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仙尊少年时[穿书]   作者: 妾在山阳   文案   言卿穿进一本狗血修真文里,成了人气最高的美强惨反派小时候。   长大后的反派惊才绝艳,风华绝代;小时候的反派可怜巴巴,差点饿死在寒冬腊月。   修真界危机四伏,为了生存,言卿只能发挥十八般武艺,上能装乖、下能卖惨,和身体里灵魂尚在的金枝玉叶小反派,从互相嫌弃到同生共死,靠坑蒙拐骗活了下来。   后面得到机缘解绑,相看生厌的两人立刻分道扬镳。   言卿死后,灵魂散尽以为能回到现世,却没想到重生在一个小宗门内,还成了书里恶毒刻薄、下场凄惨的炮灰???   炮灰因爱慕反派强行嫁给他。   只是反派表面霁月清风,骨子里却阴狠无情,除了主角受谁都不爱。   炮灰痛不欲生病死床上时,身为他夫君的反派在院中冷漠抚琴。   言卿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好你个谢识衣,早知道你小子那么渣,当初我就该在黑水巷拿你身体天天夜壶喝水。   *   谢识衣曾跌下深渊,下跪、求饶、猪狗不如,丧失尊严只为一线生机。   这样狼狈的模样被另一人看的清清楚楚。   少年时敏感又骄傲,他们理念不同不断吵架。他在心中发誓总有一日会杀了他。   只是等他真正消失,他却一个人南山峰静坐了很久。   直到梅花散尽、雪霁云散,才沉默着握剑转身离去。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了黑水巷卑微如蝼蚁的谢识衣。   只有忘情宗清冷无欲遥不可及的少年天才,谢应。   ps:   1、修为等级: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大乘,洞虚,化神   2、时间线开始在受死后一百年重生。受上辈子不知道自己是穿书。相识微末,双向暗恋。   3、【开头几章试无厘头风格试岔了,别骂了孩子知错了(抱头痛哭),后面改回来了。我真的没有换人写呜呜呜呜。不过我换不换文风水平也就那样,别信他们说后面几章好看的话,真的别信,浮夸小学鸡文笔万年不变,酌情追哈。顺便,弃了也别说,我是无所谓但我怕我的读者看到心情不好。祝你万事顺意,天天开心ww】   5、【重点】请不要发表些“为打脸而打脸”、“设定熟悉”等言论哦。无论是“魇”,还是“白潇潇”,还是“仙盟”,我都有我自己的设定。我有大纲,我也明确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我想写的东西就在我的立意里。具体可以看十一章作话。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言卿、谢识衣 ┃ 配角:下本开《最佳演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识于微末,相伴于白首   立意:身体为囚笼,爱恨为枷锁。   vip强推奖章   言卿穿进一本狗血修真文里,成了人气最高的美强惨反派小时候。长大后的反派惊才绝艳,风华绝代;小时候的反派可怜巴巴,差点饿死在寒冬腊月。修真界危机四伏,为了生存,言卿只能发挥十八般武艺,上能装乖、下能卖惨,和身体里灵魂尚在的金枝玉叶小反派,从互相嫌弃到同生共死,靠坑蒙拐骗活了下来。本文语言诙谐,风格轻松。讲述了两个主人公相识于微末,一起长大,分别后又重逢。联手查明前世真相和秦家阴谋并认清心意的故事。是篇脉络清晰,剧情丰富的修真仙侠文。 第1章 重生(一)   春和元年。   忘情宗首席弟子谢识衣以身诱敌、深入魔域,摧毁红莲之榭,火烧十方城,诛灭大妖淮明子,举世皆惊。   同年,谢识衣闭关南山峰,一去百年,无人知其原因。   *   言卿感觉大脑混混沌沌,像是有人拿锥子在他脑海里拼命搅动,剧痛难忍。   旁边有人在说话,语气满是愤怒和失望。   “你怎么就那么贱呢!你真以为为他付出一切,他就会爱上你?!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擅入灵圃偷取罗霖花,宗门一百年精心浇灌的罗霖花,你就这么偷来给一个外面的野男人调理经脉?!你你你你——”这人气到失语,最后怒吼道:“蠢货!愚不可及!”   罗霖花?这是什么东西,他不是死在十方城了吗?   言卿勉力地睁开眼,却只见房间内站着不少人。前方一位装扮华美的妇人眼眶通红,不断以袖抹泪,旁边两个丫鬟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光线很暗,应该是晚上。   言卿移开视线,发现正对面是一个佛龛,红色案台上立着无数牌位。   妇人涕泪连连,哽咽道:“家主,小卿知道错了,这次你就饶了他吧。”   男人怒不可遏:“饶了他?我饶了他谁饶过我啊!罗霖花是宗主下次青云大会打算上俸给忘情宗的圣宝,现在罗霖花没了,我怎么跟宗主交代!”   妇人伤心得快要断过气去:“家主……”   男人瞪她一眼:“闭嘴,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今晚叫这白眼狼先在祠堂跪一宿,明天就跟着我去宗主面前谢罪!”   妇人脸色煞白:“跪一宿?万万不可啊家主,小卿身子骨弱,这哪受得了啊。”   男人甩袖转身:“来人,把夫人给我带下去!”   后面又是一番吵闹,丫鬟的劝告、妇人的哭诉,乱糟糟跟一百只鸭子叫。等他们都走后,言卿才清净下来,缓缓舒口气,动了动发麻的手指。   罗霖花?   他怎么觉得那么熟悉呢。   电光石火间,言卿反应过来:“回春派,罗霖花,青云大会……”   大脑突然一阵刺激,言卿脸色骤白,跪在地上以手撑地。   记忆就像是闸门打开,模糊的画面纷至沓来,之前被他完完全全遗忘的现实世界记忆彻底归还。   暑假、《情魇》、飞机……   言卿豁然瞪大眼。   ……好家伙。活了几百年,死后重生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活在一本书里,他不是穿越而是穿书?!   *   故事的起因是言卿那个暑假成绩一落千丈的表妹。   作为全家唯一的名牌大学生,言卿被迫担上了拯救“堕落少女”的任务。刚好他也闲的没事,秉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想法,便将他表妹的所有朋友圈空间浏览个遍,然后顺藤摸瓜摸到了一本叫《情魇》的书。   《情魇》的简介是:玄幻纯爱大神出道十年,倾情催泪巨献。   他表妹被里面一个叫谢识衣的配角迷得神魂颠倒,发了无数条朋友圈,还忘了屏蔽言卿。   表妹朋友圈原文。   【谢识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到白潇潇。心怀天下的白大善人,我求求你拯救天下靠自己好吗?看到障城篇白潇潇哭着跪下求谢识衣放血来救那一城的人时,我直接气哭。】   【这tm是障城啊,当初囚禁谢识衣差点把他剥皮拆骨的障城啊,这么一群恶有恶报的畜生。关键谢识衣还答应了,啊啊啊好家伙,三更半夜把老子活生生气清醒了!】   【作者你不觉得崩人设吗?合着谢识衣前期被你塑造的所有闪光点,都是为了后期衬托你那傻白甜智障主角受多招人爱?】   【这什么红眼给命文学???呵呵呵呵呵呵。】   【我更气我自己,就这渣受贱攻的戏码,我又何必真情实感5555555】   【唉,可这是谢识衣啊,我看这本书就是为了他……好难过。】   言卿琢磨半天,不知道她情绪那么澎湃在想啥,为了搞清楚原因,他找到那本叫《情魇》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言卿:就这就这就这?   像他这样完全代入不了剧情的人,感觉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剧本嘛——有什么好气的,国产电视剧里的深情男二不都是那么无私奉献的吗?少见多怪。   最后他给他表妹的忠告只有八个字:【少看小说,好好读书。】   同时截图她的朋友圈。   【加油学习哦,你开学考试要是退步了,我就把这些发家族群^^】   表妹:“…………”   他不知道那位当场社死的表妹内心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反正后面他小姨是带着果篮上门的,喜笑颜开夸他督学有方,说她闺女最近堪比头悬梁锥刺股。   言卿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结果没想到暑假结束大二开学,他在坐飞机回校的路上就出事了。   失去了关于现代的全部记忆,穿进了这本小说里。   穿的还不是别人,是他表妹朋友圈爱得死去活来的谢识衣。   更绝的事,谢识衣这狼崽子命硬得狠,身体被他这个异界来的孤魂野鬼占了,还能憋着口气活下来,拼命和他抢身体。他们在一个身体里吵吵闹闹过了好些年,后面得到机缘,言卿重新获得身体才和谢识衣分离。   一离开,两人那真的就是跟避瘟似的远离对方,眼不见心不烦。   谢识衣去了上重天忘情宗,他直接去了魔域十方城。   言卿上辈子就是死在十方城的大火中。   最后的记忆是宫殿倾颓、天拆地陷。那位上辈子他入魔域后就一直住在他体内的魔神,在他耳边森森怪笑,轻声对他说。   “言卿,你摆脱不了我的。”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逃离。”魔神男女同体,雌雄莫辩的声音也像最深切的诅咒,他/她说:“我们总会再见的。”   烟雾重重,红莲赤火照天不夜。   红烛滴落在案台上,发出“滴答”的声音。   一阵风从祠堂外传来,吹得蜡烛摇摇晃晃。   言卿从过去的记忆里回神。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恍惚了很久。   弄清楚这是本书后,以上帝视角看一切,那么上辈子很多他不理解的事都解释的通了。   原来谢识衣对白潇潇一往情深啊。   那怪不得了。   怪不得手刃障城五大家时,独独放过白家。   怪不得神陨之地怎么都不肯让他看他的心魔。   怪不得最后一人执剑,诛千妖万魔,独入十方城。   他以为自己最了解谢识衣,从两看生厌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到后面八荒九重同生共死。   见过谢识衣小时候委屈到哭的样子,也见过他长大后光风霁月剑破山河的时候。   却没想到,这些都只是他以为。   他从来不曾了解真正的谢识衣。   一个会因为一碗白粥而情根深种的人。   一个之后会无怨无悔放弃一切用命成全主角的人。   更讽刺的事,他现在重生后的身体,就是以后谢识衣对白潇潇一往深情的见证人。   从罗霖花言卿就推断出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他重生成了书里未来谢应的妻子,书里一个水性杨花的恶毒喽啰,燕卿。   如果说谢识衣是个赚了无数读者眼泪的深情男配,那么燕卿就是赚了无数读者口水的恶毒炮灰。   身为回春派元婴长老的幼子,燕卿从小娇生惯养嚣张跋扈,一门心思恋爱脑,见一个爱一个。   他先是在一次意外中偶然救下了流光宗少宗主殷无妄后,暗生情愫,把人偷偷养在后山,为了替他疗伤甚至不惜冒险偷取门中至宝罗霖花。结果殷无妄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只有厌恶,死心塌地爱着燕卿的小师弟,也就是主角受白潇潇。在获得燕卿赠与的罗霖花后,转手就送给了当时着急寻药的白潇潇。   故事的矛盾点就在这里了。   白潇潇寻药是为了救一位偶遇的濒死老人,那位老人正是忘情宗渡劫失败的太上长老。   罗霖花虽然没有救下老人,但是老人临时前为感恩白潇潇把自己毕生修为都传给了他,同时给了白潇潇一块令牌,可以命令忘情宗做任何事。   燕卿作为一个恶毒男配,在知晓这件事后气急败坏,直接将令牌占为己有,强抢了白潇潇的功劳。   燕卿见殷无妄看不上他,幼稚又恶毒地觉得要打殷无妄的脸。   于是拿着令牌给忘情宗提出的要求就是——要忘情宗现在的首席弟子、也是上届青云大会第一的谢应娶他。   “……”好狠。   燕卿最后如愿嫁给了谢应,震惊整个修真界。   只是强扭的瓜注定不甜。   他是谢应的妻,却只能日日夜夜看着他的夫君是如何对另一个人无怨无悔,痴情付出。   在勾引无效、寻死觅活无效后,燕卿开始发散淫荡的本性,给谢应戴绿帽,同时对白潇潇下杀手,轮番作死,他也不出意料名声败坏,身受剧毒,在千刀万剐的痛苦中死掉。   “……”什么玩意儿。   搞清楚这一切是一本书的内容后,言卿也没心思却对这出我爱你你爱他他不爱你的狗血剧情发表意见。   他唯一想的是,他为什么会重生?还重生成燕卿。   “少、少爷……”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憨实的声音。   言卿回神,转身却见是一个提着饭盒的侍卫站在门口。   言卿愣住:“你是来给我送饭的?”   侍卫点头,小心翼翼说:“对,夫人见您一天没吃饭,怕您饿着,专门托我给您送点饭菜过来。”   言卿更愣了:“我难道还没辟谷?”   侍卫谨慎措辞道:“对,您现在练气三层,尚未筑基。不过我相信凭少爷的天赋,若是认真修行,筑基指日可待。”   言卿:“……行吧。”   言卿接过饭盒:“谢谢。”   侍卫犹豫了会儿,又说:“少爷您也别生长老的气。长老这也是迫不得已,您在祠堂先跪了,到时候去宗主那里就能少受点罪。”   言卿打开饭盒的手一愣。   哦对,他刚才梳理剧情太过投入,差点忘了接下来要遇到的事。按照剧情发展,现在是回春派宗主发现罗霖花被偷查到偷花的人是燕卿,明天带他去主殿审判。   而这时燕卿已经强占功劳,用令牌向忘情宗那边提出了谢应娶他的要求。   如果他没记错,接下来的剧情,就是宗主要把他打入宗门禁地幽牢反省十年时,忘情宗来人宣布了婚事。   “……”这辈子没那么无语过。 第2章 重生(二)   为什么打脸一个看不上自己的男人,是嫁给一个更厉害的男人?   原主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嫁给谢识衣还不如直接被打入幽牢呢。   言卿瞬间没胃口,饭都吃不下去了,可看了眼饭盒里的鱼香肉丝宫保鸡丁乳酿鱼箸头春后,又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勉强试试。   他边吃边跟小厮套话:“你知道幽牢在哪里吗?”   侍卫大惊:“幽牢?幽牢是宗门用来关押十恶不赦之人的地方,少爷,您问这干什么?”   言卿指了指自己问道:“怎么,难道我看起来不像个十恶不赦的?”   侍卫腆着脸:“当然不像!少爷您怎么会是十恶不赦之人呢!您单纯善良,都是殷无妄那个白眼狼对您下了迷魂术,才害得您犯下如此大错!”   言卿微笑:“不错,我就欣赏你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   言卿打算今晚就走,丝毫没有兴趣参与进主角受腥风血雨的感情戏里。但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件事,瞬间一撂筷子、把饭盒合上,对侍卫道:“走,带我去见殷无妄。”   侍卫被他这突发的举动震住了:“少爷您找殷无妄干什么?”   言卿:“讨债。”   侍卫跟见鬼一样看他,哭天喊地,用命拦着:“不可以啊少爷,您都偷了罗霖花了,若是现在还把殷无妄给强了,那就是罪上加罪,这是要坐幽牢的啊!”   言卿:“?”我说的讨债是这个意思?   言卿微微一笑:“你怎么那么聪明呢,一下子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他拽着侍卫的胳膊:“走,咱们这就去把殷无妄强了。”   侍卫哭出杀猪声:“少爷!”   言卿出了祠堂,直奔殷无妄现在的住处去。   外面的雨刚停,在地上积了一些水洼。言卿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借着水面,低头看了一眼现在自己的样子。月光清寒,照出青年的面容来。燕卿跟他同名不同姓,外貌却有七分像,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紫木簪束起,穿着一身华贵的青色衣袍。借月色望去,青年唇未语先笑,眼睛看人总似含情,皮肤白皙,色若春晓,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公子哥。   言卿上辈子在十方城做少城主,一直都是副懒洋洋什么都不嫌事大的吊儿郎当样,所以现在融入角色也毫无违和感,给他一把扇子,那就是风流倜傥金枝玉叶。   侍卫哭哭啼啼:“使不得啊少爷,要是长老知道您今夜破了童子身,会杀了我的啊!”   言卿安慰他:“格局大点,是我破他的身。”   侍卫深夜发出哀嚎:“少爷呜呜呜!”   言卿:“瞎叫什么啊,闭嘴。”   他上辈子身边的老太监但凡有这侍卫一半纯情,他都不至于在十方城过的那么水深火热,好好一个少城主差点被吓成阳痿。   言卿这次去找殷无妄的目的非常简单,把碧云镜给要回来。他也是从记忆中才发现原主这个败家子居然把碧云镜给了殷无妄的。   碧云镜啊,这可是碧云镜,能照出魇的碧云镜,在他心中,可比什么罗霖花重要多了。   当今世界九重天,上三重为修真界,下三重为魔域,中间为人间。   三界魔物横行,区别人与魔最大的特征便是“魇”。相传“魇”是万年之前魔神含恨灰飞烟灭留下来的诅咒。它存在于世间万千微尘里,能够寄生于肉胎内,婴孩在腹中不幸沾上,就会被“魇”寄生于识海。   等未来“魇”悄无声息长成,被寄生之人就会失去理智,成为只知杀戮的傀儡。   “魇”能够操纵人的灵魂、占据人的身体,使人癫狂、嗜血好杀。   修真界唤被“魇”寄生的人为魔种。   发现魔种,人人诛之。   甚至九大仙门专门成立了一个仙盟,意在诛尽魔种,维护天下太平。   只是在“魇”未完全成长前,魔种的行为外貌与常人无异,甚至他们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魔种。仙盟需要借助很多外力,比如碧云镜,就是修真界窥探“魇”最为普通的仙器。   路转回峰,言卿来到了回春派的药谷后山。   殷无妄一直隐藏身份,所以整个回春派都不知道这人是上重天九大仙门之一的流光宗少宗主,只以为是个外派的野男人,将他安置在荒凉偏僻的山洞里。   药谷后山也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名为“谷”实为“崖”,两座山峰挺拔陡峭,立在薄雾轻云里。   言卿边上山边跟侍卫聊天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侍卫毕恭毕敬:“我叫聪明,少爷您喊我聪明就好。”   言卿左顾右看:“聪明,我怎么感觉后山今天有点阴森呢。”   聪明战战兢兢:“是啊,我也觉得,少爷要不咱们回去吧。”   言卿嗤笑:“那可不行,来都来了,半途而废可不是好习惯。”   这具身体还是凡人之躯,黑灯瞎火的言卿走在路上被树枝把发冠扯乱了。他嫌麻烦,直接把发冠给扯了,顺便抓了抓头发弄出一点凌乱美,为了匹配自己的发型,还龟毛地把自己衣领扯开了点。手里拿着把折扇,颇为拉风。   “……”聪明看他这潇洒的一堆动作,纠结了半天,憋不住:“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自从你偷罗霖花给殷无妄后,长老就大发雷霆,对殷无妄用了酷刑,还把他囚禁起来。现在山洞外肯定有人守着呢,咱进不去的。”   言卿不以为意:“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言卿拿扇子指着前方,蹲在一丛灌木后,问:“你说的守卫是他吗?”   只见前方,两峰交界处,立着一男一女。男人皮肤黝黑,长相憨实,手里拿着一杆长枪,脸憋成猪肝色。对面是个丫鬟打扮的少女,脸圆圆的,头戴碎花巾,捂着肚子两眼含泪。   风吹木叶,情景凄凉。   少女哽咽:“阿虎哥,你确定不跟我走吗?”   阿虎不忍再看她:“阿花你一个人走吧,长老对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少女眼眶赤红,歇斯底里:“我不走!要是你都不要我了,我不如死了去了。你不跟我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阿虎磕磕绊绊:“阿花,你小心点,你肚里还怀着孩子呢。”   少女更歇斯底里了:“是不是就是因为它!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怀了孩子就不要我了!你简直就是畜生!”   躲在灌木后的聪明和言卿对视一眼。   聪明:“少爷,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言卿:“走,去助人为乐。”   言卿从后面探出脑袋,神色惊讶去当和事佬:“怎么了,怎么吵起来了。”   阿虎像是在大海中找到了浮木,急得冒汗,转身对言卿泪眼汪汪道:“道友救我,我未婚妻不同意和离,非要带我走,我不走就威胁我要跳崖。”   言卿说:“那你就跟她走嘛。”   阿虎为难道:“可我不想跟她走。”   言卿道:“啧,你还是不是男人。”   阿花哭道:“阿虎哥我真是看错你了!”   言卿点头:“没错没错。”   阿花声泪俱下:“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的孩子!你竟然嫌弃他不是你的!你这个渣男!”   言卿顺口道:“就是就是。”   “?”   “……诶,也不是。”   阿花情绪非常激烈,指着言卿和聪明:“你快叫他们滚,我们之间的事我们解决,我数三声他们要是还在,我就从这跳下去!三、二——”   阿虎急如热锅蚂蚁,直接把言卿往后推:“算了,道友你快走快走,再不走我未婚妻要跳崖了。”   言卿看着浮在阿虎头上的绿光,拍拍他的肩膀:“好的,保重。”   告别了这对夫妻,言卿拽着聪明直接往山洞里走。   聪明频频回头:“少爷,咱真的不管他们了吗。”   言卿嗤笑一声,堂而皇之走进山洞:“管他们干什么,你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在山洞里抹黑不好走路,言卿从袖中掏出一个夜明珠来,山洞里潮湿崎岖,路有一个往下的坡度。   聪明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少爷——我们就这么轻易进来了?”   言卿:“是啊,多亏了伟大的爱情。”   言卿举着夜明珠往殷无妄住的小洞走,结果还没到洞口,就被一道带着杀气的剑意从身边直削而过,削掉了他的——两根头发???   言卿:“?”   与此同时,山洞里传来了清晰的对话声。   男人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滔天怒火:“潇潇,你就非要用这种方式救他?”   少年声音带着哭腔,胆怯温糯:“燕师兄,对、对不起,可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山洞上方有无数个石壁上凿下的洞,让天光亮色千丝万缕照进来。   言卿把夜明珠往袖子里一塞,摇着扇子走进去,发现山洞里热有三个人——除了被他爹用刑打得半死昏迷不醒的殷无妄,还有蹲在旁边不停流泪的主角受小师弟白潇潇,而立在白潇潇旁边的紫衣人那更巧了,正是那个一直视他为过街老鼠的同父异母亲哥哥燕见水。   言卿一惊:“哎呀,大家都在啊。”   白潇潇正和燕见水含泪对峙呢,突然闯进来一个言卿,瞬间打破了悲情的气氛。   白潇潇前不久才被言卿威胁把忘情宗的令牌交出来,看到他下意识恐惧,身躯颤抖。   燕见水对自己这个草包弟弟厌恶至极,毫不掩饰鄙夷之色:“燕卿,你来干什么?”   言卿摇着折扇:“这不是殷公子一个人呆在这里,我不太放心吗。”   燕见水冷笑:“呵,你滚出去,就是对他最大的关心。”   言卿看了与殷无妄十指紧扣的白潇潇一眼,含蓄婉拒道:“那还是不了。怎么可以人人都关心殷无妄,而没人在乎大哥你呢。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燕见水青筋暴跳想打人。   三人僵持之时,殷无妄突然手指动了下。   “无妄哥哥!”白潇潇清澈的眼睛瞪大,大喜之下,手握了上去。而在他握住殷无妄手的一瞬间,殷无妄苍白干裂的唇突然重重喘息,俊脸上浮现一丝不正常的薄红。   白潇潇愣了:“无妄哥哥!”   下一秒,殷无妄突然睁开眼,眼中布满炙热的情欲,像野兽一样毫无理智往前扑咬住了白潇潇的唇。   “!”白潇潇骤然瞪大了圆眼,忘记反抗。   “殷无妄!!”   燕见水被这一幕刺激得完全失去理智,挥剑砍向殷无妄。   如今的殷无妄完全不清醒,没有还击之力,接下这一剑必死无疑。   白潇潇听到剑声,马上手抓住殷无妄的肩膀、唇与他贴着,整个人跟献祭一般护在他身前,打算为他挡下这一剑。   燕见水:“潇潇!”   剑在空中猛地止住——   燕见水眼中全是痛苦:“潇潇,你居然愿意拿命护他。”   “……”   不愧是作者都自称狗血的小说。   言卿若有所思:“这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吗?”   聪明也若有所思:“少爷你是不是给殷无妄下了春药?”   殷无妄昏迷不醒,身躯炙热如铁。   白潇潇死死搂住他,眼含热泪回头道:“不,师兄,殷无妄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你不要动他!”   燕见水牙缝里蹦出字:“所以你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白潇潇含泪摇头:“不是的师兄,我对无妄哥哥别无二心。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救他。我正好是极寒之体,现在只有我能帮助他。”   燕见水:“你放开他,我去找大夫来。”   白潇潇泪如雨下:“不行啊师兄来不及了。无妄哥哥那么痛苦,都是因为我,我不能坐视不管。”   “白潇潇!”燕见水濒临失控。   言卿摇着扇子,意味深长说:“看到没,三个人的爱情注定有人要受伤,所以做人不要太多情。”   聪明还在纠结:“所以少爷春药到底是不是你下的?”   言卿:“我在跟你分析爱情,你就只能问出这种狗屁问题?”   就在场面再度陷入焦灼时,突然整个山洞剧烈抖动起来。咔咔,旁边的石壁上裂开一条条缝,土石滚滚而落。   “不好!”燕见水震惊——他的两次发怒,剑气震荡,竟引起了山洞的坍塌。 第3章 重生(三)   言卿看戏被波及,完全无妄之灾。   好在他上辈子的武器就是“丝”,之前不舍得扔掉的头发,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派上了用场。发丝在指间穿插仿佛活了过来,残影分裂如枷锁又如长蛇,在天崩地裂时,将一切袭击向言卿的乱石挡了下来,死死缠住。   “少爷!”聪明惊慌失措地叫喊。   言卿想开口叫他别瞎操心,只是还没说话,忽然青丝给他扯回来一个温热的东西。洞内漆黑一片,言卿稍稍一愣。但他马上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殷无妄的手。   山洞崩塌之时,白潇潇动都不敢动,燕见水见此直接扑过去抱住他,而被他们遗忘在一边的重伤昏迷的殷无妄,自然就没人管了。   言卿对救殷无妄其实没什么太大兴趣,可殷无妄死了就没人知道碧云镜在哪儿了。   他手指一卷,还是把殷无妄带了过来。言卿厌恶与人肢体接触,于是青丝缠在五指和殷无妄的手腕上,中间还差了一段距离。   殷无妄发冠早就落了,脸色苍白,嘴角溢血,额心有一个菱形的金色印记。   言卿在黑暗中冷眼打量着他。   不远处,白潇潇如同受惊的小兔,哽咽不已。燕见水怜香惜玉,一下子都顾不上生气了,低声哄道:“潇潇别怕,有我在,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白潇潇哭道:“师兄,这里怎么塌了。”   山洞上面还传来阿虎的声音,惊慌失措快要吓哭了:“额滴老天爷诶!山洞怎么塌了!这俺怎么跟长老交代啊!俺不如死了算了!”   阿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哭诉:“白眼狼,我跳下去你也不用拦,反正你没良心,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人渣。”下一秒阿花的声音一顿,紧接着她发出了今晚最惊天动地的尖叫。   “——赵大虎!老娘还没跳,你居然敢先跳!”   一阵天旋地转后,一群人落地。   燕见水触动了设立在后山的阵法,出现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地牢。   言卿落地后果断松开了手,头发直接在手中化为齑粉散于空中,他看着心疼了好一会儿。殷无妄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滚到了角落阴影里。   旁边跟菜市场一样,吵吵闹闹。   “潇潇你没事吧。”   “燕师兄。”   “俺在哪里?”   “少爷!”   言卿先看周围的环境。他们处在一块平地上,四周都是漆黑的水,前面有条横在水上的石桥,通向水中央的一个金色的笼子,金色的笼子里燃着一团火,周围缠绕着浓重的红色雾气。   聪明委屈巴巴凑过来:“少爷,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言卿没理会他的煽情,问他:“这是幽牢吗?”   聪明揉揉眼,往前看,大吃一惊:“对,还真是幽牢,没想到幽牢居然在后山的下面。”   聪明又看到池中笼子:“不对啊,幽牢已经好久没进过人了,为什么笼子里会有东西。”   言卿看着笼子里的一团火,若有所思。下一秒,笼子里的那团火被吵醒了,在赤火中心似乎是一只鸟,金色羽翼,碧色瞳孔,翅膀微微颤动。鸟苏醒的一刻,笼子外的红雾风起云涌。   突然,角落里响起一声老者威严冰冷的声音。   “来者何人。”   气势深不可测,浩瀚森冷。   众人循声望去,纷纷倒吸了一口气,只见幽池角落里,一具白骨骷髅靠着墙,头骨微微抬动,两个漆黑的眼眶静静看着他们。这人已经死了,身体被幽池水腐蚀的干干净净,只剩骨头,躯壳仅存一丝意念竟然也有这种威力。如果言卿没猜错,应该就是书里面前期被白潇潇所救的忘情宗太上长老紫霄仙尊了。   白潇潇从燕见水的怀中抬起头,看到眼前的一幕,微微愣住:“前辈?”   燕见水一愣:“潇潇你认识他?”   白潇潇犹豫一会儿,点头:“对,燕师兄,我之前误打误撞进过这里,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遇到的前辈。”白潇潇睫毛垂下,低落道:“前辈之前受了重伤,我寻来罗霖花还是没有救回他。之前前辈大限将至,送我出去后就叫我别再来了。”   骷髅凭遗念操纵,被惊动后释放铺天盖地的剑气,警告道:“无论是谁,都给我滚出去!”   罡风四起,幽池水泛起涟漪,杀意让人头皮发麻。   白潇潇瑟缩一下,扯了扯燕见水的衣袖道:“燕师兄,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只是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古怪诡异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走什么走啊,紫霄老头都死了,还怕他干什么?”   众人俱惊,抬起头四目相觑。   马上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隔着一层肚皮:“哼哼,我躲进来一年,可算是把这老不死熬死了。”——声音竟是从阿花的肚子里传出来的。   阿花先是一脸茫然,随后脸色煞白发出一声尖叫:“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她瘫倒在地,整个人神情惊恐。   阿虎也惊住了,扑过去抓着她的手:“阿花你到底怀了个什么啊。”   阿花泪眼婆娑:“我哪知道啊,我那天走着走着突然就怀孕了,你问我我问谁啊?”   阿虎愣住:“所以你没背着我找野男人?”   言卿:“……”所以你们之前是没长嘴吗?   阿花肚里的“孩子”再度发出冷笑,仿佛天生自带欠揍的能力:“笑死,本座也是你们能生的出来的?”   “……”   阿花、阿虎:“啊啊啊啊啊啊!”   “孩子”非常不耐烦:“都闭嘴!本座要生了,吵什么吵!”   聪明:“少爷他要生了!”   言卿今天耳边不是哭声就是尖叫声,淡淡看他一眼,非常平静:“怎么着,你去帮他接生?”   阿花脸褪去全部血色,痛苦到额头冒虚汗,手指痉挛捂住肚子:“好痛,好痛,肚子好痛,我的孩子要出生了。”   阿虎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耳边听到言卿说的“接生”瞬间扑过去,扯住言卿如同救命稻草,涕泪横流:“道友,道友。我媳妇要生了!帮帮我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言卿:“……”   他上辈子虽然自诩无所不能,但也不包括接生啊。可视线落到阿花的脸上,言卿被那股诡异的妖气所吸引,还是捋起了袖子走了过去。他从头上扯了根头发,绕在手指间,刚想先帮阿花镇下痛。   结果一道紫光突然从阿花的肚皮上亮起,以雷霆之势顺着她的胸腔,沿着她的喉咙蔓延。言卿青丝缠住她的手腕,刺入几个穴位。   阿花稍微镇定下来,张开嘴,一道紫光从她的喉咙里裂开。   紫光越来越剧烈,最后汇为一簇一下子蹿到了空中,狂笑出声:“哈哈哈紫霄老头,没想到吧,本座又回来了!”   紫霄遗骨察觉到熟悉的妖气,一道命令启动,顷刻间万千浩瀚剑意成实质,紫霄怒斥:“孽畜!当初叫你逃了,没想到你现在还敢回来!”   言卿看清楚了空中的那玩意。   黑色的,骨翼,红眼睛,一只……蝙蝠???   挥着骨翼的“蝙蝠”冷笑:“紫霄老贼,当初明明是你先抢老子的鸟在先。老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凤凰,打算烤来吃就被你偷了。”   紫霄冷冷说道:“孽畜,老夫见你未犯杀戒饶你一命,就是个错误。畜生终究是畜生,冥顽不灵、不可教化!”   “蝙蝠”气得翅膀都快变风扇了:“格老子的,你莫名其妙把老子关起来还好意思说!老不死的,不要脸!一年前你渡劫失败时日无多,带着老子藏身在这破落门派等死。幸好当时老子聪明逃了出来,今天总算把你熬没了——我要把我的鸟抢回来。”   然后紫霄的剑意和这只蝙蝠就打了起来。   各显神通,火花四溅。   剩下一群人,阿虎抱着神志不清的阿花痛哭,而白潇潇和燕见水黏在一起。   燕见水左看右看,转身对众人以命令的语气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都快点想办法怎么离开。”   只是没人理他。   燕见水被无视气得青筋暴跳,他怒吼道:“你们都想死吗?”   这时白潇潇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焦急说:“等等,燕师兄,我们好像下来的时候忘了无妄哥哥。”   燕见水难以置信低头看他:“所以你要我现在去找殷无妄?!”   这一边,聪明发问:“少爷,这蝙蝠为什么会到阿花肚子里去啊?”   言卿:“我也想知道啊。”   阿花突然脸色煞白,肚子又开始不舒服了。   “道友……”阿虎那双含泪的眼再次看向了“接生”的言卿。   言卿看他一眼,但刚好也想了解清楚这件事的原由,走了过去。   言卿蹲下,身上的天青衣衫曳地,黑发垂落,衬得皮肤冷白唇色鲜红。他的手指修长,很瘦,隐隐有青色经脉藏在皮肤下。视线一移,看到阿花的腰带上挂着一个香囊。   言卿问阿虎:“这是什么?”   阿虎答道:“这是我给阿花的定情信物。”   言卿又问:“你一年前来过幽牢吗。”   “没来过。”阿虎仔细回想后,补充道道:“但是我妹妹有次给我带来一堆会发红光的黑色草还很香,说她镇守幽牢的老相好给她。哦对了,我给阿花的香囊就是用那些草做的。”   言卿点头:“破案了,你妹妹送来的那些草估计就是当时这只蝙蝠变的,被你缝在香囊里,后面钻进了你未婚妻体内。”   阿虎:“什么?!”   聪明非常体贴解释:“我们少爷的意思就是说,你未婚妻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和你妹妹弄出来的。”   阿虎一头雾水:“啊?”   阿花稍微苏醒,理智思维都没回炉,就听到聪明这堪比惊天巨雷的一句话。   “!”她整个人瞳孔地震,失魂落魄,声声泣血:“什么?赵大虎,原来我肚里的孩子是你背着我和别的女人搞出来的。”   言卿:“……”   你们的脑回路是不是都有病,还有大姐你这话是不是从逻辑上就有问题?   下一刻,阿花直接暴起,扑过去掐住阿虎的脖子,痛哭流涕:“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居然不是我的,啊啊啊我要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阿虎被掐着脖子白眼直翻:“唔唔唔唔唔——”   他们动静太大,在场人其余人不得不注意。   燕见水内心的苦涩凄凉直接被这群人冲散了:“……”一群疯子!   白潇潇的眼泪同样止住了,愣愣看着言卿那边。   他手指微微蜷缩,一直在宗门当备受宠爱的小师弟,还是第一次……他觉得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无视他。   聪明真情实感落泪:“少爷,阿花好惨啊,居然怀了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孩子。以后要是我的孩子是我媳妇和别的男人生的,我肯定也接受不了呜呜呜。”   言卿:“是啊,好惨好惨。”他往后退了一步,打开折扇,怕这三个人智商太低会传染给他。   突然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   言卿回身一看,见角落里的殷无妄醒了,目光正冷冷看着他。   言卿一愣,随即朝殷无妄露出一个笑来:“你醒了啊?”   其实殷无妄早就醒了,他感觉身边的世界像是被割裂成三个部分。   上方是激烈的寻仇打斗。   左方是白潇潇和燕见水的争纷缠绵。   右方是言卿一行人,每一句对话都听得他脑仁疼。   殷无妄手指在地上抓了下,艰难的半撑起来,他睁开眼睛,眼神冷如刀刃。殷无妄对言卿这个不识好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只有厌恶。他身为流光宗少宗主,爱慕他的男女犹如过江之鲫。言卿所做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都只让他恨之入骨。   言卿合扇说道:“醒了好啊,殷无妄,我给你的碧云镜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第4章 重生(四)   “紫霄老贼!你死都死了,一把老骨头就别折腾了吧!”蝙蝠占据上风,开始变本加厉放肆嘲讽,发出嘎嘎嘎的大笑声。   紫霄在渡劫失败时本就受了重伤,更何况现在身死道消,唯一留下的剑意估计只有本来百分之一的实力。在几番打斗之后,到底还是敌不过蝙蝠的攻势。   蝙蝠乘胜追击,直接俯冲而向幽池中间的金色笼子,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本座的凤凰肉我来了!”   另一边,殷无妄闻言豁然抬头,苍白的脸上浮现肉眼可见的怒气来,恨不得在言卿身上刮下一块肉来,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言卿道:“我说,我给你的碧云镜你什么时候还,你不会想耍赖吧?”   殷无妄何曾受过这种屈辱,怒急攻心,从袖子中直接取出一块青色巴掌大的镜子,扔向言卿。   言卿伸出手在空中接住。   碧云镜虽是最基础窥探“魇”的灵器,但也是修真界万中无一的珍贵法宝。原主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送了出去,还是送给这么一个不知感恩的眼狼,真是可惜。   言卿拿着碧云镜是打算照照自己的。   上辈子死的时候,魔神的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言卿,你摆脱不了我的。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逃离。”   言卿勾起唇角。   “魇”么。   他现在倒是还挺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魔种的。   结果镜子在他手中一个翻转,镜面不小心照到了幽池水牢金笼子中的凤凰。下一秒,幽牢内传来一声悲泣无比的凤凰鸣叫。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热浪卷动而来,以金笼为中心,灼灼离火越燃越烈。   言卿手里的镜子不受控制,居然直接飞向火海!   “???”   以他现在的身份,上哪去找另一块碧云镜啊。   言卿御气凌空,追了过去。   蝙蝠冲着金笼子。   言卿冲着碧云镜。   他们几乎是同样的速度到达幽池中央。   蝙蝠见到他暴怒:“走开,休想抢本座的晚饭!”   炽热的金光把整片天空照亮,火焰熠熠燃烧在黑色池水上,吞噬白骨、融化金牢。   它本来还想好好做个叫花凤凰、撒点辣椒粉,美美地吃上一顿的。现在啥都顾不上了,张开血盆大口,就打算把凤凰吞进去。蝙蝠的头变得像个膨胀的气球,张开的嘴也仿佛扭曲时间、成为黑洞。   金笼中初醒的凤凰,碧绿的眼静静看着它,渐渐地凤凰碧绿的眼中出现一丝阴森的邪光来。这种“邪”饱含杀戮和血腥,不是作恶无数,根本不会有。   只是蝙蝠没注意到。   蝙蝠的嘴太大了吧,吞完凤凰的同时,顺口把言卿的碧云镜“啊呜”吞了。   吞完还不得劲,砸吧了两下,吐出一口气嫌弃说:“磕牙。”   言卿:“……”   言卿:“呵。”   他立于空中,黑发、青衣,手中线纠缠飞扬指间发丝化为千万残影,直接袭击向蝙蝠周身。   “你要对本座干什么?!”蝙蝠愤怒至极。它张开嘴,想要一口咬断言卿用来捆它的丝线,结果咔嚓一声——牙、牙没了……   蝙蝠:“啊啊啊本座要杀了你!”   言卿微笑,他生而桃花眼,似笑非笑最含情。唇色殷红皮肤如雪,衬得笑容也从容亲和。当然,只有十方城的人知道,少城主每次心情不好杀人前都是这表情。言卿手中的发丝一点一点勒紧,再用力一点似乎就能化为锋利的刃,寸寸割入蝙蝠的身体血肉。   蝙蝠遇横更横,疯狂蹬起小短腿:“格老子的!放开本座!娘希匹的,我要吃了你!”但是它最后一字落地,周身突然开始冒红光,蝙蝠低下头,眨了下眼睛:“咦,我肚子怎么了。”   马上肚子就告诉了它答案。   会被紫霄关在金牢里布下玄天烈火一点一点烧死的“凤凰”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兽,是杀人如麻的魔种。   它在蝙蝠的肚子里没死,相反还打算吞噬蝙蝠,补充体力。于是蝙蝠现在的感受就是,身体被千丝捆着,内脏被火侵蚀。   它:“……”救、救命。   言卿其实从碧云镜不受控制飞过去时就已经猜出了那笼子里是邪物。碧云镜是与“魇”密切相关的东西,能够吸引它的怎么可能是好东西。如果他没猜错,这只凤凰早就被魇控制成为魔种。   “退开!”察觉到凤凰魔种苏醒,紫霄用最后一丝念力大声怒斥!   言卿立于空中,青衣翻飞,眼眸遥遥望向蝙蝠。   蝙蝠豆大的眼睛里红色与碧绿交融。   凤凰魔种明显在吞噬它的灵魂,魔种朝言卿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来。   言卿也朝它一笑。   上辈子他直接和魔神打交道多年,还不至于对付不下这么一个魔种。甚至他当初选择千丝做武器,就是为了对付“魇”。   火海把幽池中央覆盖,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凤凰魔种鸣叫一声,朝言卿扑过来。   言卿指间发丝直刺入凤凰额心、深入识海,利如剑、快如风、他稍微侧身,避开凤凰的攻击。   一缕发丝拂过沾血般的唇,抬眸间,杀意冰冷,手指猛地一扯。   凤凰骤然仰天长唳。   于此同时,紫霄的神念发出最后一击,伴随言卿此时的动作,离火翻涌,摧毁了回春派禁地千年的阵法,杀向凤凰!   轰隆隆——石壁裂开,乱石倾塌。凤凰尖叫一声,震怒不已,怨恨的视线投向他,下一秒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带着周身焰火,直接卷向言卿。   言卿于乱象中抬头。   谁料这一团赤火在冲过来时突然停下。   “停下破鸟,你居然敢拉着本座去死!”   蝙蝠和凤凰抢夺身体权。身体东倒西歪,一个不留神,直接从空中坠下,掉在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的言卿头上。   滋滋滋——他闻到了头发丝被烧的声音。   言卿:“……”   言卿上辈子的功法是“玄丝”,在没能找到神器织女线替代前,一直用的都是自己的头发。因为有事没事拔一根,越拔越少,“秃”这个字直接成了他的逆鳞,后面长出来后也没能过去这个疙瘩。   然后,现在,被这畜生带火一把烧了???   言卿面无表情,直接抬手,把这只蝙蝠拽了下来。   “你干什么!”蝙蝠和凤凰抢身体已经筋疲力尽,突然被言卿提住后颈,一下子耳朵竖起。   言卿阴嗖嗖地笑:“你知道男人身上什么地方最不能碰吗?”   蝙蝠:“我知道个鬼啊!”生死存亡关头,它直接一口咬破了言卿的指尖,鲜血涌进嘴里。   言卿气笑了:“小畜生。”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报复,蝙蝠喝了他的血后,马上口吐白沫,眼睛发晕,倒地不醒。   言卿管它醒不醒,就打算弄死它。   他手刚一用力,太阳穴就猛地抽痛,牵扯血肉灵魂,像是无形中有了道避不开的羁绊。   言卿后退一步,瞪大眼,难以置信看着自己手里的黑色玩意?   一下子反应过来——结契?!   言卿:“……”   他上辈子身为十方城少城主,多少神兽魔兽送上门,一个都没能让他满意结契!结果现在被这只蝙蝠咬一口,就直接强制结契了?!一滴血便可强制结契,这只蝙蝠到底什么来头!   言卿气笑了。   蝙蝠慢悠悠转醒,翅膀捂住自己的头:“本座怎么晕了。”   它抬起头看到言卿脸色铁青,虽然像尊冷面杀神却也没动手时,才小心翼翼地挪了下身躯,等从魔爪逃生,舒口气后立马释放本性,嘎嘎大笑:“笑死,就你也想凌辱本座?此等大辱,我一定会回来的!给本座等着!”   它扑哧骨翼打算开溜,但是还没溜几米,一下子大叫一声,啪叽掉在了地上。修士与妖兽结生死契,就代表了修士对妖兽有绝对的控制权。   言卿平复心情,气消了后,非常冷静,弯身把这只丑得天怒人怨的蝙蝠捡起来:“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蝙蝠非常不耐烦,聊发少年狂:“关你屁事!本座八荒六合雷霆灭世黑大蝠。”   这种傻逼名字一看就是它自己取的。   言卿:“给把我名字换了。”   蝙蝠:“?”   蝙蝠:“笑死,就你?你叫我换我就换?——住住住手,我换我换我换!”   言卿忍下火气,心平气和:“名字倒不是最关键,做我的契约兽,先把这寒碜样子变了。”   蝙蝠:“契约兽,嘛玩意儿啊?”它又听到言卿后面的话,瞬间恼羞成怒:“什么叫寒碜。奇耻大辱!老子生为雷霆灭世黑大蝠,死也是雷霆灭世黑大蝠!”   言卿凉凉道:“我不是叫你改名的吗。”   蝙蝠死鸭子嘴硬,恬不知耻说:“我们一族就叫雷霆灭世,这是我们的族名。”   言卿:“哦。”   蝙蝠:“别别别动手!我错了,我这就变。”   它在言卿手中幻化,很快一只黑毛鹦鹉出现在言卿掌心,依旧丑得寒碜。   蝙蝠敢怒不敢言,心里骂骂咧咧。它眼珠子往上一转,视线突然落到了言卿刚刚被他烧掉的那小块头发上。   凤凰火能将头发丝烧得干干净净。   蝙蝠想了想,非常有眼力见地对新主人表达了关心:“哇靠,你这人那怎么是秃的啊?你都不长头发的吗。”   “……”很快,那么有眼力见的蝙蝠就获得了主人的奖励,直接被捆成了个粽子,扔进幽池水中,咕叽咕叽吐出好几口水。   “少爷!”聪明火急火燎凑上来:“少爷你没事吧。”   言卿用法术让头发重新长出来,边走边束发,撩起额前的头发,摇开折扇,又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没事。”   幽牢的阵法崩塌,一条紧急逃生通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言卿的碧云镜被那傻鸟吞了,等于他白来了一趟,心情不好,理都没再理幽牢内其余人,直接往出口走。   聪明屁颠屁颠跟上。   阿虎阿花分别动用了毕生巅峰的语言表达能力和阅读理解能力,把事情搞清楚后泪汪汪互诉衷肠,搀扶着离去。   白潇潇对于刚才发生的事都处于一种犹如梦中的感觉,他细长的手指抓着燕见水的胳膊,小声说:“燕师兄,刚刚……”   “潇潇,我们走。”燕见水觉得今晚简直不能更糟心,忍着怒带着白潇潇离开。   白潇潇:“可是无妄哥哥现在还生死未卜。”   他话刚落,却突然见殷无妄从角落里走出来。   殷无妄脸色苍白,眼神幽寒,眉心的菱形印记泛红,直接无视他们往前走。   白潇潇愣住,局促不安地喊了声:“无妄哥哥。”   这次,殷无妄没理他。   幽牢出事,不出意料直接惊动了整个回春派。言卿刚走出去,就看到了空中的一堆修士,好巧不巧为首的就是他的便宜老爹,怀虚长老。   怀虚硬生生要被他气昏过去:“燕卿,我叫你在宗祠好好反省。就是为了到宗主面前好交代,不至于将你打入幽牢。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言卿回身看了下崩塌的山峰,委婉地说:“对不起爹,不过我现在应该真的不会被打入幽牢了。”   众人:“……”   这就是你炸了幽牢的理由?   怀虚气得浑身颤抖,怒吼:“给我把他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申明:言卿没有秃!!!! 第5章 谢应(一)   言卿被关在了回春派主峰惊鸿殿内,等着掌门明日出山,对他进行最终审判。   按照剧情,审判现场就是忘情宗来人向天下宣告他和谢应的婚事的时候。   “……”造孽。   言卿决定今晚就走,不受这大庭广众下的羞辱。他和谢应的关系太过于复杂,如果可以,言卿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寒月中天,言卿推开窗,不出意料抬头就对上守卫的侍卫冷冰冰的视线。他爹现在长记性了,惊鸿殿外重兵把守,一只蚊子都别想飞出去。   殿外种着一排梨花,缤纷如雪,月下散发华华清辉。   言卿手搭在窗台上,朝侍卫微笑:“你别紧张,我就开窗透透气。”   侍卫冷冰冰说:“少爷,我劝您别动歪心思。”   言卿心道,我要是动了歪心思,你们谁能拦得住我。但是他不能,大庭广众下暴露身份后,迎接他的可能是整个上重天的追杀。   言卿手指点了点,忽然粲然一笑:“兄弟,站着不无聊吗?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   侍卫不为所动:“少爷,现在夜已深,还请您回去休息。”   言卿不管他,自顾自问:“现在是春和多少年?”   侍卫到底是不敢得罪他,抿了下唇,回道:“春和百年。”   言卿若有所思。   春和百年,原来他已经死了一百年了啊。他重生后为碧云镜奔波闹腾一整晚,现在才静下心,认真去回想他生前生后的事情来。   言卿笑了下道:“春和百年,那不是青云大会又要开始举办了?”   青云大会是修真界的盛事,每百年举行一次,云集天下修士,就连九大仙门都会派核心弟子参试。大会设立青云榜,青云榜上一朝留名天下皆知。   而上一届的青云榜榜首,便是谢识衣。   侍卫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提醒他:“您还记得这事啊,宗门养育百年的罗霖花,就是打算在青云大会上供忘情宗的,然后被您偷了。”   言卿:“……”   言卿尴尬而不礼貌地笑了两声。   一朵梨花飘到了言卿的眼前,言卿眼睛眨了眨,马上转换话题:“你说,这次青云大会谢应会参加吗?”   侍卫一愣,他没想到会从言卿口中这样轻描淡写听到“谢应”这两个字。毕竟这个名字,在修真界更像个不能言说的传说,遥如天上月高山雪,难以企及。   侍卫含糊说:“可能会参加吧。不过春和元年,渡微仙尊闭关南山,也不知道如今出关没。”   言卿惊怔:“谢应闭关了?”   侍卫:“对。”   言卿颇为好奇:“为什么?”   侍卫道:“渡微仙尊的心思,我等又怎么能猜测到呢。”   言卿轻笑:“你给我说具体点,我来猜。”   侍卫:“……”这大少爷是跟着幽牢一起把脑子炸没了吧,这说的什么胡话。   言卿见他不信,也不多说。看着眼前飘舞的梨花,微微出神,感觉口有点渴,开口:“你们这有梨花酿吗?”   侍卫提醒他:“少爷您现在是被关押的罪人。”言下之意,你不要太放肆。   言卿摸下巴:“罪人就不能喝酒吗。”   侍卫忍无可忍:“少爷您回去吧。”   言卿懒洋洋一笑:“回去多无聊啊我睡不着。都说了咱俩聊聊天、解解闷。”   侍卫臭着脸。   言卿手指卷着一小枝被风吹到他手心的梨花枝,说:“聊下谢应吧。”   “……”侍卫真的很想把这位祖宗绑回去让他好好睡着别说话!   谢应也是他们可以讨论的吗!这位名动天下的青云榜首,除了忘情宗大弟子的身份外,还有个让人闻风丧胆的身份,是仙盟盟主。谢应的剑名“不悔”,这些年来死在不悔剑下的魔种数不胜数,可以说是血流成河,枯骨成城。   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谢应诛灭魔种,根本就不会通过仙器来鉴定是否识海有魇,生死全都在他一念之间。没人知道他有没有误杀,也没有人敢提出质疑。   侍卫:“少爷,我劝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口无遮拦。”   言卿愣了愣后,闷声笑起来,手里摇着梨花,懒懒道:“这就叫口无遮拦了?”   侍卫冷冰冰说:“渡微仙尊不是我等可以议论的。”   言卿嗤笑:“他被人议论的还少了?你难道不知道他小时候在障城的事?”   “……”   侍卫现在恨不得言卿是个哑巴,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转过身去,再也不像理这个作死的人。   渡微仙尊年少时在障城的事不是秘密——可是那个不怕死地敢讨论啊。   谢识衣曾是人间障城五大家之一的谢家嫡子。少时也是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备受艳羡。只是这一切都因为一个找上门的乞丐变了。乞丐拿出信物,扒出了谢识衣的身份,直接让他盛名扫地、跌入深渊。   原来那乞丐才是真正的谢家嫡子,而谢识衣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剑仆之子。当初被心思歹毒的剑仆狸猫换太子改了命,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消息一出,一直被谢识衣风头所盖的另四大家当即陷入了一场近似疯魔的报复里——   他们认为他的修为都是依仗谢家得来,于是断他筋骨、废他脉络。   他们将他关在幽绝之室七七四十九天,试图把他逼疯。   他们认为他是小偷,是过街老鼠,出生便带着永生永世洗不掉的原罪。   他们认为,谢识衣白享受了那么多年风光,不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他们做什么都是谢识衣罪有应得。   修真界最广为流传的,应该就是谢识衣从幽绝之室出来时的不悔崖之审。   当年那个找上门的乞丐因为旧疾死去了。   白家家主正义凛然、义愤填膺说要让谢识衣偿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从幽绝之域到不悔崖,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围满了整个障城的百姓、世家子弟、和外来的修士。   他们就谢识衣该不该死,众说纷纭。   那条走廊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桃花春水。   言卿其实现在都还模糊记得一些画面。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雨雾朦胧,春来遍地桃花水。谢识衣手上戴着玄铁制成的拷链,墨发披散,沉默着往前走。   旁边的山道上站满了人。每个人交头接耳,目光或同情或讽刺,的头头是道。   他们说。   “我觉得谢识衣好可怜啊,这一切又不是他能选择的。”   他们说。   “他可怜?你怎么不觉得死去的少主更可怜。”   “他的亲生父亲害死了谢家主的孩子,父债子偿,一点都不无辜。”   他们说。   “可那是他父亲的错误凭什么让他承担。”   “唉,别吵了,都是被命运作弄的可怜人啊。”   那些目光穿过春水、穿过桃花,落到谢识衣挺拔的背脊上。似乎也要穿过他的骨骼、灵魂——用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审视他的罪、断定他的一生。   侍卫转过去后,又心痒痒。虽然他心里对谈论谢应很害怕,可又忍不住好奇,平时都没人敢聊这些。   他动了动脖子,转过身来,冷着脸打开话题:“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渡微仙尊少年时在障城遇到的那些恶人,后面都已经被他手刃了。障城如今也被一把火焚烧殆尽,成了鬼城。”   言卿心中嗤笑:没呢,障城白家的小少爷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顺便成为了你们渡微仙尊的白月光。   侍卫看言卿不聊了,又心痒难耐。人就是贱的,逮着他聊天的时候爱答不理,不聊了后又实在是管不住嘴。   侍卫高谈阔论道:“当年的不悔崖之审,渡微仙尊当时应该是恨极了吧。幸而他最后活了下来,报仇雪恨。”   言卿闻言笑了好久,笑够了才道:“你觉得他当时恨极了?”   侍卫:“那可不是吗。这怎么能不恨呢,不过好在当时有不少外城来的修士,对仙尊抱有善意,心疼他遭遇的一切,为仙尊说了不少好话。也算是给仙尊一丝安慰吧。”   言卿伏在窗边,笑得差点肚子痛:“安慰?你真的是那么想的?”   侍卫感觉自己被嘲讽,恼羞成怒:“笑什么!那你说渡微仙尊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言卿修长的手指抚摸过冰冷的花枝,唇角勾起,缓缓道:“他吗?他当时想要一把伞。”   侍卫愣住:“一把伞?”   言卿扯着梨花,点头:“对,他想要一把伞。他那时候修为尽失,经脉寸断、浑身是伤。又在幽绝之室呆久了,视觉听觉都出问题。雨落在身上非常难受,而且他见不得强光,最需要的就是一把伞。想要一把伞很奇怪吗?”   侍卫:“……你在逗我?”   言卿:“我逗你干什么。”   侍卫咬牙切齿:“渡微仙尊怎么可能想这个。”   “可他想的还真是这个啊。”言卿失笑:“而且,对于那时的谢识衣来说,别人的善意和恶意其实没有区别。”   更多的是厌倦吧。   毕竟谢识衣真正的原罪,从来都是骄傲。   *   不悔崖之审,最后是一位上重天的修士无意路过,怜惜谢识衣,允诺五大家族一些好处,救下了他的命。   远山寒翠,烟雨湿浥。   谢识衣站在他漏雨的柴屋前,听着管事长老的叮嘱,心里想着——他需要一把伞。   管事长老轻声说:“你也别恨家主,怪就怪天意弄人吧。他恨你也是正常的。你如今凡人之躯,见到他就躲着吧。”   谢识衣点头:“嗯。”他想,后山有片竹林,或许可以用来做伞。   管事长老叹息一声,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轻声道:“识衣,我相信你是个懂事的。等你身上的伤好了,就离开障城吧。”   谢识衣笑了下,接过长老给他送来的包袱,垂眸道:“谢谢。”   管事长老带着两名弟子离开。   其中一名女弟子频频回头,望向他的眼眸满是怜惜。   另一名男弟子神情轻蔑,扯了扯她的衣服,说:“走了,还看什么。”   女弟子声音很小,隔着雨幕传来:“你不觉得谢师兄很可怜吗?”   男弟子反问:“那死去的少宗主难道就不可怜?”   女弟子咬唇:“可是这又关谢师兄什么事呢,他凭什么要遭受这些啊。”   男弟子翻白眼:“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错就错在他有那么一个爹吧。”   女弟子还想说什么。前头管事长老回头,眼神冰冷警告,两人都闭上了嘴。   谢识衣拿着衣服,面色平静听着那些他快要听出茧子的话,转身没走几步就扶着门槛,无声地干呕起来。他很久没吃东西,呕不出什么,只是肺腑翻涌的恶心感怎么都挥之不去。   喉咙如火烧。闭上眼睛,都是一张张脸,悲天悯人的、幸灾乐祸的。   他们说他没罪,说他有罪,为此争论不休。   谢识衣脸色苍白如纸,讽刺地扯了下唇,抬起手擦去嘴角的血。   立起身,他在山海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明亮清脆,却带着股懒洋洋的调子:“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谢识衣这个时候才卸下伪装,流露一些脆弱和疲惫来,轻轻说:“我不知道。”   *   后面他们用竹子做了把伞,去了留仙洲。   *   大概是重生之后人的思绪总会不稳,言卿晚上回房间躺床上,做梦又梦到了有关谢识衣的一些事。   其实外人口中的鸠占鹊巢、生而富贵都是假的。谢家家主风流成性,一生不立妻只纳妾,孩子多得数不过来,对子嗣也没有任何情感。   谢识衣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步一步在吃人的谢府夺来的。   最开始,他们住在长年漏雨的破屋。   七岁那年,谢识衣学御剑,没有师傅指导,只能用最笨的办法,踩着剑从屋顶上跳下去。也是幸亏修仙之人皮糙肉厚,不然就他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一次意外,谢识衣在从屋顶上下坠的时候不小心让石头戳到了眼睛。虽然没瞎可也要恢复好久,眼睛被黑绫罩住,什么都看不见。   而登仙阁一个月后招人,要求必须会御剑。时间急迫,谢识衣只能身残志坚,每天瞎着眼摸索着爬楼梯上屋顶,因此跌跌撞撞出不少伤口。   言卿冷眼旁观,一点都不想管他。那时他们两看生厌——两个同样骄傲的少年在一个身体里根本不可能和谐相处。   可如果谢识衣重伤昏迷,言卿就会被动承受他所遭受的痛。那种痛堪比粉身碎骨,每次都让他骂天骂地。   痛了好几次后,言卿实在忍不住了,暴躁开口:“谢识衣,停下。”   谢识衣完全无视他。   言卿深呼口气说:“谢识衣,左转,朝东边。”   谢识衣步伐微顿,还是不理睬。   言卿直接炸毛:“你走的方向下面是一块枯树,你想死也找个轻松点的方式行不行!”   谢识衣语气冰冷:“关你什么事。”   言卿更冷:“要不是你死了我也跟着魂飞魄散,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谢识衣:“那你就不要管。”   言卿:“滚!”   对于谢识衣来说,言卿就是一个试图霸占他身体的孤魂野鬼,每句话都让人厌恶。   对于言卿来说,谢识衣就是个时时刻刻带着他送死受伤的瘟神,他恨不得啖其血肉。   谢识衣从小就有股不怕死的狠劲,像个疯子。好几次言卿因为怕死强行抢夺谢识衣的身体,很快又会被抢回来。在抢夺的过程中遍体鳞伤,两人都没得到好处,周而复始,彼此的恨意越压越深。   谢识衣恨他是应该的,但穿越这事对言卿也完完全全是无妄之灾。   他那时候彻底失忆,和谢识衣同样是小孩子心智,讲个屁的道理,反正他不想死!   “谢识衣,我们聊聊吧。”   言卿努力压住火气平静道。   夏夜的天空高远而澄澈,银河迢迢挂满了璀璨的繁星,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显得格外清晰。   言卿冷静说:“登仙阁的选拔很快就要开始了,你这样事倍功半,是不可能学会御剑的。”   谢识衣站在黑夜里沉默不言,背脊脆弱又坚韧。   “我知道你讨厌我。”说到这言卿讽刺说:“很正常,反正我也不喜欢你。但现在,你死了对我完全没有任何好处,你可以相信我。”   言卿深呼口气才能慢慢说:“我能看见,谢识衣,我来指引你。”   言卿说完这段话已经是用尽了毕生的好脾气,臭着脸,不想再说话。   谢识衣脚踩在摇摇欲坠的碎瓦上,黑绫覆眼脸色苍白,手指死死握着。他手上青青紫紫全是伤,流血结痂,风卷着带起密密麻麻的痛。   屋顶非常安静,这里在谢府最偏僻的角落,半个月没有一个活人。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这个满身是刺的少年才开口,声音很轻散在风中。   “你说,往哪边。”   这是他和谢识衣的第一次和解,在七岁那年练剑的屋顶。   现在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居然是那些长在屋顶的藤蔓。   根连着根,茎缠着茎,碧浪连天。   第二天言卿起的很早,昨晚的梦让他精神不太好。   言卿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自嘲一笑,他和谢识衣果然就不该见面。   天光初破晓,东方还只有一层淡淡的鱼肚白。   言卿将衣衫系好,头发束起,扯走桌上的折扇,推开窗,梨花如雪落于空。那个侍卫抱着剑在梨花树下呼呼大睡。昨晚聊天的时候,言卿就借着梨花香给这人下了迷药,迷药四散而去,估计惊鸿殿外镇守的人倒了一大片。   言卿根本就没想去走剧情,他这辈子没有被魔神缠上,天高海阔,四海都是逍遥处。   蝙蝠吊挂在他屋檐外面,流着口水睡得贼香,被言卿用折扇一敲才悠悠转醒。   蝙蝠醒来先是懵逼了会儿,随后就是气急攻心,疯狂输出:“格老子的!你到底给本座施了什么恶毒的咒法!为什么本座会被莫名其妙拽着过来找你!放我走听到没有!放我走!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言卿直接给它上了禁言咒。   蝙蝠:“……”内心输出。   言卿微微一笑:“待在我的身边就给我闭嘴。”   蝙蝠:“…………”内心疯狂输出。   言卿的青衣掠过沾染露水的芳草,往山下走。   一个时辰后,蝙蝠的禁言咒被解开,爪子抓在他肩膀上,问道:“你要走了?”   言卿:“嗯。”   蝙蝠洋洋得意:“好耶,本座早就看回春派这破落地不顺眼了。本座带你去我以前住的地方,让你见见世面。”   言卿说:“你以前住哪儿?”   蝙蝠挺起胸膛道:“留仙洲听过没有。上重天三洲!九大仙门坐落南泽洲,三大世家坐落紫金洲,然后我家坐落留仙洲!”   言卿嗤笑:“留仙洲不是接连人间和上重天的地方吗?通行无阻、随意进出,是人是鬼都可以去。”   蝙蝠想了想,强行挽尊:“但我在留仙洲有洞府。”   言卿:“这年头随便在山里挖个洞都能算洞府?”   蝙蝠:“……你懂个屁!”   言卿没理这只气急败坏的蝙蝠,走在朝云缥缈的路上,看向重峦叠翠的山。   蝙蝠:“你打算去哪?”   言卿:“走到哪儿算哪。”   蝙蝠:“走到魔域去?”   言卿:“魔域就算了吧。”呆腻了。   蝙蝠哼哼两声:“就知道你没这胆子。”蝙蝠扑棱了两下翅膀,忽然给出主意说:“要不我们去沧妄之海吧!”   沧妄之海在九重天的尽头。茫茫无界,常年雾气浓稠,用什么法术都驱不散。万年来,也从来没有人能渡过沧妄之海,看清楚海另一边是什么。   言卿听到他这句话,脚步顿了一下。   蝙蝠兴奋起来:“怎么样!你也心动了是不是!我们去看看海上的雾也好啊!”   言卿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调子懒洋洋地慢慢说:“沧妄之海?”   蝙蝠:“对对对,你是不是也早就想去了?”   言卿摇头:“没有,只是想起有个人会死在那里而已。”   蝙蝠撇嘴:“每年死在沧妄之海的人多了去了。”   言卿:“嗯。”   他并没有看到《情魇》的最后结局,因为当初他看这本书只想查清楚他表妹无心学习的原因,所以看到谢识衣死就弃书了。   书里面谢识衣就死在沧妄之海。   痴情一生,连死都是死在所爱之人手中。   他为白潇潇毁无情道、碎琉璃心,判出宗门,颠沛流离。   最后获得的,却是白潇潇含泪的一剑。   白潇潇泪如雨下说:“你恨我吧谢应,从一开始,我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你对我的所有好,都是我在利用你。”   白潇潇哭着说:“虽然你救了我很多次,虽然你帮了我那么多。但你杀了我的父母。谢应,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情魇》作者自称“狗血虐恋”真不是吹的。言卿那时候一目十行,实际上对于一个根本看不进去这本书的读者来说,他的观点很理性。谁都不值得同情。   而现在回忆起这剧情,言卿手指碾碎一朵花,讥讽地扯了下嘴角。   谢识衣,你居然也有今天啊?   蝙蝠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你咋了?不去就不去吗,干啥子脸色那么可怕。”   言卿:“你喝过粥吗?”   蝙蝠:“你问这干什么,”   言卿:“想喝粥了。”   书里面因为一碗粥而情根深种,谢识衣真的是那么敏感缺爱的人吗?按着逻辑,他陪谢识衣挨饿受冻几十年,怎么着也担得起他喊一声“爹”了吧。   《情魇》这本书主打的另一个点在“救赎”,主角受是无数人的“白月光”。如果不曾了解,言卿根本不会去深究其逻辑。可因为了解谢识衣,越想越不对劲。   或许不对劲是其次,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谢识衣落到那个结局。   不想他再次众叛亲离。   不想他再次跌入尘埃。   不想春水桃花那条漫长的路,他重新走过。   寥阔的长风卷过言卿指尖。   言卿在山门口,转过身:“回去吧。”   蝙蝠:“???”蝙蝠扑棱翅膀非常不理解:“你怎么又反悔了?回去干嘛?”   言卿:“回去看戏。”   蝙蝠:“啊啊啊?看什么戏?看谁的戏。”   言卿挥袖,衣如流云:“看我未来‘夫君’的戏。” 第6章 谢应(二)   未来夫君??   蝙蝠震惊:“什么?你居然是个断袖?!”   言卿:“嗯,你不要歧视我。”   蝙蝠疑惑:“不对啊,你们出家人不是都断情绝爱的吗?”   言卿挑眉:“我什么时候成出家人了。”   蝙蝠再次震惊:“什么?!你不是出家人?那你头发怎么回事。”   “……”言卿和善微笑,夸赞道:“你怎么这么有眼色会说话呢。”   “?!”下一秒,高情商的蝙蝠就在主人手中发出惨绝人寰的大叫。眼冒金星、口吐白沫,朝天竖起爪子。   言卿重新回到惊鸿殿的时候,侍卫还没有醒。   他把高束的头发放下来,看着镜子里和自己七分像的脸,突然有点犯难。人的性格总会在蛛丝马迹中暴露的,要是加上相似的脸,他被谢识衣认出来怎么办。   “快,帮我想个毁容的办法?”   蝙蝠被解开咒,第一件事就是激情输出:“本座与你不共戴天!!!”   言卿:“我发现你这鸟除了不会说话,还脾气特别大。那么暴躁,生活一定很苦吧。”   蝙蝠噎住:“什么玩意儿?”   言卿说:“我知道给你取什么名了。”   他伸出手拍了拍蝙蝠的鸟头,微笑说:“你们族的名字不都喜欢七八个字的吗,既然你那么喜欢抬杠,以后就叫‘似诉平生不得志’吧。”   蝙蝠:“?”   言卿:“好了,不得志,快帮我像个合情合理的毁容方案。”   不得志吃了没文化的亏,还真觉得名字越长越厉害,红色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居然也没反对,心满意足接受了这个名字,顺便还消了火:“你要毁容干什么?”   言卿指着自己的脸:“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不得志看了一下,优越感十足:“还行吧,虽然皮肤不黑、眼睛不红,丑绝人寰,但你也不用太自卑。”   言卿嗤笑:“皮肤黑眼睛红,我要是长你这样,那我还毁什么容啊,直接自杀算了。”   不得志:……忍住脏话。   它气鼓鼓扇着骨翼往外面飞,不想理这个审美有问题还不自知的丑八怪。   言卿倚在桌前,漫不经心看着镜子的自己,随手拿起桌上的毛笔,取了点朱砂,兑了点墨汁,就对着镜子在脸上作画起来。镜子里的人额头上被画出了一个很大的窟窿,鲜血滚滚流下布满了整张脸。   言卿端详半天,又找出了一些水粉,把自己的脸扑得惨白一片,等一切弄完,外面的侍卫已经开始敲门了。   “少爷,现在宗主让我带您去主殿。”   侍卫推开门一看,魂差点被吓飞——眼前这索命的鬼是谁?   言卿说:“走吧。”   侍卫人都傻了,好心劝告:“少爷,您没必要自寻短见,怀虚长老会为您求情的。”   言卿谨记自己现在的人设,朝他一笑,凄凉道:“我人将死,我爹会为我求情。可我心将死,又有谁来救救我呢。”   侍卫:“???”   言卿被他带着往回春派主殿走。   惊鸿殿通往主殿的路有一条横悬于空的索桥。   山花被流风卷过空谷,随浮雾氤氲。   “少爷!”聪明早早就在索桥的另一边等着他了。   幽牢阵法被破,事态严重,昨晚的所有人都被教到了现场。   言卿以这么一副鬼样子出现,阿花阿虎都惊了:“恩人,你脸怎么了?”   言卿摸了下脸上的血,解释:“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但在众人眼中,越是掩饰越是心虚。   燕见水冷笑一声,冷嘲讽道:“燕卿,你就那么缺男人吗?得不到就要寻死觅活?”白潇潇抿着唇,目光带了一些不解和怜悯。   而殷无妄目光只停留在言卿脸上一秒,便很快离开。这世上很多人倾慕于他,燕卿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而已,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手段更卑劣些。   他看到言卿脸上的血,也终于想清楚了昨晚幽牢里他的行为。这个疯子走投无路开始跟他玩欲擒故纵?以为那样就会让他觉得意外引起他的注意力吗。   阿虎上前:“恩人你别自寻短见啊,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你看我,我当初还以为媳妇跟别人好了不想活了呢,结果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吗!”   阿花说:“死鬼,你要是敢自寻短见,我一定追到地府骂死你的。”   言卿:“……”他为什么大早上的要听这些。   不得志见言卿吃瘪,放肆大笑:“嘎嘎嘎嘎嘎嘎!”   言卿谢过他们的安慰,拍了拍肩膀上的不得志,指着他们说:“来,叫爹娘。”   不得志笑声止住:“……”   阿花对在自己肚子里呆了十个月的蝙蝠情感非常复杂,眼睛一下子红了。   言卿巴不得他们一家三口待一起别来烦他。伸出手,拎着不得志的翅膀递给阿花,微笑体贴道:“来阿花,看看你的孩子,多像你啊,这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居然都长在嘴巴上面。”   “真的诶少爷。”阿花感动得热泪盈眶,转身拉着阿虎惊喜地说:“阿虎哥快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阿虎喜当爹,喜极而泣:“看到了看到了。这孩子长得像我,这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燕见水、白潇潇、殷无妄:“……”   不得志被紧紧抱着,差点喘不过气,翻着白眼,气若游丝:【娘希匹的狗崽子……他奶奶的死断袖……格老子的别让老子逮到你……】   阿虎听不清楚,憨头憨脑:“恩人,我们的孩子在说什么?”   言卿:“在诉平生不得志,不用理。”   言卿摆脱这一家三口,无事一身轻,穿过悬桥,飞花如流雪,衣袂遥遥。   殷无妄抬起脚步,紧跟其后。   白潇潇对幽牢的事一直记在心中,咬咬唇,主动去跟殷无妄搭话:“无妄哥哥……”   殷无妄垂眸看了少年一眼,再看着他粉白的面容、清润的眼,曾经隐秘的心动似乎都在山洞轰隆隆倾塌的那一声消失了。   他不至于犯贱去抢别人的未婚夫。   殷无妄抿唇,还是选择不理白潇潇,跟在言卿身后。   粉白的梨花拂过眉心金菱,殷无妄思绪微愣,回忆起了某种被牵扯的触感。   白潇潇无措地站在原地。   燕见水走上去,轻蔑地说道:“潇潇,我都说了殷无妄就是这么一个白眼狼。”   主殿。回春派一群长老看着水镜里悬桥上的纠纷,鸦雀无声。   宗主看着自己的师弟:“这就是你说的——燕卿已经知道悔改,洗心革面?”   怀虚长老觉得自己的脸这辈子都被言卿丢尽了,但他死鸭子嘴硬,硬邦邦道:“对,我儿子就是被那个野男人鬼迷心窍了,现在已经重新悔过。”   宗主冷笑连连:“好啊,我倒要好好看看他是怎么个鬼迷心窍法。”   *   言卿一入大门,便从上空便遥遥飞下一块令牌,重重砸在他面前。   砰!   “燕卿,你可知罪?!”威严庄重的声音响彻整个宫殿。   “你偷窃宗门至宝罗霖花,擅闯宗门禁地,摧毁幽牢!三条罪名,每一条都死不足惜!你可认罪?”   言卿抬头,看着殿正中央的一众长老。回春派只是一个不入流小门派,整个宗门唯二两个元婴修士,就是怀虚和宗主。如今大殿内黑压压的人,皆是金丹筑基修为,他们平日里就对他这个草包纨绔恨之入骨,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怀虚急得不行,开口诱导:“燕卿,你将事情如实讲出,在座都是你的师长不会平白冤枉你的,你修为低下筑基都还没到,哪来的能力去偷罗霖花更何论炸毁幽牢。说吧,到底是谁陷害你。将人的名字说出来,我们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他字字句句都在把祸水往殷无妄身上引。毕竟殷无妄只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他们弄死他轻而易举,拿来顶罪再合适不过。   殷无妄后一步走入大殿,听到怀虚的这些话,嘲弄一笑,手指一点一点握紧。   他对于回春派这样的做法早就意料之中。   修真界本就是欺软怕硬,倘若他真的是一个没有背景的散修,恐怕现在真的只有死路了吧。   幸好他早已通知流光宗,等人来了,他要将回春派加诸在他身上的耻辱百倍偿还。他的视线落到言卿上面,尤其是燕卿!   言卿听完他这位便宜老爹的话,差点笑出声。   爹,炮灰剧本你不要拿的那么熟练行不行?   实际上,他找殷无妄只打算要碧云镜。至于罗霖花,这在言卿看来更倾向于一种因果。   书里面说是燕卿的行为是“抢功劳”,可白潇潇愿意吃着这哑巴亏的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罗霖花确实是燕卿偷出来的。   他既然打算走剧情,那么这些因果也得一并承认。   怀虚急了:“燕卿!你快说句话!”   回春派主殿站满了人,众人目光都落在大殿正中央的青年身上,看他黑发如瀑,肌肤苍白,脸上鲜血纵横,身躯单薄如同一张薄纸。可是立在天地间,却又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韵味,似劲草,似长风。   众人一时间不由愣住。   怀虚见他迟迟不说话,一下子站起来:“燕卿——”   宗主把他拦住:“怀虚!坐下!”   怀虚毕竟要给师兄面子,咬紧牙,臭着脸坐下。   宗主眼风如刃,落到言卿身上,沉沉问道:“燕卿,你可认罪?”   言卿眉眼如画,微笑:“认罪。”   瞬间满殿哗然。   怀虚眦目欲裂:“燕卿!”   紧接着,宗主的质问像是狂风暴雨朝言卿扫去。   “是不是你偷窃罗霖花!”   “是。”   “是不是你擅闯禁地!”   “是。”   “是不是你摧毁幽牢!”   “是。”   宗主被他的坦然给震惊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言卿,最后一字一字艰难问:“燕卿,你可曾后悔?”   天光从高堂明镜折射而下,言卿微微一笑,眸光清潋,似剑上寒霜:“不悔。”   *   “不是这样的宗主,幽牢崩塌不关小少爷的事啊!”   阿花阿虎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傻眼,火急火燎跑了进来。   他们不能让恩人受这委屈。   “宗主,小少爷冤枉啊!”   宗主已经被言卿气得脑仁疼,见这两人跑进来,立刻怒斥:“你们又是何人?胆敢擅闯主殿,给我滚出去。”   心灰意冷的怀虚见事情有转机,立刻眼放光芒:“不不不,宗主,他们也是昨夜幽牢中人,让他们把话说完!”   咚咚咚。阿虎跪在地上,先重重磕了三个头,马上开口:“宗主,俺是守在山洞外的侍卫,俺作证,昨夜洞中不止他一人,还有燕大师兄和白小师弟。”   宗主觉得匪夷所思:“你身为山洞守卫,居然一下子放了三个人进去?”   阿虎人傻了,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职,当即涕泪横流又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都是俺滴错,宗主你就惩罚俺,饶过小少爷吧。”   阿花急得不行,开口为他解围:“宗主,他昨晚是被我缠着分心才犯下这种错误的,宗主你罚我吧。”   宗主怒斥:“闭嘴!主殿是任由你们放肆的地方?!”   他一掌下去,两人直接倒地重伤。   阿虎口吐鲜血,但还是挣扎着抬起头来说出真相:“宗主,俺昨天虽然在洞外。但俺知道山洞是因为两道剑气崩塌的,那是燕大师兄的碧血剑!”   怀虚傻眼了——他是希望祸水往殷无妄上面引而不是燕见水啊,每个孩子都是他的心头肉!   怀虚威胁:“你给我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弄毁的幽牢。”   阿虎一口咬定:“就是燕见水。”   燕见水听到阿虎的指认,轻蔑道:“我只是催动了山洞的阵法。幽池被毁,明明是燕卿招惹了笼中的妖物才引起的。”   宗主皱眉,察觉事情不对劲:“笼中妖物?什么妖物,幽牢不是几百年没关人了吗。”   怀虚现在只想拿殷无妄定罪,循循善诱:“见水,你昨日为什么会在洞内啊。”   燕见水讽刺道:“还不是因为殷无妄。”   “殷无妄,果然又是殷无妄?!”怀虚终于等待这句话,得偿所愿,直接激动地站起来:“宗主我就说吧,这个散修就是个祸害!他先是勾引我儿燕卿偷取罗霖花给他,后又是造成幽牢崩塌的罪魁祸首!我看把他处死,就门派太平了!”   他这通话逻辑就跟狗啃的一样。   只是作为宗门内唯二的元婴长老,谁都会卖他这个面子。   宗主现在心思已经被幽牢妖物的事牵住。   怀虚抓住这个机会,只想今日之事速速做个了断,马上眼露怨毒,斩钉截铁:“来人,给我把殷无妄拿下!”   殷无妄黑发黑袍,面无表情,孤身一人对抗整个宗门。   “无妄哥哥……”白潇潇目露哀愁怜悯,轻轻地站到了他身后。   殷无妄的目光却只看向言卿。   满殿的嘈杂,其实都不如言卿刚刚轻描淡写的“不悔”二字让他震惊。可震惊也就是震惊一瞬间。言卿再对他痴情不改又如何呢,被囚禁被轻慢的耻辱,他终究会报复的。   殷无妄移开视线,又冷眼看过这黑压压殿中一群人。愚蠢易怒的宗主,恶毒护短的怀虚,狗眼看人低的燕见水。他哑声道:“回春意在救世济人,你们真的侮辱了这个名字。”   怀虚恼羞成怒:“给我把他拿下!”   “我看谁敢!”   就在主殿乱糟糟一片时,忽然天外飞来一道锁链,金色的锁链如同长蛇,狠狠捆住怀虚的身子,把他重重从高台上扯下来,滚到地上。   怀虚大叫一声,眼中满是惊恐。   一紫衣博冠的人御剑而来,身后跟着三五修士,竟然都是元婴修为。   满殿震惊。   “他们是谁?”   “大乘期!!”   紫衣人气势逼人,威眼肃目,斥道:“尔等蝼蚁,竟敢对我流光宗少宗主动手!”   流光宗?这三个字更入惊雷落地,把在场所有人震得神魂发麻,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口了。   言卿幽幽叹口气。他站在殿中心,墨发青衣,手指间红丝缠绕。虽然早有预料,但这种龙王归位的打脸剧本落到自己头上,他真是不愿再笑。   回春派在书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新手村。它宗门落魄、立地偏僻,远离整个世界的风云中心。平日里对仙家圣地的南泽州都只是传闻。宗门弟子修为低微,只有百年一次的青云大会才能有幸见到九大宗门的人。可想而知,流光宗三个字对他们的震撼有多大。   紫衣人明显是大乘修为,威压笼罩整片天地。   回春派宗主一下子站了起来,额头冒汗诚惶诚恐:“前辈……”   紫衣人理都没理他,自剑上跳下,走到了殷无妄身边,毕恭毕敬道:“少宗主。”   殷无妄淡淡应道:“嗯。”   宗主瞳孔紧缩差点瘫倒在地:“少、少宗主?”   殷无妄见主殿一群人都露出震惊、悔恨、恐惧的表情,完全意料之中。   果然都是些欺软怕硬,趋炎附势之辈,知道他的身份便吓破了胆,露出这副做派。   “无妄哥哥……”白潇潇出声,微微发颤,显然也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到了。   殷无妄偏头,看着少年清澈无暇的眼,想到他刚刚站到自己身后的举动。一时心里才微微柔软,回春派或许就只有潇潇是善良的人。   怀虚倒在地上,也人吓傻了,他只想给自己的儿子找个替罪羊,怎么会惹上流光宗。   紫衣长老表情阴桀,语气低沉不屑:“刚刚你们说什么来着?我们少宗主勾引谁?他吗?”   他的目光落到了言卿头上,眼神跟刀子一样,淬满阴毒和嘲讽,阴阴一笑。   “就他,也配。。”   “南泽州不知道有多少人费尽心思想爬我们少宗主的床,你们回春派又算个什么东西。到底是谁勾引谁还说不定呢!”   “灵根残废,修为低微,心思恶毒,还贪慕虚荣,敢把主意打到我们少宗主身上。跳梁小丑,不知死活!”   他话音落地,眼眸冰冷,手中的金锁就直直朝言卿袭击去。   “少爷!”阿花阿虎顿时大喊。   那金锁来势汹汹,以言卿现在炼气期的修为,接下只会是死路一条。   电光石火之间,突然一道清锐的剑意破空而来。漫过云霞天光,卷雷霆之势,和其光尘,让风云变色。   碧色长剑将紫衣人的锁链定在空中。   紧接着,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冷冷传来:“我们忘情宗的人,也是你能动的?” 第7章 谢应(三)   南泽州,霄玉殿。   寒殿深宫,长明灯次第点亮,照出帘幕重影。   宫殿正中央摆放着的数百盏魂灯,自上而下形状若红莲。焰火上方缠绕着诡异的碧色雾影,随风一点一点上浮。   静守在台阶之下的仙盟弟子一袭黑衣、腰佩长剑,态度严肃,毕恭毕敬道:“仙尊,您百年未出关,秦家如今行事越发放肆,已经把手伸到了九大宗的浮花门和流光宗内。不久前紫霄仙尊陨落,属下怀疑就是秦家所为。”   说完他沉默了会儿,小心翼翼地看着高座上的人。   白玉台阶层层往上,红莲烛火煌煌的光落到一双苍白的手上。那只手握着朱笔,悬腕若玉,正在纸上写字。   握笔的人出声。   “继续。”   仙盟弟子舒口气,但还是小心翼翼,说一段停一下,时刻留意着盟主的反应。   “第一个疑点,我们调查了紫霄仙尊生前行踪,发现他死前曾受浮花门门主所托,去留仙洲捉拿一只凤凰魔种。仙尊在归来的路上被魔种所伤,灵气动荡,提前进入大圆满,于是就地在一个叫回春派的小宗门上空破虚空、开芥子,提前渡劫……这才不幸陨落。”   “第二个疑点,紫霄仙尊三日前才魂灯寂灭确认陨落,可流光宗的少宗主殷无妄很久之前就已经去了回春派。洞虚期修士渡劫陨落,会在芥子内以毕生灵气,形成秘境洞府。殷无妄资质平庸,流光宗四处为他搜寻能提升修为的办法——属下怀疑他一开始就是冲着洞虚秘境去的。这说明,流光宗早就预料到了紫霄会死。”   “近些年来秦家和浮花门、流光宗联系密切,他们不满仙盟和忘情宗久矣。属下认为,紫霄之死,必和这三家有关联。那只凤凰魔种,必有古怪。”   咚。   朱笔被搁下。   长风卷过红莲烛火,吹起透明疏朗的白色帷幕,纱幔徐徐展开,一如宫殿主人清冷的眼波,笼罩整个上重天九大宗三世家。   他拂袖起身,伸出手,一柄长剑破开星月落入手中,雪色衣袂路过台阶,径直往外走去。   仙盟弟子惊讶:“仙尊,您要去哪?”   哗啦啦,一时间桌案上的纸飞下,打断他的问题。   那张纸纸随着袅袅碧烟落到了他掌心,上面写着好几个字名字,猩红笔迹带着渗入灵魂的冷意。   仙盟弟子愣住:“这是……”   谢识衣的衣角拂过门槛,声音清晰平静:“在我回来之前,都杀了。”   *   不得志趁乱飞到了言卿肩膀上,豆大的红眼溢满惊恐:“我的妈耶,忘情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回春派位置荒凉,离灵气浓郁的仙家圣地南泽州十万八千里。别说九大宗门,就是稍有名气的门派弟子都不会到这种穷山恶水灵气微薄的地方来。   言卿:“你都敢对忘情宗的太上长老出言不逊,怎么还怕这阵仗。”   不得志:“啥子太上长老,你在说什么?!”   言卿古怪看他一眼,微笑:“没什么。”   不知者无畏。这傻鸟居然不知道紫霄的身份,果然傻鸟有傻福。   忘情宗是九大仙门之首,天下第一宗,门中弟子正己守道、一诺千金。紫霄说令牌能命令门中弟子做任何事,就不是假的。   连嫁给谢应这种离奇的要求,忘情宗都敢答应,真不愧是顶级宗门。   言出必行,我辈楷模!   言卿手动点赞。   就是不知道,现在谢应知不知道自己的婚事。   言卿想到这,幸灾乐祸,差点笑出声。   哐当。   金铁链落地,流光宗的紫衣长老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震惊道:“忘情宗?”   咻。   众人只见碧色长剑凌空回旋,回到了一只苍老的手中。门口两人白衣御剑而来,一老一少皆是大乘期修为。老者眉发皆白,精神矍铄;少年是个圆脸的,笑起来和善可爱。   白衣、玉冠,浅蓝色薄纱,翩若惊鸿,光风霁月。赫然是忘情宗内门弟子的装扮。   老者踏入殿中,挑眉:“承影,对一个筑基未到的小孩使出金铃索。以势压人,恃强凌弱,这是你们流光宗的作风?!”   承影怎么想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忘情宗的人。像回春派这样的小门派,在修真界千千万万,摧毁这里犹如捏死那一只蝼蚁。   他握着手中的金锁,阴桀道:“天枢,这是我们流光宗的事,与你无关。”   天枢冷声道:“你动了我们忘情宗的人,怎么与我无关。”   “你们忘情宗的人?”承影气笑了:“天枢,你想来找茬也不用编这么可笑的理由吧。谁不知道你们忘情宗招弟子非百岁元婴不收,非天灵根不收——这满殿你找出一个符合的人来!”   天枢后面的小少年微微一笑,开口:“承影长老此言差矣,谁说我们忘情宗的人一定要是门内弟子,难道不可以是我门内弟子的道侣?”   承影愣住:“道侣?”   “对啊。”小少年嘴角的酒窝很浅:“承影长老怕是不知。你要动手的那位公子,可是我们忘情宗的贵客呢——就算放眼整个忘情宗,怕也无人敢招惹。”   说罢少年看向言卿,目光充满审视意味,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最后朝言卿半勾了下唇,唇角虽然带笑,但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只有那种藏不住的鄙夷和讽刺。   不得志:“我靠,他咋瞧不起你呢?”   言卿说:“你还没发现吗,人人都看不起我。”   在回春派眼中,他是个吃里扒外的窝囊废物。   在殷无妄眼中,他是个恶毒愚蠢的花痴草包。   在这少年眼中,他估计是个挟恩图报的无耻之徒。   好吧,最后这点言卿无法反驳,确实有点无耻。紫霄留下这块令牌,肯定也没想到有人敢提出这样的要求,直接向忘情宗扔去一个炸弹。   哈哈哈,居然有点好笑。   不得志很愤怒:“为什么?这你能忍?”   言卿微笑:“没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走着瞧。”   他拿的可是“莫欺少年穷”剧本!   回春派立派以来就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自那道剑气横过长天,众人尖叫一声,便都两腿战战,瘫跪下来。   宗主额头豆大的汗往下落,脸色煞白。   ——他们连在青云大会上供罗霖花,都是交由世家做中间人的,不可能真正见到忘情宗的人。然后现在,直接来了两个长老?   白潇潇乌睫轻颤,有些害怕,可看向忘情宗弟子那质地华贵、精致清冷的衣袍。又下意识蜷缩手指,心里涌现出无限羡慕来。   他愣愣地想。原来这就是九大宗门,这就是南泽州吗?他好像一只见识浅薄的青蛙,坐井观天。从一片小小叶子,窥探出另一片五光十色的世界来。   那是修真界真正的权势之巅,风云中心,属于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属于各种闻所未闻的神器仙兽。   承影这边慢慢反应过来,警惕地出口:“你什么意思?!”   少年脸圆圆的,酒窝浅浅,笑起来很可爱。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承影,你刚刚什么意思?”   “你说谁勾引谁?——你说我们忘情宗渡微仙尊的道侣,去勾引你们流光宗这位百年都未金丹的少宗主。”   少年讽刺道。   “承影,你可真敢说啊。”   他话音如同惊雷落地,劈得人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说九大仙门、南泽州、青云大会这些词像是朦胧神秘的雾,遥遥笼罩在天上。让他们如雾里看花去看那缤纷斑斓、风起云涌的修真世界。   那么渡微仙尊这个名字,则更像天上明月,遥不可及但举世瞩目。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承影瞳孔紧缩:“你说谢应?!”   少年笑出两个酒窝,居高临下看着他:“是啊。”   他话语却像是毒蛇:“真是稀奇。你们这位青云大会都不敢参加、靠仙丹灵药堆砌修行的少宗主,也配去跟我们大师兄比?承影,那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啊。”   “住口——!”   殷无妄一直躲在流光宗众人后面,这时彻底忍不住了,怒目而视。   尊严就摇摇欲坠像是蛛网上的玻璃。   少年讽刺一笑,潇洒散漫。   承影还是难以置信:“你说这个人是谢应的道侣?!”   “我骗你干什么。”   怀虚人傻了,声音发颤:“燕……燕卿,这是怎么回事。”他现在都顾不上前面的神仙打架了,心脏骤停,只想要一个解释——   怎么可能,怎们可能,他儿子怎么可能和那位扯上关系。   言卿幽幽叹口气,享受着满殿堪称惊悚的目光。先朝他便宜老爹一笑,而后朝忘情宗两位长老一笑,从从容容道:“多谢两位前辈今日出手相助,不过有些事情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我们还是私下谈吧。”   圆脸少年瞥他一眼,嗤之以鼻,他虽然瞧不起承影,但更瞧不起他。   天枢长老倒是对言卿态度温和:“没事。小公子对我忘情宗有恩,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言卿含蓄地接受称赞。   天枢道:“紫霄遗言中说,你在他渡劫失败垂死之际,还特意寻来天材至宝为他疗伤。至纯至善,是个好孩子。”   “那块令牌本是道祖传给紫霄的,紫霄又传给你。”   “得此令牌,是忘情宗大恩人,能要求忘情宗做任意一件事。虽然你提出的要求,有些……惊人。”   天枢停顿片刻,找出个合适的词,咳嗽了声说:“但我们,还是会力所能及帮忙的。”   言卿微笑。   极尽所能帮忙?   哦,果然就是没通知谢识衣。   其实天枢完全是被推着过来接着烂摊子的。   ——天知道忘情宗收到那块令牌时,场面多壮观。整个经世殿鸦雀无声,宗主和几位长老面面相觑,表情都跟被雷劈了一样。要求嫁给谢应?!   谢应虽然名义上是宗门的首席弟子,但这“弟子”二字或许还得加个引号。无他,谢应修行的功法,承自上古神魔时代,早已陨落的忘情宗立宗人南斗帝君。帝君亲传,论辈分整个忘情宗谁能凌驾谢应之上?也是因为不想外传此事,才有了个首席弟子的称号。至于他的婚事……   天枢心虚说:“不管怎么说,你先跟我们回忘情宗吧。”说不定到南泽州见了大世界,你这小孩知道了差距,就没这痴心妄想了。   言卿眉眼一弯,笑道:“嗯,好的。”   他上辈子一直在十方城,和淮明子斗智斗勇争权夺势,对上重天还蛮好奇的。   承影整个人都像是石化,疯了一样看着言卿:“他真是谢应的妻?!”   少年挑眉:“怎么,他不是难道你是?你也想嫁给我们谢师兄。”   承影恶狠狠剜他一眼。   “够了。”   殷无妄脸色煞白,手指握成拳,眉心的红菱如一道鲜红的口子,浑身血液冻结,大脑空白。   他喊了声:“承影。”   承影这才从和忘情宗两人的较劲中回神:“少宗主。”   殷无妄轻轻闭了下眼,又睁开,虚弱说:“我们回去吧。”   他现在一秒都不想呆在这里。在流光宗他就是兄弟中资质最差的,一直活在南泽洲各种天才的阴影之下。   青云榜是见证天才的漫漫天梯,而谢应就站在这条天梯的顶端。   越是自卑,就越是自负。所以来到回春派,知道言卿爱他爱到死去活来,他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他一切的付出,却同时端着态度,言卿稍微敢轻慢他一下,他就觉得受到羞辱、恨意滔天。   刚刚承影袭向言卿时,他一直等着看言卿的表情——   想看言卿后悔、惶恐!   想看他吓得跪哭地上、狼狈不堪!   想看言卿终于明白自己是尘埃,配不上他!   谁料……   谁料…………   天枢道:“既然你们流光宗少宗主都说走了,那就请你们赶紧离开吧。”   承影心里对忘情宗的恨再记上一笔。   圆脸少年若有所思看向殷无妄:“等等,我突然有点好奇的。殷无妄,你是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的。”   殷无妄心脏漏掉一拍,瞬间警惕。   他来到回春派并非巧合。   是他娘告诉他这里有机缘,要他瞒着任何人偷偷过来。结果他刚过来就因为受伤被言卿缠上,根本无心去找所谓秘境,一直耽搁。   而且他娘只肯告诉他在回春派,其余闭口不言,连人手都不肯给他派,让他现在都一无所获。   他简直怀疑他娘是被什么野书给忽悠了。   殷无妄冷冷道:“无可奉告。”   承影也不知道这小祖宗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他接到宗主夫人密令就过来接人了,只当少宗主是出门历练,轻蔑道:“滚,就你们还不配管我们流光宗的私事。”   言卿看戏看半天,现在终于产生点参与感,笑道:“要走了呀。”   “……”   听到他的声音,在座所有人心情复杂。   言卿挥挥衣袖,眨眨眼:“要不要我送你们一程?”   殷无妄手指微颤,眸光深深看向言卿。   回春派坐落山谷间,门前种满了桃花树。三月芳菲正盛,娇艳花蕊在春光中绽放,枝丫长满嫩色,缤纷像一场粉色的雨。   承影出门,神情便冷淡下来,他立于云上,最初的震惊过后,只剩屈辱。他回身俯视言卿,眼神流露出森寒的阴毒之色来,幽幽道:“燕卿,南泽州危机四伏,以色侍人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言卿说:“好的。”   承影被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直接激怒,长袖一挥,一枚桃花枝为他所用,化锋芒剑刃,直直袭向燕卿!   “承影!”天枢震怒,长剑一挥,让那花枝碎在空中。   可是灵气还是有一抹冲到了言卿脸上,划了一道很小的流血的伤口。   言卿面无表情,抬起手,摸到了那一点血,看着那浓郁的红色,眼神微微变深。   承影冷笑:“我劝你早日清醒别痴人说梦!你以为谢应会护你无忧?你是他道侣又如何。谢应修的无情道,又是仙盟盟主,近百年跟个疯子一样,杀人如麻。这个身份带给你的只有灾难,我这一剑,就是给你的第一个教训。”   承影说完,便拂袖踩在飞舟上,要离开此地。   谁料他在出谷的一刻,突然被袭击——   直接从飞舟上掉下来!   一道剑气摧枯拉朽,粉碎整个山谷的桃花。   承影肺腑受到重击,吐出一口鲜血,神色大变:“这是——”   漫天桃花成煞。血雨纷飞。   浩瀚冰寒的气息笼罩整片天地。像是来自寒泉深处,又像是来自九幽绝狱。   天空中出现了一群人,黑衣带剑,衣袂上绣着赤色莲花,以剑为阵,将整个山谷封锁——   飞鸟都插翅难逃!   承影豁然瞪大眼:“仙盟!”   与此同时,空中传来一道声音,非常平静,带着濯冰碎雪般的凉意。   “我让你们走了吗,承影长老。” 第8章 谢应(四)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言卿愣住,都顾不得脸上的血了。   像是一道闪电从天灵盖劈下,劈得他识海震荡、大脑空白。   这声音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极平极冷像是荒原的雪。   ……谢识衣?   桃花片片都变成刀刃。这场花雨降临回春派山谷上方,成为世间最严酷的刑罚。   众人惊慌失措。“退后!”“小心!”   仙盟弟子无一不是大乘期修为,他们的黑色衣袍震响,衣上红莲刺目猩红。   在山谷上空,竖剑于身前,分散四方,以浩瀚剑意布下樊笼大阵——   将所有人困在其中!   承影石化了般僵硬在原地,豁然抬头望向声源处,难以置信一字一字道:“谢……应?”   两个字落地。   瞬间天地鸦雀无声。   言卿的视线都被桃花糊了眼,却也能模糊看见那人握着剑慢慢走出。   雪色的衣袂淡若烟云,上面的浅蓝色鲛纱暗转流光,清寒彻骨如同一个遥远的旧梦。   握着不悔剑的手苍白像玉雕,跟他的主人一样。   谢识衣走过桃林,眉眼、发丝、衣袂却没有一处为桃花所碰,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这秾艳绯红的三月春色。   承影身躯剧烈战栗,字眼从牙缝中蹦出:“果然是你。”   谢识衣闻言,遥遥望过来,他的目光极轻极淡,像一片落雪。初看只觉得琉璃剔透般美,等触及皮肤上才惊觉冷意早已渗入骨骼。   承影一下子浑身僵硬,喉间涌血,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应这个名字,在修真界象征了太多东西。   他是忘情宗首席弟子,是青云榜首,是仙盟盟主。   在上重天很多修士眼中,是遥不可及的寒宫明月。   可对于一些身处修真界权势中心的人心里,谢应这两个字,更像一个你到死也无法挣脱的阴森梦魇。   言卿也懵逼了——靠靠靠,为什么谢识衣会来啊?   不得志察觉主人身子僵硬,继续发挥没眼色的本性,兴高采烈地用翅膀戳他:“喂喂喂,你咋吓傻了?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怎么突然那么安静。快快快!放我出去,我也要看!”   言卿之前嫌不得志这只胖蝙蝠压得他肩膀痛,直接把他塞到了袖子里。没想到不得志在袖子里也能那么生龙活虎。   言卿被他吵得烦,干脆直接用手把这傻鸟捏晕,让他闭嘴。   “唔唔唔唔唔——”不得志眼冒金星,气得头顶冒烟。   言卿有些崩溃。为什么会这时候遇上谢识衣!他还没完全做好准备啊!   言卿左看右看,发现没人注意他后,才悄悄地一退再退,藏到人群末端。同时用红线缠住手腕,一圈一圈缠绕住命门。   言卿上辈子的功法是“玄丝”,说来也讽刺,这个功法传承自魔神。   继于神祗的功法,不受修为桎梏,可一但使用,他的身份绝对马上暴光,能被上重天追杀到天涯海角。   因为玄丝最危险和最恐怖的点是,它能操纵人的神魂。   这暂时不能使用的功法,现在倒帮了他大忙。   言卿红线缠在手腕上,捆紧。红线末尾从青色衣袖中垂下,像是流苏一样。   他害怕谢识衣认出他,以防万一,直接锁住了自己的魂息。等做完这一切,言卿才缓缓舒口气。   忘情宗的天枢长老和圆脸少年也人傻了。   谢应虽然在忘情宗有灵峰,但是他常年行踪缥缈,又位居高位,根本没人敢去打扰。正是因为谢应经常不在宗内,宗主和几位长老才想出这么个注意,先假意答应下婚事,把燕卿接回忘情宗,再让他知难而退。   反正就是瞒着谢应,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   结果在这里撞见了??   圆脸少年磕磕巴巴,喃喃:“谢师兄?”   “哎哟,闭嘴,别说话。”天枢苦不堪言,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到一边,也躲了起来。   承影到底是一宗长老,震惊之后擦掉嘴角的血,眼神阴桀站起来:“谢应,你这是在做什么?”   修真界九宗三门,南泽州九大宗以忘情宗为首,紫金洲三世家以秦家为首。自谢应继任仙盟盟主后,直接剑指秦家,与之决裂。   流光宗与秦家交好,与忘情宗交恶,所以承影对于谢应,除去畏惧只有憎恶。   承影气得吐血::“你在天上布下杀阵,你想屠杀这里?!”   谢识衣道:“忘情宗紫霄仙尊被魔种所害,陨落于此,我前来调查此事罢了。”   他墨发垂泻,立在桃花雨中,五官近似霜雪般的锋冷。眼皮极深,瞳孔黑不见底,可是若是盯久了,隐约能看到一点鬼魅的幽紫。   承影怒不可遏:“调查?你这是在调查?樊笼大阵一经开启,便是血洗人间。谢应,你是不是打算调查不清楚死因,就把这里所有人杀光啊?!”   谢识衣垂眸看他,似乎是勾唇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尾音带着浓浓的嘲讽:“或许。”   或许?   或许?!   或许!!!   承影怒急攻心,但也知道这个疯子说的是真的。修真界的疯子很多,可位高权重如谢应只独一份。   承影青筋暴跳:“谢应,你暴戾残忍杀人如麻,迟早会遭报应的。你杀我,你凭什么杀我。我非魔非妖,你没资格杀我。我看你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魔!”   谢识衣没有理他,只是偏头,淡淡问属下:“查出来了吗?”   仙盟的人布下阵法后,便都从空中落下,规矩有序地站在他身后。一弟子上前,毕恭毕敬道:“回盟主,查出来了。紫霄仙尊的肉身死在回春派幽牢池水中,如今尸骨都已经被腐蚀殆尽;至于仙尊渡劫时破开的虚空秘境,就在幽牢上方。”   谢识衣点头,语气平淡:“继续。”   弟子深呼口气:“不过我们没有找到凤凰魔种的踪迹。甚至方圆万里,没有察觉到一点魔气。”   谢识衣:“嗯。”   弟子小心翼翼问道:“那盟主,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谢识衣抬眸,视线落向回春派的后山,湛若冰玉的衣角掠过遍地桃花,往前走,平静道:“封锁山谷,启阵。”   他的声音很轻,杀意漫散在空中,跟雪一般簌簌落下。   承影瞳孔一缩,现在终于开始慌了。   “不,谢应!你不能杀我们!我只是偶然经过这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紫霄,什么魔种,我都不知道。”   “我是来接我们少宗主回宗的,这里发生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至于山谷内的其他人,从那场杀机四伏的桃花雨开始,就已经被吓得失去感知。   天色大变,乌云拢聚。   青灰色的苍穹下紫雷暗涌,照着每个人惨无血色的脸。   他们惶惶的大脑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要死在这里了?   而对于承影的挣扎,谢识衣恍若未闻。   步伐没有半刻停留。   他墨发雪衣,握着长剑,气质如清雪寒月,不染纤尘。出现在这偏僻落魄的山谷,也让人觉得,自己是跪在霄玉殿层层铺展的台阶前,俯下身躯,抬头只能瞥见一抹遥远缥缈的衣角。   “不,谢应!你不能杀我!”承影被两个仙盟弟子制服住,半跪地上,披头散发、抬头满脸的血,恶毒威胁道:“不!谢应你不能这样,你杀我们少宗主,流光宗不会放过你的。”   谢识衣步伐停了下,这次是真的笑了,讥诮道:“是么?”他自来到这里开始,目光看过所有人,可又好像没有一处落于真实。无论是殷无妄,还是忘情宗的人。   人群中言卿都被这阵仗吓懵了。   这是在干什么?   为什么百年不见谢识衣气势变得那么可怕?   还有——   言卿想吐槽,谢幺幺,你这真的是仙盟盟主,不是魔教教主吗?你比我这个以前的魔域少城主看起来还要危险。   “放我出去!”不得志起死回生,精神来了,又开始在他袖子里乱挥翅:“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言卿手指弹了它一下:“闭嘴,放你出去,你命就没了。”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哦,我命可能也悬。”   不得志:“啥子玩意??”   言卿懒得解释,又把它捏没气了。   听对话,谢识衣是过来调查紫霄和凤凰魔种的事的。可之前不得志在幽牢里,直接把凤凰魔种连皮带骨一口吞了。虽然吞噬完后它活蹦乱跳什么事都没有,但言卿心里还是觉得古怪。   毕竟魔种体内的“魇”,是来自上古魔神的诅咒,只能由神兵摧毁的。   难不成不得志的胃是神器做的?   哇哦,那他可真是捡到宝了。   “等等,渡微……”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天枢也不好意思在躲着了,从人群中站出来。   谢应虽名义上是他师侄,可是天枢喊出这一句,还是头冒冷汗,心脏都提到嗓子眼。   谢识衣抬了下头,仿佛早在意料之中,握着不悔剑转过身来,从容平静道:“师叔。”   天枢艰难地笑了笑。   世人给谢应贴了很多标签,好像他是座不通人情只知修行的冰山。但忘情宗的长老们悉知,谢应其实是一个教养极好的人。平心而论,他知分寸,懂礼貌。甚至按世俗的标准来看,谢应的为人处事无懈可击。   没人知道,为什么一个天之骄子会有这种洞察人情世故的品质。   但即便如此,谢应依旧难以接近。   因为他的疏离不在严酷的表情和冰冷的谈吐中,而在每一个不经意的抬眸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哪怕淡淡笑着,眼神也告诉你拒绝。   圆脸少年前面的趾高气昂一下子焉了,跟着站出来,低头不敢说话。   天枢抬头,对上无数双恳求惶恐的眼,心中微微叹气,而后对谢识衣道:“渡微,紫霄之死,我们宗门上下都感到遗憾痛心。但修真之人本就是与天斗,生死有命,枯荣有数。你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谢识衣平静陈述:“师叔,紫霄仙尊死于魔种之手,事有蹊跷。”   天枢愣了愣,但还是道:“话虽如此,可是、可是……”   承影原先受到袭击,丹田便已经隐隐有碎裂之相,又被两个仙盟弟子挟持,现在气血翻涌,他愤然道:“谢应,紫霄的死有蹊跷,可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身在回春派,我就有罪?”   谢识衣睫毛垂下,望向他,语调清冷:“承影长老可以这么认为。”   承影直接要被他气吐血。   他先前对于回春派想杀就杀,可现在谢识衣无缘无故要他的命,他又觉得愤怒不甘心。   “就算是这样,那我也罪不至死!”   谢识衣眼眸深处暗光似雪,笑了下,轻轻道:“承影长老。”   “你罪不至死,和我想要你死,二者并不矛盾。”   天枢愣住。   “渡微……”   其实以他对谢应的了解,并不认为谢应会真的滥杀无辜,杀掉这里所有人。布下樊笼启阵应该另有原因。可他还是被这句话里漫不经心的杀戮给震惊到了。   承影彻底疯了,大笑起来:“好啊!谢应你杀!你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杀光——这里不仅有我,还有你那未过门的未婚妻——谢应,你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言卿喊的名字由来。   谢识衣=谢十一=谢11=谢幺幺 第9章 谢应(五)   九大宗,浮花门。   此地得天独厚,灵气浓郁到仿佛要化为实质,白带横在重峦叠嶂间。   浮华门主峰璇玑峰烟波浩渺,云霞明灭。   一名身着粉衣的侍女上前一步,轻声道。   “门主,紫霄的魂灯已灭,确认身死。”   浮花门门主镜如玉坐在池边,双足探入池中,黑发垂腰。水蓝色的衣裙衬托出身姿窈窕,娉娉婷婷。   一朵飘零的红色小花从树枝坠落,落于她凝脂般的手里。   镜如玉把玩着手里的花,漫不经心问:“紫霄死了?”   粉衣侍女道:“是。”   镜如玉得意一笑:“那只凤凰早被秦家做了手脚,专门用来对付紫霄的。它饮过紫霄的血,之后只会疯了一样攻击他。紫霄的修为在洞虚境大圆满,灵气不稳,为魔种所伤,陨落再正常不过了。”   粉衣侍女愣住,不说话。   镜如玉抬眸看了她一眼,语调温柔,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是我让紫霄去留仙洲捉拿这凤凰的。我利用了他的赤诚善良害死他。”   侍女垂眸:“不,我相信门主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镜如玉颔首:“确实。”她眼眸一冷,摩擦着手里的花,语气森寒像把淬毒的刀。   “忘情宗不倒,谢应不死,这天下就永无宁日。”   侍女瞬间脸色煞白。   镜如玉突然问道:“你相信,有人生而为魔吗?”   侍女哆嗦:“弟子,弟子……不知道。”   镜如玉洁白的指甲像贝壳一般,自顾自说:“魔种诞生自万年前。当初九大宗成立,本就意在匡扶天下正义、维护百姓安危。”   “为了不滥杀无辜,按道理都应该先用仙器探出‘魇’的存在,确认是魔种,再进行伏诛。”   “可是自从谢应接手仙盟后,修真界就彻头彻尾乱了套。”   “你细数,这些年谢应杀的人,哪一个提前被证实是魔种!”   “他就是个疯子,暴戾独裁,残忍冷血,杀人仅凭一己之念。”   “可偏偏他掌权仙盟,背靠忘情宗,修真界无人能撼动!”   镜如玉说到后面,语气越发激烈,眼中满是憎恨怨毒。   她每每午夜梦回都仿佛能梦到那森寒的一抹雪衣,握着不悔剑的手苍白冰冷,跟鬼影恶魇一样。在外人眼中,谢应清风霁月,好似谪仙高不可攀。只有他们知道,谢应的威严无声笼罩在整个南泽州上空。   霄玉殿上遥不可及的身影只让人窒息绝望!   镜如玉猛地捏碎手中红色花:“紫霄之死,就是扳倒忘情宗的第一步!要我看,忘情宗这天下第一的地位早该让了——让给秦家。”   “和谢应不同,秦家是圣者大善之家。”   镜如玉幽幽冷笑道:“秦家家主张‘仁爱教化’,认为人性本善、没有人会生而为魔。他们认为即便是被魇寄生的魔种、也有向善的可能,也该有一线生机。”   “是啊,那些魔种何其无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做错了什么。他们也有自己的妻子孩子父母,有自己的人生,凭什么要他们死!”   “两百年前秦家人从上古古籍中研究出了‘除魇’之法,可以不伤性命就将人识海里的魇消除。并建立四百八十寺,收纳天下魔种,为魔种‘除魇’,让他们重获新生。”   “修真界多数门派都听令秦家,设立审讯室,捉到未犯下错误的魔种,就送过去—”   “独独谢应,也唯独谢应!”   “他直接和秦家决裂,让整个九宗三门分为两派,势同水火!”   镜如玉狠狠蹂躏着手里的花瓣,红色花汁跟血一样染红手心,她咬碎银牙:“谢应……谢应……”   “——谢应不死,世间永无宁日!”   侍女听完只感觉自己的脑袋是懵的。   谢应……渡微仙尊?   哗。   玉足扬起晶莹水花。   镜如玉从池中起身,水蓝的衣裙绣着洁白花边,像碧花浮蕊。她的背影虽然纤细,但是那种来自化神期威严,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镜如玉缓过情绪,眉目森冷。   她走到一半,忽然道:“青云大会开始,九大宗也要开始招弟子了是吗?”   侍女从僵硬中回神,恭恭敬敬道:“是。”   镜如玉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很好。”   *   言卿人都傻了。   靠靠靠。   承影你这叫罪不至死??我看你罪该万死啊!   好端端的扯我干什么!   你最好别以后落到我手上!   言卿咬牙切齿,暗自给承影记了一笔账。   未婚妻三个字出来,傻的或许不是言卿,还有忘情宗的两人。“……”天枢现在只想撕了承影的嘴,我好心好意救你,你就是这么害我的?!   他仪态都顾不上了,直接扑过去,捂住承影的嘴,脸色扭曲:“承影,你在说什么疯话!什么未婚妻!休要胡言!休要胡言!”   承影眼睛充血,直接一口咬开他的手:“怎么,你们之前那么威风现在就不敢认了?”   他伸出手指向偷偷躲到人群末端的言卿,面目狰狞:“难道不是你们之前口口声声说,这个废物就是谢应的道侣!”   圆脸少年被噎得脸色涨红,恼羞成怒:“承影你休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承影阴阴冷笑:“你们敢做不敢认。你们说的那些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真以为你能瞒下去?”   天枢头痛欲裂,觉得人都要晕过去了:“哎哟。”   “……”   言卿崩溃:放过我吧。   他静静握着手腕上垂下的红线。现在,只有这条锁住魂息的线能让他安心一点。   他和谢识衣太早认识,过于熟悉。他了解谢识衣,也知道他有多心思如发,敏锐到可怕。   言卿低着头,只希望千万千万谢识衣的视线不要落到他头上。   万幸的是,魂丝应该真的有用……   谢识衣一直没看过来!   他没认出他?!   