿下别说话,先迎敌。”   顾修与韩墨初背对背,一人持枪,一人持着长剑,将彼此的后背毫不犹豫的交给了对方。   蛮兵们一个接一个的冲击上来,又一个又一个的被两人挥斩于马下。   韩墨初隔开了两个蛮兵的长刀,挥剑斩断了其中一个蛮兵的头颅。而另一个蛮兵此时绕到了韩墨初的侧翼挥刀欲砍。大刀擦着韩墨初的耳边与他手中的长剑撞击在了一起,韩墨初只听耳边一声嗡然,很快便能清晰的感觉到耳道里涌出一股热流,左耳轰鸣,多少有些听不见声音了。   “师父。”顾修反手用长!枪穿透了那个持刀人小腹,一把将人甩在马下。   “无事,殿下别分神。”韩墨初在短暂的失神后,很快恢复了神志,手中的长剑再一次斩断了一个蛮人骑兵的脖子。   烈火在暴雨中燃烧,长!枪与短剑铿锵鸣响。劲力十足的马蹄踏碎了敌军的尸骨,两个人仿佛是从地狱中复活的修罗,没有一丝人性的恻隐,只有为了胜利的杀伐。   荆棘遍地的密林中,人如野兽,刀兵便是爪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倾盆的大雨停了下来,日光重新顶破了云层照在密林之间。   征战结束了,桐油火箭噼啪作响,敌军的尸体躺了一地,浓重的血腥气挥之不去。顾修撑着力气翻身下马,以最快的速度朝那些士兵们下达了扫清战场收缴武器的命令。   目光敏锐的韩墨初很快看出了顾修的身形已经有些不稳。便不动声色的走到他身边,伸手撑着他的后背,又中接下了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长!枪。   此时的顾修肩头此时已经殷开了大片的鲜血,并且一路顺着手臂流到了手掌低落到了地上。隔着战甲都看得出战事刚刚结束,身为将领的少年还在苦撑。   “殿下没事了,臣在这里。”韩墨初压低声音,贴着顾修的耳边轻声说道。   顾修回过身,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半分血色。他盯着韩墨初的眉眼,短促的应了一声,随即双肩一颓,整个人都栽在了韩墨初怀里。   有韩墨初在这,他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第三十八章 叛将   夜色如墨,圆月高悬。   又一场大战结束了,强大的黑水部族被顾修的军队活生生扯成了两截,精兵几乎战力全失,武器和粮草也都被大周的军队收入囊中,这一战虽然艰苦,但同样赢得漂亮。   深夜,宋煜用两把缴获而来的靺鞨军刀交换了长期为顾修守夜的机会。顾修受伤了,可他并没有探望的资格,只能这样像根杆子一样的戳在门外。   那天的伏击刚刚结束,侥幸活下来的他慌乱的寻找的顾修的身影,看见的却是被韩墨初打横抱在怀中的顾修。   再后来,荀老将军派遣的援军到了。   顾修被安安稳稳的送回了营帐。宋煜辗转打探了顾修的伤情,据说顾修伤得不轻,除了那日的箭伤,还有几处刀伤,有些处置过有些干脆没有处置过,而且又都泡了雨水,大多数都已经发炎了。   “疼...”   营帐中传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宋煜急切的回过头去,却影影绰绰的什么也看不清。   “殿下知道痛为何还擅自拔箭,把伤口里的肉搅烂了知不知道?”   营帐里,顾修赤着上身,被韩墨初死死的压在一张案子上换药。顾修肩背上的箭伤因为他的逞强而导致了六角形的箭伤被彻底翻出了肌理的嫩肉,若是没有韩墨初带来的那些无极丹,他这会儿估计连命都保不住。   苏澈研制的无极丹虽好,可要用烈酒化开,擦在伤处产生的锐痛,是伤口本身的数倍,哪怕是如顾修这般极端隐忍的少年也生受不住。   韩墨初只能尽可能的加快手上的速度,在顾修被痛处折腾的失去意识前尽快结束,最后一圈绷带在顾修身上交缠完毕,韩墨初拍了拍顾修紧绷的后背:“好了。”   顾修松了口气从案子上撑起身体,韩墨初将宽松的软裘披在了他的背上。   方才顾修忍痛的力气太大,额前浮起了一层细小的汗珠,一身热汗逼得他烧都退了不少。   “不束甲能成么?”顾修扶了把肩膀上的软裘,让那些光滑的裘毛不至于从他背上滑落。   “成不成的有什么法子?殿下的伤需要将养,好在眼下大军守着这个地方,黑水部与隋集引带的那些叛军集结也需要时日,殿下便暂且好生养息吧。”韩墨初将顾修按回了榻上,与人掩好了被子,自己也在榻前的小桌上摆了一盏小灯,预备着将连日来的军功及战损情况拟成奏报,呈送与君王知晓。   “师父。”   韩墨初应声回神,不知何时顾修已经侧身躺到了他的身边,仰着头与他四目相对:“我能不能贴着你睡?”   油黄的灯光下,顾修蜷缩的像个小虾米,那双冷毅凌厉的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大约这才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样子。   “殿下这个姿势自己觉得舒服么?”韩墨初弯眸浅笑,无奈的点了点顾修的额头。   “舒服。”顾修不以为然的将脑袋靠在了韩墨初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殿下当真是越大越孩子气了。”韩墨初无奈的摇了摇头,只能任由顾修靠着他的膝头。   顾修的伤势其实不容乐观,也就是仗着少年人的体魄强健。能让他多睡一会儿,对伤口复原是很有好处的。   枕着韩墨初的膝盖,顾修睡得很快,没有一会儿功夫气息就喘匀了。   趁着顾修入睡的功夫,韩墨初将那份冗长的军报整理完毕,又校对了一遍,才终于决定熄灯休息。   谁知,他刚一低头便瞧见靠在他膝头本该在熟睡的顾修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的。   “殿下,怎么醒了也不说话?”   “我不想扰你费神来看护我。”顾修从韩墨初的膝头上撑起身体,让韩墨初能起身将桌案搬回原位。   “臣看,殿下就是想多在臣身上赖一会儿吧?”韩墨初挑眉看着顾修,宽去外袍,脱去战靴,将顾修的身子直接挤到床榻之内,躺在了顾修身边,一条胳膊架在顾修肩膀上:“那今日臣便让殿下赖个够,也省的臣去对面铺床了。”   韩墨初觉得顾修这个孩子一面作为这支王师的主将,一面又是个受了重伤的孩子。伤痛之中,他不想让顾修太过隐忍。有他在,他可以替这个孩子撑得起局面,顾修想喊疼就喊疼,想撒娇就撒娇。   他想告诉顾修人能强,就有弱。太过刚硬的人,是无法驾驭太强大的力量的。   因此没给顾修拒绝的机会,温柔的贴着顾修的身子就睡了过去,睡着前还不忘拍拍顾修的脊背,像哄个三岁的孩子一样。   此时此刻,顾修的上半身只缠着绷带,韩墨初也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   这种接近于皮肉贴合的状态,让顾修始料未及。   十五岁的顾修脑海中已经有了很朦胧的意识。他的这种意识里是很想跟韩墨初亲近的,还是那种超乎寻常的亲近。   可在韩墨初当真将整个身体靠近的时候,他的心底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子带些烦闷的燥热,连带着身上的刀伤都跟着发热发胀,脸颊也烧得火热,心跳犹如擂鼓一样咚咚咚的敲撞着他的胸膛。大脑一片空白,连自己是谁,为什么要躺在这儿都忘了。   韩墨初靠得越近,这种感觉便越强烈。逼到最后顾修只能背过身去,在保持自己能不压到伤口的状况下,艰难入睡。   那天夜里,顾修几乎是睁着眼睛度过的,直至破晓时分才恍恍惚惚的睡了过去。   睡熟后的顾修莫名的发了一梦,梦中只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白衣男子穿着清雅的长袍在晨曦的薄雾中舞剑。置身其中的顾修拨开一层又一层的雾气屏障试图看清那男子的脸。就在即将看清的一瞬间,顾修梦中的身体飘然向上,后又恍然坠落。最终以意识的形态重新落回到了身体里,本能的双目张开,眼前出现的是韩墨初那张温文尔雅的笑脸。   “殿下?睡好了?”   顾修出了一身透汗,下意识的动了动身体,忽而察觉自己下半截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正流露出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湿粘。   顾修的身子陡然一僵,随即缓缓的别过脸一言不发,双手一点一点的将身下的被子拉扯过来,又将自己裹紧了几分。   “殿下,您怎么了?”   韩墨初刚问了一句,看着顾修通红的耳根和僵硬的身体,便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他比顾修年长许多,他很清楚顾修这个年纪的少年多多少少都会在午夜梦回时,见到些什么,然后莫名其妙的弄得身下一片狼藉。   他十四岁的那年也是一样,因为偶然间翻看了他的恩师易鶨先生画的美人图,也是做了整夜整夜的梦。次日清晨还被苏澈看见,捂着肚子笑他尿床了。也不知顾修这个孩子昨晚梦到了什么,这会儿连动也不敢动了。   原本在韩墨初眼中,顾修除了比初见那年高壮些以外,其余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是韩墨初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顾修是真的已经长大了。心智是一方面,但身体上顾修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男人了。   其实说起来,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到了顾修的年纪,家中的母亲便会寻个稳重些的姑娘来与自家的孩子开蒙,让孩子能尽早的懂事。成年成亲后才好与家中传宗接代。   只可惜,眼下顾修身在军中,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只能暂且委屈这个孩子等战事结束,忍到京中了。   想罢此事,韩墨初从营房的小箱柜里取了一身顾修的里衣,搁在顾修枕边轻声道:“殿下自己慢慢换吧,臣去取早膳,当心别抻了伤口。”   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出了营帐,顾修立马将被子一掀,赤着双脚下地先扑奔到小桌跟前执起桌上的水囊着实灌了几大口,平复着已经激荡了一整夜的心跳。   顾修很感激韩墨初给他拿了条干净的袭裤。但裤子才穿了一半,他便猛然间意识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为什么他师父会知道他要换裤子呢?难不成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又或者说误会了什么?   韩墨初端着早膳回来时,顾修已经把自己穿戴整齐了。少年人肩背挺拔,神情英朗严肃,腰间也束了半副襟甲,俨然一个铁血无情的大将军。见他回来的第一眼,便抛下了一句很生硬的话:“师父,我今晨不是尿床了。”   战时的军务还是很繁忙的,这一件小小的插曲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敌袭与战机盖了过去。   伤重的顾修只在床上养了不到六天,在肩头的箭伤结痂后便重新穿上了甲胄,立在阵前指挥作战了。   这一次,顾修与韩墨初要面对的劲敌是已经成了靺鞨部汗王的叛将隋集,黑水部被重挫后,黑水部汗王阿克敦便将黑水部残存的势力与隋集纠结起来,试图对大周天禄军发起全面反扑。只要反扑成功,位于靺鞨最南端的粟末靺鞨会立刻挥兵南下,直入汴京。   “师父,现下已经接近八月,我们务必要在十月冬雪之前,将靺鞨北部的这七个部落全部扫清,否则大雪封山,我军便危险了。”   “此事殿下安心,臣知道这一仗至关重要。”韩墨初双手撑着眼前的沙盘说道:“不过,臣倒以为,此仗并不会十分难打。”   “这是为何?双方兵力相差无几,况且现下军中的细作连点头绪都还没有,这一仗怎么都不会赢的太痛快的。”   “殿下安心,臣会安置好的。”   借着安营备战的空挡韩墨初建造了更多适合山地所用的巨弩,并在全军之内放出消息,要在八月中秋之前将这些巨弩都安置入山林之内,再将敌军引入山谷一举歼灭。   巨弩入山的第八天,果然不出韩墨初所料,由熊虎带队藏匿在山中的百人小队,果然逮住了一个擅自进山标记巨弩位置的小旗官。   “走,别废话,韩参军说谁半夜来这儿谁就是贼!”   熊虎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容人说出口,便一手把人脖领子拎了起来,那小旗官被拎到顾修与韩墨初跟前的时候已经快被熊虎勒得半死了。   “说说吧,你又不是弓!弩手,这大半夜的,进山做什么?”韩墨初扬起嘴角,笑得无比温柔。   那张笑脸,让正襟危坐的顾修都忍不住心虚起来。   “末将...末将...只是...只是随意走走...”小旗官心虚不已的垂着头,肩膀瑟瑟缩缩的颤抖着,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毕竟等死的滋味是天底下最难的。   “随意走走啊?”韩墨初摸了摸下巴,思索了片刻道:“军中入夜不许随意走动你不知道么?”   “知道,知道,末将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殿下,此等违反军纪之事,照军规该如何处置?”   “依军规,该处极刑。”顾修那张生硬冰冷的脸,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那小旗官听见极刑二字整个人都塌了下来。   “别怕,你要是随意走走呢,当处极刑,你若是通敌传信呢,我倒是可以留你一命。”韩墨初笑吟吟的看着那人,伸手提起了人衣领:“这样吧,我给你两条路,一个是现在便推你出去处刑,一个呢便是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助我军得胜。我也知道似你这般通敌卖国的人,约摸都是为了银钱和地位,这些我同样可以给你。反正你也叛过一次了,也就别在这时候装什么誓死效忠的了。”   “韩参军,我也是一时糊涂,我家中母舅是隋集将军座下的参领,是他在出征前联系我,许我三百两黄金,要我将军中之事告知于他。”小旗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自己悲惨的童年,唠唠叨叨的将自己如何往敌营传信的事和盘托出,同时还咬出了几个军中与自己接应的人。   几天功夫下来,韩墨初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一共捕到了三十多个靺鞨细作。   韩墨初十分满意的与那小旗升了官,好吃好喝的养在了军营里。同时又派了几支小队去黑水驻军营处放风传信。   说是大周皇帝已经下了恩旨,只要叛军愿意归营便既往不咎,如斩杀叛将者,则可直接加官一级。   流言蜚语生传了七八天,叛将隋集在军中集中处死了几百人,才算勉强止住了营中的传言。   八月十五中秋那日,隋集与阿克敦同时收到了一封来自周营小旗官的秘密军报,军报上绘制着韩墨初在山林中布射巨弩的位置,以及发起进攻的时间。   隋集心动不已,不顾阿克敦阻拦立时点齐一万兵马命人带队进山搜寻巨弩,结果可想而知。   那一万人的队伍没入山里,只闯出两三个出来报信的活人。   一万人马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一向谨慎的汗王阿克敦立时爆发了:“你这蠢笨的猪猡!这是你们周人的计策!计策你不知道么?!这么明显的陷阱你看不出来么?!”   “你骂谁是猪猡!你要是聪明,你会被逼到我这儿来么?”身后有军队的隋集面对兵败而来的阿克敦也没有任何客气,直接一句话戳到了阿克敦的痛处。   再然后,阿克敦与隋集两人便扭打在了一起。就在此时,军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斩杀叛将,加官进爵!”   隋集与阿克敦打了一半,整个黑水部军营都混乱了起来,待他二人意识到危险时,营帐外已是火光冲天。   那些隋集带来的叛军正在与阿克敦带来的靺鞨蛮兵对打,两方已经分不清敌友了。   “你这该死的猪猡,早知道你不是诚心归降的!我要杀了你!”阿克敦挥起手中的砍刀一把削下了隋集的脑袋。   叛军们见主将已死,厮杀得愈发激烈。刚刚手刃了隋集的阿克敦险些被冲撞的马匹踩踏而死。   黑水军营中的动乱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来不及拿起武器的士兵们甚至开始了不分敌友的肉搏。   隋集所携的叛军阵营最终以人数优势,将阿克敦的兵将残杀殆尽,众人群龙无首之时。   黑水汗王阿克敦被生擒,并被一群发了疯似的士兵们按在泥地上吃沙子。   战鼓声擂擂作响,一大批全副武装的周朝军队从林中冲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直逼过来压得所有人心口发闷。   为首的少年将军身着金甲,凛凛威风。数百架山地巨弩齐刷刷的指着那些刚刚经历了一场混战的叛军们。   “叛将隋集伏诸,放下武器,饶尔不死!”韩墨初引马立在了顾修身边高声喝道。   “别信他!他不会放过...”乱军中,一个隋集身边的亲兵吼了一声,一句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被巨弩弹射出的铁签穿成了两截。   “蛊惑人心者,立杀不赦。诸位也不必再做无畏的挣扎。”韩墨初目光一沉,看着那些满面泥污血迹的叛军:“随殿下回朝罢,你们的家眷还在等着你们呢。”   巨弩的威慑以及对家中老小的惦念,让叛军们一个一个的放下武器,顺从的趴伏在顾修的马前,齐声呼喝:“吾等甘愿回朝!” 第三十九章 借粮   靺鞨族中割据一方的黑水部被灭,叛将隋集在韩墨初呈奏的军报中被美化成了假意投敌后与国朝军队里应外合剿灭黑水部,最终战死沙场的英雄功臣。   事实究竟如何,君王与朝臣心知肚明。   但这封奏报保全了国朝君王的脸面,堵住了前朝的非议,也保住了这几万叛军的性命。   虽说那些人已经被除了军籍从此不能起复,余生也只能做些开矿挖山的苦活儿,但至少这些人和他们的家小都不会再因叛国之罪而命丧黄泉了。   此封军奏让年过半百的荀老将军佩服的五体投地,拉着韩墨初便要拜把子。后来摸了摸自己几乎快垂到胸口的胡子,想想还是作罢,只能与人做了个忘年交。   在接连平定了黑水部周边的两个小部落后,大军暂且将军营安置在了攻守兼备的深山里。   今年,北境边关的冬日来的极快,冬寒十月便接连下了几场大雪,顾修此时安营的深山中更是冷得猝不及防。   守在军镇大本营的丁泉十日前派出为前方送补给的及冬衣的队伍遇上了雪崩,连人带粮草冬衣等等一应补给都被埋在了雪里,只有少数几个人活了下来与顾修报信。   在深山中扎营的军队,又陷入了难以为继的窘迫。   韩墨初将存余的炭火与粮草都做了分配,每日精打细算,只为能在冰天雪地之中多撑些时日。   时过傍晚,火头军老尤端着两碗冒着白烟的热汤面走进了顾修与韩墨初的营帐。   “殿下,韩参军。今日是立冬营中做了羊肉汤面,您二位趁热尝尝罢。”   顾修看了一眼碗中的白生生的面条,转言道:“今日做的是白面?你是单与我二人做的白面,还是全军将士都用的白面?”   “回殿下,今日立冬,荀老将军吩咐军中上下都用白面,给将士们打打牙祭。”   “一派胡言,军中的白面还剩多少我心里很清楚。”少年将军板着脸双手负在背后,双目微狭:“我说过,军中凡有细粮,皆为将士所食。我不管你今日做了多少白面都一并送入伤兵营内。如有将官不从,一应军法处置。”   “殿下!”老尤端着盛面的托盘,双膝跪了下来:“小人与您说实话今日的这些白面,是荀老将军交代务必让您二人吃了的。眼下时境艰难,将士们还指望您带着咱们脱困呢。”   老尤看着年少的顾修,不由自主的红了眼圈。   顾修这个少年,比他最小的儿子还小一岁。眼下他的儿子还在家中守着母亲纺线,顾修便已经担负起了全军上下的生死。他从军多年,几乎没有碰到过顾修这样的将官。用物吃食皆与将士一视同仁,一切皆以将士优先,沙场之上却冲在最前,而今不过一碗汤面,他首先想到的也是营房中的伤兵,这样的将领在,他就是身死百次也愿意跟随。   “好了,你把面留下吧。”韩墨初看着眼圈赤红的老火头军,轻声道:“你去回荀老将军的话,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韩参军,保证下不为例!”老尤得了命令连忙点头,起身端着搁面的托盘放在了一旁,转身退了出去。   老尤走后,顾修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立在营帐内仅有的碳盆前借着微弱的炭火暖手。   韩墨初也走到顾修对面将手伸了过去,两双几乎等大的手都是骨节分明,强劲有力的。然而两双手的手背上都不同程度的生了些红肿的冻疮。   顾修凝神看着韩墨初的双手,心头紧缩。自他与韩墨初相识以来,韩墨初的双手在他的印象中始终都是白净修长的,这会儿已经变得斑斑驳驳,伤痕遍布。   自从大雪封山后,顾修便不止一次后悔,后悔此次争来的上阵杀敌的机会,如果他安守京城,那么韩墨初便也不必跟他一起遭这份罪了。   “殿下,又在想什么呢?”韩墨初抬手用拇指抚了抚顾修眉心处的褶皱。   “我在想,师父跟着我,辛苦了。”   “殿下在说什么傻话?殿下爱兵如子,军纪严明,臣自然甘愿跟从。”   “外祖之族治军一向如此,这没什么可夸赞的。”顾修摊开的双手在炭火微弱的热力下慢慢回温,忽然抬眸与韩墨初四目相对:“师父,你相信我外祖那样的将领,会为了那点军费,便葬送掉三万边军的性命么?”   这是顾修这些年来第一次这般郑重其事的与韩墨初谈起这桩旧案,因为这是当朝天子的禁忌,所以顾修哪怕横遭白眼被人唾弃,他也不能出言为外祖之族辩解一句。他的一句冤枉,很可能葬送的便是云氏尚且存活的族人的性命。   “臣从不认为殿下的外祖是罪臣,也从不认为殿下是罪臣之后。”韩墨初笑着拍了拍顾修的肩头,转言道:“殿下别等了,今日好不容易有肉汤白面,臣可忍不住了。”   一顿难得的饱餐热食后,两人重新围在了沙盘面前商讨着脱困之法。   粮草和炭火剩下的用量即便再省,也只能撑不足一个月了,所以寻到出路才是最紧要的。既然国朝的补给被雪崩埋了,那么便要另寻补给和出路。   眼下三面的山路都被大雪封死,仅仅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离驻军山外两百余里外有个弹丸大小的小国,这个小国名叫姜国,是前朝的中山王在前朝覆灭后自立的小国,版图只有一个州郡大小,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国能在数十年间靠着与高勾丽之间的桑麻贸易将自己养得十分富足,且除了高句丽以外断绝一切邦交,关起门来过日子。许多绘制边境的地图上甚至没有这个姜国的存在,因此这个小小的邦国便在这几十年间与国朝相安无事。   “师父的意思是,去姜国借米粮?”   “是,眼下这便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这类邦交虽无皇命,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将士们冻饿而死啊。”   “姜国是前朝遗旧,从不与大周有往来,师父还是别去碰钉子了。”   “殿下又不曾试过,怎么知道?”   “试过。姜国往北纵深一百三十里的地方便是我幼年生活的地方,那里几乎没有人烟,因为这姜国的缘故冬日里想寻些柴薪都只能舍近求远。”顾修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借取。行不通的。”   “殿下还是让臣去试试吧,如若当真行不通,那再从长计议。”   次日,风雪将停,韩墨初便带着三千人的小队涉雪前往姜国城下。   至姜国都城城门前,韩墨初依礼递上了使臣符,守门的小兵懒洋洋的说了句:“等着。”便转身离去。   韩墨初立在城门跟前左右等了将近六个时辰才得以进入城内。且只允许韩墨初一人入内,不许带一个随从。   “下官大周王军四品随军参将韩墨初参见姜国君上。”韩墨初带着一身雪气,踏进了姜国皇宫的正殿。   “周国人?”王座上的姜国国君姜笑是个肥头大耳的憨小子,裹着夸张的虎皮大氅看着眼前这个通身束甲气宇不凡的周国将军:“来这儿做什么的?”   “我朝出兵受阻,想来此为军中借些补给,借取条件由君上您来提,若您能解此燃眉之急,周国必不会忘恩。”   “哦。原来是讨饭来的啊?”姜笑眯着眼睛啧啧嘴:“想不到你们大周朝的将军也有与本君讨饭的一天啊!”   “君上,既为邻邦便为友邦,您何必如此出言不逊?下官知道姜国是商贾之国,所以下官愿意以市价五倍的价格购入补给,您看如何?”韩墨初挺身说道。   “朕告诉你听好了!大周军将冻死饿死的越多越好,哪怕姜国的米粮烂在地里也绝不会让你们吃上一粒!” 姜笑怒吼一声摔了桌上的茶盏,一块碎瓷飞溅,划破了韩墨初的额角,鲜血顺着额头蜿蜒而下,直至遮住了眼前的视线。   韩墨初抬手擦了一把,目光中的温文透露着令人胆寒的凌厉:“君上,您当真不愿和谈么?”   “和谈?本君与你有什么好谈的?你们大周的祖宗便是个窃国者,本君看你们死得越多越高兴。”姜笑抱着肩膀轻蔑的眯起眼睛:“你一个小小的参军,有什么资格威胁我?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砍了!”   殿堂上的七八个护卫冲到韩墨初身边,手中的兵刃都架在了韩墨初身上的要害位置上,韩墨初立在当场,岿然不动,一字一顿的朝姜笑说道:“君上,您今日杀了我,我敢保证您活不过明日。”   韩墨初的坚定让姜笑莫名的心神一虚,额前浮起了一层细汗。肥猪似的国君抬手擦了把额前的汗珠道:“你...你们...你们把他给本君扔出去,扔出去!”   “不必诸位动手,在下自己走。”   韩墨初走后,姜笑心慌不安立刻下令高挂免战牌,并派遣人马前往高句丽借兵。   韩墨初额角的伤痕激怒了顾修,也激怒了被困与深山之内的十数万驻军,大军立刻启程出征。   一天一夜后,大军兵临城下。只见城门之上高高的挂着免战两个字。   敌军高挂免战牌则七日不可攻城,这是数百年来各国军中皆遵循的规矩,与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一样,都是不可违背的。   大军满腔义愤,却只能被一战之规阻住了脚步,人人恨得咬牙切齿。   唯有韩墨初骑在马上,取下了背后的长弓,弯弓搭箭瞄准了那高高悬挂在城楼上的免战二字,嗖嗖两箭,无比精准的将那块牌子的挂绳射断,硕大的木牌笔直的坠落下来,摔成了两半。   “殿下,你瞧见免战牌了么?”韩墨初朝着顾修轻扬眉峰。   “你说什么?”顾修迟疑了一瞬,身后一个机灵的小兵忽然喊了起来:“殿下,咱们没瞧见免战牌啊!”   “对对对,咱们都没瞧见!”更多的人随声附和道。   顾修转而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长!枪高高举起,大声呼喝道:“姜国国君折辱我朝来使!给我冲进去!杀!”   姜国举国上下的军队只有三四万人,且年轻少壮者极少,举国从商的百姓也基本上全无战力。   顾修晨起时攻城,不过午后姜国的都城顶上便插上了大周的王旗。姜笑派出皇城往高句丽借兵的人马也早就被埋伏在沿途的荀老将军劫杀。   顾修在城中督战换防,韩墨初便拽着那摔成半块的免战牌,闲庭信步般的再一次踏入了姜国那间还没有国朝官府大的皇宫。   那肥胖如猪的国君姜笑,此刻正鬓发凌乱的跌坐在王座之下,看着身边大臣的尸首以及来来往往的大周军士,脸色灰白,浑身颤抖。   “君上啊,这才三日不见,您可还好么?”韩墨初搭着一只脚跨上横阶,侧身用马鞭勾起了姜笑的下巴,笑眯眯道。   “你...”姜笑双唇颤动,哆哆嗦嗦的指着韩墨初恍恍惚惚的问道:“你怎么能今日便攻城呢?我分明挂牌免战了的...你这是不讲战规...你...”   “免战牌?请恕在下眼拙,实在是没看到啊。”韩墨初边说边将手中拖着的那半块牌子扔到了姜笑的脑袋上,倾身凑近,一把拽起了姜笑的衣领:“你还真当这么个破牌子就能挡住国朝的军队?你也太天真了。”   姜笑被韩墨初拎着领子,恐惧让他哆嗦成了一块颓废的烂肉。他不明白眼前的男子分明长了一张无比温润俊美的笑脸,为什么会比地狱中的修罗恶鬼更加可怕。他真的很后悔那天没有答应这个人的要求,更后悔那天直接把这个人放了回去。   “来人。”韩墨初将手一松,唤过了身边一个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找几个人,把他和这块牌子捆在一起挂在城楼上,捆紧些,哪怕来日风干成了白骨,也别让他掉下来。”   “啊!!!!啊!!!!啊!!!!”姜笑被人拽了下去,一路上屎尿泄了一地,叫喊的都已经不是人声了。   韩墨初下意识的揉了揉左耳,一股尖锐的刺痛席卷而来,激得他险些站不稳了。   “韩参军,您没事罢?”   一个小兵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了韩墨初,他站稳定了定神,只觉耳内的痛楚渐渐平定,便抬手拦开了要去寻军医的小兵。   “无事了,只是一时没有站稳。”   其实自从那日林中伏击过后,韩墨初的左耳便会时不时的闷胀发痛,但每次只要小憩片刻便会恢复如常。   久而久之他便不以为意了。 第四十章 北荒   姜国统共只有两座城池,一座都城一座外城。绝大多数的军民官员都居住在都城之内。   大军进城后,顾修下了命令。   一,不许枉杀百姓。   二,不许劫掠财物。   三,不可私吞补给。   训练有素的国朝大军有条不紊的安进了城内,一面安抚居民,一面收集钱粮等物。韩墨初等人攻城虽快,城中却并没有发生□□。   大军驻扎整顿完毕,已经到了深夜。   顾修到底没有入住姜国的内宫,而是依旧同军将们一齐住在了军营之内。   营帐中的炭火烧得又暖又旺,陡然富足的火头军老尤欢天喜地的给全军上下烧了一顿喷香的豚肉,已经忍饥月余的军将们个个吃得满面油光。   一场大胜,让国朝的土地又涨了一分,来日分功时人人皆是开疆拓土的英雄。   军中上下都欢欢喜喜的,唯有顾修一人依旧与往常一样沉着脸。晚膳时也依旧将自己留在了营帐里。韩墨初与众将士一同庆功归来,顾修已经卸甲睡去。   少年人的身体蜷缩着,大半个后背都露在外头。韩墨初轻手轻脚的与顾修将肩背掩好,凑近时忽而发现熟睡中的顾修皱着眉头,眼角处一滴泪珠缓缓滑落。   韩墨初双手一顿,转身看见了营帐正中的沙盘,心下恍然明了。   此处,离北荒太近了。   姜国境外一百二十里,终年被积雪覆盖的群山之间有一处一望无垠的荒野,这里便是大周国朝最北方的边陲之地。   此处环境恶劣,终年寸草不生,山中野兽横行,几乎荒无人烟。   荒凉的只有两百多个守军,象征性的绕在外围看押着一百多名罪犯宗族。   韩墨初怀揣干粮涉雪而行,带着一车可用的物资,一天一夜后,终于在旷野之上寻到了一片极其简陋的小木屋。   木屋前,一个浑身裹着用各样兽皮拼凑的外袍的中年男人正守着一团微弱的干柴搓干草。   韩墨初见状翻身下马,立在那男人身前抱拳拱手行了一个国朝军礼:“敢问此处,可是云氏宗族所在?”   男人先是一愣,伸出粗黑的手揉了揉混浊的双目,抬起头看着眼前那个身着银甲战盔的清俊男子,皱眉问道:“你是?”   “在下国朝王师四品随军参将韩墨初,见过阁下。”韩墨初朝那人深施一礼:“在下是奉七殿下之命,带着这些干粮和炭火来此探望诸位的。”   男人双手一颤,不可思议的揉了揉耳朵,试探着问道:“您是说,七殿下?”   “是,七殿下。”韩墨初肯定道。   “主子!主子您快出来!七殿下遣人过来了!”男子惊声大呼,朝木屋之内大喊。   “云京,你说云驰他怎么了?”屋内很快走出了一个同样身着兽皮的男子,男子的须发收拾的很整齐,面颊上刺着罪奴二字。与顾修一样身形挺拔,目光刚毅。   迎出来的男子名叫云珏,是云麾将军云瑶最小的弟弟,云家入罪那年他只有十七岁。那位与韩墨初说话的云京,韩墨初其实是认识的,他是云氏冠了姓氏的家臣。那年云瑶将他救下后,就是吩咐这个云京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云京便一路抱着他来到了京郊,将他交给了途径此地的易鶨先生。   “主子,这位参军大人说他是七殿下身边的人,奉命来探望我们的。”云京的声音很欢喜,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当真是殿下身边的人?既是殿下身边的人,为何孤身到此?可是殿下在朝中遇到什么事了?”云珏看着眼前颇为陌生的韩墨初,一时间也推测不出来意,只能关心则乱。   “不,阁下误会了,殿下无事,殿下如今受封正三品平敌将军,替陛下征战靺鞨叛乱,而今因故平灭姜国。殿下不得抽身,故而遣我来问候诸位。”韩墨初立在人前,轻声答道。   “十五岁便上阵领兵了?不愧是我云家的孩子。”云珏由衷的赞了一句。   一别数年,身在宫中的顾修几乎是音信全无,而今得知他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   云珏又想起了顾修当年孤身一人回宫时的背影,小小的一个人才经历了丧母之痛,便要只身回到那波诡云谲的宫廷之中。分别之时顾修一句话也不能多言,一滴眼泪也不能掉,就连脚步上都不能有任何迟疑。   因为他们是罪臣,顾修是皇子。   哪怕心里有一万分的不舍,他们也只能躬身在地,眼睁睁的看着顾修被传旨的内官带走。   一晃如今都快有四年光景了,也不知这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这几年之间便在军中立足。   总之绝不可能是因为君王的宠爱与赏识。   “这位参军大人。”云珏抹了把湿润的眼圈沉声道:“屋外太冷,有什么话您进来说罢。”   韩墨初跟随着云珏的脚步走进了那间木屋,不算太大的屋中没有任何可用的陈设,大约有十几个年纪不同的男子拥挤的坐在一起,人人身上都穿着东拼西凑的兽皮,颊面刺字。   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姿笔挺,守着一个小小的吊炉,见到韩墨初时依旧行的是大周的军礼。   韩墨初见到了这些云氏族人,终于知道了顾修的那一身傲骨究竟是从何而来。   英豪辈出的军武世家,哪怕是身处蛮荒身压重罪,那自然流露的风骨也是磨不掉的。   众人知道韩墨初的来意后人人的眼中都有惦念,但是人人都很克制。   韩墨初微笑的告诉了他们顾修的近况,以及顾修治理军务的成效,却没有告诉他们顾修几时几日也曾中箭受伤。   众人欣慰之余,又让云珏带着韩墨初一一见过了那些尚且存活的云氏族人们,让他向顾修报个平安。   云珏又带着韩墨初看了看顾修幼年时居住的小屋。小屋里果然没有卧榻,空荡荡的,只有一方小案台,案台上供奉着云瑶的牌位,牌位下唯一的贡品是一枚镌刻着云氏族徽的肩甲。   韩墨初在那牌位跟前毕恭毕敬的拜了三拜。   不由得打从心底里佩服这位女将军云瑶,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时时重压在心头的绝望与屈辱。她竟能将顾修教养成那般出色的少年。   云珏带着韩墨初走了出来,带他来到了一间修缮完好的马棚跟前,马棚里九匹颜色各异的骏马都在低头吃草。   那是现下整个云家唯一珍贵的财产。他们要靠着这些马在这山中行猎,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也要靠这些马负载重物,从远些的地方带回薪柴木料等等。更为讽刺的是,这些战马原本都是云家军中饲养的良驹,跟随他们在战场厮杀,最后却拉着囚车将他们送到了这里。   云珏指着其中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缓缓道:“这匹马叫冬阳,是云驰的第一匹小马。这孩子从小便喜欢骑马,还走不稳路便成日里往马棚里跑,怎么说也拦不住。有一次险些被马踢了脑袋,气得长姐狠狠把他揍了一顿,手劲重的把自己的掌心都震肿了。”云珏的嘴角牵扯出了一个勉强可称之为笑容的弧度:“可这孩子也不哭,也不喊疼,第二天仍然往马棚里跑,直到长姐答应教他骑马。”   听罢云珏的话,韩墨初心头不由得冒出一句话:三岁见八十。顾修这个小狼崽子从小就是这样倔强,好在韩墨初见到他时他已经懂事了,不然韩墨初手里的戒尺估计不知会抽坏多少根。   “殿下的骑射功夫确实了得,宫中上下少人能及。”韩墨初笑道:“殿下的学识与见闻也比同龄的少年人要高出许多。殿下虽然年少,可此次领兵所显露的将帅之才,实在让一众将士心服口服。”   “长姐教的严,可是没办法。”云珏抓起马槽中的草料喂到了冬阳的嘴边,感慨道:“他不快些强壮起来,不行啊。”   在云珏的印象中,顾修这个孩子过了周岁能听懂人言之后就很少有大声哭闹的时候。   无论读书还是习武,多艰苦的事情,这孩子都没有退缩过。   云家的孩子,自生来就是这样。他的童年也是这样,父辈们告诉他,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的是保家卫国四个字。   而顾修要承担的比他们更多,他生来就背负着沉重的罪名,那是比死亡还要让人难受数百倍的屈辱。   他们都不忍让顾修丧失一个孩童哭与笑的能力,在他刚刚能站立的时候就用一个血性男儿的准则去要求他。更不忍让这个孩子从生到死的几十年都一直生活在北荒这样的地方,不能自救也不能自保,任人宰割。   顾修,连做不好的权力都没有。   因为事关生死。   她的长姐云瑶也没办法像寻常母亲那样将顾修宝贝似的护在怀里,唱着歌谣哄他入睡。只能用最严格的方式,尽可能的让他学会更多的事。   顾修三岁的时候就很少让她再抱了,那不是母子间生了嫌隙隔阂。而是在那个时候顾修就已经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孩子了。   他清楚的记得顾修那天躲开了他长姐的怀抱,板着一张小脸叫她母亲之后的夜里他长姐背着那孩子哭得有多伤心。   “宝剑锋自磨砺出,云麾将军用心良苦,殿下心里一直都是明白的。”韩墨初轻声笑道。   “殿下这几年在宫中,多谢您了。”云珏立在韩墨初身边淡淡道。   “阁下何出此言?”   “韩大人,既然殿下能让您来这里,便是把您当成最信任的人。您能孤身替殿下跑这一趟,也说明您对殿下并非君臣之谊这般简单。我也知道,殿下能有今日功绩,凭他孤身一个少年是做不到的。您身为皇子少师能将少主扶植至此,已经远远超出了身为少师原本的职责了。”   “阁下,您言重了。”韩墨初温声言道:“在下是甘心如此的。”   “世人皆视云氏一族为洪水猛兽,大人能甘心扶持有云家血脉的孩子。此恩,云氏一族怕是今生都难以为报。”   “云氏一族施恩不图报,在下如此也不图报。”韩墨初将话点到了恰到好处的位置便不再多说。   “既然如此,大恩不言谢。”云珏双手抱拳,深施一礼道:“今后,有劳韩参军了。”   韩墨初又与云家的众人说了一阵子话,将带来的物资留下,便与众人辞行,翻身上马独自朝军营返回。   韩墨初归营之时,已是第三日的正午了。   韩墨初身为随军参谋擅自离营三日,且带走了整整一车的物资,此事放在哪个军中都是大事。   营帐中,顾修沉着脸负手而立。   韩墨初满身雪气的从帐外归来,径直走到顾修身后,施礼道:“末将参见殿下。”   顾修斜了冷声问道:“韩墨初,你可知罪?”   “殿下,您息怒,老臣看韩参军此次必有缘由,不如您好生问问?”老将军荀子龙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替韩墨初遮掩,但他心里明白韩墨初绝不是这样的人,只能一面稳住顾修,一面朝韩墨初使了使眼色。   “殿下,臣知罪。”韩墨初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辩解,抱拳拱手单膝跪地:“臣身为随军参谋,擅离职守,挪用物资,请殿下责罚。”   “韩参军?”荀子老将军焦急的看着两个人,一时倒不知该先劝哪一个了:“殿下,这...”   “既然如此,那便按军法处置吧。”   顾修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也不带一丝感情。荀子龙知道顾修从来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是他也没有想过,顾修对似韩墨初这般一路照看扶持他的人也会这般不近人情。   “殿下,此时军务繁重,呈与陛下往姜国派属官的军报还未整理完毕,您若是此时处罚韩参军,岂非耽搁军务?请殿下念在韩参军以往的功劳,不要再加责罚了。”   “既然知道军务繁重,他便不该擅离职守,既然知道军规如何,他便不该挪用军需。”顾修背身站着,没有给荀老将军再说下去的机会,而是转身看向单膝跪地的韩墨初:“韩墨初你此番行径恶劣,不得不罚,你可认么?”   “臣认罚。”韩墨初抬眼给了顾修一个肯定的目光。   “那好,便依军规罚你鞭笞三十。”顾修侧身转向老将军荀子龙:“吩咐下去,所有正七品以上的将校署官在外列阵,好生看着他受罚。在我王师军中,军纪法度在上。不论官职大小,功过高低,犯禁者一律按律责罚。”   “是。”军纪在上,荀子龙也不得不遵令而为。   不多时,荀子龙走入营中,朝顾修轻声施礼:“殿下,帐外已经准备妥当了。”   “知道了。”   营帐外,王师军中一百七十位将校署官列阵整齐。韩墨初已经被宽去盔甲,在寒风中赤!裸上身,双手撑扶在木制的刑架上。身后的执刑官朱泽手持长鞭,只等顾修一声令下。   凛冽的寒风如钢刀一般剐在韩墨初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寒冷的带来的麻木席卷着他的四肢百骸,这些日子,总是时不时疼痛的左耳也在此刻叫嚣起来。   “殿下,您快下令吧。今日太冷,韩参军会受不住的。”荀子龙立在顾修身边,满面焦急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顾修凝神看着不远处已经被冷风吹得微微战栗的韩墨初,高声喝了一声:“打!”   执刑官朱泽得令,手中长鞭一甩,精准无比的打在了韩墨初赤!裸的背上。男子结实匀称的背脊立刻隆起了一道拇指粗细的长痕。   韩墨初没有吭声,除了在长鞭触及□□的时候本能紧绷的肩胛,他没有做出任何能反应他疼痛的举动。   随之而来的第二鞭,第三鞭,长鞭接连不断的落在韩墨初的背上,他的手紧紧的攥着刑架两侧的木制把手。   每一鞭落下他的手指便紧握一分,直到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泛白。   军中的鞭笞是有规矩的,每五鞭都要精确无比的打在同一个地方,打到第五鞭时长鞭终于带起了一片血光,血珠飞溅,皮肉翻卷,像是钝刀割出来的。   顾修的心头也随之一颤。   他很想在此刻下令住手,可是他不能。   其实,从韩墨初带走那车物资开始,他心里便猜到了韩墨初去了哪里。再看到韩墨初归来时的那身雪气,心中便更确准了韩墨初此行的去向。他又一次被韩墨初看穿了,也许是他在面对韩墨初时总会卸下心防,所以总是轻而易举的被他看穿。为了让他安心,韩墨初便那样一声不响的替他去做了。归来后,韩墨初至今也没有对他解释一句,也没有为自己辩白一句。甚至为了成全他治军严谨的名声,毫不犹豫的当众受责。   顾修神情冷毅的看着韩墨初撑着身子受罚。   每一声鞭响,他的心口都会犹如钝锤击打一般。又要强撑着面不改色,憋闷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喉头犹如闷堵着一块烧红的铁块,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就只能挨着疼。   十鞭,十一鞭,十二鞭......   韩墨初背上的伤痕越积越多,飞溅的血光渲染着刑责的惨烈。   顾修死死的攥着自己的背在身后的手腕一言不发。   “殿下!求殿下念在韩参军数次立功的份上,不要再加责罚了!”   “殿下!末将求您了!”   “殿下!求您停手吧!”   围观的将校军官中,不断有人为韩墨初跪地求情情。   一时间,合营皆跪。   一向铁面无私的执刑官朱泽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身朝顾修抱拳:“殿下,仅余十二鞭,求您......”   “你们记住,军中只讲军规,不讲私情,今日之事也无情可讲!”顾修的声音依旧生硬的不带任何感情:“继续行刑!”   朱泽得令,无可奈何的稳了稳心神,继续挥鞭行刑。这是他执鞭以来,最难下手的一次了。   他打的这个人,是他钦佩的人。   韩墨初一声不吭的挨完了三十鞭,原本光洁的背上整整齐齐的横着六道血痕。稍稍一动,破裂的皮肤便开始流血,一道又一道的血水顺着人的背脊缓缓涌流,将人的背撕扯得犹如一张破败的涂鸦画作。   “回殿下,行刑完毕了。”执刑官朱泽将长鞭重新缠在了手上,朝顾修拱手报告。   “好了,把韩参军带下去吧,希望诸位引以为戒。”顾修冷着脸下了最后的命令,没有人发现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腕已经被他自己掐出了一片青紫。   顾修转身回营,一旁跪地的将官立刻簇拥上前,将韩墨初从刑架上扶了下来。候在一旁的亲兵立刻将韩墨初宽下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背上:“韩大人,您忍忍,军医已经在等着了。”   “无妨,你们不必扶我,有劳军医到我营中来处置吧。”   韩墨初兀自将披风紧了紧,朝营房的方向离去,脚步稳健的丝毫不像刚刚受了那么重的责罚。   深冬的冷风让他感觉不到背上的鞭伤有多痛,只能随着走动感到背上的伤痕处一片湿粘,整个背都是麻木的。左耳处莫名而来的闷痛反而比背上的鞭伤还要难熬,因为那种闷痛让人一阵一阵的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所以他要快些走,不能晕过去。   他很清楚,他若是此刻撑不住,顾修这孩子便也撑不住了。   顾修处置完了军前之事再次回到营房之内时,已经是深夜了。   那时,韩墨初背上的伤痕已经处理完毕,正披着宽松的氅衣守着夜灯整理堆积数日的军报。   顾修无声的坐在了他身后,双手环住人腰身,侧脸轻轻的贴在了人的背上,一股淡淡的腥气与药香遮掩了原本温润的纸墨气息,清冽苦涩,教人心酸。   “嗯?”顾修冰冷坚硬的铁甲让韩墨初微微吃痛,他稍稍挺了挺身笑着拍了拍环在腰间的手背:“殿下,您这样抱着,臣没办法写字了。”   “你疼么?”顾修贴着韩墨初的身子,没有任何要松手的意思。   “不疼。”韩墨初将手中的笔杆放下,任由顾修抱着:“臣在军中的人缘没有那么差,所以打的不重的。”   “你不必骗我。”顾修低头贴着韩墨初的背:“我问过军医了。”   “殿下既然问过军医了,那便该知道鞭子打的都是皮肉伤,只是眼看着严重罢了,用了药六七日便能结痂了。”   顾修没有回答,侧脸贴着韩墨初的背脊沉默的一言不发。   顾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韩墨初受罚的那一刻起,他心口里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一时一刻也没有消退过,只有这样贴着韩墨初的身子才能勉强缓解。   “殿下,臣见到您的小舅舅了。”韩墨初抚摸着腰间的手背温声道:“还有您的那些族亲们,他们都很好。知道殿下此次领兵得胜也都很欣慰。而且那些物资也足够让他们度过这个冬日,殿下可以安心了。”   “......”顾修沉默。   “云麾将军的牌位,臣也替殿下拜过了。还有殿下幼年时骑的那匹小马,臣也替您喂过了,它和殿下一样,都长大了。”   顾修不说话,韩墨初便拍着他的手背轻声口述着那日在北荒所见到的一切。   也不知是宽慰,还是安抚。   说着说着,韩墨初的背上忽而传来一股温暖的湿热,湿热慢慢晕开,灼得他背上的伤口微微发痒。   他知道,那是顾修这孩子的泪水。   “殿下,您做的对,您眼下就在北荒跟前。这军中少不了前朝的眼线。此番无论您去或是不去都会为人诟病,唯有臣这般自作主张的献殷勤,再被殿下当众责罚,传到陛下耳中才能证明殿下毫无私心。”韩墨初侧头,余光只能看见顾修的侧影:“殿下心里不是都明白么?”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心里不痛快。”顾修松开了环住韩墨初腰身的手,做到了人对面的位置上,目光灼灼的看着韩墨初:“你为何,为何愿意...愿意如此...我能报你的...没有那么多。”   “殿下,您还记不记得那年臣与殿下击掌盟誓时说的什么?”   顾修的话让韩墨初心下暗笑,顾修和云珏到底是同宗同族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   “共进共退,永不相疑。”   “既然如此,那殿下还谈何回报?”韩墨初扬起嘴角,淡然无比的笑着。   “可是...”顾修迟疑的皱眉:“终究我没有为你...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殿下,记得那年臣与您绘制万国图时便说过,臣与您心中期待着同一个天下。既然今后的路都要并肩而行,那又何必如此计较?今日您报我一恩,明日我还您一义,非要两不相欠才成么?”韩墨初故作失落的朝顾修摇摇头:“原来臣这些年做的一切在殿下眼里,都是一笔一笔图谋回报的买卖么?”   “不是的!”顾修低吼了一声。他原本便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尤其是在面对韩墨初的时候。此时此刻他越是急于辩白,越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韩墨初的双眼不断重复着:“不是的,不是的...”   “好了。”韩墨初倏然朝身后的软垫上一靠,温然笑道:“臣想吃核桃。” 第四十一章 (倒v开始章节) 军中   堆积如山的军报, 韩墨初整理了一天一夜。   疲累还是让拖着背伤的韩墨初连着发了两日的高烧,高烧中的韩墨初浑身滚烫但始终意识清晰。如果不是他面颊上极不自然的红晕,旁人几乎看不出那是个正发着高热的人。   韩墨初发热的这两天, 顾修将军中和城内都安置得十分安静, 安静得丝毫不像一个刚刚易主的国家。   “殿下, 您不会下令屠城了吧?”韩墨初端着浓黑的药汁,朝着正在与他剥核桃的顾修打趣道。   “我没有。”顾修双手一僵, 抬眸正色道:“军队入驻那日都没有, 而今我又何必?我只是依你所言让姜国归降的旧官去安民罢了。”   “殿下,您听不出来,臣在逗您么?”   “听不出来。”   顾修又一次将眉眼低下,一丝不苟的给韩墨初剥着核桃。这大约是顾修摸过最金贵的核桃了。   姜国国土极小,城中百姓又鲜少有喜食坚果的,这一小筐核桃是顾修带着熊虎等百十来个亲兵小队满城跑了一天才收回来的,火头军老尤这半辈子没炒过核桃,操着冶金一般的小心, 将那一小筐核桃烘熟。   为了保证果仁的完整,每一颗核桃都是顾修先用小铁片启了口子,又用指腹的力气生生捏开的,好半天才能剥得出一个。   其实,韩墨初也并不是想吃核桃,只是顾修这孩子心思重,若是不稍稍让他替自己折腾一下, 他心里便总会挂着个自责的包袱。   韩墨初憋了口气,将手中的汤药喝了个干净, 浓黑的汤药又酸又苦, 生涩的药味徘徊在喉头久久不散, 再温润的眉眼此时此刻也被一碗苦药纠结了起来。   “很苦么?”顾修抬眸轻声道。   “还好。”韩墨初笑着答道。   顾修提着炭炉上的铜壶与韩墨初倒了一碗清水,推到人手边。   “刚服了药便饮水,会伤药性的。”韩墨初摆摆手将喝空的药碗搁在桌上,侧身靠在卧榻松软的棉垫上,听着顾修剥核桃的轻响闭目养神。   “殿下,丁泉将军传了军情奏报过来,荀老将军请您到营前同去商议。”来传话的人是宋煜,现今的他已经做了顾修的营前小旗了。   顾修将剥了一半的核桃收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与病中的韩墨初说道:“你好生休息,若有事便叫熊虎,这会儿是他在营外当值的。”   “好。”韩墨初裹着毯子满口答应。   顾修走后,韩墨初没有再睡,而是披衣起身将未完成的山地巨!弩改建图又翻了出来,现今所用的山地巨!弩!因为改制仓促,经过几次战役后此弩笨重,密林中失于精准的缺点已经显现,要尽快加以调整。   顾修在时总不许他动一点有关军务上的事,只能干巴巴的躺着,韩墨初总觉得自己手脚都快生锈了。   趁着眼下顾修不在,他要加紧将图纸先画出来,让这些巨弩成为征讨粟末靺鞨的一把利刃。   顾修在主帐内议事,一议便是大半天的功夫,回到营帐时天色又全部暗了下来。   丁泉于后方传来的消息是,粟末靺鞨首领札合暴毙,世子荣祚继位,且已经联合了周遭剩余的九个部族,纠集了二十万兵力要在冬雪之后直压大周军镇大本营。   大周王师主力在荡平靺鞨北方黑水部后原应返回,却因暴雪贻误补给,意外收了姜国的土地。   眼下呈奏君王派遣驻军与刺史的军报送走不久,大军暂且不能离开刚刚占领的土地,于是顾修与荀子龙便商议将大军兵分两路,一部分先行返回后方大本营驻守,另一部分则在此暂安民心,直至朝堂遣专人接手,再行返回后方军营。   赶在顾修回来前,韩墨初便将画好的巨!□□收回了原处,用软毯将自己裹了起来合眼靠在榻上假寐。   顾修悄声走近,韩墨初这才适时的睁开眼睛笑道:“殿下,回来了?”   “嗯,师父从我走后一直在睡?”顾修将冰凉的铁甲卸了下来,不敢让屋外的凉气再冲撞了原本就在发热的韩墨初。   “是,臣睡得很好。”   顾修看了一眼营房之内明亮的灯火,伸手探了探韩墨初额头上的温度,故作无意的问道:“师父,你既是一直睡着怎么还燃灯呢?”   “咳咳咳咳咳...”韩墨初没有回答,而是扶着胸口连连呛咳。他这会儿高烧虽然已经退了不少,但他总觉得他脑子大约是被烧坏了。   因为他韩墨初三岁以后都没有这么蠢的时候,能说出这种一眼便能被人拆穿的谎话。   稍后一定要把顾修剥的那些核桃全吃了,以形补形,好好补补脑子。   “师父怎么了?”顾修坐在人身后一下一下的与人顺着背,把方才好不容易抓住的小辫子忘得一干二净:“要不要让军医来看看?”   “不...不用了。”韩墨初将搭在榻边的外氅披在了背上,转眼间神色如常:“今日军前有什么事么?”   顾修又捏起了那颗未剥完的核桃,将军中的事与韩墨初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听闻大战将至,连着高烧两日只用清粥裹腹的韩墨初突然之间胃口大开,晚膳接连吃了三大碗鸡汤热面。   晚膳过后,他蒙着被子倒头便睡。第二日清晨用雪水擦净了身上的透汗搓僵了背上的伤口,便重新束上盔甲,立在了顾修身边。   “师父,你背上的伤。”顾修隔着束甲,抚摸着韩墨初笔挺的后背。   “殿下安心,眼下不是夏日,不会发炎症的。”   韩墨初痊愈的速度让人多少有些猝不及防,连军医也怀疑韩墨初昨日喝的那些鸡汤里有什么灵丹妙药。   顾修,韩墨初,荀子龙三人又共同商议了一日,将出兵的战机精确到了以时辰为单位。   最终定于三日后午时,顾修与韩墨初先领九万人马反归后方大营,荀子龙老将军则带其余人等驻扎在此等待与遣军交接,并趁驻军安营之机按着韩墨初留下的巨弩!图纸,将军中所用的山地巨弩重新改造完毕。   顾修依韩墨初所言下令,在这三日之内,开启姜国国库,用姜国国中银钱收缴姜国官民百姓手中所有的武器,包括短刀,匕首等等。按重记费,率先上缴者可多赏银五两,且只限三日过时不候。   一时间举国皆商的小国沸腾了,人人争先恐后的拿出家中存有的兵器堆在了顾修驻军的营前,有些清贫人家连家中用了十几年的菜刀都献了出来。   “韩参军,这姜国国库中的银子您都上了军报奏给陛下了,这眼下都送空了,来日刺史来了可怎么交代啊?”荀老将军看着在韩墨初的指挥下一箱一箱的往外搬银钱的小兵们,不由得忧心道。   “无妨,待国朝派遣的官吏到了,荀老将军便实话实说,让他们稳政后便征收商税,让国民把银子再还回来就是了。”   “这能成么?”荀子龙老将军苍老的脸上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字:“此举只怕会生民变罢?”   “那又如何?一群为了银钱便能轻易放下刀枪的国民,能闹出多大的乱子?”韩墨初抱着双肩扬起嘴角,笑得如沐春风:“再说,没了刀兵的国民与羊圈里的羊也没什么区别,如有动乱者杀光了就好,左右现下这里已经是大周的国土了,不服管束之人也就不配活着了。”   “额...是...韩参军说得有理。”荀子龙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刀口饮血杀人如麻的悍将。但他从未见过一个人明明笑容可掬,但就是让人不寒而栗。   顾修与韩墨初到达后方军镇大营那天,正是永熙十九年的除夕之夜。   为解驻军将士的思乡之情,作为军中最高长官的顾修便下令在营帐外升篝火,全军分食扁食,共同守岁。   这一日,顾修等众将官也都卸下了素日的整肃严苛,抛开了军衔大小,在通明炙热的篝火前与将士们围坐在了一起,山南海北无话不谈。   军中从来不乏些好事之徒,三五七个的围成一团,叽叽喳喳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你们说,今次一战,殿下和韩参军谁会是军中头功啊?”   “当然是韩参军了,这一年来韩参军帐内的首级攒了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了吧?殿下呢?殿下有多少?”   “别胡说,我查过,韩参军和殿下一样,都是斩首六百一十五级!分毫不差!”   “听说,这位韩参军原本是殿下的宫中少师,本意是阵前护驾的,谁知上了战场会露这么大脸。”   “那你们说韩参军和殿下究竟谁的身手更好些啊?”   “这好办啊,趁着今日除夕让他们二人过过招不就成了?”   这一小撮人的话传到了阵前大部队的耳朵里,一时间军中那些血性男儿的好奇心都被点燃了,挨着个的磨在顾修和韩墨初身边软磨硬泡。   “殿下,韩参军,求求二位就让咱们开开眼吧!”   “是啊,就让咱们开开眼吧。”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韩墨初拉起了顾修的胳膊:“试试吧,自从出了宫臣也好久没随殿下过招了。”   “好。”顾修的兴致也被众人挑了起来,翻身站起,接过了人群中抛掷过来的长!枪,反手背在身后。   “殿下,请指教。”韩墨初笑着平压腰间剑柄,利刃出鞘,剑刃在月下闪着微弱的寒芒。   月色之下,两个人一人持长!枪,一人持长剑。一招一式你来我往。   枪杆与剑身碰撞出闷重的响声,潇洒利落的招式令人目不转睛,双方时不时的炫技引得周遭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对战中的两个人,截然不同。   顾修像一团烈焰,手中长!枪带着少年人的勇猛刚劲,势如破竹,枪尖所到之处皆是杀招。韩墨初则像一汪冷泉,哪怕剑锋横扫之处剑气凛然,也丝毫不影响他周身上下那股仙姿飘然的气韵。   约莫一百二十余招过后,两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的收了招式。   点到为止,胜负未分。   意犹未尽的将士们又哄了起来:“胜负未分,不算不算,再打一场,再打一场!”   “对对对,再打一场,再打一场。”   “好了!”顾修的脸适时的板了起来:“明日都不必练兵是不是?这会儿子时都过了还闹什么?抓紧回营换防,明日点卯迟来者一律责处二十军棍,都散了。”   众人苦唉一声,带着满肚子的遗憾各自散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韩墨初立在顾修身前,半躬下身子轻声笑道:“殿下,玩累了,要不要背着?”   顾修闻言毫不客气的一把扶住韩墨初的肩头蹿到人背上,双手于人身前横握着长!枪:“师父,其实方才再过七招我便要败了。”   “臣知道,所以臣收手了,殿下是主将,主将是不能败的。”顾修整个人趴压在韩墨初背上,两幅结实的铁甲撑着顾修身体的重量,一时间韩墨初有种这孩子比小时候还轻三分的错觉。   顾修扶着韩墨初的肩头心情大好,抬头看着天幕之上繁星点点,圆月高悬,零星的雪花飘然落下,贴在鼻尖上冰冰凉凉的:“师父,下雪了。”   韩墨初也抬起头顺着背上之人的目光看向天幕:“是啊,而且看样子还会是场大雪。”   “母亲说过,元月初一日下雪,是吉兆。”   “殿下的母亲说的对,有了这场雪,今年一定是丰年。”   “师父,你背上的伤还疼不疼?”   “殿下这会儿想起来了?方才跳上来的时候不是挺痛快的么?臣若说疼,您这会儿会跳下来么?”韩墨初忍笑道。   “那我下来就是了。”顾修嘴上说着下来,身体却很诚实的越贴越紧。   “好了,殿下老实点儿,臣便不疼了。”   “嗯。”顾修歪着脑袋贴着韩墨初的肩头:“我不乱动。”   韩墨初背着背上的少年,一路上踏着营地上的积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第四十二章 决战   十九天后, 与姜州刺史换防完毕的荀子龙老将军也带队赶到了驻军大本营。   根据君王旨意,姜国正式更名为姜州。   三军汇齐,根据丁泉的阵前线报计算出发兵日期。众人皆知, 这将是一场撼天动地的决战, 能否荡平靺鞨十六部, 威慑罗刹边境,胜败都在此一举。   永熙十九年, 二月春分之日。   大周十九万兵马, 踏着消融的冰雪,赶在了春耕之前,直压粟末靺鞨境内。分兵五路合围粟末边关大营。   “汗王荣祚,大周天子有命,今尔等若愿归降,可封您为渤海王,享我大周藩王礼遇,如若不然, 便只能一战了!”顾修挺身跨坐在五十金的马背上,赤红色的披风迎风飞卷,高声朝对面敌营阵前领兵的荣祚喊道。   “你们这群猪猡,灭我黑水七边部族,今日还想和谈?”身形高大的荣祚,拔出了腰间的两柄弯刀,怒目圆睁, 厉声吼道:“今日之战!不死不休!”   红日升高,两边战鼓声震耳欲聋, 随着荣祚阵前高呼一声:“冲啊!!!!”   靺鞨蛮兵们犹如一汪黑水一般涌流过来, 列在最前排的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 羽箭如飞梭一般不断射向纵马而来的蛮兵们,随着蛮兵们接二连三的倒下,顾修也高呼一声:“将士们!随我杀过去!”   杀伐声如裂天轰响,一直从晨起杀到了日将西斜,两方兵力之上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在大周军中那些巨大的山地强弩猛烈的攻势之下,难以招架的靺鞨蛮兵们逐渐落了下风。   接连突围的几个小队都是有去无回。   荣祚见势不妙,立刻朝身后下令:“来人!放百兽!”   领命的靺鞨将官,立时传令到后方,一时间数以千计的猛虎,巨狼,熊罴等猛兽红着眼睛,甩着猩红的舌头冲入大周的队伍中对着那些进攻中的士兵们疯狂的撕咬起来。   顾修胯!下的战马也被一只猛虎惊得抬起前蹄,险些将背上的顾修摔了下来。顾修一手紧紧勒住马缰绳,长!枪直接扎进了那只猛虎的肚子,手臂用力一带,将那虎的肠子都扯了出来。五十金脚下还未站稳,又一头灰狼朝顾修迎面扑了过来,顾修双腿夹紧马腹身体朝后一仰,灰狼扑空,挺身坐起时险些撞上了靺鞨蛮兵挥过来的弯刀,好在他的反应速度格外敏捷,脖颈微微一侧,弯刀仅仅割破了皮肉,没有割破喉咙。   在顾修一枪挑死了杀到自己身边的蛮兵时,身边忽然亮起一片星星点灯的火光。   韩墨初已经在混乱中让弓箭手点燃了仅剩的桐油火箭,火光落在那些巨兽身上,野兽畏火,落荒而逃,有半数都冲回了对面的靺鞨军中。   “殿下,臣不是说过您不许离开臣的视线么?”韩墨初纵马赶到顾修身边,顾修脖颈上的血珠已经淌成一片了,冷眼看着还以为这人要活不成了。   “我错了。”顾修抹了一把自己脖子上的鲜血,态度诚恳的像个认错的孩子。   转眼间,天色全暗,两边都亮起了火把。顾修一边提枪杀敌,一边迅速朝嘴里填着干粮,就着蛮兵的鲜血将干粮一口一口的咽了下去,又解下马背上的水囊仰头灌了两口清水。借着身边无人的空挡将水囊抛给了身边同样往嘴里送着干粮的韩墨初。   一瞬一息之间,两个人无声的在马背上填饱了肚子,再一次冲入阵前与蛮兵厮杀,一路冲上了可以纵观全局的高地,顾修高声喊着:“王师既出!不胜不还!杀!”   高地之下,粟末兵营中火光冲天,那些没了退路的粟末蛮兵们变得愈发疯狂,前赴后继的朝高地上疯狂冲击着。   随着顾修与韩墨初身边的护卫亲兵被斩杀殆尽,越来越多的蛮兵杀到了他们面前。两天一夜高度紧绷的恶战,让两个人的体力都有些透支。   韩墨初咬咬牙,长剑斩掉了一个靺鞨蛮兵的脑袋:“殿下,还记得臣教您的出师表么?”   “记得。”顾修喘息着答道。   “那好,殿下背给臣听。”   那一刻,韩墨初似乎带着顾修回到了小时候,归云宫空荡荡的大院子里韩墨初带着他练剑时的样子。   那时候,韩墨初也是这样一边练剑一边教顾修背书。   而今两人也是如此,一面背书一面杀敌,高扬的读书声让人忘记了疲倦,忘记了害怕,忘记了眼下正是真刀真枪的厮杀。同样的,高扬的读书声也能让这两个人安安心心的背对背,各自对敌,因为这样哪怕看不见对方,也能确准对方还活着。   就在二人体力即将耗尽时,高地之下传来了一声犹如野兽般的低吼。   “殿下!!!!老熊来啦!!!!”   熊虎抱着他的大环刀,领着一支数百人的小队,嘶吼着朝顾修与韩墨初被围的高地上冲了上来,将顾修与韩墨初两人挡在了最高处的空地上。   顾修与韩墨初暂时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先杀主将,速战速决。”   高地之上,韩墨初目光如炬,很快锁定了乱兵之间正在指挥战斗的汗王荣祚。   顾修解下了背上的长弓,一弯三箭,方才的一场恶战下来顾修的双臂沉重,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将弓拉满。   韩墨初立在人身后无声的把住了顾修的双手:“殿下,凝神。”   顾修与韩墨初二人合力,将手中的长弓拉成满月,屏息凝神将剪头对准了荣祚的脑袋,直到找准了最佳时机。   “放。”   二人齐刷刷的将双手松开。嗖嗖嗖,三支羽箭穿破冷风,径直射到了汗王荣祚身上,汗王荣祚手中的两柄弯刀一颤,死尸轰然坠地。   顾修回身,坚定的与韩墨初对视一眼,手中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弓:“汗王荣祚已死!不降者斩!”   决战,到了破晓之时,终于进入了扫尾阶段。   顾修与韩墨初下了马背,肩并肩的坐在高地上一人手里拿着半张干粮,边吃边看着高地之下来来往往搬运死尸打扫战场的兵士们。   负责守侧翼的丁泉方才传来消息,左右两翼与守后方的荀子龙老将军也在黎明时分大获全胜了,生擒靺鞨将官三百二十八名,俘虏三万一千八百名,是十分令人欣喜的战况。   阴沉的天幕上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七零八落的死尸上,皑皑白雪掩盖了战争的惨烈。   “师父,我想把他们带回去。”顾修看着高地之下那些战死沙场的王师将士们,低声与韩墨初说道:“这里,离汴京太远了。”   “嗯,应该的。”韩墨初微笑着伸手拍了拍顾修的肩膀:“殿下,安心交给臣吧。”   这场耗时一年之久的战役,王师一共阵亡两千七百八十余人。   韩墨初返回后方大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两千多人的名单十分详细的整理出来,那些尚有遗骨可寻的,便令人将其尸身焚化将其骨灰盛入坛中,贴上名签以为区分。如果寻不到尸骨的,那便整理了生前所用的遗物,军中有亲友在的便交给亲友带回,军中无亲友的便由韩墨初与顾修一并带回。   永熙十九年,三月初三。   顾修的十六岁生辰那日,君王顾鸿又一次派遣了督军内臣于阵前传旨。   七皇子顾修骁勇善战,英勇无双,特于阵前加封郡王,封号为战。军中职衔加升一级为正二品,官称不变。   四品随军参将韩墨初,屡献奇谋,屡建奇功,特赏国士之衔,军中差遣如旧。   丁泉,荀子龙,高笙等人皆有封赏。封赏过后,责令众人于五日后班师回朝。   大周开朝这许多年来,鲜少有这样阵前封王的恩赏,可见君王顾鸿对顾修此次的平乱之功还是格外满意的。   顾修阵前敕封王爵的庆功宴上,斩首百级以上的将官被破格允许饮酒一坛,宋煜也在其列。   自从那日看见顾修被韩墨初抱在怀里的样子,他便拼了命的想用军功追上韩墨初。   今日顾修封王,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于是他端着军中难能可贵的酒盏,想敬顾修一杯,与他说上两句话,寻来找去也没瞧见顾修的踪影。   天禄军大本营外二十里,有一处风光极好的丘陵,顾修与韩墨初一人骑着一匹骏马悄悄的离营外出,来到了那人迹罕至的所在。   “殿下,要不要与臣比比谁先冲到最高处?”韩墨初朝身边的少年挑了挑眉峰,指着远处丘陵的最高峰。   “好,若我赢了,师父今日便要背我回去。”顾修夹紧马腹,胯!下的五十金嘶鸣一声飞蹿出去,马蹄踏着坚实的积雪扬起一阵白烟。   “殿下,就那么喜欢粘在臣背上么?”韩墨初忍不住失声笑道,不由得紧追上去:“殿下便不想要点儿别的?”   “不想。”   顾修回绝的十分坚定,扬起手中的马鞭抽在了五十金的屁股上,五十金一阵疯跑,最终到底是比韩墨初快了一步,冲到了丘陵高地的顶端。   顾修翻身跃下马背,看着眼前苍穹浩瀚,延绵壮丽的北国风光不由得赞叹道:“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踏踏实实的看这里的景色。”   “是啊,这样的北境风光臣也是第一次看见。”韩墨初翻身下马,站在了顾修身边,不知从哪一日起,原来只勉强到他肩头的顾修,此时已经与他同高了。   “师父,你能看见远处的军营么?”顾修手持马鞭指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与炊烟轻声道。   “看得见。”韩墨初顺着顾修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原来,殿下带着臣跑了这么远了。”   “嗯。”   “说起来,今日是殿下的敕封宴,殿下这般逃席,总归是不大好吧。”   “那又如何?我已是战王,难道不同他们吃这顿酒,便不是了么?”顾修侧身与韩墨初四目相对,十六岁的顾修彻底脱了稚气,眉宇间已经盘踞着睥睨天下的豪气。   “是,殿下说得是。”韩墨初欣然扬起嘴角笑轻声道:“古来以战字为封号的郡王,殿下还是第一个。”   “这个封号于我而言,比什么漂亮的字眼都要来得更好。”   “为何?”   “因为我外祖云烈毕生所愿其实并不是封狼居胥,而是以战止戈。惟愿天下大安,今后再也无仗可打。”   “殿下所愿,亦是臣之所愿,惟愿天下大安,四海大同。”   无垠的旷野之下,两个经历过数次生死之人,无声的欣赏着眼前风光霁月,孤烟如云的美景。   仿佛目之所及的天地,山海,日月,星辰都只属于这两个人。   一阵寒风夹杂着北境特有的干冷气息,席卷而来。   韩墨初下意识的紧了紧背上的披风,轻声道:“殿下,您冷么?”   “我无妨。师父若是冷,便下去罢。”   “不,世间最好的风景永远都在高处。而且站得越高能看到的风景便越美。”韩墨初轻声笑道:“殿下,难道不想站在最高处么?”   “高处不胜寒。”顾修无声的握住身边韩墨初的手,抬到两人之间正声言道:“所以,你要陪我,哪怕是至高至寒之处你都要陪我。”   “好,臣答应你。” 第四十三章 归朝   顾修归朝时, 汴京城中的花都开了。和暖温润的气候,滋养着已经在外奔波一年之久的少年。   入宫前两日,顾修先行请旨欲至京郊静华寺探望那位孟氏皇后, 君王欣然答允。   原来, 去年新岁之时漠南部汗王病逝, 世子继任汗王,晴昭公主随夫君在漠南主持大局并未省亲归来, 孟氏皇后思念爱女, 一时犯了旧疾,从二月起便开始咳嗽。   顾修的凯旋归来于她而言也是个安慰。   顾修这边带着亲随往静华寺内探望孟氏皇后,韩墨初便兀自换了身寻常人家的公子常服,打马信步到了京中那家名叫苏禾的小医馆。   门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小,不过匾额上已经镶了金边。韩墨初离京的这一年多里,苏澈已经凭着他那一手医术在京中的豪门贵戚中小有名气了。   在韩墨初归京前七八日,两人便用信鸽通了个信,定好了今日韩墨初登门。   韩墨初扣开门扉, 迎门的不是苏澈,而是个十三四岁的跛脚小童,那小童生得一脸福相,看着有点像年画的意味。   屋内的苏澈穿着一身故弄玄虚的青衣道袍,一张清秀的脸崩得像个老神仙似的,一见韩墨初便打了个哈欠不咸不淡道:“恭喜逸安公子活着回来了昂。”   韩墨初没有理会苏澈的那副嘴脸,径直落座到了他对面指着那个一脸福相的小童子开门见山道:“同着外人, 能说话么?”   “不妨事,这孩子天生又聋又哑。”苏澈将袖袍一抖, 挎着一脸的老爷相:“再说, 我这儿现在是个大买卖, 没个跑腿的怎么成。”   “行,那劳烦苏大老板,把我要的东西给我吧。”   “韩子冉你还是不是人?这一年多我天天为了你殚精竭虑,吃斋念佛的,你回来与我多说两句话能死啊?”   “多谢常如贤弟如此为我费心,在下感激不尽。”韩墨初不多不少,一共多说了两句便又朝人伸手:“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韩子冉,你就这么凉薄么?”苏澈那张原本清俊阳光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个怨妇似的开始唠叨:“亏我一直担心你,担心你折在边关,你说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又不在你身边,作为年长你七个月零八天的好大哥,我可怎么同先生交代?先生要是知道我放你一个人去边关,非抽我不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生从小就偏心,你的衣裳永远都是新的,我呢?能捡你穿剩的就不错了...”   “那是因为你矮。”韩墨初抚了抚额头,扬起一张无比温柔的笑脸:“常如啊,你可知我如今领得是军职,回程晚了是要受罚的,劳您心疼心疼我,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你要早这么说,不就结了么?”苏澈的脸在这不到一刻钟里已经变了四次了。他低头从身后的小箱柜里翻出一个成药的小包,递给了韩墨初:“你说的果然没错,那些勋贵人家都不避讳医者,我去就诊无论问什么他们都会实话实说,你让我盯的那些人,家底我都摸得差不多了。”   “多谢常如贤弟。”韩墨初接了那小包,真心实意的与人道了句多谢。   “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多谢就完了?没点表示么?”   “你想要什么?给你做身新衣裳。”韩墨初撑着桌面勾唇看着那人。   “别动,你脸色不好,让我给你切切脉。”   “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韩墨初将那小药包收在了袖子里:“不就是想诓我给你试药么?你当我今年三岁?”   韩墨初转身离去,苏澈则在确定那人不会回头后,跳着脚咆哮起来: “韩子冉,你个不知好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等你回头病死我也不管你!我绝对不管!”   两日后,顾修与韩墨初二人卸去甲胄,换上新制的朝服,踏着朝阳下的晨光,重新踏入了皇城的宫墙。   二人刚刚穿过仪门,一个身着朱红色华服的少年甩开身后的内侍一路朝两人冲了过来。   “七弟!!!!我想死你了!!!”顾攸一路朝着顾修飞奔过来,像个大肉球似的同手同脚的挂在了顾修身上:“七弟,你知不知道你走了这一年多,我被父皇按在六部里,回回兵部到了你的军报我都吓得手心冒汗,还好还好,你胳膊腿都在,脑袋也连在脖子上。”   “我知道,但是这里人来人往的”顾修冷漠的脸上挂着无奈,站在原地由着人挂在身上:“你...能不能先下来。”   顾攸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眼顾修身后笑容可掬的韩墨初,立马规规矩矩的从顾修身上下来,朝韩墨初低眉颔首:“见过韩少师,额不...韩参军...此番多谢您护我七弟周全。”   “六殿下,您言重了。”   韩墨初微笑着看着同样长了年纪的顾攸,过了十六岁的顾攸终于褪去了脸上的婴儿肥,有了些成人的样貌。   顾攸也不管今日是不是外官上朝的日子,无比亲厚的勾着顾修的肩膀:“一会儿下了朝,你快去你的王府瞧瞧,地方是我给你选的,家具陈设都是母妃置办的,长姐知道你封王,也派人回京帮你添了不少东西。”   “如此,多谢六哥,多谢丽妃娘娘了。”   “小狼崽子,知道我是你六哥还跟我见外?母妃不是早就说了么?我们两个是亲兄弟。”顾攸重重的拍了拍顾修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六哥我没出息,还得熬两年成了亲才能封王离宫,你要帮我盯着点儿你隔壁的宅子,回头我买下来,咱们兄弟两个就隔墙住着,怎么样?”   顾修有意无意的看了眼韩墨初,轻声答了句: “好。”   一个好字,让顾攸欢喜得无可不可,欢天喜地的勾着顾修的脖子:“那就说定了,不可反悔!”   一场例行封赏的朝会过后,韩墨初将眼下朝中的局势看了个大概。   眼下三皇子顾伸与四皇子顾偃皆已成亲封王。顾伸封了端王娶了梁国公家的嫡幼女高氏,顾偃封了珹王,为了避嫌没有娶原定韩氏的姑娘,转而娶了潞国公家的嫡长女张氏。   君王顾鸿为了测试二人身边的朋党势力,特地将二人的婚礼选在了同一日。结果显而易见,顾偃的婚礼上高朋满座,顾伸的婚礼上除了母族与梁国公家的亲族外,只有少数几个门下省中的幕僚,几乎无人问津。   朝中官员自科举之后有所变迁,尤其是文官队列,大致分为了两个阵营。   一个是以前科状元卓袇为首的寒门士族,一个是以新科状元孟常津为首的世家贵族。   前科状元卓袇,是名噪一时的天纵英才。虽出身农桑之家,十七岁便高中状元。时任翰林院从五品编修。   新科状元孟常津乃是孟氏皇后的族亲,颇有出身。今年二十有八,当年琼林宴上便授了四品官衔,去了吏部。   这两厢对比之下,朝中的风口立马便不对了。甚至有人说这位新科状元的功名是掺了水的,是仗着家室才成了状元。   渐渐的,这两拨人便争了起来,各自汇成了派系。   顾修的乔迁之日定在了五月初六,黄道大吉的日子。   在此之前,顾修与韩墨初便一直住在京郊的营房里,十六岁的顾修依旧不惯打理这些,每日只管甩手掌柜的一般练兵,韩墨初便自然而然的接过了为人安置王府以及交际应酬的重任。   首先便是顾伸与顾偃这二位皇兄的新婚贺礼,韩墨初选了两对一模一样的鎏金鸳鸯彩瓶,既不出众也不寒酸,多少算是一份心意。   紧接着便是那些见顾修新贵初成,赶来巴结的朝臣,韩墨初每日都在尚且无人居住的王府院里摆着排小炉子,每日烧水烹茶,来送礼的便饮一杯茶,礼物原封不动的还给对方。   至此忙忙碌碌的,到了五月初六,乔迁当日仪式也格外简单。只有顾修与韩墨初两人带着军中的亲随,将顾修归云宫中的那些藏书连带着小太监宝德一起拉了过来,门前擂鼓三通,示意此宅已然有人入住。   位于京中朱雀坊的战王府内与顾修的归云宫一样空空荡荡的,因为顾修将所有的军功赏赐都分给了那些阵亡的将士家属。所有那些华丽的陈设都收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又以家贫难养宫中使役为由,谢绝了内府司配与他的一切奴仆使役,只带了宝德一人。   整个府中,只有韩墨初去人市买来的十二个与宝德一样,多少有些憨憨傻傻的小厮,都是死契,平日里管一日三餐,除了节赏,连月钱也不用。   待一切安置妥当,顾修与韩墨初便要沉下心来做一件大事。   那阵亡的两千多名王师将士中有些是家中独子,有些家中有孀妻幼子是家中的顶梁柱,这样的人在这批阵亡名单中,在京居住的共有两百三十余人。   为了安抚军心,顾修要在一个月内,亲自登门将这些将士的骨灰或者衣冠以及银两和田契送到那些人的家眷手上。   韩墨初先往京兆尹府讨要了这些人的户籍记档,每日朝会过后,便与顾修两个人肩并肩的骑着马,在京郊的小村里一家一家的寻找那些阵亡的王军将士。   那日,天上下着小雨,天色阴沉湿热。   顾修骑在马背上,看着半塌的村界石,不由得皱眉:“师父,这里是柳叶村?”   “看地形坐落,应该便是这里了。”韩墨初对比着手中的地图,确认道。   那是座格外荒凉的小村,大约只有四十几户人家。因为雨天的缘故,泥泞的小路上鲜少有行人路过。   两人只好下马扣开路边的柴扉问路,接连问了两三家,才探出了那位叫名叫王鱼的小王军的家下。 王鱼是当年的新兵,比顾修大一岁。父亲五年前也战死沙场了,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在家。   韩墨初撑着伞跟在顾修身边,立在那间半塌的小屋跟前轻轻扣响屋外的柴门:“王夫人,可在家中么?”   接连喊了几句,屋内一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搓着憨粗的手冒雨跑了出来:“是,是鱼儿有消息了么?他们王军都回来了,怎么也不见他回家呢?”   王氏迎出门外,一见门外站的两个人一身贵气,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您...您二位是...”   “王夫人,这位是战王殿下,是您家长子王鱼军中的主将。”   “原...原是战王殿下...妇人我...实在失礼了。”穷远边地的妇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身份的人,一时间手足无措的站着:“敢问战王殿下,可是我家鱼儿犯了什么国法了?”   “不。”顾修将怀中抱着的用红布包裹的骨灰坛子以及一包银两,双手奉呈到了那妇人面前:“王夫人,请您节哀,王鱼他此次随军阵前身亡了。”   王氏双眼失神的接过了那个包着红布的小坛子,温热的泪水止不住的翻涌滚落,其实她心里早就料到了,但就是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直到如今怀里抱着儿子的骨灰。   “此次出征我为主将,王鱼战死皆为吾之失职。夫人请安心,本王今后会代替王鱼照看您的。”顾修说着将手中的银两递到了那妇人手里。   妇人双手颤颤巍巍的接了银两,站在雨中终于忍不住的放声痛哭,顾修与韩墨初见状,朝那妇人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了。   二人牵着马还未走到村口,便听得身后那妇人追赶的声音:“战王殿下,您等等,您等等!”   闻言,二人停下脚步,驻足等着那妇人赶了上来。   “夫人,您可有什么事么?”顾修问道。   “殿下,这是妇人给鱼儿做的衣裳。”王氏声音颤抖着将怀中的粗布麻包一把塞到了顾修怀里:“妇人见您...同鱼儿年岁和身量都差不多所以...请您千万别嫌...”   顾修双手接了那布包,将几乎跪地的妇人搀扶起来,沉声道:“多谢夫人美意,此衣本王定会好生保管的。”   “可怜的,可怜的孩子。”王氏痴痴的伸出粗憨的手指摸了摸顾修的脸颊:“这么小就要背那么重的刀枪...”   “王夫人?您这是...”顾修扶着那妇人的手臂也不知如何是好。   王氏忽然之间清醒过来,一把推开顾修朝远处跑去,没了踪影。   那日回程之时,顾修的脸色很沉重,手中一直拿着那个破旧的布包。   “殿下,今日是为王氏所感么?”   “是也不是。”顾修在马背上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地图所指,我当真不敢相信此处竟是汴京城下。”   “是啊,都说永熙朝是古来难得的盛世,谁知这盛世之下还有这样的地方?”   “仅有高官贵族过得滋润,这算哪门子的盛世?” 第四十四章 耳疾   京城战王府, 内院深宅的一间正室里。   苏澈板着一张世外高人的脸,神情肃然的与韩墨初切脉。   韩墨初翻着手腕搭在脉枕上,脸色灰白, 太阳穴上还有一团淤青。明眼人一看便知, 韩墨初病得不轻。   顾修则背着身子, 端端正正的坐着,一言不发的看向窗外。   “说说吧, 伤了多久了?”苏澈切罢了脉息, 如同父母官问案似的撑着半个脑袋问韩墨初。   “什么伤了多久了?”韩墨初皱眉不解。   “我问你耳朵,伤了多久了?”   “苏先生,我师父伤的是头。”顾修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看了眼韩墨初太阳穴上的淤青。   原来,大约两个多时辰前。   顾修与韩墨初从前朝归来,又按着手中的名单去寻一名名叫许福的阵亡将士。   许福是家中的顶梁柱,家中老母目盲多病,还有两儿一女三个孩子, 最大的一个也只有八岁。   因此顾修此次前去的时候,还特地买了些小儿喜欢的蜜饯点心,包好后与那些银两一齐送了过去。   许福家的妻子接了丈夫的骨灰禁不住的热泪盈眶,又怕屋内的婆母听见只能咬着胳膊堵着嘴巴,压抑的抽泣着。   许家四岁大的小儿子还不懂事,也不知道母亲在哭什么,见到蜜饯伸手便要去抓, 被许氏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馋死你了!不许吃!”   四岁的孩子摔了一嘴的土,瞬间嚎啕大哭起来。顾修见状不忍弯身想将那孩子扶起, 刚伸了手许氏便膝行到了顾修身边, 伸手将痛哭的儿子拽到了怀里, 一边抹着孩子脸上的眼泪,一边朝顾修磕头:“多谢战王殿下,多谢战王殿□□恤孤寡,多谢战王殿下。”   屋外的动静,引出了屋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头发枯黄如草,散乱的扎着两根小辫子,看着顾修与韩墨初两个人,怯生生的站在母亲背后:“娘亲,奶奶让我问问,弟弟怎么了?”   “没事。”许氏抹了把眼泪,拉着小女儿跪下:“妮子,给战王殿下磕头,多谢战王殿下。”   小姑娘懵懂的双膝跪地,学着母亲的样子朝顾修磕头:“多谢战...唔...多谢...”   “许夫人,您不必如此。今后若有何事尽管遣人去京郊大营传话,本王会代替您家夫君,照看好您一家人的。”顾修还是那样冷冰冰的脸,但因为有两个孩子在场,语气却尽可能的放得很轻柔。   “是...妇人深谢殿下大恩。”许氏泪流满面的与顾修磕头。   丈夫走了,可她还要活着,她还有婆母和三个孩子。好在还有顾修送来的那些银两,足够她支撑起这个家。   所以她感激顾修,让她们一家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顾修与韩墨初因为要再赶去本村中的另外一户人家,因此便没有多留,两个人牵着马往村中走,忽而身边闪出几个孩童,为首的孩童赤着脚,手里拿着一柄弹弓一枚石子好巧不巧的直接射在了走在外侧的韩墨初的太阳穴上:“坏人!你们一来我娘就哭了!你们两个大坏人!我爹爹不在!你们就欺负我娘是吧!我打死你们!”   顾修皱眉挺身立在韩墨初身前,方才的小院里许氏冲了出来,扯过拿弹弓的小男孩儿狠狠的抽着屁股:“天杀的小兔崽子,那是恩人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快!去给战王殿下认错!”   小男孩儿捂着屁股抽泣着,跪在顾修身前眼泪鼻涕混成了一团:“战王...殿下...呜呜呜...我错了。”   顾修朝那妇人摇头示意不必介怀,回身去扶一旁的韩墨初。   “师父你可有事?”   “无事。” 韩墨初揉了揉被击中的太阳穴,才往前迈了一步,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片发黑,整个人都朝前倾软了身子。   顾修见状,也不管周遭是否有人在场,一把将韩墨初横抱起来,安置在了五十金的马背上,一路上护着韩墨初回了战王府。   请来了韩墨初无比信任的这位苏神医。   “我是医者还是殿下是医者?”苏澈也不多话,结结实实的朝韩墨初的左耳耳蜗按了下去。   “呃...嘶...”韩墨初的脸瞬间因为剧烈的压痛纠结在了一起:“苏常如你做什么?”   “自己说,这里伤了多久了?”   韩墨初捂着耳朵,喘息着平定下来回忆,想起了正是那日在靺鞨边关的密林中刀兵相接时震伤了耳朵,便如实说道:“大约...有一年了...”   一年?顾修闻言,心底黯然发沉。一年前,正是韩墨初与他在战场上的时候。   “可有晕眩闷痛之时?”苏澈板着脸,继续问道。   “有过。”   “有过几次?”   “记不清了。”韩墨初如实答道。   “韩子冉你还真是作死啊!”苏澈气结,拍着桌子怒吼道:“你知不知道这耳伤旧疾,极易入脑?你就这么撑着?再撑两年你人就没了。这会儿治,就算痊愈了也难保将来不是重听!”   “常如啊,你好歹也是个医者。医者父母心,你便不能对我这个病人有点耐心么?”韩墨初耳中的疼痛暂时有所缓解,扬起嘴角笑道。   “父母个屁。我要是你父母我早就抽死你了,由着你蒙混到今日?”苏澈没好气的打开药箱,摆弄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又找人要了一盆清水与一盏明灯,一切准备妥当用眼睛剜了一眼韩墨初:“过来,坐我近些。”   韩墨初依言坐在了苏澈身边,苏澈一首举着明灯照着韩墨初的耳洞,一手拿着一支长柄的小银镊子小心的探入了韩墨初的耳中,屏气凝神说了句:“忍着,别动。”   说罢,那小镊子在韩墨初耳中一阵翻搅,最后扯出了一团坚硬的血痂,扔到了一旁的清水盆里。   刚才的一幕顾修看得很清楚,那血痂被从韩墨初耳朵里拽出来的时候,韩墨初整个人身子都在发抖。   苏澈又陆陆续续的从韩墨初耳中掏出了几片细小的血痂,又研碎了一小颗丹药将药粉倒入了韩墨初耳中。   “嘶...你慢点...”   “活该,这会儿知道疼了?早几个月我见你便看出你脸色不对,你死活不让我给切脉。”苏澈唠唠叨叨的朝韩墨初耳中填着药粉:“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过往又不是没这般骗过我吃亏。”韩墨初撑着半边的身子由着苏澈摆弄:“那年你骗我说我被蛇咬了,白白吃了你两个月苦药,还有那年...”   “韩子冉。”苏澈将手中的棉球重重的朝人耳中一塞:“你怎能当着王爷的面这般败坏我的医德?这么点事儿你记这么久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过慧易夭啊?太聪明的人都活不长!”   “好,我知道了。”韩墨初微笑着闭了眼睛,耳中的药粉开始起了作用,舒缓了恼人的闷痛。   “战王殿下,子冉的耳疾要养足十二日。这十二日的汤药和伤药在下都会亲自送过来,劳您与他在前朝告个假。盯着他不许饮酒,不许食辛辣。”苏澈事无巨细的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   顾修冷着脸一一记了下来,又恭恭敬敬的将苏澈送到了正门口,这才转身回到了韩墨初安歇的卧室之内。   韩墨初已经老老实实的换了衣裳,靠在了卧榻的圆形软枕上。   “你,为何要瞒着我?”顾修坐在韩墨初塌边的小椅子上,沉声问道:“军中有军医,为何不让军医当即处置,而是一路忍到现在?”   “那时候,殿下也受伤了,臣总要先顾着殿下。”韩墨初微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耳垂:“再说,眼下不是也没什么大碍么?”   “苏先生的方才的话,师父没有听清么?”顾修眉峰紧锁:“若不是今日,本王亲眼所见,你还打算自己一个人撑到什么时候?”   顾修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方才韩墨初耳中取出来的那些东西太过骇人。   他无法想象韩墨初是怎么带着这团东西在战场厮杀,怎么带着这团东西只身涉雪百余里,深入北荒替他去探望族亲,怎么撑着身子在寒风中受的那三十鞭子,又是怎样在战场上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顾修不敢再深想下去,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对韩墨初的事这样失察,这样的一无所知。   明明他们每一天都几乎形影不离,为什么韩墨初在他身边病到了这种地步他竟然浑然不知?   他也曾经有意欺瞒过韩墨初,最终都被韩墨初一眼看穿了。   他怎么这么蠢这么笨,韩墨初不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顾修越想越烦躁,最终胸口那种不可言说的痛楚,转化为了愠怒。   “殿下,臣也不知这耳中受伤有如此严重,而且发作时也大多都是一瞬之痛,挨一下便过去了。加上军中事多,臣自己便也忘了。”   “你为什么要挨痛?你若需要伤病将养,军中之事还有本王不是么?”顾修的语气越来越重:“是你说的无论有何事都不许欺瞒,韩少师自己说的话自己都忘了么?还是说韩少师本就觉得本王年少无知,不堪托付?”   顾修说罢,背过身去伸手扶着起伏不定的胸口。   “殿下?”韩墨初在榻上坐直了身子伸手碰了碰顾修的肩头,今时今日他还是第一次瞧见顾修这般焦躁:“殿下这是真生气了?”   顾修背对着他,没有搭话。   “殿下都称臣为韩少师了,可见是真生气了。”韩墨初煞有介事的抬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顾修依旧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顾修虽然不说话,却支着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只听得身后一阵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纸张翻折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顾修觉得自己的脸颊上痒痒的,侧头看去只见韩墨初手中不知哪里寻了一张纸折了一只立着耳朵的小狐狸,又拿着那小纸狐狸的头一下一下的贴在他的脸上,见他回身便温声轻笑道:“好殿下,别同小狐狸生气了,好不好?”   顾修见状心中陡然一颤,脸上瞬间被剧烈跳动的心脏烧得通红,连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接下来想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眼睛里只能看得见韩墨初那张带着几分病容,清明俊秀的脸。   刚才那几分强撑出来的怒意,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小狐狸错了,今后不会再欺瞒殿下了。”韩墨初拿着那只纸折的小狐狸轻声哄着顾修:“来日便是手指破了也告诉殿下,省的殿下忧心。”   顾修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韩墨初手里的那只小狐狸拿了过来,又背过身去,心跳得比方才更快了,而且是压抑不住的那种:“我...我不生气了...你记着下不为例就是了。”   韩墨初忍着笑意,重新靠在了柔软的圆枕上。   顾修这个天生正派的小狼崽子,果然禁不起一点点这样的哄逗。纵使是到了即将成人的年纪,脸红起来还是同十一二岁那年一模一样。   “殿下,若是不生气了,便守着臣睡会儿吧。”韩墨初眼看着顾修的心绪平复了下来又拍了拍顾修的肩膀轻声道:“您在,臣可以睡得好些。”   “好。”顾修转过身来,眉目间的冷毅恢复如常。无声的帮韩墨初放平了枕头,掩好了被子,轻声道:“你安心睡罢,我守着你。”襕鲼   从今日起,我都会守着你。   我已经在你背后,安逸的过了太久。   我不会,再让你一人苦苦支撑了。 第四十五章 战王   刘大生的早点摊子便开了, 磨了半夜的豆浆在广口大锅里翻滚着,锅边上七八个竹制蒸笼里也都冒着热气。   待第一锅豆浆开了锅,两个身着朝服衣着挺阔的男子走了过来, 在一张小桌前十分熟稔的落了坐, 其中年长些的男子长着一张温文俊秀的笑脸, 轻声道:“老板,照旧吧。”   “哎哎, 好嘞您稍等。”刘大生利落的抖下肩上的手巾, 擦了擦桌子,转身从大锅里盛了一大碗豆浆搁在两人中间,又顺手拿了一笼包子,与两只小空碗,整整齐齐的码到两人中间,笑着招呼了一句:“二位慢用啊。”   “多谢。”韩墨初朝那老板点了点头,从大碗中舀出豆浆盛到顾修面前的小碗里:“殿下,请。”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 刘大生的早点摊上也跟着热闹了起来,但是无论来来往往多少人,谁也不敢靠近韩墨初和顾修那张桌子。   虽说此处是京城内外天子脚下,但谁也没见过哪个穿朝服的会坐在这样的小摊子上吃饭。而且看两人朝服的颜色,这两个人很明显是这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老板,铜钱搁在桌上了。”韩墨初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十个铜板,摊放在了小桌面上, 起身离去。   “好嘞好嘞,您慢走啊!”老刘忙不迭的在围裙上搓了搓手上的面粉, 去两人的小桌子上收钱收碗, 又擦了把头上的汗珠, 继续跑回灶台跟前忙碌。   “诶,老刘啊,方才那两位贵人是谁啊?”老刘同村一个拉货的脚力吴二,抻长了脖子看着顾修与韩墨初走远的背影,不由得好奇道。   “你不知道啊?那是战王殿下和他府上的韩参军啊。”老刘不抬头的擀着手里的面皮:“你不知道这儿是战王府的后墙啊?这二位可是每日都来我这儿吃了早点再去上朝的。”   “哎呦,那老刘你岂不是发财了?这样的贵人在你这里吃喝,给得赏钱不少吧?”吴二闻言,一脸艳羡的看着刘大生。   “发什么财发财?你方才见那二位多给我一个子儿了么?”老刘白了吴二一眼,给吴二盛了两碗一碗豆浆搁在人面前:“你就说吧,我这豆浆三文钱一碗,那位韩参军第一日来便问我,把两碗豆浆少装些盛在一个大碗里,收五文钱成不成?就为了两碗豆浆省一文钱...啧啧啧...”   “啊?”吴二不可思议的张大了嘴巴:“战王殿下可是当朝郡王,不算战功和年赏,一年怎么也得七八万两的俸禄,还有御赐的田产地产来收租税怎么说也不至于这般清贫吧?”   “嗨,你们知道什么啊?”吴二和刘大生的对话,又引来了一人,那位也不是旁人,正是顾修军中一任六品军官家中的小买办,在军武人家讨生活自然知道些内情:“这位战王殿下,可真是古今头一份儿的。”   小买办毫无保留的对着摊子上的众人竖起了大拇指:“这位殿下年方十六就管着京郊大营里二十万王军,但是一不吃空饷,二不刮下属,出征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军功和恩赏尽数分给了那些阵亡将士的家眷。前阵子陛下下旨给军中添刀兵,户部兵部为了军费吵得不可开交,战王殿下二话不说便掏了十多万两银子,自己把窟窿填了。你还说他小气?我家老爷每次回来都说,这辈子能跟着战王爷,战死一百次都心甘情愿。”   “是啊,我也听说了。咱们这位战王殿下,为了省下银子给军中使用,连宫中配给的奴仆使役和仪仗都不要,出行就与那韩参军两人一人一匹战马,家中只有十几个管洒扫的小厮。就连做饭和洗衣的老妈子都是阵亡边军家的遗孀,唉...这么好的王爷,放眼汴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呀。”   “这么说,这位战王殿下当真是位贤王啊。”刘大生听着众人的讲述,暗暗发誓明日顾修与韩墨初再来,他要把豆浆的大碗盛得再满一点。   毕竟他也要养家糊口,能做的也就这么多。   京郊王师大营。   下了朝会的顾修与韩墨初直接在营中换了甲胄,虽说眼下不在战时,但两人在军中一日便不会懈怠。   营帐内,顾修将昨日命人整理好的一卷图纸递到了韩墨初手中说道: “师父,这些是你要的图纸,我先去巡营操兵了。”   “好,臣今日怕是也有功夫要忙了。”韩墨初将那卷图纸抱在了怀里,摇头笑道。   军中,顾修与韩墨初各司其职。   一个带兵操练,一个便在营中替整座军营补足软肋与短板。   为了不让京中乃至全国再多出那些像王氏和许氏那样的可怜人,顾修向君王顾鸿请了一道恩旨,准许他和韩墨初在军中将军中现有的武器和兵甲做出应有的改良。   为了节省战力,减少伤亡,战场上便少不了射程远杀伤力大的重型武器。   除了在靺鞨边关立下大功的那些山地巨弩,投石车也是必不可少的。   眼下王师军中的在役使用的投石车还是大约六十年前易鶨先生与太!祖皇帝征伐天下时,易先生所造的形制,想当年这样的投石车可以在两个时辰之内打开一座城池的大门。   而今年深日久,各地城防边塞皆有加高加固,原有的形制便不大合用了。且原本的投石车两侧轮距太宽,难以推动,需要四人合力才能操作。   韩墨初要做的便是加大投石射程,减轻战车重量,让攻城将士能最大程度的节省体力,降低操作难度。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得很。   投石车与强弩不同,不但要有极其精细的图纸,还需要大量的力臂测试,最少要成百上千次实验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韩墨初先拿着旧时的图纸画了又画,改了又改,又用军中剩余的料子先做了一个大约一方大小等比模型,先在营帐内一点一点的进行着实验,这一忙,便又到了黑夜。   顾修手里举着灯盏到他的帐内,照得他眼前一亮:“师父,今日还回府么?”   “怕是回不去了”韩墨初看着眼前尚且凌乱的数据,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好在明日不是大朝,应个卯便成了。”   “好,那我派人回王府知会一声,让吴婶今日不必备宵夜了,让她早点睡。”顾修坐在韩墨初面前,帮着他一同整理那些杂糅繁复的数目。   “唉,若是易先生在就好了。”韩墨初将手边的几页纸反反复复的看了几遍,由衷的感叹道:“这些算学之上的事,先生最擅长了。”   “不然,明日我拨四十个精干的小兵给你,直接去库里寻一架投石车,你让匠人改好了再试,不是比眼下这样快多了?”   “法子是好,只是殿下可知那一架投石车的造价是多少?若是臣改坏了可怎么好?”   “改坏了便朝兵部报战损,去户部消帐。”顾修毫不犹豫道。   “殿下,非战之时报战损?殿下可是忘了那些兵部官员的嘴脸了?”韩墨初扶额笑道:“臣可是看得够够的了。”   “那本王便用俸禄与你赔。”顾修的语气不容拒绝:“左右怎么做是最好,你便怎么做。钱粮军备自有本王替你操心。”   顾修眼中的稳重与坚定让韩墨初微微一怔,不知什么时候起顾修这个孩子已经不大需要他操心太多了。他原本想牵着顾修的手,扶着他慢慢长大。后来又想扶着他的肩膀,陪着他走得更远。而现在,顾修已经能与他肩并肩的站在一起,支撑着他的后背。   韩墨初看着顾修的双眸认真的点了点头,轻声道:“好,臣遵命。”   转日,顾修与韩墨初骑着马去宫中朝会上点了个卯,推掉了一圈大大小小的饭局应酬径直奔回了军营里。   有了真正的投石车为依托,韩墨初改制武器的进展果然事半功倍。   短短七八日功夫,韩墨初的第一辆精准的投石车便改装完毕了。射程能达到原本射程的一倍,且只需要两人操作,又加大了木轮的侧重,让整架投石车的移动变得更加顺畅。   来日攻城掠地,便更加所向无敌了。   战王府,书房内。   韩墨初像个精打细算的老账房似的拨弄着算盘珠子。   “殿下,臣算过了,一架投石车改制的价格是五十九两,军中现存一千两百三十七台,共计需要七万两千九百八十三两。”   又是一日夜深人静,战王府中韩墨初与顾修两个人对面落座,顾修勾画着账本,韩墨初拨动着算盘:“加上巨弩,巢车,木墁以及战车改制的费用,共计十三万三千四百两。”   “若是再加上甲胄呢?”顾修挑了在帐册上挑了一笔,出言问道。   “甲胄一项花费是最高的,甲胄不似这些大型武器可以改制。殿下若想让这二十万王军都换上新的甲胄,没有四五百万的银子是下不来的。”韩墨初随手拨了几颗算盘珠子:“臣还没有算这些日子殿下往军中添置的羽箭和长!枪呢。”   “唉。”顾修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眼下还只是北大营的一支军队,若是举国推广...”   “殿下不必叹气,户部今年拨给各个地方的军费共计一千六百多万两银子,分到京郊大营的共计一百八十四万两,刨除军饷,马匹,粮草及必要的花销,统共还剩下二十一万两。”韩墨初熟练的拨动着算盘珠子:“殿下的库中账面上还剩下十二万五千一百两,今年报战损军备臣还可以从户部尚书嘴里抠出来五万两,这几项加起来,足够殿下将名下的王师军营武装得很精良了。”   “师父,你是不是把你的年奉也算进去了?”顾修听着那一串夸张的数字,不由得皱眉道。   “臣统共只有八百两的年奉,加上节赏也不过三千两,哪里能都贴进去?”韩墨初抖了抖袖袍,摆出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殿下这王府里的日子还要过,人情礼往也不能太寒酸,臣总得留点银子,总不能真的让殿下四处打秋风吧。”   “咳。”顾修攥拳掩口清了清嗓子:“要不,师父多留一千两?”   “殿下还真大方啊。”韩墨初笑着摇摇头将算盘珠子归位,朝顾修轻挑眉峰:“殿下的钱还是留做军费吧,臣养得起殿下。” 第四十六章 应酬   在汴京朝堂之中, 有个传闻。   那位骁勇善战的战王殿下,是个武疯子。一门心思的只扑在军营上,什么人情礼往, 交际应酬的一应只交给那位亲信的署官韩墨初。   韩墨初为人温文健谈, 谦和大度, 又见多识广,在汴京城中的清流人户中很吃得开。   加之战王顾修自入朝堂之上便从不结党, 始终秉持着立身中正的态度。因此就连那些向来自诩清高的风骨之家, 韩墨初也能常蹬门楣。   久而久之汴京城中无论是勋贵世家还是寒门士族,皆愿与战王结交,与韩墨初结交。   那时君王顾鸿万寿之期刚过。一封描红烫金的请帖便送到了战王府中,请帖之上请的不是战王,而是韩墨初。   请帖是忠勤宰辅韩明府上送来的,原是韩明府中嫡出的次子韩礼喜得贵子,下月初一邀朝中同僚于府中同庆。   顾修见了那封请帖,第一反应便是扔进灶坑里与吴婶生火。韩墨初却出言阻拦道:“殿下, 今日这封请帖与往日的请帖也没什么分别,殿下为何要焚了?”   “师父,难道不觉这是鸿门宴么?”   “臣自然知道这是鸿门宴。”韩墨初将喜帖放在手中掂了掂,扬唇道:“这位宰辅大人如此,不过是想探臣的底而已,既然他都不怕被臣抓住什么把柄,臣有什么好怕的?”   九月初一, 京中下了一场夹着雪片的秋雨,气温骤降。   京中有些畏寒的官民, 已经在这一日换上了棉衣。   这一日, 韩墨初一如往常一般的替顾修打理完了军营中几批军备采购上的事宜, 午后便换上常服带着一早备下的例礼独身骑马到了忠勤宰辅韩明的门下。   自四岁那年被家中主母推出家门后,韩墨初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踏足过这里了。   韩墨初是个开慧很早的孩子,有些两三岁时印象深刻的事他也都还记得。   这座府邸的大致坐落与他模糊的印象中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随着家主韩明的不断充建扩容,已经看不出这曾经是个五品小官的宅邸。   那时候的韩墨初是这府上最无人注意的存在,母亲每日要做的活计很多,他便时常在这府上乱跑,摸些旁人弃之不食的果子和糕点填肚子。有时被人瞧见,便连那些最下等的贱奴都能啐他两口,骂他两句。若是不幸碰到主母,他和母亲便都少不了要挨一顿毒打。挨打时柔弱的母亲总是把他护在身下,不让那些棍棒落到他的身上。   在韩墨初懵懂的印象中,他的那位生父韩明压根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也难怪他入京多年,而今又与他那位生父同朝为官,他也只将他视为战王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属臣谋士。对他的刺探,也仅仅只停留在了易鶨先生收养的孤儿这一层面上。   而今他以外臣的身份重新走进了这座宅邸的大门,那些他有实无名的至亲们没有一个看得出他曾经在这座大宅院里受过怎样的屈辱。   他和他的母亲,就像是这宅院里的捡回来养的两条野狗,丢了也便丢了,死了也便死了。   “韩参军到了,真是有失远迎,快请入席吧。”   迎在韩墨初身前的是今日的东道,忠勤宰辅韩明家的二公子韩礼。   他和韩墨初论起来还是隔母的兄弟,但无论是气韵还是长相他与韩墨初都相去甚远,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血缘。也难怪韩墨初虽与这座大宅同姓,但却从未有人联想韩墨初与这座大宅还有血亲关系。   “今日恭喜二公子了。”韩墨初温笑着与人还礼步履从容的入席落座,没有任何人看出韩墨初方才心下的波澜。   “韩参军今日可来晚了啊,倒该罚酒三杯。”   “对对对,韩参军海量,咱们都是知道的。”   韩墨初入席后,几个在朝中与他关系不错的青年官员见他到了纷纷与他敬酒说话。   “好,在下认罚。”韩墨初接了杯盏,面带微笑的连干了三杯,翻出杯底向众人展示:“如此,诸位可满意了?”   “不成,这杯子也太小了,韩参军这是脱滑啊。”   “就是就是,让小厮换大杯过来。”   “诶诶诶,今日又不是你们的东道,起得什么哄啊。老夫素来最厌你们这些不知高低的混货。”韩墨初那桌席上年岁最大的是朝议大夫李同抚了把胡须呵斥道:“你们也不是不知韩参军素日跟着的那位有多不尽人情,你们若是把韩参军灌醉了回到军中被那位看出来,你们替他受罚?”   “说得也是啊,战王殿下那脾气,可当真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听了李同的话,方才那位找人换大杯的小武官立马没了气焰。   “韩参军,您说您原本是战王殿下的皇子少师,在宫中照看了殿下那么久,眼下又这般随他左右,怎么连点儿情分都没有啊?”   “殿下向来心无偏私,军中尤其不能循情。”韩墨初弯眉轻笑道:“这还是在下昔年所教的书中所写,所以在下也并不觉得殿下这般有何不妥。”   “也亏得韩参军耐烦,能守着战王殿下左右。听说战王府上连正经的管家和账房都没有,您做这王府署官还得兼着这些,着实是辛苦。”又一人端起酒杯趁兴说道:“其实按理说韩参军您的年纪也该正经成个家了,今日这位韩二公子,比韩参军大不了几岁,这眼下都儿女双全了。韩参军您生得这般体面又有这般才干,只要您说要娶,这京中的大媒保证把韩参军的门槛都踏破了。”   “诸位有所不知。”韩墨初适时的叹了口气:“在下旧时在广陵时,曾经有过一桩婚约,那女子还未过门便去世了。后来易先生便寻了一位高人为在下卜了一卦,卦相中说在下此生都不宜娶亲否则必有灾殃。所以在下这才守鳏至今...”   众人闻言先是惊讶,紧接着都纷纷摇头道:“唉,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这其中摇头摇的最厉害的便是那位李同大人,他家的女儿今年十七岁,两个月前就在战王府门前遥遥的看了韩墨初一眼,回家就害了相思病。   原本想着与韩墨初套套近乎,将这事说定。谁曾想韩墨初这么个神仙人品,竟然是个克妻的鳏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上宾朋都起身告辞。   韩墨初也起身欲走,韩礼上前将他拦了下来:“韩参军,我父亲有请您到内厅一叙。”   等了半日,终于等到这点正题。   韩墨初自然没有拒绝,跟随着韩礼的脚步,饶过那些曲折的花厅回廊,将这座府宅中的陈设错落都暗暗的记在了心里。   有时候,哪怕这府上一个最不起眼的摆件,也能在有需要时成为扳倒一个重臣的利器。   内厅之上,忠勤宰辅韩明没有着官服,穿着一身家常的棕色葵纹员外衫,刚过五十的男子未见老态,眉梢眼角都是一副工于心计的样子。   韩明与韩墨初虽为亲父子,相对而立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韩墨初的容貌绝大多数是随了他那位异常美丽的母亲。但他的眉宇之间还有他后天习武磨砺出来的棱角,以及易鶨先生用无数诗书典籍堆养出来的气度。便是将韩明府上所养的这几个儿子都拉过来绑在一块儿,也及不上他的一半。   所以,韩明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个钻营世故,玩弄权术的老狐狸,会有韩墨初这般神仙似的儿子。   “下官韩墨初,见过宰辅大人。”   “韩参军不必多礼。”韩明随手整了整衣襟,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坐吧。”   “宰辅大人,下官还是不坐了。您有吩咐不妨直说。”韩墨初挺直了身子站在人面前,坦然道。   “一向听闻韩参军聪明过人,想必也不必本官与你多费口舌了。”韩明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沉声道:“古人常言,良禽择木而栖,韩参军如此人品,便甘心屈就于一任毫无实权的阵前参军?”   “回宰辅大人,下官本就不是什么图谋高位之人。今日能顺其自然的做一任参军,有些用武之地便很好了,下官本心,不想再多求其他。”   “是不想多求,还是不敢多求呢?”韩明双目微睨,聚焦在了韩墨初笔挺的身子上:“眼前本官可以给你两条路,一条是飞黄腾达的活路,一条便是沦为尘埃的死路,怎么选都看你自己。”   “宰辅大人,您说的这两条路下官都不想选,下官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的尽头如何,也不是宰辅大人您说了算的。”韩墨初扬起嘴角,笑得格外温润:“下官也不知道,您今日将下官留在这府中,究竟是替您自己招揽势力,还是为珹王殿下招揽势力呢?”   “韩墨初!”韩明愤然拍案而起,立在韩墨初面前咄咄逼人道:“你以为你现在扒着的那位战王是个什么东西?他的来路你心里不清楚么?你还真觉得陛下会对他这样的皇子委以重任?别以为你现在给他争了份前程就了不起了。你今日这般可有想过将来?”   “宰辅大人,就算眼下是在您自己府中,您说话也该有些忌讳。”韩墨初依旧眉眼带笑,目光坚定:“而且,下官还是那句话,下官要走什么路您说了不算,君心您说了也不算。”   “呵呵,好啊。”韩明抚掌笑道:“本官还当真是有些佩服你了,不愧是易鶨先生教出来的得意门生。可惜啊,你活不过今晚了。”   “怎么?宰辅大人还想要下官的命么?”韩墨初轻声笑道:“今日无数人看见下官到您府上赴宴,又被您单独留下说话,这会儿丢了命,您就不怕有人追究么?”   “追究?谁会追究?战王么?”韩明回身又落到了原本的正座上:“你虽在我府上赴宴,可回程途中被盗匪劫杀,难不成战王殿下还能来与本官要命不成?就算追查下去,偿命的人也早就选好了。你今日听了这些话,你觉得本官会让你活着把这些话带给战王么?”   韩明话音刚落,厅上的侍卫便冲了过来,两人按住了韩墨初的双臂,两人将手中利刃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韩墨初目光匆匆环顾四周,厅堂上除了韩明韩礼父子二人只有这四五个带刀的护卫。他闯出这间院子并不成问题。   但是如果他今日反抗,便会立刻被扣上伤人的罪名。忠勤宰辅韩明身为一品,府上的护院与府兵加起来至少要有几百人。只要韩明想杀他,他即便冲出了这间院子,也出不了这座府邸的大门。   韩墨初承认,他今日的举动确实轻率了。   他迫切的想回来看一眼这间他曾经居住的院子,也许还能回忆起一些有关于生母的记忆。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可又跟他毫无关联。   他今晚面对的人,都是他的血亲。可笑的是,那群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没有追究过当年那个在乱兵之中失去踪迹的孩子究竟是死是活。   在面对这群人的时候,韩墨初要逼着自己忘却曾经的欺辱与霸凌,忘却如潮水一般翻涌的恩怨,忘却记忆中那场抹不去的噩梦。在这些血亲面前秉持着一副陌生人的样子。   即便是他韩墨初,也难免会乱了方寸。   “韩墨初,本官劝你最好想清楚,就凭那个一根筋的战王,保得住你么?”   “宰辅大人,您说本王保不住谁啊?”一声清朗且沉稳的男音从院中传了过来。   几个挟持韩墨初的侍卫闻声,立刻退到了一旁。   说话的人正是顾修,此时的他肩上搭着做功考究的墨色盘蟒轻裘,顶戴金玉蟒冠,手中拎着个鼻青脸肿的奴才,一路拖到了内厅之上,顺手甩到了韩明面前。   那小奴才战战兢兢的哆嗦在韩明脚边:“大人,战王殿下他带着好些持刀束甲的军将闯进府中,小的们实在拦不住!”   “这话说的,我一任皇亲之身去臣下家中还要用闯这个字?”顾修抬起冷冰冰的眸子看着明显始料未及的韩明:“宰辅大人平日里就是这般教导家奴的么?本王想知道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拦国朝郡王。”   韩明皱眉,一旁立着的次子韩礼会意,立刻上前重重的朝脚边小奴的肚子上踢了两脚:“放肆的东西,谁让你拦着战王殿下的!谁让你拦的!”   “好了,这位公子也不必这般教训奴才给本王看。”顾修扫了一眼厅上的韩墨初,目光很快定在了韩墨初颈间那被利刃挟持后留下的伤痕,转而语气愈发森冷:“韩墨初,你今日午后告假要来宰辅大人府上赴宴,你可知眼下什么时辰了?身为阵前参军误卯不归你该当何罪?”   “是,臣知罪。”韩墨初抱拳朝顾修深施一礼,轻声道:“只是今日实在是事出有因,今日宴罢之后,宰辅大人留下下官说话,一时有所延误,请殿下责罚。”   “原来如此么?”顾修冷哼一声,凝眉转向韩明:“那宰辅大人的话,可说完了?”   “回战王殿下,下官说完了。”秋雨寒凉的天气,已经在前朝刀尖上滚过无数遍的韩明不知为何背上竟萌起了一层汗珠。   他是当真没有想到,顾修会在这个时候,带着人生闯进来。   “既然说完了,那这人本王就带走了。”顾修说罢,朝韩墨初的方向偏了偏头。韩墨初会意,笑着朝韩明行了一礼:“多谢今日款待,下官告辞了。”   “韩参军客气了。”韩明抬起那张虚伪的笑面,朝顾修行礼:“恭送战王殿下。”   顾修刚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一言不发的转身又走到那间内厅之上,当着韩明的面一把掀翻了他手边的桌子,桌上的茶盏花瓶都随之倾覆,扣了韩明满身。   韩明惊身闪躲,皱眉道:“战王殿下,您这是何意!”   “宰辅大人看见了?这便是你与本王的区别。本王即便掀了你的桌子,打了你的人,你也要毕恭毕敬的称本王一声战王殿下。”顾修走到韩明身边伸手沉甸甸的朝韩明的肩膀拍了两下:“所以君便是君,臣便是臣。您是朝中肱骨又是本王四哥的舅父,本王是打从心里敬重您的。不过您若是非要自寻难堪,打本王身边之人的主意,本王下次掀的便不会是一张桌子了。”   顾修说罢,领着韩墨初朝厅前走去。   “战王!”韩明厉声吼了一句。   顾修双脚站定,侧身回眸,冷然道:“怎么?”   强忍怒气的韩明脸色发青,双唇颤抖,朝着顾修的背影深深施了一礼 :“战王殿下,您请慢走。”   顾修与韩墨初走后,怒不可遏的韩明一脚踢死了那在地上打滚的小奴才,咬牙切齿道:“去,去御史中丞府上传信,只说战王夜带刀兵擅围丞相府,我倒要看看这个罪名你这只狼崽子担不担得起!”   夜深风露寒,京郊大营中主帅的营帐内燃着灯火。   韩墨初随手擦干净了脖颈上的血,寻出了那柄长久未动的戒尺,扯过了顾修的左手重重的抽了下去。   “韩墨初,你打我做甚?”   “宵禁带兵入城,殿下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   “知道。”   韩墨初卯足了力气又抽了一下:“那殿下还去?怎么这么多年殿下就是学不会什么叫三思而行呢?夜带刀兵,私围重臣府邸,殿下知不知道御史台上下都是那位韩丞相的人。一本奏疏参上去,殿下眼下所有的一切便全毁了知道么!”   “知道。”   “殿下什么都知道,那为何还犯?”韩墨初那一下挥得太重,一尺子敲下去震得他肩头都有些发麻了。   顾修吃痛笔直的胳膊弯了一弯,终究还是没有吭出声来,而是咬着牙凝眉质问道: “若是今日我没来,你预备如何收场?刀已经架在你脖子上了。”   “若是殿下没来,臣便只能假意投诚就是,将来制约斡旋都由臣来做,殿下忧心这些事做什么?”韩墨初抓着手中的戒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假意投诚后,会有多少麻烦你想过没有?我不想你为了我被人要挟,事后进退两难。难道你就非要隐忍,凡事都要替我扛着么?”顾修摊开手掌皱着眉头,看着掌心处已经被打到充血的皮肉:“而且我今夜根本就没有动用大营中的军卒,是夜间巡防的禁军!”   “禁军?”韩墨初闻言一愣,手中举起的戒尺停在了半空中:“殿下的意思是,那些动静是...”   “就是故意引他来参我的。” 顾修沉着脸,将红肿的手掌抽了回去,背身低声道:“你下次打我之前,不妨先问问我。若是不问,你怎知我没有三思?” 第四十七章 分说   清晨五鼓,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凉。   顾修与韩墨初纵马从京郊赶去朝堂的路上,五十金的鼻孔里喷出来的已经是白气了。   这一路上, 顾修都没有与韩墨初说话, 其实从昨夜开始顾修便没有再答过韩墨初一句话。   韩墨初心知肚明这个小狼崽子在赌气, 但气头上的顾修是哄不顺的,韩墨初也只能等着顾修的脾气稍稍缓和一点, 才能与他认错致歉。   昨天夜里, 是他这些年第一次打错了顾修。   当时那种情形,他实在不能不急。昨天夜里,他随着顾修走出去时亲眼得见丞相府中守门的小厮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哼哼,相府门前乌泱泱一队人马举着火把。   那一队人在宵禁时的皇城里跑那么一圈,比打雷动静还大。那些个好事的言官御史不可能一言不发。   那位阴晴不定的帝王也不可能不罚。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把柄实在太像顾修这孩子做出来的事,才能堂而皇之的骗过所有人,包括他韩墨初。   他也知道顾修生气的并不是自己动手打他,而是自己始终想将他保护起来, 且并不相信这孩子已经强大起来,能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也将他安安稳稳的护在背后了。   两人到达时,宣政殿候朝的西暖阁里烧起了地龙。   绕是这样,一向娇养的顾攸还是觉得冷,怀里已经揣上了烧得通旺的暖炉:“呼,七弟今日好冷啊, 你便不冷么?”   “不冷。”顾修整了整朝服的衣襟,似乎根本听不懂顾攸在说什么。   便是在靺鞨边关滴水成冰的时候, 他也没拿过暖炉, 有时一日征战下来手上的皮肉都和枪杆冻在了一起, 一撕便是一层皮。   “这还不冷?七弟的身子骨还真是结实。”顾攸抱着暖炉,目光一下子落在了韩墨初脖颈间贴的药布上:“诶?韩参军受伤了?怎么伤在这儿了?”   “回六殿下,臣昨日在军营中不慎伤了脖颈,已经用了药,三两日便好了。”韩墨初笑着答道。   “这样,韩参军可要小心,脖颈受伤若是重了,可是会要命的。”不明所以的顾攸朝韩墨初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不留神便引得众人侧目。   辰时开朝,年近半百的君王顾鸿怀中也抱了个暖炉,才一落座,吏部尚书刘子宸便呈上了宰辅韩明的假贴。   “启禀陛下,宰辅大人昨日心悸受惊,今日不能临朝”   顾鸿瞥了一眼首辅站位的空缺,皱眉道:“怎么好端端的心悸受惊了?可知缘故?”   “启禀陛下,下官是于昨夜子时收的假贴,心中虽疑惑却并未及多问。”吏部尚书刘子宸如实回道。   “既然如此,那朝会后遣太医去问询问询便是了。”顾鸿将怀中手炉搁在了眼前的桌案上。   “陛下。”昨夜得了信的御史中丞刘敏果然按着韩明所言跪在了君王顾鸿面前:“臣知道昨夜,宰辅大人为何受惊。”   “哦?那你说说看。”   “启禀陛下,臣家的宅邸与韩明大人家的宅邸仅有一街之遥,昨夜戌初宵禁之时,臣听见了街面上的动静,遂遣家人于外查看得见战王殿下不知何故私带刀兵夜围丞相府,阵仗之大,下官也不敢多问。不想今晨宰辅大人果然受惊卧床,臣觉得这应当与殿下昨日夜围相府之事有关。”刘敏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话说完,又无比郑重的朝顾鸿磕了个头:“此事千真万确,请陛下彻查。”   顾修虽掌兵权,可皇城之内宵禁之时,带兵上街便可视为反叛。夜围臣子府邸,又可视为仗权欺人,更何况是私带刀兵还在前朝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这两座大山压下来,哪怕顾修是嫡出的皇子,也扛不住这样的罪过。   顾鸿闻言,目光如炬的在朝堂之上环顾四席,敛声问道:“修儿,御史中丞所言可是实情?”   顾修出列上前,向上奏道:“回父皇,昨夜儿臣确实曾经蹬过韩明大人的府门。”   “可带了刀兵?”   “回父皇,带了。”   “放肆!”顾鸿沉着脸将龙椅的扶手拍得一声闷响:“顾修,你可知宵禁之后擅自带兵入城是什么罪过!”   “回父皇,儿臣知道。”   顾修这边面不改色的答言,倒是急坏了一旁一向不愿出声议政的顾攸:“父皇,七弟一向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如此行事必有缘由,您还是先问情由,再行处置不迟。”   “也是。”顾鸿的神色稍稍平定,示意顾修道:“说吧,昨夜究竟为何?”   “儿臣昨夜入丞相府,是为了去寻韩参军。”顾修用余光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刘敏,继续言道:“昨日韩参军与儿臣告假去韩明大人府上赴宴,过了时辰还未归营。原本想遣人去韩明大人府上寻人。因为当时已过宵禁,韩明大人又是一品首辅,儿臣想由儿臣亲自去登门,可以省去许多通传的麻烦。所以儿臣便在戌初之时到了韩明大人府上,将韩参军带了出来。”   “既然如此,那带兵围府又是怎么回事?”   “回父皇,儿臣此行带的并不是京郊大营中的亲兵,而是皇城中的禁军。”   “禁军?”听得禁军二字,顾鸿的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皇城中寻城的禁军一向只听命于他,顾修何以能驱动禁军还敢这般堂而皇之的在前朝说出来。   “来人,把禁军统领钟培毅传到宣政殿来,朕有话问他。”   少倾,一身甲胄的禁军统领钟培毅被老太监崔尚从城防之上唤了下来,带到了君王跟前。   “臣钟培毅参见陛下。”中培毅单膝跪地,抱拳向上行礼。   “平身。”顾鸿不冷不热的虚抬手臂示意钟培毅起身:“朕问你,昨夜你们禁军之中可有人随战王一路去忠勤宰辅府上了?”   “回陛下,有。”   “那,是战王驱使你们随他擅离职守的?”   “回陛下,昨夜臣等巡防外城之时,见战王殿下独身一人入城。问清缘由后,知道殿下是要去韩明大人府上寻人。臣见韩明大人的府邸在内城深处,距离较远。那时又已是宵禁,街面空旷,臣担忧战王殿下独身出行会有危险,也易引人误会。故而遣派了一支三百人的巡城小队,随战王殿下而行,为殿下护驾。”   “那你们可带了刀兵了?”君王顾鸿的神色稍稍轻缓了些。   “臣等巡防城内,自都是全副武装,不敢懈怠的。”钟培毅低着头抱拳,行礼道:“陛下,昨夜小队护送战王殿下出城时一路安静,并未遇见什么危险,不知可是战王殿下受伤了?”   “战王不曾受伤,朕再问你。昨夜你们可随战王带着刀兵进了韩丞相府中了?”   “回陛下,这绝对不曾,吾等只在外围守着,随战王殿下进去的不足十人,且只留在外院,内院之中只有战王殿下一个人进去了。臣不知臣此举有何逾矩之处,若有,臣请陛下责罚!”   钟培毅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将扣在头上的那两座大山不知不觉的便摘了下来。   顾鸿的神色也明显比方才好看了许多。转而扫了眼自己始终一板一眼,不知辩解的小儿子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另一位当事人韩墨初的身上:“这么点事儿,分说了这么久,看来朕的这个儿子当真是不善言辞。韩参军,昨夜之事还是你来说罢。”   “回陛下。”等候已久的韩墨初闻言出列,向上奏道:“昨夜之事想来是场误会,昨日臣去宰辅大人家中饮宴,宰辅大人因与臣同姓而在宴后多留臣坐了一会儿,闲谈间一时忘了时辰,直到战王殿下来寻,臣这才惊觉已经过了宵禁。昨日战王殿下入府确确实实只有一个人,而且也不曾与韩明大人有过任何冲突,所以臣觉得韩明大人今日因病缺朝,应当与战王殿下无关。”   韩墨初赌定了,他这番话即便是韩明与他当堂对峙也不会提出任何疑议。因为昨夜的实情,是这位韩明大人想拉拢朝臣未果,还想杀人灭口。   “说来说去,就这么点事儿?”君王顾鸿揉了揉发涨的额角:“刘爱卿啊,你身为御史中丞,殿前奏报之前怎么不多问问?”   “回...回陛下...微臣昨夜确实看见了...时间太紧...微臣还未及细查...方才得知是场误会...微臣失察,请陛下恕罪。”方才言之凿凿的刘敏此时已是脸色铁青,哆哆嗦嗦的朝君王磕头赔罪。   “唉,看起来朕平日里对你们这些言官御史,□□宽了。你一句失察误会便要把朕的儿子冤死么?若是今日之事并无人证,朕当真处置了战王,你预备着怎么向朕交代?”君王顾鸿抱起了桌案上那个已经半温的手炉,顾鸿身为人父也身为帝王,他对顾修可以管教责罚怎样都好,但他着实忍受不了一个外臣这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那么凭空朝顾修身上泼脏水。   “陛下...臣知错了...今后未曾查实之事,不敢再贸然上奏了。”刘敏以头抢地,抖似筛糠。   “朕再问你,今日这些话,是你自己当真看见了,还是有什么人让你说的?”   顾鸿为君将近二十年,并不是眼盲心瞎能由人蒙蔽的主儿。他亲手扶植的韩明他再了解不过了,无非也就是因顾修在前朝得了几句他的夸奖,他忧心会碍着他亲外甥的前程,便动了这点栽赃陷害的歪心。   岂不知他这个生来正派,不苟言笑的小儿子是个连经年的老言官都竖着拇指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人品。   怎么可能让人抓住那么大把柄?   朝堂之上的人也都不是傻子,谁人看不出来今日之事的主谋?   “陛下...此事此事...确实是臣失察误会,并无任何人指使。”刘敏抬起头,下意识的看了眼朝堂之上的珹王殿下,认命的朝顾鸿磕了个头:“陛下,臣知罪了。”   “既然这样,那便把这个满嘴胡言的东西拖下去,杖责一百,罚奉三年。”顾鸿转言朝位列众臣之首的四儿子顾偃说道:“今日散朝后去看看你舅舅,交代他好生将养,这些日子便不必上朝了。”   “是,儿臣遵旨。”   朝会过后,顾鸿将顾修单独留了下来,由老太监崔尚带到了崇宁宫中。   崇宁宫中,   君王顾鸿已经宽去了龙袍,换上了一身褐色的龙纹常服。   顾修由老太监引着,走到了顾鸿面前,撩起衣衫下摆,俯身拜道:“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吧,到了内宫便不必行这样的大礼了。”顾鸿手里搓着一串通透碧绿的珠子,语气轻松平和。   年近半百的他也想通了不少事情,对于顾修这个儿子,太严厉是行不通的。虽说顾修眼下已经是这个年岁了,他也想试试若是像对待顾攸那样对待他,这个孩子会不会同他多亲近一些。   “谢父皇。”   “你可知朕今日留你在宫中是所为何事?”   “儿臣不知。”顾修如实答道。   “朕是留你下来想告诉你,今日前朝之事朕已经处置妥当了。你今后便不要因此记恨你四哥了知道么?”   “儿臣,知道了。”顾修轻声答言,但那双天生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里明显带着些不明所以的意味:“只是儿臣不知,此事与四皇兄有何干系。”   “你...你怎么这点事也不懂?”君王皱着眉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在前朝诬告他的刘敏,明摆着是受了韩明的指使。韩明是顾偃的亲舅舅,就这般一目了然的关系,顾修这孩子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当真要找个时机好生问问那个韩墨初这些年到底都教了他儿子什么?怎么连这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这朝堂之上风云巨变,今日躲得过,明日还躲得过么?看来他这个做父皇的若是不顾惜着他一点,这孩子迟早有一天要被这朝堂吃得连渣也不剩了。   “父皇,今日之事已经说开是一场误会,四皇兄与刘敏也素不相识,儿臣实在不知此事与四皇兄有何相干。”因为君王顾鸿的质问,顾修脸上的不明所以,转化为了茫然。   “唉,罢了罢了,你不明白便不明白吧。”顾鸿颇为无奈的转换了话题:“你这些日子在军中怎么样?”   “回父皇,儿臣在军中过得很好。”顾修一边回话,目光一边若有若无的落在了顾鸿桌案上那半盘未撤掉的芝麻饼上。   顾修细微的小动作,被顾鸿看在眼里:“怎么?你今日不曾用早膳么?”   “回父皇,儿臣今日是从京郊大营过来的,来不及用早膳。”   “崔尚去传膳。”顾鸿端着那半盘芝麻饼伸手朝顾修递了过去。   “父皇不必麻烦了,儿臣随意用些便好。”顾修双手接过了那盘子,谢恩后便背过身去遮掩着吃相,两三口便吃掉了一块。   “你坐下慢慢吃,崔尚,去端盏茶过来。”   顾修依言坐在了崇宁宫书房一侧的小杌子上,当着顾鸿的面头也不抬的将那半盘子芝麻饼吃了个干净。   待最后一口点心落入腹中,顾修抿着嘴角的芝麻将手中的空盘搁回了原位,起身道:“多谢父皇。”   “够了么?若是不够这宫中的小厨房里还有别的。”顾鸿看着方才顾修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心头一酸,口中责怪道:“你说你这孩子,这废寝忘食的是做什么?府中不要人伺候也就罢了,眼下连饭也吃不上了?朕又不曾逼你一定要建功立业。”   “父皇信任儿臣,儿臣不想让父皇失望。”   “你这个年纪能做到如此,朕已经很欣慰了。你又何必这般全神贯注?你知不知道这朝中上下都背地里叫你武疯子?这朝中的将军谁人不是守着军费吃着空饷?你见过谁自己掏腰包去填过军费的窟窿?你这般行径可教那些做不到如此的将领怎么活?你不知道你这般行事久而久之会招来妒怨?”   “儿臣不知。”顾修看着顾鸿的双眼,平静的摇了摇头:“儿臣只知道,父皇信任儿臣,将数十万将士的性命都交给了儿臣。儿臣填补的那些军费也都是父皇的恩赏。儿臣便是要为父皇争取一个更加强大的江山,儿臣有朝一日要让那些异族之人都臣服在父皇脚下。儿臣知道父皇要稳住前朝政局,所以将这征战天下的事交给了儿臣,儿臣不怕妒怨,也不知什么人会妒怨,儿臣只想做好这些让父皇安心。”   顾修的语气,坚定恳切,毫无私心。   顾鸿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真诚的话了,也有许多年没有想起那些往昔之时的峥嵘岁月了。   “修儿,你这般行事可有想过朕百年之后你该如何立身自处么?”   顾修有些诧异的看着顾鸿:“您说的是百年之后,儿臣只要三十年便可。而且儿臣还听说玉玄宫内给父皇制了长生丹,服之可享天寿。儿臣觉得今生皆可为父皇而战。”   顾修的话让顾鸿着实发了一愣,许多许多年前他在做储君时他的父皇也曾经问过他这样的话,他当时答的无非就是那些高瞻远瞩的未来,让君父安心的未来。   世上没有哪个皇子面对君父这样的问话时心里想得不是取而代之。   顾修这个傻孩子,竟然从未想过,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一日会先他一步离开人世。   那些长生丹药,连他自己都心知肚明,只是些能延年益寿的丸药。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能让人永生的丹药。   但是顾修相信,他相信自己的父亲可以永生,他的余生都可以为他这个父亲活着。   顾修是从心底里将他当做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所以这个孩子不贪功,不恋权,无边富贵说舍便舍,只做于君父有益,于国朝有益之事。   “修儿,朕问你,你母亲在北荒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过你为何不是在朕身边长大的?”顾鸿凝眸看着眼前的儿子,日渐衰朽的君王双眼已经有些混浊,再不负昔年凌厉。   他期待着,一个能慰藉他的回答。   “母亲告诉过儿臣,她说父皇是想让儿臣在这里多见些世面。其实儿臣也是这样觉得的,儿臣身在北荒学到了许多东西。”顾修的神色很清明,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此时清澈得像个稚子。   “那,她可告诉过你,为何你的那些族亲都是...”顾鸿试探着追问道。   “母亲说过外祖是犯了重罪的,父皇能保住外祖一家的性命已是不易了,外祖之族皆感念父皇天恩,儿臣也感念父皇天恩。”   “原是这样的。”顾鸿长长的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如释重负自言自语道:“原来她是这样说的。”   他很欣喜,云瑶竟然没有记恨他,更没有让这个孩子记恨他,一切都是他心虚刚愎所致。其实从一开始,他便先入为主的忌讳着顾修这个孩子,认为他在云瑶身边长大,必然要为云氏一族拨乱反正。   岂不知这个孩子,怀着这种纯粹的心思活了多久。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全然曲解了云瑶随云氏一族远走北荒的用意。也许她就是为了替他稳住那些云氏族人。   也许她到死之前都在等着他能想明白这些事。   此时此刻,顾鸿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悔。   昔年如果不是朝臣非议,将他这个皇帝比做云氏一族的傀儡,他不会那么决绝的处置云家。   若是当初他没有处置云家,他便可以和云瑶一起将顾修抚养长大。他可以像抱着顾攸一样抱着顾修,让他骑在自己的脖颈上去够高处的花朵。待顾修长大一些,他还可以和云瑶一起教他骑马,教他射箭...   这样的场景,是他与云瑶成婚前不止一次幻想过的。   天底下所有的少年夫妻,都曾经在新婚之夜幻想过与君白头,儿孙绕膝,天伦之乐。然而这些本该发生的事,都被天下至尊之位的身不由己撕得粉碎。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像骄阳一般明媚灿烂的女子了,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了。   便和那年孟雪芙说的一样,他要好生对待这个孩子,这的确是他唯一可以偿清过往的机会了。   顾鸿走到顾修面前握了握顾修挺拔结实的肩膀,目光温沉道:“今后若是没吃早膳,便到这宫里来吃,空着肚子骑马对身体无益。”   “是,多谢父皇,儿臣记下了。”   顾修打马回到王府时,韩墨初早已在府中暖上了碳盆,桌上还摆着几样顾修素日爱吃的点心。   顾修冷着脸兀自解了肩上的披风,用铜架子上的水盆擦了擦手,抱着肩头坐到了韩墨初身边。   韩墨初见状笑着解开油纸包着的梅花小方糕,笑眯眯的递到了顾修手里:“殿下,臣是来请罪的。”   “嗯。”顾修表情很严肃,身体却很诚实的将点心接了过来。   “臣昨夜错罚了殿下,殿下今日想怎么处置臣?无论殿下说什么,臣都认。”   “本王现下不想与你说话。”顾修说罢,又一次把身子背了过去。   “既然如此,那臣就只好在殿下面前,跪到殿下消气为止了。”   顾修闻言,转过身来一把按住了韩墨初即将起身的双肩。四目相对之下,顾修放下了他最后的倔强:“再有下次,我便真的让你跪。”   “好。”韩墨初扬着殷切的笑脸,将桌上的点心朝顾修面前又推了推:“殿下,把手给臣看看好不好?”   “嗯。”顾修依言将左手摊开,露出掌心处那几道显眼的伤痕来。   韩墨初拿着消肿化瘀的药膏一圈一圈的擦在了顾修青肿的掌心上轻声问道:“疼么?”   “不疼。”   “陛下今日留殿下在身边,问了什么?”   “父皇说,要我不要记恨我四哥。”   “那殿下是怎么答的?”   “我说,我不知此事与我四哥有何相关?”顾修将整块点心都推入口中,拈了拈指腹上的点心渣子,拍了拍韩墨初的肩膀毫不客气的扬起眉峰。   “啧啧,殿下这话答的真好。”韩墨初无奈的揉了揉额角,还是成全了顾修这多少有点趁火打劫的要求:“殿下您就这么喜欢让臣背着?”   “嗯。”顾修环着韩墨初的脖颈,将自己全身都和韩墨初贴在了一起,舒舒服服的闭上了眼睛:“今日我说几时下来才下来。”   “好,殿下说几时下来才下来,不过殿下这会儿真的好重啊。”   “京郊大营中有的是石锁铁砖,韩参军不理军务时,可以练练。”   “好,臣遵命”韩墨初直起身子,背着顾修走在战王府空荡荡的院子里来回走动。欣慰中又莫名生出一点点不可名状的酸楚。   不知不觉,顾修已经快长大成人了。自从他第一次背着顾修从奉先殿走回归云宫之后,顾修便总是时不时的要他背着。从最开始的局促,到后来的从容自然,再到后来有点孩子气的赖皮。   他能很清楚的感觉到年少的顾修对他日渐加深的信任与依赖。随着顾修的年岁越来越大,也不知这点依赖还能持续多久,也许转瞬之间便再也抓不住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顾修其实可以不必长得那么快,就这样在他背上多赖几年。因为至少顾修在这样贴着他的时候,是真的高兴。 第四十八章 单纯   宣政殿偏殿的小厅内。   韩墨初身着朝服, 守着一盏御赐的雪域寒茶静静的坐着。朝会过后,他原本想带着顾修去西市的小街上吃一碗玫瑰汤圆,再回京郊大营练兵。那汤圆是用牛乳煮的, 连汤里都飘着店家自家酿的玫瑰蜜糖, 汤圆也是顾修最喜欢的那种清甜软糯的口感, 几乎可以媲美晴昭公主的手艺,而且只要二十文一碗。但是就是数量有限, 一日只卖三个时辰。   不想才走出宣政殿的大门, 便被君王身边的老太监崔尚带到了这里,并且嘱咐他在此恭候。   韩墨初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反正君王来时,他手边的茶已经冰凉冰凉的了。   跟着君王一起来的,还有那位小白猫儿似的南曦公子。自从韩墨初请旨随军离宫,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他了。这些年,他的样子依旧没有任何改变,还是一样的风情万种, 一身奢华。   “微臣韩墨初参见陛下,见过南曦公子。”   “平身。”顾鸿搂着南曦的小腰,坐在了主位宽大的躺椅上半依半靠。   “陛下,奴才许久不见韩参军,韩参军比起往年可粗糙了不少啊。”南曦公子挑着凤目,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眼前的韩墨初。   战场归来的韩墨初手上沾了人血,即使面容再温润也难以掩盖眉宇间的杀伐。   “回南曦公子, 臣在眼下在军中供职,平日里不修边幅, 自然粗鄙了些。”韩墨初弯眸温笑, 依旧闪耀着让人失神的魅力。   “好了, 今日叫你来是说正事的。”顾鸿惩罚性的拍了把怀中男子的屁股,示意他眼下不要插嘴:“那日前朝的闹剧你也瞧见了,也是因你而起的。朕今日来便是想好好问问你,战王平日里信重于你,你也替他应酬那许多朝堂门户,怎得满朝上下连个为他说话保本的人都没有?”   “回陛下,战王殿下立身中正一向只准臣结交,不准臣结党。”韩墨初面露难色,轻声言道:“臣依殿下而行,只与诸位臣工以心交。”   “他不准,你便不会权衡权衡么?他如今年少,你怎能事事都听他的?”就差把话挑明的君王顾鸿有些情急。   “臣身为郡王府署官,自然要依殿下之令行事。”   “亏你还做了他这几年的少师,他在朝有什么不到不当的事,你怎么不规劝着些?朕昔年让你入宫是让你教导朕的孩子怎么知进退懂世故的。你怎么倒同他学起死心眼来了?”   “请陛下恕微臣愚钝。微臣以为皇子少师之职,便是将殿下培养成对陛下有用的皇子。臣也只知道如何做一个本分的臣子。”   “本分?那你说说你的本分是什么?”   “臣的本分便是辅佐殿下,为陛下分忧。”   “你既然知道要辅佐殿下,那你可知这古来朝堂之上皆是暗流汹涌人情世故千头万绪,他年少,你身为少师怎么也不知帮他打点着些?水至清则无鱼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易鶨先生没有教过你么?”   “回陛下,易先生自幼教导便是要臣怎样做个纯臣,任凭朝堂之上波诡云谲,只有一心侍奉君主才是人臣之道。至于那些杂冗之事皆非正事,于国无益,于君也无益。”韩墨初长躬到地:“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君王顾鸿瞬间觉得自己当真是问了句废话,昔年太!祖朝时那位易鶨先生若是能参破官场之道,也便不会夹着一卷竹席去百茗山避世了。这师徒两个人,论起来都是才华横溢胸有奇谋的人,怎得到了这官场之上便这般纯然天真了呢?还将自己的儿子也教的这般纯真,连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韩参军,您怎么去了一趟边关,回来变得这么笨了呢?陛下召你来,又不是听你表衷心的。”靠在顾鸿怀里的南曦将掩唇轻笑:“陛下的意思就是让你别让战王殿下那么孤高,该收的礼就收,该送的礼就送,该走的人情就走,别的皇子亲王怎样,殿下便怎样。”   “南曦公子有所不知,殿下有严令,若与朝臣私相授受则杖责八十。”韩墨初轻皱眉头,恭敬道:“臣若是如此行事,只怕殿下会怪罪。”   “战王殿下一心扑在军中,平日里会管府上的库房还是怎的?你还非要当着他的面收礼?当着他的面同那些人结交?陛下是让你在朝堂上与殿下多开些门路,将来也多些助力,你可明白了?”   “这...微臣明白了,微臣会尽力而为的。”   君王顾鸿捏了捏酸胀的眼睑,他很庆幸他怀里拥着个永远能懂他的南曦。   他身为君王竟然要教自己儿子身边的人如何替自己的儿子结交朋党,这话听起来都让人不敢相信。   好在,他所有不能宣之于口的话借着南曦之口说了出来。   隔日的大朝之上,君王顾鸿毫无征兆的将战王府上的从四品署官韩墨初授以正四品官衔,另外还赏了一个军中主事之职。   依大周国制,郡王府中的署官至高只可为从四品下,能配给正四品署官的不是太子便是亲王。   君王的这一举动,十分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看重顾修,且有意扶持顾修。顾修外祖之族的那些罪过,他也明摆着不计较了。   君王对谁的态度,便决定了朝中的风向。此旨意一下,满朝文武看顾修和韩墨初的眼神瞬间便不一样了,都成了亲亲热热的好同僚。   退朝离宫的宫道上,顾修一路上还是冷着一张脸,任凭谁上来招呼都是淡淡的。   韩墨初便不一样了,他新封了高官,得了赏赐,哪怕是装也要装得欢天喜地。谁与他说一句恭喜恭喜,他也要回一句同喜同喜。   原本每日只需走一刻钟的宫道,今日里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内宫门口,韩墨初又十分礼貌的谢绝了几位高官要用自家的马车相送的邀请,与顾修一齐跨上停在宫门之前的马背上。   “殿下,如何脸色这般难看?”   “无事。”   “殿下眼下已得君心,有些事就不必太过拘束了。”   “嗯。”顾修的脸色依旧很不好。   “殿下,您可是在想,宫中的那些文武的脸变得太快了?觉得无所适从么?”   “不是。”   “那殿下在想什么?”   “本王在想。”顾修抬起那张英朗俊毅的脸,绷着满面寒霜无比郑重的说道:“西市小街的玫瑰汤圆,是不是卖完了。”   永熙十九年,九月初十,边关急报。   为争姜国寸土,一向臣服于大周国朝的高句丽国于八月秋收时节连发战端。   君王顾鸿为宁息战事,前后遣派了三波使臣与之和谈,三次和谈皆以失败告终,高句丽正式向大周宣战。   因为此一战事关国朝颜面,需有皇亲出征方能彰显国威。君王顾鸿随即下旨,令战王顾修点齐兵马,择日出征。   午时散朝,宣政殿外离宫的通道上,满朝文武皆看见了宫中唯一一位尚未封王的小皇子抱着战王殿下的肩膀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七弟你才回来几天啊!我不让你走啊!你走了就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啊!我要去让父皇收回成命啊!”   顾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由着顾攸抱着,眼泪鼻涕蹭得他一袖子。   “六哥,军令如此,况且至多六七个月我便回来了。”   “六七个月...”顾攸从顾修的胳膊上抬起脑袋,哭得更大声了:“不行啊!我不依啊!你说好今年上元帮我投壶的!说好今年生辰带我去京郊的!我不依啊!”   “听说,高句丽有白虎。”顾修强忍着耳边嘶鸣般的剧痛,用尽毕生所有的耐心轻声道:“回程,我与你带一只虎崽回来做生辰礼?”   “我不要!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啊!”顾攸也不顾身边明显议论纷纷的朝臣,同手同脚的扒在顾修身上:“我不管!除了七弟我什么也不要!”   “既然六殿下如此深情厚谊,不如臣去与陛下请旨,让六殿下随军吧。”一直立在一旁看着的韩墨初终于开了口,一句话便将顾攸那半真半假的眼泪彻底憋了回去。   “那...那随军还是...”顾攸理智的从顾修身上爬了下来:“随军还是算了吧,那铠甲穿上我便不能走路了。”   顾攸伸手抹抹脸上的泪珠,脸翻的比七八月的天气还快。暴雨说下就下,说晴就晴:“七弟,你可要好生保重啊。刀剑无眼的你要躲着点儿,打不赢便跑回来,大不了不做大将军了,哪怕没了俸禄,六哥也养的起你。”   “好。”顾修松了口气,整了整自己朝服的衣袖:“我若战败,便回来。让六哥养着。”   在顾修即将出征的前几日,又是一堆护身宝器被顾攸身边的小太监宝福送到了军中,又是佛道兼备,也不知信的是哪一位神仙。   相比于顾攸而言,苏澈对待兄弟即将上战场的态度就明显淡定了许多。   将各种各样秋冬时节多发的疫病用药都与韩墨初备的整整齐齐的,还有刀伤,剑伤,烧伤,烫伤的伤药也都备了十足十的量,还有一瓶比原本的无极丹效力更强的无双无极丹。   据苏澈所言,此药的效用是原本那瓶无极丹的三倍,寻常刀剑伤只要两粒便能痊愈。并且反复强调这药金贵无比,除了他韩墨初以外谁都不许用,也包括顾修在内。   韩墨初也觉得,顾修用不上药力这么高的伤药。   因为他会守着顾修,绝不会让他伤得那么重。 第四十九章 遇刺   永熙十九年, 十月初三。   战王顾修领兵十七万,为国朝出征高句丽。自通定渡河过辽水,欲先攻玄菟城。   时值凛冬霜月, 江水波澜不息。许多国朝将士因自幼从未乘船渡江, 而晕眩不止, 严重者甚至不能进食。加之军中所用的吃食多为粗糙耐贮的肉干与胡饼,军中食不下咽之人越来越多。   为了稳镇军心, 顾修每日三餐皆立于主帅舰船的最高处, 忍着水面寒风吹刮在脸上,带着所有的将士一齐大口吃饭。   “为了殿下,我们吃!”经过上次征讨靺鞨的战役,宋煜在军中已经升任了从六品下振威校尉。   由他带领的渡河船上,那些因为晕船而脸色蜡黄的士兵们都学着他的样子,高高举起手中的粗瓷大碗,将肉汤与胡饼一口一口的塞进嘴里。   宋煜吃得格外努力,哪怕胃里此时已经翻江倒海, 他也能强行抻着脖子将吃食一口一口的咽了下去。   如果说主将是军人的灵魂,那顾修便是他宋煜的灵魂。   午膳过后,顾修面色如常的从高台之上下来,回到他安歇的主将船舱里,伏在韩墨初的膝头,吐得昏天黑地。   韩墨初平静的与顾修顺着背,一直等他将腹中的食物尽数吐净, 才与顾修递上了一杯清水漱口。   顾修在船上的晕眩很严重,晕船这事也很古怪。有些人天生上了船便能如履平地, 有些人无论坐了多少次依旧会头晕目眩。   韩墨初属于前者, 顾修便是属于后者。   整个军中上下, 只有韩墨初一人知道这个军前强悍无敌的主将顾修在这间船舱里连他灌下去的糖水都会吐出来。顾修每次瘫在韩墨初腿上呕吐的时候他心头都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那是一种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无力感。   不过,他韩墨初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无能为力四个字,最不信的也是无能为力四个字。   顾修将口中的秽物漱了干净,脸色稍稍缓和,轻声问道:“靠岸还有几日?”   韩墨初将顾修的前额靠在自己肩头的甲胄上,温声回道:“回殿下,还有十一日。”   “嗯。”顾修闭着眼睛,很安心的靠在韩墨初肩头。   “殿下,臣这几日同军医共议了一张可以缓解晕船的新方,不出两日便可出成药了。”韩墨初挺起肩背,稳稳的撑着顾修的半个身子。   这次出征前,苏澈给他的药中就偏偏就是没有治晕船的,加上军中原本用的晕船药药性太弱,几乎没什么效用。事已至此,韩墨初便干脆选了自己动手。   “那两日后若是成药便先以我试药吧。”顾修缓了一会儿,心口还是恶心的厉害。   “殿下,新方初成未知药效,试药恐会伤身。”韩墨初转言道:“还是由臣自己试吧。”   “你试药做甚?你又不曾晕船。”稍稍养神的顾修睁开了眼睛,从韩墨初肩头抬起上身:“再说,你制的新药只有我亲自试过了军中才会没有异议。”   两日后,由韩墨初及五位军医共同所制的晕船药调配初成。   出征高丽的一路上水路颇多,此药的成败至关重要。   试药当日,主将船舱内云集了整个军中所有从五品以上的军前将领,身为主将的顾修坐在了正中间的主位上。   “韩参军,本王听闻今日新药初成尚且不知疗效,本王自登船来亦有些晕船之症。不知可否一试?”   “回殿下,今日新药已成,如若殿下不弃,臣愿与殿下同试。”   “好,就依韩参军所言,请韩参军去煎药罢。”   在座的一众将官们其实早知今日顾修召集他们前来的意图,但为安军心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他们也是打从心底里佩服顾修这位年轻的主将。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韩墨初从配药,到煎药,再到熬制皆是亲力亲为。   待药汁成熟,也是亲自端到顾修面前。   琥珀色的药汁,在寒冷的船舱中散发着氤氲的白气。韩墨初端着药碗,先用银针试探,又用银匙舀起一口先送入自己口中,这才将药碗推到了顾修面前。   顾修端着药碗,当着众人的面仰头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药汁入口酸涩微苦,初尝时顾修也未觉有甚药效。   不想片刻之后,顾修忽而觉得胸腔内一阵灼烧般的剧痛,就在众人面前本能的呛出一口血来。   “殿下?”   顾修身形摇摇欲坠,韩墨初立在人身后伸手撑住人肩背。座次之上,立时便有军医上前与顾修切脉。   “不好,殿下中毒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中毒?殿下怎会中毒?怎会中毒?”   军医拿起方才顾修饮过的药碗,放在鼻下嗅了嗅:“是这药!药中有虎狼草!”   “药是韩参军备的,怎么会有问题?”   “殿下中毒,问题就在这碗药上!无论如何韩参军脱不了干系!”   顾修此时耳边嗡然嘈杂,眼前阵阵发黑,但意识还算清醒,听得众人将苗头指向韩墨初,拼着强行压着胸口将腹中的混合着鲜血的药汁全数吐了出来,猛然一拍桌面将众人的争执直接压了下来:“都说够了没有?本王说不是韩参军。”   “可是殿下,军医方才说了这药中...”   “殿下,药从头到尾都只有韩参军一人动过。”   “够了!韩参军若要下毒,何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何以将自己置身其内?”顾修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忍着胸腔内依旧激烈的痛楚冷眼瞪着众人:“这般明显的构陷你们瞧不出来么?所以今日你们谁逼着本王处置韩参军,便是下毒之人!”顾修情绪激动,血气翻涌更甚,俯身又呕出了一团鲜血。   “殿下您先别多言了,让微臣等先与您解毒吧。”老军医扣着顾修的脉门,面色焦急道:“来人,快去备三黄汤!”   未等军医们起身动作,韩墨初便将随身携带的丸药塞入了顾修口中。   “韩墨初,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要公然行刺么?”   “韩墨初,你与殿下吃了什么?”   韩墨初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质问,只是扶着顾修的肩头与人顺背:“殿下,把气息喘匀。”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顾修胸口处激烈翻涌的气血渐渐平定了下来,脸色也从惨白逐渐转为了红润。   被韩墨初的动作惊得愣在一旁的军医,见顾修面色平定,复又上前与顾修诊了一脉,惊奇道:“殿下的脉息安稳了,殿下没事了!韩参军,您与殿下服的什么药啊?能否与老夫一观?”   “此药名为无极丹,乃海外奇人所制,药方不可视人。”韩墨初正声言道。   “依我看怕是不敢视人吧,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何不敢将药方视人?殊不知是不是先与殿下投毒,再赠解药,以此邀功呢?”   “你这说法也太牵强了,韩参军为何要多此一举?”   “是啊,韩参军制药若是成功,岂不是比眼下的功劳更大?”   顾修的脸色好看了,座位上将官们的脸色便也都好看了起来。那些人中的大多数,方才的疑虑与质问其实并不是针对韩墨初,而是针对顾修中毒。   因为顾修是主将,若是出师未捷,主将身亡,那陪进去的便是全军之人的性命。   这会儿顾修面色缓和,众人的理智便再一次占据了上风。   “好了,你们别再争了。”顾修深深的喘了口气,将胸中的浊气呼出体外:“韩墨初,既然此事存疑,那本王便与你两日的时间自证清白,如若两日后你不能缉拿真凶,本王便只能将你军法处置了。”   “是,末将遵命。”   夜深天寒。为避明火,寒冷的船舱内只燃着一鼎熏炉取暖。累极了的顾修裹着狐裘靠在韩墨初的膝头上合眼浅眠,韩墨初则端着今日他熬制的药渣一点一点的寻找着纰漏所在。   韩墨初虽懂些药理,在百茗山时也背过几本医书古籍也看得懂寻常病症的脉案。但远远比不上苏澈那般术业专攻,有些偏门的药物他也几乎不能识别,就如今日的虎狼草,他便并没有见过,所以在他今日尝药时并未尝出什么不妥。   “有头绪了么?”顾修从人膝头撑起身子,拉着自己身上的狐裘将韩墨初未束盔甲的身体也圈了进去。船舱内的气温很低,久坐的韩墨初整个身子都冰凉冰凉的。顾修伏在人背上,用体温与狐裘温暖着他:“若是苏先生在就好了。”   “是啊,若是常如在就好了。”韩墨初将手中的药罐放下,身体很自然的与顾修贴在了一起:“不过倒是也有些头绪了,臣问过与您切脉的军医,军医说殿下今日所中的虎狼草剂量轻微并不致命,所以臣尝药后并无发作。此人的目的也很显然并不是殿下的性命。”   “今日试药,事关全军。失信于全军上下于主将而言远比丢了性命要严重得多。”顾修拥着韩墨初的脊背叹气道:“可见这军中,已经不干净了。出师未捷,倒先要败在自己人手里。”   “殿下此次若是再胜,那在前朝的声威便谁也压制不住了,所以您的兄长们自然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韩墨初由着顾修将自己裹挟在宽大的狐裘里,整个身子像个暖炉似的贴着他的脊背。他和顾修都是男子,议的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心思完全不在什么姿势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的小节上。   “我起先一直觉得为国朝征战是大事,我那位四哥不会这般没轻没重,真在出征之时动手。”   “殿下以为,整个朝堂之上只有您那位四皇兄对您有忌惮之心么?”韩墨初侧头,余光看着顾修高挺的鼻梁,轻声笑道。   “嗯?”   顾修不可置信的疑了一声。   在他的印象中,睿王顾值早年贬黜,端王顾伸六根不全,他那位六哥更是早起一日都难,这朝堂之上除了那位一心攀高出挑的四哥,还能有谁将他视为眼中钉?   “看来,殿下还真是个武疯子啊。”韩墨初轻笑一声,从药罐里拨出一点药渣,放在口中尝了尝:“殿下难道不知,您的二皇嫂现下报了身孕,如若生了男儿那便是陛下长孙,昔年老子做的那些荒唐事,难道还能记在这孩子头上么?还有您那位身有残疾的三皇兄,他的双腿和弱疾早就好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他在门下省中这两年一直都在暗暗的与各地方官吏勾结。”   韩墨初这一通话,把顾修听得一愣一愣的。顾修也不知道他这位几乎与他同起同居师父究竟是怎么就在他身边便知道这许多事情的。   “师父,你是几时...”   “殿下便别管臣是几时知道的了,臣是什么都知道了,可是千防万防的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其实好在此人动手早,若是此人藏的再深些,在两军交战时生事岂不是更麻烦了?”   “殿下今日在众人面前护着臣,便不怕这药当真是臣下的么?”韩墨初佯装无意的问了一句。   “你若想要我的命,大可以趁我熟睡一刀结果。反正我也不会躲,何必费那么大的功夫?”顾修转而将双手环住韩墨初的腰身,侧脸贴着韩墨初的脊背:“这个世上,只有父皇那样的可怜人,才连一点真心都不敢相信。”   韩墨初闻言,心头犹如升起一团灼热的焰火。   顾修信他,毫无保留的相信他。哪怕他受千夫所指,顾修依旧丝毫不为所动。   顾修的信任让韩墨初彻底安心来,再度凝神思考起今日的整个事件。   从顾修吩咐他去备药,再到他端着药碗归来,最后便是顾修当众中毒,这中间的所有细节都在韩墨初的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银针,银针不是我备的。”   今日之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韩墨初从备药到熬制都是亲力亲为,中间的每个步骤都不曾假手于人。唯有那根试毒用的银针,是他调好了药的时候便已经搁在桌上的。   “银针?”顾修敛眉思索,心下恍然道:“对,是银针。”   “殿下,您可还记得臣去备药时,是何人将银针传递进来的么?”已有头绪的韩墨初终于放弃了对那些药渣和药罐的追查,在那些他收集回来的证物中寻找起那根关键性的银针来。   “是个小兵,模样我还记得。”顾修很肯定的说道。   韩墨初在那些证物里翻寻了半天,那根银针果然已经是不翼而飞了: “殿下记得也不吃紧了,那东西进船舱前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了。最后露面的小兵,很可能只是个替死鬼。”韩墨初边说边揉了揉有些闷痛的太阳穴:“是臣不好,当时便该虑到银针上头去,如此后知后觉...”   这次,是韩墨初这一辈子为数不多觉得后悔的一次。   他很后悔这次出征没有带着他那位医术高明的常如贤弟。今日若是苏澈在场哪怕这味药沾在哪一位的一根头发丝上,他也一定看的出来。   “无妨,既然已经有了头绪,那便一定还会想出什么突兀的人或事来。”顾修起身站在韩墨初面前拍了拍韩墨初的肩头。   突兀的?   突兀的!   韩墨初的脑子转的很快,他很快从记忆中找到了那个突兀的人。   那个人叫林丛,因为今次作战水路行船颇多,君王顾鸿便从国朝临江水军中调过来六名熟知水路作战的先锋将军,林丛便是其中之一。   在今日顾修中毒吐血后,这个林丛一直隐在众人之间,三言两语不断的将投毒行刺的罪名扣在他韩墨初的头上。哪怕是顾修面色缓和后,也是这个人执意要给他韩墨初安个居心叵测的罪名。   他身在临江水军任职,韩墨初是王师将领。两人在出征前素昧平生,出征后也鲜有交集。很显然,此人的栽赃并不是什么与他韩墨初的私人恩怨。另外,既然他能将顾修中毒之事栽到他头上,那么想必他和那个下毒之人也必然有所关联。   已经苦思了将近一夜的韩墨初,嘴角终于又扬起了那一抹温文的微笑:“殿下说的是,臣已经有眉目了,殿下若是此刻没有睡意可愿陪着臣去审场官司?”   “好。”   夜至子时,还不知自己何时露出破绽的林丛被顾修的亲兵传唤到了顾修所在的这艘主舰上唯一一间用于提审的暗室。   暗室中油灯点得通亮,虎背熊腰的傻大个熊虎抱着那柄大环弯刀站在暗室门前巡视着四周。   暗室之内,顾修身披轻裘,抱着肩头靠在暗室主位上木制的高椅上,冷眼看着跪在当场的林丛。   韩墨初则立在一旁,扬唇轻笑道:“林将军,殿下深夜将您召来此处,您该知道是什么事吧?”   林丛的两个眼珠下意识的向上一瞟,转言道:“韩参军说笑了,殿下何意在下如何得知?”   “唉,看起来林将军今夜是不打算让殿下安寝了。”韩墨初松了松自己手腕的关节,两步走到人前,一脚踩住人屈膝而跪的左腿,一手拎起人前胸的衣襟:“说,今日试药之事,是什么人指使你诬陷于我,扰乱军心的?”   “韩参军,你这话是从何说起?今日之事分明是你出了纰漏,你也不能为了撇清你自己便当着殿下的面将这事怪在我头上,今日在场之人疑心你的可不止我一人。”林丛自认并未露出破绽便在心里打赌这个韩墨初分明是无凭无据想套他的话来,便打定主意要一心死扛到底。   “是不止你一人,可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是受你怂恿才将苗头指向我的。”   “韩参军,您这栽赃的也太牵强了?战王殿下在此,您可不能信口雌黄。”林丛眼珠一转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顾修:“今日,您没有实据,在下绝不认罪。”   “不认罪?”韩墨初眉梢轻挑,顺手摘了一柄墙上挂着的马鞭。   “怎么?韩参军还想屈打成招么?”林丛膝行两步向后退去:“战王殿下,您说句话啊,韩参军这是刑讯逼供啊。”   顾修的沉默,默许了韩墨初接下来的行动。   “唉..."韩墨初攥着鞭子叹了口气:“其实原本我也想拿这鞭子问你,不过你若是当真遍体鳞伤的招认了,明日也难以服众。况且殿下今日累着了,我可不忍心殿下陪你这么熬着。所以我也只能快点儿问了...”   说罢,韩墨初先是一脚将林丛踢翻在地,紧接着又一脚踏在了他的胸腔上两寸的位置上慢慢发力。   这是一种不会在人身上留下任何伤痕的酷刑,受刑者会随着施行者力道加深而产生一种犹如溺水的窒息感,如果施行者的力道加大到一定程度,那么受刑者便会血液逆流,心脉受损而死。   “说吧,是什么人指使你的?”韩墨初单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不紧不慢的给自己脚下的林丛施压。   林丛也是个在战场上几次死里求生活过来硬汉子。   韩墨初踩着他的胸口,起初他还只是觉得胸口有重石压制呼吸困难。渐渐的他便再也不能呼吸了,本能的争执扭动着身体,两只手四处乱抓,可无论他怎么挣扎,就是挣不开韩墨初的压制。   “说,银针是什么人准备的。”韩墨初猛然提高声调的同时脚下也加重了力道。   韩墨初的目的很明确,如果林丛当真与此事无关,那么他听到银针两个字便不会有任何反应,反之亦然。   果不其然林丛听到银针二字,瞳孔极速的收缩了一下。   “我问你银针是什么人准备的?”韩墨初几乎将整个身体的力量全部都施加给了自己的左腿,一手抡起鞭子咋在人旁边的地上,发出一声骇人的脆响:“说啊!”   林丛的身体抽搐了两下,屎尿也紧跟着泄了一地。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升腾而起。林丛的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他终于在这种颜面尽失的境况下竭力吼出了一个名字:“周!致!安!”   人在极度痛苦的求生之下吼出来的话,必然是真话。   周致安,那个在顾修中毒时第一时间给顾修切脉的军医。也是在这次与韩墨初一同研制成药的五名军医之一。   “殿下,可以让值夜的亲兵去提人了。”   韩墨初终于仁慈的把脚抬了起来,林丛瘫在地上贪婪的大口喘息,不断的呛咳着,连带着血丝和胃酸都一起吐了出来。   当林丛的气息渐渐喘匀,他也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任何能辩解的余地了,只能像个丧家之犬似的瘫跪在顾修面前,口中含糊不清的念叨着几句殿下饶命的说辞。   顾修撑着额头看了韩墨初一眼,朝门外看守的熊虎喊道:“老熊,带几个人把那个姓周的军医带过来,同这厮一起关着。”   熊虎隔着暗室的大门浑厚的声音应了一句:“是!”   “殿下,您回去先睡吧,臣稍后想单独问问他们两个。”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问?”顾修起身,凝眉不解。   “不是不能当着殿下的面问,是有些话他们同着殿下是不会说实话的。”   “也罢,不过明日午时之前,本王必须处置这二人以安军心。”   “殿下安心吧,用不了两个时辰的。” 第五十章 登陆   那天夜里的暗室之中, 韩墨初交给了林周二人分别关在了一墙之隔的两间船舱内,并且给了每人一张白纸,让他们写下自己所知的在这次出征中所有与他二人一派的细作, 谁招认的人多, 谁便可以活命。   二人哆哆嗦嗦的写了一晚上, 一张白纸写得满满当当。   五鼓天明,熊虎抱着他那柄鬼头大环刀打了个哈欠。按照韩墨初的吩咐将那两个丧家犬一样的人从臭气熏天的暗室里拽了出来, 一路拖到了议事的船舱内。   两个人痛痛快快的招认了是如何因妒忌韩墨初在军前立功, 而合谋下毒毒害顾修并以此诬陷于韩墨初。   顾修听罢那两人的招认,起身立在众将官正中,沉声言了十二个字:“ 谋害主将,陷害同僚,罪当严诛。”   二人闻言,都齐刷刷的看向一旁嘴角微扬的韩墨初。   韩墨初神情可惜的看着二人,嘴角笑意更深:“你们招的,可是一样多的。”   人之将死, 都是疯狂的。得知活命无望的林丛试图扑到韩墨初身上,咬下他身上的一块肉来。   只可惜,在他身形前扑的一瞬间便被几个行刑的亲兵拽了下去。   两个人的鲜血,洗刷了压在韩墨初身上的罪名。那碗由他与几位军医共同研制的成药也自然清白了。   当天正午,顾修又一次亲自试药。结果显而易见,顾修的眩晕呕吐都在药性发作后得到了缓解。成药以最快的速度推行到了那些眩晕严重的将士们中间,那些原本支撑不住的将士们都能倚着甲板站起来, 甚至行走了。   舰船上低迷许久的士气,终于开始渐渐恢复。   林周二人死后, 韩墨初将林周二人招认出的那两份名单稍稍对比了一下。重合的名字只有三四个, 大多数都是为了活命而胡乱攀咬下来的。   韩墨初并不相信他们二人所招认的主使之人, 凡是这类事,没有哪个聪明人会真以本来身份去与这些为财帛权势而甘愿被驱使的走狗勾结。   但这幕后之人也很好查明,毕竟那二人都是些有名有姓有品级的。与这样的人搭上线,即便再隐蔽,也怎么都会留下痕迹。   船行数日靠岸,王师蹬临高句丽境内,第一日登岸冲锋便遇上了劲敌。   玄菟城守将金勋是名勇将,率领四万余守军部队于河岸一侧阻截国朝王师登岸。   四万名全副武装的高句丽士兵们在可供王师蹬岸的沿线死守。漫天的羽箭犹如暴雨一般飞向王师所在的舰船。   巨弩在船舰之上,精准远远不及陆地,且岸上高句丽兵所用的盾甲极其坚硬,寻常国朝弓箭根本射不透。   且敌军在岸上,王师在船上,原本便有高下悬殊之分。顾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些急于登岸的士兵或死在高句丽守军的长矛戈戟之下,或被乱箭射中葬身于冰冷的江水之中。   为了登岸,顾修率领着主舰上的亲兵不顾生死的一路冲杀,终于在临岸的一点上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强行突开了一道口子。   “将士们!冲上去!”顾修手持长!枪,于阵前高呼一声。身后紧跟着的熊虎抡着大刀接连砍死了十几个试图靠近顾修的敌兵。   “来啊!往老熊这里来啊!都给老熊去死吧!小杂种们!”熊虎手中的鬼头大刀是顾修在征伐靺鞨之战归来后特地命人与他打造的。   有了这柄大刀,这个天生力壮如熊的大块头,便成了战场上顾修身边最好的斗士。   尚在舰船上指挥反击的韩墨初见势,只身上马下令让所有将士以他的身体为目标,穿过那些漫天飞舞的箭矢,带着身后的王师军队朝着顾修登岸的方向将高丽兵防守的阵线撕得越来越大。   十七万人的军队,仰仗着人数优势与势如破竹的气势,很快开始挽回颓势,占据上风。经过一场一天一夜的恶战,战备精良的高丽先锋部队终于溃败。四万人的军队,最终只剩了不到五千人在主将金勋的带领下艰难突围。   登陆之战,扫尾时已是第三日的破晓时分。   天幕上飘着零星的小雪,岸边的江水已是一片鲜红,一些国朝将士的尸身被打捞上来,一些则被湍急的江水冲走,踪影皆无。   顾修立在江岸边,看着那些浮浮沉沉的尸身,一时间竟不知自己是胜是败了。   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顾修手里拿着一整张冰凉的胡饼卷肉干,就着带着冰碴的清水一口一口的咽进肚子里。他的手背斑驳红肿,高句丽的隆冬时节,湿冷的空气中透着渗入人骨缝中的湿寒,比起靺鞨边关那漫长且凛冽的冬天更加难熬。不过才一夜功夫,那些在靺鞨边关落下的冻疮便复发了。   韩墨初没有用饭,依旧在最前线指挥着那些分批休息过的将士们打扫战场,清点人数,同时将那些他们国朝弓箭都射不穿的盾甲一一收集起来。   在今日的登陆战之前,韩墨初还未想到,高句丽这样的国家这些年的蛰伏下来,确实有了与国朝相抗的实力。   此次出征,只能胜,不能败。   直到顾修吩咐列队行军,韩墨初也没有休息过片刻。   时过傍晚,王师暂时安营于玄菟城外七十里的一处山地之中。让已经连续作战了将近两天一夜的将士们分批入睡,养精蓄锐。   高句丽的冬夜寒冷彻骨,好在今次出征时所携的补给充足。攻陷城池后也可在城中自行补给。临时搭建的简易军帐里,火炉生得很旺。   顾修,韩墨初,以及所有参战的四品以上将官皆守着一方绘制详尽的地图。   在地图特定的地点上摆放着象征着两军兵力的三角旗。   据前方探路的士兵归来后回报,玄菟城此时城邑紧闭,城中守军情况尚且不明。根据驻军兵报,金勋带领的那四万人的军队在几乎是整个玄菟城的主力军,此时若想攻城占领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看似唾手可得的胜利,实则是无比危险的陷阱。   王师攻陷玄菟城后,与玄菟城周边毗邻的两座城池建安与辽东势必会发兵驰援。如此时王师军队占领城池,高句丽人生性悍勇,王师攻城后城内必起民暴。另外两座城池再派兵由外部夹攻,王师军队便有覆灭的风险。   行军至此,不能不战。更不能舍近求远,贻误战机。   “殿下,臣觉得此时不如将王师兵分三路。在攻陷玄菟城后,两路大军直接向建安与辽东两座城池发动进攻,一路人马死守玄菟城,镇压城中百姓□□。”韩墨初将代表王师的旗帜分别插在了三座城池上。   “韩参军所言分兵之法是好,只是会将王师的战力削减至原先的三分之一,以至于哪场战役都没有十足的胜算。”   说话的人是高笙,因为丁泉将军母亲过世,回府丁忧。此次出征,由他暂代副将一职。   “高笙将军此言差矣,征战原本便没有哪一场是战之必胜的,人多难道便一定能赢么?”韩墨初看着高笙微微扬起嘴角:“况且也不必将大军均分为三路,我自请镇守玄菟城,只要六千精兵即可。”   “六千人?韩参军你这是...”高笙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对,六千人,明日攻城后,殿下只需与我六千人马即可。”   “六千人,韩参军可有把握?”顾修沉声问道。   “自然,只要起民乱时,殿下准我屠城。”韩墨初脸上依旧笑得温文尔雅,像极了汴京城中那些清流人家金尊玉贵的风雅公子。   “屠...屠城?韩参军,我国朝王师向来主张德政,攻城不屠城,一般不杀百姓的。”高笙一度以为,像韩墨初这样的人物,一定有不能见血的洁癖,最不济也该有点恻隐之心。他当真没想到,这两次大战打下来,这位韩参军面对敌军异族时,心肠简直比铁石还硬。   “高将军,一个异族百姓,一旦拿起了刀兵对着我朝将士的时候,他便再也不是百姓了。”韩墨初的神情始终是温柔从容,云淡风轻的:“所以,就算杀光了,也不算什么□□。”   高笙不知道,韩墨初四岁那年经历过的那场哗变,他是亲眼看着自己手无寸铁的母亲被那些西戎的蛮兵活活咬死了。   在韩墨初眼中,这些异族人与野兽牲畜没有任何分别。   “好了,既然韩参军如此说,那么便不必再争了。”顾修用肯定的语气结束了这两人之间的争论:“明日寅时初刻,大军攻城,后兵分三路。在三城尽收后,于白岩城下汇合。”   冬日的寅时,天幕之上还挂着零星的星辰。   那些经过改制的巨弩与投石车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打开了玄菟城的大门,尚且残存的守军根本抵挡不了这样猛烈的进攻。   在天光大亮后,玄菟城内所有驻军全军覆没。顾修的枪尖上挑着玄菟城守将金勋的人头,带领着士气高昂的国朝军队踏入了玄菟城的大门。城中来不及逃回家中的老弱妇孺皆跪地匍匐,浑身战栗。   “诸位百姓,不要害怕,只要你们安守本分,国朝军队绝不伤百姓一人。”韩墨初骑在马背上用一口无比流利的高丽语与那些灰头土脸的百姓喊话。   一些胆大些的百姓,偷眼看着那个面容清俊异常,却浑身浴血的韩墨初,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相信这个手持长剑杀进城中的男人。   “殿下,战机在前,此处交给臣就是了。”   “好,二十一日后,于白岩城汇合。” 顾修简短的下了命令,收集了城中官仓内的粮草与补给,与韩墨初留下了六千扫尾的精兵,便同副将高笙兵分两路进攻建安与辽东两座城池。   韩墨初领着六千精兵于城门处安营驻扎,安营第一日,韩墨初便用高丽语贴出告示:凡于此时滋生民暴者,皆杀无赦。每日亲自带着数百人的精兵小队在玄菟城街上巡查,以威慑其百姓。   安营第七日,玄菟城中终究还是起了民乱,那是一群地面上的匪徒,打着救城于水火的旗号趁着夜色向韩墨初镇守的营房发起进攻。   毫无疑问的,这一小撮几十人的乱民皆被斩首,尸身便挂在城门上随风吹化。这几十个人的尸体却彻底激发了城中百姓奋起反抗的意识。   一连三日,由城中尚有战力的那些成年男子组成的小队不断向安守阵营的韩墨初寻衅,在牺牲了十几个国朝士兵后,那群不知死活的玄菟城百姓终于成功的踏到了韩墨初的底线。   屠城的命令,是在当日的深夜下发的。那些浸满了桐油的火箭,落在了城中每一栋房屋上,被大火逼出门外的人们,迎面撞上的便是如雨点般纷飞的羽箭。   一时间整座城池里充斥着奔逃的脚步声,孩童妇人的哭喊声,羽箭嵌入皮肤的飒响,以及房屋倒塌的巨响。   烈焰升腾,浓烟滚滚。韩墨初轻夹马腹,在那炼狱一般的乱流中闲庭信步。心无波澜的看着那些绝望的人群。   黎明破晓,火焰还在烧塌的断壁残垣中继续燃烧,遍地都是男女百姓的尸体,一些侥幸存过下来的百姓,无一不是守着一具或是多具尸体,绝望的哭喊着。   韩墨初端坐在马背上,踏过那些被鲜血染红的道路,朝阳下他身上的银甲如同龙鳞一般闪烁着明亮耀眼的光芒,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韩墨初勒马停在一个浑身破烂满脸血污,守着丈夫的尸体哭喊得最为绝望的妇人跟前,温柔的朝那妇人递了一方丝帕,用高丽语无比温柔的说道:“我不是说过,只要不反抗便不会伤害你们的么?”   妇人惊惶如麻雀,对着那个马背上温润如茶一般的男子疯狂的磕头求饶。   如果这个妇人还有命活到老,那么她一定会告诉她后辈的所有人,她在这一天见到了这个世上最漂亮的魔鬼。 第五十一章 凯旋   韩墨初在那一夜屠杀了玄菟城中接近半数的百姓, 成年男子几乎被杀绝了。侥幸活下来的老弱妇孺也都成了惊弓之鸟。   韩墨初在稍做整顿后,将城中所有可供使用的耕牛,粮草, 铁器, 等等尽数收缴。只留下了少数的粮食供城中尚存的人食用。最后用巨木钉死城门, 任由城中百姓自生自灭。   二十一日后,三路人马汇集于白岩城下, 又一次遭遇了守军将领崔勇的顽强抵抗。   自攻城之日起, 崔勇便让城中的妇女及老人蹬上城楼为出征的将士鼓舞士气,崔勇其人善用长刀,手下驻军也皆非等闲之辈。   顾修领兵连攻十数日,久攻不下。   便在战况焦灼之时,天空忽然下了一场不和时节的暴风雪。   趁着漫天的暴风雪,顾修下令由善涉雪的骑兵率先发起进攻,趁着暴雪天气视线不佳强行打开了白岩城的城门。   大军一举冲入城池,也无论官民士兵, 凡遇反抗者皆杀无赦。最后的最后,守将崔勇死在了韩墨初的剑下。   这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才算告一段落。   因白岩城中百姓,皆以战为荣,因此在守军宣告投降的那一日顾修便下令城中所有成年男子一律断去一臂,否则三族皆灭。   这才及时镇压住了如玄菟城一般随时可能发生的民暴。   王师出征不过三月接连拿下四座城池,军队已经有些疲劳, 顾修便下令在这白岩城中整顿十日。   深夜,月上梢头。   临时搭建的营房之中, 碳盆烧得很旺。顾修吩咐火头军与他和韩墨初送来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清水。   两个三月未曾卸甲的人, 终于有机会擦去这连日来积压在身上的血污与泥垢。身为一军主将, 终究是不能灰头土脸的。   在甲胄除去的瞬间,韩墨初才惊觉自己背上似乎有一处伤口在隐隐作痛,且因为太久没有卸甲更衣,里衣似乎与那处伤口连在了一起。没办法,只能咬咬牙连带着伤口上的结痂与里衣一齐扯了下来,鲜血瞬间蜿蜒,顺着指尖流了下来。   “嘶...呃...”韩墨初扶着肩头,朝中一旁也已经脱成赤膊,正在朝战甲底下藏东西的顾修唤了一声:“殿下,有劳殿下帮臣看看臣背上怎么了?”   顾修闻言毫不迟疑的绕到了韩墨初的背后,只见一道不知伤了多久的刀伤,结痂被扯掉了一半,伤口周遭已经红肿发炎。   “受伤了,但不重。”顾修看着韩墨初赤!裸的后背,除了那一道新鲜的伤疤,还有六道整整齐齐横贯背脊的鞭痕,以及一些不起眼的旧伤。   不知为什么,看着韩墨初赤!裸的后背,顾修忽然变得无法思考。   他上一刻还想着怎么与韩墨初擦拭伤口,寻些伤药与棉布包扎起来。不过仅仅只是一瞬间,他便开始无措起来,莫名的在营房里转了两圈也没想起自己究竟要找什么。   “殿下?要不,找军医过来看看?”韩墨初在清水中淘净了棉布,尝试着用另一只手够着自己的背后。   “不必,你别乱动。”韩墨初的举动提醒了顾修,他是要为他找药的。   片刻后,顾修终于翻出了营帐中存留的伤药与棉布,林林总总摆了一大堆。   战场上,人人皆是半个外伤大夫。   顾修也不例外,他先用手中的软巾浸湿了一点一点的擦去韩墨初伤口上的另一半血痂,挤出导致伤口炎症的脓血,再撒上消肿镇痛的药粉,最后缠上棉布。   整个过程,顾修只觉得自己脸颊滚烫,心脏突突跳动,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记得上次在靺鞨边关,韩墨初搂着光着身子的他入睡,他也是这样心跳加快脸发烧,甚至还弄得那个地方一片狼藉。   他顾修在军营里滚了这么多日子,盛夏时节光膀子的军汉他见多了,他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脸红的地方。   为什么偏偏韩墨初光着身子对着他,靠近他,他就会莫名的心跳加速。   最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影响他和韩墨初日常的亲近,还有战场上的默契。   说来说去他师父虽然长得好看,但那一身匀称结实的肌肉,伤愈后堆叠的疤痕怎么看也都不像个女人啊。   这脸红心跳的毛病,是从何说起?   “殿下,是不是缠得太松了?”韩墨初双手撑着桶壁,无奈的看着自己胸口上垂下来的一道棉纱。   “缠得太紧,怕你痛。”   “一点小伤,臣不痛。”   韩墨初笑着任由顾修与他整理好身上的绷带,桶里备好的温水都有些凉了。   军中条件有限,两个人便就着这桶温水,简单的擦洗着各自身上的脏污。顾修心跳的还是很厉害,尤其是看见韩墨初扬起脖颈擦洗下颌的时候。修长的脖颈,微凸的喉结,软巾擦过时,喉结缓缓耸动。顾修的喉头也不自觉的升起了一阵焦渴,大脑一片空白。   韩墨初的余光看见了站在原地愣神的顾修,温声问道:“殿下,要不要臣帮您擦擦背后?”   “不要!”回过神来的顾修连忙向后退了一步,断然拒绝。   韩墨初见顾修沉着脸,原本想的是逗着他多说两句话,谁知这孩子竟拒绝的这样干脆。好似他的背上有什么碰不得的地方一样。   “殿下背上怎么了?”韩墨初轻敛眉峰,终于注意到了顾修脸颊上那两团不自然的红晕,抬手便摸上了人额头:“怪了,也不曾发热,殿下的脸怎么红的这么厉害?”   “没什么,你多虑了,是这热气熏染的。”顾修后退一步,躲开了韩墨初的抚摸,背过身去更换干净的里衣,手中飞快的将一个小东西重新藏在了贴身的里怀里。   韩墨初留神看了眼顾修的后背,少年人精壮的肌肉线条支撑着强而有力的身躯,挺拔的脊背上除了几处磕碰的淤青与擦伤也再无什么特别的,思来想去也还是没想明白顾修终究为了什么那样决绝的不准自己碰他的背。   时过深夜,两人擦身更衣完毕,难得的轻松让顾修的双眼发沉。不过他依然坚持要陪着韩墨初在夜灯之下整理这些日子以来的军情奏报。   韩墨初这边提笔拟写文书,顾修便端坐在人对面帮人拨灯火,研墨块,安安静静的陪着人熬夜。   “殿下方才不是还在闹别扭么?怎么这会儿又凑过来了?”韩墨初轻笑一声道:“又是有事相求?”   “不是。”顾修撑着额头,斜睨看着灯下写字的韩墨初:“而且,我何时与你闹别扭了?”   说来也怪,韩墨初这样衣衫齐整的时候顾修便不会那般局促难安,反倒是喜欢凑在他身前。   “也罢,殿下说没有便没有吧。”韩墨初不置可否的摇摇头:“眼下战局已开,高句丽连失四座城池,我军士气正高,殿下可想好如何速战速决了?”   “嗯,我想十日后拔营从东莱乘船渡海进攻卑沙城。卑沙乃是高句丽全国的粮仓,时下正值农耕时节,进攻卑沙扰乱农时,可保在六个月内耗尽高丽驻军的陈粮供给,断其后路。”一谈到这些军政事物上,顾修总会在一瞬间清醒的活过来。   “殿下果然是将才,只要拿下卑沙城,那便是扼住了高句丽的喉咙。”韩墨初守着夜灯写久了,双眼不自觉的有些酸涩起来,伸出两指缓缓揉按睛明穴。   “要不,你来说,我来写吧。”顾修将自己挪到了韩墨初身边伸手试图接过人手中的笔杆。   “殿下,上奏军报是参军之责,还是臣自己来吧。”   “是你说的夜灯下写字伤眼睛,怎么你自己倒忘了?”顾修还是从韩墨初手中接过了笔杆,代替他坐在了桌前:“过去你从不允我在灯下看书超过一个时辰。怎么到了自己这里便特殊么?”   “那,臣便有劳殿下了。”   永熙二十年,四月。   王师攻陷卑沙城,并将城中所有正值生长期的米麦等作物悉数毁去,数十万亩丰肥的土地被大火焚烧。   永熙二十年,五月。   王师于山间埋伏,攻陷建安城。城中守将率领三万五千人的军队投降王师。收缴牛马五万余匹。铁甲,兵器等战利品也是数以万计的。   永熙二十年,六月。   王师横渡绿水江畔,沿途征灭高句丽沿江小城,一些战力不足的小城因畏惧王师骁勇,直接弃城逃亡。王师所到之处,数百里人烟皆无。   永熙二十年,八月。   王师势如破竹,连续拿下玄菟,辽东,建安,麦谷等十三座大型城池,眼看便要杀入都城平壤。   高丽王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启奏降书,愿意将高句丽北部一半的疆土尽数让与大周,只求保住都城安全。   永熙二十年,九月。   高丽王派遣世子莫支离以使臣身份随国朝军队入汴京上表和谈。   王师主将的军帐内,战王顾修端坐在主位之上,神情凝重的看着各级军官上奏的阵亡名单。   这一战,王师阵亡人数足足四千八百人,是出征靺鞨那时的两倍,其中绝大多数的战士都在水战中丧生,尸骨直接沉入江水之中,找也找不回来。   王帐之外,传来几声刺耳的咒骂。   “大周天!朝,便是这样接待来使的?一群蠢猪!这样的猪食我不吃!”   “我是高丽世子,该与你军主将同尊,你们就是这般敷衍于我的!”   “今日,你们若是不能让本世子满意!我便将你们都告到大周天子那里去,说你们苛待使臣!看你们天!朝上邦的脸面往哪放!”   顾修猛然拍案而起,压着腰间长剑,径直朝营帐门前走去。   “殿下,您冷静点。”韩墨初一把拽住了顾修的胳膊:“他是使臣,是降将,殿下要奉诏将他活着带回去的。”   “活着?他有什么资格活着?”顾修一把甩开韩墨初的手,语气森冷道:“四千八百人寻回尸骨的不足一千,本王若是由着他在军中如此放肆,我对不起这些阵亡的国朝将士!”   “殿下,如今是议和,殿下此时杀他会再起战端的。”韩墨初双手攥着顾修的双臂,整个人拦在他身前。   “再战就再战,此族全灭又能如何!”顾修的力气,已经不在韩墨初之下了。两个势均力敌的人便在营房中僵持着:“今日我不杀他,我便不配做国朝王师的主将!”   “殿下!您若杀他!是抗旨!”   “抗旨便抗旨!”顾修双臂骤然发力,一把将韩墨初甩开。   气急的韩墨初也没有客气,直接一拳挥到了顾修脸上:“顾云驰你发什么疯!就为了那么个只会呈口舌之快的丧家之犬,你是预备着把全军都赔进去么!”   顾修被韩墨初一拳抡的直接后退几步撞在了支撑营帐的木架上,那一拳的力道不小,打得顾修嘴角都破了。   不过那一拳的效果还是十分显著的,嘴角的痛楚倒是当真让顾修冷静了下来,他用指腹抹了下嘴角的鲜血,喘息着试图平息心中的怒火。   “殿下,不就是想出口气么?一盏茶后殿下自己出营帐来看。”韩墨初整了整方才与顾修争持时弄乱的战甲,径直走出帐外叫了一旁正在擦洗那把鬼头大刀的熊虎。   “老熊,去使臣帐中将高丽世子好好请出来。”   “好嘞,韩参军。”熊虎将大刀朝肩上一抗,不多时便像拎瘟鸡一般的拎着高丽世子莫支离扔到了韩墨初面前:“参军,人带到了。”   “好。”韩墨初扬起嘴角眉眼弯弯的看着眼前摔瘫在地上的高丽世子,指着军营正中高高飘扬的旗帜,高声道:“老熊,听好了,从即刻开始,高丽世子自愿为我国朝阵亡将士安灵,自愿对着这面王旗磕足四千八百个响头...”   “韩墨初!吾乃高丽世子!该与国朝郡王同尊!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莫支离高傲的扬起了头颅,他的傲气象征着整个战败的高丽国仅剩的尊严。   韩墨初压低了声音在莫支离耳边,用十分流利的高丽语温声说道:“丧家之犬,便该有丧家之犬的样子。”   “我高句丽用二十七座城池,三十三万军民百姓,数不清的铁器牛马,难道还抵不上那四千八百人的性命吗?!”莫支离咬着牙厉声质问着韩墨初:“你们国朝的军队,在玄菟,建安,白岩,都做了些什么?我高丽百姓的命便是草芥吗?!”   “说到底,是你们为了姜国那么大点的弹丸之地发起战端挑衅国朝权威。王师此番没有攻入都城,让你的父王还有乞降的机会,让你今日还有命跪在这里磕头,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韩墨初想起了那些与顾修一起走过的遗孀之家,每个人都悲凉的让人心口发闷:“我国朝的将士每一个都是将身家性命交给了国朝的,所以他们自然金贵。而你们的百姓呢?是你与你的父王最初拒绝和谈,是你们亲手将他们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事到如今,世子还有脸质问我?世子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莫支离双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败军降将,将自己抬得再高又能如何?韩墨初说的没错,他现在就是丧家之犬。   “老熊,记得磕满一个时辰,让他歇歇,别让他死了。”韩墨初拍了拍熊虎的肩膀,又看了眼世子莫支离:“世子安心,我大周为上邦,对待使臣一向尊敬您的衣食供应在王师回朝前都会是最高礼遇。”   莫支离愣神的功夫,韩墨初已经走远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怀里抱着大刀的熊虎。熊虎的世界很简单,见莫支离跪着不动,一把就把人的脑袋按了下去:“参军大人让你磕头,你没听见啊!”   时间飘然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王帐之内的顾修掀起帐帘走出帐外,只见远处那位成日里叫嚣咒骂的高丽世子像个磕头虫似的对着王师的大旗不断磕头,胸中那股冲到头顶的怒气当真顺畅了不少。   戌初,营中点燃了灯火。   顾修肿着半边脸颊,手中拿着一卷兵书一言不发的坐在灯下。   韩墨初端着托盘由帐外进来,帐外的冷风惊动了顾修。顾修轻抬眉眼,见来者是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将身子侧了过去。   韩墨初也不多话,直接将托盘放在顾修桌上,以手为扇将碗中糖蒸牛乳的香气朝顾修那边扇动。   顾修斜了一眼碗中那军中少有的精致饮食,依旧不为所动道:“本王似乎没有让韩参军过来。”   “是臣见殿下今日没有去用晚膳,所以让厨上特地与殿下做的蒸牛乳加玫瑰糖,要不要尝尝?”   “韩参军,觉得本王眼下这副样子怎么去与众人一起用膳?”顾修将手中的书卷一合,平抬眉峰看着眼前的韩墨初。   韩墨初的那一拳力道很重,顾修的左半边脸整个肿了一片,嘴角也破了。脸上的伤痕,让这个一向以治军严明著称的主将顾修,看起来多多少少有点狼狈。   “臣知道今日情急之下,不该打伤殿下的脸。”韩墨初笑着将那碗牛乳羹朝顾修的方向又推了推:“还请殿下恕罪可好?”   顾修不言不语,冷冰冰的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殿下,臣当真是知错了。”韩墨初的语气愈发恳切:“臣分明是带着戒尺随军的,怎么能朝殿下的脸上打呢?”   听到戒尺两个字,顾修警觉的看了一眼对面的韩墨初,他惊讶的发现韩墨初的手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着那柄无比光滑的红木戒尺了。   “咳。”顾修冷着脸掩口轻咳一声,转过身来将那碗温热的牛乳羹端到面前一口一口的送进嘴里。   “殿下?好吃么?”韩墨初强忍着笑意将手中的戒尺重新收了起来:“会不会太甜了?”   “不会。”顾修的回答很不老实,因为他心虚的基本没尝出那碗牛乳羹的味道。韩墨初那柄无时无刻不在的戒尺,仿佛不管他到了几岁都能让他瞬间头皮发麻。   “那就好。”韩墨初笑容可掬的站在顾修身边,伸手如儿时一般摸了摸顾修的发顶轻声道:“吃饱了,要不要和臣一起去放放五十金?”   “好啊。”顾修抬起头,嘴角沾染了一点点纯白色的牛乳。灯火下少年清亮的眼神对上了韩墨初温润的笑脸。   韩墨初恍惚觉得顾修这些年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变。   哪怕他已经经历过战场杀伐,见过了朝堂纷争,兄弟相残,学会了笼络君心,驾驭权术。   他也依旧还是那个心中无尘的少年。 第五十二章 亲事   高句丽之战, 又历经了一年之久。   顾修回朝时,正巧是立冬那日,一场大雪下得整个汴京城都白了。还是与上次一样, 顾修先于京郊大营安顿驻军, 安排军将分批回家探望家人。   韩墨初也告了假, 带着几坛高丽带回的上等米酒去苏澈的小医馆内与人叙旧说话。   酒过三巡,韩墨初毫不客气的抱走了苏澈存了十几天的诊费去与顾修的五十金配了副好鞍。原先的那副太硬, 顾修骑得久了, 腰背都磨破了。   入宫前一日,顾修也如去岁一般先行前往静华寺去探望孟氏皇后,第二日才入朝述职。   顾修离宫征战的这一年以来,朝中局势再生变故。   这一年来,君王身上添了些有年纪人才有的弱症,玉玄宫中便给君王制了一种格外灵验的长生金丹。君王每每觉得气血翻涌,或是四肢乏倦,服之便可精神百倍。   自此宫中玉玄宫内的丹房几乎昼夜不闲。   日常起居除了老太监崔尚, 便只要宠臣南曦一人服侍。每日下了朝也不再会见大臣,或是再议朝政。   辅国将军丁玉老将军去世,其嫡长子丁润承席爵位。丁润其人与忠勤宰辅韩明曾是昔日同窗,权臣之间的平衡与制约似乎被打破了。   敬元候顾值之妻如愿生下皇长孙,君王已然下旨于新岁之时将敬元候一家接回京中,且准其居于先前的王府之内。   珹王顾偃于南方清查盐铁税务,沟通四方商路, 一举补足了国朝连续两年征战而日渐空虚的国库,君王欣喜将顾偃平地抬成了亲王。   端王顾伸也在朝堂之上接连为君王办了几件大事, 在仅有几人扶持的情形下, 将事情办得还算漂亮。从而暂时甩脱了这些年废物的名头。   六皇子顾攸则找到了意中人, 是丽妃金氏母族的堂侄女与顾攸同岁,听说只是随其母入宫探望丽妃,便被六皇子顾攸一眼看中了。君王对待顾攸的态度一向是偏心疼爱,架不住顾攸三日磨蹭便下旨赐婚,婚期便定在了次年二月。为了成全丽妃的脸面,还破格将尚未成年也寸功未立的顾攸封了宁郡王。   唯有王府,到底还是没有设在顾修的战王府隔壁。   晴昭公主去岁年底带着漠南部的岁供回朝小住了七八日,便因漠南部族中的琐事不得不启程返回。   含元殿上的大朝会上,高句丽世子莫支离头上缠着绷带匍匐跪地在前。韩墨初双手捧着降表高声宣读,降表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对国朝王师的畏惧。   君王顾鸿在朝上拥着一簇狐裘,嘴角随着韩墨初的念讼渐渐上扬。这场胜仗,算是彻彻底底的震慑住了国朝周边的那些小国,有些小国为了乞求和平连岁供也比往年多上不少。   大朝会上,君王顾鸿接受了莫支离提出的议和条件,当着众朝臣的面夸赞顾修为“国之刀锋”。   并当朝下旨将其封为亲王,授一品护国大将军之职,与君王同掌虎符。如此一来,除了君王亲卫的御林军,整个国朝的武将几乎都被笼络到了顾修麾下。   顾鸿将顾修这面大旗稳稳的立在军中,既然辅国将军丁家已经不是完全中立,那么便自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制约。   虽然同为亲王,但顾修这个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爵位明显比珹王顾偃的要重得多。   一时间,顾修战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无论先前有没有过交集的都要登门贺上一贺。   顾修仍是那样,只交心,不收礼。只结交,不结党。   立冬过后,天气彻底冷将下来。   君王顾鸿便搬入了崇宁宫的暖阁之中,连朝会也改成了五日一朝,只守着温香软玉的南曦安然度日。   那日午后,君王顾鸿正靠在南曦的膝头小憩,老太监崔尚手持拂尘由门外进来轻声通传:“陛下,韩参军求见。”   顾鸿缓缓的张开眼睛,侧过半个身子敛眉问道:“他来,可有何事?”   “回陛下,听说韩参军是依战王殿下的吩咐,将那些朝臣送来的贺礼拟了礼单呈与陛下,改日好将那些东西充入国库。”   顾鸿闻言翻身坐了起来伸手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自言自语道:“嘶...这对死心眼儿...朕算是教不会了。”顾鸿朝崔尚摆摆手道:“算了,你让他进来吧。”   韩墨初身着正四品武将朝服肩上搭着素色的轻裘,衬得正值青年的男子愈发风华正茂,姿容无双。   “臣韩墨初参见陛下。”   “韩参军也不必多礼了,你的来意方才崔尚已经回过朕了。朕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你,战王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呢?”   “启禀陛下,殿下这些日子忙着去京郊或临城走访那些阵亡将士的遗孀,安抚军心。归来后则在营中带兵操练,接见地方官员拟定来年国朝各地征招新兵的事宜,晚膳后审阅兵部呈来的军报与户部军备的详单,还有便是...”   “还有?那他每日睡几个时辰?”君王顾鸿眉头一皱,语气也跟着严厉起来。   “回陛下,有时三个时辰,有时两个时辰,有时不足一个时辰。不过臣在殿下身侧每日都会盯着殿下睡上一会儿。”   “啧啧,这当今世上估计也便只有你能同这孩子耗得起。”顾鸿伸出两指,捏了捏酸涩的眼睑:“看来朕很该让吏部与你发双饷,否则岂不辜负了你这份辛苦?”   “陛下您过奖了,这些事都是臣份内应当的。”韩墨初微笑着朝顾鸿行了一礼:“陛下,殿下此番让臣入宫还有一事。”   “何事?你说吧。”   “臣与殿下今次出征高句丽,见高句丽军中所用的战甲与盾牌比国朝所用的要强上许多,因此想将我朝部队的战甲也如此加以改制,如若成功便可在全军推广。殿下说他四日前与陛下上了折子言及此事,不知为何您还没有朱批。”   “是么?”顾鸿凝神回忆了一下,似乎确有其事,只是这些日子他的心思都没有在朝务上,因此便耽搁下来了。   “陛下,殿下说此次改制不需动用官中军费,只消用那些战胜时所用的铁器改制即可,一切费用他可以全权承担。”   “朕并非这个意思。”顾鸿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想到哪儿去了,你回去告诉他,这制新甲之事朕准了让他安心实施,如若有了亏空,便报户部拨银补齐。”   “是,多谢陛下。”韩墨初欣喜的朝君王顾鸿深施一礼:“陛下,若您无事吩咐,臣便先行告退了。”   “你且等等。”顾鸿坐了一会儿觉得腰背酸痛,便又翻身靠在了南曦的腿上:“朕问你,战王这些日子一日三餐都是在哪儿用的?可还应时?”   “回陛下,殿下这些日子多数时候是在营中与众将士同食,偶尔回府府中也有厨娘照顾。”韩墨初如实回答。   “亏他还知道自己有王府,朕还当他要长在军营里了。”顾鸿半合着眼睛闭目养神:“你回去告诉他,便说是朕的话,今后每旬一假不可不休,让他去找他六哥玩儿玩儿,别成日里闷在军营里。”   “是,臣遵旨。”   与此同时,丽妃金氏的碧华宫中。   大宫女碧云正拿着一支五翎偏凤钗呈给了正在梳妆的丽妃。   “娘娘,这是韩参军方才遣人送过来的,说是战王殿下此次出征特地带回来孝敬您的。”   丽妃将那凤钗从锦盒中拿了出来细细的观赏起来,纯金打造的簪身红宝石点缀的凤目都是寻常样式,最不寻常的要数那凤凰口中衔着的一串玉珠。个个光滑碧绿,浑然天成。便是丽妃这样自幼在珍宝堆里打滚长大的,都甚少见到这样成色的珠子。   “听韩参军说,这凤钗本是高丽王后所用,是高丽王为了求和私下赠予战王殿下的。战王殿下虽说一贯是铁面无私,但还是在这些私礼中留下了一串五香佛珠给慧宁师太,一支金簪给了您。”大宫女见金氏颇为喜欢便继续说道:“韩参军说殿下一直感激您这些年对他照顾有加,而今他身有战功,也很该孝顺孝顺娘娘您。”   “修儿这孩子,倒真是有心了。”金氏美滋滋的将那凤钗往鬓边比了一下:“比本宫那老六强多了,那小混蛋离宫入府都那么久了除了满世界的疯玩儿,连块糕饼也没给本宫带过。”   “娘娘,宁王殿下性子活泼,最会逗娘娘开心了不是么?”   因君王长久的不入后宫,后宫中的女人们也没有了多少争风吃醋的心思,多数时候是聚在一起打发时间。   丽妃这边午睡刚起,邻宫的两个贵嫔便来与她请安说话。   午后闲闷时,这两个贵嫔常来,有时会一直聊到晚膳之后才会恋恋不舍的离去。碧华宫中的宫女们也习以为常,照例为这三个主子准备些点心茶水。   “娘娘,今日的天可真冷啊。”周贵嫔端着暖炉,坐在了挨近熏笼的地方。   “可不是,还是娘娘这里暖和。”吴贵嫔也撮了撮手,端起一旁滚滚的热茶来。   “今年的天冷得厉害,本宫这宫里暖了六个熏炉,这才稍稍暖和一点。”丽妃坐在主位之上盖着薄毯盘着腿,细嫩的手指有意无意的抚摸鬓发。   当下,丽妃头顶珠翠全无只用这一支凤钗装饰,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位一品宫妃想听什么话。   “呦,娘娘,您这支凤簪真漂亮,可是内府司新制的么?”眼尖嘴甜的周贵嫔开口赞道。   “我看不像,看这凤钗的成色和式样,都不是凡品,哪里是内府司那样的地方能供的上来的呢?”吴贵嫔搁下了茶盏,一脸艳羡的看着丽妃头顶的金簪:“想必是娘娘的母族进贡的。”   “你们说这簪子啊?这是晌午的时候修儿遣人送进来的,说是什么高丽王后的贡品,精挑细选的就留了这么一件。本宫原本想着不要,又怕辜负了孩子的一片心意,这不就留起来了?”丽妃一面说着一面若有若无的拨弄着凤凰口中衔着的珠翠。   “要不怎么说,丽妃娘娘您是这宫中最有福气的人呢?这宫里谁人不是子女缘浅,唯有娘娘您膝下一下便有两个儿子呢。”周贵嫔陪着笑脸说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终究是没有旨意让本宫做修儿的养母。”丽妃嘴上虽是这样说,但心里早就喜得无可不可了。   “娘娘,这宫里谁不知道六殿下和七殿下是最要好的呢?二位殿下自小的情谊在这儿,陛下的旨意有没有还有什么打紧的?”吴贵嫔也跟着随声附和:“别的不说,便看您头上的这支凤钗,战王殿下为人中正,从不走什么人情礼往。若不是将您视为母亲,哪里会这般孝敬呢?”   “这话...这话倒也不假。”丽妃欢欢喜喜的剥开一个橘子,也不管酸甜就那么送到嘴里:“修儿这孩子自小便不爱与人亲近,本宫还当他是个混不讲理的狼崽子。日子久了才知道这孩子面冷心热,可人疼的很呢。”   “那是,您疼爱战王殿下宫中上下谁都看得出来。凡是宁王殿下有的,便有战王殿下的。而今战王殿下封了亲王在前朝举足轻重,将来孝敬您的日子都在后头呢。”吴贵嫔说道。   “本宫倒不想什么孝敬不孝敬的,只要这两个孩子多亲多近,待本宫与陛下百年之后,能相互扶持些便好了。”丽妃也端着茶盏抿了一口,笑容忽然有些落寞。   “娘娘怎么好端端的说这话?您看将来战王殿下征战四方,宁王殿下承欢膝下,无论您有何事,二位殿下都会一起孝敬您的。况且宁王殿下成婚在即,过些日子再与您添几个皇孙,您还愁的什么呢?”周贵嫔见状轻声安抚道。   “本宫倒也没什么,只是觉着这孩子怎么忽然一下子便长大了?分明昨日还趴在本宫膝头睡觉,这会儿都要成亲了。将来,也都不必本宫操心了。”丽妃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起来,顾攸爱哭大约多半都是随了这位母妃。   “娘娘这说的哪里话?做母亲的心哪有操完的心啊?如今宁王殿下是已经定了婚期,这战王殿下也到了年纪,还是孤身一人,您也该操心操心战王殿下的婚事啊。这宫中慧宁师太不管事,您若再不管,难道还指望贵妃娘娘给战王殿下操持婚事么?”吴贵嫔的这番话,原本是安抚丽妃金氏不哭的一句缓兵之计,不想金氏倒当真认真了起来。   “对啊,本宫险些都忘了。修儿如今也十七岁了,正该寻亲了。若是指望着那位韩贵妃,修儿只怕七老八十也娶不上媳妇。”金氏拿着帕子将眼泪一抹,又拨了拨头顶的凤凰珠子:“到底是你们提醒我了,若是这会儿给修儿议亲,那两个孩子的婚期也差不了几日啊。”   “是是是,娘娘您说的是啊。”周吴二位贵嫔看着眼前兴奋的丽妃金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应承着:“娘娘,您可要受累了啊。”   “这有什么受累的啊?”丽妃擦了擦眼底的泪痕,春风满面道:“你们二位母族府上,可有什么可堪匹配的女子么?”   周吴二人面面相觑,尴尬的朝金氏笑了笑。   今日他二人才算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五十三章 心动   自从那日吴周两位宫嫔走后丽妃金氏的动作还是非常快的, 先请旨去宫外静华寺问了孟氏皇后的意思。孟氏只说顺其自然就好,金氏自以为得了皇后首肯,便开始在宫中遍邀汴京城中的夫人与命妇往宫中小坐, 名义上的叙话, 实则便是给顾修这个有实无名的儿子, 寻个贴心温和的姑娘。   丽妃金氏的条件也不算苛刻,家室不必什么名门望族, 只要生辰八字, 容貌性格都匹配得上便可。   丽妃金氏要与顾修选王妃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内外,城中有女儿的人家都有意将自家女儿往这位新贵王爷的跟前凑一凑,丽妃宫中的画像转眼便堆得如同小山一样。   满京城的人似乎都在为了顾修的亲事忙碌,唯有顾修自己对这事充耳不闻。   在顾修的眼睛里只有征召新兵,改制战甲,处理军务这三件事。便连君王定下强制休息的日子,他也要么是在府中与韩墨初一起绘制新甲的图纸,要么是与韩墨初一齐研究新的阵法, 山地,陆地,乃至海战都要面面俱到。顾修这样做,最大的目的便是减少伤亡。   “殿下,丽妃娘娘又差奴才送了十张画像过来,吩咐您今日务必要挑一张出来,若是您不挑, 奴才们便不能走了。”那天一大早,顾修还未出门便又被几个丽妃宫中的小太监堵在了战王府里。为首的小太监怀中抱着一大卷画轴, 面色凄苦的看着顾修。   那天, 顾修与韩墨初出门是要到京郊选址去的。顾修见那些遗孀家的孩子多数都没有读书启蒙, 便想着出资在京郊与那些孩子修缮一间大一点的学堂供那些孩子读书。   谁知还未出门,便被那一群小太监堵住了。   顾修见状,面沉似水的从小太监手中随手抽出一张画轴:“回去交差吧。”   “殿下,您不打开看看么?”为首的小太监看着那张画轴面露难色:“您不看看便选...这...”   “嗯?”顾修双眸微睨,那双冷如刀锋的眼睛将那小太监活生生吓了个激灵,急忙拿着画轴道与顾修行礼:“奴才说,奴才这便回宫交差。”   走出战王府,二人翻身上马。   韩墨初并肩走在顾修身边,轻声笑道:“丽妃娘娘是在给殿下选妃,终身大事殿下您就这般儿戏么?”   “师父不是说过么,成亲需得两情相悦,而今丽妃娘娘如此不就是儿戏么?”顾修骑在马背上坦而言之的摇摇头。   “可殿下您终究是要成婚的,您的兄长们都是成亲立府,独您一个这样到底还是太扎眼了。”   韩墨初说这话时,语气里那一点淡淡的伤感,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那日在韩明府邸上饮宴时,韩墨初随口编排的那个克妻守鳏的故事算是彻底绝了他在这汴京城中的桃花。他此举一半是因为他没有当真没有那份心思,一半便是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全心全意的陪伴顾修。   而今,顾修倒是要先一步议亲了。   这些年,他一直陪在顾修身边守着他长大。陪着他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皇子,到今天在朝举足轻重的亲王。他们之间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比寻常人十年二十年的都还要多。   顾修对他一直像师徒,像知己,像亲人,唯独就是不像君臣。   若是顾修大婚后,顾修的身边最亲近的人便会是他的妻子。那个女子会陪在他身边,打理他的一切。从饮食起居到衣食住行,事无巨细的照顾他。   他韩墨初便要从顾修身边退出,只能在军政朝务上继续辅佐他。顾修再也不会抓着他的衣袖叫他师父,再也不会伏在他的背上,再也不会赖在他的膝头,再也不会缠着他陪他练剑骑马,直到多年之后顾修登临高位,他们便会彻底疏离成了君臣。   想到这样的将来,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若是将来真的到了那样的时候,他是继续守在顾修身边,还是和易鶨先生一样去百茗山避世。那些他和顾修如今共同期盼的雄途霸业,究竟还能不能一路实现,都成了未知。   “师父,再不走晌午之前到不了的。”顾修回过身,唤着落后了一段距离的韩墨初。   看着顾修端正的背影韩墨初应了一声,轻夹马腹赶了上去。   韩墨初的伤感还没持续上两三天,他便发现他当真多虑了。   顾修抽出的那张画轴,是礼部侍郎家的幼女,年纪比顾修小两岁。生得模样不算出众,但也是难得的闺秀。   在丽妃的安排下,小姑娘由几个宫妇带着到了战王府内与顾修见面。   顾修见她的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伸手便擦去了人眉心精心描绘的花钿,小姑娘愣愣的不知所措。   “你画它做甚?也不好看。”顾修皱着眉头,看着指腹上沾染的红色。   小姑娘当场便被气哭了,一口咬定除了顾修嫁谁都成。   顾修见的第二位闺秀是吏部尚书刘子宸二房家中的孙女,与顾修同岁性子开朗大方。顾修日常军务繁忙,小姑娘胆子大,不管不顾的直接到了军营之中。   结果顾修连看也没看人一眼,纵马从人身边掠过时溅了人一身泥水。   顾修见的第三位闺秀是忠武侯家的独生女,容貌在汴京城都闺秀中算是数一数二的,自幼在家中娇生惯养。顾修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一点儿也合人心,反倒是顾修身边那位温文尔雅的韩参军更合心意,若不是因为韩墨初是个克妻的鳏夫,她便一定会让生父为她求了这门亲事的。   顾修见的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闺秀,不是被顾修这刀子似的脾气吓得退避三舍,便是被顾修那一语击人心的态度气得梨花带雨。   顾修这几门亲事接连告吹,直接导致的便是他在整个汴京的勋贵人户里传了个性情孤僻冷傲,不堪托付终生的名声。   韩墨初也没想到顾修的亲事,最终会落得个这样的结果。一个军功显赫正得圣宠的亲王,怎么说也不至于让人退避三舍。   直到小学堂落成那日,顾修又将年奉中仅剩的三千两纹银都分给了那些家中有病人的战将遗属。   韩墨初这才恍然大悟,顾修这孩子哪里都好,只是脾气太硬,又不懂何谓顾家。天底下有哪个女子会愿意让自己的丈夫将全部身家都贴到外边,回到府中连最寻常的嘘寒问暖都不会。   那边厢丽妃金氏在宫中还殷殷的盼着消息,结果盼来的却是一家又一家的婉拒。   母亲看儿子,都是完美无瑕的。若是有错,也一定是旁人的错。   “如今这帮官家小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矫情。”妆台之前,丽妃金氏正在挑选能搭配那支凤钗的珠花:“十七岁的亲王风华正茂,丰神俊朗的,怎么就不堪托付终生了?不就是脾气硬了点儿,军务忙了点儿么?天底下有哪个有出息的男儿,能成日里守着媳妇风花雪月的?”   “娘娘,其实这也不能怪那些小姐们,如今谁家的女儿不是娇养的?谁家不想女儿能嫁个知冷知热的夫君呢?”大宫女碧云轻声宽慰,一面拿了一支梅花发簪在金氏的鬓边比对。   “那你说如今怎么办?难不成就让这孩子一直孤零零的?”   “娘娘您忘了?咱们宁王殿下不就是这天底下最知冷知热的男儿了么?让他去与战王殿下说说,来日再见那些小姐,和颜悦色一些不就好了么?”   “嗯,说的也是,修儿这孩子从小生在北荒,如今又扎在军营的男人堆里,若不让攸儿与他讲讲这些男女之事,只怕这孩子还不知娶亲要做什么呢。”碧云选的发簪很合金氏的心意,说的话也很合金氏的心意。三言两语的便让她眉头舒展,喜笑颜开了。   京城战王府中书房之内。   顾攸抱着肩膀,看着桌案之后全神贯注审阅军情奏报的顾修。   那天是腊月初一。   韩墨初应潞国公家中邀请,去吃他家三公子的喜酒,黄昏时分还未回来。因为议亲的事顾修得罪了不少人家,韩墨初便要一点一点的帮着顾修把这些面子再赚回来。   宁王顾攸则刚在宫中被自家母妃念了一通,勒令他即刻到他七弟府中将这类男欢女爱的事情与他讲明白,否则来日便不必再叫他母妃了。   良久,顾攸终于按捺不住,无可奈何的扶着额头道: “七弟,你与六哥说说,你这些日子到底是干了些什么,能把这满汴京的闺秀都得罪干净了?”   “我也不曾做什么,只是与她们说了几句实话。”顾修不明所以的说道:“原本她们穿成那样便不好看。”   “七弟啊,你怎么能同女子说实话呢?”顾攸忽然觉得自己头更痛了,过去他一直认为他七弟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少年,那么难的文书他一天便学会了。   怎么如今到了这本能使然的男女之事上,他七弟怎么反倒一窍不通了呢?   “我为什么不能与她们说实话?”   “你不知道你说了实话她们会伤心的么?她们那样打扮就是为了能讨你欢心,你那么直接的说人家不好看,那她们能不伤心失落么?”   “可我就是觉得不好看。”顾修认真的与顾攸对视,顾攸瞬间理解了古人所言的对牛弹琴是个什么意思了。   顾攸扶着额头,搜肠刮肚的想了又想,抬头道:“若是长姐穿了锦衣,画了花钿给你看,你可会说她不好看?”   “若是长姐,自然好看,不是么?”   “那倒是,长姐就算不施脂粉也好看。那可是长姐啊...”顾攸想着想着就托起腮帮回忆起他七岁那年硬要娶顾锦为妻,最后被君王顾鸿结结实实揍了一顿的事来。   “所以,六哥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顾修将阅了一半的公文放在了一旁,正正经经的看着他。   “我想说...”顾攸一时语塞,全然不知该从哪里讲起:“算了,等你有了心上人,你自己就明白了。”   “嗯。”   “说起来,七弟你懂不懂什么叫心上人啊?”顾攸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你是不是也从来不懂什么叫怦然心动啊?”   “我...”顾修眉峰微簇,不知所云。   “看来你真的不懂。”顾攸起身绕到人身前,双手朝人桌案上一撑,摇头晃脑的卖弄道:“说起这心上人嘛,也不难。简单来说就是你只要见到他就会觉得心跳加速,脸颊发烫,有时还会手足无措的。但即便这样,你也还是想跟他亲近。他说什么你都喜欢听,做什么你都喜欢看,只要他在你的眼睛里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也别管他穿戴如何,他在你眼里就是最漂亮那个。最主要的是啊,即便有一日你发现他不漂亮,也不温柔了,你也还是想守在他身边,就那么长长久久的过一辈子...”   顾攸说这话时,脑子里转的都是那个他一见钟情的未婚妻徐静柔,那日徐静柔入宫站在碧华宫的桂花树下。顾攸便把这些年的少年情怀,一股脑的都倾注给了她。   “那...”听过这番话,顾修若有所思的问道:“若我有一日,见到我的心上人了,我该如何?”   “这好办啊,你就直接过去把他往怀里一搂,别管他踢你咬你怎么挣扎,你就抱着他说你要娶他,反正你是亲王别管最后闹成什么样子父皇总会同意你们结亲的。”顾攸边说,边亲亲热热的揽住顾修的肩膀,一脸骄傲道:“那时候我求娶你皇嫂就是这样的,磨了父皇三天,父皇便同意了,你将来若是喜欢谁可要赶紧下手,否则晚了可就没机会了。”   顾攸又磨烦了一会儿,自认为已经将这男女之情与顾修讲明白了。心满意足的回府去了。   时过黄昏,王府书房里掌了灯。   夜灯下,顾修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纸折的小狐狸搁在掌心里反复摩挲,珍惜的就好似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只小狐狸他已经贴身带了很久很久了。就连出征高句丽时,也没有片刻离身。每当夜深,他独自一人时,他便会将这只小狐狸拿出来好生欣赏一番。   小狐狸,你知道什么是心上人么?   小狐狸,你会有心上人么?   忽然间,屋外的冷风晃动了灯盏的烛火。   有人来了,顾修十分利落的将那只小狐狸藏在了手心里。   韩墨初回来了。手里提着食盒,踏着屋外零星的小雪走了进来。温文的眉眼,在柔和的夜灯之下恍如谪仙。   “殿下,今日潞国公府上饮宴有道什锦酿鸭不错。臣提了一嘴,潞国公便吩咐厨房又做了一只给殿下带回来了。这会儿还是热的,殿下要不要尝尝?”   见顾修不答,韩墨初便搁下食盒走到了顾修的桌案对面,倏然笑弯了眉眼:“殿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顾修陡然一愣,四目相对之下,犹如醍醐灌顶一般。   见到他,你便会心跳加速,脸颊发烧。   他做什么你都喜欢看,说什么你都愿意听,只要他在你的眼睛里便再也看不见旁人。   不管他将来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想长长久久的和他在一起。   一辈子都在一起。   原来。   这就是心上人。   原来。   他就是心上人。 第五十四章 抢亲   顾修议亲的这场闹剧, 最终还是在君王顾鸿的干预之下告一段落。   顾鸿的想法很简单,顾修生性单纯,原本是无心夺嫡的。若是真配了一个高门大户的女儿, 难保那女子的母族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左右顾修眼下也没这个心思, 男子晚几年成婚也没大所谓, 便直言告诉丽妃让她不必再选。   顾修成亲的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永熙二十一年, 新岁。   晴昭公主因有孕在身, 不能挪动。便委派了一队漠南使臣带了几十箱精挑细选的皮货送到国朝,一半给了君王顾鸿剩下一半分给了京中的四个弟弟。   除夕宫宴上。   含元殿内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君王还未上殿,正是众家皇子宗亲说话叙旧的时候。   顾修已经有三年没有在含元殿上过除夕了。先前他是宫中最不起眼的皇子,而今他已经是所有皇子中官阶最高的亲王了。顾修的座次按勋品排在众皇子首位。韩墨初身为顾修的近派署官,座次则安排在顾修座位的侧后方。   宫宴上的顾修披着一件整张的墨狐大氅,头戴赤金蟒冠。那件氅衣针毛浓密,色泽柔亮, 剪裁得体。衬得本就英朗端正的顾修愈发的神采奕奕,龙章凤姿。   宁王顾攸见了,也不由得啧啧道: “七弟,你穿这身墨狐皮好生英俊。若是那些推了婚事的小姑娘见了,一准后悔。”   “长姐年前送来的,今日是宫宴,不然我是不穿裘的。”   “长姐送的长姐送的, 长姐就是偏心。给你的永远都是最好的,生怕你在京中会被人刻薄一样。同样都是弟弟, 同样都是年礼, 我怎得只有三条围领?”顾攸撇撇嘴摸了一把自己颈间的白狐围领, 一脸愤愤然的艳羡。   顾修看人一眼,正色道:“你若喜欢,我跟你换。”   “你这狼崽子怎么这么不识逗?长姐偏心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婚期将近的顾攸,终于有了些成人的沉稳:“再说,我是你皇兄,你的我的有什么区别?”   今年的含元殿宫宴,比往年热闹一些。珹王,端王的座位都摆了夫妻席。   在侯爵宗亲的首席上,设着一张大席。席面上摆着几只精致的玩具,果品点心也与旁席不同,一看便知是给敬元候顾值一家的。   敬元候顾值是长子,那孩子是君王顾鸿的第一个孙辈。也是这皇城之中将近二十年来,第一个新生的婴儿。   敬元候多年前做的那些荒唐事,终究还是没有记到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头上。   “七弟,七弟,你给孩子备礼了么?”宴席开始前,闲不住的顾攸总是时不时的拉着顾修说话。   “备了,不过不是什么厚礼。开宴前已经交给崔翁了。”顾修侧头,若有若无的看了韩墨初一眼。   当年顾值受罚离宫多半是因韩墨初而起,虽说这么多年顾修也没弄明白那位道远法师究竟是怎么漏了那么大的破绽。不过时过境迁,看在皇长孙的面子上,君王对这位长子的怒气也消了一半。   若是顾值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那么韩墨初自然首当其冲。   夜尽黄昏,华灯初上。   君王顾鸿搂着华服加身的南曦公子登殿落座,三呼万岁,免礼平身。   老太监崔尚高声宣旨,准敬元候顾值一家上殿。   一别数年,顾值没了昔年在宫中身为长子的那份骄傲,脸型消瘦,犹如刀条。身上的华服也针脚粗糙,一看便是粗赶出来的,鄙陋的全然不似宫中之人。   身边的皇妃也是一身朴素,怀中还抱着一个裹着襁褓的小婴儿。   一家三口立于殿中,躬身与君王顾鸿行了大礼。   顾鸿抬手准其夫妻平身,又吩咐崔尚将那孩子抱上了高台,与身边的南曦一齐哄逗起来,婴儿还算识趣,君王抱时也不哭闹,抓着顾鸿的手指咧着小嘴咿呀做语。年过五十的君王欣喜异常,柔声说道:“这孩子生得白嫩可爱,朕与他赐名毓容如何?”   “多谢父皇赐名!儿臣感激天恩。”顾值拉着妻子跪地俯首谢恩,   那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皆举杯恭贺君王,顾修也不例外。只不过顾修的席上摆的是红枣甜汤,不是酒。   一杯饮尽,君王低声宣布开宴。   轻柔的礼乐声悠扬而起,合宫上下一片喜庆欢愉。   今年的宫宴上,那个不满周岁的小儿算是焦点,出尽了风头。凡是生养过的宫妃,命妇,宗亲都上前与顾值夫妇说两上两句养儿育女的辛苦话。   那个昔年顾值离宫时看也没看一眼的养母贤妃,也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孩子的正头祖母,抱着孩子合不拢嘴的笑着。   引得原本兴致不大的顾攸也抻着脖子巴望了一眼:“七弟,你说长姐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长姐生的孩子,自然是和长姐一样了。”顾修应答道。   “那是,佛祖保佑长姐生的孩子可千万别有一点像那个漠南的老贼鹰,否则我见了他就想抽他。”顾攸抱着肩膀,关于顾锦远嫁漠南的事,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也依旧耿耿于怀。   “六哥,你觉得可能么?”   “那就保佑长姐生个女儿,女孩子多好啊。”顾攸边说边憧憬着几个月后,顾锦抱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婴从漠南归来,到那个时候他便把满京城的鲜花都挪到公主府去。   顾修没有答话,但是心里也莫名的憧憬起来。他那个温柔端丽的长姐带着新生的女儿回朝省亲。他要带着那个孩子看遍这世上最好的山河,最壮美的风光,给她人世间最好的一切,就好像顾锦爱护他那样。   除夕宫宴过后,新岁伊始。   顾修与韩墨初从大年初一便开始在军营忙碌,忙着督办初春时节新兵入营,以及边境换防等事。依旧是早出晚归,连一日也没有歇过,直接导致战王府里备下的年货都搁置了。   气得辛苦采办年货的吴婶娘叉着腰在院子里嚷嚷:“上好的肥鸡肥鸭不吃,大过年的在府里闲一两日怎么了?什么事儿那么急啊?不能过了年再办么?亏得我辛辛苦苦的把这厨房堆满了,这年前汴京城的菜市都快踩死人了,可怜我那日为了两尾活鱼差点儿同那四五个粗妇打起来。这倒好,一口没吃都养起来了。”   吴氏今年四十多岁,儿子和丈夫都死在了靺鞨边关。顾修去与她送了银子的第三天,她便夹着包袱到了战王府,一分钱月银不要,硬做了这府上的厨娘。拿顾修当了亲儿子一般照顾起来。   除了厨下的事,顾修和韩墨初这两个大男人稀里糊涂的日子也几乎都由她操持打理,例如一日三餐,四季衣袍,还有那间在归云宫时能乱的波澜壮阔的书房,都在她的打理下井井有条。   吴婶常说,他们两个的日子若是没有她在,估计连这战王府的顶子没了都发现不了。   顾修和韩墨初都恍惚有种错觉,这个吴婶便是晴昭公主冥冥之中给他们两个派过来的克星。   院子里吴婶的唠叨不断的钻到耳朵里,书房内顾修与韩墨初两人对视一眼,明显是鼓起勇气将房门推开,尽可能快的从院中吴婶的身边穿过。   不出所料,新一轮的唠叨像雨点似的朝两个人飞了过来。   “诶诶诶,早膳不吃又走了?外头的东西不干净知不知道?回头吃坏了怎么好!”顾修与韩墨初持着马鞭往外走,吴婶便紧紧跟在两人身边追问:“今日什么时辰回来?用晚膳还是用宵夜,当主子的也给句痛快话啊。”   “吴婶,我们今日许是不回来了。”韩墨初笑眯眯的挡在顾修身前给顾修打着掩护。   “又不回来了?成日里憋在军营里,这王府空得都快闹了鬼了,一天到晚的不见人影。”眼尖的吴婶还是抓到了顾修的把柄:“今日这什么天气啊,殿下又把狐裘脱了!穿的这么少骑马回头再着了风!殿下!你等等!把狐裘穿上再走!”   趁着吴婶回身的功夫,韩墨初与顾修几步便迈到了大门口,翻身上马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可算是出来了。”顾修坐在马背上骑出一段距离,才侧过身子轻声道:“师父,我想吃馄饨面。”   “殿下,若是给吴婶知道您不吃府上她做的早膳去吃馄饨面,回头又要去人家摊子上唠叨了。”   提起这话,韩墨初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去岁时常带着顾修光顾的豆浆摊。原本是因为他二人上朝的时辰太早,不畘酆想让府中麻烦。谁知吴婶知道了,硬是每日去人家的摊子上检查每一颗豆子上有没有瑕疵,最后到底把人逼到了临街去摆摊了。   “那,不让吴婶知道,不就成了?”顾修看着他,明显是早就打定主意了。   “那好吧,殿下回头可不要自己招认了。”韩墨初这些日子的心情都很好,自从君王口旨不与顾修选妃后他的心气便顺畅了许多,每日哪怕再多的军报压过来,他也能事倍功半。   随着顾攸的婚期将近,顾修除了日常繁忙的公务外,也少不得要去顾攸府上帮着操持。   顾攸的未婚妻徐氏,是苏州人氏。家中曾经数代都是前朝皇家的买办,如今前朝落寞,她家中倒是愈发丰足。徐氏的父母原本在女儿出生时便发了愿,绝不让女儿沾染皇亲。不想今日缘分到了,他们也不想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唯一的要求,便是希望自家的女儿能以当时苏州的婚俗出嫁,次日再入皇城行礼谢恩。   上了年纪的君王非但没有觉得不妥,反而觉得新奇有趣。于他而言,只要不出圈,这婚事办成什么样都无妨。   为了这场能全了苏州婚俗的婚礼,顾攸还特地花大价钱请了几个苏州籍的宾相帮着操办。   这苏州的婚俗与京中的婚俗相差也不算太多,唯有接亲时有一套新娘哭嫁,新郎抢亲的风俗要守。   为得便是让这新郎知道这新娘娶之不易,将来才会将新娘视为珍宝。   到迎亲那日,新娘家的男丁会守在大门处,挨个考问新郎才学。新娘家的女眷则会守在中门,挨个考问将来成婚后夫妻间的闺阁小事。   若是到了时辰新郎答不出不光是新娘子便接不走,新郎及同行的男伴少不得还要挨上这些女眷几巴掌。   足得看着这新郎诚意足了,才能将自家的千金交出去。   徐家的父母话也说的很明白:凭你什么皇亲富贵,想娶走我家的珍宝,便要过了这几关。   从这场婚礼开始筹备时起,顾攸便时不时觉得这是不是他当初伙同几个兄弟刁难那位阿兰世子的报应。   要让这徐家好好把他折腾一通才算完。   宁王大婚前两夜。   宁王府中灯火通明。   正厅书房之内,收拾布置的奴仆来来往往,忙的脚不沾地。顾修撑着额头,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背催妆诗的顾攸。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若道...”顾攸念着念着又卡了下来。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顾修叹了口气,冷冰冰的提醒道。   “哎呀...七弟...怎么连你都背下来了?”   “六哥,今天晚上这四句诗,你已经背了不下三十遍了。”顾修无奈的撑着额头:“是个人都背下来了。”   “那我怎么背不下来?定是韩参军您找的催妆诗太难了,能不能再改两首简单点的?”顾攸眼巴巴的看着一旁正在剥花生的韩墨初:“不然后日我连徐家的院子都进不去。”   “宁王殿下,您要的七首催妆诗臣半月前便给了您了,而且都是七言四句。再简也简不出更短的了。”韩墨初拍了拍手上的浮灰,如实答道。   自从听闻苏州婚嫁有做催妆诗的习俗,顾修便求着韩墨初给顾攸找了几首简单上口的。让他到了日子,迎亲时直接背出来,也省去许多麻烦。   谁曾想这厮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背不出来。   “那怎么办?我这会儿就是背不下来。”顾攸抓心挠肝的在屋里转圈,忽然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的抓住了顾修的肩膀:“七弟,要不后日你替我背吧,成不成?”   “六哥,后日是你娶亲还是我娶亲?”顾修抱着肩膀沉声道。   “啊!!!我不活了!!!娶亲太难了!!!”已经成人的顾攸再一次不管不顾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嚎了起来。   顾攸在地上嚎了两声,发现顾修和韩墨初两个人一个在喝茶一个在剥花生谁也不搭理他。便又悻悻的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站在韩墨初跟前,郑重其事的问道:“韩参军,过去您给我七弟做少师的时候,若是我七弟有书背不下来,最后您都是怎么办的?”   “这个...”韩墨初侧目看了顾修一眼,顾修依旧端着茶盏似乎是充耳不闻的样子。但韩墨初精准的察觉到了顾修眉宇间的那两分不自然,随即掩口轻咳一声道:“办法倒是有,只是不知管不管用,而且宁王殿下您多少要吃点苦头。”   “吃苦不要紧的,反正现在死马当做活马医,只要能背下来过了后日的关口就行了。”顾攸慷慨激昂的撸了两把袖子,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那...”韩墨初又看了顾修一眼,这一次四目相对顾修双目一沉,给了韩墨初一个肯定的眼神:“那好吧。”   韩墨初说罢,便同府上裁剪红布的老嬷嬷要了一把木尺子,拿在手中,微笑着示意道:“宁王殿下,您背吧。”   “哦好。”顾攸摇头晃脑的开始背诵:“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似...”   顾攸背了三句半又卡住了,还没等顾修开口提醒,韩墨初手中的木尺便已经抽到了顾攸的左手手心上:“若道团圆似什么?”   “啊!”顾攸被抽得直接蹦了起来:“若道团圆...团圆...啊!!!”   “什么?”韩墨初笑着又抽了一记,直接与第一下重合起来。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顾攸嘶吼着将自己的左手拽了回来,跺着脚的甩手止疼,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怪了,还真背下来了。”   “宁王殿下要不要继续?”韩墨初拿着那柄木尺,一下一下的在自己掌心上轻拍:“还有六首便背完了。”   顾攸一边搓着自己肿痛的掌心,迟疑的看着韩墨初手中的木尺,咬牙道:“算了,死就死吧,现在被你打死也好过后日被人笑死。”   那一日的黄昏时分,大半个宁王府的人都听见了一阵极其凄惨的动静。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哎呀疼!”   “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幸为...哎呀救命啊...别打了别打了..。.”   “传闻烛下红粉调...哎呦不对不对...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韩参军我背下来了,你把尺子先放下成不成”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顾攸那七首崔妆诗背得滚瓜烂熟。   “嘶...早知道背书这么疼,我下辈子可不学认字了。”顾攸纠着眉头,一只手泡在消肿止痛的药水里:“话说七弟,你小时候都是这么背书的么?”   “不是。”   “我就说嘛,要是这么打,你早就没命了。”   “我的意思是。”顾修气定神闲,云淡风轻的答道:“韩参军打我,比打你狠多了。”   顾攸头皮一麻,战战兢兢的看着一旁还在剥花生的韩墨初,忽然间便回忆起来少年时那对他怵到骨子里的深刻记忆。   婚礼当日。   顾攸带着一队迎亲的仪仗,浩浩荡荡的穿街过市,一路上吹吹打打的来到了徐家为了嫁女,特地在京中置办的新宅跟前。   那间宅院的大小并不比顾攸的郡王府小多少,装潢也相当华丽。按着徐家父母的意思,连带着这间院子里所有的奴仆都添进了女儿的嫁妆单子里。另外还给女儿留了个会在内宅管事的老姨娘,帮着女儿在婚后操持家务。   顾攸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怀中抱着接亲的红绸花,喜滋滋的翻身下马,冷不防瞧见了身后全身甲胄,一身戎装的顾修,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七弟,你束甲干什么?”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顾攸走在前头,顾修走在后头,迎亲的队伍整整齐齐的列在徐家的府院门口。   徐家的男丁也都整整齐齐的站在院外,面对着顾修与顾攸这两位王爵之尊,也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   除了顾攸舍命背下来的那几首催妆诗,还考了几本刁钻古怪的书文,其中竟然还包括一本韩墨初十几岁那年写过的一本传记。顾修这才知道韩墨初这个逸安公子的名气在南边一代的学子中有多响亮了。   这样的题目,顾攸基本上是答不出来的,顾修替他答了两句便被拦在一旁。   眼看着顾攸要败下阵来,顾修从身后的人群里悄无声息的拿过了一筐红包,不动声色的走到顾攸身边,靠在他耳边道:“师父说今日你若实在答不上来,便把这个朝天上一洒。”   顾攸心下了然的点了点头,端着那筐红包朝人群里一泼,人群里的小厮和凑趣的孩童立马就乱了。   趁着这个乱劲儿,顾修拽着顾攸的胳膊顺着人群的缝隙便挤到了内院中庭。一群气势汹汹的女眷早早的便等在了这里。   为首的女眷是新娘的嫡亲嫂嫂。那位夫人姓郑,在徐家已经接了徐夫人的班开始管家理事了。郑夫人家中没有姊妹,自嫁过来便将新娘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妹妹。   今日她的妹妹要嫁的是皇家,将来难保不受欺负。倒不如她今日拼着个欺君之罪,也要先将这位小王爷欺负住了,可以省去将来许多麻烦。   女眷的问题,比男丁们的问题更加刁钻。   比如妻子产育时,如遇凶险该当如何。妻子接连产女,该当如何。妻子在内宅是否能全权做主等等一系列连个正经答案都没有的问题。   逼得顾攸焦头烂额,左答一句不对,又答一句不对。眼看着时过正午,马上就要过了吉时。   顾修忽然拉着顾攸后退一步,朝着那些女眷行礼致意:“诸位夫人,得罪了。”   “七弟,你要干什么啊?”   顾修没有多言,直接拔出了腰间的一枚烽烟弹,拔出引信,青烟直上云霄。   约莫过了一息的功夫,外院忽然嘈杂起来。紧接着一队顾修身边的嫡系亲兵冲了进来,人人全副武装,一身甲胄,带着上阵冲锋的气势穿过人群涌了进来。   为首的熊虎胸前挂着两朵大红花咧着大嘴呼哧呼哧的喘着:“殿下!老熊来啦!”   “好,把这里拦住了。”顾修匆忙的拍了拍熊虎的肩膀,一把拽着顾攸的胳膊跑到了内院,一面帮人挡着那些试图阻拦的家奴,一面高声喊道:“快点,把新娘子抢出来。”   那日的情形无论过了多少年,想起来都是让人记忆犹新的。   那天,艳阳高照,一群如花似玉的女眷被一群身披红花的糙老爷们儿生生挡在了一边。那些亲兵们,任由那一帮女眷如何踢打都依旧视死如归,岿然不动。身形庞大的熊虎因为拦得实在,被郑夫人挠花了脸,胳膊也不知被谁咬了两口。   肩负着重担与使命感的顾攸一路冲到妆楼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接背起徐静柔便跑。路过喜堂时连茶也没敬,对着徐氏夫妇喊了一声:“人本王带走了啊!”   “这是什么规矩!这是什么道理!堂堂国朝王爷,抢人了这是!”徐老爷显然始料未及,带着几个家丁追了出去。   可惜,那几个抄着扫帚的家丁明显不是顾修的对手。顾修一面赔礼,说着得罪了。一面抬脚踹翻了一个家丁,两步跑到顾攸身边,对着那些苦苦支撑的亲兵们喊了一声:“撤!”   众人得令,急急忙忙的跟在顾修身后一齐掩护着顾攸背着新娘子跑出府门。   徐家一众家小到了此时此刻才明白,原来这抢亲的习俗到了汴京城里,是生抢啊!   顾攸背着新娘子,生怕有人追来拦他,索性直接将新娘子扶上了马背,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队伍启行,一路上礼乐声声,欢喜悠扬。   “柔儿,怎么样?夫君今日威不威风?”顾攸环着徐静柔的腰身得意洋洋的骑在马背上。   “威风什么威风啊?谁家娶亲是这样明抢的?”徐静柔隔着盖头,低声嗔怪道:“都怪你,我连哭都没哭就被你抢出来了!”   “嫁我是高兴事,你哭什么?”顾攸贴着徐静柔的身子嗅着她耳边淡淡的胭脂香:“本王还不是怕误了时辰嘛。”   “那谁家新娘子出门时不要哭一哭的?还有谁家新娘子出嫁是骑马的,你放我下来我要坐车。”   “骑马怎么了?本王就是要全汴京城的人都看看,本王的王妃有多漂亮。”   顾攸挺直了腰身,握着徐静柔的手,与她一起拉着马缰。徐静柔也不再挣扎,稳稳的靠在了自家夫君的怀里。从这一刻起她便是他的妻子了,自此便要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了。   黄昏时分的婚宴上。   顾攸端着酒杯挨桌敬酒,第一杯便敬的是顾修:“七弟,今日可多谢你了,那些替我抢亲的兄弟们改日我单独请他们吃酒。”   “六弟,七弟不能饮酒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顾攸的酒杯端到顾修手边的时候,同席的顾偃抬手拦了一句。   这一席上,坐的都是顾攸的几个兄弟和家眷,除了尚未复位的敬元候顾值,余下的几位王爷都到齐了。   “是啊,七弟从小便不能饮酒,还是如宫宴上一样,换了甜汤过来吧。”端王顾伸也随声附和道。   “七弟是小时候不能喝,这会儿都成年了。再说这西域的果酒也不烈啊,只饮一杯无妨的。”顾攸端着酒杯不以为意,这西域供来的葡萄果酒夏日时他时常用来解渴,喝下一整坛才多少有些微醺。   顾修接了酒杯想了想,还是仰头干了一杯。   毕竟是亲兄弟大婚,怎么说也不差这一杯酒。   “七弟,怎么样?这酒好吧?”顾攸端起胳膊碰了碰顾修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在人耳边说:“你喜欢喝今儿晚上我悄悄给你装十坛回去,不让韩参军看见。”   “不了,我军中不能饮酒。”   作为新郎的顾攸在新婚之夜是很忙碌的,招呼了顾修这一桌,外头还至少有上百桌要应酬。   顾攸走后,顾修便也落在座上由侍女和小厮伺候着夹菜斟酒。   饮了刚才那杯酒,顾修又接连喝了四五杯。那酒又香又甜,根本尝不出多少酒味,接连几杯下肚,顾修的神思也还是清醒的,除了脸颊发烫外,顾修几乎甚至没有感觉自己喝了酒了。   置身今日的婚宴之中,顾修忽而觉得感触良多。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迎娶自己的心上之人。这该是何等幸事啊?   他呢?他的心上人呢?   他顾修是亲王,是一品镇国大将军,怎么就不能娶自己的心上人呢?   顾修想着想着,猛然间拍桌站起盯着不远处武官席上吃酒的韩墨初。   “遇到你的心上人,你便把他往怀里一搂,你就说你要娶他。”   顾修心里盘算着这句话,借着冲到头顶的酒劲,预备着今时今日便付诸行动。   走过去,搂着他,说要娶他。   顾修眯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刚才起猛了,整个喜堂都似乎都在旋转,连韩墨初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他又尝试着往前迈了一步,脚下颓然一虚,整个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的栽了下去。   “战王殿下!快来人啊!战王殿下倒了啊!”   听到几个小厮的惊叫,韩墨初即刻搁下手中的酒杯,挤过人群走了过去。扶起顾修的肩膀,伸手探了探人鼻息。   鼻息平稳,呼吸深沉。   和小时候一样,醉过去了。   “无妨,战王殿下只是喝醉了。”   韩墨初架起了顾修的一只胳膊将人扶了起来,喝醉了的顾修根本不会借力,整个人都软绵绵的靠在韩墨初身上。   “七弟?这是怎么...” 刚刚还在招呼客人的顾攸也跟着挤了过来,见此情景,一时间倒有些尴尬:“那个,那个快去备车,送战王殿下和韩参军回去。”   深夜,战王府中。   韩墨初背着昏睡不醒的顾修一路走进了内院:“吴婶,备些醒酒汤,战王殿下喝醉了。”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哪个天杀的给殿下灌的酒啊?”已经睡下的吴婶听见动静,急急忙忙的披上衣服爬了起来。   “殿下自己灌的。”韩墨初将背上的顾修往床榻上轻轻一放,深深的喘了两口气,腹诽道:还是小时候好,至少抱得动。   “殿下,醒醒,把外衣宽了再睡。”韩墨初扶着迷迷糊糊的顾修坐了起来,还没等他给顾修宽衣,顾修整个人便都靠在了他的怀里,双手抱着他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松手。   “殿下,您这样怎么睡?听话把手松开。”   韩墨初耐着性子,拍了拍顾修的手背。顾修也不知是梦是醒,韩墨初越哄,他搂得便越紧。   “殿下,松手。”   “嗯...”   “殿下,不松手臣没办法给你宽衣。”   “......”顾修垂着脑袋,两只胳膊越勒越紧。   “顾云驰,你闹够了没有?”韩墨初终于把脸板了起来,这句话的威慑力无论顾修是梦是醒,都很奏效。   韩墨初话音刚落,顾修便老老实实的把手松开了,由着韩墨初与他宽衣解带,换上寝衣。   在与顾修宽去里衣的时候,一个小东西忽然从顾修的衣服里掉了出来。   韩墨初弯腰拾起,竟然是那只他许久之前与顾修折的那只小狐狸。韩墨初努力回忆了一下,那时在高句丽的战场上,他偶然几次见到顾修更衣,顾修每次都要藏上一件不知名的小东西。   如今想来,这孩子藏的就是这只小狐狸。   韩墨初把玩着那只小狐狸,禁不住好奇道:“殿下,告诉臣,为什么要把小狐狸带在身上啊?”   昏黄的孤灯下,顾修半梦半醒,喃喃道:“因为...我喜欢小狐狸...我喜欢...小狐狸...”   “殿下,您说什么?”   “我喜欢...喜欢小狐狸...我喜欢你...”顾修迷迷糊糊中依旧念着喜欢两个字,像是婴儿啼哭的本能   喜欢?   怎么会?   为什么?   韩墨初的第一反应是告诉自己,他一定是会错意了。   因为他们是师徒,是知己,是这世上两个最亲近的人。   他们有着世上最亲密无间的默契。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了,多到没有时间去想这些。   而且也不该想,不能想这些。   他愿意陪着顾修走到任何位置,随时陪着他功成名就,或者是退隐深山。那是一种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赴汤蹈火,心甘情愿。   但是喜欢这两个字太重了,重到他不知如何回应。他安慰自己,也许顾修年纪再大一点自己就会忘了。   他年长,他比顾修明白得更多。他不能带着顾修一起迷足深陷,更不能让喜欢这两个字牵制自己,挟持顾修。   他不能让这两个字,成为他和顾修之间的包袱。不能让这两个字毁掉他们之间那种坚定的壁垒。   他与顾修之间那份生死与共,祸福相依的情感,比起喜欢这两个字,要珍贵得多。   韩墨初抚着胸口平静了片刻,将那只小狐狸又放回了顾修贴身藏匿的地方,伸手抚摸着顾修的额头,温声问道:“殿下,为什么要把小狐狸藏起来?”   “我...不想让...小狐狸知道...不能让小狐狸知道。”顾修嘟哝着这一句话,浑然睡了过去。任凭韩墨初怎么叫,都没有再醒过来。   不想让小狐狸知道。   小狐狸,已经知道了。   不过,小狐狸会告诉你,他什么都不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出现的催妆诗:1.出自《代董秀才却扇》作者:唐.李商隐。   2.出自《催妆》作者:唐.卢储   3.出自《催妆》作者:唐.徐安期 第五十五章 漠南   一夜宿醉才醒, 顾修头痛欲裂。他下意识的敲了敲发胀的后脑,又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还好,那张薄薄的小纸片还在。   昨天晚上的事他有一大半都忘了, 脑子里像被水清洗过一样。只记得自己去吃了宁王顾攸的喜宴, 喝了两杯西域的果酒, 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殿下,醒了?”   顾修恍然回神, 只见一旁的圆桌跟前坐着正在品茶的韩墨初。   “嗯, 醒了。”顾修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自然是臣背您回来的。” 韩墨初步履从容的从桌前起身,拿着那柄光滑的戒尺站在了顾修的床畔,温声道:“殿下昨夜喝了几杯啊?”   顾修坐在床头,认命的伸出左手:“五杯。”   韩墨初没说话,扬起手中的戒尺直接朝着顾修的掌心劈了五下。那五下又快又狠,已经许久没有挨过戒尺的顾修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痛激得心跳都跟着快了起来。   “殿下今后还贪杯么?”   “不会了。”顾修咬着牙,又挨了三下。   “殿下,记住今日了么?”   “记住了。”顾修终于将手掌收了回来, 右手指腹轻轻揉搓着肿成一片的手掌。又是那种挥之不去的肿痛,不出意外的话再接下来的三五日里骑马弯弓都会痛。   “好了,殿下若是头痛,可以再睡一会儿,臣与您在朝中请了一日恩假。午膳让吴婶给您熬些姜丝排骨粥,暖胃的。”放下了戒尺的韩墨初温柔的让人有种错觉,方才动手打人的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三月初三, 是顾修的生辰。   顾修一贯不爱做生日,只在晨起入宫领了君王的赏赐便匆匆的赶回京郊大营中去了。   今年年初, 共有一万七千名年满十五周岁的新兵入营。为了鼓舞士气, 顾修在处理军务之余, 每日会带着那群新兵一同训练。   那些初出茅庐的新兵,没有一个不折服于顾修的英武。没有一个,不将顾修这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主将视为神明。   韩墨初研制的新甲也有了突破,一片胸甲,可挡十支羽箭。只要再减轻些许重量,便可制作成甲供人试穿了。   两个人每日同起同居,同出同进,形影不离。   顾修觉得,有些话还是不必宣之于口,以免坏了今时今日已经拥有的一切。   这些日子以来,前朝之上的风波也没有一日断过,珹王与端王的对垒也愈发明显。今日里门下省一个官员倒台,明日里御史台也必然有一个官员落马。   这样明里暗里的争斗,君王顾鸿也懒得操心多问。由着两个人争来斗去,反正再怎么斗他也不偏不向,都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成了亲的顾攸依旧是无心朝政,在尚书省内学了这么多年,还是连点皮毛也没学明白。原本顾鸿见他成婚,多少也要有点功绩,便给他安了个六部主事的头衔。   顾攸稀里糊涂的应了下来,然后继续吃喝玩乐。甚至公然连续数日未到尚书省报道,还是顾修在百忙之中抽身帮着他料理的那些堆积的文书。   君王顾鸿知道此事后,还是如少年时一般把两个人都骂了一顿,险些又动了藤条。最后无可奈何的摆摆手告诉两个孩子:随你们去吧。   顾修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接过了顾攸肩膀上六部主事的担子,每日要处置的书文虽说不多,但横竖又要少睡一个时辰。   如果没有韩墨初在一旁帮衬,就算顾修是铁打的也是撑不下来的。   永熙二十一年,三月下旬。   蒙室乌云部汗王吉布哈入京求援,称这些年漠南部仰仗着国朝的势力不断扩张草场,吞并周边部族,将蒙室其余几个大部落也几乎逼到绝境,大有裂土自立之嫌。   吉布哈希望君王顾鸿能为其做主,劝阻阿日斯兰不要如此残害同族。   若是放在以往,按着君王顾鸿的性子,必然会让国朝出兵直接平了漠南的狼子野心。但如今,顾鸿心里惦念的是他那个身怀有孕的女儿。   朝堂上,君王顾鸿安抚了吉布哈几句,并准他可在京中小住。   朝会过后,君王又一次单独将顾修留了下来。   “今日朝堂上的事,你都听见了吧。”在前朝坐了一个晌午的顾鸿,已经明显有些体力不支,斜靠在小榻的软垫上轻声喘息着。   “儿臣听见了,漠南王恃宠而骄。如若放任,必生反叛。”顾修敛眉答道。   “朕也是如此想,所以让你明日你便点齐一万精兵,往漠南去。敲打敲打那个阿日斯兰让他收敛点儿。 ”   “是,儿臣明白。”顾修拢着朝服,语气中似乎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你此去也敛着点儿你的性子。如何敲打阿日斯兰不要紧,别惊着你长姐的身子。要做什么多少背着些你长姐,你可知道?”   饶是过了这些年,君王顾鸿也依旧记得那年自己的三个儿子,把那位漠南世子打得鼻青脸肿的事。现下阿日斯兰与顾锦已经成了夫妻,怎么说也要看看顾锦的脸面。   “父皇放心,儿臣明白。”   顾鸿撑着下巴,看着自己眼前出落得十分出色的儿子转言道:“此去,让你长姐好好看看你,别让你长姐太记挂你。”   顾修躬身领旨,脚步轻快的离开内宫。   顾修走后,顾鸿接过了崔尚递过来的手炉,顾鸿的身子过了年便虚得厉害,过了三月还要抱着手炉。:“崔尚,你瞧见那孩子有多高兴没有?”   “老奴瞧见了,战王殿下自幼受公主照拂,此番能去漠南与公主相见自然是高兴的。”老太监崔尚抱着毯子给顾鸿压在了膝头。   “这孩子小时候过得苦。好在锦儿心地柔善,懂得护着弟弟。若不然,还不知这孩子会受多少委屈。”顾鸿以手支颐,揉着时时胀痛的额头。   这些日子,他时常会梦到云瑶。   梦中的云瑶抱着襁褓里的顾修,笑吟吟的看着他。他想追过去,可是转瞬之间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剩他一人,浑身发冷。   “公主自幼偏爱战王殿下,连宁王殿下都吃味儿呢。”崔尚在顾鸿身边将近四十年,顾鸿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出口风,更知道说什么能让老皇帝高兴:“战王殿下是男儿郎,若不是少年时摔摔打打的,如今何以能出落成这样?”   “老鬼,就属你会宽心是吧?”顾鸿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在:“叫南曦公子过来吧,朕想他了。”   领了恩旨的顾修一夜未眠。   韩墨初也陪着他一夜未眠。   转日去兵部签了文书,便领着那精挑细选的一万精兵前往漠南境内。随军而行的还有君王连夜派到军中的六个接生嬷嬷,四名乳母,四名保姆,两名太医。这些人,都是君王和身在宫外的孟氏皇后共同挑选的。   算着月份,顾锦再有三个月便要临盆了。   漠南部的人就算再好,顾鸿和孟氏也怎么都是不放心的。   行军十余日,顾修与韩墨初到达蒙室边境,驻扎在蒙室边关的重明军大营中。   重明军主帅周仁做新兵时曾在云烈麾下当过一任九品校尉,两年后便被调往重明军中直到如今。顾修率领王师征伐靺鞨十六部,镇压高句丽的事,他也一早听说了。   周仁从那时便一直想见见这个有着云氏血脉的少年将军,而今得见,心中自然不甚欢喜。   “殿下,一路行军辛苦了。”周仁双手将顾修从马背上接了下来,双手做请,将人引入营中:“末将为您备了一桌薄席接风,请战王殿下莫嫌粗陋。”   “多谢周将军,接风就不必了。”顾修朝人颔首示意,脸上冷毅的神情,让人着实看不出喜怒。   “周将军,您别误会。殿下治军的规矩一向是将官与士兵一视同仁,您的好意殿下心领了,不过宴席就不必了。”韩墨初笑着圆场道。   “原来如此。”周仁点点头,心中对这位战王殿下愈发敬重。   营帐中,顾修简单的用了些干粮与热汤,便又叫了周仁过来问话:“周将军,蒙室边关这些日子还安静么?”   “回殿下,蒙室边关原本一直安静,只是自从公主嫁入漠南境内后,蒙室部族之间便一直内斗。也有几回闹到边境上,不过都压下去了,没有伤着我朝百姓。”   “嗯。”顾修坐在帐中,将这两年的军报粗粗的翻看了一遍:“这些年,周将军戍边辛苦了。”   顾修话音刚落,帐外一个传令的小兵掀帘走了进来,抱拳拱手道: “殿下,将军,漠南来使求见。”   顾修从军报中抬头,与一旁同行的韩墨初对视一眼,道:“请他进来吧。”   少顷,一个胡须满面,身着皮袍的蒙室男子从帐外进来,抬手扶肩,与顾修行了一礼:“战王殿下,我汗听闻战王殿下到此,不胜欣喜。现已在敖包中设下酒宴,与王妃一起等着您去赴宴呢。”   顾修面色深沉,心中不免疑惑。   他此行,打得是替君王巡查边关的旗号,并未特意提及会前往漠南。重明军大营距离漠南境内,足有七十里路程,他今日刚刚到此不过两个时辰。   阿日斯兰是怎么知道的?   顾修稍想一息,随即道:“也好,本王也有几年没有见过长姐了。”   日落余晖,顾修与韩墨初纵马骑行在宽广无垠的草场上。身后是顾修随行出入的三百名亲兵小队。   一路深入草原,抵达漠南境内。   顾修骑在马背上,老远便看见阿日斯兰拥着顾锦,站在草场之上迎接。顾锦穿着一身红色的蒙室袍服,欢喜的向他招手。   顾修来不及勒马便翻身从五十金背上跃下,迫不及待的朝顾锦奔跑过去:“长姐!长姐!”   顾锦也挣开了阿日斯兰的手臂,快步迎向了顾修:“云驰,快让长姐好生看看你。”   顾锦踮起脚尖,抚摸着顾修的脸颊。三年未见,她的弟弟已经整整高出了多半个头,而且一身甲胄,气宇不凡:“倒又长高了好些。”   “嗯。” 顾修低着头,由着顾锦揉搓自己。三年未见,长姐依旧是那样温柔端丽,只是比以往清瘦了不少。   清瘦?顾修忽然察觉了一丝异样。   他虽不懂得生儿育女这类事,但他好歹知道,他长姐有了身孕按理说不可能是这样的小腹平坦。   不由得盯着顾锦的小腹皱眉道:“长姐你...”   “乖,别问了。”顾锦微微一愣,手掌将自己的小腹遮住,似乎有什么事情难以启齿:“是长姐不留神,没有留住这个孩子,父皇那里回头长姐自己慢慢告诉他,你回去不要让他忧心可知道?”   顾修恍惚一怔,回身无措的看了一眼。韩墨初牵着他的五十金,那些亲兵小队里还带着与他长姐安胎的嬷嬷和太医。   君王顾鸿和孟氏皇后多年失和,为了顾锦腹中这个孩子,都放下了以往纠葛,一同挑选了这些人来照顾顾锦。   顾攸满京里给那孩子搜罗了一堆玩具,拉着他去挑拣。   那天,他们两个为了争这孩子将来的喜好,一人举着一个布偶吵得宁王府上下皆知,还险些闹到了君王面前。   他还给这孩子悄悄养了一匹金棕色的小马,金棕色的大宛驹是十年难遇的罕见品种。他一心想着等这孩子一出生便送给他。   如今他到了这里,长姐竟然告诉他这个孩子就这样没有了?会是怎样的不小心,会让本该娇养安身的长姐失去她的第一个孩子?   为什么失去了孩子的长姐没有修书回朝?反而要他隐瞒实情?   牵马的韩墨初走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躬身朝顾锦行礼:“臣韩墨初,见过公主殿下。”   “既然韩参军也到了便进去吧,草场上风大。”顾锦拉着顾修的手腕,柔声道。   韩墨初也注意到了,公主原本不该平坦的小腹,很快收回了目光。   顾修被顾锦拉着朝不远处装饰华丽的敖包走去,经过满面笑容的阿日斯兰时,目光凌厉如刀。   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第五十六章 血洗   圆顶敖包之内, 酒宴齐备,歌舞升平。   “战王殿下在边关威名赫赫,本汗早有耳闻, 如今一见, 战王殿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本汗敬你一杯。”阿日斯兰端着银制的酒杯, 朝顾修的方向敬了一遭。做了汗王的阿日斯兰,举止已经不复当年谨慎, 举手投足都略显轻佻。   顾修的眼神森然, 他此时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质问阿日斯兰。但还顾及着临行前,君王顾鸿的话,不能当着顾锦的面为难阿日斯兰,以免顾锦陷入两难。   “怎么?战王殿下这是不肯赏脸么?”阿日斯兰举着酒杯,始终不肯放下,像是一种无形中的逼迫。坐在一旁的顾锦,扶住了阿日斯兰的胳膊,轻声道:“大汗, 我七弟他自幼不能饮酒,您还是与他换盏奶茶过来吧。”   “哦?原是这样啊?那爱妃替他喝了吧。”阿日斯兰也不客气,一手搂着顾锦的肩膀,将酒杯凑到了顾锦嘴边。   顾锦无所适从的侧过头去,阿日斯兰不依不饶的将酒杯往顾锦嘴边凑着:“爱妃这是怎么了?爱妃过去不是最喜欢喝这草原上的酒了么?”   “阿日斯兰!”顾修见状一把将攥在手里的银制酒杯摔了出去,力气之大摔得杯壁都有些变形了:“你想做什么?”   “战王殿下,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趣, 你何必如此动怒?”阿日斯兰搂着顾锦的肩膀,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向顾修宣誓着主权。   “阿日斯兰, 你...”   “汗王阁下, 不过是一盏酒, 在下替战王殿下饮了就是了。”坐在下首的韩墨初,伸手按了把顾修的肩膀,端起手边的酒杯,仰头干了下去。   顾修当下脸色十分难看,如果不是韩墨初拦这一把,他一定会把桌子掀了。   虽说经年已过,但阿日斯兰始终记得韩墨初这个人。记得韩墨初当初当着他的面,面不改色的将那柄“铁将军”扯碎了。   这个人,这些年他都一直忌惮着。   “算了,既然爱妃不爱喝这酒,那本汗自己喝。”阿日斯兰将顾锦的身子松开,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阿日斯兰,你可还记得你漠南是我大周臣属,可还记得我长姐是国朝公主?”顾修强压怒火,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你这些年肆意扩张草场,挑起蒙室内斗,究竟为何?”   “战王殿下此言差矣,本汗就是为了爱妃才想着扩张领地的。爱妃出身如此尊贵,本汗自然是怕配不上她,这才拼了命的想将这漠南的领域再扩大些。再说,蒙室部族势力分散,早日一统,也是好事啊。”阿日斯兰说话间,又给顾锦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奶酥,一脸鹣鲽情深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我长姐为何...”   顾修一句话还未出口,晴昭公主立刻出言将其打断:“驰儿!别问了,好生用膳吧。这奶酥清甜,你一定喜欢的。”   一场酒席,顾修食之无味。   守着阿日斯兰那副让人无比讨厌的嘴脸,顾修只坐了一个时辰不到便起身告辞。   临行前他本想与顾锦再多说两句话,无奈顾锦被阿日斯兰始终搂在身边。   顾修一行人等走出不远,一个小个子的身影突然蹿出来将一封手书塞到了五大三粗的熊虎手中,低低的说了声:“给殿下。”便消失在了错落不一的敖包中。   归去的营帐中,怒不可遏的顾修直接踢碎了一张木桌。韩墨初也不说话由着顾修发泄,直到顾修终于坐定。   “殿下,可消气了?”   “嗯。”顾修抱着肩膀深深的喘了口气:“漠南部反叛之心日显,若不是今日长姐在场我必然...”   “漠南王恃宠而骄,久纵,必生大乱。”   “殿下,老熊有东西给你。”言谈间,熊虎拖着那封手书走了进来:“一个小个子塞给老熊的,让老熊交给殿下,老熊不识字,您自己看吧。”   “好,我自己看,你出去吧。”顾修接过了那封手书,展开与韩墨初一齐看了起来。   手书中字字泣血,讲述了晴昭公主这两年在漠南的境况。   晴昭公主嫁入漠南的第一年,还与阿日斯兰恩爱有加,阿日斯兰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月都摘给她。次年阿日斯兰登上汗王之位后,一切便悄无声息的变了。   做了汗王的阿日斯兰野心勃勃,不断肆意扩张草场,压榨同族,丝毫不听公主规劝。   不光如此,因战场频繁得胜,阿日斯兰还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常在酒后乱性,临幸宫婢,豢养美人,甚至逼着公主与士兵献舞。   公主不堪受辱,几欲回朝。每一次阿日斯兰都会赌咒发誓痛改前非,公主也不想因这类事让君父及生母忧心,便一直隐忍下来。   去岁公主有孕不能房事,阿日斯兰酒后强行闯入,推搡间生生将公主三个月的身孕冲撞至小产。   公主怒极,阿日斯兰带着整个漠南的老幼妇孺跪地央求,乞求公主原谅。   公主为了不起战端,为了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也为了这些年阿日斯兰清醒之时与她的情分,又一次原谅了他的暴行。   去年新岁,公主不曾回朝省亲,并不是为了养胎,而是因为小产才不能挪动。   怎料这个阿日斯兰其后竟然变本加厉,肆意打杀公主的左右之人。让公主在漠南境内孤立无援,只能任他欺凌,甚至有时会被驱赶到马奴的房里居住。   顾修读罢那封手书,额角青筋暴起。   难怪,他的长姐一直欲言又止。   难怪,他的长姐会那样清瘦憔悴。   难怪,那个阿日斯兰敢嚣张至此。   原来是仪仗着长姐不愿枉杀无辜的善良。   酒宴上,长姐知道他带兵不多,若是那时发作冲突必然受伤。他的长姐即便到了那种地步,首先记挂的也是他。为了不让他忧心,硬把那些委屈都吞到了肚子里。   今日如果不是这封手书,大约再过一年半载,他便要杀到漠南给他长姐收尸了。   愤怒的顾修,两下将那手书揉成了一团扔到一旁,抓起立在一旁的长!枪便朝营外走去。   “殿下,此封手书还不知传信之人是谁,内容真伪也不得求证,您如此贸然前去,会出事的。”韩墨初一把拽住顾修的胳膊,拦在人身前。   “ 还求证什么?这手书是我长姐的笔迹,长姐小产也是事实!阿日斯兰不敬长姐,是我亲眼所见。”顾修一把甩开韩墨初的胳膊:“你别拦我!”   “殿下此行只带了一万人马,这一万人马不足以战胜漠南全境。殿下,您要三思啊!”韩墨初没有退缩,继续挡在了顾修身前。   四目相对,韩墨初朝顾修沉了沉双目。   一瞬之间,顾修使出全力一把将韩墨初推到了一旁,厉声道:“边关有守军,平敌何惧之!”   “殿下,此事不可冒进,还是让臣回朝请旨吧。”韩墨初又一次拽住了顾修的胳膊,试图让人冷静下来。   “韩墨初,你知不知道我长姐在漠南过的什么日子?我再晚去几日,我长姐会死的!”顾修狠狠的将韩墨初甩出老远,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   “殿下!无旨出兵这是反叛重罪!殿下!您不能把这些边军都赔进去啊!”韩墨初追在顾修身后,眼见着顾修将那封手书扔给了周仁。   国朝公主在外邦受此奇耻大辱,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军武男儿都生受不了。   周仁也不顾什么兵符圣旨,直接在顾修身前跪下抱拳:“末将听凭战王殿下差遣!”   “周将军,此战胜之无功,败之大过,你不能随战王殿下一起胡闹!”韩墨初拦在二人中间,言辞恳切。   “韩参军,国朝男儿为国朝荣辱而死,不求功绩。”周仁目光坚毅,掷地有声:“末将愿意追随战王殿下。”   只在韩墨初与周仁说话的片刻,顾修已经翻身上了战马,身后已经有不少士兵开始列队集结。   韩墨初不顾一切的冲到顾修身边,攥住了顾修的马缰:“殿下,你不能去,此去无论胜败都是死罪。”   众目睽睽之下顾修横过手中的长!枪,枪尖抵住韩墨初的脖颈:“韩墨初,你别逼我。”   “顾云驰!你想找死吗?!”韩墨初拼尽全力喊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顾修的枪杆毫不留情的将他挑到一旁,摔落在地。   “韩墨初,你给我滚,现在就滚。”顾修这样森冷的目光,韩墨初已经有许多年都没有见过了。   那句话,也冷得让人如坠深渊。韩墨初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顾修振臂高呼,带着那些自行集结的军队,冲出了营帐之外。   憨傻的熊虎迟疑了一下没有跟上,伸手将一旁的韩墨初扶了起来:“韩参军...这...您...”   “你不必管我,去跟着王爷。”韩墨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也翻身上了战马,朝顾修离去的反方向飞驰而去。   顾修要征平漠南的消息顷刻之间传遍边关境地,除了重明军周仁率领的十六万大军,还有靺鞨边关的荀子龙老将军也带着十三万天禄军闻讯赶来,连带着临近的朱雀军与玄武军,镇守西戎的白虎军,皆自发派遣勇将前来驰援。   短短两天两夜,整整五十万大军分四路包抄合围直压漠南境内。   阿日斯兰彻底慌了,听着敖包之外震天嘶吼的杀伐之声,阿日斯兰发疯似的一把将身边的顾锦摔在了地上:“你这个该死的贱女人!看看你的好弟弟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啊!”   顾锦摔跌在地,身边没有一个搀扶之人,只能自己强撑着身子爬起:“阿日斯兰,你我夫妻一场,你如何待我你自己心里清楚,事到如今你还想将此事归罪于我!”   “我待你如何!”阿日斯兰双目充血,拎着顾锦的衣领扬手便给了人一巴掌:“你是我的女人,你不是什么公主!我是草原上的王!草原上哪个女人敢像你一样!忤逆我!背弃我!”   疯癫无状的阿日斯兰,抽出自己腰间的马鞭狠狠抽在了顾锦单弱的脊背上:“我看你还敢不敢忤逆我!敢不敢忤逆我!”   阿日斯兰的每一鞭,都带着积怨已久的恨意。他曾经将顾锦视为他生命中的太阳,为了追求顾锦,他不惜被顾攸顾修那几个皇子奚落,遭人白眼。   那时候,他倾尽整个漠南之力就是要得到她。   后来,他成了漠南部的王,顾锦的到来让他的部族变得强大无比。他觉得他是草原上的至尊。而顾锦当初吸引他的那些骄傲,此时便成了他最大的禁忌。   顾锦伏在地上,鞭打的疼痛让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她咬着牙拔出头上的簪子,想拼着最后的力气将簪子插到阿日斯兰身上。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阿日斯兰整个人不知被一股多大的力量击得飞了出去。   她怔忡的看着发力的方向,只见她的幼弟顾修,浑身浴血手持长!枪,带着一队亲兵冲了进来。   敖包里的狼卫顷刻之间被那些亲兵杀了个干净。   “驰儿...你...”顾锦被几个亲兵扶了起来,围在了中间,瞠目结舌的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顾修将手中的长!枪随手抛给了熊虎,将跌在地上的阿日斯兰拽了起来,一拳一拳的挥到人脸上:“我长姐是国朝嫡公主!是我大周天子最珍惜的宝贝!你有什么资格欺她!辱她!”   阿日斯兰被顾修那几拳打得昏天黑地,嘴角鲜血直流,接连吐出了几颗槽牙。阿日斯兰还未来得及挣扎起身,便又被顾修踹翻在地。