圆脸少年听完承影的话气势瞬间萎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来道:“……谢、谢师兄,承影说的并不全,这这件事我们回宗门可以解释的……”   可是很快他那些诚惶诚恐的说辞就咽了回去,吞进肚子里。   苍穹之上青云翻涌,紫雷黑雾,气势浩大。   谢识衣一袭雪衣像是珠玉华光。   他握着不悔剑,目光看向这里,视线清冷遥远,像是在漠然注视一场并不好笑的闹剧。   在他的视线下,圆脸少年大脑空白,脸上赤红,一下子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像是一道雷劈开四肢百骸。   也是。   ……为什么,他们会觉得谢师兄会在意这种事?   天枢作为长辈,是现场唯一一个能说点话的,他颤巍巍,轻轻道:“渡微,这件事说来话长。紫霄死在回春派,最后时期是这位小友照顾的他。他、他算是我们忘情宗的大恩人……关于婚事,其实有些误会……”   谢识衣颔首,笑了下,没什么情绪,道:“嗯,师叔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天枢骤然哑然:“我……没有了。”   谢识衣偏过头去,对手下淡淡道:“将洞虚秘境打开。”   “是。”   谢识衣转身,暗转银光的衣袍掠开混沌,语气冰冷:“启阵吧。”   “是。”   一时间每个人大惊出声——   “谢应!”   “渡微!”   “谢师兄!”   倏忽间天地变色,横于回春派山谷上空的剑阵启动,一直隐藏在乌云中的金雷滚滚落下,摧枯拉朽落到山峰上,   罡风四起,卷起桃花千万,漫过天地人间。   “谢应!”   承影眦目欲裂!   但是很快,他就愣住了。因为漫天的桃花拂过他的脸颊,这一次却没有带着熟悉的属于谢应身上的杀机。   这不是杀阵?!   承影抬头,透过桃花雨,看着布满金雷紫电的天空。只见一个肉眼可见的半圆屏障出现在回春派上空,所有人不得出,也任何人不得进。   言卿还在憋笑呢。   这群人是真的不了解谢识衣。   你以为突然告诉谢识衣他有一个未婚妻他会很惊讶?哈哈哈哈哈哈天真。   锁魂息果然有用,只要谢识衣没认出他,他们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言卿之前回忆起原著剧情的时候,就特佩服忘情宗,好奇他们是用了什么方法让谢识衣答应的。   太厉害了吧。毕竟在他的印象里,长大后的谢识衣自我到可怕,做的每一件事只会是计划之内。同时也冷静到可怕,基本没有好奇、惊讶这类情绪。   言卿不由暗自得意:不愧是我。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得志跟喊冤一样在他袖子里嚎叫,后面脾气上来,在他袖子里横冲直撞:“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言卿太得意忘形,以至于捏着它翅膀的手微微松开,竟然让这只生龙活虎的蝙蝠找到了机会——   “放我出去……”不得志正咬着他手腕上的红线,突然看见了一丝天光。不得志骤然大喜,喜极而泣:“啊啊啊本座活了!”   它扑哧扑哧扇着骨翼,勤勤恳恳从言卿袖子里钻出。   重见光明的一瞬间,不得志骤然发出嘎嘎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的爪子缠上了言卿手腕垂下的红线,在它冲出去的一瞬间,言卿猝不及防,被它扯着前踉跄一步,直接倒在了地上。   言卿瞳孔一缩,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承影还不明白谢应布这阵是为了什么。但是下一秒,他就知道了。   不得志出来的瞬间,突然风雷静止!   紧接着,一股渗人心扉的幽寒之意从大地弥漫。   桃花凝固在空中,万物静音,犹如时光暂停。   所有人都愣住。   “这是?”   轰一声!   忽然大阵重新转动。   风雷伴桃花,捕捉到“魇”的气息,以雷霆千钧之势,破开苍穹,直直劈过来——   紫电金光,绯红如血,场面缤纷壮丽!   “不容易啊,我可算重见光明了。”   不得志扑腾着翅膀,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着自己争取而来的光明,就已经差点被眼前的光照瞎了眼。   “?”   不得志鸟傻了。   天啊!!   “光明”竟向它奔来!!!   “不、得、志!”言卿青筋暴跳,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喊它的名字。   但他马上也被铺天盖地涌过来的桃花风雷给惊住了。这杀阵出自谢识衣之手,于前世的他都是苦战。   何况现在。   言卿把那傻鸟扯回来,瞳孔一缩,出声:“去!”   指间的红线瞬间在功法下延长,残影如蛇、变象万千。   只是他还没完完全全施展出功法——   突然之间,那些桃花突然碎裂于空。   碰。   桃花裂开的声音轻而空灵,如同一个易碎的梦。   齑粉簌簌于空落下,在三月里落了一片细雪。   言卿愣住,他手里拽着不得志,跪坐地上,墨发青衣,衣袂长长的拖曳,手腕上的红线也没入这场桃花雪中。   不得志小名不知死活,它从言卿的手里钻出一个脑袋,语气惊喜又得意:“我靠我靠我靠,你看到没,刚刚光明奔我而来!”   言卿只想把它掐死,事实上他也真的掐了。   言卿看着头顶冒魂口吐白沫的不得志,轻轻说:“……现在死神也要奔你而来了。”   万籁俱寂里,他听到了脚步声。   言卿低着头,视线只能看到那靠近的白色衣袍。冰蓝薄纱清寒华贵,拂过细雪桃花,只是这么走着,也让人有种心脏骤停的压迫感,喘不过气来。   言卿一时间微微愣住。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谢识衣让他想起了七岁那年,那个屋顶上闷不吭声沉默练剑的小屁孩。   谢识衣瞎了眼后更自闭了,因为有了把柄,开始吵架吵不过他。最常做的,就是被他气得无语后,直接从屋顶上跳下去,回房睡觉。   旧瓦屋檐的藤蔓轻轻吹响,仲夏夜澄澈明净,那个气急败坏的自己好像也在昨日。   “谢识衣,你是东西不分吗,我说的是东!是东!是东!——还是说你耳朵不好使!靠!楼梯在那里!你往这走干什么,靠靠靠别跳!要是痛晕过去,我掐死你!——谢识衣!!!”   岁月就像是这一日的风,乱花成雪,也一点一点把当初那个虽然冷酷,可还是会跟他吵架瞪眼气自闭的小孩,变成如今身居高位心思难测的霄玉殿主。   言卿思绪回神。   谢识衣脚步停下,衣角似流云垂落。   “抬头。”他忽然轻轻开口,语气轻淡,像薄冰碎裂。   言卿没有动,下一刻他感觉下巴一凉,不悔剑冰冷的剑尖缓缓挑起他的下巴。   言卿紧急关头硬把自己逼出几滴眼泪——   他根本就不敢让谢识衣有时间去打量自己,去看他手上的丝!   电光石火间。   言卿一咬牙,干脆直接把晕死的不得志抛出去,涕泪横流直接扑了上去,抱住了谢识衣的腰:“仙尊!”   他放声大哭:   “啊啊啊啊吓死我了仙尊!我刚刚差点死了啊仙尊!” 第10章 青枫(一)   天枢:“……”   承影:“……”   圆脸弟子:“……”   言卿抱过去的瞬间,只感觉跟扑进雪堆一样。   谢识衣身上的衣袍质料华贵冰冷,用天地间最为精细的魄丝织就。   清雅微凉,一尘不染。   他这一哭一闹的,脸上乱七八糟的水粉胭脂全都蹭了上去。   言卿还在那不怕死地唧唧哇哇:“仙尊呜呜呜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   仙盟弟子呆若木鸡,表情如被雷劈。他们从没遇见这种事,因此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是该直接出手拎开那人?还是该大骂一句‘放肆’?   渡微仙尊盛名在外,虽然爱慕者无数,但修真界有资格真正见到他的人很少。常年与他交涉的不是九大宗宗主就是紫金洲三世家,各个心思诡谲,争权夺势。哪会发生这种事???   言卿抱着谢识衣的腰,一边哭着一边偷偷抬脸去瞥谢识衣的表情。   但是他的视线一点一点往上,越过那如雪的衣襟,锁骨、喉结,刚看到谢识衣下巴,耳边就听到一声很冷很淡的话。   “松手。”   “哦好!”言卿马上松开手,正襟危坐在桃花里。同时摸了摸脸让脸上墨迹水粉乱七八糟糊一起,变成一个花猴子。   言卿含着眼泪抬头,终于第一次对上了谢识衣的视线。   谢识衣鼻梁高挺,唇色淡薄,眼型锋冷。他通身的气质疏离清冷,不食人间烟火,让人觉得好像他的眼神也应该是琉璃般干净纯粹的。但真正见到,才发现他眼珠子极深极黑,神秘冰冷,蕴藏万般危险。   言卿抽抽搭搭,吸鼻涕,又道:“仙尊,谢谢你救了我。”   谢识衣不说话。   “哎哟喂。”不得志起死回生刚醒归来,抬脑袋就看到前方他那脾气差到人神共愤的主人,居然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哭?这是什么情况。   不得志赶紧扑腾着翅膀飞了过去:“你咋了,咋回事啊!”   “……”言卿心惊胆战地等着谢识衣下一个反应呢,耳边就听到了不得志的喊话。   虽然他和不得志结契后,交流都被自动加密,但是这是谢识衣啊。   修真界万年未见的天才,怎么可能听不到。   果然,下一秒不得志靠近的瞬间,地上安静的桃花齑粉就轻轻震动。   谢识衣身姿未动,周遭就已经布下漫天杀机。   言卿今天真是被这傻鸟给坑惨了。他再次急中生智——在不得志跟个小旋风撞过来时,扑过去把它“啪叽”握在手里,同时大喊:“仙尊小心!”   不得志:“唔唔唔?!”   言卿死命握着不得志给他下了禁言咒,又一个鲤鱼打关、迅速站起身,朝谢识衣露出一个讨好的担忧的笑来:“仙尊你没事吧。”   他脸上虽然红红白白乱成一团,可是桃花眼一弯,眼神却是清亮透彻的。   谢识衣终于垂下眸。手中紧握的不悔剑化星辉流光,藏入袖中。   天枢怕他下一秒就弄死人,赶紧跑上前来:“渡微渡微,这小兄弟刚刚是被吓到了,冒犯也是无心之举,你别杀他!”   谢识衣没有理天枢,淡淡道:“你手里是什么?”   言卿:“啊?”   言卿瞪大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在问不得志。   本就岌岌可危的主仆情谊立刻碎成渣渣。献宝似的伸出两只手,把晕头转向的不得志递过去:“仙尊你说它吗?啊,好像是只蝙蝠。”   谢识衣平静道:“它身上有魇。”   “什么?!”言卿立刻露出了浮夸至极的惊恐表情,难以置信道:“仙尊你说它身上有魇?!天啊,好可怕!”   当今世道,魇就是恐惧的根源。   魇对人类的屠杀惨无人道,它们嗜血、吃人、以拆骨为乐。凡魇复苏的地方,必是血流漂杵、尸骨成堆。   谢识衣又问:“它是你的?”   “不是不是。”言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见它冲过来,怕它伤到仙尊才伸手抓住而已。仙尊要的话,那给仙尊了。”   被禁言的不得志:“……”默诉平生不得志。   言卿把手伸得更前面了,在桃花春光里露出灿烂的笑容来:“谢谢仙尊救了我,这是我给你的谢礼。长得丑了点,希望仙尊不好嫌弃。”   不得志:“……”怒诉平生不得志!!!   谢识衣伸出手,他的手很好看,腕骨从堆叠的衣袖中伸出,如霜雪般。就在言卿以为不得志要落到谢识衣手里,开始它的‘大冒险’时。   谢识衣的手忽然一转方向,越过不得志,瞬息之间,拂开他的衣袖,修长冰冷的手指不容反抗强制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拽着抬起。   言卿愣住,谢识衣的力气很大,似有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的手上扬,上面混乱错杂的红线露了出来。   谢识衣声音很轻,平静问:“这些线,你是哪来的。”   言卿:“……”人麻了。   其实不止他麻了。   天枢也麻了。   围观的人也麻了。   谢识衣掌心的皮肤带着薄薄的茧。   言卿眨眨眼,急中生智,又挤出几滴眼泪来说:“仙尊,这是我姥姥给我的。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天煞孤星要孤独终老,于是我姥姥专门为我求了这红线来,说戴在手上能有桃花运。”   谢识衣淡淡看他一眼,语气平静:“从哪求的?”   言卿闭眼说瞎话:“从一个云游四海的道士手里。”   谢识衣:“云游四海的道士?”   言卿:“对,那道士说自己踏遍八荒九重,哪都去过。”   谢识衣:“道士长什么样子?”   言卿:“不记得了,反正是个老头,神神叨叨的。”   谢识衣道:“你叫什么名字?”   言卿:“言、燕卿。”靠。言卿差点咬掉舌头,幸好他反应机智。这么一连串问题下来,突然再问一个寻常不过的问题,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真的很容易下意识搭话。   言卿心里吐槽:谢幺幺你好阴。   谢识衣问:“你娘有说什么时候可以摘下吗?”   言卿惊魂未定,有气无力说:“没有,我娘没说。”   言卿:“……”   原来。   重重的铺垫过后。   真正致命的是最后一个问题。   说完,言卿豁然抬头,果不其然就对上谢识衣静静垂下的视线,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深处似有寒光流转。   言卿到这一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天枢承影等人对谢识衣那么恐惧害怕。   无情道,琉璃心。谢识衣从来就不是世俗固定印象里,高冷寡言、迟钝木讷的仙尊;相反他洞悉人性人心,甚至利用得炉火纯青。   他在他面前还是太不警惕了。   谢识衣唇角似有一抹讥诮的笑,语气薄凉:“姥姥?”   言卿干脆重新扑过去,撒泼大哭:“仙尊啊仙尊,你饶了我吧,我不该骗你。但是这绳子是魔物啊,我不骗你,我怕你杀了我。哎哟我就想要个道侣才戴的,这不是红绳吉利嘛,我戴也戴了好些年了。你不要把它拿走,不然我道侣没了。”   “……”   围观他的所有人已经被他这不怕死的精神给整木了。   天枢头晕目眩。   他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像是在梦中,以至于他现在还晕晕乎乎的。这是谢应?   他一点都不惊讶谢应能拆穿这个少年的谎言。毕竟谢应能与九宗三门盘旋那么久,还高高坐在霄玉殿上,就不可能心思简单。   他惊讶的是,谢应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个少年身上、费这些口舌。   言卿哭得正欢呢,突然感觉下巴又被抬起,这一次是谢识衣的手。   桃花粉碎成细雪,银装素裹铺了薄薄一地。   谢识衣俯下身来,神情冷淡,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面对众人时的高冷杀伐,也没有刚刚对他的心机算计。   安静的,沉默的。   言卿眨了下泪眼。   谢识衣说:“别哭了。”   言卿吸吸鼻子:“好的,仙尊你不要杀我就好。”   谢识衣平静道:“我杀你干什么,我未来的道侣。”   言卿:“……”   众人:“……”   谢识衣轻描淡写收回手,立起身来,乌发如瀑、广袖如云。这一瞬冷风卷过他鬓边的发丝,却好似梅花落满南山,弥漫开经年累月的寂寥冷漠来,朝朝暮暮,深入骨髓。   不得志被禁言了,也还能用身子去冲去撞,去表达他的不满:“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言卿有点出神,眼中的泪都还凝在睫毛上,把它牢牢摁在怀里,小声说:“别动。”   仙盟弟子虽然还搞不清状态,但依旧守职有序地上前:“盟主,竟然已经找到了那凤凰魔种体内的魇,我们怎么办。”   谢识衣只道:“把秘境打开。”   仙盟弟子看不得志:“那这魇……”他收到谢识衣垂落的眼神,立马一咬舌头,神情冷肃:“是,属下听令。”   谢识衣往后山走去,不悔剑重新出现在他手中。   言卿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发懵。   谢识衣认出他了吗?   认出了吧。没认出吧。   没认出的话,瞎子也能看出他的反常。   认出的话,这反应又太太太不对劲了?   其实他们在分道扬镳后见过的,而且最后相处的时光有些尴尬。十方城,红莲之榭。   言卿不想暴露身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要是认出的话,谢识衣绝对不是这个反应,谢识衣见到他应该是有点恨的……吧?   大概是起了点疑心,又懒得去深究?算了,似是非是也无所谓吧。   谢识衣的衣角消失在桃花深处。   言卿叹息一声,把不得志的咒解开。   不得志怒吼:“啊啊啊啊我好心救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白眼狼!没良心!”   言卿拍拍它脸上的花瓣道:“给你看桃花。”   不得志:“你让老子脸着地,是让桃花看我吧!”   言卿笑说:“好看吗?”   不得志:“好看个屁。”   言卿想了想,抬头看着这漫天的细雪桃花,突然笑了声,若有所思道:“我送给殷无妄罗霖花,然后谢识衣送了我一场桃花。”   不得志:“咋了,你们都有人送花。笑死,你以为我会羡慕?”   言卿安慰它:“不用羡慕,花而已,你死后坟头也会长的。”   不得志:“……”   不得志愤怒的用它的小牙齿去咬言卿。   “小公子。”天枢神情复杂,过来扶他。   言卿站起来,把头发扶开:“天枢长老。”   天枢目光过于复杂,都不知道说什么。 第11章 青枫(二)   谢识衣离开后,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压迫感才如潮水散去。   众人呆愣地站在桃花中,脱离那种恐惧,七情六欲缓缓重新归于体内。   他们大脑发懵,四肢无力,愣愣望着前方谢识衣消失的背影。桃花树下,清冷的气息似乎还弥散在空中,如缥缈的一场梦。   山谷内的人很多,本来大家修为各异、性格各异。而谢识衣到来的一刻,他们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   在绝对的实力之下,竟然都卑微如尘埃蝼蚁,连呼吸和言语都不受控制,被无视,被统治。   回春派是个小宗门,这是众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天壤之别、什么叫修真界强弱有序……什么叫,真正遥不可及的天下第一人。他握剑而来,雪衣穿行桃花,视线没有真实地看过这人间一眼。   刚刚能够与谢应交谈的只有那三位来自九大宗的大乘期长老。   哦,还有……燕卿。   想到那疯疯癫癫的花痴草包。   众人瞬间表情万分复杂。   承影在谢应走后,就恢复了冷脸,他刚刚在谢应面前声嘶力竭丑状百出,心情糟糕至极,片刻也不想留在这里。   承影道:“少宗主,仙盟这阵也不知道要布到什么时候,我们先找个屋子休息吧。”   殷无妄的脸还是白的,如同僵硬的傀儡一样,朝承影点了点头。他是流光宗的少宗主,但是他上方有无数杰出的兄弟姐妹,门内有无数优秀的弟子。在整个南泽州,他好像只有身份拿得出手。   父母给他天材地宝、给他绝世功法,可他的修为怎么都提不上去。   他厌恶死了那些天之骄子落向他身上的视线。   天知道,他有多想成为谢应。   若是他又谢应这样的资质、能力、地位。   那么……那么……   那么那些以前瞧不起他的人,只会跪在他面前,卑颜屈膝。   “少宗主?少宗主?”承影发现他情绪不对,皱眉,又开口喊了声。   殷无妄冷汗涔涔,回过神,朝承影笑了下,藏在袖子里的手颤抖地握紧。   承影毕竟是大乘期修为,一眼就能看出他现在的道心不稳,叹息一声道:“少宗主,修行一事莫强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你也不必羡慕谢应,要知道整个修真界两百年化神的,也只他一人。”   殷无妄低头,道:“嗯。”   承影摇头说:“你更不用羡慕他现在的身份,霄玉殿主这个位置,可不是修为高深就能坐上去的。”   殷无妄压根就听不进去,眉心的红菱隐隐泛红,他烦躁地说:“好,我知道了。”   承影又看了他一眼,心中叹息,却也没放心上。只要少宗主不冲到谢应面前去送死,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我们走,先找个地方。”承影完完全全把回春派当做自己的地盘,带着殷无妄和一众流光宗弟子,去了回春派的主殿。   言卿扶起他已经腿软跪地的爹,出声道:“爹,我们也先回宫殿内吧。”   谢识衣封锁了这里,他未出秘境,就没人能离开。   怀虚双腿颤抖,扶着言卿的手臂才能站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幼子,声音发颤:“燕、燕卿,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你怎么……”   言卿想了想,说:“这件事嘛,说来话长。”   回春派,惊鸿殿。   众人围坐在一块,尴尬地面面相觑。   言卿现在才知道了那位忘情宗的圆脸弟子叫衡白。虽然看起来脸很小,但是修为已经大乘期,是忘情宗的一峰长老。   衡白自从谢识衣那番话后,对他的态度简直就是一百八十变。从最初的瞧不起,但现在的惊悚且好奇。   言卿受不了衡白频频望过来的目光,幽幽叹口气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衡白一下子从窗边跳下来,咄咄逼人:“你和谢师兄什么关系?”   言卿认真看了他一眼,难以置信:“这个问题怎么能从你嘴里问出来呢。我们什么关系你不是最清楚吗,你都说了多少遍了。”   衡白一噎,咬牙切齿:“闭嘴!我那是看承影不爽,故意吓他的!”   言卿说:“哦,那你吓对了。”   言卿摇了摇手腕上的红线,微笑:“没错,我正是你们谢师兄未来的道侣。”说完又举起摊着肚皮呼呼大睡的蝙蝠,道:“喏,这是我和你们谢师兄的定情信物。”   不得志睡得正酣,空中打了个鼻涕泡。   “……”   衡白冷着脸:“说吧,你到底给我们谢师兄下了什么迷魂汤。”   言卿顺手一抛,把不得志丢地上,微笑:“我一个练气三层的废物给你们青云榜榜首的谢师兄下迷魂汤?我看是你脑子里进了迷魂汤吧。”   衡白:“………………”衡白气得又飞到窗边了。   天枢看着他扶额叹气,坐到了言卿身边,道:“小公子以前和渡微认识?”   言卿眨眨眼,面不改色道:“没有。”   天枢苦笑:“今天渡微的反应,我还是第一次见。”   言卿好奇:“为什么?因为我冒犯了他,他却没有杀我吗?”   天枢摇头,目光复杂:“不。我第一次见有人能冒犯到他。”   言卿:“……”   言卿:“啊?”   天枢道:“渡微从不让人近身,也不会给人机会近身。”   言卿一噎,说:“可能是,他见我是我凡人,一时间不设防备没反应过来吧。”   天枢又摇头:“你错了小公子。这种低级的失误,不可能出现在渡微身上。”   言卿:“长老此话怎讲。”   天枢说:“你觉得渡微是怎样的人。”   言卿乐了,怎样的人?刻薄,傲慢,脾气执拗,金枝玉叶。   如果细数谢识衣的缺点,言卿能写一本书,但是面对天枢那种“你还是太天真的”的眼神。   言卿勾起唇角,桃花眼一弯,笑着轻声道:“渡微仙尊,清风霁月,天人之姿,令人景仰。”   天枢的眼神变成了“果然是这样”,而后断定道:“你不了解渡微。”   言卿装作惊讶:“啊?为什么?”   天枢说:“渡微若只是我忘情宗的首席弟子还好。偏偏他如今接手仙盟,成了仙盟盟主。小公子可知仙盟?”   这里言卿倒是真的不知道了。   他上辈子刚开始和谢识衣只在人间摸爬滚打,虽然下九流的红尘烟火地处处走遍,但一点都不了解上界的事。   到了上重天,也只敢在留仙洲寻觅机缘。   对于那时候的他们来说,南泽州像一个遥远的神话。只能从酒馆的说书人那里一窥风貌。   没想到,时隔多年,谢识衣已经走到这一步。   天枢说:“仙盟是九大宗为诛魔种专门成立出来的地方,位于南泽州云梦境,主殿霄玉殿。即便是九大宗弟子入仙盟的要求也极其严苛。能拜入其中的,都是些心性坚毅、修为强大之人。他们为表衷心,一入仙盟就会先饮下死药,断绝尘世关系,将命直接交在盟主手中。”   言卿:“……那么恐怖,为什么还要进去。”   天枢笑:“恐怖虽恐怖,可仙盟弟子的权利也非常大。九宗三门为维护天下太平而生,定下森严的秩序,尤其是南泽州,下令不得残害无辜,不得伤及百姓。可是仙盟弟子除外,他们握有不需要任何约束也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生杀之权。”   言卿听完差点笑出声,南泽州这叫“不得残害无辜,不得伤及百姓”?就承影这种?就这就这?   言卿眼神里的“不屑”明明白白,天枢看的一清二楚,笑了下,摇头说。   “确实,修真界太大太广,即便是有九大宗门坐镇,南泽州也不能全然顾到,修士间杀人夺宝随处可见。我说的仙盟可怕,其实是针对九大宗而言的。”   “因为仙盟无论杀谁,九大宗都不能出手相护,不能心存不满,不能提出异议,不能暗中报复。”   言卿这才止住讽刺的笑,神情微微凝重起来。   ——不能出手相护,不能心存不满,不能提出异议,不能暗中报复。   天枢道:“魇没有苏醒之前,没人知道自己是不是魔种。魇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人身上。世家和宗门强者云集,师门亲友间,关系错综复杂。所以必须有这一把脱离于尘世的剑,来判定生死、维持秩序。仙盟就是这把剑。”   言卿抿了下唇,不说话。   天枢笑道:“我跟你讲清楚仙盟的来历,你大概就知道渡微现在的身份了。他是霄玉殿主,如果只知道修行,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言卿把玩着手中的红线,垂下眸,不做声。   魔域和修真界不同,魔域根本就不会有这些道貌岸然的规矩。那里都是万年间上重天偷渡过去的极恶之徒,强者为尊,以杀止杀。   如果仙盟在修真界真的拥有这样生杀予夺的权利。那么与之伴随的就是仙盟盟主身边不可预测的杀机,和无数双垂涎觊觎此位的眼睛。   言卿突然开口问:“仙盟真的是想杀谁就杀谁吗?”   天枢道:“嗯。”   言卿:“仙盟杀人前,不会先去确定是魔种吗?就是用仙器去探寻出‘魇’的存在。”   天枢愣住,随后哑然失笑,轻轻道:“小公子,你还是太天真了,窥魇之事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修真界能探出魇的仙器有很多,黄级的有碧云镜、陈魂谱等上百种,玄级的有瑶光琴、黑异书等数十种。地级九种仙器,分别位于九大宗门禁地内。而世间只有一种天极的窥魇仙器,在仙盟手里,叫‘千灯盏’。”   “魇是魔神分裂的诅咒,本身强弱就有不同,且随着寄生之人修为越高,魇的能力也会慢慢增强。就比如碧云镜这种黄级法器,它最多只能探出凡人识海内的魇。你猜猜仙盟手里千灯盏,能够测出什么修为识海的魇。”   言卿愣住,小心翼翼给出一个:“化、化神期?”   天枢被他噎住,擦擦汗:“你也是真的敢说啊。千灯盏,它需要化神期修士耗费精血启动,但它只能窥出大乘期修士识海内的魇。”   当今世界的修为体系。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大乘、洞虚、化神。   天枢道:“而且魇生来狡诈古怪,躲在识海中,变化万千。没有谁能绝对保证,一个人不是魔种。”   言卿又抓了抓自己手里红线。   天枢道:“罢了,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清楚,等你到了南泽州,就会知道了。”   凡人体内苏醒的魇,最大的变化也不过是力气变大,暴躁易怒,吃人饮血。   而修士身体内苏醒的魇,那或许是天灾。   动辄毁一城,屠一国。   稍有苏醒的预兆,就必须伏诛。   世道表面太平,但私底下却是风起云涌。   天枢又瞥了被扔在了地上、换了个姿势铺着翅膀睡的不得志,心道:估计就这么个凡鸟,体内有魇也弄不出什么风浪,谢应才懒得搭理的吧。   言卿扯红线扯着扯着,差点给他扯断。他察觉到天枢的目光,扯了下嘴角。   越发好奇不得志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了……   不得志识海里没魇,但它肚子里有魇。还是害得紫霄一个洞虚修士陨落的凤凰魔种的魇?   不得志直接吞了,还与之共存?还丝毫不受影响?   ……牛批。   其实仔细回想,之前幽牢里,他能以练气期的修为能对付凤凰魔种,最重要的或许是紫霄已经拿命和它斗争了一回。凤凰魔种濒死,所剩修为不多。   言卿的魂丝能够无视任何强大的魇,直入识海、将其束缚、将其摧毁。但是他自己却不能无视魔种本身的修为……毕竟如果修为差距过大,遇到类似谢识衣这种,谁给你机会伸丝入识海啊!   他现在的实力就是,说强也强、说弱也弱。   给他机会,把魂丝伸进人的识海,那化神期他都可以弄死。   而且元婴期以上的修士,估计就已经不可能让一个炼气期近身了。   万幸,这魂丝好歹是个神器,能跟“神”扯上关系还是有它的尊严的,遇到危险算个比较好用的保命玩意,不至于在修真界举步维艰。何况他还有一堆奇奇怪怪的符咒阵法。   言卿郁闷:“还是得修行啊。”   其实言卿对于原主的杂乱灵根并没有什么忧虑。   等真正到洞虚期,临化神的最后一步,就会发现肉体凡胎灵根资质都是虚无。   *   “前、前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怀虚终于鼓起勇气走过来。   天枢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对上满殿的人、敬畏的好奇的目光,摸着白色胡须笑了下。   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我们忘情宗的太上长老紫霄仙尊一年前,曾去留仙洲捉拿一凤凰魔种,归来途中为魔种所害,灵气动荡提前渡劫。当时路过此处,便在你们回春派的山谷上方破开虚空闭关,谁料渡劫失败。最后关头仙尊躲入你派的幽牢之中,将凤凰魔种关押,静候死期。然后,遇到了燕卿小友。”   天枢微笑道:“其实洞虚修士渡劫失败,身死道消是必然的结果,但是燕卿小友还是上下奔忙,甚至为仙尊寻来了罗霖花。罗霖花是地级至宝,百年一株,能在这种地方能找出来,还无私赠与陌生人,可见小友的至善之心。”   “紫霄仙尊感其至善,便将我宗先祖传于他的令牌送给了燕卿小友。拥有此令牌的人,能够命令忘情宗做任意一件事。然后……”   说完,他目光复杂又欣慰地看向燕卿:“我没想到燕卿小友,竟然对我忘情宗的渡微仙尊爱慕不已,情根深种,提出的要求是与渡微结为道侣。”   满座所有人:“……”   这人为什么可以那么不要脸。   言卿:“……”   这该死的原委为什么可以那么长。   天枢现在说出这事的心情完全不同之前了。谢识衣那句“我未来的道侣”简直让他如获新生,甚至飘飘欲仙。   天枢现在丝毫不觉得自己是被推锅过来的,相反,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忘情宗的千古恩人。   为谢应牵上了这场姻缘,宗主不奖励他一个峰头都说不过去吧!   他已经迫不及待回去看忘情宗那些人知道这件事后的脸色了。   天枢摸着胡须,不让自己魂飘飘然,笑道:“万幸的是,渡微对小友也不讨厌,这真是天定情缘,一桩美谈啊。”   满殿的人这次再看向言卿的目光,真的是五味杂陈,什么都有。   言卿:“……”   言卿已经知道这些人心里怎么骂自己不要脸的了。唉,别骂了别骂了,他当初回忆起剧情的时候,已经骂过自己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怯怯响起:“前辈,紫霄仙尊,可是身佩紫色长剑,眼下有一道疤痕?”   天枢放眼望去,只见是个身形单薄,穿着白衣,脂粉气有些重,跟个女娃似的小少年。   天枢和善笑笑:“没错。”   出声的人是白潇潇。   突然收到一道难以置信的目光,言卿望过去,见是白潇潇。其实他以前在障城就没见过白潇潇,这位白家的小少爷身体虚弱常年卧病不出。   言卿朝白潇潇一笑,眼眸深处只有冷冷淡淡的打量。言卿对这闹剧一样的婚姻其实也没怎么上心,他只是非常好奇白潇潇。好奇这位曾经的白家小少爷,是怎么到回春派的?   可这在白潇潇眼里,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炫耀和嘲讽。   白潇潇的指甲狠狠掐进肉里,死死看着他,清澈的瞳孔全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甚至是大脑空白,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令牌!   令牌!   令牌!   ——今天的一切都是那块令牌?   可那块令牌——明明是他的。   紫霄是他救的。   所以谢应的道侣……也该是他。   不是燕卿,现在被众星捧月的人,不该是燕卿!   白潇潇只感觉自己整个人摇摇欲坠,甚至委屈到眼眶都浮现一丝泪水来。   “潇潇,你怎么了。”   自闹剧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言脸色苍白的燕见水看到未婚夫这样的神情吓了一跳,伸出手握住白潇潇的手。   白潇潇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回春派的宗主开口。   宗主知晓原委,气也不气了,喜笑颜开:“哎哟,原来燕卿你历经千方百计偷取罗霖花是为了救人啊,早说清楚嘛,我们也不至于对你发如此大火了。毕竟我们回春派,取意妙手回春,没有什么比人命重要的啊。哈哈哈哈。别说是罗霖花,你把整个药铺搬过去我们也没关系的啦。”   言卿也“哈哈”两声,被他这不要脸的态度给折服了。   罗霖花。   白潇潇愣住了。   罗霖花,原来是因为罗霖花么……   他其实只见过紫霄两面,殷无妄因为太过厌恶燕卿,随手将罗霖花给他,他不知道罗霖花为何物,只知道是治疗伤势的草药,也随意拿去给了紫霄,从头到尾没费什么力气。   原来,一切都是燕卿偷出来的罗霖花……   ——可是那又如何!   救紫霄的人明明是他!   令牌也是他的!   言卿再次收到白潇潇的视线,扯了扯嘴角,偏头对众人从从容容笑道:“其实这事有误会。”   言卿道:“我之前偷取罗霖花,不是为了紫霄仙尊,是为了殷无妄。”   宗主:“……”   怀虚:“……”   众人:“……”   天枢:“啥?”   言卿笑意吟吟看向白潇潇,说道:“真正救紫霄仙尊的,是我们回春派这位小师弟。来小师弟,说出你的故事。” 第12章 青枫(三)   白潇潇:“……”   言卿的一句话让他如被雷劈,整个人僵在原地,单薄瘦弱的身躯颤抖,通红的眼眶还含着泪,我见犹怜。   白潇潇感觉舌头都在打结,轻轻开口:“我……”   天枢又开始头痛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言卿拎起在地上睡觉的不得志,笑道:“让小师弟好好解释吧。我有点困了,这里人太多,我重新找个屋子睡。”   他现在练气三层的修为,基本上就是个凡人。   在场的人只能傻眼看着他离开。   言卿手腕上几缕细细的红线坠下,青衣墨发,风姿天成。他手里还拿着只鸟,在灯火葳蕤间垂眸,似笑非笑地看了白潇潇一眼。   白潇潇只觉得那一眼让灵魂冻结。   言卿走出门就松了手。   不得志飞到他的肩膀上:“大晚上的不睡觉,你要去哪里?”   外面已经是晚上,皓月当空,回春派上空的樊笼大阵光泽冰蓝,地上的桃花粉末碎着寒光,晶莹剔透。   仙盟的人镇守四方。他们一袭黑衣,只有衣袍边缘有一层浅浅的红线勾出莲花轮廓,隐匿黑暗中,挺拔冷酷,像是一柄只知杀戮的兵器。   从天枢那里了解完仙盟后,言卿现在也完全理解了这种冷酷。   仙盟在修真界的地位,凌驾于九宗三家上,拥有不容置喙的生杀之权,霄玉殿那层层铺陈的台阶下,不知道闪烁着多少豺狼虎豹贪婪的目光。   言卿道:“带你去看你的老仇人?”   “谁?”   “紫霄。”   不得志:“……”   不得志大怒:“不!本座不要!本座不要再看那个糟老头子!”   言卿对他在留仙洲的事颇为好奇了,出声问道:“你是怎么被紫霄捉到的。”   不得志说起这个郁闷:“那天晚上我在家里饿了,就出门去找吃的,然后在湖边抓到一只凤凰当晚饭。我刚把凤凰带回了家后,紫霄老贼就杀上门了。”   它说着来气,翅膀狠狠的拍言卿的肩膀:“然后这个畜生!上我家门!抢我凤凰!还把老子关了起来。”   言卿问道:“紫霄把你关起来做什么?”   紫霄是为捉拿凤凰魔种去的,不得志现在就是只还没长大的蝙蝠,也没杀过人,就只会吃,按理来说,紫霄不会对付它。   不得志委屈巴巴说:“不知道。紫霄老贼说我长得不像个好东西。就算现在不为恶,以后也会为恶。”   “……”   言卿偏头看了不得志一眼。   见它黑不溜秋的身躯、奇奇怪怪的翅膀、红色眼睛,和两个竖起的耳朵。   言卿说:“这理由竟然还挺有道理。”   如果不是结完契后发现它整只鸟又憨又蠢。   第一眼是真觉得不像个好东西。   不得志:“啥意思?”   但说完让它生气的遭遇,马上开始吹牛:“不过本座怎么可能让他给关住,笑死。我变成草,偷偷溜了出去。隐忍一年,终于大仇得报!”   它说完,正打算把自己在幽牢里的威风添油加醋说一遍,忽然想起最后耻辱的结局,一下子萎了,愤怒地用牙齿咬言卿的头发。   言卿凉凉说:“你敢弄断我一根头发,我就把你烤了。”   不得志:“……”   “呸”地吐出了嘴里的头发。   言卿往后山走的时候,整个仙盟的人都在看他。眼神跟刀片似的刮身上,宛如酷刑。但是没有一个人喊住他,也没人出手做什么。一众天赋异禀的大乘期修士们,选择沉默。   不得志红眼珠小心翼翼地瞅那些人。它家在留仙洲,见识浅薄,知道也就只有九宗,对于仙盟一知半解。   “那些人看起来像是想杀我们。”   言卿小声说:“嗯。”   不得志:“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言卿:“调查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得志:“???”   言卿一个人来到了那晚的后山,这里早就成了一片废墟。   山石崩塌、幽牢毁灭,紫霄的骸骨也在与凤凰魔种的最后的对抗中灰飞烟灭。   如今幽牢废弃的荒土上方,出现一个秘境来。   紫色的入口灵气汹涌盘旋,卷着金雷银电、澎湃汹涌,挂在空中像是一块高悬的镜子。   这大概就是紫霄渡劫失败留下的洞虚秘境了。   洞虚期的修士能够破开虚空修行,若是身死道消,则体内的所有灵气就会破体而出,浓聚在那块虚空里,形成秘境。   秘境里不仅有修士的灵气,还有修士一生的爱恨牵挂,内心深处化为执念的记忆,会渗入秘境的每一个角落。   洞虚秘境难寻。毕竟这种修为的大佬,放眼上重天也找不出几位。   言卿刚重生,直接见识了上重天实力最顶尖的那部分人,也不知道他的运气是好是坏。   “你要进去?!”不得志虽然不知道这块紫色镜子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对危险天生敏锐,惊得浑身的毛都竖起:“我靠,你不要带着老子去送死!”   言卿笑了下,道:“放心,我进不去的。”   言卿伸出手,想去碰那紫色秘境的入口,结果刚碰到,果然,冰冷的雪霜就已经在他的指尖凝结,如置身数九寒冬、冰天雪地。   他瞬息之间就收回来手。   指尖被裹了一层淡淡的霜,苍白剔透,但是言卿并不觉得美。   因为这冰不是结在皮肤表面的,是真真切切连着你的筋骨血液一起凝结,仿佛一把剑横生在皮肤下。   ——多一秒,就会毙命。   言卿摸着自己的手指,抬头看着这面紫色秘境,完全在意料之中,叹口气说:“你看,不可能进去的。”   “我单知道谢识衣住的地方不会让任何人踏足,没想他去的地方也不让任何人进。”   简直是谨慎洁癖到了变态的地步。   现如今,除非是秘境的主人紫霄亲自前来,不然不可能打开。   不得志耷拉翅膀:“回去吧,本座困了。”   言卿左右看了看,说:“不,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不得志死命拽着他的头发:“别想了!你想搞清楚我什么事,你问,我什么都跟你说!”   言卿悲悯地看着这只傻鸟:“我想问的,你肯定自己的都不知道。”   *   惊鸿殿。   “事、事情就是这样子。”白潇潇细白的手指不安地卷着衣衫,低下头睫毛颤抖得厉害:“紫霄前辈给我的令牌,就这样被燕卿少爷抢了过去。我,我不知道那是忘情宗的令牌,也不知道燕卿少爷会向忘情宗提出这样无理的请求,抱歉,都…都是我的错。”   他的话说完,整个殿内鸦雀无声。   衡白倚在窗边,白眼翻到天上道:“我只当燕卿是个挟恩图报的无耻小人,没想到还是个抢别人功劳的骗子。呵呵呵,果然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天枢只觉得头痛欲裂,扶着脑袋直摇头。   回春派的宗主和怀虚现在都恨不得把白潇潇的嘴撕了——天大的喜事!你现在过来多什么嘴!   宗主面目狰狞怒斥:“白潇潇!”   天枢长叹一声,出声制止他:“诶诶,别凶小娃娃啊。”   其实紫霄身死,在忘情宗并不算什么大事,忘情宗作为天下第一宗,宗门内最不缺的就是强者和天才。   修士本就是在无常里求有常,生死枯荣皆为命数。加上紫霄常年在外游历,与宗门之间感情淡薄。   如果不是那块令牌,他们甚至不会过来。   令牌承自宗门上古道祖,正是因为道祖有令,才赋予了那块令牌那么高的地位。   拿着这块令牌,可以向忘情宗提出任意一个请求。   可以说,重点是“令牌”,而不是紫霄。   修真界讲究因果和缘分,既然最后是燕卿拿着令牌找上门,那么燕卿就是令牌的主人。   天枢看着那小娃娃眼里的泪光,扶额叹息。他是大乘修士,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怎么可能不理解这个少年现在的心情。少年虽然嘴上说着“都怪我”,实际上对燕卿充满委屈嫉妒,眼里流露的每一分恶意,都被天枢看得心明如镜。但是他对着小娃娃,还是充满怜爱的。少年人嘛,有点小情绪小心思很正常。   天枢和善地招招手:“来,小娃娃,坐我身边来。”   白潇潇眼睛红鼻子红,抽泣了声,想要起身,发现燕见水担忧地握着他的手。愣了愣,还是挣脱开,走了过去。   天枢柔声问道:“是你救了紫霄。”   白潇潇嗫嚅道:“嗯。”   天枢点头:“不错,是个心地善良的后生。”   白潇潇暗中眼波微闪,小心翼翼开口:“那前辈,燕卿,和渡微仙尊的婚事。”   天枢叹息一声,道:“取消不了的。我知道此事荒谬,但这是道祖留下的规矩。他既然已经拿着令牌上门提出要求,那这婚事我们就必须答应。”   白潇潇豁然出声:“凭什么?!”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马上重新颤抖瑟缩着身体,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凭什么,他燕卿何德何能,能配得上渡微仙尊。我只是替紫霄前辈感到不值,他留下那令牌给我,估计也没料到会被人抢走,还提出这种……这种荒谬的要求。”   衡白在窗边又翻了个大白眼——   还替紫霄不值?令牌不是你轻而易举就给别人的吗?他不像天枢,老好人看谁都是小娃娃。他年轻气盛,青云榜留名,只觉得这破破烂烂的回春派找不到一个让他顺眼的。呵,一时间比较不出谁更讨厌。   白潇潇越哭越委屈:“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是我没守好前辈留下的令牌,被燕卿小少爷抢了过去。可燕卿小少爷他根本不是忘情宗的恩人啊,他也没有救下紫霄前辈。相反,他一点都不善良。渡微仙尊若是知道,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桩婚事。”   天枢:“……”   完了,他又觉得头晕了。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小娃娃解释。   恩人只是忘情宗的客套话罢了。   紫霄不关键,恩情不关键。   关键的是令牌!令牌!令牌!   没有令牌,纵然是你让紫霄起死回生,那也只是紫霄的因果,跟忘情宗没有一丝关系。   至于渡微答不答应这桩婚事……   呵呵呵呵,那就不是任何人可以操心的事了。   不过天枢毕竟是个大善人,安慰道:“好了小娃你别哭了。这事我回去会禀报掌门的。我看你也委屈,不如到时候你和我们一起回忘情宗吧。”   白潇潇一下子眼泪止住了,怯怯道:“跟你们一起回忘情宗?”   “对。”天枢点头,心想他都凑成了渡微的婚事,获赏一座峰顺便带回一个人应该没关系吧。   白潇潇:“那燕卿……”   天枢都不知道他怎么还在纠结这件事,无可奈何道:“这是道祖的命令,令牌已经生效,是不可能取消的。”   白潇潇脸色苍白,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掐住肉。   一瞬间气血翻涌,只觉得心脏跟灌水一样冰凉。   这明明,这明明是他的功劳。   所以忘情宗,现在是打算息事宁人吗,把他带回去,就当做这件事过去了。   然后他的功劳,成全了燕卿以后万万人之上的无限风光?   白潇潇眼眶中一行清泪又流了下来。   天枢:“……”   天枢慈祥的笑容都差点僵在脸上。   衡白看不下去了。   这就是紫霄说的至善?真的老眼昏花。   他从窗边跳了下去。   天枢忘情宗第一老好人不是吹的,好言好语把白潇潇劝回去后,觉得自己今天可以羽化登仙了。   白潇潇坐回位置上后,脑子里满是这件事,他其实并不是个挟恩图报的人,行善举时也没想过有什么回报。   但不代表他愿意被人抢功劳,愿意受这种委屈。   天枢的安慰和燕见水焦急的问话,他都听不进去。   “潇潇,你要去哪里!”   白潇潇的理智被一根火烧,一下子流着泪站起来,往外面冲出去。他浑浑噩噩的大脑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想起那道清冷的背影,和掠过桃花的雪色衣袍。   他不甘心!   ——他要将燕卿的本性告诉渡微仙尊!   ——要将燕卿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潇潇!”   白潇潇过于难过,以至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体内灵气涌动,甚至隐隐有紫色的光芒。   天枢在后面看到,猛地一眯眼——   等等,这是,紫霄的功力?   *   言卿和不得志又在废墟里转悠了几圈。   谢识衣不想让人进,果然就不会留下一丝机会。   随便找了个石块坐下,言卿拽了根杂草在手里玩。   不得志累到虚脱道:“都说了,回去睡觉。”   言卿幽幽叹息说:“睡不着。”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冰蓝的阵法让夜幕也似乎极光流转,繁星缀在银河外。   他手指一折一折折着草。   腕上的红丝随风摇曳。   不得志也跟他一起看天空,被那冰蓝色刺了下眼,拿翅膀捂住眼后突然想起来:“哦,那天站你面前的是谁啊。”   言卿:“谢识衣。”   不得志:“谁?”   言卿:“谢应。”   啪叽。   不得志直接掉到了地上。   言卿拿脚踢了踢它说:“忘记说了,你嘴里的紫霄老贼,就是忘情宗的太上长老。而谢应这次是为了调查此事过来的。”   “……”   本来试图挣扎起身的不得志,瞬间啪叽整只鸟又萎了,扑在地上不想起来。   言卿正欲说什么,耳边忽然听到了好几声尖叫。   “潇潇!”“潇潇!”   他回过头,发现是白潇潇抹着泪从惊鸿殿跑出来,一路跑到了后山这里。白潇潇身躯娇小瘦弱,被风一吹就跟要倒一样,却倔强地扬着小脸,眼睛里满是泪水。   只是他冲过来也就算了,跑的时候周身居然还带了点紫色的浮光。   言卿把手里的草一折,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点。   对啊,原著里,紫霄不仅给了白潇潇令牌,还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   这就是主角受的外挂了。   虽然白潇潇还不能完全掌控,但是好歹体内也是紫霄的修为啊。   果不其然,白潇潇在大痛大悲之下,冲过来。体内翻涌的紫霄内力,竟然直接和这挂在天上的秘境引起共鸣!一瞬间碎石滚落、草木颤抖,紫色的秘境入口上浮着的一层薄冰也慢慢碎了。   谢识衣只是不想被人打扰,所以立下的阵也很随便。当然,那只是他的“随便”。   现在紫霄的力量和紫霄的秘境相呼应,主人归来,阵法自然就破了。   言卿都没想过坐着坐着就有这种好事临头,笑起来,拎着不得志道:“走。”   不得志在考虑推卸责任:“紫霄老贼死得早,本座也没做什么吧……”   言卿心道,现在谁管你干什么啊。   他从石头上站起来,纵身一跃,就直接跳进了秘境内。   只是瞬息之间,言卿的视线天翻地覆,就拽着不得志入了洞虚秘境中。   落地时,脚踩的地方微微下陷。水流声潺潺从耳边流过,言卿睁开眼,发现在自己置身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或许不是山洞,是一个地下的通道。洞内漆黑一片,空气潮湿,带着浓郁散不开的水汽。   地上墙壁上长满粘稠的青苔,小虫子在其中窸窸窣窣,鸣叫声随着水声一起响动。   不得志仿佛回到了老家:“这是什么地方?”   言卿道:“紫霄陨落的洞虚秘境。”   不得志:“啊,怎么那么黑啊。”   言卿:“你一个蝙蝠还怕黑?”   不得志愤怒:“等下你别找本座带路。”   言卿勾唇:“用不着。”   他轻车熟路的在黑暗中往前走,那股自如劲,让不得志都愣住了。   “你来过这里?”   “没有,只是去过一个很类似的地方。”   “啥。”   言卿的眼前掠过一只在夜空中散发着微蓝光芒的蝴蝶,在黑暗中思绪微微延伸,笑了下,轻轻道:“黑水泽。”   *   黑水泽。   在来到留仙洲的第三年为了修补经脉,他和谢识衣要去黑水泽取一株灵芝。   灵芝长在一个贪婪好色的妖道洞府内,以他们那个时候的实力只能智取,恰逢妖道逼着村人献祭新娘。   言卿劝说道:“谢识衣,要不要你扮成被献祭的新娘接近他?”   谢识衣想也不想:“不要。”   言卿让步:“行行行,那我扮成新娘得了吧,不让你丢这个人。”   谢识衣冷漠反问:“你扮新娘不也是用我的身体?”   言卿:“……”   言卿:“哦!!!那我们就在这里呆到天荒地老,等死吧!”   当然,最后妥协的还是他。言卿用了一个暂时灵魂出窍的邪术,进了被献祭的新娘体内,谢识衣则扮成了他的侍卫。   沿着漆黑的河流,木船带着他们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漆黑的世界里只有水声。   蝙蝠倒挂,苔藓遍布。   言卿在船上有些害怕,哆嗦:“谢识衣,你有把握吗。”   谢识衣淡淡说:“没有。”   言卿炸了:“没有?!”他穿着厚重的凤冠霞帔,气得直扑上去用手掐少年的脖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给我重新组织一下语言说一遍?!”   谢识衣躲开他的攻击说:“没有就是没有。”   于是还没见到妖道,他们已经犹如仇人见面,在船上扭打起来。这一架打的莫名其妙,多半都是彼此在发泄平日里早就堆积成山的不满和怨气。   反正等言卿到达妖道老巢时,发钗掉了一地,衣衫凌乱,妆也花了。   洞穴深处诡异得如同冥婚。   红烛穿结,喜字高挂。   那些紧张惶恐心惊胆战的交锋都只剩片段。   谢识衣进来一剑刺死了因为中毒修为被压制的妖道,他们得到了玉灵芝,而言卿腿被倾塌的桌子压骨折了。   最后是谢识衣背着他出黑水泽的。   山洞里有蓝色的蝴蝶和茂密的水草。   言卿趴在谢识衣肩膀上,痛得吸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谢识衣冷冰冰说:“别说话,省点力气。”   言卿气不过,愤愤地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少年闷哼一声,薄唇紧抿,冰姿雪貌,像尊没有烟火气的玉雕。   言卿松开嘴,气消了。   他看着那些蓝色星火一般的蝴蝶,嘀咕:“算了太痛了,我先睡一觉,到了洞口你再把我喊醒。”   他闭眼,却怎么都睡不着,睁开眼,言卿开始和他聊天。   “谢识衣,我们三年都去了多少地方啊?”   谢识衣回话硬邦邦:“不知道。”   言卿扳手指:“我数数,黑水巷,留仙洲,岭南秘境,十八山寨……等等我发现了一个共同点。”   谢识衣垂下眼睫,安静听他说这些琐碎的事。   言卿大喜道:“你看,我们换了那么多地方,在黑水巷是靠乞讨为生,结果到现在也还是个乞丐。你发现了没,我们是真的很喜欢要饭啊。”   谢识衣:“……”   谢识衣忍无可忍,少年的嗓音清冷纯粹:“你能睡觉吗。” 第13章 青枫(四)   言卿当然不可能睡觉闭嘴,相反变本加厉,一个劲地问:“为什么?我睡不着。怎么?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   谢识衣深深浅浅地呼气。   这时,一只幽蓝色的细小蝴蝶,飞过来停留在了谢识衣的眉眼上。言卿眼珠子一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直接作死地伸出手把那只蝴蝶用手指抓住。一时之间,手掌也覆盖在了谢识衣睫毛上。   谢识衣身体僵硬,语气跟冰渣一样:“放开。”   言卿只感觉谢识衣的睫毛剧烈颤抖,扫得他掌心痒,他探头道:“别动,我帮你打虫子。”   谢识衣说话颇有点咬碎冰玉的感觉:“你要是不想被扔进河里,现在就给我放手。”   言卿从小跟他吵到大,哪可能受他威胁,“呵呵”两声。   他觉得谢识衣那个时候是很想把他淹河里的,最后却忍住了。   其实他们之间,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恨对方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甚至最后那一次,他都觉得谢识衣是真的想杀了他。当然他也差不多。   然而讽刺的是,当言卿得到身体真正站在他面前时,谢识衣却已经握不住剑了。   小时候吵吵闹闹,还总以为魂魄分开时,两人会有一场决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但是意料之外……那场分别很安静。   他们分别在神陨之地。   拔出不悔剑的瞬间,万骨齐哀,悲鸣震天。谢识衣刚经历恶战,丹田紊乱、灵力四蹿。那浩浩莽莽的威压之下,踉跄一步,半跪下来。不悔剑插入地中,他向来仙姿佚貌、湛若冰玉,这样的狼狈模样少之又少。   可谢识衣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乌黑长发落了一肩,然后抬眸漠然看了过来。   谢识衣的眼睛很好看,流光璀璨,没入漆黑薄冰深处。   言卿见多了他各种样子,怒的笑的刻薄的冷漠的,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安静。眼睛安静得像一面湖。   谢识衣在想什么呢?   那时言卿就在想这个问题。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多想,多想想……可能就离不开了。   言卿刚获得身体,脸上也都是血,深呼吸,束发转身,再没看过谢识衣一眼。往埋骨之地出口处走,一句话没说。   他们之间的分离,没有道别。   就像他们之间的相遇,没有预知。   狂风呜呜地吹过皑皑白骨,旷野无声,时间归于永夜。   言卿抿唇,麻木地想着:这样挺好的,不用闹得太难看。   只是那道目光一直在他身后,固执得一动不动,明明那么安静却恍若刀剑,刺进他的灵魂深处。   *   栩栩飞舞的蓝色蝴蝶将呼啸的记忆卷着来,又卷着去。   言卿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得志看到前面有光,兴奋地大喊:“诶?我们出来了。”   言卿捂住它的嘴:“小声点,这里是紫霄的洞虚秘境,要是惊动了他的意识,没我们好果子吃。”   不得志就是个白痴:“洞虚秘境是个啥玩意?”   言卿道:“你可以当做我们现在在紫霄的回忆里。”   不得志傻鸟震惊:“啥?紫霄不是死了吗。”   言卿笑笑:“都活到洞虚期了,能力那么强大。一辈子到头,总会想着留下点东西的。”   留下,那些生平足以构成障念的回忆。   言卿是过来找紫霄关于不得志的记忆的。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万一呢——不得志出现在紫霄死前,人对于自己死亡总不至于印象不深刻吧!   洞虚秘境变化万千,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言卿抱着不得志,转眼间,出现在一个炊烟袅袅的的农村阡陌间。   乌云密布,快要下雨了。   不得志:“这是哪里。”   言卿看着一个蓑衣带帽,握着刀出现在田野尽头的黑衣青年,轻声道:“闭嘴。”   那个雨夜握刀归来的人就是紫霄.   十八岁的紫霄缓缓走来,雨水留过他紧握刀的手,闪电惊雷下露出一张眉目威严的脸。   一条从颧骨到嘴角的疤贯穿五官。   紫霄的右眼好像受了伤,颜色混沌发灰。   他眉毛很浓,眼间戾气很重,不怒自威。   言卿以为这回忆会像电影一样,声情并茂。   但是并不是,这就像一出无声的默剧。   他看到紫霄拿着刀,走进屋中,杀了两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   紫霄握刀的手发白颤抖,整张脸在雷电下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眼睛赤红,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   两个屋中的老人根本就没反抗,他们错愕、震惊,被大刀捅穿肺腑时,眼睛瞪大,眼中的担忧甚至胜过了恐惧。   一个小女孩从屋子里出来,看着庭院中发生的一切,吓傻了。女孩光着脚,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鼻尖上有一个小小的痣。她赤红着眼,冲过去喊了声什么.但是紫霄跟入魔一样,愤怒统治理智,一刀横过去。白光瞬闪,女孩的脑袋滚到了庭院的积水里。   不得志眨眨眼,它灵智初开,对于人类的七情六欲并不是很理解:“紫霄在干嘛?专门回忆自己杀人,难道他觉得自己很威风。”   言卿摇头说:“不是。”   他能看懂嘴型,那个小女孩最后喊的……“哥哥”。   十八岁,杀父,弑母。之后是一块青山,三座孤坟。   大刀插地,一跪三十年。   不得志探出头:“紫霄这是咋回事。”   言卿给他解释:“他应该是误杀了他的父母和妹妹。”   不得志差点喷出来。   言卿倒是没什么感觉。   这世上本来就有太多荒谬却又真实的事情。   言卿入这秘境,不是来看紫霄的爱恨情仇,对他的生平也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拎着不得志平静跟在紫霄的身后,以局外人的视角看过紫霄嫉恶如仇风风火火的一生。   紫霄不用剑,用刀。他的刀叫“时怼”。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连刀的名字都透露着“怒”意。   跟紫霄这个人一样。   暴躁易怒,杀尽不平。   言卿以为能这么一路跟着紫霄找到不得志的时候。   没想到,在第六幕的时候,就卡住了。   第六幕。   某次宗门间的互相拜访中。   香炉青烟飏上九天,仙雀灵鹤争齐相鸣,白雾横成玉带缠在青山碧水间。   于云舟跳下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少女来,身姿曼妙,巧笑嫣然。   她跟在另一位模样相似的白衣女子后面,不经意间朝紫霄看了一眼,旋即露出个明艳清丽的笑容。琼鼻朱唇,肤如凝脂,鼻尖……有一颗痣。一颗和当初那个死在雨夜的女孩,位置一模一样的痣。   不得志嘀咕:“这女的又是谁?咋看起来不像个好东西呢。”   言卿没忍住笑出声:“你这算是同类雷达?”   那个蓝裙少女年轻轻轻元婴修为,虽然放到外面也算得上天赋出众,但在群英荟萃的九大宗里还是稍显逊色。她旁边的白衣少女就比她优秀很多,相同年龄已大乘初期。   二人是孪生姊妹。   前者温柔动人,落落大方;后者明艳灵动,媚色横生。同种样貌,不同风情。名花倾国两相欢。一个叫镜如尘,一个叫镜如玉。   言卿还想看下去呢。   回忆就止住了。   倏忽之间,整个洞虚秘境就跟风雪过境。画面里,每个人维持或怒或笑的表情,走路半抬的脚还停在空中,饮酒高举的杯还留在手里。   身躯却在风雪粒子中粉碎——   言卿:“……”   洞虚秘境变化多端,存在于虚空中,由死者全部的灵力构造,是死者万千跳跃的生平记忆。运气好的在里面可能还会窥到死者的功法、法器、符咒,获得莫大机缘。   ——就这样的几率,他在里面还能撞到谢识衣?   不得志在经过一番敲打后,也终于不是那么不知死活了,察觉到危险就一溜烟地钻进了言卿的袖子里。 第14章 青枫(五)   紫霄的回忆是某次仙宴上。   青郁山峦间花瓣千万,似流风回雪。   谢识衣从高台上走下,乌发绸缎般垂落,衣袖如云。   他是化神巅峰的修为,连秘境都可以随意掌控,让里面的时间暂停轻而易举。   仙宴上一派其乐融融的画面。镜家姐妹云鬟雾鬓,姝色无双;周遭仙客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可谢识衣雪白的衣角不染纤尘,凡他的步伐走过之处,幻境一寸一寸,灰飞烟灭。   言卿:“……”   他刚刚才回忆了上辈子黑水泽和神陨之地的事。   现在再见谢识衣,不由心里感叹,谢识衣的变化确实挺大的。   小时候的谢识衣比现在更冷酷更不爱笑,但那时他更像一个别扭且骄傲的狼崽子。故意在身上束起冷漠的刺,虽然板着脸,可你知道他内心鲜活的喜怒哀乐。   而长大后,这种疏离直接从表象瓦解,渗入灵魂深处。   你再也看不懂他的心思。   言卿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不悔剑上。不悔剑是上古神兵,通彻光亮,寒光如霜。   谢识衣平静道:“是你?”   言卿卡壳一秒,然后心思电转想好了剧本——他傻愣片刻,马上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热泪盈眶、喜极而泣道:“对对对,是我仙尊!渡微仙尊,能在这看见你可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呢。”   谢识衣对他的装疯卖傻十分冷淡,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言卿假惺惺挤眼泪,直接把袖子里的不得志拎出来,苦不堪言道:“我苦啊仙尊,我是被这畜生硬拽着带进来的。迷路了,我就在这里瞎走,然后发现根本出不去!气死我了!”   不得志:“……”   不得志敢怒不敢言!!!   它自从知道了前面的人叫谢应后,恨不得自己是块石头。   谢识衣收剑,垂眸,清冷的目光扫视过这主仆二人,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   言卿牢记自己的人设,抱着不得志屁颠屁颠跟上:“仙尊等等我,仙尊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啊,仙尊我们现在   怎么出去啊?”   谢识衣入洞虚秘境,似乎也是为了找什么东西来。   他这种大佬走洞虚秘境和言卿完完全全不同。   言卿如今修为低微,只能跟着紫霄一段回忆一段回忆地看,纯靠运气去碰地方。   而谢识衣不是。   他冷酷强势,不是他想要的回忆,直接粉碎。   言卿:“……”   好狠。   这就是差距吗?   言卿明知故问:“仙尊,我们这是出去的路吗?”   谢识衣没理他。   言卿乖乖不说话了,怀里抱着不得志,左顾右盼。   接下来的回忆都是紫霄平生斩妖除魔的经历,紫霄性格易怒易躁,时怼剑斩尽人间不平。斩不忠之人、斩不义之人、斩不仁之人、斩不智之人。他行事雷厉风行,嫉恶如仇,如火如风。   这样一个铁血威严的人,唯一的沉默让步或许都给了那个水蓝衣裙的女子。   言卿后面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蓝裙女子名叫镜如玉,是浮花门门主的幼女,有个双胞胎姐姐叫镜如尘。   谢识衣完整看完的两端紫霄回忆,都跟镜如玉有关。   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爱,只是两场雨。   第一场雨,是镜如玉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紫霄的洞府前。她衣裙的边角上刺着一圈纯白绣边,水雾朦朦,衬得那那衣袂也跟碧浪浮花一样。镜如玉细白的手指握着伞柄,身躯微微颤抖,像是飘零风中的叶子。   她在自言自语,牙齿战栗:“前辈,今天母亲又骂我了。”   “母亲说我心术不正,从来不把心思放到修为上。她扇了我一巴掌,并在门中一众长老面前大声地辱骂了我,让我在无数人面前颜面扫地。”   “可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哪里心术不正?!”   “我没日没夜的修行,从来没有一刻敢松懈——就因为资质低下、天赋不如姐姐,所以什么努力都是笑话吗?”   镜如玉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是晚出生了那么一会儿,差距会那么大!”   “她镜如尘是未来的浮花门主,是备受器重的天之娇女。世人夸她温婉大方,优雅得体。而我在浮花门里就是个跳梁小丑,无论是母亲还是长老,都只会觉得我比不过她。镜如尘,镜如尘,凭什么她镜如尘千万般好!凭什么我又要受到这种折磨——凭什么?!”   紫霄的洞府前种满了青枫。那些青枫鲜翠欲滴,叶的棱角流淌过晶莹的雨滴,滴落在她的发上。镜如玉的眼中猩红一片。“哗”,她一下子将手里的伞丢掉,跪在了满林的青枫里,单薄的身躯跟雨中蝴蝶一样。   “前辈……”   镜如玉低声抽泣着。   “前辈,你帮帮我,你帮帮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浮花门中,我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母亲和长老都不喜欢我。前辈……前辈……求求你帮帮我。”   这是紫霄的回忆,所以是以紫霄的视角去看的。他站在洞府内,沉默地看着那个在雨中哭泣的少女,看她掩面而哭,青丝披散,那么脆弱又可怜。   看着她抬头的一刻,细雨滑过鼻尖上细小的痣,跟记忆里的故人如出一辙。   就连少女可怜发抖的声音,也和记忆里妹妹的清脆笑容重叠。   那个竖着两个小辫子,眼眸清澈的小女孩。会在长满青枫的山野乡陌间,赤足奔着他跑来。眼中满是孺慕之情,笑声软糯跟银铃一样,喊他“哥哥”。   他常年握刀,手中满是茧子,怕弄伤小孩细嫩的皮肤,往往都会先笨拙地用衣袖裹着,才敢去摸她的脸。   “哥哥。”   ——“前辈……”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前辈,你帮帮我啊!”   紫霄豁然睁开眼,眼中是疯狂的痛苦翻涌。他长相凶恶沉默寡言,脸上的疤就如身躯里的逆骨一般扎根生长。从小到大犹如恶鬼,人见人怕。只有家人对他不会流露畏惧和厌恶,朝他露出温暖的笑容。   只是那样的温情,亲自葬送在他自己手中。   杀父弑母,夜屠家门的那一晚,他的灵魂好像也被自己活生生剜下千刀。此后每一个淋漓的雨夜,彻骨的冷意从千疮百孔渗入骨髓。   一生负碑而行。   一生走不出的血色梦魇。   树上的青枫被打落,飘零在地上。   镜如玉依旧掩面而哭,忽然指间的缝隙里,看到一双绣着紫色雷云的黑靴。她愣住,哭声渐止,缓缓松开手,在斜风细雨青枫如织的林中抬起头,眉眼间满是惊喜之色:“前辈……”   紫霄不说话,他面无表情时样貌狰狞犹如杀神,眼神也是不怒自威。望向镜如玉的视线很冷,没有一丝爱恨,也从来没有透过她去看谁。   可他就是走了出来。跟行尸走肉般。   镜如玉高兴地从泥泞中站起来,伸出手死死抓住紫霄的袖子,眼眸中的委屈还未散去,就已经流转出浓浓的恨意来。   她像个小女孩跟兄长撒娇一般:“前辈,你帮帮我。”   “你帮我杀了浮花门的那个叫天巧的毒妇吧。”   “她轻我、贱我,她恨不得让我下地狱——她如果不死,以后死的人肯定是我。前辈你帮帮我,你救救我。”   “前辈,你帮帮我。”   “前辈?”   “前辈!”   ——哥哥!!!   一片青枫四分五裂,碎于空中。   这场雨下的没有结果,画面定格在最后镜如玉倾身扯他袖子的一幕。   满林的青枫静默无言,紫霄握着时怼刀,背影也像把生锈的刀,又钝又静。   *   言卿心中颇为唏嘘。   他一个小破练气期,能这么亲历亲见看九大宗这些风云人物的爱恨情仇,真是沾了谢识衣的光。要是把他一个人丢到南泽州,怕不是要先从入门弟子做起。连镜如玉都见不到一面,哪能知道这些隐秘往事呢。   不得志冒出一个脑袋,好奇道:“不是啊,这女的和她姐姐关系不是很好吗?前面还一起手牵手下飞舟呢。”   言卿心道:傻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世间复杂的关系多了去了。   言卿抱着蝙蝠,又偏头,目光悄悄看向谢识衣。   谢识衣握着不悔剑站在一边,侧面望去,睫毛若鸦羽,鼻梁高如玉山。他视线隔着青枫林落到镜如玉身上,以一种早已习惯的俯视姿势和眼神,清冷、漫不经心,而危险。   言卿惊奇地发现,谢识衣的睫毛比小时候还要长的那么点。   他还没来得及去细看,突然就与谢识衣四目相对。   谢识衣道:“看完了吗。”   言卿:???   “看、看完了。”言卿咽了下口水,想起自己的人设,又马上亡羊补牢道:“仙尊,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这两个人都是谁啊。”   谢识衣握剑,淡淡问他:“你进来找什么?”   言卿长记性了,现在跟谢识衣聊天,再轻松的氛围都不敢掉以轻心,装傻充愣:“啊?仙尊你问我吗?我进来肯定找出去的地方啊,找不到路真是愁死我了。”   谢识衣步伐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其实谢识衣看谁都会不由自主带一点审视的意味,大概是久居霄玉殿带来的习惯。琉璃漆黑的眼眸里浮着薄冰,蕴藏在无限危险之下。   言卿精神高度紧张,揪不得志翅膀的手一下子没注意力度。痛得不得志差点眼珠子瞪出来。   谢识衣静立青枫细雨,像是笑了下,那笑意碎在冰雪中,语气冷淡。   “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言卿脸色煞白,磕磕巴巴:“什么?仙尊,你你你你要杀我?”   谢识衣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而后拂袖而去,只留下崩塌粉碎的幻境。   紫霄洞府前的整片青枫林随着他的离开“轰隆隆”化为烟云,那些枫叶呼啸坠下枝头,言卿不想被青色的雨淹没,只能抱着不得志快速跟上去。   言卿心里乱骂。   他在这里说话都不敢大声,结果谢识衣直接走到哪里毁到哪里,这就是强者的任性吗?酸得他磨牙。   回忆的第二场雨,也是关于镜如玉的。父母死后,紫霄就就像个沉默的杀器。他跟师门不亲,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握着大刀、背着石碑,行走天涯。   镜如玉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纯粹也只是因为鼻尖上的那一颗痣。   这一次镜如玉到来时,似乎心情极好。她还是穿着一袭水蓝色的衣裙,却再也没装模作样撑把伞,显得我见犹怜。   雨从青色屋檐上如断线滴落。   镜如玉莲步轻移,穿行回廊,环佩锒铛。她今日上了妆,更显得容色倾城。   镜如玉站到了紫霄门前,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门外笑着喊了句。   “前辈。”   紫霄从来就不喜和她交涉,坐在屋内,烛火惶惶在窗纸上照出一个盘坐的身影,纹丝不动。   镜如玉早就料到了他会将自己拒之门外,丝毫不惊讶。   “前辈,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她伸出细长白皙的手,在门扉上描摹着什么。   那指甲上涂满了鲜红的蔻丹,举手投足间,仿佛血光剑影起起落落。   镜如玉微微笑着:“感谢前辈那么多年的照顾帮忙。”   “三日后,我将成为浮花门的下一任门主,以后就不会在这样麻烦你了。”   她提到这一件事,额头抵在门扉上、自顾自笑起来,眼波流转,像是婉叹又像是庆幸。   “不久前,浮花门璇玑殿起火。”   “我的姐姐被困其中,让赤灵天火烧瞎了眼,也烧断了腿。丹田被毁,再无修行的可能。”   “姐姐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介废人,不配门主之位。便主动退位,由我继承。”   “前辈你说,这算不算世事无常呢。我虽然嫉妒姐姐,却也从来没想过,让她落得这个地步。虽然宗门中人人都拿我和她比,但是姐姐对我却是极好的。”   “我见她坐在轮椅上的模样,其实心里也不好受。”   她说着说着,声音突然轻了下来。眼神里肆意滋长的野心,这一刻好像都如燎原的火被风吹熄,留下沉沉灰烬。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神情在变幻莫测的烛光里晦暗不明。   青檐黑瓦上雨滴落到台阶上,清脆悦耳,接连不断。   滴答。   滴答。   好像要一声一声滴到天明。   镜如玉沉默很久,自言自语喃喃说:“那一晚璇玑殿中的火,真的好大……”   “万幸,都过去了。”   镜如玉的声音散在风中,手指从窗户上离开,整理鬓发,将不经意间流露的情绪收敛的干干净净。蓝色衣裙风姿亭亭,再抬眼又是那个明艳娇俏的少女,负手而立,勾唇微笑:“前辈,今日一别,我们再见可能就是另一种身份了。望前辈多多珍重。”   镜如玉转身离开,步伐刚踏上第一层台阶。   在屋内的紫霄突然出口了。   “镜如玉。”他喊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僵硬,干涩一如生锈的刀剑,但他还是出声了。   紫霄说:“你心术不正,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镜如玉沉默,头也没有回,幽幽笑了:“心术不正,前辈,什么又叫心术正呢?像您一样吗?”   “我听说,您十八岁那年误杀父母。”   “您斩尽恶人头颅,被人怀恨在心。他们报复你,用幻术诱导你,用言语迷惑你——让你以为家人早为人所害,让你以为屋内亲人皆是妖魔所变。”   “于是您提着时怼刀回家,怒火冲天——杀父、弑母,砍下亲妹妹的头颅。”   她话锋一转,又平静问道:“您后悔吗?”   紫霄骤然怒吼:“镜如玉!!”   镜如玉讽刺地笑笑,伸出手,掌心接住从屋檐下落下的雨,抬头看着苍灰色的雨天:“我听说您的妹妹在鼻尖上也有一颗痣?”   “前辈,多可笑啊——你为了弥补误杀亲人犯下的错,为了赎罪,竟然仅仅因为一颗痣,就甘心成为我这样的人手里的刀、供我驱使。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可悲一点呢。”   “你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资格劝我回头。”   “镜如玉!”紫霄眼睛赤红,骤然出手,声震如雷:“——滚!”   一阵罡风从窗户呼啸而去,卷着狂风暴雨、万分怒意,直直落到镜如玉身上!她踉跄地退后两步,脸色骤白,从嘴角溢出一丝血来。紫霄是洞虚期圆满的修为,放在当世都是举足轻重的强者,他的一击,让那时只有元婴期的镜如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活生生撕裂。   镜如玉捂着胸口,重重闷哼一声,站在台阶前,缓缓抬头,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沉沉道:“紫霄,我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忙,才跟你说这些话。你若继续执迷不悟,我看你至死都不会明白你的错。”   她擦去嘴角的血,道:“我言尽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来找你了。”   镜如玉的衣裙进入雨中,走可了两步却又停下来。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青枫,乌黑的发睫在雨中凝着珠光,沉默不言。   那些青枫被雨打落到地上,铺成了一条漫长的路,随风翻卷飘扬,扬向回不去的过往,扬向旧日里的故乡。   镜如玉在雨中伫立,声音跟今日的雨雾一样轻:“紫霄。如果把我当成你的妹妹,能让你觉得减轻孽障,那就这样吧。”   她讽刺地笑了下,在满林的青枫中回身,视线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蓝裙静落,样貌容色天香,鼻尖的痣是最绝妙的一笔。   镜如玉又沉默片刻,开口说:“哥哥,谢谢你。”   青枫卷着故人的魂丝,下一任浮花门门主声音很轻,好像来自世界之外。   她说。   “哥哥,我原谅你了。”   哥哥,我原谅你了。   门内闭关盘坐的紫霄骤然喷出一口鲜血来。   灵力乱窜、内功反噬。   血溅满了房屋!   他手撑在席上,黑发散下去,遮住狰狞凶恶的脸。很久,静室之内,只有疯狂沙哑的重重喘息,伴随绝望痛苦的笑,浑浑噩噩恍若疯痴。   刚刚被他震开的窗户被风拍打得直响。   一片青枫从外面吹入窗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飞舞飘零的叶子带着潮湿雨气。   紫霄牙齿发颤,看向那片叶子。枫叶的边缘锋利不平,如一片薄薄的刀,在他的神魂上,刻下永生永世抹不去的伤痕。   爷娘赠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   当时手刺衣上花,而今为灰不堪著。   *   言卿也是看了紫霄的生平,才知道原来他用的刀,不是剑。   之前在幽牢里,紫霄的每句话都带着怒火威压、震得人耳朵发麻,言卿只以为是个暴躁老哥。虽然事实证明,紫霄确实是个暴躁老哥——疾恶如风、暴怒狰狞,但如果不是这洞虚秘境中的种种过往,没人知道,那些愤怒后面藏着怎么样的背负。   这样一个人……死前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令牌给白潇潇,将功力给白潇潇的呢。   言卿发散思维的这一会儿,谢识衣已经径直往前走了。   他赶紧抱着不得志往前跑:“欸仙尊,你走慢点,等等我!”   谢识衣对紫霄生前的爱恨情仇没有一丝半点的兴趣。   甚至言卿觉得,哪怕是刚才雨中的对峙,谢识衣的目光也只是在冷淡审视镜如玉而已。听到浮花门璇玑殿大火时,谢识衣似乎是笑了下,极轻极淡,意味不明。不过那种遥远的笑意转瞬即逝。   谢识衣对于这两人流露的情绪,恐怕都还没刚刚问他问题时多。   “仙尊,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谢识衣说“调查此事”,还真的就是调查而已。   踏碎过无数紫霄的回忆,最后停在了一片明镜宫殿上。   他是仙盟盟主,主审判主杀戮。不是云游四海的正义侠客,也不是古道热肠的多情修士,看到死者生前的爱恨还要唏嘘一会儿、为此停留。   谢识衣所谓的寻真相,或许也不是紫霄死的真相,而是他想要的真相。   言卿维持着人设,跟在他屁股后面,发现应该是走到了回忆的尽头。   紫霄死前。   不知道是过了几百年,当初元婴期的少女如今一转眼成了化神期的浮花门门主。   镜如玉容色如初,她站在同一片青枫林,笑道:“紫霄,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爷娘赠我青枫根——出自柱上诗。 第15章 不悔(一)   紫霄对镜如玉的态度百年如一日,沉默不言。   镜如玉说:“坐下聊聊吧。”   青枫林中,有一方凉亭。   镜如玉的手指捻起落到桌面上的一片枯黄枫叶,轻声开口道:“好快啊。听说谢应闭关已经一百年了?”   紫霄将大刀插在旁边,脸上的疤和眼神一样凶恶:“你想说什么?”   镜如玉微笑:“紫霄,谢应是你们忘情宗的首席弟子,你身为长辈,难道不该多关心一下他吗。”   紫霄:“他的事,轮不到你来管,更轮不到我来管。”   镜如玉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蠢到去招惹谢应。我只是很好奇罢了。”   “这位年纪轻轻的霄玉殿主,拜入忘情宗只两百年而已。两百年间,夺青云榜,破化神境,最惊才绝艳莫过于此。他接受仙盟后,以杀止乱、立威九宗,却又在最好掌控权势的时候,推掉一切事情,孤身一人闯入魔域。你说谢应在想什么呢?”   紫霄低头看着枫叶发黄蜷曲的边缘。   镜如玉又道:“更让人惊讶的,谢应从魔域出来,又闭关南山峰一百年,真令人猜不透心思。一百年啊,人心诡谲、风云变动,紫金洲三家蠢蠢欲动。我可真好奇谢应出关后,面对这一堆烂摊子会怎么做?”   紫霄说:“你若是只是想说这个,不如直接去问他。”   镜如玉顾自笑起来:“问他?”她手指描摹过枫叶上细细密密的纹路,摇头,眼神晦暗:“不,我不想见谢应。”   紫霄沉沉道:“你怕他。”   这次难得换镜如玉沉默了。   紫霄伸出手握住刀,站起身来。   镜如玉手中的叶子粉碎,她抬头很自然地问:“紫霄,你不觉得谢应做的是错的吗?”   紫霄反问:“做的最错的难道不是你吗?”   镜如玉幽幽笑了:“我做错了什么——我那些年里拜托你去杀的人难道有一个是不该杀的吗?”   紫霄沉默。   镜如玉尖锐追问:“当初浮花门那个千巧长老,难道没有作恶多端?”   紫霄深沉看着她,沙哑道:“镜如玉,你心术不正。哪怕做事再滴水不漏,伪装得再好,骗过自己骗过我,也终有露馅的一天。”   镜如玉不以为意:“哦,我等着那一天。”   紫霄的背影立在青枫林尽头。   镜如玉忽然站起身来:“紫霄,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   他们之间,倏忽几百年的岁月。各有算计,各取所需。到头来,干净利落得像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镜如玉说:“我门下有人在留仙洲发现一只凤凰魔种,你去帮我抓回来。而作为回报,我告诉你当初给你下幻术的人怎么样?”   紫霄背影僵直,骤然握着刀回过神来,眼睛充血一般怒意化为实质,似乎下一秒就要雷霆大作。他牙齿咯咯作响:“幻术?!”   镜如玉微笑:“对,幻术。当初让你误以为父母妹妹是妖魔的幻术。”   刹那间,紫霄的回忆开始崩溃!满林的青枫哗啦啦震动,那叶子中满是紫霄的怒意,边缘成为最锋利的刃!   言卿暗道不好,站在一棵树下面,差点被刀子雨埋了。好在他一直跟在谢识衣身边,周围仿佛有个无形的屏障,隔绝一切危险。   不得志死命拽他的头发,声嘶力竭:“离他远点!离他远点!离他远点!”从它的直觉看来,谢应就是危险之源。   言卿对它忍无可忍,直接拽了拽谢识衣的袖子:“仙尊。”   谢识衣垂眸,漠然地看着他。   言卿把不得志举起来,小心翼翼眨巴着眼说:“仙尊,这鸟又开始暴躁了,好可怕,你说它会不会伤人啊?”   不得志:“……”   谢识衣看他一眼,抬起袖来。指尖流过一丝寒光,化神期的灵力注入其中,直接成为一个冰雪织就的笼子,把不得志整只蝙蝠囚禁在了里面。   不得志气到拿头撞栏杆。   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荣幸还是屈辱,化神期亲自给它做鸟笼。   言卿喜笑颜开接过笼子:“好的,谢谢仙尊。”傻鸟,叫你那么吵。   有了这么一茬,言卿瞬间觉得自己和谢识衣之间的距离少了些,开始重新放肆。抱着冰晶做成的鸟笼子,左右四顾道:“仙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谢识衣这一次回答了他:“等紫霄死去。”   言卿:“哦,好的。”他说完,突然又想起了镜如玉的话。   ——【在最好掌控权势的时候、推掉一切事情,一人独入魔域。你说谢应在想什么呢?】   几乎是不经过大脑,言卿突然开口。   “仙尊,您去过魔域吗?”   谢识衣:“嗯。”   言卿:“魔域是怎样的。”   谢识衣道:“与上重天无二。”   言卿心道,骗谁呢,魔域那常年只有一个月亮的鬼地方,能和上重天无二?但他嘴上却震惊地说:“真的吗?可我看那些话本里,都把魔域描写成吃人的地方——里面真的有鬼吗?”   谢识衣语气平静,却问:“你怕鬼?”   言卿不假思索:“怕。”   谢识衣不说话了。   言卿抱着笼子继续找话题:“我怕得很呢,小时候我不睡觉。奶奶就经常拿鬼来吓唬我,让我早点睡。”   谢识衣淡淡抬眸:“你小时候到底是和姥姥住还是和你奶奶住。”   “……”言卿一噎。满嘴跑火车顺嘴了,一时间竟然又忘了之前撒过的谎。   言卿不假思索说:“嗯,一三五七睡姥姥家,二四六睡奶奶家。”   谢识衣意味不明扯了下唇角。   言卿又问:“仙尊,你去魔域做什么啊?”   谢识衣轻描淡写说:“杀人。”   言卿:你当初那架势,哪是去杀人的啊,你明明是去屠城的!言卿没有感情地夸赞:“哇,仙尊不愧是正道魁首,我辈楷模。”   谢识衣眼眸望向前方,突然道:“凤凰魔种出现了。”   言卿:“嗯?”   “耶,到我出场了!”不得志兴奋地站好,红眼睛一眨不眨满是期待,颇有种主角登场的激动感。但是它注定失望了——因为紫霄的回忆里没有它,紫霄的回忆里只有一只流金赤红的碧眼凤凰。   它探头探脑,找半天没找到自己。   心灰意冷,恼羞成怒。   这个故事本座竟是局外人?!   不得志气得炸毛,怒而再咬栏杆。   这是紫霄渡劫失败的时候。他元婴死去,丹田破碎,浩瀚的灵力跟水一样喷涌而出,在虚空中化为道道紫色流光。   洞虚期修士渡劫失败就意味着死,紫霄盘坐在黑暗中,看着那只疯了一样朝他袭击过来的凤凰,反抗到最后,嘴角扯出一抹笑来。是讽刺、也是解脱。   从凤凰对他袭击的第一下,他就知道了这是阴谋。   这是镜如玉要他死的阴谋。   如果他活着回去,他定要与镜如玉同归于尽!   凤凰魔种的眼睛是碧色的,望向紫霄的一刻里面却流转出冰冷的猩红来,癫狂、贪婪、愤怒,种种情绪交汇融合。最后,凤凰仰天长唳一声,翅膀煽动,又俯冲过来——尖锐的喙直取紫霄的眼睛!   紫霄重重喘息,时怼刀上满是他的血。   凤凰见血癫狂之色更甚。   千钧一发之际,谢识衣抬手让时间停住了。   冰蓝薄霜凝固一切,凤凰的身体僵在空中,它与紫霄应该是一样的洞虚期修为。与当初言卿在幽牢笼子里所见的垂死之态不同。   全盛时期的凤凰魔种,身躯要庞大数十倍,翅膀燃着涅槃火、气势遮天蔽日。   谢识衣握着不悔剑,雪衣拂过混沌世界。   没有去看濒死的紫霄,视线只冷冷地看着这只凤凰。   魇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苏醒时,眼睛会变成碧绿色。   生于脑,现于“眼”。   谢识衣举起不悔剑,直接刺穿了凤凰魔种的眼。   剑身穿刺的瞬间,汩汩的碧色血液从凤凰的眼中流了出来。   如果说一开始言卿还在那里看戏,那血流出来的瞬间,他一下子身体僵住,瞳孔一缩。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等等,那是……淮明子?!   “谢识衣,避开!”   言卿脸色瞬间冷下来,骤然斥喊。   *   虚空一片混沌黑暗。   唯凤凰之羽流光璨璨,像赤金曜日破开漫长的夜。   自凤凰眼中流下的碧血,沿着不悔剑冰冷的剑刃,落到了地上,而后触地反弹,竟然在瞬息之间轻忽飘转。   碧血染带着浓郁的黑色,浮现空中,成一条狰狞细蛇——淬着满身毒液,袭向谢识衣。   言卿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淮明子的“御魇”之术。   为什么?淮明子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为什么这种邪功会在上重天出现??   御魇之术,以血控魇——那碧色的血里,是从凤凰体内蹿出来的魇。淮明子实力深不可测,研究的功法也是上古邪术。这老头在化神期巅峰呆了不知道多少岁月,未必找不到谢识衣的破绽。   言卿神色凝重,倏然出手,指间魂丝从袖中穿梭而出,幻影变成重重枷锁。红线绕过虚空、绕过凤凰燃烧的羽翅,打算直入凤凰的眼,直接束缚住那些魇。   可是并没有如他所愿。   他的红线落入一只手中。   苍白的、冰冷的,像是玉,又像是雪。   言卿愣住。   这一刻,不悔剑的剑意漫开四野八荒,属于紫霄的回忆消散分离。虚空中浮现一点一点白色星光来,是黑暗崩析的本色。凤凰的身躯也在流逝,金色红色的星火漫漫,织成璀璨的长河。干燥、炙热的风,拂过耳边好像有细微燃烧的响动。   之前袭向谢识衣的那一条碧色血,谢识衣本可以躲开,却不知为什么失神了片刻,沉默之间,让那碧血入了眼睛。血色染湿睫毛,晕开在眼中,他没有去理,只是垂眸,静静看着掌心的红线。   延伸的魂丝都不过是幻影,在言卿收手的一刻,通通消失。   谢识衣看着掌心的线消失,平静地收手,在黑暗虚空万千星火中,冷静抬起头来。   言卿一时间,又是哑然又是沉默,最后抱住关着不得志的笼子,没忍住低声笑起来,笑了好久。   不得志都不知道主人笑什么。   他的主人在笑自己傻。   是淮明子的御魇之术没错,但这里是紫霄的回忆中啊。   谢识衣如果遇到危险,直接像之前一样终止一切就行了。   他操什么心呢?   真是关心则乱。   而且,谢识衣真的是一早就认出了他吧。即便是锁住魂息,也不一定能瞒得过谢识衣。   谢识衣对一个人行为举止的洞察能力本就很可怕。   那些似是而非的装疯卖傻,有时候他都觉得很假。   不过本来……桃花细雪中,一切就处于虚虚实实的暧昧间,可能他也从来没认真去伪装过。   言卿没说话,谢识衣也没说话。   紫霄后面血肉之躯落入了回春派幽牢中,但是那时他已经离开虚空,于是洞虚秘境中的记忆便也就停在了这最后的一幕。   时怼刀被留在虚空中,随着主人的消亡,自动解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十八岁杀父弑母,数百年嫉恶如仇。风风火火的一生,尽悉湮没虚无。   黑暗崩析,回忆尽头,永恒固定在这片秘境里的,是紫霄洞府门前的那片青枫林。   言卿走过去,眼中漾开笑起,揶揄道:“仙尊,紫霄死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不得志本来就在生闷气、咬栏杆。   听到他主人这吊儿郎当的语气,瞬间差点喷出血、磕到牙。靠靠靠,你找死不要带上我啊!   谢识衣漫不经心地抹去眼下的血,看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这条青枫林贯穿了紫霄的一生,就跟他颧骨到嘴角的那条疤一样。   疤是逆骨、是愤怒、是杀伐;这片青枫是故乡、是回忆、是混乱一生最后的柔情。   言卿再看这片青枫,又回忆起了那两场雨。   想起了镜如玉在第一场雨中跪地请求的无助模样,白梅油纸伞落到旁边,她扬起的脖颈苍白脆弱,像孤零的鸟。   又想到第二场雨,她在争吵过后拂袖而去却又停下步伐沉默很久,在青枫中回首,讽刺一笑,安静轻声说“哥哥,我原谅你了”。   九大宗浮花门门主,果然擅长玩弄人心。   言卿都不由感慨,道:“镜如玉演技真的挺好的。”   谢识衣手中的不悔剑隐去,不置可否,轻轻道:“是吗?”   言卿忽然来了兴趣,抱着笼子,指着自己说:“谢识衣,我的演技怎么样?”   谢识衣这才又看了他一眼,霄玉殿主清冷的面容上如往常没什么表情:“你要听实话吗?”   言卿:“听听听!”   谢识衣轻声笑了下,没什么情绪:“几百年,敢在我面前演戏的人里,你是演技最拙劣的。”   言卿:“……” 第16章 不悔(二)   言卿:“……”   哦!真是难为你了!纡尊降贵看我装疯卖傻那么久。   至于吗?演技差就演技差,为什么还要拉踩。   言卿呵呵一笑。   不过想到镜如玉那种似真似假,爱恨交织的表演。   言卿回忆自己的表现,又诡异地沉默了会儿。   他抱着笼子,选择尴尬地转移话题:“你进这秘境为了什么。”   谢识衣道:“找秦家的线索。”   言卿:“秦家?”   谢识衣颔首:“嗯。紫金洲,梅山秦家,那只凤凰应该就是他们所为。”   言卿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提醒他说:“这只凤凰魔种内,有御魇之术。”   谢识衣:“好。”   言卿:“我怀疑秦家和魔域有联系。”   谢识衣:“好。”   一叶青枫从眼前坠落,接下来又是漫长的沉默。   言卿有点愣神,手指搭在冰笼上方,把这些看似重要却又无关紧要的话聊完,他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心不在焉地摸着不得志的翅膀,视线又飘忽看着眼前的枫林。   他和谢识衣上辈子从神陨之地分离后。仿佛就无形中多了一道屏障,隔开以前亲密无间打打闹闹的岁月,换陌路殊途。十方城再见时,危机重重、四面埋伏,没什么心情叙旧。   没想到现在,居然是二人第一次心平气和走一段路。   他摆脱了魔神,摆脱了十方城少城主的身份,无拘无束,无忧无虑。静下心,却发现对于曾经最熟悉的故人,无话可说。   金色的阳光穿行枫叶间,言卿微微发呆。   不得志牙齿还咬着栏杆。再没眼色都发现气氛不对劲了,眼珠子左转右转,可还是畏惧于谢识衣,还是选择耷拉翅膀、趴地上,把所有叽里咕噜想说的话吞进肚子里。   穿过青枫林,又是那条他来时长长的隧道,也是出口。出口潮湿漆黑,里面蓝色的蝴蝶栩栩飞舞。   言卿刚想说什么。   忽然就听到谢识衣开口,平静问他:“你呢,你进来想做的事做完了吗?”   言卿:“啊?”   谢识衣耐心很好:“你进洞虚秘境。”   言卿再次把不得志祭出来:“没有,我是来找这蝙蝠到底是什么东西的。不过,没想到,这蝙蝠在紫霄的回忆里不值一提,影子都没出现。”   不得志:“……”无话可说,继续拿着栏杆磨牙。   谢识衣停顿一会儿,从言卿那里把笼子拿了过来。   他的手指在黑暗中从雪袖伸出,苍白而修长。专心咬笼子的不得志鸟身僵硬,差点从红色的眼睛里飞出眼泪。   呜呜呜啊啊啊啊它不要!呜呜呜呜啊它不要落入这个人手里!   谢识衣垂下眉眼,浩瀚强势的化神期灵力,直接注入不得志体内。   不得志生无可恋,觉得肚子里冰天雪地,就要魂归西去。   言卿好奇地在一旁说:“你发现什么了吗?”   谢识衣道:“没有。”   言卿不得志拿回来,意料之中:“我之前就觉得他的肚子像是个黑洞,什么都能吞进去。”   谢识衣说:“带回南泽州,或许会有办法。”   言卿:“嗯。”   等等,南泽州。言卿听他提到回南泽州,思绪才从现在安静的环境中抽身,想到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罗霖花,回春派,令牌,婚事,白潇潇。   “……”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和谢识衣挑明身份后,言卿浑身血液都僵硬。手指狂扯红线,郁闷烦躁。   分离之时恨不得亲手杀死对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他们现在算什么呢。   似敌似友,似亲似仇。   言卿说:“谢识衣。”   言卿刚喊完他的名字,忽然发现已经出洞虚秘境了,天光入眼。   外面齐压压站了一大片人。   天空依旧是晚上,寒月清辉照耀下,桃花如雪,白潇潇跪在地上,在他面是盛怒的回春派宗主和怀虚。   宗主气得脸色通红:“罗霖花本就是燕卿拿的,关你什么事!你又在可怜什么?!”   “唉。”   天枢现在看到这小娃落泪就头痛,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白潇潇咬碎银牙,抬起头来,眼中全是泪:“可令牌是我的啊!是他燕卿以势压人逼着我交出令牌!然后又不知廉耻向忘情宗提出要求!他费尽心思想和渡微仙尊结为道侣!可他凭什么?他燕卿凭什么啊?!”   白潇潇说完闭上眼,以为宗主会忍无可忍扇他一巴掌。但没想到,痛苦迟迟没落下。白潇潇睁开眼,见面前的所有人就跟石化一样,瞪大眼、僵着身体、一动不动。   凉风卷着地上的桃花,月色漫漫,也带来熟悉的当初在桃花下初见,就刻入人灵魂记忆深处的清冷气息。   白潇潇察觉到了什么,脸色煞白,转过身去。   视线所及,只能见那遥远的雪色衣袍。   白潇潇说不出话来,身躯颤抖匍匐地上,“仙、仙尊……”   一时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是恐惧、是惊艳、是敬仰。   但随之而来的,是暗自得意,是所有委屈拨云见日的欣喜。   渡微仙尊听到了,渡微仙尊听到了……   他听到了。   他知道令牌原来是他的!   他知道燕卿是个抢功劳的无耻小人!   他知道燕卿虚伪恶毒的真面目!   言卿:“……”   言卿只能折磨不得志。   一片桃花从他鬓边飞过,落入他后方谢识衣的手中。   谢识衣掌心接过桃花,垂眸静视它。沉默好一会儿,才低低笑了一声。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很轻,跟云烟细雪一般,缥缈幽微。   “你真的费尽心思,就想和我结为道侣?” 第17章 不悔(三)   你真的费尽心思,就想和我结为道侣?   言卿:“……”   这又关他什么事,他醒过来的时候,原主就已经走到这里一步了!   言卿上辈子刚和谢识衣相处时,不是冷笑嘲讽就是阴阳怪气。遇到什么事都不会让步,面子比天大。没想到一朝重生,直接里子面子丢了个遍。呵呵。   白潇潇手指紧紧抓着地上的碎石,身躯颤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再度小心翼翼的抬头,对上的是谢识衣遥遥落下的目光。   刹那心里的期待烟消云散。   他大脑空白,呼吸停滞。一个战栗,手指被细石划破。   那种尖锐火辣的痛,却不敌现在大脑轰隆隆的响声。   白潇潇面无血色,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提出来,身处空空旷旷的大殿里,四周无人,绝望无助。深深俯下去,只有脸触及光滑森冷的台阶。   大乘期以上的强者,都会有着浑然天成的威压。他从未去过南泽州,也没遇到这样的人,更何况是……谢应。   言卿抱着不得志后退一步,选择装聋作瞎。他都把惊鸿殿的舞台交给白潇潇了,没想到那么多人还不够他舞,居然能舞到谢识衣面前,不知道该不该夸他一句勇气可嘉。   谢识衣又轻轻道:“为什么?”   这话也还是问言卿的。   言卿揪着不得志的翅膀,差点被口水咽着,回过头:“什么为什么?”   谢识衣之前对于天枢承影衡白三人的争吵,像注视一出并不好笑的闹剧,没放在心上。可是即便如此,他现在冷静下来,也能很轻易的推导出原委。   “令牌。”谢识衣道:“你得了忘情宗的令牌,提出的要求是嫁给我?”   言卿头皮发麻,维持着笑意,桃花眼里满是警告,皮笑肉不笑道:“是啊,渡微仙尊名动天下,我心生爱慕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闭嘴闭嘴闭嘴!   谢识衣见他警告眼神,指间的桃花随风拂落,勾起唇又笑了下。   这一笑,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傻了。   天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这真的是他那位师侄?!   细碎的桃花瓣,擦过白潇潇的脸,他还在发呆呢,就感受到了细细密密的痛。花瓣上淬着的冷意深入骨髓,破开他的皮肉,鲜血崩溅。   “啊!”他惊恐地大叫一声,更深跪下去,不敢抬头。   谢识衣突然道:“手给我。”   言卿心情糟糕,没好气:“干什么?”   谢识衣安静重复:“手。”   言卿默了会儿,伸出一只手去。   他腕上红线错乱纠缠,掌心洁白如玉。   谢识衣想去碰他,但是指尖在空中又顿了下。垂下眸,自雪袖中飞出一颗血玉珠,直接落到了言卿的手里。   言卿看到那珠子的瞬间,疑惑地眨了下眼。他上辈子也是化神修为,身为十方城少城主对天材地宝屡见不鲜,什么神器仙器没见识过。这颗珠子,言卿一眼就知道不是凡物。   “这是什么?”   谢识衣道:“仙盟信物,见它如见我。”   言卿:“……”   他突然觉得那血玉珠散发的不是寒气,是热气——烫得他差点手抖丢掉!   仙盟信物?!谢识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前面言卿才被天枢老头科普了一堆仙盟的事,还对这修真界的权力巅峰发表过感叹,没想到一转眼,盟主信物就到了他手里。他这是一个练气三层的弟子,一下子凌驾九宗三家之上了,主掌生杀?   言卿不要。   他说:“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谢识衣淡淡道:“你若想向我提出什么要求,不必通过忘情宗。”   言卿:“……”   众人:“……”   谢识衣平静解释:“我常年不在宗门内,而且,忘情宗并没有人能直接接触到我。”   言卿扯了下嘴角,还是将那血红色的玉珠收了起来。   在腕上随便找了根红线,穿过它,绑在了手上。   天枢和衡白面面相觑,两人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惊悚。天枢觉得自己果然年纪大了,人都站不稳,差点又要晕过去了。   ——回春派的人不知道仙盟在南泽州的地位,但是没有人比他们清楚那颗血玉珠代表了什么!   言卿受不了这些人的视线,扬手道:“折腾了一晚上,我先回去睡了。”   谢识衣这才想到什么,抬眸:“睡觉?”   言卿:“对啊。”   谢识衣漫不经心问:“你还没筑基么?”   言卿倍感耻辱:“对。”   不愧是青云榜首,可能几百年没接触过他这种修为的人了吧,这都要多嘴一句!   谢识衣:“嗯。”   白潇潇脸上手上全是血,这一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身躯在地上颤抖成筛子。   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咔”地一声碎裂。那些委屈、不满、愤怒,就像跟一巴掌一样重新甩回脸上,扇得他大脑震震响。   他眼泪凝固,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在当事人眼中就跟笑话一样。   令牌。令牌。   ——忘情宗并没有人能直接接触到我。   白潇潇如被五雷轰顶,手指一点一点蜷缩,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是尘埃。   言卿打算开溜,他和谢识衣现在这“相敬如宾”客客气气的场景也真够惊悚的。也许谢识衣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吧。   言卿抱着不得志刚想跑呢,谁料一转身,就撞上了因为洞虚秘境崩塌匆匆赶过来的承影一群人。   承影脸色铁青,隐忍怒意,厉声:“谢应,你竟然已经从紫霄的秘境出来。查清楚结果没?查清楚了就给我把这阵打开,放我们回去。”   他身后跟着殷无妄、还有一些流光宗的弟子。   谢识衣在月色下抬头,望向他,雪衣墨发、清姿无双。他神色平静,轻描淡写道:“承影长老,离开之前,回答我一个问题。”   承影现在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后背生寒:“你要问什么?”   谢识衣道:“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让殷无妄来答。”他的声音都很淡,却跟料峭寒风般,堵住所有的人退路。   殷无妄听到这话,在承影背后瞬间脸色煞白,呼吸急促。   他和谢应同辈,可彼此之间天差地别。   谢应的身份、修为、权力,让他们注定不可能有过多交涉。他甚至,有些恐惧和谢应打交道。   承影往前一步,把殷无妄护在身后,脸色扭曲:“凭什么要我们少宗主来回答!谢应,你别欺人太甚——唔!”   承影突然瞳孔紧缩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直接跪了下来。他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地抬头去看谢应。可嘴里全部的话,都在对上谢应那双深黑的眼眸时止住。   谢识衣眼眸深处似乎有幽紫寒光,说道:“我说话不喜欢重复两遍。”   承影牙齿咬得咯咯响,眦目欲裂,眼里全是血红之色。   他原以为来回春派,撞上忘情宗的天枢和衡白就已经是倒大霉,没想到真正的噩梦全在后面。   笼罩整个上重天的噩梦!   “长老,我来吧。”   殷无妄握紧拳头,从后面站了出来,哑声说。他身上本来就还有很多伤,脸色发白唇也干裂,眉心的红菱是殷家人的标志,成为脸上唯一一抹血色。   殷无妄深呼口气:“我……我是为机缘来的。”   谢识衣没说话。   殷无妄知道,他不可能骗得过谢应。也是在这时,殷无妄才后知后觉懂得了,为什么他娘除了地点在回春派之外什么都不肯告诉他,连人也不叫他带过来。或许就是害怕现在的这一幕吧。   上重天错综复杂的权势中心,这群人的博弈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而他根本上不了棋盘。   他涩声道:“我娘告诉我这里会有一个秘境,我从南泽州过来,就是为了寻它的。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娘什么都没告诉我。”   承影性格乖张,护短至极,他看殷无妄的背影只觉得呕血,充满戾气的眼珠子一转,大掌一伸,把旁边瑟瑟发抖的一个流光宗弟子直接扔了出去。   “你去说!”承影厉声,咬牙切齿道:“你去说!你去跟仙盟盟主好好说清楚,我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弟子被承影直接摔过来,跪倒在谢应面前,肺腑还在涌血、已经惊若寒蝉地跪下来,泪如雨下:“仙尊,仙尊饶命,仙尊饶命。”   谢识衣垂眸看他,神情自若,轻声:“嗯,你来继续。”   没有一丝同情,也没有一丝犹豫。   承影的狠在表面,而谢识衣的狠在骨子里。   流光宗弟子快要吓破胆,哭着说:“仙尊,我们是专程过来接少宗主的,少宗主在此地被回春派所害,我们跟着承影长老过来接他回家,事情就是这样。”   流光宗弟子重重磕头:“仙尊!我没有半点隐瞒!若有一丝隐瞒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仙尊饶命!仙尊饶命啊!”   全场寂静。所有的人又一次被感同身受的恐惧扼住了咽喉、不敢呼吸。   其实平心而论,今天的谢应比那日在桃花谷中、气势要柔和了些。若春风细雨般,可即便如此,也依旧令人胆寒。   承影眼眸赤红:“谢应!现在你可以放过我们了吧!”   谢识衣低声笑了下,尾音浓浓的嘲讽:“不可以,我不满意。”   一语惊起千层浪。   承影终于崩溃:“谢应!你到底要怎样!”他犹如困兽:“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   谢识衣没理他,指尖的桃花汇着寒光冷意,成一条细线,劲直呼啸穿行,灌入了殷无妄眉心的那道红菱里。   那是流光宗殷家主脉的命魂线——   桃花入命门!   这一刻怕是流光宗的宗祠禁地内,都刮过一阵卷着桃花的煞风!   承影说不出话来了,手指都在发抖。   他知道谢应是个疯子。   他知道谢应冷酷无情,手段冰冷,却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这位年轻的霄玉殿主。   不满意的答案。他真的也不会问第二次,直接越过所有人,剑刃指向流光宗。   谢识衣转身离去,乌发白衣似乎都在月色里散发清辉、干净无瑕,留下的命令冷淡,不允许任何异议:“三日之内,叫殷列到霄玉殿见我,说出一个让我满意的答案。”   殷列。现任流光宗宗主的名字。   殷无妄捂着自己的额头,崩溃地坐下来,难以置信:“长老,什么东西,刚刚那是什么东西。”他像是溺在大海中,绝望无助,仓惶地抓住承影的手:“长老,刚刚那是什么!谢应往我眉心里放了什么!”   承影眼里露出一丝恐惧来:“不悔剑意。”   他声音颤抖:“少宗主,你快点回去将此事告诉宗主吧。不然,三日之内,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四个字落地,殷无妄彻彻底底瘫坐,他抓着土地,指甲发白发青。   言卿抱着不得志在旁边看着这一切,能亲自感受到,不得志的身本是如何一点一点僵硬的。它本来嫌笼子闷,用牙齿磨了半天,磨出一个小洞,好不容易钻出来。   结果还没得意一会儿,就又想回去了。   他奶奶的……外面的世界好恐怖。   不得志想了想,试探着问:“前面他往我肚子里放的是不是也是这个玩意儿。”   言卿笑起来:“不错啊不得志,长进了,变聪明了。”   不得志:“……”   不得志拿头撞言卿,气得语无伦次:“我就说了离他远点!离他远点!离他远点!”   言卿摁住他的头,吐槽:“你胆子怎么那么小。放心,死不了。”   这时,谢识衣走了过来,看到他还在原地,收剑平静问:“你是没找到睡觉的地方吗?”   言卿没好意思说看戏看入迷了,点头:“没错。”   谢识衣沉默一刻,道:“跟我来。”   言卿:“嗯。”   洞虚秘境前。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傻了一片人。   他们就看着那抱着个丑不拉几的蝙蝠的练气期废物,轻而易举地跟在了谢应身边。   言卿回身看一众脸色毫无血色的人,手指轻轻动了下红线,神色晦暗不明……   掌管杀戮,不受规则约束。   这样的身份,似神也更似魔吧。   谢识衣是化神期修士,变出一个休息的房间轻而易举。   言卿觉得如果不是他这一句“睡觉”。   谢识衣应该是会直接就打开樊笼大阵,然后今晚离开这破地的。   言卿突然有些好奇问:“谢识衣,霄玉殿长什么样?”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没见过,但他已经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华贵清冷的地方了。   谢识衣看他,问:“你想见吗?”   言卿生怕他变出一个霄玉殿来,婉拒道:“等我有机会去看,但是现在我不想睡在里面。”   谢识衣收回视线。   随后云雾漫开,一个让言卿熟悉的地方出现在面前。   是个不是很落魄,但也不是很华贵。   言卿眼中露出恍然之色,笑出来:“是这啊。”   青瓦白墙,窗边种着很多的芭蕉树,檐角下挂着一个红绳系挂的小银铃,风一吹,就轻轻作响。   他们居住过很多地方。   好的坏的,旧的新的。   从谢府住在落雨后院的小可怜,到障城人尽皆知的天之骄子,再到身份揭穿、跌落尘埃,重头来过。   言卿回想起上辈子,很多记忆都是在和谢识衣吵架。可那样的吵闹争纷里,他们真的走过了无数个人生的起起落落。   言卿左右看了下,嗤笑:“居然登仙阁的厢房,这得是你七八岁的时候了吧?哇,你那么念旧,怎么不再往前一点,干脆把五岁住的那个小破屋变出来。”   谢识衣淡淡道:“变出来,你睡屋顶么。”   言卿没理会他语气里的戏谑,反嘲:“说的好像你那时不是睡屋顶一样。”   谢府后院的那个小房子,屋顶上长满了藤蔓,遍布虫子。底下更是蛇鼠虫蚁聚杂,根本就不能睡。所以夏天的时候,他们更喜欢到屋顶呆着。   不过。   言卿视线落到谢识衣的衣袍上,看上面魄丝鲛纱,一针一线都凝着清辉。   他扯了下嘴角。   谢识衣以前就有洁癖,不过为了活下去也不会太矫情,但现在,当初被压抑的洁癖可能直接变本加厉了。   别说睡屋顶,让他来到回春派这灵气微薄的破落地方,可能都嫌尘埃沾染了眼。   一提到小时候,简单的争锋相对过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登仙阁这个厢房内,只有一个很长的桌子,配着两张椅子。   桌子和椅子其实都是自己做的。言卿的手指摸到了桌角的一个划痕,上面跟占地盘一样幼稚地写着两个数字,“11”。   是言卿写的。   谢识衣从来不会承认这两个字是他的名字。甚至对言卿为了气他喊的“幺幺”也是能当听不见就听不见。忍无可忍,就拿东西堵住耳朵。   故地重游,两个人都神色莫测。   之间隔着数百年的倥偬岁月,没人再是当初单纯只想活下去的小少年。   不得志前面一番折腾,早就困得不行,进来就呼呼呼睡在了言卿怀里。   言卿嫌碍事,直接把它丢地上。   谢识衣忽然开口道:“你为什么想去南泽州?”二人坦白后,这是谢识衣问的第一个有关重生后的问题。   言卿一时间愣住。   谢识衣不问怎么重生的?不问重生多久了?问为什么去南泽州?   什么脑回路啊?   谢识衣坐在桌前,也不催促,静静地等他说话。他的墨发逶迤到案上,人间的烛火照耀下,眉宇间的清冷意味似乎都淡了点,薄唇紧抿着。   言卿想了片刻,说:“为什么问这个?”   谢识衣淡淡笑了下,眼眸却没有笑意,凝视他:“不然是去南泽州,难道你真的是为了嫁给我?”   言卿:“……”   你还别说,真是。   但言卿怎么可能承认,别开视线,把玩着指间的红线,随意道:“想去九大宗看看罢了。”   谢识衣:“嗯。”   言卿有了个点就能扯出一堆,说:“之前一直没出魔域,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总得见识见识上重天的风光。”   谢识衣:“嗯。”他说完,手指点在桌上,睫毛渡着烛光,平静开口说:“南泽州九大宗,忘情宗或许是风光最好的地方。”   言卿:“嗯?”   谢识衣说:“你可以跟我回去。”   言卿这才反应过来,谢识衣是在给他规划之后的事。也是,由忘情宗的令牌扯出的一堆破事,对于谢识衣来说,可能真的连玩笑都算不上。   言卿奇怪:“你不是不常住在忘情宗的吗?”   真正能够见到谢识衣的地方,估计也只有霄玉殿了。   谢识衣愣了下,淡淡道:“我闭关出来,先回宗门呆上一段时间。”   言卿:“哦。”他想到镜如玉的话,颇为好奇:“你闭关这一百年,是为了破化神巅峰境?”   谢识衣听到他这话,想到什么,笑了下:“可能吧。”   言卿难得见他这么有问必答,没忍住多久又问一个问题:“那谢识衣……我是以什么身份,跟你回忘情宗的呢?”   谢识衣抬眸,把这个问题轻飘飘丢给他:“你想以什么身份呢?”   言卿微微一笑,不是很诚心地:“我当然是想名正言顺拜入宗门啊。可是渡微仙尊,听说你们忘情宗弟子选拔极其严格啊。非百岁元婴不收,非天灵根不收。仙尊,我的资质好像进不去?”   谢识衣从善如流:“确实进不去。”   言卿:“……”   我是要你点评我资质的吗?!!我是要你给我开后门的!!!   谢识衣忽然又静静开口道:“言卿。”   言卿:“干什么?”   谢识衣幽黑的眸子静静看着他,神情是言卿熟悉的疏冷,说话的内容却很遥远。或许他也很少跟人说这些,嗓音清冷,说的很慢。哪怕里面的每个词在外人眼中就是翻云覆雨的庞然大物,由他道来,也跟月色般淡。   “南泽州九大宗争权夺势,联合梅山秦家、灵渠萧家、沧海微生家,对除魇之事心怀异议。建立四百八十寺,与仙盟相抗。你现在修为未恢复,如今与我扯上关系,必然被他们盯上。”   言卿满不在乎:“所以?”   谢识衣道:“你若去南泽州,呆在我身边。”   言卿:“哦。”   言卿阴阳怪气:“问题的关键难道不是我进不去忘情宗吗?”   谢识衣听到他这个问题,道:“不,你现在有个最名正言顺的身份。”   言卿:“……”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结果最后是回到最初??   真是难为谢识衣了,其实没必要那么麻烦。   不过言卿总不能说:他其实留下来本意,就是顺承这桩婚事的吧。那真是太丢人了。   言卿哑了片刻,装模作样问了句:“你是说这桩婚事。”   谢识衣随意道:“嗯。”   言卿也装得不在意:“……也行。”   谢识衣落在桌上的手、收入袖中,重新开口道:“你的修为……”   言卿看到什么,忽然一愣,急声道:“等等,谢识衣,别动。”他说完,边冲过去,手指落到了谢识衣的眼睫上。一刹那,腕上的红线流苏垂落,擦过谢识衣的脸颊。与之带来的,还有言卿白日里在漫天桃花中沾染的冷香。   谢识衣:“……”   谢识衣之前的平静从容瓦解,声音冷若玉碎,道:“松手。”   言卿只说:“你的眼睛。”   那碧色血里的魇,是魔神诅咒,超脱一切生死外物。即便是出自紫霄的回忆,也不一定没有影响。   言卿一手撑着他的肩,一只手落到他的眼睛上,俯身,神情严肃盯着他的瞳孔。   外面的芭蕉叶下有蝉鸣声,檐下的铃铛乱个不停。   谢识衣很少仰头,他坐在霄玉殿上,能近他身边的,只有百年孤寂的风雪。   这一刻却因为言卿的姿势,不得不抬起头来。墨发后泻,深黑幽紫的瞳孔里薄冰碎裂,翻涌着任何人都不曾懂的情绪。在少年时的故居,抬头看着少年时故人。   言卿早在第一次装疯卖傻后,就把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干净了。乌发垂泻,露出脆弱白皙的脖颈。他并没有在意现在的气氛多暧昧。从魇一出现开始,他的心情只有凝重。   谢识衣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明纯粹。   现在一丝碧色的血从他的瞳仁正中央,在慢慢扩散。   “你忍一下。”   言卿说罢,指间绕过一根红线,幻影直接入了谢识衣的眼睛中。   谢识衣纹丝未动。   魔种的碧血遇到魂丝,开始惊慌失措,却根本无法逃脱。碧色的血顺着魂线出来,里面的魇嘶声尖叫,最后落入空中,落在地上、被四散于空的不悔剑意彻底销毁。   言卿嘀咕道:“淮明子的邪术,还真的防不胜防。”   他将魇解决,问谢识衣道:“你怎么样?”   说完愣住,言卿做完事才反应过来姿势有点问题。他和谢识衣之间太近了,他像在靠近一捧雪。   言卿怔了怔,收回摁住他肩的手,后退一步,尽量隐去内心的不自在,散漫笑道:“别生气啊,这不是帮你吗。”   