盛怒之下的顾修捡起了地上阿日斯兰到马鞭,劈头盖脸的砸到他身上脸上。   “公主,公主怎么了!公主也是我的女人!草原上的英雄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阿日斯兰挣扎着,坚持着他身为漠南王最后的骄傲。   “当初我怎么会把我长姐交给你这个东西!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你以为你今日的强盛是谁给你的!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对她动鞭子!是谁给你的胆子!”顾修手中的鞭子扬起一片一片的血珠,仿佛要把阿日斯兰整个人都抽得粉碎:“你把我国朝皇族当做什么了?你是觉得就凭外头的那这几只畜牲你就有本事和国朝叫嚣了是么!”   顾修气急了,他真的气急了。   他长姐生来就是国朝的明珠,是他和父兄心中的至宝,阿日斯兰这样一个弹丸之地上小领主,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踩着阿日斯兰的后腰,以鞭为剑不停的抽砍在阿日斯兰的肩背上,血肉片片飞扬,有一块碎肉甚至飞到了顾修眼睑之下,粘到了他的脸上。   阿日斯兰抽他长姐一鞭,他就要还回去一百鞭。   在五脏六腑都被顾修抽出来之前,阿日斯兰终于想起了求饶,他抱着顾修的大腿开始磕头:“我错了!我不敢再欺辱公主殿下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顾修冷冷的看了一眼已经不成人形的阿日斯兰。随手将那沾满鲜血的鞭子扔到了一旁,顺势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   “战王殿下,战王殿下,您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是公主的夫君,你杀了我,公主会守寡的,在你们国朝的名声就毁了呀。”阿日斯兰抹着脸上的血迹,连滚带爬的躲到了一边。鞭打的剧痛,让他本能的告饶求生。   “你觉得,你配做我长姐的夫君么?”   “是是是,我不配,我不配做公主殿下的夫君。”阿日斯兰双手抱拳,惊恐的看着手持长剑的顾修:“要不这样,我按着国朝的规矩,与公主殿下和离,您带公主殿下回汴京去吧。我漠南部愿意补足这些年所有岁供,从此安分守己,为大周天子做牛做马。”   阿日斯兰的双眼被鲜血模糊的看不清顾修的脸,他只知道,他和眼前这个杀气腾腾的男子实力相差太过悬殊。   他终于又一次清楚的认识到了漠南部与大周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他眼下只求顾修能放他和那些族人一条生路。   哪怕后半辈子沦为马奴。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送长姐出嫁时,你自己说的是什么?”顾修眯着眼睛,长剑横在了阿日斯兰颈间。   “战王殿下,我现在还是公主的夫君,是国朝的驸马都尉。按你们国朝制度,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阿日斯兰后挫着看向一旁的顾锦:“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求你帮我求求情吧,帮我求求情吧。杀了我,你弟弟也会受牵连的!”   “驰儿,别冲动。你现下杀他是违制。听长姐的话把剑放下。”顾锦忍着身上的伤痛,从亲兵之中站起身来。   她并不在乎阿日斯兰到那条命。她在乎的是顾修,一旦顾修动手杀了他,便算是斩杀朝臣,无论如何都要进诏狱的。   “驰儿,听话。把剑放下,把剑放下。”   顾锦的话,顾修充耳不闻。手起剑落,直接削掉了阿日斯兰的脑袋,鲜血溅了顾修一脸。   阿日斯兰死尸倒地,身首异处。   到底还是应了他当初求娶顾锦时发下的毒誓。   “云驰!!!”阿日斯兰血溅当场。顾锦惊叫一声,随即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身子向后倾倒,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顾修收起长剑走到顾锦跟前,轻声唤了几声:“长姐...长姐...”   顾锦迷迷糊糊的皱着眉头,伸手抚摸着顾修脸上的血迹,无比心疼的呢喃着:“云驰...你...闯祸了。”   “长姐别怕,云驰带你回家。”顾修背过身去,将顾锦背在了背上,一行人走到了敖包之外。   敖包之外,火光冲天,杀伐凌乱,人马牛羊的嘶叫声惨绝人寰。   顾修背着顾锦,一步一步的穿过那些卸甲奔逃的漠南狼卫,朝着身后冷冷的下令道: “吩咐下去,漠南部折辱公主,滋生反叛。漠南全境,人畜不留。” 第五十七章 入罪   顾修在几日间灭平漠南全族之事传到前朝, 犹如烈火爆碳,瞬间便炸开了锅。   战王未得皇命,私调大军, 将一个三十余万户的大部落直接扫平, 导致蒙室境内两千里草场直接焚为焦土。   如此狠绝, 如此暴戾。   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朝堂之上,以忠勤宰辅韩明为首的各部官员, 皆上书奏本, 直言要君王以国法处置战王顾修。   “启禀陛下,臣以为战王殿下虽私调大军出征,但也算事出有因。漠南王折辱公主至此,毁坏的也是我国朝脸面,如若战王殿下畏缩不前,岂不是更长他人威风?”丁忧归朝不久的将军丁泉是满朝文武中为数不多的为顾修说话的一个。   “丁泉将军此言差矣,虽说漠南部折辱公主合该灭族之过,但战王再情急也该派人入朝请旨, 才能领兵出征。否则这置君于何地,又置国法于何地?”韩明立于百官最前,义正言辞的与丁泉分辩。   朝堂之上,人声喧沸。   君王顾鸿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自此军报传回,顾鸿心中便盘桓着两股心思。   一股心思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在漠南境内的遭遇,身为父亲他恨不得与亲手活剐了那个欺辱他女儿的阿日斯兰。   另一股心思是在处置顾修的问题上进退两难。他没有想过顾修在军中的声望已经到了这般一呼百应的地步, 那几十万的边军在明知没有皇命的情形下依旧愿意随其出征,任其差遣。如此锋芒毕露的皇子, 身为君父不可能不忌惮。   可转念一想, 他这个儿子在军中虽有声望, 却毫无拥兵之举。自漠南部灭平而后,顾修便直接带着公主启程回京。明知此行入京便是重罪,依旧没有任何迟疑,哪怕连一点试探都没有,这叫什么反叛?   朝堂上,言官的唾沫几乎要将丁泉淹死了,沉默半晌的君王终于开口说话:“一切,等战王归京后再行商议。”   午时朝罢,韩明没有回府。而是跟着顾偃的车驾,直接到了珹王府中。   “殿下,今日朝堂之上您为何一言不发?”珹王府书房之内,韩明负手而立,开门见山道。   “舅父,今日之事是非分明。那阿日斯兰折辱长姐就是该死,我若是战王,我才不会一刀结果的那么痛快!”顾偃自斟了一口茶,压了压胸口的愤懑:“早知如此,当初在云霓庵就该废了他。”   “殿下,老臣说的不是公主,而是战王。战王如今在前朝声威日显,为人又毫无破绽。今日的机会千载难逢,若是不趁机一脚踩死了他,他过不了几日便会骑到您头上去的。”   “凭他一个武疯子,他有什么能耐能骑到我头上?不过就是几场胜仗而已,朝堂之上的事他干脆一窍不通。再说,他一任罪臣之子,父皇不可能对他委以重任。”   “不会委以重任?殿下可知战王手中的军权有多重?就算殿下来日荣登高位,战王手握重兵,殿下您能驾驭得了他么?凭他在军中的声望,将来想覆了天下也是轻而易举的!臣教了殿下这么多年,殿下的心思怎么还是摆不到位置上,成日里和那个六根不全的端王争的什么!”韩明怒极,拍的实木圆桌啪啪闷响。   “就算如舅父说的那样,也不该这次。他此次是为了长姐犯的国法。”提起此事,顾偃的怒火便熄不下来。   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异族杂毛,怎么有胆子欺辱他的长姐?   “那又如何?殿下觉得过了这次,还有机会扳得倒战王么?”韩明扶住了顾偃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殿下,您怎么就不明白呢?”   “舅父说的本王都懂,本王也是国朝亲王,在朝的声威一点也不比他顾修差,本王怎么就不能堂堂正正的和他斗一场?靠揭长姐的伤疤来扳倒他,这事本王做不到!”顾偃眉峰紧锁,义正辞严。   “罢了罢了,殿下不想做的事,臣来做吧。殿下便在前朝缄口不言就是了。”韩明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再多言一句。   三日后,顾修的带着那一万精兵与公主抵达汴京境内。   城门之下,顾偃与顾攸都带着妻子和宫眷老早的便等在了那里。与他们一齐等着的,还有刑部及大理寺的官员差役。   顾修翻身下马,顾攸迎上前去,抓着人肩膀不知所措的皱着眉头:“七弟,七弟你怎么...”   “别管我,我没事,长姐在车里,你们先送长姐回宫吧。”顾修拍了拍顾攸的肩头,眼神示意自己无事。   “长姐她一路可还好?”顾攸朝不远处停着马车里望了一眼,揪心道:“可受了颠簸?”   “山高路远,难免颠簸。你还是快带长姐回宫歇息去吧,派人去静华寺告诉慧宁师太,长姐已经平安回来了。”   “那你呢?你怎么办?难道你要真下诏狱么?”顾攸又斜了一眼身后那些刑狱衙差,朝身后的妻子徐静柔眨眨眼睛,徐静柔会意,端着袖子走了过来。   夫妻二人掩着身子,自徐静柔袖子里抽出一小包金锞子塞到了顾修手心里。   “战王殿下,京里的规矩我也不懂,但苏州刑狱都是如此,没有这些过不了关。这是我昨儿让府上融的金簪子,查不出来路,那些衙差一定敢收。后面的事我与你兄长也不知该如何运作,这些你好歹拿着,在里面换些好吃好喝。”   顾修凝眉攥着那个小包,抬手欲与二人行礼:“多谢六皇兄...”   “祖宗你可别谢了,没看见那儿还戳着老四呢么?”顾攸一把拦住了顾修的胳膊,看了眼四周,又拍了拍人肩膀:“快去吧,别等那些官吏过来了。”   五月间,天气炎热起来。   君王顾鸿的崇宁宫中,依旧挂着遮风的帘布。   这几日君王顾鸿的心火极大,除了那位南曦公子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身前。   “处置战王,即刻处置战王,这些奏疏里十封有八封是要朕即刻处置战王的。就那么想看朕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么!”顾鸿埋身在龙书案后,一把将眼前的奏折都掀翻在地。随即朝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揉着突跳发胀的太阳穴。   南曦公子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立在人身后揉按着人额角,直到顾鸿的脸色稍稍平定下来,才饶到龙书案跟前,将那些坠落在地的奏折都捡了起来。   “陛下,生气就不要看这些了。”   “你看看这些奏疏,十封有八封都是让朕处置战王的。这个韩明真是越来越不知收敛了,这么铺天盖地的奏折上来,是想逼宫么?”顾鸿叹了口气,一把将手边的茶盏也摔得粉碎。   “陛下,依奴才看,这些朝臣们无非就是想要个说法,说是按国法处置,那国法还不都是陛下定的?如今战王殿下入狱,您至今也没有提审,他们不知道陛下您的意思,自然也只能乱猜了。”南曦娇滴滴的从背后环住了顾鸿的脖子:“其实陛下若是不忍直接提审战王殿下,也可以叫他身边的人来问问,有了结论,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悬挂着了啊。”   南曦伏在顾鸿身后,侧脸蹭着他的脸颊,不再多说一句话。   顾鸿沉默良久,拍了拍南曦的手背,沉声唤道:“崔尚,那个韩墨初还在外头么?”   “回陛下,韩参军一直在宣政殿外跪候。因陛下无谕,而未敢擅入内宫。”崔尚拖着拂尘,上前回禀道。   “他跪了几日了?”   “自战王殿下入诏狱以来,已经五日了。”崔尚如实答道。   “传他进来吧。”   片刻后,韩墨初在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之下一瘸一拐的走到君王理政的书房之内。此时的韩墨初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袍,未曾束冠,鬓发有一半都散在脑后,一副待罪之身的模样。双膝处由于长跪,裤管处已经一片殷红。那张原本清俊斯文的笑脸,也因为长时间没有饮水而显得苍白瘦弱。   自从顾修入京归入诏狱后,他便一直不眠不休的在宣政殿外跪候听旨。顾鸿似乎是有意责罚于他,一连数日都未曾召见。   “罪臣韩墨初,参见陛下。”韩墨初双膝跪地,俯身向前。人消瘦得都好似一盏美人灯,风吹一吹便破了。   韩墨初的那张脸本是绝色无双,气度不凡的。这会儿落魄,倒能让人凭空生出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素喜男风的君王顾鸿虽冷着脸,但心底深处已经起了一点波澜。   他怀中的南曦公子柔弱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而跪在地上的韩墨初则如松竹风骨,玉质光华,另有一番教人肖想的风流。   “你倒是认得利落,你以为自己脱了官服在朕面前跪上几日,这事儿就算完了?”   “陛下,罪臣自知罪孽深重,请陛下任意处置发落。只求陛下,宽恕战王殿下吧。”韩墨初将头伏得更低,以一种全然臣服的姿态面对着君王。   “你还好意思给他求情?”顾鸿横人一眼,将手边所有关于顾修的折子,一本一本的朝跪在原地的韩墨初扔了过去:“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些都是让朕处置战王的。朕让你跟在他身边,你就是这么辅佐的他么?”   韩墨初伏着身子,任由那些奏折砸到自己的头上身上:“陛下,一切都是臣的错,臣没有劝住战王殿下,臣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只求陛下能宽恕战王殿下。”   “你担?”顾鸿轻蔑的扬了扬嘴角:“你知不知道,战王此举可连累的五十万戍边将士都成了待罪之身,你担?你担得起么?!”顾鸿厉声喝道,随手抓起桌案上的笔海一下砸到了韩墨初背上,砸得韩墨初闷吭一声,险些以头抢地。   “陛下,臣自知此事关系重大,可战王殿下当真不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韩墨初咬着下唇,忍痛从袖口处掏出了那封被顾修揉成一团的手书,朝君王面前呈递了上去:“陛下,殿下那日便是看了这个,才会不顾一切领兵出征的。”   老太监崔尚将那封手书接了过来,呈在了君王面前。   那封字字泣血的手书是他女儿的笔迹,每个字都如同一把尖椎一般刺入了他的心脏。先前的消息,只是顾锦在漠南受辱导致小产。他没想到,他的女儿竟然为了不起战端而活生生的在漠南隐忍了两年之久。   这封手书当夜若是传到他手里,他可能会调动国朝所有的军队将蒙室全境都夷为平地,再将那个阿日斯兰亲手剁成肉酱。   敢将他的女儿凌虐至此,这已经不是折了国朝脸面的问题了,也许再晚几日顾锦可能命都将没了。   难怪,顾修那孩子会那样不顾一切的带兵出征。   “陛下,那些边军将士们也都是见了这封手书方才义愤难当,皆要为公主平反,这才随战王殿下出征漠南,战王殿下当真毫无不臣之心。”韩墨初声音颤抖,膝行几步跪在了顾鸿跟前:“陛下,臣求您宽恕战王殿下,宽恕那些边军将士们吧。”   “够了,你不必说了,回府去吧。”顾鸿将拖着手书没有再看韩墨初一眼。   “陛下!臣求您了!陛下!臣求您了!”   “崔尚,叫人把他拖出去!”   顾鸿冷声下旨,任由两个小太监将跪在殿上的韩墨初拽了下去。   顾鸿确实不能再多看韩墨初一眼了,只怕他再多看下去,便真要留韩墨初侍寝,泄了那股火气才可以。 第五十八章 重责   五月端阳, 天降暴雨。   整个皇城都仿佛被雨水飘起来了一般。暴雨之下,一乘包了油布的龙纹车驾停在了刑部诏狱跟前。   老太监崔尚从身后的小轿里下来,撑着一把宽沿的龙纹大伞, 迎在了车驾之前, 将君王顾鸿从车驾里接了出来。   刑狱主司唐青山冒雨相迎:“微臣唐青山参见万岁。”   “少废话, 战王呢。”   顾鸿目不斜视的朝前走去,唐青山见状急忙走到顾鸿身侧, 帮君王引路。   前日, 已经离宫十余年的孟氏皇后由静华寺入宫。与君王顾鸿一齐守了病中的顾锦半夜,顾锦睡着后君王便将手书之事也告诉了孟氏皇后知晓。   昨日晨起,孟氏皇后拥着女儿,试探着询问了手书上所写的内容,证实了手书之上所写的内容全部属实。   但顾锦却从未写过那样的一封手书用于求救,因为她在漠南传递回国朝的每一封亲笔书信,阿日斯兰都会先行过目。她也从未授意过任何人向顾修传递消息,她知道顾修此次带兵不多, 不想顾修以身涉险。   而且顾锦陪嫁而去的左右之人这两年皆被阿日斯兰打杀殆尽,回到皇城之内的也只剩下几个极远的内监,那些人入了漠南境内就被阿日斯兰发落到了马场养马,从未近过顾锦身前。   那么这个向顾修传递手书之人是谁?又居心何在?   这个人明知公主在漠南受辱而隐瞒不报,最后反倒用一封手书激怒顾修,引得顾修触犯国法。   为君二十余载的顾鸿轻而易举的便将这一切与这些日子以来铺天盖地弹劾顾修的奏疏联系起来。   这个藏在背后的人目的十分明确,他就是要顾鸿用国法将顾修这个眼中钉除掉。   这个藏在背后的人, 不惜用他女儿的安危去置他儿子于死地。   他作为父亲,作为君王, 决不允许朝中任何人敢行这样的事。   君王顾鸿踏入昏暗的诏狱, 在唐青山的指引下来到了诏狱最深处的那间牢房跟前。   “陛下, 战王殿下便在...便在这里...”唐青山抹了把头上的水珠,偷眼看着君王脸上的神情,心脏都提着到了嗓子眼里。   顾鸿立在那间牢房跟前,隔着粗重的栅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儿子顾修颈间卡着重枷,手上脚上都是重镣,手腕脚腕都磨出来伤痕,伤口破了皮,血染得镣铐上都是。蓬头垢面,面颊削尖,双目凹陷,嘴唇上已经由于缺水而破开了几个口子,就那么失神的靠在一堆潮湿脏污的稻草上,一动不动。   那间牢房没有窗户,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内里闷热潮湿宛如蒸笼一般。地面上还摆着一只破口的粗泥大碗,碗中的残羹已经生了蛆虫。   那般恶劣的环境,他只多待片刻,便觉得要窒息了。   顾鸿掩着口鼻,目如鹰隼的锁定在了唐青山的身上:“战王是一品亲王,如今尚未入罪,是谁准你们这般苛待的?”   “陛下,这...这是尚书大人吩咐的...微臣等只能听直属上司的...”唐青山双膝跪地,战战兢兢道。   刑部尚书李衡,韩明一手扶持的亲信。   韩明,又是韩明。   现在只要想起这个名字,顾鸿胸口的怒气就会直蹿到了脑顶。   “现在,马上把这些东西给朕撤了。”   “是!陛下!”   唐青山不敢怠慢,立马掏出腰间的钥匙,带着两个衙差将顾修身上的枷锁全部清除,又为顾修灌了些清水,顾修这才慢慢的恢复了神志。   回过神来的顾修,见到顾鸿第一个反应便是俯身跪平了身子,遮掩着自己凌乱的衣衫:“父皇,儿臣失礼了。”   “失礼?这会儿是知道怕了?”顾鸿皱着眉头,看着短短几天就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顾修:“带着人马冲出去的时候可想到这一日了?”   “儿臣,想到了。”顾修伏着身子,轻声应道:“为了长姐,儿臣不后悔。”   “不后悔?你知道你给朕出了多大的难题么?你知不知道私自调兵是什么罪名?!”顾鸿站在原地,冷声质问道。   “儿臣知道,可是...”顾修抬起头,双眼静静的看着顾鸿:“父皇,长姐还好么?”   “你还好意思问你长姐?你可知你长姐在病中记挂着你,已经有多少日子没有睡好觉了?”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愿意认罪,您如何处置儿臣不要紧,只是不要告诉长姐。”顾修膝行到了顾鸿脚边,伸手抓住了顾鸿的衣摆:“也求父皇,不要处置那些随儿臣出征的戍边士兵们。”   “好了,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顾鸿板着脸,心中酸楚无比。他这个儿子,怎么就单纯到了这个地步,平白被人算计成这样自己还浑然不知,脑子里只想着旁人:“朕问你,那夜的手书,是什么人给你的?”   “手书?”顾修松开了顾鸿的衣摆,思索了片刻才道:“父皇怎知还有一封手书?那封手书是儿臣的亲随在席宴后传给儿臣的,儿臣那个亲随头脑不太灵光,他只说是个小个子给他的。”   “那这手书又不是你长姐亲手给你的,你便没有怀疑么?”   “儿臣见那封手书是长姐的字迹。儿臣那日往漠南部赴宴,亲眼所见阿日斯兰要与长姐灌酒,儿臣亲眼所见,所以儿臣没有多想...。”   顾修直言不讳,顾鸿心下了然。那个给顾修设下圈套的人,已经将顾修摸得十分透彻了。就连顾修身边的亲兵有个傻子都知道,连那日私设的酒宴发生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可见这人在漠南边关和京中都布排已久了。   能做到这些的,也就只有那个仰仗着自己位极人臣的宰相韩明。   “没有多想?既是因这封手书出征,你为何不直接将那手书带回来呈交给朕?你连给你自己辩解一句都不会么!”   “父皇,儿臣犯了国法是事实,无谕出征也是事实。刑律之中也并未写明,事出有因便可不必受责的。”顾修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顾鸿眼神的压力。   顾鸿闭眼暗想,若非韩墨初将那封手书递到了他的面前,估计这孩子真到死也不会为自己多说一句话。   顾修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天生的执拗倔强,还真是随了他这个做父皇的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物议沸腾,群臣参奏,你预备让朕如何收场?”君王负手而立,目光重新聚焦在了顾修身上:“杀了你,还是放了你?”   “事已至此,儿臣无话可说,唯愿以血洗罪,只求父皇不要株连!”顾修跪在顾鸿脚边,挺身一拜,额头磕在顾鸿的脚边上。   顾修俯身跪地,顾鸿目光聚焦在顾修脊背隔着粗衣透出的两三道血痕上,冷声答言。“好,这可是你说的。”   端阳一过,君王顾鸿终于宣告了对于战王顾修的处置。   以行事鲁莽问罪,责脊杖八十,行刑之时着百官同观,以儆效尤。   其余的爵位,军职,朝俸,一概如旧。   明摆着就是君王为了堵住那些臣子的嘴巴才有此处罚的。至于那个有督导不善之罪的韩墨初,君王压根只字未提。还有那五十万与顾修一同出征的边军将士,竟然因征平漠南一战,震慑蒙室全境为由加了军功。   顾鸿觉得南曦所言极是,那些朝臣要他以国法处置顾修。那他定的就是国法,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顾修受刑当日,天空黑压压的一片,闷雷声滚滚响起。   他穿着一身素衣,挺身跪在含元殿跟前的玉阶之下的空地上。昨日夜里,刑狱主簿唐青山为他备了热水与软榻,着他沐浴更衣,安睡一夜。以保他今日受刑时,能够精神饱满,不至于太过狼狈。   随着君王宣读圣旨,十六名手持齐眉木杖的行刑差役分列两队,立在了顾修身后。   这是一场关乎于君臣,父子,朝堂三方较量的肉刑,也是关乎于国朝律法威严的肉刑。   这场刑责,注定是庄重,冷肃,不可有一丝徇私的。   微风卷荡着顾修散落在眉角的一丝碎发,刚毅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即将受刑者临刑前的不安。这是顾修骨血里与生俱来的傲气,打不断也折不弯。   正午时分,监刑官先朝君王施礼请示,随即高呼一声:“去衣。”   顾修毫无迟疑的自行宽去身上的单衣,露出上半身匀称结实的肌肉来。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顾修在边关征伐时留下的伤疤,每一道伤疤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那些日前弹劾顾修的人脸上。   天色逐渐阴沉得更加厉害,一两滴雨点落在了顾修的脸上,凉凉的。   监刑官又高呼一声:“行刑!”   顾修只听得身背后一阵囫囵的风声,紧接着脊背上便如火烧一般剧烈的痛了起来,犹如铁火烙印。   行刑的差役两人一组,手中木杖一左一右交替着责打在顾修的脊背上。   四五杖便在顾修背上绽开一处皮肉,鲜血涌流而出。   顾修紧闭双唇,凝眉看着含元殿屋檐之下的君王与群臣 ,左手紧紧的攥成拳头。方才他去衣的时候,将那只贴身藏着的小狐狸攥在了手里。木杖每落一下,他的手掌便会攥紧一分,好似这样,就没那么疼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心中惦念的那个小狐狸了。   那天夜里,他对他说:“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然后呢,局面就变成了今日这样。   他既救了长姐,也保住了前程。他知道,这些事都是小狐狸替他做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随着一道惊雷响起,越来越多的雨点落下,砸在他的身上,浸在脊背上的伤口里,像是一些细碎的小虫穿过了伤口,钻到了他的骨缝里。激得他心口发紧,人却异常清醒。   “父皇,下雨了,不如缓缓再罚吧。”宁王顾攸有些焦急的看着跪在雨中受罚的弟弟,小声央求道。   君王不为所动。   雨势渐大,顾修背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鲜血混合着雨水在砖地上涌流成了一道小河,顾修的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但是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全身的肌肉都紧绷成了棱角,双臂上青筋暴起。   刑杖数过四十七,顾修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倾倒,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那些行刑之人是很有分寸的,那些棍杖并没有打伤的他的脏腑。   这口血是他将为人本能的叫喊生生怄在心口里而憋闷出的瘀血。   他宁可吐血,也不能痛呼惨叫。因为他是这个王朝的亲王,尤其还是手握兵权的亲王,即便受刑再重,他也不能让自己显得那般凄楚狼狈。   “父皇!父皇!七弟他吐血了!父皇!”顾攸在高台上急得跳脚,双膝跪地拽着君王的衣袖不断摇晃:“父皇!父皇您看一眼啊!”   顾修在短暂的失神后,重新在大雨中恢复了意识。他缓缓的用手肘撑起身体,重新将脊背挺直,左手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行刑的差役,没有得到君王停止行刑的指令,刑杖依旧按着章程一般落在顾修已经皮开肉绽的脊背上。   刑杖数过六十九,雨势渐小。顾修始终撑着身体没有陷入昏厥。韩墨初不在他身边,他怎么样都不会让自己失去意识。左手紧攥的拳头,指甲已经基本掐到了肉里。   其实这场责罚到了现在,顾修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整个身体都因为雨水的冲刷而陷入了一种闷胀沉重的感觉,胸口处血气翻腾上涌,眼前阵阵发黑。   刑杖数过七十五杖,顾修再一次被打得朝前倾倒,本能的用手肘撑地,导致两个手肘生磕在了坚硬的砖地上,都被撞击抢破了皮。大团的鲜血从喉头涌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儿激发了人体本能的干呕。顾修哇的一声将腹中的胃酸和血水一股脑儿的都吐了出来,化进了身前的积水中,被雨水冲淡成了粉色。   “父皇!儿臣求您别再打了!七弟他真的受不住了!”顾攸不管不顾的跪在了地上,伸手抱住了顾鸿的腰身,双眼通红的哭求着:“父皇,儿臣求求您了。”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最后五杖,是顾修强撑着身子勉强挨过去的。不痛,只觉得沉重,不过再重顾修也没有弯曲他的肩胛。   急雨过去,天色放晴。   监刑官高声通报:“行刑完毕!”   “儿臣领罚,谢父皇恩典。” 顾修颤抖着撑起身子,鲜血流满了他的下颌一直蔓延到了脖颈。他身边的大滩积水,已经被他背上的鲜血染成了红色,像是水墨氤氲,越流越淡。   这场刑责算是成全了他那一句以血洗罪的誓言。   已经沉默良久的君王终于开口,朝身后的忠勤宰辅韩明若有若无的问了一句:“诸位爱卿可还满意?”   高台之上,众臣皆缄默垂头,不言不语。唯有宁王顾攸抱着君王的腰身哭成了泪人。   “既然诸位大人都满意了,那这事便算过去了。”顾鸿面不改色的拍了拍顾攸的肩膀,轻声道:“行了行了,你别哭了,送你七弟回府去吧。”   不是回诏狱,而是直接回府。   顾鸿的这句话,就挑明了告诉那些奉旨观刑的臣子们,这场责罚就是顾修因为你们才受的。   君王此举,让那些前些日子犹如疯狗一般攀咬顾修的臣子们彻底傻眼了。   皇帝打皇子,给臣子看。那这群看过的臣子,还有命能活多久呢?   宁王顾攸得了旨意,撒丫子从高台上奔了下来,解下身上的外裳披在了顾修的背上:“七弟,七弟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别让长姐知道。”顾修撑着身子,抹了把嘴角的鲜血,勉强把气息喘匀,拖着满背的伤,流了满地的血,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废什么话。这打雷似的动静,长姐怎么可能不知道。”顾攸努力了几次想将顾修扶起,无奈他力气太小,努力了几次都没有站起,还险些将顾修摔翻在地上。红着眼圈朝一旁的内侍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呢?过来扶一把啊!”   京中,战王府内。   苏澈卷着袖子,从顾修卧室的门内转了出来,在一旁的铜盆里洗去了满手的血污。   韩墨初靠在外厅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苏澈出来的动静,开口道:“都好了么?”   “好了。”   “他伤得怎么样?”韩墨初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   “要不说这些刑狱都是有手艺的,八十脊杖没有伤到一点筋骨,只是皮肉都打烂了,要正经养些日子。”苏澈拿起软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说起来,你的脸色也不大好,有多少日子没有好生睡觉了?腕子伸过来我与你看看。”   “不必了,我陪他一起将养几天也就行了。”韩墨初睁开眼睛,眼底一片鲜红的血丝:“你这些日子别走了,只说战王府容你在府坐诊。”   “我自然是不走了,便是你让我走,我也不走。”苏澈看着韩墨初眼下的乌青,不由得侧过头去满口嗔怪道:“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就拦着他不让他去不就成了,何苦折腾这一趟,险些两个人都没命了。”   “你不懂,若我连他这点心性都纵容不了,我还做甚的谋臣?我还有何脸面辅佐他?”   “那他伤成这样你就不心疼么?早几年就说让你把他偷出来养在百茗山上,何必这样每日争来斗去,如履薄冰的?”苏澈撇撇嘴,抓起手边的茶壶与自己斟了一杯,灌到肚子里。   “我进去看看他。”韩墨初没有答话,起身走到了顾修安歇的卧室之内。   室内燃着悠然的安息香。   顾修侧着身子靠在榻上熟睡,整个背上都缠满绷带,睡梦中也皱着眉头。皮肉伤的痛楚很难消除,唯一能减轻他痛苦的方式就是让他尽可能多的多睡一会儿。   韩墨初走到他的榻边,悄声为顾修掩上轻薄的被单,手掌贴着人脊背轻轻摩挲。   顾修方才被抬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去看,苏澈在与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也一直坐在外间。   他知道,杖伤打烂的皮肉要剜去重新再长,成片的伤痕都连在了一起,其过程漫长且痛苦。   就方才,他分明听见顾修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便再也没有出声了。   他想进去看,但是他不忍。   他怕如果他进去了,昏沉中的顾修若是扒着他的身子躲闪,不肯让苏澈碰他,那他也一定会抱着他躲开舍不让苏澈碰他。   韩墨初无声的坐在顾修床畔,轻柔的抚摸着顾修汗透的额角。偶然发现了他的左手始终攥成半个拳头,小心的将那手掌摊开,手心里赫然是那只纸折的小狐狸。   那只小狐狸已经被揉皱了,又泡了雨水,几乎看不出形状了。而且沾了血,变得斑驳破碎。   就像顾修被打烂的脊背一样。   看得出来,是顾修受刑的时候便一直攥在掌心里的。   韩墨初扬起嘴角,于一旁的书架上又寻了一张结实些的彩纸,重新裁剪,慢腾腾的折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狐狸,重新搁在了顾修的手心里。   这次他还给这只小狐狸画上了眉眼,两道弯月似的的眼睛,同他素常的神情一样。   都是笑眯眯的。   本就没有睡得太熟的顾修,在细碎的折纸声中醒了过来,恍恍惚惚的握了握手心里的纸张,猛然回过神来,看着坐在榻边的韩墨初,脱口唤道:“师父?”   自从那日顾修领兵出征,直到今日还是第一次再见到韩墨初。韩墨初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温润,只是眼下沉郁的乌青,昭示着他这些日子的殚精竭虑。   “臣吵醒殿下了么?”韩墨初弯眉温笑:“臣看殿下的小狐狸坏了,所以再给殿下做一只。”   顾修受刑的时候,一直将原先的那只小狐狸攥在手心里,好像攥得越紧身上便会痛得越轻。   谁知攥得太紧,到底揉搓坏了。   “嗯。”顾修摊开手掌看了看掌中那只有了眉眼,愈发栩栩如生的小狐狸。他没有多言,只是顺势将那小狐狸掩到了枕下,又侧身枕上了韩墨初的膝头。   顾修知道,韩墨初给他做了那只小狐狸,这意味着他已经察觉到他的心思了,可顾修并不想就此解释什么。   他这会儿太累了,他知道韩墨初也累了。他只想就这样坦坦荡荡的和韩墨初靠在一起,至于那些纠纠缠缠,纷纷扰扰的事,想不透就干脆不想了。   左右韩墨初还在他身边,   清醒过来的顾修,背上连筋带骨的痛楚开始叫嚣起来,一波又一波的犹如海浪击石。渐渐的,他甚至需要咬紧下唇才能勉强压抑□□。   “殿下,疼的很厉害么?”   “嗯。”顾修肯定的点点头,抬眼凝神道:“其实,那天夜里你可以拦着我,不让我出兵的。”   “臣知道殿下心里有多在乎公主。所以臣能做的,便是将这件看似必死无疑的事打开一条生路。只是终究要连累殿下痛这一场。”韩墨初将手掌搭在了顾修的背脊上隔着被单轻轻抚摸:“不过无妨,眼下殿下有多痛,陛下便会有多厌恶那些逼迫他处置殿下的人。”   “师父,那天夜里我不是真的...真的让你滚...”顾修垂下眼睑,他当下与韩墨初贴得很近,韩墨初身上那股淡淡的纸墨气息,比安息香更能让他松心缓神。   “殿下解释这个做什么?那天夜里的一切,臣和殿下心知肚明不是么?”   那天夜里,顾修与韩墨初只对视了一眼。关于那封手书,关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两个人瞬间便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天夜里,顾修假意被那封来路不明的手书激怒,不顾一切的领兵冲向漠南境内。   韩墨初则趁夜回京,安排着京中的一切。韩墨初先是稳住了所有要为顾修保本请命的臣子。   又拖了几家妥当的官员随着大势所趋,一齐参奏顾修。逼迫君王下旨以国法处置。   诏狱中,顾修的那副凄惨之状,也是顾修入诏狱后有意安排下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君王的目光引到那个习惯了咬人的疯狗韩明身上。   顾修和韩墨初都很清楚,传递这封错漏百出的手书之人绝不是那位忠勤宰辅。那个真正的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一石二鸟。   所以他们两个在看过了那封手书之后,便决定了将计就计。   一来可以让韩明失去圣心,让珹王顾偃失去臂膀。二来也让君王暂时忘记对日渐强大的顾修的忌惮。   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   “你知道是知道,可是有些话说出来我心里痛快。”   “殿下心里痛快了,就再多睡一会儿吧。臣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顾修如释重负一般在韩墨初的安抚下重新入睡,这一次顾修的眉头舒展,是真真正正的睡熟了。   § 第三卷 .夺嫡风起 § 第五十九章 将养   顾修在王府养伤的日子, 是战王府中这几年来最热闹的日子。   宁王顾攸带着王妃徐静柔一日两趟的过来。每次来都不忘将那些拿了银子不办事的诏狱差役骂得狗血淋头。   丽妃的关怀也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什么人参鹿茸,灵芝雪莲,只要能补养身子的也不拘什么, 更不拘价值几何, 一律流水似的送到了顾修的府上。看得苏澈眼珠子通红, 恨不得天天都和那些罕见的药材睡在一起。   晴昭公主还在病中,暂且不能出宫。只能遣身边行事妥当的嬷嬷每日登门探望问安, 事无巨细的围着与顾修治伤的苏澈反复询问顾修的伤情, 直到将苏澈问得汗毛炸起。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受过顾修恩惠的战将遗孀,听闻顾修在府养伤,皆自发的带着家中的土鸡土鸭,肥豚肥羊,自家地里产的瓜果蔬菜,连带着捕的鱼,攒收的鸡蛋都送到了顾修门下。有的人干脆连门也不进, 几个布口袋直接往大门口一堆,累得宝德时时刻刻要在门前看着,将那些土豆红薯白菜冬瓜的搬进府里。   就这些菜量,战王府上的这些人便是十年不买菜,也都够了。   吴婶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这两年顾修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军营里,即便回府也是早出晚归。如今好了, 借着顾修在府上养伤的机会,一日四顿变着花样的给顾修做吃食。   发誓要把顾修在诏狱中那几日掉的几斤份量翻着倍的养回来。   君王顾鸿也在顾修回府养伤的次日, 遣了太医登门, 问过了脉案后, 又留下了成堆的上等伤药。又是顾修一个人绝对用不了的数量,也都便宜了住家为顾修诊伤的苏澈。   不知为什么,顾修就是不用君王赏赐的伤药。   接连下了几日雨,再往后便是大艳阳天。   当下还未入伏,天气还不算太热。战王府中陈设不多,开了院门对流风吹着,便可遍体升凉。   顾修伏在榻上,眼前摆着一小盘削皮去核切成月牙小块儿的苹果。   韩墨初坐在不远处的桌案跟前,眼前堆满了京郊大营中送过来的军情奏报。顾修这次除了这顿打以外,没有任何责罚。军职爵位都在,连停职和禁足都没有。   军中事务一向都是急务,不能如此悬而不决。   因此即便顾修在府中养伤,军务也不能耽搁。而这处理军务的担子,也自然而然的落在了韩墨初肩上。   “师父,你累不累?”顾修拿着果叉,叉起一块儿苹果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看着伏案忙碌的韩墨初。   “臣累又如何,军中都是急报,都不能耽搁。”韩墨初从伏案中抬头,眉峰轻扬道:“殿下,食不言,寝不语。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像什么样子?”   “是,食不言。”顾修两口将口中的苹果咽了下去,低声自言自语道:“真不近人情。”   “殿下觉得臣这是不近人情?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理臣已经与殿下说过多次了。莫说殿下现在在臣眼前,便是臣不在,殿下也不该如此放纵。”韩墨初煞有介事的拿起桌案上的戒尺拍得一声轻响:“殿下若是这会儿已经有力气和臣磨牙了,不如与臣一起看军报,西戎边境的白虎军上报短缺战甲七千一百件,户部说年前已经拨银,兵部又说不缺银两而是短缺生铁,现在架吵了一圈儿也没个结论,殿下预备着是个什么主意?”   “兵部短生铁?这不是笑话么?”顾修才安逸了几日的精神一下子又崩了起来:“兵部掌军械,采办生铁是职责所在。还有,军中战甲短缺竟然要现办生铁,真打起仗来还等着现铸战甲呢?”   “殿下这就觉得这事儿可笑了?殿下可知这事儿已经压了一个月了,陛下竟然浑然不知。”韩墨初将手中的奏报朝顾修翻了翻:“遇见这事儿,御史台那些言官倒都哑巴了。”   “算了,大周一向如此。军中是军中,朝中是朝中。”顾修忍着背上的痛,将自己的身子撑起了一半:“你只批说从王师营中的军备库里拨八千件战甲与白虎军主将,兵部的事容后再议吧。”   “果然啊,这些军报比什么药都管用。”韩墨初扬起嘴角:“殿下还是躺下吧,一会儿让常如看见了,又该唠叨什么不尊医嘱的话了。”   顾修才靠回榻上没一会儿功夫,宁王顾攸便扇着扇子从院中走了进来,身后的小厮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个巨大的西瓜。   “七弟,今日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么?”顾攸登门也不客气,自己拽了把椅子就坐在顾修床前,拿了顾修方才吃的那盘子苹果一口一口的送进嘴里:“这一路渴死我了,一会儿让他们把瓜切过来。”   “好多了。”顾修点头应了一声,连带着招呼门外的宝德将那些西瓜送到厨房去,切好后在府中分食。   “宁王殿下今日如何一个人过来了?还这般满头大汗的?”顾攸来了,韩墨初也停了笔,起身松了松筋骨。   “我家夫人今日去宫中探望母妃和长姐了。听说长姐的身子大有起色,夫人便说要去陪长姐说说话,宽宽心,顺带着讨教几样点心的食单。今日天热,夫人这一说话保不齐就要到了晌午,我便把车子留给夫人用,骑马过来的。”顾攸摇着扇子,满脸洋溢着幸福。   宁王正妃徐静柔,虽是商女出身,可行事大方,举止得体,丝毫不比京中的名门闺秀差。成婚不久便在京中的这些宗亲命妇中争下了一席之地。又与顾攸戮力同心,将顾攸的这些兄弟姐妹,皆视为血亲。顾锦与顾修出事时,一贯不理外事的顾攸不知所措。反倒是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融了自己的金簪子,想着给顾修通融打点。顾锦病中她也常去探望,带着来自她家乡的新鲜玩物,给顾锦解闷。   少顷,小太监宝德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装着齐齐整整打成角的西瓜。   顾修三人每人拿了一块儿,接着个白瓷小碗吃了起来。盛夏的西瓜最是清凉解暑,咬一口甜如蜜水。   “唉,还是兴邑的瓜最甜了。”顾攸吃得嘴角果汁四溅,双目眯起,一脸享受的样子:“七弟,我跟你说个笑话怎么样?”   “什么笑话?”   “就是今日前朝,鸿胪寺卿乔大人忽然来告他女婿刑部尚书李大人在家私养乐妓,要求陛下判他女儿与李大人和离。弄得满朝皆知没脸没皮的。”顾攸啃着半块瓜皮,憋着笑意道:“七弟,韩参军,你们是没瞧见,今日父皇脸都听绿了。那乔大人也是个狠角色,那话说的好似就差把他女婿裤子扒下来给众人看了。”   “这等败德之事,难道不该是御史台和谏院奏书弹劾么?怎得会闹到乔大人亲自来告?”顾修拿着手巾擦了擦嘴角的果汁说道。   “七弟,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那位刑部尚书可是韩明大人一手扶持的,御史台和谏院那些言官可都是韩明大人的人。谁会好端端的弹劾自己人啊?”   “自己人?什么自己人?”顾修皱眉不解。   “这前朝的事你不懂,我这是当笑话说给你听的,你可千万别劳神想这些。”顾攸连连摆手,仿佛生怕顾修再追问下去。   因为再追问下去,有些事他就也闹不明白了。   “那今日这事,陛下可有决断了?”韩墨初又拿了一块儿稍小一些的西瓜,微笑着问道。   “这种事还有什么可争的,越争越没脸。父皇当朝便判了和离,还有那李大人也直接停职查问了。”顾攸拿帕子抹了抹嘴角:“不成不成,我得走了,说好了今日午膳陪夫人去清风楼吃的。七弟,你好生养着,明日我再过来。”   傍晚,晚膳过后。   苏澈与韩墨初下了几盘棋,将这几日替顾修疗伤的诊费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韩墨初十五两纹银。   苏澈一气之下撂挑子,说什么也不给顾修换药了。   韩墨初也不以为然,左右伤药在,谁换都是一样的。   “师父,今日六皇兄说的事你以为如何?”顾修平趴在榻上,手中摆弄着那只韩墨初新折的小狐狸。   韩墨初手中拿着调好的药膏,一点一点的敷在顾修伤痕遍布的脊背上:“还能如何?只能说明陛下已经在剪除他曾经一手培植的那些羽翼了。”   “羽翼?该是爪牙才对吧。”顾修点着那小狐狸的耳朵,沉声说道。   “羽翼也好,爪牙也罢。左右那位韩明大人现在已经是枚弃子了。”虽说顾修的耐力极好,韩墨初手上的动作依然很轻:“殿下背上的伤总会痊愈,可失了的圣心就再也回不来了。”   “圣心...不过是一人的好恶...凭一己好恶治国...嘶...”顾修话未说完,背上忽然传来一点急促的疼痛,将他原本要说的话掐了回去。   “殿下,臣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有些事就算再急也要慢慢来。”韩墨初重新恢复了轻柔的手劲。   “我只是觉得,这一次的路走得太险了。”顾修闭着眼睛,韩墨初一直没有告诉他他在诏狱中的那几日,他是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将那封手书递给君王的。他也没有追问,既然韩墨初不想让他心里担着担子,那么他也不会辜负于他。   “险,才能赢。”韩墨初的声音很轻,似乎有意想让顾修安心入睡:“殿下只有自己折尽锋芒,才能让君王安心,堵住所有人的嘴。” 第六十章 冰窟   六月三伏, 汴京城内燥热逼人,正午时分街上除了几个寻城的禁军几乎见不到几个活人。唯有那些贩冰的铺子生意火爆,京中凡是有几两闲钱的人家, 也不管什么官民百姓, 每日都要买上两块冰砖在家中镇着。   连君王都免了往后四十天的朝会, 到立秋当日再行复朝。   顾修府上的冰窖就是个摆设,这些年也没有存过冰。还是顾攸过他府上说话时发现酸梅汤里没有碎冰这才发现顾修这里的短处。   转过两天, 便结结实实凑了十几车冰砖给人运了过来。   冰砖送来的那日韩墨初不在。因那日顾修批文要往白虎军中拨战甲, 两人便又想起自高句丽一战之后,京郊王师大营的兵器库便没有好生盘点过一回。于是韩墨初便趁此机会,替顾修去京郊督点军备去了。   “七弟,这些你可要好生用啊,今年的冰价贵得离谱。” 顾攸是个自小在金珠子里滚大的孩子,什么东西能让他说出一个贵字,可见这东西当真是贵得可以:“八两银子一块砖,还得自家的牛马去拉, 自打有冰那日起,也没见过有这个价儿的!”   “什么?”听了这话的顾修险些从栖身的长椅上弹了起来。   八两银子,在京中能换一百二十余斤上等粳米。次米能换四五百斤,足够一家三口吃喝一年了。便是天宫里挖出来的冰,也不值这个价啊。   “六哥,莫不是那贩冰的见你家下购冰持的是宁王府的牌子,觉得你家奇货可居, 便有意宰你的吧?”   “什么呀,这可是你皇嫂亲自去谈的, 如若不然, 十两二十两的也有呢。”顾攸摇着扇子来回扇动:“怪只怪今年的天气实在太热, 听说京郊有些地方人和牲畜活活热死的也有,这冰一下子成了保命的东西了,那还有个不贵的?”   “若是如此,这冰我还是不用了。”顾修翻身坐起,两道汗珠顺着耳根子滑落下来。   这个夏天,可当真是太热了。   “行了,你别管那么多了。莫说八两银子一块,就是二十两一块,你六哥我也供得起你。实在不成还有母妃呢。千八百两银子的事儿,也至于你这样?你这会儿正是养伤的时候,若是长姐知道你这冰窖里头空着,你还打算让长姐把自己的宫例挤出来给你么?”   “那...”顾修沉着性子想了想,又道:“那我好生用着就是了。”   “这就对了,等回头你身子好了,咱们还得一起去帮着长姐乔迁呢。”顾攸欣然摇着扇子,自打顾攸成了婚,在王府徐静柔的约束之下,还当真有了点做兄长的派头。   两日后的晚间,韩墨初由京郊归来,与顾修回报了两件事。   一件是因为天气太热,王师军营中接连有士兵中暑,士气低迷,军心涣散。   另一件是军备盘点时发现新年时新兵入营所用的一批木制短枪数目对不上,足足差了七百支。   在出军备的记档上没有任何领用记录。也不知是监守自盗,还是滥支冒领。   韩墨初当下没有发作,转身回府将这事报给了顾修。   为稳军心,身受重伤在府中将养还不足一月的战王顾修便再一次投身军营之中。且交代了府中吴婶,他二人入秋之前不回王府。又另与吴婶留了五十两银子,让她这些日子不必辛苦起灶烧饭,只打发家中小厮去饭铺买了现成的就是。   顾修还特地嘱咐了她家中冰窖内的存冰不必节省,若是正午太热便只管取来用了。   就这么两句贴心话,说得吴婶热泪盈眶。顾修的年纪,比他儿子走时还小四五岁。这么个年纪在他们村上还都是追牛赶鸡的半大小子,连一二三四五都不懂。   虽说她眼下孤寡一个,但这后半辈子能守着顾修,也算是她积年的福泽了。   宫外热气冲天,崇宁宫中的大冰缸里散着阵阵清凉。   君王顾鸿穿着贴身凉爽的丝质软袍,舒舒服服的靠在几乎一丝不挂的南曦公子怀中,由着人与他按揉突跳胀痛的太阳穴。   老太监崔尚端着一碗冰镇的雪花莲子羹呈到了君王面前。君王尝了一口,脸上神情更又舒缓,清了清嗓子问道:“朕这些日子没有上朝,朕的这些儿子都忙着什么呢?”   君王虽说有了年纪,体力大不如前,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撒手不管。   于是老太监崔尚,便成了他盯住前朝的一双眼睛。   “回陛下,这些日子天热。敬元候还是一向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任何外人来往。端王殿下身子弱,每日只去门下省应个卯便回府了。珹王殿下倒是忙,忙着您交待他今秋恩科一事,还有您的万寿节。宁王殿下您是知道的,这样的天气是怎么也不会出门的。尚书省的文书就在宁王府拐了个弯儿,直接就钻到战王殿下手上去了。”   “老六这小子,倒还真不客气。”顾鸿冷笑一声将碗朝旁边的小桌子上一放,又问道:“修儿呢?朕听说,他搬到军营里去了?”   “是,因为酷暑,军中士气涣散。战王殿下便自行搬入军营,与众将士同吃同住,以安军心。”   “军营中环境恶劣,他身子还没好全,别再病了。”顾鸿撑着额头,拉过身后南曦公子的小手亲了一口:“回头,你把这雪花莲子羹也给他送一碗去。”   “是,老奴遵旨。”崔尚将手中拂尘一抖,转言道:“其实陛下若是当真想恩赏战王殿下,您不如赏他些冰砖吧。”   “怎么?突然说出这话来了?可是战王让你来说的?”顾鸿目光如炬,落在了老太监崔尚身上:“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可没听过你给谁讲情的。”   “陛下恕罪,也不是老奴想讲情。只是前日老奴的人来回话说战王殿下为了除去军中湿暑,又是自己掏了银子购置了许许多多的药材和冰砖。今年冰价又贵,陛下既然想疼殿下一场,何不就给殿下解解急困呢?”老太监崔尚的话一直很有分寸,他很清楚眼下君王这会儿对顾修的慈父之心,也很想就此能卖给战王一个人情。   “这孩子,一到这事上就大方的很。”顾鸿揉着额角摇摇头,整个身子又一次陷入了宠臣南曦的怀里:“也罢了,你从朕的私库里拨一万两银子给他,别让他声张。让他将自己的年奉勋赏留一留,还有两个月便是中秋了,告诉他今年赠予臣工的节礼不许再是文房四宝了。”   顾鸿的意思十分明确,鉴于先前顾修吃了场大亏,他决定手把手的教教这个儿子,什么叫笼络人心。   转头又过了七八日。   一向极少入宫的京兆府尹姜篱忽然入宫求见君王。   姜篱身为京城地面上的地方官,一向是没有要事不会启奏君王的,所以顾鸿也没有怠慢。在盛暑天气之下在崇宁宫书房接见姜篱。   姜篱所奏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起因只是京城街面上的一场斗殴,两个冰铺的伙计砸了一个给百姓派发治疗湿暑汤药的摊子。说是百姓都去那摊子上领药,影响了铺子里冰砖的销路。   一来二去的两边就打了起来,还伤了三四个无辜的百姓。寻城的禁军直接将两拨人都抓了送到了京兆尹府。   姜篱升堂审案,越问心里越毛。   原来,那派药的摊子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乡绅之家摆的,而是战王顾修。   战王顾修那日得了君王的银两,便将京中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都招揽起来,给他们衣食,让他们在京中各个人流多的地方摆上摊子,为百姓和寻城兵丁们派发解暑的汤药。就这一摊,摆在了一家冰铺子门口,刚摆了两天就被人给掀了。   顺带一提,那汤药本是天刚热时苏澈辛辛苦苦配出来的方子,比寻常的解暑药功效强些。原本想着小赚一笔,还没捂热乎,就被韩墨初用两根人参把方子骗走了。   事情若是到了这里,姜篱也可以按着欺行霸市就此结案。谁知去那冰铺子里查账,竟然在一张出兑店铺的行商官契上查出两枚户部的官印。加上今年的冰价一直居高不下,姜篱家中的老母亲受不得酷暑,故而也贴了不少银子买冰。如今既然抓到了这个把柄,索性便不再自审,直接将这事捅到了君王面前。   君王顾鸿听罢缘由,顺手便将姜篱呈上来的簿册端在手里翻了一翻,不翻不要紧,一翻眼珠子险些都瞪了出来:“一块冰砖十二两?这冰是什么做的?”   “回陛下,今年京中的冰铺都是这个价,是往年的十倍不止。这一块冰砖只够一间屋子用一日的。像是臣家中,只给老母亲一人用冰,这半个月来已耗费百十两银子了。”姜篱如实说道。   顾鸿翻着翻着,竟然还翻到了前几页上,京郊王师军中采办的签章。每日十五车冰砖,每日一千二百两银子。   从签章那日起到了今天,足足耗了将近两万两银子。而那些银子都是顾修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的。   “你说现在京中的冰铺都是这个价儿?”顾鸿眯着眼睛,想起来那日老太监崔尚也与他提过一嘴,说今年京中冰砖价贵的事儿。他也没大在意,在他看来,一块冰砖再贵能贵到哪儿去?今日一见,这已经不是价贵的问题了。而是趁难发财,搀行夺市了。   “是,眼下京中七十余家冰砖铺子,都是这个价,而且一日一变,兴许明日就是十五两银子一块了。”   “十五两银子,还当真敢开这个口了。”顾鸿没好气的把账本一合:“姜卿,你所奏朕已知晓,你回去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就是了。”   姜篱得了旨意,也不再多留,告退而去。   转日一大早,君王顾鸿便将户部尚书张子兴传到了内宫之中。让人在院中大太阳照着的空地底下罚跪。   热天毒日头地下,可怜那年过半百的张大人足足跪晕了两回才被拖到君王面前回话。   顾鸿端着茶盏,看着软成一堆的张尚书,笑着问道:“张爱卿,这外头热不热啊?”   “回陛下,热。”张子兴跪在君王面前,脸上的汗珠子啪嗒啪嗒的落在眼前的砖地上。   “原来,你也知道热?朕还以为你不知道呢。”顾鸿冷哼一声,将那本冰铺的账本甩到了张子兴面前:“你自己好好看看,十二两银子一块冰砖,这是搀了真金白银在里头么?这个价的冰砖满汴京里谁家用得起?满京城七十几家冰砖铺子,冰砖的价格一日三变,户部历来有权量市冞,评估物价之职,你这个户部尚书是干什么吃的?”   “回...回陛下...这冰砖与盐,铁,米粮不同,原本就都是随行就市。今年天热,用冰人多,所以这冰价便涨上去了。”张子兴颤颤巍巍的答着话,方才那太阳晒得他眼前一阵又一直的发黑,嗓子眼里冒烟似的难受。   张子兴说的是实话,冰砖这东西原本不是人人必须的。就好比绫罗绸缎,谁有钱谁便用。   可是今年不同,今年的天气热得已经不正常了。京郊已经有百姓和牲畜死亡,军中也已出现了成片的湿暑病症。在这京城之中,皇城及各宗室高官等人的府上皆有冰窖存冰,冰砖价格居高不下,掏腰包的都是那些本就不大宽裕的低阶官员及百姓,怎么看都有些草菅人命的意味。   冰价高,也就罢了。战王挪了银子去救那些用不起冰的百姓,倒让这“草菅人命”的冰砖铺子把摊子掀了,还把人也伤了。   天子脚下出这样的事儿,这跟直接往他这皇帝脸上倒脏水有什么区别?   “张爱卿还真是户部的老人儿了,唬起朕来都一套一套的。”顾鸿怒极反笑,拿着那两张盖着户部官印的行商官契扔到了张子兴脸上:“你再看看,这是不是你签的官契?”   张子兴伸手拖着那两张单子,心里浑然一惊,惊慌道:“不可能啊,臣签的官契应该早就都烧了啊...额...不不不...臣没有签过这样的官契...不...臣签过,但并非这样的官契...”张子兴语无伦次的辩解着,整个人都将昏死过去。   “行了,朕知道你一个人不敢干这些。”顾鸿横人一眼,身子向后一靠悠悠道:“你一个正三品尚书,京中有的是人能做你主子的。你告诉朕,这京中的七十几家冰铺子,有几家和你有关的?你主子又是什么人?你若不说也行,依周律,官商勾结牟利者一律杖责一百,三千里外充军,族中三世不得科考。你若说了,朕还可以留你一命,让你告老还乡。”   张子兴迟疑再三,心中飞速的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妥协在了家下后人的前程里。抬眸看了一眼四周,轻声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顾鸿依言让连同崔尚在内的内监一律退下,只留了张子兴一人:“行了,说吧,你主子是什么人?”   张子兴见四下无人,这才缓缓开口道:“回陛下,是珹王殿下。京中这七十余家冰砖铺子中原本只有三家是珹王殿下的,已经开了四五年。今年天热,冰价水涨船高,珹王殿下便找到臣,让臣以户部的名义出面,将那七十多家铺子以每家三十两的价格盘了过来,将行市彻底垄断。得来的银子,与臣...与臣...三七分账...”   “银子?他有那么缺银子么!”顾鸿恨得咬牙切齿道:“你说,珹王他干这些事儿,究竟是为了什么?”   “陛下...陛下...您...您息怒...珹王殿下说今年是您的五十整寿,他是想在您生辰当日送您一份厚礼...才....”张子兴现下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这句话,其实就是他的催命符。   当朝亲王,不但投机取巧,牟取暴利,仪势仗贵,巧取豪夺。竟然还是为了给他这个做君王的过生日。这话若是传到百姓耳朵里,他就真成了彻头彻尾的昏君。   当天晚上,户部尚书张子兴便在家中暴毙,死因根本查不出来。   两日后,顾鸿又下旨将那些冰砖铺子以每家五十两银子的价格盘归国有,兜了个圈子归还给了原先的铺主。   又着京兆府尹姜篱督察商税,将那些日子价格奇高的冰砖征收了将近九成的税款。   这一来一回,京中的冰价一下子便降下来了。   顾修前些日子买冰的那些银子,转了个圈又回到了顾修口袋里。 第六十一章 博弈   自从户部尚书张子兴暴毙之后, 珹王顾偃便病了,说是高烧不退。   顾鸿差人问了两次,也就不了了之。   直至立秋之日复朝, 也没再在前朝瞧见他的身影。   复朝第一日, 顾鸿在前朝审的第一桩公案就是宁王顾攸殴打兵部尚书之事。   君王顾鸿端坐朝堂之上, 见朝堂之下顾攸与顾修并肩跪着,一脸听从发落的神情。   兵部尚书宋全鼻青脸肿的跪着, 连带着两个侍郎和一个主事, 脸上也都挂了彩。   此情此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说话的。   “别憋着了,说说吧,昨儿怎么就把兵部大堂给砸了。”顾鸿叹了口气,朝宁王顾攸递了个眼神:“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好好说说,朕的六皇儿好不容易有兴致出去办趟差,谁惹着你气不顺了?”   “回...回父皇...儿臣昨日是为七弟鸣不平的!”顾攸鼓起勇气,义愤填膺道。   “鸣不平?”君王顾鸿咧着嘴似笑非笑的看着顾攸:“你的意思是兵部上下, 有人欺负你七弟了?”   “是啊,他们就是欺负七弟了。”顾攸异常笃定的点点头。   “陛下,臣从无欺辱战王殿下,请陛下明鉴啊!”眼角乌青的宋全,急忙扣头剖白,生怕头扣得晚了,脑袋就掉了。   “姓宋的, 你还狡辩是吧!”顾攸愤怒的挺起身子,伸手指着那个被捣了个乌眼青的宋全:“父皇, 就这个宋全, 白虎军主将奏报, 军中少战甲。他告诉七弟说生铁不足要现办生铁。这也就罢了,七弟拿着王师军中的甲胄调拨,一个签印在他这儿卡了十几天!韩参军上门催过三次,连点动静都没有。足得七弟昨日自己去找,他这才慢慢悠悠的给盖了。”   “启禀陛下,这事是微臣一时疏忽了,签印之事一直是兵部主事之职,微臣一时督导不善,耽搁军务,请陛下责罚。”宋全看了眼身后那个嘴角破裂的兵部主事,头垂得更低了。   “你若是光这一件事,本王至于跟你动手么?”顾攸见人请罪,愈发理直气壮起来:“战王的军备中少了七百支木枪,着你们兵部军械库派人彻查,你说的什么?你说啊?”   “微臣...微臣...”宋全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顾攸接过话头朝君王奏报:“禀父皇,儿臣在那儿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七百支木枪不是什么要紧事,也不是能伤人的铁器,战王殿下若是觉得军备不足,七百支木枪也添不了多少银子。你这是拿准了我七弟为人不爱理论计较,更不会在君前参奏,所以纵得你无法无天了!昨日若不是本王恰巧撞见了,这笔账便又该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陛下,陛下...微臣当时手上正忙着下一年的军粮筹措,战王殿下说的事儿微臣以为不甚要紧...所以...所以...”   “修儿,你六皇兄所言,可属实啊?”顾鸿听罢,敛眉说道。   “回父皇,六皇兄所言属实。”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跟着跪下了?起来吧。”   “父皇,此事皆因儿臣而起。而且昨日六皇兄只是掀了兵部堂上的桌案,打伤了宋大人一人,其余的官员和府兵都是儿臣伤的。”   “府兵?怎么昨日宋卿还动刀兵了啊?”顾鸿眯起眼睛,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宋全。   “昨日...昨日一时情急...场面混乱...微臣也不知...”   “宋卿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昨日若不是仗着朕的七皇子有身手,你还打算把朕这两个儿子撂在你兵部是如何?”顾鸿抱着肩膀,语气缓缓道:“朕看你这打,挨得可一点都不冤枉。战王身为亲王乃是国朝武官之首,你同他说话竟敢这般怠慢。可见是朕这个儿子素日里太好相与了,从不会与你们这帮尸位素餐的东西计较。公然让他拿俸禄堵你们那儿的糊涂账。朕这会儿还在朝上坐着呢,你们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陛下,臣等惶恐...”宋全连带着昨日挨了打的那几个齐刷刷的与顾鸿磕头请罪,心都悬到了嗓子眼里。   “惶恐?朕看你可一点儿都不惶恐。事儿办成这样,还有脸跪在朕面前和朕分说?”顾鸿眼神一转,转向了立在百官首位的宰辅韩明:“韩爱卿,你也是兵部出身,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置啊?”   自朝会开始便有些心神不宁的韩明忽而得此一问,不由得心底一凉,侧身看了眼跪在朝堂之上那些他早些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幕僚,眼底一沉,恭敬道:“兵部尚书,不敬亲王,惫懒懈怠,依周律该杖责八十,服徭役三年。其余人等,则应着吏部革职查问。”   “世兄你...”宋全不可思议的看着身侧的韩明,他这些年受惠于韩明,听命于韩明,他会在这些军务上给顾修使绊子也都是授意于他韩明的。而今他身陷危难,这位韩大人竟然一句话也不为他辩解。   “宋大人,有些话在前朝上说了实在有失分寸。可千万别把你一人之过,带累了全家。”韩明平静的语气,目光中闪烁着凌厉的杀意。   宋全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既然韩卿如此说,那便按韩卿说的办吧。”顾鸿似乎心满意足,嘴角微微扬起,道:“来人,将这几个都拖下去吧。”   随着宋全以及那几个兵部官员被殿前武士拖到殿下,韩明也不由自主的朝那几人被拖走的方向移着目光。眼神冷不防的竟撞上了武官队列中全程一言未发的韩墨初,韩墨初也在看着他,神色从容自若,嘴角笑意温文。   韩明瞬间如梦初醒。   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户部,刑部,兵部,这些他在朝堂上一手培植的心腹。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落于马下。还连累得珹王顾偃也受了冷落,这一切的一切,都一定和这个韩墨初脱不了干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似走进了一个挣不开的圈套。   他不明白,为什么君王会突然对这个一直忌惮的战王顾修如此恩宽重用?战王私自出兵平灭漠南的举动本该是触了君王的底线。许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发动群臣参奏,帮着君王料理了一个又一个君王前朝的忌讳。   为什么?到了顾修这里就行不通了。   朝会过后,顾鸿将顾修与顾攸都留到了内宫见驾。   崇宁宫内室之中,未等顾鸿开口,顾修便先站到了顾攸身前:“父皇,昨日儿臣伤人最多,父皇要打要罚,由儿臣一人承担。”   “朕几时说,要罚你们了?”顾鸿看了二人一眼,问道:“都用膳了么?”   顾攸从顾修结实的肩膀后面探出头来抿嘴摇头,可怜巴巴道:“儿臣和七弟,一早便来跪着了,什么都没吃呢。”   “你倒是不客气嗯?”顾鸿咳了一声,抬手吩咐道:“崔尚,传膳吧。”   “父皇,您...您不罚我们了?”顾攸一脸惊喜的看着顾鸿,又看看顾修:“七弟,父皇不罚我们了。”   “朕问你,你们两个昨日可伤着了?”顾鸿无可不可的摇摇头,落坐在圆桌之前。   “没有没有,七弟可厉害了!六七十个府兵围上来,都没伤到他半点呢。”顾攸手舞足蹈的比划,仿佛要拉着顾鸿身临其境一般。   “六哥,莫胡言,昨日最多也就五十人。”顾修攥拳掩口,掩饰着被人当面恭维的尴尬。   “五十六十还不都是一样的?你昨日还不是一招放倒一个...”   顾鸿看了这两个拌嘴的孩子一眼,心下不免一闷。   六皇子顾攸自幼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自打成了婚还多多少少有所收敛。将来若是不涉朝局还好,若是牵涉朝局,有那么一点行差踏错,新君上位谁会纵容他如此。   七皇子顾修横到如今也没有开窍,若论在这朝局之上的盟党还不如老六。他在一日,这孩子便好一日。若有一日他不在了,新君必然第一个便要拿他开刀。   虽说他眼下还无心立储,但是作为君父,他总要做到无论哪一个儿子上位。其余的几个儿子都能有命活到寿终才是。   片刻后,崔尚引着传膳太监摆了一桌早膳。   虾仁烧青豆,腐皮鸡肉卷,鱼茸青笋粥,白玉莲花糕,还有六七样口味清爽的风腌小菜。   “膳食都上齐了便别拘束了,动筷子吧。”顾鸿端着粥碗先喝了一口,顾修二人才也跟着将粥碗端了起来。   “唔...这鱼茸粥也太好喝了吧,是不是七弟?”顾攸尝了一口鱼茸粥,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   “嗯,是好喝。”顾修是个很少将喜恶宣之于口的人,也跟着点点头。   一碗鱼茸粥,打开了两个跪了一早上的少年的胃口。宫中精致的膳食,在饥饿的少年人眼中仿佛垫牙缝的一般。   “都慢些吃,何曾有人同你们抢了?”顾鸿只用了一碗粥,便让崔尚与自己上了壶茶,看着两个胃口很好的儿子用膳。   “诶,这白玉莲花糕是四哥最喜欢吃的,四哥今日上朝怎得没来?”顾攸叼着半块糕饼看了眼顾修,又看了眼君王顾鸿。   “你四哥病了有段日子了。”顾鸿端着茶盏品了一口,淡淡道:“你们两个成日里一个疯跑,一个闷头练兵,能知道什么?”   顾修与顾攸对视一眼,顾修将刚拿在手中的糕饼又放回了盘子里:“既然如此,那这糕还是给四哥留着吧。”   “是啊是啊,四哥病了我们也该去问一问的。”顾攸当着顾鸿的面,将已经咬了半块的糕饼从未咬过的地方掰了一半塞到了顾修手里。   “这盘子糕饼是朕赏给你们吃的,你们便吃。你四哥要吃,朕自然会再赏给他的。”顾鸿将那盘子白玉莲花糕朝顾修手边推了推:“都吃了,一块儿也不许剩。”   顾修和顾攸忙一人伸手拿了一块儿,齐声说道:“多谢父皇。”   “修儿,朕听闻你这些日子又在京中设了几个小的饮水处,供行路之人饮水歇脚的。可有此事?”早膳过半,顾鸿终于将话题引向了今日要提点顾修的话上来了。   “回父皇,确有此事。”顾修眉头轻簇,不解道:“只是父皇如何得知?儿臣用的是京城乡绅的名号。”   “朕身为父皇,自然什么事都清楚,什么事都知道。这是行好的事儿,你怎得偷偷摸摸的呢?”   “韩参军为少师时教导儿臣,行善要不为人知,否则便是伪善。所以儿臣不想让人知晓。”顾修诚然答道。   “这不是善与不善,你难道忘了前些日子你派解暑药的摊子被人砸的事了?”   “儿臣记得,连累受伤的那些百姓儿臣都赔过他们银子了,今后会嘱咐他们小心行事的。”顾修郑重其辞,宛如请罪。   “你赔的哪门子银子,谁让你赔银子了?”顾鸿心里一沉,不由得以手扶额:“朕的意思是,在这京中行善打谁的名号很重要,否则便会有人寻衅惹上麻烦,你可明白了?”   “嗯...”顾修若有所思的看了顾攸一眼,顾攸智慧飞起,立马强先答道:“父皇儿臣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七弟今后在京中行善,都打着父皇的旗号,便再也没有人敢惹了,对吧父皇。”   顾修恍然大悟,忙看着顾鸿点点头:“父皇,儿臣也明白了。”   顾鸿瞬间语塞,一时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吃你们的吧。吃完了去与你们母妃和长姐问个安,朕要先去休息片刻了。”   顾修与顾攸一人拿着一块糕饼,对视一眼,不明所以的看着君王:“是...恭送父皇...”   黄昏时分,吴婶终于盼回了一个多月不见人影的顾修和韩墨初。   在吴婶眼里,顾修这孩子又不知在外头掉了几斤份量,怪可怜见的。也不知养多久才能再养回来。   无比隆重且丰盛的接风晚膳后,是难得的闲暇。   顾修端坐在一张矮几前临摹魏碑。   睡前临帖,是韩墨初交代给顾修的功课。沉着性子临帖练字,能收敛些顾修征战沙场的戾气。   韩墨初也换下朝服,着一身清俊舒适的广袖长袍,在夜灯之下摆着棋盘。黑白交错,运筹纵横,每一步都深思熟虑。   韩墨初是顾修所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同自己下棋还能下得这般认真的人,不由得搁下了手中的狼毫问道:“师父为何要与自己下棋?”   韩墨初闻言,落下手中一颗白子,扬唇笑道:“臣不是在与自己下棋,臣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对手。”   “如此一来,输赢还重要么?”   “自然重要。”韩墨初抬手提起了三枚黑子,扔进了棋篓里:“臣要保证,无论对手是谁,赢的人都是殿下。” 第六十二章 先生   六部尚书陡然缺了三席, 这在大周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的事。君王在前朝与朝中文武争了两日,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做主。   在经年的吏部考核中选了三个考绩评优,且不涉党争的官吏顶了上去。三部上书新官上任, 朝中文武宗亲人等皆登门恭贺, 连宁王顾攸也亲自登门去走过两个过场。   唯有顾修不为所动, 只派了韩墨初与那三人一人送了一套文房四宝。气得君王直接将他留在宫中着实骂了一顿。   勒令他亲自到那几人府上去走一圈,喝过一盏茶才许回来。   挨了骂的顾修在京中没待几天, 便又领兵到西戎边关平乱去了。   这次, 王师不到四十天便打得叫嚣多年,人尽皆兵的西戎部落哭爹喊娘。中秋前夕,西戎土司带着降书及大批的珍宝,皮革,铁器,药材,牲畜,粮食等入京求和。   在这批降供之中, 顾修留下了一箱药材一箱皮货和一对珊瑚琉璃盏,一串松绿色的宝石珠子。   得了这个消息的君王顾鸿喜得无可无不可。还以为自己先前的一场痛骂,让自己这个经年死心眼儿的儿子开了窍了,懂得走些人情往来了。   谁知,那一箱药材一半给了顾锦的公主府,一半送到了静华寺。皮货进了宁王府,琉璃盏和宝石珠串都献到了丽妃跟前。   气得君王又是半夜没睡着, 最后还是那可心的南曦公子给他弹了一晚上的琴,才哄得他顺了心气。   老太监崔尚与他宽心说:“陛下春秋正盛, 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教导。”   永熙二十一年, 中秋刚过。   在王府中病了一段日子的珹王顾偃终于痊愈, 在君王的授意之下外人去南边主持当年的秋闱恩科。   皇长孙毓容满了周岁,抓周宴上顾鸿下旨复了睿王顾值的爵位,并准他再归鸿胪寺与礼部与当年一般专门接待外邦使臣。   一向体弱残疾的端王顾伸身体也好了起来,忽然亲近起了顾修顾攸两个弟弟。三天两头寻他二人去府上说话饮宴。   二人每每前往,不管有没有议朝政之事,哪怕只是闲谈说笑都会有种说不出的烦闷。最后干脆是一个说忙,一个说身子不适,都不去了。   *****   秋冬交替的时节,耄耋之年的荣安亲王顾勤忽而闹了一场风寒。年老之人在交节之时染病,最是凶险。   朝中礼部已经将老王爷后世所用的一切都备齐了,家中大小也皆严阵以待。满朝的太医用尽浑身解数,只求能将这位老王爷的寿数延过了新年。   君王顾鸿也抽身亲自登门,去探望他这位叔祖父。   病榻前,已经三四天没有说过话的荣安亲王老千岁忽然睁开眼睛,拽着君王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叫易先生来,叫易先生来,快叫易先生来。”   这一句话,可着实把君王难住了。   易先生今年已年近百岁,受不受得了这旅途奔波还不一定。况且这位易先生已经避世了将近六十年,怎么可能轻易出山?   君王只能耐着性子哄骗了几天,都不见效果。反而气得老王爷连饭和药都不肯吃了。   君王无法,为了不担上这不孝的罪名。只得先飞书往广陵遣告地方官,请易鶨先生出山。京中再派人马车驾去迎,务必要在十日之内将易鶨先生接入京城。   让君王始料未及的是,那位易鶨先生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早早的便从百茗山上下来了。来回七八天,便从广陵境内到了汴京。   易鶨先生入京当日,韩墨初身为弟子又身为朝臣,一早便同顾修及礼部官员一齐等在城门之外。   排场之大,犹如迎接外邦国君一般。   易鶨先生作为开国元勋,曾经的肱骨重臣,京中上下多少德高望重的老臣重臣都在青年时得过他的点拨,就连先帝幼年时也是由易鶨先生启蒙。若要按着这个法子认真计较起来,君王顾鸿甚至都该称韩墨初一声小师叔。   虽说数十年前易鶨先生舍了高官厚爵,夹了一卷凉席登上了百茗山。但终究没有与太!祖皇帝撕破脸,太!祖皇帝临终前还时常同先帝提起这位易鶨先生,话里话外都还满是赞叹。   正午时分,迎接易鶨先生的车驾终于停在了汴京城正门,易鶨先生要在此下车,另外换了脚程轻便的暖车直入荣安亲王府邸。   马车前,韩墨初恭恭敬敬的与车内之人行礼,轻声道:“请先生下车。”   车帘掀开,车内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袍,手中持着寿星杖,从车内站了出来。   一向从容淡定的韩墨初第一次瞳孔放大,着实吃了一惊。   眼前这个老者身形高挺,鹤发童颜,眼角处皱纹渐开,双眼炯炯有神,鬓发被一根白玉簪子束得一丝不乱,活脱脱一个老神仙的样子。根本不是他自幼见到的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用瓜藤木簪束发的糟老头子。还当真有几分像是京兆府尹姜篱后堂中供奉的那张画像了。   韩墨初心中默念:莫不是接错人了?   易鶨先生由身边一个小官搀扶着走下了车驾,站在韩墨初身边,一巴掌抽在发愣的韩墨初后脑上:“小兔崽子,别弄的好像不认识先生我了一样。”   韩墨初被抽得向前一倾,瞬间心下大安。眼前这老神仙,确确实实便他那个从来没有一句正经的恩师易鶨先生。   顾修骑在马上,眼见韩墨初挨了那一巴掌。天底下,能这样抽他韩墨初巴掌的人也就只有这位易鶨老先生了。顾修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易鶨先生,满心觉得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教得出他师父韩墨初那样的徒弟。   韩墨初双手搀扶着易鶨先生朝车驾前走,顾修也翻身下马迎了过来朝易先生行礼:“晚辈顾修,见过易鶨先生。”   易鶨先生看了韩墨初一眼,韩墨初温和的点点头。易先生脸上当即便有了笑容,伸手结结实实的拍了拍顾修的肩膀:“嗯,好...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   顾修与韩墨初二人一人一侧搀扶着易鶨先生换了暖车,两人同时翻身上马,并肩而行。马背上顾修忽然很想伸手碰一碰韩墨初的后脑,这么多年来他好像还当真没有摸过韩墨初的后脑。也不知道韩墨初的后脑拍一下是什么样的。   “殿下,您要是敢学易先生,臣便保证您往后几日手肿得连筷子也拿不起来。”   顾修脑海中的想法还没有实施,便被韩墨初一句话摔得粉碎。他当真很莫名,韩墨初为什么连他脑子里在想什么都知道,他分明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就遭人看穿了呢?   “拿筷子,也不必用左手。”顾修挺着身子坐在马背上,小声说道。   “是啊,所以臣的意思是两只手。”韩墨初温柔无比的笑弯了眉眼,从小到大只要韩墨初这样笑,顾修便会莫名其妙的觉得掌心处传来一阵一阵的肿痛,仿佛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顾修与韩墨初一路护送着易鶨先生的车驾到了荣安亲王老千岁的府邸,二人皆留在上厅喝茶,独有易鶨先生一人在王府一家老小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荣安亲王顾勤的病榻跟前。   易鶨先生将手中的拐杖往旁边一放,坐在了顾勤的床畔上,握住他枯枝一般的手掌轻声道:“小十一,别怕,我来了。”   那熟悉的声音,让已经昏睡了将近三天的顾勤浑然睁开双眼,看着眼前那比记忆中多了些衰老之态的易鶨先生,热泪盈眶道:“先生...先生...十一好想你啊...十一好想你...”   年近九旬的老亲王,揉着浑浊的老眼,抱着易鶨先生的胳膊痛哭起来。一众家人见状,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便都抹着眼泪,悄无声息的从屋内退了出去。   “小十一,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是来了么?”四下无人,易鶨先生安抚着顾勤的脊背,一如许多年前在战场上哄着被敌军吓哭的他一样。   “先生,有句话我一定...一定...要告诉你...”顾勤抽泣着,艰难的挪动他年老发福,肥胖的身躯:“你一定要信我,一定要信我...”   “好,先生信你。只要小十一说的,先生都相信。”   “先生走的第一年...我皇兄他便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他后悔不该对你有疑心...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执意立小三子为储君...他知道你不要他了...他不敢见你...这么多年...他都不许我去找你...不许我去寻你...你...你...”顾勤越说越快,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易鶨先生慢慢的顺着他的脊背,让他继续把话说完。   “现在...我要去见我皇兄了...我活着把话都告诉你了...你不要...不要再怪我皇兄了...好不好...好不好?”顾勤扒着易鶨先生的肩膀,似乎是在恳求,恳求得到一个能让他安心闭上双眼的答案。   “好,我不怪他了。”易鶨先生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十一见到他便告诉他,先生不怪他了。”   “那...十一告诉他...十一告诉皇兄...先生不怪他了...先生原谅他了。”老态龙钟的顾勤靠在易鶨先生怀里,脸上的褶皱和眉峰一齐舒展,渐渐的没了气息。   抱着顾勤尚未冰冷的尸身,易鶨先生缓缓的摘下了脸上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面具下的那张脸英俊漂亮,至多只有二十来往的年纪,与京兆府尹姜篱府中供着的那张画像一模一样。   “小十一啊,你好好睡吧。先生告诉你,先生其实从来没有怪过你皇兄,更没有不要你和小三子。先生只是不能见你们,不能一直陪在你们身边,其实先生走的时候就该告诉你的。你也不要怪先生好么?”   怀中的老人没有了回应,易鶨先生双目轻合,一颗泪珠缓缓落下。   但很快,泪珠干涸在了易鶨先生的脸颊上,他再一次将那张人!皮面具贴和平整,将怀中已逝的人平静的放回了床榻上。   手持拐杖,在屋中轻轻跺了三下。   屋外的亲眷宗族们听了声响,纷纷冲了进来,扑到顾勤的病榻跟前痛哭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易鶨先生是这本系列文另一本《君行万里之易品仙》的主角,预收文案已开放~ 第六十三章 孝礼   永熙二十一年, 十月初九日。   荣安亲王顾勤薨逝。   君王顾鸿下旨,按国丧大典备办处置。   与先帝崩逝时一样于内宫奉先殿内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内合宫挂白,君王亲侍孝礼, 无论亲王公侯, 凡有爵位者一应到场随灵致哀。凡在京任职者, 无论职高位低,一应着素缟上殿。   礼部官员自尚书起, 上下通宵达旦。宫中内府司协同调度, 亦是昼夜不闲。   停灵第三日,离宫十数年的孟氏皇后也由宫外静华寺回宫致礼,晴昭公主随伴在侧。君王与顾勤之嫡长孙顾汀一齐于灵前尽孝。   其余子孙后辈不按官爵大小,一应只按辈分,每八人一排自奉先殿内一直跪到了院中。   顾修顾攸等重孙一辈具都跪坐于院内长阶之上,玄孙一辈便跪得更远了。   一阵寒风吹过,宁王顾攸哆哆嗦嗦的打了个寒战。   “七弟,我好冷啊。你就不冷么?咱们当真要这么着跪一夜啊?”自小娇生惯养的顾攸哪里受过这些, 抱着肩膀牙齿打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国丧规矩便是如此。”顾修不动声色的将身子侧过,挡在了顾攸身前,只能寥寥的遮住一点寒风。   “嘶...七弟...我若是冻死怎么办...我还没有生儿子呢。”顾攸抓着顾修的袖子试图给自己取暖。   “人人都受的住,怎么就你磨牙呢。”一声清丽的女音从二人头顶轻飘飘的传了过来,顾攸应声抬头,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柔儿!你怎么过来了!”   “小点声, 母妃怕你冻死,着我来看你一眼。”徐静柔白人一眼, 从怀里拿出一条薄毯塞到顾攸怀里:“拿着, 我要回去陪母妃她们抄经去了。”   “柔儿, 你再陪我一会儿,左右现下天黑,也瞧不见你。”顾攸抱着薄毯可怜巴巴的拽着徐静柔的袖子。   “少拉拉扯扯的,这都已经坏了规矩了。”徐静柔一脸无情的将顾攸的手掰了下来,又与顾修说道:“有劳战王殿下您看顾着些宁王殿下了,他身子弱。”   “好,六皇嫂安心。”   徐静柔一阵风似的走后,顾攸卷着毯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小声嘟哝道:“切,母妃不发话也不来看我,来了就说两句话,可见是新婚还没过就厌弃我了。”   “不是丽妃娘娘让她来的。”   “啊?你说什么?”顾攸卷着毯子扒了一眼顾修:“什么叫不是母妃让她来的?”   “若是丽妃娘娘的吩咐,这毯子必然会有两条。”   一夜安灵过后,合宫上下通不曾睡。   转日晨起,诸子皆起身按规矩退身散去,于内宫各厢房内用早膳。   顾鸿身后的这几个儿子都各自成婚,孝礼一完,彼此寒暄一番后。便都各自去寻自家王妃用膳安歇去了。异外姓的兄弟中未成婚的也皆去了生母之处。   独有顾修一个孤孤单单的朝安身的厢房走。昨夜顾攸裹着徐静柔送来的毯子与他讲了一整夜娶妻的好处。有人疼,有人爱,受冻还有人送毯子,怎么听,都像是在同他炫耀。   顾修这才恍然惊觉他身边还当真少了个人。这些年来,顾修很少有这样韩墨初不在身边的时候。   他生来便是个性子冷清不爱与人亲近的人。比起万人簇拥的热闹,他更喜欢利落的独行。   但是自打他身边有了韩墨初以后,他便几乎没有再尝过这样踽踽独行的滋味。只要有韩墨初在,他便没有再体会过什么叫怅然若失。   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战场。只要韩墨初在他身边,他每走一步心里都是安定的。   也不知这会儿,韩墨初在做什么呢。   “殿下,您怎么一个人?”   顾修恍然回身。只见长廊之下,韩墨初一身素缟,面若凝玉,目若星辉,笑意浅浅的看着他。   美得就好像一场梦里的幻觉。   顾修愣在原地,直韩墨初走到他身前朝他眼前晃了晃手,他这才回过神来道:“没,没什么。你今日怎么入内宫来了?”   “臣是随易先生入宫致哀的,眼下先生正在奉先殿内上香,身边有内官服侍。臣便想来看看殿下在做什么。”韩墨初走到顾修身边,伸手碰了碰顾修的手背,果然一片冰凉:“是臣不好,忘了殿下要守孝礼,该给殿下带件披风过来的,昨夜殿下辛苦了。”   “国丧礼制如此,也没什么。”顾修话未说完,韩墨初便已经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了他的背上。   “殿下,夜里天寒,您要好生照顾自己,臣要回易先生身边去了。”   “嗯。”顾修点点头,目送着韩墨初离开。肩头的披风上还带余温,还有那股淡淡的纸墨香气,都是属于韩墨初的。   谁说他顾修,没有人疼爱呢?   顾修等人不是嫡系,守过了头七便各自回府去了。与顾修一起回去的还有入宫致哀后便被君王留在宫中小住的易鶨先生。   君王顾鸿这一辈的人几乎没有见过易鶨先生的真容,只当他是个与戏文画本里写的那种虚无缥缈的世外高人。如今留他在宫中谈讲了几日,果然觉得受益匪浅,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几天后,易鶨先生说自己年老,想守着自己的徒儿多住些日子,开了春再回广陵去。   这等人之常情,顾鸿自然无有不允。立刻吩咐战王顾修准备客房。   其实顾鸿也有私心在,他盼着这位老先生能在给他徒儿韩墨初讲学的时候,也给他这个儿子开开窍。   兴许,也就不必他这个做父皇的操心了。   领了恩旨的顾修即刻派人回府,替易鶨先生收拾出一间体面的小院,添置了东西,又将一直没有在众人面前表明过身份的苏澈也以照看易鶨先生身体为由,招募进了战王府内。   顾修携同易鶨先生一起回府那日,韩墨初与苏澈都站在门口迎接。   一身仙风道骨的易鶨先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苏澈的那张脸就跟韩墨初那日在城门之前的那张脸一模一样,都是一脸吃惊的表情。   易鶨先生下了车,走到两人中间,一把拎起了苏澈的耳朵:“前些日子事情多,我都忘了说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一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来信是不是?我还能指望你们两个给我养老送终啊!”   苏澈被易鶨先生拎着半边耳朵,一路上了台阶,龇牙咧嘴的说:“疼疼疼...先生...先生...我冤枉 !我冤枉!我去年还给您写信了!再说,两个小兔崽子,您凭什么就拧我一个人的耳朵啊!”   “是吗?”易鶨先生松开人耳朵眨眨眼睛:“我忘了。”   说完,易鶨先生一脚踢到了苏澈屁股上:“你怎么那么多话呢!我家小子冉多乖,多讨喜,不像你。你看看这些年我家小子冉瘦的!你再看你,把自己养得珠圆玉润的。好歹是年长七个月零八天的兄长,不知道帮衬着点儿么?”   “我怎么没帮他了?他一天到晚跟着战王殿下东征西讨的,我看的住他么?”苏澈委屈的捂着半边屁股,揉着半拉耳朵。   “东征西讨?”易鶨先生那副雪白的胡子动了一动,忽然一记拐杖抡到了苏澈屁股上:“他去打仗你不告诉我!你是不会写出征两个字还是怎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煮药炼丹!头不抬眼不睁的!”   苏澈被拐杖抡得捂着屁股满院子乱蹦:“先生!先生!别打了!我错了!我以为您知道!我以为您什么都知道呢!”   易鶨先生的身手灵活得丝毫不像一个年近百岁的老者,说是四五十岁也不为过。比起当年在百茗山上时还要利落。好像是自韩墨初走后的这些年,又吃了什么不老仙丹一样。   百茗山后面那个坑,到底是白挖了。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站住!再躲一下你试试!”   韩墨初在一旁同顾修一起指挥着府上的那些小厮往易鶨先生的小院里搬东西,见了眼前的闹剧韩墨初几乎是见怪不怪:“殿下,易先生在人后时便是如此不拘小节。可见他老人家并没有当殿下是外人。”   “师父不必解释,我明白。世间大才之人,都会有些古怪。”顾修站在不远处,眼看着那位神医苏澈被易鶨先生的拐杖打得嗷嗷乱叫,不由得道:“只是,师父当真不去与苏先生求个情么?”   韩墨初眼见着易鶨先生拐杖抡得累了,这才走上人前,拱手道:“先生,此事不怪常如,是我不让常如向您提起的。”   易鶨先生气呼呼的抬手戳了人一额头一下:“你呀你呀,读了几本兵书,学了几招剑法便敢往战场上钻,早知道当初不教你了。”   “先生若是不教,那子冉便当真没命回来了。”韩墨初温声笑着,搀扶着易鶨先生的胳膊朝身后的小院走去。   “先生,先生,你不打他么?我这屁股都肿了都。”苏澈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扶住了易鶨先生另一只胳膊。   “哎呀,小常如真是可怜了,回头先生去厨房给你找两块萝卜敷一敷就好了。”易鶨先生一脸慈祥的拍了拍苏澈的手背。   “我不要敷萝卜,怪难看的。”苏澈撇撇嘴,嘟嘟囔囔道:“我都多大了我。”   “你多大了?这么大了也没见你讨到老婆啊,没出息劲儿的。”   易鶨先生一句话仿佛扎到了苏澈心肺上,当即就要自寻短见。 第六十四章 恩师   永熙二十一年, 十月冬寒。   京中罕见的刮起了北风,下起了大雪。毫无征兆的进入了隆冬时节。   黎明晨起,苏澈站在战王府中院子里那颗二十来年的小松树下练五禽戏, 干冷的空气让憋闷了一秋的人通体舒畅。   “常如, 抬头。”   苏澈正练在兴头上 陡然被人喊了一声, 想也不想便抬起头来。在苏澈抬起头的一瞬间,只见头顶上松枝颤动, 一坨积雪整个掉在了他脸上。   “噗...呸...咳咳咳...要了命了。”苏澈抹了把脸, 扭着身子咆哮道:“谁啊!谁这么缺德啊!”   “我啊。”韩墨初笑眯眯的站在树后,苏澈叉腰刚要与他理论,他抬起一脚着着实实的踹在了松树干上,整个枝干上的积雪犹如山崩一般直接掉了苏澈一身。   “韩子冉!你给我站住!我今天不把你用雪埋了我不姓苏!”苏澈呼撸着掉在脸上的雪泥,在院子里四处寻找能给自己报仇的武器。等到他抱了个脑袋大的雪球追到韩墨初身边时,韩墨初已经站在了早起的易鶨先生身后。   “干什么?一大清早闹哄哄的?”易鶨先生清清嗓子拦在韩墨初身前:“抱着这么大个雪球,你不冷啊?”   “先生,是他先用雪泼我的!他把那树上的雪泼了我一脸一身, 您不管么?”苏澈两手拖着那个大雪球作势就要往韩墨初脑袋上砸。   “哎呀,子冉小你让着他点。又不是用开水泼你,一点雪而已。再说了谁让你站在树底下的,活该。”易鶨先生白人一眼,伸手拉着韩墨初的腕子:“走,跟先生用膳去。”   苏澈脸上一颓,怀中的雪球掉在地上摔了稀碎, 赖唧唧的晃着膀子:“先生不带您这么偏心的...”   院子里的闹剧,身在正房屋内的顾修看了个一清二楚。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 顾修发现那位易鶨先生当真是个很偏心的人。如果说顾锦对他的偏心是偏到了腰上, 那易鶨先生的对韩墨初的心就干脆偏到了脚面子上。   那天, 苏澈拽着他的胳膊给韩墨初告状,说韩墨初骗他的银子去买马,骗他的方子给军营,明明自己有俸禄,要好吃好喝的还要去他的医馆里抠钱,仿佛憋着一口气要把韩墨初这些年从他那儿拿走的,一股脑的全要回来。   谁知易鶨先生随手掏了掏耳朵,说了句:“你是做兄长的,护着点兄弟不是应该的么?”   韩墨初在那日闲谈时告诉顾修,苏澈原本是个不知父母的小乞丐,自小跟着个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骗子每日让他装死,再被那药救活。谁知那日他装死时竟然睡着了,一边睡还一边流着口水,生生搅黄了一单生意。   那骗子气急了,当街拿着荆条抽他,正被下山的易先生撞见。易先生当即便把那江湖骗子放倒了,把他救了下来,带回了山上。   也不知是不是受那卖大力丸的影响,苏澈自幼就喜欢行医问药这类的事。九岁那年制出的毒药就毒死了一条毒蛇。   把易鶨先生都吓了一跳。   顾修的王府里人少,规矩更少。   素日他和韩墨初用膳都是在他正房的饭厅上一齐用的,如今多了易鶨先生和苏澈便只是多了两双筷子而已。   “殿下,早。”被拉着腕子的韩墨初朝顾修点了点头。   “师父早,易先生早。”顾修也回应着,落座在了用膳的圆桌之前。   “这孩子,总是这般客客气气的,多好的孩子,先生喜欢你。”   几乎每日清早,易先生都会拍着顾修的肩膀说这句话。   不多时,换好衣服的苏澈也坐到了饭桌跟前,没好气的拿眼瞪着韩墨初。   见人到齐,吴婶也带着宝德从厨房里端着四个大碗出来了,碗里腾腾的白气翻滚,香气四溢,老远便能闻见。   因为天气突然变冷,吴婶特地起了个大早,用鸡汤煨了馄饨给顾修补身子。其余那三个人都算是沾光。   “吴姑娘您早啊,吴姑娘辛苦了,吴姑娘慢走啊。”易鶨先生眼巴巴的看着吴婶远去的背影,一脸失落的叹了口气:“唉,多好的姑娘,就是脾气不好。”   吴婶怀里抱着托盘,心里恼恨得不行。   吴姑娘这个称呼,她足有将近三十年没有听到过了。那天傍晚,就这个白胡子老头儿撑着厨房的门框问她要两块白萝卜。她给了,那老头子竟然抓着她的手一脸殷勤的同她道谢。   自此以后,那老头子见了她便一口一个吴姑娘的叫着,叫得人心里发毛。吴婶是个农女出身,她并不懂得什么世外高人,开国元勋。   在她眼里,易鶨先生就是个不着调的老色鬼,千万别带坏了她那个小主子顾修才好。若是等几日顾修与韩墨初出兵送灵不在府上,那老色鬼还不知收敛,她就直接把那老色鬼送到衙门官老爷面前去。   七七四十九日后,荣安亲王顾勤的陵寝葬入皇陵。接下来的百日之内,京中上下都不许听见婚嫁的演乐之声。   注定这个年节,要冷冷清清的过了。   虽说不能演乐庆贺,但贺年拜礼等事还是不可少的。   自荣安亲王的丧仪结束后,京中上下那些拜请易鶨先生入府的帖子就如泄闸的洪水一般排山倒海的涌到了战王府上。人人都想见见这位开国元勋的风采。   易鶨先生收了那些帖子,整整齐齐的拾掇起来,让苏澈一本不少的端到了韩墨初面前。   “小冉,来,你捡着你有用的选出来,先生给你走动走动去。”   “先生...”韩墨初伸手抚着那一摞拜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回应什么:“先生您年纪大了,这些事子冉自己来就好。”   “小兔崽子,少来这一套,先生我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易鶨先生将手中的拐杖怼得哚哚作响:“让你选你就选,别当先生不知道你那年非折腾到京城里是为了干什么。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这事儿只要是你想做,先生便保证你顺顺当当的。”   “先生其实...”易鶨先生一番话,说的苏澈热泪盈眶,也凑了脑袋过去:“其实我也想...”   “你想什么想,先把媳妇娶上了再说。”易鶨先生伸手戳了苏澈脑门一下,直接将人推到了一边。   韩墨初没有再推辞,抱着那摞帖子翻了一圈儿,认认真真的挑拣着。   有新任刑部尚书李毅,户部尚书吴有思,兵部尚书刘苑。礼部侍郎孟常津,翰林院监修总裁卓袇,世袭定国公孟绍将军,以及鸿胪寺卿乔宾。最重要的一个,是京兆府尹姜篱。   易鶨先生拿了这几封帖子,又在那一堆请帖中随意抽了几封,以免招人察觉。   大约两三日后,那些接易鶨先生的马车便陆陆续续的每日停在战王顾修的府院门前,一日两趟的接着易鶨先生到京中各户人家中去,或是讲学说法,或是吃酒饮宴。   此举若是换了旁人,君王一早便会过问。但易鶨先生这么个年岁,这么个名声的老先生,便是当街捅死个把人也都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他愿意,怎么折腾都无所谓。   那个把易鶨先生的画像供了三十多年的京兆府尹姜篱,在瞧见易鶨先生从马车上下来的瞬间时,整个人都昏厥过去。若不是他夫人在一旁撑着他的给他摩挲后背,捶打前胸,这人一口气上不来,可能连命都没了。   易鶨先生在京里混得风生水起,韩墨初倒陪着顾修一起住进了军营里。每日里除了朝会便是练兵以及处理军机大事。   韩墨初依旧是任劳任怨,不辞辛苦的。   是夜,顾修脱了甲胄,穿着一身寝衣,端着一盏火光如豆的灯盏来到了韩墨初安歇的营房,轻声问道:“师父,睡下了么?”   “嗯?”已经就寝的韩墨初闻言撑着半臂,借着微弱的火光坐了起来:“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过来了?”   “我想和师父说说话。”顾修搁下灯盏,坐在了韩墨初的床边。   韩墨初展开外袍,披在了顾修背上:“殿下有什么话不能明日一早再说?夜深风冷,殿下不怕着寒么?”   “不能,明日还有明日的事。”顾修的语气不容置喙。   “那好,殿下想说什么,臣洗耳恭听。”韩墨初轻轻揉了揉发胀的眼睑,他当下确实有些困了。为了赶在年前将军中所有的年赏整理出来,他已经熬了两个通宵没有睡觉了。   “师父,你当初究竟为何要入宫?”   “嗯?”韩墨初开始还有些不解,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殿下是前些日子见了臣和易先生在一起时的样子,觉得太孩子气了是么?”   “也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在百茗山上定然过得很好,为何要到京中来趟浑水?”顾修不再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情他都能看的面面俱到:“你可是有什么恩怨是非未了?如若有,我可以帮你。”   “殿下,您这是想到哪里去了?”韩墨初扬唇一笑,坦然道:“人非要有什么是非恩怨压着才能谋求上进么?”   “似你这样的人,原本该有一份平静安乐的日子,何以要这般操劳?”顾修坐在人床边,身子自动自觉的向人的床里挪了挪:“若不是因为在这京中,若不是因为我...”   “殿下觉得臣是什么样的人?殿下只见到了臣这些日子与易鶨先生在一起时轻松自在的样子。那殿下可知道臣自四岁时起每日四个时辰习武,四个时辰习文,每日睡前还要临七张字帖。无论严寒酷暑,从无一日荒废。无论是骑射弓马,还是琴棋书画,臣每一样都是下了苦功的。为了习剑,臣的手掌不到六岁便长了厚茧。臣背过的每一册书都是用心钻修来的,臣现下精通的每一件事都是臣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熬出来的。难道殿下以为,易鶨先生倾囊相授,臣自幼历经辛苦就是为了时到今日过一份平静安乐的日子的?”   顾修在那一刹那,错愕惊讶。   在他的眼中,韩墨初是个无所不能的全才。韩墨初的天资极高,聪明绝顶,无论什么事都能一点即通。   顾修似乎从未想过,在韩墨初成为今日的韩墨初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究竟付出了多少。   “你在广陵时的别号,是逸安公子,而今你还何有逸安二字可言了?”   “殿下,可否是太小看臣了?”韩墨初眯起眼睛:“逸安二字不过是臣想在那些风骨文人中扎稳脚跟才取出的别号。臣可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良善之辈,臣想要的很多很多。臣这些年陪着殿下走到今日,所有的一切都不止为了殿下,也是为了自己心中所求。”韩墨初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得好不容易席卷而来的困意又一扫而空了。于是他索性便坐起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预备着和顾修耗到天亮。   “师父,那当初你为何选我?”   “殿下这些年问了臣很多遍。殿下觉得当初臣还有别的选择么?”韩墨初撑着额头,坦言道。   “原来,韩少师当初揭榜入宫,只是为了仕途么?”顾修别过脸去,小声道。   “那不然殿觉得是因为什么?难不成是积德行善么?”韩墨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臣这些年教导殿下,陪伴殿下。殿下这些年不辞辛苦,征战杀伐,令君王另垂青目。为得不也是心中所想,心中所求么?”   韩墨初的话很是坦荡,因为只有这样的坦荡,才能让顾修安心。他和顾修之间这些年很少如今日这般说这样的话,他们之间的默契太甚了。有时只要一个眼神,他们便能懂得彼此想做什么。他们互相盲目的信任着彼此,话说的越直白越不会生出嫌隙。   “好了,本王的话说完了。”昏黄的灯光下顾修的神色很不好,似乎有一种多年期许被辜负的苍凉之感:“时辰不早了,本王回去了。”   见状如此,韩墨初扬扬嘴角侧身与顾修让出了一块地方,拍了拍:“殿下,今晚要不要在臣这儿睡?”   顾修闻言,没有任何犹豫的欣然躺在了韩墨初身边,双手抱在人的肩头,侧脸贴着人的脊背。   军中的床榻只有方寸大小,若要睡下两个精壮的男子,两个人便都只能侧着身子,紧紧的贴着。   “殿下躺好了?躺舒服了?得意了?”   “你什么意思?”顾修伏在韩墨初背上,像只温顺的巨兽:“是你留我睡下的。”   “殿下这么个时辰,穿着一身寝衣过来,不就是憋着不想回去的么?非要这样拐弯抹角的佯装不快,好玩儿么?”韩墨初合着眼睛,任由顾修那么抱着:“殿下日后有话不妨直说,弯弯绕绕的让人累的慌。”   顾修也不答言,就那么贴在韩墨初身上,一动不动的睡着了。   自从顾攸大婚的那天夜里,韩墨初听见顾修说的话后。他心里总是勒着一根弦,想着和顾修的相处该有些分寸。   但是这分寸拿捏的尺度,他也说不清。   总之就是两个人都觉得舒服就好。 第六十五章 储位   永熙二十二年, 新岁刚过。   在京中玩了几个月的易鶨先生,抖抖袖袍腾云驾雾一般的回到了百茗山上。   君王顾鸿的身体每况愈下。一个冬日害了两场风寒,绵延不断的咳了一个多月。   君王一病, 临朝理政的次数便更少了。   当下, 储位空悬。那些年富力强的皇子们为了向君王证明自己, 都使出了浑身解数。都开始在各自的领域里树立威望,盟结兄弟, 亲近朝臣。   京中的朝臣们, 也都开始审时度势,各自站队了。   甚至有传言说先帝执政二十二年而终,今上越不过先帝。   君王顾鸿心里很清楚,当初先帝年岁见长时,也是这么个局面。那年他是流了多少血才坐到的这个位置上,他心里更清楚。   永熙二十二年,二月初一。   永熙帝顾鸿于崇宁宫内殿召见了他登基以后硕果仅存的两个兄弟。宇诚亲王顾潮和康盛亲王顾江。   第一次将储位之事摊到了桌面上。   宇诚亲王是先帝第九子,随了生母的脾气火爆的性子, 一直为先帝所不喜。   康盛亲王是先帝第七子,生母出身高贵,自己也娇矜自持,从过去到如今都没有把皇位党争放在眼里。   兄弟三人于内殿落座,老太监崔尚很有眼力的遣退众人,并拉上了殿内的幔帐,以免今日的谈话被第四人知道。   待一切停妥, 永熙帝顾鸿率先开口道:“二位皇弟,朕今日叫你们来的意思, 想必你们也清楚。朕年岁渐大, 朕的那些皇子们也都长大了, 为免他们在朕死后相争,朕想着怎么也要在朕活着的时候把这事敲定。你们都是朕的亲兄弟,朕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朕的这些儿子究竟谁更合适?”   两位亲王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怎么了?这里眼下一个外人也没有,你们若是再不说话,朕叫你们来做什么?”顾鸿故作轻松的向椅背上一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康盛亲王想了想,转言说道:“皇兄,其实您眼下还年轻,还可以带着皇子们再历练几年,等他们个人都出息了,您再挑一个不迟。”   “是啊,皇兄您今年不过知天命之年,何以就老了呢?”宇诚亲王也随声应和了一句,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行了行了,都混到这把年纪了,给朕唱什么赞歌。”顾鸿笑了笑说道:“你们要是再这么支支吾吾的敷衍朕,朕就传了板子过来让你们挨着打说。”   “咳咳,皇兄哪有您这么逼人的?”宇诚亲王一口茶水险些喷将出来,惹得另外两人轰然大笑。顾潮见君王笑了,心绪也松弛下来:“其实要臣弟说,睿王便好,睿王年长又有子嗣,将来还能照看着幼弟,皇兄立他为储可保两世安心。”   “你是说睿王?”提起睿王顾值,顾鸿便不由得想起昔年顾值为了封王不惜与巨熊下药险些伤了他的性命,又因嫉妒陷害顾修,他如今起复顾值也仅仅只是为了让那个来之不易的幼子将来能有份踏实日子过。睿王顾值为人庸常,手段头脑根本配不上自己的野心,才华能力也根本压制不住那些弟弟。如若他为君王,用不了两三年便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康盛亲王看了眼君王的脸色,自知顾潮方才的提议君王并不满意,便开口提议道:“依臣弟所言,还是珹王好。珹王为人贤德,人品贵重。在前朝又有威望,皇兄若立他为储,自然可以服众”   为人贤德,人品贵重。顾鸿在心底里冷哼一声,他的这个四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表面功夫做的太足。就如去岁盛夏时那些冰砖铺子,堂堂亲王竟然钻营市侩到了这种地步,连这点横财都要发。表面上永远是那一副贤明亲和的样子,背地里有多龌龊只是他这做父皇发没有耐心去查罢了。   再搭上他那个疯狗一样,四处替他咬人铺路的宰相舅舅,若是将来当真让他继承大统。他剩下的这些儿子没有一个能得善终的。   顾鸿沉默的看着这两个人争辩,满心里想的都是:睿王庸常蠢笨,珹王外戚祸国,端王身体病弱,宁王不谙世事。   这两个人颠来倒去的说,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起战王顾修来。   若是认真计较起来,顾修这孩子才是真正的为人贤德,人品贵重。由他治军的这几年大周的边塞安宁了许多,朝政上宁王顾攸推给他的那些六部公文他也处置的井井有条。   他交代给顾修十分的事,顾修永远都能给他做到十二分。   可偏偏这个孩子的脑子里就没长着一根争储夺嫡的弦,纵观这几日下来那些皇子与朝臣们,谁不是削尖了脑袋互相攀附。   独他一个仿佛没看见一样,一声不吭的去边塞巡防,替他这个做父皇的稳住了边境的军心。   顾修这孩子虽说面上冷清寡言,可心里仁义孝顺。如若不是顾修身后背着个入了罪的云家,他当真想好生将这孩子带在身边历练几年,再将江山交托到他的手上。   只可惜,天底下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当初。   冬去春来,君王的身体好了许多。又能每日精神矍铄的临朝理政了,朝臣们那些有关于储位的争论,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几个在君王养病时为自己招揽势力的皇子们,都把尾巴夹了起来。   唯有顾攸和顾修两个小的,在给君王请安时一个赛一个的高兴。   憋了一冬天的顾攸抱着君王的胳膊撒着娇的告状,一时说顾修哪一日多吃了顾锦两盒他没吃过的点心。一时又说徐静柔在府中扣了他的俸禄,让他平日里连打赏小厮的银子都没有。一时又说丽妃金氏某月某日拧了他的耳朵,一时又说顾修忙了一整天的军务,全然忘了他的生辰。   顾鸿这才恍然自己病的这段日子,竟然错过了顾攸的生辰。看看日子离顾修的生辰也不远了。便让老太监崔尚赏了他二人一人一件软裘,作为他二人的生贺之礼。一件鸦青色的,一件宝蓝色的。   两兄弟眼光一致,都瞧上了那件宝蓝色的,都伸手去拿。   “七弟,你穿鸦青色的好看,听话这件给六哥。”   顾攸将那软裘往自己这边拽了两下,顾修也没有松手。顾攸瞬间就丢掉了他做兄长的包袱,回到了少年之时熊孩子的样子:“顾修!你给我!”   “不给。”顾修发力一拽,直接将那件软裘高高举过了头顶。   “你素日都是穿青的,干嘛跟我抢嘛!”顾修的个子比顾攸高出许多,顾攸跳着脚也摸不到软裘的边缘,焦急的回身唤了声:“父皇你看他!”   “攸儿,你如今都成年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霸道。”顾鸿憋着笑意,摇头道:“听话,给你七弟。”   顾攸嘴一撇,一脸不高兴的转了过去:“给你给你,我不要了,反正都是父皇赏的。”   顾修先朝君王谢了恩,又将抱了满怀的软裘递到了顾攸面前:“给你。”   “算了算了,你喜欢还是给你吧,谁让我是你兄长呢。”   “六哥说的是,我还是穿青色的好看。”顾修说着又将怀中的软裘朝顾攸怀中推了推。   “嗯!说的也是!”顾攸脸上一喜,一把将软裘抱了过来,欣喜的用侧脸蹭了蹭:“父皇赏的就是好,料子真舒服。”   “行了,朕也看你们疯了一早上了,换了新裘去给你们母妃看看去吧。”顾鸿笑着朝那两个孩子摆摆手。   “是,儿臣告退。”两个少年异口同声的回了一声,都将新裘往身上一披,脚步轻快的从崇宁宫内退了出来。   眼见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顾鸿忽然觉得喉头一痒,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的喉头一片腥甜。   永熙二十二年,三月春日。   滋扰边境二十余年的突厥夷人忽然向国朝下了战书,要国朝割让蒙室境内四千里草场与他们养马,否则便要连纵突厥十二部攻打国朝,战王顾修再一次领兵出征。   与此同时,十二名秋闱落榜的举子,并肩携手走进了京兆尹府的大堂。   衙下的门子简单问了问,众人都说他们是来京中自首的。府尹姜篱不敢怠慢,即刻登堂审案。   为首的举子名叫周梓生,他与姜篱招认道他乃是上届恩科中中了举人,一心想着今年入秋闱能中个进士,他年金榜题名,他能入朝为官。   秋闱乡试之前一个自称主考亲信的人联系了他们,说有当年的考题可以卖与他们。只要白银五百两。   他们起初不信,直到那人亮出了珹王顾偃的腰牌名号来。他们这才陆续信了,前前后后共有数百人都交了银子,拿了考题。   他们按着考题的内容复习作答,准备妥当。谁知进了考场见了卷子方才发现,那些他们花钱买来的题目根本就全然是胡编出来的。   那些行骗之人料定他们不敢告官,就那么潇潇洒洒的卷着他们的银子跑了。   有些倾家荡产买了考题的考生气不过,直接在科场跟前撞死了。眼看着事情闹大,南境一代的地方官及主考官乃至代天子行令的珹王殿下竟然一个都不管。   只是将那些考生一个一个的都按了下来,软禁在一处。并威胁他们不可多言,否则他们此举便算是舞弊,非但仕途无望,还极有可能掉了脑袋。   这几百人原本也都想着不了了之,但想起他们苦读的那些日夜都被这一个江湖骗子辜负,便实在气不过了。他们的确是投机取巧,妄图攀附皇恩,他们也愿意因此担负一切罪责,哪怕从此功名不保,杀头做罪。也想将那个坑害了他们一生的江湖骗子绳之以法。   所以,他们这十二个人怀揣着几百人的请愿书,躲躲藏藏了小半年才一路逃到了京城。希望君王能够为他们做主。   这事一出,京兆府尹姜篱头都大了,忙不迭的将这事上奏给了君王,自己可是捂不住的。   霎时间,整件事便在朝堂上炸了锅。   恩科舞弊,还出了江湖骗子。里面若没有官官相护的事,何以能让几百人上当受骗?为何都已然闹出了人命官司还捂在手里?   就算地方官及主考没有牵涉其中,那也难逃尸位素餐,毫不作为的罪责。   主办恩科的礼部上上下下都是渎职失察的罪名,连门口扫地的都逃不过。   最最关键的,整件事里还牵扯了一个珹王顾偃。且不说那骗子是打着珹王顾偃的旗号招摇撞骗。单论珹王顾偃回京时奏报江南恩科一切顺遂的折子,便够问个欺上瞒下之罪了。 第六十六章 纷争   暮春时节, 春雨绵延。   崇宁宫正殿跟前的砖地上,颓身跪着一个形容憔悴的皇族青年。从昨日朝会过后,他已经几乎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   珹王顾偃自生来便是君王最看重的皇子, 除了他去世的嫡长兄外, 父皇只单单亲自教导过他一个人。他既没有顾攸那般顽皮, 也没有顾修那般冷僻。自小到大,君王几乎很少对他发脾气, 更没有这样让他在雨中罚跪的时候。   一场长跪下来, 他身体摇摇欲坠,几进昏厥。   昨日朝会上,京兆府尹姜篱奏报的那桩公案,是一桩他怎么摘也摘不干净的烂账。   按大周国制,恩科分春秋两场。   春闱设于汴京城内,秋闱则设于江南境内。每隔三年一届,为得是选尽天下之才   代天子督查恩科,于一个亲王而言是莫大的殊荣。更是君王在户部前尚书张子兴死后, 起复他时交代给他的第一桩差事,他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件事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这件事,原本是江南境内一个穷疯了的小县令,和一个没脑子的知州外带两名刺史合伙干出来的蠢事。他们原本的想法是,那些受了骗的举子本身也是枉法。况且他们也不是真的泄题,告到哪去查出来,都不知该判个什么罪过。最重要的事, 他们打的是珹王顾偃的旗号,且每拿一笔银子, 就给珹王顾偃孝敬一百两, 每拿一笔银子, 就给珹王顾偃孝敬一百两。   等到顾偃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就和这事摘不开了。他若是捉了那群人,所有人都会把他诟病成一个因分赃不均而出卖下属之人。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那帮人胡来。   谁知等恩科结束后竟然会闹出那么大的乱子,还出了人命。   为了避免鱼死网破,所以他花了极大的气力,才将那些举子们都按了下来。他原本以为那些文弱书生不敢以籃炥弱凌强,更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但他当真小瞧了这些百无一用的读书人,竟然真能豁的出去。   “珹王殿下。”老太监崔尚臂拖拂尘,立于人身前朝人行了一礼:“陛下准您进去了。”   顾偃闻言当即不敢怠慢,简单活动活动早已麻木肿痛的膝头便跟随老太监一路踏入君王理政的书房之内。   书房内,君王端坐桌案之后面沉似水,桌前的黄卷奏疏堆得宛如小山一般。那些奏折不出意外的全是有关顾偃的。   顾偃再一次双膝跪地,膝行向前爬到君王跟前哽咽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你先别急着哭。”顾鸿拿起一本奏折在桌面上磕了磕:“这些都是尚书省一大早送来的折子,你跟朕一起看看。”   “回父皇...儿臣不敢。”顾偃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事儿不敢的?江南恩科都闹成这样了,你跟朕说一切顺遂,朕还当着众臣的面儿嘉奖你,说你办事妥帖。”顾鸿将手中的折子往地上一摔:“你这不是打朕的脸么?”   “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先能堵了涉事之地上上下下几十个地方官的嘴,又软禁扣押了几百个举子。连带着他们的妻儿家小都不许随意走动,朕可当真没有白封你这个亲王,你可是真有本事嗯?”君王怒极反笑,侧身撑着额头,指腹摩挲着拇指上那枚青色的扳指:“说说吧,怎么想的?”   “父皇,儿臣当时只是觉得不想让父皇因此忧心,三年一届的恩科是国朝大事,若是...若是...”   “你还知道这是大事?还说不想让朕忧心?”君王顾鸿的声调陡然拔高了一度:“若是没有这十二个举子逃到京城,你是打算瞒到朕驾崩那日么!”   “不不不...儿臣...儿臣不敢...儿臣不敢”顾偃此时只觉得自己魂游天外一般,三魂七魄都散了。   “你不敢?你不敢你还这么干!”顾鸿又拍了拍他手边的奏折,冷冷的扬起嘴角:“即便如此,他们还赞你是个贤王,说你是无辜受人蒙蔽的,你还真是有个好舅舅啊。”   “父皇...父皇...此事...此事与舅父无关,都是儿臣一人之过,请父皇不要降罪于舅父...”珹王顾偃的头落在地上,磕得吭吭做响,比方才给自己求情时磕的更卖力气了。   “呵呵,你倒是真心实意。”君王一抬手直接将桌案掀翻了。桌案上的奏折,笔墨纸砚等物翻了一地。他怒不可遏的指着顾偃的鼻子:“你到底是他韩明的儿子!还是朕的儿子!你还知不知道你自己姓什么了!”   顾偃爬过那片废墟,一把抱住了君王的大腿声泪俱下道:“父皇,父皇儿臣是您的儿子啊。儿臣认的第一个字是您教的,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您教的,儿臣是您的儿子啊!”   顾偃哀凄的眼泪,终于换回了君王的一点恻隐之心,一双进退两难的大手到底还是抚上了顾偃的后脑:“行了,你出去吧,这些日子就不必再上朝了。”   “父皇...”顾偃恋恋不舍的松开了君王的衣摆,退到不远处与人磕头:“儿臣多谢父皇...儿臣多谢父皇...”   珹王顾偃走后,老太监崔尚带着一众小太监进来收拾残局。   “崔尚,把南曦给朕叫过来。”君王坐在桌案之后,似乎疲累到了极点。   一身云锦华服的南曦公子到了,服侍着君王靠在软榻上,安息香气息袅袅而升,君王紧锁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所有跟随服侍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君王靠在南曦香软的怀抱中半梦半醒,这件事终究是要有个决断的。   与上次顾修那次不同,这次他是当真犹豫了是否要处置顾偃。今日那些折子上要么是替顾偃表衷心的,要么是替顾偃开罪的,要么是替那些举子求情的。只有少数几封是就事论事,说顾偃有错当罚的。   顾偃之过,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亲王所能承担的范畴了。真让他开罪杀了顾偃,他也是舍不得的。   最让他恼恨的是那个宰辅韩明,竟然拿着他给的权力去左右他的朝堂。真不知再过两年,这江山究竟是姓顾还是姓韩。   顾偃是他这些年手把手教出来的。教来教去的就给他教出来一个这样的好儿子。学了一身的钻营世故以权谋私的本事。人前人后两张脸,本事不算大,谋算还不少。既没有顾攸贴心,也没有顾修能干。亏他偏心宠爱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长进到哪去。   时过傍晚,端王顾伸的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虽说常来常往,可每次都是端王亲自出来相迎。二人携手进了府中偏厅的小书房里,家中上下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扰。   小书房内,顾伸从坐了许久的轮车上站起身来,双脚落地,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他双腿痊愈的事,连淑妃纪氏都不知道。拖着一双废腿进入朝堂,果然没有多少人注意他。   “檀卿,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殿下,臣得了一路消息,所以特地赶过来的。”崔崇的额角冒汗,顾伸也不避讳,亲自掏出帕子与他擦拭额头。   崔崇是御史台上下唯一不听韩明驱使的官员,崔崇的母亲是先帝如妃的远亲,如妃又是淑妃的姑母。算起来,崔崇还是是顾伸的表兄。   许多年前,他在淑妃与君王的安排下,成为了顾伸的皇子少师。知道了顾伸身体孱弱,双腿残疾背后的秘密。顾伸其实和他一样,他也是因不愿与韩明等人同流合污一直被御史台上下排挤,多少雄心抱负都不得实现。   所以这些年,他渐渐和顾伸走在了同一条路上。替顾伸收买人心,利用这些年积攒的人脉去替顾伸在前朝斡旋。如今党争之事愈演愈烈,夺嫡风波暗潮汹涌,各方势力此消彼长。   他不能让顾伸被这场洪流吞没。   “哦?是什么消息?”顾伸笑着从书架上取下一瓶玫瑰露,给人兑了些清水让人解渴:“喝口水慢慢说吧。”   “今天晚上刚到的消息,是有关珹王的。”崔崇从袖口里取出了一个装满纸张的小盒递给了顾伸:“珹王旧年在与公主备办嫁妆时曾经以六百匹缂丝相赠。那六百匹缂丝是珹王以征召之名敛来的。还有,两年前珹王清查盐铁税务,是在当地强行多加了三成商税才收齐的。这里是个人的口供,证人证物,臣都留起来了。殿下预备着几时向陛下进言呢?”   顾伸将那盒子打开,将那些纸张拿出来一张一张的翻看过来,又一张一张的重新卷回了小盒子里:“檀卿哥哥,这事不能回。”   “为何不能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眼下珹王事败,地位本就岌岌可危,此时上奏便是落井下石。檀卿哥哥难道忘了,战王前些日子受罚的事,连累了多少官员落马?”顾伸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睑:“无论父皇怎么处置珹王,你我都不能开口,父皇最忌讳的便是看着兄弟相残了。那位韩明大人不就是踩了父皇的红线,才被冷落至今的么?”   “那,那这些东西就没用了么?”崔崇看着眼前的小盒,方才的心气也跟着没了一半。   “这些东西当然有用,只是不能现下用。”顾伸若有所思的开口道:“还有啊,檀卿哥哥以为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怎么就这般碰巧就被檀卿哥哥拿到了呢?还不就是老七身边那个笑面虎干的好事?他这是想杀人,给他主子找刀子呢。”   “殿下是说那个韩墨初?他为何要如此?意义何在啊?”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即能揭了珹王的老底,又能让咱们跟着吃亏。更能让他主子在父皇面前显得那样忠诚仁义。这天底下的好事怎么都让他料尽了呢?”顾伸摆弄着那小盒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崔崇。   “殿下的意思是,战王他也有心储位,也想夺嫡?”崔崇皱眉不解,他原本以为顾伸忌讳顾修是因为顾修在军中权势太大,将来不好控制。他没有想过,顾修其人也有心储位。   “檀卿哥哥以为呢?以为那个战王真的是个不懂事的武疯子么?以为那战王府里只养着那几个天残地缺的奴才是真的因为没银子?那是怕有人安插眼线。这放眼京城的勋贵人家,凭他有多少护卫。战王府才是真正的铁桶一般。战王行事看似中正,其实处处都在与自己立威。这朝中上下支持战王的,皆是那些不必盟党的清流人户。”顾伸说着说着忍不住将手中的盒子攥得更紧:“这样的人,才是最难缠的。”   “殿下,是臣不好,没有思虑周全。”崔崇自责道。   “檀卿哥哥也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的。”顾伸摇摇头,伸手抚平崔崇的眉峰:“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把那些证人证物都整理好了,过后还有大用处呢。”   崔崇点点头,嘱咐了顾伸几句天冷不要风寒的话,便转身离去了。   崔崇走后,顾伸拿起了那个装满口供的小盒子,顺手扔进了屋内的炭炉里。   门外,一个佝偻的身影轻扣门扉:“殿下,王妃娘娘差老奴来问,您几时回正房去?”   顾伸看了看身边的轮车,冷声道:“你去回王妃的话,本王今夜有事,在这小书房里过夜,你们也不必过来伺候了。”   老管家答了声是,转身走远了。   顾伸合衣靠在小书房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很快,他就再也不必坐轮车了。很快,他的一切就都可以自己做主了。很快,他前头的那些阻碍都会一个一个的被他踩在脚下了。   顾伸这夜做了场梦。梦境中他成了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受万人敬仰,四海臣服。   晨起,他神清气爽。   撑起身体准备下地更衣,谁知才挪了一下身体,整个人便从床榻之上滚了下来。   他努力尝试了几次,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站起身来。   直到门外的小厮听见了动静,进来搀扶。他才惊恐地发觉,他的双腿彻底没了知觉。 第六十七章 连环   珹王顾偃的那场风波还未停息, 端王顾伸又忽然害了急病。   王府中人入宫回报说端王顾伸当晚与自己的皇子少师崔崇见了一面,又独自一人在小书房里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便犹如失心疯一般,哭着喊着砸自己的双腿, 直说自己被人所害。   君王与淑妃同驾出宫到了端王府上, 病榻上的顾伸双眼都离神了, 就连君王叫着也不答应了。   宫中太医与府中坐诊的郎中一齐诊脉,查出来的结果十分一致。   端王除了有些急火攻心外一切正常, 双腿更是久病沉珂, 已经许久都不能走动了。   也不知他这被害之论是从何说起的。   正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端王妃在一旁拿着手帕拭着眼泪道:“昨夜只有崔大人一人来过,也不知是崔大人给殿下说了什么还是看了什么,殿下晨起就是这个样子了。”   靠在榻上颓唐不语的顾伸忽然间惊起身子,一把抓住了身边君王的胳膊,连连摇头道:“不是,父皇,不是崔少师...不是他...”   君王被顾伸的反常之举吓了一跳, 心中反倒愈发怀疑起了崔崇其人。   当着顾伸的面安抚了顾伸几句,让他好生修养。又将宫中的太医留下了两个,这才稍稍安心的随淑妃回宫去了。   君王一行离开王府后,王妃高氏坐在端王榻边,抬手想与顾伸擦擦脸上的汗珠。谁知刚伸了手,便被顾伸嫌恶的拦开了:“你,为什么要与父皇说那种话?你明知道与他无关!”   “臣妾说的是事实啊, 昨夜确实只有崔大人一个人和殿下说话的。臣妾怎么知道这件事与谁有关,又与谁无关的?”高氏收回手, 起身立在顾伸身边:“殿下, 您可是冤枉臣妾了。”   “你...你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他的!”顾伸咬牙切齿的指着高氏, 如果不是他此时不能挪动,只怕他早已站起来将高氏掐个半死了。   “臣妾是故意的又怎样?殿下,自臣妾嫁过来您就没正眼看过臣妾一眼。您要是当真觉得容不下臣妾,您就干脆回明了陛下,说您不喜欢臣妾。可您又舍不得,舍不得臣妾的母族在朝中的那点地位。”高氏端端正正的站在顾伸面前,理了理梳得一丝不苟的鬓发:“既然您舍不得臣妾,那总要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看。同样都是王妃,宁王妃过的什么日子?臣妾又过的什么日子?臣妾也是爹娘兄姐宠出来的宝贝,凭什么臣妾要过得这般凄惨!”   “就算如此,那你该恨的人也是本王!与檀卿有何相干!”顾伸勉强的掀开身上的棉被,伸手重重的捶打着木制的床帮。   “檀卿,听听您叫的有多亲近啊。您同那位崔大人在这王府的小书房里暗行苟且之事,以为臣妾不知道么?事到如今臣妾没有把这话在陛下和淑妃娘娘面前回明了,已经很给殿下面子了!臣妾若是真想要他的命,就该告诉陛下崔大人是怎么勾着您宽衣解带,再跟您滚到一个被窝子里去的!”   “滚!你给我滚!”顾伸咆哮着拿起手边的枕头,一把朝高氏砸了过去,因为力气太大导致他整个人都跌在地上。   高氏冷冰冰的看人一眼,没有任何将人扶起的动作,直接拂袖而去。   当天夜里,心存疑惑的君王顾鸿便直接将那个一直替自己的三皇子鞍前马后的监察御史崔崇投入了刑部的诏狱之中。   这一查不要紧,非但没有查出自己这位三皇子是怎么病的,反而查到了崔崇手上扣着的那几个关于珹王顾偃的人证物证来。   珹王顾偃借着公主出嫁的名义贪敛财物,为了表功上奏私加商税,再加上今时今日勾结户部贩冰牟利,联合臣署欺上瞒下的罪名。这些事一旦撂到前朝之上,珹王顾偃必死无疑。若是他这个做君父的执意要保全儿子,必然会落个千古昏君的骂名。   作为君父,他知道顾偃与顾伸这两个年纪相当的孩子一直在前朝不和。这几年两个人明里暗里的较劲,都是为了在自己面前争几句夸奖在前朝站稳脚跟。   顾伸自幼体弱,双腿残疾,六根不全之人本是不能继位的。除非君王膝下只剩下他这一个儿子。   他不敢想象,他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唯诺的三皇子是不是当真有这个心思,要除掉他所有的兄弟?   君王越想越后怕,索性下旨重刑严审崔崇。   其实无论那个崔崇招认与否,他从今往后都不会再重用顾伸。严审崔崇只是为了给顾伸一个警醒,让他明白他这个做父亲的并不偏向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戕害手足这样的心思一旦动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珹王顾偃,这个孩子自小便是在韩明与韩氏的教养之下长大。他打着公主大婚之名征敛财物时才不过十七岁,才临朝不到一年的孩子哪里懂得这些。能纵容乃至怂恿他干的出这种事的只有那个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宰相韩明了,今日顾偃之罪他可以念及父子之情宽恕,可韩明这个人,是断断不能再留了。   于是君王以仁德为名下旨,将那些受了骗的举子都放回乡里,又准他们三年后可以再入恩科。珹王顾偃前朝挂职禁足王府思过,非有皇命不得外出。   崔崇在诏狱之中挨了九天九夜,险些被夹棍勒断了气也没招出一句话来。加上顾伸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称自己当日只是梦魇攻心之症,没有任何人毒害,也没有被任何人算计。君王这才作罢,免了崔崇的官职让他回府修养。并将端王顾伸封为端亲王,赏赐紫金翟衣,以弥补他此生不能继位的缺憾。   自从处置了老三老四这两件事后,君王顾鸿几乎没有一日睡过一个好觉,时常多梦盗汗,神思倦怠。唯有听了南曦公子奏琴,才能勉强入睡。   君王睡眠不安,脾气也比往日暴躁,几乎每日上朝都会有一两个臣子因为言语不当而惹祸上身的。   渐渐的,那些混惯了官场的老油条们都品出了味道,连日来被君王处置的臣子,大多都是忠勤宰辅韩明的嫡系。   虽说珹王顾偃亲王之身尚在,可在前朝已经挂了闲职,又禁足王府思过,不能牵涉朝局。韩贵妃在后宫也依旧管着宫务,可有一半的事情都要与丽妃淑妃两人商量着办了。   众人都明白,那位在朝堂之上纵横将近二十年的宰辅韩明终于要大势已去了。   同年九月,前朝关乎两位亲王的大事渐渐冷熄之时。战王顾修带着十二颗突厥部落首领的人头从边关归来。   在顾修与韩墨初改制的战甲,盾牌,强弩,战车的武装之下。国朝的军队犹如一柄穿胸的利剑插入了突厥境内,摧枯拉朽一般冲破了那些突厥夷人的防线。趁着连天的暴雨发起总攻,直接将联军十二部的首领全部斩杀,算是报了这许多年来的边患之仇。   这一战,顾修领兵斩首一万两千余级,俘虏近五万人。直接将大周国朝的版图推到了罗刹国重要的边境城市之前。   因此顾修此番归来不光带回了突厥人的降书,还带回了大批罗刹女王赠送的礼物。   君王不禁喜出望外,当即下旨犒赏三军。又额外赏赐了顾修一顶金冠,还有一身战甲。并恩准他在京中夸官游!行,受万民恭贺之礼。   退朝后,顾修于侧殿与君王交接虎符。交接完毕后,顾修忽然压低声音,与君王请求道:“夸官游!行之事,能不能让六哥替儿臣去?”   “嗯?这是为何?”   “儿臣...”顾修那张常年端正的脸上,骤然蒙了些局促:“儿臣,臊的慌。”   君王顾鸿被顾修一句话逗得直接笑出声来,已经憋闷了多半年的君王终于再一次展颜笑开。身边所有跟随服侍之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臊的?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你怎么反倒往外推呢?”   “父皇,儿臣只是打了场胜仗,也不是什么奇功。夸官游!行,儿臣总觉得受之有愧。”顾修正声言道:“父皇,儿臣当真受不惯。”   “罢了罢了,你不想去便不去吧。”君王顾鸿端着君父的矜持,忍着笑意道:“那你说,你想要些什么?”   “儿臣,想...”顾修看了眼那身威风凛凛的战甲,鼓起勇气道:“想现在就把这身新甲换上,去...去给长姐看看...”   顾鸿闻言,心口如暖水化冰一般柔软了一下。   十九岁的顾修,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这个孩子眼里,什么军功殊荣,什么王权富贵,都比不上亲眷之情。在这个孩子眼里他似乎不是也君王,只是一个对他抱有期许的父亲。   “好,你现在就把这身新甲换上吧。”顾鸿拍了拍顾修的肩膀,也不知是顾修的个子又长高了,还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腰背挺不直了,他总觉得顾修已经比他高了:“出宫时骑马要慢些跑。”   “是,儿臣多谢父皇。”   顾修换了全新的甲胄从侧殿离宫,全新的战甲给一向英武俊朗的顾修更加平添了几分凛凛的威风。   “崔尚,你说朕的儿子生的如何?”顾鸿面带欣然的指着顾修远去的背影。   “战王殿下乃是龙驹凤雏,真如陛下当年一般。”老太监崔尚端着拂尘陪笑道:“老奴伺候了陛下将近四十年,战王殿下确实是这宫中最体面的殿下了。”   “那是自然。”顾鸿把后面想说的那句话憋在了心里,顾修自然是这几个儿子里最体面的那个。   因为那是他和云瑶的孩子。   三十多年前,他在春猎之上第一次见到了云瑶。   那天,他那些出身高贵的兄弟们欺负他,抢了他的箭袋。正在茫然无措的时候,一个红衣少女纵马而来,将自己背上的箭袋扔给了他。   “给,用我的吧。”   少女那张明媚的笑脸,比朝阳还要明艳动人。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抱着怀中的箭袋,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的发愣。   箭袋上那股悠然的暖香,他时到今日都还记得。   那大约,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了。 第六十八章 纵横   战王顾修回京后, 君王似乎身心舒畅了不少,连带着朝中文武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起来。   因为珹王禁足,端王体弱。沉寂多年的睿王顾值忽而起复, 接连领了两件珹王禁足前未完的大事, 朝中那些看风向的墙头草便一股脑的跟了过去。   刚平了几件大事的君王也无心过问, 任由朝臣们随意折腾。   那一日,君王顾鸿不知起了什么兴致, 让崔尚将他年轻征战时所穿的那身乌金重甲拿出来, 让崔尚服侍他更衣束甲。   周身束甲的君王立在镜前,挺拔如松的身姿一如往昔。南曦在身后环着他的腰身,一脸天真的问道:“陛下,您是天神么?”   顾鸿捏了捏他的鼻尖儿,轻声道:“别胡说。”   “陛下,这么多年您还是风采依旧啊。”老太监崔尚也由衷的赞了一句。   “是么?”顾鸿站在镜前欣赏着凛凛威风的自己:“崔尚,吩咐摆驾,朕要去军营里看看修儿。”   京郊大营。   韩墨初携着两名亲兵恭候在营门之前。   一柱香前方才得到要接驾的消息, 韩墨初来不及通报顾修也来不及更换朝服,便穿着一身日常在军中常穿的银甲,恭候君王到来。   一柱香后君王銮驾从远处浩荡而来,老太监崔尚扶着一身乌金重甲的君王下了车驾。韩墨初入京的时间也不算太短,还是第一次看见君王束甲。   “臣韩墨初参见陛下。”   “免礼。”顾鸿抬手,免去了崔尚的搀扶:“战王呢?”   “回陛下,战王殿下正在练兵, 因为时间仓促,殿下并不知陛下驾到。”   “那就不必告诉他了, 朕原本也是一时兴起才到这儿来的。你也不必让他分心, 就由你陪着朕在这军营里走走吧。”顾鸿双目一睨, 打量着眼前恢复神采的韩墨初。果然混迹军营的男子皮相生得再好也是刚硬如铁,再也不像那日为顾修求情时那般让人心痒难耐了。   韩墨初领旨,在君王身前为君王引路,往军营深处走去。   校场上,顾修正在带领着一群重甲兵操纵巨弩,那些力沉可达五十石的巨弩正是王师此次大破突厥的神兵利器。   数十架巨弩在顾修的号令之下一齐发射,六十丈外直接射穿了三寸后的铁板,并击碎了铁板后的巨石。   那排山倒海一般的场景,让君王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不由得在一旁抚掌道:“好!真不愧是我国朝刀锋!”   “陛下过奖了,这只是寻常巨弩。军中还有一种山地巨弩,经过数年改制,力沉已达六十余石,且可抬升弓臂,可以攻打天险之地。”韩墨初立在一旁回禀道。   顾鸿一时间起了兴致,在韩墨初的带领下看了军营中那些各式各样的大型攻城利器。这些巨型武器中,有些是专门攻城的,有些是专门攻山地的,有些是架设在船上的,还有些可以在草场上称王称霸。   “好,很好。”顾鸿抚摸着那些战车车缘上的铁皮,这些年他准奏了顾修改制武器的请求,不想竟然当真弄得这样像模像样,难怪顾修带领的军队几乎是战无不胜的。顾鸿欣喜之余,又转念一想,皱眉道:“眼下军中用的这些东西,都是战王用军功和俸禄造的么?”   “回陛下,有些是也有些不是。”韩墨初如实答道:“不过殿下的俸禄也的确都是花在了这些武器和军中的甲胄上。殿下心慈,见不得将士阵亡,所以每次征战归来都会吸取前次征战中的教训,斥巨资改制这些武器,只是为了减少伤亡。如今还不止王师军营,各地方的军营中也都陆续有殿下出资配给的武器,殿下说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让四海皆臣服于陛下脚下。”   “这孩子...”君王负手摇头,转身又随着韩墨初一起在军营中走了半日。   这半日,顾鸿发现在顾修的整顿下,王师的军队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武器装备样样精良,军中士兵各个士气高涨。因为顾修对待阵亡将士家眷的照料,军中人人皆不畏生死,人人皆以为国朝战死为荣。这支军队,甚至比太!祖皇帝在时还要强大,且都对君王忠心不二。这些功绩都会记载到属于他在位期间的功劳簿里。   正午时分,结束了半晌操练的顾修提着长!枪回到了营房之内。只见君王穿着一身乌金重甲,端坐营帐之内,韩墨初与内官总管崔尚服侍在侧。桌上已经摆好了膳食,是和士兵们一样的腊肉汤和白面馍。   顾修先是一愣,随即撩起甲胄下摆单膝跪地,语气轻愉道:“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你这半日辛苦了,坐下用膳吧。”顾鸿很满意顾修见到他时的反应,从怔愣,到惊喜,再到满眼的尊崇。   “父皇今日怎么过来了?为何儿臣不知?”顾修落座在次位之上,仰望着身穿甲胄的君王:“儿臣没有整装,失礼了。”   “无妨,朕原本就不想让人知道。”顾鸿伸手拍了拍顾修的肩头,两身甲胄相撞,发出了细碎的声响:“只是想来看看你在军中的日子。今日一见,朕的战王果然不愧为我国朝战神。”   “父皇...您过奖了。”顾修端着肩膀,俊朗端正的脸上窘然发红:“儿臣没有那么好。”   “好了,快用膳吧。午后陪朕去遛遛马。”   年过半百的君王,体力大不如前。那日穿着甲胄在军营里呆了一日,当天夜里便发了场低烧。   太医诊脉说是劳累过度,需要好生将养。   在这些养病的日子里,君王梦到云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时是美梦,有时是噩梦。   老太监崔尚提醒君王,也许是临近冬日良妃云瑶在那世里挨冷受冻,君王才会连连发梦的。   君王以为有理,自此便有了要往京郊静华寺中与云瑶做法安灵的打算。   又想到云瑶还是带罪之身,他身为君王不能明祭。只能打着出宫赏景的旗号,带着儿女孙辈们一齐入静华寺内烧香做好事。   君王出行那日难得的天气正好,静华寺内苍松翠柏,即便是临近冬日也不见肃杀之气。   君王吩咐在院落中摆了几张小桌,每桌都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银牙豆腐锅。涮些冬日罕见的嫩笋,蘑菇等物。   又暖和,又干净。   因为顾鸿此来是为云瑶安灵,顾锦与顾修也都在跟前。孟氏皇后也难得从云霓庵中过到前院来,宛如一个沉静温柔的东道,为君王和儿女们端来了素点和香茶。   “长姐,你看这几日我是不是又胖了?你看你看,下巴都突出来了。”宁王妃徐静柔仰着下巴凑到顾锦身前,急于求得一个答案。   顾锦自打从漠南归来后,与宁王妃徐静柔俨然成了闺中密友。一是徐静柔性子活泼,十分讨喜。二是因为顾锦是独女,自小就只有那几个秃小子弟弟围着她。有了徐静柔,她才终于有人可以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   “哪里就突出来了?这不平坦得很么?”顾锦抬着帕子抚了抚徐静柔的脸蛋:“不过今日你这胭脂是什么颜色的,倒是俏皮得很。”   “这是府上春日里焙的干花,颜色都是自己调的。毕竟人人肤色不同,宫中和市卖的胭脂颜色单一,总不那么合用。”徐静柔摆摆手示意在一旁恭候服侍的贴身侍女海棠将那随身带来的胭脂小盒拿了过来:“长姐你看,这是我前几天刚做的。”   “还是柔儿手巧心细。”顾锦拿着那小盒拖起来搁在鼻下细细的闻了闻:“这胭脂的颜色好,闻着也香甜。”   “长姐若是喜欢明日就到府上来,柔儿也给长姐调一些如何?”   “成啊,我再与你带些那日你说好喝的煎茶,再做两盘鸡油卷儿。”   “公主殿下,宁妃妹妹,在说什么呢?” 这边厢顾锦与徐静柔舒舒服服的说着小女儿的私房话,睿王妃沈氏也来凑热闹。   睿王妃沈氏本是陈国公家的女儿,当年受了顾值的连累,新婚不久便远上岭南,受了母家姐妹的几年耻笑和冷眼。如今顾值复位归来,她也忙不迭的想往这些勋贵世妇的圈子里扎,为自家的夫婿挣些脸面回来。   “没什么,只是在与长姐说这些日子吃得多了有些胖了。”徐静柔说了个小谎,若是沈氏知道了她明日和顾锦有约,必然也要横叉一脚,当着君王和慧宁师太的面又不好一口回绝。那明日她和顾锦可就没趣了。   徐静柔也知道这个沈氏为人没什么坏心,只是就是和她不投缘。   “我看宁妃妹妹不胖,再说宁妃妹妹年纪小,多吃些也无妨。”沈氏娇然一笑:“不像是我这般已经生养过的了。”   沈氏的神情颇为自豪,丝毫没有顾及到顾锦在漠南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徐静柔眼看顾锦眼色不对,拿起帕子咳了两声:“长姐,父皇和慧宁师太桌上的炭火好似不太足了,咱们去后面看看吧。”   “好。”顾锦也没有多言,起身便跟着徐静柔往后走。沈氏也欲跟上,被顾锦一句话噎了回去:“睿王妃还是去看护皇长孙吧,小心别磕碰了。”   皇长孙毓容快两岁了,正是迈着小脚胡奔乱跑的时候。缠着顾修顾攸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叔父陪他玩藤球。   顾攸一向是小孩子心性,玩儿着玩儿着就忘了自己是长辈,抢着小毓容的藤球便跑。   “来啊来啊,你来抢啊。”   小毓容气鼓鼓的迈开小脚,颠颠倒倒的往前追,嘴里咿咿呀呀的喊着:“给我!给我!”   顾修见状,一把将那小家伙夹了起来,两步就追到了顾攸身后:“拿过来。”   顾攸举着藤球,扭着身子躲开了顾修的追逐:“诶诶诶,你们两个对一个,这是耍赖啊!我就不给!”   顾鸿坐在不远处看着儿孙追逐的场景,不自觉的嘴角上扬。他身为君王这么多年来很少有这样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   顾修顾攸绕着圈儿的追了好一阵子,顾攸终于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行了,我认输了。”顾攸一屁股往石阶上一坐,举着藤球朝被顾修放在地上小毓容晃了晃:“来,给你玩儿去吧。”   小毓容气鼓鼓的跑过去一把抢过失而复得的藤球,咔嚓一口咬在了顾攸的胳膊上。   “啊!!!!”顾攸一声惨叫:“你这孩子怎么咬人啊!!!!”   “父皇!!!!”顾攸拖着手腕,仿佛受了重伤似的跑到了君王面前:“父皇,毓容他咬我!”   “你若是不抢他的东西,他会咬你吗?”顾鸿看了人一眼,低头给同样扑到他膝头的小毓容递了一块糕饼:“乖,吃这个。”   “切。”顾攸撇撇嘴,叉腰指着抱着糕饼啃的小毓容道:“二皇兄阑姂二皇嫂都没有虎牙,偏你长了一副虎牙。咬人疼死了都!”   此言一出,原本一直凑在君王身边伺候茶水的睿王顾值,忽然之间脸色一变,伸手狠掐了一把小毓容的脸颊:“怎么这么没规矩呢?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   小毓容吃痛,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这一哭,把方才刚吃的糕饼都吐了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才多大。”顾鸿心有不悦的横了顾值一眼:“非惹哭了才高兴么?”   沈氏听见幼子的哭声连忙跑了过来,将痛哭的孩子抱在怀里又亲又哄。   那孩子与沈氏好似并不亲近,沈氏越哄那孩子越哭。哭得一向在君王面前不愿多言的孟氏皇后都动了恻隐之心。   “睿王妃,把孩子给贫尼看看吧。”孟氏皇后起身,十分熟练的将那孩子抱在了怀里。   不到两岁的幼儿今日是第一次见到孟氏皇后,被人一抱,竟然并不挣扎。眼泪汪汪的坐在人怀里抽泣。   “好孩子,不哭了。”孟氏皇后拿着软帕给小毓容擦了擦哭花的脸颊:“委屈了么?”   小毓容仿佛听懂了澜憤一般,小脑袋直朝孟氏皇后的佛衣里钻,呜呜咽咽的说道:“疼疼...坏坏...”   “雪芙,这孩子好似跟你有缘呢。”顾鸿也凑过来,又重新拿了一块软糕搁在孩子手里:“吃吧,不哭了。”   小毓容挤在两个人慈祥的人中间,没一会儿便停止了哭闹,从孟氏皇后的膝头上爬下来,垫着小脚举着糕饼朝顾攸炫耀:“糕糕!糕糕!”   “哈哈!你有糕糕是吧!”顾攸表情夸张的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那大老虎来抓你啦!”   小毓容很聪明的跑到顾修身边一把抱住顾修的大腿,果不其然又被顾修夹了起来,三个人又热热闹闹的玩在了一块儿。   日尽黄昏之时,顾修自静华寺中归来。手中提着一大盒孟氏皇后亲手做的点心。   书房内,韩墨初正在灯下摆棋盘。   棋盘上还是黑白交错,不过白棋已经俨然占了些上峰。   “殿下回来了?今日去静华寺中玩的可好?”韩墨初搁下手中的黑子,从桌案之后起身。   “嗯。”顾修端着食盒搁在了一旁的小案上:“慧宁师太临走时给的点心,可要尝尝?”   韩墨初看了眼葵花型的大食盒,伸手启开盒盖。盒中是六样顾修素日喜欢吃的点心。只有中心处装着几颗顾修素日不大爱吃的金丝红枣蜜饯。   韩墨初伸手拿了一颗蜜饯尝了一口,是再寻常不过的滋味。不过在韩墨初品尝滋味的时候,十分敏锐的察觉了顾修眉心处那一点凝重的褶皱。   “殿下,您怎么神情这样不好?”韩墨初拿起一颗蜜饯,凑到了顾修嘴边。   “没什么。” 顾修张口将那蜜饯衔了一半,甜腻的口感让顾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明日让苏先生到府上来一趟,我有些事要问他。”   “殿下想问何事?”   “一件,关乎皇室血脉的大事。” 第六十九章 算计   京中的冬日, 天气寒冷干燥。   碧华宫中,鎏金香炉青烟袅袅。   丽妃金氏穿着轻软的织锦罗衫,膝下盖着成色极好的白狐裘。两个小宫女端着一瓮羊奶半跪在丽妃歇晌的软榻跟前。大宫女碧云拿着两把银制的小镊子, 从奶翁中挑出奶皮敷在丽妃脸颊上。   这是宁王妃徐静柔想的法子, 用温热的奶皮敷脸, 最能在这样寒冷干燥的冬日里滋养皮肤了。   “唉...”   丽妃半眯着眼睛由着几人伺候,忽而发出一声慨叹。耳尖的碧云听见了, 一面将手中的最后一块奶皮贴在了丽妃的眼睑之下, 一面出声问道:“娘娘怎么好端端的叹气了?”   “本宫能不叹气么?攸儿这个小没良心的,有半个多月没入宫请安了吧。”丽妃闭着眼睛,由于嘴角两边都贴了奶皮子,说话的声音多少有点发闷:“他都不来,那个忙的就更不来了,可怜本宫一个人。”   “娘娘。”碧云拿着一张泡了花汁的软巾小心的给丽妃擦手,压低声音道:“您可是错怪二位殿下了。”   “什么叫错怪?本宫自己数的日子还能有假?”丽妃浑然闭上双眼,侧了侧身:“你就替他们遮掩吧。”   “这可不是奴婢要遮掩啊。”碧云神秘兮兮的贴在人耳边:“二位殿下原本是不许奴婢告诉您的。十一月初八是您的生辰, 战王殿下说今年他好不容易在京中,两位殿下正四处张罗着给您做生辰呢。”   “是么?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丽妃心里一喜,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这一动弹脸上的奶皮子都险些掉了下来。   “哎呦娘娘啊,您这还没敷完呢。”大宫女碧云连忙扶着人肩膀,让人重新躺好:“娘娘您这会儿心里高兴了,到时候可得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不然奴婢可就完了。”   “知道知道,这还用你嘱咐本宫?”丽妃美滋滋的往那软榻里一靠:“唉, 你说说这两个孩子。人不大, 孝心倒是不小。本宫都这个年岁了, 再说这又不是什么整生日。”   “娘娘,二位殿下心里要孝敬,您就只管成全就是了。”碧云算着时间,用鲜花汁子给人擦了脸,又取来一小盒精致的芙蓉珍珠膏与人匀面。这芙蓉珍珠膏是罗刹女王送给顾修的供礼,整个宫中便只有丽妃这里有几盒,连皇帝的手都没沾:“眼下宫中这几位一品宫妃,就娘娘您最享福了。”   “那是。”丽妃扬起嘴角,洋洋得意的抚着自己光滑的脸颊:“你就说那韩贵妃,养个儿子拔尖儿拔了一辈子。现在怎么样?陛下连她的面都不愿意见了。还是本宫的孩子好啊,又有本事又孝顺。”   雪后初晴,阳光明媚的日子里。   汴京城街市之上头攒动。   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有两匹并肩而行的高头大马格外显眼。   并不是因为那两个人胯!下的骏马高大突出,而是因为马背上的两个人形容气度都太过出众。   一个一身鸦青色大氅,银冠束发,俊朗端正的五官英气逼人。   另一个身披火狐长裘,顶戴金冠,圆脸高鼻,眉清目秀。   “七弟,咱们这一晌午差不多都办齐了吧。”顾攸骑在马背上捶了捶坐得僵硬的腰身:“照你那张单子还差多少?”   “嗯...”顾修想了想从袖袍里掏出了一张列满事项的小纸条来:“寿糕,歌舞,杂技,鲜果,还差那个会放烟火的罗刹人。”   十一月初八,是丽妃金氏四十二岁的生辰。顾修难得没有离京出征,便开始和宁王顾攸商议起了要为丽妃做生辰的事。   自顾攸记事起,他母亲丽妃的生辰年年都是一个样子,就连两年前的四十整寿也没有好好操办过。   为了能在丽妃生辰时搞些出其不意的排场来,这两二人便买通了丽妃身边的大宫女碧云,探出了丽妃幼时的喜好,瞒着丽妃亲自在汴京城里张罗起来。   因大宫女碧云说丽妃自幼喜欢烟火炫目,顾修便想起这年征讨突厥得胜,罗刹女王送的那批礼物中正有一车烟花。是罗刹国最有名的“星夜流火”。   这种烟火燃放起来花样极多,场面宏大,只是燃放方式复杂。在罗刹,每场“星夜流火”的烟花表演都需要有专人操作,否则便极易伤人。   顾攸放出人去在汴京城中打听了一圈,只打听到了东市街,平康坊内住着一个会燃烟火把戏的罗刹人。   为了掩人耳目,顾攸并未让家中小厮将那罗刹人带回府中。而是准备趁着今日出门备办寿礼的功夫亲自登门。   “那罗刹人住哪儿来着?”顾攸在马背上挺了挺身子:“是平康坊还是青云坊来着?”   “平康坊,青云坊是方才定寿糕的地方。”顾修将手中纸条一收,轻夹马腹:“走吧,时候不早了。”   “说起来,你怎么不带着韩参军一起过来?他懂罗刹语,要是有什么话说不明白的,他还能帮着说说。”   “今日军中刚到了一批矛戈,他去验看了。”两个人骑着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平康坊偏僻,要不要先回府找两个人过来跟着?”   “不用不用,都走到这儿了。再说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能出什么事啊?而且你上街不也从来不带护卫么?”   二人行路到了一处相对而言颇为僻静的地方,一只弩!箭忽然间擦过了风声朝顾攸的方向笔直的射了过来。   顾修反应极快,一把将顾攸推到一旁。任由那只破风的矢箭射中了自己的肩头,因为惯性的冲力,两个人都摔下了马背。马匹受惊嘶鸣,抬起前蹄,马上就要踩到顾修身上。   “七弟!”跌落在地的顾攸回过神来惊叫一声,急忙捂住顾修的伤口,手忙脚乱的将人从马蹄底下拽了过来:“快来人啊!救命啊!”   二人中箭坠马的动静,惊动了四周稀疏的路人,很快也惊动了寻城的禁军。   韩墨初自军中赶到内宫之时,禁军统领钟培毅正在院中跪着请罪。   京城境内,天子脚下,竟然有人当街行刺皇子,钟培毅身为禁军统领眼下还能跪在院中请罪,已经算是君王恩宽了。   宫门中,跟随服侍的宫人们进进出出的端着被血水染红的水盆,神情都异常忙乱。   “陛下吩咐,韩参军若是到了便直接进去回话吧。”老太监崔尚朝韩墨初点了点头,将韩墨初带到了崇宁宫内堂之中。   崇宁宫内宽敞的内堂里,顾修肩头的弩!箭已经取出来了,另外有两名太医正在忙着给人止血。   弩!箭的坐力很大,将顾修的肩膀都射穿了。好险没有伤到肩胛骨,否则顾修这一身的武功就算是废了。   顾攸也受了些擦伤,半边胳膊都擦了药膏,白生生的皮肉上整整一大片的红肿。   “臣韩墨初,参见陛下。”   “行了,别弄那些虚礼了,叫你来是问话的。”君王顾鸿面带怒气,开门见山道:“你今日为何没有跟随战王身侧。”   “回陛下,战王殿下今日出行前下令不许有外人跟从,恰好今日军中新到一批矛戈,臣便留在军中同兵部交接了。”   “顾修啊顾修,你让朕说你什么好!”顾鸿看了眼顾修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莫名的揪心烦躁。   “父皇,您别骂七弟了。七弟今日是替儿臣挡灾的。”顾攸可怜巴巴的低着头:“七弟说了平康坊偏僻,让跟两个人的。是我嫌烦...”   “你们两个要尽孝也要有点分寸,哪有皇亲当街不要亲随护卫的?”   “儿臣想着能给母妃个惊喜的,七弟素日就不带护卫的,所以...所以...”顾攸又愧又悔,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你与你七弟能一样么?出了事他能自保你能么?”顾鸿怒气未消,一时之间倒不知怪谁好了。   “神仙菩萨,这是出什么事了啊?”身处内宫的丽妃听到了消息,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一见顾修半边膀子都是血,顾攸的胳膊也擦伤了一大片,连君王顾鸿都忘了,瞬间就扑在两个孩子身前哭了出来:“我的儿啊,这不是要疼死为娘的么?”   “母妃,儿臣没事,儿臣没事的。”顾攸忙褪下袖子,将涂了药的擦伤藏了起来。   “你没事,你弟弟呢?”丽妃揉着手中的帕子,哭得眼底胭脂都花了:“我的儿,告诉丽娘娘疼不疼啊?”   “丽妃娘娘安心,儿臣无事。”顾修的嘴唇毫无血色,勉强打起了精神,给了丽妃一个让人心安的淡笑。   “这都流了这么多血了,能没事吗?”   这一路上,大宫女碧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与她说了明白。顾修顾攸两个孩子为了能让她在生辰时能看一场罕见的罗刹烟花,瞒着众人亲自去平康坊内寻那会放烟火的罗刹人。路上遭了行刺,顾修又替她儿子挡了一劫,还差点连命都搭上了。   一想到这儿,丽妃的心口就揪得更厉害了。   “好了,你也别哭哭啼啼的了。”顾鸿亲自伸手将丽妃扶了起来:“两个孩子还伤着,倒要先哄你了。”   丽妃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眼泪,忍着抽泣:“陛下,这刺客凶徒可捉到了没有?臣妾要问问他,我儿是怎么开罪他了!”   丽妃金氏的话提醒了顾鸿。他也想知道顾攸究竟开罪谁了。若说是夺嫡争储,那当街遇刺的该是顾修。若说是误中副车,那顾修在这汴京城中独来独往的次数多不胜数,何以非要挑顾攸在身侧的时候?若说那刺客的目的就是顾攸,那他还当真想不出一个缘由。   顾攸虽说为人跋扈霸道,做事行止由心。但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值得谁费这么大的功夫当街刺杀。   为了将这件糊涂事弄清楚,他方才与门外的钟培毅下了死命令,刺客一个时辰捉不到,他便跪一个时辰。一日捉不到,他便跪一日。   这会儿,已经过了大半天了。   汴京城的街面上,除了负责守卫的禁军队伍,还有京兆尹府的衙差和大理寺的刑吏。这几支涉事队伍几乎都是全员出动,早一刻钟逮到凶犯,便能早一刻钟保住脑袋。   “陛下,禁军副将曹大人请旨求见。”老太监崔尚拖着拂尘朝君王禀报。   “让他进来,直接免礼回话。”顾鸿负手站着,余光看了眼朱唇半咬的丽妃:“行了,若是审问刺客,朕准你在场旁听。”   “嗯,多谢陛下。”丽妃点点头,红着眼圈给顾修整理因疗伤而拖去一半的衣袍,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求神拜佛的话。   片刻后,禁军副将曹明舒入宫见驾,直接撩袍跪地道:“陛下,刺客已经抓到了。”   “现在何处?”   “回陛下,刺客现下已经气绝身亡了。”   “气绝身亡?”顾鸿眯起眼睛:“是当真气绝身亡,还是你们为了保命,随便寻了个死尸过来蒙朕的眼睛的?”   “陛下容禀!”曹明舒深深叩首,从腰间取出了一张画像:“末将等找到那名刺客时,那刺客已经在小湖边服毒自尽了,同时在他身上搜到了以宁王殿下为目标的画像,以及凶器弩!箭。现这刺客的尸身,已经陈尸大理寺中了。”   刺客已死,这场案子也就只能从长计议了。   眼下唯一确准的一件事便是,那刺客的目标当真是宁王顾攸。   曹明舒回禀完毕,在场众人皆一言不发。   沉思良久,君王顾鸿缓缓才道:“罢了,今日都先下去吧。朕自会给二位皇儿一个公道的。”   ***   离宫之时,顾修安抚了忧心忡忡的丽妃,回府后也没有将受伤的事告诉吴婶。   烛火昏黄的书房之内,顾修沉默的靠在桌案后闭目养神。   “殿下,怎么好似打了败仗一样呢?”韩墨初站在人身前,一如少年一般的轻抚人额头:“好似有些发热了。”   “我还好。”顾修拦住了要去不远处拿药的韩墨初,伸手扶着微微发胀的额头:“师父,你说我今日借用六皇兄来构陷睿王,此举和珹王端王有何分别?”   “殿下,您和珹王端王原本就没有什么分别。”韩墨初坦然直言道:“您和他们都只是想赢而已。只有赢的人,才是正义。只有赢的人,才是公理。毕竟天下至尊之位只有一个,想赢就只能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么?”顾修目视前方,若有所思道:“师父今日可瞧见丽妃和六哥的神情了?他们是当真为我忧心挂怀的...若是他们知道这是场算计...”   “那殿下不必让他们知道就是了,何须这样自寻烦恼?”韩墨初还是转身取来了那瓶保命用的无极丹,坐在顾修身边用烈酒一点点研碎:“殿下,自有君王那日之始,荣登高位之人便没有一个手上不染血的。殿下自十五岁起驰骋边关,若主将心怀恻隐,瞻前顾后,可能得胜?”   “那些是异族,可他们毕竟是手足...”在顾修晃神的功夫,受伤的肩胛已经被韩墨初扒了出来,半边肩膀不尴不尬的暴露在外:“你这是...?”   “自然是换药了,宫中御医用的伤药不管用。”韩墨初拖着研好伤药的钵盂,将钵盂中的伤药直接按在了顾修伤口的嫩肉上。   无极丹混合着烈酒,瞬间传来的锐痛与灼烧感让顾修浑身都起了一层冷汗,整个身体都随着韩墨初换药的动作本能的颤抖着,咬紧的牙关偶然闯出几声隐忍的闷吭。   “异族也好,手足也罢。殿下视他们为手足,他们可不曾视殿下为手足。”韩墨初手下换药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丝毫不曾拖泥带水:“殿下难道忘了么?这些年殿下历经的一切,桩桩件件都是冲着殿下的命去的。”   “嗯。”顾修咬牙强忍着剧痛,右手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试图转移肩头传来的疼痛。   “臣是替殿下做了些阴山背后的事,可将破绽把柄露给臣的是他们自己。”韩墨初剪开一段长长的纱布,替顾修包扎:“眼下他们只是失了圣心,人还好端端的坐在自己的王府里。这些事,若是殿下犯了其中任何一件,这会儿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殿下之所以胜过他们,就是因为殿下素日里不恋权柄,不贪富贵,在君王面前不争不抢,既不不结党也不干政。才让他们攻无可攻,伐无可伐。”   “这事我知道。”顾修掐着手边的扶手,力气之大几乎要将这椅子拆了:“我只是觉得今日有愧于六哥...”   “愧,殿下有愧,是因为殿下有底线。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其实殿下仔细想想,殿下并不知道那杀手会何时动手,以何种形式动手。所以殿下今日替宁王殿下挡箭,是出于本心自愿的。”换药完毕的韩墨初,拿了一块蜜饯李子塞到了顾修嘴里:“睿王为了归京复朝不惜抱养幼子,混淆皇室血脉。此事若不今日发作,依照睿王睚眦必报的性子,也迟早有一日会对宁王殿下不利。倒不如今时今日由殿下牵头,直接将这事彻底捅出来。还能救下那个平白被当做工具的孩子。若是再过几年那孩子懂事了,必然又是一个阴狠怨毒之辈。”   顾修咀嚼着口中的蜜饯,肩头的痛楚也渐渐舒缓。韩墨初的一番话又一次让他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见顾修神情和缓,韩墨初又拿出了几张满是字迹的纸签来:“殿下请看,这是那日殿下自静华寺中归来那点心盒子的夹层中所放的,上面皆是您的皇长兄当年坠马身亡的细节。”   “皇长兄。”顾修伸手接过了那些纸张,看在眼里:“看来,母后是希望我能为皇长兄讨回公道了。”   “臣想说的不是这些,臣想说的是,殿下以为夺嫡争位仅仅只是政局之上的交锋么?这座汴京皇城就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纷争乱流您从来没有一日远离过。您的皇长兄和五皇兄,还有那些本该来到世上的兄弟姐妹早就都被这些乱流吞噬了。殿下想活下去,想替至亲之人讨回公道,想护至亲之人高枕无忧,那便要赢到底。”   顾修神情严肃的看着纸签上的字迹,思绪又回到了他初回皇城的那段日子。他的身边环绕着数不清的势力派系,没有一日他可以闭得上眼睛。   韩墨初说的没错,他从北荒归来踏进了这条洪流之中,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要赢到底的。   “殿下若是想通了,便回房躺下吧,臣去给您煎药。”韩墨初将为顾修擦血拭伤的药布都收拾干净,转身欲走。忽而觉得肩头一沉,侧目看去,只见顾修弯着身子,又伏在了他的背上。   “背。”   “背不动。”韩墨初勾起嘴角,拍了拍顾修的手背。   “背的动。”顾修不为所动,双手将人环得更紧。   “殿下今年比臣都高了。”   “我没束甲,不重的。”顾修认认真真的将下巴搁在了韩墨初肩胛之上,根本没有任何想要松手的意思。   韩墨初轻笑一声,还是背手托住了顾修的膝窝,任由一个沉甸甸的顾修整个压到了他的背上。   “殿下趴稳了,千万别摔了。”   “好。”顾修心满意足的趴在了韩墨初的脊背上。   韩墨初背着顾修,脚步依旧稳健。   顾修成年后身体一日比一日强壮,重倒是没多重,只是身形太大。总不像少年人那样背起来就能走的。要撑着一口气,才能保持上身平稳。   “日后待本王伤好了,也会背韩参军的。”   “那还是等殿下伤好了再说吧。”   其实韩墨初私心里很喜欢顾修这样伏在他背上的感觉,那是顾修对他一种亲密无间的依赖感。顾修在他背上的时候是最放松的时候。顾修是个时时克制,异常自律的人。他这些年做过最放纵,也最自私的事,大约也就是趴在韩墨初的背上要他背着了。   韩墨初想着,只要他还走得动,他就愿意让顾修一直这样靠着他。   无论走多高多远都可以。   蛮荒还是盛世,他都可以护他周全安然。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8 15:27:56~2021-04-20 15:4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枝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章 收成   顾修与顾攸在京中遇刺之事持续发酵。   禁军协同大理寺及京兆府尹联手追查了许久, 只摸到了一个江湖上名为“血衣骷髅”的杀手组织。   这个组织内的杀手只按人头收钱,雇主将银钱交给统一的保人,再由保人交给杀手本人。若是该杀手一杀未中且行踪暴露的便会立即自尽, 不会泄露半点风声。就算不幸被捕, 那杀手本人也根本不知道雇主的任何信息。   这群亡命之徒终日里刀口舔血, 行踪诡秘,只要肯付银子有时连曾经的雇主也会杀害。这个组织原本一直在岭南一代偏远之地活动。岭南地方官也曾派密探查过几次, 只因这个组织行事太过谨慎, 从没留下过什么破绽,最终都只是不了了之。   京中上下对这一组织几乎全然无知,也不知这一次为何会有这个组织的杀手出现在京城之内,还当街刺杀皇亲。   深夜,顾鸿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披衣起身,将大理寺呈奏的案卷拿了起来。   岭南,“血衣骷髅”,杀手, 当街刺杀,宁王。   这几个词一直不停的在君王脑海中盘旋。   岭南,杀手,宁王。   岭南,宁王。   宁王,岭南。   岭南...   翻看案卷的顾鸿双手陡然一颤,忽然高声喊道:“崔尚!进来!”   靠在外间的小榻上合衣浅眠的老太监崔尚忙下地提了鞋子赶到了君王身边:“陛下, 您有何吩咐啊?”   “把...把朕的金丹拿来!”顾鸿揉着剧痛的额头:“快点。”   老太监崔尚立刻会意,从书房的架子上为君王取下了一个锦盒, 将盒中的丹药启开腊膜, 用温水研开与君王送服。   服过丹药的君王面色稍稍缓和, 靠在椅背上喘着粗气。老太监崔尚立在人身后,一面给人按着额头,一面道:“陛下,要不要唤南曦公子过来给您抚琴?”   “不...不必了...”顾鸿摆摆手,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平复心绪。   岭南,放眼京中上下只有睿王顾值曾在岭南蛰居三年。   若非在当地久留之人,何以得知那里有何暗部组织,能行这般杀人越货的勾当。   可是他这两个儿子素来没有任何恩怨。顾值年长,顾攸自幼。二人自小连说话都是极少的。   若此事当真是顾值所为,他又为何要铤而走险去灭顾攸的口?   自睿王回京之日起,顾攸与他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都是家宴宫宴之上。最近一次的接触,便是那日在静华寺中,也是他和众人都在场的情形下。   回想起那日的静华寺,顾攸对顾值十分尊敬,对皇长孙毓容也是疼爱有加。   毓容淘气,还咬了顾攸的胳膊,顾攸也没有任何理论恼怒,依旧哄得那孩子高高兴兴的。   任何事情,都禁不住对细节的回忆。   静华寺那天,毓容咬了顾攸的胳膊。   他依稀记得顾攸喊了一句:“二皇兄二皇嫂都没有虎牙,偏你长了一副虎牙,咬人疼死了!”   顾攸说完那句话后顾值便将咬人的毓容掐哭了,责骂毓容没规矩。   谁会跟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计较呢?顾值的举动,俨然一副心虚的做派。   他在心虚什么?因为毓容长了一副不该长的虎牙么?   他这个担待了长子之责的二皇子顾值向来都是这般沉不住气的,那年道远法师事情败露,也是他心虚的自投罗网。   难道说...   顾鸿终于想到了最关键的一层上。   顾值想要顾攸的命,就是因为顾攸无意间发现了毓容与皇室之子的不同之处。这个让他复位回朝的孩子太关键了。如果一旦证实了这个孩子是有问题的,那么他的前程乃至性命都会不保。   所以他不惜铤而走险,也要除掉顾攸。   就好似那一年,他想借巨熊殿前立功被顾修抢先后也是如此。这么多年的蛰居,竟然没有让他有半点长进。   一个尚未被证实的疑影让顾鸿霎时间恨透了这个一心为己毫无亲眷之情的二皇子顾值。   原本他一直顾念着这个孩子与他儿时一样出身低微,一次又一次的宽宥他,与他机会让他能在朝堂之上立足。   这个顾值却一次又一次的让他失望。   靠在龙书案后的君王猛然间睁开双眼,双目中透露出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崔尚,睿王府上也有你的人吧?”   “回陛下,有几个立府时送去的内侍。”   “从明日起,让他们留心下睿王府上的动静,看看这对夫妇究竟对这孩子如何。”   ***   十一月初八那日,顾修的肩伤好了大半。   与君王请旨恩准,与京中宁王府内与丽妃庆贺生辰。   寿宴摆在宁王府中的大花厅之内,数九寒冬,花厅内竟有花团锦簇,百蝶飞舞。   花厅正中的戏台上热热闹闹的有几个丑角儿扮了猴戏,一连十几个跟头翻得满堂喝彩。   丽妃穿着一身孔雀金线织成的云锦华服坐在高高的观礼台上,笑得不见双眸。   顶戴的凤冠上镶嵌着中原境内极其罕见的黄晶宝石,夜灯之下华光璀璨,直晃人眼。耳边的东珠耳铛都直径皆有一寸大小,浑然天成不见一点杂色。   这一身,从上到下都是战王顾修东征西讨时得来的战利品。   “母妃,您别光顾着看戏嘛。”顾攸凑在丽妃身边,伸手给丽妃夹了一块卖相不大好的小寿桃:“儿子昨日做了一下午的,您尝尝。”   丽妃夹起那寿桃尝了一口,滋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白糖豆沙,不知怎的今日尝起来就那么顺口,当即夸赞了一句:“嗯,我儿做的果然香甜可口。”   “母妃觉得好吃,那儿子便没有白废这些功夫了。”顾攸笑着,搂过了身旁徐静柔的肩膀:“柔儿,你也尝一口嘛。”   看着儿子儿媳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样子,丽妃的心绪更畅快了。   她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什么君心恩宠的早就不在乎了。   她只想着顾攸同徐静柔能早日与她生个小孙儿,顾修也能早日成家。再过个十年八年后,她身边,便会围着一群孙辈,热热闹闹的唤她祖母。   眼下顾攸和徐静柔一双人儿蜜里调油似的恩爱,有子嗣是迟早的事。   可顾修成家的事在她眼里,始终就是块心病。两年前顾修愣头愣脑的把京里的闺秀都得罪光了。今年她预备着在自己母家祖籍之地挑选几个小家碧玉,温柔似水的。   容貌家室都在次,主要是会照顾人就成。   “修儿,今年除夕过后,丽母妃再给你选个人陪你好不好?”高台上,丽妃满眼慈爱的看着顾修。   “丽娘娘说选什么人啊?”顾修蹙眉不解,放下了手中刚吃了一口的酥皮小点:“儿臣府上人够多了。”   “七弟,母妃说的不是选杂役。”顾攸在这类事上作为过来人,立马就端起了做兄长的款儿来:“母妃是说,等过了年,选个人来照顾你。”   “丽娘娘安心,儿臣府上有人照顾。”   “你府上除了那个姓吴的老厨娘还顶点用处,哪有什么人照顾你啊?”丽妃原本欢欢喜喜的脸上,挂上了三分愁容:“你这伤还没好,家里连个嘘寒问暖的都没有,你让丽母妃怎么安心啊?”   在人后之时,丽妃言语之中也没了防备,直接担起了顾修养母的责任。   “丽娘娘不必牵挂,韩参军将儿臣照顾的很好。”顾修一本正经的样子俨然一个不解风情的小顽固。   “韩参军,这韩参军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你?这上上下下多少事,哪里是他一个大男人照管的过来的?”丽妃越说越激动,耳边的东珠耳铛一晃一晃的,迷的人眼晕。   “哦~我明白了。”一旁的顾攸恍然道:“我明白七弟为什么愿意让韩参军照顾了。”   “你说,为什么啊?”   顾攸这话一出,桌上的几个人都齐刷刷的看着他。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顾修听了这话,也多少有点儿心虚,也不知顾攸到底是不是看出了他对韩墨初的那点心思来了。   “还能为什么啊?不就是因为韩参军不管七弟呗。七弟一天到晚扎在军营里早出晚归的,平日里吃喝穿戴也不讲究,出行连一个小厮都不愿带,寒冬腊月也不穿狐裘。要是当真有了王妃,那还不天天扭七弟的耳朵唠叨?韩参军就不一样了,韩参军自小到大只要七弟还睁眼活着,他就从来不多问一句。七弟这不是也长了这么大,还这么结实么?”顾攸拍拍胸脯,自鸣得意道:“七弟,六哥说的对不对啊?”   顾修沉着脸,左边肩胛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想替韩墨初分辩一句,但是好像顾攸说的确实没错。   这些年来,韩墨初和自己一样,对这些衣食住行这样的事如果非必要的时候好像就是上心不起来。   他们两个的生活标准便是只要没饿死,只要没光着,那就万事大吉了。   毕竟,他们两个的日常实在太忙,心思全然想不到这个层面上去。   “那大男人照顾大男人可不就这样么?这天长日久还得了了?不成,修儿,听丽母妃的话。过了年哪怕是个通房你也必须娶一个...”   “丽娘娘,外头的烟火大约准备好了,您随儿臣去看看吧。”顾修再一次十分巧妙的回避了这个问题,起身带着丽妃及顾攸等人下了高台,引着花厅内的一众勋贵命妇等人走到了宁王府上错落有致的花园内。   随着在院中等候多时的韩墨初一声令下,那个专门燃放“星夜流火”的罗刹烟火师开始了一场异常震撼的烟火表演。   各色的烟花在天幕之上炸开,照得天幕亮如白昼。浓黑的夜色便是一张巨幅的画布,任由烟火在上肆意泼洒。   有凤凰,有牡丹,有万紫千红,有花团锦簇,还有火花瀑布。   忽明忽暗的天幕中真如银河皓月,群星璀璨一般。   当真不负这“星夜流火”的名号。   惊得在场所有的宾客目瞪口呆,除了鼓掌喝彩外,也艳羡极了丽妃金氏的好福气。   本就泪窝浅浅的丽妃见了这场烟火,禁不住热泪盈眶,满口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儿,真是有心了。”   ***   丽妃的那场生辰宴过完的第三日,君王忽然下旨查抄睿王府。   睿王一家三口共下诏狱,连带着睿王妃沈氏的母家也跟着削爵三品,罚俸三年。   关于睿王及王妃的罪名,君王在前朝也是开诚布公:就是欺君罔上,混淆皇室血脉。买!凶!杀!人,刺伤兄弟。   简简单单的几条罪状,顾值与沈氏即便不死,也只能充为罪奴,永世不得翻身了。   自从君王心底萌生了那个疑影之后便派人前往岭南彻查。   果不其然,沈氏当年生子时遇险,挣扎了一天一夜只生下了一个已死的男婴。为了能顺利归朝复位,二人情急之下直接将男婴的尸首扔进炭盆里烧了,并抢夺了府中护卫之妻新生不久的婴孩。   那对可怜的小夫妻不但孩子被抢,还被顾值直接用毒酒灭了口。尸体就埋在岭南敬元候旧府的一颗大松树底下。   顾值夫妇还毫无怜悯之心,为了能让这位长孙在君王面前显能,强迫不满两岁的幼子习字。小孩子学不好,那二人就动辄打骂,可怜一个幼小的孩子被折腾的浑身伤痕。   连府中的乳母都于心不忍。   满朝文武看出了君王的意图。这一次,君王是彻底失望透顶不想再给睿王一丝生机了。于是便索性公事公办起来。   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   有敬元候旧府的两具尸体作证,又有府上乳母的证词,加上那个幼儿身上大大小小的淤伤。   顾值夫妇无论如何喊冤,也推脱不掉。   如山的铁证递到君王手上,君王反倒异常冷静了下来。   依国法,二人本该处车裂极刑。   但念及父子之情,顾鸿准许睿王夫妻二人活过除夕后以毒酒自行了断,留其全尸。   顾鸿是个手握天下二十多年的君主。他可以容忍他的儿子争位夺嫡,也可以容忍他的儿子失德犯错,也可以容忍儿子们有野心上位。   他也做过皇子,他太明白他这些儿子渴望权势的感受了。有他在一日,局面就不会失控。   但他容忍不了,一个人利用他的仁慈愚弄他,一次又一次的辜负他,挑战他的底线。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行。   更何况,是这样混淆皇家血脉的大事。   若有一日,那孩子当真有了出息,真仗着这虚假的身份登上高位,岂不是将祖上辛苦打拼来的江山拱手让人?   有关顾值夫妇的处置已经下了明旨,可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难题摆在了君王顾鸿面前。   就是有关于那个孩子。   若是将那个孩子也打成逆犯,实在太过残忍。一个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时就被杀了父母,被抱来当做争权夺势的工具,话还说不全就要被人虐得满身伤痕。若是这样算起来,这孩子也算是这场祸事中的受害者。   可若是不处置这个孩子,又不知该将这个孩子以什么明目养在什么地方。   正在君王进退两难之时,静华寺云霓庵内忽然传来了孟氏皇后的消息。孟氏皇后称自己与那孩子有缘,愿意将那孩子养在膝下。   顾鸿心中犹如巨石落地一般,当即下旨准那幼子出诏狱,并送往静华寺内归于孟氏皇后抚养。   因是前往静华寺内,顾修与韩墨初便领了这个差事,从诏狱中接出幼子,送于孟氏皇后膝下。   二人来时,诏狱主事唐青山远接高迎。一路引着二人步入刑狱之内。   “殿下安心,按着您那时的交代,孩子一直由贱内在内衙里带着,没有受什么委屈的。”唐青山边走,边向顾修说明情况:“您心慈,咱们都不敢怠慢。”   “那就好,这些日子有劳你了。”   “不妨事,下官少年时曾蒙云烈将军知遇之恩。此时能报,下官不胜欣喜。”唐青山压低了声音,正色道。   深冬的诏狱里滴水成冰,阴暗的甬道内充斥着绝望的哀嚎与哭喊。   韩墨初朝那甬道的深看了一眼,问道:“庶人顾值可是关押在那儿?”   “回韩参军,是关在那儿。像庶人顾值这样的重犯,诏狱里都是单独关押。”唐青山回禀道:“不知怎么的,判决的明旨都下来了他还在喊冤。衙差们听烦了,下官便准他们不必贴身看押,以免麻烦。”   “殿下,您和唐大人去接孩子吧。臣想去和庶人顾值说说话。”韩墨初笑着说道。   “好,本王接了孩子在诏狱门口等你。”   韩墨初又朝顾修还了一礼,转身踏进了那条甬道中,停在了那间肮脏不堪的监房跟前。   正在哀嚎的睿王顾值披头散发犹如鬼魅一般的扑到了那个柱子上,满手黢黑的抓着木制的栅栏,满脸哀求的看着韩墨初:“你...你来了...求求你去告诉父皇和战王...杀手不是我找的...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我知道,您是冤枉的。”韩墨初同情的摇摇头:“可是妄图混淆皇室血脉的事,您可一点也不冤枉,不是么?”   “我...”顾值心底一凉,抬眼看着监牢外韩墨初温文的笑脸陡然顿悟,疯狂的捶打着木制的栅栏:“你!是你!是你害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与不是的,很重要么?”韩墨初单手撑着木栅,居高临下的看着狱中的疯狗:“重要的是你现在已经是死囚了。”   “你...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我回京后没有碰过战王一根指头...你为什么...”顾值哀怨的抬起头,无比凄苦的嚎叫着。   “您回京后是没有,可您回京前做到事儿呢?您的记性不好,我可没忘。”韩墨初玩味的摸着下巴:“再说了,您回京后您可不是不想碰战王殿下,您只是没机会而已。难不成我非要等着被狗咬伤一口才能想起来要把狗踢开么?我可没您那么蠢,计算来计算去,连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韩墨初!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会遭天谴报应的!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顾值凶狠的诅咒着,不断将脸和手探出监房之外,试图将眼前的韩墨初撕个粉碎。   “我这人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天谴报应的。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一句话。”韩墨初稍稍退远了两步,顾值挤的脸颊都变了形状也没碰到韩墨初半边衣角:“您还是别挣扎了,您难道不觉得难堪么?好歹也曾经是天潢贵胄,我若是您便不会再苟活这些日子。左右这辈子已经成了笑话,还不如干干脆脆的死了重来。”   “你让我去死...你们都让我去死...”顾值咬牙切齿的喃喃自语:“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不该死!”   “人人都觉得自己不该死,可是就是挣不过命啊。”韩墨初脸上笑意更深,温柔的像个谦雅公子:“左右这辈子您活一天,陛下就会恨您一天。您就算有命留了下来,也永远只能是阶下囚了。与其在这间囚室里苟延残喘,还不如轰轰烈烈的结束。还能让陛下念您一场,给您个厚葬。享一享后世子孙的香火,否则死后成了孤魂野鬼,连投胎做人的机会都没了。”   顾值沉默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脏污秽臭的囚室。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在意他在想什么。   韩墨初也不再多言,转身从那条幽深的甬道里走了出来。   身背后,忽然传出一声惨烈的折颈之声。   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安静。 第七十一章 误杀   顾值在狱中触壁而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前朝顾鸿的耳朵里。   刑狱主司唐青山破格被召入内宫回话。   “启禀陛下, 昨日战王殿下与韩参军奉旨入诏狱接幼子入静华寺内。途径庶人顾值之牢监,因听得庶人顾值在牢中喊冤,便上前宽慰几句。还嘱咐下官给庶人顾值多添些炭火。不料想战王殿下与韩参军走后, 庶人顾值口中高声喊着大逆之语, 状若疯癫, 最后触壁而亡。”   “他说了什么大逆之语?”顾鸿手扶着座椅的扶手,面色沉郁。天底下没有哪个做父亲的死了亲生儿子, 心里是高兴的。   “庶人顾值高呼, 自己若是死了战王殿下便洗不清了。自己若是死了陛下便会后悔一辈子。陛下留他的命过了除夕就是因为心有愧疚。他绝不会让陛下如愿以偿...”   “够了!”顾鸿吼了一声,朝唐青山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唐青山的话刺耳的像是在耳边炸响的铜锣,将他刚刚对这个儿子萌生出的一点怜悯之心击得粉碎。   顾鸿没想到,他这个愚蠢至极的儿子竟然事到最后也不想让他好过。竟然会用自尽这种事陷他于不仁不义的境地。顾鸿气极了,也恼极了。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发泄,该怪罪于谁。   “崔尚,你去传旨。将那个逆子的尸身给朕斩成两断分别埋葬。朕要让他死无全尸!”顾鸿愤怒的摔碎了手边的茶盏,下达了一个极其残忍的旨意。   老太监崔尚沉默的领了旨意, 退了出去。   “陛下,下官还有一事想请问陛下。”唐青山俯身道。   “说吧,什么事?”顾鸿眯着眼睛,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庶人顾值死后,沈氏便在牢中发了失心疯,请问陛下该如何处置?”唐青山低声出言,君王的暴怒, 额前已经萌了一层细汗。   “既然疯了,那就不必管她了, 将她置于当街, 让她自生自灭就是了。”   数九隆冬, 将一个失心疯的女囚置于当街。   比起立即处决还要残忍。   顾值死了,没有任何丧仪吊唁,有的只是卷着两半尸身的竹席。   一个埋在了城东,一个埋在了城北。   顾修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顾攸的宁王府上吃烤鹿肉。晴昭公主也在,正和宁王妃徐静柔腻在一处选除夕宫宴上要用的簪花。   报信的小厮说完后,只有顾攸淡淡的说了句:“知道了。”   其余在座便再没有一人表态。   就连晴昭公主也没有多问一句。   这样的冷漠,让同宴饮酒的韩墨初都愣住了。他原本以为,这个消息会让这场家宴草草收场。   谁知,顾修三人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照常吃喝说话。临行前,顾修和顾锦还各自分包了一大包的鹿肉脯。   回程的路上,韩墨初忍不住询问顾修:“殿下,臣不明白。顾值落得此等下场,为何您和宁王殿下还有公主殿下都不见悲色?”   “其实,也不为什么。”顾修握着马缰,目光凝视着前方:“顾值这位皇兄原本就与我们所有人都不算亲近。他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考虑过后果,更没有考虑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就如那年黑熊殿前发狂,他将我们所有人置于险境。且稍有处置不当便会挑起战端,但是他不在乎。连珹王顾偃都会在知道长姐在漠南受辱后义愤填膺,而他却在那时上书进言,让父皇厚葬阿日斯兰,以显仁爱。他好像与我们生来便隔着一道屏障,自来也没有什么手足亲情在。”   “难怪,殿下那日见到顾值的尸首时会是那样的神情。”韩墨初扬唇笑道:“臣还以为,是殿下觉得臣下手太突兀了。”   “夜长梦多,他多活一日,父皇便会有机会心软一日,你我便危险一日。”顾修侧头说道:“对了,你可去查过了?沈氏可是真的疯了。”   “殿下安心,沈氏是真的疯了。”韩墨初笑着回道:“常如他从小做这样的药,比做救人的药更在行。”   顾修骑在马背上,忽而觉得后颈一凉,皱眉道:“所以沈氏她不是...???”   “对,殿下想的一点也没错。”韩墨初双膝轻夹马腹:“殿下,快走吧,再晚吴婶又要唠叨起来了。”   顾修与韩墨初回去时,已经过了黄昏。依旧没有逃过吴婶连珠炮似的唠叨。   夜未深,二人都没有什么睡意。   干脆就熄了灯,在顾修的上房里促膝而坐。闭着眼睛下起了盲棋。   顾修的棋是上次受刑养伤时才被韩墨初逼着入了门的,盲棋更是一塌糊涂,故而一连输了五局。   “罢了,本王不下了。”顾修捏了捏酸涩的眼睑:“困了。”   “殿下不是困了,是输不起了。”韩墨初笑道。   “你我又没有讲明输赢如何,何以本王就输不起了?”   “殿下,您可知您为何一直在输么?”韩墨初未曾答言,反而出言反问道。   “你说,为何?”   “因为棋局如朝局,殿下身在其中,当局者迷,自然会输。”   “若说是朝局的棋,你不是也身在其中么?”   “殿下又说错了。前朝的局臣并不在其中,因为臣是布局人。”   黑暗中,顾修看不清韩墨初的眉眼,但依稀能感觉到那人温文的笑脸。   *****   一场来势汹涌的乱局,总归是要有一场看似毫不相干的开端。   二皇子顾值不得善终,顾值的养母贤妃也因教养不善而被牵连,降为贵人。连原先的宫室和封赏也都被收了回来,孤零零的带着两个宫女搬到了地处偏远的锦芳阁内居住。   丽妃金氏素来是个心软的,虽说她这些年自在太子府上的时候就不喜欢那个总是一副矫揉造作假贤惠的贤妃常氏。   但今时今日常氏落难,又死了儿子。她便动了恻隐之心,暗暗的封了些银子让碧云交给了贤妃身边的大宫女兰佩。   兰佩并不是个能与主家共患难的奴婢,见了碧云来寻她,当即便起了要抱丽妃大腿的念头。   放眼整个大周后宫之内,所有的主子都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都是些熬日子的苦瓠子。   只有丽妃金氏,是真正的体面。   “碧云姐姐,我知道你是好心的人。你就行行好同你主子说说,让我去碧华宫吧,这个地方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兰佩摇晃着碧云的胳膊,一双杏眼挤成了一条缝,满口央告道:“求求你了碧云姐姐,求求你了。”   碧云一时间犯了难,只能推辞道:“这,我也说不好。不过我们娘娘一向不大喜欢使别家的奴婢。你若是实在想来,不如去毓秀宫求求贵妃娘娘吧。贵妃娘娘管着这宫中上下的调度,你求她让她把你调过来不就成了?”   兰佩想了想,觉得碧云所言的脱身之词并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便当真寻了个时机,拿着在宫中这许多年存下的体己,买通了韩贵妃宫中的掌事福珍姑姑,一脸哀怨的求到了贵妃面前。   “贵妃娘娘,求您行行好,就让奴婢离了那儿吧。”兰佩跪在韩贵妃的脚凳上,双手合十,拜菩萨似的拜着。   贵妃韩氏,宰辅韩明的亲妹妹。   君王登基时授封华妃。自孟氏皇后离宫修行后加封贵妃,替君王管理宫务已有十数年之久。这十余年来,宫中上下大小事务,都是由她裁断定夺的。   像这般买了门路想攀高枝的宫女,这些年求到她这儿的多如牛毛。   “行了,你也不必求得这般可怜。”韩贵妃手持玉轮,按在侧颊上慢慢滚动:“说吧,离了锦芳阁,你想去哪儿啊?”   “奴婢想好了,奴婢想去碧华宫丽妃娘娘那里!”兰佩自以为前程有望,脸上又惊又喜。   “丽妃?”韩贵妃按脸的动作明显停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道:“怎得想去那儿了呢?”   “回贵妃娘娘,这宫里谁人不知丽妃娘娘是最有福的娘娘?奴婢若能跟着丽妃娘娘,后半生都有着落了。”兰佩当下满脑子想的都是到了丽妃宫中的荣华富贵,哪里想到了丽妃金氏眼下正是这位韩贵妃除不掉的眼中钉。   自今夏以来这位韩贵妃便被君王冷落,兄长韩明在前朝的地位岌岌可危不似从前。儿子也屡遭弹劾,禁足在府中再不得重用。   再看丽妃,母族家境殷实不说。膝下还有顾修顾攸两个皇子。   在前朝,宁王顾攸担着个六部主事的头衔,虽说不大争气,可好歹尚书省上上下下对人都是客客气气的。战王顾修就更不必说了,年纪轻轻就做了亲王,君王亲封的一品大将军。王朝武官及百万雄师皆在其麾下,那一身实打实的战功任谁也不可能轻易撼动。   最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两个皇子不单要好,还都极其孝顺。就比如前些日子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生辰宴,办得满汴京的勋贵命妇都眼热至极。   想起旧年在太子府时,丽妃不过是个南蛮子出来的小妖精。满府里谁也看不上那一副大手大脚哭哭啼啼的嘴脸。君王对她也不过尔尔,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南蛮子到了这个岁数竟然踩到她脸上来了。   她这口吞不下也吐不出的气已经憋在胸口里许久许久了。   这个倒霉的兰佩竟敢当着她的面,如此夸赞丽妃。   韩贵妃的怒火瞬间就冲到了脑袋顶上,抬手一巴掌便扇到了兰佩脸上:“贱人!连你也拿话来恶心本宫!连你也来作践本宫!”   那兰佩一个不防被那韩贵妃一巴掌扇到了脸上,身子由于惯性冲击,脑袋直奔了一旁的桌角。   一声空洞的闷响。   脆弱的太阳穴整个撞在了尖锐的桌角上,鲜血混合着脑浆直接就崩了出来。兰佩的身子抽动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回过神来的韩氏彻底傻了眼,整个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哆哆嗦嗦道:“福...福珍...你去瞧瞧她怎么了?”   一旁贴身伺候的福珍也傻了眼,小心翼翼的探了探兰佩的鼻息,惊叫道:“娘娘,没气了。”   “那...那怎么办?”韩氏颤抖着撑着身子,看着兰佩死不瞑目的那张脸,浑身上下血都凉了。   兰佩不是宫中那些没名没姓的小宫女,她是陈氏身边出头露面的大宫女。   韩氏这一失手,这一条人命会让原本就失了圣心的她处境更加艰难,还会连累同样处境艰难的儿子和兄长。   她这一巴掌,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场劫难一样,就这样电光火石的发生了,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娘娘,别怕,眼下只有您和奴婢两个人在。奴婢这就去告诉陛下身边的崔公公,说兰佩是来您宫中送东西不小心磕了桌角才死的。”福珍扶着韩氏的肩膀,安抚着她冷静下来。   “这...能成么?”韩氏手脚冰凉,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的抓着福珍:“当真,能成么?”   “成不成的,娘娘也不能担上罪名啊。”福珍咬咬牙,下定决心道:“娘娘放心,一切有奴婢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1 17:57:30~2021-04-25 15:0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枝花、佚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二章 忠仆   为了能平息此事, 福珍将贵妃暂且安抚到了内室之中,随后又找了块帕子壮着胆子将兰佩死不瞑目的脸盖上了,又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兰佩的肩膀:“兰佩, 兰佩你怎么了?快来人啊, 兰佩摔倒了!”   一直恭候在外间服侍的几个小侍女听见动静, 都走了进来。见了那满地鲜血的惨状,胆子小点的小宫女直接吓得哭了出来。   “都别哭了, 快去寻几个力气大的太监, 把这尸身抬出去,再把这些脏污都擦干净了。”福珍捂着胸口处不断翻涌的恶心,指挥着那些哆哆嗦嗦的小宫女处置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都听好了,兰佩今日是私自来给贵妃娘娘送节礼,不留神踏了这地上的波斯毯子才磕碰而死的。”   “告诉你们的,都记住了没有?”福珍厉声呵斥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宫女 ,拔高的音量其实也是在给自己壮胆。   毕竟,兰佩是走了她的门路才进来的。如今兰佩死了, 当真追查下来她也难辞其咎。   “是,奴婢们都记下了!”小宫女们忍着恶心,齐声应和道。   福珍命众人将兰佩的尸体抬到了毓秀宫的背阴处,兀自去丽妃的妆台上取了些珠宝首饰前往崇宁宫去寻老太监崔尚。   福珍是个宫女。   一个只懂得替主家争风吃醋,谋算恩宠的宫女。   对于这般骤然发生的人命惨案,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便是帮着主子将这事儿捂下来,推到意外上。   兰佩的死其实是件可大可小的事, 宫中每年不明原因暴死宫中的宫女内侍都不下二三十人。宫中的内府司中单有一项用度,就是发送这些人的。而今, 她只要买通了御前的大太监崔尚在君王面前也将这事平息下来, 那就是万事大吉了。   福珍捧着那一小箱的珠宝, 三托四请的总算见了老太监崔尚的面。围着他说了足足两车好话,这才安安心心的离去。   岂不知老太监崔尚一转身,便将那一小箱子珠宝都捧到了君王面前。   “陛下,方才贵妃娘娘宫中的掌事宫女福珍姑姑来了,说贵妃娘娘宫里失足摔死了一个宫女,给了老奴一箱子好处,让老奴帮着料理料理。老奴并不敢收,所以将这些东西都呈给陛下,请陛下不要怪罪。”崔尚是个极聪明的人,这些日子他审时度势,早就看出了君王对韩家的心思,他才不会在这会儿跟韩氏搭上什么关系。这一箱子珠宝,根本不够买他日后的太平的。   “你个老东西,你还有不敢收的东西?”君王顾鸿这会儿正趴在南曦公子膝头闭目养神,听了崔尚的话,倒笑出声来:“别拿这些淡话给朕听,就说你看不上这些就完了。”   “陛下,您说笑了。老奴只是觉得若是寻常宫女失足,也不至于求到老奴面前,还送这般贵重的礼物。所以老奴不敢收。”   “算了,都送给你了你就收着,眼看又到年下了,就留着给你手底下那些小崽子发赏吧。”顾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抬手捏着南曦公子小巧的鼻尖儿,似乎全然没有把那一条人命放在心上。   崔尚拿着那一盒珠宝连声谢恩道:“老奴多谢陛下赏赐,多谢陛下赏赐。”   “等等,你方才说贵妃宫里死了人是么?”顾鸿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叫住了老太监:“这大年下的实在晦气。你去告诉她,不必再插手宫务之事了,让她好生在宫里避避煞。除夕之夜的家宴,她也不必过来了。”   “是,老奴遵旨。”老太监崔尚拖着拂尘领命,转言又探起了君王的口风:“陛下,眼下正值宫宴筹备之期,若是贵妃娘娘卸任宫务之事,那这宫务之事该如何处置?”   “就交给丽妃办吧,让淑妃帮衬着点儿就成了。”   崔尚带着君王的口旨,先去了贵妃的毓秀宫,又去了丽妃的碧华宫。   两宫主位的娘娘领了旨意,脸色都不大好看。   丽妃金氏的好似更难看一点。   丽妃金氏与顾攸是母子,也和顾攸一样天生就是安于享乐,半点不愿操劳的性子。   老太监崔尚来传旨的时候,她原本正美滋滋的被几个贴身宫人伺候着一件一件的试穿今年宫宴的宫装,试戴新做的首饰。接了君王让她备办宫宴,又要接管宫务的旨意后她整个人都天旋地转的。   “碧云,本宫这可怎么办啊?”丽妃金氏颓然往小圆凳子上一坐,一脸落寞的绞着手帕子:“本宫这些年,何时管过这些事啊?”   “娘娘别忧心,不是还有淑妃娘娘帮衬您的么?”碧云给丽妃端了杯顺气降火的清茶,轻声宽慰道:“再说,也都有旧年的比例在,您不用太操劳的。”   “就淑妃那个闷葫芦?她那儿子正病的神神叨叨的,她还有心思帮本宫?”丽妃没好气的端着茶盏,想起接下来要操心的事情就头疼的厉害。   “要不...”碧云想了想,转言道:“要不您请旨把宁王妃接到宫里来帮您如何?王妃自过门以来,和那些外命妇都处的不错,而且又和公主殿下交好。这备办宫宴的事儿应该不成问题。”   说起宁王妃徐静柔,又是丽妃金氏一个让人艳羡的地方。   不光是因为徐氏能与晴昭公主交好,在外命妇中能左右逢源这点小事上。   那宁王顾攸是个甩手掌柜。徐静柔自嫁入宁王府这两年来,将新立的王府上下都管得规规矩矩,井井有条的。   这一年半载,又给府上添置了三四份生钱的产业。虽说还没办过什么正经大事,但是在这些平辈的宗妇世妇中已经算十分出色的了。   丽妃将碧云的话琢磨了一番,当即点头欢喜:“对对对,本宫怎得忘了柔儿?那孩子最聪明了。你快先去给柔儿收拾一间雅致点儿的屋子,本宫明日便去请旨。”   “娘娘,您可不能就这么留王妃住下啊。”   “怎么呢?住下多方便啊?”丽妃金氏搓着手帕,凝眉不解道。   “娘娘啊,您想想若是王妃当真一个月不回王府,这不是要了宁王殿下的命了么?”   一年一年,光阴似箭。   眨眼又是除夕了。   今年的除夕宫宴与往年相比似乎更加难办了,韩氏贵妃与珹王顾偃都在禁足,端王顾伸的身体越来越差,几乎每日晨起都会咳两口血。君王便准了淑妃去端王府内照看顾伸,顺带着宽慰他几句。   因参宴之人不多,故而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为了不让君王察觉冷清,宁王妃徐静柔特地将赏宴的含元殿上布了几副山河万里的巨大屏风。将殿中的格局改得又紧凑,又大气。   参宴之人入殿落座后,非但不觉得空旷,反而觉得比往年更亲近来了。   “柔儿,过了今夜你便不必再日日入宫了吧,这些日子夫君都想死你了。”宫宴上,宁王顾攸抱着终于能落座的徐静柔,可怜巴巴的磨蹭。   这一个多月徐静柔早出晚归,他也跟着心里空落落的。   “是是是,妾身过了今夜便日日陪着殿下。殿下,您能不能分分场合?在这含元殿上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徐静柔纤细的指尖一把戳在了顾攸的额头上:“再说,战王殿下还看着呢。”   “他看就看嘛,他又不是没看过的。”   并席落座的顾修淡淡然的把脸转了过去,无处安放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属臣席位的韩墨初身上。   这一个多月来,徐静柔早出晚归不在王府。顾攸便日日跟在他屁股后面,也不管他在军营还是在哪里,顾攸便像个闲出鸟来的狗皮膏药似的贴着他。尤其是在军营的时候,顾攸疯的像猴儿似的四处乱窜,他还得时时刻刻的看着顾攸,生怕他一个不甚被那些他和韩墨初辛苦造出来的攻城利器砸死。   弄得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期盼过除夕宫宴,巴不得徐静柔早日回府,他耳边就能清净了。   “顾攸,你这做什么呢?不知道眼看就要开宴了么?”晴昭公主顾锦披着一身颜色鲜艳的蜀锦宫装,头顶的凤翅冠一步三摇,耀眼夺目。今夜她和徐静柔头顶的冠戴都是两个人亲手画了样子又一起找了铺子打的,连珠子都是一颗一颗挑的。   顾锦自含元殿门前款款而来。老远就瞧见夫妻席上顾攸哈巴狗似的赖在了徐静柔身上,板着脸走到人身前,严肃道:“眼下成婚了,觉着谁也管不了了是吧?”   顾攸悻悻的把手一缩,挠挠后脑道:“长姐,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你日日和七弟在一起,怎么就不学一点好呢?”   关于顾锦说的这个问题,其实在座的所有人都很纳闷。   顾攸和顾修作为同龄的两个兄弟,自十二三岁时就混在一起。顾修没跟顾攸学过一点坏,顾攸也没跟顾修学过一点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在这两个人中间似乎根本不存在。如果非要说,那就只能说自从跟宁王顾攸混在一起之后,顾修在不经意间学会了同韩墨初撒娇。   但这一点,仅限于韩墨初。   除夕宫宴,比所有的宫宴都要疲累。要自戌初一直熬过子时,吃了各宫妃嫔亲手制作的扁食才算完。   席上的蒲团再软,坐两三个时辰腿也是麻的,加上今年为了显得人多热闹,坐席紧凑,熬起来就更累人了。   宴席过半,顾锦与徐静柔便退入后宫之内与随同参宴的嫔妃们一起制扁食。   坐不住的顾攸一边捶着自己的后腰往顾修身边挪了挪,拽着人袖口道:“七弟,七弟,陪我出去散散风呗?”   “这会儿出去?”顾修搁下了手中的筷柱,扫了一圈各宗妇们空下的席位:“不显眼么?”   “可是,我坐不住了呀。”顾攸挎着脸,晃着顾修的袖子:“你这一个多时辰腰都不塌一下儿的,我哪有你这本事啊。”   “殿下。”身在属臣席上的韩墨初叫住了二人:“您便陪宁王殿下出去散散吧,陛下若是问起来,有臣呢。”   “走吧七弟,我这腰都快断了。”顾攸自当有人撑腰,晃顾修晃得更起劲儿了。   顾修沉沉的叹了口气,只能起身着了披风陪顾攸出去散闷。   含元殿的上层有一处可供观景的云台,每逢节庆或大朝会有烟火表演时,可容纳数百人同事观景。   今日并无烟火,这空荡荡的云台之上便成了离席散闷的好去处。   云台上星月朗朗,夜风寒凉,吹得顾攸身上的价值不菲的银狐裘如波光粼粼。   顾攸只迎风站了一小会儿,就搓起了手掌:“嘶,好冷啊。”   “若是冷,便回去。”   “不回去,好不容易出来的。”顾攸一面活动着坐得僵直的后腰一面道:“总要活动开了才不算白出来一趟。你瞧着吧,回去少不了罚酒。”   顾修撑着云台上的栏杆,环视着四处张灯结彩的宫城。   京中的寒风远不及塞外凛冽,反而有种提神醒窍的功效。将憋在宫宴上受得那一身炭气都吹了个干净,也不算辜负他辛苦陪顾攸爬上来这一趟的。   “七弟,七弟你看那边!”顾攸忽然语气焦急的拉过了顾修:“那是不是火光啊!是不是火光啊!”   顺着顾攸手指的方向,顾修果然看见了韩贵妃所在的毓秀宫坐落的方位处隐隐约约有一处通红的亮点儿,在忽明忽暗的燃着,似乎还有浓烟正滚滚扑向天际。   顾修无暇多言,拽着顾攸从云台上快步走了下来。先派了十几个侍卫去内宫看情况,命他们找出失火的位置,沿途叫上所有当值的侍卫,不惜一切代价控制火势。又找到了一个在外殿服侍的小太监,命他将宫内失火的事传给了身在御前伺候的总管太监崔尚。   “七弟,父皇就在那儿,为何不能直接告诉父皇啊!”顾攸坐在席位上,焦躁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顾修按着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除夕失火,乃大凶之兆。如今正值宫宴之上,皇亲宗妇皆在。这会儿大张旗鼓的朝父皇喊话,会引起骚乱的。”   “可...可是...”顾攸抻着脖子,看着高台上搂着南曦公子的君王:“这么大的事儿,父皇不知道怎么成啊...”   “你安心,崔翁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父皇的。”顾修神色镇定的喝了一杯专门供与他的红枣甜汤。   左右韩墨初就坐在他身后,就是这会儿失火的是含元殿,他心里也是踏实的。   子时钟声敲响,君王举杯共庆新岁大吉。   不明真相的宗亲近臣领宴完毕,有说有笑的告退离去。   唯有顾攸离宴时忧心忡忡,两步一顿的走在离宫的宫道上。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可是今日没太见着母妃的缘故?无妨无妨,明日一早妾身陪着您入宫来与母妃贺岁拜年。”徐静柔轻轻挽着顾攸的胳膊安慰道,今日是丽妃第一次备办宫宴,席间都在后宫操持,没能出来和顾攸见面说话。难怪顾攸这会儿恋恋不舍。   “柔儿,不是...我...”顾攸看了眼顾修走在他身前的背影,还是将憋在心里的话咽了回去。   ********   那场让顾攸牵肠挂肚的大火,在破晓之时方才彻底熄灭。昨日除夕宫宴,后宫之中几乎所有的宫嫔及奴仆皆在含元殿内领宴。好在顾修与顾攸发现及时,且事发的毓秀宫与含元殿相距较远,相隔的几座宫殿中间又没有什么引火之物。否则那么大的火势,君王和参宴的宗亲们都要岌岌可危了。   “陛下,昨日多亏战王殿下稳重,这才没闹出乱子来。”老太监崔尚也熬红了眼圈儿,佝偻着腰与君王回话。   “那孩子在沙场上是见惯了大事的,这点子事儿还不至于吓着他。”疲累的顾鸿靠在南曦怀里半闭着眼睛,说话的语气都有些有气无力:“火到底怎么烧起来的,可问了么?”   “回陛下,老奴留神问了一句。说是贵妃娘娘因不满除夕禁足,砸了赏下的晚膳不说,还放言要掐死身边的大宫女福珍。两人追逐间贵妃娘娘用烛台点燃了宫室里的幔帐,这就烧起来了。”   “贵妃...”顾鸿叹了口气,强行打起精神,靠着南曦纤弱的手臂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你去把那个叫福珍的叫过来,朕有话要问她。”   崔尚很了解顾鸿,知道顾鸿势必要第一时间问话,便早早将那福珍扣在了他日常休息的小间儿里。   不过片刻,灰头土脸的福珍便被托到了君王面前,脸上的黑灰被眼泪拉出两道痕迹。看起来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陛下,求您救救奴婢吧。”   “朕不想听你哭,朕只想问你,你主子为何好端端的要杀你灭口?”   “启禀陛下,贵妃娘娘是将自己被除夕禁足的过失怪罪到了奴婢头上,这才迁怒奴婢的。”福珍一五一十的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君王。   原来,贵妃失权禁足后心里恼恨异常。她觉得一切的过失都是因为福珍自作聪明去贿赂崔尚才导致的。所以这段日子以来对福珍非打即骂,终于在除夕之夜里忍不住,要取了福珍的性命。   “陛下,若就是如此,贵妃娘娘也不会想要奴婢的性命。”福珍抽泣着膝行到了君王面前:“还因为那日宫女兰佩之死的事儿,宫女兰佩并不是失足而死,而是被贵妃娘娘失手打死的。那日只有奴婢一人在场,奴婢是自幼跟在贵妃娘娘身边的,一时护主心切才将事情捂了下来。谁知贵妃娘娘不领情,还要杀奴婢灭口。”   “看样子,你们主仆之间,是没有什么情分了?”顾鸿眯着眼睛撑着额头:“你要是还有什么想说的,那就一口气全说了。再晚一点儿,朕便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   “陛下,奴婢这些年服侍贵妃娘娘,自认为是忠心护主的。现在想想,奴婢当真是助纣为虐。”福珍咬着下唇,将贵妃韩氏这几年在宫中做的大小事情统统招认了一遍。   从永熙五年指使人割断皇长子的马缰导致皇长子坠马身亡开始,到五皇子落水溺毙,其母陈氏难产而死,三皇子双腿残疾染上弱症,再到宫里那些莫名失去孩子的宫妃,包括那个一连小产五次,为了得子都几乎发疯的贺贵嫔,都是贵妃韩氏做下的孽。   “陛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鉴。”福珍招认这些的目的很明确,她想活下去。事情闹到昨夜的那个地步,贵妃韩氏的身边,她铁定是再也回不去了。她如今将这些苦主都招认出来,再不济也总有一两个能念在她为他们平反的份儿上,保住她的一条命。   君王面无表情的听过了福珍的讲述,波澜不惊道:“你所言句句属实,那你可有实证?为了求生而攀扯主子的,朕见多了。”   “陛下!奴婢所说都是真的!贵妃娘娘为了珹王殿下前路坦荡,向来是不择手段的!”福珍慌乱的双眼一转,道:“那年战王殿下初回宫廷之时,贵妃娘娘便曾安插人手伺机而动。就光奴婢所知,战王殿下的饭食里曾经被下过□□,床下也曾被埋过毒蛇。还有一次,是直接趁战王殿下睡熟时想用枕头闷死战王殿下。直到战王殿下将屋子搬空了,人也都赶走了,这才作罢。陛下若是不信,此事宫中从未闹开,您只问问战王殿下可曾遇过毒蛇便可知奴婢所言是真是假了!”   顾鸿听罢,虚无的摆了摆手。老太监崔尚会意,立刻将福珍拖了下去。   “崔尚,你去...去叫修儿过来...”顾鸿捂着胸口,断断续续的说着,还没说完嘴角处的鲜血便已然蜿蜒而下了。 第七十三章 旧事   永熙二十三年, 元月初一日。   清晨,刚刚回府安置不久的战王顾修又接到了宫里的传唤。   临行前,韩墨初与顾修换上了那身君王因他大胜突厥而赏赐的新甲, 轻轻拍人肩背道:“殿下入宫去吧, 臣替殿下去军中放赏。”   “好。”顾修抬手整了整甲胄的束袖:“别忘了老熊的聘礼单子, 六皇嫂好不容易托的大媒,找了个家室不错的姑娘。初三就要相看了, 该说的话师父多教他几遍, 万万不能让人看出他心智有缺来。”   “殿下,这事儿从年前就嘱咐臣好几遍了。臣知道您身边的亲兵就单着老熊一个您着急。不过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唠叨吧。”韩墨初摇摇头,哀叹一声:“您眼下也该知道丽妃娘娘看您的心思了吧?”   “韩墨初。”顾修冷着脸一把从人手中拿过披风:“今日年初一本王不跟你计较。”   顾修穿着那身凛凛威风的新甲,披着安南国进贡的大红猩猩毡,宛如一个能战天斗地的大英雄一般,由崔尚身边近身的小太监领着走进了君王的寝宫。   “儿臣参见父皇。”顾修单膝抱拳,朝君王行了个军礼。   “起来吧。”君王顾鸿满面红光,丝毫不像是昨夜吐了血的样子:“你今日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回父皇, 今日是初一,儿臣原本是要到军中放赏去的。”顾修起身,立在君王面前已经比君王顾鸿还要高出三分了:“刚要出门便得了父皇传召,儿臣也来不及更衣,便这样过来了。”   “哦?原来如此。”顾鸿拍了拍顾修肩甲上的兽头,满眼慈笑:“朕这会儿叫你来,也没什么别的事, 就是有一碗玫瑰蒸牛乳昨日忘了赏给你吃了。这个时辰正好,你吃了再去军中吧。”   “是, 多谢父皇。”顾修看了眼那桌上, 一个精致的纯金钵子里盛着颤颤巍巍的蒸牛乳, 牛乳上头还有一层粉晶似的玫瑰糖,轻抿双唇道:“这个只有一碗么?那六哥...”   “不必管你六哥,这就是单做给你一个人吃的。”君王扶着儿子的肩头,让人落座:“听你长姐说,你最喜欢吃玫瑰糖了。”   顾修落座后也不客气。直接拿起勺子挖了一块儿玫瑰糖最厚的位置搁进嘴里,品了许久才咽下去,仿佛是轻松的自言自语:“回父皇,那年儿臣回宫长姐第一次与儿臣做的点心便是这个。在吃到此物之前,儿臣并不知这世上还有甜食。所以在那之后,儿臣便总是喜欢吃加了玫瑰糖的点心。”   “修儿,说起你刚回宫那年,父皇有件事要问你。”顾鸿负手立在人身边掌心抚上人额头。   “父皇,您要问何事?”   “你刚入宫的那年,为何要把宫室都搬空了?”   “回父皇...”顾修迟疑片刻,捏紧了手中的勺把儿,轻声道:“因为,儿臣害怕。”   “告诉父皇,你为何害怕。”顾鸿的目光一滞,沉声正色道。   “儿臣的卧榻下藏过一条毒蛇,儿臣把毒蛇掐死了。第二天夜里,就有人要把儿臣掐死。”顾修抿了抿唇上的牛乳残渣:“儿臣挣扎了许久才挣开,整整坐了一夜。”   “既然那时已是如此情形了,你为何不告诉父皇?”   “儿臣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那时在儿臣宫中服侍的人都说儿臣是梦魇了。宫里从未有过毒蛇,也从未有人要伤害儿臣。”顾修搁下手中纯金所制的小勺:“也是那时儿臣年纪小,不懂事,只能用最笨的方法。”   顾修说的这些话,其实多年之前韩墨初也对顾鸿说过。那时候韩墨初说的很是含混,顾鸿也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只是觉得顾修是因为他的冷漠而受了些衣食上的委屈。今日听顾修亲口道来,他才知道那时顾修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四周环绕皆是居心不良之人,他一个初来乍到无人扶持的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要被人诟病成梦魇疯癫。   顾鸿那股被金丹刚刚平息下去的血气,又开始向上翻涌,喉头一片腥甜。那年,为着顾修打伤内监,搬空宫室,他问也没问便狠狠责罚了顾修一顿。拇指粗的藤条都抽断了,那孩子也不肯吭声。他那时候心里还存着对云瑶抛下他远走北荒的芥蒂,连一瓶伤药都没有给过,也不知顾修这孩子那年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   那时候,顾修每次见他不是挨打便是受罚。顾修越不吭声他便让人罚的越狠。他就是要用君威让这个孩子屈服,逼着他学会怎样尊重一个君父。   他那时根本就没有把顾修当做他自己的孩子,而是一只需要驯服的野兽。   就好像驯服了顾修,就驯服了那个离他而去的云瑶,也驯服了那个铁骨铮铮的云家。   他是个宫女生下的儿子,少年时君父对他的忽视曾经一度让他绝望。这座宫廷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座孤独且冰冷的炼狱,让他连喘息都在重压之下。而云瑶就像是那根垂到他面前的蛛丝,将他从炼狱里拽了出来。   他那时怎么可以让他和云瑶的孩子,过的比他儿时更加绝望呢?   “修儿,那时候父皇罚你,你可怨恨过父皇?”   用慈爱的口吻说出怨恨这两个字,是一个至高权位者在降下惩罚后,对自己威严的试探。   无论是君王对臣子,还是父亲对儿子。   “父皇,儿臣听不懂...”顾修素然的脸上莫名而无措:“可是儿臣有哪里做错了?儿臣少年时不懂事,屡犯宫规,是父皇辛苦教导儿臣,才不曾让儿臣误入歧途。所以儿臣确实不明白,父皇所言的怨恨,是从何说起。”   “没什么,父皇上了年纪,总是会想起过去那些琐碎的事。”顾鸿指了指顾修碗里还剩下一半的蒸牛乳,温声说道:“快吃吧,吃完了你不是还要去军中么?你是朕亲封的一品护国大将军,既然是放年赏,便不可去得太迟。”   “是,儿臣遵旨。”顾修两口三口便将碗里的牛乳吃得一点不剩:“父皇,儿臣吃完了。”   “好,吃完了便出宫去吧,路上慢些骑马。”   待顾修走得远了,顾鸿捂着前胸又呕出了一大团暗红色的鲜血,整个身体都摇摇欲坠。   “陛下!”崔尚惊呼一声,扶住了君王:“陛下您怎么了?!都愣着干什么呢?去传太医啊!”   “别扶朕,现在就去后宫传旨。将那个福珍所说的那些涉事之人都给朕审一遍,审明属实后,直接将韩氏废除封号打入冷宫。”顾鸿扶着桌角,眼前一阵晕眩:“还有,传旨尚书省,忠勤宰辅韩明降为四品正议大夫,夺其金彰紫授。其原职由中书令郑翰及尚书令李闵忠兼任。其子韩礼与韩祈的朝职一律免除。珹王顾偃,自今日起谪降为郡王,一切礼遇皆从减半。”   “陛下,老奴扶着您去内室躺下吧,太医这就到了。”崔尚扶着顾鸿的双臂,满心焦急。顾鸿是他的靠山,若是顾鸿此刻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必然会有一场血雨腥风。   “崔尚,你知道么?朕对不起...对不起阿瑶...对不起雪芙...对不起...”顾鸿接连说了几个对不起,便浑然躺倒,人事不知了。   顾鸿悠悠转醒后,身边只有一个老太监崔尚服侍着他。见他醒来,立刻与他端了一盏漱口的清水。   顾鸿撑起身子,将口中的血腥味儿吐了出去:“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现下已经是申时了。陛下您安心,您今日的事老奴已经嘱咐了不许透露半个字。”   “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明白朕了。”顾鸿起身靠着一席软枕,觉得精神好了一些,只是四肢无力:“太医方才是怎么说的。”   “陛下安心,太医说陛下本就多年操劳,如今正是该重保养的年纪。今后都不可再这般动怒了。”老太监崔尚与君王的膝头压了条毯子,又命人取了一碗一直温在火上的参汤。   顾鸿饮了参汤,觉得精神又更好些,脸上的神色也好看了:“崔尚,朕今日的旨意你可都去办了?”   “回陛下,老奴都办妥了。内府司的人已经在审问福珍等人了,还有您的口旨也传到中书省去了,明日一早便有明旨能呈给陛下了。”   “嗯。”顾鸿握拳捶了捶前额:“明旨下发后,你便派些人去看住珹王,不许他闹,也不许伤了他自己。”   “是,老奴明白。”   “对了,修儿呢?他今日去军营放赏,如今可回府了?”   “没有呢,老奴知道您惦记战王殿下,所以刚去问过了。战王殿下这会儿正在宁王殿下府上吃苏合山呢。”   “苏合山?这么冷的天吃什么苏合山?也不怕生病么?”   “这老奴也不懂,听说是京里眼下最时兴的吃法。将苏合山在雪地里做出来,拿到满是炭火的屋子吃了。说是比盛夏时吃起来还舒心呢。”崔尚躬着身子陪着笑脸:“陛下,要不要老奴去给您也讨一盏来?”   “老鬼,拿朕当了要嘴吃的孩子了?”顾鸿斜了人一眼,脸上难得的又见了笑容:“行了,你给也操劳一日了,去唤南曦过来服侍吧。”   崔尚去唤人时,顾鸿难得的享受了一下这许多年来仅有的一次独自在寝宫之内的轻松之感。   其实方才他昏睡时又见到了云瑶,这一次他抓住了终于云瑶的手。   所以他抓着云瑶说了很多话,多到连他自己都忘了。   他还看见了他死去的那两个儿子呜呜咽咽的唤他父皇。   那两个孩子死去的时候,一个十二岁,一个七岁。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啊?他原以为小官家出身的女儿,根本不敢动那么可怕的心思。谁知他的纵容和忽视,间接害死了他自己那么多的孩子。   万幸中的万幸,顾修保住了。   否则九泉之下,他再见云瑶之时该是怎样的局面呢? 第七十四章 紫衣   永熙二十三年, 元月初五日。   毓秀宫的旧案审结完毕。   永熙帝顾鸿没有给贵妃韩氏任何为自己辩白的机会,便以戕害皇嗣为由剥夺了她的一切头衔礼遇直接贬为庶人,发落了她身边所有的宫人, 令她独自一人住在那间几乎被她自己烧毁的毓秀宫里, 且令内宫监每日掌嘴四十, 以正宫规国法。   一切处置完毕后,君王又下旨将皇长子追封为福慧太子, 皇五子追封为孝诚亲王。并亲往静华寺内与皇长子及皇五子安灵祈福,   静华寺后,云霓庵中。   孟氏皇后将一行备好的那些皇长子顾倡儿时的旧物,一件一件的置于火盆内焚烧。火舌舔卷,扑上了那些针脚细密,做工精致的小衣服,也带走了制衣之人身为人母的全部心血。   “雪芙。”顾鸿行到人身后,拥住了人肩头:“这么多年,朕委屈你了。”   “臣妾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孟雪芙依旧背对着顾鸿, 拿着一只虎须松托的小布老虎搁在了火盆里。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   这是孟雪芙第一次对顾鸿自称臣妾,顾鸿还当是自己听错了。   “雪芙,你说什么?”   “臣妾说,臣妾没什么好委屈的。”孟雪芙低着头,抓住了最后一件绣金丝的小华服,再也舍不得置于火盆之中, 合眼哽咽道:“陛下是君王,君王不由己, 这都是臣妾的命。”   “雪芙, 你原谅朕了么?”顾鸿搂着孟氏皇后的肩膀, 又惊又喜,又悔又愧。   “陛下,其实臣妾早就原谅您了。臣妾只是在怪自己,身为母亲没有护好自己的孩子。身为母后,没有替陛下护好更多的孩子。臣妾这么多年都替云姐姐担着这个正宫的虚名,若是云姐姐在的话...”孟雪芙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小华服递给了君王,对君王冷淡了十几年的脸上,第一次带上了一抹温柔的苦笑:“不过好在锦儿保住了,修儿也保住了。您和云姐姐的孩子,保住了。”   “雪芙。”顾鸿展开双臂,将孟雪芙拥在了怀中:“朕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阿瑶。朕会给你一个交待,给阿瑶一个交待...”   君王拥着孟雪芙一直坐到了日尽黄昏之时,两个人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一起回忆着旧岁那些年,云瑶还在的时光。一起憧憬着,若是云瑶还在眼下的局面又当如何。   孟氏皇后甚至答应了君王在今年春日慈庄太后的生祭一完,便随他一同回宫的事。   君王走后,天色暗了下来。   孟氏皇后拿着那最后一件小华服,缓缓的投入了火盆里,喃喃自语道:“倡儿,这么多年了你终于可以安心去的了。你要记住是你弟弟顾修帮你报的仇,你若在天有灵,要好生保佑你弟弟心想事成,万事顺意。”   永熙二十三年,正月十六新岁复朝。   韩墨初穿着一身新制的紫衣朝服跻身于武官列首之位,与忠武将军丁泉并肩而列。   在这二人之前,只有一位世袭承爵的辅国将军丁润,一位世袭定国公的孟绍将军。   昨日上元灯节宫宴,君王又一次破格赏赐战王府属臣韩墨初一身正三品紫服,又加督军之职。   一是为了给顾修增光立威,让朝中官员都看看忠心跟随顾修之人有多大的体面。   二是为了韩墨初在军中任职更加方便。韩墨初名义上虽是亲王府上一任四品署官。可他在军中要行使的职责已经远高于此,如此加了官勋,涨了薪奉,他替顾修办起事来便更能服众了。   一方朝罢,顾修又被顾鸿带进内宫不知又要赏些什么。   韩墨初便候在宣政殿外的空地上,等着顾修一道出宫。   待百官散尽,空地上除了韩墨初外竟还候一个身着绯色朝服,身形萧索的中年男子,似乎想等着君王召见。   韩墨初留神看了一眼,那人竟是昔日的忠勤宰辅韩明。   此时的他,早已没了前呼后拥的追随者。独自一人立在冷风中在徘徊,整个人都显得颓然落寞,就连官帽里露出的鬓发都是全白的。   这个年节,这个年过半百的宰辅韩明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自己被收回宰辅印信,多年打拼的仕途尽毁。后宫中贵妃因罪被废,就连多年指望的珹王顾偃也被君王禁足府中。   韩墨初倒有些佩服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有心思列站朝堂之上。   同在一片空地上的韩明也看见了一旁的韩墨初。那一身庄重大气的紫衣朝服,在冬日耀目的日光下显得那样的矜贵大方。官帽下那张年轻的脸当真是临风玉树,卓尔不群。   韩明理了理被凛风吹乱的鬓发,重新端起了旧日的排场,朝韩墨初身边走了过来。   “韩大人,您这是有何吩咐么?”韩墨初朝着走来的人微微颔首,轻声言道:“春寒料峭,韩大人要保重身子啊。”   “呵,你如今得意了?觉得自己跟对了主子,所以来讽刺本官了?”韩明立在人身边,浑浊的目光打量着人。   “不,您错了。”韩墨初笑眯眯的站直了身子,任由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按官阶,您该对我称一声下官才是。”   “韩墨初,你!”韩墨初的一句话,瞬间便揉碎了韩明强撑起来坦然:“你以为你赢了是么?觉得自己可以在本官面前耀武扬威了?我告诉你,只要我还能在这朝中站一日,我便会和你拼到底!”   “韩大人,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按官龄,您是在下的前辈。在下也确实担不起您的那一声谦词。”韩墨初笑得愈发谦和:“在下只是好心提醒您,今时不同往日,您见着昔日部下,不能太端着以前的架子了。”   “韩墨初,你眼下只管得意。你才为官几年,你了解今上的脾性么?当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多谢前辈指教,不过您这话可说偏了。在下命好,不必甘心受人驱使二十年才能穿上这身紫袍”韩墨初轻轻抖了抖袖袍,侧头笑道:“云锦织的料子确实不错,比茧绸的强,前辈您说呢?”   韩明强忍着胸口的怒气,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算计了珹王,算计了贵妃你便赢了么?你以为你跟着那个罪臣之子就能只手遮天了是么?”   “韩大人,您说的话在下听不懂。在下自那日去您府上饮宴后臣便没同您说过话,臣与珹王殿下也从无什么交集,与贵妃娘娘更是素昧平生,臣要如何算计他们呢?”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真的那么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么?我一早便知道是你!”   “您既然一早便知,那为何还能让在下得手呢?”韩墨初的眼神清澈纯善,好似一个城府全无的少年:“难不成,是您看不惯贵妃娘娘和珹王殿下,有心纵容在下陷害?”   韩明被韩墨初的一席话激的额角青筋暴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一双熬了几天几夜的老眼恶狠狠的瞪着他。   “韩大人,在下知道您现下想杀了在下。”韩墨初抬手轻浮的拍了拍韩明的肩膀:“不过就凭现在的前辈您,就算给您把刀,您也不敢扎到在下心口上去。”   话说半晌,顾修捧着一个方形的小盒自高台之上款步走来。一身蟒袍玉带,金冠束顶,真可谓是天之骄子。   顾修行至切近,高台之下的韩墨初与韩明皆躬身下拜:“微臣参见战王殿下。”   顾修微微颔首,示意二人可以免礼。   韩墨初上前一步,接过了顾修手中的小方盒:“请问殿下,这是何物?”   “虎符。”   顾修简短的回答让韩明本就忐忑的心里又凉了大半。   虎符,和国玺的份量差不多。   “陛下亲赏虎符,可是又有战事了?”韩墨初捧着那方木盒,跟着顾修款步而行。   “不。父皇的意思是自今日起除御林军外,国朝一百七十三万军队皆由本王调遣,如遇急战,可随时调兵出发,后补文书即可。”   顾修的话有意无意的飘进了韩明的耳朵里,像一击一击的重锤,敲打在他的心口上。   这才是真正的执掌大权,这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除非顾修现在身死,否则朝中上下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子能与顾修争锋了。   顾修与韩墨初离开时,全程没有多看韩明一眼,就好像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韩明心中不甘,凭什么这个出生在北荒的狼崽子能这般轻而易举的拿捏君心?当年的顾修就像个不懂人情世故的野兽一样永远冷着一张脸,君王恨得牙根痒痒,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现在的顾修,依旧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为何君王便会如此偏心宠爱?   他跟随君王多年,替君王了结了那么多威胁他政局的权臣世家。君王刚愎多疑,最厌恶,最忌讳的便是任何人在他面前锋芒太露。   为什么偏偏这个战王顾修可以?为什么偏偏君王看不见他的威胁?   说到底,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怪在这个韩墨初头上。   如果没有韩墨初,便不会有今日的顾修。   如果没有韩墨初,他便不会输得这么惨。   如果没有韩墨初。   对,只要没有韩墨初。 第七十五章 夜路   永熙二十三年, 二月初二,是个成双成对的好日子。   熊虎成亲了,娶的是太史令家中幼女陈氏。   陈氏比熊虎整整小了九岁。双方相看那日, 熊虎还没说话, 那小姑娘就娇滴滴的点了头。说是就看上了熊虎孔武有力, 威风八面的样子,直接把媒人和在上的高堂都看惊了。   既然小姑娘点头了, 又是宁王妃亲口保的大媒。两方也就不再多谈, 直接就下了定礼商议定了年后过门。   过程快的让所有人始料未及,也可怜了熊虎白背了那些体礼官话。   顾修得了这个消息,总觉得对那不明真相的小姑娘心有愧疚,便往吏部给熊虎安了个亲王府典军的虚职,今后直接从他的俸禄里关饷。   又交代韩墨初亲自操持婚礼,务必将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   成亲那日熊家的老父母老泪纵横,他们俩这个傻大憨粗的儿子竟然能有一日混上官阶,还娶了个正经的官家小姐。   如果不是顾修和韩墨初都还活着, 两个老人家甚至想过给他两个立个牌位天天烧香了。   熊虎的婚礼结束后,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多饮了几杯的韩墨初婉拒了同僚相送的请求,独自一人骑着马,提着灯笼走在了汴京城中空荡荡的街道上。   行到一条悄无人声的街道上,韩墨初忽然勒马站在原地,扬唇笑道:“都跟了这么久了,就出来吧。”   韩墨初话音刚落, 他身前身后便闪出了四五个赤手空拳,百姓打扮的男人来。那几个人虽是手无寸铁, 但端看其宽厚的肩背便可知那群人皆是些习武之人。   “让你们出来就出来?果然都是些不要命的蠢货。”   “少废话,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为首的大汉松了松腕子, 一手拽住了韩墨初的马缰,一手拿出一根长针,直接刺到了马颈内。马匹吃痛受惊,扬起前蹄荒乱的嘶鸣着。   韩墨初翻身跃下马背,双脚还未站稳,身后剩下的几个大汉便一齐朝他攻了过来。韩墨初伸手握住其中两人的手腕,运力将二人手腕向内一窝,仿佛在面前给自己竖了一道肉墙一样。随即上身朝下一俯,闪过了背后挥来的重拳。左腿向后横扫,一脚踢中了身后之人的下颌骨。同时将双手一松,两个挣扎中的大汉由于惯性直接便向后倾倒,直接把另外两个围攻的同伴撞翻了。   一眨眼的功夫,韩墨初便放倒了五个人。   趁着五个人喘息的空挡,韩墨初翻身上马,边扬鞭抽马,边大声喊着救命。   韩墨初这边高声一喊,那五人神色一慌,急忙追了上去。还没追出几步,迎面便撞见了巡防城卫的禁军。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韩墨初纵马冲到了带兵寻城的曹明舒跟前,翻身落马道:“曹副统领救命,本官才吃了属下的喜酒出来便遇上匪徒了,也不知是要劫财还是怎的?上来便刺了本官的马。”   韩墨初边说还边摸了把马颈上的血给曹明舒看,那一脸的惊魂未定。   “韩参军?您没事儿吧?您可看清凶徒躲逃的方向了?”曹明舒连忙扶了人一把,顺着人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见到几个可疑的身影:“还都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追上去看看!”   战王顾修执掌军符,禁军隶属王师营帐下。韩墨初现下的官阶比禁军统领钟培毅还大一级,是他曹明舒正经的顶头上司。上次就为着刺杀皇亲的事儿,连累的禁军上上下下都受了罚。绕是最后案子破了,他和钟培毅还一人挨了三十军棍,险些年都是趴着过的。这会儿偏又在他当值的时候出了这档子事,想起屁股上的疼,曹明舒心里就怄的厉害。   曹明舒身后的禁军得了命令,立马追出去足有一百多人。   没一会儿便将那五个人都抓了回来,押到了曹明舒和韩墨初的面前。   “参军大人,您看可是这几个人?”   “正是他们。”韩墨初抚了抚胸口脸上神情恢复如常:“曹副统领,劳您替本官问问,这几位好汉究竟意欲何为?”   “是,卑职这便将他们带回禁军营房内问话。”曹明舒痛痛快快的答应道。   “禁军营房?曹副统领这是急糊涂了么?当街逮住的匪徒不送去京兆尹府反倒要带回禁军营房?钟大统领素日便是这样教你们办事的?”韩墨初双目一扬,明明是一张笑脸,却吓得曹明舒心里一凉。   “参军大人恕罪,是卑职糊涂了。”   “算了,这半夜砸门的事儿不做也罢,还是本官自己问吧。”韩墨初走到那个领头的大汉身前,摸着下巴道:“你们不用说话,也不必跟本官摆什么视死如归的架势。你们想干什么本官心里清楚的很,你们这一身百姓装扮,不就是想激怒本官动手杀伤你们中间的一两个,借此往本官头上泼点儿欺凌百姓,当街杀人的脏水么?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惜就是你们背后的那位主子太穷,舍不得花大价钱办事。只找了你们这几块料来。”   领头的那个大汉名叫张十九,当即就听傻了眼,口唇微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统共跟这个人过面还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怎么就什么都让人看出来了?   “看你们这不蒙面也不遮掩的样子,想必你们也都是些底子干净身家清白的平民人户。就算是查尸首也查不到你们主子头上。不过既然都是清白人户,何以就这么着愿意替人卖命送死了?”韩墨初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是为财还是为义,还是受人胁迫?本官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说出来。说出来,本官可以既往不咎,看你们身手不错,本官还可以准你们一封投军参役的荐信。一柱香之后若是没有人说话,那本官就只能公事公办了。”   为首的大汉听罢,还没等说话,身后的几个兄弟便山呼海啸的闹了起来。   五个人七嘴八舌的招认着。   就如韩墨初说的一样,他们几个原本都是些京郊一座名为平安庄的农庄上的佃户,家里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因为实在交不起当年的租捐,这才不得已出来替那平安庄的管事李四出来做这事。   至于这平安庄管事李四背后的人是谁,他们也不得而知。   待众人都招认完毕后,韩墨初站直身子,正了正衣襟:“好了,本官的话问完了。曹副统领,劳您将这几位兄弟好生安置一下,别砸了本官的面子。”   “啊?哦...是是是...韩参军放心,韩参军放心。”   曹明被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舒被方才韩墨初问案的样子彻彻底底折服了。他虽身为禁军,但王师之中也有几个相好的哥们儿。那些人素日与他说起这位韩参军的智谋来,都是神乎其神的。他今日这才算是见识到了,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聪明人,三言两语便能把事情解决的如此漂亮。   次日晨起,京兆府尹姜篱是被鸣冤鼓的声音活活砸起来的。   衙役们一推门,门前便齐刷刷的跪了五个粗衣大汉。   衙差们问了缘由,那五人又都说是来自首的。   听到“自首”这两个字,姜篱心里都惊了,去岁也就是这个时候,来了十二个自首的落榜举子。活生生的折腾了小半年,牵扯出来的人命官司足够棺材铺活一年的了。   今日又来了这几个自首的,还不知道又要牵扯出什么事儿来呢。   果不其然,京兆府尹姜篱刚问了几句就牵扯出一桩大事。   那五人中为首的张十九声泪俱下的对京兆府尹姜篱哭诉,他们是如何被田庄管事逼迫去刺杀韩墨初。韩墨初又是怎样宽容,大人不计小人过,非但没有追究他们的罪责,还拿了银子给他们交租。他们又是何等的惭愧,一心只想供出主谋,还那位韩大善人一个公道。   事关韩墨初,姜篱一下子便重视了起来。且不论韩墨初眼下朝廷命官的身份,自韩墨初入京以来,他便一直将韩墨初当做挚友。尤其是在那年易鶨先生登门以后,他就更把韩墨初当做了毕生知己了。   这会儿有人要谋刺于他?这可当真是撞在他的枪口上了。   当即下令,命人前往平安庄捉拿李四,又坐堂亲自审问。   重刑审问之下,滚刀肉似的李四终于吐□□待。   这李四是个出了名的赌鬼,外头足足欠着二三十笔赌债还不上。   前些日子,有一笔的债主打到门上,拿着一条麻绳几乎要将他勒死。他吓怕了,连连求饶。那债主就吩咐他去寻几个身家清白且活不起的人,替他做件大事。   事成之后,所有的债务一笔勾销。   李四怕死,只能答应。于是便唆使了几个平安庄上交不起租税的佃户,去夜劫韩墨初。   至于这个来逼债的债主是谁,李四也实在记不清是哪一个了。   事情追查到这儿,线索基本也就算是断了。换了旁人的事,姜篱一早便拿着李四开刀做人情了。   但这事关韩墨初,姜篱也想着怎么样也要硬气一回,不能就这般草草结案。   干脆就又打了李四一顿板子,让他把脑子里记得住的那些债主都写了出来。让衙差一个一个的去查。   查来查去才发现这些债主之间牵扯的范围也实在太大,光是朝中臣子宗亲的家眷家奴的就有六七个,翻来覆去的也查不出正主来。   李四也不能再打,再打估计也就断了气了。   这案子如此悬了十来天,姜篱终于坐不住了,邀了韩墨初入府吃酒。   “贤弟啊,为兄我对不起你啊。为兄本事不够,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妥。”姜篱拍着大腿,满脸沮丧。   “姜兄这说的是哪里话,不过是几个蟊贼而已,也不算什么大事。再说,我不是也好端端的么?”韩墨初笑着与人斟满了酒杯:“若是实在查不出,姜兄就签个挂案也就是了。”   “那不成,上一回易鶨先生来时可是拖了我好生照顾你的,我这都答应他老人家答应的好好的。这种刀都架在你脖子上的事儿怎么能就这么算了?我要准得把这几十个人都摸明白了,给你个交待才是。”   “其实,姜世兄也不必这样麻烦。只要问问那李四,那日来逼债的人带的借凭,签的是谁的章子不就成了?有个影子能查,也总好过查这样没影的事儿。”   韩墨初的一席话,说的姜篱猛然一拍脑门儿:“哎呀,我可真是个蠢才。初审的时候那泼皮说自己忘了讨债的是谁,我也就忘了问这借凭的事儿了。还是多亏了贤弟你提醒,否则这一圈牵扯了上百人,得查到明年去了。”   次日升堂再审,在牢中养了几日的李四换了件干净囚服,伤口也都擦了药,精神比头些天好了许多。   姜篱开口问他借凭的事,他也是一阵恍然。那天来的那几个讨债鬼太过骇人,吓得他也把这借凭的事儿忘了个干净。努力回想了好一阵子,这才想起来,那天那群债鬼只拿着借凭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就直接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他只记得签章上依稀是按了个宋字。   提起这个宋字,李四又想起来了。   他这辈子就只欠过一个姓宋的银子,就是中书舍人府上一个叫宋鸹的账房先生。   姜篱又就此摸到了宋鸹头上,宋鸹说那张借凭他抵给了自己的表兄,端王顾伸府上的三等买办沈大。   这个沈大有个顶好的兄弟叫郭二,是宇诚亲王府上的家奴。那张借凭,某日与郭二吃酒时不慎遗失了。   郭二有个弟弟叫郭三,在时任朝议大夫的韩明长子韩祈手下做小厮。   这一圈九曲十八弯的关系,终于还是将这件事扯到了朝议大夫韩明的头上。 第七十六章 城府   郭三在京兆府尹的牢里挨了三天, 到底还是吐口了。   只说是他的主子韩祈指使他的,他是如何趁着他二哥和沈大吃酒的时候偷了那张借凭,又是怎么交给的他主子韩祈, 他主子韩祈又是怎么拿着那张借凭去威胁李四, 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   因为事涉朝臣, 京兆府尹姜篱只能先将韩祈带到京饢驸兆府衙门内暂扣。又抱着足足一大箱子的口供在宣政殿侧殿与君王回话。花了小半天功夫将这一大圈乱麻似的关系给君王讲了一遍。   那些凌乱琐碎的细节,君王根本没听进去。   君王唯一听进去的就是涉事双方。   一方是他儿子顾修的亲近属臣韩墨初, 一方是韩明家的长子韩祈。   这两方相遇, 理由就是夺嫡党争。   韩祈刺杀韩墨初,就是为了剪掉他儿子身边这个唯一的近臣,让他儿子失去辅佐助力。   前些日子,他看在珹王顾偃的份儿上留了贵妃一条命,也留了韩明在前朝的一席之地。眼下才消停了一个多月,韩明就敢顶风作案。这和直接撕他这个做君父的脸皮有什么区别?   “这案子,可报给战王知道了?”顾鸿略微翻了翻手边那厚厚一沓的口供:“他是让你如何处置的?”   “回陛下,战王殿下得知此事后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那座平安庄买了下来,陈年的烂账也给清了。让那些佃农好生耕种,今后不必再为了生计铤而走险了。那五个涉事的佃农,韩参军说他们身手不错,等到结案之时便让他们到京郊大营里从新兵做起。”姜篱说:“至于其余涉事之人怎么处置,战王殿下和韩参军都没有过问过。”   顾鸿双手搓了搓倦怠的双眼,若有似无的哼了一声。   这种阴沟里作的小事, 他的这个儿子一向都看不到眼里,更不放在心上。   顾修自从得了虎符, 便愈发闲不住了。眼下正忙着怎么在今年要与他收拾了连同高句丽在内的几个小国, 以及往西戎及其周遭部落增派驻军的事儿。   若不是他隔三差五的留着顾修在内宫里用些点心, 这孩子恐怕忙的连口热食都吃不上,哪有心思顾及背后捅过来的刀子?   也难怪,姜篱会抱着这么一大箱子的口供来讨他的口风。   “既然战王没有什么特殊示下,你便按着国法办吧。案子审结以后,直接把人转到大理寺,转告大理寺卿,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再另行请旨了。”   “是,微臣遵旨。”   姜篱前脚刚走,老太监崔尚便拖着拂尘进来了。   “陛下,韩明大人在宣政殿外跪下了,说是想替自家大公子陈情一二。”   “陈情?还有什么好陈情的?你去告诉他,他若是还跪着,他被关进去的就不止这一个儿子了。”顾鸿从龙书案后站起身子:“对了,再过些日子皇后便要回宫了,你也盯着些内府司上下,把凤仪宫早些整修出来。”   “是,老奴这就去办。”   老太监崔尚拖着拂尘,行到了跪趴在地的韩明面前:“韩明大人,陛下让您回去呢。”   “崔公公,陛下为何不见本官?犬子确实冤枉,什么郭三李四的他根本便不曾相识!”几入绝境的韩明,只能将素日都不大看得起的老太监崔尚当做了救命稻草。   “韩明大人,您说的郭三李四,陛下也不认识。陛下只是不想听您解释,您家大公子平白无故的要断战王殿下的臂膀。陛下这个做父皇的怎么也要给殿下出口气才是。殿下不理论的事,陛下替殿下理论。”崔尚将手中拂尘往臂上一拖,道:“陛下让老奴转告您,您若是还跪在这里,您家被关进去的就不会只有大公子一个人了。”   老太监言罢伸手将人搀扶起来,恭敬的朝宫门方向抬了抬手,道:“韩明大人,您请回吧。”   韩明恍恍惚惚的朝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出宫的路也变得扭曲歪斜,没走出几步就一个抢身摔倒在地上,额角也磕破流血了。   这算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和韩墨初实打实的正面交锋,他竟然败的这般惨烈。   那个涉事关键的李四是个远近闻名的烂赌鬼,庄户之上的活阎罗。他手上欠的银子自己都记不清了,做这种事,谁会蠢到非要偷一张真的借凭去挟持他?一顿拳脚就能唬住的人,还要借凭干什么?   他之所以选这个李四,就是因为这个李四的人际关系足够复杂,牵涉范围广布,难以追查。   他先是派人去寻了京中几个黑市里的讨债鬼,话都没说几句就把李四吓唬住了,让李四去替他寻那些身家清白且有些身手的庄户人趁夜劫杀韩墨初。   韩墨初若不出手,那帮人便会直接结果了韩墨初。   韩墨初若是出手,只要打伤打死了其中一个,那都最少也是个革职在家的处置。   哪怕撞上禁军事情败露,案子审那到了李四那里线索也就断了。怎么查都只能是桩悬案,就算韩墨初心里再疑惑,也拿不出任何的真凭实据。再说,哪里就那么容易撞上巡夜的禁军?   哪曾想,当天夜里,还就当真迎面撞上了禁军,又硬生生的攀扯出一张实打实的借凭来。   韩明在磕的头破血流的时候才想明白,韩墨初做的这个局。   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个李四招出来的是什么人,姓张,姓李,姓宋,叫什么名姓都好。只要有了一个人名,便足够他把功夫转移到他韩明头上。哪怕只牵扯了一个十年前在他府上看过菜园的老奴,罪名也会就此做实。无论牵强与否都无所谓,他韩墨初要的就是这样说不清也甩不掉的牵扯。   无论他的长子这会儿怎么解释,就算实话实说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   因为那天晚上的深夜劫杀是事实,那些人受人指使也是事实,郭三是韩祈的小厮更是事实。   韩明捂着额头,鲜血顺着眼睑流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轻纱。   那天,韩墨初与他在这里说话,风光得意的讥讽他要不了他的命。   他讥讽他要不了他的命。   他就偏想试试能不能要他的命。   等等?韩明的后脊背处浑然浮起了一层冷汗。   原来,从那天开始,韩墨初就已经在引他入局了。他煞费苦心的找了那些人来,一点一点的计算着时机,只预备着到时能狠狠的踩他一脚。   这一切从最初就都是韩墨初的谋划。   韩墨初激怒了他,但是不拘他何时动手,更不拘他动不动手。   因为无论他动不动手,他韩墨初都是赢家。只有他这个想翻盘的输家才会绞尽脑汁。   亏得他在这血池地狱一般的官场上翻滚了这么多年,心机城府还不如那么一个身无功名的青年人。   永熙二十三年,暮春时节。   离宫十八年的孟氏皇后自京郊静华寺中搬回宫廷。   君王顾鸿原本想大操大办一场,最后还是依了孟氏皇后的话一切从简。免去了百官跪迎,只由顾修和顾攸两个皇子领一队仪仗,将她接回皇城即可。   归宫的家宴,也只设在崇宁宫东边的暖阁里。   参宴的也仅有顾修顾锦,以及丽妃金氏的那一家三口了。   自打孟氏皇后要回宫的消息传入后宫后,最欢喜的人就要数丽妃了。因为只要孟氏皇后回来了,她就再也不必过问操心那些宫务了。还有她千辛万苦让母族家中搜罗的那些闺秀的画像,也终于能有个人同她商量了。   家宴上的氛围暖融融的。孟氏皇后是温和人,几个孩子也都很得体。最让人可喜的是,宁王妃徐静柔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小腹微微凸起,整个人红光满面的。   “柔儿,来吃这个,这个也好吃,还有这个,这个这个...”自打开了宴席,顾攸便一个劲儿的朝徐静柔碗里夹菜,什么鱼肉鲜虾,山珍海味的都堆在了徐静柔的碗里。便是徐静柔长了八张嘴也吃不过来这么多东西。   “殿下,您别夹了,父皇母后都在你这是做什么啊?”徐静柔使了几个眼色不管用,只能小声提醒道。   顾攸这才停了筷子,迟疑的抬起头,只见桌上的人都看着他,当即不好意思起来:“父皇,母后,母妃,儿臣失礼了。”   “你还知道失礼啊?眼看着要做父亲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丽妃金氏作势嗔怪了一句,只是掩不住脸上欣喜的神情。   “算了,攸儿是第一次做父亲,心里高兴也是应该的。今日是家宴,他想怎样都成。”主位上的君王顾鸿摆手说道。   “是啊,攸儿是初为人父,绣绮就不要怪他了。”孟氏皇后温温柔柔的笑着,唤了一声丽妃金氏的闺名。   这个闺名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人叫过了,连丽妃自己都快忘了。   今日被孟氏皇后一叫,不自觉的心尖儿一热,差一点又红了眼圈。为了不扫众人的兴致,丽妃忙吸了吸鼻子,转言将话引到了顾修身上:“修儿,你看你皇兄这眼看着都要做父亲了,你还是一个人,丽娘娘不放心的很呢。”   “丽娘娘安心,儿臣一切都好。”   “娘娘知道你一切都好,只是你看你皇兄和皇嫂,你便不想成亲么?”丽妃看了眼孟氏皇后,眼神请求的希望孟氏皇后能帮着说上一句话。   “儿臣不想成亲,儿臣只想替父皇打天下。”顾修搁下筷柱,一本正经的回道。   这一句话,又说到了顾鸿的心坎儿里。   江山天下,他是国君。顾修这孩子便把他自己打磨成了他手里的一把利刃,他的手指向哪里,顾修就会打到哪里。   军权放在自己的亲生儿子手里,他连觉都睡的比往日更加安稳。   “七弟,这打天下和成亲好似不冲突嘛,难道娶了亲就不能领兵了?”顾攸皱眉反问道。   “这不一样,我不像六哥这样的会照顾人。将来无论娶了谁,都会受委屈的。”   “修儿不想成婚,那便不成婚吧。”顾鸿端着一盏漱口的清茶,沉声正色道:“男儿志在四海,成婚有成婚的好,不成婚也有不成婚的好。”   “儿臣觉得父皇说的很是。七弟既然觉得不成婚好,那便是不成婚好。过几年大了,又觉得成婚好了,到那时候再成婚也是不迟的。”顾锦微笑着给顾修的碗里夹了一枚蒸饺:“丽妃娘娘您安心,儿臣这做长姐的会好生看顾着弟弟的。”   家宴散场,顾修难得用了宫中外派的车驾回府。   府中韩墨初还没睡,书房里依旧亮着灯火。   灯火下,韩墨初依旧在摆弄着棋盘。   整局棋,正卡在最关键的一步上。韩墨初手中捻着棋子在手中摸弄着,听到顾修开门的响动,抬眸笑道:“殿下回来了?”   “嗯,回来了。”顾修说着,宽去了外袍搭在了一旁的架子上:“不过没有带吃食回来。”   “殿下觉得臣等着殿下,就是为了讨嘴吃的?”韩墨初将手中的棋子朝棋篓里轻轻一丢:“亏得臣这么晚了还给殿下留着灯盏。”   “听闻韩明在宣政殿前磕破了头,好似快不行了。”顾修冷不防的说了一句。   “是啊,所以有些事要快点做了。”韩墨初微笑着从桌案后头绕到了人前,温声道:“总归要在他活着的时候把事情办妥。” 第七十七章 佞臣   吏部尚书刘子宸因病去世, 年当七十一岁。   其长子,吏部侍郎刘恭让在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手记。里面详细记载了昔日的忠勤宰辅韩明这些年来是如何构陷官员,结党营私, 收受贿赂, 动摇朝堂的罪状, 以及一些尚在人世的人证的下落。   光是永熙初年,有详情所载的构陷官员的案子, 便多达十三起。   永熙六年, 韩明因私人恩怨,将伪造的僭越之物置于成国公安庆府上,又以谋逆反叛之名诬告,以至于成国公安庆三族被灭。   永熙八年,韩明以仗势欺人,殴杀良民为由诬告骠骑大将军朱荣,以至于朱荣将军含恨自裁。   永熙五年,韩明为报复不肯与之同流合污的户部尚书陈其表, 伪造账目,混淆视听,以至于陈其表举家入罪被杀。   永熙二年,韩明贪污军费,以芦花为棉以次充好,以至于三万边军冻饿而死。韩明因畏惧事情败露,随即将全部罪责都推卸给了当时执掌军务的辅国将军云烈。   如此种种, 都是那些年君王顾鸿为了培植韩明,巩固政权而枉杀掉的权臣及世家宗族。   但是到了这本手记之中, 就都成了韩明为了一己私利蒙蔽君主, 诬陷同僚的罪名了。   刘恭让在前朝之上将那本手记呈奏与君王后, 满朝上下口径出奇的一致,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韩明。   君王是明君,只因被如此小人蒙蔽方才枉杀重臣。   韩明是佞臣,为了平步青云不惜残害忠良。   一时间,满朝之上义愤填膺。   一些与韩明曾经有所牵扯的臣子们甚至不惜在君王面前掌箍自己,直言自己未曾看出韩明那副两面三刀的嘴脸,才让君王受了这么大的蒙蔽。   “陛下,家父临终曾言,说自己为官多年一直受人胁迫。而今死后,不想让儿孙再受人胁迫。”刘恭让朝着君王深深一拜:“陛下,韩明大人这些年来一直与微臣府上来往,甚至还抢了微臣的小妹妹去他府上做妾。陛下,吾等昔日都是敢怒不敢言啊。”   刘恭让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又跪下了一个,也说自己这些年都是被韩明胁迫,逼不得已。   君王将那本手记翻看了一遍,狠狠的朝龙书案上一拍:“这个韩明,辜负了朕这么多年的信任!”   君王此时的语气,像个高大伟岸的救世主,是救群臣百姓于水火的救世主。   群臣的激愤让他自己都忘了,这些事都是他当初一手授意了韩明去做的。如今事情做完了,他的政局安稳了,他一早就不再需要韩明那样一个随时可能扎伤他自己的刀了。   贵妃韩氏在他的后宫里害死了他那么多的孩子,韩明又在前朝枉杀了他那么多臣子,还带坏了他的亲生儿子顾偃,整个韩氏一族都是罪大恶极。   至于那些陈年旧案,涉事的家族都已没落,朝局正权也正稳稳的抓在他的手里,翻案也只是给活人一点交待而已。最重要的是,推翻了这些案子,就能让顾修从此摘下罪臣之子的担子,从而让这孩子今后能走得更加轻松长远。   况且,所有罪责都是韩明一人所为,满朝上下皆无异议。处置了韩明,他的朝堂只会更加如日中天。   君王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当朝便下旨着刑部及大理寺联合审案,一个月内务必审结。   退朝回宫,行至崇宁宫内苑。   孟氏皇后穿着一身淡雅的宫装在院落里等着他,一见他来,双眼立马便红了起来:“陛下,这些年都是臣妾不好,臣妾错怪您了。”   孟氏皇后屈膝欲跪,一把被顾鸿双手扶起:“雪芙,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都听说了,那年的事都是那个韩明大人的过错。他为了仕途骗了陛下,还害得陛下冤了云姐姐。”孟雪芙说着,靠在君王的怀中几乎落泪:“陛下,您被他害的好苦啊。”   “是啊。”顾鸿拥着孟雪芙的身子,皱眉道:“他妹妹害死了咱们的长子。他又害得朕做了这么多年的昏君。你放心,等事情查明了,朕一定会给阿瑶和修儿一个公道。”   一场朝会,君王的态度明确。   转过当天,便有更多有关于韩明这些年做宰辅时仰仗着君王的宠爱与信任是何等的胡作非为,就连各地方官员也都上书将多年的苦楚都倒了出来。   大理寺入其府宅抄检,家中金银不计其数,甚至有不少用度的图样上都绘制了龙纹。   珹王顾偃几次想入宫请见,都被君王亲自派入府门的兵丁拦在府中寸步难行。   反复几次后,珹王顾偃终于品出了滋味。   他的父皇是铁了心的要让他舅父全族身首异处。而他,同样一个身担罪责的皇子能仰仗的也就只有那一点血缘关系了。   一月过后,刑部,大理寺双方结案。   旧案新案一并查实,皆是人证物证俱全。   韩明自入狱以来,一直喊着冤枉,无论用刑与否,他都始终只有这两个字。   好在其余从犯认的倒是十分利落。会审完结后,君王的旨意也下的毫不留情。   主犯韩明处车裂之刑,五族之内所有成年男子一律斩首示众。女眷幼子皆断小指,发卖为奴。   七日后,于青云坊闹市行刑。   案件完结当日,君王顾鸿将顾修从王师军营之中叫了回来。将韩明伏法的供状递到了他的手上。   随着目光在纸张上游走,顾修的眼眶渐渐的泛起了一层水雾,抬眼两行滚烫的热泪从顾修两颊处滑落:“父皇...这...”   “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顾鸿伸手,用指腹抚去了顾修脸颊上的泪水:“是父皇不好,让你和你母亲都受委屈了。”   “父皇...”顾修紧紧的抿着双唇,冷毅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儿臣不委屈。”   “好了,父皇传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从即日起云氏一族再也不是戴罪之身,你可以把你的母族从北荒之上都接回来了。”顾鸿抬手拍了拍顾修的肩膀:“去吧,你想几时派人去都可以。”   顾修闻言,双膝轰然跪地,与顾鸿重重的磕了个响头:“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顾修攥着那份供状,一路纵马自宫中返回王府。   书房内,韩墨初正在收拾棋盘。   一局下了两年的棋,终于在这一日彻底分出了胜负。   顾修一路从前厅,跑到入身边,双手一把将人抱住:“师父,我...”   “殿下不用说话,臣都知道了。”韩墨初身手拍了拍人的脊背:“臣说过的,殿下会赢的。”   “嗯。”顾修拥着韩墨初的身子,下颌靠在人肩头:“本王赢了,你还在么?”   “在。”韩墨初答的毫不犹豫,其实按他来时的初衷,他已经帮救他性命的云瑶平反了。可如今,他的心思已经和顾修长在了一起。他要陪着顾修走到更高更远,更强大的位置上:“臣会一直在殿下身边的。山峰是一座连着一座的,殿下想爬多高,臣就陪着殿下爬多高。想走多远,臣便陪着殿下走多远。”   *****   韩明行刑前夜,刑部诏狱跟前停了一辆很不起眼的灰顶小马车。   刑狱主簿唐青山,亲自相迎:“参军大人,罪人那里下官都已经安排好了。您只要在破晓之前离开便可以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您来过,包括战王殿下。”   “多谢唐大人。”   今日的韩墨初以银冠束顶,顶冠之上的明珠熠熠生辉。一身象牙白色的织锦长袍,外罩紫云仙鹤氅,腰间坠着象牙白玉佩。这一身无比挺阔又贵气的装束,让唐青山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韩墨初的相貌生的实在太好了,平日里着寻常官服便已是不俗。今日稍稍在衣饰之上下了一点功夫便足以让所见之人都挪不开双眼。   韩墨初端着一盏明亮琉璃盏,款步走到了那间囚牢之内,唐青山已经按着他的吩咐摆好了酒菜,和落座的蒲团。   韩墨初手中灯盏的光亮,让蜷缩在角落之内的韩明缓缓的转过身来。   此时的韩明穿着一身粗布囚服,周身之上分布着几条刑讯时留下的血痕。苍白的鬓发散乱的垂在眼前,苍老消瘦的几乎看不出人形。手腕脚腕上都拴着铁链,让他整个人都只能在眼前的方寸之间活动。   韩墨初将手中的灯盏,放在了酒菜旁边,将整间囚室都照得通亮。   韩明与韩墨初相对而坐。一个华服锦衣,年富力强。一个浑身脏污,形如枯槁。   这种对比,强烈鲜明。   “你来,做什么?”韩明无力的抬起眼皮,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钝锯拉扯的木板。   “您明日便要处刑了,所以来送您一程。”韩墨初温声笑着斟了一杯酒,推到了韩明面前。   韩明看了一眼地上的酒盅,没有动。   “您放心吧,我不会让您少活一日的。”韩墨初说着自顾自的与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再说,您明日要受的是车裂之刑,我可没有那么好心让您今日就解脱的。”   韩明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冽的酒香自喉间蔓延,确实是一等一的好酒。   “说说吧,这些事,你都是怎么做的?”韩明斜身坐着,目光阴鸷的盯着眼前的青年人:“既然来了,不就是想让我死个明白么?”   “您指的是什么事?”韩墨初自顾自的又斟了一杯酒,顺口夹了一点清淡的笋丝:“我听不懂。”   “别装糊涂了,贵妃,珹王,还有韩家,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不是么?”韩明咬着牙,恨恨的想将眼前的青年人生吞活剥。   “是啊,那又怎样呢?难不成天底下,只有您能算计别人的份儿么?”   “所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你是什么时候养下的那些人证,勾结上的朝中群臣?他们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听命于你?听命于战王的?”   “人证重要么?在这样事实确凿众望所归的案子里,人证是最不重要的了。只要事情说清楚了,话是谁说的都不重要。”韩墨初温柔的摇摇头,又与韩明斟了一盅酒:“您做过这么多次冤杀忠臣的事,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那些朝臣和地方官呢?他们怎么可能如此的众口一词?别同我说什么是正义使然!”韩明冷眼看着韩墨初,他确实想不明白,他自顾修封王以来一直死死的看着他。他与各家宗亲从未有过任何的人情往来。在珹王出事前,如今弹劾他的有些人还都是隶属于他的亲信,从什么时候开始,顾修在朝中的势力竟然大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步:“你到底给了他们什么?能让他们如此心甘情愿。”   “其实也没什么。”韩墨初微笑的扬起嘴角:“朝中之上人情里往,结交的便只能是朋党,聚利而来,利尽便散。您给的那些钱财外物笼络而来的人心都是散的。您攀不上朝中那些清流门户,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结盟成党。他们都是真心感佩于战王殿下品性高洁,是他们心目中能诓扶天下的仁君之选。所以只要事关战王,他们自会愿意出手相助的。至于朝中的那些未被波及的散众,这几年君王处置了你身边这么多人,他们早就品出了陛下的心思,自然是随着风向而动的。”   “品性高洁?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亏你也说的出口?朝中那群墙头草,怎么可能看得上顾修那个武疯子?”韩明冷笑着:“我要听实话,自那年战王受罚开始,你究竟做了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还是拿住了他们什么把柄?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这般听命?”   韩明本心里想问的,是韩墨初做了多少他没有察觉的事。他自来便是个胜负欲极强的人,如今即便惨败,他也要问清缘由。   “我说的就是实话。您手里攥着那些大人的把柄,所以没有了您便是对他们而言最大的好处。”韩墨初笑眯眯的端起酒杯:“您这话其实都不该问我,您该问您自己究竟做了多少事。珹王贪利鬻冰,是你纵容。珹王仗势征敛,也是你纵容。珹王在江南科场失察糊涂,回京后欺上瞒下,更是你纵容。刑部失德,兵部懒政,户部徇私也都是听你的指使。这些事,您若不做,何以会失了圣心?”   韩墨初的一番话,说的韩明哑口无言。   但韩墨初并没有告诉他全部实情。   那年珹王鬻冰,是因他将顾修要在君王整寿上觐献重礼的事悄悄散布给了珹王。珹王为能压人一头,便想尽办法的牟利。果不其然,珹王搭上了那个后来暴毙的户部尚书张子兴。   珹王仗势收敛,私增税款的人证物证都是他一早收集起来的,一直在手中沉寂了许多年。在君王最懊恼的时候让君王发现。   那十二个检举科考舞弊的举子,则是跟着易鶨先生上京的队伍一起进的京城,才逃过了珹王的眼线。他太了解顾鸿的为人了,只要他舍不得杀掉珹王顾偃,就会对那些举子格外宽容。   再后来,易鶨先生在京中四处走访,那本最终扳倒韩明的罪名簿,也是由易鶨先生一体带到了已故吏部尚书刘子宸府中。其子刘恭让,一向都与韩墨初一样是那些清流人户的座上宾,两人投缘,一早便成了好友。   还有那年,他与顾修随军出征。留下苏澈帮他看顾京城,京中几乎所有叫的出名字的功勋世族官宦之家,他都让苏澈趁着去府上问诊的功夫摸了些门路。   所以他知道他前刑部尚书李衡好色,其妻悍妒,拐着弯的让人把舞妓送到了李衡家里。借着君王心疼顾修的当口,给了君王一个革职的好理由。   还有兵部那场风波也是顾修有意让顾攸看见的,顾攸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尤其遇见顾修受委屈的事,打场架再正常不过了。   韩墨初所做的仅仅是把一件又一件可大可小的事闹大,将君王的失望一点一点的累积起来,最终爆发为彻彻底底的厌恶。   “呵呵呵呵...”韩明冷笑着开始扪心自问。   是啊,这些事好似当真都是他自己做的。可是这些事,在这京城朝堂之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是不做的。置身官场政局之中,哪有什么至清至洁之人,都是官官相护,蝇营狗苟。   除了,那个武疯子战王。   “韩墨初。”韩明冷静下来,尖锐的目光朝人射了过去:“皇长子的案子,你是怎么翻过来的?”   当年孟氏皇后与孟氏一族联手彻查都没有查出实证,何以就凭那宫女的一面之词,就让君王不顾珹王顾偃直接废了他妹妹所有的名位。   “韩前辈,您是不是忘了?那年我入京揭榜做的可是四品内臣。”韩墨初弯眸温笑:“我陪着殿下在宫中住了那几年,交下几个亲信的内侍宫人不是很容易的事么?何况贵妃这人,为了珹王殿下不择手段。皇长子已逝,可战王殿下却是最好的人证。”   那年,苏澈入宫除疫,往毓秀宫中与大宫女福珍诊病之时将一枚不起眼的药囊挂在了韩氏的床头上。药囊香气幽微又可安神,但闻久了便会脾气暴躁,再久便会疑神疑鬼。平日里根本不会发作,不过只要稍有外事刺激便会失去理智,将身边亲近之人视为魔鬼。   韩氏一闻便闻了六年,早就疯的差不多了。   除夕夜的一场大火,烧不死人。却能彻底烧掉君王与贵妃之间所有的情分,也能烧尽贵妃身边所有宫人的忠诚。   韩氏为人刻薄,于那些宫人又无什么再造之恩,那些宫人又何以会为韩家去死呢?   顾修说的没错,他的君父就是如此。无论什么事都是单凭一己好恶,一旦对这人生了厌弃之心,就会想方设法的将这人彻底从他命里抹杀出去,即便这个人曾经对他而言举足轻重。   当他开始对顾修含了愧悔之意的时候,那不管什么样的辩解,都敌不过顾修的一句话。   “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韩明浑身一怔,不可思议的瞪大了双眼:“不可能,不可能,那都是些不知结果的险局,你怎么可能次次得手?”   “是啊。”韩墨初坦然的笑道:“只是您那时风头正盛,眼睛是看不到下面的事情的。局是险,可是在下又不是只有一个局,只是您自己恰好选了那个局走而已。就如山林捕猎一样,兽夹就放在那里,总会捕到想要的东西的,只要沉住气就好了。您自己非守着一个夹子,难怪会饿死。”   “你说,你到底是谁?”韩明脱口问道:“究竟是你想让我死,还是战王想让我死?”   “韩明大人,您说错了。是国法要您死,是陛下要您死。”韩墨初的目光始终从容温和,说出话来也始终没有半分留情:“记得那天我同您说过,在下要走哪条路您说了不算,君心这件事您说了也不算。”   “君心...君心怎么了?这些事都是他的授意!我是他最忠诚的臣子!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韩明突然发狂似的朝韩墨初面前扑了过去,只可惜脖子和双手都被拴着铁链,连韩墨初的衣角也碰不到。   “因为,您已经没用了。”韩墨初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就那么与韩明四目相对,看着他满是布满脏污的脸:“您以为陛下一手将您扶持成为三公之首,让您替他做那些不仁之事,是因为您的忠诚么?”   韩墨初顿了顿,脸上笑意更深:“那是因为您蠢。您贪权好利,只知表面功夫,好大喜功,得了君恩便自以为是。就因为您的德不配位,能不配位,所以他给您的权柄,到了他想收回来的时候就能随时收回来。就如今天一样,其实陛下早就想弃了您了,我不过是给了陛下一个体面的理由而已。”   韩明的浑浊的双眼,瞬间变得更加黯淡,颓然坐回原地:“因为我蠢,因为我蠢,因为我蠢...”韩明自言自语,忽然语气又一次变得阴狠:“你以为你今日赢了是么?我告诉你,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你这般为战王卖命,迟早有一日也会如我一般!”   “韩大人,您果然糊涂了。您有今日是因为陛下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凉薄刚愎之人,他既然能毫不留情的清除那些世家重臣,有朝一日自然也会清除掉你。”韩墨初端正的坐着,额前的明珠光华灿烂:“战王他并非如此,他是我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他心性里想的是什么我都清楚的很。而且,我也比您聪明,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韩墨初,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韩明皱紧眉头,又问了一次。   这些年他曾经无数次查过无数次韩墨初的底细,永远只能查到易鶨先生收养的孤儿这里。   他与他同姓,总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种什么联系。   韩墨初没有回答,而是从微笑着从袖袍里掏出了一枚陈旧的玉佩,扔到了韩明面前。   韩明拾起了那枚玉佩,借着明亮的灯光他看得很清楚。   一面姓氏,一面生辰。   是他韩家的家佩。   “你是...”韩明疑惑的看了眼韩墨初,一时根本想不起这枚家佩的来历。   韩墨初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弧度。   韩墨初的一言不发,给了韩明一个思考回想的机会。   一个恍惚,韩明想起来了。   他曾经有过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妾,这个小妾给他生下过一个儿子。那个儿子是他第六个儿子,他只在偶然间见过一次。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正忙着在铺平仕途,根本无暇顾及家中。   后来,京中闹了兵乱,只听家中夫人说那个孩子被企图逃家的小妾抱出了府门,死在乱兵的刀下了。   再后来,他就更忙了。忙着为他的家族谋奔前程,忙着为君王扫清朝堂,忙着为珹王顾偃立威铺路,干脆便把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忘得一干二净。   他粗糙的手掌不断摩挲着那枚玉佩。看看玉佩,又看看韩墨初,看看韩墨初,又看看玉佩。努力思索了很久很久,双唇颤颤巍巍的,说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几个字:“你是...小六?你还...活着?”   “事情都到了今天这一步,您就别摆什么父子情深的排场了。”韩墨初转过脸来,向韩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这玉佩是您此生唯一给过我的东西,今日就算还给您了。”   “既然你还活着,你为何不认祖归宗?”韩墨初的承认,让韩明又一次的陷入了迷茫。既然,他记得生身之地,为何要时到今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他相认?   “回京第一日我便回去过,是小厮扔了我的信物将我拒之门外的。”韩墨初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那样温文的微笑:“我一早说过,我是入京寻亲未果的,只是您没有在意罢了。”   “小六...”韩明大脑一片空白,浑浊的双眸不住的在韩墨初身上扫视。琉璃盏很亮,他连韩墨初眼前的发丝都看得清楚。   那是个多体面的年青人,容如冠玉,仪表堂堂,宛若星辰耀目。身姿端正,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举止从容,剑眉星目间,杀伐果断。   错愕惊诧,教人恍如隔世。   “您叫错了,在下名叫墨初,是易鶨先生取的名字。”   “墨初。”韩明双手将鬓发撩到了背后,搓了搓脸上的污泥,撑着身子挺直了腰背坐在了韩墨初面前,尽可能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威严的父亲:“就为了那个不相干的小厮,你就背弃生父还要把你的家人亲眷都置于死地么?”   “韩明大人,您可知昔年我是怎么离府的?您不知道。”韩墨初轻轻整了整衣衫,一字一句的说道:“您可还记得我母亲的样子?很显然您不记得了。我在您面前出现过那么多次,您可曾有过一点亲近之感?也并没有。事情到了今日,您还同我说家人亲眷,不觉得心虚么?”   “你...恨我...恨我没有照顾你和你母亲,所以来报复了是么?”韩明试图站起身来,却被脖颈上勒的铁链死死勒住:“我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命数!为了整个家族的荣耀!我不可能,不可能那么在乎一个小妾。哪家的家主不是如此?难道就单单我是错的么?”   “恨么?”韩墨初平静的站起身子:“恨这个字就是个阴诡的囚牢,只会困人一生。我若恨你,便不会有今日的我。幼时先生教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做人要把眼睛往前看。所以您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恰好挡在前路上的石子而已。若非您与我都是为了那么一个位置,我大约不会有心和您多说一句话的,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韩墨初!”韩明强撑着威严厉声呵斥道:“你这是同父亲说话的态度么?你既然还记着自己姓韩便永远都是我的儿子!你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的命是我的!是我给的!是我给的!”   韩墨初转身走到牢门跟前,背对着那个有些疯狂的老者,冷声说道:“育我血肉者生母,养我成材者恩师,与尔何干?”   韩墨初打开了牢笼的木栅,重新落锁,头也不回的走了。   “韩墨初!你站住!你给我站住!”韩明攥着那枚流苏腐朽的玉佩咆哮着呼喊,不一会儿又瘫在干草地上放声大笑:“儿子...我的儿子...那是我的儿子...那是我的儿子啊...”   韩墨初的人品实在太出众了,出众到足以让任何一个为人父母的为之骄傲。   笑了一会儿,韩明又悲哀的哭了起来,他痛苦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悔恨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出这个孩子来?   时到今日,他竟然败在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上,就好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天意一样。   韩墨初走后,他才想起他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问出口。他也想问问这个孩子这些年究竟过得怎样,他的母亲可还在世上,那年的兵乱他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他没问,他好像也确实没什么问的资格。   那年韩墨初到他府上赴宴,他险些要了韩墨初的性命。那时候,韩墨初就在他咫尺之间。他只把他当做战王身边的一个幕僚,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贱命而已。   古人言:父慈子孝。   为父不慈,子何以孝?   韩明攥着那枚玉佩哭哭笑笑的想了一夜,终于想起了那个小妾的脸。   韩墨初真的和那女子生的很像,但是他那股子卓然的气度给那张美丽娇柔的脸添上了两笔名为绝色的重彩。   破晓之时,折腾了一夜的韩明放空的看着头顶上浓黑色的污墙,心口忽然间跃跳得厉害。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翻身坐起在墙角的硬砖上摔砸着那枚属于韩墨初的家佩,一下,一下的直到粉碎。   在他将死的前夜,他竟然得知他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虽然,这个儿子一点也不像他自己。   虽然,天亮之后,他韩家泼天富贵烟消云散,五族之内男丁皆灭。   但是,他还有一个儿子可以好好的活在世上。将来还会站在人臣的最高峰,就像他入仕第一天所梦想的那样。   无论怎么说,血缘二字都是改不了的。   无论韩墨初承不承认,他的身体里都流淌着一半属于他的血液。   他绝对,不能让这个孩子有事,更不能让这个孩子也被牵扯进来。   那是他韩家唯一在世上的希望了。   天明破晓,刑狱主司唐青山携提刑押司等官员打开了韩明所在的监舍的大门。   发现韩明尸身已凉,僵硬的小指上还挑着半截腐旧的流苏,墙角边散落着几块看不出材质的碎石。韩明面容安详,身无外伤。   经仵作查验,是为心悸而死。   身为人子的韩墨初终究还是给韩明保留了最后的尊严体面。   毕竟死得全尸者,来世还可再生为人。 第七十八章 百岁   永熙二十三年, 暮春四月。   京中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甘霖。   今日,汴京城青云坊的闹市之下有一场大热闹可看。昔日的宰辅之家,今日落了个五族皆灭的下场。   除暴毙狱中的家主韩明外, 五族内成年男丁共计两百三十一人。   今日之内, 皆要命断当场, 身首异处。   听说这个韩明是残害忠良的大奸臣,今日乃是处置这些佞臣家眷。百姓们都不顾大雨宁可撑着伞也要把这场热闹看全。   午时三刻行刑, 百姓们为了抢到一个能看清楚血光的好位置, 从黎明时分便有百姓陆陆续续的聚过来了。   同一时间,皇城之内的雨势也不小。   朝会过后,顾鸿亲自拉着顾修的手将他带到了宣政殿侧殿之内,说为他准备了一件及冠礼。上月顾修该行冠礼时忘了找出来了。   说罢,只见两个小太监从内室里吃力的抬着一杆长!枪,呈到了顾修面前。   长!枪长为八尺有余,枪杆为空心铁铸,一条金线勾描的金龙盘桓在枪杆之上。镀金的枪箍上是云氏的家徽, 一朵小小的祥云花纹。赤红色的枪缨柔软纤长,枪脊锋利如镜,映出了顾修那张不可思议的脸。   “父皇...”顾修伸手迟疑的悬在半空,不可置信抬头看着眼前的君王。   “拿着吧,这是太!祖皇帝赏赐给云家的游龙枪,你母亲用过的。如今你已成人,朕现在把他赐给你了。”   “儿臣, 多谢父皇。”顾修双膝跪地,敬谢皇恩。   这是顾修第一次见到这柄枪, 这柄枪代表着云氏一族昔日所有的荣光。   当年, 云氏一族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国后, 太!祖皇帝亲手将这柄纂刻着天家龙纹的长!枪赐给了云家,象征着对云氏一族无上的感激与信重。   顾修双手郑重的握住枪杆,从上到下抚了一把。冰冷铁质的枪杆瞬间便有了温度,能把人身体里的血液烧得滚烫。耳边似乎响起了母亲和他那些素未谋面的先祖的声音,诉说着那些属于他们的荣耀与过往。   而他,要继往开来。   “去吧,去给你母后和长姐看看。”顾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脸上的神情欣慰且轻松。   因为屋外下着雨,顾鸿吩咐人将长!枪装在了密封的木盒里,由两个大力太监抬着两边。一路跟着顾修,走到了随朝而来的韩墨初身边。   “随本王一道去给母后请个安吧。”   顾修一句话,几个机灵的小太监立马冲过去给二人撑伞。韩墨初原本拿在手里的那柄也给抢了过去。   两个人,就被那么一群人簇拥着走在前往内宫的宫道上。   “难得,殿下肯让这么多人跟上来。”韩墨初缓步走在油布伞撑开的阴影里,温文的目光里夹杂着一点点也许是被天气影响的沉郁。   “既然今后要走不同的路,也要开始慢慢习惯了不是么?”顾修偏头余光不由自主的看向韩墨初的侧脸,少年时他要踮着脚才能看到。那张脸俊而不秀,美而不俗,如画中游仙却食人间烟火,如霁月风光却不见清冷孤高。   韩墨初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就走在他的身边。   穿过御花园,走在一条安静的宫道上。   迎面不远处,走来了一个孤单且落寞的身影。身影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袍服,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整个人都被雨水淋透了。顶戴的束冠歪歪扭扭的,鬓发散乱的被雨水贴在脸上,脸色惨白惨白的,嘴唇冻得发青。   身影走得近了,顾修和韩墨初才看出那身影是谁。   珹王顾偃。   韩氏贵妃于昨日深夜病故,君王顾鸿准许他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再回府中继续禁足。   宫中的内侍都如同躲瘟疫一样的躲着他,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上来。   阴雨天,微凉的春风嗖得人都透了。   韩墨初还记得他刚入宫的那一年,伏天暑热。   他牵着顾修的手走在这条宫道上,被御犬司的恶奴为难。那时候替他和顾修解围的就是顾偃。   那时候的顾偃还是个步态从容,举止骄傲的皇族少年,前呼后拥的跟着许多衣着光鲜的奴才,提着刚猎得的猎物,昂首挺胸的立在他的面前。   也就在那一天,顾修第一次拽着他的衣袖喊了他一声师父。   “四哥。”顾偃抱着肩膀与顾修的队伍擦身而过时,顾修叫住了他。   顾偃将将回头,无神的双眸里满满的都是怨毒。   顾修从一个小太监手里拿了一把油布伞,撑着走到人身前将伞递了过去。   顾偃冷笑一声,一把便将顾修手里的布伞推到了一边:“本王用不着你可怜。”   顾修抓着手中的伞,一把提起了顾偃的衣襟,如炬的目光压在了顾偃身上:“好歹也是国朝皇子,别像个丧家之犬似的。”   顾偃咬着牙,从衣襟上掰下了顾修的手。顺势接过了顾修手中的伞柄,郑重的整了整被顾修扯乱的衣襟,挺直了腰背,从顾修身边头也不回的擦了过去。   顾修冒着雨走回了韩墨初身边,肩并肩的朝凤仪宫的方向走去。   “殿下,您方才为何要帮他?”韩墨初的问话恍若无意。   “他生来骄傲,一直都是在众星捧月之下活着,韩明与韩氏给他造了一个自诩为储君的梦境,如今骤然梦醒摔下云端...”顾修看着眼前自伞沿边上坠下的雨珠:“见他今日如此,我便会想起那年我初回皇城的时候,被父皇责罚在奉先殿跪了一天一夜。回程时我辩不出路径,只能扶着宫墙一点,一点的走。数九隆冬之日,几乎快被冻死,沿途也无一人驻足过问。”   “那殿下最后是怎么回去的?”   “不知道,我只知道睁开眼睛的时候长姐就在我身边,搓着我的双手,告诉我别怕。”   韩墨初没有再多问,他和顾修虽说向来是无话不谈,但是他们却都很少提起过去的事。今日偶然提起,韩墨初在一息之间便明白了。顾修为什么会在那个收到手书的夜晚,奋不顾身的冲向漠南。   顾修与韩墨初离宫时,已是未时三刻。   午膳是孟氏皇后亲自下厨,晴昭公主也在,足得让顾修待到了雨停方才离宫。   顾修的战王府,位于汴京城内的朱雀坊内,与最繁华的青云坊相连沟通。   雨停后,二人骑着马肩并肩的行在回府的街路上。顾修背上负着那柄游龙枪,胯!下骑着五十金。沿途所见的人流三三两两,都是从青云坊方向散过来的。顺着人流的反方向走,行人也变得越来越密集。   步入青云坊闹市中心处,两城兵备道的兵丁们正在借着雨水刷洗着街道,日光蒸腾着雨后的水气,带起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就在方才不久前,韩家两百三十一条性命断送在了这里。   灭族的人家无人收尸,皆是由刑部统一寻了葬地掩埋。   拉尸体的大板车刚走,差一点就能与顾修二人擦肩而过。   韩墨初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让他无所适从。他并不是不惯血腥之人,沙场之上他常常用带血的手拿着干粮面无表情的送到嘴里。他也不知为什么今时今日他会这样,不光压抑得作呕,连带着握住马缰的手也跟着发麻。   “师父?你怎么了?”顾修勒马停在韩墨初身边。   “没什么。”韩墨初摇摇头:“走吧。”   行出不多远,便见一队被割了小指的女囚,血淋淋的被拴成了一串,由几个官兵押送着远远的从对面行来。   因为人数众多,顾修与韩墨初也随着被拨开的人流一起驻足路边。   “见过战王殿下,见过韩参军。”领队之人是禁军副统领曹明舒,见了驻足在路边的顾修与韩墨初即刻上前行礼。   因为今日处的是大刑,刑部大理寺两司加起来人手都不够。所以往禁军借了两只小队,还是韩墨初亲自签的借调公函。   “免礼。”   “谢殿下。”曹明舒看了眼身后的女囚:“卑职今日奉命押送罪臣韩明家眷入罪,殿下可有吩咐?”   “无事,你去吧。”   就这么短暂的一个驻足,女犯中被拴在第一个的老妇人是韩明的发妻。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她无意识的扬起脸来,正巧见到了马背上的韩墨初。   韩墨初那张清俊的脸孔,让她瞬时想起了二十余年前,那个美貌得让她嫉妒到发疯的农女。   “啊...啊啊啊...”老妇人慌乱的叫着,犹如见了鬼一般。   一旁的兵丁见状手中的刀把一把就捶在了老妇人的背上:“老实点!”   马背上的韩墨初睨了那老妇人一眼,那个浑身脏污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正是那个儿时将他和母亲推出街外的主母。   不管过了多少年,韩墨初都记得这个女人和她身边凶神恶煞的老嬷嬷。那个老嬷嬷总会提着一根竹条追得他四处乱跑。   只因为他捡了半块哥哥们不要的糕饼。   那个时候,他力气弱的连大点的枕头都抱不起来,只能像只猫崽子一样被人揉搓。   那个时候,他和生母好像没有一天吃饱过肚子。母亲瘦弱干瘪的怀抱总是咯得他生疼生疼的。   那些晦暗又零散的记忆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好似心脏被沉重的钝器击打,又闷又痛。   不明所以的曹明舒又朝顾修及韩墨初行了个礼,拽着那一队女囚从闹市之上穿了过去。   “师父,走吧。”顾修唤了韩墨初一声。   “殿下,您先回去吧。”韩墨初垂下眼睑,轻声道:“臣今日想去寻常如说说话,许久没有见他了,晚些再回王府。”   顾修原本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点点头道:“好,你早些回来就是。”   天将过了亥时,韩墨初依旧没有回来。   顾修便在书房里燃着灯,一边阅着军情奏报,一边等着韩墨初回来。   不知等了多久,屋外忽然传来了几声惨痛的叫声。   顾修隔着窗纱看去,依稀看见大月亮地底下苏澈架着韩墨初的半边身子一边往前托拽,一边喊着:“救命啊!来人啊!要死啦!”   顾修搁下手中的笔杆,从书房内快步走了出来,皱眉道:“苏先生,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怎么回事?这厮今日下午来找我,说要喝酒,还非要一醉方休。”苏澈架着韩墨初的胳膊满口抱怨:“你说喝就喝吧,一共七坛上好的醉仙归他喝了六坛半,还有半坛就这么抓着死活也不松手,我连句话都没插上他就把自己喝成这样了。”   顾修看了一眼架在苏澈肩膀上的韩墨初,摇摇晃晃的站着身子,手里还拎着半坛开了封的酒,嘴里含含糊糊的不知说了什么。   顾修与韩墨初形影不离的过了这么多年,韩墨初平日里连疾步快走都很少,更别说这般贪杯醉酒的样子了。   住在厢房里的吴婶也跑了出来,一见此番情景也吓了一跳:“我的佛祖啊,这是掉到酒缸里去了还是怎么了?”   “没什么,韩参军饮醉了。吴婶劳您熬盏醒酒汤便去歇着吧。”顾修从苏澈的肩膀上将软成一团的韩墨初架了过来:“今日有劳苏先生了,您去门房取一枚本王的手令,寻城的禁军便不会拦您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战王殿下您可把他看住了,别让他把自己喝死了。”苏澈没好气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这辈子难道韩墨初请客一次,他还一口都没喝到,这叫哪门子天杀的破事儿啊?   顾修架着韩墨初走了两步,想了想干脆将人双膝一拖抱在胸前,走回了那人套在书房里间的卧室里,将人安置在了床上。   “师父,把酒给我。”顾修先拽掉了韩墨初的官靴,又伸手去拿他手中抓着的酒坛。双眼朦胧的韩墨初立马发力跟他争了起来。   “给我,你不能再喝了。”   顾修抓着酒坛的边沿没有松手,任凭韩墨初怎么拉扯顾修都纹丝不动。酒醉中的韩墨初力气不够,一时气急了干脆一口咬住了顾修的手腕。   “嘶...”顾修吃痛皱眉,在保证人不会受伤的情况下手腕堪堪用力向后轻扯,一手推着人的额头,电光火石之间将两个人挣抢的酒坛拽到了一边,一把摔得粉碎:“韩墨初,你到底想干什么?”   酒坛碎裂的声音让韩墨初抬起双眸,那双平日里运筹谋算的双眼,此时此刻变得惺忪慵懒:“战王殿下,您在这儿干什么?您该去好好看看您的兄长珹王殿下,他这会儿应该正难受着呢,您在我这儿干什么?”   “韩墨初,你说什么?”这句话把顾修说的没头没脑的,难道他今日醉酒是因为珹王?   “呵呵,殿下不就是怪我心狠么?”韩墨初抓着床架子撑着半边身子,狠声道:“对,我就是心狠!我就是那无父无兄,不知骨肉血亲为何物的怪物!”   “韩墨初,你清醒点儿。你还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韩墨初的话让顾修更加一头雾水了,难道是今日他与珹王送伞,让韩墨初多心多虑了?   就算如此,韩墨初也不至于把自己灌成这样啊?自他认识韩墨初的第一日起,韩墨初就从来没有把要跟他说的话憋在心里过。   今日的韩墨初实在太过反常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不懂什么叫骨肉亲情,因为我就不配有骨肉,不配有血亲。”韩墨初边说,边垂着自己的胸口,力气大的好似要把自己捣碎了似的。   顾修不知道韩墨初究竟怎么了,他只知道韩墨初眼下很是难过。他只能把韩墨初的两个手腕一抓,将人往怀中一扯,抱着他的身子给他顺背:“谁说你不配?谁说你不配?你有我,我做你的骨肉,我做你的血亲。你想我做你的什么都可以,我会护着你,照顾你,让你开心,让你欢喜,让你随心所欲的过活。如果你觉得不够,那你说你要什么,只要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命也好,人也好,我都给你。”   顾修感觉自己也醉了,大约是被韩墨初身上的酒气熏醉的。   否则他怎么可能抱着韩墨初说这样的话?或者说他疯了,又或者说他在做梦。韩墨初听见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在强迫他回应自己?   他知道韩墨初是绝顶聪明的人,他对他的心思再怎么藏也瞒不过他。但是韩墨初并没有因此对他有任何改变。也许在韩墨初看来,维持这样心照不宣的现状就是最好的现状了。   顾修也愿意就一直这样过下去,就这样过下去就好。   “殿下,醒酒汤好了。”外间传来了吴婶的声音。   “好,您去休息吧。”顾修扶着韩墨初靠在了榻边的软枕上,起身去外间端回了那一碗热乎乎的醒酒汤:“师父,喝这个好么?”   如果不是韩墨初喝醉了,顾修这个硬邦邦的铁血将军,估计死也不会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说话:“喝吧,是甜的。”   顾修端着勺子,往韩墨初的嘴边凑了凑,韩墨初一点面子也不给的把脸别了过去:“我不要。”   “喝了明日会舒服点。”   “不喝,不好喝。”韩墨初伸手将碗推到一边,连连摇头。   顾修端着碗,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如果现在他和韩墨初是反过来的,韩墨初估计早就一戒尺敲在床上,或者扒开他的嘴直接灌进去。韩墨初眼下的样子,让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再说,更别提把这碗醒酒汤灌进去了。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哄着韩墨初,能喝一口是一口:“师父,你就喝一口,成么?”   “我不喝...我就不喝...”韩墨初整个人滑到了被子里躺了下来,拽着被子蒙着脸,瓮声瓮气的说:“我要吃糖水蛋,糖水蛋...糖水...蛋...”   韩墨初叨叨着糖水蛋三个字,浑然睡去。留下尚且清醒的顾修与他收拾残局。   次日晨起,韩墨初终于从宿醉之中悠悠转醒,前日的豪饮造成的后果就是他今日浑身无力,头脑发胀,后脑处好似被重锤击打过一般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的乱蹦,喉咙里焦灼得像火烧似的。   顾修见他醒了,伸手便与他递了一盏清水。   韩墨初一饮而尽,喉头的焦灼缓解,神智也慢慢的恢复过来。   昨日,是韩府举家入罪行刑的日子。韩墨初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心无波澜的撑过去。   这一次,他当真有些高估自己了。   那天夜里,他穿着那身华服去诏狱中见了韩明最后一面。用一盏清冽的毒酒给韩明留了具全尸,成全了他身为人子唯一可尽的孝道。   他如此做,本心是想与他幼年时的那段过往彻底作别。   但是他见了韩明,同韩明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发现他心里更加不痛快了。也许是替母亲悲哀,也许是因为没有保护好母亲而难过,也许是因为韩明依旧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而委屈。他那些有实无名的亲眷们依旧没有在乎他,更不知道他的存在。唯有那个做了亏心事的主母,见到他像见到鬼了一样。   凡是身为人子者,谁不曾对父母抱着满心的期待。可末了末了,他那点期待还是落空了,而且也再也不必燃起了。   那些曾经在他弱小时□□践踏过他的人,现在都不存在了。他原本该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可是当他昨日见到了那些人的鲜血后,他的心口便仿佛有一团重石压着。也许血亲与血缘之间就是如此。哪怕再生疏,再不在乎,在死别之后,心里也是难过的。   “你,好些了么?今日我帮你我在前朝都告了假,你就好生休息一日吧。”顾修接过了韩墨初手中的杯盏,轻声说道。   “回殿下,臣好多了。请问殿下,昨日臣失礼了么?”昨天夜里他和苏澈喝酒的事他有一半记得,有一半不记得了。他记得自己好似闹得很厉害,但具体怎么闹的他想不起来了。好像因为对面的人是顾修,他本能的就折腾起来了,他心里那点儿仅有的委屈憋闷都发泄出来了。   人似乎都是这样,面对越亲近的人就会越放纵。   “不曾。”顾修摇摇头,将手腕上那个青紫的牙印藏在了袖口里,从一旁的小桌上端过一个小碗递到了韩墨初面前:“给你,糖水蛋。”   韩墨初双手接了那碗,一碗清寡的红糖水里卧着两颗圆溜溜,白生生的荷包蛋,氤氲的热气蒸腾着,熏得人眼眶都湿了。   这碗糖水蛋是韩墨初印象中仅有的,生母在他幼年时做给他吃的食物,滋味他也忘了。他只知道那是他最艰难的日子里唯一吃过的一种甜食。大约是他昨夜醉酒时念叨出来,被顾修记在心里了。   “多谢殿下。”韩墨初端着碗,脱口问道:“吴婶做的么?”   “不是,是我做的。”顾修风轻云淡的答道:“我也不知糖水蛋该是什么样子的,不如你尝一口?”   “好。”韩墨初用勺子尝了一口,发现竟然甜度适中,生熟得宜,不由得有点惊讶:“殿下,您什么时候学会下厨的?”   “你说你要吃,本王就做了,也不费什么功夫。你喜欢的话,改日本王再给你做。”顾修的语气俨然自己是个烹饪天才。   “我的个老天爷啊!!!哪个祖宗干的啊!!!”顾修的气场还没称过一息,吴婶便挎着个空荡荡的竹篮子站在外间门口兴师问罪:“小主子您说,老身我昨儿刚买的六十个鸡蛋,今儿怎么全没了啊?还有那两罐子红蔗糖,都哪儿去了?您要吃糖水蛋就叫老身一声不成吗?这不是活活糟践东西吗?”   “本王就是想试试看做不做的了,就试试。”顾修背过身子,一只手心虚的敲着桌面。   “试试也不至于把鸡蛋都试光了呀?这厨房现在连脚都下不去,那煮废的蛋让老鼠叼的到处都是,碗盘让逮老鼠的夜猫撞碎了十几个,我的小祖宗您什么时候学会淘这个气了?”   韩墨初端着手里的小碗,想笑又不能笑,只能清咳两声道:“吴婶,您去账房我的帐上勾五两银子,赔了厨房碗盘和鸡蛋,成么?”   “得了,这小主子老身我说不得。反正参军大人原是做少师的,小主子淘气您自己管吧。”吴婶没好气的将那空篮子一挎,头也不回的杀出去买鸡蛋了。   “咳。”顾修沉着脸,耳根窘得通红:“你...”   “原来殿下做的糖水蛋算是百里挑一的,难怪这么好吃啊。”韩墨初笑着将碗里的两颗蛋吃得一干二净,连一口汤也没剩下。   一碗温热的糖水落入腹中,韩墨初昨日心里的那点不快被洗得一干二净。   “你觉得好吃就好。”顾修端了那空碗搁在了一旁,搬了张矮墩坐在了韩墨初床边:“对了,本王有样东西给你。”   “嗯?是何物?”   顾修转头从里怀里掏出了一枚做工精致的金锁,佯做随意的往人手里一塞道:“这么多年,你也没提过你生辰的日子,本王查了吏部和兵部的官档发现两边记的你的生辰八字都不一样,所以本王也就不拘什么日子了,给你的,你便拿着吧。”   韩墨初双手接了那金锁捧在手心里细看,锁身状如祥云,通体纯金。一面镶嵌着一枚成色极佳的鸽血红石,一面镌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锁身下方还坠着四颗小巧的金铃铛,刻着梅兰竹菊四样花纹。   “殿下,您怎么想起送臣长命锁了?”   “因为苏先生说过,过慧易夭,太聪明的人活不长。”顾修一本正经的答道。   闻言,韩墨初冷不防的笑出声来,感叹道:“啧啧啧...殿下好痴啊...”   “怎么了?这锁难道不好么?”顾修的眉头又结了纽,这枚长命锁的图样是他画的,金铺里的人都说画的不俗。大红描金的配色,他觉得是天底下最亮眼的颜色,莫非是韩墨初觉得这长命锁不好看?   不好看么?多喜庆啊。   像是,迎亲大婚时所用的颜色。   “不是,臣想说的是...”韩墨初伸手扶住了顾修的肩膀,四目相对之下无比认真的对顾修说道:“臣会陪着你,长命百岁的陪着你。”   四目相对,顾修的心里又乱了,连忙别过脸去:“说起来,你生辰究竟是什么时候啊?”   “回殿下,臣吏部的官档上写的生辰是臣被易鶨先生收养的日子。兵部官档上写的是臣入宫的日子。”韩墨初顿了顿道:“臣的生身之日和殿下一样,都是三月初三。” 第七十九章 心归   韩墨初也就颓废了那么一天, 第二天就生龙活虎的爬起来陪着顾修继续忙忙碌碌的治军理政了。他心里的那点不痛快,好像是随着他体内的酒力发散出去,找不见了。   毕竟, 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他了。   如果他一直在韩府长大, 大约会受一辈子的欺凌和冷待, 一辈子都只能为了在那座宅院里争出头而变得阴郁恶劣,不择手段。   这样的日子, 哪里比得上今日的他。   现在的他可以堂堂正正的给生母修盖陵寝, 哪怕是修庙塑造金身,让生母受万人香火都可以。   昔年杀入京城夺了他母亲性命的那些西戎蛮族,在两年前就被他和顾修踩在了脚下,至今也不敢造次。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扬起战旗,率领着大周铁骑将那几十万户的大部落踩得粉碎,寸草不生都无所谓。   只要他想,顾修就会随时给他最强大的军队, 最精良的武器,还有绝对的信任和支持。   至于那些已死和将死的亲族们,每年清明时节焚两柱清香,也就算是他的心意了。   韩家覆灭后,顾修的亲族也被从北荒赦了回来。   顾修除了韩墨初醉酒的那一日是在王府里陪着他之外,其余时间不是去军营,就是去亲自督工整理云家旧日的府宅。   君王原本的旨意是允许顾修用朝中工部兴修, 拆了重建也可以,一切由国库拨银。   死心眼儿的顾修自然不肯, 固执的守着自己的奉银找了一队妥当的工人汉子, 就那么开起工来。   好在有孟氏皇后, 晴昭公主细致入微。宁王与丽妃母子财大气粗,营中亲兵也自发的在休沐之日赶来帮忙,顾修才把这座荒了二十年的宅子在最短的时间内整修成了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宅。   比自己的那座像空花生壳一样又大又薄的战王府好上十倍不止。   云家的府宅竣工后,顾修又至户部寻找着那些昔年因祸乱而被发卖为奴的云氏女眷,将尚在人世之上的都一一陆续接回京城,让分离的骨肉,能在那座新修的大宅里一家团圆。   云氏一族回京那日,顾鸿很自然的免去了顾修的早朝。   那一天,顾修与韩墨初骑着马在黎明之时便等在了汴京城门口。身后是熊虎带队的亲兵小队,熊虎自从娶了媳妇之后力气好似更大了,顾修整修宅院的时候,他一个人扛了一百多根横梁,把那些做工的汉子都看傻了。   顾修穿着那身赤金打造的虎头战甲,头戴双龙抱珠冠,红绒披风卷着清爽的微风扬在身后。胯!下的五十金精神饱满,时不时的甩头奔蹄,跃跃欲试。   顾修手中攥着那杆让人敬畏的游龙枪,神情整肃,身姿笔挺。   韩墨初在人身边,时不时的看着顾修,心头笼罩着莫名的欣慰与安定。   辰时日出,通往汴京城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的身影,那些迎接他们的仪仗围在他们身边簇拥着他们。   目测之下,昔年远走北荒的一百多名云氏族人,而今只剩下了不足五十人。   整整二十年了,他们中的人从少年熬到了中年,从青年熬到了暮年。   还有更多的人都没有等到顾修成材为他们平反的那一天。他们的尸骨都被埋没在了极寒的北荒境内。   但是那些归来的云家男儿,脸上没有一点悲凉哀凄。   他们都骑着战马,穿着旧日的战甲,手中握着长!枪,脸上的罪字都没有任何遮掩,每个人都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昂首挺胸的端坐在马背上。   就好似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终于凯旋而归一样。   二十年的蛮荒生活,没有磨掉那些人身上的金戈铁马的风骨。他们依旧都是最强悍的战将,依旧可以随时为国朝而战。   顾修在见到那些身影后,跃马奔了出去,韩墨初紧随在侧。   对面的云家族人也夹紧马腹奔了过来,双方在相距一丈的时候勒马驻足,翻身下马。   云珏带领着身后的宗族齐刷刷的抱拳弓步,朝顾修行了个国朝军礼,一众男儿齐声呼喝:“参见战王殿下!”   顾修见状,将长!枪横于身前,单膝跪地,双手捧起长!枪道:“诸位亲长在上,请受云驰一拜。”   “殿下,不可如此,草民生受了。”云珏双手拖住顾修的手臂两人同时起身,云珏握着顾修的肩膀,欣喜的目光将顾修上下打量了一遍,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良久方才说了一句:“殿下,长大了。”   “嗯。”顾修重重的点了点头。   原以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见,不想今日再见。云家的男儿都不善言辞,这么多年的一切都不知从何说起。   无非便是你可好?我可好?这两句。   说得再多,也比不上顾修的人就站在面前。刚过弱冠之龄的顾修生的俊朗端正,挺拔如松。云烈与云瑶这一生的英豪意气都在顾修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北荒那些年的坚守,能换得今日这样一个结果,什么都值了。   云珏的余光看见了顾修斜身之后替顾修牵马的韩墨初,那年韩墨初只身涉雪为他们带来了顾修的消息,还带来了能足够让他们熬过深冬的物资。   “韩参军,别来无恙。”云珏带着身后的兄弟叔伯朝韩墨初抱拳行礼。   “云世兄,别来无恙。”韩墨初恭敬亲切的向众人还礼。   “冬阳!”在韩墨初与云珏行礼的空挡,顾修看见了那匹云珏胯!下的战马就是那匹与他同年出生的冬阳。他快步走过去环住了冬阳的脖子,鼻尖儿亲昵的贴在了冬阳的脸上,不断的摩挲着:“冬阳,冬阳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驰儿,还记得么?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二十岁的冬阳已经老了,精神远远比不过正值壮年的五十金。但是它记得顾修,那是它幼年时的玩伴。它曾经驮着这个玩伴打败过北荒里的狼群,还曾经登上过北荒最高的山峰,哪怕时到今日过了这么多年,他都记得顾修身上的气息,记得顾修的抚摸。   冬阳兴奋的打了个响鼻,两只蹄子雀跃的刨动着。   冬阳不会说话,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回应着顾修,回应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眼见着顾修与冬阳亲近,韩墨初手中牵着的五十金忽然亢奋起来,努着劲儿的要往顾修身边凑。   顾修伸手牵住了五十金的马缰,将两匹马儿面对面的牵到了一处,对跃动前蹄的五十金说:“它叫冬阳,是哥哥。”   他转头又摸摸冬阳的耳朵,轻声道:“它叫五十金,是弟弟。” 紧接着又将脸在两匹马儿中间亲近的蹭了蹭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知道么?”   韩墨初看着顾修的举动,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左拥右抱,齐人之福。   冬阳与五十金面对面的站着,奔蹄摇头,嘶鸣低吼,好似在用兽语说话。   “喂,小屁孩儿,斗过狼群吗?”   “切,狼群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爷上过战场呢!”   云氏一族虽为赦罪回宫,但君王免除了云家上下所有的谢恩拜见,就连去静华寺为云瑶安放牌位,也只带了顾修一个人去。   美其名曰皇恩浩荡,但顾修和韩墨初心里都清楚,君王只是心虚罢了。   云氏一族回归京城,顾修心中的担子卸去了大半。无论是操兵演武,还是巡防军务,又或者是前朝处政,顾修都做得格外的得心应手。   非为战时的军营,偶然也有些闲暇的时光。   一群争勇好胜的军武汉子聚在一起闲下来就要起哄,起哄的事情无非两点,要么是谁比谁力气大,要么是谁比谁身手好。   这群军中的汉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看他们的主将战王和那位韩参军打一场。原本只是暗地里小声嘀咕,但仗着这几日顾修心情好,有几个胆子大的,军功高的便索性闹到了顾修和韩墨初跟前。   就像那年在靺鞨边关一样。   “战王殿下,参军大人,就了了咱们的心愿吧。”   “是啊是啊,咱们就这一个心愿了。”   “军中也无军规说不允许当中切磋的,战王殿下和参军大人便当做让咱们开开眼界吧。”   从起初的一个两个人,到最后的一群人,堵着顾修与韩墨初的营门央告。   两人终于拗不过,放下没处置完的军务,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了校场的空地上。   眼下不在战时,顾修与韩墨初都卸了重甲,穿着一身利落的紧袖短打,额间勒着吊起精神的抹额。   一人持枪,一人持剑,在悠然的微风中拉开了架势。   其实自靺鞨边关归来后两人就再也没有正经的交过手,今日这些起哄的军汉也算是给了两人一次机会。   随着耳边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渐渐战得不可开交。   顾修的枪尖立起,借着枪杆的惯性蹬地跃起,韩墨初弯身躲闪,回身以剑反刺,顾修凌空抽起枪尖腕力一抖,铁质的枪杆磕在了韩墨初的剑身上,发出一声铿锵的鸣响,剑刃撞击着枪身,擦出一片耀目的火花。   只这一下,韩墨初握剑的虎口都有些发麻。韩墨初始料未及,顾修的腕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韩墨初挥剑横扫,隔开了长!枪的攻势,瞬时一记扫腿,擦过了顾修的面门。顾修将手中长!枪向上一抛,以肘击开了韩墨初的脚腕,同时换手接住枪身浑然朝人下盘处抡起一道满月一般的圆弧。韩墨初凌空跃起,稳稳的落在了顾修的枪尖之上,借着顾修想脱身的腕力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飞旋,手中长剑平劈在了顾修露出破绽的肩膀上。   顾修双肩一抖,手中长!枪一横,直接击在了韩墨初握剑的手腕上。韩墨初顺势向人后退出两步,又是一剑与枪杆横擦而过。   两个人便这样一招一式,你来我往的对打着。那些看似漂亮招式,都是战场上可斩杀敌人首级的杀招。   四周惊叹的赞美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两人大约对打了一柱香的功夫,在一招擦身而过后,顾修忽然收了势头,将手中的枪杆朝一旁看热闹的熊虎一抛,拍了拍手中的灰尘道:“累了,不打了。”   韩墨初也不动声色的收了剑势,将长剑收回了腰间的剑鞘,在众人意犹未尽的抱怨声中走到了顾修身后。   “殿下,为何不打了?”韩墨初活动着方才磕得有些酸痛的手腕,轻声笑道。   “不为什么,我累了。”顾修抱着肩膀,头也不回的朝营帐的方向走。   “殿下,其实还有七招臣就败了。”韩墨初快走两步到了顾修身边:“殿下就是不想驳了臣在众人面前的面子,所以才不打了对不对?”   “无妨,随你怎么说。”顾修冷着一张脸,边走边道:“西南来的战报还有一摞要看的,韩参军若是再不快点,今日就没得可睡了。”   “好好好,臣遵命。”韩墨初挑挑眉毛,肩并肩的与人走在了一起。   这样心照不宣,两相安好的状态,似乎是眼下这两个人之间最好的选择。   一个人不说,一个人装着不知道。   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在装不知道,但就是什么话也不肯说。   一个人觉得他不说,就说明他不想让他知道。   一个人觉得反正他不说,另一个人也都知道。   他们这两个人似乎拥有着这世上最微妙但也最美好的情感。   彼此欣赏,彼此尊重,彼此信任,彼此成就。   不纠结也不伤感,两个人都能体体面面,坦坦荡荡的活在彼此身边。既没有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也没有那种恩怨痴缠的恨。   只有两个人,并肩而立,互为表里。 第八十章 监国   暮春入夏, 时不时便会阴天下雨。   顾偃坐在王府正厅的门槛上,斜倚着名手雕镂的门庭,双眼无神的看着薄雾一样的细雨。   院中的山石景致无人整修, 已经结了青苔, 显得格外冷落寂寥。   珹王妃张氏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 不施粉黛,头上只别着一根银簪。抚裙坐在顾偃身边, 双手环住人臂膀, 侧头倚着人肩头:“殿下,臣妾做了些清粥,给您端过来好不好?”   顾偃恍惚回神,看着珹王妃那一身素白,蹙眉道:“母妃过世,父皇吩咐不许闻哭声,也不许见孝白,你怎么...”   “殿下别说了, 合府只有臣妾一人如此,如有苛责臣妾一人担承。”张氏抱着顾偃的胳膊,固执的与人靠在一起。   顾偃伸手抚了抚张氏环住他的手臂,苦笑道:“今时今日我已给不了你什么荣耀富贵了。就连这个郡王的名号也只是个空架子,也许再错一步,本王便会万劫不复,你又何必呢?”   “殿下, 您是妾身的夫君啊。”张氏抬头,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满是温柔坚定:“您与我夫妇一体, 本就是要荣辱与共的。”   “你放心吧, 若本王真有一日入罪, 会先与你签了和离书放你自由的。”顾偃苦笑着摇摇头:“说起来,本王还真是个笑话。从生来便要拼了命的讨君父欢心,从不敢像老六那般任性,更不敢像老七那样倔强,结果呢?君父所有的重视和宠爱,都只是为了稳住君臣之心罢了。”   “殿下,妾不和离,妾不与你和离。”张氏贴着顾偃的身子与人一齐看着空荡荡的院落:“无论是富贵也好,责难也好,妾都要陪着你。”   “陪我么?”顾偃悠悠的叹出一口气,悲哀道:“过去本王一直觉得,父皇是最偏爱我的。因为父皇从不责难于我,连高声斥责都很少。本王一直以为是因为本王做得好,父皇才会如此。如今本王才明白,那是因为父皇根本不在乎我好与不好。需要我时便把我捧入云端,不需要我时便可以随时把我拉下来,踩到泥里。”   顾偃闭了眼睛,想起自他有记忆以来的种种过往。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沉郁在府中自省。   起初,他想着如果当初听舅父韩明的话,在顾修从漠南回来的时候便一脚踩死他就好了。如果当初他也和顾修一样不要那些权势富贵就好了。   如果当初他能在君父面前多多承欢就好了。   如果当初他能再仔细一点,找到顾修的把柄就好了。如果当初他能再心狠一点,在顾修刚回宫时就要了他的命就好了。   如果当初是他替君父去靺鞨边关征战就好了。顾修的崛起,就是因为有了那一场胜仗而已。如果这场胜利,是他赢回来的就好了。   在想了那许多的如果当初之后,他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根本没有什么如果当初,那个他仰望追随的君父,从来没有真正把他放在心上过。也没有把他的母亲放在心上过。   君王之所以对顾修从冷漠到偏爱,再到如今的信重期许,是因为君王爱顾修的母亲,也婻朌爱顾修这个儿子。   他曾经听母妃提起过有关顾修生母的事情,那时他还年幼。他只觉得那是个父皇的妃子,和宫中那些莺歌燕舞的妃妾没有任何区别。   直到那天,他听闻云氏族人带着那个女人的牌位归来时,是君王亲自捧着那牌位去到静华寺内为之安灵的。他只才明白,原来那个死在北荒的女子,是他父皇毕生最爱的女子。君王只要想起了过往与那女子的一点好,便会为了当年的事愧悔难当,所以才会那样加倍的宠爱顾修。   他败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   “殿下,您别怕,臣妾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新婚那日说过的结发为夫妻,那便是结发为夫妻,况且如今也...”张氏握着顾偃的手,轻轻的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欲语还休道:“也有两个月了。”   顾偃惊讶的张大了双眼,如被焦雷劈了脑顶,手掌贴着张氏的小腹张口说不出话来:“这...这可当真么?可当真的么?”   “嗯。”张氏羞怯的点点头:“前日府中的郎中诊的脉,千真万确的。”   消沉已久的顾偃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双臂用力,一把将张氏打横抱起,欣喜的转了一圈:“好,好,真好。本王有孩子了。”   张氏双手环着顾偃的脖颈,幸福的依偎着:“殿下,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别怕,本王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委屈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顾偃失魂落魄的双眼里瞬间又恢复了神采:“本王会让你和这个孩子,体体面面的活下去。”   永熙二十三年,半夏之时。   临江水军新造了四百艘渡江战船,浩浩荡荡的摄压大周水路边防外围十几个单邦小国,战王顾修亲率三十万水师大军,沿岸清扫,在每一座小岛上都插上了大周王师的战旗。将大周的疆域扩张到了扶桑,百济,暹罗,安南等国之外围,进一步拉大了与之水路接壤的岸线。   京中捷报频频而来,鸿胪寺上下挤满了前来纳供议和的使臣。   夜灯下,君王顾鸿搂着怀中娇滴滴的南曦公子,抚摸着那些堆成一片的议和书,与身边的老太监崔尚朗声笑道:“看看朕的好儿子,看看朕和阿瑶的好儿子。”   “是,战王殿下英雄盖世,皆是陛下教导有方。”崔尚拖着拂尘,帮君王整理着龙书案上堆散的奏疏。   “战王殿下是小英雄,陛下才是大英雄。”南曦双手环着君王的脖子,亲切的起腻。   “你啊,过了这么多年你还不老实。”君王点了点南曦软软的小鼻尖儿:“行了,去摆琴台吧,朕今日要早点睡,明日一早还要接见那群使臣呢。”   次日清晨,顾鸿是在南曦焦急的呜咽声中醒了过来,想开口问话,却发现口中一片腥甜。   太医令张季跪在他身旁,正在人虎口处行着银针,见他醒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叩头道:“陛下。”   老太监崔尚扶着君王坐了起来,用清水与君王漱了漱口:“陛下,您怎么样了?”   “朕...怎么了?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君王的脸色极差,灰白的就仿佛死人一样。   “陛下,这会儿已经过了辰时了,您昨夜在梦里吐了好多血,奴才吓死了。”南曦红着眼睛,可怜巴巴的缩在龙床边上。   “好了,没事了。”顾鸿勉强安慰了南曦一句:“崔尚,送南曦公子回去。”   惊魂未定的南曦公子披了衣裳,被崔尚扶了出去。   君王无力的合着眼睛,沉声道:“张季,你与朕说实话,朕究竟是怎么了。”   张季跪伏在地,颤声道:“陛下您...昨夜操劳太过...以至本里有伤...所以...”   君王这几年体有虚症,大小病痛不断,平日里精神不济,便要靠玉玄宫所造的长生金丹维持。   虽说看起来精神还好,实则内里早已虚透。本就禁不起大悲大喜,昨日的那些捷报让君王龙颜大悦。一夜与南曦欢好纠缠,彻底将体内的虚症全勾了出来。   “算了,你也不必回话了。朕自己的身子,朕自己明白。”君王摆摆手,示意张季平身:“你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张季劫后余生一般从君王屋里退了出来。   “崔尚,你去找人,把修儿给朕召回来。”君王握拳掩口,咳了又咳:“朕要见他,朕要见他。”   老太监红着眼圈连连点头,君王这次是当真要撑不住了。   远在渡江战场上的顾修接到了来自京城的急召,当即心下了然。将战场上的指挥权全权交与韩墨初,又把熊虎和五十金都留在了韩墨初身边,便即刻启程。带着一小队亲兵,夙兴夜寐,疾驰回京。   一路上,顾修跑死了四匹战马。将原本二十余日的路程,生生压缩到了十三天。   顾修抵京那日,汴京城城门,宫门大开,一路上畅行无阻。   第十四日晨曦时分,顾修从宣政殿正门一路奔入了后宫的崇宁宫内殿,跪在了顾鸿的病榻跟前,茫然无措道:“父皇...您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顾鸿刚刚服了药,脸色苍白。那药是安神调息的。君王虚弱的身体,已经禁不起任何大补之药的调养了,只能就这样单纯的养息慢慢拖延下去。   顾鸿抬起手,摸了摸顾修跑得凌乱的鬓发,眼前的顾修穿着蒙尘的战甲,杀敌时留下的血污还干涸在脸上,一看便知这孩子是接了急召直接从前线赶回来的。   “没事,父皇只是要赐你件东西。”   顾修闻言,膝行退后两步,跪直身体,准备皆赏。   老太监崔尚端着金册玉玺,高声宣布君王口旨:“战王顾修接旨,战王顾修人品贵重,功高华盖。从即日起,赐监国手令,代朕监国。”   顾修猛然抬眼,双手僵在半空:“父皇,为何要儿臣监国?”   “父皇老了,也病了,今后都不能理政坐朝。所以为稳朝纲,便由你来代替父皇。”   老太监崔尚躬身又将手中的玺印朝顾修面前递了递:“战王殿下,您请接旨吧。”   “不...儿臣不要监国...”顾修陡然跌坐在地连连摇头,又一把将老太监推到了一旁,膝行扑到了君王的榻边:“父皇,儿臣不要监国,儿臣不要监国。儿臣要父皇好好的,儿臣要父皇好好的。”顾修抬起双眼,那双素日里冷静杀伐的眼眸里浑然落下两颗泪珠:“父皇,父皇您还没有看着儿臣把大周的王旗插遍四海呢。您说好,等儿臣再打了胜仗便在去校场同儿臣赛马的。儿臣不要做监国,儿臣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儿臣要父皇好起来...”   顾鸿第一次听到顾修说这样孩子气的话,这也是第一次顾修伏在他的膝头承欢。以往无论怎样的责难艰辛,都不见这孩子多皱一下眉头。今日他病了,这孩子发了疯似的赶回来,满心都没把这至尊之位放在心上。   想想看,老天爷还真是不公,他还没有来得及好生疼疼这个孩子,就让他病成了这个样子。   顾鸿撑着一口气抚摸着顾修的脊背,沉声道:“你这傻孩子,想到哪儿去了。无非是太医说朕的病需要静养,怎么说也要一两年功夫。这一两年你先替父皇管着江山,等父皇好了再接着管。”   “当真么?”顾修从顾鸿膝头抬起头来,满目期许的问道:“父皇可是当真的?”   “是,自然当真。”顾鸿摇摇头:“跟你六哥学的越来越孩子气了,还不快去接旨?”   顾修当即起身,抹去了眼角的泪珠,双手从崔尚手中接过了金册国玺。正声言道:“儿臣接旨,必不负父皇所托。”   坐了小半晌,君王顾鸿有些撑不住了,便脱口让顾修回府沐浴更衣。   顾修不敢执拗,当即告退而去。   顾修走后,君王身体一颓整个人都软倒下去,闭着眼睛喃喃自语道:“阿瑶...阿瑶...朕的江山...终究还是要留给你我的孩子...你看朕做到了...朕没有食言...你看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   君王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他梦到了自己变得年轻少壮,孔武有力,能弯大弓,能降烈马。   云瑶就在他身边,同他肩并肩的站着。   他们一起在顾修背后,看着顾修。   一点一点的从蹒跚学步,到身姿挺拔。   再到金甲战盔,所向披靡。 第八十一章 苗头   清晨, 顾修身着赤色金龙朝服,头戴三毓流珠冕,跪在君王的榻前为君王侍奉汤药。待君王将药饮尽, 这才叩首上朝。   顾修自从回朝, 领了监国手令居于宫中以来, 他每日都是如此。   待顾修临朝后,半个时辰上下, 晴昭公主与孟氏皇后便会送来她们亲手所制的早膳, 陪君王一同用膳说话。自君王病重以来,这些日常服侍上的事便没有假手于人。国朝的皇后与公主,俨然成了平凡人家的妻子和女儿。   待朝会过后,宁王顾攸也会入内宫于君王请安,替君王揉按时而无力的双腿,绘声绘色的讲今日朝堂之上又有何事发生,顾修又处置的如何。或者是哪里哪里又丰产了什么新鲜东西,哪里哪里又打了大胜仗。还有宁王妃徐静柔的胎像, 顾攸说徐静柔自从月份大了口味就更怪了,连着啃了一个月的生竹笋,也不知是怎么了。   顾攸每次来都会逗得君王发笑。   宁王妃徐静柔的身孕有七个月了,不好经常挪动,但丽妃也依旧会偶尔带着徐静柔来与君王请安。徐氏日渐隆起的肚子,似乎比顾攸说的笑话还有前线的捷报,更能让顾鸿高兴。   珹王妃张氏有孕的消息君王也知道了, 是顾锦告诉他的。君王听闻后也看不出有何欢喜,只吩咐了顾锦送些常用之物, 多多照看, 也不必他们夫妇二人入宫请安了。   端王顾伸坐着轮车来过一次, 君王只准他在院中行了一礼,便令他与淑妃一同出宫去了。   到了夜里,处理过政务的顾修依旧会来与顾鸿侍奉汤药,连续问过几声安好后才会离去。   再然后,宠臣南曦便会过来,为君王抚琴。君王的病频发梦魇,每日只能靠听琴勉强安神。   天气渐热,君王的病依旧不见起色,精神越来越差。   某日,顾攸啃了两块西瓜走后,君王又吐了一口浓血。   “崔尚,你说朕还有多久呢?”顾鸿无力的漱了漱口,木然的躺在了床榻上。他病中的这些日子,他身边围绕的这些人都是至亲,没有了尔虞我诈,没有了勾心斗角,他享受了这些年很少享受的天伦之乐。   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害怕。   害怕大限将至的那一天,他会失去这一切。   “陛下,您别多想。张大人不是都说了,说陛下已经有起色了。”老太监崔尚抚着君王的胸口与人顺气:“别的不想,您便想想战王殿下,他可是一心一意信着陛下会好起来的。”   “是啊,那个傻孩子。”顾鸿苦笑一声:“他还想着和朕去校场骑马呢。”   提起顾修,顾鸿的眼睛又有了些神采。   这些日子以来,顾攸几乎每日都会将顾修在前朝的表现说与他听。   自从顾修掌权监国,国政之上便没有出过一点儿乱子。顾修虽然大权在握,可做的皆是稳政安民之举,掐灭了朝中的纷纷议论。将他所制定的国政推行发扬,将他遗留下的症结慢慢疏通,就好像随时随地能将一个安稳的政局还到他的手上一样。   古来君王病重交权时,没有一个君主可以过得如他今日一般泰然安逸的。   永熙二十三年,七月。   韩墨初自临海渡江的战场之上归来,带回了江海之畔十七个弹丸小国的传国玺印。   一别数月,再见顾修。   顾修已经头戴冠冕,立身朝堂。群臣之前,已能发号施令了。弱冠之龄的顾修看不出一点点初出茅庐的生疏,但同时尺度又把握的十分恰当,既做了掌权者,又没有暴露任何野心。   顾修一向都是这样,既聪明又谨慎。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他便不会真正将自己视为帝王。   韩墨初与顾修交了虎符,去兵部交了帅印,卸甲入宫,又以属臣之身立在了顾修身侧。   他和顾修心里都清楚,宫中不比战王府。   他二人此时就是君臣,始终保持着臣署之间该有的进退。   夜尽黄昏之时,顾修捧着一卷一丈见方的战地图,将那些收复的小国一一都在大周领土边缘的地图上与君王圈了出来。   “父皇,这些海岛小国皆以归为周土,接下来的驻军驻官推政之事该如何处置?”   “修儿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顾鸿看着日渐扩大的疆域版图,心口沉寂多年的热血又一次激荡起来,他尽可能的抬手抚摸过寸寸山河,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他的国土。是他的儿子,一刀一枪的给他拼出来的。如果可以,他真想再坐起来,重新执掌乾坤。然而事实却是,他只能无限悲凉的说一句:“父皇相信你,你就放手去做吧。”   “是,儿臣遵旨。”   顾修低下头,伏在了君王榻边,顾鸿欣然的抬起手抚摸着顾修的后背:“好孩子,可是累了?”   顾修沉默着点点头,又抬眼道:“父皇,您过往若是累了,可有人与您顺背?”   顾鸿虚弱的动作一滞,随即温声道:“累了就回去歇着,父皇也要歇息了。”   顾修依言撑起身子,退后两步向君王叩首告辞。   夜深人静之下,君王抬起方才那只为顾修顺背的手毫无征兆的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他是替云瑶打的。   起初,他还仅仅是对过往之事心怀唏嘘。直到他病重后,他才真真切切的后悔起来。顾修每次在他的榻前侍奉汤药时,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无声的凌迟。   他不配,他不配那孩子待他那么好。   顾修归于宣政殿可供居住的东暖阁时,韩墨初已经替他将所有要拟行批阅的奏折整理好了。   顾修无言的坐在书案之后,翻开了最上面的第一本奏折,一只红纸折成的小狐狸陡然掉了出来。   顾修下意识的抬眼看去,柔亮的灯火下,韩墨初温文的笑脸如碧水清波,瞬间就把顾修化了。   顾修也不说话,将贴身收藏的另一只小狐狸翻了出来。   一新一旧两只小狐狸,立在桌案旁边的笔架上,栩栩如有生气。   顾修在桌案后批阅奏折,韩墨初便搬了绣墩与人研墨。两个人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可就是知道彼此下一步要做什么。   关于那十七个竞灭的小国,顾修的处置方式很聪明,只先派驻军,又派朝中官员与其原本的执政者共同执政,朝制暂且不改。   此举一是能先摸清这些小国的风土国情,再因地制宜,如此可以免生□□。二也是因君王尚在人世,顾修不可能推行新政。如若先行旧政,再推新政,不免让当地认为是朝令夕改。   几日后的大朝会上,御史梁敏中旁敲侧击,似乎想暗示顾修些什么。   朝罢之后,顾修顺势将这位梁大人留了下来。   梁敏中果不其然向顾修奏了一事,那便是珹王顾偃曾在禁足期间悄悄的联系过他。   因为他曾经在韩明为宰辅期间与韩明有过两次勾结之事,珹王顾偃威胁他说顾修如若上位,势必要将昔日所有与韩明有关的官员全部清洗干净。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若是他想自保,便必须要在君王崩逝后处置了顾修。   他当时心虚的敷衍了两句,便将珹王顾偃派来的亲信打发走了。事后他留神查了一查,发现珹王顾偃在这些日子以来,勾连的韩明旧属不下几十人。所以他为表清白,特来上报顾修。   顾修听罢,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韩墨初顺势便将那满脸忐忑的梁敏中送了出去。   归来后,韩墨初与顾修对视一眼。顾修深深的叹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睑,低声道:“终究,还是要闹这么一场。”   韩墨初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做,在他听闻珹王妃已有身孕后便料到了一定会有这样一日。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珹王还做的这样的明目张胆。因为顾修眼下还不是储君,如果一旦彻查此事,并依国法处置了珹王顾偃。顾修登基后就少不了背一个弑兄上位的恶名。   这样那样的流言蜚语甚至会伴随顾修后半生的每个日日夜夜。   哪怕工笔史书记的再清晰,也依旧会有人议论诟病。   时间又间隔了两日之后,御史梁敏中发了些热疹,告假在家不能临朝。   夜深人静之时,偌大的书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修在看了那张告假帖后,摇了摇头,叹气道:“又是苏先生的好药吧?”   “是,眼下想保住珹王殿下的命,就只能先让他病些日子了。”韩墨初坐在顾修身旁,与顾修一点一点的研着墨块。   “说起来,这算什么事?”顾修撑着半边额头,无奈道:“一个人想要杀我,我还得想尽办法去保他的命。”   “其实若是陛下在此时立殿下为储君,所有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韩墨初说道。   “父皇永远也不会定立储君的。”顾修屈指敲了敲自己胀痛的额头:“师父可知大周立国七十余载春秋,一直有句话叫做储君立,君王毙。父皇就算再信任我,再疼爱我,也永远会给自己留一步退路。他只怕今日立了储君,明日自己便活不成了。所以,他永远不会立储,手中便能永远握着一枚筹码。”   韩墨初心下了然,自太!祖朝始,先帝受封储君后一年便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三年后太!祖皇帝病亡于行宫之内。   太!祖皇帝如此,先帝亦然。   顾鸿为了不重蹈覆辙,就算是咽气前一刻,也绝不会让尘埃落定。   骨肉至亲,何其讽刺。   “殿下,参军大人,晴昭公主到了。”门前一个小太监在外间的门外高声通传了一声。   顾修搁下手中的笔杆,与韩墨初一齐迎到了门外。   晴昭公主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月纱宫装,头顶只别着两支绾发的玉簪,一看便知是从宫外归来的。   顾锦手中提着一方食盒,与顾修对视一眼,便轻轻的叹了口气。   那一日,顾修将顾偃正在筹谋的事点到为止的透露给了顾锦,顾锦便拉上了宁王妃徐静柔带着许多生产所用之物,顾锦还亲手做了一盒白玉芙蓉糕。   到了珹王府门前,迎门的小厮直接了当的将二人拒之门外,连东西也不肯留下一件。   顾修和顾锦心里都明白,顾偃是铁了心的要和顾修争一番高低了。   顾锦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搁在了顾修手中:“既然你四哥不吃,你和韩参军吃了吧。”   顾修无言的接了那方食盒,心中已经在想着下一刻的何去何从。   顾锦伸手拍了拍弟弟宽厚的肩膀,温柔且坚定道:“别怕,有长姐在,有母后在。” 第八十二章 驾崩   永熙二十三年, 八月中秋。   君王在病榻上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个万寿节。就在两天前,宁王顾攸的长子出生了,胖嘟嘟的笑脸像极了顾攸。君王不顾病体, 坚持下榻题字, 为新生的小婴儿赐名为毓恒。   毓恒这两个字耗尽了君王最后的一点精力, 自那日以后君王的身体彻底没了指望,每日十二个时辰, 有七八个时辰都在昏迷。   宫中内府司, 朝中礼部上下在孟氏皇后的主持之下有条不紊的筹备着。   君王清醒时,下过两道口旨。   第一道旨意是遣散宫中玉玄宫内所有的道士,移三清祖师像于京郊三十里外仙福观安置供奉。君王的身体虚透至此,虽说都是那金丹的祸事。但君王自知大限将至,也便不想再在临死时落个暴君的名声。   第二道旨意是其葬入后,其陵墓两侧中要再修两侧墓室。具体原因君王没有言明,顾修猜的出来,君王是希望能在死后同自己的生母云瑶及孟氏皇后一齐合葬。   俨然算是最后的遗言了。   八月廿一日, 京中下了一场足够淹没京城的大雨。   瓢泼如洗,狂风大作,一直从晨起下到了黄昏。   君王顾鸿躺在病榻上闭目养神,他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太监崔尚跪在他的床畔,将一只盛满热水的汤婆子搁近了顾鸿的锦被里,眼眶也熬的乌青。   “崔尚,别放了, 朕有话跟你说。”顾鸿强撑着睁开眼睛,低哑的唤了人一声。   “陛下, 您有何吩咐?”老太监崔尚弓着腰凑到了君王身前, 望着自己服侍了四十多年的主子心中不免一阵酸楚:“老奴就在这儿, 您吩咐吧。”   “朕走以后,你便不要再留在宫中服侍了。”顾鸿说着扶着胸口喘了口气,伸手指着床畔左侧的架子上的一个抽拉式的小木盒:“去拿着,跟了朕一辈子了,老了就享清福去吧。”   崔尚闻言,将那小木盒从架子上取了下来。拉开盒盖,里面赫然放着署名为他的一所宅院,还有四五家商铺的房屋地契。那是君王送给他这个无儿无女的人,养老送终的。   崔尚连谢恩的话也说不出来,泪流满面的跪在榻边磕头。崔尚自幼便跟在顾鸿身边,他是看着自己的主子怎么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皇子变成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他不懂政局上的对错,只知道他主子对他好,他便效忠于他。一个奴才能做到今日这个地步,天底下估计也就他一个了。   “陛下,要不要老奴帮您叫战王殿下他们过来?您...您...”崔尚悲痛欲绝,可还是强撑着要替君王办最后一件事。   “不必了,该交待的朕都交待过了。眼下雨这么大,别折腾他们了。让他们明日雨停了再过来吧。”顾鸿有气无力的咳了两声:“去...去把南曦给朕叫过来吧,他来了你便去睡,把精神养足了,明日起就要熬着了。”   崔尚领了这道口旨,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拖起拂尘去外间传话。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南曦公子抱着那把桐木古琴到了。   今日的南曦穿着一身全无杂色的白衣,脸上不施粉黛,头顶只用最简单的木簪束了一副半髻,大半的头发都散在背后。   不施粉黛的南曦容颜至多只称得上清秀,干干净净的眉宇间也多少有了些男子该有的英气。君王看了许久才看出他是那个他带在身边宠了十年的宠臣南曦。   “今日...怎么这样就过来了?”顾鸿的脸色灰白如纸,映着南曦身上那一身惨然的素色,显得格外的凄凉:“你也知道朕快走了是么?”   “是啊,所以奴才今日不想再装扮了。” 南曦将古琴平放在了君王床边的琴台上,神情无比冷漠。   “你...不必难过...朕会给你安置一个好去处的...”顾鸿抬手,想拉住南曦的衣袖,不料却被南曦一把躲开了。   “陛下将死,奴才心里很高兴呢。”南曦的嘴角勾起了一道残忍的弧度:“毕竟等了这么多年,能看到仇人濒死的惨状,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你...”顾鸿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中,浑身不可思议的颤抖着:“你...你说什么?”   “奴才说奴才看到仇人濒死,心里痛快的很!”南曦随手搬过一张凳子,坐在了君王的榻边:“奴才伺候了陛下那么多年,陛下您连奴才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么?”   “你...”顾鸿强撑着一股力气想爬起来,因为用力太过,他的嘴角边又溢出了一道鲜血:“崔尚...崔尚...”   “陛下,您别叫了。崔翁已经去休息了,您还是省点力气吧。”南曦温柔的压着君王的肩膀:“奴才不会对您不利的,奴才只是想好好看看您,最后跟您说说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顾鸿抓着紧被的一角,眼神紧紧的盯着南曦的脸:“到底...是什么人?”   “奴才是什么人?奴才是一个被您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啊。”南曦毫不客气的答道。   “什...什么?”   “陛下您还记不记得,永熙二年岁末之时,那在北方边陲因军备不足冻饿而死的三万边军?”南曦站起身子,语气平缓,犹如娓娓道来:“奴才的父亲,便是这三万边军中的一个。父亲的军饷是奴才家中唯一的生存来源。您可知道奴才的母亲被那些追债的恶霸打死的时候,奴才几岁?您可知道奴才身为男儿却被强行抹了脂粉当做女孩儿卖入勾栏院是什么滋味儿?”   顾鸿的瞳孔越放越大,被南曦质问的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您就为了扳倒那个所谓的权臣世家,不惜赔上三万边军的性命。在您的眼中边军的命就不是命,百姓的命也不是命。我们都是蝼蚁,没有思想,没有感知,就算死光了也无所谓。” 南曦低眉看着君王,字字悲哀:“您是我们仰赖的君主啊,您是我们仰赖的君主啊!”   “朕宠了你十年...荣华...”顾鸿抓着被角,奋力的梗起脖颈:“荣华富贵都...给了你...你为什么还...”   “陛下,您为什么宠我您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南曦扬起嘴角无奈的笑道:“那是因为奴才只是一件精美的礼物。一没有背景,二不会有子嗣,没有心机又爱虚荣。您要的就是个能随时随地哄您高兴的玩意儿。至于荣华富贵嘛,您也就只给得起荣华富贵。所以奴才这样一个只求荣华富贵的人,您才喜欢不是么?昔年云麾将军爱您入骨,也不见她今日有什么好下场。您打心眼儿里就不会把比自己出身高贵的人留在身边,因为您骨子里就是个卑微懦弱的可怜虫!”   顾鸿想说些什么,可只要开口胸口便会如炸裂一般剧痛。他努力了很久,他想行使他君主的权力,把这个戳到他痛处的贱人就地正法。他是君主,他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他手握生杀大权,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忤逆他。   顾鸿抓着被角试图让自己从病榻上起身,但那种牵动全身的木然钝痛最终还是让他放弃了挣扎,体力耗尽的他颓然的松开了被角,无可奈何的合上了双眼,微弱的气息也渐渐的沉寂。   “陛下,您睡吧。奴才最后给您抚一曲。”   伴随着南曦悠扬的琴声,顾鸿这自有记忆开始所有遇见的人和事都在他的眼前闪烁而过。   从幼年时被兄弟奚落,少年时初遇云瑶,再到后来登临战场,登基称帝,四海臣服。他这一生可谓是波澜壮阔。虽然有遗憾,有痛苦,有多多少少的迫不得已,但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选择,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一切。   他一直以为他是个成功的帝王,一个伟大的掌权者,一个福泽万民的君主。   今天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他宠爱了十年的宠臣竟然告诉他,他恨了他将近二十年。   说他这个君王当的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这一世的功过转眼就都无所谓了,他马上就要落入下一世的轮回。行过奈何桥他就会见到云瑶,云瑶离他而去,远走北荒时还是那般年轻明艳的模样。   他现在衰朽老迈,云瑶还会不会认得他。也许等他到了地下,就会再度变成少年时的样子。   他和孟雪芙是君臣官面上的夫妻,有生儿育女的情分在。可在他内心最深处的地方,仍然只有云瑶才是他的妻子。   他是爱着云瑶的。   从年少情深到青年携手,再至恩断离心,再到如今的日思夜想。   方才南曦说,云瑶爱他是爱到骨子里的。是啊,他对云瑶何尝不是铭心刻骨。   否则他在那几年里怎么会那样忌讳顾修这个孩子呢?他们两个人从生离,到死别,只说了一句话,只有一个背影还印在脑海里。   她说:“臣妾姓云。”   那一刻,他选了国,她选了家。   从夫妻携手,到背道而驰。只用了一个转身而已。   现在好了,他终于又可以再见到她了。   在顾鸿生命最后一刻,他没有见到日思夜想的云瑶,也没有虚无幻境中的白光,更没有自来笃信的神仙道法来化他飞升,只有渐渐消失的感知和逐渐冷凝的血液。   君王顾鸿的眼皮舒缓的弹了一下,口唇半张,如果不是嘴角处蜿蜒而下的鲜血,就好似睡着了一般。   南曦动情的拨动着琴弦,因为没有护指,劈裂的指甲被琴弦割破,血珠沾满琴弦,声声如泣。   一曲终了,南曦的指尖鲜血淋漓。   他起身走到君王的床畔平静的探了探君王的鼻息,勾起嘴角笑了笑:“这十年的宠爱,算您偿清了我年少时的苦痛。陛下,您安息吧。”   南曦擦净了顾鸿嘴角干涸冷却的鲜血,将木琴抱在怀中,缓缓行出内室。   “崔翁,陛下去了。”   南曦唤醒了在外间小耳房里浅眠的崔尚,一时间合宫皆起。   无数的宫人奴才朝君王居住的寝宫飞奔,有报信的,有哀哭的,有撤帐挂白的。   南曦从这一群人中间平静的穿了过去。   屋外的暴雨还在下,打在人身上如同一种温柔的鞭挞。南曦抱着木琴,行过了那条他行了十几年的宫道。   他的脚步,从来也没有这样轻快过。没有繁重的装饰,没有浓厚的脂粉,不必虚伪的假笑。   他在这里已经困了太久太久了,今天以后他自由了。他彻彻底底的自由了。上天眷顾他,让他在君王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他闷在心里二十年的愤懑委屈都说了出来。   值了,一切都值了。   那年,他遭受了堪比裂骨一般的剧痛,将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可欺。放下了所有的尊严与不耻只为了能取悦那个害他一生的君王。   至于君王为何会在命中的最后一刻想见他,都不再重要了。   他抱着那把琴回到了他那间精巧秀气的小屋子里,满屋子的陈设都是君王的宠爱。   黑暗中他没有燃灯,他无言的割断了琴弦,又一下一下的将木琴摔得粉碎。   最后,他踏在了那些尖锐的断木上,一道白绫从梁上垂垂落下。   他踮起脚尖,望着窗外雷鸣闪电,痴笑着说:“阿爹,阿娘,儿回家了。”   一道惊雷震天动地,古琴碎片撒了一地,南曦公子身形摇摇,如一片即将凋落的花瓣。   无人知,无人问。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是何等释然。   再有来生啊,他可要好好做一回男人了。 第八十三章 宫变   倾盆暴雨将息, 天明破晓。   顾修身着素服,平静的跪在君王榻边。寝殿之内,老太监崔尚指挥着几个手脚利落的小太监抬着架着君王入殓的袞服大装。   依大周孝礼, 君王驾崩后需由继任君主为其更衣入殓, 以彰孝道。其余人等不可睹视君王尸身。   顾修虽未被立储, 可在君王病重之时便已摄政监国。   这场孝礼,理所应当该他来守。   老太监崔尚, 亲自捧来温水软巾, 以头躬地道:“请殿下为陛下更衣!”   顾修无声的朝君王拜了三拜,行过大礼。老太监崔尚也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退了出去。   宫门合掩,偌大的寝宫之内只剩下了顾修与顾鸿的尸身。   顾修先将顾鸿身上明黄色的龙纹锦被轻轻掀起,平铺折在了一旁。   “父皇,您知道儿臣一向不愿多言。”顾修解开了顾鸿昨夜穿着的寝衣,手持软巾细致入微的替君王擦洗:“可今日,是儿臣最后一次与您说话了。”   君王没有任何回应。   “记得那年您问儿臣,母亲是否告诉过儿臣为何儿臣不是在您身边长大的, 又是否告诉过儿臣外祖一族的事?”顾修手脚轻慢的帮顾鸿的身体翻了个身,语气平静的犹如一个旁观者:“这件事,儿臣说谎了。”   “其实,自儿臣记事时起,母亲便把一切都告诉儿臣了。但是她并不记恨父皇你的辜负,也从未向儿臣谈及过您与她的过往。她只告诉儿臣,她后悔了。后悔和云家宗族一起拼了命的把您这样一个草菅人命的君王推举上位。”   顾修低头在清水中淘洗着软巾, 为君王擦拭着后背:“您以为永平二十二年那场兵乱,母亲当真一点也没有察觉么?那年废太子顾潭引一万西戎蛮兵入京烧杀抢掠, 是您把京郊守军派去换防, 只留下汴京城内的三千禁军。母亲带兵冲入皇城的时候废太子与先帝皆已身死, 究竟是谁诛杀先帝?那时候,母亲他盲目的信任您。永熙二年,边防守军三万因无衣无食而葬送边关。其实以那时外祖手中的军权,想把您从刚坐稳的龙椅上拽下来简直易如反掌。但是他为何没有?那是因为当时天下并没有一人可以再堪重任,杀了你,便会死更多的人。”   顾修起身,从身后宽大的木制衣架上解下了那身庄重的袞服,由里衣开始,一点一点的为君王穿戴。   “所以,外祖只能用他的命去祭奠了那些因他而死的边军。母亲和云氏宗族在北荒辛苦挨过的那些日夜,都是在为了那些枉死的边军赎罪。您可知他们都是国朝男儿,是各家各户的支柱?”顾修别过头去,稍稍平静了一下:“您当然不知,您为君二十三载,玩弄权术,刚愎自负,信宠谗臣,滥用生杀,毫无悲天悯人之心。您心中无百姓,无江山,只有您困顿之时历经的那些旧恩旧怨。所以您在手握权柄之后就只会报复旧日的不公...”顾修语气愈冷,几乎一字一顿:“认真说起来,您根本就不配为君。母亲于北荒之上悉心教养,儿臣在前朝发奋立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取您而代之。”   顾修拖起一旁宽大的封腰,系在了君王的腰间,双手为君王整理领口:“您在世时,常说儿臣不知经营。一个真正的君主,何须经营权术?君主治理天下,并不是为了这方寸之间的一点荣华富贵。君主是要用功绩来让人仰望的,而不是靠滥杀无辜来让人畏惧的。”   顾鸿的身体已经僵硬了,顾修的动作便更加小心,声音也更加坦然。   “那日,您问儿臣是否因为少年苛责而怨恨您。儿臣说不怨恨您,这话是当真的。因为儿臣从来都没有将您视为父亲,也从来没有抱着父子亲情的包袱在与您相处,您于儿臣来说只是国君天子。您的责罚只是让儿臣受了些皮肉之苦,儿臣心里其实并不难过。儿臣从来没有您想象的那般单纯,儿臣让您看见的孤立无援,还有与您相处时让您感受的那些天伦之乐,都是为了让您踏下心来,说的谎而已。”   顾修略显讽刺的闭了闭眼,摇了摇头:“您为何不想想,天底下可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一个人被毁去了信仰,折断了骄傲,就连军武人家最在意的忠诚名节都被踏入尘泥。夫妻之情,少年恩义都敌不过朝中物议。您对母亲信爱皆无,十数年不闻不问,凭什么母亲要对您念念不忘?自儿臣回宫您对儿臣忽视冷漠,苛责重罚,猜疑忌惮。您何以自信儿臣会把您视为亲父子?但是儿臣如此说,您便信。您自来都是如此,只愿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所以这几年,儿臣给您造了一场父慈子孝的梦。眼下梦醒了,儿臣和您都解脱了。”   许久之后,顾鸿的衣衫穿戴整齐,顾修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口气顾修憋闷了八年。   孝礼完毕,膝行退至顾鸿床边恭恭敬敬的行了三个稽首大礼,恭敬道:“父皇,儿臣今次孝礼是为谢您多年信任,让儿臣能在军中立足立威,大展拳脚,为我国朝武装驻军一百七十余万,保得四境安清,天下安宁。今日孝礼已成,你我父子恩怨两清,缘尽到此。儿臣恭送父皇早登极乐。”   顾修站起身,抬脚在砖地上跺了三声。   外间跪候的顾锦,顾攸带着一众妃嫔与内眷,皆入内室,跪于君王榻前。   顾修也汇入了众人的跪列之中,无声的叩头落泪。顾修的眼泪是真的,方才说出的话也是真的。   说不怨,其实也怨。只是多少而已。   说不恨,其实也恨。只是深浅而已。   说不是为了报复,其实本心上还是一场报复。   顾修用他的伤痕和绝望唤起了君王的自责,用纯善的忠诚加重了君王的悔意。用皇家最为难能可贵的骨肉亲情激发了君王的愧疚。   君王临死前的那段日子,都是在悔愧中度过的。   只要在世为人,谁都不可能当真那般洒脱。   一场孝礼,算是顾修与他心头的担子做了最后的诀别。   他顾修有亲有友,有挚爱,有江山。   至此以后,前路无限光明。   君王大敛入殡,宫内丧钟鸣响。   丧钟一响,便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波即将来临。   ******   晨曦初露,风雨宁息。   乌云散尽,朝阳当空,合宫上下皆服缟素。手脚利落的宫人们已经将这座宫城都披上了令人哀伤的素白。   秋风乍起,秋雨寒凉。   顾修负手立于含元殿正殿云台之上,韩墨初周身重甲身负长剑,立在顾修身侧。含元殿四周两千名精兵悍将皆全副武装,手持虎头盾牌,严阵以待。   熊虎怀抱九环大刀,在第一排护盾之后来回踱步。   顾攸怀中抱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是一身孝麻,才刚在顾鸿的榻前哭过一场,顾攸的眼圈通红通红的。   “七弟。”顾攸神情凝重且复杂的看了顾修一眼,唤了人一声,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今日,他和顾修不光死了父亲。还要和另外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有一场较量。   “六哥,没事的。”顾修目光坚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顾攸也重重的点了点头,把怀中的托盘抱得更紧了。   辰时日出,一队四五百人的队伍嘶吼着参差不齐的杀伐声,踏着凌乱的步伐朝含元殿的方向冲了过来。   为首之人穿着一身黑甲,手中高高的举着宝剑。身后的追随者有几个韩明座下未被牵连的旧臣,散从众人有府兵,有护卫,还有各家年富力强的男丁。   冲到含元殿前,见了那些全副武装的精兵强将,原本便凌乱的队伍霎时间更混乱了。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上过战场,他们不知道若是当真交手他们会有几分胜算。   刚刚他们冲入皇城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护卫阻拦他们,一路畅行无阻大大助长了他们此番勤王护驾的士气。   但当他们的人当真走到含元殿的时候,他们退却了,迟疑了。新帝登基,他们也许不会死,至多只是丢职罢官。今日,他们若是当真举兵谋逆,那便是必死无疑。   高台上,顾修立在栏杆处高声道:“四哥,把剑放下吧,本王不会杀你的。”   “顾修!父皇在世时不曾立储,今时今日人人皆有机会,你倚仗军权霸占皇城,你居心何在!”顾偃不依不饶的举着长剑,丝毫没有察觉身后跟随之人都在渐渐退远。   “四哥,放下剑上来吧,把素服换上。咱们兄弟一道去奉先殿!”顾攸端着托盘,也立在了顾修身边。   “兄弟?事到如今也就只有你还记得兄弟两个字。”顾偃举着剑,猛然朝顾修的面前一指,藏在铁甲后的矛戈便齐刷刷的露了出来,顾修身边的韩墨初也用拇指缓缓的顶出了鞘:“六弟,你看见了么?这就是你说的兄弟。”   “四哥,我已吩咐撤去你入宫一路上所有的侍卫,拦住了所有预备入宫奔丧的宗亲臣子,你眼下未见血也未动刀兵,一切都还可转圜。”顾修抬手,那些锋利的铁器又都收回了盾甲之后:“你把剑放下,今后你仍会是亲王之尊。”   “亲王?由你封的亲王么?”顾偃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非嫡非长,父皇在世时并无一言遗诏,你凭什么继承大统!”   顾修与顾攸的话,叫不醒一个已经执迷的人,两人对视一眼,顾修又看了看身边的韩墨初。   正在此两难之际,威戎将军孟绍带着那些本该被阻拦在外的各宗族亲贵,朝中文武,并一千二百名背负长弓的御林军由宫门进入,浩浩荡荡的将那一群手持刀兵的反叛围在了正中。   那群人手中高扬的武器都渐渐的低了下来,一点一点的退入包围而来的人流当中,只将顾偃一个人让了出来。   顾修疑惑的看了眼韩墨初,韩墨初也罕见的轻轻簇起了眉头。   吱呀一声,身后殿门大开。   晴昭公主搀扶着孟氏皇后由殿中款步行来。   孟氏皇后身着金翅祥云凤袍,外罩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八仙冠,手中捧着御诏玉玺。温柔如花月一般的女子,此刻竟是母仪天下的霸气。   “众卿听谕。”孟氏皇后低沉庄重的声音传至云台上下,高台之上,自顾修起皆撩袍而跪。   云台之下,孟绍将军携宗亲百官等皆跪候听谕,只剩下顾偃一个人持着剑愣愣的站着。   “古来国制,君后一体。先帝在世之时未立皇储,未免同室操戈,现由本宫行皇后之责,以中宫之身将战王顾修认于膝下。自今日起战王顾修既为正宫嫡出,依本朝祖制,继位称帝!”   孟雪芙端着玉玺,立于顾修身前。顾修眼神中的错愕转瞬即逝,朝孟氏皇后行跪叩大礼。   “儿臣,接旨谢恩。”   顾修从孟氏皇后手中接过玺印,双手捧在胸前,他知道他捧的并不只是一方玺印,而是大周的江山。   孟氏皇后双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无声的拍了拍顾修的肩膀。她太了解顾鸿的为人了,即便将死,也永远要攥着能挟制亲子的筹码。数月前,她自静华寺回宫,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刻。   高台上,顾修手捧玉玺,居高临下。高台下众臣纷纷跪地,高声齐呼,叩拜道:“臣等参见新君万岁!参见新君万岁!”   孟雪芙欣慰的看着他身边那个即将肩负起江山重任的孩子。   从这一刻起,顾修终于成了她的孩子,成了那个与她阴阳永隔的云姐姐两个人的孩子。   她大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自己的丈夫爱上同一个人的女子了。   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依赖与深情,崇拜与敬重。那是一种如微风细雨,润物无声的情感。那是一种明知不可说却难以抑制的情感。   她是个胆小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也就只有云瑶没有因为她的弱小而欺凌,没有因为她的懦弱而嘲笑,更没有逼着她坚强。   她用她的明媚,温暖了她一生中最晦暗无措的时光。   后来,云瑶走了。她的懦弱与无知断送了她的亲生儿子,她绝不允许云姐姐的孩子再被断送。   她曾经憎恶她这一身繁复的凤冠凤袍,今时今日她最终还是以皇后之身将这个国家安安稳稳的交到了顾修手里。   这一刻她是皇后,也是母亲。   ******   孟氏皇后的举动,让顾偃此刻看起来像一个跳梁小丑。   他想要为他未出世的孩子奋力一搏,想要祈求着一场根本没有胜算的胜利。他幻想着在这一天里血染宫墙,彻彻底底的将这些日子的沉郁发泄出来,哪怕青史之上恶名昭彰也好,至少也算他在这座宫墙里斗过一遭。   可现实是,他一个人也没有砍杀,一滴血也没有流。顾修用一把名叫仁义的软刀子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试图让他屈服,从此做一个像顾攸那样没心没肺的废物。   他拎着剑,痛苦的干笑了几声。   他的身后已经没有再愿意同他奋力一搏之人了,他拎着剑摇摇晃晃的站着。   “四哥,现下尘埃落定,你快上来吧。”顾攸怀中捧着素服,焦急的朝台下大喊:“四嫂还在家中等着你回去呢。”   顾偃抬起双眼,失去焦距的目光重新坚定了起来。他又一次抬起了手中的长剑指向了顾修:“顾修,我知道,你心里是想杀我的。但是你碍于史书评价,不忍对我痛下杀手对么?今日,本王就卖个人情给你,让你堂堂正正的做这个皇帝怎么样?”   “四哥,都到了这一步你这又是何苦?”顾修扶着栏杆,心里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顾修,我今生今世都做不到奉你为君上,你也不必再多说了。”顾偃将长剑架在自己脖颈间横了过来:“顾修,今日我不会让你的手沾上亲兄弟的血,也不会让你为难。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在我死后潞国公府上下不可株连一人,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你都要好生照看,否则我便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四哥,你听我说。我不会株连任何人,你更不必如此,王爵尊荣我给你,你的妻儿你自己照顾!”顾修拉着顾攸的手,一齐撑着云台上的栏杆,顾攸也朝台下带着哭腔大喊:“四哥,你快回来吧,别闹了!别再闹了!”   顾偃平静的摇了摇头,回过身去朝所有的宗亲百官大声喊道:“都听好了,今日是我顾偃带兵闯宫企图谋夺帝位,如今身死是为认罪伏诸!尔等今后皆要以此为史,不可枉论!”   顾偃喊罢,毫不犹豫的将手中长剑一扫,一剑割穿了自己的喉咙,鲜血霎时间渐了一地。   那个昔日大周最骄傲的皇子,在二十二岁这一年,为了国朝的江山稳固,把命留在了这个萧瑟的秋季。   “四哥!”   云台上,顾修和顾攸同时惊叫一声冲了下去,奔到了顾偃身旁屈膝跪下,同时伸手按住了顾偃鲜血翻涌的伤口。可无论他们按得多紧,鲜血都会从他们的直缝中溢出来,染红了他们的双手,以及他们身上的素袍。   “四哥,四哥......”顾修锁着眉峰,又无措的环顾四周,高声唤道:“太医呢?太医都去哪儿了?!”   然而任凭顾修如何叫喊,也没有一人上前。   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怎样的神医仙药,都已无力回天。这场兄弟间的诀别,不该被任何人打扰。   “四哥,你别闭眼我害怕。四哥,你别闭眼好不好?”顾攸拼了命的捂着顾偃的伤口,眼睛里的泪珠仿佛断了线:“四哥,我害怕,我害怕。”   顾攸虽是皇子,可生来就被泡在了蜜罐里。他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什么皇亲国戚。于他而言,父亲就是父亲,兄长就是兄长。夺嫡争位就好似儿时几个兄弟争玩具,争完了还能是兄弟。   他不明白为什么顾偃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明明事情都过去了,他做皇帝和顾修做皇帝究竟有什么分别?   他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天之内,他要失去两个至亲之人。   几近失神的顾偃听到了耳边的呼唤,忽然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前是顾修与顾攸两个人模糊的人影。顾修的臂膀拖着他好似在为他止血,顾攸在哭,哭声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偃想不通他这个弟弟怎么就那么爱哭呢?还总是哭的他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那个一向不苟言笑的七弟顾修怎么也流泪了?   他与顾修这些年来兄弟阋墙,纷争不断,终究还是落了个你死我活的下场。   是啊,顾攸说的是。   他们三人是兄弟,年龄相仿,血脉相连。他们本该同气连枝,相互扶持的。   这样美好的血亲之情,他今生今世再也做不到了,今后的路上就只剩下顾修和顾攸了。   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扒住了两个弟弟的胳膊,在意识彻底涣散之前无比郑重的对两人说道:“你们...两个...今后...要好好的...”   顾偃仰面靠在两个弟弟的臂弯里,看着那雨后初晴,白练一样的天空。利刃划穿了他的脖颈,导致他方才说的每个字都会随着人本能的呼吸而从口中涌出更多的鲜血。   今日他做了自己的选择,他不后悔。   人生在世,多多少少都有意难平与不如意之时。贫者日日为裹腹发愁,劳者夜夜为生计奔波。而他生在皇权之家,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要被打上烙印过活,而今临了能得到几滴亲兄弟真心的眼泪,也算是值了。   望着偶然飞过天幕的一只飞鸟,顾偃笑了,笑得释然。   顾偃舒适的阖上了双眼,扒在两个弟弟胳膊上的双手缓缓垂落,任凭顾攸怎么呼唤摇晃,都再也没了反应。   顾偃脖颈间的血,终于不再流了。   顾修与顾攸屈膝跪坐在顾偃身边,无力回天的二人只能将顾偃的尸身平放在地,颓然的摊开沾满鲜血的双手。   再抬眼,两个人都红了眼圈。   顾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顾攸抬臂勾过人的肩膀挺身与人顶贴着额头,口中不断的重复着:“不怪你,七弟,不怪你。”   不知为什么,顾攸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淡淡的乞怜。他在安慰顾修,也在安慰他自己。他多希望眼前的一切就只是一场噩梦,只要醒来,所有的一切就都还在。   顾修木然的盯着顾偃的尸身,顾攸的话在耳边通通化作了一片嗡然的嘈杂。   一句也听不清。   顾偃这个兄长对于顾修而言是个很矛盾的人,他既没有顾值和顾伸那样的生疏,也没有顾攸那样亲近。   他们两个的出身不允许他们亲近,可是他们有时又志趣相投。   他们都喜欢那些身姿矫健的战马,也都喜欢吃顾锦亲手所做的白玉芙蓉糕。喜欢读兵书,也喜欢看政史,若能有一日当真好生坐下来说说话,大约会比顾攸还投契。   他们彼此之间都不愿承认彼此的强大,又不得不把对方视为忌惮。   但为了顾锦的事,他们两个又一定会同仇敌忾,谁比谁都豁的出去。   那是一种融入骨血里的亲情羁绊。   也许,他们本该也是极好的兄弟。   顾修在此时此刻才明白,古人为何会将兄弟喻为手足,今日他手上沾满了亲兄弟的鲜血。   原来,亲兄弟的血那么烫,好似能烧穿他的皮肉渗入他的血管,与他的血液一起流淌,   带来犹如断臂一般的剧痛。   是时,顾锦也走下了高台,来到了两个落寞的弟弟身边。她拢裙跪坐,用一方浅色的罗帕盖住了顾偃死时的面目,又张开怀抱将两个弟弟都揽在肩头,无比温柔的抚摸着两个弟弟的脊背:“不怕,不怕,长姐在这里,长姐在这里。”   顾锦拥着两个弟弟,顾修无声的贴着长姐的侧脸,一只手紧紧的抓着顾攸肩头的袖袍,力气之大,大到指节发白,青筋凸起。   方才还尚有一丝理智的顾攸在靠在晴昭公主的肩头上时彻底崩溃了,他满脸涕泪的嚎啕着:“长姐,四哥没了!四哥没了!”   微凉的秋风吹拂着三人的衣摆,也将顾攸的哭声传得更远。   此时此刻,他们不是新君,不是郡王,也不是公主。   只是三个失去了手足的可怜人。   画面转换,四个人都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月光皎皎,那三个同龄的少年骑着马尾随在顾锦的马匹背后恐吓阿日斯兰。   为了能让那个招人讨厌的漠南世子吃瘪,深更半夜的摸出营帐去阿日斯兰的住处偷箭袋。   顾攸望风,顾修实施,顾偃断后。   顾攸一个喷嚏惊起了漠南部落营帐前拴着的战狼,至使刚得手的三个人一路狂奔,猎山地形复杂,三人险些迷路。没办法只能互相搭着肩膀朝有光亮的地方摸,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钻回了各自的营帐。   后来,他们三个又在静华寺与那漠南世子打架,都被罚跪在佛龛之前没有膳食可吃。三个人又轮番给彼此打着掩护偷拿佛龛上的贡果。   顾攸个子小,好不容易够到一颗贡桔还酸得人槽牙一紧。最后的最后,还是顾修和顾偃两个人一人省了半个苹果才把顾攸这个爱哭鬼喂饱的。   少年时的他们,做了多少蠢而不自知的傻事,现在想想依旧还会不自觉的嘴角上扬。   画面再转,他们四个人都成了几岁时的样子。那时节云瑶不曾离宫,皇长子顾倡不曾身死。顾修和顾攸一样顽皮,顾偃带着两个弟弟在旷野无垠的草地上奔跑,无忧无虑的嬉笑打闹。   顾锦就跟在他们身后,头上顶着春日里最艳丽的花环,欢快的呼唤着:“慢些跑,慢些跑。”   本该美好而纯粹的一切,被一种名为皇权的东西活生生撕得粉碎。那样奢侈的亲情,也只能存在于对如果当初的幻想之中。   现实是,幻想中快快乐乐的四个孩子,如今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和三个无力且悲伤的人。   四周所有目睹一切的朝臣与士兵们都不同程度的红了眼圈。   也许一个年轻的生命消逝,就是如此的令人唏嘘。   皇家手足的亲情,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可悲又可怜。   韩墨初立在高台之上,心口处有一丝淡淡的生涩酸楚。   他并不是艳羡顾修有这些骨肉亲情围绕在侧,他只是心疼顾修又一次失去了一个血亲。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顾修面无表情的落泪。 第八十四章 守灵   戌初, 夜灯昏黄。   皇城内秋风骤雨,天色全黑。宣政殿连通的东暖阁之内,灯火通明。   韩墨初手中端着一方乌木滚边的方形托盘, 自外间行入顾修起居的东暖阁。   顾修身着素锦服, 顶束银冠, 身披孝麻,落座在龙纹书案之后。单手撑着额头, 双眼微合, 似睡非睡。面前还摊放着一本展开的奏疏,桌案两侧至少还分别堆放着约二三十本。   自国丧伊始,顾修便没怎么合过眼。白日里要处理国政,夜里还要往奉先殿为先帝守灵。宫中仆役尚能轮值换班,身为新君的顾修只有一个人。   从早熬到晚,过了头七后。孟氏皇后自行交还了皇后的册印宝玺,在晴昭公主的陪同下回到了静华寺中。   端王顾伸身体孱弱,入秋了便一直咳得昏天黑地。故而只在君王入殓次日, 随宗亲百官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出王府了。   顾攸这些年,也没经过太多大事。府中主事的徐静柔又刚出了月子,还在给幼子哺乳。顾修便将他也放了回去,每日只随百官及宗亲朝拜即可。   这九日的孝礼,基本全程只有顾修一个人撑下来了。   韩墨初自觉无声的走到人跟前,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人的手边。   顾修恍惚睁眼, 下意识的唤了一声:“师父。”   “臣在。”韩墨初轻扬唇角,将顾修面前那本摊放开的奏疏本册合了起来, 自然而然的替顾修整理着桌案:“殿下身边, 怎么没人。”   韩墨初眼下还不能称顾修一声陛下, 因为依照大周国制,新君需在先帝驾崩三十六日后再行登基大典。   民间孝子可为孝亲守孝期三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便将这为期三年的孝礼简化为了三十六日,一日便算一月。   三年三十六个月,如今还有二十七日。   “没什么,眼下没什么要伺候的,我便让他们先下去歇歇。”顾修揉按着酸涩的眼睑,重新打起精神来:“你今夜不是要在宫外过一夜么?怎得冒着雨回来了?”   “臣把常如带回来了,自然也就回来了。”韩墨初将端来的那碗琥珀色的药汁搁在了顾修面前:“殿下喝一口,这是常如制的醒窍汤。那年京中开恩科,这东西在皇城里都卖疯了。”   “这么说,苏先生他愿意留下来了?”顾修端着那瓷碗,仰头将那碗醒窍汤一口闷了下去。果然觉得醒神通窍,双目炯然有神。   “嗯。他愿意随臣一道,留在陛下身边。”韩墨初给了顾修一个肯定的答案。   自先帝去世,京中内外户户服丧挂白以后。苏澈就关了他的小医馆,放了他的小伙计,背着他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夹着个包袱在皇宫门前晃悠,被侍卫抓了两次终于被韩墨初发现了。   “子冉,咱们该回家了吧。”苏澈欢欢喜喜的拽着他的胳膊,指着百茗山的方向:“你该做的事儿,不是都做完了么?走走走,我们回家去。”   “常如,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走?凭什么不能走?之前你说报了恩就回去的。他都做了皇帝了,这恩也报了,咱们也该回咱们自己的地方去了不是么?”苏澈固执的把他往前拽,可怎么也拽不动韩墨初,只能气喘吁吁的作罢:“韩子冉,你到底还要在他身边待到什么时候啊!京城里有什么好的?”   “常如,我答应过他,我会长命百岁的陪着他的。”韩墨初知道,苏澈是个很简单的人,只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古籍。他没办法同他解释他和顾修之间共同期待的那个天下,只能告诉他,他朝人发了愿,不能失信于人。   “你怎么这样啊!小时候你答应我的事儿多了!你也不是每件都干了呀!”苏澈一把甩开韩墨初的手,满脸质问:“六岁那年除夕,说好了给我留一个鸡腿,结果我出去一圈,你就把两个都吃了。九岁那年爬树,说好了你在底下接着我,结果先生叫你你就把我忘了,还有十岁那年...”   “常如。”韩墨初轻声打断了苏澈的话:“同我一起留下来可好?”   “留下来?我可不想留在这儿!这里是什么好地方么?这些年我帮着你就差杀人放火了!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还有!那小皇帝是老皇帝的亲儿子!皇家之内说翻脸就翻脸的事情还少吗!今日你是他的良师益友,明日呢?明日你再想走就来不及了知不知道!”   不管过了多少年,苏澈都不喜欢京中这熙熙攘攘,马轿纷纷的喧嚣。更不喜欢韩墨初那些纵横谋划,如履薄冰的日子。他觉得,他和韩墨初都是属于百茗山那个平静安逸的世外桃源,在那里他们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过活。   那里有先生,有果子,每天都是简简单单的。   见韩墨初不为所动,苏澈一脸决绝的夹着小包袱:“算了!你不跟我走,我自己回去!”   *******   今天,韩墨初原本是要出宫去与苏澈送行的。   谁知那天一脸决绝的苏澈竟然叉着腰拎着一个更大的包袱对他说:“我决定了,我留下来陪你。”   “常如?你怎么突然?”   “先说好啊,我可不是为了那个小皇帝才留下来的。”苏澈提着那个巨大的包袱,侧着头小声嘟哝着:“我要是走了,你不就没人疼了吗?你又一贯的爱作死,从不会好生照顾自己。身上哪里磕磕碰碰的就像看不见一样。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你答应人家的是长命百岁,我总不能让你寿终四十吧。”   “嗯。”韩墨初轻笑点头,心中仿佛一块重石落了地。人只要心里一松,神色就比往常柔和了。   “别感动别感动,作为年长你七个月零八天的好大哥照顾你不是应该的么?”苏澈一手挎着那大包袱,一手搂着韩墨初的肩头那一脸的洋洋得意:“易先生年过百岁,从今往后大哥罩着你!”   “那多谢...”韩墨初弯眸一笑,轻言道:“常如...大哥...”   韩墨初的话,让顾修的心里也跟着安定下来。他知道苏澈与韩墨初的关系,就像是他和顾攸一样,只不过他们两个没有血缘罢了。苏澈留在宫中,可以免去韩墨初心里许多牵挂。   “既然如此,那师父可想好怎么与苏先生安置官职了么?”   “常如自幼专攻悬壶之术,原太医令张季告老,殿下若是信得过他,可以给他一任太医令之职。”   “太医令,算是从四品内臣之职。”顾修凝眉道:“可否太低了些?”   “可常如除此之外一窍不通。太医令已是他所能胜任的最高职分了。”韩墨初说道:“若是臣此时徇私,给了他一任朝职。到时能不配位,是会出事的。”   韩墨初永远都是如此,不会让顾修有半点为难。顾修眼下虽说只是新君,可一个体面的虚爵朝职还是给的起的。   但韩墨初既不会要,也不会让他给。   “既是你说好,那便好。”顾修从桌案后站起身,稍稍松了松有些僵硬的脊背。一碗醒窍汤,让他精神百倍。   这个时辰灵前应当已经供过了黄昏香,又是到了该守孝礼的时候了。   顾鸿的子孙缘浅,国丧的排场都是靠礼部的仪仗撑起来的。比起那年荣安亲王老千岁的那场大丧,光看这首礼的人数便能看得出来。   过了头七之后,奉先殿大殿上能来往的便几乎只有顾修一个人了。今夜风大雨急顾修将那些随驾哀哭的小太监也赦了回去。   “师父,陪我去灵前吧。”   韩墨初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倏然笑道:“好,臣陪您。”   深秋的雨夜,空气中弥漫着侵入骨髓的湿冷。   奉先殿内,先帝顾鸿巨大的棺椁矗立,三层阶梯式的供桌长约三丈三,上面立着九座金鼎。两侧一人高的灵牌香烛,青烟袅袅。满室的长明灯,照得殿堂之内恍如白昼。   暴雨击打着殿宇顶上的砖瓦,顺着砖瓦流下来的水珠在奉先殿敞开的四扇大门前形成了一道雨帘,将殿堂内的两个身影笼罩在了一团写意的梦境之下。   顾修与韩墨初对面跪坐在松软宽大的蒲团上,守着一方烧祭的火炉,并感觉不到殿外的秋雨寒凉。韩墨初是大周开朝以来,第一个随新君守灵的臣子。   身为新君的顾修似乎从未把他当做臣子。   “殿下。”韩墨初双手捧着一捧黍稷梗,填入了面前的火炉。黍稷焚烧带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光星笼罩的背后,是顾修端正笔直的身姿:“臣还记得上次臣来这里的时候,是七年前。”   “嗯。”顾修也朝火炉中填了一捧黍稷,语气轻缓道:“那天,我和六哥打架受罚。你背着我从这里走回了归云宫中。还钉了个沙盘的架子给我。那些东西宝德似乎都封在库里了,等事情完了回去找找,保不齐还在。”   韩墨初点点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当初:“殿下,提起宁王殿下,臣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何事?”   “殿下可有想过有哪一天,能像宁王殿下那样过活?”   顾修回了神,认真思考了一番方才摇头:“从未想过。”   “殿下,难道就没想过有哪一日可以过得轻松自在些么?”韩墨初看了看四周庄重肃穆的奉先殿,他猛然发现顾修似乎自来也没有向那年同龄的孩子一样放纵过。   “我这些年,过的难道还不够自在么?”顾修反问道:“自小到大,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想做的。读书也是,习武也是,领兵出征也是,治理军务也是,都是我本心里想做的。生于皇权之家,能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这还不算自在?。”   顾修的回答,是对韩墨初的肯定。   韩墨初扶着他的肩膀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今时今日。让他的臂膀有了力量,让他的脊梁挺的笔直,让他有了能自己左右命途的能力。君王冷漠也好,朝中风云也好,明枪暗箭也好,他都可以视如无物。   于顾修而言,这才是真自在。   韩墨初欣然扬起嘴角,又朝焚祭炉中填了一把黍稷。   顾修果然就是顾修,他不是寻常人。他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感。   就好似从他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今后要走怎样的路。所以那些在外人看来是磨难的事,于顾修而言好似是种历练。   “殿下果然不愧是臣选的殿下,臣这些年也算是没有白辛苦了。”   顾修眉峰一皱,不由自主的倾身向前:“你不是说当初是因为别无选择才跟着我的么?”   “是么?臣记性不好。”韩墨初屈指轻轻敲敲自己的额头:“忘了。”   顾修盯着人看了一会儿,又将身体坐了回去。   这么多年来,顾修一直知道韩墨初其实有事瞒着他的,韩墨初不说他也就不问。   因为无论韩墨初瞒了他多少事,他都是那个一心为他的韩墨初。   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一点,也是他和韩墨初的默契,韩墨初也从未问过他在他入宫前的经历。在他们两个看来,两个人如泣如诉的数着各自身上的委屈和伤疤,是种很愚蠢的行为。   与其那样,还不如把手中的剑练的更快一点。   “那若是当初父皇没有张榜征兆少师,你可还会到我身边,陪我走这一路?”顾修偏了头目光不知看向哪里。   “会啊。”韩墨初轻轻的整了整衣袖温声笑道:“若是当年陛下没有征兆皇子少师,那臣便走科举入仕,或者直接去往北荒。臣与殿下是宿命至此,哪怕隔着山河日月,荆棘险滩,臣无论怎样都会走到殿下身边的。”   韩墨初宿命二字用的很恰当,人都不信命,可有时又不得不信。   顾修与韩墨初真的很像。   他们是同月同日出生的孩子,自小都背负着这样那样的仇怨和伤痛。   但是他们都没有将那样的怨恨变为枷锁,反而转化成了力量。   一种既能互相守护,又能各自强大的力量。 第八十五章 登基   那日, 是永熙帝顾鸿三七的第四日。   一连数日的阴雨终于放晴,看似和暖的日光下实则没有任何温度,宫道上顶白挂孝的宫人们正在打扫着宫道上的落叶。   丽妃金氏蜷着双膝, 靠在温暖的贵妃榻上神色悠然的缝制着一顶小小的虎头帽。大宫女碧云半跪坐在人身边给人捶腿。   秋冬交替的时节, 天气转凉。   丽妃已经有两三天没有往奉先殿去了。顾修孝顺, 便拿了个伤心过度不能操劳的理由让丽妃好生在宫中将养。   这几日丽妃都过得无比自在,若不是还在先帝丧期, 她都快哼出小曲儿来了。   与丽妃金氏素日交好的那两个贵嫔又来了, 一见了丽妃的面儿便先齐刷刷的行了一套大礼,将丽妃弄得一愣。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些起身啊。”丽妃不明所以的搁下手中的针线,朝那二人摆手。   “谢丽妃娘娘。”两个人同时起身,眼尖的小宫女给二人搬了凳子,招呼二人落座。   “素日里都是常来常往的,今日怎么这样客气起来了?”丽妃掸了掸膝头上的白狐裘毛,莫名道。   “丽妃娘娘, 您还不知道么?”周氏贵嫔满眼殷切的望了人一眼,低声道:“新君登基大典后,要尊您为太后呢。”   “什么?!”丽妃双眼瞬间放大,满脸的不可思议:“这,不可能啊?”   “娘娘,您这些日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宫里可都是传遍了。”吴贵嫔捧着茶盏继续说道:“新君念及您幼时照拂, 也为了宁王殿下和小世子的前程,故而要将您尊为太后。咱们姐妹来的时候, 都瞧见内府司给您裁制翟衣的云锦了。”   吴氏话音刚落, 丽妃这边忙不迭的下榻穿鞋, 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急匆匆的传了轿辇,一路往顾修所在的宣政殿东暖阁去了。   将吴氏和周氏,晾在了那里。   丽妃站在暖阁跟前,身边的两个宫人给人整了整匆匆而来的宫装,门前的小太监高声通传:“丽妃娘娘到。”   坐于内室正在行阅奏疏,处理政务的顾修从桌案前抬起头来,搁下手中朱笔,起身迎了出去。   这些日子以来,顾修一直在做着登基前最后的准备。   拟定先帝尊谥,安置先帝后宫是第一位的。   “丽母妃,您怎么过来了?”顾修朝丽妃略施一礼,口中尊了一句丽母妃,昔年先帝顾鸿未允丽妃所请,他只得称丽妃一句丽娘娘。而今先帝已去,他便改了口:“可是有何吩咐?”   丽妃双臂一拖,急忙让顾修免了拜礼:“修儿,别拜别拜,眼见便是要称帝的人了。”   “儿臣虽将继位,孝礼不可荒废。”顾修坚持着将拜礼行完,将丽妃迎入暖阁外的小厅上落座:“母妃此来可是有何话说?”   “修儿啊。”丽妃端了手边的热茶,饮了一口语重心长道:“这几日宫中的传言,母妃都听到了。母妃也知道你和你六哥的情分在,可是这尊封太后的事可不是玩笑。”   “丽母妃此来,是为此事?”顾修落坐在人身侧,恭敬道:“儿臣此举并非儿戏,而是觉得您当得起。”   “傻孩子,母妃何尝不知你的心思?母妃是商官家族出身,没那么多见识。你这几年的路走得有多艰难,母妃其实都看在眼里却帮不上你,就只能拿你当你六哥一体看待。”   “母妃,儿臣自觉受恩良多,您的一视同仁,让儿臣倍感安然。”顾修眼神真挚的看着丽妃金氏,郑重道:“太后之名,您实至名归。”   丽妃对于顾修而言,更像一个寻常的母亲。在她的眼里,顾修就是和顾攸一样的孩子,有出息也好,没出息也罢,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想撒娇就撒娇。   什么雄途伟业,什么家国天下,她皆可视若无物。她只在乎她的孩子吃得饱不饱?穿的暖不暖?有没有什么小磕小碰,夜里有没有着凉。   那种不讲原则的偏爱,在顾修少年时那段坎坷的道路上,太难得了。   “修儿既然唤了我母妃,那母子之间也就不必有什么隐瞒。母妃十六岁便嫁给你父皇了,糊里糊涂的就过了这半辈子。当初还以为能嫁与太子是多天大的喜事,其实....唉..."丽妃叹了口气,满眼慈爱的看着顾修:“好在上天垂怜,给了母妃你和攸儿这样的好儿子。眼下母妃年岁也大了,当真不想再在这宫里守着这些宫规了。母妃眼下只想出宫去,住在你六哥身边,含饴弄孙,安享天伦,改年也回苏州一趟能去看看家中亲族。二十多年了,都不知道他们变成什么样子了。”   “既然如此,儿臣明白了。”顾修的神色渐缓:“儿臣会让母妃晚年安逸的。”   ***   丽妃走后,顾修重新回到了理政的暖阁之内。韩墨初坐在桌案一侧一本一本的整理着桌案上的公文奏疏。   见顾修回来,韩墨初也将手里的事情停了,抬头问道:“丽妃娘娘可是有何吩咐么?”   “师父找个妥当人,把今日发往礼部的折子追回来吧。”顾修答非所问。   “怎么呢?”   “丽母妃她不想做这个太后。”顾修重新落座在了书案之后,揉了揉酸涩的眼睑,轻声叹道:“想想我父皇这个皇帝,做的还真是失败。身死之后,连想与他同葬陵寝的人都没有。”   ******   在顾鸿三七最后一日,顾修以新君的身份明发谕旨。因顾念养母丽妃金氏慈恩,特准宫中无所生育的前朝嫔妃,于先帝葬入王灵后,皆升尊一品,回母族颐养天年,一切宫中侍奉如旧。如无有母族可归的则迁入京郊离山行宫居住,亦由宫中奉养。这其中也包括冷宫中的贺氏,还有锦芳阁中的常氏。   明旨一发,合宫皆喜。   顾鸿后宫中嫔妃不算太多,刨除已经过世的,眼下只有九人。这九人中只有身处冷宫中的贺氏母族无人,要迁往离山行宫。   眼见着君王丧期未过,满宫上下都开始收拾着细软金银,打点着要带回母族的东西。   好似得了特赦的囚徒一般。昔年里为了争宠夺爱闹得死去活来的几个,见了面也都亲亲热热的。   得了机会,都打着十二分的谢意往丽妃宫中去叩头谢恩。   *******   是日午后,宣政殿东暖阁中。   顾修正在处理公务,韩墨初则侧立其后,为其整理桌案,忽而见了桌边一盘来自丽妃宫中的糕点,微微笑道:“殿下恩宽,将这天大的恩情都记在了丽妃娘娘身上。”   “应该的。她少时如何待我,我今日自然如何报她了。”顾修展开一封奏疏,低眉详阅。   韩墨初立在顾修身后,低眉看着顾修眼前礼部与先帝定谥的折子,顾修提着朱笔在几个谥号上轻轻打着圆圈,随着顾修打圈的动作缓缓念道:“德,明,神,武?”   “谏争不威曰德,任贤致远曰明,安仁立政曰神,克有天下曰武。”韩墨初轻叹一声:“殿下这谥,选得好讽刺啊。”   顾修选的谥号,看似歌功颂德,实则字字讥讽。永熙帝顾鸿自登基起便残杀忠良,信宠奸佞,不顾民生,还险些将祖上基业毁于一旦。   与顾修选得四个字截然相反。   这些谥号,韩墨初品出了顾修对顾鸿的一丝怨念,也感受到了天家父子之间那种不可名状的悲哀。   韩墨初的生父不知道他的存在,而顾修的生父明明与他相认了那么多年,却没有一日真正懂得顾修。在把顾修伤到极限之后,还能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仁义孝顺。   细想起来,顾修能做到今日这样,已经很是难得了。   “母亲曾经与我说过,君王在世一朝,如不可福泽万民,何以配得上着天家尊贵?先帝在世时,事到眼前,也能将所有罪责推于旁人,推到了身为君王的身不由己上。执掌天下之人却说自己身不由己?这还不算冠冕堂皇么?”顾修端起手中的奏疏细细吹干上方的朱砂印记:“若他早知如何为君为父,有多少人,原本是不必丧命的。”   顾修合上眼,又想起了顾偃自尽的场景,那洒在地上的血光,灼热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原本,顾偃不必死。许多人,都不必死。   “小主子!!!”   一声亲切热络的小主子,将顾修唤了起来。   顾修一抬头,便看见那一身褐色绫缎袄裙,挎着小包袱的老嬷嬷吴氏。   数月不见,吴氏眼圈都红了。   今日一大早,宫里来了马车将她从战王府里接了出来。说是她家小主子要做皇帝了,今后要她去宫里服侍。   她这一路上心怀忐忑,进了那皇城,四处森然的殿宇吓得她眼晕。   直到见了惦记了几个月的小主子,这才安下心来。   “吴姑姑,您过些日子要改称陛下了,快先行礼吧。”身后扶她进来的小太监小声提醒道。   吴氏随手擦了把眼泪刚要跪下,顾修便将人叫住,低声道:“吴婶,饿了。”   “啊?”一旁的小太监连忙将吴氏搀扶住了,站在顾修面前:“小主子饿了,想吃什么?老身这就做去!”   “嗯,鸡汤馄饨。”顾修毫不犹豫。   “吴姑姑,您快去做吧,多做些。于我也做一碗来。”韩墨初笑呵呵走到吴婶跟前:“殿下都念叨了很多日子了,说是宫里的膳食吃不惯,只想吃您做的家常饭食。”   吴氏连连点头,方才忐忑不安的心踏实了一大半儿   她家的小主子饿了,馋了,想吃她做的馄饨了。这几个月没见,总觉得她家小主子看着更招人心疼了。   “吴姑姑,奴才领您去这宫里的小厨房吧。”说话的小太监名叫元宝,是宝德的双生弟弟。模样跟宝德一模一样。但性子却截然不同,宝德憨憨傻傻,元宝聪明伶俐。因为两个人相貌太像,为了避免吓坏主子。所以这两兄弟一入了宫便分开了。   一个到了归云宫服侍顾修,一个一直在内府司里管分发东西。   顾修眼见登基,身边也需要有个机灵些的小太监传话办事。故而便将宝德和那十二个小家仆一齐留在了潜邸之中照看,将元宝带在了身边。   顾修与韩墨初的午膳便是简简单单的两碗鸡汤馄饨,两人都吃的很干净。   小太监元宝见了,忙不迭的朝刚解了围裙的吴氏竖起大拇指:“吴姑姑,真看不出来您手艺这么好啊?奴才跟着新君殿下这些日子了,也没见什么好东西能让他和韩大人都吃光的。”   吴氏卷卷袖子,十分得意的瞧了人一眼:“那是,老身手里攥着晴昭公主给的食单呢。小主子爱吃什么我最清楚了。旧日在王府的时候,小主子素来就只要老身一人服侍饮食,如今入了宫自然也是一样。”   吴氏是个生来爱操心的命,就便进了宫也依旧唠叨。   她总觉得在她不在的这几个月,她的小主子顾修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总之定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   故而才入宫一天就把顾修眼下的住处上上下下收拾了一遍,什么衾褥,帐子,只要她看着觉得是敷衍了事的都给换了。连那些在宫中服侍多年的大宫女也不敢多问一句。   谁让新君凡事都依着她呢。   ***   永熙二十三年,九月廿四日。   为顾鸿守制三十六日后,战王顾修以嫡子之身正式登基称帝。   改元永定,于次年元月正式改制。   追封生母云瑶为云麾勇毅大将军,将其安葬于云氏宗族葬地之内。赐还云氏一族昔年一切封赏爵职,辅国将军之职由现任家主云珏继任,自即日起入京城王师之内招训新兵。   依嫡母孟氏所言改其皇后尊号,只尊其为慧宁元慈师太,以敬佛禅之礼,奉养其终身   尊养母丽妃金氏为敬丽贵太妃,金氏母族合族正嫡所出之女眷,皆按品封诰,以彰皇恩及孝道。   追封珹王顾偃为珹泽亲王,复其母韩氏朝妇之身。加封宁王顾攸为宁逸亲王,端王顾伸为端靖亲王。   晴昭公主加尊为晴昭淑柔长公主,此后俸无上限,受国朝万民供养。   按国朝尊师之礼,封儿时少师韩墨初为一品太傅,授一等公爵饷,赏金彰紫绶,是立为百官之首。   前朝后宫封赏完毕,明旨传谕天下。   先帝顾鸿于停灵四十九日后,顾修亲扶灵柩,将其葬于皇陵之内,谥曰:“德明神武高皇帝”   自此,辞旧迎新。   一朝落幕一朝兴。   § 第四卷 .长安永宁 § 第八十六章 旧物   四十九日国丧之期过后, 时入初冬。   宫内撤去了那些惨白的绸挂,宫中上下也不必再着素服。   顾修新君登位,先帝丧期一过, 那些暂缓发办的朝务便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他与韩墨初二人不得不日日忙碌到深夜。   顾修虽已登基亲政, 可依旧将寝殿设在了宣政殿侧殿的东暖阁里。原本君王所居的崇宁宫被顾修供了起来, 宫内原先所有的陈设都作为随葬堆进了顾鸿生前下旨兴修的那两间墓室里。   住在宣政殿的暖阁里有两个好处,一个是起居方便, 每日更衣起身便可临朝。二是地方足够大, 设得下他和韩墨初两个人的两张床榻。   是的,韩墨初依旧住在宫中,顾修登基后以为报昔年承教之恩为由,下旨要为韩墨初兴修府邸。放着满京城的豪门宅院不要,责令钦天监可着满京城找风水宝地,什么时候地选好了再从夯砸地基开始,一点一点的修。   在此之前,无家可归的韩墨初便只能随顾修一道住在宫里。   左右这些年这二人都习惯了, 连带着宫外的宁王,公主和丽太妃,包括那些常年与他们打交道的臣子们,也都习惯了。   顾修与韩墨初在宫中同起同居,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整个东暖阁被顾修布置的就像是归云宫中的厢房一般,两张床榻对面摆放,中间设着一张一丈见方的大方桌, 桌案上堆着奏疏及笔墨纸砚印玺等等。   暖阁中原本的多宝阁全部换成了与屋脊同高的大书架,宫中的藏书阁太远, 起居在这日常要看的书多便干脆都摆在了架子上。既不用时常往藏书阁里钻, 也不必常传翰林院供职的官员来送。   因为书架太高, 书架旁边还设了一个底下装了滑轮的三层小阶,专供二人蹬高爬架取书用的。   这一日,又是二更天。   顾修身着墨色舒云广袖袍,发间未束顶冠,只插着一支龙首金簪。手中翻看着一封奏折,不由自主的冷哼一声:“绥州刺史要减免赋供,丰州刺史要修桥,岭南要赈济饥民。朕年前所募的新兵,这军籍的事也要一遍一遍的要朕过目。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的要朕做主,凡事若是都要朕做主,还要他们干什么?”   “新朝初立时都是这个样子。”对面落座的韩墨初身着珠白色的织锦广袖袍,是只用玉簪束发,胸前还坠着一枚看起来无比富贵的长命锁。这枚长命锁,是自国丧期满后韩墨初便挂在脖子上的。就连上朝也挂在朝服外头,好似就是为了让顾修安心的。闻听顾修如此所言,也合上了手中的一封黄卷,眯眼笑道:“他们无非是想试探试探陛下是个什么样的君王。”   两个人都是这样将歇未歇的状态,熬夜看折子要穿的松快些才不至于太累。   这些日子的奏折都是韩墨初和顾修一起看的。顾修从来也没有避讳过韩墨初一点。毕竟从过去处理军务的时候两个人便是一人一半,遇事不决再一同商量。   眼下这些军国大事,韩墨初过去也不是没有处置过。只是比起以往的那些术业专攻的军务更加繁杂琐碎而已。   还有一点不同的就是这些折子韩墨初处置完了,要顾修再看过一遍才能发下至各处。   “试探?” 顾修冷着脸,啪的将手中的折子一合,往韩墨初手边一掷:“合着,这是拉着朕没日没夜的陪他们过家家呢是么?”   “倒也不能这么说。”顾修这边怒气显然,韩墨初这边倒是淡定得多:“陛下年轻,他们都自认要帮着陛下历练历练。也想知道自己今后的官路该怎么走,乌纱和脑袋怎么才保得住。”   “这算什么意思?”顾修自顾自的斟了一口热茶与自己顺了顺胸口:“倚老卖老?”   “陛下登基,追封了珹王殿下,连带着他入罪的母亲都给赦了,又厚待潞国公一族。这在旁人眼中看着,陛下便是心慈手软的仁善之辈。况且陛下登基前又是那样的中正之态,监国时也从不越先帝国政而进,他们此刻自然是想知道陛下您作君王时会是如何啊。”   “那也不能放任他们这样下去。当年事,当年毕,没有那些个拖拖拉拉的道理。”顾修喝了口浓茶,神色似乎缓和了点儿。   “这样的事自然不能放任了。好在陛下是戎马出身,国朝百万大军皆真心效忠于陛下。朝中有云家,孟家,和丁家为陛下做肱骨。他们要折腾,陛下便给他们这个机会。”韩墨初也搁下了手中的毫笔,拿起了那本将顾修惹怒的奏折,嘴角笑意更深:“恰好也趁这个机会,让他们明白,这个朝堂之上到底是谁做主。”   韩墨初的话将顾修心里的那点气闷理顺了。   这些年,历来都是如此,只要见到韩墨初这样的神情,顾修的心里便会跟着踏实一半。   转瞬到了三更天,顾修与韩墨初眼前堆放的折子终于只剩下了零星几本。   吴婶端了两碗红枣银耳羹供在了两人跟前,咳了两声说道:“小主子,韩大人,喝了甜羹早些睡吧。”   这个没有名姓的农妇吴婶入了宫,就入了内府司的官籍造册。不是宫奴,而是正经的内苑尚宫,满宫上下除了顾修和韩墨初,都要尊称人一句吴姑姑。   “吴姑姑,您先睡吧。我和陛下看完折子便歇了。”韩墨初端了羹碗往嘴里送了一口:“明日晨起,还是吃肉丝面。”   “成,韩大人明日早膳吃肉丝面。”吴婶搓搓手心里的老茧,笑眯眯的看着端着碗喝甜羹的顾修:“小主子明日晨起想吃什么?”   “都好。”顾修认真道:“吴姑姑做的都好吃。”   “小主子这话说的。”吴氏脸上一红,整了整发髻:“老身怪不好意思的,您先忙着,老身先下去了。”   吴氏走后,韩墨初与顾修端着羹碗对视一眼,韩墨初啧啧称道:“陛下啊陛下,您这哄人的功力,渐长啊。”   “若不这么说,不说到你我熄灯安置,吴姑姑是不会走的。”顾修两口将那小碗刮了个干干净净:“她可是领着长姐和丽母妃两道敕令的,今日不哄好了,明日长姐就要进宫来问了。”   “说起来,时辰也确实不早了。”韩墨初也将小碗搁在了一边:“阅了这些折子,陛下也该安置了。”   最后的几封都是请安折子,顾修一一批了几句朕安,便从桌案之前站起身来。松了松坐的僵直的脊背。   韩墨初依旧坐着将那些奏疏做了最后的整理和简单的分类,明日一早便可发往尚书省了。   其实方才那两盏甜羹非但没有安神,反倒将两个人都弄精神了。韩墨初将最后一摞奏疏码放整齐,也站到顾修身边:“陛下,您可有睡意么?”   “睡意一个时辰前便过了。”顾修如实答道。   “臣也睡不着,要不要出去走走?”韩墨初指了指一旁红木衣架上的披风。   顾修摸了摸有些僵硬的脖颈,道:“也好。”   既是一拍即合,两人便也都不再犹豫。将披风朝背上一搭,韩墨初熄了暖阁内通明的灯火,只留了一盏罩纱灯。又点燃了一盏冬日风雪中常用的琉璃盏,提在手里,朝顾修扬扬眉峰:“陛下,走吧。”   顾修与韩墨初提着灯盏刚刚推开宫门,便被门外值夜的小侍卫撞见了。小侍卫急忙躬身行礼:“参见陛...”   韩墨初抬手,朝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侍卫了然会意,立刻将身子挺的笔直,继续在风雪中站岗。顾修御前的这些侍卫,眼下都是由熊虎管辖的。熊虎自打成了亲,仿佛被天神劈开了窍似的。不但学会了认字,且连心智都跟着健全了起来,把宫中内外的布防要务图,画的比宫里先前的还好,又工整又干净。据说都是他那小媳妇儿一点一点,手把手的教出来的。   转出宣政殿外,顾修与韩墨初并肩行在那条幽长的宫道上。   自君王尾七过后,后宫之中的一部分宫人都随着各自的主子回了母族。顾修又免去了除夕与上元之日的大庆,整个皇城之内一下子便冷清了下来。   除了几个寻夜的侍卫,几乎没有什么人在。   冬寒的夜里,飘着零星的雪花。凉风拂面,不觉得冷,反而很是通透。   “师父,可想好要去何处了?”   “陛下那时不是说要去归云宫的库房里找东西么?”韩墨初提着灯盏照着路:“左右眼下睡不着,不如去那儿走走看看?”   “好。”   归云宫自顾修离宫后便闲置了,因为原本便没有什么陈设所以顾鸿在时内府司也只派了一个小太监每隔五日来洒扫一次,平日里便合着宫门,有些这两年新来的宫奴甚至不知这座归云宫是做什么的。   顾修伸手推开归云宫合掩的大门,吱呀一声。   还是那间空荡荡的院落,一间堂屋两间厢房,曲廊连通,方方正正的一座宫室。   顾修环顾四周,看着那间掩着门的堂屋时,他仿佛又听见了那时每日晨起韩墨初敲在他手掌上的戒尺声,还有一字一句的教导声。也看见了那一大堆堆山码海的书墙,还有那两张只能容纳一人的小方桌。   两人过去供两人素日起居的厢房门开着,一目了然的能看出那里只剩下一张小榻和一张桌子还在。其余的陈设都在他离宫立府的那年,搬到王府去了。   站在这座空落的宫室里,顾修想的起在这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那时候韩墨初每日教他习文练武,长姐顾锦看顾着他的饮食起居,还有那个和他只差了三个月的小兄长顾攸,每日都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烦他。   这座宫室虽说冷寂简陋,可顾修在这里真心过得很好。   “陛下,小库房在那儿。”韩墨初拍了拍顾修的肩膀,提着灯指了指不远处西侧殿尽头的一间小屋。   二人走到切近,才发现那小库房的门上挂着链锁   满宫里的门开开关关的没个章法,就单单这小库房里挂着锁,不知道的还当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顾修四下看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合适开锁的工具,便道:“朕去传个人过来吧。”   韩墨初嘴角微扬,直接一脚蹬在了两片合掩的门板的中间位置上。   只听咔嚓一声,腐朽的碎木劈裂做响。两片连着锁链的门板直挺挺的向内倒了下去,砸起了地上的一片烟尘。   “臣依稀记得这小库房的门似乎不大结实,果不其然。”   顾修沉默的点点头,他也依稀记得这间小库房的门,其实应该是朝外开的。   二人站在门前,任由屋外的北风灌到了小库房里,带走了里面经年的尘埃。直至风息尘定,二人才一前一后的走了进去。   小库房里并没有多少东西,韩墨初提着明亮的琉璃灯照亮,角落里堆放着几个木箱子。还有两张叠放在一起的小桌子,正是当年顾修与韩墨初两个人习字的小桌子。   “啧,东西也不多摆得这般紧凑做什么?”韩墨初摇摇头,伸手启开一个木箱。   顾修跟在韩墨初后面,腹诽道:许是料到了有一日,你会把门朝里踹开,所以摆得紧凑些为了躲开这扇门板。   韩墨初启开的木箱里放着一卷很长的卷轴一看便知是韩墨初昔日为他画的那副万国图,两柄未开刃的长剑,是顾修学剑开蒙时用的那两把。还有一只被苏澈称为“秃尾巴瘟鸡”的机关孔雀,并一堆零零散散的小零件。有许多两个人自己都忘了,当初做出来是要干什么的物件儿。   顾修将那只机关孔雀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抚了抚上面的灰尘,随手拉了把机关开合的绳子,孔雀身后的尾巴果然展开了。   顾修再一次有感而发了一句腹诽:谁说韩墨初的手艺不好?过了这么多年都还能动。   另外两个箱子里,一个箱子里堆着顾修儿时那副沙盘被拆散的架子。另一个箱子里装着沙盘上排兵列阵的小旗子。好好的一方沙盘,活活给拆的七零八落的。   恨得顾修牙根直痒痒,扶额道:“这个宝德,也不知动动脑子,收不进箱子里便搁在外头,拆坏了算怎么回事?”   “好了,陛下也别骂他了。”韩墨初从另外一口箱子里,将那两柄长剑拿了出来,拍了拍顾修的肩膀道:“要不要到院子里试试?”   顾修伸手接了长剑,颠在手里试了试:“轻是轻了点儿,不过也是许久没有同你比剑了。”   月夜寒霜起,二人解了披风相对而立。   寒风卷起二人翩然的衣袂,两柄铁剑铿锵作响,两个身影高低起伏。   多年前的场景,今日复又再现。   韩墨初提剑扫过顾修面门,顾修横剑一挡,韩墨初剑尖向上一挑,险些将顾修手中的剑弹飞了出去。   顾修眉头一紧,上次在军营与韩墨初过招的时候韩墨初的剑明显还没有这么快。上次,他的身手在韩墨初之上,这回眼见是又拉到了不上不下的水平上。   “师父,你是什么时候?”顾修凝眉不解,打了十二分的精神接下了韩墨初的一招一式。   “陛下既然称臣一句师父,那臣就没有懈怠不前的道理。”顾修的攻势加快,韩墨初干脆不再恋战,三两招拆解了顾修破风一般的招式。剑刃搪开了顾修的胳膊,直接架在了顾修的脖子上,眉峰轻轻扬起道:“陛下,承让了。”   顾修又一次败给了韩墨初,这就意味着他要再一次让自己变得更强。   韩墨初似乎是在用这一场输赢提醒他,他们两个前面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顾修欣然将手中长剑一收,两指夹起韩墨初横在他颈间的剑刃,往一旁挪了两寸,沉声道:“回去么?”   “回去。”韩墨初也收了剑,转身往那厢房拿过了两人的披风,将顾修的那件随手与他抛了过去。   顾修系上披风的扣带,转而背身站在韩墨初身前:“要不要上来?”   “嗯?”韩墨初将那两柄剑都收入剑鞘,预备着今晚便带回宣政殿的暖阁里。   “朕那时不是说过么?等朕伤好了便背你。”顾修微微侧着身子,月光皎洁,但他还是看不清韩墨初的神情,只能靠猜的。   他猜,他猜不到。   顾修背着身子僵了一小会儿,韩墨初的双臂果然环缚了上来:“那就有劳陛下了。”   顾修双手向后,稳稳的拖住韩墨初的膝窝,将人整个身子都撑了起来。韩墨初一手攥着两柄剑,一手提着照路的琉璃盏,轻声感叹道:“唉,难怪陛下从小那么喜欢要臣背着,原来给人背着的滋味儿是这样的。”   “嗯。”   顾修觉得背上的韩墨初一点儿也不重,沉甸甸的像一件又大又厚实的披风压在他身上,只有韩墨初胸前那枚硬邦邦的长命锁硌得他不大适应。两具身体相贴,顾修也没有了少年时那样急促慌乱之感。毕竟他的年纪,已经能驾驭自己的情感了。   他对韩墨初是既不克制,也不逾越。就守着那一根两个人都舒服的底线过了下去。   “陛下,回头让他们把宣政殿后面那两间耳房拆了,辟一间院子出来。”韩墨初环着他的脖子低声道:“臣觉得日常松松筋骨,出身透汗也是好的。”   “好。”   “明日让元宝找两个人,把那小库房里的东西都搬回来。”   “好。”   “陛下要是还想要那副沙盘,等搬回来了,臣给你修一修,还是可以接着摆的。”   “好。”   “陛下,是不是这会儿臣说什么,您都会说好?”韩墨初侧着头,侧脸十分自然的贴在了顾修的侧脸上。   顾修的肩头不动,脚步稳扎,脸颊还是滚烫了起来。   “是。”   顾修的心跳又乱了,毕竟韩墨初是第一次贴着他的侧脸。这可并不代表他没出息,只是他还没有适应而已。等来日韩墨初多贴几次,他一定就适应了。   顾修如是想着。   “那若是臣说,明日不上朝了好不好?”   顾修不必回头,脑海里便能浮现出韩墨初此时脸上的笑容。一定又是那样的神采飞扬,云淡风轻。   又坏,又让人不知所措。   “不好。”顾修答的斩钉截铁。   “陛下,您这是言而无信啊,别忘了君无戏言!。”   顾修一言不发的将人的身子又朝上拖了拖,脚步迈得更快了。   “陛下,走慢点儿,臣还没舒服够呢。”韩墨初将身子也正了正,似乎想给顾修省点力气。   顾修背着韩墨初,走在回程的宫道上。   夜色深沉又怎样?韩墨初手中的灯盏将前路照得很亮。   他是君王,肩上不止要负着天下。   还要负着韩墨初。 第八十七章 治国   天明五鼓, 宣政殿朝会之上。   顾修身着九龙袍,顶束流珠毓冕,端身正坐于九阶高台之上, 一言不发。   台下, 两方臣子吵得不可开交。   户部尚书吴有思现年四十有二, 本为户部侍郎。先帝在时因不涉党争,在原户部尚书张子兴暴毙后而被提拔上来。   工部尚书曹忠乃是禁军副都尉曹明舒的亲叔叔, 年过六旬, 已是须发皆白。执掌工部印鉴十余年了。   这两边如今争着一件事,工部奏疏过了年要在京畿两翼增设水田。既是增田,便要找农人开荒,将原本户部丈量的土地田籍全部打乱。   两方就着这一件事就在当朝之上,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着谁。   各方自有相厚的同僚,也借势吵了起来。   一方说京畿两翼本就荒芜,设立水田乃是无稽之谈。   一方则说土地粮食乃是民生要事,哪怕只能多长出一口粮食, 大周便能多活一条人命。   一时间,整个宣政殿上鸡同鸭讲,人声鼎沸。两边气势汹汹的等着顾修这个登基月余的新君给个决断。   就在群臣情绪激昂高涨的时候,顾修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朝眼前的龙案上拍了一巴掌。顾修的手劲很大,将实木龙案都拍得一颤。   众人吵得正欢,忽而听见高台之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众人应声回首,看了顾修那张含威带慑的脸都悻悻的收了声。   这是顾修登基临朝以来, 第一次拍桌子,威慑力还是很强的。   前一刻还喧嚣热闹的朝堂, 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顾修稳稳的朝龙椅背后靠了半分, 眸光深沉的将方才争执的两方扫了一圈, 一言不发。   韩墨初身着紫衣,手持牙笏,侧身望了一眼身后方才争执的众臣,沉声一句:“诸位大人,这是吵完了?”   作为大周国史之上最年轻的太傅,韩墨初在前朝的地位与顾修这位新君一样,都还尚且不能太服众望。再加上韩墨初是易鶨先生的徒弟,那些仰慕易鶨先生已久的老臣便更加不会口服心服。好像总觉得易鶨先生与他们点拨两句,今日站在这百官首位的就该是他们了。   众人闻言,相视一眼,皆撩袍而跪道:“陛下,臣等失礼了。”   “韩太傅,你言重了。诸位爱卿这是为我大周国事着想。”顾修脸上的神情未变,语气平和的仿佛方才拍桌的那人根本不是他。顾修扶着龙椅一侧的扶手,淡淡道:“诸位,平身吧。”   方才涉事两方为首的两位尚书,带头平身站起,但气焰明显比方才消了不少。   “启禀陛下,臣是觉得这二位尚书大人本该先在朝下争出个名堂来,再向陛下奏请圣裁。”韩墨初上前一步启言道:“如此这般在朝堂之上激烈争执,将陛下当了什么?给你们讲情断案的么?”   韩墨初此言一出,刚刚平身的两个主事尚书,又双腿一软,跪了下来:“陛下,臣等该死,请陛下恕罪。”   “二位大人这是做什么?本官不过是说实话。”韩墨初目光一凛,扬声道:“陛下还未说话二位便跪下了,还摆了这么一副请罚的样子。这是真心悔过,还是觉得本官话说重了,要在陛下面前卖卖惨相?”   “韩卿。”顾修出言打断了韩墨初的话,冷然的目光又落在了涉事的二人身上:“二位爱卿,还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   “好好说”三个字顾修有意拖得很慢,一个字比一个字让人心虚。   “启禀陛下,臣没有什么话说了。”工部尚书曹忠及时言道,上身伏的更低。   “无事,曹爱卿在工部历经三朝,有什么话尽管直说。”顾修目光如箭,笔直的射在了那老臣的身上,声音直接抬了两度着重强调道:“不必理会韩太傅。”   满朝文武皆是在这官场上混熟了的,是个人都听得出来顾修这句“不必理会韩太傅”别有深意。   粗浅的理解可以解释为:今日时今日,乃至今后的朝堂上谁敢不把韩墨初当回事,便会有君王出面与他分说了。   “启禀陛下,老臣当真没什么话要说了。”曹忠俯身答道。   “既然如此,朕倒是想问曹爱卿两句话。”   “陛下...您...您请发问。”曹忠二十七岁出仕,历经三朝,还从没有哪一次这样心虚过:“老臣知无不言。”   “朕昨夜批阅奏折,见到一封丰州刺史奏启为其境内九原县修桥的折子。”顾修倾身向下看了一眼:“朕监国之时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折子,曹爱卿能否告诉朕,这是为何么?”   “这...”曹忠一时语塞。   因为这类事原本该是工部侍郎与泉州司判商议定论的事,若非是各要塞关口大工程或是事涉皇家,地方官吏报往工部修桥铺路的折子是该由工部自行处置的。   这事往小了说是处事太过谨小慎微,君王若是往大了追究他便是渎职了。   曹忠低头不答,顾修也不催促,转而又将目光挪到了户部尚书吴有思身上。   “朕忽然想起,吴爱卿前些日子是说今年的赋供比往年少了,可有这样的事?”   “回陛下,按户部存记,纵观往年而言,是少了。”吴有思喉头干涩,重重的咽了口口水。   “那,少多少?”   “这个...”吴有思也有些答不出来,顾修的这个问题问的太过笼统。户部经年的账目事无巨细,若是挨个都答一遍,他便是金子铸的脑子也答不上来。   “看来二位爱卿的心思,都在京畿的这两片土地上了。”顾修摇摇头:“依朕看,京畿那两片地与其荒芜,倒不如耕种起来。既然吴爱卿怕辛苦,那便不必打扰户部开年量籍了,直接将这两片地充为军用,收成则为军粮。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陛下...陛下...圣明!”当下,那二人哪里还敢再争一句,皆俯首跪地,叩谢皇恩。   “云将军。”顾修将目光转向武官其首的云珏,沉声道:“两日后你便去司农寺领了文书,派人去先垦荒吧。”   “是,臣遵旨。”云珏上前两步,躬身领旨。   “诸位爱卿,可还有何本要奏?”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韩墨初向前迈了一步,持笏言道:“眼下年关将近,正是吏部官考之时,陛下过去一月为守国丧之制还不曾过问。今日在朝,既已见了备位充数之人,此事便该重视起来了。”   说到备位充数这四个字的时候,韩墨初的目光还有意向后扫了一下。身后百官皆闪避不及,唯恐韩墨初的眼神落到谁的身上。   “韩太傅所言,朕觉有理。”顾修顿了顿,与新授任的吏部尚书刘恭让说道:“那便有劳刘爱卿,将吏部存档连三任的百官考绩都与朕搬入宫中,朕要好生看看。”   “是,陛下臣遵旨。”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刘恭让朗声接旨。   顾修话音刚落,几乎所有涉政官员的额顶都冒了一层细汗。   新帝顾修乃是戎马出身的皇帝,为亲王时便是国朝武官之首,很少涉足政事。   那时候,这些身涉政局的百官们没有一个没在背后议论过顾修是个武疯子这件事。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小皇帝可当真没有昔日瞧见的那样简单纯粹。这拿百官考绩说事,可比先帝当年继位时做下的那些孽事高明多了。   国朝的军队,自王师起一百七十余万官军将士都将其视为神明,试问谁敢造反?   也正因为如此,新帝顾修想拿他们中的谁开刀就能拿他们中的谁开刀。   时近正午,宣政殿的朝会散了。   户部尚书吴有思和工部尚书曹忠,肩并肩的走了出来,政见不和的二人此时倒成了惺惺相惜的难兄难弟。他们两个一个是三朝元老,一个是新官上任。那般争执明明的想给自己在朝上,在新君面前挣一份体面。   谁知君王压根没吃他们这一套,和那位年轻的韩太傅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唱到最后将满朝同僚都搭进去了。   连三任的吏部官考,也就只有这位新君能要得出来。   方才他们二人一同出殿门的时候,身边经过的同僚看他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像君王查官考都是他们两个惹出的祸端一样。   分明这群人中也有不少朝新君递了折子抖了机灵,凭什么就怪他们两个呢?   宣政殿朝会已散,顾修与韩墨初直接退入暖阁之中。   元宝领着四五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给两人更衣卸冠,替换常服。   “陛下今日,算是把他们吓着了。”韩墨初扬起嘴角,偏头看了眼顾修。   “是么?”顾修随手整了整袍服的领口:“先用膳吧,饿得很。”   隔间的小桌上,吴婶已经摆好了膳桌。   两荤两素,并一大碗高汤。简简单单,香气扑鼻。   吴婶的时间掐算的极好,每次都是恰恰好他们更衣完毕,膳桌也就摆齐了。每道菜还都是热气腾腾的。   韩墨初好奇问过一次,吴婶一脸得意的拍着胸脯说:“伺候小主子还有个不周到的?那岂不是白活了?”   顾修与韩墨初用膳时身边一般都不要任何人伺候,二人也不说话,偶尔往对方碟子里夹上一两样菜,或者给对方添一碗汤。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寻常君臣的样子。   “陛下,这会儿时辰还早,您同臣一起去歇个午晌?”午膳完毕,昨夜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的韩墨初暴露了他嗜睡的本性。   他不像顾修能熬两三个通宵还能精神百倍,只要不在军中或是战时,韩墨初的午觉是雷打不动的。   只有午晌歇得好,他夜里才有精神陪顾修一起熬着。   “师父先去睡吧,朕传了门下给事中过来问话,左右还要半个时辰。”   ***   韩墨初午睡将醒之时,朦胧中看见十二岁的小顾修抱着一摞子书朝他走过来。他伸手想将顾修怀中的书本都接过来,不想才往前够了一下,整个身子便向地上摔去。   梦里一个激灵,韩墨初醒了过来。   睁眼,只见长大成人的顾修正坐在东暖阁正中那张巨大的书案之后翻看着一本有关农时的札记。   桌案后的顾修穿着一身墨色的龙纹织锦,金冠玉带,剑眉虎目间盘踞着睥睨四海的凛然霸气。   午后的日光,透过雕工精美的窗格映在顾修专注的脸上。与他睡梦中的少年渐渐重合成了一个人。   时光真快,一转眼便过了那么多年。好像昨日眼前人还是那个抱着兵书不撒手,挑灯写策论的小皇子。   “陛下,您在看什么?”韩墨初坐起身子,简单的整了整午睡后的仪容。   顾修侧目看人一眼,合上手中的书本,低声问道:“是朕翻书的声音太响,吵醒师父了?”   四下无人时,顾修依旧习惯于唤他师父。   “臣睡了半个时辰,也该醒了。”韩墨初绕道走到顾修身后,双手很自然的搭到人肩上:“陛下方才传门下给事中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顾修坐的笔直的身子缓缓向身后倾靠:“就是朕同他说,昨儿的那些奏疏里朕恍惚写了一个错字,让他今日务必与朕找出来,再将那折子给朕送回来。”   “咳...”韩墨初闻言,瞬间轻笑出声:“今儿门下省的大人们可有得忙了。”   “先帝在时,门下省几乎是形同虚设。如今已是新朝,他们既食国朝俸禄,便没有那样养尊处优的道理。”   “那时端王殿下入门下省,短短两年竟将这么一个闲散衙门培植的能同珹王分庭抗礼。如今端王离朝,那些人就又都开始享清福了。”韩墨初转而在顾修身边落坐下来,伸出两指探了探顾修手背的茶盏:“茶凉了,臣让元宝与陛下换一盏来。”   “顾伸么?”顾修冷冷的嗤了一声,直呼其名道:“梁国公前两日向朕上疏奏请他家女儿与端王和离,朕已允了。”   提起端王顾伸,顾修连一句三哥也不愿叫出口。   说起顾伸,这个人的城府比顾值深沉,做出的事情也更恶心。   那年争高句丽时,便是他指使军医阵下毒险些酿成大祸。军务在上,他若在外身死,岌岌可危的是大周江山。   次年,他往漠南巡边之时,也是他派遣到公主身边的细作,伪造了公主的笔迹,向他传递手书。顾锦也是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的手足,他也口口声声唤着顾锦长姐,焉能在她大婚时送上两个细作?他何以能明知道顾锦所受何罪,还隐瞒不报,甚至利用此事去扳倒自己与顾偃。   这样可怖的心思,比什么都让人心寒。   元宝端了两盏热茶,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怀里抱着一摞黄绢奏疏,数量明显比前些日子少了一多半。元宝行事机灵,顾修与韩墨初的话他从来不往耳朵里听,将奏疏放下便走了出去。   “端王其人,能做到佯装残疾保存实力。其心难测,若非那日他焚了那匣子,受了那药性。”韩墨初端着茶盏轻抿一口:“今日坐在此处的,也当真不一定会是何人了。”   那年,苏澈入宫除疫,曾经数次应昔日淑妃之请与久病的顾伸诊脉。发觉此人为了掩人耳目一直在暗暗服用一种名为“灯芯草”的药材,以诱发人体咳喘造成病弱之态。   再后来,珹王顾偃事败,韩墨初送给崔崇的那些人证所呈上的口供皆是用一种名为“黑虎枝”的草药书写而成。   两味药性相冲,可致人双腿无力。“黑虎枝”遇火!药性倍增,一夜则可致人终身残疾。   那一次,算是韩墨初行过的最险的一招。他赌上的是顾伸性子里隐忍之下带有的强烈自负感。   “自他双腿残废的这几年,还算安静。”顾修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启开密封,细细的看了起来:“许是顾念着淑太妃的缘故,只盼他将来好自为之吧。”   “似端王这样的人,越是安静往后便越是危险。”韩墨初也毫不避讳的拿起一封奏折:“陛下眼下是新君登基,静观其变就是了。”   顾修翻开的第二本表章是谏院司递上来的,顾修看了两眼神色便不对了。韩墨初见他神色不对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出言问道:“陛下,怎么了?”   顾修也不回答,直接将那封折子给韩墨初递了过去:“朕说不好,你自己看吧。”   韩墨初阅读文书的速度一向很快,不但一目十行,基本上是过目不忘。   那本表章,是谏议大夫孙庭钊递上来的。参本弹劾的不是百官,也不是宗王。   而是晴昭公主顾锦。   那份表章之的内容冗长乏味,无非是公主顾锦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华服,公主顾锦头顶的凤冠太过招摇,公主哪一日又摆了什么样的銮驾出城。表章末尾还赫然写着一句:公主寡居京中,当恪守妇德,深居简出,为国朝女子之表率。   韩墨初估计顾修是没有耐着性子看到这最后一句话,否则这份表章估计早就让顾修撕碎了。   顾修当年为了顾锦受辱,不惜以五十万大军杀得蒙室漠南全境寸草不生,现下那些被烧光的土地上还没有长出一根苗子来。   这个姓孙的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把这事儿大大方方的就这么捅到了君王面前。顾修虽是新君,可他素性最在意的便是这个救他于绝境之时的长姐。这位孙大人和举着火把直接把自己家里全烧了也没什么大的分别。   哪怕他弹劾顾修本人,都好过这般弹劾晴昭公主。   韩墨初将看完的折子一合,还没等开口,顾修便说道:“师父看完了?觉得该如何处置?”   “若说这谏院一职,本是旧朝太宗皇帝所设,为得是监督皇权,约束百官。故而给了他们知无不言,不得因言获罪的权力。”韩墨初屈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所以如今这些御史言官便仗着此势在朝堂之上什么话都敢说,而且好似纠错之人权位越高,越显得他们一心为国,不畏强权一样。先帝对这些言官一向是不客气,早些年那位御史中丞刘敏大人不就是因为诬告殿下,而被当朝发落了么?先帝用言官,起初也是为了排除异己。韩明失势后御史台几乎全员换血。陛下是新君,可这谏院司里都是些历经几代的老臣,这些日子朝臣们都在揣测圣心,那群谏官们自然也想知道陛下您的底线在哪儿。”   “这些日子朕一直想不通,他们到底还懂不懂得如何为官了?”顾修的脸色照比先前好看了些:“他们去吏部关领俸禄的时候,就不觉得脸红么?”   “好在陛下先前几年将边疆平定的差不多了。如今新旧交替,正是安内政,复民生的时候。”韩墨初站起身从那日在归云宫的小库房里搬回的大箱子里抱出了那幅万国图,在巨大的桌案上腾出一块空地,将那羊皮画卷展开,昔年绘制的地图脉络已经有些许模糊,但那种对疆域富足的向往依旧让人震撼:“陛下可还记得那年陛下想要的天下?”   “记得。”顾修伸手抚摸着图纸上每一寸的土地,再一次找回了少年时的心气:“长安永宁,盛世太平。”   “攘外,必先安内。”韩墨初立在顾修身边,伸手握住了人的手腕:“内政稳,百业兴。国民饱足,国家自然强盛。”   “是。”顾修脸上神色恢复如常。   “回头臣让元宝把这图挂起来,陛下日日看着它,心气会顺畅些。”韩墨初一如少年之时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折子陛下也不必朱批了,直接发回尚书省,也该教底下的人知道陛下的红线踩不得。”   ***   翌日,早朝。   顾修依例先听了几份地方上的例行奏报,昨日他发话要看近十年的百官考绩。今日的朝堂上比起前些日子果真消停了不少。   奏报的官员声音小的像蚊子似的,引得难得临朝一日的宁王顾攸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哈欠。   这一个哈欠,把谏议大夫孙庭钊的精神给打了起来。他自诩这些年兢兢业业,行正坐直,故而不怕君王考绩。旧年韩明失势时,他亦是明哲保身,靠着的就是他这一身的浩然正气。   昨日,他的奏折顾修没有朱批,更别提什么明旨召见了。这会儿正把那一大堆的家国天下的大道理迂在了心里。   顾攸这一个哈欠,可是把他的性子给挑起来了。   这边顾攸刚把掩面的袖子搁下,他那边就执着笏板上前了:“陛下,老臣有事要奏。”   “孙卿,想奏何事啊?”顾修双手搭在龙椅两侧的扶手上,左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把手上的龙须:“但说无妨。”   “臣见宁王殿下方才殿前失仪,此举是为大不敬,请陛下不要视而不见。”孙庭钊郑重其事的向上奏道。   顾攸闻言一愣,这是他十四岁临朝听政之后第一次有人参他。他转身看了看四周的朝臣,众臣皆低头无语。莫名的抬头与顾修对视一眼,高座上的顾修双目一沉,示意他不必搭话。不知所措的顾攸立马了然会意,将手中的笏板一揣,当做没听见一样。   见顾修没什么反应,一身正气的孙庭钊继续不依不饶。   “陛下!宁王殿下品行不端,您虽顾念手足之情,可此事您不能不追究啊。”那语气,是连戏文里都唱不出的动容。   “孙大人,您这是打算让陛下如何追究啊?削爵还是降位?”立在首辅之位的韩墨初手持牙笏,笑眯眯的说道:“宁王殿下是陛下的手足兄弟,您如此咄咄逼人让陛下处置宁王殿下,知道的人,是说您孙大人无中生有。不知道的还当是陛下跟您串通一气,容不下自己的手足兄弟呢。”   “韩大人这话可说偏了!下官何曾无中生有?下官这是为君纠错!”孙庭钊匆匆扫了一眼身边谏院司的同僚,仿佛被众人鼓舞了一般双膝跪地:“陛下,宁王殿下殿前失仪是真,晴昭公主出行招摇也是真,您不能为着一点儿手足情谊,连是非都不分了?”   高台上的顾修眼神冷得可怕,为上位者是不怒自威。顾修的威严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只要那双眼睛微微一提,便让人不由自主的心里发怵。   “晴昭公主所用之仪仗,先帝在时便是如此。”顾修目光如炬,锁在了老臣孙庭钊的身上:“朕倒不知,公主如何招摇了?”   “陛下,公主现下已升尊为长公主,更该为国朝女子表率。既然是寡居之身,便不该彩衣华服,头戴凤冠,摆銮驾招摇过市。若是国朝女子皆以公主为榜样,丈夫死后不守贞节,如此招摇过世,岂不是乱了人伦纲常”   寡居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瞬间就惹翻了顾修顾攸这两个晴昭公主的好弟弟。   满朝文武都看出了龙椅上的顾修脸色不对,只有那一身正气的孙大人没有看出来。   “那依你所见,朕该如何处置朕的长姐呢?”顾修的语气冷的让人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若是换了早两年的顾修,这位孙大人的脑袋估计早就满地乱滚了。   “陛下,您如何处置,微臣不敢妄论。”孙庭钊诚恳的向上叩首:“臣只是提醒陛下,皇家之事无小事,请陛下明鉴。”   “陛下,臣认为孙大人说的很是啊。”韩墨初微笑着朝顾修看了一眼,又转而对那匍匐在地的孙庭钊说道:“皇族中人确实该为天下之人的表率。孙大人,若是以皇室为榜样,您可愿事事跟从啊?”   “下官身为大周官吏,自然以皇族言行为表率!”   “那好,既然孙大人都这样说了,那就请孙大人休了家中的续弦夫人和几房姨娘,好生为亡妻守节吧。”   “韩太傅?您...您这是何意啊?”孙庭钊讶异的抬起头来。   “这不是您说的么?公主寡居就该深居浅出,为亡人守节啊。”韩墨初侧身持着牙笏,脸上笑得如沐春风:“孙大人,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韩太傅,古来女子守节,下官可是男子啊,这男子...”   “男子怎么了?男子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么?忠贞原本就是夫妻两个人的事。”韩墨初眉峰一挑,微笑道:“合着,您这些年读的圣贤书里告诉您,男子的贞节一文不值?还是说旁的男子都能为亡妻守节,独您一个耐不住寂寞,还拿着自己是男子这事说嘴?您是男子,可在朝为官几十年,怎么只见您食俸禄,不见您有什么建树呢?”   “这...这...”孙庭钊被韩墨初一席话说的无言以对,抬手颤颤巍巍的想辩解些什么,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都别吵了。”顾修很适时的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依朕看,我朝律法之中并无明文之规不许男子续弦,也并无明文之规不与不许女子改嫁。这朝堂之上也不是给你们讨论男婚女嫁的地方。从今往后朝中所议之事若与国事无关,便都给朕出去站着。”   “是,臣知错了。”韩墨初笑着朝顾修行礼告罪。   孙庭钊哑着嗓子跟着韩墨初磕了个头,连怎么告罪都忘了。   “不过今日既然说到这里,朕就不妨再说一句。”顾修环视了一眼朝中众臣的脸色:“我国朝女子从来都不必困居于阃闱之内蹉跎一生。眼下晴昭公主属未嫁之身,若她有一日心有所愿想行婚配,朕依旧会为她择一夫婿。”   顾修这一句话,说动了朝堂之下站着的一人,那一人心心念念顾锦已经快九年了。   午时朝罢,众臣纷纷向外散去。   孙庭钊的脑袋,比昨日吃了排场的两位尚书大人垂得还低。   谁知刚出宣政殿的大门,肩膀就被一个人搂住了。   “孙大人,先别急着走啊。今日朝上有些话还没说明白呢。”宁王顾攸粗暴的拽着孙庭钊的衣袖,一路拽到了御阶底下:“我长姐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老臣哪里说错了么?那公主殿下寡居之身,本来就不该穿华服,戴凤冠,这...这...有违...”   孙庭钊一句话还未说完,顾攸手中的笏板就抡圆了照着人脑门砸了过去,直接把那姓孙的砸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个不要脸的老匹夫!家里小老婆养了一大串儿,还满眼盯着我长姐的衣裙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长姐那身华服是我送的!头上戴的凤冠也是我送的!”气急的顾攸也不管什么脑袋屁股直接就踹:“她就穿了!怎么了!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你是没见过女子的衣裙还是怎么的?敢说我长姐是寡居!你奶奶才寡居呢!”   孙庭钊被踹得身子向后一仰,像个皮球似的从御阶上滚了几圈,官帽都摔飞了,发髻也散了。   披头散发的,像个老疯子。   顾攸提着袍子两步跟了下去,拽起那老大人的官服领口,巴掌拳头毫无章法,专门往对方的面门招呼,一口一个老匹夫的骂着。   国朝亲王在宣政殿前殴打臣子,这可是立国以来前所未见的。   目睹此事的朝臣忙不迭的将两人分开,一伙儿搀扶着被打得七荤八素的孙庭钊,一伙儿安抚着盛怒之下的宁王顾攸。   场面一度无比混乱。   “本王就纳了闷了,昔年父皇在的时候你在朝上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如今担着个谏议大夫的名头,竟敢口无遮拦!无事生非!”被拦在一旁的顾攸伸手够不到孙庭钊,干脆把靴子脱了朝人砸了过去:“你这是看着我七弟年轻,韩太傅脾气好,就想欺负到他们头上去了?本王告诉你,那不能够!”   顾修与韩墨初赶到的时候,顾攸正把第二只靴子扔了过去。这第二只靴子扔得极准,直接砸在了孙庭钊的鼻梁上,两道鼻血蜿蜒而下。   “住手。”   顾修低沉的声音传来,还想把腰牌也扔过去的顾攸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的由内侍扶着重新把靴子套回了脚上。   两边拉架的臣子都欲躬身行礼,被顾修抬手拦了下来。   “宁亲王,孙大人是老臣,你怎可当众伤他?”顾修面带严肃的说道,但语气里明显强调的是当众两个字。   “陛下,臣知错了。”顾攸很懂事的将脖子一缩,相当配合的样子,就好似方才殿前撒泼打人的压根儿不是他。   “陛下,您请息怒,宁王殿下已经知错了。”韩墨初立在一轻声附和道。   “此处是宣政殿,如此喧闹成何体统。”顾修语气生硬道:“宁亲王,与孙大人致歉。”   “孙大人,本王得罪了。”顾攸将卷起的袖子撸了下来,声音又拔高了一度:“本王这里与您陪不是了。”   一身正气的老言官孙庭钊刚挨了一顿毒打,正是又羞又愤,又怕又惊的时候。   他本想当着君王把方才的原委回上一回,可宁王顾攸道歉请罪又着实干脆,逼得他也只得应道:“宁王殿下,言重了,下官受不起。”   “孙卿,你的伤可有大碍?”顾修低声关切道。   孙庭钊抹了把脸上的鼻血,委委屈屈道:“陛下,臣...臣无碍...”   “既然孙卿无碍,那朕便不多追究了。”顾修看了孙庭钊鼻尖儿上的两道鲜血,心气儿似乎都跟着顺畅了起来:“宁亲王,此次是孙大人宽宏不计较追究,朕便罚你赔给他黄金百两做为医药花费,你可认罚?”   “回陛下,臣认罚。”顾攸整了整自己的衣袍,又一次走到了孙庭钊身边,一把勾住人肩头,眯眼笑道:“孙大人,本王午后便把金子送到你府上去,您可要好生治伤啊。” 第八十八章 绩考   话说宁王顾攸在宣政殿前殴打言官, 君王判赔了黄金百两。宁王顾攸回到府中后,与正在哄孩子午睡的王妃徐静柔把今日前朝的事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通。   徐静柔温柔的给长子掖了掖被轻软的小被角:“王爷,臣妾给您取一千两黄金。您大可见他一次, 打他一次, 也不必客气, 反正这王府库里有的是钱,您打死打残都无所谓。”   顾攸见爱妻那一张温柔娇俏的小脸, 无比慈爱的举动, 怎么也不像是能把话说的那么狠的。   其实,也难怪徐静柔听了这话生气。   孙庭钊奏章中所说的顾锦的那身衣袍,是她给顾锦挑的料子。摆仪仗出行的那日,也是她和顾锦一道去静华寺中看望慧宁师太,又去了珹王府探望孕中珹王妃张氏。   张氏话少,但是心宽。听府上的服侍的嬷嬷说,张氏在府中一日三餐应时应量,夜里也睡得香甜。留居在府中的太医每日诊脉, 都是母子平安。   顾锦忧心张氏此举是有意粉饰太平,当日还亲自给张氏用珹王府的灶火教珹王府的厨役炖了一盏能开胃养身的羹汤。又嘱咐了好些事情,这才回府去的。   徐静柔在家中行小,平日里在府上再怎么拿大,一见了顾锦就忍不住犯小孩子脾气。顾锦也是真心疼她,她那日在顾锦面前咳了两声,她自己都没当回事。晚晌的时候她的膳桌上便多了一道金桔雪梨羹, 是顾锦离府时特地交待她身边的人为她准备的。素日里她在京中的产业有什么安插不当的事,也都是顾锦出面帮她摆平。   顾锦身为公主, 端庄谦和里永远透着天家贵女独有的风韵气节。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便是养三代, 也没有这样的贵气。   若是这样的人都有人戳脊梁骨挑毛病, 那旁的人还怎么活。   当日午后,顾攸当真让人抬着一箱一千两黄金到孙庭钊府上时,孙庭钊高低不肯收钱。顾攸也不客气,直接让小厮将那金子往孙庭钊院子里一搁,带着人扭头就走。   不再话下。   ******   这日朝会过后,顾修与韩墨初正在用早膳的当口。小太监元宝指挥着两个大力太监,抬着那一箱金子到了二人用膳的饭厅。   “陛下,这是孙大人遣派家人送到宫中的。说是昨日宁王殿下送去他府上的,他不敢收。”   顾修抬眉看了一眼那明显大的离谱的箱子,搁下手中的筷柱,沉声道:“他不要便不要吧,你找几个妥当人把这箱子送回宁王府去,就说是朕让他收回去的。”   “是,奴才遵旨。”   “陛下,这箱金子瞧着有千八百两。”韩墨初笑着拿起手边的软巾轻轻擦拭嘴角:“难怪那孙大人不敢收。”   “一百两金子,打破头。”顾修顿了顿说道:“一千两金子,就是半条命了。”   “好了,陛下别贫嘴了,从今日起您和臣都有的忙了。”韩墨初与顾修一前一后的走到素日起居的大暖阁中。   暖阁一侧的墙壁上已经悬挂好了那张韩墨初亲手绘制的万国图,正是顾修素日里批阅奏折一抬眼便能看见的位置。   万国图底下搁着一方矮几,矮几上放着那副顾修少年时最喜欢的沙盘。那沙盘的木架子因为年深日久有些腐朽,韩墨初又让内府司的人在上头补了一层新漆,都收拾好了,比顾修少年时的还漂亮。   暖阁中心那张用于批阅公文奏折的桌案也换了新的。原本是一丈见方的方桌,现下换成了宽约丈二,宽约两丈的长条大案。   大案两边与四面的地砖上整整齐齐的陈列着一摞又一摞的密盒,密盒里盛放的正是顾修那日吩咐的连三任的百官考绩,三年一任,连三任便是十年,约莫起来有上千卷之多。   吏部尚书刘恭让与吏部侍郎孟常津领着吏部官员熬了两夜通宵给顾修整理出来的。   刘恭让回话说这些考绩中的大多数都封了档,只有近一任的才有开封的记录。今年赶上国丧,绩考也随国丧推迟了将近三十天,赶在腊月中旬才能递到顾修手中。   在此之前,顾修与韩墨初两人要将这些送过来的绩考早审阅完毕。找出这个国家吏制的症结所在,慢慢的对症下药。   还不止如此今日的朝会之上,韩墨初又当朝奏请要户部将近十年内的京中及各地方的鱼麟册以及财政税收等所有账目在三日内呈交于君王。   顾修既然做了这个皇帝,便要好好做这个国家的主人。既然要当家做主,那便没有凡事糊涂的道理。   夜深,宣政殿内灯火通明。门外值夜的小太监都换了第二波。宫内的两个主子依旧没有任何要安歇的意思。   每晚到了这个时辰,吴婶的甜汤都会雷打不动的送过来:“小主子,快三更了,喝了汤好歹睡会儿。”   顾修揉了揉微微发涩的眼睑,将手中正阅的一本册子合了起来,用一处标红的纸签夹在了阅览过的位置上。   坐在对面的韩墨初也收了手中的笔墨,端起了吴婶送来的甜汤小碗。   自晚膳后他们二人就一直在这儿坐着,连话也没说上一句。   若不是吴婶来,他们都不曾察觉眼下已经这么晚了。   “吴婶,今日的汤怎么做得滋味这样好?喝一口,让人精神百倍啊。”韩墨初笑眯眯的用小勺舀起碗里半透明的羹汤,品酒似的啧啧嘴,赞不绝口。   “韩大人,您可千万别精神百倍啊,老身这汤可是做来给你们安神的。”吴婶站在一旁连连摆手。   韩墨初不知所谓的耸耸肩,同样是夸吴婶的手艺,怎得顾修说和他说效果会差得这么远?   难不成他年岁大了,没有顾修招人喜欢了?   三更天,二人总算换了寝衣,靠上了各自的卧榻。   韩墨初合眼酝酿着不算浓厚的睡意,果然没过一会儿便听得一旁的顾修低声发问:“师父,可睡了么?”   “陛下每日熄了灯,都要与臣说话。”韩墨初仍旧闭着眼睛,回话的声音也比往日低沉许多。   “今日朕看了那些官考的内容,总觉得像个笑话。”顾修说道:“我大周立国至今不过数十载春秋,这些绩考竟就成了有名无实的空摆设了。”   “我朝开国之初,效法秦汉吏制设绩考监察百官。向来有三载考绩,三考黜陡的铁律。先帝任人唯亲,永熙一朝历经二十三载,只有那年三部尚书同时出缺时才启了一回封档。既然君王不查,底下呈报上来的考绩官评也自然马虎,走个过场,横竖不出大事就罢。且还要看君王坐朝时,多大的事才算是大事。”   “所以,师父才要了户部这十年的账目和鱼麟册,来与这些绩考的评定做比?”   “是啊,绩考上有些事可以走过场,可户部的账目就不同了。先帝执政时,眼珠子盯得还算紧。户部上下都还算尽职,至少军费一向上从来都是从容宽裕的。”   “宽裕么?我朝的军队自永平十九年至今已有将近三十年没有换过新甲了。永熙二十年高句丽一战缴获的那些,也只给王师军营的二十一万将士换上了新制的胸甲,天禄,飞鹰,重明那几支边军还是今年年初才换了新制的矛戈。再加上临江水师加造的战船的费用,军中换甲胄的事,又是遥遥无期了。”提起军费这件事,顾修的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好歹那些士兵的军饷还是应时的,陛下登基前治理军务,几乎是倾尽所有,才将我大周的军队打造成了一支随时可以出鞘的利刃。”韩墨初也缓缓翻了个身。   “眼见着是利刃。可国朝武官之弊,朕在当年便看出来了。我国朝现役军队共计一百七十三万人,可战的精兵粗算下来只有一百二十余万。军中食空饷,养冗兵的现象屡禁不止,蔚然成风。眼下不在战时,军中朝中也要一体清算才是。”   “陛下,容臣说一句。”韩墨初半撑起身子,在黑暗中轻声笑道:“武官不比文官。文官需廉,造福一方。武官是丈血气之勇,保家卫国。武官们马革裹尸,战场征伐,私心里想多得些钱粮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武将们是将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国朝身上。若是一举杀威,不免会寒了国士之心。将来战场之上,也就无人甘愿赴死了。所以这冗兵要裁,空饷这事却不能一刀切死。”   顾修将韩墨初的话搁在心里稍加盘算了片刻,又道:“冗兵要裁,冗官也要裁。只单说京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本该是各司其职。这二三十年间缘何又多出这许多大大小小的附属机构,职能重叠职级混乱。连朕的旨意都要至少走四个过场才能下发各方。地方奏请也要现事现办,有这层层奏报的功夫,事情早就完了。”   “陛下登基还不足三月,今后看出的事情会更多。”韩墨初倏然叹了口气:“事不能急,要慢慢来。”   “嗯。”顾修的双眼终于发沉,韩墨初最后说的话他没有听清就睡了过去。   屋外,眯了一个时辰的元宝从配间的小耳房里走了出来。一脚踢起了在门边打瞌睡的小太监宝吉:“睡得这么死,陛下有事你听得见么?”   宝吉忽悠一下爬了起来,用极低的声音告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天都快亮了,还不赶紧把陛下和韩大人明日的朝服准备好!”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宝吉揣着十二分的心慌往偏厅走去。   宝吉原本是服侍贵妃韩氏的宫人,入宫也有七八年了。从没见过先帝,会和哪个大臣住在一起。 第八十九章 团圆   永熙二十三年, 腊月初十。   大雪,厚得像鹅毛一样。宣政殿后,原先宫人居住的那一片小耳房按着韩墨初的说法被拆成了一方小院。   新辟的小院中, 元宝带着几个与他一样话少又机灵的小太监, 抱着狐裘和手炉在一旁伺候。   院落的正中间, 韩墨初与顾修正在比剑。   元宝看不懂这两个人的招式,只觉得二人的衣摆映着雪光, 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自打有了这个小院, 这两个终日忙于朝政的主子每日都会在这院子里练上一个时辰,松松筋骨,提提神。   韩墨初一招势罢,元宝也没分清谁输谁赢,只听得韩墨初说:“陛下,您这些日子腕力不足,明日还是让军器监从库里把您过去用的那杆长!枪取出来吧。再拿两柄强弓,臣和您都该练练。”   “好, 听你的。”顾修将手中剑随手抛到一旁,机灵的小太监立马将狐裘搭在了他的背上,另一个小太监要往他手上递手炉,被顾修拦了下来。   “看时辰,孟侍郎该到了。”韩墨初轻轻收拢着肩上的风毛:“走吧,陛下。”   宣政殿,东暖阁的上厅之上。   吏部侍郎孟常津带着两位主司及几个随员将今年岁末的官绩考核送了过来。与他同来的还有时任翰林院总编修的卓袇。   这二人年纪相差十几岁, 虽说都是状元出身,但同行的状况却极少。   只因为这二人一个出身名门, 一个出身寒门。在旧朝之时朝中的文官便以名门及寒门出身划分成了两派。   这两派素来不睦, 私下里从不来往。今日顾修并没有传诏卓袇, 也不知这二人怎得这么巧同时在这上厅候驾。   孟常津见驾交了差,元宝带着几个手脚利落的小太监将他带来的那些密封的盒子抬进了暖阁的内室,交到了韩墨初的手上。   “卓卿,你有何事?”顾修正襟上座,敛眉问道。   “陛下。”卓袇撩起衣袍下摆,屈膝跪地朝顾修行了个大礼:“微臣,是来请辞的。”   “请辞?”顾修目光一沉,声音疑惑道:“你是朝中难得的青年才俊,为何请辞?”   “陛下,微臣知道大周国制,凡为驸马都尉者皆不可临朝参政,故而微臣想辞去官职...”卓袇欲言又止,下面的话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说什么?”顾修的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你要求娶晴昭公主?”   “是!”卓袇目光坚定,双臂平端抬于身前,躬身大礼,字字真挚:“微臣说句不知死的话,自永熙十四年琼林宴上公主为微臣敬酒那一日起,微臣便将公主搁在了心中最高的位置上。微臣这些年不曾娶亲,只因对公主念念...”   “放肆!”顾修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那日他在前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为公主择婿,多半是想堵住那些言官的嘴。他还想过了三年的热孝之期,再为长姐慢慢挑选,或者他长姐就算终身不再嫁人,他和顾攸也会竭尽全力保她一生无忧。哪曾想这个卓袇竟敢当真求到他的面前了。   顾修拍桌子的动静引出了内室之中的韩墨初,方才他才将新呈上的考绩与各地方的账目分类整理出来,听得外间的上厅上衣声闷响。便知道顾修一定是生了大气了,而且能让顾修恼成这样的事,多半不是有关宁亲王就是有关晴昭公主的。   “陛下,何以动气?”韩墨初行出内室,款步走到了顾修身前,看了眼跪在地上似乎在与顾修僵持的卓袇:“卓大人,不管你所求何事,陛下眼下都不能与你答复,你且先退下吧。”   卓袇那年的家宴上也请得了易鶨先生到场,与易鶨先生聊了足足两个时辰后自此便将韩墨初视为了至亲挚友。眼见他来为自己解围,少不得将心里的话暂且压下,与顾修磕头告罪,辞了出去。   卓袇走后,顾修这里依旧心气不顺。与少年时一样,侧着头,一言不发。   “陛下,又不是臣得罪了您,怎得连臣一块儿不理了?”韩墨初笑着拍拍顾修的肩头,佯装苦恼道:“怎么办呢?小狐狸都在屋里的桌案上,臣两手空空可怎么哄陛下高兴呢?”   “朕没生你的气。”韩墨初的语气一变,顾修心里的气闷就莫名的不知跑到了哪里,回过身来与人说道:“你可知那卓袇今日来见朕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   “他是来向朕辞官求亲的。”顾修无奈道:“朕原见他是个人才,不想竟然这般冒失,敢当着朕的面说他念着长姐念了九年,他就不怕朕...”   顾修欲言又止,生生把后面不大体面的那几个字咽了回去。   韩墨初心下了然,果然是有关于晴昭公主的事。这个卓袇韩墨初早几年曾经留神打听过了,永熙十四年的新科状元,也是大周国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那年琼林宴上,为表君王惜才之心,则令晴昭公主以嫡公主之身为当年的头甲前三名敬酒。   琼林宴后朝中便传出了推举卓袇为驸马都尉的谏言,那时先帝顾鸿因卓袇出身不高而不曾纳谏。   哪知这卓袇居然就此情根深种了。   韩墨初暗自替那卓袇捏了一把冷汗,晴昭公主这两个弟弟没有一个是好开交的。今日好在只有顾修在场,若是宁王顾攸也在,估计卓袇的脑袋就该和那位一身正气的孙大人一样开花了。   “陛下,是您在前朝提出要与晴昭公主择婿,又怎怨有人当面来求?公主乃是天人之品,且正值摽梅之年,天底下仰慕公主的男子又何止卓袇大人一人。”韩墨初温声笑开道:“其实这事和谁都不相干,一切都要看公主殿下的意思。陛下也不必动怒,就只传旨告诉卓大人,说此事您不做主,只要公主殿下有心,您便应允。就算公主殿下点头了,成亲也是在公主府,在您和宁王殿下的眼皮子底下,您还怕公主殿下再吃亏么?”   “他倒是敢。”顾修冷冷的吐出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像个钉子似的。听语气便知道卓袇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其实,臣今日见卓大人和孟大人一齐过来,倒有些话想和陛下说说。”   “什么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了素日理政的暖阁之中,盘膝落座在了那张巨大的长案跟前。   “我大周自开国以来,每三年一届恩科。为表公允,恩科取仕不看门第。可世族出身的学子往往在前朝的官职更高,故而这些寒门出仕的子弟便与世族出身的子弟一直都对彼此心存芥蒂。一个世族出身的学子在前朝或是地方,无论有何建树,世人都说他是倚仗家室的缘故。而寒薄人家出身的学子不拘做了什么,也都有人交口称赞。凡事都忌讳矫枉过正,一个人为官好坏,怎能同出身挂钩?既然都是恩科入仕,那最后说话的该是政绩才对。”   “师父说的事,其实朕也留心了。”顾修兀自启开了一封新送来官考:“这些日子比着这些户部的账目都看得出来,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学子,为官之后都是各有利弊。寒门学子谋求上进,但多出庸官腐儒。”顾修举起了手中的那本册子敲了敲封页:“就比如这韶州刺史陈咏林,自小在乡里的牛棚读书,永熙十一年中了进士。在韶州一连做了两任。出了名的清正廉洁,官服上都打着补丁。可他在任期之上,韶州每年都要饿死四五百人。缴纳的赋供不足三千两,年年还要朝廷发赈粮救灾,带着百姓一遭穷死饿死的这算什么好官?”   “有些事不比不看是不知道的。臣还记得那年陛下曾经问过臣,恩科取仕是否能选尽天下贤才。那时候臣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今臣知道了。”韩墨初弯眉笑道:“恩科要开,可恩科之制必须改。陛下为君,有心福泽万民。这选官用人之上,也要处处以民生为基。”   “子冉。”顾修冷不防的唤人一声:“你怎么好似永远都知道朕心里在想什么呢?”   “陛下,您叫臣什么?”韩墨初眉峰轻扬,笑得比以往更加温柔:“臣都听见了。”   自少年时起,韩墨初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顾修都会觉得莫名的心虚,不动声色的将左手背到了身后道:“朕是说,朕要接着看这些官考了,早些完了事,还要拟新岁开朝的新政。”   “陛下想叫就叫吧,四下无人您想叫什么都可以。”韩墨初拿着自己桌案上的那枚带着眉眼的小狐狸递到了顾修面前:“若是有人问起,臣就说您是叫他呢。”   顾修没有说话,一把将那小狐狸拿了过来搁在了自己的笔架旁边,双颊与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那张常年坚毅冰冷的俊脸像染了胭脂似的,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   ********   永定元年,除夕当日。   清晨,顾修登临含元殿恩赏百官及各宗亲族亲,散朝后又同顾锦一道去了静华寺拜见   嫡母慧宁师太。   慧宁师太也照例做了几大盒精致的素点,交与顾锦让她带回宫中。又交待顾修她过了新岁后要迁居到两年前购置的小院里。那间小院顾修遣人去看过,地处京郊,清新雅致,就是临着云家宗族的葬地,也临着生母云瑶的陵寝。   顾修并不知嫡母为何要将最后的栖身之地选在那里,他只知孝顺二字是以顺为先。   只要嫡母高兴,也不拘那院子挨在哪里。   晚间,宫人们按着顾修的吩咐,将今日宫中的家宴设在了宣政殿暖阁佩殿的厅堂之上。   因顾鸿去世尚且不满百日,宫中不能挂红。内府司的宫人便在屋中设了几瓶盛开的梅花,打开地龙,满室都是暖暖的梅香。   宴席是三十六道菜的圆桌席,是吴尚宫一大早就同御膳房里那些闲了小半年的御厨一道忙活出来的。   因为宫中正经的主子只有顾修和韩墨初两个人,这两个人又只吃尚宫吴氏做的饭菜。御膳房中那些天南海北各怀本领的大厨也都只能沦为吴婶这个农妇的下手了。   参宴而来的只有宁王顾攸一家和公主顾锦,大将军云珏同他新娶的夫人邹氏。   邹氏是安阳侯家中的独生女儿。五六岁时便与云家幼子定了亲事。不想三年后云氏入罪,举家流放。安阳侯一家也被连累,下放到南边的荒凉之地当差。安阳侯夫妇始终不曾解除婚约,由着自家的小女儿在家中一息等了将近二十年光景,终于盼到了云珏归来的日子。   云珏归京入府后的第七天,邹氏就简简单单的穿了嫁衣过了门,同云珏一起重新撑起了云家这个百废待兴的家族。   另外苏澈也随着韩墨初一起来凑了这个热闹,苏澈自从入了宫也不再遮掩与韩墨初的关系,顾修的亲近之人也终于知晓了易鶨先生还有另外一个高足。在对苏澈出神入化的医术赞不绝口的同时,对易鶨先生的敬仰也再度加深。   韩墨初与苏澈虽与那些人没有血缘,在顾修登基前的那几年下来,这些顾修的亲人也早就将韩墨初也视为亲友一类,而绝非单纯供职于皇室的臣子。   “云大将军,您再说说,我七弟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不会是也板着一张脸,半天不说一句话吧?”酒性正酣之时,宁王顾攸这个不受拘束的性子放得就更开了,拉着云珏灌酒不说,还硬是打探起了顾修幼年时的过往。   云家的男儿从上到下都相当不胜酒力。   顾修是沾酒便醉,云珏沾了酒倒是不醉,只是话多,能比寻常之时密上十倍,还是拦都拦不住的那种。跟素日那个治军极严,在新兵中堪称铁面阎罗的云大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宁王殿下,臣告诉您您别不信。陛下小时候还当真就同现在一模一样。”云珏拍拍胸脯,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陛下两三岁的时候见了人就像个老气横秋的夫子似的,明明话还说不利落,就一板一眼的。”说到兴头上时云珏还掐着嗓子学了两句顾修小时候说过的孩子话,逗得除了顾修以外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旁的邹氏拉也拉不住,只能捂着额头由着自家的丈夫在这席上胡闹。   顾修也不是不悦,他只是当真从小到大就不知该怎么大哭大笑。他这张天生冷素不苟言笑的脸,高兴还是不高兴也就只有韩墨初一眼能瞧得出来。   苏澈虽说是第一次与这些人饮酒,但他这货自小便是人来疯。尤其是多喝了两杯酒的时候,一见云珏学顾修学了个满堂彩,也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诸位诸位,云大将军能学陛下儿时的样子,我给你们学学韩太傅小时候怎么样?”   “苏常如。”韩墨初握拳掩口,轻咳两声:“你喝醉了,要不要本官拽你出去醒醒酒?”   “你怎么这么扫兴啊?又不是给你抹黑!”苏澈撇撇嘴坐回了原位:“罢了,不学就不学了,干嘛凶巴巴的。”   苏澈话音刚落丽太妃怀中抱着的小婴儿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看了苏澈的脸觉得有趣。   丽太妃对这个新生不久的长孙简直是疼爱到了骨子里,顾攸夫妇两个日常几乎沾不到自己儿子的边儿。据说过年回暖之后,金氏还要抱着这孩子回苏州省亲一趟,给身在千里之外的母族也看看这个孩子的模样。   “瞧瞧我家小恒儿笑的,多可人疼。”太妃金氏拖着自己白白胖胖的小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一桌子肩并肩的骨肉亲情,历朝历代的皇室之中都是难能可贵的。   酒过三巡之后,大膳桌被撤了下去。大将军云珏喝了一盏醒酒汤稍稍歇了片刻,便辞出宫门往军营中与众将士们一同守岁。   邹氏与其余几个女眷留在宫中,围着一张小炕桌,连同几个凑趣的大宫女们,一边吃茶一边聊些顾修他们这群男子根本插不上嘴的体己私房话。顾攸极没眼力的去闹了自己的母亲和夫人几次,都被两三句话打发了回来。   女眷那边聊的热热闹闹,显得顾修这边的几个男子愈发冷清。眼看着时辰还早,顾攸便吩咐元宝找一副现成的叶子牌来。   今日是除夕,顾修将宫中多半数的宫人都放了假,眼下也无人开库。元宝便将自己素日宣政殿上其余的小太监玩儿的那一副旧牌拿了出来。   顾修与韩墨初,顾攸与苏澈两两一组面对面坐着,顾攸拿着纸牌动作熟络的翻洗:“既然是斗牌,可得先说好赌约,不讲输赢的没意思。”   “那先说好了,可不能玩儿钱。微臣我这里还攒着俸禄娶媳妇儿呢。”顾攸的提议苏澈第一个缩着脑袋提了反对。   “我说苏先生,守着本王你还怕输钱啊?再说这一晚上能有多大的输赢?”顾攸斜人一眼,继续洗牌:“您今晚输的都算本王的还不成?”   “宁王殿下,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苏澈用嘴唇驽了驽对面的韩墨初:“您别看这太傅大人看着正经,摸叶子心可黑了。微臣七八岁上先生给的那点子压岁钱一文不剩,都教他赢了去了。”   “常如,那时总共也没有几文钱,你至于的么?”韩墨初笑吟吟的看了眼身旁的顾修:“再说,陛下今日还是第一次摸叶子呢,大不了这头一局让你和宁王殿下坐庄还不成么?”   “你看你看,韩太傅都这么说了,您就踏实着玩儿吧。”顾攸美滋滋的攥着纸牌,按着各人的数目依次发放:“输了都算本王的。”   苏澈耸了耸肩,一副老天爷救不了该死的鬼的神情:“宁王殿下既然不信邪,那微臣也少不得奉陪到底了。”   局开半晌,韩墨初已经接连赢了十把。所涉的银钱金额够得上苏澈大半年的俸禄了。   一局重开,顾攸边摸牌边与顾修闲聊:“那日我听夫人说,她到长姐府上去吃鱼脍,偶然见了一个五品穿戴的小官在长姐的公主府门前站着。她就留神问了一嘴,公主府的下人们说那小官一站就是一天,还风雪无阻的,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熟悉规则渐入佳境的顾修才摸了一张边角牌,禁不住掩口轻咳,险些将底牌露了出来:“这事儿,朕不好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今日不说,明日我就自己去看。看看哪个五品官儿敢扒公主府的院子?”顾攸巴了一眼身旁苏澈手中的牌面,不甘心的啧啧嘴:“苏先生,您这牌可是够次的,要不本王给您换两张吧。”   “宁王殿下,这桌子上可没有换牌规矩啊。”韩墨初将手中捻成扇形的纸牌收成一沓,随手抽了一张扬唇笑道:“得了,这局又是臣赢了。”   “诶诶诶,怎么又这样?”顾攸眼神一错,韩墨初就又把牌面上的计分拉大了:“韩太傅您都赢了几局了?就当是年节讨彩头也没您这么赢的啊。”   “宁王殿下,微臣方才说什么来着,就让您别跟这个黑心鬼玩儿牌了”苏澈也伸手摸了一张:“沾了钱的输赢他从来不让人。”   转眼,韩墨初带着顾修又赢了一局。趁着洗牌的当口又拉着顾修打听了起来:“七弟,你若是知道,就告诉我一声那小官是谁不成吗?我又不是小时候,还能随随便便当街打人不成?”   顾修闻言,按了按眼角处的睛明穴,着实盯了人一眼。   顾攸被顾修那一眼盯的良心发现,终于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宣政殿跟前殴打谏议大夫的事情来,遂咧嘴遮了个羞道:“七弟,我这不是忧心长姐么?再说你知道是谁你不告诉我,还当不当我是你亲兄弟了?”   顾修倒了倒自己手里的纸牌压低声音,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就是那个翰林院的卓袇,他说他想求长姐为妻,所以...”   “哪里来的混球野小子?敢求我...”顾攸那一嗓子喊得隔在另一边的女眷们都跟着回了头,他自知失态忙朝那边的长姐和母亲赔了张笑脸,回神压低了声音又问:“你知道怎么回事你还由着他到长姐的公主府门前去?你就不问不管?”   “朕管他做什么?若是他有本事能求得动长姐,能让长姐后半生都平安欢愉也没什么不好的吧?你我与长姐是亲手足不假,可长姐眼中你我到底是幼弟,从来都只有她替我们操心的份儿。长姐的心思终究还是要有个更亲近的人来体贴,你说呢?”   “既然这样,那这厮明说不就完了?成日里站在公主府门前算怎么回事儿?站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见长姐正眼瞧他一眼啊。” 顾攸朝顾锦的方向望了一眼,顾锦正跟着另外几人逗弄着金氏怀中的小侄儿毓恒,挠了挠后脑:“瞧长姐的样子八成还不知道呢。天底下哪有那么傻的人?明知自己喜欢谁还不明说,他若是早有这个心气儿,长姐还至于到漠南那么个鬼地方去遭一趟罪么?”   顾攸说者无心,顾修听者有意。   他才是这世上最傻的人,明知道韩墨初早就猜出他那点心思了,就是硬憋着不说。多少次话就含在嘴里,就着风都咽回去了。   为了韩墨初,别说是在前朝跟群臣翻脸,在边疆于四海立威了。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能面不改色的趟过去。   怎么就到了情爱这件事上,他就成了个锯嘴儿的葫芦,多少次话到嘴边但就是说不出来。   其实能有多难呢?无非就是“我心悦你”四个字。   说出来,一个弹指的功夫都用不上。   总这样暗暗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依微臣看,那卓大人莫不是再攒聘礼吧?”苏澈这一把手气不错,上场就摸了把连满贯好牌,美滋滋的捏在手里摆弄:“到底是求娶公主,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凭他的俸禄得攒到哪辈子去啊?要不然等过了年,本王给他送点儿?”顾攸心不在焉的摸了一张纸牌:“不对不对,这父皇新丧,长姐还有三年的孝期要守,若是过两日当真议婚,前朝那帮老臣的嘴你预备着怎么办?”   “这一点你安心就是,朕自有分寸。”   就在顾攸满心想着顾锦和卓袇的事情时,对面的韩墨初已经悄无声息的摸起了一张麒麟牌。   “宁王殿下,您又输了。”   “嗯......啊???”顾攸先是点点头,回过神来立马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己手里的牌,又看看韩墨初手里的牌,把手里的纸牌往桌上一摔:“不是,韩太傅你这都赢了第十三局了吧?这么赢旁人还怎么玩儿啊。”   “宁王殿下,愿赌服输。”韩墨初又收了满桌的纸牌摞成一沓:“再说,您这局不是光顾着说话么?下一局就好了。”   顾攸满身上下摸了摸,掏出了最后一块碎银子,往那桌上一摔:“不玩儿了,没钱了。再玩儿下去王府都要输进去了。”   “好,那便不玩儿了。”韩墨初也不坚持,将那最后一锭银子收到了自己手边的钱匣子里,推到了顾修面前:“陛下,您数数臣赢了多少?”   “朕不数,这些碎银子就等着子时过了给吴姑姑他们抓福包吧。”顾修朝身后的凭几上靠了靠,不去理会对面顾攸输了钱的那张丧脸:“他们来年还得辛苦照顾朕和韩卿呢。”   子时交节,宁王与金氏等一干人在宫中吃过了扁食,一大家子欢欢喜喜的辞行出宫去了。   尚宫吴氏查了查顾修暖阁之内的炭火,也回寝房安置去了。   宣政殿的暖阁中,只剩了顾修与韩墨初两个人。   喧嚣初平,折腾了一日的韩墨初早已被睡意席卷全身,床帐里添了新制的熏香,恍如空谷幽兰,极是助眠。   韩墨初侧身才挨了枕头的边,本该安置的顾修便凑了上来,今夜顾攸的话着实让他吃心,他与韩墨初两人是君是臣却非君非臣。   有些话做皇子时不说,做君王时还不能说么?   “师父,朕有话想同你说。”   “陛下想说什么?”韩墨初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虚力抬手,轻轻搭在顾修肩头。   “朕想说...朕心...心...”顾修扶着韩墨初搭在肩头的手,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前两个字。   “新?新什么?”   “心....新...新制的铜币明日就要下发全国了,也不知铸币司那边筹措得如何?”顾修话锋急转直下,明显又说了个寂寞。   “六日前臣去看过样币,挺厚实的,初铸十四万九千八百枚,先在汴京及周边州府先行发放推行,大约五月中就能推行全国了。”韩墨初虽然困到了极点,但头脑依旧清晰:“陛下何以想起这件事了。”   “没什么,就是从明日起便是永定元年了,一时有些感慨。”顾修话到嘴边,活生生咽了回去。   “从明日起,陛下就是真真正正君临天下的帝王了。”韩墨初搭在顾修肩上的手掌发力握了握:“陛下是觉得肩上担子重了?”   “不重,有你扶着朕,朕担得起,撑得住。”韩墨初没有察觉,顾修松了口气:“早些睡吧,明日晨起还有要事要办。”   韩墨初几乎没听见顾修最后一句所言为何,呼吸便平稳了起来。   寝殿内,灯火已熄。   顾修扒在床畔上,侧头枕着手臂,目不转睛的盯着韩墨初的睡颜,轻声道:“子冉,你我来日方长吧。” 第九十章 新政   永定元年, 元月初一。   君王顾修与太傅韩墨初二人黎明既起,将一早备下的甲胄穿戴整齐。弃了仪仗中的暖车,肩并肩的骑着两匹高头大马, 排着一副銮驾往京郊大营之内阅兵放赏。   大将军云珏一身威风凛凛的虎头银甲, 带着一队已经训练有素的新兵在军营门前迎接。   醒了酒的云珏将昨日宫中家宴上发生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见到顾修时仍是那样恪守君臣之礼,丝毫不见半点儿懈怠。   韩墨初见状, 终于明白云家先祖为何定下军中不许饮酒这条铁律了。   不管过了多久, 顾修与韩墨初在军中的声望都极高。无论他们是天子还是权臣,在那些军武人眼中,他们都是带着他们出生入死的将领。   军中将士们见他们来了,列阵阅兵时一个个都是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的。   这场阅兵的重中之重,是云珏所辖的新兵营。   在骑兵操练结束后,参与阅兵的新兵们便登场了。   参阅的士兵是云珏将军从新募的十一万精兵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如刀砍斧剁一般齐刷刷的列成方阵,人人手持长!枪。立在头排上的都是云氏宗族中尚在人世的宗族。   立在方阵最前的是君王顾修, 他手中握着生母云麾将军昔日用过的缨枪,迎着新岁的寒风岿然不动。   顾修之所以如此安排,一是为了让云氏一族以最快速度恢复昔日生威,二也是为了告慰云瑶及云烈的在天之灵。   随着云珏一声令下,顾修手中长!枪一横带着身后那些新兵将士们操练了起来。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如虹,宛如排山倒海, 震山动地。   云家游龙枪,枪走如龙。   九九八十一式, 招招可取敌人性命。   韩墨初骑在马背上, 顾修持枪演武的场景让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虚幻之中。好像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什么都消失了。他的眼睛里只看得见那个被长!枪赋予了灵魂的男子。   顾修在, 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黯然。   他不自觉的抚上了那枚挂在甲胄之外的长命锁,金制的锁头在寒风中吹得冰凉。   摸在手里,心尖儿却是滚烫。   一直以来,韩墨初都知道顾修对他的心思,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顾修的心思。   是君臣么?不是。   自顾修登基以来他就抛弃了一个身为人臣的准则,任由顾修找个那般随意的理由把他留在宫中同住。与过往一样的同起同居,同饮同食,同理朝政。   是知己么?不止。   顾修对他,做到了古今任何一个君王对臣子都做不到的事。顾修从来不避讳他,全心全意的信任他。顾修的亲人也是如此,惦记着顾修的同时都会惦记着他。   是至亲么?很亲。   但他和顾修亲密的很特别。有些话,他只会对顾修一个人说。有些事,顾修只会同他一个人做。   他答应过他,他要陪着他,长命百岁的陪着他。   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也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顾修的心思早就和顾修对他的心思是一样的了。   只在于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人拆穿罢了。   *****   过了年初一,顾修与韩墨初便又忙碌起来。   趁着这些日子群臣休沐,他们二人要将早些天粗整出来的新政拟成正经的条目。元月十六开朝时当朝下旨推行。   元月初九,黄昏傍晚。   宣政殿的暖阁中安静极了。   韩墨初挑灯夜书,顾修就坐在他身边一圈一圈的研着黑金般坚硬的墨块儿。   这两人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一人不睡,另外一个也从不歇着。   这几日,尚宫吴氏不在。顾修与韩墨初起居的这间内室立马就乱了起来,毕竟除了吴尚宫谁也不敢给这两位收拾桌子。   吴氏虽是丧夫丧子的孤寡,可乡里还有几门亲戚友邻在。即日到了年下,也想去走动走到。要到初十清早才得回来。   几日前,吴氏来与顾修请旨,还把顾修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后,顾修只告诉她今后与昔日在王府时一样,更不必这样郑重其事的请旨,要回去便只管回去。   夜愈发深了,小太监元宝按着吴婶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时辰给那二人送了甜汤。   汤是御膳房准备的雪梨银耳汤,看着精致可滋味就是比吴氏尚宫炖的差了那么两点意思。   “师父,这些新政,当真不必与中书令等人商议后再定么?”顾修瞧了眼那甜汤,兴致明显不大。转而慢慢整理起了韩墨初写完的手稿。   “再面面俱到的新政也会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总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接受。”韩墨初低头继续书写,手边的甜汤动也没动:“这些新政于国于民都有利,陛下只要清楚这一点,就不必与过多的人商议。议来议去,有可能连初衷都变了。”   “朕只是觉得,如此这般算不算□□残暴?若是长久如此,朝上岂非无人再敢说话了?”   “陛下是君王,是天下之主。就是要从一开始就拿出个乾坤独断的架势来。”韩墨初终于写完,缓缓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您登基之初,满朝上下除了少数几个身居要职的官员还能恪尽职守以外,都是变着法儿的探陛下的底。所以说陛下必须要让这些人明白,您要的可不是官僚,而是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   “这,能成么?”顾修不可置信。   “自然能成。”韩墨初也看了眼手边的汤碗,一动没动。他的口味与顾修一样,如今也不是在战场上非要裹腹保命的时候,不愿吃的就是撂在一边:“谁人为官出仕时想的不是为国为民?谁没有那年少之时家国天下的抱负?无非是被这官场磨的,才不得不变得圆滑市侩。陛下这是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把为官的初心找回来罢了。”   “当真如此,就好了。”顾修朝贴身服侍的元宝要了两方软巾,擦了擦手上的脏污,刚要把那两碗甜汤端起来,就听见一声无比熟悉又亲热的呼唤。   “小主子,老身回来啦!”   顾修与韩墨初应声抬头,身体非常诚实的把两碗甜汤放了回去。只见从乡里归来的吴婶拥着一身雍容华贵的貂裘,穿着鲜亮亮新袄站在暖阁门边与二人行礼,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太监抬着她从乡里带回的土产。   “吴姑姑怎得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不是说明早?”小太监元宝一脸见了亲妈的样子,连忙上前给吴婶脱了貂裘:“这个时辰宫门未开,您是怎么回来的呀?也不见侍卫来通传的呀!”   “老身一个老婆子还走什么宫门?这皇城西边儿运水车的边门不是开着么?”吴婶是个爽利人,卸了外衣便到了顾修身前:“老身这里放不下小主子,早一刻回来就早一刻回来,哪里还用这么麻烦?”   吴氏这次回乡可着实是风光了一把。年前顾修赏了她一盒金锭子不说,晴昭公主和丽太妃念着她独自一人在宫中照顾顾修与韩墨初辛苦,又赏了她好些精致的首饰,新衣,外带这一身溜光水滑的貂裘。临走时顾修又吩咐跟了十来个小太监和小宫女,那排场把那乡里的亲戚们都看傻了。   人人都当她在宫里是当了贵人,人人都把她高看了一眼。   她在乡里待了三四天,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立马就惦记起她宫里的小主子顾修了。   紧赶慢赶的从乡里跑了回来,终是赶在了宵禁之前进了城,入了宫。   “小主子,这汤怎么都剩下了?可是不合口味?”吴氏眼尖,很快注意到了顾修与韩墨初手边已经放凉的甜汤。   “吴姑姑您说对了,御膳房的手艺陛下就是不爱吃。”韩墨初笑眯眯的不吝夸赞:“本官尝着,也差了点儿意思,也不知是火候不对还是用料不对,同您做的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朕尝着好似是都不对。”顾修也相当认真的品评着那一碗他压根儿没喝的甜汤:“口感寡淡得很,喝了反倒是心神不宁的。”   这二人为了避免听上一顿唠叨,不得不把御膳房那些大师傅们都舍出去。   毕竟尚宫吴氏惹不起,晴昭公主更惹不起。   那天晚上,在顾修与韩墨初熄灯就寝之后。   吴氏像个乡下刁钻的恶婆婆似的将她不在这几日御前服侍的宫人外带着御膳房的厨子都着实数落了一顿。   就好像她离宫三天,顾修这个皇帝就成了没人管没人问的弃儿,连口热水都喝不上的那种。   *****   永定元年,元月十六。   新岁复朝当日,君王顾修当朝颁布新政。   第一:将每三年一评的官绩考核改为一年一评,且平定标准不再统一,而是改为因时,因地,因职而评。三年无政绩者即刻罢免。   第二:凡京中及各地官员所奏之表章只可奏时政要务,每年只有腊月二十后至除夕之前可上折请安。违者一律杖责三十,罚俸半年。若有要事,隐瞒不奏者,一经查出,轻则一律杖责五十,罚俸三年。重则处斩,举家流放。   第三:取缔谏院设置,免除谏议大夫一职。国朝言官按政绩一应并入御史台,由御史大夫统一制辖。凡御史言官不仅可弹劾百官,还可上书国策,朝议等事,一经纳谏,立赏国士之衔。   第四:取缔五寺九监下属职能重叠的执行部门,其部中官员按政绩及所辖之事分次并入礼部,工部,及兵部三司。   第五:兵役,徭役,役满年龄自六十岁逐年递降至五十岁。新兵征役年龄由十四岁逐年递增至十六岁。   第六:国朝恩科取仕,除原本的命题文章外,另加三道时政议题,参试学子皆可畅言无罪。   第七:所有皇室宗亲之家朝俸一应减半。顾氏本族之子亦与官民一体,可以行商,务农,从军,出仕,有不逊犯法者,皆与民同罪。   这七条新政一出,满朝哗然。   文武百官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自来新君上位三把火,但顾修这火烧得也未免太厉害了。   第 九十一 章 言官   宁王顾攸入宫了。   不为别的, 只因丽太妃与徐静柔婆媳两个带着小世子毓恒回苏州省亲。宁王府里没了主事的,顾攸也懒得见府里那些管家天天举着账本儿在他面前晃悠。索性就带着几个贴身的内侍和那只名叫雪花酪的小狗住到了离宫立府前的住所中。   顾修与韩墨初两人为了新政的事正在同前朝僵持。也不大管他的事,由着他在宫里随便折腾。朝会想上就上, 不想上就不上, 也不必告假。每日闲了便牵着狗在宫里溜达。   是日, 阳光正好。   百无聊赖的顾攸牵着雪花酪穿过仪门往宣政殿的暖阁去寻顾修说话,才到了门前, 竟被御前的小太监宝吉拦了下来。   “宁王殿下, 陛下与韩太傅出宫去了,午后才得回来。天冷,您要不先回宫里等等?”   “我七弟出宫去了?这个时辰出宫去哪儿了?”顾攸站在暖阁大门前抱着肥嘟嘟的雪花酪一边揉毛,一边问道:“既是出宫,怎么不叫上本王呢?”   “殿下,陛下与韩太傅出宫不是去玩儿的。”宝吉回话道:“听说是前朝出事了,陛下和韩太傅才出宫去的。”   “出事?出什么事了?”听到出事两个字顾攸双手一松,给怀里的小狗放了自由:“别跟本王卖关子了。”   “回宁王殿下的话, 奴才也是听元宝公公提了那么一嘴,听的也不真切。”宝吉拖着拂尘皱眉回忆了起来:“好像是为着陛下在前朝裁官,有几位大人不愿意了,说陛下容不下言官,七八个聚在一起,要在府中自裁。陛下与韩太傅这才出宫去了。”   “你说什么?!”顾攸两眼一瞪,一把拽住了小太监的衣服领子:“说, 是谁带头儿闹起来的!说啊!”   “奴...奴才...不知...不知啊...”小太监宝吉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拂尘都摔在了地上。   “罢罢罢, 你不中用!”顾攸把手里的领子一松, 转身风风火火的走了, 临了喊了一句:“给本王把狗送回去。”   即日傍晚,天上下起了零星小雪。   顾修与韩墨初自宫外回来,身上沾染了不少雪花。   暖阁中,尚宫吴氏的膳桌已经摆好了。   每当下雪的日子,尚宫吴氏总会给他两个做锅子吃。说是能搪雪气,等上了年纪的时候不至于因少时贪凉身体受害。   已尔落座,顾修瞧了眼身边的碗筷,出言问道:“六哥怎得没过来用膳?”   “回陛下,宁王殿下晌午出宫去了,说是去办件事,过两日便回来。”小太监宝吉上前回道。   “嗯,也罢。”顾修自提了筷柱,出言嘱咐道:“元宝,明日多派些宫里知事稳妥的人过宁王府去,看看可有什么要帮手的。若出了事,就即刻到宫里来传信。”   “是,陛下。”元宝得令,后侧了两步退了出去。   “陛下,丽太妃和宁王妃都不在,您说宁王殿下出宫能是去办什么事呢?”韩墨初自斟了一盅热酒,又与顾修的碗中夹了些他素日爱吃的火炙羊肉。   “随他想做什么,只要别吃了亏就好。”   韩墨初闻言,扬唇一笑道:“宁王殿下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不会吃亏的。”   “说的也是。”顾修的胃口很好,大约是白天与那些老言官纠缠费了些精神。不知怎的,他只是坐在那儿听那些老言官说话就觉得比早年连打三天的伏击战还要累。回到宫里胃口大开,不知不觉的吃了两碗稻米饭,且意犹未尽。   “陛下,您好像饿坏了?”韩墨初又唤来添饭的小太监,给他和顾修又都满添了一碗。   他今日也费了些功夫,那些言官比他想象中的要难缠的多。   那群人仗着年纪,凭着学识阅历,全然不顾什么君臣之礼,好似顾修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天下,也对不起他们的恶事。   那孙庭钊是闹的最厉害的一个,当着顾修的面儿直言顾修是为着他弹劾晴昭公主而怀恨在心,他愿一死谢罪,只求顾修不要连累他那些同僚。   殊不知顾修裁撤谏院一职,只是因为这谏院于国政毫无益处。   过孙府之前韩墨初想好了软硬兼施的法子,谁知那群人竟是软硬不吃。   也不管自己为官这些年究竟有没有做出多少政绩,就凭着一句忠君爱国的话翻来覆去的矫情。   说不得,碰不得,骂不得也打不得。   韩墨初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在想,他的恩师易鶨先生,估计就是不想与这帮人同朝为伍这才夹了凉席到百茗山避世去的。   “嗯。”顾修应了一声表示认同,冷声叹了一句:“也不知是古来言官皆如此,还是我朝言官皆如此。”   “古来朝职设置,起初必然是有益于国方才能有此一职。”韩墨初摇摇头道:“君王坐朝,为了在上不受蒙蔽,才开言路,设言官。陛下若不想成了聋子瞎子,朝中便不可无言官”   “言官在朝本该是君王的耳目。眼下可好,那些做了言官之人为邀忠烈之名,专找那位高权重之人身上的小节。朕稍不纳谏,就敢以死相逼,好像这么死就能成全一世英名似的。岂不知这一死,置君国于何地?一面逼着朕屈就,一面又骂朕是暴君。能善始善终之事,非要让朕用铁腕了之,当真是不知这群人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凡事,终究会有个了局。”韩墨初轻轻拍了拍顾修的肩头:“铁腕也好,怀柔也好,陛下为君难道还要受此制辖么?”   ***   早春一月中,春寒料峭时。   宁王顾攸很少在这样的季节早起。若不是今日要办这件大事,他高低也不会从那暖融融的被窝里爬起来。   早起的顾攸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块点心便换了衣裳,带着昨日连夜准备好的东西坐了暖车离府去了。   连元宝一大清早派去的宫人都扑了个空,紧赶慢赶的按着顾攸的路径去寻。   顾攸一路行了七八里,停在了那间不大不小的府宅门前。顾攸自小的贴身太监宝福将顾攸从车里搀了下来。   顾攸打了个哈欠,回身朝背后带的几十个护卫递了个眼神,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护卫像是撒了缰的野马似的,将那府宅紧闭的大繿附门踹开了。   紧接着呼呼啦啦一帮人鱼贯而入,将看门房的老头子都看傻了。   顾攸拥着一丛厚实的狐裘慢悠悠的走了进去,身后八个小厮抬着一口老大的红木棺材,直接横在了那府宅的院子里。   因为深知顾攸来者不善,路过的家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小太监宝福给顾攸端了张椅子,让人坐下。顾攸一落座就又连着打了个哈欠:“今日还有好几家儿呢,你们赶紧把那老匹夫给本王拽出来,完了事本王好回宫里用膳的。”   “是,王爷。”宝福得令,站起身来拍拍手,五六个护卫拎着一个路过的家奴带路,没多久便把还在睡梦中的孙庭钊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孙庭钊被拽起来时怀里还搂着他新娶的小妾。   因为国丧的缘故,那小妾并未签正经的纳妾文书,也从未露面。孙庭钊半梦半醒的还不知怎么回事就被拽了起来,还当是谁人查出他这个私养的妾室来了,当即叫嚣着要动手。   两个护卫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架着膀子给人抬了出来。年过花甲,一身正气的老言官,敞胸露怀,衣衫不整的被扔到了顾攸面前。   冬日的清晨,冷得钻心。   孙庭钊就只穿着单衣,脚下还光着。一阵寒风这人就就彻底清醒过来,一抬眼见了顾攸,忙哆哆嗦嗦的行礼:“见过宁王殿下,殿下...您...您这么早是要...要...”   “本王来这儿也没什么,就是听说您昨日想寻死来着,所以本王把棺材给您送过来了。”顾攸斜了人一眼,一抬手,宝福连忙把随从带来的热茶给顾攸斟了一杯。顾攸喝了一口,轻描淡写道:“本王今日就在这儿瞧着您死。纸幡白布也是全的,您一咽气,本王马上让人给您挂上。”   “嘶...”孙庭钊哆哆嗦嗦的抱着肩膀,府院儿里的人没一个人敢过来给他披件衣服,冻得他双唇都紫了:“宁王殿下,老臣我...我...”   “怎么?您又不死了啊?”顾攸把茶盏往宝福手里一递,起身走到孙庭钊跟前,一把拽住了人紧收在一起的衣怀:“昨日当真我七弟和韩太傅的面儿你是怎么作的死,怎么不接着作了?就说你们这群老言官没用,难道我七弟说错了不成?瞧瞧你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还想学士大夫死谏君王?死啊!怎么不死了呢!”   孙庭钊被顾攸拽到了那副大棺材跟前,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上前压着孙庭钊的脑袋直接贴在了冰凉棺材板子上。顾攸一手撑着棺材板子,一脚踩着方才坐过的椅子,满眼讽刺道:“本王告诉你,我七弟是仁君,本王可自小就是混蛋。他今日不过是裁员,还给你留着三分颜面呢。你要是再敢闹,本王就自己带人来你这儿抄家。别的不说,光你被窝里那个娘们儿,就够判你个三千里外充军的!”   “殿...殿下...”   “所以啊,你给本王,好!自!为!之!”顾攸每说一个字,就在孙庭钊的老脸上拍上一下。说完,又抓了一把雪白的纸钱当空一撒,落在院中的地上一片狼藉:“走,去下一家。”   顾攸这边厢拉着棺材,满城去找昨日寻死的那几个老言官。   消息很快就被元宝早起派出去的人传回了宫中,传到了顾修耳朵里。   “陛下,宁王殿下昨日午后在城中买了八口现成的红木棺材,还有白幡冥钱,说是要给昨日您出宫安抚的那些言官悼恼儿,眼下都送了三四家了!”   “你说什么?”顾修双眉一簇:“那怎么到了这会儿才来传信?”   顾修急了,眼金氏与徐静柔都不在,长姐顾锦又在珹王府内照顾即将临盆的张氏。本想他这个六哥顾攸住在宫中必然能相安无事。   怎料到一句话没多问,顾攸就给他惹了场大祸。   “奴才该死,奴才这也是才得的信儿,请陛下恕罪。”小元宝双膝跪地,口中连连谢罪道。   “够了,别说了。给朕摆驾,朕亲自去把他拦回来。”   “陛下。”与顾修的焦急相比,一旁的韩墨初倒显得淡定许多:“您为何要把宁王殿下拦回来?”   “他以亲王之身强闯臣子家门,还送这些东西,明日里上了早朝还得了?朕若不去,谁还拦得住他?”   “陛下,那些臣子昨日以死相逼的时候您忘了?既然是他们自己要死,那宁王殿下替您给他们赏赐棺椁有错么?”韩墨初端起茶盏浅浅的吹了吹顶上的茶梗:“昨日他们一个个满口的忠君为国。这会儿有人成全他们,要他们得个正死,他们倒不死了?可见这是以命相逼胁迫君王,宁王殿下此举,正好让他们消停消停。”   “可是...”顾修想了想,坐下叹了口气:“也罢,原该如此。早知这样就能了,昨日朕就不该出宫去安抚他们。”   “陛下出宫安抚老臣,显得是君王仁德恩宽,与宁王殿下此举并不冲突。陛下昨日若不出宫,当真闹出人命,明里暗里都会有人将陛下与先帝登基之时的苛暴相提并论。所以,宁王殿下替您出头倒好了。”韩墨初将茶盏撂在一旁,与元宝说道:“去同吴姑姑说一声,今日晚膳再加一道宁王殿下喜欢吃的松鼠桂鱼。”   “师父,你怎知六哥喜欢吃松鼠桂鱼?”顾修的语气很平淡,问的话也没什么特别,但让人听着就是那么酸溜溜的。   “臣陪着陛下去宁王府上赴宴次数多了,自然就知道了。”韩墨初扬唇温笑,又与那小元宝多说了一句:“告诉吴姑姑,多放些糖,陛下不爱吃酸的。” 第九十二章 博弈   那天, 是入春以来第一个大艳阳天。   尚宫吴氏的早起着小厨房新磨的豆浆,香气飘的满宫都是。宁王顾攸也起了个大早,循着香味过到了宣政殿的暖阁之内用早膳。   两日前, 顾攸给那些老言官送棺材的事, 顾修在前朝只字未提。只是在朝会之后又将那群老臣都召了回来, 苦口婆心的安抚。直言:“诸卿忠君爱国,一心为朝纲社稷。如今冗员误政, 诸卿离朝之举可谓是深明大义。正所谓功在当代, 利在千秋。朕感念诸卿之恩,感念诸卿之德。”   被撤裁的老言官们听了这话,一个一个的都磕头谢了恩。   又演了一出明君贤臣的感人戏码,这件事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儿小的过了。   “吴姑姑,您的手艺也太好了。今日这翡翠饺子包得有点儿我长姐的意思啊。”大功臣顾攸提着筷子,拨了那一寸大小的饺子,连着往嘴里放了两个。边吃边对那一旁的老女官赞不绝口。   “宁王殿下您别这么说, 这饺子的食单可不是晴昭公主给的么?老身我就是照着做能学成三分像也就是了。”吴氏得了夸奖,布菜布得更殷勤了。   “吴姑姑,您今后早膳不要再做这般繁琐的吃食了,朕与韩太傅睡得晚,起得早。早膳再这样精细,实在太辛苦了。”顾修兀自端起面前的小碗,碗里盛的是紫米粥。满桌上只有顾修有这一碗, 紫米是吴婶回乡时带回来的,据说是吴氏亲自拿着网筛从两亩地的收成里优中选优专门挑出来给顾修熬粥养胃的, 连韩墨初也捞不上吃。   大约, 亲娘养儿子, 也就不过如此了。   “小主子这说的哪里话?老身上了年纪,睡得本就不多。您与韩太傅每日操心劳神,饮食怎么说也得精致些。”吴氏嘴里虽然叫着顾修主子,眼里的慈爱却是掩不住的。   “吴姑姑,与本王再添一碗豆浆。”顾攸端着空碗,朝一旁的老女官递了一递,意欲再添一碗。顾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六哥,走了,上朝去了。”   顾攸恍然惊起,紧忙擦了嘴角:“是了,是了,是该上朝去了。吴姑姑豆浆给本王再留一碗啊,午膳时喝。”   今日的朝会与往日不同,设在了每逢年节才可开启的含元殿上。   那些在得了君王降俸旨意的宗王亲室们,无论身处何地,都不约而同的汇往京城而来。今日汇齐,立誓要给这个小皇帝一点颜色看看。   顾攸作为同样的涉事宗亲,自然不可缺席。   朝会之上,顾修为表对诸王宗室长辈的敬重,特着十二副裘冕大装。珠玉冕旒之下,目光灼灼,坐在含元殿十九级御阶高台之上,天生冷毅的面孔像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朝会开始前还盛气凌人的宗王们,不自觉的就恭敬了起来。   晨朝之初,依旧是各府各司的例行公报。因吏部,礼部,兵部,各有新官到任,交接日程便念了将近一个时辰。再加上门下省官员大批被裁,分支部门简化后亦有许多要当朝奏议之事。   这一奏便到了晌午。   那些在朝无职不能开口的宗王们憋得嗓子都干了,终于等到了顾修说:“众卿,可还有何事要奏?”   闻得此言,站得双腿如同棒槌一样的宇诚亲王顾潮迈步走到了一众宗亲之前:“陛下,臣有事要奏。”   宇诚亲王顾潮,是先帝顾鸿的亲弟弟,顾修与顾攸的亲叔父。   自打荣安亲王老千岁过世,各宗亲之中属他的声望最高。为着这点声望,他今日也要同顾修把这事儿争到底。   “叔王不必客气,有话但讲无妨。”顾修声音低沉,虽只在弱冠之龄,然威势不减。   “臣想请问陛下,我大周去岁政收情形如何?”   “叔王问话,乃是户部尚书之职。”顾修虚抬手臂,点了点人群中的户部尚书吴有思:“吴卿,给叔王回话。”   “是,陛下。”户部尚书吴有思迈步出列,恭敬道:“回宇诚亲王问话,我朝去岁各项政收相加,共计白银五千三百万两白银,稻米十四万三千一百二十石,绢,绸,桑,丝等共计三万四千一百二十五匹。”   吴有思的数字与户部所报的账目上是绝对一致的,毕竟这些财收的账目顾修与韩墨初都亲自审过了。他也没有必要说谎,充门面。   “那可有赤字?”宇诚亲王明显带着怒气追问道。   “回宇诚亲王,去岁至今年除先帝国丧一项有所糜费外。尚且盈余四百三十二万两白银。”   “陛下,既然政收之上还尚有盈余,何以要又是裁员又是减俸的。”宇诚亲王顾潮扬唇笑得讽刺:“不知道的,还当我大周到了大厦倾颓之日了呢。”   “叔王,此事朕于晓谕天下的明旨中已经言明。各宗亲之家俸禄减半,然今后亦可行商,务农,登科入仕,在朝任职,此举乃是兴我大周皇室后世一脉,让顾氏子孙皆可自食其力。还请叔王莫要见怪。”   “兴?”顾潮冷哼一声:“陛下说得好听,您可知这各宗亲年俸乃是建国之初太!祖皇帝钦定,先帝坐朝之时曾逢四年大旱亦不曾更改,如今时局安定,您倒是想起降俸来了。若不是为了时局艰难,难不成是为了给您那混惯了战场的母族养兵养马吗?”   顾潮一句话,立时触怒了同列朝堂之上的大将军云珏与定国公孟绍。这二人一个是生母的亲族,一个是嫡母的亲族,又都是国朝领兵作战的大将,顾潮说的话就好似他们两家蛊惑君王穷兵黩武,外戚篡权了一般。   还未等那二人说话,立在百官首位的韩墨初便向前一步,躬身朝上行礼:“陛下,微臣有一言想回奏宇诚亲王殿下。”   顾修偏视看了一眼,沉声道:“韩太傅请讲。”   “宇诚亲王殿下,微臣听您方才如此说,也有些疑问想当面向您讨教。”韩墨初手持象牙笏板,恭恭敬敬的朝人行了一礼。   这是顾潮第一次与韩墨初同列当朝,他仔仔细细的将这个年轻的一品大员上下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人生的相貌出众,仪表堂堂,一双笑眼深不可测,但举手投足又挑不出一点毛病。   不由得深喘了一口气,挺起胸脯道:“韩太傅请讲,本王洗耳恭听。”   “微臣想问,宇诚亲王可知太!祖皇帝建立大周是为天下黎民苍生谋福,还是为了顾氏宗亲一族谋福呢?”   “韩太傅何出此言?太!祖皇帝建国,自然是为了为天下黎民谋福了。昔年前朝□□,百姓苦不堪言,若无太!祖皇帝问鼎中原,此时天下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呢。”顾潮说着将双手抬了起来,朝东北方向做了个虚礼的动作。   “既然如此,那宇诚亲王与陛下争的是什么呢?既然是为了黎民苍生,那您又何必计较您手中的朝俸?”韩墨初笑收敛,郑重其辞道:“您只看今年政收略有盈余,便觉得降俸乃是多此一举。您可有想过如今顾家宗室皇亲共计八百一十二人,十年后数目即可过千。百年之后人数过万,若是到了那时所有的宗亲皇室依旧不能自食其力,只能靠国家俸禄将养,那将是怎样的局面。若是那时赶上饥馑之年,朝堂为养宗室再征重税,那这与前朝苛政有何分别!”   “韩墨初你放肆!”顾潮被韩墨初一席话怼得心肺生疼,指着人的手都跟着哆嗦起来:“这是我皇族家事,岂容你一个外臣在此多嘴!”   “叔王。”高台之上的顾修从龙椅上缓缓起身,双目散发着迫人的寒芒:“此处是含元殿,韩太傅身为国朝一品大员,他既然列站于此,便有他说话的地方。是您要在前朝议家事,朝中官员自然可以议论。”   顾潮哑然失声,刚想端起长辈的架子再度发难,只听得一旁一声亲热的呼唤:“皇叔,您消消气,一家子骨肉这是何必呢。”   一直立在一旁的顾攸终于开口了,他不顾满朝文武,走到顾潮身边为人摩挲前胸顺气。   “起开,这里是含元殿,这样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顾潮嫌恶的挥挥手将顾攸推到了一旁。   顾攸脸上也不着恼,反而朝上位的顾修行了一礼道:“陛下,臣听了方才韩太傅所言,甚觉有理。我大周将有万世基业,如今正是扎根基的时候。臣愿为宗亲们做个表率,自此不要朝俸,自食其力,为我大周江山效命。”   众人这一句话的惊讶程度几乎不亚于先帝此刻活着从内室走出来一样,这个自生下来就没正经过一日的皇族败类,此时此刻竟然如此深明大义。   虽说他放弃的那些朝俸连徐静柔名下那些产业收入的零头都算不上,但此时说来既给顾修这个为君的亲兄弟增了光,又打了那些来势汹汹的宗亲的脸。   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当然,话是昨日夜里韩墨初教他说的。   他知道他七弟顾修这个皇帝当的辛苦,便问韩墨初该如何让他也能分担一二。韩墨初便教了他这句话,让他在今日今时说出来,则可为顾修分忧了。   “你...顾攸...你...”宇诚亲王被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勉强稳了稳心神脚步道:“陛下,臣以无话可说。”   高台上的顾修双目一合,身旁跟随临朝的小太监立刻高声喊道:“今日已毕,众卿退朝!” 第九十三章 狼狈   且说宇诚亲王回府后越想越气, 以至于过了三更天还穿着寝衣,披着半边儿的褂子在卧室的床前踱步。   “这个小狼崽子,还没长成呢, 就开始挖自家祖宗的墙角儿了?真是不可理喻。”   “王爷, 都三更了, 就寝吧。”王妃郑氏睡眼惺忪的从床帐中撑起身子,乏倦的打了个哈欠。   “你睡你的, 本王不困。”顾潮气呼呼的抱着肩膀, 坐在床边的圆桌跟前自言自语:“小狼崽子,我呸...”   “王爷,您这么嘟嘟哝哝的,妾身怎么睡啊?”郑氏整了整头发,随手给自己披了件儿褂子,坐到了顾潮对面儿:“妾原本就说您今日不该替那些宗亲去出这个头,咱们府上又不指着那几两年俸过日子,减就减呗, 何必平白给他们做刀子。再说,陛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让府上那几个小子学着自食其力,经营家业,到时候各自安好,岂不是比那坑家败业的强?”   “你说得倒是轻巧”顾潮瞪眼抢白了一句道:“你可知按我国朝制度,这些俸禄今日减半, 到了儿子就又减了一半,孙子曾孙逐辈递减, 眼下不争, 到了那时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郑氏抻了抻自己褂子上的袖子:“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养下的儿子我知道,没了朝俸未必就得饿死。再说了,您都是五十的人了,还惦记着三四辈子之后的事儿?”   “算了!本王不同你说了,说也说不明白。”顾潮与自家夫人摆了摆手,上床掏了自己的枕头:“本王书房里睡去!你夜里脚冷可别来叫本王!”   “管家,王爷要睡书房,你去给书房再添个炭盆儿。”郑氏吩咐完看也没看人一眼,自顾自的上床歇下了。弄得顾潮夹着枕头骑虎难下,只好灰溜溜的往书房睡去。   那天晚上,顾潮被冻得打了二三百个喷嚏,几乎是睁眼直到天明的。在此起彼伏的喷嚏中,将顾修,韩墨初,以及顾攸这三人都骂了个遍。   临天亮的时候顾潮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好的,能逼顾修这小狼崽子就范的方法。   ***   次日清晨,郑氏刚刚起床洗漱便听见屋门外头好大的动静。换好衣服后便遣了侍女上前去问,谁知侍女进来回话时说是王爷顾潮在吩咐小厮往府外搬家具,眼看着就要搬到卧室里来了。   郑氏紧忙穿上外袍走到院中,眼见着顾潮正指挥着那群小厮往府门外头抬家具。   “王爷,您这是要干什么啊?”郑氏满眼疑惑的瞧着自家王爷那副平白无故,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别管,你就等着看吧。”顾潮抱着肩膀洋洋得意道:“不出三日,保准就让那个小狼崽子乖乖的把本王的俸禄加回来。”   郑氏将肩头的披风一紧,念了一句:“不可理喻。”   说罢气呼呼的回了卧室,吩咐侍女与她收拾行李,管家备车。自己也收拾了一小包细软,一阵风儿似的来的顾潮面前与人告辞:“王爷,妾身见不得您这样,先回母家去了,您自己折腾吧。”   说罢,直接给顾潮留了一个无比潇洒的背影。   “诶诶诶!好端端的怎么走了呢?”顾潮对着郑氏的背影招了招手:“你看你看,有好戏你都不看。算了算了,走就走吧。”顾潮垫着脚朝郑氏走远的身影提高声调:“要回来时透个信,本王去接你。”   顾潮想出的这个绝顶聪明的好主意,就是将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具,古玩,字画,太!祖皇帝留下的赏赐等等一系列的东西,都拉到青云坊的闹市上当街叫卖。   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君王恩旨,下令宗亲自食其力。   他一是遵旨行事,二也是因为俸禄太少,他为了养家糊口只能迫不得已。   国朝亲王,皇帝的亲叔叔当街砸锅卖铁,他倒要看看顾修这小皇帝的脸往哪里放?到时候顾修下不来台,自然就只能任他拿捏了。   那日清晨,满汴京的官民百姓几乎都瞧见了那青云坊的闹市上摆了老长一趟的家具古玩杂物的摊子,旁边是几十个小厮整整齐齐的守在一旁,有好奇来问价儿的就一眼把人瞪回去。   几个衣着体面的大管家手里拿着铜锣可着这一趟街来回的敲,高声喊着:“宇诚亲王府,无银过活,变卖家产,三两银子一件!三两银子一件!”   闹市上人来人往的路人,立马就将这天大的动静,一传十,十传百的散了出去。   约莫两三个时辰后,主管京中地面大小事情的京兆府尹姜篱得了消息,火急火燎的就挂着腰牌入宫去了。   姜篱入宫时,宣政殿的朝会刚散,顾修与韩墨初才退入暖阁更衣预备用膳。   姜篱将话先同迎门通报的元宝说了一遍,元宝虽是个不懂朝政的小太监,但也知道何谓兹事体大。当即不敢隐瞒,连忙按着姜篱的说法入宫通传,先瞒着君王顾修,只说有件私心小事要求见韩墨初。   韩墨初行至上厅之内,迎面便瞧见了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满屋子来回踱步的府尹姜篱:“姜大人,究竟何事如此紧急?”   “韩太傅,当真大事不好了,宇诚亲王命人在青云坊闹市之上摆了个摊子正在变卖家产,三两银子一件,说是朝廷减奉,府上生活难以维持,几个管家敲着铜锣从街头喊到街尾,引得万人围观,百姓们议论纷纷,都在看笑话呢。”   “哦?有这事?”韩墨初双眼微眯思忖片刻道:“那除了宇诚亲王的家奴,宇诚亲王本人可在?”   “王爷本人倒是未曾露面,只是若是由着这群人这么闹下去,只怕要传的举国皆知了。”姜篱瘫着双手一筹莫展:“国朝亲王当街变卖家产,这话若是当真传扬出去,必然有损皇室声威。”   韩墨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脸上笑意更深:“此事本官已然知晓,姜大人先回去吧,本官自会处置妥当的。”   送走了京兆府尹姜篱,韩墨初回至暖阁之内与正在等他用膳顾修说道:“陛下,您和宁王殿下先用膳吧,臣要出宫去买些便宜东西,晚晌再回来。”   “你要买什么这么急?让内府司着人出宫去买不成么?”顾修听人所言,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这不成,这东西只能臣亲自去买才买得回来。”韩墨初故作神秘的摇摇头,转而又与顾攸说道:“宁王殿下,您入宫可带了现银没有?”   “这没带,不过可以让宝福回府去提。”宁王顾攸实话实说道:“一万两够不够?再多就得给王妃写信了。”   “不必那么多,臣只要三千两就够了。”   “朕着内府司与你拨三千两买办银子就是了,何须这么麻烦?”顾修自始至终没有多问韩墨初一句,只晓得他要银子买东西,那便给他银子买东西。   “不成,臣买的这些东西啊一点宫里的银子都不能沾。”韩墨初依旧笑得云里雾里:“宁王殿下安心,那银子臣过些日子就还给您。”   “哎呀,客气客气,韩太傅要用就用了,不过是三千两罢了。”顾攸大方的摆摆手,示意韩墨初他视钱财如粪土。   ***   是夜,宇诚亲王顾潮披着一身锦袍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美滋滋的哼着小曲儿,只等着顾修登门来求他。   忽而,府门大开。   晨起派出去的小厮和管家,自府外回来了。一个个灰头土脸,宛如斗败的公鸡一般。   “你们几个,怎么这就回来了?”顾潮从藤椅上跃身站起,往府门外头看了一眼,惊叫道:“东西呢?早起搬出去的东西呢?”   “回王爷的话,都...卖了...”为首的管家,让出身后抬银子的两个小厮,绞着双手声音如蚊:“共得银,三千四百八十九两。”   “什么!”顾潮气急了,一把拽起了那老管家的脖领子咆哮道:“你知不知道那是全府的家当啊!谁让你卖的!又是哪个不要命的买的啊?!看不见宇诚亲王府的牌子吗?!”   “回...王爷...是韩太傅买的...他...他...带着寻城的禁军来的,上来直接就点数付银,装车拉走了。”老管家被拎的踮起脚来,抻着脖子道:“老奴上前阻拦,他说王爷府上既然清贫至此,八成也养不起奴才了,让咱们回府拿了身契,跟他走。”   “这个韩墨初,好大的狗胆!”顾潮气得眉毛倒竖,咬牙切齿道:“备马,拿腰牌,本王现在就要入宫去!”   当夜宵禁之时,宇诚亲王顾潮骑着一匹快马,一骑绝尘冲到了内宫之中,拿着亲王腰牌长驱直入,直接闯到了宣政殿东暖阁。   迎门的小太监元宝都没赶上与顾潮掀了帘子,那个性情火爆的老亲王就直接冲了进去。   见了对面落座,正在批阅奏折的顾修和韩墨初,也不请安也不行礼,脱口就道:“韩墨初!你把本王的家当都还回来!”   “宇诚千岁,您这话从何说起?”韩墨初搁了笔,那一脸无辜的笑意能把人活活气死。   “谁让你去当街把本王府上的家具都买走的!三千多两银子买了本王全府的家当!你还把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顾潮叉着腰与人咆哮,像极了一头被关在笼子里逗急的野熊。   “您说这事儿啊?您不用客气,下官知道您家中银钱紧张,所以替您解了燃眉之急啊。”   “谁跟你说的本王家中银钱紧张的,你听谁说的你!”顾潮只觉得被人气的心口生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本王家境如何与你何干?谁让你这厮来多管闲事的!”   “这个,不是您让您府上的管家在街上敲着锣说的么?下官见他说的那样恳切,连忙就回宫取了银子。”韩墨初面露慈悲,一副救苦救难的菩萨模样:“恰好下官过些日子也要离宫建府,需要些家具摆设,故而就是举手之劳,您不必这样放在心上的。”   “你离宫建府?满汴京城谁不知道你那太傅府眼下连根柱子还没有呢!你要这么些家具摆设干什么!干什么!”   “这眼看着一年两年也就修妥了,难得见到这般便宜又这般好的家当,下官一向是两袖清风囊中羞涩的,所以早早买些备着,免得来年再多费银子。”   “韩墨初!”顾潮猛的拍了下韩墨初身边摞得老高的奏折,险些将那一摞奏折弄散,又连忙七手八脚的去扶:“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讹骗我王府家当!你可知你该当何罪!”   “当何罪?这钱货两讫的事儿,您怎么能说下官讹骗呢?”韩墨初无所谓的摊开双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子一分不少。您府上的管家没同您说么?还是说,您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卖银子,就是想给陛下难堪的?”   宇诚亲王自知理亏,也不再争辩,直接摊牌道: “反正本王不管,本王把银子还你,你把那些家当给本王还回来!”   “所以,千岁您的意思是您现下要反悔了是吧?”韩墨初摸着下巴,面露难色道:“陛下,依我大周商律,钱货两讫后如商户擅自悔约消契,该是怎么判来着?”   “依商律,罚没其全部收入,并发往边地服役三年,十年内不得经商。”一直没有说话的顾修头也没抬,声音冰冷严肃,公事公办。   “王爷,眼下大周刑囚的边地有雷州以南,还有靺鞨以北,您看您是...”   “韩墨初!”顾潮扶着那摞奏折又吼了一嗓子,卷着袖子无奈道:“算了算了,本王也不同你争了,左右你那太傅府,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那些家当。既然用不上,你就再卖还给本王如何?要多少,你开个价吧。”   “王爷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下官就给王爷个面子。”韩墨初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胸前挂着的长命锁:“一口价,一百两银子一件。”   “你!韩墨初!你这是坐地起价!依大周商律,你也是要坐牢的!”   “这臣可没有啊。臣花钱买了这些家当,那这就是臣的东西了。况且这些家当每一件可不止是一百两银子。您若是觉得一百两银子贵,那臣就三百两银子一件卖给宁亲王和康盛亲王,反正臣买的时候,康盛亲王家的小厮就来问了,要出一千八百两买一对儿琉璃金彩瓶。”   “你!你敢!那是太!祖皇帝御赐的古物!市值少说八千两!”顾潮的心口血气翻腾,如同连肉带筋从他身上往下扯皮似的疼。   “哎呀,好在您提醒微臣了,微臣可得卖贵一些。”韩墨初满脸诚恳的笑道:“您若是有空,可以再与臣说些哪些东西是什么价,免得臣吃亏。”   “陛下,这事您管是不管!”顾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韩墨初气得生疼,不得已将目光转向了一旁一直低头批阅奏折的顾修:“你就由着这个外人,欺负你皇叔是么?”   顾修应声抬头,看着宇诚亲王一脸诧异:“皇叔?您怎么来了?几时来的?可要喝杯热茶?”   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他压根儿没听见,更不想替这两人断官司。   “你!”顾潮捂着心口,脸色涨得通红,老半天才皮笑肉不笑的扔下一句:“本王说你们君臣两个当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随后便卷着袖子,冷声哼气的走了。   顾修瞧着宇诚亲王走远的方向冷不防问了一句:“师父,方才皇叔说谁是狼?”   “这个嘛?”韩墨初屈指拖着下巴,思索片刻道:“臣觉得陛下是狼。”   “嗯。”顾修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朕也觉得朕是狼。”   狈者,狼属也。   狈足前短,能知食所以在。狼足后短,负之而行,故曰狼狈。   狈为狼之谋士,狼为狈之手足。   正所谓,狼狈为奸。 第九十四章 骨肉   春风送暖, 和风习习。   中书令郑翰府中的后花园里摆了一桌牌局。宇诚王妃郑氏与嫡亲嫂嫂周氏,并两家姑表的亲戚都围在桌前,一边吃点心, 一边斗牌。   还拿了些时兴的簪花当做牌局的输赢。   “妹子, 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你那三个侄儿都往各地去付了外任, 侄女儿又出嫁了。你若不来,我这平日里都要闷死了。”周氏抚了抚侧鬓的金簪, 笑得满面春风:“回头让你哥哥给你那院子多开一间小门儿, 省得你还要绕路从这府上的大门出入。”   “嫂嫂您就别说笑了,回头您的门没开好,宇诚王府的马车就得过来接三妹妹回去了,这叫鹣鲽情深。”说话的是郑氏的表姐卢氏,是福昌郡王次子之妻。一家子早年随了福昌郡王就藩,三年前才回了京城。   “这回啊,就是有车来接我也不回去了。”郑氏摸着手上的骨牌,同那些姐妹姑嫂坦言道:“你们且说, 王爷这回办的叫什么事儿?拉着自家的家当上街,去给君王难堪,回头让人给治了,倒把不是都派给别人了。”   “妹子别恼,您家王爷这不也是为着家中的两个世子着想么?想着将朝俸再涨回来,也是惠于子孙的事儿啊。”周氏笑着给郑氏递了一块儿切好的新鲜甜瓜:“消消气,消消气。”   “说起这话, 我的心可同三妹妹是一样的。连我们这些做妇人的管家都知道创业容易守业艰的道理。昔年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开元建国。这做后辈儿孙的不想着如何经营家业, 倒先想着怎么分家了?生怕少拿了家中一分银子。往重了说, 这不是自灭根基么?”卢氏顺手打了一张牌, 身边伶俐的小丫头怕她说话口渴,忙给她递了一盏清茶。   “可不是么?就说这减了朝俸,让各家宗亲世子学着自食其力,或是参军为官或是经商务农,有什么不好的呢?连百姓家中都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到了他们这儿何以就生怕自家的孩子有出息呢?”这会儿说话的妇人也姓卢,是先前这位卢夫人的嫡亲妹妹,姐妹两个当年一前一后的出嫁,都嫁给了福昌郡王家的儿子。   “要我说,这回可就是宇诚王爷的不是了。先前带着宗亲上殿分说,陛下仁厚,又敬着他们是长辈不与加罪,若是换了先帝....”大卢夫人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了身旁的丫头:“这会儿脑袋怕是都挂在城楼上了。”   “照我看,这不就是自找不快么?”郑氏插了块儿甜瓜送进嘴里:“且不说那龙椅上坐的是你亲侄儿,这江山是你顾家的江山,就只说是个后生晚辈,你也不该如此托大,仗着辈分去逼人就范啊?这回可好,满府的家当都给人家搜刮走了,你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说康盛亲王那边找了几个说书先生,将这事儿都排成戏文来说,满京城一起看笑话了。同样都是做亲王的,同样都是降俸,怎得人家就能沉得住气呢?”   “妹子,你也当真消消气,估计王爷经此一事,将来定会有所收敛的。”周氏依旧是笑吟吟的,她素来是个菩萨性子,郑氏那几个皇亲家眷说得话她都听不大懂,但是她只听她的夫君回来与她念叨过,说陛下是个难得的好皇帝:“你哥哥说过,咱们现在的陛下是为古今难得的好皇帝。大周有他在,咱们这些人就只管吃喝斗牌就好了啊。”   “连哥哥这做臣子的都知道当今天子的好处,就他不知道。”郑氏拿着软帕擦了擦手,重新摸起骨牌来:“陛下登基前,十四岁入军营,十五岁上战场,十七岁领兵百万,何等的英雄年少?同样是顾氏子孙,怎得你家的儿子就得靠着俸禄做纨绔啊?这回我可是不容他了,凭他闹完了,我再回去。”   话说宇诚亲王顾潮在那间没了家当的大王府里可怜巴巴的过了三天三夜,终于挺不住了。   打点家中的库房,掏了十来万两银子,给韩墨初封到了宫里。硬说是当时是家中管家监守自盗,私自卖了家当。   见韩墨初笑容中透着怀疑,顾潮又回府将家中的老管家打了一顿,带着一同入宫来与韩墨初招认罪行。   那老管家也当真是个演技派,一口一个奴才知罪,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再加上君王顾修在一旁劝和,一向刚正不阿的韩太傅这才勉为其难的收了银子,让顾潮去他太傅府的那片宅基的地上去搬家当。   从桌椅古玩,到零零碎碎的玉器摆件,共计一千一百六十三件,一件不少。   老王爷顾潮也懒得看那些家当清单,任凭手下人去搬搬抬抬,自己则坐了府上最宽敞的八乘大马车到尚书令郑府门前接夫人回家。   那日夜里,京中下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小雨。   郑氏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拍着自家夫君的后背安抚了一路。   这位老王爷的嘴上依旧不依不饶的要强,可身体却相当诚实的把自家夫人搂了个动弹不得。好似生怕郑氏再有什么不高兴,又会把他扔下回娘家长住。   这几天睁眼就是家徒四壁的混蛋日子,顾潮这辈子都不想再过第二遍了。   ***   淅淅沥沥的春雨,让人双目发沉。   宣政殿的暖阁中保暖用的炭盆儿被端了出去,换成了除湿的鎏金熏笼。   顾修坐在桌案之前批阅积压了两三日的奏章,韩墨初则坐在他的对面整理着地方上的财报。   韩墨初要根据这些财报将那些人口太过稀少的州郡府县撤去名目与地方官,并入临近或包围的官府管辖,如此一来,许多积贫之地也可渐渐兴盛。   大周国土庞大,除各州郡以外,还有靺鞨,蒙室,西戎等这样依附于大周的外室部落。昔年他在百茗山之时,易鶨先生便曾经说过,这样与大周同宗一脉的异族人若长久的不加教化,迟早有一日会升大乱。   旧年先帝在朝时就是对这些外族人等不加管束防范,才至于在后期引发数次大战。而今,顾修在登基前,虽已将这些地区扫平威慑,可久而久之,必然会再兴反叛之心。   到那时,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易先生也说过,对于那样的同宗异族,要以攻心为上,威慑为下。待来日顾修的皇位坐稳,首当其冲要做的就是要先将那些地方收为周土。   三更天,窗外的雨声小了些。   尚宫吴氏端来了新炖的玉竹鸡汤,热乎乎的搁在两人跟前,没怎么说话就退了出去。   只留下两人面对面的坐着一边喝汤一边说话。   “今日的汤,好似有点淡啊。”韩墨初端着碗,一如品鉴着一碗陈年老酒一般。   “淡么?朕觉得还好。”   “可能是这些日子,臣松鼠桂鱼吃得多了口味变重了吧。”   “你那日何故要去跟宇诚亲王较劲?好在他城府不深,若不然来日他若想临朝参政,必然会处处针对于你的。”顾修轻轻搅动着手里的鸡汤:“师父若是觉得淡,回头让吴姑姑多加些盐。”   “陛下说笑了,一锅汤哪里能炖得一半咸一半淡呢?就好似一国一家,宗族血脉,也没有那样一半兴盛一半衰败的道理。”韩墨初温声浅笑,一双弯眸恍如新月:“宇诚亲王是您的长辈,孝字当头,出了事,您不得不让他三分。可是臣不一样,臣是朝中的臣子,对宗亲可以敬也可以不敬。陛下想做却不能做的事,臣都可以替陛下做。若有对宗亲皇族不敬之处,陛下也只管责罚。毕竟悠悠众口难防,总要有个人替陛下担这份骂名,做这个恶人的。”   韩墨初说这话时语气云淡风轻,可是一字一句的都撞在了顾修心上。   多年前,韩墨初也是这样一声不响的替他远走北荒探望亲族。为了避免落人口实,韩墨初宁可受军法,挨鞭笞也绝不让他有半分为难。   好似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他顾修是皇子还是君王。   韩墨初待他一如往昔,任何事情都不必顾修多言一句,甚至不怕招来误解,招来骂名。   顾修自幼在他身边长大,他能明白韩墨初所有的用心良苦,他也知道他这一路走来所有的安然无恙背后,韩墨初替他绸缪了多少。   现如今他已是君王,韩墨初也并未因身份的改变而对他疏远,他依旧是这样毫无保留的护着他。   护着他的理想抱负,护着他的赤子之心。   正因如此,他在皇权加身之后也从来不曾迷失。   这样的韩墨初,他怎能辜负?   ***   永定元年,三月初二日深夜。   珹王妃张氏临盆,产育之时,因潞国公夫人早亡,只有晴昭公主顾锦陪伴在其身侧。   那一夜,珹王府上灯火通明。   张氏揪着枕头撕心裂肺的叫喊着,看着那些端着血水进进出出的宫人,晴昭公主也只能立在屋外的胎神象前低声诵念。   那是她四弟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万万不能出了差错。   张氏拼命挣扎了一夜,直至三月初三日清晨,报喜的乳母才抱着一个颜色鲜艳,图案喜庆的襁褓来至前厅:“恭喜公主殿下,王妃平安产育,是个小世子。”   顾锦急忙将那个还没有睁眼的小婴儿接了过来了,悬挂一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派两个妥当人去宫中传话,只说珹王妃产育世子,去请陛下赐名。”   顾锦温柔的亲了口小婴儿的额头,拖在臂弯里颠了又颠,看着那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儿,她的脑海中不免又浮现出了她的四弟顾偃。   她的四弟曾经那么出色,又那么骄傲。   聪明果敢,文武双全。   她的四弟本该是这大周王朝下最出众,最能干的亲王。   他本该是他七弟顾修的左膀右臂,本该同他七弟一起建功立业,手足同心的。   在顾偃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韩贵妃母亲从来都不许他和顾锦这些兄弟姐妹太亲近,更不准他和母后还有尚未离宫的云母妃说一句话。   父皇常说,她四弟是永熙元年生人,人品贵重,所以要格外用功。   多少次她带着顾攸玩耍,顾偃都抱着一本启蒙书眼巴巴的看着。韩贵妃与韩明一面将他四弟教得不可一世,一面又断送了他本该有的手足亲情。   十一岁那年,她带着顾攸在宫中放风筝。顾攸手里风筝断了线,落在了树上。年幼的顾攸当时就哭闹着不依不饶,跟随的乳母太监谁也哄不住。   途径此地的顾偃二话没说就爬到了树上,即便自己也吓得脸色苍白,还是拼尽全力的帮顾攸这个幼弟拿回了风筝。   听说那天晚上,韩贵妃没有让顾偃用膳。三天后顾攸就害了天花,差一点就没活下来。   顾锦不忍再想顾偃幼年时的事情。可又忍不住联想,如果今日他还在,初为人父的他该有多高兴呢?   他一定会骄傲的挺着胸膛,像打了胜仗一样抱着这个孩子跑来给她看,对她说:“长姐,你看偃儿有儿子了!你瞧他生的多漂亮啊!还会笑呢!”   只可惜,他走了。   连未出世的孩子,都没有留住他。   他成全了自己的弟弟,成全了这个天下,他把所有的骂名都终结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公主殿下,不好了。”一个小侍女从产房中跑了出来,语气急慌乱急切:“王妃产后见了大红,却不肯服药,也不肯让人止血,您快进去劝一劝啊。”   顾锦收拾了心情,抱着孩子快步走进了产房,坐在了张氏的床边,低声唤着张氏的闺名:“珠珠,怎么好端端的不肯吃药?不吃药,身子怎么会好起来呢?”   张氏虚弱的摇摇头,没有血色的脸上已经被痛出来的虚汗都打透了,湿漉漉的碎发贴在脸上却没有力气整理,整个人都好似被掏空了一般,好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让人心碎的话来:“长姐,求求你,放我走吧。”   叫喊了一夜的张氏,声音嘶哑,短短的一句话张氏的眼圈儿也随之通红了起来:“长姐,我当真太想念王爷了...求求你了...让珠珠走吧...”   顾锦伸手抚去了张氏额前的汗珠,双眼不自觉的也跟着模糊了起来:“长姐知道你想着王爷。可是你若走了,这孩子可怎么办?他已经没有了父亲,你还想让他也没有母亲么?”说着,顾锦将怀中的襁褓朝床榻上的张氏凑了凑。   大约是母子天性,襁褓中的小婴儿无意识的将脸贴到了张氏的脸上,无意识的摩擦着。   张氏咬着牙,强忍着别过头去,不肯去看那凑到她身边的孩子。   她知道,她只要看了那孩子一眼她一定就再也舍不得放手了:“长姐,你别怪我。他是我替王爷留在这世上的骨肉,我的心,早就随王爷去了,早就去了...”   张氏的哽咽,让顾锦不得不又将孩子抱回了自己怀中:“你说你要追随王爷而去,可是这孩子怎么办?将来谁来照顾他?你把他带到这世上一遭,难道就要这样轻易舍弃他么?!”   “长姐。”张氏撑起身子抓住了顾锦的衣袖,下身处温热的血液渐渐涌流,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但是为了自己新生的儿子,她还是拼尽全力的恳求着:“你会照顾他的对不对?你一定会照顾他的对不对?你是他的亲姑姑,你待珠珠那么好,待王爷那么好,也一定会待我们的孩子好对不对?珠珠求你了,替珠珠照顾他,好不好?自从王爷走后,我不止一次的梦到他,梦到他一个人在那世里又冷,又寂寞,我好想去陪着他,好想去陪着他....”   这些日子,顾锦的无微不至,让张氏愈发安心能将孩子托付到顾锦手上。顾锦她温柔,慈爱,纯然真挚。   她知道,顾锦是皇帝和宁王最看重的手足,无论发生任何事他们都会顾及着顾锦的面子,同样会善待这个孩子。   只要有顾锦在一日,这个孩子就会平安一日,比跟着她这个守寡的生母要强得多。   顾锦拥着那孩子,只觉心痛如绞。   就算没有张氏这句话,她也一定会看护好这个孩子,毕竟这是她四弟顾偃的孩子。   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珠珠,你累了是吧?”顾锦温柔的将张氏扶着躺回了床榻:“累了就歇歇,长姐会好好照看这个孩子的。”   张氏欣慰的扬起嘴角,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长姐,等珠珠睡着以后,你让人给珠珠沐浴更衣,再画些脂粉吧。珠珠想穿那件宁王妃妹妹送来的鹅黄苏绣...王爷说过...我的肤色白...穿浅颜色的...好看...”   “好。”顾锦颠了颠怀中的孩子,温柔的给张氏掩好了被子,身后的几个贴身侍女见状都忍不住跪地哀哭。听闻哭声的顾锦,神色倒平定了许多:“通报潞国公府,珹王妃薨逝,请君王拟旨传令礼部备办丧仪吧。”   黄昏之时,潞国公张业赶到珹王府中,守着女儿的尸身老泪纵横。   张氏静静的躺在那里,穿着鹅黄色的苏绣宫装,淡淡的脂粉掩盖了生前灰白的脸色,嘴角挂着欣慰的笑容,就好似睡着了一般。   其实在成亲之前,张氏根本没有见过顾偃的面。   但是在顾偃掀开盖头的那一刻,她就爱上了眼前的少年。   她并不知做人妻子该是怎样的。她嘴笨,学不会宁王妃那样的左右逢源,更没有宁王妃干练又懂得持家。顾偃也从来没有责怪过她。她办不好事情被韩贵妃责罚,顾偃还会陪着她一起抄写女训到深夜,然后再揉着她抄痛的手腕,告诉她今后办事要小心些。   在她眼里,顾偃是这世上最好的丈夫。   虽然她的一生并不尽如人意,可她终究没有后悔。   张氏去世的消息传入宫中时,顾修才在纸上拟好了给那新生婴儿取好的名字。   毓诚。   诚字是韩墨初选的,既全了他父亲的封号,又是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   这个字,顾修和韩墨初都满意。   元宝带着消息过来时,面露难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起。   还是韩墨初看出了端倪,直言与来报信的元宝说道:“今日是陛下生辰,若是珹王府中之事,你便直接传旨礼部按典仪操办就是了。”   一向伶俐的元宝听了这话也着实发了一愣,心下暗想这位韩太傅怎能如此料事如神?免了他在君王生辰这日报丧的罪过。   “是,奴才明白,这便去办。”说罢,元宝得了恩赦一般,快步从宣政殿的暖阁中退了出去。   元宝走后。   韩墨初拍了拍身边顾修的肩膀若有若无道:“这孩子生在今日可见与陛下有缘,也与臣有缘。今后每年今日让吴姑姑再多加一碗寿面就是了。”   “你一贯知道朕的心思,只是朕没有想到会这样快,朕终究是没有照看好四哥的妻儿。”顾修侧目看着拟名的红笺上的“毓诚”二字,不自觉的叹气:“一个孩子,生来便没有了亲父母。”   “臣也没有亲父母,臣自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先生和常如两个人,臣身边连一任血亲都没有。”韩墨初搭在顾修肩头的手又重了几分:“不过,臣从来不曾艳羡能承欢膝下的孩子,因为易先生给臣的疼爱,从来不比亲父母少,所以......”   “你今后还有朕。”顾修脱口而出的话打断了韩墨初接下来的陈词,可是当四目相对,他突如其来的坚定又被那双美丽的眸子轻易瓦解:“朕是说,今后你若是思念父母,朕可以让你与他们建宗祠,立祖庙,只要你想,朕都允准。”   “陛下若是词不达意便不必说了,臣什么都明白。”韩墨初扬唇温笑,如春日暖阳:“不必说,也明白。”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晓得为什么,写到珠珠的时候我眼睛红了。 第九十五章 驸马   永定元年, 三月之初。   珹王世子出生,珹王妃难产离世,晴昭公主亲上表章请旨抚养珹王世子。   顾修尚未准奏, 底下的反对之声便频频而来, 弄得君王顾修又一次不得不将一件小小的家事, 带到了前朝上来。   “诸位爱卿递给朕的折子,朕看过了, 甚觉有理。”朝堂之上, 顾修端坐在龙书案后,顶戴的流珠毓冕遮了那双眸子的戾气,显得更加深邃难测:“只是在这朝堂之上议家事,终究不是正理。”   台下为这事上了奏折的御史们不知为何,心里跳得突突的。   君王登基半载,朝中官员也摸清了这个小皇帝的脾性。顾修这个小皇帝喜欢做实政,办实事,只要你才华出众, 一心为公,所做对此王朝有益,他就容得下你。   若他容不下你,捅到你身上的也都是不可不避的软刀子。再加上一个根本探不到底的韩太傅,这君臣两个一个说软话,一个说狠话,无声无息就把你办了。   今时今日他们奏请之言已经是斟酌在三了, 他们也并不是要弹劾公主,只是几句谏言而已, 也不知君王顾修能不能容得下他们。   “诸位爱卿的谏言, 朕都读过了。晴昭公主是未嫁之身, 未嫁之身抚养幼子确实有诸多不便。”顾修坐在高台之上,环顾台下群臣,顿了顿又道:“所以,朕决定为公主赐婚。”   顾修一句话,满朝哗然。   新任的御史中丞梁宇直接双膝跪地,扑通一声栽在了殿前,犹如泣涕惊雷一般哭谏道:“陛下!先帝崩逝尚且不满三年,您怎可就此为公主赐婚啊!这不是陷公主殿下于不孝之境吗?!”   “梁爱卿此言差矣。先帝在时,最希望的便是晴昭公主终身有靠。若是先帝知道朕为了成全孝礼,而不顾晴昭公主终身,只怕才是最大的不孝。”梁宇那边哭得声泪俱下,顾修的神情倒是变也未变,就由着他哭:“朕一早便知爱卿会如此说。所以朕决定自今日起六年之内,不娶亲,不纳妃,替公主守孝,梁卿以为如何?”   “陛下,就算如此,那这赐婚之事也不可儿戏啊!这满朝上下,何有与公主殿下匹配的良配呢?”梁宇向前膝行两步,他并不是孙庭钊那样道貌岸然的言官,他心里想的当真是顾氏皇族的荣辱:“陛下,您请务必三思啊。”   “朕原本想等议亲之事定下来后再昭告天下的,今日梁爱卿既然发问,那朕便索性当着众卿的面与晴昭公主赐婚。”顾修身形向后微微靠向椅背,毫无征兆的说道:“翰林院总修撰卓袇,含章素质,冰潔渊清,可为公主良配。着请礼部与钦天监同策吉日,备办嘉礼。”   百官闻言,皆是一愣。   一些历经前朝的官员们都感叹着缘分奇妙,一桩姻缘兜兜转转了□□年,竟然真得了成全。   立在文官其列的卓袇一时间犹如五雷聚顶,整个人像被天雷劈焦了似的愣在了原地。   身边的同僚用胳膊肘捅了他好几次,他这才原地跪下,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主隆恩...”   已迩朝罢,跪了一个早朝忘记起身的卓袇被同僚拽了起来,众人簇拥着他道着恭喜。他却恍然失神的往前走,谁的话也听不见。   到了宣政殿跟前,这人连门槛也不知道迈一步,直接就那么摔了下去,若不是因为身边的人多,估计就该从御阶上滚下去了。   时过正午,宣政殿冬暖阁会见臣子的上厅里。   苏澈捻着下巴上稀疏的髯须,煞有介事的与昏迷不醒的卓袇搭脉。   另外一旁,顾修与韩墨初肩并肩的抱着肩膀,顾攸站在顾修左侧,一只胳膊搭在顾修的肩头上,满脸忧心的问道:“七弟啊,你说你选的这人到底行不行啊?先前在长姐的公主府外头没日没夜的站了一个多月。现下你说给他赐婚帮他一把,他连宣政殿都没走出去就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还没醒。就这身子骨儿,能陪得了长姐白头偕老么?”   “别的事情朕不知道,朕只知道,他是当真喜欢长姐的。”   那边苏澈诊完了脉息,从随身的药箱里抽出一根长针来,捻指扎到了卓袇的虎口上。歪在小榻上的卓袇,立马胸腔起伏,呛咳着张开了眼睛。   苏澈见他醒了,拿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小痰盂,拍了拍卓袇的后背:“来来来,把气喘匀,把痰吐了。”   卓袇当下还不知身处何地,本能的接着那个小痰盂将闷在喉头的浓痰都吐了出来。   “啧啧啧,没事儿了没事儿了。”苏澈将那些秽物交给了身旁的小太监,又接了另一个小太监递过来擦手的软巾:“就是大惊大喜,痰迷心窍,休息片刻就没事了。”   这边厢,韩墨初送苏澈出宣政殿。   那边顾攸一屁股坐在了刚刚转醒的卓袇身边,将那正准备下地给顾修行礼磕头的卓袇结结实实的又按回了床上:“既然我七弟选了你,那成婚之后本王和陛下私下里就要叫你一声大姐夫了。大姐夫,你好些了么?”   “臣...臣不敢当...”刚醒来的卓袇口干舌燥,可同着这两个贵人又敢发作,只能愣愣的回话:“臣好多了,好多了。”   “你不敢?”顾修那张本就严肃的脸瞬间就板了起来:“是你当初要辞官求娶公主的,你如今说不敢当,难不成朕今日赐婚,你倒是反悔了?”   “不,微臣不是反悔,微臣只是...”卓袇清俊的面容上挂着相当壮观的局促,本也是能言善辩的人,而今面对着顾修与顾攸,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顾修会这么答应下来,更没有想过顾修会当众赐婚。   “不是反悔,那你还有什么不敢当的?”顾攸又按着卓袇的肩膀,高傲的朝卓袇仰着头:“你那时每日去长姐的公主府门外站着,你预备着站到什么时候才要与长姐说实话?”   “宁王殿下,微臣只是不想逼迫公主,所以不敢贸然上前,不想还是唐突了。”   “逼迫?”顾攸的手重重的在卓袇的肩头上拍了两下:“你觉得整个大周上下,谁敢逼迫我长姐?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心思陛下已经告诉长姐知道了。今日赐婚,是长姐私下里点了头的。虽说呢,是为了养育珹王世子的权宜之计,不过长姐也似乎不那么讨厌你。”   卓袇脸上的不可思议立马看起来比方才的局促还壮观,他忙不迭的挣脱了顾攸的手,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与顾修磕了三个响头:“微臣多谢陛下成全,多谢陛下成全。”   顾修也没低眉看他,也没准人平身,就只负手立而立,声音森冷道:“行了,长姐若不点头,朕是不会同意的。”   “对,一切都是长姐的成全。”顾攸起身,很自然的和顾修勾肩搭背,云淡风轻的挑着眉峰:“不过,若是大婚之后你胆敢欺辱怠慢我长姐...”顾攸冷冰冰的拖了个长音:“本王和陛下就一人拿一把刀,亲手剐碎了你。”   “微臣能得公主为妻,今生今世,绝不辜负!”顾攸嘴里的狠话并没有让卓袇感到退缩和害怕,因为他心里知道,他不会辜负顾锦,他会好好把握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晴昭长公主大婚,算是顾修登基后办得第一场大事。   顾修担忧旁人懈怠,故而将操办婚礼的事交给了远在苏州省亲的宁王妃徐静柔。八百里加急接了旨意,徐静柔欢喜得热泪盈眶,当即便将还不满周岁的儿子托付给了婆母金氏。   独自一人上了銮驾,由沿途的地方官护送,一路回了京城。   三月十五日,晴昭长公主摆驾与未婚夫卓袇前往慧宁师太所居的小院将婚事告知生母。慧宁师太看了卓袇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将一串念珠挂在了女儿的腕子上,嘱咐二人婚后要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顾锦自慧宁师太处回来后,顾修便明旨传谕天下,晴昭公主与翰林院总修撰卓袇大婚之事。   婚期定在五月初六。   得了明旨的徐静柔,立刻紧锣密鼓的操办起来。且并未按着顾锦的意思一切从简,而是体贴了自己丈夫和皇帝的心意。   宁王妃徐静柔眼里一向不揉沙子,尤其是在顾锦成婚的这件事情上。   所有的流程安排包括器物制备,事事都要亲自过目。连内府司与国库拨银的账目她都管得井井有条,事情办得虽大,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错花。   这等干脆利落的行事,让那些操持典仪的六部官员也纷纷竖起拇指称赞。在公主大婚的这件事上乖乖的听从徐静柔的调遣。   徐静柔忙着,连小别胜新婚都顾不上就把顾攸晾在了一边。   顾攸起初还跟着打打下手,后来发现自己当真插不上嘴,就干脆又当了甩手掌柜,抱着狗在宫里来回溜达。   时不时的找太医令苏澈去摸两把叶子牌,赢两坛子上好的药酒来喝。   四月上下,春暖花开。   徐静柔从苏州急购的大红织料,丝绸,云锦等等,一批一批的运到了宫里。这些料子都是徐静柔写了快信让丽太妃在当地置办的。都是江苏的绸商手上最最顶尖的私货,连历年的贡品也比不上。就连装饰用的彩缎,用的也是奢华大气的琉光锦。   银子也没有动官中一分一毫,都是从宁王府的私账上走出去的。因为要得急,还多加了三成的价才拿下的。   那些流水一样的银子,都是她这么多年再京中添置的那些产业制下的。自己掏腰包给顾锦办事,也能少听许多句废话。她在回京的路上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将顾锦的婚事操办的比顾锦嫁往漠南的那一次还盛大,还隆重。   那一日,顾攸不知是从哪里寻了一顾锦大婚所用的五头凤冠的草图,在午后饮茶时铺在了顾修面前。   那张草图上除了绘制着凤冠的雏形,还写着铸造这顶凤冠所需的珍珠多少,玛瑙多少,黄金多少,点翠多少,粗算下来光那一顶顶冠的造价就足足三万多两白银。还不算那其他配套的步摇,璎珞,乃至于钗环首饰等等。   “七弟你瞧,这是柔儿画的草图。”顾攸拎着图朝顾修眼前晃了晃:“让咱们几个闲人帮着参谋参谋。”   “长姐昔日的冠戴许多都是同六皇嫂一起做的,想必是长姐喜欢的样子。”顾拿着那张凤冠的草图看了看,并看不出这女子所用的顶冠的玄妙,只觉得都是一样的华丽好看:“只是这用料上还有限。这样吧,元宝你去告知内府司上下,就说是朕的吩咐,公主大婚所有首饰上所用的珍珠一律改用东珠。”   “诶诶诶,本王刚想说府上有两斛东珠的!”顾攸气鼓鼓的哼了一声,紧接着便拖着下巴满脸的愁云:“你倒是讨巧,就这么给长姐添了东西。我呢?长姐出嫁我还什么忙都没帮上呢,总不能像上次似的再拉几车金子过来吧?”   “六嫂与你是一家人,有她为长姐备办婚礼,不就算是你的心意了么?”顾修将那张草图推回了顾攸面前:“你还有什么要添的?”   “那不一样,我的心意是我的心意。长姐疼我一场,她成婚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光去吃席面啊?”顾攸双手垫着下巴,巴望了一眼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韩墨初:“韩太傅说呢?”   “臣觉得,宁王殿下说的很是。不过既然没什么东西要添的了,那宁王殿下您不如领任司礼官,亲自为晴昭公主主持婚礼?”韩墨初拨了拨手中茶盏里的茶梗,温和的笑着:“说起来,臣也该为公主的婚事准备一样贺礼。”   “韩太傅说的是啊!这主持婚礼的事,本王做得来!”顾攸眨眨眼睛:“那,韩太傅可也想好了,要给长姐添什么贺礼啊”   “臣一早便想好了,臣想将那年罗刹女王相赠的芙蓉玉香炉拿出来,为公主添妆,您道如何?”   “朕倒是忘了你还有这件东西了。”顾修点头称道:“确实是件好东西,给长姐做贺礼刚好。”   顾攸被这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对话弄得更糊涂了。   芙蓉玉香炉?   他见过芙蓉玉,但他当真没听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用得起芙蓉玉做香炉的。 第九十六章 梳妆   韩墨初所说的芙蓉玉香炉, 乃是那年韩墨初带领临江水师与那些周边的小邦作战得胜后,罗刹女王遣人指名赠送与他的礼物。算是罗刹国的国宝,因为那时顾修已是监国之身, 他便没有再将那件东西存放入库, 算是以备不时之需。   芙蓉玉是罗刹国特有的一种玉料, 玉质特殊,色泽粉润, 但产量极少, 有时三五年也开不出一块儿像样的料子。故而在大周境内上至君王下至权贵人等都对芙蓉玉趋之若鹜。   按着汴京城里的行市,指甲顶大的一小块芙蓉玉坠子便可卖到三四千两银子。   丽太妃金氏便有一串芙蓉玉穿的珠子,是那一年她刚生下顾攸时母族进贡的。在当时,将一向眼高于顶的贵妃韩氏都惊着了。   而韩墨初要送给顾锦做贺礼的这尊香炉乃是由六尺见方的芙蓉玉料整雕而成。炉身上刻着福禄寿喜四仙,顶盖雕刻着五子送福,还有一条同样是芙蓉玉整雕而成的九连玉环将顶盖与炉身相连。   整只香炉通体晶莹剔透,质地上乘,色如胭脂化水一般。焚香之时, 香烟久聚不散,袅袅而升,如云卷云舒,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一尊香炉,若是放在汴京城中的珍宝集上,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能让人倾家荡产的无价之宝。   韩墨初此举好似在给满朝上下的文武官员提醒,君王最看重的便是公主, 做臣子的若不好生把握这个机会,要想再讨顾修的欢心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于是乎, 各府上下都尽了阖府上下最大的气力满世界的搜罗奇珍异宝, 来与晴昭公主添妆。   那年晴昭公主出降漠南, 仅有京中的几户大员给公主添了妆奁,送了贺礼。而这一次,连带着各地的地方官员也都凑了上来。   如此声势浩大的筹备婚礼,将晴昭公主和驸马卓袇弄得无所适从。   转眼婚期将至,各级官员准备的贺礼陆陆续续的送到了顾锦的公主府上。公主府中的下人刚抱怨了一句府中的库房堆放不下,第二日便有工部官员带着工人与图纸到公主府上来看了方向,并将方圆七八里外的园林都圈了进来。   说是等公主大婚之后立刻扩建。   已经按耐多日的顾锦终于急了,一刻不停的摆驾入宫,见到了埋身政务的弟弟。   宣政殿的暖阁之中,中书令郑翰方才离去,几个大宫女便搀扶着晴昭公主进来了。   “修儿,你这是要做什么?”顾锦的脸上挂着愠怒,连眉心新画的花钿都跟着纠结了起来:“不是说好的一切从简,你怎可如此糜费?”   顾修不明所以的从桌案之后起身,行到了晴昭公主身边,半低了肩膀道:“长姐,朕何曾糜费?”   “谁让你将婚礼所用的南珠都换成东珠的?谁让你这般大张旗鼓的?又是谁让你派工部官员来扩建公主府的?”顾锦自来甚少与顾修发脾气,但是这次,顾锦是当真生气了:“你自登基以来治国省俭,裁员减俸,如今到了我的事情上你就这般铺张,你可知这会落人口实?”   “长姐多虑了,寻常人家嫁女尚且要倾尽全力,何况长姐生在皇族之家?”顾修的语气放的很是轻柔,自小到大,顾修也就只有对待晴昭公主的时候才有这般的耐性:“再说,那些降了俸禄的皇室宗亲们也不曾有何异议啊。”   顾氏一脉一向的女儿缘薄,自太!祖皇帝一脉起,皇族宗室中出生的女儿都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三十人。   到了顾修这一辈,只有顾锦这么一个女儿出世。再到下一辈上至今也还没有一个女儿出生。   故而大周自建国以来,嫁女的排场一向都是如此。   以宇诚,康盛两位亲王为首的宗亲们,非但不觉得顾修这般大张旗鼓的为顾锦备办婚事有何不妥,反而还见缝插针,帮着添置。生怕顾修一辈年轻,怠慢了顾锦这个一脉单传的国朝嫡公主。   “那也不成!”顾锦脸上的愠怒不减:“陛下是君主,是天下臣民之表率。陛下如此奢靡,若是在民间蔚然成风,你可知会是什么后果?”   “长姐安心,此事朕有分寸的。”   “你说你有分寸,那怎得到了这般地步了还不收敛?”顾锦就着那张书案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旁并未插话的韩墨初身上:“韩太傅,您为帝师出身,君王有错为何不纠?”   韩墨初暗暗的与顾修对视一眼,恭敬道:“公主殿下,臣以为陛下为您操持婚事此举并无过错。您是国朝嫡公主,您婚礼的排场也是国朝的脸面。朝堂虽要在诸多事宜上省俭,唯独这件事情上,是省俭不得的。”   “就算是省不得,那也没有这样铺张的道理。”顾锦心里火气未消,可是俨然已经知道自己是说不过韩墨初这张嘴的,故将话锋一转,道:“定是同顾攸那小子学坏了?”   “长姐!哪有你这样偏心的!”听见顾锦这句话,一直躲在暖阁内室里不敢出来的顾攸掀开帘子跺着脚钻了出来:“自小到大,七弟有一点不好,就是跟我学的,有一点不好,就是跟我学的!长姐你偏心!你不疼我!”   顾锦的銮驾在不当的时辰进了宫,顾攸这个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聪明人便猜出了几分端倪,故而一直躲在内室里没有出来。   直到被顾锦这一句话激到了心上,才沉不住气跑了出来。   一见顾攸出来,顾锦刚被平息下来的火气一下子又被点燃了。   将前些日子顾攸到那些老言官家里胡闹的事情又拎出来骂了一遍,顾攸捏着耳朵满眼求救的看着顾修。   顾修无奈的闭了闭眼,示意自己无能为力。   足等着顾锦将顾攸全身上下大小毛病都数落了一遍之后,这才伸手在宁王顾攸的额头上戳了一下道:“还说本宫不疼你?你自小就是这么个小混蛋,本宫若是不疼你,早就不理你了。”   顾攸挠挠后脑,半吐着舌头道:“长姐,疼啊。”   “知道疼就好。”顾锦轻缓的揉了揉顾攸额前被他戳红的地方:“这些日子都没怎么顾得上你。你七弟这里每日都忙着,长姐的事你也帮着操办了不少是不是?”   “嗯。”顾攸卷着顾锦的袖子承认的愈发可怜。他的个子虽然长高了不少,可面对顾锦的时候,他也不比自己的儿子毓恒好到哪里去:“长姐也是,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还骂我。也不说问问我和七弟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   “罢了罢了,本宫同你们就是生不起气来。”   见了顾攸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顾锦不由得转怒为喜。她又何尝不知顾修顾攸这两个弟弟如此大张旗鼓的为她操办,成全的是自幼的手足之情。   那年顾修那年私调大军前往漠南,一路厮杀是为了她。   顾攸当朝殴打言官,也是为了她。   她是他们的长姐,理应由她来护着他们两个的。   而今顾修做了皇帝,虽然羽翼未丰,却愈发的护着她和顾攸两个人。   她最担忧的便是顾修有哪一步行差踏错会导致政局不稳,政局不稳便是山河动荡,他可不想顾修为了她在登基之初便背上一个昏庸的骂名。   所以她今日少不得来这宫中走上一趟,见了两个早已长大成人的弟弟,她的心里也就踏实了下来。   而且连韩墨初都发话说顾修没错。   她知道,韩墨初这个人永远都是一心一意为她七弟着想的。   若是此事危急江山社稷,韩墨初必然不会放任不管。   *****   永定元年,五月初六日。   晴昭淑柔长公主大婚,下嫁于翰林院总修馔卓袇。   大婚当日,五鼓天明之时。   长乐宫中,精致的华灯在晨曦的微光下熠熠发光,一人等高的凤翅琉璃镜下晴昭公主端坐梳妆。   水晶灯,琉璃盏,珊瑚树上缀百宝。   目之所及,皆是金彩华光。   三个宫中年资最老的梳头姑姑分别立在公主身后,每人手中一柄密齿彩!金篦,沾着身旁小宫女手中捧着的牡丹花油一丝不苟的为公主绾发。   公主身前半跪着两个心灵手巧的大宫女手持针尖一般细小的毛笔,沾着珍珠粉调色而成的香膏为公主的手背上描镶花箔。   宁王妃徐静柔身着命妇朝服亲自拿着黛笔,为公主描眉上妆。   镜中的顾锦眉眼端庄,梨涡浅笑,美得惊世骇俗。   尚宫吴氏也换上了宫中女官服饰立在院中指挥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宫人,整个长乐宫中虽然忙碌,却秩序井然。   忽而,井然有序的宫中闯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二人一个身穿百鳞玄金龙头甲,顶戴盘龙赤金罩纱冠,腰配龙首横刀,手携三尺青峰长剑,所到之处人皆跪拜。另一个身穿锦绣金丝蟒,腰系八方玉带,手持象牙描金笏板。这二人相携而来,走路带风,大步流星的朝顾锦梳妆的正殿走去。   “诶诶诶,宁王殿下,小主子,公主殿下正在梳妆,您二位还不能进去。”尚宫吴氏拦在了两人面前,板着脸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小主子听话,今日的规矩一点儿也错不得,眼下还不到时辰呢。”   “吴姑姑,今日的规矩是朕定的,朕和六哥就要现在进去看看长姐。”顾修拉着顾攸绕过了尚宫吴氏的阻拦。被拽走的顾攸匆匆与吴氏打了个招呼:“吴姑姑今日真漂亮,本王和七弟先进去了哈,保证不添乱!”   吴氏被夸得脸色一红,佯装招呼小宫女们搬嫁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那两个孩子气的贵人放了进去。   这二人挎进正殿的一瞬间,一旁所有忙碌的宫人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下跪道:“参见陛下,参见宁王殿下!”   “免礼平身。”顾修朝宫人们摆摆手,示意众人继续未完之事。   顾攸甩开顾修拽着他的手,快步走到顾锦的妆台跟前,单膝跪在顾锦的脚边,歪头靠上了顾锦精致的苏绣华服上:“长姐,我们来看你了。”   “王爷,这衣裳可不能靠!苏绣娇嫩,一会儿您头上的金冠勾到绣花,会抽丝的!”宁王妃徐静柔没好气的嗔怪了一句拍了拍手中粉刷上的浮粉,朝院内扬声道:“吴姑姑!您怎么不拦着点儿?宁王殿下来了就捣乱!”   “没有,没捣乱,这不是起来了吗?”顾攸悻悻的撇撇嘴,双手轻搭在顾锦膝头,仰头笑眯眯道:“长姐,你今日真好看。”   顾锦这边手上的花箔还未干透,发髻也才梳好大半,三个老宫女正在为她安插钗环,头上一点也动不得,只能看着镜中微微扬唇笑道:“这个时辰,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   “朕和六哥,想看看长姐。”与顾攸相比,顾修总是显得异常稳重,他接过了一枚老宫女怀中的金钗,学着老宫女的样子将金钗插入顾锦鬓边。   顾攸也跟着凑了过来伸手帮着顾修插斜的凤簪缓缓扶正:“七弟,你未曾娶亲,这类事还是让六哥来吧。”   此时姐弟三人同在一个镜中,细看之下,容貌倒有三分相似。   顾锦的眉眼柔和,如杏花微雨。   顾修的眉眼刚毅,傲骨铮铮。   顾攸则天生一张少年脸,即便成人做了父亲也掩不住脸上那种稚嫩的骨相。   徐静柔见此情形,也收起了方才的嗔怪,扫匀了顾锦脸上的香粉,将盛放胭脂的小圆钵搁在了顾攸手上:“王爷,来给长姐上面靥吧。”   顾攸接了那小小的圆钵,执起那针尖粗细的毛笔,沾了些胭脂在顾锦两点梨涡处绘制了两点等大的妆靥。   顾锦嘴角上扬,梨涡加深,两个朱红的妆点也随之而动,庄重间又不失艳丽。   “七弟,看看你六哥的手艺。”顾攸得意洋洋的用肩膀碰了碰顾修:“你来日早些立后,这些事情你就都会做了。”   “朕说了要替长姐守制,这几年不封妃也不立后。”顾修的回答斩钉截铁。   “长姐你看,七弟到底还是弟弟,不及我懂事吧。”顾攸嬉皮笑脸的逗着顾锦:“长姐放心,你成亲以后我这做哥哥的呢会好生管教他的...哎呀...”   顾攸话音未落,屁股上便被顾修那铁似的大手拍了一下。   “长姐!七弟他打我!”顾攸揉着被顾修拍麻的半边屁股撅嘴跟顾锦告状。   “好了,当着这么多的宫人,你也不嫌丢人么?”顾锦忍笑微微摇头:“你可知你七弟是皇帝?没大没小的,愈发不懂规矩了。”   “皇帝怎么了?皇帝也是我七弟。”顾攸厚着脸皮又勾住了顾修的肩膀,好似全然忘了方才挨打的事情,朝人眨着眼睛:“是吧七弟?”   “嗯,是。”顾修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宁王殿下说的是。”   “陛下,殿下,你们别闹了,眼看吉时就到了,别吵着长姐上妆了。”徐静柔研开了胭脂,屏息凝神的给顾锦画唇。   随着顾锦妆发梳成,此时天已大亮。   另有两个高品阶的宫女将大妆所用的凤冠呈了上来,齐声请道:“请陛下为公主戴冠。”   顾修双手托起凤冠的下缘,将那顶耗资数万打造的金冠稳稳的置放在了顾锦头顶的发髻上。凤冠上的明珠耀眼夺目,两侧的挑牌垂至肩头,穿珠用的宝石烁烁放光,顾锦看着琉璃镜中的自己,也不由自主的觉得炫目。   “长姐喜欢么?柔儿盯着他们做的。”宁王妃徐静柔笑吟吟的从妆台上取出一对血玉玛瑙打造的耳铛坠在了顾锦厚实的耳垂上:“这个可是柔儿给长姐添的嫁妆,这么大的血玉玛瑙,柔儿找了好久好久呢。”   顾锦不由自己的双目温热,她抬手拍了拍徐静柔的手背,展颜笑道:“嗯,柔儿有心了。”   转眼吉时已到。   顾锦穿着一身远超公主服制的彩凤金装立于长乐宫内。顾修顾攸分别立在顾锦两侧,一人抬起一臂,作为顾锦的支点。   院中,宫人仪仗十八屏孔雀宫扇交叠和并,掩住公主出降的真容。她的身后,六个宫人分立两侧拖着顾锦极长的裙摆。   顾修与顾攸撑着顾锦缓步而行,每一步都走得又深又沉。   六年前,顾锦出嫁前往漠南的前夜,顾修和顾攸两个人被规矩拘着,只能在归云宫的门廊下面坐了大半夜。心中虽有千般不舍与万般不愿,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锦远嫁离京。   这一次顾锦二度出嫁,时过境迁之日,他们要将先前的缺憾一遭都补回来。   顾锦扶着两个弟弟的手臂一步步的走向宫门,心下百感交集。   这两个在她身边长大的弟弟,不知不觉间都比她高出了多半个头,一个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一个是富甲天下的王爷。   他们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空,为她遮蔽风雨。他们为她挑选了一个温和的丈夫,让她后半生都能无忧无虑的生活。   行过宽长的宫道,踩着柔软的波斯红毯,路过修缮完全的锦绣宫时,顾锦双眼泛起一丝水雾。   如果今日顾偃还在,此时应该也会在她身边给她引路吧?   她此生本有两兄四弟,亲生兄长死于非命,庶出兄长又不亲近。四个弟弟,一个弟弟亡于天下,一个弟弟将她视为工具,不惜利用她的苦难去争夺这至尊之位。   今生今世,她便只有身边这两个骨肉兄弟了。   ******   多年后,顾锦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大典,依旧在民间被渲染的神乎其神。   那些经历过这场婚礼的老人们时常会将这场婚礼,当做一场旷古烁今的盛事,讲给后辈的子孙们。   老人们说:那天的汴京城里漫天飞舞的都是夹杂着金箔的牡丹花瓣,沁人心脾的香气悦耳的礼乐声悠悠扬扬的响了一日。当朝天子与最尊贵的亲王一改国朝祖制,并肩骑着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为公主出降的队伍开路。自先行仪仗起,随嫁的护卫亲兵,再至于送亲的宗亲百官及嫁妆马车等一路排出十几里远。   每个路过的孩童手里,都被宫中随行的小宫女们塞满了喜饼喜糖。送亲队伍中的每一辆马车都涂了金顶,每一匹高头大马上都挂着鲜艳的红绸。公主乘坐的马车上,装饰着九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好似要从车顶盘旋起飞一样,看得人头晕目眩。微风吹拂过后,马车边缘的幔帐微微扬起,车内的公主惊鸿一现,恍如神女临凡。   时尽黄昏之时,自京中到公主府的那段路上还有无数花彩缤纷的烟火。那些五颜六色的烟火,在黑夜的天幕之上犹如挥毫泼墨一般。一副画卷转瞬即逝,另一副画卷又马上升起。此起彼伏,照得天际亮如白昼,直至三更天才渐渐止息。   夜过三更之时,晴昭公主府上婚宴结束。   顾修与韩墨初未摆銮驾,只乘着一辆八乘的马车与参宴的朝臣们一起自公主府离席返回内宫之中。   韩墨初这几日一直忙着几个地方官的任免之事,加之今日婚礼之上多贪了两杯酒。一路上车行缓缓,韩墨初有些摇摇欲睡,就便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不知是不是压上了哪一块儿破碎的砖石,韩墨初一个不慎,将额头靠在了顾修的肩膀上。   “陛下,臣失礼了。”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往顾修的另一边挪了挪,重新打起精神来。   “无妨,你若困了,靠着朕安歇片刻就是。”   “陛下,君臣同乘已是违制了。”韩墨初张开虎口,加力的按压着两边酸痛的太阳穴:“更何况是倚君而眠?若是到了宫门臣还未醒来,难不成陛下还要抱着臣下马车么?”   “朕非昏君,只是心疼能臣辛苦。昔年前朝太宗在战场上可为其将领的箭伤吮血,今日朕便不能为能臣当个枕靠了?”   韩墨初瞧了一眼顾修那张生来正派的脸,欣然将额头枕靠在了顾修肩头:“陛下既然如此说,那臣可真睡了?”   顾修挺直了身子,尽可能的舒展肩膀,让熟睡的韩墨初靠得更加舒服。   以迩马车停至宫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君王顾修果然从马车内抱出了酒后酣眠的韩墨初,顾修低声屏退了试图上前搀扶的左右之人,双臂平端,一路抱着怀中之人自宫门下马处朝宣政殿走。   今日宫中大喜,宫道之上挂着纷飞的红绸,琉璃盏上贴着双喜,足下的红毯还未撤去。   顾修怀中抱着韩墨初,行在这样的宫道上,仿佛今日也是他们二人的新婚之夜。   “陛下。”怀中的韩墨初忽然唤了一声:“把臣放下,让臣自己走吧。”   “不妨事,朕让宫人们都退下了。”   “臣知道。”韩墨初扶着顾修的肩膀双足落地,望着满眼喜庆的金彩流光,扬唇温笑道:“臣这一生会与陛下一同走许多路。只是眼前这样的路,臣与陛下今生今世大约只能走这一次了,所以臣想醒着同陛下一起走。”   “你若是喜欢红毯,朕让他们多摆几日?”顾修不明就里环顾一周:“就只是日常打理起来宫人们要废些功夫了。”   “陛下,您是当真不懂还是在与臣装傻?”韩墨初张开虎口用指腹轻压额头两边突跳的太阳穴:“罢了,时辰也不早了,明晨还有朝会,臣回去先睡了。”   黎明破晓,顾修忽然惊醒。   目光凝滞的望向了对面榻上的韩墨初。   今夜,他好似错过了一件大事,还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   作者有话要说:   顾萌萌:“师父父你那天晚上想说什么来着?”   师父父扶额:“唉,原本以为你只是正直,不想你是真的不开窍啊。”   顾萌萌:“师父父我还有机会么?”   师父父:“再说吧。” 第九十七章 告白   五月半夏, 江南梅雨时节。   小世子毓恒因天气闷热潮湿发了些红疹,以至于原本定于七月回京的丽太妃提早安排了回京行程。   晴昭公主婚礼大典次日,顾修便接到了苏州地方官的加急奏报。称丽太妃金氏及宁王世子毓恒已于五月初四日启程返京。收到奏报后, 顾修即刻着令礼部开始筹备接风事宜。   接风家宴, 就设在了宫中的宴厅里。   顾修与顾攸两个兄弟亲自在侧相陪, 嘘寒问暖。询问金氏这一路上可有什么不适,各州府官员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   金氏一手拉着一个儿子, 左看右看, 直到确认了她走这几个月两个孩子的头发丝一根都没有少才罢。   宁王妃徐静柔抱着儿子欢欢喜喜的坐在一旁。   一别数月小毓恒长大了不少,身上的红疹也早就退了,圆圆的小脸蛋同顾攸小时候一模一样。小毓恒很聪明,跟着祖母出门在外几个月,连同爹爹和娘亲都会叫了,见了生人也不害怕了。   家宴过后,金氏并未马上出宫,而是寻了个理由将顾攸和徐静柔都支了出去。只把顾修一个人留在身边,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样。   韩墨初见状,自然而然的将症结归到了自己身上,朝金氏及顾修各施一礼道:“太妃娘娘若是有话想与陛下单独言明,微臣告退就是。”   “不不,韩太傅多虑了。”金氏闻言慌忙摆了摆手,将一本小册子递到了顾修手中:“只是本宫这一趟回母族省亲, 母族的兄长将这本册子亲手交给了本宫,说是兹事体大, 务必要拿到京城让君王亲自开封。母妃以为此事应该是耽搁不得, 所以今日家宴过后便想着要把这东西交给你。”   顾修接了那本册子, 却并未当着丽太妃金氏的面前开封,而是将那本册子收到了袖口里,沉声言道:“母妃所说之事朕都知道了。母妃一路远来辛苦,还是早些随皇兄皇嫂回去安歇可好?”   “好好好,东西交给你了母妃也就安心了。这样的国家大事母妃一向都不大懂,母妃只嘱咐你一件事,母妃族中旁的没有,这些年银钱倒是积存了不少。母妃时常听得那些外命妇们议论,说是你自登基以来一向省检。这可使不得,哪里有做了皇帝还委屈自己的道理?若是你前朝短了哪一项用的就只管开口,母妃手里一时凑个三五百万还是不成问题的。”金氏边说边满眼慈爱的抚摸着顾修英俊的侧脸:“眼瞧着是又瘦了些,日常不许那么辛苦,每日的饮食都要应时知道么?母妃会让你六哥常常来宫里看你的。”   “母妃安心,吴姑姑将朕照看得很好,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顾修若无其事的将金氏及宁王等人送出宫门后,回到暖阁之中,落座于桌案之后,将那本小册子翻开细细的读了起来。   这本小册子前面是一封金氏家主现任江南盐法道的金峰亲笔写下的一封长信。   信中所述的内容竟是有关江南商税贪腐之事。   金峰在信中提到,自太!祖立国设置江南府道以来,江南的地方官员上交给朝堂的商税没有一年是足数的。永远是地方官员收上去的是一个数,交上去的又是另一个数。就连官档的鱼麟册子都做的滴水不漏。江南道富庶,州府县衙的官员虽然换了一批又一批,可这样的事永远是屡禁不止,每个到任的官员都是想捞一笔快钱便走。这几年年景不佳,执政的地方官便开始巧立名目,私加重税。旧年珹王往江南道督办盐铁税收,私征税款也并非是珹王所为,而是那些地方官打着珹王顾偃的旗号多加了五成税款,一部分给了珹王顾偃回京交差,另一部分都揣在了个人的口袋里。   他金家是皇亲,地方官无人胆敢惊扰撼动,但却敢将他主动上缴的税银明目张胆的扣下。   大约五六年前,江南境内发了涝灾,官府的粮仓里竟然一粒白米都没有。市面上却全是超出官价银子十几倍的贵价米。若不是金家联合了几户大乡绅的家族将粮仓大开,就那么一场涝灾,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止是赈济灾民的赈粮,还有朝中明令禁止私卖的官盐,生铁,黄铜等等,都在这些官员手里堂而皇之的避开官税私下流通。   就单说官盐这一项,江南道上的官员为谋私利,不惜勾结高丽扶桑等地外来的路商。以低价大肆收购官价用盐,再以高价在黑市倾销,一转手就是数倍的利润。   一来一回百姓们购买的盐价高出官价银子四倍。倒是他这个掌官盐的府官白白背了多少年的骂名。   他背负骂名也无大所谓,可那些官员如此一来,不但会扰乱市价不说,还极易生出民乱。   金家祖上六代都是做商官的,自前朝开始商官是没有资格直接上奏君王的,他金峰若想递折子只能通过地方上的府台衙门,那几道衙门里都是官官相护,怎么可能让金峰的折子到得了前朝?因此他只能借着丽妃这次省亲的功夫,让身为皇妃的妹妹将这本册子带回京城交给君王。   这本册子的后半部分详细记着金家并另外三家乡绅的实收税款,以及一些官员私自贩售盐铁等物的来往账目,账目缺失不明。大约是金锋因手中实权有限,能追查到的最大限度的证据了。   顾修读到最后,一时之间气得剑眉倒竖起来:“好好好,江南道的这群地方官还真是有本事啊。朕记得清清楚楚,江南境内所有的官商农税加起来只有五百三十四万两,可这本册子上光金氏一家的商税,就有三百二十一万五千两。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都到哪儿去了?更不必说那些被走私的盐铁!”怒到极点的顾修啪的一下将手中的册子朝桌案上一摔,开口吩咐道:“吴有思呢?给朕叫过来,朕要好好问问他这个户部尚书,是怎么给朕管的钱户!”   “元宝,回来。”韩墨初开口拦下了预备出门传旨的小太监,拿起了那本险些被顾修摔碎的小册子,随手翻阅道:“陛下这般大张旗鼓的查,能查到什么呢?连金家这等世代经商的人家都找不出那些账目上的错漏,那些被贪光的银子必然早就被抹平了。再说那些被私下贩卖的官盐官铁,陛下这样下手去查,非但摸不到一点实证,还会打草惊蛇。”   韩墨初明白顾修为何会如此生气,顾修这个皇帝为了军民百姓的生计一向省吃俭用,连出行仪仗都是能省就省,朝职机构裁员撤军,宗亲王府也跟着缩减用度。每一笔银子都是精打细算,从无半点糜费。而所有省下来的银子也都用在养精兵和巩固边防上了。   这群人就这么拿着朝廷的银子,一面吃里扒外中饱私囊,一面还骂着顾修穷兵黩武,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韩墨初的话让顾修稍稍定了定神,他挥挥手示意小太监元宝退下,可面上怒气依旧未平:“眼下事情已经摆在朕眼前了,朕还就要这样干看着么?如若单单是以官盐牟利也就罢了,那些铜铁流向外族随时随地都会变成反扑国朝的利刃,将士们在边关流血牺牲,他们的眼睛里竟然只有银钱!”   “陛下,您已经是君王了,为何还同小时候一样这般急躁呢?”韩墨初绕到顾修身后,抬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搓了搓顾修的额头:“自太!祖朝伊始,历任君王派往江南道的钦差还少么?除了钦差,还有每年御史台派往各地的监察御史,不都是无功而返的么?江南道的贪腐绝非一日一时之功,看这样子该是二三十年的勾结了。其实又何止是一个江南道上有这样的事?就只是江南道富庶,天子的眼睛总是盯着那里。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天下的道州府县,就连汴京内外,天子的眼皮子底下都能长出贪官来,何况是那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好一句天高皇帝远,朕是离他们远,可朕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不是让他们这样随随便便的蒙蔽拿捏的。”顾修被韩墨初揉开了眉眼,两道英挺的眉峰宛若刀裁:“先帝在时只要不生民乱,就一概不问不管,纵得这些人连天下还有规矩和王法都不知道了。”   “陛下,天下的贪官是杀不绝的。毕竟在其位,谋其事,就好似让一只饿了三天的野猫去守一家无人看管的鲜鱼铺子,不偷腥是不可能的。”韩墨初又拿起了桌案上的两只纸折的小狐狸,一只递给顾修,一只拿在自己手里:“陛下可还记得那个韶州刺史陈咏林?他便是那不偷腥的猫。可他在任时一年也要饿死四五百人,就这样不偷腥,但也不作为啊。”   “难不成你是要朕和父皇一样,为求□□留着那些贪官么?”顾修手中拖着那只带着笑眼的小狐狸不明所以。   “臣并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为官出仕之人为求钱财富贵这无可厚非。可他们不能从百姓身上搜刮,更不能打着天子的旗号为害地方。但是把官员都变成了只会守着自己手里的俸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庸才也没什么意义。”韩墨初拿着自己手里的小狐狸碰了碰顾修手里的小狐狸,好似在与人游戏一般:“所以臣要悬一柄剑在这些人的头上。让他们明白他们的一举一动君王都知道,想查办他们,是随时随地的事情。”   “江南道的事师父预备着怎么办?”顾修被那两只小狐狸消降了火气,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既不能打草惊蛇,又不能放任不管。”   “陛下,六日前南疆穷奇军守将云瑾将军不是上了奏表说南疆军中发了毒虫时疫么?兵部又在此时提出要改建军队编制的奏议。满朝文武众说纷纭,南疆的军队也要安抚。您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出宫巡视边防并准臣随行。到时候,臣找个机会离队,亲自往江南道沿途走一趟。如若有人问起,就只说臣是回广陵看易先生的。这样既简单又不会打草惊蛇,等事情都查明了,再现行处置,您道如何?”   “这?”顾修略显迟疑道:“独你一人,可否太危险了?”   “陛下安心,臣过去便是在江湖上走惯了的人。而且走江南的这一路上臣可以带着常如一起,常如他医术高明,臣也不怕路上遭了什么毒害暗算的。”   “也罢,朕便准你所奏。待事情查明后你便直接按律处置,不必再与朕请旨了。”顾修想了想又道:“朕给你一道兵符,如有什么变故可去最近的白泽军中调兵,那里的守将孟凡将军是朕和你都信得过的人。”   “多谢陛下准奏。”韩墨初微笑着朝顾修谢恩,起身时将一直压在一堆奏疏底下的戒尺抽了出来:“陛下,您方才失态了。”   顾修看了眼那柄伴随了他将近十年花纹都磨光了的红木戒尺,怔忡的僵直了脊背,他手里拿的那只韩墨初用来哄他的小狐狸还没放下,怎么就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旁人都是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哪里有先吃了甜枣再打巴掌的?   “韩太傅,事情不是都过了么?你这是何意?”   “臣身为太傅,对陛下的言行有规劝严教之则。臣虽为大周臣子,可臣始终是陛下的师父。陛下今日遇事明显太过急躁,执掌江山之人永远不可意气用事,陛下要做明君,便是要懂得三思而行。”韩墨初端正了身子,手中的戒尺轻轻磕打桌面,一如顾修年少之时:“请陛下伸出左手。”   韩墨初一本正经的坐姿让顾修只得认命,他稳稳的朝韩墨初伸出左手,手心舒展,五指并拢,手臂也伸得笔直。   “遇事急躁,罚十记。临事逃罚,再罚十记。”韩墨初淡淡开口,手中的戒尺高高举起,轻巧的挥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还是那样痛到钻心的肿痛感,每抽一下都让人心口发紧。   顾修觉得自己大约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登基之后还要被自己的师父打手板的皇帝了。   他从戒尺挥落的弧度中,注视着对面正在一丝不苟的敲他掌心的男子,脑海里渐渐将那夜与他说要与他并肩行过红毯的男子重合起来,一时间他好似都忘了他正在挨打。   韩墨初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目光的注视,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戒尺,抬眸道:“陛下看着臣做什么?”   眼神交汇的一瞬间,顾修忽然倾身压到了韩墨初面前,距离近的几乎要与那人贴在一起:“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朕想明白了。”   “陛下臣才打了十五下,陛下受不住了?”韩墨初没有一丝闪躲,他眉锋轻扬,无比温柔的笑道:“臣可不记得与陛下说过什么。”   “你等朕把话说完了再打。”韩墨初那一句不记得,让顾修这心血来潮的举动显得更加慌乱,他一手压住韩墨初的手腕,一手拥着韩墨初的脊背,盯着那双美丽的眸子,前所未有的滔滔不绝:“韩墨初你自来总是这样,你明明心里什么都清楚,但你就是不肯告诉朕你什么都清楚。朕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朕心里有你,朕喜欢你,朕想与你今生今世都在一起。你说什么朕都喜欢听,做什么朕都愿意陪,朕从头到尾都想把你摆在心尖的位置上!你就是朕的心上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是朕的心上人!这些话朕已经憋在心里许多年了。朕可以征战沙场,也可以运筹江山,只是唯独在对你的这件事上小心翼翼,因为朕不想失去你。朕不是六哥,做不到心里有你就能毫不客气的把你强留在身边。朕这些话今日都说明白了,你今后不许再与朕装傻,也不许再试探朕的心思,朕也不需要你回答什么,你与朕可以依旧如常的做君臣,你是朕的肱骨,是朕此生最信任的人,无论你回应与否,朕都不会疑心你,更不会疏远你。”   顾修言罢,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从韩墨初的身上退开。   顾修还未退远,韩墨初反客为主的拥住了他的臂膊,将他如少年之时一般揽在怀里,手掌贴着他起伏不定的脊背慢慢理顺:“陛下说的没错,臣确实是很早就知道陛下的心思了。可是臣那日并不是想试探陛下。因为陛下对臣的情感,臣也是梳理了许多年才梳理顺畅的。其实不管陛下今日这番话说与不说,臣都打定主意今生今世都会陪在陛下身边,君臣也好,师徒也罢,哪种关系能走得长久,臣便会竭尽全力维系哪种关系。臣承认自己凡事都是谋定而后动,唯独在面对陛下时从未想过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陛下对臣之心如何,臣对陛下之心亦如何。”   怀中的顾修不说话,韩墨初又拿起了那两只屡试不爽的小狐狸,翻开了顾修被他抽到红肿的手掌放了进去换了一种更加直白的说法:“陛下喜欢小狐狸,小狐狸也喜欢陛下,陛下可懂了?”   “懂。”顾修骤然收紧手掌攥住了韩墨初的手腕,唇锋交错的吻住了他的双唇。   这一吻水到渠成,却无比生疏,有关情爱这方面的经验韩墨初与顾修都同样匮乏,所以两片唇齿就只匆匆的交汇了一瞬,便意犹未尽的躲开了。   一吻作罢,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无端的安静,让顾修掌心的刺痛也开始叫嚣,他咳了两声偏过头去,沉声言道:“韩太傅,还打么?”   韩墨初无意识的摸到了自己手边的戒尺,多多少少有些绷不住笑意,只能也偏过头去,佯装整理桌案上的书籍:“陛下方才不是说要往穷奇军中去么?臣给您把细则拟出来,免得底下的人手忙脚乱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4 18:05:06~2021-06-26 17:2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疑仙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八章 江南   江南道, 苏州府,吴江县。   金泉酒楼里人声鼎沸,跑堂的小哥儿们楼上楼下来回穿梭, 招呼着来往的食客。迎门的掌柜手上嘴里一刻不闲, 一边打着算盘, 一边迎来送往。   金泉酒楼是整个吴江县最大,生意最好的酒楼。   一是菜肴口味好, 物美价廉, 无论是行路的还是跑商的,都能随时进来打个牙祭。二是酒楼位置好,整建在太湖边上风景最好的地方。二楼上临窗的位置有好几处能赏太湖奇景的地方,吸引了许多爱好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慕名而来。   酒楼老板摸清了这一点,为了不让二楼染上楼下人来人往的市井之气,不惜将二楼的菜价加得比一楼足足贵了一倍。吃食也更为讲究,只要有银子,龙肝凤髓也能做。   故而在吴江县, 能上金泉酒楼二楼用饭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   金六便是金泉酒楼里专门服侍这些贵人的大伙计,。   午时正晌,正是一日间最忙碌的时候,两个男子一前一后的走上了楼梯。   走在前面的那个生得极是体面,穿着一身绛纱圆领袍,是天水碧的颜色,宽大的袖袍几乎拖佚到地, 腰间系着青色的丝绦,胸前还挂着一枚金灿灿的长命锁, 瞧着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走在后面的那个也是眉清目秀, 穿着一身紧袖的夔纹襕衫, 脚下踩着官靴,腰间不要钱似的坠着一枚碗口大的玉玦。   金六每日里迎来送往,早就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火眼金睛。但是今日单看这两人的穿着打扮,还真品不出这二人究竟是友人还是主仆。   “二位客官,可久没见您了,这个时辰出门可是要热着了?”金六摘下肩上的布巾,躬着身子,殷勤的将二人迎了上来。   “热倒是不热,就只闷得厉害。我同我阿弟昨日才从淮南道过来,你是几时见过我们的?”苏澈很不客气的白了金六一眼。   半月前,他们从汴京随銮驾出发打着前往南疆巡边的旗号离开皇城。   十日前,他又与韩墨初两人带了足数的盘缠,换了行头,一人一马,悄无声息的踏上了前往江南彻查贪腐的道路。   金六被苏澈呛了一句,不尴不尬的陪着笑脸。心里想着这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竟然是兄弟?就算是兄弟,也绝不会托生在一个娘肚子里。   估摸着那个年长一些的定是小娘养的。   苏澈眯着眼睛,环顾四周,挑选着另他心怡的座位。   只见金泉楼的二楼桌椅摆得很稀,每张桌子大约都有五尺的间隔。无论用膳还是说话,都是极安静的。   “阿弟,坐那儿吧?”苏澈朝韩墨初努了努嘴,目光落在了那张视野最好的大桌子上:“过门风儿吹一吹凉快。”   韩墨初展扇轻摇点了点头,刚往那张桌子的方向走了一步便被金六拦了下来。   “二位客官,得罪得罪,这张桌子是有人常包下的。”金六忙不迭的拦在两人面前连连作揖赔礼,伸手指着侧位临窗一张稍小些的桌子前头:“您要凉快些,坐这里也是一样的。小店再给您二位一人送一盏雪花酒解渴如何?”   韩墨初并没有为难金六,欣然走到了金六指引的那张桌子跟前,由着金六将桌椅上都掸了一遍,才与苏澈相对落座:“我不饮粗酿酒,你上两盏罗浮春吧。”   韩墨初言罢,自袖口中取出钱袋拿出了一枚足重一两的金锭子:“菜要清淡些,剩得都归你了。”   金六瞧着那锭金子,喜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金子的剩头虽说不可能都归了他,但是按着店里的规矩总能落在他手里个二三两银子。他压制着心中的狂喜,伸手哆哆嗦嗦的将那锭金子收了过来:“多谢!多谢客官赏赐!”   金六举着那锭金子,一道小跑到了楼梯口儿,脚下拌蒜险些摔了下去:“二楼贵客,上等酒席一桌!!”   金六一走,苏澈立马龇牙咧嘴的压低声音:“韩子冉,你也太能摆阔了吧?那锭金子都够在这儿买个小院儿了。还喝罗浮春?回头先生知道了怎么办?”   “先生?先生为什么会知道?这里离广陵还有四百多里路。你在这里吃酒,难不成他能看见么?”韩墨初透过窗口,看着太湖之上水汽氤氲,时不时的经过几艘游船,岸边还有几个带着斗笠的鱼翁在垂钓,好一幅缱绻温柔的水乡画卷。瞧着这副美景,他不由得嘴角上扬道:“钓鱼嘛,总要把鱼饵下足了。”   “四百多里罢了,骑着快马两昼夜就到了。”苏澈看着空荡荡只有他们一桌客人的二楼:“再说,这儿哪有鱼给你钓啊?”   “你方才没瞧见这里楼下人来人往的有多少人么?不出三五日这里的人便会知道,县里来了两个想做生意的有钱人。咱们要找的鱼,专门盯着这样的有钱人。”   苏澈刚想接话,猛然觉得鼻腔发痒,随后狠狠淬了个喷嚏。   苏澈的喷嚏打出来的时候,正赶上下楼端酒上来的金六走上来的时候:“哎呦,客官这是怎么了呀,好端端的怎么打了喷嚏啦,可有哪里不适的?”   “你还好意思说?这里对流风这么硬,我可刚出了一身透汗,风拍过来能不打喷嚏么?”苏澈有些嫌恶的摆摆手,操着一口熟练的扬州腔唤着对面的韩墨初:“阿弟啊,酒来啦。”   “嗯。”韩墨初听苏澈如此说,又瞧了一眼那张正对着湖景的大桌子:“小哥啊,那里眼下也没得人,不如我再给你加些银子,你帮我们把桌子挪过去如何?”   “二位客官,实不相瞒。那张桌子啊,是我们吴江县的县丞老爷周大人家里的二公子包下来的。这位二公子兼着县衙征税的主簿,还管着这地面上的治安,一句不好说出去,买卖就开不成了。我们可是不敢得罪他。二位客官初来,可千万别触上眉头啊。”面对韩墨初这样大方有礼的客人,金六今日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决定就这一顿饭的功夫,他要把这两人当祖宗一样的供着:“ 来来来,小的给二位客官斟酒赔罪了啊。”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你斟酒吧。”韩墨初脸色未变,心下已经猜到了几分。   听这小二所言的还只是吴江这样的小县的一个主簿,若是再往上到了苏州府,乃至整个江南道,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呢。   酒盅半满,韩墨初端起小盅先搁在鼻下嗅了嗅,又浅浅的品了一口,脸上露出一副不过尔尔的表情:“阿兄觉得如何?”   “水差了些,勉强解渴吧。”苏澈也卷着舌头品了一品,煞有介事道:“说起来哦,你们这里就是比不上关内。那关内的馆子啊,什么紫红华英啊,太清红云啊都是有的。”   “是是是,咱们吴江这里是小地方,哪里能跟关内比,出门在外委屈您二位暂且将就了。”金六咧嘴笑着,从身后上菜的小伙计手里端上了一青一红两碟凉菜:“听您二位的口音,不像是关内人士啊。”   “哪里是关内人士呦,我们兄弟两个是扬州人。”苏澈随手搛了一筷子青菜:“早几年在关内做点药材生意。家里老爹前年撒了手留下我们两个兄弟守着那老宅子,终究没什么意思嘞。都说江南道生意好做得很,我们俩家里的就催我们过来先看看。若是好呢,就把产业挪来做做。这不是?就来了?”   “哦呦,好巧得很呐!小的我祖上也是扬州人呐。”金六听罢,迅速攀扯上了一道关系:“扬州广陵府,有位逸安公子,二位可晓得吧?就是那位易鶨先生的高足。啧啧啧,当真是好名气,好排场唉。”   “晓得呀,晓得呀。”苏澈看了一眼笑容可掬的韩墨初:“我阿弟还同他吃过一顿酒呢。”   “是吗?听说那位逸安公子生有神仙之姿,如今已经到朝廷里头做大官去了哦。”   “哪有?都是坊间讹传来的。”苏澈朝韩墨初挑挑眉毛:“那个逸安公子比我阿弟差远了,我阿弟这才叫神仙之姿。”   “阿兄,这话可不要浑说。”韩墨初合上手中的折扇,敲了一下苏澈的手背:“仔细我回去告诉阿嫂。”   “二位客官不要争吵了。既然这酒不好,小的去给您端两盏玫瑰露过来吧。”金六这一晌午,里里外外的就伺候着这一桌客人,其他的客人都推给了其余的小伙计。   这二人吃好后,金六还一路将二人送到了门口,直到瞧不见人影才回转过去。   饭毕之后,苏澈扶着后腰,方才那一大桌子菜有一多半儿都是他吃的,这会儿正是撑得难受的时候:“韩子冉,今日这顿一锭金子的饭菜,你可钓到鱼了没有啊?要是没有,你可趁早别这么造了,我可怕你事儿没办成最后还得讨饭回去。”   “今日没钓到,明日还可以来接着钓。”韩墨初抬手一巴掌拍在苏澈的后背上,打得苏澈一个趔趄险些把肚子里的好菜全吐出来:“就只让你陪我来这里吃吃喝喝,你怎么那么多话?平日里我怎么没发现你话那么多?今后若是再让我听见你编排我,我便......”   “你就怎么?你就怎样啊?”苏澈踮着脚强迫自己同韩墨初并肩时一样高:“我现在可是你兄长,长幼有序,你再当街打我,我就去报官。告你殴打亲长,判你个三千里充军!”   “苏常如。”韩墨初手中折扇一展,笑得眉眼分明:“当朝首辅就在你眼前,试问哪路衙门敢管你的闲事?”   “嘁。”苏澈撇撇嘴道:“我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你,实在不行我就去小皇帝那儿告你!”   苏澈莫名提起了顾修,勾得韩墨初又想起了临行前夜那个突如其来的深吻,不由得心头一热,满面春风的摇着手中的折扇:“随你随你,有本事你参我一本,折子我帮你写。” 第九十九章 垂钓   自那日以后, 韩墨初带着苏澈在金泉酒楼里连着吃了六七天,每日都是一两金子的席面。   每日吃了饭便在这吴江府里转悠,切切实实的看买卖, 看行市, 从生药铺子到绸缎庄, 再到粮行米店。吴江世面上赚钱的铺子这俩人转了个遍,俨然就同那日在酒楼里说的一样, 就是两个预备着举家搬迁过来先看行市的路商。   那天, 是末伏第五日。   眼见着要立秋,天气也终于放晴了。   依旧是与往日同样的时辰,苏澈与韩墨初准时到了金泉酒楼用饭。   金六一见这俩人,就如同见了活祖宗一样,咧着嘴将两人迎了进来:“哎呦,二位钱公子啊,一路辛苦了辛苦了,快楼上请吧。”   苏澈与韩墨初这一趟出来, 对外宣称是两兄弟。   于是便各自取了化名,苏澈名叫钱八两,韩墨初名叫钱一斤。   一听,便是八辈行商且从不读书的人家才能取出来的名字。   金六起初还十分难以接受韩墨初那样一个蹁跹如仙的男子的名字叫做钱一斤。   后来再一想,这么两个财神爷一样的人,也就得是这样的名字才能压得住了。   “也不算辛苦,今日就看了两家铺面。”苏澈边走边和金六闲聊:“就是街东那两家, 我瞧着还不错,只我阿弟没有看上。”   “这做生意啊, 最紧要的就是铺面了。慢慢挑, 总会挑上一个二位都可心的。”金六动作麻利的给两人斟玫瑰露解渴:“二位今日要用些什么啊?”   “今日荤菜就只要一尾清蒸白鱼, 炒两盘时蔬,再做两碗银丝面就成了。”韩墨初摇着扇子清了清嗓子,照旧掏出一两金子搁在桌上:“快一些,午后我们还约了事情。”   “诶诶诶,是是是,二位公子稍座片刻,吃食马上就来。”金六收了银子,连忙招呼后厨忙着做菜。   这边韩墨初与苏澈的菜刚上齐,楼下便吵吵嚷嚷的上来了一大拨人。打头的是五六个挎着刀的衙差。紧随其后的是三四个文生公子打扮的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柄折扇。众人前后簇拥着一个身穿墨绿色九品官服的男子一路走了上来,坐在了那张正对着窗口的大桌子上。   韩墨初堪堪瞧了人一眼,心里知道那男子正是金六那日所说的吴江县丞家的二公子。   只见那男子大约三十来往年纪,生得一般人品,走路迈着做作的方步,嘴角向下咧着,下巴尖儿抬得老高,活像是戏台上给老龙王跑龙套的鳖精。   这位二公子一上来,连忙有两个专门伺候他的大伙计迎了上来。一个嘘寒问暖,一个打扇揉肩,不知道的还当是两个孝子在伺候亲爹。   韩墨初不由得觉得好笑起来,他从未见过一个九品主簿敢摆这么大的排场。   莫说是京城天子脚下,没有哪家当官的敢穿着官服在外饮酒作乐。就便是他幼年时候,淮南道上的地方官过往来给易鶨先生拜年贺岁之时,也没有一个敢穿官服的。   看那男子身上那件九品官服,好像比顾修的龙袍还有体面似的。   苏澈挑了一筷子面,嘟哝了一句:“这排场,唬死个人呦。”   “嘘,钱大公子您可低声些。”金六连忙压低声音阻拦道:“那位就是小的前些日子说的,县丞大人家的二公子,县里的主簿大人。”   “这样么?”韩墨初横展了扇子,稍稍整了整衣装道:“既然这样,那能不能有劳小哥给我兄弟二人引荐引荐,就说今日主簿大人的饭钱我兄弟二人出了,左右将来也是一道上做生意的,日后有了事也好说话。”   韩墨初又掏出两锭碎银塞到了金六手里,动作熟练的就仿佛他当真是个久惯经商的老油条。   金六得了银子,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躬着身子朝那位周大主簿的桌子跟前凑了过去。奉承恭维的话说了十车往上,那位周大主簿尊贵的眼睛才往韩墨初的桌子上瞟了一眼。   这一瞟不要紧,一向拿下巴看人的周大主簿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   周大主簿自小便是个喜欢吟风弄月的人,七八岁上便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周萧肃,成日里就爱弄那些浓辞艳赋,更爱嚼两句自己写的酸诗。   只是实在才疏学浅,六岁开蒙,二十六岁才考了个秀才的功名,仗着自己爹亲娘舅的关系在衙门里做个主簿的差事。素日里最爱干的就是纠结几个同窗过的诗友来这金泉酒楼里饮酒作诗,前些日子朝中传闻裁撤庸官的旨意下来,他为了给自己的父亲抹平账去了趟太仓,昨日晚间才到家中,今日便会了这一波同窗到这金泉酒楼来吃酒了。   今日一见韩墨初,满脑子里闪出来的就是一句话。   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   就这么个谦谦俊朗的翩翩公子,哪里像个生意人?别说是商人身上的铜臭了,就连庙里供的三清真人同他比,都会显得俗不可耐。   “金六,你去再端两张椅子,让这二位公子过来坐吧。”周萧肃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韩墨初,嘴角津液涌流,好似饿了七八天的野狗见了肉铺里的肥肉一般。   金六两边传完了话,又抬了椅子将苏澈与韩墨初二人带了过去,双方相互行了一礼。周萧肃清了清嗓子,对着韩墨初摇头晃脑的念道:“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作为一个对韩墨初的美貌免疫的人,苏澈听了这么几句前朝名句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呕出来了。他强忍着想抽那周萧肃两巴掌的冲动,脸上还不得不挂着亲切的微笑,跟在韩墨初身边落了坐。   “周大人,您好文采,在下佩服。”韩墨初攥着折扇笑得眉眼弯弯,三言两语就把那周萧肃夸得飘飘欲仙。如果不是听说韩墨初眼下的名字叫做钱一斤的话,估摸着周萧肃就要当场和他拜把子了。   韩墨初为人长袖善舞,学识渊博。只要是他有心想结交的人物,不管是个什么出身又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只要他想跟这人搭上话,那就必然能跟这人搭上话。   像周萧肃这样贪杯好色,又爱附庸风雅的大俗人,韩墨初只消与其对饮三盏就能和这人聊成知己。   “像钱二公子这样的学识见闻,就做个路商可真是可惜了。”周萧肃红着脸,抓着韩墨初的手腕亲亲热热的往韩墨初的身前凑合:“合该考个功名才是啊。”   “在下哪里能有周大人您这样好的福气呢?官场仕路上有人扶持。”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将自己往一旁挪了两寸,又和人保持了距离,又不显得太敷衍:“您是不知,我家祖上有祖训,家中子孙都不可沾功名,祖辈就老老实实的做个生意人,今后不至于招灾惹祸的。”   “那这家中没有功名的,行事也不便宜啊。”周萧肃借着酒劲儿又往人身前凑了凑:“这按朝制,商贾之家没有功名的,连个家仆也不能用啊。”   依大周国制,无有功名的商贾之家是不能买卖家仆的。   就连外聘的伙计也是有定数的。超过多少便要收税,再超多少便要受罚入罪,为得便是不让商贾地位过高以免扰乱民心。   当初韩墨初上京买的那个小厮百里,用的还是易鶨先生的名贴,否则有再多银子都没人搭理你。   “可不是嘛周大人,就这一点不好。家里现在用的都是外聘来的丫头小子,做两三年扔下就跑了,从来没有个长长久久的时候。”苏澈很没眼力的在这个时候给周萧肃斟了一杯酒,直接横在了他和韩墨初中间,挡住了他如同痴汉一样的眼神:“您说说,考功名违背祖宗,不考功名又不便宜,您说这可怎么好?”   “要我说,怪不得你们在淮南混不下去了呢?淮南道上管事的都是些死心眼儿的烂瓢瓢。”周萧肃喝了一杯酒,醉眼朦胧的同韩墨初说道:“想用家仆,找我啊。不过就是个功名的事情吗?”   “周大人,国朝官制严谨,想必此事也是艰难。”韩墨初摇摇头,温声笑道:“我家世代都不用家仆,您不必这样挂在心上的。”   “你看你看,小瞧我了不是?”周萧肃伸手指了指头顶上的乌纱:“你看这是什么?”   韩墨初顺着周萧肃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声道:“周大人说笑,这是自然是您的官帽了。”   “对喽,这是官帽。”周萧肃腆着肚子拍了拍胸脯:“有了这东西啊,想干什么都干得成知道吗?”   “真的么?周大人您是有本事的了,您快给我兄弟两个指条明路吧。”苏澈坐在一旁朝周萧肃连连作揖,道:“就上个月,我家那婆娘屋里就走了两个婢子,正跟我没好气呢。”   “嗨,我当什么大事呢。”周萧肃当桌打了个恶臭的酒嗝:“你们眼下也是要往江南迁,也不用别的,就先启五百两白银送到我府上,我保你家五服之内有个举人亲戚。要用仆役就只管从人牙子手里买,有一个敢逃的,都只管来找我。”   苏澈与韩墨初对视一眼,心里都默念了一句。   鱼上钩了。   又都回转过来,朝那周萧肃连连行礼:“多谢周大人指点迷津,多谢周大人指点迷津。”   “哎呀,你们不必这样客气,也是合该你们与本官有缘。”周萧肃擦了擦满嘴上的油花儿,拍了拍韩墨初的肩膀:“今日就先如此,改日等你们安顿好了,本官再请你们过府一叙。”   “是,多谢周大人。”   周萧肃起身离席,韩墨初及苏澈也跟着起身相送,才走到楼梯口那周萧肃又回过头与韩墨初说道:“小钱公子,你不必破费结账,本官在这里用饭从来都不必给银子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别介意这几章是剧情线哈!感谢在2021-06-28 18:26:53~2021-06-29 11:0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思空念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章 起竿   七月初秋, 本是已经出伏的天气反倒是越来越热了。   韩墨初与苏澈斥资八百两纹银盘下了两间生药铺子,在七月初八那日正式挂了牌子当街开业了。   开业当日,除了必要的乡绅地保外, 第一个请来的贵客便是周萧肃。韩墨初还当场给了那周萧肃配了纸笔, 请他为这两间生药铺子题字。   两幅匾额十个字, 周萧肃便得银一百两。   一个字,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是一个大周戍边将士三个月的饷银。   到了这里, 竟然就只要写一个字的功夫。   韩墨初的生药铺子开了几天,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苏澈倒算是重操旧业,又摆弄起了他的那些瓶瓶罐罐,配制那些驻颜养生的灵丹妙药来。   韩墨初就专心致志的做起了周大主簿的诗友,每日不是到金泉酒楼陪周萧肃吃酒作诗,就是招待周萧肃四处玩乐。且出手一次比一次大方,送的不是金银古玩就是珠宝玉器。   一来二去,周萧肃品出了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真正的意图。   那一日, 难得的秋高气爽。   周萧肃相邀韩墨初一道往金泉酒楼的二楼对坐赏月。   那天,周萧肃只请了韩墨初一个人,连素日带的那些衙役都没带来。   山珍海味,琼浆玉液摆了一桌子。韩墨初穿着一身淡雅的秋香色广袖长袍,一句话不说的时候,真是说不出的养眼。   喝罢一盏温热的罗浮春酒,周萧肃开门见山道:“贤弟, 我一向是个喜欢有话直说的人。咱们也都认识这么久了,你有什么话不必瞒着我, 趁着眼下我还有些本事, 你可别错过了这道机会啊。”   韩墨初眼色很好, 提起酒壶微笑着与周萧肃满斟了一盅:“周大人,您这些日子照料在下的已经够多的了,在下不敢再麻烦您了。”   “瞧瞧,瞧瞧,看你这个小心见外的样子,大人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么?”周萧肃端着酒杯嘬了一口:“就你买那两间生药铺子,够多大的进项?生药的纯利有多少我心里清楚,你小子天天这么个造法,不出一个月家底就光了。说吧,你家里到底是个什么买卖?到我吴江来,究竟所为何事啊?”   韩墨初先时一愣,随即展眉一笑:“周大人果真是料事如神,什么事瞒不过周大人您啊,在下家中确实有些......”   “有些什么?你且放心大胆的说。”周萧肃腆着肚子摸了两把:“无非就是盐铁矿石一类,你还能飞上天去么?”   韩墨初佯做吃惊之状,展开折扇遮住微张的口唇道:“大人,留神此处隔墙有耳啊。”   “亏你还是在关内走过,见过大世面的。”周萧肃喝了盏酒晕乎乎的上了头,趁机揽住了韩墨初的肩头:“这吴江县里都是我的地盘,你有什么好怕的?”   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向旁边移开两寸,合上手中的折扇,小声道:“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兜圈子了,在下在关内确实有桩生意,不过去岁新帝登基后便做不成了,毕竟是在天子脚下。”   “哦?贤弟说说是什么生意啊?”   “盐。”韩墨初神秘兮兮的说了一个字。   “嘁,本官当是什么呢?!说来说去就是盐啊。”周萧肃不以为然的夹了口菜:“就说这江南盐道上,我周家还没怕过谁呢。”   “其实在下一早便听说这江南盐道上有利可图,就是听闻江南盐粮两道一直是由金家操持的。眼下这金家在朝是皇亲,早年出嫁的金氏嫡女听说如今可是当朝天子的养母,所以在下才想再观望观望的。”韩墨初提起腕子给周萧肃斟了一杯:“不想周大人您火眼金睛,还是教您看出来了。”   “你这有什么好顾虑的,金家看着买卖大,实际就是个草包。”周萧肃一杯干到了肚子里,抹抹嘴唇道:“他金家是自前朝开始便管着盐粮两道又怎么了?江南道上沾盐的官吏多了去了,江南五十三洲,三百五十二县,哪一任吏官没动过盐粮?皇帝老儿要杀?杀得尽吗?”   “是是是,周大人您说的是。”韩墨初说话间又给周萧肃斟了一杯:“不过,在下经手的这生意有些大。若是今后做得好了,就不止是盐这一桩了。只是在下初来江南,只认识周大人您一人。这门路不清,怕是要走弯路的。”   “这怕什么?认识本官一人还不够么?你若是做得买卖当真够大,别说是我爹这个吴江县丞,就是苏州知府李千鹤,还有江南都督宋广平都能扶你一把。”   “这...这都督大人也能见?那在下可当真是占了大便宜了。”   “那当然。”周萧肃拍拍胸脯:“不过贤弟你且要先说说,你的生意是什么,为兄这才好帮你引荐嘛。”   “在下这盐路不是正路,而是自扶桑而来。扶桑四面环海制盐手段发达,扶桑产的海盐同我大周流通的井盐与岩盐相比就算算上海路运费价钱也要低三成,就是知道销路的人不多。”   “扶桑海盐?这也不曾听过呀?利润如何?”周萧肃端着杯子好奇道:“贤弟,你就别卖关子了。”   “这扶桑海盐利润大,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前几年临江水师出征高句丽时带回来一批,本是分给那群军汉们吃的。家父识得临江水师中的一位主将,私下送了些,府中吃不完便试着卖了卖,销路竟然大好。后来家父便开了两路小商船,打着贩药的旗号远走扶桑,进了盐过广州府时再换了陆路来走,又隐蔽又安全。如今关内的销路,一斗扶桑海盐可赚七钱,而走这一趟商路至少可带回四万石。粗粗算算,一趟也便是两万八千两。”韩墨初说的云淡风轻:“在下家中而今只有两艘船,拉得货少,若是再多拉些,只怕能赚得更多。”   “两万八千两?一趟?”一向自诩吃过见过的周萧肃瞬间便不淡定了,急忙给韩墨初也斟了一盏酒:“贤弟啊贤弟,有这等生意你怎得才说啊?!”   “先前怕劳烦周大人,也怕周大人同淮南道上那些死心眼一样,是个两袖清风不开窍的。”韩墨初坦言道:“岂知竟然与大人这般投缘。”   “贤弟...额不...钱二公子,您看咱们这买卖,得几时才做得起来呢?”眼高于顶的周大人此时此刻彻彻底底将韩墨初这个活财神爷供了起来。   “周大人不必客气,这生意做起来,必然少不了您的好处,就只一点,您要回去与您父亲说说,毕竟这路上有不少门路要打点的。”   ***   是日,财神爷韩墨初果然成了周家父子府上的座上宾。   周家的家主周新也是个贪得无厌的,那日听了周萧肃回府学舌说得那些,再反观周萧肃连日来拿回府上那些价值不菲的孝敬,顺其自然的对韩墨初所言的这赚钱的门路深信不疑。再加上韩墨初这人天生一副可亲的相貌以及极具迷惑性的言谈举止一顿家宴下来,不光牵扯出了地方官面上那些只要给钱便能打通门路的肥鱼,甚至还有把自家侄女塞给韩墨初做平妻的冲动。   韩墨初辩称说家中原配凶悍,唯恐姑娘委屈这句托词的时候,心下莫名其妙的想起了顾修那张三丈开外生人勿近的脸。   以至于回到与苏澈暂居的小院时还总是时不时的笑出声来。   “韩子冉你怎么了?自打从那两条鱼府上回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了,那府上是有什么值得你笑得念念不忘的?”正在烹茶的苏澈一脸嫌弃的看着韩墨初的笑脸,后背白毛汗都起了一层又一层:“还是说,他们给你下了药了?”   “少胡说,帮我取些纸笔来。”韩墨初把心沉了沉把自己方长的失态岔了过去,也难怪他会想起顾修,他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顾修了,也不知他在南疆怎样。这些年的形影不离,让他和顾修的两颗心上似乎长了两条线,哪怕相隔千山万水中间也有这线牵着,彼此惦念。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给韩大人取纸笔。”苏澈谝谝嘴,把下巴一扬,揣着袖子边走边念叨:“真是的,人都说苟富贵,勿相忘。如今您这是位极人臣了,就把跟你青梅竹马的好大哥当小厮使唤。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苏常如。”韩墨初偏头撑着前额勾唇道:“您少时这书都读到哪儿去了?青梅竹马这词是那么用的么?”   苏澈没好气的将笔墨纸砚往人面前的桌面上一砸:“你管我怎么用的呢?反正是这么个意思,你自小吃了我多少个鸡腿,我跟你计较过吗?你连声大哥都不叫,每天除了怄我就是怄我,亏我跑出来陪你出生入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回京去不管你了?”   “大哥?我小时候也没这么叫过你啊。”韩墨初掩唇失笑:“你要是真想听,那我可叫了。”   “叫吧,我听着。”苏澈挺着胸脯预备着扬眉吐气。   “大哥,好大哥。”   “诶,这才像话。”苏澈被这两个字叫得心满意足:“说吧什么事儿?”   “替我研墨。”韩墨初将眉眼一低,理所当然的敲了敲手边的砚台。   “罢罢罢,韩大人。”苏澈双眼往上一翻,认命的给韩墨初当起了书童来。   韩墨初裁了一张三寸大小的纸张,提笔刷刷点点的在那张纸上落下了今日从周家父子口中套出的人名,其中他将那些在他年初查看官员绩考便有疑惑的官员名字上都勒了横杠。不多时,一张小寸长的纸笺上密密麻麻的落了五十个人名。   韩墨初拖着那张小小的纸张细细吹干墨迹,又从怀中掏出了临行前顾修送给他的那张令牌并将纸笺与令牌叠放在一起递给苏澈道:“常如,我要托你件事情。”   “何事啊?”苏澈接了这两样东西,心下不由得疑惑。   “你我的出现原本就太突兀了,扶桑海盐的事唬得住周家父子这样的小官,却唬不住州府都督这些人,今日这顿家宴不出五日便会传遍整个苏州府,不出半月便会传便整个江南道,到那时我们先前做的,就都前功尽弃了。”韩墨初拍拍苏澈的肩头:“所以,我想让你佯装家中有事,明日一早便与周萧肃告辞。带着这封纸笺和令牌去寻白泽军中的孟凡将军。将纸笺上这些我勒了杠的官员先行控制起来。”   “嘶...”苏澈抓着这两个烫手山芋,挠挠头:“我去寻人,那你呢?”   “我留下,同他们再周旋几日。等拿到了实证这案子办起来就顺当了。”   “可是就像你方才说的,没几日他们便会知道你骗他们,到时候你可怎么脱身?还不如你同我一起走,把这名单往御史台一送,让三司彻查就是了。”   “御史台?”韩墨初云淡风轻的摇摇头:“看周家父子这个有恃无恐的样子,你觉得京里的官儿就干净么?”   “可是,这到底还是太危险了。他们又不知你是谁,若是真有个丧心病狂的...”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韩墨初没有给苏澈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分寸分寸,你的分寸就是走在刀刃上脚掌没断就是分寸!”苏澈没好气的将令牌和纸笺往怀里一塞,认认真真道:“别忘了,你那脚是肉长的,人也是肉长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顾萌萌:“话说师父,你说家中原配悍妒的时候为何会想起我?”   师父父:“你小时候连我被子的醋都吃,何况是个人?”   顾萌萌:“我不是,我没有,你乱说。”   师父父:“那我从今天开始搂着被子睡觉。”   顾萌萌:【一脸冷漠的点燃棉被。】感谢在2021-06-29 11:05:12~2021-06-30 20:0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清和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一章 收网   深夜。   苏州府, 金家内苑的上房里。   韩墨初端身坐在价值连城的湘妃竹榻上,守着一盏明灯拟着一封黄卷奏疏。细看之下,他面色苍白, 唇无血色, 宛如大病之人。月白色的寝衣之内隐隐透着几层堆叠的纱布, 胸口处淡粉色的血迹隔着夏日里轻薄的布料像一朵在胸前绽开的海棠,颜色再淡也分外惹眼。   “韩子冉, 你怎么又坐起来了?”苏澈端着盛放纱布与伤药的托盘, 自外间行来,行至韩墨初的竹榻旁边朝他递了个眼神。   “这不是等着你来给我换药么?”韩墨初心领神会的将桌面上的纸笔墨砚收拾出一个够放这托盘的空挡:“苏先生辛苦了。”   “我辛苦个屁?若不是夏日,你当我愿意折腾你两个时辰换一次药么?”苏澈边说,边点燃了托盘内的油灯,将盘内的剪子与小刮刀分别烧烤消毒:“衣裳。”   韩墨初背身解开衣带,宽去贴身的寝衣,露出胸前再一次被血水浸透的纱布。纱布上刺目的鲜红又惹怒了本就不大高兴的苏神医:“来来来,韩子冉你自己用眼睛看看, 什么伤养了七日还能渗血渗成这样的?我让你将养你听不懂么?这几日你自己说你睡了几个时辰?那些个贪官污吏,都按着你给的单子一个不剩的羁押起来了,你还想干什么?!”   “陛下在南疆,这么大的事,我理应给他上道折子的。”韩墨初仰着头,配合着苏澈拆放纱布的频率微微转身:“若不然这案子总是悬而未决,回了汴京也是麻烦。”   纱布拆尽, 韩墨初胸前的伤口暴露出来,菱形的伤口一半结痂另一半的痂皮被挣裂了, 两股鲜血顺着肌肉的纹理一直滑到了上腹, 苏澈憋了口气一手拿着平寸大小的小刮刀破开了已经结痂的另一面, 一手拿着银纸的小镊子撕掉了伤口上长废的结痂,将翻出体外的嫩肉再次一翻挑出来,又用调和了烈酒的无极丹敷上了创面。   整个过程中,苏澈的手法相当利落,韩墨初依旧痛得满头大汗,全身肌肉都崩成了一道直线,抓着床单的双手上青筋暴起,修长的脖颈上血管突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轻点儿。”   “疼啊?”苏澈轻描淡写的耸耸肩,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怎么不疼死你呢?早我说什么来着?让你把那套出来的名单交给三司,你偏不听啊。非要自己去查实证,还说什么我有分寸。这当胸一刀就是你的分寸?”   苏澈这两句淡话,韩墨初受得一点也不冤枉。   七日前,韩墨初受周家父子之邀,来到了这苏州知府李千鹤门下赴宴。   席间,他又用那套贩盐分利的托词套出了一本有关整个江南道上官吏私相授受,贩卖盐粮,卖官鬻爵,私增田税,滥杀百姓的账簿来。   这本账簿每个知府衙门之内都有一本,深藏在只有那一任官吏知道的隐秘之处,为得就是互相牵制,彼此都有把柄。   江南富庶,条件得天独厚。   自永平十五年伊始,这三十余年的时间里整个江南官场便是一剂大染缸,每个来到这里的官员没有一个能独善其身的。   即便是有,也会被其余人排挤得要么丢了官,要么被栽赃入罪,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渐渐的,每一个来江南上任的官员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蛀虫,蚕食着本该是国朝钱粮根基的江南腹地。   韩墨初当即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依旧在酒席宴上与众人侃侃而谈。   酒宴过后,韩墨初独自纵马回到住处,两个黑衣蒙面的杀手便已经等在了那里。毫无防备的韩墨初被人当胸杀了一刀。   原来,那场酒宴是起了疑心的苏州知府用的调虎离山之计。   那两个黑衣杀手就是等着韩墨初走后潜入他那间临时小院探查韩墨初的底细,一旦发现任何不对便在韩墨初归府时直接一刀结果。   因为一切都与韩墨初心底的计划大致相同,一心想求实证的韩墨初并未多虑。   不过,好在苏州知府李千鹤也不知道韩墨初是何许人也。那两个黑衣刺客在韩墨初胸前中刀的情况下一个被扭断了脖子,一个被踹断了九根肋骨。   意识到危险的韩墨初捂着伤口从那间院子里逃了出来,一路纵马飞驰,跑到了尚未歇业的金泉酒楼之下求救。   堂倌儿金六念着这些日子的打赏,替韩墨初找了郎中,又帮他往城外送了封信。   转日天还没亮的时候,苏澈便带着早有准备的孟凡将军将韩墨初从金泉酒楼接到了金家的大宅院里。   再往后的几天,韩墨初拖着胸前的一处刀伤整理连日来搜集的证物以及案卷,涉案其中所有四品及以上的官员他都要亲自审问。   这七天下来,韩墨初每日几乎睡不足两个时辰。   伤药换完,苏澈收拾着那些带血的纱布及棉球,伸手敲了敲韩墨初跟前的炕桌:“怎么?你今日还写啊?”   “嗯,不过快了,再有一个时辰也就...”   “再有一个时辰便如何啊?”外间的门扉被人推开,一个身形高大头戴兜帽的男子自屋外跨步走了进来。男子立在床前,瞥了一眼苏澈手中的托盘,冷声道:“韩墨初,你可知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韩墨初定睛凝神,兜帽之下那张英武非凡的脸实是再熟悉不过,就只有些惊讶这人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陛下?您怎么来了?”   “你说呢?”顾修伸手将兜帽摘了下来,不由分说的将韩墨初布在榻上的小桌直接端了下去:“折子不用拟了,事情朕都知道了。”   韩墨初半撑着身子,余光瞟了一眼旁边的苏澈,苏澈端着托盘连连摇头:“你别看我,我不知道。”   “你调了朕的兵马,朕会不知道?”顾修朝苏澈微微颔首致意:“这些日子有劳苏先生了,请问韩太傅伤势如何?”   “陛下言重了,这都是微臣份内之事。”苏澈回道:“陛下不必忧心过甚,现下子冉的伤势已然无甚大碍了。臣想必您和子冉也有话说,就先行告退了。”   苏澈端着换药的托盘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还异常贴心的给两人将门扉掩了起来。   ***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   顾修坐在韩墨初床畔面沉似水。   韩墨初侧着身子靠在了身后柔软的圆枕上,轻声问道:“陛下,南疆边防的事怎么样了?”   “南疆的事你不要管!这里的事你也不要管!你给朕老老实实的躺下睡觉!”顾修声色俱厉的吼了一句,韩墨初眉眼一低,他好不容易硬起来的脾气也通通化为无形:“朕是说,南疆的毒虫已经暂时压制住了,临行前苏先生做的那些药包效用不错。虽然还未查明原因,也无甚妨碍。驻军编制的事朕看过了,除了裁减轻骑兵一项还有待商榷以外,其余的几项朕该允的该驳的都已经阅过了,旨意已经传回尚书省了,先在穷奇军和天禄军中作为试点,三年后再看。”   “嗯。”韩墨初扬起嘴角,抬手拂去了顾修面上沾染的风尘:“陛下,看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定是自得信之日起便没有睡过吧?既然信到了陛下手上,便说明臣已无碍。陛下何必如此夙兴夜寐,若是沿途遇险,可该如何是好?”   “为君为上者该当如何,朕心里比你清楚。”顾修将侧脸一偏躲开了韩墨初的指腹,转而蜷膝上了卧榻前额若即若离的抵着韩墨初未曾受伤的另一侧肩胛,声音低沉轻缓:“韩太傅难道不知关心则乱四字,哪怕天子也在所难免么?”   “都是小狐狸不好,让陛下忧心了。”韩墨初侧过身子,温柔的抚摸着怀中顾修的肩背,如同哄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陛下,不要再同小狐狸生气了好不好?”   “若非朕早有交代,你是不是又打算瞒到回京再告诉朕?”顾修扬起头,炽热的目光仿佛要将韩墨初整个看穿:“自靺鞨边关归来那年,你答应过朕什么你自己说?”   “臣说过,从今往后哪怕划破了手指也要第一时间告知陛下,省得陛下忧心。”   “那你这次可是食言了?”顾修盯着韩墨初猛然间靠得更近,好似猛虎扑食前的预备。   “臣只是还未来得及奏报陛下,也算不得食言吧。”韩墨初毫无惧色的轻抿双唇,笑得宛如一只得逞的狐狸。   “韩墨初!”顾修眉头紧锁,双耳处忽而传来一阵微微的细痒,原是韩墨初正在轻揉他的耳廓:“你干什么!?”   “臣不做什么,臣只是觉得陛下生气的时候很有趣。”韩墨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揉捻着顾修的明显发烫的耳垂,脸上的笑意更深:“陛下自小就是这样,无论生气还是害羞,脸上看不出神色,耳垂却是红红的,看着很是可爱呢。”   “你放肆!”顾修撑着双臂从韩墨初的怀中挣着坐了起来:“你是不是当真以为你做什么朕都不会追究你,都不会处置你么?”   “是。”韩墨初信心满满的偏头一笑,欣然朝竹榻内挪了挪身子,给顾修腾出了大半的位置:“陛下,天色已经很晚了,您一路风尘辛苦,不如先去沐浴更衣,然后...”   “谁要与你同榻而眠,你留下的烂摊子朕还要替你收拾!”顾修强忍着身上的尴尬,站在距离韩墨初至少有六尺开外的位置上。   “陛下怎么了?陛下小时候不高兴,不是最喜欢与臣挤在一张床上么?”韩墨初又拍了拍榻上宣软的绸垫:“这是苏州的羽缎,很舒服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睡你的,朕要去看案卷了。”顾修懊恼的背过身去,他简直恨透了长大成人的自己。少年不知人事时他觉得怎样都好,可刚刚韩墨初搓他耳垂的那几下,他的心跳毫无征兆的疯狂加快,喉间干涩得犹如生吞了一口沙子。再也不敢回头直视韩墨初一眼。   出了韩墨初安置的上房,金家家主金峰与少数几名未曾涉案其中的江南地方官员尽数候在院内,听候顾修的吩咐。   顾修冷面负手而立,面朝众人道:“将案卷供词与朕摆在书房上,沐浴用的水也不必烧热了,朕用冷水擦身即可。”   *   作者有话要说:   顾萌萌:师父父身上有伤,我不能!。感谢在2021-06-30 20:06:28~2021-07-01 19:3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清和、48884178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二章 狐狸   七月夜风微凉, 江南已是退夏入秋。   秋高气爽,风轻云淡,正是相携依伴, 出游赏景的好时节。   每当七月苏州府上都会自月初时起, 开办品菊大会, 那些争奇斗艳的菊花将整座城池都装点得赏心悦目。   今年,为这个秋日开端的并不是盛放的菊花, 而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君王禀雷霆震怒而来, 直接杀了江南官场一个措手不及。   积年贪腐,一朝和盘托出。   短短二十八日之内,君王共抄捡脏银七千九百八十三万两。   江南五十三州,自二品都督宋广平起,乃至各州府郡县所有涉案官员共计六百五十七名,无论罪名大小皆判了收监问斩。   谋刺上差的苏州知府李千鹤及其党羽处活烹之刑,于立秋之日当街执行。其家中成年者无论男女皆杖满八十流放西疆边地服役,余者变卖为奴。   立秋之日, 苏州府最繁华的闹市之中,五口滚油大锅烧得青烟缭绕。   五个涉事官员当街被扒光了囚服,剃光了头发。   用牛筋捆住了手脚,活生生的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滚油喷溅了一地,哀嚎声十里之外都听得见。被炸熟的尸体在油锅里上下浮沉,皮肉渐渐被炸得焦黑溃烂, 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   围观之人,无不心惊肉跳。   ***   新月弯弯, 挂在天幕。   金家主宅最深处的上房内, 门扉紧闭。   门内, 薄皮木板击打肉皮的噼啪声一声紧似一声。   屋内,身着常服的顾修左掌平伸,迎接着韩墨初手中暴风急雨一般的戒尺。高肿的掌心已经由青泛紫,伤痕交错处也渗出了细密的血点。   今日正晌,顾修当街支起大锅烹杀官员的消息传到了尚在养伤之中的韩墨初耳内。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信顾修自幼是由他一手教养长大,是生来的有道明君。端看顾修登基而后处置的几桩大事便可知一二。   直到他跟随报信之人的脚步当真看见了闹市之上的大锅里翻滚着熟烂扭曲的人体,而身为天子的顾修便立在行刑的高台上,面沉似水的看着当下的一切。   面对韩墨初的质问,顾修丝毫没有否认自己的命令,而是一如幼年之时卷起袖子将左手掌心朝上,平摊到了他的面前:“韩太傅想打便打,朕受得住。”   君臣二人之间的对峙,就在这戒尺击打掌心的声音中拉开序幕,并且愈演愈烈。   “我大周哪一条刑律中有当街活烹这一项了莫说是当今,便是秦皇□□之时也没有哪一位君主会当街活烹臣子的!陛下如此弃国朝律法于何地!”韩墨初手中的戒尺力道不减落在了顾修平伸的掌根上:“您今日当街活烹了那些臣子,所见之人无不心惊,这于大周立国一来一向广施仁政的宗旨背道而驰!您让百姓和吏官怎么看您!”   “朕不想施什么仁政,更不在意他们的看法,朕只知道他们该死,刑律中今日没有,朕明日便着刑部改拟条陈,今后凡贪赃枉法者,一律当街烹杀。”顾修咬牙忍着韩墨初凌厉的戒尺,言语上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陛下即便现在改写刑律也要等刑律生效后才可按此执行,陛下十三岁时便与臣一齐背过大周刑律,大周斩刑明文规定,斩刑需经三法司反复核验,唯恐冤杀。陛下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要断送六百多条人命,陛下如此还算什么明君!”韩墨初将顾修微微弯曲的手臂一把拽成平直,攥着顾修的指尖继续朝那几乎被打烂的手掌上落下戒尺。   “朕今日就不做明君了,朕就是要那些人的脑袋,有什么不可以的么?”顾修闷吭一声,额前的汗珠蜿蜒而落,在下颌汇聚,一路滑过喉结渗入衣襟。   “臣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陛下不是先帝那样只会草菅人命的庸君,君王杀人也要照国法杀人,不可有一丝一毫的主观私欲!”韩墨初的责打不再没有章法,而是一下重似一下的敲击,自顾修十二岁起,韩墨初交给顾修的道理,几乎都是伴随这样一下重似一下的戒尺声。   一连十下过后,顾修的左手掌心,再也没有了可供责打的部位,大部分的皮肤上都渗着细密血点,瘀血顺着血点流了出来,瞧着惨不忍睹。   韩墨初终于将已经沾了血的戒尺停了下来,稍稍平复一番,收敛神色道:“现下,未曾执行斩刑的官员还有三百五十一人,这三百五十一人中有情节轻微的,请陛下赦了他们。”   “不赦。”顾修依旧抬着左手,固执的等待着韩墨初的下一轮责打。   “陛下为何不赦!”极端愤怒之下韩墨初转而将手中的戒尺挥向了顾修的脊背,又是接连三四下的重责:“陛下登基不满一年就如此杀生,稍有不慎就会滋生反叛,陛下可有想过自己的一世英名么?!”   “朕说不赦,就是不赦。”顾修放下了已经举得发麻的左手,挺着身子任由韩墨初责打:“他们想要你的命,朕就要他们的命,终究他们都是涉案人,朕没有一个冤杀!”   “原来,陛下是为了臣?”韩墨初手上的戒尺顿住,一向从容淡定的眉宇紧紧的纠结起来:“陛下出格至此,都是为了臣?”   “是。”顾修没有否认:“苏先生说,你的伤口离心胞只差一寸。”   韩墨初抿着唇,手中高高举起的戒尺啪的一声落在了自己的掌心上,力道明显比打顾修时还要重上数倍:“是臣疏忽大意,致使陛下忧心至此,不顾国法律令,以至于江南官场血流成河。说到底是臣的错,是臣让陛下有了私心,是臣成了陛下的软肋,臣不配做陛下的太傅,臣回宫后就向陛下请辞。”   一下一下,好似在顾修的心坎上楔了钉子。   “师父别打了。”顾修抓着他的腕子试图阻止:“你打自己做什么!”   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拽着那柄两寸宽的戒尺僵持不下,最终韩墨初还是甩开了顾修阻拦他的手,手中的戒尺也摔落一旁,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韩墨初忽而觉得背后一紧,侧头看时顾修已经拥住了他的肩头,下颌抵住了他的肩胛,贴在他耳边道小心翼翼道:“师父,不请辞可好?”   师父,不请辞可好?这句话像是一点星火,灼烫了韩墨初的内心。   顾修第一次叫他师父时也是这样挨了他一顿狠打,又拽着他的衣袖唤他师父。   那时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小皇子,如今他已是四海臣服的君王了。   他依旧会在试图挽留他的时候唤他师父。   顾修不是个依附他上位的儿皇帝,顾修是能独当一面的少年天子。   无论领兵还是治国,顾修都有着远超常人的能力。   韩墨初的确对顾修毫无保留,可他始终记得生父韩明的下场。他也始终尽力的恪守着人臣本分,尽心尽力的辅佐顾修。   刚刚那一顿带着惩罚意味的板子,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身为太傅对君王本应点到为止的劝谏。   这顿板子,换了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君主都不可能不对他心存芥蒂。   哪怕心知肚明这个臣子的一心为公的。   可是,顾修没有。   顾修心甘情愿的领受着他的责罚,没有怨言。   即便是他与顾修已经在这之前坦诚相待,可君王便是君王,君王之爱不是常人之爱。   这么多年来,他太了解顾修的为人了。   顾修是个时时克制,事事克制的人。他很清楚身为君王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事,他也很清楚他今日如此量刑必遭骂名。   为了他,顾修甚至可以抛弃他身为仁君的准则,抛弃一切所谓的规矩与量刑,抛弃他与生俱来对这江山黎民的使命感。   那种盲目且纯粹的偏爱,是一种来自于一个至高无上的当权者发自肺腑的偏爱,是一种万里江山不及君的偏爱。   这种偏爱不是男子对女子的娇宠,而是永远信任,永远看重,永远愿意为你挺身而出。   他知道顾修是爱着他的,可这种爱意比他想象得更深更重。深重到足以把他淹没包裹,深重到他甚至不知从何回应。   “朕答应你,连已杀的这两百零六人的案子一齐重审。如有量刑过重的,朕即刻下旨重判,从轻发落。”见韩墨初始终沉默,顾修在方才的话上又加了一句:“朕知错了。”   顾修的怀抱拥得很紧,声音很轻,忽远忽近的不着边际。   韩墨初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凌乱了起来,他的思绪也跟着混乱,他想和顾修一起坐下来分析一下当前的局势,要怎样做才能既保住天子的威严又能拨乱反正。   可顾修拥着他,他忽然变得无法思考,甚至连怎么呼吸都快忘了。   他看似无情的拉开了顾修环着他的手臂,沉默的走向一旁。   “师父,你去哪儿?”顾修搓着掌心的血珠跟了上去,不由分说的将他环抱在怀着:“能不能不走?”   “臣去给陛下拿药,手心上的伤若不处置,会发炎的。”韩墨初怔忡的立在原地心跳汹涌澎湃,一种莫名而来的妄想油然而生,几乎压制不住。   他似乎明白了,顾修这些年为何总会时不时的躲着他。   ***   时过半月,鸾驾回京。   回京的车驾里与顾修同乘的韩墨初始终坐在距离顾修最远的一端上。   顾修以为,韩墨初还在为了他未按律例斩杀地方官员的事耿耿于怀,生着闷气。   殊不知韩墨初是因为那日顾修那一声师父叫乱了心,这些日子韩墨初都有些心不在焉。他总会不由自主的去看顾修的一举一动,可是当顾修也转身看他时,他又会不动声色的避开目光,依旧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鸾驾归京后,顾修马不停蹄的找了个为生母积福的理由率先赦放了一批罪不至死的官员,随后又认认真真的在各地挑选出缺的官吏,以最快的速度将江南道上难以为继的职能部门的缺口补足。那些因量刑过重而已经处斩的犯官家眷也按律排好了等级,下发银钱补贴。   面对这样的结果,韩墨初并没有任何表态。   离京两月,京内的积务也不少。   两个人又一次陷入了空前的忙碌之中,忙于国事的顾修很快就忘记了江南道上与韩墨初的那点波折。这些年来,繁重的国事就是他们二人之间最好的调剂。   不知为什么,自从自江南道归来后韩墨初却好似着了什么梦魇一般,心不在焉且难以集中。   有好几次都险些在批公文时写错了字,用错了词。   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午后,他特地挑选了顾修会见入京述职的边军守将时独自来到了苏澈供职的太医院内,一进门便开门见山道:“常如,我觉得我不大舒服。”   “不舒服?”前一刻还翘着二郎腿的苏澈立马重视了起来:“是身上哪一处的旧伤又发了么?”   “倒不是,就是整个人都不舒服。”   “算了,问你也问不出来,我给你切切脉。”苏澈伸手拿过案上的脉枕,捻着下颌处的微微萌芽的髯须皱眉道:“嘶...你这脉息强劲,面色红润的,也没什么不对的呀?你到底觉得你哪儿出问题了?”   韩墨初凝眉想了想,曲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好像,这里有点问题。”   “脑子里的问题啊?!”苏澈着实吃了一惊,起身背着手围着韩墨初左左右右的转了好几圈:“这脑子里的问题可不好办啊。”   “我知道,所以来问你。”   “这些日子我读青囊书,想起了先贤华尃神医曾为魏王开颅取病灶,你若是真觉得你脑子里生了病灶,不如我也与你把这颅骨打开,把病灶拿出来?”苏澈眯眼盯着韩墨初那形状完美的天灵盖已经认认真真的开始思考具体该从哪一步下刀了。   “苏常如,我再同你说正经事。”   “我也不曾与你开玩笑啊。”苏澈以拳捶掌,似是敲定:“你放心,我从你后脑下刀,保证你这脸上不留疤不就结了?”   “苏常如,你可记得那神医华尃说要与魏王开颅时,魏王是怎么干的?”韩墨初斜了那丧心病狂的人一眼,仿佛是种无声的警告。   “你看你看,是你说你脑子出了问题我才要给你诊治的,又不是我上赶着非要给你看。”   “我的意思是...”韩墨初欲言又止,叹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也没娶亲,你是不会明白的。”   “娶亲?!你早说啊!”苏澈恍然大悟:“子冉啊,你说的这可不是脑袋的问题,这是下头的问题,对于男子而言,这下头的问题可比脑袋的问题大得多,搞不好是要断子绝孙的呀!来来来,到屏风后面,褪下裤子我给你看看!”   韩墨初被这一句话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忍着把那人下巴再卸下来的冲动,站起身来:“你今年,别想去吏部领官俸了。”   “不是,子冉这真的不是小事,虽说眼下是丢人点儿。好在你现在年轻,现在治疗还有一线希望,等过了四十岁就真的完了!”苏澈活了小三十年,从未见过韩墨初脸红,愈发觉得他料事如神:“你要实在觉得那事儿丢人,你就别拿你大哥当人,你拿我当只鸡,行吗?让鸡给你看一眼还不行么?”   “苏常如,你是不是疯了?”韩墨初偏头看了眼四周一个个躲出老远的太医们,攥着拳头压低声音道:“我说了我不是!”   “好好好,不是不是,你不是。”苏澈也仿佛没了脾气似的,绕回了他的诊台后面,神秘兮兮的翻出个小瓶子,十分体贴的塞在了韩墨初手里:“听大哥的话,力不从心的时候服一粒,大哥保证你......啊!!!”   韩墨初出离太医院时,手中没有拿着药瓶,他立在门前整了整官服的衣襟,侧耳听着身后杀猪般的嚎叫:“啊...我的下巴呀...嘶...疼死我了...韩子冉!你这辈子休想我再管你!你死了我都不管!”   ***   八月中秋月圆。   本该中秋团圆之夜,偌大的皇宫倒是一反常态的冷清。   先是五个月的小毓诚害了一场风寒,晴昭公主日夜守着不能入宫,尚宫吴氏也奉了皇命出宫去帮忙照看,毕竟顾修身边生养过孩子,还信得过的妇人,只有吴婶一个了。再就是顾攸与徐静柔也在今日带着刚满周岁的小世子陪着金氏一道去秋景正好的清风山看红枫。云家的族亲们又都投身军务之中脱不开身,只有邹氏一早来与顾修问了个安,便辞了出去。   苏澈也在八月初便请旨离宫,因为南疆的虫疫大有死灰复燃的架势,为了未雨绸缪,也为了以绝后患,苏澈在韩墨初的授意之下前往京郊意欲培植一片八百亩地的药田,药田难育不过只要育成就是利在千秋的好事。   因此今年中秋,正经在宫中过节的只有顾修和韩墨初两个人。   中秋的节礼不必守岁,顾修与韩墨初在用过晚膳之后便将服侍他二人的所有宫人都放了假,准他们自行赏月玩耍去。   偌大的宣政殿暖阁之内,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顾修拿着一本兵书靠在一张矮几上,时不时的翻看一页,韩墨初也没有说话,整个暖阁中只听得见顾修翻书的细响。   “陛下,要去含元殿么?”韩墨初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   “去含元殿做什么?”顾修合上手中的兵书抬眼问道。   “今日是中秋,自然是登高赏月了。”   永远都能一拍即合的两人,肩并肩的走在宽长的宫道上,身旁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正举着两盏栩栩如生的月兔宫灯,互相追逐打闹着从两人身边跑了过去。   “陛下想要么?想要臣也可给陛下做一盏。”韩墨初轻轻扬起嘴角:“孔雀的还是兔子的,都可以。”   “朕自来不大喜欢这类东西,不过倒是可以做一个给六哥,他会喜欢的。”   “也是,陛下自小喜欢的便与旁人不同,不过偶尔也该放纵一下。”   韩墨初笑着牵起顾修的手,迈开步子在宫道上奔跑了起来,灯光与月光的交相呼应下,他的眉眼无比温柔,像是从月宫中走下来广寒流仙。   美得让人窒息,美得让人失神,美得让人不知所措。   顾修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牵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愫在心底里生根发芽。   含元殿上层的高台上,清冷的秋风吹拂着两人的衣摆。顾修凭栏远眺,高高的圆月挂在天幕,仿佛触手可及,他想回身唤韩墨初站在他的位置上一起欣赏,才要回身便被韩墨初从背后拥住了身体:“陛下别动,让臣靠一会儿。”   顾修双手扶着含元殿高台上的栏杆,任由韩墨初的身体与他贴合的毫无缝隙,他抬起头看着天边明亮的圆月,叹口气道:“师父终于不生朕的气了?”   “嗯?”   “江南道的事,师父不生气了?”   韩墨初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他的所作所为,暗暗心疼了顾修这个一向正直的孩子好一阵子:“这些日子公务太忙,臣早就顾不上和陛下生气了。今日是中秋,除了政务陛下便不想与臣说点别的么?”   “别的?”顾修仍旧抬头看天,仿佛天上的月亮才是韩墨初的本体:“太傅想听什么?”   “也没什么,臣只是很想知道,陛下自南疆赶到苏州府的那个晚上为何不肯与臣同榻而眠?”韩墨初倏然将双臂收紧,下颌绕过顾修的肩头,与之一起抬头看天。   “那,那能有什么?”顾修双手撑着栏杆,指甲心虚的克扣着栏杆上的木漆:“你那时身上有伤,两人同榻朕还要躲着你,朕怕自己睡不好。”   “陛下是怕自己睡不好呢,还是怕想做的事做不了?”韩墨初自背后抚上了那双心虚的大手:“陛下的心思从来都瞒不了臣,所以还不如实话实说。其实臣和您的年纪都不小了,有些事陛下不必藏得那么深,臣是陛下的人,从生到死都是。今日是中秋,宫里只有臣和陛下两个人,臣今日不想做太傅,只想做只狐狸,是陛下春猎之时捕到的猎物,陛下想对这只狐狸做什么,都可以。”   顾修转过身来,搭起身后之人的手臂打横抱起,一言不发的踹开了含元殿二层上合掩的朱漆大门。   秋风萧瑟,月色皎洁。   含元殿巨大的厅柱之后,华服遍地,一片狼藉。   一只逃不了的小狐狸,贡献了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1 19:36:15~2021-07-02 16:5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清和 2个;不要芝麻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芝麻酱 10瓶;48884178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三章 秋夜   王前是个起居郎。   专门负责记录君王的起居饮食, 一言一行。   这类官职自前朝起便是世袭传承,王前的父亲在这宫中服侍了将近四十年,直到新君登基, 才将王前换了上来。   原本一直相安无事。   谁料今年中秋之后, 他的《起居录》忽然变得易写难呈了起来。   具体原因, 不言而喻。   为了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王前决定带着两盒汴京城中最出名的什锦果子, 去请教君王身边最贴心的内侍总管元宝公公。   “公公, 在下的难处您也看见了。这起居注年底陛下是要过目的,起居郎不比朝中御史,没有言辞豁免之权,您看......”在内侍总管歇茶的小厢房里,王前站在元宝面前搓着手掌。   “按说王大人您家中祖辈都是做起居郎的,这点事还需奴才教您么?”元宝翘着二郎腿,端杯喝了口茶:“您就说,咱们陛下是不是一心为公的好皇帝?”   “是是是, 那是自然,陛下勤政爱民,朝中上下有目共睹。”   “那韩太傅呢?”   “这...韩太傅也是朝中的肱骨重臣。”   “那这二位在寝居之内同榻而眠有什么不妥的么?”   王前瞬间恍然大悟,对着小元宝连连点头道谢:“多谢元宝公公提点,多谢元宝公公提点。”   回程后,王前提笔在空了许久的起居录上刷刷点点,寥寥数笔写下了君王起居实录。   永定元年, 八月廿一日。   帝寝居,拆内室原红木双榻, 更换紫金拔步床。   与太傅同榻议事, 通宵达旦。   ***   九月深秋, 秋叶昏黄萧瑟。   偌大的宫墙之内已经明显有了凉意。顾修与韩墨初一向不畏冬寒,故而吩咐他二人居住的宫中不到立冬不用炭火。   寝殿之内,鎏金铸造的大香炉里依旧燃的是提神醒窍的熏香。   深秋寒夜,轮职的小太监抱着汤婆子靠在外间的门槛上双眼紧闭,耳中灌满了他今生今世都无法体会的声响。   紫金拔步床,月影流纱帐。   影影绰绰一股被浪上下起伏,如同海面上汹涌的波涛。   纱帐内,顾修单手撑榻,精壮的手臂揽着身!下之人劲瘦结实的腰线,明黄色的锦被自肩头滑落,露出疤痕纵横的肌肉,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这是个久经沙场,所向披靡的帝王。   “子冉...南疆呈上来的治军布防图,你可看过了?”顾修粗糙的掌心贴服着韩墨初的小腹用于借力。   “臣....呃嗯....这不是在看么?”韩墨初趴伏在两只枕头之间,顾修口中所说的布防图就压在他的胸口上,此时已经被他紧握的双手揉得满是褶皱。   “云瑾上奏的军报中提到说南诏国主暴亡新君继位的事,朕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是,我大周与南诏向来交集甚少...唔...”韩墨初闭着眼睛,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推进,闷声吭气道:“陛下,能不能不再这样的时候同臣议国事,臣这样的时候当真没有办法思考...嗯...陛下若是真想议事,就先停下...”   “天色晚了,军务紧急,朕也只能一心二用了。”顾修撑开双臂,与韩墨初攥紧的手掌食指相扣,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卡得他生疼生疼:“啧,你的手怎么这么硬?”   “陛下这到底是一心二用,还是一身二用。”韩墨初咬紧牙关,思考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十分恰当的词:“臣又不是女子,陛下若是想要指如春葱,臣做不到。”   “自中秋过后,朕总想把太傅养得更金贵些。”顾修言罢,助兴般的亲吻着韩墨初匀称的肩头,没一会儿,那片未开发的领地上。上,便落了一块儿狗啃似的印痕。   “很用不着,臣在陛下这里,一向都金贵得很。”   韩墨初身体僵直,抿紧双唇后再无回应,随着一阵目眩之感席卷而来,他抓紧衾褥的双手渐渐松开,上身也释然的伏在了柔软舒适的枕席之间,平复着方才那场博弈之后脸面上细密的汗珠。   窗根下梆打三更,终于心满意足的顾修拥着韩墨初的身体,将自己至亲至爱的宝贝揽紧在怀,压低声音道:“子冉还冷么?”   “冷?”韩墨初双眼微颌,翻身靠着顾修揽过来的臂弯,扬唇道:“陛下为了省炭火,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多时辰前,两人靠在卧榻上同看军报的时候,韩墨初无意识的说了句寝宫太冷,整个人就被顾修这个精力充沛的小狼崽子缠了上来。   “兽金碳价贵,能省则省吧,太傅说呢?”顾修没有否认,他也知道韩墨初在逗他,但是他不介意。   背对着顾修的韩墨初笑意更深,拍了拍顾修环在他腰间的手掌道:“陛下,臣要吃茶。”   顾修在韩墨初的颈窝上吻了一记,翻身坐起,披着寝衣下了拔床,就寝前温在炉火上的普洱药茶已经煮好。   他垫着一块软布,提壶斟了两杯。一杯给了自己,一杯递给了靠在床榻上的韩墨初。   顾修斟茶的功夫,韩墨初已经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寝衣扣得一丝不苟,鬓发也挽得一点不乱,若不是交领处被顾修啃出来的印子,还当真看不出方才那场激烈的活动。   自从中秋之夜,他们二人在含元殿内的初次之后,这样擦枪走火的事件时有发生。   与顾修这般亲密过后,韩墨初依旧心态极佳,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委身君王的弄臣。   因为这一切于他们彼此而言,实则是一种成全。   况且顾修这个精力十足的小狼崽子总能在一晌贪欢后无比迅速的投身政务。   他韩墨初还哪里有空思考什么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陛下,南疆现有驻军十一万三千人,算是几路边军中人数最少的。剑南道上穹州及冉州两地常有山匪作乱,难免会分散兵力。”韩墨初喝了口茶,将那张被自己揉皱了的布防图展开铺在膝头,用手分别点了两个关隘的位置:“此处是南诏,南诏的新君是何许人也眼下还不得而知。西侧是突厥,早些年西戎已平,不过西戎与突厥之间来往素来紧密,若是常年放任,难保西戎不是第二个靺鞨。”   “朕自去岁监国时起便想过要往南疆加派驻军的事,不过南疆气候湿热,又有密林毒障,自来征兵便只能于当地征敛,人数到底有限。”顾修收拾了方才情到浓时掉落满地的军情奏报:“南诏,突厥,西戎皆是虎狼之地,养虎成患的事古来有之。”   韩墨初背靠床架,伸手掠过了几处要塞关隘,凝眉思索:“得先想个法子,断了西戎和突厥的来往,决不能让这三处抱成一团。”   “还是师父律得长远。”说话间顾修也上了卧榻,靠坐在韩墨初身边道:“朕这些日子满脑子只有一个南诏,倒是忽略了西戎和突厥的威胁。”   “陛下未必是没有律到,只是西戎和突厥确实不是当务之急。”   “韩太傅近来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顾修捏了捏酸涩的眼睑道:“今日之事若是朕少时的功课,只写南诏一处的话,少不了要挨十下戒尺。”   “陛下要是这么说,倒是提醒臣了。”韩墨初忽得一翻枕下,赫然露出一柄光滑的红木戒尺:“请陛下伸出左手吧。”   “都这个时辰了,你还真要打?”顾修扬眉按下了韩墨初的手腕:“再说了,这东西放在枕下你睡得舒服么?”   “话是陛下自己说的,臣只是遵从君命而已。”韩墨初弯眸温笑,那张笑脸温润端方,却足以让顾修脊背发凉:“凡事一码归一码,臣是太傅,是天子之师,自然只有枕着这东西才能睡得踏实了。”   正当顾修与韩墨初将歇未歇时,内侍总管元宝忽而从帘外进来,跪在距离二人床畔两丈开外的砖地上,俯身跪拜: “陛下,韩太傅,宫外急报,端敬亲王府上淑太妃过世了。”   “淑太妃?”元宝这一句话,打散了榻上二人所有的睡意。顾修浑然从榻上坐起:“这般突然?可回过原因来了?”   “端敬亲王府中来的人回,说是心悸而亡。”   “心悸?淑太妃过往也不曾有过心疾,怎么会这般突然的心悸而亡?”顾修下榻穿上朝靴,身后的韩墨初拉下架子上的氅衣与顾修披在背上:“礼部掌丧仪的官员可去了?”   “回陛下,礼部已经遣了六名主事去看过了。奴才还想来请您的示下,宁亲王府与公主府可要今夜就去报丧?”元宝端着拂尘躬身发问。   “你派人去宁王府中回一句,讨丽母妃一个口风,问她丧仪之事可有什么要额外吩咐的,若是没有,便让礼部官员按例处置吧。” 顾修眉峰微敛道:“公主府中就先不必去了,夜风寒凉,明日一早再去吧。”   “是,奴才遵旨。”元宝撩袍领旨退身欲走。   “你且站住。”顾修披着氅衣坐在了巨大的书案之后:“你去端王府中,寻个妥当人来给朕回话。”   “陛下,若是想听回话,不如由臣替您走一趟吧。”韩墨初也披上了衣架上的鹤纹氅衣,立在了顾修身边:“淑太妃走得急,端敬亲王府上必然混乱,您想要的妥当人未必好找,还是臣去一趟,保险一些。”   “可是,韩卿是外臣,按制要首七第四日才能登门吊唁的。”顾修凝眉想了想:“还是朕陪你一道前往吧。”   “如此更加于礼不合,淑太妃名义上虽是陛下的庶母,可也没有让天子连夜登门的道理。”韩墨初正色道:“臣是替陛下去的表的是陛下的孝心,礼部和宗正寺上敢有一人议论,陛下自然可以剪了他们的舌头。至于宗亲氏族就更是事不关己了,陛下安心,臣既然能去便能全身而退。”   “也罢,那就依子冉所言吧。” 顾修凝眉权衡片刻,出言吩咐道:“来人,给韩太傅备素服。”   ***   九月萧瑟的寒风吹得人遍体生寒,比隆冬时节更冷。   绵软的细风好似能渗入人的骨髓,不知不觉的就能把人吹透。   韩墨初身着遍体纯素穿戴,手中捧着银丝炭炉,一路坐着一辆八乘马车,带着六十八人的官驾仪仗,披星戴月的来到了位于靖安坊的端敬亲王府门前。   透过马车的小窗,韩墨初只见一丈高的门厅上坠挂着惨白的宫灯与白幡,两个腰缠孝带的小厮立在门口迎来送往,小厮身上陈旧的衣着显示出了异常的落魄与寒酸,与顾攸那座恢宏气派的宁王府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切都昭示着这是一个并不得脸面皇亲国戚。   这个时辰的王府跟前,除了淑太妃母家的亲眷车驾,以及礼部例行操办丧仪的官员外并没有任何吊唁的宾客,连宁王府中也没有遣人前来。   马车停稳,随驾的小太监上前掀起了车帘恭敬道:“韩大人,请下车。”   “好。”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韩墨初迈下了马车,端敬王妃门前迎客的小厮立马迎了过来,就好似恭候多时了一般:“参见韩太傅,韩太傅请进。”   韩墨初看了两个小厮一眼,整了整胸前的衣襟,在随驾之人的簇拥之下踏入了端敬亲王府的大门。   府中四处灯火通明,绕过已经爬满藤蔓的影壁墙,穿过院中跪地哀哭的家人亲眷,径直走到了停灵的礼堂上。   礼堂上烛火昏昏,端王顾伸以手支颐歪着身子靠在木制的轮车上一声不响的守在棺椁之前。   此情此景,说不出的诡气森森。   韩墨初平臂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了随行的下人,启唇低声道: “臣韩墨初,见过端敬亲王。”   顾伸闻言侧头,对着身后的来者扬起了一个阴鸷的微笑:“韩太傅,您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2 16:53:35~2021-07-03 08:4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要芝麻酱、demon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四章 端王   永定元年, 九月初十。   晨间大朝。   秋冬交替的时节,叶落花萎,人心向恶。   含元殿上, 端敬亲王顾伸身着重孝, 怀抱其母淑太妃的灵位于百官之前痛诉哭求, 恳求君王顾修能与其母加尊拟谥,赐其母一份死后哀荣。   久病在卧的端敬亲王面色如纸, 眼窝深陷, 眼睑之上血丝遍布。   言辞恳切,让人动容。   高台之上,君王顾修手撑王坐。光影斜渗,珠玉冕旒遮掩了君王威严的眉目。   整个大殿上列站的官员不下三百人,可除了顾伸抽泣的声音,整个大殿上静得针落可闻。   轰隆一声巨响,顾伸身体前倾,自轮车上栽了下来。   一连串的动作看似恳求, 实处处都在控诉着君王对长兄的无情。   “朝中不可议家事,扶端敬亲王退下,在宣政殿候见吧。”一直沉默不言的顾修终于开口了。   君王一言,立刻自含元殿两侧跑出四个手脚利落的小太监,将顾伸连人带轮车一齐抬了下去。   “众卿,可还有本奏?”顾修环视殿中,百官皆目目相觑, 暗暗碎语。   韩墨初手持牙笏,迈步出列:“启禀陛下, 臣有本奏。”   “韩卿请讲。”   “臣以为, 依我大周朝制并无太妃薨后必加尊号的规矩, 端敬亲王以孝字逼压君王,乃是大不敬之罪,请陛下依律惩处。”韩墨初一言,身后百官的私语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又都盯紧了立在首位的韩墨初。   “韩卿。”顾修打破了朝堂之上死寂一般的沉默:“我大周一向以仁孝治国,且死者为大。朕念及血亲之情不忍责罚,韩卿也无需再多言了。”   “是,臣思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一对君臣,三言两语,轻轻松松的把方长顾伸声泪俱下的哭求抹了过去。   顾修是仁君,对骨肉血亲一向包容。   顾伸如此藐视王法,以弱凌强燷婚,他都忍得,足可见其仁孝无双,品性高洁。   “众卿,关于太妃之事,可还有人有本启奏。”   百官撩袍跪地,齐齐回道:“臣等无本要奏。”   “今日事,今日毕,既然众卿今日不说,那来日就不必再为此事奏本了。”顾修目光凌厉,语气森然:“在列皆是我国朝肱骨,今后有事尽管高声奏报,再有窃窃耳语者,罚俸三个月。”   “臣等领旨谢恩!”   *   以迩朝罢。   顾修二人更衣卸冠,如常用膳。   至午时二刻,方才接见已经在偏殿候足两个时辰的端王顾伸。   人后的顾伸,一改方才的声泪俱下,阴郁削瘦的脸上挂着鬼魅一般的微笑。见顾修来时,略正了正自己额前的孝带:“七弟啊,三哥的身子骨儿不好,你若是再不来,三哥可受不住了。”   “现下已无外人,你可以回话了。”偏厅内的龙书案不高,顾修端坐其后,依旧让人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是么?”顾伸瞥了一眼顾修身边挺身而立的韩墨初,虚弱的抬起右手点指:“那韩太傅呢?   顾修没有正面,倾身向前,双手交叉搭上桌案,目光冷若寒霜:“朕,让你回话。”   “呵呵呵呵呵,是啊是啊,本王怎么忘了呢?韩太傅可是七弟的心头宝,自然算不得外臣。”顾伸坐在轮车上笑得前仰后合:“我大周以人臣之身常居宫中的除了易鶨先生,就是韩太傅了。这二人还是师徒,你说巧不巧?啊?巧不巧?”   “来人,把端王架出去。”顾修没有任何迟疑的下达命令,门外听命的侍卫立时进来数人,架着端王的胳膊就将拖出门外。   “顾修!你今日拖我出去,不怕我学珹王么?!”被架起双臂的顾伸忽然咆哮起来,无力的双腿拖垂在地,像一条饿死的野狗。   顾修冷着脸抬手下令,训练有素的侍卫松开了顾伸的胳膊,让他重新摔回了轮车之上。   “呵呵,原来你顾修也会怕啊?看来珹王的事,你心虚啊?”   “朕不怕你学珹王,朕是怕你死不瞑目。”顾修与身边的韩墨初对视一眼,再转向顾伸时冷毅的双眸中透出深深的仁爱与同情:“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伸被顾修眼中的同情刺痛了,他艰难的把自己的身子在轮车上正了过来,尽可能保持着端身坐正的姿态:“臣所求之事,今日朝上已经说过了。陛下您允还是不允呢?”   “若只是追尊加谥,你不至于。”顾修曲指轻敲桌面:“趁着朕还愿意听你说话,你最好别和朕兜圈子了。”   “当真是帝王无情。”顾伸压抑着胸口即将爆发的呛咳,虚弱道“七弟,我和顾攸顾偃一样都是你的兄长,你已顺利继位,何以要与我这么个病鬼过不去?”   “永熙十七年,晴昭公主大婚,那两个精通蒙语的宫婢是你送的。永熙十九年,朕出使漠南,军前的手书也是那两个宫婢送的。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在朕面前提兄弟二字?朕留着你的命,让你在这轮车上坐一辈子,已然是念着旧情了。”   “七弟啊,你看长姐她是国朝嫡公主,就算受!辱也有你们替她出头。再说,昔年的事也是她自己优柔寡断,若不是她一再念及旧情,又何须在那里受!辱?”顾伸搓着双手一脸无辜的看着龙书案后的顾修:“我还以为长姐是天生喜欢受人凌!虐呢。”   就在顾修即将爆发的瞬间,韩墨初的手掌压住了顾修的肩头。   “七弟,你这个皇帝怎么当的这么窝囊呢?”顾伸戏谑的摇了摇头:“不过是想杀个人而已,何必瞻前顾后?看看父皇,当初在踢开云家这个绊脚石的时候,做得多利落?你真该跟他学学。”   顾修伸手拍了拍韩墨初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起身绕过龙书案,走到顾伸的轮车跟前,抬手便给了顾伸一巴掌,并趁着他错愕的功夫按住了他的双手,欺身逼近,眉峰轻挑道:“想激朕杀了你?不可能。”   “顾修!”顾伸挣扎着双手,恶狠狠的盯着对面以绝对的强势压制着他的君王。   顾修罕见的平抬嘴角,牵扯出一点讽刺的微笑:“三哥,你今日所奏之事朕准了。早些回去吧,你身子不好,秋日风凉,别着了风寒。”   顾伸抿了抿腥甜的嘴角,偏头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眼神宛如一条冰冷阴郁的毒蛇:“那便多谢陛下成全,臣先告退了。”   顾伸言罢,艰难的扭转着轮车的机簧,侧目扬声道:“有劳韩太傅送本王出宫吧。那天夜里的事,本王还未与大人说完呢。”   “陛下。”韩墨初微微颔首请示。   “既然皇兄与韩太傅有话说,那便劳韩太傅好生送朕的三皇兄出宫了。”顾修背身扬声道:“来人,取朕的轻裘来与端王殿下御寒。”   *   离程的宫道上,韩墨初握着轮车的手柄稳稳向前。身后两丈远近的位置跟着十二名随驾的内侍。   顾伸身披孝麻,膝上盖着御赐的轻裘,宫道上叶瑟萧萧,轮车碾过枯叶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太傅,您知道么?本王还能站起来的时候,很喜欢踩落叶。”顾伸靠着轮车的背靠,闭目轻声,仿佛闲话家常:“本王觉得,这踩落叶的声音,像极了踩踏碎骨,声声惨烈。”   “是么?只可惜端王殿下没有去过战场,如果您去过了就不会这么说了。”韩墨初脚步轻缓,柔声细语道:“真正的碎骨踩上去比踩落叶响得多,也没那么容易碎。而且断骨带刃,稍有不慎就会伤了脚。所以我们行军时路过碎骨通常都是绕过去。”   “那若是绕不过去呢?”顾伸又问。   “那就焚了或是埋了,一把骨头而已,再硬再尖也只是一把骨头。”秋风吹动了韩墨初的衣摆,纯白色的衣袍上印着红枫的图样,远远看着像是一只浴火而生的凤。   他的挺拔,衬得轮车上的顾伸愈发萎靡。   “本王过去没什么机会和韩太傅说话,想不到同韩太傅说话竟然这样有趣。”顾伸体弱,冷风来时他不得不拥紧膝头的轻裘取暖:“您把陛下教导得这样出色,想必废了不少功夫吧。”   “端王殿下,您过奖了。”   “我七弟少时有您这样的少师,真是幸运。”顾伸抚摸着膝头上柔软的裘毛,微笑道:“本王少年时也有一位少师,姓崔,您还记得么?”   “记得,崔少师乃是永熙十三年进士出身,任至监察御史,永熙二十二年因罪罢黜。”韩墨初回得一字不差,毫无感情。   “韩太傅的记性真好。那您可知,他如今怎样了?”   “回殿下,臣不知。”   “他疯了。”顾伸揉了揉模糊蔓延的双眼,又说道:“永熙二十二年,他被一场祸事无辜牵连,在刑部的诏狱里待了九天九夜,共受刑三十一种,伤愈之后他就成了疯子,一个不能见光不能听见声响的疯子。”   “难怪,王爷您府上连丧仪都办得那般安静。”韩墨初依旧笑得风轻云淡。   “韩太傅,您可知这两年每当电闪雷鸣时,本王和崔先生是怎么过的么?”   “殿下,这是您的私事,臣不便多听。”韩墨初不带情绪的答道,冰冷的态度莫说是愧疚,且连一丝同情都听不出来。   “韩墨初!大周不是只有你一个青年才俊。崔先生他十六岁中了进士,十九岁便入朝为官,他本该和你一样...本该有大好的前程...咳咳咳...”顾伸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呛咳出声。   “端王殿下此言差矣,驸马都尉卓袇大人十八岁高中状元,当朝天子十五岁远征靺鞨,我大周素来人才济济,从来不是只有臣一人一枝独秀。”韩墨初推着轮车转过一条甬道:“个人的前程,都是自己的造化,是好是坏,都是个人自己的缘法,怨天尤人之人,自始至终都是庸才。”   “你毁了他!是你毁了他!韩墨初,我真恨不得现在就要了你的命!”顾伸紧紧的抓着自己手中的轻裘,撕扯了半天,连一点布料也没有伤到,只能愤慨的将压在他膝上的御赐之物摔在了地上:“你当初毁了他,也毁了本王,不管你今日怎样风光得意,本王都绝不会放过你!”   “端王殿下,您请息怒。不管您如何恨臣也不该就此宣之于口,此处是宫道,人来人往,您说的这些话难保不会传到陛下耳朵里。若是陛下听见了这些话,您猜他会不会不高兴?”韩墨初压低身子俯在顾伸的耳边低声说道:“您的这两条腿是臣废了的,您要记恨要诅咒要报仇都只管冲着臣一个人,若是您心中还抱着什么痴心妄想,臣可难保您这条残命还能留多少日子。”   顾伸无力的双手掐着轮车的边缘,双侧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冷声诘问:“你敢!”   一片枯叶蜿蜒飘落,恰好落在端王的肩头。   韩墨初扬起嘴角,双手轻轻抚上了端王的双肩,落叶自端王肩头滚落,他修长有力的拇指却瞬间锁住了端王的咽喉:“你看臣敢不敢?”   端王的脸面瞬间涨红,韩墨初也悄然松了手,任由顾伸捂着胸口剧烈呛咳。   韩墨初并未理会顾伸那副痨病鬼的惨样,漠然的拾起了地上顾修的轻裘,细细的拂去了上面的灰尘拖在臂弯处上前与顾伸轻施一礼,温声笑道:“端王殿下,前方就是您家候驾的家人了,臣先行告退。”   *   宣政殿,暖阁中。   兽金炭混合着醒神的熏香,两股烟火此消彼长,将整座宫室都笼罩得犹如早春时节一般温暖沁香。   顾修负手立在熏炉前似乎正在等待韩墨初的归来。   韩墨初立在门前微抬双手,任由小太监为他宽去外袍:“陛下,怎么这个时辰就熏香了?”   “这宫里染了病气,要熏一熏。”顾修转过身道:“今日天寒,晚膳要添个羊肉锅子么?”   “陛下想添就添吧,臣一向是有什么就吃什么的。”韩墨初微微一笑也走到熏炉跟前,伸出双手在炉火上方取暖:“除了这个,陛下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顾修的双臂无比自然的环住了韩墨初的腰,双手握在了韩墨初的手上,一起感受着熏炉的热力:“问你什么?问你那日你去端王府治丧时他和你说了什么么?”   “嗯,陛下不想知道么?”韩墨初向后枕靠,恰是耳鬓厮磨的姿势:“臣可以知无不言。”   “朕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跟你说。”顾修双臂轻收,合眼嗅着韩墨初身上那股淡淡的纸墨香气:“那日你回来,将端王府中的情形事无巨细都告诉朕了,他若当真说了什么那时候,你那时就该告诉朕了。他今日此举,不过就是想让朕疑心罢了。这般拙劣的雕虫小技,也就只有他那样的强弩之末才想得出来。”   韩墨初欣然莞尔,拉着顾修的手臂环在了自己腰间:“那陛下就不怕臣是在和端王殿下演戏,就是为了骗陛下相信呢?”   “嘶...端王他生得有朕英俊么?”顾修拥着韩墨初煞有介事的盘算起来。   “臣觉得,确实没有。”韩墨初十分配合。   “那端王可有朕待你好?”   “也没有。”   “那太傅大人若是心有所求,何必要舍近求远勾结端王呢?”顾修正声言道:“况且太傅已经与朕赤诚相待,朕还有何疑心?”   赤诚二字顾修咬得极重,聪明如韩墨初,怎能听不出来?   “陛下。”韩墨初从顾修的怀中转过身来,拉起顾修厚重的手掌拍了一下:“此举非君子所为,请陛下慎言。”   “朕是帝王,不是君子。”顾修坦然的摊着手掌,生来冷毅的面庞上也难得的挂上了些许微笑:“帝王不能是君子,君子也做不了帝王。”   韩墨初佯做愠怒,扬手朝顾修的手心又重重的拍了一巴掌。顾修摊开的手掌骤然收紧,如同捕猎一般,将他拽回了怀里,贴着他的耳边道:“小狐狸,别生气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又要搞事业了。感谢在2021-07-03 08:42:47~2021-07-04 10:3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祁清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续夜月、全国精神病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777204 6瓶;52108854 2瓶;三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五章 家宴   永定元年, 第一场冬雪之前。   淑太妃陈氏,加尊为淑静太妃,依制葬入妃陵, 丧仪的排场空前, 给足了端敬亲王顾伸的面子。   礼部光是回奏丧仪礼毕的折子就写了三十几页, 顾修粗略的扫过一眼,平静的批复了三个字。   “朕已知。”   此后, 有关端王顾伸的事便如顾修登基之初那样, 销声匿迹了。   比起这些,顾修与韩墨初更在意的,是突然崛起的南诏。   自南诏新国主登位,半年间便拿下了原本属于突厥境内的一个小部落。   此前线已经连发了三封急报,称南诏边军已有数次滋扰边境,数次都是不了了之。   这无疑是对大周的一场挑衅。   顾修先前前往南疆抚军阅兵时,视察过边境的情形,南诏与大周接壤之处多山地, 多密林,蛊虫烟瘴遍地,易守难攻。   如若贸然开战,南疆边军几乎不占优势。   一连多日,顾修与韩墨初除了日常的军情政务以外,几乎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往南疆增派驻军的事情上,因为南疆一但失守, 西戎与突厥必然反扑。   随着二人的布防图越画越大,细节也越描越清, 随之而来的就是睡得也越来越晚。   彻夜通宵, 也逐渐成了家常便饭。   立冬前夜, 暖阁内的灯火又换过了一茬,当职的小太监也换过了一茬。   顾修两个依旧没有任何要入睡的意思。   韩墨初俯身在灯下描图,顾修便在灯下阅看奏折。   随着一本奏疏的展开顾修平整的眉宇皱了起来,韩墨初专注之下,余光看到了顾修的神情变化,搁笔问道:“陛下,可是出事了?”   “没什么,就是端王请旨要去岭南就藩。”顾修将手中的奏折摊平放下,捏了捏深陷的眼窝:“他到底,还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躲开朕的眼线。”   “既然是他自己的痴心妄想,陛下又何必为难呢?”韩墨初起身绕到了顾修伸手,抬起双手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有臣在,陛下不必为这样的事情为难。”   “朕倒不是为难,朕只是觉得......”顾修松弛的向人怀中一靠,启唇轻声道:“觉得有点费神罢了。昔年废王顾值也是身在岭南,毕竟岭南那地方离京太远,他真想图谋什么,朕还当真不知如何处置了。”   “陛下是天下之君,四海之王,心胸广博可容天地。”韩墨初手法娴熟的替顾修按着头上几处让人放松的穴位:“不过,若是当真有什么天地难容的事,陛下不必劳神,更不必费心,自有国法可以处置。”   顾修舒适的枕靠着韩墨初的怀抱,头上传来阵阵酥痒的揉按,令他放松的几乎睡去。他知道自己可以睡去,韩墨初的肩背会一直撑着他直到他醒来。   不过,他没有。   “明日,是立冬么?”顾修从韩墨初的怀中坐起身来。   “回陛下,是。”   “同吴姑姑说一声,朕明日午膳要请晴昭公主和宁王入宫一趟,辛苦她备些他们爱吃的吃食。”   “好,臣知道了。”韩墨初心下了然,无声无息的将那封尚未批阅的折子压在了所有奏折的最下方:“陛先睡会儿吧,明日见了公主精神也不能太差。”   “不必,现在睡也睡不了几时了。”顾修捏了捏酸涩的眼睑:“还是把这几道折子都理顺了再说吧。”   *   次日,立冬。   大雪纷飞,天气却如春日一般和暖。   顾锦同顾攸姐弟相携,到了宫中。   午时朝罢,顾修免去了当日的官员会见,与韩墨初两人早早便在厅上做了东道。   因为顾修公务繁忙,顾攸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有见过顾修了,一见面就忍不住如少年时一般飞奔两步同手同脚的扑在了顾修身上:“七弟,上次见面还是深秋呢。母妃在府上成日里念叨你,你这些日子怎么样?怎么眼眶青青的,没有睡好吗?没事没事,母妃在府上怕你在宫中睡不好,特地给你缝了个菊花枕,还有一大堆其他东西,有给你的也有给韩太傅的,我都让人给你放在暖阁里了,你一会儿可要记得看看啊。”   顾修一面点头应着,一面把顾攸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转而朝晴昭公主颔首施礼:“长姐。”   成婚后的顾锦似乎过得很是舒心,乌亮的头发挽成了沉稳的发髻,鬓边斜插着一支玛瑙牡丹,简单大气的装饰衬得她面颊丰润,看起来也更加温柔清丽,端庄大方。   “修儿。”顾锦温声应道,伸手戳了下顾攸的脑袋:“几岁了还胡闹,本宫发现只要柔儿不在你就原形毕露。”   “哎呦,长姐疼死了。”顾攸脑袋一缩,继续没皮没脸的搂着顾修的肩膀:“七弟七弟,快点上菜吧,我饿死了。”   “长姐和六哥先落座吧,吴姑姑那里应该已经准备齐了。”顾修拉着顾锦的手臂请她落座   一场简单的宫廷家宴,只有四人参席。   三个是骨肉,另一个也是至亲。   尚宫吴氏一道一道的端着菜肴,无比贴心的将这几人爱吃的都放在了各人的面前。   “呀,松鼠鳜鱼。”菜未上齐,顾攸就忍不住先衘起一筷子尝了尝味道:“吴姑姑,您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宁王殿下过奖了,老身看小主子和韩太傅素日辛苦,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在这些吃食上下点功夫了。”尚宫吴氏被夸得十分受用,一个三鲜醋肘整个撂在了顾攸面前,好似期待着他的下一句评语。   顾攸很给面子的尝了一口,神情夸张的把吴氏的手艺用毕生所知的所有好词好句夸了一遍,就差搭个台子将吴氏供起来了。   “吴姑姑,您既要照顾陛下,又要操持宫务确实辛苦。”菜肴上齐,晴昭公主也笑了起来:“您也是有年纪的人理应保养才是。本宫上次送来的那几包燕窝您可吃了?”   “上次还没来得及给公主殿下谢恩呢。多谢公主殿下好意,只是这老身一辈子都劳惯了,哪里用得上那么金贵的东西?”吴氏顺手理了理发髻,憨憨笑道:“听苏先生说那东西能养神补气,老身就都给小主子和太傅大人炖了。”   “嗯?”顾修一口虾仁豆腐还没咽下去就急着发了疑问:“您是说这些日子朕和韩太傅吃的燕窝都是长姐给你的?”   “是啊,小主子。看您这些日子辛苦,老身心疼就...”   “嗨呀吴姑姑,您看您说的,这燕窝在宫里不算什么稀罕物。哪里用您省出来给七弟吃呢?”顾攸皱着鼻子,一副扼腕长叹的样子:“日后长姐给您的,您就自己吃,宫中有的是。”   “这老身也知道。”吴氏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老身这不是觉着公主殿下送来的,怎么不也比宫里存的好吗?”   尚宫吴氏的这一腔赤诚,向来只对顾修,连韩墨初也不过是跟着沾光罢了。   菜肴上齐后,吴氏带着一众服侍的宫人都退了下去。她知道像这般的场合顾修一向不喜有下人在场。   待吴氏走后,顾攸绘声绘色的模仿着自己的小儿子毓恒呀呀学语的样子,逗得顾修也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七弟,等你往后有了孩子便知道了,这么大小的孩子,可累死人了。”顾攸擦了擦满头大汗,落座抱怨道。   “端王请旨,要往岭南就藩。”顾修端着盛甜汤的小碗,冷不防道:“折子朕还没批,不知......”   “既然是他请旨,那七弟就允了吧。”一瞬的怔愣之后,顾攸伸手搭上了顾修的肩背。   “虽然是他请旨,可是岭南偏僻,他又是孤身一人,朕总觉得于心不忍。”顾修舒了口气,将手中的小碗搁在了桌面上:“到底是顾家的血脉,到底是父皇的儿子,留在汴京还能有些照应。”   在顾修口中,顾伸是顾家的血脉,顾鸿的儿子,唯独不是他顾修的兄长。   “七弟,是端王自己请旨离京的。”顾攸少年人一般的脸上挂上了难得的沉稳:“七弟,有些事,有些人,留不住的就不要强留,个人生死有命,既然他选了,那便说明那就是他想要的。”   “长姐。”顾修侧眸看向了顾锦。   “傻孩子,你六哥不是说了么?”顾锦一如少时一般轻轻拍了拍顾修的肩头,语气温柔坚定:“你是君王,也是长姐的弟弟。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长姐都会跟你站在一边。所以你不要有顾虑,更不要因为这样的事劳心费神。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下次长姐再见你,你可不许再这样了可知道么?”   “嗯,修儿知道了。”   “七弟,你吃好了吧?”顾攸笑吟吟的拽着顾修的一条胳膊:“走走走,我带你去看母妃给你带的东西好不好?左右你今日也不必见那些大臣了。”   “好。”顾修被顾攸从座椅上拽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出了他脸上的释然。   端王请旨就藩,谋逆之意昭然若揭。   此旨顾修若是不准,将顾伸一生一世困在京城也并非不可,至少可以让他活到寿终正寝。   顾修若是恩准旨意,让顾伸有了可乘之机,他将来必然会因谋逆事败而身陷囹圄。   到那时同室操戈之事复又重演,势必会让身为手足的顾锦与顾攸心寒。   顾修可以不在乎外界的流言蜚语,却不能不顾及这两个血亲骨肉心中所想。   这场小小的立冬家宴,算是顾修对与他血脉相连之人的一点试探。   顾锦和顾攸的回答,让顾修释然,这意味着一旦端王谋逆,他可以放手一搏。   顾修被顾攸拽着胳膊拉了下去,韩墨初也随之起身跟从。   “韩太傅请留步。”顾锦开口叫住了他。   “公主殿下,您有何吩咐。”韩墨初回身站定。   “韩太傅,本宫知道这些年您一直都在替陛下做他难为之事,也知道他除了本宫与宁王外最信任的便是您了。所以本宫想求您,端王一但起势,请您不要再让陛下的手上沾上顾氏同族的血了。”   “公主殿下,您言重了。”韩墨初承其一言,神情也整肃起来。   “本宫知道昔年在云霓庵内母后将七弟托付给您。今日本宫也想将七弟再托给您一次。本宫知道这些事就算本宫不说,韩太傅您也会去做。可您在外室宗族眼中是外臣,一旦手上沾染了宗亲的人命,有些骂名您担不起。您今日是受本宫之托去做那些事的,您担不起的骂名,自然都由本宫来担。”顾锦平端手臂,朝韩墨初行了一个国朝宫中女子最郑重的大礼。   顾锦的一席话让韩墨初对这个深明大义的国朝公主无比钦佩,他撩袍跪地,稽首还礼道:“臣,谨遵懿旨。”   “长姐!七弟抢我的软糕吃!长姐你快来啊。”   “朕没抢,是六哥给朕之后又反悔了!”是顾修久违的语气轻快的声音。   “狼崽子你把软糕还给我!唉唉唉,疼疼疼,你别掰我的胳膊!长姐救命啊!”   不远处的暖阁里传来了顾攸求救的呼声,顾锦无声的将韩墨初从地上掺起,朗声回应着:“又怎么了?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让本宫省心点!”   韩墨初也收起了方才的严肃,负手跟在顾锦身后。   掀起分隔内外的帘子。   暖阁内一只狼崽子,一只熊孩子,正为了一块儿造型精美的梅花糕打得不可开交。   *   作者有话要说:   顾萌萌:“师父父你听朕解释一下,朕抢那块糕饼纯粹是想给你吃。”   师父父:“下次抢到手就直接咬一口,臣不介意和你吃一块糕。”   顾萌萌:“师父父晚上有空吗?朕想......证明一下自己。”   感谢在2021-07-04 10:30:27~2021-07-05 15:1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884178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六章 (倒v结束章节) 奉先   漫天飞雪的冬夜   大周, 奉先殿内。   君王顾修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袍,卸冠披发,身姿端正的跪在奉先殿的蒲团上。大而空旷的宫殿内只有一个用来取暖的金鼎香炉, 深冬的寒风无孔不入, 吹动了殿内华丽的经幡, 吹歪了供台上灵动的烛火,拂动了君王散在眉间的发丝   年轻的君王没有被寒风打扰, 他始终保持着挺拔虔诚的姿态, 面向供台上历代先祖的灵位祝祷着什么。   这是顾修入奉先殿斋戒的第九日了。   每日除了正常的朝会以及处理军政大事之外,顾修的其余时间都在这里。   一日只用朝暮两餐,每当黄昏时分还要用冷冽的泉水擦洗身体,以求身心洁净。   顾修斋戒的原因很简单。   一月之前,南疆境内数个州郡同时爆发了病因不明的疫病。   染病者先是面色青紫,呼吸困难,紧接着便会呕吐腹泻,所有染病之人几乎都活不过七日, 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也都会双目失明。疫病蔓延速度极快,最先发病的穷奇军中病例尤为众多,从云瑾呈奏上的军报上看,第一日便有将近百人同时发病,第二日人数就整整翻了四倍,先前君王整军时带去的药草并不对症,截止第三封军报抵达时, 军中已经有一万人染病,病卒者八千有余。   这场疫病生得古怪, 深冬并不是疫病频发的季节, 可这场瘟疫偏偏来的又凶又猛。在穷奇军上将云瑾的军报中详细描述了有关这场疫病的蹊跷之处。自从发现疫病后, 他们检查了所有可发的疫源,诸如粮草,饮水,牲畜等,焚烧了所有病死者的尸身,可疫病依旧频发,屡禁不绝。   这场祸事传到京中,传到朝堂之上。   顾修以最快的速度下旨拨款,派遣医药,嘉奖地方官令其抚政安民。另外还在民间张榜以重金招募擅长医治瘟疫的名医良药。   一切安排妥当后,百官们又开始纠结起了这场疫病的病因。   最终,寻不出缘由的官民便把这场疫病归咎成了一场天罚,一场因为君王执政不当而产生的天罚。   古来君王也称天子,天子便是天神之子。若是天神残暴不仁,骄奢淫逸,不能修德自持时,上天便会降下惩罚。   地震,洪水,瘟疫,旱涝两灾皆是如此。   至于顾修这样勤勉的帝王究竟犯了上述的哪一条,他们也不得而知。   有人说是顾修在江南道烹杀贪官,占了残暴一项。   有人驳斥,说顾修烹杀的都是鱼肉百姓的贪官,这些人若不杀那君威何在。   有人说顾修登基初年便强推新政,动了祖宗根基,这才触怒上苍降下责罚的。   有人驳斥,说顾修所推的新政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治国良策,试问这样的良策哪一项会触怒祖宗?   顾修没有理会这两拨人一唱一和的擂台戏,悄无声息的把自己的起居搬到了奉先殿里。   衣单食素,意在与那些受灾的百姓共进共退,也在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白日,顾修依旧是那个铁血杀伐的年轻帝王,到了黄昏之后他就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舍出自身来为天下苍生承罪。   亥时初刻,奉先殿门扉敞开。   身披云纹鹤氅的韩墨初踏着一身风雪自殿外走了进来,零星的雪花被风吹动,打着飞飘卷入殿内。他进走近殿内后,身后的小太监将开启的门扉重新掩上,尚未落地的雪花随着他的脚步又飘了一阵,落在地上慢慢消融。   这间看似灯火通明的殿堂,真的很冷。   韩墨初是自前朝伊始,唯一一个可以随君王进入奉先殿的臣子。   在顾修开这个先河的时候,还收到了两三本来自老言官的声讨,最后也都是不了了之了。   “陛下。”韩墨初立在顾修身后唤了一声。   “你来了?”顾修偏头看向身后,从跪坐的蒲团上站起身来走到人前,伸手拂去人身上冰晶一样的雪花:“又是从苏先生那里过来的?”   “嗯。”   韩墨初解下身上的氅衣,露出与顾修一样的单衣。这九日来,顾修单衣食素,他也单衣食素。顾修每日两餐,他也每日两餐。顾修黄昏时入奉先殿跪坐祈福,他便到太医院内随苏澈及那些揭榜而来的医者一齐研究这场疫病的破解之法。   这场瘟疫京中没有活人病例,苏澈也曾请旨深入地方前线,韩墨初以病势不清,他要主持大局为由没有允准。身在太医院的苏澈只能靠着前方时时传送回来的病人病例以及医诊脉案靠着易鶨先生宫中留下的医书努力寻找着关于类似疫病的进展,斟酌用药后,再将方子传回前线。前线用药后,再将病人的反应及治愈情况回传,八百里加急,两日便走一个来回。   太医院内昼夜不闲,已经改拟了七八张药方,回传的疗效都差强人意。   “今日可有眉目了?”顾修问道。   韩墨初平静的摇了摇头:“回陛下,今日同昨日一样未见起色。不过常如说他似乎已经找到方向了,他告诉臣说只要再与前方通信两次,证实了他心中所想,也许这场瘟疫很快就能平定了。”   “但愿如此吧。”顾修转身立在那些一尘不染的先祖灵牌前,缓缓的叹了口气:“朕只要一想到那些百姓和军将的命,一想到那些户户挂白的人家,心里就觉得不适。朕这些天都在想,朕登基不过一年有余,又推新政,又杀贪官,改制降俸,是不是当真太冒进了。”   韩墨初弯眸微笑从顾修身后将人环住,轻轻搓着顾修长跪之下冰凉的双手:“古来凡是能流芳百世的君主都是自登基伊始便大刀阔斧的,况且陛下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有一样是带着私心的......”   “有,怎会没有?”顾修把目光投向了殿堂正中,太!祖皇帝的牌位上,诚恳道:“江南贪官之弊,朕在处置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你。”   “所以,臣陪着陛下一起,一起向祖先赎罪。”韩墨初笑着牵起顾修的手,两人一齐相携跪坐在了眼前松软的蒲团上:“对了,晴昭公主要臣转告陛下,从今日起公主府上下及宁王府上下也开始斋戒食素了。有时候臣很羡慕陛下,能有这样的骨肉血亲。”   “师父不是有苏先生和易先生么?”   “如今若是臣要斋戒,常如不光不会陪臣一起,反而会在这奉先殿外头架一堆柴火,借着东风烤肉吃。”韩墨初带着满脸的无奈,摇头道:“不把臣招破了戒就不算完。”   “师父眼下不就是在斋戒么?”顾修反问道:“怎么不见苏先生过来?”   “那是他忙着,若是不忙,他一早就来了。”韩墨初的语气十分笃定,导致身在太医院的苏澈莫名其妙的淬了个喷嚏。   “记得那年朕刚从北荒回宫的时候,经常被罚到奉先殿长跪。那时候朕常常在想,等朕做了皇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里拆了。不过后来转念想想,若是拆了这里将来再罚跪的时候,是不是就更冷了?”借着韩墨初方才提起的话题,顾修忽然讲起了有孄琺关于他未曾与韩墨初相识之前的过往。   “陛下,臣都不知道您还有过这么孩子气的想法?”韩墨初忍不住展颜笑开:“臣一直以为陛下在云麾将军的教养下,心智要比同龄的少年成熟多了。”   “当然会有,人在肚子饿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想得出来。朕还曾经想过要做一个比人还大的糕团,和冬阳一起分着吃,只不过那是朕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夜风很冷,顾修披着韩墨初带来的那件氅衣,从身后欺压着韩墨初的脊背,一如少年之时赖在他背上的时候。   “陛下过去从不与臣说这些,如此看来陛下当真和宁王殿下是亲兄弟,说是一母同胞也不为过。”韩墨初倾身向后靠着顾修的怀抱,两个人紧贴的身体没有一丝缝隙,相互之间输送着热力抵御严寒。   “朕过去也从不与任何人说这些,子冉是第一个知道的。”顾修无比自然的将下颌搭在韩墨初肩头,微微扬唇:“说起六哥,朕又想起刚刚回宫的时候,因为他折断了朕的狼毫,朕就踏死了他亲手养大的青蚕,也不知道现在赔他一条他还要不要了。虽说少年时长姐总说是说他不知谦让,其实仔细说来他与朕只差了三个月,哪里分的清谁是兄长谁是幼弟。”   “年纪相仿的兄弟大多都是这样长大的,臣和常如也是一样。八岁那年他偷吃了臣辛苦捕来的青鱼,臣就趁他入睡朝他榻上泼茶水。他还以为是他夜间不防遗下的脏污。连着给自己扎针诊脉折腾了半个多月。”   “子冉就为了一尾青鱼,就连续骗了苏先生半个多月”顾修不由得惊讶:“那他后来可发现了?”   “陛下,您可知当时那青鱼有多肥,有多大?臣烤的时候还特地放了些细盐一转身的功夫就只剩鱼骨了。”韩墨初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前额,不自觉的慨叹发笑:“ 他发现之后不依不饶,硬拉着先生打我。谁知先生刚把板子扬起来,他就又拦住了,鼓着脸说他不生气了。”   “如此说来,子冉小时候也挨过板子么”顾修一针见血的关注点,相当出人意料。   “自然挨过,臣当年是怎么对陛下的先生当年就是怎么对臣的,毕竟哪个男孩子幼年时没淘过气呢?”韩墨初翻开了顾修那已经看不清掌纹的左手十分苦恼的摇了摇头:“就是臣小时候比陛下可聪明多了,从来没有因为背书挨过板子。   “韩墨初!”顾修环着人的手臂骤然发力,发狠的压低声音:“ 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陛下不想纵容也可以不纵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反正真处置了臣,最后心疼的都是陛下。”韩墨初侧过头去看着顾修,笑意由浅入深,好似在顾修的胸腔里点燃了一团火焰。   从小到大,君臣二人都是这般苦中作乐的。   这些年来,只要他们两人聚在一起便从未有过意志消沉的时刻。他们会时时刻刻的拉着彼此的手朝前看,向前走。也会时时刻刻站在彼此身后,撑着他,让对方可以毫无顾虑的放手一搏。   他们是彼此的铠甲,是彼此的后盾。   他们总是不断的武装自己,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对方的软肋。   越是看不见希望的逆境,他们便越是强大。   深夜。   奉先殿的大门骤然打开,一个背插双旗的令官,跌跪在地,双手拖着一封染血的奏报,声嘶力竭道:“陛下!八百里军情急奏!南诏宣战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不速   南疆前线, 穷奇军帅帐之内。   火盆中的木炭烧得噼啪作响,吊在火盆上的铜锅里翻滚着细白的稻米,云氏家臣云京盘膝坐在地上用木勺来回搅动着锅中的粥饭。   云珏身着明光甲, 头戴赤金兜鏊, 双手撑着木制的沙盘, 凝神思虑着眼下的战机。   自开战的军报传到汴京的当天,云珏便领了圣旨带着九万精兵连夜前往南疆前线驰援。   至今已有月余。   他身旁的云瑾亦是身着铁胄, 头戴铜盔, 手中握着一支象征大周军队阵地的小旗,踌躇着不知该放在何处。   云瑾与云珏都是与云瑶平辈的将领,也是同姓的堂兄弟。自永熙二十二年自北荒归来后一直领兵镇守南疆。   南疆境内的岭南道与剑南道都是民风彪悍之地,常有山匪横行,又有蛇虫草毒,环境恶劣。自他来此之后不光镇守大周边疆国土,还将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甚至有心从良的悍匪都纳入军中,并且将这些人也都训练成了虎狼之师。   短短三年功夫便把原本乌烟瘴气的南疆治理得井井有条, 如若不是此次瘟疫来势汹汹,单单一个属国南诏还不至于让国朝有心至此。   云瑾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手中的小旗插在了一座名为鸡足山的高地上。   云瑾的举动迅速遭到了云珏的反驳:“鸡足山太险,依我大周现有的山地巨弩的射程达不到,只能靠着擅走山地的士兵徒步攀爬,途中一旦遭遇伏击,不是让那些将士们白白往这山里填命么?”   “可是这已经僵了快有十七天了, 瘟疫未除士气本就低迷,若是再没有一场胜仗可打, 军心可就散了。”云瑾伸手按住了他方才插好的旗子, 固执道:“这不攻不守的, 算什么?”   “那也不能冒进,眼下军中瘟疫未除,各州郡县也在水深火热之中,南诏在此时引战,为得不就是让我们沉不住气,自乱阵脚么?”云珏拔下了那杆旗子,插在了距离鸡足山隘口十五里外的一座名为“鸡鹞山”的阵地:“依我看,还是先在这里布防,待下次战前,可以先打一波伏击。”   “可是鸡鹞山的地势并不占优,伏击分散,这么小的地方连一万人也铺不开,不痛不痒的打一波,有什么意思?”云瑾急了,愤怒的踹了一脚沙盘的架子,指着锅里翻滚的白粥道:“他妈的,这一仗打得真他娘的窝囊!看看这锅里煮的是多好的白米。此次开战朝廷配给的粮草和武器都是最精良的,我们云家世世代代,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若是伯父和长姐还在,眼下估计已经杀到南诏的皇城里去了!”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云珏拍了拍堂弟的肩膀,两副盔甲的金属碰撞出了零星的响声:“长姐用兵,从来不是和谁拼拳头硬碰硬的。此番战事焦灼且来势汹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南诏先前一直默默无闻,称臣纳贡。本以为是蝼蚁之躯,却不想这蝼蚁也有能危及猛兽的一日。你有这样发脾气的功夫,还不如想想眼下如何得胜吧。”   当前的战局并不容乐观,南诏国的地理位置特殊四周有天险维护作为天然屏障,常年潮湿多雨,以冬日尤甚,再加上几乎遍地难以辨别的烟瘴毒虫,就连长期生活在南疆边地的老者都不能认全。以及现下在整个南疆境内都在爆发的这种致死率极高的瘟疫,大周的边军的战力几乎被生生的削减了一半。   最为重要的是,现下已是隆冬,如果在二月春耕时节此战未完势必会影响今年整个南疆的粮产,南疆一旦出现饥荒,那些依靠南疆米粮出口裹腹的突厥人势必会联合西戎同时起势,到那时维持数十年的边地平衡被打破,一直温顺的蒙室也定会来分上一杯羹饭。   因此留给这场战役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三个月了。   要想打赢这场战役,关键就在于要先除去军中这场几乎无药可救的瘟疫,否则不光军心涣散,时间久了再精锐的部队也会被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虚耗拖累成溃军。   “要我说,这场瘟灾和那群南诏人脱不了干系,不然何以数百年都相安无事?”云瑾握拳捶了下桌面:“这疫病从去岁秋日时起就一直反反复复,陛下还亲来看过,好在那时疫病还不似这般来势汹汹,否则若是陛下......唉,如今京中送来的药草已经快比粮食还多了,就是收效甚微,连军医都染上了。”   “可粮草水源都查过了,没有致病之物,说是南诏人投毒所致,可是毒在何处至今也没见到。”提起疫病,云珏也是一筹莫展。   “二位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说话间军帐之外,传令官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前方探子回报,南诏国主带着亲兵入京了!”   “入京?他入京做什么?!”云瑾一把拎起了传令官的甲胄边缘将他提了起来:“不知现下是战时么?”   “前方回奏,说此次南诏国主入京是为了与陛下合谈。合谈条件是撕毁属国盟约,自此改国号为南滇,不称臣,不纳贡,另外还要割让南疆境内汉州,彭州,蜀州,眉州四地。陛下若是答允,南诏便即刻撤军,同时还会附上一封治疗军中瘟疫的药方。”   “他做梦!我大周国土岂能轻易割让!”云瑾气得浓眉倒竖,一把将那传令的士兵推出老远,抄起了横在架子上的云家枪,做势就要冲到帐外。   “云瑾,你疯了吗?!你这是要去做什么?”云珏挡在人身前,按住了云瑾的双肩:“战机未成,攻防未定,你就想点兵么?!”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就出兵去跟南诏那群野狗拼个你死我活!他这是想拿我们这些染了病的边军做筹码,公然要挟朝廷。我告诉你,今日就是这二十万大军都战死沙场,我也要换我大周寸土不失!”云瑾红着双眼,反手抓住了云珏的甲胄:“云氏家规有言,凡我云家子弟只要还有一人可战,便誓死不让寸地!你忘了吗?!”   “我知道!我没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南诏灭突厥起,战火永远不会因为边军的牺牲而止息,烽烟战火只会越烧越旺,那些边军的亲人怎么办?边地的百姓怎么办?我云家不畏死,可也不能白白送死!”   “五哥,五哥,那朝上现在坐的是驰儿啊。”云瑾拽着云珏的双臂,声音颤抖的唤着少年时的称呼:“他是长姐的血脉,是我云家的血脉。我们怎么能让他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这一仗若是不拼死一搏,那些身在前朝的文武百官,会怎么议论?那些皇室宗亲又会怎么议论?我们这些云家族人不能给他丢人啊!”   “正因如此,我们才不可妄动!我们在南疆前线走的每一步都关系到陛下的荣辱,也关系到云家的荣辱。陛下的帝位来之不易,先前又为了朝政精简开支,已经开罪了一批根基深厚的皇室宗亲了。现在端王就藩身在岭南,那些居心叵测的人都在等着陛下行差踏错。”云珏的眼眶也随之微微泛红,他握住了云瑾拿枪的手掌郑重道:“所以这一仗,我们必须胜,而且要胜得漂亮。不能不惜后果,不计代价,你明白么?”   云瑾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稍稍平复片刻,朝着身后帐内的云京道:“你去拟一封密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城。”   “是,瑾将军。那密信内容要如何撰写?”云京抱拳回礼。   “八个字,边疆死守,寸土不让。”   年关将至,汴京城内大雪纷纷。   繁华的汴京坊市上无论是各大宗亲世家,高官侯爵家中的买办还是寻常人家的主母都赶在年关之下为各家采办年货。无论是鸡鸭鱼肉,还是青菜豆腐,连带着各色的蜜饯干果都好似不要钱似的,每家铺子前头都排着长队,连带着那些挑着担子的小贩都快被挤得没了站得地方。   有一家卖面果的生意最好,门前垒着又高又大的蒸笼,热气层层攀升,空气中都弥漫着丝丝香甜。果子还未出锅时,便有不少人在寒风里排队,哪怕冷得搓手跺脚也不愿离去。   少顷,店内的伙计看着时辰从屋里走了出来,灶火上的大锅一掀,浓雾一般的水汽迅速化在了寒冷的空气里。   蒸笼里红彤彤的面果露出了真容,个个都是红胖胖的锦鲤造型,栩栩如生,闻起来又香又甜,新年时摆在桌上,又喜庆又吉利。随着蒸笼掀开排队的百姓们蜂拥而上,这个要三个,那个要五个,小伙计拿着盛钱的匣子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按着人们要的数目把钱收齐。   热闹的人群之外,站着三个青年人。   为首的男子大约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浓眉大眼,眉清目秀。男子穿着一身宽长的墨色氅衣,半长的鬓发勉强束在头顶,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头上别了一根冬日里看起来不伦不类的玉簪。他身后随从的两个男子一个留着连鬓的胡子,一个生得目如铜鱼,两人都裹着御寒的皮衣,头上带着毛织的风帽,帽中滋出的头发像是毛刺一样。   这三人的样貌乍看之下与大周百姓并没有什么明显差别。可细看之下并不难发现这几人都生的高额低面,脸型小巧,肩宽而身窄,身形也不及大周男子高大。   一看便知是异族入京。   “国主,您看这大周也太富了吧,他们这儿连百姓都有米面吃。”长满胡子的男子摸了摸头上的风帽,有些艳羡的低声说道。   “卯蚩,你不必羡慕。很快,我们南滇的子民也可以吃上这样的米面了。”为首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在大周边关兴风作浪的南诏国主仡慷朗达。   仡慷朗达和他的祖辈父辈不同,他自小没有被固辖在南诏这个弹丸小国之内。他从十二岁起便开始游历四方,他见到了大周的富足,西戎草场的丰美,突厥牛羊的肥壮,天高云阔的美景在他少年时的心里便打下了一方烙印,他励志再也不要做大周的附庸,那些美好的一切他们南诏国的子民也理应享受。   他此行携着四万五千名亲兵入京意在与顾修合谈,将剑南四洲割让,将他们南诏封固在远山里的领土扩张到远山内陆之地。他索要的眉州与彭州都有大片的耕地,北边的突厥还有牧场,如果此次议合成功,那么他们南诏就在也不必被禁锢在深山里,成日与那穷山恶水为伍。   “国主,您说周王会同意我们的请求么?”   大胡子卯蚩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两个手挽手的孩子手里拿着的红果串子。   这使他想起了他远在南诏的女儿。他的女儿今年五岁了,除了糯稻打成的粑粑,从没吃过这样漂亮的吃食。他们那里还有很多孩子连糯稻粑粑都吃不上,地处深山的国度,所有的供给都是有限的。   如果有一天,他的女儿也可以这样肆意的跑在这样宽敞的街道上,手里也拿着宝石珠子一样的红果串子,那么他将死而无憾。   “卯蚩,你错了。这次我们不是请求而是谈判,主动权现下在我们手上。”仡慷朗达扬起嘴角笑得既坦然又残忍:“我们手里握着南疆上百万军民百姓的命,只要他还想坐稳这个江山,那么他便必须同意。”   *   作者有话要说:   v后的第一章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一百零八章 洽谈   翌日, 雪晴初霁。   仡慷朗达一行人伫立于气势雄浑的含元殿下,目之所及皆是金碧辉煌。明媚的日光照射在屋脊的横梁上,特质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让人目眩的光芒。宫殿由九根巨大无比的立柱支撑, 每根立柱上都盘踞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天空中几只野雁自低空掠过, 像是天空中的装饰, 好像生活在这里的鸟儿,都比在南诏见过的悠闲, 不愁吃喝。   午时钟响, 含元殿门扉开启,那些金彩华服的大周官员们三三两两的从含元殿中散了出来,直到最后门扉再度合掩,远远的一队仪仗自含元殿东侧启行,抬着散朝后的君王一路走远。   “说,这是怎么回事!国主已经在此地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了!大周皇帝为何不来相见!”早已在风中吹透的卯蚩急了,拎起了身后一个随伴的鸿胪寺官员的衣领:“你们大周就是这般对待外邦国君的么!”   那官员姓周名楠,进士出身, 供职鸿胪寺不过三年。   周楠不急不徐的将卯蚩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拉了下来:“回贵使的话,在我大周的国志之中并未有过您所言的南滇国。只有一属邦南诏,于永平七年签印附庸我朝,您此次入京面圣未上表章,也非万寿大朝,依制,您是不能入含元殿的。”   “你们这些周人知不知道, 眼下南疆的情形是什么?我们国主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你敢这样同我们国主讲话,还想不想要你的项上人头了?”卯蚩双拳紧握, 怒目圆睁, 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狰狞。   “下官是依制办事, 脑袋不会掉的。您是属邦国主还是外邦国君,国志之上说得很清楚,至于您此行的目的,并不在下官所辖范畴之内。”周楠依旧不紧不慢的回道:“不过,下官想劝贵使一句,此处是含元殿前,如果您要在此处对大周官员施暴,殿前司的护卫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你!!”   卯蚩紧握的拳头挥起,被身前的仡慷朗达拦了下来:“卯蚩,你不得无理。”   与此同时,内宫总管太监元宝臂拖拂尘,头戴高官,在六名同样穿戴不俗的小太监的簇拥下来到了这一行人跟前,朗声传令道:“韩太傅有命,令南诏国主仡慷朗达于宣政殿偏厅候旨。”   “候旨?国主都已然等了两个时辰了还要等,你这个腌臜厮传的是什么话?!”   “卯蚩,够了。”仡康朗达再次端起了国主的架子,毫不避讳道:“既然,大周的皇帝心里不急,那么我们心里也不急,左右多等一刻,便会多死一个周人,周人的死活与我们有何相干呢?”   ***   午时二刻,南诏国主仡慷朗达跟随着内宫总管太监元宝的脚步踏进了宣政殿外臣陛见君王的偏厅之内。   随行而来的卯蚩和岳蚩两个随从都因国朝规制而被拦宫门之外。   仡康朗达环顾四周,那是一间陈设极其简单的厅堂,厅堂正中放着一尊半人高的三足铜鼎香炉,香炉后方是一张龙纹紫檀案,案上放着一副仙鹤笔架,几方古砚并几盒金墨。   书案之后,一个身着云纹鹤氅的男子正在气定神闲的挽袖点茶。   银瓶注水,竹篾搅打,小巧玲珑的南红玛瑙盏内荡漾着奶白色的浮沫,碗盏内红白交映,淡雅的茶香又与熏炉中的龙脑香气相辅相成,让人赏心悦目。   仡慷朗达刚刚收敛的注意力不由自主的便被那双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的手吸引了过去。他过往只在剑南及岭南一代行走,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兴师动众”的点茶技法。   “太傅大人,南诏国主到了。”元宝恭敬的压低声音。   韩墨初闻言抬头,礼貌性的扬起嘴角:“来了?那便坐吧。”   仡慷朗达在的元宝的指引下落在了东侧的一张椅子上,另有两个小太监为他端了可吃的茶点,与一壶冒着热气的香茶。   方才韩墨初抬眉的那一瞬间,仡慷朗达只觉得呼吸一滞。   韩墨初无疑是他记事以来遇到过的所有男子中生得最体面的一个了。   他不是女子,却生得异常美丽。   并且通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风骨。   这种风骨之下的笑容和蔼可亲,深不可测。   这让仡慷朗达不禁想起了他儿时见过的一种蝴蝶,那种蝴蝶是纯黑色的拥有一双大而柔美的翅膀,在阳光下扇动翅膀时双翅上会反射出一种异常美丽的柔光,每个见到他的人或是动物都会忍不住对它心驰神往。   但是那种蝴蝶的毒性很大,只要有人接触到它身上的一点磷粉,就会被灼伤,甚至丧命。   眼前的韩墨初就像是那种蝴蝶。   仡慷朗达落座后韩墨初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整件厅堂之内,只听得见韩墨初做茶的漱漱声。   “大周皇帝现在何处?”饮过一盏茶后,仡慷朗达终于沉不住气了:“既是合谈,为何迟迟不肯露面。”   “仡慷国主,您是属邦国主,依制没有表章是不可面圣的。您此次贸然来访,陛下不曾治罪,已经算是宽仁了。”韩墨初没有抬头拿起一根极细的芦苇枝在茶汤表面的白沫来回勾挑,一如作画一般:“陛下现今正在西郊大营阅兵,无暇过问此事,故而遣本官来问您一句,您此番究竟意欲何为?”   “治罪?他还想治本君的罪,本君在合谈书中所说的条件,他难道不清楚么?”   “依周律,属邦国主有大不敬者,一应处黔刑之罪,由大周国君废而再立。如果本官没有记错的话,您的亲叔叔便是被我朝高!祖皇帝废黜放逐的。他的罪名是不敬上邦来使,如今您带着四万精兵试图入驻汴京都城,您觉得您该是什么罪过呢?”韩墨初拿起软巾擦了擦手,又拿起了一枝更细的芦苇杆,继续拨挑盏中的浮沫。   “太傅大人,您有些言之过早了吧?本君和叔父不同,他在山坳里困了太久了,所以会满足于你们大周每年的那点施舍。本君从十二岁起游历四方,本君见过了你们周人的富足,所以从心底里觉得不公,你们周人能享受的,我们南滇的百姓凭什么不能享受。现下南疆前线的境况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南疆境内数百万的官民百姓的性命如今都在本君手上,你觉得你们大周的皇帝还有资格这般怠慢本君么?”仡慷朗达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的啜了一口,轻蔑的勾唇笑道:“还是说你们这位天子是个昏庸无德之辈,根本不把南疆的百姓放在心上?”   “我大周天子珍视我大周每一位官民百姓的性命,可我大周天子也从不会轻易受人胁迫。”韩墨初搁下手中的芦苇招呼身边的小太监将茶盏端到了仡慷朗达面前。   仡慷朗达接过茶盏,惊异的发现在这只赤红色的玛瑙盏子里,韩墨初以绿色茶汤为基,以奶白浮茶为墨,调出了一副精致的茶山水。   在这一只直径只有三寸的茶盏中,山河日月俱在。将这只茶盏端在手中,竟会给人一种执掌乾坤的错觉。   “太傅大人您做茶的手艺不错,不过您有一句话说错了。本君来此是合谈而并非胁迫,说白了只是一场交易。只用这四个洲郡的土地换你大周数百万人的性命,这个买卖,不亏吧?”仡慷朗达端着手中的杯盏轻轻晃动,看着杯盏中的茶汤动荡,泾渭氤氲,不禁扬起嘴角:“大周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可即便人口再多,也禁不住这样日亡数千吧?”   “您说这话不假,只是您开的条件我大周不会答应,也不可能答应。”韩墨初从座上起身,两旁边服侍的小太监立刻将他挽在手上的衣袖放了下来。他款步走到仡慷朗达跟前,指了指他手中的茶汤道:“我大周的江山,就像这副茶山水,哪怕只缺一分,就不能成画了。这些是祖宗基业,一星半点也不可让与旁人。”   “那照韩太傅的意思是,宁可让南疆一地化为死城,也不肯让出一分了?”仡慷朗达说道。   “ 既然国主说这是场交易,我大周自然也有我们自己的条件。”   “哦?太傅大人说话可能做主?我今日若同你谈了条件,转日你们大周天子不认怎么办?”   “这一点国主安心,本官就是奉天子之命来与您合谈的,条件自然是已经请过圣旨的。”韩墨初颔首温笑,让人如沐春风。   “既然如此,那太傅大人说来听听。”   “本官听国主大人的意思,是觉得南诏境内太过贫瘠,想让南诏百姓与我大周百姓过上同等的生活。依本官看,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我大周会将南诏纳为国土,改称南州。从今往后南诏百姓便是我大周百姓,我大周天子自然会顾惜他们中的每一个,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南诏的孩子也和大周的孩子一样。”韩墨初笑意更深:“不过条件是,你们仡慷家从此不可再在南诏称王,陛下会给你们一个靖南侯的爵位世袭罔替,让你们继续安享富贵的。”   “你做梦!想这么轻飘飘的就吞了我南滇,你也把事情想得太便宜了!”仡慷朗达气急败坏的拍得桌面一震,桌上放着的那盏茶汤也被溅了出来,盛怒之下的仡慷朗达一把抄起那副被韩墨初比喻为大周江山的茶山水,冷笑道:“你等着瞧吧,本君会让你看着本君,怎么一口一口吃掉你们这大周的江山!”   仡康朗达豪气干云的仰头将手中的玛瑙盏子喝了个干净,他喝不惯大周的苦茶,总觉得有一股让人难以言表的涩味儿。   韩墨初目不斜视额看着当下的一幕,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重:“仡康国主敢只身一人当着本官的面前说这话,看来的确是勇气可嘉。”   “太傅大人此言差矣,本君反倒觉得您的胆子更大。”像仡康朗达这样的外族人,并没有随身佩戴汗巾帕子的习惯,只能用指腹擦去了嘴角上沾染的茶渍:“我仡康朗达只有一条命,可你们大周不同,现下南疆边陲日日都在死人,太傅大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点茶,与本君谈条件,这胆子难道还不够大么?”   “仡康国主今日不接受我方的和谈便罢了。”韩墨初十分自然的避开了仡康朗达的挑衅:“陛下临行前也吩咐过,说是南诏山高路远的来此不易,不如就在京中多留几日吧,我国朝自会派遣身份尊崇的皇亲接待您的。” 第一百零九章 乱局   负责接待仡康朗达在京中小住的皇亲不是旁人, 正是宁逸亲王顾攸殿下。   这是顾攸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自告奋勇主动应承下来的差事,他虽不懂得他七弟与太傅韩大人每日都在忙些什么,但是若是论起吃喝享乐, 骄奢淫逸这类事情来, 放眼京中权贵豪门, 谁也及不上他。   为了能替顾修做好这个能在外族面前立威的东道,顾攸还特地把自家的王府花园又重新整修了一遍, 连最不起眼的粉墙上都刷了金漆。   离开宣政殿后, 仡康朗达在鸿胪寺的驿馆内又住了一日。   次日正晌时分,宁王府中的马车停在了鸿胪寺驿馆跟前,将仡康朗达一行接入了准备妥当的宁逸亲王府中。   前日,仡康朗达见过了大周宫廷森森林立的殿宇,已经不自觉的被那气吞山河的气势唬住了。   今日,他又到了顾攸的亲王府邸竟觉得比那些巍峨耸立的宫墙更加教人惊叹。   顾攸的亲王府地处繁华,才入正门便已是一步一景,画栋雕梁。   景致转换太快, 犹如乱花渐欲,迷了仡康朗达的双眼。   由自正门向前,又通过了十几道曲折的回廊。   仡康朗达主仆三人终于在几名侍从的带领下来到了顾攸所在的小花园内。   朱红色的木漆大门打开,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眼前的场景险些让仡康朗达的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时值隆冬时节,那座花园之内竟有百花盛放,彩蝶纷飞,绿茵小桥, 流水潺潺。   在他们南诏那等不毛之地,许多百姓甚至不曾见过鲜花。   而在大周, 随随便便一座亲王的宅邸之内, 深冬时节竟然还能瞧见满眼绿意。   在花园景致最好的位置上, 宁王顾攸穿着一身清爽的雪青色圆领衫,神情专注的抚摸着一只毛发柔顺的卷毛狮子狗,拇指上的玉扳指透着罕见的紫色,清俊的娃娃脸上挂着安然自在的笑意,好似大周当朝的一切纷扰局势都与他无关。   带着仡康朗达入内的侍从示意他稍等片刻,一路跑到顾攸身边见礼,俯身凑在顾攸耳边耳语几句。   一直专注于抚摸怀中狮子狗的顾攸终于抬头,目光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面前三个高矮不一的异族人,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正中间的仡康朗达身上:“你便是仡康国主么?”   “是,正是本君。”仡康朗达收敛眉峰,在顾攸面前挺胸抬头:“见过宁王殿下了。”   “国主请就坐吧。”顾攸搓了搓怀中小狗的下巴,拎着小狗递给了身边的随侍:“客人到了,吩咐传膳吧。”   “是。”侍从得令,转身招呼那些等候已久的侍女们呈上膳食。   “宁王殿下,您的花园盖得不错,都让人分不清如今是冬是春了。”仡康朗达口里寒暄,但十分明显的语气不善。   “本王的王妃生在苏州,所以自成婚后本王便着人盖了这么个园子,只想冬日里她能过得舒服些。”顾攸斜歪着身子并未拿正眼与仡康朗达对视:“仡康国主若是没见过,今日大可好生见识见识。”   一桌膳食上齐,每道菜都精致异常,且大多数都是仡康朗达没见过的。面对着这桌奢华的宴席,仡康朗达不禁冷笑:“本君原本以为大周天子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不想今日见了宁王殿下才知,凡是传言都是名不副实。南疆的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你们大周的皇族竟在这里耽于享乐。”   “仡康国主,您这话说得可让本王很不开心啊。”顾攸单手托着下巴,那张稚嫩的娃娃脸上甚少挂着威严与城府:“本王是本王,陛下是陛下。你见本王如何,何以就联想到了我朝天子至尊?亏得我大周天子仁善,恩准你在京中小住,还要本王亲自接待你,若本王真是天子,早就先砍了你的脑袋挂在城楼上示众了。”   “本君此来是为和谈,你们大周天子为何避而不见。”仡康朗达眯眼冷声。   “国主来此是为挑衅,况且我大周天子原本就不是外族之人想见就见的。”顾攸并没有打算好生作陪的意思,只喝了两口茶便又把那卷毛狮子狗重新抱回怀里:“你说本王耽于享乐,你如今不也和本王同桌用膳的么?你们南诏国民现下连肚子都吃不饱,你若是真有骨气,就该饿死在我大周境内,一粒周粟也不要吃。”   仡康朗达似乎吃了个闷亏,且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   他惊奇的发现,茶盏内盛的竟然是出产自南诏的红滇茶。   顾攸斜了他一眼,端着手中的茶盏徐徐摇晃:“你们南诏盛产的红滇茶是不错,茶汤红润,香气扑鼻。你可知这红滇茶每年销往大周境内的有多少?”   “按照地方上的税收来看,大约有一万七千斤左右。”仡康朗达道:“怎么?宁王殿下是想让本君送您些上等的好茶么?”   “说起来我大周从皇族至百姓都爱饮茶,本王的岳家便是大周江南一带最大的茶商。这一万七千斤红滇茶中有一万五千斤都是由本王的岳家包下的,你们南诏境内的茶农都仰赖着他。”顾攸抓挠着小狗的肚皮,啧啧啧的逗弄着:“仡康国主若是继续诋毁我大周天子,本王便让你们今春产的红滇茶都烂在地里。”   “你!”仡康朗达负气抿了抿双唇,一口气生生赌在了心口里。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顾攸仍旧不计前嫌的带着仡康朗达在这京城之中闲游散逛。   有时去这户勋贵家中听听小曲,有时去京郊散心,看看大周离城而居的农户是怎样的安居乐业。有时甚至会带他前往大周的军营,让他看看那些杀伤力巨大的重型武器,以及训练有素的军队。   仡康朗达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南诏与大周的实力差距确实太过悬殊,如若不是南疆那场因他而起的疫病,南诏确实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   夜深,鸿胪寺驿馆上房之内。   仡康朗达与卯蚩岳蚩三人压低声音用南诏语商量着接下来的对策。   仡康朗达不是傻瓜,他自然也曾料想过若是此来和谈失败的退路。于是他将那四万五千的精兵藏身在了入汴京城外不到一百里的山地之间,四万五千人的藏身地点极其分散,两三人便成一个小队,平日绝不暴露行迹,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迅速集结。   他仔细计算过大周汴京城内的军事布防,京中繁华百姓众多,且皇亲国戚遍地,王师军队打起仗来必然是畏首畏尾,且绝大多数的军队都在南疆境内。   若是他此时猛攻,并不是全然没有理会占领大周王都。   几人还未理清头绪之时,对话便被门外一位鸿胪寺当差值夜的差人打断。   两个差人十分礼貌的扣了扣上房的门扉:“仡康国主,有一人自称是您的部将,远道而来想求见您,请问您可要见见?”   仡康朗达疑惑不解,他此行入京只带了卯蚩岳蚩两人以及一小队护卫,有谁会在这个时辰来找他呢?   仡康朗达将信将疑的吩咐卯蚩去开门,门外两个差人果然搀扶着一个衣衫褴褛,脸色奇差的年轻人。   卯蚩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自己和岳蚩的弟弟刑蚩。   刑蚩见了兄长的面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路膝行到了仡康朗达面前,用南诏语大声痛哭道:“国主!没了!他们都没了!”   仡康朗达心下一慌,立刻抬手示意两个差人离开,又低头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刑蚩,询问道:“你说清楚,谁没了?”   “他们!咱们带来的军队!他们都没了!”刑蚩痛哭流涕的讲述着。   他们原本在山中分散驻扎,吃得都是自带的糯稻团子,渴了便吃山中的雪水。   可是不知为何他们身边的人总是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且是死状极其惨烈。   都是嘴唇乌青,双眼突出,犹如被人生生扼死一般。   不知是瘟疫还是中毒。   原本四万余人的军队在短短几日之内便剩下了不足两万。   由于死人太多,所有的尸身都只能草草埋葬。   那些掩埋不当的尸体,引来了大批的豺狼野兽,见了他们就疯狂嘶咬,连火光也不怕了。   现在他们那些仅剩的活人都藏身在了山洞内,只有他一人跑出来报信。   仡康朗达闻言忽而觉得一阵眩晕,他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是自己算漏了什么。   就在他和顾攸在京中闲逛的时候,他的子民,他的军队,都在一个一个的离奇死亡。   就在方才,他还想着如何占领汴京皇城。   他的部将刑蚩便来告诉他,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已然功亏一篑了。   仡康朗达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呕出了一大团污糟的血块儿,卯蚩岳蚩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国主!您没事吧国主!”   仡康朗达无力的摆摆手,抹了把嘴角的鲜血:“我没事,你们谁去传话与鸿胪寺卿,本君明日要见韩太傅。”   *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父:你猜这事儿是不是我干的?感谢在2021-07-07 15:23:21~2021-07-07 22:2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emon、4803231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032314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章 蝴蝶   时隔数日, 仡康朗达再次在宣政殿厅前见到了韩墨初。   今日的韩墨初未戴发冠,只是松散的绾了发髻。一身藕荷色鹤纹氅衣,宽大的袖袍被襻膊束在身后, 露出半截修长光洁的胳膊。   仡康朗达进来的时候, 韩墨初正在作画。   宽长的书案上凌乱的铺满了画器, 韩墨初口中咬着一枝玉杆狼毫,左手指缝里笔如松林一般耸立, 右手则捻着只有松枝粗细的描线笔聚精会神的给自己的画作润色。   韩墨初这套作画用的湖笔是顾修赠予他的生辰礼物。   一套十二支, 通体玉制的笔竿,用的也是最顶级的针毫,且每支毛笔的末端处都点缀了一颗浑然天成的翡翠珠子,整个大周朝仅此一套。韩墨初收到此物时一面说着顾修不应因宠失德,奢靡浪费。一面很诚实的将这套湖笔摆在了拔床边的小架子上,每日睡前都要细细的摸上两遍。   “太傅大人,仡康国主到了。”总管太监元宝手中扬着拂尘,将身后的仡康朗达让了出来。   韩墨初凝神画完了最后一笔才将手中口中的湖笔一次搁回了笔架上, 温柔亲切的出声招呼道:“仡康国主,几日不见您倒是有些憔悴了。看来我大周的风土,您禁不起啊。”   “周人,别说那么多废话,本君今日入宫是来谈上次未完之事的!” 现下的仡康朗达眼睑处下沉着乌青,脸色惨白,整个人看起来灰蒙蒙的没有半点精神。他昨夜吐了两回血, 身在鸿胪寺又找不到信得过的医者,今日是强撑着一口力气来宫中与韩墨初理论, 见了韩墨初这副事不关己的做派, 胸口处翻涌的气血这会儿折腾的更厉害了, 不由得出言讥讽道:“还说是什么上邦大国,原来只会耍这种不入流的阴谋诡计!”   韩墨初向上抬着手臂,由着身后服侍的小太监解开了他袖袍上的束缚,宽长的袖袍瞬间垂落,质地绝佳的料子没有一丝丝的褶皱,就好似韩墨初那张永远都能波澜不惊的脸:“阴谋诡计?仡康国主这个词用得为免也太客气了吧?数以万计的南诏亲兵啊,怎么说这也算是天良丧尽,十恶不赦吧?不过想想也是,同仡康国主在我大周做下的孽障比起来,本官倒还真称得上是宽仁了。”   “你既然知道你国南疆境内现下是何种情形,你便不怕你们身处南疆的百姓给本君的亲兵殉葬么?”仡康朗达咄咄逼人的向前走了几步。   “本官自然不怕,我大周有得是名医良药,岂能一直束手无策?”韩墨初绕过桌案,走到仡慷朗达身前负手而立,从容不迫的叙述着已经发生的事实:“本官知道南疆的疫病不是疫病,而是你遣人布下的瘴毒。本官还知道,你此番进京并不只是为了合谈,你这一路沿途走的都是山路,你让你的亲兵藏身山谷之中一路布瘴,就是意在想让我大周各地都陷入对疫病的恐慌之中。不过本官可以告诉你,瘴毒在我大周虽不可解,但已经可防。你入京前布下的每一处毒阵早就都被各地守军清干净了。南疆境内的战局早在你入汴京前三日便已然扭转了,我大军自西戎借道绕行你军后方,将你军中现存所有的粮草全部焚烧殆尽,还有你藏身在我大周京郊那些苟且偷生的亲兵们,他们的命也都攥在本官手里。”   “既然......既然如此......”仡康朗达有些站立不稳,他紧紧揪着胸前的布料试图不让自己倒下:“你们周人又为何要假意与本君和谈!为何不直接开战!”   “自然是为了骗你留居在京,然后吞掉你带来的那些亲兵啊。”韩墨初拢着袖口,侧头微笑道:“你费尽心思制的那些瘴毒,我大周早已有人能如法炮制。且药性更凶,发作更快。可怜你的那些亲兵躲藏深山,天寒地冻,孤立无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的倒下,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出来求援。”   “......”仡康朗达咬牙沉默,韩墨初描述的场景宛如一把利刃笔直的插入了他的胸膛还不断翻搅。   “罢了,本官知道你今日来就是为这些可怜人求一条生路的,本官可以给你这个机会,只看仡康国主愿不愿意把握了。”   “什么机会,你说。”   “本官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写出你在南疆所用的瘴毒解药,本官便也把我方的解药给你,放他们一条生路,你看如何?”   “你想求解药?”仡康朗达似乎看到了韩墨初的软肋,声音冰冷道:“本君若是不给呢?”   “仡康国主不给便罢,左右您现在手中也就只剩下这点筹码了,您若是不想把握本官也没有办法。”韩墨初惋惜的摇摇头:“原本本官是想给自己积点阴鸷的,谁知您不领情。那您就出宫去吧,您若是脚程快的话兴许还能看见一两个活人,若是慢的话......”   “好!我写!”仡康朗达语气生硬的打断了韩墨初。   仡康朗达言罢,立时三刻便有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备齐了笔墨纸砚,安放在了用于待客的小桌子上,仡康朗达提笔飞速的写下了十几个药名,随后将手中的毛笔一摔:“够了吧,你们周人的解药呢。”   “不急,南疆路远,本官总要找人验一验的。”韩墨初拖着那张写好的药方交给了身边的小太监:“去太医院,拿给苏先生看看。”   大约一柱香后,小太监又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回......回韩太傅的话,苏先生说此方可行。”   “你听见了!把解药交出来!”仡康朗达近乎咆哮:“你难道想言而无信么?!”   “解药?”韩墨初满脸歉意的看着对方:“本官忘了说了,这瘴毒的解法复杂,解药还没来得及做出来呢。”   “你!”仡康朗达伸手想抓住韩墨初的衣领却被对方轻巧躲过。   “不过,他们已经不必再用什么解药了。在你入宫前夜,本官已经下令王师军队用火攻山,现下山间估计已经没有活人了吧。”韩墨初转身行到了桌案之后,拿起了那张精心创作的画,轻轻朝前一提,纸张缓缓飘落在地。   纸张落停,仡康朗达定睛看清了画作的内容。   在白雪深埋的山坳里,狼群,野兽,毒烟,大火,残肢白骨,有人身上燃着大火,还在不断的挣扎求生。有人被野兽咬断了胳膊,还在拿着弯刀拼命抵抗。   韩墨初的画技极佳,活生生勾勒出了一副人间炼狱。   仡慷朗达当即犹如被巨石击中后脑一般失去了思考的本能,一瞬间力气耗尽般的跌坐在地,双手颤抖着抚摸着飘零在地的画作。   他抬起头,想掐死眼前的韩墨初,可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瞪着血红色的双眼恶狠狠的看着他:“韩太傅,你行事如此狠毒,便不怕遭报应么?”   “本官为什么会遭报应呢?”韩墨初轻扬眉宇:“害死这些人的分明是你啊,是你自己硬要在我大周边境作乱,害死我官民百姓无数。还率亲兵入京,以和谈为名妄图攻陷我朝王都。其实你若是第一日便答应了本官的请求,本官是绝不会动那些藏身山坳的兵将的。是你自己口出狂言非要吞了我大周江山,拒绝了和谈条件。你身为国主想为一方百姓谋福这无可厚非,可是你的实力根本无法支配你自己的野心。所以这群人是被你的自负害死的,他们忠于你,你却只能让他们白白送死。似你这样的人,即便我大周妥协给了你南疆四州,你也根本成不了一个能造福四方的君主。”   仡康朗达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地面上的画作上,挣扎着起身歇斯底里的朝韩墨初扑了过去:“我要杀了你!”   仡康朗达声嘶力竭的一声怒吼,惊动了一直宫门之外的侍卫。   一连十几个侍卫迅速入内,将仡康朗达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韩墨初缓步走到了仡康朗达跟前,居高临下的说道:“本官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昨日前方传来的消息,南诏宫变了。就在你们南诏军营粮草被焚之后,南诏抚诚君便带着自家的府兵推翻了你仡慷家族的统治。你的妻子和长子都死在了宫变之中。不过你那个不满两岁的小儿子被你的家臣带了出来,陛下已经让人把他接入我大周境内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孩子便是我大周第一任靖南侯。他会在大周长大,习周文,学周礼,将来用周律统治南诏。南诏归周后,陛下会让那里变得富庶丰饶,风调雨顺,他也会让所有的南诏子民,都心甘情愿的做周人。你的那些子民们会在幸福的安居中渐渐遗忘了自己本先的国土,姓氏,乃至于根基祖业。遗忘了南诏一国,也遗忘了你。你毕生所求的理想都会被我大周天子一一实现。至于你么?本官不会让你死,本官会让你好好活着,不过你也只能能在被人日渐遗忘的失落,害死自己亲兵部将的愧疚中惶惶不可终日。将来有你为例,想必今后的十年之内再也不会有胆敢轻易进犯我国朝天威的异族了。”   仡康朗达被死死的压在地上,目光只能看得见韩墨初的鞋尖。   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一只美丽却带着剧毒的蝴蝶不断的飞向他。   他想折断这只蝴蝶的翅膀,却已经先被这只蝴蝶要了性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完了完了,这章之后师父父恐怕要掉粉了!感谢在2021-07-07 22:21:49~2021-07-08 19:5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清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远征   永定元年腊月初九。   帝王下旨远征南诏。   这是顾修这个武将出身的君王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御驾亲征。   顾修的这一次远征, 并非只为了南诏一地。而是借着南诏起兵的由头,意在用一年的时间将突厥,西戎, 南诏这三处异族属邦都划为周土, 取消供国封地, 统一由大周管辖。南疆平定之后,从此地伊始, 五年内将位于北疆境内的蒙氏, 靺鞨,吐蕃以及西疆境内的回纥,六诏等异族属邦尽数收为大周领土。   所以这一次,顾修必须领兵亲征,他要用一场毫无争议的胜利宣告他作为君王对于这片土地的所有权。   为了顾修领兵亲征之事,韩墨初在前朝像只雄赳赳的斗鸡一样将那群主张天子不可离都的老臣与宗王们怼得哑口无言。   那些日子,京中保心丹的销量都跟着直线上升。   几十个回合过后,那群老臣终是捧着被气得生疼的心肺败下阵来。   远征事宜是在南诏国主仡慷朗达入宫合谈的那一天正式敲定下来。   依韩太傅所言:帝都在北, 南疆路遥,只有君王亲征除疫才能最大限度的安抚民心,鼓舞士气。更能以此事弘扬君威,令国朝江山更稳。   出征当日。   战鼓声隆隆作响,三军将士整装待发。   君王顾修没有乘车,而是身披金龙铠甲列站于三军阵前。   朝阳的光辉映射在金色的鳞甲,给顾修挺拔伟岸的身姿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 顾修手中的游龙枪枪脊如镜,折射出一排整齐划一的马蹄。那些马蹄一眼望不到边际, 马蹄跃跃欲试, 马背上的将士们也都群情激昂。   韩墨初身着银制的明光甲并立在顾修身侧, 腰悬宝剑,背负长弓,银灰色的帽缨随风而动。骑着一匹通体纯白的西域雪龙马,月白色的披风散在马背上,丝毫看不出此人往昔朝堂之上文质彬彬的清流风韵。   那一股子凛然威风的杀伐之气,在一众久经沙场的悍将之中亦能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   队伍中一个新征入伍的小兵压低声音询问身旁的老兵:“大哥,陛下身边那位玉面将军是谁啊?过往从未见过啊。”   老兵呵呵笑道:“这位,是我大周当朝一品太傅。”   “太傅?不是文官么?文官会打仗么?”   老兵笑而不语,他曾有幸三次随顾修及韩墨初出征各地,这位身兼数职的太傅大人杀敌勇猛,用兵如神。无数次在军中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若是说他不会打仗,那整个大周国朝便没有会打仗的了。   “众将听令!”   顾修振臂一呼,手中的枪杆犹如扬起了一面旗帜。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收敛神色,挺直了腰杆。   “随朕出征!”   三军将士随即响应,气势如虹,犹如排山倒海。   ***   为能尽快解开南疆之困,顾修下旨每日行军八个时辰,且无论军职大小一应不许解衣卸甲。   大军在十二日后抵达南疆,顾修免去了一切仪仗与拜见,吩咐下方军将以最快的速度撤下了镇守前线数月的穷奇军。   云珏与云瑾兄弟面圣后也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在王帐之内的沙盘上摆出了眼下的战况。   穷奇军中原驻军十一万人,加上王军驰援的兵力共计二十万,因瘴毒而亡者已达逼近两万人,目盲而不能参战者共计三万三千余人。下剩的兵力在焚烧南诏边军大本营后,分别布排在了鸡足山与高黎山两处。因仡慷朗达被俘,南诏军群龙无首派系纷争不断。虽有天险为屏,蛇虫毒烟为障,但实力早已大不如前,穷奇军已经趁势拿下了四座重要城池。   “启禀陛下,现下只要军中疫病一除,臣有信心可以在四十天内拿下南诏国都。”云瑾施礼,伸手拿起一支象征大周王师的战旗插在了南诏最中心的位置上。   “解瘴毒的成药已经制成,朕已吩咐即刻下发了。”顾修颔首:“此处的情形朕已知晓,战事紧急朕也不再多言了,二位将军需在天黑前换防完毕,晚膳之后再到此复命吧。”   “是,末将遵旨。”云珏与云瑾朝顾修施了个标准的军礼,双双退了出去。   顾修抚摸着沙盘的边缘抬起双眸,才唤了一声“子冉”便被人截断。   “陛下不必吩咐,臣知道。”四目相对之下韩墨初眉眼含笑,温润清绝:“陛下是想臣即刻启行,替您去督导南疆的各级官员,安抚民心是吧?”   “是。”顾修被那一双笑眼迷得心头一紧,不由得慨叹道:“知我者,非君莫属。”   “云驰知我,我知云驰。”韩墨初郑重的拍了拍顾修的肩膀,脸上的笑意深沉且温柔:“臣现在即刻点兵出发,除夕之前回营复命。”   韩墨初掀帘走出营外,顾修盯着他的背影,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肩头,沉甸甸的,仿佛那人还在。   云驰知我,我知云驰。   轻描淡写的八个字把顾修整颗心都撩乱了。   多少年来,他与韩墨初一向如此。   只要彼此相视一眼,便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很多话顾修从来不必说明,韩墨初做事也几乎从不向他解释。   认真计较起来,顾修并没有韩墨初聪明,许多时候都是韩墨初已经做完他才看得出韩墨初的意图,但是他从来不曾有过一次怀疑。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生死交睫的瞬间,使得无条件的信任韩墨初成了顾修的一种本能。   韩墨初懂他,比他懂韩墨初要多得多。   就像今日,韩墨初请命时说了句“除夕归来”,其实顾修并未吩咐过多少期限,除夕距今已经不足十日,他大可不必让自己如此紧迫。   但,他还是在顾修面前为自己定下了除夕归来的期限。   因为他知道,除夕之夜若他不在,顾修必会失落。   “陛下,苏先生求见。”王帐之外,传来了熊虎憨粗的声音。   “请。”顾修敛神正色的说了一个字。   厚重的棉帘被掀开,一身青衣的苏澈抱着个三尺见方的木盒自帐外走了进来:“微臣参见陛下。”   “苏先生免礼,可有何事?”   苏澈将怀中的木盒放在了沙盘旁边木制的案台上,一面开启盒盖一面道:“回陛下,这是子冉方才出行之前托臣交给陛下的东西。”   顾修听罢,走到案台之前从开盖的木盒中拿出了一副纯金打造的面具,那面具不同于寻常意义上的面具,双目处开了一道宽长的椭圆弧形,视物的位置上镶嵌着一块可以透光的琉璃。鼻翼处有一方镂空的小盒,盒内盛放着可以过滤瘴气的草药。   这样的防瘴面具在此次远征的数十万大军中是人手一个的,只不过将士们手中的面具是用黄铜铸造,视物的位置绷得是同样透光的轻纱。   面具的图纸是两月前苏澈确准了南疆的疫病是由瘴毒引起的之后韩墨初亲手画的,前前后后改了十几版,材质也选了一批又一批,最终才确定了用黄铜与轻纱制作。   随后军器监连夜开模,汴京城内数千工匠同时开工,终在仡慷朗达入京前,一共制成了三十万副。又由兵部统一分配发放至全军。   有了这副面具,前线染疫的士兵数量降低了八成。   在南疆数洲肆虐的瘴毒也很快被有了防护的军队抑制下来,百姓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由朝廷下发的防瘴药包,每日都可领到朝廷按人头下发的粮食,那些被疫病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终于稍稍安心在家中暂且将息。   可以说这副面具,是南疆一役扭转颓势的关键。   顾修拖着手中的面具,抚摸着贴合面颊的流线:“韩太傅临行时可还说了什么么?”   “子冉说,他知道陛下就算知道自己身为帝王也必然会与将士们一齐阵前冲锋。且他不在军中谁也拦不住陛下。所以与其让陛下束手束脚,倒不如成全陛下。”苏澈将韩墨初的话学得一字不差,转身朝着顾修又施一礼:“陛下,东西已经送到了,微臣告退。”   王帐之中,转瞬又只剩下了顾修一人,他摘下战盔将那副纯金打造的面具挂在了耳后,面具与自己的面颊贴合,严丝合缝,鼻翼间充斥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缆袱透过双目处的琉璃片,顾修把周遭看得一清二楚。   他又抚了抚肩头沉甸甸的位置,喃喃自语道:“子冉知我,子冉深知我。”   ***   九日后除夕,韩墨初如期归来。   除夕当日,顾修已经率领军队攻下了南诏的第七座城池。王师与穷奇军兵分两路,一半的兵力在与突厥接壤的边境线上严阵以待。   韩墨初归来之后,带回了那些地方州县上的消息。瘴毒高发的六个州县共计死亡四万两千四百余人,百姓户户挂白,家家治丧。   一些瘴毒严重的村落几乎成了空村,韩墨初已经督促各地官员重新整合县制,将人口稀少的县制与周遭大县合并,下令即便十室九空,耕地也不可荒废一亩。   同时嘉奖因瘴毒死伤的官员差役及其家眷,并将下令所有因为这场疫病而失亲的老者和孩童统一由官府供养。   面面俱到,没有让顾修有半点分心。   入夜时分,接连得胜的王师之中一片喜庆欢腾。   由于此次乃是君王亲征,除夕之夜下发的年赏都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自山南海北汇聚而来的将士们不分你我的勾肩搭背,围着篝火齐声唱着大周的军歌。   火头军中的大灶彻夜不熄,肥嫩的猪羊或烤或炖,油脂的香气四处弥漫。白生生的扁食在大柴锅里上下翻滚,犹如一条条活蹦乱跳的白鱼。军中粮草充足,蒸饼馒头一个个团得比人脸还大。   就连暂押营房的战俘们都一人分到了一个馒头,一碗饺子。   人声鼎沸的军营之中,只有一个异常安静的所在。   位于军营正中的王帐,已然灯火全熄。悍将熊虎抱着怀中的九环大刀,手上套着自家娘子临出征前新作的羊皮手套,满面严肃的与王帐中的君王与太傅大人站班。围着王帐每踱一圈便要摊开掌心看看,然后露出无比满足的憨笑。这可是他家娘子选了顶好的羊皮熬了一个晚上给他做的,他平日里舍不得戴,到了今日除夕才拿出来。   王帐内,三道厚重的棉帘隔绝了帝王寝居中的一切响动。   偌大的寝居之中,两幅闪着寒光的战甲整整齐齐的列放在木架上,其余的棉袍,内衫,革带,战靴等等由自这里开始一路零零散散的延伸到了床榻,看得出来衣裳的主人是才卸了盔甲,便迫不及待的把对方撕干净了。   兽皮与木板临时搭建的行军榻上两具身体上下交叠,床边上仅有的一盏孤灯,昏黄的灯火在营帐的雪帘上映出了一对摇曳的身影。   为了能更好的体会韩墨初的感受,顾修撑着双臂撑榻,一双大手,搭上了韩墨初的手腕,缓缓与之十指相扣。   若是这双手攥得越紧,便表示韩墨初的身体承受的力道越重。   猛然间,韩墨初脖颈一扬,两双大手也随之绞紧。   “子冉,痛么?”短促的痛感让顾修敏锐的停了下来。   韩墨初粗重的喘息着,顾修突然的顿滞让他凭空生出了两分索然空虚的失落感,于是他缓缓撑起腰身懊恼的催促道:“狼崽子,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管什么痛不痛!”   在韩墨初的鞭策之下,顾修像个辛勤的农人努力的耕耘着那片属于自己的土地。   直到甘霖普降,胸腔里熊熊燃烧的大火终于被清澈的甘泉浇熄,两个人都泄了力气,相拥着在铺满毛毡的行军榻上闭目将息。   许是屋内的炭火太足,韩墨初的额前挂满了细密的汗珠,顾修自人背后与人交颈而卧,两副身体都是汗涔涔的,不甚清爽。意犹未尽的小狼崽子顾修贴着韩墨初的耳畔温声言道:“朕与子冉擦擦身子可好?”   “还是不必了,臣知道陛下这会儿兴致还在。”韩墨初半撑着胳膊从顾修的怀里坐了起来:“为免擦枪走火,臣还是自己来吧。”   韩墨初翻身下榻,顾修也从榻上坐了起来,接过韩墨初自水盆前抛过来的软巾自顾自的将自己擦洗干净,并且尽可能的不去看不远处韩墨初那具寸缕未着的身体。   “陛下,难道您当真是属狼的么?”韩墨初拿着帕子擦过肩头的一片肿痛,不禁皱眉道:“咬臣的肩膀做什么。”   “那种情形之下,朕也不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已经重新换上寝衣的顾修也下了床榻,并且十分自然的环住了韩墨初的腰身:“朕下次尽可能的克制些,至少不会伤到子冉。”   顾修寝衣之下包裹着的背脊上也滿是指甲抓挠的痕迹。   凡这类事,便没有谁能干干净净的过这一遭。   “眼下还在军中,南诏一战还需扫尾,陛下与臣明日还要阅兵。”韩墨初一丝不苟的系上了衣带的扣子:“这种事情便不能等回宫之日在做么?陛下就当真一刻也等不了?”   “韩子冉?”顾修偏过头去辩解:“今日分明是你先把朕拽到你怀里去的。”   “臣只不过是抱了陛下,陛下怎么就能想着把臣的革带扯松了呢?”   “朕是扯了你的腰带,你也扯了朕的衣领啊。”顾修冷冰冰的脸上挂着只有韩墨初能一眼看穿的委屈:“出了这样的事,子冉怎能只怪朕一个人?”   这场风月之事的开端的责任究竟在谁,已经分不清了。   这段时日他们聚少离多,一个在前线指挥征战冲锋陷阵,一个在各州府郡县安抚民心,且从南疆战事才起时他们就日日在奉先殿里长跪祈福。   好不容易有了今日这点空档,自然是情不自禁。   干柴撞烈火,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军营大账?   随着营帐外爆竹声如霹雳般的炸响,君臣二人终是消消停停的依偎在了宽大的行军床上,身上合盖着一床松软的毛皮。   “朕记得第一次与你在军中过除夕的时候,还是七年前。”顾修半闭着眼睛低声说道。   “那时候是陛下第一次领兵出征。”韩墨初也闭着眼睛,扬起嘴角:“现在想想还是陛下小时候好,只要臣背着走一圈便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朕何曾这么没有出息过?”顾修收紧了抱着韩墨初的手臂:“朕那时不知睡得多香。”   “说起来,陛下是不是从那时起便开始对臣心存不良了?”韩墨初强压着出声的笑意:“那陛下是怎么忍了这么多年的?”   “朕那不叫心存不良,那叫......叫……”顾修对有关这类事情的词句一向极端匮乏,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   “好,好,臣知道,陛下那不叫心存不良。”韩墨初转过身去,温柔的将顾修的脑袋护在了自己胸前,手掌平缓且有节奏的拍打着顾修的脊背:“陛下那叫一往情琛,陛下对臣一往情深。”   “嗯,对…”顾修轻蹭着韩墨初肩头的衣料,淡然的纸墨香气让他双眼发沉,他浅浅的吻了吻韩墨初耸动的喉结,低声认同道:“朕对子冉,一往情深。”   *   作者有话要说:   顾萌萌:“要师父父拍拍才能睡觉觉。”感谢在2021-07-08 19:53:04~2021-07-09 10:1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清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抓周   永定二年二月, 征平南诏的君王顾修班师回朝。   南诏自此改称南州,取消国制驻军等职权,以仡慷家为首的旧贵族一律不与封禅, 不加实权, 子孙三世而后方可经商科考。   此前, 一切以大周三品侯爵之奉待之,不可僭越。   那个在岭南韶州一年饿死四五百人的陈咏林主动请缨, 想改调南州出任刺史, 三年不要俸禄,如若三年之内南州不兴,他便辞官做个农人。   吏部的表章呈上来的时候顾修强绷着没有笑出声,掩口轻咳道:“子冉,这个陈咏林的好似是要跟你杠上了。年前你只是在他的年关季考上评了一无是处四个字,今日他自荐的表章便上来了。这点器量可掌不了大事。”   “国朝之中有些读书人就是听不了实话,觉得读了圣贤书就高人一等了。岂不知若是将来国朝人人都读了圣贤书呢?那这优越感又该从何而来?”韩墨初揉了揉微微发涩的眼睑,摇头叹气道:“他若是当真有心就先在韶州的韵县做个县丞, 三年后若有政绩再行调任吧。”   “如此也好。”顾修提笔在奏表之上落下朱批:“有关南州赴任的官员朕昨日同尚书省议过了,他们呈了份单子,可用之人朕都圈出来了。子冉再看看,若是没什么要添改的,朕就把折子发回去了。让吏部月底之前将这些任免之事料理清楚了。”   “是,臣知道了。”韩墨初点了点头,又道:“对了, 劳您与吏部知会一声,陈咏林免奉的这三年里每年从臣的年奉里匀出二百两银子给他夫人, 供他家中养育子女, 侍奉亲长。他家中清贫, 他一门心思要两袖清风,总不能让他的家眷都跟着饿死吧?”   顾修单手撑着额头,看着韩墨初专注的眉眼,啧啧道:“朕的子冉当真是菩萨心肠。”   “是,臣是活菩萨。”韩墨初将手中的折子一合,毫不客气道:“那陛下现在便搭个台子,把臣供起来吧。”   “那可不成,朝中不可没有韩太傅。”   “对了,礼部上奏说陛下万寿将至,今年是否仍要免去百官朝贺的庆典?”   “不免,今年让礼部好生操办着。三月初三是珹王世子满周岁,这孩子与你和朕是同日所生,朕要在含元殿给这孩子摆宴庆贺一番。”   韩墨初笑意温文的看着对面的顾修,佯做随意的问道:“ 陛下,已经想定了么?”   “嗯,朕想定了,去岁今日就想定了。”   ****   永定二年,三月初三。   君王顾修万寿节当日,含元殿上大排延宴,灯火辉煌。   宗亲百官皆到,座无虚席。   宴厅之上琉璃盏的数量比先帝在朝时倍增到了九十九盏。   由含元殿内一路排至殿外,照得合宫上下灯火通明。厅前立柱上金龙盘绕,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来往宫女翩然的衣摆。   因为今日过寿辰的还有一位珹王世子,各宗亲家中与之平辈的孩子也来了不少。含元殿也一改素日的庄严肃穆,携带幼子的命妇席上摆着各色幼子喜欢的干果点心并各色玩物,装饰也多为幼子喜欢的鲜亮颜色。   皇室宗亲之中以太妃金氏地位最尊,席位自然而然的被摆在了帝王顾修主位东侧最近的位置上,随后依次是宇诚及康盛两位亲王。   晴昭公主顾锦与宁王顾攸的席位并列挨在一处,都设在顾修主位的西侧。   这两张席面都是极大,都是容得下六人同坐的大张席。一是因为长公主顾锦与宁王妃徐静柔此时都有了身孕,二是因为毓恒与毓诚两个周岁的小家伙又都是刚离了襁褓,最淘气的时候,没有这样大的席面实在施展不开。   韩墨初的席面设在臣子席的正首之上,身着一品太傅独有的紫衣鹤氅,头上戴的却是与宗王同尊的赤金东珠冠。   据说礼部在安排席位时韩墨初的坐位本是在高台之上与宇诚亲王并肩的,谁知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宇诚亲王立刻放话,如若韩墨初与他并肩而坐,他便一头撞死在含元殿上。   可见还是为了先前韩墨初诓走他全副家当的事情深恶痛绝。   顾修身着墨色九龙袍,头戴十二副玉珠冠冕,坐在高台之上一言不发的看着台下的热闹。   宁王世子毓恒已经会走了,日常被太妃金氏娇宠的不成样子。当着满室宗亲的面将一手拎着一只布老虎满地乱跑。   不是碰倒了这个,就是打翻了那个。   活脱脱一个小霸王,和顾攸小时候一模一样。   反观年幼些的小毓诚倒是沉稳,自从落了座就老老实实的坐在晴昭公主怀里,啃着一个几乎和自己脑袋等大的苹果,不哭也不闹。   眼看着开宴在即,小毓恒依旧没有任何要消停下来的意思,跟随的乳母当着丽太妃的面也不敢管束。徐静柔挺着肚子也不好去追,只得拍了拍身旁好似没看见的丈夫:“王爷,快开宴了,把恒儿抱回来吧。”   日常做惯了甩手掌柜的顾攸只得起身离席,紧走两步把儿子往怀里一捞:“走走走,没见你母妃生气了么?”   很显然,小毓恒并不买他这个亲爹的账,直接一个鲤鱼打挺从顾攸怀里翻了出去,险些大头朝下栽在地上。这个无比惊险的动作吓得在场所有人一声惊呼,金氏更是吓得两眼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小毓恒仍旧拎着他的两只布老虎,改了个路线迈着小短腿跑到了晴昭公主膝下,扬起肉嘟嘟的小脸含含糊糊嚷道:“姑姑抱,姑姑抱!”   “不成,姑姑怀里抱着弟弟,过来母妃抱你。”徐静柔皱眉道:“快过来啊,姑姑抱不动你。”   小毓恒固执的揪着晴昭公主的衣袖,用力摇头:“不!姑姑抱!”   “顾毓恒,你再如此母妃当真生气了。”徐静柔把双眉一皱,连带着顾攸都跟着心虚。   小毓恒立马憋红了眼圈,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的滚落下来。   这一点,也完全遗传了顾攸。   怀着身孕的顾锦最听不得孩子的哭声,换了单手抱着毓诚,在驸马卓袇的帮助下终于将两个小胖团子都揽在了怀里。   “恒儿你是不是又重了?”顾锦抱着两个小家笑得一脸无奈:“姑姑快抱不动你了。”   原本坐在顾锦怀里的毓诚在位置被哥哥挤偏之后依旧不哭不闹,反而将方才一直抱在怀中啃着的苹果朝毓恒那边推了过去,毓恒也扒着啃了一口,紧接着两个孩子都咯咯的笑了起来。   引得席位上的徐静柔不由得嗔了一句:“这个小魔星,同他爹爹一样磨牙。”   ***   戌初开宴,歌舞升平。   韩墨初携百官为顾修敬酒贺寿,各宗亲世家也频频举杯,齐贺吾皇万岁。   饮宴过半。   宁亲王顾攸夫妇牵着毓恒的小手走到君王顾修的主桌跟前,顾攸揉了揉儿子用红绳束起的胎发指着高台上的顾修道:“恒儿乖,给七叔磕头拜寿了。”   小毓恒顺着亲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顾修那张天生冷毅不苟言笑的脸,直接吓得浑身一颤,抱着心爱的小老虎连连后退:“不,不,不要...”   “怎么了?不就是几个月不见么?不认识你七叔了?”顾攸不死心双臂将毓恒抱到胸前,硬往顾修面前送了过去:“来,让你七叔抱抱你。”   顾修顺势将挣扎之中的肉团抱臂弯处,这一抱不要紧,毓恒爆发的哭泣瞬间响彻了整座含元殿。   这哭声比起他父亲幼年的时候简直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太妃金氏终于忍不下去,伸手将痛哭流涕的孩子从顾修怀里解救了出来,抱在怀中又亲又哄:“好孩子不怕,你七叔不凶,一点儿也不凶。”   毓恒搂着金氏的脖子渐渐止住了哭泣,也不再下地乱跑,眼睛都在躲避着和顾修的眼神交汇。一代混世魔王,就此偃旗息鼓。   随着小毓恒的哭声渐息,晴昭公主也在驸马卓袇的搀扶下抱着刚满周岁的毓诚走到顾修面前:“诚儿乖,按姑姑教的,给七叔拜寿吧。”   作为与君王同月同日而生的幼子,小毓诚今日穿得格外喜气,通身朱红色的小皂袍,胸前挂着个老大老大的长命锁。   比韩墨初素日挂在朝服外面的那个还要大上一圈,且四周镶满了宝石珠子,一看便知是丽太妃的手笔。   “诚儿还记得怎么拜拜的么?”顾锦无比温柔的引导着怀中的小儿,小小的孩子眼珠一转,两只肥短的小手往胸前一叠,软绵绵的小身子往前一躬咿咿呀呀的说道:“拜拜,拜拜。”   “好,诚儿乖,让朕抱抱可好?”顾修伸出双手尝试着将毓诚从顾锦怀中抱了过来,小毓诚眼巴巴的看了顾锦一眼,发现顾锦并未走远,便开开心心的拨弄起顾修垂在面前的冕旒珠子,拍着小手玩得不亦乐乎。   “你喜欢朕的顶冠么?”顾修将幼子拖抱在臂弯处,目光注视着怀中小儿粉雕玉琢的小脸,轻声言道:“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你可知道?”   小毓诚似懂非懂的环着顾修的脖子,小胖手摩挲着顾修领口处繁复的花纹,没有半点认生的意思。   “看来,你与朕确实缘分不浅。”顾修眯起双眸,将那孩子抱回了属于君王的高台主位上,任由那孩子坐在自己膝头上,够着龙纹桌案上那些异常精致的糕点。顾修伸手与他拿了一块儿,随他拿着把玩,弄得满脸碎渣。   含元殿上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顾修这个年轻的帝王和这个刚满周岁的小奶团的身上。   君王在此等情形之下抱着一个宗家世子同坐王座之上,其中深意为何,但凡有些头脑的宗亲与官员都能看得出君王其中深意。   “陛下,今日是您的万寿,也是珹王世子生辰。内府司已经按您吩咐,为小世子准备了抓周之礼,正在等候您的示下。”韩墨初起身离席,立在高台之下朝君王行礼。   “好,都呈上来吧。”   顾修一声吩咐,已经在外等候多时的小太监们在尚宫吴氏的带领下抬着巨大的案台,摆在了含元殿正中,案台上铺设红绸,凡是天下有的,摆了满满一桌。   宇诚亲王顾潮端着酒杯,碰了碰身旁的康盛亲王:“七哥,我大周开国以来把周岁宴摆在含元殿上的宗家世子,这还是头一个吧?”   “谁说不是呢?”康盛亲王顾江与九弟顾潮对了一杯,扬唇道:“谁让这孩子命好,能和当朝天子生在同一日呢?”   “这孩子生下来就没爹没娘也是可怜,陛下这做叔叔的多疼疼他些也是应该的。”   “九弟,你想什么呢?你还真以为咱们这位陛下摆这么大的排场就是为了偏疼这个孩子?”顾江侧着身子与顾潮耳语道:“陛下和宁王自幼那般要好,你看宁王世子的周岁是在哪儿办的?”   “在宁王府啊,陛下还赏了七十二只金麒麟,这有什么不妥的么?”顾潮不明所以。   “连宁王世子的周岁都是在自家府上办的,你觉得还有哪个宗家世子能到含元殿上过周岁?”顾江压低声音继续暗示:“你再好好想想,自我朝开国以来有哪个孩子的周岁是在含元殿上办的?”   “嘶...七哥,你有话直说行不行?”   “算了算了,你自己看吧。”顾江抖了抖手,不再理会时不时发问的顾潮。   少顷,案台布置完毕。   除了常见的笔墨纸砚,算盘,金银,书本等等物品外,整个案台的正中间赫然放着一方玺印。   玺印通体为金镶白玉,上有盘龙,下有河山,乃是大周开国当年易鶨先生与太!祖皇帝亲手雕镂而成,是大周名副其实的传国玉玺。   顾修抱着怀中咬着一块儿奶糕,显然还懵懵懂懂的小东西轻轻颠了颠,指着高台之下:“诚儿,喜欢什么就去拿什么,知道了么?”   小毓诚不知所谓的伸出小手,指了指晴昭公主的方向:“姑姑,姑姑。”   “姑姑就在那里,诚儿拿完了,朕便带你去找姑姑。”   顾修拖着孩子的小屁股,将小人儿抱到了案台跟前,顾锦夫妇与顾攸夫妇四人也围了上来。见顾锦就在身边,孩子立马探着两个小胳膊要往公主怀中攀爬。   “诚儿听话,先拿完了姑姑再抱你。”公主接了小家伙儿一把,将小家伙儿放到了案台上:“去吧。”   小毓诚也不知听没听懂,在案台上无辜的坐了一会儿,拍了拍搁在自己身边那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儿,一转头看见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家伙。   半走半爬的蹭了过去,先是摸了摸大家伙边上的棱角,又凑上去一口含住了玉玺上的龙头,搂着那方象征着江山的玺印爱不释手。   围观在侧的顾锦缓慢的靠向了身后的驸马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   在这个小小的孩子爬向玺印的瞬间,她便品出了宿命的滋味。   “看来这就是天意。”顾修沉敛目光,伸手将正抱着玉玺啃头的小家伙儿抱到了胸前:“在场诸位也都看到了,珹王世子自幼便有如此志向,可见是祖宗福泽之庇佑。为不辜负上苍祖宗之恩德,朕决定从今日起收珹王世子为嗣子,于太!祖皇帝冥诞之日入宫中为继。”   君王金口玉言,所有在位的宗亲及百官纷纷撩袍而跪,齐声恭贺道:“恭喜陛下喜得麟儿,天佑大周万世千秋。”   “众卿平身。”顾修单臂拖着幼子,斜身转向身在百官首席的韩墨初:“韩太傅听封。”   韩墨初挺身出列,双膝跪在顾修面前,恭敬道:“臣在。”   “卿为朕之恩师,学识渊博,举世无双。今朕有幼子,刚离襁褓,蒙昧未开,特赐卿为亚父之尊,与朕同抚同教,令其可承天慰祖,不负众望。”   “承蒙陛下信任,臣领旨谢恩。”   ***   众臣领宴完毕,行在离宫的甬道之上。   宇诚亲王终于好似醍醐灌顶一般,拉住了康盛亲王的胳膊:“七哥,本王终于想明白了。那个小皇帝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认个儿子呀?”   “不然呢?”康盛亲王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胳膊从人胳膊里挪了出去:“你今日是不是喝多了?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没有没有,宫宴上我哪儿能那么没分寸呢?”顾潮非常没眼色的又挂在了兄长顾江身上:“七哥,你说也怪了,那孩子怎么就能那么巧去抓那玉玺呢?难不成真是天意?”   “你没见那玉玺的龙头上涂了饴糖么?孩子见了糖,还有个不吃的?哪儿有那么多天意,都是事在人为。”顾江偏过头去,不耐烦的推着顾潮的脑袋:“你这满口酒气还说没喝多?起来,别碍着本王回府。”   “七哥,难得今日见了一面,多聊几句怎么了?”顾潮依旧不依不饶的赖着顾江:“本王就是想不通嘛,当今天子正当壮年,尚未娶妻,急吼吼的认个儿子做什么,诶诶诶诶,疼......”   顾潮话音未落,腰间的软肉便被人扭得一阵剧痛,他回过身去正巧撞上了自家夫人那张铁青色的脸。   “王爷醉了,随妾身回府吧。”   宇诚亲王被拽走了,不过他的问题顾江也想不明白。   一个正当壮年的君王,为何非要认个旁人的儿子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9 10:15:07~2021-07-11 11:0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清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欢度不归途 11瓶;作者的营养液 10瓶;铁锤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蚕食   莺啼三月, 暖风习习。   宫中四处都弥漫着鲜花盛开的芬芳,欢愉的鸟鸣声啾啾喳喳的,当真是一派祥和宁静。   顾修及韩墨初君臣二人, 各自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圆领袍在宣政殿后方开辟的小院里比剑。韩墨初持剑的身法飘逸迅猛, 刚柔并济, 顾修的步伐稳健,干脆利落, 势均力敌的两人三百招内还未分胜负。   两人手中所用的宝剑是顾修特意命军器监找专人铸造的, 完全仿照着铸剑名师欧冶子与干将所铸的“七星龙泉剑”的制式。   两口剑制式完全相同,剑身长皆约四尺,力重在三斤四两以上,剑有双刃,削铁如泥。剑身之上所錾的花纹都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此黄道四相,背面复有七星北斗,剑鞘也均为银镶雕漆, 不同的是顾修的剑鞘上镶嵌着七颗朱红色的鸽血红石,剑柄末端的铜饰为五爪飞龙在天。韩墨初的剑鞘上镶嵌的则是七颗羊脂白玉,剑柄末端的铜饰为虎生鹤翅,顶天立地。   顾修与这两口剑取了名字,一曰“安国”,一曰“定邦”。此二剑首尾可以相连,彼此剑鞘也可相通。   取意为“双剑合璧, 定邦安国”。   二人激战正酣之时,旁观之人只可看见剑影流光, 看不清执剑人的身形。   一个时辰下来, 二人出了一身透汗。   见二人剑势一收, 身旁紧随服侍的小太监立马上前为二人递上清水与软巾擦手净面,又披上外氅。   两人迎着春风喝了两口新烹的春茶,坐在了小院里新扎的两只秋千上。   放眼望去,这在顾修登基之初开辟出来的小院子已经装饰一新。   除了新扎的秋千,还有可供幼童攀爬的小石山,摸鱼的小池塘,还有一片细软的沙地上放着好几种制式新奇的小木马和小木车。   这片沙地的用处不小,孩提时可以供幼子玩耍,待幼子长大,还可以在此处习练拳脚。   内府司在开辟这片沙地时,顾修如是所说。   自从顾修在万寿节上将珹王世子毓诚认为嗣子后,宫中便开始筹备着接这位小殿下入宫的事宜了。除了与宣政殿相隔仅有几步的寝宫,以及千挑万选的宫人外。顾修还亲手绘图设计了这片即能让孩子玩耍,又能让他和韩墨初日常练剑过招的小院。宫中的猎场里也养好了一匹属于那孩子的小马,那小马是五十金的后代,一样的汗血名种,只等着他的小主人能与他一齐长大。   顾修这个年轻的帝王虽说尚未娶妻立后,但对这个孩子顾修始终抱着一种初为人父的期待。   “宫中准备已经齐全,陛下若是迫不及待,何不过几日便跟公主殿下言明,接了小殿下过来呢?”秋千上,韩墨初双手端着茶盏,吹着和煦的威风,任由身上的汗渍消散:“臣见吴姑姑这些日子做了好些个小被褥,小枕头,估计是得了消息正盼着呢。”   “朕其实早已与长姐言过此事了,只是长姐舍不得,先前一直说要把那孩子养到六岁开蒙时再送过来。是朕一再坚持,长姐才勉强答应让毓诚年底入宫的。”   “看起来公主殿下是当真心疼这孩子。臣知道陛下对小殿下寄予厚望,但公主府内卓驸马也是状元出身,给那孩子做开蒙也是绰绰有余吧。”   “子冉所说的朕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长姐现下已然有了身孕。来日长姐的亲子落地,按着长姐的心性必然依旧会偏疼毓诚,到那时长姐的亲子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两个孩子若因此隔阂那就不好了。倒不如让毓诚早早入宫,由你和朕来教养。”   韩墨初温声笑道: “那,陛下可想好怎样做个君父了么?”   顾修点点头,又摇摇头:“想好了,但是不知能不能做好。朕的君父是这世上最失败的君父,没有珠玉在前,朕也就只能慢慢尝试了。不过朕能保证的,就是今生今世都将他视如己出,绝不与他心生嫌隙。待他将来长大,会有万里山河供他驰骋,他的身边也绝不会出现骨肉相残,兄弟相争的惨况。朕要他心无旁骛的将这江山承继下来......”   顾修在说这话时目光好似又见到两年前那个萧瑟的秋季。   顾偃靠在他的臂弯处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那种双手被鲜血灼烫的触感,那天是顾偃第一次抛开了一切以兄长的身份对他说话。   他要他和顾攸好好的。   顾修时常在想,少年时他和顾攸形影不离,同进同出的样子,顾偃大约很羡慕吧。   韩墨初的目温柔的光落在顾修英俊的侧脸上,他明白顾修此时此刻的心情。   也许是因为珹王之死太过惨烈,对于先帝,顾修其实一直没有释然。   于是他想做一个他理想中的君父,将他年少时缺失的情感都从这个孩子身上补偿回来。   这个孩子的处境与顾修幼时也大致相同,同样一生来就背负着两代人的宿命与寄望。   唯一不同的时,这个孩子很幸运的能在一个没有恶意的环境下成长。   皇家的父子之情一向是天下间最为复杂的情感,这之间有隔着君臣人伦,连着骨肉血缘。   韩墨初也不知道这个孩子长大后究竟能否如顾修所想担得起这天下,他能做的就是陪在顾修身边,不让这个孩子对顾修心生怨恨。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回宫更衣吧。”韩墨初从秋千上起身,将手中的茶盏搁回了随行太监手中端的托盘里:“臣今日午后邀了门下给事中,礼部三堂与翰林院修副到西暖阁内议事。”   “好。”顾修颔首应道:“朕先回去看折子,你完了事咱们一同用膳。”   ***   今日韩墨初与众臣所议之事,是有关顾修登基后开的第一场恩科的。   顾修去岁年初推行的新政之中有关科举一项很是振奋学子之心。故而今年秋闱投名的人数比往年多了六成不止,因此今年恩科的成败不容小觑。   恩科的主考人选不必多言,非韩墨初莫属。此外还要商定今科的考题与几任副考的人选。   除此之外,因江南贪腐之弊,自南疆之役扫尾后韩墨初便向顾修提议要在全国十道增设督官府,与御史台相辅相成共同监察百官。   韩墨初所说的督官府与朝廷的其他机构不甚相同。   它并没有具体的办公衙门,而是三年一任,官员任期之上不着官服,只在民间行走,悄然行事,将各地所见所闻一举呈报朝廷。如有发现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懒政懈怠者,皆要据实上告。   如此一来,各地官员唯有修正自身,时时勤勉,造福百姓,才能在每年的考绩评优之中过关。   这就是韩墨初昔日所言的要在所有在朝为官者的头上悬挂的一把利刃,一把随时可以替国朝剔除败类的利刃。   今日,门下给事中便是来向韩墨初递交第一批督官校郎名单的。   未时二刻,西暖阁内。   韩墨初身着朝服坐在正厅东侧的桌案跟前,翻看着礼部尚书承递上来的考题备选。   案台跟前,礼部尚书冷万兴,翰林院副修王梓含伫立恭候。   这间暖阁之中除了设在正中的八尺龙案外,东侧还有设着一张六尺的方案,两张案上都摆着制式相同的笔墨纸砚,符节印鉴等。   为免落人口实,无论顾修在与不在,韩墨初皆只用东侧的那张案台。   自顾修于南疆归朝后,宣政殿中原本供臣子候朝的西暖阁被改成了臣子朝会后面圣,启事,封赏之所。   而东暖阁的上厅则改为了顾修与韩墨初日常读书,小憩,饮茶,会客的所在。   如此将两处分开,顾修与韩墨初也能有个忙里偷闲的地方。   顾修登基现已两年有余,许多事情他做起来都比新朝刚立时得心应手。偶尔午后闲暇他们两个或练剑,或纵马,或读书,或弈棋。   二人虽身在朝堂,身兼重任,也都不觉辛苦。   西暖阁内并没有想象中文臣议事之时激烈的唇枪舌战。   韩墨初一边翻阅,一边提笔在与之意见相左的位置圈画出来,礼部尚书冷万兴暗瞄着越积越多的墨圈,手心都跟着冒汗。   面见韩墨初的这几位官员年纪都比韩墨初大上将近二十岁,历经两朝皇帝,可通过这两年下来,所有人对韩墨初的态度都是毕恭毕敬。   一是因为君王顾修对这位韩太傅的器重已经远远超过了对君王对待臣子,顾修给了他能与君王同掌乾坤的决策之权。   二是因为韩墨初的治国之才确实让人折服,与他们这些混迹官场多年庸庸碌碌的老油条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就拿方才来说,门下给事中尚祈呈上的第一批督官校郎的名单时,整个名单上共计一百二十人。   这一百二十人韩墨初如数家珍,不惜时间一个一个的与尚祈分析利弊,最终全部推翻。   尚祈与韩墨初官阶上虽同为一品,勋爵上依旧被他压得死死的,毫无还手之力。   约么半个时辰后,韩墨初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冷大人,有些不合时宜的考题本官都圈出来了。您看可还有什么要议的?”   “一切听凭韩太傅做主,下官没有异议。”冷万兴明显不想像尚峰一般触霉头,陪着笑脸摇头:“您驳回的,下官回去后即刻着人擃倱更改。”   “冷大人,您若是一言不发,本官又何必让您到这西暖阁来议事呢?您这上的又不是折子,即便是陛下的朱批,您身为臣子若觉不对的也大可驳回,何必如此谨小慎微呢?”韩墨初弯眸温笑,笑容逾美越让人心惊肉跳。   “不不,下官只是觉得韩太傅您说的都对,批得都对,所以才觉得无甚可议的了。”   韩墨初微微一笑,翻开自己刚刚改过的一页:“本官方才把你这个出题人的名字都勾掉了,你也觉得无甚可议的么?”   “额...这...下官...”冷万兴额角微微见汗,一时间哑口无言。   “罢了,冷大人既然说了无甚可议,那就这样吧。”韩墨初起身稍整官服:“王副修,既然出题之事冷大人不想过问了,那此事便交由你办。明日你便去吏部签个借调的公函,暂代礼部尚书之职吧。”   “是,下官遵命。”   “韩,韩太傅,此时正值恩科之前,您此时调任,您预备让下官去何处啊?”冷万兴欲哭无泪。   韩墨初勾唇浅笑,温声道:“冷大人既然只喜欢人云亦云,那便等恩科开试之后,做个誊录官吧。”   ***   夜色深沉,春雨淋淋。   宣政殿中帝王起居的冬暖阁内。   宽大的紫金拔步床上,床帐低垂落地。   榻上的两人,像两头互相撕咬的困兽。   顾修宽厚的脊背上,已经被抓出了四五道连着血丝的伤痕,韩墨初绷直的脖颈上,青红紫靛,五彩斑斓,锁骨处甚至有一枚无比清晰的牙痕。   顾修双手撑在韩墨初身体两侧,韩墨初腰背拱如山桥,龙榻内的厮杀愈演愈烈。   “子冉,午后是同礼部那位冷大人说了什么了?他出了西暖阁便哭到朕面前来了。”顾修猛然欺身压上了韩墨初的胸口,皮肉相贴,一起一伏。   “怎么?”韩墨初眯着双眼,鼻尖上都布满汗珠:“陛下这是来兴师问罪的么?冷万兴自先帝时便执掌恩科,永熙十七年还做过一任副考。如今到了新朝,竟然也学得这样人云亦云。若是满朝文武都是如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我大周何以强盛?臣让他去誊录考卷,难道冤他了么?”   “朕知道,所以朕可没有驳你的面子。”顾修喉结耸动,吻着韩墨初的唇角,强硬的撬开了他紧咬的牙关,含混道:“那,门下给事中呢?”   “唔...呃...”韩墨初草草的回应了顾修突如其来的深吻,偏头过去喘息道:“他选得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出自汴京城下的累世宗家,这等人,自身不正,何以监察百官。”   “那子冉心中可有人选了?”   “臣想...呃嗯...”韩墨初抓着身下的床单,双颊上红云翻飞:“在此次恩科开考后新进的进士中择取一百五十人,让这些人分散天下,替陛下督察官场。这些人都是文人风骨,最是刚正不阿,且未涉朝局未染尘泥,让他们去约束那些混惯官场的老油条,再合适不过了。”   “还是...子冉想得周全...”顾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挺身一撞。   “多谢陛下夸奖。”韩墨初被撞得上身一僵,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陛下,为何一定要在这样的情形下与臣说这些?方才就寝前为何不问?”   “因为...”顾修俯身贴在韩墨初的耳边压低声音:“朕就喜欢听子冉这样断断续续的说话,你越说不出来,朕就越喜欢。”   “顾云驰!”韩墨初挺起身子紧紧的勒住了顾修的双肩,骨节分明的双手在顾修的肩上掐出了两道通红的掌痕,咬牙切齿的骂道:“你这个天杀混蛋!不知羞的狼崽子!”   在韩墨初的斥骂声中,一场深夜的厮杀终于进入了尾声。   偌大的龙床上一片狼藉,床单皱如春水,锦被也搅成一团被踹到了一边。两个人浑身大汗,神清气爽的靠在一只软枕上。   “小狐狸,要吃茶么?”余兴未消的顾修吻着韩墨初轻巧的睫羽:“桌上有新煮的茉莉茶。”   “新煮的?”韩墨初眉梢轻挑,玩味道:“陛下不知道自己已经折腾了两个时辰了么?”   “两个时辰?那朕好似还挺厉害的。”   “陛下,臣可不记得何时把您教的这般不要脸。”韩墨初轻叹一声,舒展身体闭目养神。   顾修俯身,贴着韩墨初的耳垂无比温柔道:“朕不要脸,朕要师父。”   韩墨初明显吃了一惊,心中暗暗感慨。   都说帝王权位能蚕食人性,为什么到头来被顾修蚕食的是他这个人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1 11:00:13~2021-07-11 11:2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软膏   古人常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尤其是在情爱这件事情上。   自从永定元年中秋之夜后, 顾修与韩墨初君臣二人同榻议政的事情就在内宫之中缓缓的流传开了。   不过好在他们这对君臣不是汉哀帝与董贤,更不是魏王与龙阳君。   这二人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一心扑在朝政上,连属于君王及公卿的礼遇都是能免则免。   自登基以来, 顾修更是没有一日懈怠惫懒, 更不曾耽于享乐。   要说顾修这皇帝会因宠误国, 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不会相信,还剩下那个要么是聋子, 要么就是还没出月的孩子。   再说韩墨初其人。   常人若要看人如何, 大多都是先外后内,先表后里。   但到了韩墨初这里却调了个个儿。   虽说韩太傅生得沈腰潘鬓,一表人才,但他自为官出仕以来的功绩建树,学识才干,都远远超过了他这张本该让人过目不忘的神仙容颜。   故而宫中内外之人谈起他的时候首先想到的都是他的才华横溢,远见卓识,燮理乾坤, 极少有人会想起他的外在。   以至于他这么个玉质光华的人在皇帝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会联想到他与顾修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皇帝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哪怕是他和顾修当着群臣的面卿卿我我,众人也都觉得这只不过是君王对少年恩师的正常的眷顾之情。   再加上顾修与韩墨初这两个宫中的正经主子一向是对下宽仁,从无苛待。   那些跟在他们两个身边的内侍十有八九都领过他们两个的恩典,谁也不愿给这样好的主子心里添堵。   每个得知此事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甚至想方设法的帮着两人圆场,导致不明真相的人心思稍微想偏了一点儿, 就觉得是自己的心脏得不行。   故而这君臣二人在宣政殿东暖阁里的那些事情传了小一年的功夫,连宣政殿的宫门都没传出去。   直到一个晴朗无风, 万里无云的午后。   太医令苏澈入见与这君臣二人请平安脉。   按先帝留下的宫规, 太医叩诊平安脉的频率为十日一次。   只因这二人素日政务繁忙, 改为了一月一次。   而这一月一次的频率,还是身为太医令的苏澈一直坚持争取来的结果。   宣政殿东暖阁内。   长逾两丈的桌案跟前,顾修君臣二人并肩坐在一侧,同时伸着左手搭在脉枕之上。苏澈板着一张语重心长的老脸,眯着眼睛,在成堆的奏报中勉强挤出了一个位置,一手叩着一人的脉门同时看诊。   这等高难度的手法,估计也就只有这位神医苏常如做得到了。   “嘶...肝火虚旺啊。”苏澈皱着眉头,指尖灵活的在两人的脉门上点跳,转头看向明显比两个当事人还要紧张百倍的尚宫吴氏:“吴姑姑,陛下与韩太傅这些日子饮食如何?起居可还应时?”   “这...”吴氏被苏澈口中肝火虚旺这四个字说得有些心虚,努力回想着她这一个月来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陛下和韩太傅这一月来虽说忙碌辛苦,可起居还算应时,每日基本不到子时便会安寝,只有过两次通宵未歇的时候。还有饮食,除了每日的荤素食单,睡前还会添上一份汤饮。”   “汤饮?什么汤饮?”苏澈追问道。   “昨日用的是党参羊肉汤,前日是杜仲乳鸽汤,大前日是虫草猪肝汤......”尚宫吴氏一五一十的交代着她连日来守着灶火费心劳神的熬出来的汤饮,生怕漏掉了一两样导致病情误诊。   “等等,这眼看都快入夏了,吴姑姑您炖这么多补汤做什么?”身为医者的苏常如捻着下颌处稀疏的胡须,直言道:“难怪陛下和韩太傅会肝火虚旺了。”   “这都怪老身不好,觉得陛下和韩太傅日夜辛苦,所以想做些养血益气的汤饮,没想到反而坏了事。”尚宫吴氏为人要强甚少与人低头,唯独就对这个医术高明的苏神医笃信到了极致。   “吴姑姑啊,这进补的药膳也是要尊医嘱的。陛下和韩太傅都在壮年,身体本就健旺,眼下又正值春夏交节之际,像您过往做的那些银耳红枣汤,绿豆百合汤就好得很。若是照您这样再补下去,我可不是危言耸听,虚补过甚,会伤五脏的。”   “苏常如你别说了,那些汤都是我让吴姑姑炖的,因为我想喝。”韩墨初出言拦了一句,意在把苏澈这副作威作福发嘴脸收敛起来。   “你想喝?”苏澈瞪大了眼睛,不断的打量着韩墨初:“子冉啊,你是觉得自己肾阳有亏么?喝这么多益气补肾的药膳,你这眼下也没个妻房......”   “咳咳。”一直没有发话的顾修终于按捺不住,掩口咳了两声:“苏先生,朕和韩太傅都没什么大碍吧?”   “回陛下,您和子冉的身子都没什么大碍,只是千万别再乱用这样的补汤了。”苏澈叹气收拾着自己带来的脉枕,嘴里依旧滔滔不绝:“毕竟您现下还未封妃立后,子冉也不曾娶妻,所以这肾阳之事上还是不能太过......”   苏澈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整个人仿佛一尊石刻的雕像。   直到手中拿着的脉枕掉落也浑然不觉,依旧呆愣愣的傻在原地。   “常如?你怎么了?”韩墨初不明所以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圈:“这是在御前,你怎可如此失礼?”   “额...是...是...微臣失礼了...”苏澈回过神来,态度与先前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干净利落的收拾了自己的药箱,急匆匆的起身行礼:“微臣这就回去开方配药,为陛下和韩太傅调理身体,先行告退了,告退了。”   ***   两天后。   苏澈找了个嘴严腿快的小太监,要韩墨初在次日未时三刻到太医院见他一面。   并且反复强调,事关重大,一定要韩墨初独自前往。   面对如此神神叨叨苏澈,韩墨初念着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不疑有他,按着约定的日子来到了太医院内。   韩墨初到时,整个太医院内寂静无声,院子里晒的药材也无人打理。   走进之后方才发现,诊台之后,药柜之前只有苏澈一个人。   “韩子冉你总算来了,这都快申时了!我花了小一百两银子才把这儿的人都哄出去吃酒了,你再不来我这银子就白花了。”见韩墨初到了,苏澈气呼呼的拽着他的胳膊,一路把他拖了过来。   “苏常如你有话直说。我才与陛下见了工部尚书,户部尚书还等着呢。我至多给你一盏茶的功夫。”   韩墨初被拽得不知所谓,他今日确实很忙。准确的说,是他这一阵子都很忙。   工部自今春便上了折子,归州巴东郡地处乾江连年水患,工部官员呈了十几张堤坝的图纸,还有当地官员献上的治水之策,堆了满满一桌子都在等着他和顾修给个决断。   根据韩墨初的初步判断这工程最好能赶在今夏汛期之前动工,也算去了山南境内所有百姓的一块心病。   不止如此。   忠州南宾郡临江水师主将孟经也上书奏表想在今年夏日扩充编制,开营征兵,以巩固大周水路边防。   还有岭南道循州,端州,新州三地还未入夏便都报了年灾,说是当年地旱少雨,秧苗长势力不佳,今秋必然欠产。   再加上今年又是君王登基后的第一场恩科开考,考题还悬而未决。更有南疆穷奇军在收复南诏后与突厥西戎两地的战事。   他和顾修这些日子每日光朝会就能开上将近四个时辰,用膳时都在议事。   能挤出这一盏茶的功夫给苏澈已然相当不易了。   “你啊你,满脑子都只有那个小皇帝。”苏澈坐在诊台后方,果然开门见山道:“你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睡过了?”   韩墨初先是一愣,随即坦然道:“是,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你这个太傅大人当得可以啊,把皇帝都给睡了?”   “没有,是他把我睡了。”韩墨初平摊双手,表情更加坦然:“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闹了半天是他把你睡了?!这个小皇帝,你扶着他得了江山还不算,怎么连你的人都不放过?”苏澈叉着腰,运着胸口直生闷气:“他这还算什么有道明君?当真是......”   苏澈本想说禽兽不如,但是又隐隐觉得这四个字出口,韩墨初会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于是,他把那四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他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君怎可屈居人下?”韩墨初敲了敲诊台的桌面,面不改色道:“你若是叫我来就是说这事就不必再说了。这是我与陛下的事,你知道了帮我存在心里便好,我前朝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你慢着!”苏澈嗷一嗓子把韩墨初叫住了,从诊台底下摸出了一个做工粗糙的小瓷坛子:“让你来是拿东西的,你把东西带回去。我特地给你做的,你别不领情啊。”   “这是何物?”韩墨初回身看着那个其貌不扬的小瓷罐子。启开封盖,只见那小罐子里面盛着犹如猪油一般乳白色的膏体。他狐疑的用手指挑了一点搁在鼻下嗅了嗅,一股淡然悠远的冷香沁人心脾,顺势擦在手背上慢慢匀净,愈发不解道:“这大夏天的,你送我一罐冻伤膏子干什么?再说这也涂不匀啊。”   “哎呀呀,哎呀呀,真是稀了奇了。这天底下还有你韩子冉不认识的东西?”苏澈扶着额头撇撇嘴:“这东西不是擦冻疮的,是给你和那小皇帝用的。”   “用?做何用?”   “我不说,你自己想。”苏澈神秘兮兮的挑着眉毛:“你们两个人用的,两个人哈。”   韩墨初凝神看了一会儿手背上无法吸收的软膏,结合着自他进门后苏澈与他说话的前后语境,他瞬间了然。   立马从掏出怀中的软帕将手上粘的软膏擦了个干干净净,又把沾了软膏的帕子往诊台上一拍,抿唇还未开口。   “哎哎哎,你想干嘛啊你?我又不知道你是下头的嘛。我本来是想让你给那小皇帝用的。”苏澈怂巴巴的缩着脑袋往诊台后面躲,双手护着自己的下巴,压低声音继续推荐道:“我跟你说我这里面可掺了不少好东西。不仅能润泽门庭,还能消肿镇痛。最主要的是香气幽微,就是你韩子冉最喜欢的那种淡淡的......”   “苏常如!”韩墨初咬牙一把攥住了那小坛子的盖子。   按着苏澈的预判,此时的韩墨初必然会把那瓷罐子砸到他脸上,于是当韩墨初的手按在那小盖子上的一瞬间,他立马把自己藏到了诊台后面。   谁知,预想当中的罐子并没有飞来。   苏澈像只躲避天敌追杀的野兔般从诊台后方悄悄向外探头,只见韩墨初已然一言不发的拿着那个小坛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喂!韩子冉!这软膏你尽管用!要多少有多少!你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苏澈望着韩墨初走远的背影高声喊道:“先生既然让我照顾你!我就绝对不会让你受罪的!还有啊!若是气味儿不喜欢了也能换!芙蓉的,玫瑰的,桂花的,茉莉的都能做!千万别跟大哥我客气啊!”   ***   当日深夜。   顾修与韩墨初更衣完毕,并肩靠在床榻上翻书。   韩墨初看的是一本《地理志》,顾修翻的是一本《后汉书》。   他们二人虽说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倒也并不会如想象般的夜夜笙歌。   多数时候,他们都是这样一人拿一本书,翻到双眼发沉时再相拥入眠。   顾修不大喜欢读汉史,看了几页便没了兴致,合上书本按了按双目之间的睛明穴,与韩墨初攀谈道:“今日苏先生让子冉过去可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给了臣那坛子东西,别的什么也没说。”韩墨初也合上了手中的书卷,伸手将搁在拔床旁边的那个小瓷罐子拿了过来。   “就这坛东西?”顾修拿着那罐子看了一会儿,又打开盖子挖了一点罐中的膏体,涂抹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这会儿都已经入夏了,苏先生给你一坛冻疮膏子干什么?这怎么也涂不匀啊?”   “陛下,这不是冻疮膏。”   “那是什么?”顾修看着皮肤表面怎么也无法吸收的膏体,试探着放在鼻下闻了闻:“这怎么还是香的?”   “这个味道,陛下喜欢么?”   “说不好,淡淡的,有些像是师父喜欢的龙脑香。”顾修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自己的手背:“不过,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到了该用的时候,臣会告诉陛下怎么用的。”韩墨初拎着帕子给顾修擦净了手背,顺势滑向了被窝:“时辰不早了,先睡吧。”   顾修紧跟着贴了上去,轻声细语的磨蹭着他的耳根:“小狐狸,你是不是有什么话瞒着朕嗯?小狐狸?”   背对着他的韩墨初闭目无语,佯装睡去。   任由身后的顾修怎么摇晃也一言不发。   许多年后,君臣二人柜子里的空罐多得积了灰。   而他们最喜欢味道,还是梨花的。   淡雅,苦涩,凄美,沁凉,清爽。   最主要的是物美价廉。   *   作者有话要说:   顾萌萌:“感谢苏神医送来的助攻神器!”感谢在2021-07-11 11:23:12~2021-07-12 10:5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不要芝麻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飞 2个;祁清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飞 3瓶;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奶团   夏至秋尽, 菊花盛开。   七月初十,太!祖皇帝冥诞之日。一岁四个月的珹王世子顾毓诚在晴昭公主夫妇的陪同下,迈着肥乎乎的小脚丫来走进了大周国朝的皇城之中。   因为晴昭公主与宁王妃的产期都在八月, 故而顾修特地挑选了这个折中的日子。   初秋时节, 不冷不热的。   幼子在宫中也可不必那般拘束。   当日朝会过后, 顾修又携百官于奉先殿上焚香祭祖完毕。君臣二人就此换了常服,于宣政殿开辟的上厅之内与晴昭公主饮茶说话。   即将临盆的晴昭公主穿着一身琥珀色的大袖宫装, 高挺的腹部在衣袍的遮盖下几乎看不出来。乌亮的头发只用玉簪束起, 脸上薄施脂粉,满面红光,整个人愈发的娴雅端庄。   顾修与韩墨初至上厅之时,顾锦正拉着尚宫吴氏事无巨细的交代着幼子的饮食喜好与起居习惯,驸马卓袇就坐在一旁一手抱着幼子,一面时不时的给晴昭公主叉一块儿新切的蜜瓜。   自打晴昭公主有孕,驸马卓袇每日都会拿着几本诗集读给公主肚子里的小人儿听,一读就是一个时辰。宁王妃徐静柔得知此事后也拉着顾攸要他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读书, 结果不学无术的宁王殿下读了还不到一柱香就趴在徐静柔的肚子上睡着了。   顾修一进门槛,摆摆手示意厅上之人皆免参见之礼。无比自然的坐在了上首的龙案后方,侧耳听着自己的长姐与尚宫吴氏的对话。   “吴姑姑要记得,诚儿这孩子喜食荤腥。每日的粥糜里要记着添些菜蔬,他即便不爱吃也能随着粥糜咽上几口。”晴昭公主边说,边伸手逗弄着驸马怀中的孩子:“姑姑的诚儿是小老虎,最喜欢吃肉了是不是啊?”   “小主子是男孩儿, 多吃肉食长得结实。”尚宫吴氏也撩着裙摆半跪在那小儿面前,眼中满是疼爱:“以后啊, 吴姑姑会把小主子养得壮壮的, 长得高高的, 好不好?”   小人儿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瞬间高兴起来。拍打着包子一样的小手咧嘴憨笑,圆鼓鼓的小脸像一颗煮熟的元宵,看起来又糯又甜。   顾修坐在上首位上,心里莫名的有些吃味儿。   分明先前长姐口中的小老虎是他,尚宫吴氏口中的小主子也是他。   往常他自前朝归来或是与长姐许久未见的时候,尚宫吴氏同晴昭公主哪次不是围着他嘘寒问暖,这会儿他都进来多久了,她们两个就好似没看见一样,满眼都只有那个驸马怀中胖嘟嘟的小团子。   为何女子们偏偏总是对这样软绵绵的小家伙这般偏爱?难道少年时他被偏爱,也是因为他生得这样软绵绵的么?   “诚儿你看,那是父皇和亚父。咱们过去让父皇抱抱好不好?”晴昭公主好似终于注意到了已经在龙案之后坐了许久的顾修,她在三四个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又从驸马怀中抱过了啃吃手指的小毓诚,被众人簇拥着朝顾修的龙案走来。   顾修与韩墨初同时起身往前迎了两步,顾修单手就把那小胖团子接了过来,温声道:“乖,叫父皇。”   小团子脱离了顾锦的怀抱后也依旧乖巧,奶声奶气的唤了声:“姑姑。”   “傻孩子,不是姑姑,是父皇。”晴昭公主柔声细语的引导着:“抱你的是父皇,这位是韩太傅,以后你该称亚父。”   小毓诚顺着晴昭公主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滴口涎顺着嘴角缓缓滑落,咿咿呀呀的朝韩墨初的方向探头。   韩墨初顺势张开双臂,将小团子稳稳的拖在了臂弯处。到了韩墨初怀中的小团子并不认生,毛茸茸的小脑袋靠着他的胸口,小手抓着他胸前的长命锁开始了漫长的啃咬。   这还是韩墨初第一次抱着这么小的孩子。   想当年他入宫为皇子少师时,顾修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人了。他只需教他读书习武这样的事。   他那时从来没有想过他有朝一日还能抱到这么小的一只奶团子,并且还要与顾修一起将他抚养长大。   这个一岁半的小团子比一只狮子狗大不了多少,软绵绵的小身子上奶香奶香的,说起话来含糊不清,但就是带着一种能让人充满希冀的怜爱。   “父父.....”小家伙儿还叫不出准确的亚父和父皇,只能努力的在公主的引导下发声。   “看来,诚儿好似很喜欢韩太傅啊。”晴昭公主欣慰道:“在府中教了几日都叫不好,这会儿见到韩太傅就叫出来了。”   “韩太傅生得俊美和善,小主子自然喜欢了。”围在旁侧的尚宫吴氏也笑眯眯的附和道。   小主子?顾修总觉得吴姑姑嘴里说得是他。   韩墨初生得俊美和善,他确实很是喜欢。   “长姐,朕想同韩太傅带毓诚去院子里玩一会儿,你就在这里和吴姑姑说说话用些点心可好?”顾修借机提议道:“这孩子今日才刚入宫,朕想与他亲近亲近。”   “这...”晴昭公主多少有些犹豫,扶着自己高挺的肚子看了看搀扶着自己的丈夫和簇拥在侧的尚宫吴氏,想了想,下定决心道:“也罢,那修儿多带些人跟着,千万小心别磕碰到了。诚儿现在会跑了,你可要看住了他。”   ***   离开晴昭公主的视线后,顾修直接将那小团子从韩墨初的怀中拎了起来,扛在了自己脖子上,双手抓着他两只棒槌似的的小脚丫,一路朝着宣政殿后那焕然一新的小院走去。   “陛下,公主殿下好似说让您多带些人的。”韩墨初整整衣衫,与人并肩笑道。   “有元宝和宝吉还不够么?”顾修走着,能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肩膀上的小团子正在摆弄他头顶的龙簪:“再说给这孩子预备的兴圣宫也有保姆在,这么多人还不够?”   “公主殿下还说了要小心磕碰。”   “男孩子哪有不磕碰的?”顾修一脸威严的说道:“他是朕的儿子,不会那么娇气的。”   很显然,顾修对自己这个君父的身份适应得很快。虽说在晴昭公主面前,他自己都还是个不能少人照料的半大孩子。   兴圣宫与宣政殿连通的空地上,早已安放好了各式各样供幼子玩耍的陈设。秋千,假山,石洞,沙堆木马,四轮小车应有尽有。   小毓诚一落地立刻就疯了,迈开小脚丫就往沙堆里跑。   一会儿追着一颗藤球,一会儿又摇摇木马,一会儿干脆就在细软的沙堆上打起滚儿来。   为了陪这小家伙儿疯玩,顾修也宽去了外袍,穿着紧袖单衣,陪着那小团子疯跑,拎着那小团子抛上抛下。韩墨初便坐在一侧的秋千上静静的看着。   顾修自幼习武,体力极佳,精力旺盛。   陪着那小家伙儿在沙堆上玩了一个多时辰,衣裳都汗透了,也不曾皱皱眉头。   小团子跑着跑着,一头扑在了韩墨初膝头,仰头朝人憨笑:“抱抱!抱抱!”   韩墨初伸手拍了拍小团子沾了满身的细沙,才将小团子抱上膝头,一齐坐在秋千架上。   顾修也张开双臂,任由元宝拿着拂尘将他身上的细沙掸了个大概,坐在了韩墨初旁边的秋千上:“毓诚,要不要同父皇比比,谁荡的高?”   “要!”小团子脆生生的答了一句。   “那小殿下要扶稳了嗯。”韩墨初拉着毓诚的两只小胖手扶在了一旁扎秋千的麻绳上,双足用力,秋千随力荡起。   小毓诚兴奋的尖叫,小脚丫来回扑腾,一时把脚上的小朝靴都踢掉了。   直到秋千停摆,才有跟随的保姆敢上前将小鞋子给他重新穿上。   “唔,飞!飞!”小毓诚并不配合保姆穿鞋的动作,继续雀跃的指着刚刚停摆的秋千:“飞飞!”   “小殿下,要穿上鞋子才能再玩儿。”韩墨初笑眯眯的摸了摸小家伙儿头上的汗珠:“听话。”   “唔......”小团子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看了眼韩墨初的笑脸就把头垂了下来,乖乖的套上了小靴子。   “乖诚儿,这次让父皇来推你和亚父如何?”顾修起身绕到了两人身后,借力将秋千高高荡起,借着秋千摆动的力道一下一下的将秋千荡得老高。   小家伙儿因为强大的惯性,小屁股已经从韩墨初的膝头上升了起来,只有两只小手还牢牢被韩墨初抓在手里。   吓得跟在一旁服侍的保姆心惊肉跳的,生怕下一个弹指,这个胖乎乎的小娃娃便会从秋千上飞下来。   三人在秋千上正玩儿得高兴时,内监总管元宝不适时的开口了:“陛下,午膳好了,公主和驸马都已经用过了。吴姑姑说若是陛下再不来,午膳便要重做了。”   顾修侧过肩头一撑,秋千就稳稳的停了下来。半拎半抱的将小团子往脖子上一扛,抓着两条小短腿道:“走吧,去看看吴姑姑做了什么好吃的。”   顾修以往面对那些子侄的时候多数都是不怒自威的帝王形象。以至于宁王顾攸家的小世子毓恒见了顾修的皇冠就哭,哪怕顾修和他的父亲那般要好,吃喝玩乐的东西送了一堆,那孩子依旧不肯买账。   弄得太妃金氏这个做祖母的都哭笑不得。   韩墨初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顾修这张天生不苟言笑的脸上能嘴角上扬那么久。   由此可见顾修收养这个孩子,并不是全然出于对他父亲的愧疚。   也许冥冥之中,这个孩子当真同他和顾修有这样一段亲缘情分。   父子三人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下了沾满细沙的脏衣,洗手净面后清清爽爽的在饭厅落座。   顾修的午膳是惯例的四菜一汤,小团子的午膳则是一碗粥糜外加一盘被捏成了蝴蝶形的奶油松糕。   为着要喂小团子吃午膳,自公主府中拨来的保姆也破格与君王同席落座。   第一次没有按时用午膳的小团子此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根本等不及保姆喂他,自己就抓着勺子狼吞虎咽的往小嘴里送粥糜。也不管是肉还是菜蔬都一股脑儿的吞到了肚子里,哪里有什么幼儿挑食的毛病?   吃饱喝足,疯玩儿了将近两个时辰的小团子双眼发沉,依在保姆怀中含着一根手指舒舒服服的睡了过去。   “陛下,小殿下睡着了。”保姆将小团子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在怀中抱好,与顾修悄声行礼道:“奴婢先带小殿下下去了。”   “就把他放在朕起居的暖阁里吧。朕午后同韩太傅看折子,顺便看着他就是了。”顾修的语气无比轻松。   经过这一个晌午的相处,顾修觉得给这么小的小团子做父亲实在没什么难度。   午后,小毓诚抱着个和他差不多大布老虎安然入睡。   晴昭公主离宫前来看他时他还迷迷糊糊的吃着拇指。   “诚儿乖,姑姑同姑丈要回去了,你留在宫中陪父皇和亚父好不好?”晴昭公主红着眼圈儿颠了颠小团子,亲了亲额头:“告诉姑姑,要不要留在宫中?”   “唔...要...要...呼...”半梦半醒的小团子揉着眼睛答了一句,就又睡了过去。   晴昭公主依依不舍的将小团子重新放回了小床里,吸吸鼻子道:“你个没良心的小坏蛋,姑姑白疼你了。”   驸马卓袇扶着晴昭公主的双肩轻声哄道:“诚儿现在睡着呢,不是有心说不想公主的,公主殿下别伤心了。”   “都怪你!都怪你!” 晴昭公主抿紧双唇重重的朝着驸马卓袇的肩头捶了两下。顾锦这副小女儿的模样让旁观的顾修愈发感觉到了自己当日决定的正确性。   晴昭公主走后,静谧的午后平静无波。   疯跑了一个下午的小毓诚睡得很实,根本不哭不闹。   顾修与韩墨初二人就在长案上看着当日的奏报,时不时看一眼小床上的团子。   “今日之前朕还觉得,养个孩子会有多难。”顾修合上手中的奏疏,感叹道:“长姐那时还说毓诚太小,朕照顾不了呢。”   “臣也觉得公主殿下确实有些多虑了。”韩墨初也跟着看了一眼不远处风平浪静的小床:“吴姑姑不也是准备了好些东西么?可见是上了年纪,操心太过。”   韩墨初话音刚落,方才还风平浪静的小床上忽然鼓起了一丛被包。蘭馩   从午后一路睡到了晚的间小团子被饥饿叫醒,他夹着布老虎看了看周遭全然陌生的环境,以及他床边不远处那两个还不算熟悉的男子,安静的严肃的氛围让还带着起床气的小家伙眼圈儿逐渐泛红,委屈逐渐加深,最后终于爆发了犹如雷霆霹雳般的大哭:“姑姑!呜呜呜...要姑姑......”   “姑姑?”顾修被这一声哭喊弄得手中的朱笔都滞了一下,一滴巨大的墨点遗落在了地上:“姑姑已经出宫去了,这里现下没有姑姑。”   本就在痛哭中的小团子听到没有两个字,彻底崩溃了。也不管危险与否,迈开小腿顺着高高的床架子便往下爬。幸好韩墨初眼疾手快一把将那即将大头朝下栽出来的孩子接到了怀里。   “小殿下,晴昭公主午后已经出宫去了,是您自己答应了要在宫中陪着臣与陛下的。”韩墨初双手拎着小团子与他对视:“既然是说好的事,那小殿下便要言而有信。”   同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讲道理,很显然根本行不通。   小毓诚扭动身体,像头小活驴一样撂着撅子从韩墨初怀中挣脱出来。光着小脚丫跑到暖阁中连通外界的大门跟前疯狂捶门:“姑姑!姑姑!我找姑姑!”   顾修提着指点江山的朱笔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把那个正在捶门的小团子抱回来,放到了他那张大得夸张的龙书案上,拿起一只拨浪鼓推到了小团子面前:“诚儿别哭了,你若是不想睡了就在这里玩。”   见到拨浪鼓的小团子依旧没有停止哭泣,甚至开始在桌案上打起滚儿来。乱蹬的四肢险些把桌上的那些军国大事都推到了地上。   顾修抬起双眸本能的看向坐在对面的韩墨初,眼神里满是求助。   韩墨初在腹内努力的搜索了半天,想他年少成名,读书无数,可为什么就是没有哪一本书是讲如何养育小儿的呢?   束手无策的君臣二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毓诚一路从书案这头,滚到了那头,又从那头,滚回了这头。   并且一路长声的喊着姑姑。   “陛下,不然与小殿下拿个软垫,让他在软垫上滚,可能会舒服些吧?”韩太傅率先决定尝试,在他看来,既然孩子想哭,那便应该在个安全舒服的地方哭,至于哭声什么时候会停,他也不知道。   顾修闻言,当即扯了个软垫,将正在哭闹的小团子平稳的安放上去,又抬起头,好似在问:“然后呢?”   “陛下试试再拿个毯子过来,可能盖上就不哭了?”   君臣二人育儿试验的第二步还没开始实施,小毓诚的哭声便引来的候在外间的尚宫吴氏。   “我的佛祖啊,陛下您这是做什么?怎么能让小主子躺在地上哭呢?”吴氏匆匆上前,将躺在软垫上嚎啕大哭的小家伙儿抱在了怀里:“乖,乖,好孩子不哭了,吴姑姑来了啊。”   “朕没有让他在地上哭,朕是让他在软垫上哭。”顾修的解释在幼儿逐渐停下的哭泣声中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陛下啊,您说您和韩太傅每天日理万机的,哪儿还有精力看孩子?”尚宫吴氏颠着怀中还在抽噎的小团子直言不讳道:“真是可怜了我们小主子,这么小的年纪遇上了这般不靠谱的父皇。算了算了,小主子还是跟吴姑姑走吧,吴姑姑心疼你,吴姑姑哄你啊。”   当天晚上,尚宫吴氏直接夺走了这只小团子在宫中的看护权,连带着摆在暖阁中的小床和玩具一应没收。   尚宫吴氏走后,终于得救的君臣二人看着桌案上那片被小团子滚过的痕迹,深深的体会到了养育孩子的艰辛。   原来,养大一只会哭会闹的小团子并不比管好一个国家来得简单。   国家大事悬而未决至少还可以找人商议,而这么大小的软团子根本连商量也没得商量。   ***   岭南道,贺州境内。   端敬亲王府,内院之中有一片绿竹成荫的室外桃源。   岭南夏日极长且苦热难当,成片的绿竹恰能阻挡了暑热之气。   即便是盛暑之下也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之感。   端王顾伸坐在轮车上,手中端着一碗颜色鲜亮的羹汤,无比耐心的朝着对面那个双目空洞的男子口中喂送:“檀卿哥哥,再吃一口吧。这些日子天热,你都不曾好生吃点东西,看看你,都瘦了。”   坐在他对面的崔崇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只是很机械的张开口,不咀嚼,也不吞咽,直到嘴里满了,再任由口中的汤羹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顾伸也不责怪,耐着性子给崔崇擦净了嘴角,并且换了柄十分细小的长柄汤匙继续喂食。   “主子,京中出事了。”竹林之外,一个身穿灰衣密探打扮的男子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单膝抱拳跪在了顾伸面前。   顾伸喂食的手腕稍显顿滞,抬起头转向了前来报信的密探,已经连续数月失眠的他眼下的沉郁明显更加深重,脸色也愈发苍白。   “说吧,京中出什么事了?”   “珹王世子入宫了,明旨下发正式将那珹王世子收为君王嗣子。”   “是么?想不到这狼崽子的动作还挺快的。”顾伸放下了手中的汤匙,转而又给崔崇整理起仪容来:“他这是趁着物议沸腾前,先给自己和那只狐狸把路铺好了。宋煜呢?”   “回主子,宋小将军已在两日前带着借调函入京去了,他说他很感激王爷能给他这次重回王师的机会。只是属下不明白,您为何要走这样一步棋?那位小宋将军不是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么?”   顾伸痴笑着缓声言道:“那不是忠心,那是仰慕,不自量力里又过分偏执的仰慕。本王让他入京就是要他看着他一心仰慕的男子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同时又是怎样专心致志的爱慕另一个人的。这样一来他便会嫉妒,无比嫉妒,有了他这份嫉妒,本王便能办成许多事。”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易鶨先生要来啦!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奔丧   永定二年八月, 秋闱恩科开试。   晴昭公主与宁王妃徐静柔也先后产子,皇家喜事撞上了国家大事,整个汴京城都前所未有的热闹了起来。   晴昭公主之长子取名卓胜, 宁王妃之次子取名为毓庆。   太妃金氏又得了一个孙儿, 江南金家与徐家来送贺礼的马车从孩子落地到满月期间几乎就没有断过。   相比之下, 公主府中的庆典办得便简单多了。   顾锦生产当日,驸马卓袇便替公主谢绝了礼部原先备好的典礼, 免除了大部分官员的来往恭贺。   除了皇帝与宁王, 只见了几家来往密切的宗亲。   听闻晴昭公主产育之后不知为何想起了曾经在漠南失去的那个孩子,靠在驸马怀中哭了许久。   在顾锦出月的几天后,驸马卓袇便带着新生的孩子与公主前往了孟氏皇后的隐居之所小住。   入宫两月的小团子也渐渐适应了在宫中的生活,慈眉善目的尚宫吴氏对他拿出了十五分的疼爱。   如若不是因为顾修与韩墨初的阻拦,她恨不得天天将这个小团子拴在腰杆上。   身为君父的顾修当年不过二十三岁,对于如何教养一个小奶团始终都是一知半解。   于他而言,只要这个小奶团不哭,其余的事情都无所谓, 也不管那孩子是爬高了还是钻洞了。   有一次,尚宫吴氏代君王出宫去探望新生了孩子的宁王妃,韩墨初也在西暖阁中同几位同僚议事。   东暖阁内只留下了君王顾修和那个闲不住的小团子。   吴氏刚一归来,就看见小毓诚骑着一辆木制的四轮小车在宣政殿的东暖阁里光着小脚来回滑动,保姆跪在外头根本不敢进去。   小毓诚滑一圈就到顾修身边去要一块糕饼,顾修低着头专注的批着折子,孩子要一块他就给一块, 也不管那孩子满手满脸的糕饼渣子,以及淌过了河的鼻涕。   见尚宫吴氏归来, 那个看起来惨兮兮的小团子还欢欢喜喜的滑着小车溜到了她面前, 伸手就要她抱。   相较于尚宫吴氏的溺爱及顾修的纵容而言, 韩墨初这个做亚父的反倒是更像一个生父。   每日朝会过后,韩墨初都会抱着刚吃过早膳的小团子教一首诗。   一字一句,不厌其烦。   直到他念出上半句,小团子就能精准的接出下半句。   短短两个月,这个尚且不满两周岁的小团子已经能在引导下不甚流利的背出《诗经》的前三篇了。   小团子淘气时,他也不似顾修那般放任。   就拿东暖阁内设着的那顶九龙鎏金大香炉来说,那小团子好奇,一日能往那香炉上扑七八次,好在都被跟随照料的保姆拦了下来。   尚宫吴氏问了顾修,顾修也说要将那香炉抬出去。   唯独韩墨初不同意。   那天,小毓诚垫着小脚又要往香炉顶上爬,保姆怎么哄也哄不住。   韩墨初走上前,笑眯眯的抓着孩子的两只小手,直接贴到了大香炉烧得滚烫的铜壁上。   烫得小奶团“哇”的一嗓子嚎了出来,拼命甩着烫红了的小手大哭。   韩墨初抱着痛哭流涕的小家伙儿温柔的顺着脊背,轻声问道:“小殿下乖,还要爬么?”   “不...烫烫...烫烫...”小奶团抱着韩墨初的脖子疯狂摇头。   自此以后,小毓诚无论是疯跑还是溜车,都会自动与那危险的大香炉保持距离,且只要他看见有任何的宫女太监靠近香炉,他都会努力的跑过去阻止,无比认真的告诉旁人:“烫烫,痛痛。”   为着香炉的事情尚宫吴氏心疼了小半个月,觉得韩墨初这个亚父当得心太狠,哪有跟那么小的孩子较真的?   ***   深秋时节,夜色茫茫。   龙榻上的君臣二人靠在一个枕头上,共同翻着一本罕见的专讲边贸的书籍。   书中有两个章节是讲边军与边贸之间关系的,举例用的便是前朝靺鞨与高句丽边境上曾出现的几次大型边贸市集。   提起这两个地方,顾修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在靺鞨边关中没了儿子也没了丈夫,并且在他身边照顾了这么多年的尚宫吴氏,又联想到这一连半个多月尚宫吴氏总是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宫里好些个小宫女都被她骂哭了,连带内侍总管元宝也常常挨骂。   这么多年,前所未有。   顾修忍不住就此询问起身边之人:“子冉,你可知吴姑姑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了?”   “想来是为了小殿下和香炉的事情吧?吴姑姑心疼小殿下,又不好与臣发火,所以就只好找那些宫女太监煞煞性子了。”   “原来是为这个?”顾修揉了揉鼻翼两侧的睛明穴:“子冉的法子不是很好么?一劳永逸,也不必再用人看着了。孩子都是极聪明的,知道铜壁烫手会痛他便不会去碰了。”   “认真计较起来,这法子其实并不是臣想出来的,而是易先生想的。”   “易先生?”顾修认真起来:“易先生也懂得育儿之术?”   “臣自小生活的百茗山上,有许多果树,接出的果子又大又甜。臣四五岁的时候很是贪吃,有时等不及那果子成熟掉落,总想试着往那树上爬一爬。”韩墨初笑着回忆道:“先生对臣说,若是臣爬上去一定下不来。臣那时哪里肯听,于是先生便拿了把梯!子过来,纵着臣爬了上去。臣刚找了个枝丫站住,先生便把梯!子撤走了。臣低头一看,臣站的地方已经离地将近八尺,果然是下不来了。”   “那后来子冉是怎么下来的?”   “自然是摔下来的。臣抱着树枝从晨起站到了黄昏,最后树枝断了,臣就摔在了刚下过雨的泥地里,吃得满嘴都是土渣。”韩墨初回忆着脑海中无比清晰的记忆,笑言道:“臣哭着回去的时候,先生正在摆弄算筹,桌上还摆着六个果子。见臣回去就笑着对臣说,子冉现下知道什么是量力而行了么?臣这才知道,先生是看准了那几天刚下过雨,土地松软,所以故意让臣摔跤的。后来,等山上果子再成熟的时候,先生就会让臣骑在他的肩膀上去摘,再也没有摔下来过。”   “明年,易鶨先生可便有一百零三岁了吧?”听了韩墨初的叙述,顾修心底也泛起了对这位易鶨先生的敬重,也品出了韩墨初对这位易先生的想念,拥着人低声道:“等今年恩科的事情完了,来年开年的时候,朕陪你回广陵走一趟,带着诚儿一齐去见见易先生。朕也想驮着诚儿去摘你说的果子,诚儿是朕和你的孩子,朕不想他从小就困在这宫墙里,子冉说呢?”   “陛下说好便好,臣也当真有许多年没有回去过了,自永熙二十一年荣安亲王病故以后,臣就没有再见过易鶨先生了。先生每年只写三封家书,还都是常如收的。”韩墨初合上了手中的书本,扬唇道:“来年若是出行,臣还想顺道在汛期之前往山南归州走一趟,今夏归州的水利还算太平,但现有的堤坝显然并不能永保无虞,一旦河堤溃口,那便是数十万官兵百姓的性命。与其如此年年提心吊胆的加固,倒不如想个法子可保万年平安。所以臣想往归州实地看看,光靠地方上的折子总有些纸上谈兵的意思。”   “子冉说好便好。”顾修把韩墨初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顾修对韩墨初的“言听计从”是因为知道韩墨初一心为公。   韩墨初一心为公,是因为心里笃定了顾修会给他最大限度的支持。   君臣二人深夜的畅想还未结束,内侍总管元宝突然从门外连滚带爬的扑了进来,手中颤颤巍巍的拖着一封白皮奏疏,膝行跪到了顾修面前:“陛下,韩太傅,出大事了,扬州知府上表讣告,易鶨先生薨了!”   韩墨初闻言,直接翻身下了床榻,连靴子也顾不上穿一把抓过了元宝手中的白封讣告,翻开首页。   首页之上赫然写着:永定二年,九月初十日,国士易鶨寿终于百茗山......   韩墨初手上力气一松,讣告自手中滑落,整个人都站不稳了。   好在他身后的顾修也跟了下来,在他几乎摔倒的一瞬间扶住了他。   “子冉。”顾修攥着韩墨初瞬间冰凉的双手低声轻唤:“没事,有朕在呢。”   勉强回过神来的韩墨初,抓着顾修的手借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颤抖着质问道:“苏先生呢?苏先生可知道了?”   “奴才已经派人去太医院知会苏先生了。现在想请侯陛下及韩太傅示下,易鶨先生丧仪,应当如何料理?”元宝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传旨三省六部所有公卿明日停朝,所有紧急国政一应走路驿加急送往扬州。少府监即刻掌灯摆驾,典仪备制六百人即可,一个时辰后在宫外候驾。并通知所有沿途大小官员,朕同太傅这一路上免除一切地方官拜见之礼,不可骚扰百姓。另外六百里加急传旨淮南道,让他们自扬州城门起至百茗山上设五百路祭棚,恩准扬州乃至淮南百姓随行致哀。停灵扶棺之地先设升天祭坛,再于百茗山境内选出四个吉位,朕与韩太傅到了再行选看。”   “是,奴才遵旨!”元宝对着顾修与韩墨初磕了个头,慌乱的退了出去。   元宝走后,顾修将韩墨初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宽厚的手掌顺着他的脊背:“子冉我在,我在呢。”   顾修无声无息的卸下了他君王的身份。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他只做韩墨初的顾云驰。   韩墨初知道顾修的怀抱是安全的,安全到他可以放下理智,不再思考。   他的双手也紧紧拥着顾修的肩头,将整张脸都埋在顾修胸口处。手背上青筋突兀,喉咙里仿佛压了一块重石,双眼已经模糊不清,身体也因为强烈的悲伤而不断颤抖着。韩墨初很想痛哭一场,可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才憋出了一句:“我本以为先生永远都不会......永远都不会......”   韩墨初的语气里充满了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激荡出的不甘。   明明上一刻他与顾修还在畅想着来来年开年时就带着那个小团子一齐去百茗山看望他的。他还有好多事情想请教他,还有好多见闻想说给他听。   最起码也要告诉这个自幼悉心教养他的恩师,他和顾修相爱了,他们过得很好,从今往后都会这样好。   为什么上苍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一定要他抱憾终生?   顾修没有回应,仍旧紧紧的抱着这个人。   这个任何时候都守在他身边,给他依靠的人。   这个任何时候都能保持清醒与理智,权衡利弊,运筹帷幄的人。   这个无论何种情形都能杀出重围,另谋生路的人。   这个无论何种情形都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人。   也有这样无能为力,难以自持的时候。   这是韩墨初第一次在清醒时向他示弱,没有醉酒也没有受伤。   他很庆幸,韩墨初知道他可以依靠,也值得依靠。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六点还有哦。   ps:因为易鶨先生的地位在大周确实很高,虽然隐居但是基本与公卿大夫同尊,因此我用了“薨”这个字!感谢在2021-07-13 11:18:24~2021-07-14 07:3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恶童 20瓶;祁清和 10瓶;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五卷 .盛世太平 § 第一百一十七章 遗产   南行的马车上。   韩墨初一身缟素, 面色苍白,看起来异常疲倦。   昔年陪着顾修在沙征战之时,几天几夜不合眼, 他也鲜少有这般面露倦色的时候。   顾修也穿着一身银丝暗绣的素色衣袍, 与韩墨初同在一乘马车之上, 一言不发的陪着他。   国士易鶨之死,举国动荡。   除了淮南道, 江南, 岭南一带,连带着京城之中那些早年曾经受过易鶨先生点拨出仕的老臣们无不哀痛逾甚,尤其是京兆府尹姜篱,得了消息后哭得数度昏厥。   苏澈坚持自离京当日便给自己换上了一身孝麻,一路扛着一杆纸糊的白幡,任谁规劝也不肯放下。   驾行七日,至扬州广陵百茗山下。   广陵知府沈修与扬州刺史孙英已经在此恭候了两天两夜,见驾时顾修依旧免除了众人所有的拜见之礼, 一行陪着韩墨初登上百茗山山巅。   山巅处易鶨先生最后独居的小院儿里停着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椁,两旁边僧道对坛,各自唱经超度。   那个在易鶨先生独居后便一直照顾着他的“童子”携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正跪在棺椁之前朝空中抛洒着纸钱。   一见棺椁,苏澈立刻就跌跪在地,举着白幡加入了抛撒纸钱的队伍中。   已经满脸胡子的“童子”见了苏澈,两人立马抱头痛哭起来。   “先生啊先生,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苏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时不时还晃晃手里那个抱了一路的纸幡,把气氛烘托得愈发悲凉。   “先生你还不到一百零三岁, 真是天妒英才啊!”大胡子童子也抽泣着又朝空中抛了一把纸钱。   那边, 韩墨初也扶着棺椁站定, 拂去了落在棺盖上的纸钱,沉声问道:“先生的死讯,是何人来报的?”   “回韩太傅的话,就是这位童相公来府衙报信的,说先生在九月初十日作古,吾等自然不敢怠慢,立刻遣人回京送信。”孙英拢了拢官服的袖袍,毕恭毕敬道。   孙英认识这位名叫童子的大胡子“童子”。   其实不止孙英,整个淮南道都知道这位童子在还是个真童子的时候就做了易鶨先生的小侍。   他来传的死讯,谁敢怠慢?   “陛下,您吩咐的四处吉穴都已经选好了,只等您和韩太傅挑选了。”孙英这边回过了韩墨初的话,又转向了负手立在一旁的顾修那边回话。   顾修无声的朝他摇了摇头,孙英会意,不再多言。   “先生的尸身可是你收敛的?先生生前可说了什么?”韩墨初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和苏澈抱头痛哭的童子身上。   大胡子童子哭得几乎不能言语,一边摇头一边抽噎道:“五年前,先生给我娶了一门妻室,让我自立门户,每隔十日给他送一回菜蔬即可,谁知那日还不到送菜蔬的日子,就有个小哥儿来我家里送信,说是先生身故,让我上山料理。我一上来,便见到了灵堂棺椁,还有三封先生的亲笔书信和一个箱子。其中一封便是给我的,信中交代我要好生与妻房过日子,还要我务必将他老人家的死讯告知您二位,并且昭告四海...”大胡子卷着袖子擦了把鼻涕,从袖口里掏出两张信封,一封上写着子冉亲启,一封上写着常如亲启。   苏澈慌乱的将信拆开,信中字字亲切。   常如吾儿,京中一别数年,可还安好?师身在远乡,时常惦念。   想你你终身大事尚无着落甚为忧心,现留你黄金三百两,足够你于京中置业安家,娶妻生子。   愿吾儿余生平顺安康,子孙满堂。   苏澈一封短信读完,大胡子也把那个传说中的小箱子抱了出来递给了苏澈。   苏澈抚摸着沉甸甸的箱子,并且偷偷瞄了眼一旁只有一张信封的韩墨初,扯着嗓子嚎得更厉害了:“先生啊,我的先生啊,我不该埋怨您偏心,不该抱怨您。您走后把钱财都留给我了,三百两黄金,您这是存了一辈子吧!我的先生啊!”   韩墨初无暇理会苏澈的哭嚎,拆开属于自己的那封书信,信中只有一张白纸上画着一株开花的果树,果树下一个瘦高的背影扛着一个孩子,另外还有一把褪了色的黄铜钥匙。韩墨初捧着这两样东西想了一会儿,忽然扬唇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自己头上和身上的孝带都解了下去。   韩墨初这个反常的举动立刻引起了顾修的注意,他扶住韩墨初的肩头,皱眉道:“子冉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的么?”   “陛下,臣没事。只是易先生未死,臣也不必再带孝了。”韩墨初依旧笑着,连着身上的孝袍一齐脱了下去。   苏澈见状,哭声立马就止住了,从棺材旁边站起来也凑在了韩墨初身边,伸手就要与人搭脉:“子冉,你听大哥说啊 ,大哥为长,先生留给大哥的东西多了些也是寻常事。你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气疯了吧?不然大哥疼你,分你一半怎么样?”   “苏常如,你好好想想。”韩墨初有点嫌恶的拍开了苏澈的手:“童子上山并未看见先生的尸身,只有棺椁和灵堂。先生常年独居,他若当真身死,那这灵堂和棺椁是怎么回事?”   “这个......”苏澈也反思了起来:“童子不是说有个不认识的小哥么?许就是那小哥收敛的吧。这种事情,哪里要骗人的?”   韩墨初摇了摇头,拍了拍棺椁的盖子:“你不信?那现在便启棺看看,这棺椁里到底有没有先生的尸身。”   “开棺?这不大好吧?这里这么多人,怎么说也......”   苏澈话未说完,便被一旁的顾修打断。   “孙英,你吩咐下去,目下此处所有僧道,护卫,官员,一律撤至山腰处候旨。”顾修干脆利落的下达了旨意。   少顷,领旨的众人便似山中鸟兽一般四散离去。   整个山巅的棺椁跟前,只剩下苏澈,韩墨初以及顾修三人。   “子冉,你还真要开棺啊?”苏澈搂着他那个装金子的箱子拦在了易鶨先生的棺椁跟前。   “少废话。开棺后若真有冲撞,我自己去先生灵前叩头认错。”韩墨初瞥人一眼,并不打算理会。   顾修与韩墨初分别站在棺椁两侧,拔出腰间悬挂的龙渊剑,同时楔入了棺椁的缝隙。   随着剑锋的寒芒一闪,咔嚓一声脆响过后,实木棺盖被撬了起来。   推开棺盖,棺椁里赫然躺着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稻草人,以及易鶨先生素日用的寿星杖。   稻草人面部还贴了张纸,纸上写了八个大字:“本人已死,有事烧纸。”   