他的手就要从谢识衣脸上离开,在离开的片刻,却被握住了。   手腕上的魂丝红线交缠在两个人的手指间。登仙阁厢房外的蝉鸣一年夏比一年夏浓烈。化神期修为变化的房屋,完美复刻了以前每一分细微入豪的记忆。包括那窗外的花,檐角的铃。   言卿怔怔看着谢识衣。   却听谢识衣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道:“言卿,我看不见了。”   言卿大惊:“什么?!”   言卿脸色发白,他再度去看谢识衣的眼睛。发现虽然那一小丝魇被取了出来,可是魂丝本就是魔神之物,加上谢识衣小时候眼睛受过伤。   现在那双清冷的眼眸里,的的确确跟遮了一层雾般。   言卿仔细端详后,舒了口气,讪讪道:“还好,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大概就是后遗症了,你可能会瞎那么……几天。”   谢识衣还维持着握住他手的姿势,听到这话,意味不明笑了下。   “你可真是个好大夫。”   那熟悉的嘲讽味道,让言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翻白眼:“这就是你跟恩人说话的态度?”   谢识衣淡淡道:“我三日后要见殷列。”   言卿:“那、那时候,应该能好吧。”   谢识衣固执地问:“在这之前呢。”   言卿索性道:“你又不是没瞎过!怕什么!”   这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愣了下。   谢识衣抬头,他的眼眸被一层晦光覆盖,收敛了直入人心的冷意,更多出一分安静之感。   言卿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屋顶黑绫覆眼,闷声学御剑的小孩。   虽然,现在的谢识衣,肯定不会那么笨拙了。   甚至是用剑的天下第一人。   但言卿还是心中玩心起,凑过去道:“没关系。”   他眼中满是揶揄笑意,道:“仙尊,我能看见,我来指引你。” 第18章 不悔(四)   七岁仲夏夜的屋顶,少年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我能看见,谢识衣,我来指引你。”   现在错乱的红线、桃花、烛火、虫鸣。   恍如隔世。   谢识衣握着他手腕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了。   言卿还不怕死地非要多嘴一句,语音带笑:“仙尊,你现在分清楚左右了吗?”   谢识衣说:“当初分不清左右的明明是你。”   言卿倒也不气,他们七岁的时候就这件事足足吵了一年,现在再吵也没什么意义。   言卿端详着谢识衣现在眼睛好像蒙着层雾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等等,我去给你找个遮眼睛的白布。”   谢识衣淡淡问:“你不睡觉了吗?”   言卿这才想起,谢识衣专门开辟的这个房间是给他睡觉用的,笑道:“暂时还不困。”   谢识衣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眼睛,漫不经心说:“言卿,你现在是炼气期修为。明日从此处到南泽州,有千万里的路程。”   “……”   言卿真是谢谢他无时无刻不再提醒自己修为的事。   本来言卿并不认为恢复修为是迫在眉睫的事。   他有魂丝,熟知各种阵法咒符,只要不作死,横行整个上重天都没问题。   但是从谢识衣嘴里听完那九大宗三世家的事,心里又默默把修行提上了日程。   言卿坐到了他对面,随口问道:“谢识衣,你上次夺得青云大会榜首的时候,是什么修为。”   谢识衣:“大乘。”   言卿装模作样鼓了下掌:“不错啊。”他说完又指了下自己,眼睛一弯:“幺幺,你觉得以我的修为恢复速度,有没有可能这次青云榜夺魁。”   谢识衣慢条斯理道:“我觉得,你青云大会都参加不了。”   言卿:“呵呵。”   他对上谢识衣的有点暗淡的眼睛,又有些心痒难耐。   谢识衣的五官其实长得有点近霜雪般锋冷,可是墨色如缎的发和苍白的皮肤,又中和了那种疏离。他之前最让人不敢直视的是眼睛,如今眼睛覆盖一层清濛的雾,敛去所有杀机审视,人都亲近很多。   言卿拍桌而起:“不行,我还是得给你找个东西把眼睛遮住。”没什么想法,就是怀念起了那个黑绫覆眼的小男孩。   登仙阁的这个厢房,他们居住了五年。五年,对比起修士漫长的一生来说微不足道,犹如转瞬之间。   但是人在少时经历的岁月,却总是和以后有所不同。   言卿现在还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和旧物摆放,站起身,说道:“你是真的全部都变了出来是吧?”   谢识衣:“嗯。”   言卿:“当初放剪子和布的地方好像在隔壁。”   他往外走去,推开门的时候,星月长河洒了一地。   谢识衣坐在案边,雪衣逶地,静静抬头望着前方,黯色瞳孔青灰。寒月如霜,一片细小的白花随风卷进门窗,拂过他的衣袍,落入他手中。谢识衣垂眸,神色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望不见真实。   言卿在隔壁翻箱倒柜,还是找到了剪刀和布。   他其实更想剪一点谢识衣身上的鲛纱魄丝,这俩玩意在修真界贵得离奇,千金难寻。不过他都能想到,谢识衣冷冰冰的眼神了。   言卿撇撇嘴,用剪刀咔咔剪了条白布,然后捏在手里,走了回去。   “仙尊。”   大概是前面装疯卖傻时一口一个仙尊,言卿现在觉得喊他这个道号还挺有意思的。   渡微仙尊不想搭理他。   言卿语调懒洋洋,自娱自乐:“仙尊,你看我一眼啊。哦,仙尊现在看不见。”   言卿绕过去绕到了谢识衣身后,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将谢识衣一头乌发抓在手里。在他用白色的布在谢识衣脸上绕第一圈的时候。   谢识衣就开口了:“你用的什么?”   言卿:“布啊。”   谢识衣:“什么布?”   言卿说:“干净的布就行了,我劝你事不要太多。”   谢识衣语气清冷,嘲讽道:“事多的难道不是你?”   “哦。”言卿面无表情将那条白布打了个结。   谢识衣的发丝很长也很滑,鬓边垂落下几缕,唇紧抿着。   言卿往前走探头看了看,说:“可以了。”   谢识衣小时候蒙那层黑布,是为了不让眼睛再次受伤。而长大后,纯粹就是言卿闲的没事。他原本以为谢识衣带上层白布后,整个人会显得病恹恹。没想到,遮住了黯淡的眼,杀伐不减反增。   言卿:“你这仙盟盟主,当的可以啊。”   谢识衣漠然问:“闹完了吗?”   言卿还是非常有眼力见的:“完了,我去睡了。”   言卿走到了屋子里的正中央,这里摆着一张床,被褥整齐,除此之外床上什么都没有。谢识衣小时候其实挺少睡觉的,不是在修行就是在看书,顺便和他吵架。   言卿一天一夜折腾下来,他精神也有些疲惫了。翻身躺上床,打了个哈欠。头沾枕的瞬间,言卿就觉得困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眼皮打架。   外面细微的虫鸣,和若有若无的铃铛声,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言卿无论是上辈子,还是重生回来,都没怎么好好睡过觉。现在估计是谢识衣在旁边,有天下第一人守着,让他潜意识放松了对危险的警惕。   *   七岁那年,他们虽然磕磕绊绊,但好歹也是学会了御剑,成功入学登仙阁。   然后到了登仙阁,马上面临了第二个难题,穷。   穷到后面只有一块灵石,怎么都过不下去。   于是言卿决定去赌一赌。   障城有个赌场叫清庄赌场,筹码由外往内,慢慢变大。谢识衣自己有安排,完全是被他软磨硬泡拽过去的,身体交给言卿,从头到尾冷眼旁观。   言卿在外面风生水起,不一会儿就赢得钵满盈盆,野心大了就往里面冲,结果和里面风水不和。   三场下来又只剩老本,只能拿着一块灵石灰溜溜回外场。   言卿咬牙:“我不信这个邪。”   于是不信邪的言卿那一天都在赌场来来回回,外面赚了钱,里面输。   太阳落山必须回登仙阁时,言卿才认命,唏嘘地在外场赚了点小钱就收手。   火烧云漫散天际,云霞绯红。   言卿看着天色,哦哟一声:“谢识衣,我们好像已经迟到了,要是被管事问起来怎么说?”   谢识衣淡淡道:“如实说。”   言卿震惊:“啊?如实说,我们今天在赌场厮混了一天,如实说真的不会被骂吗?”   谢识衣讥诮笑了下:“我们今天难道不是在劫贫济富吗?”   言卿哦了声点头。   他以为谢识衣是打算编个劫富济贫的好人好事糊弄管事。   不过下一秒言卿反应过来,差点想活生生掐死谢识衣。   狗屁的劫贫济富!   登仙阁是人间赫赫有名的学府。   谢识衣在其中锋芒初露,谢家也终于开始重视,源源不断送灵石珍宝过来。   他们虽然不再缺钱,但是谢识衣还是维持着房中的东西、动都没动。   床板、木桌,椅子,甚至生锈的铃铛。   言卿和谢识衣的修行学习差不多是同步的,因为很多时候,遇到危险他得顶上。   而且,最重要的理由是……   七岁那年,他俩对彼此都还有很深很深的提防,觉得另一方过于强大,就会直接杀了自己。   *   翌日清晨,言卿起来的时候,谢识衣已经不在房间内了。外面天初晓,朝霞也是绯红色的。   不得志还在呼呼大睡,言卿直接把它拎起来。   不得志耷拉着耳朵,语气不满:“把本座喊起来干什么?”   言卿道:“带你去见世面。”   不得志当场笑死:“笑死,你以为——”言卿说:“走,我们去忘情宗。”   不得志后面的“狂言”还没吐出口、就活生生咽了回去,红色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忘忘忘情宗?”   言卿说:“是啊。”   樊笼大阵打开,笼罩在回春派上方的那冰蓝流光消散,几乎是大阵取消的一瞬间,承影就带着流光宗一行人走了,片刻都不想停留。   言卿客客气气接受了一番宗主和他爹的嘘寒问暖。   宗主喜气洋洋:“燕卿,不用留念回春派,青云大会上,我们还会再见的!好好修行,师叔等着看你青云榜留名。”   怀虚忧心忡忡:“卿卿,你一个人去南泽州,一定要小心。”   言卿笑着点头。后面又经历过阿花阿虎一番感谢,以及聪明泪汪汪的祝福后。言卿绕着指间的红线,转身,视线望向了上重天的遥遥天正心。   他的眸色慢慢变得幽深。   上重天,九大宗。   天枢自从知道谢应要和他们一起回忘情宗的时候,差点兴奋地跳起来,一把老骨头合不拢嘴:“渡微要回宗门啊?哎哟这可太好了,这可太好了!”   衡白也是被这个喜讯砸得找不到北。   谢师兄要回宗门?!   这事传出去,怕是整个南泽州都要震一震吧。   谢应这个名字,在忘情宗也犹如神话。少年人心思单纯,仰慕强者,看到的从来并不是谢应手中的权力,而是他惊才绝艳的天赋和青云榜第一的身份。   忘情宗首席大弟子,清风霁月,名动天下。   而在修真界,谢应也消失在众人眼中很久了。   哪怕没有这闭关的一百年。他久居的霄玉殿,也在万重飞雪中,在深冷的诛魔大阵上。非大乘期修士,难以逾越。除却九大宗宗主和三大家家主,霄玉殿,拒绝任何外人的拜访。 第19章 不悔(五)   大乘期修士都是御剑一去千万里的。   忘情宗一行人选择乘坐云舟,全是在照顾言卿这个练气凡人。   言卿拎着不得志走上云舟的时候。   不得志这个土包子瞪圆了红眼:“我靠,这上面随便扣点东西,都够几百块灵石的了吧。”   言卿指给它看:“格局大点,看到那个珠子没有,拿出去一颗能卖一万灵石。”   不得志肃起敬,后提问:“本座可以顺其自拿点东西吗。”   “不错啊,都会用成语了。”虽用错了,言卿说:“你试试。”   不得志心痒难耐,在言卿肩膀上探着个小脑袋左看右看,不小心对上一位仙盟弟子冷酷无情望过来的目光后,又吓萎了。它把头埋进翅膀里,有气无力:“算了,本座还是睡觉吧。”   云舟非常大,言卿本来想去直接找谢识衣的,没想到迎面撞来了天枢长老。   天枢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的脸都似乎散发着红光,见到他和蔼可亲地喊了声:“燕小公子。”   言卿微笑:“天枢长老。”   天枢犹豫一会儿,才说道:“马上就要去忘情宗了,小公子,不如我们聊一聊?”   言卿也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嗯。”   天枢带着言卿到了飞舟的外面。   云舟漫入朝霞。   等真正到了天上,下方的青山河流房屋宫殿都变成渺小的缩影,才见天地广阔。   回春派地处上重天偏僻处,山不巍峨水不清澈,就连那漫天的桃花谷等入高空,都只能见虚虚实实的□□之色。   天枢摸着胡须,直入正题:“小公子可知,青云大会在即,如今正是万万人涌向南泽州的时候。”   言卿对南泽州完全不了解,唯一一个熟悉的词大概就是:“青云大会?”   天枢笑道:“对,青云大会是修真界百年的盛事,九大宗都会在青云大会后招入弟子。天下各地的散修,想要拜入九大宗,这是唯一的机会。”   言卿点点头。   天枢道:“青云大会耗时一月。在前期,散修和其他宗门弟子有他们的比试场地。而九大宗弟子有自己的比试场地,今年九大宗弟子的比试地点,就定在浮花门。”   言卿喃喃:“浮花门?”他其他宗不清楚,对浮花门却是记忆深刻。   毕竟走过紫霄的洞虚秘境,对这三个字无法不深刻。   言卿想到也就直接问了:“浮花门的现任门主,是不是叫镜如玉。”   天枢摸胡子的手都僵了,一脸问号,谁?镜如玉?,反应过来后天枢呆若木鸡:“……”   难道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一宗之主、化神修士,这小娃也敢这么直呼大名。   天枢哑,抬袖擦汗:“……对,浮花门门主确实是叫这个名字。不过小公子你以后说话还是不要那么随意。”   言卿接着问:“她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姐,叫镜如尘?”   天枢:“……”天枢本来是想和他说一下忘情宗的大概情况的,没想到言卿一上来就把他给问噎了。   为什么言卿会问这个问题啊?!还有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镜如尘,镜如玉,当初艳煞天下的浮花门双姝,现在几乎成了一个南泽州的禁词。   所有的往事,都随着当初璇玑殿的一场大火,焚烧殆尽;那些眼泪、鲜血、真相,也深埋废墟灰烬里,被时间淡去。   天枢汗涔涔:“是,她是有个姐姐。燕小公子啊,若是到了南泽州,你可千万不要这般口无遮拦。”   言卿直接问:“镜如玉很可怕吗。”   天枢:“……”   这都什么破问题啊。   可怕。   能不可怕吗?   她的身份地位修为哪个拎出来不可怕!!   天枢神色严肃起来,郑重警告他:“燕卿!浮花门门主,不是我们可以妄加议论的。”   “好的。”言卿笑起来,乖乖应下。   天枢又想到他现在的情况,语气复杂:“燕小公子,虽话不好听,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渡微答应下这桩婚事,可能只是巧合。他性子冰冷,从未让人近身。若是回忘情宗……渡微不搭理你,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不过别怕,我们会把你安顿好的。”   高兴过头后天枢冷静下来,他还是打心眼就觉得,谢应没把这桩婚事放心上的。为了言卿以后的安全,只能现在先咬咬牙,给他放点狠话。   天枢道:“还有,我劝你不要顶着渡微道侣的称号出门,盛名之下必有危机。何况,渡微不一定会出手救你。就凭你刚刚的几个问题,在南泽州都不知道够死多少次了。”   言卿觉得有意思,眨眨眼:“天枢长老,你们南泽州不是有令,不得滥杀无辜吗?”   天枢:“……那也得看你招惹的是谁啊。”   如是镜如玉,随随便便就可以把滥杀无辜的“无辜”变“有辜”。   甚至他觉得完全不需要镜如玉出手。   谢应根本就不会承认这个道侣,没有这个身份,燕卿哪有资格让镜如玉出手呢?   他把言卿当做偏远地方出来的天赋低下的愚钝修士,以为他对于南泽州的一切是憧憬、畏惧和期待的。到了那里一定谨言慎行,可能还会心生自卑。   却没想到,言卿一上来直接这么大大咧咧问浮花门门主?!   真是给天枢长见识了。   天枢聊着聊着思维完全被言卿带偏:“你是怎么知道浮花门的事的?”   言卿如实说:“之前在紫霄仙尊的洞虚秘境里看过一点点。”   天枢叹息一声:“我劝你呀,把看过的全都忘掉吧。”   言卿:“为什么?”   天枢又叹息一声:“每个宗门里总有些不能乱议的事。只要不是跟‘魇’相关,不是祸害天下的事。身为外人,就最好不要多嘴,也不要好奇。”   言卿慢吞吞:“哦。”   看来浮花门璇玑火,有蹊跷。   他也算是明白了,镜如玉为什么明知道紫霄陨落,会留下洞虚秘境记录有关她的事,还不过来摧毁。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把柄。   仔细回想,镜如玉在紫霄面前的种种表现,又有哪一件是错的呢?   她只是不满母亲的偏心,她只是单纯的发泄委屈。   甚至她让紫霄杀的,也都是本就该杀的恶人。   她提到璇玑火时,神色晦暗、情绪哀伤,既有对姐姐遇难的唏嘘哀伤,又有即将成为门主的惊喜期待。   情绪完美贴合心境。   青枫长林,对亭交谈。紫霄和她认识那么久,说她“心术不正”,可到死也没说出她错在哪一步。   骗过无数人的完美伪装,或许这世间只有镜如玉一个人知道,自己手中到底沾染了多少无辜的血,而那一日璇玑殿大火中又发生了什么。   ——哦不对,还有一个人知道。   言卿问:“镜如尘还活着吗?”   天枢:“……”   天枢活生生要被他的固执气晕过去——   你能不能聊点正常人聊的事?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活着活着。”天枢算是怕了他了,挥手:“算了,你别问问题了,我直接给你讲讲忘情宗的事吧。”   他本来还打算装模作样,跟言卿来一句“你对南泽州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现在……算了吧。   天枢清了清嗓子,说道:“忘情宗,分为内峰和外峰,外峰有三百余座,内峰却只有十座……”   “天枢长老。”   突,一声冷冷淡淡的话打断他。   天枢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背脊瞬间挺直,跟被冻住似的。   他僵硬地转头,就看到谢识衣从云舟中走出来,墨发似绸缎,雪衣皎洁无暇。大概是为了回宗门,他将头发用玉冠竖了起来,透彻疏冷的寒意淡了几分。谢识衣眼上覆盖了一层白布,可是遮住了眼睛,也并未让人觉得亲近。   “渡微,你怎么来了。”天枢尴尬地笑笑,但他马上发现了不对劲,瞬间拔高声音震惊道:“渡微,你的眼睛怎么了?!”   谢识衣轻描淡写说:“被个庸医弄瞎了。”   庸医本人:“……”   天枢:“啊?!”   ——被个庸医弄瞎了?!天枢震惊得魂都要飞到天外。   谢识衣没有理他,开口:“过来。南泽州的事,我跟你说。”   这话是对言卿说的。   言卿面无表情:“哪能呢,我哪有那个资格麻烦仙尊。”   谢识衣转身离去:“不麻烦。”   言卿暗自咬牙,阴着脸跟了上去。   天枢一个人原地风化。   谢应的身份太特殊,性格又太难测。所以他总是先入为主,觉得谢应哪怕答应婚事,也不会在意。   他能够和宗门交代此事就已经是大幸,压根没敢想谢应会真的对这个回春派的散修有感情。   可是,无论是让那人近身、还是答应婚事,赠出血玉珠。每一件事都全颠覆他对谢应的认知。   好像那个遥远、高不可攀的身影从神坛一步一步走下来。   天枢感觉晕头转向,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   南泽州的事问谢应……那确实什么都能有答案。   “谢识衣,你到底瞎没瞎?”言卿在后面,不断探头去看他。   谢识衣平静反问:“你觉得呢?”   言卿:“……我觉得你没瞎。”   谢识衣笑了下:“你可以把你的线伸进自己眼睛试试。”   ——最清晰平静的话,最嘲弄戏谑的语气。   言卿:“……”他真是太太太熟悉谢识衣这脾气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谢识衣是化神期修士,神识五感早已至臻,但言卿用的是魂丝,魔神之物,鬼知道有没有什么限制神识的副作用。   言卿认命了,自己惹的祸还是要负责,于是他在后面喋喋不休,阴阳怪气。   “仙尊你现在瞎了,看得见路吗?”   “仙尊你知道往哪儿走吗?”   “仙尊你分得清左右吗?”   “仙尊要吃饭睡觉吗?”他说完立刻讽刺说:“哦,仙尊已经辟谷,修为高深,不需要睡觉。”   “那仙尊你要洗澡吗?”   “仙尊你沐浴要人伺候吗?”   他边走边说,毫无顾忌。   云舟上的仙盟弟子:“……”   渡微仙尊神识强大,眼睛被魂丝弄伤,也依旧能识人、认路。除却看不见细微的东西,跟往日没什么区别。毕竟谢识衣又不需要吃饭又不需要睡觉,除了言卿也没人有那个胆量凑到他面前。   言卿说的口都干了,发现谢识衣把他当空气,非常惊奇:“谢识衣你脾气变好了啊,搁以前,早就给我下禁言咒了吧。”   谢识衣玉般的手指推开一扇门,漠道:“因为以你现在的修为,我对你出手,就不是禁言,是让你直接成为哑巴。”   言卿:“……”哦!!他发誓他一定要尽快恢复修为,不受这种侮辱。   言卿随着他一起进去,漠说:“挺好的,到时候我们一瞎一哑。”   云舟内部的布置简单,一桌一塌,但是处处都能看出精细和华贵。   白色烟雾漫过一尘不染的天壁。   谢识衣漫不经心问道:“你对浮花门的事很感兴趣?”   言卿道:“没有啊,天枢跟我讲到那里,我顺口问下去而已。”   谢识衣点点头。   言卿又问:“他还跟我讲了青云大会。我对这个比较感兴趣,你们大费周章搞这个东西,第一名有奖励吗?你之前的是什么?”   谢识衣淡淡道:“忘了。”   言卿难以置信:“忘了?”   谢识衣:“嗯。”   言卿心痒难耐,催促:“你快给我想想。”   谢识衣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百年前的我忘了,但是这一次青云榜第一的奖励,是瑶光琴。”   言卿念了下名字:“瑶光琴?”   他怎么觉得那么熟悉呢?很快言卿就反应过来:“……玄阶的窥魇仙器。”   谢识衣不甚在意:“嗯。”   这一次换言卿沉默了。   谢识衣确实是可以不在意。他手中就有千灯盏。哪怕瑶光琴在外人眼中是怎样千金难求的仙器,对谢识衣也不值一提。   可是言卿却不能不在意。   毕竟他重生回来第一件,就是大费周章去找碧云镜,为了……看看自己。   他并不认为上辈子存在自己脑海中的魔神是“魇”。   那不是魔神的诅咒,那就是魔神本身。   魔神很少跟他说话,但一经出现,必是在他心性不稳的时候。远古大魔非男非女、雌雄一体,说话也是诡异恐怖的。   有时是妩媚的女声似斑斓毒蛇;有时是沙哑的男声如苍苍老者。祂会温柔的、耐心的,引导言卿拿起魂丝,去杀戮,去血洗所过之处。   魔神留给言卿的最后一句话,才撕破这种亲和的表象,带了点尖锐之意。   “言卿,你摆脱不了我的。”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逃离。”   “我们总会再见的。”   言卿敛去眼里的戾气,再抬头时,非常断:“谢识衣,我想参加青云大会。”   谢识衣不为所动,平静问:“为什么?”   言卿理所当:“凑个热闹啊。我来南泽州刚好赶上青云大会,这难道不是老天让我去大放光彩吗?”   谢识衣眼睛被白绫覆盖,但是从微皱的眉和紧抿的唇,言卿还是能察觉到那种冷淡的拒绝和不赞同。   谢识衣说:“你现在的修为,参加不了。”   言卿:“……”   言卿:“那你们忘情宗有什么灵气充沛的山峰吗?我努力努力修行。”   谢识衣手指落在桌上,语气平淡:“有。你跟我回玉清峰。”   言卿:“行吧。”言卿又道:“你说对了,我昨晚就该好好休息的,我现在在云舟上困得要死。”   炼气期的身体真的很麻烦。   言卿在趴下睡觉前,低头的一刻看到了腕上的红线。殷红色,深得犹如鲜血凝结,衬得他手腕森白。   沉默片刻,言卿抬起头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声音很轻。   “谢识衣,你觉得‘魇’是什么?”   上重天,敢问谢识衣这个问题的,他怕是第一人。   魇是什么。   是魔神的诅咒。   是人人得诛的邪物。   谢识衣语气淡若清烟,道:“是恶。” 第20章 不悔(六)   言卿喃喃:“是吗?”   其实在他的认知里,魇更像是一种病毒,一种寄生虫。等它苏醒发作,就会让被寄生的人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这是来自上古魔神无解的诅咒,只能诛杀。   可从谢识衣嘴里听到“恶”。   言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魔神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魇是永生永世无法逃离的影子。   所以真的是寄生那么简单吗?   谢识衣似乎不是太愿意聊这方面的事,转移话题道:“你确定不休息吗?忘情宗门前有一条长阶,不得坐云舟、不得御剑,只能步行。”   言卿:“……”言卿又萎了,嫌弃了一通现在自己的练气修为后,开始嫌弃忘情宗:“你们忘情宗怎么屁事那么多。”   谢识衣不理他,淡淡道:“你还有三个时辰。”   “哦。”   言卿赶紧趴下,他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了,一想到还要走忘情宗那见鬼的路就头痛。隔着一方玉案,言卿靠在手臂上只能隔着清烟,看见谢识衣垂下的衣袖。雪白的魄丝暗转流光,常年握不悔剑的手,冷若冰玉。   言卿没说话,闭上眼,将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隐于黑暗中。   紫金洲三家,四百八十寺,这些东西谢识衣只是简单地跟他提了一下,可是以谢识衣现在身处的位置,能被他单独提出来的,必然都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   紫金洲秦家还与十方城有联系。   虽然十方城毁灭在大火中,但魔域城池林立、恶徒横行,总有新的主城建立。   ——秦家,到底要干什么?   云舟到达南泽州上空,刚好费时一整天。言卿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云像是被火烧一样,殷红如血。他靠在桌上,从窗边看去,能看到南泽州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上面的山峰岛屿星罗棋布,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   那雾是灵气浓郁至极所化,只是一眼,水光山色仙鹤长鸣,叫人仿佛灵魂都被洗净般清透。   “到了?”   言卿探头,对这里还挺好奇的。   谢识衣:“嗯。”   他陪言卿在这里坐了一天,起身往外走去,外面仙盟弟子毕恭毕敬地站成一排。   天枢在人群末端,喜气洋洋道:“渡微,云舟到了,我已经把你此次回来的消息禀报师门了。”   谢识衣难得皱了下眉:“告诉他们干什么?”   天枢心虚:“呃这,你难得回一次宗门。宗主和长老都挺高兴的,我提前告诉他们。他们都说要专门出峰来接你。”   言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忘情宗这群人怎么跟多年游历在外的亲儿子回家似的?   还举门上下迎接。   可真有牌面。   谢识衣神色冰冷,反问:“出来接我?”   天枢:“呃……对。”   谢识衣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声音漠然如冰雪:“真要接我,不如把那九千九百长阶去了。”   天枢抬袖擦汗:“啊?那怕是不行,那是先祖定下来的规矩,这宗主都没法子去啊。”   谢识衣讥诮地勾了下唇角,没再停留,往外走。   言卿现在作为他的小跟班,当然要跟上。   入了忘情宗,那就是一众当世大佬。大乘如牛毛,洞虚不胜数。为了安全起见,言卿把不得志藏进了袖子里,让它能睡就睡。   谢识衣口中的长阶,言卿见到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不是一般的山阶,是云阶。从一处悬崖上空飘浮而立,玉色台阶横于长雾里,九千九百层,直直通往苍穹之上。   言卿往下看了眼万丈高空,吐槽:“这真的是给人走的吗?我一个练气期掉下去会死的吧。”   谢识衣平静说:“能走到这里的,没有人是你这个修为。”   言卿咬牙切齿笑:“哇,那我岂不是你们忘情宗开宗最特殊的贵客?”   谢识衣不置可否。   *   忘情宗十座主峰,三百余座外峰。今日在收到天枢的消息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狂喜。   谢应成为仙盟盟主后,已经离开不知道多少年了。   没想到如今年年寂静空无一人的玉清峰,竟然等回来了他的主人。   忘情宗宗主乐湛仙尊推开主殿的大门,迎面就撞上了彩玉峰峰主,席朝云。   修真界有容颜永驻的办法,但是席朝云却选择以妇人的一面示人。   她荆钗素颜,朝乐湛笑了笑,声音欣喜道:“渡微回来了。”   乐湛点头,似叹似笑:“是啊,我还以为以后只能在霄玉殿见他了呢。”   席朝云与乐湛一起往外走,一路上飞鸟白鹤振翅,两人身上是忘情宗标配的蓝白衣袍,男子潇洒儒雅,女子温婉窈窕,穿行松花青竹间,步履间似乎都有星辉浮动。   这是化神期修士,与天地感知的能力。   席朝云眉眼间满是笑意,轻声说道:“转眼就两百年,好快啊。我现在还记得渡微第一次来宗门的样子呢?”   乐湛揶揄说:“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他上宗门的那一日,血差点把忘情宗外九千九百长阶染了个遍。”   席朝云失笑:“我就记得他那时日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拿着不悔剑、一言不发地往云梯上走。我当时喊他,让他停下改日再上山也不迟,他不听。”   乐湛不以为意:“渡微那时封闭五感,怎么可能听得见你说的话呢。”   席朝云:“封闭五感?”   乐湛道:“嗯,你没见他当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吗,就是彻底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他也不知道从哪经历过一场恶战,经脉受了重伤,骨骼碎了好几处,衣上发上都是鲜血。我见渡微伤势,觉得他应该是提不动剑,也走不动路的。可那个孩子就是抱着剑,沉默着不说话,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完了那九千九百条台阶。”   席朝云抿唇想到那一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抱怨说:“你说,渡微是你在人间选中的孩子,什么时候来忘情宗都行。为什么那一日偏要那么固执呢。”   乐湛伸出手,一片绿叶落在他掌心,犹豫很久,轻声道:“……我觉得,渡微当时,应该是真的找不到去的地方了吧。”   席朝云:“嗯?”   乐湛说:“其实我在人间救下渡微时,就跟他说过,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忘情宗找我。可是之后数十年,这孩子都没出现。当时渡微已经被废了修为,被碎了灵根,在障城被家族遗弃、被众人所指。但在那样无助绝望的境地,这孩子也没打算向我求助。”   席朝云哑然:“这,确实像渡微的性子。”   乐湛淡淡一哂:“是啊。所以我也好奇,为什么那一晚渡微会来忘情宗。上云梯时,又会那么狼狈。”   “那血一路蜿蜒而下,足足九千九百阶。他最后上来时,灵力溃散、体力不支,感觉下一秒就要跪下来。我去扶他,他也僵得跟木头一样。我把他带到了玉清峰,问他是不是要拜入我门中,他也只是点头,什么话都不说。”   席朝云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渡微当时到底怎么了?”   乐湛抿唇,说:“我不知道。”   他在人间游历时,看那个孤身走过春水桃花路的少年,就为其心性所动。   他很少见那个渡微狼狈的模样。   哪怕是春水桃花那条熙熙攘攘、步步审判的人生长廊,少年也冷静从容,不见一丝局促或者愤怒。   之后拜入忘情宗,更是成为一个修真界遥不可及的传说。   永远的天之骄子,永远的高居云端。   墨发永远一尘不染,衣衫永远洁白胜雪。   好像那一日,浑身鲜血尘埃,孤身走过九千九百阶的少年,只是一场梦。   “说来,还有一件事,”乐湛所过之处,青竹自开,云雾涌散,腾让出一片空空仙家之地。   他思绪延伸,笑道:“玉清峰种着很多梅花,那一晚我让渡微先好好休息,可是他低着头不说话,我走后也一动不动。一个人站在崖边,对着那隔岸满林的梅花,静立了很久。”   “玉清峰多雪,我看他发丝眉眼都要被雪染白了,还是没离开,不知在想什么。”   席朝云试问:“这般反常,你说,会不会是那一日渡微有至亲离世?”   乐湛摇头:“没有,渡微在障城的时候就孑然一人了。”   席朝云越发困惑。   乐湛笑说:“但渡微那时虽孤僻寡言,什么都不说,我能察觉到,他心里其实很迷茫。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才一步一步来了忘情宗。”   席朝云再度诧异,失笑:“迷茫?真是有意思。你我看着渡微长大,可没想过这个词会出现在他身上。”   无论以前是惊才绝艳的首席弟子,还是现在主张生杀的霄玉殿主。谢应在他们眼中,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矜贵从容的。   天之骄子当如是。   那一晚染血的长阶,和落不尽的梅花,没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二人自内峰来到外峰。路上不知道吓傻了多少忘情宗弟子。   凤凰仙鹤长唳盘旋。   清风扶山,云雾照空,弟子们恭恭敬敬跪了一路。   乐湛和席朝云随手边招来一片雾,衣袂翻飞,落步云上。   “走吧,去接一下渡微。”   *   从踏上第一阶的时候言卿就开始内心骂忘情宗了。   你们堂堂天下第一宗连竖个围栏的钱都没有吗?   这样怎么让客人上门拜访!   不过又想到谢识衣那句:能走到这里的,只有他是这个修为。   言卿沉默,呵呵冷笑两声:看来忘情宗不是很稀罕他的拜访。   天枢在后面小心叮嘱:“燕小公子你走慢点啊,记得看路。”   言卿挥手,吊儿郎当说:“放心吧,我又不瞎。”他说完这话,忽然愣住了,偏头去看谢识衣。   谢识衣眼睛上还覆着白绫,衣袂遥遥,卷着云雾白花。他现在眼睛被魂丝所伤,神识只能探寻大概的路,细节的台阶不一定能看清。   言卿为自己闯下的祸买单,非常热心肠:“仙尊,要不要我带你上去啊。”   天枢:“?”   这云梯对渡微来说,没走过千遍,也有万遍了吧?到底谁带谁啊?   谢识衣惜字如金:“不需要。”   言卿好奇:“你确定你能看见台阶?”   谢识衣没理他,劲直走上了云梯。雪色的衣袍拂过云梯,留下化神期的霁月清辉。   他对这一条路好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言卿真怀疑他在装瞎。   言卿加快步伐走到了他前面,心想自己,总不能落后给一个瞎子吧。但因为频频回头想看谢识衣是不是装瞎,所以不留神,有一条台阶差点踩空。   言卿落空的一下,差点把不得志给甩出来,万幸手腕被谢识衣握住,二人在万丈高空驻足。   其实言卿真掉下去也不会出事,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挣脱开。   谢识衣语调清冷说:“我觉得,你才该带上这块布。”   言卿没理会他的讽刺,好奇:“谢识衣,你到底瞎没瞎啊?为什么走台阶都没问题。”言卿又继续吐槽:“这能怪我?就忘情宗这个云梯设计,谁第一次走不会有问题啊。”   简直反人类。   谢识衣没说话。   言卿来了兴趣:“谢识衣,你第一次走云梯的时候,怕不怕?”   谢识衣皱了下眉。   言卿说:“你七岁在屋顶练个御剑都能把自己眼睛摔瞎,第一次走这条路真的没问题吗?”   言卿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还有,你拜入忘情宗的时候,是不是特别风光。”   应该挺风光的吧。   琉璃心,不悔剑。风华绝代,天下第一。   他们在神陨之地分道扬镳。谢识衣去了忘情宗,他去了魔域。   其实刚分开那段记忆言卿并不想回忆。   因为那时魔神刚缠上他,他也刚得到魂丝。跌跌撞撞初入魔域,面临的是漆黑永夜里,无数双贪婪恶毒的眼。魔域恶徒遍地,处处是鲜血厮杀。   他一人走过尸山血海,走过漫漫长夜。可红线在指间一圈一圈缠到最后,才发现……最后最可怕的敌人——原来是自己。   言卿将脑海里诡谲疯狂的画面抛之脑后,重新看着眼前的澄澈湛蓝的天空,眨眨眼,笑道:“应该是很风光吧。”   谢识衣语气平静:“你可以试试。”   言卿指着这条云梯:“虽然忘情宗的待客之道不怎么样,但是仪式感很强啊!就像登仙梯一样,上方是大道尽头,下方是芸芸众生。我猜,那时你就从第一层台阶走上去,一步一步,成为天下第一宗的首席弟子,风光无限。”   谢识衣听完,低声笑了下,凉薄轻嘲:“是吗?”   言卿:“不是吗?” 第21章 不悔(七)   九千九百阶。对于凡人来说好像遥不可及,可对修士而言,不过是一段较为漫长的路罢了。   越往高空走,言卿就越兴奋,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兴奋啥。   这一步一步登仙梯,好像他隔着遥远的时空,和少年时的谢识衣一起走过。这叫什么,与有荣焉?   不得志醒了。从他袖子里钻出来,往下一看身处万丈高空后,直接魂都吓到九霄云外。瞬间又把脑袋钻了回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打个哈欠,继续睡觉。   忘情宗山门前种满了梅花。此处地势高,温度冷,这个时节梅花也漫山遍野开着。云梯旁是巍峨高耸的数十座外峰,梅花就开在每一座山崖悬壁上。红色的,灿若云霞。   花瓣随着清风拂过天地人间,施施落到云阶上,铺成一条红色的路。   言卿看着地上,发出疑问:“为什么你们忘情宗种着那么多梅花啊。”   谢识衣步伐掠过之处,梅花花瓣自动散开,他冷淡道:“你问题真多。”   言卿前面就已经挣脱开了他的手,一个人走着。听他这话也不生气,左顾右盼,还真像个土包子进城一样,对这里处处充满好奇:“这梅花是一年四季都开吗?你来的时候地上有梅花吗,也是这样红成一路吗。”   谢识衣沉默会儿,轻描淡写道:“忘了。”   言卿当即嘲讽:“哇,那你忘性很大啊,什么都能忘。”   谢识衣说:“看路。”   言卿翻个白眼,可是越走越高,他也真得留心一下。越往上,花瓣堆积的越多,他踩在这花瓣上能明显感觉到下陷的感觉,软、轻,跟毯子一样。   谢识衣说:“快到了。”   言卿:“到了?门在哪里?”   言卿抬头,没有看到门,却和一众人惊讶的、奇怪的视线对上。忘情宗宗门前不远处是个练武场,很多弟子会在这切磋修行。   如今他们的到来,直接打破了这份宁静。   人很多。   白衣玉冠,蓝色薄纱,都拿着剑,散开在云梯尽头,张大着嘴巴看着他们。   言卿:“……怎么那么多人。”   谢识衣有神识,早就感应到了,但他习惯了被人注视,并未觉得有什么。衣袍胜雪,一步一阶走上去。   谢识衣闭关百年,如今又是蒙眼而行,外峰的这些杂役弟子不认识正常。   他们就看着这漫漫九千九百云梯,两人缓缓走来。前方的青衣人,墨发似瀑,眉眼如画,笑起来风流动人,他腕上系着一圈红线,若游丝曳向天外。后他一步的人,身形颀长,白绫覆眼,清冷肃杀难以接近,步伐之间似有银光清辉流动。   众人小声交谈,话语间是疑惑,可是眼眸里满是惊艳。   “这两人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前一人好像修为并不高,只有炼气期,至于后面……后面那位,我看不出来。”   “不会是内峰的师兄吧?”   到了高处,梅花已经厚成重重的毯,将台阶本来的模样掩盖。   谢识衣停下步伐。   言卿看一眼,梅花堆积处,有些地方低、有些地方高,他眼睛完整,路都不好走,何况谢识衣了。哪怕谢识衣对这条路再熟悉,估计也奈何不了这错乱起伏的梅花。   言卿对于自己犯下的错还是勇于承担的:“谢识衣,最后这段路不好走,我带你走。”   谢识衣不说话。   言卿一噎,催促他:“你在犹豫什么啊,手给我,难道被我牵着很丢脸——怎么跟新娘子上轿似的。”   谢识衣轻轻一笑,慢慢说:“最后这段路,或许对你来说,才比较难走。”   言卿:“啊?”   谢识衣淡淡道:“台阶上有阵法。”   言卿:“嗯?”   他低头看,就见一阵清风卷过,拂开那边缘处厚厚堆叠的梅花。露出的不是扎实台阶,是虚无的空气,一脚就能踏空。   言卿:“……”   言卿气笑了,咬牙道:“我单知道你们忘情宗没有待客之道,没想到你们是想让客人死。”   谢识衣说:“忘情宗从不迎客。”   言卿:“哦!”   谢识衣说:“手给我。”   言卿不太情愿。   上面乌泱泱一群人看着,他被一个眼睛瞎着的人带上去,那多丢脸啊?   谢识衣皱眉,淡淡问他:“你在犹豫什么,新娘子上轿?”   言卿:“……”   这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言卿面无表情把手给他:“仙尊,希望你别带我跳下去送死。”   谢识衣语气若飞雪:“不会,我的师长都在上面看着。”   言卿:“……”   言卿差点狠狠一摔,瞪大眼,难以置信,一字一句:“什么?你的师长?”   ——能被谢识衣尊称师长的,随随便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化神期吧?!   所以一群化神期大佬就在上面看着?!   言卿倒不是尴尬,而是担忧和紧张。   他害怕自己暴露身份,直接面临九大宗的追杀。   虽然他不用魂丝,也没人会发现异常——但一个化神期他或许能瞒过,一群化神期呢?   言卿瞬间觉得四面八方的风都藏着重重危机,吹得他发肤战栗。   或许是感知到言卿在担忧害怕什么,谢识衣冷静道:“不用怕。”   谢识衣朝他伸出手,腕骨从堆叠的雪袖中露出,手指修长莹白,精致如竹。   “牵住我。”   言卿心神皆乱,把手伸过去时,依旧郁闷忐忑——   上重天这些人活了不知道多久,火眼金睛的真的不用怕?他腕上系着魂丝虽然锁住了一些气息。可是魂丝本来就是魔物啊?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但,所有电转般的心思,都在被谢识衣带着踏出第一步时烟消云散。   踩过厚重的梅花,像踩过沉淀的岁月。   仙鹤清钟遥遥传来。   破开云雾,也破开光阴。   言卿抬眸,望着前方,一时间愣住。   天光漫过山河万里,留余晖灿烂。   梅花如血,铺成鲜红长毯。   这一刹那,他竟然恍惚觉得他们真在一条红毯上,迎着无数人期待的目光,走向一生里的永结同心。之前忐忑、紧张、害怕、担忧的心情,竟然也诡异地贴合。   如同……魔怔。   万丈高空,九千九百阶,梅花缤纷,飏上九天。   *   乐湛和席朝云到来前,本以为会见渡微像往常一般。一人握剑,拾阶而上。却没想到,这次是两个人。渡微还引着那人一步一步上来。   席朝云微愣:“这位是?”   乐湛有些尴尬地咳了声,天枢已经在信里把有关燕卿的事,给他交代了一遍。他说:“朝云,你有所不知,你出关之前,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席朝云蹙眉:“嗯?”   乐湛说起这个也是颇为难为情,只含糊道:“紫霄渡劫陨落,把道祖留给他的令牌,给了救他的一个小娃娃。那小娃娃对渡微有情,说希望和他结成道侣。”   席朝云听完,神情微僵,眼眸里满是诧异。他们都是活了不知多久的化神期修士,放眼天下,能让他们震惊的事不多。这算是一件。   不过作为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和太上长老,两人的心性也都并非狭隘之辈。虽然觉得匪夷所思,却也没震怒或者偏见。   席朝云蹙眉道:“那这件事,渡微是怎么看的?”   乐湛苦笑:“我不知道。”   席朝云目光往下视,轻声问:“他就是那个小娃娃?”她看的是言卿。   乐湛道:“应该吧。”   席朝云眉头皱得更紧了,轻轻说:“这小友……他的资质很不好,修为也低,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呆在渡微身边,或许会很危险。”这个“不好”和“低”还真的是言轻了。以席朝云的眼光,言卿如今的资质简直就是恶劣至极。   乐湛想起近些年发生的事,慢慢地也严肃起来:“我会和渡微好好说说这件事的。”   言卿走到台阶尽头,马上抽出了手。   而就在这时,云雾上走下两人。忘情宗宗门前很多围观的弟子,纷纷大惊失色,齐齐下跪退散。   “拜见宗主。”   “拜见太上长老。”   宗主。   太上长老。   言卿看到一男一女降落云台。   男的广袖博冠,样貌儒雅;女的环佩白裙,容颜温婉。   谢识衣平静道:“师父,师叔。”   席朝云眼中是难以压抑的欣喜,微笑道:“渡微,好久不见了。”   乐湛也叹道:“你这闭关一去就是百年,也是有些时日了。”   谢识衣淡淡一笑,不做回答。   席朝云这时目光落到了言卿身上。   言卿立刻身体紧绷,悄悄把手藏进袖里。   席朝云的目光并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或者被审视,她很温柔,眸光似水,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或许这样的温柔和笑意都是专门为了照顾言卿,让他不必紧张的。   席朝云看着言卿,却是轻声问谢识衣道:“渡微,这位小友是你什么人。”   言卿卡了下壳,赶在谢识衣之前出声道:“故人。”他到了忘情宗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象中那么毫不在乎。尤其走过刚刚梅花染红的玉阶长路,下意识想先从魔怔里抽身。   谢识衣抿唇,没有说话。   席朝云愣住:“故人?”她看向谢识衣。   谢识衣:“嗯,故人。” 第22章 不悔(八)   席朝云愣住:“故人?”   故人这个词说轻也轻,说重也重。   可是席朝云想不明白,渡微的过往生平是怎么冒出这样一个故人的。   渡微在人间就已经一无所有,连春水桃花那条路也是孤身一人走过。众叛亲离,龋龋独行。之后到了上重天,更是从未让人近身。空空寂寂玉清峰,常年只有飞鸟经过。若说是出门游历认识的,也不太可能。渡微心若冰雪,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不会看一眼。   哪里来的故人呢?   席朝云目光落向言卿,这一次眼中真真切切多了些惊讶,忍不住问道。   “小公子,你们和渡微以前认识?什么时候认识的?”   言卿心想:很早很早就认识了。   在天下谁都不知道谢识衣的时候,就认识了。   可是他面对席朝云,停顿了片刻,还是选择露出一个微笑,眼睛弯起道:“就在前不久,长老,我和渡微仙尊应该算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也算是故人吧。   席朝云还欲问些什么。   乐湛先拉住了她,把视线放到了谢识衣被白绫覆住的眼睛上,眉心紧锁道:“渡微,你的眼睛怎么了。”   谢识衣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问,平静道:“闭关时,出了点事。”   乐湛更为忧虑:“严重吗?”   谢识衣说:“不严重,休养几天就好。”   乐湛舒口气:“那就好。”   这时天枢也从九千九百阶爬了上来,见到席朝云和乐湛二人,先恭恭敬敬做了个礼:“宗主,席长老。”随后站起身来,喜笑颜开,颇有几分邀功的意味道:“你们看,我没说错吧。渡微真的要回宗门住段时间。”   乐湛扬起唇来,他样貌儒雅英俊,眉眼颇具仙风道骨,转身问谢识衣道:“渡微这次打算回来多久?”   谢识衣沉默片刻,说道:“未定。”   席朝云柔声说:“回来多待一会儿也好。之前你一直呆在霄玉殿,诛魔大阵上风雪万千,我一直很担心。”   言卿走完九千九百阶后,本以为自己会很疲惫,可没想到见到乐湛和席朝云后,却又整个人安静下来,连累和困都感觉不到。   他在旁边绕着红线,看着忘情宗的梅花,再看着从云端缓缓走下的男女。他们二人皆是挥挥袖便会让整个上重天抖一抖的当时大佬。可在谢识衣面前时,却像是久等孩子归乡的父母,眉眼间全是温柔笑意。   言卿在前面把忘情宗的待客之道吐槽了个遍,却没想到,真正见到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人竟然比他在回春派的掌门还要亲和?   当然,估计都是沾了谢识衣的光。   从这练武台上黑压压跪着的一众大气都不敢出的忘情宗弟子,就能知道乐湛宗主可不像他表面这样儒雅温和。   谢识衣说:“我先带人回玉清峰,你们若有事传信与我。”他已然从当年的天才少年长大成权倾天下的仙盟盟主,虽在师长面前收敛了许多,可字里行间还是会不经意透漏一些说话的习惯。   席朝云颔首,温婉一笑:“好,你回峰吧,我百年未曾见你,现在见着终于安心了。”   乐湛开口:“渡微,你的玉清峰都空了一百年,现在重新住进去,要不要我安排些下人过来。”   谢识衣:“不用。”   言卿还在打量忘情宗的三百余座外峰呢,突然听到谢识衣的声音:“走吧。”   “哦。”前方梅花落了一地,虽然不如云阶上漫漫一路成红毯,也依旧娇艳灿烂无比。   言卿能察觉到背后有万道目光。   属于乐湛和席朝云的,是复杂好奇,是欲言又止。   属于那写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弟子的,是天惊石破,是难以置信。   为那熟悉又遥远的名字。   “宗主,席长老。”天枢见两人出神,小心翼翼喊了声。   席朝云收回视线,眉眼间的温婉之色褪去,说道:“天枢,你把在回春派发生的事,都跟我们说一遍。”她笑起来轻柔动人,可不笑的时候,化神期的威压也似料峭寒风。   天枢对这位太上长老又惧又怕,擦擦汗道:“席长老,那小娃就是拿令牌向我们提出嫁与渡微的人。渡微为调查紫霄的事去了回春派。在那里,答应了这桩婚事。”   席朝云语气诧异:“渡微答应了?”   天枢:“是啊,这还把人带回了宗门呢。”   乐湛和席朝云对视一眼。两位年愈千岁的大佬一时间都沉默不言。天枢看着二人的脸色,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席朝云锁紧眉头。   倒是乐湛还是看的开一点,叹息一声,笑着安慰她:“别多想了,你不觉得,渡微刚刚上云梯的那段路,是他百年来最随性的时候了吗。”   席朝云微愣,转身,目光望向那漫漫云梯。   梅花翻卷,蜿蜒铺成红色长廊,她一时间晃神,其实刚刚看着渡微牵着那个青年一步一步上阶时,她就有种错觉。仿佛那是人间的红妆十里。梅花细雪,苍天以证白头同心。   *   玉清峰是忘情宗十大内峰之一,占地中南。谢识衣带他走的应该是条不为人知的小路,一路上也没撞见几个忘情宗弟子。   言卿这一天头就没停过,歪头左看右看。   看花看雪,看树看鸟,像是要把那段他遗失的有关谢识衣成长的岁月,自己在脑海中乱七八糟拼凑个遍。   天地肃白,群山险壑。   言卿往上看,丝毫不吝啬地发出赞美说:“忘情宗不愧是天下第一宗,风光确实好。”   谢识衣道:“玉清峰有一处寒池,你可以在里面先洗经伐髓。”   言卿惊了:“你峰内还有这么厉害的池子?”真不愧是首席弟子。   谢识衣没回答,又问:“你上辈子是怎么修行的。”他顿了顿,加了句:“到魔域后。”   到魔域后怎么修行的。   胡乱修行啊……   但言卿怎么可能跟他讲这个,眨眼思考了会儿:“引气入体啊。怎么,难道你们上重天修行已经另辟蹊径了?”   谢识衣:“你若是重塑根骨,不能这样修行。”   言卿对自己恢复修为的事,其实从重生开始就有了计划。   修真界人人都把根骨看的特别重要,可修为至洞虚期得窥天命才会明白,肉体凡胎不过是容器。优异的灵根顶多让灵气更易入体罢了。   到最后,真正重要的,是对天地灵气的感知。熟知自己的五感、熟悉自己的神识,以最合适自己的方式,将其淬炼入丹田。   不过他现在炼气期,从头开始修行,必然也是条漫漫长路。   言卿听谢识衣说这话,还有些困惑:“为什么这样不行?”   谢识衣说:“你现在的丹田,接纳不了太多灵气。”   言卿:“……真的?”谢识衣现在是化神期巅峰,天下第一,说的话还是很可信。   谢识衣淡淡道:“你需要先碎丹。”   碎丹?粉碎丹田?   言卿:“那是不是很痛?”   谢识衣语气在山林间很轻,静静说:“不痛。”   言卿:“哦。”   乐湛说玉清峰百年无人,还真的就是百年无人。   峰回路转,是皑皑一地的雪,布满堆积散落的枯枝落叶。   不得志睡得昏天地暗,终于又醒了,觉得言卿袖子里闷,拿爪子戳了戳他。   言卿见四下无人,干脆把它放了出来。   不得志高高兴兴出袖子,还没来得及发表感叹呢,一抬头看见旁边的谢识衣,所有话咽回肚子里,缩到言卿肩膀上,安静如鸡。   谢识衣带他到了玉清峰的主殿,这里华丽寥阔,清冷得只有长风回旋的声音。言卿首先看到的是,玉清峰那藏在云海霞雾里的一林梅花,与之相比,忘情宗宗门前的梅花颜色都要稍逊很多。   这里是灵气正中心,生养的梅花,颜色也格外殷红。梅花立于悬崖间,前面有一块石碑。言卿被石碑吸引视线,刚想探头去看清楚上面有什么字。   谢识衣便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了过来,对他说。   “玉清峰有无数阵法,不要乱动。”   言卿:“哦。”   谢识衣穿行回廊,把他带到了一间厢房内,使了个小法术,屋内隔开了外面寒风细雪,屋内暖洋洋的。言卿一介凡人,到里面才感觉到了新生。纱幔床褥都看起来明贵舒适,里面的温暖和干燥更让困倦,他一下子舟车劳顿的疲惫潮水般涌上来。   谢识衣抬袖,一盏幽微的烛火亮起。他淡淡道:“你先睡会儿,我出去处理一些事。”   言卿以前也不是嗜睡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困得离谱,随口问了句:“你要去哪儿?”   谢识衣步伐微顿,说:“就在外面。”   言卿点点头。他很久没有这样毫不舍防备的时候了,身心全然放松的时候,困意是真的会加重。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梅花下落的声音。   不得志气到咬翅膀,震惊失色说:“你怎么跟他回家了!!”   言卿说:“嗯,这是你的新家。看看,喜欢吗。”   不得志:“……”不得志气到离家出走,但是又走不出谢识衣布下的阵法,只能憋气蹲在房梁上。   言卿没理他,上了床,就感觉陷入一片云里,阖目而眠。   *   回春派。   衡白没有跟着天枢他们一起乘坐云舟回去,因为他被留下来处理一些后续的事。   将洞虚秘境封闭,再将紫霄的遗物收集完毕后,他一转身,看到眼眶微红的白潇潇,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天枢那个闻名三百座峰的老好人都被整怕了,选择溜之大吉,把烂摊子留给他。可想而知,这少年有多恐怖。   衡白冷漠道:“别哭了。”   白潇潇其实也不想哭,但是他就是委屈,听到衡白的话,赌气地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衡白的尖酸刻薄在忘情宗是出了名的,他将时怼剑的粉末装在一个盒子里,又是一个白眼:“你难道不知道你哭得其实很招人烦吗?”   白潇潇吸吸鼻子不说话了。   衡白说:“扭扭捏捏,哭哭啼啼,我说你眼泪怎么那么多啊。”   白潇潇没忍住,嘟囔一句:“又不是我想的。”   衡白冷眼看着他。其实剖去一切看小丑看笑话的心情,重新审视白潇潇这个人,他觉得还挺新奇的。贪婪也罢,嫉妒也罢,竟然全然写在脸上,一眼能望穿全部心思。   南泽州这样单纯的人很少见了。   衡白一个人被丢下来,失去了和敬仰的谢师兄一同回宗的荣幸。现在心里烦着呢。白潇潇送上门来,他没忍住又刺了两句:“你身边不是还有一个未婚夫吗,那么眼巴巴馋令牌干什么,就这么忠贞不二?”   白潇潇被拆穿心思,眼眶微红,却固执道:“我没有馋那块令牌,我只是不喜欢燕卿那样的行为。”   衡白讥笑:“你连我都骗不了,你觉得你还能骗过谁。”   白潇潇不说话了。   衡白道:“天枢本来是答应带你回宗门的,只是没想到谢师兄也要一道回去。你这样的人,他可不敢让谢师兄再看到。”   白潇潇眼眶更红了,握紧拳头。   衡白冷冷俯视他:“我那时也真是挺佩服你的,那样愚蠢的心思,你居然就这么明明白白展现在谢师兄面前。”   “你当他是什么人?”   “白潇潇,我可以告诉你。世上如果真有人能骗过谢师兄,只会是他自己,或者是他自愿。”   衡白拎着盒子往外走,一秒都不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   白潇潇在后面沉默很久,忽然轻轻开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衡白抽了抽眼角。   白潇潇抬袖擦眼泪,语气轻微:“我现在受到的所有屈辱和委屈,都只是因为我救了前辈吗?”   衡白又抽了抽嘴角。   他算是明白天枢为什么逃之夭夭了。   衡白在离开前冷冷道:“你受的所有屈辱和委屈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吗?以及,你体内有紫霄留下的功力,这样的机缘,常人非历十方生死不可得。你还有什么不满。”   白潇潇擦眼泪的动作止住了,喃喃:“紫霄前辈的功力?”   衡白的剑落到他足下,他抱着装剑辉的盒子离开,不愿再搭理他一下。他是忘情宗的长老,对机缘一事早就看得很透。是福是祸,全看造化。   谢识衣走后,满山谷的桃花都谢了。光秃秃的枝丫朝向天空,依旧是那落魄荒凉的回春派,好像那一日的桃花落雨都只是一场梦。   他坐在石头上,抬头还是青灰的方寸之地,困住视野、困住思维。   一片枯叶落到了白潇潇的发上,他下意识抬头,看向了衡白离开的方向。   那里是……南泽州。   *   谢识衣坐在玉清殿的玉台高座上。一只蜂鸟穿行过巍巍风雪灼灼梅花,驻留在他手边。   他伸出一根手指,蜂鸟用喙轻啄他的指甲。   层层加密的传音漫散在宫殿里,肃杀冰冷。   “盟主,您吩咐下去要杀的人,我们已经杀完了。”   “紫金洲秦家秦长风,秦长天;萧家萧落崖,萧成雪;流光宗殷关,殷献。悉已魂灯熄灭。”   谢识衣玉般的手指再一转。蜂鸟碎为齑粉,被长风卷过。   他的手适合握剑,也适合握笔。剑尖所指处处是白骨,朱笔所写字字是杀机。   白色的绫布覆盖住双眼,雪衣无尘,墨发垂散,疏离清贵如天上仙人。   只有极少人知道,这样双手不染纤尘的仙人,染了多少血。   睡了一天一夜,言卿睡醒还是觉得腰酸背痛,九千九百阶真不是人能走的。不得志在认命过后,已经学会了自娱自乐,一个人蹲在墙角玩泥巴玩雪。   言卿头发乱七八糟散着,毫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哈欠,赤着脚往外面走。   不得志翅膀死死抱着他的头发:“冻死我了冻死我了,这雪啥时候停啊?!”   言卿懒洋洋说:“这个你要看峰主的心情了。”   他的步伐一踏入主殿,四下的青铜铃铛就开始响动。   谢识衣似乎也毫不意外。   言卿抱着不得志,站在宫殿门槛外,看他高坐殿堂,一时间恍惚了下。   其实很早以前,他都觉得谢识衣骨子里亦正亦邪。哪怕将来不为祸天下,也不会成为一个好人。没想到,他一步一步成为了现在清风霁月的渡微仙尊。   谢识衣见他醒来,起身,往下走,衣袍像雪覆盖台阶:“去寒池吧。”   言卿:“哦。”   他们走过挂满青铜铃,飘着梅花白雪的长廊。   言卿可能是睡过头,大脑有些昏,没忍住一看再看谢识衣,最后鬼使神差轻声问:“谢识衣,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他很难去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个问题,就像是把那层薄薄的雾驱散。   逼着二人久别重逢,重新清醒冷静下来。   谢识衣平静道:“为什么这么问。”   言卿想了想,如实说:“因为想知道答案。”   谢识衣沉默片刻,随后轻轻一笑,语气难测说:“言卿,很少有人能不付出代价,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言卿揪着不得志的翅膀,不说话。大概是前面他们的交谈太过随意,仿佛时光倒流,回到毫无间隙的旧日。   所以当言卿跳出这刻意维持的温馨幻觉,谢识衣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属于现在的锋冷。   言卿:“代价?”   谢识衣轻描淡写说:“寒池在梅林中,我在外面等你。”   言卿并未随着他转移话题:“代价是什么?”   谢识衣见他那么执着,声音清冷,漫不经心道:“真想知道,回答我三个问题。”   言卿:“啊?”   谢识衣前面看似对他耐心极好,纵容他每一言每一行,可是并不代表,他是个温柔的人。相反真正的谢识衣,从来都是强势逼人的一方。   谢识衣的声音清晰平静:“为什么不离开回春派?为什么在洞虚秘境中出手?又为什么,对这个问题那么执着。”   为什么不离开回春派?   既然想要看南泽州的风光,重生后就该走。   为什么在秘境中出手?   前面故意装疯卖傻不想被他认出,最后功亏一篑。   为什么对这个问题那么执着?   ——我为什么帮你的原因,很重要吗? 第23章 不悔(九)   言卿就知道脑子不清醒的时候,不要去招惹谢识衣。   估计从重逢开始,他说话里的每一个漏洞都被谢识衣发现了,只是谢识衣不想说而已。   谢识衣的语气很轻,问题却各个一针见血,像是虫子不痛不痒地蛰咬了他一口。风雪过回廊,冷意把言卿还有点懵的脑袋吹清醒。   他心想,不愧是冰雪琉璃心啊。   这三个问题看似毫无关系,真的回答出来,却能乱成一糟。   言卿拒绝回答,同时反抗:“为什么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代价却是三个问题?”   谢识衣没理这个问题,也没告诉言卿,别人都是拿命从他这里换答案的。他不想说的答案,不会撒谎也不会逃避,有各种方法让问题的人闭嘴。只是对付言卿,方式会复杂一些。   谢识衣意料之中地轻笑一声,平静道:“言卿,下次没想好代价,别轻易试探我。”他立在风雪中,收了些锋芒,说:“进去吧。”   言卿把不得志丢给他:“帮我看着这只傻鸟,别让它飞出去败坏我名声。”   不得志:“?”   谢识衣沉默地伸出手,将心灰意冷生无可恋的不得志接了过来。   言卿走进梅林的时候,脚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细微响声。鸟雀被惊动,黑色枝丫摇晃,一瓣沾雪的红梅落到了他脸上,冻得他一哆嗦。   他把梅花从额心拿下来,咬在嘴里,同时默默地把谢识衣骂了一遍。   厉害死你了,举一反三呢。   玉清峰的寒池在梅林的正中心,一座低矮的山崖下,处于冰天雪地中,旁边却诡异地长着一些青草。   言卿将头发理了下,非常自然地宽衣解带,伸出腿踏入了寒池中。他重生之后,也就那一晚借着地面积水看了眼自己的长相,匆匆一扫没留心,现在才有心思好好看自己的样子。   寒池的水能洗尽污秽,并排除脉络里的陈垢。   随着黑色游丝一点一点从体内排除,再被池水分解,言卿的皮肤也肉眼可见的白皙透亮起来。   他墨发微湿,低头看着水面浮现的影子。寒池若明镜,照出青年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眉眼精致,色若春晓。   言卿面无表情,摸了下自己的耳朵,指间的红丝湿漉漉,垂落到了锁骨上。   他会在燕卿身上复活,说明燕卿跪在祠堂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燕卿的死是个谜。他复活的原因也是个迷。   但他总觉得,跟魔神离不开关系。   言卿看着自己的手中的红线,眼眸晦暗,隐去一切情绪。   *   流光宗,殷家。   天地凄清。殷家祠堂卷起了一阵大风,吹动灵幡、也吹起白色纸花。   纸钱在祠堂翻卷重叠,轻飘飘拂过摆在正中间的两架棺材上。   檀香木棺厚重无言,跪在棺前的流光宗宗主夫人一袭素裙,头戴白花,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旁边的老者出声安慰:“夫人。殷关、殷献两位少宗主魂灯已灭,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千万不要因此再伤了身体。”   宗主夫人从唇齿间溢出哽咽,肩膀颤抖,明显是悲恸到了极致。   她旁边流光宗宗主殷列负手而立。   殷列中年模样,五官偏凶,眉心的红菱颜色比任何人都要深一些,身上的黑色衣袍上刺着明黄的月亮,旁边星芒闪烁,随寒风震震。   殷列语气沉稳道:“哭什么。”他一双鹰眼冷冷看着那两座棺材,仿佛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无关紧要的两个陌生人。   宗主夫人听他的话,豁然抬头:“我哭什么?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我为什么不哭!”她压抑了一路的恨似乎这一刻倾泻而出,眼睛都要红得滴出血来:“殷列,我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和秦家纠缠,你不听,看到没有,现在这就是代价——你的亲儿子,你的两个亲儿子就这么活生生死在仙盟手里!死在谢应手里!”   她眼泪盈眶,呼吸颤抖:“他们就这么死去,我们却还不能心存不满,不能提出异议,不能暗中报复!”宗主夫人越说越激动,声嘶力竭:“殷列!现在你满意了吗?”   老者叹口气,走上前:“夫人,您身子骨不好,切莫气急伤身。”   宗主夫人甩开他的手,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殷列不屑地嗤笑一声:“妇人之见。”   宗主夫人闻言,赤红着眼抬头:“殷列,你既然斗不过谢应,就不要再带着我的孩子去死!”   殷列被她的话激怒:“闭嘴!你一介妇人懂什么?”   宗主夫人说:“我懂什么?我懂仙盟的权利遍布整个南泽州,我懂谢应现在的地位无人能撼动。秦家是秦家,他们远在紫金洲,仙盟的手再长也伸不过去,可我们现在就在忘情宗眼下。谢应杀谁都不需要理由——殷列,不悔剑总有一天会落到你头上的!”   啪!   殷列青筋暴跳,恼羞成怒,直接一巴掌隔空扇了过去,骤然叱骂:“贱人!我说了叫你闭嘴!”   宗主夫人惨叫一声,捂着脸别过头。   老人是殷家的老忠仆,见这场景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颤巍巍走过去扶起宗主夫人,心急如焚道:“夫人,要不您少说两句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给殷关殷献两位少宗主守灵。”   宗主夫人默默哭泣,低声呜咽。   清风挽起灵幡,这时有人踏入殷家宗祠来,声音清润,慢悠悠笑道:“宗主夫人,你这想法可真是奇怪,你不去怪那杀了你孩儿的谢应,在这里怪殷宗主是干什么?”   红衣白梅,银色面具。紫金洲,秦家人。   殷列愣住,随即道:“秦公子。”   秦家三公子秦长熙低头,似怜似叹,说道:“宗主夫人,您若是真的心疼您这两位死去的孩子,就该为他们报仇,把谢应杀了。”   宗主夫人哭声止住,只是死咬着牙,颤抖身躯看着他。   秦长熙手里拿着把折扇,轻轻道:“谢应心思难测,手段冷酷。再任由他这么掌管上重天下去,像您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不知道还要发生多少起。我看啊,九大宗当务之急,就是将他从霄玉殿的神坛上拉下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宗主夫人咬着唇,眼里的警惕不增反减,手指死死抓住衣裙。   秦长熙往前走,手指拂过棺材上的白色纸花,银色面具遮住了神情,语气却是低沉哀伤的:“夫人,您前面说错了。秦家哪怕身在紫金洲,也并不能幸免。我的堂弟长风长天都在一日前死在仙盟之手。同时死去的还有灵渠萧家落崖、成雪。”   秦长熙沉默一会儿,才语气听不出喜怒说:“果然是谢应的做法啊。闭关百年,百年后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连杀六人,无一不是你我血肉之亲。”   殷列听完他的话愣住,皱眉一紧:“秦家和萧家也死人了。”   秦长熙道:“嗯。”   殷列哑然:“谢应他怎么敢做的那么绝……”   “谢应有什么不敢呢?”秦长熙反问,银色面具下的眼里满是讽刺笑意:“殷宗主,你莫不是忘了当年他初入霄玉殿那一夜?不悔剑直取三宗长老之首,血把霄玉殿台阶染红。他抹去剑上血,一步一步往上走。”   殷列听他提起霄玉殿往事,一瞬间沉默,藏在袖中的手紧握,骨骼发白。   霄玉殿喋血的夜晚好像还在昨日。   谢应过于年轻,又过于瞩目。除却他的师父忘情宗宗主乐湛,当时另外八位宗主几乎没人愿意这个才两百岁的黄毛小儿凌驾于自己之上。   八大宗主顾忌乐湛的面子,沉默相抗。而浮花门的三位太上长老直接当堂质问。   他们受镜如玉的撺掇,对谢应的恶意几乎要从眼珠子里溢出。各种撒泼耍赖,各种以年龄辈分压人,声声质问他以何资格坐上霄玉殿?   谢应立在人群中,淡淡抬眸,很快证明了他的资格。   没人猜到他会出手,就像当时没人能看到这个外表清风霁月的天之骄子骨子里的狠厉疯狂般。   谢应那时是化神后期修为,不悔剑从袖中出来的瞬间,森冷的寒光直接凝结霄玉殿万千的风雪。   刹那之间,还在张牙舞爪的三位长老身首分离。   血溅三尺,喷涌至谢应脚下,淋了一路。   那鲜血溅到了谢应的眉眼上,也溅到了镜如玉艳艳的指甲上。   镜如玉骤然站起来,眼睛里的恨意和怒火,若火光灼灼,大喊了一声谢应的名字。   满座皆惊。   紧接着,无数仙盟弟子自黑暗中站了出来,威压四散。   霄玉殿的寒意无声覆盖天地,鸦雀无声。   那一晚的诸多细节,殷列现在都还记得。   记得次第亮起的长明灯。   记得滚到地上的头颅。   记得那三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记得那层层往上的剔透玉阶。   记得谢应苍白冰冷的手,漫不经心擦去剑上的血。   记得他一步一步往上走。   脚步声很缓,很慢。魄丝鲛纱从污血尸躯上掠过,一尘不染,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遥远清冷的背影。   衣袍像雪无声覆盖染血长阶,从此,也如永远无法挣脱的深凉阴影笼罩整个上重天。   秦长熙在旁边轻轻说:“殷宗主,你说,谢应有什么不敢的呢。”   就在这时,一声焦急的求救声从门外传来。   “宗主!宗主!快救救少宗主!”   殷列思绪回神,抬眸看清楚来人后,愣住:“承影?”   承影自谢应撤下樊笼大阵后,就带着殷无妄火急火燎回宗门。不悔剑意入命门,殷无妄现在虚弱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被承影背到祠堂前,唇色苍白,脸毫无血色,眉宇间的红菱泛着一层薄薄的霜。   跪在地上抹泪哭泣的宗主夫人听到这个名字,瞬间愣住。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出门看到虚弱不堪的殷无妄后,骤然发出一声悲鸣,扑了过去:“无妄!无妄!无妄你怎么了?”   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根本不能再忍受一次骨肉离世的痛苦。   宗主夫人抱着殷无妄泪如雨下,同时抬眸,尖声质问承影:“承影!我叫你去回春派接人!你是怎么接的!”她眼中恨意疯狂:“是不是回春派那群人!是不是那群低贱的凡人把无妄弄成这样的——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碎尸万段啊啊啊!”   承影颤抖了下唇,轻声说:“不是的夫人。让少宗主这样的人,是谢应。”   刹那间天地寂静。   宗主夫人所有的嘶喊咽在口中,身躯颤抖像是风中白花,手指痉挛,最后死死抱住殷无妄,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中,呜咽大哭出声。   殷列彻彻底底僵了,见到垂死的殷无妄都没有一丝变动的表情,如今出现一丝裂痕:“谢应?你们为什么会遇上谢应?!”   前面无论是殷关殷献二人、还是紫金洲四人的死,都是出自仙盟之手。谢应未曾露面,坐在霄玉殿,在背后布局下棋。为什么他所有子嗣里最不成器的废物,会遇上谢应。   承影汗涔涔,如实说道:“回宗主,谢应是去调查紫霄一事的。我们在那撞上他后,他重伤少宗主。让您明日去霄玉殿,见他……给出一个解释。”   殷列愣住:“紫霄一事?!”   承影畏惧地点头。   殷列眦目欲裂:“你们去了回春派?”   承影完全不知道宗主为什么震怒,颤声说:“对。”   殷列只觉得气血攻心,回过头,快步走过去,抓起宗主夫人的衣服,逼着她仰头,质问:“是不是你让殷无妄去回春派的!是不是你!”   宗主夫人身躯颤抖,可是这一次却没说话了。   她在偶然一次偷听殷列和秦家的谈话中,知道紫霄之事。怜惜自己天赋低下的幼子,便偷偷让他去回春派试试运气,洞虚修士陨落留下的秘境,放眼天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谁能想到……会出现今天的事。   殷列险些要被她气吐血:“贱人!你知不知道,我这一次要被你害死了!”   秦长熙在一旁沉默很久,才出手,用扇子虚虚拦住他说:“殷宗主别冲动,依我之见,谢应唤你去霄玉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殷列眼睛充血:“谢应心思难测,喊我去霄玉殿,怕不是有去无回?!”   秦长熙道:“不会的。”他打开折扇,银色面具下的唇勾起:“殷宗主你可能不知,谢应早在百年前入十方城时,无情道便碎了。这闭关的一百年。”他微笑,一字一字道:“怕不是从头来过。”   殷列愕然,瞪大眼:“你说什么,谢应的无情道碎了?”   秦长熙微笑,点头:“对。哪怕谢应天赋绝伦,毁道重修,再至巅峰。如今估计也不会和九大宗直接争锋相对。这一次,我陪你去霄玉殿。”   *   玉清殿,厢房。   言卿洗完澡后,披着件黑衣就出来了,坐在谢识衣对面,看着焉儿吧唧的不得志,笑个不停,撑着下巴,拿手指戳它:“哟,这不是不得志吗,怎么一个时辰不见,变哑巴了?”   不得志见到他,一直无法无天作威作福的红眼睛硬生生挤出两滴泪来。   翅膀一扑、身体一滚就钻回了他袖里,自闭到好像再也不愿意出来面对着这残酷的人世间。   言卿哈哈笑了两声,随后抬头,好奇地问谢识衣:“你对它做了什么。”   谢识衣似乎也真的是陪言卿玩够了这无聊的戏码,抬起手打算把覆盖在眼上的白绫解下来,冷漠道:“你自己养的,问我?”   言卿对他这理所当谈的态度非常震惊:“我把我的蝙蝠放你手里一会儿,回来它就焉了,这不能怪你?”   谢识衣满是嘲意笑了一声。   言卿翻了个白眼。果然,他和谢识衣以本性相处,没两句就会吵起来。   谢识衣估计是几百年没有自己动过头发了,加上言卿当初打结的时候刻意绑得花里胡哨。解了一会儿也没解开,几不可见皱了下眉。   言卿见状,趴在桌上笑个不停,随后懒洋洋开口:“仙尊,需要帮忙吗?”   谢识衣没有搭理他。   言卿手撑在桌上,站起来,俯身过去,吊儿郎当说:“幺幺,做不到的事别逞能啊。”   他刚从寒池出来,发丝还是湿的,带着似有若无的梅花香。脖颈和手腕被纯黑的衣袍衬得越发白,调子拖得很长,满是戏谑的味道。呵出的气却湿、淡、如雾气氤氲。   谢识衣的动作停住了,薄唇紧抿。   言卿往上看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把他的手腕拽下来:“你真是年少不知头发贵啊。”   言卿帮他解开自己当初玩闹系上的白布。   谢识衣的几缕发丝缠到了他的指间。窗外寒光映雪,殷色梅花飞舞飘零。屋内烛火乱晃,言卿将白布解开时,谢识衣也缓缓睁开眼。   他眼中的青雾之色散了很多,露出原本色泽来,深黑、幽冷,宛如经年落雪的夜。   煌煌灯火月色里,言卿手中握着白色的长带,身形挺拔高秀,低下头笑意盈盈。黑衣墨发,腕上的红丝蜿蜒到了桌上。   这样安静和睦的氛围,言卿一时间也心情好起来问道:“那我之后怎么办?就一直在你的玉清峰修炼。”   谢识衣说:“你先把丹田重塑。”   言卿:“怎么重塑。”   谢识衣垂眸说:“手给我。”   言卿:“哦。”   他把右手伸了出去,谢识衣的指尖浮现一点白色的星芒来。他的内力是霜雪般的冰蓝色。现在的白色星芒,是神识。   按理来说,化神期修士的神识灌入身体内,言卿一个炼气期最差的结果就是爆体而亡。   但是谢识衣没骗他,言卿一点都感觉不到疼。暖流一般,轻柔地蔓延四肢百骸,再汇入丹田,将原身破损不堪的丹田粉碎。之后,灵力又在里面重新凝聚、重新筑巢,似春风微拂。   洗精伐髓,丹田重塑后,言卿整个人都感觉获得新生。   谢识衣鸦羽般的睫毛垂下,声音平静说:“你如今在忘情宗的身份,并不能够参加青云大会。”   言卿眨眼:“为什么?青云大会不是面向天下人的吗?”   谢识衣:“你若到外场与天下散修一起比试,很麻烦。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忘情宗弟子。”   言卿:“我怎么觉得后者更麻烦呢?你们要求好高啊仙尊。”   谢识衣说:“你既然是我的故人。资质灵根,宗门就不会对你要求过多。”   言卿:“……”那么正常的话,他怎么就越听越不对劲呢。   谢识衣:“明日我去见一次宗主,帮你问问,故人。”   言卿讪讪一笑道:“你明日不是要去霄玉殿见殷列吗。”   谢识衣道:“我只是让他去霄玉殿给我答复,没说我会亲自见他。”   “哦,合着你之前是说见殷列是假的。”言卿想了想,没忍住笑出来,认真道:“谢识衣,你这些年结的仇家是不是很多。”   谢识衣说:“或许。”   他起身,厢房内的窗都静静关上,隔开风雪。   “丹田重塑后身体虚弱,你该睡了,故人。” 第24章 不悔(十)   用化神期顿悟的天地感知,从头开始修行,言卿筑基结丹结婴就跟喝水一样简单。没修行一会儿,他就嫌弃无聊打算出去玩。   玉清峰空无一人飞鸟难越,在偌大的忘情宗像是单独开辟出的一处静地。   谢识衣身居高位,又闭关百年,其实手上的事要处理的事并不少。   言卿一个人不想去打扰他,干脆拎着不得志在梅林里转。他把不得志拽出来,幸灾乐祸问道:“来,说说,你为什么那么怕谢识衣。”   不得志抖抖翅膀,非常郁闷:“不知道,反正本座看到他就怕!你不要再把本座丢给他了!”   它说完,按捺不住,直接远离言卿在空中大展翅膀、沐浴太阳。   言卿吐槽:“你真的是一只蝙蝠吗?”   不得志偏头:“你说啥?”   言卿没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   玉清峰通向外界的只有一座悬桥。山崖险峻,流风回雪。那群人就站在树的影子里,扒拉着枝丫,你推我攘,踮起脚往这边看。形容之古怪,让言卿不得不注意。   言卿干脆从玉清峰走了过去。   他出现在悬桥上的时候。   还在推攘的几人魂都吓没了,一个不留神,惨叫一声,齐压压地摔倒在了地上。   言卿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他穿着一袭青衫,走过去,立在雪中问道:“敢问诸位是在做什么?”   几人都穿着忘情宗弟子的衣袍,修为在金丹元婴期,放在外面也都是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可见到言卿的瞬间,却都脸色白了,磕磕绊绊说:“师、师兄,我们就想看一眼,不做别的。”   言卿挑眉:“看一眼?”   其中一少年憋半天,小心翼翼开口:“对,我听练武台那边有人说谢师兄回来了,就想来看一眼是不是真的。”   “哦,这样啊。”言卿点点头,然后给他们指路:“是真的。现在人应该在玉清殿里,不过你们在这里怎么能看得到他——要不我带你们去?”   少年先是大喜后是大恐,眼睛瞪直,慌忙摆手:“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师兄。玉清峰是清净之地,我们看看就好。”   言卿见他这样子,心里有点痒痒。   其实他还挺好奇谢识衣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的。   就回春派那几波人的表现来看:承影对谢识衣是恐惧大于一切,天枢对他是又爱又敬,而衡白则纯粹只有崇拜。这三人都是长老。   同宗的、不同宗的,年轻的、老的,截然不同的态度。   言卿想到这里,也就直接问了,似笑非笑:“我可以冒昧问一句吗?你们谢师兄平时是个怎样的人?”   几位弟子还沉浸在谢师兄回宗门的欣喜中,就突然被言卿这个话题给问住了。   “啊?”   言卿重复:“你们谢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几位弟子面面相觑,虽然眼前的青衣修士只有炼气期修为,但是他是从玉清峰走出来的,他们一点都不敢怠慢。听言卿重复两次后,为首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开口说:“师兄,我们才拜入忘情宗也没有多久,还没见过谢师兄。不过谢师兄是宗门首席弟子,天赋出众,百年前夺青云榜第一。又是仙盟盟主,专门惩恶扬善、斩妖除魔。想来也是君子般清风霁月的人物。”   他说完,嘿嘿笑了两声,眼中全是对偶像最为赤诚的崇拜。   其余人附和说。   “对对对,谢师兄如今还未满三百岁,依旧可以参加青云大会。如果这次他还愿意出手,那青云榜怕是要创下新纪录、一人连任两届榜首。”   “你在说什么呢你!谢师兄现在都化神期了,又是仙盟盟主,哪可能再参加青云大会!”   几个少年吵吵闹闹,但是朝气蓬勃,像雪地新生的竹,眉眼间全是意气风发。   言卿从他嘴里听到有关仙盟的描述后,默了片刻,大概能猜出这世上大部分对谢识衣的评价了。   说来也是离奇,他一重生居然直接接触到的就是天枢、紫霄和镜如玉他们。一个个不是资历深厚,就是位高权重。所有关于谢识衣的谈话都讳莫如深。   以至于言卿对仙盟的第一印象,就是冰冷残酷——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生杀权力。   实际上,对仙盟有这种印象的只有极少数人。在正常人眼中,仙盟就是一个为了诛灭魔种成立的机构,护天下太平,正气凛然、令人敬仰。   普通作乱的魔种都有修真世家子弟去伏诛。   仙盟出手诛的魔种,往往都是九宗三家内其他人不敢动的人。   它是一柄无声盘旋上重天的刀,寒光震慑所有人。   可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一眼。   估计在这群忘情宗少年弟子的眼中:他们的谢师兄就是个一心向道,清冷出尘,干干净净的天之骄子。完全没想过这样的权力下,多少鲜血多少倾轧。   想法单纯,却赤诚。   言卿终于找到了点属于上重天的感觉,并深以为然——对啊,仙家之地天下大宗不就该这么积极向上嘛!大家一起修行一起历练一起和和谐谐参加青云大会!他之前回春派遇到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重活一次的少城主嘴角勾起,毫无违和感地融入其中。言卿套近乎:“你们几个都是什么峰的啊?”   为首的少年腼腆含蓄地说:“回师兄,我叫明泽,来自静双峰,他们都是和我同师门的。”   静双峰,也是忘情宗的十大内峰之一。   言卿摆手,对着这群和他现在差不多的少年笑道:“你们不用叫我师兄。到时候我拜入忘情宗可能还要叫你们师兄呢。”   明泽一时间傻眼了:“啊?”   其余人也是,齐刷刷:“啊?”   明泽难以置信:“您,您还不是忘情宗弟子?”   “是啊。”言卿点点头,眼眸一弯:“初来乍到,以后请多多包涵。”   明泽伸出手,颤巍巍指了指他后面的玉清峰:“那,您……您是怎么从玉清峰出来的。”   言卿想了想说:“这个嘛,我是被你们谢师兄带回来的。”   一群人:“……”   明泽看向他的视线更惊恐了:“您难道是谢师兄在外收的弟子?”   言卿:“?”   谢识衣当他所谓的师尊?   做梦呢。   言卿慢条斯理说:“不是,我是你们谢师兄的故人。”   明泽和一干弟子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地:“拜见前辈!”   言卿叹息一声,蹲下身去,指着自己说道:“你们看我这炼气期的修为,能当你们前辈吗,别跪了。我就是和你们谢师兄有一段机缘,然后被他顺便带了回来而已。”   他伸出手去扶明泽,明泽腿还是软的,可是眼睛里的惊吓也还是在慢慢散去,认认真真看言卿现在的样貌。   言卿起死回生又在寒池淬体了一番,现在发黑肤莹,眉眼秾艳,可是唇角弯弯、气质疏朗清透,让人一眼看去就心生好感。   明泽开口道:“你……”   言卿道:“喊我名字就好,我叫燕卿。”   明泽:“……哦,燕卿,你真和谢师兄有一段机缘?”   言卿:“嗯,不过机缘这种事本来就是天机,我也不方便透露一二。”   明泽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忘情宗的午钟响了,浑厚的声音传遍群峰。明泽瞬间直起身体,焦急道:“糟糕,我们该回去了。”他在走前也不忘与言卿打招呼,挠了下头,说道:“如果你到时候真的拜入忘情宗,燕卿,我们学堂再见。”   言卿:“好啊好啊。”   不得志在梅林自由飞翔,飞了半天后,现在终于心满意足扑哧扑哧回到了言卿肩膀上,并惊奇说道:“本座发现了一件事,那里面的梅花根本掉不完,只要有一朵落到地上,树上马上会新长出来!”   言卿毫无感情地敷衍:“哇,耳聪目明,太厉害了。”   不得志眼睛瞅他,随后问道:“你在笑什么?”   言卿打了个哈欠,往回走,懒洋洋道:“没什么,只是一想到我要艳惊整个忘情宗,抢走某位天才的风光,就觉得很爽。”   不得志:“……”这人有病吧。   言卿回房间的时候,某位天才还在主殿。   言卿有了动力,又闭眼修行了一会儿,到达筑基后期后,已经是晚上了。他的丹田是在谢识衣的神识作用下重塑的,前期不稳定,谢识衣会过来帮他照看一二。   谢识衣走进来时,衣袂掠带一身风雪。   寒意还未散布厢房内前,他就已经出手将门窗关闭。   十五连盏的暖烛被点亮,红色火光照得室内温暖异常。   言卿在扯手上的红线玩。这些红线都是被他自己的血染红的。   能够做魂丝的线,必须与言卿本身有羁绊。要么是发丝,要么就是血线。为了不让自己太早秃,言卿只能选择后者。   言卿抬起头,问:“事情解决了吗?”   “嗯。”谢识衣其实并不欲跟他说太多关于仙盟的事,但言卿问了他也就平静答了。   言卿来了兴趣:“殷列说了什么。这次你满意了吗?”   谢识衣垂眸坐下,语气冷淡:“他能把秦长熙带来,答案就不重要了。”   言卿:“秦长熙?秦家?”   谢识衣移开话题,问他说:“你现在什么修为。”   言卿:“筑基……”   谢识衣几不可见挑眉:“筑基?”   言卿说:“你这什么语气?”   谢识衣说:“我以为你最起码今日会结丹。”   按理说应该可以,但他出去玩了。不过言卿想也不想胡扯说:“你懂什么?我这是碎丹田重修,前期会很麻烦的。”   谢识衣抬眸看了他一眼,眼波若洞察一切,却又重新低下去,意味不明勾了下唇:“一直这么麻烦,你怕是艳惊不了整个忘情宗了。”   言卿说:“……你听到了?”   谢识衣说:“嗯。”   言卿:“下次麻烦神识不要伸的那么远。”   谢识衣没理这个问题:“把这个吃下去。”他从袖子里递出一颗玉白色的药丸来。   言卿好奇地眨眨眼:“这是什么?”   谢识衣说:“稳定修为的。”   言卿:“哦。”   他把那药丸吃下去的瞬间,惊奇发现本来筑完基,稍显堵塞炙热的感觉尽然全数消失了。   谢识衣又道:“结婴的前一晚,跟我说一下。”   言卿:“啊?”   谢识衣平静说:“我不在场,不要擅自结婴。”   言卿乖乖应下:“哦。”同时心里奇怪,忘情宗的藏书阁里难道真的什么都有?不然为什么谢识衣那么熟练一切——无论是为他重铸丹田,还是他之后重新修行的每一步。好像将他一切的不适和困难提前预知。   谢识衣轻描淡写说道:“我问了宗主,你若想成为忘情宗弟子,有个最快的办法,就是拜入玉清峰。”   言卿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想也不想:“不要!”   谢识衣停顿片刻,轻笑一声,语气凉薄:“拜我为师就那么不情愿?”   言卿:“说不要就不要,别想占我便宜!”   谢识衣都懒得说,在天下人眼中,到底谁占谁便宜。   言卿正襟危坐,颇有兴趣,跟谢识衣道:“谢识衣,我今天遇到了几个鬼鬼祟祟在外面偷窥的静双峰弟子。你们忘情宗的学堂是个怎么回事。”   谢识衣抿了唇:“浮台学堂,初入宗门的弟子都会进里面去学习一年。”   言卿:“那你去过吗?”   谢识衣:“没有,我当初拜入忘情宗,就成了一峰之主。”   谢识衣几乎是一眼看穿他所想。重生后的言卿就跟完全放飞自我一样,随心所欲,情绪想法毫不遮掩。   “你想入浮台学堂?”   言卿点了点桌子,微笑:“没错。”   谢识衣道:“浮台学堂教的是门规戒律,教的是三千道法。你去听这个做什么?”   言卿:“总得走个流程吧。天枢长老是哪座峰的啊,你给我记名到他那里。”   谢识衣幽冷的眸子看他一眼:“你问过天枢的意见了?”   言卿想了想天枢那个慈眉善目老好人的样子,点头说:“问过了。”反正问和不问都是一个结果吗。   谢识衣很少回宗门,与清净苦修的年少时代隔了百年。所以完全不能理解言卿为什么会愿意去浮台学堂。甚至如果不是言卿提起,他根本就记不得忘情宗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不过他还是开口:“言卿,三件事。一不要惹事,二不要下山,三……”谢识衣语气清冷说:“不要打着我故人的名号在外招摇。”   言卿:“?”   你到底是对故人两字有多大偏见啊! 第25章 浮台(一)   “还打着你的故人名号招摇,谁稀罕。”   言卿嘀嘀咕咕,手里拿着一根被他随手扯下来的梅花枝,往外面走。   他来忘情宗的几天,一直待在玉清峰,现在可算是得了弟子令牌能够出门逛了。   忘情宗非常大,天枢的峰是三百座外峰之一的雁返峰。   天枢知道言卿要拜过来时,正在炼丹,一个手抖直接把炼丹炉给炸了。所以言卿到雁返峰时,看到的就是他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乱七八糟、脸上黑成一片的模样。   这阵仗把言卿都给看呆了,他斟酌一会儿用词,才忍笑道:“天枢长老,我知道你很高兴见到我,但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吧。”   天枢满脸都写着“高兴”:“燕小公子啊,你怎么突然想着拜入我这——你不是来忘情宗和渡微合籍结成道侣的吗?”   言卿略加思索,给出了一个能让天枢信服不已的理由:“我也想啊,可渡微仙尊看不上我,我能怎么办。”   天枢听完这话完全在意料之中,又是重重地叹息一声:“算了,你随我来吧。你就暂时记名在我这里,我当个你名义上的师父。”   言卿:“好的,谢谢长老。”   再去前取弟子服饰佩剑的时候,天枢同他说道:“刚入宗门的弟子都要去浮台学堂修行一年,浮台分为天地玄黄四个教室,以你的资质应该只能进黄阶教室。”   言卿好奇地问:“那教学的老师都是些什么人啊?”   天枢没好气说:“还能有什么人,宗门里面元婴期的师兄师姐教你就绰绰有余了。”   言卿卖乖道:“长老说的是。”   天枢又耐心叮嘱:“在浮台学堂,除却日常修行、有时也会被带下山去除魔。你修为低下,躲在师兄师姐身后就行,不要伤着自己。”   言卿:“好的长老。”   天枢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来也巧,你这一次浮台学堂的领事长老,就是衡白。”   言卿没忍住笑出声来,意味深长说:“哦,那可真是太巧了。”   天枢无语地看他一眼,让他拿了东西赶紧离开。不过这小娃毕竟是自己带过来的,在言卿离开雁返峰前天枢又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道:“燕卿,记住,以后说话要记得审时度势,千万不要口无遮拦!!!”   “好的长老,谢谢长老。”言卿换好衣服后,把玩着手里的令牌往浮台学堂走。   浮台学堂取名浮台也是有原因的,它立在几座山峰围起来的空地上,犹如一座浮岛,遍地仙葩、翠竹丛生。   言卿走过去的时候,刚好赶上衡白在上课。   离开玉清峰,那真的就犹如大地回春,一下子从隆冬踏入仲春。窗明几净,阳光从青翠欲滴的竹叶上清晰而下,明晃晃照着白色石阶。   衡白的声音也慢悠悠从里面传出来:“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1]   言卿走上前,非常自如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衡白作为一峰之主大乘修士,是因为太年轻资历不够才被扔到这浮台堂做领事,本意上就不情不愿,所以教学也是直接拖着调子对着书念。   听到敲门声,衡白紧皱眉头非常不爽道:“谁?”   言卿直接推门而入,笑吟吟道:“衡白长老,我是新入宗门的弟子,过来报道。”   衡白本来白眼都要翻到天上,结果转过头去看到言卿的脸,一下子眼珠子没转过来,僵住,翻白眼差点把自己翻晕过去。   言卿憋住笑,又喊了他一声:“长老?”   衡白总算把眼珠子转回来,拔高声音:“燕卿?!”   言卿深沉点头:“对,没错,是我。”   衡白:“……”真的好想把手里的书丢到那张脸上。   教室里静坐着的学生们都愣住,抬头望去。就见门口的人穿着忘情宗的衣袍,玉冠、白衣、蓝纱。手腕上系着错乱的红线,肩膀上停着一只黑色蝙蝠,明明是非常诡异的画面。   可是那人皮肤莹白,唇角弯弯,桃花眼带笑,说不出散漫风流。周围的竹叶潇潇碎落金光,落入他眼底,好像漾开春色无限。一人风姿成画。   衡白看到言卿就牙疼牙酸,冷着脸:“你怎么在这里?你难道不应该在玉清——”他舌头一咬,改口说:“反正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言卿晃了晃自己的弟子令牌:“衡白长老,我作为忘情宗新入宗的弟子,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衡白警惕:“新入宗??你拜入了哪个峰。”   言卿:“雁返峰啊。”   衡白:“……”他迟早要被天枢这忘情宗名扬天下的老好人气死!!   言卿往里面望了望,道:“好多人啊。衡白长老,你怎么还不让新弟子进去?”   衡白气得书都念不下去,眼不见心不烦:“进,进来给我闭嘴好好听课!”   言卿:“哦。”   教室内弟子:“……”   他们是近乎惊悚地看着这位样貌出众的新弟子走进来的。   言卿其实对书院生活并不陌生,毕竟上辈子他也在登仙阁学习过一段时间。说来也巧,那时候他和谢识衣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处,这一次没想到居然是同样的地方。   不得志进来后,非常自觉地飞到了窗边。言卿坐下时,窗外一片竹叶落到桌上,他用手指轻轻捡起,轻轻一笑,一时间觉得时光好像都慢了下来。   衡白读了两句,发现有言卿在这间教室根本读不下去了,干脆把书合上,跟大家吩咐道:“这两天你们回去都好好准备一下。后天宗门会给你们派任务下山。我辈修士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但是魔种觉醒时凶恶异常,你们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到时候宗门会给你们发放护身符,若遇到危险,就打开它。”   下山的消息立刻冲淡了言卿所带来的震惊。   教室里的弟子兴奋起来,交头接耳,眼中满是振奋。   有人提问:“那长老,我们这次是去哪里啊?”   衡白不以为意说:“不知道,反正到时候宗门会通知你们的。”   领事堂分给这群新弟子的任务,基本都些难度简单、轻而易举的基础任务,给他们长点阅历罢了。像衡白这样的一峰之主对这种都是嗤之以鼻的。   言卿完完全全没想到,还没听几节课呢就接到了任务。下课后,他周围的同学都过来和他打招呼。   同学们非常热情:“燕兄哪里人士啊?”   言卿如实道:“回春派。”   同学们:“……”啊,回春派??这是什么地方?上重天还有这个门派??   同学只能露出尴尬地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说:“哦哦回春派啊,回春派挺好的挺好的。”   同学们再接再厉:“燕兄现在什么修为啊?”   言卿继续如实:“刚刚筑基。”   同学们:“……”   同学们继续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哦哦筑基啊,筑基挺好的挺好的。”   衡白听完他们的对话,忍无可忍道:“下了课还在教室停留什么!都先回去,准备两日后的下山!燕卿留下!”   同学们面面相觑,作鸟兽散。   衡白在弟子离开后,也就不端着姿态了,直接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燕卿面前,翻个白眼,阴阳怪气道:“怎么?被谢师兄赶出玉清峰了?”   言卿关心老师:“衡白长老,别老翻白眼,要是眼珠子转不回来,很尴尬的,就像刚刚一样。”   衡白面色扭曲,气急败坏道:“燕卿,你既然入了忘情宗,就先给我学会尊师重道!”   言卿诚心诚意:“哦,好的。”   衡白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就来气:“你这是什么态度?怪不得被谢师兄赶出玉清峰!”   衡白森森说:“我知道你出身低微、资质也不行,能拜入忘情宗全看在谢师兄面子。但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既然谢师兄把你赶出了玉清峰——这桩婚事我劝你烂在骨子里!”   言卿尊师重道:“站着不累吗长老,坐下慢慢谈吗。”   衡白本来又想翻个白眼的,又想到言卿前面的话,硬生生眼珠子转到一半强制往下落,面无表情坐到了言卿对面。   言卿盯着他看了半天,笑起来:“长老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了人间那些大富大贵人家里的丫鬟。”   衡白拍桌而起:“你说什么?!”   言卿慢悠悠接道:“然后你们谢师兄就是富贵人家里的大小姐。”   衡白:“……”   衡白青筋暴跳,森森道:“燕卿,你是不是活腻了!”   言卿:“不像吗?你看看你们谢师兄,那身份,那样貌,那名声,活脱脱一个冰清玉洁的金枝玉叶啊。”说完他指了指自己,意味深长:“然后我,是你们金枝玉叶大小姐招上门的赘婿。”   衡白气到失声:“……”   言卿之前在回春派,以为自己拿的是龙王归位剧本,没想到是赘婿剧本。哈哈哈。居然也挺好玩。   他越想越有道理:“你们天下第一宗的大小姐被我灌了迷幻汤,死活要把我招上府。然后你们这群丫鬟小厮都看不起我,轻我贱我,侮辱我。但你们不知,其实……”他放低声音:“我,你们的姑爷,是个绝世天才。”   衡白:“……”衡白怒发冲冠:“燕卿!”   言卿拽着不得志往下低头,躲过了衡白震怒而散发的威压,笑嘻嘻:“开个玩笑嘛。”   衡白告诉自己要冷静,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说:“好啊天才。两日后的宗门历练,可千万别被魔种吓破了胆。”   言卿看着衡白愤然拂袖而去的背影,扯着不得志的翅膀,笑了笑,嘀咕一声说:“我这辈子还没怕过魔种呢。”   一般都是魔种怕他。   他的魂丝简直就天克魇。   说到魇就要想到那位魔神。   魔神男女同体、生于混沌,但是在他身边最常用的两种形态,就是苍老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甚至在和言卿长久的接触中,祂也琢磨出了最合适的样子。是个藏在雾里,穿着银色长袍的苍老女人。一半脸全是白骨,红唇殷红如血。魔神最独特的是眼睛,天地间最为纯粹的碧绿色,碧色竖瞳仿佛洞彻灵犀,样貌狰狞阴森,一如噩梦里无法挣脱的梦魇。   两日后,宗门也终于发来了任务。   同时言卿得到了他的第一笔月俸。天下第一宗就是出手阔绰,新入门的外峰弟子,一月竟然也有一百极品灵石。   不得志看得鸟都傻了,把言卿的荷包抢过来。一块一块用牙齿咬,同时感叹不已:“我滴乖乖,怪不得人人都想拜入忘情宗。”   言卿在读玉简里的任务:南泽州外清乐城有一世家公子在洞房花烛夜被新娘杀害。剥皮拆骨,血溅房梁。新娘翻窗离去,不知去向。但就她那样生食人肉的做法,确认是魔种无疑。   新入宗门的弟子,第一次接触魔种,任务都不会太难。   新娘即便体内的魇彻底觉醒,到底也还是凡人。   言卿把玉简收起,完全当这次任务是去山下游玩。   不得志牙齿都咬痛了才念念不舍地把灵石还给言卿,说:“这就是赘婿的待遇吗?”   言卿噗嗤笑出声:“你知道赘婿是什么意思吗?”   不得志挥挥翅膀,颇为自得:“本座当然知道,我看过不少话本,就是小白脸嘛。”   言卿摇头否定:“不,小白脸是吃软饭的,我不是。”   不得志:“啊?”   言卿想了想道:“虽然我修为不行、资质不行,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什么也不做,每月就靠宗门发的一百灵石过日子。但,我不是小白脸。”   不得志:“为什么?”   言卿说:“我有尊严。”   不得志:“……”言卿走到一半,又遇到了明泽。   明泽是内峰弟子,在浮台学堂天阶教室和他不是一个班。   明泽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视线落到言卿手里的玉简后高兴道:“燕卿兄这次接的也是清乐城的任务?”   言卿点头,同时提出困惑:“明泽兄,我有些奇怪。这清乐城是个凡人居住的城镇吧,为什么任务会传到忘情宗来?”   明泽笑了笑说:“燕道友有所不知,南泽州外的凡人城镇都隶属九大宗门下。而且这次的死者身份有些特殊,死者是孙家人。孙家是清乐城的第一世家,祖上有位先祖天赋出众,如今是浮花门的一位长老。”   言卿:“浮花门长老?”   明泽点头道:“没错,浮花门。”   言卿笑了下,心道:那他和浮花门还真是缘分不浅啊。   回玉清峰后,言卿自然而然把这件事跟谢识衣说了。   “我这次下山是宗门硬性要求的,不算违约吧。”   谢识衣垂眸,平静道:“你想去吗?”   言卿斩钉截铁:“我想去。”   谢识衣定定看他,眼眸漆黑透亮,烛火雪色下似有幽紫之色。   言卿语重心长说:“谢师兄,除魔卫道是我辈分内之事,勿以善小而不为啊。”   谢识衣淡淡问道:“任务是什么?”   言卿复述了一遍:“清乐城有个新娘洞房花烛夜,体内的魇苏醒把新郎杀了,这次的任务就是去捉拿她。”   谢识衣甚至没对这件事发表一句看法,只问道:“你现在什么修为。”   言卿道:“金丹……”言卿为自己怠慢修行感到些许羞愧,对上谢识衣的眼眸,又补充了句:“金丹圆满。”   谢识衣微愣:“你要结婴了?”   言卿:“嗯,快了。”   谢识衣几不可见皱眉:“我帮你跟宗主说一声,这次……”   言卿不假思索说:“不,我需要历练。”   谢识衣看着他,沉默很久,轻描淡写道:“我陪你去。”   言卿:“……”   言卿:“?”   言卿人傻了片刻,最后差点笑喷了:“你陪我去?谢识衣,你陪我去清乐城诛灭这个新娘?!”   放眼整个修真界,能让谢识衣出手杀的人都没几个吧。   这个人类魔种何其有幸,能让仙盟盟主亲自动手。   谢识衣见他笑成这样,语气冷淡疏离之极:“这是你的历练,我不会出手。”   “哦。”言卿笑够了,问正经问题:“你怎么陪我去?”   以谢识衣现在的身份,真要出现在清乐城,那他们还历练个屁啊。   “新娘、新娘。”言卿念着,忽然眼里浮现笑意,道:“幺幺,你还记得我们在黑水泽的那一次吗?”   谢识衣冷冷看他。   言卿把嘴里的“要不这次你扮新娘,你一次我一次”咽下去,轻咳一声,端正坐好说:“谢识衣,你穿过忘情宗外门弟子的衣服吗。”   谢识衣没说话。他一入宗门就是玉清峰峰主。名为首席弟子,实际上地位尊贵无比。从未去过浮台书堂,三百外峰估计都懒得踏足。自然没有像言卿这样一步一步从外门弟子做起。   言卿再度斩钉截铁说:“那就这样定了!我们明天就一起下山吧,组队去伏诛魔种!”   谢识衣轻轻一笑,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之意:“魔种?”   言卿眨眼道:“你不觉得你的玉清峰冷得很吗?闭关百年,也得歇歇吧仙尊,不如也出门走走。”   谢识衣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神色在光影间看不分明。   第二日的时候,言卿还是说动了谢识衣。   实际上他百年后重见谢识衣,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谢识衣身上似乎带着霄玉殿万年未散的风雪,容颜越发出众的同时,气质也越发冰冷。   他让谢识衣变成少年时的样子。玉清峰落雪落梅的回廊上,谢识衣静静抬起头来的一刻,言卿恍惚了很久。   谢识衣手里握了把木剑,墨发垂腰,若芝兰玉树。忘情宗外门弟子的衣衫就是简单的白和蓝,素静典雅,完全不同于鲛纱魄丝的华贵冰冷,让谢识衣整个人也如同从神坛走下,变得不那么遥远。   他抬眸的一瞬间,好像刹那岁月流转,回到两百年前,一切争吵、一切生离、一切死别都未发生时。   言卿笑起来,声音很轻喊了声:“谢识衣。”   十方城对言卿的描述总是离不开阴晴不定和喜怒无常,说他性格古怪、爱好残酷,喜欢手敲头骨听声响。   实际上,言卿并不喜欢头骨,也不喜欢那种声音。   只是当时初入魔域,一个人坐在万鬼窟的尸骸上不敢合眼时,用手指敲过白骨,发现那声音轻轻响,竟然像极了十五岁那年屋檐下的铃铛。   于是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里。   言卿就赤足坐在白骨山上,任由指间染血的红线长长曳到毒蛇横生的旷野。   红衣翻卷,墨发披散。苍白的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白骨,垂下眼睫,一声一声,听至天明。 第26章 浮台(二)   宗门专门为他们准备了云舟。   初入宗的弟子们年岁都不大,第一次下山,兴高采烈,缠着衡白问东问西。   “长老长老,魔种都长什么样子啊?”   “长老长老,我们这次要去多少天啊?”   衡白白眼又翻到天上,没好气:“魔种长什么样你们自己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要去几天不全看你们多久完成任务?问我干什么?”   衡白对这群小兔崽子一点耐心都没有,一个一个把他们拎上飞船。   他堂堂大乘修士,不就是年纪小了点吗!宗主居然说他性子躁,把他丢来这劳什子学堂磨砺一年!真是耽误他时间!   衡白不屑道:“就一个凡人魔种,你们要是这都搞不定,可以直接从九千九百阶上跳下去了。”   弟子恹恹道:“哦。”   衡白赶着回去,结果一转身,肩膀就被人虚虚搭上了。   有人用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调子问他道:“衡白长老,我们这次有没有带队的师兄师姐啊?”   衡白青筋跳动,他现在听到言卿的声音就来气,怒道:“区区一个凡人魔种,还需要带队?我看你脑子……”他喉咙里那句“脑子被驴踢了吧”硬生生噎了回去,抬头的瞬间,活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言卿唇噙笑意,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衡白长老,衡白长老……”   衡白长老根本就看不到他,只是惊悚地看着言卿旁边的人。   谢识衣在看手里的木剑,他垂眸时黑而长的睫毛覆盖下,将眼神遮住。明明是简单素雅的忘情弟子衣衫,可在谢识衣身上似乎就自带一种清冷出尘的感觉来,像晨雾、像朝露、又像疏离遥远的风。   衡白觉得自己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楚了,晴天霹雳:“谢谢谢谢,谢师兄……”   谢识衣已经很久没用过木剑,他拿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习惯,手指微动,便将木剑直接粉碎,白色的碎屑自指间簌簌落下。听到衡白的声音,谢识衣抬头,漆黑的眼眸纯粹寒冷,视线遥望过来。   “……”   衡白只觉得腿软,在他噗通一声就要跪下去时。是言卿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懒洋洋道:“衡白长老,云舟什么时候出发啊。”   衡白没理他,只愣愣地看向谢识衣,在震惊和畏惧过后,眼里涌现出浓浓的狂喜和崇拜之色来,兴奋道:“谢师兄,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是要出宗吗?”   谢识衣淡淡道:“去清乐城。”   衡白怀疑自己耳朵聋了:“清乐城?!”   言卿一直被无视也不尴尬,在旁边帮忙补充说:“对啊,这不是清乐城有个新娘子变成魔种了吗,谢师兄下山除魔卫道。”   衡白真想狠狠瞪言卿一眼叫他闭嘴,但是碍于谢识衣,只能憋着,整个人难以置信地道:“师兄,你去清乐城干什么?”   谢识衣淡淡一笑,音色却冰冷,漫不经心道:“你是耳朵不好使吗?”   衡白:“……”   言卿在旁边没忍住哈哈哈笑了出来。衡白遇上他俩,真是处处吃瘪。   言卿憋着笑,幸灾乐祸对衡白说:“衡白长老,下次麻烦你们家姑爷说话时,也请你好好听听。”   衡白对敬重敬仰的谢师兄生不起脾气,被怼完只觉得羞愧。可一听言卿说话就炸,马上咬牙狠狠瞪他:“你这人还要不要脸!”   这画面还真的诡异的和谐——真就是《仙门赘婿》。   没皮没脸的草根姑爷,冰清玉洁的宗门大小姐,还有一个大小姐旁边愤愤不平的丫鬟。   言卿心里笑疯了,还想嘴欠说一句什么,但已经被冰清玉洁的“大小姐”拽着离开。   “等下!谢识衣,你干什么?你走慢点!你扯到我头发了!”   言卿惜发如命,但谢识衣这人从来我行我素。他只能被迫跟上谢识衣的步伐,一边护着头发一边叫嚷。   言卿抬手时腕上的红丝落了下来,随着山风游曳。前方的谢识衣虽然没有回头,但是步伐还是放慢了点。两人的衣袂在霞光里翻飞,都是高挑的身形,气质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相融。   衡白本来还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言卿简直就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畜生!可抬头看到二人离去背影时,一瞬间,愤懑和抱怨僵住了。   前方,言卿终于把头发救了回来,又有点好笑又有点好气,咬牙切齿跟谢识说了句什么。谢识衣微低头,安静听他说,听完唇角似有若无弯起,带点凉薄讥讽之意,抬眸与言卿对视。落崖惊风,白花卷过长空。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光和影仿佛都成了背景,只剩彼此,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熟稔到灵魂深处。   衡白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他这位立于上重天神坛上的首座师兄,有了那么一丝烟火气,有了那么一丝真实。   言卿这次坐的云舟和第一次坐的完完全全不能比。   上次从回春派来南泽州时乘坐的云舟,绝对是整个忘情宗最贵的了。   现在这个,要啥没啥,连个单独的空间都没有。   言卿左看右看,最后假惺惺说:“幺幺,跟着我真是委屈你了。”真不怪衡白把他视为眼中钉——瞧瞧忘情宗的金枝玉叶跟着他过的是什么落魄生活!!   然而他这边《仙门赘婿》都演了第三集 私奔了,谢识衣依旧一个眼神都没给。   甚至金枝玉叶轻轻笑了下,冷冷说:“你脑子里想的,最好别说出来,也别让我知道。”说完往云舟顶楼走,步下银辉寒光沉沉浮浮,直接与众人隔开一个屏障。   言卿:“……”   言卿看着他的背影就离谱:“你这真是来陪我历练的?”   云舟行驶了一天到清乐城。从其他弟子的交谈中,言卿也把事情仔细了解了个遍。死者姓孙,叫孙和璧,是清乐城孙家的二少爷。新娘则是清乐城另一名门望族,章家的五小姐章慕诗。在外人眼中,孙章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谁都没想到洞房花烛夜会发生这样的人间惨剧。   赶巧的是,他们到来时,清乐城正值仲春之岁,满城的花都开了,车如流水马如龙地举办着浮灯节。因为城中这一起血腥残酷的命案,人心惶恐,浮灯节暂时搁置。   大街小巷上空无一人,却挂满了来不及拆卸的彩灯。一盏一盏,接连鳞次栉比的楼阁,浩如烟海,形成繁华热闹的一派盛景。   他们自云舟上走下时,正是晚上,灯市照夜如昼。   知道来人是忘情宗弟子后,孙家家主带着一群儿女家仆,十里相迎。他们一群人没有师兄师姐带队,明泽作为唯一的内峰弟子,自然而然成了领头人。   孙家家主拱手作礼,恭恭敬敬:“参见各位仙长!”   他旁边的美妇人体态丰腴,这几日估计一直在哭,眼睛还是浮肿的,见到他们也盈盈一拜:“妾身见过各位仙长。”   明泽点头出声道:“你先带我们去看一看那魔种作案的地方。”   孙家家主诚惶诚恐:“是,各位仙长随我来。”   言卿走在最后面,对身后清乐城满城的灯火非常感兴趣,频频回头望。其实他以前居住的红莲之榭也有很多灯,不过那些灯都是蓝色的,幽森森燃在白骨上。并非言卿审美奇葩,是他身边那个老太监脑子就有病——认为言卿当时那形象只能配这种奇葩的场景。呵呵。   言卿念念不忘地收回视线道:“谢识衣,等诛完魔种,我们去浮灯节上逛逛吧。”   谢识衣只是为了陪他结婴而已。他连调查紫霄之死都是那样冷酷的态度,更别说清乐城这么起新娘命案。没理言卿的建议,只平静问道:“你大概多久结婴。”   言卿想了想:“我觉得,大概两三日内可以成婴?”   谢识衣:“嗯。”   言卿左顾右看,又问:“你进来有察觉到魇的气息吗?”谢识衣是仙盟盟主,又是化神期修士,可能都不需要到清乐城,千万里之外都能诛杀那个新娘。   谢识衣闻言轻轻笑了下,语气却凉薄得让人心惊:“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历练吗?问我干什么。”   言卿:“……哦!”   言卿开始了他“梦寐以求”的历练。   为了让修士们方便调查,孙章二人新房至今保持原样。   推开门的瞬间,那恶臭腐烂的味道一下子让不少第一次下山的弟子脸色青白,转头干呕起来。言卿往里面看,入目就是铺天盖地的血。血溅到地上,溅到桌上,溅到床上,溅到房梁上。孙二公子的尸体躺在喜床上,被啃得已经只剩一具骷髅架子,脑袋被撕下一层皮,腐烂发胀,蛆在残余的血肉里涌动。   除了血之外,地上还有很多黄黄白白的不明东西,像是人的脑浆。   场景凶残血腥,犹如人间地狱。   孙夫人悲从中来,又拿起手帕抹泪,在旁边泣不成声。   孙家主也不忍再看,转头颤声道:“仙长,这就是小儿遇害的地方。”   忘情宗一弟子脸色发白,问明泽:“明师兄,那新娘真的是魔种吗?”   明泽出生在南泽州的一个修真世家,自幼也算见识广博,他往前走,去摸了下桌上的血,而后放到鼻子前嗅了下。   修真界判别魔种最根本的是魇,可世上窥魇的仙器凤毛麟角,即便是忘情宗也不可能给他们一群新弟子哪怕一个地阶仙器。   明泽皱了下眉,又看了眼屋内的惨状,轻声道:“魇苏醒后,魔种会变得嗜血凶残、好吃人肉。看这里的情况,那章家小姐应该就是魔种无疑了,且体内的魇已经醒了过来。”   孙夫人闻言,顿时哭得更大声了,她声音绝望又悲恸:“都是我的错,我当初怎么就瞎眼了选她作为儿媳呢。是我害了我的和璧啊,是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孙家家主长叹一声,安慰她道:“夫人,别自责了。若不是魇苏醒,谁又能知道她是不是魔种呢。这事不应该怪你。”   孙夫人泪水将妆打湿,浑身都在颤抖:“不是的不是的,家主,不是的。你还记得章家的七姑娘吗。一月前,章家七姑娘就是和她一块上山拜佛失踪的,后面找到时,听说人章七姑娘已经被豺狼啃得干干净净。可这清乐城方圆百里,哪里有豺狼啊。那时就有人跟我说,章慕诗有自寺庙回去后,阴沉古怪,有些不正常。我没放心上,现在看来,她是魔种早有预兆!”   “我看啊,那章家七姑娘就是死在她手中的,章慕诗就是那豺狼。”   孙夫人越哭越伤心,活生生要断过气去:“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明知这些事,居然没有去怀疑过她,害得我可怜的和璧落得这个下场。”   忘情宗一干弟子初入江湖,看到她哭得这般伤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苍老饱含恨意。   “哭什么?事已至此,最关键的难道不是找到章慕诗吗。”   众人回头望去,看到灯火通明的孙府内。一位一袭蓝袍的元婴期青年扶着一位头发苍苍的老太太缓缓走来。   老太太年愈花甲、佝偻着腰,拄着拐杖,脸上满是皱纹也难掩那种尖锐的恨意。   她旁边的修士样貌普通,气度出众,身上的蓝袍绣着几根白色飞羽,落在衣襟和袖口处,赫然是浮花门的衣着。   孙家家主见到两人,急忙过去迎接道:“母亲,二哥。”   老人是孙府的老太君。而浮花门的这年轻修士叫孙君昊,是孙家除却那位传奇老祖外第二位资质出众拜入浮花门的修士,也是死者的二叔。   孙君昊朝孙家主点了下头,而后朝各位忘情宗弟子做了个礼,道:“多谢各位道友不远万里前来调查我侄儿的事,孙某感激不尽。”   