韩墨初从弯腰从稻草人脸上揭下了那张纸,顺手贴在了苏澈的脑门上:“这会儿你信了?”   苏澈将脸上的纸张拿了下来,不明所以的翻看:“既然先生未死,那他干嘛折腾那么大动静?难道是就为了骗我们回来?那先生现在人在何处?”   “我想,先生大约是不想被我们找到吧。自小到大先生不就是这样的么?但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猜不透。”   “你的意思是童子撒谎了?他帮着先生把我们都骗回来了?”   “不,童子没有说谎。想来是先生找了什么人,先把童子给骗了。”韩墨初攥着自己手中那褪了色的黄铜钥匙,心底连日以来的阴霾被一扫而光,他扬起唇角转向顾修道:“有劳陛下,将众人传回来吧。就说已经开棺验过了,易鶨先生确已身死,方才是臣伤心过度了。”   “好,朕知道。”   “另外,让孙英再带一队官差候驾,等一会儿拜完了灵堂还要随臣去后山起些东西。”   “起什么东西啊?这山上你我住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东西是你我不知道的?”苏澈搂着那箱金子好奇的凑了过去。   “自然是先生留给我的东西了。”韩墨初嘴角带笑,朝苏澈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钥匙。   苏澈不以为然,毕竟天底下有什么东西,比金子更好呢?   约莫一刻钟后,方才被勒令退下的众人又被重新招了回来,祭坛也被重新摆放,顾修,韩墨初及苏澈三人步入灵堂,为易鶨先生的牌位上香。   丧礼继续,大胡子童子的哭声也在继续。   一切都依旧沉浸在无尽悲伤的氛围之中。   午后时分,韩墨初一行带着扬州刺史派来的那队官差,来到了百茗山后方果树生长的所在。   那些长势喜人的果树环绕着一个七尺深的大坑,就是苏澈与韩墨初少年时挖的那个。韩墨初指着土坑的位置吩咐道:“就是这里了,有劳诸位下挖三尺。”   官差们人手一柄铁锹,齐刷刷的答了一声“是”,便三三两两的跳进了那坑里,哼哧哼哧的挖了起来。孙英派来的官差人数不少,一批累了便换另一批,另外还有几个专门负责抬土的。   一个多时辰下来,一个最先挖到硬物的官差朝坑顶喊了起来:“陛下,韩太傅!挖到了!”   紧接着,陆陆续续的有人喊了起来:“陛下,韩太傅挖到了,是块铁板!对,是块铁板!”   拿着铁锹的官差们爬了上去,另外换了两个拿扫帚的官差跳了下来,落在铁板上轰鸣一声,很显然是一块空心铁板。   两个官差将铁板上的浮土扫去,露出了一片类似合页门的铁板:“陛下,韩太傅,这里有扇铁门。”   “好,有劳诸位了,上去领赏吧。”   韩墨初与顾修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因为天色渐暗,身边一早便有机灵的小子拿了几盏通亮的琉璃盏备用。   韩墨初卷起了自己宽大的袖袍,提着琉璃盏从坑顶之上一跃而下,站稳后拿出黄铜钥匙,打开了铁页门的门锁,掀起其中一扇不站人的合页,合页之下竟然有一道修缮完毕的阶梯,韩墨初提着琉璃盏照了照阶梯下面的情形,确保无虞后才对坑上的顾修说道:“陛下,下来吧。”   随着韩墨初进入坑中的铁门,顾修也宽下了外袍利落的跃入了坑中,抱着金箱子的苏澈则在坑顶众人的合力帮助下才勉强下入坑道之中。   三人爬下阶梯,当即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了。   石阶之下竟是一间足有上千尺见方石室,石室的岩壁上每隔几步就凿着一个小洞。   小洞里填埋着一颗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夜明珠润泽幽亮,致使石室内的光线并不昏暗。   韩墨初手中提着琉璃盏,所照之处整整齐齐的码放着数不清的箱子,随手启开一箱,里面装着的都是金灿灿的元宝,并且在箱盖的顶上贴着一张纸条,分明写着三个字:“子冉的。”   再启开一口箱子,箱子里堆满了足以晃瞎人双眼的珠宝,箱盖上依旧写着三个字:“子冉的。”   抱着三百两黄金走了一路的苏澈觉得手里的这箱黄金瞬间就不香了,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停开着箱子的封盖:“子冉的,子冉的,怎么都是子冉的!”   韩墨初拉着顾修绕过了那些木箱,走到了一扇模样有些古怪的石门跟前。石门上面刻着一个圆头圆身圆足圆手却长着一张猫脸的生物。   那生物看起来娇憨可爱,大腹便便,腹部下方还刻了一个凸起的半圆。   韩墨初试探着在那半圆上按了一下,石门果然吱吱呀呀的开启。   石门之中竟是被无数盏长明灯照亮的一间石室,石室的左右两侧分别堆放着将近两丈多高的金币山。金币山后方的石壁上,挂着一整副三丈见方且绘制详尽的万国图,比起少年时韩墨初为顾修画的那一副至少要详尽十倍。   万国图顶端的空白处写着振聋发聩的九个字:“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万国图下方,还有三口巨大的木箱。   韩墨初两人走上前去,打开了木箱的顶盖。   这三口箱子里,一口里面装满了各色武器,战甲,舰船的图纸。一口里面装满了书籍,有冶金的,有治水的,有讲贸易的,还有将采矿和农耕的。最后一口箱子里叠放着一张又一张小羊皮地图,图中详细的画着万国图上各地金银铜铝锡等金属矿藏的所在。   韩墨初抚摸着那些地图与书籍,眼角不禁涌出两行清泪。顾修的眼圈也跟着红了,他是韩墨初一手教出来的,也很快就理解了易鶨先生这个世外高人的真正意图。   大周这个国家,是易鶨先生与他顾家先祖一齐打下的江山。   虽然他不知道上一辈时易鶨先生究竟与太!祖皇帝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知道,易鶨先生此举,就意味着将振兴整个大周的希望交托给了他,也交托给了韩墨初。   韩墨初拉着顾修,君臣并肩跪地朝着那副万国图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他们两个,将用毕生的精力将大周的版图开阔成为这整张万国图上版图最大,实力最强,最为兴盛的国家。   ***   广陵街头,满街祭棚,卖香烛的小贩在街上来回游蹿,行路之人无不驻足祭拜。   一个一身白衣,形容俊朗的年轻人背着一个黑漆漆的小包袱神色从容的走在街上。   迎面撞上一个卖香的小贩,小贩热情的招呼道:“这位相公,买把香吧。”   “我买香干什么?”年轻人扬唇笑道。   “自然是给易鶨先生上柱香啊。易鶨先生可是我大周开国的大功臣啊,连当朝天子和太傅大人都来祭拜了。”   “我啊?我也不认识他,还是不拜了。”年轻人摆摆手继续往远处走去。   小贩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挠挠头道:“真是的,这年头还有人不认识易先生?”   小贩转身继续吆喝,猛然间起了一层白毛汗。   方才那个年轻人,竟然与祭棚里挂的人像有五分相似。   就好似易鶨先生,年轻了七十几岁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易鶨先生会有另一部独立的小说,关于易鶨先生的故事会在独立的书中一一说明。   预收文案《君行万里之易品仙》已开放,感兴趣的小可爱可戳专栏点击查看哦!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亲昵   踏着初冬的风雪, 韩墨初与顾修带着易鶨先生留给韩墨初的“遗产”回到了都城汴京。   经过户部官员没日没夜的清点统计发现,易鶨先生这间石室中藏着的光是纯黄金便有九百六十七万余两。其余珠宝,玉器, 夜明珠, 琉璃器等若此时按市价折卖, 共可折银两万万八千九百七十万两。还不算这些东西连年水涨船高的价格。   林林总总的算起来,易鶨先生留给韩墨初的这笔“遗产”相当于大周整个国家二十年的民生总和。   与这些有价的金银珠宝相比, 易鶨先生留下的那些书籍, 图纸,以及矿藏地图,才是真真正正的无价之宝。   顾修与韩墨初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前朝翰林院与宫中的藏书楼合二为一,并重新修建了一座六层高的六角形高楼,御笔亲提,赐名为“琅环阁”。   “琅嬛者,天帝藏书之地也。”   琅环阁除了保留了先前为国朝收录藏书,修编古籍, 保存善本等职以外,还专门寻了一批饱学之士为大周贤能之臣撰写功臣事录。   今后凡于国朝有功的股肱之臣,无论文武,一应由朝中工笔为其著书立传,并保留遗真影像,供后世瞻仰。   易鶨先生的画像是韩墨初亲笔画的,择选吉日与君王一同将画像奉入琅环阁内。   以表君王对国士敬仰之情。   在此后上百年的时间里, 这座琅环阁也成了大周学子朝圣拜谒的必经之地。   ***   永定二年,隆冬时节。   国朝共有两件大事, 一则是今秋恩科已毕, 江南科场一片整肃。   一年前顾修在此大杀贪腐, 活烹官吏的场景历历在目,已经积弊近百年的江南官场终于有了几分忌惮收敛。当年江南的盐粮肉菜等价格比起以往减了大约三分之一。   为查全国吏治之弊,韩墨初一早便在前朝提出要在天下十道分设督官府,风吹了将近两年,直吹得各地官员心气都浮了,总想着等那些督官郎校的名单下来再做打算。   万万没想到,韩墨初竟然在恩科结束后,在当年参与恩科的学子之中挑选了一百二十名学子直接封为了督官郎校。   督官郎校属正五品,直隶于门下省辖。与监察御史同级,行事时可不着官服,只听命于君王及韩太傅。每年将在各地的所见所闻报知君王知晓。   再结合每年吏部官考之绩,有功者赏,有罪者罚,无功无过者降,懒政庸碌者黜。   此职每隔三年一轮,每次的名单只有韩墨初一人知晓。   不过就便是被人知晓此人为督官郎校,韩墨初挑选出来的那些及第的学子们也都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   让这些心怀抱负的年轻学子去拘束那些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老油条,逼得那些老油条们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出政绩来。   二则是自南诏收归大周而后,大周各地属邦及接壤的异族部落都在蠢蠢欲动。   大周势必要在此时打造出一支当世最强,最坚不可摧的军队来。   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并不单单是要为将者兵法如神,士兵们训练有素,更需要能在战时将参军战士的伤亡降到最小。这也是顾修与韩墨初少年时第一次征伐靺鞨归来,见过了那些战将遗孀的凄惨模样之后便暗暗立下的誓言。   想要减少不必要的伤亡,那么结实的战甲与杀伤力强大的武器是必不可少的两大要素。   顾修在做战王的时候一直致力于国朝军队的建制,那时候先帝还在,顾修贴光了自己所有的军功俸禄也只是九牛一毛。   后来顾修登基称帝,为免落了穷兵黩武的口实,这两年投入的军费并未比先帝在时高出太多。   如今有了易鶨先生充入国库的那些金银,无论是为全军将士置换新甲,还是研制大型的攻防武器都是绰绰有余的。   连日来,顾修与韩墨初君臣两人又恢复了先前顾修执掌军务时的作息。   晨起临朝,用过午膳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军营里。连带着不满两岁的小皇子毓诚也抱到了军营,跟着两个人乐此不疲的折腾。   韩墨初在易鶨先生留下的书籍中找到了一种色如银,质如铁的合金。   这种合金以生铁为原料,却比生铁的可塑性更强,质地也更为坚硬,同等大小的合金重量更是比铁器要轻上三分之一。   用此种合金来制作战甲,再合适不过了。   易鶨先生还在此书的末尾非常贴心的画上了一幅冶炼此种合金的烧炉示意图,并注明了炼制方法与原料的配比等等细节。   韩墨初将此图拓印成了十余份,又结合了书中所载的线索将此种烧炉的制式前后都画全了,并亲手交在了军器监主事黄林手上。   二十日后,黄林带着一脸来不及擦洗的黑灰,将最新炼制而成的第一块合金呈交到了韩墨初与顾修面前。   “陛下,韩太傅。臣初次试炼所得,尚未达成书中所载的合金之貌,请陛下降罪。”黄林手捧合金,伸出的双手上已然都是反复烙烫后落下的伤疤。   “卿尽力而为,何罪之有。”内侍总管元宝将黄林所呈的合金方块搁在了君臣二人的面前,顾修将合金方块搁在手中掂了掂份量,直言道:“你且说此番冶炼之中可有什么艰难之处大可言明,不可为了交差闭门造车。”   “回陛下,此种合金乃以铁碳为基,将生铁炼化为铁水去除其中杂质后,再注入锡铜二物继续锻造,需经反复打磨后方可得成。而今军器监坊内新设的高炉热力不足,铁水中杂质难以去除干净,且冶炼周期比冶铁周期慢了一倍,想提升速度则必须要加大高炉的热力,微臣尝试着朝高炉之中多添了一倍的焦煤,热力也依旧不足。”黄林言罢,复又朝上叩头道:“若是再添一倍的焦煤,热力能否充足尚未可知。唯一可知的是若是这般糜费下去,陛下手中的这一块合金大约可与白银等价。”   听过了黄林的叙述后,韩墨初将那块来之不易的合金托在手里,手指抚了抚合金块上凹凸不平的表面平静道:“黄大人辛苦了,您身有皇命却知为国省俭,当真难得。您放心,这冶金高炉的图纸是本官所画,如今热力不足之事也该由本官来想法子。冶金之事本就并非一朝一夕,黄大人不必操之过急。铁水滚烫,黄大人日常要嘱咐工匠们诸事小心为上,万万不可因为冒进而伤了性命。”   “是,下官明白。”黄林被韩墨初的一席话说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俯身拜道:“下官虽只是军器监监正,可下官心中所想是我国朝将士手中的刀锋与身上的战甲,盼着能早一日造出合金,为我大周军中再添新力。”   ***   当夜。   韩墨初与顾修草草的用了晚膳,便双双回到了宣政殿中二人起居的暖阁里。   巨大的书案之前,两人面对面的坐着,顾修处置着各地的例行公文。韩墨初则在对面铺开了一大片宣纸,一点一点的描画着根据黄林午后所言,增加高炉热力的新图纸。   小团子毓诚就坐在顾修的膝盖上,抱着一根和自己胳膊差不多大的甘蕉老老实实的啃着。   说起这根甘蕉的来历相当波澜壮阔的。   近日又新得了小孙子的丽太妃每日都会在宁王府中唤来一些多子多孙的宗亲命妇来谈讲育儿之道,某日也不知是听谁说了句多食甘蕉对两三岁的孩子最好。   财大气粗的丽太妃也不管是不是冬日,也不管是不是产甘蕉的时节,当即去信让母族花了一笔足以惊掉人眼睛的大价钱从南洋一路北上运回来的,甘蕉这东西本就贮藏时间极短,山高路远的一趟,等甘蕉运抵汴京城下时整整一船的甘蕉只找出了不到一筐新鲜的。   丽太妃不以为然,将这些来之不易的甘蕉拆成了两半,一半给自己的大孙子毓恒留下,一半就送到了宫里给顾修膝下的这个小孙子。   并且放出豪言,只要这两个孩子想吃,哪怕是每日一船她也供得起。   许多年来,金氏将对顾修和顾攸这两个兄弟的一视同仁与简单粗暴同样非常完美的继承在了如何对待两个孙子身上。   估计着哪天哪个孩子说想吃月亮,她都会用金砖砌个梯!子让人爬到天上去摘下来。   这些日子小毓诚和这两个爹爹混得极好。   每日晨起同着两个爹爹背诗,背得好了就奖三颗蜜饯,午睡醒来后就随两个爹爹一齐去往军营。   军营中能疯跑疯玩的地方太多了,那些无比壮观的巨型投石车,还有山地巨弩骇人的攻击力都让这个不到两岁的小团子目瞪口呆。   有时两个爹爹无暇管他,他就自己跌跌撞撞的跟在那些新兵小哥哥屁股后面学着人家的样子操练。新兵团练见他可爱,还拔了一支没有箭头的羽箭给他当枪耍,骑兵们训练时他还能跟着在马背上蹭骑两圈。   两个爹爹偶有闲暇更会亲自抱他纵马或者给他舞剑,甚至是手把手的教他怎么在军营中模拟的阵地上插旗子。   这明显比每天被尚宫吴氏拴在身边追着喂饭有意思多了。   故而这只小团子现在有事没事就喜欢粘在这两个爹爹身边,看得每日为了他多吃一口饭操碎了心的尚宫吴氏酸溜溜的,背地里还叫过他两次小坏蛋。   此时,暖阁中静悄悄的。   顾修与韩墨初这两个爹爹都专心致志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小毓诚啃完了手中的大甘蕉便无所事事,一双小胖手这里抠抠,那里蹭蹭,时不时的玩玩自己脚上的虎头鞋,并且试图把顾修的袖子套在头上。   顾修低头看他,他便装着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仰着脑袋朝人憨笑,仿佛在说:我没闹,我很乖。   反复几次之后,小毓诚在顾修这里的信誉度果然被消耗光了。顾修拍了两下这个小淘气的屁股蛋儿,将他放到了一旁,板着脸道:“去自己玩儿。”   小毓诚撅嘴往顾修背上又爬了两下,都被顾修无情的拎了下来。最后小家伙儿小脚一剁,奶声奶气的哼了一声,迈开小短腿骑上了自己的小木车在大殿里一圈一圈的溜着滑,滑到素日自己收放玩具的小箱子跟前翻出了一个三层的象牙风轮一手举着风轮,一手扶着小车的车把。   小奶团小脚蹬地,小车带风,风轮就在孩子手上转了起来。   小车越滑越快,风轮也越转越快,风轮的轻响让顾修不由得从政务中抬起头来嘱咐道:“毓诚,你两只手扶着。”   玩儿在兴头上的小毓诚哪里肯听,一边滑,一边看着自己手里的小风轮转得眼花缭乱。   顾修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继续批阅奏折,就等着一会儿这个小不点自己吃亏。   果不其然,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听见了轰隆一声,小团子整个人从小车上翻了下来,四轮小车失去控制自己滑出去老远,小团子手里攥着风车摔得四脚朝天。   摔在地上的小团子痛得红了眼圈,却也知道自己犯错,不好意思大哭大闹,更不好意思让已经提醒过自己的顾修来哄。   于是抽抽搭搭的吸着鼻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拎着小风车一头扎在了韩墨初怀里。   韩墨初搁下了手中笔,将扑倒怀中的小东西抱稳,温声笑道:“小殿下摔疼了?那为何不听父皇的话两只手扶着?现下摔了,怪谁呢?”   小团子扒着韩墨初的脖子摇头不肯回答,韩墨初又把方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小殿下自己说,摔疼了怪谁呢?”   打定主意不想认错的小团子干脆直接把脑袋砸到人胸口上埋起来,像只顾头不顾尾的鸵鸟,弄得韩墨初也无可奈何。   小毓诚靠在韩墨初怀中耍赖,从冥思苦想中暂且分神的他却在弹指之间注意到了小团子手中拿的那只十六支扇叶的小风轮。   风轮飞速转动的模样映入他的脑海,随着他的思考而不断变化着形态,细节不断具体,最终这只风轮在他的脑海中具象成了一个高炉装置的雏形。   韩墨初拖着孩子软绵绵的小身子,提笔将方才脑中的设想一应落在纸上,推到了顾修面前。   “陛下,黄大人今日所说这冶炼合金的高炉热力不足。臣见到这风轮后忽然想到,是否能在这高炉顶部也加装一个这样的风轮扇叶。如此高炉中的火力向上时即可转动风轮,风轮转动后又可将热风送下,如此上下传导便可大大提高高炉现有的热力,又可节约煤炭消耗,陛下以为如何?”   “子冉既然有了眉目,不如尽早让黄林试一试。看看这风轮是否合用又或是哪种材质,大小的风轮有用。试过之后不就都清楚了么?”顾修仔细看了看韩墨初手绘的图纸,又看了看小团子手中捏着的小风车,沉声道:“诚儿,你今日立功了啊。”   小团子明显不知道何谓立功,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脑袋,努力的指了指地上翻倒的小车:“唔,车车!车车!”   顾修合上了手中的奏折起身走到了韩墨初身边,捏了一把韩墨初怀中小奶团白嫩嫩的小胖脸:“若是你亚父这次真的成了,父皇便找人与你做一辆更大的木车可好?”   小毓诚低头想了想,突然抬起小脸认认真真的说:“我要马!”   “你不是有木马么?”顾修盘膝落坐,眉宇轻抬。   “活!的!”小团子憋得小脸通红,用尽力气吼出了这两个字。   顾修凝神想了一会儿,伸手将趁火打劫的小团子从韩墨初怀中拎到了自己怀里悄无声息的背过身去,在孩子耳边压低声音道:“诚儿去让你亚父过来与父皇说说好话,父皇便与你养只小马。”   才离开襁褓不久的小毓诚根本无法理解身为君父的顾修与他说的这句话含义是什么,他掰开了顾修拥着他的胳膊,两步钻回了韩墨初怀里无比虔诚的盯着韩墨初:“要小马,说好话。”   “嗯?”韩墨初低头与小奶团对视:“小殿下要什么?”   “诚儿,小马。”小毓诚掰着手指头努力回忆着自己能重复的几个关键字:“说好话,父皇。”   “父皇让小殿下过来与臣要匹小马?”   小团子诚恳的摇摇头。不满两岁的幼儿嘴里绊蒜,许是说好话这三个字实在拗口,小团子竟莫名其妙的从嘴里蹦出了一个成人难以启齿的词汇:“亲亲,小马。”   “亲亲,什么亲亲?”韩墨初诚然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两岁孩子自己说出来的话,于是他扬起头郑重其事的看向了旁边明显不知所谓的顾修。   “子冉别这么看着朕,这话不是朕教他的。”顾修心虚且缓慢的将自己的双手都背到了身后,这是自少年时起便针对韩墨初而养成的肌肉记忆:“朕又不是宁王,怎么会教他说这些?”   “陛下没教,臣也没教,那小殿下是从哪儿学会的。”   就在顾修百口莫辩之时,一向只会用单字说话的小毓诚竟然说出了一个清晰且完整的句子来:“父皇要亚父亲亲,小马给我。”   韩墨初抱着小团子站起身来,脸上洋溢着犹如春日暖阳一般的笑容:“陛下,您与宁王殿下到底是亲兄弟,说不得就在哪里学坏了。”   “子冉,你向来什么事都不用朕解释的。”顾修心底发沉,英挺的眉峰扭成了罕见的一团。   他直愣愣的看着俊美无俦的美人缓缓向他靠近,越过怀中抱着的那只温软奶甜的小娃娃在他的眉宇之间落了一记轻吻。   “陛下可满意了?”韩墨初颠了颠怀中的小团子,温柔的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头:“天子一言九鼎,许了孩子什么可要记着兑现。”   顾修撑着额前那被吻过的方寸,耳垂已经红得发烫。   他现在当真想变成一头没有理智的野狼,把眼前这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活吃下去。   吃得皮毛不存,骨渣不剩。   *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哎呀不行了,要王妃亲亲才能起来。”   宁王妃:“像王爷这样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孩子都跟着学坏了!”   宁王:“怎么会?小孩子又不懂什么是亲亲,是吧?小孩子怎么可能懂呢?”感谢在2021-07-14 07:40:05~2021-07-15 15:4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0瓶;48884178 5瓶;demo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甲胄   寒冬腊月。   军器监, 冶铁坊内。   屋外大雪纷飞,作坊内如盛夏一般苦热。顶部加装了扇叶的高炉呼呼作响,成百上千的铁匠工人都打着赤膊, 手上套着粗笨的羊皮手套隔热, 叮叮咚咚的敲打着手中的铁片。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 有时脸上和发丝上的汗珠坠落,落在滚烫的铁板上, 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军器监主事黄林同一众工匠一视同仁, 赤着上身,下身的绸裤挽到了小腿,腰间的条带也已经被汗水浸透。   他聚精会神的盯着高炉中翻涌的铁水,凭借着他家传五代的冶铁经验,掐算着时机。   掌管高炉的工人也都是整个军器监中经验最为老道的几个,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黄林的一声令下。   “倒!”黄林干脆的喊了一声。   守在高炉顶上的工人缓缓放下铁链,赤红色的铁水散发着耀目的光芒从高炉之内缓缓倾泻而出,顺着搭建的铁槽缓缓流入底端的模具之中。   随着铁水注满, 铁水内部跃动的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熄灭,凝在模具之中渐渐熄成了黑色。   “棒棒!棒棒!”   黄林还未来得及去查看这块新成的合金的成色,便听见身后一声奶声奶气的欢呼。   众人顺着声音回头,只见君王顾修与韩太傅二人都穿着最寻常的公服,未戴冠冕,正并肩站在高炉的正前方。君王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只穿着麻布夹袄的小奶团。   黄林忙不迭的抓了块干布给自己擦了把脸,慌乱的放下了自己的裤脚, 跪在了顾修面前:“参见陛下,韩太傅。臣衣冠不整, 请陛下恕罪。”   黄林一跪, 整个作坊里听见动静的工人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跟着跪下了。   “黄卿如此辛苦,何罪之有?”顾修轻抬手臂示意众人:“诸位平身,不必多礼。”   众人闻言,齐声叩谢君王,便都起身各自忙碌去了。   黄林起身擦了擦满身的汗珠,套了件绸布褂子迎到了顾修身边:“陛下,您来的突然,此处并无茶水招待,还请您见谅。”   “无妨,朕与韩太傅来此也不是为了吃茶的。”顾修颠了颠坐在自己臂弯处的胖团子说道:“黄卿先与朕寻两个性子好些的匠人带这孩子四处转转。”   “是,陛下。”黄林回身看了一眼,唤了两个正在往作坊里抬清水的年轻工人过来给顾修行礼。   顾修抬手免礼,将靠在自己怀中的小团子摘了下来,牵着小团子的小手指着那两个慈眉善目的年轻人说道:“诚儿随这两个哥哥去玩儿吧,你要记着跟紧了他们,此处不比宫中,也不比京郊大营,更不能随意乱走。父皇和亚父与这位黄大人有话说。”   小毓诚乖乖的点了点头,软软的回应:“唔!知道!”   小团子高高兴兴的跟着那两个工匠小哥哥跑了下去。   对于不到两岁的孩子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无比新奇,那些通红的炉火,还有那些叮叮咚咚的打铁声都让小奶娃异常兴奋,似乎要把这偌大的军器监都看个遍。   小奶团走后,黄林带着顾修与韩墨初一齐去看方才刚刚浇筑好的合金方块   黄林熟练的打开模具,用铁钳夹出了模具中已经成型的合金,置入一旁的冷水槽中。随着水槽中散发着阵阵白烟腾空而起,黑色的合金慢慢褪去了表面的颜色,露出了如同白银一般的色泽:“回陛下,韩太傅,自从高炉加装了扇叶之后,微臣共计烧制了一百五十六炉生铁,并在烧制的时辰,温度,以及注入铜锡的时机上都做了些许调整。现下此种合金的硬度及韧度都已远超寻常生铁数倍,就只在重量上还有所欠缺,陛下只需再给臣二十日,臣有把握必定会将此合金炼制成功。”   韩墨初手中垫着粗布,擦拭掉了合金表面的水珠,刚刚烧筑完成的合金方块虽说淬了火,还隔着粗布,韩墨初依旧能感受到这块金属的热力,这种热力能穿透人皮肤,让人无比欣喜。   有了黄林这样有期限的承诺,韩墨初也有了信心能让大周的全军将士在来年之时全部换上由合金打造的新甲。   就在几日前,前朝兵部及御史台中已然有人对韩墨初这项冶炼合金的举动产生了些许非议。   众人的意思也很明确,用铁甲护体已经沿用数百年了,即便想造新甲只要在原有的铁甲基础上改些制式也就是了,何以要浪费这等时间去造什么合金?若是合金不成,岂不是人力物力财力,三者皆费么?   好在身为君王的顾修对这样的议论一向充耳不闻,眼见着顾修坐视不理,闲话传了几日到底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韩墨初同顾修在军器监内走了一个晌午,并亲自派发了解热去燥的汤饮慰劳那些在此辛勤工作的匠人们。   到了午后,君臣二人又化身成了寻常人家的老父亲,抱着小团子在军器监的铁器坊内亲自验看了几批即将出槽的横刀,枪脊还有矛戈。又顺道往位于军器监后方的弓枪库,□□库,戎帐库等地转了一圈,小奶团啃着拳头瞪着眼睛,将那些威风凛凛的器械之名缓慢的认知在了脑海里。   一直玩到日落黄昏,才恋恋不舍的被两个爹爹抱回宫内。   ***   晚膳时分。   尚宫吴氏虚坐着一张矮凳,抱着小皇子毓诚与顾修二人同桌用膳。小毓诚手里攥着一把玩具的小木锤一边吃饭一边在桌面上敲敲打打,嘴里还时不时的发出无比夸张的呼呼声。   尚宫吴氏手中一勺蛋羹喂了三次,都没填到孩子嘴里。   “小主子听话,这不好生用膳怎么长得同陛下一样高啊?”尚宫吴氏耐着性子边哄边骗,小毓诚才舍得张嘴吃了半口,便转过头继续在桌面上敲敲打打起来。   “陛下,韩太傅,您二位今日这是带小殿下去何处了?怎得从外头回来便一直拿着这么个小锤子敲敲打打的?”尚宫吴氏又夹了一颗虾肉做的小丸子往孩子嘴里送,不想直接被小家伙无视了:“这饭也不吃,要不要叫苏先生来看看?”   “今日朕和韩太傅带他去宫外军器监走了一趟,这孩子大约是在学工匠打铁呢。”顾修低声应道:“诚儿若是实在不吃您就先别喂了。方才回程路上诚儿喊饿,朕便让人随手在路边给他买了块糕饼。”   “阿弥陀佛,陛下您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小殿下这么小,哪儿能带到军器监去?那里常年火炉烧着,苦热不说,四处都是铁水喷溅,万一要是沾了一星半点,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难怪小殿下回来的那身衣裳上面沾的都是碳灰。”尚宫吴氏无比心疼的搂着怀中的小家伙儿:“还有啊,那宫外的东西干不干净您便给他吃?这要是吃坏了怎么好?小殿下饿了,那就早些抱回来啊。哪有随便买点吃的就打发了?”   韩墨初见状,跟着圆场道:“吴姑姑安心,那糕饼干净得很。本官和陛下也一人吃了一个觉着无事,才给小殿下吃的。”   “佛祖啊佛祖,原是陛下也跟着吃了?”韩墨初这一句话不要紧,非但没有劝下尚宫吴氏安心,反而招出了她一整套的长篇大论。   诸如什么韩墨初跟顾修少年时就是如此,家中有早膳不吃,专门去府外喝豆浆。一月有半月泡在军营里,白糟蹋她排队买的年货。   以及哪年哪月哪日,顾修在宁王府吃珍珠糯米丸子吃伤了胃,喝了十天汤药。   哪年哪月哪日,韩墨初穿少了衣裳染了风寒,咳嗦了半个多月也没好利索。   这一大车翻江倒海的话滔滔不绝,旁人根本插不上嘴。   吴氏讲在兴头上,忽然觉得口中被一块软糕填住。低头一看,怀中的小家伙儿正举着一块软糕塞在她的嘴里,眼巴巴的瞧着她。   就这么一下子,吴氏的心都跟着化了,连忙抱着怀里的小家伙儿亲了好几口: “小主子真乖,吴姑姑不饿,小主子自己吃。”   不想小奶团一手举着软糕,拿锤子的小手搁在嘴边,学着大人的样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唔...姑姑...不说...不说...”   “好啊,小主子这是也嫌我唠叨了?”尚宫吴氏眉头一皱,一口咬下了小人儿手里的软糕,气呼呼的说道道:“当真是个小坏蛋,吴姑姑我可是奉了晴昭公主之命来照看您的。既然如此吴姑姑我也不伺候了,您夜里哭了冷了害怕了,也别找吴姑姑来抱了。”   尚宫吴氏佯装生气的将小家伙儿放了下来,草草行了一礼:“陛下,韩太傅,老身告退了。”   吴氏才一转身,小家伙儿立马追上去,一把抱住了吴氏的大腿可怜巴巴的抽泣着。看得吴氏的心当即又软了下来,把孩子弯腰往怀里一抱:“小主子不哭不哭,老身逗你的,老身哪里舍得让小主子自己睡呢?”   拎着木锤的小团子搂着吴姑姑的脖子一边抽泣一边点头,好一副亲亲热热的祖孙之情。   顾修与韩墨初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摇了摇头。   ***   深夜亥时。   吃饱喝足又疯累了的小奶团搂着从公主府里抱出来的大布老虎摊在顾修巨大的龙床上睡着了。他的四周各种各样的玩具散了一床,分毫没有要收拾的意思。   床帐之外的大桌案前,韩墨初聚精会神的描画着各兵种战甲的形制。   大周现有的兵种有步兵,骑兵,弓箭兵,军械兵,攻城兵,以及临江水师的水陆兵。   这些兵种因职责不一,所以对军甲和兵器的要求也不尽相同,形制单一的甲胄极有可能限制士兵的战力。   这些制式其实韩墨初已经同顾修暗暗摸索了许多年,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之中总结出了许多可以用在今日的经验。   韩墨初守着夜灯在画,对面批完了折子的顾修也守着夜灯在画。   相比于韩墨初细致的工笔勾描,顾修的画作便显得粗放多了。   不过那副心神专注的架势,倒是一点也不比韩墨初差。   韩墨初稍歇的间隙,凑到了顾修的身边:“陛下,您这画的什么呢?”   “没什么,朕今日见诚儿很喜欢军器监中的那些兵器,所以想画些图样来给他看看。”顾修展开了手中画的一张机弓的图纸推到了韩墨初面前。   “啧啧,陛下您这画可画得够糙的。看批注写的是弦月弓,可是臣怎么看这都像是把月琴啊。这弓弦画得也太粗了吧?”韩墨初看着那张画直言不讳道:“陛下倒不如直接去军器监要几张图纸来的省力。”   “子冉知道朕一向不擅丹青的。”顾修翻了翻手中已经完成的几张,搁笔道:“少年时,你除了魏碑也不让朕临别的啊。”   “陛下不是不擅丹青,陛下是不喜丹青。陛下若是喜欢,臣哪有不教之理?”韩墨初拥着顾修的肩膀温柔的扬起嘴角:“想来今日能让陛下提笔的也就只有慈父之心了。诚儿喜欢那些刀兵斧钺陛下心里很高兴吧?”   “嗯。”顾修偏头看了眼床帐之内搂着布虎酣睡的小家伙儿,回身言道:“这孩子与朕儿时一样,都喜欢这些冷硬锐利的东西。”   “小殿下虽说不是陛下亲生,可是同陛下到底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其实朕高兴倒也不是他有几分像朕。朕也不像自己的父皇,如今还不是坐在了至尊之位上?朕高兴是因为这孩子不怯不弱,不娇矜,能担得起朕将来想交给他的担子。他若是像六哥家的恒儿那样,朕只怕将来也会舍不得往他身上压副担子的。”   “臣过去一直不懂父母之心如何,直到见了易鶨先生走后给臣和常如留下了那些东西之时方才明白,原来父母之爱子,当真是要为之计深远。先生知我心中抱负,才会将这江山盛世托付于我。而常如,先生则希望他能永远平安喜乐,太太平平的过这一生。”韩墨初无比自然的靠在了顾修的肩膀上闭目养神:“陛下觉得,先生可会知道你我之心?”   “易鶨先生洞悉世事,想必是知道的。”顾修稳稳的撑着韩墨初枕靠的额头,翻着自己差强人意的画作,低声唤道:“子冉,剩下的你来帮朕画吧。”   “不画。”韩墨初闭着眼睛扬起嘴角,无比精准的拿捏道:“臣手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呢。”   “子冉过些时候再画也可以,朕不急着要。”   “陛下,您这是在求臣办事吧?求人总要有求人的态度吧?”韩墨初顺势滑躺在了顾修膝头上,仰面看着他。   顾修俯视,对上了那双清朗深邃的眸子:“依韩太傅所言,想要朕如何做才能满意?”   “陛下就像少年时那样,拉着臣的袖子,乖乖叫臣几声好师父。”韩墨初嘴角微扬,是洋洋得意的坏笑:“等臣听得高兴了,再考虑要不要帮帮陛下。”   “韩墨初!”顾修皱着眉,狠声说道:“你别欺人太甚!”   “陛下富有四海,大权在握,天底下谁能欺负您呢?”韩墨初脸上的笑意更深,抬手环住顾修的肩头,顺势压在他耳边道:“除非是您心甘情愿。”   顾修没有说话,一双铁钳似的手臂将那人卡在怀里欺身便吻。   那架势活像一头饿极了的狮子,要将怀中人生吞活剥啃成渣子一般。   冲动且窒息的长吻,几乎带走了韩墨初所有的力气,他甚至还没有调整好回应的姿势,就已然同那只急了眼的狼崽子在平滑的砖地上仓惶狼狈的滚成了一团。   夜灯明亮,暖阁中的地龙散发着丝丝热力,熏蒸着韩墨初由于长期俯身坐姿而紧绷的脊背。   齐整的衣襟已经松散,矫揉的碎吻还未结束,只是从口唇转移到了他不慎外露的脖颈,起伏的喉结成了狼崽子的新宠,舌苔表面掠过皮肤的触感又痒又热,湿黏且不适。   韩墨初喘息着梗仰着脖子,脑中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   话说他们距离上次的亲近已经有将近十日了,也该纵他一次了。   对,纵他一次,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剩下未忙完的事明日再忙就好。   就那么想着,韩墨初修长的手指勾开了顾修衣袍上的襟带,繁复的龙纹云锦凌乱的散开,顾修的眼睛紧跟着亮了一下,轻车熟路的拆开了附着在韩墨初身体上那些碍眼的衣料。   此时此刻,这两个纠缠不清的人,就像是被拉成满月的弓弦一般,一触即发。   “哗啦”一声,不知是什么散了一地。   敏锐机警的二人瞬间朝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   龙床上本在熟睡的小毓诚提着那只于他而言巨大的布老虎从床上爬了下来,连带着床上散落的玩具撒了一地。   小小的人儿光着脚丫,跌跌撞撞的顺着床边往门边跑,嘴里嘟嘟哝哝的嚷着:“吴姑姑,尿尿,尿尿......”   也不知是梦是醒。   躺在一旁砖地上的两人骤然间无比默契的屏住了呼吸,一路目送着那只小团子把厚重的门帘推了道缝隙,又被什么人抱了出去。   还好,这孩子没有朝他两个爹爹这边看上一眼。   如果让他瞧见他的两个爹爹一上一下衣衫不整的躺在地上,保准会有样学样立马趴下。   突如其来的响动,活像一盆冰水把他们这一双绷紧的弓弦冻了个结实,一腔滚滚翻腾的欲念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真真难受得要死。   君臣二人堪堪对视一眼。   还是占据上风的狼崽子抢了个先,端起手臂将韩墨初一举扑到了榻上。   被贸然欺压的韩墨初也不知身子硌到了什么,吃痛得低吟一声,顺势翻了个身将床上散落的玩具用锦被一兜尽数推到了床下,复又舒展身体舒舒服服的在巨大的龙床上仰面朝天,静静的等着那只狼崽俯身上来。   良久,他出言问道:“陛下,不上来么?”   “朕在找罐子,你藏得太深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短萌小段子?我家猫咪是大佬】   他是个社畜,经常被同事欺负,被上司欺压。   只有一只黄眼睛的黑色流浪猫勉强算是他的朋友。   他几乎每天都是一边摸着猫头一边诉苦,看得路人都替那猫捏把汗,生怕哪天他把猫说抑郁了。   不过他对那小猫也是真好,常常自己嘬泡面,给小猫买贵价的沙丁鱼罐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某天,公司突然空降了一个新总裁,之前的欺负过他的老板和同事都被辞退。   当天下午,新总裁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内。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了总裁办公室的玻璃门,只见一个拥有一双琥珀色眼睛的英俊男人,抱着肩膀挑眉看他:“请问,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倒霉的小人类。”   【小段子与正文无关哦。】感谢在2021-07-15 15:46:48~2021-07-16 13:4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108854 2瓶;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章 妒火   雪后初霁的京郊大营, 旌旗招展。   五爪金龙王旗卷着风声嘶吼,战鼓声擂擂震动。   此情此景,颇有几分边塞沙场上, 两军冲锋前的架势。   当下, 国朝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皆在当场。   文在西, 武在东。   文官个个身着鸦青色袭裘,人手一只鎏金香炉。武将们个个铁甲金刀, 大红的毡毛斗篷齐刷刷的映着白雪, 看着好不气派。   今日,是永定三年的元月初一。   也是韩墨初牵头所制的合金战甲初成的日子。   年关之前,军器监主事黄林冒着烫烂双手的风险将第一块真正意义上的合金金属块送到了顾修面前。   顾修朱笔一挥,将这种合金赐名为“钊金”。   并下旨将军器监主事黄林封为三品忠武侯,赏赐黄金千两,朝中差遣如旧。   埌禣   第一件钊金战甲,是韩墨初亲手编织的。   第一个穿戴这副新甲的人,也正是君王顾修。   这副新甲在保留了昔日明光甲形制的基础上, 加固了肩甲,臂甲,与腕甲这三项。   甲胄的鳞片被打磨成了织网之状,比原先更加厚实紧密,不易攻破。胸前的护心甲与易伤的腰腹处都用了丝绵架空,冬日可保暖,夏日还可吸汗。护心镜与革带的接口处都嵌有暗格, 可以用于填放伤药以及过滤污水用的明矾。兜鏊也由原先的披肩式改为内收,收口处是用合金织成的密网边缘处有暗扣与胸甲相连, 将脖颈与咽喉护得没有一丝缝隙, 却不会造成人呼吸困难。   兜鏊的额角两侧还设着两个外翻的小铜钩, 是用于征讨一些类似于南诏之类极恶之地,供将士们悬挂防瘴面具的。   今日之前,有关于这副新甲的各类传闻就在文臣武将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而今,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着见识见识这种闻所未闻的合金究竟有多大的防御力。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试穿这第一副战甲的人,竟是君王顾修。   随着战鼓声越促越紧,顾修身着新制甲,骑在意气风发的战马五十金背上款步行来。   腰间悬着宝剑背上负着长弓,左手勒马,右手持枪,全副武装之下没有一丝懈怠。   对面的韩墨初骑在一匹通身雪白的西域战马上,一身银盔银甲,于距离顾修所在之处三百步外勒马站定,翻身下马,与君王抱拳执礼。   随着韩墨初下马,列站两旁的文武百官也纷纷下拜,齐声三呼万岁。   马背上的顾修轻抬左手,示意众卿免礼平身,同时兜转马头面向众人高声道:“众卿,今日朕与太傅合力所制之新甲初成,为免三军疑虑,朕以自身亲试战甲,请诸卿共同见证!”   观礼众臣无论文武,皆面面相视,却无一人敢出言驳斥,只得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顾修在文武众臣的注视之下,与韩墨初相对而立,步距三百。   三百步,是突厥等地弓箭兵们力所能及最大的射程范围。   顾修身后两百步外,是苏澈领着十二名军医在场恭候,以防不测。   韩墨初身后则立着几个亲兵,端着力臂不同的长弓与机!弩,各式各样的失箭。以及一柄突厥等夷人最常用的长柄大刀。   顾修朝韩墨初微微颔首示意,韩墨初便朝身边的亲兵也同样颔首示意。   第一个亲兵端着自己手中的托盘,上前一步,朗声高喝道:“大周黄桦弓,力沉一石,搭飞凫箭。”   韩墨初一手持弓,一手持箭,渺目对准了顾修的胸口笔直的射了过去。   羽箭穿风而过,对面的顾修不闪不躲,宛如一樽□□的石雕,任由羽箭射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发出一声铿鸣,直接弹落在地。   围观的群臣齐齐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武将的队伍里有人欢呼起来。   “好!果然是好甲!”   “陛下胆识过人!盖世无双!”   顾修拂了拂依旧光洁的护心镜,示意韩墨初继续。   韩墨初放下了手中的黄桦弓,另一个亲兵捧着托盘走到了韩墨初身边,朗声奏报:“大周筋角弓,力沉三石,搭飞虻箭。”   韩墨初神色平定,弯弓便射,这一次直接命中了顾修的眉心,又是一声铿锵,顾修连人带马都跟着后退了一步,箭矢依旧弹开,只在顾修头顶的兜鏊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槽。   飞虻箭箭长四尺,刃为三棱,凭韩墨初的箭法臂力,若是寻常战甲,顾修的脑浆估计已经崩出来了。   这一箭过后,文官的队伍里已经出现了反对的声音,有几个积古的老臣已经跪下了。   “请陛下为我国朝保重龙体!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陛下!请您三思啊!”   “韩太傅,您也要有些分寸啊!”   接下去的试练,就在这些臣子们此起彼伏的求告之声中继续。   回鶻反曲弓,力沉五石,搭乌龙铁脊箭。   中胸腹,惊马,无伤。   大周神臂弩,力沉八石,搭三叉箭   中肩胛,如芒针刺入,惊马失蹄,无红伤。   突厥震天弓,力沉九石,搭一枪三剑箭。   突厥震天弓,是现下大周及其周遭各国之中力沉最大的手持弓箭,比昔日漠南进贡示威的“铁将军”更重。除了韩墨初造就的那些大型的机弩外,世间几乎无可匹敌。即便在境外边关突厥人的阵营里也只有不到百人可以拉动此弓。   一枪三剑箭,顾名思义一次可发射三枚,通身铁质,箭尾无羽飞速极快,可于四百五十步外射穿猛虎的头颅或是五分厚的铁板。   这一次,武将之中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最先坐不住的是世袭定国公孟绍,他既是国朝武官,又称得上是顾修嫡亲的母舅。   论亲疏,丝毫不比云氏族中的云珏差。   韩墨初手中这柄震天弓,他曾经在战场上见识过它的威力,他亲眼看着这一个突厥力士用这柄弓将他手下的副将的头射得四分五裂,脑浆都溅到了他的脸上。   当韩墨初拿起那柄弓时,孟绍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单膝跪地朝马背上的顾修拱手道:“陛下,此弓之力非同小可,若要以此试验新甲,请恩准由臣代替。”   “孟国公,你的意思朕明白。”顾修稳坐马背,挺直身躯:“不过这钊金战甲,是朕与韩太傅一手研制,如若不以朕先试,何以让三军将士安心。朕相信这钊金战甲,也相信韩太傅。”   顾修说罢,抬手制止了群臣之间的骚乱,又向对面的韩墨初投射了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   韩墨初也坚定的朝顾修点了点头,他尽可能平稳的抬起手臂,三指弯曲,夹住了三枝铁箭。双手缓缓发力瞄准,尽可能的避开顾修身上的要害。   震天弓弓臂沉重,铁箭坚硬,韩墨初瞄准时间一长,握弓臂的手心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夹箭的手指也由于发力太甚而产生了一种犹如拶指刑罚一般的痛楚。   所有人都在此时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尽可能的放缓,一些胆子小些的文官已经在此时把脸低了下去。   一阵微风,拂过了韩墨初的前额,他定准时机松开右手。由于惯性,韩墨初的战马也被震得双蹄前奔,险些倾倒。   嗖嗖嗖三声飒响,铁箭犹如三只猎隼一般直接朝顾修冲了过去。   顾修没有闪躲,任由那三支铁箭刺破空气直接钉在了他身上的铁甲上,震天弓惊人的后坐力直接将他从马背上打得飞了出去。   好在他手中的游龙枪枪尖结实,就在顾修即将摔落的一瞬间,他将手中的枪尖插入沙地,握枪的左手发力顺势给了自己一个缓冲,才不至于在落地之时就此摔断脊梁。   一时间,校场上乱作一团。   第一个冲到顾修身边的就是三百步外的韩墨初,他翻身下马扑跪到顾修身边将人抱起,连声唤着君王少有人知的名讳:“云驰,云驰你怎么样?”   顾修扶着枪尖撑起身体,一把搂住了韩墨初的脖颈,在众目睽睽之下安抚着韩墨初的脊背:“子冉别怕,我没事。”   韩墨初泄了双肩的力气,忘我的抵住了顾修的额头,宽慰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与此同时,苏澈带队的十几名军医也冲了过来,围着顾修查看伤势,发现确无大碍后又簇拥着将顾修扶了起来。   顾修正身站定,亲手拔掉了楔在自己身上的三枝铁箭,高高举起,向群臣展示一番后又重重的掷在了地上。   战甲之上虽有三处明显凹陷,但凹陷处除了黄豆大小的破损外再无其他。   一时间,观礼的百官中掌声雷动。   有人夸赞这钊金战甲的强悍,有人夸赞韩墨初箭法如神,还有人不惜措辞大肆赞扬他们的主君顾修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真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群中,只有一个人脸色铁青。   这个人便是宋煜。   是那个自八年前为新兵时起便一直对顾修倾心崇拜的宋煜。   自高句丽战后一别,他因战功而留任在了临江水师之中,后又调任岭南升任明威将军。   岭南山高路远,他本以为今生之内很难再有与顾修日日相见的机会了。谁知新往岭南就藩的端王顾伸对他十分器重,赞他是能助君王驰骋天下的将帅之才。甚至替他拟了申请调任的折子一封,写了荐信,让他终于有了重回汴京王师的机会。   去岁初秋,宋煜在兵部走马上任,做了个能上殿参政的职方主事。   每日能在大朝会上与顾修遥遥相见,他便觉得心满意足。   曾几何时,他将顾修视为他心中的神明。   他崇拜着顾修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只要能为他牵马执鞭,哪怕一辈子都只做个默默无闻的马前卒他都心甘情愿。   可渐渐的,他便不满意了。   因为在顾修这个孤高的天子身边,永远有一个笑容清明的男子。   这个男子是当朝首辅,一品太傅。   这个男子能陪在君王身边,形影不离。   同寝同居,同饮同食。   君王似乎也只接受这个人长久的陪伴。   他在前朝眼睁睁的看着顾修在前朝对这人非同一般的器重。   身为君王的顾修会为了这人力排众议,支持这人在前朝提出的一切政见观点。   只要是这人想做的,顾修也从来不计成本,无论对错。   就在刚刚,顾修摔下马背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战甲和顾修身上。   只有他宋煜一个人注意到了,顾修与韩墨初那种超乎寻常的亲密无间。   那根本不是君臣之间该有的,也不可能是君臣之间该有的。   他的眼睛似乎被什么浓重的强酸灼痛了。   那种亲密,是他即便在梦中也不敢想象的。   忘却身份的侧耳低吟,交颈拥抱,鼻翼相贴,顾修的嘴角甚至还微微的向上扬起。   在他的印象中,他从未见过顾修嘴角上扬的样子,哪怕打了再大的胜仗都没有过。   他原本以为顾修生来就该是那样刚毅如铁,不苟言笑的。   直到今日,他见到了。   顾修不仅会笑,还只会对着那一个人笑,他会安抚那个人的不安,会把那个人拥在怀里。   凭什么这三个字像一柄带着尖刺的小锤,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敲打。   凭什么这个人是韩墨初,却不能是他?   无论是忠心还是胆识,他都自诩不输韩墨初半点。韩墨初能做的,他也都能做到。   凭什么他只能这样眼巴巴的看着?   早些年,他第一次随同顾修出征时,他便见到过顾修枕靠在韩墨初肩头浅眠的样子。   那时的他,单纯的以为那仅仅是一个少年对恩师的依赖或敬重。   他也曾真心敬佩那个用兵如神的韩参军,他也曾努力的积攒军功,为得就是有朝一日能与那位韩参军一样能陪着顾修驰骋沙场。   可今日,不同了。   身为君王的顾修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了,他们之间属于君臣的壁垒也消失了。   同样都是对当朝天子心存爱慕,凭什么韩墨初可以爱得那般坦荡,而他却要爱的这般卑微?   卑微到只能混在人群中三呼万岁,连上前与君王多说一句话的权利都没有?   集会散场。   离席后的宋煜像一条被打断了腿的癞皮狗一般颓然狼狈的回到了他在京中租住的宅院。   宋煜的夫人林氏拿着掸雪的掸子迎在门口。   “夫君,今日辛苦了,京郊大营那儿冷不冷啊?妾身与你煮了些热姜茶,夫君喝了就去与母亲大人请安吧。”林氏温柔的挽住了宋煜的臂膀,无比寻常的试图与他话些家常。   林氏温暖的笑脸,迎来的却是丈夫无比狠厉的一记巴掌。   她被打翻在地,耳边一阵轰鸣,双眼阵阵发黑,脸颊迅速肿胀,口里一片腥甜。   “我说过多少次不许叫我夫君!更不许碰我!”宋煜双眼渐红,看起来凶神恶煞。   “妾身错了,今日母亲大人在家,所以我想,我想......”林氏捂着脸,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你想什么?”宋煜抓着林氏瘦弱的肩膀将她拽了起来,语气轻蔑且恶毒:“你只是我母亲硬塞到我房里的一条母狗!我给你吃喝,你就给我安分守己,永远不要奢望其他!”   林氏的身体像块抹布一样被随意抛掷在了地上,捂着肿痛的侧脸看着自己的丈夫头也不回的走远。   三年前,她为了供幼弟娶妻,被继母做主嫁给了时任明威将军的宋煜。   她从未见过像宋煜那样冷漠又暴躁的男子,他从来不许她靠近,更不许她触碰。   她根本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婚前他们素昧平生,婚后她也从不曾有过半点出格。   她本也不想靠近这个男人,只是婆母在上,她若是稍稍与丈夫疏远一点,就少不得听见那些刺耳刺心的唠叨。   她只能努力的讨好他,哪怕她从始至终都被无视。   她哪里知道,她丈夫强行加注在她身上的痛苦,正是她的丈夫也正在经历的痛苦。   不同的是,她的痛苦源于宋煜,而宋煜的痛苦却是咎由自取。   *   作者有话要说:   炮灰必死,炮灰必死,炮灰必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感谢在2021-07-16 13:44:48~2021-07-17 18:4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ds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话   戌初, 天上又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君王顾修的车驾终于踏着夜色自京郊大营返回了内宫之中。   今日钊金战甲的试验很是成功,君臣二人趁热打铁当场召集了兵部尚书及军器监监等人正吩咐了批量生产钊金战甲的事宜。   一直忙到日落西沉,二人这才想起起驾回宫。   回至宫中的君臣二人还未来得及更衣, 一个头戴虎头暖帽的小胖团子就飞似的从里间跑了出来, 手中举着一个价值不菲的金丝绣球一头扑在了二人两腿中间。   “父皇!亚父!”小毓诚举着球踮着小脚丫, 努力的向上够着:“抱!抱!”   顾修一弯腰将小团子拎到了怀里,小毓诚扭着屁股坐在顾修胳膊上, 脑袋却往韩墨初的肩上蹭, 丝毫没有半点天家父子的疏离。   “诚儿,今日去你六叔府上拜年可玩儿得高兴?”顾修单手托着小家伙儿放缓了声音问道:“祖母可有给你好吃的?”   小毓诚重重的点了点头,炫耀的举起小手朝顾修二人晃了晃手中的绣球:“唔...祖母...给的!”   “小殿下的绣球真好看,送给臣玩儿可好?”韩墨初朝着小家伙儿弯眸一笑,口中打趣道。   小家伙儿也不哭,攥着小手往韩墨初脖子上一搭,从顾修怀中正式爬到了韩墨初怀里,咿咿呀呀的说着:“给, 给......”   韩墨初笑着抱稳了怀里的小不点,父子三人一齐由外室转入内厅。   内厅中,尚宫吴氏正在指挥几个得力的大宫女收纳自宁王府中带回的东西。   一看便知吴氏和毓诚也是才从宁王府中回宫不久的。   “小主子听话,让父皇和亚父先去更衣,回头再玩儿。”原本正在指挥两个宫女抬箱子的吴氏一见父子三人这副情形,也顾不得行礼,忙将挂在韩墨初身上耍赖的小不点接了过来。   小团子被人抱走, 忙了一日的君臣二人这才得以换上舒适的随身常服,卸了顶冠, 消消停停的在配殿里用晚膳。   年节间的晚膳后, 是君臣二人最最难得的闲暇时光。   既不必理政也不必议事, 急于定夺的军情奏报午后在军营时已然全部处理完毕了,接下来的这几个时辰他们都能专心致志的陪这只小奶团玩耍。   小奶团喜欢的攻城游戏十分简单。   父子三人分为攻守双方,各自盘膝坐在地上。顾修把着小毓诚的手用丽太妃给得一副象牙牌雕磊了一座城墙作为阵地,韩墨初拿着一辆由风轮改制而成的小战车来攻城。   战车进攻时,守方可以从城墙上扔下弹珠自保,战车则需不断改变路线躲避随时滚落的弹珠。若攻城战车被弹珠连续击中三次则守方获胜,反之则为攻方获胜。   小团子同这两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爹爹玩得十分投入,即便城墙被撞倒了也不哭,一砖一瓦的再垒起来,认认真真的朝攻城的战车上投掷弹珠,击中战车后便挺着小胸脯自己给自己拍手。   像极了一个不屈不挠,威风凛凛的守城将军。   站在一旁服侍的尚宫吴氏见了这一幕也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瞧瞧咱们小主子就是聪明,就是有出息。”   又一个回合过后,顾修扶着小团子的胳膊将塌掉的城池再一次重新盖了起来,并趁空问起了尚宫吴氏小团子今日的表现:“诚儿今日可听话么?见了长姐可有哭闹?”   “不曾不曾,陛下多虑了。您今日没去宁王府您是没看见,小主子当真把老身也吓了一跳。”顾修随口一问,算是打开了尚宫吴氏的话匣子:“素日宫中只有小主子一个还看不出来,今日小主子往那些宗亲家的孩子堆里一站可就看出来不一样了。别人不说,就说宁王殿下府上的恒世子,比咱们小主子大上好几个月,用膳时还要乳母追着喂,稍有不快就大哭大闹,也不管那宴席上有多少人瞧着。同样都是磕头拜年,咱们小主子礼行的那叫一个端正,拜年话说得那叫一个清楚,别提多大方了。即便是困了累了也不哭闹,在内室里由公主殿下拍着拍着就睡了。对两个新生的小弟弟也知道谦让照顾,丽太妃给的果子也知道先分给兄弟们,到底还是韩太傅平素里打下的规矩好。”   韩墨初听了这句夸赞,笑而不语。   素日里他给毓诚做规矩的时候,这位吴尚宫心疼得恨不得抱着孩子离他八百丈远。今日又来恭维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事相求呢。   “诚儿和六哥家的毓恒玩得怎么样?可还亲近?”   顾修的心思很明显,毓诚长期养在宫中并不常与那些同龄的兄弟们在一起,他很忧心这个孩子是否会因此就与其他兄弟疏远了。   “年纪相仿的孩子自然亲近,咱们小主子和恒世子拉着小手玩儿了一日。一会儿去看金鱼,一会儿去追小狗,回程的时候恒世子拽着小主子的袖子哭得那叫一个伤心,看那恋恋不舍的样子,说这两个孩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那何不让诚儿在宁王府住一夜?年节下让他们兄弟多亲近亲近也无妨。”   “原说是要住下的,只是小主子念叨着要找韩太傅,便回来了。”   “怎么?只想见你亚父?就不想见朕么?”顾修本想逗逗那小家伙儿,谁料他板起脸来的样子活像个冷面煞神。把他怀里的小家伙吓得脖子一缩,慌不择路的逃到了韩墨初怀里把脸蒙了起来。   “陛下这么凶,换了臣,臣也不想陛下。”韩墨初抱着孩子忍着笑意,也不管顾修是不是涨红了耳根。   ***   夜灯下,灯影摇曳。   韩墨初守着一盏明亮但不刺目的琉璃盏屈膝坐在巨大的长案之前翻看着易鶨先生留下的手记。   这琉璃盏是顾修为了不让神医苏澈在与韩墨初诊脉的时候再唠叨,吩咐内府司特制的。   烛火明暗可以根据室内光线自行调节,且光线柔和,不伤双眼。   君臣二人再挑灯夜战,也不怕了。   韩墨初在看书,顾修便从人背后趴在了人肩上,用一件极为宽大的氅衣将两个人都裹了起来。   氅衣是今日金氏随同给毓诚带的那些玩具和吃食一齐送进来的,一共有两件。   龙纹的是给顾修的,鹤纹的是给韩墨初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顾修的这些亲人们在惦记着顾修的同时总会同样惦记他韩墨初。   年前之时,晴昭公主从慧宁师太静修的行宫之中带回了两双由孟氏亲手缝制的棉靴。   有顾修一双,也有韩墨初一双,供给尝鲜的点心也是双份。   这些人与顾修一样,从没有将韩墨初当做一个寻常的臣子。   可以说是爱屋及乌,也可以说是因为有了韩墨初在顾修身边,能让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安心。   此时夜深,小毓诚已经拎着他的布老虎被尚宫吴氏抱走就寝去了。   自打那夜这两个爹爹压坏了小奶团的一床玩具后,那只小团子就说什么也不肯跟这两个爹爹过夜了。   寂静的暖阁中,就只有君臣二人。   “陛下若是困了就先上榻安置吧,臣自己再看一会儿。”韩墨初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温声言道。   “朕不困,陪着你。”顾修说罢,便将侧脸枕在了韩墨初的背上十分坦然的闭目养神。   韩墨初身上那股特有的纸墨的气息,总能让他安心舒适,好像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可以就此放下。   “陛下说话的声音都虚了,还说不困?”   “朕若是在这儿睡着了,你便把朕背回去。左右太傅大人连突厥的震天弓都拉得动,这里离床榻也不远,”   “陛下,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就这么喜欢赖在臣背上?”   “你背上舒服。”顾修点头应道,将背上的氅衣又向肩头拉动了几分,就此闭紧双眼,当真摆出一副准备入睡的架势来。   “陛下肩上的伤还痛么?” 韩墨初合上了手中的书本,偏头从灯影的余光中看着背上的君王从容的睡颜。   顾修提起震天弓,他便想起了今日京郊大营中那无比凶险的一幕。   虽然在顾修穿上那身钊金战甲之前,韩墨初曾经在军器监后方的校场上用活羊做过数次试验,几乎从未失手。   可既便如此,他在将弓箭瞄准顾修的时候双手还是忍不住发抖,冒汗,全然无法专注集中却又必须让自己彻底专注集中。顾修从马背上飞下去的那一瞬间,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跃马冲到了顾修身边。   这大约,就是关心则乱的意味吧。   为了能做出这件钊金战甲,顾修在前朝力压群臣。   试验之前,顾修当着众臣将这战甲说成是君臣共同所制,将试前的风险揽在了他自己身上。   试验结束,钊金战甲大获成功后他又将所有的功劳都给了他一个人。   这便是顾修待他的方式,也是顾修这个生性端正,不善言辞的小狼崽爱他的方式。   “子冉不提,朕都快把这事给忘了。”顾修睁开眼睛坐直身体,让韩墨初倾身向后,就枕在自己缠着半圈绷带的肩头上:“其实在营中换了衣裳便不疼了。”   韩墨初隔着顾修的寝衣抚了抚他肩头处伤痕的大致位置,郑重道:“陛下,就那么信我么?”   “子冉这些年问过朕许多次。那年在征高句丽的战船上,你也是这样问。”   “那次不一样。”韩墨初眯着双眼   顾修抵着人额头低声道:“同样是你我,有何不一样?”   “那次与此次情形不同,昔年的情形一目了然。”韩墨初侧身与顾修拉开了一点距离,试图将这个话题提升成为正经的君臣议题:“这一次战甲的成败臣的把握只有八成。于臣而言,八成把握和没把握才是当真没有区别。”   “若是你当真没有把握,你今日会自己穿上那身战甲,让朕来弯弓的。”温润的夜灯下,顾修向他传递的眼波都显得格外温柔:“你永远不会让朕真的身陷险境的。”   韩墨初被这眼神恍惚了精神,他不由自主的抚上了自己胸前那枚随身佩戴的长命锁,粲然一笑道:“臣的陛下好聪明啊,怎么这么聪明呢?”   “朕一直都很聪明,只是不想与你这只小狐狸争罢了。”   “陛下总说臣是狐狸,臣是狐狸,那陛下是什么?”   “子冉是狐狸,朕自然是老虎。”顾修低下双眸,一本正经道:“能让你仗势欺人,狐假虎威的老虎。”   “陛下如此偏爱,就不怕臣有朝一日会得寸进尺么?”韩墨初闻言,笑弯了眉眼。   “朕是天下之主,四海之王,朕在这里,这山河日月都是你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顾修以臂为环将那个眉目如画,温润如泉的美男子网罗在了怀中:“子冉本就不必在意分寸,还谈什么得寸进尺?”   *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觉这章好水,果然双开的日子不好过啊,我要加快点速度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利器   永定三年, 元月初七。   天气晴好,艳阳高照,偌大的深宫之中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吴氏回乡探亲去了, 小皇子毓诚也跟着吴氏一同去了。   尚宫吴氏从顾修做王爷时便一直跟着顾修, 虽没了丈夫儿子, 但是还有两房娘家的亲戚在,每年依旧都要往乡里走上一趟叙叙乡里之情, 顾修登基之后也不例外。   至于那只小奶团为什么会跟着吴尚宫一同出宫, 一切都源于两日前的一场套路。   初五那日,尚宫吴氏在公主府领了赏赐回来,正在厅前与顾修及韩墨初辞行。   原本在内室午睡的小毓诚忽然跑了过来,把自己那只宝贝似的布老虎也包了个小包袱抱在怀里,拽着尚宫吴氏的衣袖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吴姑姑,我也去。”   吴氏连忙弯腰抱起懵懂懂的小肉团子颠在怀里哄道:“小主子在宫里乖乖陪着父皇和亚父,吴姑姑三五日就回来。”   “唔,去!诚儿也去!”小团子紧紧搂着吴氏的脖颈, 愈发固执的重复着这一句话。   “不成啊,小主子是宫里的孩子,吴姑姑是要回乡下去。”一向对小团子毫无原则的吴氏当即心疼的红了眼圈儿:“小主子哪能跟着吴姑姑去乡下呢。”   被连番拒绝的小团子不高兴了,拍着自己怀里的小包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吴姑姑,一起去,一起去。”   “小主子呦,我的心肝儿呦, 吴姑姑也想带小主子去啊!但是这实在不合规矩啊!”   小团子哭,吴氏也跟着哭。   这一对非亲生的祖孙二人依依惜别, 难舍难分的模样, 任谁瞧见都要辛酸动容。   目睹一切的君臣二人本在喝茶, 见了这场面也不得不把手中的茶盏双双放下。   “不然,吴姑姑您带毓诚一起回去吧。”顾修与韩墨初眼神交错,很识趣的提了一句。   “啊?”吴氏的哭声戛然而止,搂着依旧在怀中抽泣的小团子试探道:“陛下,这于宫规不合啊。小主子是皇子,皇子怎能轻易出宫?”   “小殿下年纪还小,其实也不必太在意这些虚礼。”韩墨初重新端了茶盏轻声笑道:“您就带小殿下去吧,不然您出宫探亲的这几日这孩子若是一时三刻非要找您,我和陛下可哄不住。”   “那...这出了宫...小主子若是过不惯可怎么好呢?”吴氏拎着帕子擦了把脸,口中还在迟疑:“这么金贵的孩子去乡下,老身可怎么同乡里说呢?”   “您只说毓诚是您在京中过继的孙子就是了。”顾修提了一种格外可行的说法:“毓诚虽是皇子,但能让他一早见见宫外的百姓也是好事。这次就劳吴姑姑辛苦一趟,带着毓诚去你们乡里认认冬苗,农具,耕牛,还有那些农家的茅檐草舍,长长见识。”   此言一出,祖孙两个都欢喜得无可不可。   尤其是尚宫吴氏,抱着沉甸甸的小肉团子不顾阻拦的给君臣二人行了个大礼: “老身遵旨!老身定然会好生照看小主子,保证出不了半点差错!”   “吴姑姑不必如此,朕信得过您,您快去替毓诚打点行装吧。”   尚宫吴氏免礼起身后一路颠着在怀中喜笑颜开的小团子往皇子起居的兴圣宫走:“小主子走喽!跟吴姑姑走喽!回乡里骑大牛去喽!”   君臣二人又对视一眼,总觉得这一老一小方才就是哭给他们看的。   ***   小毓诚跟着吴氏走后,喧闹的宫中安静了下来。   吱吱喳喳的木轮小车也没人骑了,咿咿呀呀的小木马也没人晃了,君臣两个捧着书看时也没人扒着腿胡闹了。   一时间,二人多少有些空落落的。   好在,他们君臣两个向来都是从来闲不住的。   晨起一盏闲茶还未喝完,易鶨先生留下的武器图纸便被二人铺满了一桌子。   “黄林前日传话进来说,第一批钊金战甲已成,最快月底时便能送往南疆前线了。”韩墨初抚着镇纸将图纸中最长的一副展平,拿出了一副高句丽年底进贡的贝母水晶透光镜细细的查看图纸上的每一处细节。   “朕给了他一个月的恩假,他倒是闲不住。”顾修坐在韩墨初身边,也拿着一副金柄透光镜捋着另一张图纸查看:“也罢,照子冉今日的架势,他也确实歇不上一个月。”   顾修手中的图纸上画的武器他瞧着有两分眼熟,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那武器是一根铜铁所制的金属管,管内安着滑膛,使用时将铁铅所制的大球填入膛内,再以一根引信点燃,铁球便会飞出金属管,直奔目标而去,命中后铁球爆裂开来。按着图纸上所画的示例,这种武器比原先军中攻城所用的巨弩与投石车的射程和攻击力都不止强了一星半点,且体积也比现行军中所有的巨弩与投石车要小上很多,战时操作起来也只消两人即可。若能有此利器攻城,即能节省兵力,又能减小伤亡。   “子冉,你可知易鶨先生这画的是何物?”顾修放下了手中的透镜,将图纸推向了韩墨初一侧。   “火器。”韩墨初看了一眼图纸,淡淡答道。   顾修道:“火器?何谓火器?”   “火器,顾名思义便是以火为器。”韩墨初温声笑道:“陛下少年时不是读过丹经一书么?知道将硝石同炼硫磺,以猛火加热,可生爆燃。”   “朕是读过,可是那不是制药炼丹所用的么?莫不是子冉想在这宫中重启先帝当年的玉玄宫?”顾修才追问了一句,韩墨初久未面世的戒尺便一下击在了顾修的手掌心上。   “真元妙道要略第七章 开篇,背。”韩墨初手持戒尺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顾修被抽得手心一烫,摊开手掌凝眉思考,在腹内将这生僻的书籍搜索了良久方才缓缓背道:“有以硫磺,雄黄,合硝石...硝石...”   “有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蜜烧之,焰起烧手,面,烬屋舍者......”韩墨初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戒尺,一面接着顾修犹疑的地方接着背了下去,这君臣二人的关系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一年前在归云宫的堂屋里:“背硝石宜佐诸药,多则败药,生着不可合三黄烧,立见祸事。陛下少年时那辆火焰车,臣也不知是给谁做的,做的时候又是怎么教的。”   十一年前,刚做少师的韩墨初为了让顾修这个小狼崽子记住《孙子兵法》中的火攻篇,特地用竹管和竹篾给顾修做了辆小型战车,空心的竹管里填着韩墨初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硝石,硫磺,及木炭的粉末,又拆了两根烟花里的磷火和引信,封在了竹管末端。   韩墨初说,只要在这引信处点火小车便能自己动起来。   实验证明,韩墨初做的那辆小车被点燃后不但自己能动,而且速度极快。   在火焰的推力下,小车不受控制的在归云宫空荡荡的院子里疯狂打转,根本停不下来,差点把晴昭公主派来送吃食的小宫女裙角都烧了。   当天下午,整个归云宫中那些韩墨初挖门盗洞弄来的硝石和硫磺便被怒气冲冲的晴昭公主给抄了个一干二净,那辆被烧得黢黑的小车也被晴昭公主没收了。   并勒令宫中上下再也不许给韩墨初提供这等危险的玩具。   “火焰车朕自然记得。”顾修见韩墨初手中的戒尺放下了,这才将平放的左手收了回去:“就是一时之间,不曾将这个火器与那火焰车连在一起罢了。”   “简单来说,陛下少年时玩儿的火焰车,还有我大周百姓年节时用的爆竹,烟花,都是火器的一种。”韩墨初耐着性子指着图纸上的细节道:“只要将烟花爆竹所用的纸卷,换成密闭的铁铅铸成的大球,再将偏重声响与光亮的火磷配比,按着易鶨先生留下来的配方加以调试便可造出图纸上这些能用于攻城掠地的火炮,火箭,突!火!枪,就连火焰车也可等比放大,方向上加以人力控制,前端加上一排利刃,让火焰车来代替将士们冲锋。”   “依子冉所言,若是这火器能成那我大周在这万国图上就可称得上暂无劲敌的了。”顾修抬眼看了看那从百茗山上抬过来后便一直悬挂在东暖阁的一面空墙上的那张万国图,浏览着被他二人标红的大周版图不由得目光一热,转念又想到:“只是眼下军器监上下皆是些专攻冶铁铸铜的匠人,倘若真要研发火器一时间只怕没有可用之才吧?”   “陛下说的臣也想到了。”韩墨初笑着应道:“臣预备着年后便在军器监下设一火器局,再从民间募集一批擅制烟火的匠人,他们熟识磷火!药性,且年节过后又是爆竹烟花销路最差的时候,那些匠人有了生路,自然会对陛下感恩戴德,尽心尽力的。”   “子冉既然已经想定了,那就这么办吧。”顾修从那一堆图纸里翻出了一张白纸在面前展平:“今日是初七,朕这便草诏着吏部官员备案,等上元一过复朝之日便将这个官司给你立起来。再着工部征役七万徭工,去岭南及蜀中两地开采硝矿原石。”   “臣才说了这一句话,陛下便把这么大的事儿定了?陛下哪怕再多问臣一句呢。”韩墨初憋不住笑意摇了摇头。   “是了,是该多问你一句。”顾修说罢给自己腾了个更大的位置,提笔在砚台中掭沾了墨汁:“这官司的名称子冉可想好叫什么了?共需主事几人?子冉心中可有人选?”   韩墨初闻言俊逸的眉眼弯如新月,他知道顾修这样回答并不是曲解了他的用意,而是为了让他安安心心的放手去做。   “大周现行有造兵甲戎帐的官司是军器监,新官司便随了这个官称唤做火器监即可。至于这主事之人,官司是臣立的,臣自然是要占这第一任主事,再去兵部选任四名称职忠心的主司给臣做副手就是了。”韩墨初无比自然的给正在草诏的顾修研墨:“对了陛下,您说起要往岭南去征役夫,臣倒是想起一事。”   “何事?”顾修写字的时候极少抬头,这是他的习惯。   “年前,岭南道上的督官郎校与臣上了一道密折,说是岭南新州辖下的索卢县县丞张华私收贿赂,要与一位乡绅在县地之上兴修庙宇。臣留神查问了一下,发现那与张华私相授受的并不是什么乡绅而是端敬亲王。臣便指示他们暂时不必打草惊蛇,留下张华的职务静观其变。”   “端王自就藩之日起朕便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顾修停笔罢书,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要建庙,这便是预备着将来一旦起势他能有个天命所归的说辞。子冉处置得对,暂且由他去吧,来日他多行不义,朕才有理由处置了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父和顾萌萌准备开始造大炮啦!   今日份小段子   《山贼》   他原本是个劫道的山贼。   某日,他吃饱喝足劫了一路官差,还捎带着抢下了那个被重枷押送的少年。   少年光着脚,浑身上下都是鞭伤。   他当即发了善心,砍了少年的枷锁将他背了回去。   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三个月后,少年痊愈了。   痊愈的少年用一封飞鸽传书唤来了千军万马。   还不等他开口发问,少年便一把搂过了他的肩膀:“走吧,本王带你杀回去。”   【小段子与正文无关哦】   感谢在2021-07-18 00:36:01~2021-07-19 19:4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鱼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鱼 10瓶;兔飞 7瓶;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偏执   年节过后, 百官复朝。   韩墨初要在兵部下设火器监之事在复朝后的第一日便被提上了日程。   先于举国境内征召善制烟花者入京,再自兵部调任四名主事为这个新司的职能所用。   顾修是初八那日向吏部签发的诏书,吏部尚书刘恭让当即收了年假, 带着两位侍郎大人开了几日夜车, 终是赶在开年当天便将先期粗选的兵部官员履历誊了出来。   刘恭让此人自顾修为亲王时便与韩墨初分外投契, 顾修登基而后,他更是韩墨初的天字第一号拥护者。凡此事事关韩墨初的, 他必然积极响应。   朝会过后, 君臣二人用罢午膳,内监总管元宝已经端着一摞子文书在恭候两人了。   “这位刘尚书的手脚可真快,臣还想着他怎么也要过两日才能把这些履历送来呢。”韩墨初落座略微松了松些许僵硬的肩膀,朝身边的顾修说道:“臣原本以为午膳后能歇上一时半刻的,这年节过的人身子都懒了。”   “子冉若是累了便去睡会儿,朕一个人支应得过来。”顾修径直在人后方落座,一双大手运力得当,缓缓松弛着韩墨初挺拔的双肩   “罢了罢了, 陛下看看这满桌的积务,臣可舍不得让您一个人盯着。”韩墨初半眯着眼睛,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身为君王的顾修不大娴熟的按摩手法:“陛下,您近来怎得这般殷勤啊?”   “朕这些时日与军中置换新甲,开采矿藏,研发火器,用的都是易鶨先生留给子冉的金子。”顾修脸上的神情严肃认真, 口里说出来的话却是笑谈:“金主大人在上,朕自然要恭维一些了。”   “那陛下从今往后可要好生宠着臣, 纵着臣, 让着臣。”韩墨初嘴角上翘, 顺势打趣道:“若是有哪一日臣不高兴了,臣便立时三刻要陛下还钱。”   “那么多金子朕还不起。”顾修停下了手中的揉按佯做苦恼的捏捏眉心:“就只好依韩太傅所言了。”   “好了,陛下别闹了。把这些政务处置完了,臣还想去工部选定的官司地点去看看方向。”   韩墨初言罢伸手拿起一旁叠摞整齐的文书履历,说来也巧,韩墨初翻开的第一本便是宋煜的。   宋煜的履历很好,十五岁入王师军营,两次随帝远征,颇有战功。高句丽一战后,留于临江水师任职,永熙元年升迁为岭南道明威将军。后经岭南督军府举荐,于去岁之时上任兵部,任五品职方主事。   家室清白,出身干净,其族中更有两系旁支的近亲正是做了几十年的烟火匠人。也正因如此,韩墨初要构建火器局的风声才流了一点,他便主动去往吏部把自己的履历递给了吏部尚书刘恭让。   单看这份履历,此人的确是个可堪任用的。   只是见到这个名字,韩墨初便不由得想起这个宋煜旧日在靺鞨边关之时似乎对顾修存了些异样的心思,他还曾经敲打过他一次,也不知这时过经年而后,这人的心思还在不在了。   韩墨初思忖片刻,还是将手中的履历摊放在了顾修面前。   “陛下,可还记得此人?”韩墨初修长的手指点在了宋煜的大名上。   顾修侧目将韩墨初手中的履历飞速的浏览了一遍,想了想道:“朕记得他好似给朕做过一段时日的马前卒,倒是个能征战的。”   关于宋煜这个人顾修的印象不算太深,他依稀记得那人好似是与熊虎一样,都是与他在新兵营中相识。   在征讨靺鞨时,此人不知为何非要与自己做马前卒,他还因此对他动了军法。   再后来这人便被远调离京,今日韩墨初若是不提顾修早把这人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那,陛下觉得此人可用么?”韩墨初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轻轻点跳。   “朕以为不可。”顾修从韩墨初手中拿过那本履历合了起来:“此人旧年在军中之时,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能在战时想到用军功私换职务,便说明此人任职之时极易心存私念。这火器研发事关国力,若非兵部主事无人,还是莫要用他吧?”   “陛下,您可知他昔年心存的私念究竟是什么?”韩墨初扬唇问道。   “是什么?”顾修从奏折堆里抬起头,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昭示了他当下确确实实不是在明知故问。   “此人昔年对陛下曾心存爱慕,所以才在阵前换职,为得便是能离陛下近一些。其实陛下方才所说与臣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臣之所以要问问陛下的意见,是担心今日若不言明等将来哪一日陛下知道了宋煜的心思,会以为臣是因为私心醋意才不加任用的。”   这些年来,韩墨初心里有话从来不会瞒着顾修,哪怕顾修已然登基称帝。   似韩墨初这般素来通透坦荡的人自然明白,这世间之事有多少都是误在了一句话上。   有话直说,是他们为君臣,为知己,为爱人之间最为寻常的惯例。   “子冉。”顾修将手中沾满朱砂的御笔架放在了山型的笔架上,正声言道:“那你可会吃醋?”   “自然不会。”   “为何?为何不会?”顾修眉梢骤敛,追问道:“旁人对朕心存思慕,你便一丝一毫都不在乎?”   韩墨初冁然而笑,轻声言道:“是旁人对陛下心存思慕,又不是陛下对旁人心存思慕,臣有什么可吃醋的?”   “倘若有人敢对你存下那等心思,朕才不会似你这般浑不在意。”顾修冷声念了一句,重新提起朱笔,在奏疏之上重重的勾下一个圆圈:“他若敢想,朕便让他不存于世。”   韩墨初挪着座下的软垫朝着顾修的方向挪了几尺,抬臂勾住了他的肩头,眯眼弯眸道:“倘若当真有人对臣也存了那等心思,陛下根本不必动手伤他性命。只消当着他的面像这样把臣揽在怀里围着他走上两圈。若赶上个气性大的,保不齐自己便去撞墙跳河了。”   “韩太傅,公务要紧。”顾修偏着脑袋心口不一的将韩墨初的胳膊从自己肩头上搬了下去:“再抱着朕磨牙今晚又没两个时辰可睡了。”   “是,臣遵旨。”   韩墨初笑眯眯的回到了原处,继续翻阅起吏部呈上的履历来。   ***   傍晚时分,宋煜在京中租住的小院内。   月下的灯火已经点燃,将小院内的青砖照得通亮。这些青砖都是林氏白天的时候蹲在地上一个块一块刷洗出来的。   未出正月,天气还冷得厉害。   林氏的手都冻得没了知觉,但是婆母吩咐下的活计,她也不能不做。   对外,她是当朝四品的正室夫人。   对内,她只是这个家中最低贱的下人。   宋煜虽然在朝为官,然家产浅薄,早年又在南疆荒凉之地做守军将领。宋家婆母哪里舍得用他儿子的俸禄请下人?有现成的林氏在,又哪里需要下人?   况且能让一个成婚三年还没有生育的儿媳留在家中,宋家婆母觉得自己必然是这世上最最仁慈的好婆母了。   饭厅上嫏彂,宋家婆母看了眼桌上朴素却不简单的六菜一汤,兴致缺缺的用勺子搅了搅林氏盛与她的鸡汤:“我说,你这一下午都忙什么了?饭也做不好,你瞧瞧你这鸡汤炖得像水似的,是人喝的么?”   “母亲大人,儿媳午后按您的吩咐去擦砖地了,所以这鸡汤的火候急了些,婆母若是觉得不好,儿媳再去火上炖一炖。”林氏搓着手上肿痛的冻疮,声音小得像蚊子一般。   “我说你这鸡汤炖的不成,你还顶嘴是吧!”宋家婆母咬牙切齿的拧了一把林氏的胳膊:“蠢东西,鸡汤离火还能再炖么?”   林氏捂着胳膊,眼圈复又泛起了一丝红润。   “怎么?我说错你了?当婆母的教训媳妇天经地义!”见了林氏隐忍委屈的模样,老妇人愈发不依不饶,连带着在林氏的胳膊上掐了好几下:“整日里哭丧个脸,难怪我儿不愿看你!”   林氏咬着嘴唇,将在眼圈打转的眼泪强行憋了回去。   忽然间,院中传来一声木门大开的声响。林氏不敢怠慢,连忙迎了出去。   只见宋煜衣冠不整,面带酒气,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   兵部散班前,韩墨初亲自任选的火器监主事名单送到了兵部,落选的宋煜谢绝了散班后同僚们庆贺升迁的酒席,独自一人寻了个小饭铺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如泥,走在被巡城的禁军撞见险些又打了一顿。   好在当日当值的禁军之中有两人曾经与他同在王师任职,将他送回了这暂时安居的小院。   瘦小的林氏架着宋煜走进房内,宋婆母见了儿子连忙换了一副嘴脸:“儿啊,怎么了这是?怎么好端端的醉成这样了?快坐下,娘亲给你盛碗汤来。”   宋煜颓然落座,半睁着迷离的醉眼看了看桌上新做的菜肴,忽然暴起一把掀翻了桌面,咆哮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不选我的履历!”   这翻天覆地的动静把宋煜的老娘吓傻了站在原地不敢乱动,林氏怕他摔了,扶着他的双肩勉强让他坐稳。   “你说!凭什么?不就是为了怕他见了我会抢了他的位置么?他算个什么东西?他有的我什么没有?!他能做的,我什么不能做?”宋煜念叨着那些不清不楚的醉话,抬眼,看见说是林氏在扶着他,猛然抓住了林氏的肩膀一把甩向一旁:“你个该死的贱人,谁让你碰我的!”   林氏一个不防,整个人摔在了那堆碎裂的瓷片里,胳膊上深深扎了一块儿,鲜血瞬间染满衣袖。   ***   次日临朝,宋煜昨夜当街醉酒之事便被御史台当朝上奏给了君王顾修。   顾修询问属实后下旨依法严办。   按着韩墨初永定二年时修缮的束官律法,凡大周在官员无论官职大小,凡在外宿饮大醉者,皆处正罚。   或停职三月或杖责二十。   宋煜选择了后者,他舍不得停朝三月见不到顾修,所以他宁可受场皮肉之苦。   为了顾修,他做什么都可以。   午时朝罢,宋煜被按在宣政殿的御阶之下当众受责,任由散朝的百官看自他身边经过,时不时发出几声议论。   趴在地上挨打的宋煜眼睛像条死鱼,直勾勾的盯着远处的御阶顶上顾修牵起了韩墨初的胳膊,径直转向了内宫。   看都没看他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宋煜这个角色的设定是个偏执狂,顾修是他这些年的执念。所以导致他方方面面看起来都像个智障。感谢在2021-07-19 19:42:59~2021-07-20 20:4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施舍   宋煜那顿板子挨得不轻。   虽然不曾伤筋动骨, 但皮下血淤涩滞,伤处僵肿如石。加之他心思奇重,养伤之时满脑子里想得都是顾修那日与韩墨初挽手而行的情景。   偶有几个相与好的同僚来家中看他, 闲谈间又同他说起韩太傅在前朝如何如何, 陛下如何如何, 如此内外夹攻之下,宋煜的伤竟在冬日里恶化成了难以痊愈的疮疖, 拉里拉杂的养到了二月下旬还是没有好全。   宋家婆母顺理成章的将这一切都怪责给了儿媳林氏, 每日里说得话更难听了。   林氏的胳膊那时也划伤了,每日吊着一条胳膊供这母子二人驱使,在宋家的日子也更艰难了。   展眼,又是君王万寿。   君王一向不喜大操大办,万寿当日只在合宫上下赐分寿面。   六部之中也随之发放供赏,君王万寿之时分赏六部,是自大周立国之初便定下的成例。   顾修登基而后虽说万事省俭,也从不曾蠲了这一项。   供赏所用的东西大体年年如此, 都是些地方上送来的贡米,贡豆,或是时令蔬果等等。   宋煜虽说有罪受罚,但官职还在,故而这供赏的份例也自然有他一份。   与病中的宋煜送供赏的是他在兵部唯一称得上是交好的同僚,姓何名文钧,进士出身, 与宋煜同期进入兵部供职,平日里说话不免多些。   今次韩墨初设火器监选新司主事之时, 何文钧便是中选之人的其中之一。   “有劳何贤弟跑这一趟了, 瞧你这面有倦色, 可是近来公务繁忙的缘故?”在宋煜养伤的小书房里,宋煜斜靠在软榻上与何文钧喝茶说话。   “宋兄别提了,那火器监的差事当真辛苦得紧,每逢朔望之日才有一假可以归家。今日还是赶上了君王万寿才有这半日清闲。我这与你送了供赏之后还要快些赶回家去,火器监的总司设在座荒山里,平日里连个热水澡都洗不上。年兄瞧瞧我这脸,可是都黑了一层?”   何文钧是新科进士,祖上都是宫中做修撰的,新入朝局的年轻人并不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更拎不清即便是私下里也要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贤弟是进士出身,不曾住过军帐营房,也难怪不甚习惯。”宋煜瘦窄的脸上扬起一丝微笑:“愚兄年少从军,确实要比贤弟你要皮实一些。”   “可不是么?那行军床睡得人腰酸背痛,每日起早贪黑盯着那些匠人做工,夜里还要帮着韩太傅一道理条陈,早日如此官升一品又怎样,还不如留在兵部做个主事。”   “贤弟,此话可要慎言。你可是韩太傅亲自任选的,如是所言,不怕毁了前程么?”   何文钧连连摆手:“我不过与宋兄念叨念叨罢了,哪里会说给旁人听呢?天色也不早了,宋兄你好生休息,某先回了。”   ***   间隔数日而后,原本病得起不了身的宋煜忽然起身,春风满面的去吏部消了假,重新列站当朝。   宋煜回朝的第一日便提着笏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双膝跪地向高台之上的君王奏道:“陛下,微臣前日听闻现行火器监主事何文钧不满火器监总司内环境恶劣,难以胜任。微臣闻之大惊,然则规劝无果。今日上奏是想请陛下决断,如火器监内真有尸位素餐之人,臣愿与身相代。”   宋煜这个五品小官的话宛如静水生波,看似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却能搅起湖面阵阵涟漪。   与宋煜同列当场的何文钧已然呆住了,他说什么也不曾想过宋煜这个看起来安静亲和的好同僚会把他们私下的窃语当朝复述出来。   龙椅上的顾修面沉似水,目光偏向了那个已经身形摇晃的何文钧:“何主事,宋卿所言可否属实啊?”   何文钧“噗通”一声跪伏在地,连声请罪道:“陛下,微臣自认与宋大人素来亲密,只是一时戏言,并非当真有心如此,还请陛下恕罪!”   何文钧不敢撒谎,更不知如何撒谎。   他只知道无论他认或不认,他的前程试图八成都要葬送了。   争辩,只能让他更加难堪。   毓冕流苏之下,没有人看得清顾修的神情,只能远远的看着他朝太傅韩墨初的位置上略微别了一眼,敛声言道:“既然何主事不想留职火器监,那朕也不会勉强,明日签了交接公函回兵部复职去吧。”   何文钧浑然一怔,似乎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身边的臣工用鞋尖碰了碰他,他这才想起向上叩头谢恩。   恍如劫后余生般瘫软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顾修并未开口恩准何文钧免礼,目光复又转回了首告何文钧的宋煜身上,目光凌厉:“至于你,你可为一己之私不惜当朝中伤同僚。我大周朝堂之上用不得你这般无信无义,品性卑劣之人,从今日起自兵部革职除名,回家自省吧。”   君王的怒意突如其来,打了宋煜一个措手不及。   顾修的怒意不为别的,拨开这件事情的本质,宋煜明里首告的是何文钧,实则一条暗线已经牵扯到了韩墨初身上。   何文钧的履历顾修也曾看过,是个出身世家的青年才俊,且极擅算学,确确实实是个堪用之人。   无非是世家出身,年纪尚小,受不得荒山之中森冷恶劣的环境,私下里与同僚抱怨一二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   新兵营里,哭天喊地的嚷着要回家的新兵多了,难道个个都要处置了么?   人非圣贤,此举本就算不得什么大过。   这宋煜就将这么个芝麻大小的事闹上了朝堂,还硬要上纲上线。   一番话不仅能害得何文钧前程尽毁。   还极易让人议论,任用何文钧的韩墨初是个不能知人善任,用人不察的糊涂人。   宋煜今日削尖了脑袋想进火器监的心思他也明白。   无非是因为自己和韩墨初近来的重心偏在这火器监上。   宋煜今日所为,同他早年间在靺鞨征战时,用心良苦,不择手段的就为了做他的马前卒的做法简直如出一辙。   顾修只要一想到这人当年曾经对他心存爱慕,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自信从未给过他任何回应,哪怕一丝丝能让人误会的暗示都不曾有过,也不知这宋煜究竟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宋煜像极了一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让人恨不得连皮带肉撕下去,躲得远远的。   “陛下,臣以为您对宋主事的处置有失偏颇。”说话的是韩墨初,一身紫金蟒袍,手持笏板,行若无事的出列发言:“凡我大周官员私德也是官绩考量的标准之一。何主事所说虽是与友人私语,也确实有失官声国体。陛下恩宽不加处置,是为仁君所为。而宋主事,虽在当朝将私语告发,有中伤同僚之嫌。但不免也有忧心国事,情急之下,思虑不周的缘故,这二人皆有过错,您不处置何主事,自然也不该处置宋主事。”   顾修隔着冕旒的流苏与韩墨初四目相交,心里的怒气渐渐平定。   韩墨初说得没错,他的确有失偏颇。   他眼下对宋煜可谓是极其厌烦,可身为君主的他凡事都要依据国法,绝不能凭一几好恶滥用皇权。   否则,他与他那个失德败政的父皇还有什么分别?   “韩太傅所言甚是,朕方才是思虑不周了。”顾修端身坐正,语气放缓:“宋主事,你起身吧。”   宋煜低垂着脑袋,轻声谢恩,满朝文武之中凡是长了耳朵的都听得出这人谢恩的语气里夹杂着几丝凄惨的哭腔。   “陛下,事关宋主事臣还有话要说。”韩墨初的余光划过了身后垂头丧气的宋煜,笑得眉眼一弯,将那个拱肩削背的身影从眼中挤了出去:“既然何主事调任,那火器监主事便有一任出缺,宋主事屡次毛遂自荐,想必是有心报国,臣想着能否让宋主事顶了这个实缺,也算成全了他一番报国之心。”   “火器监,乃是韩卿亲手所创,下设官员任免之事亦由韩卿做主。”顾修看着那张温润如玉的笑脸,心底的怒气烟消云散:“今日朝会过后,宋主事便往火器监述职去吧。”   朝会散去,满朝文武鱼贯而出,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同宋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好似躲避瘟疫一般。   这等为达目的中伤同僚之人,谁会愿意再与他接触呢?   一向不愿与人深交的宋煜倒也不以为意。   虽然他眼下得偿所愿,但他委实不想领韩墨初这个人情。   为什么,这个让他得偿所愿的人会是韩墨初呢?为什么,当朝为他求情的人会是韩墨初呢?   他是在炫耀,在施舍,在向他宣告他在心里的份量,甚至可以左右顾修的决断。   莫非是韩墨初想让他知难而退?莫非是韩墨初看出了顾修对他也有二分情谊,才如此忌惮的?   想到这里,宋煜死灰似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   世上有些人便是如此,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无论这事有多荒谬。   宋煜也算是个聪明人,能吃苦,也懂磷火药性,进入火器监后,甚至一度加快了火器研发的速度。   他时时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不眠不休的在这火器监里打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顾修注意到他,能赞他一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再久一点。   某日,韩墨初召集了宋煜等几个管事之人在火器监临时搭建的大帐内汇总第一批火!枪的图纸,以及试验多次后的命中率极杀伤率等等数值。   如果今日顺利,大周的第一批火器即将可以进入量产。   为了今日,韩墨初已然熬了五个大夜,外带两个通宵了。   众人正在低头忙碌,大帐内的光线倏然一亮,是君王顾修抱着个身穿湖蓝色短袄的小肉团子自帐外走了进来。   这几日,无论多晚顾修都会来此相陪,免除了一切君王公卿应有的礼遇,就挤在一间营房里的一张行军榻上,次日一早再自此地出发,临朝议政。   “陛下。”   “陛下!”   宋煜同韩墨初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只是宋煜的那句不合时宜的招呼直接被顾修无视了。   众人见顾修来了,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与人行礼问安。顾修扬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径直走向了主位上的韩墨初。   “陛下怎么今日这个时辰便过来了,还带着毓诚一起。”韩墨初轻轻按了按酸涩的眼睑,起身极其自然的拂去了顾修肩膀上的一片轻絮。   “你这些日子没回去这孩子有些想你了,今日朝会散得早,朕便带着他来看看你。”顾修晃了晃怀中委屈巴巴的小团子:“诚儿,不是给亚父带东西了么?”   小团子打开肉包子似的小手,手心里是一枝已经捏萎了的小白花。看不出是栀子还是茉莉,想来是这小家伙怕东西丢了,路上攥得太紧造成的:“给,亚父,花花。”   “你这些日子不在宫中,宫中的小花园里已经开花了,这是毓诚给你挑的。”顾修耐着性子帮刚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小团子解释道。   温软的小白花,照得人眼前一亮,灼得人心里一暖。   韩墨初双手将小奶团抱了过来,轻轻揉抚他的额发:“多谢小殿下,臣等等便让人找个缸子过来,把小花放进去可好?”   “嗯!好!”小团子重重的点了点头,一双肥短的小手搂紧了韩墨初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愿再松开。   “小殿下乖,先随父皇去营帐里睡一觉,亚父这里很快便忙完了。”韩墨初稳稳的将小团子从脖子上摘了下来,递回了顾修怀中:“陛下,臣过过就来。”   父皇,亚父,亲亲热热的一家三口,谁也打扰不了的天伦之乐。   大帐内,所有人都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唯有宋煜心不在焉,他时不时翻动着手中那些凌乱的图纸,盯着父子三人难得的温馨。   恨不得把那个小娃娃抢过来抱在自己怀里,也恨不得韩墨初当场暴毙。   宋煜边想,手下不自觉的便攥成了拳头。   等他发觉之时,一张绘制着枪柄的图纸已经被他揉坏了一半。   *   作者有话要说:   距离炮灰下线,还有两章。感谢在2021-07-20 20:45:42~2021-07-21 13:4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sf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悬案   杨花纷飞的季节, 大周火器监中终于生产出了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火器。   此器名为“突火!枪”,突字取自此器炸燃之时所产生的“突突”声。   器长约三尺,以粗竹为筒, 用牛皮及铁定炬钉结实, 中部安放着存放火药的铁膛, 膛上有一引信用于点火,下置手柄便于携带。   使用之时, 将以铁块, 碎瓷等物制成的“子窠”置于其中,左手扶住铁管瞄准,同时点火,随着一声炫目的爆燃,子窠飞射而出,带着热力的子窠会随着火药的喷射力飞向目标,留下一片雨点儿似的焦糊。   首批火器开试当日,山中起了微风。   韩墨初拿着一副西域进贡的远观透镜, 坐在一旁临时搭建的看台上远远的掌控着当日的一切。   宋煜作为四名主事中唯一领过兵,且有作战经验的人顺理成章的承当了此次火!枪初试的指挥官。   大周的第一批火!枪兵共计一百二十人,皆是王师军中百里挑一的精英。   初试开始,士兵们在宋煜的指挥下徒步走了几个简单的阵型,随后又携枪上马,围着空旷的马场跑了几圈,轻便的火!枪没有给全副武装的战士们造成任何不便。   随后, 宋煜指挥着另外一支小队将实验所用的靶子一字排开。   草靶,皮革靶, 黄铜靶, 黑铁靶, 最后一张是两层厚的钊金靶。   士兵们翻身下马,自两百步开距开始,依次上前对着靶心射击。   以此计算火!枪的最大射程,以及威力大小。   火器爆燃的“突突声”声声不断,硝烟滚滚升腾,草靶与皮革靶最先被炸得粉碎,黄铜靶与黑铁靶也都因冲击倒地,唯有钊金所制的靶子还能勉强站立。   忽然间一声人声的惨叫突兀的迸发出来,一个士兵似乎是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流弹所伤,捂着一边的肩膀,栽倒在地。   “停,都先散开。”   在士兵倒地的一瞬间,韩墨初立刻出言稳住了局面,并收起手中的透镜快步下台,径直走到了受伤士兵的身边,撩甲半跪,为士兵查看伤情。   与韩墨初一同下台的,还有在火器监设立之初便被抓了壮丁以防不测的苏澈,苏神医。   受伤的士兵捂着半边的肩膀,眉峰绞成了一个死结,一看便知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苏澈手法纯熟的卸下了士兵的半片肩甲,露出了被鲜血染红的丝棉里衣。   韩墨初也不顾身份半跪下来,亲自扶着那士兵的上身,那士兵从虚弱中抬起双眼,一见扶着自己的人当即挣扎起来,口中推辞着:“韩太傅,卑职没用,让您失望了。当心血污脏了您的手啊。”   “你不必妄自菲薄,汝敢为未知者死,是我国朝的英雄。你的血是这世上至洁之物,本官如今身染英雄之血,不觉脏污。”韩墨初弯眸温笑,稳重的笑容给了受伤的士兵极大的安抚。   趁着伤者精神松弛的当口,苏澈剪开了受伤士兵的衣料为士兵查看伤势,一块儿花生大小的碎瓷片一半楔在了士兵的肉里,一半暴露在空气之外,伤口四周还有一圈焦黑的烫伤。   对比着那几方被炸得粉碎的靶子而言,这个伤口已经算是相当仁慈了。   仁慈,却棘手。   苏澈拿着一块卷好的厚布给士兵含在口中,先用一柄钥形的小刀刮开了烫伤表面的焦糊,又拿着镊子夹住露在皮肉之外的瓷片,手腕用力,轻轻撼动。   受伤的士兵梗着脖子,发出一声强似一声的哀嚎。   碎瓷离体的一瞬间,受伤的士兵双眼泛白晕了过去。   苏澈拿了些药粉覆盖在了士兵的肩膀处,又简简单单的包扎了一番,扬声道:“好了,没事了,来几个人先把他抬下去吧。”   几个在一旁恭候的小军医抬着担架跑了过来,将受伤的士兵带下去养伤。   “诸位,今日都先散了,各自回营安置去吧。”   韩墨初遣散了眼前包括宋煜在内的所有人。   火器初试失利,韩墨初的神情情却看不出任何失望。   他也没有时间和精力能浪费在失望及懊悔上。   易鶨先生说过:“任何新兴事物的出现,都必然会有失败,而失败就意味着成功。”   韩墨初一向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他席地而坐,认认真真的研究着那些子窠落地的次序。试图从满地的狼藉之中一点一点的推算出子窠的飞行轨迹,想通过这些飞散的轨迹,继而摸清这些火器存在的弊病。   ***   翌日晨起。   昨日火器伤人之事,不知怎得传到了前朝。   为保万全,韩墨初自最开始便一直将大周火器监设立在人迹罕至的荒山之中,包括那些调任的主事在内,所有的匠人,官兵,都签了事关九族的死契,绝不能将关于火器的任何事情泄露到前朝,以免搅得人心动荡。   顾修端坐于龙椅之上,眼看着台下以门下给事中为首的保守派老臣门一个个站了出来,手持笏板,慷慨陈词。   “陛下,老臣以为以火为器本就是逆天而行,如今已至伤人,老臣以为还是快快叫停为是。”   “陛下,臣附议。自古以来烟花火彩皆是年节助兴所用,水火无情,最易伤人伤己。”   “臣附议,韩太傅所制之火器本是强我大军之意,可这火器之威尚且不能由人随意掌控,易鶨先生又已仙去,还是暂且缓行为妙。”   “陛下,韩太傅所制之钊金战甲并无防御火器之能,如今火器若成,一旦被敌军所获,岂不是授人以柄,自相矛盾么?”   顾修面无表情的听完了老臣们一个接着一个,车轮战般的陈词,莫名觉得十分可笑。   这群老臣这是看准了今日韩墨初不在当场,无法反驳他们的话,否则他们打死也不敢这般嚣张。   若是韩墨初今日在场,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散朝之时若不是捂着心口让人掺出去的,都算是韩墨初今日仁慈。   顾修虽然面相生得严肃,可自登基以来,他一直是个以德服人的仁君,直等到最后一位老大人奏请完毕,他才徐徐开口:“诸位臣工皆是一心为国,只是眼下只因一场原因尚不明确的意外便取缔火器研发之事,无异于因噎废食。朕不管诸位爱卿听到的风声是从何而来,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诸位若仍对这些火器有所忌惮,我大周朝堂不缺惊弓之鸟。”   比起先帝那些堵塞言路,滥杀功臣的荒唐行径,顾修的确称得上是一位称职且仁慈的帝王。   他容得下所有人在他的朝堂上各抒己见,却也不会让任何人随意动摇他的决定。   ***   其后十数日,新造的那批火!枪事故频发。   韩墨初分别在枪管,滑膛,引信上都做了调整。   可那批火!枪依旧会在试射时出现卡膛,无法命中,流弹等等问题。   最严重的一次事故是在试射活靶时,一柄□□突然在士兵手中爆燃。   持枪的士兵一只手被炸飞了出去,枪管爆燃的火光刺瞎了他的双眼,纷飞的子巢又接连重伤数人。   如此一来,前朝反对火器的声浪愈演愈烈。从最开始那些保守派的老臣,再后来,连在朝参政的武将们也都开始反对。   武将们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天底下没有哪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希望自己的将士手中所用的武器,是随时可能伤了自己的凶器。   弹劾韩太傅与火器监的奏疏从一日二三,变成了一日二三十,一封一封积压在顾修巨大的龙案上,已经快摞得比正经的奏报还要高了。   亥末时分,顾修留下了满桌事关韩太傅的奏疏,带着尚宫吴氏炖好的清鸡汤,摆驾前往地处深山的火器监中。   深夜的火器监中除了几队巡防的兵丁外,只有一处营房还亮着灯。   顾修悄然无声的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营帐内,韩墨初独自一人守着桌子上雪片般的图纸,拿着手中火!枪的实物从微毫细末起小心比对,生怕露掉了一星半点。   “子冉,先歇歇吧。”顾修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桌上,揽过了韩墨初笔直僵硬的肩背,让人依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   “陛下,这个时辰过来,明日只怕赶不上早朝了。”韩墨初顺势靠了过去,数日来昼夜连轴,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朕已经传令三省,明日晚两个时辰开朝,无妨的。”顾修挺着肩头撑着韩墨初的身体,将封在盒内热气腾腾的鸡汤小罐拿了出来:“子冉闭着眼睛,朕来喂你喝点汤吧。”   韩墨初没有拒绝,他枕着顾修的肩膀,口唇微张,由着顾修将温度适中的鸡汤送到他嘴边。   他确实已经很累了,能找的原由几乎已经排查干净,火器依旧事故频频。   转念想起那些明知火器性能不稳,依旧愿意每日持枪上马的士兵,他便觉得愧疚。   若是易鶨先生还在,他还能去信去找易鶨先生问问。   可如今易鶨先生身在何方,他根本不得而知。   他想一个人撑起这一摊事,不想让顾修因此分神。   国家大事,千头万绪。   他本该是替顾修分忧的,那些火器也本该是替顾修开疆拓土的利器。   何以会如今日一般,还未上阵,便先伤了国朝的士兵。   “陛下,朝中的公务都处置完了么?”韩墨初喝了汤,自觉体力恢复了些,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颈,从顾修怀中撑了起来,温声笑道:“臣想,眼下陛下的桌上弹劾臣草菅人命的奏疏已经堆积如山了吧?”   “是,不是堆积如山,是比山还高。”顾修放下手中已经空了的汤碗,坚持让人靠在自己怀里:“所以朕要来问问你,究竟几时才能给朕一个交待?”   “臣也想给陛下个期限,只是臣在陛下这里从来不会说谎。”韩墨初拿起距离最近,也最完整的一张图纸:“该找的原由臣已经都找过了,确实没有头绪,也许那些老臣说得对,这些火器尚不成熟,臣与陛下实在不该操之过急。”   顾修将图纸与实物摆放在一起反复查看,忽然间眉头舒展:“子冉,你可有想过,火器监造出的□□本就没有问题,从一开始便没有问题。”   “嗯?”韩墨初从顾修怀中抬起头,顾修的说法让他猛然间恍如醍醐灌顶一般:“陛下的意思是,有人在火!枪的成品上动了手脚,这才导致火!枪事故频发?”   “是。”顾修尝试着将手中的火!枪样品拆开,将每一颗零件都摊放在了韩墨初面前:“子冉用来查验的火!枪都是零件完好的,而发生事故的火!枪要么是已经炸毁,要么是已经损坏,很难追查到事故源头。”   顾修一席话说完,韩墨初的精神瞬间恢复如常。   难怪,他一直查不出事故的源头。   研发火器之事前无古人,类似这般的新兴事物几乎不可能有一帆风顺一次成型的。   所以火器事故频发,韩墨初顺理成章的认为是他们在研发之时有哪一项出了问题,而从未怀疑是有人刻意未知。   正所谓灯下黑,大约就是如此了。   “此人居心叵测,想以此阻碍国朝之重器出世。以此事故,扰乱军心。”   “此人的心思可以随后再审。”顾修沉声问道:“朕只想知道,这些日子除了子冉谁会在实验开始前检查火!枪?每次事故发生时,又是谁在指挥操练?”   “是…”韩墨初略加思忖后,最终确定了一个人选:“是宋煜。”   *   作者有话要说:   在线征集炮灰宋煜的死刑方式,票高者得!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正法   暮春夜凉, 微风彻骨。   宋煜被剥去官服,上身赤膊,双手悬吊于营房之上, 足下原本垫着的坚冰已经化尽, 宋煜身形摇摇, 为了缓解手腕处撕裂般的痛楚,宋煜不得不将脚尖拉伸到极限, 才能勉强碰到营房粗砾的地面。   他此时已经被吊在此处将近六个时辰了。   期间, 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一眼。   说起来,他是为了君王顾修才被吊在这里的。   今日辰时,火器监中开启了第七次的火!枪试射。   不知为什么,这次参与试射之人竟是顾修。   当顾修从案台上随手拿起一柄火!枪准备发射时,他立刻便按捺不住了,不顾一切的冲到人前,一把抱住了君王的胳膊。   那是他第一次抱着顾修,虽然只有那么短短一瞬, 但也是第一次。   “你为什么不让朕试枪?”   顾修对他说话了,距离很近,是看着他说的。   “你可是一早便知这枪有问题?”   顾修又对他说话了,声音还提高了一点。   宋煜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竟不知该怎么答言。   登基称帝后的顾修比少年之时眉眼更加俊朗了,让人看了便不想挪开眼睛。   可惜啊, 顾修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刹,他便被带了下去, 剥光了衣服吊在了营帐顶上, 脚下还放了一大块儿极冷的坚冰。   他被吊在那里, 漫无目的的生受着饥饿,寒冷,疲倦,以及身体各处不断叫嚣的酸痛。   戌初时分,陆陆续续的有几个小兵搬了桌椅等陈设用物进来。   宋煜想着,顾修应该是要来审他了,他终于又可以同顾修说话了。   事实证明,宋煜的想法又落空了。   他打起精神等了一柱香,等来的却是身着紫衣头戴金冠的韩墨初。   韩墨初面色从容的坐在了宋煜对面的椅子上,端着新沏的茶水,细细品着。   已经六个时辰没有饮水的宋煜本能的舔了舔已经起皮的嘴唇,吞下了口中已然不多的唾液。   韩墨初搁下茶盏,用叠放整齐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波澜不惊的看向宋煜:“你是不是想着该是陛下来审你?”   “是。”营房内此时此刻只有他和韩墨初两人,宋煜也不再避讳:“陛下审我,我才说话。”   “陛下并不想见你,所以由本官来问你的话。”韩墨初端身坐正,脸上依旧笑容可掬:“一般陛下不想做的事,都是由本官来做。”   “是陛下不想见我,还是韩太傅你不想让陛下见我?”宋煜咬着嘴唇,目光阴鸷:“陛下今日会用自己来试探我,陛下一定是知道了我的心思,所以你不敢让他来见我,你怕陛下会心疼我。”   韩墨初张开虎口按了按自己微微胀痛的额角,忍不住笑出声来:“本官今日来是问案的,不是来听你争风吃醋的,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问案?你想问什么案?你韩太傅为了邀功恕罪,就想随便给我扣顶帽子么?”宋煜偏过头,冷笑道:“我不认,你又能如何?屈打成招,还是严刑逼供?又或者把我移交大理寺?无论怎么处置,都是你韩太傅失职。”   “你不认,便罢了。”韩墨初起身走到了宋煜对面,伸手扳过了人下巴:“你今日是如何趁着试枪检查的空档松脱了火!枪手柄与枪身的连接,又是如何将有问题的枪支混入其中,陛下与我都是亲眼所见。否则陛下怎么会那么巧便挑中了你动过手脚的那把呢?且这段时日以来,这几起火器伤人事故发生前,恰好都有你经手,你想赖是赖不掉的。”   宋煜平抬眼眸,死死的盯着韩墨初那张从容温和的笑脸:“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直接定罪就是了!左不过就是一死!反正准了我进火器监的是你!我会在死前告诉所有人是你指使我做的!是你居心叵测!是你!”   宋煜的狂妄并没有持续多久,柔软的腹部便遭受了一记重拳,那一拳没有声响,可所有的劲力都融入脏腑,击得他胃酸瞬间上涌,只能艰难的蜷着被高高吊起的身体,痛苦的嚎叫着。   “韩墨初!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杀了我!”   韩墨初平静的向后侧了两步步,躲开了宋煜呕出的满地脏污。   “话未说完,自然会留着你的性命在。陛下原本是要将你送入大理寺严刑查办,是本官说了不必麻烦,给了你能清醒说话的机会。”韩墨初拿着帕子擦了擦方才接触过宋煜的手,云淡风轻的反问道:“宋煜,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讨厌你么?”   宋煜呛咳几声勉强把身体站直,固执道:“陛下他不讨厌我,我心里有陛下,只是你一直站在陛下身边,我没有机会罢了!”   “陛下厌恶你,便是因为你这般自欺欺人。”韩墨初重新坐在了宋煜对面的椅子上,单手撑着额头:“你的一厢情愿,却硬要旁人给你回应,换作是谁都会对你厌恶至极。何况,他是天子。”   “我没有,我没有。”宋煜浑身战栗,不可思议的拼命摇头:“陛下那时救了我!他为何不救别人!他明明是看得见我的!”   “陛下救你,是因为他的善念。不救旁人,是因为旁人并未遇险。”韩墨初啧啧惋惜道:“换句话说,因为你是个废物,所以陛下才需要对你心存恻隐。”   “韩墨初!我不是废物!你能为陛下做的我都能做!你能陪着陛下!我也能!”   “是么?我能做的你都能做?”韩墨初展袖起身,负手踱步:“我能替他谋江山,助他成霸业,与他共担天下,同开盛世。他想开疆拓土,我便可造神兵利器,替他武装军队。他想要江山兴旺,我便可广开言路,替他招贤纳士。他想要万国来朝,我便可周游列国,替他宣扬国威。你能做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你心之所向的人是个怎样的人,你也根本不知他想要什么。你只知道他极好,好到耀眼夺目,殊不知他再好,也是在我怀中安睡长大的少年。”   宋煜咬着自己干裂的嘴唇,由于力度太大,嘴唇上的血肉已经破烂,散发出苦涩的腥甜:“你把我吊在这里,就是为了向我炫耀这些么?”   “你终究还是这么高看自己。”韩墨初停下脚步,站在了宋煜身后:“我只是想告诉你,若是你真想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你心中记挂的人,会毫不犹豫的撕了你。”   “呵呵呵,他若能亲手杀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他杀了我一定会记住我的!”   “你为官数载,可曾听说天子杀人需要自己动手的?于陛下而言,你只会是个死于国法的叛臣。你口口声声说你一心思慕陛下,却只因想陷我于不义,险些毁了他的理想,你还勾连朝臣与他施压,让他陷入两难。这便是你爱慕一个人的方式?”韩墨初又一次回到了座椅之上,端着已经温了的浓茶,一言不发的品了起来。   被吊在房梁上的宋煜脸上再也没了半分血色,韩墨初方才不紧不慢的一番话像是一把钝刀,在他的胸口里来回翻搅穿刺。   他没用,他是个废物,他就算是重新投胎再活一次也做不到韩墨初做的那些。   顾修是个光辉耀目的人,韩墨初亦然。   他们都像是高悬天边交映同晖的日月,能福泽万民,受人敬仰。   而他却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虽在朝为官,然毫无政绩,见识浅薄。   有韩墨初这样的星月在侧,顾修的眼睛不可能看见任何人。   “韩太傅。”宋煜动了动已经完全没了知觉的双手,自嘲的叹了口气:“您有什么想问的,我会知无不言。若我招认之事对陛下有用,我便死而无憾了。”   “你自岭南调任而来,先前是否曾与端王结交,今日此举又是否为端王授意?还有,火器监中的消息是如何流向前朝,门下省中的言官里是否有如你一般,也为端王所用之人?”   宋煜虚弱的闭上了双眼:“我能调任回京确实是得了端王殿下的助力,他并未授意我今日之事是我痴心妄想,对韩太傅你心生嫉妒……”   ***   半个时辰后,韩墨初走出了关押宋煜的营帐。   吩咐守在门外的亲兵将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宋煜从营帐套上囚服,押往大理寺受审。   自己则径直踏上了不远处专属于君王的车驾。   “子冉,如何?”已经在车上恭候多时的顾修迫不及待的问道。   “招了,招得很是干净。”韩墨初侧过身子,无比自然的靠在了顾修肩头:“听了他的招认,臣都有些佩服您三哥了。他不仅能寻到宋煜此人,还能摸得准他的心思,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他送到京中,就连门下省中那些刚正不阿的老言官,十有八九也被他算计到了,他们虽不听命于他,可是却能被他牵着鼻子,帮他在前朝搅动风云。”   “端王心思细腻,城府极深。能瞒着自己的生母在这宫中装病扮弱,做小伏低。”顾修摊手坦言道:“端王其人最擅长的便是以弱凌强,他哪怕是犯下逆天大错,也总能找到借口让人对他心存恻隐。”   “陛下,可想好怎么处置宋煜了么?”   “方才你去问口供时,朕便想好了。”顾修敛眉正色道:“他既在火器上动手脚,便让他为那些即将送往前线的火!枪,祭命吧。”   ***   宋煜临刑前夜,大理寺逼仄阴暗的牢房中,宋煜身戴重枷,脚上挂着镣铐,身上的囚服虽然脏污,但没有添什么新伤。   他被送入大理寺后,并不曾被提审。   可以说他被送到此处,就是为了等死的。   宋煜的妻子林氏,在这一日被恩准到监房中探视自己的丈夫。   林氏提着食盒,跟着衙差的脚步来到了宋煜的监室中。   林氏低着头,将丈夫素日爱吃的酒菜摆在了他的面前,又掏出怀中的罗帕小心翼翼的替丈夫擦了把脸,抿唇道:“我做了些你爱吃的,你趁热吃点吧。”   宋煜颓唐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林氏,默然半晌,才道:“母亲大人近来身体可好?家中可有事情么?”   “夫君安心,天子恩宽,并未株连。只是母亲大人忧心于你,每日以泪洗面。”林氏与宋煜斟了一盏酒,凑到宋煜嘴边:“夫君若不嫌弃,喝一口吧。”   宋煜看着眼前的林氏,动了动唇边象征性的碰了些酒水:“以往的事,是我对你不起,今后还要有劳你,替我照顾母亲。”   宋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对于林氏这个他遵从母命娶回来的妻子,他的确有所亏欠。   “夫君这说的是哪里话?我既然嫁你为妻,孝顺公婆都是应该的。”林氏眨眼间红了眼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轻薄的纸张:“夫君明日便要走了,今日与我留个念想吧。”   “嗯?”宋煜目光掠过那张白纸,扯了扯嘴角:“你想要我,与你些什么?”   “明日既要离绝,夫君与我押枚指模吧,我留着,只当夫君还在了。”林氏转而又自怀中摸出了一盒简陋的台泥,递到了宋煜面前。   宋煜嘴唇颤抖,潸然泪下,郑重其事的在那张轻巧的白纸上按下了自己的拇指指印。   林氏收了纸张,又与宋煜嘱咐了两句,便被监管时辰的衙差赶了出来。   ***   永定三年四月暮春。   地处深山的火器监总司内。   大周朝堂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再行集结。   文东武西分列当场。   今日,是大周第一支火器军将在群臣面前登场亮相。   首批展示于群臣面前的,除了火!枪,还有两门攻城火炮。   要见着无论多么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都能在这些火器强烈的攻势下粉身碎骨。   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先前朝中反对的声音都在这弥漫的硝烟之中被吹散了。   操演完毕后,罪人宋煜被带了上来。   为正国朝纲纪法度,安抚那些因他受伤致残的士兵,君王下旨,将宋煜于今日以火!枪行刑处死,死后尸身焚烧,以祭国之重器。   宋煜是被绑在实木钉成的刑台上推上来的,他赤着上身,身体被捆成了大字。   随着刑部郎官高亮的一声:“行刑!”   数百枝火!枪齐齐发射,刑台上的男人顷刻之间便被炸成了一堆凌乱的碎肉。   宋煜死了,高台上的顾修直到他死去那刻,也不曾正面看他一眼。   这辈子,都活成了笑话。   傍晚时分,林氏以宋煜家眷的身份于国朝大理寺内领回了他的骨灰。   地处偏僻的小院里已经提前挂上了奠字的祭灯,虽然门户大开,可没有一个登门吊唁的宾客。   宋煜家中只有寡母,在朝又不与同僚亲近。   如今获罪,谁会来参加他的丧仪?   林氏回来时,宋家婆母正躺在床上抱着枕头抽泣。   晦暗无光的室内,披头散发的老女人宛如鬼魅。   自从听说宋煜出事的消息,她便一阵急火攻心,双腿直接不能动了,这些日子她的吃喝拉撒全靠林氏一人伺候。   见林氏回来晚了,她又不依不饶的骂道:“你这该死的丧门星!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我儿的尸首呢!”   林氏冷着脸,将盛着宋煜骨灰的罐子朝婆母晃了晃:“你儿子在这儿呢,想要么?”   宋家婆母伸手想将那罐子捞到自己怀里,不想林氏却故意将罐子抬高,导致双腿不能动弹的老妇人怎么也不能如愿:“你这个丧门星想找死么?!你看我不能动,想反天是么?!告诉你,你休想!”   “我不想反天,更不想见你。”林氏又往后退了一步,从衣怀中掏出了一张满是字迹的纸张,纸张的右下角,还印着一枚无比清晰的指模:“这是你儿子给我的放妻书,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你宋家的人了。”   “什么?你说什么?”宋家婆母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连连摇头:“你的意思是,你要走?!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是啊,你们母子对我一向苛责,如今大难临头,我凭什么要守着你这么个老毒妇过后半辈子?”林氏将那封放妻书重新叠好,掖回了自己的里怀内。   “好你个丧门星啊!原来都打算好了!你克死了我儿子!是你克死了我儿子你还想扔下我!”老妇人由于挣扎太过,直接从床榻上摔了下来,没有知觉的双腿只能拖在背后:“你这个丧门星!我要你给我儿子陪葬!”   “陪葬?你别说笑了,你以为你们宋家是什么啊?”林氏冷笑着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婆母:“忘了告诉你了,你知道为什么你儿子一直没有孩子么?”   “因为你这个丧门星没用!连条老鼠都怀不上!”   “不不不,他没有孩子可不是我没用,是你儿子根本就不喜欢女子。成亲三年,他对我非打即骂,根本没有沾过我半分。”林氏脸上笑意更深:“不过这样也好,他不喜欢女子,所以让你这个老毒妇断子绝孙!”   宋家婆母被这接连的打击气得面色青紫,恨不得当场便掐死林氏泄愤。   林氏居高临下的站在老妇人面前,启开了盛放宋煜骨灰的坛子,将坛内的骨灰迎头洒在了老妇人脸上:“行了,你儿子我给你带回来了。从今往后我与你家一刀两断。”   林氏没有再理会屋内老妇人鬼哭狼嚎的动静。   自顾自的收拾了细软,趁着夜色出城,远走高飞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暖暖的恩爱日常要来啦!感谢在2021-07-22 21:00:37~2021-07-23 15:5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恶童 10瓶;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午后   永定五年, 深秋。   在火器在大周军中广泛使用的两年后,大周王师以绝对的压倒性优势,让边地境内所有的异族部落皆臣服于周, 领土划归于大周国土。   其后十年, 大周将用最好的安民政策, 将那些异族属邦彻底同化为大周子民。   自此干戈停止,百姓安居。   宣政殿暖阁的墙壁悬挂的那张巨大的万国图上, 属于大周的领土势力范围越画越大, 边境防线越拉越长。   这大约便是云家祖先所期许的那样:以战止戈,永保太平。   战事初平之时,韩墨初又于当朝提出了几条针砭时弊的新政令。   第一件:大周各边地经此战乱,百废待兴,阖朝选任兴疆官以治理边地抚政安民,如有当地官员毛遂自荐者皆火速提拔上任,复民生,解民意, 教化边陲蛮夷。   第二件:是由礼部主持,以国士易鶨的名义在全国范围之内各州,府,县,乡境内设置官立学塾。各百姓家中凡有年满七岁的适龄学童,一律入官立学塾读书。男童两年,女童三年。孩童入学期间, 春夏秋冬的四季被服以及一日三餐皆由学塾发放。贫寒之家的学童,每人每月还可领银一钱。所有学童读书的费用, 一律由各地财政年初之时总支, 专款专用, 如有地方官贪腐此银,则罪及三族,遇赦不赦。   第三件:君王登基之初罢免的那些冗官冗员,如想再出仕途,则需先在官立学塾内任教满三年,方可再入百官绩评考效,按其职能,再予官职。   第四件:设置粮农司,举国募集擅耕种者,包括各皇庄之内的佃农在内,于全国境内开垦荒地。可使粮食大幅增产者,培育新作物者,无论出身如何即刻封官七品,食皇家俸禄。如有能在北荒境内耕种者,赏三等忠德侯,世袭罔替。由户部统计全国所有的无主荒田,重新均分于农户之家。严厉肃清先前官府及宗室的土地兼并之风,减税轻徭,还耕于农,均平粮价。   第五件,凡是主动配合均田的官吏与宗亲,皆分发功臣匾。新令颁发后政绩突出者,百年之后画像皆可入琅环阁,享国家宗庙饷祭,受万世敬仰。   这五条新令一出,顾修本以为朝中至少会有一大波反对的声浪。   至少宗亲之内会有一多半人会不愿配合户部重新丈量土地。   谁知满朝文武们竟然出奇的一致,一边赞叹着顾修圣明,韩太傅缜密,一边捂着即将被累断的老腰乐此不疲的给朝廷跑腿。   毕竟,谁人不想在百年之后画像能入琅环阁内受万世敬仰,流芳千古呢?   顾修又一次佩服起了韩墨初来,他先给满朝文武眼前放了一个大大的香饽饽。   再交给他们一堆苦差事,有了这个香饽饽的存在,再大的苦差事也都成了他们立功的机会。   向来与韩墨初水火不容的宇诚亲王顾潮也罕见的没有上书提出任何异议。   因为在这五条新令之下,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卸了官职非要去北荒种地,一个削尖了脑袋要去民间教书。   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法子,只能掏出了经年存下的老本,大大方方的充入国库。   条件是,他那个要去民间教书的儿子,分派到的地方要离京城近一些。   韩墨初欣然接受。   这五条政令,从京城出发,七天之内抵达各地。   一时间,万民沸腾。   多少个在田间地头苦熬了一辈子的老百姓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孩子不用银钱就能去学孰读书认字,家境贫寒的还发放银钱。自己地种得好,不必考功名就能封官,甚至还能封侯拜相。   举国上下,无不感激皇恩浩荡。   ***   秋日午后,宣政殿的暖阁中书声琅琅。   小皇子顾毓诚坐在两个爹爹对面,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圆领麒麟袍,摇头晃脑的背着功课。   那身精美的小袍服,是尚宫吴氏去往宫内针工局同那些绣工们学了绣法,熬了几个大夜一针一线的给小毓诚做的生辰礼。   至于毓诚这两个同日出生的爹爹,只能沾光吃了一碗长寿面。   顾修身着墨色九龙青云裳,坐在书案之前神情专注的批阅奏折。   韩墨初一袭白衣胜雪,手中压着一本薄薄的启蒙书,双目轻阖,侧耳听着书声中的错漏。   小皇子顾毓诚现年四岁半。   两年时间,他从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团子长成了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包子。   都说幼儿与谁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眉眼便会越倾向于谁。   渐渐长大的小毓诚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清秀且俊美。   像顾修,也像韩墨初。   小团子开蒙时,顾修并不在场。   毓诚三岁那年,边疆战事正酣。君王顾修为鼓舞士气,亲身前往西疆阅兵,一去三月,归来后韩墨初已经为这只小不点开蒙完毕了。   此后这与小皇子讲书授课之事,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太傅韩墨初肩上。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背着背着,小毓诚的声音忽然越来越小,磕磕巴巴的卡在一句话上:“爱育…爱育…”   顾修从奏折中敏锐的抬起头,先斜了一眼身边的男子,见韩墨初依旧半阖着眼睛,忙朝着对面的小团子一字一顿的做着口型:“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爱…育…黎…首…唔…”小团子抻着脖子试图把顾修的口型,看得更清楚:“臣…臣…”   顾修预备着给小团子再重复一次,韩墨初的目光已经偏向了他。   顾修在察觉这目光的一刹那迅速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的继续批阅奏折。   “陛下,您这是公然作弊啊。”韩墨初撑着额头,手指轻轻敲扣桌面。   “朕何曾作弊?你问毓诚的书,莫要扰朕理政。”顾修低着头,目不斜视的看着手中的奏疏,正准备落笔批阅时才发现由于心虚,手里的奏疏被拿反了。   “陛下,臣已然三令五申。教导小殿下的事要么是臣一个人说了算,要么是陛下一个人说了算。”韩墨初边说边将顾修手中的奏疏调了个个儿:“往后臣在问功课时,陛下不要插手。”   “朕不过是见毓诚忘了一点,稍稍提点了他一两个字罢了。”顾修偏着脑袋,目光飘忽,像一只只剩下嘴硬的死鸭子。   “小殿下,你告诉臣,方才的千字文你往后还能背出多少?”   “唔…诚儿后面都背不出了。”小毓诚搓着小手,异常诚实的出卖了自己的父皇。   “那,小殿下昨日睡前是怎么与臣说的?”韩墨初微笑着自蒲团座下抽出了那柄用了十数年依旧趁手的红木戒尺。   小毓诚垂着脑袋,眼圈含泪的,老老实实的走到韩墨初面前伸出软乎乎的小胖手:“亚父…打…打轻点。”   “啪”的一声轻响,一旁看折子的顾修手都跟着颤了一下。   那柄戒尺,韩墨初已经有几年没有用在他身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少年时对这柄戒尺印象太深。   韩墨初在教训毓诚时,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   毓诚年纪太小,韩墨初的戒尺主要以震慑为主。声音虽大,实则根本没下多少力气。   三下过后,韩墨初放下戒尺,将那只软乎乎的小手裹在自己的大手里慢慢揉搓。经这一揉小团子一直噙在眼眶里的泪珠终于滚落,抽泣着钻到韩墨初怀中蹭着脑袋。   “好了,臣不是按着小殿下说的打得很轻么?”韩墨初把怀里的小团子抱稳,由着他把眼泪鼻涕蹭在自己身上。   “疼疼!那也疼疼!打得轻也疼!”小毓诚扬起粉雕玉琢的小脸,撅嘴举着小手:“亚父吹吹。”   韩墨初托着那只油皮都没肿上半分的小手煞有介事的吹了两下,佯做心痛道:“小殿下这么疼啊?那下次臣可不能动手了,往后小殿下若是背不出功课,只抄二十遍就是了。”   “啊?”小团子先是僵了一下,随后无比迅速的吸吸鼻子,急忙从韩墨初怀里钻了出来:“亚父!诚儿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现在便回宫去背书了。”   抄写二十遍功课?这么亏本的买卖谁要做啊?小团子夹着自己的书本,一溜烟的从宣政殿的暖阁中逃了出去。   小毓诚才从韩墨初怀里逃走后,他兀自整了整被小家伙儿靠皱了的衣衫,将座下的蒲团朝顾修身边挪了二尺。   顾修提笔勾挑着手中的奏折,脸上挂着比凛冬之时还冷的肃杀。眼见着吓人,实则是张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还是只立在那儿,就等着韩墨初伸手去戳的纸老虎。   “陛下,怎得不说话了?”韩墨初单手撑着额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顾修那张冷脸。   “别扰朕。”顾修冷冷的抛下三个字。   “臣就扰了。”韩墨初毫不客气的将手按在了顾修眼前的奏折上挑眉道:“陛下降罪吧。”   顾修的气势在韩墨初面前通常撑不过半刻便会败下阵来,只得搁下手中的朱笔,双手成环,将韩墨初整个圈在了胸前:“子冉偏心,过去从不曾与朕揉揉手掌。”   “陛下那时是个不肯服输的小狼崽子,臣抡得手臂酸疼,陛下也不曾弯弯手掌,皱皱眉头。”韩墨初扬唇笑道:“不然这会儿陛下也学毓诚钻到臣怀里,蹭蹭脑袋,再哭一鼻子?”   “韩子冉,你觉得打趣朕很有趣么?!”顾修压低声音,一把攥住了韩墨初那双修长如竹般的手掌,与人十指紧扣。   “有趣,而且不是一般的有趣。”韩墨初仰面,挺拔的鼻尖恰好能摩擦到顾修的侧脸:“陛下近来好似总喜欢与臣翻旧账。莫不是这些日子朝政清明,陛下清闲得很呢?”   “两个人唯有相处久了,才有旧账可翻。”顾修将韩墨初的身子扶正,共同守着面前的一摊明黄色的黄卷奏疏:“自永熙十五年至今,子冉已守在朕身边十三年了。昔日你带着朕于归云宫内读书习武还恍然如昨,如今毓诚都这般大了。”   “这十三年弹指一瞬,当真无知无觉。”韩墨初随手整理着顾修方才处理政务摊放得有些凌乱的桌案:“初见之时,陛下很讨厌臣,不是让臣滚出去,就是冷冰冰的不理臣,还动不动就要往臣身上挥拳头。”   “朕那时不是年纪还小么?况且,子冉那时也没有让朕讨到一分的便宜啊。那时候朕只想活下去,是子冉让朕活了下来。”顾修现下午夜梦回之时,偶尔还能梦到韩墨初与他击掌盟誓的那个清晨。   共进共退,永不相疑。   十三年来,他们始终信奉着这八个字。   今后,仍会信奉如初。   “说起来,这几年为了帮陛下扫平边关,设置府学,易鶨先生留给臣的金子已经靡费大半了。”韩墨初在顾修怀中转了个方向,清朗的眼神对上了顾修沉稳的目光:“总该想个法子充盈国库才是。”   “韩太傅,你少时只教了朕如何带兵打仗,治国□□,可不曾教朕怎么赚银子啊。”顾修目光愈沉,流转的眼波之间竟然与年仅四岁的小毓诚颇有几分相似。   都是无辜中,透着可怜。   “唉……”韩墨初展颜笑开,深深叹气:“就知道到头来,还得让臣自己想办法,臣的陛下只会花钱不会赚!”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3 15:58:14~2021-07-24 14:1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7瓶;dsf 4瓶;兔飞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离都   说起如何赚钱这件事, 韩墨初也经验不足。   首先,他自小到大读过的所有历代先贤留下的书中没有只字片语是讲这人如何才能平地发大财的。   其次,他自随易鶨先生在百茗山学艺时起一直吃的便是国朝俸禄。到了日子, 去光禄寺领回来就是。   而今他当了太傅, 银钱的事更不会再从他手上经过。   与顾修这个只会花钱不会赚的皇帝相比, 他这个做师父的也不曾好到哪里去。   为了求问经验,韩墨初首先想起了曾经在汴京城内开过医馆, 赚过几笔小钱的好大哥苏常如。   过了而立之年依旧没有完成娶妻这项人生大事的苏神医性情变得更古怪了。   去岁从太医院领了个名叫裴一恒的小徒弟后, 苏神医便开始时时以长者自居,不光成日里让那小徒弟掺着,还留了一下巴的山羊胡子,更曾经一度想把那些胡子给染成白的。   最终被韩墨初在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后,才悻悻作罢。   面对忽然到访的韩墨初,苏神医捋着胡子,端着架子,故弄玄虚道:“是人嘛, 都有所求。男子想求功名,女子想求容颜不老,小儿想求聪明伶俐,还有那些个想重金求子,或是想梅开二度的,你瞧准了他们想要什么,自然就能把他们口袋里的银子掏出来了。”   苏澈说这话时虽然神情十分欠打, 但多少也给了韩墨初一点提示。   想赚银子,便要先知人所需, 急人所急。   与此同时, 宁王顾攸邀了难得有半日清闲的顾修到王府上吃烤全羊。   席面上, 只有兄弟二人。   今年夏日之时,宁王妃徐静柔又有了身孕。她与顾攸自成亲以来一直是蜜里调油,恩爱有加,生下次子毓庆两年后又怀了一胎。   徐静柔这一胎怀得相当辛苦,每日看见吃食就想吐,吐得昏天黑地,脸色蜡黄。   急得金氏太妃传话厨房,哪个厨娘能做出让宁王妃有胃口的吃食当即赏银一百两。   可是饶是厨娘们一日三餐花样翻新,徐静柔还是每日吐得死去活来。   最后还是晴昭公主看不过去,一月前派了车驾将徐静柔接到了公主府上,一饮一食亲自照料。   太妃金氏今日也不在府中,带着自家的两个孙子邀了几个平素交好的高门命妇,往她北郊新盖的花园里吃蟹赏桂去了。   酒过三巡,鲜嫩的烤全羊还剩了半只的羊架子,顾修与顾攸一人端了一盏解腻消食的奶酪靠在院中铺设的鹿皮软毡上看着解闷的歌舞。   顾攸抿着香甜的奶酪,双眼半睁半闭,翘着二郎腿,随着歌舞的韵律打着节拍。   面对已经登基五年的顾修,他仍如少年之时一般,丝毫不觉得他的弟弟已经是天子至尊,他需要稍稍恭敬两分。   向来端正的君王顾修也始终不习惯顾攸这种吃饱便能躺下看歌舞的行径,同样都是靠着消食,他竟连一丝衣摆都没乱。   闲适间,顾修忽然想起了当年他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六嫂为了给他长姐操持婚礼,自己轻飘飘的掏了一百多万两白银,把那帮户部的钱袋子眼睛都看直了。这大约称得上是他身边最会赚钱的人了,不由得向身边的顾攸打探:“六哥,朕记得六嫂与你成婚后可是在这京中及苏州开了不少生钱的产业?”   “啊?是啊。”顾攸停下了手里的节拍点头应道。   “那你可知那些产业都是些什么?”顾修追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顾攸说着往自己的奶酪碗上淋了一大勺玫瑰糖,没心没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六哥我从来都是不当家的,母妃也是不当家的,这王府里上上下下大小事情,都只听你六嫂一个人的。”   “你不知道也罢。”顾修也跟着往自己碗里添了一勺玫瑰糖,感叹道:“六哥,你说这世上什么生意最赚钱?”   “赚钱?”顾攸叼着勺子,一骨碌坐了起来:“怎么了?七弟你缺银子啊?母妃那儿现成给你存着六百万两官银还没动呢,本是想留给你大婚的时候给你当聘礼的,你若要用我现在就让人去抬,不够六哥再给你想办法!”   “朕不是缺银子,朕是想知道怎么赚银子。”顾修按下了顾攸由于万分激动而不断颤抖的小肩膀:“朕是想让这天下都富起来。”   “嘶……”宁王殿下舔了舔嘴角的奶酪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七弟,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顾攸说他明白了这句话,反倒让顾修不明白了。   “你六嫂说过,所谓经商之道便是将此处盛产之物运到不产此物的地方去,或是将某物运到急需此物的地方去,又或是两地互通,相互贩运,至于贩什么运什么,皆要因时,因地,因情而定,所以生意才有赚有赔。作为一个生意人,眼界要长,眼光要毒,要能想在众人之先,生意才能有利可图。”顾攸骄傲的把脖子一扬:“七弟,你可听懂了?”   “朕听懂了。”顾修点了点头,反问道:“只是六哥,这段话这么长,你是怎么背下来的?”   宁王殿下闻听此言,骄傲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别提了,你六嫂成日里念叨的就这几句,我听也听会了。”   ***   当日亥时,宣政殿内灯火通明。   小皇子毓诚安安静静的在桌案上习字,顾修与韩墨初则站在那张万国图前审视着大周幅员辽阔的疆域版图。   “自前朝以来,江南,淮南,山南虽然远离王都,却是天下巨富之地。皆因此三地古来便驿路发达。”韩墨初瘦长的指尖滑过了方才提起的三地:“而黔中,岭南,陇右等地因地处偏僻,山路难行,又多天灾,虽皆为周土,却是天壤之别。”   “自古以来,执政者向来是重耕织,轻商贸。”顾修顺着韩墨初的指尖目光在舆图的地标上快速移动:“怕得是商人地位过高,天下百姓便皆会崇尚投机牟利,以至于田地荒芜,再也无人读书上进了。”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大周四方异族已平。新政之下擅农耕者无需功名即可为官,每个适龄学童皆由国家出资开蒙,民智渐开,正是该大力兴商之时。唯有商贸发达,民生富足,国库充盈,陛下才可将我大周建成这万国图上最为强盛的邦国。”   “子冉所言确为朕心中所想,只是如今四海初平,要兴商路谈何容易?”顾修直言坦诚道:“若依今日在宁王府中六哥的那番高论,行商之道需得因时,因地,因情而定。那些地方官员多受教于孔孟,最瞧不上的便是商贾的铜臭之气,让他们谈在商言商之事,怕是有些强人所难。”   “纸上谈兵向来最是无用。”韩墨初明眸一抬,宛如晨星:“陛下,要不要随臣往这天下走一趟?亲眼看看各地风土人情如何,才可知这驿路如何兴修才最适宜,事关商贸的国政如何推行才最妥善。”   “子冉的意思是,离都南下?”   “是,臣想好了。”韩墨初点头道:“陛下此次离都不必张扬,只带一队军中用惯的暗卫随行即可。就陛下与臣带着小殿下三人,自汴京出发先到淮南,淮南当地水路四通,行程方便得很。”   “韩太傅,这才几日功夫,你就想得这么周全了?莫不是早有预谋?”   “凡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韩墨初笑言扶着顾修的肩膀,拉着人回到书案之前落座:“陛下想做前无古人的当世明君,便不能一直久在都城。时间久了陛下便成了人人可欺的瞎子,人人可瞒的聋子了。”   “既然如此,太傅所言朕准奏就是。”顾修伸手摸了摸一旁幼儿的小脑袋低声问道:“诚儿,过些日子朕与亚父带你到宫外去玩一趟如何?”   小毓诚瞬间扬起脑袋,满脸期待的问:“出宫去玩儿,那功课还用做么?”   “自然要做,臣会带着小殿下的功课一齐上路的。”   “哦!”小毓诚小脸一鼓,转头把小脑袋往韩墨初怀里一歪,拽着人袖袍摇来晃去:“亚父少带点嘛!不然诚儿都不能好生陪父皇和亚父了!”   “顾毓诚,谁准你这般讨巧讲情的?”顾修板着脸,一如身在朝堂之上时重重的拍了下桌子:“身为国朝皇子如此惫懒,成何体统。”   小团子从韩墨初怀中把脑袋瓜钻出来,侧目看向顾修,吐着舌头道:“父皇你省省力气吧,我一点儿也不怕你。”   “咳咳咳……咳咳……”韩墨初被这一句话逗笑,老半天也直不起腰来:“陛下别生气,别生气。小殿下还小,你容臣慢慢教,慢慢教。”   转眼,毓诚这只奶呼呼的小团子已经四岁多了。   顾修总觉得自己这个正经君父还不如韩墨初这个亚父。   毓诚不光不怕他,还经常试图爬到他头顶上作威作福。   ***   半月之后,某个再寻常不过的晨朝大会上。   文武百官整齐列站,君王与太傅却全然不见踪影。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的等了小半个时辰,只等来一个平素里格外陌生的面孔,那人顶着一张娃娃脸,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赤金圆领袍,站在龙椅之前不尴不尬的揣着袖子:“为体察民情,陛下与韩太傅现已离都而去,诸位大人若有急务请一应交给本王,由本王传送于陛下。”   还不懂满朝文武开口议论,满肚子疑问也不曾问出口时,宁王顾攸便开口将众人的疑问堵了回去:“诸位大人有话别问,本王也不知陛下去哪儿了,知道也不能告知诸位。诸位今日就先散了吧。”   天子离都南下,行踪成谜,满朝文武惊讶之余反而松了口气。   天子离都,带走了韩太傅。   没有韩太傅那双眼睛盯着,他们这些做京官儿的终于能喘口气了。   宣政殿的暖阁之中,尚宫吴氏守着她连夜收拾出的小山一样的行礼细软,抹着眼泪,拍着大腿:“今日就该早起送了他们出门才是,早该知道是哄我的,这山高路远,长途跋涉的,还带着孩子,冷了病了谁来操心!”   距离皇都汴京六十余里之外的山路之间,一辆极不起眼的灰蓬小马车上,小皇子顾毓诚趴在两个爹爹的膝盖中间叼着拇指酣然入睡,父子三人皆是平民打扮。   马车内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三个大小不一的箱子。   一箱金银细软,一箱换洗衣物,还有一箱是小团子的功课。   小团子的那箱,是最大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裴一恒是常如大哥的cp   裴一恒是常如大哥的cp   裴一恒是常如大哥的cp【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感谢在2021-07-24 14:13:34~2021-07-25 08:4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要芝麻酱 2个;吃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青与玫瑰 10瓶;不要芝麻酱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广陵   淮南道, 广陵府。   淮南一代的气候向来与地处偏北的都城汴京差了一个节气。   当下已是九月末,行路之人吐纳间还不见白气,下力的挑夫们即便一身利落的短打, 裹在额前的汗巾上还浮了一层水渍。   秋风温润, 秋叶徐黄, 零零散散的落在地上,又被微风卷荡, 如海潮一般。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车水马龙的街市上,一个顶着虎头风帽,身穿蓝布夹袍的小不点蹦蹦跳跳地追着一个打了卷儿的枯叶,在人流里左右钻寻,直到一脚踏上,只为了听一声枯叶碎在脚底的细响。   还不等小不点高兴片刻,一双大手便从背后将他拎了起来:“顾毓诚,谁让你乱跑的?”   小不点扭过头去, 顾修那张冰冷严肃的脸宛如一樽牌坊,直挺挺的戳在他的面前。   “唔,我同父亲说过我往这边去了。”小毓诚双脚离地,一脸无辜的眨眨眼睛。   顾修看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已经酝酿好的说辞又咽了回去:“罢了罢了,回去找爹爹去。”   顾修言罢,将小团子在自己怀中调了个儿, 单手托在臂弯处,转身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迎面便撞上了手中托着黄油纸包的韩墨初。   韩墨初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月白色绫缎长袍, 宽大的袖袍几乎拖迤到地, 外罩雪青色长衫,秋风肃起,衫随风动,如果脸上没有挂着愠怒,还真有那几分仙风道骨,玉境真人的风采。   “顾云驰,谁让你乱跑的?”   顾修抱着怀中的小团子,冷毅的目光瞬间融化,也如那幼儿一般委屈迟疑道:“我同子冉说了去追诚儿了。”   “唉。”韩墨初稳稳的叹了一声,将手中的纸包拆开一个小角,露出内里琥珀色裹满芝麻的软糕:“给,吵着闹着要的牛皮糖。”   “哇!糖糖!”小毓诚咬着肉乎乎的食指,吸溜着即将流过嘴角的口涎眼巴巴的盯着韩墨初手中的纸包:“爹爹,可以吃一口么?”   爹爹,父亲。   这两个称谓是顾修与韩墨初一齐商议过的,自从汴京出来这二人便轮番上阵,一日数十遍的给这小家伙儿灌输。   直到这个小不点彻底摒弃了他们在内宫时的称呼。   今日,是他们到达广陵的第一天。   午后找了间客栈落了脚,本想洗洗风尘,安睡一觉,明日再行出门。   谁知精力充沛的小团子根本闲不住,一个晌午都在他们二人身上爬上爬下,又扯又摇。   君臣二人执拗不过,只能打着精神陪这小团子到集市上转转。   就方才,小团子见了一个现熬现做的牛皮糖摊子,跳着脚的要尝尝。   韩墨初嘱咐两人站在原地等他,他穿过人群,跟着十来个半大小子前拥后簇的抢了一块儿,付了银子一转身,父子两个都没了踪影。   “不许你吃,买它做什么?”韩墨初将纸包的开口拉大,又撕了纸包的一角裹起其中拇指大的一小块儿给小家伙搁在手里:“慢慢吃,这东西粘牙。”   小毓诚宝贝似的捧着手里的糖果左右欣赏了一圈,随后迫不及待地整块吞到嘴里,腮帮一鼓一鼓地咀嚼起来。   香甜的糖稀混合着焦香的芝麻在唇齿之间来回打转。   初时还好,一向嗜甜的小团子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吃糖的幸福。   咀嚼动作重复了几十次后,小毓诚仍然没有成功咽下口中的那一团软粘的糖果。咬肌已经酸痛,且糖稀在口中停留得越久,味道就越腻,还顺带着吸干了他口中所有的水分,让他越嚼越累,越嚼越渴,又舍不得吐出来,只能捂着小嘴奋力吞咽。   那模样,活像一只贪吃了整条大鱼的猫崽子。   “小东西,告诉你要慢慢吃了。”韩墨初笑言一声,又拿了一块儿凑到顾修嘴边:“云驰也尝尝?”   有了小毓诚的前车之鉴,顾修自然学聪明了,顺着韩墨初递过来的软糖只轻轻咬了一口,后撤之时竟然拉了一段大约三寸的长丝,整个挂在嘴唇上。   “嘶,这东西怎么回事啊?”在外一向举止端正的天子顾修连忙扬起袖袍遮挡,迅速将嘴上沾染的异物抿进了嘴里。   “这东西韧性极好,不止能吃,还能塑形。”韩墨初强忍着笑意给抱着幼儿的顾修擦了擦嘴角:“我儿时还与常如比过谁能把这牛皮糖扯得更长些呢。”   “是么?那最后是赢了?”   “易先生赢了。”韩墨初平摊双手,无奈笑道:“因为,他把我们两个的糖都抢走了。”   “唔!坏人!”小毓诚捂着脸颊好不容易把嘴里的软糖咽了下去,冷不防的喊了一声:“大坏人!”   “诚儿你说什么?”韩墨初不解。   “抢爹爹的糖果!大坏人!”小毓诚攥着拳头,一脸奶凶奶凶的模样:“诚儿打他!”   “好了好了,别闹了。”韩墨初将手中的软糖重新用油纸包好,从顾修怀里将气呼呼的小团子接了过来:“这个时辰了,爹爹带你和父亲去吃好吃的吧。”   “好!!!”小毓诚夸张的对空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诚儿要吃好多好多。”   那一日的广陵街头,来往之人许多都瞧见了一副奇异之景。   两个身姿挺拔,仪表堂堂的男子,怀中抱着个雪团儿一般灵秀可爱的小人儿,从街头逛到了巷尾。   一个温润如玉,一个俊朗无双。   瞧着新奇,看着养眼,又不敢上前攀谈,都只是远远的艳羡着。   ***   入夜掌灯,顾修背上挂着已经睡熟的小毓诚回到了落脚的客栈之中。   进门时,韩墨初敲敲柜台吩咐店家稍候与他们送上足量的热水,供他们洗尘。   为了起居方便,父子三人要了一间带隔间的屋子,隔间里搭着小床,床上按着小毓诚的喜好摆满了布虎布兔等玩具。   衾褥也是他在宫中睡惯的,虽说韩墨初与顾修秉承的信条一向是男儿不能娇养。   可是真养了毓诚,还是总忍不住会纵容一些。   毓诚生来便与他们不同,不必披荆斩棘,前途便可一样坦荡。   有他们二人替他冲锋陷阵,遮风避雨,夯实国基。   来日这个小团子哪怕做个只知中庸之道的仁爱之君也好。   热水送到了,韩墨初悄然无声的洗了帕子给睡得满头浮汗的小家伙儿擦脸。   顾修也坐在榻边,为睡梦中的小人儿解衣脱靴。   往日在宫中时,尚宫吴氏从不假手于他们二人。   出来这十数日光景,他们倒是做得得心应手。   一个擦脸,一个换衣,配合的相当默契。   到了换寝衣的最后一个环节时,熟睡的小不点还是被他们折腾醒了,肉包子似的小手使劲在眼角揉搓了一遍,一骨碌坐了起来,小脸上挂着微红的睡痕:“唔!”   “诚儿醒了?”韩墨初换了个帕子与小人儿擦手:“待会儿爹爹抱你去隔间睡好不好?”   “不好。”小团子明显带着被吵醒的起床气,扭着身体:“我要爹爹陪我睡。”   “嗯?”韩墨初伸手点了点小团子的额头:“午后时毓诚不是自己选的小床么?”   “不要,父亲跟爹爹睡,我也跟爹爹睡。”小毓诚伸手抱住了韩墨初的胳膊仰头道:“爹爹哄我睡。”   “这不成。”韩墨初异常肯定的摇摇头:“爹爹要陪着父亲睡。”   “为什么!为什么爹爹只陪父亲睡!”小毓诚嘟着小嘴抱着肩膀不依不饶道:“以前!以前有吴姑姑陪我!我不要自己睡!我就要爹爹陪!”   “诚儿乖,你听爹爹说。你父亲他胆子小,怕黑,若是爹爹不陪他,他会吓哭的。”韩墨初声音轻缓,极具蛊惑人心的意味:“诚儿的胆子很大是不是?”   年仅四岁的小团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当真重重点点头承认道:“对!诚儿胆子大!”   “爹爹便知诚儿是这世上最胆大的孩子了。”韩墨初趁势又道“那爹爹与诚儿擦了脸,诚儿便乖乖的到邻间自己睡,爹爹陪父亲睡好不好?”   “唔!好!”   傻乎乎的小不点被韩墨初哄得一愣一愣的,老老实实的钻去了隔间的小床上,顶着胆大两个字开心入眠。   奔波一路又陪着毓诚疯了一晚上的君臣二人终于能卸了外衣,卸了床帐,安安心心的躺在客栈中不算宽大的床榻上。   “以往在军中行军数日不眠不休,也不觉累,今日不过陪毓诚和你走走,反而觉得有几分倦意了。”顾修展开一臂,拥着韩墨初的身子感叹道:“莫不是当真在家中养得太久了?骨头都待软了?”   “云驰不是骨头待软了,是因为云驰心里安定,心里安然之人,才会知道疲倦。”韩墨初修如玉竹的手指抚摸着顾修的脸颊,轻声道:“今日云驰可也玩儿得高兴?”   “高兴,与你一起我总是高兴的。”顾修偏头吻了吻韩墨初温润的掌心:“只是,我们又不是来玩儿的,不是说好,是离都私巡么?”   “是,也不是。”韩墨初拉了锦被覆在了顾修胸口:“今日吃得东西不少,云驰最喜欢哪个?”   “嗯。”顾修暂时擦去了脑海中的政务,细细盘算起了今晚的吃食:“我觉得都好,最好的当数最后吃得那个千层油糕,毕竟我吃饱了也觉得好吃,想来便是真的好吃吧?”   “你喜欢,明日我多买些就是。”韩墨初枕着顾修的胳膊阖上眼睛,唇角笑意更深。   他将与顾修离都南下的第一站定在此处,除了此处漕运发达,水路连通外,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在。   这里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他老早以前便想带着顾修来这里走走了。   上次是为易鶨先生奔丧而来,有沿途地方官一路随行,四处都有规矩拘束。   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同顾修肩并肩的走在这里。   人性使然,人在与一人相爱之时总想毫无保留的把最好的都与那人分享一遍。   只盼着他也能觉得好,他便心满意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边写边笑。   虽然水了点,但是我好喜欢啊。感谢在2021-07-25 08:44:44~2021-07-26 21:1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贞子不忘挖井人 6瓶;dsf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章 摆摊   立冬交节的那几日, 广陵府上空飘了几粒零星的雪花。   落在人身上脸上冰冰凉的,积不成山也连不成片。   清晨,街市上人流渐渐开始汇集, 街边商铺卸板开张, 推车的, 贩菜的,卖小吃的, 贩生鱼的陆陆续续的摆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人群之中, 一个身长足高九尺,憨壮如熊的男人一手扛着个木桌面,一手提着个大竹筐,横在街上顺着人流往前走,犹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身后两个龙章凤姿的贵公子护了个严严实实。   此次出行,父子三人明面上只带了熊虎一个。   又兼车夫,又兼挑夫, 又兼护卫。   并美其名曰,能者多劳。   “公子,咱摆这儿吧。”熊虎将手中的木桌往地下一撂,在一个馄饨摊和一个压货摊中间生挤出一个摊位。   淮南一带地气温润,民风温良,男子大多习文读书,极少见到熊虎这般壮如人墙的彪形大汉。   那木桌砸地有声, 唬得邻近的两个摊主都不由自主的往两边退撤,凭空又多给人腾出了三四尺的空档。   韩墨初客客气气的朝两边的摊主打了个招呼, 牵着身旁顾修的手臂一道绕到了木桌后头。   席地铺了一张宽大的软垫, 容得下父子三人同时坐着。   熊虎卸下了背在身上的大筐, 呼哧一声朝韩墨初鞠躬道:“公子,老熊先回了啊。”   “回吧。”韩墨初弯眸应道。   说罢,兀自将筐内二十来个竹雕笔筒,同着两副笔砚,一卷护在黄皮纸下剪裁整齐的宣纸都拿了出来,一应摆在当街的木桌上。   这些个笔墨纸砚便是他们父子三人今日摆摊要卖的货品。   当街摆摊,是韩墨初的主意。   既然顾修想兴商扶贾,富足民生,至少要知道何谓经商。想知道何谓经商,最快捷的方式便是自己亲自做两笔买卖。   小摊开张,父子三人席地而坐。   静静得等着第一笔生意上门。   太阳越升越高,集市上的人流越来越密。   各家商铺摊贩都开了张,唯独韩墨初的摊位上无人问津。   小团子坐在顾修的氅衣里露着小脑袋,手中攥着的吃食从糖烧饼换成了千层糕,又换成了三丁包子,吃得满嘴流油,可木桌上的笔筒仍旧一个也没卖出去。   淮南多文士,这些笔墨纸砚入了市本该十分畅销。   可来往行人端看着韩墨初与顾修那通身的气派都看不出是什么来路,总觉得这般人品的人当街摆摊必然不是为了糊口,看那摊子上摆得东西寻常,兴许都不是凡品,要千八百两银子一件。   “爹爹,诚儿困了。”已经坐了一个晌午的小团子终于发出了抗议,从顾修的大裳里钻出来,挂在了韩墨初的背上。   “现在才什么时辰,你便困了?”韩墨初拍了拍攀在自己身上的小手,将小团子拉到了自己膝头坐下:“可是坐不住了?”   “诚儿就是困了。”小团子伸出短短的小手拼命揉了揉自己的眼睑,狠狠打了个哈欠:“困嘛。”   “罢了。”韩墨初将挤在怀里打挺的小团子打横抱起,放在了顾修怀中:“云驰,先送他回去吧,路上别让他睡着,会着凉的。”   “我不回去!”小团子在顾修怀中一个鲤鱼打挺,重新勾住了韩墨初的脖子:“爹爹抱我去玩儿嘛。”   “顾毓诚,要么回去睡觉,要么老实坐着。”顾修再次尝试树立起了君父的威严。   “我不!”小团子同手同脚的攀在韩墨初身上,咧嘴带着哭腔:“我就要爹爹陪我!”   “二位公子,依我看您二位不是那图盈小利的惯商,守着这么个小摊子坐了一晌午,也难为小少爷了。”邻近杂货摊子上的摊主看不过去,拿起一支自家摊位上的拨浪鼓,摇晃着逗弄韩墨初怀中的小团子:“小少爷,快别哭了。”   “我才没哭!”小毓诚连忙抹了抹眼角,挺起小小的胸膛与一旁的摊主对峙起来:“我只是困了!”   他这一点倒是像极了他的君父顾修。   嘴硬,脸皮薄,对自己男子汉的身份相当执着。   被这么个叫不出名字的外人见了眼泪,他万万忍不了。   “毓诚,不许同这位先生无礼。”韩墨初声音严厉起来:“致歉。”   小毓诚也自觉理亏,坐在韩墨初的臂弯处老老实实的与人施礼:“先生失礼了。”   “公子言重了,小人觍称先生。”那摊主反回一礼道,得体道:“童言无忌,不妨事不妨事。”   一向神思敏锐的韩墨初被那摊主的言辞吸引,不由问道:“听您言语不凡,可也是读书之人?”   “少时读过几年。”摊主无奈笑道:“只是依我大周律法商人之子五代之内不可为官,我也只能做些这糊口的营生了。”   “据某所知,此律自新帝登基后便已废除。先生若仍有心致学,亦可参试科考。一朝及第,自然可以报效国家。”韩墨初抱着坐在臂弯处的小团子来到杂货摊前细心挑选起来   “公子您说笑了。自太!祖皇帝有言‘商者不可为官,为官必贪’的话后。哪一任主考会触这眉头?今上登基日短,谁知这政令哪一日又废了呢?我大周各地现存的商官,绝大多数都是前朝所遗。哪怕显赫如江南金家,在行政之事上也比不上一个七品县丞。”   “听先生的意思是怕令有不达?枉费心思么?”韩墨初选了几样幼儿玩具搁在了摊主跟前:“劳您算算,多少银子?”   “这么几个小玩意儿公子给二钱银子便是了。”摊主双手接了银子,又与那韩墨初闲言道:“倒也不是怕政令不达,今上自登基以来这地方上懒政的庸官倒是越来越少了。只是商人之子入朝为官能可参政的,实是无人敢开这个先例,我也不愿去触这个霉头,左右如今也能糊口不是?在下也是见您二位身份不凡,所以不觉与您唠叨几句,您若是当真认识什么能与上说得上话的能人,我今日这话就算没白唠叨了。”   “先生既然心怀天下,自然会有心想事成的一日。”一直不曾说话的顾修立于一旁,与那小贩颔首致意。   ***   午后风起,一些路途遥远的小贩们生怕赶上夜路,陆陆续续的各自收摊回程了。   在客栈之中睡了一个白天的熊虎也到了,扛着桌子拎着大筐,走进了回程的人流之中。   小团子骑在熊虎的宽厚的脖颈上,摆弄着韩墨初在那摊位上新购入的拨浪鼓。   胖呼呼的小团子坐在熊虎背上稳稳的扒着熊虎的额头,像是一只没长大的兔子。   三年前,熊虎也做了父亲。   他那个小他九岁的媳妇儿一口气与他生了两个又白又胖的秃小子。   那两个孩子韩墨初曾经见过一次,分明只有三岁年纪,却生比毓诚还高出二分。   放眼天下,也便只有熊虎能生出那么壮实的儿子。   归途之上,韩墨初边走边问:“今日虽然不曾做成买卖,可在这集市上坐了一日,云驰可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什么?”顾修回想今日,他除了人群穿流什么也不曾注意。   “这集市上,买吃食的百姓比买什么的都多,而且越便宜的吃食买得人越多。”韩墨初提示道:“云驰以为买吃食的人多,说明何事?”   “买吃食的人越多,便说明我大周百姓其实并不富足,需要以食裹腹。”顾修被韩墨初一言点透,举一反三道:“除了买吃食的,还有便是入冬买柴薪的,连买日用的都极少,街市看似繁华,实则百姓钱袋里的银钱基本仅够糊口。”   “云驰说得没错,百姓口袋不丰不足,所以我们的这些笔墨纸砚没有销路。”   “子冉可以直言,你儿时这广陵一带可也是如此?”   “我一向直言,在我儿时之时集市上还不曾有这许多人。云驰那日也听到了,在广陵府中的茶楼酒肆及书场里,从我儿时起说的便是易鶨先生与太!祖皇帝的故事,时到今日仍是这个故事。看来我与云驰当真要加点力气,否则天下行传的大周明君贤臣仍旧只会是先生与太!祖皇帝二人。”   “不止如此,今日那摊主所言我亦感触良多。”顾修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几分:“商人之子不可为官,商人之子生的还是商人之子,如此周而复始,商人一旦家道中落,便没有了立足翻身之地。商人亦是我大周百姓,长此以往,若国将有难,又何以会有商贾之人挺身而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6 21:19:54~2021-07-27 21:0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sf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驿路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碌碌而行的马车上, 小团子顾毓诚窝坐在亚父韩墨初的膝头如竹筒倒豆一般诵念文章。   这篇《千字文》, 他已经背得很熟练了。   由于先前挨过两次打, 小毓诚在背到某个特定词句时总会觉得手心隐隐泛痒。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 焉哉乎也!”最后一句落停, 小团子欢欢喜喜的给自己拍手鼓掌:“诚儿棒棒!”   “好,诚儿背得极好。”韩墨初伸手自包蜜饯的纸包中拿出一块儿腌渍梅子搁在了小团子手心里作为奖励。   “父亲你看!爹爹给我的!”小团子炫耀的拿着那颗蜜饯递到了顾修面前。   “嗯好,真好。”   此时的顾修正在为昨日晚间收到的两份紧急军报撰写批文。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小团子唤他是为了做什么,只觉是那小团子仿佛是要给他吃食。所以他一面敷衍地答应,顺带着张嘴便给吃了。   小团子眼看着还没捂热的蜜饯被父亲一口吃到嘴里,怔愣片刻,瞬间大哭起来:“哇!!!我的!!!还给我!!!”   “嗯?什么你的?”顾修不明所以的嚼着嘴里的蜜饯,任由小团子痛哭流涕的扯着他的袖袍:“好端端的哭什么?”   “我的蜜饯, 我的…”小团子不痛不痒的捶了顾修两下,转头把小脑袋埋到了韩墨初怀里:“呜呜呜,父亲坏!父亲坏!”   “好了别哭了,再给你拿一个就是了。”韩墨初无言的拍打着小团子的脊背:“顾云驰看你干的好事。”   “我?我做什么了?”一颗蜜饯下肚,顾修还是不明所以。   马车内,热闹非凡。   一个哭,一个哄, 还有一个状况外的。   五日前,他们离开广陵府, 行过三日水路途径处州, 温州二地, 今又转成旱路赴往台州。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台州临海郡。   那里是韩墨初印象中大周最为富庶的州府了。   每年光是商税的收入便有多达五百六十余万两,相当于岭南黔中一带四五个穷州的总和。   去岁韩墨初与台州府衙沈与扬升了官,嘉奖他治地有方,并让他拟了份《治地方略》供传于各地方官。   沈与扬拟在那本册子中曾经提到:“台州临海,常有海漕贩运经营,通琉球诸岛,连邦属十六州,往来稀缺,互通有无,营之可得暴利。”   这邦属十六州,便是顾修在登基前最后一次领兵出征拿下的十六个岛礁小国。   这短短六年光景,这十六个沿海小国在大周的扶持下改头换面,已经开始与大周国境之内通商往来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们二人此次出行,便是要去这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都看看,以免来日被地方官当了傻子。   且若能将临海一地之政推行全国,当能举国皆富。   四岁多的小团子心思十分单纯,被韩墨初哄得把鼻涕眼泪擦干之后,又欢欢喜喜的去搂顾修的脖子,美滋滋的唤着父亲。   闹了没一会儿,小团子便被颠簸的马车弄得双眼发沉,挂在顾修的胸前睡着了。   韩墨初托着小家伙儿的额头帮着顾修将睡着的孩子在马车之内放平,又扯了条毯子盖在了小团子身上以防幼儿着凉。   “这孩子,只有睡着时最讨人喜欢。”顾修看着那张安静的睡颜,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句。   “你若不吃了他的蜜饯他才不会哭闹呢。”韩墨初目光一错,嘴角上扬,颇有几分成就感:“他与我一起时从来不会胡闹。”   忽然间车身狠狠一颤,将刚睡着得小不点颠得险些醒了过来。   车停了,马车之外传来熊虎憨粗的声线:“你干什么!我们这走车呢!”   “求求这位好人,救吾一救,救吾一救。”是一个男人粗喘的声音:“好人好人,求你救吾一救!”   顾修在将醒的幼儿身上轻轻拍打几下,哄着孩子重新入睡,才提高声线道:“老熊,外头什么人啊?”   “外头,是个血人!”   熊虎不清不楚的回答,让顾修不得不掀开帘子自己探头去看。   只见马车之外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   男子穿着一身灰麻色的单衣,脚上的鞋子也丢了一只,蓬乱干枯的发丝之间粘满了草根树棍,脸上糊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难怪,一向憨直的熊虎会说外面的是个血人。   “血人”一见马车内有人探头,连忙双膝一沉,跪地抱拳,开始自报家门:“公子在上,小人名叫陈准,是台州临海郡人。此番自嘉陵运货归乡,路遇盗匪,钱货被劫,烦请公子载我一乘,来日必当重谢。”   陈准言罢,连连与顾修磕头作揖,直磕得头都快烂了。   “老熊,你扶他上来吧。”顾修撂下帘子退回车内,与身后的韩墨初说道:“是个遭了难的路人,我让他上来避避。”   顾修话音刚落,“血人”陈准被熊虎拎着后领一把提到了车上。   陈准屁股还没坐定,又在顾修二人面前跪了下来:“多谢二位恩公搭救!此大恩某自当结草衔环,以身相报!”   “这位先生不必多礼,请先擦擦脸,喝口水吧。”韩墨初客客气气的与那人递了水囊,又拿了块干净的帕子。   “多谢多谢。”陈准接了水囊咕噜噜的灌了几大口,连日的怯眉怯眼的小声说到:“二位公子,此地不甚太平,咱们还是先走吧。”   马车在陈准的提醒下重新动了起来。   陈准如同饮牛一般将韩墨初抛过去的水囊喝了个一干二净,又拿着帕子好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当韩墨初伸手又与他递上一块儿干粮时,陈准瞬间便盈了满眼的泪珠,竖起掌根擦了又擦,攥着干粮就与这两位讲起了他劫后余生的经历。   两天前,他带着二十多个伙计押着三车产自嘉陵的桑丝自偏路归往台州,行至隘口之时遇上了五十多个走绿林的强盗。   那群人劫货抢钱也就罢了,还蒙了他们眼睛,扒了他的衣裳将他从隘口的坡顶上推了下去。   他趴在草里爬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这官道边上,遇上了顾修与韩墨初的马车。   天可怜见,这里地处南疆之地气候温和,若是换了北方这个月份的凛冬烈风,他只怕爬不出几步路就该给冻挺了。   “以往趟这路的时候只要备个一二百银子打点也就够了,谁知这回碰见的是群亡命之徒。”陈准吸了吸滞在鼻腔里的堵塞,慨叹道:“若是不碰见二位恩公,怕是我这条命这会儿早就没了。”   “你既知道此处有山匪出没,何以不直接走官道?”听罢陈准之言,顾修不觉问道:“官道常年有兵备守军驻扎,为得便是保行路之人安然无虞。”   “恩公您不从商自然不懂。我这趟若走官道,路驿之上层层盘剥,回至台州境内连两成货都剩不下。”陈准竖起两指直言道:“小路虽险,但是十之有六可以安然通过,如此算来还是走偏路更划算些。”   “依我大周商律,桑丝这等贵价之物只有一成五的溢价税。”韩墨初应声言道:“大周自新帝登基以来严禁贪腐渎职之事,驿路上的地方官怎敢如此明目张胆?”   “是,自然是,如今官府都是极有作为的。单我们乡里这一年官府便给盖了多少暖房新居供给穷人?”陈准摊开双手:“只这官道驿路上的规矩可与官场不同。你自此地经过,自然要盘检,你想快些盘检,那自然要给银子。当今天子最厌贪腐,所以他们不要银子只扣货。一人扣下二三分,沿途多少卡点,等到了当地至多只能剩下原先的两成。你若说不给,那盘检个十日八日都是有的,若再遇上些个脾气大的,便说你那货里带着刀兵,一股脑儿的都给你烧了,还不是一样血本无归么?”   “既然是这等巧取豪夺之事,难道地方官府不知管束么?”顾修反问道。   “管啊,怎能不管?这次有官府老爷做主。”陈准答道:“下次你再从这驿路走时盘检税直接翻你一翻,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就拿这嘉陵桑丝来说,我自嘉陵的丝农手里进货,一车不过二百多两银子。沿途过路驿到台州,转身便能翻成两千两。可我们这买卖双方都不曾赚到多少,大部分都给驿路官道赚走了。”   陈准的一番话说得君臣二人心里咯噔一沉。   他们自永定一朝开朝之时便一直致力民生,推行新政。   何以做了这么多年,眼见着国力日见强盛,庸官冗员越来越少。   谁知在他们目不能及的小地方,依旧是藏污纳垢。   客商宁可冒死去趟那些荒村野路,也不愿走朝廷的官道。在大周客商的眼中官道府吏,竟比绿林山匪还要可怕。   “二位恩公,您二位此番往台州去是做什么的?”陈准吃了两块儿干粮精神好了些,转言又问起对面的君臣二人来:“是寻亲还是访友,可有在下能帮上手的?”   “也没什么,只是自京城待得久了,想带这孩子去见见各地风土,都说台州临海郡富足丰饶,民风淳朴,又能见到漕运码头,能给这孩子长长见识。”韩墨初扶起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团子,这一路上这只小团子没少被他们当做借口,替他们解围。   “巧得很呐!巧得很!我姐夫便是临海郡人,姓百,人称百员外。为人和善,平素里最是好客。”陈准说罢眼前一亮:“哎呀!不如二位恩公便随我回家,二位救我一命,我自然要好生做回东道!”   百员外?韩墨初暗暗念了一句。   百这个姓氏并不常见。   他当年入京揭榜时曾经带过一个名叫百里的小厮,聪明勤快,手脚麻利,就只是嘴碎得很。   每日从他睁眼那一刻起,那张嘴便从来也不曾停过。   自广陵上京的那一路上,他耳朵里填着三层棉花,有时都抵挡不住那小厮嘴巴的穿透力。   以至于时到今日,他仍旧对那小厮印象深刻。   他记得他入宫前夜给了那小厮一百两银子,也不知这人如今哪儿去了。   ***   又两三日后,君臣二人的马车按着陈准所指的方向果然来到了一户深宅大院之前。   陈准也趁着这两三天换了衣裳洗了脸,把先前的落魄一扫而光。   “二位恩公且等等,我去让家人出来迎迎你们。”说罢,陈准下了马车。   等在门前的老管家一眼认出了陈准,上去便抓住了人的手腕:“准少爷,您可回来了,夫人在家都快急疯了!”   陈准拽着老管家进了大门,韩墨初也拉着顾修从马车上落了脚。   不消片刻,大院里呼呼啦啦的迎出来了一大群人,为首之人不过三十来往年纪,穿着一身深褐色的员外衫,一张瘦长脸,下颌处还续着两根稀疏的胡须。   那人边走嘴里边像连珠炮似的说着:“恩公呢?恩公在那儿呢?你怎么碰见的恩公?恩公救你受伤了没有?恩公……”   男人走到韩墨初面前,忽然愣住,渐渐的压抑不住眼圈泛红,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勒住了韩墨初的胳膊:“公子!公子!还记得我吗?公子!公子我是百里啊!公子你怎么不理我!公子!”   那一天,韩墨初到底还是回忆起了十数年前那些个与小厮百里朝夕相对的日日夜夜。   他也从来没有这般实打实的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7 21:03:23~2021-07-28 11:3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飞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坦诚   古人常言:“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今日以前,自诩见过惊涛骇浪,涉过龙潭虎穴的君王顾修一直以为尚宫吴氏是这个世上最唠叨的人。   一件事翻来覆去的能说上三五十遍也不算完。   直到他今日遇到了这个韩墨初曾经的小厮百里。   这个名唤百里的男子, 足足抵得过二十个吴姑姑。   自从他们见了这人开始, 这人的嘴便没有一时一刻停下来的, 从厅前待茶,到晚膳入席, 哪怕没有任何人回应, 他也能一直按着自己的路子说下去。   比如说,晚膳桌上的一条鲜鱼尾刺剔除得不够干净,他便能把他家厨子自进到他家中那天起所有做过的鱼肉都念叨一遍,然后再指出今日的鱼肉与往日的鱼肉相比有什么不同。   再比如说,见到四岁多的小团子自己能十分熟练的提着筷子夹菜进食,他又能顺着这个由头提起他夫人陈氏是怎样娇惯他的两个儿子的。   更有趣的是,这位百员外的夫人和儿子都不大爱说话,家中的仆人, 杂役,管家,也都不大爱说话。   就好似全家上下所有的话,都被这厮一个人说完了。   酒过三巡而后,陈氏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告辞离去,并且非常贴心的带走了明显已经坐不住的小团子。   待客的厅堂之上,只剩下陈准与百里还在作陪。   “公子, 您这些年过得如何?怎么想到到此处来了?是不是在京中过得不好啊?那时您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还放还了我的身契,我本以为您入宫是做大官去了呢。早知如此, 那时我还公子五十两就是了啊。”百里端着手中的小巧的紫砂茶壶仰头饮了一口, 又清了清嗓子:“还有啊, 那时您说入京寻亲,最后到底是寻到没有啊?”   这柄紫砂茶壶,是顾修第一眼见到这位百员外时他便一直端在手里的。起初顾修还不知这茶壶究竟是作何用途,后来才慢慢发觉原来是话说得太多饮嗓用的。   韩墨初启程入京时并没有告诉这个只会陪他走这一路的小厮说出实情,故而百里也不知韩墨初究竟是谁,更没有把韩墨初同如今誉满天下,权倾朝野的韩太傅联系在一起。   今日在台州偶然相见,他只当是当初服侍的好心主子落魄了,要到他们这边陲之地来讨生活了。   “亲是没寻到的,所以我便辞了官。后来也娶了妻生了子,妻子死后我也不曾续弦,只与妻弟带着孩子一路过活,手头倒也还算宽裕。”   顾修与韩墨初对外的关系是他们自离宫之时便商议好的,顾修是韩墨初的妻弟。   毓诚是韩墨初的骨肉。   从五官及骨相的角度讲,这个年岁的小毓诚似乎更像韩墨初。   “嗨呦,倒是当真可惜了。那么好的孩子才一出世就没了娘亲,瞧瞧那孩子的眉眼生得多灵秀啊。眼见着像公子你,也像这位顾公子,若是不知道的还当这孩子是你们二人生的呢。”百里嘬了一口茶壶的壶口润了润嗓子:“看这位顾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可曾娶妻?”   “娶过一任,不过病逝了。”顾修十分简短且疏离的答了一句.百员外的滔滔不绝让他觉得脑子里恍如被随手丢入了一块儿烧红的热铁,脑浆都在这蓬勃的热力之下沸腾起来,好似要把他的天灵盖都顶开了一般。   好在顾修那张乍看之下极难亲近的脸,让热情如火的百员外也不敢与他多说太多,随口寒暄一句后,转言又与韩墨初攀谈了起:“公子我同你说吧,你若是现下没什么营生做不如就随我做漕运吧,这海漕可比中原境内那些路驿和货船赚钱多了。咱们这儿毗邻琉球,又邻扶桑,最远还能够上暹罗,您不知道咱们大周的桑丝,茶叶,还有绫缎,乃至一盘一碗出了大周走趟海运就是十倍二十倍的利银。”   “是么?”   “是啊!怎么不是啊!”韩墨初两个字的问句,让百里兴奋得一口干了紫砂壶里的茶水:“当年我不过就是拿着您给的那一百两银子本金买了三艘稀破的小船,就拉了一趟麻布,那银子赚得…啧啧啧…回程的时候,我又带了一船扶桑产的青稻米,转个身又赚一笔!公子若是想做,我这里船只都是现成的,您只管拿去用就是了!”   “多谢,多谢。”这烈火一般的热情直扑向韩墨初的面门,他只得以手为扇将这热情缓缓浇熄:“我眼下手头还算宽裕,此番到此也只是想给孩子长长见识。”   “我看公子不甚宽裕,我看您那位车夫,一顿怕是吃得下一头牛吧?”百里端着茶壶让跟随的小厮给自己又添了一壶,努嘴指了指院子里还在守着个大筐啃馒头的熊虎:“就说我给公子您赶车的时候,每日至多也就三个馒头。对了公子,您入京第一日带我去的那户人家究竟是谁啊?!那么高的门庭!那么大的匾额,门前还有两只大石狮子!那么气派的人家,我猜不是王爷就是大官吧!”   百里顺嘴说出来的一句话拉回了君臣二人的心思。   顾修端起茶杯没有多言,韩墨初亦是面无波澜的轻声答道:“门楣太高,我也不知,从来不曾问过。”   ***   夜色渐深,顾修与韩墨初为了能让耳根子稍微清净片刻,好说歹说的谢绝了百里及陈准留他们住下的请求。   带着已经睡熟的小团子在城中寻了一家看起来既气派又干净的客栈。   那客栈共高三层,一层是专卖酒水小菜的饭铺,二层三层则是客房。   父子三人的客房设在三层楼上,屋外有一处高台,可供入住的客人在此凭栏远眺。   安顿好了小团子,毫无睡意的君臣二人携手走到屋外的高台上临风赏月。   望着远处灯火阑珊,韩墨初倾身靠在顾修怀中眯眼笑道:“云驰想问什么便问吧,不必憋在心里。”   “问什么?”顾修从人背后撑开双臂,扶住人凭栏的双手,温柔的贴着人侧脸,在人耳边压低声音道:“子冉想我问什么?”   “自然问我昔年入京当日究竟去了何处,又为何要去那里了,难道云驰不想知道么?”   “子冉不想说的事情,我向来从不过问。”顾修平静的摇摇头,缓缓与他十指相扣:“我知道,在汴京城中门前有两尊石狮子的大宅院只有昔日忠勤宰辅韩明的旧邸,也知道子冉与他一样都姓韩,还知道子冉入京第一日是为了寻亲,综上所言,我心里都明白。”   “云驰心里明白,那便不介意么?我是走投无路才揭榜入宫的。”韩墨初转身靠着背后的木制栏杆,双手搭在了顾修的脖颈上:“韩明是间接害死云氏一族的凶手,而我是那个人的…”   子嗣两个字韩墨初没有说出口,顾修一手搂着他的腰身,一手托着他的脊背生怕他一个不慎栽到楼下去。   “韩明不过是先帝手中的一把尖刀,持刀之人才是真正的凶手。”顾修双臂用力,将人往自己怀中又带了几分:“子冉与那罪臣有何关系嚢祔?我的子冉是易鶨先生高足,是誉满江湖的逸安公子。子冉是我大周的股肱重臣,位列三公之首。子冉还是天子之师,皇子之父,与那个早已伏法的罪臣贼子除了同姓,再无半点渊源了。”   “云驰的话听着舒服,只是有些自欺欺人。”韩墨初环着顾修的脖颈与人鼻尖相贴:“其实,我这么多年还有件事一直都骗了云驰。”   “我答应过你,要好生宠着你,让着你,纵着你。”夜风微凉,顾修将韩墨初整个人藏在了自己怀里,不让夜风侵袭一点:“你想说的话我便听,你说出的话我便信。你骗我也好,瞒我也罢,我这个人,这条命都是你的。”   “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是为了谋定前程而来,不想在百茗山上蹉跎一生。”韩墨初枕着顾修的肩头嘴角微微上扬,将原本预备在心中藏匿一辈子的旧事和盘托出:“其实,遖憤从一开始我便是为你而来。我的母亲是韩明花费十两银子买入府中的农女,而我也只是那个农女偶然生下的孩子,无名无份,无根无基。永宁一朝,京中兵变,家中主母悍妒,将我与生母推出府门。是云麾将军策马而来,救我于乱兵之下,又将我送与易鶨先生抚育教养。后来,我知云家获罪,将军身死。我自然要去替她拨乱反正,保她的孩子今生平安顺遂,心想事成。没想到这个孩子他实在与我太过投契,我想扶着他护着他,走得越远越好。我又怕这个孩子知道我曾经蒙恩于云氏一族,心里会有施恩不图报的包袱,所以我骗了那个孩子,瞒着那个孩子,我说我是因为别无选择才做了他的少师,其实我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选择,只有他一个……”   “原来如此么?”顾修脱口而出了五个字后双唇不受控制的吻上了韩墨初的唇瓣,勒紧双臂将人卡得动弹不得,双唇若即若离,自言自语似的疑问道:“原来子冉是母亲赐给我的么?”   “是,我是在云麾将军的指引下来到云驰身边的。我很庆幸能陪云驰走这一场,活这一次。”韩墨初反臂也将顾修拥入怀中:“天意如此,让我今后再也无事可瞒。”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没有了宫人的拘束,茫茫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他们在陌生的床榻上宽衣解带,互相成全,好似把灵肉都交融到彼此的骨血里。   听着韩墨初低沉的讲述。   顾修心疼极了,那是他的爱人,那是他的一切。   那种绝望的日子,那么幼小的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犹如牲畜一般受人白眼,遭人欺凌。   他痛恨自己为何不能早生几年,这样他便能将幼小的韩墨初呵护在怀里,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比起他君父韩墨初的生父更加残忍。   遗忘,忽略,冷漠掐灭了韩墨初身为人子的一切希望。   好在,这个人再也不存在了。   韩墨初心里的担子,不必再那么重了。   这大约是韩墨初心里最后一点藏匿的私地,也许也是最后的痛楚之地。   他卸下了自己的防御,将自己的软肋交托于他。   转念想想韩墨初与他初见时的那些日夜,这个人从一开始便都替他打算好了。   顾修忘情的吻着,每一片皮肉都是可以侵略和开拓的土地。   他又放肆的品尝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渍。   无声的粗喘,破碎的轻吟。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放肆过,所有的包袱都随着彼此的交融化为乌有。   这一夜过后,他们变得更亲近了。   事后,韩墨初带着一身清透的汗珠枕在顾修的手臂上,浑身上下都是姹紫嫣红的痕迹。   顾修也并没有强到哪里去,亦是满身斑驳,一片狼藉。   “云驰知道么?我是个过目不忘之人,三岁后的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韩墨初抹了把嘴角的汗珠,脸上的笑容如同朝阳下的薄露,那么温润,那么清朗:“我记得那些挥砍在我身上的竹条,记得母亲勉为其难的苦笑,记得当初是如何被扔到当街,记得母亲死亡的惨烈,当然也记得云麾将军穿战甲时的样子。”   “我母亲骑战马的时候,好看么?”顾修揽着那具身体,莫名的艳羡道:“我生下来时,便没有见过了。”   “好看,很好看。”韩墨初撑起半侧的身子,眯眼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晨曦:“来日,我给云驰画下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8 11:30:46~2021-07-29 20: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恶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帝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码头   十月冬初, 凉风习习。   台州临海郡是个几乎没有冬日的州郡,每年最冷的腊月也穿不住厚重的皮毛。   海风卷带着海潮的腥咸直扑人面,吹得人眼睛都难以张开。   连接海陆的浮桥上, 搬夫挑夫来往不断, 常年辛勤的劳作之下, 致使他们中的所有人一律都黑皮黑脸,上身健硕。   一艘船上的货品卸下, 船主便会立在那堆货品旁边敲响铜锣, 大声的朝等候的人群大喊:“暹罗白象牙,暹罗白象牙,顶尖儿的白象牙!”   “黄玉,黄玉,爪哇国黄玉,矿采黄玉!”   “扶南沉香木!最后一船沉香木!今年不下水了!”   听到召唤的商人们一窝蜂的拥挤上去,手里拎着钱袋争抢着这些来之不易的紧俏商品。   一直驻守在旁的漕运差役们也连忙围拢上去维持秩序,以免发生踩踏, 伤人,斗殴这样的恶□□件。   巨大的帆船一艘艘的靠向岸边,又一艘艘的驶离。   这个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地界便是台州临海郡最大的码头——平安渡。   在这里,每一粒海沙都沾染着金钱的味道。   小团子顾毓诚骑在君父顾修的脖颈上兴奋的雀跃着。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海,也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货船,多少东西叫不出名字, 只能蹬着小脚四处发问。   “父亲!那是什么?”   “爹爹!那又是什么?”   这里商品的品类太过旁杂,许多都只在南地一带贩售。生在北荒, 长在宫廷的君王顾修有一多半叫不出名字, 面对小团子的提问他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博学如韩墨初倒像是蛟龙入海, 如鱼得水,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说出个之乎者也矣焉哉来。   实在不知道的也会拍拍小团子的后背认认真真的告诉他:“爹爹去帮你问问是什么可好?”   今日晨起,大善人百员外带着父子三人看过了他包下的一片私人码头,举着紫砂茶壶山南海北的与他们讲述着这每一艘船都去过哪里,都贩过什么。   一刻不歇,一刻不停。   语速极快,全程没有一丝重点。   直吵得人耳根子都麻木了,只是为了摸清海漕运上的门路,还不得不一字不漏的听着。   两个时辰后,终于有下人赶来传话,说是百员外府上来了两个相熟的大客商,是极重要的。   韩墨初趁势提出让他赶快回府去谈生意,这才把他们三个解脱出来。   解脱后的父子三人便顺着人流一路走,来到了这座名为平安渡的码头之上。   平安渡上,除了那些拥有商船的大商贾外,码头旁边还盘踞着一部分拿不起大宗货品也没有能力将货品销往外地的小商贩们。他们凭着独到的眼光抢到些质量上乘的货品后便会就地变卖,一来二去便在平安渡旁形成了一个长约五六里的销卖集市。   这个市集上,许多在汴京城内卖出天价的商品都能找到,且价钱几乎只有汴京城内的几十分之一,甚至于百分之一。   就比如小团子最喜欢吃的大黄甘蕉。   那一年也是冬寒十月,金氏太妃花了天价自南边购入运抵京城,核算下来一根甘蕉几乎要花费三十两纹银,哪怕是贵为天子公卿的君臣二人也没舍得尝上一根。   这个集市上也有成堆的甘蕉在售,当韩墨初拿着银子到那摊位上说要买一根给小团子吃的时候,贩甘蕉的小贩上下扫了他一眼直接撅了一根递给他说:“要得太少,就不算钱了。”   他们父子三人才恍然惊觉这种在京城几乎无人见过的鲜果在当地竟然廉价到这种地步。   似甘蕉这样的鲜果因为贮藏条件有限所以在此地并不畅销,仅有一二十家专事生鲜的大果商会派专人挑选。余下品相不佳的次品船主们便会以极低的价格分给各路小贩。   除此之外还有龙涎香,沉香,象牙,各色玉石,金银铜器,琉璃摆件,未经镶嵌的宝石原石,乃至于海上漂来的古籍,画作,无所不有,无所不卖。   韩墨初挑拣了几大综在京中畅销的商品问了价钱,又从几个与百大善人同样热情的小贩嘴里问出了时下由大周境内销往境外最有销路的商品,暗自在心中盘算一番后同身边的顾修说道:“按着这些商贩们的说辞,我大周所产出的桑丝,瓷器,绸缎,药草,茶叶,兽皮,兽骨,乃至于纸张,木器,竹器等等都是极畅销的。我大周出产这些东西的地方不少,尤其是木器与竹器两项的价钱在大周境内始终都是不温不火,许多专产木材的州府甚至还连年赤字。果然是路驿不通,百姓不富。”   “你我回程后兴修路驿,推举新政倒是不难。”为了与韩墨初好生说话,顾修将骑在肩膀上捣乱的小团子拎了下来,改为怀抱:“我眼下忧心的是那些不产作物,也难事生产的穷县。”   “云驰所言我虑过了,来日回程后我们可按着户部上奏的各地财报就近让两地的地方官结成对子,将穷县与富县两两结合,两地的地方官共同治理,哪怕再贫瘠的土地也要想方设法的耕出作物来,或者由官府出面让当地百姓学工事,只要有产出便可有收入,百姓手中富裕了便不会再日日只为了裹腹奔波。如若实在不成,便将百姓迁出此地,将那处改为屯兵操练之所。”   “师父便是师父,总能比我想得更深一层。”顾修发自肺腑的感叹道。   “啧啧,驰儿这是在恭维为师么?”韩墨初启唇轻笑,唤了声顾修那许久无人唤过的乳名:“为师我听得很是受用啊。”   “唔,爹爹父亲,你们看那个摊子好怪啊!”被顾修一手托在臂弯处的小团子忽然发话,将君臣二人的目光引到了一处摊位上。   那摊位是卖扇子的,团扇,折扇,羽扇,宫扇,应有尽有,还配有些样式不一的扇坠,流苏等等。   眼下正是隆冬时节,临海郡虽说不冷,可也用不着打扇扇凉。   在这般天气当街卖扇,也不知是这卖的人傻了,还是买的人傻了,难怪小团子会直言说那是个怪人。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抱着好奇的小团子走了过去,韩墨初客客气气的与摊位之后那个瞧着和蔼可亲的老摊主打了个招呼:“叨扰老先生,我家犬子见了您的摊子觉得新奇,故而我二人抱他过来瞧瞧。”   “不妨事,不妨事。难怪少爷觉得新奇,眼下已近隆冬,我这东西销路确实不多。”老者满目慈爱的看着顾修怀中肉嘟嘟的小团子:“不过我这些扇子本就不是为扇凉所用,而是供风雅之士日常装点品评之用。素日也都是销往琉球扶桑一带,而今剩的这些样式不为那边地夷人所喜,故而在此变卖,也不急卖,只图个热闹高兴罢了。”   “原来如此,老先生可否容我挑选一二?”   “自然自然,老朽制扇卖扇多年,还是初次见到您这般人品的公子。您只管慢慢挑选,瞧上合心意的我自会给公子一个公道的价格。”   素来喜欢风雅之物的韩墨初目光在摊位之上快速流连,在形形色色的折扇之中挑出了一柄极不起眼的。   灰褐色的扇骨看质地如玉如木,牙白色的扇面上是雕版压出的花纹是振翅高飞的鸿雁,展扇之音畅如裂帛,收扇之声促如闪电。   这柄折扇无论从品相还是质感而言,都堪称极品。   “公子当真好眼光!”老摊主以拳捶掌,侃侃而谈道:“此乃犀角扇,扇骨是以薄片的犀角所制,又经名手雕镂才得,扇面乃是最上乘的湖州芙蓉宣制成,如今这位能制犀角的老师父已经亡故,我敢说大周上下也就独此一柄了。公子若是当真喜欢,只与老夫我五百两银子就是了。”   五百两,对于这样一柄孤品折扇而言,当真算是极其公道的价格了。   但是这个年月能随身揣着五百两银子上街的人,放眼整个大周王朝估计也就只有身在京城的丽妃母子了。   韩墨初与顾修二人此行一切从简,所带的盘缠并不算多,都由韩墨初统一管辖,吃穿住行,专款专用,从无半点浪费。   很明显,这些银子里并不包含哪一项是买折扇的五百两。   “子冉若是喜欢,那便买下来吧。”从不当家管钱的君王顾修,颠着怀里的小团子无比大方的说道:“箱子里不是还有银子么?”   韩墨初并不想当街哭穷,他拿着折扇看了顾修一眼示意他先不要多言,垂目想了一会儿,抬眸询问道:“老先生,您这里最便宜的竹扇是哪个?”   “竹扇么?”老者自折扇堆里随手挑出一把:“呐,这柄是凤眼竹的且花纹不佳,就扇面还算凑合,公子若要五两银子拿去就是。”   韩墨初接了那柄竹扇痛痛快快的付了银子,又将竹扇拿在手中反复开合起来,直到将扇面捋到贴伏的状态,又问道:“老先生,可否借笔墨一用?”   老者点点头,自摊位笔下取出了一管炸了毛的湖笔,以及一滃半干不竭的墨汁:“公子您别介意,我这里买卖稀,笔墨并不常用。”   “无事。”韩墨初温声言罢,悬腕提笔在那扇壁之上刷刷点点落下了“盏茶作酒”四字。   那四个字写得行云流水,真如龙蛇飞动,鸾飘凤泊。四字写罢,韩墨初又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枚小巧的玉印按在了落款的位置上。   “古人常言,擅书者不择笔,今日一见当真是所言不虚!”老摊主瞪着眼睛,好似要把韩墨初写下的这副字看穿一般:“公子此书,实是堪比逸安公子!不不不,逸安公子也未必可有这样的笔力。”   “老先生过奖了,请问您此处可有典当铺子么?”韩墨初将写好的折扇放在手中来回扇动,以求扇面之上墨迹快干。   “斜街倒有一家,离这这儿不远。”老者望了一眼韩墨初手上的折扇,不解道:“公子是要当物么?”   “老先生且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韩墨初将手中晾晒的差不多的折扇重新合起,朝着老者手指的方向走去。   不过两柱香的功夫,韩墨初果然抱着一包银锭回来了:“老先生久等了,此处是纹银五百两。”   “是了,公子。”老摊主接了银袋,毕恭毕敬的将犀角折扇双手奉上:“您拿好。”   “子冉只写了四个字,便卖了五百两?”顾修放下了怀中抱了一路的小团子,不可思议道。   “云驰不信,可以自己写一幅试试。”韩墨初扬起嘴角,眼波流转之下,是一丝不可察觉的坏笑。   “试试便试试。”顾修也卷起袖子,朝那老摊主买下了一柄价值七两银子的斑竹折扇,信心满满的在上面写下了:“勤躬持慎”四个字。   顾修的字也不算差,只是工整有余美感不足。   晾干墨迹后也学着韩墨初的样子往那当铺的柜台上一递。   “这位公子,您这扇子当不出价钱的。”看柜台的伙计直截了当的说道。   “为何?”顾修将自己的折扇反复看了一遍:“方才的扇子怎得当了五百两?”   “公子,您这是哪儿听的信儿说我们这儿收扇子了?”小伙计撑着双手,撇着嘴道:“明白告诉您吧,方才我这儿收的是逸安公子的真迹,逸安公子传世的扇壁,市卖可没有三千两以下的,统共就那么几把,我们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都要的。再说您看您这扇面儿上写的什么,勤躬持慎,这都是官老爷挂在墙上的,哪有人写在扇面上的?您若是非要当,您就把这扇面拆了,这扇骨我折您五十文?”   ***   回程的路上,顾修黑着脸抱着小团子一言不发的走在前头。   “云驰?怎么脸都红了?”韩墨初拿着新买的犀角折扇对着顾修的耳垂轻轻扇动:“我给云驰扇扇风,降降火。”   “我若早知韩太傅的字这般值钱,你我何必出来走这一趟?”顾修抱着肩膀,目不斜视的朝前走着:“就只让太傅大人写几副字,这军费不就都有了么?”   “好了好了,云驰别生气了。我不过是想逗逗你。”韩墨初憋着笑意:“不然我去前面给云驰买糖糕吃。”   “我不吃。”   “连糖糕都不吃了?”韩墨初故作惊讶道:“云驰当真这般生气?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吃,随你怎么办都好。”   “好徒儿,别生气了。”韩墨初伸手搂住了顾修的肩膀,柔声轻语道:“是因徒儿治国有方,百姓安居乐业,为师的字才值钱不是么?”   “韩太傅这是恭维我么?”顾修眯眼侧目。   “我向来只说实话。”韩墨初说的相当诚恳。   “诚儿,除了糖糕还想吃什么?”顾修颠了颠怀中的小不点:“随便要,你爹爹今日什么都能给你买。”   *   作者有话要说:   万分抱歉今天的更新晚了。   由于存稿已经燃烧完毕,所以目前处于裸更状态。   周末请假修文存稿,周一我会带着存稿马不停蹄的奔向各位人间天使小可爱。感谢在2021-07-29 20:58:10~2021-07-30 22:2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芝麻酱 5瓶;demon、帝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南归   天子离都南巡, 转眼已是大半年。   隔年除夕之时,天子未曾归朝。   元月十五上元节时,天子未曾归朝。   三月初三万寿节时, 天子还是未曾归朝。   直至四月清明已过。   那是一个晴空万里, 春暖花开的日子。   宣政殿前, 聚满了前来点卯应到的官员。   在天子离都的日子里,值守京城的官员们每日到了上朝的时辰都要聚在此处应卯, 随后将当日要奏请之事递到尚书省临时增设的一员文书诏令官手里。再由尚书省按着轻重缓急分好了颜色, 一应送到宁王顾攸府上,最后由唯一知道天子行踪所在的宁王殿下发往天子手中。无事要奏的官员便在吏部的记档上勾个到,便可自行回至各自的官衙之内。   天子离都久了,京官们紧绷的神经也都渐渐松懈。   每日应了卯,便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四散而去。   “诸位年兄,你们说天子今年可还会归朝么?”一个门下省新任的小御史汇在几个同龄的同僚之中说着闲话。   “这谁能说得准?不过前些日子我与我吏部的一位同窗吃酒,他说他们吏部现在又开始招编扩容了,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想来陛下也是快回来了, 否则他们这会儿忙的是什么?”一位与之关系不错的小主簿答道。   “其实要我说,陛下若是一直不在京都也好。国事政令也不曾耽误,最重要的是这陛下不在,韩太傅也不在。”小御史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尔等可知,我门下省的尚大人私底下管韩太傅叫什么么?”   “别卖关子,叫什么?”   “叫什么啊?”   “是啊,叫什么?”众人嘈杂纷乱的声音里忽然夹杂了一个温润清明的声音。   “叫斗鸡!哈哈哈, 你们就说说韩太傅日常在前朝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像不像斗鸡,哈哈......”小御史本以为自己这个词怎么说也会引起一阵哄堂, 不想他这边捂着肚子乐不可支, 身边倒诡异的安静了下来。他讪讪地收了笑容, 下意识地转身回头,只见一位生得极其俊美的男子,穿着一身象征首辅地位的紫衣,正立在他身后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韩太傅!”小御史嘶哑着嗓子惨烈地倒吸一口凉气,双膝颓然跪地,后背上立刻浮起了一层水捞似的白毛汗。   这一声鬼叫似的韩太傅,惊起了四周一众官员。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整官服,正玉带,擦笏板,并以最快的速度打起精神列站整齐,在韩墨初的目光转向他们的时候,无比整齐地躬身与人施礼:“韩太傅好!”   “诸位免礼,入殿上朝吧。”韩墨初微笑着朝众人颔首致意,并且顺带着忽视了那个跌跪在地上的小御史,径直朝宣政殿内走去。   去岁,君王与韩太傅无声无息地走了。   今年,君王与韩太傅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   没有接风,没有宫宴,甚至连仪仗都没有。   归京第二日便临朝议政,前朝发生的大事小情一清二楚,仿佛这二人从来不曾离都南行过的。   天子归来后带来了一道又一道的新兴政令:一则,着刑部严查淮南与江南东西三地之间驿路之上牟利的官员,如有虚扣货品,卡设行商,巧立名目的,一行正罚杖责一百,发往极北戍边。   二则,着工部拟图于各行省府道兴修新的商驿通路,增设京畿,都畿两道辅助山南东道为驿路枢纽,于此三地以国朝名义建成专事生产丝棉,麻布,陶器等民生之物的作监。各行商大省皆要以此为例,三年内与当地大商建成可供当地民生的的大型作监。无田可耕者皆入作监为工。   三则,由吏部加紧任选边贸官,携同京中鸿胪寺官员,于各临海州郡或临边州郡设海驿边贸局,专与大周或临海或接壤的夷人友邦互通有无,外夷大商亦可登岸交易,各地需着请专人招待。   四则,取消原本的农税制度,将原本固定的捐税改为征粮。既是按着各地粮食产量,农人们留够了自家所用的收成后,剩余的部分按着当年粮价的八成收归国有,除五谷外,所有可供食用且耐贮藏的作物皆算在内。收归国有后,由各地粮农司负责统一调度,贮存,余者流入当年市场,如遇饥荒,需有可调之粮。如有瞒报灾荒,虚报收成,贪污征粮款项的一应凌迟处死,祸累三族。   五则,提高现有商税数额,赋予各地负责掌管盐铁铜矿的商官手中的实权,使其与朝中户部相辅相成,严明税务,谨防市面有豪商巨贾行囤货居奇,欺行霸市,图谋暴利等事。   六则,门下省中现有的七成官员需持天子手令行于各地传达新政,如三月后仍有政令不达之地,当地御史需与地方官同罪论处。   六条新政现行而下,满朝文武仿佛冬日冰面上被软鞭抽动的陀螺,马不停蹄的给君王跑起腿来。   顾修这位年轻的帝王自登基以来好似就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永远是一道政令初见成效,紧接着与之相应的政令便立刻会铺压下来。   登基之初他裁撤冗员,精简朝中机构。削减皇亲俸禄,准许皇亲自食其力,剔除了朝堂之上尾大不掉的包袱。紧接着又以严刑厉法诛杀贪官,廉正官场,止杀歪风。后又以战止戈,荡平边地,同化异族外邦之人为周所用。   边疆安定后,为开启民智设官立学塾,强令适龄学童入塾读书。为消除各地饥馑打破陈规,大力褒奖擅耕种者,。   在这短短的六年时间里,顾修这个尚且不足而立之年的小皇帝竟将大周的版图便向外整整扩张了数万公顷,民生总数已经照先帝时期翻了三翻不止。   诚然,这所有的功绩之中,那位斗鸡似的韩太傅至少可占去一半功劳。   ***   暮春初夏的夜晚,已经有了几丝烦闷的热意。   顾修合上一本满是数字的地方财报,揉了揉酸涩的眼睑暗暗地松了口气,双目平抬,只见对面的韩墨初穿着一袭广袖白衣,低眉审阅着各地递交上来的当年的财政拨付情况,犹如自太虚之境踏云而来的仙君。   顾修暗想:他的师父当真是个很神奇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手中的积务堆了多少,他师父都能似这般目色从容,不紧不慢。   如今举国士农工商四业皆兴,各个州府郡县的地方官员在有了京官做协助后,都卷起袖子预备要大干一场。   光是这几日提请上来的奏折就快把他们二人埋了,堆在巨大的桌案上犹如高矮连绵的小山一般。   由于他们二人太忙,小团子顾毓诚不得不开启了四处游击的生活。   今日往宁王府里同宁王世子毓恒一齐招灾惹祸,明日又钻到公主府中吃吃喝喝,功课就推给状元出身的驸马卓袇,再不然就溜到太医院里盯着老神医苏常如捣药诊脉,又或者是缠着祖母丽妃带着他和几个弟弟去京郊游玩,当真乐似神仙。   眼下,已过亥时。   顾修花了三个时辰,终于看完了江南一带呈上来的地方财报,今夜等着他的还有陇右以及剑南一带的,总归又是个不眠之夜了。   “陛下若是累了,可以把那些财报留给臣看。”韩墨初虽未抬眼,但是敏锐的余光中他总能察觉到顾修的一举一动:“臣这里倒比陛下轻松些。”   “朕不累,只是松口气罢了。”顾修闻言,将盯在韩墨初身上的目光收了回去,复又翻开一册新的财报:“新令推行之时都是如此,需要不断细化才能常保无虞。”   “等忙过了这阵子陛下便把毓诚接回来吧。”韩墨初轻轻的捏了捏手腕处的酸痛:“这孩子现下懂得越来越多,有些事要在闲话起来时由陛下与他说清楚,否则会伤了父子之情的。”   “一转眼,诚儿都五岁了。”想起那个奶香奶香的小团子,顾修总会觉得心头萦绕着一种可以超越血缘的暖意:“朕想等他六岁那年便正式封他为太子,让他做储君。”   “说起此事,陛下您可还记得当年毓诚出世您说为替公主守孝,六年不立后不纳妃的话?”   “记得。”顾修点头道。   “如今六年期限将至,陛下若是在前朝议及储君之事,朝中自然会有人提议为陛下立后纳妃的。”   “那朕便说朕无心后宫,执意不娶。”   “纵观工笔史书,凡盛世之君何以有无妻无子的?”韩墨初弯眸温笑:“陛下说的这是孩子话。”   “那朕便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份又能如何?”顾修放下手中的册子探身越过桌案,双手撑着桌面与韩墨初四目相对:“朕为帝王,既然能做得了天下的主,那便也做得了自己的主。说什么为了江山稳固不得不广纳后宫的君主,无非是给自己的贪色凉薄找借口罢了,朕的父皇不就是个例子么?”   “陛下即便不纳后宫,言官们也会执意要陛下立后的。”   “谏言不纳,朕看谁敢过问朕的家事。”顾修脸色阴沉严肃,冷静得像是一头准备狩猎的狼王。   “那,若是臣上书劝谏陛下呢?”韩墨初直截了当道。   “韩墨初!你这只刁滑奸巧的小狐狸!”顾修双手撑着木桌向前一跃翻过桌面,一手搂着韩墨初平直的脊背,将人圈入怀中,挑眉道:“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想朕立后么?你当真想有个女子横在你与朕中间么?那朕与先帝有什么分别?”   韩墨初偏头不语,嘴角渐深的笑意仿佛无声的回答,许久许久,方才缓声答道:“陛下,为君之人当心怀天下。”   “朕心怀天下,可这天下不能负你。”顾修眯着眼睛,贴着人颈窝真挚道:“朕会与这天下臣民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但这盛世必须成全你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我回来啦!感谢在2021-07-30 22:26:51~2021-08-02 20:5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2504834 2个;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青与玫瑰 3个;52504834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青与玫瑰 20瓶;帝皁 2瓶;demon、纯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慈母   六月三伏, 骄阳似火。   比起永熙二十一年那个热死人畜的盛暑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晨间大朝,一向喜怒少行于色的君王顾修罕见的摔了龙书案上的笔架。   “韩墨初!你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在前朝妄议朕的家事!给朕滚出去站着!”   一柱香前,君王顾修当朝下旨要于来年万寿当日册封嗣子顾毓诚为东宫太子。   礼部尚书才领了旨意, 太傅韩墨初便持笏出列向上奏道:“臣请陛下册立中宫。”   谁曾想, 就这么一句话竟然招得皇帝勃然大怒。   顾修直言, 君王设立后宫无非是为了江山后继有人。   而今储君之位已定,此时再言立后纳妃, 倘若真有外戚误国, 他日难保不会生出夺嫡之乱。   况且他身为帝王,一心只有江山朝政,安可因美色误国?   他韩墨初竟敢仗着自己出身帝师便对皇帝的家事指手画脚,当真是放肆至极!   韩墨初退行离场后,怒意未消的君王顾修还一掌砸在了龙案之上,同着满朝文武历声喝道:“从今往后,谁若再敢有一言上书要朕立后纳妃的,一应革职查办!”   这一场雷霆暴怒之下, 堂下所立的文武百官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尤其是几个原本有意想借机提起为君王立后的老臣一人顶着一脑门子的冷汗,心里不停念着祖宗保佑。   好在有韩墨初这么个自命不凡的莽夫替他们抗了这一趟,否则他们这群人还不知是个什么罪过呢!官位前程都差点保不住了。   ***   一个时辰后,晨朝散去。   沐浴更衣后的韩墨初换了一身清清爽爽的湖丝长袍守着一缸冰块,盘膝坐在大长案前翻阅着小团子顾毓诚这一段时间的功课。   倏然,他觉得耳边凉风习习,折扇的风声近在咫尺, 随即嘴角上扬地啧啧道:“嘶,这风不够凉啊。”   顾修闻言, 拢起袖袍将手中的折扇竖了过来并且明显加大了手腕的力度:“现在呢?”   韩墨初没有回答, 而是微微簇起眉头, 撑开虎口缓缓的给自己按着额头:“唉,风大了头疼。”   “子冉头疼?”顾修将折扇随意朝桌案上一扔,伸手便去探韩墨初的额头:“是不是方才晒得太久了中了暑气?朕传苏先生过来看看?”   “陛下!”韩墨初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一把抓过方才被顾修扔在桌案上的犀角折扇,指着折扇的边沿处毫不客气的质问道:“陛下是不是把臣的扇子摔坏了?”   “没?没吧。”顾修怔忡迟疑的回答道:“若是真坏了,朕再与子冉找把新的,一样的。”   “陛下去哪儿找一样的?在台州的时候陛下没听见那摊主说能做这扇子的老师父已经去世了?”韩墨初长叹一声,将手中的扇子往桌上一拍:“算了,臣不要了。”   “子冉,朕不是故意的。”顾修一手拿着折扇,一手拽着韩墨初的衣袖轻轻拉扯:“当真不是故意的。”   韩墨初一言不发,轻飘飘的把自己的袖子从顾修手中扯了回来。   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也不说话。   这间宫室中的氛围逐渐凝重起来,直到......   “子冉,朕看这个好似没有坏吧。”顾修尝试着将折扇合起,又反复看了几遍,不想一抬头便撞上了韩墨初那张正憋着笑意的脸:“韩子冉你骗朕!”   “那是因为陛下好骗,太好骗。”韩墨初猛然间倾身朝顾修靠近,双手搭在对方肩头嘴角噙着笑意,活脱脱一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   “欺君罔上,罪当严惩。”顾修反客为主不消顷刻便启开了那人染满笑意的唇舌,双臂紧勒,绝了那人的逃生之路,直至对面之人脸色憋出了粉桃之色方才虚开了双手,让人喘息。   “陛下这会儿心里痛快点了?”这是韩墨初把气喘匀后说得第一句话。   顾修安然的点了点头,原本充满攻击力的眼神也变得温和:“朕原以为做了皇帝,子冉就不必再受这样的委屈了。”   “这算什么委屈?这本就是臣和陛下两个人的事。”韩墨初在顾修怀中十分自然的给自己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有臣在太阳底下站得这一个时辰,能换陛下与臣长长久久的耳根清净,难道不是很值得的么?”   “于朕而言,凡是需要用你的代价去交换的事,都不值得。”顾修的怀抱虽然已经将能将韩墨初完全包裹,可无论过了多久,无论他年长几何,每当心里憋闷的时候他对韩墨初的感情便会自然而然的转化为依赖。   “唉,方才被陛下折腾了一趟,又是一身热汗。”韩墨初眼神扫过桌上的折扇,又看了眼坐在身边的君王。   顾修也不多言,持起折扇与人送风。   韩墨初时不时地对风力的大小挑剔一二,时不时的要茶要水,要笔要墨。   就好似在靺鞨边关之时,韩墨初受了军法之后随口要的那筐核桃。   只有他把顾修折腾够了,这个心思单纯的小狼崽才会把心里的担子慢慢放下。   ***   从那以后,日子归于平静。   君王立后之事归根到底是君王的家事。   顾修与韩墨初这君臣二人堵得住前朝言官的嘴,却挡不住君王亲人的心思。   就比如顾修的养母,丽太妃金氏。   盛夏时节的宁王府,无疑是整个汴京城中最凉爽的所在。   宁王府中又数丽妃金氏颐养天年的住所地气最好,为了让金氏住得舒心,宁王妃徐静柔又在宁王次子毓庆出生那年,在金氏的正房背后修了这处一亩见方的小花园。   花园中,成荫的绿树围绕着一所金丝顶盖的小凉亭。   凉亭底下掏了中空,冬日添碳,夏日放冰,哪怕外面骄阳似火,独她这里一如既往的清爽宜人。   是日,宁王顾攸午睡醒来,喝了一盏提神醒脑的杏仁茶,抱着那只名叫雪花酪的狮子狗去往金氏太妃的上房与人请安。   自从君王下旨兴修驿路宁王妃徐静柔手中的生意也跟着越做越大,几乎每日都要忙到晚间才得回来。旁的事情顾攸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便是家里的金库又要扩容了。   行至金氏所在的上房。   顾攸先是闻得一阵异香扑鼻,随后又得见了一个个唇红齿白,衣着翩跹的宫女正在院中排演歌舞。   金氏便靠在凉亭之中的贵妃榻上,她的气色极好,虽已年过五十,然常年娇养的脸上依旧鲜有皱纹,乍看之下好似还不足四十。   她穿着一身琥珀色的大袖纱袍,盖着半截丝绸小毯,拿着君王顾修孝敬给她的象牙千里镜,仔仔细细的端详着院中女子的身形步态。手边的小桌上摆着十来样消暑解热的小食,身后随侍的宫女力道均匀的摇着风轮,一见顾攸来了,忙欢欢喜喜的抬手召唤:“乖儿子啊,走了这一路热坏了吧,快到母妃这儿来消消汗。”   宁王顾攸也不客气,快走几步走到贵妃榻旁放下了怀中的卷毛狮子狗,席地坐在了榻边的脚蹬上,没大没小的与生母丽妃撒娇:“呼,可不是热着了,儿臣衣裳都快透了。”   “瞧瞧这一头的汗。”丽妃抽出轻软的丝帕无比慈爱的给儿子擦了擦额前的汗珠,朝身后的宫女说道:“去给宁王殿下端杯玫瑰露来。”   顾攸起身接了宫女端来的小碗咕嘟咕嘟的一饮而尽,周身的燥热瞬间减了一半,转而起身坐在了桌边的圆凳上与金氏聊起了家常:“母妃,您今日怎么有兴致看歌舞了?”   “这不是歌舞,这是母妃让你舅母从江南采选来的姑娘,准备中秋之日找个机会给你七弟送进宫的。”   “给我七弟?这宫里的宫女不是都由内府司掌管么?母妃何以又操心起这事儿了?”   “你啊你,成日家心里都想什么呢?修儿可是你亲弟弟啊!”金氏满脸不悦的白了儿子一眼:“你生了三个儿子,你弟弟呢?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这种事儿本宫不操心谁操心啊?一个个的都只拿他当皇帝,也不知心疼心疼他这皇帝做得有多苦。”   “母妃啊,我七弟可与那些旁人不一样,他一门心思的只想做皇帝。”顾攸坐在圆凳上撑着下巴,看着那群女子乱纷纷的衣摆直言道:“您还不知道吧?就前几日,韩太傅不过在前朝提了一嘴要七弟立后封妃的事被罚在太阳地下站了一个时辰。说是为了不想让毓诚受委屈,怕是将来又有什么嫡庶之争。”   “这话没错,横竖不能委屈了本宫那可怜的小孙儿。”丽妃叉起一块儿酸酸甜甜的冰镇葡萄尝了一口:“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若是有了名分自然会有私心,再生下一男半女,说不得会不会冷待毓诚。所以母妃此次与他挑的都是出身清白,为人温婉的。旁的事也不用做,能哄你七弟高兴就成了。”   “哈,那母妃您可是想多了。”顾攸也跟着叉了一块儿冰葡萄,耸耸肩道:“这普天之下能哄我七弟高兴的只有韩太傅一个人。”   “那能一样么?”丽妃拿着千里镜的金属杆敲了下顾攸的手背:“韩太傅是你七弟的恩师,是这前朝的肱骨重臣,是要辅佐你七弟做大事的。这些女子是留给你七弟解闷的。”   “闷?七弟每日忙得只睡两三个时辰,哪儿有闲闷可解?”顾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就算母妃送进去了,估计也只能闲在宫里了。”   “那也不能让你弟弟一辈子连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他是皇帝,又不是和尚,哪儿能那么清心寡欲的?”丽妃满眼的心疼慈爱,揪着手里的小帕子道:“若是憋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要我说,七弟还不如正经找个女子成亲呢。母妃也是七弟的继母啊,可自小到大向来都是有我的便有七弟的,母妃疼七弟同疼我也是一样的。而且有什么好东西,还不是紧着七弟?”   “谁说本宫是继母的?谁说的?”顾攸这边话音未落,金氏便开口将他打断,连声纠正道:“本宫是你七弟的亲娘!是亲娘!你也是你七弟的亲哥哥!亲哥哥!”   “是是是,儿子知错了,母妃是亲娘,是亲娘。”   “既然知错了,便帮母妃挑挑,看这些女子里哪个好?”丽妃将手中的千里镜递给了儿子顾攸。   顾攸将千里镜搁在自己眼前,凝眉看了一圈:“说实话,儿子看这些女子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顾攸说得一点不假,自打他那年在锦绣宫见到徐静柔后。   这个世上的女子刨除与他有血亲之缘的母妃和长姐外,他就只能认得出徐静柔的脸。   旁的女子无论再怎么看,长得都是一副眉眼。   不好看,也不耐看,更没心思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2 20:58:51~2021-08-03 20:4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兔飞、帝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乌龙   永定六年的中秋佳节, 皇城之中热闹非凡。   今春,君王下旨各地方府道兴修路驿,开放边贸。   大周与各接壤国的来往日益密切, 许多与各国利益息息相关的细则问题也日益显现。   诸如边贸交易的税费, 大周商队去往各国的行动标准, 接壤处驻扎的边军数量皆有待商榷。   为了协商诸事,各国皆派遣使臣赴往大周皇城。   当年八月, 那些远自罗刹, 高丽,琉球,大食,柔拂,明堂等国的商队随着各国的使团一道涌入了皇城之中。   太傅韩墨初领着京中鸿胪寺上下三百一十二名官员以礼相待,扬着那张温文和善的笑脸,点着每一条边贸细则同着那些手持国书而来的外邦使臣分析利弊。   并且每一条都能与各国的风土,物产, 地志,国情甚至兵力相结合,怎么听怎么有道理,每一句都能说到人心坎里,聊到症结上。   韩墨初直言:两国边贸,当秉承着两国互利互惠,互通有无的原则。   换句话说, 就是同大周人做生意你绝不可能吃亏,但是也不可能占到便宜。   ***   为了进一步宣扬国威, 君王顾修特在那一年的中秋之夜开了一场盛况空前的宫宴。   专事大朝的含元殿内华灯通明, 细乐声喧。   满桌上庖凤烹龙, 馔玉炊金,琼浆美酒如倾山倒海,金玉琉璃碎响叮当。   觥筹交错间,处处尽显上邦大国之风范。   圆月升空,夜色深沉,含元殿上宴兴正酣。   照惯例,凡有外邦在场的宴席,上邦国君是不必全程作陪的。   顾修也不例外。   宴席将将过半,他便吩咐殿前摆下仪仗回到了他日常起居的宣政殿暖阁之中。   不知为何,今日的东暖阁里安静极了。   尚宫吴氏没有如往常一般煮好了茶汤等着他,他的御前总管元宝也不见踪影,连同着那些素日进出的那些小太监,小宫女统统不知所踪。   偌大的宣政殿东暖阁里似乎只有他自己一人。   “吴姑姑?可在么?”顾修站在空荡荡的屋内唤了一声:“吴姑姑,朕要吃茶。”   “陛下,您有什么吩咐么?让奴婢们来伺候吧。”   顾修这一声呼唤没有唤来知冷知热的尚宫吴氏,反而不知从哪里招出了一群浓妆艳抹女子。   那些女子们穿着样式统一的透粉色抹胸罗裙,胸前的两团软肉呼之欲出,罗裙之上罩着的珍珠小衫全然透明,女子们纤弱的手臂一览无余。好似一整笼又甜又腻还冒着热气的寿桃包子,直接把他围在了中间。   顾修被这场景惊得目眦如裂,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   一瞬之后,他慌忙背过身去闭上眼睛,试图将眼前这般骇人的场景从脑海中挥去:“你们是什么人?谁准你们到这暖阁里来的?!”   “陛下,奴婢们是奉了丽太妃的命令来服侍您的。”为首的女子飘飘下拜,娇声娇气的回道。   “朕不需要你们伺候,都给朕退下。”顾修下意识的向后躲了一步,语气冷硬的下了命令。   “陛下!陛下!求求您别赶奴婢们走啊!”顾修一句话,惹得那群娇滴滴的小女儿们一个个梨花带雨的都跪了下来:“丽太妃要我们今夜一定要服侍您的!奴婢们求陛下垂怜!”   那些女子们才哭了一声,门外果然传来了太妃金氏慈祥的声音:“儿啊,你听母妃的话,过了今晚你就什么都明白了。她们都是母妃给你精挑细选的,保证合你的心思,就让她们留下伺候你一晚上吧。”   “母妃,您让她们退下,朕不需她们伺候。”顾修半闭着眼睛,躲避着那群衣不蔽体的女子。   “修儿乖,母妃都是为了你的身子着想啊!凡事都有第一次,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母妃已经把使唤的人都给你撤了,绝对不会有人打搅你的!你乖乖的,一晚上就好!”金氏说罢,压低声音对外头的什么人说了句:“落锁,明日辰时前,不许打开。”   “母妃!”   “咔哒”一声锁响,顾修闭着眼睛心也跟着锁琏坠了下来。   他眼下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早一日同他这位心思无比单纯的母妃说清他与韩墨初的关系。   可怜天下父母心。   天底下有哪个当娘的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到了这个年岁还无妻无子的会不着急?   顾修扶着额头长叹一声,还不等他稳住心神,女子中为首的一个便朝他贴了过来,并且相当敬业的把自己的坦领扒得更深,直接露出了胸前的一道沟壑。   女子完全是按照金氏的指示,金氏有言在先,君王顾修是个冷情之人,她们务必打起精神,主动奉献。   女子的体香扑鼻而入的瞬间,顾修终于被逼急了,他自胸腔之内爆出怒吼:“放肆!都给朕退下!”   顾修这一声怒吼终于吓住了这些女子,她们缓步自皇帝身边退开,不敢再轻举妄动。   终于摆脱了胭脂香气的顾修反身落座,撑起虎口揉着额头,一言不发。   秋日的暖阁之内已经渗透了几分凉意,她们穿得太过单薄,加上心虚紧张,面对着面色严肃的君王顾修只能瑟瑟的挤在一起。   顾修乍看之下虽然英俊,可他冷着脸不说话的样子,活像个修罗煞神。   祖籍江南的女子哪里见过这般凶煞的男人,更何况她们本就是些涉世未深的闺阁少女。   大门已经锁了。   双方只能这样气氛诡异的僵持着,任凭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两个时辰,也可能只有半个时辰。   门外的铜锁忽然响了,炸开了这长久的寂静。   太傅韩墨初穿着银丝满绣的长襟华服自门外走了进来。   眼前这诡异的场景,并没有打乱他一贯从容的神态。   还是那张朗润清明的笑脸,还是一贯温雅无波的声音,宛如天籁的给这些少女们开了恩赦。   “诸位姑娘,就此离去吧,门外会有女官送你们出宫去的。”   “是!是!奴婢们告退了!”少女们如获大赦,抱着自己的肩头掩着自己的身体,飞快的从门内跑了出去。   待最后一名少女跑没了踪影,韩墨初双手掩上门扉,回身走到还坐在原处的君王顾修身边,轻挑眉峰道:“陛下,这是在为了臣守身如玉么?”   窘迫未消的顾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耳根,一把将对面盯着他坏笑的男人拦腰抱起,危险的朝人逼近:“韩墨初,你想找死是么?”   “臣原本就是回来投怀送抱的,至于是死是活,陛下说了算。”韩墨初一脸逍遥地任人抱起,双臂搂着顾修的脖颈,贴着人耳边悠悠道:“难得您的母妃把这暖阁里的人都清干净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臣怎能错过?”   “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朕的母妃把朕关起来了?”顾修抱着怀中沉甸甸的男人,抬脚踹开了通往卧室的挡帘,将人一行扑压到了龙床之上,惊起了满床碎铺的合欢花瓣。   丽妃金氏今日为了儿子的“初夜”可是下足了功夫,除了这满床的花瓣,还有一室悠然的暖香。   如此煞费苦心,结果却与他人做了嫁衣。   “原本是不知道的,只是散宴时撞见了元宝公公。”韩墨初挺着腰身,指尖灵活的打开了顾修腰间的束带,低头看了眼趴在他身上准备撒野的顾修:“陛下,臣的腰封是从前面解的,你这样扯不下来……”   韩墨初话音未落便觉得腰间一松,他那条价值连城的腰封已经被失去理智的狼崽子用蛮力拽成了两截。   “朕扯下来了!”顾修充满成就感的向他炫耀,又把大手探进了他的衣领。   只听“嗞啦”一声帛裂的脆响,韩墨初的肩膀被剥出了大半。   “顾云驰!你解衣带啊!”韩墨初心疼得闭了闭眼,他八百年好不容易做了一身华服,竟然只存活了一个晚上。   他在顾修身下暗暗发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要再让这只狼崽子给他脱衣服了。   尤其是新做的。   ***   天色蒙蒙亮时,宁王顾攸强打着精神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昨日宫宴上他同两个大食人拼酒,喝得桌子都塌了。   喝完后便在他长大的锦绣宫暂时歇了一夜。   若是按着他以前的性子,他不睡到午后是绝对不会起身的。   无奈他的母妃金太妃昨儿开宴之前给他下了死命令,非要他亲自去看看他七弟昨夜的情形,然后再出宫回府时第一时间报备给她。   当哥哥的一大早亲自去摸弟弟的房事,这种荒谬的要求也只有他母妃提的出来!   他有心拒绝,但又怕被就此扫地出门。   只能硬着头皮,卷着披风踏着晨曦的露水,一路疾行到了空无一人的宣政殿。   顾攸站在暖阁门前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蹑手蹑脚的穿过暖阁的上厅,行至顾修寝居的门帘之前,小心翼翼的掀起一角朝内张望。   寝居之内,满地衣衫零落,大多数都搅成了麻花,或者堆成一团。   龙床上,确实鼓着两个人大小的被包。   难不成?他母妃成功了?他七弟被窝里当真有个人?   顾攸这么想着。   倏然间,被子动了。   一声低沉沙哑但极富磁性的声音说了一句:“师父,光晃眼……”   随后一条如玉竹一般修长匀称的胳膊从被窝里探了出来,一把拽下了半边的床帐,挡住了渗漏的日光:“陛下再睡会儿,臣午后再往鸿胪寺去就好。”   被窝里低沉的男声紧跟着应了一句:“午后,朕陪你。”   顾攸慌忙撂下了手中的帘子,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巴,强迫自己不喊出声来。   他七弟被窝里不光有人,还有个他认识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3 20:47:59~2021-08-04 21:0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成全   汴京繁华之地, 宁王府中。   太妃金氏起了个大早,亲自给毓诚等几个小孙儿下厨做了粥糜,一边儿哄着几个孩子吃早膳, 一边儿满心期待的等着宁王顾攸与她带回消息。   为了昨夜她的宝贝儿子顾修能毫无顾虑的同那几个江南女子春宵一度, 她十分体贴的把小团子也抱回了宁王府中。   卯时三刻, 宁王顾攸终于裹着披风臊眉耷眼的回来了。   见了母亲丽妃也不说话,只一屁股坐在饭厅的圆凳上闷头给自己盛粥, 好似饿死鬼投胎一般狼吞虎咽。   同桌的几个孩子唤他, 他也没有回应。   “攸儿回来了?”全然不知顾攸经历了什么的太妃金氏拍了拍顾攸的肩头,低声问道:“快告诉母妃,你七弟他幸了几个啊?”   顾攸咬着一颗蒸饺,摇摇头,不说话。   “三个?”金氏竖起三根手指。   顾攸摇头不答。   “那是五个?”   “不是。”顾攸在喝粥间隙,抽空应道。   “啊?难不成你七弟他十个都要了?”金氏单手垂掌,笑得满面春风:“哎呀,我儿可真有本事啊!”   “母妃您就别想了。”顾攸绷着一张脸, 脑海闪烁着挥之不去的场景,紧忙又给自己灌了两口粥,撇撇嘴道:“我七弟他一个也没要!”   “什么?!”金氏宛如晴天霹雳一般颓然落座,双手摊平颤抖:“完了完了完了,我儿这是病了呀!平日给你七弟诊治的太医呢!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知回话呢!”   “不是不是!”顾攸狠狠地摇了摇头:“哎呀,母妃反正您别管了!我七弟他早就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谁啊?”金氏憋回了即将滚落的眼泪:“这孩子有了心上人怎么也不知道说一声呢?”   “就在宫里,母妃您见过的!”   “宫里的女子啊?难道是吴姑姑啊?”金氏一本正经的问道。   “噗。”顾攸一口肉粥险些喷了出去, 皱着眉头抖着手:“母妃您想哪儿去了!那吴姑姑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是吴姑姑!!”   “你七弟自幼没有生母,喜欢年长一点的女子也很正常嘛!”金氏说着掐算起了手指头:“也不知那吴姑姑与本宫谁年长些啊…”   “母妃啊!我七弟的心上人就不能是男子么?!”顾攸哭笑不得的扶着额头:“宫里的!我七弟身边的男子!您想想是谁!”   “那个叫元宝的小太监?”金氏低眉啧啧道:“丑是丑了点儿, 不过应当也挺贴心的吧。”   “母妃, 我七弟他是个正常男人, 怎么可能瞧得上个小太监?”   “不是他能是谁?你七弟身边哪儿还有什么能伺候人的男子啊?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身边统共就那么几个人,还有谁是本宫不知道的?”   “我七弟身边的男子!就是那位韩太傅啊!”顾攸直接撂了实话。   “你这孩子,怎好这样胡乱编排人呢!那韩太傅是你七弟的左膀右臂,你怎可将他划到服侍天子的弄臣之列?”   “不是弄臣,是我七弟的心上人。七弟待他就如我待柔儿是一样的。我七弟这些年与他形影不离,同进同出,还把毓诚也归到了他的名下,母妃难道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么?”顾攸托着腮帮叹了口气,其实如果不是今日清早他亲眼看见,他也想不到这一层上。   毕竟他七弟同韩太傅从来都是一心扑在朝政上,何曾有过什么风花雪月,他七弟也更不曾在人前显露过他对这人有半分偏爱。   更重要的是,韩太傅那一身磊落光明,高风峻节的风骨,哪儿像他父皇当年身边那个妖妖俏俏的南曦公子?   “你七弟心里有韩太傅,韩太傅心里可有你七弟?修儿这孩子心思也重,又不爱说话,可别光把人装在心里什么都不知道。”   知子莫若母,丽妃金氏这话若是早说几年,当真是一语中的。   “韩太傅心里自然也有我七弟了,如若不然他怎会那般费尽心力,出生入死的辅佐我七弟?还同他一起在宫中住了那么多年?”顾攸小声说道:“而且他都同我七弟睡在一起了。”   “睡在一起?什么睡在一起。”金氏骇然不解。   “我父皇怕黑!我亚父每天都跟他睡在一起!不然他会吓哭的!”吃饱喝足的小团子直接开口给了丽妃母子一记猛药。   “诚儿,你告诉祖母,你父皇和你亚父是不是老早老早就一直睡在一起了?”   “是啊!他们有时候还一起拍诚儿睡呢!”小团子十分笃定的点点头。   金氏沉默片刻,忽而拍案而起:“攸儿你先别吃了,赶快派人去把本宫当年聘柔儿的单子取找出来,再去公主府里接你长姐,本宫今日有大事同她们商量!”   ***   初冬,零星的雪花飘飘荡荡。   宣政殿的暖阁里,小团子顾毓诚挤坐在两个爹爹中间,在亚父韩墨初的指导下提笔作画。   前些日子,一队来京中贩驼皮的大食商团送了鸿胪寺正卿一套足有三十六种正偏杂色的上等颜料。   正卿不敢收礼,便借花献佛将这一箱来之不易的新奇颜料送给了宫里的小皇子顾毓诚。   凡是这样的新鲜玩意儿,小孩子总能有几日喜欢。   自打那盒颜料开封,小团子便每天缠着韩墨初教他作画。   “诚儿,画山峦时笔锋要侧一点,浓淡才能相宜。”韩墨初悬腕提笔,随手便勾勒出一道写意的山峦。   “嗯!”小团子重重的点了点头,一手扶着自己的腕子照着韩墨初示范的笔锋连贯起来:“亚父我画好了。”   “诚儿画得真好,再给亚父画一张别的。”韩墨初说着给小团子管了一张新纸,同时注意到了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作画的顾修。:“陛下,您在画什么呢?”   顾修放下笔,将自己辛辛苦苦绘制的大作展示了出来。   顾修纸上画的是黄澄澄,圆溜溜的一个平面,鲜艳的黄色上还涂了几笔毫无章法的黑色花纹。   韩墨初盯着那一滩黄黑色的浓墨看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句夸赞:“额…陛下您这个鸡蛋饼画得真传神啊。”   “朕画的这是虎头。”顾修点着自己画作上勉强称得上细节的位置,一一介绍:“这里是虎目,这里是虎须,这里是虎牙。”   “这里是鸡蛋饼做糊啦!”小团子一头扑到顾修怀里,拍着桌上的宣纸哈哈大笑:“哈哈哈,父皇好笨啊!”   “父皇很笨么?”顾修轻轻掐了把小毓诚胖嘟嘟的肉脸蛋,抬头看向身边的韩墨初:“子冉,朕很笨么?”   “陛下不笨,陛下只是不擅丹青。”韩墨初微笑着用镇纸把顾修的画作展平:“臣给陛下改改可好?”   “好。”顾修抱稳了怀中的孩子,慢慢朝韩墨初的方向凑近,很快就与人贴在了一起。   韩墨初俊美的侧脸像一朵等人采撷的鲜花,让人实在太想亲上一口了。   顾修的唇瓣方才悄无声息的贴上了韩墨初的唇角,忽而觉得鼻尖一凉,双目一怔,只见韩墨初正拎着毛笔盯着他笑。   “好啊韩太傅,你敢欺君。”顾修伸手擦了擦自己鼻尖上沾染的颜料,也给怀里的小团子蘸了一枝毛笔:“诚儿,你给父皇报仇。”   “嗯!”小团子拎着毛笔直朝着韩墨初的面门画去,被身手矫健的韩墨初一下闪开。   紧接着这父子三人便一人手里拎着一杆笔,围着暖阁中的大桌案开始追逐起来。   小团子和顾修属于二对一的阵营,分自两路包抄,顾修一把抱住就迎面撞向自己的韩墨初,双臂一锁让人不能动弹:“诚儿快过来,父皇抓到他了。”   “陛下别闹了,再闹臣就真的生气了。”韩墨初被顾修卡在怀里一边躲,一边憋着笑意威胁父子二人:“真的生气了啊!”   父子三人正玩得热闹,暖阁之外传来内监总管元宝的低声通报。   “陛下,殿下,韩太傅,太妃娘娘来了。”   “皇祖母!”小团子闻言兴奋得把手里的毛笔撇到了桌上第一个飞奔出去。   君臣二人不明所以的对视一眼,顾修道:“母妃怎的来了?”   “许是想见陛下和诚儿了?”韩墨初拿着帕子给顾修擦净了面颊,又与人整了整跑乱的衣装:“陛下去见见不就知道了?”   厅前,金氏太妃正抱着撒娇的小团子喂他带过来的点心,时不时在孩子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一口:“你恒哥哥都想你了,同皇祖母回王府住几日好不好?”   “唔!”小团子咬着点心重重点头,转身朝着随后跟出来的君臣二人扬声道:“父皇,亚父,晚上我要去皇祖母府上住。”   “好,一会儿让吴姑姑给你收拾东西。”顾修朝小团子点了点头,又与韩墨初一前一后的朝丽妃金氏行了礼:“母妃今日怎得想起入宫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本宫没什么吩咐。”金氏摆摆手将怀中的小团子放下:“本宫今日来就是单纯的想给韩太傅赏些东西。特别单纯,非常单纯,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金氏将“单纯”这两个字的重音咬得极重,颇有三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臣多谢太妃娘娘赏赐。”韩墨初躬身端臂,向金氏行了个深躬大礼。   “免礼,免礼,韩太傅免礼。韩太傅劳苦功高,本宫甚为欣赏,所以略备了几份薄礼,专门送给韩太傅。”金氏连忙起身想伸手搀扶一把,又碍着内外之别将手收了回来,悄然无声的将这个清俊挺拔的男子上下打量了一遍,她过去虽也曾与这位韩太傅一齐同桌吃过家宴,可她身为宫嫔太妃,怎么也不能盯着一个外臣的脸看。   今日细细一瞧,果然是名不虚传,真有神仙之姿。   朝政上的事情她并不懂,她只知道她的儿媳徐静柔借着驿路的东风多赚了三四倍的银子。   想她这个当了皇帝的宝贝儿子就是有出息,就算是喜欢男子,喜欢的也是这天底下最体面的男子。   一个多月前的中秋时节,她邀了晴昭公主过府叙话,将她探知的事情对晴昭公主顾锦说了。   公主会心一笑与她说道:“七弟是这天下心胸最广博的男子,也唯有韩太傅那样英雄无双的男子能与他并肩携手。七弟也是这世上最仁义的男子,他不愿像父皇一般辜负了一个又一个,更不愿随便找个女子为了他们的情爱牺牲。所以他同韩太傅一齐教养了毓诚,与这天下培养了一位同样仁义的后世之君。他既然已经做到如此,我们都是他的至亲,能为他做的自然唯有成全。”   于是,金氏同着晴昭公主暗中操持,备了一份极厚极重的聘礼,由金氏随意当做赏赐送入宫中。   如此心照不宣,也不会落人口实。   就只是金氏的演技稍稍浮夸了点。   “臣为陛下尽忠,乃是人臣本分。太妃娘娘如此厚赏,臣实不敢当。”韩墨初第一次被赏赐弄得云里雾里,也不知为何天子的养母会莫名其妙的厚赏于他。   “不不不,你当得起,你必须当得起。”金氏笑吟吟的朝门外招招手,一连十几拨宫人分别抬着巨大的木箱走了进来,没一会儿,巨大的上厅里便都被木箱茬满了,为首之人端着的托盘里放着足足十几本礼单,看得顾修都跟着愣了。   闹不清这到底是赏赐,还是打算买韩墨初这个人。   “韩太傅别误会,这些是抬得进来的,抬不进来的本宫已经让他们归到库里去了。”金氏往韩墨初跟前又多走了两步:“本宫以往从来不曾仔细看过韩太傅,今日一见甚觉投缘,你既是天子之师,又是皇子之父,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不然今后你就随修儿一起,唤我母妃?!”   “太妃娘娘,臣不敢!”韩墨初被这一句话惊出了一身细汗,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韩太傅,就私下唤本宫一句还不成么?只当哄哄本宫这老人家高兴?本宫这一辈子统共就这么两个命根子,想再多个义子都不行么?”丽妃金氏的眼泪总是来得格外容易。   “母…妃…?!”韩墨初侧目看了顾修一眼,试探着重复了一句。   “哎!这就对了嘛!”   当然,收得也格外容易。   金氏收起眼泪,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巨大的金项圈,直接套在了韩墨初的脖子上,满眼的慈爱体贴:“我儿性子冷清,不善言辞,若他日后当真欺负了你,就只管告诉本宫,本宫自然会替你做主的。”   “母妃,您今日到底是怎么了?”顾修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   “母妃就是单纯的来给韩太傅送些赏赐,顺带来接毓诚过府去玩儿两天的。”金氏拿着手帕隔着自己的手虚搭上了韩墨初的手背,又把顾修的大手也拉了过来,并将两只手合在了一处:“母妃希望你们今后,可以君臣一心,夫…额…一体一心,白头…额…白头长命,白头长命…”   丽妃金氏将憋到嘴边的夫妻一体和白头偕老咽了回去,抱起了旁边已经吃了大半盘点心的毓诚,忙慌慌的敷衍道:“吴姑姑啊,快给小殿下收拾点东西!本宫急着回府去了。”   金氏抱着毓诚进进出出了两趟,带着跟来的一队人一阵风似的刮没了踪影。   只剩下两个被迫执手的人,一动不动的愣着。   “臣,好像明白了太妃娘娘的意思。”韩墨初握着顾修的手,又瞟了一眼自己脖子上那个比枷锁还重的金项圈,若有所思道。   “朕好似也明白了,子冉这副项圈,我六嫂好似也有一个。”顾修也缓慢的点了点头。   “所以,太妃娘娘这是知道了?”   “朕原本早就想着要同母妃他们说清楚了,就只是一直不曾寻到机会。”顾修认真道:“想不到母妃不但知道了,而且竟然答应得这么痛快?”   “太妃娘娘母族经商自然会同意陛下娶臣了。”   “为何?”   “陛下娶了臣,一年上下后宫之中脂粉钗环的银子就省了多少?臣还在前朝任着首辅太傅,一年给陛下又赚了多少银子?”韩墨初忍笑抱着肩膀,看向一旁:“这笔买卖有多划算,陛下自己算。”   “朕把这江山都给你了,”顾修展臂将人拥紧:“你若是觉得不够,朕就再打一片江山给你。”   “臣是恋权,醉心江山。”韩墨初偏过头来,展眉笑道:“可臣恋的是你予的权,爱的是你的江山。”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各位小天使,今天家里的小狗子去了医院做了个治疗,回来晚了,抱歉抱歉。感谢在2021-08-04 21:00:07~2021-08-05 21:3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帝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民乱   隆冬时节。   岭南道, 贺州境内却闹了一场空前的民乱。   起因是一队販香料的柔拂商团中出了一个败类,当街轻薄了一位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少女羞愤难当,归家后不过两日便悬梁自尽了。   少女的父母报了官, 试图为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 地方官受理该案后发现罪魁祸首的商旅已经于昨日离境。   地方官当时并没有越境追责的权限, 只能安抚夫妻二人先行归家等候消息。   这夫妻二人离了府衙并未归家,而是一路哭天抢地, 讲述着自己女儿的悲惨遭遇。   他们这一哭不要紧, 竟然当街激起了民愤。   当天,上千无比愤怒的新州百姓聚集在码头之上,不分青红皂白的砸了十二艘来自扶南的商船。并且横在码头上架着胳膊不许任何一艘外族商船登岸。   官府出面维持秩序,不知怎得就误伤了一个年过六旬的无辜老人。   民怨就此爆发,自新州知府传信至汴京时,新州当地已经爆发了三十起官民冲突了。   并且这些冲突的范围越扩越大,已经渐渐向新州之外扩散,大有星火燎原的架势。   柔拂, 扶南两地的邦交也都需要交涉。   尤其是无辜受害的扶南,若是不能惩处罪魁,来日谁还敢来大周境内做生意。   有关此事的奏疏折涵在夹杂在各地欣欣向荣,一片大好的财报中显得格格不入。   与前朝相安无事数年的端敬亲王顾伸也在此时向君王上了一份表章。   端王于表章之中直言新州乃是君王赏赐与他的封地。在他的封地境内出了这等事他身为亲王既不能匡扶地方,又不能平息民乱,实是羞愧难当,故而上书想请陛下降旨责罚。   “好个端敬亲王, 倒是真会给朕添麻烦。”翻阅奏疏的君王顾修反手将这封表章掷了回去:“我大周自立国以来为免藩王乱国,就藩的亲王从来没有实权, 他在此时上书与朕陈情说他愧对于朕, 这是想说朕任免的地方官无能, 还是想让朕与他实权?”   “臣倒觉得这场民乱并没有那么简单。”坐在对面的韩墨初将那本表章和岭南地方呈上来的奏疏并排放在了一起:“少女的贞洁,无辜的老人,作威作福的外夷人,毫无作为的地方官,皆是最能激起民愤的关键点。怎得好巧不巧,这么多事情便都凑在一处了?臣不相信一对出身农家从未出过村镇的夫妇能当街慷慨陈词掀起那么大的民愤,这其中若是没有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只怕成不了这么大的气候。端敬亲王在此时上表,与其说是不打自招,不如说他就是想借此向陛下挑衅。”   “老三这些年最擅长的就是佯饰娇弱,以弱凌强,明知自己翻不得身还硬要图谋不轨。”顾修声音愈冷:“这等人,朕还要想方设法的让他活着。”   “端敬亲王是陛下的亲哥哥,他不管做了什么他都得活着,这是陛下身为天子也身为兄弟的气量。”韩墨初直言道。   “朕的气量不是用来包容贼子的!”顾修狠狠的叹了口气,将手边的奏折推到一旁:“朕心里憋闷,子冉陪朕去外面松松筋骨吧。”   “好啊。”韩墨初拢了拢宽长的袖袍微笑道:“正巧臣也坐得腰酸背痛。”   隆冬的细雪中,两道寒光交错。   对战中的二人势均力敌,招招凌厉,上下翻飞的衣袂仿佛与周遭融为一体。   “子冉,贺州府的事朕想好了。”顾修将剑竖起,向前弓步挡下了韩墨初的一招攻势:“有关扶南,就由官府出面按十倍的价格赔偿那十二艘商船,所有扶南商队一律免税一年。再让地方官出了告示,让百姓们知道他们若是有事,君王是不会不管不顾的。至于柔拂那边,所有的商队出入皆有记档,无论怎样也要将罪魁找到。”   韩墨初凌空飞身,一跃翻到了顾修身后横扫一剑:“记档有时也会有所出入,找个人也是大海捞针,更何况这场民乱现下还疑点重重,若是有心人策划而来,那人也必然早就被人灭口了。”   “那子冉说该当如何?”顾修闪身躲过。   “若是此事属实,即便开战也要将那罪魁抓获。若是当真是有心人自导自演,陛下便可顺水推舟,寻个罪人把这份罪责担下,先平了民愤再说。至于端敬亲王,他既然想请罪,陛下将他传入宫中当面斥责。凡事见了面,陛下也就好把控多了。”韩墨初长剑一挑,直接搭在了顾修肩膀上:“陛下承让了。”   月光照映的细雪中,顾修又一次很没出息的沦陷在了那一弯清浅的笑容里。   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一样,哪怕过了十几年。   韩墨初没了当初的青涩,变得更加从容温和。   可是那张脸当真早已定格,还是顾修初见时的那个样子。   顾修失神的一瞬,忽而觉得背上一暖,身前的人正在与他整理着披风的绳结:“陛下多大了?还不知冷热?臣可真怕自己会比陛下早死一日。”   “不行,你不许死。”顾修反客为主,张开披风将人环抱在怀里:“你说过要陪着朕,长命百岁的陪着朕。”   ***   永定六年,冬至前夕。   端敬亲王顾伸奉旨入京,一路上没有路驿官员相迎,更没有仪仗,住处就安排在多年不曾修缮的亲王旧邸里。   直到冬至家宴当日,才被恩准入宫拜见君王。   这是韩墨初的意思,既然他顾伸想入宫装可怜,那还不如让他当真可怜一点。   冬至那日晨朝过后,顾修没有限制顾伸在这宫中的行动。   顾修这是明摆着告诉他:你一个废人,朕根本不必对你设防。   他摇着轮车缓缓的走在宫道上,身后没有一个宫人。   就在他漫无目的之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身影就撞到了他的视线里。   今日是冬至家宴,小毓诚说好了要带着藤球在宫道上等着宁王世子入宫一道去玩的。   谁知等到一半起风了,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回去取披风,这才让他一时落了单。   “孩子,孩子。”顾伸坐在轮车上朝着正在路边追藤球的小团子招手:“快过来,让本王看看。”   “嗯?先生何事啊?”小毓诚把小藤球放在了宫道旁边,哒哒哒的朝人跑了过去。   “无事,只是看你生得可爱。”   小团子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轮车上的男人,数年的南疆生活让他比起离京那年更加孱弱,清瘦得两颊凹陷,像个没有牙齿的老人。小团子从未见过这样憔悴的人,不由得好奇道:“这位先生,您是何人啊?”   “吾乃端敬亲王顾伸,你呢?”   “我?我叫顾毓诚,是父皇给取的名字。”小毓诚如实答道。   “你就是毓诚?”顾伸双眼的喜色稍纵即逝,抬起无力的左手揉了揉小团子的发顶:“我是你三叔啊,我的傻孩子。”   “唔?三叔?我只有六皇叔。”小毓诚偏了偏头躲开了陌生人的抚摸:“你也是我父皇的兄弟么?”   “是,也不是。”顾伸看着疏离的小团子叹了口气:“我可怜的孩子,自幼没有亲父母,三叔心疼你啊。”   “你说你是我三叔就是啊!我可从来都没见过你!”小毓诚叉着腰两个腮帮气成了球状:“谁跟你说我很可怜了!我没有亲父母又怎么了,我有父皇有亚父,他们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傻孩子,他们待你好,那是因为他们心虚啊。”顾伸抬手猛地握住了小毓诚的肩膀:“你的父皇害死了你的生父,他把他逼死了,你的父皇逼死了他自己的亲哥哥。”   小毓诚双肩被人擒住,倔犟的小脾气瞬间爆发,直接钳住了顾伸的手腕恶狠狠的咬了上去,趁着顾伸吃痛的当口一把将人推开:“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一见我就开始搬弄是非?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也不信你说的话!”   “喂!你是谁啊!干嘛欺负我弟弟!”宁逸亲王世子顾毓恒远远的见了弟弟吃亏,立马急红了小脸,把怀中那只与宁王顾攸的爱犬雪花酪一模一样的卷毛狮子狗往地上一撒,朝着弟弟毓诚的方向拼命奔跑:“雪花冰!咬他!快咬他!”   被撒开的小狗得了命令,一个箭步冲到顾伸的轮车下面开始狂吠,无奈体型太小,连顾伸的鞋面也没咬穿。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是你们的叔父,谁教你你们的规矩!”顾伸摇着轮车连连后退,没有知觉的双腿让他连端正的坐姿都很难维持。   “他们的规矩都是本王教的,都是些无法无天,不知上下的混不吝。”宁逸亲王顾攸也自不远处款步走来将两个孩子一条小狗拦在身后,双手撑着顾伸轮车两侧的扶手,居高临下道:“端王殿下多担待些吧。”   “宁王,你想干什么?”顾伸无法站起,只能尽可能的挺直腰背。   “恒儿,带你弟弟去找你母妃。”顾攸回过身,嬉皮笑脸的对两个孩子做了个鬼脸,见两个孩子牵着手往远处去了,又回过头来按住了顾伸的肩头:“本王想做什么?本王还想问你想做什么呢!”   “本王一个废人,能做什么?”端王戏谑的勾起嘴角:“倒是宁王殿下你,这些年可当真被顾修那个狼崽子养成了一条好狗,都学会咬人了。”   顾攸丹田怒气一运,想起今日是大宴,顾伸若是鼻青脸肿的出席必然会引起轰动,只得一拳捣在了顾伸轮车的椅背上:“老三,本王警告你,陛下让你活着已经是他仁至义尽了,你若是真想自己找死,本王不介意亲自送你!”   “杀了本王?好啊,由你亲手杀了本王。你猜那些宗亲们会怎么想?还有,顾修他会怎么处置你这个好哥哥?”顾伸脸上笑意更深:“杀了你给本王偿命?还是削爵圈禁?你猜他处置你的时候会不会心疼?会不会陷入两难绝境?能用本王一条命,换这样的局面,本王乐意得很呐。”   “顾老三!”顾攸稍微压抑的怒火又被成功挑起,他恨不能这会儿就把这个碍眼的家伙亲手掐死。   顾伸的话又说得没错,他与顾修无论谁动手杀他,工笔史书朝野上下都少不得一番震动。   “宁王殿下,本王作为兄长想再劝你一句话。”顾伸似乎看出了顾攸眼神中的动摇,趁机悠悠念道:“皇家骨肉,一向情分浅薄。今日你是他的好兄长,来日你便成了肥羊。你的母族富可敌国,金银无数,他若想要时,你的那些亲族还活得成么?”   “三哥啊三哥。”顾攸忽然察觉了什么,伸手不轻不重的拍着人脸:“难怪你会输得这么惨,你当真是连我七弟的脚趾甲也不如,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么?我七弟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自己。若是他有治国所需,根本不必他开口,我母妃也会拼着全族上下食糠咽谷,散尽家财成全于他!你若有命活到那一日,就尽管看看我母妃全族会不会因此眨下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5 21:34:07~2021-08-06 23:4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芝麻酱 5瓶;demon、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父子   这一年的冬至家宴, 凡是叫得上名字的顾氏宗亲都到场了。   虽为家宴,然盛况空前。   席间,宁逸亲王顾攸的席位紧挨着端敬亲王顾伸。   顾攸向来都是胸无城府, 从不遮掩情绪之人。这一场家宴下来, 他始终对他那个病歪歪的三哥鼻子不是鼻子, 脸不是脸的。   顾伸与他说话,他充耳不闻。   顾伸与他敬酒, 他也权当看不见。   哪怕身边的宁王妃都快把他的袖子扯下来了, 他依旧无动于衷。   家宴过后,各家宗王谢恩回府。   宁王顾攸寻了个由头先行送走了母妃及妻子,拉着君王顾修讲起了傍晚之时的那桩公案。   “老三那家伙简直是不可理喻,竟敢拉着毓诚胡言乱语。他明知那孩子越长越大,正是心思敏感之时。他这不是摆明了想…”顾攸生起气来总会无意识的嘟嘴,怎么看都与少年时别无二致:“反正我警告过他了,他若是再敢胡来,我当真找人把他教训一顿!”   “六哥。”顾修欲言又止。   他太了解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兄长了, 他登基之初顾攸挨着个儿的给那群谏院的老言官送棺材的事儿他还记忆犹新。   可是此次事关顾伸,连他也只能点到为止。   “七弟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我若是动了他会让你为难的。”顾攸正了正腰间镶了金彩的革带,叹口气道:“今晚你和韩太傅好生问问毓诚吧,莫让这孩子与你生了嫌隙。”   宁王走后,偌大的宫廷静了下来。   君臣二人远远的舍了仪仗,相携回至了素日起居的暖阁之内。   暖阁中的小饭厅里, 圆桌上摆着三碗汤清色润的鸡汤小馄饨,外加一盘炸得脆咸焦黄的荷包蛋, 小皇子毓诚早已乖乖巧巧的坐在桌边等着他们两个了。   因为, 宫宴通常是吃不饱的。   那些用来充门面的豪华菜肴大多也都只是样子好看, 真正能填饱肚子的还是得靠吴姑姑这份朴实无华,但是心意十足的手艺。   “父皇!亚父!”小毓诚吞着口水一头扑到了两个人双腿中间:“诚儿等得都饿了!”   顾修一弯腰将毓诚抱到了自己的臂弯处:“诚儿等很久了么?”   “是啊!”小毓诚环着顾修的脖子,两条腿攀在顾修的腰上:“吴姑姑都来问我两趟要不要自己先吃了!”   小毓诚过了年便满六岁了,个子也已经长到了顾修的腰间。顾修每次抱他的时候,总会暗暗的用臂弯颠颠份量,他常常在想什么时候等到这个小团子长到比他的长!枪重的时候,他也就不用再抱着他了。   “下次诚儿饿了就自己先吃。”顾修将小团子的放在了他与韩墨初中间,又将盛馄饨的小碗推到了孩子面前:“饿着肚子空等对肠胃无益。”   “我不要!诚儿就要同父皇和亚父一起用膳。”小毓诚一手把着小碗,一手提着筷著分别给两个爹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颗荷包蛋:“唔…父皇亚父请用膳。”   “小殿下果然长大了,都懂得孝悌之礼了。”韩墨初抬手抚摸着小孩子细软的发丝:“看来是读书用心了。”   “嘿嘿嘿,亚父摸得诚儿好痒啊。”毓诚缩着脖子笑得像个起了皱的小包子,小身子一歪直接靠在了韩墨初怀里:“汤好烫,亚父给我吹吹。”   “小殿下怎么越大越会撒娇了?”韩墨初拉过小孩子手边的碗,舀起一颗馄饨放在离唇不远的地方慢慢吹凉:“当真同你父皇一个样。”   一旁刚喝了两口馄饨汤的顾修眉头揪了起来,撂了勺子敛声郑重道:“子冉,你教子之时能不能不总是拿朕做比?”   “陛下是君父,子冉是臣父。君臣父子,臣不用陛下做比,用谁做比?”韩墨初温声笑言:“是不是啊,小殿下?”   “嗯!”小团子重重的点了点头,咧嘴憨笑:“诚儿是父皇的孩子,当然会跟父皇一样了。”   毓诚越是这样的没心没肺,顾修心里便越有顾虑。   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他虽是他的父皇,可是他终究不是住在这孩子心坎儿上的虫子。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现在的笑容是不是在粉饰太平。   关于毓诚的生父顾偃,顾修其实一直没有隐瞒,但也没有告诉那孩子太多。只是每年顾偃生祭之时,他都会带着毓诚前往祭拜,对那孩子说顾偃与王妃张氏才是他的亲生父母。   小团子很听话,每次都会乖乖的在灵前磕头。   多年来,顾修同顾攸顾锦一直将毓诚保护得极好。他不知道顾伸今日的话在这孩子心里究竟会埋下什么样的种子,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心思。   顾修转念想起了多年前韩墨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陛下与殿下是亲父子,亲父子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对,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这种事情,越是遮掩,父子之间的嫌隙越大。   顾修开口问道:“父皇听你六叔说,你今日傍晚见过了三皇叔了?”   小团子闻言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可怜巴巴的朝顾修伸出小手摊开手掌:“唔…父皇亚父,诚儿知错了。诚儿不是有心要冲撞三皇叔的,亚父等等可不可以打轻一点?”   “嗯?你如何冲撞三叔了?”顾修又问道。   “是…是…他先说父皇和亚父的坏话的嘛。”小团子搓搓手心,垂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所以诚儿把他咬了,不过只咬了一口六皇叔就到了。”   “那端王殿下对小殿下说了陛下和臣什么坏话呢?”韩墨初将孩子的小手包在了手心里,温柔的探问着。   “他说…诚儿没有亲父母很可怜…还说父皇和亚父待诚儿好只是因为亏欠…”小团子嘴巴撅得老高老高:“还说!还说诚儿的生父是父皇害死的!所以诚儿就咬了他…”   “三皇叔这些话诚儿就不想问问父皇么?”   “父皇要我问什么啊?”小团子左右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两个爹爹眨着一双诚恳的大眼睛:“诚儿又不是傻瓜,诚儿知道自己不是父皇和亚父生下来的孩子,也不是姑姑生下来的孩子,诚儿是已故的珹亲王的孩子。那个坏人无非就是想让诚儿不喜欢父皇,同父皇离心罢了。”   “那小殿下就不艳羡那些有亲父母的孩子么?”韩墨初曲指逗了逗小团子的下巴:“若是有了亲父母在,也许就不会有人打诚儿的手心了呢?”   小毓诚认真的摇摇头:“婶母也会追着恒哥哥打他的屁股,姑姑也会让卓胜弟弟站规矩。只有亲父母才会用心管教自己的孩子。亚父不光会打诚儿的手心,也会教诚儿写字教诚儿作画,还会给诚儿做好多好玩的东西玩。父皇会抱着诚儿骑马,带诚儿荡秋千,帮诚儿做功课,还帮诚儿藏蜜饯……”   小团子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一旁的顾修也沉默了。   韩墨初脸上温柔的笑容也更加深邃:“云驰啊,诚儿说的可是真的?”   这张笑脸,顾修再熟悉不过了。   从小到大,韩墨初每次露出这样的笑脸顾修的手掌都会肿上好几天。   “子冉,朕只是想教他两个字罢了,并没有做太多,多数都是诚儿自己做的。”   韩墨初的目光逐渐平移到了小团子身上,小团子立马把一双小手藏在了背后,无比心虚的躲闪着眼神:“亚父,我错了。”   “藏着的蜜饯,便算了。不过哪篇功课小殿下是假手于人的最好是乖乖重新做了给臣看,不然明日的亚父就要变成严父了。”   “唔!嗯!”小团子松口气似的重重点头:“诚儿吃饱了,先回宫去了。”   “小殿下路上小心些。”韩墨初回过身来,歪头浅笑道:“陛下,可还有话要说?”   顾修无话可说。   的确,无话可说。   他原本想问问他的孩子有没有对他心存芥蒂,可是却活生生的被自己的孩子卖了出去。   ***   夜色极深极沉。   龙床上,一张极大的锦被网罗着两个寸缕未着的人。   隆冬的深夜里,两个人的鼻尖上都盈着汗珠。   一看便知,方才经过了一场无比剧烈的搏杀。   韩墨初轻轻搓着顾修掌心处两道通红的烙印:“还疼么?”   “疼。”   韩墨初方才一共抽了他两下,他的掌心便肿了一片。   哪怕他们既有君臣之分,又有夫妻之实。   他们也仍旧是师徒。   “陛下过去从不喊疼。”   “是你说朕像毓诚的。”   “陛下今日好像很高兴。”韩墨初拽了被子,给顾修盖上了外露的肩膀。   “你把毓诚教得很好,朕自然高兴。”   “陛下觉得高兴,是因为对珹王殿下心存愧疚么?”   “关于珹王的事,朕确实心存愧疚。”顾修扒着韩墨初的肩头,贴在人颈窝处低声道:“如果朕那时没有纵容顾偃生变,而是直接派人将他看管在王府之内。至少四哥还能活着看到毓诚出生,珹王妃也不会殉情而亡,这个世上也可以再多两个疼爱毓诚的人。”   “陛下当时并非储君,要以何身份,以何立场去将珹王殿下留在府中?陛下要怪,也只能怪先帝当时的寡断,怪难料之事。陛下说什么也不该如此自责。”   “你总是这样,无论朕做了什么都会为朕宽心。”   “臣是说实话,臣也一向只说实话。”韩墨初环臂抱上了顾修,让人整个陷入他的怀抱:“陛下是这世上最好的君父,陛下从来不曾对不起任何人。”   冬至,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   顾修在他怀里,像极了少年时的样子。   韩墨初合眼暗想。   顾伸今日碰到了顾修的痛处,也踏上了他的底线。   一定要死,也一定会死。   不过,他身为皇亲。   要死,也只能身败名裂的死。   ***   永定六年,冬至家宴后三日。   端敬亲王顾伸在王府遇刺,被人当胸刺了一刀。   好在府中护卫赶到及时,端王并无大碍,刺客也被当场擒获。   经大理寺审问,刺客当场招认。   指使他前来刺杀端王的是宁逸亲王。   顾攸。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耐心等待,从今天开始文文会开启不定期加更之路!感谢在2021-08-06 23:44:55~2021-08-09 20:4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2瓶;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章 筹码   隆冬时节。   接连的几场大雪将整个汴京城都染成了白色。   年关邻近, 皇城之内愈发热闹。   街上来自四方各国的商旅们都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努力的将自己所贩之物包装成讨喜的年货。   这一番热闹之下,唯有端敬亲王府中一片萧索寂寥。   端王遇刺, 身为亲弟的君王顾修即便再厌恶此人也不能如此不近人情。   除了处置凶手外自然也要遣人登门慰问, 以彰皇恩浩荡。   这个能代天子行事之人不必问, 只能是韩墨初。   顾修不愿做,又不得不做的事, 通常都是由韩墨初来做。   晨朝过后, 他便带着一队仪仗来至了端敬亲王的居住的府邸。   顾伸是奉旨回京暂居并未带着多少侍从,院中空大人稀,满地的积雪也无人清理,长廊房檐上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溜。   幽暗的正室之内,所有的陈设之上都蒙着一层污浊的尘埃,唯一的亮处,是地上的熏笼里闪烁的点点火光。   屋外冷得滴水成冰,屋内也四处渗漏着寒风。   顾伸靠坐在榻, 将所有的皮毛和锦被都盖在了身上,围得只剩下一颗脑袋。   饶是如此,他仍旧冻得脸色发青。   韩墨初身着乌云金豹氅,顶戴象牙镶玉冠,肩上搭着一件极其宽大的银貂皮,手中托着一只精致小巧的平金香炉,整个人还是那么的丰神俊朗, 姿容无双。   他立在顾伸的榻边略微欠身执礼,不等顾伸开口免礼便坐在了随行之人与他端来的椅子上。   “好了, 你们将陛下带来的赏赐放下, 便退下吧。”韩墨初屏退左右, 与顾伸开门见山道:“端王殿下,陛下遣臣来问您一句,您的伤可好些了么?”   “韩太傅不是都看见了么?”顾伸伸手紧了紧自己肩头的软毯,虚弱的呛咳了两声:“当胸一刀虽然伤重,可是还死不了。”   “端王殿下无事就好,陛下很是忧心记挂您,所以遣臣来问您一句,您这个端敬亲王做得还舒心么?”   “舒心?”顾伸沉郁阴鸷的脸上勾起了一丝笑容:“自然舒心,本王能在有生之年得此亲王殊荣,自然无比舒心。”   “端王殿下觉得舒心便好。”韩墨初端着手中的手炉,微笑道:“您此番遇刺,陛下震怒无比,已经下令将刺杀您的刺客处以车裂极刑。”   “车裂?”顾伸捂着胸口又咳了两声,明知故问道:“多谢陛下为本王主持公道,不过本王不知,这凶犯车裂,主谋该当如何?”   “说起此事,臣正好要告诉您,陛下处置此人的罪名共有两条,一条是刺杀亲王。”韩墨初将手中的手炉放在一旁,拍了拍方才由随行的侍卫带上来的大箱子,顺势掀起了箱盖:“还有一条,是攀污皇亲。”   箱子内,摆放着刺客血肉模糊的断肢以及躯干。正上方摆着一颗滚满了泥泞的头颅,头颅双眼突出,长舌僵直,脖颈上的人皮皱成了卷,血迹干涸在了突出的裂骨上。   一看便知那脖子是被铁链生生搅断的。   顾伸的阴郁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捂着胸口,压抑着被血腥味激起的胃酸,本能的将脸转了过去。   “端王殿下,您不敢看啊?”韩墨初掏出一方软帕垫在手中,拎着人头被血粘成一团的长发走到了顾伸的床前:“您看一眼,这不过是尸体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韩墨初!你究竟想做什么?!”顾伸挪着身子拼命躲避着那颗惊悚的人头:“把这脏东西拿开!拿开!”   “您这么害怕啊?”韩墨初将那颗人头,抛回了箱子里,连同染血的手帕也一同抛了回去:“臣忘了,您自小长在宫里,何曾见过这残肢断臂。臣倒是见惯了这些,比这惨烈的也见过不少。”   顾伸被韩墨初居高临下的气场压得呼吸困难,为了躲避,他只能艰难的挪动着身体,向床内挤靠:“顾修如此草草结案,便不怕宗亲文武们有所议论么?”   “议论那又如何?陛下乃是九五至尊,一点物议算得了什么?现下他是天下之主,您能有今日这份尊荣也是仰仗于他。陛下就是明摆着偏袒宁王殿下又能如何?您是觉得满朝的顾氏宗亲会拼着自己的王爵尊荣不要,会出头替您主持公道?”韩墨初伸手钳住了顾伸的下颌,强迫着那人看向自己:“这般拙劣的雕虫小技,端王殿下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强弩之末,还想图谋什么?”   “呵呵呵…强弩之末又怎样?”顾伸双手把住了韩墨初的手腕,试图从他的钳制之下挣脱:“强弩之末,本王也是他顾修心头的一根刺,他拔不掉,也休想拔掉。”   两人就此僵持住了,幽暗的小角落里,跌跌撞撞的跑出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双目无神,口角流涎而不自知,只是见顾伸被擒,他便不由分说的跑过来推搡着韩墨初的臂膀。   韩墨初一向温润的目光陡然闪过一丝让人胆战的寒芒,他放开钳制顾伸的手掌,反身扼住了那男子的咽喉。   男子无神的眼神变得惊恐,他像个稚儿一般的开始大哭,拼了命的想要挣脱。   “檀卿哥哥乖,你别怕,别怕。”榻上的顾伸用尽全力终于将自己坐了起来,厉声咆哮道:“韩墨初!你放开他!你放开他!他是本王的人!本王不许你动他!”   韩墨初单手掐着崔崇的脖颈,慢慢的抬起臂膀,手中的男人双脚逐渐离地,脸孔也开始憋得紫胀。他轻蔑的瞄了一眼榻上歇斯底里的男人:“臣就动他了又能如何?他一个端王府上养的疯子,敢冲撞首辅太傅,臣今日就与端王殿下要这个说法了。”   “韩墨初!此处是端王府,容不得你这般撒野!本王命令你立刻把人放下!”   “此处是陛下赏赐与您的端王府,凡是天子脚下,臣一向是想怎么撒野就怎么撒野。”韩墨初算准时机将手一松,任由崔崇像个麻袋似的摔落在地:“来人,将这个扰人清净的疯子,拖到雪地里打死。”   “啊啊啊…啊啊啊…”崔崇躺在地上,被一群人粗暴的拖拽出门,脚上的鞋子也蹬掉了,却连一句完整的人话都喊不出来。   韩墨初带来的人手脚很快,他们迅速的将崔崇拽到了雪地里围成了一个圈,狠辣的拳脚招呼着那具本就不算强壮的身体。   嘶哑的惨叫声比起暗夜里的寒鸦还要让人心烦。   无人照顾的顾伸自己爬不上轮车,心下万分焦急,只能一头从床上栽了下来,双手撑着地面奋力向外爬到了门前,狠声朝着门外正在行凶的侍卫们大喊:“住手!都给本王住手!本王让你们住手听到了没有!”   动手的人无一例外,都是韩墨初带来的。   他们对顾伸的话始终无动于衷。   韩墨初拢着那身风毛极其出众的貂裘站在院里,目光中不带任何情绪的看着眼前这残忍的一幕,似乎就等着这惨叫声止息下去的一刻。   “住手!再打下去他会死的!真的会死的!”崔崇的惨叫声越来越小,顾伸终于再也稳不住了,他拖着两条废腿:“他并未犯错,实在罪不至死,你今日在本王府上打死了他,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于臣没有好处,可好处就在于,他死了能让端王殿下您痛不欲生。”韩墨初袖摆轻扬,向前走了一步,轻描淡写的便将顾伸从自己的衣摆上掀了下去。   “韩墨初,难道你就那么喜欢滥杀无辜么?”顾伸双手撑地,勉强上自己靠坐在门槛之上:“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无辜受害之人,你杀了他,难道便不会觉得良心不安么?”   “无辜么?”韩墨初语气温润如水,却一字一句的都砸在了顾伸的脑袋上:“端王殿下在指使宋煜入京之时可有想过他的下场?端王殿下在给自己兴修庙宇之时可有想过他的下场?端王殿下在筹谋岭南动乱之时可有想过他的下场?端王殿下在挑拨小殿下与陛下的父子之情时可有想过他的下场?端王殿下在妄图构陷宁王殿下之时可有想过他的下场?心有软肋之人还敢这般嚣张,您把他带到京城,却连一点保护他的能力和手段都没有,他今日即便是死也不是死在臣的手上,而是被您牵连。”   崔崇在抱着肚子呕出了一口鲜血后,再也没了动静,拳脚相加之下,他也只有身体在缓缓抽搐。   “韩太傅,本王求你。”顾伸爬过了门槛,一把抱住了韩墨初的腰身,声如泣血般的哭求着:“求你放过他吧,只要你放过他,本王明日便带他回岭南去,从此安居岭南,绝不踏足汴京一步。”   “端王殿下,不得不说过了这么多年您还是如当年一般愚蠢自负。”韩墨初扬手示意随行的侍卫们停手:“今日,臣放过了他,明日门下省内您的那些幕僚便一定会参臣一本折辱皇亲的罪过,若是今日臣走后您的身上再添了什么新伤,臣也必然说不清楚。臣没那么笨,既然您都把筹码递到臣手里来了,那臣自然要好生把握了。”   韩墨初说话时顾伸已经穿过了那群侍卫爬到了伤重的崔崇身边,明明自己也穿着单衣却还要与崔崇取暖,他颤抖着双手为崔崇捂着流血的额头,沉声质问道:“韩墨初,你还想做什么?”   “崔先生患了这失心疯多年一直不愈,您府上的医师无用,臣想着将崔先生接到宫中,由宫内的御医照料。”   “你敢!”顾伸紧紧的抱着崔崇的身体,不许任何人靠近。   一个双腿残疾之人,哪怕尽了全力又能挣扎多久。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崔崇被从他的怀中扯出,垂着脑袋不知被架往什么方向。   “韩墨初!本王命令你把人放下,否则的话!否则的话!”   “嗯?否则的话您想做什么?您能做什么?您又敢做什么呢?您不过是一条只会搅弄浑水的一条蛆罢了。”韩墨初轻笑一声,解下了身上的貂裘盖在了顾伸单弱的脊背上:“从今日起,您安分一日崔先生便能活一日,您若是再有任何越矩之行,臣保证,崔先生会死得比箱子里的刺客惨千万倍。”   *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父:完了完了,我又要掉粉了。感谢在2021-08-09 20:47:58~2021-08-10 21:3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3瓶;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风寒   内宫属, 太医院内。   漫天的鹅毛大雪隔绝了太医院后方一间巴掌大的小药庐。   太医院中当值的太医晨起之时都被太医令苏澈派到了城门口和军营中派药寻诊去了。   如今京中外来人多,鱼龙混杂之下,最易发生时疫。   因此, 不得不防。   药庐内, “老神医”苏常如穿着一身鸦青色滚绣白边的广袖道袍, 盘膝坐在矮脚竹桌跟前,守着一炉沸腾的药汤捋着胡须, 汤药热气升腾, 蒸熏着他那张木板一样高深莫测的老脸。   说他像个老神仙吧,还多少有点牵强。   一旁,苏澈的小徒弟裴一恒正在研磨着几条全须全尾的守宫,只等着苏澈一声令下,再将这碟药沫填入这一炉正在炼制的丸药中。   裴一恒现年十九岁,三年前在太医院初试之时被苏澈挑中,留在身边一半徒儿一半下属的教导着。   事实证明,苏神医的眼光的确不错, 短短三年光景,这个名叫裴一恒的少年已经能独立开方诊病了。   少年耿直,医道又好,许多无钱寻医问药的小宫女小太监都受过他的恩惠。   苏澈耸耸鼻子嗅嗅药气,经验告诉他时机已经成熟。他拿起一块粗布垫在手上掀起了炉火上的药罐盖子,低声道:“小裴啊,放吧。”   “是, 苏先生。”裴一恒端着盛药的钵盂,将守宫的粉末置入了翻滚的药汁当中。   药盖归位的瞬间, 屋外挡雪的棉帘也被人掀起, 寒风吹动了药罐下的炉火。   韩墨初由风雪之中走了进来, 身后还带着两个亲随,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血人。   “外头下那么大的雪,你也不知让人与你打把伞?来日到了耳顺之年寒风侵体你就知道了。”看清来人是韩墨初后,苏澈一骨碌从蒲团上爬了起来,提鞋蹦到人身边抬手给人掸雪:“小裴啊,去煮糖姜茶,不要放太多粗糖,他喝不了太甜的。”   韩墨初展着袖子,像个甩手大爷似的任由苏澈给他掸净了貂裘上的细雪,又被他推搡到了火炉旁边落座。   通红的火炉蒸得他浑身燥热,才想宽去身上的貂裘便被人拦了下来:“别贪凉,身上暖透了再说,我存了柿饼你要不要吃?”   “你存的柿饼之前不是给我送过两次了么?你又不准我和陛下多吃,现下至少还剩下十几个。”韩墨初被迫坐在炉火旁沉下心来:“还有,我今日来是找你帮我救个人的。”   “罢罢罢,我就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从来不知道惦记你的好大哥。”苏澈望了一眼韩墨初带来的担架,悻悻的合上的自己存柿饼的盒子,膝行挪到了撂在韩墨初身后的担架旁边,熟练的与人翻眼皮,切脉门:“啧啧啧,伤得可真不轻啊。”   “若是伤得轻我便不来找你了。”韩墨初从裴一恒的手中接过了盛放姜茶的小碗,顺着碗边喝了一口,滚烫得姜茶烫口烫心,激得他从心里往外发着热汗:“你只告诉我,还有得救么?”   “凭你大哥我的医术不说活死人,肉白骨。只要还有□□气喘着,怎么着都能让他再睁眼活一次的。”苏澈拿着脉枕将担架上的血人脑袋垫了起来:“不过这人你是要清醒的,还是不清醒的。”   “你医治外伤就好,他不适合太清醒的活着。”韩墨初悄无声息的解开了自己貂裘的搭扣,趁着苏澈不注意一把掀了下去。   “诶诶诶,你就那么热么?多大的人了。一眼不看着你就掀衣服!”苏澈撇撇嘴,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血迹,挪着屁股坐回了原位:“我难得碰到一个疯得这么彻底,这么纯粹的,你还不让我医。”   “你要看疯病还不容易?随便寻个村子,哪里找不出一两个憨傻疯癫之人?”韩墨初豪气干云的把手中的姜茶一饮而尽:“你若想看这样的病历,来日我遣人与你寻来。”   “我要的是合医缘的病人,又不是病历。”苏澈自顾与自己斟了杯茶,招呼着身旁的小徒弟裴一恒:“小裴啊,这个人就交给你了,争取让他明早之前能醒过来。”   “是,苏先生。”少年正色点头,按着苏澈所言开始施救。   韩墨初远远的看着一旁低头为崔崇清创的裴一恒。眼前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话语极少,可声音里总透着一股孩童似的清澈。韩墨初看了一会儿,敛眉收回了目光:“你这徒儿生得还挺秀气的。医道想也不错,来年去吏部填了履历,许他正经做个内臣岂不好?”   “他?”苏澈抹了抹沾在胡子上的茶水,连忙摆手道:“他现在离内臣还差得远着呢,且学吧。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把他的履历递到吏部的。”   “常如,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瞒着我的?”韩墨初异常敏锐的察觉到了苏澈语气中隐藏极深的心虚:“你最近都怪怪的。”   “我哪有事瞒着你?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我瞧着你的脸色不大好,这几日你可记着千万别贪凉,年底你们前朝本就繁忙,你若病倒可是麻烦了。”   ***   苏神医常年观人于微,果然一语中的。   韩墨初果然病了,是冬日里最常见的风寒。   每年年关都是他与顾修最忙碌的两个月,既要做官员评级,又要查户部的账目,更要过问各地驻军边防的情形,故而身子上偶尔有些小病小痛,他都浑不在意。   第一日鼻塞涩滞,第二日痰气上涌,等到第三日身子滚烫起来,他才遣人去太医院要了几副除风寒的方子。   还挨了太医令苏澈好一顿数落。   韩墨初的身体自幼少病,可是一旦病了便很难去根,一场风寒恨不得闹上十天半个月也还好不利索。   搭上他这阵子手中的公务又多,少不得要熬夜,人睡得少了,肝火便旺。   肝火一旺,喉间的痰症便不易消退,痰症不退便会低烧。   荆芥、防风、炙甘草等药吃了五六斤下肚,风寒依旧好似在韩墨初的身上扎了根,赶也赶不走,推也推不掉。   恼得苏澈恨不得把这人捆在床上睡上个两天两夜,如果不是他实在不敢的话。   ***   深夜,亥时初刻。   韩墨初身上虚搭着一件斗篷,长发半束,手边的奏折堆放得宛如连绵的山岭一般。   韩墨初这面如此,顾修亦然,各地纷飞的奏折比汴京城中的雪片还要厚实。   君臣二人每人手边放着一壶提神的酽茶,一小碟极酸的蜜饯。   每个无眠的深夜,君臣二人都是依靠着这两样法宝支撑下来的。   “端王请旨想于年前离京回往藩地,子冉觉得朕准还是不准?”顾修合上了一本岭南地方上来的平乱奏折与对面之人说道:“岭南地方稍平,他此时回去,难保不会生出祸患。”   “祸患留在哪里都是祸患。”韩墨初扶着胸口压抑着胸腔里迸发的呛咳:“所以倒不如把他放回陛下看不到的地方去,陛下也可静静的等着足够斩草除根的日子。”   “子冉去睡会儿吧。”顾修似乎没有听到韩墨初的回答,耳朵里全然被他隐忍的呛咳占满:“苏先生说子冉要多饮多歇,风寒才能好得快。”   “臣知道,所以再看两个时辰便去睡了,陛下不必担心。”韩墨初未曾抬眼,复又拿起了手边另一份奏折。   忽而,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前照明的灯盏,抬眉正巧撞见了压到他身前的顾修。   顾修的手掌不知为何绕到了他的耳后,轻轻一抽,如墨一般乌黑的长发,顷刻之间散了满背,另一半没了束缚的长发,滑落面前遮住了他的眉眼。   “顾云驰你做什么?”韩墨初将长发拨到耳后,皱眉朝人伸手:“还给我。”   “不给。”顾修一抬手,将那柄触手生温的玉簪举得老高。   “陛下若是再这般胡闹,臣可当真生气了。”韩墨初伸手抓了个空,反倒被对面的顾修一把擒住了手腕。   紧接着,一场针对着一柄玉簪的拉锯战就此展开。   低烧中的韩墨初力气大约只有往日的一半,几个回合下来,非但没有抢回簪子,整个人都被顾修这只狼崽子拽到了怀里,箍勒得动弹不得。   “陛下别闹了,再闹一会儿今晚就当真别想睡了。”韩墨初靠在顾修怀中,罕见的喘着粗气:“我答应你,今日早睡一个时辰还不成么?”   “师父啊。”顾修抱着他的身体,火热的气息在他的耳畔喷薄欲出:“其实风寒想要根治,只消出身热汗即可,不如朕与你一起发身热汗,等你好些了再看这些公文吧。”   韩墨初此时发着低热,方才情急之下与人纠缠,后脑愈发沉重,酸胀的四肢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顾修的力气极大,一双臂膀坚硬如铁,可他此时却连发狠咬他一口的力气都没有。   “云驰不可,风寒是时疾,你靠得太近会过了病气的。”   一只受伤的狐狸落在猎人的陷阱里,他所能做的只有服软,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无妨,子冉与朕日夜相对这么久,朕不是也没有半点染病的迹象么?”顾修探索般的启开了韩墨初由于鼻塞而微微开合的口唇,低烧中的人连舌尖都是烫的。他故意放慢了速度,没有侵略,也没有与人施压,慢慢的将对方代入亲密的情绪之中。   在这数年的相处之下,顾修的吻技已经比他的枪法更加炉火纯青。   一记春池碧水般的深吻,他竟然真的将韩墨初这个身在病中意兴阑珊的人挑起了与之相合的情绪。   韩墨初索性闭着眼睛,也不管自己什么时候被扯掉了衣袍,什么时候被抱上了床榻。   他散着头发,放弃了所有抵抗,尽情享受起来,彻彻底底的把自己交给了对方。   他清明的神志逐渐被抽离大脑,低烧致使他整具身体上的皮肤都泛滥着异常美丽的粉红。迷蒙的意识里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他在百茗山上睡的吊床,也是这样一荡一荡的感觉。   他甚至忘了他已经长大,且已经登上了人臣之巅。   背上已经汗透了,浑身上下都不爽利。   连同热汗一起发散出来,还有他满身的力气。他想翻身,可身上却被一座大山死死按住。   他推不动,就只能绷直身体,紧紧的抓着那座大山的两根胳膊。   “子冉。”高峰过后顾修沉了沉心头的火热,吻着怀中人的耳垂问道:“还要不要去看折子啊?”   “不要。”韩墨初幅度极小的摇了摇头,下意识的将自己床里缩了缩,一呼一吸之间便睡熟了。   顾修披衣下地,向外要了盆清水,从头到脚与韩墨初擦拭干净,又换了更加轻软的丝绸锦衣。   韩墨初好洁,带着一身热汗一定睡不好。   为了不让韩墨初二次着寒,顾修用被子将他裹成了一条卷曲的小虾米,双臂揽人入怀,慢慢的拍打着人的脊背:“睡吧,小狐狸乖乖睡。”   韩墨初这样的睡颜难得一见,双目紧闭的他不负以往的杀伐运筹,倒有些像做了美梦的小毓诚。   释然,安逸。   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散落开来,零碎的发丝贴在他清俊白皙的脸颊,薄唇半开半合像在索吻,纤长的睫羽如扇,低垂在眼睑上。   韩墨初的五官极美,浑然天成的一张笑脸。   温和清润,恍如芝兰玉树。   很难想象,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人,竟能提刀上马,与敌军血战几天几夜而不知疲倦。   通过这张睡颜,顾修似乎见到了少年时的韩墨初。   年少成名的逸安公子,该是多少闺阁女儿心之所向的人啊。   顾修不由自主的在韩墨初的眉眼间吻了又吻,余光扫到了桌案上一大半不曾批阅的奏折。   突然间便理解了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万古昏君。   正所谓:夫有尤物,足以移人   ***   转日清晨,韩墨初难得醒得极早。   重涩的鼻塞已经好了大半,喉间的肿痛也几乎消失。   他轻揉双眼,看见了伏在龙案上浅眠的顾修。   暗暗想到:原来这等事,当真有去病之效。   *   作者有话要说:   顾萌萌:把顾萌萌是强攻打在公屏上!感谢在2021-08-10 21:31:05~2021-08-11 22:0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青与玫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789869 23瓶;demon、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变故   晨朝未至, 天边霁白。   批了一夜奏折的顾修正伏在宽大的书案之上浅眠。   昨夜哄睡了韩墨初后,他包揽了目下所有的政务,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只用了一夜便处置得八九不离十。   连带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请安, 贺表, 他都写了朱批。   听着龙榻上韩墨初熟睡中平缓均匀的呼吸声, 他愈发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直到破晓时分,他才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闭目养神。   伏案的姿势久了腰背极累, 一夜未眠又实难张开眼皮。顾修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游离, 直到他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奏疏落地的“笃笃”声。   迷蒙中,他瞧见一个青衫白衣,长发披散的男子正在他的身边为他整理桌案。幽微的纸墨香气正是他潜意识中最为熟悉,也最为痴迷的那一种。   “子冉醒了?”顾修轻轻按压着初醒时酸涩的眼睑,低声问道:“昨夜睡得好么?”   “醒了。”韩墨初端端正正的挺着脊背屈膝坐在顾修面前,满面春风的朝人笑着:“陛下昨夜好大的威风,臣自然睡得极好。”   “风寒侵体,都是要发上一身透汗, 再安睡一觉。”回想起昨夜的放纵,顾修不由得将与人对视的目光挪向了一旁:“朕昨夜只是想你能遵医嘱。”   “陛下昨夜分明是趁人之危,今日还要强词夺理。”韩墨初变戏法似的从长案下面抽出了那柄二尺长,一寸宽的红木戒尺。   这柄神奇的戒尺总会出现在顾修意想不到的地方,且质量绝佳,十几年的光景连点儿开裂和磨损都没有,反倒在这悠悠漫长的岁月中被滋养得愈发光润柔亮。   “朕何曾趁人之危, 分明是你恼羞成怒。”顾修脱口而出的念了一句,卷起袖袍朝人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 等待着那份锐利的刺痛席卷而来。   “陛下这是狡辩。”韩墨初手中的戒尺猛然挥下, 弹跳在皮肉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顾修厚重的掌心上迅速隆起了一道通红的印子。   单单看这力道,便可知韩墨初的风寒确实好了。   “朕何曾狡辩?”顾修被这一下打得揇焚双目一眦,咬牙忍痛道:“正所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韩太傅通今博古,你可见过哪个为君为夫的行房次日要挨打的?”   “好一句君为臣纲,夫为妻纲。陛下既然知晓伦理纲常,那昨夜便是明知故犯。”韩墨初手腕一抖,又是一记下了十分力气的戒尺,直接将两道伤痕叠在了一处:“陛下昨夜失德狂纵乃是事实。臣为帝师,君王有错,错究必罚,罚之必严,以免君王因错误国。”   韩墨初的戒尺落得无比精准,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夯在人手心里,没有一丝偏移。   人的手掌大小实在有限,伤痕重叠之处,血肉隔着皮肤翻腾叫嚣,当真比见了血的刀剑伤还要磨人。   顾修认命般的闭上双眼,掌心处犹如一团烈火灼烧。   昨夜欢愉似蜜,今朝苦果自吞。   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韩墨初最后一下永远落得是最重的,戒尺停下时顾修那只弯弓御马的左手已然肿得油光锃亮:“陛下,可知错了?”   “嗯,知错了。”顾修英朗的双眸一低一垂,转过身去缓缓屈伸自己的手掌以缓解掌心这股绵绵不绝的肿痛。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韩墨初也不再深究,继续坐在顾修身旁为他整理着昨夜下了朱批的奏折。   顾修真的知错了么?并没有。   韩墨初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方才那一顿寸寸入肉的戒尺于他们之间而言,也不过是种亲昵的调侃。   顾修是只皮糙肉厚的小狼崽子,面对想要得到的一切时,很难做到三思而后行。   一顿戒尺,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   就比如现在,韩墨初在整理奏折,长发依旧散在肩上,他倒是还能有心思把玩那根昨夜与他一齐惹了祸的白玉簪子。   “子冉今日难得早起。”顾修掐准了韩墨初整理完毕的时机凑到人身边,若无其事的与人亲昵:“不如朕与你绾发吧?”   “陛下会绾发么?”韩墨初偏过头去,抬手揉了揉顾修额顶的碎发:“从小到大,陛下几时自己做过这种事?”   “正因为往日都是子冉与朕绾发,所以朕今日才想试试。”顾修摊开手掌露出了那根昨夜从韩墨初头顶夺下来的玉簪。红肿的手心衬托着温润的白玉,让人看起来多少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师父让朕试试吧。”   “也罢。”韩墨初终究还是比顾修年长,这种看似无可奈何的谦让,实则满是宠溺。   世人都见顾修对他宽放纵容,殊不知他对顾修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管顾修在他这里犯了多大的忌讳,他都禁不住顾修伸手拉拉他的衣袖,唤他一声师父。   得到首肯的顾修拽着韩墨初宽大的袖袍,一路拉着人坐到了拔床之内的镜台跟前,又自镜台之下的小抽屉里翻出了一柄紫檀雕花的梳子,就照着以往韩墨初为他梳头的样子先将韩墨初的长发一通到底,凭着记忆里的步骤,一点一点的将韩墨初的长发束成发辫,再盘成发髻。   绾发梳头这种事,对于技法不甚娴熟的君王而言,无疑是个无比漫长的过程。一根辫子拆了又结,结了又拆,始终不能满意。   纵容此事的韩墨初亦是悔之晚矣,只能暗暗挺了挺坐得酸痛的腰身,开口问道:“陛下如何想起要与臣绾发了?”   “六哥说过,夫妻结发之意便是夫君要在婚后为妻子绾发梳妆。他每日都与六嫂梳妆,什么时兴的发样他都会梳,比他府上的妆娘手艺还好。朕是皇帝,绝不能因此落于人后。”顾修聚精会神的替韩墨初整理好了最后一丝碎发,再用两股细小的银簪固定,一个端端正正的包心发髻终于梳成:“呼,好在子冉和朕都不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顾修放下梳子的一瞬间,韩墨初也跟着松了口气。   “朕听闻,女子不光要绾发,还要敷粉,画眉,上妆靥,眉心有时还要描襄花箔,四时八节还要搭配格式各样的钗环服饰,朕光是想想便觉得繁琐。”   “合着陛下喜欢臣,就是因为臣不用画眉?臣若当真是女子,陛下便不喜欢了?”   “那…那倒不是…”无论过了多久,韩墨初的每句话顾修都会当真:“朕只是觉得自己的手艺不好,万一把子冉画丑了怎么办?”   顾修梳头的手艺远没有他理政治国的能力强,这颗圆溜溜的发髻梳得美感全无,恨不能像是头上顶了一方玺印,更贴切的说,像个刚出炉的包子。好在韩墨初天生一副好皮囊,再丑的发髻于他而言也不过点缀,换上朝服戴上官帽,怎么看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清俊绝伦,一样的举世无双。   “嗯,陛下的手艺还不错呢。”韩墨初看着镜中的自己,碰了碰头顶上那颗滚圆的发包,不禁笑道:“将来倘有一日臣双手皆伤,也不至于散着头发过日子了。”   “子冉当真?”狼崽子冰冷严肃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喜悦。   “自然当真。”韩墨初展抚着袖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臣几时与陛下说过假话呢?”   “那朕日后每日都与子冉绾发可好?”小狼崽试图趁热打铁。   “陛下这一个发髻就梳了小半个时辰。”韩墨初毫不客气的摇头摆手:“臣可不能每日都起这么早,陛下若是日日如此,臣与陛下就只能空着肚子上晨朝了。”   ***   永定七年,除夕宫宴。   君王顾修当着满朝文武宗亲的面下旨宣布,于次年三月初三万寿之日,正式册封养在身边多年的皇长子毓诚为太子,并在当日于南郊圜丘祭坛祭天祭祖,敬告宗庙,行册封典礼。   这场典仪,是永定一朝继晴昭公主大婚后最为盛大的典仪。   礼部携同宫中内府司上下一同卯足了力气,拼了命的想借着册封储君的东风,好生给自己在前朝铺铺仕途。   祭天大典在日出时分举行。   典仪前夜,宫中上下,灯火通明。   尚宫吴氏率领一众宫女先换了吉服,又前往兴圣宫与小皇子毓诚更衣。   为怕皇子年幼,撑不住典仪的时长,吴氏特在这日午后哄着毓诚睡了两三个时辰。这会儿小人儿刚醒,正是精气神十足的时候。拉着宁王世子毓恒满屋子疯跑,七八个宫女也捉他不住。   直到尚宫吴氏赶到,又搬出了太傅韩墨初,才终于制服了两个混世小魔王。   两个小家伙儿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由着宫人们端着一件又一件,繁琐无比的礼服与兄弟二人穿戴。闲不住的宁王世子偏过头看向一旁的弟弟毓诚。   今日的小毓诚穿的是一身青黑色的大裘衫,肩头落着五爪金龙,内衬红袍衮服,足蹬朝靴,头上方方正正的顶冠上还有珠玉垂累。从未见过同辈兄弟这副打扮的小毓诚不由得好奇道:“诚弟弟,为何你的袍子与我的不一样,冠子也与我的不一样啊?”   “这个诚儿也不明白。”小毓诚顺着垂在眼前的珠子抬头看了一眼顶戴的冠冕,低头又看了眼自己衣饰上的花纹,鼓着包子似的小脸低声道:“只是听亚父说,诚儿要做太子了。”   “诚弟弟你如果做了太子还能出宫去找我玩吗?我让母妃买了好多自行船,专门想留给你玩的。”   小团子低头揪着自己身上的衣饰,又挠挠头道:“我回头去问问我父皇,他不同意,诚儿就再去求求我亚父。”   “唔!好!”小毓恒点了点头:“最大的那艘我只给你,连毓庆都不给!”   丑时初刻,穿戴整齐的小毓诚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扶着冠冕,蹦蹦哒哒的冲到了宣政殿内。   宣政殿内,韩墨初方才换好了一身隆重的紫衣华服,金彩流光的顶冠与王爵同尊。   可放眼整个大周朝堂,并没有一人胆敢说他僭越。   这个时辰,君王顾修已经同宇诚,康盛,宁逸三位品阶最尊的亲王一同前往奉先殿焚香叩拜。   “亚父亚父,诚儿做了太子,还能去六皇叔府上去找恒哥哥玩么?”跑到切近,小毓诚张开双臂,一头扑向了一身华服的韩墨初:“恒哥哥买了许许多多的自行船,他说与我留了一个最大的!”   “小殿下虽然做了储君,可宁王世子依旧是你的兄长。陛下不是也时常出宫,去见宁王殿下么?”韩墨初稳稳的接住了朝他扑来的小团子,双手抱着人腋下,将人抱在了膝头。   “唔!太好了!诚儿方才还在担心呢!”   “小殿下知道何谓储君么?”   小毓诚拨弄着眼前的流珠冕旒,歪坐在韩墨初怀中乖乖点头:“亚父同诚儿讲过储君一词的出处,只是诚儿还不知道做了储君后,要做什么。”   “小殿下还小,父皇和亚父会一点一点的教小殿下怎样做一个储君,将来怎样做个君王。”韩墨初抱着身着礼服的小家伙儿,摸了摸小人儿胖乎乎的脸蛋:“小殿下,想同父皇一样,做个好皇帝么?”   小团子鼓着小脸摇了摇头,小胳膊环住了韩墨初的脖颈,用幼儿特有的声线低声道:“不要,诚儿不要做皇帝。父皇死了我才能做皇帝,我不要父皇身死,我要父皇和亚父永远陪着我,永永远远的陪着我。”   孩童是单纯的,希望父母亲长能够永远陪伴自己这样的愿望似乎是每个被亲情包围着长大的孩子都会有的。   毓诚没有亲父母,他们也从未想过要取代毓诚的亲父母,可毓诚却实实在在的将他们视为亲父母一般。   由此可见,他和顾修这对父亲做得很是成功。   至少护住了这个孩子,在这般敏感的年纪没有被纷纷流言所累。   ***   仪仗启程前的半个时辰,一切准备妥当,各宗亲,朝臣的仪仗自皇城门前一行摆出十几里远。   为首的王驾乃是一辆一百零八乘的巨型马车,高约九丈,通身玄金彩绘,九龙高飞,宛如一幢移动的小宫殿。   韩墨初以太子亚父,天子之师的身份顺理成章的同君王及太子一同上了王驾。   满朝上下千百双眼睛盯着,谁也没有发现当朝首辅韩太傅,坐的本该是中宫皇后的位置。   天子登车前夕。   担任今日御前禁卫长官的熊虎抱着他的九环大刀,一路分开众人冲到了王驾之前,拦住了太傅韩墨初登车的脚步:“韩…韩太傅…有…有刺客。”   熊虎嘴笨,几个字说得磕磕绊绊。   韩墨初按住了熊虎,示意他跟着自己一同登上王驾。   王驾之内仅有父子三人在场,并无耳目,熊虎将长刀一横,尽可能的将语言组织得精简顺畅:“陛下,祭台有人,放了火药,两倍。”   在熊虎断断续续的讲述中,韩墨初勾勒出了事件的全貌。   简而言之便是今日的祭天典仪上混入了端王派遣的细作,他们伺机而动,试图在祭天大典上炸死或是炸伤君王,再将一切罪责推给权臣韩墨初,端王自岭南领兵入京,以清君侧之名诛杀权臣,扶持幼子登基,再以皇叔之名摄政监国。   至于端王手下亲兵的来源及人数,细作也不得而知。   刺客还招认,他们是端敬亲王去岁离京前便安排下的,传信靠得是飞鹰与飞鸽,每隔数日便会有信传来。   熊虎虽说憨傻,可身边的几个部将倒都是头脑灵光的。   他们一听此事涉及皇亲,立刻警觉起来,安抚住了要一巴掌把细作拍死的熊虎,让他去与君王传信,讨个口风。   “陛下,韩太傅,事情如何处置啊?”牢记使命的熊虎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你马上去找云珏将军,让他撤换了祭坛上所有的守军,然后再让他安排两名亲信,往火器监内调十枚火光弹,任何人都不许问缘由,只把东西和人马备齐就是了。”韩墨初正声吩咐道:“仪仗会准时启行,我要的一切务必要在日出之前准备妥当。”   “是!韩太傅!”熊虎虽笨,但韩墨初的吩咐他永远只需一次便能记得清清楚楚。   熊虎走后,顾修与韩墨初对视一眼,摸了摸身边懵懵懂懂的小团子,让他伏在自己膝头暂时安歇:“诚儿,你听父皇告诉你,一会儿在圜丘台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怕,父皇和亚父会保护你的。”   小团子若有所思的从君父的膝头爬了起来,一边拉着君王的衣袖,一边拉着韩墨初的衣袖,两边看看二人:“有父皇和亚父在,诚儿什么都不怕。”   ***   圜丘祭坛位于京城南郊,地处至阳至乾之地。   乃是前朝君王祭天的古迹,高约三丈。后经大周王朝数代修缮,由先前的四方阶改为了十二方阶,顶设九炉金鼎,全然与《周礼》所载的祭天之所别无二致。   日出之时,斋钟长鸣。   经临坛行礼、赞引迎神、骍犊升燔等一系列繁琐的流程后。   君王登高站定捧爵奠酒,初献,亚献,终献完毕,司礼官高呼一声:“撤馔归璧!”   君王放下酒爵,正欲向后退去,用于敬香的铜制香炉隐隐有些异动,紧接着磷光炸闪,轰然一声,铜鼎瞬间碎裂,君王躲闪不及,正巧被炸燃的火光激倒。   距离最近的韩墨初并几位亲王一路冲到了高台之上的浓雾里,台下的宗亲臣子纷纷乱作一团。   “陛下受伤了!快!快传太医!”浓重的烟雾中,传出了韩墨初焦急的怒吼。   当日,参加典仪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当朝天子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从圜丘高台上被人抬了下去。   鸾驾即刻启程回宫,随后宫门紧闭,君王的伤势一直秘不发宣。   所有的军务朝政一切皆由太傅韩墨初暂代,除了晴昭公主及宁王顾攸,任何宗亲臣子一律不得入宫探望。   一时间前朝众说纷纭,甚至有人直言,君王已然驾崩,只是为免主少国疑,才一直这般秘不发丧。   韩墨初当场弹压了几个言辞激烈的老臣,不想朝中的物议却沸腾得更加厉害了。   ***   正值夜深人静。   送走了眼圈红肿的太妃金氏后。   头上缠着绷带,昏迷不醒的君王顾修终于悠悠转醒,睁开双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抽出枕边人束发的玉簪:“子冉,发什么愣啊?”   “陛下都这会儿了还有心思胡闹?”韩墨初抽出了一方软枕扶着人靠坐起来:“臣在前朝给陛下冲锋陷阵,陛下倒是日日睡得安逸。”   “朕每日睡得头昏脑胀,手脚生疼,若是能换朕倒是很乐意同子冉换一换的。”顾修捶了捶酸痛的肩膀:“明日,子冉同苏先生说说,走过场用的伤药也太苦了。”   “陛下这不是为了成全端王之心么?若是臣躺在这里,端王不会动手谋逆,更不会领兵进京。”韩墨初倒了杯茶水递给顾修:“好在这会儿传信的飞鸽已经送出去了。陛下也没几天好装睡的日子了。那药虽苦,但是能强身健体,很合陛下现在不能进食的情形。”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删删改改还是不尽如人意,还推迟了这么久才发出,真心非常对不起各位天使小可爱了!感谢在2021-08-11 22:05:18~2021-08-14 00:0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4瓶;花田早春奈、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平乱   三月的汴京, 草长莺飞。   位于北岭郊外的王府花园内,一个身着彩衣小戏子拎着一面铜锣,敲敲打打的唱着儿歌, 每唱一句手里都能变出一件样式新奇的小玩具, 或者是一块儿让人垂涎的粽子糖。   五六个满身贵气的小娃娃都争先恐后的颠着小脚去够小戏子手里变出来的玩意儿, 有的得了一样还不算,硬要把两只小手都拿满了才肯罢休。   自从祭天当日君王重伤被抬下圜丘后, 为防宫中异变, 宗亲物议,太妃金氏带着小太子毓诚和自己的三个孙儿,连同晴昭公主的两个儿子一同搬到了这里。   小戏子是金氏特地找来哄孩子高兴的,除此之外还找了两个会捏泥人面人的老师傅也住在了府上,   这些孩子们中年纪最大的宁王世子还不满七岁,公主所生的次子卓寻才刚刚离了襁褓,开始蹒跚学步。年幼的孩子们哪里知道宫中出了什么大事,都只当是春日郊游。能守着金氏这个最最疼爱孩子的祖母, 当真是再快活也没有了。   其他的孩子都在争抢小戏子手中的玩具,唯有小太子顾毓诚自打午睡醒来后便坐在院里的小池塘边一动不动的盯着池水中活蹦乱跳的小金鱼,原本天真烂漫的大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见了小团子落寞孤寂的小身影,坐在正位上的太妃金氏不由得心底泛酸,连忙吩咐身边跟了自己半辈子的女官碧云去将小团子带到她的身边。   “乖诚儿,告诉皇祖母,怎么不高兴啊?”金氏温柔的抚了抚小团子软乎乎的小脸蛋, 伸手将孩子揽在了膝头抱稳。   “回皇祖母,诚儿没有不高兴。”小团子坐在金氏膝头十分勉强的扬了扬嘴角:“只是午睡没有睡好。”   “傻孩子, 你高不高兴皇祖母都看得出来的。”金氏抱着小人儿软绵绵的小身子, 并抓了一大把粽子糖放在了孩子手里:“诚儿是不是不喜欢看变戏法啊?诚儿若是不喜欢, 皇祖母带诚儿玩别的好不好?”   小团子捧着糖果依旧缓缓摇头:“皇祖母不必忧心,诚儿没事。”   毓诚的回答越懂事,金氏的心里便越心疼。毓诚这个孩子真是像极了她的养子顾修,都是那般的聪颖早慧,又都是那样的能识大体。   “胡说,祖母看着诚儿这几日都瘦了。”金氏扶着小孩子的额头,让他枕在自己怀里,小声的在人耳边问道:“诚儿,是不是想父皇了?”   金氏这一句话直接戳中了小团子的泪窝,他抱着金氏的肩膀低声啜泣了起来:“皇祖母,皇祖母,诚儿好久没有见到父皇和亚父了,他们是不是不要诚儿了。”   “怎么会呢?父皇和亚父怎么会不要诚儿呢?他们最喜欢诚儿了。”小团子这一声压抑的抽泣简直要把金氏的心都疼碎了。   她作为母亲一样忧心着自己的孩子,宫中每日秘密传出来的脉案她也看不大懂,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的儿子至今也没有醒过来,而且也不知道她的孩子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她所能做的就是看护好这些年幼的孩子们,让她的孩子在前朝没有后顾之忧。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看诚儿了,也不接诚儿回宫去了?”   “那是因为诚儿的父皇病了,亚父在照顾父皇的身体,诚儿年纪太小,过了病气就不好了。昨日你亚父还传了话过来问你的功课呢。祖母就说毓诚听话,功课都做得极好。就只是不爱吃饭,身子都瘦了。今日你亚父就着人前来回话,说让诚儿好生吃饭,等过几日你父皇好了,他们便来接你回宫了。”金氏叠着帕子擦拭着小团子眼角处盈出的泪水,温声安慰道。   “真的么?”毓诚落寞的眼神中终于闪过了一丝光彩:“那诚儿会好好吃饭,一定好好吃饭。”   “当然是真的了!”金氏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拉过身边的女官碧云:“哎呀,祖母都忘了,碧云姑姑最会扎风筝了。不如祖母吩咐人找些竹条来,让碧云姑姑来给你们扎风筝玩儿?”   “风筝!好啊!”宁王世子毓恒一向对这样吃喝玩乐这类事最是敏感,一听见扎风筝的事立马蹦跳着就跑了过来:“弟弟弟弟,你怎么哭了啊!”   “诚儿才没哭呢,诚儿只是困了!”小毓诚攥着金氏给的粽子糖用手擦了两下脸上的泪痕:“恒哥哥我们去吃糖吧。”   哄好了毓诚的金氏稍稍松了口气,女官碧云与金氏斟了一杯香甜的玫瑰露,又与人捏了捏紧皱的肩膀:“娘娘这几日太过操劳,不如今日等几位小爷入睡后奴婢与您推拿一下吧。”   “唉。”金氏喝了一口玫瑰露烦闷的以手为扇:“本宫这里有什么辛苦的,不过是看孩子罢了。修儿这会儿虽说没有性命之忧,可到底还是昏迷不醒。他昏迷不醒,朝政之事就全靠子冉那孩子一个人撑着。他一个外姓臣子能撑多久?攸儿历来是个不经事的,公主又是女子,驸马又不能参政,谁能帮他一把?日子再久一点,那几位身在京中的老亲王迟早会逼宫,还有那些平日里看不惯他的守旧之臣,说不准会联起手来趁机要了那孩子的命。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修儿怎么办?毓诚怎么办?”   金氏自打送了那些不算聘礼的聘礼后,对韩墨初的态度也变得亲近了起来。   不说视如己出,可韩墨初在她心里的地位也绝不亚于宁王妃徐静柔。   “娘娘,您别太忧心了。”大宫女碧云:“奴婢冷眼看着,韩太傅不是那般会任人宰割的人。您想啊,连陛下都是他一手教导出来,从陛下幼年时起,多少险局都趟过来了。娘娘只管放宽心,等陛下醒了,就都好办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修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连宫里的太医也没有定论,你让本宫怎能不心焦?”金氏望着院子里奔跑的孩子们,连忙压低了声音:“罢了罢了,本宫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是没用。你今晚便亲自拿了本宫的牌子带些精致的日用与吃食入宫,看看宫中可缺什么少什么不曾,那两个孩子素常爱吃的要多备一些,还有本宫母家送来的那些上等的丸药也都拿过去。你再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传话告诉本宫。最好再替毓诚问问他亚父的好,带两件东西出来,省得这小娃娃心思重,胡思乱想的不爱吃饭。”   “是娘娘,奴婢过了晚膳后便入宫去。您只管安心,兴许奴婢入宫之时陛下就已然醒过来了呢?”   女官碧云带着一车金太妃的慈母之心,趁着夜色入宫去了。   金氏留在外府之中抱着几个小孙儿给明日要放的风筝上色,时不时的看一眼门外的动静。以至于连小孙子毓靖将颜料画在脸上都浑然不觉。   约莫一个多时辰过后,女官碧云风风火火的从大门外一路疾行儿来,伏在金氏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太妃娘娘,宫中出事了。端敬亲王起兵谋逆,韩太傅现已出宫平乱去了!”   ***   春日的黎明,来得比冬日要早许多。   泛白的天边染着一层金黄色的柔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旭日东升,艳阳高照。   京畿道与关内道交界的一条隐秘的小路上,自岭南揭竿而起的端王义军口中衔着静音所用的木块,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快步奔跑着。他们的步幅极小,并没有扬起多大的尘埃。队伍正中的战车上端坐着一个面色苍白,两颊削尖的男子,已经是阳春三月,男子身上依旧裹着只有冬日才用得上的皮毛。   自从离京之后,端王顾伸的病更重了。几乎每日清晨都会咳血,每日深夜都会噩梦连连,只能依靠着滋补的药膳续命。   当他得到君王重伤昏迷不醒,汴京动乱的消息后,他甚至来不及分辨消息来源的真假便马不停蹄的揭竿而起了。   顾伸率领的这一万多人的队伍,是他在早年韩墨初研发火器时在岭南征召开采硝矿的役夫中暗中扣下的。   明面上,这群人都已经死在了开采矿石或者是服令徭役的事故之中。暗地里,他把这群人圈养起来,并用一种能使人上瘾的南洋秘药加以控制。   那种秘药效用极佳,常人服之后体力可增十倍。副作用便是这群人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少,随着药量的加大,这群人会渐渐变得与牲畜无异。   这支军队,他暗暗的培植了许多年,所有人都成了只知服从的行尸走肉。   他带着这支强大的役夫军队自岭南贺州秘密出发一路疾行,预备用这些人马直取都城汴京,直接诛杀君王,再将君王的死罪全部归咎于研发火器的韩墨初。同时扶持已经受封的小太子上位,而自己则临朝摄政,执掌四方。   这一次,是他仅有的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不信老天会如此不公,会永远把所有的好运都归给他那个出身蛮荒的弟弟顾修。   不远处的地平线上,一个头上插满鲜花的疯癫男子,脸上挂着憨傻的痴笑,一路跌跌撞撞漫无目的的向这支队伍的方向走了过来。   战车上的顾伸很快便认出了这个疯子,他欣喜若狂的唤了一声:“檀卿哥哥!”   疯子没有反应,继续摇头晃脑的拨弄着头上乱颤的花枝,一边跑,一边发出几声不成句的单音。   “檀卿哥哥,你怎么在这里?”顾伸挥手示意身边的人马停下脚步,艰难的在战车上挪动着身子试图将这个越靠越近的男子接到身边抱在怀里。   他努力了许久许久,当他终于拥到了崔崇身体的那一刻时,他才看清了在疯癫的崔崇背后是无数全副武装的大周士兵。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嘶吼着震天响的战歌,正犹如潮水一般从地平线上朝他的方向席卷而来。   为首的韩墨初身披银丝白甲,腰间悬着那口名唤“定邦”的宝剑,骑着通体雪白的高头战马,东升的朝阳给他的银制铠甲镀上了一层绝美的金光,让这个本就丰神俊逸的男子仿佛从天而降的战神。   顾伸先是一愣,背水一战的决心让他迅速的冷静了下来。   他紧紧的拥着怀中的崔崇捂住了他的耳朵,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放箭!给我杀!”   随着端王一声令下,上万支羽箭形成的箭雨从天而降,接连不断的射向了韩墨初率领的军队。   羽箭命中目标后只发出了一声低弱的铿锵便弹射下去,顾伸这几年私自制造的羽箭面对防御力惊人的钊金战甲没有任何杀伤力,箭无论射到哪里,也都是徒劳无功。   顾伸这边的羽箭射光后,韩墨初云淡风轻的拔去了身上卡在战甲缝隙里的羽箭,朝身后的军将们敛声命令道:“火!枪军,放。”   一阵烈火霹雳的硫磺气息弥漫开去,突突跃跳的火光好似镰刀割麦一般向冲锋而来的乱军扫射,第二代的火!枪命中率极高,每一颗子巢,皆能在一个乱军身上炸开一片血雾。   本就没有神志的乱军们见了血雾,立时三刻开始发狂,前赴后继的扑冲上去,最终全数丧命在了火!枪的烈焰之下。   这场胜负毫无争议的战斗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彻底结束了。   昏迷不醒的端王顾伸被人从坍塌的战车里拽了出来,兜头盖脸的一桶清水将他淋了个透心冰凉。双腿残疾的他被反剪了双手,与所有还在发狂中的罪俘一齐压跪在了地上。   恢复神志的他终于意识到了,他就是一头愚蠢的豪猪,撞在了韩墨初早已布下的陷网上。   什么君王遇刺受伤,什么汴京一片混乱,包括当着他的面将崔崇打成重伤,又将崔崇扣押京内,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要逼他揭竿而起,发兵入京。   他是亲王。   除了谋反这一项罪名绝无可恕以外,其余无论他做了什么,顾修都必须对他网开一面。   这就是一个仁君必须受的约束,必需三思而行的顾虑。   “端王顾伸谋逆作乱,罪名确凿,即时坑杀。”韩墨初四平八稳的坐在马背上下达着令人胆寒的命令:“所有携同犯上者,一个不留。”   韩墨初一声令下,数千名大周士兵立刻分工明确的开始作业。   虽然自知必死无疑,但当听见韩墨初说出坑杀二字之时,顾伸的心底还是紧跟着颤了一下:“韩墨初!吾乃端敬亲王,是当朝天子的亲生兄长!即便谋逆作乱也是我顾姓一家之事,你凭什么杀我!”   “本官杀你凭的是国法,我大周向来依凭的准则便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大周国法,谋逆犯上者当处凌迟极刑。本官今日留你全尸,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韩墨初,你这是私杀皇亲,本王今日身死,来日也必然有你陪葬!”被压跪在地的顾伸眼睁睁的看着地上越挖越大的深坑,彷徨无力的诅咒着。   “无论本官明日死不死不要紧,反正你今日一定要死,本官不会再给你任何乞怜逃生的机会。”韩墨初手持马鞭倾身抬起了顾伸的下巴,脸上的笑容就如春日里最美的朝霞。   让人恍惚觉得这个人就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   大约三个时辰后,一个长宽约有数里且足够容纳万人的深坑挖好了。   顾伸被反绑了双手与所有或死或活的乱军一样皆被投入了这个足以灭顶的坑洞之中。   坑洞之上,泥土,石块纷纷下落。   坑洞中混乱的像是白蚁凌乱的巢穴,坑洞之中的人就如蝼蚁一般。   顾伸队伍中那些仅存的乱军们在绝境之下仍旧没有恢复神志,反而在坑洞之中啃咬起了同伴的尸体。   混合着泥土与鲜血,撕咬下一片又一片的血肉,顾伸的手脚也被咬了,泥土侵蚀着伤口,痛得让人窒息。   绝望的顾伸终于放弃了抵抗,他仰着头艰难的呼吸着,等待着死亡就此降临。   猛然间,他看见了坑洞旁边还在痴痴的傻笑的崔崇。   “檀卿哥哥,快走啊,快走啊,不要再靠过来了。”顾伸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朝坑洞顶上大喊:“至少不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我是想来救你回去的,是我没用,没有好好护着你,你快走吧,走到哪里去都好。”   坑洞旁边的崔崇忽然不笑了,他目光呆滞的往前迈了一步,直接跃入了深坑之内,在乱飞的泥土之中抱住了濒死的顾伸。   “一起,我们一起。”这是疯了将近十年来崔崇与顾伸说的第一句话。   铺面而来的泥土太多,顾伸已经睁不开眼睛,他胡乱的摸索着碰到了崔崇的唇瓣,忘我的吻了上去。   永熙九年的隆冬时节,十岁的顾伸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少师。   这一年的春日,顾伸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   死里逃生的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心把自己变成一个不能习文也不能习武,体弱多病,连行走都不能的废物。   顾伸拥有一个胆小懦弱的母亲,自以为不争不抢便可以永保平安。   谁曾想,他还是逃不过被人险些害死的宿命。   好似只要他身上留着他父皇的血,他便一定会是个让人忌惮的威胁。   为了存活下去,他决定连他的母亲也要瞒着。   因为只有他的母亲相信对他不抱指望,这世上的人才能都相信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还记得崔崇入宫的那一天,京中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因为体弱不能受寒,顾伸被剥夺了赏雪的权力。   初次见面的崔崇便撑着伞,接了满满一瓮的雪水来给他煮茶吃,又与他讲了许许多多有关大雪天的习俗以及典故。   从那以后,这个健谈又爽朗的青年人便正式走入了他的生活。   崔崇与其他的内宫少师不同,他在前朝有官职,能随时在宫外行走。   每次授课,崔崇都会带着各式各样好吃好玩,又寓教于乐的新奇玩意儿入宫。每次授课完毕,顾伸都会小心翼翼的将这些东西藏好,生怕被小霸王顾攸抢夺了去。   日子过得久了,他与崔崇之间的情谊日渐笃甚。   在外人面前,顾伸是个没了指望的废物。只有在崔崇面前,他才能肆无忌惮的说出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以及他想要的一切。   他顾伸不是个甘心认命的人,崔崇给了他重新面对一切的希望。   既然他身上流淌的血液能成为别人的忌惮,那么他又凭什么不能争取人人想得的一切呢?   他第一次在崔崇面前站起来时,崔崇抱着他哭了,他哭着说:“殿下受苦了,当真受苦了,臣当穷尽一生,只盼殿下能不再受制于轮车之上。”   在那之后,他们一起尝试了无数次,他们有无数次可以试错的机会,因为天底下没有人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废物的身上。   直到那个名唤韩墨初的男人出现,直到他扶持的少年也开始争储夺嫡。   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败给了他。   每次失败付出的代价都是惨痛的,顾伸的双腿废了,崔崇疯了。   他们也剩下的就只有那一条苟延残喘的命了。   顾伸知道,韩墨初每一次都会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可是他每一次都会选择继续挑衅,好似只要能伤到对方一星半点,顾伸就会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这一吻结束之后,就代表着他和崔崇彻彻底底的输了,连命也输了进去。   输到最后,他们只能抱紧彼此。   毕竟这才是他们之间永远不会失去的一切。   ***   深坑填平之时已是深夜,韩墨初命令骑兵们在深坑的范围上来回跑上一百个回合,同时撒上防止生疫的石灰。   直到深坑的地面看起来与周遭的一切别无二致。   端王顾伸已死,世上没有人知道这里就是他起兵动乱的埋骨之地。   顾修是仁君,可他韩墨初不是。   他永远都可以用最卑劣的手段替顾修去做他身为仁君不可为之事。   有他在,万丈荣光皆可属他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七夕祝福。   反派配角终于被我安排的明明白白了,从明天开始基本爽文剧情,各位小天使敬请期待。感谢在2021-08-14 00:01:19~2021-08-15 00:3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刑狱   太傅韩墨初于京畿道坑杀端王及其乱军的消息一阵风便被刮回了京城。   昏迷近半月的君王顾修在消息入京的当夜便醒转过来。   这天夜里宣政殿内外的宫人, 太监,侍卫,皆亲耳听见了宣政殿暖阁的内室之中杯盏碎裂, 桌椅倾覆的声响。   以及天子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   “韩墨初, 你当真好大的胆子, 谁与你的权力调动兵马,又是谁与你的权力坑杀亲王!”   “臣杀端王, 是因端王该杀。端王带兵擅离封地欲行不轨, 臣依国法杀人又何错之有?我大周的国法律例就是容不得乱臣贼子!”   “他是朕的亲生兄长,他即罪不可赦,也该由朕亲自处置,你可阻他入京,为何要就地坑杀,我大周上上下下哪条律令准你这般随意杀人?”   “端敬亲王身为陛下兄长却生谋逆之心,弃家叛国,屡屡犯上。组织乱军亦是蓄谋已久, 今次又想趁陛下病重而行此恶事,若非臣于京畿境内将其正法,难保陛下不会法外徇情。端王不死,世间之人皆以为只要身沾顾姓便可脱罪,这国朝律例还有何纲纪可言?!”   “韩墨初!”轰隆一声,木制的长案应声倾倒,桌上的笔墨纸砚碎了满地, 君王双目沉敛,声音冷如寒霜:“端王有罪该死, 你既然熟知刑律, 你自己的罪过, 心里清楚么?”   “臣既担当首辅,自然知晓自己所犯何罪。”韩墨初与君王对视一眼,轻叹一声,郑重其事的摘下头顶的官帽放在一旁,同时解下腰间革带,褪下了身上绣纹精致的紫衣官服,松下头顶银簪,顺长如墨的黑发顺势披散。一身素白里衣包裹着他润如修竹,挺如松柏的身躯,无拘无束的长发遮蔽了他明亮风光的眸子:“臣自知罪孽深重,请陛下无需循情,依法处置。”   不卑不亢,宁折不弯,古来名仕风骨,也就不过如此。   “来人。”顾修瞧了一眼韩墨初通身素服,转身负手而立,似是不忍:“将太傅韩墨初即刻送入大理寺,等候发落!”   次日晨朝,太傅韩墨初入大理寺的消息宛如烈火爆炭,在前朝噼里啪啦的炸响开来。   除了每日列席的文武群臣,凡是能在前朝说上一点话的宗亲皇族都到了。   一向不喜韩墨初的宇诚亲王顾潮也到了。   不过他今日并不是来看韩墨初的笑话,甚至是带着替他说情的心思到场的。   这么多年来,顾潮虽说一直看不惯韩墨初这个出身江湖,满肚子坏水,癞□□身上都能抠出金豆子的年轻人。   但是他又不得不佩服这个年轻人,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这几下动作,当真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把大周的万里江山换了个新样。   不光是人人有饭吃,还人人有书读,再穷的农家手里都能攥着一二十两的花销,连荒山野村都种满了能换钱粮的蔬果。   他也是顾家子孙,看着自家江山繁荣昌盛他是打心眼里高兴。   此次他的侄儿顾修当真处置了他,若是再想找这么个既能治国,又能攘外的人才,就是提着两百盏水晶琉璃灯也找不见啊。   昨日他听闻消息的时候,又是抱着枕头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先是骂了韩墨初一个时辰的不知好歹,胆大包天。   当朝首辅无诏出兵,坑杀当朝亲王,且连端敬亲王的尸首埋在何处都咬死了不肯告知君王。皇族之事无小事,哪怕当真顾伸罪该万死,韩墨初如此自作主张不留活口的行径就是犯了皇室大忌。   紧接着他又骂了两个时辰的君王无情。   他这个小侄儿顾修自从十五岁封王,二十一岁登基,就从没做过一件徇情之事。   这个韩墨初于他不仅有君臣之谊,还有多年的教养之恩,多少次的出生入死,多少年的兢兢业业,说把人扔大理寺就扔大理寺了。   这么些年的小狼崽子他当真是一点没有叫错,顾修不光是个小狼崽子,还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今日的晨朝之上,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满朝的文武宗亲一半是如顾潮一般心系此事,意气难平的。另一半则是单纯的想等着看顾修最终会如何决断此事。因为顾修对这件事的态度,就表明了顾修这个皇帝对顾氏宗亲的态度。   顾修自幼生在北荒养其母族云家的氏族之恩,顾氏皇族于他不过是生恩,尤其是那些不参时政连顾修的面都没见过几回的庶宗王爷,他们在封地能不能过得好,还能不能享受皇族礼遇,也全看这一回顾修的决断了。   朝堂之上的众人心里焦急着,可又谁都不想先出头。   此时此刻先行出头之人最容易在君王面前暴露自己心中所求何事,也最容易因此被君王拿捏。   就在宇诚亲王顾潮赌上了回家睡书房的代价,马上绷不住要向君王奏本之时。   宁逸亲王顾攸率先站了出来,将这件牵动着所有人神思的大事摊放在了桌面上。   “陛下,臣今日要为韩太傅请奏保本。”   顾潮在心里默默的与他这个侄儿竖起了拇指,这话由顾攸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毕竟顾攸是皇帝最在意的兄弟,从小一路厮混到大的,他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皇帝都不至于太生气。   “宁亲王,你可知韩太傅此番私自调兵出京乃是触犯国法?朕着大理寺卿严查审问,又非冤狱,无需有人讲情保本,你退下吧。”   “陛下,韩太傅此次调兵乃是事出有因。您那时昏迷不醒,若不是韩太傅当机立断,若是当真让贼人入京,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即便有错也情有可原,陛下何苦为了一个乱臣贼子,伤了忠臣之心呢?”话已出口,顾攸自然不打算退下。   “朕虽昏迷不醒,韩太傅也可在京畿将其截断,带回京中受审,断然没有就地正法,活埋坑杀的道理。朕依法将其拿问,又怎会伤及忠臣之心?”   “陛下那时昏迷不醒,韩太傅怎知陛下何时醒来?端敬亲王屡次犯上作乱,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审的?审来审去一样要死,韩太傅将其就地正法又有何不妥?也省得陛下这样优柔寡断!”顾攸从小到大无论前朝后宫与顾修说话都是这个样子,顾修也从未对他说过什么。   他们兄弟之间,从来都是如此。   “宁王!你放肆!”顾修第一次对顾攸拍桌子就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国法面前皆一视同仁,端敬亲王与朕血脉相连,韩太傅以外臣之身诛杀亲王,就是不敬之罪,任谁讲情也都是如此。”   “血脉相连?!本王才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自你登基以来,端王顾伸几次三番挑衅皇权你不管,构陷亲族你不管,屯兵建庙你不管,这会儿都犯上谋逆了你还不管么?”顾攸被顾修这一句话气得眼圈都红了一半,攥着手中的象牙笏板强忍着没有扔到顾修脸上去:“韩太傅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将此贼人就地正法,陛下非但不奖,还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人拘押起来,你如此还算什么明君?!”   “陛下,臣也以为宁王此言虽然过激,可也不无道理。”眼看着这两兄弟马上就要当着一众文武的面吵出圈了,为保皇家颜面身为叔王的顾潮连忙奏本上前拦了一句:“端敬亲王谋逆属实,韩太傅也的确是情急之下,陛下看在韩太傅于国朝有功的分上,就不要苛责太严了。”   “宇诚亲王此言何意?我大周律法严明向来没有功过相抵的说法。否则人人都想以功造过,来日王法何存?”   “何为功,何为过?韩太傅于大周之功人人有目共睹!且不说他这些年替大周做了多少!又替陛下和太子做了多少!更何况他还是你的......”顾攸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把他已经蹦到嘴边的“爱人”二字给咽了回去。   他着实想不明白,如果今时今日韩墨初只是一个臣子,那顾修这般不肯徇私还情有可原。可韩墨初于顾修,明明就好似徐静柔于他一般。   若是同样的情形之下徐静柔替他杀了人,他别说把徐静柔送去大理寺了,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多问一句。   不知道他这个七弟是不是从圜丘祭台上摔下来撞傻了,怎么能干出这么糊涂的事情来?   他这一抓一关不要紧,来日韩墨初出来,他们又该如何相处?   那位神仙似的韩太傅,会不会愤然辞官,就那么不要他七弟了?   “韩太傅是帝师出身不假,可那又如何?如此目无王法,坑杀亲王,便是朕的亲身发妻,朕也决不能容!”顾修这一声夹带私货的狠话,非但没有让宁王顾攸明白他的暗示,反而彻底将他这个一向单纯心热的六哥惹火了。   “既然陛下这样不分好坏满心只有顾攸那个皇族败类,那我也不必做这个亲王了!”顾攸一脸悲愤的摔了手中的笏板,三下五除二的卸了自己的金冠,顶着一头散乱的发髻红着眼圈死死盯着龙椅上的君王顾修。   “宁王!你简直太放肆了!”顾修又一次当着满朝文武宗亲的面,直接掀翻了眼前的龙案:“来人,将这个疯子给朕拖出去!”   “我用不着你寻人拖我!某今日就是以下犯上,陛下只管现在就砍了...唔唔唔...”训练有素的殿前护卫在顾攸喊出不可挽回的那句话之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四个人抬着顾攸的四肢便将这位国朝最尊贵的亲王殿下抬了下去。   宁王被抬下去后,整个朝堂便炸了锅了,一群被韩墨初一手提携上位的六部臣子们也顾不得避嫌,撩袍就跪在了君王面前,言辞恳切的乞求君王能对那位对国朝有功的韩太傅网开一面。   还有两个真心崇拜韩太傅的五品小官要以头撞柱,血溅当场。   君王顾修就那么冷着一张脸,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谁的话也不肯听。   一场晨朝鸡飞狗跳,难坏了多年不问政事的宇诚亲王。   朝会刚刚散场就忙不迭的蹿到了整场朝会上始终一言不发的康盛亲王顾江身边,旁若无人的勾人肩膀:“七哥,这可怎么办?陛下什么时候学的跟先帝一样这么翻脸不认人了?你怎么也不说句话?好歹你也是如今亲王之中年纪最长的,平日里又多有威望,怎么到了这裉节儿上你倒不说话了?”   “我说话?你想让本王说什么?连宁王都给抬出去了,我们这些旁支的叔王说话有什么用?”康盛亲王顾江抱着肩膀,嫌弃的躲开了来自顾潮的搂抱:“这件事,说到底是我皇族的家事,韩墨初一个外臣敢把顾伸一个亲王就地正法,就冲这一点,陛下关他就没关错。”   “就算是没罚错,降级罚俸也就算了。谁人还能替那犯上作乱的死鬼鸣不平不成?哪儿能真把人扔到大理寺中去的?还是除了官服扔进去的。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八尺高的汉子进去,就剩一把骨头出来的有得是。那韩太傅虽说平时嘴上不饶人,但也毕竟是个文官,在那么个腌臜地方真关上十天半月,糗也糗死了。”   顾潮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韩墨初并非科举出身,除了一身官服就等于一无所有。像他这样的犯官进了大理寺,受审之时大理寺上卿是有权动刑的。   “他?文官?你见过能把一万多人填坑活埋的文官么?你见过把南诏四万贼兵活活困死在山里的文官么?你是不是忘了他永熙十八年任阵前参军随陛下出征,帐下军功数以千计,征高句丽时那玄菟城让他杀得就剩下三千多个老弱妇孺了,他文弱?”顾江冷哼一声加快了脚步,试图甩开身后这个狗皮膏药似的宇诚亲王。   “那就算他不文弱,他也是我大周的肱骨之臣吧?皇兄你也不想看着皇帝当真拿他这么难得的能臣忠臣治罪吧?”顾江抱着肩膀快走,顾潮也迈开步子追了上去:“按着今日陛下的说法,韩太傅可是斩刑的罪过啊,到时候案子判了,可就当真无力回天了呀。”   “哎呦,我的傻弟弟啊。你还真以为陛下舍得斩了他啊?”顾江连连摇头,满眼同情的看着他的顾潮那张又老又天真的脸:“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出来么?这君臣两个这样一唱一和的事儿多了。就拿上次,因为韩太傅当朝提出要陛下纳妃立后之事,陛下也是大发雷霆,还让他在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时辰。表面上是罚了韩太傅不假,可从那以后还有谁敢提出要皇帝立后的事了?顾伸该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可这该死之人偏偏姓顾,要是皇帝当真亲口下旨手起刀落,你心里会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当然是杀得好啊。”顾潮依旧是一脸懵懂。   “你这么想,你能保证顾家宗亲上上下下一千余人都这么想么?”顾江狠狠白人一眼,摇摇头道。   “那照皇兄你这么说,这会儿我该做点什么?游说宗亲?”顾潮问得无比认真。   “你就回去,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带你夫人出去散散闷,去北边看看你家大儿子也行。本王保证用不了一两个月,这事儿就平了。”   “这不成!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本王怎么可能闲的住?”顾潮对顾江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相当嗤之以鼻:“你愿意出去喝酒散心你随便,本王得找宁王合计合计去。”   顾潮走后,顾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今日其实也是来给韩墨初保本的,不过他明显要比顾攸和顾潮都聪明得多,如果顾修今日表现得没有这般狠绝他反倒会有所担心。好在朝堂之上顾修的表现与他心里料想得没错,他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准备静观其变。   与顾潮一样堪不破此事的人除了顾攸,还有负责主审此案的大理寺上卿——郭赢。   这一次他身为此案的主审,连刑部尚书都只能与他协同。君王的态度也十分明确,就是要他严审韩墨初,为其定罪。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将韩墨初与他之前所有审问过的犯官一视同仁。   晨朝过后,他即刻赶回府衙,马不停蹄的吩咐人将韩墨初从暂押的班房里提了出来。   ***   大理寺正堂之上,青砖黑瓦,肃穆庄严。   两旁边精壮的差役手持棍棒挺身而立,三尺高的明台之上立着一横两竖三张大条案,上卿正座负责问案,两名少卿分列两边负责查找卷宗,协同审理。三张大条案的后方还摆着三张小桌,是给主事书记们誊录口供的地方。   上卿的正座后方,是一副历经上百年的宪章图腾。   宪章又称狴犴,乃龙之七子,形似猛虎,能辨忠奸善恶。   太!祖皇帝是以此图勉励刑狱官员,务必要分是非,懂善恶,秉公执法。   昨天夜里,韩墨初离宫之后便被熊虎亲自带队送到了这里。那时君王尚且没有明旨,故而没有一人敢与他上枷落锁,他只在大理寺正堂旁边的班房里喝了一夜的茶,还顺带着给上茶的小官差讲了两个事关宫变的典故,差点没把那小官差魂儿吓丢了。   随着上卿郭赢高喊的这一声:“带犯官。”   两旁边堂威呼喝,一句接着一句的将这声吩咐传了下去。   不多时,两个官差双手虚扶着韩墨初肩膀亦步亦趋的将此人“押”了上来。   与其说是押送,倒不如说是搀扶。   等把人押到了地方,别说是踹了人的膝窝让人跪下,就连高声呵斥都不敢。   郭赢正身坐在高堂之上,捻着下颌处三缕稀疏的髯须,眯眼打量着立在下方的韩墨初。   以往在前朝之时,他很少有这样与当朝首辅近距离接触之时,从来都只能远远的看着那一身华丽的紫衣。   这人当年可是掌握着整个朝堂的生杀大全,谁升谁降,全凭他的一句话。   为了应付每年的考绩,郭赢还不到五十岁就熬了一脑袋的白头发。   真想不到这样的权臣,也有今天。   此时堂下的韩墨初穿着一身素衣,身形修长,近乎完美的五官让人目眩,似弯非弯的嘴角,凭空给人一种不敢轻易冒犯的威严。   郭赢眯着眼睛看了许久,险些忘了自己是来问案的,于是清了清嗓子,拍了下惊堂木:“堂下犯官,你为何不跪?”   “本官无罪,为何要跪?”韩墨初的回答又短,又不给人面子。   “大胆!此处是大理寺正堂!容不得你一个犯官这般放肆!还不速速给本官跪下!”郭赢猛然摔下了手中的惊堂木,声音大的足够吓死一百多只刚出生的苍蝇。   霹雳一声惊堂木响,韩墨初原本清润的目光忽然透出了彻骨的寒凉,他平静的抬起双眸与郭赢四目相对:“你当真,要本官跪你?”   郭赢与人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的从心底打了个寒战,皱眉暗道:早知方才不喝那么多茶水,弄得现在好端端的想出小恭。   正所谓,恐惧的尽头是愤怒。   郭赢今日是奉皇命来审案的,他说什么也不能还没审出个一二三来,就先被这个犯官吓死。   “韩墨初!”郭赢捂着狂跳的心口,攥着惊堂木给自己壮胆:“你坑杀皇亲,以下犯上,一个犯官之身还敢如此嚣张!来人!将这个不知死活的犯官给本官拖下去!鞭笞五十!”   哼!大理寺的鞭子各个里面都盘了钢丝,等下一鞭子下去,看你还敢不敢这么狂了!   郭赢喊了这一嗓子,堂下的差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那两个方才“押送”韩墨初上来的差官,勉勉强强挤出个笑脸,走到韩墨初跟前躬身做了个引路的手势。   “那个...这位大人...您请...”   韩墨初斜了郭赢一眼,顺着差官手指的方向,风轻云淡的走了下去。   郭赢坐在长案之后,一下一下的给自己揉着心口,气还没等喘匀便跑过来一个小官差来与他通传:“大人,大人,陛下身边的元宝公公来了!”   “元宝公公?”郭赢闻言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了出去:“元宝公公,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您到此处可是陛下有什么”   “郭大人啊,您审案辛苦了。”内监总管元宝抱着一方木盒客客气气的同郭赢行了个礼:“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陛下着我来与韩太傅送些日用,外加这三百两黄金是给郭大人您的。”   郭赢恍恍惚惚的接过了木盒心底一虚,方才的尿意更明显了:“臣与陛下问案,是天经地义之事,陛下何以如此厚赏?”   “郭大人,您误会了,这些黄金是陛下有事相求,并非赏赐。此番韩太傅虽然涉事,可毕竟也自幼将陛下养大的恩师,陛下舍不得太傅大人真受委屈。”元宝一抖浮尘,指着身后十几个抬箱子的小太监:“这不是一下了朝,就差奴才给韩太傅送日用来了。陛下说了这些黄金刨除给太傅大人买吃食的钱,下剩的您就只管留下,不必有所顾虑。若是不够,或是太傅大人有什么短的缺的,您就只管差人去宫中取。”   “啊...原来...原来如此啊...”郭赢怀里抱着这方木盒,觉得自己脑浆倒灌,整个人都快扑倒在地,他强撑着笑容送别元宝:“元宝公公请陛下放心,臣自当尽心尽力。”   “郭大人您肯尽心就好。”事情办完的元宝客客气气的拍了拍郭赢的肩膀,临了临了还提了一句:“千万别让韩太傅受了委屈啊!”   元宝走后,郭赢一手夹着那方木盒,一手扶着暂时还长在自己脖子上的脑袋,甩开双腿发了疯似的朝行刑的内狱里疯跑。   一边跑一边挣命似的狂喊:“鞭下留人!鞭下留人啊!”   内狱里,几个小官差本就愁云惨雾的不知该绑韩墨初哪里,磨磨蹭蹭的只往刑架上绑了一只手,就听见了自家大人杀猪般的嚎叫。   “鞭下留人!!!”郭赢冲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行刑人手中的鞭子夺过来一把撇了出去,然后又上窜下跳的把韩墨初刚被捆上的一只胳膊给摘了下来:“哎呀,哎呀韩太傅您没事儿吧,您受惊了啊韩太傅!方才都是一场误会,都是一场误会啊!”   “嗯?”韩墨初偏了偏脖子,稍稍揉了揉自己半边肩膀:“郭大人方才还下令鞭笞,本官哪儿误会了?”   “误会误会!真是误会”一见韩墨初揉肩,郭赢立马卷起袖子亲自上手,对着韩墨初挺拔的后背就是一顿敲击:“韩太傅,请您随下官往花厅坐坐吧。”   “本官这会儿是犯官之身,怎么能到花厅去呢?”韩墨初半眯着眼睛,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郭赢的服侍:“郭大人,您这是徇私啊。”   “不不不,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只是这监室这会儿实在是不成样子,您进去只怕脏了您的眼睛,您容下官给您收拾收拾,收拾收拾。”郭赢陪着笑脸,亲自给韩墨初拽了把椅子,又用衣袖擦了又擦:“韩太傅,您先坐,先坐。来人,给韩太傅上茶!”   “郭大人。”韩墨初撩袍落座,端着茶碗细细的吹开茶叶的碎沫:“本官想知道,你们大理寺问案,都是这般不问青红皂白,说打就打么?”   “不不不不不不,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郭赢死命的晃着脑袋,速度快得五官都看不清了。   “哦?”韩墨初轻轻把手中的盖碗一撂:“那你就是针对本官了?”   “不不不不......”听了这话,郭赢差点一声哭了出来,直接没出息的跪在了韩墨初面前:“韩太傅,韩太傅,您就说您要什么,下官去给您办就是了!”   “嗯。”韩墨初瞧了一眼郭赢一路夹在腋下的箱子,直接挑明道:“你这茶味太涩了。京中春茶上市,本官要饮最好的金瓜贡茶。”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我要日万啦!!!!感谢在2021-08-15 00:35:42~2021-08-16 17:3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em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4瓶;5210885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宁人   汴京城每年的春日都会有几个连绵的雨天。   那几日天气阴霾, 气候清爽,惠风和畅。比起夏日的瓢泼大雨前的压死人的闷热这种阴霾的天气并不影响人的心情,甚至会让人由衷发出一声春雨贵如油的感叹。   又是一日晨间朝会, 当日所有列席的官员们在走上宫道的一刻都瞧见了一个满脸阴云密布, 比阴雨天还让人心情沉重的男子。   此人也不是旁人, 正是大理寺上卿郭赢。   几日不见,郭赢整个瘦了一圈, 官服挂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 腮帮都嘬了进去。眼下沉着乌青,双瞳之内布满血丝,看起来好似大病之人一般。   两个素日与他有点交情的官员见此情形,忙不迭的围了过去,一人搀扶着郭赢的一条胳膊。   “郭年兄,您这是怎么了?”说话的人名叫刘石,与郭赢乃是同窗,现任礼部侍郎, 三年前恩科之时被韩墨初提拔到了今日的职位上:“几日不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快别提了,贤弟你也知道现在我这脑袋上压了多大一个担子,我成日里吃不下睡不着,能不瘦么?”郭赢有气无力的扶着两人的手臂,才说了一句话就仿佛整个人都要昏过去了。   “郭年兄,你眼下担着韩太傅的案子, 陛下也恩准你每隔十日才入朝述职。这案子虽然事涉皇亲,但脉络清晰, 事实清楚, 你又身有皇命, 韩太傅也不是那般刁钻的逆犯。你不至于这般劳神吧?”另一个来扶他的人是京兆府尹姜篱,姜篱来扶他除了他们两个本身的一点情分之外,更多的是姜篱对韩墨初的关心,私心里总想问出一些韩墨初的近况来。   “姜贤弟,你是不知道啊。”郭赢欲哭无泪的撑着凝重的眼皮:“我是有皇命在身,我这边刚升堂要审,要问还没问,要打还没打的时候,陛下身边的元宝公公就来了。带了一堆价值连城的宫廷御用,又给了我三百两黄金,点名要我好生照顾韩太傅。当朝天子给臣子行贿!这案子怎么审,你让我怎么审啊?我敢问他什么?问他端敬亲王埋骨何处,他反问我难不成要挖出来不成?”   “啧啧啧,真是苦了你了郭年兄,这段日子满朝文武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我听刑部的人说,陛下要他们查案这子,非要调出端敬亲王率领的乱军之中都有些什么人,还有韩太傅调兵出城时带的人马之中有些什么人,这些人祖宗十八代都有没有过逆反之心。从户部到兵部上上下下一干人就只能熬鹰似的找,刑部上上下下也得熬鹰一样的筛。我们礼部和工部为端敬亲王选定陵墓,操办丧礼的折子五天被打回来三十多封。陛下永远都冷着那么一张脸,你说放眼天下除了韩太傅谁能有这个本事看得出陛下的心思啊?”刘石拍了拍老友的胳膊,压低声音与郭赢抱怨着:“要我说,陛下压根就不想处置韩太傅,只是做给那群宗王们看罢了。说句大不敬的话,端敬亲王谋逆早就该杀,岭南道上多少大事小情都是他招惹出来的,偏偏不管谁杀了他都会落人话柄,连累的我们这群人没日没夜的熬着。”   得知韩墨初在刑狱之中并无大碍松口气的姜篱,也十分亲热的拍上了郭赢的肩膀:“正是呢,瞧瞧郭年兄你的眼圈熬的,有几日没睡好觉了?”   “几日?”说起这话郭赢当真是一肚子苦水,扒着姜篱的胳膊和刘石的手臂就那开始顺嘴往外倒了起来:“姜贤弟你可知我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们六部说到底还是忙着公务,我呢?活生生就是给人做小厮的啊。”   郭赢声泪俱下的同两个人讲述着韩墨初这十天来的种种表现,桩桩件件都是含泪泣血。   郭赢既然答应了君王要好生照顾韩墨初,就说不得要对此人言听计从。   韩墨初也压根不同他客气,今日嫌弃茶水不好,明日又嫌弃饭菜不好。   要吃的东西不是古书里写的,就是价值连城的。   什么红虬脯,樱桃饆饠,蜜渍鱁鮧,清酒酿膏蟹,等等等等,无所不用其极。   君王给的那三百两黄金郭赢自然不敢动,大理寺说来说去也比不得六部之中的肥缺,一连几任都是清水衙门。   韩墨初一日至少能吃掉他一二百两银子。这短短十天下来,整整吃掉了他一年多的俸禄,还有他家夫人带过来存了二十多年的嫁妆。   如果只是吃喝也就算了,韩墨初还是个怎么也闲不住的人。   一日午后,韩墨初忽然说要下棋。郭赢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找到翰林院的同僚给他现凑了几个德高望重围棋国手。   转过天来,韩墨初就在郭赢大理寺的刑狱里摆了一圈桌子,他自己坐在正中间,七八个人对他一个。从早到晚下了二十局,他连一局和棋都没有过。   一个年过九十的老国手被气得当场呕血,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死在了大理寺的刑狱里。   韩墨初见状,故作惋惜的摇摇头:“郭大人,你的身体不错吧?以后你陪本官下棋吧。”   从此以后,郭赢每天晚上都要陪着韩墨初下棋,一下就是一个通宵。   白日里韩墨初安然入睡,郭赢却只能顶着满眼的乌青,强打精神外出公干。   又一日,韩墨初琴棋书画都玩儿腻了,忽然想起大理寺中那些积务的旧案来。   随即吩咐郭赢将大理寺内近二十年所有的案卷都拿了过来。   一本一本的翻阅起来。   “郭大人,这么简单的案子,为何拖沓了五年之久还不结案?每年还在派人力物力去侦办,怎得一点结果也没有?”   “郭大人,这份卷宗和方才的卷宗是同一个案子,都是有关先帝一朝南方兵乱的,为什么会分别立案两次?”   “郭大人,这两起京官的案子为什么单独搁置起来了?当中有什么因由么?”   “郭大人,大理寺乃是我国朝刑狱之首,象征着国法森严。你为何这般失察糊涂,连与上一任的交接都做得不清不楚?”   郭赢站在一旁听着韩墨初事无巨细的追问,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好悬没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不瞒二位贤弟,我现在只要听见有人唤我郭大人,我心里就哆嗦,不由自主的哆嗦。”三人一行走到含元殿前,郭赢的苦水也倒完了。他在二人的搀扶之下,正了正头顶的官帽,搓了搓脸上的血丝,摇摇晃晃的汇入了属于自己队伍之中。   姜篱告诉郭赢,他缺席的这几场朝会几乎都是在含元殿内举行的。   因为端王顾伸的事情一日不完,那些皇室宗亲们就会一日随朝列席。   据说宇诚亲王顾潮已经说动了几家宗王,为韩墨初写了一封联名保本的奏折,准备在今日呈给君王。   那么多的军国大事悬而未决,总不能因为顾伸那么一个无根无依的乱臣贼子让整个朝堂都为他让路吧?   这份名单上一向事不关己的康盛亲王顾江也签了名字,宁王顾攸的名字却不在其列。   自从那天顾攸被顾修命人从宣政殿抬出去后,顾攸就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死守着一堵墙坐着,好像是憋着把自己活活闷死在家里,或者气死在家里。   ***   晨朝伊始,君王落座。   内监总管元宝才替君王喊了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宇诚亲王顾潮便迫不及待的将他这几日奔波而来的成果呈现到了君王面前:“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宇诚亲王但说无妨。”顾修隔着冕旒上的珠玉看着堂下的老亲王,如潭水一般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是,陛下。”没有任何参政经验的宇诚亲王并不知道此件事该如何回话,只能捧着奏折一字一句的照本宣科。   整篇奏折表达的中心思想也极为简单,总结起来便是一句话:“吾等与端王顾伸并非一路,韩太傅将他就地正法实是为顾氏子孙除害,希望君王可以三思而行,千万莫要因小失大。”   这封奏折虽然简短,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群臣之中正准备述职的郭赢心缝里。   他只盼着皇帝能允此奏报,快快将韩墨初这个活祖宗接出去。   “宇诚亲王虽有惜才爱国之心,可国法就是国法。此案如今尚未审结,诚亲王还是稍安勿躁吧。”顾修与第一日一样,还是如此的不近人情。   “陛下,此事一拖再拖,已经过了十日了,朝中上下大事小事都快被此事拖垮了,六部上下为了查案已经快腾不出人手维持机构运转了,难道陛下这样也能无动于衷么?”   “朕自有朕的道理,此事关我皇室声威颜面,朕必须慎之又慎。”   “陛下这分明是优柔寡断!”顾潮也学了顾攸的样子准备破罐破摔。   殿前侍卫也做好了再抬一个人下去的准备。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   自从婚后一直深居简出,极少步入前朝的晴昭公主在这一天脱簪素服,手捧表章,毫无征兆的现身在了含元殿的正门之下。   一看便知,必有大事。   君王未有一丝怠慢,即刻宣人入殿。   入殿后,晴昭公主捧着表章当众宣读起来。   这本表章之内详细记述着端王顾伸从当年放任她在漠南受辱,并借机陷害当年还是亲王的皇帝开始,直到这一次端王是如何派了细作炸伤君王,又是如何私自屯兵,试图弑君谋反的所有罪行。   顾伸所犯的罪行,每一桩都有真凭实据。   她一早便看出了顾伸的狼子野心,所以也早早嘱咐了太傅韩墨初,一旦发现端王顾伸欲行不轨,便即刻诛杀,不可给此罪人任何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   大周皇室之中一向女儿缘浅,晴昭公主顾锦更是大周皇室自立国以来唯一一位出身正嫡的公主。   顾锦从出生那天起,就是整个大周皇室至尊至贵的珍宝。   她但凡说出一句话来都是举足轻重,更何况今日这样脱簪素服,言辞恳切。   所有在场的顾家宗亲,无论本身对此事态度如何,听了晴昭公主这一番话也立马消了心里的芥蒂,都觉得端王顾伸就是死有余辜。   他们只要不做这么多恶毒之事,君王根本不会随意处置他们。   端王顾伸有今日下场,全然是他咎由自取。   “韩太傅受命于本宫并无错处,陛下若是定要责罚,就请陛下责罚本宫吧。”顾锦提起裙摆翩然跪地,深深的朝上拜了一拜。   “长姐,莫要如此说。”已经一连十几天油盐不进的君王语气终于有了几分松动:“朕自幼受你之恩,如何忍心治罪?”   这点来之不易的松动让站在群臣之中已经站得摇摇晃晃的郭赢看到了些生的希望。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对太傅韩墨初的处置就有明旨下来了。   八个字:“事出有因,不与责罚。”   同内监总管元宝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全程戴着兜帽的青年男子。   男子虽然挡着脸,但郭赢只要眼睛没瞎,他就看得出来者正是当朝天子顾修。   那一夜,大理寺上卿郭赢又是一夜未眠。   他的刑狱之中不光住了个一品首辅,还住下了当朝天子。   ***   大理寺,刑狱监牢之内。   韩墨初的牢房是新盖的,或者说是拆了一半的高墙重新盖的,窗口比寻常的监房宽敞许多,地面打扫得也干净,祛湿的香料也燃得满室幽香。   所有的日用陈设一应俱全,连书架上都摆满了韩墨初爱看的书籍,就只是床没那么宽敞。   顾修与人并肩躺着,还需要把双腿蜷缩一点,才能保证两个人都躺在榻上。   韩墨初索性侧过身子,撑着一半手臂,让顾修枕在自己胳膊上舒展双腿。   顾修靠上了韩墨初的肩膀,双手我紧跟着抱上了人的脊背,将脸深埋在了韩墨初的胸口处。   “陛下,您怎么好似受了委屈似的?臣不在的这几日陛下过得可还好?”韩墨初不动声色的揉了两下顾修的头发。   “不好。”顾修脱口而出,随后又一点轻吻贴在了韩墨初的唇瓣上:“以往朕做皇子时,你便要为了朕挨鞭子,为何朕做了皇帝,还要这样处置你给别人做戏?”   “陛下这是顾全大局。”韩墨初扬起嘴角由着人细碎的轻吻:“再说,臣在这里也不曾受什么委屈。”   “朕有时当真想学学父皇,端王说的没错,不过是想杀个人罢了,何必有那么许多的顾虑?”   “陛下是个好皇帝,臣之所愿就是陛下能做个好皇帝。”韩墨初哄顾修入睡的方式就是与人皮肉相贴,再慢慢的以空心手掌拍人脊背:“陛下若是不处置臣,端王一死,宗亲们必会觉得唇亡齿寒,以至于国朝江山不稳。臣在这里待这么几天,能换大周皇室长治久安,臣不吃亏的。”   “亏。”顾修猛然发狠将韩墨初紧紧抱住:“子冉是朕一个人的子冉,凭什么……”   “好,臣是陛下一个人。”韩墨初轻轻的揉搓着顾修泛红的耳垂:“陛下这次吃了大亏,臣回去后,让陛下好生把这亏欠补回来。”   “嗯。”顾修贪婪的嗅闻着韩墨初怀中淡淡的纸墨香气。   他已经十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韩墨初不在他身边,他一刻都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他确实如韩墨初所言做了一个好皇帝。在面对大是大非之前首先想到的永远是以大局为重。   可是他对韩墨初说的每一句重话,反噬到自己身上又都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韩墨初不在,会把他的心都掏空了。   他只有实实在在的抱着这个人,才会觉得自己又重新被填满了。   转日晨朝过后,分明在刑狱中与韩墨初过了一夜的君王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大理寺门前,亲自迎接受了冤狱的韩太傅回宫。   大理寺上卿郭赢顶着双眼中的血丝,遥遥目送。   深深感叹,活着当真不易。   ***   接回了韩墨初,顾修还有一件要事要做。   那就是亲自前往宁王府,把日前被他得罪哭了的宁王殿下再哄回来。   宁王殿下的正房之内,太妃金氏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米粥拉扯着裹成一团被卷的儿子:“攸儿听话,喝口粥好不好?”   “我不喝,母妃您端走吧。”被子里的人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   “乖攸儿,母妃听说修儿已经把韩太傅放出来了,你就别赌气了。”金氏继续满脸慈爱的拉扯着光滑的被面:“听话听话,这么些天都没好生吃饭了,饿坏了怎么好?”   “随他是抓是放,反正我也不当这个亲王了,凭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任性?修儿是皇帝,又是你的亲弟弟,你都当朝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你还想干什么啊?”金氏隔着被子戳了一下无动于衷的大儿子:“你是做兄长的,你就让让他又怎么了?自己都是三个孩子的爹爹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么?”   “亲弟弟,亲弟弟,母妃只说我从小到大跟他争过什么没有?我就比他大了三个月凭什么我就是兄长他就是弟弟?凭什么兄长就必须让着弟弟!”   被窝里,瞬间传出几声委屈的抽泣。   “母妃只知道骂我任性,就不问问他在前朝说了什么?他说他和顾伸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他说我放肆,还让我滚出去,还跟我拍桌子,我什么时候跟他拍过桌子?做了皇帝就可以这样了么?”顾攸越说越委屈,哭声也越来越大:“我从来没有跟他拍过桌子,我跟他拍桌子母妃你也只会骂我!只会骂我!母妃怎么不骂他呢!”   “六哥。”   一声六哥,被子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刷啦一声,顾攸掀开了被子,挂着一脸的眼泪鼻涕回过身去。   只见君王顾修正穿着一身常服,就坐在他的床头上。   “我才不是你六哥,你是顾伸的亲弟弟,从今往后你只有三哥!再也没有六哥了。”顾攸狠狠的推了顾修一把,转头把被子又蒙了上去。   自小弱不禁风的宁王殿下发起脾气来都弱弱的,一巴掌推得自己手都麻了,顾修的肩膀连动都没动一下。   “长姐听说你最近没有好生吃饭,所以让朕来给你送些点心。”   “哦,那多谢陛下恩赐,不忍看我饿死。”   顾攸忽而觉得眼前一亮,脑袋上的棉被又一次被摘了下来,一块儿栩栩如生的螃蟹饼被托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一盒就一块,给你吃。朕吃红豆饼。”   “长姐给我做的,一盒都是我的,你凭什么惦记啊?!红豆饼放下不给你!”顾攸没好气的抓过那块糕饼,三口两口就填到了肚里,然后继续背对着顾修运气。   “六哥。”   “干什么?!”   “上次你说想要一只白狮,朕给你带过来了,就在院子里,要不要去看看?”   “我…我不看…我不稀罕!”顾攸嘴上咬着牙,身体却很诚实的开始朝顾修的方向磨蹭。   “白狮是训过的,可以骑。”顾修一句话拿住了顾攸从小到大的命门。   “可以骑?!”顾攸瞬间眼前一亮,同手同脚的挂在了顾修身上:“快点快点,带我去瞧瞧啊。”   “朕还没有用早膳呢。”   “哎呀,那盒子里不是有红豆饼吗?”顾攸勉强弯腰够到了一旁的点心盒子,随手抓了一块点心戳到了顾修嘴里:“快点快点,吃完快点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6 17:37:23~2021-08-17 08:5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六卷 .万国来朝 § 第一百四十六章 精武   永定七年, 夏至。   京郊大营的演武场内,一场盛大的阅兵演武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这已经是大周设置火器局以来由太傅韩墨初牵头研发的第三批火器了。   新一批的火器中,应用最广的火!枪自然是第一位的。   第三代火!枪摒弃了第一代的中空竹筒, 还有第二代用于引信的火绳。   这一批的火!枪, 长短不一, 制式不同。   长者二三尺,短者仅为一尺。分单管与双管, 由金属制成, 内部贯通,底端封闭,一侧有曲杆,下方装有半月形的扣簧。木制枪托上方镶有保险的扣环扳手,拉开扣环后方可射击,枪管前端还有一枚用于瞄准的金属环。弥补了先前火器容易走火伤人,精准度差等缺点。   子巢也由最初的碎石,铅块, 改为了一颗如梭头一般削尖的灌满火药的中空金属管,或是与枪膛相匹配的实心铅块,每杆火!枪之中可装配至多六枚子巢,大大提高了作战之时填装弹药的效率。   除了这些小巧轻便的火!枪外,新一批的火器之中还出现了一种新式攻城火!炮。   新式的攻城火!炮,高约九尺,炮管长为两丈, 下有十二片木轮用于推行,轮体还可拆卸更换为适合托运攀爬山地的角轮, 下方有升降台, 可以自行抬升炮筒高矮, 也可转换瞄准方向。   此炮是专门用于对付罗刹,兰竺,都盘,拂菻等国为防大周火器攻城所修筑的高墙的。   同时还有加装了短门火!炮的小型战车,能在各种各样的土地上疾行如飞的火焰式攻城战车,还有能随意组装变换形式的六边遁甲,专门用于武装战马的马背短甲。   看台上,君臣二人一身戎装,每人手里拿着一副千里镜望着演武场上的情形。   小太子顾毓诚也穿上了他人生中第一件掐银轻甲。   这件轻甲,是他姑姑晴昭公主送与他的生辰贺礼,一直没舍得上身。   今日为了要陪他这两个爹爹入军营看演武,他从一早起来就满地打滚的磨着尚宫吴氏将这件银甲找出来于他穿上。   夏至闷热,银甲上身,小团子热得满头大汗,仍旧乐此不疲。   小毓诚身边坐着身着青衫的宁王世子,以往的混世魔王,被这隆隆的炮火之声吓破了胆子,抱着身边的弟弟,吓得不敢睁眼。兴奋的小毓诚只能一边用双手堵住兄长的耳朵,一边欢呼雀跃。   演武结束后,小毓诚迫不及待的拽着宁王世子冲到了看台下方,一样一样的抚摸过方才演武所用的那些神兵利器。   小团子力气有限,盾甲,长!枪,战车这一类的他也只有摸摸看看的份,挑了老半天才挑到了一柄他能拿的动的单管小□□,举着一路蹦蹦跳跳的跑到了亚父韩墨初面前:“亚父亚父,你教我放这个!”   韩墨初微笑躬身将小毓诚抱了起来托在臂弯处,把着孩子的小手托平枪身,接连三枪连连命中。   “棒棒!亚父好厉害!亚父好厉害!”小团子坐在韩墨初的臂弯处连连拍手叫好。   “诚儿,你看父皇。”一旁的君王顾修也来了兴致,随手挑了一把双筒长!枪,拉开栓枪的保险,双目一睁一眇借着准星的圆环瞄准靶心处的红点,扣动枪托上的机关,只一下就正中靶心。   “哇!父皇这个射得好远啊!”小毓诚搂着韩墨初的脖子更加兴奋的鼓起掌来。   见此情景,宁王世子毓恒也眼馋了。   鼓起勇气踮着脚尖,轻轻拉扯着顾修戎装的下摆:“皇叔皇叔,恒儿也要打枪。”   顾修低头看人一眼,尽可能的表现得和蔼可亲,弯腰也将毓恒托在怀里,让人扶着手中的枪托。   午后,顾修与韩墨初在军营中与几个一品将军商议着下半年的军国大事。   毓恒和毓诚两个同龄的兄弟便在军营中的泥沙地里打滚疯跑。   一直玩到了黄昏时分,两个孩子都脏成了泥猴,衣裳的本色都看不出来了。   军营里没有能给孩子更换的衣衫,两个小家伙也就只能由着这两个孩子脏兮兮的回去了。   回程的路上,疯玩一天累坏了的小毓诚趴在顾修膝头酣然入梦。   梦里他成了与他父皇和亚父一样的大英雄,骑着高头大马,架着金属战车,威风凛凛的驰骋疆场。   梦醒之后,他被尚宫吴氏拎进澡盆,一遍又一遍的用热水搓洗,直搓得浑身通红,哭天抢地:“吴姑姑,吴姑姑,我错了,我以后不在泥地里打滚了,你轻点搓我好不好?”   “小祖宗,您都脏成这样了还不洗洗干净?”尚宫吴氏卷着袖子,托着毛巾对着小团子的脖颈就是一顿狠搓。   “军营里的将士们都是这么脏的,父皇说这叫大将军不拘小节!”小毓诚呲牙咧嘴的试图爬出浴桶之外。   “大将军?吴姑姑可不懂什么叫不拘小节,吴姑姑只知道您亚父当年就是大将军,军功高得都吓人。小殿下可见韩太傅什么时候这么脏过?”小毓诚挣扎无果,又被吴氏按了回去,继续在水中□□清洗。   ***孄発   君臣起居的暖阁里,摆放着盛夏消暑用的坚冰,冰块两旁是两架造型精致的铜制风轮。   满桌的积务之上一盘颜色鲜亮的果子摆在桌案的正当中。   自打驿路兴起之后,举国皆商,举国皆富,国民富足之后这些昔日曾经极难在京中见到的鲜果如今也变得稀松平常。   今日的公文并不算多,大多数都是关于这一次汛期各地堤坝的防洪情况的。   顾修早早看完了折子,就坐在韩墨初身边与人摇风轮。   韩墨初这里比顾修要忙碌得多。   从军营回来后,他便吩咐元宝从户部搬来了去岁年初一直到今日的国库账目,外加一副四尺多长的大算盘。   如今四处兴商,举国每年收来的赋税皆要以万万记,这些四尺多长的大算盘也是为了此事量身定做的。   “子冉,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查账来了?”顾修看着账目上的数字,以及韩墨初难得微微簇敛的眉峰不解道。   “臣早就说了陛下,只会花钱不会赚。眼下国库每年的收入是比以往多出了数倍,可陛下可知每年光是给那些适龄的孩童办学就要花多少银子?每年修桥铺路又要多少银子?还有驿路,堤坝等等每年的维护费用要多少银子?再加上陛下前些日子下旨在全国建立的善医堂,济孤院,敬老所,这些都要多少银子?”   “这…”顾修压在心里盘算一番,没有想出一个大概:“子冉不是说,这些费不了多少银子么?”   “这些是费不了多少银子,可是陛下难道忘了,还有军饷和朝俸的开销呢?此番火器改制,全军推广之后又是一笔数目庞大的开支,等到这笔军费拨出去后,再刨除每年必须的囤积之外,这国库的账面上能用的至多也就剩下四千多万两了。”韩墨初手指飞快的在算盘珠子上弹动,每一文一钱都没有放过,最终给顾修亮出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哦,对了,还有为了开采制造火器所用的铜铁磷硝等矿石,朝廷还于脩罗,甘毕等地采购了一大批昆仑奴,这些银子下半年都要等着用的。”   “四千多万两?这…怎么…就剩下这一点了?”顾修看着眼前的数字,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各地通商之后分明赚了那么多银子,怎得一眨眼,这些银子就都不翼而飞了呢?难不成是长了腿,跑了不成?   “陛下兴商,富得是天下百姓。百姓富了,国家才富,国家富了,陛下花在百姓身上的钱就更多了。”韩墨初熟练的将算盘归位:“唉,陛下从做亲王时起就是这个样子,有一文钱都要贴到外面去,根本不知道给自己手里留上两分。”   “师父,你不会看着朕饿死的是吧?”顾修双手扒上人肩头,贴着人侧脸低声言道。   “陛下从小只要一唤臣师父,就是有事相求。”韩墨初挺直腰背由着人挂在自己身上:“臣可是怕了您了,明知自己会心软,还次次都要纵着陛下。”   “师父。”顾修从韩墨初的背上退了下来,趁着四下无人拉住人衣袖:“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么?”   “是,臣是打算好了。”   “子冉打算怎么做?”   “卖火器。”韩墨初温声答道。   “卖火器?”顾修皱眉不解:“子冉不是说火器乃是国之命脉,绝不能授人以柄么?”   “臣要卖出的火器,是如今京郊大营库房里第一代已经闲置的火器。火器更新换代如此之快,就算周遭各国之间有了这些,也一样不会危及我大周的安宁。如此一来,军费一项至少可以做到在军中自给自足。”   “韩太傅果真就是韩太傅,当真从来不会让朕操一点心。”   “谁让臣是天生的劳碌命,上辈子也不知欠了陛下多少银子,这辈子要这般拼了命的还债。”韩墨初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   “那子冉现在可别还了,留一点到下辈子再还清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今天没有双更,晚上加班班,爱大家。感谢在2021-08-17 08:55:35~2021-08-17 17:4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新币   大周的火器并不愁卖。   几年前, 大周凭借着这些无比先进的神兵利器在周遭各与之接壤的外邦部落境内大杀四方。   南诏,回纥,西戎, 靺鞨, 吐蕃, 蒙室直接被纳为周土,突厥则被一分为二, 西边与西戎接壤的那片草场归于大周并行西戎, 另一半则在罗刹的扶持之下龟缩在白山黑水之间再也不敢滋扰边境。   这等斐然的战绩,周遭邻国无不艳羡。   就比如世代相争的崇山国与安息国,科威塞国与内志国。这些国家连年征战不断,冲突亦不断。这些国家自然需要用到火器,尽可能的武装自己。   而大食国夹在这么几个不太平的邻国中间,也一定要依靠火器自保。   若是天下仅有大周一国能用火器,诸国忌惮,只需与大周交好便可换来太平。大周一旦将火器开放于四海邦邻, 那么与之相对或相邻的国家就必须要拥有同等数量,同等级别的火器   毕竟谁也不想做了那火器之下待宰的羔羊。   韩墨初并没有就大周即将兜售火器的事宜让君王顾修下达明旨,而是在汴京以及京畿等几处通商枢纽挑了几个来大周贩货的大商团,将此事悄无声息的散了出去。   消息半真半假,神乎其神的传了一个多月,终于有眼热的国家按捺不住了。   来自安息国的使团是在这一年的六月抵达汴京的。随团而来的商队还带来了大量的红花,香兰, 豆蔻,丁香等在大周境内十分风靡的香料, 致使整个汴京在六月三伏的天气里都笼罩在了一股浓烈的异香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之内, 来自扶南, 真腊,明堂,大食,高丽,崇山等国的使团也陆陆续续都到了。就连远离大周国土的拉哈伯和兰竺两国也都分别派遣了使团和商队。   这群人都打着朝见上邦,互通有无的旗号挤在了京中的鸿胪寺内,一个也不肯离去。   鸿胪寺里住不下,就住在京中的客栈里,客栈里住不下,有些甚至就借宿在了大周百姓的家中。   比起以往每年年节之时,到京中兜售年货的商团还多出一倍不止。   晨间大朝之前,趁着早起仅有的清凉,列席的百官们总会在此时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闲谈。   为了接待近来涌入汴京城内的外邦使团,鸿胪寺与礼部当仁不让的成了近来最得君王及韩太傅重视的两个官司衙门了。   尤其是鸿胪寺,太傅韩墨初每日下了朝会都会往那里去待上一两个时辰,不是与使臣会面,就是带着鸿胪寺中的众人一齐看来自各国的国书。   因此这些时日以来,但凡能同这两个衙门能说上一句话的,都少不得要到与之相熟的好同僚面前去凑个热闹。   说不准哪句话就能问出什么升官发财的好门路。   这样的热闹,以门下给事中尚祈为首的那些年过半百的老言官们通常是不会凑的。   自打新朝建立之初,门下省的言官们就不太受君王重视。几次新政推行下来,也基本与他们这群人无关。   他们在自感与太!祖朝相比如今已是被束之高阁,就好似放了几百年的老匾一样无人问津。   新政与他们无关,他们也对新政嗤之以鼻,仗着自己就快荣休的年纪,对什么事都想从头到脚品评一通。   眼见着新上任的京官们一个个的都去巴结新贵,他们就立在宫道旁边,偏唇负手啧啧感叹着:“瞧瞧,瞧瞧,眼下这朝堂还像什么样子?都给铜臭熏脏了。”   “世风日下呦,说到底啊,就是那上梁不正下梁歪。江湖草莽出身的,空长一副好皮相,能知道什么叫气节,什么叫风骨?”   “要我说,咱们那位韩太傅当真就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地砖里的卡的金沫子都恨不得拿小刷剔出来带走。我大周上邦何以就穷到了这么个地步?也至于招那么一大帮蛮夷入京,还让鸿胪寺好吃好喝好招待,听说还要把这国库里的刀枪火器卖给他们。”   “可不是么?就说昨日我乘车回府沿途瞧见了几个大食国来的商人,顶着一头的红发,竟是穿着我大周的袍服,本来瞧着就不伦不类的。我停车在路旁让小厮去要桌酒菜,他们竟然朝我行了个礼,还说了句官话。”   “此话当真?眼下连蛮子鬼都会说官话了?哎呦呦,再过几年下来,咱们这圣人之言是不是就要从蛮子嘴里说出来了吗?这不是玷污祖宗吗?”   “诸位大人,请恕晚辈直言一句。外邦入我大周经商贩货,自然要习我周文周礼。我大周中原之文,就该寓教于四海临邦,这又有何对不起祖宗了?”新任的鸿胪寺正卿周楠打断了这群老臣们的闲话,自从南诏国主入京那次开始,周楠共计接待了十数次外邦上卿,政绩喜人。韩墨初任免人才向来不看资历,果不其然此人在去岁便越过一众前辈,升任了鸿胪寺正卿。   “你们这群小子如今一味钻营,为了一两银子同外邦夷人斤斤计较,当真是丢了读书人的风骨气节!难不成读书为官就是为了那么几两银子?”   “吾等读书为官,是为了造福百姓,万千百姓需要这些银子,吾等就是要计较这些银子才能造福百姓。”年轻的周楠不卑不亢的正正腰间的玉带:“既然诸位大人有这等风骨,视钱财如粪土。不如就由晚辈替诸位上书陛下,免了诸位的俸禄,免得脏了诸位一心为国的文人风骨。”   “看看看看!这就是韩太傅陶冶教育出来的后辈,当真是前途无限!前途无限啊!”某个被怼得哑口无言的老臣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愤怒的指着对面的周楠:“吾等当真…当真是甘拜下风!”   ***   午后骄阳似火,顾修自京郊大营,韩墨初自京中鸿胪寺。   两个人分头从宫外归来,一人带着一身热汗。   暖阁连接的通室之内早已备好了为他们洗尘的热水,他们自来从军营里养成的习惯就是沐浴不用人服侍。   尚宫吴氏每每放好了热水,再将用于更换的新衣挂在架子上,随后就会心照不宣的带着人撤到外间伺候。   通室正中摆着一方可容纳四五人同时沐浴的黄杨大桶,桶上热气向上氤氲,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周遭。   二人就褪了衣裳,面对面的坐到浴桶里。   一面洗尘,一面说话。   “今日朕去看了京郊大营的武器盘点,京中库房之内的积存,再加上各地方军回收上来的第一代的火器数量足够分给此次入京的各国使团,就是定价之事还要再与户部及兵部两处议一议。”顾修拿着水盛舀了满满一盛温水,淋上了自己的肩头,精壮的肩头上赫然是一枚深入皮肉的牙印:“子冉那边如何?”   “有关这火器定价之事,臣正好有事想与陛下商议一下。”韩墨初拿着手巾从自己修长的脖颈上擦过,所到之处也挂着好几处肿得亮晶晶的青紫痕迹。   不难看出,他们两个昨天夜里又打了一架,不出所料的又弄了个两败俱伤。   “嗯?”顾修闻言,忙用沾湿的软巾擦了擦两只耳朵:“子冉想说什么,朕洗耳恭听就是。”   “有关火器定价之事,臣反反复复的想了许久,怎样才能让我朝在此番交易中稳赚不赔。”韩墨初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伏在了与顾修同一侧的浴桶边缘上:“臣预备在来年在全国境内发行一种新型铸币。此币由铜,锡,铁三金合成。周遭邻国若想在大周购置火器一应只可用此新币结算,而结算方式也要由大周决定。”   “铸造合金新币?”这又是一个让顾修意想不到的新奇想法:“自古以来边境贸易各国都是以金银结算,子冉何以还要铸造新币?”   “这种合金所成的新币造价比金银低廉,只需用当年火耗过甚的废铜制成即可,三金相合,配比及重量皆以大周所用的准星为准。多少新币换多少金银,多少新币换多少货物,一切都是由大周说了算。”韩墨初手里虽然没有算盘,可说起数目来仍旧可以一字不差:“就拿高丽,百济,扶桑这三国来说。他们与大周商贸来往最为密切,大周境内将近三成的边贸商团都与这三国有生意往来。每年的交易额度以十万万计,交易所用的金银纯度不同,所赚的纯利自然也不相同,如若今后都能以新币结算,那么至少可比往常多拿三成的纯利。”   “此事若是当真能成,大周之于四夷就当真可以坐稳上邦之席了。就是那些外邦国君未必会同子冉想得一样接受以新币结算的提议。”   “所以,臣才一直没有将出售火器的消息明着放出来啊,等到吊足了他们的胃口再说。”韩墨初展眉轻笑,宛如夏日微雨清凉沁心:“他们一心所求的是火器,所以用真金白银换了新币来购置火器,他们是不会觉得自己吃亏的。而这些新币既可用于购置火器,又可用于贩运结算,还能抵扣些许税款,商人们用了也不会觉得吃亏。等日后时间久了,他们自然就会接受这些钱币的流通了。”   顾修恍然如梦,就如早年韩墨初为他谋得江山之时一样,韩墨初又下了一盘又惊又险的大棋。   但是这步棋一旦走通,便可造福天下千百年。   ***   沐浴更衣完毕,君臣二人才在桌案跟前落座,茶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就瞧见小太子顾毓诚拉着宁王世子一路从门外奔了过来。   “给父皇/皇叔,亚父/韩太傅请安,我们去内室里找个东西就出来!”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的给君臣二人行了个礼,随后就掀了帘子钻到内室里没了踪影。   君臣二人莫名其妙的看了两个小家伙一眼。   大约一柱香后,老神医苏常如捂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紧追而来,一进门就往韩墨初面前拍了一缕长髯:“韩子冉!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上纯粹是爽文之中理想化的构思,请各位读者不要当真!!感谢在2021-08-17 17:40:22~2021-08-18 20:0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要芝麻酱、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胡子(日常)   小太子顾毓诚同宁王世子顾毓恒与他们的父辈一样, 都是年纪相差不足一岁的兄弟。   随着两个孩子年纪越长越大,越来越离不开彼此,每次分开不过两三天就又吵着要再见面。   索性就由太妃金氏做主, 让毓恒住到宫中去同毓诚一样都跟着韩墨初一齐读书习字, 有没有出息也不要紧, 只要能跟毓诚做个伴就好。   这一日,毓恒从王府带来的爱犬雪花冰病了。   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 雪花冰就一直懒洋洋的翻着小肚皮, 最爱吃的清炖排骨放在碗里都没了兴趣,最喜欢的绣球也不愿追了。   为了能让雪花冰舒服一些,两个孩子还从吴姑姑那里要了许多上等丝棉垫在了雪花冰的小窝里。   方才,两个小家伙儿吃过午膳后去看睡在窝里的雪花冰。小狗蜷在窝里唉唉的叫唤着,嘴角边上还流着一滩黄色的不明液体。   两个孩子瞬间被吓坏了,急匆匆的拎着小狗一路跑到了太医院中后方的小药庐里去找神医苏常如。   两个小娃娃抱着小狗跑过来时,苏神医正坐在院子里的一颗大槐树底下的摇椅上呼呼大睡。   昨日他为了制一味专防时疾的新药一整夜都没有合眼,这会儿正是补眠的时候。两个孩子来回推了他好几次, 他依旧酣眠不醒。   “二位小殿下,这是怎么了?”正在药庐中捣药的小徒弟裴一恒听见了动静从门里走了出来。   两个小家伙儿如同见到救星一般,举着小狗跑了过去,泪窝浅浅的毓恒抱着小狗语无伦次的抽泣着:“呜呜呜…我的雪花冰…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恒哥哥的雪花冰从昨晚开始就不吃不喝,方才还吐了好多黄水。”比起诸子之中最年长的毓恒,小毓诚遇事明显要稳重得多:“请小裴哥哥帮它看看吧。”   裴一恒从哭泣的宁王世子怀中接过了蔫头耷脑的小狗,先是翻开小狗的嘴巴嗅了嗅里面的气味, 又揉了揉小狗涨得溜圆的小肚子,温声道:“二位小殿下可还记得雪花冰最后一次进食吃的是什么啊?”   “我记得我记得。”小毓恒擦了擦眼泪回忆道:“就是昨天晌午, 吴姑姑给我和弟弟烧了黔中道贡来的黄羊, 雪花冰可喜欢吃了, 足足吃了三碗,结果晚上它就不动了。”   “是,臣知道了。”裴一恒点了点头,连忙找了个铜盆作为接引。随后开始在小狗的肚皮上轻轻揉压推送,小狗四条小腿来回挣扎了几下,终于把小脖子一挺,呕出了两大团根本没有消化的黄羊肉。   随着这两团东西落入盆内,小狗的眼神也跟着活络起来。   裴一恒擦了擦自己手上沾染的脏污,又拿了一只小钵盂给小狗倒了些温水,小狗摇着尾巴趴在水碗跟前,咕噜咕噜的喝了起来。   “二位小殿下放心,雪花冰只是贪嘴吃了太多的羊肉,不消化罢了。臣方才已经帮它把腹内的积食吐出来了,又给它喂了些温水,它现在已经没事了。”   “唔!多谢小裴哥哥!”小毓恒拍手叫了一声多谢,忽然歪着脑袋十分好奇的摸了摸裴一恒耳垂上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疤痕:“小裴哥哥,你是哥哥还是姐姐啊?宫里只有姐姐们这里才有这样的…奇怪…你这个和姐姐们的不一样,姐姐们的上面可以挂耳坠的,你的怎么挂不上?”   “嘘,臣当然是哥哥了。”裴一恒伸手遮了下自己的耳朵:“臣这里是和小殿下们一样大的时候被虫咬的,愈合之后就是这样了。”   “两只耳朵都是吗?”小毓诚也天真的眨眨眼睛。   “是,两只耳朵都是。”裴一恒把头一低,熟练的拿出一张油纸给小狗配起药来:“这里是茯苓和山楂,二位小殿下回去后要给雪花冰掺在粥水里让它吃下去,调理个三五日再与它吃肉,不然雪花冰会把自己的肚皮撑破的。”   “嗯!我们记下了!”两个小家伙儿抱着小狗,再三谢过了裴一恒,走到院子里又经过了正在打鼾的神医苏常如。   二人对视一眼,小毓恒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把宁王早先送给他的小弯刀来:“弟弟,你会用么?”   小毓诚重重的点了点头,拔下了弯刀的刀鞘,贴着苏澈下颌的轮廓手起刀落,一丛髯须飘飘而落。   苏澈动动嘴唇,没醒过来。   小毓诚又是一刀贴着苏澈的人中下方,又一丛髯须飘了下来。   弯刀的刀刃又薄又快,一会儿功夫小毓诚就把苏澈精心养了几年的胡子给剃干净了。   就在两个小人儿犹豫着要不要连眉毛也剃掉的时候,苏澈醒了过来。   “二位小殿下,你们怎么来了?”苏澈揉揉眼睛,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可有什么事情么?”   “苏先生好!苏先生我们走了!”两个小家伙儿手拉着手,一手夹着雪花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苏澈面前。   “苏先生,您醒了?两位小殿下的爱犬病了,我帮着看过了,没什么大事。”收拾完屋内的裴一恒才一出门就愣住了:“苏先生,您的胡子呢?”   让裴一恒惊讶的不是苏澈没了胡子,而是素日那个老气横秋说话都沉着嗓子的苏先生,没了胡子之后,竟然是个十分清俊的青年人。   在他的印象里,他在通过内臣直属的太医院考核后第一次见到苏澈的时候,苏澈就是续了一脸的山羊胡子,而且也基本上没对他笑过。   他一直以为,像苏澈这般医术出神入化的老神医,至少也该有五六十岁了。   没想到,剃了胡子的苏澈居然看起来至多只有三十岁。   “胡子?什么胡子?”后知后觉的苏澈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瞪着眼睛就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了两个小家伙躲藏的宣政殿,也不管当朝天子是不是在场,怒气冲冲的和韩墨初拍了桌子。   “韩子冉你到底管不管!你儿子把我胡子剃了!你这让我从今往后怎么出去见人啊!”   “苏常如你疯了么?”韩墨初横了苏澈一眼,示意他君王还在当场。   “咳咳,陛下,微臣失礼了。”苏澈捂着下巴给一旁的顾修行了个礼。   “无妨,苏先生也是事出有因。”顾修也很给面子的说了句免礼平身,苏澈捂着下巴的样子,让天生一张冷脸的他第一次觉得忍笑竟然这般辛苦:“子冉同苏先生说话吧,朕到外间去看奏折。”   “毓诚毓恒,你们出来。”顾修走后,韩墨初又抽出了那柄随时随地都能出现的戒尺“啪”的在桌面上敲了一声。   “韩子冉,你干嘛啊!”苏澈被这戒尺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阻拦道:“我可没让你打孩子啊。”   内室里,两个小家伙儿一步一蹭的从内室之中缓缓挪了出来,都背着一双小手低着脑袋,老老实实的站在了韩墨初面前。   “你不是让我给你做主的么?”韩墨初拨开了苏澈阻拦的手,冷声言道:“是你们割了苏先生的胡子么?”   两个小人儿对视一眼,慢慢点头。   “用什么割的?”韩墨初又用戒尺敲了一下桌子。   小毓恒慢吞吞的从怀里摸出了惹事的弯刀,红着眼圈道:“韩太傅,是我错,是我让弟弟割的,求您不要打我弟弟好不好?”   “是我动手割的,亚父还是打我吧。”小毓诚抿着小嘴,颤颤巍巍的把小手伸到了韩墨初面前:“恒哥哥最怕疼了。”   “既然知错,为什么要割苏先生的胡子?”韩墨初又一戒尺敲到了桌子上,这一句话刚问出口他险些笑出声来。   “因为,我们觉得苏先生长胡子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小毓恒抓着弟弟的小手护在了自己怀里,搜肠刮肚的想了个多少有点正当的理由。   “是啊是啊,苏先生分明是和亚父同岁的,却硬要留着胡子,看起来太怪了。”小毓诚也点头附和。   “是啊,我也一直弄不明白,苏常如你到底为什么非要留着这些胡子啊?”韩墨初看了两个小家伙儿一眼,小毓诚顿时会意,知道他们两个的手这回是都保住了,连忙拽着宁王世子逃了出去。   “你管我留不留胡子做什么啊?!我想留不可以啊!我就想留着胡子不行么?”苏澈双手挡在自己的下巴上欲哭无泪:“反正我不管,你必须赔我的胡子!你现在就赔!马上就赔!”   “除非你说出你为什么非要留胡子,否则我就当那两个孩子是做了好事。”韩墨初抬手拽下了苏澈挡在脸上的手掌:“胡子是一日一日长的,你挡也没用。”   “留胡子还有为什么!我想留就留怎么了!韩子冉你不讲理!回头我就烧香告诉先生说你欺负我,等到了阴曹地府我就让他揍你。”苏澈越说越委屈,最后一句话说完喉咙里已然带着哭腔:“先生揍你,我再也不拦着了。”   “且不说先生眼下还在不在人世,就算不在人世,估计也早就投胎了。”韩墨初轻挑眉峰:“你就别遮掩了,从你那个小徒弟入宫你就开始不对劲,一开始是戴帷帽,后来又是续胡子,你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究竟是不是为了你那个小徒儿?”   “不是,你少问我。”苏澈有些心虚的把目光挪到了远处:“我是来找你讨公道的,你怎么反倒盘问起我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聪明绝顶的韩墨初将这几年来自从裴一恒入宫后的种种都串联了起来,心下当即猜到了七八分:“说吧,你那小徒儿,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什么,什么来头啊?内府司的履历上不是写的很好清楚么?他爹是服役于京郊大营的军医,永定三年病死了,他这才入宫打算子承父业……”   “是子承父业,还是女承父业啊?”韩墨初一语点透其中关键的命门。   “韩子冉!”苏澈是个天生就不会说谎的人,或者说,即便说谎他也会被韩墨初一眼看穿:“你都看出来了你还问我干什么?!她是男是女又如何,能做一个好医者不就成了?”   “苏常如,我把太医院交给你,可不是让你假公济私,谈儿女私情的。”   “谁谈儿女私情了?!我选她,是因为她的天资绝佳!我是不忍让人才埋没才让她通过考核把她留在身边,根本没有半分私心的!”   “哦?是么?那你发誓你对她没有半点私心?”   “我发誓,我若对我的徒儿有半分私心,就让我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这也太虚了。”韩墨初笑眯眯的拍着苏澈的肩膀:“除非你发誓,若我苏常如对自己的徒儿有半点私心,就让我养下的五毒全部死光,我种的药园八百亩地里再也找不出一棵能用的药草,烹药时永远点不着药炉,配药时永远找不到药引。你敢说,我就信你。”   “我……”苏澈捂着心口想了想,转言质问道:“你还说我!你对你徒儿就没有私心么?!”   “我当然有了,而且我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他。”韩墨初毫不避讳的答道:“我这不叫私心,叫专情。”   “韩墨初你有没有听说过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医者。”苏澈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好似已经想好了一百种报复的方法。   “罢了,不逗你了。”韩墨初撑着额头又笑道:“我还是不懂,她是不是女儿身与你留不留胡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这是为了她的名节!名节你懂不懂?”苏澈一脸慷慨激昂的与韩墨初讲述着:“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父母双亡后入了宫,从豆蔻年华就开始跟着我。要是让她未来的婆家瞧见了,她的恩师是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将来会给她气受的。”   “所以,你故意把自己弄成七老八十的样子…”韩墨初听了苏澈的理由瞬间哑然失笑,顿了顿道:“就是为了…避嫌啊?”   “是啊,她没有亲父母,我教她一场,总归是要替她打算打算后半生吧。”   “我觉得,很用不着。”韩墨初掀开了手边的茶盏盖子,清澈的茶汤映出了苏澈那张清秀的脸:“你生得,没你想得那么英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8 20:00:12~2021-08-19 01:1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em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出使   在老神医苏常如愤而离席, 发誓要烧冥钱给易先生到阴司给韩墨初告状的当天夜里。   韩墨初与顾修二人摆驾去了琅环阁,给易鶨先生上了柱香。   琅环阁内,易鶨先生的画像之下香火极是旺盛, 作为大周王朝的开国元勋, 易鶨先生在大周官场当中的地位并不亚于神明。   早先几年, 韩墨初并不允许任何人与他的恩师供奉香火,最近一两年这种心照不宣的禁令才慢慢解除。   早先的时候, 他总觉得易鶨先生还活着, 只是不想再被这个由他亲手建立的王朝束缚罢了。   活着的人,不该受香火享祭。   今时今日,易鶨先生就是当年不曾亡故,如今也该一百一十岁了。   放眼史书工笔,除了活在传闻中那位寿活八百的彭祖,谁也不曾见过有寿活一百一十还能在世之人。   韩墨初也渐渐开始接受,他的恩师应当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出离琅环阁,回程的马车上。   顾修偶然同韩墨初说起了要与易鶨先生重新修陵之事。   “易鶨先生的葬地风水虽好, 如今看来还是有些寒酸了。不如等过了来年清明,朕着工部与易鶨先生加盖一座长生祠吧?”   “先生过去常说人死之后便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烧香祭拜也好,奠酒焚钱也罢,都只是做给活人看的。古人所言的事死者当如事生,都是生前舍不下权贵之人为了死后也能安享荣华所说的谎罢了。先生的陵墓修得再好,于先生也是无关痛痒。”韩墨初十分自然的靠在了顾修的肩膀上:“臣历来都觉得, 各王朝之君花那么多的银子加盖陵寝,将白花花的银子都埋入土里, 本身便是穷奢极欲, 于后人而言根本没有半分好处。”   “朕知道子冉此言何意。”顾修展开手臂, 将人揽了满怀:“就只是觉得,子冉大约是想念易先生了。”   “以前先生在时,臣还不觉得。”韩墨初枕着顾修的胳膊,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自从先生走后,臣才忽然开始觉得原来有许多话还没有问过他呢。就比如那些巨舰和大型攻防武器的图纸,臣都还看不懂,有些书籍上的文字太晦涩,臣也看不懂,还有那些地脉矿藏的图纸,有些地方光靠如今的人力挖掘,很难成事,役夫的人命也是人命,也不能平白无故的填到山里,若是先生还在,一定会教臣如何做才是最好的。”   “师父这是在怪朕不学无术么?”   “陛下分明知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东西自小易先生教了臣多少,臣就教了陛下多少。臣不知道的陛下自然也不知道。”韩墨初从顾修怀中坐正:“陛下若是当真想帮臣点忙,就正经下个旨意,将眼下那些聚在京中的使团们劝解回去,等着他们三顾茅庐,我方好把火器的价格抬上去。”   “师父,若有一日你不做太傅了,当真很该随我母妃去做生意的。”   “臣也不是天生爱钱,臣也想做个霁月风光的世外高人。只是自家的狼崽子吃得太多,开销太大,臣不得已才这么斤斤计较的。”韩墨初笑眯眯的搓了搓顾修被这一句话涨红的耳垂:“是吧,臣说的没错吧?臣的小狼崽?”   “韩子冉。”顾修宛如被铁签灼烫一般弹到一旁,狠声道:“你今晚别想好过了!”   ***   这一年的秋日,已经与大周相安无事了几十年的罗刹国忽然于陇右边关与大周的边军爆发了一场无比激烈的战斗。   战事的起因是因为一座不知名的铜山。   韩墨初要铸新币,铜铁所需的用料自然是往年的数倍,他早两年便注意到了在易鶨先生留给他的那些矿藏图纸中有一座巨大的铜山,位置就在陇右,数百年来人烟稀少,谁也不知那里竟然藏着数以万万石计的黄铜矿石。   为了不走漏风声,让要购入火器的邦国有所察觉。韩墨初并没有将要铸造新币的事情大肆宣扬,只是在夏日之时暗暗遣调了十二万役夫去陇右垦荒开矿。   矿藏集中的位置在山北一代,该地毗邻罗刹,与罗刹当地的边界石只有一里之遥。   役夫开工的动静惊动了罗刹边境的守军,见了铜矿谁不眼热。   短短十几日后,就调集了三十万的军队开拔过来,不由分说的与大周边军起了冲突。   陇右边军守将云瑞是顾修生母云瑶的大堂兄,年过半百,骁勇无敌。   罗刹边关多密林,多山地,天气寒冷异常。   在第三代火器尚未普及,第二代火器又不大适合密林作战的当口,云瑞将军依旧一骑当先,在没有各地支援的情形下,仅凭手下的五万守军便将三十万罗刹军队逼退回了罗刹境内。   军报入京,两条路摆在了顾修君臣二人面前。   一,是派遣援军开拔过去,与罗刹正面交锋,就如当年踏平西戎与南诏那样,拼个你死我活。   二,是派遣使臣入罗刹与之和谈,说清了铜矿的归属问题,两地继续相安无事。   这件事在朝堂之上争论了两天,其中主战的一方态度强硬,但是派系中仅有少数几个心怀家国的武将。   大多数人,包括云家家主云珏在内都是主张先行和谈的。   凡是对朝堂有一点上心的人都知道,现下国库之中银钱微微吃紧,并不适合大规模与邻国开战。现下又正值秋日,罗刹境内边境已经开始下雪,再过两月便是隆冬,冬日的罗刹易守难攻,谁也不能保证一定会传捷报,而且战即便得胜也会重创好不容易繁荣起来的路驿和海驿。   更何况,罗刹与大周之间也并非是那等不可调节的矛盾。   追根到底,只是为了一座铜山而已。   可打可不打的仗,自然是选择不打。   此事在前朝议了两天,韩墨初拍板做了个让顾修都吃了一惊的决定。   那便是他要亲自带领使团,前往罗刹。   顾修没有在当朝驳回他的请求,却也没有当即答应。   晨朝过后,无论韩墨初怎么叫,他都也不肯与韩墨初说一句话。   从晨起,一直到掌灯。   直到两人并肩躺在龙床上,顾修始终抱着肩膀背对着韩墨初,一声不吭。   韩墨初心知肚明,顾修气的不是他要前往和谈,而是他的先斩后奏。   “陛下,这都几个时辰了,要闹脾气也没这么闹的啊?”韩墨初推了推顾修的肩膀,换来的还是一阵沉默。   “陛下,您若是一直不回头,臣可就把衣裳穿回去了啊……早知道……”   韩墨初话音未落,身边的小狼崽子果然带着一脸复杂的神情转了过来,看着衣衫齐整的他眼神中间的火光弹跳了一下。   “啧啧啧,陛下果然是心存不良啊。”韩墨初笑着点了点顾修的鼻尖。   然后,他的寝衣就以一种非正常的死亡方式葬身在了顾修的狼爪之下。   韩墨初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过给这些死不瞑目的衣裳立个碑。   毕竟,他们都是为了哄那只气头上的狼崽子才牺牲的。   “子冉,这件事,你一定要亲自去么?”事情过后,顾修侧头枕在韩墨初的胸口,尽可能的把膝盖和人的双腿缠在一起。   狼或犬每次露出这样的神情,都是为了示弱,或者博取同情。   “罗刹人狡诈奸滑,又多是悍勇莽撞之辈,臣若是不亲自去,总是不能安心的。”韩墨初轻轻喘息着平复着方才激昂的情绪,下意识的伸手抚摸着小狼崽的后脑,时不时的还轻轻勾勾手指,挠动两下。   “那朕陪你一起去。”顾修抬起头,眼巴巴的盯着人看。   “陛下,这是和谈,不是征战。”韩墨初温柔的吻了吻顾修的眉宇:“陛下是君王,君王不能做使臣。”   “你知道的…”顾修收回了目光,手指若有似无的在人耻骨处滑动:“朕很忧心。”   韩墨初合上双眼,一把捉住了顾修正在使坏的手腕,将他拉到了自己肩头:“臣答应陛下,绝不会以身犯险,一切以自身安危为先,臣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到陛下身边。”   “若是,你食言了呢?”   “那臣就任凭陛下处置。”韩墨初加了一个顾修无法拒绝的筹码:“绝不反抗。”   ***   永定七年九月初十。   当朝首辅太傅韩墨初带着两千精兵与十二个鸿胪寺选出的传译官由汴京出发,一路前往陇右边关。   一月后,韩墨初的使团抵达了罗刹都城抚林科。   韩墨初抵达当日,抚林科圆顶形的城门之下早已围满了士兵和百姓。   韩墨初匆匆扫了一眼,十月的罗刹已经是冰天雪地,滴水成冰了,可前来围观的百姓之中竟然还有单衣赤足的。   韩墨初暗自感慨,若是在大周境内,莫说是都城汴京,无论哪个周府县道之中被督官府看到一个这样的人,地方官都要等着问责了。   就在韩墨初颇有感触之时。   几个将军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着白袍,长相高贵的青年人朝韩墨初的方向迎了过来。   韩墨初的目光瞬间就被那个万人簇拥的青年人吸引了。   青年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穿着一身相当惹眼红貂裘,貂裘的对襟处镶满了炫目的宝石,头上围着一圈金丝缠成的发冠,形容清逸俊美,笑容也很是亲切。   更为让人惊奇的是,这人虽然留了一头深棕色的长卷发,下颌处也包裹了一圈同罗刹当地人相同的短须,可从骨相上看此人的眼窝不深,鼻尖也很圆润。   一看便知是大周人的样貌。   韩墨初翻身下马站定,对面的罗刹将军似笑非笑的与韩墨初介绍起了这个青年人的来历。   “韩太傅,今日来迎接您的人是罗刹国的大祭司,诺相先生。”韩墨初身边的译官十分恭敬的向韩墨初转达着对面罗刹将军的话。   “见过太傅大人,一路远来辛苦了。”青年人单手叠在胸前,朝韩墨初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罗刹鞠躬礼。   韩墨初双臂平端,不等传译官说话,便用一口极其流利的罗刹语与人回礼:“诺相大人客气了。”   “韩太傅的罗刹语说得不错。”诺相与人四目相对,身边的随行之人已经开始交换国书以及文帖。   “幼年之时恩师教导,诺相大人过奖了。”不知为什么,韩墨初怎么看都觉得这个青年人相当眼熟。   就是一时想不起,此人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9 01:18:26~2021-08-20 00:1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108854、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章 罗刹   罗刹国的皇宫修建在山地之间仅有的平旷之地上。   由无数个高地起伏的圆顶建筑组成, 每个建筑上都有一副半圆形的窗格。窗格上镶满了五彩斑斓,颜色艳丽的琉璃。   皇宫周围环绕着二十丈纵长的护城河,城门之上悬挂着吊桥, 平时收起, 唯有国君及皇族的马队出门时才会放下。   那个名叫诺相的青年人对韩墨初说, 这条护城河里养满了以人肉为食的鱼,水底布满了尖刺, 皇宫的城墙上架设着十二架黄铜连弩, 都是为了防止民变才设立的。   罗刹与大周不同,百姓不分士农工商等职,只有皇族和为皇族服务贵族。   剩余的,都是贱民。   罗刹的皇族一出生就住在高墙林丽的皇宫里,享受着天底下最好的美食,穿着华丽的丝绸与皮毛,赏玩着无比珍贵的珠宝。   而贱民的命也是定好的。他们从出生之日起就不可能接近这座皇城,更不可能有任何翻身做主的机会。   这里的百姓都不必读书, 因为皇族希望他们越蠢笨越好,最好只需要一点粮食,就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在罗刹,如果一个商人足够富有,那么他就可以为自己买下一个贵族的身份,或者是借着贩运货物的机会跑到大周去。   他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母亲也是大周的女子, 所以他在十岁之前,曾经是在大周生活的。   有关他这副不同于普通罗刹人的相貌, 诺相是这样解释的。   “诺相大人, 您喜欢大周么?”同行的马车上, 韩墨初与诺相相对落座,马车内的温度适中,且无人打扰。   “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因为我是个罗刹人。”诺相轻轻拢了拢身上的直筒白袍,十根手指上带着六七个成色不错的宝石戒指,诺相在说话时手指总喜欢在这些戒面上轻轻弹跳,好似在抚琴一般:“在罗刹这片土地上生活,吃着这里产出的稻米,我自然喜欢这里。”   “据我所知很多的罗刹人都希望能做大周人。您的父亲不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到大周去的么?”   “太傅大人,您喜欢罗刹么?”诺相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韩墨初一句。   “不喜欢。”韩墨初十分坦诚的摊开双手:“一国的君主对待本国的百姓如同牲畜野兽一般,这样的国度并不值得人向往。更何况,他与大周世代冲突。”   “太傅大人与我分属两国,有些话太傅大人对我说了就不怕引来邦交不宁么?”诺相同着人笑笑,赤红色的胡子随着脸上的笑肌扬起,显得更加不自然了。   “不怕。”韩墨初坐正身体,朝诺相的方向靠近了几分,如剑一般斜飞入鬓的眉峰向上扬起:“不知为何,本官就是觉得自己同诺相大人十分投缘,也坚信诺相大人绝对不会出卖本官的。”   诺相弹跳在戒面上的手指紧跟着顿了一顿,目光尽可能的与人相互对视:“我与太傅大人是初次见面,我们罗刹人从来不讲什么缘分。”   车厢内的对话匆匆结束而后,马车终于穿过了寒冷喧闹的城区,来到了罗刹的皇宫之前。   城门上的吊桥在沉重的实木与铁链相互摩擦的吱呀声中平缓落地,罗刹国周身被铜铁包裹的铁卫军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抬着一整片由大红猩猩毡制成的软毯一路铺了过来。   软毯犹如卷轴一路展到尽头时,铁卫军们也齐刷刷的转了过来,高声呼喝着:“迎!国!使!”   韩墨初在诺相的指引下迈下了马车的阶梯,在铁卫军的护卫之下踏上了柔软的红毯。他作为邻邦强国的国使即便是有金彰紫绶加身也并配不上这般犹如迎接君王的礼赞。   从这些远超礼遇的仪仗来看便可推断出罗刹国也并没有当真想与大周硬碰硬开战,不过是见了铜矿眼热,想来分一杯羹罢了。   韩墨初之所以忌惮罗刹,是因为罗刹国所处的位置比南诏还要凶险,而且到了冬日气候又太过恶劣,且在罗刹几乎一半的士兵都是类似熊虎那样力大无穷的。   双方一旦开战,势必会是一场虚耗靡费的恶战。   韩墨初之所以选择亲自前来,为得也是能在这一次的邦交之上能与罗刹达成一个长治久安的共识。   穿过猩猩绒制成的红毯,韩墨初在大祭司诺相的陪同下踏上了罗刹国的皇宫正殿。   这座宫殿并比不上大周的含元殿,整座宫殿里几乎找不出一根像样的厅柱,墙壁是由巨大的石块堆砌而成,高高的举架上悬挂着十几层用于照明的烛台,将整座宫室点亮。   女王安捷琳坐在塔顶一般的王座上,金黄色的长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头戴六面大皇冠,冠冕之上的宝石也被雕刻成了六边形,切面宛如铜镜一般。一身暗红色的丝绒长袍,袖袍上滚绣着貂尾绒毛,手中握着一柄金球权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对手中权势的痴迷。   这位罗刹女王年方四十有余,据说是罗刹国一位大公爵家中的独生女,十二岁时嫁给了当时已经三十一岁的罗刹国王。   独守空房八!九年后终于在自己的兄长的帮助下一举夺下了属于她丈夫的王位,而她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谋逆的罪名对自己在朝中举足轻重的母家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清洗。   从那以后,整个罗刹的政权就牢牢的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宝塔一般的王座底下依次站立着罗刹国的王公贵族们,这些贵族们不约而同的披着五颜六色花纹鲜艳的丝绸和羽缎。   这些花色是大周京中两三年前就已经过时的货色,可通过驿路到了这里就成了王公贵族们在重大场合才会穿着的时新宠儿。   在大祭司诺相的引荐之下,韩墨初向女王递上了由大周皇帝顾修亲笔写下的入境国书,并且朝高高在上的女王深施一礼:“大周国使韩墨初,见过女王陛下。”   安女王淡绿色的眸子聚焦在了这个身着紫袍,头戴银冠的大周男子身上,召唤过了身边的侍从耳语了几句。   侍从听过耳语后,从高台之上朝前行了两步:“女王陛下准韩大人免去拜礼,抬起头来。”   韩墨初依言起身,在将脸抬起的瞬间同时垂下眼睑,他深知无论是哪个国家与当地的君主四目相对都是一种极其失礼的行为。   高坐于王位之上的安女王双眼好似被什么异物刺激了一般轻快的眨动了两下,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变了。   她再一次的召唤过了侍从与之耳语,侍从点点头再一次作为传声筒站到了人前:“女王陛下说韩太傅一路辛苦,宴会已经齐备,请韩太傅享用。”   罗刹国的宫廷宴会与其说是宴会,倒不如说是一场有些混乱的狂欢。   参加宴会的贵族们纷纷褪去了骄矜,也不管是不是有韩墨初这样的外邦国使在场,一口一口仰头灌着烈酒。   各式各样的食物如同流水一般被端上来,再如粪土一样的被糟蹋掉。   好像丝毫不在乎在他们生活的国都境内,还有光着脚的穷人连一口黑粗的干粮都吃不上。   在大周,就连最最娇纵的宁逸亲王都能晓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的道理,而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能明白。   ***   罗刹王宫的宴会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才渐渐平息。   韩墨初带着他的随行之人还是由诺相引路,来到了皇宫另一侧一间稍微有些低矮的房子里落脚。   整场宴会下来,除了韩墨初带来的使团没有喝酒外,诺相也没有喝酒。   从开始到结束,他一直都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个能有资格坐在女王身边一同进膳的青年人也远没有韩墨初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韩墨初临时落脚的这间屋子布置得很是规整,虽然都是罗刹国所用的寝具桌椅,却都是按着大周的习惯摆放的。   书桌上甚至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在书桌的左手边还摆着一杯已经晾好的茶汤。   睡前喝茶汤的习惯是韩墨初从七八岁时在百茗山养成的。   不拘是什么茶汤都好,总要喝一盏才能入睡,如若不然夜里喉咙就总会如同火烧一样   韩墨初最喜欢喝的一种茶汤并不是茶,而是用焙干了的松针再加几朵干燥的玫瑰一起熬煮成的。   这是苏澈人生中写的第一张方子,为了治疗他那时时不时会发作的夜惊之症。   易鶨先生每日都会替他煮了,再盯着他喝下去。   松针苦涩,易鶨先生每次都会与他调上一点蜂蜜。   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   身处异乡的韩墨初并没有什么睡意。   这好似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与顾修分开最长久的一次,并且是身在异国他乡的千里之外。   这样安静的深夜,没有顾修在他背后纠缠,他当真有些不大习惯。   书桌前,他铺开了笔墨准备与远在汴京的顾修上一道请安折子。   告诉他,他已经平安抵达罗刹境内,以及即将展开的和谈细则。   写着写着,韩墨初想起了今日的宴会上,一道以烈火烹制的熊肉滋味还算不错。顾修一向很喜欢吃这样稍稍带着一点烟熏气味的肉食。   若是顾修今日也在,必然会最喜欢这一道菜。   还有一道牛乳做成的点心也不错,若是知道做法可以让宫内的尚宫吴氏做了给毓诚吃。   毓诚这孩子最喜欢带着奶味儿的点心了。   当然,递给顾修的奏报上不能写他吃了熊肉的事情,要写也只能写罗刹的熊罴是否可以用来成为和谈的条件。   写了半晌,韩墨初忽而觉得喉头泛痒,他端起盖碗浅浅的抿了一口,一股极其熟悉的生涩苦甜在口中炸裂开来。   他低头一看,手中的盖碗里赫然飘着几根油绿的松针和几点细碎的干玫瑰花瓣。   韩墨初捧着装茶的盖碗一动不动的坐了许久。   猛然间,一枝冷箭射破窗棂,彩绘的琉璃应声碎裂,箭头擦着他的后脑飞穿而过,直直的插在了不远处的墙壁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0 00:12:03~2021-08-21 00:1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2瓶;纯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深究   清晨。   一夜浅眠的韩墨初被一阵惊悚的鞭挞声从睡梦中唤醒。   他翻身的动作幅度稍稍一大, 挂在床幔之上的铃铛就紧跟着响了起来。   铜铃的声音清脆明快,在安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入耳。   韩墨初睁开眼睛撑着床边的软垫刚坐起来,门扉便被推开, 几个罗刹国的男奴端着盛满清水的银盆以及一系列盥洗所需的用品鱼贯而入, 他们面无表情的垂着双眼围着韩墨初的大床跪了一圈。   昨天夜里, 一枝冷箭险些射穿了韩墨初的后脑,琉璃窗碎裂的声响迅速引来了门外的铁甲侍卫, 以及得到消息赶来的大祭司诺相。   众人赶来时, 射箭的凶犯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诺相派了身边的亲信将这起恶劣的事件通报给了女王安捷琳。   然后韩墨初的落脚处就被换到了这间既宽敞又华丽的大卧室之中。   诺相介绍说,这里曾经是女王同她的丈夫大婚时用过的。   女王陛下是为了表示歉意,特地将韩太傅的住所挪到了这里。   至于这些挂在床幔上的铃铛,诺相也做出了解释。   他说:生在罗刹的贵族们为了保持自律,所以在床幔上挂了铃铛,铃铛一响他们就必须起身,这样就能保证他们不会因为懒惰而赖在床上。   当然,因为铃声响起而懊恼杀人的贵族也并不在少数。   跟随这几个男奴一齐进来的还有两个韩墨初自大周带过来的内侍。   “韩太傅, 奴才们服侍您洗漱吧。”两名内侍互相卷着袖子淘了软巾准备服侍韩墨初擦脸。   “不必,你们与宫中一样把东西留下就退下吧。”韩墨初坐在罗刹国特有的软床榻边,把方才的话又用罗刹语重复了一遍。   他与顾修都是自幼生在远离皇城的荒凉之地,即便坐上了至尊之位也不愿时时享受这样事无巨细的伺候,更何况他这会儿还身在异国他乡。   罗刹的男奴们听见了韩墨初的吩咐,都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来就是奴仆的他们不明白一个身份高贵的外邦国使怎么可能会自己洗漱?   今日是正式开启和谈的第一日。   更衣, 洗漱,绾发, 戴冠, 韩墨初相当利落的将自己收拾妥当, 并且随便用了一点罗刹当地带着咸酸味的黑面饼充当早膳。   这种罗刹国的早膳虽然多少有些难以下咽,却出奇的落胃充饥。韩墨初边吃边想,如若能将此物引进大周,在饥荒年发给灾民大约会救活许多人。   韩墨初才刚用过早膳,屋门之外传来了内侍熟悉的声音。   “韩太傅,诺相大人请您一道过去与女王陛下问安。”   韩墨初低声慢应,推门走出屋外,门前一左一右两个大周来的侍卫立刻将黑金色的豹蟒披在了他的肩上。   韩墨初这一行人在四个铁甲兵的带领下转过了罗刹皇宫中幽暗的回廊来到室外。   行到室外,明媚的阳光之下,韩墨初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一场多多少少有些惨烈的肉刑。   冰天雪地里,皇宫门前的空地上竖着两架巨大的车轮。车轮上两个□□的罗刹男人被绑成了一个大字,身后两个比熊虎还要高壮一圈的罗刹汉子挥舞着长蛇一般的长鞭,抽得受刑之人犹如劣马嘶风一般哀嚎。   一阵鞭刑的血雾散去,哗啦两桶盐水将两个遍体鳞伤的男人兜头淋透,最后粗暴的绑了双手,挂在了一旁的吊杆上。   在这两人之前,粗重的木杠上上已经挂着五六个浑身是血,并且挂满冰霜的,他们仿佛从冰湖里捞出的冻鱼一样拼命挣扎,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冻僵的命运。   在车轮的正后方,还站着一纵身穿单衣瑟瑟缩缩准备接受刑罚的男奴。   这一对刚解了下来,另一对立刻又被绑了上去,重复着与先前如出一辙的流程。   韩墨初从刑场的正中穿过,迎面就碰到了从皇宫另一侧朝他的方向走来的大祭司诺相。   清晨的罗刹冷得根本不似人间,诺相换了一身雪白的狐狸毛,全身上下裹得就只剩了一双眼睛。如果不是此人一开口便呼出来的白气,很难想象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呼吸的。   “韩太傅,您昨夜睡得可好?”   “托诺相大人的福,在下睡得很好。”韩墨初朝刑场的方向看了一眼,实话实说道:“不过被这空地上的动静叫醒了。”   “因为昨夜险些伤到您的冷箭,女王很是愤怒,这些人都是原本拨给您用的男奴和护卫,他们没有保证您的安全,所以必须受罚。”诺相顿了顿道:“女王陛下的意思是,每人十五鞭,之后再在那吊杆上吊上一天,若是他们活下来了,那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若是没有活下来,也就只能怪他们自己了。”   “昨日的冷箭在下其实并未放在心上,就只是不明白,在下作为外邦国使,昨日初到贵邦何以就要遭此横祸?”自从昨日的茶汤过后,韩墨初在与诺相一齐步行时总会有意无意的向后侧上一步。   “昨日的事也不算是飞来横祸。”诺相偏过头,将韩墨初拉到了与他齐肩的位置上:“韩太傅有所不知,这罗刹的宫廷也并不单纯。上一任国王的弟弟明廉公爵也在这座宫廷之中住着,也许是他想通过伤害你而引来大周对罗刹的讨伐,从而夺取政权。又或者昨日来的人本就是女王陛下想要试探你而有意为之。照今日清早女王陛下处置这些人的情形来看,我倒是更倾向于后者。”   由于幼年之时的关系,韩墨初对与大周并非同宗的异族一向很难抱以共情,也并不觉得这些无辜之人是为他而死。   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这位罗刹女王的残暴。   一个把残暴与恶毒的流于表面的人,往往都是不足为惧的。   “多谢诺相大人直言相告。”韩墨初微笑着与人颔首:“在下还有件事情一直想请教您。”   “嗯?韩太傅有何事想问?不必这般客气。”   “诺相大人既然是十岁前都在我大周境内生活,不知您那时跟随父母是在何处定居的?”   “我父亲是个商人,自然是山南海北哪里都去了。我幼年时从来没有什么固定居所,总是三四个月就换到别处去了。”   “诺相大人果然见多识广,只是不知您早年在大周行走时,可曾听说过大周有位易鶨先生。”韩墨初盯着诺相狐裘底下藏着的半张脸,敛神问道。   “不认识,从来不曾听说过。”诺相脱口而出,答得毫不犹豫:“易?你们大周还有这般稀奇的姓氏?没听过,当真没听过。他是何人啊?”   “他是在下的恩师,不过五年前过世了。”韩墨初面露悲伤之色,无比惋惜的摇了摇头:“他去世时在下并不在他身边。还有许多话也不曾对他讲过,如今想想还真是抱憾终身。”   “人死不能复生,韩太傅还是要尽快节哀为是。你的恩师若是知道你为他这般伤感,想来心里也会不好过的。”诺相的一席话听起来公事公办,半点破绽都没有。   “先生一生活得潇洒恣意,也并非是吾辈所能明白的。在下只是觉得可惜,分明还有许多事情还来不及问他。就如今日一般,在下只身一人前往贵国就铜山之事进行和谈,而大周周边小国有矿藏者又何止罗刹一国?等到宁息了罗刹与大周之间的矛盾后,在下还要即刻前往他国,争取能为我国朝再争几座矿山回来。就只是不知如何做才能最省人力财力。”   “你们大周有本书叫万国志。书中记载着在大周西南方七千五百里之外有一国名叫密徐,那里盛产稻米,那些稻米虽然不合大周人的脾胃,但是胜在价格极其低廉,就算是刨除了运转之费依旧比大周境内自产的稻米价格要低上五六成。韩太傅完全可以从密徐购入这些廉价的稻米,送到这些遍地饥荒且矿藏丰富的小国中去。再用稻米作为报酬,雇佣当地无钱充饥的国民来替大周采矿。如果过程顺利的话,大周从此就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藏了。不过韩太傅也要做到,在矿藏取尽后,仍要善待那里的国民。”   “万国志?在下从未见过那本书啊。”韩墨初轻蹙眉宇,语气多少有些惊讶。   “没见过?不可能,我早几年分明…”诺相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连忙将话锋急转而下:“我早几年分明就在你们大周境内见过,韩太傅还是多寻些人,替您找找吧。”   “多谢诺相大人指点,在下回国后自会依诺相大人所言前往密徐国购米的。”韩墨初嘴角弯成了一道极其完美的弧度:“不过,诺相大人身为罗刹国大祭司,为何愿意教在下这些事?难道您不怕大周强盛,会危及罗刹么?”   “我觉得与韩太傅投缘,所以不自觉的与韩太傅多说了两句,是我唐突了,请韩太傅莫要见怪。”   “诺相大人您说过,您是罗刹人,罗刹人从来不讲缘分。”   诺相大祭司脸上那从容淡定的微笑终于被韩墨初咄咄逼人的一句话给搅扰了。   他偏过头去勾勾嘴角,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念了一句罗刹语。   词语虽然冷门,但韩墨初还是听出了个大概。   整个词在大周官话中并找不到对应的译文。   若是硬要翻译的话,可以译为:天杀的小兔崽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1 00:17:48~2021-08-21 17:0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要芝麻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纯白、帝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女王   “韩太傅, 你与孤生个孩子吧。”   凛冬的深夜,琉璃窗外狂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   罗刹国的女王安捷琳穿着一身柔软的丝绸长袍, 披散着长发, 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形象出现在了韩墨初的面前, 郑重其事的说出了那一句足够震碎人认知的话。   烛台上跃动的烛火,跃跳在这个罗刹女人绿色的瞳孔里, 仿佛代表着这个女人熊熊燃烧的欲望。充满欲望的目光落在韩墨初身上, 好似恨不能将眼前的男人化成一滩血水,然后再生吞下去。   “女王陛下,您的意思……臣不太明白……”   韩墨初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决定说些什么。   他并不是在装傻,而是当真不明白。   安女王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是意思他就是不明白。   在韩墨初的认知里,从来都是一家女百家求。   在大周,每一个嫁为人妇的女子都是夫家三媒六聘求来的。   他从来未曾听说过大周有任何一个女子, 会穿着这样一身衣裳,来到一个几乎陌生的男子的房间里,如此露骨的说出自己要与这个男人孕育子嗣的。   无论这女子的身份如何。   韩墨初少年时,读过许多有关罗刹的书,知道罗刹与大周之间风土不同。   罗刹的贵族女子可以继承夫家原本的一切,并且嫁给任何她想嫁的人,前提是只要他们两情相悦。   但是他与这安女王又何来两情相悦?   “孤说, 孤想与你生个孩子。如果韩太傅实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孤王可以叫个传译过来。”   “不, 不必了。”韩墨初心里被这句话说得咯噔一声, 连忙开口制止道:“女王陛下, 臣无德无能,不配让您另垂青目。”   “其实从许多年前开始,孤就开始物色人选了,还记得孤曾经赠予你的芙蓉玉香炉么?那便是孤王对你的认可。孤从很早的时候就非常赏识你的智谋。今天,你救了孤的性命,你勇敢,坚毅,有智慧,是世间罕见的人才。孤坚信,只要你我结合,一定会生下这个大陆上最强大的英雄。”安女王朝着韩墨初的方向又走了一步,追问道:“难道你不想拥有一个如此强大的后代么?”   韩墨初温润的笑容僵在脸上,没有回答,脑海中陷入了凌乱的回忆。   罗刹女王口中所说的那件韩墨初救她性命的大事,要从三个时辰前说起。   ***   今天是韩墨初进入罗刹皇宫进行和谈的第十七天。   这十七天来,他接连见过了罗刹宫中的禀贴,枢密,外交乃至领地等衙门中的大小官员。   并且替大周开出了一系列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比如每年的固定的粮食出口及皮毛进口,大周与罗刹的边境贸易前三年一应免除税费,更有在特定的接壤地点组织联军,共享武器,共同御敌等等。   罗刹的外交长官名叫瓦西,他曾经在大周与这位韩太傅打过两次交道。   第一次是在先帝顾鸿的寿辰宫宴上,他亲眼见到了韩墨初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人是如何徒手把一只将近一丈高的巨熊背了起来,然后用剑穿透了。   第二次是在大周通商路驿建成的时候,他又是亲眼看着韩墨初是怎么单凭一张嘴,就把数以万万而计的金银吸到了大周境内,分散给了隶属于大周的百姓。   这是他第三次与韩墨初打交道了,分明是在罗刹国土境内,但他就是找不到能够攻击韩墨初的破绽,他在为罗刹国争取利益的同时总要万分小心,不然一不留神,就又被这个人套牢进去了。   他深深的知道,那些看似优厚的条件对于罗刹而言都是不可说的糖衣炮弹。是当真签订下来,不出五十年罗刹就会被这些眼前的利好,蚕食为大周的附庸。   短短十几天下来,韩墨初在罗刹的宫廷之中也有了一个相当别致的绰号,叫做:卑劣的野鹤。   意为像白鹤一样高洁又漂亮,就是长了一副黑心肠。   韩墨初莫名的很喜欢这个绰号,他预备着回到大周后将这句罗刹语写在他的犀角扇上,堂而皇之的拿在手里给所有人参详。   今天这一天,韩墨初在原先的几项条件上做了更改,罗刹方面终于就两地接壤处驻军及边界的问题与韩墨初达成了共识。   今天这一天,韩墨初也探明了罗刹国对于邦交之上所在意的症结,如果他能一直顺着这个方向进行下去那么他不日便能结束和谈,回到大周。   然而,也就在这一天。   一直相安无事的罗刹皇城,宫变了。   午后,新一轮的和谈刚刚结束。   韩墨初随同十四名罗刹内议大臣自外交衙门的大门之内转出,忽而被两队全副武装的铁甲兵拦住了去路。   外交长官瓦西上前与之交涉,随即爆发冲突,瓦西的额头被铁卫军打破了一个口子,鲜红粘稠的血液糊得他满脸脏污,整个人都向后倾倒,好在被身后同为内议大臣的同僚们扶住了。   在双方激烈的争执声中,韩墨初听出了这场变故的来龙去脉。   原来,大祭司诺相曾经提到的那位罗刹先王的弟弟明廉公爵以毒杀亲夫,篡位夺权为理由策反了罗刹宫廷侍卫长葛西罗。   葛西罗趁着女王身边的守卫薄弱,率领五千名禁宫护卫于宫内之内发起了讨伐安女王的政变。   此时,女王管辖的亲卫队的大批人马已经被他们挡在了皇宫外围,只要宫中所剩不多的护卫军被他们尽数斩杀后,他们就可以生擒女王,让她退位。   而他们这些内议大臣,也是逼迫女王放弃抵抗的筹码。   时至今日,罗刹女王已经执政二十余年。   这二十余年里,明廉公爵一直韬光养晦,不露锋芒。   韩墨初当真不明白这位明廉公爵究竟为什么不能再忍几日,忍到他的使团回到大周境内去。   这么一场多少有点儿草率的政变,被韩墨初这样一个外邦使臣全程目睹,一不小心就要传得四海皆知。   到了那时,罗刹国的颜面何存呢?   韩墨初并不害怕这场与他毫不相干的政变,更不想拼着头破血流的下场与这群铁甲军争些什么。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的心态极其平和。   罗刹谁做王都不要紧,他心里关心的只有属于大周的利益。   在铁卫军的“押送”下,他作为那十四位内议大臣的陪绑一路行到了正殿之上。   正殿上的状况很是精彩,高高的王座上罗刹女王安捷琳正襟危坐。被视死如归的护卫们及效忠于她的贵族们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了起来。   高台之下,是两个身着铁甲,身披红毡的谋反者带着一队禁军铁卫与之两厢对峙。   大祭司诺相还是一脸雍容贵气的站在安女王的身边,韩墨初与谰甫他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扬起嘴角。   这十几天来,诺相一直都在有意无意的躲着韩墨初。   韩墨初也不主动招惹他,见了面就行个礼。   在今日上殿之前,韩墨初已经七天没有见到这位八成疑似他恩师的诺相大人了。   似乎是顺着高台上诺相的眼神,明廉公爵注意到了站在队伍末尾的韩墨初,明廉公爵历时火冒三丈的朝人大吼:“葛罗西,你疯了吗?他是大周人!你让人把他带过来做什么!快放他回去!”   “大周人怎么了?我凭什么要放他回去?”膀大腰圆,如同野兽一般的葛西罗不以为然的问道。   “这是罗刹的内政!怎么能让外邦之人看着!”高鼻蓝目的明廉公爵更加火冒三丈,眼珠子都几乎都瞪成了红色。   “哦,既然这样就杀了他吧,死人就不会说话了。”葛西罗抽出腰间的弯刀面目狰狞的朝韩墨初扑了过去。   “小冉!小心啊!”   一声发自肺腑的惊呼从正殿上空飞过来,所有人想象中的血溅当场没有发生。   那声惊呼,韩墨初听得真切,却不能分神,他紧紧的攥着葛西罗挥动弯刀的手腕狠狠发力,葛西罗吃痛发出一声兽吼,弯刀脱手落地。   韩墨初一把接住弯刀,直接削掉了对方的脑袋,鲜血洒了自己一脸。   两旁边的铁卫军都是生来只会服从命令的奴隶出身,指挥官的脑袋都掉了,还在等着人发号施令。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生而为人韩墨初在自保的本能之下,手中的弯刀并未停歇,直接顺着明廉公爵铁甲处的缝隙,精准无比的砍了下去。   与此同时,罗刹皇城的大门轰然而破,女王的亲卫军高举大旗攻了进来。   局面瞬间发生扭转,被韩墨初砍成重伤的明廉公爵被活捉入狱。   夜晚庆功时,脚下踩着葛西罗人头的韩墨初也成了女王身边平乱有功的大功臣。   ***   脑中回忆匆匆,一向算无遗策三思而行的韩墨初亦是悔之晚矣。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被葛西罗劫持他的时候学宁王顾攸平常的样子扯着嗓子喊救命,最好直接昏厥过去。   他临行之前分明答应过顾修,一切要以他安全为先绝不能以身犯险。   他没想到和谈还未结束,他就牵涉到了这场荒唐的宫廷哗变里。更没想到,这个看似与他毫无交集的罗刹女王会有心与他生个儿子!   “女王陛下厚爱,臣实不敢当。”韩墨初忽然很想打破屋内的玻璃窗,让窗外的寒风渗透进来。好似只有这样,他才能随时保持清醒:“更何况,臣是周人。”   “孤不介意你是周人,大祭司曾经说过,周人是最接近天神的民族。只要你愿意留下,孤可以让你做我罗刹的大公爵,享受我罗刹宫廷最高礼遇。”安女王相当诚恳的开出了另外一项条件:“当然,如果你能让孤在一年内就得到子嗣的话,孤可以承认你就是孤的丈夫。”   这种恩赐般的语气,让韩墨初再一次备受震撼。   他又后悔了,他今天就应该帮着那位明廉公爵谋变成功。   至少那位明廉公爵不会莫名其妙的说要嫁给他。   “考虑得怎么样,韩太傅。”   韩墨初目光一凝,不慎落在了安女王即将滑落的长袍上。   不好,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这位尊贵的罗刹女王就真的要逼他就范了。   情急之下,韩墨初一拳捣在了自己的胸腔上,急痛之下他瞬间脸色煞白,捂着胸口痛苦的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两点:女王不是爱上师父父了,她只是想要优秀的基因。   葛西罗想杀师父父是因为师父父看起来好欺负。感谢在2021-08-21 17:07:02~2021-08-23 21:0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湘君的哆啦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禾河、恶童 20瓶;帝皁、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软禁   罗刹宫廷, 最舒适的寝居之中。   脸色苍白牙关紧咬的男子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酣眠不醒。   大祭司诺相是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给韩墨初看病的。   一进门,就见到了披着睡袍抱着肩膀站在男人床边的罗刹女王安捷琳。   诺相卷起袖子就摸上了韩墨初的手腕,眯着眼睛思索片刻, 又自随身的羊皮囊里探出了一根银针直接扎在了昏迷不醒的的男人虎口上, 锐利的针尖刺破了皮肤, 血珠瞬间翻涌,可男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收了银针的诺相佯装为难的摇了摇头:“女王陛下, 此人应该是素有心疾, 大惊大喜之下触发症结,需要静养至少十天半个月,不能再受刺激。”   得到了这样的结论,安女王的脸色很是难看,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睡袍,无可奈何的留下一句:“劳烦大祭司好生照顾他,争取让他尽快恢复健康。”   “是,臣自然会尽力而为。”送走了安女王后, 诺相自顾自的坐在了床边的木凳上,边说话边将头顶的红发还有嘴角的胡子都撕了下去:“熊孩子,不就是想要座铜山么?千里迢迢的跑到这儿来做什么?给你留了那么些金子还不够你折腾的?你还真下得去手,你怎么不干脆把自己肋骨敲断了啊?手上不疼么?还装睡?”   “疼啊。”床上上一刻上还双眼紧闭的男子已经撑着肩膀坐了起来,谦和温顺的笑着:“我只怕先生不想认我。”   “你还挺善解人意的?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砍人脑袋的时候怎么没想想我是谁?一拳捶在自己心胞上怎么没想想我是谁?难不成你从小我什么都没教会你,光教会你怎么作死了?!”易鶨卸下了自己满脸的须发露出了原本英俊明逸的容貌,那张脸与韩墨初在京兆府尹姜篱的花厅里见到的画像如出一辙, 都是干干净净,如宝似玉一般:“虎口上的血, 自己吸干净了, 还等着我帮你?”   “先生啊, 您怎么不会老呢?”韩墨初含着自己的虎口,好奇的凑到了冷着一张脸的易鶨先生跟前避重就轻道:“好似看起来,比我年纪还小呢。”   “你就当我是吃了长生药的老神仙吧。”易鶨先生一指头戳在了韩墨初凑过来的额头上。   “先生,您骗我。您说过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神仙,更没有什么长生药的。”韩墨初扶着额头依旧没有想退开的意思:“先生您这张脸下面是不是还藏着一张脸。”   “没有!”易鶨先生抬手将几乎把脸贴到他身上的韩墨初挥赶到了一边,脱口道:“以前我是怕你和常如知道我是神仙缠着我变戏法,所以才那么说的。”   “哦…原来如此。”韩墨初半信半疑的点点头:“那先生你到底会不会变戏法?我想要个兔子,活的。”   “韩子冉,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真揍你?”易鶨先生凶狠的瞪了韩墨初一眼:“你还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你能不能先正经想想怎么从罗刹女王的手里全身而退?要只活兔子!你预备放哪儿养啊?!”   “先生的寿星杖已经在大周的棺椁里随先生的替身下葬了。先生这会儿想揍我也没有什么趁手的家伙,不如先记下,来日再一并算账吧。”韩墨初拉上了松软的鹅羽棉被,滑到了温暖的被窝中找了个相当舒适的姿势:“有先生在我还忧心什么?我的处境自有先生会替我操心的。”   “好你个小兔崽子!真是越大越不招人待见了!”易鶨先生被这慵惰惰的一席话气得脸色发青,满屋子乱转试图找到一个既有威慑力,又不至于真伤到人工具,转了半天,最终选择卷了个粗粗大大的纸筒攥在手里:“把手伸出来!”   “先生啊。”韩墨初眯着眼睛枕着自己的胳膊轻声唤了一句:“是因为子冉做错了,所以先生才非走不可的么?”   “我什么时候说你做错了?!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易鶨先生的灼烧内腑的火气瞬间被降到了冰点,他重新坐回了床边,伸手轻抚着韩墨初柔顺的长发:“子冉永远都是先生最乖的孩子。是先生不好,很该同你说清楚再走的。你要记住先生不是不要你,只是不能陪在你身边而已,你不要想那么多知道么?”   “常如他有心上人了,是个和他一样喜欢研习医术的小姑娘,我预备回去之后帮帮他,让他也早点成家。”韩墨初心安理得的闭着眼睛,缓缓讲述着易鶨先生离去的五年里所发生的大事小情:“我和云驰这几年过得很好,他待我也很好,虽然年纪小我几岁,但是什么事情都肯让着我。他登基这么多年,并没有像先生曾经说过的那样变得多疑敏感,恋权杀生。还有啊,他的亲人也都知道我们的事情了,他们待我和待他都是一样的,从不会用世俗向我们施压。还有还有,我们两个养大的那个孩子过了年就七岁了,可以习武了,他一直都想学开弓射箭。他对我很是亲近,比同他父皇还要亲近。嗯…还有…子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做过噩梦了,先生可以不用再费心记挂这事了。”   韩墨初闭着眼睛讲了很多,像一个三四岁正处在话语期的幼儿。易鶨先生的手掌一直搭在他的额头上温柔的回应着。   以往在大周时盘算了许久的那些有关火器,矿产,贸易等等问题一句都没有问出来。   说了许久,都还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易鶨先生撑着下巴听着,每一件事都认认真真的给予了回应。   记得许多年前,他在京畿边界从一位云氏家臣手中接过了年仅四岁的韩墨初。   那时候的韩墨初又瘦又小,还不知被谁折腾的满身是伤。四岁的孩子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靠在他怀里时一双大眼睛总是笑眯眯的,不哭也不闹。透过那双年弱无辜的大眼睛,易鶨竟能看出心事。   一个四岁孩子的心事。   韩墨初是个无比聪明的孩子,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通。   易鶨深知太过早慧的孩子很难享有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童年,尤其是韩墨初这样受过苦难的。   所以他每天晚上都会陪在这个孩子身边,引他和自己说话,无论说什么他都表现得很有兴趣。   终于有一天,那孩子手舞足蹈的同他讲起了他的生母当着他的面被西戎蛮人一口一口咬死的故事,说到最后小孩子抱着他的脖子,崩溃大哭了起来。   那天之后,一向不哭不闹的韩墨初终于开始学会了淘气。   “我下令给广陵的水路修了许多条通渠,先生若是以后闷了,可以去逛逛。”说了半晌,韩墨初终于清了清嗓子,换了个姿势:“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想了很多年都没有告诉您,今天我想同您说清楚。”   “什么事啊?”易鶨的回应更温柔了。   “小时候您每年过年烤的猪肉当真难吃死了,还好您后来改吃素了。”韩墨初紧闭双眼,睫毛因憋笑而不停抖动,果不其然额头被狠狠戳了一下。   “天杀的小兔崽子,老子这辈子都白疼你了!”   ***   转过天来,易鶨先生粘回了红胡子。向来自大周的那些随行使臣,传译,及内侍们带来去了韩墨初的信物。   吩咐他们稍安勿躁,他的安全并无大碍,一切听候指示即可,不需为了与他罗刹宫廷正面冲突。   又以大祭司的身份统一了所有来为韩墨初看诊的医官的口径。   罗刹女王在所有人那儿得到的结论都是:此人心症发作,至少需要修养半月光景,才能同女王两相修好。   韩墨初也很擅长装病,脸色憋得灰白,嘴唇咬得通红,罗刹女王每次来见他,他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别说是生下一个天神一般的后代了,好似稍有不慎这人就要直接去见天神去了。   安女王很想找个人来背锅发泄,却又找不到一个正常的渠道,只能每天带着一群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盼着韩墨初有一天能好起来。   “熊孩子,别装了。”罗刹女王走后,易鶨先生毫不留情的掀起了韩墨初的被子:“你可想好了,怎么让那个小皇帝派人过来接你?”   “脱身的事情自然早就想好了,只是先生说要我病半个月,我总要病够日子才是吧?”韩墨初不紧不慢的靠在床头,看着面前变成了与他成了同龄人的易鶨先生。   “你这孩子,怎么每天都在怄我?”   “是先生对女王说的,周人是最接近天神的民族,所以罗刹女王才会对我如此情有独钟的。我也想不明白,先生究竟为何要这样说。”   “因为…先生说得是真话…”易鶨先生心中暗想,总不能告诉这孩子他是为了抬高自己在罗刹的地位,获得一张长期且稳定的饭票所以才故意胡诌出来的吧?   “先生,你不会是为了在罗刹宫里蹭吃蹭喝,胡诌的吧?”韩墨初的眼睛很毒,总能一眼把人看穿。   “先生我什么时候做过蹭吃蹭喝的事情?!”   “先生以前最会哄女人了,您是不是因为罗刹国是女王执政,所以才一定要到罗刹来的?”   易鶨先生一脸木然的把方才掀掉的被子重新与人盖了起来:“算了算了,你还是躺着养病吧。”   这半个月躺在床上养病的日子,韩墨初除了和易鶨先生斗嘴外,也认认真真的分析了他眼下的境况。   他知道,易鶨先生想带他一人离开很容易,可是他从大周带来的使团无疑是他进退的牵绊。   若想脱身,必须先找个理由把使团送回大周,行动时才不会束手束脚。   半个月后。   骤然痊愈,红光满面的韩墨初对安女王说:他作为大周人必须要对他的故国有所交待。   他可以留在罗刹,但是那座铜山必须归属于大周。   只要罗刹女王写一份有关铜山归属的国书,交给罗刹的外交使臣同他带来的使团一道带回大周去。他就愿意从此效忠。   在罗刹的使臣归来复命之前,他希望罗刹女王能够先行与他保持距离,否则他也不知道他的心症什么时候会再次发作。   罗刹女王欣然接受。 第一百五十四章 攻陷   年关将至, 汴京城内大雪纷飞。   罗刹国使臣瓦西带着五万名身强力壮的奴隶以及一百车顶贵的金丝香楠木进入了大周国境内。   随之归来的,还有一本写明了铜山归属的国书和随同韩墨初一道出使的译官和护卫们。   一行之下,浩浩荡荡, 就是不见那位堪称大周国宝的韩太傅。   含元殿上, 顾修翻阅着瓦西递交上来的国书, 原本就冷毅严肃的面容上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大周皇帝陛下,按照国书之上所说, 我罗刹愿以从此放弃边关铜山的开采权, 与之相对的贵国的太傅韩墨初也要从此留在我罗刹境内,此生不得归还。我罗刹女王陛下慷慨,还愿意奉上五万名精壮奴隶,以供大周皇帝陛下驱使。”国使瓦西没有在意顾修脸上的阴霾自顾自的述说着。   站在他身边的传译也毫无感情的复述着。   “用铜山和奴隶换太傅?若是朕不依呢?”   “大周皇帝陛下,您无论依或是不依,韩太傅我罗刹国的君主是要定了。如果您实在不想好生和谈,那么两国就只有开战了。”瓦西在陈述中再一次提高了声调:“韩太傅现在身在罗刹,一旦两国开战, 您也需要考虑韩太傅的安全。”   听罢此言,君王顾修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款步走下了高台并且随手抽走了殿前武士腰间的佩刀,行到罗刹国外使瓦西的面前直接将刀尖一横,刺入了对方的小腹之中。   “传旨所有边境守将,除去必要的当地驻军外将所有能战之兵于三日内集结开拔,前往靺鞨边关。”顾修手中攥着刀柄,冷峻的双眸里异常狠绝:“朕, 要灭了罗刹。”   说罢,顾修顺势将横切入腹的刀刃向外侧一划, 霎时之间, 没了阻碍肚肠顺着巨大的血口流了出来, 尚有意识的瓦西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痕,摇摇晃晃的仰倒下去。   瓦西这也许是整个中原王朝建立以来第一个被君王亲手斩杀的外邦国使。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顾修抛下了手中的佩刀,抬起了染血的右手,一向随同顾修在前朝服侍的内监总管元宝急忙跑到人身边,替他擦拭起了手上的血迹。   负手而立的顾修斜瞟了一眼已经哆嗦成一只雏鸡的罗刹传译官:“你,到我大周鸿胪寺去,为他领一份敛金吧。”   ***   汴京城军令八百里急传行至各方,数百万的大军迅速集结成队。   各地军器监昼夜不闲,加紧赶制组装了四百三十门巨型攻城火炮,一万门山地炮,十二万枝长柄火!枪,七千万枝羽箭,以及八千万石军粮。   京畿,都畿两处官道枢纽迅速停摆商道为前线运转开路。   这场战役,是大周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   君王顾修亲自披挂,满朝的宗王老臣们纷纷三缄其口。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出言阻拦一句。   因为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君王这一次是真的急了,恨不能掏空国库也要同罗刹拼个你死我活。   与此同时,才刚发生了宫变不久的罗刹又一次宫变了。   在罗刹国使瓦西带着大队人马离开皇城的三天后,一群饥肠辘辘无衣无食的罗刹百姓趁着夜色,借助着一种抓力极大的铁钩越过了纵宽二十丈的护城河,爬到了罗刹皇族的先祖们修建了上百年的高墙上,率先爬上去的勇士们合力砍断了固定吊桥的铁链,将城下的百姓放了进来。   饥饿的百姓们不顾性命,疯狂的掠夺着罗刹宫廷中的一切,无论是充饥用的食物,还是御寒用的皮毛。   黎明破晓之时,这场暴!乱终于被镇压。   然而暴动结束之后,所有人才惊讶的发现原本被软禁在宫廷之中的韩墨初与大祭司诺相双双人间蒸发了。   ***   罗刹都城抚林柯的郊外一处幽深的密林之中,伫立着一间温暖的小木屋内。   小屋虽小,但五脏俱全。为了御寒,小屋四周的墙壁上都封了厚实的牛皮,只留着头顶的一处风口排放满屋的碳气。   易鶨先生彻底卸下了满身的罗刹装束,换上了大周独有的宽袖儒服,守着一樽温暖的炉火坐在方桌前写写画画。   卸下伪装的易鶨先生单从气韵上看与韩墨初还真有五分相似,也难怪当年醉酒的荣安亲王老千岁会将他们二人混为一谈。   此时的韩墨初正在这间方寸大小的木屋里来回踱步,满屋的陈设中有个架子。架子上摆着许许多多他在百茗山上也没有见过的东西。   就比如这一盘带着抓勾的绞绳。   “先生,这绞绳和抓勾可有图样?若是没有,那这个我可带回去了。”韩墨初拿起绳钩的一头摆弄再手里慢慢把玩:“此物用于远距攻防还是极好的。”   “嗯,随你。”易鶨先生头也没抬,又接了一句:“钩齿带刃,当心别伤了手。”   “是,记下了。”韩墨初笑着将那条抓锁整整齐齐的盘了起来,目光又被架子上一个铁制的模型所吸引。   那模型是由一个架子支撑着一个大球,大球四周悬浮着一圈又一圈的铁环,每一圈的铁环上都挂着一颗大小不一的小球。   看起来格外新颖别致,就只看不出出处来。   “先生,这是何物啊?”   易鶨先生停了笔,偏过头去看了眼韩墨初伸手所指的物件想了想,答道:“这是天外,九霄云层之外就是这个样子。”   “天外?”韩墨初抚摸着模型正中的大球:“先生的意思是,你我都是住在这颗圆球之上的?”   “非也,正中的这颗大球是我们日常所见的太阳,从正中向外数第三颗小球才是你我居住的地方,其余剩下的分别是辰星,太白,岁星,荧惑,和镇星。”易鶨先生指着模型上的位置一一同韩墨初讲解道。   “先生,您如何得知这么多天外的事情?”韩墨初跟着易鶨先生讲解的顺序一一看了过来,不由得出言问道。   “那天不是都告诉你了?先生我是天人,天人自然知道天外的事情。”易鶨先生颇为骄傲的扬起嘴角,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了。   “先生,您会回到天外去么?”英明神武的韩墨初被易鶨先生拍着胸脯的保证说得也几乎相信。   “我回天外去做什么?”易鶨先生抬手点了点韩墨初的额头:“你这熊孩子怎么比小时候还磨牙?”   “先生确定不与我回大周去么?如果先生想隐居,我能保证不会有人打扰先生的。那里是先生一手创立的热土,难道先生就不想回去看看么?”   “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了。先生是天人,天人都是像风一样活着的,子冉明白么?”   韩墨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扬唇笑道:“明白,先生所言,我都明白。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在此地,见到先生了。”   “好了,子冉去睡吧。先生把你想要的东西做完,过些日子就送你回那小皇帝身边去。你若是再不回去,整个罗刹怕是都要寸草不生了。”   ***   这边厢易鶨先生的小木屋里舒适安逸,岁月静好。   那边厢顾修率领的国朝大军带着毁天灭地的架势连续端掉了罗刹二十几座城池,朝着罗刹都城抚林科直压过来,罗刹各地的驻军浴血奋战而后终究不敌,捎带着连依附于罗刹的那一小股突厥势力都给踩得支离破碎。   大周军队兵临城下的前天夜里,一个身着通体纯黑的青年男人在熊虎等几个亲随护卫的簇拥之下来到了顾修的王帐之前。   王帐内,灯火通明。   君王顾修身着鎏金包裹的钊金战甲,双手撑着面前的巨型沙盘,面无表情的听着身边的亲兵朗读战报。   屋内虽然点着炭火,但总让人觉得屋内比起室外还要冷得彻骨。   黑衣人抬手挥退了正在朗读军报的亲兵,同时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兜帽。   朗读声音停止,果不其然引起了顾修的注意,他抬起双眸,双眼之中凝满了织网状的血丝,一看便知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了。   太过疲劳的双眼,只能看见眼前是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他揉揉干涩的眼睑看清了对面的人影的容貌,试探性的唤了一句:“子…子冉?”   “臣在。”韩墨初温声答道,还来不及再说一句就已然被人一把拽到了怀里,坚硬的铠甲卡得他近乎窒息。   “韩墨初!”顾修紧紧的勒住了双臂,愤恨得咬牙切齿:“你不是说一切以平安为先么?你不是说不会有危险的么?!”   “是臣不好,让陛下忧心了。”韩墨初勉强转过身子给自己留了一个呼吸的空间:“臣不过是被软禁而已,并未受什么大罪。”   “软禁?!你还想受什么大罪?!一向算无遗策的韩太傅怎得也有被人软禁的时候?!还用自己换铜山,我亏你想得出来!”发了疯的狼崽子懊恼的咆哮着,伸手不管不顾的扯人衣带,也不管王帐之外是否还是人来人往。   “云驰,你要做什么?”韩墨初本能的用手抵挡,却整个人都被顾修扛了起来:“顾云驰你疯了么?放我下来!”   “韩太傅说过,若是以身犯险便要任由朕来处置!”双眼猩红的顾修死死的按着韩墨初的肩膀,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韩墨初如此强势。   这几个月来的殚精竭虑,他实在太需要一场彻头彻尾的发泄。   面对韩墨初的时候,他从来不把自己当做富有四海的天子帝王。   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会哭会笑,会歇斯底里的普通人。   “云驰,别!”韩墨初在顾修与他彻底相拥之时双目一滞,无比简短呼了一声。   不是因为顾修的动作停了,而是随之而来的痛处直接将他的大脑直接清洗成了一片空白。   这种前所未有的痛感让他瞬间明白了以往的时候顾修究竟有多克制。   这种剧痛能在一瞬间抽走这个人身上的全部力气,让他不得不放下身段,任人宰割。   脱去了铠甲的顾修身上缠着药布,肩胛处磕碰的淤伤泛着青紫,腰间的伤口已经在无比剧烈的撕扯之下重新渗出鲜血。   这场战役,顾修没有留在后方指挥战斗,而是亲自带人冲锋。   这道腰间的红伤,是他六天前带队冲进敌军之内杀红眼后不知如何就伤到的。   “云驰…伤口…伤口裂开了…”韩墨初伸手推搡着身上的狼崽子,试图提醒他腰间的狼藉。   狼崽子非但没有领情,反而直接含住了他的双唇,不再给他一点发声的机会。   干柴撞烈火,干柴烧透了,烈火也终于化为了柔和的云烟。   发了疯后的狼崽子恢复了往日的温顺,从韩墨初的身上退出来后,又把自己整个人与对方贴在了一起。   “云驰坐起来,师父与你换个纱布吧?”韩墨初缓慢的抚上了顾修腰间的破溃。   “不疼,不换。”顾修拍开了韩墨初抚在他伤口的手上。   “为师我答应你的可都做了,难不成你还在生气?”韩墨初抿了抿唇上的湿润,竟不是汗,而是他忍痛时咬出的鲜血:“你若是还有力气,就再折腾一次,反正天就快亮了。”   顾修枕靠着韩墨初光洁的胸口终于合上了疲惫的双眼:“不是生气,是害怕。”   “云驰怕什么?”韩墨初忍着腰间剧烈的酸痛温柔的圈着这个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小狼崽子。   “怕晚到一日,就见不到子冉了。”顾修贴着韩墨初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耸动鼻尖好似要记住他的味道:“其实,朕知道子冉一定有办法脱身,可是朕不敢赌,一点意外都不敢赌。”   “没事了,没事了。”韩墨初艰难的拽过了榻上的皮毛盖在了顾修后背上:“是小狐狸不好,小狐狸自负过了头,太轻率了。从今往后无论去哪,小狐狸都让你陪着,再也不离开你的视线半步了,好不好?”   “好。”   顾修带着满头未落的汗珠睡着了,韩墨初强行打着精神拆下了顾修身上的药布与他换药。   这次之后,他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再也不能轻易离开顾修身边了。   只有他在时,顾修才能泰然自若的坐在龙椅上做个福泽万民的贤明君主。   否则,他一定会成暴君。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有奖提问:丽妃金氏的全名叫什么,答对有红包。感谢在2021-08-24 07:39:39~2021-08-25 10:3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班师   永定八年, 早春。   万物复苏,大周王军班师回朝。   此一番征战罗刹,在韩墨初的阻拦下, 王师并没有趁势攻陷王都将罗刹划为周土。   韩墨初直言:罗刹多山地, 多密林, 多野兽,地处极北, 民风彪悍。况且又是这样破坏力极强的大战, 顾修如在此时占领罗刹,势必又要花费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予以重建。   不如借此机会与罗刹议和,这样罗刹既有了忌惮,大周也不至于太吃亏。   罗刹女王安捷琳虽然骁勇好战,但面对大周这等强敌,也不得不屈服于炮火之威,俯首称臣。   最终两国达成共识,罗刹国赔付大周王军白银四千万两, 黄金十万两,牛羊马匹等牲畜三十万头,奴隶耕夫各十万,大周不日将于罗刹境内设立督朝院,此后罗刹国的外政如有事涉大周的一律都要经过督朝院审议才得下发。   班师回朝的路上,顾修仿佛又回到了他少年时的样子,总是时不时就要在无人得见的地方伏在韩墨初的背上, 一路抱着,也不说话。   韩墨初问他, 他也只是摇头, 随后又把韩墨初抱得更紧。   韩墨初想当然的认为这个小狼崽子是被这次他被人扣押软禁之事吓怕了, 心里疼得发软,于是也全然随他去了。   王师抵京当日,汴京城内官民行走如常,并无外官臣子接见。   顾修抵京前两日就已然传令前朝官员,他回程当日不必朝贺拜见,次日入朝议政即可。   黄昏时分,君王仪仗停至正宫大门跟前。已经换好常服的君臣二人携手下了马车。   夕阳温暖的光辉之下,宏伟的含元殿前正站着一家子至亲骨肉。   晴昭公主与驸马桌袇两厢携手,宁逸亲王拥着自己的爱妻徐静柔,尚宫吴氏搀扶着明显在抹眼泪的金太妃。还有一个难得穿上了官服,却满脸写着别扭两个字的神医苏常如,都站在含元殿前等着他们二人归来。   众人身边还围绕着五六个高矮不一欢呼雀跃的小男孩儿。   见了君臣二人下车,小崽子们一窝蜂似的朝他们二人身边飞奔。   小太子毓诚一路跑在最前面,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了韩墨初的怀抱里,鼻涕眼泪甩得人满身都是。   当年七岁,腹中已有万字书礼的小毓诚已经极少这样哭闹了。   大约是这一次韩墨初走的时间当真太久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懂事,他看得出父皇的焦急,自然也会跟着忧心他亚父的处境。   他又素来懂事倔犟,不愿叨扰顾修,只能自己翘脚盼着。   今日韩墨初回来,他这些日子的憋闷才终于疏散出来。   跑在第二位的毓恒也挂在了顾修脖子上,捂着嘴巴咯咯咯的笑着:“诚弟弟哭鼻子了!真羞!”   “你胡说!我才没有!”小毓诚努力的吸了吸鼻子:“我就是刚刚跑得太快了,风吹的。”   “诚儿乖,亚父今后不走这么久了。”韩墨初温柔的给毓诚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鼻孔下方的涕泪:“以后每天都在宫里陪诚儿好不好?”   “嗯!好!”小毓诚揉揉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后便从韩墨初的怀中爬了下来。   几个年纪稍小的孩子跑在后面,也都垫着脚要两人抱抱。   二人挨着个的颠了一遍,为了表示公平只有顾修抱起了年纪最小的卓寻,其他大些的都不能赖在二人怀里坐着。   宁王顾攸和苏神医也跟着孩子们的脚步走走到了二人身边。   “七弟,韩太傅你们可回来了,母妃在王府里都快担心死了。年都没有好生过,睁开眼睛就给你们祈福。”顾攸宛如一贴膏药似的往顾修身上一倚:“连我都学会念祈福经了。”   “哎呀,恭喜福大命大的韩太傅,又一次大难不死啊。”苏神医先是冷着张脸,不咸不淡的念了一句,紧接着眼圈一红,竟也性情起来:“你下次去哪儿能不能带上我?我可不想再这么天天悬挂着了!”   一群人将二人簇拥着走到了太妃金氏面前。   金太妃眼圈通红,满脸慈爱伸手摸了摸宝贝儿子被风霜皴黑的脸,又拍了拍韩墨初在罗刹给冻得冰凉的手背,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的乖乖儿啊,可是受了罪了。”   “母妃安心,儿子一路行军快,没有让子冉被困太久。”顾修低下身子试图让金氏看得更清楚些,好尽早把心放宽。   “正是呢,多谢太妃娘娘记挂。陛下来得快,臣此次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   “那也是遭了罪了。”金氏十分坚持的一手挽起一个:“别当本宫没见识,那罗刹是什么地方?冰天雪地的穿裘毛都受不了!子冉的身子单薄,这若是小小年纪就冻伤了心肺,往后可怎么好?!”   与金氏相比,一向端庄的晴昭公主就显得平静多了。   她只是现在离顾修最近的一侧,温温柔柔的给弟弟整了整常服的领口,微笑着说:“回来就好,长姐做了你们最爱吃白玉莲花糕,还有芙蓉鲜鸡汤,快些进去吧。”   “好,朕正好饿了。”   “嗯嗯!姑姑诚儿也饿了!”   “长姐一说,本王也饿了。一晃都这个时辰了,七弟你怎得回来的这么晚啊?”顾攸清清嗓子叫了一声尚宫吴氏:“吴姑姑啊,快传开席吧。”   “是!宁王殿下!筵宴早就齐了,只等各位贵人入座了。”   “唔!恒儿要跑第一个!我瞧见姑姑今日做了蟹酿橙!先到先得!恒儿要那个最大的!”   “蟹酿橙啊?臣还没在冬日吃过这么金贵的菜呢!今日可是有口福了。”高深莫测的苏神医咽了咽口水。   看着眼前至亲们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顾修堂而皇之的在众人面前牵起了韩墨初的手,一道迈入了含元殿。   因为。   谁都知道他是他的谁。   谁都知道他待他有多重。   谁都盼着他们两个人,能一起平安到老。   ***   短暂的亲眷时光过去,摆在君臣二人面前的是这段时间以来堆积的政务。   君臣二人分工明确。   顾修办军务,韩墨初办朝务。   顾修的军务办完了,也会帮着韩墨初来分担朝务。   夜深如许。   君臣二人并排落座,顾修低头挑着兵部的折子。   韩墨初则在一旁翻看着户部的账本。   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户部的账面上统共只剩下了三百多万两白银,多年积存下来的金银粮草也被掏得所剩无几。就算是加上此次罗刹国给予的赔付,也还是杯水车薪。   随着账目的翻动,韩墨初胸腔内翻涌着巨浪,一阵紧一阵松,整个心脏都被揪了起来,喉头如同被巨石闷堵,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他亲自出使罗刹原本就是为了省下开战的军费,谁知一文银子没省下,还被这狼崽子把家掏了个底朝天。   可怜他平日里连身华服都舍不得做,他和顾修仅有的那几件大朝服还是顾修登基当年做的,宫中所用的使役只是先帝朝的五分之一。   如此大行节俭之风,竟然一朝被顾修这个小狼崽子泼水似的扬了出去。   韩墨初强忍着心头的剧痛翻完了户部的几本账目,抬头笑得宛如春风一般温柔和顺:“陛下,臣有事问您。”   “嗯?何事啊?”埋身军务的顾修没有抬头。   “陛下可知眼下国库之内还剩下多少银子啊?”   “银子?大约还有不到一千万两,加上罗刹的赔付,大约可到五千万两?”顾修又翻开一本军报随口说道:“子冉不是在看账么?怎得问朕?”   “国库之中除了这不到五千万两的银子外,一点能应急的积存都没了。八月才能征秋捐,眼下才二月。中间这半年,陛下预备怎么过啊?”   “今年的军费和俸饷不是已经发过了?”顾修抬起头,看出了眼前人神色不对,正在批阅公文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朝人的远处挪了一挪:“年关如今也过了,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没有大事?陛下说没有大事?”   “年前的折子上还有几处要修桥盖路的,汛期之前淮南道上要兴修水利,拨银三百二十万两,除此之外,当真没有了。”顾修想了想道。   “铜山开采,交使各邦,铸造新币,恩科开选,加盖学塾,这就是您说的没有大事?”   韩墨初每说一个词,顾修的身子就往旁边挪上两分。   每说一个词,就往旁边挪上两分。   “陛下,您躲什么啊?”韩墨初已经从蒲团底下抽出了那柄红木戒尺。   “朕还有军务没看完,子冉能不能再等等?”   韩墨初没有答言,直接把戒尺砸在了桌面上。   顾修闭眼认命,挪着蒲团靠了回去,朝韩墨初伸出了左手。   “臣只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没日没夜的做那么多山地炮?几百万人的大仗打赢了有什么光彩的?这不是穷兵黩武是什么!着不是莽夫是什么!”关乎到白花花的银子,韩墨初打得比每次都狠,三五下,顾修的手掌就肿得老高。   “师父。”顾修摊着红肿的左手,无言分辨,只能使出了从小到大的杀手锏。   “陛下别唤臣师父,臣担当不起!”韩墨初啪得一声将戒尺往桌上一摔:“臣什么时候教过陛下能这般挥霍无度的!”   “师父。”顾修这次拽住了韩墨初宽大的衣袖。   “败家子。”韩墨初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给顾修揉起了手掌:“若是下次再敢如此,臣就学易先生,带着凉席回百茗山上去。”   “子冉走了,毓诚会想你的。”   “臣带毓诚一起走。”   “那朕也想你,能不能…”   韩墨初发泄似的重重的按了一下顾修的掌心,低低的答了一个字:“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5 10:33:34~2021-08-27 00:1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纯白、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慷慨   由于顾修这一场大仗打空了家底。   韩墨初直言他是肝火太旺, 才会如此穷兵黩武导致国库空虚。   为了给君王顾修降火,韩太傅苦心孤诣的熬了两天两夜在苏神医的协助下亲自拟了一张食方,交给了尚宫吴氏。   从那日开始, 黄连, 木通, 龙胆草,变着花样的添在顾修早膳的粥碗里。   午膳上得是苦瓜酿金桔, 芜菁炒苦菊, 油盐枸杞苗。   晚膳又做了鲫鱼炖荼草,陈皮炖老鸭,生剥鲜莲子。   睡前还要再嚼两丸苦参丹,漱口用的也不是清水,而是新剔的莲心与苦丁泡的茶。   眼下才是初春,这些盛夏饮食极其难得也不合时令。   幸而顾修先天强壮,后天又常年习武,否则每日这个剂量下去, 他早就伤了肠胃,坏了脏腑了。   这一日的晚膳桌上。   不明真相的小太子毓诚好奇的搛了一筷子顾修盘子里绿莹莹的苦瓜,刚咬了一口便呕了出来:“咦!这是什么啊?父皇您每天都吃这些,不苦么?”   顾修面不改色的夹了一片苦瓜垫在了雪白的米饭上一口送了下去,淡淡答道:“不苦。”   “诚儿你看,你父皇他一点都不苦的。”韩墨初笑着给小毓诚夹了一筷子鲜嫩可口的火炙羊肉:“诚儿多吃些,你父皇吃那些就够了。”   “哦。”小毓诚乖乖巧巧的点点头, 往嘴里扒了口饭:“父皇亚父,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嗯?父皇和亚父何曾吵架了?”韩墨初看了眼一旁仍在咀嚼苦瓜的顾修:“陛下, 臣与您吵架了?”   “不曾。”顾修面无表情的把嘴里的苦瓜咽了干净:“小小年纪, 莫要胡思乱想。”   “那亚父怎么不给父皇夹菜, 也不给父皇吃肉了呢?”鬼头鬼脑的小毓诚扶着筷子抬头看看身边的君臣二人:“诚儿又不是三岁小孩,六叔和婶母吵架的时候我也见过,就是父皇和亚父这样的!”   “小鬼精,你父皇不吃肉是遵循医嘱,可不是亚父不给他吃。”韩墨初提筷与顾修亲切的夹了一片羊肉:“陛下,也素了这么多日子,不如吃一点,想必也是无妨的。”   顾修瞧了一眼盘中微微散发着锅气的羊肉想了想,还是夹起又一片苦瓜铺在饭上:“朕不想吃肉。”   “诚儿你看,亚父没哄你吧,当真是你父皇不想吃肉的。”   “唔唔,原来这样啊。”小毓诚心底一颗石头落了,心安理得的将眼前的羊肉盘子吃了个干净,抹抹嘴上的油花朝着两个爹爹行了一礼道:“父皇,亚父,儿臣告退了。”   毓诚走后。   膳桌上,顾修清了清嗓子似乎想对韩墨初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韩墨初也不说话,只是将顾修盘子里剩下的苦瓜都拨到了自己碗里,配着桌上的一盏苦得人舌头发木的茶,一口一口的送进嘴里。   “子冉,你吃这些做什么?”顾修伸手遮住了韩墨初手中的瓷碗:“你又不必降火,何必自讨苦吃?”   “臣要陛下吃苦瓜,是想让陛下记住做皇帝永远不能意气用事。”韩墨初面带微笑的夹起一片玲珑剔透的瓜片,转言又道:“陛下素来都是沉得住气的,为何偏到了臣的事情上总是这样?长此以往,众人便都会知道臣是陛下的软肋,齐王好紫衣,楚王好细腰,让人摸清喜恶乃是君王大忌。陛下登基数年,怎得这点道理也不明白了?”   看着韩墨初嚼苦瓜,顾修的表情好似比自己吃了苦瓜时还难受:“子冉别吃了,朕知错了还不成?”   “陛下与臣本为一体,陛下的过错也是臣的过错。臣自然要随陛下同甘共苦了。”韩墨初轻轻擦拭嘴角,弯眸道:“今后陛下犯错,臣不动戒尺,就陪陛下吃苦瓜。陛下若是舍得,就尽管犯错。”   “你知道朕舍不得。朕不是楚王也不是齐王,朕就是要把子冉放在心尖上,护在身后面。”顾修俯身拥住了韩墨初的肩头:“子冉不是紫衣,子冉是天下无双的子冉。朕会让自己和大周更加强大,让天下人即便知道了子冉是朕的软肋,也不敢动你分毫。”   “好了,陛下别贫嘴了。”韩墨初勾起唇角,眼珠一转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故事:“今夜臣要交给陛下一件事情,陛下若是办好了,就不必再吃苦参丹了。”   “当真?”   “当真。”   韩墨初交给顾修的差事是一桩比吃苦参丹还要苦的差事。   晚膳过后,内监总管元宝带着几个人抬了两个大木箱到了暖阁之中。   木箱中零零散散的堆放着数不清的四方木牌,牌子是匆匆赶制出来的,原木之上的漆味还未散尽,熏得人喉咙发痒。   韩墨初交给顾修的差事就是在明早之前,将这些牌子上都抄上“功臣”二字。   他先是寻了条旧帕子给顾修遮挡住了口鼻,又将笔砚端到了顾修身边,自己也屈膝坐在一旁给卷起袖袍给顾修砚墨。   誊抄木牌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极其考验耐性。   即便是顾修这种天生沉稳,不事张扬之人也难免会心生浮躁。   起初,顾修还能一笔一划。   写着写着,他便连“功臣”两个字都快不认识了。   字迹也跟着潦草起来。   好不容易抄完一箱的顾修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动了动抄到酸痛的手腕,忍不住问道:“子冉,这些牌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换银子了。”韩墨初加快了研磨的速度:“不然,臣为何要如此累肯陛下?”   “银子?朕的字可比不上逸安公子的字值钱。”顾修话里浸满了对日前在台州临海郡典当扇子的耿耿于怀。   “一点小玩笑,陛下也至于记那么久么?”韩墨初轻轻挑动了眉头:“好了,陛下若是累了便与臣换换,陛下砚墨,臣来写。”   “无妨。”顾修将手边的浓茶一饮而尽,打起精神:“这样的差事,何必再让你也跟着受累?”   ***   转过天来。   是个万里无云,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冰雪消融,春意盎然,汴京城郊的柳枝都抽了嫩芽,京中百姓竟相出游,四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好景象。   满朝文武登临殿阁,那些意气风发的臣子们并不知晓,今日的他们即将经历什么。   宣政殿上君王未曾临朝,太傅韩墨初身着一品紫金朝服立在龙案一侧,宽大的龙书之案上堆放着一座半人高的木牌山,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导致了整座大殿之上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漆味。   众人还未勘破此局时,韩太傅便开门见山。   “诸位大人,昨日陛下一夜辛劳,故而今日不能列席朝会。只好托本官带给诸位大人一句话眼下国库空虚,时局艰难,诸位都是我大周的肱骨重臣,也都是一心报效家国的忠臣良将。如若诸位不弃,就请将家中的闲散碎银拿出来,与陛下共克时艰。陛下愿以这些亲手所制的功臣牌为敬,以彰诸位青天皓日之功。”   韩墨初话音才落,满朝文武便炸开了锅。   这群人中,有真心实意想倾尽家财报效朝廷的,有素日勤俭力不从心的,还有一群想着怎么一毛不拔的。   韩墨初静静的立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看着朝堂之上形形色色的嘴脸,等到约莫一柱香后,韩墨初摆摆手叫过了身后的内监总管元宝,端着一本相当厚实的空白册子走到了众臣当中。   “诸位大人若是商议好了,那便在这本集贤录上写上名字,填上数目,无多有少,只听凭自己心意就是。”   元宝先走到了云孟两家的国公面前,云珏及孟绍对视一眼一人往册子上勾了一万两的数目。   及传向后,众人纷纷效仿。   约莫半个时辰后,这本空白册子被填得差不多了。   韩墨初接了册子,一页一页的开始翻看。   翻到其中一页时,韩墨初忽然停了下来:“工部尚书曹大人,捐银九百两,少了点儿吧?”   “韩太傅,下官写的已经是下官大半年的俸禄了。”被点名的曹忠先是一愣,随后又托起袖子,佯装拭泪:“下官家中子侄之辈不争气,家中一年全靠下官的这点俸禄了。”   “哦?本官怎么不知曹大人家中如此清贫?”韩墨初若有所思的从自己袖袍里掏出了一本泛了黄的旧册子顺手翻到了某一页上:“这是当年陛下聘嫁晴昭公主的礼单,这上面分明写着工部尚书曹忠,赠芙蓉彩玉观音像,当年市价一万八千两。您一年的俸禄才一千五百两,这观音像,您是怎么买下来的?”   “这…这是下官家传的…是家传的。”曹忠心虚的闭了眼睛,实在不能睁眼再说瞎话了。   “原来是家传的啊?”韩墨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本官想不到,曹大人家中竟然当真如此清贫,不如让督官府上门到曹大人家中去,看看您家中可还有多少家传之物可以变卖的,本官帮你一把如何?”   “韩太傅您不必说了!”曹忠闻言立时改口:“下官再添五万两银子就是了!”   “照这么看,户部尚书吴大人,您这一千两也是少了点。当年您赠了晴昭公主金帛彩衣一百零八件,价值两万两千两。”韩墨初手中托着礼单眯眼咋舌道:“啧啧啧,难不成您这些彩衣也是祖传的?就算是祖传的,为何还能做成了晴昭公主穿戴的尺寸呢?”   “韩太傅,这…这个…”户部尚书吴有思试图分说,却又不知从何处分辨,只能红着脸低下头:“下官也再添五万两吧。”   韩墨初欣慰的朝人颔首致意,又比着集贤录上众人填写的数字,又比着当年晴昭公主出嫁的礼单一条一条的念了出来。   你说你没贪过钱财,没收过私礼,清清白白一个人,那又是如何送得起这万般贵重的贺礼的?   就在众人愁云惨淡之际,门下给事中尚祈忽然反应过来,公然开口质问道:“韩太傅,您当年不是也赠了晴昭公主一座芙蓉玉香炉!若是按您所说,您的俸禄也供不起这樽香炉吧!”   想当年,他们这群人若不是看着一品首辅韩墨初往公主的嫁妆单子里添了一份那么重的贺礼,他们也不会随之跟风,攀比着往礼单上砸钱啊?   韩墨初轻飘飘的扬起嘴角:“本官向来清贫,那香炉是陛下早年间的赏赐,统共也就那么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也算是为陛下尽些心意。诸位大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只能老老实实的在那集贤录上重新填上一串能保命的数字,灰溜溜的领回一副“功臣牌”算完。   谁能想到,七八年前的一场婚礼,能跟今时今日的朝堂挂上勾呢?   功臣牌的材料用的是最廉价的桃木,因为时间紧凑,所以毛刺都不曾打磨干净。下方悬挂的流苏都缠在一起了,上面的字迹也是急着赶出来的,有些连墨迹都没阴干。得了功臣牌的臣子也不敢怠慢,只能将这个做工粗糙的烂木牌子用琉璃罩子供奉起来,时时反思一下自己当初为何会蠢到那种地步,削尖了脑袋给人送把柄。   众人懊悔之余,也不得不佩服。   韩墨初这个浑然如玉的首辅大人,竟然能把抄家这件事办得这么清新脱俗。   又没撕破脸,又缴了银子,又能让他们中的所有人从此对顾修感恩戴德。   *   作者有话要说:   完了,师父父掉粉ing感谢在2021-08-27 00:18:35~2021-08-28 12:3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雪 6瓶;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5瓶;demon、纯白、长续夜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铸币   京中派发“功臣牌”的东风很快吹到了大周各地, 所有在晴昭公主大婚之日赠过厚礼的官员们都十分“主动”的填写了集贤录,把为官多年敛来的财富掏出大半捐回了朝堂。   当然,韩墨初也并不是不近人情。   那些不甚宽裕, 但心系家国的官员们即便递上了银子, 他也不允户部入帐, 原封不动的与他们退了回去。   韩墨初此举,不但让国库充盈, 且给了大周所有官员一个警醒。   那便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行动有没有触犯国法其实身为上位的君王一清二楚,只看君王想不想处置他们罢了。   白生生,亮闪闪的雪花纹银汇入汴京。刚闲逸了没几日的户部官员们又像冰面上的陀螺一般转了起来。   国库之中银钱充裕,太傅韩墨初也终于得了空闲腾出手来将那种即将问世的新币的母图绘制了出来。   是日,又是细雨纷纷,春色温润的一天。   申初时之时,小太子顾毓诚顶着一头热汗穿着一身贵气逼人的云锦箭袖袍,肩上挂着一柄精致小巧的竹弓, 拎着一只肥大的灰野兔从门外跑了进来。   这一身小袍子是太妃金氏斥巨资找苏州绣娘做的,连袖口都捻了一根根细细密织的孔雀金线,腰带上镶满了一圈拇指大的鸽血石。只是此时金线蒙尘,宝珠沾灰,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紧跟在后的君王顾修也是一身墨色龙纹的紧袖猎装,裁剪得体的紧袖袍服贴在身上,衬得人愈发的英气逼人, 勇武不凡。   父子二人身后,内监总管元宝背着两幅箭袋, 另有七八个小太监抬着几个装满猎物的大筐, 一道进了宣政殿内。   年满七岁的小毓诚终于长得比顾修的弓高了, 顾修答应过他,等他长得比弓高时就要正式教他骑射了。   故而从毓诚的生辰之日算起,顾修但凡有空都会亲自带着毓诚到猎场去。   父子二人回来时,韩墨初正守着那张宽大的御案聚精会神的给手中的画作勾线。   一身清俊文雅的雪青色暗纹绛纱袍宛如春日细雨,润物无声。   同那对泥猴一般的父子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小毓诚拎着兔子一路蹦跳着翻过了宣政殿的门槛,踮脚凑到了韩墨初面前:“亚父亚父,你看诚儿今日自己猎的兔子!”   “小殿下这么小小年纪都会猎兔了?比亚父可强多了。”韩墨初搁下手中的毫笔,屈指刮了刮小毓诚脏兮兮的小鼻尖儿:“诚儿拿去交给吴姑姑,晚膳就吃它了。顺道让吴姑姑给你擦擦脸,换身衣服吧。”   “唔!好!”   小毓诚一蹦一跳的飞到了尚宫吴氏的下处,韩墨初则逮到了同样跑了一身热汗的顾修,亲自淘了帕子给人擦脸:“陛下不是说带诚儿打靶去么?怎么这么快就让他猎活物了?”   “诚儿学得快,所以今日朕抱着他在马背上试了试,想不到这孩子竟不害怕,猎得越多越高兴。”顾修闭着眼睛抿着嘴,一动不动的任由韩墨初在他的脸上作威作福。   “臣看,是陛下自己想玩儿了吧?”韩墨初将帕子抛回了手边的水盆里:“说起来,春猎之事也是太!祖一朝传下来的祖制。自从陛下登基就搁置多年,陛下若是真想过瘾的话不如正经办上一回,到猎山去玩儿个两三日。不然再过几日新币推行之事提上日程,陛下想去可也没了机会了。”   “等孩子们年岁再大一些再说吧,眼下朝中的宗亲臣子中偏好骑射的不多。到时候只你和朕两个人下场,也没什么意思。”顾修目光中稍纵即逝的落寞被韩墨初尽数看在眼里。   还记得旧年顾修第一次参与春猎典仪,那时节顾修的那几位兄长还都在世,现在就只剩下宁逸亲王一个了。   如此物是人非,也难怪顾修不愿大张旗鼓的操办春猎之事。   “那也罢了。”韩墨初简单收拾了笔墨,将话题转到了时下该议的政务之上:“陛下还是看看臣今日午后与新币绘制的母图吧。”   顾修点点头,将韩墨初绘制的图纸托在手中仔细端详起来。   韩墨初所绘制的新币图样与旧币大致相同,依旧是元身方孔的形制,只幅面之上多了九条象征皇权的飞龙,以及象征祥瑞的云纹。   新币的背面则是围着方孔四周写着四个纂书小字:“载,盛,通,元。”   顾修一字一顿的念了出来,不禁疑惑:“载盛?载盛二字从何而来?”   “陛下登基之时随我大周先祖拟了国号为永定,而今四海升平,九州繁华,正是一朝鼎盛之时。”韩墨初凑在顾修身边与人共同托着手中的图纸:“臣想着陛下何不就此改元为载盛,方不负如今我大周睥睨四海之大势。”   “载盛…载盛…君为盛世之载…君载千秋之盛…”顾修念着念着忽而觉得这几个字重如千斤:“子冉啊,载盛二字朕可担得起么?”   “陛下自登基以来扫除贪腐,精简朝政,开疆拓土,富足民生。而今我国库之中一年的民生赋税便抵得上永熙一朝三年的总和,举国百姓无灾无疫,无饿殍无饥馑。”韩墨初展颜笑道:“如此太平盛世之下,陛下自然担得起载盛二字了。”   “子冉所说的这些功绩若无你在旁辅佐,朕也极难成事。”   “臣过去只说要陛下不可妄自尊大,又何曾说陛下要如此妄自菲薄了?”韩墨初将晾干了墨迹的宣纸接了过来再次用镇纸展平:“臣是陛下的臣子,试问臣想做的哪一件不是数典忘祖,哪一件不是为天下之先?若是没有陛下为臣做后盾,做壁垒。臣又有哪一件事能做成的?所以臣与陛下乃是相辅相成,谁离了谁都一样不能成事。”   顾修盯着桌上那张绘制着新币的图纸,恍恍惚惚的攥住了韩墨初的手腕,情不自禁的与人脸贴着脸站在桌案之后:“君臣相辅相成,夫妻亦是相辅相成,子冉是臣还是……”   “父皇!亚父!晚上吃爆炒野兔丁好不好!”换好了新衣的小皇子顾毓诚从里间蹦了出来,见了两人亲近的模样连忙捂上了眼睛:“父皇亚父你们不知羞!”   顾修双臂一愣,迫于无奈只好重新与韩墨初保持着以礼相待的距离:“毓诚,这话是谁教你说的?父皇与亚父何时不知羞了?”   “唔!婶婶说的呀!头年祖母做生日的时候我和恒哥哥亲眼看见的,六皇叔也是这么去抱婶婶的,婶婶就扭着叔父的耳朵说不知羞!”小毓诚一脸无辜的挠挠脑袋:“奇怪,亚父,你怎么不扭父皇的耳朵呢?”   “因为亚父喜欢父皇这样抱着呀。”韩墨初满眼含笑的看着眼前的小鬼精,毫不避讳的与人说道:“诚儿难道不喜欢让父皇抱着么?”   “喜…欢…”小毓诚仍是一知半解的仰头看着二人:“可是父皇抱着诚儿的时候,从来不会在诚儿肚子上摸来摸去,也不会贴着诚儿的脸蛋蹭来蹭去,更不会亲的诚儿嘴唇湿漉漉的。”   “顾毓诚,你若是再学你六皇叔这胡说八道的样子,从今往后就不必再去宁王府了!”顾修越听脸越黑,小太子顾毓诚离屁股开花只有一步之遥。   相比之下,亚父韩墨初永远都比父皇顾修淡定得多。他弯下身子将小毓诚抱到了自己的臂弯处,温声言道:“诚儿要记住,亚父是父皇的心上人,一个人只有对待自己心上人的时候才能如此。等再过几年光景,诚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便会明白了。”   韩墨初温声教子,一声一声宛如天外之音。   说得顾修脸颊发烧,手脚滚烫。   真如大病一场。   ***   春分一过。   兵部下袭军器监中所需的黄铜与生铁运抵汴京。   第一批新币的铸造之事终于被提上了日程。   新币除了制式图样与旧币不同外,所用的材质也与之不同。   旧币用的乃是纯铜,色泽光亮,奈于贮存,然造价颇高且极易出现自铸的劣币在民间流通。   而新币,则是用黄铜掺杂上一定比例的生铁,最后再铸上一层薄薄的锡壳。不仅颜色更加明亮耀眼且自重更轻流动也十分方便,用工造价更低。   更因其成分构成的复杂性,可以有效避免钱币流通中出现劣币的概率。   同样也是因为其成分构成的复杂性,新币的购买力最初流向市面之时皆是由朝廷自己决定。   市面一旦有了朝廷的介入,买卖双方便都不会吃亏,还可从侧面提高朝廷在百姓之中的公信力度。   早前被韩墨初用一挂“功臣牌”掏空了家底的大臣们纷纷对这种新币求之若渴。   唯有市场繁荣,百姓富足,他们被坑走的家底才有可能尽快重新回到他们的口袋里。   正当所有人都对这枚新币殷殷期盼之时,京中倒是出了一桩性质恶劣的凶案。   铸币监中一个负责雕刻母板的小主事在家中暴毙,此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每日只住在铸币监的衙门内。   一日外出未归,监正晨起点卯之时找他不见,这才提交报与了京兆尹。   京兆府尹姜篱派遣衙差追查,终于在两日后找到了这个被弃尸于荒村破庙之中,且被砍成数段的小主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8 12:33:23~2021-08-29 23:4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旧年好时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纯白、正在炖蛇羹的兔子、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断案   这桩恶劣的惨案在京中迅速发酵, 很快惊动了上位的君王。   在此等太平盛世之下,一个无辜之人公然陈尸破庙,更何况此人目下还牵涉着大周当年最重大的一桩国事。   为了能迅速破获此案, 这桩案子在京兆尹衙门只压查了五六天便挪到了大理寺上, 由朝太傅韩墨初亲自过问。   接管此案韩墨初先是废除了铸币监中当下正在使用的所有母板。再由他重新绘制图样, 交往铸币监重新开模,再行浇铸。   随后又吩咐大理寺正卿郭赢无论动用任何手段, 务必要在五天之内将这个小管事遇害前一月的所有行动踪迹以及身边所有与之相关的亲友同僚等人, 整成案卷供他查阅。   年当五十上下的郭大人自打前年吃了韩墨初那十几天暗亏之后,一直都在准备给自己的荣休病退铺路。   好不容易路铺得差不多了,他申请荣休的折子都拟好了,此等紧要关头竟然出了这等事。   无论办好办坏,他这三五年内又是荣休无望了。   刑部及大理寺上下两三百人撒网出去,细细盘查了五天四夜,生怕露掉了其中的任何一点细节。   第五日清晨。   一乘四驾的乌顶圆篷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前。   太傅韩墨初身着一身藕荷色流云暗纹氅,顶戴象牙如意冠, 牵着小太子顾毓诚从马车上迈了下来。   大理寺正卿郭赢揣着袖子带着两名少卿及四名主事在此恭候多时,他眼底之下下沉的乌青极深极大,双眼里布满的血丝几乎将瞳孔都给侵满了。穿着宽袍大袖的官服迎风站在台阶上,愈发显得拱肩缩背,老态龙钟。   “微臣郭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韩太傅。”   “郭大人免礼。”韩墨初微笑着与人颔首,牵着毓诚的小手径直朝大理寺的门内走去, 边走边吩咐道:“有劳郭大人先给太子殿下找两册去岁新修订过的刑律,再找个妥当人带他在你这官司内逛逛, 教他认认这里的东西。案卷可准备好了?”   “回韩太傅, 案卷都整理好了, 都在上厅等着韩太傅呢。”郭赢躬身一拜,咧嘴朝小太子嘿嘿一笑:“太子殿下,稍后微臣为您准备书房。”   “唔!有劳郭大人了。”小毓诚乖乖巧巧的点头,灵透的大眼珠一转不知憋了什么主意。   “毓诚。”韩墨初只一眼便堪破了这小家伙儿的心思,抬手轻轻拍了拍小东西的后脑勺:“你一会儿可要好生看书,亚父晚间回去是要小考的。”   “唔唔…”方才还转着眼珠,动了心思的小毓诚陡然之间鳖了茄子,撇着小嘴可怜巴巴的搓搓自己的小胖手:“诚儿知道了。”   “这才是。”韩墨初松开了毓诚的小手,示意他跟着郭大人为他安排的主事离开。   目送毓诚走远后,韩墨初收回了目光:“郭大人,案情紧急,你带路吧。”   郭赢忙忙点头,引着韩墨初到了备好案卷的上厅中去。   大理寺后堂正厅的案台上,摆着整整一大箱码放整齐的案情卷宗,正是这几日刑部与大理寺上下挖了心血整理出来的。   “诸位大人连日辛苦,都坐吧。本官有事自会吩咐你们的。”   众人依言落座,坐在侧位最上的的大理寺上卿郭赢也开了眼界,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一目十行。   只见韩墨初一手捧着案卷,宛如清风拂掠,转瞬就过。另一只手提笔,竟能在纸面上提炼出让人疑惑的重点。   这两三个时辰下来,韩墨初不吃茶也不说话,更不抬头给人一句半句吩咐,直看得四五天不曾睡好的郭大人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郭赢忽而听得一声传唤:“郭大人,仵作填写的尸格呢?”   “是是是!是韩太傅!”郭大人迅速撑开了沉重的眼皮,扶了扶头顶险些掉落的官帽,连忙招呼道:“来…来人…给韩太傅把尸格呈上来。”   不知怎得,郭赢郭大人觉得自己这个朝廷命官越来越像个听吩咐的小厮了。   韩墨初接了尸格继续翻看,由于案件关系重大尸格之中填写得也异常详细。   尸格之中写着:亡者身长五尺四寸,肩宽一尺五寸,削圆肩头,双腿外分有弧,形如纺锤,臀有乌瘢,面色乌青,喉舌肿胀,头颈分离,死后为利刃劈砍分尸为九部尸块。   分别为头颈,上躯,胸腹,双腿,双足,及双臂,死者面目有皴皮瘀血,由此可断死者生前曾与人斗殴。   韩墨初将方才自行总结出的疑问与此尸格相对,这桩惨案的真相逐渐明朗。   根据案卷之中所写,这小主事姓唐,名伍,永平二十年生人。六岁时父母双丧,只剩一个远房母舅接了他去过活。这唐伍十九岁时恩科落榜,又由家中捐了仕途,往京中铸币监里做了个专管开模的小工匠,由于此人勤勉聪慧,七八年后便升了管事。   唐伍死后,由于韩墨初的命令,他身边与之相关的人皆被盘查。   这位自称唐伍母舅的男子是个贩卖扶桑国花木的小商人,唐伍身边的同僚们皆能证实,这名男子时常会带了唐伍出门吃酒,还会与唐伍许多的衣履钱粮,唐伍此人也颇为大方,时常将银两分给同僚。   后经户部查实,这人其实二十多年之前早已去世,就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销户,年深日久,管事的地方官都换了三四任,而今地方上的人连这人的尸骨都起出来了。   而这位在唐伍父母双失之后出现在唐伍身边,并且供养他到一十九岁的男子的身份究竟是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又或者说,就是这个自称是唐伍母舅的男子杀害了唐伍的父母,为得就是收养唐伍这个孤儿能为自己所用。   至于他为何要杀害一对无名无姓的百姓夫妻夺走他们的孩子……   韩墨初凝神盯着“扶桑”二字看了许久,心中忽然有了推断。   死去的唐伍身形矮小,双肩瘦窄,鼻尖塌陷,双腿外翻犹如纺锤,这一切都是扶桑人独有的身形特征。   扶桑与大周隔海相望,常有经贸往来,旧年之时也曾冲突不断。   由于中间有大海为屏,扶桑国人并不真心顺服于上邦大周,且为了得到大周境内丰饶的物产而无所不用其极。   也许在许多年前,真正的唐伍和他的父母就已经被几个来路不明的扶桑人杀害,从此取而代之。   慢慢的,将一个自幼在都城长大的扶桑孩子送到了大周重要的官司机构之中,方便窃取有关上邦大周的一切。   想来原本一直能够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次韩墨初下旨铸造新币,也许是唐伍再也达不到其本国所要他做的事,也许是他与本国意见相左,又也许是分赃不匀……   但无论如何,唐伍惨死只是一个信号。   还记得易鶨先生在韩墨初年幼之时曾经说过:“扶桑之国,国土虽小却有狼子野心。如有一日国力强盛之时,务必要平之灭之。”   这些年来,韩墨初用火器将大周武装成了当世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在内陆之地,大周几乎没有敌手。   然而,大周自立国以来,除了临江水师一支水军外并没有其他的海防部队。   远海征战,也一直是大周海防的短板。   先前,顾修为了韩墨初掏空国库踏平了罗刹的大半疆土,韩墨初是用了些非常手段才重新让国库充实起来。   若是扶桑真在此时有所发难,为保大周国土安宁,少不得又要掏空国库,且胜算并不比征战罗刹之时更大。   这件事,他还要尽早回去找顾修商议,让他尽早拿个决断出来。   想到此时,韩墨初合上了手中的案卷,揉了揉双眼之间的睛明穴,轻轻眨了眨眼:“郭大人,据本官推断,这桩案子乃是京郊盗匪所为。唐伍那日出行,行至偏僻之处,盗匪为了钱财将其劫杀,你结案吧。”   “是!韩太傅!”郭赢脱口答了一句,回头想想又觉不对,转言又道:“韩太傅,经刑部现场勘验,似乎没有钱财……”   “郭大人,本官让你结案。”韩墨初从桌案之后站起身子,展平两边宽长的袖袍:“太子殿下现在何处?本官要接他回去了。”   “是是是,韩太傅,微臣明白了。”郭赢不明白,他肚子里揣着一百个不明白。   先前这位韩太傅曾是那等的雷霆电暴,如今就这么一阵风儿似的刮了过去。   倘若真是盗匪,怎么还至于这样的兴师动众?   案子在京兆府尹那儿也就判了,怎么会归到刑部和他的手里?   但是现在,他也只能揣着一肚子的明白装糊涂。   与此同时,小太子顾毓诚正在大理寺后面的刑狱之中参观他的亚父韩墨初曾经住过的那间大牢房。   韩墨初前来接他时,他正抱着刑狱两边的柱子眼巴巴的望向外头,一见韩墨初他立马隔着栅栏伸出小手:“亚父亚父,诚儿今日想在这里住一夜,还想听那些大人们说的刑狱里闹鬼的故事。”   韩墨初立身站定,朝着那淘气十足的小家伙儿扬起嘴角:“诚儿要住这里,只住一日可是不成,要住就只能一直住,而且不能有人陪着,你道如何啊?”   小太子听罢浑身一颤,连忙跑到了木栅门前:“亚父亚父,诚儿改主意了,诚儿要回宫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9 23:47:35~2021-09-06 18:5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有时间一起学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雨听晨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造船   仲夏时节, 重新浇铸完成的第一批新币正式进入流通,那些堆放在仓房之中的初代火器也终于向他国开放售卖。   那些在京中来来回回盘踞了一两年的外邦使臣们再一次一窝蜂似的涌向了鸿胪寺内,带着满箱诚意满满的金银珠宝只为了能求来一门可以守卫他们边疆国土的火炮。   然而火器交易, 一律只能使用大周新币结算。   一枚大食金币, 可兑换七十二枚大周新币。   一枚扶桑银币, 可兑换二十五枚大周新币。   三枚崇山铜币,可兑换一枚大周新币。   十二枚百济珠币, 可兑换一枚大周新币。   十九枚安南贝币, 可兑换一枚大周新币。   无论珍珠玛瑙,碧玺翡翠,更有甚于米粮,细盐,奴隶等等,所有可供流通的行市买卖,火耗折损,兑换比例皆由大周做主。   久而久之, 大周新币的价值在各国商贾之间流通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新币本身的价值。   大周的国库容积很快又一次招架不住了,工部扩建国库的图纸只在韩墨初那里审了一道,立时三刻就开始动工了。   户部也再一次招编扩容,蹲了三四年的候补道都给提拔了上来。   所用账册比起永定元年开年之时厚实了三倍不止,连穿账册用的麻绳都快供不上了。   各地方上也趁着朝廷富有,向汴京提交了不少积压在手里几年也不得实施的民生工程,诸如堤坝, 粮仓,渡口等等。   各地采矿的役夫和服役的士兵也都涨了饷银, 连带着当年被收复的南诏等边地属州民房都跟着翻修了起来。   韩墨初也按着易鶨先生的说法, 马不停蹄的打开了由大周通往密徐的商路。   从密徐当地购入廉价的稻米, 再分送给密徐周边土地贫瘠但矿产丰富的小国,直接雇佣当地人替大周开采矿藏。   如此一来,中间所省下的人工等花费可数以千万记。   与此同时,韩墨初还派出了几支由鸿胪寺和礼部官员组成的小队,向那些生活在贫瘠土地上的百姓传播大周的文化与风土人情。   短短数月时间,大周的声名远播,俨然成了那些小国百姓心中最为向往的所在。   ***   展眼。   夏尽秋来,中秋将近。   今年的秋日来得比往年早些,夏末之时京中连续下了几日大雨,天气立时三刻就冷了下来。   帝王起居的东暖阁里也点起了巨大的鎏金熏笼,由于常年使用,熏笼上的龙头也已然有些发黑。   谁能想到如今遍地黄金的大周天!朝,皇城之中会摆着这么个半新不旧的熏笼。   现如今连寻常百姓家中都趁着手头宽裕换了新坑新灶,唯独皇城之内还是一如既往的朴实无华。   自从入秋以来,尚宫吴氏的工作量突然成几何倍的突然增加。   而今,前朝国政安稳,每日的奏疏也不再堆积。然而闲不住的父子三人又挤在暖阁之内不知要做个什么新奇东西,每日用了晚膳就一道钻进暖阁之内再也不肯出来,不玩到三更天绝不熄灯。   光是如此也就罢了,除了内府司送来的木料,还有许许多多由军器监打造的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零件。   零散琐碎的堆放在那里,尚宫吴氏每日跟着几个人身后收拾,总是才收拾出个眉目,就很快又被这父子三人折腾得一塌糊涂。   吴氏冷眼在父子三人身边看了几天,终于看出了这三人在做的乃是一艘大船。   一艘大到夸张的舰船,一艘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叹为观止的大船。   是日傍晚。   君臣理政所用的大桌案上,君王顾修身着墨色龙纹朱色滚边袍,长发半束脑后,一柄金龙长簪斜插,多半的头发都披在背上。他手中托着一个木质的小圆盒,用尖头的长柄镊夹起了一枚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簧片在船舱内部复杂的结构中来回比对,后又抬头发问道:“子冉,这一片簧片是压在何处的?朕如何装不上了?”   “臣看看。”   此时韩墨初穿着一身宽松的湖丝大氅,头上的发髻与顾修竟是一个式样,挺秀的鼻梁上架着的两片金丝镶嵌的琉璃片乃是安息国送来的朝供,镜片架上后,纸上再小的字迹也能看清。他先是搁下了自己手中的托盘,看了一眼顾修手中的簧片,捋着桌上巨大的图纸慢慢找寻起来,最后在大船内部的一个角落处找到了这片簧片应在的位置,他拿起锉刀又磨了磨簧片的边角,按着方才探到的位置将簧片装了上去,果然严丝合缝。   “亚父好厉害!”正在给大船外沿贴木板的小毓诚抻着脖子拍手欢呼:“诚儿也要装船舱!诚儿也要装船舱。”   韩墨初曲起手指,轻轻刮了刮那小人儿的脸蛋,温声笑道:“等诚儿几时把图纸上的字都认全了,亚父便让诚儿也装船舱。”   小毓诚垂下脑袋,看了一眼图纸上细密的文字,苦哈哈的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的继续给大船上贴起木板来了。   这艘巨舰的图纸是易鶨先生留下来的那批图纸中压箱底的一张。   图纸足有两丈多长,上面详细绘制了这艘巨舰的正面,双侧面,以及内部结构的剖面图。结构详尽,文字详熟。就只可惜,用的不是大周的文字。   为了译写这些文字,韩墨初将易鶨先生早年存在藏书阁里所有有关外邦文献的书籍都找了过来,一点一点的抠着字眼翻译过来,时至今日也只翻译了十分之七。   为了防备扶桑国的狼子野心加强大周的水路边防,韩墨初在新币交易开始之初就做好了盘算。   他要像旧年造火器那般造出一艘远超诸国百年的先进海防武器,让大周在那些沿海的岛礁国家中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在易鶨先生留下的那一堆小山一般的图纸中来回挑了几次,终究还是这艘压箱底的巨舰死死的抓住了韩墨初的眼球。   此舰船的实物长约一百二十丈,宽约四十丈,最高处约一百一十丈。   一艘巨舰便可容纳五六千的人马,更能装配许多大型攻防类武器,可供登岸的云梯,以及能动辄毁天灭地的巨炮等等,船底包铺铁皮,连封冻的水面也能不在话下。   况且如此巨大的舰船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都能常保无虞,一旦于海防开战,也可减少许许多多不必要的伤亡。   为了能让临江水师的造船师们尽快造出巨舰,少走弯路,韩墨初趁着前朝太平,相安无事的空档,拉着顾修和毓诚预备着先做出一艘等比大小的模型来,再将调试好的模型交给造船师们。   不知不觉,父子三人已经不知疲倦的拼了七八天了。   亥时刚过,月上树梢。   屋外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尚宫吴氏带着几个手脚利落的大宫女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见了聚精会神的父子三人,吴氏低声唤了一句:“陛下,殿下,韩太傅,歇歇吃点宵夜吧。”   最先被“宵夜”二字吸引的是小太子顾毓诚,毛茸茸的小脑袋瓜立马抬起,笑嘻嘻的搓搓小手:“吴姑姑做了什么好吃的啊?诚儿正好饿了。”   韩墨初闻言也不再坚持,摘下了挂在鼻梁上的金丝镜片,拉起身边的君王顾修一齐往吴氏摆饭的小桌跟前走去。   小桌上摆着三碗热气腾腾香气逼人的鲥鱼姜丝粥,另有一碟脆笋和一盘小毓诚最爱的牛乳香松糕。   “哇,今日的宵夜好生丰盛啊!”小毓诚草草在一旁的铜盆里撩水洗手,欢天喜地的坐在小桌旁边抱过一碗热粥,又拿起一块松软的糖糕,结结实实的咬了一大口:“果然,吴姑姑做的蒸糕最好吃了!”   等到父子三人皆在桌前落座,端起粥碗之时,尚宫吴氏的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唉,小主子慢些喝,喝完了就早些睡。老奴我今日本是要做羊肝汤给几位主子明目的,每日三更天的这么熬,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又想起三位主子都不爱食这肝脏的腥气,唯恐三位主子宵夜吃得不受用,再伤了脾胃。所以老奴想着多早晚儿的还是得去苏先生那儿要些养肝明目的药膳方子,早早补养起来。早些天太妃娘娘还传话来问,说是入秋了天短,问三位主子休息的怎么样?老奴我可怎么回?只能三推两推的瞒了过去,不然又能如何?如实说三位主子不到三更天不睡么?只怕太妃娘娘转天就得入宫来亲自过问了。老奴倒是不怕挨太妃娘娘的责骂,老奴我又不是没有劝过,就只是再劝不听,又能教我如何?难道主子们做大事平天下的人不知晚睡受害么?需得我这老货夹在里面?”   吴氏这一番煞费苦心,字斟句酌,阴阳怪气的话在父子三人之中盘旋,谁也不知从何处接起,更不知接了这话之后又能招出她多少话来,故而只能默默听着埋头喝粥。   “吴姑姑,朕记得七月二十四好似是您的生辰吧?”顾修端着粥碗,终于找到了空档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尚宫吴氏。   “嗯?唉…”吴氏被说得一愣,抬眉思索了一番,继而连连点头:“陛下,这老奴的生辰怎配您挂在心上,这真是折煞老奴了。”   “吴姑姑这么多年来跟在朕与韩太傅身边着实辛苦,毓诚若是日常无您照顾也不能这般出色。”顾修放下了手中的粥碗,正声言道:“不如您今年生辰带着毓诚回乡一趟吧,朕记得早几年您带着毓诚去过一次,而今再去一次想来整好。”   顾修话音刚落,吴氏的眼圈都憋红了。早年间她抱着毓诚回乡,一举刹住了乡里说她断子绝孙的流言,人人都对她艳羡不已,有那一次她都已然心满意足,不想今日顾修再度提起:“陛下,您这实在是太抬举老奴了,小主子是金枝玉叶,怎好总是陪着老奴回乡?”   “吴姑姑,诚儿是您养大的,论理也是你的孙辈啊。”小毓诚笑眯眯的转身抱住了吴氏的腰腹:“诚儿都好久没骑过大青牛了!”   这许多年来,她满心把毓诚当做她的亲孙子疼爱,从来不曾想过能在这孩子心目中能有个名分。今日听得这孩子如此开口,自然老怀安慰,早把方才那要规劝父子三人入睡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带了毓诚回到乡下,又怎么给毓诚做新衣裳的事了。   喝罢粥糜的韩墨初笑而摇头,只觉得这对父子为了不听唠叨,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6 18:58:12~2021-09-08 21:1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章 中秋   永定八年, 中秋月圆之夜。   今年的中秋宫中依旧没有庆典。   每年八月十六,乃是先帝顾鸿的诞辰,故而自从顾修登基以来, 除了某几年的特例之外, 中秋之夜皇宫之内皆不设庆典, 次日再往奉先殿中祭拜。   中秋虽然没有庆典,但节赏年赏从来一分不少, 宫中服役的使役们还可轮值回家与家人团聚。   如此一来, 宫中上下没有一个不对顾修与韩墨初这对君臣感恩戴德的。   今年的中秋一如既往的安静,晨起顾修在前朝下旨与朝中大小臣工都放了恩假,又赏了各家宗王月饼及肥蟹,关起门来与韩墨初二人含元殿二楼的云台上一道饮酒赏月。   今日晚间,暖阁中那艘巨船的模型终于竣工,小太子顾毓诚欢天喜地的嚷着要到祖母丽太妃的花园子里去放,非要让他的几个哥哥弟弟都羡慕两眼放光才罢。   故而不到亥时就拉着尚宫吴氏给他沐浴更衣,高高兴兴的睡去了。   云台上, 晚风微凉,吹在人面上格外舒爽。   明月高挂宛如银盘,照得天边亮如白昼,给月下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亮眼的柔光。   顾修聚精会神的使着一根银挑子,给身旁的韩墨初剥蟹黄。   宁王顾攸家私田里出的肥蟹,一季只出三百斤。个个足斤足两,膏满黄肥, 是蟹中难得的极品。   顾修不大喜欢吃蟹,主要是因为吃法太繁琐。但是当他知晓韩墨初喜欢吃蟹后, 他突然之间就喜欢上了剥蟹。他拿着纤细的银挑子在蟹身之中剜出了完整的蟹黄, 堆在蟹盖里, 再淋一小勺香油姜醋,蟹身蟹钳中的白肉也细细的挑剥出来压在蟹黄之上。蟹盖成了个浑然天成的小盏子,专门用来盛放这些诱人的鲜美。   顾修将剥好的蟹搁在了韩墨初手边的小碟子里,心照不宣的不说话。   韩墨初也不客气,端着蟹盖夹了一口蟹黄,上颚一抿,任由鲜香的滋味在唇齿间来回游走,随后他又端起一盅酒,将口中的鲜味一应冲刷落入腹中。   韩墨初喝的酒是从广陵送过来的,名为“照红英”。乃是用百花之蕊酿成的酒,味道虽然有些苦涩,但是用水温过以后会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奇香,用来配以如此腥腻的螃蟹,再合适不过了。   “唉,陛下亲手剥的螃蟹怎么好似比一般的螃蟹好吃许多呢?”韩墨初半眯着眼睛,嘴角噙着三分养眼的笑意:“陛下自幼不能饮酒,也不喜吃蟹,让陛下陪臣在这里赏月,可是委屈陛下了。”   “朕喜欢陪你饮酒,喜欢与你剥蟹,这能有何委屈?”顾修伸手越过二人中间的小桌,伸手探了探人微凉的脸颊:“子冉才饮了几杯就醉了?眼下无人,你唤朕什么?”   “呵呵,陛下什么时候也学会矫情了。”韩墨初嘴角的笑意更深,毫不避讳的端杯说道:“我唤你陛下和唤你云驰有何分别?难道我梦里唤你陛下,你便不知是我在唤你了么?”   “朕不知旁人如何,朕就是喜欢听你唤朕的名字。”顾修皱着眉头,很想在韩墨初的唇瓣上咬上一口,但又生怕这一口下去,这人会两三天不同他说话。   “好好好,臣日后记着,唤陛下的名字就是了。”韩墨初低声言罢,抬手抚平了顾修眉心处的褶皱:“云驰乖,给师父笑一个。”   顾修顿时愣住,思前想后,反复努力了多次终于将脑中的想法与面上的神经达成了协调一致,嘴角终于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牵扯出了一道勉强能够称之为笑的弧度。   顾修生来冷情,喜怒难行于色,韩墨初今日忽然要他笑笑,简直比那登天还难。   好不容易挤出了一点,看起来也与往常差别不大。   还是一样的英挺俊朗,就只是因为与那人四目相对,目光之中多了许多脉脉含情的温柔来。   “云驰啊云驰,真是师父的好徒儿。”韩墨初见了顾修嘴角那一抹生涩的弧度,登时之间心情大好,不由得抚掌大笑。   君臣二人正在兴头之时,天幕之上忽然炸响了一道火光,流光溢彩的烟火在天边此起彼伏的升腾熄落。   宫外的热火朝天,与宫内的清净安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今日不过中秋,这宫外为何便有人燃放焰火?”顾修看着天幕上热闹非凡的景象不由得问道。   “陛下不知道么?十天前京兆府尹姜篱递的折子,要在今日中秋之夜于汴京城内开个通宵夜集。想来这便是那夜集之上百姓们燃放的烟火吧?如今百姓安居,四海升平,百姓们心里高兴,自然什么节庆都要燃些焰火庆祝一番了。”   “中秋夜集?”顾修看着那些铺天盖地的烟火忽而将目光转向韩墨初:“子冉,汴京城中难得有此盛景,不如你我也出宫看看?”   “也好,此等盛世太平之景,陛下也该去看看。”韩墨初翻身站起,顺手整了整自己肩头的披风:“要不要去叫毓诚起来?”   “毓诚就不必叫了,那孩子难得好睡,明日一大早母妃还要过来接他的,今晚便别让他陪你我熬着了。”   “也罢。”韩墨初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顾修的手臂:“那就陛下与臣两个,换了常服就出宫去,天亮前回宫就是了。”   ***   汴京城,中秋夜集。   家家张灯结彩,户户灯火通明。   大小商户门前都挂了纷扬的彩锦彩缎,街门大开招呼客人,街边摆摊的小商小贩们也都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就等着行路之人来此光顾。   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无论是行路的还是摆摊的,都有几张碧眼红发番邦异族的脸孔一闪而过。   两个衣着挺阔气度不凡的青年人肩并肩的在人群之中行走,一人身着墨色绛纹袍,一人身着雪青云纱氅。   尤其是穿白衣的那个更是眉眼如画,比戏文之中唱的仙人更惹人眼。   饶是街面上的人摩肩接踵,又过人身边的时候都忍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快瞧啊!好俊的公子啊!”   韩墨初听见了也不多言,只是谁夸他,他便略略与人点个头,得了他回应的人足得又能高兴好一阵子。   不过,在韩墨初的眼中,其实并看不到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   能真正让他时时刻刻注意的也就只有他身边这个常年不苟言笑的君王顾修了。   “云驰,我带了银子,你想要什么只管说。”韩墨初指了指身边刚跑过去的几个孩子手中提着的流萤灯:“云驰要不要也买一盏提着?”   韩墨初比顾修年长几岁,也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管这人究竟是不是已经成了睥睨天下的至尊帝王。   在韩墨初的潜意识中,总是有意无意的希望顾修能像顾攸一样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就好似想补偿他并未与他相识的那十几年光阴一般。   起初,顾修想也不想便会直接拒绝。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能猜得准彼此心中的想法。   当那些提流萤灯的孩子从两人身边跑过去时,顾修就猜到了韩墨初会这样问,于是他点了点头,指着不远处卖灯的摊位:“嗯,子冉与我买个大些的。”   顾修说了一句大些的,韩墨初却没有依他所言,反而在摊位挑了一盏又小又明亮的虎头灯,颤巍巍的虎须活灵活现,亮黄色的柔光从内到外,看着比那群孩子手中提的不知好上多少倍。   “云驰玩儿够了,回头还能送给诚儿。”韩墨初微笑着将灯盏递到了顾修手中:“云驰提好了,可莫要碰了人。”   顾修提着灯,心里暗暗高兴,无论在哪,韩墨初都是最能知道他心中喜好的。   二人一路走一路玩,一会儿尝尝街边新打好的月饼。一会儿又坐在路边的石阶跟前喝奶酪,一会儿又在安息国商人的摊子上挑玩具,一会儿又在高丽人的摊子上挑珠钗,一会儿又在大食国商人的摊子上挑香料。   大食国的香料在京中很是风靡,可韩墨初与顾修这君臣二人怎么样都是始终闻不惯的。   有一次尚宫吴氏随身戴了个丽太妃赠予她的大食香包,熏得顾修眼泪都快下来了。   对于这对君臣而言,还是大周境内自产的调制香最合心意了。   往前走出不多远,在大食人的香料摊位对面的地方,果然又有另一处卖香料的摊位。那摊位是连着身后的店铺一起的,比起别的摊位要更加宽大,看摊位的伙计也更加精神。   摊位上的香丸,香饼,香裘,香袋琳琅满目,还有各式各样的香炉一应俱全。   韩墨初被这情形吸引,停在摊位之前,在各式各样的香丸之中开始挑选。   一连闻过两三个,到第四个的时候蓈辅,韩墨初忽然眼前一亮。   那是一股沁人心肺的甜香,香气出众却毫不跳脱,气味虽甜却越闻越沉,后调更是极为浓厚,萦绕在鼻翼之间几乎要渗透到人骨子里。韩墨初又伸手将这枚香丸放在了顾修的鼻下轻轻晃动,顾修也果然被这股香气吸引。二人对视一眼,韩墨初开口问道:“请问这位小哥,您可知这香丸是用的什么香啊?”   “公子好眼光,此香名曰‘傍琴台’用的是永熙那一朝宫中南曦公子用过的香方,听说当年先帝闻了都是赞不绝口的!”看摊位的小伙计见了二人的衣着立马不敢怠慢,急急忙忙的与人解释道。   “南曦公子用过的香方?”顾修心里疑惑不解,面上却没有带出许多:“却不知你家掌柜现是何人,如何能有那宫中贵人用过的香方?”   “公子您有所不知,我家掌柜姓崔,本先帝身边的内监总管,而今告老,开了这香药铺子。所以您大可放心,放眼这汴京上下,您再也找不出一家能比我家这香药更好的香药了!”   小伙计这边说得天花乱坠,韩墨初倒在心里大感命运之奇。   他与顾修今日不过出宫逛逛,竟然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昔年宫中的旧人。   顾修的这位父皇一生负了孟氏皇后,负了他的母亲,负了金氏太妃,负了云家众臣,负了无数忠心耿耿的臣子,晚年之时唯独没有辜负的就是这位崔翁,驾崩前夜就为这位崔翁想好了出路,现如今这位崔翁也果然过得晚年安逸,富贵平安。   韩墨初又听那小伙计说了几句,当即掏了银子,让人将这香丸装了一盒,又挑了一只顶上有钩能悬挂在卧室垂幔上的小香炉,一应打包绑在一处让顾修提在手里。   君臣二人一路闲逛,遇见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是照单全收。   顾修那两膀力气也大,不拘拎上多少,好似也不知疲倦。   丑初时分,天将破晓。   君臣二人终是离了人群,行到了皇城根下。   “云驰。”高高的宫墙之下,韩墨初拍了拍顾修的肩膀:“今日走得有些累了,不如……”   顾修将手中的大包小包稍做整理,背过身去,任由那人趴伏在自己背上,双肩用力将人背了起来。   韩墨初手中提着方才买下的虎头灯,心安理得的环着顾修的脖颈:“唉,不用自己走路就是舒服。怪不得陛下小时候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长在臣背上。”   “子冉喜欢,朕可以日日背着子冉。”顾修稳稳的将人托在背上,步伐稳健的朝宫中走去。   “陛下在无人处背背尚可,若是到了人前,陛下和臣脸上都挂不住。”韩墨初环着人的脖颈微笑着看着天边的满月:“陛下快走吧,臣想回去睡会儿。”   宫道中,月影下。   两道人影相互重合,此时此刻,他们契合的就好似同一个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怪病   中秋次日, 清晨时分。   尚宫吴氏一如往常的备好了早膳,却不见父子三人的身影。   左右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无人过来,吴氏便吩咐小宫女去看看是何情形。   不多时, 小宫女匆匆赶来回话。   只道是, 宫中的这三个主子此时正在兴圣宫内坐着对峙呢。   兴圣宫乃是大周太子顾毓诚的寝宫, 前身是距离宣政殿不远的一所名为清安阁的小殿,永定二年毓诚入宫时改建而成。   兴圣宫院内, 四处铺设着可供孩童打滚玩耍的草皮, 草地上散养着几只胖嘟嘟的小野鸡和小白兔,后院还有一湾浅浅的水池里游着两三只价值不菲的彩锦鸭,并一缸大红锦鲤。   宫室里,穿过明亮的前厅,紧接着便是一间小巧玲珑的书房。   书房四壁的墙面上一侧挂着小太子毓诚自打开蒙写写画画的大作,都是由内府司精心装裱过的,另一侧的墙上挂着十来个大大小小,做工精致的风筝, 大雁的,蝴蝶的,凤凰的,美人仙子的,应有尽有。   背靠的多宝阁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各式各样的小木车小木船机关鸟等各色玩物,多数都是小太子的这两个爹爹亲手做的。   顾修与韩墨初这对君臣哪怕过得再忙,日常也总要亲自陪着这个小太子玩耍。   多宝阁下方摆着书桌, 书桌上堆放着几本功课和几卷有趣的孤本,笔墨纸砚都是丽太妃着专人从选石料开始定制而成的, 连笔架都做成了小儿会喜欢小猫小狗的样子。   书桌后方, 小太子顾毓诚抱着肩膀撅嘴看着天边的一侧。   桌案对面, 坐着他一君一臣两个爹爹。   君王顾修先是拿出了一只花花绿绿的手偶,套在手上给小家伙比划了两下,又把布偶放在了小家伙能唾手可得的位置上。   小团子斜了一眼桌上的布偶,继续鼓起腮帮看向远处。   韩太傅见状摇了摇头,又在桌面上摆上了一只木马,木马身上有个制动的小机关,只要轻轻拉扯小马就能自动在桌面上行走起来。   小马一动,小毓诚果然被吸引了目光,眼巴巴的看着小马停了下来,刚想伸手去拿,又忽然忍了下来,继续噘嘴偏头看着一旁赌气:“哼!父皇和亚父最坏了!昨日明明有那么好玩的地方都不带我去!我再也不要理父皇和亚父了。”   “诚儿,昨夜是你自己说要早睡,亚父才不曾叫你的。如何能说是亚父和父皇食言呢?”   “反正我不管,我就是不同亚父和父皇说话了。”得理不饶人的小家伙气呼呼的抱着肩膀,倔犟的样子同顾修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顾修见状与韩墨初对视一眼,又拿出了一对小猴子。   那对小猴子乃是磁石做的,架在特质的金属竿上便能自己翻着跟头向上攀爬。   这件玩具的吸引力对于毓诚这个年岁的小不点来说几乎是难以招架的。   小毓诚擦擦嘴角几乎要溢出的口水,还是别别扭扭的转过头去:“哼,若是带着诚儿一起去了,诚儿就能自己挑了。”   父子三人这一来一回,像极了一种讨价还价的交易。   就只是这场交易之间,充满了两个父亲对这个孩子的宠溺与宽容。   韩墨初见小家伙的火气平了不少,煞有介事的板起脸来咳了两声:“罢了罢了,既然这些东西诚儿都不要,那就都送去宁王殿下府上了。今日诚儿也不必出宫去太妃娘娘的花园子里同兄弟们放大船了,一会儿臣就给小殿下再留两篇功课,小殿下就在宫里用功就是了。”   “啊!我不要!”小毓诚忍不住终于破功,立马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跑到对面的两个爹爹中间,一手拽着一条袖子来回摇晃:“不嘛,诚儿要去玩的!要去玩的!”   顾修双臂用力,将这个半大的小团子抱在了臂弯处:“好了,再闹就真的来不及了。回头祖母接你的车驾就来了,朕看你怎么办。”   小团子得意忘形的抱着顾修的脖子,伸手够着桌子:“亚父,猴子给我拿着。”   韩墨初温柔的嘴角上扬,收拾了桌上堆放的一堆玩物跟在父子二人身边:“小殿下当真和陛下一样,越大越淘得没了边际。可见是功课留得太少了。”   ***   中秋过后不久,天气彻底冷将下来。   扶桑和高丽两国又派了两队使臣相携入京,带着诚意满满的礼物试图要与大周商谈有关这几处边境税务的问题。   鸿胪寺里的官员上上下下都跟着吃了些上头默许的红利,看得六部同僚无不眼馋心热。   秋日里由父子三人合力制作的巨舰模型及图纸被送到了临江水师的造船师手中,工部负责督导的官员每隔两天就要从临江水师营房与京中跑上一个往返,将造船的情形实时传回给身在汴京的韩墨初。   就在此时,一向身强体壮的尚宫吴氏突然病倒,起先也不过是头晕乏力还尚且能够挣扎支持,后来干脆一头栽倒人事不省,把跟随服侍的小宫人都吓坏了,连忙手忙脚乱的去通报皇帝传唤太医。   顾修从前朝归来时,只见从来都是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老嬷嬷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愈发连气息都弱了下来。   提起这位尚宫吴氏,可是宫中唯一一位能同时伺候宫中三位主子饮食起居的老嬷嬷,也是太妃金氏唯一放心的老嬷嬷。   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任劳任怨,足是拿顾修当了亲儿子拿毓诚当了亲孙子。   顾修也历来不曾将她当做寻常奴仆,言辞之间也多用敬语。   现如今她一病不起,君王也自然忧心,宫中也自然把这事当做了正经大事来办。   宫中凡有疑难杂症出没的地方,必然会有看神医苏常如的身影。   自打去年苏澈的胡子被毓诚剃干净后,他就仿佛连命根子都被吃了一样,一举从老神医变成了个嘴上没毛的小白脸。   吴氏的病床跟前,苏澈扶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煞有介事的做出捻须之状,这副故弄玄虚的样子,当真看得韩墨初很想抽他两个巴掌,若不是指望着他能早些给个诊断,韩墨初早就把这厮拎出去了。   “素日里吴姑姑身边的都有谁啊?”苏神医在万众期待之下终于开口问话了。   “回苏先生,是我。”旁边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小丫头抽抽噎噎的往前迈了一步说道。   “吴姑姑这几日的饮食如何,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吴姑姑一向忙碌,用膳也不应时,多数时候是同咱们这些人一齐吃宫人小厨房里做的。有时她伺候完了主子们用膳之后剩下的粥水汤水她也会凑合着吃上一口。这些东西不是与我们一起吃的,就是同姑姑亲自动手做的,想来也是无妨。”小宫女抬起头努力回忆着:“对了,还有一盒丸药,是姑姑生辰时太妃娘娘特别赏给姑姑补身提神的,吴姑姑每日睡前都会吃上一颗,转日果然觉得精神好些。”   “丸药?取来与我看看。”苏澈伸手,接过了小丫头递过来与他的丸药盒子,拿起了一颗里面所残剩的丸药搁在鼻下嗅了嗅,又抿在口中尝了一尝,双目一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苏先生,这丸药可有什么问题?若是真有问题还请您尽快告知,毕竟这丸药朕的母妃也在用着。”顾修看着苏澈那张木然的脸,心里愈发慌乱起来。   忽然间苏澈一激灵站了起来,突然凑在韩墨初身前耸着鼻子来回嗅闻:“韩子冉,你熏香了么?”   “熏香?”韩墨初抬眉想了想道:“是,不过是在内室点来安神的,怎么了?你今日怎么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   “你别管,找人把你用的熏香拿来。”苏澈的语气不容置喙。   不多时,君臣二人自中秋夜集上买回的那盒香药便被拿到了苏神医手上,苏神医团着香球搁在鼻子底下打着圈的反复团揉:“韩子冉你告诉我,这丸香药叫个什么名讳?你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韩墨初答道:“此香名叫傍琴台,乃是我和陛下中秋之日在宫外买的,那卖家说用的是昔年的御前琴师南曦公子服侍君王用的香方,我验过了,没什么问题,难不成有毒么?”   “怪不得呢,这就说得通了。”苏澈一边说,一边捻开了一粒香丸指着那一堆香灰:“古方之中记载的傍琴台乃是用沉香、降真香、龙涎香、龙脑香、白芨制成,而这一颗香丸里却在这些原料之中又参杂了一点藜芦。”   “藜芦?”韩墨初皱眉不解:“据我所知,这藜芦嗅之可是无毒的,就算是误食入口,也不至于毒发得这样厉害吧?”   “哎呦呦,韩太傅。当年在百茗山上那几本药理书你也翻过,怎么到了现成的时候你就想不起来了?藜芦是嗅之无毒,加入香丸之内还可有防蚊蝇的功效,但是藜芦与丸药之中的人参相反相克。香药无毒,丸药也无毒。只有香药与丸药撞在一起才会伤人脏腑,致人眩晕。”苏澈摇头晃脑的解释着病因:“所以这整个宫中,只有吴姑姑一人中毒病倒了。还好救治得早,否则再多用个三年五载,这人可就一命呜呼了,而且连死因都看不出来呢。如今幸亏遇见我,我回去开两剂疏散的方子,再让我那徒儿与吴姑姑来施针排毒,有个十来日也就能痊愈了。”   在苏澈摇头晃脑的话语中,君臣二人似乎同时意识到了一件已然尘埃落定许久的大事。   永熙十二年,南曦公子入宫服侍先帝。   永熙十八年,先帝为保养身体开始服食金丹。   永熙二十三年,先帝身患无名之症一命呜呼,死前梦魇不断。   若说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说与谁听也未必可信。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南曦公子番外来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南曦(小番外)   “我是男子!我是男子!我可以帮你们做工!可以替你们干活!求求你们!别卖了我!”瘦弱的男孩儿跪在地上紧紧扒着一条灰大的裤腿, 鼻涕混合着眼泪流得满嘴都是。   灰裤腿的主人拎起了男孩儿的衣领,憨粗的手掌狠狠抡了两下,男孩儿苍白削瘦的小脸上迅速浮起了两道巴掌印子, 嘴角边上破溃的伤口再次受到牵拉, 蜿蜒而下两点血珠。两巴掌下去, 已经几天没有好生吃饭的小男孩儿被打得眼冒金星,双眼泛白, 几乎昏厥。   “妈的小畜生!”凶神恶煞的男人没好气的骂了一句, 松手将男孩儿摔在地上,拽下别在腰间的马鞭发狠的抽在了男孩儿背上:“成日里装死装活,真是晦气!我让你再装死!我让你再装死!”   “我不敢了…大爷我不敢了…大爷爷…”男孩儿被鞭子抽得鬼哭狼嚎,抱着脑袋在地上来回滚动,试图躲过那些追魂索命的鞭子:“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呢喃着那句告饶的碎语,从噩梦之中猛然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锦帘珠帐, 身下是舒适的羽缎苏绣,身边躺着的是那个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   “小东西,梦见什么了?吓得这样?”君王顾鸿伸手拂去了南曦额前细密的汗珠,宽厚的臂膀轻而易举的便将那副瘦弱的小身子拥了满怀。   南曦扬起头,喉结微微耸动,双眼迷离像一只乖巧的慵懒的小白猫:“陛下,您说呢?您方才差点要了奴才的命, 奴才都睡着了心里还慌着呢。”   “好大胆的小奴才,你敢说朕是只知声色的昏君么?”顾鸿双臂紧收, 双唇覆上了怀中那张灵动水润的小嘴, 宛如逐鹿天下般尽情攻略着。   “啊…唔…”柔弱的小公子瞬间被堵住了呼吸, 小幅度的在人怀中挣扎着:“陛下…陛下饶命…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这几声婉转的轻吟,巧妙的掩盖了南曦梦魇之中那段触目惊心的过往。   ***   南曦的本名不叫南曦,他甚至都不姓南。   他生在大周边境的一座小城里,他的父亲是个戍守边疆的小塞军。   由于家境贫寒,父亲二十五岁时才娶了他的母亲,三年后才有了头一胎。   母亲的身体不好,连带着他的身子也弱,从小就瘦胳膊瘦腿的像个小姑娘。   好在父亲同母亲二人感情极好,只要了他这一胎,父亲便心满意足了。   儿时的南曦是他出生的村落里最幸福的孩子。   虽然,他的父亲只是个末流小兵,每年只有八两银子的粮饷和四石谷子。但是他父亲所在的队伍正是当年所有军武人最为向往的云家军嫡系。   因为云家家主云烈是个极其难得爱兵如子的好将军。在那里当值的人总能得到许多额外的粮饷和赏赐。   他的母亲也很会持家,时常替邻家做些针线为他换来一些贵价的面粉和肉食。   彼时,家里还养着几只鸡鸭,饭桌上也时常能见到荤腥。   从他记事时起,他很少能见到自己身在军中的父亲,可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大包小包的给他带东西。   有时是在军中省下来舍不得吃的腊肉和肉脯,有时候是他亲手雕刻的木人玩具,有时候是托请上司从城里买回来的小衣服和小鞋子,还有给母亲的珠钗等等。   那时候父亲每次带了好东西回来,都会背着手神秘兮兮的站在院子里把他招呼过来,再用满脸的胡子在他的小嫩脸上来回扎上两下,再变戏法似的把背后的好东西一下子塞到他的怀里。   他便会欢天喜地的捧着那个大大的包袱奔到屋子里找娘,再傻呼呼的等着娘亲替他将包袱皮拆开,把里头的东西递给他或吃或玩。   直到最后一次。   那是个极其寒冷的冬天,因为年关将近,母亲买了一大块猪肝和一大块羊肉都埋在了院中的大缸里。   他不顾天寒地冻,每天都坚持蹲在院子里等着父亲回来。   因为只要父亲回来,母亲就会给他炖猪肝,煲羊肉吃了。   他等啊等,等过了一场又一场的暴风雪。   最终只等回了父亲满面风霜,浑身僵冷的尸体。   来报信的人说,是辅国大将军云烈贪污了朝堂拨发的棉衣和军饷,这才导致这一大批和他父亲一样的边军都因冻饿而死了。   母亲看着父亲的尸体,抱着他号啕大哭。   他没有哭,他只是愣愣的看着躺在院子里面色铁青的父亲。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高大伟岸的父亲就这样死了。   更不相信那个在他父亲口中爱兵如子的大将军,那个宁可自己吃谷子和麦麸也要把粮食给手下士兵吃的大将军云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父亲死后,一向体弱的母亲就此一病不起。   为了请医吃药,家中的鸡鸭和所有能变卖换钱的东西都被典卖了个干净,一发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就在这时,竟然又有人上门逼还父亲去岁为了修缮房屋欠下的外债。   病中的母亲自然无力偿还,只能跪在地上与他们磕头。   领头的那人一脚踹到了母亲的肚子上,他眼看着母亲大口大口的吐了一地鲜血,呜咽一声就再也不动了。   他声嘶力竭的喊了声娘,还不等他再哭一声,那个凶煞的男人就拎了他的胳膊将他拽了起来。   “他妈的,就剩这么个男娃还值两个银子!咱们走!”   说罢,男人将他扛在了肩头一路不知要把他带去何处。   ***   那一年,他还不到九岁。   个子又矮,身体又弱,要做工的人家都嫌弃他小。可想买儿子的人家又都嫌他年纪大,养起来未必会如亲生一般。   债主为了能让他尽快脱手,竟然找了身女裙,又给他抹了些胭脂水粉,将他以三十两银子的价格甩给了勾栏院中的老鸨。   男子拿了银子一溜烟的跑没了踪影,单纯的小男孩儿跪在了老鸨面前,胡乱的擦去了脸上的胭脂低声哀求着:“菩萨娘子,菩萨娘子,我不是女儿身,求求您了放过我吧!”   “放了你?”鸨娘捏着下巴笑得花枝乱颤:“那乡佬不识货,还当我们这里只要女儿呢。岂不知我这里皮相好的男儿,可比女儿还值钱呢。”   鸨娘说罢,立马叫了两三个人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脚,将他从里到外剥了个干净,扔进了滚烫的热水里来回搓洗,极高的水温烫得他全身都红了,他掀翻了木桶想逃,却被捉回来在房梁上吊了两天两夜。   直到他胳膊没了知觉,嘴唇也因长时间缺水而干燥出了一片死皮,浑身上下都被冻得一片青白,终于有人将他从房梁上摘了下来。   由于长时间的饥饿,他已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虚弱的蜷缩在地面上。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今后还逃么?”鸨娘半跪下去捏着他的下巴轻挑的微笑着。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缓慢的摇了摇头。   “这才是。”老鸨话语虽然肯定,可语气却明显并不满意:“不过,因为你逃过一次,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从那天之后,他每日只有一餐。   每餐只有一碗稀米汤和一碗冷盐水,连一点干粮也见不到。   他若是敢哭一声,立刻就有人再把他双手捆绑高高的吊在房梁顶上,再活活饿上两天。   直到稀稀拉拉的过了一个多月后,就当他被每日的米汤盐水折磨得快要发疯的时候,老鸨给他端来了一碗白米饭。   他立刻像条癞皮狗一般奋力的朝米饭扑了过去。   老鸨抬手抵住了他的额头,托着白米饭就放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又一次“今后,你听话么?”   他忙乱的点头,狠狠的咽着口水。   他就像是一只终于被驯服的鹰,再也没有了想挣扎逃脱的欲望。   为了养出一身娇嫩的皮肤,鸨娘先是拎着细竹棍先是抽破了他身上原本的油皮,再用混合了细盐的药粉涂抹在破皮的伤口上,用软布缠好,最后用破布堵住他的嘴防止他呻!吟出声,等到皮肉愈合后,就再反复一次。   三五次后,他的皮肤终于变得吹弹可破。只要稍稍用指甲刮上一道,都能留下一道通红的指痕。   为了能够练就足够柔软的细腰,他常常被吊在半空,卷着绸子,反反复复的拉扯,直到他的腰身可以像灵蛇一般摆动自如。   为了能够熟读音律,记下谱曲,他弹错一个节拍就会挨上三下鞭子,弹错三个音符就要被剥光了衣裳,送到前厅被那些烂醉如泥的酒鬼亵玩。   在别的孩子都在读书的年纪,在别的孩子都在父母怀中依赖的年纪,他却在学着怎么取悦男人。   怎么哭,怎么笑,怎么说话。   怎么走路,怎么撒娇,怎么喊痛,怎么给客人助兴,怎么让客人长久的往你身上砸银子,怎么用一个眼神就让男人为你神魂颠倒。   在勾栏院里,他从里没有吃饱过肚子,更没有沾过一点的鱼肉荤腥,实在是体力不支也至多只能多吃一点水果,喝上一两口补身用的黄芪。   在他饥饿难忍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爹娘。   想起母亲亲手做的葱花饼,又香又脆又好吃。父亲总是假装跟他争抢,最后让给他一个人。   他曾经也是个多么幸福的孩子,只是现在他的幸福没有了,他甚至连个能怨恨的人都没有。   ***   永熙十一年冬日。   他在一次偶然的宴会上遇到了银州刺史赵明齐。   这个人一见到他立刻眼前一亮。   他为他赎了身,带回府中悉心照料,还给他取了一个清新脱俗的名字:南曦。   取意:卿云郁郁曜晨曦。   他感恩戴德的捧着这个名字,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挨打受骂了,也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他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献给了那个人,拼了命的表现着他全身上下所有的优点。   他为他烹茶煮酒,为他弹琴作画,只要能换来一张笑脸,他就算拼了命也在所不惜。   永熙十二年,中秋前夕。   赵明齐捧着他的小脸亲了一口:“真是个好宝贝,陛下见了你一定喜欢。”   “陛…陛下。”他试探性的看着赵明齐:“陛下怎么会见到我呢?”   “自然是送你入宫了。”赵明齐毫不犹豫的说道:“宫中是什么样的地方,你能在那里锦衣玉食,岂不是比跟着我好?”   赵明齐用一种看似委婉的方式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他要他去服侍那个同他爹爹年岁一样大,头发花白的老皇帝。   作一件精美别致的礼物,做一件能为他换取仕途经纪的礼物。   临行前,赵明齐送了南曦一盒香药,据说有了盒香药他就能长长久久的留住皇帝的宠爱。   于是,他背着那把他珍藏许久的琴,以御前琴师的身份走进了宫墙之内,见到了那个害了他这一生的天子至尊。   年过四十的顾鸿生得极是英伟,常年自律的修养让已过不惑之年君王依旧保持着睥睨四海,运筹帷幄的霸气。   他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立刻红了双颊,一副怯弱不盛的样子。   “朕不过是看看你,你脸红什么?”   “陛下生得太英俊,奴才害羞。”他可怜巴巴的低着头,猛然间被一双大手拽到了结实的怀抱中。   “你说什么?”君王勾起了他的下巴。   “不…不知道…奴才不知道…”靠在君王怀中,他娇滴滴的闭着眼睛,他反倒希望皇帝真的是他想象中的糟老头子。   中秋当夜,他与君王初次合欢。   顾鸿亲吻他时,细密的胡渣刺在他光洁的小脸上,那触感像极了幼年时带着礼物归来的父亲。   听说,君王的长子如果活到今日应该也有他这样一般大了。   一晌偷欢过后,他立马狠狠的踩灭了自己对君王所有期待,只把他当做皇帝来敬重。   因为他需要活下去,只有把皇帝当做皇帝才能活得下去。   入宫后的南曦一直兢兢业业的陪在君王顾鸿身边,做个美丽又世俗的男宠,享受着他给予他的一切。   直到某日,慈庄太后冥诞之日,祭祀过后君王异常伤心想念,不得不借酒消愁。   君王大醉之时,紧紧的抱着南曦喃喃自语,说出了当年那三万边军冻饿而死的真相。   南曦由此想到了当年父亲的死因,恍如醍醐灌顶一般。   原来,他的父母都是因他而死。   云家将军根本没有碰过那些军饷,那些军饷是由他亲手克扣下来,就是为了构陷声望滔天的云氏一族,为了巩固他捏在手中的皇权。   这个皇帝不惜牺牲了整整三万人的性命,甚至都没有眨眨眼睛。   这么多年来,南曦始终记得父母的惨死,以及他身受的苦难。   这苦难是谁给他的?是这个刚愎自用,自私虚伪的皇帝。   这个耽于享乐,不思进取的皇帝,把人命当做尘泥,将百姓当做草芥。   他恨急了,可是他又无能为力。   他只是个不起眼的男宠,根本没有能力杀死一国之君。   可不杀他,他满心的恨意又要到何处发泄。   他深思熟虑的盘算了很久。   思前想后,他还是想到了赵明齐。   当月便写信要他为自己准备家乡特产,升官发财娶妻生子的赵明齐知道了他如今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就将他所要一切都置办妥了。   他在入宫前夜赵明齐赠予他的那些可以致人上瘾的香药内重新混合入了一点藜芦。   藜芦能驱蚊蝇,防虫害,是极好的药材。   两样东西一个是由玉玄宫管辖,一个是由内府司管辖。   由太医院验过,两样皆是无毒无害。   这两种药相撞之后,发效缓慢,收效甚微,极难察觉。   即便被人察觉,那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推到不知者无罪之上。   因此直到君王死后,也没有查出真正的病因,最后也只能归结为积劳成疾。   ***   那一年中秋,是我第一次入宫见你,第一次爬上你的床围,你说你喜欢我,你说我是你今年生辰收到的最可心的礼物。   可我知道,你不爱我,也绝不可能爱我。   