明泽看到他微微愣住,疑惑道:“既然道友就在城中,为何不自己亲自出手为血亲报仇呢?”   孙君昊苦笑:“实不相瞒,我昨日才出关,得到噩耗今晚刚从浮花门赶到家中。”   明泽点头:“原来如此。”   孙君昊说:“不知道友现在可有发现?”   元婴期的修士找一个人轻而易举,但是找魔种却很难。   因为当魔种被魇操控,那么气息就会全然隐匿,上古魔神的诅咒根本不是他们能够追逐的。众人只能根据蛛丝马迹去推断方向。   明泽偏头,指着东边的窗户道:“新娘是从这扇窗离开的,我之前用神识探了下孙府的构造,这扇窗逃出去,通向孙府的后门,门后是一条河,新娘应该是沿河走的。我们到时候兵分两路。”   孙君昊:“好的,有劳了。”   孙家家主扶着老太太离开。   孙夫人以袖掩泪一直在哭:“都是我的错,如我当初留心一下,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她的哭声哭得老人头痛。孙老太君停下步伐,拐杖重重一击地,回眸眼睛充血,嘶声怒道:“够了!别哭了!让我耳根子清静会儿!”   孙夫人被她吓住,拿帕子捂住鼻口,无声啜泣。   因为谢识衣的缘故,言卿一直不怎么敢冒到人群中去。虽然整个忘情宗也没几人真正见过谢识衣。但谢识衣气质过于特殊,那种高高在上漠视一切的态度太明显。他怕被打。   言卿想到这,没忍住低声笑了下。   明泽吩咐完后,让他们自行选择方向。   言卿从袖子里拿了块人间的铜板出来,跟谢识衣道:“幺幺,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你猜新娘是去了河的上游还是河的下游。”言卿抛了下铜板,道:“我猜下游。”   谢识衣静静看他,冷淡道:“我不关心新娘去了哪里。”   言卿知道他的话外之意,把铜板收回袖中,默默叹息:“知道了,别催了,在试着结婴了。”   既然是自己放出的历练豪言,那么言卿还是很认真的,懒洋洋勾唇一笑说:“勿以善小而不为。”   他们两个是最后才走的,刚踏出孙府的后门,突然就被孙夫人喊住:“等一下二位仙长。”   言卿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平易近人的好性子。毕竟上辈子在黑水巷当叫花子时,如果靠谢识衣两人能活生生饿死。多亏他嘴甜卖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善于坑蒙拐骗,才能活下来。   “孙夫人有事吗?”言卿转过身,朝她弯眼一笑。   孙夫人实在是没办法,才鼓起勇气出声喊住这两位仙人的。之前这二位仙人一直在人群末尾墙角竹影里,让人看不真切,她也就没多想。   出声后,没想到其中一人转过身笑看过来的一眼,容色昳丽,竟让她愣在原地。   月色如霜,穿着蓝白衣袍的少年有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型精致,笑起来时自带风流之感。他旁边的人甚至步伐都未停下,被这桃花眼少年强制地扯住袖子,才无奈驻足。   孙夫人只觉得紧张惶恐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可是一想到儿子死去的惨状、又忍不住潸然泪下,对着言卿直接跪下,深深磕头,啜泣道:“仙人,都是我考虑不周,害了我的孩子。我一想到这件事我就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仙人你们带上我吧,我随你们一起去找章慕诗。”   言卿绕着红线,虽然眉眼弯弯,可是半点没有被打动,只道:“孙夫人没必要把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一切没发生前,谁又能知道章小姐是魔种呢。”   孙夫人眼泪夺眶:“仙人,魔种体内魇苏醒前总是有些预兆的,江金寺章七姑娘失踪的事,就是给我的警钟,可是我没放在心上。”   言卿笑笑,还是拒绝了她:“夫人,你回去休息吧,魔种凶残异常,你跟过去,只会拖我们后腿。”   孙夫人愣住,这才发现自己脑子不清醒的情况下、提出的要求多无理。   “是,仙长说的是。”面红耳赤,颇为羞愧再度磕了个头,由丫鬟搀扶着离开。 第27章 浮台(三)【二更】   从孙府的后门出来,是一条叫做长明的河。   长明河水湍流不息,在月色下闪着点点寒光。   言卿抛铜板抛出来是往上游走,也就听天由命跟着去找。河流的最上游是条瀑布,瀑布旁边有条上山的路。台阶血迹斑驳蜿蜒,鲜红刺目,看样子,新娘应该就是从这里逃进了这山里。   “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言卿收好铜板,微笑说:“看吧,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谢识衣漫不经心问:“找到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言卿乐得不可开交:“这话怎么能从你嘴里说出来呢。魔种作恶多端,见到就该伏诛,不是吗,盟主?”   谢识衣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下。   他们能看到这些血迹,前面过来调查的弟子自然也能看到。   众人沿着血迹追寻,最后停到了一座寺庙内。牌匾上端端正正写着的三个大字“江金寺”。   这名字言卿熟悉,正是孙夫人口中章家七姑娘遇害的地方——章慕诗跑到这里干什么?   他和谢识衣走进去的时候,明泽为首的一群忘情宗弟子已经围成了一圈,目光警惕地看着跪在佛前穿着嫁衣的新娘。   章慕诗作乱杀人后,没有逃进山谷,也没有刻意隐藏起来。   她留下各种痕迹,跌跌撞撞跑到了佛寺。   江金寺因为之前章七姑娘被豺狼咬死之事,封锁关寺,如今空无一人。   寒风吹动地上的黄纸。   红烛给金佛渡上一层猩红血色。神像高坐佛龛之上,掌心托莲,悲悯众生。   章慕诗生吃丈夫后,指甲里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肉,十指纤纤、几处指甲已经翻开裂开。她跪在佛像前,嫁衣如血。凤冠银饰全都在奔跑的过程中掉落。众人在后面只能看到她瘦弱到不堪一折的腰和蜿蜒到地上的漆黑长发。   很难想象是这样一个瘦弱的女人,造成洞房花烛夜那样的血腥惨状。   明泽有些怀疑,皱眉道:“章慕诗?”   章慕诗背对着他们,弯着腰,手指不知道在轻轻抚摸着什么,哑声道:“你们是专门过来诛魔的仙长吗?”   众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一愣。印象里的魔种在魇觉醒后都是疯癫狰狞失去理智的。她只是一个凡人,为什么现在还那么清醒。   章慕诗的声音很古怪,干哑破碎,像是破旧的风箱。她说:“你们不用急着杀我。我杀了孙和璧,孙家不会放过我,我也早就不想活了。我服了药,明天就会烂肠而死。”   章慕诗说到这里,幽幽笑了下,她从蒲团上站起身来。   众人这时也终于看清楚了,她刚刚在摆弄什么东西。   一具尸体。   一具传言里早被豺狼啃咬得不成人样的女孩尸体。   头骨四肢都干干净净,上面的污渍被章慕诗一点一点弄干净,还那个女孩最后的体面。   明泽没说话。   章慕诗转过身来,清乐城人眼中。章家的五小姐章慕诗德才兼备,知书达理,精通书画,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可是她如今披头散发,形容枯蒿,脸颊凹陷、颧骨突出,森然犹如从墓穴中走出的女鬼。   明泽下意识看向章慕诗的眼,魇苏醒时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是眼睛,可是章慕诗通红的眼睛里,不见一丝绿色。   明泽沉声道:“章慕诗,你到底是不是魔种?”   章慕诗凄然一笑,她眼中泪光闪烁:“仙人,我不是魔种。但我若不这样做,你们怎么会来。清乐城真正的魔种可另有其人。我在这等了你们三天,你们可算是来了。”   明泽一瞬间愣住,皱紧眉头:“你说这清乐城的魔种另有其人?”   章慕诗笑得绝望又讽刺:“是啊,我这就带你们去。”   众人愣住,他们初下山,万万没想到第一次接任务就遇到这样的事。   章慕诗脚上各种伤口发脓结痂,可她像是完全感知不到这种痛般,麻木往山下走。   清乐城浮灯节万千红灯高挂,她瘦骨伶仃,行走在街上恍若游魂。   带着他们去的地方,居然就是孙府——   这么沿河一来一回的功夫,天空已经泛白。   青街窄巷地上还有未来得及清理的彩纸花炮,是她出嫁那天锣鼓喧天遗下的喜庆。一转眼喜事变白事。   章慕诗本来是很平静的,可看到孙府大门的瞬间,整个人突然激动起来,步伐加快,越走越快,踏过遍地的烟灰踏过青石路。   因为走到太快,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却又手撑着地爬起来,扬臂抓着那门环,一声一声死命敲着,眼睛充血,声音凄厉无比:“开门!刘锦云!你给我开门!——刘锦云!开门!”   打开门的是孙家管家。   管家看到章慕诗的瞬间,吓得跌倒在地上毫无血色,尖声大叫:“魔种!魔种!啊啊啊魔种!”   这一晚上本来就没多少孙家人入眠,大清早的所有人都被声音惊动,走出房门。   孙家家主和孙夫人走一起。孙老太太和孙君昊走一起。后面跟着一堆丫鬟小厮。   孙夫人在见到章慕诗的一瞬间,恨意甚至战胜了对魔种的恐惧,眼睛顷刻红了。   大步走过去,一巴掌直接挥到了章慕诗脸上,颤声质问:“章慕诗!你还敢回来!我们孙家到底哪里亏欠于你?!”   她骂着骂着自己先哭出声来:“我们孙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章慕诗,你要这样对我……你要这么对我。”   后面的孙家家主被她这举动吓得脸色苍白。   章慕诗捂着被扇红的半边脸,跪坐地上,没有反抗,也没有发疯,只是幽幽地笑了。   “刘锦云,你居然有脸问我这样一句话?”   孙夫人看到她的笑容后,惊觉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踉跄地后退两步,可是看着章慕诗的脸,又忍不住泪如雨下:“章慕诗,我一直把你当亲女儿看待。章家七姑娘出事后,城中都在议论你、猜测你,可我没有,我信任你,我怜爱你,因为你是我认定的未来儿媳,所以从未怀疑过你——可你呢?你就是这么对我的。章慕诗——”她失声痛哭:“你瞒的我好惨啊!”   “你竟然是魔种!你竟然是魔种!你瞒的我好惨。”   孙老太太拄着拐杖立在一棵槐树下,怒气溢满每道皱纹,对忘情宗弟子说道:“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还让她活着——你们仙门不是见到魔种就格杀勿论的吗!为什么还让她在这里撒野?!”   章慕诗手指俯撑在地上,闻言豁然抬头,牙齿颤抖:“孙老太太,真正的魔种难道不是孙和璧和你那位宝贝幼孙吗!”她又看向孙夫人:“刘锦云,你有脸说我瞒得你好惨?我们之间到底谁骗谁——到底是谁明知自己的儿子是魔种却隐瞒消息!我们之间到底谁瞒着谁!”   孙夫人被她狰狞的神情吓到了,哆嗦着不敢再说话。   孙老太太气得浑身都在颤抖:“章慕诗,你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来人!给我把她拿下!”   孙府的下人们两股战战,动也不敢动。清乐城传出魔种消息后,人人自危不敢出门。他们是因为忘情宗的人在,才敢出来看一眼,却怎么也不敢上前碰一下章慕诗的。   章慕诗从地上站起来,她死期将近,眉眼间却只有疯狂的恨,脸上似哭似笑,扭曲癫狂。   “知道我为什么要吃你儿子吗,刘锦云?”   孙夫人一直后退,捂着胸口,差点就要喘不过气来。   章慕诗却只是说:“因为我饿啊。刘锦云。”   章慕诗重复说:“因为我饿啊。”   孙夫人听到这句话,彻彻底底说不出话了,像是见到了鬼一般愣愣看着她,可眼神却不仅仅单纯是恐惧。   章慕诗眼泪大滴大滴落下:“熟悉吗,刘锦云。我相信这句话孙和璧和你的小儿子,这些年没少和你说吧。”   “我饿啊。因为我饿啊。”   “他那天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在我亲眼见着他们一起把我七岁的胞妹活生生吃掉后。孙和璧跪在地上哭着和我道歉,他说他不是故意的,他说他只是被魇操控了。”   “他说他也是受害者,他说他只是饿啊。”   “孙和璧说,当年孙家那位先祖测出他体内有魇后,给他吞下一颗珠子。珠子可以控制体内的魇,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出过事。江金寺的那天,只是珠子失效了而已,他回去后就会重新找先祖要一颗珠子来。他要我可怜他,原谅他。”   章慕诗提及那一日,依旧是恍惚绝望的。   她牙齿打颤,笑起来:“孙和璧说,他是被魇操控,饿得不行了才吃了我的妹妹。”   ——“慕诗,我饿啊。我不吃我就要死了。”   ——“魇在我身体里,它要出来,啊!它在跟我说话。慕诗,我饿啊!慕诗,救救我!”   江金寺诡谲血腥的夜晚,八百佛像静穆无言。   孙和璧跪在地上,满手鲜血抓着她的裙裾痛哭。   不远处,是个与她妹妹同样岁数的七岁男孩。孙家最小的小少爷孙光耀。孙光耀坐在女孩尸体上,舔着指间的血,牙缝里还有血红肉丝,朝她一笑,表情满是嘲讽和挑衅。   孙和璧求她、骂她、最后直接威胁她。   说她把他敢把他是魔种的事宣扬出去,他就让章家灭门,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他的先祖是浮花门太上长老,即便他是魔种,天底下也没什么人敢动他。   他说,他爱她,求她原谅他。   其实那一天是个好日子。   山寺桃花开得烂漫,她在出嫁前与胞妹上山祈福,求宜家宜室,求百年同心。嫁的人没见过几面,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愿意用一生的温柔去维护这份姻缘。   胞妹牵着她的手随她一同上山,声音清脆悦耳,笑吟吟念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度……”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之后每一个夜晚,她好像都能被这声音唤醒。什么东西冰凉落到嘴角,像江金寺深凉的血。惊醒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章慕诗从回忆里抽身,喉咙涌血,厉声道:“孙光耀呢,孙老太太,孙夫人!孙光耀呢,你们的宝贝孙子呢?他怎么不出来!你让他出来见我啊!”   孙老太太气得呼吸不畅,差点就要晕过去,拐杖重重击地:“你们仙门就这么放任一个魔种作乱的吗?!”   孙君昊叹口气,刚打算出手。   明泽出声拦住了他:“且慢。”   他望向孙老太太,态度不卑不亢:“老太太放心,我们不会放任她害人。麻烦还请您如实回答,章慕诗说的是否是真的。”   老太太当即反驳:“她当然是在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一个魔种的话怎么能算数!”   明泽道:“那么还请您让孙家的小少爷出来见我们一面。”   老太太沉默片刻。   孙夫人咬唇道:“各位仙人,光耀之前金光寺回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现在正卧病在床,不能见客。”   老太太这时却突然冷下脸,漠然道:“章慕诗已经找到了,你们可以走了。君昊,关门,送客。”   孙君昊:“……”   孙君昊一时间分外头痛。   孙家祖上出了位九大宗的太上长老,以至于这位老太太一直都是眼高于顶,无法无天。   清乐城是座凡人之城,九大宗弟子极少来这里。   她文化低、见识浅薄,之前遇到的都是无门无派的散修,看在浮花门的面子对她毕恭毕敬,让她一直觉得修士也不过如此。   所以可能老太太也不知道,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一群修士,根本不是他们能招惹的,也不是想送就送的。   孙君昊对老太太无奈叹息道:“母亲,要不你先回去歇着吧。”   说完又对明泽道:“抱歉,家母刚白发人送黑发人,情绪有些不正常。多有得罪,希望道友不要怪罪。”   明泽没有接受道歉,只说:“孙道友,让你们孙家的小少爷出来。” 第28章 浮台(四)   孙老太太何曾受过这种怠慢,当即怒不可遏。   孙君昊怕她惹祸上身,赶忙说:“母亲,您先回去,我来处理这件事。”   孙老太太性子顽固,不依不饶,尖声骂道:“还有没有理了,你们一群仙家弟子,居然听信一个魔种的鬼话连篇!我孙儿怎么可能是魔种!当年孙家先祖回清乐城,专门用手上的黑异书为和璧和耀光两兄弟探过神识,黑异书都说没有魇。你们宁愿信一个魔种,不愿信仙器!愚蠢!愚不可及!我看你们算个什么仙家弟子啊!颠倒黑白,蛮不讲理,怕不是跟这个贱人一伙儿的!”   孙君昊头痛欲裂。   明泽听到黑异书时,皱了下眉。   黑异书是一种玄阶的探魇仙器。   当今修真界,地阶仙器都在九大宗禁地里,唯一的天阶仙器在仙盟手中。用黑异书来判断一个凡人是否是魔种绰绰有余,堪称权威。   孙老太太见明泽皱眉,当即气焰更甚,森森冷笑道:“好啊,我把我孙儿叫出来,要是你们查不出魇,也给不出一个解释,就给我跪下道歉!”   孙君昊头都炸了:“母亲!”他慌乱之下,把孙老太太扯到身后,汗涔涔地对明泽道歉:“抱歉道友,家母现在过于悲恸,神智有些失常。”   明泽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是个心思单纯的人,被世家宗门养的很好,并没觉得被一个凡人冒犯,只是道:“那把你们小少爷带出来吧。”   孙夫人死死拿着手帕,骨骼紧张到发白。不一会儿,孙家那位卧病在床的少爷在仆人的带领下走出来。是个七岁大的男孩,脸圆圆的,长得也有些胖。皮肤白嫩,穿着富贵,一看就知道是从小被家人捧在手心养大的小少爷。   孙耀光江金寺回来后就生了场大病,现在脸色也不好,发青发白,眼神闪躲恐惧,手指局促颤抖抓着仆人的衣袖。他看到忘情宗弟子后,脸色更白了,眼眶红红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害怕到哭出来。   孙耀光扑到孙夫人怀里,呜咽道:“娘,他们是谁?”   孙夫人小心翼翼地抱住他,说:“耀光乖,别怕,没事的。”她说完才抬起头来,对明泽道:“仙人,耀光出来了。你们看出来他是不是魔种了吗?”   一时间忘情宗弟子哑然。   他们听完章慕诗的话,又见孙老太太态度反常,才强制要求见孙耀光的。   结果现在人真出来,他们却不知道怎么办了。忘情宗给出的宗门任务,基本都是魇已经彻底苏醒为祸人间,他们下山斩妖除魔罢了。   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杀人的新娘不是魔种,真正的魔种还没觉醒。   明泽抿唇,随后道道:“孙耀光,让我看一下你的眼睛。”   魇生于识海现于眼。   孙耀光怯怯不安:“娘……”   孙夫人咬唇,对他柔声道:“别怕,给这位仙长看看眼睛,他不会伤害你的。”   孙耀光这才胆怯地抬头看过来。他在江金寺受了惊吓,犹如惊弓之鸟,清澈的眼珠子里只有迷茫、恐惧、逃避。   明泽心里其实本来就没报什么期望。毕竟只有魇苏醒时,人的眼睛才会变绿。   所以真看到男孩干净纯澈的眼,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孙老太太当即怒道:“现在你们满意了吗?!你们看出什么来了吗?!”   章慕诗用这样血腥决绝的方法就是为了报仇。她拿自己的命换孙和璧的命,她七妹的命当然也要让这个小畜生偿还。三日片刻未曾合眼,就未等待着真相到来的一刻。   她手指攥紧,眼神看向明泽——魔种横行于世,仙家以诛魔为己任。   她等着明泽出剑,把这个被孙家保护得水滴不漏的小畜生杀死!   她等着明泽出剑,让她混乱喋血的人生得以瞑目!   只是,一秒,两秒,三秒。冷风卷过她满是泪痕的脸,章慕诗有些迷茫,声音很轻问:“仙人,孙耀光是魔种啊,我亲眼见到他吃了我的妹妹,你们为什么不杀他。”   明泽也没处理过这种事,为难道:“章姑娘,现在还没有人能确定这位小少爷是不是魔种。南泽州有令,没有确凿的证据,是不能随意杀人的。”   章慕诗:“那要怎样才能确认?”   明泽抿唇。   忘情宗一命弟子道:“师兄,要不我们传信给宗门,让宗门来处理这件事吧。”   孙君昊闻言瞬间出声道:“不可,道友,就这么一件小事,还是不要麻烦忘情宗。”   其实明泽也不想麻烦宗门。他们第一次接任务就传令求助的话,指不定要被多少人笑话。   孙君昊说:“这事既然由我孙家引起,那就由我孙家解决吧。魔种无论修为,都是祸害修真界的大忌。我出关之时,恰好先祖也在宗门中。”   孙君昊道:“这位章姑娘说,先祖包庇后人。我这回传令先祖借一下黑异书,我们亲自来探一探耀光识海是否有魇吧。”   听闻能借到黑异书,明泽愣了下。魇是上古时代神的诅咒,能够窥测到它的仙器,都是难得一见的至宝。   之前章慕诗说,浮花门那位孙家先祖给孙和璧吃下一枚珠子可以抑制魇的觉醒。明泽是完完全全不信的。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修士能够对魔神留下的东西做手脚。   章慕诗听到这个建议,骤然尖声反对:“不!仙人不要,不要信孙家!”   明泽安慰她道:“章姑娘放心,黑异书没有人能动手脚的。这次不是孙家人来探,是我们来探。”   他说罢转身,对孙君昊道:“那就有劳孙兄了。”   孙君昊点点头,马上抬袖,一枚白色飞羽便出现在空中。   “去!”   他出声那代表着浮花门信物的飞羽立刻以电光之势飞向南泽州。   宗门之间用以传令的法器都是瞬息万里。   如果不出意料,很快就会得到回复。   飞羽传令出去的瞬间。   整个孙府前院,气氛陷入死寂。   孙君昊怕老太太再口无遮掩,转身道:“母亲,您先回房休息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她的话,孙老太太再蠢也发现不对劲,没有顺着之前的话对忘情宗众人蛮不讲理。拄着拐杖,叫人搬来一张椅子,面色沉沉坐下。   言卿的第一次宗门历练。   没想到居然不是斩妖除魔,而是站在门口,看这群人你来我往,扯来扯去。   他站着也累,直接靠在了墙上。   竹叶斑驳落下细碎的光,言卿若有所思问道:“谢识衣,你说那男孩是魔种吗?”   谢识衣语调清冷:“你真那么好奇,不如过去看看。”   言卿:“哦。”   他说到做到,还真就从人群末尾,一边喊着“让一下”一边挤了进去。忘情宗弟子只感觉人群中钻进一条滑鱼,有些脾气躁地想扯住他、可是还没碰到,先被一股寒冰之意蛰了下手掌,痛得他立马收回,但细看皮肤上又什么东西都没有,好像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言卿站到了人群中间,他上辈子也接触过很多魔种,不过都不是凡人。   等修为到大乘洞虚期,人和“魇”是可共存的。或许也不能说是“共存”,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是人吞噬了魇。还是魇吞噬了人、占据躯壳。他们变得有思维,有理智,学会伪装。但魔种天性的嗜杀嗜血,不减反增。   言卿绕着手中的魂丝,盯着那个小男孩看。   明泽突然发现身边出来一个人,稍微愣住:“燕道友。”   言卿说:“明泽兄,你们去调查这个小孩的房间了没。”   明泽:“房间?”   言卿点头:“既然章姑娘亲眼看见孙家的小少爷吃了她胞妹。说明他若是魔种,体内的魇已经开始醒来,日常生活总会有些预兆的。”   明泽恍然大悟,点头,欣喜道:“对,燕道友所言极是。”   明泽对孙夫人道:“可否让我们去孙小少爷居住的地方看上一眼。”   孙夫人面露难色。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孙家家主苦笑说:“仙长,说来也巧。小儿先前居住的地方,不久前被大火烧的干干净净了。”   明泽诧异:“大火?”   孙家家主点头道:“对。耀光从江金寺回来后,就一直失魂落魄的,日日被夜半惊醒大哭大闹,说房间里有脏东西,我们担心他,便将那间屋子烧得干干净净,耀光如今和他娘睡在一起。”   章慕诗在孙耀光出来后,就一直忍着恨意没有上去亲手掐死他。孙耀光出生便被测出有灵根,是孙家第三位有望修仙的人物,从小被保护的滴水不漏。她之前就一直没能接近他。现在能够杀死孙耀光的,只有那几位仙长。   孙家家主的话落地,章慕诗大笑出声:“脏东西?脏东西?孙耀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跟我说,让你夜夜惊醒的脏东西,是不是就是那个被你一口一口吃掉的章慕月!是不是!”   孙耀光骤然大哭,扑入孙夫人怀中:“娘!我要回去!娘!我好怕我要回去!”   孙夫人也陪他一起哭,哽咽说:“别怕,别怕。”   言卿看着这对母子,轻轻嗤笑一声:“被火烧了?这也太巧了吧。”   孙家家主面红耳赤,不知道说什么。   孙君昊开口解围道:“道友,飞羽传令很快的,也不急于这一时。我们就等等吧。”   言卿说:“等着也无聊啊,孙道友,我们来聊聊天吧。”   孙君昊愕然:“什么?”   言卿说:“我很好奇,平白无故的。你们先祖几年前为什么会祭出黑异书,专门为孙和璧孙耀光两兄弟测魇。”   孙君昊皱眉道:“当时先祖出门游历,偶然路过清乐,回门一看罢了。和璧耀光是家中嫡系,先祖为他们测一测魇,难道有问题吗?”   言卿:“哦,有道理。”   有道理个鬼。   莫名其妙测嫡系识海内有没有魇,唯一的意义,或许就是在很多年后,有人指认他们是魔种时能嚷出一句“以前测过”吧。   言卿想到这里,觉得好玩,笑出声来。   孙君昊警惕地看着眼前容貌昳丽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明泽作为忘情宗内峰弟子都不让他觉得恐怖。但这个看起来散漫不着调的外门弟子,却让他下意识觉得难以应付。   浮花门的飞羽果然很快,不多时,一阵青色的风自南泽州遥遥刮过来,卷起清乐城的万千灯火,锋利强势,浩瀚笼盖住整个孙家。那是大乘期巅峰的强者,差一步问鼎洞虚。   威压席卷过来时,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双腿颤抖,想要跪下。   作为浮花门的太上长老,孙家这位先祖自然不会亲自过来。   孙君昊是他收入门下的徒弟,又是他的后人,所以他才那么快给出回应。   与飞羽一起传来的,是一个盒子,那盒子上布着紫龙盘绕的大乘期阵法。   外人一碰即死。   飞羽裂开在空中。   同时传来万里外孙家先祖威严低沉的话。   “事情我已了解清楚,黑异书借给你,查明真相后,即便是忘情宗弟子,也得给我孙家道歉!”   孙君昊大喜,跪在地上双手捧住盒子:“多谢师尊。”   他将盒子打开,瞬间一道混沌黑光照上苍穹。   混沌的雾不知出自何处,蕴藏的造化万千,叫人肃然起敬。   孙君昊本来想直接测的,但是想了想,又把书递给明泽,道:“明道友,你来吧。”   明泽点头道:“好。”   他将黑异书拿在手中。黑异书说是“书”,其实不如说是一团凝成了形状的雾。黑异书只需要元婴期的修士便能启动。   他走过去,取了一滴孙耀光眉间血滴入书中。   闭目,中指食指合并,往里面注入灵力。   血渗入书中。   如果是魔种,黑异书便会变红。   如果是正常人,则血会被雾气完全吸收。   孙府上上下下都屏息凝神。   孙夫人死死攥紧袖子。   孙老太太拄拐杖的手也带了点颤抖。   章慕诗冷眼看着一切,等着真相最后到来。   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   下一秒,黑异书上似乎有一层淡淡的红雾,明泽睁眼大惊,但是下一秒黑雾翻涌,那血雾好像只是血本身的光泽,瞬息被吞噬、被溶解、被黑异书黑色的雾遮掩的干干净净。   ……不是魔种。   章慕诗紧张道:“仙人?”   明泽愣愣地合上黑异书,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愿意去看这个马上就要痛苦死去的女人的眼。她用命换来的复仇,最后居然只是一场误会。   “章小姐……”明泽涩声道:“孙家小少爷,不是魔种。”   万籁俱静。   章慕诗站在风中没有说话,鲜红的嫁衣衬得脸色越发煞白,她噙着泪笑起来,热泪大滴大滴往下落:“不是魔种,孙耀光生吃了我妹妹都不是魔种。那到底怎样的是魔种,孙耀光不是魔种,那么我是吗?”她又哭又笑,最后状似疯癫。就像是最后一根理智被这句话弄断,章慕诗偏头,赤红的眼如索命的恶鬼,死死盯着孙耀光。   孙耀光病体虚弱,被她这么一看,嘴一扁,瞬间大哭起来。稚嫩幼小的手指颤抖,抓着孙夫人的衣襟,崩溃得嚎啕大哭:“娘!我要回去!娘!我好怕!娘!娘!我要回去!”   “章慕诗!”孙老太太脸上还没来得及浮现得意,就彻底被章慕诗的行为激怒。   孙君昊暗舒口气的同时,也有理由出手了。   他袖子一拂,便让章慕诗一介凡人倒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   孙君昊蓝袍白羽,上前一步,满是厌恶说道:“章姑娘,你杀我侄儿,本就是我孙家不同戴天的仇人。刚才由着你胡闹,不过是看在忘情宗的面子上罢了。你现在若还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客气。”   章慕诗没说话。匍匐在地上,眼泪流太多已经让她有一种失明的错觉。这一刻,她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   脑海中两种尖锐的声音交融。左边是女孩山寺桃花阶上的清脆笑,右边是孙和璧跪在地上崩溃的嚎啕哭。   她身躯颤抖,手指也一点一点陷入地里。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慕诗,我饿啊,我饿啊。   银河迢迢暗度。   ——魇在我的身体里,它在对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啊它要出来了,魇要活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慕诗,救救我……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我不想杀她的,我也是受害人,慕诗,你原谅我。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我被魇操控了。我根本不想杀人。我只是饿,我饿得不行了。慕诗!慕诗!   忍顾鹊桥归路。   ——章慕诗,你这是要干什么!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孙和璧,我也饿啊。   章慕诗其实对洞房花烛的那一晚没什么印象了。是报复是泄愤是走投无路下的鱼死网破,反正当时她眼睛充血大脑一片空白。   新娘子出嫁是要饿上一天一夜的,于是她空腹梳妆,空腹上轿,空腹握着剪子等到半夜,可那时候她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饿,没有渴。   割下孙和璧的肉一块一块入嘴时,也没有感觉。   现在,时过境迁,大悲大恸之下。她在耳边一声声割裂的哭嚎、笑语中,竟然唤起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的感官。   腹如火烧,口如铁烤,欲火重重,垂涎欲滴。   原来。   这就是饿啊。   她眼神迷茫,错觉地用牙齿轻轻嚼了下,恍惚回忆了洞房花烛夜那一晚的味觉。   饿。   孙和璧……原来当时,我是真的饿了啊。   孙老太太冷声道:“我孙儿本就在江金寺受了惊吓,现在又经你们这一出,回去之后怕不是要病情加重。你们作何交代!”   明泽将黑异书合上,神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刚欲开口,旁边忽然搭上一只手,苍白秀丽,说不出的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燕卿腕上的红线垂落黑异书上时,那黑雾似乎凝结僵硬住了。   言卿拿过黑异书,手指敲了敲,垂着眼笑道:“黑异书不能做手脚,魇不能做手脚,但人的识海可以做手脚啊……”   这也就是为什么地阶天阶的窥魇仙器都不能私有的原因。每种仙器验魇的方法都不同,碧云镜是照镜,流光琴是听声,黑异书是测血。鬼知道当年,那位大乘期巅峰的孙家先祖有没有料想过今天,在这血里动了手脚。   “燕卿兄,你要干什么?”明泽警惕道。   孙耀光看似扑在母亲的怀里害怕地发抖大声痛哭,可是泪眼婆娑中,还是趁着所有人不备,悄悄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言卿就趁他抬头的这一眼,手中的红线成长蛇,隔空狠狠刺穿他的脑门。   “你在做什么!”   “耀光!”   孙家人骤然怒吼。   言卿:“借点血。”   他红线收回,直接将尾端的血甩在黑异书上。这一回黑异书像是慑于某种恐惧,运转的非常快,黑雾翻涌,最后——纯粹炽烈的赤红之色,几乎把整片天空照亮。   魇!   孙耀光是魔种!   本来还震怒不已的孙家人顿时脸上褪去全部血色。   孙耀光哭得更大声了。   孙老太太气急败坏骤然辱骂道:“你做了手脚!你对耀光的血做了手脚!”   言卿嗤笑出声:“孙老太太。做手脚这种事——只有把魇藏起来的,没有能凭空变出来的。”   明泽愣住了:“燕兄,这是怎么回事。”   言卿道:“你们取血取的太浅吧。”他把黑异书丢给明泽,淡淡道:“既然已经测出是魔种,现在可以杀了吧。”   明泽点头。   九宗三门当年早就下规矩,凡是魔种,格杀勿论。只是他刚要动手,孙君昊却护在了孙耀光面前。   “不,明道友手下留情。”   明泽紧皱眉头,不肯退让:“既然已经查出是魔种,孙道友你这是打算包庇?”   孙君昊苦笑:“不是……我没打算包庇。只是道友,就算小侄是魔种,可是他现在还没来得及作恶啊。”   明泽说:“什么都没做?那江金寺——”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孙耀光像是重回噩梦,骤然啼哭出声,他绝望崩溃地大喊:“是二哥逼我的!他杀了人,他在吃人!他拉着我一起,他逼着我咽下去!是二哥逼我的!好难吃,那味道好难吃啊娘!救救我!我好怕!娘!我回来一直在吐,娘!救我!——”   孙君昊听得闭上眼,叹息一声,出声说:“他不过一个七岁小儿,哪来的能力杀人。如果章姑娘所言属实,章家七姑娘应该是和璧杀的。”   “和璧当时逼着亲弟弟生吃人肉,耀光他从江金寺回来后就大病一场,魂不守舍,现在还没康复,也是受害人。而且害死章七姑娘的和璧已经以同样方式惨死,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   “明道友,”孙君昊抬头,轻声说:“耀光又做错了什么呢……他虽是魔种,可他什么恶都没来得及做,甚至被逼着吃人肉,到现在精神都不正常。秦家有言,魔种未必都会害人,没有谁生而为恶。魇不是他们能选择的,我们凭什么这样决定一个七岁男孩的生死,在他还没做错事的情况下。”   “若是今日害死章七姑娘的是耀光,哪怕他才七岁,我也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不让他长大继续害人。但在这件事里,耀光是可怜人。”   “我知道你担心放任他留在凡间会伤及无辜。”   “放心,我会通知先祖,将耀光送往四百八十寺囚禁起来。”   “还请明道友,今日放他一命。”   四百八十寺是紫金州三家所立,用于“除魇”,用于给魔种一线生机,天下谁都会给一分薄面。   作者有话要说:  护孙耀光不是因为他年纪小哈宝贝们,是因为他还没作恶。以及跳出上帝视角,孙耀光如果真的是无辜的呢?被疯魔的兄长逼着一口一口吃肉,回来吐的昏天暗地,神智不清浑浑噩噩。然后被发现是魔种,还要无助迷茫地面对诛杀。   魇在这里,你们可以当做是具体的病毒。   忘记四百八十寺可以看看第九章 镜如玉所说的话。 第29章 浮台(五)   魇是什么。   谢识衣说是恶,可是放眼整个天下八荒九重,或许只有他一人会给出这个答案。   站在仙盟盟主的立场,站在别人根本无法代入的角度。   言卿不知道谢识衣到底经历了什么,会说魇是恶。可是在言卿眼中,在无数人眼中——   魇是人无可救药的病。   是具体存在的、长在识海里的瘤。它以人的识海为子宫,慢慢长大。有朝一日张开眼、露出獠牙,就是人间噩梦。   它是游离于空气中的魔神诅咒,无差别地去感染每一个人。没有人能确定自己和身边人是不是魔种。   秦家说查遍古籍,研究出了“除魇之术”,可是至今为止,四百八十寺内部都不愿向外展现。   言卿重生后,了解了很多上重天的事。   魔种,仙盟,九宗三门。   只有这一次下山历练,才设身处地了解上重天各方势力的矛盾根源所在。   如果这一次来的人,不是明泽,而是仙盟的人,恐怕这小孩子早就在黑异书变红的一刻死了。或者更早些,在章慕诗拿命指认他是魔种的时候,仙盟就出手就杀了——不会给孙家人任何时间和资格多说一句话。   仙盟不会顾虑孙耀光无不无辜、有没有犯错,不会顾虑他背后的太上长老,不会顾虑四百八十寺。   无需理由的生杀之权。   言卿玩着手里的红线,看着孙老太太,看着章慕诗,看着孙夫人,看着孙耀光,若有所思。   他上辈子活在恶人堆里,杀人夺命可不会牵扯那么复杂的感情。他算是知道谢识衣为什么对清乐城这件事都那么冷漠了。或许章慕诗和孙家的矛盾,在他看来,连闹剧都算不上吧。   言卿听完孙君昊的话,第一时间是想笑。孙君昊居然那么自信说出四百八十寺,信誓旦旦搬出秦家来。当着谢识衣的面,还真有勇气啊。   “娘,我怕,娘……”孙耀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大病未愈,精神惶惶,稚嫩幼小的脸上是迷茫无助,如今太过恐惧,只能手指发白牵着母亲的衣襟。   孙君昊于心不忍别开视线说:“明道友,孙和璧已经被章小姐吃掉,冤有头债有主,江金寺一事怎样都该画上一个句号了。耀光的事,我看还是交由秦家来处理吧。”   对于一个从未作恶的魔种到底该不该杀。这并不是明泽一个初下山的弟子能决定的。谁都没想到第一次下山就遇到这样的事,扯到浮花门,扯到秦家,扯到四百八十寺。   明泽喃喃。   “我……好,我到时候……”   言卿突然出声:“等一下。”   孙君昊的心瞬间警惕起来,死死盯着那个让他觉得恐惧的少年。   言卿微笑:“孙道友,我还有一个疑问,想请孙夫人和孙老太太回答。”   孙君昊唇瓣颤抖:“你说。”   言卿淡淡道:“既然多年前,孙家先祖曾用黑异书为孙耀光测过一次魇,那么当时是什么情况呢?”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孙耀光是魔种,孙和璧是魔种,那么当年浮花门的太上长老为什么不说?   言卿:“修真界包庇魔种可是大罪啊。以及,为什么要交由四百八十寺处理。”   言卿状似随意问:“四百八十寺远在紫金洲,现在事发在南泽州。我们不该交由仙盟处理吗?”   仙盟!孙君昊愣住,豁然瞪大眼,溢满是恐惧。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愤然出声:“道友你是在说笑吗,耀光不过一介凡人,怎么能够交给仙盟!”能让仙盟出手伏诛的魔种,哪个不是屠城灭国为祸一方的恶魇!   言卿说:“我说可以给,就可以给。”   孙君昊眦目欲裂,一咬牙齿。手指间瞬间又出一枚飞羽,直飞浮花门的方向,忍怒看着言卿道:“你不用拿仙盟吓我。既然你对当年的事心存疑惑,不如就直接问我师尊吧。”   言卿微笑,从善如流:“好啊。”   明泽愣住,按住拉他的衣袖,担忧道:“燕道友……”单纯如他,现在也能看出浮花门的那位太上长老有多护短。他们不过是忘情宗万千弟子中的一个,谈何资格去与九大宗之一的太上长老对峙。   言卿朝他一笑:“别怕,我就是有点好奇而已。”   好奇这浮花门是不是真的和他有仇。   其他宗门的人言卿都还没见到过,先把浮花门上上下下认识了一遍。他连镜如玉都不怕,还怕这么一个所谓的太上长老?   明泽咬唇,还是很担忧:“燕道友……你……”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自南泽州方向气势汹汹卷过来一道青色剑意。   剑意毁天灭地,哗啦啦让孙家屋檐上的瓦片齐齐翻卷,噼啪落下来——饱含怒意、杀意,好像蠢蠢欲动,要将这群忘情宗弟子各个头颅斩下!   “小心!”   “躲开!”   言卿本来还想躲呢,结果发现这些碎瓦,根本近不了他的身。离他毫厘的瞬间,被寒光粉碎,眨眼化成齑粉。他身边有一层别人根本看不到的阵法为护,来自化神期巅峰的剑意,无人能近。   言卿愣住。看样子谢识衣对他结婴之事真的挺在意的。   他心中疑惑,为什么?他重塑元婴时,会发生什么吗?   只是他还来不及去多想,一声怒火震裂苍穹,打断他的思绪:“你们就非要针对我孙家吗?”   旁边的人都东逃西窜,面露痛苦之色,识海翻涌、肺腑揪在一块。在大乘巅峰的强者滔天怒火下,碎瓦落叶都带了浩瀚的威压,覆盖整片天地。   唯一不受影响的,或许就只有谢识衣和言卿。   身为浮花门的太上长老,孙家先祖自然不会亲自前来,与飞羽共同越过山河万里的,是一方水雾迷镜。   茫茫泛青色的雾气在空中散开,随后露出一块椭圆形的镜子——镜子里是浮花门的青苍峰主殿。   庄严肃穆的宫殿盘腿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身上也是浮花门的青蓝色衣袍,边缘白色飞羽猎猎。   他双手放在腿上,随后缓缓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剑,隔空刺向言卿——   大乘期的修士,差一步入先天境。   修真界普遍认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大乘这些阶段都是后天境。   只有突破洞虚境,拥有能够撕碎虚空的能力,才算是真正脱胎换骨拥有与天相抗的能力,故名先天。至于洞虚之后的化神期,则是近乎伪神的存在。   先天境的强者,是可以扭转空间的。   孙家这位太上长老虽然没有完全到达洞虚境,可是与言卿遥遥对视,用内力去碾碎他的神识轻而易举!   孙家先祖怒道:“忘情宗是怎么养出你们这么一群优柔寡断的废物的!我今日就帮你们师父好好管教一下你们!”   他想拿言卿杀鸡儆猴。   孙家先祖扬起手,做了一个死死掐紧的手势,眼神狰狞,看样子是打算把言卿掐着提起来。   但是他注定失败了。   ——镜中横空出现雾气凝聚的大手,威风凛凛袭向言卿,但碰都还没碰到,就已经被一道至冷至粹的寒光剑意斩断、毁灭,毫无反抗之力。   孙家先祖脸色煞白,收回手。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掌心出现一道冰蓝见骨的伤口。   ——化神期。   孙家先祖骤然呼吸急促,脸色凝重起来。他重新看向言卿,虽然不知道这弟子背后是谁,又是何关系,但他还是压下了怒意。沉沉道:“就是你要见我?”   言卿微笑:“嗯。”上辈子敢这么对他出手的人,可能头骨早就被放进红莲灯里了吧。   言卿倒也懒得跟他废话:“想问前辈三个问题罢了。”“当年你用黑异书测孙和璧孙耀光二兄弟识海,测出来的结果是什么?”   “若是魔种,为什么不向仙门禀报?”   “若不是魔种,孙和璧所言的可以抑制魇的珠子又是何物?”   言卿说完,笑道:“前辈,请。”   孙家先祖何曾收到这种冒犯,当即怒发冲冠,重重一拂袖!他伤害不了言卿,但是那罡风刮起,整个孙府前院的人都开始尖叫惊慌,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孙家先祖震怒:“你拿什么身份质问我这些问题?”   言卿想了想,眨眨眼,笑着说:“以一个正义善良的忘情宗弟子身份。够吗,长老?”   正义善良的忘情宗弟子,这本来就是这次他下山历练想要体会的角色。   言卿对上重天从来没有滤镜,他只是对谢识衣身边的环境有滤镜罢了。   九大宗分割南泽州,心思叵测、争权夺势,想也知道不可能太平无忧。   孙家先祖冷声道:“孙家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需要旁人插手过问。”   言卿:“怎么处理?送去四百八十寺?”   孙家先祖听到这个词,面色唰得冷下来,怒道:“四百八十寺是紫金洲秦家所建之地!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弟子质疑!”   “我不同意。”   尖声反对的人是章慕诗。   她都快死了,还有什么怕的呢。   怒火重重把理智燃烧殆尽,哽在喉间的是彻骨猩寒的血。她赤红着眼从地上爬到言卿身边,声嘶力竭:“仙人!我不同意!我要孙耀光血债血偿!他就是魔种!——他那天朝我笑了,他那天朝我笑了啊。”   章慕诗伸出手,想要去碰言卿的衣角。但是言卿为了不让阵法伤到她,沉默往后退了一步。   她迷惘地放下手,继而抬起头来,空洞麻木的眼睛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年。   看着这个——所有人或沉默或讽刺或权衡利弊或不知所措时,唯一一个为她站出来的人。   章慕诗颤抖着哭,轻声说。   “仙人,江金寺的那一天,孙耀光朝我笑了。他不是无辜的,他不是被逼的。他坐在我妹妹的尸体上,舔着手指上的血朝我笑了……他怎么可能是无辜的。”   另一边,孙耀光像是被“江金寺”三个字刺激,重新陷入无法自拔的噩梦,嚎啕大哭:“娘!救我!娘!救我!救我!”   孙夫人精神崩溃,缓缓跪了下来,她一样痛苦绝望。   满脸泪痕地看着章慕诗,在地上重重磕头:“章姑娘,算我求你了,你放过耀光吧,算我求求你了。”   她磕得额头见血,说:“章姑娘,耀光才七岁,他怎么可能有能力杀掉你的妹妹。他才七岁啊,他的一生才刚开始。”   “你那天神志不清,一定是看错了。他江金寺回来就绝食了三天,一直吐一直吐什么都吃不下。”   “章姑娘,求求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今日被发现是魔种的是你妹妹呢……”孙夫人语无伦次,神志不清,最后凄然笑了起来:“她什么都没做,她自幼被宠爱到大,她心思单纯,她怕血怕痛——就因为一个生而具有的魇,就要被杀掉吗?!”   “凭什么?”“凭什么……”   孙夫人一声哭过一声,泣血绝望。   章慕诗静静看着她下跪道歉、看着她磕破头颅,什么都没说。   孙家先祖鄙夷地看过这两个女人,声音讽刺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善良?”   言卿垂眸,手指缠着红线,轻轻一笑说:“看到了。”   他往前走,墨发随风飘扬,衣袂掠过一地的鲜血眼泪。   言卿站在了孙耀光面前。   孙耀光愣住。   他下意识松开了紧抓住孙夫人衣袖的手,胆怯地往后退。   言卿微微俯身,墨色长发垂落脸侧,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唇角弯弯,似有含情。言卿若是褪去那种吊儿郎当的活泼,认真起来时,总给人一种缱绻的感觉。他指间的红线很长,落到地上,端详着孙耀光,含笑道:“小弟弟,有没有人告诉你。吃人其实是种不好的习惯。”   言卿似乎叹息:“而且,吃人,是瞒不过去的。”   尤其,是在他面前。   言卿手中的红线一下子缠上了孙耀光的脖子——   孙家先祖震怒:“你在做什么?!”   孙耀光脸色开始变得青变紫,呼吸困难,眼里满是恐惧。   孙老太太:“耀光!”   孙家先祖:“住手!”   言卿眸中的红色散去,马上收手,将红线一圈一圈绕回手腕上是,说:“好了,小弟弟,让我们看看你这几日是不是真的绝食了吧。”   孙耀光忽然捂住肚子,蹲在地上,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吐在地上。   是红的、白的、黄的肉。   他再度重重呕吐——   一颗人的眼珠子滚到了地上。   孙家的仆人们何曾见过这种阵仗,纷纷脸色大白尖叫。   那颗眼珠子咕噜噜滚到了孙老太太脚下。孙老太太没说话,等人过去扶时,才发现人已经彻彻底底晕了过去。   风过天地。   孙夫人所有眼泪止在眼眶。   孙耀光还在呕吐,呕出胆汁,呕出鲜血,好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章慕诗看到这幅情景,只觉得好笑,身体一阵冷一阵热。   言卿轻声道:“你们孙家可真有意思。章小姐吃了孙和璧后,你们一口一个魔种,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说魔种人人得诛。”   “等你们的小儿子成了魔种,又变成了魇另有隐情,他罪不至死,没有人生而为恶。”   “魇到底是什么呢。”言卿是真的有了些疑惑:“需要我从他脑子里挖出来给你们看看吗。”   没有人说话。   清乐城正值浮灯节,每家每户都挂满了灯笼。又恰逢孙家喜事,从街头到街尾撒了长长一地的彩纸、红糖。如今这些都被风吹起,飘过大街小巷呜呜响,像是新娘花轿里绵长绝望的啜泣。   真相水落石出,尘埃落定,就在众人以为一切要结束时。   浮花门的太上长老忽然重击座下黑石。   ——瞬息之间,一个青色的阵法笼罩在这片天上,将孙家锁住。   孙家先祖语气冰冷说:“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将我后人的生死交给你们处置。”   “我会让秦家来。”孙家先祖道:“我会通知秦家人过来,审断孙耀光的一生过错、来断定他最终结局。在这之前,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浮花门的太上长老彻底撕开虚伪假面,露出护短至极的狰狞之色,森森看向言卿,一字一句说:“你还没有资格,来杀我孙家人!”   只是他话音刚落。   孙夫人突然发出尖叫:“耀光!”   那个青色的阵法似乎是将谢识衣的最后一丝耐心耗尽——   顷刻之间,满院的竹林震裂。万千片薄薄的青叶腾空而起,无视孙家先祖的威压,破空而去,携带万千深邃剑意,穿入孙耀光的喉咙——   再穿入他的手脚、身躯。   孙耀光呜咽一声,痛不欲生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有暗绿之色在涌动,可马上,那两颗眼珠子也被青叶横穿而过。   万叶穿身,毫无反抗之地。   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怨恨阴毒之色,缓缓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孙夫人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故突生,所有人都被吓傻了。   谢识衣步下银辉浮动,衣袍拂过遍地鲜血。语气很轻,跟落雪一般,淡淡问道:“那么我有资格吗?”   一瞬间,孙家先祖脸上所有狰狞嘲弄之色都凝固了。   满院的人僵硬地抬起头来。   看着那个一直在角落在末尾,冷眼看这一切的少年慢慢走到纷争的中央。   他衣衫不染纤尘,走过那么多人的生死爱恨,也没有落下哪怕一丝清冷的视线。好像无论是魇是魔种还是纷乱的鲜血眼泪,都是尘世微埃。只有到言卿旁边时,才垂眸看了一眼他指间的红线,轻描淡写问道:“历练得如何?”   言卿:“……”言卿把手收进袖子里,露出一个笑来:“还好吧,收获颇丰。”   谢识衣轻轻笑了下。   孙家先祖坐在浮花门宫殿,人如同石像。   掌心那道冰蓝的剑痕好像现在发作起来,寒意穿行四肢百骸。   逆血心头涌起,击破瞳孔耳膜。他声音颤抖,一字一字道。   “……谢应。”   他好像在荒芜冰冷的恶梦中。   孙家先祖苍老阴桀的眼神里,慢慢涌现出一点血色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谢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应该在闭关!   他应该在霄玉殿!   在宫灯万盏、帘幕千重,冰玉长阶不见尽头的阴影中!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谢识衣并不想在这久呆。视线从言卿身上移开后,落到了那本黑异书上。   他苍白的手指从袖中探出,黑异书像是遇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黑雾乱蹿,但还是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谢识衣拿着书,漫不经心问:“回答我,当初你测出了什么结果?”   孙家先祖被划伤的那只手现在已经开始结晶结霜,他骤然尖叫,眼中恐惧四散:“是魔种!我当初就测出他们是魔种!”   谢识衣接着问:“为什么不向仙门禀报?”   孙家先祖颤声,语气中全是苦涩:“是我鬼迷心窍,是我想包庇子孙,但当时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做啊!”   谢识衣抬眸,语调很平:“珠子又是什么?”   孙家先祖沉默,片刻可是那寒冰直入心脏,他褪去全部血色,抬起头来。谢应入主霄玉殿的那一晚,谁都不会忘记。   孙家先祖咬牙道:   “珠子不是抑制魇的,是我用来改造他们识海的。”   谢识衣神色冷淡,手指轻敲。   黑异书在他手中无声挣扎,却根本无法逃脱——浓雾被清寒的灵力包裹、粉碎。   孙家先祖瞪大眼。   谢识衣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话是对言卿说的。   言卿这才反应过来,谢识衣问的三个问题,全是他前面问了却被孙家先祖无视的。   一时间没忍住笑出来。   言卿眼带笑意,“有,我想问仙尊,孙家其他人怎么解决。”   谢识衣淡淡看他一眼,头都没有回,顷刻之间,地上的所有青色竹叶浮于空中,成恢弘必杀剑阵——   照着每个人孙家人苍白无血色的脸。   言卿意料之中,心中叹口气,拉住他的袖子:“算了吧。”   大抵命运总是如此弄人。   ……最疯狂漠视人命的人成了正道魁首。   他们分离之前,吵得最凶的那场架,就在障城——血与哭嚎交织的屠城之夜。将彼此间早就有的裂缝,彻底拉成天堑。   天堑的两岸是善恶,是对错,是正邪。   又或许都不是。   可能只是谢识衣拿着剑,眼中蕴着血,安静问出的那句话。   ——“言卿,我时常在怀疑,你是不是我体内的魇。”   魇是什么呢。   言卿又重新看这片人间。   孙耀光的头骨和眼睛都被青竹叶刺穿,在他彻底死去的一刻,从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黑色的、浓稠的、邪气横生的,好像混沌初始的蒙昧生灵,缓缓挪动。碰到那些青叶的瞬间,又马上滋滋冒白汽,毁灭在八荒九重里。   这就是魇。   它不是虚无缥缈的“恶”。   它是真实可见的“毒”。   其他人。   孙夫人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   孙老太太因为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孙家主迷茫又愕然,完全不知所措。   言卿说:“章慕诗的仇,让她自己来报吧。”   谢识衣垂眸看了眼言卿扯住自己袖子的手,淡淡“嗯”了声。   自从孙家先祖嘴里喊出那个名字后,前院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谢识衣早已习惯万人瞩目,复而重新看向浮花门的太上长老,他对人间的恩怨没有一点兴趣,只是笑了下,眼眸深冷似落皑皑雪,语气清冷平静。   “孙长老,魇的寄生无迹可寻,可孙家一门居然同时出了两个魔种,说是巧合未免过于巧。我现在怀疑,你是否也是魔种?” 第30章 浮台(六)   孙家先祖眦目欲裂,又惊又惧,震怒道:“谢应,你怀疑我是魔种?!”他一下子从黑色长石上站起来,指向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字几欲癫狂道:“我怎么可能是魔种?!笑话,我怎么可能是魔种!——你大可用你手里的千灯盏来探,你看我是不是!”   言卿一愣,突然想起天枢曾经说过的,哪怕是千灯盏,也最多只能测出大乘期修士识海内的魇。而孙家先祖是大乘期巅峰的修为,半步洞虚期。   言卿下意识偏头看谢识衣。   谢识衣没有理会他的疯魔,眼神静若湖泊,轻描淡写笑了下说:“孙长老,我若认定你是魔种,不需要千灯盏。”   这句话说出去的瞬间,浮花门太上长老所有的愤怒犹如被冷水兜头熄灭。他僵在原地,直直盯着谢识衣。   水雾镜因为主人剧烈起伏的胸膛而变幻。   那道掌心的伤口寒意扩散、冻结脉络鲜血,熟悉的冷意让他好像回到了霄玉殿,回到了血溅台阶的长夜。   “谢应……”孙家先祖眼眸赤红,颤声道:“你当真要做的这么绝?”   谢识衣:“你在怕什么?”   孙家先祖如果知道清乐城这么一件小事会牵扯到谢应,哪怕今天孙家被灭门,他都不会现身。   他在怕什么?   他怕这个疯子,怕这个杀人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疯子!   孙家先祖牙齿战栗,正欲说什么。   突然,一声清悦动人的笑声在他身后传来:“渡微仙尊。”   声音温柔明媚,恍若清风拂面。   混乱水镜瞬间稳定凝固,镜面变得透彻干净。浮花门青苍峰宫殿明光华灿,落在来人鬓发斜插的白色珠花上。她的声音即便远在南泽州,也如贴着人耳廓响起,亲亲柔柔,似笑似叹:“那么久不见,你出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吗?”   孙家先祖愣住,回过头后瞳孔瞪大,跪下行礼:“门主。”   浮花门门主。   镜如玉。   她就像紫霄记忆中那种,年龄样貌都不曾变。蓝色长裙白色滚边,鸦发低绾,红唇噙笑。化神期的修士,拥有无视空间的能力。   她出现的一刻,镜子更清晰了,可孙府前院却起了一重厚厚的雾。   除了言卿和谢识衣。   所有人都在雾里迷失,什么都看不见。   镜如玉的指甲上总是涂着猩红的蔻丹,但她整个人的气质又是清澈的。皮肤白皙,黑发如缎,水蓝长裙清丽无双。眼眸一弯,似乎无限柔情。   “渡微仙尊,别来无恙啊。”   谢识衣一如在青枫林中回视她,冷漠的、审视的。   镜如玉早就习惯了这样与谢识衣交锋,避开他的注视,微笑地把视线落到了言卿上面,开口说:“这位小道友有些陌生啊?”她颇为感兴趣:“一百年,我还从未见过渡微身边出现过人呢。”   言卿还未开口。   谢识衣已经低笑一声,语气若冰晶凝结道:“镜如玉,不该你问的问题,我劝你最好闭嘴。”   镜如玉的笑容僵了一秒,眉宇间的狰狞恨意一闪而过。抬袖掩唇间又是笑语晏晏,娉娉婷婷。她优雅从容道:“好,不聊这位小道友。那我们来聊聊苍青吧。”   苍青就是孙家先祖的道号。   镜如玉说:“渡微觉得苍青是魔种?”她年长谢识衣几百岁,于是唤“渡微”时总会放低声音,有种温柔味道。   谢识衣没说话。   镜如玉静静道:“九宗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若苍青是魔种我绝不姑息。不过他是我宗太上长老,辈分崇高,门下弟子无数,况且你隔着水镜断定或有不准,不如改日你来我浮花门亲自看一眼?”她说:“你来浮花门,若是亲眼见了,还认为是魔种。不劳烦仙盟出手,我亲自清理门户。”   “如何?”   谢识衣听完,漫不经心道:“镜如玉,你若是真想见我,不如直接去霄玉殿。”   镜如玉平静的表象裂解,笑容僵冷。   “殷列和你说了什么,对吗?”谢识衣并不想在言卿面前和她多言,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眼底一层薄薄的冰,声音极轻道:“我闭关的一百年,你们可以好好猜猜——我到底去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嘲意。   镜如玉面无表情,站在水镜前。珠钗森寒,蓝裙无风自动。   谢识衣这一次下山只是为了看言卿结婴。因为孙家浪费的时间,已经耗尽他最后的耐心,现在对于镜如玉对于孙家先祖,他都没搭理的想法。   最后对镜如玉留下的话,清晰又平静。   “慢慢猜。”   谢识衣转过身,将视线落到言卿身上,从袖中伸出手抓住了言卿的手腕。言卿刚刚用这只手取的孙耀光眉心的血,现在那魂丝末端、还有些湿润的红。   “看够了吗?”谢识衣问道。   言卿视线还在落在镜如玉鼻尖上的那颗痣上呢,听到谢识衣这问话,瞬间回神,对上他的眼眸后,清咳了声:“看够了。”   谢识衣垂眸:“那就跟我回去。”   言卿:“啊?”   谢识衣冷淡开口:“你自己现在丹田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言卿:“……”啥?   孙家先祖布下的阵法对于谢识衣来说不堪一击。魔种带来的人间惨剧于他眼中也如闹剧。   从他决定出手的一刻,或许就想早点终结这场历练。   谢识衣没有在孙家前院停留多久,言卿如今是金丹期,已经可以承受化神期造就的传送阵。   冰寒的剑光破开重重迷雾,阵法成形的瞬间,二人消失在原地。   “门、门主……”   苍青长老到现在才缓过神来,噩梦惊醒,冷汗涔涔,哑声开口。   镜如玉沉默很久,脸上的笑容散得一干二净。   她静静看着言卿离开的地方。   那里谢应布下的传送阵法,禁锢重重,她现在竟然还是看不透。   看不透谢应现在的修为,看不透谢应现在的道。   无情道碎,修为毁尽。只一百年前……重回化神巅峰?   果然是,谢应啊。   镜如玉扬起脖颈,感觉血液里什么东西在尖叫,疯狂刺激着她的灵魂。逆血心头涌起,又被她一点一点,缓慢咽下。   镜如玉诡异地笑一声,忽然往前走,水镜一点一点扩散,最后居然直接成了一个通道。   尊贵无比的浮花门主衣裙轻轻落在这片土地上。浓雾随着她的到来尽数消散。孙府前院地上一片狼藉。   青色的竹叶污浊的血肉,眼泪、鲜血、眼珠子。配上一群或傻站着,或匍匐着,或跪着的人。纷纷人间乱象。   “门主!”   孙君昊浑浑噩噩跪下来。   忘情宗弟子们不知所措,大脑还因为刚才的事一片空白。   院中清醒的凡人心惊胆战看着这个女人。   镜如玉莲步轻移,没有理任何人,视线落到了章慕诗身上。   章慕诗在孙耀光死去后恨意消散,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最后一根芯就被拔了。眼中含着泪光,是欣慰是解脱是最后窥见光明的释然。   她披头散发跪在地上。   嫁衣染着自己的血丈夫的血。金风玉露最好的年华,硬生生被磋磨成这般模样。她活不到明天了,却也终于可以死得瞑目。   镜如玉垂下眼睛,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指尖凝出一道莹白的光,注入了章慕诗眉眼。化神期修士可以直取凡人记忆的。作为代价,被取了记忆后,人会马上死。   但镜如玉做事从来随心所欲,怎么会顾忌章慕诗的死活。   顷刻间。章慕诗一生记忆瞬间如走马观花般出现在她眼中。   是嫡母死去,留下自己和妹妹相依为命。   是章府后院,各种腌臜龌龊阴谋诡计。   是光阴流转,襁褓里的婴儿倏忽长大。   是山寺桃花,女孩牵着她笑吟吟抬头念诗。   是喋血的夜,是疯魔的恨,是锣鼓喧天花轿里紧握剪刀的手!   是最后江金寺前手指颤抖,一根一根,摆正至亲的骨头。   ——一生来报血亲的仇。   “值得么?”镜如玉道。   她俯身。   镜如玉的眼睛是杏眼,瞳色很深,笑起来,盈盈若水波:“你叫章慕诗?”   章慕诗在这个女人靠近的一瞬间,就觉得窒息恐惧,仿佛是一种对危险本能的直觉。   镜如玉说:“还真是姐妹情深啊。”   她轻声说完,静了片刻,忽而一笑说:“我也有个姐姐,也像你这样,很会照顾人。”   “如果我被人杀害,她当初应该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我报仇吧。”   一片青竹叶落到镜如玉的手中。   镜如玉似乎是想到什么,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静静叙述说:“我和她是双生子,同样的样貌,同样的家室,从小到大,什么都是一模一样。或许这样,才是最容易被拿来比较的。”   “她早我一刻落地,可这一刻也足以让一切天差地别。”   “其实我和她小时候关系特别好。但是在浮花门,双生就是原罪。”   镜如玉手里拿着这篇叶子,看着章慕诗,勾唇一笑。   “这世上没有谁比她更适合用于和我做对比。”   “这世上没有谁会不拿我们做对比。”   镜如玉说:“于是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差,越来越差……”   那枚青竹叶碎在她的裙边,镜如玉似乎有些出神。眼光微闪,又控制住情绪,一笑说:“不过。是不幸,也是万幸,璇玑殿起了一场大火……好像把我们之间的隔阂烧没了。”   浮花门璇玑火。   世人对此讳莫如深,猜测万般。   人人都觉得火跟她脱不开关系。   人人都不敢明面上说出来。   实际上,他们猜错了。   她虚实血腥充满算计的人生里,只有这一场火,是真正无辜的。   镜如玉说:“章慕诗,你还恨吗?”   章慕诗说不出话来。   镜如玉笑说:“我帮你报仇吧。”   她脚下赤色的化神期灵气动荡开,炙热滚烫,逼得所有人尖叫。   孙府的丫鬟仆人们四处逃蹿。孙君昊和忘情宗弟子愣住后,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来不及震惊,快速离开。   还剩在原地,只有失魂落魄抱着儿子尸体的孙夫人,已经昏厥的孙老太太,和被一而再再而三变故吓傻的孙家家主。他们都在多年前知道真相,又将秘密深深隐瞒。   浮灯节的万千灯笼被炙热灵气卷动,慢慢腾空,往孙家这片飞过来。街头巷尾的彩纸炮竹也被吹扬上天,喜气洋洋,好像还是婚礼的那一日。整座清乐城居民都死死关着窗,从缝隙里眼神惊恐看外面——灯火万千成海,涌向孙家。   大火将孙家点燃的那一刻。   “轰”的一声,所有的灯笼落到了火海中!熊熊大火,摧枯拉朽。   火舌卷着章慕诗的嫁衣,也将她脸色照的通红,犹如回光返照。   章慕诗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镜如玉看着她,笑着说:“我帮你报仇了,你也不用恨了。其实我不杀你,你也快疯了吧。”   章慕诗不说话,身躯颤抖,煎熬五脏六腑的不知是饥饿还是这场火。   镜如玉立在火中,抬头,却是看向孙府的门楣。   看着瓦片带着火星噼里啪啦落下。   看着房梁带着牌匾势如破竹下坠。   这火光太大,热度太高,灯笼太过鲜红。让她恍惚错觉,自己又回到了璇玑殿内。身边是无处可逃的赤灵天火,遮天蔽日,退无可退。   镜如尘在找她。   在浓烟滚滚里声嘶力竭喊她的名字。   说来也讽刺,她恨镜如尘恨的要死,嫉妒得快要疯魔。可是镜如尘却一直待她这个妹妹很好,温婉善良的浮花门未来门主,果然名不虚传。   “姐姐……”可当时她是真的害怕了的。   赤灵天火是上古玄火,真的能活活把她烧死。她惊慌失措,抱臂蹲在角落里,什么算计什么嫉妒什么野心都没了。脸色苍白,眼中全是恐惧的泪。   玄火压制下,不能使用法术,不能使用灵力。   她就是一个弱小单薄的少女,而后在绝望关头,灰烬里见那跌跌撞撞跑过来的白色衣裙,如见救赎。   “如玉!抓住我!”镜如尘发钗接乱,满是担忧,眼中还蕴着红丝,在火海中朝她伸手。   她眼泪瞬间夺眶,起身扑了过去:“姐姐!”   镜如尘那个时候是洞虚期修为,比她多了一丝识路能力。抓着她的手,步步谨慎往外走。璇玑殿的赤灵天火烧得突兀,又来势汹汹,其他人根本来不及赶到。   她们在火海中手牵着手,只有彼此。   四周是天火乱坠,是炙热地狱。   好像多年的隔阂消失得一干二净,重新回到蒙昧最初母胎相依的时候。   万幸有惊无险,她们虽然受了一些小伤,却也平安无阻地到了璇玑殿的大门口。   璇玑殿是浮花门主峰主殿,装扮极尽人间华贵。琉璃作瓦,碧玉为饰。她现在还记得,玉白的门匾上方,镶嵌着一颗玻璃珠。流光璀璨,像是天上的星星,像是姐姐的眼。   然后,镜如尘惊喜地回头对她说:“如玉,我们得救了!”   轰——   孙家在大火中被焚烧殆尽。   镜如玉从回忆里抽身,神色隐晦不明,转身离去。   *   等言卿回到玉清峰,终于知道了谢识衣那句话的意思。   他自视丹田后,发现里面的灵气已经浓郁到满满快要溢开。   充沛丰盈,盘旋在他的金丹附近,到了可以结婴的阶段。   大概是因为他用了魂丝?虽然没有动用魂丝最本质的功能。可是从孙耀光眉心取血,沾染上魇的气息,还是受了刺激。   在修真界,元婴是一道分水岭。   元婴以后,每一步晋升都跨越大如天堑,难如登天。即便是从元婴初期到元婴中期,很多盛名加身的天才可能都要磋磨百年。   可结婴对于言卿来说真的跟喝水一样简单。   “谢识衣,我结婴时会发生什么吗?”   言卿好奇地眨眨眼。   不怪他,以化神期的修为重修,真的没人会将结婴这种小事放在心中。   谢识衣没说话,踏入玉清峰的瞬间,阵法重重落下,梅花卷起,落雪飞霜。他带着言卿,一路穿行到了梅林中心的寒池。   谢识衣说:“把衣服脱了,进去。” 第31章 浮台(七)   “脱衣服?”言卿愣住,困惑地眨了下眼,想到什么也就问出来了:“幺幺,结婴为什么要脱衣服啊?”   谢识衣很少跟人解释些什么,说话很缓,垂下眼往寒池里注入一些灵力,清冷道:“结婴是修士凝聚灵气成‘本我’的过程。你之前达到过化神期,‘本我’早已固定,重塑元婴需要先破后立。破‘本我’的过程,很痛。”   言卿颇为好奇:“很痛?有多痛?”   谢识衣淡淡看他一眼:“是你不能忍受的痛。”   这话可把言卿逗笑了,咬牙切齿:“我不能忍受?举个例子?”他上辈子走过万骨枯走过十方城,就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话!   谢识衣戏谑道:“大概就是从屋顶摔下去一万次吧。”   “……”   言卿满肚子冷嘲热讽的话咽回去。   谢识衣拿这个作比喻,他竟然一时间哑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初见的时候,他们对彼此的印象都很差吧——他觉得谢识衣就是个孤僻冷漠,不要命的疯子。谢识衣觉得他就是个怕苦怕痛、性子急的废物。   冰释前嫌的那个夏夜,竟然恍如隔世。   言卿没忍住笑了下,从回忆里抽身,无奈道:“好吧。”他抬起手来,袖子下落露出细白伶仃的手腕。手指缓缓卸下冠的瞬间,满头青丝也随之散落。乌发有一缕落到了他的锁骨上,言卿皮肤冷白细腻。浅浅的凹陷处像是一处无声邀请,春色微漾。   虽然知道谢识衣不会看,但是言卿还是在手指搭上腰带时欠欠地说了一句。   “避嫌啊,仙尊。”   谢识衣在后方,发出一声极低极冷的嗤笑。   言卿撩起黑发,翻个白眼,不用回头都能想象谢识衣的表情。   他褪去外衫、解开里衣,非常自然地踏足入寒池之内。   玉清峰梅林里的这方池子,虽然叫寒池,但是一点都不冷。水是乳白色的,言卿的墨发和红丝浮现在上面,他手在寒池里搅了搅,忽然想到什么,笑着问道:“幺幺,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谢识衣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冷冷淡淡说:“结婴吧,我在一旁守着。”   言卿:“呵。”   他后背靠在池子边缘,闭上眼,手里拿着根随手扯断的草玩,一折一折。对于言卿来讲,结婴的流程过于简单,以至于他根本就懒得去集中注意力。   脑子里全是谢识衣那声满是讽刺之意的冷嗤。   言卿越想就越气,狠狠一折手里的草,心想,当初他怎么就没这样好好欺负谢识衣呢!   温热的池水包裹着每一处肌肤,丹田内的灵力凝聚时也产生热流。言卿找到点感觉,注入神识,开始认真结婴。   梅花纷纷如血,落在他的发上肩上,而后坠入池中,轻盈像是一个吻。   谢识衣安静地站在他后方。   言卿忽然想到。   其实这场景挺好玩的,角色转换,就是他们上辈子十方城的重逢了。   *   言卿在十方城就是个传说。   十方城这位少城主,以残暴闻名,以容貌闻名,以阴晴不定闻名,以笑里藏刀闻名。甚至于因为言卿爱好太诡异、说话太阴损,十方城这么一座恶人之城,基本没人在意这位“美丽传说”好看的脸。提到他的名字全是敢怒不敢言。   红莲之榭顾名思义种满了红莲。   楼阁建立在莲池上方,雕梁画栋都是红色的,回廊九曲十弯、悬挂洁白晶莹的头骨,点燃一路幽蓝的灯。   魔域百城朝祭之日。   言卿咬着折扇,边走边束发往外面,长廊旁边跪一地的娉娉婷婷男女。   他旁边的老太监顶着十年如一日上坟脸,拿着拂尘,满脸褶子。老太监后面跟着一群小太监,全是淮明子“好心好意”安排给他的佣人。   老太监捏着嗓子尖声道:“少城主,您七魂六魄不稳,依老奴看,双修是最快速的固魂方法。这些人都是老奴从十方城各处给您挑选上来的,无一不是样子好、身段好、体质好的人物。您看看,有满意的吗?”   言卿随手将一缕墨发别到耳后,拿下嘴里的折扇。红色衣袂拂过木板拼接的回廊,最后步伐微停,视线落在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身上。   少年察觉到他的注视,马上端正跪姿,缓缓抬头,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少城主。”怯懦软甜的声音。清纯可爱的脸庞。娇小、不盈一握的身躯。   一身素白更显楚楚可怜。   言卿眨眨眼,好奇问道:“你是因为马上要来见我,所以提前先给自己披麻戴孝吗?”   少年:“……”   老太监:“……”他开始揉拂尘。   言卿继续往前走,这回是个浓妆艳抹的妩媚少女,衣衫半遮半掩,含情脉脉,似乎在酝酿情绪朝他露出一个笑。   言卿先倒吸一口凉气,拿扇子指她提前制止,好生相劝:“别笑,姑娘,你千万别笑。你知道我这红莲之榭的回廊是用什么做的吗?赤檀木,千金一块。你这脸上的脂粉一笑就掉一层,我怕到时候很难扫啊。”   姑娘:“……”   老太监拂尘揉得更用力了。   言卿走过红莲之榭真的就皇帝跟选妃一样。还是个特别龟毛、尖酸、难伺候的皇帝。   “看这位阿姨哭的,七公公你不会是强抢民女吧。万一人家家里还有个三岁孩子呢。你可真缺大德。”   故作泫然若泣状的少女:“……”   一少年在他面前玩欲擒故纵,见到他就哭着闹着要去跳池,誓死不屈、满脸清纯坚贞:“放我回去!我是不会从了你的!”   言卿见状回头看了眼老太监。老太监昂首挺胸,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   言卿微微勾唇,意味深长说:“七公公,你说人怎么神奇又矛盾呢,居然在没脑子的同时还能想太多。”   “……”老太监被他这指桑骂槐的话,活生生又气出一道褶子。   言卿到门口还不安生。一只黑蛤蟆从莲池跳到了脚下,呱呱叫了两声。跟随着他“皇帝选妃”,受了一路折磨的一行人,瞬间屏息凝神。   言卿低头,若有所思盯着那蛤蟆看了几秒,随后打开折扇,掩面一笑,桃花眼弯弯:“我说七公公,你这也太客气了吧,怎么都自家人都送到我面前来了呢。”   七公公……   七公公已经要气得两眼一白晕过去了!   但好在他能在言卿身边呆那么多年,就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咽下心头的血,拿着拂尘跟在后面,眼神如毒蛇一样阴桀,轻声细道:“老奴就好奇了——泼辣的、清纯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这些年老奴寻了千百类型。少城主都不满意,普天之下,到底有谁能入少城主的眼呢?”   言卿一袭红衣墨发雪肤,衬得人也是风流缱绻,纠正他说:“七公公这话就着相了,这世间难得的是美人吗,难得的是缘分!”   七公公敢怒不敢言:“缘分?老奴愿闻其详。”   言卿懒洋洋跟他扯皮:“姻缘一事是上天安排的嘛。那么,缘分自然也得从天上来。”   “我的有缘人,理应走过我走过的路,被上天安排过来。”   “喏,她就应该诞生在万鬼窟中——尸山血海,青烟雾障,踏着白骨朝我走来。”   七公公:“……”走来取你命的吧!   魔域位于九重天下三重,阴气逼人,鬼气森森。万鬼窟更是万年来恶人之冢,能从里面活着出来的,哪个是等闲之辈。   十方城是魔域主城。所谓的百城朝祭,对于一群没有规则以杀立权的人来说,就是走个流程。   言卿走在街上时,人群如潮水散开。托他身边这位老太监的福,整个十方城听闻他要出行,所有人都把自己脸上涂得红红白白、穿得红红绿绿,深怕自己的“绝色美貌”被荒淫无度的少城主看中,然后掳回红莲之榭。   “参见少城主。”   “参见少城主。”   人群沿街跪了一路。   无论是魁梧壮汉还是耄耋老者,都打扮得“多姿多彩”“姹紫嫣红”。   言卿倒吸一口气,万花丛中过,拿折扇挡眼,不忍直视。   十方城的城门轻易是不开的,这一日也是。其余城池的城主就站在门口,藏身在魔域常年笼罩的黑色雾障里,神色阴沉,齐刷刷等着言卿登上城门、酹酒于地。   说是酹酒于地,酒杯里装的其实是血,是上一回擅闯十方城的黑城城主心头血。   那人头颅现在还挂在十方城城门前。是威慑,也是恐吓。   “诸位久等了。”   言卿说什么都带着笑意,慵懒温和。   可是这抹身影出现在城头时,下方的所有人还是屏住了呼吸,将眼底猩杀收敛,沉默不言。   言卿苍白的手搭在墙垛上,腕上的魂丝垂下。织女丝是上古神器,艳得夺目,飘逸瑰丽。但城门下的人都知道,它从人的眼睛刺入识海割碎神魂时有多恐怖。   言卿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眼,随后问道:“怎么好像少了人,嗯?赤城城主没来?”   老太监在旁边幽幽道:“回少城主,赤城城主几日前去了万鬼窟。”   言卿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稀奇,他居然去万鬼窟,我还以为他要来十方城报仇呢。”   老太监皮笑肉不笑:“不会的,少城主说笑了。”   言卿说:“酒杯呢。”老太监拍掌,叫人端着盛血的三杯酒上来。   杯子是碧玉盏做的,杯壁透明澈透,杯中液体摇摇晃晃,渗出微微邪光来。   言卿惯会找人不痛快,懒洋洋来了句:“怎么血少了不少。七公公,你没有趁我不备偷喝吧。”   七公公呵呵说:“老奴哪来的胆子呢,是少城主记错了。”心中恨得要命:你要是有不备之时,早就死了千万次了。   言卿端起第一杯酒,往前一步站在墙头,勾唇笑了下。挽袖,便将那一杯盏鲜血自城头酹下。   鲜血成一条长线,断断续续滴在地上。   言卿笑说:“城主闭关,这次的朝祭由我来主持。”   “要我说,黑城城主死的也是奇怪。拜访十方城的方法那么多,怎么就走那么极端的一条呢。这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个多么不好客的城池。”   城下诸位城主:“……”   言卿说完,又缓缓道:“听闻赤城城主与黑城城主兄弟情深,那真是可惜啊。”   他语气很轻,尾音跟轻烟一般散于天地,微微一笑。   “这兄弟相送的最后一程,居然没能赶上。”   第二杯酒酹完,他手指轻轻松开,瞬间碧玉盏落到地上,“砰”的粉碎溅开。   “言卿!”   这粉碎的一声,同时伴随着一声压抑绝望的嘶吼。   障雾呼啸,恶鬼嘶吼。十方城作为主城,最关键的地理位置,就是它的对面就是万鬼窟——   魔域没有太阳,白天也是青苍色,黑云沉沉,天地混沌。言卿恍若未闻,平静地拿起第三盏碧玉杯,红衣如血,腕似凝霜,是世间唯一艳色。   “言卿!”声音来自魔域赤城城主,饱含恨意饱含恐惧,可现在又多了一丝颤抖,甚至众人听出了一丝绝望求助的味道。   言卿也愣住。一直带笑实则冰冷异常的眼,自城楼上静静望过去。   魔域常年阴森,笼罩着雾,笼罩着障,笼罩着撕不开的夜。万鬼窟是罪恶之源,言卿从里面走出,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是成山的白骨、是腥臭的血河,是遍地盛开的黑色的以人肉为养料的花。现在,他站在十方城的城墙上,看着有人从那里面爬出。   赤城城主断了一只手,披头散发,像是后面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在追赶。他匍匐于地,颤抖地挪动,身下鲜血长长曳了一路。“言卿——!”他提起头,声嘶力竭,眼中却是求助的光。   不过这最后的嘶吼终结在一只冰玉般冷的手上。   从黑雾上伸出一只手,苍白,修长,不由分说地捏上他的脖子。   咔嚓间,赤城城主眼中最后的光涣散,口中溢出鲜血,缓缓倒在地上。   十方城城内城外都愣住,言卿也不说话。   众目睽睽,看着那从万鬼窟中走出的人。   魔域的一切都与鲜血、黑暗有关,那个人却一看就与这里一切毫不相关。   鲜血从剑尖缓缓低落,他往前走,踏过赤城城主的尸体,踏过遍地白骨,雪衣依旧清寒无暇。墨发如瀑,身姿高挑,清雅似雪中竹。走在地狱,也像是闲庭漫步。   从他出手掐死赤城城主的一刻,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了他的修为威压——化神期巅峰。   放眼整个魔域……唯有言卿和淮明子,有资格一战。   老太监吓得脸色煞白:“少城主!这人来者不善!我们要不要去通知城主?”   言卿把玩着手里的酒盏,视线往下看,神情在城墙的阴影中。他说:“不用。”   老太监:“什么?少城主!你要去哪里——”   各方城主惊若寒蝉,震声怒骂。   “你是何人?!”   “擅闯十方城者,杀无赦!”   而,十方城城门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住。   “十方城门开了?”   “少城主!”   “言卿……”   地上还有碎裂的杯盏和点滴的血,两扇漆黑城门缓缓打开,变换的光影里,言卿的身影出现在尽头。他很少出城门,不是在红莲之榭敲头骨玩,就是在城墙上魂丝杀人,红衣翻卷一如鬼魅。   唯一一次,站在了十方城的城门口,竟然为了迎接不速之客。   老太监急匆匆跑下来,又惊又气,尖尖细细道:“少城主!你开城门干什么!”谁都不知道那雪衣杀神是干什么的。现在淮明子闭关,以那人化神期巅峰的修为,真要鱼死网破,他们谁都讨不了好。他心里恨极同时阴暗地想,最好言卿和这人打起来,两败俱伤,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其实像他这么想的人很多。他们看到言卿走出来,却没有一个跟着上前。很多人震慑于言卿修为,又垂涎其身份。言卿愿意当这个出头鸟,他们乐见其成。   言卿那段时间其实精神一直紧绷着。   黑城城主突然背刺,像是一切导火线的开始,淮明子那个老头对他的忌惮提防越来越重,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身边是居心叵测的老太监,红莲之榭跪满了看似千姿百态实则满含杀机的所谓美人。   他用吊儿郎当的嬉笑态度,漠然看过每一个人。却在今天,脸上所有笑意散的干干净净。   言卿衣袍掠地,腕上的红线在指间缠了一圈一圈。   风吹旷野,万鬼窟遍地是荒骨。   谢识衣不悔剑上还滴着血,他从混沌黑暗中走出,白衣清霁,抬眸时,如雪落湖泊。   鬼使神差的,言卿脑子里想:真不知道上重天名门望族忘情宗,是怎么养出他这样一身杀伐的。   所有人都在等着言卿动手。或者等着这个不速之客先动手。可两人慢慢走近,谁都没有说话。   万鬼窟前白骨森然,就像神陨之地分离的夜晚。   没有预兆的相遇。   没有告别的分离。   以至于他们重逢,好像都不知道以何种身份。   言卿之前在城头酹酒三杯,看到谢识衣于是难得思维飘忽,想到了很早时候。谢识衣不喜欢喝酒,最讨厌梨花酿。言卿本来对酒无感,却因此硬生生把梨花酿奉为人生追求——反正谢识衣吃瘪,他就快乐了。   登仙阁结课宴上,同门云集推杯换盏,谢识衣作为仙阁第一,在言卿的“帮助下”被迫接受了很多敬酒。喝到最后,冷着脸跑回了房间,面无表情坐在窗前冷静。言卿憋笑:“不是吧,这就不行了。”谢识衣忍无可忍:“你有病?”言卿得意说:“不好意思啊,我千杯不倒,还以为你也是呢。”谢识衣抿唇,懒得搭理他了。   外面的人撒酒疯,开始哭诉别离,开始嚎雄心壮志。房檐上的铃铛轻轻响,言卿好奇地眨眼说:“谢识衣,你有想过之后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吗。”谢识衣醉酒后人依旧清醒,甚至骨子里恶劣和锋利只会加重,冷笑一声:“跟你陌路的人。”   言卿也不气,还给他鼓掌:“好啊,英雄所见略同。”他存心气他:“幺幺,我最近新学了一个法术,我一定要使给你看看。不然以后是陌路人就没机会了。”   谢识衣听到“幺幺”两个字本来就冷的面容更冷了。   言卿故意道:“幺幺,你闭上眼。”   “幺幺,我现在能操控一些风了。”   他一口一个恶趣味的幺幺,让谢识衣本来被酒熏得有些薄红的脸,恢复冷白之色。眼里的迷离散去,露出看傻子的目光。   不想搭理他,最后索性爬在桌上闭眼睡觉。言卿哪可能让他如愿,直接伸手,操纵着外面的风,去碰他的脸不让他睡。   “别睡啊!幺幺!”   “谢识衣!”   言卿其实是想操纵风弄开他的眼的。但刚开始御气总是多有意外,于是不小心让风扯到了外面的杏花,瞬间哗啦啦,叶子、花瓣、水珠,砸了谢识衣一脸。   谢识衣:“……”   言卿:“……”   言卿赶在他发飙前先态度良好道歉:“对不起!谢识衣!我这就帮你弄干净,你接着睡!”鬼知道这个疯子会不会去自残让他遭罪啊!   谢识衣深深浅浅地呼口气,选择紧闭眼睛无视他,薄唇抿成一条线。于是苦兮兮的言卿就只能操纵风去给他把脸上的花瓣叶子取下。他不敢再出差错,只能屏息凝神,认认真真去扶干净他睫毛上的露珠,眉眼上的花。一笔一划,最后竟然像是借风在为他画眉、理鬓。   手指触到唇瓣的时候。谢识衣猛地睁开了眼,像是酒意回潮,眼中亮着火、脸上薄红,咬牙切齿说:“你玩够了没有?”   言卿其实下意识想说“好像还没”。但他们之间把对方彻底惹毛谁都没好结果的。于是,言卿作为一个异世的孤魂野鬼只能道:“够了够了。”但他不爽,还要存心膈应一句:“幺幺晚安。”   幺幺:“……”   幺幺生闷气彻夜难眠。   “少城主,小心!”   不悔剑出动的时候。   谢识衣广袖翻卷,抬眸间,漆黑的眼眸似蕴着飞雪万千,看着言卿仿佛完完全全一个陌生人。   言卿少有分神的时候,安静抬头看着那道剑意,立于原地。   十方城一瞬间众人喜、众人忧——   喜言卿死了。   忧言卿死了。   喜这人实力深不可测,连言卿都能斩于剑下。   忧这人实力深不可测,连言卿都能斩于剑下。   谢识衣修的是无情道,断绝七情六欲,于是剑意也是极寒极冷的。擦过耳边时像是遥遥九天孤寂的长风,卷着雪粒摩擦皮肤。   言卿以为这剑会刺入身体。   没想到,谢识衣靠近的一刻,不悔剑如冰晶碎裂。   与此同时,他一只手却摁在了言卿的肩膀上,往前,身体靠近,姿势无比亲昵又无比危险。   可在外人眼中,则是二人交锋时谢识衣落了下乘。   谢识衣从尸山血海的万鬼窟中走出,气息依旧深凉近雪,笼罩而下,把他整个人包围。   唇就贴着他的耳侧,轻轻说:“带我回去,言卿。” 第32章 浮台(八)   言卿心存万般疑惑:谢识衣为什么会来魔域?又为什么会从万鬼窟中走出?   可问题还没得出答案,已经被谢识衣这句话弄得大脑空白一片。   ——带我回去。   带他回去???回哪去???   十方城阴晴不定的少城主难得愣住,精致漂亮的桃花眼倏忽抬起。   言卿总是虚虚实实带着笑意的黑眸,散去迷雾,漏出真实的诧异。   谢识衣刚刚的那一剑或许是做给魔域其他人看的,看似冰冷残酷、杀伐万千,真靠近他的刹那,却又在不被人见的地方碎为星辉。没有伤他分毫。   他手搭在言卿肩上,俯身靠过来,呼吸落在言卿的耳朵边。谢识衣青丝眉睫好像都染着经年不化的霜雪,气息却是温热的,声音也清冷平静:“带我回你那里,你现在很危险。”   言卿的惊讶褪去后,一瞬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自磨牙。   其实距离他们自神陨之地分离已经一百年过去了。   可重逢竟也如乍见之欢,轻而易举激发彼此最直接的情绪。   言卿听清楚他的话,下意识想反讽句“是吗多危险啊?”   可话涌到嘴边又止住……过于冒失又过于轻浮。   老太监见状懵住,眼珠子转了下,马上拿着拂尘尖声怒道:“给我放手!你不要命了?大胆,竟敢对我们少城主不敬!”   谢识衣贸然断不悔剑的一刻,自身也遭反噬受重伤,反正言卿能感觉到他现在灵力非常乱。听到老太监阴毒的话,言卿眼里掠过一丝杀意。   他缓缓扬起手,却是虚虚搭在谢识衣的肩上。玉白的手指撩起谢识衣的一缕发,扬起下巴悠悠勾唇,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慵懒笑说:“我就说怎么今天出红莲之榭,我觉得右眼跳,原来是注定天降姻缘啊。”   “……”   十方城花枝招展的百姓们一脸惊恐。夭寿了,少城主又要强抢民男了。   “……”十方城外的诸位城主满脸惊悚。都被他这不怕死的态度给吓住了。   那雪衣剑修一看就是上重天杀下来的。化神巅峰的修为,说是一宗之主都不为过。身份尊贵,性子清冷。怎么可能容忍言卿的这种侮辱???   言卿笑吟吟,一手扯着谢识衣的发,靠近暧昧说道:“美人,你长得可真好看啊。跟我回红莲之榭怎么样?”   谢识衣似乎身体僵了片刻,随后漠然抬头看他。他睫毛很长,眼珠子跟浸入寒泉的玻璃珠般,幽幽定定看人时,仿佛紫色的光暗转。像落雪,似玉溅。   要是上重天霄玉殿下的九宗长老听到言卿对谢识衣说出这样轻慢的话,可能也要被吓晕过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这位来势汹汹闯入十方城栽在他们少城主手里的美人说话。   言卿见他沉默,小时候那种存心让谢识衣不高兴的狗脾气又被激出来,笑说:“美人,你说话呀,你答应吗?”   说完恶趣味无声喊了句“幺幺”。   幺幺,你答应吗?   谢识衣脸似乎更白了一分,瞳孔微缩。他睫毛惊颤,嘴角渗出一丝血,但很快被抿开、为淡薄的唇抹上一些艳。他云淡风轻别开视线,没有说话。   而在外人眼中,就像是饱受屈辱不愿搭理言卿。   不过那种无声的脆弱,已经叫在场的人悲观地看到了结局。   老太监装着忧心忡忡,过来对言卿假惺惺道:“少城主你没事吧。刚刚可真是吓死老奴了。”说完又对谢识衣怒目圆瞪、满是愤怒和警惕:“少城主,这人来者不善又修为高深!依老奴看,就该趁现在他虚弱之际将他关进蛇牢里!不然留下他,后果不堪设想!”   言卿慢条斯理收回手,朝着老太监眨眨眼,轻笑说:“七公公,你话这说的,可真是唐突美人。”   “我不要把他关进蛇牢,我要把他关进红莲之榭。”老太监:“?”   骨灯幽火一夜不灭的红莲之榭,第一次迎来了客人。   魔域的百城朝祭过后,各方城主会入住十方城一段时间。   十方城城主淮明子闭关,现在什么事都落到了言卿这个少城主身上。   可言卿是个完完全全不着调的,对宾客敷衍都懒得敷衍。   所有的视线都落到了旁边的冰雪美人身上,眨眼都不带眨。   这色欲熏心的样子看得魔域众城主敢怒不敢言。   他们站起来朝言卿敬酒。淮明子闭关的其间,人人各怀鬼胎,对言卿说的话也暗含玄机,句句挑拨离间。先表衷心,后表遗憾。恨不得马上拥他为主,一起谋反杀了淮明子。   若是以前言卿或许还会装模作样听听,但是现在,他不是很想搭理这群人。   他在和谢识衣聊天。   他们的修为都凌驾在众人之上,可以遮掩后,众人只能见他们唇齿微动,却什么都听不清。   言卿说:“你一个人来的。”   谢识衣:“嗯。”   言卿:“为什么?还有什么叫我很危险。谢识衣,我看我们之间是你更危险吧。”   谢识衣看他一眼,没说话。   言卿不死心问:“你是因为担心我危险才来十方城的?”   谢识衣垂眸看着杯盏里的酒,乌发如缎,将神情半暗半明。   半响,言卿听到一声熟悉的笑声,他问:“你觉得呢。”   这种笑声太熟悉了。冰冷的,嘲讽的。   言卿摆着折扇,阴阳怪气笑:“我说这位冰美人,你要不要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谢识衣道:“我来杀淮明子。”   言卿听到这倒是眨眨眼,好奇说:“你怎么突然想杀淮明子?上重天和下重天隔着一整个人间。多年来两界井水不犯河水,我当少城主这些年,你是第一个杀上门来的。”   谢识衣没回答,只轻声问:“你想杀他吗?”   言卿一愣,道:“想啊。”   谢识衣道:“嗯。”   言卿气笑了:“就一个字嗯,谢识衣,你这态度我很难和你合作啊。”   谢识衣抬眸看他:“你想我说什么。”   言卿手指拿起一只酒樽,红衣褪下,露出瘦白的腕,微笑:“你说呢?你现在的身份该对我说什么,你不知道?”   谢识衣几不可见皱了下眉。   言卿撤开屏障,偏头道:“七公公,过来。”   老太监拿着拂尘一直在暗中阴搓搓盯着这边,跟毒蛇一样伺机而动,骤然听到言卿的声音,吓了一跳。马上挺直身躯,往前走,细声道:“少城主有什么吩咐?”   言卿微笑道:“我看你调教人有一手。来,教教你们未来的少城主夫人,按照规矩,叫怎么说话。”   未来的——少城主夫人?!   不止老太监,满殿的人都傻了。见过荒唐的,没见过那么荒唐的!这人一看就在上重天身份尊贵,言卿这么色欲熏心把人拐来,还不赶紧杀了解决后患,之后定要牵累他们!   “少城主……”有人站起来。却又被言卿一个冰冷的眼神硬生生逼着把所有话咽了回去。   老太监早上被言卿气出的那道褶子,一瞬间更深了。   言卿兴致勃勃说:“七公公,你怎么哑巴了啊,平时往我身边塞人不是很勤快吗。现在好不容易我身边有人了,你不交点他取悦我的办法?”   老太监:“……”   众城主:“……”   他们所有人都看着那位一朝落魄、受此屈辱的清冷仙人。雪衣静落,眉眼漠然看着这一切。   七公公可不敢言卿像这么肆意妄为。谢识衣化神期巅峰的强者,虽然不知道修为出了什么岔子被言卿压制住带回了十方城,但也不是能随意侮辱的。老太监一手搭着拂尘,憋了半天为难说:“少城主哟,这十方城那么多年来,还没出过城主夫人呢。老奴也不知道少夫人有什么规矩。”   言卿:“……”这老太监还真是干啥啥不行,拆他台阶、给他添堵第一名。   谢识衣闻言,似乎轻笑了一下。可众人望去时,那笑意又跟雾凇般,冷然散去。   言卿从善如流说:“没有规矩,我来立规矩。民间的妻子,哦不,妾都是怎么称呼家主的。”   七公公:“……”   七公公:“回少城主,一般……都称呼夫君。”   言卿:“那他们每天都是怎么伺候家主的?”   七公公:“……这,端茶倒水,穿衣理发,事无巨细。当然,最主要的是床上要好好伺候家主。”   言卿一噎。   打开折扇遮住自己一闪而过的僵硬神情,随后笑吟吟看向谢识衣:“夫人,记住了吗?”   灯火满堂,红莲灼灼。满座都看向了坐在上方那位一直不说话的白衣人。   言卿就坐在他旁边,眼也不眨看谢识衣冷若冰霜的脸色,越看越起劲。端着手里的酒杯,想到谢识衣不喜欢喝酒,更乐了。桃花眼一弯,嘴角笑意越发狡黠,施施然递过去:“来,夫人,喝酒。”   十方城的人都简直都快不忍直视。   ——这叫什么,天之骄子一朝落入妖魔之手,备受折磨凌辱?他们只知道言卿喜怒无常,没想到折磨人的手段一套又一套!   谢识衣垂眸,看着杯中酒水。   杯盏碧玉通透,水面清澈。倒映着煌煌烛火,也倒映着言卿的眼,漆黑的,带笑的,狡黠的。   他轻轻笑了下,自雪袖中伸出手,缓缓接过杯盏,一饮而尽,淡淡道:“好的,夫君。”   言卿:“?   “……”   那绝对是整个十方城最沉默的一晚。   “夫君,夫君,哈哈哈哈——”白骨幽火照满回廊。只剩他们两个人后,言卿越想越好笑。从小相识过于熟悉,所以真的单独相处时,好像也从未有过隔阂。言卿说:“不错了,现在十方城人人都知道我这红莲之榭有主人了。”   谢识衣闻言,看向他:“这里之前还有过人?”   言卿想到那老太监就晦气,不以为意说:“就你现在走的这条路,今早上跪了一排的美人。”   谢识衣沉默一会儿,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你真是艳福不浅。”   言卿说:“得了吧,那种福气我可不敢享受。”   整个红莲之榭,处处是淮明子的眼线、杀机四伏。也就只有言卿的卧室被他布下大阵,隔绝一切飞虫走兽。走进卧室的一瞬间,言卿身体里紧绷的一根弦松懈下来,他打了个哈欠。   化神期修士是不需要睡觉,但是言卿七魂六魄不稳,又在万鬼窟磋磨了一段时间。有时习惯性会睡上一觉,像现在,结束百城朝祭后只觉困倦。   发冠是他早上边走边给自己戴上的,戴的歪歪扭扭,远看还好,近看就会发现附近的头发乱糟糟的。   言卿对着镜子把发冠摘下来,不小心扯下几根头发,顿时心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将折扇放到桌上,道。   “淮明子闭关,我也不知道他在折腾什么东西。但这老头在化神期巅峰很多年了,要对付他,应该很难。”   谢识衣说:“嗯。”   言卿坐在镜前,又说:“你从神陨之地离开后是去了忘情宗吗?”   谢识衣:“嗯。”   提到分别的事,二人又沉默了片刻。言卿手指落在桌上。   他在宫殿搞这面镜子,当然不是为了照人,最主要的是监视。这面镜子能折射万方,把宫殿的每个角落记录下来。   言卿低下头,慢慢解开手指上的织女丝,长长的红线一如衣袍曳到地上。书桌靠窗窗外是莲池,到了夜晚,鬼火莲灯也不会熄灭,赤红灼热的红莲开满湖面,水光潋滟了月色。   风轻轻吹过那挂满九曲回廊的头骨,挨个相碰。长久的日晒让骨头变质,撞在一起时居然真的有了几分铃铛响动的清脆错觉。   言卿一愣,指上红线一扯,忽然半是玩笑地道:“谢识衣,听一下,你觉得这声音熟悉吗。”   谢识衣也真的认真听了会儿,随后冷静地给出回答:“不熟悉。”   言卿翻个白眼:“哦,那你真没想象力。”他织女丝一绕,竟然没控制力度,把手指弄出血了。   “?”言卿眨眨眼,盯着那抹红。   唏嘘地想,还好刚刚他没有在扯头发。   谢识衣见状走了过来,轻描淡写问:“你在十方城就是这么不设防的吗?”   言卿嗤笑说:“你都敢一个人独闯十方城了,有资格问我这问题?”   谢识衣没说话,他垂眸道:“我给你解。”   织女丝是神器,划下的伤口,哪怕是化神期修士也不能忽视。   言卿颇感稀奇,阴阳怪气:“不太好吧。这怎么好意思呢。”   谢识衣在窗边镜前微微俯身,冰凉的手触上言卿指上的线,漫不经心说:“事无巨细,不是吗夫君?”   言卿:“……”   为什么拿来折辱谢识衣的词后面吃瘪的是他。   织女丝是有灵的,而谢识衣过于危险,几乎是他触到线神的一瞬间,织女丝的残影尖叫狰狞,染了言卿血的一端直直袭向谢识衣的眼睛。被魂丝入眼入识海凶多吉少。言卿慌忙把线扯了回来,可红线上的血还是溅到了谢识衣的睫毛上。   言卿心提起来:“你没事吧?”   谢识衣情绪内敛,唇角意味不明勾了下说:“没事。也就眼睛快看不见了而已。”   言卿心虚道:“咳,不会的,魂丝没进眼里。我帮你把血擦干净就好了。”   他伸出手去碰谢识衣的睫毛。   刚开始只是很随意的一个动作,但是谢识衣睫毛颤抖、搔刮过指尖,言卿整个人也跟触电般呆了下。   一瞬间沉默无言。   其实他还是觉得骨头相撞的声音像铃铛,像十五岁登仙阁檐下,叮啷叮啷,与心绪一起起伏。   “谢识衣,你觉得这一幕熟悉吗?”言卿忽然开口:“先是灌酒,后是描眉。像不像登仙阁结业那晚?”   谢识衣没说话。   “我那时用的是风,花叶带雨全落到了你脸上。我记得我还问过你一个问题来着。”言卿想到这,没忍住笑起来:“我是该说你乌鸦嘴呢,还是该祝咱俩都梦想成真?这陌路人,真成陌路人了。”   谢识衣任由他手指拂去眉睫上的血,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身躯僵硬,像是有薄冰在血液里凝结。   言卿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其实我也是乌鸦嘴。你猜我早上跟那太监说了什么?——他问我怎样的美人能入我眼,我说从万鬼窟中出来的美人。”   谢识衣听到这里才笑了下。   言卿又想到谢识衣扭断赤城城主脖子,穿过青烟雾障踏着白骨从万鬼窟中走出的画面。诡异地沉默了下,决定把跟老太监说的“天定姻缘”那段话掐掉。   言卿道:“不过乌鸦嘴好难听,我应该叫预言家。”   谢识衣说:“那么预言家,你有预言过自己的结局吗。”   言卿:“嗯?”   谢识衣将他把伤口附近的线全部解完,道:“还有预言家。天降姻缘,不该是右眼跳。”   言卿愣住,这才反应过来谢识衣说的是他前面随口胡扯的话。   他自己都忘了说过什么,谢识衣居然还记得。他还以为这位性格高冷、脾气别扭的金枝玉叶,对他的调笑都是恨不得当水倒出左耳右耳的。   谢识衣说:“右眼跳的是灾。”   言卿不假思索道:“你难道没听说孽缘?”   谢识衣抬起头来,愣了片刻后,竟然笑了一下。   他其实很少笑。疏离和拒绝写入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即便是笑也是轻轻的、低声的、漫不经心的。不会过于复杂,却也不会过于纯粹。带着独属于谢识衣本身的冷意和危险。   可如今这笑意漾开在眼底,融化经年不化的积雪。灯火下,言卿居然察觉出了一点温柔的错觉。   谢识衣轻声问:“言卿,什么叫孽缘?”   言卿道:“坏的缘分吧,反正挺煞的。”   谢识衣脸色苍白唇却如血,低笑一声,意味不明说:“那你还真是当了回预言家。” 第33章 浮台(九)   预言什么呢。   预言最后一步一步走向死局的终结。   淮明子与谢识衣两败俱伤后,被言卿追杀到主殿,用魂丝碾碎神魂。   淮明子生性傲慢,死时恨意滔天,不惜以自爆为代价,落下炙火玄阴阵,拉着言卿同归于尽。   十方城主殿烈火烧起来的时候,言卿也被困在里面彻底出不去了。   宫墙倾塌、房梁坠落,万事万物灰飞烟灭,他驻足在殿中央。   一片混乱里,言卿耳边响起的只有魔神苍老沙哑的声音。   “其实你可以活着出去的。”   她的声音嘶哑魅惑,蛊惑道:“言卿,一直用修为压制识海内的魇,你不累吗?”   魔神轻声一笑,幽幽道:“我真不懂,为何世人都如此愚昧,说魇是我的诅咒。那明明是我赐予你们最大的天赋啊。”   “你让它醒过来。”   “言卿,只要你让魇醒来,你的修为就会突飞猛进,你就能活下去。你本就是天才,而魇的存在只会让你更为强大!”   言卿站在烈火中,墨发红衣,长线蜿蜒到了赤色脚踝边。他回身望向红莲之榭的方向,心里想的却是:谢识衣受伤昏迷后被他锁在里面,现在应该刚醒过来吧……   会愤怒还是会惊讶呢?   言卿无声笑了下。   其实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谢识衣牵扯进他和淮明子的斗争来。   他被魔神缠上,被种下魇,最后只能是身死作结,或早或晚罢了。   魔神见他没反应,又循循善诱道:“言卿,你不想见他吗?”   言卿终于开口,淡淡道:“闭嘴。”   魔神暴怒,纯粹碧绿的眼眸如蛇的竖瞳,流露出浓浓的阴毒之色来:“言卿,你都已经修到化神期了,完全可以和魇共存,你到底在怕什么?把它放出来啊!把魇放出来,你就能突破化神巅峰,你就能成为伪神,你就能活着走出这片火海!”   她厉声质问。   ——“言卿,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言卿轻轻回答她的话。   他手指修长、有种病态的白,被殷红的衣衫衬得更森冷。   魂丝一圈一圈绕回指间,平静说:“只是。我虽然无法阻止你放个寄生虫在我识海,但我可以让它一直死着。”   言卿低着头,眼底暗红色慢慢晕开,随后才在大殿内慢慢道:“你这一百年说了那么多类似的话,你看我有哪一句听进去了吗。”   魔神沉默不言。   言卿好奇道:“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死,也会闭嘴。”   那个疯女人骤然尖声,难以置信又怒不可遏:“你想摆脱我?”   她怒极反笑,一字一字,饱含恨意,仿佛来自灵魂的诅咒。   “言卿,你摆脱不了我的!”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逃离!我们总会再见的!”   *   玉清峰寒池的水开始逐渐褪去温度,越来越冷。   言卿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可回忆里却是烈火肆虐。   于是这一冷一热交替下,他五感错乱,竟然忍不住身躯战栗。   丹田内的金丹已经开始慢慢消融,隐约显现出一个元婴的形状。灵力丝丝缕缕绕在元婴身边,谢识衣说重新结婴时,破“本我”会很痛,果不其然,痛得他整个人都在发颤。   灵魂犹如被一根线死死勒紧,再割裂。抽丝剥茧,五内如焚。   但对于言卿来说,身体上的疼痛倒是其次的。   最难以忍受的,是结婴会逼着让他去回忆十方城大火中死去时的一切不甘,一切失落,一切遗憾。   谁又能从容赴死呢?   他当然不甘,不甘就这么死去。   他当然失落,失落没能到上重天去看一眼。   他当然遗憾。   遗憾这一次分离,居然又没有跟谢识衣说一声再见。   他在十方城里的时光充满诡谲冰冷。各怀鬼胎的人,闪烁不安的眼,鲜血残尸,白骨□□。唯一的温柔旧梦,好像就只有人间和谢识衣呆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从赌坊回登仙阁的那一天,火烧云挂在天边,晚霞浓烈地像要烧起来。   谢识衣。   谢识衣。   言卿的手在池水中颤抖得不成样子,睁开眼,暗红的血色从瞳孔开始扩散,遍布整个眼白。他精神极度紧张,手指在水中弯曲抽搐,凝聚起天地间的灵气,毫无节制吸入体内——恨不得用自残来缓解这种痛苦。   意识极度错乱里,言卿听到谢识衣微微错愕,有些情绪失控的声音。   “言卿。”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冷意卷过天地,满林的梅花簌簌飘落。   言卿只感觉一抹冰冷的气息转眼靠近,紧接着,有人在水中握住了他颤抖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间,化神期浩瀚的灵力源源不断注入他体内。   枯涸的脉络若久旱逢甘霖,缓解了烧灼般的痛苦。   “言卿,不要去想。”   谢识衣在他耳边轻轻出声。   他跟着他步入寒池中,墨发与墨发交缠。言卿抬头,瞳孔中的血色慢慢散去。隔着水雾梅花,看向前方谢识衣的脸。熟悉的面容和眼神,让他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梦是真。   谢识衣的声音格外温柔,跟安抚一般,安静说:“言卿,不要去想。”   “都是假的。不要去想,都过去了。”   言卿的思绪也被他平和的声线渐渐抚平。眼珠子愣怔地看着他,脑海里疼痛难忍,想的却是:那这是真的吗?   他想伸手去碰一碰眼前的人,可是抬起来的瞬间,才发现自己与谢识衣的手紧紧握着。   混乱交错的红线湿漉漉沿着两人的手腕,曳到了池水中,随梅花沉浮远去。跟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样,错综复杂。   是恩是仇,是敌是友,是爱是恨。   在那红尘摸爬打滚,籍籍无名的年少岁月里。   是提防是信任。对方到底是一经不备就会杀掉自己取而代之的恶鬼,还是无话不说走过无数生死起落的知交。   谁又说得清呢。   两次分离都太过仓促,就跟初遇一样仓促。   来不及告别。   也来不及想清楚这一切。   言卿突然轻轻地笑了,可能是太痛也可能是这雾气太重,他眼中居然有些朦胧。看着谢识衣的脸,也如雾失楼台、月照迷津。   “什么都过去了。”他轻声说:“谢识衣,哪些过去了呢?”   谢识衣微愣。雪色衣袍漱冰濯雪,他从来疏离的神色,好像这一刻稍微露出一丝裂痕。   言卿看着他,平平静静说:“其实我不知道我怎么重生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百年后了,跪在回春派的祠堂里。”   言卿笑了下,又道:“令牌和婚事都不是我提的,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谢识衣,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上辈子穿越过来时,虽然失去全部的记忆只保留七岁的心智和脾气。但现代的很多画面,有时都会莫名其妙浮现。言卿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好在谢识衣小时候性格孤僻锋利,特别招人恨,跟他见面就吵架,直接把言卿那种初临异世的惶恐孤独都给气没了。   言卿继续说:“十方城在大火中毁尽,淮明子也死了。”   “我没了恨的人,也没了想杀的人。”   “嗯,我还恢复了段离奇荒诞的记忆。”   关于《情魇》这本书的,不过说出来,你肯定不会信。   言卿勾起苍白的唇,散漫地笑了笑说:“谢识衣,你问我的那三个问题,其实答案都很简单。”   “不离开回春派,因为想见见你。好像这世上,我现在也只认识你一个人了。”   “装疯卖傻,因为不清楚我们之间是敌是友;随意伪装,因为感觉反正也骗不过去。”   “那个问题重要吗,当然重要啊。”   言卿说完,没忍住笑起来,但他现在元婴刚刚重塑,从大脑到四肢百骸都泛着痛意。或许也正是如此,才会随心所欲在谢识衣面前说这么多吧。他们之间看似最不设防,可又最设防。只有这样意识不清、半梦半醒,才敢流露一丝真实。   谢识衣一直没说话,愣愣听着,仿佛一尊没有烟火的玉雕。   从来琉璃般冰彻的眼眸,现在好像没回过神,视线迷茫安静。   言卿接着说,自嘲道:“怎么能不重要呢?连一句朋友都不敢说,只能道声故人。我们这样的关系,你又为什么帮我?”   梅花飘入池的声音很细微。   玉清峰常年落雪。大的雪花晶莹冰冷,棱角折射出天地的寒光。小的雪花如星如絮,纷纷扰扰落满青丝。   言卿丹田之内的金丹终于彻彻底底崩析,融合,成了个紧闭双眼的婴孩。灵气四溢,流光璀璨。结婴成功的瞬间,痛苦回潮,急骤又剧烈。他脸色煞白闷哼一声,身体往前倒。   谢识衣几乎是瞬间,伸手扶了一下。   言卿下巴抵在了他肩膀上,喉间溢出腥甜的血,浑浑噩噩想:他上辈子洞虚破化神时都没那么狼狈过。   他嘀咕:“怪不得你那么慎重,重新结婴果然很遭罪啊。”   言卿睫毛颤了颤,感觉视线昏昏沉沉,郁闷地说完这句话就打算睡过去。   而谢识衣用灵力为他将每一条脉络都探察过后,忽然开口,语气跟这梅林落不尽的雪般,听不清喜怒,说话却很清晰:“你问我为什么帮你?因为不想你之后再不告而别。”   言卿愣住,手指下意识抓了下谢识衣的衣袍。   谢识衣当初以问作答逼得言卿不说话,没想到时过境迁居然又耐下性子,重新将旧事提起。   他像是自嘲地低笑一声,垂眸为言卿疗伤,说:“这一次,我应下那桩婚事,带你回玉清峰。上重天九宗三门视你为眼中钉,你修为没恢复,寸步难行,只能留在我身边。离开,总会给我一个理由的。”   言卿听完这话,愣了很久,到最后居然想笑。想笑也就真的笑了,伏在谢识衣的肩膀上闷声笑半天。   其实这是最符合谢识衣性子的答案。谢识衣如今是霄玉殿主,表面清风霁月圣洁无暇,心思却危险冰冷深不可测。从重逢时轻描淡写的套话和后面镜如玉等人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   不过,一开始可能真是这个充满算计的想法。   但后面的相处,他敢肯定,这种想法只占了很少一部分。   言卿笑够了,道:“哦,所以为了一个有理由的告别。你日日夜夜陪我修行,屈尊降贵到清乐城,现在还进来寒池助我元婴?”   谢识衣:“……”   言卿说:“幺幺,那你求知欲好奇心很重啊?”   谢识衣瞥他一眼,没说话,沉默地替他将丹田内杂乱的灵气捋顺。   言卿还不肯罢休,吐槽说:“你这性子还真是从小到大的别扭。承认一句对我旧情难忘很难吗?”   谢识衣藏于雪袖中的手一颤,又慢慢收紧,垂眸,漫不经心道:“旧情难忘,我们什么旧情?”   言卿莫名其妙被虫蛰了下,他很快眨眨眼,笑道:“什么旧情?谢识衣,其实当初我在十方城还挺想你的。”   “可能你上辈子很恨我,巴不得我赶紧魂飞魄散。但我……”言卿犹豫片刻还是洒脱一笑。   既然重生了,那就把上辈子到死都没说出来的话说明白吧。   “但我,当时是真的把你当做很好很好的朋友来这。你是我九重天,唯一认识的信赖的人。”   谢识衣睫毛覆下,心里欲生的藤蔓被灰烬霜雪掩藏,面无表情,没说话。   言卿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跟谢识衣一直是吵架和互怼多,难得一次流露心意,结果谢识衣居然是这不冷不热的表情?   不得不说,言卿有些受挫,愤愤的咬了一口谢识衣的肩膀泄愤。   谢识衣摁住他头,几不可见皱了下眉:“你属狗的吗?”   言卿没好气:“我属什么你不知道?”   谢识衣唇角讽刺一勾,下意识想说句什么,但落到言卿结婴完后虚弱苍白的脸,又沉默着移开视线。没说话,抱着他离开池子。   他起身的瞬间,那些潮湿的水气消散,雪衣墨发不染纤尘。言卿湿漉漉的头发也变干,柔顺舒适贴着脸,暖流漫过四肢百骸。连雪地梅林的风,似乎也变得绵长温和起来。   他现在很清醒,暖风熏得更是困得不行,道:“话说回来,结婴虽然确实很痛,但也没你表现的那么难啊。我都化神期了,不至于结个婴还失败吧。”   谢识衣没说话,视线望向前方的梅花落雪。   玉清峰飞鸟难越,处处是神识,处处是杀机。擅闯入此地的人,只会死无全尸。血腥和杀意都压在皑皑白雪之下,就像他的那些过往,雪覆无痕。   将言卿放回厢房床上,又布下阵法后,谢识衣转身往主殿走去。   走廊上,一片梅花落到他面前,轻飘飘于他指间碎落。   他的语气也淡若飞雪,带着似有若无的讥笑。   “……结婴失败么?”   谢识衣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上重天都是天之骄子。从元婴到大乘,从大乘到洞虚,从洞虚到化神。在旁人眼中,这之间的每一步都是难以跨越的天堑,困住多少人千千百百年。可于他而言,好像就是睁眼闭眼罢了。   世人关乎他的赞言很多。   说他站在青云榜遥远的尽头,身为天才,永远不会有凡夫俗子的烦恼。   所以。   没人知道,在闭关的那一百年里,他从金丹到元婴,结婴失败了数千次。   结婴困难的永远都是最后一步。   破碎本我,会被逼着去回忆一些事情。   最开始的回忆毫无章法。   闭眼时想到什么,就会回忆什么。   他想到过用那把用后山竹子做的伞。   想到过阴雨绵绵的春水桃花路。   也想到过被困幽绝之狱时,言卿乱七八糟讲的故事。   “从前有个田螺姑娘,走在路上遇到了条冻僵的蛇。然后蛇问,你掉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白痴。”   可是无论是什么记忆,画面总会转回十方城的那一晚。淮明子被他重伤后,逃窜入主殿。   他也受了伤。   言卿弯身将他扶起来,神色慌乱地替他检查一遍身体后大惊:“谢识衣,你的丹田怎么了?”   他的丹田早就碎的不成样子了。   言卿以为是淮明子造成的,那一刻似乎真的怒到要失去理智,眼中的恨深刻疯狂:“我要杀了他!”   谢识衣过于虚弱,没有说话。其实他入十方城后就时常能感觉到自己的道心不稳。他的无情道好像要碎了。   无情道碎,等于修为散尽,丹田崩析。   毁道的痛是细密冰冷的,像细密单薄的刀在骨骼的每一处蠢蠢欲动。   谢识衣并不是那种只知修行木讷迟钝的人。相反,他还能冷静又清晰地去分析了自己无情道碎的每个阶段。   虽然这么做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当时毁道重修,他也是迷茫的,好像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方式来消耗这种等待自己灵力散尽的空寂了。   无情道毁在什么时候?   可能毁在从命魂书里算到言卿将死,一人弃下仙盟独入魔域时。   可能毁在从万鬼窟踏着白骨走出,被言卿暧昧俯身过来挑起一丝发时。   或许,万事万物可能早在最初就有预兆。   在神陨之地分离,他失魂落魄,走过那九千九百阶时,就写下结局。   “我先带你回红莲之榭,之后我去杀了淮明子。”言卿说。   他扶着他回红莲之榭,白骨幽火燃烧一路。华灯初上,红莲照得亭台水榭热烈猩红。   言卿说:“你现在这里等着。”   他把他带回了房屋。   结婴时,谢识衣是用上帝视角看的自己。看到自己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受伤还是因为什么,鲜血从嘴角溢出,眼睛里有种疯魔的红色。   言卿趁他虚弱之时还对他做了手脚,逼着他睡过去,轻轻松松地笑了下说:“先睡一觉吧,谢识衣,醒过来什么都结束了。”   沉入黑暗的代价,就是之后睁开眼,再也不愿去回想的过去。   闭关一百年的时间里,他每一次结婴,回忆到红莲之榭自己闭眼的这一刻就会失败。   丹田崩析,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数十次,数百次。   挣脱梦魇,真正破开本我的最后一次。他也忘了是怎么做到的。他没有睡过去,在不知是梦还是自我欺骗的幻象里,吃力地睁开眼。   无情道毁,灵力溃散。   眼里蕴着的血,像是凝固的泪。   他伸出手握住言卿的腕,声音沙哑,像是祈求又像是挽留,轻轻说。   “言卿,留下来,哪都不要去。” 第34章 浮台(十)   结婴前和结婴后,人的气质都是不一样的。丹田内有了元婴,修为稳下根基,整个人就跟脱胎换骨一般。   言卿到浮台学堂时,衡白见他吓了一大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燕卿,你竟然结婴了?!”   声音高得像是把屋顶掀翻。   言卿跟谢识衣在寒池把话说清楚后,心情大好,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衡白这个“恶毒丫鬟”都眉清目秀的。眼睛一弯,微微一笑:“是啊。”   衡白拔高嗓音,难以置信:“你就花了半个月从炼气到元婴?!”   言卿:“至于那么惊讶吗?我不都跟你说了你家姑爷是个绝世天才。”   衡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咬紧牙关,马上笃定道:“肯定是谢师兄给你吃了什么极品丹药!”   “你在开什么玩笑。”言卿马上纠正他,嗤笑一声道:“我哪怕是个赘婿,也是有尊严的。我修行全靠自己。”   衡白:“……”放屁!   他被这个“有尊严的仙门赘婿”再次气得失语。   好在忘情宗的晨钟敲响,各座峰头的弟子陆陆续续赶了过来。他作为掌事,不至于在学生面前失态,暗恨恨瞪言卿一眼。眼不见心不烦,叫他回座位上坐下。   言卿落座后,立刻又收获了一堆暗中打量的视线,诧异的、惶恐的、难以置信的。忘情宗选弟子注重天赋,也注重心性,能够到浮台书院的基本都是心思纯澈之人,加之年纪还小,所以对言卿是惊艳和疑惑居多。   言卿接受到这些目光,坦坦荡荡,随意靠着窗,抬眸朝他们一笑。他发黑肤莹,唇是一种饱满的红,哪怕穿着忘情宗弟子素净的衣袍,唇角弯弯,桃花眼也摄人心魄。   “!”   不少弟子被他这一笑笑得心跳如擂、面红耳赤,低下头去。   衡白坐在上面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   他搞不清楚言卿今天在傻乐个什么劲,破个元婴就高兴成这样??呵呵呵呵,果然是小地方出来的,没见识!   言卿当然不是高兴结婴的事,就结个婴而已,他才懒得当回事。   哪怕谢识衣一而再再而三提醒,也从来没有放到心上,甚至潇潇洒洒下了回山。   事实证明,结婴果然不是什么大事。   谢识衣被野书骗了。   言卿只是快乐,他和谢识衣那些含糊暧昧的关系终于找到了定位。   回春派重逢时,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谢识衣。如果当时就确定是朋友关系,他还用装疯卖傻吗,直接在谢识衣走过来时从从容容地打声招呼说声好久不见不就行了?   就是分不清谢识衣百年后对他是恨多点厌恶多点,还是顾念儿时旧情多点,才干脆装傻充楞,用疯癫掩饰心事。   回春派一开始诸事不顺乱七八糟,他还以为会很糟心,没想到重生到现在一切都还不赖?言卿用手撑着下巴,视线看向外面,勾唇一笑。外面的青竹生得茂盛,苍翠欲滴,阳光也金灿灿的,明媚温暖。   衡白继续翻白眼,没再看已经快乐到神志不清的某人,继续跟他们说正事:“这次的青云大会在浮花门举行,你们初入门百岁未至都还没结婴,也轮不到你们参加比试。到时候跟着宗门长老过去看看就好。”   青云大会是修真界的盛事,学堂内的弟子无一不好奇。   “那长老,参加青云大会的都是哪些人啊?”   衡白解释道:“南泽州另一个场地,天下散修无论修为、无论门派都可以参加。但浮花门的场地,只能是九大宗已经结婴的三百岁以下的弟子。”   结婴之后,每一小阶都是难以跨越的高峰。比如,元婴初和元婴中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难度比金丹到元婴还大。所以,青云大会很多时候都是一群元婴期的弟子在比试。   元婴初,元婴中,元婴后,元婴巅峰。但输赢不一定只看修为,还看个人心法和个人机缘。   衡白现在是大乘初期,上一次他参加青云大会,刚好卡在三百岁到了元婴巅峰,名次应该挺靠前,但是当时谢师兄风头太盛,也没人在意这些。   *   回宗门后,明泽立刻把清乐城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跟领事堂的长老说了。领事堂长老听着感觉是在做梦——啥?浮花门?镜如玉?渡微?   为什么就这么一件安排给新弟子的简单任务,会牵扯到这些人啊!!   他不敢擅自做决定,一层一层上报,最后辗转到了乐湛手里。   其实镜如玉出手的时候,乐湛在忘情宗就感受到了。化神期与天地同感,镜如玉直接一把火将清乐城万千灯纸烧尽,也没刻意遮掩气息,南泽州各大宗主估计都知道了。   但这件事里还扯到了谢识衣,乐湛跟几位长老讨论过后,选择将这件事压下。   乐湛疑惑:“你说,渡微怎么会出现在清乐城?”清乐城不过是一座凡人之城,如果不是这次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听都没听说过。   席朝云叹息一声,语气颇为复杂道:“我去问了衡白。衡白说……渡微是陪那位小道友去的。”   乐湛一下子哑然,沉默半天后,他道:“那你说道祖令牌的事,还作数吗?”   两人沉默无言。   忘情宗道祖留下的令牌是以字为媒的,燕卿在上面写下请求后,令牌便主动回到忘情宗,落到主峰天相宫来。现在那令牌还在乐湛的手中,上面只有一行话:“愿与渡微仙尊结为道侣”。   这句话放在南泽州来其实很荒唐又可笑的,是个人听了都会觉得那人是异想天开。   如若是没有渡微的种种反常,他们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可无论是九千九百阶还是带人回玉清峰,渡微明显对这位“故人”态度与别人不同。   席朝云也拿不准心思:“要不,我们去问问渡微?”   乐湛愣住:“问什么?问他认不认这桩婚事?要不要举办合籍大典?”   席朝云扶额,道:“算了,还是我去吧。至于镜如玉那边,你先不要轻举妄动。青云大会在即,现在跟浮花门产生龃龉不好。”   乐湛点头:“好。”   席朝云去找谢识衣,结果人刚走到了玉清峰,就撞上谢识衣从里面出来,正路过覆雪的长桥。   席朝云喊了声:“渡微。”   谢识衣抬眸见了她,平静道:“师叔。”   席朝云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谢识衣说:“去送个东西。”   席朝云更懵了。送东西?别人口中说出来再平常的话,可是从渡微嘴里说出来只让她觉得梦幻。   “这,你要送到哪里去?”   谢识衣道:“浮台学堂。”   席朝云艰难地维持着表情,一字一字轻声道:“送给那位燕道友?”   “嗯。”   即便是意料之中,席朝云还是觉得呼吸困难,她手指微微攥紧,目光担忧又温柔:“渡微,你……你可知道道祖令牌的事?”   谢识衣抿唇:“知道。”   席朝云瞪大眼说:“那你答应了?!”   谢识衣无声笑了下:“答应了。”   瞬间空气都安静下来。席朝云愣了愣不知道说什么,先恍恍惚惚说:“我、我先陪你一同去学堂。”   自玉清峰往外走,霁雪寒霜都在慢慢消融。入眼是烟波浩瀚,青松如海。   席朝云见到几只白鹤飞向云雾,思绪这才反应过来般,长叹口气,惊讶困惑的情绪过后,竟然涌现出一些欣慰和暖意来。她偏头,眼中带了分笑意,柔声说道:“那既然他倾慕于你,而你也答应了此事。你想过什么时候进行合籍大典吗?你身份特殊,若是留一人在身边还是早点向天下说明关系为好。这样也是为了燕道友的安全考虑。”   如果燕卿拥有了谢应道侣的名号,那么即便是九宗三门要对他出手,也会顾忌颇多。   谢识衣淡淡道:“没想过。”   “啊?”席朝云心里都已经开始筹划合籍大典举办的地点和邀请的人了,万万没想到会从谢识衣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两情相悦,没想过合籍?   谢识衣安静注视了会儿忘情宗三百余峰的烟雾,冷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袖,随后收回目光,低声一笑说:“师叔,朋友之间怎么会想合籍之事呢?”   “朋友之间”四字轻描淡写从他嘴里说出,带着浓浓的讽意。   席朝云懵了,开始完完全全搞不懂这到底怎么回事。朋友?   一个令牌许愿,一个百般纵容,这是朋友?   不过对渡微来说,好像也说得过去。因为无论是道侣还是朋友,都是前所未有的亲近之人,让他做出诸般反常举动也合理。   “所谓故人,竟是朋友吗。”席朝云轻叹:“那是我误会了。”她笑着摇摇头,心里颇为失落的,还以为这次能亲手操办渡微的婚事呢。不过见渡微对这件事神色冷淡不欲多谈,便转移了话题。   席朝云道:“青云大会在即,渡微这一次要过去看看吗?”其实以谢识衣的年龄,作为弟子参加都没问题,但是他如今都是化神期了,又身居高位,这种比试定然不会参与。即便如此,席朝云作为长辈还是调笑了一句:“你若是参加青云大会,那就是蝉联两次青云第一了。”   谢识衣淡淡道:“我不会参加。”   席朝云想说“以你现在的身份,确实不便参加”,话刚涌到了喉咙,就听谢识衣接上后面的话。   “因为有人要大放异彩。”   席朝云:“?”   他们走到浮台学堂时,学堂在举行一次小比。竹林空出一块平地,旁边亭子里坐满了天地玄黄各教室的弟子。两人都是化神期修为,隐匿气息,没人察觉他们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理一下时间线吧。春和之前的年号是惊鸿。   惊鸿5年:言卿到来,和5岁的谢识衣认识。   惊鸿7年:拜入登仙阁。   惊鸿15年:登仙阁结业。同年,乞丐找上门,揭露身份。幽绝之域,春水桃花。   惊鸿35年:回人间屠城。神陨之地分离。   惊鸿100年:谢识衣夺得青云榜第一(当时修为大乘巅峰)。   惊鸿125年:谢识衣破洞虚破化神,成为新的仙盟盟主,霄玉殿立威。   惊鸿135年,仙盟上一任盟主死去。   上重天改年号春和。   春和元年,谢识衣入魔域,言卿死于大火。   春和百年,言卿重生。   【青云大会百年一次,但是期间南泽州因为改过一次年号,众人直接以春和百年为时间点。我的私设,修真圣地南泽州,百岁以下皆是少年!!!】   其实我当初时间线并没有分得很细,我只有具体的事情顺序(捂脸),有什么bug你们可以提。 第35章 青云(一)   衡白作为一个大乘期的长老,硬生生被言卿气得年轻了几百岁。不过他本来就皮肤白长得嫩,加上天生脸圆婴儿肥,混在一群金丹元婴的弟子里面也毫无违和感。   言卿坐在凉亭里看着外面的弟子切磋,兴致勃勃问衡白:“衡白长老,你们都是怎么确定青云大会参赛名额的啊?”   衡白翻个白眼说:“你想报名,把令牌交给青云大会的领队长老就行。不过就你这靠丹药堆出的元婴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了。”   言卿非要有自尊说:“我不,我要为宗门争光。”   衡白险些被他噎死:“忘情宗不需要你争光,你别丢脸就成。”   言卿低头从袖子里找出令牌,跃跃欲试:“衡白长老,我要把令牌交给哪位长老?”   衡白又丢一个白眼:“交给天枢,以后凡是这种破事你找他就完事了。”   忘情宗这位闻名群峰的老好人几乎承包了所有人宗门琐事。   衡白见言卿这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样子,心里又是不屑又是牙酸。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让言卿不要那么莽撞无知,谨慎问他:“你都知道你的对手是哪些人吗?”   言卿心想,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他来上重天,除了浮花门流光宗,其他几宗名字都不知道。   衡白见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来气,咬着牙跟他科普:“南泽州九大宗,按实力大小也分前后。前四宗为忘情宗,上阳宗,浮花门,流光宗。后五宗为御兽宗,灵药谷,佛相寺,占星楼、合欢派。”   言卿的注意力全被最后一个吸引,挑眉:“合欢派?”   衡白气死,没好气道:“对啊合欢派,不过你想什么呢。合欢派既然是九大宗之一,那么功法自然正统。讲究的是阴阳调和,你情我愿。”   言卿倍感冤枉:“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衡白呵呵冷笑:“反正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   言卿没忍住笑出声,认真道:“你错了,衡白长老,全天下没有比我更正经的人了。”当初红莲之榭,他可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断情绝爱,清心寡欲。虽然对外声名狼藉,但七公公知道他有多洁身自好。   衡白没理他,又提醒道:“你虽然修为到了元婴期,可没经历过实战,也没在外历练过。身上又没法宝傍身,连功法都不知道修的哪一路,你确定要参加青云大会?”   言卿颇为诧异:“你堂堂忘情宗,连个法宝都不舍得给弟子准备吗?”   衡白:“?”   言卿继续诧异:“功法还得我自己去找吗,你们不会给我吗?”   衡白:“……”   得多无耻才能那么自然说出这样的话!   衡白被他的不要脸和理所当然气得心梗,再也聊不下去了,气冲冲拂袖离开。   把衡长老气走后,言卿一个人坐着,甩着令牌玩。   他之前下山历练,怕不得志出来坏事,给它在袖子里搞了个芥子空间,让它一只鸟在里面安家。   言卿探入一丝神识进去,发现不得志居然把里面折腾得还不错。   它就把窝建立在灵石中间,顺便搬了很多树枝装点。每天感受着睁开眼,就睡在钱堆的快乐。   “不得志。”言卿喊了下它。   快乐到起飞的不得志耳朵动了动,非常不耐烦:“干嘛?”   言卿勾唇一笑说:“出来,我带你去青云大会大放异彩。”这是当初他亲口跟谢识衣夸下的海口,当然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不得志顿感不妙,它被言卿坑了太多次,立刻抱着一块最大的灵石不撒手,死都不肯出去:“不,本座不要!”   言卿嫌弃它没见识,说:“眼光放长远点,要是青云大会夺得第一,灵石大概可以把你这破地给填满。”   “?”不得志嗖地一下探出个头来。   它死活不肯变成鹦鹉,还维持着它那尖耳红眼骨翼丑不拉几的样子,眼珠子瞪大:“真的?”   言卿:“真的。”   不得志瞬间从芥子空间里爬了出来,抖抖翅膀飞到了言卿的肩膀上,自信满满:“行吧,本座姑且信你一次。”   它又看了言卿。   不得志对人类的修为没什么概念,就是觉得言卿好像厉害了点,眨眨眼,马上就更自信了:“哦。怪不得你当初幽牢用那么卑鄙的手法跟我结契,原来是打的这个注意啊!笑死,本座的血统果然能够精进修为!”   言卿怀疑它以后肯定是笑死的,微微笑说:“如果不是不能把你送人,我现在肯定把你送给你命运般的主人。”一个一口咬定他结婴是靠丹药,一个洋洋得意觉得他结婴是靠自己。天生一对。   不得志:“谁啊?”   言卿:“忘情宗的恶毒丫鬟。”   不得志嘀咕:“嘛子玩意?”   言卿觉得不得志的口音简直是海纳百川。   它在留仙洲那些天可能干啥啥不行,光学骂人去了。   “燕兄。”就在言卿真琢磨着怎么把不得志拐去御兽宗搞清楚身份。一道清脆腼腆的少年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言卿回过头,就看到明泽握着剑站在斑驳的竹林阴影中,正有些紧张不安地看着自己。   言卿:“明道友。”   明泽当初在玉清峰外见到言卿,早就知道他和谢识衣有关系,那日孙府的事,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道:“燕兄,等下我会下山去南市买些符纸,你要不要跟我——燕兄,你结婴了?!”明泽说着说着,发觉不对劲,一下子瞳孔紧缩,惊呼出来。   言卿:“对啊。”   明泽震惊到失语,好在他心里早就对言卿的身份有一层层滤镜,所以接受程度良好,转而欣喜说:“燕兄,那这一次的青云大会你是不是也会参加。”   言卿:“嗯。”   明泽眼放光彩:“太好了!”   知道这件事后,明泽一下子就跟打开了嘴的小麻雀一样,噼里啪啦怎么都要劝说他下山。   南市是南泽州最大的交易市场,各种来路不正的丹药、符篆、武器都会在里面贩卖。九大宗弟子什么都不缺,去南市纯粹想碰碰运气罢了,万一遇到什么非常贴合自己功法的天材地宝呢。   言卿除了上次宗门任务,还没去过南泽州其他地方,当即和明泽一拍即合。   浮台学堂的宗门切磋言卿没兴趣,无奈被小肚鸡肠的衡白记恨,点名让他上台。   衡白坐在他对面的凉亭,随意抽了根签子,凉凉说:“燕卿,你和孙旭比试一场。”   另外一个被点名的叫孙旭的弟子是地阶学堂的。   修为已经是金丹巅峰,本来颇为不屑,可看到站在言卿旁边的人是明泽后。   又马上提起精神来,严肃着脸走上台。   “燕道友,请赐教。”   清乐城的事,宗门下令要求保密,所以也没人知道那天发生的事。   言卿抬头看了衡白一眼,衡白不出意料朝他露出冷笑。   其实言卿大概也知道衡白的意图——这是打算让他在实战中被人打得落花流水,知难而退?   果然大小姐身边的丫鬟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好的道友,承让了。”言卿风度翩翩的一笑,穿过竹海,从容站到了比试台上。   可是等孙如拿出本命剑后,言卿才愣在原地,发现好像他的魂丝,不能随意做武器啊。魂丝本就是至邪之物,用于自保可以。这么大大咧咧站在比试台上使用,有点不太合适。   言卿诡异地心虚了会儿,才跟衡白道:“等等,衡白长老,我发现我没武器啊。”   浮台学堂所有弟子满脸问号:“……”你都拜入忘情宗了还没武器?   衡白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找!”   言卿本来打算随便捡根竹枝的,但是视线在地上转悠了圈,忽然看到一角白色的衣袍。言卿微愣,抬头,就看着谢识衣和席朝云就站在林海的尽头,静静看着这边。   席朝衣素颜荆钗,蓝色衣袍,温婉含笑。而旁边的谢识衣玉冠雪衣,清雅出尘,视线淡淡。   竹林落下几片青绿的叶子,分割阳光。   衡白倒在亭子里,拿着把扇子扇被言卿气出的火气,白眼翻到天上:“要么赤手空拳上,要么捡根树枝。还在墨迹是什么啊你,到时候青云大会上哪来的时间给你墨迹!怎么,等着天上给你掉下绝世神兵?”   旁边的弟子们笑成一团。   言卿勾唇笑了下,快步往谢识衣那边走。   衡白:“你要去哪儿——”   众人的视线跟随他的背影,看到了竹林尽头的两人,纷纷大惊失色。   他们或许从来没机会见到谢识衣,可席朝云没人会陌生。忘情宗太上长老,鬓上的荆钗为上古神木所化。化神后期,彩玉峰主。   “席、席长老?!”   言卿跑过去,发丝和衣袖卷着金光也卷着竹叶,眉眼带笑,靠近的时候,好像也有阵青色的风。他先跟席长老打招呼:“席长老好。”随后,直接笑着望向谢识衣:“谢仙尊,借你的剑用一用。”   席朝云也刚想跟他打招呼呢。结果就被言卿后面的话吓得温婉的笑都僵在脸上,眸里满是错愕。   ——借、借剑?   谢识衣冷冷道:“你自己没武器吗?”   言卿语气轻快:“这不我的武器见不得人嘛?快快快。”   谢识衣漠然看他一眼,袖中却慢慢变出不悔剑来。不悔剑是上古神兵,从剑尖到剑刃都是通透雪白的,剑柄处也好像凝聚着蓝色寒霜。   席朝云忙出声:“渡微不可,不悔剑是神兵,旁人使用会被反噬……”   但她话还没说完,言卿已经接过不悔剑,潇洒将它握到了手里。   刚入他手的一刻,不悔剑涌现浩瀚杀机,不过很快又如潮水般散去、重新沉睡。   “谢了。”言卿扬唇一笑,拿着剑转身,他这样进入忘情宗,又住在玉清峰,和谢识衣的关系怎么可能再宗门里能瞒下去。反正,他本来就没打算遮掩。   少年如风一般来,又如风一般走。   只剩席朝云僵在原地,转头去看谢识衣,眼神是诧异、是震惊、是浓浓的难以置信。   她以为谢识衣对言卿,是故人之情,朋友之情,即便结为道侣那也是相敬如宾。   她以为渡微生性谨慎冷静,什么都能控制在合适的范围中,包括七情六欲。   之前的一切纵容和反常,她都只是欣慰渡微有了些人情味。   直到现在,不悔剑都直接交给言卿。   席朝云才反应过来。   这并不是单纯的纵容……   她脸色微微苍白,轻声问:“渡微,你对他。”   她语气发颤:“不对,渡微……你的无情道……”   谢识衣闻言,抿唇垂眸,语气很淡说:“师叔,你已经知道答案,就不要问了。”   *   在一众弟子惊悚的目光中,言卿轻而易举赢得了比试。   晚上,南市。   “你那时拿的真的是不悔剑?!”   “不悔剑握在手里是什么感觉啊。上古神兵不都是有剑灵的吗?你怎么没被反噬!”   明泽现在才从白天的震惊中回过神,眼神里的崇拜都快要溢出来,连恪守分寸都忘了。   直接开展话痨本质、噼里啪啦问个不停。   “为什么谢师兄会来啊,居然把不悔剑借给你。你和谢师兄真的就只是一段缘分那么简单?”   “还有,谢师兄真的不愧是我门首席弟子,青云榜首。风姿气度,都叫人敬仰。”   “白天师兄旁边的人好像是席长老。”   他在那喋喋不休,言卿拽着昏昏欲睡的不得志边走边看。   谢识衣是过来给他送珠子的,当初他给他的仙盟信物,因为珠子本身至纯至冷,结婴时谢识衣给他卸了去。至于不悔剑为什么不反噬,主人允许就不会反噬了呗。   南泽州的南市开在一处暗巷,这里的房屋和墙都建的特别低,到了晚上时,红色灯笼高挂,夜鸦低飞,幽蝶白蛾栩栩而起。南市的交易都是极为隐秘,所以来此地的人每个人带上面具,更为其添了分鬼魅的色彩。   言卿在看南市街边卖着的东西。心道,这里不愧是知名黑市,地上的东西千奇百怪。功能也匪夷所思。   前方有一处人比较多,言卿凑热闹走了过去。   发现是个卖草药的老头,地上摆着各种乱七八糟长相奇怪的草药,旁边立着块牌子说,“包治百病”。   大言不惭的四个字,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人人问道:“你这药真的包治百病。”   闭目养神的老头睁开一只眼,道:“那是自然,这些草药都是老头我九死一生从沧妄海底挖来的,包治百病,童叟无欺。”   ——沧妄海底?   是个人听到这都会翻个白眼,然后骂句死骗子走。   但有个人不。   她蹲在地上,白色的衣裙珠光蕴藉,皮肤细腻柔和,一看就是出生尊贵。但是动作却是非常随意不讲究的,伸手拿起一根黑漆漆的草药,掰断一一小块,直接丢到了嘴里,嚼了嚼。   老头被她这举动气得瞪圆了两只眼,张牙舞爪扑过去:“哎哟,小丫头片子你干什么!还敢偷吃?——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白裙的少女见他扑过来,赶紧抱头叫嚷说:“我就尝尝嘛又没尝多少,我就看看你这药到底是什么,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老头气不打一处来:“还没多少?我这药卖的多贵你知道嘛!就你吃的那么点,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白裙少女呸呸吐出一团黑草后,索性跟他吵起来,“还卖的多贵?你这不就是南泽州处处都是灵犀草吗,真以为把它涂黑了,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坐地起价啦?不要脸!”   老头急得去捂她的嘴,只想把着丧门星给撵走:“哎哟,你这鬼丫头偷吃不成开始血口喷人!好啊,我今天就替你的爹娘好好管教下你!”   白裙少女吓得尖叫一声:“啊,骗子要杀人灭口啦!”   可老头还没碰到她呢,就已经被一道黑色锁链狠狠捆住了手。从黑暗中走出一个带着金色面具的青年男子来,很高、很瘦,皮肤苍白鬼气森森,像是一道亘古不变的影子。   白裙少女见到来人,马上站起来,委屈又高兴地喊道:“飞羽!”   言卿没有去看那个金色面具的男人。   他看到白裙少女在起身的一刻,裙裾稍稍摆动,露出脚腕——那里没有血肉,只剩伶仃一根白骨。   “小姐。”名唤飞羽的青年声音喑哑,在少女伸手要去扯他衣袖时却又恭恭敬敬退后一步。   白裙少女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吐吐舌头:“没意思。”   飞羽说道:“既然没意思,那我们就回宗门吧。”   白裙少女立刻把摇头:“我不,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才不要回去呢。天天呆在那鬼药铺又没个说话的人,再呆下去我要疯啦!”她想了想,嘀咕说:“哼,我跟这骗子吵架都比回去开心。”   她的语气轻快,态度也娇。   完全就是个十五六岁被家族千娇万宠的少女形象。可是这样的形象,和她并不符合。   她举手投足的气质,应该是落落大方,温婉从容的,不是这样任性天真,跟没长大一样。   言卿落在她只剩白骨的脚踝,又落到她脸上。白色羽毛的面饰,也不能掩盖那狰狞的被大火烧伤的痕迹。红色的疤,聚集在她的脸颊上。   “飞羽飞羽,这里是不是有个拍卖场啊,你带我去看看吧。”少女估计只有十几岁的心智,烂漫活泼。眼眸清澈无辜,笑起来时格外纯真。   飞羽沉默很久,哑声道:“好,您想去哪儿,我都陪您。”   “好耶。”   她高兴地鼓掌,没再理地上瑟瑟发抖的骗子老板。   少女旁边的修士是大乘期修为,言卿不敢轻举妄动,往前走几步。   但是从少女露出的半张脸,他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了。他并不陌生这张脸,相反他来南泽州,第一个熟悉的或许就是这张脸。琼鼻朱唇,精致无暇,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她的鼻尖上没有那一颗痣。   当年云舟下仙宴,云鬟雾鬓,裙裾生花,言笑晏晏间倾倒众生。如今在这漆暗黑市,半蹲在地,一口一口嚼着枯烂草药。   ……她是镜如尘。   早在从回春派到忘情宗的路上,言卿就问过天枢镜如尘死了没有,天枢说没死,但是那么多年,怕是也销声匿迹,没人敢去打听。   赤灵天火让她两腿残疾、修为废尽,现在看来人也失忆了。当初温婉亲和的浮花门门主变成现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第36章 青云(二)   明泽颇为不解:“燕兄你刚刚在看什么?”   言卿收回视线:“没什么。”他问道:“拍卖会是什么地方。”   明泽是土生土长的南泽州人,眼睛明亮笑道:“燕兄对这个感兴趣?拍卖会就在前面,算得上是南市最繁华的地方了,你感兴趣我们可以过去看看。”   言卿:“好哦,那就去看看吧。”   黑市的拍卖会在地下,鱼龙混杂之地,多数人都戴着面具。他们下山脱掉了忘情宗弟子的衣衫,明泽穿着一身金白,言卿换了件青色衣衫。拍卖会场地很大,中间的圆台旁,一圈一圈环绕着建了好几层的座位。现在拍卖还没开始,不少人就在场地旁边进行自由交易。   言卿在人群中,一眼中看了个卖书的小贩。小贩鬼鬼祟祟蹲在角落里,前面摆着一摊看名字就乱七八糟的书。关键是,生意居然还不错?不少男男女女都装得“毫不在意”走过来,然后飞快偷偷丢下一块灵石,顺手塞本进袖子里,大步离开。   言卿慢悠悠地念出了一本书的名字。   “我在忘情宗那些年?”   小贩抬起头来高高兴兴道:“哎哟道友好眼光,这本书是最近卖得最好的。”   言卿颇感兴趣:“讲的什么?”   小贩滔滔不绝道:“讲主人公一介散修,在青云大会上大放异彩,顺利成为忘情宗弟子后,却因为身世卑微、灵根低劣,宗门里备受欺辱。后面无意中得到神器,暗中修炼,步步问鼎化神,最后惊艳整个忘情宗的故事!”   跟着他一起过来的明泽差点被口水噎着——这什么跟什么啊1且不说青云大会两个场地,哪轮到一个散修大放异彩?就说主角灵根低劣,哪来的资格拜入忘情宗。   言卿听得津津有味,点评说:“励志。”   小贩见有戏,坐直起身体跟他聊得更欢了:“客官要不要来一本?”   言卿问:“你们有没有给主角安排什么感情线啊。”   小贩:“啊?”   言卿说:“难道主人公没有一个瞧不起他退婚的未婚妻?或者难道宗门内没有一个天天找他茬的刁蛮大小姐?”   小贩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妙啊客官,我下本就按你说的来。”   明泽:“……”   言卿拦住他:“算了算了,虽然是小说,但是也不能太脱离现实。”忘情宗可没有刁蛮的大小姐,只有个冷冰冰的谢识衣。   他视线一转,又落到小贩面前的其他书上,《百年一度青云榜》《修真界美人谱》《留仙洲杂谈》,还有——《冷酷剑修爱上我》。   “这又是什么。”言卿拿起那本《冷酷剑修爱上我》来,翻了几页后深深被折服。   不过他是连《情魇》这种多人小黄文都能看下去的人,不至于大惊小怪。   言卿乐得不行:“无情道?百年化神?青云榜首?你这男主不就是谢应吗!为什么还要编个假名,叫什么鬼慕容墨天啊。”   小贩从他嘴里听到那两个字,吓得人一激灵,恨不得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叫嚷道:“哎哟,客官你可小点声吧!别污蔑我!”   言卿安慰他:“你怕什么,谢应总不能专门为这事拿剑过来杀了你吧。”   “我当然没那个能耐。”小贩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人听到后,暗舒口气,死不承认并且再三警告道:“客官,渡微仙尊不是你我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你不要命我还怕死呢。反正,我的主角叫慕容墨天,编的,跟渡微仙尊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提到真人!”   言卿嫌弃他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没再拆穿他。   手指随便一翻,低头,就看到书里面的一段话。   ——【小师弟耳热起来、粉白的脸颊浮上红晕,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练气期弟子,何德何能拥有首席师兄这样的深情。他眼神闪躲,声音又软又轻,撒娇道:“我不信,我那么普通慕容师兄怎么会喜欢我呢,除非……”他贝齿咬唇,迅速低下头,红着耳朵小声说:“除非师兄亲我一下。”   慕容墨天久久凝视他,微笑,宠溺道:“你这样,叫我怎么忍心拒绝。”】   你这样,叫我怎么忍心拒绝。   言卿彻底破功了:“噗哈哈哈哈哈哈!”   明泽:“……”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受到这种精神肉体双重折磨?   言卿笑够了,提出疑问:“为什么主角是个男的啊。”   小贩从地摊上又拿出一本来:“这不是考虑到顾客不同的需求嘛!这还有本主人公是女修的,就是改了个名,其他的都没变。客观要看吗?”   “不了不了,谢谢。”言卿婉拒,没有接过他递来的一本,只是跟他探讨笑说:“你这主人公竟然是按照谢应写的,这么写是不是有点崩人设啊。”   小贩死鸭子嘴硬:“放屁!慕容墨天我自创的!你别乱说!”   言卿心说,生平经历直接照搬,你就差把谢识衣的生辰安上去了,还自创?   言卿道:“哦好的,这本我要了。”   他从芥子里拿出一块灵石时,困得要死的不得志瞬间清醒,红色瞳孔瞪大:“你要做什么?!”   言卿:“买本浪漫的爱情故事。”   不得志心痛的要死,看不下去,干脆拿翅膀挡住眼睛。   小贩喜笑颜开接过灵石,献宝似的把那本《冷酷剑修爱上我》递给言卿:“客官好眼光!好好看,有惊喜哦。”   明泽跟见鬼了一样,震惊地话都说不完整:“燕、燕兄,你对这种书感兴趣?”   言卿随手把书卷起丢进袖里,朝他懒洋洋一笑:“没兴趣。”   就是觉得谢识衣看了肯定会很有意思,不知道本人看到会是什么神情,不过一定很精彩就是了。哈哈哈哈。   明泽完全搞不懂他那意味深长的笑是怎么回事,不过随便一想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年纪还小的明泽看那本看了两段就觉得伤风败俗,犹豫地告诫言卿:“燕兄,你我刚刚结婴,初入大道,心思还是不要放在情、情爱一事上为好。”他说“情爱”两个字都说得耳朵通红,磕磕巴巴。   言卿噗嗤一声,不以为意说:“你放心吧。如果不是我没那天赋,我就去修无情道了。”上辈子他在十方城,被那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天天送美人到眼前,早就被膈应得断情绝爱。   明泽愣住:“啊,无情道?”   世上道法三千,每个人都在上下求索,历经红尘百转,为窥一线成神之道。修行一事从来不拘泥于表象,很少有人能具体说出自己修的是什么道。   唯有无情道,应该是修真界唯一一个有名且具体、最接近天道本源的道。它其实对资质要求极高。所谓“无情”,一开始就要剥离人性。以“神”的角度开始修炼,速度自然是凌驾于众生之上。   可整个上重天,真正意义上的无情道或许就谢识衣一人,心若琉璃,洞彻冰雪。   凡尘间有过很多杀妻杀子杀父杀母以证无情的修士,不如说是以杀入道,以欲望入道。是无情,但也并非真无情。   言卿用手指把被不得志咬住的头发扯出来,眉眼弯弯一笑说:“对啊,无情道的修炼速度你没看到吗?”   明泽一下子不说话了。   确实……谢师兄的出现。重新在南泽州定义了天才两个字。   他们在这里跟卖书小贩耽误一段时间后,拍卖也终于开始了。在黑市每个人都隐姓埋名,所以也没有身份高低贵贱之分,散修世家都坐在一块。   言卿和明泽去的早,占到了前排的位置。   不得志站在他肩膀上,左看右看:“你来这里干什么?”   言卿随意道:“看看有没有顺手的武器。”   不得志惊了:“什么?你不是有武器吗?你不是玩毛线的吗。”   “?”神他妈玩毛线。   言卿笑了,说:“你那么可爱会说话。紫霄当初不分青红皂白把你抓起来,可真是瞎了眼。”   不得志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就是啊,娘希匹的老不死。”   言卿:“但凡紫霄长点心,就该当场把你烤了。”   不得志:“?”   他们主仆之间交流,明泽是听不到的。明泽认认真真看着拍卖台,眼珠子一眨不眨,他是真心实意想在青云大会前弄点适合自己的法器和丹药,所以手握成拳,聚精会神。   态度完全不同于言卿和不得志:一个吊儿郎出来玩玩,一个困得要死只想睡觉。南市大多数人隐藏着自己身份,但是也有人坦坦荡荡地走进来,就带了个面具身上的衣服都没换。敢这么招摇的,基本都是九大宗弟子,不怕被人惦记。   拍卖台上正在拍卖的一串佛珠被一位僧袍修士以六百灵石的高价拍下。言卿看着那道士,杏黄道袍,脖子上挂着一串很长的青色珠子。佛相寺。   言卿嘀咕:“为什么佛门中人那么有钱啊,他们难道不该讲究钱财乃身外之物吗?”   不得志也又酸又纳闷,给出提议:“是啊。你要不要换个宗门,去佛相寺当弟子?”   言卿断言拒绝:“我不,佛门不适合我。”   不得志:“哪不适合,你进去连剃头发这一步都省了。”   言卿嘲讽:“难道不是你更适合?进去直接可以修闭口禅。”   之后两位灵药宗的女生拍走了一块灵芝。   灵药宗作为天下第一药宗,和虽然取自“妙手回春”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回春派真是高下立现。灵药宗的衣服是绿色的,色泽浅淡,边缘绣着藤蔓缠枝。清新自然,格外雅秀。   不得志红眼转了圈:“你说灵药宗是不是到处都是仙草啊!”   言卿:“应该。”   不得志眼珠子又转了一圈,自信道:“改天本座去拜访一下。”   言卿嗤笑:“怎么。你又要去顺其自然?”   不得志很烦:“云舟上我故意这么说让那些人放心警惕的。笑死,你以为本座那么没文化?本座去灵药宗当然是去趁火打劫的了!”   言卿懒得搭理这位成语大师。   拍卖会进行到最后,搬上来一团奇怪的东西,像是一团被烧焦过余下的灰烬。会拿到这里拍卖的东西,往往都是来历含糊不明,放不到正规的拍卖场所去,也不会跟人说清楚明白。   负责拍卖的老头只是慢悠悠道:“最后一件东西,起价三万灵石。”   三万灵石四个字一出,满座哗然。   不少人嘀咕:“三万灵石,买一团灰?这是干什么?”   “想钱想疯了吧?”   “哪会有冤大头啊。”   老头面对这些质疑,也临危不变。   南市的拍卖不会有人做评估,往往都是物品的原主人设起价。一切随缘。 第37章 青云(三)   这最后一件拍卖品出来的时候,言卿脸上的笑彻彻底底散了。他随意搭在座位扶手上的手指一僵,抬眸时,眼睛深处黑云暗涌。   拍卖的老头报完价后,一句话不说,就站在那里杵着。   现场沸反盈天,一个个交头接耳聊得不亦乐乎,纷纷猜猜那团灰烬是什么。   南市的拍卖会再怎么不正规,能把这东西放到压轴出场,定有不被他们知晓的秘密隐情。但三万灵石的天价,也不是常人能够轻易拿出来的。   不得志察觉主人不对劲,瞪大眼:“不是吧?你真对这个感兴趣?”   它翅膀拽着言卿头发扯了扯,决定用残酷的现实打醒他:“别想了!咱们现在身上加起来三百灵石都没有,你买不起!”   言卿淡淡说:“我对这个没兴趣,我对把它拿出来的人感兴趣。”   十方城的火是淮明子魂飞魄散前放的,堪比天火。言卿那时抱着和魔神同归于尽的心情,自毁神魂身体骨灰都不剩,而织女丝在他身死道消的瞬间也消弭天地。   现在拍卖台上放着的那团灰烬,言卿不确定是什么。但肯定出自十方城,因为灰烬上的气息言卿太熟悉了——或许是十方城的城墙?   这团灰烬里残留化神期陨落时落下的魂火,确实很值钱,拿回去泡来喝估计都比上百种天阶灵草有用。   “你真的要拍下它?!”不得志见他神情严肃,瞳孔震荡,难以置信。   言卿懒洋洋一笑,摇头,慢悠悠说:“不,我就想看看,卖它的人是谁。以及,买它的人又是谁。”   能够认出它并花三万灵石买它的,绝对也不是普通人。   这个人在最后一秒姗姗出现了。   “三万灵石。”   吵吵闹闹的拍卖现场,如同被冷水兜头浇下,刹那间鸦雀无声。啥?真有这么个冤大头?   说话的人声音很低,沙哑晦涩,像是长久呆在古墓里不见天日。众人寻声望去,看到了一个带着金色面具的黑袍人,高瘦阴冷,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鞭子做武器。他旁边站着一个白裙少女,活泼又明媚,正兴致昂扬地左顾右盼,灵动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站在拍卖台上的老头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好,三万灵石一次。”   “三万灵石两次。”   “三万灵石……”   即将敲定的最后关头,一道满是戏谑的声音传来。   “我出五万灵石。”   众人一惊,顿感匪夷所思。又来一个冤大头?   他们满腹疑惑,即便是九大宗核心弟子,也不一定能轻轻松松拿出五万灵石吧,这人是谁?可众人看到来人后,全部的疑惑都卡在喉咙里。脑袋轰隆隆响,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来了。   南市照明的只有一盏盏昏暗红灯,那人手抱长剑,从黑暗里走出来,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单眼皮,凤眼,眼皮薄唇也薄,笑起来时唇半勾不勾,整个的气质都是亦正亦邪。他的骨相天生带点刻薄感,不好相处。但让人真正不敢轻视的,是他身上的衣衫。   玄黑色锦衣长袍,边缘暗红的线勾勒出宛若饮血而生的莲花。   ——仙盟!   这是仙盟的人?!   摇摇欲坠的灯光落在每个人或震惊、或畏惧、或惶恐的脸上。   拍卖台上一直处变不惊的老者也傻住了。   仙盟二字在上重天代表了太多东西。寻常百姓不明所以,多是敬畏憧憬。可会摸索到黑市的人即便不是九大宗弟子,也在南泽州打滚摸爬很多年,知道眼前要笑不笑的青年有多恐怖。他就是一把不收约束的利剑。   仙盟弟子无视所有人,视线跟钩子般牢牢盯着前方,继续戏谑说:“老头,我出五万灵石,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拿出这东西的人是谁。”   镜如尘眨眨眼,不明所以,伸出手扯了扯飞羽的袖子,小心翼翼道:“飞羽飞羽,他是谁啊。”   飞羽紧紧抿住唇,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小姐,不要说话。”镜如尘乖乖地点头,眼睛弯起,用口型道:“好,我不说话。”   仙盟的人出现后,在场的人都哑然。上重天最神秘也最冷血的存在,没人会想去触其锋芒。   老者站在拍卖台上,后背被汗打湿,颤抖地开口说:“这……仙、仙人,宝物的原主人把东西给我就走了。说卖出去后,灵石先存在这里,他过几月再回来拿。”   仙盟青年毫不掩饰地讽刺一笑,拆穿他:“能把东西拿到这里来卖的人,不是走投无路就是急缺灵石。我猜,他现在就在后台吧。”   老者脸上毫无血色。   仙盟青年眼眸转而冰冷。咻,手中的剑豁然出鞘,在老者的脚边劈开一道又深又长的裂痕。咔咔两声,地板粉碎,露出了拍卖台下的楼梯暗道,通往幽暗处。   要是其余人敢在这里放肆,老者早就怒声质骂喊人驱逐了。但这是仙盟的人,他只能冷汗涔涔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甚至在那青年缓缓靠近时,老者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哭嚎着求饶:“仙人饶命,仙人饶命,我就是个负责拍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仙盟青年没有理他,大步往前,视线落在放在展台上的一团黑灰时,凤眼一眯,瞬间从他袖中出现一个金色的小方盒,悬于空中,光芒大盛,将那堆灰烬吸收封印进去。   金色方盒收回青年袖中。   黑市卷过一阵大风,铺天盖地,蕴含冰冷杀伐之意叫人脚软。   仙盟青年头也不回往拍卖台的地下走。剩下一群人从后怕中回神。   言卿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南泽州黑市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都能这样出入自由、任性妄为,仙盟的地位果然至高无上啊。   不得志嘎嘎怪笑,非常得意:“好耶,你的灰被人抢走了!”   言卿不以为意说:“被人抢走那就去追回来呗。”   不得志笑容僵在脸上:“……”   不得志:“你要去哪里!”   言卿微微一笑,从座位上站起来。拍卖会被仙盟的人打断,在场人都纷纷离席,逃也似的离开这里。   他们对仙盟万分畏惧,却也万分信任——能让仙盟出手,这拍卖会底下绝对有非常恐怖的存在。保命要紧,此地不宜久留。   只有言卿抱着不得志,逆人流而行。   明泽大惊失色,在混乱中抓住他的手,额头冒汗:“燕道友你要去哪里?前方危险,我们还是先回宗门吧!”   言卿最不怕的危险就是来自十方城的危险,他眨眨眼笑说:“没事明兄,你先走吧。我对那灰有些兴趣,想去看看。”   明泽心急如焚:“不行燕兄。仙盟出手,说明事态紧急。那底下指不定是什么修为高深的魔种,你这么过去是去送死。”   言卿自信满满,理所当然说:“这不是有仙盟的人在,我相信他会保护好我这么一个无辜弟子的。”   明泽:“……”   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这么觉得的啊!   明泽头痛欲裂。   仙盟会保护他一个无辜弟子?开什么玩笑。仙盟是游离于世俗善恶外的存在,他们以除魔为己任,首要任务就是杀人,也只有杀人。虽然九大宗创立仙盟的初衷是护天下太平,但身为仙盟弟子从来没有救人的使命。魇的存在诡谲莫测,世人又被各种爱恨羁绊纠缠。危机时刻,又该拿什么去评断是不是“人”,又该不该“救”?   所以,仙盟的人不滥杀,但也绝对不会对黎民百姓有一丝一毫恻隐之心。   不过在明泽心中,仙盟还是正气凛然的,毕竟绝对的秩序需要残酷的手段维持。   不过他担心言卿,甚至可能因为妨碍任务,先死在仙盟手里都说不定。   明泽死死抓住他的手,脸色苍白紧张劝道:“不,燕兄你不要轻举妄动。你若是真的想要那些灰,我们可以先回宗门,你让谢师兄出面。”   说完明泽自己才反应过来——对啊,燕卿竟然认识谢师兄?   言卿见他的脸色,颇为惊讶:“明泽兄,你怎么回事?上次玉清峰前你不是还把仙盟夸得头头是道吗。”   明泽:“……”夸是一回事,怕是一回事啊。他哪好意思说他也是第一次见仙盟的人啊!   谢识衣的样貌和气质都过于出尘和出众,恍若清风皎月,以至于忘情宗弟子对他带了滤镜。好像他首先是他们的首席师兄,后面才是仙盟盟主。   这种温和的滤镜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用到仙盟上面。   言卿见他这怂样,笑了笑,伸出手去安慰他:“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明泽心道,你有个屁的分寸。对上言卿的笑容,明泽又说不出话来。燕卿认识谢师兄,或许仙盟真的会护他周全说不定。   明泽心情万分复杂,甚至有了点不真实的感觉。其实无论谢师兄的哪个身份,对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只有这个跟他聊天毫无架子的燕卿,真真实实住在玉清峰,与谢师兄交往密切。   就跟做梦一样,他现在还没跟谢师兄说过一句话,可又仿佛已经窥见明月边缘的清辉。   言卿哪有时间去照顾他的少年心思啊。   刚好不得志吵得要死,死活不肯跟他进去。   言卿直接丢给明泽:“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先在外面等着,哦,顺便帮我看住我的蝙蝠。”   明泽莫名其妙接过一团张牙舞爪的黑东西,低头一看吓得差点没拿稳。   不愧是燕兄啊……灵宠都是那么与众不同。   “放开本座!放开本座!”不得志天性挺贪生怕死,但是真被言卿丢下,又顿觉奇耻大辱。牙齿一咬,逼得明泽松开手后,骨翅一张开,抖着耳朵又屁颠屁颠回到言卿身边去了。   “等着!本座跟你一起进去!”   明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另一边飞羽和镜如尘也没有离开。   镜如尘左看看右看看,弯身偏头,声音又轻又细问飞羽:“现在那个人走啦,我可以说话了吗?”   飞羽道:“小姐想说什么?”   镜如尘眼眸弯起来,纯澈干净像湖泊:“飞羽,刚刚那团灰是什么啊。你为什么想要?”   飞羽沉默半响,哑声道:“小姐,那东西喝了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镜如尘皱眉很嫌弃:“哦,可我不想喝,那东西看起来好难喝。”   “可您的身体需要。”飞羽停了一会儿,握着鞭子的手慢慢握紧,却道:“小姐,您在这里等一会儿,不要乱动。”   他手中的鞭子化成黑雾,一条一条如同枷锁形成了个牢笼,把镜如尘困在。   镜如尘抬头惊讶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也不觉得害怕,只是瞪大眼眸说:“飞羽,你要去哪儿?”   飞羽沉声道:“去要回您需要的东西。”   镜如尘神情有困惑有迷茫,但她在浮花门常年一个人呆在药圃也习惯了,安安静静,也没有出声挽留。   现在一个偌大的拍卖场,只剩下明泽和镜如尘。   明泽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一个人在那抓耳挠腮,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   “不行。燕兄这样做也太冒失了,我还是传信给宗门吧。”他纠结半天,还是咬紧牙关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传音符,肉痛地注入灵气,结果还没等传音符生效。一阵青色的烟忽然飘过来,伴随一阵铃铛清脆的声响。   明泽瞳孔一缩,豁然抬头,就看到青色雾障已经将空空荡荡的拍卖场覆盖。烟雾尽头,站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老人手只剩皮包骨,皮肤布满褐色斑点,正有一小没一下摇着铃铛,叮铃叮铃,像是招魂,又像是催眠,他蛊惑说。   “过来,孩子。”   *   拍卖会的底层别有洞天,像是一个小型的监狱。上面的动静并没有传到下面来,监牢里应该都是明天要被拿来拍卖的东西,关押着猛禽、宠物。言卿匆匆掠过一眼,往前走。他真想追踪一个人,轻而易举。   跟着那仙盟弟子一路往前,最后停在拍卖会的一个隐秘的厢房内。   厢房的灯火幽幽暗暗,而那黑衣赤莲的青年就靠在房门前,抱着剑,单眼皮鄙夷不屑的抬起,冷冷盯着言卿。   不得志瞳孔一缩:“他在等着你!”   言卿说:“我又没瞎。”   仙盟青年,站直起身体,幽幽冷笑说:“我好奇拿出灰的人是谁,但我更想知道,谁会对它感兴趣。”   言卿抱着蝙蝠,赞同地点头:“不错啊,咱俩想一块去了。这叫什么,英雄所见略同啊?”   仙盟青年并没有被他的话语逗笑,脸上的笑意止住,眼神冰冷,看言卿如看死物。瞬息之间,手里的剑出鞘,卷带着大乘期的修为,直直刺向言卿的喉咙。   言卿心道,这什么狗屁仙盟还真是杀人不眨眼的。“等等,你不能杀我。”   仙盟弟子顿时露出一抹刻薄至极的笑来:“不能杀?搞笑。上重天,我不能杀的人,现在还没——”   言卿扬起手,青色的衣袖落下露出细白的手腕。手腕上的红线穿过一颗血玉珠,紧贴着腕骨。珠子流光溢彩,寒气与血色相融。   言卿用指握住他的剑,笑问:“还没什么?”   仙盟弟子:“……”几乎是看到血玉珠的瞬间,他就瞳孔一缩,所有狠话涌到嘴边活生生咽了回去憋得他脸色青青白白,跟见鬼了一样。   言卿忍笑,意味深长教导说:“年轻人,话不要说太绝啊。上重天你不能杀的人,现在还没什么?”   仙盟弟子:“……”   他收剑,咽下所有耻辱,也收敛所有傲慢,退后一步单膝跪地,作礼道:“弟子虞心,参见尊上。”   不得志探头探脑。言卿心道,果然是见珠如见盟主的信物啊。但他拿出这颗珠子,也不是为了借谢识衣名号装逼。   言卿神色严肃说:“把刚刚拍卖的那些灰给我看看。”   虞心:“……是。”   虞心真的是觉得自己见了鬼了。几百年我行我素,就没那么憋屈过。关键是他还反抗不了,一看到那颗珠子就生不起任何心思,只觉得寒意刻骨、心惊胆战。他从袖中把那个盒子祭出来,考虑到言卿现在是元婴初期、修为太低打不开,还默默地将盒子打开,体贴得匪夷所思。   不得志差点被口水噎着——这就白嫖了五万块灵石???言卿伸出手捻了一点粉末放到鼻尖闻了下,神色越发凝重。   虞心见言卿不说话,屏住呼吸,习惯性在盟主沉默时自己主动将一切上报:“属下追查一个从紫金洲逃出来的魔种来到此地。那魔种被属下重伤,如今灵力溃散、功力不稳,急需大量灵石疗伤。拍卖会上这些灰,应该就是他拿出来的。而这些灰烬来自魔域,能够认出它的人,也很可疑。”   后面的一句话,算是解释了他为什么守株待兔的原因。   言卿道:“魔种在哪你知道吗?”   虞心沉默说:“魔种体内有魇,属下追查到此却无法确定他的方位,但应该就在附近。我此举就是为了引蛇出洞。他如今重伤濒死、走投无路,见我进来不可能按捺得住的。狗急跳墙,情急之下,应该已经现身在外面了。”   言卿道:“好。”   说完,言卿把指间的灰烬碾碎。炙火玄阴阵下万事万物灰飞烟灭,能够留下灰烬的也就只有十方城那堵不知道起源何时的墙。   虞心说这人是从紫金洲逃出,可言卿更倾向于,这人是从魔域逃出来的。逃出来前,还偷了点灰。   其实这些灰留着对滋养神魂很有用,不过那魔种现在更迫在眉睫的,是补充灵力。   言卿道:“出去吧。”虞心道:“是。”   *   外面青色的障雾,不止是困住了明泽和镜如尘,还困住了街头巷尾、无数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众人神色惶惶不安,在大雾里寸步难行,慌乱大叫。   “这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我头有点晕。”   “快捂住鼻子!快!”   铃铛的声音幽幽响彻整个黑市,惊悚诡异。   明泽被五花大绑在镜如尘旁边,整个人脸色涨红,又惊又怒,色厉内荏道:“你放开我!我是忘情宗静双峰弟子!你要是敢杀了我,我师门不会放过你的!”   在他旁边走动的老人没有说话,只是一边摇铃铛一边绕着他用鲜血画上夺舍大阵。老人本是大乘期修为,经历过两次重伤、丹田碎裂,灵力消耗得所剩无几,根本就无法支撑他继续逃跑。如今更像是鱼死网破,孤注一掷。   “忘情宗?”他桀桀怪笑,语气里满是贪婪:“怪不得资质那么出众,原来是忘情宗弟子。小娃娃,你一来,我就瞅上你了。”   明泽只感觉浑身上下浮起一股恶寒,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过:“你要对我做什么?”   老者哼笑一声,却是恨恨不休说:“我知道仙盟的人跟疯子一样阴魂不散,但没想到他来的那么快。你要怪就怪仙盟那群疯子吧。我若是得了灵石疗伤,也就不用大费心血地夺舍你了。”   夺、夺舍?!明泽豁然瞪大眼。   何曾遇到过这种事,蹬着腿节节退后,后背撞上了铁笼的边缘。他吃痛地抬起眼,对上一双水光潋滟的漆黑眼睛。   镜如尘根本就不受那些青烟雾障的影响,半蹲下来,眨眨眼,小声对明泽说:“你怎么样了啊?”   明泽急得都快哭出来:“你能不能联系你的那个护卫!叫他快点回来!救命啊!”   镜如尘有点呆:“啊?”   明泽伸出手,抓住她的裙裾,急得不行:“姑娘!你快救救我,你想想办法啊!”   那老者估计也是早就料到他是大宗门弟子,事先就用招魂的铃铛,让他把身上所有能够向宗门求助的符咒和自保的法器都交了出去。但是铃铛响时,这个白衣姑娘却不受任何影响。   镜如尘哪遇到过这种事啊,葱白的手指弱弱地扯着裙裾,结巴说:“我、我怎么想办法啊。”   明泽道:“你应该也是九大宗弟子吧,宗门没有给你求救符吗?”   镜如尘:“……啊?求救符是什么东西?”   明泽急得不行:“就是遇到危险可以用的东西。”   镜如尘困惑地抓抓头发,嘀咕:“我好像没有诶,我只要下山,飞羽都是寸步不离的,就算离开也会像这个搞个笼子。”   明泽开始对她的身份感到绝望了。这到底是哪一宗养出来的天真小姐啊!居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镜如尘看他面如死色,紧张不安地攥紧裙子,忽然脑子里想过一样东西,眼中涌现出光来:“哦,对,我想到一样东西,应该可以救你。”她低头从自己的袖子里翻来翻去,最后翻到一面镜子上来。   一直冷眼旁观,不屑地听着他们对话的老者,在那镜子出来的瞬间,猛地抬起头。   镜如尘拿出来的是块双面镜,边缘由极品的白玉锻造,藤蔓延伸往上弯曲,形成山峦的模样,顶峰镶嵌着一颗碧玉通彻的宝石。   让老者震惊的不是这块镜子的华丽,而是里面蕴藏着的,他不得不去警惕的化神期气息。   整个上重天修为达到化神期的大概不超过十五人。这个女娃到底是谁!   “拿来!”老者一下子走过去,伸出手去抢那块镜子。   镜如尘吓了一大跳,往后躲。   老者能把手伸进去,却不能摧毁笼子,更不能伤她分毫,语气阴桀:“不想死就给我放下!”   “我不,你别过来。”镜如尘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块镜子怎么用,这镜子是飞羽给她的,说要是有一天他也不能保护她就动用这块镜子。但是怎么用,她当时完全没听进去。   老者道:“拿来!”   他猛地运气,瞬间烈火成形,往镜如尘身上涌去。但是飞羽的笼子在,同为大乘期,那烈火被隔挡在外,只能沿着边缘燃烧。   老者气得不行,他时间紧迫才就地作阵,却没想到旁边还有个碍事的女娃!老者刚嫌晦气,打算拎着明泽换个地方。谁料镜如尘忽然大叫一声,手中的镜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镜如尘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   盖,身躯颤抖。   老者愣住,回头看,发现即便火没烧到她身上,那个戴面具的白衣服女娃也如陷入魔怔般,蜷缩着身体,眼中泪水大滴大滴往下落。“火,火。”她眼中涌现浓浓的迷茫来,手指痉挛般抓着自己的头发。   没想到她胆子那么小,老者拧着眉,心中不屑冷笑,又把明泽放下。   夺舍大阵其实是一种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阵法。你只能夺舍比自己修为低的。而且哪怕被夺舍者天赋再好,强行进入他的身体,也会因为排斥被重伤,加上失败的概率非常高。不到万不得已,修真界没人会愿意去夺舍。   “小子,你要恨你就恨仙盟吧。”老者见阵法的鲜血已经开始沸腾,冷笑着,伸出五指,直接抓上明泽的头颅。但是他的夺舍行为很快被打断,一把剑横穿过来,刺穿他的身躯。没有任何废话,也没有给他任何反抗停顿的时间,直取命门。   噗嗤一声,鲜血溅出胸膛。老者眼珠子都要瞪出,僵直着转身,就看到青色的烟里,自拍卖台的暗道缓缓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他见之眼中溢血。   “仙盟!”   虞心收回剑,冷眼看着他。   诛杀魔种这种事,对他来说家常便饭,连话都懒得跟死人多说一句。   “你自己做的孽,别什么都推到仙盟身上好吧。”   言卿低头看地上的阵法,微笑说:“果然是夺舍大阵啊,时间刚刚好。”   虞心自觉地后退一步,让他先行。   言卿唇噙笑意看着那位老者。   老者捂住流血的胸口,重重喘气,嘶声吐血而笑道:“果然,上重天都是一群道貌岸然之辈!紫金洲秦家出尔反尔,过河拆桥,你们仙盟也没好到哪里去,就跟疯狗一样!”   虞心翻白眼道:“你以为用这种话扯出秦家,我就会多给你挣扎的机会。”   老者眼中骤然浮现一丝恨意。   虞心漠然说:“秦家会让你跑出来,就说明你不可能知道过多的秘密,等死吧老头。”   老者牙齿咬得咯咯响,最后关头,眼睛里忽然浮现一丝绿光来。那绿色一点一点从瞳孔蔓延,很快遍布眼球。他的脸在狰狞抽动,后面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来。笑容恶意滔天,让人看了就觉得胆寒。   “你做梦!”   老者声音好像也变尖了一些。刚刚虞心和言卿一同走出来时,他就发现了虞心对旁边这个元婴初期的少年有些顾忌。魇苏醒的一刻,老者身上的衣袍也似无风自动鼓起。他的灵根为火,一根火炼瞬间就卷向言卿。人也瞬息一动,站到了言卿旁边,尖锐的指甲直直抵着言卿的脖子,厉声道:“别动!站着!你敢追过来我就杀了他!”   虞心:“……”   虞心想骂人。   他真是八辈子都没体会过这种被威胁的感觉。他们诛杀魔种,从来不会顾忌有没有伤及无辜。魇一经苏醒对杀戮的渴望便不可控,救下一个无辜者,只会牵连更多无辜者。   搁以前他直接一剑过去了。   但现在被挟持的人是言卿。   老者见虞心真的不再动,心中暗喜,他碧色的眼珠子厉光一闪,马上带着言卿趁着烟雾浓重,往山林里走。   “燕兄!”明泽反应过来,骤然大叫。   虞心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吹声口哨,换了只蜂鸟来。蜂鸟是仙盟用来传信的东西。血玉珠是盟主给出的,没人敢轻易做决定。   就在这时,拍卖会场那边忽然发出巨响,轰隆隆地面塌陷,连同里面关押的一切一起被摧毁。烟尘散尽,虞心抬头,就看着那个戴面具的黑衣青年慢慢走出来。   飞羽紧抿着唇,没有理会虞心打量的视线。只是见到蜷缩在笼中的镜如尘时,紧抿了下唇,伸出手,将那个笼子消弭毁灭重新变为他手中的鞭子。   她双手抓着头发,裙裾之下白骨森然,整个人几乎接近疯魔。   “小姐。”飞羽走进,沉沉地喊了她一声。   镜如尘这一次听到他的话声音却没有觉得安全,而是涌现出浓浓的绝望来。她泪如雨下,抱着膝盖。可是隔着火光隔着泪光,看到那掉在地上的镜子顶端碧绿的琉璃珠,却又整个人恍恍惚惚。热浪灼天,五脏六腑似乎都化了灰。   ——“如玉,我们得救了。”   是谁在说话。   天火乱坠,极目所见处处是星火灰烬,临门就是清风明月新的生机。镜如尘没有停下步伐,只是在门槛前回眸,似乎是欣慰、又似乎是含笑安抚。   可劫后余生的笑容还没完全扬起,就已经僵在脸上。她回头看到就房梁被烧毁,一块巨大的木头从天而降——势如劈竹,卷着天火,顷刻之间,就要砸在她身后人的头上。   她大惊失色,话都来不及说,伸手去把那个少女拉过来。   然而少女明显没察觉到危机,还为她之前的一句话喜极而泣,扑过来,撞到她怀中,身躯激动到颤抖,似哭似笑说:“是啊,姐姐,我们得救了!”   她过于激动,手指紧紧抓着她手臂,指甲用力发白。   镜如尘往后踉跄了一步。   在毁灭崩析声中,她好像记得怀中的少女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她眼里是泪光是火光,映射着璇玑殿内华贵的琉璃,清丽单纯犹如雨中花。   “姐姐,太好了,我们得救了!”   *   言卿顺势当人质被这人拐走,跟着这垂死挣扎的老人跑进了南市昏暗的街巷里。阴暗潮湿的街道,蜿蜿蜒蜒通向山林间。青色雾障浓重老人眼里的碧色更甚,内心翻涌的嗜血杀意好像也在咆哮。但他已经到了大乘期,不至于像凡人般失控。   “小娃娃,你帮我这一次,我给你好处。”老人声音沙哑,重重喘息,手指死死掐着言卿的脖子,手指颤抖得厉害,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将言卿撕碎。   言卿装模作样,恐惧道:“什、什么好处。”   老人说:“你想不想成为天才?”   言卿:“啊?”   老人咳出几口血,沙哑道:“青云大会在即,以你现在的修为,根本夺不了什么好名次。但我有办法能让你几日之内修为突飞猛进。”   言卿为难说:“这不是作弊吗?”   老者讽刺一笑:“这怎么算作弊呢。你不用这个法子,九大宗有的是人用。我在拍卖会拿出来的可不止那些灰,还有一些丹药,不过现在都落在地下了。你若是想要,等我伤势恢复,我可以重新给你炼出来。”   言卿:“丹药?”   老者道:“对,吃了能快速提升你的资质,助你加快修行。”   他受了虞心一剑,身体如今是强弩之末,唤醒体内的魇才换来这垂死挣扎的时光。老者不敢用法力,知道自己清醒不了多久,他必须把这小孩忽悠住。   “上重天的人没你想的那么干净,小孩,这次的青云大会你会遇到很多前所未见的对手。”   言卿听完笑了,轻轻念着他的话:“上重天的人没我想的那么干净?”   “对。但我可以帮你……”老者心中还没涌现出一丝希望,就听这人慢悠悠接上后面的话。   “可我在十方城那些年,也从来不觉得,魔域的人很干净啊?”   他的声音散漫带笑,却透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   老者瞳孔收缩,骤然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根细长锋利的红线就已经直穿脑门,探入了他的识海。   南市一直青雾缭绕,直到现在他才借着月光,看清了言卿的脸。 第38章 青云(四)   言卿轻笑一声,懒洋洋道:“想不到我在南泽州居然也能遇到魔域的人,真是巧了。”   浊黄月色把眼前人的容颜照亮。乌发如瀑,眉目如画。眼尾稍稍上翘,唇色殷红,笑起来有种邪气肆虐的危险。说话又吊儿郎当,带着少年独有的洒脱。   可是这张脸,整个魔域没人敢把他当个少年看待。   尤其是言卿的指间还有那噩梦般的红丝。   老者的瞳孔缩成一个点。   ——红丝入识海,直穿云雾,揪出他识海内的魇,冰冷无情地一点一点割碎。   “啊啊啊!”老者骤然大叫一声,两手捂住脑袋,双膝跪地。   言卿手指卷着魂丝,慢慢说:“你既然那么瞧不起上重天,不如把事情都说与我听听如何?”他眨眨眼,一字一字说道:“我总有资格吧,冥城城主。”   老者脸上是惶恐是震惊是绝望,脸色煞白,跟深处极端噩梦般,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你居然还活着,你居然还没死?!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言卿面无表情,手指一扯,拽着那识海内的魇点点分裂。老者的叫声瞬间拔高,尖锐刺耳,震得寒鸦惊飞。   言卿淡淡道:“我死没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快死了。”   老者终于清醒过来,眼中的情绪扭曲分裂,一半是“魇”的痛苦狰狞,一半是自己的恐惧害怕。他脸色苍白,重重喘息,伸出手去拉言卿的衣角,嘶声道:“少城主,饶命!少城主,饶我一命,我是被紫金洲秦家所害才落到这个地步的,我对魔域绝无二心啊少城主!”   言卿听完笑出了声,很奇怪说道:“有意思,你对魔域别无二心,可我有二心啊。”   老者的手僵在原地,血液凝固一点一点,抬起头来。   言卿没多跟他废话,漠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上重天,跟秦家又是什么关系。”   魂丝入脑,轻易就能让他魂飞魄散。   老者怕得浑身哆嗦,一想到这位少城主的传闻更恐惧不已,如实招来:“我说!我说!”   “百年前您和城主相继死去,十方城焚于大火。魔域群龙无首,百城争相划地为王,纷争不断血流成河。大约在十年前,魔域突然出现一批戴面具穿红衣的人。他们立‘梅城’,与各城主约谈,顺者生、逆者亡,重新成为魔域主城。”   言卿道:“梅城?”紫金洲,梅山秦家。   “对,梅城。”老者咽下带血沫的口水:“属下见了梅城城主后,才发现他就是紫金洲秦家人!秦家人说,有另一条路能让我们顺利从魔域偷渡到上重天。属下这才鬼迷心窍,听令于他。”   会流落到魔域的人,无一不是在罪大恶极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而接连上重天和魔域的地方在沧妄之海,被经年不散的浓雾笼罩。   修士坠魔需要淌过沧妄海水,寻到断崖。   可入魔域难,回到上重天更难。   因为入口很多,出口却只有一个。那条从万鬼窟通向上重天诛魔大阵的路,出口被九宗三门严格镇守。   是以,一万年,魔族和上重天从来井水不犯河水。   沧妄海迷雾茫茫,修士必然走散,除非是化神期的修士,没人敢轻易下去。   而魔域之人,也不会傻兮兮上来送死。   言卿这才神色严肃起来:“另一条路在哪?”   老者道:“我不知道,少城主,秦家人把我迷晕后,才把我带上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言卿又问:“秦家带你上来后呢?对你做了什么?”   老者听到这句话,碧色的眼睛里立刻流露出毫不保留的恨来,仿佛和身体里的魇合二为一恶毒之意能化为流脓。   “秦家想杀了我!他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想杀我!我逃出来了,但是我还没离开紫金洲,就又被仙盟的人追上了!”老者把怨毒收敛,伸出手,痉挛战栗地抓住言卿的衣角,眼中又重现希冀和贪婪说:“少城主!魔域现在还有数十座城池不肯听令秦家,您现在若是回去,定然召集他们重建十方城,将居心叵测的秦家驱逐出魔域。”   言卿听完他这句话,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拖着调子,眨眨眼:“什么意思?重振十方城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他话语里的揶揄戏谑之味过于明显,老者也终于察觉不对劲。   言卿也懒得再跟他说什么,低头笑笑:“看在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份上,我倒是可以赐你一个干干脆脆的死法。”   老者还没反应过来。   言卿已经神色冰冷,把魂丝从他眉心直接拽出来,殷红的线上带了一层厚重的黑色浓稠液体。液体流动试图逃窜,却被魂丝牢牢抑制,滋滋冒出白烟。   “魇”被强行从识海剥离的瞬间。老者本就因为虞心的一剑而濒死,最后的支撑也倒下。眼中的绿色逐渐散去,直直望着言卿,身躯后倒、死不瞑目。   言卿提起红线,看着那团恶臭扭动的液体,一时间有些沉默。   他的魂丝可以捕捉魇并把它弄出来,却并不能销毁。   凡人或者低修为魔种体内的魇,在寄生的人死后就会烟消云散。   可这老者是大乘期……大乘期魔种的魇,恐怕得不悔剑来诛灭。   “魇”开始慢慢安静下来,顺着魂丝往下流,跟一条无声的黑色长蛇。   言卿眼眸一利,忽然想到什么。直接把不得志从肩膀上拉下来。   不得志被下了禁言咒,前面言卿和那个老者对话时,就越听越懵越听越傻。现在突然被拉下来,红眼瞪大,浑身炸毛。在被解开禁言咒的瞬间,大声反抗:“你要对本座干什么!”   言卿:“饿不饿?喂你吃东西,张嘴。”   他捏着不得志的嘴,逼着它张开。不得志最开始抗拒得不行,宁死不屈,但是魇入嘴,尝到那黑不溜秋的东西滋味后,又呆了呆。   甜、甜的?还挺好吃?   它到后面就顺水推舟了,翅膀抱着言卿的魂丝,啊呜张嘴打算把那一团线吞进去。言卿怎么可能让他的口水碰到自己的丝,手卡着它脸,让它合不上嘴。   不得志:“?”   言卿说:“怕你吃太快,吃不饱。”   不得志:“……”   魂丝上的魇一点一点滴入不得志嘴里,被它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舔了下嘴角,抱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好奇问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   言卿:“好吃吗。”   不得志:“还可以。”   言卿认认真真打量他,意味深长说:“你吃完什么感觉。”   不得志转着眼珠子,如实说:“更困了。”被言卿拽下山来参加个劳什子的拍卖会,它原本就困得要死,现在吃了这玩意肚子又暖又充实,更困了,只想睡觉。但是它拿着翅膀打了个哈欠,又猛地想到什么,鸟身僵硬,红色的眼一眨不眨看着言卿。   “不对,这人刚刚喊你什么?”   言卿说:“少城主啊,你听不懂吗。”   不得志“喔”了声,又道:“哪个少城主?”   言卿:“十方城啊。”   不得志:“喔。”   不得志:“……”   不得志:“…………”   言卿在不得志整只蝙蝠化成石像往下栽时,难得好心的扶了下它的头,同时语带笑意,安慰道:“怎么,你那么惊讶干什么?”   不得志:“……”   不得志:“…………”   不得志在留仙洲就是只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蝙蝠。对于世上的所有事都是道听途说。像忘情宗、谢应这样的名字,每天从上重天无数人嘴里说出来,它耳熟能详。而十方城这个词,百年前传遍三界,掀起轩然大波,它不可能不知道。   春和元年,忘情宗首席弟子谢应深入魔域,火烧十方城。   十方城时,魔域主城。至于十方城少城主。不得志红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言卿嗤笑:“怂货。”   言卿把不得志放进芥子,挥挥袖,往黑市走。   在他离去的这会儿,黑市的青烟雾障也散的差不多了。众人跟虚脱般,你搀我我扶你,靠着墙缓慢站起来。而从拍卖会场逃离的人,稍微了解事情真相抬袖擦汗,后怕道:“应该是仙盟的人把魔种解决了吧。”   那雾气和铃铛都恐怖幽森,一看就来路诡异。   黑市的灯笼一盏连着一盏,把街头巷尾照得火热通明。   拍卖会现场。   明泽整个人心急如焚,害怕都顾不上了,扑过去拉着虞心的袖子道:“前辈!你救救燕卿啊!他现在被魔头带走了,凶多吉少!前辈求求你!你救救他吧!”   虞心烦不胜烦地挥袖直接把他重重甩在地。   他现在人也心神不宁,手心微微出汗,警惕地望着东方,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指示。   另一边,飞羽弯身把那块镜子捡起,蹲下去,轻声说:“小姐,没事了,火熄灭了。”   镜如尘喃喃:“火……”   飞羽重复一边说:“对,小姐,火灭了。”   火灭了。清风拂过废墟焦土,也拂过她沾满泪的脸。镜如尘痴痴呆呆地点了下头,想要站起来,可是步伐不稳、踉跄了下。   飞羽就站在旁边,安静沉默地看着她,也没有去扶。等着她自己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   “这面镜子,小姐您收好。”飞羽等她站稳,递出那面镜子,轻声说:“要是有一天我也护不住你,你就摔碎这面镜子,会有人来救你的。”   这大概,是那位机关算尽的浮花门主,最后的一丝良知。   镜如尘接过,含泪点头,轻轻说:“好。”   明泽倒在地上,双目无神,自责地快要哭出来,喃喃自语:“都是我拖累了燕兄,都怪我。要不是我引得魔头出来,燕兄也不会被魔头拐走!”   虞心暗道,你算个屁!你哪来的资格引那魔头出来啊!他实在是听得烦,想要拿剑逼着这小屁孩闭嘴,可是一转身,就看到了从自东边走出来的身影,一下子话语卡在喉咙,再也绷不住神情,直接跪下:“参见盟主!”   ——盟主!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飞羽骤然瞳孔一缩,之前一直谨遵的规矩这一刻破功。他直接伸出手抓着镜如尘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浑身上下浮现寒意,束起重重戒备,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紧。   “飞羽?”被飞羽抓住手腕的一刻,镜如尘也吓到了。这是她第一次见飞羽这个样子,她心中有满腹疑惑,可她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安安静静闭嘴。   明泽傻住了,抬头,泪眼婆娑,就看到月色下缓缓走过来的雪衣青年。   谢识衣从玉清峰过来,停在指尖的蜂鸟粉碎。墨发带霜,长身玉立,视线静静视下,冷漠道:“把事情说清楚。”   “是。”虞心掌心的汗密密麻麻涌出,硬着头皮说:“属下在拍卖会地下遇见那位前辈后,和前辈出来刚好撞上魔种在行夺舍大阵,将其刺杀,谁料魔种临死之前唤醒魇,挟持走前辈,并威胁我不要追。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故才向您传达消息。”   谢识衣没有说话。   虞心顿觉手脚冰凉,一片窒息:“盟主……”   言卿拎着不得志回来,就看到这一幕:明泽眼眶通红倒在一旁,飞羽戒备地把镜如尘护在身后,而虞心毕恭毕敬跪在地上。   他心中一时好笑,他来到上重天,除了乐湛席朝云和镜如玉,竟然没有一个人对谢识衣是不怕的。   言卿挥挥手,出声笑道:“你让他起来吧,我没事。还没走两步,那老头自己先死了。”   虞心愕然地抬头。飞羽也是紧皱着眉头,看向来人……这人是在跟谢应说话?   谢识衣在月光下回头,看到言卿的一瞬间,无形间的疏冷压迫感如潮水般散去,神色却也依旧不见轻松,只道:“你当初答应过我的三件事,现在就忘了?”   “……”言卿现在才想起玉清峰被谢识衣叮嘱的三件事,不要惹事不要下山,卡壳了一会儿,马上慢吞吞说:“这不是白天那个比试我发现自己少了个武器吗?所以就下山来找了!”   谢识衣并不意外言卿会回来,若是言卿真的陷入危险,根本轮不到仙盟的人向他传信。   他听到言卿的解释,无声笑了下,语气淡淡:“你来这里这里找武器?”   言卿心里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知道你金枝玉叶大户人家瞧不起这里。   言卿:“有问题吗?”   但他看到谢识衣就马上想到慕容墨天,心里乐得不行,就连刚刚被魔域的事惹出的沉重心思都消散不少,桃花眼一弯,笑起来:“仙尊,你不要嫌弃啊,要知道绝世珍宝往往都是大隐隐于市的。这里有可多惊喜了。”   谢识衣还没说话。言卿已经非常自然地走过来,他脑子里全是谢识衣亲自听小贩讲故事的表情,那得多精彩啊!   以至于都忘了在外人眼中注意分寸,直接去拉谢识衣的手,微笑:“走走走,仙尊,我带你去看惊喜。”   明泽:“……”   虞心:“……”   飞羽:“……”   谢识衣垂眸,没有挣脱:“惊喜?”   言卿:“对,绝对会让你震撼不已,你已经可以期待一下了。”   谢识衣慢吞吞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哦。”   但是没走两步,言卿又想到谢识衣在南泽州的身份,提了嘴:“不对啊,是个人见了你都抖成筛子。不会等下你一出去,小贩直接都吓跑了吧。”   谢识衣平静说:“不会。上重天见过我的没几个人。”   言卿:“哦好的。” 第39章 青云(五)   南市里的红色灯笼次第亮起。沿着屋檐,沿着墙壁,沿着纵横街巷的线,浩浩荡荡浮于高空。桂华流瓦,千门如昼。青雾散后,众人从角落里走出。南泽州最大的一处地下交易场所,晚上重新繁华热闹起来。   言卿提前给谢识衣做心理准备:“你以前看过话本吗?”   谢识衣:“没有。”   言卿:“不是吧,话本你都没看过,那你这两百年活得多没意思啊。”   谢识衣看他一眼,平静道:“你说的惊喜,就是带我去看话本?”   “……”言卿顿觉没意思,吐槽说:“下次你就算猜出来,能不能也装作不知道。”   但言卿的计划泡汤了。小贩胆小如鼠,被青烟和铃铛一吓,竟然直接卷铺盖屁滚尿流跑了。等他到原来的地方,只剩下一方空荡荡的空地。   谢识衣轻笑一声,慢悠悠说:“你这是找好了场地,打算亲自给我说话本?”   言卿:“……”   谢识衣:“哦,还真是惊喜。”   言卿呵呵一笑,语气阴森,每个字咬得很重:“仙尊你好厉害啊,这都被你猜到了!不就一个话本嘛?我讲给你听啊!”   谢识衣垂眸看他一眼,没理他的阴阳怪气。刚好二人走过一个地摊,上面摆着各种铜铁打造的刀和一看就粗制滥造的剑。谢识衣停下,勾了下唇,对言卿淡淡道:“大隐隐于市的武器。有你满意的吗?”   言卿也不生气,从从容容蹲下去,拿起一把木剑,对买家真情实感道:“店家你这武器好啊——看这外表看这气势,看这锋利的边缘,不卖个十万灵石说不过去吧。”   店家:“???”   言卿斩钉截铁说:“一口价,十万灵石,少一块我都不要。”说完,他偏头对谢识衣不阴不阳道:“仙尊,这钱你总不能让我出吧。要知道,我们说书人家境清贫的很啊。”   谢识衣漫不经心说:“我身上没有灵石。”   言卿反唇相讥:“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不是很多吗?”   谢识衣垂眸看他一眼。   “……”自拍卖会后就默默跟在二人身后的虞心见状,上前一步:“前辈,我身上带了灵石,我来出钱吧。”   “算了。”言卿只是打算折磨谢识衣而已,真花十万灵石就买这么根破剑,他自己都受不了。   毕竟他现在还是个每月一百灵石的穷逼。   言卿放下木剑,说:“人还是要自食其力为好,不能总靠别人。”   虞心:“……”哦!所以你管我们盟主要灵石就不叫靠别人了?!   虽然上重天见过谢识衣的人很少,但黑市鱼龙混杂,言卿还是不愿拉着他在这里多呆。怕牵引出一些没必要的麻烦,虽然一般都是谢识衣去找别人的麻烦。   回忘情宗必然经过九千九百阶,言卿拿出袖子里的话本书,光是看目录都能推测出大概剧情。   随便翻开第一页,借着月光念道:   “修真界有这么一位传奇人物,叫慕容墨天,样貌出众,气质高冷。青云榜榜首,化神期巅峰,是天下第一大宗首席弟子,也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天之骄子,无数痴情男女都为其折腰。无奈慕容仙尊不近人情、薄情寡欲,爬到他榻上的男男女女无一被他拒之门外,噗哈哈哈哈!”   念完言卿就被乐得合上了书,笑得不行,越想越觉得好玩,问道:“仙尊,这是真的吗?”   谢识衣听完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在言卿太快乐没看路时,拂袖帮他卷散脚下的一根枯枝,不作回答,轻声问:“你觉得我现在是惊还是喜?”   惊喜惊喜,是惊是喜?   言卿上辈子拜七公公所赐声名狼藉,所以非常能理解谢识衣现在的心情。   但是听到他的问话,只想气气他,想也不想说:“那当然是喜不自胜了!幺幺,看来你在上重天的生活非常丰富多彩吗,艳福不浅艳福不浅。”   谢识衣没说话。   言卿眨眨眼:“所以真的假的?”   谢识衣偏头轻轻看他一眼。   月色红梅相映,他认真看人时,眼眸深处的幽蓝若隐若现,跟碎玉流星般。许久,才收回视线道:“假的。”   言卿:“嗯?”   谢识衣说:“能见到我的人很少。敢到我面前放肆的人更少。”   这是虚构的民间话本,这是世俗臆想中的他。   却同样……是他们之间错失的一百年岁月。   谢识衣顿了顿,静静道:“拜入忘情宗的一百年,我都在修行。之后接手仙盟,就一直在霄玉殿。我并没有不近人情,只是会走到我面前的人,没有一个需要人情。至于薄情寡欲——”说完,他低声笑了下,音色凉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这个性格。”   “啊?”言卿没想到会得到他那么认真的解释,一时间拿着话本在风中懵了懵,许久才讪讪说:“哦。”   谢识衣淡淡问:“你还要讲吗?”   言卿反问:“你要听吗?”   谢识衣抬眸看他一眼。   其实他听过这些评价。这类民间话本没人敢让他看见,不代表他不会知道。   可知道也不意味着想了解。   但是九千九百阶过于漫长,而言卿的兴致又几乎都跃然眼上。   谢识衣说:“讲吧。”   “好诶。”言卿眼眸倒映星光,眼眸完成月牙,又重新把那个话本翻了出来。他现在纯粹就是无聊了,念之前还多嘴提一句:“谢识衣,你还记得以前幽绝之狱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吗?”   谢识衣:“记得。”   乱七八糟,毫无逻辑。   言卿颇为自信说:“我觉得我当初要是没去魔域,在人间当个说书人也不错。”   谢识衣凉凉道:“你确实可以把自己饿死。”   言卿翻个白眼,把书拿出来拍了拍:“谢识衣,你话不要说的那么绝情。你但凡会一点书里面的甜言蜜语,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人见人怕。”   谢识衣神色冷淡,垂眸,安静看着言卿脚下的路。   言卿照着第一段往下念,说:“开始了。小师弟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首席师兄的场景。他御剑从外游历回来,白衣飘飘,宛若谪仙……好长,我不念了,我给你概括一下情节吧。”   他直接看目录,都能猜出大概情节。   “小师弟是忘情宗的杂役弟子,在家族备受欺辱。一个人拜入忘情宗后,依旧被人欺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被同门丢在了宗门禁地的寒池边。好巧不巧,慕容师兄正在这寒池里沐浴。见小师弟楚楚可怜的样子,于是动了恻隐之心,把他带回去收为徒。”   谢识衣面无表情。   言卿边看目录,边一目十行,说道:“慕容师兄对这个唯一的徒弟极好,教他练剑、教他修行,还给他无数灵丹法器。小师弟被天下人嫉妒,视为眼中钉。他们对小师弟暗中下手脚,令小师弟不是被绑就是被暗算。慕容师兄每次都不远千里把小师弟救出于水火。”   就类似的被绑然后相救情节,笔者螺旋水了一百来章。   言卿翻啊翻,可算是翻到有个与众不同的情节点了。   “哦。后面,小师弟被查出识海内有魇,是魔种。慕容师兄为了保护他,心甘情愿——背叛宗门???众叛亲离,跟他浪迹人间……”   言卿读到这里,沉默了片刻。   一瓣梅花擦过书页,把“众叛亲离”四个字照应出一层薄薄的血色。   言卿出了下神。   众叛亲离。   ——【谢应痴情一生,连死都是死在所爱之人手中。   他为白潇潇毁无情道、碎琉璃心,叛出宗门,颠沛流离。   最后获得的,却是白潇潇含泪的一剑。】   言卿拿着书,神情晦暗不明。   其实从回春派谢识衣对白潇潇完全陌生的态度来看,言卿也不认为《情魇》是本剧情正确的书。   但他一重生,关于现代什么记忆都还没恢复,就先被逼着接受了《情魇》这本书的内容。内容也是含含糊糊的,只记得关于原主的剧情和谢识衣最后的结局。这是一本他并不感兴趣,匆匆一眼看过的书,了解大概讲的什么却又完全不清楚剧情,连提前预知预警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重生是魔神所为,那么这段记忆,在言卿看来也不简单。   言卿之前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向谢识衣问及白潇潇。现在则是因为涉及魔神,不愿把谢识衣牵连进来。倒不是怕谢识衣没有能力与魔神相抗。   他怕的是……谢识衣入局,到最后的敌人,会成为他自己。   十方城的一百年,魔神为了让他唤醒识海内的魇,提出了很多蛊惑人心的要求……言卿并不是完完全全没有动摇。   “谢识衣。”言卿开口,眨眨眼,吊儿郎当笑:“点评一下。”   谢识衣:“什么?”   言卿道:“剧情怎么样?”   谢识衣淡淡说:“很好。”   言卿差点被口水噎着,凶狠威胁他:“别敷衍我,如果你是慕容墨天,你会这么做吗?”   谢识衣看他一眼,回忆了下剧情,漫不经心说:“不会。”   言卿:“不会怎样?”   谢识衣:“不会收徒。”   言卿憋着笑:“确实,我想象不出你为人师尊的样子。”   简直就是误人子弟。   谢识衣又清晰平静说:“忘情宗没有杂役弟子;玉清峰不会让外人进入;遇到我也并非好事;我若真在意一个人,更不会让他身陷各种危险。”   言卿不假思索道:“哦,那你会为了爱叛出宗门吗?”   言卿:“……”   谢识衣:“……”   言卿问完就尴尬恨不得从九千九百阶跳下去。但他还是假装淡定,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仙尊,你喜欢喝粥吗?”   谢识衣就从来没回答过这种问题。他似乎是轻轻笑了下,眼神没什么笑意:“你可以猜猜我会不会。”   而后回答后面的话。   “不喜欢。我不是更喜欢要饭吗?”   言卿:“…………” 第40章 青云(六)   ——你发现了没,我们是真的很喜欢要饭啊!   言卿没想到黑水泽这么一句话能让谢识衣记到现在。暗自腹诽:心眼真小啊幺幺,至于那么记仇吗?   言卿:“我认真问的。”   谢识衣:“好。”   言卿难以置信:“你就回我一个好?”   谢识衣低笑一声:“你想我回什么?”   言卿:“……算了。”   果然谢识衣对小时候的那碗粥也完完全全没印象了。所以,这《情魇》到底是什么鬼?回到玉清峰后,言卿跟谢识衣说了声,跑到梅林里去选树去了。他弄把武器就是为了敷衍一下外人,花钱去买还不如自己亲手做。   “你这些树真的可以砍吗?”言卿抬头,看着细雪中盛放的梅花,好奇问道。   谢识衣语气冷淡:“随你。”   言卿:“那我砍了啊。”   他能看出这梅花林里有阵法,动一棵树都危机重重,不过放眼整个忘情宗确实再没有比玉清峰的梅树更适合用来做剑的了。   言卿现在是元婴期修为,砍断一棵树、粗略的弄出个剑模型轻而易举。他把剑拿回去对着灯光慢慢削。   谢识衣在他对面坐下,雪衣逶地,乌缎般的黑发上似淌过寒月流光。   言卿在削剑的时候,忽然想到:“谢识衣,你还记得你在障城做的那把伞吗。”   谢识衣:“记得。”   言卿笑说:“要是当初那片竹林也像现在这样想砍就砍就好了。”   为了做把伞他们当初可真是受尽折磨。   要躲过避开竹林主人,还要避开里面的毒蛇。   谢识衣听他提起障城的事,一时间愣怔后,竟然也轻轻笑了下。   言卿用薄薄的刀片削掉木头上倒刺,道:“我记得,当时你就想要把伞。”   谢识衣:“嗯。”   言卿吹干净剑上的木屑,到现在才打算跟谢识衣说正事,沉声说道:“我今晚南市,从那个魔种嘴里套出点话来。秦家十年前,在你闭关的时候,暗中派人下魔域建立起了梅城,正在勾结拉拢百城。”   谢识衣听完,微愣道:“梅城?”   言卿点头:“对。最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魔域通往上重天的另一条路。”   谢识衣皱了下眉。   言卿问道:“你知道秦家想做什么吗?他们和淮明子有联系,习得了御魇之术,现在又入主魔域。我怀疑可能对你不利。”   谢识衣手指搭在桌案上。他在霄玉殿从来都是幕后做最后决定的人,隔着长阶帷幕,万般心思无人知晓。大概也是第一次跟人说这些,垂下眸,话语清晰分明,冷静道。   “当年秦家提出除魇之术,建立四百八十寺,可是多年来,没有一例成功、内部也从来不对外展示。上重天虽有疑惑,但四百八十寺作为魔种唯一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形如监狱,九宗三门不会去深究。”   “紫金洲近沧妄海,四百八十寺地势诡谲,秦家戒备重重,我一直找不到最好的时机进去。”   “至于你刚才所言,”谢识衣抬眸,眼神清冷而确定:“我并不认为秦家有能力找到另一条路。若秦家真有能力在上下两重天之间来去自由,秦长熙不会拐弯抹角,来确定我现在的情况。”   “魔域通向上重天只有一条路,出口在诛魔大阵,毗邻霄玉殿。”谢识衣说:“要么,是他们操纵了霄玉殿。要么,他们从魔域带出来的并不是人。”   言卿顺着他的思路,想也知道前者不可能:“你是说,我见到的冥城城主不是人?”   谢识衣唇角讽刺勾起,淡淡道:“都说到了大乘期,修士和魇可以共存。其实我一直好奇,到底是人暂时制服了魇。还是魇有了理智,吞噬了人。”   言卿愣了愣,神色也严肃起来,之前在十方城他就有这个怀疑。   到了大乘期,居然能够与识海内的魇共存、随意控制它的苏醒与否——这样的魔种,皮囊之下到底还是不是人?   魇是诅咒,是寄生虫,没有理智只知杀戮的。可是人们忘了,魇在人的识海是和修士一起变强大的。大乘期的魇……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或许只有魔种本身知晓。   他上辈子自始至终没让识海内的魇苏醒过,对于魇,也是完全一知半解。   谢识衣见他神情,漫不经心将手收回袖中,出声轻道:“你现在修为太低,以后在关于秦家的事上,不要轻举妄动。”   言卿回神,笑道:“嗯,你放心。我当务之急,难道不是青云大会吗?”   天阶的千灯盏在谢识衣手里。   地阶的探魇仙器九大宗门各一盏,藏于禁地。   尚未认主的玄阶仙器,离他最近的,或许就是瑶光琴了。   谢识衣伸出手探了下他的丹田和经脉后,确认无恙后,才起身准备离开。   言卿见他起身的背影,想起件事好奇说:“幺幺,青云大会你会参加吗?”   他说完也觉得好玩,如果谢识衣参加青云大会,那也真是够轰动的。可能是近万年来,唯一一个化神期了。   谢识衣淡淡说:“不了,留给你出风头的机会。”   言卿闷笑了好久,扬了扬手里的木剑:“哦,定不辱命。”   他已经把令牌丢给了天枢,大概过两日就要启程去浮花门了。或许青云大会。才是他真正认识南泽洲的开始。   红梅细雪,烛火幽微。   大概是跟谢识衣说起了那把伞,言卿闭眼修行时,思绪也忍不住回忆起了障城。   *   障城,不悔崖之审。外人眼中轰轰烈烈的天之骄子陨落,对当事人来说,其实也不过寻常。   骄傲早就在四十九天孤寂的暗室被磋磨遗忘。恩义也在步过漫长春水桃花路时悉数斩断。   是非对错任由旁人审断。   他们说他有罪,说他无罪,猜测他的脆弱绝望,等待他的卑微狼狈。可阴雨不歇的障城三月,谢识衣抬起头看天空时,只想要一把伞。   做那把伞的时候,谢识衣很安静,言卿也很安静。唯一响彻在天地间的,只有屋檐细雨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在细数过往。   过往如倥偬大梦,从天才到小偷,从云端到淤泥,从万人惊羡到过街老鼠。为不属于自己的原罪,被强制折断羽翼,受尽颠倒折磨之苦。   真如一梦。   废了经脉被关进幽绝之狱时,谢识衣小时候就受过伤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幽绝之狱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往上是漆黑不会流动的水,蕴育着寒光冷气。历代罪人被打入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在无休止的寂静和压抑中把自己逼疯。   谢识衣就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台阶上,脸色苍白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言卿那个时候已经可以控制风了,用风卷过谢识衣额前的发,轻轻触过他暗淡灰青的眼。   想了很久,很小声说:“谢识衣,我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七七四十九天里,言卿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把自己听过读过的全部故事讲了个遍。   到后面自己都迷糊了,想到哪儿讲到哪儿,不知道重没重复也不知道串没串。   甚至不知道谢识衣有没有听进去。   谢识衣就坐在青石上,双眼暗淡,听着他的声音、手指却在墙壁上轻轻描摹着什么。苍白的指尖划过潮湿漆黑的墙壁,一笔一划,像是蝴蝶轻轻掠过断壁,安静温柔。   惊鸿十五年,从幽狱出去,审判那天,春水桃花的那条路下了场雨。谢识衣的眼睛还没完全好,半明半暗。轻雾蒙蒙的视野里,只有条笔直往前的路,尽头通向哪里他也看不清,结局会如何他也不知道。   那是他被揭穿身份沦为废人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围观的人有很多。熟悉的,陌生的。与他交好的,与他交恶的。过去崇拜他的,过去嫉妒他的。   道道视线交错在雨中。   言卿嘀咕道:“要是等下五大家不肯放过你,我们就从不悔崖下跳下去。”   谢识衣当时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再如何惊才绝艳,天资聪颖,当时也不过是两个十五岁的少年,在风雪般的命运里,只能踽踽独行。   谢识衣饶有趣味说:“不悔崖跳下去,那不是必死无疑吗。”   言卿冷漠说:“反正我死也不要死在白家那群恶心的人手里。”   谢识衣提醒他:“你不怕痛了吗?摔死很痛的。”   言卿毫不犹豫:“不怕!大丈夫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谢识衣又笑起来。   言卿用激将法说:“怎么?你不敢啊?”   谢识衣说:“没有不敢。”   言卿道:“那说定了,到时候别反悔啊!”   “嗯。”谢识衣往前走。   步步踏过万人审判的路,踏过斑驳错落的前半生。抬眸时,晦暗发青的瞳孔隔着烟雾,像是在隔空,安静注视着某一个想象里的幻影。   ——如同幽绝之域墙壁上的一笔一划。   世人都在争论对错,都在企图看穿他的骨骼灵魂。来高高在上悲悯他的喜怒哀乐。   言卿又不放心,说了句:“要死一起死,别后悔哦。”   不悔崖前,遍地桃花水。   谢识衣轻轻一笑,说:“不悔。”   白家想要他的命。   但他们没死成,被路过的乐湛救了。   其实,就算乐湛没来,谢识衣也不认为自己会死。   那把伞最后做成功后。   他和言卿就伞面要不要画画,吵了起来。   言卿觉得摆脱障城这一群恶人,应该好好庆祝,可以把伞面画成大红色!   谢识衣想也不想拒绝,给出的理由也干脆利落——“难看”。   “你闭嘴!”审美被质疑,言卿气得想跳出来掐死他。   谢识衣只是单纯想要一把伞,打算拿白布直接一罩。言卿怎么都不愿接受。   言卿试图说服他:“白纸伞在我们那里都是死人的时候用的!不吉利!”   谢识衣冷若冰霜:“红纸伞还是嫁娶的时候用的,怎么?你要嫁人?”   言卿:“……”他总有一天要把谢识衣毒哑!   言卿最后咬牙切齿直接威胁:“谢识衣,你要是敢顶着个白伞出门,咱们谁都别想去留仙洲。”   谢识衣抿着唇,最后还是妥协了。   他用朱笔在伞纸上花了几枝梅花。   离开障城的那天,雨越下越大。他当时就是个凡人,在障城什么都没有留下,孑然一身撑着伞往外走。街上有小孩看到他,怪笑唱着大人教给他们的唱词:“一桩桩,一件件,一桩一件,一件一桩,桩桩件件、件件桩桩,谁忠谁奸,谁是谁非,细说端详,那才得两无妨!”[1]   《狸猫换太子》。   声音尖锐,满是恶意。   谢识衣大病未愈,唇角却是似笑非笑地勾着。   言卿抢过他的身体,将伞旋转倾斜,水珠四散,梅花油纸伞扶开雨雾也扶开阴霾,轻声说:“谢识衣,别看,别回头,我们走。”   别看,别回头。   我们走。   到留仙洲后,言卿问他当时幽绝之狱在画什么。   谢识衣淡淡回答说:“在画你。在想,你那么吵,长什么样子。”   言卿气笑了,马上不要脸地说:“反正是你画不出来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你见到我,肯定大受震撼,此后自卑到镜子都不敢照。”   谢识衣闻言反驳说:“我从来不照镜子。”同时,讽刺了言卿一句:“哦,等着我大受震撼的一天。”他自幼样貌出众,对赞美的话语和惊艳的眼神,习以为常,从来都是他叫人大受震撼。即便不曾在意外表,也没有人会美而不自知。 第41章 青云(七)   言卿用梅树削完木剑后才发现一件事:自己上辈子的武器是魂丝,根本不会用剑啊。宗门里,再初级的忘情宗弟子,剑法招式也早就熟练于心,浮台学堂不会开设类似的课。他只能自学。   他去找谢识衣借剑谱。   谢识衣坐在玉清殿上,视线冷冷落下,道:“我没有剑谱。”   言卿难以置信,觉得谢识衣肯定是骗他:“没有剑谱?你作为忘情宗的首席弟子怎么会没有剑谱?”   谢识衣没解释说他功法承于上古神祗,根本不需要这些,只问道:“你要剑谱做什么?”   言卿举起手里的剑,理所当然:“学剑招啊。虽然我就是拿剑装个样子,但是也不能连招都不会使吧——到时候青云大会站在台上比划得乱七八糟,那不是很丢脸?”   谢识衣闻言笑了,轻声反问:“你觉得你学了剑招在那比划就不丢脸吗?”言卿参加青云大会这件事他本来就是反对和不赞同的。   言卿:“……”确实。他临阵磨枪肯定也练不出什么结果。   谢识衣是上重天剑道第一人,在他面前用剑,无论怎样都是自取其辱。   不过言卿还是严肃认真,意味深长地说:“仙尊,请你不要用那么傲慢的语气,去羞辱一位剑道的后起之秀。知不知道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好。”谢识衣从善如流,颔首,手中出现一张传音符,平静说:“我等着。”   他传信给了乐湛,叫乐湛从藏书阁找了一堆低级入门的剑谱送到玉清峰来。   乐湛想都不用想,这些肯定是为那位“徒媳”准备的。   言卿开始在学堂天天抱着剑谱研究。   他上辈子和谢识衣在登仙阁求学那十年,也不是没接触过剑,但之后百年魂丝用习惯后早就忘了。   而且他是以忘情宗弟子的身份参赛,肯定要熟悉忘情宗的剑法,不然容易露馅。   不得志在芥子空间里睡觉,只有每天睁眼看到金灿灿的灵石才能慰藉它内心的悲伤。经历过各种心理斗争后,也终于默认了自己的主人以前是个魔域头头的事。   不得志鼓起勇气从芥子空间刚探出一个头,结果视线落到言卿手里的书后,容量小到可怜的脑袋就只能问出一个问题:“这是啥?你在看什么?”   言卿:“看剑谱啊。”   不得志一瞬间心如刀绞,狂扑翅膀:“那你当初花一块灵石买的书呢?!你这就不看了?!”   “嗯?”言卿听了它的话,笑了下,懒洋洋道:“谢谢你的提醒,我这才想起,那本话本我还没看完呢。”   刚好他也学累了。   言卿在抽屉里翻了翻,又重新把那本《霸道剑修爱上我》拿了出来。   衡白在学堂讲台上边讲课边暗中监视他。   言卿只能把话本藏在《九霄剑法》的壳子下面偷偷看。   言卿对这书的剧情其实没一点兴趣,单纯对主角攻这个世人以谢识衣为原型臆想出的人物感兴趣。   看书里慕容墨天温柔宠溺说的每句话,言卿都觉得有意思,够讽刺。   谢识衣都不用会好好说话,但凡他是个哑巴,他们当初都不会吵那么多次架。   他在这边津津有味上课摸鱼。   衡白在讲台上越来越不爽,直接从上面走下来,阴阳怪气:“明日就要启程去浮花门了。我看燕卿现在还在那么认真研究《九霄剑法》,可是研究出了什么门道来了?”   衡白顺手把言卿面前的书抢过去。   言卿愣住。   他刚看到书里,慕容墨天把小师弟从一个淫贼手里救出来,小师弟中了春药,浑身酥软、面红耳赤,剧情正往往禁忌的地方发展。   言卿:“……”你说巧不巧。   这场景像极了现代看小黄书被班主任抓包。   不过搁他们之间,更像是:忠心耿耿的丫鬟发现姑爷居然敢在枕头底下藏着春宫图。   “看到哪儿了?”衡白见言卿那古怪的表情,存心想刁难他,冷笑一声:“我就没见过哪个弟子入了浮台学堂还要看《九霄剑法》的,你看了一节课,就停留在这一页?”衡白对着开头念:“慕容墨天缓缓脱……”下小师弟的衣裳。   后面几个字被衡白强制咽了回去。一瞬间气血攻心,圆脸涨的通红,耳朵也绯红,眼睛蹿出火苗!   看向言卿满是怒火,牙齿咬得咯咯响。是难以置信,是震惊,更是一种气急败坏。   ——为谢师兄感到愤怒!   谢师兄带回玉清峰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师兄知道这人满脑子竟然都是这些下流肮脏的东西吗?!   言卿:“……”   言卿真是扶额无言。   救命,他这次真的很冤。   他上辈子因为七公公声名狼藉,没想到重生一遭,又要因为一本破书名声败坏吗。   那小贩贼兮兮说好好看后面有惊喜,惊喜就是这个?就离谱。只有惊没有喜。   衡白气得不行,但也知道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不雅。气到心梗,瞪了言卿一眼,咬牙切齿语无伦次:“燕卿,你上课就看这些东西?你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我要把你的真面目告诉、告诉……”   他想说告诉谢师兄。可是话到最后又说不出。   因为他根本没资格进玉清峰,也根本没有同谢师兄说话的机会。   谢识衣的身份过于复杂,即便同一宗门,也根本不可能和其他人是单纯师兄弟的关系。   衡白咬牙,憋得脸都红了,还是没憋出后文。   言卿幽幽叹息一声,忽悠说道:“衡白长老,别生气,这书不是我买的。”   现在他就庆幸谢识衣常人难以接触,不然丢脸真的丢大发了。   衡白:“不是你买的?那谁买的?”   言卿想了想,编出了个能让衡白闭嘴的人:“大小姐。”   衡白:“……”   衡白一时激动,都忘了在弟子面前的分寸:“你放屁!谢师兄怎么可能买这种俗物!”   他气血攻心地把书高高举起,刚说完,就听到窗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我不可能买什么?”   言卿:“……”   衡白:“……”   浮台学堂坐落竹林深处。众人抬头往,就见错落光影,潇潇青竹下,站着两人。   一人是天枢,老好人眉发皆白,慈眉善目,视线落到起争执的言卿衡白二人身上,一时间蹙起眉头,面露为难疑惑:“衡白,你这是在做什么。”   另一人白衣胜雪,乌发如瀑,修为深不可测,神色疏离,每根发丝似乎都带着冷意。   衡白舌头打结:“谢、谢师兄?”   谢师兄?一瞬间整个教室都瞪大眼,呆若木鸡,鸦雀无声。   谢识衣自窗边伸出手,从衡白的手里夺过那本书,冰凉的衣袖拂过言卿的桌子。   言卿看着他雪白的衣袖,也觉得两眼发白,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谢识衣的衣袖:“等下!”   谢识衣站在窗边,没有挣脱他,垂眸看过来。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   言卿虽然敢在谢识衣面前念话本,但怎么也不敢让谢识衣看到以他为原型的小黄书啊。   当即朝他露出个灿烂纯真的笑:“仙尊,不要看。这等凡间俗物,就不要侮辱了仙尊的眼了。”   谢识衣语气冷淡:“不侮辱。”   言卿急忙说:“仙尊你来学堂所谓何事?怎么能在此耽误时间呢!天枢长老天枢长老——”言卿直接去揪好老人:“快,你还不快点带着仙尊去干正事?”   “这,这燕小公子,渡微和我是为青云大会一事来的……”   天枢真是左右为难。   谢识衣琉璃般的眼眸看着他,语气平静说:“你没必要遮掩,我想知道的,总会知道。”   “……”言卿:“其实也没写什么,我昨天不都跟你讲了吗。”   谢识衣问:“大小姐是谁?”   言卿:“……”   这一刻言卿万分恨衡白!你为什么要把一个恶毒丫鬟演的那么活灵活现!害得我产生那么多联想!   在言卿这微微出神的功夫,谢识衣把手里的书抽了过去。   往下看了几行,手指又翻了几页。他的视线很冷,表情也自始至终没有变。   言卿和衡白一起窒息。   衡白比他更窒息。   衡白一想到书里的内容,就恨不得掐死言卿!书里的主角虽然叫慕容墨天,但是那段描写,是个人都能看出说的是谢师兄。以谢师兄为原型的民间话本在修真界风靡久矣。衡白向来都觉得不耻,但数量太广也烧不完,只能眼不看心不烦。   从来没想过,这种下九流的东西会被带上忘情宗。   自百年前青云大会惊鸿一瞥后,修真界很少再有人能见到谢识衣。但关于谢识衣的很多事还是传了出去,比如墨发,雪衣,不悔剑,以及右手腕骨上的一颗痣。   书里慕容墨天也有这颗痣。   字里行间充满了作者那种情、色又暧昧的倾慕。   那段剧情,还是小师弟霸王硬上弓,中了春药后,理智全无,想要去亲慕容墨天。   慕容墨天皱眉,伸出手想要去制止他,伸出手的瞬间,衣袖滑落,露出腕骨上的痣。小师弟直接抓住他的手,通红着脸、软在他怀里,痴迷地亲吻上那颗痣,软软地伸出舌头……   啊啊啊不行!衡白又要被气死了,想到他冰清玉洁的谢师兄,眼睛要被这种东西污染,就恨不得掐死燕卿。   言卿并不知道书里写了什么,心惊胆战等了会儿,后面看谢识衣平静的神色,觉得可能书的内容也没有很露骨。心虚说:“仙尊,你看完了吗?可以还给我了吗?”   谢识衣手指停在某一页,漫不经心问:“还给你?”   言卿:“对啊,我还没看完呢。”   谢识衣轻轻一笑:“你还要继续看下去?”   言卿又打量了下谢识衣的脸色。   他们上辈子经过青楼楚馆,每次谢识衣都是穿行如风,视胭脂俗粉如空气。   金枝玉叶就是金枝玉叶,骨子里清高的很,对于云欢雨爱看都懒得看一眼,嫌脏。   如果书里后续剧情真的很不堪入目,谢识衣估计早就神色平静把书毁了,不会还这么跟他交流。   看来也没写什么。   言卿觉得有道理,便安下心来,开口说:“对啊。话本不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吗?”他昨天没膈应成谢识衣,现在理直气壮了,微微一笑:“还有,谢师兄,你觉不觉得书里面的慕容师兄有些似曾相识?我这看的时候,总是不小心代入你来着。”   毕竟真的不能想象书里那些话从谢识衣嘴里说话。   “小师弟,别怕,我保护你。”“小师弟,你很好看。”“小师弟,你这样,叫我怎么忍心拒绝。”   哈哈哈哈哈哈。   衡白:“……”   衡白已经要被气出内伤了。   岂、有、此、理!言卿竟敢如此、竟敢如此侮辱谢师兄!   谢识衣收回视线,没有把书合上,而是直接从窗边递到言卿桌前。距离有些远,他身上堆叠如雪的衣袖也褪了几分,露出精致玉河般的手腕。谢识衣离得很近,于是言卿看得很清楚,他的腕骨有颗很淡的痣。   其实这颗痣言卿上辈子就发现了,当时还颇为震惊来着。   言卿接过书。   就听头顶传来谢识衣淡淡的嗓音:“代入我?也包括这颗痣吗?”语调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言卿闻言抬头,就对上谢识衣往下看的眼眸,深凉幽黑,像一片经年落雪的湖。   言卿不明所以,困惑地眨了下眼。   谢识衣低低一笑,收回手,没再说什么,转过头对天枢吩咐道:“师叔,你去拿一下名册。”   天枢一点都不想夹在言卿和谢识衣之间,连忙应道:“好好好。”   谢识衣转身离开后。   衡白气得脸色扭曲,暴跳如雷:“燕卿!你怎么敢的啊,你怎么敢——”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那边已经传来天枢的叫嚷:“衡白,快快快,你快出来下,帮我个忙。”   衡白硬生生咽回去满腔怒火,瞪了言卿一眼,重重拂袖离开。   言卿一头雾水。   话本也没写啥。   这小长老太纯清了吧。   “不就一个话本吗,我昨天都亲口读给你的大小姐听了,那么生气干什么?”言卿对衡白暗暗吐槽。   结果他把书拿回来,刚好是谢识衣最后看的那一页。   一瞬间表情天崩地裂。   【这颗痣,他见过很多次。在师兄握剑、执笔、落棋时总不经意露出,点缀在冰冷腕骨上,像一个暗示意味十足的邀请。只有这一次,离得这般近。他中了春药,身体软成一滩水,春药焚身,渴求着什么。而师兄就是他的解药。小师弟目露痴迷,瘫软下去,捧着师兄伸过来摁住他肩膀的手,对着那颗痣,虔诚地吻了上去……】   言卿:“……”   言卿:“…………” 第42章 青云(八)   他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哦,代入。   怪不得谢识衣要用那种语气喊他“小师弟”。   言卿:“……”   刚好忘情宗的午钟声想起,浑浊厚重,传遍三百余峰。言卿如被雷劈,头皮发麻,一股热气蹿上天灵盖。不想再呆在这让他窒息的地方一秒,手摁在窗沿上,直接翻窗而逃。   剩下教室里一群弟子如僵硬石像,下课了也不知所措。   不得志在谢识衣来后,就警觉地躲进言卿的袖子里。现在被言卿带出来,才舒口气,慢悠悠扇着翅膀飞到了言卿的肩膀上,好奇地转着眼睛:“你咋了?”   言卿冷静问:“有没有可以让人失忆的药。”   不得志:“啥?你要给自己喝?”   言卿:“不,我想给谢识衣喝。”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那么无语尴尬过!一想到今晚玉清峰还要面对谢识衣,言卿就痛苦到恨不得以头抢地!   他走进竹林深处,结果迎面撞上了同样下课的天阶教室弟子,明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打了他,两眼放光,跟身边的同学道别后,乐颠乐颠地过来找他。   “燕兄!”   言卿见了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明泽道友?你从南市回来后,没受伤吧。”   明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好意思:“没有没有,我没有受伤。倒是燕兄你被那魔种拐走后没发生什么事吧?”   言卿幽幽吐口气道:“没事。”   那晚没事,今天出大事了。   明泽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笑道:“我本想跟着你和谢师兄的,但是那位仙盟前辈说,我被魔种施了阵法,需要早点回宗门休息,于是我就先走了。”   言卿没忍住看他一眼,笑笑:“你跟我解释什么。说起来,那天还是我拖累了你。”   明泽:“不不不,如果不是我落入魔爪也不会害得你被抓。”他视线落到不得志身上,又好奇地问:“话说,燕兄,你这灵宠到底是什么啊?看起来像是蝙蝠,不过仔细看又更像是只鸟。它有名字吗?”   言卿看了一眼不得志。不得志骤然被问名字,马上精神起来。但是它被言卿下了咒,在别人面前都不能说话,就很憋屈——它“雷霆灭世黑大蝠”的威名,难道只能被一个人知道?   言卿笑笑说:“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名字,有啊,叫不得志。”   明泽:“啊?不得志?”   ……郁郁不得志?为什么会有主人给灵宠取这个名字啊。   言卿意味深长说:“这个名字吧,也是有一番来历的。”   来历就是因为这蝙蝠太能杠了。这么能杠的人生活一定很苦吧,所以句句“似诉平生不得志”。   言卿笑意莫名,却缓缓说:“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明泽愣住,说来话长?反应过来后马上肃然起敬。看向不得志,目光万分复杂。对不得志的印象也从“一只狰狞邪恶的鸟”变成了“一只背负沉重过往的狰狞邪恶的鸟”。   眼中带了浓浓的感慨。不得志,不得志。   爱恨生平不得志。   得是怎样坎坷挣扎颠沛流离的人生才能担得起这样一个名字啊。   不得志:“?”   不得志:“这人咋看本座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啊?”   言卿低笑一声,道:“被你的名字给震惊到了吧。”   明泽又道:“燕兄,等下我要去静怒峰一趟,你要我跟我一起去吗?”   言卿一愣:“静怒峰?”   明泽道:“对啊,我师祖前几日出关,才知晓紫霄前辈陨落的事。托我到静怒峰送个东西。”   言卿点头,静怒峰,看来就是紫霄在忘情宗的洞府了。   “好。”   紫霄虽然身为太上长老,但是一生孑然,不收徒弟也不招童仆,所以居住的静怒峰只是一座外峰。   静怒峰没有布置任何阵法,也没有像谢识衣的玉清峰般霜雪皑皑飞鸟难度。   走进去,先看到的就是那漫长的青枫林。春光灿烂里,叶子积了厚厚一层。   明泽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纸鹤,让它在前面引路,边走边好奇说:“紫霄前辈性子暴躁、嫉恶如仇,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洞府前种下那么多的青枫。”   言卿沉默了会儿,轻轻说:“可能是因为,青枫树在民间,寓意着相思吧。”   明泽:“啊?”   言卿伸出手,一片枫叶飘零手心,说道:“也寓意着留恋。”   掌裂的叶子被风从手中卷走。   枫叶形状如同张开的翅膀,自由飞翔。而青枫扎根故土,挺拔沉默,像是安静的挽留。   言卿在洞虚秘境看过他的生平,走在枫林里也没那么陌生。   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地点:看到了布满灰尘枯叶的石桌石椅,看到了破旧的三层青石台阶,也看到了模仿旧时故居的厢房回廊。   紫霄的居所在枫林深处。   镜如玉就在这里雨中下跪,在这里掩面而哭,在这里无助地伸出手,鲜红丹蔻起落间,落下无数血色。也在这里,一步一步从不受重视的少女,代替姐姐成了尊贵无双的浮花门主。   恩怨两清,最后的告别是蓝裙少女风中回首,扮做黄泉故人轻轻的一句“哥哥,我原谅你了”。   紫霄当时或许差点走火入魔吧。   言卿不无讽刺地一笑。   明泽没敢走进去,就站在门扉前小声道:“我听师兄们说,紫霄长老在宗门是个特别古怪的人。他身为太上长老,却总是提着时怼刀,游历四方惩恶除奸。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言卿:“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你师祖是怎么和他相识的。”   明泽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师祖承过紫霄长老的恩情。”   言卿道:“既然承了恩,你师尊为什么不亲自过来。”   明泽颇为尴尬:“因为,后面师祖又和紫霄长老结了仇。其实,紫霄长老的性子率直,在上重天挺多仇人的。”   言卿笑笑。   明泽又说:“燕兄,你知道为什么这座峰叫静怒峰吗?”   言卿:“为什么?”   明泽道:“我听师兄们说,这里原本叫观霞峰的。是紫霄长老拜入门后宗主赐此峰给他后才换了名。静怒,静怒。也是宗主对紫霄长老的劝诫。”   言卿说:“劝诫的很有道理了。”   紫霄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洞虚秘境就可见一斑。孤僻、凶恶、暴躁、易怒。言卿现在还记得,秘境里的第一幕,那个一只眼珠子受了伤的黑衣青年,疤痕贯穿整张脸,提着刀从乡陌归家的路上,眼中的怒意几乎要把灵魂灼烧。   之后便是血流成河,记忆深处,苍茫大雨下。两位老人临死前担忧的眼神,女孩哭喊扑过来的一句哥哥。   过往种种,化为如今静怒峰漫长的青枫林,铺成回不去的故乡。   明泽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把盒子打开,是一杯酒。   他奉师祖之命,将酒酹在地上,算是最后的告别。   把酒杯放在地上,明泽说:“燕兄我们走吧。”   言卿点头。   明泽若有所思望着青枫林,说道:“我之前听过谣言,说紫霄长老在人间是杀亲证道,后面拜入静双峰后才知道了真相。紫霄长老是被奸人所害:奸人设置幻象迷惑他,让紫霄长老以为亲人都死在妖魔手里,妖魔还变成他父母的模样,在家等着他上门送死。”   “长老提刀雨夜回家,杀光妖魔报仇雪恨。清醒过来,才发现死的不是妖魔,是他的父母和妹妹。”   言卿对这些早有了解,于是没说话。   明泽抓耳挠腮,很不能理解:“燕兄,你说,怎么会误杀呢?在紫霄长老动手的时候,他的父母都不会喊他名字吗?如果是血肉至亲,怎么会分不出真假呢。”   言卿回想着洞虚秘境中的一幕,静静说:“大概,他那时被愤怒冲昏了头。”   枫林簌簌作响,枫叶轻轻落下。   *   叶片落入一双秀美白皙的手中,又被内力粉碎。镜如玉结束修行睁开眼,从璇玑峰的卧松石上走下来。她往外走,旁边新面孔的侍女恭敬上前说:“门主,秦家三公子已经在璇玑殿等候多时了。”   后山到璇玑殿的路上,宫婢侍卫在长廊跪成一排,深深折腰,大气都不敢出。   镜如玉问侍女道:“秦长熙来了多久了?”   侍女不敢直呼秦三公子的名字,颤声说:“回门主,来了有几个时辰了。”   璇玑殿是浮花门主殿,专用于议事,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侍女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外,镜如玉走进去的时候。秦长熙没有坐在位置上,而是抬着头,打量着璇玑殿上方的门匾。璇玑殿取名“璇玑”,装扮也是极尽人间华贵。门匾尤其用心,璇玑二字由上上任门主亲笔撰写,蕴含了浩瀚的化神期道意,周围以琉璃点缀起北斗星河,璇玑玉衡两相闪烁。   秦长熙带着银色面具,穿着一身红袍,见她进来,先装模作样行了个礼:“拜见门主。”   镜如玉微笑:“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她语气平静道:“不知秦公子刚刚在看什么?”   秦长熙笑了笑,拿着折扇说:“我在看门匾之下的珠子。”   镜如玉挑眉:“珠子?”   秦长熙:“对,这颗珠子看似平平无奇,却包含造化万千,想来应该是琉璃翠玉珠?”   镜如玉微笑不变,说:“秦三公子倒是好眼光。”   秦长熙与镜如玉交流不多,关系说不上亲密。更知道浮花门现在这位门主,耐性并不是很好。笑笑过后,便直入主题:“其实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门主,这一次浮花门将青云大会的场地布置在何处?”   镜如玉红唇微勾,似笑非笑,满是戏谑:“秦公子,你问我青云大会?”   青云大会虽说是百年一次的上重天盛事,但也只是“盛”在那些宗门弟子和天下散修眼中而已。一个宗门新招几个弟子,根本不会被长老放在眼里,何况宗主。   对于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青云大会犹如儿戏。世人津津乐道的青云榜,也不过是少年人好出风头的象征。青云大会,唯一让镜如玉在意的只有九宗三门会在这件事里集聚。   镜如玉毫不在意道:“我将青云大会交给了我派苍青长老处理,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秦长熙意味深长,笑笑道:“我劝门主,这一次还是亲自安排吧。”   镜如玉说:“嗯?此话怎样?”   秦长熙说:“门主可曾见了谢应。”   镜如玉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直直盯着他,语气若冰霜:“见了。你说谢应百年前十方城破无情道到底是真是假。我看他——”   秦长熙:“看他现在依旧是化神巅峰对吗?”   镜如玉沉默不言。   秦长熙手指摸着折扇上镂空的梅花:“谢应对你说了什么?”   