于你而言,我只是一只羽毛华丽,会说话,会讨喜的雀鸟。   我贪恋你赋予我的金笼子,贪恋你施舍给我的粟米和金稻,我摇着尾巴拼了命的取悦你,只为了让你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多留片刻。   我无时无刻不用崇敬的目光注视着你,将你视为天下无双的大英雄。   你理所应当的认为,我爱极了你,是你拯救了我。   殊不知,害我最深最重的人就是你。   如果没有你,我会像所有适龄的学童一样去村里的老先生家读书,我能识字,能考个功名也说不定。   如果没有你,我会像正常男儿一样娶妻生子。我的妻子也会像我母亲一样温柔。   如果没有你,我本可以一生碌碌无为,平平安安的渡过。   可是这辈子命中注定,我成了你夯固皇权之时偶然而来的牺牲品。   就如阵前冲锋时被马蹄踏死的蚂蚁。   我虽恨你,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十余年的某个瞬间里我也曾经爱上过你。   一个君王犹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的宠爱实在太诱人了,我是个世俗人,怎么可能不动心?   无数次,我都想就此丢开手,尽情的享受作为一名皇宠而言最该享受的一切。   还好我曾经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他们都有这样那样或多或少的深情款款。   我想,你也不会例外。   为了不让我自己过得太过可悲,我还是选择了回避。   你走的那个雨夜,我笑了很久。   因为你最终是死在了我这个最不起眼的男宠手上的,而且在你离开之前我把憋在心里那些话都对你说了出来。   你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愕然,不可思议,唯独没有愧疚。   身为帝王的你可曾想过,被你无辜害死的这三万条性命会造就出多少个悲惨的我?   你在宫中常设的神龛之下,可能镇得住那许许多多的冤魂?   你走的那个雨夜,我也走了。   我知道,我本可以全身而退,去过任何我想要的生活。   可是你走了,我这个依你而生的玩物也没了什么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所有人都当我是殉主而死,我也因此得了一副厚厚的棺椁,灵前还有香烛享祭。   人人都说:同生共死之人来世必然还能再续前缘。   可我不想再与你有缘了。   你上辈子亏欠的人太多,下辈子找你讨债的人也一定会排着长队,我就不去讨了。   你我,两清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百济   经过多半月的精心养护, 尚宫吴氏的病终于在冬日来临前痊愈了。   每日又能端着架子对那群小宫人们耳提面命,又能拎着食盒站在君王身边唠唠叨叨了。   尚宫吴氏这一病,宫中从帝王开始直到下面那些在吴氏手下当值的小宫女小太监都无不忧心。   众人本先原没察觉, 只觉得吴氏时时刻刻都操心太过。   直到这次吴氏一病大半个月。   君王每日晚间少了那一份安神养胃的汤饮, 夜间果然不如往日睡得安稳。   小宫人们没了拘束, 晨起连朝服都备得手忙脚乱的。   宫外面,太妃金氏得了消息更是亲自入宫前来探望, 赏赠了许许多多上等的补药, 并各色织锦的绫罗绸缎。又嘱咐她上了年纪,定要好生保养。   尚宫吴氏与太妃金氏的年纪相仿,因为保养得宜,金氏太妃看起来好似比尚宫吴氏小了十几岁。   尚宫吴氏痊愈之后,君王,太子,太傅,宫中这三个主子好似都转了性子。   毓诚也不再挑食, 无论尚宫吴氏做了什么他都会老老实实吃了干净。   君王顾修也甚少再熬过通宵,如若实在政务繁忙,他们这对君臣宁可将奏疏悄声搬到床上,合上床帐偷偷处置,也不会再与吴氏拧犟。   这倒让一向爱唠叨的吴氏突然之间无所适从了,一时间开始疑心自己许是命不久矣,又不敢惊动帝王, 只得偷偷摸摸的去往太医院找来苏神医的小徒弟裴一恒给自己诊脉,得到了自己身强体健, 如果不出意外至少能活到九十岁这个结论后终于作罢。   ***   永定八年, 冬至当日。   百济国十四岁的小公主孟通在百济国丞相燕真带着仅有两百余人的船队自河北道蓟州登岸, 在地方官的协助之下抵达了都城汴京。   当日晨朝,这位从千里之外赶来的小公主以及那位胡子花白的老丞相,面带悲怆的屈膝跪在了上邦国君顾修的面前。   大周虽然强盛,然为表上邦亲善,外邦皇族,只要并非战俘在面见大周国君时是不必行跪拜之礼的。   尤其是在这样的大朝会上,更是很少有外邦皇族直接这样双膝跪地的。   陪同二人一同入殿的鸿胪寺官员伸手搀扶了两次,这二人始终长跪不起。   金碧辉煌的王座上,君王顾修隔着冕旒沉声说道:“孟通公主,燕真丞相,既然已经到了大周国土境内,有何诉求之事只管直言就是,不必如此。”   “今年九月邻邦高句丽忽然与新罗联手,两国派军攻入我国都之中,杀我百姓,占我皇城。现今吾王与王后已经被杀,老臣拼死才带着这一队亲兵护送公主到了这里。现今只求大周皇城陛下念在我国与大周多年契好,能对我国遗孤心存恻隐,庇护吾等小国免遭此等灭顶之灾。”白发苍苍的老丞相抬首上拜,无比郑重的与顾修磕了三个响头。   一旁刚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小公主也哭得双眼通红,一张苍白如纸的小脸上挂着一串又一串宝石珠子一般的泪痕。   原来,去岁年初之时高句丽老王去世,世子莫支离登基称王,为了强占百济与大周连接的通商口岸不惜怂恿联合邻国新罗用从大周购入的新型火器攻打百济。   百济国从国主到百姓世代皆以近海捕鱼维生,直到大周开放通商后,近海的渔获也有了销路,百姓也随之富足起来。   高句丽国一向如此,早些年为了姜国那一点点弹丸之地甚至不惜斩杀大周国使与大周开战,这新任高丽王莫支离当年就在这一战中成了顾修的手下败将,入京受降前还“自愿”磕了四千余个响头,替在那场战役中牺牲的大周士兵安灵。   而今,又是这个高句丽国,为了百济这一处才开了不到四年的通商港口再次寻衅滋事,一发连他国王都都要侵占。   严格算来,高丽,新罗,百济与南诏一样都是大周建国之初就签下的属邦,只因新罗百济远离内陆,大周才对其未加管束。   大周作为上邦,属国之间开战,大周有权介入居中调停,平息战火。   朝会之上,顾修先行下旨将小公主孟通与丞相燕真安置于鸿胪寺内的馆驿之内,让二人先暂且安心住下。   晨朝过后,顾修匆匆换了衣裳,在午膳桌上便同韩墨初一同商议起了有关高丽,新罗,百济这三地的战役来。   “子冉以为此番百济之事我大周该战还是该和?”顾修手中端着一碗鸽子汤,舀起了一颗鸽子蛋。   “战吧。”韩墨初莞尔一笑,毫不犹豫的答道。   “战?”顾修含在口里的鸽子蛋还没嚼碎,便被韩墨初这个干脆利落,毫不犹豫的态度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半颗鸽子蛋直接呛在了喉咙里,引发了一阵抑制不住的呛咳:“咳咳咳咳咳……”   “臣知道,陛下当年为战王时对高句丽的那场大战结束时就憋着一口气。如今百济公主千里迢迢赶来投奔,跪在当朝哭天抹泪,陛下这股火气还压得住么?”韩墨初抬手搭在顾修背上轻轻拍击两下帮人顺气:“臣早就说过了,食不言寝不语,喝鸽子汤的时候不要说话。”   顾修喝了口茶,将喉咙里的鸽子蛋顺了下去,抬眉看向韩墨初:“新罗百济被海环绕,高丽又在临江之地,此番少不得要打海战,海战乃是大周弱项,子冉可有把握能得全胜么?”   “若讲用兵,臣一向比不上陛下的魄力。云麾将军是我大周战神,陛下作为她的亲子,能否全胜如何还要问臣?其实战与不战,只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心里也比臣清楚,凡战争之事,便从来没有战前就能保得全胜的。哪怕是蜉蝣撼树,也并非没有败仗的可能。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陛下以深恩厚谊将养着那些大周男儿,到了该起一战时,自然可以一用。那些男儿自参军的一刻起就应当想到,会有为国捐躯,报效国家的一日。陛下是明君,有得是人愿意为了陛下舍生忘死的。”   “旧日之战,皆是为了保家卫国或是开疆拓土。百济国毕竟是外族,让我大周男儿为了外族之人牺牲性命,朕为天子,舍不得看他们为了外族之人牺牲。”顾修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汤渍。   “只要陛下心里愿意,高丽,百济,新罗,皆可如南诏一般划为周土,将士们一样是为了开疆拓土而战。”韩墨初眉峰轻挑:“难不成陛下是见了百济公主生得漂亮,就不忍划地为周了?”   “子冉知道含元殿纵深多大,朕今日坐在殿上连那公主的眉毛鼻子都没看清。”顾修明知这是韩墨初在使坏,依旧一本正经的回答。   “臣想也是。”韩墨初似乎心满意足的从桌前起身:“不过就算陛下看清了也无妨。陛下从小就盯着臣的这张脸,怎么可能还会觉得旁人生得好看?臣如今虽然年岁大些,但也好歹算得上大周境内数一数二的美人。”   韩墨初眼波一转,顾修的心思很快就如春日暖阳照耀下的旷野,草长莺飞,山花烂漫。   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他沉沦到底,无法自拔。   ***   有关百济之事顾修并不曾直接下旨兵部传令地方下旨开战,而是在前朝将此事提上日程与前朝臣工一同商议。   不知为何有关这件事情,满朝文武的态度都是出奇的一致。   开战,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开战。   就连门下省那些老气横秋的御史们也都统一了口径,称新罗,百济,高丽这三地属邦之国原本就应一切听从大周上邦管辖,如今这两地动乱,大周不可能碍于邦交就此置之不理。   顾修将这件事的理由归结为百济公主当日哭得实在是太过可怜。   加之现下大周国库充盈,满朝文武自然都愿意能多一个彰显大周上邦声威的机会了。   最后,君王顾修先以上邦的身份命边境守军护送使臣直接对高句丽与新罗两地降下停战的旨意,督促三方停止战役,并且要将先前抢夺的百济土地悉数归还,所伤之人命,皆要照用金银赔偿。   新罗,百济,高丽三地也要就此签署停战条约,若有寻衅之人,大周上邦必会出面处置。   永定八年,大雪之日。   高丽王莫支离当众撕毁上邦国旨,正式向大周宣战。   大周临江水师派出五百余艘海战大船应战,双方交兵于百济平沙湾一带。   最初的两场战役都传回了捷报,然而一过腊月,海上的大风突然变得格外凛冽,大周所用的钊金战甲不耐海风,加上这一批水军战士们海战经验不足。   大周军队虽然战备极佳,战况还是一度陷入了僵局。   就在大周临江水师试图破局之时地处远海,虎视眈眈的扶桑国趁机起兵,以连舟之法与新罗,高丽一起三方夹攻大周水军。   为免伤亡过甚,顾修不得不再次下旨将临江水师先行撤回大周内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2 00:12:04~2021-09-13 22:0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禾河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吞鲸   河北道, 蓟州江岸,临江水师驻地。   大周水军都督孟谦穿着一身单薄利落的短打,卷着袖子站在木质高台上, 指挥着船工们有条不紊的抬着造船用的横杠木梁。   腊月天气, 海水寒冷, 风浪极大,冷风嗖得他脸色青紫, 双耳通红, 脖颈上也因为寒冷而起了一片芝麻大小的红点疙瘩,寻常人光是看着都要忍不住浑身哆嗦,独他一个好似全无知觉一般。   孟谦其人严格说来是定国公孟绍的家臣,祖上连宗改姓,后来两宗多有通婚,而今传到了孟谦这一辈几乎已经与正嫡的孟氏成了一宗,孟谦现年四十有二,自永宁朝起便在临江水师之内任职, 近年由于先前接连胜了几场近海攻防战,凭借军功升任了水军都督一职。此次远海之战输得惨烈,他的心里也憋着一股要为将士报仇的意气。故而自从退回驻地后便每日亲自督造那艘关系着大周海防实力的巨大舰船。   “将军大人!陛下和韩太傅到了!”全身甲胄的副将邓龙,压着腰间宝剑,身后带着一名端官服的小兵,由远至近的奔跑而来,赶到高台之下抱拳执礼:“请将军快些过去面圣吧!”   孟谦闻言, 犹如被滚雷劈了脑袋似的连忙放下袖子,来不及迈下台阶, 直接从接近两丈高的台子上一跃而下, 边走边将官服套在短衫之外, 急匆匆的收拾着衣带:“陛下和韩太傅怎么到了?如今已近年关,各地岁供朝贺之事甚多,陛下和韩太傅怎会到此?再说这先前兵部也不曾来人传旨啊!”   “这末将也不知晓,只听说陛下与韩太傅听闻水军败绩为稳军心特地到此,且出行只带了五六百人的亲随卫队,一路行官道过来的,兵部似乎事先也不知道。”邓龙一路走一路帮着孟谦整理官帽:“将军您慢些,官帽歪了不是小事。”   “这平沙湾一战确实输得窝囊,想我大周军备已在诸国之上,竟然被扶桑高丽这等弹丸小国欺辱至此,若非还有大事未完,我当真想着以死谢罪。”营帐之外,孟谦最后整理了两遍官服上的衣领,掀开营帐迈步入内。   营帐之中,君王顾修一身墨金九龙甲,头戴兜鏊,端坐于正位之上。君王身边的次座上,坐着同样一身银甲披风的太傅韩墨初,君臣二人正坐在沙盘跟前挪动着湾内的战船模型。   “末将孟谦,邓龙参见陛下,参见韩太傅。”两人同时入帐,齐刷刷的单膝跪地向上抱拳朝在上的君王施礼。   “二位将军平身,不必拘礼。”顾修虚抬手臂示意二人免礼平身。   “陛下,末将身为水军都督,征战不力,令我朝受此奇耻大辱,令我朝将士白白牺牲,请陛下降罪责罚。”孟谦双手抱拳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愿起身:“末将愿担一切罪罚。”   “孟将军大可不必如此妄自菲薄,陛下与本官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问责,而且为了督战亲征。孟将军是孟家言字一辈中能征善战者,是大周水路边防要塞之上一道屏障,正因有诸位在此,我大周海防边境才近百年从来不曾大动干戈。今日远洋海战失利也是与天时地利人和有关,大军确有经验不足,孟将军不必因此丧气,等来日巨舰兴起,陛下会带着诸位将军再行迎敌的。”韩墨初那张天生带笑的脸总能让人有种莫名而来的信任感,短短的一席话,只言片语之间便打消了孟谦与邓龙二人的顾虑。   “多谢陛下,韩太傅体恤。”孟谦依言起身掸了掸官服膝盖处沾染的尘土:“末将感激不尽。”   “看孟卿一身风尘的样子可是从前线才下来的?”顾修适时上前肯定的拍了拍孟谦的肩头。   “不瞒陛下,末将正是从前线而来,所以才如此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孟谦道:“承蒙陛下宽容,不加责罚。”   “孟卿是为国朝操劳,何罪之有?”顾修再一次宽慰了孟谦一句:“孟卿每日在前线督造,巨舰兴修至此可有什么难办之处么?若有时便只管言明,朕自然替你解难。”   “回陛下,臣自领旨兴修巨舰以来一切都可谓顺遂。只是造船板所用的上等柏木及柚木时有短缺,这两种板子蓟州境内罕有,不能就地取材,若是短缺太甚,工程便也只能停工。臣本向工部递过两回折子,但都因眼前有战事便耽搁下来,是微臣失职,不曾面面俱到。”孟谦实话实说的答道。   “事已至此,孟卿也不必时时自责。韩太傅,你替朕拟旨,传令各地通商驿路立刻开辟木材专道,只供蓟州水师造船之用。另外再传旨各地方上下,造船所用之木料自砍伐之日起皆分等级,唯有一等木料可以供给,剩余的二等木料才可外销,如有胆敢以次充好的官员,不问情由一应罢官免职。”   “多谢陛下。”孟谦又朝着君王顾修鞠躬拜了一拜道。   从那日开始,顾修同韩墨初夜间里处置由汴京八百里加急送到此地的朝务,白日便同孟谦一齐在前线督造巨舰,与船工将士们同饮同食,同甘共苦。   船工们得此殊荣,愈发做得昼夜不歇。   此番前来,韩墨初还带来了十几张易鶨先生留下的海防图。   上面十分详尽的描绘了大周边境与海接壤的薄弱环节,孟谦得了这些图纸当即如获至宝一般,短短几日就与顾修拟了一道战后加固海防的奏折,誓要将大周远海及近海的边防都优化为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   这一日是载盛的元年,元月初一日。   从这日开始,君王国号正式由永定改为载盛。   新元伊始,万象更新。   昨夜除夕,临江水师从皇帝到士兵上下通不曾睡,军中宰杀了一万头羊羔,架上大锅,烹了一碗又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汤给全军上下做团年宴,并且破格隔日不当值的将士可以开坛饮酒。   酒足饭饱后,君王顾修卸去甲胄,在凛冽的海风中打着赤膊,手持长!枪同十几个将官阵前比武,一轮下来全无败绩。   围观的士兵们无不感叹,这位身在京城本该养尊处优的皇帝陛下竟能有如此强健的体魄,以及这样敏捷的身手,自此对自己仰赖效忠的君王更为虔诚了。   天明霁白,君臣二人才刚回到了王帐之内,水军都督孟谦便歇斯底里的喊着什么一路从帐外冲了过来,连该有的见礼和请安都忘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君臣二人面前,抬起头,脸上挂满了海风吹出来的热泪:“陛下!韩太傅!成了!成了!”   “孟将军且说清楚,什么成了?”韩墨初站定追问道。   “成了成了!巨舰成了!昨夜船工们连夜赶工,上好了最后一片甲板!末将是来请陛下与韩太傅去那海边看那巨舰下水的!”孟谦擦了擦脸上激动的热泪,勉强调整呼吸这才把话说完。   听罢此言,一夜未眠的君臣二人立刻重新披上斗篷,跟随着孟谦的脚步一路纵马赶到了临江水师造船的码头上。   海平面上的第一缕日光缓缓升起,海岸边上数以万计的船工们严阵以待,见君王二人到来,水师的士兵们打着熟练的旗语,上万名船工同时作业,开始拆除架设在巨舰上方的木梁。   大约两个多时辰后,红日高高升起,支撑巨舰的木梁被拆除,仅剩一柄由实心黄铜铸就的合圆长杆作为支点,船工们呼喝着整齐划一的口号,一行将巨大的舰船徐徐放入水中。   巨舰成功入水伫立海中,宛如一座海面上可移动的巨大宫殿,一百余丈的纵高,仿佛能遮天蔽日。   巨舰船身用的都是最结实浮水的上等杉板,腐了可万年不坏的金漆,前后共有七十二枚重达千斤的船锚为巨舰做牵拉,巨舰之上共设有一百二十门轻型火炮,巨舰前后还设有四门可直接将敌方战船炸沉的大型攻防火炮,火炮的边缘之上泛着柔美的金光,甲板外缘处镶满了防止敌军攀爬的铁棘,韩墨初从罗刹带回来的长爪抓勾也被等比放大并量产,架设在船尾火炮两翼的弹射装置上,可以用于牵绊敌军舰船,用于士兵登陆,活捉敌军战俘。   战舰内部装配了可供数千将士同时起居的船舱,武器库,弹药库,粮草舱和马匹舱。   船边两侧皆有可连接陆地的板桥通路,纵宽可供四队人马并行向下冲锋。   立在那艘巨大的舰船跟前,帝王顾修双眼炽热泛红,拥着身边的男子,声音微微哽咽道:“韩太傅,与在大周这第一艘巨舰取个名字吧。”   “是,臣遵旨。”韩墨初颔首作答,侧目吩咐道:“来人,取纸墨来。”   “是!”   很快,几名亲兵抬着一张小桌和成套的笔墨纸砚摆放在了韩墨初的面前。   韩墨初展平宣纸,以镇纸平推过去,屏息凝神,悬腕提笔,墨劲力透纸背,飞龙舞凤般的在纸面上落下了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吞鲸。   巨舰吞鲸,征山动海。 第一百六十五章 海战   时过二月, 扶桑境内。   低矮的飞鸟檐下,一群身着五彩绫缎壶装,浓妆艳抹的女御, 手脚上挂着铃铛翩翩起舞。   扶桑国主仁佑如今已经年过四十, 穿着一身银丝满绣的宽肩狩衣, 束着两条垂肩的堕髻,下颌处留着一缕鼠须一般的胡子, 怀中拥抱新纳的宫人, 合眼听着和诗艺人抱弦弹唱着他的功绩。   宫廷之中,地气和暖温润,庭院四翼的粉樱已经渐渐稀开了花苞,微风轻拂之下几片羸弱的花瓣缓缓落地,落在女御的肩头,好似一副温柔缱绻的壁画。   仁佑生来因为生母出身低微而一直不受重视,父亲夺取政权后,仁佑身为亲王也只领了一个四品散职, 但他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   十三年前,仁佑在老国主临终之际买通了皇室的占星师,将自己的面相说成了古来难得一见的帝王之相,老国主听信相师之言,果然将仁佑册立为储君。   三个月后老王身死,仁佑顺利继位。   仁佑继位后,由于自己庶出的身份, 处处受到正嫡夫人菊氏的欺压,甚至在他登基刚满一年时就以嫡母的身份向其施压, 逼迫他立下传位诏书, 承诺在他百年之后要将王位传给他出身高贵的弟弟明昌亲王。   仁佑忍辱数年, 终于在一次宫宴之上得到了机会毒杀了弟弟明昌亲王,并且栽赃给了明昌亲王的正室夫人,此女与菊氏夫人乃是同族,仁佑迅速以谋杀皇亲的罪名将菊氏夫人全族覆灭。   仁佑亲政后先后平定了几场国内叛乱,他在国内的威望,这些年又依靠着与大周境内通商使得扶桑国愈发富足,仁佑的眼界开阔,自然不再满足于困在这方寸大小的小岛,他想要的是丰饶富足的大周,想要在这一大片海域称王称霸。   其实从仁佑的父辈开始,为了夺取大周这片广袤的土地,扶桑便悄悄以各种名义向大周输送国民作为细作,甚至不惜鸠占鹊巢。   铸币监那位惨死的小主事就是那样一个试图背弃扶桑,拒绝再为扶桑皇室传递消息的细作。   然而仁佑并不知道这个小主事的死亡,有朝一日会给他的国土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春日里的莺歌燕语,最能让人沉沦其中不想自拔。   数月前,扶桑水军以人数及经验上的优势将大周水军击退。   虽然扶桑暂且没有与大周在陆地上正面交锋的资格,但是他已经做到了他的祖辈从未做到的功绩。   现下就只等着新罗高丽传来捷报,他便能与这两国一齐刮分了百济的国土,且不费吹灰之力。   仁佑国主阖着眼睛,被和歌艺人宛如天籁的声音迷得如痴如醉,时不时的随着调子轻哼几句,吃一口怀中爱妃喂给他的美酒。   忽而院外门扉骤响,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背着已经射空的箭袋冲到了仁佑国主身边神色无比慌张:“国主阁下,出事了!边关出大事了!”   来者名为隼一,是仁佑国主的亲信,自从战事开端,隼一便作为大名代替仁佑去前线督战。   “大事?”仁佑被这一声凄惨的吼声惊动,猛然睁开眼睛见到隼一如此狼狈的惨状,立刻一把推开了靠在怀中的宫人:“什么大事,你说清楚!”   原本还在载歌载舞的女御和艺人们见状也都连忙收拾了自己,跟随着宫人的脚步一行退到了院外。   隼一俯身长跪,抓着仁佑宽长的袖袍气喘吁吁的哀诉着:“一月前,大周王师派出十二万大军由渤海湾攻入高句丽国境,高句丽国主莫支离已被生擒,押解入大周王都,新罗国王闻信为了自保已经倒戈,向大周献出了都城罗耶,自愿成为大周的属地藩王。现在大周水军已经重新集结军队朝我国攻过来了,边关马上就快顶不住了!国主,我们降吧!”   “降?”仁佑双眼重重一沉,散发出了阴狠的凶光:“吾乃堂堂大和神族之后,怎能轻易乞降?”   “国主!”隼一蹭了一把脸上的血污,试图劝仁佑能够回心转意。   倏然之间,隼一觉得颈间一片湿热,很快他便再也无法呼吸,只能拼命用双手捂着脖子,瞪着眼睛挣扎了两下,缓缓倒在了地上。   死不瞑目。   仁佑冷着脸在隼一的衣袖上擦净了沾满鲜血的短刀,收刀入壳,站起身来:“来人!取本王的战甲来!本王要亲自会一会大周那群宵小!”   ***   十日后。   为了对抗大周集结在扶桑边关的临江水师,扶桑国主仁佑亲自率领国境之内仅剩的四十万兵力驰援海防边关。   时值春日,海天恍如一色。   海水湛蓝,天空亦是湛蓝。   扶桑国主仁佑穿着扶桑国特有的藤编战甲立在船头的甲板上,安静的等待迎敌的时机,狂冽的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数千艘战船,战船上整整齐齐的站着全副武装的武士。   这大约就是仁佑敢于向大周叫嚣的底气。   只是他忽略了,扶桑国所用的战船极小,一艘至多只能容纳百人。   起初得胜的那场大战是因为大周所用的钊金战甲不耐海风,被冬日海风封冻后导致将士行动不便。   而今已是春日,钊金战甲已经化冻,大周水军的短板已经不复存在了。   随着动荡的海风,海面风浪渐大,扶桑国的小战船被巨浪掀动,海浪扑卷上了甲板,仁佑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远处的海平面上一片巨大的阴影迎着海浪,朝扶桑国的方向渐行渐近。   仁佑国主突然有种极其悲壮的宿命感,事已至此,他已是退无可退,哪怕只有几成胜算,他也要与大周血战到底。面对着那团看不清的阴影,仁佑国主扬起腰间的佩刀,振臂一呼:“准备!迎敌!”   数千艘战船上的士兵们随即应和,纷纷抽出了身上利刃准备迎敌开战。   半个时辰后,那团阴影越靠越近,阴影越是靠近,那些严阵以待的扶桑士兵们就越拿不稳手中的兵刃。   直到“哐啷”一声,头排船上的一个士兵手中的兵刃掉落在了甲板上:“看!那是…船…”   众人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朝那一边看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得瞠目结舌。   只见对面的临江水师,先由三艘名为吞鲸巨舰并行水上为诸船开路,巨舰之后跟随着重新加固过的近千艘大型战船上同样是全副武装,浩浩荡荡,仿佛能将山海颠覆。   巨舰开到切近,身在扶桑战船上的士兵拿不稳刀剑的越来越多了。   “各位将士!你们都是我大和神族的子民!都有我大和神族之祖先庇佑!不必害怕!”仁佑国主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艘战船直接倾覆水中,一片硝烟之后海面上没了动静。   隆隆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每一声隆隆之声背后皆代表着一艘战船的沉没。   这艘巨舰的威力仁佑国主始料未及,他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养下的精锐部队就这样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一柱香后,那些尚能战斗的扶桑水军终于开始反击,只可惜身上的羽箭在面对铜墙铁壁一般的巨舰时根本无济于事。   有些好不容易爬到了巨舰的顶端却被镶嵌在巨舰外沿的铁棘刺死。   浓烈的硝烟在海面升腾,仁佑率领的军队既不能招架,也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早该摒弃的自尊朝身后的将士们大声呼喊:“快!挂旗!降了!我等降了!”   这边厢,大周的吞鲸巨舰上,顾修与韩墨初并肩站在船头,盯着船头半舱处架设的巨型罗盘。   大周水军都督孟谦由前线的指挥台上奔了过来,抱拳朝二人深执一礼道:“陛下!韩太傅!扶桑水军挂了白旗,正在向我军乞降。”   顾修闻言,稍稍侧头朝人看了一眼,正声道:“我大周王师从不受降,吩咐所有将士继续进攻,必要攻至扶桑水军全军覆没为止。朕要用此一战告诫我大周邻邦的所有小国,一旦与大周开战,便没有任何能乞降的机会。只要胆敢犯我大周分毫,便只能是灭国屠族的下场。”   “是!陛下!”孟谦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转身继续奔向了前线。   又过了大约一昼夜,隆隆的炮火声停息下来,顾修站上了可供远观的指挥台,手中拿着一副由纯金打造的千里镜,放眼望去,海平面上飘着无数被掀翻的船板,将熄未熄的火光,还有漂在水面上已经被浸泡浮肿的尸体。   春日的海风依旧和煦,天色还是那样湛蓝,只是这片大海早已被密密麻麻的尸身酿成了血红色。   ***   在覆灭扶桑水军的当天,君王顾修只随着大军一齐安歇了四个时辰就启程开拔,直接登陆到了扶桑国内陆国境之中。   由于仁佑国主的孤注一掷,将全国的九成兵力都集中到了海战之上,顾修率领的王师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的攻陷了边境到王都的全部城池,期间遇到反抗的流民或匪徒尽皆坑杀,一个不留。   三月末尾,顾修率领的大军抵达了扶桑王都之内。   巨炮破城之日,百姓四散奔逃,杀伐声不绝于耳。   顾修与韩墨初一行骑着高头大马,在断壁残垣之中悠游的散步,一面走一面闲聊,说到兴起时还同韩墨初学了两句扶桑话。   “臣也不知为什么,易先生当年最厌扶桑。”   “易先生厌得没错,扶桑宵小确实可厌。”   一路行至扶桑皇城的飞鸟宫外。   顾修翻身下马,压着腰间佩剑立在这座已被火炮炸毁半边的宫殿之下,不禁深发一问:“这便是和族人的宫殿?既是皇城,为何这样矮小?”   “陛下生在大周,见惯了平旷坦途,高门大户,自然见不得这样小门小户的宫殿了。宫殿造得矮小,一是因为和族人生得本就矮小,二是因为木料有限,至多也就只能造成这般大小了。”   “这样的宫殿莫说是与大周皇城相比,就是宁王的宅邸…”顾修想了想摇摇头:“不,就是身在京中那几位叔王的宅邸也比不上。”   君臣二人在亲随士兵的护卫下走进了扶桑的飞鸟宫内,宫中所有的执事及宫人早已奔逃而去,扶桑国仅剩的皇族们男子赤!裸上身,女子身穿素麻,为首的是仁佑国主的叔父,雅光亲王,雅光年过六旬,一身瘦弱的病骨捧着象征扶桑国皇权的玺□□甘情愿的匍匐在了顾修脚下。   “仁佑冒犯天威,与我等无关,今我等皆愿诚心归顺,还请大周皇帝陛下接纳。”老亲王哑着嗓子,尽可能的伏低了自己。   “亲王阁下,请问这里谁是仁佑国主年纪最小的孩子啊?”韩墨初俯身从雅光亲王手中接过了玺印,满面笑意的问道。   “哦!是他!”老亲王看着韩墨初那张充满迷惑性的笑脸,战战兢兢的想了一会儿,回身朝跪在后方的孩子喊了一声:“泽宣,你过来。”   一个同成人一样光着身子的小男孩儿,抱着肩膀,哆哆嗦嗦的从队伍的后方走到了前头。   “好孩子,随我走吧。”韩墨初温柔的解下披风,将那个不过四五岁大还懵懵懂懂的小家伙儿包裹在了怀中,用一口流利的扶桑话轻声安抚着:“我这里有好吃的饴糖。”   “唔…谢谢伯伯…”年幼的小人儿很明显还不懂得发生了什么,趴在韩墨初肩头一边吃糖一边同早已吓得面色苍白的母亲挥手告别。   韩墨初转身走出宫门,合页的门扉缓缓合掩,韩墨初把怀中小人儿放在了背对门扉的地方,拿出一只漂亮鼗鼓逗着孩子,在小孩子咯咯的笑声中,透光的门扉上霎时之间渐满了鲜血,影影绰绰的只能看见刀光闪动的寒芒,听见尸身倒地的闷响。   从这一日开始,这个孩子会在大周长大,习周文,学周律,按照大周的思想及律法去统治这个远海之外的小国家。 第一百六十六章 闷亏   一望无垠的海面上。   三艘宛如行宫一般的巨型舰船并驾前行, 迎着风浪,扬着象征皇权的黄龙旗,带着满船的战利品向着大周的方向缓缓驶去。   春末夏初, 王师远征的军队自扶桑班师回朝。   高丽, 扶桑, 新罗,百济四国, 皆与昔日南诏等同划为大周国土, 将属邦改为藩地,各藩地的统治者皆由大周皇帝亲自任免,不可自行决断。   各地通商行政,货币度量,皆改为以大周所准,各年岁供标准也与大周各府县保持一致。   这一战过后,大周的地位在那张巨大的万国图上几乎再难找到可供匹敌的对手了。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   两丈高的指挥台上, 顾修与韩墨初并肩落座,都穿着紧衬的棉衣,下身束着四片半甲,守着一盆炭火烤着两条大鱼,享受着大战之后难得的安逸。   “海上的风光真好,难怪古人有言,曾经沧海难为水。”韩墨初晃了晃手中的银瓶, 仰头灌了一口。   韩墨初吃烤物的时候总喜欢配上用冰咂过的烈酒,冰凉的烈酒入喉总能勾得人食欲大增。   然而他的这份欢愉顾修这辈子是说什么也体会不到了。   从顾修十二岁那时起, 韩墨初总是时不时的想让顾修尝试饮酒, 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最近的一次是两年前, 两个人在做那等事时闹了起来,顾修一时兴起喝了韩墨初杯中残剩的冷酒,冷毅的脸上瞬间像着了大火一样滚烫,一整个晚上自哭自笑前言不搭后语,直到最后被韩墨初一戒尺敲在胳膊上,才老老实实的卷着被子睡去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顾修远望着海天交汇处如血的残阳,伸出一臂,示意韩墨初靠向自己,那人也不矫情,斜歪了身子就靠了过去,枕着顾修的肩头擦擦嘴角的酒渍,愈发放纵的舒展了身体。顾修顺势低眉,贴上了人耳廓,压在人耳边低声轻言道:“师父啊,朕想要巫山云。”   “顾云驰,你想做什么?”韩墨初被含得耳尖发痒,才喝下去的酒力发散,弄得他浑身都跟着不适起来,只能搁下手中的银瓶酒壶,试图从人怀中挣脱出来:“再闹为师可要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忌了快两个月了,子冉对朕难道就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么?朕可是从十日前就忍不住了。”成年后的顾修没有了少年时的那些忌惮,掌心的皮和脸皮都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厚。他双手并用将人禁锢怀中,一发贪婪的去啃人喉结的凸起,剧烈的海风刮得人双眼迷离,好似一团烈火扑向了干柴。   “扶桑如此弹丸小国,那位仁佑国主尚有三十六位夫人女御服侍,陛下何以只缠着臣一个人?”韩墨初撑着手肘,双臂抵住了身上那只野兽的肩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顾修屈膝压在韩墨初身上,俯身向下欺压:“朕自幼见惯了子冉这样的美人,自然看不上旁人,这话可是子冉出征前自己说的。”   “顾云驰!”韩墨初双臂较劲与人僵持起来:“要做,也要回船舱去,就地解决成何体统?”   日光下落,月光升起。指挥台上,烤鱼的炭盆里忽明忽暗,两条大鱼的鱼腹也烤到焦黑,银瓶被海风吹倒,酒水洒了一地。   君王的船舱内,烛火全熄,一片黑暗,地面上衣衫凌乱的堆叠成了一团。   围床的幔帐里,雪白的身体像极了一条鲜嫩的白鱼,离开水,迷了路,又被路过的野狼开膛破肚,来回噬咬。   鱼儿吃痛,时而揪扯着锦被的边缘,时而闷吭捶床,时而化身为狐,十片指甲将野兽结实的脊背抓得稀烂。   可怜这位御驾亲征的帝王,阵前冲锋之时都毫发无损,却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受了伤。   油皮破了一层不说,还没有任何抱怨的资格。   ***   六月盛暑。   君王远征还朝,阖家骨肉难得团聚。   小太子毓诚在他们走的这多半年光景里又长了一岁,个头也快爬上了顾修的肩膀,已经彻彻底底的从一个奶呼呼的小团子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男子汉。   君王归朝第一天,久未见到这两个爹爹的小毓诚自然开始撒欢儿,缠着两个爹爹从午后玩儿到了半夜还意犹未尽。   玩着玩着,韩墨初忽然想起了今日晚间的家宴上平日里一向和宁王世子毓恒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似的毓诚竟然破天荒的没跟毓恒说一句话,顾修与他带回来的玩物也都分给了毓庆卓胜等几个弟弟,一个也没有分给他的毓诚哥哥。   如此事出反常,韩墨初忍不住开口问道:“诚儿,亚父问你,你今日家宴为何不同你毓恒哥哥说话?”   正在同顾修一齐拼插机关翼的小毓诚抬起头“啊”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手中的小零件:“诚儿才不跟他玩儿呢,他满脑子里只有那个公主姐姐,我叫他他也不理我,我才不理他呢!”   “公主姐姐?什么公主姐姐?”毓诚一席话,说得顾修也有些莫名其妙,大周皇室一脉一向女儿缘薄。   珹王妃生下的毓诚是男儿,宁王顾攸成婚数年,与宁王妃蜜里调油似的三年两抱,去岁年初时宁王妃还又生了一个男孩儿,现下宁王府中四个捣蛋鬼成日里作天作地,一大群乳母保姆也看不过来,就连他们的长姐晴昭公主也接连两胎都是男孩儿。   放眼整个大周,哪儿有什么公主姐姐?   “就是那个从百济来的公主姐姐啊!”小毓诚气得鼓起了腮帮,把手里的零件往盒子里一丢:“恒哥哥那天本来是跟我去鸿胪寺借传译书的,结果就看见了那个公主姐姐,然后恒哥哥就不理我了,整天像个跟屁虫一样去找那个姐姐说话。那个姐姐连大周官话都听不懂,恒哥哥还是喜欢缠着她,还把祖母的翡翠珠链都给了她,反正我不跟恒哥哥说话了!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原来,毓诚口中说的那位公主姐姐,正是入京寻求庇护的百济公主孟通。   韩墨初知道这位十四岁的小公主生得花容月貌,娇憨可爱,只是没想到这位小公主竟然能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魂牵梦绕。   宁王世子毓恒作为顾修嫡系子侄一辈最大的,性子和容貌都像极了他的父王,最是天下第一的魔星霸王,唯有见了顾修才会有几分忌惮。   他本以为顾修这个侄儿会和他父亲一样,贪吃贪玩一路混到成年,再安安稳稳的承袭了爵位。谁曾想这孩子还当真和他父亲一样,只因多看了一个人一眼,就再也不肯放手了。   “诚儿,你告诉亚父,你不想理你诚哥哥究竟是为了诚哥哥不理你,还是因为你也喜欢那位公主姐姐,可是却被你诚哥哥抢先了?”韩墨初捏了捏小毓诚肉嘟嘟的脸蛋,微笑着问道。   “唔!”小毓诚揉了揉自己肉嘟嘟的小脸蛋,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当然是因为他不理我啦!我为什么要跟一个连大周官话都不懂的人玩啊?恒哥哥简直莫名其妙!”   “诚儿不喜欢漂亮姐姐么?”韩墨初又问。   小毓诚毫不犹豫的摇摇头:“不喜欢,什么漂亮姐姐嘛。诚儿才不喜欢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呢!”   深更夜半,玩儿了一天的小家伙儿终于熬不住了,揉着眼睛哈欠连天的回宫去睡了。   一对君臣也换了寝衣,彼此依偎着陷入了铺着竹席的大床。   天气闷热,韩墨初展开了他那把宝贝似的犀角扇,给顾修扇凉。   顾修则靠着韩墨初的腋窝,眯着眼睛傻呼呼的数着那人衣衫上的花纹。   “云驰,想什么呢?”韩墨初合上了手中的折扇,有意无意的抚摸着顾修的后脑。   “朕在想诚儿会不会将来同朕一样,喜欢上一个男子。”顾修扬起下巴,在昏暗之中盯着韩墨初那张始终完美无瑕的侧脸。   “诚儿将来心怡男子也好,女子也罢,眼下他年纪还小,陛下怎得现在就开始忧心了?”   “朕倒不是忧心,若他当真喜欢男子,朕倒是希望他能比朕胆子大些,光明正大的改了律法,正正经经的娶一位男妻。”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陛下心里还在乎这个?”韩墨初修长的指节穿过了顾修的发丝,指腹轻柔的按压着人头皮让人放松:“臣在乎的从来都不是那点名分,世间有名无实的夫妻多了,倒不如臣这样有实无名的好。陛下给了臣这世上最让人艳羡的偏爱,难道还比不上那虚无缥缈的名分么?”   “话虽如此,只是君臣二字,到底听着总是不如夫妻舒坦。”顾修悻悻的闭上眼睛,隔着韩墨初的寝衣轻蹭着他的胸口。   “陛下有话不妨直说。”从小到大,顾修的心事不管藏得多深从来瞒不过韩墨初的眼睛。   “朕想听你叫声夫君。”顾修闭着眼睛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良久,无人应答。   顾修睁眼查看缘由时,只见韩墨初已然不动声色的睡熟了。   所谓哑巴亏,大约就是如此了。   ***   载盛元年八月,中秋过后。   在京中住了小一年的孟通公主终于要启程返回百济,在大周的扶持下,成为第一任百济女王。   宁王世子毓恒得了消息,哭得天塌地陷一般,一股急火攻心起了满嘴的口疮,眼睛哭得红肿,身子烫得吓人。   从苏神医开来的凉药灌下去也就只是吐出来,愁得丽太妃满世界的求神拜佛,生怕自己这个长孙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一个月后,百济政局安稳。   孟通女王特地派人从百济漂洋过海送回了一株桂树幼苗,并让人带信告诉毓恒一定要精心养护,等到幼苗长成桂树开花,他们便能再见面了。   整整颓废了一个月的宁王世子,一夜之间生龙活虎。 第一百六十七章 拆家   载盛元年, 岁末。   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皇城。   宫中,地势平旷的猎场之内。   父子三人都穿着一身重甲,重甲内套着能隔热的牛皮衫, 头上也套了防跌撞的铁盔。   眼前的雪地上堆着一个与真人等高的大肚子雪人, 雪人头上的眉眼是用墨汁画的, 络腮胡子三角眼,像极了书中写的夜叉。   雪人的身下压着一条引线, 一直连接到父子三人脚下。   太监总管元宝端着一托盘的粗香站在旁边伺候着。   小毓诚盯着脚下的引线, 扶着头顶沉重的铁盔满脸期待的盯着身旁的韩墨初:“亚父亚父,现下能点火了么?”   “等着。”韩墨初隔着手套将手中的引线又捻了捻,紧接着便朝一旁的元宝勾勾手:“点香。”   元宝遵命,点了一只粗香递到了韩墨初手上。   引信迅速点燃,伏在地面如同一条迅猛的火蛇,一直扑到了雪人底下。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雪人的大肚子给炸得四分五裂,化成了大团大团的雪块从天而降, 由于爆燃的范围比三人预料之中的大,躲闪不及的父子三人直接被一大片腾空的碎雪击中。   “噗…咳咳咳…”爆炸产生的一刻,小毓诚正巧张着嘴,一块儿碎雪正巧掉进了他的嘴里。   本该负责保护他的父皇在雪块飞过来的一瞬间,第一反应竟然是越过他将他的亚父搂在怀里,又用披风挡了个严实,只把他一个让了出来。   等到他好不容易抖干净了脸上的雪, 发现他的父皇和亚父早就已经去一旁找那块飞得最远的碎雪了。   “毓诚过来。”韩墨初踩着一块雪块向小不点招了招手:“站在这里别动。”   “哦。”小毓诚点点头,扶着头顶的铁盔迈开小脚跑了过去。   “陛下, 你就站在燃心的位置。”韩墨初又招呼着让顾修也在固定的位置站好。   而他自己则拿了丈量用的软尺, 测量两只脚之间的距离, 以此来计算出这场爆炸的波及范围。   “四丈五尺二分。”韩墨初提着软尺,走到一旁捧笔墨的小太监跟前记下了这段数据。   这是父子三人做的一场炸!药实验,不止今日,从入冬开始类似这样的实验父子三人做了大大小小不下三四十场了。   每一场都要记录下炸!药的用量以及波及的范围。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在大冬天里这么折腾,起因是在这一年年初之时,原突厥境内接连发现了十几处矿藏丰富的地脉,有黄铜,有生铁,有煤炭,还有一大片专门产出松柏等硬木的密林。   想要尽快将这些矿藏挖掘出来收为己用,光靠当地征来的役夫和几场征战下来俘虏的战俘,还有那些从远海买来的奴隶根本不够。   于是韩墨初想起了在许多许多年前,易鶨先生曾经做过的一种威力极强的火药,名为炸!药。   这种炸!药比寻常火药威力强上十倍不止,是以硝土磷矿为基底,调和由煤渣中提炼出的浓油,封在密闭的瓷瓶里,再填上引火用的木屑和极长的引信,由人从最远处将其引燃,只需区区几石,便能轻而易举的炸山开隧破巨石。   这种□□方法,韩墨初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年,他六岁,苏澈七岁,也是寒冬腊月的时候。   某天,易鶨先生突然说要给他和苏澈做点好玩儿的。只见易鶨先生一通烧煤炼油的操作,最终给他们一人灌了一大堆带引信的小瓶子。   又把他们拉到山口,教他们点燃了瓶子往山下扔,听山涧里轰隆隆,轰隆隆的回声。   三个人高高兴兴的玩儿了大半天,心满意足的回家去了。   没过几天就是腊月初八,易鶨先生准备领着两个孩子下山去置办年货。   走到半山腰便遇到了正在山路上搬送巨石块的地方官兵。   官兵头目见了易鶨先生连忙一脸歉意的上前与人赔礼道歉,说是下山的路不知被什么贼人给炸塌了,易鶨先生想要什么年货只管写了单子,由地方官给送到山上去。   易鶨先生闻言,也没说话,只是笑嘻嘻的夹着两个孩子转身回去了。   从那以后韩墨初便记住了那些小瓶子的威力。   正巧,韩墨初那次前往罗刹偶遇易鶨先生时,易鶨先生果然在给他带回京中的箱子里放了这么一张制作炸!药的方子,并嘱咐他千万小心。   想来是知道他来日要开矿山必然用得上这些。   是日傍晚。   晚膳过后,小毓诚自行回宫做功课去了。   顾修在看奏折,韩墨初则依旧在研究这些日子记录下的实验数据。   这些数据里包括了炸!药的几种配方,用量,炸燃的威力及引信反应的时间,都做到万无一失了,才能将配方和方法交给军器监批量产出。   时间过了半晌,一本工部请批工程款项的折子映入了顾修眼帘。   有关这类银钱往来的折子顾修一向都是看了就头疼,从来不愿深究。   韩墨初反复教过他几次,他也依旧没那个耐心,能计较得了这里三五百两的得失。于是,他又将那本奏折推到了韩墨初面前:“子冉你帮朕批一道吧,你知道朕从来不爱看这些的。”   韩墨初接过奏疏匆匆翻了一眼,说道:“陛下,这折子是臣前阵子说的兴修含元殿之事,陛下不打算看看么?”   前些日子,韩墨初奏疏上奏要兴修宫中含元殿正殿,以及其他年久失修的宫殿。折子在六部走了个过场,君王也尚无明旨,工部尚书就已经拟好了拨款的折子了。   由此可见,韩太傅在前朝的话,是实实在在堪比圣旨的。   “子冉要修宫室,那修就是了,工部请款,户部调拨,眼下国库里银钱充裕,正是该兴土木的时候,只不过……”顾修顿了顿。   “只不过什么?”   “含元殿本就是前朝遗下的宫殿,朕觉得与其这样翻修,倒不如直接拆除重建,所用的花费也不会太多。如若不然,年年翻修的花费也不在少数。况且而今番邦异族入见也颇多,含元殿总不能太过陈旧寒酸。”   “既然如此,陛下可要试试用新制的炸!药将其拆除?”韩墨初将手中的实验数据往顾修面前一推,温声言道。   “炸!药?”顾修蹙眉疑问。   “臣给陛下算笔账吧,陛下若要由工部拆除含元殿,工期至少要一个月,加上工人的分利,怎么说也要两千两银子。”韩墨初转而言道:“若是用炸!药爆燃拆除,大约只需要三百两银子。铲除废墟的工期也只需五六日就能完成。而且臣也能据此算出,这些炸!药在实战之中会有何效验。”   “既然子冉想定了,那就这么办就是了,朕把工部的折子给工部发回去,再下旨军器监,让他们先做一批试用的出来。”   顾修对韩墨初一向没有任何不能打破的原则。   这件事,只要是他想做的,就必然有道理,就必然是能做的。   就算错的,也都是对的。   是日,乃是载盛二年的元月初五日。   夜深,人静。   含元殿前,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保护下,站着君王顾修,韩太傅,和小太子顾毓诚。   含元殿内里的陈设一早全被搬空,容易飞出伤人的门板也都拆卸下来。   今日,由军器监昼夜赶工的七百斤炸!药被送到了宫中。   这七百斤炸药,分别被绑在了支撑含元殿四角的柱子下方。   白日里,顾修拉着毓诚和韩墨初先去奉先殿内给大周的历代先王磕了个头。   毕竟也是大兴土木的事情,怎么也要告诉祖宗知道。   到了夜里,所有的炸药终于安防完毕。   含元殿的四个角上站着负责点火的侍卫。   韩墨初一声令下,四角处的侍卫齐刷刷的点燃了延长在外的引信。   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座历经数数代帝王的含元殿,在顷刻之间轰然坍塌,顶上的琉璃片碎成了齑粉,屋脊,木梁,四分五裂,横七竖八的塌落下来,地基直接被上层的坍塌砸得下沉了二尺多深,炸点得气浪极大,连带着与含元殿相邻的宣政殿也受了波及,顶棚的瓦片被掀飞了一大半,门窗上的明纸都跟着支离破碎,开合的大门被卷飞了一半。   冲天的热浪带起的黄雾,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小毓诚捂着耳朵一头埋到了韩墨初怀里。   所有随行的侍卫太监皆呛咳连连。   唯有促成这件事的君臣二人,依旧面不改色的立在被黄雾之中。   ***   含元殿坍塌的巨响,袭起的烟尘在深冬静谧的深夜里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格外清晰,格外剧烈,距离皇宫最近的宁王府都被波及。   惊雷似的巨响直接惊醒了上了年纪,睡眠浅浅的金太妃。   “碧云啊,你去把攸儿叫过来,让他派个人去问问方才这是什么动静。”金太妃撑着半边身子,拥着丝棉软被坐了起来,喝了一口旁边小格子上放着的燕窝汤漱了漱口,叫过了值夜的大宫女碧云:“本宫觉得心慌得很。”   “是,太妃娘娘。”大宫女碧云领命,连忙披了衣裳准备去王府正房唤顾攸。   谁曾想还未出门,就撞见了穿着常服急匆匆赶来给金氏请安的宁王夫妇。   原来,巨响发生时宁王夫妇正在灯下给小儿子挑选长命锁,尚未就寝。   他们清醒之人听见的异响比金氏在睡梦中听见的更加清晰。   汴京冬日无雨,这样大的响动自不寻常,这夫妇二人当即便坐不住了,立马换了常服过到了金太妃的院子里来。   “殿下,娘娘,您二位怎么过来了?”大宫女碧云拽着肩头的衣襟朝二人福身行礼。   “碧云姑姑,本王方才听见了好大的声响,母妃可受惊了?”顾攸关切道。   “正是呢,太妃娘娘方才给惊醒了,正让奴婢去寻殿下您呢。”   “儿啊,你来啦?”太妃金氏听见了外间说话的动静,也披了软裘走了出来:“母妃这心慌得厉害,你快派人去看看方才的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妃别急,儿子听着好像是宫里传来的动静,来时的路上就派宝福去外头问话了。”顾攸夫妇一左一右的搀扶着金氏的胳膊,温声劝慰着:“母妃先休息吧,天色已经这么晚了。”   “哎呦,本宫哪儿还睡得着啊。”金太妃扶着胸口,虽然上了年纪,依旧宛如西子捧心之态:“既然人已经派出去了,你们就随本官一起到前厅去等消息吧。宫里来的动静,你弟弟还在宫里呢。”   顾攸见劝不住,只好同自家王妃一齐掺着金太妃来到了前厅,又着下人烹了三盏香茗,燃了灯火,三人一齐守在前厅等着传信的奴才回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宝福神色慌张的回来了。   “太妃娘娘!宁王殿下不好了!奴才派去宫中问消息的人回来了!说…说…说…”宝福从大门处开始就一路狂奔,好不容易过到正厅时,脚下被正厅的门槛一绊,直接扑倒在了顾攸面前,语无伦次的喘息着:“说…说…说宫里…”   “说说说!说什么呀!”顾攸急了,伸手扯起了宝福的衣领:“有话快说!宫里到底怎么了!”   宝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带着哭腔回话道:“含元殿!宫里的含元殿炸了!”   “含元殿?”立在不远处的丽太妃怔怔的念了一句,又看了一眼身旁扶着自己的儿媳徐静柔,猛然间捶着胸口一嗓子哭嚎出来:“修儿!!!我的儿啊!!!”   徐静柔还没来得及反应,自以为宝贝儿子顾修已经遭遇不测的太妃金氏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仰面晕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6 15:29:06~2021-09-18 23:5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至亲   正月初六, 破晓。   宁王顾攸带着一行随侍策马飞奔,一路直奔皇宫内苑之中含元殿的方向。   在淡薄的黄雾之中,顾攸依稀看见了含元殿支离破碎的废墟。惊骇之中, 一骨碌翻身下马, 三步并做两步直接扑到了那堆废墟上, 一边往外扔碎石的和土块,一边哭喊着:“七弟啊!我的七弟啊!你可千万挺住啊!快来人救命啊!”   “六哥?你…做什么呢?”   “你眼瞎啊?!当朝天子之殿给炸成了这样, 你还敢问我做什么呢?”宁王殿下扒得起劲, 一辈子没提过重物,比女子还细嫩的双手被粗糙的瓦砾磨破了油皮。   “六哥,朕在这儿,你到底在扒什么?”   “……”顾攸恍恍惚惚的回过头看了一眼,天边的红日高高升起,在耀目的日光之下,君王顾修穿着乌金九龙蟒,头戴金龙展翼冠, 意气风发的站在他的跟前。   他翘着没沾灰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翼下冻出来的青鼻涕,试探着扯了扯顾修的衣摆,又抻着脖子往石阶下看了一眼。   整看见身着白裘,手里牵着小太子毓诚的韩墨初。   方才那股子大悲大痛的情绪瞬间就变成了一腔真心喂了狗的愤怒   “顾云驰!”宁王顾攸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满脸质问的指着含元殿的那一大片废墟, 全然忘了眼前的男人早已是这个国家的天子了:“你说!你好好说!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含元殿是前朝旧宫,年年翻新也靡费不少。朕想着与其年年翻修, 倒不如重建造。正好, 昨日军器监送了些新制的炸!药。”   “所以, 你就把含元殿炸了?”顾攸深深的喘息了几声,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七弟啊,工部官员元月十六就回朝了,你至于这么急吗?”   “工部的工期太长,而且价钱也差了将近十倍。还是用这些磷火炸!药最合适了。”   顾修一本正经的回答,让顾攸刚刚平息的火气“腾”的一声又蹿起老高。   “你就为了那么区区几千两银子,就敢自己动手炸含元殿!你知道方才有多大的动静么?!母妃被你吓得直接昏过去了!家里现在就你皇嫂一个人撑着呢!你倒好!”顾攸想起了台阶下方的韩墨初:“韩太傅!您就这么由着我七弟胡闹么?!”   “宁王殿下,今日的祸事主谋在臣身上,其实与陛下关系不大。”韩墨初揉着身边小毓诚黑漆漆的小脑瓜,笑得一脸从容。   这边顾攸的话还未说完,只见远处的宫道上正慌乱的跑着一队仪仗。   跑在最前方的是个女人,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袍服,裙摆提在手里,头顶束发的钗环也由于跑动的幅度而被震得从头顶脱落,本该一丝不苟的发髻被变得散乱起来。   如果不是女子跑到切近,顾修和顾攸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不施粉黛,头发凌乱的女子会是他们那位端庄娴雅的长姐。   昨天夜里,顾锦与顾攸几乎是同时得到了宫中出事的消息。   由于公主府距离皇宫较远,她才比顾攸晚到了一步。   昨日一接到信,她连梳妆更衣都顾不上了,一路上坐着马车从城外赶了过来。   今日到了这堆瓦砾之下,又看见了废墟旁边正在与宁王说话的父子三人,心下瞬间明白了这场变故的原因。   “长姐,你听我说,七弟他……”顾攸心虚的挡在了顾修身前,面对着盛怒之下的顾锦,顾攸心里也直跟着犯怵。   “起开,这儿没你的事。”顾锦怒目而视,狠盯了顾攸一眼,顾攸立马灰溜溜的躲到了一旁。   “顾云驰!本宫问你,你今年贵庚啊?!”顾锦卷起袖子,一巴掌拍在了顾修后背上:“这大年下的,你想把人活活吓死么?你想兴土木我不拦你,但你能不能懂些分寸!”   顾修面对晴昭公主时的态度明显没有对待顾攸时那样的理直气壮。   他拉着韩墨初,一人捂住了毓诚一只耳朵,十分虔诚的听着晴昭公主的大声数落。   “云母妃若在会看着你这么干?母后若是也在宫中呢?你也这么不管不顾的?韩太傅也是,就那么劝不得打不得么?”   小毓诚被两个爹爹堵着耳朵,根本听不见晴昭公主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他这位一向温柔善良的姑姑,今日是生了大气了。   直到大约一柱香后,晴昭公主终于说得累了,叹了口气,伸手把已经长大的毓诚抱回了怀里:“乖诚儿,这几日你随姑姑回去住吧,别跟着你父皇了。”   “为何啊?”小毓诚不明所以的眨眨眼睛。   “因为你姑姑实在不放心把你交给你父皇了!”   ***   折腾了一个早晨的宁王顾攸,回到了自己的王府之中。   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太妃金氏安歇的卧室里去报平安。   将方才在宫中见到的情形,一五一十的都与太妃金氏讲了一遍。   “母妃安心吧,昨夜宝福传话传得草率,宫中无甚大事。是您那宝贝小儿子嫌弃含元殿年久失修,自己把含元殿给炸了。”   “那他…人没事儿吧?”丽太妃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芒,扶着额前的冰帕子,挣扎着爬了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七弟他人好着呢。是他同韩太傅不知又从哪儿弄的磷火方子,做出来的炸!药,把含元殿给炸了。”   “嗨呀,本宫当是什么事儿呢?不就是把含元殿炸了么?炸就炸了,炸了就再盖,本宫又不是没银子。”太妃金氏松了口气,把头上的冰帕子扔到了一旁,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攸儿啊,快派人去母妃库里,给你七弟拿三百万两银子来给他盖房子。”   “三百万两?母妃,盖一座宣政殿用不着这么多银子吧?有个二三十万就够了,再说国库里也有银子,这修建的事情自有户部和工部操心,母妃您就别操心了。”宁王顾攸扶着自己的亲娘,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就算不够,儿子也会让柔儿找机会贴银子过去的。”   “你这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七弟和子冉那孩子是个什么性子。他们这些年什么时候往自己身上花过一文银子了?”金太妃接了大宫女碧云手中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自己脸上沾了一宿的泪痕:“他好不容易想起来修房子,当然要作兴起来把能替他修的都替他修了,其实本官早就看他起居的那宣政殿不顺眼了,哪儿有当朝天子日日在暖阁里起居的?还有诚儿住的兴圣宫,都正经封为储君两年了,东宫连块地基都没有呢。等将来赐了属官,赏了仪仗难不成都放到宫外去么?”   “母妃,就算是都修起来,也用不着三百万两银子吧?”   “让你拿你便拿,难不成你舍不得出钱给你亲弟弟修房子?”金太妃白了大儿子顾攸一眼,双手拥过了自己御寒的狐裘:“本宫告诉你啊,这一回你也别闲着,每日过到宫里去给你七弟做监工,省的他和子冉都忙,由着工部那群匠人们磨洋工,耗时辰。”   “是是是,儿子知道了,七弟的事情儿子会上心的。”   金太妃的私库里究竟存了多少银子她自己也不知道。除了江南的母族每年的供奉外,还有儿媳徐静柔素日的孝敬。   然而她用的脂粉钗环,四时衣料还都是由宫中的分利供给,压根用不到她自身的这些体己钱。   这几十年一路积攒下来,别说是修一座含元殿了,就是把整座皇宫全拆了重建,也不过只需她私库里的十之一二。   在金太妃眼里,只要他的宝贝儿子顾修高兴,就是真把皇城都炸了,她大约也只会微微一笑,痛痛快快的拿钱了事。   金太妃这种教子方式,简直就是典型的“慈母多败儿”。   然而,最最让人感到惊奇的是,由她一手放纵娇惯长大的这两个孩子竟然都没有太出格。   哪怕是一直在她身边长大的顾攸,在大是大非面前也永远都能分的清黑白,懂得了是非,更知道疼爱妻子,孝敬母亲,友善兄弟。   除了学问不怎么样,其余的事比起一般的皇室子弟都要强上许多。   ***   载盛元年,正月初七。   位于西六宫的归云宫内,灯火通明。   门前有在岗的侍卫驻扎,门内有御前太监值夜。   院子里安放了两口扑明火用的大纲。   正房的堂屋之内被一张巨大的长案几乎填满,满地上整整齐齐的堆着书山书海,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舆图,地上唯一的缝隙上摆放了两个蒲团。   里间原本拆了卧榻的内室被安放了一张足够睡得下两个人的大床,箱柜也都搬了过来。   昔年顾修与韩墨初起居的侧室则被改成了大臣们临时入见的场所,到了晚间就落了锁,门前也有专人看着。   这场爆炸实验虽然成功,可二人素常起居的宣政殿也受到了波及,暂时无法居住。   有人建议开启先帝时期的崇宁宫作为君王的起居之所,顾修以避讳先帝之名谢绝了。   最终,二人在商议之后,还是选择搬回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归云宫中。   夜晚,零星的雪花凌空飘落。   内室中,铜制的大熏炉散发着阵阵热力。   君臣二人穿着十分单薄的寝衣,肩靠着肩,共同看着一本来自罗刹边地的游记。   韩墨初看字,看不懂文字的顾修就只能看图了。   看着看着,韩墨初忽然抬起手,轻轻捏了捏顾修硬朗的脸颊。   “嗯?何事啊?”顾修抬起头不明所以的偏过头去。   “没什么,只是一回到这里我便总觉得云驰还是个小孩子。”韩墨初笑得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的弧度比天上的新月更加好看:“那时候的陛下爱吃甜食,怕药苦,总是喜欢对着我问东问西。”   “朕现在也爱吃甜食,怕药苦,总是喜欢对你问东问西。”   “所以我与云驰之间从来没有变过不是么?”   “是啊,你我自然没有变过。”   顾修并没太听懂韩墨初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也不太明白他究竟为何要突然这样感慨。   从过去到现在,顾修对情爱这种事情还是极不擅长。   他对韩墨初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毫无原则的偏爱,毫无底线的成全,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毫不掩饰的欲!望。   顾修终于受不了那双新月一般薄唇的诱惑,专注且霸道的贴了上去,剧烈的动作导致韩墨初手中的书本一路滑脱到了床下。   “哗啦”一声,床上的围幔坠落。   犹如一只狐妖,心甘情愿的钻进了用来捉他的情网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8 23:58:59~2021-09-19 23:1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卿 5瓶;帝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九 居营   含元殿, 炸了。   宣政殿,塌了。   归云宫,太小。   君臣二人不拘做点什么事情外面都能都听得一清二楚, 床也不够结实, 根本禁不住两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时不时的在上面切磋武艺。   思前想后, 君臣二人一拍即合,直接降旨将行宫设在了京郊大营。   美其名曰招训新兵, 实则不过是找个借口搬出宫外罢了。   君臣二人在吩咐人打点行装时, 小太子顾毓诚也急匆匆的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赶来入伙,毕竟他可不想一个人留在宫中听尚宫吴氏唠叨。   军营哪怕条件艰苦,好歹耳根子清净。   ***   京郊,王师大营。   春日里朝阳无限,微风不燥。   黎明时分,军营中悠长的号子准时准点的响了起来。   再然后,整片营区都跟着醒了过来。   营房中,从主帅到新兵无一例外皆是一身青黑色的铁甲, 作为日常受训时的穿戴。   唯有肩上的红杠数量,代表着此人的官阶等级,数量越多,军中等级越高。   例如,大将军云珏肩头共有十三根红杠,每少一根,官低一级。   京郊王师, 是整个大周最精锐的一支部队。   十几年前,当朝天子顾修还是小皇子, 就是在这支军队里做了新兵。   平了靺鞨, 胜了高句丽, 缴了西戎,吃了突厥,一步一步成了这支军队的主帅。   顾修登基后,这只军队又成了云家军的嫡系部队,多次伴随君王出征,替君王开疆拓土,每名战士只要能在这支军营里待上两三年,多多少少都能沾带些军功,光宗耀祖。   因此,这里几乎成了所有大周男儿向往的所在。   清晨的军号唤起了军营,也唤起了暂住此地处理政务的君王。   没了含元殿也没了宣政殿,六部官员自然也就没了朝会之所。   没了朝会,常年自律的君王也不愿赖在床上多睡一刻。   这几日,每当这个时辰顾修便会拉着睡意正浓的韩墨初去山间放马。   有几次韩墨初真想按着顾修这个小狼崽子的头,强迫他同自己一齐再睡一会儿。   可架不住顾修拽着他的袖子,贴着他的耳垂,一声一声的唤着他:“好师父。”   其实顾修这声“好师父”叫得多了,早就不值钱了,可韩墨初就是忍不住每次都纵容顾修。   说白了,对于韩墨初而言只要不是什么违反原则的问题,让他陪着顾修做什么都可以。   他对顾修也压根没有什么不能打破的原则。   迎着黎明的朝阳,一君一臣穿着两件纹饰花色几近相同的轻裘跨上马背,从京郊大营出发,一路向山间追逐。   这两匹马都没有上马鞍,骏马奔跑起来,全靠着御马者双腿的力气,和与战马之间的默契。   骑着无鞍的宝马跑山路,稍有不慎就有跌落马背的风险。   可也正因如此,御马之人才能真正感受到御马的乐趣。胯!下的马儿才能感受到同御马者之间的联系。   等到了战场之上御马之人同战马之间才会有一种并肩作战的相惜之感。   在太阳完全露出全貌以前,君臣二人会一路冲到军营的山涧之中水草最为丰美的地方,两匹战马没了束缚,撒着欢的在草地上打滚嬉戏。   他们两人也会席地而坐,取出随身携带的烤饼和肉脯,还有灌在水囊里的稀饭,顺带着解决了早膳。   韩墨初在接连战死了两匹战马后,现下骑的战马是一匹银灰色的大宛驹,是早年间珹王私用的马场中留下的千里驹的后代,当年四岁,也取了个名字叫做——银千里。   银千里这名字和五十金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晃之下,五十金已经过了壮年,很快就要去那座镶金的马槽里和与顾修同龄的老马冬阳一齐吃喝养老去了。   但是五十金好似和顾修一样,从来不肯认命,更不愿服老。   顾修虽然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是对领土的渴望以及国运的兴衰依旧充满了雄心壮志。自古以来,君王只要是做到了顾修这个份儿上都会开始沾沾自喜,好大喜功。   要么开始广开后宫,要么开始兴修陵寝,终归是要享受自己前半生辛苦付出换来的大好河山。   顾修不同,他总觉得自己所能做的还有很多,那张巨大的,充满诱惑力的万国图上还有那么多的疆域在等待着他去征服,由他统治的大周百姓,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   “子冉啊。”顾修仰面躺在草地上,抬头看着两山之间清透的白云,难得的松放了神情,口中谈的依旧是政务:“昨日那封陇右来的军报你看了没有?”   “自然看了,依照军报之中所言。我大周的一支商队在大食境内被安息国造反的乱兵冲撞杀害,共计死亡三十六人。陇右道驻军守将云征将军已经出兵三万歼灭了那些乱军。”韩墨初盘膝坐在草地上,手中拿着一根木枝,不知在草皮稀疏的空地上描画着什么:“陛下昨日下旨加了云征将军一品官职,今日又想起什么不妥之事来了?”   “也没什么不妥的,就只是觉得朕这一两年几乎把的精力和财力都放在了水师固防上。自从吞鲸巨舰入海后,琉球,扶南,明堂等水上小国见了扶桑的例子,都自觉把上交的岁供提升了一倍。海疆清宁,反倒忽视了内陆。”仰面看天的顾修双眼中似乎燃起了两团火:“大周商队出行列国,随身皆有大周王旗做护,安息国的乱兵竟敢无视我大周王旗,这与挑衅有什么分别?”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我大周子民个个金贵,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三十六人,只歼了那些起势的乱兵,实在是太便宜安息了。”韩墨初手中的木枝还在描画,纵横交错的线条在他的笔下有条不紊的排列着:“按照今年兵部的丈量,现今我大周国土可以十亿倾计,共计三十四亿七千六百倾,其中陇右已经直接与大食接壤。安息,崇山等国虽然国穷势微且常年战乱,大周也要避免养虎为患。还有位于西南的兰竺和拜占也都养了一批虎狼之师,就等着大周边关失事,他们好趁机进攻,分我们边地的一杯羹。”   “子冉的心思怎么就同朕一样?朕心里也是这样想,只怕你觉得战事太频,会骂朕穷兵黩武呢。”顾修从草地上撑身坐起,凑到韩墨初身边定睛一看,只见那片空地上绘制的正是一张经纬分明的占地布防图。   从大周出发,一路穿越突厥全境抵达大食,再由大食往西,沿途恰好可以平定安息与崇山等国的冲突,再然后便是虎视眈眈的兰竺,最后还可将大周与密徐之间的米粮商路巩固得更结实些。   “臣和陛下的心思从来都是如出一辙,还有什么是想不到的?”韩墨初顺势向后一靠,稳稳当当的正是顾修结实的肩膀:“我大周如今富足,既然国库充盈,就应当四境立威让各国都有个忌惮的,否则我大周岂不是成了人人觊觎的肥羊?”   “所以子冉不光是和朕的心思一样,还替朕把驻军图都想好了?”顾修双臂环上了韩墨初的腰身,低声道:“韩太傅辛苦,朕也不知几时才能不让太傅大人这般操劳。”   “臣乃天子之师,皇子之父,哪怕一世如此也是分内应当。陛下若是当真心疼臣下,那就准臣每日晨起多睡一个时辰吧。臣若是再睡不够,只怕奏疏上的字都快看不清了。”   ***   每年春日,都是京郊大营招训新兵的季节。   晨起没人管束的小太子毓诚简简单单的给自己塞了口早膳,便在京郊大营中自由自在的游荡。   小毓诚还不到两周岁时,就时常跟在两个爹爹身边在京郊大营的沙场上打滚,拎着没头的羽箭当枪耍。   这座军营就好似他的乐园一般,总有新鲜东西等着他去发掘。   这一日,小太子毓诚恰好走到了新兵营的范围之内。   这批的新兵入伍不过一个多月,都是些稚气未脱的少年。   这个时间新兵的习练项目是长!枪,从小跟在顾修身边耳濡目染的毓诚立刻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群比他年长不了多少的少年手持长!枪,踏着整齐的步伐一招一式的挥舞着。   小毓诚盯着那一招一式,满眼都是男儿生来对这些英雄之物的向往。   “毓诚,做什么呢?”   从山间回来的顾修也换了一身半甲,带着韩墨初在军营中寻找着跑没了踪影的儿子。   按着值班将士们指路的踪迹寻来,只见小毓诚正蹲在新兵的沙场边上托着腮帮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   他开口一唤,小毓诚立马起身朝他们的方向奔了过去,双腿一蹿,直接挂在了顾修肩膀上笑嘻嘻道:“父皇!儿臣在看那些哥哥们练枪。”   “哦?是么?诚儿喜欢么?”   “喜欢!诚儿很喜欢。”   顾修与韩墨初一人牵着一只毓诚的小手,朝着他方才奔来的方向走去,就站在方才那孩子蹲地围观的位置上,陪着那孩子继续观看。   在这支新兵的队伍中,有一个少年格外显眼。   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盔甲的肩头上绘制着三条红杠。   不是新兵,而是旅帅。   按照顾修登基之初拟订的新政新兵入伍年龄不得低于十六岁,像这样十五六岁的旅帅一看便是军武世家长大的孩子。   然而,少年让人眼前一亮的并不是他身上肩负的职位。而是那落英缤纷,宛如蛟龙入海般的枪法。   那杆长!枪在少年手中就好似有了生命,一起一落之间都是少年人掩不住的锋芒意气。   “云驰,那孩子真像你。”韩墨初笑吟吟的看着那个孩子,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叹。   “是啊,是像朕,那时候朕也是这个年纪。”顾修凝着眉宇,脑海中似乎回忆起了许多年前,年仅十四岁的他奉命入营。   他也是那些新兵中焦点,也是众人崇敬跟随的对象。   他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在旁边注视着他。   少年的一套杀招过半,单手持枪连打了五六个飞旋,引得众人喝彩连连。   顾修也不禁抚掌赞了一句:“好!好俊的功夫!”   顾修一声沉稳中夹杂着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步法。他回过身去见到了场边正在围观的贵人,连忙收起枪势,双手将长!枪一横,单膝跪地朝上拜道:“末将孟序,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见过韩太傅。”   一众小新兵们也纷纷撩甲跪地,齐声拜道:“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见过韩太傅!”   “都起来吧。”顾修紧了紧腕上的护臂,将那个名叫孟序的少年叫到了跟前,一应免了少年的跪拜,亲厚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知道方才你用的枪法叫什么么?”   “回陛下,末将知道。这枪法是云家游龙枪,是昔年云麾将军驰骋疆场所用的杀招。”孟序腼腆的低着头恭恭敬敬的答道。   “你知道云麾将军?”顾修又问道。   “知道,云麾将军是我大周第一位长胜将军,一生从无败绩。凡我大周参军之人,皆奉之如神。”提起云麾将军,孟序的语气更加恭敬了。   “朕见你肩负军功,可是已经上过战场了?”   “回陛下,末将不曾上过战场。只是永定八年年末随叔父去往淮南剿匪,斩首十二级故升旅帅。”少年人城府不深,终究藏不住什么心思,顾修与他提起这话,他的语气立马转为落寞:“末将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铁马金戈……”   “那,你可想随军出征?”   “想!末将做梦都想!”孟序脱口而出,随着他眉眼一抬一张稚嫩清朗的少年脸露了出来,一双薄唇之下,隐隐的藏着两颗顽皮的小虎牙。   顾修无声的眨了两下眼睛,偏头看向韩墨初,韩墨初点了点头,示意顾修他的猜测多半没错。   “孟序,你姓孟名序,可有什么表字或是乳名么?”   “陛下如何得知?”孟序惊讶的反问一句,又觉失礼,连忙把头低下继续回话:“末将姓孟名序,表字玉容。”   没错,顾修猜测得果然没错。   这孩子不是旁人,正是他们那年从庶人顾值府中救出的那个被利用来混淆皇室血脉的孩子。   当年,是顾修亲自派人将他交给了嫡母孟氏。   想不到时过境迁,那孩子竟然已经长成了这般出色的少年。   “玉容,叫七叔。”顾修极难得的扬起了嘴角。   “陛…陛下…末将不敢。”孟序被这一句话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的就要跪地与人请罪。   “朕让你叫你便叫,你小时候叫过的。”顾修双臂平托,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七…七叔…”孟序依言试探着唤了一声。   “好,很好。”顾修点了点头,又从韩墨初身后拉过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小毓诚:“诚儿,你方才不是说了想习枪么?今后就让这个哥哥教你可好?”   “不好!”一向乖巧的小毓诚气呼呼的拍开了顾修的手转身就跑。   小毓诚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和亚父那样夸奖过一个孩子。   他们向来都是只看重自己一个,也只这样夸奖自己一个,从小到大毓诚都知道,宁王家的毓恒毓庆都只是子侄,只有他一个才是父皇的孩子。   男孩子之间的胜负欲有时就是来得这样莫名其妙,尤其是毓诚这样单生单长的男孩子。   可怜这个叫孟序的少年,根本没同小太子说过一句话,就直接被人当成了假想敌。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奶团的cp出现了!   小奶团的cp出现了!   小奶团的cp出现了!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大家可以猜攻受啦!感谢在2021-09-19 23:19:07~2021-09-22 22:5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燕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归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章 契约   既望之日, 宁王世子顾毓恒来了。   牵着他心尖儿上的爱犬雪花冰,穿着能隔绝沙场污泥的厚底小朝靴,欢欢喜喜的来了。   现年十岁的宁王世子自打养上了百济国的小女王送来的那株桂树之后, 整个人就脱了稚气, 陡然之间变得稳重了起来。   到了京郊大营, 见到一直畏惧的七叔顾修也不见怯色,恭顺得体的与人行了礼, 随即便问起了同他穿一条裤子的好弟弟顾毓诚。   “皇叔, 诚弟呢?”宁王世子指着堆在地上的大包小包:“祖母让恒儿带些东西给弟弟。”   顾修略微点了点头,摆手唤过身边的内侍,附在人耳边低声道:“你去告诉太子殿下,就说宁王世子来了,让他先不用抄书了,先过来同宁王世子说话。”   少倾,皇太子顾毓诚在内侍总管元宝一张扯皮的笑脸的护送下来到了君王栖身的营帐内。   通红的眼圈儿,手心的嫩肉半红不破, 小嘴巴噘得老高老高,见了顾修也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儿臣参见父皇。”   “好了,去找你恒哥哥玩儿吧。”   “是,父皇。”   这一对父子自来都不曾有过这般生疏的时候,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诚弟!祖母让我给你带了新作的春服,还有你最爱吃的点心和肉脯。我还带了新做的马球,一会儿我们一起玩怎么样?”毓恒一把抱住了毓诚的肩膀, 亲密的拍了又拍。   “诚儿多谢祖母记挂。”毓诚低着头,抽了抽凝涩的鼻息。   宁王世子眼尖, 很快注意到了小毓诚脸上明显是刚滚过的眼泪珠子:“诚弟, 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没什么。”小毓诚别别扭扭的用手背蹭了蹭眼睑底下:“恒哥哥别问了。”   “毓诚, 同你哥哥出去玩儿吧。”   高高在上的君王顾修终于发话,两个孩子犹如得了特赦一般飞奔出了营帐。   二人站在空地上喘气的功夫,小毓诚无意间暴露了自己肿成小桃子一般的小手。   “呀!”毓恒惊叫一声,一把抓起小毓诚红肿左手:“诚弟弟,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是韩太傅罚你了么?”   “别碰别碰!疼死了!”小毓诚一把将小手夺了回来:“你怎么不早点过来嘛,你早点过来我也不至于挨打了!”   “到底怎么了啊?”   “哼!还不是因为那个讨厌鬼!”小毓诚鼻子一拱,把毓恒的目光引向了远处正在带新兵练习马术的孟序身上。   两个时辰前。   一向乖巧懂事的小毓诚与他的父皇顾修突然大吵了一架。   起因就是为了顾修在处理过例行的政务后,到了新兵校场,亲自指教了孟序两招枪法,太傅韩墨初也在一旁看着。   这让吃过早膳,想缠着父皇顾修带他去山中猎兔的小毓诚心中无名火起。随即他不知从哪儿抓了两把黄泥,一路小跑过去直接扔在了孟序脸上。   孟序平白被泥土糊了一脸,险些摔在地上。   “顾毓诚,你闹什么?”顾修扯住了使坏的孩子的后襟,将他拉到了一旁。   “我才没闹!我就是要教训他!”小毓诚不依不饶,继续挥舞着胳膊朝孟序的方向踢踹,顾修拽他拽得紧了,他直接一口咬在了顾修的胳膊上。   “顾毓诚,你简直太放肆了!”顾修拎着胡闹的小家伙对着屁股狠狠拍了两下:“去与孟旅帅道歉!”   “我不去!”小毓诚吃痛,愈发愤愤不平:“父皇既然这样喜欢他!枪法也只教他一个人!那就不如把他也收为嗣子!反正我也不是父皇的亲骨肉!”   口无遮拦的小家伙儿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对于顾修来说意味着什么。   顾修的脸色随即阴沉下来,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   “毓诚。”韩墨初温柔的一声轻唤,打破了父子二人之间的僵持。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小毓诚瞬间哑火,老老实实的背着小手低着脑袋,站在了韩墨初身前。   “亚…亚父…”   “行为无状,不敬君父,当罚戒尺三十。”韩墨初语气依旧平缓无波:“太子殿下,随臣走吧。”   君王的大帐里,小毓诚的左手着实挨了三十下戒尺,痛得他鼻涕一把泪一把,抱着小手跟韩墨初求饶。   韩墨初也不催促,等他什么时候哭完了就接着打。   饶是这样还不算,韩墨初又额外罚他抄了两百遍《孝经》,抄不完还不许用晚膳。   毓恒来的时候,他已经抄了快有五十遍了。   “整整三十下唉!”小毓诚搓着自己的手掌心,扁着嘴唇可怜巴巴道:“我亚父从来没有打过我那么多下,都怪那个姓孟的讨厌鬼。”   “诚弟,我怎么听起来,你的错处好像更大一些啊?”宁王世子毓恒无可奈何的勾勾嘴角:“不过,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那位孟旅帅啊?我瞧着他这人,应该没有你说的这么坏吧?”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讨厌他。父皇喜欢他,我就是讨厌他!”   宁王世子挠挠头,愈发觉得不明所以:“皇叔也很喜欢我啊,你怎么就不讨厌我?”   “那不一样!你是我亲哥哥!父皇待你好是应该的。”小毓诚翻着白眼斜瞪着不远处马背上的少年:“他算什么东西啊,也配让我父皇亲自教导?我迟早有一天要收拾了他!”   “诚弟,你打算怎么收拾他啊?打一架?”毓恒也望巴巴的瞧了一眼远处的少年:“我们两个加在一起,好像都打不过他吧?”   “谁说我要同他打架了?”小毓诚眼珠一转,小脑袋瓜里瞬间冒出了一个极为天才的主意:“恒哥哥,午后咱们别打马球了,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去个地方?去哪儿啊?”顾毓恒一张白净的小脸上挂满了疑惑二字。   小毓诚神秘兮兮的拽着兄长毓恒的胳膊,一路钻过人群,来到了新兵居住的那一片营房之外。   现下正是新兵训练之时,营房内空无一人。   两个小家伙儿贼头贼脑的钻进了孟序的那一间专供下级将官居住的营帐内。   那间营帐极小,还没有毓诚用的十分之一大。   可孟序将此处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连地面都是一尘不染的。   小毓诚站在那间营帐里转圈查看了一番,忽然看见了角落里的一只装满水的铜盆,瞬间眼前一亮:“恒哥,我手痛,你帮我抬下水盆好不好?”   “抬水盆做什么啊?”   “泼水啊。我要让他今晚没得睡!”   “这…这不太好吧?他同你当真有那么大仇么?”   “恒哥,你可是我亲生兄长啊,你说了我比毓庆还亲的。”小毓诚展开小手指着手心处半红不肿的伤痕可怜巴巴道:“为了他我都被打成这样了,难道你便不心疼么?”   “那…那好吧…”兄弟亲情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宁王世子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铜盆端了起来:“谁让你是我弟弟呢!韩太傅的戒尺,大不了我陪你挨!”   “不!亚父的戒尺我一个人挨!绝不连累你!”小毓诚借着力气托起了铜盆的底部,用力一掀,便将整盆清水倒扣在了孟序床榻上。   衾褥湿透后,两人越闹越起劲。   把帐内唯一的桌子也给掀翻过来,两把椅子也摔得七零八落。   一向受不了半点脏污的宁王世子顾毓恒也顾不得脚上价值不菲的新靴子,对着平坦的土地又搓又蹭,直蹭得地面上土地沙石,尘烟滚滚。   没一会儿功夫,原本整整齐齐的军帐就被两个小家伙儿弄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也不知为何就那么巧。   那两个小魔星才把孟序的军帐搅和得像是万马奔腾而过一样。   一向忙碌的君王同韩太傅不知为何想起要抽查军务来。   又是一个好巧不巧,第三间就抽到了孟序的营帐。   帐帘掀开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傻眼了。   就躲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两个小闯祸精也傻眼了。   这场面,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有意为之的。   只要君王顾修开口彻查,小太子顾毓诚的这顿戒尺最起码还得挨上三十下。   “孟小将军,你如实说,这军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顾修负手站在人前威严道。   “回陛下,是末将晨起匆忙未整军务,请陛下恕罪。”孟序单膝跪地,认得干脆利落。   “你的意思是,这帐内情形是因你渎职懒散,不是旁人所为么?”   “是,陛下。”孟序依旧没有改口:“是末将渎职懒散,没有任何旁人的过错。”   “你认得倒是利落。”顾修微微侧目,看向了一旁始终负责在王师大营统管新兵的将领高笙:“高笙将军,新兵若是军务不修,依军规该当如何啊?”   “回陛下,依军规,当罚十五军棍并罚末当月粮饷。”   “既然如此,就依军规处置吧。”顾修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情绪,脸上的神情也看不出半点异常就如当年在靺鞨边关处置韩墨初一样,丝毫不近人情:“孟序身为新兵旅帅,当以身作则。故而刑责加码,罚杖二十,扣发粮饷两月,以儆效尤。”   “是,末将知罪领罚。”   一直躲在不远处看情形的小毓诚眼看着自己的父皇带着亚父走向了别的营房,而少年孟序则被拖到营外,卸了盔甲,绑在了宽大的木凳上。   ***   深夜,灯火通明的王帐之中。   君王顾修坐专属帝王的王座上闭目养神,太傅韩墨初便立在人身后,张开手掌,按压着他额头上几处能松缓精神的穴位。   “陛下放心吧,臣去看过了。伤药毓诚已经拿走了,还自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子冉说的法子果然管用,比朕想的强多了。”   “毓诚那孩子的心思我明白,他并不是那般生性顽劣,不过就是看着你骤然宠信旁人,心里一时过意不去罢了。就好像当年,陛下刚回宫的时候。宁王殿下和陛下不也是百般的别扭,究其根本不就是因为陛下分走了晴昭公主的疼爱吗?后来也是因为陛下在猎山相救,你们兄弟才打开心结。”韩墨初双手插入顾修的发丝之间,指腹用力按压以解除人忙碌一日的紧绷感:“今日陛下让毓诚瞧着孟小将军挨打,这孩子心怀愧疚,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朕和六哥那不一样,朕和六哥是血亲骨肉,无论这些年吵也好,闹也罢,终究都是顾着彼此的。”顾修仰着头,在韩墨初娴熟的揉按下逐渐舒展了眉头:“可是毓诚和那孩子终究是没血亲的,今日那孩子愿意容着毓诚,将来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陛下的心思不也是希望那位孟小将军能长长久久的跟在毓诚身边一辈子的么?虽无血亲之缘,却有兄长之谊。半兄半臣,就如你我一般。”韩墨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个冷不防,也在顾修的额头上落了一记轻吻。   “韩子冉你大晚上的做什么?”顾修被这一吻亲得瞪大了双眼,直接弹坐了起来。   “月底就要点兵出征了。”韩墨初拉了拉自己平整的领口:“战时不能卸甲,陛下就不想抓紧这段时间做些什么么?”   与此同时。   新兵营里,那间不起眼的小军帐中。   微弱的灯火下,光溜溜的床板上趴着一个上身赤膊的少年。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脊背上横贯着十条高高隆起的肿痕,由军医擦过药膏后肿得愈发油亮,许多杖痕交叉的位置上还挂着几点不起眼的血珠。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伤重发热,少年连呼吸都凝涩了起来,嘴唇都干裂了一片。   营帐外,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举着一盏小夜灯探了进来:“玉容哥哥,你睡了没有啊?”   “太子殿下?”孟序闻言试图撑起身体,一不留神扯了背上的伤口,直痛得双唇紧抿,不得不又跌回床上。   “诶诶诶!玉容哥哥你不要乱动啊!”本来还有半边身子在门外徘徊的小毓诚,连忙跑了进来跪坐在了孟序的床榻跟前,安抚着让人趴好。   “太子殿下,天色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榻上之人关切的问道,仿佛自己背上的伤远远没有那个孩子独自一人走到营帐来得要紧。   “我是来给你送膏药的,还有同你道歉…”小毓诚垂着头,满脸歉意的将手里的药膏盒子推了过去:“今日午后你的营帐其实是我故意弄成那样的,我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   “末将早就知道了。”孟序撑起嘴角,露出两颗俏皮可爱的小虎牙:“午后的时候,末将看着小殿下和宁王世子从营帐里出来的。”   “那你怎么不同我父皇告状?!你如实说了就好,大不了我就去抄书!何苦要你挨这么重的板子。”小毓诚抽抽鼻子,不知又动了哪一根的真性情,眼圈又憋得通红通红。   孟序趴在由于被褥被淋湿,仅剩的光板床上正声言道:“因为…我怕如果小殿下再为了我受罚,会更讨厌我。”   “我…我…我没有很讨厌你…没有…”小毓诚口是心非的扣着药盒顶盖上的花纹。   “我知道小殿下不喜欢我,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可是我比小殿下年长,陛下又准小殿下唤我一声哥哥,那我自然要有做兄长的担当。”   “其实…我只是看不惯父皇和亚父夸赞你…不喜欢父皇手把手的教你练枪。”小毓诚说着说着把头垂得更低了:“我害怕,我害怕自己追不上你,害怕会同你差得越来越远,若是那样,父皇就不喜欢我了。”   孟序抬起手臂,将手掌覆在了小毓诚的脑袋顶上轻轻抚摸:“小殿下多虑了。陛下之所以待我恩重如山,多有提携。只是希望将来有个人能比他们更长远的留在殿下身边,一直陪着殿下,做殿下身边最可信之人。陛下私下曾对我说,希望我既能做殿下的臣子,也要做殿下的哥哥。”   “那…父皇所言…你可愿意?”小毓诚试探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可察觉的期待。   “自然愿意。”孟序万般笃定的朝人点了点头:“陛下英明神武,是天下万千官民百姓的信仰。不过从今往后,臣的信仰,是太子殿下。”   “那!拉勾!”小毓诚真诚的朝那人伸出了半根小指。   “嗯,拉勾。”孟序也伸出小指,两根手指轻轻拉扯。   一桩要履行一辈子的契约,就此达成。   “哎呀!我真是笨死了!”小毓诚猛得一拍脑门:“你这里被褥都湿透了,肯定没法睡了。玉容哥哥,你要不要去我的营帐睡啊?那里又大又亮又暖和,被子又软又轻又舒服。你这些日子就留在我的营帐里养伤,顺带着陪我用膳,帮我写功课,你说好不好?”   “这个……”孟序稍稍权衡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末将遵命就是。”   在后来的后来,许多许多年后。   孟序再也没有一个人住过一间房子,也再没有一个人吃过一餐饭。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22 22:52:41~2021-09-25 01:0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战前   春末夏初。   西北陇右道有军报传来。   拂菻, 兰竺分隔两地入侵大食。大食百姓不堪其扰,大食王子迦延摩罗派遣使臣前往汴京求援。   大周天子顾修闻听此信,为四海苍生计, 故而下旨御驾亲征, 驰援大食, 救百姓于水火。   就在都城汴京的百姓们都在忙着给自家凿冰窖,腌蜜饯的当口。   象征着大周皇权的蜋馚铁骑, 在君王顾修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出征了。   自京城出发, 带着荡平列国的气势,一路西行前往陇右边疆与陇右守军两相汇合组成联军。   众人皆知,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连天的战火,势必会给大周子民带来更加富庶的生活。   毕竟,皇帝身边的那位太傅大人从来不做任何亏本的生意。   远征花出去的银子,他总能想方设法的翻着十倍再赚回来。   君王离京后,宁逸亲王顾攸在朝监国摄政,康盛, 宇诚两位叔王在旁协理。   叔侄三人每日最重要的任务便是,监督皇宫内苑的改建情况。   与其说是摄政监国,倒不如说是三个尽职尽责的监工。   含元殿的图纸是顾攸盯着工部官员昼夜赶工画出来的。   每一根梁柱,每一根屋脊,每一片砖瓦,都有讲究。   含元殿图纸大成,三位亲王当即便看不上周遭略显朴素的宣政殿。   宣政殿图纸大成, 三位亲王又看不上宣政殿后方简陋的兴圣宫。   三人看着满桌摊平的图纸几乎是一拍即合。   既然君王出宫远征,倒不如趁此机会将这座前朝遗留下的宫殿彻底翻修重建。   于是, 三位皇室当前地位最尊崇的亲王殿下一致决定, 由宁逸亲王府和户部两方出资, 宇诚康盛两府亲王招工出力。   丈量各宫占地,规划园林景观,重修各宫殿宇,拆改殿阁风水,大修太子东宫,还有后期专门用于养育皇孙的麒麟宫。   大修皇宫的工程一开,工部户部瞬间忙得热火朝天。   两个工部新上任的小主簿收拾着几张大片的图纸,偶然闲谈道:“年兄,这座殿阁是做什么用的?怎得从陛下新朝开始便从未有人动过?”   “哦,这里啊?这里是凤仪宫,本该是中宫皇后的居所。我朝天子未立中宫,所以自慧宁师太搬出宫外后便极少再有人开启了。”   “陛下没有中宫?陛下已过而立之年,怎么会尚无中宫呢?”   “陛下没有中宫?我怎得记得陛下早几年便成亲了呢?”又一个人加入了二人之间的话题:“不是说太妃娘娘亲自挑选的自家的姑娘么?暗暗送到宫里去了。否则那年怎么会着礼部要了一百多口装官银的大箱子,那还不是装聘礼的么?”   “你这都是哪儿听的谣言?”另一人连忙打断了对方的疑惑:“陛下不是早就说了,为了大周繁荣昌盛,此生都不娶不纳。再说了,陛下与韩太傅这些年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忙于推行新政,哪儿有时间娶中宫?”   “说得也是,咱们陛下身边有韩太傅就够了。”   这句话,获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可。   当朝天子身边有一个韩太傅就够了。   既能赚钱,又能打仗,还能帮着教养孩子。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陪在这个满脑子只有家国天下,百姓江山的皇帝身边。   ***   就在此时,众臣口中那位经济又实惠的太傅大人正坐在边地牛皮矾成的御沙大帐里端着一碗酱色的汤药,他身边的君王手中的碗已经空了,冷毅的五官也已经不由自主的纠结在了一起。   “常如啊,你这汤药就不能做的稍微不那么难喝一点么?”韩墨初摇晃着手中的药碗,试图拖延喝药的时间:“又苦又辣又涩,还要每日两碗雷打不动,是个活人都受不了吧?”   “韩子冉,怎么越大越磨牙了呢?但凡是药,怎么可能是好喝的?我方才去与诚殿下送药,他都不似你这般话多。快些喝了,然后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当我愿意杵在这里跟你耗啊?”   时近六月的陇右边关,天旱少雨,遍地风沙。再好的粮食到了这里也都混了泥土,一碗米饭半碗沙,连宣软的胡饼嚼起来也是咯吱咯吱的。   且昼夜温差极大,夜间能冻得人浑身颤抖嘴唇发青,到了正午阳光又好似能把人晒干一般。   为免王师将士们初到此地水土不服,神医苏常如带着军医们连日熬煮中和脾胃,解暑防风的汤药,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   因为这次亲征路途太远,战线太长,至少要两三年光景才能回往都城汴京。   苏澈说什么也不肯放任韩墨初一人独自前往,从筹备出征开始,他便开始拉着,并且强烈要求带上他的小徒弟裴一恒。   “她这辈子就想子承父业,同她父亲一样在军中行医,就带她同去又怎么了?她都与我在一起学了这么多年了。医术比起军中现役的军医不知好了多少!我可是年长你七个月零八天的好兄长,这辈子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若是不答应,我马上就托梦告诉易先生说你欺负我,让他在梦里教训你。”   最终,韩墨初实在忍受不了苏澈的唠叨,随口答应了下来。   他便如愿以偿的带着他的小徒弟裴一恒一同上了战场。   韩墨初叹了口气,英勇就义般的将那碗汤药仰头饮尽。然后迅速端起一碗并不算清澈的清水含在嘴里,让自己可怜的舌头快速从痛苦的麻木中解脱出来。   苏澈匆匆扫了一眼桌上的两只空碗,心满意足的将之摞回了托盘之内,微微笑道:“陛下,韩太傅,臣下告退了。”   言罢,他又朝着立在一旁背着药箱的裴一恒递了个眼神:“走吧,小裴。”   苏澈走后,顾修安静又熟练的从桌上笔墨匣的夹层里翻出了一小包金桔蜜饯,挑出一颗大的,填在了韩墨初嘴里,进一步解救他被那碗汤药苦到发麻的舌根。   “子冉,好些了没有?”顾修不动声色的将装蜜饯的小包盖了回去。   “好是好了很多。”韩墨初将韧性十足的蜜饯含在口中,蜜饯的酸甜算是彻底消除了“不过,陛下藏的蜜饯好似是吴姑姑临行前交待给毓诚带的吧?”   “嗯,朕藏了一半。”顾修一本正经的摆弄着桌面舆图上插着的小旗杆:“孩子嘛,吃那么多蜜饯牙齿会坏掉的。”   君臣二人闲谈之时,王帐之外传来一声结结巴巴的通传:“陛…陛下…太…太傅大人…探路的斥侯回来了。”   是熊虎的声音。   凭借军功已经升任三品荡敌大将军的熊虎大人,只要跟着君王上了战场依旧坚持作为护卫抱着大刀站在君王帐外。   风雨无阻,寒暑不休,一日三班岗,他至少能站两个半。   如果不是实在支持不住,他说什么也不愿离开顾修帐前半步。   “准他进来吧。”帐内的顾修回应道。   帐帘掀起,一个周身被风沙包裹的小将士顺着帐帘从外走了进来。   帐外的天是土黄色的,帐帘掀起的瞬间人和沙土一齐被风扑了进来。   回话的斥侯名叫李伏,家住陇右岷州,永定三年应征入伍。   顾修素来不喜繁文缛节,故而在此次抵达边关后便定下了一条规矩,日后凡是前线军报传来,传信之人一律不需行礼,以免耽搁军情。   李伏进门只朝君臣二人略执一礼示意,便直入主题:“末将这几日共往前路上深探了两百三十余里,已入大食境内,大食边关确如国使来时所言正在混战。此战共有至少四国参战,除了拂菻与兰竺,还有安息与崇山。东边的大食官兵杀敌已经不分敌友。另外边关之地还有至少上百支大食商队试图趁乱出逃前往我大周境内,可是被混战阻隔,价值万金的货物不是埋土黄沙,就是被贼兵劫掠。我朝原本要前往大食交易的商团也被混战阻隔,沿途路驿被侵,我朝驻地的路驿商官也被混战所伤,据末将探知,至少便有一百二十余人。”   李伏的通传完毕,顾修撑着眼前的沙盘一言不发。   韩墨初摆摆手,示意李伏先行退下休息。   帐内再度无人之时,韩墨初双手抚上了顾修的肩膀:“陛下可是在心疼那一百二十名驿路官员?”   “子冉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原本王师大军到此就是为了立威,为我大周子民铺路的。谁曾想,我大周铁骑就在此地,竟然连半点威慑都做不到,四国兵乱公然毁我大周路驿,杀我商官,看来先前安息国叛军之事根本没有给他们半点警醒。”顾修重重的敲捶了一下沙盘的木架:“子冉让朕怎么不生气?”   “陛下稍安勿躁,既然是大食王子迦延摩罗乞求上邦前来,陛下到了就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而来。无论是大食百姓,拂菻百姓,兰竺百姓,将来都可以是大周百姓。眼下既然四国混战,大食皇室管不了,陛下过去替他管就是了。”韩墨初嘴角弯起一抹温暖的微笑:“陛下想做这张万国图上的霸主,也未为不可。”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师父父又要掉粉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分兵   一夜商议过后, 君臣二人最终决定兵分两路。   一边由顾修率领五万先锋部队,由大食边关入境平息大食内乱,再由大食借道穿过乌骨斯人的领地直捣拂菻皇都。   另一边则由韩墨初率领十万陆军长驱开往兰竺边境, 再自渤海驻地调集二十万临江水师, 十三艘吞鲸巨舰并大小战船六百三十艘, 先占兰竺下属小国信迦罗,再由兰竺下辖朱罗口岸登陆, 两面夹击相对, 拿下兰竺全境。   小太子顾毓诚在与父皇骑骆驼坐战车还是与亚父骑大马开大船之间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宫殿一样大的巨船,他亚父韩墨初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他到指挥台上去。   但是那些被铁皮紧紧包裹的战车不一样,他只要好言磨磨他的父皇,他还有机会爬到那些铁皮战车上去看风景。   两厢权衡之下,小毓诚还是在大军整军出征的前一夜选择了抱住父皇顾修的大腿。   顾修难得在韩墨初面前胜了一回,于是便在阵前给孟序升了官,令他做了从九品戎装校尉,命他随军出征时负责保护太子殿下安全。   顾修的原话是:也不必保这孩子毫发无伤, 只是不要伤了性命要害。   在顾修看来,哪个男孩子不是磕磕碰碰长大的?   从小到大一点儿油皮也没擦破过还叫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正在整军的韩墨初听了这话,当下把已经上了马车的苏澈又拽了下来,坚持要他跟在顾修和毓诚身边,照顾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天子。   如若不然,他这一路上都别想睡个踏实觉了。   隔日,黎明时分。   顾修率领的先头部队举着防风的火把, 犹如钻天的火龙行入沙丘,在黄沙漫天的大漠中向大食战乱的边地行进。   正午时分, 韩墨初所辖的十万精兵也自营地出发, 一路穿过陇右边陲的军事重镇, 长驱直入直击兰竺边关。   ***   韩墨初用了七天又九个时辰,攻下了兰竺第一座城池。   碎叶城。   恰好在第九日太阳升起的一瞬间被炸烂了的城门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坍塌,连带着城邦的,碎叶城的守城将军萨萨弃绝了身上的盔甲,带着仅剩的士兵虔诚的匍匐在了韩墨初的马蹄之下。   如果不是因为不想让大周军中将士有所伤亡而一应采用射程一百二十丈的攻城炮远攻的话,速度至少还能再提升一倍。   韩墨初与顾修一样,把大周军中将士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造出这些杀伤力极强的远距离攻城武器,为得就是能最大限度的减少伤亡。   “敬爱的大周天子,请接受我们的归降。”萨萨将军用仅会一句的周话表达了眼下他并不想为国捐躯的心声。   韩墨初挺着身子坐在马背上,身边早有副将熊虎端着降表快步跑到了这位战争经验极其薄弱的将军面前,示意他在降表之上盖下印信。   紧随其后的火!枪小队将这一众降兵包围起来并且抛掷给他们一捆麻绳,让他们按照大周军队的指示将自己的双手捆绑起来,归入战俘专属的木笼大车里。   前方归降的俘虏被带走,前方的土路也被让了出来。   韩墨初踏入了碎叶城的土地,眼前的场景让他着实大吃一惊。   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混乱的城邦了,纯白色的圆顶建筑高矮不一,上面彩绘着各式各样的金漆图纹,建筑下方则是一个又一个由碎布和木枝搭建起来的小棚子。街道并没有规划,连纵横都分不清。   混乱的街道上有背着几个孩子瑟缩在角落的妇女,老者掩面哭泣,身着红袍的苦行僧们有的跪在地上祈祷,手中的念珠转得飞快。有的则正跪在阵亡的尸体身边,诵念着古老的经文为往生者超度。   富人们呵斥着他们的奴仆,要求他们代替牲畜背着自己尽快逃离,但是在见到韩墨初的队伍从远方过来时,他们又会红着双眼捧着金币,似乎想要买下自己的生命。   燥热的空气里,四周都充斥着蚊蝇虫蚁,死亡的气息萦绕盘旋。   这里的百姓从骨子里透露出的一种极其纯净的特质,这种特质在这种脏乱不堪的环境之下显得格外突出。   韩墨初印象中,前往大周的兰竺商旅和使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他们之间似乎自有一种森严的体系,所有人都要自觉遵守,不能有任何逾越。   韩墨初还记得幼年时易鶨先生挂在嘴边要他一定要小心提防的国度除了扶桑与高句丽外,就是这位于西南边陲上的兰竺。   兰竺,是一个人人信仰天神的国度。   在易鶨先生的口述中,兰竺人也曾经几次作为那片陆地上的霸主向他方之国宣誓主权。可是却从来没有一个王朝能够长治久安的延续下来超过百年。   究其原因,便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所信奉的并不是王朝的统治,也不是强权的统治。而是由他们所敬仰供奉的神明指示他们接下来将要做的一切。   所以无论是谁想获得权力,只要打着神明的旗号就能获得绝大部分民众的支持。想要推翻一个统治者,也只要在他头上扣上不敬神明的帽子,用不了几日功夫这个统治者便会声明狼藉。   易鶨先生要韩墨初提防的便是不能让觊觎我大周领土的兰竺人用这些所谓的信仰,去煽动那些生活并不尽如人意的百姓,不动声色的动摇国家的根基。   在兰竺的统治者眼中,想要让臣民听话,就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要让他们认为只有这一世的艰辛苦难,才能换来来生的财富与顺遂。   他们打着神明的旗号去大食边地上掠夺,威胁无辜的商人与百姓,得到本来不应属于他们的财富,回过头来又向所有百姓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普度众生的架势。   韩墨初就是要用不可否认的事实告诉他们,强大的神明阻挡不了摧城拔寨的火器,战争打响时天神也不会降临人间。   韩墨初跨骑着白马,行走在破败的碎叶城中,几个衣衫褴褛的苦行僧突然放弃了祈祷,膝行跪到了韩墨初的马蹄之下,他们双手合十,微微摇晃着脑袋,面露悲伤,口中念念有词。   似乎在恳求着什么。   易鶨先生的藏书之中并没有太多有关兰竺语的记载,易鶨先生说兰竺的城邦太多,城邦与城邦之间所用的文字和语言都有很大差异。所以在韩墨初所能识写的文字当中并没有兰竺语这一项,不过他看得出来这几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的僧侣并没有什么恶意,于是他打断了即将要将人驱赶的副将熊虎沉声吩咐道:“熊将军,去后方军中把传译叫过来。”   “是,韩太傅!”人高马大的熊虎将军怀中抱着大刀,一路小跑将话传到队伍的末尾,将韩墨初在此战之前准备好的几名传译都叫了过来。   传译们并排站在了那些苦行僧跟前,尝试着用他们所能掌握的兰竺语与那些几个老者沟通起来。   几人连续说了半晌,终于有一人听懂了僧侣们的意思,转身走向了韩墨初,拱手向人奏道:“韩太傅,他们说城里自从开战就断了水粮,城里的孩子们实在是快饿得受不了了,他希望韩太傅可以仁慈的给那些孩子一些食物,不然这里很快就会死更多的人。”   韩墨初平静的看了一眼远处的建筑,还有更远处的山峰,目光转而又落在了那些举着金币准备换命的富人身上:“你们去城中的贵族和富户家中,把他们的面粉和牛乳集中起来分给断粮的穷人孩子,至于他们手中的金银我们并不需要。不过他们家中的奴隶也要集中起来,既然大周将来会接管这里,那么这里的奴隶就也要按大周的奴籍百姓一样,登记造册,有名有姓。”   韩墨初低声言罢,大周王师军中训练有素的将士们便已经开始在城中活动了。   太阳落山后,大军在碎叶城内安扎驻地。   夜幕降临之时,韩墨初正在油黄的夜灯之下整理着连日的军情奏报,忽而听得营帐之外熊虎的声音急促迫切的通传着:“韩太傅,外面,外面有很多人要见您!”   韩墨初不解,还是掀起营帐跟随熊虎的脚步来到了驻地外围的边缘。   驻地之外,成片的兰竺百姓手中举着火把向着驻地的方向跪倒,为首的几个人手中高高的举着一张与韩墨初有四五分相像的画像。   画作中的韩墨初身着一身白衣,腰间别着宝剑,盘膝坐在金盘之上,身边还站着一只怀里抱着九环大刀的黑熊。   “太傅大人,这些百姓白日里得到了您给的食物,还有被您宽恕的奴隶,所以来这儿感谢您了。”跟在熊虎身边的传译官认真正色道。   看着眼前这群兰竺百姓这样的架势,韩墨初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他轻压腰间长剑,对身旁的传译官说道:“再让军中匀些粮食出来给他们,让他们今后别再来了,另外把那张画给本官换下来,送到本官营帐里。”   他陪着顾修南征北战东征西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占领一座城池后这样受人拥戴的。   所以说,他的那张“神像”他说什么都要拿给顾修看看。   此后,在兰竺境内成千上万的传说中经久不衰的流传着一个故事。   某一年的盛夏,烈日骄阳似火。   在有一个身着白衣战甲的神明打开了碎叶城禁锢灵魂的大门,他为孩子们带来了牛乳和面粉,解渴的清水还有饴糖,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能说人言的野熊,一直守护着他。所以每当他们陷入饥饿的绝望时,只要向东方虔诚参拜。   那位白衣战神就会出现,并为他们带来恩赐。   ***   比起韩墨初这边的受人拥戴,君王顾修带领的先头部队就没那么顺利了。   就在他们行军第六日那天,已经接近大食的交战区时。大食边关忽然狂风大作,下起了千百年都难以得见的强风暴雨。   暴雨打湿了沙土,连牛皮矾成的营帐都难以招架,根本无法在被雨水冲刷的沙土里扎营立足。   此时他们深处大漠之中,前后根本没有任何遮挡,也没有人烟。   顾修只得下令军中所有官兵,一律进入装甲完善的铁皮战车里躲避,连他自己乘坐的指挥战车也都腾让出来,供将士们躲雨。   而他自己则选择与那些实在挤不入战车之内,无处躲雨的将士们站在一起,聚拢了军中的战马和撑开巨大的牛皮帆布勉强遮蔽了头顶上方的区域。   两天一夜的暴雨过后,顾修的先头部队损失颇为惨重。   先是军中所有的重型武器几乎都陷入沙坑,要用人力和马匹一一将其拖拽出来。随行带来的粮草尽管被牛皮帆布遮了一夜,还是毫无悬念的生了霉渍。   还有攻城所有用的火器与弹药也都不同程度的被暴雨所侵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军中所携带的净水在顾修当机立断的保护之下并没有被天上的雨水污染。   暴雨之后的烈日仿佛要将人烤熟,聚集在沙土地上亮晶晶的小水洼很快便被日光蒸发干净。   小毓诚像是一只刚离了水又被烤焦的鲤鱼,蔫头耷脑的挂在孟序肩膀上呼呼大睡。   以至于刚刚指挥着将士们将那些巨大的攻城铁炮拽出沙坑的君王顾修在人群中召唤他时,他也只是揉揉耳朵,就继续挂在人后背上睡去了。   照当下的情形,顾修的先头部队必须要先找到一个能够落脚并且补充给养的地方。如果就这样冒冒然的前往大食,再精良部队也没有十成的胜算。   没有十成的胜算就意味着伤亡数量必然会超出顾修出征之前的预期。   顾修这么个好战的皇帝之所以自从登基就没有落下这穷兵黩武的骂名,便是因为他与韩墨初在每次征战之前都会将伤亡数量和军需花费做出相应的估值。   像是顾修盛怒之下,起兵踏平罗刹那次险些动摇国家根基的大仗在顾修登基以来满打满算也就只有那么一次。   王师军队每次出兵都是要选在国家内政最为安稳,且没有任何天灾人祸的情形之下才会展开。   王师在外征战,绝对不能影响百姓之家一分一毫,哪怕真打空了国库,也不能在百姓身上刮下一文银子。   因此,大周的百姓们并不排斥顾修这个军武出身的皇帝外出开疆拓土。   在战车及粮草暂且收拾妥当后,顾修在露天的营地上召见了当下军中三支主力部队的首将,在日光之下展开战地舆图确定了他们这支队伍接下来要前往的方向。   为了能尽快修整部队,补充粮草及武器,君王顾修当即决定让大军改道北行,直接前往乌骨斯部落整修。   自陇右边关往北,越过峰峦叠嶂的群山便是乌骨斯二十四部落的群居之地。   他们本是突厥人的后裔,先祖也曾经占领回鹘及旧罗刹的部分领土,称霸一方。   自从大周用火器将各异邦藩国皆划定为周土,突厥大降,乌骨斯部便将活动范围北迁,跑到了大食国的北境线上。   直到两年前,大周的兵部下属矿业司在乌骨斯部落境内寻到了两处金矿,一处锡矿,还有一处探不出矿藏深度的银矿。大周府官便用密徐处购寻而来的廉价稻米,药品,铁器和牲畜向乌骨斯最大的部落哈达斯首领交换了矿业的开采权。   由于大周向他们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凡是乌骨斯的百姓家中只要有一人在大周开采的矿业上做工,全家一年的生计就都有了保靠。   大周会向他们提供足量的稻米,牲畜的幼崽,还有御寒用的冬衣,更有专门防止那些疫病的草药,甚至连大周女人用的脂粉都会向他们部落中的女人发放。   因此部落上的精壮劳力大多都不愿再游牧狩猎,都聚集在了大周所设的矿业司中为大周效力。   现下大食国陷入战乱,硝烟四起,由密徐前往乌骨斯之间的通路被截断,那些廉价的稻米不能及时运送。好在去岁大周的粮农司送去了一批优质的稻种,并且带着大周本地的农人深入乌骨斯境内手把手的教那些留居在部落家中的妇女们开垦农田,又按照大周田亩的丈量,按照各家各户的人口数量做了简单的分配。   因而此地虽不与突厥,回鹘等地一般已然划定为大周国土,但是当地的部落百姓只要见到大周的王旗便皆是低眉叩首,崇敬至极。   大军向北行军四日便进入了乌骨斯境内,负责打前站的斥侯小队已经先行向当地的府兵驻军报告了顾修即将前往此地的消息。   顾修后方大军抵达当日,常年在此设置府衙的大周矿业司都督陈泽及葛逻禄首领葛延敲锣打鼓的在进入乌骨斯境内十里外列队迎接。   当君王顾修翻身下马时,首领葛延与都督陈泽一样与顾修行了一个大周境内通用的叩拜大礼。   “臣矿业司陈泽参见陛下。”   “臣葛逻禄葛延参见大周天!朝皇帝陛下。”   二人异口同声,动作整齐划一,倒好似精心排演过的一般。   顾修开口免礼,旁的话还不曾明说,那位名叫葛延的部落首领便从棉麻织成的衣衫袖子里掏出了一本清单一样的小册子:“大周皇帝陛下不必多言,陈大人已经将事情都与臣下说明白了。虽然时间有些仓促,不过我乌骨斯全境还是尽力而为,为大周皇帝陛下凑足了一万石粮食,三千五百斤风干肉脯,还有一万张防沙毛皮,还望皇帝陛下不嫌鄙陋。”   顾修被眼前上的虬髯大汉这一副极其诚恳的模样倒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之所以选择前往乌骨斯境内,无非是因为这几年大周与乌骨斯境内交好并无战乱,可供他的部队驻足整修罢了。   他所要的补给大周境内也能保证在三日之内就按照他所要的数目予以补充,他并没想过要用到乌骨斯境内不算丰富的粮草资源。   莫不是陈泽为了邀功,倚仗大周势力向乌骨斯首领施压所致?   顾修目光一敛,正声质问道:“陈卿,乌骨斯境内粮草匮乏,资源不丰,何以要将朕来此之事与葛延首领言明?我大周便是这样对待友邻的么?”   “不,陛下您误会微臣了。”陈泽双臂平端,一躬到地:“今日之事并非微臣主导,请陛下明鉴。”   “大周皇帝陛下,您确实误会陈大人了。陈大人虽是周人,可在这乌骨斯境内他待我们的族人实在如挚爱亲朋一般,从无欺凌苛待。我乌骨斯人从古到今皆被称为蛮夷野路,从来不曾有人对我们如此厚爱。让我们吃饱穿暖,还教我们垦荒种地,教我们修盖房屋,让我们乌骨斯的孩童不用一出生就和野狼睡在一个窝里,我等是真心感念大周来使到此的。”虬髯大汉葛延言辞愈发恳切真诚,让人不由得不信:“如若大周天子不弃,臣下想率我乌骨斯境内全部二十四支大小部落投奔大周,从此做大周子民,世代效忠大周天子。”   葛延的一席话让身为天子的顾修颇为触动,其实古往今来一切战事的起因皆是因为人的欲!求!不!满。   而人最最简单,最最基本的欲求就是温饱。   一个君王,一个统治者只要能满足百姓这最基本的欲求,那么四海之内又怎会再有动荡?又怎会再有征战?   “既然如此,待战事结束后葛延首领便带着国书到汴京城内领爵授官吧。”顾修双手将地上的虬髯大汉掺起,低下声音道:“朕已然应你所请,那些米粮物资你便收回去吧,留做冬日里的存饷。”   “皇帝陛下,您多虑了。我乌骨斯并不是前些年的乌古斯了,这些米粮对于我们部落而言算不了什么,一会儿您到了乌骨斯境内便知道了。”   顾修闻言也不再多问。   只是跟随着二人前方引路的马匹走一路走向乌骨斯境内。   目之所及,平旷的草场上修建着整齐划一的小木屋,木屋顶上铺着防风防雨的油毡。各家各户都连着院子,院子里圈养着肥壮的牛羊和马匹。   乌骨斯的男人们白日几乎都在矿上,女人们在家中带着老人和孩子,或是收拾牲畜或是生火做饭,一片安逸祥和。   还有的女人们一边翻地,一边给背上的孩子念童谣,童谣的内容和汴京城中的孩子念叨的一样。   路边追逐游戏的几个孩子正在争抢的是一本被翻的泛了黄的 《千字文》。   顾修虽然从来不曾到访过乌骨斯但是在早几年户部上书奏明的地志中,乌骨斯是个人与野兽同居的地带,荒凉且不开化,所有的部落百姓吃穿皆靠狩猎,没有农耕,更别提能裹腹的粮食。   而今放眼望去,这些原本就不该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已经长满了满穗的庄稼。   乌骨斯人天生长着高颧骨,桐油色的皮肤,无论男女老少发顶的头发都很稀疏。他们与周人生着孑然不同的面孔,可却慢慢的被周人同化。   顾修骑在马上,唤过了同样被眼前景致吸引的小太子顾毓诚,将人一把抱到了自己的马背跟前;“毓诚,这里今后也是大周的领土了,这里的百姓也会是大周的子民。若是将来你做了皇帝,你会如何相待于他们?”   “自然是与中原境内百姓一视同仁了。父皇和亚父曾经教导过儿臣,无论是南诏人,西戎人还是突厥人,他们虽然生来与大周百姓不同,可是他们现在都是大周的子民了。毓诚要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不要饿肚子,不要生病,还要好好读书,受人教化,就像父皇和亚父照顾毓诚那样无微不至。因为亚父说所谓子民,就是要君王视百姓为亲子,把天下所有的臣民都当做自己的孩子,珍惜他们,爱护他们。”   顾修欣慰的听着儿子的阐述,一时间感触良多。   在他和韩墨初身边长大的毓诚果不其然出落成了他们心目中理想的样子。   他们将会给后世留下一个仁爱,贤明的君主。   ***   五日后,在乌骨斯境内整休完毕的王师军队穿过乌骨斯边境最高的一座山峰后直接抵达了大食境内的交战区。   四国混战的队伍都已经红了眼睛 ,兰竺与拂菻两国也解除了联盟开始内斗。   只不过这几国的厮杀交战在顾修率领的王师眼中,像极了那几个在乌骨斯境内为了抢一本书而打得不可开交的小孩子。   火炮声在大食的土地上隆隆的响了起来,所到之处人马俱碎,遍地的硝烟之中只能看得见王师军队明晃晃的钊金战甲,还有迎风飘荡的大周王旗。   小太子顾毓诚也如愿以偿的坐上了全副武装的铁皮战车,仿佛幼儿时与两个爹爹一起玩过的攻城游戏。   但是当小毓诚亲眼目睹了几个人被巨炮轰炸成了血雾之后,他还是捂着肚子呕吐起来。   在隆隆的战鼓声中他明白了,原来战争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开疆拓土,就意味着牺牲。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27 17:57:42~2021-09-29 22:4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禾河 20瓶;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疯魔   兰竺国都, 华氏城。   朱红色的神殿金碧辉煌。   守卫的士兵们手中端着金色的长矛,神情庄严的守在门前。   “尊敬的那罗延天,您的信徒沙摩陀罗在此向您真诚祷告, 希望您能施展您的正义之威让那个卑鄙无耻, 又残忍暴虐的周人受到他应有的惩罚。尊敬的那罗延天, 请您赐福于我,赐福于这片土地, 让那些该死的毒虫尽快在这片土地上消失。”须发皆白, 眼窝凹陷的老者虔诚的捧着金碗,用碗中珍贵的牛乳为面前面容慈祥,金身六臂的神像擦洗身体,随后又跪在神像面前亲吻着神像的脚背。   这个虔诚的老者便是兰竺国国王,沙摩陀罗。   八十年前,兰竺还是一片小国林立,战火纷飞,内乱不断的土地。   他的父亲旃陀罗一世本是小国摩揭陀的国王。   后来, 他的父亲凭借着强大的武力和对真神的敬奉,统一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城邦,拥有了大片的土地和财富。   海战,陆战,他们都曾经是黄沙大漠之中最强大的王者。   因为他们既拥有强大武器又拥有的天神支持,对于天神的赐福的信仰让他们轻而易举的就能获得民众盲目的崇拜与支持。   直到那群该死的大周军队到达之前,沙摩陀罗都觉得兰竺才是整片大地的中心, 甚至是万物的主宰。   在他们历任前往大周国使的口中,大周不过是一个愚昧且不曾开化的王国。百姓家中连神像都很少供奉, 怎么可能获得天神的庇护?   在这次开战之前沙摩陀罗根本没有把那些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周王师放在眼里。   前年, 他们也花了四万箱金币在大周境内购入了两批火器。并且也经由国内的能工巧匠加以改造, 大大提高了那些火器的威力。   谁曾想,这次那些周人的军队带来的火器根本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那些比房子还高大的火炮轻而易举的就能摧毁他们修建的城墙,比羽箭还要锐利的火矛能在顷刻之间烧毁他们大军的粮草,截断大军的退路。最为可怖的是那些自水路包抄而来的巨大舰船宛如水面上的宫殿,带着顷山填海的气势将兰竺的水路完全压制。沙摩陀罗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周为何还能有能从水下发射的火炮,甚至是不需火炮铜膛也能炸开城门的火器。   大周军队分兵两路包抄过境,打得他的守城军队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哪怕他将身在大食边境上正在作战的主力军全数撤回境内也无法挽回当下的颓势。   短短三四个月下来,大周王师已经连续侵占了四十余座城邦,如果没有境内的几条大河支流阻拦那么这支军队势必将在一年之内便可攻入都城华氏。   然而最最令人忧心的是在大周王师进一步攻陷城池的同时各地的城邦有许许多多小城主宣布起义,不再接受他的王朝统治。曾经被他父亲统一的王朝皇权又在他的手中变得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退出神殿后,沙摩陀罗依旧眉头紧锁,赤足走在金砖修葺的阶梯上无论是谁都能看得出他此时心事重重。   “父王,您今日的祷告还顺利么?为何您还是这样眉头紧锁?”一个身穿立领白袍,金银满身的中年男人对着沙摩陀罗双掌合十,一脸殷切的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老父亲。   “当然是因为现下的战事了我的孩子。”沙摩陀罗摸了摸自己长子陀吠罗的头顶:“你的弟弟带着十二万白象军去平定起义,阻断周军,时到今日已经将近一个月了,我甚至都没有见到他派任何人带消息回来。我虔心祈祷那罗延天能够保佑你弟弟这一战能够顺利,如果他此战战败,那么我的王朝基业也将岌岌可危了。”   “父王您放心吧,阿伽是我兰竺最优秀的将领,出征前他还曾经在神殿之中得到过战神大天的赐福,我相信他一定能够凯旋而归的。”陀吠罗搀扶着父亲的手臂从神殿的金阶上走到了等在神殿之外的象狮仪仗之中。   “但愿吧,但愿战神的天威能够保佑我的孩子。”沙摩陀罗踩着两个奴隶的后背蹬上象背,靠着纯金打造的丝绒座椅朝宫廷的方向走去。   ***   载盛二年,十月之初。   韩墨初率领的大周王师与海上登陆的临江水师共计三十万大军在位于圣河之畔的摩叶城正式汇合,在城中缴获补给后又连夜于城外的平原之地扎下军营。   这处平原往北四百余里就与大周边境接壤,进可攻退可守,这也意味着这场战役之后,王师将士们终于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此次远征旷日持久,如此长途跋涉之下再精锐的部队也都需要修整。   安顿完毕后,主帅韩墨初派遣十二名经验丰富的小旗官带着自己亲手绘制的方位地图去寻找顾修的队伍,告诉他这支王师会在这个位置停留,并且在这里建立王师在兰竺的临时大本营。   韩墨初会将整个王师的主力分为五个部分,分别位于圣河对岸的城邦   进入冬季的兰竺褪去了以往的燥热,只是频繁降雨导致空气潮湿,雨水倒灌。   主帅的营房之内需要一直燃着除湿用的松木碳,否则那些用油墨绘制的战地图还有整理好的军报便都会被雨水侵袭,导致墨迹氤氲看不清字迹。   王师大军安营的第六日,又是一个暴雨之夜。   主帅韩墨初正与以云家军为首的一十四名三品将军在营帐之内商议着接下来对后续几个大城邦的兵力部署,以及大军渡过圣河直扑兰竺王都华氏城的时机。   今日正午,韩墨初派遣了心腹熊虎将军带着一队五千人的突防小队前往大营六十里外设下巡防哨,以为加固这座临时大本营的防御。等到次日巡防哨的瞭望台搭好,兵力部署完毕后便可派遣先锋部队先行渡河,攻下河对岸的瑞吉城。   夜色渐深,营帐外的暴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看时辰不早,韩墨初正准备将这些将领放回各自的营帐安歇休息。   忽而听得帐外雨声纷纷扬扬,一阵带着潮气的湿风席卷而来,一个浑身被大雨淋透的将士从营帐之外冲了进来,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道:“太傅大人,熊虎将军出事了!”   韩墨初眉峰一蹙,也顾不得让身边的随侍撑伞压着腰间重剑径直走到了暴雨之中。   借着油纸灯笼微弱的光亮,韩墨初见到了一副让他始料未及的场景。   高壮如熊的大将军熊虎被五六条两指粗的铁链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口中勒写防止咬舌的棉布,身边簇拥着十名手脚利落的青年士兵,一人拽着一条铁链的末端,将这个力大无穷,所向披靡的大将挤在了人群中间,饶是如此熊虎依旧不断挣扎颤抖,在暴雨之中发出犹如熊啸的嘶吼。   起初韩墨初原本以为那名小将所说的熊虎出事了无外乎是负伤,战死,或者是被敌军俘虏,谁能想到竟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你们军前究竟出了何事?为何要将熊虎将军捆回来?”   “回韩太傅,熊虎将军他不知为何,突然发狂了!”随从熊虎出征的左翼副将擦了把脸上的血水,双膝跌跪在暴雨之中,抬眉朝韩墨初讲述了熊虎将军发狂的全过程。   今日午后,这场暴雨落下来之前。   熊虎将军带着这只小队到达了指定的地点加盖巡防哨卡。   巡防哨卡尚未完工时就遭遇了由兰竺二皇子阿伽带队的象军先锋队。   本来双方在平原交火激战,对方虽然人数众多,可大周的军队向来武器精良,向来善于以寡胜多。   谁知战事尚未结束时天降大雨,小队随身携带的轻型火器不奈大雨,纷纷出现了卡膛,哑火的状况。   就在训练有素的王师军队变换了防守阵型准备更换冷兵器时,负责领队的大将军熊虎忽然发起狂来。抡着自己的九环大刀站在暴雨之中又劈又砍,数十人同时围攻都不得近身,小队的阵型也被冲散。   好在随行的左右两位副将都是领过兵的,他们先是找准时机打掉了熊虎手中伤人的大刀,又迅速完成了阵型调整,改进攻为防守,边打边退,一行撤到了瞭望台后方十二里处。   此时风大雨急,白象军也并未穷追不舍。   没了追兵的小队这才勉强安顿下来,又将熊虎用铁链捆了,一路押解回来。   这一战一支五千人的小队回防的还不足两千人,算是此次战役之中阵亡人数最多的一战了。   韩墨初听罢,心头猛然一紧,这些活生生的将士,竟然就这样被断送掉了。如果顾修在,他又会怎样心疼?   “韩太傅,末将此番出师不利不敢求饶,只是熊将军他疯得实在蹊跷,还请韩太傅能尽快给个决断啊!”左翼副将言辞急切道。   “本官知道。”韩墨初将对阵亡人数额唏嘘迅速收敛起来,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看熊虎能不能清醒过来。   他凝神想了片刻,猛然间醍醐灌顶。   许多年前,易鶨先生曾经与他说过一个骤然疯癫的人,就是被他一向严厉的岳父丈人爹一巴掌给打清醒了。   情况危急,他也只能依样葫芦了。   “熊天霸!你睁眼看看本官是谁!”韩墨初站在了熊虎面前厉声喝道,一手抓着熊虎盔甲的颈间外缘,扬起左手,撒狠的一巴掌落在了熊虎胡茬林立的侧脸上,巴掌扬起的水珠以及那一声锐利的脆响果然让不断颤抖的熊虎安静了下来。   嘴里含着软布的熊虎抬起头含含糊糊的唤了一声:“韩…韩太傅…”欄岪   这就是熊虎这样的将士印在骨血里的忠诚,在失去理智后唯一能让他恢复神志的人,就是他的主帅。   韩墨初略微松了口气,拍了拍熊虎的胸口道:“好了,扶熊将军回营帐休息,叫裴军医去与他诊脉。”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29 22:47:45~2021-10-07 22:1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雪 9瓶;时慕. 7瓶;dem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病因   暴雨在破晓天明之时渐渐停了下来。   曦和的日光照射在距离圣河水畔六十里外的王师大营上。   经过军医裴一恒一夜初诊, 大将军熊虎阵前发狂的原因基本算是寻到了。   熊虎将军所中下的乃是一种名为“丽春花”的禁药。   说起这种丽春花,韩墨初实是再熟悉不过。   丽春花原本是南疆一代的小国奉与中原的贡品,其花色美姿艳, 煎汤送服后可治久泻不止, 久嗽难停等症, 其花种研磨成粉,调制成膏, 服之有大补之效, 一时间在中原大国之内很是盛行。   直至大周建国之初,易鶨先生主持鸿胪寺纳贡,见了贡品中的丽春花种,当即向太!祖皇帝进言称丽春花虽能补身,可是其叶其果皆有让人成瘾之效。   尤其是花果之中的黑色膏脂,一旦取出稍加提纯,再经焚烧过后便能让人上瘾。瘾症一旦发作,周身犹如万虫噬咬, 五脏沸烧,骨痛如裂,严重时还会产生幻觉,将周遭一切都视为鬼怪,自屠满门之人也不再少数。   最为可怖的是,此药一旦成瘾便再无药可解,难以戒除, 能将中药之人活生生的掏成一副仅有呼吸的骨头架子。   太!祖皇帝遂纳其谏言,将所有丽春花尽数退回小国, 并且严禁大周境内有人种植, 所有已经种植的农户必须将其全数毁去, 一株不留。大周境内及其属邦各地若再有胆敢种植此物者一应腰斩处决,且罪及三族。   易鶨先生在同苏澈讲医书时,曾经举着一张绘制着“丽春花”的图纸与当时还十分年幼的他们反复强调,无论何时何地见到这样的花朵都要将其毁去,不能给这种禁药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   由于大周对此药立法严峻,因此韩墨初从小到大并未见过这种禁药的真容。   当裴一恒说出熊虎发狂是因为这种禁药时,韩墨初心头也不免随之一震。   眼下正在战时,雨季作战对于大周王师的重型武器而言是优势也是劣势。   苏澈又在顾修身边,韩墨初命人将军中上下都翻查了一遍,所有的粮草,水源,包括兵器,薪柴和弹药上,都没有查到这种禁药的半点踪影。   天亮时,被韩墨初一巴掌打醒的熊虎又开始发作起来,一声咆哮险些将进来与他送饭的小将士掐死。   一夜未眠的韩墨初赶到时,只见熊虎双眼血红,神情痛苦,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拼命毁去。   韩墨初只得下令将熊虎将军再次用铁链捆在床上,又吩咐军医裴一恒与人连灌了三四碗安神汤才让熊虎重新安静了下来。   熊虎这边一波未平,五日后的渡河战役又有两名云家军的将领在战场上突然发狂,其状与熊虎别无二致。   致使一万人的军队在与白象军正面交锋时方寸大乱,足足有上千人丧命在了白象的巨足之下。   这也是此次出征兰竺时大周王师所吃的第一次败仗。   浓墨一般的夜色之下,韩墨初双手撑着沙盘思考着当前的局势,以及军中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   兰竺二皇子率领的白象军势如破竹,就在圣河之畔虎视眈眈。   大周王师虽然与之隔河而望,可若是一直停滞不前,消耗大量粮草不说,先前所占领的城池也极易丢失。   况且按照今日返回的那一队小旗官传回的消息,君王顾修所率领的部队已于十日前拿下拂菻王都,而今已然领兵向西而行一路清扫,大约在两个月内便能到达兰竺与韩墨初的军队汇合。   顾修安然无恙,韩墨初一颗悬心放下了大半。   转念一想若是到了顾修与他汇合那日,他仍旧没有渡河成功,顾修势必要分出精力去替他守住先前攻下的城池。   更为让人忧心的是,若是等顾修与他汇合时依旧没有查清丽春花的来源,那么下一个受害的人会不会是顾修,谁也不得而知。   想到这里,韩墨初的头脑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   这种痛楚前所未有,稍纵即逝,好似有一人拿着重锤在自己的颅骨上狠狠的敲击了一下,然后又凭空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张开虎口,用力按了两下产生剧痛的位置,目光无意识的落在了营帐内燃烧的碳盆上,冲天升腾的热气带走了营帐内的潮湿,也带走了他压抑在心头的种种不快。   ***   此后的十天之内,每日都陆陆续续有将官发病,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倒在了与白象军交锋的战场上。   他们在带兵冲锋时发狂,不分敌友的砍杀周遭的一切,被夺下兵器后仍旧会发出犹如野兽般的咆哮。   将官们失常的频率越来越快,韩墨初头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主帅的营帐内,韩墨初同时召见了军中所有随行的军医。   军医之中有人分析,也许是敌军之中有人使用了丽春花作为武器,燃烧后向我军抛掷,否则何以解释那些将军都是在战场之上发狂的。   这一点当场便被初次出征的裴一恒直接否决。   裴一恒说:“禁药丽春花,遇火焚烧后任何人都会沾染药性,如若敌军是用此法,为何敌军之中无人发狂,我军之中为何也只有将领发狂,所以究其根源还是在我军之中。”   韩墨初的头痛在众人激烈的争论中发作得更厉害了,从最初的一瞬之痛转化成了连绵不断的剧烈疼痛。   后来,他的眼前弥漫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白雾,全身上下都好似被铁丝绞紧宛如窒息一般。   再后来,韩墨初的神思也开始混乱。断断续续的看不清眼前的人或事,浑身忽冷忽热,脚下如同踏踩棉花,忽上忽下。   猛然间,他感觉自己好似变成了一个四岁的幼童,眼前满是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蛮人士兵,他们张牙舞爪的朝自己飞扑过来。   为了自保,他抽出了别在甲胄腰间的匕首拼命的抵抗着那些向他扑来的蛮人。   最终他还是凭借着头脑中最后残存的理智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鲜血瞬间涌流,滚烫的热血将韩墨初从可怖的幻觉之中带了出来。   意识回归的□□,韩墨初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身边围绕着无数个神情焦灼的军医,有人压制着他的双肩,有人按压着他的伤口。   他缓缓的抬起未曾受伤的右手,示意众人他现下已经清醒过来。   “裴军医。”韩墨初攥着自己的手腕止血,同时开口吩咐道:“去看看这帐内的碳盆,可有什么不妥?”   裴一恒领命,与其余几名军医一起查看了大帐中的碳盆中正在燃烧的炭火。   不多时便得出了结论,此时大帐中燃烧的炭火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寻常用于除湿的炭火。   韩墨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又吩咐道:“诸位,且去查查剩余的碳块,务必仔细,每一块都要查验清楚。”   就在韩墨初方才瘾症发作的刹那,他终于想到了他和将军们可能沾染丽春花的来源。   那便是碳。   这种专门防潮用的碳盆整个军中只有韩墨初的大帐里为了存放图纸用得到。战地用的沙盘也设这间大帐之内,所有正三品以上的将官每日都会到这间大帐里商议战况。   敌军将从丽春花果中提炼的膏体是混合着制碳的煤渣一起压成碳块送入王师军营。且所用的剂量格外轻微,加之又将其掺杂在无毒的炭块之中就更加难以分辨。   待炭火燃尽之后,膏体也随之焚化,根本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丽春花,若是日常吸食,受药者不会有任何察觉,甚至会觉得通体舒畅,精神百倍。   唯有瘾症发作,又恰好断药之时,受药者才会痛苦不堪并且致幻发狂。   因此,所有的将官发作都是在他们领兵出征之时。   韩墨初之所以在今日发作,是因为今日送来的炭火之中恰好没有掺杂着丽春花用的木炭。   这支所向披靡的王师军队中所有的领袖人物,就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圈入了这个卑劣的圈套中。   至于这些炭火的来源,必然是因为王师之中混入了细作,或是征收补给之人疏于防范才将这些沾染了禁药的炭火混入了军营。   常言道:常胜之军必然轻敌,骄兵必败。哪怕是一向算无遗策的韩墨初也不能免俗,做了一回彻头彻尾的灯下黑。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他韩太傅自生来也没有败得这样不体面过。   军医们有了方向,检查也不再盲目,按着韩墨初的吩咐一块儿一块儿的查验,不可有任何遗漏。   大半天功夫下来,军医们总共在所剩的半车炭火中分出了两升含有丽春花的碳块,盛在盒中,由裴一恒一应带到了韩墨初面前。   韩墨初看着眼前摊放的碳块,似乎在盘算着什么,良久才道:“裴太医,你告诉本官,若是此人一直吸食丽春花,那么在短时间内此人依旧能保持神志清明,行动如常是么?”   “回韩太傅,是。”裴一恒如实答道。   “那好,从明日起有劳裴太医每日与本官用一剂丽春花,直到大军渡河成功。”韩墨初攥紧了自己受伤的手掌,压低声音道。   “太傅大人,您三思啊。这丽春花吸食越久,成瘾越深,若是您在陛下赶来之前成瘾太深……”裴一恒闻言撩袍跪地,声音颤抖道:“很可能……今生今世都无法戒除了。”   他深知眼前的韩太傅于他师父苏澈而言举足轻重,苏澈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韩太傅有任何闪失。   让禁药如此堂而皇之的混入木炭,造成了当下如此惨烈的结果,他这个军医难辞其咎。   这位太傅大人非但没有怪罪,还一力承担了这个纰漏所带来的所有后果。   “无论如何,战机不能误。”韩墨初双目下沉,语气愈发肯定:“裴太医,你是苏先生一手培植的高足,你师父自幼行医用药凭的就是胆大心细四个字。他既信你,本官就也信你。信你能让本官保持神志清明,又不至于成瘾太深。”   “韩太傅,下官从来没有用过丽春花,苏先生也不曾教过有关丽春花的药性,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斟酌……”裴一恒双膝跪地,满面犹疑。   “四十日,本官只要四十日。”韩墨初负手而立,语气如静水无波。   裴一恒略微抬眸,他看到了一个清绝坚毅的侧脸。   这张清雅的侧脸好似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坚定起来。   “四十日,下官无论如何也会给太傅大人四十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07 22:15:24~2021-10-10 02:3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汇合   兰竺境内的圣河源头本是大周境内最高的雪山峰藏。   兰竺人世代将这条河流当做神明一般供奉, 并且直接将它命名为“圣河”。   兰竺人祖先们凭借着这条河流建立起了最早的部落,并在此地繁衍生息。   依附圣河而建立的城邦大多数都是富饶且丰足的。   初升的朝阳撒在粼粼波光的翻涌在清澈的水面上,清晨时分的圣河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丽。   忽然间水波皱起, 水面上钻出了一个上身赤膊的中年男子, 清澈的河水洗涤着他熟麦色的皮肤。   河岸上, 清一色的奴隶匍匐在地,他们宛如牲畜一般用脊背顶着托盘, 托盘上放着精酿的美酒和炙烧的鲜肉。   远处的平原上, 一个身穿青灰色铁甲,手臂上架着弩箭的男子快步奔了过来:“将军,周人的来使送战书来了,三日后要与我军在这圣河水畔决战,我军若胜,他们便归还先前的城池,撤出兰竺境内。”   “哦?”闻听此言,置身水中的男人起身上岸, 当他双足踏上岸边的瞬间当即便有一件柔软的羊毛毡毯披在了他的身上,为他擦拭身上的水渍:“这群周人难不成是疯了?接连败了几场,还敢来下战书?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是啊,将军大人。不过这里距离都城不过六百余里,行军不过两昼夜。若是把那群周人逼急了,他们若是分兵直攻都城呢?”   “放心,那群周人现在连一个可用的将领都派不出来, 又让谁去领兵攻占王都呢?我们只要守在这儿,耗过了这个雨季, 他们军中粮草不足, 自然会撤回他们的国土。等到他们成了溃兵, 我们再去截杀他们不迟。”   “可是,臣下听闻大周皇帝攻打拂菻的军队不日将与此军汇合,还有周军水师的舰船已经换防……”   “可是什么可是?我说过,就守在这里,我们拥有战神大天的赐福,周军必然溃不成军。”阿伽极不耐烦的打断了男子的话:“从今天开始,周军再派人来叫战,一律不必理会,用长臂火弩回应他们便是。”   阿伽是兰竺国的二皇子,与他的兄长陀吠罗是一对孪生兄弟,可他们的外貌却是大相径庭。   阿伽自幼生得魁梧壮硕,十六岁时便能与九头青牛比赛拉力,并且大获全胜。   他们的母亲在生下他们不久后,就死于一场惊风急病。   从小到大阿伽最敬重的人就是他的兄长陀吠罗,他对陀吠罗的敬仰甚至远远的超过了他的父亲。   因为他的兄长陀吠罗与他们的父亲不同 ,他们年迈的父亲始终笃信着天神能够带来一切。   但是陀吠罗与阿伽这对在他们的父亲五十岁时才出生的孪生兄弟对于神明的敬畏却并没有这般强烈,他们更加坚信真正的实力是不需要天神的赐福。   阿伽离开之前,在神殿祈福时得到的也并不是什么战神大天的赐福,而是一种产自真腊的禁药——丽春花。   陀吠罗只用了一点障眼法,就堂而皇之的将这种在兰竺也颇为忌讳的禁花在神殿中交给了他。   他们兄弟二人的目的很纯粹,先利用大周人的军队打掉那些起义的城邦,再用那些能控制人心神的禁药让整个大周王师都成为兰竺人的奴隶。   那些阵前失常的将官们,都只是个小小的前奏而已。   这种药,比什么天神赐福都来得管用。   韩墨初率领军队渡河的时候,阿伽将军正在他雪白的军帐里欣赏着从都城带来的舞女跳得艳舞。   军帐外一声声隆隆震天的炮火,还有白象们慌乱的嘶鸣,扰乱了歌舞升平的一切。   阿伽拎起手边的双刃长剑走出营外,只见营帐之外已经是火光冲天,外围的木栅已经被毁,所有用于防御的长臂火弩已经尽数被毁,大周王师的先锋队已经冲了过来。   昨日晨起,他拒绝了大周来使的请战贴,加固了军营外围的防御,他没有想过这些周人会来得这样快。   这段时日以来,他见多了大周王师因为主将阵前发狂而接连退败的样子。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没了主帅的军队还能有这样迅猛的攻势。   放松戒备的阿伽明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一面嘶吼着要奴隶为他牵马,他翻上马背,命令着手下的士兵迅速调整队形。   王师的军队铺天盖地,犹如大漠中的沙尘一般不断向营中席卷,燃烧的火球不断下落,犹如天上的火雨。   兰竺军队引以为豪的白象军连人带象都被炸成了碎片。   营帐外,韩墨初穿着一身银龙鳞片般的铠甲,站在用于指挥的铁防战车上,高高举着那柄名为定邦的宝剑,朝着杀声震天的将士们高声下令:“王师不受降,凡遇敌军,降抗皆斩!”   令人绝望的杀伐声足足响了四天三夜,第四日清晨时,白象军中最后一只象师与他的坐骑一起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正午时分,负责灭火及扫尾的王师将士在一个尸堆中找到了被炸成两截手中还举着长剑的兰竺二皇子阿伽,并且带到了韩墨初面前。   “韩太傅,敌军主将尸身如何处置?是否需要派人往兰竺王都送信?”   坐在战车上闭目养神的韩墨初看了一眼那具下身焦糊的尸体,低声道:“王师与兰竺并没有任何要和谈意思,这一仗本官也并未打算留有余地。再说,他死得这般惨烈,他的父兄必然会对我大周心怀仇恨,将来也不会是什么友好邦邻。所以就与旁人一样,就地掩埋吧。”   ***   顾修领兵过大食边境,赶到韩墨初在军报中提及的临时军营时,大周的王师距离攻占兰竺都城也仅有一步之遥。   苏澈得了消息,在一小队人马的护送下早了两日出发,可到达的时辰却与顾修的大队人马相差无几。   苏澈刚对着韩墨初的耳朵数落了没两句,帐外便有人通传说君王和太子都到了。   紧接着帐帘掀起,一双父子同时从帐外走了进来。   经过了沙场洗礼的小毓诚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穿着枣红色的鲜花甲,小脸晒得黝黑,见了韩墨初也是先行礼再跑过去抱着人腰:“亚父亚父,诚儿学会用连弩了,还会看布防图了!都是玉容哥哥教我的。”   “是么?诚儿小小年纪,好生厉害。”韩墨初一如往常的笑容可掬,并且抬手轻轻抚了抚毓诚的发顶:“乖,你先去帮着外面的那些哥哥们安营吧,父皇和亚父还有事情说。”   “好,那诚儿晚些再来找亚父说话!”小毓诚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转身出了营房。   君王顾修压着剑,凝眉走到韩墨初面前。   数月未见,那人的脸色苍白中透露着一丝淡淡的青灰,宛如久病沉疴,再不复分别那日奕奕神采,朗朗精神。   他带着十万大军夙兴夜寐,每日行军七个时辰紧赶慢赶的来到了韩墨初身边。从得到消息那日起,他无时无刻不在忧心韩墨初的体况。   今日见到了,他却忧心更甚。   “陛下何必皱眉?臣的身体并无大碍。”韩墨初不等人问就先发制人。   数月未见,他又何尝不是对他的天子满心惦念?   “无大碍!谁告诉你的无大碍!你每日用了多少丽春花又用了多少时日?你可知戒除丽春之痛堪比日日碎骨?要足足痛满百日才能戒除。你我都是在先生身边长大,旁人不知丽春之效,你还不知?”一旁的苏澈毫不客气的戳破了韩墨初故作冷静的表相:“既然陛下已经到了,军营也不怕没有主帅了,卸了盔甲我与你诊脉。”   “我稍后还要与陛下讲讲眼下的战况,你能不能别好似催命似的?”韩墨初道。   “听苏先生的,卸甲。”顾修的神色很差,语气不容置喙。   “也罢,那就边诊边说吧。”韩墨初刚经过了一场大仗不久,同时也心知肚明自己能保持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便也不再与二人争持自顾将周身的甲胄拆了下来。   当韩墨初左手的护臂被拆下时,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护臂中藏了一枚寸长的梅花钉,钉子紧紧扎进肉里已经与皮肉粘合,不断渗出的鲜血将大半个胳膊都沁成了血色,由于腕带的压制竟在盔甲外缘没有透出一丝血点。   “韩子冉!你疯了么?!”苏澈伸手挒过了韩墨初的腕子,拇指死死压住人受伤的血管:“你也不怕伤了脉门!”   “我疯什么疯?我若是不这样要吸入的丽春不是就更多了么?战场上又不是时时能有药的。这点皮外伤,难道你不会治么?”腕子上可怖的伤口,韩墨初不以为意,于他而言这不过是情急之下,他用来打起精神的一种手段罢了。   顾修看着那抹触目惊心的红,瞳孔微微发涩。   他没有多发一言,平静的与韩墨初交接着军中所有的一切。   苏澈与那人诊脉时,他还抽空安置了毓诚,并且探视了那另外十三名被韩墨初提前锁起来的将军们。   顾修明白,只有他真正把韩墨初身上的担子接过来,他才能安心休养。   傍晚时分,顾修回到了韩墨初静养的营房。   神医苏澈正带着他的小徒弟裴一恒在帐外煎药,丽春花无药可解,苏澈也只能做些效力大的安神药,让韩墨初不那么痛苦的渡过这一百日。   营房内只有韩墨初的床前燃放着豆苗大小的灯火,韩墨初已经换上了质地柔软的寝衣,长发也披散下来,另外一边的小方几上放着质地坚硬的锁链,还有防止咬舌的口枷。   顾修站在韩墨初的床头,默默良久才道:“朕不许你锁着自己。”   “这不是陛下许不许的事情,是中了这样的药,只能被锁起来。”韩墨初面色平静的对面的天子:“苏先生不是说了?只要养足百日就好。”   “百日?你想就这么被锁一百日么?”顾修俯身坐在了韩墨初身边,强行将人挤靠到了床榻之内。   “将军们要戒除瘾症,不也是这样锁起来的么?不过他们的时日短些罢了。陛下才刚接管了军务,别缠着臣起腻了,臣这里有苏先生照应就好。”   “你要赶朕出去?为什么?”顾修硬朗的眉宇紧紧皱起,好似一道陡峭的山峰:“朕陪你不会耽误军务也不行么?”   “云驰啊,将军们疯癫的样子你都见到了。我不想你见到我赤目疯癫的样子,更不想让你听到我哀嚎,挣扎,歇斯底里。我希望我在你的记忆里永远都是美好的。”韩墨初温柔的扬起嘴角,轻轻的抵住了对面君王的眉梢坦然道:“一百日后我保证,会完完整整的站在你面前,再也不躲着你……”   “韩墨初你就是个骗子,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顾修单臂紧紧锁着人腰身,像个争嘴的孩子似的不依不饶:“你我相识多久,你与我保证了多少事?你又做到了多少事?我可曾与你认真计较过?我伤,我病,我痛,你可曾让我一人独寝一夜?为何你只要病了,就总想着要避开我呢?我不过就是略平你几岁,你就只当我和毓诚一样是个只会在你怀里撒娇的孩子,根本就不值得你依靠托付?”   “顾云驰你放开我。”韩墨初双手撑着人肩膀,试图将顾修推远,用力推搡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意识已经开始逐渐混乱,他只得再次软下语气,轻声道:“云驰,我会变成疯子的……”   他韩墨初生来早慧,朝堂上他运筹帷幄,能掌乾坤,战场上他算无遗策,料事如神。   让他有朝一日失去他最珍贵的理智变成疯子,就好像将他的皮肉生生剥离,再将他置身于粗粝的风沙之中。   血肉模糊,孤立无援。   即便如此,他第一件事想到的也不是怎么让自己稍稍安逸一点,而是尽可能的稳住顾修的情绪。   自从上次顾修为了他倾尽举国之力灭掉罗刹后,他便更不允许自己在顾修面前倒下,他不知道他倒下之后顾修会有多忧心,又会因为忧心而做出什么。   顾修没有顾惜对方手腕上厚实的纱布,一把钳制住了韩墨初的手腕,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了自己厚实的臂弯里,断了他一切可以挣扎的退路。   “我会变成疯子……变成疯子……”瘾症发作的剧痛慢慢显现,导致韩墨初的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上的血色也逐渐退去,分明的指节攥着顾修的半角衣襟握到发白,呼吸急促的喃喃自语:“我不想…变成疯子…”   顾修的胸膛宛如一副严丝合缝的铠甲,将韩墨初紧紧的包裹起来,一言不发的守在怀中人的身边。   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且会心疼得难以自持。   可是他就只有把这个人抱在怀里,才能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这个人还活着,身体还是温热的。   他可以在一切山崩地裂前面不改色,唯面对这只小狐狸时,他不会冷静,永远也做不到冷静。 第一百七十六章 奇迹   军医所, 临时搭建的三间大药炉内。   裴一恒卷着袖子半跪在一筐草药前,低着头在筐中茂密膨大的乱麻中挑拣着制药时用得上的细枝嫩芽,时不时抬头看向一旁坐在主位上正在调配汤药的神医苏常如。   这一个多月来苏澈一日十二个时辰大约有六个时辰都守在这间药庐里, 制药, 配药, 查医书,另外六个时辰则是去各个营房查看那些因丽春花成瘾而陷入疯魔的将领们。   最先发病的熊虎现在已经基本痊愈, 只需每日服用固本汤恢复体力即可, 其余人等也在逐步好转之中每日恢复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唯有那位舍出自身保住了数十万大军的韩太傅情况不容乐观。   因为使用丽春花的时间过长,主动吸入的剂量过大,丽春花的毒瘾就仿佛在这人身上安营扎寨,时间过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好转,每日都要受那些裂骨侵肌般的痛楚。   “先生,您...您...不怪我么?”裴一恒撂下卷上小臂的袖子,推开面前正在整理的草药, 屈膝跪坐在了苏澈身旁鼓足勇气说道。   “我怪你做甚?”苏澈依旧头也不抬,眯着眼睛一脸痴相的抿着一根焙干的草药似乎试图从这其中找到破解当下困境的法门。   “是我学艺不精,没有防住这些脏东西混入军营,也是我给韩太傅用的丽春花...先生...我...”裴一恒打开了话匣子便收不住了,他满心愧疚,满心自责,他心知肚明他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的恩师必然早已知晓, 却非但没有声张甚至还帮他隐瞒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他想做的事情连我都拦不住又何况是你。”苏澈品鉴着口中草药的苦涩, 慨叹一声道:“他自小就是这个样子, 心里想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 任何人都无法阻拦得了。我们自幼一道在百茗山长大,他事事都要强,满心满眼都是先生讲得那些江山社稷。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他便是这样的人,像是书里写的,也像是画里画的,有时候我也觉得他和易先生大约都是舍身救苦的神仙,就只是出生早晚罢了。”   “可是...”裴一恒被说得眼中噙泪,万语千言哽在喉头。   “可是甚的可是?你的草药都筛完了?还有今日的固原汤也都熬好了?事情还未做完,你话倒是许多,你若这般空闲,便去帮火头军烧火。”苏澈打断了裴一恒更进一步的慷慨激昂,将话题终结在了眼前的实事上。   不是他太狠,是他实在听不得裴一恒这悲悲切切的语气。   他哭了,他就乱了。   裴一恒瞬间吞了口唾沫,将横在喉头的那些话连同唾沫一齐咽到了肚子里老老实实的坐回草药筐前继续挑拣。   ***   黑暗与寒冷,是韩墨初这些日子以来目之所及最多的。   他很难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就像是陷入了一团冗长且痛苦的噩梦。   在这场噩梦中,他的一切防御都被卸下,所有他曾经经历过的苦难都被成百上千倍的放大。   他梦到了他的母亲,那个美丽温柔的农女被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啃咬成了一堆碎肉,那堆碎肉勉强聚拢成了一个人形向他爬来,眼球悬挂在眼眶上,截断的手臂不断得向他探索,凄楚尖锐的声音喊着:“儿啊,儿啊。”   幼小得他被这场面吓得连连后退,猛然间胸口一阵剧痛,那些怪物们手中的尖刀将他刺穿,随之而来的更多的尖刀将他的身体洞穿,他痛苦得挣扎,拼命得将自己扭结成了一段麻花,怪物们烦了便将他从刀尖上甩下。他刚刚从刀尖上摔落下来,那个面目证明主母死死得扼住了他的咽喉疾言厉色的咆哮:“狗杂种!狗杂种!你去死吧狗杂种!”   “放...放开...放开我...求你了...”   王帐中,君王顾修面沉似水的靠坐在营帐中临时搭建的行军榻上,紧紧拥抱着那个极端痛苦的男人,双臂发力力求让他动弹不得,以免伤了自己。   由于军中不能卸甲,为了不伤到那人,他在怀中垫上了松软的棉被,可即便如此他怀中的男人也依旧面色苍白,呓语不断。   因为无法进食,怀中人在短短的十几日里就清瘦成了一把骨头,两边的颊腮也随之凹陷,眼窝深邃得仿佛带着胡人血统。   这段时间以来,他每日几乎只睡两个时辰。   除了处置必要的军务和指挥大战外,他一直都守在韩墨初的身边,废寝忘食的坐着,只有极端困倦之时才会匆匆闭上眼睛,简短的休眠后便会醒来,继续守在这人身边。   他知道韩墨初现在的梦境中是他那段不堪回首的曾经,他空有一身铠甲却闯不进他的噩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一直为他做壁垒的师父在他的怀抱中无助的瑟瑟,痛苦到青筋凸起,单薄的嘴唇也因为忍痛而被咬得稀烂,结痂混合着鲜血哪怕是最轻柔的亲吻也会触痛。时间久了,他便卸了护腕,卷了一边的袖子等着,在韩墨初忍痛之时将手腕直接递到他的唇边,让他死死得咬着自己,以此来将他千分之一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可以为这人稍稍减轻痛苦。   不,还有一件事。   那便是给韩墨初灌药。   第一次的时候,整碗药都被韩墨初撞翻了。   第二次的时候,又有一大半的药被韩墨初呕了出来,呕吐出来的药汁中混合着血液与胃酸。然后闭着眼睛双唇颤抖着呢喃:“苦...太苦...”   他悄悄尝了一口,是有点苦,但是比这更苦的伤药韩墨初也吃过。   比如第一次随他出征时,治疗鞭伤的汤药。   那时候,韩墨初通常都是一饮而尽,连半颗解苦的蜜饯都不吃。   苏澈告诉他,韩墨初在孩提时就很抗拒服药,为了抗拒服药他连病都很少病上一场。现在他陷入昏迷,他所有畏惧的一切都会在他迷离的意识中放到最大,但是这些药一日两次,顾修必须狠下心来为他灌下,这些药能在他不进食的日子保住他的性命。   “救救我,我快溺死了......”这是韩墨初在被药物灌到呛咳时最常喊得一句话。   “你不会溺死的,因为你在我怀里呢。”顾修通常会端着碗,面无表情的回应着韩墨初的呼救。   此话出口,连顾修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怀中的韩墨初根本不听不见他说的话,只能感觉到那些苦涩的药汁从他喉咙里不断灌入,无端端的加重了他梦中的痛苦。   这般干瘪瘪的一句安慰,与其说是安慰韩墨初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   顾修生在北荒,云家的族人都是铁血雄心的军汉,生母也是所向披靡的将军。他生在被白雪覆盖的群山之间,养成了他不善言辞的性格。   这些年来,韩墨初陪在他身边从来不需要他说什么就能全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有时候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懂他自己。   他想与韩墨初说许多话,却没有一次真正说出来过。   清醒的韩墨初好似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能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一切,然后告诉他:“不必说了,臣都明白的。”   他总是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狡猾无比的小狐狸。   顾修从少年时起就一直依恋着那张笑脸,这张笑脸满足了他对亲情,知己以及爱人的全部期待。无论是战火连天的战场还是波诡云谲的朝堂,只要看着他,他便总能觉得无比安心。   亦不知过了多久怀中挣扎的韩墨初渐渐的安静了下来,整个王帐陷入了一种极端的安静。   长久的聚精会神让顾修神经紧绷,极端安静的环境无疑会放大这样的疲倦感,渐渐的顾修的眼皮也松懈了下来。   一起一伏,一张一合,在一呼一吸之间彻底的陷入沉寂。   这些日子顾修很少做梦,因为睡眠得时间实在太短,根本没有陷入梦境的机会。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竟然平白无故的做起梦来。   梦中一个胡子花白,仙风道骨的老者手持寿星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对他说:“孩子,你且安心多睡一会儿,子冉他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是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梦中的顾修还保持着执着的清醒:“或者,您能告诉我怎样救他么?看先生您的样子,您必然有些来历。”   “我没什么来历,我只是告诉你他会好起来的,会有人救他的,你不是已经在救他了么?”   顾修满怀不解,本想上前问问清楚,眼前的老者突然转化成了一道带着迷雾的微光,在他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云驰啊。”   顾修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刺激得猛然一个激灵,他以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像一只敏锐的狼王。   “子冉你叫我?”顾修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揉揉酸涩的眼睑,在虚晃的白光中见到了靠在他怀中挣扎的男子坐了起来,并且用手掌贴合上了他的面颊。   “是啊,我要吃茶。”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13 23:11:31~2021-10-27 16:4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秘密   韩墨初醒了。   毫无征召的醒了。   迅速得好似回光返照一般。   这样毫无征兆的苏醒将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顾修吓了一跳, 怀着异常忐忑的心情与他先斟了口茶,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唤来了神医苏常如。   苏常如仍是那一脸的高深莫测,一边摸着他已经光溜溜的下巴磕一边与韩墨初切脉。   也许是韩墨初自幼的体质如此。   韩墨初自幼便是极难生病的体质, 一年两年也风寒不了一次。一旦风寒便极难痊愈, 可是若说痊愈也只需一个朝夕。   苏澈默默良久而后, 终于舒了口气道:“恭喜你啊韩太傅,阎王爷又嫌弃你为人不善把你踹回来了。从明日起我与你开些固原汤固本, 今后一年贪杯饮酒的事情你便别想了。”   “回苏先生的话, 本官我不想喝固原汤,倒是想正经吃一碗羊肉炖火腿,不知可否?”清醒过来的韩墨初虽说依旧有气无力,但是已经有力气与苏澈如往昔一般的戏谑玩笑了。   “一年内大荤大热,大凉大寒之物都要忌讳,请韩太傅谨遵医嘱。”苏澈横人一眼,极不耐烦的将韩墨初的胳膊从脉枕上推了下来:“下官这就回去给韩太傅开方子,良药苦口请韩太傅务必忍耐。”   苏澈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吩咐跟随而来的裴一恒将药箱整理完毕, 又按君臣之礼向一直旁观在侧的君王告了声退便从营帐之内退了出去。对着天地神明接连拜了九拜,口中念念有词:“多谢老天保佑,多谢菩萨保佑,多谢先生保佑。把子冉的命还回来了。我昨夜许下的阳寿您只管拿,只管拿,千万莫同我客气。”   裴一恒紧随其后,也跟着合十双掌暗暗感激着满天神佛的大发慈悲。   韩太傅没了大碍, 他的苏先生也就不至于每日那样殚精竭虑,终于能安睡一夜了。   苏澈走后, 拜望的人来了一波又走了一波, 一直喧嚣到了隔日。   偌大的王帐中终于只剩下了顾修与韩墨初这对君臣。   君王顾修难得的卸了盔甲, 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棉袍坐在韩墨初的身边给这个人剥着一颗水灵灵的贡桔,袖袍卷起精准的卡在了手肘上露出了半条臂膀,裸露的皮肤上凌乱的布排着十几个青紫的牙痕。   韩墨初则靠在床头上端着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粥,在粥水的掩护下是一块儿肥美鲜嫩的羊肉。醇厚的肉香滋养着韩墨初连日来空虚的脾胃,很快一碗羊肉白粥下肚,他颇为感慨的将空碗搁在了旁边:“终究还是要有些荤腥才能吃得下去,我这本就是病体,若是不吃饱喝足,该拿得什么才能养出精神呢?”   “苏先生是说要子冉忌口,先少食荤腥以免伤了药性,子冉比朕懂医,倒也不需朕多解释了?”顾修言罢,伸手将那颗水灵灵的蜜橘递了过去。   “军中鲜果难得,以往战场但凡有了这些陛下都是先紧着那些伤兵,不想今日臣也有造化赶上了。”韩墨初接过蜜橘,将橘子熟练的拆分成了两半:“给,陛下也尝尝。”   “你当真无事了?”顾修接了橘子包在手心里,撑臂凑到韩墨初面前:“当真无事了?”   “陛下这都问了多少遍了?常如也看过了,是常如说臣无事了的。”韩墨初满脸闲适的依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倒是陛下,陛下征讨拂菻的军报至今也不曾拿与臣看一眼,当地的民生地域,还有战后驻军之事臣自打醒来陛下也不曾与臣说过半个字。”   “你在病中,苏先生要你静养,拂菻当地的军报班师回朝后你行去往兵部调档就是了。你从醒来至今还不过二十几个时辰,还是莫要操心这些军务了。”顾修边说边将手中攥到温暖的半个橘子一口吃进嘴里,原本集中在韩墨初身上的目光也有意无意的飘向了别处。   韩墨初其人,何其聪明。   他总能从顾修最细微的一点举动中看出不寻常的端倪来。   顾修偏头闪躲,他便起身凑近主动出击,两条手臂从顾修的臂膀处探过下颌穿过人肩头做了一副交颈的姿态:“陛下,您有事瞒着臣?”   “没有!”顾修的语气生硬,好似被一块滚烫的烙铁烫了脖颈一般狠狠的闪到了一旁:“你...你好生睡...明日...”   “臣才醒过来多久陛下便让臣睡?陛下究竟瞒了臣什么事?”恢复体力的韩墨初并没有那样容易挣脱,顾修偏头闪躲他便将手臂箍得更紧。   他们这对君臣本就势均力敌,顾修心软又不愿大幅度的挣扎以免那人体力透支太过,只能小幅度的挪动身体尽可能的向一旁躲避:“朕说过朕没有瞒你,韩墨初你太放肆了!”   “陛下每每心虚,都会唤臣的名讳。臣不在乎,臣只想知道陛下究竟有何事瞒了臣。”韩墨初弯起眉眼,笑得愈发温柔:“陛下不说臣便去问毓诚,问常如,左右他们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总会告诉臣些端倪的。陛下觉得是自己主动承认得好,还是等臣从别人口中知道的好?”   顾修闻听此言,伸手握住了那人卡在自己身上的手腕,反身将人推压在了那张宽厚的行军榻上,冷毅的双眼中冒出一团近似烈焰的光芒:“朕说了没有瞒你,别逼朕在这种时候对你做些不体面的事!”   韩墨初被人推得仰面躺下,抬手抚上了那张近在咫尺的冷脸,喘息着扬唇微笑道:“云驰累了吧?陪我躺躺?”   “嗯。”顾修温顺的点了点头,转动身体将自己与那人一同并排安置在了行军榻上,趴伏身体将侧脸枕在韩墨初的胸前,方才那股凌人的盛气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只驰骋边疆睥睨四海的狼王,依偎在人怀中时就变成了满身软毛的小狼崽子。   “陛下,在生臣的气么?”韩墨初的劲瘦的手掌抚上了顾修的后脑,正值壮年的顾修满头乌密的长发中竟然挑出了两根碍眼的银丝。   “朕只是觉得后怕,虽然这些年来你做了很多让朕觉得后怕的事。那些事朕的心里都有数,可是唯有这次,朕当真害怕了。”顾修合眼低语:“你病中之时,朕总想着若是战机能再快个十日八日你也不至于此。丽春花有毒,多少人因这丽春之毒终生痴傻,一世也不得痊愈。若当真如此,子冉岂不是生不如死?”   “陛下,若是臣当真终生痴傻呢?”韩墨初追问道。   “子冉以往从不会问这些未发生的因果。”顾修枕着韩墨初的肩头,听着人强而有力的心跳,慢慢的将自己的呼吸调整成了与人同样的频率:“若是当真如此,朕不会让子冉那般苟活。朕会让苏先生做一盏毫无痛苦的良药送子冉离开。再辅佐毓诚亲政,一切停妥后,朕会随子冉一道离开。朕不能为了满足私欲,就那样安心将你强留在身边,虽说二者之间独活之人最痛,朕倒是情愿那受痛之人是朕。”   “云驰好痴啊。”韩墨初悄无声息的拍击着顾修宽厚的肩背:“别忘了,那年你赠我的长命锁。我说过我会陪着你,长命百岁的陪着你,你看可好?”   “好。”顾修贴靠着韩墨初的胸膛,呼吸着能让他凝神的纸墨香气逐渐放松:“一言为定。今生若无百年,来生再补就是。”   ***   复又七八日后。   韩墨初的身体更有起色,不光饮食起居一切正常,且已能行走自如,虽然苏澈依旧不准人劳心劳神去前方照管军务   见状如此,顾修也终于能安心从他身边渐渐抽身,踏踏实实的去前方指挥作战,以及大军班师回朝等等事宜。   闲逸在后方的韩墨初每日除了一日三餐,或是偶尔听听小太子顾毓诚的唠叨之外便没有任何大事要做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好大哥苏常如可算是逮到了在他身边围前围后的机会,试图趁着这个空档将韩墨初这几年身上积累下来的小毛病一时三刻根除干净。   每日闲来无事,就从伙头军处讨了小灶,给韩墨初炖药膳。   这日清晨,韩墨初刚看过了几封前方顾修已经批阅完毕的军报,试图从这些奏报的文字中找出顾修那日拼命隐瞒于他的实事。   神医苏常如端着他的药膳罐子钻到了韩墨初的营帐,满心欢喜的唤着:“子冉,快尝尝大哥我给你做的当归党参炖羊肉,最能固本培元,安养气血的。”   韩墨初从军报中匆匆抬眼,看着苏澈手中那个破旧的瓦罐子,当即觉得喉头萦绕着一阵油腻的苦涩,脱口道:“我刚用过早膳了,这个你拿去给旁人吧。”   “韩子冉你少来,伙头军中给你和陛下做饭的小灶给我占了一早上了,你哪儿吃的早膳?”苏澈不由分说的将手中的瓦罐搁在了那人手边,颤颤巍巍的盛了一碗,掐着嗓子用假得不能再假的声音与人说道:“子冉乖,大哥喂你吃怎么样?”   韩墨初侧目看人一眼,直接将苏澈忽略成了营帐里的一团空气。   “韩子冉你别不领情啊!我这不是看晴昭公主时常这样哄着那小皇帝吃药嘛,省得你觉得人家有亲姐姐疼爱,心里该吃味儿了。”苏澈平白被人斜了一眼,依旧百折不挠。   “你若是真有晴昭公主的手艺,我也不说你什么。”韩墨初将手中军报一合,半撑着太阳穴道:“你做的东西,你自己说说吃得下么?”   “我...”苏澈被怄了一句,还未想好如何还击韩墨初便开口将话题转到了一边。   “常如我问你,我见这几封军报上写着陛下火烧了拂菻王宫,还将所有拂菻贵族除了幼儿外全部诛杀了你可知这是为何?”   “嗯?啊?”苏澈眨眨眼,很快与那日的顾修一样将目光闪到了一边:“这有什么好问的?你带兵打仗的时候不也时常如此么?无外乎就是暴!乱,或是起义一类的,能为了什么呢?”   “若是暴!乱,为何军报之中没有写明?”韩墨初目光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你只告诉我为什么,莫要等我自己查出来。”   “查啊,我就不信你查得出拂菻国主要委身陛下的事!”苏澈信心满满的哼了一声,反应过来时韩墨初那张天仙似的笑脸已经快贴到他脸上了,他愈发慌乱的解释起来:“没有没有,陛下可没有失身,绝对没有!”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万国   在韩墨初清浅温柔的眼神注视下, 苏澈向来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   他一面搅动着已经晾到微凉的药膳,将顾修攻陷拂菻王都后发生的那件荒唐事和盘托出。   那位年仅十九岁的拂菻王巴洛斯是个荒淫无耻的人,男生女相, 素性最爱精壮英俊的男子。   在大周王师兵临城下的那天, 他站在城楼上遥望一眼就对在战车上指挥战斗的君王顾修一见倾心。当天晚上便把自己和其余十二名精壮美男赤身裸体的裹在了颜色华丽的软毯里, 并吩咐禁军统领打着要与大周和谈的旗号把他们这十几个浑身涂满香油的男子送到了顾修的王帐外头,和谈还未开始, 巴洛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软毯里钻了出来, 像条发了情的畜牲一般抱上了顾修的大腿,舔上了顾修的手背。   追随顾修的侍卫见状,立即将他从顾修腿上卸了下来,他却扯着嗓子高声呼唤,满口里将顾修唤做:“挚爱!挚爱!”   其中还参杂着一堆带着性!欲的污言秽语,把传译都听得面红耳赤,压根没敢译给顾修听。   被平白抱了大腿的顾修铁青着脸将巴洛斯和他带来的使团都送了回去,次日清晨便亲自领兵攻陷了拂菻王都, 踩着士兵的鲜血与尸骨,身着重甲的顾修踏入了拂菻皇宫。   而此时的拂菻王巴洛斯正穿着一身清凉的粉色纱裙,在自己的寝宫里带着几十个衣不蔽体的精壮男子共同演绎了一出极其混乱的淫!戏,见到顾修来了,还兴高采烈的邀请顾修加入。   再后来的事情便都被写在了韩墨初手中拿着的这本军报里了,整个拂菻皇宫里被顾修杀得一个不剩。   苏澈红着脸将事情说了个大概,作为随行军医, 有些事情他也只是远观或是耳闻,再详细的内情他便也不知道了。   言罢此事后, 苏澈依旧对自己亲手烹制的药膳念念不忘, 依旧契而不舍的把那一堆又黑又黏的不明之物朝韩墨初面前:“这事你也知道了, 给你好大哥点面子,吃了这碗药膳可好?”   “好?什么好?”韩墨初侧目看了眼宛如铁水一般的药膳,抱臂摇头:“苏神医自己瞧瞧您的这碗杰作,可是常人能享用的?您若是真想给我补身,不如将药膳方子给伙头军的厨长,省得每日浪费这许许多多的好药。”   “韩子冉你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因为无法昧着良心说药膳美味的苏神医到底还是没有斗过身经百战的韩太傅,念叨着那句他念叨了小二十年却从来不曾真正实施的口头禅:“从今往后你病死我也不管!我就是不管!”   就在这一日的黄昏时分,正在安养的太傅韩墨初忽然传令出来,要了一大桶足够沐浴的清水。   转过天来,一向事事操心的君王顾修忽然离了前线,闷在王帐里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出来,连请安的太子毓诚都被拦在了门外。   导致底下人纷纷猜测可能是韩太傅的病情有所反复,君王实在抽不开身。那群真心拥戴韩太傅的兵将们忧心之余,只能暗暗念着阿弥陀佛。   殊不知君王与太傅闭门不出,只是因为善解人意的小狐狸怕那只自己养大的小狼崽子在这旷日持久的分离之中饿坏了自己而主动献身。   第三日上头,王帐厚实的雪帘掀开的时候。   君臣二人穿戴整齐,容光焕发的站在了三军将士面前,韩太傅病情加重的谣言也随之不攻自破。   无人得知在这两套重金打造的盔甲下,布满了君臣二人在王帐之中厮杀的痕迹。   ***   载盛三年,惊蛰之日。   大周王师主力正式开拔,只留下两队精英在兰竺境内的各个城邦之间解决频频暴!动的小股乱军。   离程的巨舰上,韩墨初手持铜杖向在座的王师主将及顾修详述着接下来与小国真腊的海战局势。   起初,大周王师此次出征宣战的名单上并没有真腊一国。   而此番征讨真腊,就是为了那些险些害得韩墨初一世疯癫的禁药——丽春花。   韩墨初及主将们痊愈后,君臣二人便开始计较起了那些丽春花的来历。   兰竺境内是不出产丽春花的,大周境内的丽春花也早已禁绝,自从南诏归周后南诏境内曾经有过的大片丽春花园也都悉数被毁,于是韩墨初亲自审问起了主导此事的兰竺大皇子陀吠罗。   陀吠罗在受尽酷刑后终于招认,他手中的这些丽春花是真腊国主茶途主动遣人送过来的,就连早年间大周境内端王谋逆,端王操纵士兵所用的禁药也是丽春花,而茶途的目的也仅仅只是为了能占据大周南境中无比肥沃的耕地。   端王曾经许诺茶途,如果他能成功助他登上皇位,那么整片南境的土地便都是茶途的了,如果茶途不喜欢土地上世代生活在那里的,顾伸甚至可以下旨将那些百姓尽数屠杀。   在茶途与陀吠罗的交易中也再一次提出了这件事,如果大周王师败北,那么陀吠罗也要趁机向大周提出要那一片土地,但是那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一个也不想要,是就地活埋,还是带回兰竺做奴隶就全凭陀吠罗做主了。   看到这里,顾修顺手撕了那两页口供,轻飘飘道:“韩太傅,临江水师还在信迦罗的浅湾里么?”   “为保万全,臣不曾让他们回程。”韩墨初擦拭着讯问陀吠罗时手上沾染的血污微笑道。   “韩太傅果然想得周到。”顾修攥起拳头直拳捣在了桌上铺设的舆图上:“既然那些禁药茶途国主舍不得毁去,作为上邦理应帮帮他们。”   临江水师的巨舰乘着早春的风浪仅仅用了九日便开到了真腊水路边境。   真腊国主茶途早在得知陀吠罗被伏,兰竺陷落时便开始联络扶南等小国,试图与之联手同来大周抗衡。   谁料他派往各国的使臣皆被斩杀,人头也都成了那些小国向大周天子表明忠心的投名状。暹罗甚至在大周水师抵达前三天便出了六千人的军队向真腊发起进攻。   至此,孤立无援的真腊国主茶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周数十万军队在其水路边境登陆,沿途守军在见到了全副武装武器精良的王师军队后根本没有任何反抗。   为人的本能告诉他们,在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之下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两日后,王师抵达真腊国都,兵不血刃的占领了真腊全境。   真腊国主茶身上披着菖蒲叶子,途匍匐在顾修足下,卑微的祈求大周国君的原谅。   高高在上的天子顾修甚至没有做出任何一点点愠怒的表情,而是直接由太傅韩墨初开口下旨。   大周军队会向真腊百姓发放王水,十日之内,真腊国境之内所有的丽春花都必须彻底毁去。   现有的真腊皇室一应降为平民终生圈禁,真腊国主茶途则处车裂极刑,其尸首以枯木焚烧风化后分别悬挂于都城四角永世不可拿下,头颅弃绝荒野任由野兽啃食。   新任的真腊国主将由大周天子重新赐封,自此与南诏相同皆为大周国土。   得到特赦的真腊皇族们兴奋的向天子之位上的顾修磕头谢恩,丝毫看不出任何对即将被处以极刑的茶途的同情。   ***   载盛三年,六月盛暑。   出征近两年的大周王师终于还朝。   宁逸亲王顾攸,晴昭公主顾锦相携出城相迎。   两年未见姑母的小太子顾毓诚一见了晴昭公主的面便忘了自己这两年在前线的历练,直接挤上了晴昭公主的鸾驾恨不能让晴昭公主一路抱他回宫。   仪仗穿城而过,汴京百姓夹道欢迎。   顾修这一仗打得格外漂亮,非但没有劳民伤财,拖垮内政,反而将大周的版图又比先前扩张了将近一倍大小。   东至瀛海,西接高卢,南及佛逝,北临乌古斯,放眼望去,大周的版图已然是整张万国图上所有有记载的国度之中最为广袤了   高丽,扶桑,兰竺,大食,拂菻,拜占等国境之内皆与早年归降的罗刹一般设有大周的都护府,大周享有对这些地域的绝对控制权及驻军权,各国之中无论大小事务,内外政治,包括爵位继承等皆需上表奏明大周皇帝,不得自作主张。   当然,那里的百姓在名义上也都算作大周子民。   只要他们愿意认真习学周文周律,他们甚至可与大周中心的百姓一样享有恩科入仕,应征入伍的权利。   他们的孩子也与大周的孩子一样,哪怕是奴隶的后代,到了年纪皆由朝堂出资供他们入学读书,一生也不必为奴为婢。   他们依旧可以信奉他们本土的神明,大周还会出资帮助他们修建神庙,尊重他们一切的风俗习惯。   如若是这些子民在他国受到欺辱,一样是由大周出面进行调停。   此举一度吸引了许许多多经年潦倒,战乱不断的小国,他们主动上交皇权将所属领土上的一切都交给了大周,只为在战乱之中能得到大周的庇护。   回朝第一日,君王顾修便在耗资数百万两白银重建的含元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以及皇室宗亲的面下旨,将于八月十五中秋之日于含元殿大开万国宴,着令礼部立刻着手筹备。   接下来的两个月,礼部,工部,鸿胪寺,连带着整个汴京城中的百姓都跟着忙碌起来,家家制衣,户户宰羊,比新岁除夕还热闹。   举国上下驿路大开,人人都想踏上这场万国宴的东风大赚一笔,人流大的甚至分不出正午还是宵禁。   万国宴当日,鸿胪寺上下黎明时分便在各地驿路及港口承接各国国主及皇亲。   自汴京城门至皇城门下共计三百盏高如崇楼,造型各异的祭月宫灯漂浮半空,映着浓密的夜色,可与明月争辉。   皇城之内,主殿含元殿宛如一座拔地而起的金身大佛,八十一根纯金打造的飞云盘龙柱支撑起了这座巨大的建筑,一百零及高阶上共计两百一十六盏水晶灯点得如同两条火龙一般。   宴厅之内,太傅韩墨初身着与顾修的衮服纹式相当的金丝蟒袍,头戴盘虬赤金冠,越过了宁逸亲王顾攸这位超品亲王坐在了仅次于君王的尊位上。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台下参宴的宾客们无论肤色,服饰,年长或是年幼,祝酒时念得皆是一口明朗的大周官话。   犹记旧岁永熙十五年,高宗顾鸿万寿当日,有远自十二国的使臣入含元殿为其贺寿。   那一年,顾修还是宫中最不起眼的小皇子,韩墨初还是个无根无基的皇子少师。   为了自保,他们杀死了那头用于挑衅大周皇权的巨熊。   时至今日,这场宴会上有共计一百一十二名属邦国主及部落领主入京参宴。   他们对高台上那对君臣又敬又畏,真心顺服,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试图挑衅这个崛起迅速的国度。   到了今时今日,大周的史书之中才能真正落下一笔。   圣王之业,四夷宾服。   上邦英主,万国来朝。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终于结束了,实在写得粗糙,内容我会重新添改的。感谢在2021-10-30 11:07:26~2021-11-06 14:3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完结卷.相携白首 § 第一百七十九章 经年   载盛五年, 万寿节过后的某日。   如许的春光透过明亮的窗纸渗入到了屋内,照射在一方大理石精雕的棋盘上,映射着台面上激烈的厮杀。   顾修穿着一身墨色广袖袍端身正坐, 手中搓揉着一颗墨玉制成的棋子, 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局势, 微凉的棋子被他搓得发烫也不见他落子。   反观坐在对面的韩墨初,一袭舒展的浅灰色麻纱襦衫, 气定神闲的靠在红木制成的屏几上端着热乎乎的春茶细细品鉴着。   顾修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 转身翻开了一本已经卷边折页的棋谱,试图从中找到破局之法。   “陛下,若是实在不知怎么下,臣可以告诉您。”韩墨初放下茶盏,随手拿起一块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若是再翻下去,这本棋谱的书页都快掉下来了。”   闻言,顾修神色一松,越过棋盘将手中的棋子抛给了对面的韩墨初。   韩墨初接了棋子, 当机立断的落下,直接将白棋合围的两端截杀,并且吃掉了白棋布局之中最关键的两子,原本由他执手的白棋转瞬之间便落了下风。   顾修当即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连连点头,转念一想,又开口道:“子冉怎么连自己都赢?”   “棋中之乐原本就是如此,若是连自己都胜不了, 又怎么赢得了别人?”韩墨初提唇扬起一抹温润的浅笑:“怎么样?还下不下?”   “不下了,你总是让着朕, 还是正经想想午膳吃些什么吧。”顾修起身绕过棋盘坐在了韩墨初身边, 自顾自的吃起了他品茶时就着的黑果蜜饯。   这里是宁逸亲王在君臣二人远征兰竺的那一年重新为二人修建的寝宫, 就坐落在每日晨朝的宣政殿后方。   由韩墨初亲自命名为:“紫居”。   紫居占地一三百丈余,主室云高六丈,加设了观星赏景的高台,内里还开辟了专门用于二人对弈,品茶,消遣,养神的养逸居。   后舍的雨廊曲桥彼此相通,正好连着宣政殿中二人曾经用于起居的暖阁,并将那里正式改成了专门供二人批阅奏折会见大臣的大书房。   不过,这座全新的宫室也秉承了二人一贯节俭的作风,虽然宫室外观修得恢宏磅礴,整座宫室里依旧找不出两件过奢之物。   经过去岁一年的光景,那些被纳入大周版图的领土也都彻底臣服,当地的百姓也逐渐接受了大周的统治。一个巨大是王朝日趋平稳,绝大多数事情都有矩可循。四通八达的驿路让全国百姓都富了起来,年景也一年好似一年,便连以往年年报灾的岭南一带也因为向外扩充了土地以及能通过驿路外销的竹编,滕编,红土,岩盐等而变得日渐丰饶。   依照韩墨初亲定的官员绩考之则,三年懒政者黜之不录,地方官为了保住头顶的乌纱,都拼了命的在自己执政期间致力于民生大事,极少有人再敢把自己职责之内的事情烦扰朝廷。   这一年,年满十三岁的小太子毓诚正式入朝听政,学习文武军务。自小在君臣二人身边耳濡目染的小太子对政务上的事情学得极快,一些简单的奏疏也能独立处置,无形之中又减轻了君臣二人身上的担子。   一时间,一向繁忙到连用膳安寝也挤不出时间的两人也终于有了大片属于自己的闲暇。   闲暇之时,他们似乎回到了韩墨初刚入宫那两年时的光景,每日的朝中之事一完,便钻回自己宫中关起门来胡作非为。唯一不同的是,比起当年两人的心境更加安逸了。   也在这一年,年近四十岁的晴昭长公主突然有娠,怀上了她与驸马卓袇的第三个孩子。   女子能在这样的年纪有孕实属难得,就连隐居多年的慧宁师太都乘了鸾驾回京探望,金太妃也连夜命人整修了她在京郊那处地气极好的庄园专供晴昭公主养胎,公主的起居则一应由宁王妃徐静柔及君王最信任的老尚宫吴氏一手打理,确保公主殿下这来之不易的一胎安然无恙。   尚宫吴氏走后,这对自来闲不住的君臣在宫里没了拘束。   二人有时会赤身在雨雪之中比剑,即便分不出胜负也宗要打个痛快。有时又跑到军营去替母马接生,看上品相好的小马驹便带回宫里亲自喂养。   有时又换了粗布麻衣跑到宫外最热闹的集市里吃小吃,欣慰的发现所有逛来逛集市的百姓只有他们两个是穿粗布的,连卖豆浆的小贩都换上了丝棉。   韩墨初也终于有时间研究起当年在罗刹国遇到易鶨先生时带回的那些书本和图纸,为此顾修还特地命人搬空了三间大内室,专门用来摆放韩墨初用于研究百事的材料和工具。为了铸造方便,他甚至在后院立了个冶金用的高炉,还从军器监挖了个擅长开模的匠人长住宫中。   似今日这般在养逸居内安安静静的下棋的情形,反倒十分罕见。   午膳时,二人直接命人将膳桌摆在了紫居正南的一处春景极好的小院子里。   嗅着浅淡的清香,吃着应季时令的新鲜小菜,当真是逍遥又惬意。   “今日吏部递来的候选京兆尹的名单子冉可看过了?可有合心意的人选?”顾修提筷与韩墨初夹了两片春笋搁在了韩墨初面前的小碟子里。   在用膳时谈政务,是顾修执政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   眼下虽然已经不必再那样忙碌,可这个陋习顾修依旧难改。   半月前,京兆府尹姜篱上书告老。   这位在京兆府劳碌半生的老大人前年便患了咳喘,去年冬日里更觉不好,已过花甲之年的他想在告老之后到京郊的县学里给那些适龄的学童教书。   念及昔日相助之恩,韩墨初自然应允,并且在其荣休之时直接加勋一品,给了姜篱离任时最大的体面。   韩墨初送别老友后,任选新任的京兆府尹的事情一时推到了二人面前。   京兆府,向来是满朝官系之中最费力不讨好的一个。   满朝权贵宗亲都在这一座皇城之内,说不上哪一日就得罪了谁。姜篱在这个位置上时虽万事周全,但也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时。   这个人选若选不好,百姓吃苦不说,在京中生活的权贵宗亲们也极易生事。   韩墨初摇摇头,直言道:“那几个人选虽说都是吏部着人精心挑选的,在各个地方也政绩斐然,可是京兆府尹这个位置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来的。臣想着还是让副行的官吏暂且代管,正式任命之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也好,京兆府是朝廷的门面,这个人选是该多加慎重。”顾修缓声道:“子冉午后想做什么?”   “臣与常如说好了,午后要去他的药园里摘些忍冬花回来,顺带着再拿些上好的桃花和紫芙,回来与陛下烹粥。”韩墨初咽下了口中两片清脆的笋片,笑言道:“陛下可要同去?”   “既然是要与朕烹粥,朕自然是要同去的,就当是陪子冉踏春了。”提起苏澈,顾修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一桩事情,不由得开口问道:“朕记得前些天苏先生来找过子冉一趟,没多久便气呼呼的去了,可是为些什么?”   “陛下说这事啊?其实也不为什么......”韩墨初搁下筷著,忍笑讲起了那日的原委。   ***   那日,苏神医抱着一张卷轴以及一小盒不知放了多久的柿饼和点心求到了韩太傅门下,扯着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子冉啊,帮帮你的好大哥吧,你大哥到了这个年纪还没个妻房,我愧对先生临终之托啊!”   “你想娶妻便娶,好端端的到我这里哭什么?”太傅大人颇为嫌恶的将衣袖拽了回来:“难不成你想娶宫里的什么人?”   苏澈吸吸鼻子擦擦眼睛,将怀里的卷轴打开,指着画卷像上一个看起来勉强还算是端庄的女子可怜兮兮道:“子冉你看,这是我花五十两银子托的大媒,好不容易帮我寻的一门亲事。虽说这女子是个二嫁之身,不过她先前的丈夫才与她成婚三个月就横死街头了,媒婆说放眼京城的好人家也就她还与我年龄相仿,我也确确实实不能再挑了。”   “然后呢?”韩墨初听着苏澈这个匪夷所思的经历,依旧找不出他哭到他面前的理由。   “谁知这女子家里现下是她哥哥做主,说是嫌弃我到了这个年岁还只是个正四品的内官,高不成低不就。连从七品的京官都不如,他们的爹爹生前还是永宁五年正六品荣休的呢。还说他妹妹命里该有大富贵,先前的那位妹夫就是因为太过清贫,不配迎娶他妹妹,这才横死街头的。”   “所以呢?”韩墨初强压着心头想往这人脸上泼杯冷水的冲动,极其敷衍的回应着。   “所以,你给你大哥封个散官吧,也不必太高,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便好。”苏澈一脸诚挚的打开了他的点心盒子朝韩墨初的方向推了过去。   “那家的女儿那样富贵,银青光禄大夫怎么能配得上?金紫光禄大夫岂不更好?”韩墨初佯装思索:“不不不,光禄大夫也配不上。不如我奏请陛下,让陛下直接封你个护国侯,再赏你一块封邑,这多体面啊。”   “这个......子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只一样......最低不能低于三品。”苏澈红着脸颊挠挠后脑,羞涩道。   “苏常如你是疯了么?”韩墨初“啪”得一声扣上了眼前的点心盒子,严肃道:“你可知我大周现行官制有多严苛?寒窗十年,恩科入仕的都要在官场上先看三年,最高也是从从六品做起,你张口闭口就要三品官阶,还是为了这么荒唐的理由。”   “这理由有什么荒唐的!我从小陪你这么多年,如今只要一任散官之职你都不给!你还是不是我兄弟啊!”苏神医不依不饶。   “苏常如你给我清醒一点,我大周自永宁伊始第一件事便是裁撤冗官,你倒好,还上赶着要做散官。”韩墨初也并不退让:“为了那么一个眼高手低,嫌贫爱富的门户,你竟然真舍着脸求到我面前来了,你自己说你荒不荒唐?再说了,先生临终时不是给你留了三百两黄金么?我就不信三百两黄金还娶不了她这么一个小官家的二嫁女。”   “那三百两金子是我要留给小裴的嫁妆!你不许惦记!谁都不许惦记!”苏澈肆无忌惮的在韩墨初面前咆哮,忘情的将隐藏了数年的秘辛直接喊了出来。   “苏常如,你要不要给自己号号脉,看看自己是不是病得不轻。”韩墨初复又坐正了身子,轻声笑道。   苏澈负气,飞快的卷起了那张画轴,夹着点心盒子转身就走。   “你出去做甚?”韩墨初开口叫住了他。   “去找媒婆退银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完结卷,日常向居多哦。感谢在2021-11-06 14:33:34~2021-11-11 15:4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章 药园   苏神医的药田就位于皇家园林的正后方, 占地八百亩,是永定元年在韩墨初的授意下辟出来的。   自打裴一恒出师而后,苏澈这个正经的太医令便基本上不管事了, 除了顾修与韩墨初两人亲身的病症其余事情他皆不过问, 一应丢给裴一恒打理。   要么是在京中和哪家女儿相亲, 要么是在这药田里翻土。   在苏神医的辛勤操持之下,这片药田中长出的药草比寻常药田里长出来的枝叶都要肥厚许多。   君臣二人的车驾到达时, 药田里四五十个正在除草的小学徒急忙扔下手中的小铲子朝二人的方向奔跑, 然后齐刷刷的跪地参拜:“参见陛下,参见韩太傅。”   韩墨初抬手免了众人的施礼,又问道:“苏先生呢?”   为首的小学徒朗声答道:“回韩太傅,苏先生在院子里呢。”   听罢,君臣二人相携顺着药田尽头的方向,朝那间毛竹搭建的药庐走去。   推开药庐合掩的门扉,只见场院正中神医苏常如宛如一具尸体一般的仰面靠在了一张摇椅上,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土色布衣, 脸上盖着一顶遮光用的竹笠,走近细听还能听得见细微的鼾声。   “苏常如,你睡够了没有?”韩墨初毫不客气的将苏澈头上的竹笠撤了下来:“不是说好了我今日过来的么?”   苏澈被陡然刺眼的日光照得眉头紧锁,立马抬起胳膊遮住光线,极不耐烦的嘟哝着:“韩子冉你个小讨债鬼,怎么这么催命似的?你要的忍冬就在田里,自己拔完了自己走, 我睡不睡与你什么相干?”   短暂清醒的苏先生很快又睡了过去,鼾声比方才的还要大。   韩墨初也不再叫他, 反而轻手轻脚的将竹笠盖在了他的脸上, 不动声色的绕到了摇椅后方伸手握住了摇椅椅背的横梁, 缓缓的向下倾斜。   直至摇椅的椅背顶端接近地面,他猛然松开了握住横梁的手。摇椅由于惯性瞬间弹起老高,直接将靠在上面熟睡的苏神医甩了出去,笔直的趴在了顾修脚下,狠狠的呛了一口地上的沙土。   “咳咳咳......哪个王八蛋......作死啊!!!!”苏澈捂着险些被磕碎的下巴本能的骂道。   “苏先生平身。”明君顾修端着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躬身将苏澈扶了起来:“朕与子冉今日微服,您不必行此大礼。”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苏澈凭着最后的理智向顾修颔首致意,随后便扶着老腰一瘸一拐的绕到了罪魁祸首韩墨初面前,愤愤然的竖起拳头:“韩子冉!你!你!你!你......”   “嗯?我怎么了么?”韩墨初弯眸微笑,从容的好似一只没有天敌的羊。   “你喝什么茶!我去给你泡茶!”苏澈看着那张笑脸,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放下了拳头。   “我知你这里清贫,实在没什么好的。”韩墨初抿唇摇头,善解人意的拍了拍苏澈的肩头:“所以我和陛下饮清水就好。”   “哼!等着!”苏澈甩肩荡袖,撇掉了韩墨初搭在他肩上的手,拔腿迈进了身后的竹屋里。   苏神医的小竹屋是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通体皆由四寸宽的毛竹剖板制成,房顶上挂了冬日遮挡雨雪的厚毡,东西两侧皆有窗,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除了一张低矮的长案,还有便是随处可见的各式各样的药吊子,药吊子底部都被炭火熏得黢黑,有的连盖子也断了一半,长案上堆放着脉枕,豪针,称盘,还有两本摊开的医书古籍。长案后面是两个被瓶瓶罐罐塞满的架子,有些罐子不知尘封多久,封口的红签都褪成了粉色。   苏澈随意捅开了一个煎药用的小陶炉,将盛满清水的茶壶坐了上去,搓了两把干燥的木枝投入炉内引火。   趁着苏澈生火的功夫,韩墨初也没闲着,拉着顾修倒腾起了苏澈那堆相当宝贝的瓶瓶罐罐:“陛下你看这些冰片如何?”   “嗯,闻起来确实清香,比今年的贡品强。”顾修也捻了一抹冰片放在了鼻下轻轻嗅闻,一股清凉的香气直击脑门,瞬时之间连午倦都醒了。   “韩子冉你今年几岁了?能不能不要什么都乱动?”苏澈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叮叮当当的声响没好气的唠叨着:“一会儿罐子碎了你再伤了手!”   “这些冰片你还要么?不要的话我和陛下拿回去熏香了。”韩墨初没有理会,反倒理所当然的将挑中的罐子递到了苏澈面前。   “放下!这是存了多少年的上等龙脑!配了药能救命的!”苏澈从韩墨初手中一把夺下了罐子,重新贴上了封盖:“你跟谁学的暴殄天物?”   “不给便罢。”韩墨初盘膝坐在了苏澈身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戳到了人的心肺上:“这般小气,难怪四十无妻。”   “韩子冉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苏澈被这一句话激得险些背过气去,捂着胸口喘了老半天,提壶斟水的动作都是颤抖的:“怄死我于你又有什么好处?你若是来这里就是为了怄我,那你下次便别来了,我也懒得见你。”   “五十两媒金可退定了?”韩墨初端着茶盏喝了口温烫的清水,又对着苏澈的心口戳了一句。   “没有。”苏澈冷冷回答,又斟了一盏清水递给了君王顾修。   “下月我让内府司关饷时补你五十两如何?”韩墨初眉峰张扬,语气诚恳。   “用不着。”苏澈整了整自己布满褶皱的衣领:“我才不敢领你韩太傅的情呢,回头说不得要把我卖给谁呢!”   “那便算了,左右话我是说到了,来日你再与先生上香的时候可就莫要说我不近人情了。”   韩墨初与苏澈斗嘴时顾修通常是不说话的,记得少年时第一次见到苏澈同韩墨初斗嘴的时候顾修才觉得他这个神仙似的师父是个活人,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君臣二人在苏神医的小药庐里喝了两盏清水,最后被实在气结的苏神医赶到了忍冬生长的药田里。   暮春时节的忍冬郁郁葱葱,金银双色的花瓣状如水滴,笔直的向上生长着。成熟的忍冬可疏散风热,清热解毒,初夏时用以烹粥最能养身解热。   采摘时,经验丰富的韩墨初挑拣着花蕾膨大却并未万全开放的花瓣,经验不足的顾修则提着竹篮亦步亦趋的跟在韩墨初身后,没一会儿便摘了一丛。   “子冉,还要摘么?”顾修颠了颠装了一半的竹篮问道。   “难得来此一趟,若不多装些岂不亏得慌?”韩墨初说着眼睛已经瞄上了不远处更大的一丛:“陛下安心,常如没有他说的那般小气,便是臣把这些都摘光了,他也不会当真与臣生气的。”   “其实苏先生医术了得,这些年来除疫,救驾,都曾立过大功,加个正三品衔也不算什么。”顾修继续跟在韩墨初身后提着篮子:“子冉何必不允?”   “臣并不是不想为他加官,臣只是不想他为了成亲而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女子。陛下这样一个明白人,何以堪不破?此事的症结并不在于封官加品的事情,而是在于那户人家嫌贫爱富,便是真成婚了也过不得两日安生日子。”韩墨初回过头又往篮子里投入了几朵花瓣。   “既然如此,朕可以去烦烦母妃,让她在母族之女中为苏先生选一个门户相对,品性温良的。知根知底的,也省许多麻烦。”   “陛下,常如的事情你是当真没看出来么?”韩墨初突然站定,转过身在顾修额前轻轻点了两下:“臣教了陛下这么久,陛下怎么还是学不会?”   “苏先生有什么事?朕又有什么没学会的?朕比不上子冉聪明,朕从见你第一日便知道了。”顾修略微低下头,冷毅的目光与人相对之时,总有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温柔。   “云驰啊云驰,一到情爱这类事,你怎么就成了痴儿了?”韩墨初忍笑摇头:“陛下与那位裴太医相见不下数十次,也曾由他服侍进药,就从来不曾发现那位裴太医是个女子么?”   “女子?子冉说她是女子?太医院历来没有女子,莫不是内府司在选人入宫时渎职了?子冉既然早知为何不早点问责呢?”顾修一本正经的问道,他与宁王顾攸到底是亲兄弟,除了亲人和心悦之人,其余人的长相几乎不往心上去,除非长得如熊虎一般壮如城墙。   韩墨初叹了口气,耐着性子给顾修讲明了裴一恒的身世,也讲明了苏澈对这个小徒弟的欣赏和偏爱,还有他为了这个小徒弟是如何养了满脸的大胡子,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为了让小徒弟圆梦,又是如何求着他把那小徒弟带到战场上去的。   “自从我知道常如为何蓄须后,我便知道他必然是属意于她了。本想着要不了几年便能吃上他和那孩子的喜酒,谁知一拖拖到了今日他倒要娶别人去了。事已至此,做兄弟的我也只好想点法子帮帮他了。”   “成全姻缘这种事,朕的确不懂。只是子冉确定并未会错意么?毕竟苏先生从未说过他属意于谁的。”   “有时候越纯粹的感情,越容易让人变成灯下黑。”韩墨初眉眼一弯,欺身拥住了顾修的肩头低声道:“你我不就是如此么?陛下是忍了多久才说的?”   “约莫有几年吧,子冉不是都知道么?”顾修肩头一僵,耳根在韩墨初温热的呼吸中迅速转红:“朕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不是么?”   “其实,不是的。”韩墨初缓缓开口。   “嗯?”   “是宁王大婚那日陛下吃醉了酒,自己告诉臣的。”   顾修眼波一转,又想起了当年旧事。   那一日,他饮酒醉到不省人事。再醒来后寝衣都换成了新的,而那只一直被他藏在心口的小狐狸却依然贴在他心口本先的位置上。   守了他半夜的韩墨初,怎么可能不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1 15:47:28~2021-11-12 16:4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在炖蛇羹的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灵枢   是日深夜, 新月如勾。   紫居后殿的小厨房里灯火微明,韩墨初长发半束,背上搭着一件青衣长褂, 左手端着一只广口大瓷碗, 右手斜拿着一副长木筷, 在碗中轻快的搅动着,一阵阵碗筷磕碰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 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从苏神医的药庐回来后他与顾修君臣二人便钻进了那三间专门用于钻研的大空屋里琢磨起几本能用以推算天气的星象书来。   三更天时,二人因饥饿而睡意全无   韩墨初问顾修:“想吃什么。”   顾修思索片刻道:“鸡蛋羹。”   鸡蛋羹是尚宫吴氏服侍二人时二人最喜欢的一道宵夜,不仅清淡落胃又能充饥,哪怕一时贪嘴多吃两碗,转日也不至于积食伤胃。   深夜饥饿时吃上一碗,胜过多少安神的灵丹妙药。   如今尚宫吴氏去宫外照顾晴昭公主养胎不在,他们又实在不愿在这个时辰为了一碗鸡蛋羹折腾起一帮宫女太监,一时心血来潮的二人便想起了自己动手。   顾修手持一柄烛台无言的守在韩墨初身边, 静静的看着磕在碗中的鸡蛋在木筷的搅动下变成了一碗黄澄澄的鸡蛋液,直到蛋液表面堆积出了如积雪一般的泡沫方才停下。   “嗯,差不多了。”韩墨初笃定的点点头:“云驰去把火引了吧。”   “师父。”一直不曾说话的顾修轻声唤道:“你可加盐了?”   “是呢,要加盐的。”韩墨初微微一愣,随即捻了一小搓精细的盐粉洒到了碗里:“好了,现下去引火吧。”   “师父。”顾修端着烛台又迟疑了。   “又有何事?”   “师父可知吴姑姑烹这道鸡蛋羹时用的是哪个灶火么?”   被顾修如此一问,韩墨初也迟住了。   他知道鸡蛋羹这道菜是用蒸屉做出来的, 可是这一层一层高高堆起的蒸屉是怎么用的他确实不知道。哪里生火,哪里添水, 几时放柴他都不知道。   他与顾修早年最不济时也有御膳房的宫人一日三餐的热汤热饭送过来, 哪怕身在战场也有伙头军供给饮食, 什么时候也用不上他们两个亲自操心。   唯有一次宴后烹粥,再然后便是今时今日。   顾修见他迟疑,指着一排各司其职的锅灶又问了一句:“师父,用哪个?”   “容我想想。”   韩墨初沉吟片刻,忽然灵光一闪。   世间食物千千万,烹饪之法万万千,无非是要将食材由生转熟。蒸不得便煮,煮不得便烤,烤不得便烧,只要熟了便能吃了。   韩墨初如是想着,做出了一个颇为惊人的决定。他先是用顾修手中的烛台点燃了一个厨下日常煲汤熬粥用的文火小灶,又将盛放蛋液的大碗放进了煲汤用的砂锅,锅中注水,最后盖上盖子:“云驰等等吧,水滚了就能吃了。”   通红的炭火将锅中的清水加热至沸腾,恍恍惚惚的白气顺着锅盖上的气孔缓缓向上攀升,沸热的滚水带动了锅中坐下的小碗,时不时发出几声细小的闷响,就在人眼不见的地方,碗底与锅底之间的碰撞,无意之间将砂锅底部磕出了一道极其细小的裂纹。   然而,炭火还在烧,热水还在沸,碗底也还在磕。   小小的裂缝被无端放大,无孔不入的清水渗了进去,打湿了砂锅内里,将被火烧到干硬的陶底重新烂化成了红泥。   随后,只听砰得一声巨响,砂锅碎成了两半。锅中的大碗倒是完好无损,只是碗中半生不熟的鸡蛋羹都泼了出来,锅下的炭火被锅中的沸水瞬间浇熄,嗞啦一声一股白烟腾空而起,烟雾散去后,小厨房里锅塌碗倒,宛如一片废墟。   巨响过后,小厨房里一片死祭。   小厨房外却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靴履踏地之声,原来是方才的巨响引来了紫居里换班的侍卫。   吱吱呀呀,小厨房的大门被从外面粗暴的推开,一伙人迅速将小厨房包围,各人手中的灯笼又将昏暗的小厨房照得通亮,领头的小统领朝着二人的背影满脸戒备的高声喊道:“什么人!什么人在那里!”   顾修微微偏头,一双仿佛生来就带着煞气的眼睛瞥到了小统领的身上,小统领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单膝跪地朝二人行礼:“参见陛下,参见韩太傅,吾等方才听见此处声响太大,故而前来查看,不知陛下和太傅大人可有受伤。”   “没什么,你们收拾一下就是。”韩墨初面不改色的放下了卷起的袖口,与身边的君王一前一后的走了出去。   穿过通往寝殿的回廊,顾修单手护着即将熄灭的烛火:“时至今日朕才相信,原来师父你是当真不会做饭。”   “这有什么?臣自幼长在百茗山上,易鶨先生除了烤饼和烧猪肉什么都不会,而且没几年就连烧猪肉也懒得做了。对外便说自己吃素,可是我和常如从山里捉回来的野物钓回来的青鱼,他一口也没少吃。”韩墨初理所当然的挺直了腰背:“做师父的不会,教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会?陛下不是也不会么?”   “早知如此,朕今日该点青鱼和野物才是。”   “陛下点了也无用,臣做得熟,但是不好吃。”韩墨初坦坦荡荡道:“陛下若要,臣明日可以为陛下再下一次厨房。”   “还是不必了,朕的子冉是治世之臣,让卿家委身厨下,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陛下,若是嫌弃臣的手艺可以直说,为人处事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   次日,君臣二人早朝归来。   只见二人日常用膳的小桌上摆着个半新不旧的白瓷罐子,韩墨初看见那罐身的第一眼便看出了那是昨日在苏澈那里看上的那罐上等冰片。   “元宝,这罐子可是苏先生送来的?他可是有什么话说?”韩墨初在桌前落座,一直在厨下候着的小宫女们便将温在食盒里的早膳端了上来。   “回韩太傅的话,这罐子正是苏先生一早饢寷派人送过来的。”元宝躬着身子低声回话道:“苏先生派来的人传话说,苏先生今日去青要去云坊新开的酒肆找那媒婆退媒金去,若是那媒婆撒泼不给,希望您能准一队禁军去给他撑撑场面。”   “统共就为了五十两银子,他倒也当真想得出来。且不说五十两银子够不够这些禁军一日的军费。一个四品内臣带着禁军去要找平民要帐,也不怕御史台参他仗势欺人。”韩墨初接过侍膳太监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手对着元宝道:“你去太医院,叫旁人将今日当值的裴太医替下来,就说是陛下的意思,要他即刻去一趟宁王府,给宁王殿下请个平安脉。”   “是,奴才遵命。”元宝领命而退。   “子冉好端端的让那位裴太医去宁王府做甚?”元宝走后,顾修十分不解的端起粥碗:“不是苏先生有事相求么?何以扯到了六哥和朕的头上。”   “青云坊中新开的酒肆与宁逸亲王府不过一街之隔,裴太医离宫去往宁王之所必然途径此地。”韩墨初悠哉悠哉的与自己掰了块点心:“若他二人有缘,那位小裴太医自然赶得上这场热闹,也自然会去替常如解围。臣为了自家兄长的终身大事,借了陛下和宁王殿下的名头说了个谎,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韩太傅此言,说得好似朕当真怪罪过你一般。”顾修轻叹一声,仿佛蒙受了老大的不白之冤。   ***   韩太傅虽说不擅烹饪,可一向料事如神。   裴一恒得了旨意不疑有他,急急忙忙换了出宫用的常服提着药箱出了皇宫大门。   行至青云坊主街时,前方不知出了什么热闹竟被堵得水泄不通。这趟街市本就繁华且人流极大,一有热闹可瞧,登时就能聚上三四十人围观。   皇命在身的裴一恒无暇顾及此事,只能护着药箱将挡在身前的人流用手分拨开来,艰难的挤到了热闹的中心点,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场热闹的主人公竟然是自己的恩师苏常如和几个浓妆艳抹,头戴红花的老女人。   “统共五十两银子你来要了几次了!真当我们这些姑婆是好惹的!一把年纪无钱无势还想在天子脚下娶美娇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瞎了心的不要脸!不要脸!”媒婆甲伸出食指点着自己被香粉催得粉白的面皮,摇头撇嘴做出臊人之状。   “当初是你说的若是姻缘不成媒金可退的!说好的事情怎能变!你怎得这般不讲信义!”面对这一群火力迅猛的老姑婆,成日与医药为伍的苏神医根本不可能占据上风。   “大家评评理呦,咱们做大媒的可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做的都是良心生意。”媒婆乙揪着翠绿翠绿的小手帕,惺惺作态道:“就这位爷,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宫中的太医令,谁知道京中连间砖瓦房都没有!成亲后还得住在京郊的毛竹屋里,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好容易寻了一个,你还不满意,还来退银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胡说!你与我找的分明是个寡妇!”苏澈在众人起哄的声音中勃然大怒。   “寡妇怎么了?房无一间地没一陇,一把年纪还想着老牛吃嫩草,你也真不怕闪了腰硌了牙,回头儿子没生出来,再死在人床上!”媒婆丙也接了话茬添油加醋的啐道:“呸!四十无妻的乌龟老王八!”   因为京兆府尹的暂时缺任,这些日子,汴京都城街面上只要不是出了头破血流的人命官司是不会有人去唤地保的,当街这样的小打小闹更是无人过问,一来二去人就越聚越多,姑婆们口无遮拦的村话引得哄堂大笑。   裴一恒见此情形瞬间被气得头脑发热,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接将碰壁的苏澈拦到了身后,厉声大喊:“你们这帮该天杀的老姑婆!你骂谁是乌龟!说谁是王八!”   “小?小裴?”苏澈很明显对凭空出现的裴一恒很是惊讶。   “哎呦呦,哪里来的小毛崽子,也敢来要我们的强?!”媒婆甲挺着圆滚滚的大胸脯,企图从气势和身形上将对方压倒。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老姑婆,坑了人银子还不给,在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裴一恒毫不示弱的挺起了自己单薄的胸膛与三个老媒婆对峙起来。   “嘿!我们不知天高地厚?行啊,今儿我们姊妹就让你瞧瞧什么是天高地厚!”媒婆甲撸起袖子,另外二人紧随其后,三个人直接将瘦小的裴一恒围了起来。   “小裴,别动手!”苏澈一句话还没喊完,裴一恒已经甩下药箱,朝那三个凶神恶煞的老姑婆冲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四个人直接扭打在了一起,苏澈几次上前拉架帮手,几次都被推到了一边。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说话轻声细语,打起架来竟然像个疯子。   不一会儿,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老女人一个一个败下阵来。媒婆乙被踹得爬不起来,媒婆丙被抓得满脸血痕,媒婆甲被连咬了七八口。   “好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挺厉害的!”媒婆甲龇牙咧嘴的揉着差点被裴一恒咬下来的手指,顺势从里怀掏出一只钱袋扔到了他的面前:“不就是五十两银子么?还给你就是了!就权当我没做过你家这单生意!你师父这辈子也别想在京中成亲了!”   裴一恒气呼呼的弯腰捡起钱袋,忽而发觉眼前一片灰蒙蒙的模糊,下意识的伸手摸头,只摸到了半寸长的簪头。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方才跟那群姑婆打架时打得簪子都断了,满头的长发都散了下来,外裳歪七扭八,束在胸前的软绸也松了,难怪那个媒婆张口闭口叫她小丫头片子。   三个老姑婆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散了,苏澈拉起裴一恒的手腕,逆着人流朝僻静的方向走去。   “先生,我帮你把银子讨回来了。”裴一恒抱着好不容易抢回来的钱袋一步一颠的跟在苏澈身后,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苏澈第一次牵他的手。   “我知道,我看见了。你今日不是当值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是陛下传旨,要我换职去宁王府给宁王殿下诊平安脉的。”裴一恒边走边将自己的长发掖到耳后,低声嗫嚅道:“先生我簪子断了。”   “我知道你簪子断了,一会儿我去给你买新的。”   “先生,其实我是个女子。”裴一恒仍旧抱着她抢回来的钱袋,无比自然的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我叫裴灵枢,一恒是我兄长的名字,我父亲是军医,我从小便想行医,可是他因为我是女儿家不肯教我,那年我来选医师,我还以为先生你不会选我,可是您真的选了我......”   “我早知道你是女子了,我若是连男女都瞧不出来我就不必行医了。你放心,既然我能让你在宫中留任,就不会在乎你是男是女,便是你今后都以女子面目示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苏澈攥着那个细弱的手腕语气坚定的说道。   “先生,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成亲啊?”   “因为易先生生前的遗愿就是希望我能娶妻生子啊。”   “可是那些媒婆说,得罪了她们,先生以后在京中都找不到妻房了。”   “找不到便先不找了,我日后再想想办法。”   “先生不用发愁,若果先生是为了易鶨先生的遗愿,那娶我就是了呀。”裴灵枢顶着一头散乱的长发,绕到苏澈跟前无比真诚的盯着他的眼睛。   “胡闹,你这孩子怎么还学会说胡话了?你不是还要去给宁王殿下请平安脉吗?快走快走,别耽搁了。”苏澈紧忙将目光移开,头也不回的往反方向走去。   “先生我头发还散着呢,衣衫不整的怎么去啊?”裴灵枢捋着肩头的药箱,迈开双腿追了过去:“先生,先生,我在同你说话呢”   “胡闹,越来越胡闹了。”苏澈又转过身,继续朝裴灵枢的反方向走:“我就当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今后也不许再提了。”   “先生为什么要当自己没听见?我是说认真的。”裴灵枢契而不舍的继续跟随:“反正先生娶谁都是娶,那为什么就不能娶我呢?难不成先生很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苏澈被人追的烦了,干脆站在原地:“成亲这件事不是儿戏,与我讨不讨厌你有什么关系?”   “先生不讨厌我,那就是喜欢我。既然先生喜欢我,那为什么不能娶我?”裴灵枢的逻辑跳脱的吓人,让人根本无法反驳。   “你没听见方才那些媒婆说么?我房无一间,地无一陇,一把年纪,还一事无成。”苏澈答非所问,直接回避了喜欢这两个字。   “我不要聘礼,我什么都不要,我可以跟着先生一直住在京郊的药庐里。先生若是一定要买宅子,我这些年存的俸禄还有三百多两,够在京郊买个庄户院了。”   “我比你大十几岁,我都快能当你爹了。”   “那正好啊,先生老了,我还能给先生养老送终的。”   “我除了行医什么都不会。”   “我会啊,我什么都会,不会的也可以学。今后我给先生洗衣做饭,我还能给先生背药箱,陪先生去采药,帮先生拔草除虫,”裴灵枢眨着她秀丽的大眼睛,等待着苏澈的下一个理由。   “总之我就是不能娶你!”找不出理由的苏澈,直接摊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若是再缠着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徒弟了!”   “好啊!我若不是你徒弟那你就更不必顾虑了!师父不能娶徒儿,但是先生可以娶我!”   *   作者有话要说:   苏先生是真的穷,因为师父父不给特权。 第一百八十二章 矫情   关于为什么不能娶裴灵枢这件事, 苏澈瞪着眼睛抱着枕头垂头丧气的想了一整夜。   因为她是他亲自挑选的徒弟,他教她医术是因为惜才爱才,不忍将那样一个心怀仁爱又天赋异禀的孩子就此埋没。   当年选裴灵枢入宫时, 为了避嫌, 他还给自己续长了胡须, 故意做出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他原本想的是自己可以像父亲,像兄长一般守护在她身边, 教她医术, 助她成材,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她生出情爱之心。   可是白天的时候,裴灵枢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替他跟姑婆打架,那架势当真像极了他的好兄弟韩墨初为了那个小皇帝义无反顾的阵前搏杀。   今日分别之前,他一把将不停纠缠着自己的裴灵枢推出老远,狠声呵斥道:“违逆人伦的东西!你若当真这样恨嫁就赶快随便找个人嫁了!不要再来纠缠我!更不必再认我是你师父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跑得飞快,没等裴灵枢做出反应,也没有去看她的表情。   不知跑了多远, 他停下喘息时回身去看,裴灵枢果然没有再追上来。   她没追上来,他心里反倒更烦燥了。   ***   转过天来,已经许久没有露面的神医苏常如换上了他那身正四品内官的朝服来到了宫中太医院。   当日轮值的太医们见了他,先是一惊,随后又都满脸笑容的同他寒暄起来:“苏大人好,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苏大人, 好久不见啊。这些日子药长势如何啊?”   “苏大人早啊,今日怎得入宫了?可是陛下和韩太傅有请?”   苏澈含糊地朝几人点点头, 又摆摆手, 注意力却始终不在他们身上。   “苏大人?苏大人您今日是不是来找人的?”太医之中到底还是有个聪明人:“您找裴大人吧?他今日不在, 听说昨天夜里便把告假帖子送到内府司去了。”   “嗯,啊?”苏澈回过神,抓过那个聪明的太医追问道:“病了?什么病?告假几日啊?”   “听说是肺热之疾,又兼风寒侵体,故而不能前来。陛下待咱们一向恩宽,所以恩准裴太医身子痊愈后再回来当值。”   苏澈行医多年,心知肚明这肺热咳疾是最难根除痊愈,且也最好佯装,只要少喝两日水,就是诊脉也看不出来。裴灵枢用这个病症做借口,摆明了就是不想入宫,摆明了就是有意想躲着他。   按照苏澈的心思,她主动躲着他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她主动回避他不就是他想要的吗?她死心了,他不是应该安心才对么?怎么反倒有种愤愤不甘呢?   苏澈想不明白,也许韩墨初说得没错,他的的确确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得到答案后,他一路上浑浑噩噩的回到了他的药庐,蹲坐在满眼绿意的药田旁边,看着药田中穿梭的小学徒们看了良久。   忽而觉得自己心酸苦闷得像壶烈酒,莫名奇妙的就想讨个醉。   他咬咬牙叫过两个动过麻利的小学徒,命他们将自己埋了五年的药酒挖了出来,又派了两个脚程快的小学徒,去宫中请韩太傅来此与他共饮。   夕阳将落的午后,韩墨初乘着马车,带着两坛宫中佳酿,还有几品小菜来到了苏神医的药庐。二人也不摆桌,就将酒菜都摆在田埂上,迎风看着落日,边饮边说话。   少年时的经常在院子里席地而坐偷喝易鶨先生的存酒,那时候他们的酒量也不好,喝醉了就睡在院子里,第二日醒来脸上就被易鶨先生画花了。   自从韩墨初入宫而后,他们便几乎再也没有像这样迎风对饮过。   “子冉,你与我说门亲事吧,随便什么人都行,宫女也行,我想早点成亲。”苏澈顶着一张被烈酒烧红的脸   “不帮。”韩墨初拒绝得相当干脆。   “为什么!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兄弟!求官不给也就算了!怎么成亲的事情你也好意思不帮忙呢?”此时的苏澈已经有些醉了,大有几分戒酒撒泼的架势。   “苏常如啊苏常如,我就没见过比你还矫情的男人。”韩墨初的酒量好,酒品也好,哪怕如今已有五六分醉头脑却依旧清晰:“旁人都把机会递到你手里了,你自己扔出去的能怪谁?”   “你说谁矫情!你说谁矫情!”苏澈咕噜咕噜的把手中的酒杯喝干,随手又抓起一大把椒盐果仁送到了自己嘴里,咯吱咯吱的咀嚼着:“师徒如父女,我总不能娶自己的女儿吧?这有违天理,悖逆人伦啊。”   “照你这样说,我也该是陛下的爹爹了?”韩墨初不以为然的撑着额头,看着田边将落的夕阳:“我不光跟了他,还跟他一起养了个儿子,难道我便是有违天理,十恶不赦了么?”   “你与我不一样!”苏澈懊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你们是!你们是!总之我们不一样!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左不过是我与陛下都是男子?男子之间就不必忌讳那些人伦纲常了?”   “我教她,又不是想娶她,我教她是因为的想教她。”苏澈的目光飘忽不定,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解释。   “我教陛下也不是为了今日,我入宫之时只想做个纯臣,帮他报了仇,帮自己报了恩,就这么简单罢了。”   “那后来呢?后来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韩墨初微微一笑,明知故问道。   “自然是你怎么又想着......不做这个纯臣了?又跟他......跟他做了那种事?还帮他养了个孩子。”   “因为我对陛下动心了啊。他懂我,知我,信我,也知道怎样才能成全我。我什么我可不像你这样矫情,既然知道自己动了心,那就要牢牢抓住别放手。”韩墨初眯着眼睛看着天边西沉的落日,回想起了这么多年来他和顾修出生入死的过往。   在旁人看来,他和顾修是水到渠成的一对。   这么多年生生死死,一关接着一关的闯过,身为君王的顾修钟情于他,甚至不惜终生不娶,又与他共同抚养嗣子,并将他们君臣的关系拉扯到几乎平起平坐。   知道此事内情之人,都觉得顾修才当是那一颗痴情种子。   其实当真是顾修先对他动了情么?其实未必。   那一年,丽妃金氏要与顾修选妃,他心中凭空生出多少感叹。感叹着他亲手养大的少年,从此就要生活在别人身边。   后来,那些闺秀们一个两个都看不上顾修的人品,他又暗自庆幸起来。   果然,只有他才能陪在这个少年身边,感受这个少年的喜怒哀乐。   从他与顾修击掌盟誓,守护在他身边时,他就再也没有动过与之分开的心思。   “牢牢抓住,别放手。”苏澈的酒嗝打断了韩墨初的思路,唠唠叨叨的念叨着车轱辘一样的话:“我那天,都抓了她的手了,但是我又推开了。其实我心里是有她的,是有她的,可是我又怕那些闲言闲语,怕她因此做不成她想做的军医。”   “苏常如你今日翻来覆去的说这几句话你觉得有意思么?你若是当真对人家一点心思都没有,你至于那么避讳么?还不是就是怕自己把持不住么?如今看来人家对你也有情分,你有时间怕这些,倒不如早点想个法子把话同人说清楚。你这又老又穷的讨不到老婆,人家可是想嫁人随随便便就能嫁出去。”韩墨初一脸无所谓的耸耸肩头:“过两日人家花轿都上门了,你真忍心抱着你的三百两金子给人送去么?”   ***   韩墨初的一席话犹如一桶大冬天让人提神醒窍的冷水,直接把苏澈浇醒神了。   他酩酊大醉后在药庐里糗了三天,第四天彻底酒醒之后,他翻出了一身压箱底的绫缎长衫,头顶那根用了小二十年的乌木发簪今日也换成了银的,又不知从哪里捡了把扇子别在腰间。   苏澈虽然没有韩墨初那般惊为天人的美貌,平常也不大修边辐,可稍稍收拾一番便显得十分齐整精神。   收拾妥当后,他把象征着自己身家性命的三百两黄金,用大红色的包袱皮背在了自己背上。像个情窦初开,一意孤行的十七岁少年一般,骑着一匹快马,一骑绝尘的跑到了裴灵枢位于京城的家中。   这间小院是裴灵枢的父母留下的老宅。父母病故后,裴灵枢那位早已在异地成家的兄长裴一恒心疼自己这个尚未出阁的妹妹,便把这老宅当做嫁妆留给了她。   苏澈在马上颠了一路,站在小院跟前又整了整自己一身的绫罗绸缎,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扣响了木门上的铁环。   一响,二响,三响过后,小院里终于传来了动静。   院门打开,来开门的女子峨眉淡扫,梳着简单的流云髻,头上斜插着两根成色不大好的玉簪,身上穿着一件姜黄色的上袄,下身着一条雪白色长裙,好似月宫玉兔一般灵秀可爱。   苏澈虽然早知道裴灵枢是女子之身,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穿女裙的样子,他很庆幸他听了韩墨初的话没有当真把这个女子推去给了旁人。   裴灵枢看了苏澈一眼,眼神中先是惊喜再是错愕,最后又变成了落寞,抿唇赌气似的唤道:“苏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我听闻你因病告假,所以来看看你,顺便有件事情想来同你说。”苏澈将马儿拴在了裴灵枢的小院门外,也不管她是不是横在门口,直接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有劳苏大人记挂,我这里无事,您请回吧。”裴灵枢冷冰冰的下了逐客令。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病了,也知道称病在家是想躲着我,我今日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想把话同你说清楚。”   “苏大人想说什么话,就快些说吧,孤男寡女的再坏了苏大人的名声。”裴灵枢侧头道。   “我想好了,我们成亲吧。”   “什......什么......?”裴灵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们成亲吧。”苏澈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过,我可不是因为讨不到媳妇才来找你的。我是当真心里有你,想与你成亲才过来找你的。我承认我喜欢上你了,所以我才一直躲着你,我怕你误会我,更怕毁了你。我本想早点成亲断了自己的念想,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最想与你过后半生的日子,旁的女子受不得药庐的药气,不懂药理,看见活的守宫都会吓得大叫,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这些才喜欢你。”苏澈说着说着又把自己绕了进去:“我是因为,因为想娶你才娶你的。”   “你房无一间,地无一陇,年奉又少得可怜,成亲之后拿什么养我啊!”对面苏澈说得起劲,根本没有注意到裴灵枢在质问他时眼圈已经憋得通红通红。   苏澈闻言从背上解下了背了一路的红包袱,打开包袱里的木箱,露出黄澄澄的金元宝来:“易鶨先生临终前与我留了三百两黄金,原本是想留给你做嫁妆的,你若嫁我,我便拿一百两与你做聘礼,另外两百两足够我们在京中买间院子了。”   “你的年纪都快赶上我爹大了,你娶我还要我照顾你,我笨手笨脚的可照顾不好你!”裴灵枢压抑着哭腔,把那天他拒绝她的话统统还给了他。   “没关系,我这人最擅养生了,现在走出去说我不到而立都有人相信,我必然能长命百岁,陪你白头偕老。”   “我可是你徒儿,你娶我可是有悖人伦!”   “你不是已经不认我做你师父了么?那正好我们一男一女,一娶一嫁。”苏澈抱着一箱金子十分诚恳的说道:“你若是同意,就拿一层金子走。”   裴灵枢气呼呼的直接将一整盒金子都抱到了自己怀里:“一百两是聘礼,另外二百两是嫁妆,这些都归我的便同意。”   *   作者有话要说:   万年老光棍终于讨到老婆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娇女   苏澈和裴灵枢的婚期定在了六月, 由君王顾修亲自下旨赐婚,又吩咐礼部按着四等子爵的份例为其筹办婚礼。   同时又多下了一道旨意,废止了女子不得为医官的政令, 命人成婚之后, 仍旧可以在宫中服侍。   让苏澈一直苦恼的婚房定在了汴京城最为繁华的青云坊主街上, 原本是宁王顾攸在京中置下的别院,整整五进的大宅院, 家具摆设一应俱全, 就连奴仆也都置办齐了,却只象征性的收了苏澈一百两官银。   太傅韩墨初则额外拿出了一万两银子专门用来贴补酒席,并且以他的名义遍邀京中权贵来参加苏神医的婚礼。   放眼整个都城汴京,无论是皇族宗亲还是朝中肱骨谁人敢不给韩太傅面子,接了帖子的各家各户也不敢怠慢,都派了买办出去备办贺礼,连带着京中几家专卖贺礼的商铺生意都好了起来。   一来二去,原本最该操心这桩婚事的苏澈和裴灵枢反倒成了被供起来的局外人。   什么时候去试穿喜服, 什么时候去看婚房的布置,什么时候去过礼,什么时候纳征,一切都由礼部的人带着,丝毫不必他们费半点心思。   如此这般的体贴周到,苏澈反倒觉得无所适从,到底还是找了个机会钻到了韩墨初面前, 想致谢却说不出口,支支吾吾老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子冉, 这场婚事你花了不少银子吧?”   “花了多少银子又如何?反正你也必然还不起。”韩墨初翻着书, 头也不抬。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我还以为你当真不会管我的事呢。”   “你成日里对着易先生的牌位烧香,说我小气,说我没良心。我若是真不管你,我怕下次我病了,你会把甘草换成黄莲,逼着我喝吐为止。”韩墨初继续翻动书页,轻声笑道。   “你说话永远这么不中听,分明我是来谢你的!你偏要弄得我一点儿也不想领你的情。”苏澈把脸一垮,憋在喉咙里的话直接咽了回去。   “来谢我的啊?谢礼呢?哪有空着手来谢人的?”韩墨初把书一合,一脸理所当然的朝人伸出手来。   “啊?谢礼......谢礼我......”苏澈看看自己两手空空:“谢礼我回头给你补上。”   “常如啊,你可有见过来找人道谢空着手的么?你自己说说我们两个到底谁小气?”韩墨初摇摇头继续低头看书:“今后少说这些虚话,我懒得听。”   “韩子冉!”苏澈又被狠狠噎了一句,闭了闭眼道:“下次再给你做苦药,我不给你熬汤剂了,直接给你搓成丸药行了吧!”   “嗯,那就有劳苏先生了。”   ***   苏澈成婚当天热闹非凡,太傅韩墨初亲自担任司仪,以君王为首的皇室宗亲到了一多半,四品以上的京官几乎到齐了。   看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亲王家里娶王妃呢。   裴灵枢的哥哥嫂子也被从老远的州郡接了过来,安排在了高堂之位的侧席上。二人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只能听从礼官的指令,让站便站,让坐便坐,看见头戴凤冠,身着大红的妹妹除了喜极而泣,根本不知说些什么。   同样没有见过这般大场面的还有一人,那人是韩墨初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请来观礼的。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嫌弃苏澈出身贫寒,官职低微的寡妇哥哥。   这场觥筹交错的豪奢大宴,吃得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玉液琼浆,就连桌上用的杯碟碗盏都是清一色的红玛瑙,筷子是象牙包金的,这些东西他别说是见,压根从来就没听说过。   他穿着一身寒酸的茧绸袍子坐在一众三品大员中间,没有一个人拿正眼看他,更没有人同他说一句话,新郎官苏澈绑着红花来敬酒时也直接把他当做小厮略了过去。他有心想走,却被人告知他不能提前离场,只能等到宴会结束。   这场婚宴,足足持续了四个时辰。   这四个时辰他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忍了过去,才出了苏府的大门便看见自己骑过来的那匹老马不知被什么人牵走了。   没有办法,他只得一路忍着酷热走回家中。   回到家中他越想越气,干脆花了几十两银子雇了几个打手把那几个坑人的老姑婆揪了出来狠狠打了一顿,一边打还一边骂:“没眼色的老东西!凭白让我怠慢贵客!若不是你们那日出嫁的就该是我妹妹!能和皇帝喝酒说话的就是我!打!给我狠狠的打!”   几个挨打的媒婆抱着脑袋蜷着肚子,叫苦连天:“大爷,好大爷,我们哪里知道那么个穷酸的老小子会是韩太傅的义兄啊!好大爷!好大爷您饶了我们吧!我们保证帮您妹子找个更体面的人家就是了啊!”   “饶你们!饶你们!放眼京城哪个体面人家愿意娶个寡妇!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们不可!”   姑婆们杀猪般的嚎叫最终引来了巡城的禁军,一干人等都被带到了京兆府内,或打或判,不在话下。   ***   晴昭公主第三胎的产期在七月初,胎儿一切安好。   这个消息是尚宫吴氏带回来的,除了这个消息,她还带回了晴昭公主在孕中给顾修和韩墨初绣的两条腰带,据说宁王也有一条,就只不是一样的花色。   这次吴氏回宫主要是为了传递东西,所以并没有留宿,当天晚上就回到了晴昭公主养胎的地方。   因此也并没有发现她那个心爱的砂锅已经被留在宫中的这两位贵人给炸了。   吴姑姑走后七八日,京中连续下了几场大雨,瓢泼的大雨冲刷了夏末初秋的燥热。   吴姑姑走后第十天,天气放晴,明朗的日光挂在青白的天空上看得格外喜人。已经在屋内憋闷了好几日的君臣二人一下了早朝便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在紫居后方的小院里练剑,活动筋骨。   君臣二人战性正酣时,内监总管元宝抱着拂尘,一路小跑直接跪在了顾修面前:“陛下!韩太傅!方才吴姑姑遣人来报说是公主殿下于今日晨起突然发作,就在刚刚公主殿下生下了一位小郡主!”   顾修闻言收了剑势,侧头与韩墨初对视一眼,多少有些不敢相信:“小郡主,你确定是小郡主?”   “回陛下的话,千真万确是小郡主,是个足重六斤四两的小郡主。内府司送贺礼的内官也没想到,这会儿正端着陛下赏的金麒麟等着陛下的新旨意呢。”元宝知道君王高兴,自己脸上的喜色也掩盖不住:“您和太傅大人快些更衣吧,宁王殿下得了信应该已经过去了。”   “备车,不,备马。”在得到确切的消息后顾修立刻将手中的长剑递给了随行的小太监,快步跑回紫居的寝殿命人与自己更衣:“朕一定要比宁王先到。”   少顷,君臣二人便跨上了两匹战马,并肩穿过闹市一路朝着晴昭公主安胎的庄园飞驰而去。   韩墨初非常理解顾修为何会如此这般的不淡定,他们顾家皇族一脉实在是女儿缘浅。从太!祖皇帝立国开始,就没生下过几个女孩儿。   晴昭公主更是整个大周开国一来唯一一位嫡出公主,而公主诞下的这个女婴则是与毓恒平辈的孩子里第一个出生的女孩儿。   许多许多年前,晴昭公主远嫁漠南之时第一次有了身孕,顾修便一直盼着晴昭公主能生下一个女儿,一个和晴昭公主一样美丽可人的女儿。   今日这个意外而来的小郡主,算是圆全了顾修这么多年来的心愿。   韩墨初同顾修纵马赶到时,比顾修得信早一刻的宁王车驾也到了。   兄弟二人同时下马下车,忽视了身边一干人等的行礼问安,连随同车驾而来的丽太妃都甩在了身后,径直朝院中走去,一路上疾行带风,互不相让,最终同时迈入了晴昭公主产房的门槛。   好在这间产房的屋门宽度足够,否则身材娇小的宁王顾攸非被身强力壮的顾修挤趴下不可。   “长姐!” 兄弟二人刚到了产房外间,便异口同声的唤了一声。   “嘘,陛下王爷低声些,长姐还在休息呢。”守在外间的徐静柔拦在了顾修和顾攸身前,行了一礼:“眼下还有事情等着您二位快些给个决断呢。”   “什么决断?”顾修虽然被人阻拦,可是心早已飞到了里间的屏风之后。   “是啊,什么决断啊?”顾攸在徐静柔面前,极少有这样心不在焉的时候,踮着脚眼巴巴的朝里间望着。   “长姐这次生的女儿,这满月,百岁,乃至周岁的庆典,还有封号和贺礼都该如何处置啊?”徐静柔压低声音   “依例,依例处置。”顾修随口答道,想了想又改了主意:“不,不依例,按着国朝公主的份例处置。”   “陛下,整个国朝嫡公主只有长姐一人,况且长姐出生时还是太子长女,我大周并无公主出生之例啊!”徐静柔皱眉叹气:“门外的礼部侍郎,还有那几个内官都快急疯了。”   就在此时,随同二人一齐到场的韩墨初和金太妃也到了,顾攸眼尖,余光扫到了进屋的二人,连忙说道:“柔儿啊,这事本王和七弟也管不了,你问母妃,问韩太傅哈。”   徐静柔叹了口气,从二人面前把路让开了,兄弟二人终于没了阻拦,争先恐后的掀起了里间的门帘。   晴昭公主的这间产房是专门为她这次生产改建的,根据御医推断的产期,在墙上加上了可供通风的气窗,初秋时节生产也不觉闷热。屋内随处可见能凝神静心的百合,遮挡了产房中原有的血腥之气,床榻上晴昭公主背后靠着柔软的金丝软枕,驸马卓袇则坐在床头端着一盏温热的燕窝,一口一口的喂给妻子。在晴昭公主的臂弯之下,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婴儿裹着一条粉樱色的襁褓舒舒服服的酣睡着,夫妻二人凑头看着这个初生的女儿,满眼都是幸福的慈色。   “长姐。”顾修顾攸小心翼翼的朝床帐之内唤了一声。   “驰儿,攸儿,过来看看你们的外甥女。”帐内传出了晴昭公主温柔的声音。   顾修仗着身高腿长,抢先一步掀开了纱帐,并且阻止了驸马卓袇的礼数:“驸马不必多礼,今日都是一家人。”   “是啊,大姐夫,你就别那么多规矩了。”顾攸也紧接着钻了进来。   这对身份尊崇的好兄弟就挤在一张低矮的脚凳上,目不转睛的看着顾锦臂弯下软软香香的小婴儿。   “瞧瞧你们两个,跑得一头汗,是不是连茶都没吃就过来了?”顾锦微笑着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软帕挨个擦拭着两个弟弟头顶渗出的汗珠。   “无妨,朕是骑马过来的。”顾修浑不在意的说道。   “难怪七弟你到的这么快,下次我也骑马。”   “好了好了,下次谁也不许骑马赶路,万一有个磕碰怎么好?”顾锦放下手中的帕子,将熟睡的女婴托了起来,只为让两人看得更清楚些。   “长姐,她好小啊,就像只小猫一样。”已经是四个儿子的爹爹的顾攸好似第一次看见新生儿一般感叹着。   “是啊,这孩子比胜儿生下来的时候小了许多呢。”顾锦轻柔纤细的手指在婴儿的小脸上缓缓滑动   “长姐,你说她想要什么呢?”顾修盯着女婴的小脸出神,老半天才说问出了一句十分不着边际的话。   “七弟你傻啊,她才刚出生,能想要什么?不过她将来成家时府宅的地点我已经选好了,就在我王府对面的街上正巧有一片宅基要改建,我回头去工部知会一声,就把那片宅基留给我了。”   “凭什么?凭什么她来日的居所要你来定?”顾修侧目瞪了过去。   “什么凭什么?”顾攸不甘示弱的反驳道:“她来日又不能随你住在宫里,自然要我住得离我近些了。”   “朕不让工部批你的折子,随你怎样。”   “狼崽子!那你想怎么样!”顾攸稍稍提高了声调,又生怕吵醒了顾锦怀中的孩子。   “你们两个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顾锦一手拖着孩子,挨个人头上敲了一下:“这孩子才生下来,哪里就要建府宅了,为了这种事情也能吵起来,真是不让人省心。”   “那我要把京城中所有好看的花木都挪到这里来,女儿家就该生在花海里,”顾攸撇撇嘴,继续憧憬道。   “她若是不喜欢花木呢?长姐就不喜欢花木。”顾修不理会他,继续泼起了冷水。   “那你说长姐喜欢什么?你说!”   “长姐以往最喜欢珍兽园里的暹罗白象,所以朕想给这孩子养头白象。”   *   作者有话要说:   团宠小公主登场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曦璨   正当皇帝陛下和宁王殿下这两个不到三岁的轴娃娃在晴昭公主的床榻之前争论着到底是应该在公主府里先栽花还是先养大象的时候, 徐静柔带着韩太傅和丽太妃从外间转了进来。   丽太妃金氏上了年纪,眼窝愈发浅柔,只看了一眼晴昭公主毫无血色的唇瓣, 眼泪立时三刻就滴了下来:“锦儿, 受苦了吧?快让丽母妃瞧瞧, 看看这小脸儿瘦的,这月子里可要好生将养将养。丽母妃已经让柔儿遣人去告诉慧宁姐姐了, 她知道了, 必然会高兴的。”   “有劳丽母妃费心,吴姑姑那里照顾得极好。”顾锦浅浅一笑,将襁褓中的女儿托起又将襁褓向孩子的下巴上掖了一掖,露出完整的小脸蛋来:“儿臣怀胎时便过得舒心,所以这孩子生下来也不闹腾。”   顾修和顾攸两个人对视一眼,将床前的位置给丽太妃让了出来,又不动声色的向驸马卓袇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他们出来。   丽太妃凑到床前, 宝贝似的将晴昭公主怀中的襁褓接了过来,眼里的欣喜慈爱根本掩藏不住:“哎呦呦,瞧瞧这小人儿家俊的,到底还是女儿家不一样,瞧着就是可人疼,就是招人喜欢,本宫都不想放手了。”   “母妃, 您让儿也抱抱。”徐静柔方才一直在外间操持,此时也早已按捺不住, 卷了衣袍的袖子从丽太妃手中将襁褓又接了过去。接连四胎生了四个秃小子的徐静柔抱着新生的小女婴颠颠晃晃满脸艳羡的说道:“长姐, 我真羡慕你, 我若是也有个小女儿就好了。”   “若是柔儿当真那么喜欢这孩子,来日等她大些了,我便把这孩子交给柔儿来带,我也能省好些事。”   “当真么?长姐若是当真我现下就吩咐府上给这孩子收拾出一所院子来。”徐静柔欢喜得眼前一亮。   “自然是当真的,长姐几时骗过你。”顾锦微笑着回答的同时,注意到了站在一旁始终没有靠得太近的韩墨初。   韩墨初向来都是如此,即便所有人都对他和顾修的事情心照不宣,可他仍旧能守着应守的规矩,从无半分逾越。   “韩太傅。”晴昭公主向前倾身将韩墨初唤到了身前。   “臣在。”   “这孩子生产前都不知会是女儿,本宫与驸马先前商议的名字也用不得了。韩太傅您是大才,劳您回去后给这孩子想个正经名字吧。”   “承蒙公主殿下信任,臣自当尽力就是。”韩墨初朝着床榻上的晴昭宫中颔首施礼,聪明如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晴昭公主的良苦用心。   驸马卓袇状元出身,怎得会连自己女儿的名字都假手于人?晴昭公主如是说,无非是想告诉旁人,他韩墨初并不是外臣。   屋内的几人有说有笑,跟随君王来到屋外的卓袇大人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顾修和顾攸就站在宽敞的正院当中,一人架着驸马卓袇的一条胳膊皮笑肉不笑的看了许久。直看得驸马卓袇冷汗涔涔,约莫一柱香后驸马卓袇终于招架不住,俯身拱手道:“公主殿下与臣之女乃是天家血脉,臣斗胆恳请陛下,能赐郡主姓顾。”   兄弟二人再次对视一眼,顾修沉声答道:“嗯,既然如此,朕准奏就是。”   换句话说,算你识相。   “姑姑!姑姑!妹妹人呢!”与此同时,以小太子顾毓诚及宁王世子顾毓恒为首的孩子们也到了,与顾修和顾攸一样,进了院门连人都不看,目不斜视的就往内室里冲。   吴姑姑派的传信太监找到他们时,毓诚和毓恒正在京郊的王师大营里带着几个弟弟练骑射,消息传来时几个孩子纷纷弃马而去,连最小的弟弟毓明都忘在了马背上。   这个女孩儿,是毓诚平辈之中第一个女孩儿。   这群自小从未见过女婴的少年们都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排着队,踮着脚,抻着脖子,挨着个的等着吴姑姑将那个又香又软的小家伙儿抱到他们的面前。小女婴哪怕只是蹭蹭头,哼两声,这群没见过世面的皇族少年都会忍不住咽着口水。   ***   自晴昭公主之处归来后,顾修便将自己关进了宫中的大库房里给新生了不到一天的小女婴挑选嫁妆。这是大周皇亲之家的规矩,昔年晴昭公主出生时也是过了百日便开始筹备了。   皇帝顾修可等不了这么久,毕竟他从得到消息的一刻开始就同他的亲兄弟顾攸卯上了。   这大约是顾修这个北荒出生,大半辈子都没有在自己身上多花过一两银子的有道明君,最为大方和奢侈的一次了。   毕竟,筹措军备的银子不算花,韩太傅总能把花出去的银子翻两三倍再赚回来。   顾修专心致志的在他经年征战存下的战利品中翻找,但凡是觉得好的,便都在库中的清描册子上画个勾子,直到元宝身边的小太监被派到了顾修面前传话:“陛下,韩太傅说他那边给小郡主取的名字定好了,让您过去看看。”   顾修顺势合上了一箱硕大圆润的珍珠,起身道:“替朕把这箱珠子续进去”   紫居的小书房内,韩墨初盘膝坐在一堆古旧的书籍里,面前的小案上摆着一叠宣纸,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字迹。   “这些有典故的字眼看起来总是让人别扭。”韩墨初见顾修到了,提起最上方的那张宣纸,指着两个俊逸自然的字迹说道:“所以臣自作主张,给小郡主重新择了两个字。”   顾修聚精会神的盯着那两个字边看边念在口中品味着:“曦...璨...顾曦璨...”   “宛如晨曦,璨若星辰。”韩墨初说着说着,温润的眉眼不自觉的弯了下来:“臣觉得这两个字配得上那孩子。”   “宛如晨曦,璨若星辰,这孩子是我国朝最为珍贵的国宝,子冉这两个字选得好,选得实在好。”顾修端详着这两个字,忍不住也提起笔来在一旁又写了两个字:“这孩子是长姐的女儿,朕要封她做公主,就拟封为姝宁公主。将来朕要她同她母亲一样享食邑,受朝奉,一生一世都顺遂平安。”   “若是这孩子将来与云麾将军一样,是个喜欢舞刀弄枪,驰骋疆场的呢?”   “子冉这样一说倒是提醒朕了,朕等来年开年时便下旨,今后我国朝的女儿皆与这孩子一样,可以从军可以从商,若是当真有才学甚佳者,亦可从政。”   “陛下此举让臣想起了易鶨先生,幼年时易鶨先生对臣说过,在他的出生之地女子便是这样的。也唯有盛世太平,天下富足之时女子才能如此。”   顾修拖着手中的宣纸疑惑道:“易鶨先生的出生之地?在何处?这万国图上但凡人迹能至的地方皆有我大周商船出入,何以并未见过易鶨先生所说的国度?”   韩墨初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易鶨先生说他是天人,从天外而来的天人。也许在那些异邦眼中大周也是天外之地。”   ***   顾氏皇族能有一个女儿出世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晴昭公主产女,并加封为姝宁公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周全境,各地方官员无不上表道贺,并将所有小公主出生这一日的祥瑞都写进了奏疏里。   诸如某个老农家菜地里多长出了两根菜苗,某个仕绅家里的出生了一匹金色的马驹,总之在小公主出生的这一日,什么样的好事都发生了。   各个外疆之域的异姓王们也都派遣使臣带着能显示出对大周心悦诚服的贡品入都朝贺。   为了这场天大的喜事,君王顾修下旨刑部大开恩赦,粮农司开仓布施,举国上下凡与公主同日出生的女儿家中皆赏赐白银项圈一副。   为了给小公主筹办满月,礼部将两百年前前朝嫡长公主降生册封的流程翻了出来,又按着宁王妃徐静柔的示下增添了许多能为小公主增福添寿的祈福仪式。   宇诚及康胜两位久居京中的一品亲王也都好似第一次做祖父似的,一日三遍的让家中的夫人女眷去公主府上问候,仿佛能沾带一点小公主的气息回来也是好的。   宁王殿下也没有闲着,先是包下了一片五百亩的庄子,后派人在全国境内四处搜寻各色上品的牡丹花王,只要找到合心意的便栽种到庄子的花圃中去。   对于顾攸而言,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很可能就是她长姐多年前在漠南失去的那个孩子重新投胎归来了,那时候他便想着要把全城的花都送给那个孩子,现如今他总算实现了心中所想之事。   小公主顾曦璨的满月宴一直稀稀拉拉的开到了百岁当日才算结束。小公主刚过百日,晴昭公主便与驸马卓袇一同离京去往慧宁师太静俢之地探望生母。   小公主一走,这可着实牵扯了宁王妃徐静柔的一颗真心。   到了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即便睡着了眼前也总能浮现那个乖巧可人的小家伙儿。   终于,宁王妃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相思之苦,她拍醒了枕边熟睡的丈夫,轻声道:“殿下,妾也想要个女儿。”   *   作者有话要说:   顾曦璨:呜呜呜...我的名字实在是太!难!写!啦!如果可以,我想叫一一。感谢在2021-11-14 20:03:06~2021-11-18 17:0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莲莲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纳妾   晴昭公主产女的喜事刚刚过去, 汴京城中很快便又传出了一桩怪事。成婚十余年的宁王夫妇不知为何吵架了,宁王顾攸一气之下带着自己养的两只爱犬搬到了宫内的锦绣宫去了。   这桩事若是放在别的人家也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放在宁王顾攸和宁王妃徐静柔身上就极不寻常了。   宁王顾攸自从永熙二十一年与宁王妃成婚以来, 十余年光景过去了, 眼看着世子都即将成年, 两三年后就要与百济国的小女王完婚。   他们这对京中人人艳羡的模范夫妻倒是闹起了脾气。   起初顾攸离家入宫的时候,所有人都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都只当是和以往一样宁王妃徐静柔打理京中商铺太忙, 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宁王殿下在府中穷极无聊,宁王殿下这才搬到宫中与自己的亲弟弟顾修同住。   直至宁王府两次派了马车来接,顾攸的咬紧牙关坚决不肯回府的时候,众人这才逐渐意识到,顾攸和徐静柔确确实实是闹了起来,而且在气头上的还是宁王顾攸。   他们二人如此,可当真是急坏了一辈子没有操过半点心的丽太妃金氏,不惜抹着眼泪亲自去宫中烦了她的宝贝儿子顾修, 希望他能开口劝劝他的这个年长三个月的亲哥哥,若是他实在不从就让宫中侍卫将他捆回去,说什么也不能让顾攸过到这个年纪,平白无故的闹起和离来。   送别了哭天抹泪的丽太妃,一贯不喜与人评断家事的顾修有一次扯住了韩墨初的衣袖:“师父,你会劝架么?”   韩墨初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微笑着朝顾修摇摇头:“臣只会治国, 不会劝架。”   顾修更进一步的环住了人腰身:“可是母妃将六哥托给朕了,朕总要对她有个交代罢。”   “陛下想给个交代还不简单?”韩墨初将手中的书本卷了半边, 倾身向后方靠去:“陛下只需带些酒菜, 把宁王殿下叫过来问问他究竟为何说什么也不肯回府就是了。至于他与宁王妃之间的事情, 都是他们夫妇二人自己的事情,你我都不好多说话的。”   顾修拥着韩墨初的身体,心里稍稍权衡了一下。最终在直接把顾攸绑回去和先问问情由再把他绑回去之间选择了后者。   当日,戌初黄昏之时。   君王顾修特地在紫居的小花园里摆上了一桌平平无奇的酒菜,又将宁王顾攸寻了过来。   顾修的性子一贯耿直,顾攸落座后,侍奉膳食的小太监连一杯水酒还没倒满,顾修便开始开门见山:“母妃今日来问,你为何不回王府?”   “怎么?连你也要逼我回去”时隔多日,宁王顾攸仍旧还在气头上:“若是连你也要逼我回去,那我这就离宫,是死是活你们便不要管了。”   “朕何曾说过一句要逼你回去的话?只不过是白问你究竟为何不想回去。”顾修并不理会顾攸的义愤,只是自顾自的从膳桌上拿起一颗橘子剥了起来。   “这事情说来话长。”顾攸仰头灌了自己一盅热酒,随手抹抹下巴道:“简而言之便是你六嫂她想同长姐一样,要个女儿。”   “你不想要么?”顾修剥开一半橘子,十分自然的放在了自己口中。   “如果是她与我生的,我当日想要了!”顾攸毫不犹豫的答言道,紧接着话锋一转,又叹口气道:“原本想着那日她是想与我......谁曾想啊......她竟然和母妃商议着要与我选个侧妃!”   原来,自从晴昭公主带着小公主和驸马去了慧宁师太静居之地后,徐静柔对那个软乎乎的小女婴愈发想念。每日夜里都会梦到那小姑娘几时长大了会奶声奶气的唤她舅母。   想着想着,徐静柔终于受不了了,她发誓要同顾攸一起也要个女儿。   不过在生下幼子毓明后,她便决心不再生养,这几年每次与顾攸同房过后都会饮下汤药,如今即便是她想要个女儿,只怕是身体也不允许了。   因此,徐静柔在与同婆母丽太妃商议后决定在丽太妃的母族选出一个品貌端庄,性情温良的女子做侍妾。只要她能生下女儿便立为侧妃。   “不过是不想娶侧妃而已,你与她好生说说不就是了?”顾修吃完了橘子淡淡道。   “我自然说了,我说京中的那二位叔王家中也没有侧妃,唯有年轻时养下的两房侍妾,如今也都不合府居住。眼看着毓恒再过两年都快成婚了,我这个年岁还娶什么侧妃养什么侍妾啊?”顾攸提起酒壶与自己继续斟酒:“她却说旁的宗亲王府或是臣子家中为了子孙昌盛多娶姬妾的多而且多,况且她如今养下的都是儿子,说不准就是要换个人才生得出来。”   “那这事情母妃可知道?”   “母妃自然知道了,母妃还帮着徐静柔往母族去信呢!说是先在舅舅府上挑,若不好时再去姨母府上挑。等到同我说时,第一批女子的画像都送来了。我辞了两次,她们便说我日常也无甚要紧大事,就关起门来生个女儿又能如何。”顾攸说着说着腮帮便鼓了起来,与幼年之时一模一样:“我便是不明白她们二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且不说我与那女子素昧平生,如何就能关起门来睡在一张铺里生儿育女。就是我当真又娶了一房女子回来,我心里既没有她,也不大会喜欢她生下的孩子,岂不是害了人家一生?若是我看那女子实在可怜,一时对她动了恻隐之心也对那女子也殷勤起来,徐静柔她还不提刀剁了我?”   “这是为何?不是她和母妃硬逼着你选侧妃的么?”顾修此时已经开始剥第二颗橘子了,外域产的贡桔酸甜可口,最为适合在这样听人闲话的时候做配了。   “我的七弟啊,你这辈子身边跟着的是韩太傅,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女子的心思。韩太傅比你年长,从来不会同你一般见识。”顾攸晃了晃喝光的酒壶,转头着人又添了一盏:“徐静柔自知在我心中是何位置,她就是想......就是想......”   “就是想什么?”顾修追问道。   “就是想看我是如何坐怀不乱!如何严词拒绝!如何对她专心致志的!”顾攸陡然提高了声调:“她们这些女子,横竖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能把给夫君娶二房这种事情当做是自己的贤良。这家的门户越高,家宅的后院便必须越大,哪怕是摆设也要有,好似由此才能显出这个家是如何的人丁兴旺,女主人是如何的治家有方。”   “不是这些女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而是男子们心里要她们这样想。”身为天子的顾修总可将一言说到症结上:“自古以来,无论皇室还是民间,凡事皆由男子做主。就连长姐生下的孩子,也要由朕下旨才可让那孩子随了母姓。就拿宁王妃此事来说,她嫁你多年生不来一个女儿便要与你纳妃,你不娶,旁人都赞你对她一心赤诚。可若是你不得生育,她守着你便是理所应当。你可还记得早些年被你打伤的那个老言官么?他自己府上妻妾成群,却觉得我长姐一个堂堂的国朝公主要为那么个畜牲守制,他也是寒窗十年的进士出身,这十年的圣贤书倒只教会了他这些。若是我大周学子人人都读的是这样的圣贤书,人人心中皆是这般心思,那我大周何以强盛。”   “狼崽子!你找我来不是为了劝我的么?你如何又说起你治国的事情了?”顾攸一脸不悦的撂下酒壶:“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做兄弟的啊?你问了我这么多,心思又飘到哪儿去了啊?”   “母妃说你若是实在不肯回去,可以把你捆起来,送回去。”顾修平静的目光漂移到了顾攸身上,认真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   “七弟啊!我可是你亲哥哥啊!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啊!长姐不在京中你就打算这么欺负我么!”顾攸擦了擦额前渗出的汗珠:“我又没说我一定不回去,不过这事儿总得徐静柔来与我说了不再逼我纳妾才成吧?否则我的面子往哪儿放啊?”   “宁王殿下的面子,朕自然是会给的。”顾修言罢,拍拍手掌,院内的一处屏风后面两个翰林院的书记捧着两摞誊抄好的记录走了出来呈到了顾修和顾攸面前:“这是方才你同朕说的话,朕让他们记下来先拿回去与宁王妃看看,回头她知错了,自然会来宫中接你的。”   “狼崽子!你你你是疯了吗?”顾攸一瞬间被人吓得酒都醒了,连忙从两名书记手中夺过了那些记录:“你这是恨我不死啊!我同你说的那些话!能让她和我母妃知道吗?”   “为何不能?”顾修的语气毫无波澜。   “算了算了,本王同你这狼崽子说不清楚!”顾攸在小花园中又转了一圈,没好气的吩咐道:“快来人,来人与本王备车,本王要回王府中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顾攸:“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绝对不跟这只狼崽子诉苦了,绝不!”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争执   听宁王府的下人们说, 宁王顾攸回府当晚便抱了宁王妃进了暖房,暖如朝阳的烛火长明到了日出时分方才熄灭。   再后来宁王要纳侧妃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事情完了,那些捐了画像的闺秀们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谁也不想在一对蜜里调油的夫妻之间横插一脚, 谁也不想去人家恩爱夫妻家中去看人眼色, 哪怕宁逸亲王府富可敌国,银钱产业做到了大周全境之内。   朝堂之上, 京兆府尹的官位依旧悬而未决, 副司代政也愈发力不从心。太傅韩墨初上书奏表,推举宁逸亲王顾攸为新任的京兆府尹。   依韩太傅所言,顾攸身为超品亲王宗亲之首,自封王立府以来一直都是有爵无职,京兆府尹官位虽低,可管的是大周都城的地面治安,都城乃是一国的脸面,前后禁不起一点闪失。若由宁逸亲王出任京兆府尹, 就不必事事权衡利弊,也不必在乎谁家的门第高低,更不必在乎开罪权贵,因为他便是大周上下最大的权贵。   顾攸走马上任之后,各家宗亲皇族,内臣外臣,谁家惹了是非谁家便担责任, 谁家犯了王法谁家便挨板子,再也没有谁敢去讲情徇私了。   不出几个月功夫, 京城地面上一片太平。   因为自幼不喜读书的宁王殿下从来不会断案, 无论原告被告, 上了公堂一人先打三十大板,错打错罚的他再陪人银子,与人致歉。   官民们为了免受皮肉之苦,连各家一向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们都一个一个都规矩起来。   纵观大周国史上百年,汴京城下何时有过这般太太平平的时候。   惹得君王顾修不禁感叹:“果然,只有权贵才能镇压得了权贵,浑蛋才整治得了浑蛋。”   ***   当年岁末,礼部尚书上书请旨来年春闱恩科之事的。   明年乃是第一批由国朝出资兴建的县学学子们出师的第一年。自永定三年新政之下建立县学以来,不光是中原大周的子民家中的孩子,就连顾修南征北战收复得那些外邦之族人家适龄的孩子,也都在当地建立的县学之中读书,学堂里供给吃穿,贫寒人户家中还发放银钱,为得就是让大周百姓无论男女都能识写文字,民智开放,国家富足。   明年那些学子们中最小的也已经年满十四岁,已经到了可以考取功名的年纪。   根据户部的抽调评估,来年恩科各地报名的学子应当不下三十万人。   三十万人,这个数目几乎是往年参与恩科人数的十倍,如此盛况空前,足可见国朝强盛。   就在满朝文武都与君王商议着要将明年的恩科分为四场,比往年多增两场之时,太傅韩墨初却在此时手持牙笏出列,直言上书要君王就此废除恩科。   废除恩科四字一出,仿佛在静谧的水波之上狠狠的投响了一颗炸雷。   自从顾修执政以来,满朝文武在韩太傅一次又一次的新政之中已经磨练得见怪不怪了,可这废止恩科一事实在太大,而且这已然不是劳民伤财,而已经算是离经叛道了。   礼部一班的臣子们人都傻了,似乎都在忧心着韩太傅现下要废除恩科,下一步是不是要废除礼部了。   就连顾修也不曾想到,韩墨初会在朝堂之上这般语出惊人,他与韩墨初朝夕相对,韩墨初也从未同他提过要废除恩科之事。   “韩太傅,朕只有一言问你,若无恩科,我国朝又当如何取仕?”顾修坐在新修的含元殿上,头上的冕旒遮蔽了他的神情,乱哄哄的台下瞬间便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安安静静的等着眼下这位韩太傅究竟能据此事给出什么样的答复。   “臣以为,而今天下学子众多,且百姓安居富足,因而应当在各县之上加设府学,州学,京中设学宫。凡适龄学子由县学学成后可凭自身意愿考入当地府学,府学三年后可再入州学,如州学学成且成绩优异者则可入京中学宫习学,学宫业结考绩,优异者方可入仕为官。如此亦是十年苦读,可天下学子们皆可沐皇恩浩荡。”   “韩太傅,如今县学之中男童女童都在一处读书,若是来日设置府学之时,这女子能否入学啊?”众臣面面相觑了良久,礼部尚书才想起了一句话来。   “自然,我大周女子与男子相当,若是女子中有心继续攻读且成绩优异者,亦可入府学攻读。”   已经许久未在前朝得过重视的门下给事中尚祈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上前奏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韩太傅此举乃是实事天方夜谭。若是来年恩科废止,府学未立,那整整三十万的学子们岂不是没了出头之日?韩太傅还说要允准女子入学,到时候那些正值年少的男男女女同在一处读书,又成何体统?”   “尚大人,本官意图废止恩科,就是为了今后朝中能少几个似您这般只知墨守成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人。”韩墨初扬唇微笑着看向那方道:“如今前朝商议的是取仕之事,而您却只听见了适龄男女同在一处读书,想来您的脑子里也就只有男欢女爱,窃玉偷香了吧?”   “韩墨初!”尚祈的白胡子登时被气得吹了起来:“你这个匹夫!匹夫!老夫我今日要同你拼了!”   “废除恩科之事兹事体大,今日暂且退朝,众卿容后再议。”在尚祈被韩墨初气到吐血身为之前,天子顾修出面稳住了局面。   朝罢以后,君臣二人退入紫居之内更衣,六部的奏疏也在此时送了过来,君臣二人一人饮过一盏甜汤后便开始处理朝政。   “今日前朝之上,陛下可是忍了许多话?”韩墨初不紧不慢的摊开一封奏疏,细细的阅看起来。   “太傅大人既然心知肚明,那想必也知道朕想问的是何事了吧?”顾修端端正正的坐在那人对面,神情极其严肃。   “陛下无非是为了今日学宫之事,陛下想问便问,臣答言就是了。”   “你与朕朝夕相对,你想做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先同朕商议一下,反倒直接在前朝之上说出来?你要废止恩科,你要设立女学,这都是前无古人之事。今日前朝之上的反应你也看见了,你什么都不同朕说,连封折子也不写,把朕吓了一跳。。”   “陛下为君以来,做的一直都是前无古人之事。陛下是君王,臣有奏本自然要在前朝之上与陛下直言了,难不成陛下也觉得臣做错了?”韩墨初提笔落笔,字字俊逸:“还有女学之事,陛下先前不是说过要为了姝宁公主开放女子从政之事,怎得如今臣提出此事,陛下反倒不允了呢?”   “这不是朕允与不允之事,只是韩太傅今日之事做得实在是太冒进了。学宫一旦开立,那那些经年不第的举子怎么办?若无恩科,他们这半辈子的心血便都毁了。若是这群人为此与国朝离心,又是韩太傅想见之事么?”   “经年不第,便说明他们并不适合为国朝效力,而今农商皆兴,也没有那么多功名至上的规矩,考不得功名也可务农经商,再不济也可去旁人家中做工。若是读书读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便是恩科不废,这群人也照样没什么出息。”韩墨初正身端坐继续在奏疏之上批阅,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退让的意思:“我大周官制国体,本就要不得这些庸庸碌碌之人。”   “你在前朝直言恩科无用,现下朝堂之上九成九的官吏都是恩科进士出身,你便不怕得罪所有人么?你是未曾科考便成了三公之首,可你是易鶨先生的高足,纵观天下能有几个逸安公子,又能有几个韩太傅?”   “若立学宫,臣可保天下今后会有无数个臣,无数个与臣一样能报效家国,为我大周尽责出力之人。臣从来不怕得罪任何人,因为臣的心里只有天下。”韩墨初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抬眸道:“臣记得少年时陛下同臣说过,恩科之弊积存以久,若来日能得天下必将改之,如今陛下掌权多年内外皆安,恩科之弊此时不改又待何时?陛下以为以太子之仁到那时震得住百官么?”   顾修被韩墨初的一席话说得气结语塞,只得抛下冷冷的一句:“韩墨初,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亥时深夜,尚宫吴氏着人与君臣二人铺好了温床暖被。   君王的怒气未消,始终冷着张脸不肯说话。   君臣二人并肩就寝,韩太傅和颜悦色的将锦被盖在了顾修膝头,谁知正在气头上的天子一把掀开了被子:“朕不与你同衾而卧。”   “陛下,今日天寒,臣劝您还是要保重龙体。”韩墨初又拉过被顾修掀开的锦被一角,重新与人掩好。   “朕热得很,用不着盖这些沉甸甸的东西。”顾修生来倔强,有时候分明不是心中所想,可面子上却总要带出来。   “那便罢了,臣先睡了。”韩墨初通常并不会给他这些面子,顾修赌气不肯盖被子,那韩墨初便心安理得的将被子整个卷在自己身子上,没一会儿便睡沉了。   夜色,越来越深了。   顾修抱着胳膊静静的靠着床头,看着被韩墨初整个卷在身上的锦被,心中想着:我便如此冻恼一夜,过了明日我感风寒,你自当心疼,你必然心疼。 第一百八十七章 被子   顾修是个北荒长大的狼崽子, 再加上称帝以来十数年的金戈戎马,致使他的身体比寻常人结实得不止一星半点。   昨日彻夜受冻,今日晨起非但没有风寒发热且连一个喷嚏都没打过。   天色蒙蒙亮时, 内监总管元宝带着一众小太监端着洗漱的净水, 手巾, 香胰,朝服等物走了进来, 将这些东西各自安放在其应在之处便退了出去。   他在这君臣二人身边服侍多年, 这对君臣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喜服侍之人太多,许多事还是喜欢亲力亲为。被他们一手带大身安东宫的小太子顾毓诚也是这个习惯,自永定开朝之时皇城中所用的使役便比永熙一朝少了五成之多。   元宝走后,未曾发热的顾修也没有什么好让韩墨初心疼的引由。因而只能抱着肩头靠在软枕上眼看着身旁的男子一如往常的起身,洗漱,更衣,没有瞧他也没有问他,好似昨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紫居之中有一面落地等身的琉璃镜, 这面琉璃镜乃是晴昭公主有孕时韩墨初在那三间大空屋里按着易鶨先生留下的一张旧图做出来的,在两片巨大的透明琉璃板中间注入水银,再行切割打磨喷漆等工序,最终制成的镜面呈相极为清晰,贴近看时连人脸上的汗毛也看得清。   韩墨初对镜自整衣装,顾修抱着臂膀闭目养神,时不时的朝人背影的方向看上一眼, 见那人始终无动于衷,一时难忍攥拳掩口轻轻咳嗦。   “陛下, 若是身体不适臣可以着常如来与您看看。”韩墨初透过镜子的反射, 瞧了一眼正在床榻上佯装咳嗦的顾修, 温文的笑意经年不变:“可若是陛下无事,再不起身便赶不上早膳了。”   顾修听罢此言,又故意重重的咳了两声,翻身坐到床边,自行套上了龙纹织金的厚底朝靴,展开手臂眯着眼睛等着韩墨初上前来与他更衣束发。   自他少年之时,他亲身的一应大小事情皆是韩墨初亲力而为,无论是日常更衣还是营中束甲他只依赖韩墨初的照拂,这样不经意的亲近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若是他此时过来与我更衣,我便考虑原谅他昨日之事,若是他与我戴冠时能对我将他昨日欲开学宫之事好生说说,今日朝会我便帮他挡下门下省的那群老言官。顾修抬着两条胳膊如是想着。   沉默良久而后,顾修的手臂都端到发酸也不见韩墨初向他走近。他微张双目用余光看向韩墨初原本应在的方向,巨大的琉璃镜前,早已没有了韩墨初的身影。   顾修顿时只觉得胸口中的这口气憋得更厉害了,他自行穿戴整齐后来至饭厅,早膳早已摆好了。韩墨初正端着一碗紫米粥,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吹着热气。另一边,小太子顾毓诚正剥着一颗新鲜煮好的鹅蛋,见他来了,便忙放下手中的吃食,笑吟吟的朝他行礼:“父皇晨安。”   “好。”顾修沉着脸应了一句,接过侍女递到手边的帕子擦了擦手,也端起一碗粥一言不发的往嘴里送着。   顾修虽然生性严肃不苟言笑,日常待人接物时喜怒也少行于色,可也极少有这般一言不发面色冷沉的时候,尤其是韩墨初此时也在膳桌之上。   平日里无话不谈的两人,今日也不知为何都是一言不发,整个早膳桌上的气氛都显得格外诡异。   毓诚一手捧着盛粥的大碗,小心翼翼的拉了拉身旁看起来面色好些的韩墨初的胳膊:“亚父亚父,父皇怎么了?怎得看起来这般不高兴?”   “是么?臣可没看出你父皇哪里有什么不高兴来。”韩墨初叠着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小殿下觉得,陛下不高兴么?”   小毓诚不可思议的眨眨眼睛,他亚父今日这是怎么了?连他都看出他父皇不高兴了,他这个一向能查人于微的亚父怎么反倒看不出来了?难不成他亚父也生气了?想到这里,毓诚忍不住掰开手中的鹅蛋咬了一大口,在无比漫长的咀嚼之中思考起来。   昨日他亚父同门下给事中争论时他就在当朝旁听的屏风之后列席,虽说没有听得太真切但是也听了个大概。事关恩科大事,他亚父又要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门下给事中要同他亚父拼命,想来他父皇心底的不快十成九就是从此而来。   得出结论的小太子第一时间抻着脖子将喉咙里的鹅蛋咽了下去,伸出手拽住了顾修的衣袖仰头笑道:“父皇,你别同那老匹夫一般见识,他是没见过世面,也没出过京城。”   “放肆!”顾修冷着脸,重重的放下了手中的粥碗:“顾毓诚是谁教你这般说话,门下给事中尚祈历经两朝,谁准你叫他是老匹夫的?你如今已是这个年岁了,为何还是这般不懂事?今日朝会过后回你便的东宫跪两个时辰,好生思过。”   “父......父皇.....”当年十三岁的小太子自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父皇顾修对他这般疾言厉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韩墨初身上。   “陛下,太子殿下方才何时说了尚大人的官称,又何时指名道姓说这老匹夫是谁了?反倒是您言辞之中将尚大人的身份做实了。”韩墨初轻而易举的到了顾修话中的漏洞:“还有,尚大人身为门下省从一品大员,虽然在位多年却鲜有政绩,我大周一向最忌庸官散漫,莫不是他仗着虚长几岁便能懒政不为了?既然尚大人在其位,难谋其政,尸位素餐,还请陛下过了年便准他一个正一品金紫光禄大夫,让他荣休养老就是了。”   顾修顺着那个从容坦然的目光看去,那人墨色的双眸比起少年时初见时城府又深了几重。这么多年来,他顾修虽在前朝执掌江山天下,可是论谋算还是不及韩墨初万一。   这么久以来,只要是韩墨初说出的话,他基本上是驳无可驳,辩无可辩。因为即使驳了辩了韩墨初也依旧会有一万种方式找出他的错漏来。   见顾修不说话,韩墨初又将目光转向了小太子顾毓诚:“小殿下,无论如何方才确实是您有错在先,身为东宫太子言语不妨,长此以往又如何继承大统教化万民。今日朝会过后您便好生临一帖魏碑静静心吧。”   小毓诚抿着嘴唇,见顾修并没有出言反对,点点头朝着君臣二人深鞠一躬道:“是,诚儿知错了,今后不会再这般言语不妨了。”   ***   韩太傅同皇帝陛下闹了别扭,不单单是早膳桌上的气氛诡异。   含元殿中的朝会气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起先之时工部吏部先分别报了两项不甚紧要的案子,随后是兵部尚书呈报了来年的军备事宜。   昨日在前朝之上险些争得头破血流的科举之事一直无人开口,礼部之上及门下省的那群老言官们都快把手中的笏板攥化了,都等着对方先行开口。   往日里热火朝天的大周朝堂一时之间竟然静默得针落可闻,气氛越安静,便越无人敢说话,越无人说话朝堂之上便越安静。静得凡是在场的文武官员不管与此事有关无关,喷嚏咳嗦全都吞到了肚子里,连喘气都尽可能的放缓速度,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吸引了君王的注意力,若是在此时被君王提问,答话时稍有不慎头上的乌纱可就保不住了。   “众卿,今日可是无本所奏?”顾修隔着遮面的冕旒环顾殿上四周,打破了这场十分诡异的寂静。   “陛下,臣有本奏。”韩墨初持笏上前,敛声说道:“臣昨日所请学宫之事尚无论断,今日想再请一旨,请陛下决断。”   “陛下,臣也有本要奏。”韩墨初话音刚落,昨日扬言要与他拼命的门下给事中也持笏上前道。   “尚大人,您有何事要奏?”   这是顾修登基以来第一次忽视了韩墨初的奏本,高台之下的臣子都是在官场之上走惯了多少年的老油条了,惊讶之余都品出了君王此番与韩太傅似乎是政见不和。门下给事中自然也听出了天子的这层意思,一时之间忘形得意,将笏板上所书之言尽数念了出来:“臣想弹劾一品太傅韩墨初,倚功造过,动摇国本,阻塞视听,祸乱朝纲,实乃我大周祸患!”   此言一出,方才憋着咳嗦的臣子们咳嗦全数憋不住了,整座含元殿内立时三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嗦声。这几个罪名,连与尚祈同在门下省的同僚们都听不下去了。   这些年来,大周之所以国富民强一是靠着当朝天子的杀伐果决,另一半便是靠着那位韩太傅的算无遗策。   顾修同韩墨初这对君臣之所以能有今日成就,靠得不就是敢为先者不敢为之事吗?类似废除科举设置学宫之事韩太傅做了多少?都是看似不可能,一旦做了便是今子孙受益,造福万民的事情。   眼下无非是在来年恩科将开的当口提出来让人有些措手不及罢了,若是仔细想想,若是恩科制度当真能改成如韩太傅所说的那样,那么整个大周上下都将人才济济,无非就是多费些时日功夫罢了。   这位历经两朝的尚大人,怎能如此颠倒黑白,不分是非?   “尚大人,你今日弹劾可有实证?”天子顾修单手支撑着眼前的龙书案,轻声言道。   “回陛下,韩太傅公然于朝堂之上扬言要废除科举,此举难道还不是动摇国本么?”老尚大人言辞凿凿,丝毫不曾察觉高位之上的天子脸色已经渐渐低沉下来。   “除了动摇国本一项,其余三点可有实证?”天子又道。   “启禀陛下,韩太傅在前朝一贯嚣张跋扈,排挤同僚......”   “尚卿,韩太傅到底是阻塞视听,以功造过,还是嚣张跋扈,排挤同僚?”天子的声音骤然提高,沉稳如山的声音朗朗入耳,虽算不上振聋发聩,可对于尚祈这般多年不曾受过重视的老臣而言,还是极具威慑力的。   “陛下!”尚祈陡然心惊,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真心实意的悔过起来。   他弹劾的这个人是韩墨初啊,君王为了此人能不惜举全国兵力将罗刹边关砸了个稀巴烂。就算如今有个什么政见不和,君臣二人关起门来商议明白了也就是了。他到底是如何这般头脑发热,敢用这般言辞弹劾韩墨初?只怕韩墨初连一两银子的俸禄都罚不下,而他这个门下给事中却要做到头了。   “好了,尚卿也是求功心切,朕明白。”顾修的眉眼舒展,语气也缓和下来,就是依旧冰冷似寒霜一般:“今后门下省呈上来的折子都仔细一些,无凭无据的事便不要拿到前朝来说了。”   “是,老臣明白。”尚祈起身时在官服上擦了擦自己手上的冷汗,暗自庆幸他碰上的是顾修这个从不滥杀无辜的明君。   “韩太傅。”顾修的目光转向了依旧保持着奏请姿势的韩墨初:“你之所请确实有待商榷,今日朝罢你与朕拟封折子来吧。”   ***   晨朝停罢。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的回至紫居之中,天子顾修占着大书房中的长案批阅奏折,韩墨初也不以为意,自行让人备了笔墨纸砚到小书房里撰写顾修在前朝吩咐的奏折。   夜色深沉之时,君臣二人终又聚首。   一床温热的龙纹锦被铺在榻上,韩墨初掀起锦被的一侧:“陛下今日,还是不与臣同衾么?”   “朕体健怕热,自来不需要被子,韩太傅自己盖得暖和些就是了。”顾修冷言冷语的说罢,抱着肩头继续靠在床头运气。   “那好,臣今日写折子累得很,就先安置了。”韩墨初毫不客气的将整床被子卷到了身下,不多时便呼吸均匀了。   顾修看着韩墨初劲瘦的背影,一翻身抱着自己的肩膀,紧着身上单薄的寝衣背对着那人索然睡去。   这是顾修受冻的第二天,身强体健的狼崽子仍旧连个喷嚏都没打,他实在搞不懂为何想有个头疼脑热的这么难。昨天夜里,屋内的炭火渐弱,他本想拽个被角过来与自己御寒,谁知韩墨初霸着整个被子,与自己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想偷个被角都偷不到。   韩墨初在顾修醒过来过后的一柱香后也醒了过来,只看了顾修一眼,就又去自行洗漱了。   顾修咬牙攥拳重重的捣了一下枕头,想发脾气却又不知从何发起,前些日子他还嘲笑宁王顾攸到了这般年纪却和他家王妃吵架吵到离家出走,现下想想当真是人笑人不如人。   他也不知他为何要同韩墨初赌这场气,他心知肚明韩墨初的心思如何,可就是想赌一把,想看看这个人究竟会不会心疼他。   大抵是他们先前的日子当真太忙,忙碌到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两人之间的事情,如今难得清闲几日,他好似总想把先前不曾做过的,不曾想过的,不曾放在心上的都做一遍。   顾修生性倔强执拗,他铁了心打定主意的事情就很难改变,这一次,他说什么都要让韩墨初向他服软,就算不认错也要他先服软。   ***   在接下来的四五天里,晨朝之时二人一如往昔,学宫之事也在群臣一言一语之中提上了日程。   顾修依旧坚持着每天晚上不肯盖被子,韩墨初也不多问,他不肯盖,他就自己把被子卷在身下,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去找吴姑姑多要一床被子。   第六日深夜,高高在上的君王顾修抱着自己那身单薄的寝衣忍着没有锦被的冬夜,忽而觉得背上一暖,一双修长的胳膊从他的背后将他圈住,一个充满纸墨气息的怀抱靠近了他。   “陛下,您这场气到底还打算生多久啊?”   “一百年。”顾修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一百年?陛下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同臣盖一床被子?”韩墨初从顾修身后扣住了人一条胳膊,宛如雕刻般的手指缓缓与人十指紧扣:“陛下的手心都凉了,还说自己不冷么?”   “朕不冷,韩太傅独衾了这些天,怎得今日靠过来了。”顾修的心跳跃如擂鼓,表面上仍然是那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   “今日天冷啊,臣一个人盖着一床被子还觉得身子冷得紧,所以想跟陛下靠在一处暖暖。”韩墨初说着,将侧脸贴在了顾修的脸颊上:“嘶......陛下的脸颊发烫,手心冰凉,人都冻透了吧?”   “你若冷,你让元宝加炭火,加汤婆子,缠着朕做什么?”顾修奋力的挣脱了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整个人又朝墙的方向挪了过去,刚刚韩墨初把侧脸贴在他面上的一刻,他那颗心悬一悬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唉,陛下当真厌恶臣到如此地步么?”韩墨初操着一副前所未有的声线,凄凄然的叹了口气:“想来是臣的年岁大了,陛下不喜欢了,就当臣今夜是自讨没趣吧。”   “你知错了没有?”顾修生生把自己跃跳的心脏咽回了肚子里,转过身反客为主的将人压在了身下。   “嗯?”韩墨初坦然的舒展身体,任由顾修欺压在他身上,笑得目如新月:“陛下想让臣认什么错?”   “你说呢?”顾修已经开始熟练的蓢弅撕扯双方的衣带了。   “臣在前朝所奏皆是国事,陛下这是为了国事同臣赌气,未免也太孩子气了。”韩墨初微微仰着脖颈,流光一般的锁骨连着匀称的肩胛整个展露出来:“陛下若是与臣政见不和可以与臣商议,如此这般的耍小性子,可不是明君所为。”   “朕生气的是你心里有了这么大的事却从不同朕说,你明知道朕有事看不透你,你却还要瞒着朕。你在前朝得罪了多少人也从不在乎,最后还不是要朕替你撑着?”顾修不由分说的在人暴露出来的锁骨上咬下了一连串的红痕:“你若是第一夜就来抱朕的背,朕至于这么多天都不理你么?”   “嗯呃。”韩墨初被这一连串狼牙啃咬的酥痒弄得轻哼一声:“是陛下自己说的,要宠着臣,让着臣,护着臣的。臣这些年来有恃无恐,就是知道陛下一定会在臣背后给臣撑腰。陛下跟臣赌气为得不就是今日么?若是第一夜就让陛下得逞,臣岂不是太吃亏了?”   “韩墨初!你这只天杀的小狐狸,朕今日绝不让你活着出去!绝不让你活着出去!”顾修全身上下燥热非常,所有的理智都被自己怀抱之下那个看不出年纪,不似人间该有的绝色男子占据。   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亲吻了他多少次,顾修依旧会为这个男子发狂,好像周身上下每一寸毛孔都因为血气上涌而扩张起来。   在这样的时候,这个足以住在千万人梦中的男人是属于他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属于他的。   就在韩墨初的裤子被扯到一半之时,顾修的鼻尖忽然传来一阵无法忽视的异物感,随后他抬起手臂,在臂弯的遮掩下狠狠的打了个喷嚏。   不枉顾修这个北荒而来的小狼崽子苦心孤诣的冻了这么久,终于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伤风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学宫   亥正时分, 帝王寝居之内灯火通明。   这是神医苏常如婚后第一次入宫为君王诊脉,主要是因为这君臣二人正值壮年,平安脉上都是清一色的身康体健, 实在用不上苏澈这种级别的神医。   年过四十方才娶妻的苏常如在裴灵枢的精心照料下容光焕发, 好似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 连下颌处稀疏的胡须都显得有光泽了起来。   “常如,陛下可有什么大碍?”重新穿戴齐整的韩太傅披着长衫站在龙榻跟前看着床内顾修烧得双颊通红, 拍了拍摇头晃脑的苏常如。   “贪凉伤风, 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苏澈抬手收拾了脉枕:“这寝殿空大,炭火也大可再添些,现如今百姓家中都用得起的炭火,你们两个怎么就非要这么省俭么?”   “苏常如,我只是问你陛下的身子如何,你用得着说这么一大堆废话么?”   “寻常人一年到头害一两次风寒再正常不过了,谁像你呢?三年五载也不病一次。”娶了妻房的苏神医脾气似乎比以往好了许多,与韩墨初斗嘴的气势都减了三分。   苏神医诊过了脉, 提笔写了一张疏散风寒的药方。内监总管元宝领了方子,便打发几个脚程快的小太监随苏澈一同去去太医院抓药。   紫居明晃晃的夜灯之下,又剩下了这对差一点就差枪走火的君臣二人。   众人走后,顾修一把掀开了压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棉被,伸手拽住床边韩墨初的胳膊,两膀用力,继而将人卡在双臂环弯处。   只奈何风寒导致他鼻塞滞重, 浑身无力,动作幅度稍稍大些就觉得头晕目眩。   韩墨初十分轻松的就挣掉了顾修搭在他身上的手臂, 顺势推着人身体向床内靠了靠, 拉过被顾修掀起的棉被盖在了两个人身上, 微凉的手掌搭在了他滚烫的前额上轻声安抚道:“陛下伤风了,就别胡闹了。”   “朕凭什么不闹?若不是你一心一意冻着朕朕会伤风么?”顾修撑起手肘,将韩墨初才与他掖好的被子又扬起了一大半。   “被子是陛下与臣赌气自己不要的么?陛下不要被子,不就是觉得自己吵不过臣想靠着伤风来惹臣心疼的么?怎么自己伤风了还反过来怪臣不好呢?”   顾修虚弱的闭了闭眼,固执地转过身子将一大半后背直接露在了锦被外面。   “好好好,是臣不好,臣就不该同陛下赌气,更不该忍心冻着陛下,陛下伤风都是小狐狸的错。”韩墨初压着顾修的身体倾身向下,将人整个身子都圈在了厚实的棉被里慢慢的拍顺着人的脊背:“等陛下好了,陛下想怎样就怎样,好不好?”   “你当真?”顾修回过头,毫不客气的将脸埋在了韩墨初的颈窝处。   “臣对陛下几时失言过?”韩墨初的手掌在人脊背上轻轻拍击:“陛下一会儿老老实实的吃了驱风散寒的药,明日好了,想怎样就怎样。”   “那朕要五次。”顾修闭着眼睛,极其敏感的察觉到了在脊背上拍击的手掌突然停顿,他立刻调转话锋:“两次......两次吧.....”   “嗯。”韩墨初温柔的声音又一次在他头顶响起:“陛下先别睡,吃了药再睡。”   汤药在顾修彻底睡着之前煎好了,尚宫吴氏亲自端过来的,一壶汤药,一只白瓷小碗,碗边还放着一小碟解苦的蜜饯樱桃。   “韩太傅服侍得了么?若是不成,还是让老身来喂陛下服药吧。前两日老身就盯着这群奴才添炭火了,谁知道这起儿懒贼,夜里也不知怎么值夜的,活像个死木疙瘩不抽不动的。这天寒地冻的不伤风才怪了!”不管过了多少年,这个夫与子都为国捐躯的老尚宫吴氏还是一如既往的把顾修当做她的亲儿子,顾修但凡是有一点点头疼脑热,她总会从头到尾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陛下这会儿头还疼么?可还是觉得鼻塞?这热度可退下去些了?”   “吴姑姑,陛下没什么大事,苏先生说只要吃两剂药发发汗,散散风寒就好了。”韩墨初时分贴心的替顾修捂上了耳朵:“您先回去歇息吧,我服侍陛下吃了药,就陪陛下安寝了。”   打发走了一脸担忧的老尚宫,韩墨初亲自提了药壶,将琥珀色的药汁倾倒入了白瓷小碗中,端着小碗的碗沿一勺一勺的喂到顾修嘴边。   驱风散寒汤,又苦又烫,顾修每吃一口便皱皱眉头,每一次皱眉都试图换来一句韩墨初的安慰。   “好了好了,一点风寒而已,陛下想让臣心疼多少才算完?”韩墨初喂了半碗汤药,将渐渐温凉的药碗递到了顾修手中:“药凉了,陛下自己喝。”   顾修端着药碗,仰过头一饮而尽。   一碗汤药下肚,顾修头上的热度退了不少,热度一退,整个人的精气神也比方才足了许多。   “陛下真乖,比毓诚三岁时乖多了。”韩墨初弯眸温笑,拿起两颗樱桃蜜饯一颗放进顾修嘴里,一个放进自己嘴里,侧身靠在顾修身边,时不时给人扯扯被角。   “你又不曾吃苦药,吃什么蜜饯呢?”顾修朝人伸手:“再给朕一颗。”   韩墨初啪的一声,拍在了顾修手心上,顺势又端过一碗清水递到人手边道:“陛下这是得寸进尺,快些漱漱口早些安置,明日还有晨朝呢。”   温热的清水洗去了顾修口中的苦涩的药味儿,得寸进尺四个字他在心里暗暗的不敢苟同。   他顾修什么时候得寸进尺了?他得的寸在哪,哪里又有什么尺好进的?   该风寒的时候说什么也害不了风寒,不该风寒的时候风寒了,他白赌了这么多天的气,受了这么多天的冻,一点好处没有捞到不说,连多吃一颗蜜饯都被说成是得寸进尺。   顾修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寿活多少年,可无论他还能再活多少年,他都下定决心不再与韩墨初赌气了,毕竟不管错处在他还是在韩墨初,他都捞不到什么便宜。   ***   隔过两日的晨朝上,由韩太傅提议的废除科举,建立学宫之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在学宫建立的前十年,恩科与学宫两项并存,由学子们自行选择就是。这十年内,恩科入仕的举子进士一切待遇如旧,机会均等。如此一来,满朝文武皆无异议,天下学子也没了顾虑,礼部上下也有迹可循。   过了除夕,天子的明旨便下发到了各州府之上,由各地地方官做主,选定地点兴建新的学府。   乡学的科目以四书为基,在其上之上另外有算学,驭学,诗书,文史几个大项。   府学中的科目则是彻底摒弃了四书的禁锢,开设农学,药学,商学,更有造舟,冶铁,开矿等等,即便学子学成后最终没有考入学宫入仕,将来也可有一技之长用以谋生。   位于京中的学宫科目分类便更加复杂,除了上述几项大科目外,还有针对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这几个朝中的职能部门的专项科目。   另外开设火器造究室,专门用于学习如何造出各种各样的坚船利炮。   府学及乡学中授课的各科学究除朝堂任免之外,各地方官员可以自行举荐,全国上下都饱学之士也可自荐。一经录用,皆绶从三品职衔,其家人也可享朝廷俸禄。   学宫中的主讲人毫无疑问的是太傅韩墨初,韩太傅前半生辅佐君王,教养太子,后半生则又要匡扶天下,教化天下学子。   这等丰功伟绩流传民间,茶楼酒肆之中凭空又多了许许多多以韩太傅为原型的话本来。   京中学宫的地址选在了旧日忠勤宰辅韩明的旧邸,这是顾修的意思。韩墨初深知顾修的心思,顾修是希望能借此让他摒弃过去,从此以后工笔史书之上他韩墨初与那个获罪灭门的韩家再无半点瓜葛。   静朗安逸的午后,顾修在整理着这段时间各地呈报上来的有关兴建学宫的奏报,韩墨初则早早的看完了折子,在一旁提笔铺纸,不知在写着什么。   顾修低头批了半天的折子,脖颈处微微僵硬,他随即起身揉揉脖颈,见韩墨初在写字便好奇的凑上前去。   只见韩墨初面前的长案上铺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雪浪纸,纸上落着八个雄浑有力,苍松劲柏的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臣在写学宫的门头。”韩墨初搁下手中的毛笔,微笑着朝顾修凑近:“臣想将这八个字,挂在学宫中,也挂在全国各地的学塾之中。”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顾修围着这副字看了半晌,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这两句无比直白的劝学诗是出自哪里:“师父,这两句话是何人所著?当真要挂在学宫的门头上么?”   “这是易先生告诉臣的,易先生说他少年之时凡是读书做学问的地方,都贴着这样两句话。”韩墨初展开一柄折扇,细细的将墨迹扇干。   “子冉不是说,易先生是天人么?天人也要读书么?”顾修皱眉疑惑道。   “臣想来,不管天人还是凡人,大抵是都要读书的吧。”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顾修在听见这八个字的出处后,竟然在这简单直白的词句中读出了几分深意:“易先生说的,想必是没错的,就依子冉所说将这八个字悬于各地学塾之中,还有京中的门厅之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易先生:万万没想到,啦啦啦啦啦~~~ 第一百八十九章 铁头   载盛六年, 七月初秋。   位于京中的学宫正式挂牌竣工,整座学宫占地近三百余亩,可同时容纳五千学子在此求学起居, 学子们无论贫富贵贱, 在学宫中的一切花销使费都由国朝供应。   六部之中也设了专岗, 学子们只要出了学宫的大门便可到相对应的职能部门中找到相应的差事,学宫开立第一年, 所有举子出身的学子可以报考恩科, 也可以报考学宫,不违国朝则优取仕的初衷。   至于那些巡游天下的督官郎校们,也由当年恩科新晋的进士们,改为每年随机抽选的各地百姓,那些被选中的百姓一旦发现地方官有贪腐懒政,官官相护之事,可直接入京面圣,无需任何关卡。   大周中原的平民百姓之家无不欢欣雀跃, 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家的孩子有朝一日能由国朝亲自出资栽培,更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为国朝督官。   那些历经三朝的老人们都说,能生在载盛一朝是多少辈子俢来的福气。在天子顾修登基之前,看似繁华强盛的大周又有多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短短十几年光景,整个国朝上下覆地翻天,士农工商尽皆兴旺, 此乃真盛世也。   ***   淮南道,广陵府, 江阴县。   一日大清早起, 两名衙差将一张红底黑字的告示张贴在了县衙外两丈开外的公示牌上。   “诸位乡亲, 诸位父老,停一停,站一站,县丞老爷有话说。”其中一个拿铜锣的小衙役围着公示牌附近敲响铜锣,以此聚集路过此地的贩夫走卒。   约莫一柱香左右,小小的公示牌前便聚集了五六十个围观散众,小衙役们见人数到的差不多了,另一个未拿铜锣的小衙役一面扶着公示牌,一面朝周遭的散众解释道:“诸位乡邻,诸位百姓,如今天子大发惜才之心,在各地加设州府乡学,京中也开设学宫,此乃我大周天子皇恩浩荡。咱们江阴县地处广陵,乃是当朝韩太傅的生身之地。因此咱们的县丞刘大人已然上报知府要在我江阴境内再另外多开两所县学,各家凡有适龄学童还未入学者,可即刻报给各村坊街道的里长,以免耽误了自家孩子今后的前程。”   围观散众们面面相视,交头接耳的议论着当今天子与韩太傅的丰功伟绩,同时夸赞着他们当地这位心系百姓的县丞刘寅大人。   “诸位静一静,静一静,这告示上的事情还没说完呢。”拿铜锣的小衙役再一次敲响了手中的铜锣,用以维持秩序:“这新开的县学之中还缺两位先生,诸位之中若有真才实学者大可毛遂自荐,若是谁人身边能有能胜任此事的都可以向衙门举荐。这可是造福一方的好事情,劳烦诸位多上心吧。”   就在两个小衙差解说完了公告上的内容后,一个文生公子装扮男人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兴冲冲的问道:“请问这县学中的先生月俸几何啊?每月有几日休假?外来本地的可供食宿啊?”   提铜锣的小衙差皱着眉头将这个骤然冒头的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个男子生得清朗明逸,俊秀非常,头戴青灰色幅巾,身穿素色暗纹深衣,腰间坠着一块成色温润的玉牌,手中拿着折扇。分明是一副翩然若仙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说出话来却是那般的庸俗市侩。   “这位公子您放心,在我大周地方县学之上教书,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是我江阴县县学中的先生待遇确实一等一的好,每月不光月月有奉饷,每逢年节之时还有例赏,除了朝廷给的,咱们大人也会额外贴补先生们的用度。但却不知公子您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有功名,在下稍后好向大人通报。”提铜锣的小衙差尽职尽责的向人解释道。   “在下姓李,名铁头,是个途径此地的游方之士。见我江阴之地人杰地灵,故而想在此定居常住,寻个容身之所。至于功名嘛,在下少时贪玩,读书虽多却从未考过恩科。不过想我大周首辅太傅韩大人不也非进士出身吗?”那个名叫李铁头的游方公子回答道。   “有劳公子稍后,在下去与县丞大人通报一声。”提铜锣的小衙差提着铜锣点了点头,将李铁头公子交给了自己的同伴后独自入内通传。   在说到应名之人的名字的时候,江阴县丞刘寅着实犹豫了一番,但是秉承着不可以貌取人,不可以名取人的原则,刘寅还是选择了在花厅之上与人看茶。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没提铜锣的小衙差带着那个一身宽袍大袖的“老爷,李公子到了。”   “您,您就是李铁头,李公子啊?”刘寅在看到被小衙差带入花厅的那位公子两个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小衙差是先见了人再听了名字还不觉得,而他则是先听了李铁头这个名字才见到的真人。   他脑海里那个因“李铁头”三个字而构想出来的粗手大脚的汉子瞬间被眼前这个仙气飘飘的俊朗公子占据。他掏破头也想不透,为什么一个长成这般模样的人,会取个名字叫李铁头。   “是,正是在下。”李铁头轻轻颔首向人致意,坐在对面的刘寅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李......李公子啊,您这是从何而来啊?”江阴县丞刘寅亦是举人出身,入仕已有十年,可是见了这个人确实不知为何,不自觉的恭敬起来了。   “在下这些年一直四海为家,听闻江阴县人杰地灵故而来此游历。”李铁头笑言道:“某在此盘桓数月,见江阴之地风土民生果然不同,遂想在此地定居,正巧碰见您县学之中招先生,故而想在此处谋个生路。”   “那是!我江阴之地确实人杰地灵。就说那易鶨先生避世隐居,当朝太傅出仕的百茗山,距我江阴也不过一步之遥。”刘寅相当自豪的笑道:“古人常言,腹有诗书气自华。本官瞧公子通身上下气度不凡,想来给幼子开蒙的诗书经典都不再话下吧?”   “这点请大人放心,在下在外游历多年。不说胸中有丘壑,但也多少有些见闻,给我大周的学童开蒙想必是得心应手。”李铁头毫不谦虚的应承下来。   “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刘寅起身朝铁头公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就请李公子随本官去新盖好的县学之中去看看吧,若是您觉得合适,本官就修书上报知府大人,再直接在给您在县学里收拾出一间院落来,您看如何?”   “多谢县丞大人想得周到,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事实证明,李铁头确实是个顶顶好的先生。不仅熟读诗书,且见多识广,不管多古怪刁钻的书目他都能讲出个一二三。县里新入学的孩子,无论日常有多调皮捣蛋的,到了他手里立马都能变得规规矩矩。   他到县学一个多月后正赶上中秋,江阴县给了他五十两纹银的节礼,他便揣着银子到了广陵府上给学子们一人买了一小包月饼,又教了许多有关中秋拜月的习俗和诗书,学子们带着月饼回到家中,又是贺节,又是背诗,弄得各家各户都喜气洋洋的。   他到县学三个多月后,就有江阴县专事姻缘的姑婆上门了,说是广陵府中哪个富户家的女儿看中了他,想招他过门为婿。他只说他放不下县学之中的这些学子,故而一一回绝了。   如此一来,这位铁头先生的声望在江阴这个小地方愈发高涨,好像也忘记了他来时的这个名字听起来究竟有多离奇。   某日,一队衙差们在铁头先生的课后抬着一块门头匾额,还有一张画轴在课后时间来到了铁头先生任教的县学里。   铁头先生此时正在整理学子们的课后功课,见有人到访,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温言笑道:“诸位今日怎得这个时辰到我这里来了?可是县丞大人有何吩咐么?”   “叨扰李先生了,吾等是奉了我家县丞大人的命令来给县学里装副新门头。”为首的小衙差抱着画轴朝人行了一礼道。   “什么新门头啊?怎么这样急着送过来了?”李铁头整了整自己的袖口,从书桌后方绕到了众人跟前。   “李先生您看,就是这个。”为首的衙差让身后抬匾额的两个小衙差将待会儿要挂上门头的匾额转了过来:“听说这是易鶨先生当年写过的劝学诗。如今京中学宫落成,韩太傅为表尊师之情,所以吩咐各地方学府皆要将门头匾额换成这个,同时还要在堂屋正方的墙上悬挂易鶨先生的画像,以让我大周学子谨记这位我大周的开国功勋。”   李铁头定睛一看,只见匾额之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李先生,我这两个兄弟先去外面挂门头,您帮我看看我这画轴挂得正不正。”   李铁头沉默的闭了闭眼,认命般的点了点头。   小衙差就势搬了把椅子,跃上去后自后腰处掏出了一把铁锤,又从袖口里退出一根钉子,对着堂屋的白墙一阵敲敲打打。   “我听你方才的意思,这些画像和匾额,今后全国上下每一处州府县学里都有了?”铁头先生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小衙差的背影,好似自言自语般的发问。   “是啊,每一处都有,全国上下的督官郎校们都瞧着呢,再说也是朝廷发的,又为什么不挂啊。”小衙差钉完了钉子,将画轴挂在了墙面上,又伸手捋直了捋画像的边缘,便跃下椅子退到了跟铁头先生平齐的位置上仔细端详:“李先生,您看看我这画挂的正不正啊?诶......”   挂画像的小衙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李先生,不知为什么,这画像上的人生的与你好像啊。”   “是么?”另外两个小衙差刚挂完匾额,就迫不及待的从梯子上跳了下来,一帮黑压压的脑袋都聚集在了那张画像之前。   只见画中的老者身穿纯白色对襟大氅,手持寿星杖,眉眼温润,鹤发童颜,看得出此人年轻时一定是个眉清目秀的俊朗公子,而这位李铁头李先生呢,正生了这样一副眉清目秀的容貌。   一人一画越看越像,如果不事先说这两人无关的话,大约谁都会觉得这画上的分明是爷爷,如今还在世的是孙儿。   *   作者有话要说:   易先生:麻蛋的,下次老子再也不回来了! 第一百九十章 神农   江阴县县学里的那张画像挂上的当天晚上, 那位学识渊博,来去如风的铁头先生就凭空消失了。   如果不是他临走时在显眼的位置上留下了一个十二寸见方的木盒子,江阴县内所有见过这位铁头先生的官民百姓大约都会觉得是他们集体出现了幻觉, 那位温和谦逊, 风趣幽默的铁头先生根本不存在。   最早发现铁头先生消失的县学里长见到那方木盒后当即不敢怠慢, 将那方木盒用绸布包了,径直找到了江阴县丞刘寅府上。   刘寅看着那方并未上锁的盒子权衡再三, 还是掀开了盒盖。   只见, 那方木盒之中装得是两本装订好的硬封书,书中的文字也不是大周文字,还有十二张描绘详尽的图纸,图纸中间还夹着一封写着大周首辅太傅韩墨初谨启的书信,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   刘寅虽不认得图上画得这些机巧簧件,更不知那两本书上的文字写了什么,不过单看“大周首辅太傅韩墨初谨启”这几个字便可知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为了早点将这颗烫手的山芋甩出去,刘寅当天晚上便亲自端着木盒赶到了广陵府, 广陵知府接了这方长刺的盒子,同样是马不停蹄地一路将其送到了淮南道,盒子到了淮南道根本没做停留,由一行官兵护送着到了京中京兆尹府,最后由兼任京兆府尹的宁王顾攸将那盒子直接送到了太傅韩墨初手上。   汴京皇城,专供帝王起居的紫居之内。   韩墨初接了盒子,先是将盒中的十二张图纸依次放好, 又将两册硬封书放在了与图纸对应的位置上,最后拆开了那封写着“韩太傅谨启”的书信。   信中开头第一句话便是一句晦涩难懂的罗刹俚语:“你这天杀的小兔崽子......”   信的内容是用安南语写的中心思想除了抱怨那些铺天盖地的画像之外, 剩下的便是介绍那些图纸和这两册书的用途, 信的末尾还画着一个翻着下眼皮, 吐着舌头的小人儿,好似随时都要从纸上站起来,揪着韩墨初的耳朵再骂一遍。   顾修看不大懂这些外族的文字,少年时韩墨初也曾教他认过几个简单的字词,经年不用也忘得差不多了。近几年那些被大周收复的外邦异族在与大周上表章纳岁供之时,一应要求要以大周文字书写,再由鸿胪寺中的译官们检查   他凑在韩墨初身前,看着纸张上那些陌生的文字还有那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儿,忍不住开口祈问道:“子冉,这上面写的是何事?”   “没什么,这信上是讲这些图纸,和这两册书的用途的。”韩墨初轻飘飘的将信重新折起,填放回了信封之内继续与顾修解释道:“这些图纸上画的是一种新型的火!枪,此器比起我大周现有的第三代□□可以定点连射,威力也比先前单纯的炸燃要大得多,午后臣会把这些图纸送到军器监去,让他们抓紧按照图纸开模,待成批次后,第三代□□便可销往异邦了。另外这两册书上讲的都是万国图上距我大周万里之遥的外域之国,里面写了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文,还有一些地志要塞。信的最后是要我大周加固边关海防,不可轻慢他国,以防来夕外域入侵。”   “君王懒政是国家大忌,眼下虽是太平盛世,可到底还是要居安思危。”顾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六哥听那些来报信外官说,那位留下木盒的先生容貌生得与子冉吩咐要在各地府学之中悬挂的易鶨先生的画像很像,就只是年轻了许多。其实,子冉先前不也是一直觉得易鶨先生尚在人世么?要不要趁机彻查一番?”   “陛下追查此事做甚?易鶨先生若当真在世,早已年过百岁,怎么可能再是年轻人的样貌?那些他与臣幼时说起的天人之论也不过只是戏言而已。如今来的这人想来是易鶨先生早年间留下的后代,又或者只是碰巧生得有几分相似,再或者此人是有意扮做易鶨先生,目的便是为了引起重视好将这些东西送到臣的手上。”   “可是这天下除了易鶨先生和子冉,谁会懂得这些火器之事?易鶨先生若是当真有后代在世又为何要费尽心思的教养子冉?再有,我大周向来是广开言路,广纳贤才,此人若是为了求官求财,或是任何其他所求大可以光明正大的上报地方官,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顾修猛然将自己与韩墨初贴得更近,手臂也环在了韩墨初的腰身上:“朕的子冉聪明绝顶,怎会想不到这点?除非,是你有事想瞒着朕。”   “是啊,臣就是有事情想瞒着陛下,陛下猜到了也不能说。”韩墨初将身体后倾,十分坦然的靠在顾修怀中:“有些事情与其深究原因,不如找到结果,臣和陛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哪能分神追根溯源呢?”   “韩太傅所言极是,有些事,结果比缘由更紧要。”   顾修话音才落,二人所在的小书房外边传来了一阵无比急促的脚步声,听到脚步声的君臣二人松开了彼此,退回到了一君一臣的位置上。   这个匆匆而来的人是两人的内监总管元宝,只见他来时一手捂着头顶的官帽,腋下夹着拂尘,跑得比晴昭公主产女的那一天更快,见到顾修的第一件事便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又膝行两步爬到君臣二人对面,欢喜得语无伦次:“陛下,陛下,长出来了!长出来了!”   “什么?什么长出来了?你慢慢说。”顾修被元宝一反常态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启禀陛下,方才粮农司司正在外求见,说是北荒的地里长出麦子来了!”元宝重重的喘息一声,颤抖着声音回禀道。   元宝和弟弟宝德本就是农家出身,只因家中土地贫瘠,以至于穷困潦倒,无米下锅,不得已才入宫做了内监。自君王登基以来,大力褒奖耕织,现如今连北荒那样的土地里都长出了足以裹腹充饥的粮食,如此一来,天下岂不是就再也没有人家会因贫穷饥饿而变卖儿女了?   这让他焉能不喜?   顾修闻言与韩墨初相互对视一眼,顾修道:“你先免礼,宣粮农司正使进来吧。”   “是陛下。”元宝起身整了整袍裾下方的褶皱,拖着拂尘站在小书房门前高声通传:“宣粮农司司正觐见。”   小书房外,一行人鱼贯而入。   来者一位是粮农司司正傅延冬,另一位是宇诚亲王长子顾健,另并四名大力太监抬着一口五尺见方,三尺深浅的大箱子走了进来,顾修直接开口免去了众人所有入见的礼节:“二位卿家免礼,直接回话就是了。”   粮农司司正傅延冬颔首向君王致意,将身边的顾健让了出来,恭敬道:“启禀陛下,微臣不敢贪功,此番令北荒麦种结实的是顾健大人。”   顾健本是宇诚亲王府的世子,按辈分算是顾修的堂兄。只因自小酷爱种植,于是在永定五年时借着新政的东风,自行请旨卸任官职前往北荒,带着一百多名民间找来的农耕高手一齐扎根在那,经过十年的苦心经营,终于不负众望在北荒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种出了第一亩麦苗。   顾健其人本应与顾修年纪相仿,只因常年在田间地头行走,检查麦苗,抽查土壤,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后,看起来足足比顾修年长十岁。即便身穿朝服,也再找不出半点皇家子弟的模样。   顺带一提的是,他的次弟顾优虽然已经接替他成了世子,可是这些年也一直都在京畿道的县学之内教书。教出的学子今春有数百人报考恩科,还有几个才学甚佳的,已经被圈入了学宫今年京畿道府学初建,顾优直接挑起大梁,以宇诚亲王府的名义遍请名师,将京畿府学弄得风生水起。   想当年,宇诚亲王还曾为了他这两个儿子将来的俸禄同顾修君臣二人闹过一宗。   直至这几年,老亲王见到他的这两个自食其力的宝贝儿子竟是能这般出类拔萃,这才由衷的佩服起韩墨初昔年力排众议的决策来。   被让到人前的顾健收敛眉目,命身后随行的小太监将地上的那口大箱子打开,只见金黄色的谷仁满满当当的堆在箱内,谷粒瘦长均匀,颗颗饱满,就算是不懂农耕的外行人也看得出这样形态的作物就意味着丰收。   君王冷毅的双眼瞬间被那一箱谷仁点亮,韩墨初上一次见到顾修这样的眼神,还是在二十多年以前在宫中的猎场里,顾修见到那匹青鬃马的时候。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期待,这种情绪来自于人的本能。生来严肃的顾修很少会将这种情绪不加掩饰的在外人面前流露,由此见得,顾修是当真高兴。   顾健双手捧过一把谷仁走到君臣二人面前,滔滔不绝地介绍道:“臣此次以产自靺鞨境内春小麦为种,优中选优择选其中耐旱耐寒者,经过数代改良终于育出良种。此次春麦的亩产虽然只有这一口木箱,可是经此一次,土壤之中有了旧苗的养分,到了来年这些麦苗产量必然翻番!”   “好,很好,当真不愧是我顾家子孙。”顾修欣慰的点了点头,重重的在顾健的肩头拍了两下,宛如亲兄热弟一般:“此番你辛苦了,朕会依当年所言敕封你为三等忠德侯,加赏黄金千两,那些跟随你在北荒开垦的农人,皆赏七品职衔。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顾健将手中的谷仁放回了箱中,撩袍跪地,向上奏道:“启禀陛下,臣替那些农人谢您恩典。不过臣当年请旨前往北荒并不是为了爵位,更不是为了赏赐。若陛下相信臣的麦种,就请在北荒设一小县,让附近州府的百姓们来安居吧,臣保证不出几年光景,我大周境内就再也没有一处荒地了!”   顾修闻听此言,郑重其事的将人搀扶起身:“好,朕答应你,来年春日便让户部去北荒丈量土地,分户拨银,让百姓去北荒定居。让我大周版图之上再无荒地。”   “臣多谢陛下成全。”顾健再一次撩袍跪地,朝着顾修拜了三拜。   “好了,莫在拜了。你难得回京,想必叔王已在家中等候多时了,快些回王府去吧。还有傅卿,也早些回府去吧。”顾修迫不及待的出言遣散了众人。   “是,臣等告退!”   众人走后,四周安静下来,小书房内只剩下了君臣二人和那口装满了谷仁的大木箱子。   顾修屈膝跪在了那口巨大的木箱跟前,双手捧起了一把箱中尚未脱壳的谷仁忘我的搓在了脸上,贪婪的嗅闻着谷仁生涩的麦香,感受着谷仁在皮肤上摩擦的微痒,最后又将手心里残余的谷仁尽数填在了嘴里。   带着尘沙,混着土壤,慢慢咀嚼。未经脱壳碾磨的谷仁质地坚硬粗糙,嚼在口中微微发苦,品在舌尖又干又硬,直至两腮生疼才勉强嚼碎,狠命直脖咽下,尖锐的谷壳划过喉咙,痛得他双目失真。   在失真的刹那间,顾修的眼前又浮现了那些终年被积雪覆盖的群山,寸草不生的荒地,怪石嶙峋的山谷,还有那些凶狠异常的野兽。   那片山中呼啸的北风仿佛能把人的骨头刮碎,狂风卷积着暴雪甚至会压塌屋梁,在十二岁之前,他没有吃过糖,没有睡过床榻,见到的野兽比见到的生人还多。   他的母亲,他的舅父,他们云氏宗族的每一个人,总会省下食物和皮毛来让他吃饱穿暖。   如果那个时候,那片土地上也能长出这样的麦仁该有多好?   如果那个时候,北荒的冬日能短一点该有多好?   如果那个时候,他就如现在一般强大该有多好?   如果那些人都能等到现在该有多好?   顾修紧抿双唇,喉间的刺痛感还未过去,每次呼吸都是一种刺激。他重重的咳了两声,回过身去,迎接他的,是一个温厚的怀抱。   那个怀抱里弥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纸墨香气,这个气味于他而言就代表着绝对的安全,和绝对的放纵。   不知什么时候,韩墨初用与他同样的姿势跪在了他的身边,并在他回过身的时候将他拥到了怀里。贴着韩墨初的胸膛,顾修再也把持不住了,凝重的鼻酸让他浑身战栗,眼泪大颗大颗的向下滚落,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韩墨初第一次听到顾修哭出声响,多少次委曲求全,多少次生死攸关,顾修从来都没有哭得这般放纵过。   他知道,他怀中的顾修一定是想起了云瑶,也想起了幼年时那些苦厄的岁月。   虽然顾修很少向他提起他少年时在北荒的过往,可是那年他第一次远征靺鞨时,他替顾修走过一次北荒。   那里的积雪极深,几乎能没到马腹,寒风刺骨。   与他相比,顾修的童年似乎更加沉重。   他的童年是长在百茗山上,长在易鶨先生身边,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那里有棠梨桃杏,有溪水潺潺,有鱼虾草虫,还有一个能斗嘴玩耍的伙伴。   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回京发奋,易鶨先生定会带着他和苏澈舒舒服服的在百茗山上过一辈子,无忧无虑的享受着他的疼爱,直到平安长大,娶妻生子。   而顾修,却没得选。   他必须彻底强大起来,强大到忘记自己还可以脆弱,才能在那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挣扎求存。   他在顾修的心里住了那么多年,他对顾修心中所想的一切都能感同身受。   “云驰,过了年我们随户部的官员一同去北荒看看如何?臣真的很想去看看北荒春耕之时的样子,云驰陪我一起去好不好?”韩墨初温柔的轻顺他的后脑,像极了多年前的午后他拥着他背《左传》的样子。   “嗯......”哭泣未止的顾修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身子向下一滑直接枕在了韩墨初腿上:“我们回北荒去,我要带冬阳一起回去。”   “当然好了,只要云驰想带,我们就带冬阳一起回去。”韩墨初扬起宽大的袖袍遮盖住了顾修满是泪痕的脸颊:“诚儿呢?也带着诚儿一起回去好不好?诚儿还从来没有去过北荒呢。”   “好,我们来年春日就回去”顾修掀开了盖在自己脸上的袖袍,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眸早已红肿得不成样子:“子冉今日,先陪朕去看看母亲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万恶的周一,想日万也没日到。感谢在2021-11-27 15:23:41~2021-11-29 17:1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朝辞、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2个;葱花、一只小猫、咖啡杯中的猫、橘子皮儿、梅雨、白夜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淮 20瓶;达纳苏斯的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陵寝   位于皇城东侧一百余里外的万英山, 是云家宗族的葬地,云氏一族的宗祠也设在那里。   此山本无名,只因是忠魂埋骨之地, 大周太!祖皇帝才将此山赐名为万英山。   深秋寒夜, 君臣二人各自换上一身青灰色的素服, 缷去周身金玉装饰,又以木簪束发, 一人一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大周皇城, 一路扬鞭催马,终在天明破晓之时抵达了万英山山脚之下。   君臣二人并肩翻身下马,惊动了葬地之外负责看守的士兵。   顾修登基这些年,极少在清明以外的时节来此祭拜。营地前的小主事到了一见君臣二人到了,先是揉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看错,随后立马打起精神,招呼着身后的手下该牵马的牵马,该缷祭品的缷祭品, 而他自己则撩袍跪在了顾修及韩墨初面前等候吩咐:“末将参见陛下,见过韩太傅,不知您今日来此有失远迎,请问可要向云大将军通报?。”   “不必了,朕今日不行祭礼,只到灵前看一眼,再去宗祠上柱香。”顾修抬抬手示意那位小管事先行起身, 随后吩咐道:“你去叫人给朕准备几桶清水送过去,朕若不唤你, 你便不必再派人过来了。”   “是, 末将明白。”小管事从平地起身, 立马聚了两三个力气大的士兵去与君王打水,又命人在山口处拦上了明黄色的帷幔,示意今日山中有贵人到访,闲人免进。   云氏一族的葬地是昔年大周太!祖皇帝为了褒奖开国元勋之族而特地选定的风水宝地,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地气清幽,山间松柏也常有蓊蔚洇润之气。   这片葬地之中一共埋葬着二百二十一名战死沙场的云氏将领,这其中便有昔日的辅国大将军云烈,还有大周第一位常胜将军将军云瑶。   但是自大周立国以来为国捐躯的云家军远远不止这些,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埋骨边关,至死都要守在边关的疆域上。   破晓已过,一轮红日,直上云霄。   君臣二人将宽大的袖袍以襻膊缚在背后,一人提一只大水桶,从陵寝的东南角开始,一座石碑一座石碑的开始擦拭。   万英山中的陵寝都是按上将军的规制修建的,一座石冢,一块石碑,石碑高约六尺,宽约三尺,碑壁上写着埋骨之人生平所杀敌宼数量,参战数量,还有最后在何时何地死于哪场战役。   山中秋风刺骨,桶内泉水冷冽,两条胳膊浸了冷水,再被寒风一吹,皮肤上立刻浮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小疙瘩,君臣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就那样一前一后的围着石碑擦拭着。   每每擦过一方石碑后,二人又会肩并肩的在石碑之前站定,朝着深深拜上三拜,紧接着再提着大桶,走向下一座陵寝。   直到将这两百多座陵寝前的石碑都被君臣二人擦得一尘不染,他们方才解下襻膊,相互整理好了衣装,双双跪在了云麾将军云瑶的陵寝之前。   顾修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白色布包,双手将其捧于云麾将军灵前,解开包口露出了一小捧色泽金黄的谷仁,敛眉低声道:“母亲,此物乃是我大周粮农司于北荒境内种出的新麦,请母亲安心,儿子做到了。”   韩墨初陪着顾修跪在原地,一目十行地扫过了碑文之上所写的云瑶将军的生平。   短短的几行字,写尽了这位巾帼英雄的一生。   将军一生共参加了大小战役四百余起,生擒敌军首领一百三十七人,帐下贼首四千三百五十二级,是所有平辈的云家将领中最高的,光是看着这短短几行文字,韩墨初便能想象得到那个曾经在西戎蛮兵救下自己的女子,是个多骁勇的女子。   唯有最后一句让人唏嘘:“将军于永熙十四年病卒于大周极北蛮荒之地......”   “子冉方才不说话,是在看什么?”跪拜完毕,顾修撩起衣袍下摆坐在了生母的墓碑之前。   “臣在看云麾将军的生平碑文。”韩墨初如实言明。   “朕的母亲和朕一样年少从军,戎马半生,身经百战而不死。”顾修闻言,微微侧头将前额抵在了石碑的边沿上,苦涩道:“却不想,会拖着一身莫须有的罪名埋骨北荒。”   “先帝刚愎自负,残害忠良,且到死都不曾承认自己之过,只将一切都推给了罪臣韩明。臣知道这些年陛下心里一直都不痛快,所以才极少在祭礼之外的日子到这里来。”韩墨初席地而坐,就陪在顾修触手可及的地方。   “朕只是不想让云家先祖觉得朕是个一直放不下过去的懦夫。子冉不是告诉过朕,拿剑之人永远只能朝前看么?朕相信朕做的这一切他们都会看到,不必朕每日香烛祭拜,也都会看到。”顾修伸出手,缓缓抚摸着石刻上冰冷的碑文:“子冉可知其实云氏一族有个不成文的祖训。”   “臣愿闻其详。”韩墨初轻轻回应着。   “云家祖训,为将者,忠国不忠君。”顾修抬起双眼,看着四周常青的松柏,幽幽叹道:“在云氏一族眼中,家国天下,江山社稷,民生国情,永远比君王这个人更重要。这样的宗族,君王怎能不加忌惮?”   “陛下也是君王,陛下为何便不会忌惮这样的臣子?”韩墨初反问道。   “那是因为子冉让朕做了个好皇帝,一个不会让群臣百姓失望的好皇帝。”   “国为国之国,而非君之国。一国之君就原本就该将家国天下,江山社稷放在首位,君王若能如此,群臣百姓自然不会失望。”韩墨初坐在顾修身边,拉过人宽厚的手掌与自己的交叠在一起:“陛下做到了君王该做到的,陛下的功绩足够让人仰望,陛下的能力足够让四海臣服,所以云氏无错,您的母亲更没有错,错的就是那些因自己做不到却觉得是因旁人拘束太严庸人罢了。”   韩墨初当着顾修的面,毫不避讳的将先帝顾鸿称之为“庸人”,顾修没有说话,只是极难察觉的扬了扬嘴角:“坐了这么半晌,时辰也不早了,子冉随朕去宗祠上柱香吧。”   “好。”韩墨初挺直了腰背走在顾修身边,一同朝着远处的云家宗祠走去。   云氏宗族的祠堂修建在万英山的半山腰上,内里常年燃着上千盏长明油灯,每一盏油灯都代表着一个英烈的忠魂。   踏在进山的方砖石阶上,顾修冷不防的拍了拍身边之人的肩膀道:“子冉,你可有想过你我百年之后的事情?”   “嗯?陛下指的是何事啊?”   “百年之后,自然是陵寝之事了。”顾修说道。   韩墨初稍稍迟疑片刻,不禁弯眸笑道:“陛下年富力强,何以想到这里了?其实莫说是陛下,就算是臣也都还觉得自己至少还可有几十年的光景好过呢。”   “朕只是今日到了此处有感而发罢了。先帝在时自登基三年后便开始为自己兴俢陵寝,直到崩逝那年还大修了一次。前段日子工部有封折子中还提起了先帝陵寝之中有哪些残剩一半的工程,问朕是否要继续修缮。”顾修一面走一面道:“朕准了折子,可是也想到了自己。”   “怎么?陛下可是也想给自己修座皇陵么?”韩墨初笑问道。   “其实朕并不想独自一人埋骨皇陵之内,想那偌大陵寝,就算内藏珍宝无数又能如何?古来君主都是打着侍死者如侍生的旗号拼了命的将那些金银器皿,奇珍异宝埋藏在自己的地宫之中。与其如此,倒不如把那些银钱都用在国之民生上。一座皇陵至少可开二十座府学,朕何必要把银子浪费在陵寝之上呢?”   “陛下说话什么时候学会兜圈子了,陛下不是一向对臣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么?”韩墨初侧过头,一双温润的笑眼又一次把他看穿了。   “朕百年之后想与子冉合葬陵寝。”顾修不再迟疑,将心中所想立时三刻向人和盘托出。   “那臣可要好生帮陛下想个法子能既不违制,又能让你我都得偿所愿。”韩墨初负手而立,嘴角上弧度更深。   “这么说,子冉是同意了?”顾修突然站在原地,伸手牵扯住了韩墨初宽大的衣袖。   “陛下有必要这般大惊小怪么?”韩墨初顺势牵上了顾修朝他伸过的左手:“臣自永熙十五年入宫以来,一直与陛下形影不离,分别最长也不过数月。所以无论生死,臣都希望能守在陛下身边。虽说依大周国制臣子之身不可与君王合葬,可是子冉却可与云驰合葬。”   “嗯。 ”顾修挽着那人的手背继续朝着宗祠的方向走着,藏匿在苍松翠柏之间的宗祠若隐若现,越走越近时甚至能闻到内里淡淡的松脂香气:“稍后上完了香,子冉再随朕去母后那里看看吧,听长姐说母后前些日子又发了咳喘,也不知现下好些了没有,若不好时,朕想再请苏先生过来看看。”   “好,陛下去哪儿臣便陪陛下去哪儿。”   今日里顾修的话,让韩墨初分外恍惚。   一转眼,他已经陪着那个从蛮荒之地归来的小小少年走过了二十余年。   他们竟然已经相互扶持着走了这么远的路了。   ***   最初我还以为一生很长,谁知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竟然就这样过了一半,分明你我还有那么多想做而未做之事。   我终于开始明白那些终日将来世挂在嘴边的人心中是作何感想的了。   如若是你,我不光想有来世。   我还想有生生世世。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29 17:19:03~2021-11-30 17:1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3085099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将卿 2个;长相思在长安、27656746、猜猜猜、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猜猜猜 90瓶;风儿吹吹 39瓶;21676711 12瓶;30850990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寿面   君臣二人自万英山归来后不久, 军器监也送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江阴县那位神秘的铁头先生留下的那份图纸已经开模完毕,不日即能铸浇打磨,组装试射了。   韩墨初将这种新式火器命名为连珠火铳, 并由君王下旨将此物尽快投入生产, 各地军中的火器军将领也要尽早派遣主将来此学习此物的进攻方式, 以确保此器投入军中后能以最快速度推广全军。   君臣二人似乎回到了永定三年时的那个冬日,每日除了晨朝便是火器局的营房, 为了尽早赶出威力强大的连珠火铳废寝忘食。   韩墨初比起君王顾修甚至更忙碌些, 因为学宫招收的第一批学子已经入学,身为主讲人的韩墨初自然要主持大局。易鶨先生留下的那些珍贵的书本图册也都成了这些学子们今后研习的课题。   宁王妃徐静柔在次年年初生下了她和宁王顾攸的第五个儿子,取名毓含。   小毓含出生那天,徐静柔抱着枕头嚎啕大哭,捶着宁王的肩膀又掐又咬,直嚷着要他把原本的小郡主还回来。连丽太妃也埋怨自己的儿子没本事,怎得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   最终还是晴昭公主出面,带着两岁大的小公主顾曦璨来到了徐静柔的床前, 让小家伙当场认了徐氏做了干娘。   原本还抱着小儿子抽泣的徐氏立马就收起了眼泪,第二天就开开心心的以干娘的身份开始给小公主张罗起嫁妆来了。   晴昭公主心中暗笑:也不知是不是同她那个宝贝弟弟顾攸在一起生活久了,徐静柔的眼泪竟然也变得这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了。   ***   载盛七年,三月初三。   君王万寿之日。   这一天不光是万寿节,也是小太子顾毓诚的千秋节,更是太傅韩墨初的生辰。   父子三人同日生辰的缘分, 着实让人啧啧称奇。   顾修自小就不愿做生辰,他幼时生在北荒长在北荒, 一直都不愿受那些拜寿收礼的繁文缛节, 即便是登基称帝以后也极少开宴做生辰, 除非有什么重大事项要借着君王生辰的名义发作,顾修才会着礼部筹备宴席,款待宗亲。   今年也不例外,京中的文武们都在君王生辰这一天得了一日恩假,还有一份京郊御田正产的时令蔬果。各地方官们并无恩假,顾修刚登基时地方官与顾修祝寿的折子都是由吏部统一收齐,再转交给礼部,再后来韩太傅嫌弃这些毫无意义的祝寿折子浪费纸张,便发了指令再不许各地方官上表祝寿。   每年省下来的银钱,就够得上一个大周百姓小两年的花销了。   这一日,春风和煦,艳阳高照。   紫居之中,一对父子正守着一张空大的圆桌相顾无言的坐着,周遭安静如斯,甚至听得见窗外的鸟叫虫鸣。   小太子顾毓诚陡然之间把脸一垮,整个人向前匍匐,上半身直接趴在了圆桌桌面上:“父皇,儿臣肚子真的好饿啊。”   十五岁的少年人稚气未脱,哪怕他早已入主东宫,在前朝也早已开始接洽军务,可面对自己这个看似严肃的君父顾修时他都始终改不了稚子心性。   “再忍忍,想是也快好了。”顾修轻咳一声,用以掩饰他腹中因为空虚而隐隐发出的响动。   今天是他们父子三人的生辰之日,韩墨初从三日前便说要在这一日亲手做三碗长寿面,就当是给这对父子的生辰贺礼了。   这样经济实惠,又极有心意的贺礼也就只有韩太傅才想得出来。   为了吃上韩墨初亲手做的这碗长寿面,这对父子从晨起之时连口水都没喝便一直等在这里,整整两个时辰,早已是前胸贴后背了。   约着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大早便投身厨下的韩墨初终于现身了。   还是那一双温润似玉,弯如新月的眉眼,一袭象牙色深蓝滚边的广袖圆领襕衫,玉簪束发,连鬓角都不见一丝凌乱,丝毫看不出这人方才在厨下整整忙碌了两个时辰。   紧跟在韩墨初身后身后过来的是内监总管元宝,他手中端着一方大托盘,盘内放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呀,可终于好了,儿臣都快饿死了。”已经饿到把玩筷托的小毓诚见了吃食,立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两步凑到元宝公公跟前准备帮着端面。   “太子殿下您当心,这面汤可是烫的。”元宝说罢将手中的大托盘放在了圆桌正中,依次按照父子三人的位置摆好了汤面的大碗,又将分汤用的小碗,汤勺和筷著摆在了父子三人手边,退身站至一旁。   “元宝公公先下去吧,这里并没有什么要伺候的了。”韩墨初摆摆手命站在一旁内监总管元宝退下,转而面向父子二人:“陛下,殿下,且尝尝这碗面味道如何。”   顾修底下目光细细的端详着眼前的这碗新出锅的长寿面,雪白的面条,油亮的汤头,挺透的菜蔬,面汤里淋着丰腴肥美的肉臊,还有细切的嫩葱均匀点缀,猪油的脂香混合着面香被热气激发,萦绕在鼻尖之上久久不散。   这碗面原型出自扬州广陵府,号曰阳春。是广陵当地百姓的家常吃食,也是韩墨初儿时每次赢了苏澈的压岁钱都要去吃的一种吃食,而今日的这一碗里不止有阳春面醇厚的汤底,还淋上了尚宫吴氏秘制的肉沫臊子。   顺带一提,韩墨初今日亲自下厨做的这三碗面是在吴姑姑的全程指导下完成的,自打顾修和韩墨初在前年吴姑姑出宫照顾晴昭公主时这对君臣趁着夜色将她最心爱的砂锅炸成了两半,她便在小厨房上多加了三把锁,并吩咐所有在君臣二人身边服侍的人无论她在或是不在,都绝不许让这两个活祖宗再靠近她的小厨房。   “父皇,亚父,儿臣实在太饿了,就先吃了。”小毓诚迫不及待的用筷尖挑了一大缕白生生的面条,略微吹吹便送进嘴里。   面条入口的一刹那,小太子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父皇顾修,那一缕白面就像是胡子一般挂在嘴边不上不下的垂着。   “你怎么了?”坐在毓诚对面的顾修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也挑起一缕面条送进嘴里。   然后,顾修也愣住了。   对面落座的一对父子,就那么一人咬着一缕面条,一动不动,更不说话。   坐在父子二人中间的韩墨初见状也挑了一口面条,面条入口的瞬间,韩墨初舌尖上敏感的味蕾立马就将这团滋味不明的东西顶了出来。   这碗看似美味的面尝起来竟然又甜又咸又酸又辣,挂在面条上的汤汁中混杂着和面的碱味,还有一丝菜蔬未熟的生苦之味,好似哪一味料都放多了些,煮得火候又差了些,综合在一起就是十足的难吃。   他上一次吃这么难吃的东西还是在多年以前给顾修用铜壶煮的那碗半生不熟的咸粥,简直比战场上那些未经调味就架火烤熟的炙肉还要难以下咽。   “咳咳,陛下殿下别吃了。”韩墨初掏出怀中的软帕轻轻擦擦嘴角,温润的笑颜之中夹杂着些许愧疚。他早就该知道自己确实不擅烹饪,可又偏偏每次都不愿死心,毕竟比煮面难上千百倍的事情他都能信手拈来,怎么就做不出一碗滋味上成的长寿面?   可见上苍公平,说到底还是人无完人。   叼着面条一动不动的父子二人终于有了动作,他们先是将含在口中半晌的面条用筷子送到了口中,又沉默的合眼将其咽下。   “其实,臣不介意......”韩墨初再次开口试图阻拦。   这对相顾无言的父子好似听不见一般,一口接着一口的埋头吃面,好似饿了三天三夜似的狼吞虎咽。   好在面条顺滑,不用怎么咀嚼就能滑过喉咙,填饱肚子,否则这对父子非噎死不可。   父子二人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里不仅仅吃光了碗中的面条,还豪气干云的将碗中的热汤统统一饮而尽。   “亚父,您做的长寿面真好吃啊!”小太子毓诚朝着身边的韩墨初牵扯出了一个实实在在心满意足的笑容。   “嗯。”另外一边的顾修也点了点头,对韩墨初的手艺表示出了认同:“朕觉得子冉做的面,倒也不比吴姑姑做得差。”   见父子二人这般情形,韩墨初忽而觉得有点恍惚,好似他方才尝过的和这父子二人吃的并不是同一个锅里捞出来的面。   “陛下和殿下,当真觉得臣做的长寿面好吃么?”韩墨初轻声问道。   “好吃!”父子二人异口同声道。   “既然如此,臣这里还剩了一碗,陛下和小殿下就分着吃了吧。”韩墨初笑盈盈的将自己几乎一口没动过的长寿面推到了父子二人中间。   “父皇,亚父,儿臣吃饱了!”小太子闻言,连忙站起身朝着身旁的两个爹爹分别行了一礼:“午后毓恒哥哥要我去他新盖的府上吃酒,顺带帮他看看给新妃的聘礼,儿臣想先行告退了!”   “去吧,饮酒可以,只是莫要贪杯。”顾修看了一眼正在憋笑的韩墨初,开口将少年赦了出去,看着少年雀跃奔跑的背影,忍不住发了一丝感慨:“一转眼,毓诚都这般大了。”   “怎么?陛下是觉得自己上年纪了?”韩墨初十分善解人意的将那碗吓跑了小太子的长寿面碗又拉到了自己面前。   “不是。”顾修转过头一脸郑重的与人说道:“朕是觉得,毓诚都这般大了,朕怎么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上了年纪呢?”   “陛下像毓诚这般大的时候已然领兵出征了,不过现下边关安定,毓诚也无处历练。”   “子冉不是与朕说过么,毓诚只消做个明理爱民的仁君便好。大周疆域图上的六邦四海,都是朕和子冉的野心,也不必强加在那孩子身上。”   “臣和陛下都是慈父,可古人又言创业艰辛守业难,臣总想着能替毓诚多做些事,将前路再与他铺得平坦一些。”   “眼下子冉和朕一样都是年富力强,有许多事也不必急于一时,待你我百年而归之前,我们还有得是时间能与毓诚铺路。”顾修:“对了,朕也与你备了一份贺礼。”   “哦?是何物?”   顾修起身走向内室,不多时便抱出了一支三尺长,三寸宽的硬木卷轴匣来,拉开盖子,取出一卷画轴来。   他腾出手解开画轴上的系带,将其展开。   这是一张男子的人像站立图,画中的男子生得明眸皓齿,眉舒眼展,一袭广袖长衫,手中拿着折扇,旁边的落款处盖着顾修的私章并四字题跋:“韩卿子冉”   虽说绘画之人笔力生疏,可依旧能看得出画中人身姿挺拔,仙风道骨。   “陛下不擅丹青,臣不擅烹饪。”韩墨初展开那张画轴,嘴角上扬道:“你我君臣倒是心有灵犀。”   “朕没有假手于人,已然画废了许多张了。”顾修掩口轻咳道:“其实也是与韩卿有几分相似的,上了色也许就更像了。”   “臣又没有说不像。”韩墨初手拿卷轴,云淡风轻道:“其实陛下应当画了自己的人像送给臣,这样有朝一日你我君臣分离之时,臣也好拿着睹物思人啊?”   韩墨初话音才落,双手手腕便被赠画的狼崽子抓了过来,四目相对时,狼崽子一本正经的说道:“你我绝无相离之日,韩太傅又何须睹物思人?”   万寿节后,北荒的春耕开始了。   户部尚书也将当年迁入北荒的一千一百二十户百姓的祖籍,田地,屋舍等事一应上了折子交给了君王顾修。顾修下了朱批,同时也拟了另一道要携同太子,太傅及各府宗亲一同前往北荒,重开春猎典仪,以期北荒自此风调雨顺,大周国朝国泰民安。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30 17:16:44~2021-12-02 11:3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085099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葱花 3个;清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379675 18瓶;30850990 12瓶;向北向北 5瓶;百醴-时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野兽   载盛七年, 谷雨时节。   汴京城内细雨微微,京中各家各户都在这一日祭仓颉,赏牡丹。   天子顾修也在这一日带着身处京中的宗亲文武, 摆全副圣驾前往北荒, 举行自先帝驾崩后, 停摆数年的春猎仪典。   因是顾修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春猎,这一遭跟随前往的宗亲也比先帝在时更多, 所有人都想看看作为曾经的潜龙之地的北荒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宇诚亲王自不必多说, 北荒的粮食是他家长子一粒一粒种出来的,这在饥馑之年可是够得上俢庙塑神的功德。所以他拼了老命也要带着一家大小都去看看,等到过几年入了阴曹,他也能带着一脸荣光去见列祖列宗了。   为着君王离京前慧宁师太的嘱托,晴昭公主一家五口,连着不满三岁的小公主顾曦璨都随驾启程。宁逸亲王府中除了金氏太妃留在京中看护未离襁褓的幼子毓含外,也都到齐了。人到中年,做了一任地方官的宁王顾攸终究没改了幼时的混蛋脾气, 不过也正因为他的这个浑蛋脾气京中上下也再没有了哪家豪门宗亲胆敢随意惹是生非了。   那位百济国的小女王也随宁王世子毓恒一起来了,他们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八月,现下百济国的内政已经全权交由大周的在其地下辖的督户府治理,新罗皇室从旁携同。   待成二人婚后,天子会赐毓恒一个郡王的爵位,要他自立门户,而宁逸亲王的世子之位则顺位移至他次弟毓庆名下。   毓庆的婚事敲定, 太妃金氏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拐弯抹角的与晴昭公主商议着是不是该给已经成年的小太子毓诚也选两个温婉端庄的女孩子入东宫服侍。   ***   十二日后, 天子圣驾抵达北荒境内。   一下马车, 顾修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北荒境内绵延百里, 终年被积雪覆盖的荒山上生长着不知名的树木,暮春时节,山中一片绿意盎然。脚下硬实的厚土上也萌发出了几株细弱的草芽,草芽之间还零星的摇曳着几株红粉相间的小花。   听顾健介绍说,那些树木是借海运驿路从外域运来的树种,耐旱耐寒,生长周期极快,且木质疏松又耐焚烧,最宜在北荒境内作为日用燃料。   远处的空地上,除了给随驾宗亲安设营房的亲兵们外,还有一早到此划分宅基的户部官员。只等天子游幸此地后,由工部遣人来此为即将迁居的百姓建造房屋。   营房尚未搭建完毕,随驾的宗亲们也都各自下了马车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赏景说笑。   宇诚亲王顾潮夫妇在家小的搀扶之下去迫不及待的要去看长子亲手播种的农田。小太子毓诚拉着刚刚升任四品的东宫属官孟序带着毓庆等几个弟弟正在挑选明日狩猎要骑的马匹和要用的弓箭,毓诚的骑□□进很快,现下也能开一石上下的硬弓了。   即将成婚的毓恒择拉着未婚妻的手,眉飞色舞的不知说着什么,说得那位新罗远嫁而来的小女王双颊泛红。卓寻卓胜两个小侯爷争先恐后的背着年幼的妹妹,一前一后的追赶着玩风车。   晴昭公主满脸慈爱看着奔跑玩耍的孩子们,身后的驸马卓袇撷了一朵朱红色的小花插在了顾锦鬓边。   宁王妃徐静柔见了驸马为公主簪花的一幕正看得眼热,一转头,她的夫君宁王手里正攥着一大把不知哪里扯来的野花正准备一股脑儿的都插在她的头上,徐静柔连忙偏头躲闪,顾攸却不依不饶,追追赶赶的丝毫不像一对已经过了十几年的老夫老妻。   顾修负手而立环视着周遭热闹的一切沉敛的目光中不知闪烁着几点光晕。在他脑海中北荒那风沙漫天的春日,从来也不曾这般温柔过。   “陛下。”   正在愣神的顾修应声回头,眼前模糊的光晕中映出了一个俊逸挺拔的身姿。来者穿着一身银白色轻甲,一手牵着一匹高头战马,银制的甲片在春日耀目的日光下泛着炫目的磷光,四野的春景瞬间就成了此人的陪衬,除了他,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韩墨初生的实在太美,与焕然一新的北荒一样让他惊艳。   “陛下愣在这里做什么?”韩墨初走到了顾修面前,指腹轻轻抚了抚他湿润的下眼睑。   “朕只是在看长姐他们。”顾修适时的回过神来,眼前的光晕被人擦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   “营帐搭好还要一会儿呢,陛下不想先去放放冬阳么?”韩墨初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到了顾修手里。   顾修点了点头,翻身跨上了冬阳的马背。   与顾修同年出生的冬阳已经很老了,虽然多年以来的精心饲养没有让它步履蹒跚,可他的体力也远远及不上那些年富力强的年轻战马,顾修攀上它的马背时,冬阳本能的刨了刨蹄子,稳稳的将他的主人托在了背上。   君臣二人就这样信马由缰的在北荒的山间漫步,不知不觉间识途的老马冬阳带着两人一行走到了云氏一族横遭贬谪时居住过的那片小木屋。   “子冉,你看!”顾修惊喜的指着那一片低矮的木屋,轻夹马腹快步走了上去。   那些黑漆漆的屋顶,木墙上的毛毡和兽皮,那些残旧的石刀石磨依旧静静的矗立在那里,依旧保持着顾修少年时离开前的样子。   他已经有二十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了,整个北荒都变成了他认不出来的样子,只有这里没变,只有这里一点都没变。   顾修翻身下马,忘情的快步跑到了木屋跟前,伸手抚摸着小屋跟前的木栅,猛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去。   只见身后的韩墨初已经将两匹马都拴在了木屋侧翼的马棚里,笑眯眯的朝他走了过来:“臣想着,陛下应当会想能再在这里住上一夜的,所以便一早遣人将这些木屋都修缮过了。宗亲那里臣也已经安排好了,到了时辰会有人将晚膳送过来的。今夜,臣就在这里陪着陛下。”   顾修转过身,将韩墨初其人圈在了怀抱里抿唇道:“子冉,你为何总能猜到朕的心思?”   韩墨初总是这样一言不发的便会替他去做他想做的事,就好似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出征时,韩墨初只身一人涉雪来到这里,替他的族亲送去了过冬的物资,他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不惜当众重罚韩墨初,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相爱,可却是那样的惺惺相惜。   “我教了陛下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陛下心里想的是什么呢?”韩墨初将手掌轻轻搭在了顾修的后脑上轻轻顺着人的头发:“好了好了,快些进去吧,难不成陛下都这般大了,还要臣抱着才肯走么?”   顾修意犹未尽的从韩墨初的肩上抬起头来,脚步轻快的迈进了那间木屋。   木屋中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空荡荡的大屋里保持着云麾将军昔年生活的样貌,几乎没有陈设,唯有顶棚上吊着一口大铁锅,下方的土槽是用于烧火的,角落处整齐的堆放着十几张兽皮,墙上挂着角弓,一袋羽箭,还有一盏防风灯。   顾修走近了那间屋子后,十分自然的划亮火折,点燃了用于照明的防风灯,紧接着又从角落里抱来兽皮,小些的豹皮便一张一张的打开平铺在地作为床铺,大些的熊皮和白虎皮便抖松绒毛半卷起来作为被子:“子冉快靠过去坐着,北荒春日白日虽暖,可落日天寒,再过过就要冷了。”   “这算是陛下给臣搭的狼窝么?”韩墨初盘膝坐在了顾修铺好的床铺上,抚摸着膝头上兽皮绵密的针毛,轻声笑道。   “狼窝不是这样的。”顾修并没有听出韩墨初语气中的打趣,依旧忙前忙后的抱柴烧水:“子冉年少时生在广陵府,应当没有见过真正的狼窝吧?”   “臣怎么没有见过真正的狼窝?汴京城里不是就有一个最大的狼窝么?臣日日都住在那里呢。”韩墨初看着顾修埋头生火的样子,毫不掩饰的笑了出来。   “汴京城里哪有狼窝?珍兽园里都有几年没有养过狼了,子冉怎么可能......”柴火被点燃的瞬间,后知后觉的狼崽子终于听出了那人话里都意思,犹如捕猎的野兽一般顷刻之间压到了那人身上,双手扣住人手腕,冷生质问道:“好个不知死的小狐狸,你说谁是狼?”   “这屋子里谁打算吃人,谁便是狼。”韩墨初轻哼一声偏过头去,嘴角高高扬起:“还用得着人说么?”   然后,北荒的小木屋里就出了一件故事。   一只饿了三天三夜的狼崽子逮到了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狼崽子说:“我要吃了你,现在就要吃了你。”   小狐狸说:“你剥皮剔骨的吃只能吃一顿,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每天都把我吃干抹净。”   大约两三个时辰后,天色全然暗了下来。   内监总管元宝按着韩墨初临走前的吩咐为这对君臣送来了晚膳,北荒春日的夜晚与京中的隆冬时节差不多,天子顾修披着一身墨色的软裘从小屋中走了出来,接过了小太监们手中的食盒,本该来接食盒的韩太傅却不知所踪。   小太监们不敢多问,相当识趣的退了下去。   顾修提着食盒走进了温暖的室内,脱下外身御寒用的软裘,露出了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天子独有的龙纹外袍则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子冉,吃点东西么?”   木屋内,韩墨初半散着头发,撑着胳膊靠在木屋的墙壁上,浑身上下都染着兴奋导致的红,锁骨已经被咬得青肿,肩背上还有几个发紫的牙痕,宽大的白虎皮虚搭在腿上,遮着腰线以下的重要部位。   见顾修回来,他慵懒的抬了抬眼皮,轻轻道:“臣这会儿兴致还没过呢,等等再吃吧。”   “那,朕也再等等。”顾修放下了食盒,带着一身屋外的寒气钻到了那张巨大的白虎皮里,紧挨着韩墨初靠着。   “狼崽子,你还没折腾够么?”韩墨初轻咳一声,偏过头去直接抵住了顾修的额头:“上次你伤风时欠你的不是都做完了?”   顾修睁着眼睛看着主动靠近自己的男子,毫不客气的将额头靠在了那人的胸口上:“师父,冷。”   “好好好,罢罢罢。”韩墨初被这一声师父叫得彻底没了脾气,只能探过身子,扯过那张更大的熊皮盖在了顾修背上:“陛下这会儿暖和些了?”   “嗯。”顾修枕着韩墨初的胸口,乖顺的宛如一只忠心护主的狼犬:“子冉你说,我娘亲会不会看到我刚刚欺负你了?”   “云麾将军在天有灵,不会过问陛下这些事的。”韩墨初被顾修这一句话气得发笑:“臣这会儿也没力气教训陛下了,陛下若是不想等臣秋后算账的话,那便老老实实的靠着臣。”   “子冉,朕明日带你去朕小时候和冬阳埋宝贝的地方如何?”   “好,陛下说好便好。”韩墨初轻轻拍击着顾修的脊背,原本想哄睡了他,再给自己穿戴整齐。   谁曾想,狼崽子没有哄睡,自己反倒先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提一下哈,师父父和顾萌萌不是在顾萌萌伤风之后一直都没有做过这种事,而是只有在做够了当天该做的事情的时候,再多做的才是还的,所以那天顾萌萌和师父父一共办了四次。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白虎   次日晨起, 艳阳高照。   耀目的日光逼散了北荒深夜的寒冷,干燥的冷风也变得温润起来。   彻夜未归的君臣二人骑着马,踏着晨曦的日光悠哉悠哉的回到了宗亲们落脚的营地。   看气色, 两个人都如往常一般的容光焕发, 根本瞧不出昨天夜里他们在那间昏暗的小木屋里折腾了多久。   “七弟!昨儿你怎么又同韩太傅躲出去了?”自幼畏寒的宁王顾攸拥着一件相当厚实的狐皮大氅, 头上顶着防风的暖帽,在两个亲随的簇拥下从营地之中迎了出来:“亏我昨日还特地命人烤了我从京中带来的嫩羊, 元宝公公与你送去时都冷了。快走快走, 长姐的帐子里熬着奶茶呢,就等你们了。”   “奶茶?长姐几时会做奶茶了?”顾修翻身下马,将胯!下的冬阳交给了迎上来的亲随。   “这我哪里知道?不过长姐说奶茶醇香适口,最宜在北荒这样的寒冷之地喝了。”顾攸不管不顾的拽着君臣二人的衣袖,一路朝着晴昭公主的营帐走去。   三人赶到时,晴昭公主的营帐中已经挤满了人,毓诚毓恒等几个年长的男孩子正在抬着早膳用的膳桌和蒲团,卓寻毓明等年幼些的男孩子便跟在哥哥们身后帮着摆放碗筷, 见顾修与韩墨初进门,纷纷颔首行礼。   宁王妃徐静柔正举着头上的珠钗哄着半梦半醒吵着要母亲的小公主,晴昭公主顾锦卷着袖袍屈膝坐在一口吊顶的大铁锅跟前,手中攥着一把精致的同柄铁勺搅动着锅中淡褐色的奶茶,百济国的小女王孟通换上了大周女子的服饰,乖巧的坐在顾锦身边帮着打下手。读了一辈子书的驸马卓袇则聚精会神的拿着一把扇子给这锅奶茶下方的火堆加温,鼻头被熏黑了都浑然不觉。   顾攸一进营帐便甩下了头上的暖帽, 钻到了徐静柔身边,伸手逗弄着小公主的下巴:“呼, 还是长姐这里暖和。”   “王爷你看, 曦璨一直闹着要长姐, 我都哄了半日了。”徐静柔顺势将怀中的小女娃递到了顾攸怀里,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   “我看看我看看,咱们的小璨儿是怎么了啊?母亲不是在给璨儿做好吃的吗?”顾攸将粉嘟嘟的小女娃抱了满怀,对着小女娃的脸蛋轻轻咬了一口,然后便一把将小家伙儿捞到了自己的脖颈上骑着:“走喽!璨儿骑大马去喽!”   原本还在抽泣的小家伙儿被人双手一抱,一颠,立刻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奶声奶气的唤着:“大舅舅,跑!跑!”   两岁大的小奶娃还不大会说话,加上顾修顾攸这两个长辈日常纵容,以至于小家伙到了今日也只会把顾攸叫做大舅舅,顾修叫做小舅舅。   “驰儿回来了,同韩太傅一道净了手,准备用膳吧。”顾锦用目光指了指营帐中水盆的位置,温声言道。   “若不然长姐也与朕找些事情做吧,不然就朕和韩太傅什么都不做,这早膳也吃得不安生。”顾修依言去水盆边上擦了擦手,屈膝坐在顾锦身边,看了看锅中正在翻滚的茶汤,又看了看顾锦温柔的笑靥,不由自主的也跟着嘴角上扬。   顾锦蹙眉想了想,顿了顿手上的动作道:“也罢,既然驰儿这样勤快,不如就同韩太傅去内府司的营帐里将早膳点心都拿过来吧,告诉他们就按着本宫昨日的吩咐装盒就好。”   顾修点点头便同韩墨初一齐转身出了营帐。   离营走出不远,君臣二眼神短暂的交汇,韩墨初温声言道:“公主殿下今日烹的这道奶茶,好似是蒙室部落特有的一种吃食吧?”   “是啊。”顾修望着天边越升越高的太阳,欣慰道:“长姐能在今日为我们烹制这道奶茶,想是已经忘了那些陈年旧事了。”   “不,陛下说错了。”韩墨初笑着将其中症结一语道破:“公主殿下不是忘了,而是不用再回避那些旧事了。那些旧事已经不再是她心中的芥蒂,她可以大大方方的给她的孩子和亲人做她在那里用过且觉得好吃的吃食,可能公主殿下自己都不曾想过她有一日可以放得下这些。臣知道陛下这会儿心里高兴得很,所以一会儿膳桌上的奶茶陛下可要多喝些才是。”   早膳的点心虽说是内府司的御厨准备的,可食单是晴昭公主给的。每一样都是各人爱吃的,顾修顾攸和那几个孩子都喜欢的白玉芙蓉糕上了四份,韩墨初喜欢却从不肯同顾修争抢一块的牡丹饼上了两份,徐静柔爱吃的金桔酥也有。   奶茶的滋味,也真如顾锦所说的那样醇香适口,落到腹中遍体生热,手脚都跟着暖了起来,顾修和顾攸一人喝了三碗,连锅底都没有剩下。   ***   早膳过后,以太子毓诚为首的少年们纷纷换上了新作的紧袖猎装,背上了长弓,绑上了箭袋,在晴昭公主面前讨过一通夸赞后兴高采烈的钻出营帐准备在北荒那片临时划分的猎场上大显身手。   天子顾修也换了一身墨色描金的轻甲,肩负长弓,腰悬长剑,身下的高头大马亦是威风凛凛,同丰神俊朗的韩太傅立在一处,谁人不会由衷的赞一句“天作之合”呢?   换装完毕,顾修兜马跑到了正在散步消食的宁王顾攸跟前:“六哥,你怎得还不换装?”   “我家王妃说饱腹骑马伤肠胃,方才我早膳吃了那么多,这会儿骑马可要颠坏的。”一向惜命的宁王顾攸打了个哈欠,拍了拍顾修的马屁股:“我回营帐补个觉,你还是让韩太傅陪你过瘾去吧哈!”   顾攸刚转过身,只觉得头顶一凉,下意识的抬头寻找,只见自己头上的暖帽已经被马背上顾修拿走,并且高高的举在手中边跑边朝他炫耀,顾攸捂着冰凉的脑门叉腰跺脚的咒骂着:“狼崽子!那是柔儿新给我做的!你还给我!马上还给我!”   “追得上便还你。”顾修轻夹马腹,同身边的韩墨初一齐朝猎场中奔了过去,时不时的回头看上一眼。   只见被偷了暖帽的宁王殿下一把甩下了累赘的大氅,艰难的爬在马背上朝他的方向追赶,顾修与韩墨初对视一眼,二人马身交错,韩墨初从顾修手中接了暖帽,兜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顾修则故意放慢速度等着顾攸赶上。   “狼......狼崽子.....你再不还我......我告诉长姐去了啊!”被马匹颠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宁王殿下死死地拽着马缰气喘吁吁的朝不远处的天子顾修大声喊着。   “你想告诉长姐什么?朕何曾拿了你的东西?”天子顾修稳稳的坐在马背上,双手炫技似的朝人摊开。   “嘶......不可能啊!”顾攸紧跑两步继续向前追赶:“你把我的暖帽藏哪儿去了!赶快还给我!不然我告诉长姐今晚不给你饭吃!”   “朕说了没拿就是没拿。”骑术极佳的天子顾修坐在马背上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逗引着气急败坏的宁王:“你想去告状朕现在就陪你去。”   “哈!本王知道了!你给韩太傅了是不是!”渐渐习惯了马背颠簸的宁王殿下恍然大悟:“顾云驰你个狼崽子!你竟敢声东击西!”   “宁王殿下好学问,都知道什么是声东击西了。”顾修猛然间加速飞奔,一溜烟便将宁王顾攸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宁王顾攸的骑术开蒙时便没有夯实基础,以至于时至今日他仍旧是腰松腿泄,根本骑不得快马,只追了几步路便追不动了,草草勒紧马缰,捶着被马匹颠得生疼的脊背龇牙咧嘴的嘟哝道:“真是的,这个狼崽子到底还是幼弟,一点儿也不稳重。还是一国之君呢,哪儿有这样的一国之君?”   宁王殿下一行说,一行骑着马朝大营的方向走去。   行到山口处时,只见自家的长子毓恒带着未婚妻和毓明等几个不满十岁的小弟弟正处拿着一笼大灰野兔练习射活靶,硕大的灰兔身手矫捷,被几个孩子用的蜡头箭几次射中,依旧逃得很欢,这也让几个孩子玩儿得格外起劲。   “恒儿,你诚弟弟他们几个呢?”顾攸看着几个玩儿性正酣的小人儿,对着自己的长子问道。   “回父王,诚弟弟和孟小将军,还有毓庆他们都去山里围猎了。”毓恒伸手把着幼弟毓明的小手瞄准,抽空回了顾攸一句。   “就他们几个进去了?可有人跟着?”宁王殿下关切道。   “父王没看见么?方才七叔和韩太傅也进去了。”毓恒给幼弟擦了擦因弯弓而勒得发红的小手,收了弓箭与父亲回话道:“父王安心吧,韩太傅说北荒这里是新开的猎场,没有什么能伤人的猛兽的。”   “那便好,那便好,春猎本就是游戏,何必弄那些凶神恶煞的东西过来。”顾攸骑在马背上,凭空想起了年少时被那头金狮追赶的噩梦来。   那时候若是没有顾修,只怕现在他人都不在这里了。   若是这样想想,顾修方才抢走他暖帽的事情,他好似也就没有那般生气了。一顶暖帽而已,若是顾修想要,送他一顶又有何妨?他们是亲兄弟,他有的他七弟也该有才是。   ***   深山之中,小太子顾毓诚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统共猎得了三头野猪和一只獾子,这个战果虽然比不上他的君父顾修十三四岁时的战绩,可已经是同龄的兄弟之中战绩最好的了。   不过,对于毓诚这个自幼生在顾修身边的孩子,他的胜负欲总是比其他少年更强一些。   转过一道山口,他惊喜的指着不远处的山石上站着的一只琥珀色,生着梅花斑点的小鹿道:“玉容哥哥,好漂亮的小鹿,咱们把他捉回去养在东宫殿好不好?”   “好,殿下低声些,莫要惊动了它。”跟随他的孟序熟练的替他穿好了活捉猎物绳套,递到了他的手中。   小毓诚接了绳套,屏息凝神的在手中甩了两道,绳套脱手飞出直奔鹿角而去。不想此时,他们二人身下的马儿突然不安的向前奔抢了一下蹄子,直接导致了绳套脱手,连小鹿的汗毛都没有沾到。   “你看看你看看,没捉到吧。”小毓诚稳了稳缰绳,揉了两把马儿头顶的鬃毛道:“此处又没有母马,你刨什么蹄子啊?”   “殿下,马儿好像是受惊了。”年长些的孟序很快做出了判断。   “受惊?为何受惊?这里有什么啊?”小毓诚不以为然的耸耸双肩,一阵微凉的山风吹过他的耳廓,不以为然的笑容骤然僵在了脸上。   人为万物之灵,亦可感知危险。   生而为人,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们二人下意识的转过身去。   只见他们的身后,正站着一只身形巨大,通体雪白的猛虎,瞪着幽幽发绿的双瞳。小毓诚在顷刻之间便理解了“虎视眈眈”一词究竟是何含义。   那只白虎看得出并不是中原品种,好似是被他们拖在马背后面的猎物所吸引,一直跟着他们转到了这个山口。   现在,那只白虎好似并不再满足于他们捕获的那些猎物了,而是想将他们两个也当做猎物整个吞进肚子里。   中原来的战马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野兽,小毓诚身下那匹出身名贵的大宛驹竟被吓得动弹不得,任由猛虎蹿到面前,一爪子撕开了马颈上的皮肉。   马儿惨烈的嘶嚎一声,拼命的挣脱了马缰直接蹿了出去,马背上的少年禁不住这样的颠簸,直接被甩了下来,好在身边的孟序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少年的腰带,少年有了借力的支点,扒住了孟序的肩膀,跨上了孟序的马背。   好在年长的孟序骑术比起毓诚高出不止一星半点,他在确定毓诚已经在马背上坐稳后便再没有了任何的迟疑,直接向前奔了出去。   惊慌的马匹在前飞奔,白虎便在后方紧追不舍。   北荒的山地崎岖,地势复杂。跑着跑着,慌不择路的马儿不慎踏到了一块怪石头,两条前腿向下弯折,马背侧翻,将两个少年直接甩了下来。   孟序在最后关头护住了小太子毓诚的脑袋,顺着山坡滚了出老远方才停下。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时,白虎已经咬断了战马的脖子,正在大口大口的吞吃着马肉,孟序捂着小毓诚的眼睛不让他去看这过于残忍的一幕。   他清楚的知道,失去坐骑的两人处境更加危险了,若是再犹豫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   由于方才逃命时两次剧烈的颠簸,二人箭袋中的羽箭都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弯长弓,还有腰间的两柄长剑。   “殿下,跟在臣身后,把火把点上,这些畜牲都怕火。”孟序悄然用拇指顶出了腰间的长剑,压低声音说道。   长剑离鞘的一声飒响,惊动了听觉敏锐的白虎,被激怒的白虎当即停止了吃肉,张着血盆大口朝两人扑了过来,又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孟序一掌将毓诚推了出去,横过长剑,独自面对着庞然巨物的攻击。   一片惊天的血雾飞溅而起,孟序长剑擦着猛虎的肩胛略过,整个人都被摔飞了出去。   “殿下,快跑,顺着山坳跑!”孟序的肩膀方才被猛虎抓伤,半个身子都在流血,整张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他挣扎着想去捡自己的剑,可是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拼尽残剩的力气朝身后的毓诚吼着。   “走什么走,要走一起走!”小毓诚举着刚刚点燃的火把,挺身拦在了孟序身前。   就在方才,他趁着孟序与猛虎缠斗倒双双倒地的空档,以最快的速度吹燃了腰间的火折子,点燃了火把。   白虎重新龇着泛黄带血的獠牙,匍匐着壮硕的前躯,一点一点的朝两个少年逼近,但由于畏惧火光,又不敢轻易靠前。   小毓诚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攥着长剑,死死的盯着那只白虎散发着凶光的眼睛,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畜牲!你若是敢过来!我便宰了你!你来啊!”   一人一虎,就那样僵持着,一动不动的僵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头白虎的目光忽而变得温顺,它收起獠牙,低下了兽中之王高傲的头颅,整个身子都匍匐在了小太子面前。   好似在同那个手持火把的少年说:从今往后,我认你为主。   ***   与此同时,深山之外。   晴昭公主和宁王妃一起歇过了午晌带着刚刚睡醒的小公主曦璨也到这些少年人堆里凑热闹,顺便等着那些围猎的大英雄们满载而归。   最先从山中出来的是天子顾修和那位箭无虚发的韩太傅,这两人战马后面一人拖了老长的一串猎物,獐狍野鹿无所不有,每一只都是一箭穿喉,引得那些没有进山的小家伙儿们兴奋不已,连连欢呼。   顾修松开了手中绑猎物的绳子,将攥了一路的暖帽重新扣在了顾攸头上:“行了六哥,朕今日猎的都归你还不成么?”   顾攸反手正了正自己头上的暖帽,撇撇嘴道:“这还差不多,今儿的事就不给你告状了。”   过了片刻,毓庆和卓胜这两个几乎同月出生的兄弟抬着自己从深山里猎得的一挂山鸡欢欢喜喜的出来了,见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连忙跑过去显示自己今日的战利品,眉飞色舞的讲述着他们两个方才有多英勇,有多箭无虚发。   “你毓诚哥哥呢?没同你们在一起么?”晴昭公主一面叠着帕子给两个滚脏的泥猴儿擦脸,一面问道。   “没有啊,毓诚哥哥一进山就同孟小将军一齐走了,想来是在我们后面吧?”卓胜闭着眼睛任由母亲带着香气的软帕在自己脸上磨蹭,手还不忘去拉身边同龄的毓庆:“阿娘阿娘,你今晚给我们做鸡汤喝好不好?”   “嗯嗯嗯,姑姑我也要喝鸡汤,还要吃鸡汤炊饭。”另一边的毓庆连连点头,这两样菜两个少年已经在山中商量了一路了。   “好好好,真是拗不过你们。”晴昭公主温温柔柔的在两个少年鼻子上一人刮了一下:“现在时辰还早,等你们毓诚哥哥回来咱们回去。”   “好!”两个少年欢快的答应一声,拉起年幼的妹妹便跑到几个兄弟一处去看那一笼大灰兔子。   晴昭公主不曾想到,这一等竟然又等了大半个时辰。   眼见着日落偏西,山口处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宁王顾攸踮着脚朝山口里望了一望,忧心道:“七弟啊,都这个时辰了,是不是派人去进山去找找他们?这山里天黑了可就危险了。”   “是啊,都这个时辰了,驰儿还是派一队人马寻他们出来吧。”晴昭公主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顾锦话音刚落,一匹浑身是血,脖颈撕裂的的战马便从山坳之中冲了出来,马背上却并没有带着他的主子,这个场景姐弟几人都再熟悉不过了。   永熙十六年春猎,宁王顾攸于山中遇险,就是战马飞奔出来报的信。   “七弟!那是诚儿的马!”顾攸惊呼一声,蹬着马凳直接翻上了马背。如果不出意外,这是他绝对是他上马上得最利落的一次。   “子冉,去调兵。”顾修反应的速度更快,顾攸爬上马背时,他已经朝山坳处骑了一段距离。   随侍的护卫们也反应迅速,火龙一样的火把已经燃了起来。   正当所有人都因小太子的失踪而惊慌无措时,小太子顾毓诚的身影从山坳处慢慢显现,只见他浑身擦伤,披头散发,双手攥着白虎脖颈处的软肉,犹如御马一般骑在白虎背上,白虎的腰间还托着已经受伤昏迷的孟序。   那头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猛兽在少年的身下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乖顺臣服。   那个在君王身边小尾巴一样的长到了十五岁的少年,此时此刻竟是这般沉稳安静,处变不惊。   仿佛命中注定,他就该是下一任天子的人选。   ***   安静的深夜,君王的营帐里已经熄了灯。   黑暗中,韩墨初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身边有只不安分的大虫在动,转过身去,一把将那只大虫用被子裹了环在怀里,轻声笑道:“这个时辰了,陛下怎得还不睡?”   “这个时辰,朕还睡不着。”韩墨怀里的大虫动了动,从蒙在头顶的被子里钻出头来。   “陛下从小每次这样睡不着,都是有话想同臣说。”韩墨初体贴的将被子给人往下挪了两寸,让怀中之人呼吸更顺畅些:“若是有关今日白虎之事,那臣可以告诉陛下,那头白虎便是臣有意为之。”   “朕果然猜得没错。”顾修在韩墨初的怀里翻了个身,枕着人的手臂仰面看着黑漆漆的床帐:“就是不知韩太傅究竟为何如此用心良苦。”   “有陛下这样的君父,毓诚这孩子将来到了前朝不拘做些什么都会被那群臣子拿来与陛下比较。与其将来如此,倒不如现在便渐渐渗透,让他们明白毓诚与陛下一样皆可让众生臣服,他们的隔世之君与陛下一样,皆是天命所归。”   “师父便是师父,永远都能思虑在朕之前,看来今生今世,朕都比不过韩太傅了。”   韩墨初在黑暗中吻了吻顾修的前额:“陛下这些年对毓诚倾注心血,毫无保留。臣不想在陛下与臣百年之后,毓诚会因臣子之言而怨怼陛下,更不想让这孩子在臣和陛下百年之后孤立无援,所以臣必须从此刻开始便将所有能做的都做了。”   “子冉。”顾修仰起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作罢。   这个男子从年少时起便为他虑尽一生,不为恩义,不为功名,不为君臣,只为他顾修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03 15:54:52~2021-12-04 21:5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wuliwul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传说   五月端阳前夕, 离京春猎已有月余的君王顾修在安排妥当了户部工部在北荒拓荒,分田等等事宜后,带着随驾宗亲回到了京城。   跟随君王车驾一起归来的还有小太子顾毓诚在北荒猎场中生擒白虎的传说, 传说自数千里之遥传至汴京, 说辞已经变了数次。   从最开始的小太子智勇双全, 临危不乱,于北荒猎场生擒白虎, 变成了白虎乃是天神下凡的化身, 在北荒潜龙之地蛰伏多年,只为了等待小太子的出现,白虎之所以会向太子俯首,也正因为小太子毓诚不光是天子选定的后世之君,也是上苍选定,有天神护佑的后世之君。   君臣二人万万没想到这个为了给自家儿子在前朝立威的传说从北荒传回京师后会变得这般神乎其神,全然超出了君臣二人的预期。   那头白虎本是韩墨初在同顾修远征真腊的那一年从远疆带回的虎崽,暗中驯养了两年, 一直都在等待时机。   直至今年顾修于北荒开了春狩猎场,韩墨初也觉得时机成熟,才将那头被精心驯养的猛虎放入山中。韩墨初知道自己和顾修这些年教出来的是个怎样的孩子,因此他并不担心这个孩子会不会临阵畏缩,即使会,那只猛虎也绝不会伤到小太子的性命。   归京时正值五月,临江水师又到了每年修缮船只, 扩容编制的阶段。因着先前那位神秘的铁头先生的提示,君臣二人对新一季的海防扩容之事格外重视, 面对那些不着边际的流言, 日渐忙碌的君臣二人也只是一笑置之。   由于君臣二人对流言的置之不理, 汴京城中的风向一下子就变了,从暗地里疯传,变成了明面上的歌颂。   尤其是那些家有闺阁少女,且与小太子年纪相当的高门诰命们,自打圣驾回京后便纷纷如逐臭之蝇一般,抓准一切机会往宁王府跑,借着探望宁王幼子的机会前去试丽太妃金氏的口风。   当朝天子顾修一心为了国政不娶不纳,横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也不娶不纳吧?更何况还是这么个从小养在身边,倾尽心血的宝贝儿子。   这一天,是京中立夏以来最闷热的一天。   先帝宫中那位周太妃请旨入京来了,带着来自家乡泉州的特产土仪,还有两大箱子稚童玩具,打着探望宁王幼子,兼祝宁王长子大婚之喜的幌子,住到了丽贵太妃金氏目下养老的别苑里。   她此番进京也不为别的,就只她兄长家中有个与太子年纪相当的侄孙女还待字闺中,自家嫂嫂抱着真金白银的求到了她的门上,她也不好推辞,只得打起精神,到金氏这里来碰碰运气。   自从先帝驾崩,顾修恩准各位孀妃回归母族,她与金氏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见了。以往在宫中时,金氏与她的交情也不算太好,无外乎就是宫室离得近些,日常走动多些,离宫后便再无联系了。   若是换了寻常人早该深究一下这个贸然来访之人究竟有何企图了,好在周太妃碰到的是一向心无城府的金太妃。金氏得知周氏入京来见她时欢喜的不得了,想也没想就把人传到了自己的宅子里,还拍着人家的手要人家多住一段时日。   京西之地,又是一处人杰地灵,风景秀丽的云水之间。   丽贵太妃金氏养老避暑的新宅子就建在这里,原先的那座赠与晴昭公主待产养身的旧宅,两年前就由她做主添进了小公主顾曦璨来年的嫁妆单子里。   宁王夫妇又与她令选了宅基,盖了一所更加小巧精致的院落。   金氏每日都在这里赏花看戏,含饴弄孙,好不自在。   因再过几日就是端阳,京中的天气不是阴就是雨,宁王妃忧心金氏不能出门心里憋闷。于是便叫了一伙儿汴京城中最时兴的小戏子,在金氏的内厅里搭了戏台,供她与周太妃一齐在屋子里看戏解闷儿。   戏台上,小戏子们十足卖力的翻着跟头,唱着戏谑滑稽的戏文,逗得金氏前仰后合。   戏台下,无数珍稀瓜果摆了一桌子,周太妃瞪着眼睛都没找出三样自己叫得出名字的。而主位上的丽太妃却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偶尔用小银叉子挑一点儿,尝尝滋味也就撂下了。   随着金氏起居的这些天,周太妃无时无刻不在感慨,丽太妃的命数当真是太好了。一亲一养两个儿子,一个娶妻生子,家繁业盛,一个手握天下,是万古难得的有道明君,这两个儿子还都是一等一的孝顺,难怪金氏人到晚年还能这般容光焕发。   “周妹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小戏换班的空档,金氏发现了正在愣神的周氏,歪身靠着精绣的软枕,关切道。   “回贵太妃的话,妾只是觉得您的这院子真好,外头倾盆大雨的,这屋子里连点儿潮气都没有,也不觉闷热,也不知熏的是什么香。”周氏连忙收敛神色,陪着笑脸说道。   “说出来不怕你笑,本宫屋子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是柔儿一手置办的,本宫也说都是极好,就只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金氏端起一只海棠花式的平口玛瑙盏,品了一小口盏内清甜温润的红枣汤:“你也知道的,本宫一向不操心这类事情的。”   “是呢,以往在宫中时妾身便说贵太妃您是最有福气的娘娘了,有陛下和宁王殿下两个孝顺儿子。”周氏卷着绣帕,佯佯的擦了擦嘴角终于找到了能把话题引到她此行的目的上:“而今您看看,恒郡王眼见就要成亲了,这太子殿下也成人了,您就只管颐养天年就是了。”   “恒儿是个好孩子,随了他父亲,一点儿也没让本宫操心。”金氏叹了口气,整了整衣衫的下摆:“诚儿也是好孩子,就只也随了他父皇,成日里在东宫忙进忙出,心大得很呢。就说前些日子同陛下去北荒,好端端的进山捉什么白虎?摔得头脸都破了,心疼的本宫几天几夜都没睡好。”   “太子殿下生擒白虎的事情,妾身在泉州也听说了。”周氏闻言,当即拽住了好不容易挑起的话头:“都说太子殿下是天命所归,是白虎神选定的隔世之君呢。”   “本宫可不知道什么白虎神不白虎神的,本宫只知道那孩子胳膊都擦破皮了,额角都撞青了!”说到此处,金氏又忍不住红了眼圈:“本宫就那么一眼没瞧见孩子就给摔成了这样。早知道本宫就应该跟着!寸步不离的跟着!”   “贵太妃娘娘您别伤心了,太子殿下这会儿不是已经都大好了么?”周太妃见状忙不迭的出言安慰,话锋一转又说道:“其实妾身倒是觉得太子殿下到了这个年纪,身边也该有一两个娴雅端庄的女孩子来约束约束日常了。兴许有了这么个人能时时规劝着些,小殿下来日也就不会那般以身犯险了。”   “要不怎么说本宫过去便喜欢听你说话呢,这话说的可当真说到本宫心坎儿上了。”金氏方才还通红的眼圈,这会儿说不红就不红了:“本宫这些日子正盘算着呢,先前同晴昭公主提过一次,也没正经花过心思。如今你这一提,倒是正合本宫心意。”   “如此说来,贵太妃心中可有什么好人选了?”周太妃目光灼灼,殷殷期盼着一个她想听到的答案。   “这人选嘛......”金氏又拿起了一颗比葡萄珠子还大的樱桃搁在嘴里:“倒是当真没有,其实自打诚儿回京便有几家命妇登门来问过,就只是京中诰命家的女儿,都是娇养的。既不是纳太子正妃,也没得耽误了人家。”   “既然如此!妾身这里正有个好人选啊!”得到了殷殷期盼的答案,周太妃激动得恨不得拍案而起。跟在金氏身边陪了这许多天的笑脸,终于能切入正题了。   “是,是何人呐?”金氏被这激动的老妇人着实惊了一跳,一颗樱桃子险些卡到了喉咙里。   “不瞒贵太妃娘娘您说,我家兄长府上正有个嫡出的小孙女,而今十五岁了,看生辰当比太子殿下小上两三个月。这孩子平日里乖巧孝顺,端庄大方。幼时在县学之中开蒙,而后又与家中的其他兄弟们一道读书,家中无不夸赞的。”周太妃揉了揉手中的帕子:“贵太妃娘娘你若是不嫌弃,妾身此番前来正带了那孩子的画像,您可要瞧瞧看看?”   “这......”金氏听罢此言,恍然间觉得大受欺骗。原来周氏大老远的,根本不是为了来探望她的,而是同那些京中的命妇们一样,就是为了给自家亲戚的孩子谋个前程来的,亏了她这些日子的以理相待了。   “贵太妃娘娘,您若是觉得不妥也不必放在心上,妾身只是随口一提,随口一提罢了。”周太妃看出了金氏此番的脸色不对,当即推脱圆场道。   “唉,也罢。”金氏抚了抚头上的金钗:“既然你们都是这个心思,本宫也就给你们个机会。明年二月,陛下和宁王商议了要为姝宁公主过花朝节,到时候会遍邀京中各名门之家中未嫁的女儿入宫。你呢,就将你家亲戚的孩子也带过来。本宫到时候会让太子同这些女孩子们都见上一面,至于具体能不能让太子殿下领垂青目呢?就要看你家孩子自己的了。”   “如此,多谢贵太妃娘娘成全,多谢贵太妃娘娘成全!”周氏闻言,欢喜得无可不可。金氏既没有回绝她,也没有答应她,就算来她兄长的孙女落选,她也不算白拿了她嫂嫂的银子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朋友,在接下来的两三章里是有关小太子的剧情线,希望各位小朋友喜欢。感谢在2021-12-04 21:52:47~2021-12-07 15:5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起飞的小黄鸭 2个;不去不去不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意难平 10瓶;正在炖蛇羹的兔子、不去不去不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剿匪   东宫殿, 太子府中。   雨后初晴,日光耀目。   十五岁的小太子顾毓诚托着腮帮蹲在巨大的虎笼之前,盯着正在用铁刺叉肉喂老虎的孟序:“玉容哥哥, 该我喂了吧, 你都喂了多久了。”   “殿下, 这虎的咬力很大,您当心不要伤了胳膊。”孟序将铁刺从白虎口中撤了出来, 撞击在铁笼之上发出一声铿锵。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小毓诚飞快的跑了过去, 接过了孟序手中的铁刺,自一旁的大铁桶中叉起了一大块儿精瘦的牛肉:“再说了,这白绒可是我抓回来的!”   “是,末将的命也是太子殿下救回来的。”孟序从毓诚身后绕过,把着对方的两条胳膊,将铁刺送到了铁笼之中。   猛虎嗅着肉腥味儿贪婪的张开了大嘴,用犬牙躲开了刺人的尖锥,一举将刺上的牛肉扯了下来。   白虎的咬力极大, 牛肉脱离铁刺的一瞬间,小毓诚整个人都向后仰去,还好身后有孟序抓着他的胳膊,不然少年人这两条筋骨柔软的胳膊非被拽脱臼了不可。   “嘶,白绒你轻点咬知不知道?”小毓诚举着铁签,皱着眉头没好气的说道。   笼中的白虎抬起毛呼呼的虎爪搭在自己的脑袋上,低头发出两声沉闷的呜咽, 好似在向毓诚这个小主人表达歉意。   “这才乖嘛。”小毓诚在孟序手把手的保护下又叉起一块儿牛肉伸进铁笼之内,这一次的白虎相当配合, 明显将吞肉的动作放缓, 力道放轻:“玉容哥哥, 你说恒哥哥新婚我到底该送他些什么呢?毓庆他们年纪还小,平辈的兄弟中,只有我和恒哥哥年纪相当。”   “这个......”孟序把着小毓诚的手想了想,最后只得满眼歉意的说道:“末将从来不曾给亲生兄长送过婚贺,所以也不知该送些什么。”   “说的也是,玉容哥哥从来都只同诚儿一个人玩。”提起这话小毓诚的脸上就总是忍不住笑意。这六七年光景之下,他与孟序形影不离。孟序纵容他,疼爱他,照顾他,保护他,偶尔还会与君父顾修一样教他骑射,是个极好的长兄。他也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兄长依依切切,毫无保留的亲近着:“不如等恒哥哥大婚时,我把白绒送去与他如何?省得他将来受孟通姐姐的欺负。”   “这,好是好。太子殿下为何会觉得恒殿下来日会受欺负?”孟序不解道。   “恒哥哥他现在就对孟通姐姐言听计从的!与六皇叔一个样子!万一来日孟通姐姐凶起来,他躲无可躲,还能骑着白绒跑到东宫来求救嘛。”小毓诚摸着下巴,煞有介事的分析道。   听罢小太子毓诚的分析,孟序明显更加一头雾水:“那位百济来的孟通女王末将虽只远远的见过两三次,可也觉得她不像是个彪悍之人,也不至于将来把恒郡王追的有家不能回吧?”   “小时候我随吴姑姑去她们乡里玩儿,看到有几户人家的妇人追着夫君打。我便问吴姑姑为什么,吴姑姑说女子成婚之后多半是会变的。”小毓诚若有所思的回忆着自己幼年时的场景,想来想去也没正经想出什么意思来:“罢了罢了,不想那么多了。端阳那日祖母那里的宴席结束以后,我们一道去朱雀坊逛逛可好?听说那里又新开了好几家兰竺商铺,咱们去那里与恒哥哥挑些婚贺,想必也是极好的。”   “是,末将遵命。”   “玉容哥哥,你不要总是一板一眼的说什么遵命不遵命的。”小玉容挺着身子站在孟序身前,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亚父四下无人时从不这样与我父皇说话,今后你无人时也不要这样,我唤你玉容哥哥,你便唤我诚儿不好么?”   “这......”孟序犹疑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叫出口来:“小殿下,末将不敢......”   “嘁,真是扫兴。”小太子把头一扭,抱着肩膀佯怒道:“来日不与你玩儿了!”   “殿下!”   “逗你的!”小毓诚转过身来,亲昵的抱住了孟序的脖颈:“玉容哥哥真好骗。”   ***   端阳过后没几日,岭南道上突然冒出了一小撮匪患。   听说是早年间南诏灭国时一小撮混在尸堆里出逃的旧部残兵,盘踞在岭南道的深山之中隐忍多年,这些日子又不知从哪里纠结了一堆无主的昆仑奴,一行八百余人,打着复辟南诏,迎回他们被幽禁在汴京城中的旧主仡康朗达的旗号在附近的村镇之中抢掠骚扰。   原本这样的事情只由岭南道下辖的府兵便能出面解决,只因大周自改元载盛以来,便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闹过这样成规模的匪患了,因此地方官便按程序报给了兵部,紧接着又由兵部报给了天子顾修。   君臣二人见了这封折子,顾修刚想将那折子原封不动的发回到地方上去,并着兵部附文警告地方,今后此等小事不可轻易上书,否则地方官便要以渎职之罪论处。   韩墨初却将折子按了下来,对君王说道:“太子今以成年,缺乏历练,何不借此机会让太子殿下领兵历练历练?”   于是乎,十五岁的小太子顾毓诚被派往了岭南境内,带着由边军守将云瑾大将军精挑细选出的两千精兵,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初次领兵的剿匪之路。   其实,在山中浪迹十余年的散兵游勇,再加上那几百个连周文都说不清楚的昆仑奴,哪里是装备精良的国朝边军的对手?   开战那日,小太子穿着那一身银色的钊金虎头战甲,坐在用于指挥的铁皮战车上,听着鼓声隆隆,剑眉轻簇,敛神低声道:“孟将军,可准备好了?”   “回殿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发起进攻。”孟序兜转马头,在马背上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好。”小太子略略颔首,随后目视前方,正色高声道:“将士们!冲!”   随着小太子一声令下,先锋将军孟序带着三百人的小队先行冲锋,不到一个时辰就带回了一群皮肤黝黑,衣不蔽体的昆仑奴。   在战车顶上屁股还未坐热的小毓诚见状,连忙顺着战车旁的阶梯爬了下来,几步跑到孟序面前,凑在人耳边问道:“玉容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回殿下,这群昆仑人怕声响,见了大周的军队便直接投降了。”孟序小声回奏道。   原来,就在方才那些昆仑奴听见了□□队朝天发射的几声枪响,这群人便直接扔了手中的木枪长矛,抱着脑袋蹲在原地瑟瑟发抖,骑兵们手中的长刀连一滴鲜血都没有沾上,冲锋便结束了。   这些身经百战的边军将士们从来也不曾打过这般不痛不痒的冲锋,一人牵着一个昆仑奴意兴阑珊的回来了,分明是得了胜仗,却没有半分得胜的欣喜欢愉,好似连场围猎都算不上。   这场由小太子初次领兵的剿匪之战不到三十个时辰便结束了,十二名匪首被生擒,其余人等不是被逼入山涧,就是被□□一击毙命,余下的几百名昆仑奴便由小太子做主,充入边军营地做了伙头杂役军。   剿匪得胜,边军修整两日后便要回到边地继续服役,小太子则要持储君手令代天子督察地方,让边地百姓都见见他们未来的主上。   黄昏时分的主帅营中。   连续穿了五日重甲的小毓诚,终于换上了舒适的寝衣,懒洋洋的仰面躺在铺满厚毡的行军床上:“玉容哥哥快与我揉揉胳膊,这身甲胄好重啊。”   孟序依旧一身铁甲,半跪在小太子身边给人轻轻揉搓着手腕,松弛筋骨:“殿下这几日辛苦了,只是依我大周军规,战时不可卸甲。”   “这我怎么会不知道?玉容哥哥别忘了,我两岁便跟着父皇到军中玩儿了,大周的军规我比你熟。我只是以前从未穿过这么久的重甲,现在想想我父皇和亚父,他们远征之时一年到头都是穿着甲胄睡觉的。”小毓诚闭着眼睛,任由孟序给他活动着酸痛的手腕。   “陛下与韩太傅一向严于律己,所以大周军将才能心悦诚服。”孟序说着给小毓诚脱下了军靴:“殿下可要沐浴?末将可以让他们去备些热水。”   “我是我父皇的儿子,我总有一日会像我父皇一样让这些将士们真心敬服于我的。”小毓诚扑腾一下,翻身做了起来,双手搭在了孟序脖子上:“玉容哥哥,你会一直陪着诚儿么?”   “会,末将是太子府属官,自然会一直陪着太子殿下了。”孟序替小毓诚放好了战靴,诚恳道。   “我不是说你的官属,我是说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陪我出巡,陪我征战,将来陪我做皇帝,到我老,到我死,都一直一直陪着我。”小毓诚赤着脚下了床榻,站在了孟序的面前。   “殿下。”孟序从毓诚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异样,他缓慢的点头回应道:“臣是大周的臣子,一生一世都会为大周效忠,自然会从生到死都陪着殿下。”   “玉容哥哥就是个傻瓜。”小毓诚站在呆跪的孟旭面前,低头几乎与要抵住人的额头:“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就像是恒哥哥对孟通姐姐那样的喜欢。”   “不可!”孟序拒绝得十分干脆,他向后两步跪直了身体:“殿下,万万不可!”   “为何?为何不可?”小毓诚被孟序如此激烈的退缩弄得始料未及。   “殿下......殿下......”孟序抿着双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殿下是储君,末将是臣子,不可,万万不可。”   “亚父和父皇就是这样一起过了半生,为什么亚父和父皇可以,你和我便不可以?!”顾毓诚年少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与愠怒,他死死的按住了孟序的肩膀,期待着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答案:“我心里喜欢你,就想同你在一起。若是你心里也喜欢我,那又为什么不可以?”   “末将无才,比不上韩太傅可以以一当千,面面俱到。殿下来日登基,只靠末将一人也万万不够。”孟序单膝跪地,垂头回避着小毓诚殷殷炙热的目光:“所以末将担不起,担不起殿下的这份期许。”   “你连试都没有试过!为什么就说不可以!还是说你喜欢的是女子?你若喜欢女子直言就是了!”顾毓诚拼了命的摇晃着孟序的肩膀,他自幼长在顾修与韩墨初身边,见惯了这两个爹爹的携手并肩,共创盛世的场景。在他眼里,孟序就是他的韩墨初,他们将来携手一世,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孟序会拒绝他,更没有想过会拒绝得这样干脆。   “殿下如今尚且年幼,这些戏言,末将不会放在心上,末将愿意一生以臣子的身份追随殿下,一生......”孟序后面的话被小毓诚劈头盖脸的一巴掌打断了。   “滚!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再也不要!”顾毓诚歇斯底里的咆哮着,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砸向   年方十五岁的太子毓诚,远远没有他的君父少年之时的那份沉稳隐忍。   他虽生来无父无母,可这十五年他被顾修与韩墨初悉心教养,又被姑母叔伯等亲长宠溺疼爱。同龄兄弟之间,他也永远都是最受偏爱的那一个。   他这十五年一直生活的平安顺遂,他的世界太过美好,所有的心事一直都被小心的呵护在一个光洁的琉璃罩子里,没有经过任何风雨的洗礼,他知道自己是这个国家的储君,无论他想要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去争取。如今这个玻璃罩子被孟序弄出了一道裂痕,他才发现他根本禁不起半点波折。   他很清楚他对孟序的心思,这份心思分明那般纯粹又执着,为什么到了他的口中就成了戏言?“戏言”两个字,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孟序没有离开,始终单膝跪地承受着来自上方乱七八糟的陈设向他砸来,有的磕碰在铁甲上,有的砸在头盔上。   他的脸颊,火热异常,铁甲铮铮的轰鸣声,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为自己争辩的言辞,只能任由这个他视为主上,又视为幼弟的少年宣泄着所有不满的情绪。   他不会说谎,不能告诉那个少年他心中所爱之人是女子。他只知道他愿意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这个王朝,奉献给他的主上,这种感情本就无关情爱。可是当他的小太子对他说出那句喜欢之后,他的这种情感骤然之间变得不再单纯,他茫然又错愕,在说出“戏言”两个字后,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他只想守着他,心无旁骛的守着他。   他知道少年对他的感情弥足珍贵,可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自己无法回应。   他想和往常一样给少年擦掉眼泪,再把他抱上膝头,为他顺顺肩背,带着他去跑马,陪着他放风筝,这样他就又会对着他笑了。   又或者,少年哭闹一会儿便会像以往一样,气着气着便会破涕为笑,拥着他说:“玉容哥哥真笨,我骗你的。”   不知几时几刻,那个少年喊哑了嗓子收起了眼泪,冷冰冰的对他说道:“出去吧,从今往后本宫与你只论君臣。”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太子玻璃心碎了。   感谢在2021-12-07 15:52:08~2021-12-09 21:0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意难平 10瓶;demon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错过   少年人的脾气, 来得快去得也快。   自打从岭南道上回来,小太子毓诚便一直辗转反侧,暗自后悔自己那日的行为无状。盛怒过后, 慢慢冷静下来的小毓诚也开始反思自己那日是否是太唐突了。   孟序的身世与他不一样, 孟序自小是在跟在他的嫡祖母孟氏皇后的身边长大, 七八岁上才入了孟家的族谱,寄在了孟氏一族中一支无后的系族名下。   名义上, 他是孟家族下的正派玄孙, 实际上他只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他和他的亲生父母,都是为了那些极致的权力而被牺牲掉的祭品。   所以像孟序这样的人,他会拼了命的效忠给他机遇的天子,会毫不犹豫的为主上献出所有他可以献出的一切,但同时他也根本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不敢有半点逾越。   想到这小太子便总想去抱抱那个陪他一路长大的大哥哥,告诉他,今后有他在什么都不必害怕。   可每当毓诚真的站在孟序面前时, 想说的话又总会被心里存着的“戏言攬閽”二字绊住。   也许孟序心中根本就没有他,也许他从始至终都会错意了。他是国朝的储君,是这个王朝未来的主人,他不可能对着一个心里没有他的人纠纠缠缠,否则国朝的脸面将于何地?   这段时日以来,孟序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忘不了那日之后少年冷冰冰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被少年厌恶, 只能尽可能的躲到少年看不见的地方去,如果实在躲不开见面, 那也要尽可能的避开少年的目光。   两个人就一直这样彼此冷落着, 谁也不愿意先往前迈出一步。   整个东宫殿一下子便冷寂了下来, 就连养在后院的那只大白虎也因为没有了两人的陪伴而变得郁郁寡欢,食欲不振,整只虎都瘦了一大圈。   小毓诚觉得自己就与那只白虎一样,是尚宫吴氏炖多少补汤送过来,也都无济于事的。   为了尽早解开与孟序之间的心结,小毓诚正正经经下了一道口旨,将孟序一个好好的东宫从四品执事将军,安排在了东宫寝殿门前值夜。   小太子的初衷是,既然你躲着我,那么我便把你带到我身边,你躲不开了,自然会与我说话。可他似乎忘了,把孟序这样一个视军功如生命的青年将官骤然撤换到了侍卫的岗位上,就意味着比刑狱还严苛的惩罚。   小毓诚不明白,为什么他都已经把孟序叫回他的身边了,孟序还是不愿与他说话?   也许他是当真不喜欢自己,年幼时照顾自己也仅仅只是为了报答他君父顾修的知遇之恩?   偏偏在这样的时刻,众兄弟中与小毓诚最为要好的那位恒郡王整日里都忙着授封,立府,筹备婚典,压根顾不上帮他的好弟弟分析局势。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没有中间人的调剂,两个局中人只能任由彼此心中的芥蒂四处蔓延滋长,最终变成了一团难以消磨的乱麻。   每当深夜,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就那么隔着一道门相互倚靠着,相互惦念着,就是谁也不肯先同谁说话,谁也不愿去看谁一眼。转过天来各自带着顶着两团沉在眼下的乌青,继续冷冷的彼此疏远着。   ***   毓诚与孟序这两头倔牛之间别别扭扭的气氛一直僵持到了次年的花朝节那日。   载盛八年,二月初二。   花朝节当日,汴京城内百花齐放。每个商户门前都挂着由内府司统一配发的花环,一些大宗的商家为了应景儿,连匾额上都插满了花草,阶梯上都装饰着鲜花。   街市里,每隔十来步便能看见一个卖花冠的小贩,街市里也凭空多出了许许多多专卖女儿之物的小摊,百姓家中也都选择在这一日带着女儿出门游玩,这一天,整个汴京城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小女儿特有的甜香。   宫城之内更是焕然一新。   为了这一次的花朝节,君王老早便下旨,除含元殿外宫中所有的厅台殿阁之上都要以百花装饰。   宁逸亲王顾攸在小公主顾曦璨出世那年在京郊培育的那些名种牡丹也都被搬进了宫内的御花园中,那些随便一盆便是万金之数的富贵花也在今日只供小公主一人随意采撷。   御花园内的水路之上飘着花船,船身之上覆着轻纱,船中站着从苏州远路而来的乐娘,或抚琴,或弹筝,或击罄,或拨箜篌,细乐之声从水路而来,借着微风,格外的沁人心脾。   各家宗亲,命妇,还有远路上京的外官诰命都带着自家未成人的女儿聚在此地,女子们头上带着各式各样的花冠,面颊的妆靥上也是由花瓣点缀。   小公主顾曦璨穿着一身银丝苏绣的粉色宫装裙,头顶带着轻巧的织锦绒花冠,胸前挂着象牙珍珠佩,乖乖巧巧的坐在晴昭公主膝头,周围百花环绕,小家伙儿也显得愈发玉雪可爱。   宴会开场,天子与韩太傅并肩自水路蹬岸,下旨所有命妇宗亲免于跪拜,各自消遣便是。   这二人今日也未着公服,而是穿着两件制式相同的广袖襕衫,皆以银冠束发,唯一不同的是天子身着的襕衫为牙白色的,而韩太傅的襕衫则是月白色的。   银白相间的常服温和了君王顾修素日冷毅的眉眼,与韩太傅两两相携行在百花之中,倒有几分说不出的相得益彰。   人人皆知当朝天子顾修素日里第一不喜宴席喧嚣,第二不喜脂粉花香,今日若不是为了给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公主顾曦璨结些手帕交,他是断断不可能坐在这么一大堆鲜花中间听曲开宴的。   这是大周开朝以来第二次在宫中举行的花朝节,第一次,是在晴昭公主顾锦六岁那年。那一年是先帝顾鸿登基后内政刚稳的第一年,命妇之中有年长者窃窃私谈着将这两次花朝节大宴相互做比,得出的结论便是,先帝在时的那场花朝节不及此次的十之一二。   花朝节的宴会上,小公主顾曦璨欢喜极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从她出世到现在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那些年长她许多的兄长,那些兄长们不会梳头也不会唱歌,更不会用手帕做成兔子,兄长们稀短的头发根本插不了珠钗,她拿着一箱宁王妃徐静柔送的玩偶要兄长们陪她玩,她的兄长们就只会举着玩偶,宛如开朝会一般一板一眼的说着一堆她根本听不懂的怪话。   兄长们只要见到她必然会抱着她,并且从来不许任何外人靠她太近,就连刚会走路不久的幼弟毓含也知道将来要如何如何护着她。   今日难得没有那些对外人凶神恶煞的兄长们跟在她的身边。她又拿出了这一箱玩偶分给了那些围在她身边的女孩子,她们一齐坐在软绸铺设的空地上,吃着点心蜜饯,喝着润甜可口的羹汤,高高兴兴的唱着歌谣给玩偶簪花。   不远处见了这一幕的君王微微掩着口鼻,对身边之人说道:“早知如此能让这孩子这般高兴,朕一早便让这些孩子进宫了。”   “陛下这才片刻就受不住了,若是一早便让这些宗家小姐们入宫,只怕陛下要折寿的。”韩墨初说罢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小盒艾膏,递到顾修鼻下道:“陛下还是先醒醒神吧,否则一会儿便要头晕了。”   顾修接过艾膏的小瓶搁在鼻下轻抬鼻翼,一阵清苦的幽香钻入鼻腔,瞬间唤醒了人的七窍。醒过神来的他,顺势看向了对面,正巧看到了身在对面的小太子:“嘶,子冉你看,毓诚那孩子做什么呢?”   韩墨初顺着顾修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沿河对岸的几间开阔的水榭里摆着几桌流水席,一大群同龄的少年正聚在一处三三两两的谈笑风生,唯有他们的儿子顾毓诚双手撑着栏杆,心不在焉,闷闷不乐:“陛下不知道么?这孩子这样已然几个月了。”   “几个月?朕如何不知道?往日在前朝时也不见他如此。”君父顾修坐正了身子,头却明显偏向了韩墨初的方向。   “陛下自来都是严父,眼睛里看见的也都是军国大事,自然瞧不见这孩子心里的事。”韩墨初微笑着从碟子里拿起一块儿八瓣牡丹酥,凑到了顾修唇边。   “心事?什么心事?这些日子朕也没有与他多少功课,他又何须这样心事重重的?”顾修咬了一口点心的酥壳,不解道。   “陛下在毓诚这个年纪就没有心事么?”韩墨初轻抬眉宇:“就比如,那贴身放着的小狐狸什么的?”   顾修被“小狐狸”三个字点破了心事,一口香甜的点心还未下肚,便直接呛了出来:“咳咳咳......好端端的说着毓诚,你平白扯上朕做什么?”   “臣只是想告诉陛下,小殿下这会儿的心事就和陛下那个时候一样,终究是到了年纪,不再是小孩子了。”韩墨初十分贴心的给顾修轻拍脊背,又递了一盏清茶给人漱口:“陛下常起居时恨不能将臣紧在怀里吃干抹净,怎么提起这陈年旧事反倒这般脸红呢?”   “这,这不一样。”顾俢喝了口香茶,顺了顺气道:“先说毓诚,子冉可知这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般郁郁寡欢的?”   “陛下说呢?除了那位孟小将军这孩子还能因为谁?”韩墨初抚了抚衣衫下摆的褶皱轻声叹道:“陛下养出来的儿子哪儿哪儿都像极了陛下,唯独一点像极了您的那位兄长宁王殿下。”   “子冉说清些?那孩子如何像六哥了?”   “瞧见心怡之人,也不管旁人心思如何,扑在人身上不管不顾的就要把人占为己有。”韩墨初温声直言道:“所以臣让小殿下,要他知道这情爱之事强求不得,两情相悦和一厢情愿有时也就是一墙之隔。”   ***   对岸,小太子依着水亭的栏杆站着心事重重的望着远方,几个要好的弟弟前来唤他了几次,他也只是摆摆手,拒绝了所有人的相邀。   半个多月前,他的亚父韩墨初毫无征兆的将孟序调回了王师军营,说是新春开年新兵太多,需要些有经验的将官去新兵营主持大局。虽说名义上只是借调,可是归期不定,他也没什么借口好去磨韩墨初将孟序与他还回来的。   这多半个月里,他浑浑噩噩的在东宫殿里辗转难眠,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孟序给他盖被子,陪他骑马,教他练枪的场景,东宫殿里四处都是孟序留下的影子。   在形单影只的孤寂中,他后悔了,他当真后悔了,后悔那日的莽撞,更后悔这么长时间对孟序的冷落。他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不知还在别扭什么。   现在这个人走了,一切都变得那样的无所适从,别说是把话说清,现在想见人一面都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时不时的出神,哪怕君父顾修布置的公文再忙他也总觉得填不满自己。夜里也不管什么时辰,只要是想起来就会跑到后院去看那只他们一齐饲养的大白虎白绒,也就只有白绒才愿意听他说几句他和孟序之间那些琐碎的过往。   十五岁的少年站得累了,颓然坐在了水亭内的台子上,撑着下巴暗想:现在如果孟序能出现在他面前的话,他一定再也不要同他闹别扭了,他要把先前所有的话全部推翻。   他喜欢孟序,会一如既往的喜欢下去,可如果孟序一时之间不愿回应,他也愿意等,等到他愿意回应为止。   只可惜,孟序现在不在,他憋了这一肚子的话想说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方向。   小毓诚叹了口气,飘忽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就那么一眼,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西斜处的曲廊上走过了一个他格外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浅青色的春服,腰间还系着一枚方佩。   是孟序,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是啊,今日花朝节大宴,凡有爵之家的孩子们都到了。孟序是定国公孟家的子孙,自然不会缺席了。   毓诚抻着脖子,眼巴巴的看着那个他日思夜想的玉容哥哥朝他的方向走近,他忍不住绕过人群,朝着与人相对的方向走去。   古人常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总觉得他这会儿与孟序已经有十几年都没见了,再不见面,再不说话他可当真要把自己憋疯了。   “玉容哥哥!好久不见了啊。”一个身着水绿色长裙的少女突如其来的出现,横在了两人之间遮住了孟序即将看向他的视线。   毓诚的脚步被这个凭空出现的少女逼停了,他进退两难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娇憨可爱的少女笑眯眯的站在孟序面前,垫着脚拍上了孟序的肩膀。   他不认识那个少女,也从未听孟序提起过,为什么她会对孟序这般亲近?   “是,许久不见了,你母亲身体还好么?”孟序站定,微笑着朝少女行了个礼。   “母亲和婶娘们就在那边呢,玉容哥哥要不要过去说句话?母亲前些日子还同婶娘们说过你呢。”少女亲切的隔着孟序的袖袍   说起孟序与这少女的关系其实并不复杂,严格来说她算是孟序的义妹。   许久以前,从慧宁师太处刚刚归入孟家宗祠的孟序曾经在少女的母亲膝下生活过一段时日,少女的母亲也是个慈善人,对孟序一向厚待,孟序对她们母女也一直心存感激。   今日少女与孟序在此偶遇,孟序自然少不得要去拜一拜那位曾经的养母了。   孟序被少女拽着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此时此刻的小毓诚忽然眼眶发热心口发酸,甚至还有几分委屈,明明就差那么一步,他马上就能和孟序和好如初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会出现一个这般不合时宜的女子?   他正想跟过去直接问个究竟,却被一个慈祥和蔼的声音叫住了:“哎呦,太子殿下您在这儿啊,太妃娘娘正急着寻您过去呢。”   小毓诚回过头去,只见贵太妃金氏身边的贴身侍女碧云姑姑正绕过他那些嬉闹的兄弟,朝他款款走来。   “碧云姑姑。”小毓诚打起精神唤了一句:“皇祖母这样急,唤我何事啊?”   “贵太妃找您自然是好事情啊,太子殿下去了便知道了。”碧云扶着小毓诚的肩膀,将那人直接转了个方向朝着金太妃所在的小花厅处走去。   ***   丽太妃的花厅小宴设在,御花园东南角一处温暖安静的空地上。   金氏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凤羽宫装,歪身靠坐在主位之上,周太妃,宇诚王妃,康盛王妃,等几个品阶相当的命妇在侧相陪,座下的矮几上摆放着许许多多的香茶细果,蜜饯点心。在主位正坐的对面的灌木花丛里摆着两张圆桌,桌前整整齐齐的坐着十六位宗亲小姐,挺着身子,端着肩膀,连衣摆也没有动过半分,因为她们知道,今日就是她们命中的转折,说不得她们中的哪一个就能飞上枝头了。   这些参宴的女孩子们都是由朝中的命妇们向金氏太妃举荐来的。原本有五十余人,金太妃在今日之前粗粗的选了一回,将容貌性格不佳的都滤掉了,剩下的这些,都是金太妃心目中自觉和顺温柔,明理体贴的好孩子,最适合陪在她这个宝贝孙子身边照顾起居了。   被碧云带到此地的小毓诚见了这一群盛装打扮的少女自然是一头雾水,只好先向金氏行了个礼,又问道:“皇祖母您这是何意?”   “傻孩子,眼下你恒哥哥都成婚了。”金氏拉着毓诚的胳膊让人依着自己的身边坐着,伸手指着对面那些盛装打扮,比春花更为娇艳的女孩子们:“你也该选一个女孩子到你的东宫里去照顾你了啊。”   “这......孙儿.....”小太子此时心里乱纷纷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满脑子都是孟序被那少女拉走的场景,只能摆手推脱道:“孙儿尚且年幼,况且近来父皇指派了孙儿许多政务,只怕无暇......”   “你这孩子,什么政务不政务的?你可不许学你父皇让祖母白白操心那么多年。”丽太妃满眼慈爱的抚摸着小毓诚的额头:“这事情皇祖母说了算,你父皇可管不着。”   “可是,皇祖母,孙儿今日才第一次见她们,怎么能......”小毓诚皱着眉头,满肚子里搜寻着能够拒绝金氏的借口。   “是是是,皇祖母知道诚儿是第一次见她们,所以才要诚儿看看谁合眼缘啊。”金氏拍了拍毓诚的手背:“而且,祖母也不必你多喜欢她们,就是想多个贴心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日常闷了还能陪你说话。”   “就像,像吴姑姑那样么?”小毓诚一脸真挚的询问道。   “嗨呀,你这个孩子。”金氏端着帕子掩着口唇,其他几位命妇也被小太子这一句话逗得忍俊不禁:“什么吴姑姑啊,当真随了你父皇一模一样。快去,凑过去看看有喜欢的没有,老坐在本宫这里哪儿看得清楚。”   满脸无辜的小毓诚被同样强忍着笑意的碧云半牵半推的将小太子送到了那群女子中间,少女们翩然起身,又飘飘下拜,惊得小太子下意识的后退两步,转过身去求助似的看向金氏。   怎知金氏怕他害羞,直接转头去与周氏几人说话,根本不曾看他。   正当小太子踌躇不前,不知所措的当下,热闹的宫宴上又避出了两个想躲清净的人。   他们一男一女,女子穿着鹅黄色的宫装,男子穿着水绿色的春服,有说有笑的并肩而行。   顾毓诚的心里的慌乱被这股浓烈的酸涩占据,他听不清他们两个说的什么,只能看得出他们这会儿聊得十分投机,孟序的笑容就如他年幼时第一次在校场上得见的那样明朗。   联想起往日种种,顾毓诚只觉得自己就仿佛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孟序不喜欢他,也根本不可能喜欢他。孟序喜欢的是女子,同他年龄相仿的女子。   而他们,只是君臣。至多也只比寻常的君臣,多了两分自幼长大的情谊。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一直以为他喜欢孟序,就像他的父皇喜欢他的亚父一样。   可是孟序不是他亚父,他们之间也从来都没有如他父皇和亚父一般的深情厚谊。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把自己困在这样无解的残局里?   孟序同那女子越走越近,说笑声已经渐渐明晰,目光也偶尔会瞥向他的方向。   顾毓诚深深的叹了口气,等待着一个精准的时机,等待着一个可以彻底结束这一切的时机。   孟序与那少女走到了与他咫尺相隔的位置上,终于站定。   说笑声,戛然而止。   当他确定了孟序确确实实正在看着他的一刹那,他毫不犹豫的从少女的队伍中随便牵起了一个女孩子的手腕,朝金氏太妃郑重其事的说道:“皇祖母,孙儿就要她了。”   被选中的少女先是一愣,紧接着绯红着脸颊低下了头,一动不动的任由这个清朗矜贵的少年牵着手腕。   不明所以的金太妃来不及深究,同着一直在她身边赔笑的周太妃对视一眼,欣慰道:“是了是了,这才是祖母的好孙儿。”   “妾身等恭喜贵太妃,恭喜太子殿下。”见此情形,陪在次坐上的几位命妇纷纷下拜,没有半点亏了礼数。   贵太妃金氏没有想到,今日不过是想给他的宝贝孙子相看相看,不想这孩子还当真选到了一个合心的,她过两日就要去同晴昭公主商议商议,是不是该给这孩子一个侧妃的名分。   周太妃没有想到,她兄长硬塞给她要他帮着找个前程的女孩子竟然当真有了造化,那些送给她的真金白银,她花起来也便更有了底气。   顾毓诚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之下选定一位女子,更没有想过这个女子将来会成为他一生之中最让他后悔的一个决定。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太子和孟小将军的故事番外会有,我会把这个有点狗血的故事圆回来的。感谢在2021-12-09 21:01:44~2021-12-12 17:0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只眠羊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颜色可可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良娣   花朝节后, 汴京的学宫里迎来了新一年的招生。   与将废未废的恩科不同,学宫的生员考核是每年一度,自春分之日开考, 至夏至之日招选结束。中选的生员们便可直接带着中选的红签进入学宫。   学宫招生所用的题目各科皆不相同, 考核标准也不相同, 皆是按各部所需,招选出专门合适的人才。   所有的题目是由各科主讲及各部尚书等职先行立项, 再汇总于韩太傅手中, 最后由君王及韩太傅共同做主挑出当年各科的试题。   试题选定下发,生员们在可在考题下发三日内自行前往各乡府县学之内领取考题,作答完毕后呈往府学,府学中选者再将其试卷转送驿路,由专事此事的驿差统一送往汴京学宫之内。   因为所有的考题都与时政要务息息相关,无依可循也无据可考,答案也无统一标准,一味只会死读书的生员即便捧着考题将书翻烂了, 也答不出个一二三来。富贵之家想寻人代笔亦是绝无可能,此番笔试完毕后还有由上至下三轮面试。如此一来,即能从最大程度上规避科场舞弊,也能最大限度的为国朝网罗人才。   自学宫开立当年,报考恩科的人数便直线下降,到了今年各地除了极少数久试不第的举子外,绝大多数的生员都将目光投向了明显于前景仕途更加有益的学宫之中。   哪怕学宫的取仕概率还不及恩科的三分之一。   今年, 自地方送入汴京都中的笔试成文共计五万三千余份,经过府学初选, 六部择优, 三公分选后, 最中剩余两千七百余份。   这两千七百份笔试成文又会按各部所需重新再筛一次,选出第一轮能参与面试的人选。由六部至三公两轮面试均通过之人,才有机会向君王及韩太傅递交新一轮的文书及履历,由君王再行选看。   这一年自春分之日开试,经过两个月的筛选,共计三百三十一份履历被送到了君臣二人手中。   顺带一提的是,六部及府学官员们并不敢徇私,一则是招生人数并没有严格的限制,二则是韩太傅会在当年不定期的抽选当年或是前年被刷下的生员中有评择不公的,主管此事的官员便要被革职查办了。   即日,晨朝过后。   紫居配设的大书房中,君臣二人相对落座,一人手边放着一摞册子,这本册子里详细记述了该名生员的出身,入学前所做的营生,以及第一轮笔试所做的文章还有另外两轮面试的各部评语。   君臣二人便是要从这些生员的履历中挑选出最终的面试者,最后一次面试不为筛选,只为循其将来志向,分科选学,以期来日该生能报效有方。   处理政务时的君臣二人一向很是安静,面对面的坐着,一人手边搁着一盏酽茶,两两无言,唯有纸张翻阅的细响。   天子顾修率先阅完了一摞,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偷空看了眼对面的太傅韩墨初。韩墨初此时逆着光坐着,日正当午之时,耀目的阳光晃得人身影发虚,顶戴的银冠一闪一闪的,照得人不敢直视太久。   形影不离的日子过了太久,顾修时常觉得韩墨初并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他们的今时今日,也许就只是他年少困顿之时做的一场梦罢了。   “陛下这么快就选完了?又盯着臣做什么?难不成想看看臣会不会突然之间羽化飞升么?”伏案凝神的韩墨初忽然开口,瞬间打断了对面之人的庸人自扰。   被戳穿心事的顾修神色一敛,目光迅速集中在了韩墨初面前的被分成两份的履历,轻声遮掩道:“朕只是好奇为何子要将这些履历分成两份罢了。”   “这一侧是臣为国朝选的。”韩墨初抬眸轻按眼睑,伸手抚了抚左手边的几本册子,温声答道:“这一侧是臣为毓诚选的。”   “毓诚?”顾修闻言一愣,不解道:“东宫属官不是一向皆由吏部选拔么?况且毓诚尚且年幼,六部之事尚未理清,子冉现在便想教他如何御下了么?”   “太子殿下虽然年少,可确以成年。上个月太妃娘娘都已经做主替小殿下选了位良娣入东宫了,陛下如何还当他是小孩子?”韩墨初单手撑着额头,修长的手指在书册的封页之上轻轻弹跳:“臣今日选的这些人,他们有才华,有抱负,在前朝又无根无基,无牵无挂,只一心思虑报国之事。这样的人长随太子殿下于东宫,与之共习朝堂之事,将来便会与太子殿下一条心。毕竟臣和陛下陪不了太子殿下一辈子,将来的朝堂还是要太子殿下自己做主。殿下自幼仁慈宽厚,陛下与臣不在,难免会有旧臣生事。”   “到底还是子冉虑的长远,比朕这做君父的想的还要周全。”顾修伸手抚上了韩墨初按在履历封面上的手背:“也难怪毓诚那孩子自小就与你更亲近些。”   “臣比陛下年长几岁,自然想的事情就琐碎些了。”韩墨初挺身松了松肩背,抽出手背单掌轻推了下顾修朝他凑近的脑门:“陛下若是无事了,可否容臣继续?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今年冬至之日也选不完了。”   顾修被这一掌拍上脑门,恍惚之下又想起花朝节那日的事情来:“子冉且等等,你方才说母妃要做主与毓诚娶良娣了?是哪里来的姑娘?可是花朝节那日毓诚拉着的那个姑娘?”   “陛下,亏您还是小殿下的君父,怎得这么大的事情到今日才想起来过问?”韩墨初合上了手中才翻开的履历册子,低声笑道:“贵太妃花朝节那日摆的花厅小宴,说是要同那几位命妇说话,实则就是要与毓诚殿下选妃的。”   “可是子冉不是说毓诚那孩子心里已经装着旁人,还为此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如何又选了这个姑娘?”   “这臣便不得而知了,许是太妃娘娘做主,毓诚那孩子的脾气也没有陛下这般倔强,一时为了哄太妃娘娘高兴顺水推舟罢了。”韩墨初摇摇头,又将手中的履历翻开了一页:“陛下和臣都一样,一贯操心不得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给太妃娘娘和公主殿下处置吧。”   “那子冉可知毓诚选的是哪家的姑娘?”顾修问出的这个问题,纯粹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位君父。   “说是周氏太妃母族正嫡出身的女儿,泉州来的,与毓诚同岁,闺名好似唤作.....”韩墨初凝神想了一想:“周蔷。”   ***   周蔷入东宫那日,是没有穿喜服的,只有一身新制的羽缎华服,还胭脂色的,并非正红。   她带着两个自小用惯的侍女,由尚宫吴氏引路,一行来到了当朝太子顾毓诚居住的东宫殿。她的寝居被安排在了东宫殿中的兰芷堂里。   兰芷堂不算太大,内里的装潢却时分精致,绝大多数的陈设都是金氏太妃与晴昭公主一齐精心挑选的,为的就是让小太子顾毓诚和周蔷这对小人儿能过得舒心一些。   “周良娣,今后这里便是您的住所了,您但凡有任何用度短缺,都可以遣人来告诉奴婢,太妃娘娘吩咐过,您是太子殿下亲自挑选的良娣,凡事都可以不必太按宫例的。”尚宫吴氏朝端着二分亲祖母的架子,又带着八分慈善和蔼,站在那位小太子一眼相中的少女面前亲切道。   “是,多谢吴姑姑费心操持。”少女顶着一头繁复的珠翠,小心翼翼的朝人行礼。   “周良娣不必客气,奴婢这里有一本太子殿下自小用到大的食单,您闲来无事时可以看看。”尚宫吴氏上了年纪,给顾修父子操心操了大半辈子,如今见了周蔷,多少有几分放权荣休的意味了:“您这里若是没什么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是,多谢吴姑姑,吴姑姑慢走。”   尚宫吴氏走后,周蔷迫不及待的拉着两个侍女在这间精致的小屋子里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的,什么都觉得漂亮。   这些日子她都太拘束了,花朝节过后她便被金氏太妃接到了宁王府,由宁王府中的碧云姑姑教习她宫中礼仪,还有一系列身为太子良娣应尽的职责。   今日初入东宫,她身边终于没有了能拘束她的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三个玩儿累的小丫头一齐坐在了那张宣软的大床上,周蔷刚想向后仰躺,身边的侍女清清一把扶住了人的脑袋:“小姐啊,太子殿下还没回来呢,您忘了您今早这头发梳了多久了么?”   “嘶......可是我的脖子好酸啊。”周蔷委委屈屈的扁扁嘴,悻悻的把身子坐正:“清清,浅浅,我肚子饿了,你们呢?”   “小姐您肚子饿了?”年纪大些的清清,拉起了还在玩床帐流苏的小浅浅:“我和浅浅去给您找吃的吧。”   “好,那你们快点回来啊。”清清浅浅走后,兰芷堂里只剩下了周蔷一人,她看着床帐上精美的流苏,抚摸着床上光滑的苏绣,禁不住的嘴角上扬。   作为当朝太子顾毓诚身边的第一个女子,她虽然没有正妻的名分,目今也是独一份的殊荣,她忘不了她临行前父母的嘱托。   她一定会在这座宫墙里出人头地,一定不会像她的姑祖母那样一生无子。   想着想着,她又翻开了尚宫吴氏交给她的那本食单,满脑子里浮现的都是花朝节那日,那个明朗的少年。   原来这个少年喜欢吃鸡汤馄饨,喜欢吃羊肉饺子,还喜欢吃奶味清香的糕点。   这些她都会做,不会做的也会学着做。她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少年,同他白头偕老。   周蔷顶着那一头繁复的珠翠又等了将近三个时辰,小太子顾毓诚终于回到了东宫殿,周蔷连忙整理衣装,提着裙角迫不及待的迎了出去,在见到毓诚的前一刻,她想的还是毓诚见到她后会是怎样惊喜的笑脸,谁知她拎着裙角跑到小太子跟前时,只得到了一句:“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兰芷堂内,灯火通明,红烛争辉。   顾毓诚与周蔷并肩坐在床头,周蔷抿唇低头,双颊泛红。小毓诚双眼出神,不知想着什么。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候在外间的浅浅都打了个哈欠,犹疑半晌的台子毓诚终于开口说话了:“周姑娘,你可有过心上人么?”   “太子殿下,您这是何意?”周蔷错愕的抬起头,心虚的双手冰凉:“妾身不明白,妾身自小便不曾见过外男,所以…所以…”   “周姑娘,我有心上人了,我此生只想要他一个,也只会要他一个。来日等你有了心上人,你便会明白的。”小毓诚攥着拳头磨了磨自己的裤腿,转过头去朝人直言道:“周姑娘,我当真不知道皇祖母会当真把你送给我,也从没想过会娶一位良娣。这件事情实在太荒唐了,你我初次相识,怎么能……不然如此,我送你回家可好?就当今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殿下,您要赶我走么?”周蔷不知不觉的红了眼眶。   “我不是要赶你走,我只是要送你回家去。”小毓诚继续温声解释道。   “殿下,求求您,不要赶我走。”周蔷“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把抓住了顾毓诚的下衣,头上的珠翠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发髻松颓,双眼泪珠累垂,在妆面的铅粉上留下了两道蜿蜒的痕迹:“太子殿下,您若是不喜欢我,您大可以不见我,大可以放着我,就是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您那日当着所有人的面选了我,今日又不要我,我的父母,祖父母,还有姑祖母,都会觉得是我让您厌烦了,我今后便再不能抬起头了。太子殿下,求求您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要赶你走,更不是讨厌你这个人。”小毓诚皱眉俯身试图将人扶起:“而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就算你在这里,我也终究无法与你如夫妻一般相处。你留在东宫殿里难道不会憋闷么?你一定是个极好的女孩子,同我妹妹是一样的,你该有个更好的归宿,有真正的心上人,而不是被困在我身边。花朝节那日的事情皆是我一人之过,我自会去找皇祖母解释清楚,也绝不会让你的家族蒙羞,我会尽我所能的给你和你的家族补偿。”   “不!”周蔷抓着小毓诚的衣衫下摆疯狂摇头:“不饢婫!太子殿下,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只求您能留下我!只求您能留下我!不管您的心上人是谁我都不会过问,不管您心里想着谁我也都会守好我自己的本分!求求您!千万不要让我回去!”   “这......”小毓诚看着少女哭花的妆面,心间不免一阵恻隐:“也罢也罢,你若是执意不想离开,我也只能说今后都让你留在这里,让你衣食无忧,把你当做曦璨那样,你看如何?”   周蔷抿紧双唇未曾答言,轻轻点头,算是默认。   年轻的太子认为,他把该说的话都直言交代过了,今后便再也不会产生任何误解了。   一切,都是他以为。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我没有把奶团团写的太渣。感谢在2021-12-12 17:03:11~2021-12-13 22:3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抚琴   载盛十年四月, 慧宁师太于其静修之地圆寂。   消息传入宫中之时,慧宁师太的尸身已然入殓,就葬在她这些年精心侍弄的那片海棠花田里。   前来宫中传信的小尼姑说, 慧宁师太临寂遗言, 不入皇陵, 不入祖陵,不入妃陵, 不需守孝也不需丧仪, 总之便是不沾世俗的一星半点,更不能沾宫中的一星半点。   天子,宁王,太妃,公主等人携着家眷去往吊唁时连仪仗都没有摆,趁着夜色离开皇城,黎明时分才到了慧宁师太静居的山中。   孑然而逝的慧宁师太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一串用了三十余年的佛珠是留给自己的长女顾锦的, 还有一盏归属于云瑶的长生灯是留给天子顾修的。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纵观慧宁师太孟雪芙这一生,谁也说不出她过的值或不值,好或不好。   她本是荣安亲王嫡女与定国公孟岑相合所生下的贵女,孟氏上面有三个哥哥,她自小便是在千宠万爱的呵护中长大的,她也是当年的汴京城中最最风光, 最最让人艳羡甚至是嫉妒的官家小姐。   这样的她原本就该安安稳稳的嫁给一个与她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安安稳稳的生儿育女, 到了晚年儿孙绕膝, 安逸富贵的过完这一生。   可是她偏生爱上了那个她最不该为之动情的人, 又为了这个人,心甘情愿的嫁给了那个世间最为虚伪凉薄的男子。   成婚后,生性怯弱的她根本承担不起太子正妃的头衔,也约束不住太子府中那些各怀心思的美人,她只能躲藏在她的爱人身后,终日活在那些虚伪的算计之中。   再后来,她的爱人也被辜负,枉死在了终年积雪寸草不生的北荒。她的第一个孩子,那个会说会笑会写字会吟诗会唤她母亲的孩子,也葬送在了那些为了皇权而不择手段之人的手中。即便她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面对孩子的死亡和爱人的离去她都无能为力。   她绝望了,懦弱如她也只能想到逃离,逃离她不想面对的一切,终日用梵音禅语麻痹自己。   直到爱人的骨肉回归宫城,她心底的希望才又重新燃了起来。她用她手中仅有的权力将爱人的骨肉推上了至尊之位,然后守着爱人的灵位直到寿终。   孟雪芙的一生走完了,这一生她被辜负了太多次,可她唯一自觉亏欠的便是她的长女。   她的长女是那样的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又是那样的端庄温婉,隐忍坚韧,宽仁良善,她的长女与她不同,她承住了头顶的凤冠,身为国朝公主的担当。在没有她这个生母庇护的日子里,她用自己的羽翼护住了那些弱小的弟弟们,让他们在那座森冷的宫墙里享有了片刻手足骨肉的温存。   也正因如此,所有人都忽略了顾锦原本也可以天真烂漫,也可以恣意扬情,也可以放肆娇纵。   国朝的公主也不是生来便会做个公主,公主生来也只是个爱红爱粉,爱香爱玉的小女儿罢了。   孟雪芙走了,长眠在了爱人最喜爱的海棠花树底下,化成了一抔土,无声无息的融进了大周幅员辽阔的山河。   佛俢来世,因果循环。   她不知前世种下了什么因缘,才酿出了今日的业果。   若她对她真有亏欠,她这最后将近二十年的光景守着她的灵位,每日为她点长生灯,想必也是还清了。   倘或当真有望重来,她仍旧愿意遇见她,遇见这世上最美好明艳的女子。   ***   因着慧宁师太身故之事多少有些突然,一向体贴入微的宁王妃徐静柔忧心晴昭公主会因丧母而心情憋闷,故而打着去往南洋办货的旗号强行拉着晴昭公主顾锦外出散心,连驸马卓袇和三个子女都给扔在了汴京城里。   徐静柔说:长姐在京多年,一直操心着皇家诸事,从来不曾好生消遣一番。因而此次她与晴昭公主离京游玩,不论归期如何,若是玩得高兴,兴许一年半载都不回来了。   当年五月,宁王顾攸眼泪巴巴的送走了自己的爱妻和长姐,回到王府中哭了没半个时辰便被自家母妃一脚踹去了公主府去接与父亲一齐滞留于汴京城内的小公主顾曦璨。   年仅五岁的小公主从出世那日开始便被这些亲长们兄弟们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当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要太阳不给星星。   除了晴昭公主这个生母以外,谁也不愿约束这个小家伙儿一星半点,谁都是变着花样的哄她高兴,逗她开心。   晴昭公主在时,这些亲长们都还有三分忌惮,顾忌着晴昭公主的威慑不敢太过娇纵幼女。晴昭公主一走,所有人都如困鸟出笼,彻底放飞自我了。   晴昭公主走后第一日,金氏太妃便将这个小家伙儿接到了宁王府中,生生搂着兴奋到不愿入睡的小公主看了一夜的戏法。   晴昭公主走后第五日,恒郡王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孟通接了年幼的妹妹去了趟北郊,回来便买了三樽巨大的石雕野兽,说是小妹妹喜欢,就想放在府中。   晴昭公主走后第十日,当朝天子和宁逸亲王亲自带着小公主去逛汴京城中的集市,也不许人净街,小公主就那么挺胸抬头的骑在天子顾修的肩头上指挥着他要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宁王殿下就跟在一旁,身后还专门带着两个抱钱匣子的小厮,这位小公主开口说一句想要,他便立马付了银子,将整个摊位都包下来送给她。   在这群亲长之中,唯有韩太傅是个特例。   当所有人都忙着带这位小公主游山玩水,肥吃肥喝的时候。韩太傅只命人从宫中库房找出一把七弦古琴,每日与君王共同理政之后便在养逸居中拨弄琴弦,调音书律。   这日午后,顾修也歇在养逸居中看书。   谁知,韩墨初身着深衣长袍,素手拨琴的样子实在让他无法集中精神,一页书翻来覆去的看了五六遍,连第一行字写的什么都没看清。   “陛下若是无心看书便过来吧,书卷何辜,如何要被陛下磋磨成那个样子?”韩墨初停下了手上抚琴的动作,又收拾了身侧记录旋律的笔墨,给顾修腾了个空地出来。   得到召唤的顾修立马合上了手中卷皱了的书册,走到人身边,十分自然的拥住了人的后背:“子冉这些日子怎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想起抚琴来了?”   “小公主过了年不是便要开蒙了么?那些文书教条难免枯燥,所以臣想着将这些启蒙书编成曲子,再由宫中的乐师们唱出来,来年小公主开蒙之时学起来也更轻松一些。”韩墨初顷身向后倚靠,扬起嘴角温声笑道:“陛下方才可听见旋律了?觉得如何?”   “唉,逸安公子年少成名,六艺皆精,逸安公子亲自谱曲的旋律怎么都是好的。”顾修轻叹一声,叹息之内夹杂了不知多少清苦酸涩的意味:“这么多年,朕都没听过子冉抚琴。”   “这么多年,臣也不曾听过陛下叹气。”韩墨初直言笑道:“难不成陛下还会吃小公主的醋不成?”   “朕不是吃醋,朕只是想着同样都是开蒙,同样都是教学,何以朕和毓诚从未听过韩太傅抚琴,也从未听说过文书教条还能唱着背诵。”顾修说罢,直接将自己的左手摊在了韩墨初面前的琴台上:“朕背书的时候,只知道错一字,抽一记。”   “陛下这是再跟臣翻旧账么?”韩墨初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顾修的掌心,不慎勾在琴弦之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嗡鸣:“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是男子,小公主是女儿家,女儿家就要这般开蒙,陛下若是觉得不公,那就来生变成女儿家,那时候臣也给陛下谱曲,教陛下吟诵。”   顾修合眼拥着韩墨初的背脊,耳朵里灌满了韩墨初所说的今生与来世,只觉心头发暖,不自觉的与人贴得更紧:“子冉,给朕抚一曲听吧。”   “好,云驰想听什么?”韩墨初指尖飞速掠过琴弦,弦声清脆,宛如泉水叮咚。   “什么都好,朕对音律之事不甚精通。”顾修说罢,松开了韩墨初的脊背,侧过身子向下枕靠,心安理得的仰面躺在了韩墨初盘坐的膝头上,一呼一吸间皆是那人身上淡淡的纸墨香气:“只有是子冉抚琴,朕什么都喜欢听。”   “好,陛下听琴时要专心,可不能再偷眼看臣了。”韩墨初低声言罢,轻抚琴弦,琴声悠悠扬扬,只许人侧耳静听。   他的琴技不是易鶨先生教导,而是在年少之时在广陵城中的琴馆里偷师学来的。   其实,他原本可以不必学琴。只因那时节淮南道上多出骚人咏士,人人皆爱附庸风雅。他想在这群人中脱颖而出,就必须真正做到六艺皆精,不可有一丝短板。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个小皇子的皇子少师,会有机会入宫伴他一生。   他只想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让君王得见,强大到能只凭自己便可恩仇兼顾。   现在想想,到底还是上天垂帘,给了他与顾修一次机缘。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段的剧情线了。   各位天使小可爱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就尽情留言,能满足的我一定全力以赴哦。 第二百章 南州   载盛十年, 岁末。   晴昭公主与宁王妃徐静柔自南洋归来,已经在两个舅舅身边自在习惯了的小公主顾曦璨也被接回了公主府中。这多半年毫无约束的娇宠致使这个本就活泼好动的小家伙儿愈发淘气,晴昭公主回府当日她便摔坏了宁王妃从南洋与她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象牙木马, 晴昭公主问她为何如此, 她只说这是她太子哥哥教她的御马之术, 东宫里这样摔坏的木马不下十几个。   当天晚膳时分,她说什么也不肯老实坐着, 只说在宁王府中皇祖母身边时都是骑在大舅舅顾攸的肩膀上, 大舅舅一边跑,祖母一边跟着喂的,并且挑挑拣拣的将晴昭公主夹给她的青菜都从小碗里摘了出来。仰着脖子振振有词的和晴昭公主犟嘴说之前无论是宫中还是王府,谁也没有逼她吃过青菜。就连韩太傅都说若是不吃青菜,多吃些鲜甜的果子也是一样的。   好不容易到了就寝的时辰,小公主又不肯睡觉,说是在皇祖母身边的时候都有说书的女先生,或是会杂耍的小戏子来哄她的, 若是没有这些她说什么也不要入睡。   晴昭公主刚要发怒,驸马卓袇立刻凑过来打圆场道:“公主殿下息怒,臣这就给这孩子叫一班小戏子过来,哄她睡了就是。”   惹得晴昭公主怒极反笑,径直绕过了驸马都尉用榻上的锦被包起了胡闹不肯睡觉的小公主直接放在了屋外,并吩咐一家上下所有的宫人侍女,乳母保姆谁也不许管她。   她哭便由着她哭, 她闹便任她闹,包括驸马在内, 若是谁敢在她哭闹时给他开了门, 那便不必再留在公主府中了。   小公主抱着被子站在冷风中嚎啕大哭了两柱香的时间, 大门打开的那一刻,也不要什么百戏杂耍了,直接扑到晴昭公主怀中,声泪俱下的承认方才之过,且保证好生就寝绝不再胡闹。   转过天来,晴昭公主不顾舟车劳顿,亲自前往宫中及宁王府中将娇纵公主的两大罪魁都叫了出来,将小公主昨夜迎风抱被受冻的事情毫无保留的告诉两人,并且留下一言道:“若是你们继续娇纵于她,那来日吃苦受罪的也只能是她。”   两大罪魁虽然心疼,却丝毫不敢违拗晴昭公主的意愿,只能在心中暗暗期盼,若是哪一日晴昭公主再出远门便好了。   ***   载盛十一年,七月。   汴京城内秋风渐起,田野间第一批早道已熟,各家酒肆饭铺中也挂起了店内有活蟹的供应招牌。这一年不出意外又是个丰年。中原境内除了岭南道境内几个洲县报了旱情,已由当地的粮农司下放赈粮入市外,其余诸地的粮食产量皆比去岁翻了一番。   六年前的那场大战结束后,各邦国属地的内政也逐渐安稳。凡有大周王旗所在之领土,属之地上皆如中原境内一视同仁,每五百户百姓群居之地便要有一所县学,家中凡有适龄学童者皆要入塾读书,书学有成后一样可以考取学宫之资,入大周朝堂为官。   那一日朝会刚过,顾修君臣二人卸下了公服冠冕正准备去养逸居中好生厮杀几盘,内监总管元宝臂拖拂尘来报,说是新任刑部尚书唐青山求见。   唐青山本是辅国大将军云烈军中的一任斥候,后因伤病不能再上战场,由云烈大将军举荐入了刑部永熙一朝时官至刑狱主司,这些年又一直在刑部官司之内兢兢业业。君臣二人念其多年功劳,在刑部尚书李毅荣休离任后将其提拔到了尚书之位上。   君臣二人相视一眼宣其入见,唐青山经由元宝指引与二人行过君臣之礼后,直言说起了今日自己此行所奏之事:“启禀陛下,韩太傅,臣今日求见不为他事,只因两日前狱下来报昔南诏旧主仡康朗达病重。狱中卒医看过,说是此人已然病入膏肓了。所以臣想来请陛下及韩太傅示下,此番可还要如往年一般尽力救治么?”   唐青山的意思很明显,仡康朗达自永定元年被俘于此,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年光景。这些年来,他三番五次寻短未果,如今南诏内政已稳,最后一股山匪势力也于三年前被太子毓诚带兵剿灭,在当地连一点儿水花也未看见。况且此人现已行将就木,实在不值得再将大周的名医良药浪费在他的身上。   唐青山言罢俯首,静静的等着主位之上君臣二人的示下,余光之下只见二人相视一眼,韩太傅微扬嘴角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必用药医治了,将他送回南州去,让他魂归故土吧。”   唐青山闻言一愣,复又与君臣二人浅施一礼道:“是,微臣明白,今日午后便着人安排。”   ***   在大周刑部诏狱最深处有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囚室,囚室四壁上都包了防人触壁的软布,地面也铺设了极厚的干草,在墙壁的最高处悬挂着两盏孤灯,火光还不足豆苗大小。透过这微弱的火光,依稀可以看出这间囚室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近似人形的物体,   忽然间,一道柔光照亮了人形干瘦的脊背。刑部尚书唐青山在六名诏狱衙差的簇拥之下提着照明的琉璃盏立在了那间囚室门前。   常年处于黑暗之中的人影似乎感觉到了光亮的侵扰,下意识的动了动身体,牵扯着拴在脚腕上的铁链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响。   衙差们利落的解开了缠绕在囚室木栅之上的铁锁,将那道人形拖到了囚室正中,一人架着人的一条胳膊才勉强让人支撑跪姿:“禀大人,人犯带到。”   衙差们口中的人犯便是昔年的南诏旧主仡康朗达。   将近二十年的刑狱生涯,让不过五旬之龄的仡康朗达苍老的不成样子,重病之下,他双唇干裂,双颊凹陷,形如枯槁。稀疏的白发蓬乱如荒草,几缕垂下遮蔽面门,身上的囚服已经成了一团烂旧的布糟,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能勉强遮羞,皴黑的脚底上沾满尘泥,左脚的踝腕处锁着一只沉重的镣铐,在镣铐长年的禁锢之下,他的左脚已经比右脚细了两指有余了。   “本官今日奉韩太傅敕令,来转告阁下一件事。”唐青山开门见,这间囚室之内的环境实在太过恶劣,他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晨起时他家夫人告诉他,今日长媳在府中备了螃蟹宴,特地嘱咐他要早些回府,他可不想在此刻便倒了胃口。   听到“韩,太,傅”三个字,仡康朗达身形一僵,无力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那双混浊失焦的眼睛竟然有了一丝焦距。   唐青山被那双可悲的眼睛骇得一惊,尽可能的屏住呼吸,将声音放缓道:“您今日便可以出去了,我等会派遣车驾将您送回南州故土,让您落叶归根。”   仡康朗达闻言慢慢的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丝不知喜悲的表情,良久之后才发出了一声慨叹:“唉......”   衙差们松开了仡康朗达的双臂,他便又一次沉默的趴平了身体,软趴趴的像一摊会呼吸的烂泥。   唐青山知道,他今日的差事完了,收拾收拾熏熏衣裳,便可以回府吃蟹了。   ***   一个月后,一乘来自汴京都城的黑顶小马车到达了南州境内最大的乡镇——素里。   马车徐徐而行,最终停在了一座高大的黄木门庭跟前,车夫掀起了车帘,从车内搀出了一个身穿黑袍,老态龙钟的男子。   男子拄着一根未经打磨的木杖,一头灰白参半的头发虽然经过梳理可依旧蓬乱,嘬瘦的双腮,高突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都让此人看起来好似一个站立的骷髅,站在如此挺阔气派的门庭之前,显得愈发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   他神情复杂的站在门庭之下,恍恍惚惚的揉揉眼睛,似乎在确定着什么,又生怕确定了什么,连车夫走了都全无察觉。   这座门庭原本是南诏王府的所在,后来第一任靖南侯成婚之后迁居他方,南州知府陈咏林便将原先的王府改建成了一所乡学,又自贴俸禄招来了许许多多才高八斗的学究,只盼南州当地能多出几个栋梁之才。   仡康朗达被人搀扶下马车时正巧赶上乡学放课,一大群十一二岁的少年们背着书箱,穿着制式统一的秋装,争先恐后的从乡学大门里跑了出来。   他佝偻着背脊,扶着拐杖,呆愣愣的站在马车旁边,听着那群孩子们用一口流利的周文说笑着从他的面前跑了过去,跑的最快的少年欢喜地招呼着身后的追随者:“快点快点,我阿娘今日做了核桃酥饼,咱们拿了好去看戏。”   “哦!是咯!”少年们愉快的相互追逐着,向着阳光奔跑的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阴郁的老者。   突然间,跑在最后的少年被一双枯瘦的大手钳住,回过神来便见一个神似骷髅的老人沙哑着嗓子厉声质问:“我问你!他刚刚说的是什么酥饼,是用白面粉做的酥饼么?!还有,你们要看什么戏!这里哪里有戏!”   “是,是白面酥饼,我们拿了要去东街看百戏。”少年被仡康朗惊悚的质问吓得和盘托出,一脸无辜的挣扎着看向即将跑远的伙伴们:“老伯伯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喂,外乡人,你有什么事朝我们说,欺负孩子算什么。”少年的呼救声引起了不远处几个行路之人和摊位之主。   “我?外乡人?”这一句话,好似一声闷雷一般劈到了仡康朗达头顶上,他松开了惊恐的少年,颤颤巍巍的转向身边那些聚拢过来的百姓,:“我是南诏人!你们也是南诏人!你们!你们都是南诏人!”   “这里是南州,大周岭南道上的南州郡。”一个轻蔑的声音提醒道。   “不!这里不是南州!这里是南诏!是南诏!你们是南诏子民!不是周人!不是周人!”仡康朗达扔了拐杖抱着脑袋,试图将这个声音从脑海中驱散。   “瞧啊,那儿有个疯子。”   “是啊,听听他嘴里说的什么?这不是大周还能是哪儿啊?”   “就是就是,真是个疯子。”   街市上的人们对着仡康朗达指指点点,人人都对其避之不及。   仡康朗达咬着牙,抓着目之所及的百姓,无论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逢人便问:“告诉我,这里是南诏还是大周?这里究竟是哪里?”   所有人的答案都出奇的统一:“这里是大周,岭南道,南州郡。”   最后的最后,仡康朗达终于在一间商铺门前见了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眼中盈着热泪,悲哀的问道:“求求你告诉我,这里是大周还是南诏,到底是大周还是南诏?”   “我说这位外来的先生啊,您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这事儿有什么好问的?”老者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我年轻时这里的确叫过南诏,不过早就改了名字了。要我说还是叫南州好,叫南诏时我家妻女老少都差点饿死,若是不改叫南州啊,我哪里能有这间铺子?又哪里能活到这个年岁?”   听了老者之言,一路走来,歇斯底里的仡康朗达突然安静了下来。   老者挺挺脊背看着他,转头向铺子里招呼了一句:“儿啊,屋外有位老先生寻不到家了,你收拾收拾,送他去济老院吧。”   他朝老者摆了摆手,失魂落魄的向前走着。周遭的景物不断变换,周围的人声也渐行渐远。   这一路上他见到的都是,清秀的山水,整齐的房屋,热闹的集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商铺门前熟睡的白狗,三三两两提着篮子相约买菜的妇人,还有那些脸上洋溢着欢笑的少年们。   如果不是那座熟悉的门庭,还有周围百姓们的相貌,他甚至以为他自己从未离开过汴京,所有的一切都是韩墨初那只毒蝴蝶的阴谋。   走着走着,仡康朗达脚下猛然一软,一口腥臭的浓血从他的口鼻里喷将出来,他直挺挺的扑倒在地,瞪大眼睛,死死的盯着向他奔跑靠近的靴履。   如何!如何连一双草麻编织的都没有!如何!如何连一个赤足之人都没有!   如何这里的街道这样的平坦宽阔,不见泥泞?如何这里的百姓人人红光满面,容光焕发?   他从继任王位的那一刻起便立志,有朝一日一定能让这里的百姓都穿上草鞋,家家户户都吃上糯稻。   为了这个心中所求,他可以不惜以卵击石发动战争,间接害死了四万死忠于他的亲兵军队。   现在,这里早已远远的超过了他旧日的幻想。   这里的寻常百姓早已不再用难以消化的糯稻充饥,而是与大山之外一样吃上了粳米白面,甚至还能用更加昂贵的酥油做点心来吃。这里的孩子们到了七岁便能入学,一切吃用皆由朝廷担负。这里的香料,茶叶,生丝,卖遍了大江南北,茶农丝农的家中都住上了几进的院落。这里的街上有茶居,酒肆,书楼,琴馆,还有百戏。这里就连贩夫走卒都能识字,看得懂街边的告示。这里有济老院,济孤堂,济民所,所有的老幼孤残皆有所养,所有的贫者也都有药可医。   他在被囚于大周诏狱的十九年间从未想过放弃,哪怕仅有壁上灯火那般大小的希望他都不愿真正放弃,他所有的自暴自弃都是希望那只有毒的蝴蝶放松警惕。   在到达故土之前,他一路上都在沾沾自喜,幻想着他要如何趁着这短暂的自由休养生息,随之卷土重来。   当他走下马车见到阳光的一刹那,他才彻彻底底的明白了究竟什么叫做绝望。   他心心念念的那些百姓们在他憎恶的国朝统治之下都过得极好,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就只不再记得自己,甚至连曾经的国度都不再记得了。   他挚爱的南诏明明那样繁荣,却已经消失,消失成了大周国朝成百上千个州郡中的一员。   他再也没有了能卷土重来的契机。   因为那只毒蝴蝶不光占据了他的土地,还偷走了他的民心。   ***   载盛十一年,八月。   南州知府陈咏林上书奏表,旧南诏国主仡康朗达当街身故,已于素里当地山中择选葬地入殓。   天子顾修阅过表章而后轻描淡写的批了三个大字:“朕已知。”   *   作者有话要说:   两百章啦!照例完结倒计时!   这一章的存在主要是想衬托一下师父父和顾萌萌的治国成果。   如果看不懂的小盆友们可以回看一下107章—110章哦!感谢在2021-12-14 17:40:05~2021-12-16 15:0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一章 西澳   时光如梭, 转眼又是一载春秋掠过。   这一年,太子毓诚在前朝之上历练有成,常年在外持君王手令巡视各方, 各方疆域之上若有旱涝两灾之时皆可见到太子殿下亲力救灾的身影。太子良娣周蔷顺着丽太妃的意思选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子入东宫殿, 只可惜这位太子殿下天生就随了他的父皇, 年岁越大心就越大,心越大, 一座东宫殿就越拘束不下。   这一年, 恒郡王妃顺利产下一子,中年刚过的天子和宁王就这样有了第一个孙辈,比先帝顾鸿拥有长孙的年份早了整整十来年。兄弟两个看着那个新生的孩子莫名有些恍惚,如何自己正值壮年就这么多了一个孙辈?   这一年,小公主顾曦璨开始习字,玩儿心极大的小家伙儿总能找到各种理由装病不学,由韩太傅谱曲的歌谣唱得朗朗上口,落笔却是一塌糊涂, 去各户玩耍时晴昭公主留下的功课也都是拖赖那几位亲长代笔完成的。晴昭公主发现后也不恼怒,只将那些功课都装裱起来,按着各人的字迹又送回到了各人手上。唯有宁王殿下代笔的那几份没被挑出来,不过也连累小公主挨了好几下手板子,毕竟字迹潦草也就罢了,如何还能错字连篇?   这一年,韩太傅的身体忽然有了些许异样, 许是早年间领兵征战时落下的旧伤复发,雨雪之时关节总有僵硬滞涩之感, 省俭了大半辈子的君臣二人终于想起了享受。拆原先帝寝宫崇宁宫厅院楼台, 改为深池, 又引一汪温泉池水入内,又将此地改名为:“沐池宫”。每逢沉沉雨雪之时,韩太傅皆会在此入浴,以温泉池水舒筋活血,保养身心。   ***   九月深秋,秋寒露重。   又是一日阴雨绵绵。   韩墨初长发高束于顶,伏在光可鉴人的池岸上闭目养神,手中把玩着一只成色极佳的碧玉酒盅,奶白色的池水扑淋着他的挺俊的脊背,热气蒸腾得他整个人毛孔喷张,通体泛红。   沐池宫有着整座皇宫中罕有的华美装潢,吊顶上巨大的水晶琉璃灯嵌满了从百茗山中挖出来的夜明珠,池壁精雕着九龙出云的纹样,池边四角各有一只金龙吐水的机关,四面墙壁上都遮了纱幔,纱幔后方顺着小孔,幽幽的散着舒神缓精的暖香,与活水温泉独有的硫磺气息两相交融,愈发让人身心放缓,双眼发沉。   忽而水波荡动,身后有一人影正向他涉水而来,韩墨初略抬双眸,懒洋洋的朝身后递了一只与酒盅成色相同的酒壶:“有劳陛下让元宝公公再灌一壶,臣这会儿懒得高声说话了。”   顾修接过顺势接过,第一件事便是伸出两指探了探酒壶冰凉的外壁,随后一本正经的制止道:“苏先生说过,泡汤泉时不能喝冷酒,以免五脏受害。”   “臣这不是冷酒,是冰酒。”韩墨初转过身来转伏为靠,声音低沉振振有词道:“沐池宫闷热,饮些冰酒才畅快。不如陛下也尝尝?”   “你知道朕不能饮酒。”顾修随手将酒壶放在了池岸旁边,反身与韩墨初并肩靠上池壁,仰面看着顶上的恍恍惚惚的琉璃灯:“回头朕醉了,又不知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了。”   “不妨事,陛下若是饮醉了臣便把陛下背回去。左右陛下到了臣背上总是老老实实,从来不会胡闹的。”韩墨初笑着朝顾修身旁凑了凑,开口问道:“臣在这里躲懒,将国朝政务尽数推给了陛下,不知今日奏疏之中可有什么大事么?”   “大事谈不上。”顾修闭着双眼,任由温暖的池水酥软他的筋骨:“只有一桩事,淮南道刺史奏疏,外海西澳国王子瑞格的船队在登岸之时为了抢滩打死了大周的一对渔民父子,又与前来抓捕的海岸巡防兵起了冲突,随后登船离岸,逃回西澳。朕已下旨命临江水师调遣海防驻军携鸿胪寺外使入西澳与之交涉,总归是要给那对父子一个交代。”   “我大周早已有言在先,凡外邦人至大周境内,违抗周律者,无论君主皇亲一应按律处置。”韩墨初闻言回应道:“西澳国虽比扶桑地大,可是人烟稀少。每年靠着与大周的商团做些牛羊兽骨的买卖维持生计,眼看着民生连我大周外海之域上的邦属十六州都比不上了。西澳国君竟然还能养出这么猖狂的儿子,也实属不易了。”   “所以他管不好的儿子,大周替他管教。”顾修在暖水之中缓缓发出一声感叹:“子冉今日不是要躲懒么?既然是躲懒,那又如何不能彻底一些?就不问这些朝政之事,不好么?”   “好,臣不问,臣今日就做个不问朝局的散官。”韩墨初探身从池水边上又拿起了那个颜色翠绿通透的酒壶:“有劳陛下帮臣再添壶酒,臣把自己醉死在这里,就能什么都不问了。”   或者说,他韩墨初大约只有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候,才会不问朝政。   ***   大周皇城沐池宫中水汽氤氲,酒香清冽,君臣二人相依闲谈之时,西澳国芭蕉为顶,柚木为墙的皇宫正殿之内却传出了阵阵惨叫。   西澳王子瑞格光着上身,双手成环高高吊起,绑在了一根一杖多高的大木桩上,西奥国君葛苏罗手持一根布满荆棘倒刺的木杖狠狠的抽打在瑞格的身上,周遭服侍的奴隶们个个趴平身体,连喘息声都不敢太大。   这一日,西澳国王子瑞格带着货物丢盔卸甲的逃回了西澳国土,国君葛苏罗见状赶忙询问情由,瑞格便将自己如何登岸,如何抢滩,如何指挥身后的亲随打死了那对渔民父子,又是如何摆脱了大周官兵的追捕,一路逃回了这里。   可怜在海上奔逃二十七日的瑞格王子登上国土连一口气还未喘匀便被自己的父亲绑在了这根大木桩上。   “父王!父王难不成您真要打死我么?”瑞格被这无端凌厉的责打折磨得涕泪横飞,一双手被草绳勒得没了血色,身背后上皮肉翻卷,麦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鲜红色的嫩肉,被捆绑在此的瑞格别无他法,只能哭嚎着向自己的父亲求饶:“父王,我可是您的骨肉!唯一的骨肉!您不能打死我,不能打死我!”   “我打死你,也总好过灭国屠城的好!”葛苏罗闻言又将手中的荆棘杖握紧了几分,愈发凶狠的朝儿子的脊背上砸去,这几下:“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招惹周人!光是招惹还不算!还敢沾上周人的性命!沾了人命你还敢逃!还敢逃回西澳来!你是当真想让你父亲,还有这西奥国中的所有人都给你陪葬吗?”   “父王!父王您别打了!啊!啊!”瑞格扯着脖子嘶声哭喊,眼前一片花白,无意识的喊出了一句:“大不了我去与周人开战!打怕了他们就是!”   不知自己喊了什么的瑞格,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下一个弹指,他又被一桶冰冷的海水淋醒,腥咸的海水混入皮肉翻卷的伤口,痛得他浑身抽搐,他下意识的甩了甩自己头上的水珠,撑开了沉重的双眼,一抬眸便撞上了自己父亲森冷的目光。   “父......父王.....”瑞格颤抖着双唇,终于在剧烈的疼痛之中想起了认错:“父王,您别打了,我......我知错了......”   “我天真的孩子啊,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么?”葛苏罗的目光忽然转为了一种极度的悲哀:“怪我,都怪我,一直念在你没有母亲,一直把你留在身边照顾。我真该学学摩邻和泰西的那些国主,早几年便让你也去大周境内去念府学,你也就不会这般目光短浅,也不会这般无知了。”   “父王,儿子好疼,求求您把儿子放下来吧。”瑞格不明白自己父亲眼神中的悲哀意味着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父亲终于不再打他了,也许就是不怪他了。   “唉。”葛苏罗摇了摇头,用脚踩起了一个奴隶,让人将被高高吊在木桩上的瑞格解了下来,搀扶到了他的面前:“儿啊,你要知道,大周是个比海疆还要辽阔广博的国家,他们那里有巨船,有枪炮,还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你想和他们开战,是连乞降告饶的机会都没有的。他们的一艘大船只有开到这里,我们的那些军队会在日落之前就被打成肉泥的。”   瑞格哆哆嗦嗦的站在葛苏罗面前不知是痛,是冷,还是怕。   他今年十九岁,同大周的太子同样的年纪。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带着货物踏上大周那片土地,他知道那里的富足,却对那里的强大一无所知。   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会那样恐惧一个国度。   与此同时,皇宫外的土路上,一个赤脚的歪嘴奴隶飞快的朝皇宫方向奔跑,边跑边高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周国来使登岸了。”   葛苏罗听到了奴隶的声音,沉默的闭上了眼睛,轻声哽咽道:“来人,给王子擦了伤药,换了衣裳,剃去头发,锁上镣链,交给周使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剧情线,正式上线! 第二百零二章 海防   终年岁末, 畅月冬寒。   昨天夜里,汴京城中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一夜之间整座汴京都陷入了令人炫目的银白, 街市上随处可见全副武装的孩童们在用雪块互相追逐, 一些精明的食肆掌柜直接在店铺门前摆了几张桌子, 每张桌上放一只碳锅,供给行路之人一边赏雪, 一边涮肉, 生意好的不到晌午便坐满了。   皇城内,帝寝紫居后方的空地之上,闲不住的君王与太傅大人又在比剑,周遭的小太监们围了半圈,有端狐裘的,有端茶炉的,还有捧暖炉的,一个个的瞪着眼睛看着当下的场景。   君臣二人各着一身与雪同色的紧袖短打, 踏着松软的雪粒,剑光飞闪,剑鸣铿锵,一招一式,你来我往,靴踏霜雪纷飞,二人身如飞旋, 哪怕雪片飞扬,也不能沾身。   其实, 他们二人原本不想在此比剑的。   今日早朝之前, 君臣二人隔着窗子见了如此雪光不由大喜, 早早命尚宫吴氏准备涮锅用的羊肉,又遣内监总管元宝去往宁逸亲王府与晴昭公主府中传话,请众人午后一道入宫赏雪涮肉。   谁知晨朝过后,元宝带回的消息却是小公主昨日积食发热,晴昭公主和宁王妃正在照料,太妃娘娘也畏寒不愿出府,最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宁逸亲王顾攸殿下,竟然天不亮便迎着雪光出了王府,去往京兆府内指挥京中当日值役的府兵及禁军在各街市坊间的街道之上除雪,日出之时又乘车去了远郊的农庄,视察农人家的房舍可有受损,如有受损的房舍乡间地保可有第一时间安置百姓,如若没有,那今日京兆府的大堂上就又要有人挨板子了。   对于宁逸亲王的改变,韩太傅曾经有言在先:“自从门下给事中尚祈大人荣归故里后,大周上下便再也没有一位庸官了。”因为只要进了大周官场,哪怕再庸懦的人,也会在周遭同僚的带动之下变得勤政爱民。   君臣二人一场酣战打了小半个时辰后异常默契的收了剑势,随着两柄长剑入鞘,一旁围观的小太监们纷纷聚拢上来,披衣的披衣,擦汗的擦汗,搬椅子的搬椅子,待到君臣二人坐定,气息喘匀,端茶的小太监们才围了过来,将一直温在炉火上的热茶给二人斟满。   “唉,今日这样好的雪,不吃锅子可惜了。”韩墨初品了口茶,轻叹一声看向顾修:“不若稍后陛下陪臣出宫去吧?今日汴京的食肆里定然有卖羊肉锅子的,臣拿俸禄请陛下吃?”   “出宫?”顾修凝眉轻咳一声,低沉道:“可是晨起朕已经让吴姑姑备了羊肉了,若是这会儿朕同子冉出宫去吃完了回来,只怕吴姑姑又会唠叨个没完了。”   “这有什么?”韩墨初嘴上说着没什么,可声音也随之小了下来:“一会儿让宝备了马悄悄出去就是了,嘱咐他说若是吴姑姑问起便说是臣鸿胪寺中有紧要公务,陛下陪着臣去鸿胪寺了,左右鸿胪寺离朱雀坊那几家日日大排长龙的食肆也近。”   “这个......”   就在顾修略显迟疑的时候,内监总管元宝很合时宜的托着他的拂尘出现了:“陛下,韩太傅,鸿胪寺卿周楠周大人求见。”   韩墨初闻言微微一怔,与顾修对视一眼后猛然之间笑出声来,一向面容冷毅的君王也忍不住抿紧双唇,嘴角微扬。   只剩下对面不明真相的元宝公公尴尬的陪着笑脸。   “罢罢罢,才说了一句就来了现世报,可见做人不能说谎。”韩墨初含笑摇头,将手炉拢进袖袍后起身朝着紫居书房的方向走去:“看起来今日臣和陛下到底是要老老实实的待在宫里了。”   帝王寝,紫居殿。   大书房内,鸿胪寺正卿周楠终于等来了换好常服的君臣二人。   “今日雪地难行,周卿何以这个时辰过来了?可是有何要紧事么?”顾修侧身入席,端坐在长案之后。韩墨初便立在他的身侧,单手扶着天子的椅背,目光清和沉稳,不露锋芒。一君一臣,一坐一立,当真是好一幅贤臣辅君的盛世之景。   这一幕极其寻常,却又足以载入史册。   周楠的余光被眼前的一幕吸引,听到上位之人发问时才急忙收敛神色恭敬行礼:“启禀陛下,韩太傅,西澳国国主葛苏罗携降章一封入住鸿胪寺,想替其子瑞格求个恩典。”   “恩典?”顾修双目微沉,波澜不惊道:“前些日子你们鸿胪寺的外使不是才来回过话,说这位西澳国主是主动将其子带了镣铐交给你们的。如今岭南道斩刑的折子都已经送到刑部核准了,他还想来求什么恩典。”   “回陛下,西澳国主有言,若是您能恩赦其子一命,他愿意以黄金千两偿还苦主一家。”周楠俯首回道:“并且愿意奉上西澳全境之内十二万头耕牛以为今年贺供。”   “陛下,若真是如此,这十二万头耕牛于西澳而言,当真算是倾国之力了。”韩墨初温声言道,暗暗的拍了拍顾修的肩膀。   顾修瞬间了然会意,抬眸向对面之人说道:“周卿所奏之事朕已知晓,你且先回鸿胪寺中将西澳国主安置妥当,准他在京中小住游玩。至于他儿子的事情,朕与韩太傅还要议一议。”   “是,微臣明白。”周楠领了旨意,躬身侧步退了出去。   周楠走后,书房中的君臣二人卸了在人前的礼防,顾修从正座主位之上起身,拉着韩墨初坐在了他方才坐过的位子上:“方才之事子冉都听到了,朕是不想开这个恩赦先例的,就只不知子冉想与朕说些什么?”   “臣又何尝不知此例不能开?我大周铁律岂是说改就改的?此例一开,会有多少外域海疆的国主来此讲情,出了事情便以为可以破财免灾?实则于我大周而言,便是二十万头耕牛又算得了什么?”韩墨初眨眼之间就与顾修换了位置,且毫无违和不适之感:“不过臣想与陛下说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西澳国主葛苏罗年过四十才有了这个儿子,宝贝似的养到了成人,才出海一趟便闯了这么大的祸要受上邦斩刑,此事若是换了陛下,陛下又当如何?”   “朕不是葛苏罗,我大周之上也无人压制。若是毓诚当真如瑞格王子一样犯此大错,朕会亲自动手结果了他,再自断一臂以谢管教不严之罪。”顾修浓密的眉宇上笼罩着严肃庄重的神情:“葛苏罗会为了这样一个鲁莽无状的儿子让自己的子民百姓挨饿受穷,就算子冉这样问,朕也实在是无法推己及人。”   “葛苏罗年迈执政,膝下少子。现在他的宝贝儿子遭了难,他怎能不倾尽国力?换而言之,若是陛下当真在这个时候杀了他的孩子,那么可会倾尽举国之力报复大周?各诸邻国可会觉得周君残暴不忍?”韩墨初双目微狭,轻声言道:“臣自然知道我大周国朝并不怕这样一个海面之上浮萍似的小国报复,陛下也不在乎邻国国君评语,只是......”   韩墨初起身拉着顾修站在了书房之中几乎与墙面等大的万国图,指着大周海域边境之上的位置:“只是这西澳国是我大周国朝与外海疆域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如今大周本土再加属地国境面积已有约数四十五亿万顷,海防面积则更为广博,在我大周如今的海疆以南最近的便是瀚海之地,瀚海之地上而今只有脩罗,甘毕,泰西,摩邻这四个小国。这些国度地处荒芜终年以向大周输送昆仑奴维生,虽不是属邦,却也仰赖大周生存。大周矿业司这些年又于该地寻到了不少珍稀矿藏,只用了极少的米粮和牲畜便将这些矿藏都收为周用。若是西澳此时与大周离心,位于外海之域的其他国度便会伺机而动,易鶨先生说过,它们一贯擅长巧取豪夺。瀚海之地上的小国根本毫无战力可言,到了那时大周不但要守住自身海疆,还要分出兵力守住他们的海域防线。”   “子冉所言朕明白了,只是朕觉得眼下此事已经不在于瑞格王子杀或不杀的症结上。”顾修伸手抚摸着万国图上标记为周的土地,手指又点在了更加辽阔的海疆之上,这个正值壮年勇敢果毅的君主眼神中似乎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辉:“葛苏罗年迈,若是朕呈他之情,放了瑞格回去,用不了几年光景葛苏罗过世,那时节瑞格也已然羽翼丰满,他对大周又会亲近多少?即便瑞格经此一事不敢与大周离心,若是经年之后瑞格身死,外海之域上有了可乘之机,出兵占领西澳国境,大周海防边关依旧会受到威胁。”   “所以依臣看来,这位瑞格王子可以不杀,但也绝不能恩赦。”韩墨初站在顾修身侧,顾修眼神中盈盈闪动的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帝王对疆域的渴望:“陛下可以将那户渔民传唤入京城,询问他们是否要接受那些黄金,如若他们接受黄金同意不杀瑞格,那么陛下便可下令撤销瑞格的斩刑,只是三年之内不得离开大周境内,务必要洗去他对大周的怨念。若是那户渔民不愿接受黄金,那便直接维持原判。至于那些耕牛,您也可以告诉葛苏罗,无论是这两种结果当中的哪一个大周都不需要。相对的,大周每年都会派遣船队和使臣前往西澳,一旦发现其有不臣之心,陛下也可立即化地为周。”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肿么说呢,多少有点无聊。每日一问,真的真的真的没有要看的番外了吗? 第二百零三章 海疆   载盛十三年早春二月, 十九岁的瑞格王子还是被问了斩刑。   去岁冬月之时,那一户渔家仅剩的一对婆婆娘子被接入汴京城内面见西澳国主葛苏罗,那位西澳国主见到这一对衣着朴素的渔家妇人后, 让随行的奴隶抬出了那一大箱黄金, 端起了国君的架子, 趾高气昂的称只要她们不在追究瑞格王子的过失,那么这些金子便属于她们了。   婆媳两个看着那箱炫目的金元宝抱头痛哭, 随后跪在了鸿胪寺正卿周楠的面前掷地有声的诉说。   她们是大周的妇人, 绝不可能向外邦异族低头,更不可能让外族人用金银便买走她们至亲的性命。   她们的家中虽然清贫,但是朝堂给的抚恤已经足够她们度过难关,就算将来抚恤耗尽,她们在村中依旧可以靠着纺纱织布,缝制军衣军帐过活。她们家中年幼的孩子到了学龄便可读书,四时八节皆有衣食穿戴供应,她们根本不需要这箱金子, 她们只要害死她们至亲的凶犯可以被依律惩处。   周楠将这对婆媳的原话转告给了宫中的天子,天子顾修当场下旨瑞格的斩刑由刑部继续核准,按期执行。   西澳国主葛苏罗见无力回天当场昏厥过去,由鸿胪寺外使及临江水师的船队送回了西澳国中。   到了次年二月西澳国王子问斩,西澳国主葛苏罗病重难行,只派了两名亲随入京领走了瑞格身首异处的尸体。   ***   西澳王子的人头还没落地,汴京城中的君臣二人便开始有了动作。   韩墨初翻遍了易鶨先生留下的那些书籍中所有关于海防的记录, 在紫居的大书房里将整张巨大的万国图铺平,又根据鸿胪寺中有这几年有关远海国度驻军的记录从头推翻了国朝先前所有的海防建制重新拟建。   顾修则日日亲自来往于军器监, 火器监, 乃至于学宫之内的火器造究所, 将自己的整个人都埋在了堆积如山的图纸和开工的模具之中。   到了深夜,君臣二人在宫中聚齐,又要将白日里各自所得的成果相互交换,忙忙碌碌了几十个昼夜后,终于将大适用于大周国朝的海防新政下发各方。   这是继载盛五年而后,国朝又一次与军事息息相关的新政。   新政规定:将各地的海防与陆防的军备所需结合起来,各地官府要在三年内在所有位于海滨州郡县乡建成能供给大型海战的军备仓库,造舟库等等。同时要于一年之内改造各个港口之内所有通行停靠的渔船商船及渡船,船身加装铁棘,配发适用火器。所有沿海而居的百姓家家户户发放战甲,如遇战事来临人人皆可为兵,人人皆可迎敌,凡杀敌有功者无论是军是民,一律论功行赏。   临江水师总领尚勇大将军孟谦领此旨意后歃血盟书,发誓只要有临江水师在此一日,哪怕天塌地陷,大周的边境海防也必然固若金汤。   前朝及地方上的那些臣子们受其所感,猜到了国朝又将有大事发生,亦都十分积极的响应了起来。无论海滨还是内陆,荒漠或是草原,凡能为此新政出力的皆尽其所能,人人都盼着能在这盛世之下这对君臣能带着他们创出一番新的丰功伟绩来。   事实证明,韩太傅在战机之事上永远都能料事如神。   西澳的瑞格王子的尸首回归西澳之后,一直病重的西澳国君陡然撕毁了与大周之间的联盟契约,用计毒杀了跟随而来的大周使臣和水军士兵,夺走了舰船之上的大周海域布防图,最后趁着夜色烧毁了那艘舰船。   当临江水师发现出使的战船没有按时归来时,西澳国主葛苏罗已经派了整整一百六十艘舰船出发,将拓印好的海域布防图送到了那些远海的外域国度上,告诉那些国度上的君主们,大周并非不可战胜,大周的海域边防也并没有想象的坚固,他们的国主愿意让出西澳的土地,让他们寻找机会登岸,闯入大周国境,就此刮分了那个强盛富足,犹如天堂一般的国度。   那些国度日常见过的只有几艘有限的大周商船,凡是到达他们那里的大周商人们各个都穿着绫罗绸缎,带来的货物都只能供给贵族享用,所有曾经有幸去过大周走过海驿之路又回来的人们也都互相传说,大周境内就连荒山里都长满了金子,河流里流淌的都是香醇的牛乳,房屋都是用宝石盖的,冬日不冷,夏日不热,农人不必耕种就有吃不完的粮食......   这样的大周,怎能让那些地处远海常年伴随着饥荒战乱的国度不动心呢?那么广袤的土地能养活多少人?多少牲畜?到那时所有的米面粮食都吃不完,所有人都不需再劳作,所有的皇亲贵族也都有了穿戴不尽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银珠宝。   大周与远海外域的第一次战争是在西澳国土上打响的,这一仗天子顾修下了死命令务必要全歼西澳水军,活捉西澳国主葛苏罗后就地凌迟,尸身投入海中喂鱼,以此祭奠那些枉死在西澳国境中的那些使臣和水师士兵们。   临江水师的三万人的舰队于载盛十三年九月初七日登临西澳国境,领兵之人正是于东宫殿中被借调入王师的孟家军将领孟序。孟序仅仅用了五日便占领了西澳全境,生擒西澳国主葛苏罗,并按照圣諭之命将其葛苏罗临终之前仰天大笑:“周人啊周人!你们杀我亲子!灭我全族!我绝不会让你们有任何好下场的!绝对不会!”   在葛苏罗声嘶力竭的惨叫中,一名水军斥候赶到军前回禀,于三百里外发现了高卢人的舰船从远海之地向此奔袭而来,似乎是想占领此地。   闻听此信,葛苏罗的笑声更加猖狂了,孟序刚想将他解下刑架审问缘由,这个年迈的老者便当着孟序的面直接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葛苏罗身死,好在他身边的奴隶和亲随们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他们见了葛苏罗受刑身死的惨状,纷纷争先恐后的交待了他们的国主葛苏罗在大周军队来此之前曾经将大周水师的布防图分别送往了远海之域上一百六十个外域小国,他愿意向这些国度献出西澳的领地,让他们进可攻,退可守,让他们按着大周海防的弱点直接攻入大周境内,一点一点的蚕食瓜分大周。   孟序身为大周水军将领,自然知道西澳这片土对于大周的海防边地而言地何其紧要,绝不能让外域之人抢占先机。   正午时分,一场比登陆之战更大的战役随之打响。   高卢人舰船虽说装备不及大周舰船,可是胜在人数众多,气势高昂,加上临江水师才刚占领西澳不久,水军士兵们还十分疲劳,高卢人的突然到来不免让这只队伍顷刻之间陷入苦战。   孟序他一面死死守住西澳阵地,一面分出精兵将西澳国主葛苏罗的所作所为传回国境之内。   与此同时,全国各海滨之地的海防边境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骚扰,海驿受阻,渔船被困,商船被劫,就连一直蒙受大周照顾的瀚海之地也受到波及,一时间全国各地的战报犹如雪片一般向汴京飞来。   各地的水师将领无不庆幸,如果不是太傅韩墨初在此之前便已然大力推行了全新的海防政令,那么大周在此时此刻必然措手不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的海防政令才推行不久,政令初下,各地还有许许多多政令未及落实,海疆的战斗便已然正式打响,由于战事频频,滨海之地专门用于驻军的城镇内粮草消耗极快,边境换防轮值不及,如若不是大周国力殷实,海疆之上人尽皆兵,只怕大周早已禁不住这些远海外域的连番侵扰。   一场近海之战从九月深秋,一直打到了隔年深冬。那些外域之国终于国力将尽,逐渐撤离了大周的海疆之域,动荡了一年有余的海面短暂的恢复了原本该有的平静,大周境内远渡重洋的商船慢慢取代了那些全副武装的战舰重新繁荣起了大周的海疆   据兵部初步汇总统计,在过去的五百余个日日夜夜中各地水师士兵共计经历了大小战役三千八百四十余场,临江水师与滨海百姓不负众望,没有让一舟一舰,一兵一卒踏上大周的一寸领土。   天子及太傅感念四方将领与百姓之恩,除国朝应有的论功行赏之外,又下旨为各地在此番海战之中阵亡牺牲的军民百姓兴俢庙宇受大周国朝世代供奉,家中所有亲长后嗣皆可受庙宇香火,用以保证这些英烈的后人数代受其余泽庇佑。   这场旷日之战得胜来之不易,大周上下民心大振。前朝也因此刮起了一阵主战之风。   主战一派的臣子们主张天子顾修应如八年之前远征大食那样,再来一次御驾亲征,率领王师的铁骑踏平那些不断挑衅国朝声威的远海国度,让那些夜郎自大,恬不知耻的小国见识见识国朝真正的实力。   这场仗并不是为了开疆拓土,而是单纯的为了宣扬声威,战无不胜的大周天子会让他们彻底明白与国朝作对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   这场远征的明旨,是在当年的除夕之夜下发至兵部及王师大营的,六部官员于守岁之后一应取消当年所有的节庆沐休安心备战,务必保证所有远海的战船要在今年二月开海之时下水,所有的参战将士也要在那时做好随时出征开战的准备。   ***   元月十五,元宵佳节。   先帝顾鸿在时,这一日乃是君臣同乐的日子,自打顾修登基之后这一项开支便被蠲了下去。顾修是个不擅享乐之人,所以载盛一朝虽然百姓富的流油,可宫中却始终都是这般冷冷清清的样子。   紫居殿中灯火昏暗,一张数丈长的巨型舆图被悬挂在了二人寝居卧榻斜侧的墙面上,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做着格式各样的标记,君臣二人身着寝衣站在舆图之下,顾修伏在图上抚摸着经纬纵横的行军路线,韩墨初手持烛台为人照明。   从除夕之日下发明旨开始,这十几日来,他们二人每日往返于京郊王师及兵部各处,一如往常的亲身参与战前筹备,择选精兵,挑选火器。这十几日来,他们几乎每日只睡上一两个时辰。   有时候韩墨初睡得比顾修还要更晚一些,因为一些外域的文献连鸿胪寺中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传译,只有韩墨初才看得懂那些文字的含义,读写译作都要亲力亲为。   “子冉,你看高卢这里可以不必动用水师的兵力,让辅国将军派遣一万人的重甲骑兵过去便好。”顾修抬起手臂指着大周疆域最西方的位置。   “那些重甲骑兵占领高卢后,可要留下都城?”韩墨初微微踮脚,将手中的烛台举到了顾修手指的位置上。   “留下,王师只要从此处借道即可。”顾修伸手指引着韩墨初手中的烛台,绕过了高卢,又指在了更远的海疆之上:“由高卢的海渡口岸出发,可以用最快的时间到达远海。到那时,朕同子冉就兵分两路,先从这些岛礁小国开始,一路向南行军,最后在此地汇合,养息二十日后再行出征。”   韩墨初端着烛台,将顾修所说的每一处要塞都照得明亮清晰。   突然间,韩墨初的心跳莫名乱了一拍,紧接着他的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之感疯狂的向他侵袭,胸腔里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痛,不能呼吸的痛。   “子冉,你怎么了?”顾修感受到了韩墨初动作上的停顿,回过身去关切道。   韩墨初手中平稳的端着烛台,温柔的弯起眉眼:“无事,陛下你方才说到哪儿了?”   “朕说朕要与你在此地汇合,用不了四十天就能将这几个岛礁小国合围,再然后王师将以此为据点,继续向南洋方向进发......”   顾修后面说的话韩墨初几乎都没有听见,由心悸引起的耳鸣让他整个人天旋地转,他看着眼前那个抚摸着万国舆图的男子,他看得出他眼神中对这些领土疆域的渴望,对征伐天下的痴迷。   他的雄心壮志从来都不是偏安一隅,他从来都不会对自己眼下的功绩沾沾自喜,那是他牵着手教出来的孩子,一个从来不会轻易满足,更不会轻易认输的孩子。   顾修不会认输,他也不会认输。   韩墨初死死的揪住自己胸前的一片长襟尽可能的让自己站稳,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脸色苍白如纸,他紧紧的抿着双唇,安静的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隐忍着,期待着心口处锐利的痛处能在此时自行消失。   他安静的忍过了一个弹指,眼前便已经开始模糊,手中的烛台也变得重如千斤,他的指尖和手臂都变得麻木,他想呼吸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气,他下意识的想去扶住顾修的肩膀,可为什么顾修分明近在咫尺他却碰不到他了。   不!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这个孩子不能没有他,他的陛下不能没有他,他的云驰不能没有他!   云驰啊,我知道你想将大周的王旗插遍四海之疆,我会同你一起,征服这些野心勃勃的小国。   云驰啊,我知道你一贯都爱民如子,所以我会陪你将大周皇恩之下所有的领土都变得富足丰饶。   云驰啊,我答应过你我会长命百岁,我这个人从来都不食言。   云驰啊,你想要的天下就是我想要的天下,你不必问我想要什么。   云驰啊,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寸步不离。   明亮的烛火在白墙的后方映出了两道影子,跃动的火苗极不自然的抖动着直到熄灭,最后化作了一缕青烟。   “子冉,你靠我近些,我瞧不见了。”沉浸在万国图中的顾修感觉到了身后的昏暗。   “子冉,你靠我近些。”顾修回过身去。   “子冉!!!!!”   他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声,在那个身体彻底砸到地面之前一把将他拥在了怀里,铜制的烛台滚滚落地,幽暗的寝居之中冲进了被他惊起的人群。   只见他那个生来冷毅,从未在人前蹙眉的九五至尊手足无措的拥着那个双眼紧闭的人,眼神慌乱惊愕,无助的仿佛是那个远自北荒,初入宫廷的少年。   茕茕孑立,孤立无援。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倒计时中,突然不舍。感谢在2021-12-18 15:49:03~2021-12-20 23:0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天挽倾河、等鱼来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30瓶;逐宇在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两百零四章 心悸   韩墨初醒来时, 目之所及的是紫金拔步床顶上那层影影绰绰的纱幔,周遭安静极了,顾修也不见了, 一股浓烈的药香冲入鼻息。   他缓慢的眨了眨眼睛, 手指也跟着不自觉的弹动, 半晌后才感觉到了喉间的焦灼,他尝试着抬起双手反复攥拳, 直到意识完全恢复后, 他才清了清嗓子出声问道:“咳咳,什么时辰了?”   “你醒了?”韩墨初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松挽发髻,衣袍零散,胡子拉碴的男人从他的榻边冒了出来,男人扒着他的床沿不可思议的揉揉眼睛:“韩子冉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小裴!小裴快去派人传信!韩太傅醒了!”   外间之人轻快利落的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   苏澈一屁股坐在人床边的抓住人手腕与人探压脉息,见脉息张弛有力, 这才松下心来:“你还好意思问现在什么时辰?你还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啊!”   “我想应当很久吧?你怎么都老成这个样子了?”韩墨初侧头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蜡黄,不修边幅的神医苏常如毫不留情的打趣道。   韩墨初知道,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若是苏澈他一定又是死里逃生回来的,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玩笑,都是为了让对方安心罢了。   “嘶!韩子冉你还是不是人?!老子这么寸步不离的守了你一个月你还敢说这话!早知如此我就该放着你病死!病死我也不管!”苏澈气呼呼的一脚踢飞了他铺在地铺上的枕头,好悬砸倒了寝居另一侧正炖着药的火炉。   “一个月?”韩墨初猛地扬起上身,一阵眩晕之感席卷而来, 让他不得不又一次将身体躺了回去,好半天也使不出力气。   “准确的说是三十七日。”苏澈没好气从韩墨初的榻上又拽了个枕头垫在了他的身下, 让他半靠半坐的倚着, 又从拔步床边的铜壶里与人斟了杯温水凑到人嘴边:“慢慢喝, 别呛了。”   韩墨初就着茶盏喝了口温水润喉,攥拳轻轻敲了两下自己的眉心,掀起被子便要下地:“三十七日,三十七日,这战机早就误了,你现在就把兵部尚书给我传过来了,这些日子的军报和奏疏呢?我要先看一遍。陛下这会儿是在王师么?”   “韩子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苏澈也不客气,直接抱住了韩墨初的双腿,将人掫回了床内:“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怎么了?!”   “我不就是睡了三十七日么?正因如此才不能再耽搁了。你拦我做什么!这是军务!”韩墨初被苏澈掀回了床里,正想继续挣扎起身,一床巨大的锦被忽然将他盖住,他本能的想翻身跃起,胸口处突然又传来了一阵极不自然的悸动,手脚也如他昏睡之前一般开始发麻。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几颗碎小的丹药便被填到了他的口中,那些药丸气味复杂,入口微凉发苦,着于舌面之上有股难以言说的涩感。   “舌下含着,别咽。”苏澈的声音鎯娐打断了韩墨初对于这种苦药本能的吞咽,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等着口中的苦涩散去。   丸药在人津液的浸润下缓缓渗入舌根,胸腔之内悸动的心脏也逐渐缓和,发麻的指尖也恢复知觉,韩墨初张开眼睛,挪动身体靠回枕上低声问道:“你与我吃的是什么?”   “保心丹,心悸之时含服,切记今后随身带着。”苏澈举着个白瓷做的小药瓶,朝人晃了晃。   “保心丹?”韩墨初按了按胸膛隐隐作痛的位置,凝眉道:“常如,我究竟是怎么了?”   “亏你还记得起你自己啊?”苏澈抱着肩膀,整了整自己大半个月没换的衣袍,向韩墨初讲起了一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裴灵枢派人往他的药庐传信,他背着药箱骑着快马冲回宫中之时,韩墨初的脸色已经没有了任何血色,撬开口唇,愈发连舌根都发紫了,如若不是裴灵枢与他先施了几针吊命,韩墨初压根也等不到苏澈前来:“综上所言,你乃是劳心太多,以至心血气竭,今生今世都不可再劳身劳心,若是再有一次,便是易先生活着回来也救不了你。顺带,我还要问您一句,瞧您的这个样子,您这心悸之症只怕不是一日两日了吧?”   韩墨初靠在软枕之上沉默的调整呼吸,苏神医又是一语中的。   他的心悸之症,从一年多前海战打响之时便已经时有发生了,只是那时并不频繁也不剧烈,发作之时稍稍饮口茶压制压制便浑然不觉了。   到了去岁初冬之时这种心悸发作的就越来越频繁了,只是那时他正忙着与顾修一齐给那些海疆之战上牺牲的将士抚恤也没顾得上理会,到了今年开年,他又与顾修接连熬了半个多月,这半个月里每当深夜,他的心口都会如同擂鼓一般跳得厉害。   直到上元之日的深夜,他突然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心悸,短短的一息之间便抽走了他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便已经不省人事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一向身体康泰的他会因为这么一点不起眼的心悸而送了性命。   “不说话了?怎么不说话了?”苏澈没好气的推了推他的肩膀:“韩子冉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心症不发作时是不能诊断的。所以你不说我是看不出来的,你这不是外伤,不是内伤,你这是心症!这次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你明白吗!”   “你说的不能劳身劳心是何意思?”沉默的韩墨初忽然开口却不是回答,而是反问。   “还能是何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就是你从今往后都不可再为了任何事操心费神,再小的事情都不可以,不能纵马更不能习武,日常用力都要小心......”   “苏常如你知不知道我是大周国朝的一品首辅?不劳心不劳神我还做甚的首辅?”韩墨初打断了苏澈的话:“不能习武,如今大周与外域之战一触即发,你现在告诉我,我若从此不能习武,那远海的战事怎么办?”   “韩子冉我有劳你清醒一点,似你这样的心悸之症日常起居都要万分小心,忧思惊惧愤都不可太甚。你还想随陛下出征外域?你可知战鼓声音大些都有可能触发心悸!你只怕连出兵的舟车都受不住你还想去军前?”苏澈被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是想送死,还是想拉着你的小皇帝和你一起送死?!”   苏澈一句话吼了出来突然便后悔了。   这三十七个日夜,带走了韩墨初原本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身着寝衣披散着长发靠在榻上,脸色灰白如纸,身形萧瑟,眼窝深陷,双唇干裂,连手上都瘦出了青筋。   他这个义弟韩墨初是何等骄傲的人?从年少成名的逸安公子,到青年得志的韩少师,从果毅杀伐的韩参军,到执掌乾坤的韩太傅。他生来就是凤毛麟角,耀如星辰之人,而今你告诉他你今后只能当个废人,又是何等的残忍。   “子冉,你听我说......”苏澈小心翼翼的放缓了语气:“其实......”   “陛下这会儿是在前朝么?这些日子的朝务如何?”韩墨初尝试着坐直了身子:“这些你总能告诉我吧?”   “陛下自你昏迷后便已然下旨停朝,紧急公务都由六部尚书与太子殿下,宁王殿下携同处置。陛下这会儿人在万英山上,小裴已经去唤他回来了。你且等等吧,我先去找人来伺候你更衣,瞧瞧你这披头散发的,可不像是你了。”苏澈言罢,起身欲走。   “常如。”韩墨初垂着眼眸,一把拽住了苏澈的手腕,想了想又唤道:“大哥......常如大哥......”   “韩子冉你又想做什么?”苏澈沉默的板着脸,却实在不忍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来。   “你能不能告诉陛下,我此时已经大愈了?”韩墨初尽可能的将自己表现得十分诚恳:“我保证,我只是陪着他乘船出海,绝不上前线。我保证会按时服药,一顿都不落的服药,你若不信你便跟着我,我每日都让你给我搭脉......你便让我陪他去瀚海......”   “够了!”苏澈猛地甩开了韩墨初紧紧抓着他的双手,背过身去强硬的压制住鼻息的凝重:“韩子冉你当真是够了!我不可能再惯着你犯疯病了!你知不知道这次我能把你抢回来是已经是跟阎罗换了命的?!如果你再有一次......哪怕就一次.......我都再也......再也......”   苏澈狠狠的吸回了自己的鼻涕,死死咬着嘴唇将即将爆发的情绪收了回去:“你的病况我早已如实告知陛下了,就算你想作死,他也不会允准的。”   “可是......”韩墨初回忆起了他昏睡前顾修看着那张万国图时眼中的殷切与渴望:“可是我还要陪着他......陪他出征的......在兰竺的时候我睡得比这次还长.......为何这次......不可能啊......不过是心悸而已......不过是心悸而已......为何不能痊愈......”   苏澈与韩墨初幼年相识,他还是初次见到韩墨初这般迷茫无措。   原来情深至此,当真可以掏空一个人所有的理智,将这个举世无双,算无遗策的韩太傅都变成执迷的痴儿。   “子冉,你可知你如今是何年纪了?就算我有法子你也禁不起了。”苏澈轻轻的舒了口气,悠悠念道:“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永定元年,江南官场死了多少人?永定八年,罗刹边关又死了多少人?还有载盛三年的兰竺,载盛四年的真腊,你都忘了么?你若当真在远征途中出了什么差错,你说他会不会发疯?他是君王啊,一个发了疯的君王会用什么祭你呢?”   这几声轻飘飘的念白飘入耳中,韩墨初陡然失笑,慨叹道:“难怪啊.......难怪先帝那时会烧丹炼道.......以求长生呢......”   他念罢,回过身去狠狠的捶了两下身下的床榻,散乱的长发遮蔽了他苍白的脸颊,身形消瘦的他连素日穿戴的寝衣都变得宽大,苏醒不久的他动作多少有些迟缓,他捶皱了床单,又慢吞吞的从枕下摸出了那枚金灿灿的长命锁攥在手心里,压在了心口的位置沉沉的喘息着。   守在床畔的苏澈看得清楚,在长发遮掩的,两滴不起眼儿的水晶珠子滚落下来,均匀的渲染了枕面的绣纹上,一滴又一滴,直到将绣纹的颜色浸成了深色。   “早知如此,这长命锁我便该如他才登基时那样天天带着,日日收在枕下怎么效验呢?说来说去我还是比他年长,他成人之后我总是会忘,把自己当做与他一样的年纪、”韩墨初攥着那枚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不知所谓的喃喃自语:“你说,我若是与他同年生的该有多好。不不不,若是同年生的便做不了他师父了。还是做他师父好,做师父可以可以护着他......护着他.......他便什么都不怕了......再也不用怕会藏人的卧榻,不用怕北荒的虎狼,不用怕漫漫长夜,有我在他就不怕了......”   良久而后,韩墨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起双眸,仍是那双天生带笑的眉眼,嘴角的弧度也温润如初:“常如啊,你去寻个小宫人来与我更衣束发吧。躺了这么久身上都脏了,我可不想这么灰头土脸的见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人间小可爱对不起,今天这章我写的情绪实在不太好,明天大概率双更,敬请期待哦。 第二百零五章 求得   万英山间, 云家宗祠之内寂然无声。   上千盏长明灯的柔光将这个住满了英烈之魂的祠堂照得温暖光亮,那些被擦拭的光亮如新的牌位上用金漆描绘的名字,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安静的注视着一场虔诚的祈祷。   供龛下方的蒲团上笔直的跪着一人, 此人双手合十, 紧阖双目,脖颈下斑斑驳驳的肿着红胀的斑点, 赤膊的胸前用粗麻绳打着两道交叉的绳结, 绳结的后方吊挂着一大捆锐利无比的荆棘滕。绳结紧勒的皮下已经充血,呈现出了一种斑驳奇异的青紫,宽厚结实的背脊也被那些荆棘划得血肉模糊,他也浑然不觉。   顾修是二十日前背着这捆荆棘三步一叩的爬到万英山上的。   这二十日里他白日就在灵前长跪,夜里便睡在身上绑着的这堆荆棘丛上。相传一人只要能在荆棘之上睡满七七四十九日,那么他心中所求之事便能成真。   这个荒谬至极的传说顾修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过他还是信了。自从韩墨初陷入昏迷之后,他好像什么都愿意相信, 又什么都不愿意相信。   韩墨初昏死的那个夜里,苏澈便将韩墨初的病况如实告知了他。   苏澈的原话是:“子冉的生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顾修想当然的将这句话理解成了:苏澈懂医,他尽人事。他不懂医,所以他求天命。   所谓之天命,无非是求神问佛,求仙问道。只可惜顾修与韩墨初一样, 向来都不信神佛也不理仙道,顾修也做不出那些临时抱佛脚的事情。   这三十七日, 顾修前半月守在宫中, 素衣披发的跪在奉先殿里。   后来, 顾修又想起了韩墨初年幼时与自己生母的渊源,所以他便背着这丛荆棘上了万英山。   “吱呀”一声,是宗祠合掩的门扉被什么人推开的声响,顾修敏锐的顺着声音回过头去,张开的双眸中布满了蜘蛛网状的血丝。   长跪求神的日子,他也不知昼夜,更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悬心之人还都极其敏感,有时风声大些他也会自惊自怪。   他期盼着有人前来报信,更害怕传信之人带来的消息不是他想听的。   顾修保持着跪姿回身看去,疲惫的双眼一时适应不了长生烛的光芒,恍惚了一阵子才看清来者是他的内监总管元宝。   “启禀陛下,裴太医派奴才来回您一声,韩太傅这会儿已经醒了正和苏先生说话呢,奴才伺候您更衣回去吧。”元宝躬身回话时脸上眼泛泪光,嘴角却挂着喜极的笑容。   “醒了?”顾修深渊似的的目光忽然复苏了一丝神采:“你说韩太傅醒了。”   “千真万确,陛下千真万确,韩太傅当真醒了,陛下快些更衣回宫去吧。”元宝躬身走到顾修身边,端着手臂想给长跪的顾修借力,顾修却忽然直接一躬到地,朝着宗祠内供奉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多谢你。”顾修起身自语,虔诚道:“多谢你把子冉还给我了。”   以元宝为首的小太监们也随着君王跪了一片,陪着君王一道虔诚的磕起了响头。   ***   顾修骑着赶路的快马犹如一阵风似的从万英山回到了紫居殿内,见到了正靠在床头吃燕窝的韩墨初。   韩墨初此时换了一身银丝所制的寝衣,长发以乌木发簪束在脑后,肩上搭着一件青绿色的广袖深衣,手中的燕窝是吴姑姑亲手熬的,巴掌大的小碗里燕丝堆的满满当当的裹着仅有的一颗红枣,盛在勺子里晶莹剔透,如琼脂一般微微发颤。经过大半天的修养,他的精神气色都比刚醒时好了许多,唇色也基本恢复正常了。   “子冉。”顾修一边解着披风的系带,一边快步走到了床畔,拢袍坐到了人身边,目光飞速的在人身上打量:“已经,已经无事了么?”   “嗯,无大事了。”韩墨初微笑着将勺子里颤巍巍的燕窝一口填到了顾修口中:“常如说,今后只要保养得宜,臣还是可以长命百岁的。”   顾修含着这一口清甜厚重的燕窝点了点头,忽然倒吸一口冷气呛咳起来:“咳咳咳,这燕窝怎么这么稠?”   “吴姑姑大约是心疼臣,怕臣睡了这么久没力气吧?”韩墨初顺手将吃了多半碗的燕窝放在了拔步床边的小架子上,骨节分明的手掌搭在了,隔着衣裳触到了顾修背后根本没来得及处置的那些伤痕上,被触痛的身体本能的闪避了一下,就这一下极其微小的动作还是被韩太傅察觉到了:“陛下背上是怎么了?”   “嗯?背上?什么怎么了?”沉溺在失而复得之中的顾修似乎把他背着荆棘丛睡了二十天的事情给忘了,身体觉得疼,他本人倒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陛下别动。”背上的事情还未解决,视力极佳的韩墨初又透过顾修领口的外缘看到了一片不正常的红疹:“陛下脖颈上这是什么?”   “脖颈?没什么啊。”顾修仰着脖子任由韩墨初翻起了他的领口,他不明白为何分明是他急匆匆的赶回来看韩墨初的,如何这会儿他到像个病人似的。   “常如?你可还在外间?”韩墨初探着身子朝寝殿外间的方向喊了一声。   “在在在,韩子冉你又怎么了。”外间的苏澈高声回应,依依不舍的放下了插着一整个脱骨猪肘的筷子快步朝里间走去。这三十七日他没日没夜的守在韩墨初床榻跟前,吃了上晌没下晌,肚子里早就空虚得很了,这会儿韩墨初算是转危为安,他自然也要好生补养一番。对于苏神医而言没有什么能比一条肥嫩的肘子更能补充元气的了,尤其是裴灵枢亲手用药材炖的那一种。   “一个多月了韩子冉,我刚同我家夫人吃上一口热饭,瞧你这中气十足的样子就不能等我把这口晚膳咽下去么?!”掀帘进来的苏澈站在韩墨初对面毫不避讳的抱怨道。   “陛下身上有伤,你帮他看看。”对于把苏澈从饭桌上活拎下来这件事情,韩墨初根本没有半分愧疚。   “啧啧,你早些说是为陛下啊。”苏澈略显尴尬的被过身去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嘴角上的油花,转过身来朝顾修恭敬正色道:“陛下,劳您宽衣给臣看看。”   顾修依言宽去了新换的衣袍,将这些日子他折腾出来的一身五彩斑斓的伤痕统统露了出来。   苏澈围着顾修看了一圈,很快便给出了诊断,脖颈上大片大片的红斑是酒疹,由肩至胸前两道乌紫乌紫的勒痕是麻绳压出来的,至于背上就更惨不忍睹了,荆棘倒刺划出的伤痕不计其数,荆棘上的倒刺带钩,从身上卸下时将肌理的嫩肉都翻了出来,有些严重处已经破溃流脓,加上顾修今日为了回宫见韩墨初更衣前用热水草草擦洗了一遍,招了水的伤口触之滚烫,已经发起了炎症。   也就是这个从沙场之上战无不胜的天子顾修才能对这样的伤势浑不在意,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一早就要瘫在床上爬不起来了。   面对着顾修这一身伤苏澈的脑子都快炸了,从清创到包扎他的好兄弟韩墨初绝不许他假手于人,而他留在外间的肘子到底还是要给放凉了才能回去了。   彼时夜深,韩墨初吃过了当日的最后一顿汤药紫居内外都安静了下来,韩墨初一病一个多月,整个紫居殿中人困马乏,顾修给他们都放了恩假,让他们都趁此机会好生休息休息,养精蓄锐。   君臣二人合着床帐,帐内微弱的烛火映在帐帘上暖如星辰。   伤口轻微发炎的顾修此刻带着低烧,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的侧身躺着不知是醒是睡,韩墨初平身躺在榻上,眼睛一张一合。   “子冉,苏先生要你早睡。”韩墨初虽然一言未发,顾修也不曾回头,但是他却知道韩墨初这会儿一定没睡。   “要臣早睡可以,只是陛下要告诉臣你身上的究竟是怎么伤的。”韩墨初在黑暗之中同人谈起了条件:“否则臣心中有事,即便睡了也不能安枕。”   “嗯......”顾修稍稍迟疑,在发现确实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借口后,到底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朕听人说,只要在荆棘丛里睡满七七四十九日所求之事便可成真。那时你睡着,朕帮不上苏先生,便只能试试自己的法子了。”   其实顾修的回答韩墨初在见到他身上伤痕的一刻便已经猜到了八分,他知道他沉睡的日子顾修一定不会好过,只看他一身风尘的赶回来时眼中的血丝便可以想见,但当他当真听见顾修亲口说出来时,他本就沉闷的心窝好似被什么钝器打了一下,又闷又胀,还泛着丝丝刺痛。   “睡在荆棘丛里,不痛么?”韩墨初翻过身去双臂成环,若即若离的将人圈抱在了怀中,温声责备道:“传闻之事岂可尽信?云驰也当真太傻。”   顾修将身体向后靠了靠,试图把自己与韩墨初之间仅有的缝隙填满,低烧中的他说起话来声音比以往更加低沉:“若是那三十七日是朕躺在这里,你听了这话难道不信么?”   韩墨初被顾修的反问说得一愣,若是今日换作是顾修躺在这里,莫说是荆棘丛,便是炭火坑他也会照跳不误,根本不会计较什么真伪得失。   因为,人若是当真到了那样的绝境之下好似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执着,有时明知是骗局,但只要这骗局之中含着二分希望,那这人便愿意相信。   那时候谁也没有办法告诉顾修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能不能醒来,这种遥遥无期又漫无目的的等待对于顾修来说不就是绝境么?   “若今日当真是反过来了,陛下醒来见臣如此,只怕是要把这大周境内所有的荆棘丛都烧了。”韩墨初接受了顾修的靠近,将手臂探到人身下,整个将人搂了过来。   “那子冉不想烧么?这些棘藤都是京畿道的山里产的,京中这个季节没有这样新鲜的荆棘。”   “好啊,臣明日便让吏部修书地方官,把京畿道产的荆棘都烧了。”韩墨初顺着顾修的话继续谈笑,任由人靠在怀中牵拉着自己的手掌:“不过在此之前,臣倒是很想问问究竟是哪个不开眼的奴才敢给陛下拿的烈酒,臣要命内府司好生教训教训他。”   “酒是朕自己拿的,朕那时候几天几夜也不能入睡,原本想着饮醉了便能将息片刻,只是不知为何那时的酒越喝越清醒。”顾修托着韩墨初的手掌,指尖在人掌心上点点画画:“想来是心里有事牵扯,才会这般千杯不醉吧。”   韩墨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顾修,是该与顾修抱头痛哭一场互诉衷肠?还是该紧紧搂着他涕泪横流的告诉他,他有多心疼?他们之间这数十年来经历过的生死悲欢,顺流逆境都太多了,有时候哪怕多说一个字,都好似辜负了两人之间那种惊于世俗,远超情爱的冥冥相惜。   他无声的吻了吻顾俢的发顶,将顾修正在写画的手掌摊平,转言低声道:“陛下在臣的掌心里,写什么呢?”   “你猜猜看。”顾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放慢了手指的速度,一笔一划的在人掌心里慢慢书写。   韩墨初闭上双眼,沉下心来体会着指腹划过掌纹的触感。   一点,一点,一横一钩,一撇一折,一撇一长横。   韩墨初按着这些笔顺在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了这个字迹的轮廓,在顾修重复到第三次时,韩墨初张开双目说出了答案:“陛下写的是个安字?”   “嗯。”顾修停下指尖表示认同,随即与人双掌相叠,将写在那人手心里的安字宝贝似的藏了起来:“逸安逸安,永逸长安。子冉年少时的别号,真好听。”   “云驰喜欢,日后也可以这样唤我。”韩墨初慢慢与人十指紧扣,顺着顾修的意思将这个写在掌心上的安字保护的严严实实。   “子冉昏睡的这段日子朕想了很多,起初的时候朕以为子冉病重是因为朕这些年造的杀孽太多。后来想想,朕这半生征伐天下,抚政安民,救了无数人,也杀了无数人,是功是孽早已说不清了。朕自永熙二十三年岁末登基,距今亦是二十三载春秋,这二十三年朕上无愧山河,下无愧百姓,是人人称颂的盛世明君。”顾修舒适的在韩墨初怀中半仰着头,与人四目相对:“可是朕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所求不得的时候。就比如你的生死,朕就求不得。”   “求不得,陛下不会求不得。”韩墨初拥着他,语气又重又急:“臣永远不会让陛下求不得。”   “所求太多就会求不得,为人太贪就会求不得。”顾修仰着头,前额轻蹭着韩墨初的下颌:“说到底还是朕太贪婪,朕想声震四海,想要国运昌隆,想要四方疆域尽归周土,想要大周国祚经久不衰,这些事情想来并不是一任君主能达成的,朕若是执念于此必有灾殃。所以朕决定这后半生只求一事。”   “陛下想求何事?”   韩墨初问这一句是想等着顾修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这个回答他会好好捧在心里,从今往后奉行半生。   顾修彻底将身子从人怀里转了过来反依为抱,两人颈间交错,这个姿势恰是耳鬓厮磨。   他的声音极轻,一字一顿:“朕想求你长安,一世长安。”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倒计时持续进行中,照例问一波有没有小可爱还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哇,评论区留言哦~感谢在2021-12-21 20:14:56~2021-12-23 11:1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PACESHIP? 20瓶;三火舟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六章 半生(正文已完结)   韩墨初醒来的第二日, 来到紫居探病之人便络绎不绝。   从晨起时分开始,来得最早的是一位是丽太妃。   彼时,君臣二人正在早膳桌上, 顾修正要遣人去吏部传旨明日辰时复朝, 只听得门外一声慈爱中带着点儿浮夸的女音从门外响了起来:“子冉, 俢儿,我的儿啊, 快给母妃好好看看啊。”   年过六旬的太妃娘娘, 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披着一件素莲斗篷,也不要任何人搀扶径直掀了帘子走进了君臣二人的寝宫。   一进门,正撞见这两人穿戴整齐坐在床下的圆桌上端碗喝粥,身边只站了两个一脸木讷侍小宫人当即气得倒仰:“人呢?元宝呢?你们这都是怎么伺候的?如何这个时辰就让主子起身了?韩太傅一病一月医嘱说了可以下床了么?苏先生呢?吴姑姑呢?”   “母妃?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顾修搁下粥碗,起身搀扶住了金氏的手臂,低声安抚道:“儿子和子冉这里眼下无事,所以让他们歇息去了。”   “歇息去了?这怎么能歇息去呢?”金氏眼里的火光非但没有熄灭, 反倒彻底被顾修挑了起来,她指着眼前身形消瘦的韩墨初:“这病人还在这里,他们怎么能歇息去呢?来人!快来人!”   “回太妃娘娘,臣此时已无大碍,是苏先生嘱咐臣日常不要久卧的。”韩墨初见状如此,起身躬揖道。   “是么?那,那子冉快坐下, 母妃方才不是同你们生气的。”金氏眨眨眼睛,不忍再多发脾气, 自顾自的提了裙角, 坐在了君臣二人对面:“前些日子可是真把母妃吓坏了, 日后可要小心留神,万万不可再伤了身子。”   韩墨初病重昏迷的这三十七日,她与晴昭公主在驸马都尉卓袇的陪同之下到了慧宁师太生前静修的静华寺中吃斋礼佛,抄写梵经。裴灵枢当晚派去传信的太监赶到时,她拉着晴昭公主的衣袖哭得整座寺院都听得见。   因为金氏心里知道,只有韩墨初醒了,他的宝贝儿子顾修才能活得下去。   金氏这边话音刚落,晴昭公主同宁王妃徐静柔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宫门之外款步走来。   现年十岁的姝宁小公主顾曦璨穿着一身干练的立领束袖男装,腰间的革带上拴着一串毛绒绒的兔尾绒毛,脚下踩着翘头软底靴。这位小公主过了七岁上时就再也不肯穿裙装,更不肯再涂脂粉,日常就这么一身男装打扮,无论谁说谁劝都没用,只能由着她的性子来了。   就连晴昭公主也想不明白,这么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小丫头,怎么就能养成这个样子。明明她的两个哥哥都像极了他们的生父卓袇,年纪轻轻的便考进了学宫,一个在礼部,一个在吏部。她日常却一页书也看不进去,成日里抱着兵器谱不撒手,一有机会就抱着太子毓诚的大腿往军营里钻。   就说她腰间挂的那串绒毛,是她去岁冬初同几户宗亲家的公子们赏雪围猎射来的大肥野兔。猎物清点完毕后,她当场就要将兔皮剥下来送给同行的宗家贵女们,吓得那些贵女们捂着眼睛连连后退。兔子皮没送出去,她非但不以为然,反而将那些兔子尾巴直接串成一串,沾沾自喜的挂在腰间。   现年八岁的宁王幼子顾毓含,这个被一心当做女儿生下来的男孩儿。作为家中的幺子,原本并没有什么人对他寄予厚望。谁知他竟然完美的继承了他母亲的精明干练,无人拘束的他五六岁时就由人带着到徐静柔京中的几家商号里跟那些掌柜们厮混,没几日就能把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了。   众人在此一处会齐,至亲之身都不曾多礼,寒暄几句后,晴昭公主与徐静柔便扶着金氏出了里间唤来了小憩刚起的尚宫吴氏一齐去找苏澈和裴灵枢夫妇问医嘱,顺带让苏澈出几个韩墨初日常保养的方子,毕竟韩墨初的身子想养好,并不是一日之功。   金氏一行走后,两个小家伙儿无人拘管,各自爬上了君臣二人的膝头稳稳坐着。   “韩太傅韩太傅,你的身子好点了没有?璨儿前些日子和太子哥哥学了射雁,只是还没有学会。”小公主坐在顾修膝头晃着双脚,看着韩墨初笑嘻嘻的歪着脑袋:“等璨儿学会了,一定给你猎上最肥的一只让吴姑姑煲汤给你喝,好不好?”   “好,臣就等着公主殿下的大雁了。”韩墨初双手抱稳了坐在膝头的毓含小公子,弯眸温笑道:“到时候汤炖好了,臣接公主殿下入宫来一起吃。”   “嗯!”顾曦璨笑眯眯的点点头,偏过脑袋蹭了蹭顾修的脸颊:“小舅舅你别吃醋,璨儿回头打兔子给你吃。”   “韩太傅韩太傅,含儿虽然不会射雁,不过含儿让母妃给苏先生封了一百两的红包。”不甘示弱的小毓含靠在韩墨初怀中仰头道   “红包?含儿如何想到要与苏先生封银子了?你怎知苏先生缺银子?”顾修颠着怀里的小公主禁不住对这个还没有一把长弓高的小家伙儿说的话感到好奇。   “七叔真笨,含儿给苏先生封了银子,自然是想让他拿了我的银子好生照顾韩太傅了。”小毓含十分骄傲的挺起胸膛:“这一百两都是含儿自己在柜上赚的,可不是母妃给的。苏先生是正四品内官,按我大周官制年奉只有四百五十两,还没有母妃茶铺里三日的流水多,他能不缺银子吗?”   “含儿?你这个年纪如何就知道我大周官吏的年奉了?”小毓含的一番话让抱着他的韩墨初也吃了一惊。   “唔,母妃说过,做生意见什么门户就要卖什么东西。”小毓含偷手从桌上抓了个两人早膳吃剩的点心:“这点小事母妃铺子里的掌柜人人都是记得,含儿还小,还记不了那么全。”   君臣二人听罢,对视一眼,就已然能想象得出膝头上的这两个孩子十几二十年后的将来。   就在此时,以恒郡王顾毓恒为首的兄弟几人在宁王顾攸的带领下也来了。   这兄弟几人这些年来都长得十分出众,毓恒娶妻生子后便进了鸿胪寺中习学,将来能带着妻子孟通一齐出使外属之地   毓庆与卓胜卓寻一样进了学宫,不过这孩子并没有选择去填六部的实缺,而是进了火器造究所中,专门为国朝研修火器。   毓明和毓靖两个去年都考入了汴京府学,两个孩子志向相同,选得都是矿业一门。徐静柔打算今年秋日时就给这两个孩子一人投上五万两白银去开矿山,开出来算国朝的,开不出来就算她的。   君臣二人膝头的两个小家伙儿一跃两高,直接奔到了兄长们的面前,待几个兄长施礼完毕,   宁王顾攸穿着一身亲王朝服,捋着腰间的革带一屁股坐在了君臣二人的膳桌对面,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韩太傅你总算是醒了,本王和毓诚那孩子这一个多月来替你们站班,实在是累死了。”   “辛苦宁王殿下了。”韩墨初笑着问道:“怎么不见毓诚?”   顾攸背过手去捶着自己僵硬的老腰:“嘶......唉.....那孩子这会儿还在朝上呢。死拧着不肯同兄弟们一齐过来,还说什么这是储君之德,德与不德的本王是不知道,本王只知道那孩子这一个多月眼巴巴的在这紫居殿门口站着,这会儿您人醒了他倒是不过来的,这九头牛都拉不回的脾气当真与我七弟是一个样的。”   宁王顾攸屁股还没坐热,宇诚亲王和康盛亲王两位老王爷家中派来问病的人也到了,身为皇族之中目下辈分最高的宗亲,他们对韩墨初这位国朝肱骨的体况还是格外关心的。   从晨起开始,紫居殿中探病的人群便没有散过,众人探病的流程也都出奇的一致,都是先去寝殿内室拜会韩太傅,再一股脑儿的涌入外间,将太医令苏常如围在正中,一人一句问的苏澈不胜其烦,最后干干脆脆的将这群来问病的贵人统统推给了裴灵枢。   ***   傍晚时分,探病之人终于散去,顾修吃过晚膳后也先行离开,去书房中见了尚书门下的二省臣公。   紫居殿的寝宫门前出现了一道清俊的身影,那人身着朝服,头上却未戴冠冕,站在寝殿门口的帘子外面,将帘子掀开一个小口,探头探脑的向内张望。   “诚儿,过来。”韩墨初坐在榻上,朝着那人影招了招手。   人影听见韩墨初的召唤,快步从外间进来,走到人床前,想直接靠近,又不想失了礼数。   “好了好了,诚儿今日不与兄弟们一起过来,不就是为了能靠臣近一些么?”韩墨初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过来坐着吧。”   顾毓诚闻言沉默的坐在了韩墨初榻边的脚凳上,歪头伏上了韩墨初的膝头,喘息声一声比一声重,渐渐的连肩膀也抽动起来。   “好了小殿下,臣这不是没事了么?”韩墨初一下一下的顺着孩子的背脊,温声安抚着,比起顾修而言,毓诚这个孩子这些日子承受的更多,他不能像顾修一样放手去万英山上长跪,他必须要在此时行使储君之权,确保这个国家安然无恙。   顾修不在宫中,他又昏迷不醒。一直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孩子毫无征兆的就被推到了众人之前,所有的事情都要由他来给个决断。   他一下子失了双亲,心里又急又怕,必然是没有一刻能松心的。   小毓诚伏在韩墨初膝头,渐渐的止住了抽泣,抬头擦擦眼角的湿润道:“亚父,你是不是当真好起来了?再也不会一下子睡过去了吧?”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亚父这会儿看起来难道不好么?”   “看起来是好,只是亚父生病之前看起来也很好。”顾毓诚靠着韩墨初的膝盖,双眼直直的看向床榻的对面:“亚父,你说是不是诚儿太没用了,身为储君却从来没有给父皇和亚父分忧,所以亚父才会积劳成疾,所以才会重病不起。”   “傻孩子,你这话是从何说起?”韩墨初眉尖轻蹙:“这些日子可是有什么人让说了什么,让诚儿这样想的?”   “是我自己这样想的。”顾毓诚抬起一双水淋淋的眼睛同韩墨初四目相对:“若是诚儿能在先前多帮亚父做些事情,若是那些外海的舆图文献诚儿也能看懂,那亚父是不是就不会病倒了呢?”   “诚儿莫要多思,亚父病倒不是因为那些外海的舆图文献,说到底是亚父自己不妨,每日都没有好生用膳,好生安寝,所以才会病倒的。”韩墨初还如那人儿时最喜欢的那样拍打着人的后背,慢慢安慰道。   “毓诚?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用过晚膳了?”议事完毕的顾修从书房中回到了紫居殿内,见到了正靠在韩墨初膝头撒娇的小太子。对于这个已经纳了良娣多年,早已成人的孩子,顾修也始终没有觉得他此时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只要离了他们的视线,就会立时三刻变得沉稳持重,担负起他应担的责任。   “没有。”伏在韩墨初膝头的小毓诚应声抬头,但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继续赖在人膝头   “那让吴姑姑给你烧碗鸡汤馄饨,父皇和亚父陪你一起用膳可好?”顾修这个君父做的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威严,对待毓诚他骨子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慈父。   “嗯,好。”毓诚闷声闷气的回答。   尚宫吴氏做菜的手脚很快,鸡汤馄饨没一会儿便熟了,给馄饨做配的还有四道毓诚素日爱吃的精致小菜。   汤菜上齐,太子毓诚坐在餐桌正中,两个爹爹分别陪在人两侧,一个给人剥虾,一个给人夹菜,他东一口西一口的捕捉,直到两个腮帮都填的满满当当。   “慢些吃,晚间用膳要当心积食。”韩墨初将最后一只虾尾摘掉,放进了毓诚面前的小碟子里。   “唔唔,诚儿知道。”毓诚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试图将满口的东西直接咽下,狠狠的直了直脖子。   “毓诚。”顾修顺手给即将噎死的儿子倒了杯茶,若无其事的提起:“父皇想问问你,过些日子父皇和亚父想离京而居,让你入住这紫居殿内,你可愿意么?”   “嗯?”小毓诚猛然抬头,双眼警觉的看了看身边的两个爹爹,试探道:“父皇的意思是,想让诚儿奉旨监国?”   “不是监国,而是......”顾修看着儿子透着无措的眼神,稍稍停顿了一下:“直接登基。”   “登......登基???”听到这两个字,顾毓诚茫然的连一直攥在手里的馄饨勺子都松开了:“父皇,您是什么意思?”   “你父皇的意思是,希望诚儿能在父皇和亚父还在世时就把这江山接过来。”韩墨初拍了拍毓诚的肩膀,解释道:“这样你也不至于同你父皇一样在灵前继位,操劳过甚。”   “若只是这样,父皇和亚父为什么偏要离京不可呢?就和诚儿一起住在宫里不好么?”顾毓诚依旧十分不解的反问道:“诚儿可以登基,但是诚儿还如现在一样住在东宫里,每日从东宫上朝,朝会之后来陪父皇和亚父用膳,这样难道不好么?”   “诚儿,古往今来你可见过哪个皇帝是住在东宫里的?名不正言不顺,又怎能号令天下呢?”韩墨初耐着性子向那小人儿解释道。   “那古往今来的皇帝还都是灵前继位的呢!凭什么我就要!”自幼被两人精心养大的孩子,对于两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并没有那么多避讳的礼防,不出大圈的小脾气也总会有人纵容。   “顾毓诚。”顾修见他如此不得不狠下心肠,板起面孔:“你听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可是诚儿不想让亚父和父皇离宫,就算登基也想让父皇和亚父在身后看着我,至少陪我多走几年。”顾毓诚躲避着顾修严肃的目光,悻悻的说道。   “诚儿,其实原本朕同你亚父也是这样想的。”顾修同样拍了拍儿子的肩背,放缓语气道:“可是你亚父的身体并不能再为国事操一点心,也不能再受一点累了,所以父皇要带他离京,到个安静的地方去养病,这样他才能得享天年,否则他的心症便会随时复发,苏先生说若是再有一次,你亚父就当真醒不过来了。”   得到这样的答案后,顾毓诚先是沉默,随后又好似下定决心鼓足勇气一般:“好!父皇你带亚父去养病吧。诚儿登基之后会好生加固大周的疆域海防,将父皇和亚父未做完的事好生完成,让亚父安安心心的在朝外将养......”   “毓诚,你要记住,你不是朕的影子。”顾修打断了仿佛在表决心一样的儿子:“你和朕一样,都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你和朕一样都是万民仰赖的天子,你不必将朕所有的未完之事都放在心上,你若登基便是你自己,就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事情就好。是开疆拓土,还是休养生息,就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可是,可是诚儿还不知道自己继位后该做些什么。”   “臣以前不是教过小殿下么?一个君王最最基本的就是能让自己的百姓吃饱穿暖。”韩墨初微笑说道:“日后臣和陛下到了民间生活,都会变成小殿下的百姓,小殿下只要想着能让天下的百姓都过上臣和陛下的生活就好了。”   “那好吧,我听父皇和亚父的,将来会做个让天下人都吃饱穿暖的好皇帝的。”小毓诚思索片刻后依旧沉着脸,十分勉强的点了点头,又十分固执的提出了几项十分苛刻的条件:“不过父皇和亚父除夕时要回来,中秋时也要回来,我生辰时还要回来......”   “好,只要亚父和父皇想念毓诚了不拘什么时候都会回来看毓诚的。”韩墨初碰了碰毓诚手中的碗沿:“快些吃吧,馄饨都冷了。”   ***   韩墨初苏醒的第二日,君王复朝,韩太傅病愈的消息也在汴京城内彻底传开。   汴京城中的百姓纷纷拿出了家中存放的烟火也不管白天黑夜便拿出来燃放,爆竹声在街面上此起彼伏的炸响。   街上的人流比起前段时日明显大了起来,菜市上买鱼买肉买点心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些受惠于太傅大人的新政而富足起来的商户们甚至挂出了“今日羊汤半额”或是“今日胡饼免费”的牌子   学宫中因太傅停学而忧心忡忡的学子们争先恐后的要约着同僚吃酒还愿,朝中礼部也高高兴兴的焚掉了起草好的治丧文书。   整个汴京城,如同被三月的春风叫醒了一般。   比新春除夕之时还要热闹。   君王此次复朝与以往之时大为不同,并没有马上处置停朝一月产生的那些积务,而是将东宫太子推向前朝,将以往太子不曾涉及的军务朝政手把手的教给了他,停朝一月积压的所有奏疏也都是当朝念诵完毕后,交由太子处置。   那些在大周官场中韩太傅手下历练出的臣子们自然很快便品出了味道,古来明君如此,就是有了禅让之心。   顾毓诚周岁为嗣,两岁入宫,七岁正式加封储君,没有争储,没有夺嫡,没有厮杀,更没有同室操戈,兄弟相残。   好像这个孩子生来就是储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这个无比繁荣的国家从君父的手中接过来。   朝中的文武都对顾修这位君王韩墨初这位首辅心服口服,同样的,他们中的所有人几乎都是看着这位小太子从会说话开始就跟随着这两个爹爹在朝中军中的各个职能所在来回奔波,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累。   他们早早就知道这个孩子会是他们后世的君主,也早早就做好了要为这位君上效忠的准备。   大周这几十年间出了顾修那样的明君英主,也该再出一位如毓诚一般的仁义之君了。   顾修与毓诚交权的过程比想象中的顺利许多,前朝宗室几乎连一点质疑之声都没有听到。   好似所有人都在韩墨初昏睡的那三十七日里想明白了,顾修与韩墨初不能永生,他们已经为国朝呕心沥血,今后的日子他们也该好生享受一番了。   载盛十五年,八月。   正值壮年的君王顾修明旨昭告天下,为保圣躬长安,国运绵长,将于当年九月初十日正式禅位于东宫太子毓诚,沿用载盛之年号,加赏前朝,封及宗室。   他禅位以后,不加太上皇帝之尊号,与首辅太傅韩墨初并尊皆称“圣父”。待他百年之后,陵寝葬地一切从俭,此后所有后世之君皆要遵循此例,一应不得大兴土木,厚葬自身。   登基大典后三日,顾韩二人正式离京别居。   汴京百姓夹道相送,每到一处也皆有百姓自发相迎,常有拥挤踩踏,以至于各地方官府不得不在二人必经之路上加派亲兵护卫,才能确保二人的车驾顺利通行。   ***   一年后。   盛夏时节。   淮南道,广陵府,百茗山上。   那座好似悬浮于半空之中的八角凉亭里,一对俊帅的中年男子正在着棋。   执白棋者,一身仙风道骨,执黑棋者,英朗刚毅,与各自所执之棋彼此相称,相得益彰。   棋盘上黑白交错,两方势力正在厮杀,此消彼长,不分胜负。   “云驰这些日子棋艺精进不少,这局眼见着就要赢了。”韩墨初轻巧的在棋盘边缘落下一子,抬眸朝人笑道。   “我又不是看不懂棋谱,你方才分明让了我九手不止。”顾修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子冉是怕赢急了我,就没人同你下棋了吧?”   “云驰都能瞧出来我方才让了几手,还不是棋艺精进了?”韩墨初用眼神提示着正在思考棋局的顾修落子的方向。   “我不必师父让我,几时我自己赢了才算。”顾修顺着人眼神的指示落下棋子,便听得不远处一阵相当急促的脚步声。   “圣父!京中的人来了!”一个穿着一身青绿色半臂夏衫的少年自山与凉亭相接的通道上飞奔而来。   来传话的少年名叫小墩儿,人如其名,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他是由身在宫中的内监总管元宝从七百多个小内侍中精心给顾韩二人挑选出来的,为人机灵,做事麻利,手脚干净,平日里话也不多,最适合跟随在这两人身边贴身服侍日常了。   “好,就来。”韩墨初回应完毕笑眯眯的落下一子,瞬间便将局势扭转成了白棋上风,随即展袖起身扬眉看着顾修道:“怎么了?是云驰说的,不要我让的。”   “也罢,今日都输了你十一局了。”顾修一脸正色的摇了摇头,说不后悔是假的。   两人出了凉亭,在小墩儿的指引下并肩回到了他们二人在这山间起居的院落之中。   今日的来者是宁逸亲王次子毓庆。   这个对火器之事无比痴迷的青年用了去岁一年的时间,在学宫的火器造究室里将大周现有的连珠火铳改为了双管的,即增加了威力,又大大节省了成本,见过试射后的新君毓诚大为惊喜,要他此番从广陵回宫后,直接入火器监中督促此器量产。   韩墨初与顾修从山间的凉亭下来时,毓庆正认认真真的指挥着随行而来的亲随护卫们从山下往这山间搬运东西。   他这次带来的东西里除了有两人在这百茗山上日常所需的衣食日用外,还有大太妃金氏和尚宫吴氏这对老姐妹亲手缝制的两条腰带,有晴昭公主亲手所制的杏仁酥和芙蓉饼,以及宁逸亲王在京郊的花圃培植的一株半紫半白的牡丹花。   他临行前,他的父王特地交待他说:这花实在太过娇嫩,京中的地气实在是将养不了,就只能送来广陵,将这花交给韩太傅了。   毓庆专注之余,余光忽然瞥见了身后由远及近的两道身影,他急忙转身迎了上去,屈身半跪道:“见过七叔,见过韩伯伯。”   自从韩墨初卸任之后,顾修的子侄一辈就都是这样唤韩墨初的了。   “好了,不必多礼。”顾修抬手示意那人起身,指着堂屋的方向道:“外头太阳大,进来说话吧。”   “是。”毓庆依言起身,跟着顾韩二人进了院中的堂屋之内。   “小墩儿,去沏壶茶,再去井中捞个瓜切了。”三人分别落座,韩墨初作为这里的正经东道,十分自然的招呼了起来。   “是,圣父!”胖乎乎的小墩儿脆生生的应道。   不多时,果茶齐备,屋内的三人各自拿了一角冰冰凉凉的西瓜在阴凉的屋内边吃边聊起了家常。   “庆儿,家中近来可还好么?”顾修端着新沏的热茶,问道。   “好,好得很。父亲母亲都好,姑姑姑父都好,兄长和弟妹们都好,祖母和吴姑姑也都好。”顾毓庆咬着一角西瓜,心里盘算着身在京中没有前来的亲人,一个一个的给顾韩二人数了出来:“不过苏先生和小裴姑姑去了京畿道巡诊,庆儿来时没有见到。”   “是么?那就好。”顾修欣然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又问:“你皇兄近来如何?”   “皇兄日日都挺忙的,同卓胜哥哥他们每日都在议事。自从七叔和韩伯伯离京之后,皇兄一日朝政也没有出缺,满朝文武也都颇为信服。”顾毓庆说完,拿起手边的软帕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说起皇兄,这些日子前朝倒是当真出了一件让皇兄很是开心的事。”   “哦?何事啊?”这次发出关切的是韩墨初。   “早些年侵犯我大周海疆的那些外域之国在上月下旬忽然陆续派国使入京与我大周和谈,说是愿意无条件与我大周国朝修好,至此停战,休养生息,互通有无,百年之内绝不再来侵扰我大周海疆。”顾毓庆扬眉思索了片刻:“到我离宫前,鸿胪寺中已经收到了一百六十余封停战书了。”   听见此事,正在吃瓜饮茶的顾韩二人都很欣喜,毕竟这是他们二人离都前唯一的一块心病,顾修抢先一步出言问道:“果真如此?你皇兄派去的外使回来是怎么说的?”   “不是我皇兄派去的外使。”顾毓庆低头吐了口西瓜子,连连摇头:“听鸿胪寺的周大人说,那些使臣们来时都说有位姓易的先生,自称是我大周国使,此人在海战之后就到了他们的国土之上与他们的国主交涉谈议,随后他们的国主便派他们带着这份停战书到大周来了。”   “易先生?是姓易的先生?”两人一人捏着一角西瓜,异口同声的的惊问出声。   “是啊,是位姓易的先生。”顾毓庆笃定的点了点头。   顾修顿了顿,收敛眉峰道:“那这个易先生可有跟随这些国史一同进京么?”   “那倒不曾,不过皇兄已经下旨去远海外域寻他回来了。”顾毓庆又摇了摇头:“皇兄说似这般惊世之才,定然要收为国用,就像我大周开朝的那位国士易鶨先生一样,必定会给我大周谋福祉的。”   “回去告诉你皇兄,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不要再下旨去找那位易先生了。”韩墨初轻声打断了眼前的青年。   “为何?难道韩伯伯是觉得此人不堪用么?”顾毓庆的脑子像是生了锈的枪膛一般有些转不过来了。   “此人既然立下了此等功劳,却不愿随外使一道回程,也就说明此人并不想求什么恩赏,也不想要我大周的高官厚禄。所以就算找到了此人,他也一定不愿留在我大周官场之中效力。”韩墨初笑道:“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让你皇兄不要再纠结于此了。”   “是,庆儿知道了。”顾毓庆虽然还是听的一知半解,不过他已经将韩墨初的话尽数记在了脑子里,就等着回到汴京将这些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他皇兄顾毓诚。   宁王世子毓庆吃完了瓜,在百茗山上只待了不到四个时辰,便请辞下山去了。   只因来此之前他的皇兄和父亲都对他千叮咛万嘱咐,韩墨初病中喜静,绝不能叨扰太久。   顾毓庆下山后,顾韩二人用过晚膳的肉燥凉面,又简单的用温水擦了擦身,换好了舒适凉爽的湖丝寝衣进了堂屋里间的起居室内。   顾修靠在竹榻的软枕上,举着一把硕大的芭蕉扇扇凉,手中捧着一卷广陵府书局中新发的游记。   韩墨初坐在竹榻不远处的小桌前拿着花剪和铜铲,精心伺弄着宁王顾攸送来的那盆牡丹花。   “子冉。”榻上的顾修看人一眼,轻声唤道。   “嗯?”韩墨初旋转着花盆的边缘,聚精会神的寻找着整盆花中依旧需要修剪的枝桠。   “你说今日毓庆说起的那位易先生,究竟是不是你的那位老恩师啊?”   “云驰为何这样问?”韩墨初扶着一朵花苞,剪去了□□上一道横生的枝岔:“易鶨先生若是活到今年都有将近一百四十岁了,如何可能是他?”   “可是若不是那位易先生,又有哪位易先生能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这么多的远海外域与我国朝停战?”顾修心不在焉的又翻了一页:“可是若当真是那位易先生,我又觉得不大可能。毕竟天人之说实在太过无稽,我想,应当是崇敬易鶨先生之人吧。”   “云驰纠结此事做甚?只要此人做的是有益于我大周之事,那又管他是谁呢?”韩墨初反复又将花盆转了一圈,确保所有细节都十分完整后,向顾修展示道:“看看,我这花型修得怎么样?”   “好看,子冉修的一定好看。”顾修手里摇着扇子,脱口而出。   “顾云驰你看都没看。”   对面那人温润的语气突然变厉家得生硬,顾修动作麻利的松开了手中的扇子和书本,从榻上坐正身子看着花团后方那人的眼睛无比真诚的说道:“好看,子冉修的花型真好看。”   韩墨初在花盆边上备好的铜盆里净了净手,走到床榻跟前失声笑道:“我又不会吃人,你至于这样害怕么?”   “怕么?我几时怕了?”顾修向竹榻之内挪动身体让出了一片空地,又展开外向一侧的手臂搭在了韩墨初那侧的软枕上。   韩墨初上了床榻,无比自然的枕在了顾修展开的手臂上:“你方才看的是什么书?那般出神?”   “一位不知名的先生写的江阴游记,子冉要看么?”顾修探身将推到一旁的书本又拿了过来,放在了韩墨初唾手可得的位置上。   “不看。”韩墨初枕着人臂弯阖上双眼:“你念给我听。”   “好。”顾修翻开书本的第一页,轻声念诵。   一页,两页,三页......   臂弯处的男子呼吸逐渐平稳,他悄然合上书页,吹熄灭灯盏,在黑暗之中吻了吻人的额发。   睡吧,好好睡吧。   我的小狐狸。   ***   次日清晨。   顾修在竹榻之上独自醒来,摸了摸枕畔的余温,心下了然,兀自换下了身上睡了一夜后沾满细汗的寝衣,顺着心中所想一路寻到了百茗山的山巅之上,在晨雾散尽之处果然见到了那个颀长的身影。   那道身影逆着阳光站着,清润的山风吹拂着人宽大的衣摆,盈盈日光照斜映在人脸上,碎长的发丝拂过面颊,扰不乱人温润俊雅的眉目。一身淡青色的衣袍,好似与周遭浓荫的绿草,烂漫的山花都融为一体,让人一时之间甚至分不清此人究竟是人,还是住在这山间的仙。   顾修以手遮阳,眇目看清了那个立在草木之间的男子,朝着那人的方向边走边道:“子冉,要上山巅怎么也不唤我一声?”   韩墨初应声回头,微笑着举起手中的白瓷瓶子朝顾修晃晃:“原本是想在你醒来前集些晨露回去与你烹茶的,不想你先醒了。”   “你不在,我还如何好睡?”顾修行至那人身后,习惯性的圈住人腰身:“晨露难集,下次我陪你一道。”   “也好。”韩墨初笑着应道:“下次你陪我,还能换个大些的铜瓮。”   “子冉以往都是极贪睡的,怎得这些日子都起得这样早,还总是到这山巅上来?”顾修从人手中接过了已经灌得八分满的瓷瓶,看着瓶口中摇曳的清水。   “我倒也不是喜欢到这山巅上来,就只是这些日子我在这百茗山上将养太甚,实在是闲的手脚生花。”韩墨初倾身向后枕靠,正巧是顾修胸膛的位置:“若是再这般将养下去,我只怕心症未愈,倒是添了别的病症。”   “那......”顾修想了想,双手不自觉的叠放在了人的手背上轻轻抚摸:“今日我陪子冉下山走走?”   “广陵府的集市统共就那么一点大,我从小逛到大,也没什么意思。”   “子冉想去何处?”顾修拥着人,语气轻缓道。   “我也不知。”韩墨初靠在顾修胸前,看着重云之上的红日,微笑道:“大周山河广袤,我与云驰在京多年,许多地方都没有去过。眼下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我们不如趁此机会四处走走,将这山河日月都看看。”   “子冉来日想去哪里都好,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我眼下离百岁之龄还远着呢,有生之年总会把这些都看全了。”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回头可要拿着舆图好生选选,第一站要停在哪里。”韩墨初笑得满面春风,执起人手道:“太阳升高了,咱们回去吧。”   顾修闻言绕到人前,半低下身子道:“山路难行,我背师父下去吧?”   “唉,有徒儿陪着就是好。”韩墨初弯起眉眼,伏在了顾修宽厚的脊背上:“这几日我好似吃胖了些,云驰还背的动么?”   “背得动,师父若是胃口好,可以把自己再吃胖点。”顾修环着人膝窝将人托稳,侧头道:“早膳后让他们煮些酸梅汤来吧,今日太热了。”   “那日他们煮酸梅汤时我见了,不然今日让我试试看能不能与云驰煮一盏如何?”   “其实......”顾修迟疑道:“我倒是也不是那么想吃酸梅汤的。”   “我觉得那应当与煮茶差不多,云驰就让我试试,未必就会失败的。”   “嗯,也好。”顾修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子冉回去就试试。”   “云驰,我饿了。”韩墨初舒服的在人背上叹了口气。   “好,那我走快些。”二人身影重叠,顾修步伐稳健,有说有笑的迈下了通往山腰的石梯。   恰如数十年前的上元之日后的清晨,那个温润如仙皇子少师背着那个受罚的小皇子,顺着宫道一步一步的走回宫室。   那日的风很冷,今日的风很热,两日的阳光都极好。   这两个人啊。   一眨眼,就已过了半生。   *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祝各位小朋友平安夜快乐。   今天,是这篇小说正文的最后一章了。非常感谢大家陪伴师父父和顾萌萌一路走来,经历了他们的一生。同时也感谢所有追文,评论,帮我捉虫的小可爱,谢谢你们让这篇小说变得更好。   让我们番外再见!(下周一开始正式更新番外篇,有小可爱想看什么番外的,在此之前都能留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