镜如玉冷笑连连:“他让我好好猜猜,他闭关这一百年都去做了什么。”   秦长熙朝她一笑,好生安抚:“门主别生气,毁道重修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竟然敢毁无情道,丹田内必然会留下重伤,百年后行事总会收敛些。”   镜如玉继续冷笑:“收敛?闭关出来连杀秦家、萧家、殷家六人。这就是你口中的收敛?”   秦长熙没有直面回答她的话,笑道:“镜门主,谢应现在不在霄玉殿。”   镜如玉微愣:“不在霄玉殿?”   秦长熙点头:“对,上次我和殷宗主去见他,根本就没有看到真人,只有一只蜂鸟停在那里——谢应如今,在忘情宗。”   镜如玉挑眉。   谢应自入主霄玉殿后,就很少再现身南泽州。诛魔大阵上风雪万重,他们每一次拜见,都只能遥遥看到坐于高位,那只握笔的手。轻描淡写用朱笔写下名字,落下生死。   “他回忘情宗做什么?”   秦长熙微笑:“我听流光宗说,谢应多了一个道侣。” 第43章 青云(九)   “道侣?”镜如玉表情露出一丝裂痕,语气调高,透露出震惊。   “对。”秦长熙点头,语气沉沉:“据流光宗承影长老所言,谢应的那个道侣资质平庸,修为低下,尚未筑基。或许可以为我们所用。”   镜如玉面色沉沉:“那我应该见过他。”   秦长熙:“嗯?”   镜如玉说:“是不是一个少年。”   秦长熙挑眉:“对。你在哪儿见到的。”   镜如玉淡淡说:“清乐城。”她说完,抬眸,薄薄的柳叶眉跟刀锋般冷,杏眸深沉:“谢应就守在那个少年身边,寸步不离。秦三公子,你觉得这像是谢应的性格吗?”   秦长熙微笑说:“就是因为不像谢应的性格,才能说明这个少年对他的重要性。”   镜如玉眼中嘲意更甚,冷笑:“不,我是说。这么明晃晃地把一个自己的弱点放在我们面前,像他的性格吗?”   秦长熙愣住。   镜如玉平静道:“谢应若是真有在意的人,怎会让你我知晓。这其中,怕不是有诈。”   秦长熙说:“镜门主什么意思?”   镜如玉漠然道:“要么,那个少年是谢应用来引你我的饵;要么,那少年本身就很危险。”   秦长熙断然摇头:“不会。我将那少年的身份调查得很清楚,他名唤燕卿,是回春派长老之子。自幼娇生惯养,张扬跋扈,心思简单,也不存在被夺舍一事。”   镜如玉唇角似乎带着笑,但那红唇也没弯到一个真实的弧度。   “秦三公子调查的那么清楚,可是有计划了?”   秦长熙虽是未来的秦家家主,但毕竟也还没真正的承位。   虽然能与殷列称兄道弟,但在镜如玉这里,可没有他父亲的权利和地位。   上重天九大宗虽对四百八十寺没有异议,却也从来不会主动向秦家靠拢,依旧以南泽州仙盟为首。   浮花门和流光宗是秦家近百年才结交的。这两宗里,殷列和镜如玉完全就是两种性格。   殷列急功近利刚愎自用。而镜如玉心细如发步步谨慎。   秦长熙银狐面具下唇微微一弯,道:“镜门主放心,既然您对这个少年心存提防,我们也不会要求您亲自出手。长熙只是想向门主提出一个建议:青云大会分为两轮,第一轮擂台比试,决出前五百人。第二轮,门主开放浮花门汀澜秘境如何?”   镜如玉挑眉:“汀澜秘境?”   秦长熙:“对。”   汀澜秘境是是之前浮花门一位太上长老用来养蛊虫之地,地势险恶、毒虫野兽横行。那位长老陨落后,秘境便一直荒废了。   秦长熙道:“第二轮的规则,就比谁先走出汀澜秘境。”   镜如玉对规则一点兴趣都没有,只问道:“你要在秘境里面动手脚?”她提醒他:“青云大会,九大宗都会派一位太上长老跟随确认门中弟子安全,洞虚期的修士可不是那么好敷衍的。”   秦长熙笑道:“镜门主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蠢到那个地步。”   镜如玉微笑,笑意不达眼,不说话。   秦长熙拿着折扇,又朝她施施然鞠躬行了个礼,脸色严肃起来,缓缓说道:“镜门主,想要杀掉谢应,是不可能一点险都不冒的。”   镜如玉抬手理了下鬓发,沉默片刻,开口轻声说:“好啊,我答应你。但是若被九大宗发现端倪,我不会救你。”   秦长熙站起身,银狐面具下的眼睛弯起:“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在临走前,又看了眼璇玑殿门匾上的那颗琉璃珠,碧玉通透,流光溢彩。   秦长熙有些好奇,但是璇玑殿的火本是浮花门的禁事,镜如玉生性多疑,他也不方便问及,只能作罢。秦长熙生平喜好珍珠宝玉,到任何一地总是会率先注意到这些。   *   青云大会是百年一次的盛事。这次地点定在浮花门,除了天枢这个管事的长老,忘情宗一般还会派一位太上长老前去镇场。乐湛本来还在犹豫派谁去的,没想到渡微竟然跟他主动请缨。   乐湛:“……”   不用想,肯定又是为了那位非要参加青云大会的“徒媳”。   忘情宗能够一直位列九宗之首,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门内有三位化神期的修士。其余宗门一般都只有一位:不是宗主就是某位隐世不出的太上长老。   修为到了洞虚期就已令众生忌惮,放眼整个修真界,洞虚期修士不过五十,数都数的过来。即便是忘情宗,也只有七位内峰峰主。   乐湛皱起眉来:“渡微,你真要去浮花门?”渡微和镜如玉的关系势如水火,整个上重天都看在眼里。当初霄玉殿喋血的夜晚,三颗滚在地上的头颅,更是把所有平静的表象撕裂。   谢识衣:“嗯。”   乐湛一时心情万般复杂:“若是出了什么事,你直接和我联系。”   谢识衣淡淡道:“好。”   他视线转而望向天相宫的中心,漫漫金光里悬着一块令牌。纯黑玄石,古朴没有任何花哨的雕刻,上面一行用血写就的字。   乐湛顺着他的目光,解释说:“这就是燕卿小友当初传回宗门的令牌。”   谢识衣从雪袖里伸出手,刹那间,令牌从天相宫金阵中脱身,卷着冰蓝的灵力落到了他的手中。   他垂眸看着上面的一行字,血书写道:愿与渡微仙尊结为道侣。   谢识衣轻轻笑了下。   乐湛叹息一声,道:“这本来就是燕卿小友之物,他如今在你身边,你若是想要就拿走吧。”   谢识衣:“多谢师父。”   晚上,玉清峰。   言卿闲得无聊在那里扯红线玩。虽然明泽再三跟他叮嘱,要他去浮花门之前多准备些丹药和符咒,在擂台上比试时或许会派上用场。不过言卿重生过后就是个穷光蛋,别说丹药符咒,就是剑都靠自己削。加上现在心烦意乱,压根就没时间去想这事。   不得志看他玩毛线看困了,脑袋一栽,伏在言卿手边睡觉。   言卿用红线在手指间打了个死结,发现过来时低骂了声“晦气”,举起手对着光开始自己解。   等他把结解完,都已经是半夜了。   但是谢识衣还没回来。   言卿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月光清寒照在雪地上,寒梅映雪,空旷孤寂不见来人。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舒口气多点,还是失落多点。   翌日。   浮台学堂参加青云大会的弟子,只有言卿和明泽。   明泽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鸡仔,又紧张又期待,亦步亦趋地跟着言卿了。   天枢带他们去场地之前,夸赞说:“你们两个能够在浮台学堂就参加青云大会,说明资质都是万中无一。”   旁边的衡白立马发出不屑的嗤笑。   有的人是真的资质万中无一,有的人是吃软饭吃出的万中无一。   天枢暗戳戳拍了下衡白的手背,眼神不满,小声警告:“马上就要去浮花门了,你给我拿出做长老的样子来。”   “哦。”衡白翻个白眼,嫌他啰嗦,大步向前,往宗门的练武台那边走。   明泽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小心翼翼地问言卿:“燕兄,我怎么觉得衡白长老好像有点针对你呢。”   言卿懒洋洋道:“把好像两个字去掉,他确实在针对我。”   明泽满脸疑惑:“为什么啊?燕兄你天赋出众性格又好,衡白长老为什么针对你啊。”   言卿心道:因为我玷污了他心中高不可攀的首席师兄。   言卿微笑,不以为意说:“大乘期强者的心思,深不可测。”   明泽紧皱着眉头,为他感到特别郁闷,嘀咕:“那也不能这样啊。”   言卿笑了笑,心想:浮台学堂或许是整个忘情宗最单纯的地方了吧。   天赋一事,往往最容易滋生不甘和嫉妒。他一个从偏远荒地来的修士,本来是学堂里修为最低的废物,一夜之间突然修为突飞猛进,成了佼佼者,和明泽并肩。   明泽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惊喜。   在过分崇拜天才的修真界。能够一直保持初心的。要么就是一路青云直上、碾压所有人的的真天之骄子,要么就是一直乐呵呵想得开的傻白甜。   明泽就是后者。说起来以衡白的年龄某种意义上应该算前者。   而忘情宗有三百余峰,一峰上千人。这数万人,即便刚入宗门时心性简单,随着阅历增长也不会再过于单纯。   到练武台后,言卿也终于见了出浮台学堂外的其余忘情宗弟子。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穿着忘情宗的道袍,蓝衣白衫,腰佩银剑。女子清婉出尘,男子仙风道骨。   明泽刚过去、就被人喊走,喊他的人是位女修。元婴后期修为,样貌清丽,语气却颇为严肃:“明泽,过来。”   “师姐?”   明泽不好意思地跟言卿道:“燕兄,那是我静双峰的师姐,我先过去了。”   言卿点点头:“好。”   忘情宗弟子基本都是以自己的峰头为主聚在一起。言卿虽然挂名在天枢的雁返峰,但从来没在雁返峰修行过,一个人都不认识。天枢有自己负责的事,衡白被拉着过去清点人数。   于是热热闹闹的练武台,只剩言卿一个人抱着只黑不溜秋的鸟,孤孤单单,成了最独特的存在。   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着他。   言卿早就习惯了万众瞩目,还饶有兴趣朝他们一笑。少年唇红齿白,笑意吟吟,他五官生得秾艳,眉眼却全是风流。怀里抱着一只凶狠邪恶的黑鸟,更为那种难言的美添上分诡艳煞气。   众人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对于这人是谁,心里或多或少有了数。言卿当初随谢识衣入忘情宗时,练武台上就有很多人。乐湛和席朝云亲自相迎,没人会忘记。   紫霄令牌的事他们不知晓,于是对言卿的印象就是个下届来的愚钝修士。传言里,竟然还和谢师兄扯上关系?简直荒谬!   人群中一位少女盯着言卿,幽幽说:“我记得当初他刚入忘情宗的时候,都还没有筑基吧。”   她旁边的师兄语气里难掩嫉妒:“这得吃了多少灵丹妙药啊,才能堆出这样的修为啊。”   少女讥笑一声说道:“不用羡慕,上一个这样靠灵丹堆修为的人,我记得是流光宗的殷无妄。表面功夫罢了,出手就知道金絮其外败絮其中。”   “说的也是。”   众人暗中对言卿议论纷纷,能入忘情宗的在外无一不是天才。最是瞧不起言卿这种空有外貌的草包,资质平庸,修行都是走捷径,入宗门也入得不光彩,叫人不耻。   不得志外表长得邪恶狰狞,一开口却是个傻白甜,转着红眼珠子:“我看他们都是一起的,你要不要偷偷摸摸混进去?一个人杵着多尴尬啊。”   言卿懒洋洋说:“不用,高手从来都是孤独的。”   青云大会是崭露头角的好机会,忘情宗三百岁以下的修士基本都会参加,卡在一个不够沉稳又不够单纯的年龄。   人数众多,为了方便管理,去往浮花门也是以峰为单位,乘坐飞舟。   天枢在那里念名单:“松山峰、宝送峰、益青峰,上第一艘云舟。”众弟子按照安排,如潮水般分散上了停在空中的百艘云舟。   到最后,就只剩言卿一个人。   言卿抱着不得志,好奇地问天枢:“长老,我呢我呢。”   云舟上的数千名忘情宗弟子,顿时露出各种古怪的表情。心生不屑,面露嘲讽。   反正更多的是看好戏,看言卿出糗,同时心想:即便入了宗门,又有谁承认他的身份呢?   天枢笑吟吟:“燕小公子啊,你和他们不是一起的。”   言卿:“啊?那我和谁一起。”   天枢理所当谈说:“你自然是和渡微一起了。”   言卿:“……”   言卿笑不出来了:他不要!   言卿现在看到谢识衣估计满脑子都是那颗痣!   当即去跟天枢求助,笑容颇为扭曲:“这哪行呢!天枢长老,我都拜入雁返峰了,你让我跟着你吧。长老,天枢长老?”   天枢被他这举动搞懵了:“啊?”   衡白在旁边翻个白眼,刚想开口嘲讽他的不知好歹。很快又想到言卿在课堂上看的那种下流书籍,马上刹车闭嘴。   ——燕卿和谢师兄单独相处,指不定满脑子都是那些肮脏玩意!   不愿意清风霁月的谢师兄被这种人暗中意淫,衡白只能忍辱负重说:“天枢,让他和我乘坐一艘船吧。”   言卿对他的意见瞬间烟消云散,看他如见救世主,眼睛放光真诚地道:“衡白长老,你人太好了,你以后天天对着我翻白眼都行!”   衡白:“……”   衡白气得没忍住又翻一个白眼。   云舟上等着看言卿好戏的人都愣住了。修士虽可以放出神识耳听千里,但是衡白和天枢在,他们不敢放肆。   于是隔得很远,听不见对话,就看到燕卿和两位大乘期的长老交谈自若、丝毫不拘束。   在他们想象里,少年绝对是要碰壁的啊?   天枢是个老好人暂且不说,衡白可不是个好相处的。衡白长老虽然长着张乖巧的娃娃脸,但是宗门内弟子都知道这位年轻气盛的大乘长老骨子里傲慢得很。   结果现在那少年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让衡白长老活生生把眼睛都要翻得抽筋。   众人:“……”   天枢左右为难,见他态度坚决,才无奈说:“好吧。”   言卿长舒口气,诚心诚意笑起来:“多谢天枢长老!您人真是太好了,拜入您的雁返峰简直是我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言卿刚说完,耳边就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   伴随一声低低的冷笑,语气没什么温度。   “哦,所以拜入我玉清峰,就那么见不得人?” 第44章 青云(十)   言卿:“……”   衡白喜上眉梢:“谢师兄?”   言卿回过头,就对上谢识衣的眼眸,初晨清辉下,跟水浸过的玻璃珠一样,幽黑冷透。   言卿尬笑:“仙尊。”   谢识衣不慌不忙看着他,慢慢道:“你什么时候拜入雁返峰的,我怎么不知道?”   言卿尴尬地浑身紧绷,捏着不得志的翅膀,讪讪道:“我肯定跟你说过的。就是仙尊您贵人多忘事,忘记了也正常。”   谢识衣:“你刚刚唤天枢师尊?”   言卿:“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谢识衣没什么情绪笑了下:“哦,那还真是小师弟了。”   言卿:“……”他现在真的很想捂住谢识衣的嘴。   天枢一点都不想掺和进这二人的事情里,毕竟最后倒霉的总是他这个老实人。   老实人擦擦汗,虚弱笑道:“渡微,云舟马上就要启程了,你带着燕道友先上船去吧。”   谢识衣垂眸说:“嗯。”   言卿已经对天枢绝望,打算跟衡白求助。   衡白大丫鬟。   你就这么放心你冰清玉洁的大小姐和心思龌龊的姑爷共处一室?   你就不担心我禽兽不如对你们大小姐做什么?   但他刚一偏头,还没挤眉弄眼开口,手腕就已经被谢识衣给握住了。   谢识衣的手很冷,语气也淡:“不要多事。”言卿:“……”想骂脏话。到底是谁多事?   谢识衣是玉清峰主,却不是忘情宗的太上长老。这次带领他们,估计还是以首席弟子的身份。   虽然说是“首席师兄”,但整个忘情宗估计也没人敢把自己和谢识衣的关系定义为师兄弟。   谢识衣从来没回应过,某种意义上,言卿还真是他第一个承认的“小师弟”。   当然,言卿一点都不觉得这很荣幸——他就很烦这世上居然没有神不知鬼不觉让人喝了就失忆的药,让谢识衣把话本的事忘掉。   上云舟的时候,言卿还在上面看到了熟人。虞心。   虞心依旧薄眼薄唇一脸刻薄像,换了身简简单单的黑衣,抱剑守在一旁,见他们上来恭恭敬敬喊了声:“盟主,前辈。”   言卿好奇道:“你这副打扮,也是要去参加青云大会。”   虞心暗想,爷要是还有资格参加青云大会,那不轻轻松松拿个第一?!但是谢识衣在,他怂得要死,只能不太熟练地朝言卿露出一个略显僵硬扭曲的笑:“回前辈,属下已经五百岁了,参加不了青云大会。这次是随同您一同去浮花门,保护您的。”   言卿诧异:“保护我?”   虞心点头:“嗯。”   言卿颇为震惊,偏头问谢识衣:“为什么要专门派虞心保护我?你不是说要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吗!”   谢识衣垂眸看他一眼,轻轻笑了下,语气凉薄:“哦,你居然还记得我说过的话?难得,我以为你在我面前都是聋子呢。”   言卿:“……”虽然谢识衣给出的三条禁令,他是全部犯了个遍,但这话还是听得言卿咬牙切齿。我上辈子怎么就没把你毒哑呢!   等云舟起飞,两人前脚后脚走进一间房间,确定没有旁人后,言卿才幽幽开口:“谢幺幺,你是不是故意的。”   房间的设计很巧妙,雕梁画栋。桌椅摆放在靠窗的位置,白玉瓷盏内放着一枝梅花。谢识衣坐过去,修长如玉的手指将窗打开,瞬间外面云海霞光照进来。   他冷白的侧脸也被渡上一层暖光,平静道:“什么故意的。”   言卿拎着不得志坐到他对面,仔细数落:“故意喊我小师弟,故意让我和你乘一艘船。你是不是在报复昨天的事?!”言卿当即拍桌面,直接正义凛然说:“仙尊,我冤枉啊,我是被那个无良书贩坑了。我根本不知道里面写了这段情节。要是知道他敢这么玷污你,我绝对当时就跟那个书贩打起来。”   破除尴尬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话说清楚,开门见山,直接推锅。   谢识衣坐下,手指将花枝有些错乱的梅花弄正,闻言抬眸,一字一字缓缓解释说:“没有报复。和你乘一艘船,是因为我昨天没回玉清峰,忘了检查你的丹田;你拜入雁返峰,按辈分来讲就该喊我师兄。我不喊你小师弟,我喊你什么?”   言卿:“你可以直接喊我名字啊。”   谢识衣:“喊的是燕卿,不是言卿。”   言卿愣住。也是,那个时候衡白和天枢都看着,确实不方便喊他言卿。谢识衣从来不会喊他“燕卿”。   言卿:“……哦。”   谢识衣说完,就看着他,漆黑的眼眸里似乎浮现了一丝款款笑意来,隔着玉瓶梅花天光霞彩,如冰雪消融,漂亮得惊人。但是言卿见他这表情,就已经想去捂住他嘴了——根据他对谢识衣的了解,这个时候他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谢识衣漫不经心道:“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也该你了。言卿,话本看完了吗?”   言卿头皮发麻,正襟危坐,蹙起眉来,沉声说:“幺幺,我发现碎道重修的元婴,确实有些不同,我丹田内好像出了点问题!”   谢识衣抬眸,静静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手。”   言卿乖乖把手伸到桌子上。   谢识衣指尖凝聚了一丝灵力,落在言卿的手腕上,让冰蓝纯粹的灵力顺着言卿的脉络往丹田里走。睫毛垂下,神情认真。   这倒是让言卿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丹田其实没什么不适,只是想转移话题来着。   于是在谢识衣为他探寻经脉时开口道:“幺幺,青云大会的流程是怎样的?”   谢识衣道:“抽签比试。”   言卿眨眼:“哦,那你当初又遇到什么特别棘手的对手吗。”   谢识衣抬眸,讽刺地笑说:“我那时大乘期巅峰。”   言卿:“……”对不起,是我这个菜狗冒犯了。   不过,谢识衣你到底会不会聊天?真就句句不留余地?   言卿强颜欢笑,不信邪了,非要找个他们可以聊下去的话题,好忘掉那个话本的内容。   盯着谢识衣的脸,灵光一现,突发奇想道:“幺幺,有没有人夸过你好看。”   谢识衣:“……”   谢识衣奇怪地看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有,夸我好看的人,很多。”   有就有还加个很多。言卿啧啧两声,吐槽:“谢识衣,这不符合你的人设啊。按着你这金枝玉叶的性格,对于这种关于长相的庸俗问题。你应该面无表情看我一眼,然后冷冷地说无聊。”   谢识衣淡淡道:“我不觉得这种问题无聊。”   言卿:“?”   谢识衣道:“所以我当时就很好奇。敢放言说样貌让我大受震撼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言卿:“……”   他就说谢识衣怎么会搭理这种问题,原来在这等着他。   言卿呵呵一笑。   不过他一直被谢识衣怼又咽不下那口气。   言卿干脆另一手支颐,抵在桌子上,朝着谢识衣缓缓笑起来。   魂丝迤逦到地上。   他的手腕细白,皮肤细腻,桃花眼自带风情,墨发垂落,薄唇半勾。仿佛又是十方城风流潇洒的少城主,吊儿郎当,低声蛊惑道:“那仙尊,你大受震撼了吗?”   谢识衣垂眸,神色不明,抵在言卿手腕上的指尖微微发僵。   言卿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又立刻放下摆好的姿态。不无戏谑地笑起来,懒洋洋说:“我猜肯定是大受震撼了吧。”言卿越想越有道理,嗤笑:“怪不得我在你的玉清殿没看到一面镜子。啧,仙尊,见到我后,真就那么自卑都不敢照镜子了?不会吧不会吧。”   谢识衣:“……”   错乱的心绪一瞬间冷静下来。   谢识衣轻轻缓缓说:“你的丹田没问题,有问题的应该是脑子。”   言卿皮笑肉不笑:“呵呵,恼羞成怒了?”   谢识衣淡淡反问:“该恼羞成怒的不该是你吗?”   言卿:“我有什么好恼羞的。”   谢识衣勾唇一笑,为言卿输入灵力的手就是右手,非常自然地抬起来,好像只是换了个姿势,露出雪袖之下那颗被人间无数话本意淫的痣。   他的腕骨并不纤细,如雪中竹般,精致漂亮。那颗痣也是谢识衣全身上下唯一一颗痣,颜色很淡,在衣袖笼罩的阴影里,与他由内而外禁欲清贵相衬,真的如一个暗藏欲火的邀请。   谢识衣轻声道:“言卿,你那晚说的很对,绝世珍宝往往都是大隐隐于市的。”他笑了下,语气幽微说:“果然让我很惊喜。”   言卿:“……”   谢识衣神色平静把最开始问题重复一遍:“话本看完了吗?”   言卿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一个问题不喜欢问两遍的吗?”   谢识衣:“哦,那就问三遍。看完了吗?”   言卿:“……”   言卿:“看完了。”   谢识衣:“代入我之后什么感觉?”   言卿头皮发麻,干脆灵机一动,反客为主,震惊说:“感觉?谢识衣,你不会以为我对你有什么想法吧?怎么可能!”   谢识衣静静看他,冷冷说了句:“哦。”   言卿不知道为什么,从他这一个“哦”,居然听到了点冷冰冰失落的感觉。这什么鬼错觉?他没差点笑出声,转而又意味深长说:“幺幺,虽然那么多人夸你好看,对你有想法都是人之常情吧。但是我不是一般人。”   谢识衣打断他:“没人敢对我有想法。”   言卿:“……嗯?”   谢识衣淡淡道:“这种话本以后不会存在了。”   言卿:“……”以谢识衣在上重天的地位和能力,确实可以很快把这种东西斩尽杀绝。   完了,他好像不小心把人家小贩的饭碗给砸了。   言卿随口来了句:“你真的要那么不留余地。”   谢识衣挑眉:“怎么,你喜欢看?”   言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喜欢个屁。   谢识衣戏谑说:“你喜欢看你自己写。放心,你写的,我绝对不会让人动。”   言卿:“……”   谢识衣起身往外走,眼眸似笑非笑,留下一句冷漠的话:“哦,写完后,我还可以帮你指出哪里不对。”   言卿:“……”   这叫什么,正主指导他写小黄文?   言卿气得捶桌! 第45章 双生(一)   谢识衣走出房间时,虞心已经在外面等候很久了。   “盟主。”   谢识衣垂眸,袖中清蓝的不悔剑意化成薄薄阵法,将房屋笼罩。以他对言卿的了解,言卿现在要么气得去折腾梅花,要么直接选择睡觉。   谢识衣在屋前静静站了会儿,才转身离开,去了另一个房间。   一入内,瞬间从屋檐上飞下好几只蜂鸟,色彩鲜艳夺目。细长的尾羽却泛着寒光,森冷锋利。绕在谢识衣身边,低低鸣叫,不敢靠近他分毫。   谢识衣坐到了桌案边,雪衣委地,墨发如瀑。   虞心在离他几步外的地方,恭恭敬敬说道:“盟主,秦长熙现在还未离开南泽州,秦家这百年与浮花门暗中勾结,居心叵测,这次青云大会,我怀疑秦家和浮花门会从中作梗。”   谢识衣淡淡“嗯”了声,随后抬眸,平静问道:“我上次让你们杀的六个人,查清楚了吗。”   虞心马上神色一凛,严肃说道:“查清楚了。”   “殷家殷献、殷关两兄弟多在人间活动。在他们的威慑下,人间很多国家暗中设立监禁室。魔种觉醒后,交由官府缉拿,送进监禁室,等着上重天秦家下去接人。”   一只蜂鸟落到谢识衣的指尖。他垂眸,神色冷淡:“继续。”   虞心道:“至于秦长风、秦长天,萧落崖、萧成雪四人,暂时都在紫金洲行事,没有把手伸到南泽州来。”   “萧家二兄弟负责在紫金洲捉寻魔种。秦家二兄弟,跟各大拍卖会和黑市都有牵连。”   虞心想了想,补充说道:“属下上回追踪的那个魔种,从紫金洲逃出来后走投无路,第一时间也是选择去拍卖会。”   谢识衣:“你调查了那个拍卖会场吗?”   虞心愣住:“没有……属下进去后,又有人跟进去了。他出来时,拍卖会地下塌了。”   谢识衣没说话,修长冷白的手指一勾,瞬间满屋子的蜂鸟悉数化为齑粉,簌簌如星辰湮没。   他时从玉清峰过去,虽然注意力只在言卿身上,可不代表他察觉不到时的形式。实际上,即便是轻描淡写看一眼,谢识衣对发生了什么,也心如明镜。   未完成的夺舍大阵,笼子旁边的烈火痕迹。   镜如尘惶恐的脸,还有,手里紧握的双生镜。   谢识衣说:“把这次参加青云大会的各派弟子名单给我。”   虞心一怔,毕恭毕敬道:“是。”   虞心其实很少这样和谢识衣直接接触。   这位年轻的霄玉殿主,久居高位,心思莫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荣幸,被盟主点名跟随,不过想想也知道,多半因为言卿。对于谢识衣留下的命令,他只会一丝不苟去执行,根本不敢去问为什么。   霄玉殿的九宗会晤,虞心在暗处见过很多次。满座豺狼虎豹,笑语晏晏间刀光剑影,杀机四伏。可想要从盟主这里获得一个答案,付出的代价也远不止是鲜血。   *   流光宗。   丧事过去好几日,宗主夫人也终于从悲恸中缓过神来。   月过西窗,她神色担忧地坐在床前,轻轻握着殷无妄的手:“无妄,你真的要参加青云大会吗?”   殷无妄靠在床上,脸色依旧是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他刚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偏头重重咳嗽起来,眉心的红菱印记越发鲜红,同时他眼中的恨也越发明显。用力地反握住宗主夫人的手,抬起头,咬牙一字一字说:“嗯,娘,青云大会我一定要参加。”   宗主夫人眼含热泪:“可你现在身体……”   殷无妄重重喘气,看着她鬓边最近生出的白发,越发心疼,哑声道:“我现在身体没问题。娘,如今大哥二哥都死了,你只剩我一个,我不能再成为你的拖累。”   流光宗宗主纳妾无数,孩子也多不胜数。各个天赋优异,资质出众。殷无妄从小到大,每次都因为修为在家宴上被嘲讽戏弄。那些男男女女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把他灵魂割得四分五裂面无全非。   甚至整个上重天都在拿他笑话。   经年累月的自卑和怨恨积藏于心,让他的性格也慢慢走向极端。现在听到“天才”这两个字,都浑身颤抖、手脚僵硬。   曾经他上面有两位兄长,所以自己还可以个无忧无虑的幼子。但现在兄长都死了,他不能再继续躲在母亲的庇护后,不能让那些妾室盛气凌人到他娘头上。   宗主夫人头戴白花,眼含热泪摇头,轻轻说:“无妄,没关系的,娘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她们想说什么就让她们说去吧,娘现在就想让你平平安安。”   殷无妄恍惚一笑,眼里涌现出一种快要疯魔的情绪来:“不,娘,我不想平平安安。”   他口齿间全是鲜血:“娘,我平平安安了一辈子,得到的是什么呢?!”   “你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我要他们都闭嘴!娘,你知道上重天怎么议论我吗?”   “他们说我废物、草包,说我是用灵丹堆出的修为,说我狗都不如!每一人看不起我!”   宗主夫人听着他的话,心疼得热泪涟涟,再也说不出话了。   殷无妄说完重重地喘息,神情狰狞。   回春派,谢应落到他眉心的那道不悔剑意,让多年的恨和疯狂终于到达了顶峰。   ——他竟然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殷无妄从没见过谢应,却听过无数次这个名字。   像是云和泥,像是光和暗。   谢应是他人生截然相反的另一面。   他因为资质,被上重天所有人鄙夷时。谢应以天才之名动天下。   他参加仙宴,被那些天之骄子奚落得抬不起头时。   谢应遥遥站在只能让人仰望的地方。   甚至,他的父亲对他各种冷落无视瞧不起,却心惊胆战连霄玉殿都不敢踏足。   或许早就不是嫉妒了。   是恨。   不只是恨谢应,更是恨这以“资质”去评判一个人的修真界!恨那些人丑陋恶心的目光,恨那些人高高在上的怜悯!恨所谓的天才!   他不要怜悯,他要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他要站在谢应所在的位置!   “娘,我可以的。”殷无妄抬手擦去嘴边的血,眼神里露出一丝诡异阴桀来。他的眼睛像极了流光宗宗主,鹰一样的眸子,锐利威严。   殷无妄轻轻说道:“娘,你初要我去回春派,我真的找到了那个秘境,也得到了一些机缘启发。我现在已经结婴了。资质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宗主夫人一愣,马上喜极而泣,重重抓着他的手:“真的吗无妄,太好了。”她眼角通红,对这个幼子又是怜爱又是心疼,用力地抱住他,没忍住又哭了出来:“无妄,娘真的没想到你这些年,过的都是这些日子。谁!到底是哪些人说你!娘给你把他们舌头拔了给你泡酒喝!”   他根本没进紫霄秘境。   没得到机缘。   殷无妄撒了谎。   但他缓缓地拍着他娘的后背,咽下喉中的血,轻声道:“没事了,娘,以后这种事都不会发生了。”   殷无妄闭上了眼。想到了回宗门那一日,他爹急着去处理回春派的事、气急败坏拽着他娘离去后。桃花落雪,白纸翻飞,那位银面红袍的秦家三公子,笑吟吟落到他身上的视线。   秦三公子的声线慢悠悠,微带诧异问道:“你是殷无妄?”   殷无妄趴在雪地,眉心因为不悔剑意而发青发寒,可听到这声音的第一瞬间,他还是五脏六腑涌现出无尽的恨意来!   风雪呼啸而过,耳边又响起那些闲言碎语。   “要我说啊,上重天最出名的废物怕就是流光宗那位少宗主了吧……”   “殷无妄现在还在金丹期?真是稀奇。以流光宗的地位,这些年那么多灵丹灵药伺候,狗都能结婴吧。”   “哈哈哈哈看来这这殷无妄连狗都不如。”“听说殷宗主都懒得认他这个儿子,少宗主之名还是她娘怕他被欺负,哭死哭活要来的一个假名头。”   “宗主夫人怎么想的。金丹期的流光宗少宗主不更让人笑话?”   “哈哈哈哈哈。”   他在雪地里看着秦长熙。未来的秦家家主,同样是不出世天才,三百岁洞虚初期。殷无妄,殷无妄。从这些天才嘴里说出自己的名字,好像都是讽刺。   秦长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道:“殷无妄,你想报仇吗?”说完他又摇着折扇,轻轻笑了下:“哦算了。谢应的仇,靠你一人,怕是应该到死都报不了的。我换个问题,殷无妄你想变强吗?”   殷无妄伏在雪地上,唇瓣颤抖,没有说话。   承影也被他爹叫走,剩他一个人。   他现在真的像条狗一样,可怜又可悲。秦长熙的步伐往前走,踏过雪地、蹲下身,银色面具下唇慢慢勾起。语气轻慢,是根本都懒得掩饰的居高临下。   “殷无妄,我现在有个办法,可以帮你变强。代价是,你答应我一件事怎样?”   殷无妄没说话,可是用力抬起的头,还是泄露了深切的渴望。手指在雪地痉挛,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变强。   秦长熙见他的神情,意料之中的笑了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来。   说:“把它喝下去,你就能成为天才。”   殷无妄几乎没有一点犹豫,颤抖地从秦长熙手里夺过那个瓶子。把它打开后,里面是一团恶臭粘稠的东西,好像还活着,在缓慢扭动尖叫。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凝聚成丹药的形状,犹如蛇蛹。   他根本不担心秦长熙害他,忍下反胃,将那颗丹药吞下。   秦长熙就站在雪中,笑着看他做完一切后,才慢慢说:“殷无妄,我听说,谢应带回宗门的那个道侣,对你痴情一片?” 第46章 双生(二)   言卿气得不行,把桌子上的梅花都薅秃了后,选择闭眼睡觉。   等他睡醒,云舟已经到了浮花门的山门前。   浮花门作为九大宗之一,自然也是仙气氤氲、钟灵毓秀。奇峰罗列藏着造化万千。它没有像忘情宗那样设立九千九百阶,但门前也有一片湖,名字就叫“镜湖”。   镜湖碧玉通透、占地广袤,自云舟上视下,也真如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湖面上凌波横架着一座华丽的琉璃桥,接连两端。   天枢衡白他们都被迫在镜湖前停下,按着顺序,一个一个过桥。而九大宗领队的各位太上长老,则不受阻拦,云舟直接飞向浮花门主峰璇玑峰。镜如玉会在璇玑殿接见各位洞虚期修士,大概这会是她在青云大会的唯一一次露面。   言卿趴在窗边,看着明泽他们都下船了,当即跑去跟谢识衣嚷着要下飞舟。   “谢识衣,放我下去,我要下去!”   谢识衣坐在案边,抬眸看了他一眼,先注意到言卿睡得有些发红的眼尾,不动声色移开视线,说道:“下去做什么?”   言卿把倒在灵石堆里呼呼大睡的不得志拎出来,懒洋洋说:“下去先了解对手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参加个青云大会,总不能天天跟着你吧?”   他心里默默补充,然后天天跟你吵架被你气死?   谢识衣静静看他一会儿。   以谢识衣对青云大会这件事的印象,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必要去“知己知彼”。不过言卿的要求,他一般都不会拒绝。   他们之间的羁绊源自幼时,相识太早过于熟悉。在跟言卿相处时,谢识衣从来不会代入早就习惯的掌控者角色,去控制一切。   言卿的所有行动,他提出意见,阻止不了就不会去阻止。   抬了下手,让飞舟停下。   “自己下去。”   言卿走前还非得多嘴一句:“幺幺,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谢识衣:“嗯?”   言卿抱着不得志勾唇一笑,促狭道:“比如第一不要惹事;第二不要乱跑;第三不要打着你故人的名号在外招摇?”   谢识衣:“……”   谢识衣心平气和,冷静反问:“废话有必要重复吗?”   言卿嘁了声,拎着不得志往外走。   不得志拿翅膀扑眼睛,睡眼惺忪,嘀咕:“干嘛啊干嘛啊!”   言卿说:“去交好朋友!”   虞心目送言卿拿着把梅花木剑、带着只黑不溜秋的鸟出去后,有些心惊胆战地问谢识衣:“盟主,我需要跟下去吗?”   谢识衣疏冷的眼神瞥过来,漫不经心问:“跟下去做什么?”   虞心认真严肃说:“前辈修为低微,我怕他在浮花门遇到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或者是遇到什么不好处理的人。他身上也没带什么灵石,又没什么护身的法宝的,属下总觉得不太放心,出了事怎么办?”   他尽职尽责,绞尽脑汁,搜刮尽自己骨子里唯一的一点温柔体贴,争取在盟主面前有个好印象!   为了能更形象点,自我脑补成言卿的父亲。   谁料他们盟主听完,意味不明地轻轻一笑。   说话清晰,带着浓浓的嘲讽。谢识衣饶有兴趣地问:“你是他爹?”   语气冷若寒潭之水。   虞心:“……”   虞心满头冷汗,扑腾跪下:“属下该死,属下僭越了!”   救命。他以前怎么不知道盟主性格这么恶劣?说话居然还那么刻薄??   世人无论认不认识谢识衣,都听闻过他的名字,忘情宗首席弟子,天之骄子、清风霁月。这样的人好像也该跟霄玉殿万年不化的风雪般,生而高傲,性格冷漠至极,不染世俗。   虽然在这之前,确确实实是这样。   不过那位拿着血玉珠的少年出现后,很多东西好像暗中都发生了些改变。   谢识衣垂眸看一眼,从虞心的表情,大概就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他垂眸看过手上的青云大会弟子参试名单,将一张纸轻飘飘自上而下掷下去,淡淡吩咐:“留意一下流光宗殷家人。”   虞心一愣:“是。”   言卿下去后,非常自觉地往明泽那边走。   琉璃桥前,是两位浮花门的女弟子,蓝裙白羽,样貌出众,巧笑嫣然道:“镜湖乃我宗圣湖,圣湖之前,还请诸位仙者稍安勿躁,不要喧哗,依次上前,过岸后会有我派弟子领你们取号。”   忘情宗是按照峰头排列的,内峰在前,外峰在后。但是言卿一过去,马上被队伍最前的衡白眼尖发现。   衡白怕他在九大宗面前丢人,直接招手:“燕卿,过来。”   言卿抱着不得志,走过去,热情洋溢:“衡白长老好久不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衡白烦得不行:“谁和你隔三秋。你给我站到前面来,不要乱跑。”   言卿:“哦。”   天枢乐呵呵跟他们介绍:“稍后过镜湖,你们应该就会去抽签。抽到相同数字的,就是第一轮的比试对手。”   明泽紧张兮兮,小声问:“长老,青云大会都不先按修为划分吗?要是两个元婴期巅峰的修士第一轮撞到一起,其中一个落败,不就什么名次都没了吗?那也太倒霉了吧。”   天枢说:“所以说啊,青云大会,运气也很重要。”   明泽脸色发白,更紧张了:“……长老,要是我第一轮就被淘汰该怎么办。”   衡白听着,翻个白眼说:“你别听天枢骗人。前面运气再好又如何,最后青云榜定榜决出一百时,谁都有资格去挑战榜上的人。赢了,他的名次就归你。   ”   天枢笑着抚摸胡须,安慰明泽:“衡白长老说的没错,第一轮淘汰也不要紧,只要你修为够,青云榜不会辜负强者的。”   明泽:“……”他就是过来凑数的,谈什么强者啊。   明泽苦恼地偏头,发现在场其余内峰弟子都神色自若,只有他一人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哦,同样新人的还有言卿。   不过言卿抱着他那只鸟在津津有味看着其余宗门的人,像是过来浮花门玩的。   他发现这一点,衡白自然也发现了。   衡白就是很不爽言卿这副态度。   “我刚刚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言卿说:“听到了听到了。”   衡白气不打一处来:“听完规则你就没什么想法?”   言卿正满场去找他颇感兴趣的合欢派的人呢,听完后,不假思索把第一个想法说出来:“有。既然名次可以取而代之,我现在去单挑上届青云榜第一,赢了,是不是青云大会都可以不用参加了。”   衡白:“……”   天枢:“……”   众弟子:“……”   好想法。   就没听过比这玩意儿更离谱更异想天开的。   上届青云榜第一你知道是谁吗你?   衡白当场气结:“你去啊!谢师兄现在应该就在璇玑殿!我把我的剑借给你!你去!”   言卿忍笑说:“衡白长老,在人家浮花门的圣湖面前。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激动,不要那么面目丑陋。”   面目丑陋的衡白想一脚把言卿踹进圣湖里。   参赛人数虽然很多,但琉璃桥也很长,浮花门俨然有序,马上就到了言卿。他在琉璃桥的最前方看到的熟人,孙君昊。孙君昊元婴后期的修为,应该也在三百岁之内,是这次的参赛弟子。   而负责监控抽签的人……好巧不巧,就是那位孙家的太上长老,苍青长老。   这还真是,仇人碰面了。   衡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非常奇怪地去催言卿:“愣着干什么。上去抽签。”   言卿慢吞吞:“哦。”   镜湖之前,苍青衣袍翻飞、神色凛然。视线落到言卿身上时,明显僵硬了一秒。但是很快又装作不在意,让旁边的弟子往前递过去一个抽筒。   弟子道:“请。”   言卿伸手,随便拿了一个数。   打开一看。   嚯,四百四十四。   这时,隔壁突然也慢慢念过一道声音:“四百四十四?”念的人毫不留情笑出声:“殷柏兄,这数字吉利啊。”   言卿:?   言卿回过头就看到,在他的隔壁站着一群流光宗的弟子。流光宗的衣袍是玄黑色的,上面绣着明黄日月,星芒闪烁。抽到四百四十四号令牌的人应该是殷家宗室内的人。眉心有一道标志性的红菱,样貌凶恶,神情满是嫌恶,明显是对这个数字不满意。   但在浮花门镜湖面前,也不敢放肆,只能收尽袖中,对旁边的人不以为意阴阴冷笑:“对我来说是吉利,对另一个人来说可就不是那么吉利了。”   另一人眉心也有红菱,微微笑:“也是,殷柏兄现在已经是元婴后期修为,谁第一轮遇上你不倒霉呢。”   端着签筒的婢女笑吟吟:“还请两位仙者抽了签后先行离开,让下一位上来。”   殷柏的性格在流光宗就是出了名的残暴恶劣,他拿着令牌,转身,看到下一位后,马上露出了不怀好意地笑:“哦,殷无妄啊,到你了。” 第47章 双生(三)   殷无妄?他在回春派的时候不是还没结婴吗?   怎么来参加青云大会了。   言卿抱着不得志,好奇站在琉璃桥前往那边看了一眼。就见殷无妄脸色苍白从人群中走出,他眉心的红菱比任何人都要红一些,鲜红如饮血。穿着黑色衣袍,颧骨鼻梁都很突出,眼眸阴冷,整个人的气质都是隐忍沉默的。面对殷柏嘲弄的视线,背脊挺得笔直,手紧紧握着。   殷柏是殷无妄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如今殷关殷献死了,没人再压在头上,他看殷无妄这个所谓的“少宗主”越发不顺眼,骨子里的恶意蠢蠢欲动,故意拔高声音道:“啧,我们的少宗主好不容易结了婴,就马不停蹄地来参加青云大会了,那么壮志酬筹,少宗主是要拿第一了吗?”他把“少宗主”三个字咬得很重。   殷柏话一说完,马上引起流光宗一群宗室弟子的嗤笑。   可偌大的圣湖边,只有他们在笑。   其余宗门的要么选择无视,要么冷眼旁观。忘情宗内峰弟子基本都担得起“天才”之名。比起资质低下的殷无妄,骨子里更瞧不起殷柏这种说风凉话的势利眼。   殷无妄紧紧抿着唇,手指紧握到发白。   没理他,往前一步。   握着签筒的蓝裙女子眉眼盈盈,笑容不变,说:“仙人,请。”   殷无妄从里面抽了一根签。   一千零五。   “下一个。”蓝裙女子轻声喊话。   殷无妄握着令牌,感觉那边缘棱角好像要割进肉里。他根本不用抬头,都知道周围的人是拿什么眼光看他。心里恨意扭曲,他想:一群道貌岸然之辈。   “燕卿,你是几号啊?”明泽欢欢喜喜地跑回来跟言卿搭话。   言卿懒得说那个不吉利的数字,把令牌直接丢给明泽。   明泽看到那凶煞至极的四百四十四,沉默下来讪笑:“啊,挺,挺好的。”   燕卿?   殷无妄沉默往回走的步伐因为那个名字而愣住。他背脊僵直,如惊雷过脑,脸色煞白,这一刻多想地上出现一道缝,让他钻进去。燕卿,燕卿……他曾经在燕卿面前多骄傲自负多傲慢,现在这个样子被他看到,就多狼狈不堪。好像狠狠被扇了个巴掌。   可是脑子里又掠过秦长熙的话,殷无妄还是死死握着令牌,在簇拥的人群中,回头看了一眼。   言卿临水而立,后面是琉璃桥、碧玉湖,山光水色,晴空万里,他穿着忘情宗的蓝袍白衫,墨发松散,怀里抱着一只邪恶狰狞的鸟。手腕和脖颈都白得跟玉一样,红线蜿蜒,唇色也艳艳。笑着偏头跟旁边的另一位弟子说着什么,说完转过头,视线就落到了他身上。   抬眸的时候,桃花眼清澈带笑,没有任何阴霾。   殷无妄愣住,一瞬间,耳边的任何喧嚣吵闹好像都散了。   回春派的种种过往悉数归于脑海。   死缠烂打的燕卿。   痴慕于他的燕卿。   为他冒险偷出罗霖花的燕卿。   为他甘愿受牢狱之苦的燕卿。   山洞轰隆隆倒塌时,又不顾一切救自己的燕卿。   他知道燕卿喜欢自己,死心塌地地喜欢自己。可那时候过于自负,瞧不起这个偏僻地方资质低下的草包,总不肯正眼看他……现在认真看,发现,燕卿其实长得挺好看的。   燕卿现在是谢应的未婚妻。可那块令牌,当初是言卿向他求爱不得,赌气地向白潇潇拿走的。   谢应的未婚妻……   内心的扭曲、嫉恨、自负、自卑这一刻像是找到最终突破口。殷无妄朝言卿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来。苍白的脸色,别扭的挤出一丝温柔和讨好。   言卿眨眨眼,有些好奇。   殷无妄这是在干什么?   其实言卿对殷无妄没什么印象,他对《情魇》这本书都只记得谢识衣的剧情。   不过殷无妄能和主角受在回春派就相遇,好像后面戏份肯定不少。看现在的情况,估计是个非常时髦的逆袭龙傲天人设?啧。   “燕兄走了。拿了签,现在我们该去定源峰了。”   明泽开始扯言卿的衣袖。   “好的。”言卿没再搭理殷无妄,转身跟着明泽,坐上仙鹤。   殷无妄的视线就一直凝聚在他身后。   到了飞鹤上,明泽没忍住,好奇地问道:“燕兄,你认识殷家那位少宗主?”   言卿:“嗯,认识啊。”   明泽把他当好朋友,憋了半天没憋出,小声说:“燕兄,那位少宗主性格不好,你少跟他接触为好。”   言卿惊了,可真没想到会从明泽这里听到“性格不好”四个形容词,当即笑弯了眼:“殷无妄性格不好?怎么说。”   明泽道:“殷无妄虽然是流光宗少宗主,但是资质愚钝,修行缓慢。使用再多的灵丹草药,都迟迟不能结婴。上重天一直有些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偏偏他这人还爱钻牛角尖,只听得进坏的,好高骛远,又愤世嫉俗,我第一次见他后,师尊就让我以后少跟他打交道。”   言卿说:“这样啊。”   明泽嘀咕说:“要我说,这天底下,资质不好的人多了去了。都像他这么想,难不成人间的凡人都不用活了?”   言卿笑笑,没说话,并没把殷无妄放在心上。   浮花门给他们安排的居住的峰叫定源峰。坐在灵鹤上,远远望去,最瞩目的就是一道悬挂在壁仞的瀑布,飞流直下,声势浩大,浪花在阳光下晶莹如珠。   前方为他们引路的蓝裙女子笑吟吟:“诸位好好休息,明日万象台见。”   衡白与天枢有事,随便给他们安排了一下房间便走。明泽还想和言卿住一块,结果他们其余人不是三人一间就是四人一间,只有言卿一个人单独住一间房。   明泽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啊,这又是衡白长老对你的针对吗?”   言卿低头看了眼不得志,闷声笑说:“可能我这鸟也占了个位置吧。”   夜晚。   嘴上敷衍谢识衣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言卿到晚上也没去和人打听一下自己那位对手的情况。   一个人趴在窗边,抓着定源峰的花玩。   不得志被他这不是在拈花逗鸟就是睡觉的修行态度给惹毛了,用翅膀车扯着他头发,想到自己的灵石就生气:“格老子的,你之前给本座那么画大饼,现在就这副模样!你不是在学练剑的吗,去去去,快去练剑。”   言卿倏地抬手,拎住它,懒洋洋道:“弄断我一根头发,我就把你摔出去。”   不得志满脑子都是它的灵石,挥斥翅膀:“你不是明天就要参加那啥子青云大会了吗!为什么你现在还不修行啊!”   言卿碾碎手中的花,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说:“不得志,我不能修行。”   不得志:“啥?”   言卿神色莫测,缓缓说:“我只能以元婴初期的修为夺得青云榜首。”   否则,瑶光琴对他就没用了。   “……”   不得志敢怒不敢言。   元婴初期,青云榜首?!它是只鸟都知道言卿在做梦!但是红眼珠一转,又想到言卿以前的身份。它左右看了看没人,好奇说:“咋地,你是打算作弊?”对于偷鸡摸狗这种事,不得志考虑了会儿,矜持说:“这种事,本座倒是可以暗中帮你——要不要咱们从他们喝的水里做手脚。”   言卿道:“你是怎么做到又傻又蠢坏心思还多的。”   不得志怒不可遏直接张嘴去咬言卿的手。言卿抵着他的牙齿,朝他眨了下眼,微微一笑:“别动,有人来了。”   不得志瞪圆了眼:“谁?”   言卿站起身,往外走出,定源峰的瀑布声汹涌澎湃,月光下他看向来人,是殷无妄。   殷无妄静静站在那里,像个恒古的影子。   言卿:“?”   这场景真是太诡异了。   言卿都没想到殷无妄居然还有脸来找他。以他对殷无妄性格的了解,白天他被殷柏奚落,那么狼狈的一面被自己看见。一定是奇耻大辱。   结果他不以为辱反以为荣,还来找他叙旧?   “燕卿。”殷无妄从杏花疏影里走出,声音干涩沙哑喊了声他的名字。   言卿唇噙笑意,眼眸却上上下下只打量着他,没说话。   “燕卿,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知道你恨我。”殷无妄自嘲一笑,手指紧握着,眼中满是痛色,轻声说:“但我这次来,只是想跟你说一下殷柏的情况,他是明天的对手,你多了解一下他,没坏处的。”   “殷柏性子狠毒,擅长用符,你明日与他的比试中,千万注意不要被他贴上符纸。”   “不过他是元婴后期,你现在是元婴初期……”   元婴后期和初期,差距可能是一个天一个地。   殷无妄抿唇:“既然你注定赢不了他。要是明天察觉到不妙,就早点认输吧。殷柏这人最喜羞辱对手,指不定怎么折辱你。”   言卿抱着不得志,完全搞不懂殷无妄在说什么。   擅长用符?   那不是巧了吗,淮明子也最擅长用符,御魇之术最开始就是一种符咒的演变。他倒还挺想看看,一个元婴后期,怎么在他身上用符的。   两人都沉默不言。   殷无妄看着燕卿在月光下姣好的面容,鬼使神差地突然开口问道:“燕卿,你是不是为了报复我,才夺走令牌的。”   言卿:“?”   殷无妄:“报复我把罗霖花赠给白潇潇。报复我当初那么践踏你的真心。”他说完这句话,情绪像是决堤,往前走一步,眼神越发复杂,语气却带了些苦涩。   “燕卿,成为谢应的未婚妻,你不是真心的对吗?” 第48章 双生(四)   言卿:“……”   就连不得志这只满脑子都是灵石和干坏事的蝙蝠都震惊了。它扑腾着翅膀,挣扎着从言卿手臂里探出一个头来,看着殷无妄,跟见鬼了一样:“娘诶,他在说啥哦?”   不得志的目光绝对是傻白甜又呆又蠢的。   可是在殷无妄看来就不是这样了。月色惶惶,言卿怀中那只黑色的鸟朝他望来。样貌丑陋、骨翅狰狞,猩红冰冷的眼,如森冷恐怖的深渊。   殷无妄张口欲说什么,可是对上那只蝙蝠血红的眼睛。   突然识海一阵急骤剧烈的痛,脸色煞白,灵魂都好像被刺了一下。但刺痛转瞬即逝,快的仿佛是他的错觉。   “……”言卿两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事,表情古怪,一时间沉默不言。   其实言卿并不缺人示好和示爱。   虽然上辈子在七公公的“帮助”下,他在十方城声名狼藉,但总有人愿意出卖肉体来获得他的庇护。清纯的,妩媚的,内敛的,张扬的,各色各样应有尽有。或者羞涩腼腆,或者火热胆大。或者媚眼如丝勾引他,或者运用各种心机套路他。   说白了,从殷无妄出来的时候,言卿就隐隐约约猜出了他的目的。   这算什么?   他们一个拿着仙门赘婿剧本,一个拿着废材龙傲天剧本。   本来都各自过的风生水起。   结果凑在一起,就成了狗血渣贱剧本?   言卿诡异地被逗笑了。   不得志:“他什么意思,你以前真的爱他爱得死去回来。”不得志拍翅膀,难以置信:“天啊,你以前居然好这一口!”说完它又沉思:“你这就是所谓的遇人不淑,然后浪子回头吧?”   言卿给这位成语大师下了禁言咒。   言卿抬头,看着殷无妄,微笑。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   浮花门,璇玑峰。   门主设宴留仙台,华灯初上,琉璃盏明明灭灭挂在千花百树上。来往仙娥衣袂飘飘,宾客们无一不是一宗长老,仙风道骨、气质脱俗。   衡白当上长老还没几年,第一次遇到这种阵仗,平日气焰都乖乖收敛,鸡崽子似的跟在天枢后面。   九大宗基本都会派出一位洞虚期的太上长老和两位领事带队长老。但这次谢识衣入浮花门后,没有直接来璇玑峰,以至于现在忘情宗就他们两人。   忘情宗作为九宗之首,自然坐在最瞩目的地方,让他们备受打量。   上阳派算是前四宗里与忘情宗关系姣好的。   这次出席的太上长老是位女修。洞虚中期修为,穿着一身紫色道袍,半白半灰的发绾成斜髻,眼角有些细纹,看着他们,沉声问道:“天枢,这次就你们两人来吗?”   天枢擦汗:“回华瓯前辈,不是的。”   上阳派华瓯长老挑眉说:“那是何人?怎么现在还不出来?”   天枢汗涔涔,不知道怎么回答。渡微身份特殊,他也不知道渡微会不会现身,也不知道渡微愿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件事。   华瓯见他沉默,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旁边坐着的是流光宗的太上长老,扶城长老端起桌子上的酒一饮而尽,幽幽笑道:“你们忘情倒是面子大得很啊,浮花门门主设宴,都敢迟到。”   九宗里面,流光宗浮花门和忘情宗积怨久矣,后五宗一直选择作壁上观。对于流光宗长老的话,没人回应,各怀心思但笑不语,饮着杯中酒。   扶城早就习惯了这群人的态度,转着手里的杯子,锐利的眼眸直直望向主座最前方的地方,不阴不阳嘲讽道:“马上就要到酉时了,若是那位置还空着,也不知道镜门主会怎么想。”扶城看向天枢,慢悠悠一笑说:“这般目中无人。天枢,你知道有个词,叫盛极必衰吗?”   天枢被他的威压所制,浑身都紧绷着,只能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衡白年轻气盛,想开口说什么,天枢直接暗中死死扣住他的手腕。   扶城将手中的杯子重重落到桌上,发出尖锐的声响,刚想开口。   华瓯已经看不下去了,出声道:“既然是镜门主设宴。大喜之事,诸位还是少说两句吧。”   她是全场唯一一个洞虚中期的修士,扶城也要给点面子,冷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衡白在一众洞虚期的长老间不敢放肆。只能焦急地把视线望向仙台外面,看着月色灯火下的重重青山,手指紧攥,谢师兄……到底会不会来?   月色灯火,光芒照不到浮花门的鸦杀峰。   这座峰取名“鸦杀”,自然也终年笼罩在群山阴影里,夜晚更显得阴森。这里地处偏僻,必须经过主峰璇玑峰才能到达。寻常弟子都不敢踏足,导致鸦杀峰常年寂寥无人,荒草丛生。   鸦杀峰有一处很大的药铺,并蒂而生的两生花,绽放在月光最明亮的地方,   镜如尘本来坐在黑石上看书的,被轻微的脚步声惊动,错愕地抬起头,就看到有人踏过皑皑如雪的两生花,朝她走来。   镜如尘吓到了,往后缩,害怕道:“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   虞心暗想,当然是走进来的,就你们这里的阵法能阻止我们盟主?不过他所有的吐槽只能藏在心里,眉眼一挑,笑起来有点刻薄,也有点邪气,道:“嘘,小姐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就是想向您借一样东西?”他手中出现一把小匕首,眉眼冰冷,毫不犹豫地朝镜如尘眉心辞去。   镜如尘吓出眼泪,坐在花海的石头上,蹲守两只手抱住头,尖声喊道。   “飞羽救我!”   ——飞羽救我。   “住手!”   一望无际的两生花海被一道水幕屏障隔开。   他能看得见镜如尘,镜如尘却看不到他。   “我说!”   飞羽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语气发颤,他跪在地上捂住胸口,重重喘气哑声说:“我说。你放过她,你放过她。”   他凄然一笑,骤然拔高声音问道:“她现在都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们到底还要怎样,到底怎么才肯放过她?!”   内敛的人动怒最为疯狂。这一刻所有的冷酷阴沉都粉碎,飞羽的眼眸里翻涌出怒火仇恨,灼灼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灵魂。   谢识衣垂眸看他,月色清冷,他的眸光也清冷如波。衣袍掠过皎洁的两生花,一时竟然分不清哪一种颜色更为纯粹干净。见飞羽这样痛苦挣扎的模样,谢识衣也漫不经心,淡淡道:“拍卖会地下你毁了什么?”   飞羽的手指紧攥着一地泥土,哑声说:“魔丹。我摧毁了魔丹。”   谢识衣平静问:“秦家混迹紫金洲各种黑市和拍卖会,卖的就是这个吗。”   飞羽:“是。”   谢识衣颔首,说:“继续。说说你知道的。”   其实就算不来这一趟,他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心里也有了雏形。   飞羽沉默很久,才沙哑道:“那日我去黑市,本就是奉命去诛杀那个魔种。他从紫金洲逃出来时,顺手偷了很多魔丹。秦家怕被他牵连出事,要我去毁尸灭迹。”   谢识衣语气淡若飞雪,轻轻一笑:“奉命?奉谁的命,镜如玉还是秦长熙?”   飞羽不说话了。   谢识衣说:“魔丹是四百八十寺弄出来的吗。”   飞羽道:“我不知道。”   谢识衣点头,没再说话。   一时间,空气却好像都凝固了。飞羽视线盯着谢识衣脚边一株半开未开的两生花,浑身疼痛,喉间满是鲜血,眼睛蕴着一片红。   化神期巅峰的威压,足以让他受尽神魂煎熬之苦。他不知道谢应会不会杀自己。   但在南市见到这位年轻的仙盟盟主后,他就已经早有预料今日的死局。刚开始也曾心存侥幸。侥幸谢应当时完全被那个青衣少年牵动心思,视线都没留意过他们一眼。   果然,这种侥幸只是他的妄想。   心若冰雪琉璃,能高坐霄玉殿百年的人,又怎么会那么轻易被骗过。草灰蛇线蛛丝马迹,任意一个细节都足以致他死地。   “盟主,事情已经办好了。”   虞心走过来,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   谢识衣:“嗯。”   虞心低头看了眼飞羽,问道:“盟主,那这人现在怎么处理?”   谢识衣修长的手接过那个瓶子,平静道:“不用处理。”   虞心:“是。”   谢识衣转身离开,水幕屏障倏地碎裂。   随着那种森寒的威压离去。   飞羽紧绷的精神也瞬间松懈,支撑自己的最后一口气消散,他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溅在了在纯白的两生花上。   “飞羽!”水幕散去后,镜如尘也看到了他,顿时急得直接从黑石上跳下来。白色的裙裾掠过花海,裙下小腿白骨嶙峋。   “飞羽,你没事吧,你怎么样?”她本来还用手捂住自己眉心的血口,现在则全然不顾了,低下头,眼眸噙泪,清澈单纯满是担忧。   飞羽在被她手指碰到的瞬间,浑身颤抖,整个人强撑着一口气,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哑声恭敬道:“我没事,小姐,让您受惊了。”   镜如尘:“我帮你看看伤。”   飞羽默默地站起来,离她一步之外,安静说:“不用。”   *   秦长熙立在璇玑殿的石柱前,饶有兴趣地看着柱上的浮雕。   上面栩栩如生绘着一朵两生花。   一株二艳,并蒂双花。这种花往往沿着一枝梗交缠生长,吸取共同的养分,一生相争,直至死亡。   镜如玉传令将汀澜秘境打开,将事情办妥后,才走出来。幽烛灯火落在镜如玉脸上,她语气冰冷:“秦三公子。”   秦长熙听到她的话,马上直起身子,将折扇收入袖中恭恭敬敬道:“门主。”   镜如玉说:“走吧。你同我一起去向各宗长老宣布规则。”   秦长熙道:“是。”   时至酉时,镜如玉才姗姗来迟。化神期修士可以凝云布雾,她也是凌空而来。蓝裙飘飘,风姿无双,恍如神仙妃子,出现在群玉山头、瑶台月下。但是各宗长老,没人敢欣赏这样的如画佳人。见到她纷纷提心吊胆,起身,恭敬作礼道:“参见门主。”   镜如玉笑吟吟:“诸位长老久等了。”   她往前走,步履间全是与天地相融的清辉。化神期威压无意流动,无声笼罩天地,全场便都敛了嬉笑。   “浮花门有幸举办这一次的青云大会,承蒙诸位长老赏脸前来。这等修真界盛事,我也是期盼久矣……嗯,这是?”   镜如玉的话突然停住,视线落到天枢旁边的空位上,止下步伐。   空气都安静了一秒。   看了很久才红唇悠悠地勾起,眼眸静静转向天枢,笑吟吟道:“忘情宗就来了你们两人。”   她话语带笑,可是神色莫测,杏眸里全是冷意。   天枢还没来得及说话。   镜如玉已经微笑,偏头,轻描淡写道:“酉时已到,既然这位太上长老还没来,想必也是忙得很,那就不必来了吧。秦三公子,这刚好多了一个位置。你就坐这吧。”   她轻飘飘的话,将天枢和衡白都置于最为尴尬之地,也是狠狠一个巴掌扇在忘情宗脸上。   流光宗的扶城长老没忍住,嗤笑出声,满是幸灾乐祸。   镜如玉一般也不会故意去刁难忘情宗。但这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疏漏,新仇旧恨一起,当然会不留情面。   秦长熙面具下的唇慢慢勾起,拿着折扇作礼:“那长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天枢根本就不敢说话。   这也是为什么九大宗总会有一个洞虚期长老带队的原因。真正直面化神期修士,大乘期连抵抗威压的资格都没有。   秦三公子,秦长熙?紫金洲秦家?   其余长老纷纷神色一凛。   秦长熙带着银色面具,摇着折扇,迈步往最靠前的那扇椅子走去。   其余人暗中交换眼神,都对那位一直迟迟未现身的忘情宗太上长老半是唏嘘半是怜悯。   秦长熙落座,那就是落在忘情宗脸上的一耳光。但忘情宗理亏在先,那长老就算回来,恐怕也未必敢和秦长熙相争。   衡白脸色苍白,急了,可是刚开口说出一句话,马上就感觉咽喉被一股莫名的灵力扼住。   秦长熙从善如流就要落座。可在他靠近椅子之前,一片梨花从椅子后的树上落下。   轻飘飘,却卷罡风带清锋——猛地化为利刃,将他手里的折扇割裂。   咚。半截折扇落到地上。   所有人愣住。   秦长熙猛地抬头。   仙宴灯华满堂中,谢识衣自云台走下,雪衣纤尘不染,广袖如云,平静道:“酉时到了吗?”   酉时到了吗?   没到。若真按时辰来算,还差一柱香。   他出声的一刻。   整个仙宴好像沸水结冰,顷刻凝固。   镜如玉笑不出来了。   而秦长熙握着半截折扇,唇抿成一条直线。   谢识衣往前走,这是他闭关百年后第一次出现在九宗面前。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捏着,脑海里已经心思千转。   谢识衣走近,熟悉的轻薄鲛纱出现视野,清寒一如霄玉殿的天壁台阶。众人脸色一紧,齐齐道。   “拜见盟主。”“拜见盟主。”   秦长熙也是心中大骇,不知道谢识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镜如玉的神色变幻在一瞬之间,她眼波流转,随后才笑道:“渡微?”   谢识衣:“你刚刚是想让秦长熙坐这里?”   镜如玉神色不变,微笑道:“误会而已,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谢识衣没有跟她多说什么。   秦长熙站在一旁,银色面具下又恢复和善的笑,还能微微俯身,伸出手道:“盟主,请。” 第49章 双生(五)   浮灯一盏盏亮起,镜如玉坐在主座上。因为谢识衣的到来,心里早就准备好的话,临时改了说法。   她微笑静静道:“今日设宴仙台邀请诸位长老,除了尽我浮花门地主之谊外,也是想向诸位说件事,问问大家的意见。”实际上,如果不是谢应在,根本没有后面一句。   镜如玉慢条斯理道:“青云大会往年都选择抽签比试,一轮一轮决出最后胜者,择一百天骄定榜。但这一次,我想在规则上稍微做些变动。”   她说话的时候,视线笑吟吟看过在场每个人,最后落到谢识衣身上,轻轻说。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你我都知修行一事关乎人、关乎时、关乎运。擂台方寸之地,一场胜负,谈何去论一个人的真正实力?不若换一种比试,浩大天地间,或许更能见一人的心性与天姿。”   “浮花门有一处汀澜秘境,乃我派洞虚期太上长老渡劫陨落后所留。原是豢养毒虫之地,现在已经荒废多年。里面密林丛生,地势险恶,气候变化多端,乃是上好的历练之地。其中细虫毒蛇虽危险,却也不致命。”   “我打算青云大会分为两轮,第一轮决出五百人。第二轮让这五百人入汀澜秘境,先出秘境者为胜,诸位意下如何?”   她口中问着“诸位意下如何”,可是视线却只看着谢识衣。   群山万壑宛若兽脊暗中绵延,杏花飞过仙台。琉璃灯火下,谢识衣的眉眼冷漠,垂眸看着杯中茶水。   九宗的太上长老没有一人敢说话。青云大会一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对于小辈来说是出尽风头名扬天下的机会,可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小打小闹、走个过场罢了。   镜如玉设宴就已经让人心生警惕了,现在谢应也来了。这两人的对话博弈,没人敢掺和进去。   镜如玉安静等了会儿,没有回应,又笑着问了遍:“渡微,你觉得如何?”   即便现在他们一个主座,一个客座。   镜如玉内心的焦躁和恨意,也并没有散去。她笑容优雅得体,眼眸深处流转的情绪,深如沼泽。   谢识衣平静说:“挺好的。”   他一发话,九宗长老都暗舒口气,重新扬起笑容,开始出声。   “镜门主所言极是。”   “擂台方寸之地确实不容易看出一个人真正的实力。”   “汀澜秘境中或许更能看出水平。”   人群中秦长熙拿着半截折扇,闻言低下头,唇角慢慢勾起。   镜如玉却没笑。   她生性多疑,听到谢应同意,心里没有落下石头,反而更加沉重。当即试探道:“那么渡微这是同意,将汀澜秘境作为青云大会第二轮场地了?”   “同意。”谢识衣放下杯盏,雪白的衣袖拂过一些案上落花,他抬眸,淡淡道:“既然要在浩大天地间见一人的心性资质,就该做到彻彻底底不加干涉。”   “我加一条规则,汀澜秘境开放之时,任何人不得以神识窥探秘境中发生的事。”   秦长熙笑容停在脸上。   众长老愣怔。   而他镜如玉坐在高台上,视线也撕破所有虚假的伪装,遥遥望向谢识衣。   月色华灯下,谢识衣墨发染霜,微蓝鲛纱暗转流光,神色冷漠,轻声说:“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排除所有变数,就是其一。你我既是局外人,那就干脆不要入局。”   他甚至不需要像镜如玉那般虚情假意地向他人请示意见。轻描淡写说出自己定下的规则。   秦长熙的手一点一点握紧,银狐面具下的眼睛晦暗不明盯着谢识衣,暗自咬紧牙关。   在浮花门的地盘上,镜如玉提出汀澜秘境一事,他以为以谢应的性格定会拒绝,少不了一番交涉。   没想到,谢应轻而易举就同意了?之后追加的规则,更是直接阻绝九大宗眼线,让汀澜秘境置身暗处——方便他们做手脚。   ——谢应到底在想什么!   镜如玉:“渡微是打算在汀澜秘境外布下伏羲石?”伏羲石,能够确保任何人的神识不能入内,秘境里面的事不被任何外人知晓。   谢识衣:“嗯。”   镜如玉盯着他,随后笑了出来,声音若冰玉碎裂:“好啊。”   “他到底在想什么?”仙宴结束,秦长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问出了声。他远在紫金洲,与谢应接触不多。知道这人危险,却从来没像这次这样直面谢应。   镜如玉冷笑:“他在想什么?上重天谁能猜中呢。”   秦长熙抿了下唇,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算计。   镜如玉平静转头:“不说谢应,我倒是想问问,你想干什么?”   秦长熙收获她的的打量,马上直起身板来,也没打算隐瞒,微笑说:“门主可曾听过御魇之术?”   镜如玉没说话。   秦长熙说:“当初留仙洲那只凤凰,其实就是被御魇之术所控,才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攻击紫霄。”   镜如玉挑眉道:“御魇之术是控制魔种的,谢应是化神巅峰修为,你上哪找个同等修为的魔种对付他?”   秦长熙微笑:“长熙自有打算。”   *   浮花门为太上长老设有专门休息的灵峰。但谢识衣没有多停留半刻,直接往定源峰走。九宗长老也不敢多问,恭恭敬敬站直,等他走了才暗中舒口气。   等他离开,流光宗扶城长老面色铁青,重重拂袖而去。   虞心在谢识衣出璇玑峰时,便从暗中走了出来:“盟主,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谢识衣说:“定源峰。”   虞心:“啊?”   定源峰不是浮花门最外面的一座杂峰吗。   谢识衣走到一半、忽然驻足,语气冷淡说:“扶城长老。”   扶城就在他后面一点,被他叫住的瞬间、身躯僵硬。眉心的红菱在月色下暗红如道伤口。他暗中握紧手,抬起头,努力稳住气息道:“不知盟主唤我有何吩咐?”   谢识衣淡淡吩咐说:“跟过来。”   扶城:“……”   扶城隐忍着怒气,回到:“是。”越是九宗权势中心,越是知道眼前之人的恐怖。他挥挥手,两位流光宗的长老跟上自己,紧跟谢应身后。   扶城低下头,眼中掠过无数思量,心机沉沉,猜想谢应喊他过去的原因。   ——因为仙宴上的出言不逊?不,不会,谢应若是为这种事动怒就不叫谢应了。   ——因为回春派紫霄的事?不,也不会,宗主早就因此去过霄玉殿一趟了。一件事,谢应不可能分两次解决。   难道因为殷关殷献?扶城想到这里,心思如用石子落入沼泽一点一点往下陷。   面色铁青,觉得可能就是真相了。   殷关殷献在人间与各国交涉,设“监禁室”,将魔种送向四百八十寺。虽然现在两人都已经死于仙盟之手,但他不知道谢应对监禁室的事了解多少。   若是问起,他又该怎么说。   扶城是殷家宗室,在流光宗又贵为太上长老,身份尊贵,若说对这件事完全不知,谢应不可能会信。   至于扶城后面的两位大乘期长老,则更提心吊胆、屏息凝神。其实他们对谢应了解不多,流光宗与忘情宗一直交恶,若不是扶城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他们见到谢应虽然震惊,但不会如此恐惧。   能让在宗门内一向心高气傲的扶城长老都警惕这样子……这位年轻的仙盟盟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虞心时不时往后看一眼,完全不知道盟主为什么要让这个老头跟上。就像他不知道盟主为什么取镜如尘眉间血一样。其实问一下就能问出来,不过这些谜团注定不是他能得到答案的。   定源峰瀑布声震如雷,雪白的浪花溅于夜空中如星芒。   谢识衣走下,衣袍带着清辉掠过芳草。   扶城深思熟虑了一路后,决定先发制人,开口说道:“不知盟主,唤我前来到底有何事?”   谢识衣说:“我不想杀人。”   扶城不明所以,却被他这冷冷的一句话搞得脸色煞白。   谢识衣又轻描淡写道:“既然是你们流光宗的人,以后不要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扶城:“……”   扶城:“?”   扶城愕然,之前所想的关于秦家关于人间关于魔种的诡辩之词都咽在喉咙里。   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完全反应不过来——什么叫流光宗的人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流光宗的人,除了宗主和几位太上长老谁能出现在谢应面前?谁又敢频频出入霄玉殿?   几人过杏花疏影,云开雾散。   瀑布声中、厢房前言卿和殷无妄的对话清晰传过来。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言卿刚刚是真的没听清。从殷无妄说“你是为了报复我才偷走令牌”的那句话开始,他就愣住了。   殷无妄深呼口气,重新看向言卿。言卿穿着蓝白的衣袍,墨发柔顺,桃花眼笑或不笑都似是含情。他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蝙蝠,手腕上的红线更显得人清瘦。腕骨伶仃,眉目如画。站在月色下,像是他蓦然回首后才发现,一直原地等他的人。   殷无妄哑声说:“我说,对不起,当初是我负你。”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为我掏出一颗真心,我却弃之如敝履,将你送来的花转赠他人。”   第一次说这些的时候,他心中半是懊悔半是苦涩。但第二次说的时候,诡异地涌现出一种疯魔的快感和自负来。一想到言卿如今是谢应的道侣。这种兴奋更是叫血液都在沸腾。   殷无妄忽然抬头,说。   “燕卿,你不是真心喜欢谢应的对吗。”   “你嫁给他只是为了报复我。”   他唇角的笑万分苦涩,眼中痛色真真假假混杂。   “你没必要的,为了报复我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言卿:“……”   不得志都被这狗血泼天的情景给浇懵了,瞳孔地震:“我滴乖乖。”   言卿眼疾手快,把不得志的眼睛捂住,不想让这本来就满脑子不知道啥玩意的蝙蝠现在脑子里再多一些傻逼东西。   他一边捂住挣扎想看戏的不得志,一边轻轻笑出声来,看着殷无妄说:“不是啊,有必要的。”   殷无妄一愣。   涌到嘴边嘲讽的话,因为会涉及谢识衣,言卿又懒得说了。   言卿只是似笑非笑:“你说错了,谢应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无论是罗霖花,还是令牌,求亲一事本就是我居心叵测。”   “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呢?”   言卿慢悠悠说。   “我对他什么感情,我自己都不知道。”   殷无妄?   听到殷无妄声音的时候,扶城人都僵住了。   流光宗宗主纳妾无数,子孙也无数。他对宗门内的小辈向来是懒得搭理,却对殷无妄有过的唯一一丝印象,就是那个所谓的“少宗主”名衔居然落在一个金丹期的废物身上。   不过,殷无妄刚刚在说什么?   “你嫁给谢应只是为了报复我?”   “……”   扶城一辈子都没那么震惊过,瞳孔都缩成一点。他又惊又急,恐惧和愤怒沿着脉络燃烧,刚想开口。   却忽然,听到旁边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第50章 双生(六)   这声轻笑打断了殷无妄的自我感动。他转头望过去,首先先看到的是扶城。月色下扶城长老脸色铁青,眼里蹿着怒意好像恨不得将他杀了。   殷无妄的表情瞬间堪比晴天霹雳。   扶城怎么来了?!扶城太上长老在流光宗的地位崇高。   殷无妄在宗门不受重视,往往只有家宴上时才能看见。   殷无妄视线又后移,看到扶城旁边的人,面色更是惨白,瞳孔瞪大。   谢识衣视线并没有看他,眼眸只望向言卿,唇角还有一丝未散的笑意。   扶城根本都没想到,谢应把自己叫过来居然就是因为这个废物。心里还没放下石头,又马上被殷无妄那找死还要带着他一起的话给震得魂飞魄散!   “殷无妄,你在这里做什么!”扶城现在只想掐着他的脖子带他走。但谢应在旁边,他摸不准谢应的心思,只能忍怒咬牙切齿开口。   殷无妄唇瓣颤抖:“扶城长老……”   扶城:“你给我过来!”   洞虚期的太上长老,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都不是殷无妄敢去反抗的。他瑟缩如鹌鹑,手指颤抖,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扶城想到今晚之事都是被他所累,就气得不行,重重拂袖。   殷无妄直接因为威压被逼得跪在地上。   “你夜半不呆在自己房间里,就是出来幽会——”不对!   扶城想到什么,情急之下把嘴里的“情人”二字咽了回去。他改口说阴森说:“给我滚回去!”   殷无妄受威压所制,喉间涌出一口血。在看到谢应的一瞬间,前面靠燕卿自我臆想出的,将神踩在脚下的自负和快感,都被大雪兜头浇下,剩彻骨冰凉。   扶城偏头,看向谢应,面色肃然道:“盟主,这人我带回去,不会再让他出现在您面前的。请盟主放心。”   谢识衣现在并不想搭理他们,留下一句淡淡的“嗯”就往前走。   虞心在后面,朝扶城露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催着他们快滚:“扶城长老,请。”   扶城低头,狠狠地剜了殷无妄一眼,直接卷起罡风,拽着他快步离开。   言卿在谢识衣出现的时候,愣了愣。   他之前说的话半真半假。   一方面是纯粹是好玩忽悠殷无妄。一方面,也可能是欲盖弥彰,为那内心深深处自己都不愿去深究的一些事。   不过言卿惯会隐藏情绪,他若是真的想演,谢识衣也未必能看出端倪。抱着蝙蝠眨眨眼,吊儿郎当笑道:“你来多久了啊?”   谢识衣平静说:“先回房间。”   言卿:“好哦。”   现在谢识衣每晚都会为他测探丹田。   对于他重生后的修行一事,结婴之前催得急,结婴之后好像就一切随缘了。看他各种偷懒睡觉不务正业。谢识衣也从来没有说什么。   虞心见二人进屋,自己随随便便在外面找了棵树休息。   定源峰的瀑布声很大,盖过了所有虫鸣鸟叫。   言卿让不得志钻进芥子里,跟着谢识衣进屋时,好奇问道:“幺幺,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谢识衣道:“你让他再说一遍的时候。”   言卿手指微颤,马上偏头懒洋洋笑道:“啊,那你都听到了?不过殷无妄说的那些话,你总不会还要我解释吧。”   谢识衣:“我不需要你解释他说的话。”   “我就说我们之间心有灵犀,完全不会有误会。”言卿舒口气,真情实感夸他,乖乖地坐到了厢房内的桌案边。   结果刚落座,就听谢识衣语气冷静道:“但你后面说的话,我想听听解释。”   “……”   言卿差点坐歪倒下,眼疾手快用手撑着桌子边缘,才艰难地坐好。他正襟危坐,维持着笑容,好奇又惊讶地眨眼:“啊?我后面说了什么啊。”   “不清楚对我什么感情?”谢识衣漆黑的眼眸像落雪湖泊,漫不经心说:“你不是一直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吗,从故人到朋友。”   言卿笑容一僵,心脏跟被虫子蛰了下,有点麻又有点慌,他克制表情,抬起手抓了抓头发,沉思了会儿说:“这个嘛,其实……这话是我用来让殷无妄闭嘴的。”   话一开口,言卿找到方向,马上不假思索往下顺着来,满嘴跑火车。   言卿手一拍桌,严肃说:“幺幺,我现在名义上可是你未来道侣,殷无妄居然想要勾引我来羞辱你?!真是岂有此理,我怎么能让你受这种屈辱呢。”   “所以我才故意说那些话的。我一定要在他面前表现得对你情深不悔的样子。偷罗霖花的是我,强占令牌的是我,居心叵测的也是我。”   言卿说着说着把自己逗乐了,想到什么,深情款款地抬头,看着谢识衣,托着腮懒洋洋说:“幺幺,你对我笑一下吧。”   言卿说:“笑一下,我什么都愿意做,命都给你。”   谢识衣抬眸看他一眼,平静问:“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言卿怕这是给自己挖的坑,马上反悔:“算了,把这话去掉。你笑一下,我命都给你。”   谢识衣凝视他半天,忽然轻轻笑起来。   万千姝色将冰雪消融。   言卿支颐,差点头往下栽。   只是谢识衣的笑很快,转瞬即逝,跟烟云般散去,他冷冷说:“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对于主张生杀的霄玉殿主来说,人命或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垂眸,语气恢复冷静:“手给我。”   “哦。”言卿乖乖把手给他。他还以为谢识衣会抓住时机,冷嘲热讽怼他好几句呢。没想到,谢识衣好像心情不是特别好,神情冷漠如霜的。   言卿转移话题道:“幺幺,你今天去干什么啦?”   谢识衣淡淡说:“去找镜如尘拿了样东西。”   言卿:“啊?找镜如尘拿东西做什么?”镜如尘不都已经在那场璇玑大火中成为废人了吗。   谢识衣抿唇。   他并不喜欢被问问题,也不喜欢解释自己的行为,但是什么都在言卿面前破例。   “镜如尘和镜如玉是双生子。”谢识衣垂眸,道:“魇存于天地六合,寄生在孕妇体内。若镜如尘是魔种,镜如玉十之八九也是。”   言卿愣住,心思电转:“所以你去取了镜如尘的血?你怀疑镜如玉是魔种?”   谢识衣淡淡说:“嗯,以镜如玉原来的天赋,现在根本到不了化神期。”   言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确实,以镜如玉的天赋,现在不可能到达化神期。魇能够让人天赋突然拔高的,而且必须是已经活过来的魇。   言卿:“用什么测,千灯盏?”   谢识衣说:“嗯。”   言卿眨眨眼:“千灯盏长什么样啊。”他对这天地间唯一的一个天阶测魇仙器,还是挺好奇的。   谢识衣轻描淡写说:“一盏灯而已。”   言卿吐槽道:“什么叫一盏灯而已?好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测魇仙器,你给点面子好不好!”   谢识衣看他一眼,说:“测魇最厉害的不是千灯盏。”   言卿:“啊?”   谢识衣的手指从言卿腕上挪开:“测魇诛魔最厉害的,在霄玉殿。”   言卿愣住。   谢识衣没有继续说下去问:“你打算睡了吗?”   言卿认真看着他,说:“谢识衣,你这不厚道。我本来很困的,结果现在你给我抛出个谜团,我根本睡不着了。”言卿对于霄玉殿一直都只闻其名。仙盟主宫,南泽州真正的禁地,矗立万重飞雪中,遥不可及。可霄玉殿又是谢识衣常年呆的地方,他一直很好奇。   言卿心跟被猫挠一样,干脆伸手去扯出谢识衣的衣袖,眨眨眼拖长声音:“幺幺,别卖关子啊。”   谢识衣:“……”   谢识衣拿他没办法,垂眸,语调清冷说:“霄玉殿位于诛魔大阵上,而殿主之座,就是阵眼。”   谢识衣淡淡道:“测魇诛魔,最厉害的,是霄玉殿本身。”   这大概是整个上重天,只有几人知道的秘辛了。言卿听完,愣住,大脑轰隆隆。很早之前的那些迷惑也慢慢被揭开。原来,这就是仙盟和九宗三门的权衡。   谢识衣拥有不收约束的生杀之权。可这带血的权力,落在天底下最危险的杀阵上。   诛魔大阵……   鬼使神差的,言卿安静看着他,问出了重生以来,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谢识衣,你为什么会当上这个盟主?”是啊为什么。谢识衣骨子里非恶,但也不偏善。   谢识衣没有回答,只说:“言卿,你很喜欢问我问题。”   言卿心虚说:“嗯。”   谢识衣眼眸很黑,烛火月色照进深处,好似琉璃,通透纯粹洞悉一切。   他说:“其实这不公平。”   从来只有别人在他这里苦苦哀求公平,但现在却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退步。   “我问你的问题,你可以敷衍逃避,可以插科打诨忽悠过去。问我,却总要得到真实答案。”   言卿被他这泼脏水泼麻了:“我什么时候敷衍逃避了?!”   “很多。”谢识衣意味不明笑了下,轻描淡写道:“你明天不是还要比试吗?”   谢识衣说:“既然困了就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言卿:“……”   言卿又郁闷又心虚,直接往床边走。   谢识衣坐在桌案边,视线停留在他的背影上。他手指轻轻一指,房间四周便笼罩上一层屏障,隔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   静夜无声。   一如思绪无声。   他不会去问言卿为什么参加青云大会。真正的理由,蛛丝马迹早有暗示。   言卿一直追问他魇的事、一直怠惰修行、一直对上辈子发生的事避之不谈。一点一点,引他推演出最后的答案。   *   浮花门,万象台。   言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明泽在他旁边看的心惊胆战:“燕兄,你这是没休息好?”   言卿说:“是啊。”   明泽是知道言卿晚上会睡觉的,虽然他完全不能理解——筑基以后修士根本不需要摄入五谷也不需要睡眠,修行一事人人争分夺秒。为什么燕卿会花好几个时辰去睡觉。   旁边站了九大宗很多弟子。在言卿不知道的地方,青云大会暗潮汹涌。人人都在打探对手,也都在心中自己决出青云榜前一百。私底下,甚至还开了赌局。   明泽把这些小道消息,偷偷讲给言卿听:“这次青云大会的榜首人选,我们都猜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首先就是我们静双峰的弈秋师姐。”就是出发时喊他过去的那位女修。明泽与有荣焉地笑了下说:“弈秋师姐虽然是元婴后期,但近日感觉也快突破巅峰了。另外一两位,一个是上阳派的赵星渊。还有一个,是合欢派的颜乐心。”   “喏,合欢派就在那边。”   言卿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一群穿着粉白道袍的男男女女。   追寻欢喜阴阳道法的宗门,果然各个样貌出众,一言一笑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之意。明泽本意是让他去看颜乐心,但是言卿的视线,直接落到了门派末尾,一张熟悉的面孔上。   ……白潇潇?! 第51章 双生(七)   白潇潇怎么会在这里?   言卿留意了一下白潇潇的修为,发现他现在是元婴初期。不过也正常。白潇潇既然得了紫霄传承的功力、省去了吸纳灵气的步骤,只需要去学着掌控化为己用就行,速度自然很快。   这时万象台上浮花门长老出声道。   “四百三十号,合欢派白潇潇,对忘情宗宁弈秋。”   他话音一落,全场哗然,目光都往最中心的擂台上看去。   明泽激动地说:“燕卿燕卿,是弈秋师姐,弈秋师姐要上台了!”   这场比赛在明泽眼里毫无悬念。众人暗中都已经将前三甲定了出来,宁弈秋只要不对上另外两位,第一轮比赛,估计三招就能解决对手。   言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宁弈秋自人群中走出,手握长剑、样貌清丽,蓝白的衣袍随风翻飞,整个人的气质都是冷漠干练的。   腰上的令牌也彰显了她忘情宗内峰弟子的身份。   众人纷纷暗中打量着她,交头接耳,轻声道。   “宁弈秋现在是元婴后期修为吧。”   “不止,我听忘情宗弟子说,好像快要破突破元婴巅峰了。”   “那这次青云大会,她夺魁的可能性很大啊。”   合欢派的几位师兄师姐安慰了白潇潇几句,也只能说:“尽力就好。”   白潇潇露出一个笑来,暗暗给自己打气,走到了擂台上。   台下众人见那个合欢派的小弟子:元婴初期的修为,武器也只是把很普通的剑。   心中顿感失望,觉得这比试毫无悬念。   言卿本来打算看完这一场的,没想到不一会儿,又听长老喊到了他的名字。   “四百四十四号,忘情宗燕卿,对流光宗殷柏。”   他的比试也开始了,言卿跟明泽挥手告别,往另一处擂台走。   长老后面又报了几对。人群一阵喧嚣。   “看来第一轮,没什么好看的比试了。”   “废话,参赛的上万人,估计八成都是元婴初期。元婴后期才多少个,你还想他们在第一轮就对上?”   忘情宗的弟子多半都去看宁弈秋的比试了,而流光宗的弟子则更关注殷柏多一点。   于是言卿就像一个人走到了流光宗的地盘上。   他不出意料地在人群中看到了殷无妄。   不知道昨天流光宗那位太上长老回去怎么重罚他了,反正现在殷无妄唇色发青,眼睛布满血丝,状态非常不好。不过殷无妄在人群中抬头看到自己的瞬间,居然又激动起来,被压抑到极致,涌现出深深的偏执。   他一动不动看着言卿,像是穷途末路最后的挣扎。   言卿:“?”   殷无妄这人怎么还越挫越勇啊。   正常人被殷无妄这么恐怖地盯着,估计都要被吓到。但是言卿上辈子在红莲之榭,不知道被多少人居心叵测观察打量揣测。理都懒得理他,轻飘飘地站到了台上。   殷柏发现自己的对手是燕卿后,嗤之以鼻,神色轻慢至极。   初试只有一个长老坐镇,而且是坐在远处高台上,用神识监视。毕竟九大宗弟子有所顾忌,往往都不会造成过重的伤残。   所以像这样的比试,都不会有人在旁边看着。   言卿学着上重天的规矩,客客气气地拿出木剑,道:“殷道友,请多指教。”   殷柏的武器是一根索,他看到言卿拿出木剑的瞬间,顿觉被羞辱,脸色微微扭曲,拔高嗓音难以置信道:“你拿这个跟我比?”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言卿露出一个淳朴的笑,慢吞吞说:“不好意思啊,我刚到南泽州来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木剑还是我临时削的,应该挺利索,你不要嫌弃它。”   台上流光宗众人:“……”   他们已经为这个忘情宗的小弟子捏了把汗。   殷柏被气得脸发白,可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着言卿,又沉下气,不怀好意笑了:“没关系,美人配木剑,也相得益彰。”   人群中殷无妄抿唇,担忧的同时又多了份报复的快感。如果昨天不是谢应回来打断他的话,他会跟燕卿说更多关于殷柏的事的——告诉燕卿,殷柏是个断袖,爱好折磨凌辱人,最好他一招过后就投降。   青云大会初试上万弟子,只要不闹出人命长老们不会管的,燕卿这一次,定然要在擂台上颜面尽失!   殷无妄低头,掩去眸色里的神情。   擂台上,殷柏眼神暧昧,缓缓说:“小道友,我们慢慢打吧。我早就想好好领略一下忘情宗的剑法了。”   言卿看他一眼,微笑:“好啊。”   殷柏的目光越发肆无忌惮,在言卿的脖子和腰上打量,越看越觉得心头火在燎烧。他忽然笑道:“道友出来南泽州,怎么就进了忘情宗呢。我看道友这身段气质,合欢派或许更适合,同是九宗之一,合欢派有专门的心法靠双修精益修为。道友这相貌,不与人双修可惜了。”不在床上做尤物可惜了。   言卿道:“不劳殷兄费心,我有道侣了。”   殷柏皱眉:“你有道侣?”   言卿:“嗯。”   殷柏的笑容恶意更甚了:“哦,希望你的道侣也能看到这一场比试。”   说完,他手中的长索也出手,心思阴暗邪恶直接袭向言卿的腰。那长索上有着倒刺弯刀,轻而易举能割断衣物。   “?”言卿单知道流光宗上梁不正下梁歪,却没想到下梁那么歪。他稍稍抬眸,也没任何花里胡哨的动作,就只是抬剑去挡。   殷柏当即不屑冷笑。他的双刃索可不是一般的索,被他用灵火淬炼过无数次,堪比地阶法器。就这么一个破木剑,只会被索上刀刃碾断。   他骤然用力,操纵着索试图把言卿手里的木剑弄断,再慢慢折磨他。   然而,双刃索在贴近木剑的时候,忽然就动不了了。被冰霜禁锢。   殷柏神色大骇。   ——这是什么?   言卿只是想拿木剑先挡一下,方便自己暗中使用魂丝。没想到这梅花木的表面居然浮现一层寒霜,直接把那双刃锁冻结住了。   “你——”殷柏咬牙,也终于多了一丝警惕。   玉清峰的梅树本来就是阵法中的一环,经年累月沾染了谢识衣的气息。化神期巅峰的灵力,随便附着在一样东西上,都是世间难寻的法器。   言卿也没想到这把木剑那么厉害,他眨眨眼尝试着挥了挥。只见木剑上的寒色冰霜沿着索咔咔咔蔓延,马上如闪电之势迅雷不及掩耳,袭向殷柏握索的手。   寒冰刺骨。   殷柏骤然发出尖叫,松开手。   双刃索被冰雪凝结在空中。   转眼间,冰晶四分五裂!   绝对毁灭的实力、把那被冻结的双刃索也粉碎。粉碎成辉,簌簌落了一地。   “我的索?我的索?!”殷柏眦目欲裂,他的手还在汩汩流血,怒不可遏,已经不想去在意自己的伤口了,黑色衣袍鼓动,从里面飞出数十张黄符来。   “贱人!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他本来只是想折辱一下这贱人,现在他要让他生不如死!   殷柏善用符,因为他的师尊就是扶城,当今修真界用符第一人。   数十张黄色的符纸将言卿包围,转而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无穷无尽扩散开,成一个将他四面八方笼罩的符阵。   殷柏牙齿咬得咯咯响,食指中指合并,血迹浮在空中,一笔一划一撇一捺,描绘出一个错综复杂的图案。   “去!”殷柏出声。   那血做的图案轰地往前,印到了黄符之上。血光一闪,瞬间每张符纸上都出现了这个图案。   台下的流光宗弟子们吓愣了。   “殷柏居然使出了归元雷火符阵?!”   “区区一个初试,他在做什么?”   归元雷火符阵,可以说是殷柏的杀手锏。传承自洞虚期的扶城太上长老。需以心血催动,启阵最起码要耗尽身体内一半的灵力。   这应该是留到最后决胜时用的法器,殷柏初试对战一个元婴初期就使用了?   与此同时,宁弈秋那边的比试,也分出了胜负。   全场鸦雀无声。   “合欢派,白潇潇胜。”   宁弈秋半跪地上,放下剑的一刻,眼眸中的惊愕依旧没散。   青云大会的比试,有最后的“问榜”环节,所以即便是第一轮运气不好遇到棘手对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翻身余地。   她被一个初期弟子打败,并没有感到耻辱和愤怒,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回忆这个合欢宗弟子最后使出的那一招上……   紫色的灵气汹涌尖锐,像是亘古的雷电,自九霄击落。   直接击落她手中剑,击出她喉间逆血。   可眼前的少年明显连剑都不会用,招式轻飘飘软绵绵,甚至动两下就气喘吁吁。   最后的一招,竟然蕴含的一丝……仅有一丝,也足以让她浑身战栗的威压。   这种威压,非洞虚期不可能有。   洞虚期——怎么可能?   上重天洞虚期前辈何其之少,她拜入忘情宗那么久,除了静双峰的师祖,至今也没接触过其余洞虚期的长老……就连师祖还是百年一见。   宁弈秋在台上说不出话来。   台下也没有人说话。   尤其是忘情宗的人,都被这变故给惊到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潇潇,他情绪起伏过多,现在嘴唇还轻轻吐着气,清澈的眼中有过一丝迷茫,但很快被胜利的喜悦砸晕了。他想到上台前师兄师姐们对他说的话,再想到自己打败的是忘情宗这次备受期待的弟子,一时间激动得热泪盈眶。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是欣慰又是复杂,心想,他这些月的努力果然都没有白费……   合欢派的弟子们也完全没料到是这个发展。他们对于这个半道加入宗门的小师弟都一知半解。只知道他体质特殊,非常适合合欢宗心法,想破头都没想到,他居然能打败宁弈秋。   “弈秋师姐!”明泽忧心忡忡地上前,去扶唇角溢血的宁弈秋。   宁弈秋没说话,往台下走。   白潇潇自擂台上跳下,粉色的衣袍飘飘,宛若蝴蝶。   “潇潇!”合欢宗的弟子们心情复杂,却也都挤出笑容,围上来恭喜他。   “颜师兄,我赢了。”白潇潇吸吸鼻子,笑起来。   他以前在回春派的时候,想都不敢想,有一天会被九大宗的弟子这般众星捧月。   踏入南泽州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做梦,先是呆呆傻傻被人骗,差点被卖做炉鼎,而后又遇到贵人,拜入合欢宗。   再之后与颜乐心一起修炼功法,突破元婴。他曾经是井底之蛙,如今好像做梦一样,站到了群星之中。   “颜师兄,我赢了宁弈秋,我赢了忘情宗的人。”白潇潇喜极而泣,浑身都在颤抖。   颜乐心也终于认认真真看了白潇潇一眼。他最初以为师父把这个小玩意带回宗,只是为了方便他双修提升功力的。没想到……   颜乐心微笑:“潇潇,恭喜你。”   剩下的人都傻住了,百思不得其解。擂台上的比试瞬息万变,根本没人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那个合欢派的小弟子,前面连剑都拿不稳,无论是招式运气都一塌糊涂……最后居然赢了??   流光宗也有部分过来这边看戏,见宁弈秋输了,当即大笑出声。两宗早就积怨久矣,他们说话自然也是毫不顾忌。   “这就是忘情宗这次最有希望夺魁的人?”   “可真叫人大开眼界。”   “元婴后期对阵元婴初期,需要多废物才能输啊。”   明泽对他们怒目圆瞪,欲说什么,宁弈秋却蹙眉,制止住了他,道:“明泽,闭嘴!”   她话刚落,东边的一处擂台上忽然卷过一阵罡风。   众人还没从宁弈秋败落的震惊回神,就再次惊愣,纷纷转头。   只见漫天的黄符血纹,围绕成归元雷火阵。   翻涌的黑色雾气,甚至将万象台的半边天给笼罩。   “那边,是殷柏?”   “——归元雷火???”   流光宗和其他宗有个很大的不同之处就是,他们非常看重宗室和血脉。   而除去殷家宗主标志性的眉心红菱,另一个上重天人尽皆知的点就是,殷家的护短和偏袒。   就这么一个青云大会,连归元雷火阵都舍得给后辈,可见殷柏在宗门内的受宠程度。   “不对,跟殷柏对战的是燕卿!”   明泽猛地想到这件事,瞳孔瞪大,偏头对宁弈秋道:“师姐!燕卿现在只有元婴初期,要是被归元雷火阵所伤。到时候休养几月事小,我怕他丹田破裂啊。”更别说,燕卿的丹田还不是老老实实自己修炼出来的,根基薄弱。   明泽急如热锅蚂蚁。   宁弈秋对燕卿并无好感,不过见明泽那么焦急,还是叹口气,出声安抚道:“阿泽你别急,我这就传令给天枢长老。”   明泽:“好,多谢师姐。”   万象台这一轮的比试基本都已经结束,只剩言卿那边,于是所有人把目光看向了东边。   言卿在归元雷火阵里,伸出手来,百无聊赖地取下一张符纸,垂眸看着上方虽显稚嫩,却依旧描摹得一丝不苟的图纹。   言卿叹息一声,笑了笑。   是感叹,也是嘲讽。   不得不说,这真是他见过的最拙劣的符阵了。   淮明子擅长用符,到了化神期的修为,根本不需要以纸为媒。万物皆可做引,万物皆可为其所用。花与叶,风与火,那个老头裹在黑雾做的袍里,苍老的手随便一划,万里之外,就有无数头颅落地。   淮明子忌惮于他的织女丝,不会光明正大动手。   只能伙同他身边的七公公,每天暗搓搓给他使绊子。   言卿见多了,自己都差不多成了符篆大师。   言卿看着殷柏的符,手指凝出一点灵力,在上面虚虚添了一笔——   “我来教你,什么叫符。” 第52章 双生(八)   符之一道,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它就是一个媒介,引天地造化为己所用罢了。   殷柏的归元雷火符引得就是五行中的“火”和“金”。   天地五行:水变异则成冰,金变异则成雷,木变则异成风。   黑雾笼罩半边天,逐渐凝聚星星点点的红光,烧灼空气。热度越来越高,卷着言卿的发丝和衣袍一起鼓动。言卿改符画的那一笔,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在里面加了些“木”元素。   殷柏画的阵法,并没有引出“雷”,因为以殷柏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能融合两种元素,所以他的归元雷火阵也是不完整的。但言卿懒得给他补全,直接选择改符。   真得感谢殷柏给他提供这一万灵石一张他十年都买不起的符纸。   言卿的手指在纸面上虚虚一划,只留下一个指甲划痕。   随后,轻轻一笑:“去。”   他声落的瞬间,一阵青色的罡风从脚下浮起,吹散所有雾气,也扬起三千墨发。少年立于扶摇而上的风涡里,衣袂飘飘、恍如神迹。   殷柏画完符已经是气喘吁吁,丹田内的灵力耗费大半,眼神充满恨意,又暗藏得意。这归元雷火阵本是他打算留在最后的杀手锏,现在倒是是便宜燕卿了——燕卿碎了他的双刃索,他要燕卿付出更惨烈的代价,要他丹田尽碎!   万象台上众人愣怔,呆呆仰着头。   只见先是黑雾浓稠,后是青风飏起。浩瀚的天地灵气把整座峰给笼罩,其间天地造化令人战栗。   风与火交融,嗤嗤作响。转眼间,星星之火被长风吹鼓,蔓延山河万里!   一直遥坐万象台高台上的青苍长老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   人群中骤然有人惊声警告——   “退后!”“躲开!”   但是风火来势汹汹,又猝不及防,明泽也是吓住了,他拿手挡在身前,以为风刮过时定然是一场剧痛,却没想到火粒擦过耳边,只留下风轻轻的触碰。明泽疑惑地放下手,刚好和周围同样发现不对劲的人面面相觑。天地息声,万籁俱寂。   殷柏脸色煞白,也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但他知道——这不是他画出的归元雷火符阵!   言卿身边是一重一重环绕的黄符,在他画的那张符成为主符,掌控全场后。刹那间,黑色浓雾咆哮,红色星火翻飞,肉眼可见的青色长风凝聚在他指尖。以破竹之势,成一条长龙,带风带火,撕咬向殷柏。   “啊、啊啊啊啊啊——”殷柏惊恐地后退,却退无可退,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那长龙缠上脖子缠上四肢缠上头颅。   言卿笑吟吟地站在擂台中央看他,世界混沌邪恶,可是他立于其中,居然也没有一点违和感。桃花眼弯起,瞳孔若隐若现血色,森然诡异。   “你是第二个对我用符的人。”   言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意味深长道。   “不……不……”   “救、救我,救我——”殷柏害怕地瞳孔缩成一点,脸色憋得发青发紫,颤抖嘴唇绝望呼救:“救我!”   与此同时,璇玑峰。   宁弈秋传信到天枢那里时,天枢正在众长老间,看着镜如玉布阵在汀澜秘境前布下伏羲石。   流光溢彩的五色灵石融入秘境入口,形成天然屏障,隔绝一切神识窥伺。   镜如玉收回手指,说道:“伏羲石一经落下,之后汀澜秘境发生的所有事都不被外人知。你我干预不了,造化便都看他们了。”她抬眸,眼神望向谢识衣,微微一笑:“不知渡微,现在满意了吗?”   谢识衣视线落在汀澜秘境上,神色冷淡,没有说话。   镜如玉和谢识衣交谈时,另外九大宗长老都不敢搭话。   天枢暗中擦汗。这时天边忽然飞过来一张纸鹤,穿过云海,直奔天枢面前。在座无一不是大乘期往上的修士,在纸鹤飞来的一刻,目光就电转般看了过去。   天枢低头,打开纸鹤发现是宁弈秋传来的。   衡白在旁边问道:“天枢,发生了什么?”   天枢看完之后,神色凝重,把纸鹤折叠起,随后对各种长老拱手作礼道:“万象台那边我派弟子初试出了一点事,我得先行告退一步,望各位恕罪。”   镜如玉似笑非笑,没说话。其余洞虚期的太上长老也不以为意,未做搭理。小辈之间的切磋,只要不伤及人命、牵扯出两宗恩怨,根本不值得他们放心上。   倒是谢识衣突然冷冷开口:“发生了什么,说清楚。”   众人纷纷愣住。   天枢说:“……是燕卿,燕卿和殷家的一位弟子对上,现在有些危险。”   九宗长老表情惊愕:燕卿是谁?   谢识衣意料之中的低声一笑:“我跟你一同去。”说罢,他拂袖,雪色衣袍若流云掠过霞光,直接往万象台走。   天枢和衡白紧随其后。   “……”   汀澜秘境前,几位上重天的洞虚大能都呆住了。他们看着谢应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   镜如玉在听到“燕卿”两字的时候,眼神晦暗深沉,见谢识衣离开,兀地笑了下,也莲步轻移往万象台走。   众人:“镜门主?”   镜如玉语调缓慢道:“青云大会在浮花门举行的,初试出事,我这个门主自然也要过去看看的。”   “门主所言极是。”   谢应和镜如玉都过去了,九宗长老多番思量,谁也不敢离开。纷纷腾云驾雾,跟了过去。   谢识衣一到万象台,就先看到了飏上九天的青风和细火。他垂眸,用法术掩藏风灵——这种到了洞虚期才能明晰的天地感悟。   后续的几位长老过来时,就只见擂台之上因为狂风赤火造成的一片狼藉。   殷柏被风火长龙勒到窒息濒死的最后一刻,又被狠狠甩下来。他从擂台上滚下,浑身灵力乱窜,吐出一大口鲜血。   流光宗弟子大惊,即便平日对他多有怨言憎恶,这一刻也是担心居多。   “殷柏?”   “殷师兄?”   “天!殷柏师兄的丹田!!”   殷柏浑身都在哆嗦。   扶城跟着一众长老,看到万象态的风云变动,当即变了脸色。   擂台上的符阵他知道,是归元雷火符,还是他传授给殷柏的。但是空气中残留的却完全不是雷火气息。他试图去查探清楚,可神识刚出动,马上被一股尖锐的寒意逼得收回体内。   ……这是?   只是扶城还没来得及去深究,已经被几位流光宗弟子的谈话给打断思绪。   “殷柏?”!扶城挥袖,自云端上走过去,输入灵气给他稳住丹田。   殷柏身躯四分五裂般剧痛,听到师祖声音的一刻,满腹的怨恨委屈和害怕好像都找到了发泄口。他挣扎着起来,脸色惊慌,口中全是血:“师祖!师祖救我!”   扶城看着自己的爱徒这副模样,也是怒不可遏,叱问身边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流光宗弟子完全答不上来。   殷柏手指死死抓着扶城的衣袖,泪流满面,颤声说:“他想杀我,师祖,他想杀我,那个与我比试的忘情宗弟子想杀我,师祖救我啊!”   扶城护短至极,当即怒发冲冠,抬眼看向言卿:“青云大会点到即止,严禁杀人——你这是完完全全不把我流光宗放眼里?!给我滚下来!”   “长老先别动怒啊。”   言卿慢悠悠地回话。他自己穿过黑雾,一步一步从擂台上走下来。   现在众人才看清他的脸。   蓝白道袍,墨发长发。少年手里拿着一根简单质朴的木剑,手腕上的红线垂落在身侧。眉目如画,唇角半勾不勾,骨子里亦正亦邪。   “!”扶城满腔的愤怒在看到言卿那张脸后,就被凝结住了。他见过这个人,而且就在昨晚……   殷柏的对手居然是他?!   上阳派的华瓯太上长老紧蹙眉头,对言卿颇有微词:“只是初试而已,怎么下那么重的手。”   殷柏的情况实在是惨。佛相寺的一位僧人亦叹息说:“都伤及丹田了。这也算是违规了吧。”   扶城心下一沉,料想众目睽睽之下谢应也没道理偏袒过多,当即语气冰冷:“忘情宗,你们这是欺人太甚!”   万象台的一众弟子都吓傻了。纷纷跪地,完全不知道一个初试而已,怎么会惊动那么多平日他们在宗门都难得一见的太上长老!   言卿任由这群人打量,视线却只是带着笑看向谢识衣。他自己画的符肯定自己最清楚。谢幺幺不错啊,居然还那么贴心还给他善后。不然他还真的不好跟人解释那些风灵力。   天枢汗涔涔上前,问言卿:“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殷柏有了倚仗,又怕又气,眦目欲裂说:“长老,刚刚发生了什么还要问吗?燕卿想杀我!他不顾规则想要杀我!差点就把我丹田毁了!”   殷柏情绪激动,还要说话——突然就感觉喉舌被一股寒意冻结,发不出声。   谢识衣无视言卿一眨不眨看向自己的视线,装作云淡风轻道:“说吧,刚才的事。”   言卿莫名其妙心情不错,眨眨眼,乖乖巧巧,半真半假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殷柏攻击我,我用剑回击,砍断了他的索。然后他就对我用符。结果那符停在半空中,我正思索应对之策呢,突然全部转向攻击他。”   扶城骤然抬头,目光锐利如电,拆穿他:“竖子撒谎!归元雷火根本不可能反噬!”   言卿说:“冤枉啊长老,我所言句句属实。再说我元婴初期的修为,哪来的能力把他伤成这个样子。”   扶城尖刻道:“谁知道你身上有没有什么阴毒的法器?”   言卿指了指地上:“真正阴毒的法器就是这些符纸啊。你与其怀疑我,不如看看是不是你的爱徒画符画出了个什么鬼?”   扶城到底是一宗太上长老,不至于因为言卿而失态,他冷笑连连,扬手便将地上的一张符拿到手中。洞虚期的大能即便不画符,对符术或多或少也有些了解。其余长老纷纷自地上取过来一张符来。   谢识衣也没有动。   镜如玉没有动。   她偏头,意料之中地看着华瓯瞬间僵硬的表情,红唇轻轻一弯。   华瓯看清符纸内容时,吓住了,惊怒:“扶城,枉你自诩上重天用符第一人,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扶城摊开符纸,看到上面的图纹,也是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殷柏画的归元雷火符错了——   而且错在最不该错的地方!   符纸中间引雷的地方,以殷柏的能力尚做不到,完全可以一笔带过。但是他偏偏要不自量力,要往里面注入灵力,笔迹弯曲,衍生出了个血色的圆点来。   那个圆点,意味着扩散!意味着毁灭!   华瓯怒道:“扶城,归元雷火符是你研究出来的、堪比大乘之力。若不是我们赶来及时,你这个好弟子怕不是要害了整个万象台的人?!”   “不,师祖……”殷柏嘴间冰冷的感觉散去,他张嘴,慌乱地想要解释。可是扶城已经一掌拍了下来,拍在他的胸膛上,让他闭嘴。   扶城又是气又是怒,可符纸上分明的痕迹,已经证明了一切。他只能先出手教训殷柏免得其他宗落下更重的惩罚。   “你怎么能如此糊涂!殷柏!我之前是这么教你的吗?”   这血是殷柏的,做不了假。至于改符一事,扶城不会去想,其他人也不会去信。   能够无声无息不留任何痕迹地篡改归元雷火符,起码得是洞虚中期的修为——在场能够做到的,只有华瓯、镜如玉和谢应三人。   可是华瓯认都不认识这个忘情宗弟子。   而谢应当时和他们在一起,有同是化神期的镜如玉制约,也绝对不会暗中分神动手。   “殷柏!你这真是鬼迷心窍!”   “这……”天枢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   言卿玩着红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对上殷柏怨毒憎恶的目光,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敢在他面前玩符,还真是不知死活。   他用指甲划的那一笔,暗中引了风。表面上又改变殷柏符文里的血迹流动,形成圆点直接把他的划痕覆盖。   谢识衣问言卿:“受伤了吗?”   言卿就坡下驴非常上道,捂住胸口,虚弱说:“嗯。师兄,刚才符阵围着我时,我感觉心口受了点伤,现在还有点痛。”   谢识衣说:“那之后的比试就不用比了。”   言卿:“???”言卿张嘴:“诶不是……”他的瑶光琴还没拿到手呢!   扶城站起来,面色青白道:“此事是我管教不严,让诸位见笑了。”   谢识衣轻声冷淡说:“见笑么。我不觉得好笑。”   镜如玉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蓝裙飘飘,说道:“渡微先别动怒。这事确实是流光宗的错,但发生在我浮花门,我也有责任。”   她垂眸,看向言卿,笑说:“这样吧。能够被归元雷火符阵袭击时,也镇定自若,我看这位小弟子心性出众,非池中物。干脆这第一轮的比试就免了。”   浮花门主认真看人时,总会让人觉得像润在春风里,她缓缓说:“反正如今你也受了伤,不如回去好生休息。三日后,直接晋级青云大会的第二轮,如何?”   言卿一愣:“?”   第二轮?   青云大会不是一直抽签一直抽签,直接决出前一百定榜的吗。   什么时候还多了第二轮。   但是镜如玉放出这话,正和言卿意,他暗中扯了下谢识衣的袖子让他闭嘴——谢识衣巴不得他赶紧退赛。   言卿说:“多谢门主,多谢门主。”他偏头,对着谢识衣低声祈求说:“师兄,你先带我下去疗伤吧。” 第53章 双生(九)   “镜如玉说的第二轮比试是什么?”言卿本就是找个借口离开,跟着谢识衣远离众人后,马上提问:“青云大会还有第二轮?”   谢识衣道:“嗯,第二轮比试在浮花门的汀澜秘境。”   “秘境?”言卿皱眉:“突然增加一轮秘境,你说镜如玉会不会在里面做手脚?”   谢识衣语调平静说:“不会。青云大会九宗齐聚,镜如玉生性多疑,不会冒险亲自动手,应该是秦长熙。”   言卿说:“啊,秦长熙要做什么?”   谢识衣垂眸,这种事他从来不会对言卿打哑谜,说:“当初那只凤凰魔种是秦家御魇之术的初步试验,若我没猜错,汀澜秘境应该会被秦长熙当做一个祭台。”   言卿:“……???”他前面还能跟上谢识衣的思路,可是到“祭台”就完全懵了。   为什么从凤凰魔种,能直接跳到祭台,这之间谢识衣到底给他省了多少步骤——难道这就是冰雪琉璃心??   谢识衣没有过多解释,又说:“我让镜如玉在汀澜秘境外布下了伏羲石。”   “伏羲石……”言卿喃喃,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了伏羲石隔绝外界的窥伺,他在里面完全可以不受阻碍地使用魂丝。   言卿唇角高兴地扬起,眼眸发光:“不错啊,幺幺。谢谢你的良苦用心。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秦家的计谋得逞的!”   谢识衣看他一眼,淡淡说:“不用阻止,你可能都是秦家计谋里的一环。”   言卿:“啊?”   谢识衣:“这次的御魇之术,应该是用来对我的。”   言卿微愣说:“不会吧,对付你至少得找个化神巅峰的魔种啊。要是秦家可以操控这样的人物,也就不用那么怕你了。”   谢识衣轻轻地笑了下,没有回答,只道:“我留给你的那颗血玉珠,一定不要离身。”   言卿:“……哦。”   中途一只蜂鸟飞到了谢识衣面前。   谢识衣因为事情而先行离开,留下言卿一个人回定源峰的卧室。   关上门的瞬间,言卿吊儿郎当嬉嬉笑笑的表情全然消散。他面无表情,靠着窗,睫毛垂下,神情在余晖里半明半暗,抬起手看着自己腕间蜿蜒如蛇的血线,声音很轻:“御魇之术么?”   淮明子当初研究出御魇之术,野心极其庞大。   试图想操控“魇”,让所有魔种成为自己的傀儡。   他自认为是魔神。   他想成为魔神。   那个时候,淮明子已经可以“以符控魇”,操纵一些灵智低下妖物魔种。但御魇之术在人身上却一直没成功过。   因为人的识海何其浩瀚,寄生于人体内的“魇”又诡诈多端,根本不可能被他的符咒所定到。这世间除了言卿的魂丝,还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直接捕捉到这种魔神留下的“诅咒”。   于是后面淮明子打了另一个算盘——找不到魇,干脆就让魇出来。   淮明子在十方城闭关最久的那一次,一直在尝试提取出活魇。   魔种死后,魇就会从眉心爬出来。但大乘期以下的修士和凡人,像孙耀光,死了魇也会跟着散散,根本就不可能活着。   只能拿大乘期以上的魔种做试验,而大乘期以上的魔种,魔域或许不足百人,动辄就是一方城主,淮明子也不敢擅自妄为。   言卿对御魇之术了解的不是很多。   只知道当初秦家用在凤凰魔种上的符咒很简单,对于未开智的妖兽,步骤并不复杂,饮过紫霄的血,就会毫无理智去攻击紫霄、直至死亡。   更复杂的,作用在人身上的,他也不知道淮明子研究出什么东西了没有。   言卿想了想,直接把不得志拎了出来。   不得志两个翅膀正抱着块灵石呼呼大睡。   言卿用手指弹了下它的脑门。   “醒醒。”   不得志睡眼惺忪睁开:“咋地,你比赛结束了?赢了输了?”   言卿说:“赢了。”   不得志抱着灵石,非常敷衍地“哦”了声,然后打算继续睡。   言卿拎着它的两个耳朵,把它拽了起来。   啪嗒,怀里的灵石落地。   不得志低头看,一下子惊醒,死命扑腾:“你要对本座干什么!!”   言卿问:“你现在给我认认真真回忆。你当时吃了那个凤凰是什么感觉。”   不得志气急败坏:“娘希匹,一个问题你要问多少遍!我当时还吃了你那破镜子啊,那玩意儿磕得本座牙疼,根本就尝不出凤凰肉的味道!”不得志想到这事,就气死了气死了气死,拿头撞言卿:“格老子的,你赔老子凤凰肉!”   言卿盯着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赔你赔你。不得志,我很快带着你去吃大餐。”   *   虞心看着镜如尘,扯了扯唇,心情复杂得很。他奉命行事,对于利用飞羽来逼镜如尘,并不觉得心虚和愧疚。只是在知道她以前的身份后,还是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他在幼时也曾听闻过浮花门双姝之名,当年名花倾国,颠倒众生。再看眼前不谙尘世、心思单纯如少女的镜如尘,真觉世事无常。   镜如尘急出眼泪,清澈的眼睛泛着水意,更显得楚楚可怜。她双手合十,轻声说:“前辈,求求你求求你,救救飞羽吧,那一晚之后你们走后,他没坚持多久就晕了过去。现在也还没醒过来。怎么办,飞羽一直在发寒,我怎么都唤不醒他。”   虞心暗道,这不废话吗,你要是叫得醒那就奇了怪了。   虞心说:“你带我去看看吧。”   镜如尘没想到虞心那么好说话,当即乖乖地拿袖子擦干净眼泪。她心急如焚,想伸出手去拽虞心的衣袖,可是看着他刻薄的脸,又讪讪收回了手。   “谢谢前辈,前辈你跟我来。”   虞心扯了扯嘴角,心道:他们的爱情故事还真是感天动地。   侍卫为了小姐如实交代所有。   小姐为了侍卫可以付出一切。   一段感情,两种利用。   ……镜如尘唯一的错,或许就是她是镜如玉的姐姐吧。   那位浮花门主试图用重要之人来要挟盟主,或许也没想过,同样的手段,盟主能比她做的更绝。   能坐在霄玉殿上的人,心思怎么可能简单仁慈。   虞心现在还是搞不懂盟主想要做什么……但那也不是他该担心的事了。   镜如尘带他到了鸦杀峰花圃尽头的一间草屋里。   虞心边走边说道:“你就一直住在这里?”虽然知道不该问,但是虞心还是没忍住:“你见过镜如玉吗?”   “对啊,我一直住在这里。”镜如尘抬眸,眼神茫然不似作假:“镜如玉?镜如玉是谁。”她想了想,又念了遍自己的名字:“镜如尘镜如尘,镜如玉,她和我的名字好像哦。她是我的妹妹吗?”镜如尘说完“妹妹”两个字,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   但是因为忧心忡忡,这笑意很快就散了,她脸上有大块大块被烧伤后留下的疤痕,皱起来就更显得恐怖:“前辈……飞羽到底怎么了,他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啊。”说着说着,镜如尘眨眼,感觉都快要哭了。   虞心不以为意地心想:人能不能醒,你要问我们盟主。   虞心走进去,装模作样地看了下躺在床上的飞羽一眼,随口说:“能醒,不过需要一样东西。”   镜如尘开心起来:“什么东西。”   虞心说:“一种毒虫,叫照夜萤。”他这话也不算骗镜如尘,照夜萤确实可以解寒毒。   镜如尘焦急道:“前辈,照夜萤在哪里?”   虞心低头看她一眼,慢吞吞说:“在汀澜秘境。”   镜如尘眼露迷茫:“汀澜秘境?这又是哪里?”   虞心慢慢道:“不急。汀澜秘境我会带你进去的。”但他进去后,也不可能一直保护镜如尘,他还得看着燕卿呢。虞心瞥了镜如尘一眼,往前走,手指间出现一丝红色的灵力,汇入飞羽的脖子上。   青年发出一声闷哼。   面具脱落,露出一张青白消瘦的脸来,他颧骨微凸,更为本就阴沉的气质添了分古怪。   “飞羽!”镜如尘着急地扑了过去。   虞心说:“我可以暂时压制他体内的寒毒,但是只能持续七天。想要救他,你们必须得找到照夜萤。”   *   言卿在万象台的初试,震惊了整个青云大会。一部分人对擂台上的事一知半解,只以为是殷柏自作自受才输了。对言卿的诧异,来自于后面赶过来的九宗长老和……谢应。   少年人尤其参加青云大会的少年人,对谢应的印象从来不是霄玉殿和仙盟。而是上一届的青云榜首,名动天下的少年天才,两百岁已经和九宗宗主并立的天之骄子。这样遥不可及的人物,为什么会和一个元婴初期的弟子扯上关系?   至于当时离擂台较近的人,对言卿的认知可远远不是“运气好才赢”,在那些太上长老还没到来前,他们亲眼所见,青色的长风是在言卿的脚下蔓延的……   三日转瞬即逝,汀澜秘境打开的这一日,言卿专门给不得志灌了一大堆提神醒脑的草药。怕这玩意儿关键时候给他掉链子,不得志被嘴里的薄荷叶凉得整只蝙蝠升天,晕头转向:“你是不是想害死本座!”   言卿笑笑:“餐前小菜。”   他抱着不得志出现人群中时,意料之中受万众瞩目,一下子成为人群焦点。第二轮决出五百人,无一不是元婴中期元婴后期乃至元婴巅峰的修为。只有三人是元婴初期:这三人分别是言卿,白潇潇,和殷无妄。   言卿没忍住笑出声来。   还真是巧了,简直就是回春派旧友重逢。   明泽没有晋级,紧张兮兮对言卿道:“燕兄,你在里面保护好自己就行,也没必要硬求个名次。”宁弈秋作为师姐,虽然对言卿印象不好,还是皱眉叮嘱道:“进去后记得小心颜乐心,我也不知他怎么那么短时间就到元婴巅峰了。可是颜乐心此人心肠歹毒,汀澜秘境隔绝神识,没有长老监控,他行事恐怕更加肆无忌惮。遇上他你会吃亏。”   颜乐心就是之前明泽提到过的,这一次最有希望夺魁的人之意。合欢派宗主的嫡系弟子。   言卿微笑道:“多谢弈秋师姐。”   宁弈秋微微一愣,她再次看言卿。   她不会以流言蜚语去评定人,但燕卿拜入忘情宗本就是走捷径。事实摆在那里,不得不认。不过现在真的和这个少年接触。见他样貌虽秾艳,笑容却风流意气。   宁弈秋也不由心生好感,再次补充说:“合欢派善用媚术和情阵……你,你千万要小心。”   言卿:“嗯,多谢师姐。”   他抱着不得志往合欢派那边看,站在最前方的就是白潇潇和颜乐心,颜乐心同样穿着粉白色的弟子衣袍,却丝毫不显脂粉气,身姿挺拔,凤眸含笑,和旁边的白潇潇举止暧昧亲昵,大庭广众之下也毫不遮掩。   言卿:“?”   言卿又想到殷无妄。   好家伙,真就梦回回春派山洞?他又要看一出好戏了? 第54章 双生(十)   不过言卿这次可没心情去看他们的苦情虐恋大戏。   舞台给他们。   他只要瑶光琴。   汀澜秘境是浮花门一位陨落的太上长老用来养毒物之地。   言卿抱着不得志进去,转眼就身处在一个山林内。   四周巨大的乔木根须虬劲,枝繁叶茂,葳蕤承天。他抬头一眼,刚好和三四条花色斑斓的毒蛇对上。   既然是养毒物之地,这些蛇估计也不是善类。   蛇自树枝上飞扑下来袭向他,言卿神色自若,指间的红线伸长化刃,轻而易举将那些毒蛇碎尸万段。   尸块鲜血像雨一样哗啦落下。   言卿嫌弃地加快步伐,躲过了这场血雨。   不得志站圆溜溜的红眼睛往下看了一眼,见密林各色各样的蜈蚣细虫,它嘀咕:“怎么那么多虫子啊。这要咋子出去哦?”   言卿平静说:“这种秘境的出口,一般都会在中心,在灵力最集中的地方。”   不得志:“中心在哪儿啊?”   言卿懒洋洋一笑:“往北走。”   林子里很多毒蛇毒虫,障雾和密集的叶子遮掩视线。不过言卿穿行其间跟走平地一样。   言卿刚一下山,突然就听到一声尖叫。   “救命啊!救命!”他偏头望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杏黄色道袍的少年手里拿着个八卦盘,眼泪鼻涕齐飞。见到他的一刻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疯了一样朝他奔跑过来:“道友呜呜呜呜道友救我!”   言卿:“?”随着少年的逼近,言卿马上也看清楚了他后面跟着的东西。   一群密密麻麻的毒蜂。   ——这少年上哪儿去捅了马蜂窝啊???   言卿嫌弃地拿木剑指在前面,杜绝这人扑到自己身上来。   黄袍少年被剑指着,急急刹车,两只手举起来,慌乱大喊:“道友救我!我是占星楼弟子,我叫君如星!会占卜会算卦会认路还会破阵!道友救我,之后我给你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占星楼?言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收回长剑,随便在空中划了一道。木剑自带的冷意瞬间化长风,逼退了那些毒蜂。   君如星见毒蜂褪去,整个人若无骨般地跪了下去,拿袖子擦汗:“多谢道友,刚才吓死我了。”   言卿也蹲下去,真情实感地好奇:“这位君道友,你不是元婴中期的修为吗,为什么还怕这些虫子啊?”   君如星泪眼婆娑抬头,说起来就生气:“道友,我心里苦啊!我来之前也不知道这次的青云大会要加一轮秘境比试啊!我从小到大就在宗门里修行,平日也就是和门内师兄师姐比试的多,根本就没经历过实战,我还怕虫子……”君如星说的都要被自己倒霉哭了:“结果这个秘境以前是专门养虫子的。”   言卿被逗笑了。   他对占星楼有些兴趣,便抛出橄榄枝:“既然如此。那道友你就跟着我吧。”   君如星都没想到随便求助能抱上个大腿,喜极而泣:“好好好,多谢道友。”他重振旗鼓站起来,不过发现言卿的修为后,笑容僵在脸上,瞳孔瞪大:“等等,元婴初期……”视线又落到言卿那张色如春晓的脸上,大骇:“你是、你是忘情宗的燕卿?”   言卿:“哇,你居然认得我,我们好有缘哦。”   君如星:“……”   君如星震惊过后,还是快快乐乐当起了言卿的小跟班。   言卿盯着他手里的八卦罗盘,好奇地道:“道友,你们占星楼的弟子是不是都精通占卜之术。”   君如星心虚地抓抓头发说:“精通说不上,只能说是略懂。燕道友别看我们宗名唤占星,门内弟子主要还是以修行为主。毕竟天命一事哪是人可以随便去一窥究竟的呢。占星楼里,能够配得上精通二字的,可能就我们宗主了。”   君如星叹息:“不过我就一个小弟子,也没机会去见宗主。别说宗主了,太上长老可能我这辈子都遇不上。”当然说完,君如星突然就想到万象台那一日的场景,又讪讪地沉默下来。   言卿继续好奇地问:“你们宗主占卜很厉害吗?”   君如星说:“当然厉害了。我们占星楼的历任宗主都厉害。你可知道上一次青云大会的奖励是什么?”   言卿:“什么?”   君如星说:“是我派上上上任宗主陨落之前窥得天命创造出的命魂书。”   陨落之前窥得天命创造的?真的假的?   言卿被逗笑了,问道:“既然命魂书那么厉害,为什么你们舍得拿出来?”   君如星噎了下,随后才闷闷说:“因为命魂书虽然强大,功能却非常……鸡肋。”   言卿又问:“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君如星叹气说:“用来观测一人凶吉的。”   言卿差点噗地笑出声:“哦,你们宗主陨落,最后创造出的东西,只是用来测一人凶吉?”   这已经不是鸡肋了,这是非常鸡肋啊。   九大宗弟子都有魂灯,是生是死,观看魂灯便能知道。再不济大乘期修士腾云驾雾瞬息千里,想要看一人是凶是吉哪需要那么麻烦啊。   君如星继续叹气:“对啊。其实命魂书功能鸡肋也就算了。最主要的是,启动命魂书需要心头血。嗯……创造它时,我们的宗主是化神期修士,所以使用者也必须是化神期。”   言卿:“……化神期??”   君如心:“……嗯。”   他越说越心虚。   言卿是彻彻底底乐了。   这启动的限制条件绝了。怪不得占星楼舍得拿出来。   占星楼内唯一的化神修士就是占星楼宗主,估计他也从来没想过用命魂书吧,所以才在上一次举办青云大会时,痛痛快快用来当奖品。   心头血是人体内的灵气之源,取之伤神又伤体。到了化神期,一滴心头血更是不知能抵多少年的修行。   上重天能够修到化神期的修士,不是九宗宗主,就是三门家主。各个身居高位,权力场中。   谁愿意用心血守一人凶吉?   言卿笑笑,唏嘘说:“哦,那我明白了。”   明白谢识衣为什么说忘记了。就这么个没用的玩意,是他也丢旮沓里。   君如星虽然心虚,但身为占星楼弟子,还是听不得言卿这语气。   他忙补充道:“命魂书虽然功能没用,可是它真的很厉害!命魂书应该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可以无视沧妄海接连九重天的仙器了!”   言卿点头:“接连九重天?确实厉害。”这话不是假的。   君如星暗舒口气,道:“要我说,上一届青云大会真是巧了,幸亏最后夺魁的是渡微仙尊。若不是他,旁人就算得了命魂书也没办法用。命魂书可能永远见不了天日。”   言卿想了想,善意地提醒他:“你有没有想过,谢应得了也不会用。它还是永不见天日。”   君如星:“……”   君如星默默地闭嘴,心里为命魂书哭泣。   不行!   占星楼的名声不能就这么败坏在自己这里!   下山之时,君如星贼心不死,试图掰正言卿对占星楼的看法,说:“我们历任宗主真的很厉害……除了命魂书,在占卜一事上还有其他的造诣。”   言卿问:“你们那么擅长占卜,有没有想过去占卜一个人体内有没有魇。”   君如星听他提到魇,一下子脸都吓白了,半天才缓过来。   “道友你在开什么玩笑,魇哪是可以占卜出来的啊。”   “我们能算的,也就只有未来的凶吉祸福。”   他走在浮花门的汀澜秘境内,突然放低声音对言卿说:“说起来道友,我听宗门里的师兄师姐说过一件事……好几百年前,浮花门的上任门主,还找我们上任宗主算过一次命。”   言卿:“浮花门上任门主?”   君如星胆小地四顾一周,确认没人,又想到这次秘境绝对隐秘,才小声说:“对。为她的两个女儿算的。”   言卿:“算了什么?”   君如星讪讪:“这我就不知道了。”   言卿心想,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东西啊,尽吊人胃口。   言卿不想跟他再聊占卜了,回到最初:“话说回来,君道友,你怎么招惹上那些毒蜂啊。”   君如星说:“……我,我在崖边看到几只照夜萤,想抓的,结果不小心把蜂窝弄下来了。”   言卿道:“照夜萤是什么?”   君如星微惊:“道友,照夜萤是什么你都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在进汀澜秘境前,会先去打探一下消息的。”   在浮花门宣布规则后,每个人都会先去了解一下汀澜秘境,都知道这里面有照夜萤。   这是一种在上重天珍贵无比的毒虫。以照夜萤为药,能够驱寒散邪,淬炼经脉。进汀澜秘境的人估计都不会让自己空手而归,比试找出口的同时,一定会捕捉一些照夜萤。   君如星小心翼翼道:“我们现在下了山,估计就是崖底了,照夜萤一般聚集在这里……燕兄,要不要,我们也去抓些照夜萤?”   *   青云大会的第二轮,镜如玉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席。   九宗长老也都在自己休息的峰头,对此两耳不闻。既然是谢应要求的“不做干涉”,没人敢表现出一点在意。   璇玑殿。   镜如玉平静说:“五百人都已经进去了,秦三公子。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了吧。”   秦长熙客客气气一笑,他来南泽州之前,就被他爹告诉过无数次这位浮花门主的性格。于是也不敢装神弄鬼打哑谜,只笑道:“回门主,长熙想做个尝试。”   镜如玉:“尝试?”   秦长熙道:“对。之前对付紫霄的魔种,未开灵智,以血作符就可以控制其体内的魇。但这次,长熙想要控制的是一位死去的化神期巅峰前辈,体内的魇。”   镜如玉脸色拉下,骤然抬眸,神色冰冷,道:“化神期巅峰?”   秦长熙说:“嗯。门主可曾听说百年前,魔域十方城大火之事。”   镜如玉身为九宗门主,又是化神修士,对于魔域了解的自然比其他人多。只是魔域和上重天从来井水不犯河水。魔域出口在霄玉殿,被严防死守,里面的人出不来,他们也不会去渡沧妄海冒险进去。   镜如玉挑眉:“十方城?”   秦长熙微笑说:“对。几年前,我族中有人去了魔域,并在里面找到了十方城的废墟,又在废墟中……找到了死去的十方城城主淮明子体内的魇。”   镜如玉死死盯着他,没有惊也没有喜,只说:“十方城的火是谢应放的,他手里有不悔剑,源自南斗神尊,上古神器。你觉得他杀了淮明子后,会留下淮明子的魇?”   秦长熙微笑说:“或许谢应当时也受了重伤,来不及处理呢。毕竟他一个人在魔域,多呆一秒都可能丧命。”   镜如玉没说话。   秦长熙知道她多疑,却也没多解释,缓缓说:“大乘期以上的魔种死去后,魇也依旧可以存活。不过它就是一团黑液。御魇之术中,有一项提及了如何苏醒这种‘魇’。”   “长熙想拿汀澜秘境,当做一个祭台。” 第55章 破镜(一)   照夜萤生于深崖谷底。言卿跟君如星走过去的时候,地上果然全是脚印,进汀澜秘境的弟子估计都先到这里来了。   谷底杂草丛生,言卿拿木剑拨开一条路带着不得志往里面走。   没有走近,就先听到长剑打斗的声音。   “白师弟!”   谷底尽头是块露天的平地,黄色的萤火虫漫天飞,地上却盘旋着不少毒蛇。   言卿看到了御风在空中的白潇潇。   少年纤细的手感觉都快握不住剑了,但还是固执地抵抗一条巨蛇的进攻,虚汗从发间涌出,他穿着一身粉衫,秀气的脸上满是隐忍。   白潇潇虽然是元婴初期,但是他根本就驾驭不了自己的灵力。   巨蛇身宽一米,纯黑色,长身盘在地上已经处处是伤痕。它犹如困兽,狰狞着露出獠牙,血红着眼,撕咬着朝白潇潇扑过去。   其实巨蛇早就被白潇潇无意间释放的紫霄威压所伤,妖丹破碎灵力散尽   。现在不过负隅顽抗,根本伤不了白潇潇半分。一条没有修为的大蛇,白潇潇身为修士,随随便便都能弄死。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一步,硬是被他弄得复杂无比。   言卿抱着不得志,就看着白潇潇在空中舞剑。   粉衣缥缈,举手投足若沾花浮月轻飘飘,舞到动情处,眼尾还红了。   咚,手里的剑被蛇尾一扫,哐当落地,白潇潇也整个人脸色大惊。危急关头,一直在暗中观察的颜乐心出手了,将他救下。   合欢派众人纷纷出声。   “白师兄!”   “白师弟,你没事吧!”   君如星还在折腾他的八卦盘:“诶左边,诶不对,右边,等下!怎么感觉给我指的是地底啊!”   不得志在言卿怀里昏昏欲睡,头一下一下往下栽。   颜乐心救白潇潇的变故发生的瞬息之间。   突然,那毒蛇临时暴体,獠牙淬着毒液咬上颜乐心紧紧护着白潇潇的手臂。   众人愣怔:“颜师兄!”   言卿在夜照莹谷看着这一切。   看着颜乐心英雄救美中毒晕倒,脸色苍白朝白潇潇露出一个笑容来。   看着白潇潇眼眶通红,抱着他从空中落下,不断呜咽,喊着“颜师兄,你不要有事”。   又看着殷无妄站在花谷的另一端,冷冷淡淡手拿长剑,神色冷若冰霜。   言卿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刚重生时大脑里被硬塞的那段记忆。   关于白潇潇,关于谢识衣。   【谢识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到白潇潇。】   【心怀天下的白大善人,我求求你拯救天下靠自己好吗?看到障城篇白潇潇哭着跪下求谢识衣放血来救那一城的人时,我直接气哭。】   【这tm是障城啊,当初囚禁谢识衣差点把他剥皮拆骨的障城啊。这么一群恶有恶报的畜生。关键谢识衣还答应了,啊啊啊好家伙,三更半夜把老子活生生气清醒了!】   放血救障城。   当初他奇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戏码,干嘛那么认真冲动呢。   现在他觉得:如果是他,估计也要活生生气死吧。   他觉得不值。   ……谢识衣和这些人沾染上,都是一种玷污。   言卿收回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连看戏的心情都没有了,转身离开。   君如星:“我夜观星象,算尽天时地利,终于找出了最合适的方位!燕兄,我们往南走!”   满片都是萤火虫,却不是照夜萤,照夜萤的光是蓝色的。   君如星:“诶诶诶,燕兄你怎么往北走啊。”   人群之中,殷无妄听到声音抬起头,看着言卿的背影,愣住,手里紧紧握住了一枚丹药。   言卿往北走全凭直觉。事实上,他在万鬼窟中被训练出的直觉很少有出错的时候。   前路全是雾。慢慢开始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雾气渐稀后,露出另一处山谷来。山谷坐落灵山瀑泉间,松柏翠竹掩映,乱花迷眼,仿佛仙人居所,清雅幽静。白雾成玉带,横在一栋高楼上。   矗立言卿面前的正是一座高楼,六层高,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这六重高楼构造清新雅致,无论是窗户还是门扉都设计得无比风雅,精致绝伦。   君如星也愣住了,他只是来谷底抓照夜萤的,哪晓得会到这来。   “这是哪里?”   言卿淡淡道:“洞虚期前辈留下的东西,进去就是了。”   “燕兄,你等等。”君如星非要拿着落盘算上一卦。   言卿也懒得等他,带着不得志往前。不过他走近,才发现这里无论是窗还是门都紧闭着。这六层高楼底下聚集着大阵,灵力缠绕成锁,像他们这种外来之客,根本没办法打开。   言卿视线一转,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怎样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镜如尘。   镜如尘被赤灵天火毁了容,所以出门总是会带着一张面具。她抓着头发,站在楼阁之前徘徊,明显是在困扰怎么进去。言卿注意了下她身边,发现飞羽居然没跟着。   “你在这里做什么?”言卿拎着不得志,走了过去。   镜如尘常年呆在药圃,很少跟人交流,乍听到声音吓了一跳,但是回头看到是言卿后,又暗舒口气。   她并不知道飞羽的伤就是谢识衣造成的。而虽然虞心取了她一点血,但也答应帮她救飞羽。所以在镜如玉眼中,虞心和谢识衣都是好人,至于和他们一伙的言卿,也是好人。   镜如尘眨眨眼,小声说:“我想进去,但是找不到办法。”   言卿:“你进去干什么?”   镜如尘诚实道:“飞羽生病了,我要拿照夜萤给他治病。”   言卿:“照夜萤在这里?”   镜如尘说:“嗯,前辈告诉我的。”   言卿:“哪个前辈?”   镜如尘:“虞心前辈。”   言卿:“……”   君如星终于算到了吉兆,心满意足地跟了上来,发现言卿在跟一位风姿楚楚的白衣少女聊天,当即愣住:“燕兄,这是?”   镜如尘抬头看向君如星,想着言卿的朋友肯定也是好人,于是开开心心露出一个笑容来,轻快地打招呼说:“你问我吗?我叫镜……”   言卿及时打断她,说:“这是我忘情宗的师妹,叫禁言。”   镜如尘:“???”   镜如尘一头雾水:“啊?”   君如星只需要看镜如尘露出来的下巴和嘴,就能笃定肯定又是位忘情宗的美人。怎么忘情宗的绝世美人那么多呢,无论男女,清一色的风华绝代。   虽然心里奇怪禁言是什么破名,但每个宗门都有自己的取名风格,他也不好意思多问。君如星开开心心认识美女:“禁言师妹,我叫君如星。”   镜如尘一入秘境就和飞羽走散,现在孤身在秘境中。毫无修为寸步难行,只能跟雏鸟一样把言卿当做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言卿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于君如星的热情,她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言卿完完全全搞不懂虞心把镜如尘骗进来干什么。骗进来送死吗?   “你身边的那个侍卫呢。”   镜如尘眼眸清澈,一尘不染,乖巧说:“飞羽和我走散了。我们本来是一起进来的,但是他中途被什么东西引了过去,现在还没回来。他让我一直拿着这个东西。”   她豪不遮掩地摊开手,露出一快镜子来。   白玉锻造边缘,形如藤蔓上拱缠绕着一颗碧玉珠。   言卿一眼就能看出,这镜子非同凡响,甚至蕴藏了化神期的气息。镜面上好像也有花纹,淡金色,若隐若现。君如星作为占星楼人,对这些东西非常敏锐,愣住出声:“等一下禁言师妹。你把这面镜子放平。让我看看。”   镜如尘乖乖点头,小声提醒说:“哦,但你就看看哈,不要拿,飞羽不让我把这面镜子给任何人摸。”   言卿:“……”   君如星何曾见过那么天真单纯可爱的姑娘,激动地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清咳两声说:“好,我就看看。”他按捺住内心跳动的小鹿,仔仔细细地观看上面的花纹,看着看着笑意收了起来,严肃道:“禁言师妹,这镜子是你的侍卫给你的吗。”   镜如尘:“嗯啊。”   君如星皱眉。   言卿道:“这镜子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君如星说:“古怪倒是没什么古怪的。不过镜面上的花是双生花,我觉得这镜子应该被下了咒。只是我的修行不够,看不出镜子里是什么咒。”   言卿:“双生花?”   君如星点头,道:“对,双生花就跟母子蛊一样,在命缘一事里挺玄的。你说它们并生吧,可一荣就必会有一枯。你说它们是天敌吧,生和死又是同步的。”君如星说完,扒拉了两下他的算盘,认真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说:“既然这镜子上有双生花,我猜她现在和那个侍卫应该是共生共死的关系。所以那个侍卫才要她好好拿着镜子。”   言卿低头看着那块镜子,慢悠悠地一笑:“不,和她共生共死的不是那个侍卫,另有其人。”   一个镜如尘现在或许都不认识的人。   一个上重天想都不敢想的人。   言卿问镜如尘:“飞羽就叫你把镜子拿手里什么都不用做?”   镜如尘愣住,其实她想说:不是,飞羽叫她真的遇到危险就摔碎镜子。但是这个秘密,哪怕她现在,也知道不能随便跟人说。   镜如尘慌乱地低头,手指攥紧自己的衣裙,含糊说:“嗯。”   言卿也不拆穿她。   他其实还挺好奇,镜如玉心机叵测,多疑谨慎,当上浮花门主后,为什么会留下镜如尘一命。   以及若真的共生共死,镜如玉又怎么会不紧盯着镜如尘——放任她被人利用拿来对付她?这面镜子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第56章 破镜(二)   镜如尘弯下身伸手,拨弄了下上面的锁,苦恼地说:“怎么办啊,我打不开。”   君如星心里小鹿乱撞,红着脸说:“禁言师妹别怕,我帮你。”   言卿拎着不得志站在一边,扯了下嘴角:真是好奇,情窦初开的君如星如果知道镜如尘的身份后会是什么感想。   “哦,谢谢你啊。”镜如尘把手指从锁上挪开,往后稍退几步,给他让位。   君如星有意在意中人面前表现自己,摩拳擦掌,向前踏了一步,手掌汇聚灵力打算把这块锁震碎,“去!”,谁料他的灵力刚一碰上门锁,忽然六重高楼之下地面嗡嗡震动,像是蛰伏的猛兽苏醒,见来者不善,啪,一股浩瀚的灵力自高楼内涌出,把君如星直接震飞到了好几米外。   “!”君如星滚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君如星,你没事吧!”   镜如尘吓了一跳,可看重楼之下还在不断聚集灵力,忙伸出手去抓住了门锁。   她碰上去的瞬间,锁像是得到安抚,守着六重高楼的大阵偃旗息鼓,亲昵的贴了下她的手,继续陷入沉睡。   “……”在心上人面前,君如星有事也得装作没事,擦擦嘴边的血,故作轻松地站起来道:“我没事。”他见镜如尘手里还握着那锁,脸色大变,急忙说:“禁言师妹快放手!小心受伤!”   镜如尘:“什么?”   言卿幽幽吐口气,打断这二人的对话,开口:“不用放手,你可以打开它。”   汀澜秘境虽是那个太上长老养蛊虫之地。但它生于浮花门内,与镜家人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镜如尘听话乖乖地握住,疑惑地偏头,问:“啊?那我要怎么打开啊。”   言卿知道就有鬼了。   不过一般这种锁确认来人的身份后,往往就会放松戒备。镜如尘丹田被烧毁,再也没了修行的可能,不能输入灵力。言卿想了想道:“你弄点血上去。”   “啊?血?”镜如尘听了,非常震惊。但也没多做犹豫,直接把手指伸到嘴中,咬破皮将血滴到了锁上。她的血汇入锁孔,一瞬间锁周围散开一阵淡淡的金光。   镜如尘用手去抽锁芯。   没想到这次,清脆地一声过后,锁真的被打开了。   镜如尘大喜:“真的打开了!”   言卿说:“进去吧。”   镜如尘小鸡啄米式点头:“嗯嗯!”   高楼里面一片漆黑。   君如星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怎么那么黑。”   “别动!”言卿在黑暗中扯了下他的衣角,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哦好,我先点个火。”君如星站好,从袖子里再拿出一张照明符,刚打算点燃召唤出幽火。谁料,一阵风忽然从上而下刮过,一股远古浩瀚的灵力卷过他指尖,顷刻将符纸粉碎。   变故发生在一夕之间——突然,高楼之内突然响起了轰隆隆震动的声音。   一声比一声清亮,带着威压。   君如星:“这是什么声音?!”   镜如尘也害怕捂住耳朵:“怎么回事啊……”   地动山摇,震耳发聩,转眼间,声音像汹涌狰狞的潮水,将此处淹没。紧接着,啪啪啪,风又把六重高楼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重重关上,高楼内彻底陷入永夜。下一秒,似幻境消散露出楼内真实的世界来。炙热滚烫的气息舔舐每一寸肌肤,地面咔咔裂开,什么赤红燃烧东西涌了出来。   “禁言师妹小心!”   瞬息之间,震动声止、天光乍破。他们从慌乱中缓过来,也终于看清了高塔一层的模样,愕然睁大眼。高塔一层,是……人间地狱。地面四分五裂,深埋地底的岩浆流动出来,赤色流浆里堆着刀山,刃上还残存着血肉。毒瘴如烟似缕,火星子时不时溅出来。穿行在岩浆里的路错综复杂,又窄又乱,前路隐在黑色雾障里,如一张深渊巨口。   “我们到底进了什么地方?”君如星吓到了。   就在这时,镜如尘突然发话了,说:“等等,我们好像……在六道阵里。”   言卿回头,发现镜如尘站在岩浆毒瘴中,看清楚一切后反而镇定下来,一点都不怕了。岩浆里爬行着很多细小的虫子,她低头看着它们,想了想轻轻说:“六道阵是百思长老用来研究幻蛊虫的地方,岩浆里的都是幻蛊虫。你们不要被它们碰到。”   言卿道:“六道阵?”   镜如尘:“对的,这第一层应该是修罗道。”   “你来过这里?”   镜如尘也很苦恼:“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但看到了,我就想起来了。”   言卿:“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镜如尘抬头,说:“好像,六楼是唯一的出口。”   君如星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心上人,两眼放光地夸赞:“禁言师妹真是博学多才,这次秘境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镜如尘害羞地抓抓头发:“没有没有,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如果没有遇到你们,可能我也进不来。”   世上竟然有如此可爱又聪明的女子!君如星砰砰砰的心跳声更快了。   言卿:“……”   不得志打着哈欠说:“你要什么时候才出去,我饿了。”   言卿说:“你还是睡觉吧。”   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在一条暗道内。这里的毒雾更重了,雾气淡绿色,若隐若现。暗道错综复杂,浮花门百思长老是洞虚期修为,她布下的阵法,不是他们可以参悟的。   镜如尘左顾右看,紧张兮兮:“怎么墙上地上都是幻蛊虫啊。这里好奇怪,我们不会迷路吧。”   言卿问她:“幻蛊虫是用来做什么的。”   镜如尘说:“幻蛊虫?好像是用来让人陷入幻觉的。你有什么特别怕的东西吗?被它咬了,你可能就一直沉浸在里面了。”   言卿闻言轻轻一笑,满是不以为意:“哦没有,那它对我没效果了。”   镜如尘吐吐舌头:“你肯定有,只是你自己都不知道。”   言卿懒得跟她争辩。视线往前一落,突然愣住。在走道尽头,是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青色旋涡,旁边各种泛着蓝光的萤火虫,估计就是照夜萤。   言卿沉声说:“那位太上长老也死在这个秘境中吗?”   镜如尘:“啊?为什么这么问。”   言卿抱着不得志,停下步伐,半天才轻轻一笑:“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怪不得这座高楼阵法森严,只有镜如尘的血能打开。   因为这里不仅是养蛊练虫之地,还是那位洞虚长老陨落之所。   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那位百思长老陨落时留下的洞虚秘境。   言卿虽然参加青云大会就是为了流光琴,但是镜如玉和谢识衣不合多年,要是能够在这里抓住浮花门的把柄也不错。   君如星惊讶:“燕兄你要去哪?!”   言卿说:“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呆着。”   一只照夜萤往镜如尘身上扑去,她吓了一跳,往前跑:“我不要,我跟着你一起。”   言卿听到她这句话,心想:你进去了也注定要和我分开。   君如星本来拿出他的罗盘,还打算看看凶吉再行动。现在见心上人跑进去,当即凶吉都顾不上了,冲进去:“哎呀禁言师妹!你等等我!我保护你!”   镜如尘很招这里面的虫子,她跑过来的时候,不光是照夜萤。墙壁上、地面上的幻蛊虫也窸窸窣窣跟了过来。几只幻蛊虫爬到她的手上。岩浆出来的虫子自带热度,而镜如尘对于冷热的反应最直接,她察觉到皮肤上的灼热,马上尖叫一声。“啊,什么东西!”   进洞虚秘境会有一瞬间的时空扭曲。   镜如尘手里牵着一角言卿的衣袍,不小心把一颗幻蛊虫甩到了言卿的手背上。   言卿:“……”   言卿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视线一黑,天翻地覆,入了秘境里面。与此同时,那只幻蛊虫趁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下。   言卿:“……”想骂人。   狂风呼啸而过。上次紫霄陨落的洞虚秘境,他落地在一条漆黑的隧道内。   而这一次,浮花门百思长老的洞虚秘境,言卿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镜湖的桥上。   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背,幻蛊虫被他甩走,留下一个红色的点。但是不痛也不痒,言卿用手指搓了两下,确认没其他反应后,也就懒得理了。   浮花门山门前的镜湖通透如玉,仙雾氤氲。白色的琉璃桥横跨其上,恍若神仙居所。灵鹤盘旋争鸣,两人缓步走在上方。   一人发髻高绾,样貌雍容华贵,蓝色长裙腰间、袖口、衣领处都用魄丝绣着簇拥成片的白色羽毛。   如果言卿没猜错,她应该是浮花门的上任门主。   而另一个人就是洞虚秘境的主人百思长老了。百思长老手臂上盘旋着一条细小的白蛇,修真界有容颜永驻的方法,可是她却任由自己老去,满脸皱纹。   走在琉璃桥上。浮花门主轻声提问:“我听说,如尘这次闭关,突破大乘期了?”   百思笑说:“对。如尘少主现在已经是大乘初期的修为。”   浮花门主唇角笑意欣慰:“不错。刚好不久后就是如尘的百岁生辰,倒是可以设宴留仙台好好庆祝一下。”   百思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浮花门主淡淡一笑:“百思,你我之间不必藏着掖着,想说什么就说吧。”   百思长老叹口气,道:“门主。如尘小姐突破大乘期的那一天,如玉小姐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差点让她命都没了。”   浮花门主听完脸上彻底没了笑意,她驻足在桥边看着镜湖,一时间沉默不言,眉眼间全是忧心。   百思长老犹豫着开口道:“门主,那么多年,双生之咒,还是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吗?”   浮花门主摇头,轻声说:“在浮花门,双生就意味着不详。如玉和如尘她们共享道法天运,一人兴则一人衰,一人荣则一人枯。如尘修为每精进一步,对如玉来说就是一场劫。根本就无解。”   百思长老抿唇,没有说话。   浮花门主苦笑一声:“古籍上说,若是镜家诞下双子,必须在诞生之时就杀死一人。可是我舍不得。我觉得如尘、如玉,最后一定不会走到互相残杀的地步的。如尘并不是那种为了修行不顾一切的人。”   百思长老沉默了一会儿,道:“门主,你要去看看如玉小姐吗?”   浮花门主叹息一声:“去看看吧。”   冰冷华贵的宫殿。镜如玉靠在床榻上,墨发垂泻。她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眼神冰冷地看着为她疗伤的人:“你说清楚,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为她疗伤的老者叹息一声,语气复杂:“小姐,您这一次生病,丹田外的经脉也不知道为何裂开了一些,之后聚灵恐怕更为苦难。”   镜如玉没说话,旁边的侍女颤抖地为她递过来一碗汤药。镜如玉撑着身体,坐起来,接过汤药,拿着勺子在碗里拨弄,突然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来说:“你知道吗,我马上就要突破元婴后期了。”   老者哑然片刻,随后轻声劝慰:“小姐,您……您之后好好注意身体,对于修行一事莫要急功近利。”   镜如玉一下子拔高声音:“是我想急功近利的吗?你怎么不去劝劝浮花门的那些长老?——要她们以后在我面前闭嘴?!”   老者愣住,忙出声安慰她:“小姐,您如今未满百岁便已经元婴中期。放眼南泽州九大宗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天才。”   镜如玉听笑了,她杏眸黑白分明,流转间既有少女的天真狡黠,又有深藏的冷漠诡谲。   “没用的,只要我是镜如尘的妹妹,她们就不可能看到这一点。”   镜如玉拿着勺子喝药,药液是红色的,把她唇也染得跟饮血一般。   喝完后,镜如玉平静说:“我和镜如尘长得很像对吗?”   老者汗涔涔。   “给我拿面镜子来。”镜如玉对侍女道。   侍女畏惧她,身躯颤抖给她递上一面镜子。   镜如玉拿过镜子,看着里面的自己,手指摸上自己鼻尖上那一颗痣,慢慢道:“果然很像啊。我就只比她多了一颗痣,怪不得,世人都要拿我和她比。”   镜如玉手指攥紧,镜面上出现白色裂痕来,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把这面镜子捏碎,因为门外传来了侍女行礼的声音,“参见门主,参见百思长老。”   镜如玉一惊,慌乱地把镜子扔到床上,然后手指抓了下头发,墨发虚虚披在身后,整个人显得脆弱可怜。   浮花门主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镜如玉靠在床榻上、掩唇咳嗽的一幕。   百思长老没说话,她手臂上的白蛇竖瞳一闪。   灵蛇五感通彻,将之前屋内发生的一切一一传给她。   老者和丫鬟刚要行礼,都被浮花门主制止。浮花门主轻声道:“你们都下去,我有事跟小姐说。”   很快宫殿里就只剩下浮花门主、镜如玉,还有百思长老三人。镜如玉眼眶微红,像是委屈又像是茫然,哀哀唤道:“母亲。”   浮花门主走过去,对于这个幼女心情万般复杂。   镜如玉无助又无措地抓住她的袖子,出声道:“母亲,我好像以后不能修行了。”   浮花门主安慰道:“不是不能修行,只是会慢一些而已。”   镜如玉愣住,抬头杏眸噙泪,颤声:“慢一点?那是有多慢呢。”   浮花门主抿唇,垂眸,温柔道:“如玉,其实你没必要那么逼自己的。宗门能够护你一生无忧无虑,我和你姐姐也不会让你遇到任何危险的。”   镜如玉唇瓣颤抖。   浮花门主从袖中中拿出一面镜子来,镜子白玉边缘、碧玉为饰,华贵精致。   她轻轻说:“如玉,这是我之前求占星楼楼主做的双生镜……以后你若遇到危险,就滴血在镜子上。这样无论你在哪儿,如尘都能感知到你的位置,并过去救你。”   言卿跟着百思的视角看到这一幕时,愣了愣——这面镜子,原来最开始是浮花门主给镜如玉的吗?   使用方法,就是把血滴在上面?   镜如玉脸色苍白,勉强露出一个笑,接过镜子,小声说:“谢谢母亲。”   随着百思的回忆,转眼便是镜如尘的百岁仙宴。   香炉青烟缥缈,仙乐遥遥,九宗齐聚。   这里也是紫霄记忆里第一次见镜如玉的地方。   上次是以紫霄的视角,看到的是镜如玉抬眸嫣然一笑的一幕。   而这一次以百思的视角,她站在浮花门主身边,眉头紧锁。   “门主,我觉得双生之咒,她们总有一日会知道的。不如现在将如玉小姐送出南泽州?让她们不要相见?”   浮花门主叹息说:“百思……晚了。”一朵梨花飞过她鬓边,带着轻如飞雪的声音:“我有时候都在想,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   画面再一转,是一个雨夜。   巍巍清冷的璇玑殿,镜如玉跪在大殿中央,背影脆弱却执拗,低着头,神情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浮花门主坐在上面,看着她,视线除了哀伤就是失望。   “镜如玉,为什么那么多年,我才发现你如此心术不正?”   心术不正?   又是这四个字。   言卿驻足,想要看清楚到底什么事。谁料,一道极寒极冷的灵力突然卷过来——   洞虚后期,冰冷强悍。卷碎百思的整个秘境,也扼住言卿的神识,逼着他节节后退。言卿惊讶地抬头,却只能看到一个虚影。   是百思的残识!   他心神一凝,上次紫霄的洞虚秘境,他走的那么顺利,多亏了谢识衣,谢识衣是化神巅峰的修为,在洞虚秘境里完全可以肆意妄为。   但言卿如今只有元婴期,若在洞虚秘境里遇到原主的残识,必须赶紧离开,否则被残识纠缠,就永远出不去了。   言卿拽着不得志,快速往前跑。   一般秘境来时路就是出口。   百思洞虚秘境的出口,就是镜湖的那条琉璃桥。   百思已经死了,残识留在虚空中,修为与就不容小觑。她没有脸,像一团浮空的幽幽青火,狰狞地追赶着言卿,要驱逐擅闯者。   不得志被晃醒了,回头看大惊失色:“啊啊啊发生了什么,啊啊啊你怎么被鬼追啊!”   在它眼里,没有脸的百思就是鬼!   言卿捂着它的嘴:“你不想惊动更多鬼就闭嘴。”   不得志:“呜呜呜!”   言卿刚跑到镜湖前,刚想踏上琉璃桥,绝望的发现在桥的尽头,站着另一道百思的残识,在出口处等着他自投罗网,而后面又紧追不舍。   言卿左右看了看,干脆一咬牙,直接跳进了镜湖里!   镜湖是浮花门的圣湖,他就不信百思也会跟着一起跳进来。果不其然,百思即便是残识对镜湖也是敬畏的,立在湖边,静默弯下身。   扑通。言卿一入镜湖中,就马上被刺得浑身一机灵。   这水也太冷了吧。   天光照进湖底,这里澄澈无暇,漂浮着幽蓝的寒丝。   言卿把不得志塞进芥子里,刚想游到岸边,忽然手背上被幻蛊虫蛰了的那一点,遇到镜湖水,开始发痒发痛。   “……”什么东西。   言卿并不觉得幻蛊虫会对自己有效。上辈子魔神在他脑海里,都没能动摇他半分,就一个虫子还能窥探他的内心?   而且,最关键的,言卿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怕的东西。   但是浮花门的镜湖,被誉为圣地,或许还是有些根源的。镜湖深不见底,如同没有尽头的虚空,他突然神魂一怔,紧接着被一股力量拖着下坠。   下坠的不是身躯,是灵魂。从手背上传来的痛苦麻痹五感,麻痹神经,麻痹记忆。   最后,干净澄澈的水,竟然好似化为青蓝色的海,收敛所有光影。   深色的海水。茫茫的长雾。   ……沧妄海底。   惊鸿35年。 第57章 破镜(三)   言卿第一次跟谢识衣魂魄分离,在沧妄海底。   惊鸿三十五年,他们夺得离魂珠后被人追杀。逃无可逃,最后跑到天尽头,跳入了沧妄海。   谢识衣受了重伤,坠海的一刻,血迹游散,将白衣染深。   “谢识衣!”   言卿试图掌控过他的身体,可是灵魂被什么东西抑制,动弹不得。   下一瞬,轻微的粉碎声响起。言卿错愕抬头,见离魂珠慢慢升空。紧接着,珠子被沧妄海无形的神息粉碎,成为漫天蓝色的细碎流光。   冥冥中,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带着他脱离谢识衣的身体内。   然后言卿便失去的意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海底,他以游魂的状态存在海中。   “谢识衣!”言卿脸色煞白,跑到谢识衣身边。   沧妄海是整个九重天的禁地,从来没有人渡过沧妄海,也从来没有人知道海底下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下来的。   谢识衣眉心满是痛苦和挣扎,明显是受了重伤。   “谢识衣,你醒醒!”   言卿半跪废墟中,焦急地去拍打谢识衣的脸,只见谢识衣紧咬着唇,用力到好像要在下唇上咬出两个血孔来。   沧妄海水中有上古神息,多在海水中呆一秒就多一分危险。   言卿抿唇,来不及犹豫,伸出手把谢识衣背到自己身上,踉跄着往废墟中唯一完好的南斗神宫中走。   断壁颓垣里只剩石柱高耸,地上全是碎石尘土。   海水是青蓝色的,光线暗淡。就像天地初开,万事混沌蒙昧之时。   寂静的海底只有他的呼吸声、脚步声,还有……谢识衣心脏跳动的声音。砰砰砰,清晰响在耳边,一声又一声,成为了言卿大脑唯一的支撑。言卿现在是魂体,修为和力气都只保留三分,走得很吃力。脚心被碎石隔开又深又长的伤口,传来钻心的痛。他摇摇欲坠,下一秒好像就要倒下去,但言卿咬紧牙关,心急如焚,也顾不上身上的伤了。   这片废墟很大。   言卿的眼睛被海水汗水泪水刺激,艰难地抬起头,远处的神宫如海市蜃楼,矗立在他永远到达不了的彼岸。逐渐涣散的理智,被肩膀上传来的动静给唤醒。   谢识衣似乎轻轻地闷哼了一声。   言卿回神,旋即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个笑容来。   “谢识衣?你醒了?”   寂静的海域他的声音传的很远。这里没有植物,没有动物,没有鱼、没有草、没有虫子,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过即便这样,言卿也不觉得孤独和迷茫了。   “谢识衣,离魂珠真的有用。在你坠海的一刻,它彻底粉碎,然后我就出来了。不过我现在没有身体……”言卿心里有些忐忑,故作平静交代了下自己现在的情况。   哪怕之前吵架时跟谢识衣放出过无数豪言,好像分离后,他一定是风光无限,要扬眉吐气耀武扬威站到他面前的。   可真的到这一天,言卿心却慌乱复杂,如藤蔓丛生,甚至都不敢偏头,让谢识衣看清自己的模样。   做不到满不在乎。   也做不到风轻云淡。   言卿低头,看着地上的乱石铺成的路,暗暗庆幸,幽暗的环境让他耳朵红得不是太明显。   谢识衣没说话。   言卿想到什么,又担忧地问道:“谢识衣,你没事吧?你经脉本就是重塑的,落海前被那个魔种攻击,有没有受伤?”   话还没问完,言卿忽然愣住了。因为他察觉到谢识衣双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脖子,下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鸦黑的长发深凉近雪,擦过言卿的肌肤。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亲昵动作。   他应该甩开他的手,可言卿第一时间居然是发呆。耳朵更红了,本来就伤痕累累的脚差点又踩偏。   言卿磕磕巴巴:“谢、谢识衣?”其实他这时候应该开口吐槽“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那么腻歪”。不过手心出汗,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言卿憋半天,轻轻问:“谢识衣,你的伤很重吗?”   谢识衣没有说话,身躯颤抖,用手指死死抓住言卿的衣襟,指尖发白。   好像真的难受到话都说不出了。   呼吸深深浅浅,混着潮湿的水汽。那水汽贴着言卿肌肤,让他差点以为是谢识衣的泪。   言卿愣住。   他认识谢识衣以来,就从来没见他这样过,看来是真的很痛了。当下心中一沉,不顾伤口,加快步伐。   言卿努力安抚他说:“谢识衣,很快就到了,你要不要先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   谢识衣没说话。   很久之后,才言卿听到他说。“言卿,现在是多少年?”他受了重伤,难掩虚弱,可是声音却依旧是平静清冷的,掩藏了所有情绪。   言卿愣住,不明所以,回答道:“惊鸿三十五年。”   谢识衣下巴落在他肩上,忽然轻轻地笑了。   那笑声听得言卿心脏一停,“你笑什么?”   废墟寂静无声,言卿在暗处淌着鲜血一步一步往里面走。   “没什么,就是发现也过了好多年了。”   谢识衣脸色苍白,睫毛若振翅的蝴蝶。他的目光没有去看言卿,只是静静望着前方,语气也静静的:“你知道吗,早在惊鸿五年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你。”   言卿一愣,以为谢识衣在翻旧账,就跟他们以前每次吵吵闹闹一样。于是他也道:“是吗?我当时也是那么想的。”   谢识衣沉默了片刻,又自嘲一笑,垂下眸,自言自语说:“不过那个时候,你在我身体内,我抓不住你,也杀不死你。只能日复一日在恐惧和警惕中和你共生。”   言卿没说话,心却隐隐不安起来。   谢识衣靠在他肩膀上,发丝贴着言卿的皮肤,呼吸也落在言卿脖子上。亲昵犹如情人的动作,却没有一点暧昧。   谢识衣眼眸的颜色和沧妄海诡异地接近,深邃诡丽,说出的话却很淡:“言卿,你没必要救我。”   言卿紧抿着唇不说话。   谢识衣闭上眼,轻轻说:“若我重新拿起剑,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么平静,又那么笃定。   轻如飞雪,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第58章 破镜(四)   ……若我重新拿起剑,我一定会杀了你。   言卿低着头,没说话,眼眸静静地看着地上遍布的碎石。它们堆积成路,让他避无可避,只能一步一步踩上去,忍受尖锐剧烈的痛。谢识衣看不到他脚下蜿蜒血迹,也看不到他苍白无措的脸。   言卿麻木地笑了下,之前藏于心中的忐忑、期待、羞涩,这一刻冷静下来。   言卿轻声说:“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走进南斗神宫,他扶着谢识衣,让他先靠在柱子上。   神宫遗址不负当年华丽,前列一尊数十米早已斑驳脱落的石像。   灰墙之下,绫罗纱幔破落堆叠。   唯一的光是挂在墙壁上早就蒙尘暗淡的夜明珠。   光芒清冷,像海上月光照深深处,照在谢识衣身上。他发黑眸也黑、唇色血红,在一众秾艳的色泽里,苍白的脸若霜雪覆盖。   谢识衣突然剧烈地咳嗽了两下。   言卿刚打算站起来,可见他胸腔起伏神色痛苦,又下意识地伸出手:“谢识衣……”他想去为谢识衣擦去唇边的血。   手腕却在空中被谢识衣握住。谢识衣阻止他靠近,用力偏头避开,发丝擦过嘴边,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厌恶。   言卿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血液凝固,人僵硬在原地。   他知道谢识衣讨厌别人的触碰,可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谢识衣会对他露出这种厌恶的表情。   不过为什么不会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   言卿觉得有些难堪。或许也不是难堪,是迷茫。   他第一次和他魂魄离体,以真身站在他面前,想过很多让彼此不尴尬的开场白。想都没想到,谢识衣看都没看他一眼。   谢识衣甩开他的手,扶着石柱缓慢站起来。他发冠掉了,墨发尽数散落。白衣被染红,如血色的长河。抬手,平静地擦掉嘴边的血。   “言卿,没必要。”   言卿愣愣地半蹲在地上。   谢识衣视线遥遥落到那尊神像上,没有看他,轻声说:“你现在,要么杀了我,要么走。”   言卿手指颤抖。身上那些伤口好像现在才开始犯疼,可是他做不出在谢识衣面前表现出伤心的样子。   于是只能低着头,慢悠悠笑说:“我走哪儿去啊谢识衣,其实你这话说早了,我现在还是魂体。只要我想,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回到你的身体里,继续和你共生。”言卿无所谓:“而且我一个人,出不去沧妄海。”   谢识衣没说话,像一尊僵持的玉雕。   言卿继续露出微笑来,他全部的力气都用来让自己语气平静自然。于是根本无暇顾及表情,眼眶周围浅浅的红了一圈。   言卿:“真不容易啊谢识衣,你那么讨厌我,却还是被逼无奈和我一起呆了那么久,怪不得要问我多少年。这些年,你是不是每听我说一句话,就坚定一次杀意。”   谢识衣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言卿抬头,看着他的背影,笑意收敛,突然声音放轻:“谢识衣,你费劲千辛万苦,夺来离魂珠,就是为了杀我吗?”他说不下去了,沉默很久,才继续问。   “你就那么讨厌我?”   谢识衣站定。衣袍被血染深,迤逦在神殿半明半暗的光影里。   他抬眸,望向凄冷的天壁,不知道过去多久,清晰又疲惫说。   “言卿,你依仗我而生,试图夺舍我。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插足我的生活,又自以为是替我做出很多决定。你贪生怕死,刁钻虚伪。”谢识衣垂下眸,兀地轻轻一笑,安静的像是自言自语:“你见了我所有不堪的一面。是啊,你我之间……最开始不就是两看生厌的吗。”   他喃喃:“我怎能不恨你。”他受了重伤,脆弱如纸。真的厌恶到了极致,一点也不想和言卿呆在一块。忍着心头逆血,往前走。   “恨不得你从来就没出现过。”   言卿手指发颤,撑在地上缓慢站起来。   寒光森森冷冷照着漫长的石阶,似渡霜覆雪。谢识衣不曾回头。红色的衣袍随着步履消失在光暗尽头。步声很轻,一步一响,落下血色痕迹,空空洞洞漫过大殿。森然又决绝。   *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从屋顶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是十二步。   从幽绝之室东边走到西边是三十七步。   春水桃花路他没数过,不过那条路那么长,应该也有几百步吧。   在屋顶数步数,是因为要提醒蒙着眼的谢识衣什么时候可以跳下去。在幽绝之室里数步数,是因为想找点事做让谢识衣不要太无聊。   而现在,一个人在这清冷空旷的神宫遗址处。他单纯只是觉得太安静了……他需要找点事做。   “你就不好奇,他在里面做什么吗?”在谢识衣进去的不知道第几天,言卿的脑海里突然多了一道声音。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分裂出了一个人格,后面发现不是的。这是他坠入沧妄海后,莫名其妙在脑海中多了的东西。像一团黑色的雾,不知道年龄不知道性别不知道善恶,神秘而诡异。   祂在自己身体里每次开口,声音都让言卿恶寒厌恶,这种恶心或许源自于下意识的恐惧。   祂试了很多种方式,最后选择用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和他对话。   “这里是南斗神宫。南斗帝君为诸神之首,若他在里面获得了传承。出来的时候一定会杀了你。”   言卿坐在废墟上,冷漠问她:“你到底是谁?”   祂微微一笑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甘心一辈子都是这样子,当个孤魂野鬼吗?”   言卿没说话。   祂说:“你看,你救了他,他还是要杀你。”   言卿说:“关你什么事。”   祂说完又笑着说:“不过我也能理解,毕竟我之于你,就像你之于他……”   我之于你。   就像你之于他。   言卿骤然心脏抽痛,表情出现裂痕,他牙关颤抖拔高声音:“闭嘴。”   祂微笑:“为什么要我闭嘴。”   “言卿,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啊。”祂惯会玩弄人心,笑着说:“你现在对我的心情,不就是他对你的心情?”   “我好委屈啊言卿。”祂拖长着声音,真诚又残忍地说:“我只想活下去啊,我也没打算害你,我只想帮你,想让你变强。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所以,你为什么要那么排斥我?明明我们可以当好朋友啊。”   言卿瞳孔浮现一点不受控制的血色,红得狰狞:“闭嘴!”   “如果没有我,你们根本到不了神宫遗址。说起来,我还是你的恩人。”   祂轻飘飘地微笑,残忍地落下最后一根稻草,用言卿的声音天真委屈地说。   “言卿,你就那么讨厌我?”   ——你就那么讨厌我?   轰得一声,将心脏血淋淋撕开一个口。   逼得他双目赤红去看冰冷的真相。   言卿双手颤抖,呜咽一声,抱住脑袋,崩溃地弯下身来。他坐在废墟上的黑石上,瞳孔是红的,眼白也是红的。里面蕴着泪,却固执得不肯落下。   谢识衣是怎么看他的。现在,他彻彻底底理解了。   原来——厌恶是真的。恶心是真的。   所有他自以为是同甘共苦的日子。对与谢识衣来讲,都是被恶鬼寄生忍辱负重的岁月。   原来,他说的真的想杀了他,从来不是在说笑。   言卿的绝望和难过好像是祂最好的养分。魔神餍足地舔了下唇,在迷雾中走出,没有露出身形,只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眸,流光剔透,带着化不开的浓稠恶意。   魔神微笑:“言卿,你现在不杀了他,他之后也一定会杀了你的。”   言卿现在听不进去她的话。   他赤红着眼,愣怔地抬头,看着神殿那条长长的走廊,上面的血迹已经凝结干涸,隐入尽头的黑暗里。谢识衣走的每一步他都记得很清楚。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从神宫入口到那扇紧闭的门,一共四十一步。他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每次走着走着就出神,神游天外,忍不住去想谢识衣当时的心情。   过往的记忆太过美好。以至于言卿总在想,他们之间会不会有误会,在想等谢识衣出来后要不要好好说明白。   可现在,什么都清清楚楚了。魔神用最决绝的方法,打醒他的自欺欺人和自作多情。   祂之于他,就是他之于谢识衣。他对祂有多恶心憎恶,谢识衣就对他……   言卿一下子短促地笑出了声。   所以当时,听到他问出的那句“你就那么讨厌我?”   ——谢识衣心里得有多荒谬和好笑啊。   神像垂眸,悲悯无言,看着少年蜷缩身躯,在这无尽的长夜寂静的海底,双目猩红,绝望崩溃,眼泪都流不出来。   *   一墙之隔。   “这把剑无主无名,今日传于你,给它取一个名字吧。”   谢识衣换了身红色的衣袍,他皮肤生的白,墨发三千,样貌集煞气与妖异于一身。可气质却冷得很,像是荒原大雪,凝着千山剑气。   南斗帝君早与魔神同归于尽,剩下的不过是来自上古时期,留下给后人的神识。   谢识衣在神殿中历经十方生死,才走到了这一步。   接过长剑,眉眼间也没有一丝欣喜。   南斗帝君说:“你天生琉璃心,是天地间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了。”   谢识衣垂眸道:“我知道。”   南斗帝君好奇:“你知道?那你之前怎么不修无情道?我见你经脉毁过一次。若是重来之时修无情道,现在定然不会只有元婴期。”   谢识衣手指抚摸上长剑,任由锋利的刃将指腹划破,看着鲜血直流。剑刃渡着寒光,也照应出他空寂荒芜的眼眸。   谢识衣苍白笑了下说:“嗯,以后会修了。”   南斗帝君说:“好,可想好给这把剑取什么名?”   谢识衣说:“不悔,就叫不悔吧。” 第59章 破镜(五)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他沿着谢识衣留下的血迹,又把神宫从门口到大门的路走了一遍。   每次念到四十一就会走到尽头,视线直面这扇森严紧闭的大门。   言卿的魂体半虚半实,于是脸也苍白脆弱,好像马上要散在天地间,他瞳仁乌黑,静静地看着庄严肃穆的青石门。   沧妄之海是神的居所,无处不在的神息使得他即便没有身体,痛苦也清晰剧烈。   当初谢识衣离开时,白衣染血一步一落痕,现在这条路,由他的血将痕迹重新覆盖。   他数了很多个四十一。每次念着那些数字,心才会静下来。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现在冷静下来。   门的另一边谢识衣在做什么,言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魔神在他脑海里尖锐地说着各种话。   言卿没理她,转过身,从门口往回走,数着步伐。规律有序的数字,让他保持理智,不受干扰。   魔神又气又急:“言卿,你不能让他获得南斗帝君的传承,他到时候一定会杀了你!”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魔神咬碎银牙:“言卿。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你杀了他,就能占据他的身体,获得他的天赋,我保证,你会在百年内成为天下第一。”祂越说越激动:“到时候谁在你面前都会跪拜臣服,谢识衣又算得了什么?”   五步、六步、七步、八步。   魔神幽幽冷笑:“言卿,你不会是舍不得对他下手吧。”   九步。   言卿停了下来,他声音沙哑:“你好吵。”   魔神神色瞬间扭曲,但祂还是缓了下来,放柔声音说:“言卿,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害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言卿一下子脸色苍白。   ——现在你死了对我完全没有任何好处,你可以相信我!我能看见,谢识衣,我来指引你!   凝血结痂的心脏好像再一次裂开。言卿忽然想笑,可是唇角实在是扬不上去,疲惫又麻木,轻轻地说:“原来我也好吵。”   他重新看着前方。海水变幻的光影自上而下,将废墟宫殿分割,尽头一半明、一半暗。路上鲜血蜿蜒如长蛇,是他的、也是谢识衣。   这条路他数不下去了。   春水桃花那天,谢识衣想要一把伞。   从这走进神宫的时候,谢识衣是不是想要一把剑?   魔神被他的执迷不悟气到发狂:“言卿,你难道要在这里等着他出来杀了你?你就那么自甘下贱?”   言卿没理会祂的激将法,坐到了废墟的一块石头上。   他的头发很长,垂落到了地上,平静说:“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出不去沧妄海,也进不去那扇门。除了呆在这里我还能干什么。”   魔神就等着这句话,碧绿的眼眸跃跃欲试,她暧昧蛊惑说:“言卿,现在你闭上眼,识海对我放开。你把你的身体交由我掌控,我可以替你去杀了谢识衣。”   言卿听完这话,脸色瞬间煞白,有种想吐的感觉。他手指颤抖地扶着黑石,五脏六腑翻涌,弯下身,居然也真的干呕起来。   干呕着干呕着,然后轻轻地笑了下。   他能清晰察觉到身体里这团黑雾的阴毒邪恶。可他无法让她闭嘴,也无法驱逐她,就如附骨之疽。   这是长在骨髓里的毒疮。   原来真的那么恶心啊……   言卿捂住胸口,再抬头时瞳孔里骤然掠过一丝猩红,神色冰冷:“我劝你闭嘴。我就算死在谢识衣手里,也不会让你得逞。”魔神骤然愤怒起来:“言卿,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言卿没再理会她,安静地抬头,仰视那尊斑驳的神像,任由及腰的黑发流泻过单薄瘦弱的身躯。他的眼睛很好看,内勾外翘睫毛密长,似春日桃花绮艳。只是现在瞳孔蕴着红色,麻木冰冷,失去所有人气。   言卿面无表情,与南斗神尊雕像四目相对。   不合时宜地想:九天神佛能看穿人心吗?   他现在不想看穿谢识衣,只想看穿自己。看穿那些他自己都不清不楚、含糊暧昧,难以描述的期许和喜悦。   看穿自己在一路风花雪月里的自作多情。雨中撑伞,檐下听铃。障城三月,城春草木深,他对谢识衣说别看别回头。   别回头。   其实这句话应该对自己说。   别看别回头。   太难堪了。   万幸九天神佛看不穿人心。   万幸……   纵是冰雪琉璃心,谢识衣也还是没察觉。   *   魔神开始闭嘴,不再说话。言卿也终于不用去数步数,来隔绝她的声音,逼着自己的冷静。   青石门打开的那一天,言卿还坐在废墟黑石上。   忽然就察觉墙壁嗡嗡作响,整个南斗神宫在坍塌。   一瞬间天崩地坼,海水逆流翻涌。他坐的地方非常危险,旁边就是一根巨大的石柱。   石柱横腰折断,轰隆隆,投下巨大的阴影朝言卿倾落下来。神宫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沾染神息,轻而易举就能让他灰飞烟灭。可是言卿根本退无可退,他身上全是新的旧的伤,刚跟谢识衣脱离又虚弱得不行。   背后的墙也在崩塌,地面裂开长长的裂缝。他在混乱和废墟中央,冷静抬头,瞳孔倒映着乱象。   言卿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但是并没有。   石柱倒向他的一瞬间。一道冰蓝的剑气卷过漫漫海水,粉碎一切乱石,将他方寸之内的危险通通碎为齑粉!   可是这剑气同样也擦过他的脖颈,冰冷残忍,毫不留情,在他皮肤上割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言卿愣愣坐在黑石上,旁边毁天灭地的崩坏好像都跟他无关了。他偏过头,看着青石门缓缓打开,谢识衣从里面走出来。暗黑大殿内,谢识衣衣袍深红如血、墨发垂腰,手中拿着一把冰雪长剑。   他拿到剑了……   那个时候魔神在脑海里应该跟他说了什么。   可是言卿也听不到,也记不得了。   他等着谢识衣拿剑朝他走来。   不过,意料之外,谢识衣根本没有看他一眼。衣袂掠过那条他日日夜夜数过无数便的路,握剑往神宫外走。   言卿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他抬起手,指尖微颤抚摸过脖子上那条剑痕,伤口不深,谢识衣的灵气冰寒,于是这道伤口也好像结着霜。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需要出去沧妄之海。   这里没有虫子,没有水草。海底的废墟那么安静,言卿也是第一次觉得天地原来那么大那么空。谢识衣没有回头,走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其实这就该是他们之间最正常的距离。   世人眼中的谢识衣,不就是这样遥远的吗?何况他们之间,连陌生人都算不上……   不悔剑破开沧妄海边缘时,言卿也跟着走了出去。脱离神息他不再被强制,他于尘世间就是一缕孤魂。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可沧妄海的雾很重很重,言卿根本找不到方向。   他只能跟着谢识衣先出去。   风和海浪在呼啸翻涌,一个激流,言卿不受控制地往前踉跄。慌乱中,抓住了一角翻飞的血色衣袖。   马上,他就触电般松开手。脖颈上的剑痕痛得分明。   言卿没说话。   谢识衣在雾海中停下,似乎前面有个屏障。这里是沧妄海,九重天的尽头,无人能渡,无人能冒犯。   谢识衣很少穿红色,或许是因为生性洁癖不喜欢鲜血污垢。登仙阁的衣服是白色的,习惯之后他的衣衫总是不染纤尘、尽一色雪白。   言卿抬起头,试图看清前面的东西,但是雾太大了。他能捕捉到的,就只有浓重的烟云。   在雾中,他甚至看不清谢识衣的脸。   只能听到谢识衣的声音。很冷,也很淡。   “你先陪我去杀人,之后我带你去找身体。”   言卿愣住,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以为出了沧妄海,他们就是从此陌路再也不见。现在,谢识衣在说什么,帮他找身体?他要做什么?   他想提问,但这时言卿好像已经丧失了和谢识衣说话的能力。刚开口,心头就涌现密密麻麻的难过和恶心来……对自己的恶心。哪怕他真的很想多听听谢识衣的声音。   他不回话,谢识衣也没多问。等到天光乍破,谢识衣手中的不悔剑驱散单薄雾气,打开了那横隔于岸边的屏障。红衣如云,往前方走。   言卿就跟在他身后。陪他去杀人。或许是当时太过茫然,很多惨烈的记忆也只是一帧一帧的画面。   谢识衣回了障城。   一切开始的原点。也是一切结束的终点。   障城的阴雨总是绵绵不息,好似从惊鸿十五年下到了惊鸿三十五年。   惊鸿十五年,竹伞隔开春雨。惊鸿三十五年,剑尖划破长夜。谢识衣回来,好像要将当初所有的罪孽清算。   凡尘过往皆毁于一夜,送于长剑。   “谢识衣!你疯了吗?!”纵是彼此之间早有裂痕,早就不复当年的嬉笑怒骂。可是言卿看着他屠城,还是心头又惊又怒,难以置信喊出声。而鲜血混着雨水淌过谢识衣冷白的脸。身后是崩塌的谢府,各种绝望的尖叫。谢识衣的发丝和衣袍都不为雨雾沾染,只是漫不经心地擦去剑上血,轻声说:“还差一处。”   还差一处。   言卿脸色苍白。   谢识衣这一次,带着他到了幽绝之狱前。不悔剑出鞘的一刻,地动山摇,大雨滂沱。震耳欲聋的倒塌声响里,谢识衣连它的毁灭都没看,转身,红衣像烟云笼盖,往一个言卿怎么想都想不到的地方走。   春水桃花。   他屠了谢家,毁了幽狱,这一次,重新又走了一遍春水桃花。   “谢识衣……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识衣一步一步往前走。可能是这一夜见多了血光,可能是雨雾太茫茫。路边的桃花地上的春水相交映,让他觉得谢识衣眼眸中也蕴着一点红。   猩然冰冷,没有任何情绪。   谢识衣握着剑,安静对他说:“言卿,我时常在怀疑,你是不是我体内的魇。” 第60章 破镜(六)   魇。   言卿话都说不出来了。在春水桃花路的尽头,不悔崖前,真的从谢识衣嘴中听到这句话,他竟然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恍惚。他于谢识衣,是生于灵魂的诅咒,长在骨髓的毒疮。无法摆脱,只能强忍厌恶,日日夜夜,警惕提防。   最讽刺的是,言卿做不出任何解释。因为他现在无比清晰、无比冷静、也无比真实地能体会谢识衣的心情。   言卿安静很久,轻声说:“谢识衣,你要杀了我吗?”   谢识衣没有回答他,他站在不悔崖前,自深渊之下呼啸而生的风卷着他墨色长发,红衣被雨雾渡上珠光,好似一路走来的血火。   言卿就站在他后面一步,脸色苍白,陪着他看不悔崖的下面。   障城在人间的地势险峻奇异,濒临沧妄之海、在天的尽头。不过隔着重重山脉,也从未有人翻山越岭去看过。   狂风呼啸,山崖下清雾自天地生。   下一秒言卿察觉自己的手腕被谢识衣握住,紧接着整个人跟他一起从不悔崖往下坠。   错愕的情绪还没从眼眸里浮起,他脖子上已经有了一只冰冷的手,言卿愣愣地抬头,脚下踏空。   他与谢识衣四目相对的一刻,心脏重新发颤。原来不是错觉,谢识衣的眼睛这一刻真的蕴着血光蕴着泪。落崖惊风,他们的发丝交缠在一起。   谢识衣握着他脖子的手一点一点收紧,贴着那道剑痕,痛苦和窒息感一起袭来。   言卿出神地想,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的吧。他若是死了,魔神是不是也会一同消失?挺好的,谢识衣从此得了清净,他也得了清净。   言卿没说话,也没反抗。下坠的时候他们贴得很近,谢识衣睫毛沾着水雾,高挺的鼻梁上淌过雨水,呼吸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睛过于猩红也过于疯狂。对视刹那瞳孔交映,以至于言卿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绝望和难过。   脖颈上的手逐渐用力,言卿缓缓闭上眼。意识昏迷的最后一刻,那些窒息感潮水般退去,随后他听到了谢识衣低低的笑。短促、沙哑,深凉近雪,带着浓浓的讽刺,却又好像很难过很难过。   言卿活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处于昏迷状态,可是他不想醒来。   他不想面对谢识衣,也不想面对魔神。   他想去想些让自己开心的事。不过他来到异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谢识衣,这些年踽踽独行,风霜雨雪,点点滴滴也都是和他相伴的日子。于是岁月的每一帧画面都被凛冽的霜雪掩藏,他不敢去触碰,不敢去梦到。   梦境只能是一片漆黑,他就飘浮在虚无漆黑里。这里无边无际,走不到尽头,好像能从一,一直数到老去死去。   可是魔神不肯放过他。   她柔声说:“言卿,你怕我?”   言卿厌恶至极:“闭嘴。”   魔神微笑,笃定说:“没错,你就是在怕我。”她终于从浓雾中走出,站到了言卿的面前。银色长袍、半脸白骨半脸苍老,碧绿色的眼眸仿佛洞悉一切。魔神温柔地看着他,轻叹道:“怎么那么可怜呢?连醒都都不敢醒,自欺欺人地选择逃避一切。言卿这不像你啊——你就那么怕我,怕到这个地步?”   言卿没说话,当她是空气。   魔神挑了下眉,转眼间身躯就化为黑色的长雾,漫散在他的整个梦境里。下一秒在黑暗尽头,走出一个少年来,白衣皎皎、清风霁月。他就站在彼岸,眼神似落雪的湖泊,含笑喊道:“言卿。”   言卿漠然抬头,没有一点表情,抬了下手。随后少年的幻影马上变成烟雾。这是他的梦境,他能掌控一切。   言卿哑声说:“你把我当傻子吗?”   魔神低嗤一声,随后坐到了言卿的对面:“我开始好奇了,你不怕我,你也不怕谢识衣。那么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又在逃避什么?”   “你以为像个乌龟一样缩在这里不愿醒来就能躲过一切?”   魔神道:“言卿,你可真是个懦夫!”   “别怕啊,这个事上没有什么是杀戮解决不了的。”   “你猜谢识衣屠障城是为了什么?是他入了无情道。要断情绝爱、了断凡尘。他能做的那么绝,你为什么不能。”   “言卿,你现在就应该醒过来去杀了谢识衣。哦,以你现在的实力杀不了他,那你就把身体交给我。”魔神轻轻笑了:“当然,你肯定是不愿意的。你懦弱胆小,什么险都不肯冒。”   言卿还是把她当做空气。千疮百孔的心上伤口撕裂又愈合,不断凝血结痂给他筑成一堵厚厚的墙,让他缩在里面,放空自己。不用去想,不用去看,不用去听,也不用去面对。   魔神拖长了声音,撒娇一般:“言卿,你理理我啊。”   言卿坐在自己筑成的墙里,闭上眼,捂住耳朵,缓缓弯下身去。   他终究不能一直昏睡。   言卿苏醒过来时,将一切七情六欲暂时封印。他睁开眼的时候,先看到的是地上零落的白骨。这里很空旷也很安静,云光圣洁,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抬头只能看到似有若无的浓雾笼罩在巨大的兽骨之上。这里是哪里?   言卿尚未反应过来,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鸣叫。在空中盘旋着一只不知道死去多久的大鸟,只能白骨骷髅,见他苏醒,突然尖叫着向他扑过来。骨鸟来势汹汹,可靠近他的瞬间,又瞬息被冰寒剑阵冷酷击杀。哗啦啦,碎骨从天而降,滚到了地上。   言卿稍愣,低头就看到自己方寸之外,有个剑刃划出的大阵。   一时间他静默无言。   这里的鸟兽都巨大,言卿以白骨为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也终于看清了这里。天地交融,汇于一线。旁边是龙骨兽首,威严巨大,亘古矗立在无声的旷野。   言卿最后在埋骨之地的中心看到了谢识衣。不悔剑插在旁边,谢识衣跪在地上,墨发如瀑,红色衣袍漫开如血色长河。他在白骨堆中找着什么东西,找了很久后才找到了,将它拿了出来。   谢识衣察觉到他的到来,可站起身,看也没看他一眼。沾满鲜血的手拿着一面的镜子碎片,往埋骨之地东边走。   言卿怔怔地看着他。向他提出疑问的勇气,早在无数个四十一里,被一点一点摒弃。他现在就是提线木偶,孤独又无助地存于世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身体都没有。   谢识衣在干什么呢?   其实言卿现在根本就不敢去揣摩谢识衣的心思。   因为一去想这个问题,就会下意识问自己: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   毕竟他、谢识衣、魔神之间的关系,太好类比,也太好代入。   言卿安安静静。   对自我的麻痹和厌恶成为枷锁拉着他的灵魂一点一点下坠。   言卿转着眼珠子,看着这些安静的荒冢,不由自主出神想:他现在要是死去可能连骨头都没有吧。灵魂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   “跟过来。”   就在言卿还在神飞天外时,谢识衣忽然在前方哑声说话。   言卿跟了过去。他将自己的灵魂藏在黑盒子里,现在大脑空空荡荡。   谢识衣带着他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宫殿之前,拿出了几块碎镜,将它们拼凑成一面完整的镜子,放在宫殿凹陷处,将其填满。随后轰隆隆,宫殿的大门朝他们打开。   谢识衣说:“进去。”进去的一瞬间,宫殿的大门就关上了,这里一片漆黑,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烛火明灭,照着谢识衣一袭红衣不减寒霜,他神色冰冷至极,身边好像有无形的屏障,落着万重飞雪隔绝外人的靠近。   “站在这里,等我出来。”谢识衣冷漠说完,就往前走,自始至终都没看言卿一眼。   言卿偏头,一盏灯火亲昵地擦过他指尖。   一直沉默不言的魔神突然幽幽笑了:“谢识衣居然在想办法为你重塑身体?”   言卿一言不发。   魔神道:“真是奇了,明明随便找个人让你夺舍就行,偏偏这么大费周章去找龙息呢。他是想原原本本让你重生于天地间?”   言卿沉默了很久,轻轻问道:“他现在不能杀了我是吗?”   魔神一愣,碧绿的眼眸闪了闪,随后缓缓微笑:“对,好像是的。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与他双魂一体那么久,羁绊太深,杀了你可能他自己也会受反噬。只有让你重新获得身体,彻底斩断羁绊,之后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杀了你。”   言卿没说话。   魔神微笑说:“哦,那我现在不好奇了,怪不得他还要把你留在身边,这样护着你。原来都是为了杀你啊。”   言卿已经疲于去应对祂。往前,沿着谢识衣的步伐,一路踏红最后在宫殿的尽头,万灯明灭,他走进了另一处的天地。之前魔神的话不曾让他有任何动摇,但在殿中看到冰晶玉雪之中谢识衣半跪的身影时,言卿瞳孔微微一缩。   这里是龙宫,上古神龙死后以最后一丝神念凝结成的住所。在雪原上,沉睡着一条巨龙,身躯盘旋半个天地,鳞片冰蓝色、犄角如玉。而谢识衣跪在一方莲台上,被冰雪莲台相照应,言卿才发现,谢识衣其实身上全是血,只是因为穿着红衣,那些血只是将衣服颜色染深,外人察觉不出来。   魔神意料之中说:“原来是蜃龙啊,南斗帝君当年的坐骑,怪不得他能找到这里。”   言卿抿着唇,往前走。   魔神神色大变,阻止他:“等等,言卿你要干什么?——这是蜃龙!你过去只是送死!”   言卿立在风雪中时,才体会到贯穿三魂七魄的寒意。原本麻木的心,恍惚间也被这呼啸的风雪唤醒。   魔神对于关于这里的一切恨之欲绝,带着惧意,咬牙切齿说:“谢识衣心心念念想杀你,你现在过去就该给他补上一剑,可你现在还想着去救他?言卿,我算是发现了,你不仅胆小懦弱,你还自甘下贱!”   蜃龙吐出的息,幻想万千,于大海上就是茫茫的海市蜃楼。   言卿听着魔神的话,瞳孔中溢出一点点血红之色来,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谢识衣,心心念念想杀我吗?”   魔神理所当然道:“对啊。”她想到什么,又蛊惑说:“就像你心心念念想杀我一样。”   一道狂风刮过,言卿踉跄两步,他低着头,沉默很久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一直在刺激我。”   他抬起头,瞳孔深处掠过一丝血红,这一刻,蜷缩在黑盒子里的灵魂好像在慢慢苏醒。七情六欲,被他一点一点重新拽回身体。   “你用我过去对谢识衣说的话刺激我,提醒我,他对我有多厌恶。”   “或许是真的厌恶吧。”言卿说话很慢,一字一字说:“可是你刚才说的,我一句话都不信。谢识衣完全可以杀了现在的我,不受任何反噬,但他一直在救我。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大费周章,用最复杂的方式去做一件事。如果想杀我,从青石门出来时,就杀了。”   魔神被拆穿后沉默一瞬,马上尖声嘲讽:“怎么?你觉得他对你还有旧情?!”   言卿平静道:“旧情谈不上。可能他是在做一个了结吧。”他喉间全是鲜血,从嘴角溢出一些。言卿抬手擦去,往前走,声音轻如飞雪:“那我陪他一起做这个了结。”   魔神气到失去理智,可是随着他步步往风雪中央走,又重新安静下来,她嗓音低沉古怪:“言卿,你真的很喜欢自作多情。”   一道剧烈的风雪吹过来,将把言卿直接压倒,他的手指插入雪地,视线看着那些粒子折射出冰寒光芒。   沉默很久,又重新站起来。   言卿睫毛轻颤,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那些拖着他灵魂沉入深渊的枷锁,好像也在这一步一步彻底分析崩离。   一切孤寂、脆弱、无助、彷徨,都如云烟漫漫,在他脚下散去。   言卿平静地问:“你猜,我之前在怕什么。”   魔神不说话了。   言卿的视线隔着狂风暴雪。去看莲台上的谢识衣,看他红衣染血,墨发紧贴着苍白的脸,手指紧紧握住剑柄,眉宇间全是痛苦。   言卿慢慢说:“我在怕我自己。”   他声音很轻。   “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会去想,当初的我在谢识衣眼中有多不堪;我一想到你的存在,就会觉得自己好像连活着也不合时宜;我说过的每句话,我做过的每件事,都是错。”   他最真实的难过,与谢识衣有关。   可他最真实的害怕,从来都是过去那个一腔赤诚认真热情的自己。   不敢面对,不敢回想。神宫无数个不眠的长夜里,迷茫,恐惧如影随行。四十一步,步步踩血。   魔神惯会玩弄人心。   祂在他耳边,用他最害怕的方式,展现最残酷的真实。   他到现在才冷静下来。   原来,第一个敌人,不是魔神。   第一个让他怯懦逃避,让他自怨自艾,让他绝望崩溃,差点自毁自灭的敌人……是他自己。   言卿轻轻缓缓地吐气,穿过风雪,眼眸看向谢识衣,说:“你说的没错,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他和谢识衣需要一个了结。   也是……他和自己的一个了结。 第61章 破镜(七)   魔神听完他的话,彻彻底底沉默下来。   黑暗中碧绿的眼睛盯着他,眼神狰狞古怪又藏着一丝意料之中。她意味深长勾起唇角,缓缓说:“真不愧是能被我寄生的人啊。”   她之前以言卿的痛苦和绝望为养分。所以一直藏着真相,现在才饶有趣味看着他说。   “不过,你确实应该怕自己。言卿,你猜什么样的人会被我寄生?”   言卿走在风雪中,心无外物。   魔神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问自答道:“道心动摇,心怀恶念的人。言卿,人心难测,很多时候可能你自己都读不懂你自己。”   言卿神色平静,说:“没用的,闭嘴吧。你之前能把我逼到那个地步已经是你的极限了。”   魔神跟他相处的这几日,也渐渐摸清了他的性格,自顾自笑:“言卿,其实你和我是一类人。我之前的话或许你也可以换一种意思理解。谢识衣之于你,和你之于我,同样没区别。我对你的想法,跟你对谢识衣的想法,某种意义上殊途同归。”   言卿讽刺地笑了下。他对谢识衣什么想法,他自己都还没弄清。以后,这个世上也没人会知道。   魔神说:“你真以为你对他毫无恶念?”   “你敢说你们相处的那么多年,你没有哪怕一刻想过杀了他取而代之?你敢说你甘心一直附身于他?甘心这辈子都不为人知?”   “若你真的从不动摇,怎么会被我俯身。”   言卿的情绪丝毫不为她所动:“我说过,前几天你能把我逼成那样已经是极限了。”   魔神阴恻恻盯着他,又诡异地笑了起来,心中又是暗恨又是得意。她刚欲张嘴,突然大殿里出现一声强悍的龙吟——谢识衣获得了南斗帝君的传承,能够不惊扰蜃龙就进来,可是言卿不是。他穿过飞雪,走到莲台前的一刻,整片天地的飞雪凝固,沉睡的远古巨龙缓缓睁开了眼!   魔神神色一变。祂在整个九重天都可以肆无忌惮,唯独这神陨之地是例外。见蜃龙睁眼的一刻,魔神咬牙,碧绿的眼眸闭上,归于浓浓的黑雾中。   蜃龙的眼睛是浊黄色的,巨大的两只眼睛,好像浮空的两盏月亮。   它早就死在万年前,现在不过是龙宫内的虚影,冷冷注视着言卿,见言卿一步一步靠近谢识衣没有受到不悔剑意排斥后。蜃龙又合眼陷入长眠,让龙宫内风雪重新翻卷。   言卿走到了谢识衣的身边,也缓缓蹲了下去。看着他剑插雪地,半跪莲台中心,唇色发白,墨发更显得脸色脆弱如纸。红衣上不知染了多少血,可能是障城染上的、也可能是他自己的。   一重一重的鲜血让衣衫越发的深红,猩然刺目。   谢识衣的手上也全是伤,被碎镜划过。最严重的一道从掌心直到到手腕,深可见骨。   言卿看着这一切,出神了很久很久。   他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曾经那个一腔赤诚、无知无畏、被人厌恶而不自知的自己。也能够平静接受自己来到异世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被人期待。   可这不代表,他看着谢识衣,能够彻彻底底压下心中的波澜。   这些波澜或许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掩埋、去遮掩,才能换潇潇洒洒云淡风轻。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或者,一百年。   “谢识衣,你真是琉璃心吗?”   言卿忽然轻轻地问,沉默很久,又索然无味地轻轻笑开。   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伪装很好。   登仙阁那晚,借着春风描摹谢识衣眉眼,手指不小心落到谢识衣唇上时,整个人僵硬,停着不敢动。蝉声轻鸣,好似连风都能听到他的心跳。   可是谢识衣听不到。   黑水泽那次,为了捉蝴蝶,他的手不小心触上谢识衣的眼。睫毛扫过掌心的刹那,犹如电流划过全身,一瞬间呼吸错乱、暗中耳朵微红。   谢识衣冷声要他放手。   所以也没注意到,其实他的指尖比他的睫毛颤抖得更厉害……   他用着故意找茬的语气掩饰心绪:“幺幺,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谢识衣也没有怀疑。可是颠沛流离的那些年,处处都是危机,他们早养成了随时随地睡觉补充精力的能力。   睡不着……无非是那天扮得是新娘子,突然想到人间成亲总是有那么一个环节,丈夫要把妻子背上花轿。虽然他不想当新娘,不想上花轿。但因为背着他的人是谢识衣,联想到这种最亲密暧昧的关系,就忍不住微微出神,在黑暗的隧道里任由心思如藤蔓般幽幽生长。   言卿低声失笑,又觉得自己可能也是魔怔了。他连身体都没,所有的喜怒哀乐只能由声音传递。和谢识衣之间的肌肤接触,都只能借风借雨借花借草。   这得是怎样的冰雪通彻,才能够发现不对劲?   想清楚后,他心里一时间暗舒口气。   不过他对谢识衣的情感,或许不如谢识衣对他情感的万分之一复杂。在谢识衣眼中他是魇,这个世道最无望的诅咒。谢识衣这样的天之骄子,又怎么能忍受被人强占身体、被人控制行为。他应该是恨他的,厌恶他的,想杀了他的。   可这些年恩义难清,最后谢识衣对他竟然还是举不起剑,还救他护他,费尽千辛万苦到神陨之地,为他重塑身体……   言卿自嘲一笑。   这里,可能真是一切的终点了。   他突然想起,在神宫废墟那条路上,谢识衣埋头在他的脖颈处颤抖,呵出的水汽像是眼泪。   谢识衣问他现在是多少年。这一刻,言卿也有些恍惚。多少年?惊鸿三十五年。原来也过了那么多年。   言卿收回思绪,伸出手,想去触碰谢识衣的脸把他从蜃梦中唤醒。但手指停在空中,又往下缠绕着谢识衣垂下的一缕青丝,轻轻拉了下,“谢识衣,醒醒。”   蜃龙擅长织梦,引诱出人的心魔。当然这个修真界并没有心魔的概念。不过能让谢识衣那么痛苦,应该不是什么好的幻境吧。   “谢识衣,醒醒。”言卿见他浑身颤抖,突然愣住。谢识衣的嘴角缓缓流下鲜血,在苍白的脸上更加鲜明,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谢识衣!”言卿脸色严肃起来,他心提起来,突然想到,蜃龙的幻境是可以进去的。   只要他们之间气息相通。言卿咬了咬唇,不做犹豫,在神陨之地捧着谢识衣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唇瓣相触的那一刻。   言卿心里忽然涌现出浓浓的难过来,又是好笑又是无望。   现在,在这里,九天神明都知道了。   谢识衣的吐息就跟霜雪一样,带着惊人的冷意。言卿和他鼻梁相触,闭上眼,感觉自己在缓缓下沉,莲花台散开纯白的光,风雪呼号,带着他前往谢识衣的蜃楼幻境里。可是他还没沉到底,忽然一道剧烈强大的灵力直击他的胸腔,冰冷浩瀚,逼着他回到现实中。   “!”言卿受到重创,肺腑出血,可是睁开眼醒来的第一件事做的,是先直起身,跟谢识衣保持一定距离。   或许是外人的强行闯入,让谢识衣在蜃楼中有了些理智。他本就是冷静到了极点的人,借着这一丝清醒,也从幻境中走出,睁开眼,瞳孔深处流转冰蓝的光,眼白处却全是血雾。   看到眼前的人是言卿后,眼中的疯狂痛苦慢慢淡了下来,是了然也是麻木,谢识衣低笑一声,唇角缓缓勾起嘲讽的弧度,忽然脸色又一遍,最闷哼一声往前倒。   言卿吓了一跳,伸出手下意识抱住他。   谢识衣这次可能是神智不清,没有厌恶地推开他,相反用手紧紧抓住了言卿的手臂。   靠近的瞬间,言卿最先感觉到的是血的腥味。   谢识衣的下巴轻轻地落在言卿肩膀上,声音沙哑,平静问:“言卿,其实你并不想杀我的对吗?”   魔神做不到的事,谢识衣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言卿整个人一动不动,僵直如雕像。   谢识衣像是刚出蜃楼还不清醒,又像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固执地等一个答案,轻轻地说:“言卿,其实你对我,也并不单纯是恨,对吗?”   不单纯是恨对吗?   言卿血液都因这一句话,被龙宫内的风雪凝固。一道雷自天空劈下,劈在他的大脑上,只剩焦土。可他真希望它劈开一条缝,让一切天崩地裂,让他不至于面临那么难堪的局面。   不单纯是恨……是啊,不单纯是恨。   可是他怎么敢,又怎么能说出来……   四十一步,每一步踩在鲜血上。他已经废尽全部理智去接受自己那么多年被人厌恶的事实,再没有一点精力再去接受,自己荒唐不被人察觉的情愫被谢识衣知道。   哪怕它们还未生根也还为发芽,连主人都理不清。   可是太绝望也太难堪。   言卿闭了下眼,庆幸谢识衣看不到自己的脸,控制呼吸、紧绷着身体,调动一切精力,让声音正常。   他用几十年里惯常的语气:“不单是恨吗?”   他安静问道:“可谢识衣,你我之间,还能有什么呢?”   他说完之后,就什么都在意不到了,大脑空茫茫,心脏空茫茫,如同被剥夺七情六欲的孤魂。   看着谢识衣直起身体,用手指擦去剑上的血。看着他穿行风雪,一步一步走向蜃龙,不悔剑入蜃龙眉心的一刻。蜃龙没有反抗,明黄的眼眸恭敬又乖顺地看着谢识衣。自愿将最后一丝龙息,交由主人。   龙息汇于不悔剑尖,又涌向言卿体内。神龙陨落的一瞬间,天崩地裂,即便是谢识衣也遭到了反噬,吐出鲜血。可真正的恶战在后面,龙宫倾塌,一直觊觎此处的骨鸟如黑云齐聚,浩浩荡荡朝他们攻击过来——   言卿获得身体的瞬间,什么都没来得及顾上,已经先与那些骨鸟陷入了战斗。   毕竟谢识衣那时已经奄奄一息,根本无力招架。   言卿捡起地上的白骨为剑,护在他身前。   等将一切危险诛灭,他脸上、身上全是伤全是血。   蜃龙死去,魔神又重新从黑雾中走了出来,她颇为诧异说:“居然还真叫他得到龙息,给你重塑了身体。”   言卿没说话。一直骨鸟不知从何处飞来,骨翼上带着一条很长很长的红线。言卿弯下身,拿起那条线,缓慢将黑色的长发束起。   魔神幸灾乐祸说:“言卿,谢识衣现在受了重伤,你不杀了他吗?错过了这次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他现在帮你就是头脑不清醒,顾念以前的事,等冷静过来,想杀你时,你未必是他的对手。”   言卿没有理他。   风雪蜃境烟消云散,变成神陨之地的旷野,处处都是白骨。   永夜无声。   言卿束发转身,深深的吸了口气,步伐一步一步往前走。   心里对自己说:   别看,别回头。   *   浮花门镜湖的水很深、很冷。言卿不断下坠,手腕上的魂丝上漂,最后被锋利的水草隔断,血玉珠咚地滚落,血玉珠落入海底的瞬间。   汀澜秘境外。   问情宫。   谢识衣指尖的蜂鸟顷刻粉碎!   虞心在下方愣住:“盟主。”   谢识衣雪衣逶地,安静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他不说话时总是让人想到山巅雪寒空月,清清冷冷,无尘无垢。虞心小心翼翼地问:“盟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识衣坐霄玉殿百年,喜怒哀乐早就收敛得滴水不漏,他起身,平静说:“我要入汀澜秘境一趟。你帮我传令给其余人。我没出来前,不要轻举妄动。”   虞心愣住:“啊?汀澜秘境……您不是说,秘境内任何事都不得外人干预吗?”   谢识衣的手中慢慢汇聚成不悔长剑,他语气凉薄:“外人?”他低笑一声,漫不经心道:“你去告诉镜如玉,这次的青云大会,我也参加。”   虞心:“……”虞心现在才想起来,盟主现在还未满三百岁,完完全全有资格参加青云大会。   谢识衣知道言卿出事了。   血玉珠上覆盖有他的神识,只要他愿意,言卿身边的任何情况他都能感知。   他手里有很多情报,或大或小、蛛丝马迹,全都指向别有用心的秦家。   甚至他觉得,秦长熙应该会很高兴他做出这个举动。   入汀澜秘境,等于自投罗网。不过他做出的每件事,都不会后悔。   浮花门给他安排的这座峰叫问情峰,谢识衣走出宫殿时,刚好看到林海尽头矗立着一尊青石,上面写着“问情”两个字。   问情。   雪衣魄丝翻飞,谢识衣心中念过这两个字,收回视线,往外走去。   问情。   谢识衣很小的时候,对于人间的七情六欲,就好像有一种堪称恐怖的洞悉能力。   他那时并不知道什么叫“琉璃心”,只知道他看一个人,只需要稍微接触几下,好像就能将那个人看清。   那个人对他是厌恶、是喜爱。对他是真心、是假意。从他说话的语气、望来的眼神,每一个细枝末节的举动里,他好像就能简单得到答案。可他性子偏冷,又不喜与人交涉,于是这种敏锐犹如鸡肋。   第一次暗幸这种天赋,或许在十五岁。   十五岁登仙阁的结业宴,他被逼着喝了好几杯不喜欢的梨花酿,醉酒后心情变差性格变恶劣,可能五感也同时被放大。花枝花春雨被风卷得哗啦啦砸满头,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好好教训言卿的。可言卿赶在他生气前先求大声求饶认错:“对不起,谢识衣,我这就帮你弄干净,你接着睡!”   他咬牙,气得不想再理他,刚好醉酒后不舒服,选择闭眼睡觉。他不喜欢喝酒,因为讨厌一切让他理智受到影响的东西。言卿刚学会御风,于是做什么都有种显摆的感觉。说要弄干净全是借着风,借风捡起贴在他眉间的叶子,眼上的花。就连帮他擦去脸上水珠都也要亲力亲行,风温柔地落到唇上时,谢识衣心里不由自主骂了句“白痴”,可是马上他就愣住了。   愣住是因为贴在唇上微凉的触感。   也是因为……轻易能感受到的,言卿的僵硬。 第62章 破镜(八)   瞬间热意从脸颊漫上耳朵,好似酒意回潮,在他大脑内炸开烟花。檐下的青铜铃叮啷响个不停。   鼻息间全是杏花、露珠、树叶的气息。   春风里,枝头新芽初发。   在心间,好像也有什么东西悄悄生芽。   万物初发。   *   言卿是什么?登仙阁藏书楼中,他翻遍古籍,旁敲侧击地问遍名师,最后都得到一个答案:世上没有孤魂野鬼可以与人共存,唯一能够存在你身体里的邪物,只有魇。   若言卿是魇,那么他就是魔种。魔种的身份一经发现他必死无疑。   其实从五岁开始,他就想着一定要杀了言卿。   他讨厌失控、讨厌被强占身体、讨厌有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也讨厌自己的不堪被人看到。   最主要的,他讨厌跟魔种相关的一切。   ……杀了言卿,就像杀了当初那个老头一样。   惊鸿三年,谢府后院,漫天飘零的大雪中,他被一个老头所救。那个老头说他是他娘的故友。他娘香消玉殒,现在由他来照顾他。老头穿这一身黑袍,披头散发,脸颊瘦得凹陷进去,眼珠子凸出来。瞳孔比常人小一点,乍一看特别唬人,就跟志怪小说里狰狞恐怖的鬼怪一样。   他不想靠近那个老头。尽管那个老头救了他,甚至还天天给他东西吃,对他嘘寒问暖,各种温柔都不似作假。老头见他这么冷漠,越发不满,嘀嘀咕咕:“你这小娃娃可真是没良心啊,老头我救了你,你理都不理我一下?”他眉眼间全是自诩救命恩人的沾沾自喜:“小孩,我是看你可怜才留下来陪你。你娘死了、爹不爱,一个人饿死在天寒地冻里,啧啧啧,要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的命都是我给的,你不亲近我也就算了,咋地还跟和老头我有仇一样?”   他在雪地中安安静静抱着一个馒头啃,没理他。   障城是从他四岁后突然开始下雨的,青灰色、绵绵不休。老头打开窗户,看到第一场雨,诡异地哼哼嘻嘻笑半天。   谢识衣第一次对那个老头卸下防备,是他撞破那个老头生吃人肉时。   闪电银蛇滚雷阵阵,鲜血混在雨水中蜿蜒从屋子里流出。老头佝偻着腰,绿着眼,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一个刚死的人,嘴里撕咬着大腿肉,津津有味咀嚼着。   谢识衣的第一反应不是转身呕吐,而是,心中终于缓缓地落下一块石头。   ……果然如此。   老头被他发现自己是魔种也愣住了,吓得差点拿不稳手里的骨头。不过很快,绿色的眼眸阴恻恻看他一眼,又继续哼着歌吃人肉。等吃完后,就倒下睡了。   第二天醒来老头看到眼前的情况,骤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把自己蜷缩进角落里,跟撞鬼一样喃喃:“它又出来了,它又出来了……”老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眼泪从怪异的眼珠里大滴大滴落下:“识衣你也看到了是不是,它又出来了。”   老头说他身体里住着一个怪物,经常不受控制就出现,如果他的眼睛变绿色,那么就是怪物出来了。   他是那么害怕那么惶恐,在一个四岁的小孩子面前,崩溃地嚎啕大哭。   谢识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着一块尖锐石头,抿着唇,一句话不说。   老头任由自己绝望崩溃了好长一段时间,很久之后才行尸走肉般去收拾那些剩下的残尸,双目无神唇瓣颤抖,边收拾边呕吐。当天晚上,老头跟他说了很久很久的话,眼眸在烛光雪色里变得柔和,轻轻说:“识衣不要怕,哪怕我变成怪物,也不会伤害你的。”   这句话老头做到了。   在某一次障城五家的狩猎宴时,老头作为他的贴身奴仆跟了过去。在树林里老头眼睛突然变绿,怪物又出来了。老头狰狞邪恶,拿刀杀了好多人,狩猎宴变成血色地狱,他倒在地上、咬紧牙关,看着老头拿着滴血的刀缓缓逼近。   老头带血的脸上还满是疯狂,可视线落到他身上,绿色的眼中又浮现出扭曲和挣扎来。似不舍,似痛苦,似犹豫。   老头手臂不受控制扬起,朝他落下——   最后关头,那刀又换了方向,砍向了老头自己的肩膀上。   老头闷哼一声,绿色的光慢慢散去,抬起头眼眸满是温柔,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似乎在无声说“不怕。”   障城五家的狩猎宴出事,白家死了长子,老头和他难逃一死。他带着老头往山下走,跌落山崖。   山崖底下有条浅浅的小溪,溪流旁边全是尖锐的碎石,他们一老一幼都受了重伤。他年仅四岁,脚重伤之后失去行动能力,是老头不顾手臂上的伤,把他背了起来,带着他往外面走。   老头说:“这样也好,咱们离开障城去流浪天涯。”   谢识衣因为痛苦而脸色苍白,声音很轻地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老头笑了下,长长地叹口气:“唉,哪有什么为什么啊。虽然我是因为你娘才救的你,不过一年的相处下来,也真的把你当我孙子看了。到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谢识衣缓缓从袖子里拿出那块一直被他捏的尖锐石头来,语气平静:“你是魔种吗?”   老头苦涩说:“唉……我是啊。你不都看到了吗。”   谢识衣道:“你身体里的怪物是魇吗。”   老头对于这个问题明显很抗拒和害怕,身体颤抖了下,随后他认真道:“对……这一次我能拦住它,但是下一次我就不知道了。识衣,要是有一天,我的眼睛变绿了,你就赶紧跑知道吗。”   谢识衣伏在他的肩膀上,忽然低声一笑。手里的尖锐石头高高扬起,用尽全力,直接以一个后背的姿势,冰冷无情地划破了老头的喉咙。   嗤地一声响。   老头彻彻底底僵在原地。   鲜血喷涌,溅到崖壁上,溅到枯枝上,也溅到谢识衣的睫毛上。   谢识衣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老头喉咙被划开,满腔的怒火都发泄不出,只能在黑暗中转过身来,眦目欲裂,似乎在质问他——谢识衣,为什么?   谢识衣从地上爬起来,微微喘气说:“……惊鸿三年,你救我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个时候,你的眼睛就是绿色的。”   老头浑身僵硬。   谢识衣抬起头,眼眸似刀光划破长夜,气息不稳,但他还是轻轻的,一字一字说。   “没有失控,没有诅咒。你身体里的怪物,一直,就是你自己。”   万籁俱寂。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老头不再说话,他在黑暗中眼珠子一转,最后诡异地笑起来,脖子上的伤口自动愈合,撕破一切伪装,眼眸流出幽幽的绿光来,沙哑道:“我觊觎了那么久的琉璃心,果然名不虚传。本来还想花点时间,让你心甘情愿现出心头血,现在算了吧。”   老头伸出五指,一种根本不可能属于人间的修士威压,逼得谢识衣踉跄后退。   谢识衣手里死死握着尖石,闭上眼睛,心里数着一、二、三……数到四的时候,有人大喊道:“在这里?”   老头一愣。   谢识衣趁这时,扑过去,手里的石头狠狠刺穿了老头的眼珠子。   老头呜呜地后倒,他来到人间本就是逃难。逃离秦家的追捕,身躯残破,灵力涣散。遇到谢识衣完全是意外之喜。谁能想到,紫金洲罪人微生妆逃到人间偷偷生下的孩子竟然会是琉璃心。琉璃心,琉璃心,全天下就没有比它更为大补的东西。   老头还欲说些什么,眼珠子骤然一痛。   “小杂种!”他骇然大骂。   谢识衣深呼口气,拿着手里的石头,再一次,重重地刺穿了他的喉咙。他杀不死那个魔种……最后杀死老头的,其实是白家的客人。   他失血过多,意识模糊,根本看不清那个客人长什么样。只知道等他醒来时,跟一群人被关在笼子里。狩猎宴的惨状虽然是魔种作乱,可真相大白之前,他们都是可疑之人。   又饿又渴又困又倦里,谢识衣手里紧握着那块石头,锋利的边缘破开皮肤,尖锐的痛苦让他不要昏睡过去。毕竟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半梦半醒间,他想到了很多事,想到冰天雪地里,被一双苍老的手轻轻抚过头顶时,也曾涌起的片刻希冀和委屈。一年三百多天,老头给他补衣服、给他找吃的、让他不被欺负。   不过,假的。   都是假的。   与其说老头是被魇寄生的魔种,不如说他“真人”早就死去,现在占据他躯壳的就是魇本身。   魇狡诈多端,虚情假意,惯会迷惑人心。   万幸,风雪初见里他看到那双绿色的眼睛后。他一直清醒,从未迷失。万幸。   这个时候,饥渴中有人递了一碗粥过来,“为什么把他们关在这里啊,他们都要饿死了。”   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但后面出了一点事,吵闹声如潮水翻涌。   “小少爷小心!”   “啊好痛!”   “少爷流血了,快快快,快带小少爷下去包扎!”   “呜呜呜呜呜呜,你们干什么把笼子边缘搞得那么锋利呀。”声音绵软软,跟撒娇一样。   后面他被人拽着头发逼醒,有人把一碗粥递到了他面前。   白粥稀稠,上面沾染着几滴鲜血。   “快吃!别饿死了!”   *   那个老头是贯穿他整个童年的噩梦。惊雷雨夜老者坐在尸体上绿着眼哼歌满嘴鲜血的一幕,一直在他脑海中怎么都挥之不去。   魇是魔神的诅咒,是脱离于人的邪物。   所以魇的虚情和假意,他只能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地去猜测揣摩。   你看,狩猎林中自砍手臂望向他时,连痛苦挣扎都那么真实。   春水桃花的路尽头,他被乐湛所救。仙风道骨、儒雅随和的仙人对他说,若是到上重天,可以去忘情宗找他。救他的仙人还说:他天生琉璃心,非常适合修无情道。   这两件事,他都拒绝了。   琉璃心,又是琉璃心。谢识衣一直不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他不喜欢言卿。无论言卿是不是魇,他都有一万个理由,去杀了他。   出生以来,一直活在风雪中,他的心早就被冰雪凝固,重重荆棘毒蔓缠绕成墙。   老头用了一年,教会他永远不要去相信邪物。   世上有关魔种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件件桩桩,桩桩件件,也都在告诉他魇的阴险恶毒。   可是。   五岁那年,仲夏夜的屋顶,他脑海里竟然荒谬地掠过一个念头:或许我可以相信他。   相信他,听他的指引,允许他的靠近。   再到后面,更为荒唐地想:或许言卿真的对我没有恶意。   直到仙阁结业的晚上,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出神地去回忆那时唇上微凉的触感。   一点点蛛丝马迹,让之后每个星星点点的细节,接连成火,开始燎烧理智。   心若琉璃。   他真的听不到注意不到没怀疑过吗?   他听到了风中檐角铃铛乱颤,心跳和蝉鸣声一样震耳欲聋。   他注意到了黑暗中言卿颤颤巍巍的指尖,惊慌好似落入蛛网的蝴蝶。   红烛穿结,嫁衣如血,他怀疑他失眠的原因,是不是和他想到了一处。   会不会……   真的……   难道……   然后,那些细碎的、不成句的荒唐念想,都在惊鸿三十五年,碎为齑粉。   坠海的一刻,离魂珠碎裂……即便是奄奄一息,可他还是保留理智,想要睁开眼,想去看清他真实的样子。而这一次,在深海之底,他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眸。流光璀璨,胜过人间一切珍宝。   紧随而来的,是一只掐上自己脖子的手。 第63章 破镜(九)   手指贴在最脆弱的皮肤上,一点一点用力、收紧。变幻莫测的海水中,那双碧绿透彻的眼眸幽幽冷冷盯着他,毫不掩藏的恶意杀意无声渗透。   言卿缓缓微笑、像是终得解脱,重见天日,望过来的眼神里满是洋洋得意。   光线过于黑暗,谢识衣不知道言卿有没有察觉到他的苏醒。   墨发游曳在海水中,身体在不停地下坠。   他疲惫地闭上眼。   濒死窒息的最后一刻,言卿试图杀死他的手一顿,忽然轻轻地“嗯?”了声,像是发现了什么。   随后言卿俯身靠了过来,半虚半实的魂体将光影遮掩,冷意远胜这些年来他经历所有的风雪,他哑声说:“有意思。”   后面他在黑暗中醒来。   有人背着他在废墟中前行。   沧妄之海下水是青蓝色的,没有鱼、没有草,没有任何声音。   两旁是坍塌的石柱,地上是滚落的碎石。   万籁俱寂里,只有那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入耳。   谢识衣一时间晃神。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他。老头。狩猎宴山林下。漆黑暗长的山涧。   为什么不杀他呢?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觊觎的东西呢?   老头装模作样说:“哪有什么为什么啊,虽然我是因为你娘才救的你,不过一年的相处下来,也真的把你当我孙子看了,到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个时候他手里握着尖锐的石子,屏住呼吸、眼神冰冷,从后面环过去,干脆利落地划破老头的喉咙。鲜血溅到眼睛上时,他冷静地想:我不信。   但是这一次,一模一样的姿势,他面无表情伸出手,想去杀了言卿。可指尖刚刚触及到言卿喉咙处的皮肤时,却又难过得什么都做不了了。皮肤之下的血液是温热的,他慢慢地松开手,变成了一个从后面环过去的姿势,好像一个迷茫又绝望的拥抱。   言卿说:“谢识衣,你的伤很重吗?”   他的下巴落到了言卿的肩膀上,听到这话时只觉得讽刺好笑。   可是又笑不出来,过重呼吸也会带来心脏密集的痛。明明已经输的一败涂地,依旧不想被言卿发现自己的狼狈。   他在心里说,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的。   那些曾经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念想、不成言不成句的试探、初初萌发的情愫。如今都随着黑暗中深深浅浅的呼吸、颤抖的指尖,与眼角的泪水一起蒸发。   液体从眼睫上落下的感觉太奇特了。   前所未有。   以至于他生出错觉,这是当初老头溅到他眼上的血。   *   “燕卿,燕卿,你没事吧?!”   “燕卿!”   汀澜秘境。六道楼,镜如尘扛着言卿的手臂、把他带出百思的洞虚秘境后,就再也没力气前行了。她整个人靠着墙先喘了好几口气,然后面色焦急地蹲下去。看言卿闭上眼紧皱着眉,一时间慌乱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燕卿,你醒醒啊……”她看到言卿手背上被幻蛊虫蛰后的痕迹后,眼泪又溢满眼眶,满是自责:“燕卿,对不起,是我把虫子带到你身上的。”   “禁言师妹?诶,你们都出来了啊。”   君如星完完全全就是恋爱脑,当时色欲熏心才上头跟着镜如尘进入这一看就很危险的洞虚秘境的。进去时觉得命不久矣,没想到在里面什么都没发生——秘境里面就是个空空荡荡的浮花门幻境,只有花花草草,一个人都没有。他在里面绕了半天,最后从镜湖上的桥进去,又从镜湖上的桥出来。   出来就看到走廊里,镜如尘蹲下身抓着言卿的衣袖在呜呜的哭。   君如星当即屏住了呼吸——美人怎么可以落泪。他怎么可以让美人落泪?   “禁言师妹你怎么哭了。”君如星正义凛然地走过去。   镜如尘泪眼婆娑,有些迷茫,她遇到这种事,骨子里就像是有种执念告诉自己:她可以解决。   ……可是她明明没有一点办法啊。   君如星走过去看到昏迷不醒的燕卿,瞬间吓得脸色也变了。   到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打算一起同生共死的小伙伴。   君如星傻眼:“燕兄这是怎么了?”   镜如尘抽噎道:“他被幻蛊虫咬了。”   君如星瞪大眼,更懵了:“啊,幻蛊虫?”他不明所以,心急如焚,马上从袖子里拿出八卦盘:“我来算算燕兄这次是凶是吉。”   镜如尘急得哭出来:“怎么办,他要是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   君如星拨弄八卦盘的手都一顿,诧异道:“啊?那么严重?这虫子的毒真就没有办法解吗?”   镜如尘咬唇说:“幻蛊虫生于岩浆之中,与照夜萤一样属火。如果燕卿不能从幻境中醒来,唯一的办法……”镜如尘葱白的指尖轻轻触上那个小小的红色伤口,眼泪从面具下大滴大滴落下,轻轻说:“需要有个极寒之体的人,和他双修,去除他体内的火毒。”   君如星骤然拔高嗓音:“极寒之体?”   极寒之体也是极阴之体,在修真界的另一种解释叫做,炉鼎之体。 第64章 破镜(十)   拥有炉鼎之体的人,能够利用双修快速修行。但这类人因为体质极为特殊,怕招惹祸端,往往都会对外隐瞒。南泽州,极阴之体一般发现自己的体质后,都会主动拜入合欢派。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现在合欢派被人知晓拥有极寒之体的,是最近才收的一个小师弟。   “白潇潇?”君如星绞尽脑汁终于从脑海里想到了这个名字。   镜如尘微愣:“白潇潇是谁?”   君如星把八卦盘放入袖中,火急火燎地冲出去:“对就是他!他也在秘境中,我现在就去把他带过来,让他救燕兄!”   镜如尘彻彻底底懵了,半天憋出一个:“啊?”她半蹲在地上,冷静过来,想去喊住君如星:“你等等!”可是他早就风风火火跑出去了,镜如尘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吐口气,才苦恼地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可我觉得,他可以醒来。”而且也并不会同意双修这种事,即便是不需要鱼水之欢的双修。   说完,她伸出手,选择扶着言卿先到六道楼的天人道去。   *   幻蛊虫能勾起人潜意识里最害怕的东西。言卿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上。   这里是……   沧妄海底,神宫废墟。往前看,一切和记忆里的画面分毫不差。   晦暗的海底微光。   残破的九天神像。   紧闭的青石大门。   还有那条长达四十一步染血的长路。   “这是哪儿?”不得志睡饱了,从芥子空间中爬出来。它跟言卿结的是灵魂契约,可以跟他一起入幻蛊回忆。   言卿怀念地用手摸了下座下黑石裂开的缝隙,眼眸中掠过一丝释怀,随后才轻声一笑说:“原来,我上辈子最怕的记忆在这里啊。”   不得志低头看到地上的血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哇靠,这血好多,有人在这里杀人啦?还是说,这是你的血?”   言卿想了想,淡淡说:“嗯,但也不全是。”   不得志:“啥?”   言卿怀有私心,不希望这段回忆,除了他和谢识衣外再多一个人知晓。哪怕不得志不是人。   言卿道:“好了,这里发生的事你不需要懂,滚回去继续睡觉吧。”   不得志还转着红眼睛,打量着地方什么东西值钱呢,突然就眼睛一黑,被拎着翅膀丢进了袖中。   不得志:“???”   不得志:言卿你是不是有大病!   言卿从未安安静静回忆过这段记忆,脸上的笑意褪去,神色平静,抬头仰望那尊神像。   原来,这就是他的幻蛊回忆,藏于灵魂深处最害怕的事。   他从石头上跳下去,沿着那条长长的血迹,故地重游。两百年,时过境迁,尽管经历过那么多风云变幻,当初的心情他现在居然还是能回忆。   他曾在九天神佛注视下,于无尽的长夜痛哭。也曾来回往复,从一数到四十一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那是刻入灵魂的伤痕,是他不断粉碎自我重塑骨骼后留下的痕迹。   “谢识衣。”现在再一次走到那扇青石门前,重新念出这个名字,言卿勾着唇,却是淡淡的一笑。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那里空空荡荡。红线已经被水草隔断,血玉珠不知所踪,也如现在满心的释怀,空空荡荡。   他曾想要多久才能掩埋那些情绪……原来真是一百年。   青云大会的第一名是瑶光琴,能测试出元婴初期识海里魇的存在。   他现在是魔种吗,他不知道。   但他需要好好确认,自己是不是已经彻彻底底和魔神斩断了联系。   只有前世的一切做完了断,或许才算是真的新生。   他不想让谢识衣知道这件事,不想让他牵扯进他和魔神的纠缠。   他知道谢识衣现在化神期巅峰,天下第一,知道他得了南斗帝君的传承,知道他是仙盟盟主,知道他坐拥霄玉殿,知道他手里有千灯盏……   可是那有如何呢?   他怕的从来不是谢识衣不肯和他并肩作战。   他怕,谢识衣的入局……让他自己成为最后的魔。   万鬼窟万万个不眠的长夜,他就真的没动摇吗?坐在枯尸上,一声一声敲着头骨听至天明时。善于揣测人心的魔神,又怎么会找不到空子。   她凑到他身边,轻轻地笑说:“你还是在想他呀,”魔神说:“我错了,我不该撺掇你去杀了谢识衣的,我应该劝你,把他囚禁在身边。”   “言卿,这世上,没有什么烦恼是杀戮解决不了的。你喜欢他,完全可以用魂丝啊。”她碧绿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声音越说越低,笑着蛊惑道:“言卿,用魂丝,废掉他的修为,操控他的灵魂,让他成为每分每秒眼中只有你的傀儡。如果你喜欢十五岁的他,还可以篡改他的记忆,让他永远以十五岁的样子留在你身边。”   “你看你们过去的回忆多美好,风风雨雨,一起长大。”   “如果你遇见他时是另一个身份,结局肯定不一样。”   “怪就怪造化弄人,否则你们肯定也是青梅竹马。”   言卿苍白的手指停在骷髅上,低下头,瞳孔也凝着一点饱含杀戮的红。   魔神舔了下唇,最后慢悠悠地下定论说:“言卿,人间的一切求而不得,归根究底,就是不够强大。我可以让你变得强大到无视一切,强大到连人心都能随意掌控。”   “你真的不想把他留在身边吗?”   他缓缓闭上了眼,哑声说:“闭嘴。”   一百年。他有时候对魔神真的厌恶到极致,就会不由自主觉得,谢识衣真的对他也算仁至义尽。毕竟要是魔神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将它挫骨扬灰。   青石门在言卿的指尖粉碎,神宫的废墟又变成了障城泼天的雨。雨水淌过言卿的脸,他重新冷静审视过往的一切。之前自己陷入迷障看不透,现在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渐渐地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魔神说,谢识衣屠城是为了断红尘,修无情道。   但是以他对谢识衣了解,谢识衣对障城人的厌恶绝对不足以影响他的道心。回过头看,障城——这一整座绵延在雨中的城,都很诡异。   魔神说,他之于谢识衣,就是祂之于他。现在想想,也不尽然。   从废墟出去,幻境进行到神陨之地、蜃龙龙宫。龙骨落地的时候,整片大地都在颤抖,空中的骨鸟全部重伤倒在地上,他在回忆里看不到谢识衣,只看得到自己,少年抬起手臂,束发转身,把所有怯懦迷茫、懵懂的情愫留在身后。   他现在都好奇,神陨之地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谢识衣又是怎么进去的。毕竟这个地方,他在十方城百年都闻所未闻。   “我怕什么呢?”言卿摸着手背上的小伤口,一时间又是笑又是叹,没了镜湖的神息压制,这些对他只是回忆而已。   他怕的,早就在两百年前被自己粉碎。   谢识衣问他:“言卿,其实你对我也并不单纯是恨,对吗?”   那个时候自己太脆弱也太敏感,一句话几乎让大脑空白天塌地陷,强撑着尊严,回以平静的微笑。到现在言卿不认为设身处地,他能去直面内心给出正确答案。但他到底比那个时候多了一丝清醒,忍不住去想:谢识衣那个时候问出这句话,是怎样的心情。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问这句话?   重生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没人去谈过神陨之地发生的事,也没人去谈过上辈子红莲之榭的火。   遗忘这两场分离,只保留了少年时吵吵闹闹、一起长大的记忆。   好像这样,那些伤害、隔阂就不曾存在。   但是这样就挺好的。   那些未曾言说的爱恨那么不合时宜又显得多余。   当事人已经清醒,另一个人又何必要去理解那时心情。   都是孽缘。   他默认一切都是崭新的。   崭新的身份,崭新的关系,崭新的开始。谢识衣居然也陪他一起默认?   从不可言说的故人,到简简单单的朋友。可如果真的把这沧妄之海这段记忆翻出来,这朋友又怎么当的下去。   言卿面无表情,云淡风轻地笑了下,转身离去。   他走过万骨沉睡之地,一步一步,毁灭了这所谓的幻蛊之境。   镜湖的神息果然强大,他破元婴之时碎我重生都不敢去触碰的记忆,一只小小的幻蛊虫,居然给他引出……   不过,不该触碰的记忆,本就该让它烂在岁月里。   *   君如星以为自己还要跑出去才能找到白潇潇。没想到下楼,在六道楼的第一层就看到了合欢派的一群人。   颜乐心在山谷保护白潇潇的时候受巨蛇袭击现在昏迷不醒,白潇潇本来是看这楼阁仙气氤氲以为是个疗伤的好地方,就自作主张带着合欢派一群人过来的。没想到进来便是烈焰岩浆、人间地狱,而且进楼容易,出楼难。只准进不准出,轰隆隆大门关闭。   他们现在和镜如尘三人一样,都被困在了里面。   “白潇潇?你是白潇潇吗?”君如星看到人群中粉白衣袍、貌若好女的少年,顿时眼放光芒,风风火火冲了过去。   白潇潇扶着颜乐心,还没反应过来。   君如星已经一脸焦急欲哭无泪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白道友救命啊!”   白潇潇愣住:“啊,什、什么救命?”   君如星心急嘴快说:“我认识的一个忘情宗小友,不小心被这岩浆里的虫子蛰了下,现在昏迷不醒,需要极寒之体的人与之双修才能醒来!白道友现在只能你救人!”   白潇潇愣住:“双、双修?”对于合欢派的人来说,双修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而且双修也分层次,不一定需要肉体之交,气息交融也可以。   但他还是为难地看了眼颜乐心。他之所有能被合欢派的宗主收留,就是因为他和颜乐心分外契合,可以相互靠阴阳调和、精进修为。   他现在整个人都是颜乐心的,怎么能贸然去和人双修呢。   白潇潇咬唇粉唇,眉眼满是犹豫。   颜乐心闻言睁开眼。他受的伤本来就不是很重,只是贪念白潇潇那一点血罢了。他早就发现了,白潇潇真情实感喂到嘴边的血,有股奇异的能量,他虽然说不出是什么。   但每次喝完那些血,经脉就好像更纯粹一点,而且……欲望也总是莫名其妙被加深。   “忘情宗?”颜乐心饶有兴趣,哑声开口。   君如星道:“没错!”   颜乐心说:“他叫什么名字。”   君如星一下子呆住,刚刚风风火火太急了,现在突然觉得……这样也不是很好。   可是颜乐心已经道:“是燕卿吗?”   白潇潇一下子瞪大了眼,手指死死抓着颜乐心的手臂。   颜乐心却是越来越觉得有意思,凤眸一弯,唇角勾起道:“如果非要极寒之体的话,也不一定非要潇潇。潇潇修为低下,或许我可以代劳。”   君如星:“……”完蛋,他后悔了。 第65章 璇玑火(一)   颜乐心早在萤火虫谷就看到了言卿和君如星。他对摘星楼这个小弟子没什么兴趣,对他身边的言卿很感兴趣。   身为合欢派宗主的嫡传弟子,他得到的消息会比别人多一点:比如这个少年是怎么进忘情宗的。   又比如,他和谢应那些似真似假暧昧的传闻。   虽然只是传闻,但只要跟谢应扯上关系,也足以激起他很多阴暗的心思了,加上言卿长得也非常对他胃口。所以君如星风风火火跑下来说出这事时,颜乐心几乎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他舌尖舔了下牙齿:“燕兄现在在哪儿?”   君如星对上颜乐心带笑的凤眸,一下子打了个激灵,但是想到燕卿现在生死未卜,还是咬牙道:“你们跟我来。”   白潇潇神色一变,一下子抓住颜乐心的袖子,说:“颜师兄!”   他不想颜乐心去救燕卿,燕卿这么个爱抢别人功劳的人,凭什么?   颜乐心柔声对他说道:“潇潇,同为九宗弟子,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白潇潇紧咬粉唇,小声嘀咕说:“可是颜师兄,他不值得。”   颜乐心心中不以为意,面上却是微笑说:“师弟,乖,听话,人命关天的事就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白潇潇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低头看着岩浆中的虫子,心里的恨意一点都没有消散。   燕卿燕卿燕卿,为什么又是燕卿?!在回春派就让自己尊严尽失,青云大会万象台又抢走他的风光,到了现在也阴魂不散。   要他说,燕卿就是恶人有恶报,活该,被虫子咬了死了才好。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说出口。   白潇潇来到南泽州后,一直顺风顺水,慢慢地心里也生出一些傲气来,不再像回春派一样吓到了只会掉眼泪。他看着刀山火海岩浆里滚动的虫子,想到什么,心头一个念头掠过,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用小瓶子装了一只放入袖中。   六道楼一共有六层。在上而下分别是天人道、人道、畜牲道、阿修罗道、恶鬼道、地狱道。   天人道内,言卿慢慢睁开眼。他在洞虚秘境内被百思追杀,又坠入镜湖,经历一番生死。醒过来时状态不是很好,脸色苍白。   镜如尘因他的动静,惊喜地抬头。   “你醒啦?”她眼睛被泪水洗过,清澈灵动。   言卿看她一眼,问道:“你跟进去秘境,把我从镜湖里救了出来?”   “嗯嗯。”镜如尘想到之前发生的事,顿感抱歉:“对不起啊,要不是我非要跟过去,虫子就不会咬到你了。”   言卿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红线和血玉珠都没了,剩一个小小的虫子蛰出的伤口。   “……”绝了。   这就跟他专门和谢识衣对着干一样——谢识衣不让他做什么,他就非要做什么。   言卿幽幽地吐出口气,也懒得怪她了,道了声“没事”,便起身,四顾打量着六道楼的最高层。   天人道这一层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大殿,空空荡荡别无他物。   正中间是一根巨大的光柱,旁边绕着很多照夜萤。言卿随意道:“出口在哪儿?”   镜如尘眼巴巴地跟在他身边,指着那个光柱说:“就是这个,不过要用灵力打开。”   言卿刚想凝气,突然感觉经脉一阵如火烧灼的痛,挑了下眉。   镜如尘见状忙,心虚地说:“你虽然醒了过来,幻蛊虫的毒性散了。但是副作用还是有的,可、可能要休等一两天,才能恢复。”   言卿认认真真盯着她,皮笑肉不笑:“好的,禁言师妹,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吧。”   镜如尘更心虚了,她从袖子里把那面镜子拿出来,郑重说道:“燕卿,你放心,把你害了我就会一直负责任的!我一定会平平安安把你带出去!”   言卿看她面具戴的有些歪,提醒她:“你面具的绳子要掉了。”镜如尘“哦”了声,举起手摸到耳后,想了想,干脆把那半张面具给摘下了。她抬头,脸上露出一大块红色凹凸不平的丑陋伤痕来:“面具好麻烦啊,我不戴了吧。”   言卿想提醒她你还是带上吧。但是想到汀澜秘境中,也没人真的接触过镜如玉。而且她疤痕过于恐怖,乍一看根本无法把这两人联想到一块,又闭上了嘴。   镜如尘说:“君如星去找人帮你解毒了,我们要在这里等他吗?”   言卿:“解毒?我不是已经毒散了?”   镜如尘说:“那是在你还没醒来前发生的事啦!他怕你醒不过来,说要去找极寒之体的人来帮忙!”   言卿随意道:“帮忙?”   镜如尘:“对啊,说要找合欢派的人跟你双修。”   言卿:“……有意思。”   镜如尘说:“好像是合欢派新收的一个小师弟,叫白什么的。”   言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扯了扯嘴角。   他在天人道等不下去了。   镜如尘因为身份血统,在六道楼里属于完全开挂的存在,可是君如星不是。其余人想从地狱道到天人道,不知道要迷多少路。   他现在和镜如尘守着大门,没灵力打不开,言卿也不想坐以待毙。   言卿道:“我们下去找他。”   “哦,好。”   君如星一行人困在了第二层,恶鬼道。没有镜如尘带路,他们谁都堪不破百思留下的阵法。恶鬼道是个巨大的迷宫,暗室接连暗室,墙壁曲折复杂,魑魅魍魉层出其间。   白潇潇一进里面,就被一只从墙上伸出来的青色的手给吓得尖叫:“师兄!”   他惊慌失措地紧抓住颜乐心的袖子。   颜乐心也被这里面动不动就出现的鬼怪整得面色不虞。   迷宫的甬道非常窄,最多只能两人一起过,白潇潇寸步不离紧跟着颜乐心。   迷宫昏暗,墙壁上不知道是多年的鲜血凝固落痕,白潇潇胆子小,根本就不敢睁开眼,他以为就这么闭着眼,跟在颜乐心身后就能出去。谁料这迷宫的墙壁也是在变的。好像就是一个转眼的功夫,他手中的衣角就空了。轰隆隆,马上,一段墙在他面前横了过来——“师兄!”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女鬼尖锐的笑,与此同时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警告他:“闭嘴。”墙壁曲折,最后竟然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暗室。白潇潇一愣,他偏过头,对上了一双隐忍的眼眸,眉心的红菱如血。   白潇潇诧异:“殷无妄?”   从回春派到南泽州,兜兜转转那么久,再一次遇见。他心情复杂至极,竟然连一句“无妄哥哥”也喊不出了。   白潇潇其实自始至终就是憋着一口气的,他慢慢成长,不再像当初那么善良单纯。   衡白离开之时,他问道:“我遭遇的一切屈辱,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救了紫霄?”   如果没有救紫霄,怎么会被燕卿抢功劳,怎么会像个跳梁小丑,为他人作嫁衣裳。   人善被人欺。   他也救了殷无妄。可是殷无妄离开之时,看都没看他一眼。忘恩负义,白眼狼。   “你怎么在这里?”白潇潇现在是合欢派的弟子,又刚刚在青云初试赢了忘情宗的人,心高气傲。加上来南泽州陆陆续续听到了关于殷无妄的一些事,当即开口,神色满是不耐。   殷无妄其实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白潇潇,他是跟在燕卿后面进来的,本来是想找时机给燕卿下药。谁料跟人跟丢了,还被困在了这里。   转来转去好半天,怎么都出不去,对白潇潇漠然道:“闭嘴,你不想把女鬼引过来,就不要再说话了。”   女鬼?!白潇潇一下子脸色苍白。   之前墙壁翻转时听到的女人怪笑声这时候又传来。   迷宫里昏昏暗暗,全是腐朽的尘土和沉沉的光。那个女鬼在往这边走,她瘸了一只腿,扶着墙壁一跳一跳,声音叫人头皮发麻。白潇潇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殷无妄刚结婴,和白潇潇一样毫无作战经验,根本不能和六道楼里的鬼怪一战。他偏头,看到墙角有一具棺材后,拽着白潇潇,一起躲进了棺材里。   “啊,殷无妄,你要干什么!”白潇潇娇声惊呼完,就已经被拽进了棺材。随后,棺材的盖板又被殷无妄合上。   黑暗中白潇潇脸上全是热气、眼中满是泪水,是委屈也是愤怒。   他之前傻乎乎的在回春派山洞里哪怕和燕见水大吵一架也要救殷无妄。但是他现在不再是以前的他了。殷无妄别想碰他。   “殷无妄你放开我!”白潇潇被他搂着细腰,被迫趴在他身上,手脚并用挣扎。   殷无妄说:“不想死就别吵。”   咚咚咚。女鬼的脚步声靠近。   白潇潇一吓,也不挣扎了,害怕地忍不住贴近殷无妄,手指紧紧抓住他殷无妄的肩膀:“这里到底是哪里……”   女鬼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见找不到人,脚步声又慢慢远去了。   殷无妄暗舒口气,心里越发烦躁。怎么他跟着上楼,那三个人都不见了呢。   “我怎么知道。”   白潇潇不满地说:“女鬼走了,你现在放开我。”   殷无妄现在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听到白潇潇这话,当即冷笑出声:“我若是不呢。”   白潇潇大惊:“你要做什么?!”   殷无妄其实根本没想对白潇潇做什么,就是想吓一下他而已。谁料白潇潇的反应那么大,瞬间被忤逆的愤怒涌上脑。回到南泽州后处处碰壁,处处被嘲笑,现在一见到当初对他大献殷勤的白潇潇,也避他如蛇蝎,瞧不起他。   当即怒上心头,伸出手,掐住了白潇潇的脖子。   “啊——”白潇潇怕极了,又是后悔又是愤怒,他低头咬上了殷无妄的手臂。   牙齿咬破皮肤,也咬破血肉。   “你!”殷无妄骤然大怒,挥手把白潇潇甩开,白潇潇后脑勺撞开了棺材板,他喉间腥甜,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那血溅到了殷无妄脸上,殷无妄咬紧牙关,眼神冰冷,干脆把手里打算给言卿的药给白潇潇用了。被强逼着吞药之时,白潇潇眦目欲裂,两只手拼命反抗,咚,袖子里的瓶子在挣扎之时掉了下来。   那是他准备用来给颜乐心的幻蛊虫。   谁料现在,瓶子碎了,幻蛊虫飞到了殷无妄腿上。   “什么东西。”殷无妄只感觉脚上被狠狠蛰了一口,随后头晕目眩,张嘴说话的时候,嘴边白潇潇的血又不小心被他吃了进去。刹那间,他闷哼一声,浑身都在发热……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   当初他在回春派山洞时,就因为白潇潇的血而失去理智,如中春、药。现在同样大脑昏昏沉沉,他咬紧牙关,抬起头,望向白潇潇眼神里只有欲望。   白潇潇被他的表情吓到了,可是殷无妄逼他吃的丹药下肚,他人也开始理智不清醒了。好热,好难受。白潇潇的眼尾染上一点红,他本就生的脂粉气,像极了女子,现在动情之时,那种媚态更是已经完完全全跨越了性别,仿佛生而为欲望。   殷无妄看着他,瞬间失去理智,如同被操纵的傀儡,满心满眼,只想着去占有眼前的人。   “不,颜师兄……师兄救我……”白潇潇被他吓得泪水直流,面色潮红,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跑出几步。   殷无妄想去捉住他。可是被幻蛊虫蛰的那一下毒素蔓延,让他经脉被火灼烧,灵力也使不出来了。   轰隆隆。恶鬼迷宫内的墙又开始变动,偏移左转,原来的暗室成了甬道。   殷无妄喘着气,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一墙之隔,他听到了一道诧异的声音:“潇潇?我正在找你呢。不对!你怎么了?”   “……师兄,救我……”“什么?!”   殷无妄咬着拳头,鲜血和汗水混杂在一起。就隔着一堵墙,听唾液交缠,衣衫窸窸窣窣,春色旖旎,他一人在这里煎熬。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抬头,一下子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走道不远处站着的人。   言卿也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殷无妄。还是那么诡异的场景,他虽然不能用灵力,可是随便画画符也能驱散这里的鬼怪,和镜如尘分开行动。   结果,恶鬼道最可怕的居然不是鬼怪,而是殷无妄?还是,中了春药的殷无妄?   “燕卿……燕卿!”殷无妄眼中血丝密布,被白潇潇激起的欲望让他彻彻底底失去理智。看到燕卿的瞬间,就化作狂兽扑了上去。这一刻,他心里涌现着浓浓的委屈和浓浓的不甘。他伸出手,想要拽着言卿的手腕,把他拽入自己怀里。   谁料,突然间,一道森寒的剑气横过鬼雾,将他整只手砍断。   鲜血喷涌。   殷无妄骤然脸色煞白,僵在原地。   言卿不明所以,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牵过。   与此同时,轰隆隆,恶鬼道里的墙又变幻多端,几经翻折。   殷无妄僵硬的身躯缓缓到底,光怪陆离的灰尘影子里,他就只能看到一角红色衣衫,好像藏匿雪山间的血湖,流光暗转,凝着万千杀伐。 第66章 璇玑火(二)   言卿都愣住了,谢识衣为什么会进来汀澜秘境?他任由谢识衣牵着自己的手腕,也没挣脱,等墙壁旋转重合,将这一处包围成一个方寸的小空间后,言卿才抬头,眼神微带疑惑,轻轻地问:“谢识衣?你怎么进来了。”   青色的烟雾弥漫,恶鬼道里光线晦暗不明,当言卿发现谢识衣换了身衣服后,更是微微愣住。谢识衣从小洁癖严重,长大后从襟到袖无一不是洁白胜雪,湛若冰玉。   言卿就见过一次他穿红衣的样子,还是在夜屠障城前。现在又是为什么换上了红衣。   谢识衣的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摩挲了下,垂眸问他:“血玉珠呢?”   一瞬间言卿清醒过来,满腹疑问烟消云散,心虚地说道:“我、我进了这秘境主人的洞虚秘境,不小心把珠子落里面了。”说完他又讪讪补充说:“谢识衣,你这血玉珠是什么做的,要不我再帮你做一颗?”   谢识衣没有理会他,手指沿着言卿的腕心慢慢往下。冰寒的灵力,渗进皮肤穿刺经脉。顷刻间,言卿体内幻蛊虫引起的灼烧炙热感被消除,身体都多了种轻盈的感觉。   言卿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就听谢识衣冷冷淡淡道:“我要是不进来,你打算这样没有一点修为,获得青云第一?”   言卿卡壳一秒,随后道:“我猜六道楼的生门出去就是汀澜秘境的出口,我离第一很近了。”   谢识衣闻言讽刺一笑:“你猜的没错,不过那个生门你们谁也打不开。”   言卿:“嗯???”   谢识衣说:“天人道的生门,需要洞虚期的灵力。”   言卿:“……”   啥?他一入汀澜秘境暗中就已经把地形看了个透,知道秘境中心处,就是这座楼。他会跟着镜如尘进来,是相信曾经的浮花门门主在里面如同外挂,跟着她混准没错——结果镜如尘把他带入一个死局?   言卿:“那这第二轮比赛是在搞笑吗。”   他们一个大乘期都没有,根本就没人出的去啊。   “秘境有别的路通向出口,六道楼本来就不对外开放。”谢识衣平静地说:“你总是能选择出最难的一条路。”   言卿:“……”   言卿想到什么,问道:“镜如尘是你弄进来的吗。”   谢识衣:“嗯。”   言卿:“难道她不是你放进来给我带路的吗?”   谢识衣微笑,眼眸里却没有一点笑意,淡淡叙述:“嗯,我让她带路,把你带进死局。”   言卿本来弄丢了血玉珠在他面前就已经有点心虚了,现在听到谢识衣语气的嘲讽,马上改口说:“也不一定是死局吧!一个法阵不可能只有一个生门的!就算你不进来,我也有办法出去。”   这话他不是哄谢识衣的。六道楼对于君如星他们神秘诡异,但是对于言卿来讲,也并非难以勘破。如果破不了生门,毁阵是最简单的方法。   六道楼据他观察,只是六个阵法叠加在一起罢了。从地狱道开始,每一道都有自己的阵眼。一层一层毁掉阵眼,自然就能出去。当然,六道轮回破下来,废了那么多时间,他的青云大会第一肯定就没了。   谢识衣没有说话,很久后才轻声问:“言卿,你为什么执意要参加青云大会?”   言卿这回安安静静地闭嘴了。   这个问题他暂时不能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撒谎,逃避,插科打诨,谢识衣绝对都能看出,只是不会拆穿罢了。而刚刚经历过那段漫长的回忆,对于自己和魇的话题,言卿疲于再去嬉嬉笑笑掩饰。   好在,从隔壁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呻吟声,把两人的对话打断。一墙之隔,是白潇潇和颜乐心。   他们所在的这个暗室,墙与墙贴的特别近,两人也因为姿势关系,靠的特别近。   谢识衣手还握着他的手腕为他疗伤,墨发和衣衫上的冷意凉薄疏冷萦绕言卿呼吸间。   谢识衣入内为了不被人认出,换了少年身形。在明明幻幻的青雾红光里,他散开的鸦发像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红衣飒飒冷冽,一如眉眼,秋水寒霜凝于剑上。   脉络间流淌过冰寒灵力,言卿后背贴着墙,抬头,看着谢识衣现在的样子,一时恍惚。与其说他对穿红衣的谢识衣陌生,不如说是害怕更多一点。南斗神宫青石门打开的那一天,谢识衣握着剑走出,万物崩塌毁灭之际,那掠过干涸血迹的血色衣角,好像在遥不可及的彼岸。   这时,隔壁传来二人的对话,伴随细细弱弱的哭喊、喘息,暧昧绮丽。   “颜师兄……”   “潇潇,不要怕。”   言卿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谢识衣被困于暗室听隔壁的人表演活春宫。   太离谱了。   “……”   隔着一堵墙。   墙后是白颜二人在行苟且之事、翻云覆雨,各种不堪入耳的对话。而他身前是谢识衣,清冷无暇好似冰雪,握着他的手,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言卿提议道:“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谈?”   谢识衣云淡风轻反问:“换个地方,你就会认真跟我谈?”   隔墙的巫山云雨在狭窄的暗室里声音激烈,更让暧昧横生。   言卿头一热,想也不想道:“可是在这里,你又真的能心无旁骛跟我谈下去吗?”言卿:“……”   不对,他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好了,现在他都能想到谢识衣会怎么回打他了,绝对冷笑一声反问“为什么谈不下去。”   不过让他意外的,谢识衣并没有这么回答。沉默的片刻,他感觉谢识衣冰冷的掌心好像有那么一丝热意。   谢识衣松开他的手,在昏暗中别开脸,冷冷道:“去哪?”   言卿舒口气,说:“去天人道吧。”   “好。”谢识衣一手紧握着不悔剑,往前走。   结果言卿还没走两步。   忽然听到隔壁的白潇潇在温存的片刻,撒娇一般说:“师兄,你不要去救燕卿好不好呀。”   男人在情事中总是容易失去理智,颜乐心轻轻喘气问:“怎么,潇潇不喜欢他?”   白潇潇负气道:“对,我不喜欢他。我不要你和他双修救他。”   颜乐心勾唇一笑:“好,师兄只属于你一个人。”   言卿:“……”   幸好谢识衣对于这种无聊的事也不会多过问。   短暂的步伐停顿过后,谢识衣继续往前走。   言卿慢悠悠地吐口气,他上辈子是十方城少城主,对于这两人的情事见怪不怪。因为谢识衣在旁边才让他觉得太别扭罢了。真是有病,这种时候还要提一嘴他。言卿觉得糟心,也不会让他们好过,走之前、随随便便在一堵墙上画了个小小的符,算是稍后给他们一个小惊喜。   与此同时,另一边。   殷无妄被谢识衣砍掉一只手,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体内幻蛊虫的毒素一点一点蔓延,他头晕目眩。   白潇潇的血好像是另一种毒,让他口干舌燥,浑身发烫,血液翻涌。   殷无妄眉心的血菱边缘浮现出一点黑色来。他脸色苍白,眼睛却是赤红一片,靠着墙壁,眼神绝望又疯狂地看着天壁。   青雾太浓,他看不清这雾,看不清前方,就像看不清这笑话一般的人生。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   隔壁缠绵的呻吟慢慢传入耳中。   殷无妄缓缓闭上眼。   白潇潇的血是春药,声音则是撩人心魂的蛊虫。隔着一堵墙,虫子疯狂蚕食他的理智,也在碾碎他的尊严。   殷无妄咬紧牙关,手腕还在流血,他视线动荡,失去知觉,意识在缓缓跌落深渊。白潇潇的呻吟让他觉得血液发热。可是最后一眼看到的那红衣身影,却又让他从骨髓到灵魂胆战发寒。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要对他这样不公……从小到大,好像什么好事都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过。   断手上的鲜血快要流干时,殷无妄忽然大脑一阵剧痛——听到了一声尖锐奇怪的哨子声。   那哨子声把他带入一个奇怪的梦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一次,耳边依旧是白潇潇的声音,可无比清晰也无比柔媚,好像就贴在自己的耳边。少年软若无骨的身躯就瘫在自己怀里,细长的手臂攀着他的脖子,含着泪颤抖说:“怎么办无妄哥哥,我需要琉璃血,可是我根本接近不了谢应。”   殷无妄听见自己哑声说:“没关系,我有办法。”   毕竟谁人能想到呢。空空寂寂玉清峰,天下第一人名义上的道侣对他情根深种,还和他有过无数鱼水之欢。燕卿到了南泽州后,难耐空闺寂寞,又开始暗中和他勾结。   他在床上甜言蜜语,哄着燕卿交出了出入玉清峰的令牌。而后设计让白潇潇误入其中,误打误撞和谢应相识。白潇潇觊觎琉璃血,而他觊觎不悔剑。此后便开始了两人漫长的图谋不轨。   纵你是万年难现的天才又如何,还不是木愣愣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种践踏天骄的感觉,让他自负又得意。   燕卿是谢应的妻。白潇潇是谢应的心上人。可这两个,都是他床上的尤物。   梦里,他在忘情宗看着那个仗剑过悬桥无欲无求的雪衣仙尊,眼神轻蔑,只有怜悯。   最后,他们当然成功了。   这个梦太过绮丽,也太过舒畅。以至于殷无妄都不想醒来。   但是他注定要醒来。   有个声音在问他。   “你想不想杀了谢应?”   *   “你想不想杀了谢应?”谢识衣入汀澜秘境的消息传到璇玑殿时,秦长熙打开折扇半遮面,语气含笑问镜如玉。   镜如玉眼眸冷冷看着他。   秦长熙叹息说:“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会进去啊。”   “意外之喜——”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意外之喜。”秦长熙的眼神露出一些疯狂之色来,激动地紧握折扇的手都在颤抖,哑声道:“我本来没打算让淮明子彻底醒过来。现在看来,汀澜秘境这个祭台选的好啊!让淮明子醒来,哪怕和谢应同归于尽都是对我们有利的!”   镜如玉挑了下眉,没说话。   秦长熙合扇勾唇,缓缓说:“镜门主,可能这次,长熙也需要入汀澜秘境一回。”   镜如玉看着他洋洋得意的脸,神色也没什么起伏,笑着说道:“好啊。”   秦长熙合手作揖,慢慢往后退。   又从手中拿起一个哨子来,玉骨做的,看起来格外精致。   镜如玉坐在高座上,等他离开后,垂眸看着自己的指甲。贝壳似的指尖凝着璇玑殿华光璀璨的珠色,她眯起眼来。对于秦长熙大言不惭说出的计划,她一直保持着一种作壁上观的态度,笑吟吟不发话。   实际上,她和秦家结盟,本来就是各取所求,是友是敌需要看她心情。秦家家主不在,秦长熙在她眼中不过小辈。紫金洲那边三家家主没有亲自前来,她就不会轻举妄动。   镜如玉自言自语道:“淮明子上辈子在十方城就是死在谢应手里的。百年后,谢应哪怕碎无情道重修,你们就真的有把握能杀死他吗。”   “不过没关系。”镜如玉微笑说:“你进去吧,我会帮你的。”   她的指尖出现一片飞羽,带着她冰冷的命令传遍数百山头。 第67章 璇玑火(三)   谢识衣是化神巅峰的实力,走在六道楼里,不受任何阻碍。   言卿跟在他身后,好奇问道:“谢识衣,你进来镜如玉不会有意见吗?”   谢识衣淡淡说:“不会,她大概会很高兴。”   言卿没忍住笑了一声,可想到他入局是为了自己,又马上敛了笑意。   思索了会儿,将之前看到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谢识衣,我在浮花门长老的洞虚秘境里了解到一件事,镜如尘和镜如玉的命数是相生相克,她们之间必有一枯一荣。你让镜如尘入内,是为了克制镜如玉吗?”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当初资质一般的镜如玉能修炼至化神期了。   镜如尘被赤灵天火所伤,修为毁尽,对镜如玉来说,却是另一种新生让她涅槃成为天才。   这种你死我生,你衰我盛的双生诅咒,无怪镜家古籍上说诞下双子,必须出生就掐死一个。   这样绝望的羁绊,好像命中注定要她们走到相残的一步。   言卿没接触过镜如玉,但是寥寥几面,也知道那个女人谨慎多疑。能够成为浮花门门主,和谢识衣交恶那么多年,镜如玉的心思必然不是可以随意揣测的。   言卿奇怪说:“不过双生诅咒,镜如尘死了,对镜如玉来说才算是好事吧。你真的能克制住镜如玉吗?”通过那面镜子,镜如尘可以向镜如玉求助。但言卿并不认为镜如玉对这个姐姐有多深的情感,足够她以身试险。   谢识衣语气凉薄说:“你操心她们不如操心自己。”   言卿吐槽:“我不是在操心她们,我是在操心你。既然秦长熙在里面有阴谋,我们还是早点出去吧。”   谢识衣挑眉:“早点出去做什么?”   言卿:“你忘了我还在比赛吗,早点出去当然是夺得青云榜第一啊。”   谢识衣视线落于他身上,停顿一会儿,又移开:“我不会帮你打开生门的。”   言卿:“……”   言卿:“???”   言卿:“合着你进来是为了看我的戏?”   谢识衣没什么情绪勾了下唇:“或许。”   言卿人都气笑了,暗自咬牙不说话。   他在第三层阿修罗道前看到了镜如尘。地狱道是刀山火海,恶鬼道是鬼怪迷宫,而阿修罗道,是堆叠成城的白骨。   镜如尘就坐在二层和三层交界的那一层台阶上,苦恼地皱着眉,两手托腮,白色裙裾之下腿骨伶仃。   见到言卿的一刻,镜如尘眼中瞬间迸发出光芒来,高高挥了下手臂,站起来:“燕卿,你回来了呀。”她皱着眉,小声为自己解释说:“我跟你分开后,就被一个女鬼拎出来了,她不让我在里面多呆着。”   言卿:“没事。”   镜如尘以为言卿会把君如星带回来,却没想到言卿身边是个她完完全全陌生的人。她视线落到那个红衣少年身上,微微愣住,对危险的警觉让她一下子局促不安地攥紧了衣袖:“燕卿,他是……”   言卿开口说:“朋友,一个朋友。”   镜如尘乖乖地点了下头,“哦”了声。   谢识衣这时候开口:“先去第五层。”   言卿说:“去第五层干什么,现在我们难道不应该从第一层开始破阵?”谢识衣又不给他抱大腿,只能靠自己。   谢识衣垂眸看他一眼,说:“放心,会有人为你破阵的。”   言卿:“嗯?”   三人到了人道,其实这一层对于人来说是最舒适最安全的。没有恶劣的环境,也没有魑魅魍魉。   天道是空空荡荡只有一根白色光柱的大殿,而人道却是亭台楼阁相交错富贵绝伦的人间庭院。   草木扶疏,毒蛇蜈蚣横行。   言卿跟着谢识衣走进了最中间的一间房,进去后发现偌大的房间,没有床榻,只在中心处有一面澄澈的湖,湖上漂着四面镜子。   言卿走进一看,发现那四面镜子,居然分别投映着下面四层现在正在发生的事。而湖面上,则是六道楼外汀澜秘境的景象。   这面湖监视着汀澜秘境任何一处。言卿心下了然,这里应该是百思以前住的地方。   每一面镜子画面都是变动的。   恶鬼道本就是迷宫,墙变化多端,自上而下的视角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言卿在里面看到了白潇潇和颜乐心交缠的身躯,也看到了一墙之隔殷无妄瘫坐在地上血流成河,昏迷不醒。   言卿有时候还是挺佩服白潇潇的,他简直自成一个画风。无论是怎样的场合,只要他出现,一定会牵扯出一件又一件狗血爱恨,还是旁人插都插不进去的那种。   “咦?这里居然还有面湖?”镜如尘生性烂漫,漆黑的眼珠子看着澄澈明净的湖泊,还是心痒痒没忍住,走了过去。她蹲到了湖边,白色的裙裾委地,好奇地伸出手去碰了碰湖水。   一下子水面荡开涟漪,湖中画面被搅碎。   她的手指还停在清寒的水中,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声清寒的声音。   “镜如尘。”   镜如尘愣住,低头看着湖面如镜,倒映自己脸上红色狰狞的丑陋疤痕。   谢识衣道:“那面镜子,你用过吗?”   镜如尘的身躯僵直,她手指搅动湖水,寒意好像顺着指尖蔓延四肢百骸,贯穿她的骨骼。   言卿听到谢识衣的声音下意识偏头。谢识衣一袭红衣站立着,居高临下,落到镜如尘身上的目光言卿很熟悉,冰冷无情一如刀剑。   “或许我该换个问题,那面镜子,你知道怎么用吗?”   镜如尘不敢回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脸,心脏隐隐作痛,她撒谎说:“我不知道。”   谢识衣讽刺地笑了下,漫不经心说:“你知道往镜子上滴血,可以和对面的人神念相通吗?”   镜如尘彻彻底底不说话了,眼神露出一丝迷茫来:“滴血,神念相通?”这一次,她是真真正正不知道了。   镜子的用途,难道不是将它摔碎吗?   谢识衣与其说是在问她问题,不如说是在一点一点粉碎她的理智,得出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语气清冷:“镜如尘,将镜子送给你的人,说过什么时候用它吗。”   镜如尘低下头,黑发落到了湖面上,拖曳得很长很长。   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杏眸,黑白分明,清澈无暇。这样的眼睛好像另一人身上也有。   她来到百思秘境后,就总是莫名其妙地恢复一些记忆,比如说六道楼,比如说幻蛊虫,比如说天人道。也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比如握着那面镜子经常就会感觉到的难过。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每次只有察觉到了嘴角的冰凉,摸上去才发现自己哭了。   飞羽说,“小姐,若是有一天我也无法保护你了,你就摔碎这面镜子。”可是现在,记忆里有了另一道声音。在清冷无言的华丽大殿,从一个灵力在溃散、发丝霜白的妇人嘴中。她握着她的手,微红的眼中带着泪光,凝聚着悔恨、遗憾、歉疚,和压抑多年的恨。她颤声对她说:“如尘,要是有一天镜如玉真的想杀了你,你就把这面镜子摔了。”   那么,镜如玉是谁?   “啊——!”镜如尘突然觉得大脑一阵剧痛,抬起手抱住头,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中崩了出来。   谢识衣从她身上收回视线,又看了眼恶鬼道中发生的事。转身,牵着言卿的手带着他走到门外的庭院中疗伤。   言卿频频回顾,道:“你问她这些做什么?”   谢识衣说:“你很关心她?”   言卿察觉他的语气,讪讪说:“……还好吧。”   谢识衣道:“我进来后,秦长熙应该也会迫不及待跟进来。”   言卿:“嗯?秦长熙那么沉不住气?”   谢识衣不以为意说:“秦长熙急功近利。我更好奇的,镜如玉会怎么做。”   镜如玉不可能会进秘境,以她的性格,只会在璇玑殿冷眼旁观到最后,万无一失,才做决定。   言卿:“所以,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   *   骨哨声每在耳中响一下。殷无妄的神识就会扭曲一分,他跌跌撞撞扶着墙前行,眼中充血。   脑海里的那个人说:“一百个人的血,你现在需要一百个人的心头血。”   在百思水镜中,肉眼能看到一个诡异的现象。   无论是林中的飞鸟,还是地上的毒虫。   全都密密麻麻往汀澜秘境的中心走。   这一异象,自然而然也吸引了秘境中的九宗弟子。   “这是什么?”   “这些虫子为什么都往一个地方。”   “走,我们也跟去看看。” 第68章 璇玑火(四)   六道楼向所有人打开,整个汀澜秘境的毒虫蚁兽绵延不绝地往里面涌入。房间内,镜如尘坐于湖侧,在崩溃的泪光中看到了六道楼外黑云翻动、天地变色。   而谢识衣拉着言卿坐在人间道的庭院里,垂下眸,平静说:“现在没人了,只有你我,能认真谈了吗?”   言卿见他这样认真,也收了嬉笑打闹的心,轻声问了句:“谢识衣,你不是琉璃心吗,我想干什么,真的猜不到吗。”   谢识衣闻言骤然抬头,望向言卿。他的眼睛幽黑深冷,深处恍若有冰蓝的流光。   谢识衣认真看一个人时,总是给人穿皮错骨、洞悉灵魂的错觉。   言卿应该算全天下最熟悉他的人,这一刻也不由心颤了下。   谢识衣跟他隔着一方白玉棋桌相坐,长袍若红云,和南斗神宫内一样冷漠,在遥不可及的彼岸。   谢识衣缓缓道:“言卿,这一次青云大会,注定不会顺利结束。”   言卿:“嗯?”   谢识衣清晰平静道:“所以你得不到瑶光琴。”   言卿彻底笑不下去了。   瑶光琴。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谢识衣果然看出来了。他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纵横交错的棋盘,看着楚河汉界遥遥的的两端。或许这一次谢识衣被他拖入局,也终于耐心耗尽,不想陪他演下去了。   言卿自言自语嘀咕说:“是吗?”   谢识衣沉默一会儿,淡淡道:“你确定不自己答,让我来问?”   言卿指尖发白抵着棋盘,抬起头,忽然懒洋洋地笑起来说:“谢幺幺,你别像审讯犯人一样问我啊。”   谢识衣几不可见皱了下眉,没说话。   言卿决定先发制人,开口道:“你之前不是很好奇淮明子在搞什么东西吗?”   谢识衣低笑一声语气满是嘲意,凉薄道:“我什么时候好奇过这个?”   言卿:“……”言卿没理会他的不接茬,严肃认真说:“淮明子在练习御魇之术。试图将修士体内取出来的活魇驯化之后,再接种到人识海内。我之前十方城内中过他几次暗算,我怕他在我身体里做了什么手脚……”   谢识衣听完,轻描淡写说:“你担心你体内有魇?”   言卿:“……”你为什么说话总是那么不留余地?   言卿:“差不多吧,毕竟魇是不死不灭的。”   他只是不想让谢识衣知道魔神的存在而已。   不想让谢识衣知道魔神早在南斗神宫就住在他体内。   既然谢识衣非要一个答案,迫不得已拿淮明子出来挡枪也不错。毕竟他要瑶光琴,确实只是怀疑体内有魇。   谢识衣沉默地看着他。   言卿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幺幺,要是我是魔种,你会杀了我吗。”   谢识衣沉静的眼睛若深水流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言卿眨了下眼,想到之前听到关于谢识衣的各种传言,更好奇了,微笑道:“对了,他们说你杀魔种都不需要仙器的,那么盟主,你能直接看得出我体内有魇吗?”   谢识衣听完这话,收回视线,淡淡道:“我看不出你。”   言卿:“你会杀了我吗。”   谢识衣说:“不会。”   言卿顿时笑出了声,笑意漫上桃花眼,潋滟璀璨:“你这算是为我破例吗?”   谢识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言卿手肘抵在桌上,拖着腮,笑吟吟:“不错啊谢识衣。真的什么都被你猜出了,冰雪琉璃心名不虚传——这么多年,你有猜错过一件事吗。”   庭院的杏花落在桌上,溅开细碎的露珠,香味清新。   谢识衣看着那朵杏花,淡淡说:“有。”   言卿:“啊?”言卿愣住:“你猜错了什么。”   谢识衣抿唇,眼睫覆下,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很多。”   *   地狱道。殷无妄拖着断手,像是行尸走肉般,在哨子的声音中麻木地走下来。他在黑暗中,看着一群流光宗的弟子从门口涌入六道楼,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奇和喜悦的神色。   哨子又响了,突突刺激着大脑神经。   他走了出去。   “殷无妄?”有个流光宗主家的弟子看到他,微微一愣。   殷无妄捂住断手,脸色苍白,抬头看着他们说,焦急道:“你们快点跟我来。”   “什么?”   殷无妄说:“岩浆里的那些虫子等下就会爬上岸,被这虫子咬一口就会毙命!你们快点跟我上二楼!”殷无妄现在浑身上下都是血,样子过于狼狈,流光宗的人不疑有他。再看岩浆中的幻蛊虫,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想着快点离开:“嗯好。”   殷无妄说:“你们跟我来。”   恶鬼道里,再恶的鬼比不过人心。青烟障雾让人群走散,殷无妄心里默念着数字,一,他捂住一个人的脸,捂住他的嘴捂住他的眼,让他不能尖叫也看不清自己。因为断手的缘故,他选择用牙齿狠狠咬穿这人的脖子,鲜血溅到眼睛时,他整个人颤抖地了下。丹田在快速转动,修为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在生长。然后很快,脑子里突然多出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他皱了下眉,却也没深究。   二。杀死第二个人,取走心头血时,脑海里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又多了一部分。   记忆里漆黑的高墙,墙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遥望过去暗沉天宇尽头是乌泱泱尸山血海。他手里拿着个杯子,缓缓走到墙垛之前。视线一低,看到墙垛缝隙里斜斜开出血红的花。可这红不如那一人衣衫红他看到红色就忍不住想把它连根拔起,就像拔出那根卡在自己喉咙令人咬牙切齿的刺!   他的身后恭恭敬敬站着一群人。只有一个人吊儿郎当,拿着折扇风流随意。那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懒洋洋笑道:“七公公,你说这三杯酒倒了一刻钟没?要我说,城主大人年纪大了腿不好使手不好使眼神不好使以后就不要那么大费周章搞这种事。”   后面的老太监被他气死,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少城主,百城朝祭之时,还请您注意分寸。”   折扇一收。   那人的手腕如玉,上面蜿蜒的红线却一眼就让人觉得邪的很。   他偏头跟老太监微笑:“嗯?这是百城朝祭?你费尽心机把我带我来,居然不是给我选妃?”   七公公:“……”   “我还以为七公公煞费苦心,为我物色美人已经物色到百位城主上了呢。”   七公公气得要薅秃拂尘。   咚。他再也听不下去了,朝祭时的第三杯酒落地。他因为被冒犯被忤逆,压抑着满墙的怒火和杀意,转过头声音苍老沙哑,阴阴道:“言卿。”   言卿……   三、四、五。   杀的人越来越多,那些片段不完整的记忆接连涌现。刚开始他还能清楚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后面沉浸其中。居然恍惚错觉,这些回忆就是他自己——   不,不对。   殷无妄惊醒,他感到了惶恐!   但是马上又一声骨哨震耳欲聋,粉碎他短暂的理智,让他重新陷入杀戮的疯魔中。   “殷无妄……”“唔!你!”他踩在一个人的背上,自后伸出手,一点一点掐住了他的脖子。   脚下的人气息缓缓消失的时候,他浑身也好像潮水洗刷过。   杀的人越来越多,记忆也越来越光怪陆离。   十一个,十二个,十三个。   三十一个,三十二个,三十三个。   红莲开遍的池塘。   布满白骨的回廊。黑压压的石室,各种奇怪的瓶瓶罐罐。还有深深宫殿尽头,他即便是坐在高座上,也不能忽视的那蜿蜒到地上的血色丝线。   红线绕在一人苍白的指间。他心中冷笑,又是厌恶又是警惕抬头,对上的是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懒洋洋,像沉睡的猛兽,趁你不备之时一击毙命。   记忆里的“自己”是疯魔的、偏激的。当然殷无妄最深刻感受到的,是傲慢。他视万人为蝼蚁,即便对那个恨之入骨的少城主也态度轻蔑。只想着不过黄毛小儿,有朝一日他定会将他挫骨扬灰、炼化成傀。   殷无妄跌跌撞撞走在这恶鬼迷宫中。脸上全是鲜血,眼睛在暗室散发出幽幽绿色的光来。   殷无妄狰狞地笑了起来。   多讽刺啊。   他这一生自卑到了骨子里。因为自卑,活得像个跳梁小丑。因为自卑,心思阴暗、性格偏激,想法总是狭隘又恶毒。   世人将他当做饭后笑谈,南泽州天才和废物的壁垒,他撞得头破血流都堪不破。   而现在,居然让他真切地体会了一把,属于天才的傲慢。从另一个视角去看这整个世界,真的颠覆。极端的自卑,刚好……和极端的骄傲相对应。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六道楼不知道为什么,源源不断涌来了好多人。殷无妄杀人也不是随意杀。   脑海里的哨子是他混乱中的指引,带着他在迷雾之中前行找到正确的猎物。   杀到第六十六个人时,殷无妄眼中的疯狂之色已经平静下来,如果有面镜子,他就能看见,他的眼睛碧玉通透,里面若隐若现轻蔑骄傲的神色,是他根本就不会拥有的。   同样的恶鬼道中,白潇潇和颜乐心的交欢因为一堵墙的坍塌而被打断。好在颜乐心除了是元婴期巅峰,作为亲传弟子,还有一些宗主给他的法宝。带着白潇潇顺利地从恶鬼道中走出,到了修罗道。   殷无妄一个人在恶鬼道里缓缓行走,变幻莫测的鬼打墙,现在在他眼中不过雕虫小技。殷无妄眼珠子转动,这一次声音却是格外古怪,两种声线,老的少的。   “这么杀,也太麻烦了吧。” 第69章 璇玑火(五)   六道楼外。秦长熙披着件黑袍、带着银白色的面具,手里玩着一根骨头做的哨子。一步一步靠近此处,他周身是漫天黑色的蝴蝶虫子。   秦长熙拿起哨子,轻轻地吹了一声。哨子一响,空气中便漾开一圈似有若无的紫色波纹,将这座坐落空灵山谷间清雅绝伦的楼阁包围。   得知谢应入汀澜秘境后,他便已经传信给了远在紫金洲的父亲,让秦家家主在四百八十寺将阵法启动。   “魇”被炼化后,可以够被他手中的哨子操控。他不知道这只“魇”能继承淮明子多少修为,但对付无情道碎的谢应应该是够了的。   “谢应。”秦长熙幽幽笑了:“你当初踩着那么多人的血登上霄玉殿时,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秦长熙说:“怪就怪,你当初事事做绝,杀人如麻。今日孽业回馈,都是报应啊。”   一只飞蛾停在了他的肩膀上。秦长熙嘴角得意地勾起,抬头看着这座楼,好像亲眼看到它起高楼,看它楼塌。   终于,南泽州的天要变更了。   终于,那笼罩上重天百年的清冷眼波这一日灰飞烟灭。   秦长熙嘴里念过一个名字,满是恨意:“谢应。”   秦长熙是洞虚期修为,入六道楼轻而易举,但他知道谢应在里面,谨慎起见选择站在外面,做幕后的操纵人。   之前秦长熙一直在操控魇,和殷无妄对话,不过现在殷无妄估计已经死了吧。   ——记忆被取代。身体不受控制。这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如今,那具身体由他控制。   *   满山谷的虫子都在往这边跑。   镜如尘看着湖面上浮现的画面,吓到了,不再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悲伤中,匆匆忙忙跑到外面去,大声喊道:“燕卿燕卿,不好了,外面出事啦,外面来了好多的虫子,虫子把整个楼都包围了。”   言卿一愣,挑眉道:“虫子?”   镜如尘点头,眼中还有些惶恐:“对,整个秘境里的毒虫好像把这里包围了。而且我看到恶鬼道在崩塌,一堵一堵墙连着倒下,好多人都往修罗道跑去了——你说君如星会不会出事啊,我在里面找了好久没找到他。”   言卿皱了下眉,起身;“下去看看。”   镜如尘擦赶紧眼泪:“好。”她只敢跟言卿说话,在被谢识衣冷声质问那几个问题之后,更是害怕到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幸而谢识衣视线也没落到她身上。   穿过畜生道,到修罗道的时候。   镜如尘看着这里的遍地白骨,瑟缩了一下,嗫嚅道:“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言卿步伐在一踏入修罗道的时候,就眉头紧锁。   ……他在这里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四野低阔,地面上全是白骨,修罗道即魔道,现如今真的给了言卿几分魔域的感觉。   “这里有血?”言卿喃喃,视线落到地上带血的脚印上,不假思索说:“跟过去。”沿着地上的血迹往前,是修罗道正中心一个白骨堆成的大殿。   六道楼里每一层都是个阵法,这座白骨之殿就坐落在阵法上、是为阵眼。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大坑。现在大坑旁边站满了人,都是因为汀澜秘境异象和恶鬼道崩塌来到此处的九宗弟子。   人人神色惊慌,不知所措。   殿宇高远,四座凶兽铜像分别镇守东西南北,中间横挂着无数黑色粗大的铁链。每座凶兽都青面獠牙,威严巨大、眼如铜铃,怒目看着殿中央的人。   参加青云大会的多是小辈,不少人恐惧道:“现在呢,我们要怎么出去,这里真的是安全的吗?”   年长有主见的弟子,闻言立刻把矛头指向流光宗的弟子:“这里真的可以出去?我怎么没看见路。”   流光宗一群人把视线望向殷无妄,一人质问道:“殷无妄,出口在哪。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要怎么出去!”说话的人眉心同样有道红菱,是殷家宗室弟子。即便现在,他的语气也带了惯常的强势和咄咄逼人。   殷无妄衣袖垂下,遮住了断掉的一只手。在刚才疯狂的杀戮中他发冠散了发丝也乱了,黑衣上全是血,但因为人人都狼狈,所以没人看出他的不对劲。殷无妄微微一笑,对众人说:“别急啊,我既然把你们带过来,肯定就有办法送你们出去。”   众人看着他,心中掠过一丝怪异。   原因无他,殷无妄现在状态太怪了。九大宗能参加青云大会的弟子或多或少都听过殷无妄的名字,见过他本人。印象中的殷无妄不是阴桀偏激就是满脸怨恨的,哪像现在这样,还能平平和和的朝他们笑。只是殷无妄如今的笑容特别诡异,唇角弧度扭曲,好像两张脸重叠。   “想要出去,跳进这个坑里面就行了。”殷无妄指向白骨大殿最中心的那个大坑说。坑大约十几米深,就是个土坑。肉眼能看到底,下面堆积着一些零零碎碎的骨头。   最先提出意见的是殷家那位宗室:“你确定不是骗人?”   殷无妄疑惑地偏头,像是不解:“我骗你们干什么?这样吧,也不用跳进去多少了,五十人足以。五十人就可以启阵了。留在坑外面的还有三百多人呢,有你们看着,我也不敢动什么手脚。”   殷家这位宗室弟子觉得有些道理,点了下头。以殷无妄现在的修为,众目睽睽之下,肯定也不敢搞小心思。再来这里是浮花门的秘境,作为南泽州九宗之一,总不能有什么妖邪之物。   “那么谁自愿下去。”   他们到现在还是把这当成一场普普通通的试炼,彼此互视为竞争对手。生怕自己下去辛辛苦苦启阵,是为人作嫁衣裳。   面面相觑,暗怀心思,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殷无妄见状,勾唇一笑,提出主意道:“看来大家都不愿意,既然这样,我们抽签吧。”他从手中变出一个小竹筒来,上面细细密密装满了竹签,笑道:“有五十根竹签的底部是红色的,劳烦这抽中的五十位道友下去启阵了。”   众人看着他拿出来的竹筒,也没说什么,一个个上去拿签。这样光明正大的抽签,被选出来的五十人虽然脸色不悦,但也没什么意见。   “我们跳下去之后呢。”   殷无妄客气地笑笑说:“跳下去之后,还麻烦诸位贴着墙壁站立。”   这五十人出自九宗不同宗门,衣袖一拂,便从土坑外跳了下去。如果有人能认识所有人,就会发现,这几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在宗门中特立独行,行为孤僻,修为近几月突飞猛进。   五十人按照殷无妄的指挥,贴着墙壁站齐后。   殷无妄踱步到宫殿东方的神兽之下,一众人的视线中,忽然俯身诡异地一笑,笑容似两张脸模糊,声音也似两种声线重叠。   他伸出完好无损的一只手。轻轻地拨弄了下锁在凶兽雕像足上的铁索,沙哑说道:“我根本不需要一个一个杀你们。你们在各种拍卖会黑市吃下去的那个东西,就足够要你们的命了。世人怎么都不懂呢,万事万物走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现在是我仁慈,让你们早点解脱。”   殷无妄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全然变成了一个老人,他笑容古怪地加深,而后手指狠狠抓住那根黑链,将其粉碎。   “早点解脱吧,孩子们。”   留在天坑外的九宗弟子到现在终于发现不对劲。   “对不,殷无妄你干什么?”“退后!小心!”   凶兽脚下的铁链哗啦落地,溅起尘土无数。众人惶惶视线之下,正东方威眼肃穆的青色铜像、石珠子做的眼睛一滚动,竟然从大开的嘴间喷出黑色的水来。   那水自上往下,如瀑布飞流,灌入殿中心的大坑里。坑中贴墙而战的九宗弟子见此面色煞白,察觉异象,快速想要离开。   但是从墙壁上却长出了黑色的铁链将他们全全束缚住。   “殷无妄!”他们眼睛血红,眦目欲裂:“你竟然谋害我们?——你胆子不小!南泽州不得滥杀无辜,你若是害了我们,出去后定然要被逐出宗门!”   殷无妄站在青铜麒麟像下,黑袍深深,视线遥遥看着坑中弟子。他现在是青年外貌,可是眸却好像历经万年风霜。   殷无妄微笑说:“谋害你们的不是我,是你们自己。”他讽刺地说:“南泽州不得滥杀无辜?你们都敢在黑市买种药,难道真的做到了不得滥杀无辜?”   黑市,药,滥杀无辜。   他这三个字轻飘飘响在白骨大殿里。有些人迷惑,有些人脸色煞白。而坑中的人,无一不是瞳孔紧缩,唇瓣颤抖,说不出话来。   六道楼外,秦长熙操纵着已经占据殷无妄身体的“魇”。颇有一种埋线千里终于收线的自得,借着“魇”的嘴,幽幽一笑道:“买丹药的时候,你们不就知道了——丹药可以让你们重塑修为,但是需要用人的心头血唤醒?”   “你们资质平庸,能顺利进入青云大会第二轮,真的就没杀过人?”   从紫金洲到南泽州,辗转多个拍卖会多个黑市,为的不就是今天。   淮明子的魇需要满是恶念的胚盘寄生,所以他选择了殷无妄。   淮明子的魇需要一百位年轻元婴修士心血做祭阵唤醒,所以他选择了青云大会。   其实就算这五百人全死在里面。   镜如玉也不需要担忧。   十方城冥城城主本就是他们故意从紫金洲放出来,布下的局。尘埃落地,大可把一切都归罪于贪念、归罪于魔域。   魔域中人阴狠恶毒,走投无路之下急需灵石,隐匿在黑市中向九宗弟子售卖邪药。邪药能助人暂时提高修为,却会侵蚀人的理智。急功近利想要参加青云大会的九宗弟子们吞噬丹药,进入汀澜秘境后,不受控制开始残杀同门,最后又纷纷暴毙。   一切合情合理。   都是贪念作祟。   伏羲石隔绝了外面的神识,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现了什么。   秦长熙又吹了声哨子,笑笑,轻飘飘吐出最后一句话。   “一切都是你们自作自受。”   白骨殿中,殷无妄也缓缓道:“一切都是你们自作自受。”   轰!又一根铁链被他摧毁,青铜麒麟像吐出的黑水越来越多,把大坑填成了沼泽,活埋那五十人。坑外有人反映回神,冲过来想要阻止殷无妄。但跑到一半,马上被横溢高空数万根纵横交错的铁索横腰束起,提到了空中。   一瞬间,修罗白骨殿变成了人间地狱。   “不,殷无妄,你不能这样!”   言卿镜如尘和谢识衣三人赶到时,刚好看着这一幕。   空中被铁索悬挂着数百人,每个人动弹不得,脸色如纸。地上黑色的水已经将坑填满,浓稠的,像是一片沼泽。沼泽的正中央有个小小的旋涡,猩红色。   那鲜血凝固的旋涡像是一个阵眼,殷无妄一步一步走到了沼泽边。   刹那间,阵眼处的鲜血齐齐朝他用来,在空中凝结,绕在他身边,如一根又一根血红的细线。   终于,血线齐刷刷汇入眉心。   大殿忽起自地而生浩浩瀚瀚的狂风,卷着殷无妄的黑色衣袍,也卷着他墨色的长发。   殷无妄血肉模糊的断手在一道红色的光里,慢慢长出新的手来。   枯瘦,皮包骨,长满褐斑。显然是一个老者的手!   殷无妄缓缓睁开眼,这一次,眼睛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绿色。看到他眼睛的一刻。   九宗弟子不亚于是五雷轰顶,从手到脚身躯剧烈发颤,声嘶力竭。   “魔种??!”   “殷无妄你居然是魔种??!”   殷无妄没说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脖颈骨骼僵硬地动了动,随后有些古怪地看了眼周身情况。他一动不动,浑身的血气却越来越浓。   魇在慢慢觉醒。   觉醒属于淮明子的记忆,觉醒属于淮明子的修为。   秦长熙在外面拿着骨哨,得意地一笑,终于。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他的心紧张地提起,眼中涌现出狂热的期待来。一想到他可以用哨子,去操纵一个化神期巅峰的魇,操纵他说话、操纵他杀人。   他整个人血液都好像在沸腾。   秦长熙又吹了声口哨,这次以主人的样子,对苏醒的淮明子下命令:“把六道楼毁了,记住,别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去。”   他的话音里满是傲慢和恨意。谁料,这一次哨子形成的波纹却没有汇入楼中。秦长熙神色一愣,骤然浑身冰冷。而在他诧异之时,手中的骨哨突然被一股让人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砰的一声,彻底粉碎。秦长熙也被重伤,噗地吐出一口血,自空中倒下,落在万虫之中。   白骨殿内。   “殷无妄”盯着自己的手,张张合合半天,也终于明白了什么情况。他挑起眉,声音沙哑,阴冷如同蛰伏在洞穴里万年不出的毒蛇。   每一个字都听的人骨骼发寒。就和他现在整个人深不可测的修为和气势一样。   “殷无妄”古怪又讽刺地低低说:“这是……御魇之术?” 第70章 璇玑火(六)   淮明子是个怎样的人?言卿上辈子跟他一路争锋相对到死,也没真的看透这个如腐朽枯木的老人。早在回春派凤凰魔种和冥城城主的话里,言卿就有了些预感,到现在才彻底确认:秦家以汀澜秘境为祭坛,原来苏醒的,果真是淮明子的魇。   言卿心中不由好笑——秦长熙到底是哪来的胆量,觉得自己可以操纵一个化神期巅峰的魇?   纵横交错的铁链如蛛网,将九宗弟子牢牢捆绑。淮明子在殷无妄身体内活过来,抬头,碧绿色的眼睛看着一群元婴期的蝼蚁小辈。他很不习惯殷无妄的这具身体,毕竟肉体凡胎对于化神期修士而言只是累赘。但是他需要寄生在殷无妄识海内,所以也没有摧毁,而是选择慢慢去学着适应。   淮明子慢慢地扭动脖颈,语气缥缈说:“没想到,居然是上重天的人让我活过来。”   前世的记忆一点一点涌上脑海,淮明子咬牙冷笑。十方城的大火好像还烧在骨子里,他先被言卿的情人重伤,后被言卿用织女丝碾碎神魂。怒不可遏之下,不惜魂飞魄散启动炙阴大阵,拉着言卿和他一起陪葬。   淮明子神色一恍,对啊,他在十方城已经魂飞魄散了,再无复活的可能。那么他现在是什么?淮明子低头看着自己新长出的那只手,脸色在晦暗不明的光影里变幻不明。   九宗弟子在看到那双绿色的眼睛后,什么求饶的话都止住了,眼中全是惊慌绝望,难以置信。殷无妄魔种,他居然是魔种!   而淮明子也同样语气轻轻,自言自语。   “我竟然是魔种?”   不过修行至化神期巅峰,心境早就不似常人,他平平静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淮明子素来视人命如草芥,如今醒来,恶念更是蔓延四肢百骸。他想到什么,笑了下,古怪嘀咕:“果然,魇哪是神的诅咒啊,这明明是神的恩赐。”   多亏了魇的存在,让他即便魂飞魄散,也有重生的可能。   说完,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到了被悬挂高空的众人之上。   淮明子对于这么一群蝼蚁也懒得说废话,碧绿的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手指在空中虚虚一划,便以风为媒介,操控着那些铁链一点一点扭曲、将人勒紧,勒得每个人面色发青发紫,下一秒好似就要窒息而亡。   言卿抿唇,随手扯了根头发绕在指尖,站在骨殿入门处石柱投下的阴影里,选择静观其变,等到关键时刻再出手。淮明子不可能没察觉他们,不过淮明子生性傲慢,蔑视一切,对他们根本不屑一顾。   谢识衣掩藏修为,冷冷淡淡,完全以看客的态度。镜如尘心中害怕,安静地举起手捂住自己的嘴,怕自己叫出声来。   突然,一声少年的娇呼打断了一切。   “殷无妄?是你?”从另一端的入口处走来两道粉白的身影,正是白潇潇和颜乐心。   他们两人到修罗道后,见四野无人有些害怕,便沿着地上的痕迹,一路来到了这里,入门便看到了孤身立在沼泽边的殷无妄。因为之前发生的事,白潇潇现在看到殷无妄全是一腔的厌恶和怒火,想到这人给自己下药试图强上自己,就忍不住心中唾骂,不仅是个白眼狼,还是个疯子。   “殷无妄你在干什么?”   白潇潇尖声质问疯子。   淮明子杀人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断,也很少被人打断,但是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他控制铁索的手还是慢慢松了。   这不是他的反应,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反应。   粉衣少年的声音像是最毒的蛊,轻而易举挑起他的情欲,让他血液滚烫发热,思维恍惚,着魔一样。   如果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殷无妄,会觉得自己只是受幻蛊虫影响,忍不住对白潇潇的欲念。   但是如今身体里的是淮明子,化神期巅峰的强者,研究魇研究了一辈子。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这是,被魇操纵的感觉。   没有理智,没有思维;失去自我,不顾一切。   “嗯?有意思。”淮明子舔了下唇,转过头。   碧绿色的眼眸和眉心的红菱相照应,邪气肆意、恍如鬼煞。   白潇潇听他奇怪的声音还有些诧异,等他转过身来后,彻底吓出尖叫:“啊啊啊啊啊!”颜乐心在旁边马上抱住他,“潇潇。”可是等颜乐心看到殷无妄那双绿色的眼睛后,马上也瞳孔一缩,和白潇潇一起大惊失色,僵在原地。   ——魔种?!殷无妄是魔种?!   淮明子对颜乐心没兴趣,但是对白潇潇很感兴趣。   他在空中虚虚一划,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白潇潇到了自己面前。颜乐心被击退在地,白潇潇大叫一声,被强逼着跪在了淮明子脚下。他兔子似的眼睛红肿不堪,热泪盈眶,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说话抽噎着:“不,殷无妄,你不能这么对我……殷无妄……”   淮明子蹲下身,苍老的手紧捏着白潇潇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自己。化神期的威压密不透风,白潇潇何曾直面这样的强者,吓得人差点晕厥,他望入那双绿色的眼睛,大脑一白,只想装死。   淮明子的声音慈祥:“乖孩子,别晕,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白潇潇害怕到什么都不敢想,含着泪一动不动。   淮明子问道:“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白潇潇傻住了,完完全全没想过会被问这个问题。他在哪里出生?   白潇潇唇瓣颤抖:“我不知道。”   他从有记忆起就在回春派。燕见水是他的未婚夫,对他万般好,宗门也对他娇生惯养。如果没有燕卿,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到南泽州来。   淮明子意料之中,继续笑说:“那你知道你现在是洞虚巅峰的修为吗?”   白潇潇人傻了:“什、什么?”   洞虚期巅峰?   他怎么可能是洞虚巅峰的修为?!   淮明子说:“你继承了一个人的全部修为。真稀奇,我从未见过修真界还有传承修为这种事。”   如果修真界的修为可以继承,那么就不会这样狂热去追求所谓天才了。   像天枢衡白之流,他们看到白潇潇都以为他只是单纯继承了紫霄的功力。   可淮明子到了化神期巅峰,一眼就看出。不光是功力功法,白潇潇体内,还有上千年才能修行出的洞虚期巅峰修为。也是这个少年现在丹田太弱,无法承受。   等他入了大乘期先天境,丹田焕然一新,估计就会直接飞升半步化神。这个消息要是放出去,九重天怕是也要惊动吧。   淮明子忽然幽幽一笑。   淮明子说:“乖孩子,跟我说说,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化神期的威压如同潮水,一阵一阵把他淹没,白潇潇感觉到了恐惧。那种一个人溺于深海,什么东西都抓不住的恐惧。这种临近死亡的绝望他上一次经历,还是跪在桃花谷前、面对谢应时。   “你是从谁身上得到这些修为的。”   白潇潇眼泪忍不住就落了出来,他看着完全陌生的殷无妄,颤声哭了出来:“紫霄,对,是紫霞。”   “我救了紫霄,但我不知道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给了我罗霖花,我用不上,我就转手给了紫霄。罗霖花枝上全是刺,当时我的手还被刺划伤了,刺划得我好痛。”   “紫霄吃了罗霖花还是没有好转,快死了,就把令牌给了我。”说到令牌,白潇潇眼中掠过一丝愤怒和憎恶,如果有时间,他真想把燕卿的恶行添油加醋再说一番,可是“殷无妄”明显没给他这个机会。   “然后呢。”   白潇潇回神,神色惶惶:“然后我收下令牌,然后紫霄彻底死了。他死之后……”白潇潇想到什么,眼中露出一种恐惧来:“对!他死之后,尸体马上被幽池水腐烂,一个黑色的东西,黑色的虫子,黑色的虫子爬到我身上来!”   白潇潇一直不愿去回忆和紫霄相处的画面,就是因为这最后的一幕,是他记忆深处的噩梦。他当时手上还是被罗霖花刺划出的伤,捂着伤口,鲜血怎么都流不尽。那黑色的东西嘶哑狰狞地朝他扑过来,扑到他身上,似乎想找个洞钻进他身体。白潇潇紧闭着唇,可是那些东西很快就找到了其他方法,它们流进了他的耳朵,流进了他的眼眶,流进了他的鼻子。   太恶心了。   白潇潇现在回忆起那天的事,还在身躯发抖。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幽牢是回春派禁地,水里住着什么千奇百怪的虫子都正常,所以他也没有生疑。   可现在认认真真回想,才发现——那黑色的东西并不是虫子!也不是水里的!它是从紫霄身上出来的!   就那样从耳朵眼睛鼻子,流入了他的身体。   “对,虫子,虫子流进了我的身体。”白潇潇崩溃地坐在地上,恍恍惚惚,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后。   淮明子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来。   “太神奇了。”淮明子说,“太神奇了哈哈哈哈。”   他没忍住沙哑地大笑起来,碧绿色的眼眸里满是傲慢阴桀,现在看向白潇潇涌现出一种疯魔般的狂热来。   果然,那个洞虚期巅峰的修士也是魔种。死后体内的魇被这个少年吸收了,少年也就顺其自然继承了他全部的修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娃,你认我做师傅怎么样?”   如果给这个小孩成长的机会,以后前途绝对不可估量。当然他更感兴趣的,不是他的未来,而是他的体质。   ——能够融合活魇的体质。   ——能够蛊惑人心的体质。   白潇潇大脑空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指死死攥着衣袖,不说话。   淮明子说:“你认我为师,我就不杀你。”淮明子微笑:“怎么样?”   只是白潇潇还没有回话,有人轻笑一声,替他回答。   “不怎么样。”声音是少年,说话清爽,调子却拖着股懒劲。   淮明子满心遇见白潇潇这么个奇才的狂热喜悦,都被这人的声音浇下冷水,熄灭。   他浑身僵硬。   这一刻,无论是自己还是原主,都齐齐心神一怔。   前方从阴影处缓缓走来一个蓝白衣袍的人。忘情宗弟子的衣裳,风姿绰约、墨发雪肤,一双带笑的桃花眼,仿佛未语先含情。   淮明子半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抬起头,看向言卿。   视线冰冷,好像穿刺过一百年的时光。   身体里翻涌着两种情绪。   第一种是属于他的恨。   这样恨好像早就成了一种本能反应,压抑在骨髓里,让他日日夜夜都恨不得将这人碎尸万段。   他讨厌被忤逆,讨厌被威胁,讨厌不受自己控制的变数。   他讨厌言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在十方城和自己平起平坐,讨厌到恨不得将言卿的尊严和年轻气盛都踩在泥土里!   第二种,是殷无妄的。   大概是这一幕太熟悉了,唤醒了原身恍惚的记忆。回春派山谷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燕卿一袭白衣,从药铺为他偷了罗霖花,披星戴月跑过来。   燕卿只是痴迷他的皮相,可还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他把罗霖花送到他眼前,怎么撒娇求欢都没用后,怨毒地轻声说:“殷无妄,我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你就那么喜欢白潇潇那个贱人。殷无妄,你看我啊。你不看我,你信不信,我今晚就把白潇潇那个贱人杀了。”   那个时候,他自持身份,对于燕卿只有不屑。接过燕卿手里的罗霖花,眼神满是不耐烦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等他走后,就转手给了白潇潇。   如今隔着岁月,两个场景重合。   他艰难地挤出一丝意识,看过去。   罗霖花百年一开,洁白的花下是密密麻麻狰狞的刺。   就像那一晚皎洁的月亮、白衣的燕卿,和如今兜兜转转、鲜血淋漓的命运收稍。 第71章 璇玑火(七)   言卿指间绕着几根发丝,唇角噙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立于铁索纵横的大殿里,在东南西北四座狰狞铜像的冰冷注视下,和淮明子遥遥对望。   这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住了。   风过无声。   整个天地只有他们二人对峙。   淮明子松开了逼迫白潇潇的手,缓缓站直身躯,碧绿色的眼睛阴冷深沉的看向言卿。半响,他哑声一笑,语气脱离了原先的傲慢轻蔑,一字一字喊出那个名字:“言卿。”   白潇潇红着眼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看着眼前的一切,也完全搞不清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了。   淮明子脸色古怪,没有笑也没有其余什么神色,只是苍老沙哑说:“百年后,我没死,你也没死。”   言卿道:“对啊,好巧。”   淮明子可不是来和他叙旧的,他从言卿脸上移开视线,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干瘦如枯枝的手,一点一点握紧。淮明子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地笑了,哑声说:“当初在十方城,我不惜魂飞魄散,也要拉着你同归于尽。结果我活了,你也活了。言卿,你藏的好深的——果然,你也是魔种。”   言卿垂眸冷冷看他。   淮明子落下那两个字,碧绿色眼神一眼好似能穿破他的血肉骨骼,满意地看着现在的言卿只是个有元婴初期的废物。   淮明子轻轻沙哑道:“其实,当初你从万鬼窟中跑出来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在慢慢恢复修为,也在慢慢回忆前世的蛛丝马迹。   淮明子说:“你最初落入魔域的时候,只有元婴修为,却能从万鬼窟中走出,杀入十方城。言卿,寄生于你体内的魇一定很强大吧,若是早知道你是魔种,我一定在你羽翼未丰前就先杀了你。”   言卿听他说完挑了下眉,淡淡道:“你猜错了,我不是魔种。”   淮明子扭曲地一笑:“不是魔种,你怎么可能不是魔种?你体内没有魇,你拿什么在万鬼窟活下来。”   言卿手中的头发丝绕得越来越紧。   淮明子忽然收敛了那种笃定傲慢的神色,心平气和,好像前辈在对后辈的敦敦告诫。   “言卿,你知道魇是什么吗?世人都说,魇是魔神的诅咒,真是可笑啊——这怎么能是诅咒呢。”   “魇本来就是魔神的一部分啊。”   淮明子的声音苍老低沉,带着化神期修士的威严,碧绿色的眼眸里光影沉沉浮浮,似洞悉万物,阴桀又讽刺地笑了下:“万万年前,诸神创下诛魔大阵,九天神佛跟魔神一起陨落坠入沧妄之下。”   “言卿,你猜魔神是什么?”   言卿挑眉,冷冷地看着他。淮明子明明恨不得杀了他,现在却在跟他聊天。言卿或多或少也猜出了他的意图,微微笑着,却一句话都不说。   淮明子见惯了言卿这种要笑不笑的态度,也不急不恼,慢慢道:“魔神魔神,不如说是神魔。祂是神的心魔,是神的恶念。万年之前,九天神佛的恶念汇聚于一处,凝成实体,才有了“魔神”这个名字。”   “否则,为什么万年前诛灭魔神,付出的代价要那么惨重。”   “现如今那些逃窜于世间,叫人避之不及、惶恐不安的魇,正是万万年前诸神的恶念。跟神有关的东西,对于人来说,又怎么能叫诅咒呢。”   言卿没说话,他知道淮明子对魇研究了数千年,可真的听他说出魔神的由来,心中还是微微愣了下。   怪不得魇的存在只能由神器探出、也只能由神器摧毁。   怪不得魔神没有实体,变化万千。   怪不得魇能够助人修行。   ……能跟九天神佛扯上关系,那么什么都不奇怪了。   魇只是神的一丝恶念。   淮明子如同一个苍老的老人,缓缓道:“言卿,你我皆是魔种,留在上重天必然会被正道追杀。你现在元婴初期修为,我又初初重生,斗个你死我活对彼此都没有好结果。”   言卿微笑:“说吧,你想干什么。”   淮明子也干脆道:“你我合作,先回魔域。”   言卿环顾一周,道:“你确定我们能逃得出去?”   淮明子不以为意道:“上重天化神期以上的老东西,哪个不是深居简出。你我在这里拖延,才是下下策。”   言卿忽然勾唇一笑:“淮明子,你看清我身上这身衣服了没。”   淮明子顶着一张年轻的面容,整个人的气质却是死气沉沉如腐烂朽木的,他也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幽幽说:“你不会以为,今日之后,你还能安安心心当你的忘情宗弟子吧。”   淮明子说:“其实我现在完全可以杀了你,但是我不想节外生枝。”   言卿毫不留情拆穿他:“未必吧,你不想和我动手,一方面是不知道我现在手里还有没有织女丝,一方面是因为,你现在正被秦家用御魇之术操控着。”   淮明子豁然抬头,脸上虚伪的表情,绷直出现裂痕。   言卿轻轻嗤笑:“御魇之术,一个化神期巅峰修士的魇。我不信秦家敢把一切真的就就交给一个秦长熙。”   且不说秦长熙只是洞虚期修为,光是谢识衣的了了几句话。言卿也能猜出,这人年轻气盛,骨子里也有几分急功近利。   秦家怎么可能真的全全交由秦长熙处理。   言卿说:“我猜很快,紫金洲秦家就要对你做手脚了。”   淮明子伪善的表象剥离,也镇定自若,语气平平:“秦家对我做手脚,最后你一定也会被牵连——我死了,你以为你能好过?”   言卿勾唇一笑,眨眨眼说:“可是你活着,我更不能好过。”   淮明子彻底冷下脸来,碧绿的眼睛缓缓浮现出压抑已久的嗜血杀意,他见言卿不配合,也知道以言卿的性子,一句话定下就不可能再改口。   当即冷笑一声:“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说罢,五指聚拢,在手里缓缓浮现一个青色的灵力球来。淮明子擅长画符,天地间的金木水火土,皆可为其所用。青色的灵力球滚散空中,刹那间汹涌澎湃地朝言卿攻去。他不想拖延时间,所以这一击是打算直接取命的!言卿抬眸,瞳孔红光一闪,瞬间手中的发丝横飞而出,搅碎青色的灵力球,瞬间它们碎为雨滴,落到脚下。   淮明子瞳孔一缩。   言卿淡淡道:“果然,既然这辈子你以魇的身份存活。那就是我想杀你,轻而易举。”   如果是上辈子的淮明子使出这一击,以言卿现在元婴初期的修为,定然逃不过一死。但偏偏淮明子现在是魇寄生在殷无妄体内的。他可以对付所有人,唯独对付不了言卿。   魂丝这种功法,承于魔神,本来就天生克制于魇。   淮明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现不对劲后,也不急。   他说:“差点忘了,你还有织女丝。”   “但言卿,你是不是也忘了,我本来最擅长的就是符。”   不需要他出手,这白骨大殿里的修罗四象阵,完全可以被他所用。   淮明子再恨恨悠悠地看言卿一眼,抬起手,用牙齿咬破了手指头,鲜血涌出的瞬间,他以指为剑,倏地击向了墙壁上盘旋着的四尊野兽。“去!”   鲜血在青铜兽像上溅开!   一瞬间,整间宫殿横于空中的铁索都在转动、   目睹一切,早就大脑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九宗弟子,现在濒死关头又发出尖锐的哭嚎。   “不、不要!”   立于地上的,只剩下六人。镜如尘担心的不行,可是看谢识衣还在冷眼旁观,只能把自己嘴捂得更严了。颜乐心恨不得把自己刨进地上谁都注意不到自己。而白潇潇则是被吓傻了,他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没听过“十方城”三个字。百年之前轰动天下,向所有人撕开了神秘莫测的魔域血腥的一角。   魔域主城,十方城。   燕卿,十方城……   四座麒麟像从口中喷涌出炙热滚烫的黑水,如黑色的岩浆,源源不断,是要将整座白骨大殿填成沼泽。岩浆在淮明子的操控下,变更方向,流到了言卿的脚下。修罗阵是百思布下的,洞虚中期,言卿冷笑一声,身形凌空而起,打算直接找阵眼破阵。   谁料这时,一声整个秘境都能听到的哨声响彻九霄。   ——!   那声音震耳欲聋,让言卿都愣了下。但是反应最大的却是淮明子。淮明子脸色这一刻彻彻底底黑了下来,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哨子虽不能完完全全控制他,但也会影响他的一些理智。   “杀了谢应!”   这是现在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唯一命令。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与此同时,秦长熙跌跌撞撞跑进来。汀澜秘境外有伏羲石,他不能传令,但是他早就提前跟父亲报备了这件事。哨子粉碎的时候,他虽胆战心惊,但也并不是没有料到。   如今听到这从紫金洲传来的哨声,他面色大喜。   秦长熙裹着一声黑衣,从修罗道外走了进来,面具之下神情极尽狂热。   “不惜一切代价,把谢应杀了。”   谢应?   谢应是谁?   淮明子的手剧烈颤抖,头缓缓转动,被一股力量操纵着把视线看向了角落,看向他一直不屑于去关注的两个蝼蚁。然后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清寒的眼眸。   淮明子刹那瞳孔紧缩。然后没忍住,放声大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居然是你啊!”   他本就对谢应有杀心,如今被紫金洲那边推波助澜,杀意更是占据了所有理智。他衣袍一卷,伸出手就直接往谢识衣脖子上掐去。淮明子道:“先是言卿,然后是你,你们真是阴魂不散。”   言卿惊愣:“谢识衣!”   秦长熙听到声音,一下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折扇来,折扇飞旋出去,在言卿周围自天垂落四页泛金的书卷,将他困在其中。   秦长熙可不希望有任何变数,满是得意说:“谢应不顾安危进入汀澜秘境果然是为了你,我就说你是他的软肋,镜如玉竟然不信。”他从来摸不透镜如玉的心思,现在终于吐了一口气,阴阴笑说:“果然,女人就是优柔寡断。”   言卿伸出手刚碰到一页书,马上被金光刺穿了指腹,看着那涌出的一滴血。言卿瞳孔中的血色更甚。心急如焚,第一次失态。上辈子在十方城谢识衣就是因为淮明子受了重伤!这一次他不想再看到谢识衣那样虚弱的一面。   秦长熙懒得理言卿这个蝼蚁,目光洋洋得意看向谢应,看着那个立于白骨之下,一袭红衫也难掩冷意的人。   仙宴上受的屈辱这一次全部报复回来。   秦长熙恨恨不休:“谢应,你也有今天。当年你从魔域回来后,无情道碎、修为毁尽。现在,无情道碎了,你拿什么和淮明子斗。”   言卿刚静下心,神色暴戾,打算用血改阵出去。   结果就因为他的这句话,手指落到金色书页上,僵住了。   秦长熙说什么?   谢识衣,无情道碎了? 第72章 璇玑火(八)   无情道碎,修为毁尽?   言卿立于空中,眼中满是震惊,抬起头,目光愣愣看向谢识衣。可是谢识衣正在面对着淮明子的攻击,无暇去回应他。   淮明子在翻着属于原主的记忆,咬牙切齿说道:“忘情宗首席弟子,仙盟盟主,谢应?——难得啊,堂堂仙盟盟主百年前居然纡尊降贵,孤身一人入我十方城。我是该夸你不知死活呢,还是该夸你用情至深。”   谢识衣的手指一点一点汇聚出不悔剑来。雪白的长剑好似能诛灭世间的一切魑魅魍魉,他抬眸,幽黑的眼眸里蓝光森寒,面容如雪。   淮明子能察觉谢识衣的修为和自己不相伯仲,心神一凛。上辈子当初他就是在谢识衣手中被重伤的,没想到百年后重生,遇到的第一个敌人竟然又是他。紫金洲传来的哨声就像是火,将他骨子里的恨意炙热燎烧,让他不顾一切朝谢识衣出手。   “谢应,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死在魔种手里。”   化神期的威压如潮水漫散,当世唯二两位化神期巅峰的强者,对局也仿佛令天地崩裂、五行扭转。大地在颤抖,冰蓝的剑意碎开虚空,将淮明子可以利用的金木水火,一一碾成齑粉。   诡谲的风云之中,谢识衣剑尖毫不避让地,直刺向淮明子的胸腔。   不悔剑是神器,被它哪怕擦伤一点,都是噩梦。   淮明子神色大变,随后衣袍鼓动,大叱一声,在谢识衣身下布下阵法。到了化神期,功法变幻莫测,牵一发而动全身。   绿色的藤蔓破土而出,试图缠上谢识衣的衣袍,转瞬被不悔剑无情斩断。可是藤蔓断而又生无穷无尽,将他逼在了那方寸三尺内。   淮明子狞笑说:“谢应,上辈子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   一道青色的飓风从淮明子宽大的衣袍里飞出,而后越来越强大。飓风里紫电大作、雷火熊熊,卷着毁天灭地的浩瀚气息,扭曲时空,摧枯拉朽之势朝谢识衣飞去。   “谢识衣!”言卿来不及震惊的事,手上的血点在了金色书页上,刹那间书页散开。他心中焦急,踏空过去,想去救谢识衣。   秦长熙发现不对,怒不可遏:“你要做什么?”他不愿最后关头节外生枝,马上出手打算去制止言卿。   淮明子听到言卿声音,也冷笑一声,一挥手,借着百思修罗道的阵法。一条铁链在空中咔咔咔延伸,挡住了言卿的动作、挡住他靠近。   秦长熙在言卿背后,黑袍鼓动,手里的折扇成了利刃,刺向言卿。   言卿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现在他和谢识衣要对付的是淮明子,秦长熙和百思。一个化神期巅峰,一个洞虚中期,一个洞虚初期。   而他现在,只有元婴初期。   言卿眸里的血色更甚,咬紧牙关。第一次涌现出悔意来,如果不是他故意拖延修行进度,现在又怎么可能被秦长熙所拦!   秦长熙慢慢说:“燕卿,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秦长熙现在颇为得意道:“我可真好奇,谢应是怎么看上你这么个元婴期废物的?”   “哈哈哈哈哈无情道、琉璃心,最后死于情之一字,多讽刺啊。”他勾唇,满是意味深长道:“不过真的得多谢你。没有你拖谢应后腿,我们真的杀不掉谢应。”   言卿眼睛血红,咬紧牙牙,察觉到他靠近后一愣反而镇定下来,听完他的话,低笑一声:“果然年轻。”   秦长熙果然年轻。他难以对付他就是因为不好近身,没想到秦长熙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到了他身后。   言卿手中的丝也不再攻击向淮明子,一个转身,五指就直直掐上了秦长熙的脖子。   “!”   秦长熙愣住,他因为过于轻敌,不设防备靠近言卿,万万没想到会被掐住脖子。   秦长熙大怒,调动修为打算把言卿击毙。   谁料冰凉的发丝一圈一圈缠上他的脖颈,如同缠在他的神魂上。   发丝稍微一捏,就让他痛不欲生、精神崩溃,根本无法凝聚起灵力来。   秦长熙大骇:“你、你……”   言卿微笑,他平时总是一副散漫无忧无虑的少年样子,如今真的露出血腥獠牙。秦长熙才脸色煞白,察觉眼前人的恐怖。   后背渗出冷汗,手中折扇啪地落地。   “你谢我干什么呢,应该是我谢谢你。”言卿轻声说:“谢谢你送上门。秦长熙,把秦家御魇之术的媒介交出来。”   秦长熙眦目欲裂,脸上是被冒犯的滔天愤怒。   言卿见此,眼眸中满是杀意,微笑说:“秦长熙,你知道十方城忤逆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十方城?秦长熙一愣,好像现在才从即将杀掉谢应的狂热喜悦中回过神。被冷水浇醒理智,清醒后想起了很多他之前未曾在意的事。   ……谢识衣是在十方城碎的无情道。   ……谢识衣对这人保护的滴水不漏。   ……他进来时,燕卿在和淮明子说话。   像是一道雷劈开封堵的思绪。秦长熙眼里的愤怒慢慢被恐惧代替。   另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淮明子冷笑说:“言卿,你以为他身上的媒介会对我有用?”淮明子怪异一笑:“那个哨子,早就被我毁了。”   “哨子毁了么?”   言卿又冷冷看了秦长熙一言。   “我要你有什么用呢。”言卿轻声说。魂丝一点一点勒紧。   言卿下手干脆利落,不再废话,打算把他弄死。   秦长熙死期将至,骤然大喊:“不!燕卿,你不能杀我!”他浑身颤抖挣扎说:“我可以帮你向秦家那边传递消息,我可以帮你控制淮明子。”   言卿淡淡道:“汀澜秘境外有伏羲石,你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去,你在骗我。”   秦长熙谎言被拆破,冷汗涔涔。魂丝将三魂七魄缠绕分割,这种感觉比千刀万剐更绝望的痛苦。   伤在神魂之上,他大叫一声,不得不交出最后的依仗:“你摘下我的面具,摘下我的面具,他们会改变命令的!”   言卿:“嗯?”   秦长熙:“秦家人的面具跟魂灯相连。你若是摘下我的面具,就是在告诉他们我现在危险,他们会让淮明子先过来救我的。”   言卿垂眸,伸出手直接把秦长熙的面具摘了下来。   那一瞬间,秦长熙眼中忽然狠光一现,想要反击,但是很快被言卿直接一掌,推到了白骨殿正中央的黑沼泽里。   噗通,秦长熙吐出一口血来。黑色沼泽像无数双手,在拖着秦长熙下坠。黑水溅到了秦长熙脸上,他长得出众,剑眉星目,只是如今神色狰狞。   秦长熙脖子上还绕着一圈黑色的发丝,这是锁在神魂上的禁锢。   言卿将手里的面具碎为两半。   果然,下一秒,整个汀澜秘境又想起一声冰冷尖锐哨声!   紫金洲那边不可能对秦长熙的死活视而不见,他们不知道秘境内的情况,只以为是谢应负隅顽抗之时,擒住了秦长熙。   重新下达命令。   “把秦长熙救回来后再杀谢应!”   淮明子活生生气笑了,拿他当初研究出来的阵法,对付他,有趣,有趣。   他感觉大脑里那哨声一直存在,逼着他不得不分神去从沼泽里救那个废物。   淮明子恨极,但他现在被下了咒,一人也不可能对抗整个秦家。黑色衣袍一掠,伸出手,便把秦长熙从沼泽里拽出。言卿就趁着他分神一刻,冲进了那紫电雷火狂啸的飓风阵里。淮明子杀不了他,可他想杀淮明子也不切实际。毕竟淮明子可不像秦长熙那么蠢,会这样放任他的接近。   淮明子还以为言卿会趁此朝他出手,没想到他竟然选择闯入飓风阵中,先去救谢识衣。   他一愣过后,骤然得意地大笑起来:“言卿,你竟然那么爱他,那就一起死吧,在黄泉地下做一对亡命鸳鸯!”   化神期巅峰的强者引出的五行飓风阵,对于谢识衣和言卿来说,都不好解。言卿能轻易粉碎淮明子本身的灵力,那是这维持阵法的主要灵线,但身边风雷咆哮,天地灵素翻涌,想找到非常难。   言卿在里面看到了谢识衣,神情焦急走过去。   “谢识衣,你没事吧!”   谢识衣修为强大,不会被毒藤雷电所伤。但是言卿知道他是碎道重修后,想也不想就冲了进来。   碎道重修,丹田必有裂痕——而淮明子的五行飓风阵里,流窜暴躁的灵气本就是强行渗入的脉络去攻击丹田!在这里面他凶多吉少。   飓风阵外,淮明子把秦长熙救出来后,看着他脖子上的魂丝,也不敢贸然去碰,只是轻蔑地一笑:“秦家就派你这样的蠢货来对付我?你居然敢近言卿的身,愚不可及。”   秦长熙握着自己的脖子,眼睛全是后怕,从淮明子的话中,他已经彻彻底底确认了言卿的身份。   秦家或许是整个上重天最了解魔域的势利了。除了淮明子,他知道,十方城一直还有一个的少城主——那个就连魔域百城城主都讳莫如深的少城主!!!   多可笑啊。   ……他一直以为言卿是谢识衣的软肋。   他现在才读懂了镜如玉当时的眼神。   ——以谢应的性格,怎么会把弱点摆到他们面前。   对啊,以谢应的性格,喜欢上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他们可以随意算计的……   一步错步步错,今日他差点付出命的代价。   淮明子眼眸沉沉看着飓风阵里的两个人,脸色阴沉。言卿善于解阵,谢识衣修为也不低,被困其中只是一时。   淮明子跟谢应交手一番后,杀意已经慢慢退却了一些。   他不能在上重天久呆。   真的跟谢识衣作战,到时候两败俱伤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淮明子根本就不想在这里多拖延,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能解掉身上该死的御魇之术。   秦家。呵呵。   淮明子视线幽幽看向秦长熙,收敛恨意,露出一个笑来:“我们今日很难杀掉谢应。”   秦长熙只以为家族已经彻彻底底操纵淮明子,尖声道:“不!你今日必须杀了他!你不光要杀了他还要杀了燕卿!对,杀了燕卿!”他现在对于这两人已经恐惧大于一切,今日若不杀了这二人,出去后定然就是他的死期。   “谢应行踪难测,常年呆在霄玉殿!如今汀澜秘境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淮明子恨不得把这个蠢货掐死,但他还是装出为难的样子说:“少主此言差矣,如今我刚刚重生,在这具身体里修为尚未恢复。杀掉谢应定要付出惨重代价,到时候你我都未必能出去。”   秦长熙眼珠子一转,剧烈地咳嗽两声,又看向淮明子。淮明子看向他的视线枯老腐朽,但是这眼神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灭秦长熙的理智。   镜如玉也是这个眼神!   他们一个个都是这个眼神看他!   秦长熙喉咙还被魂丝勒着,别说使用灵力了,就连动弹都废尽。他手脚并用,衣衫上还沾染着沼泽的水。四座青铜像汩汩不断留着黑色的液体,地上也很快积起一层。   秦长熙咬紧牙关,艰难地蹚过水,爬到了被言卿粉碎的面具旁,颤巍巍地用手捡起他们,把碎掉的两块拼凑在一起。   他眼中是疯魔的恨意,咬破舌尖,把血滴到了面具的碎痕上。   他无法传信给紫金洲。   但是这血,已经把一切都交代的清清楚楚了。他要秦家不惜一切杀掉谢应!哪怕直接毁了淮明子这张牌!   淮明子冷眼旁观这个蝼蚁,马上第三声哨向响彻整个汀澜秘境。   淮明子也得到了最后一道命令。   【炙火玄阴阵】   五个字,淮明子瞳孔一缩,气血攻心,冲过去一只手就死死掐住了秦长熙的脖子。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碧绿色的眼眸里是刻骨的恨:“要我和谢应同归于尽?秦家,你们好大的胆啊!”   上辈子,他是必死无疑,才自爆神魂,布下炙火玄阴阵拉着言卿一起死!而这辈子,远没到那一步!他不想死!他迟早要将秦家那些人剥皮拆骨吃进肚子里!   秦长熙瞳孔瞪大,血丝裂开在眼睛里,他濒死的最后一刻,淮明子忽然发出大叫,松开了手。   那哨子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疯狂折磨着他的神魂!不知道紫金洲那边到底动用了什么东西,淮明子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凉意。   “不……不!”   说起来也讽刺。这股凉意,他曾在言卿身上感受到过。   化神期与天地有感知。他第一次在言卿身边察觉到这种凉意,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诡谲的、恶毒的、疯狂的、猩冷的。恐惧神秘,好像来自远古时期,来自于神。现在他居然从秦家遥远的哨声中,重新体会到。   言卿最后还是破了这个阵,拉着谢识衣出来。谢识衣在飓风五行阵中一直安安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而二人出来后,面对的却是整个人彻底扭曲疯狂的淮明子。   淮明子身上的气息太熟悉了。   言卿脸色一白,惊愣住,完完全全没料到,淮明子现在正在自爆神魂???   怎么可能???   秦家到底动用了什么,能够这样控制着淮明子自杀!!!   察觉到他手指的冰冷。   谢识衣却在耳边轻轻地问他:“上辈子你就是这样死的吗?”   言卿错愕地偏过头,对上了谢识衣的眼眸。   谢识衣在淮明子复活后,一直没说话。他冷眼旁观着一切,好像在等一个答案,又好像再等一个契机。如今那双清寒落雪的眼眸,静静看过来,周围的风云卷动好像都跟他们无关。   谢识衣声音很轻,清晰平静道:“言卿,你骗了我是吗。你的魇不是因为淮明子染上的。你在落入十方城前,脑海里就有魇了。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试图占据我身体的魇,是邪物。”   谢识衣低笑一声:“原来,你是人。”   谢识衣:“真正有魇的人是你,真正会被占据身体的人是你。”   言卿唇瓣微微颤抖。   谢识衣继续轻笑,喃喃道:“那么你什么时候变成魔种的呢言卿。或者我应该换个问题,你第一次被魇抢过身体是什么时候。”   谢识衣缓缓闭了下眼,淮明子说出真相的一刻,那些错乱的线索,好似都串在一起。   “我猜,是沧妄之海。”   言卿之前问他,既然是冰雪琉璃心,是不是从来没猜错过?   他说,不是,他猜错过很多事。   他曾经猜测言卿喜欢自己。   猜测每个细节代表的意思。   杏花窗前的心跳,暗暗初发的情愫。黑暗中,颤颤巍巍的指尖,轻轻浅浅的呼吸。好似暧昧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只等一个良辰吉日水到渠成。   结果沧妄之海,发现自己错的一塌糊涂。   言卿不喜欢他。   两百年前,他陷在迷雾重重的情网中,小心翼翼充满忐忑,妄图通过点滴的细节,拼出一个“两情相悦”的真相。谁料迷雾散去,他才看到真相尽头是一只绿色眼眸的蜘蛛,立于一旁,得意洋洋看猎物困在网中,自结成蛹、自寻死路。   那样深刻又绝望的教训,让他此后两百年,对于言卿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不敢往那方面想。哪怕再多破绽,也不敢去冷静分析。   不敢相信自己所谓的琉璃心。   现在,当年的真相水落石出。   谢识衣讽刺地一笑,面无表情,月光照在他脸上,霜冷雪白。   他轻声说:“言卿,我现在忽然觉得,或许我当初真的没猜错。”   心动是真的,暧昧是真的。   我没猜错,你喜欢我。 第73章 璇玑火(九)   言卿愕然,他因谢识衣前面关于魇的话心神大震、手指紧张蜷缩。马上又被他最后一句砸得脑袋发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谢识衣在说什么?   不过现在的情势也不给他们纠结这些的时间了。   不远处秦长熙剧烈咳嗽着,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他眼睛遍布血丝,神情因为恨意和恐惧交杂而显得格外扭曲,颤声道:“淮明子,杀了他们,今天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们。”   他现在每走一步,都如在刀尖上起舞,痛苦一阵又一阵刺激着大脑。   可淮明子的状态越来越疯,紫金洲那边估计已经给他下了命令,怕是很快这里就要被夷为废墟。   秦长熙不想被牵连,最后怨毒地看了眼谢识衣和言卿。从地上爬起来,黑袍一卷,扶着墙壁,往修罗道外走去。   情况危急,言卿也来不及去问清谢识衣的意思了。他脸色重新严肃起来,看向淮明子。   淮明子碧绿色的眼中布满挣扎和痛苦,他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操控。   当紫金洲的第四声哨声传遍整个白骨大殿时。淮明子骤然发出一声大叫,两只手臂抱住头,跪在了地上。他十指死死插入发中,两只手一只苍老如枯木一只正值青少年,诡异怪诞。   淮明子的身边浮现一层淡淡的赤红色来,他唇瓣颤抖,嚯嚯喘气,眼里是刻入轮回的恨,咬牙切齿:“秦家,秦家,秦家……”   千般恨万般怒,好似都从这一声一声重复的字眼里轰泄而出!   最终淮明子的脚下,以他为中心为阵眼,出现一个赤色的符号来。他周身五行□□灵力涣散,浩浩荡荡势如破竹,直穿而下在他脚下击起刺眼的光。   炙火玄阴阵。   化神期以神魂为代价,催动的阵法。   言卿面沉如水,说道:“不能让他把阵弄出来。”   谢识衣的目光也遥遥看过去。   白骨大殿中央幽微的赤色火焰一盏一盏自后土升起,缠绕在淮明子身边,好似要点燃这整个人间。   这火曾烧到红莲之榭,纠缠他日日夜夜十年百年。   谢识衣轻声说:“我知道。”   他垂眸,掩映下刚才所有起伏的情绪,血色的衣袍掠过地上黑色的水,握着剑沉默往前走。   不悔剑所指处,空气中凝出一层蓝色的霜息来。   转眼间霜息便以浩瀚不可挡之势扩散开——冻结水面、冻结宫墙、冻结铁索、冻结天地。   白潇潇的眼泪也在这寒天冻地凝固脸颊上,成为晶亮的冰棱。   他瑟缩地抬头望去。   森然邪恶的白骨大殿,一转眼成为冰雪旷野。   淮明子在中心,唯他方寸之内不受冰雪侵袭。火从发尾燃起,燎烧衣袍。淮明子在火中大口大口地喘气,真的走到这一步,他的眼中除去死不瞑目的恨,便只剩报复的快意。   “我要死了……”淮明子的声音低哑破碎:“可是我要是死了,谢应、言卿,你们也别想活——你们都要给我陪葬!”   谢识衣握住不悔剑,朝他靠近,轻轻说:“上辈子你就是这么杀了他的?”   淮明子碧绿的眼里满是嘲意,古怪地一笑:“怎么,心疼了?心疼了好啊!现在老夫给你个机会体会他曾受过的魂飞魄散之苦!让你们做对亡命鸳鸯!”   谢识衣没有说话。   下一秒,不悔剑破开风雪赤火、携带上古神明的剑意,快如闪电,横穿淮明子的胸膛。   神剑入体的刹那,淮明子发出一声闷哼,他碧绿色的眼睛被火淬得更为疯狂,咧开嘴流出鲜血,含糊又癫狂地说:“谢应,没用的,你阻止不了我的……”   谢识衣平静道:“淮明子,你知道吗?我研究了一百年的炙火玄阴阵。”   淮明子愣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他跟谢应只有寥寥几面之缘,印象之中这人永远冷若冰晶,好似世俗的一切情欲爱恨都是霁雪云烟。这是他第一次,在谢应眼眸深处,看到寒入骨髓的杀意来。   谢识衣将不悔剑刺入淮明子的身体,手腕一翻,不悔剑便碎为星辉。谢识衣缓缓俯下身来,墨发与红衣猎猎翻飞,眼眸深处冰蓝的幽光比这满殿的风雪还要凛然。他轻轻一笑,那笑意却丝毫没有到达眼底。   “我试过一万种破阵的方法,你猜我成功了没?”   淮明子瞳孔一缩,“不!谢应!你想干什么!”   谢识衣没说话,站在烈火与冰雪交汇的边界线——自指尖汇入一丝冰蓝的光来,光中凝着一丝猩红的鲜血。   淮明子修至化神期巅峰,自然也不是常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什么东西。“琉璃血?”淮明子碧绿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脸色苍白大吼:“谢应你疯了?!”   谢识衣没说话,不悔剑意一层一层绕在他身边。他一袭红衣,衬得脸色雪白。红衣也将那自心间缓缓渗出的血迹遮掩。风卷着他宽大的袖袍,好似翻飞的云。   砰!   炙火玄阴阵启动的刹那,大火在殿中轰声爆开。   一霎火光灼灼,震得在场所有人吐出一口鲜血。   大火融化谢识衣脚下的黑色冰河,如长舌舔上墙壁、石柱、铁索、石像。   万事万物在烟尘中毁灭。这样炽盛的白光和浩大的气势,言卿太熟悉了,他好像回到了百年前,十方城的大殿。看房梁陨落,宫殿倾颓,他一个人与魔神相抗,走向命定的死局。   但这一次又有些不一样。   “谢识衣……”言卿轻声喃喃。   在疯狂的炙火即将焚烧殆尽天地一切时。   忽然一道寒光自火焰中心而生——   那寒光若山巅之雪,高空之月,若剑刃、若琉璃,若神宫万载不灭的霜。   照得整个天幕亮如白昼。   轰!两股空前浩大的势力,在一个小小的白骨大殿为战场对撞!   淮明子自毁神魂,濒临死期。他咬牙切齿,碧绿的眼中满是阴毒,自眉心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缝,缓缓流出一丝黑色粘稠的液体。   魇。或者说,这就是淮明子的本体。   黑色的液体淌过眼睫淌过鼻梁淌过脸颊。魇从躯壳里流出,殷无妄眼中碧绿色的光也慢慢淡了下来。从最纯粹的碧绿变成灰绿,直至一片暗淡的黑。   浓稠的黑液成汇在空中,最后成了一条蜿蜒的毒蛇,它们每一滴都在沸腾都在颤抖,都带着至深至毒的恶意和恨,滋滋出声,袭击向以心血破阵的谢识衣!   言卿脸色冰冷,指间的魂丝瞬间出手,化为幻影千丝百缕袭向“淮明子”,与此同时,言卿低喊了一声:“不得志,出来。”   *   与此同时,汀澜秘境外。   “谢应无情道已碎。一百年的时间,不可能重回巅峰,如今绝对不是淮明子的对手。这次计划万无一失,他必死无疑。”   水镜的另一面是秦家的一位长老,眼中野心勃勃,语气急切又激动。   “等他死去,我们会立马派人到南泽州来,到时候还望镜门主帮忙,推选我们家主成为下一届仙盟盟主。到那时你我坐拥霄玉殿后,不但控制了魔域到上重天的出口,还可以将紫金洲四百八十寺健全——百年谋划,就在此一举了。”   镜如玉立在璇玑殿阵中心,朝着秦家那位长老款款一笑:“秦长老,我们这样会不会操之过急呢?”   秦家长老一愣:“镜门主此言何意?”   镜如玉淡淡道:“霄玉殿主能者居之。秦家世代不离紫金洲,贸然插手南泽州的事,怕是难以服众啊。”   秦家长老僵持着,看着对面的女人,颤声问:“你什么意思?”   镜如玉没有回答他的话,从从容容道:“而且,你们真的就确定万无一失了?”   秦家长老彻彻底底没了笑意。   镜如玉说:“谢应和淮明子,最多落了个两败俱伤的后果。想杀谢应,不够。”   璇玑殿外天光云影落在她眉眼上,镜如玉鼻尖有颗很小的痣,笑起来时把她自带的危险都散了几分。   “我可以帮你们做最后一步,只可惜你们的那位少主,或许也出不来了。”   秦家长老大骇:“镜如玉你要做什么?!”   镜如玉骤然嗤笑,对紫金洲这位长老撕开一切虚以为蛇的假面:“你不如先替我问问秦子昂,他到底要干什么?青云大会在我浮花门举办,汀澜秘境是我新加的规则——谢应死在里面,到时候忘情宗质问的是我,九大宗怀疑的是我!”镜如玉杏眸里满是讽意:“秦子昂,你是把我当傻子吗?”   秦子昂真是如今紫金洲秦家家主的名字。   秦家长老多少有些畏惧她,但还是非常不甘心,忍怒道:“镜门主,想杀谢应不可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的。家主炼化淮明子百年,耗费无数心血,你如今连秘境都未入,只是受些流言蜚语而已!到底是谁付出的代价大!”   镜如玉说:“但是这些流言蜚语,也足够让我无缘霄玉殿。”   秦家长老一下子抬起头,瞳孔瞪大。   镜如玉微笑:“而且只要我想,确实可以什么代价都不付出。”   “秦子昂估计也早料到了这一切。你放心,你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他绝对不会惊讶。倒是你们一个个,怎么那么喜欢擅自揣测他的意思呢。”   “浮花门和秦家之间的合作,到谢应死掉,本就该烟消云散。”   她和秦子昂都会很高兴。   镜如玉红唇轻轻吐出“烟消云散”四个字,一挥袖,水镜便彻底粉碎。   她转身,水蓝的长裙掠过光滑明亮的大殿,朝着汀澜秘境的入口处走去。   飞羽之令传遍山峦,此时所有人都聚在了秘境前方。不光有九宗长老,还有所有参加此次青云大会的弟子。   镜如玉姗姗来迟,人群瞬间给她让开一条道路。   天枢和衡白都吓傻了,不光是他们,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为那悬在汀澜秘境入口处,不断散发黑色雾气的莲灯。   星天莲。   浮花门藏于禁地,用于测魇的地阶神器,星天莲。   “门主,这是怎么回事?”   负责这次青云大会的浮花门苍青长老脸色惶惶,颤抖出声。   早在镜如玉传令要他拿出星天莲,集宗门上下洞虚修士之力在汀澜秘境前启动时,他心中就提起一块大石头。   如今星天莲上黑雾氤氲,真相落定,这块石头直接砸得他血肉模糊头脑发晕。   星天莲上出现黑雾,说明有魇的气息。   星天莲花瓣被染黑的片数,代表了魇的强大——现如今,整朵星天莲都变黑了。   汀澜秘境中的魇最起码是洞虚期!一个洞虚期的魔种在秘境里面???怎么可能???   镜如玉同样面色严肃,看向汀澜秘境入口处。   “镜门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上阳派的华瓯长老眉头紧皱,眼里满是担忧。   镜如玉沉声道:“汀澜秘境里面有魔种。”   华瓯惶惶不安:“这怎么可能——进里面弟子都只有元婴期,就算出现魔种,也不可能把星天莲彻底染黑。”   镜如玉抿唇,面色若凝霜,忽然低头,锐利的视线直穿过九宗众弟子。里面的冰冷审视逼得每个人都惊慌失措。在化神期强大的威压下跪下来,说不出一句话。   镜如玉咬冰碎玉:“这就要问问,你们是怎么管教门中弟子的了!”   华瓯愣住:“什么?”   镜如玉闭了下眼又睁开,眼里一片霜色:“我当初派飞羽长老去调查南市一事时就该察觉不对劲。但是后面仙盟插手,我便以为一切已经解决。结果……没想到魔域之人心思歹毒至此!”   华瓯一下子瞪大眼,不只是他,其余九宗长老也颇为震惊:“魔域?”   镜如玉道:“对。有魔域中人跑到了上重天,被秦家捉拿后又逃出来,秦三公子就是为此事前来的。”   “百年前谢应入魔域,火烧十方城,诛灭淮明子。魔域群龙无首,妄图复活淮明子,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上重天来。”   “我近日才得知魔域中人在南市兜售一种可以让人短时间内修为大进的丹药。”镜如玉冷笑:“可笑。”   “那丹药就是淮明子的魇,吃下去就是作为复活它的容器存在!”   镜如玉眼中浮现一丝红来,是悔恨也是决绝:“能够比拼到第二轮的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这佼佼者里到底有多少投机取巧之人呢。这也怪我,居然当初没查清楚。”   华瓯脸色苍白,忙开口:“渡微呢,他是仙盟盟主,诛魔一事或许我们该问……”   镜如玉抬眸:“华瓯长老,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聚集众人,又从禁地拿出星天莲?”   华瓯愣住。   镜如玉微扬下巴,冷冷道:“渡微在察觉不对劲后,便先进去了。留我守在外面。今日这情况,我看秘境中发生的事,不容乐观。”   “渡微百年前入魔域元气大伤,闭关一百年都是在恢复,现在再度遇上淮明子,凶多吉少。淮明子还没有从汀澜秘境出来……”镜如玉喃喃:“应该都是渡微,在为我们争取时间。”   流光宗扶城长老愣住,“那镜门主,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流光宗和浮花门走得近,其实他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真相,知道镜如玉的话一个字不能信。可是星天莲变黑是真的——淮明子,那可是化神期的魔种!一出世,怕不是要生灵涂汰。   镜如玉抿唇,蓝色的衣裙翻飞,她眉眼间锁着浓浓的忧思和犹豫。   “镜门主!”天枢也急了,一想到渡微和燕卿都在里面,便慌得手都在抖:“镜门主,这里面的弟子都是无辜的啊。”   镜如玉视线冷冷看向天枢,说:“天枢长老,汀澜秘境里的弟子无辜,可是我上重天的芸芸众生难道不更无辜吗。谢应都无法应对的魔种,你觉得你我进去,有用吗?”   天枢唇瓣颤抖,脸色煞白。   镜如玉道:“进去只是送死罢了。如今最重要的,是要里面的魔种别出来。”   “而且事态紧急,”镜如玉一出手,星天莲瞬间落于他手,她垂眸细白的手拨弄莲瓣轻声说:“星天莲若是芯被染黑,那只魔种可能就要出来了。我们来不及传令给九宗其他宗主,稍微耽误一会儿,可能这上万的年轻弟子就要先死于魔头之手了。”   化神期的魔种,一挥手就是天翻地覆。他们可以自保,但浮花门数百峰弟子自保不了,跪于一地的青云大会弟子也自保不了。   “那门主,你打算怎么做……”   镜如玉扬起下巴,看向汀澜秘境那密密麻麻布满的伏羲石。心中不由冷笑,谢应你可曾想过,这一圈旁人解不开的伏羲石是你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棺材?她语气平淡:“事已至此,我们必须毁了汀澜秘境。”   “魇是魔神的诅咒,需要由神器诛毁。我手上没有神器……但是我浮花门的赤灵天火,或许可以做到这一步。”   苍青长老骤然抬头:“赤灵天火?!”   镜如玉点头,面无表情:“对,赤灵天火。”   她见天枢惊恐的眼眸,轻声安慰道:“放心吧天枢长老,赤灵天火只对魇有用,渡微现在是化神期修为,不会被影响。”   她自嘲一笑:“我当初元婴期修为,都能从里面走出,渡微的造化定然比我大。”   天枢听她最后一句话愣住,星天莲的黑雾越来越重,又看其余忘情宗弟子震惊的脸,一时间摇头长叹口气。   镜如玉微笑再次安抚道:“而且仙盟的理念不从来都是宁错杀不放过吗?我相信渡微在里面,也会同意我那么做的。”   她眼眸沉沉,看向汀澜秘境,背对众人,红唇勾起露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赤灵天火是上古玄火,可是它不光克制魇,它还克制人。   不能使用法术,不能使用灵力——谢应拿什么出汀澜秘境?!   其实搁在平时,赤灵天火不足以杀死谢应或者淮明子中的任何一个。   但如今他们两败俱伤,这一场火,把一切烧个干干净净,也好。 第74章 璇玑火(十)   不得志正在芥子空间呼呼大睡,突然就被言卿强硬地拽了出来。   “喊本座出来干什么?”它优哉游哉,打着哈欠。豆大的红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身边情况,马上被一道淬着冰霜的风卷得到处飞。   “?!”不得志被吹得连翻了好几圈。   “言卿,你搞啥子!”它大惊失色,晕头转向,拼命扑腾翅膀才保证自己不被风吹走:“这外面什么情况!”   言卿也没功夫和它多说什么,指着淮明子凝聚的魇,说:“不得志,吞了它们。否则你我今天必死无疑。”   不得志:“???”   言卿的表情和语气都过于严肃,让不得志的小心脏也提了起来。它在风雪中心惊胆战地往前看,就看到了一团扭曲在空中的黑色东西。诡异森冷,气势强大。   不得志难以置,颤声:“你你你你,你要我把这个东西吞进去??”   言卿:“嗯。”   不得志默默往他袖子里钻。   言卿拽出它的翅膀。   不得志哭爹喊娘,垂死挣扎:“不要啊,它吞了我还差不多!你这是要害死本座啊!我们打不过就跑嘛,干嘛那么冲动呢!”   言卿淡淡道:“跑不了的。”   不得志翅膀抱着言卿的手臂,啪嗒啪嗒掉眼泪:“你跑不了我跑得了啊,我会带着你的遗愿活下去的。”   言卿知道它贪生怕死,没继续搭理,走到正中心,视线全然落到了谢识衣身上。   不得志嘴上虽然怂得要死,可是真的随言卿走进风暴中心,还是吞了吞口水、强撑着身板,直面淮明子。   不得志道:“你要我咋办?”   言卿:“赌上你的命,也赌上我的命。”   话落的瞬间,言卿抬手取下一根头发来,他闭眼再睁开,瞳孔猩红一点。   青丝绕在指尖,源源不断的灵力汇入其中,最后分影重重,穿刺过万般风雪炙火,牢牢地将那一团狰狞的黑液束缚!   魇嘶声哑叫,被魂丝紧紧困住,自空中跌落,于地上扭曲。它变换各种形状,一点一滴试图从魂丝编织的网中逃出。   不得志被言卿松开了翅膀,浑身吓软了,差点一溜烟从空中掉下去。但到底是怕死多一点,不得志扑腾着翅膀,咬紧牙关,冒着必死的绝心扑进了那一食物里。   “呜啊啊啊本座跟你拼了。”   它和那一堆魇扭打在一块,一口咬了上去。   言卿将淮明子的魇制服后,再也压不住焦急的心,跑了过去。淮明子当初能拉着他陪葬、让整个十方城毁于一旦,炙火玄阴阵的恐怖可见一斑。谢识衣要破阵,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能轻。   满殿都是冰雪,风烟散尽,言卿看谢识衣一袭红衣半跪焦土之上。他慌乱地走过去:“谢识衣,你怎么样?”   谢识衣漫不经心擦去唇边的血,淡淡说:“没事。”   言卿气笑了:“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我上辈子就是被炙火玄阴阵活活烧死,我能不知道它有多强大。”言卿忽然一愣:“你流血了?!”   谢识衣穿的是一袭红衣,所以渗出的血迹并不明显,可言卿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他握住谢识衣的手,发现他的掌心脉络纹路都被血染红,指尖冷得出奇。   言卿脸色一白。   谢识衣安安静静看他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不会让自己死的。”   言卿骤然抬头,眸光如电:“你用了琉璃血对吗?”   谢识衣不说话。   言卿牙关颤抖,自嘲一笑,却没有说其他的,扶着谢识衣到白骨大殿的主梁柱边坐下。   镜如尘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清澈的眼里满是焦急:“燕卿,你们受伤了吗?严不严重啊?”   “没事。”言卿偏头,对她道:“你去把正南方麒麟像下的铁链扯下来。”   镜如尘:“啊?”可她入秘境后就一直呆在言卿身边,乖乖地点了下头:“哦好的,我这就去。”言卿重新看向谢识衣,他眼中的红色还未散,沉默很久,疲惫地一笑说:“谢识衣,我一直以为一切都还没有开始,没想到你居然都走到这一步了。毁无情道,碎琉璃心……”   【毁无情道、碎琉璃心,叛出宗门,颠沛流离。】   【最后死于沧妄之海。】   言卿声音都在发颤:“下一步呢,谢识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谢识衣靠在石柱上,墨发如流水般蜿蜒,他神色如雪,唇却殷红。即便是这样的时候,谢识衣身上也没有一丝脆弱的感觉,他只是微微抬头,静静看着言卿,轻声反问:“我下一步要做什么,你不是最该清楚吗?”   言卿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   谢识衣忽然面无表情,俯下身来,冰冷修长的手指抬起言卿的下巴,逼得他逃脱不得,不得不四目相对。   言卿半跪地上,背脊僵直,望入那双漆黑的眼眸,微微发怔。   谢识衣的眼睛很漂亮,如浸在水里的玻璃珠。他常年居住在落雪的霄玉殿,冷意渗入每一根发丝每一处衣袍,好像每个眼神动作都带了些清清冷冷的神性。   如今神性剥离,露出最本质的感情来。   越是疯狂就越是冷静,谢识衣面无表情,眼眸深处黑云涌动。   半晌,他轻轻一笑。   “言卿,我无情道毁、琉璃心碎的原因是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真的不知道吗?   言卿抿唇没有说话。他每次和谢识衣聊天,都会体会到心脏被虫子蛰的感觉,但这一刻已经不是蛰了。是一只虫子在他心脏里面慢慢破壳孵化,好像要活过来——活过来以他心血为养分,将他啃噬得什么都不剩。   但他无法阻止。   那些被封印在脑海深处碰都不敢去碰的血色记忆,一重又一重如潮水般涌现将他淹没。   言卿脸上血色全无,一闭上眼,便是那四十一步,来回反复,漫漫无尽的染血长路。   谢识衣的语气很轻却很认真,好像在回忆什么,轻声说:“你在坠入沧妄之海时,曾经想要杀了我。你的眼睛变成了绿色,手指握住了我的脖子,像这样。”   他静静叙述着,握着言卿手腕的手松开,缓缓往上,冰冷的手指贴上了言卿的脖颈。   言卿混乱的思维一下子清醒。因为他的话,“轰”的一声,大脑空白,一动不动蹲在他面前。   ……谢识衣在说什么?!   大殿里的万千冰雪流光自谢识衣眉眼划过,落下冷玉般的光辉。他的指腹暧昧摩擦过言卿的喉结,感受着那里在颤动。   温热的血液就隔着一层皮肤传到他掌心。   谢识衣低声说:“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个老人,他用一年的时间告诉了我,魇的狡诈和阴险。他对我很好,拿命在我面前演戏,演得天衣无缝,可是假的就是假的。他在背着我逃亡时,我在后面杀了他。”   “沧妄海底你背着我前行时,我就想过以同样的方式杀了你,可是我放弃了……那个时候我就该知道的,我修不了无情道。”   “也幸好我没下手……”   不然何止无情道碎。   “你应该没有这段记忆吧。”   “如果当时,时间再多一点就好了。”   谢识衣轻轻说完便又沉默了,淡淡一笑,眼里满是讽刺。他这辈子很讨厌做假设,这一刻却是真的在遗憾,遗憾当初的分离过于仓促。   如果当初的别离不是那么仓促,怎么会有这两百年的误会。哪怕再多一点点时间,他们两人都不会说不开。   只是谁都没想到,误会过便就是一百年的诀别。上重天与魔域,隔着整个人间。   言卿整个人灵魂都是冰冷的,手指剧烈颤抖,瞳孔中的血色不减反退,蜃龙神宫中魔神最后那意味深长的话,这一刻才给他撕开最冰冷的真相。   ——言卿,你猜什么样的人会被我寄生?   ——道心动摇,心怀恶念的人。   ——若你真的从不动摇,怎么会被我附身。   他真的是过于自负,自负于自己的心性坚定。自负即便是在最崩溃的时候,也没给过魔神一丝可乘之机。所以从来没想到——他真的有被魔神占据身体的一刻!   谢识衣的手指从脖子上转移,落到了言卿的肩上,一阵剧痛传来,他忽然脸色煞白,身体往前倾。   言卿下意识地扶住了他:“谢识衣。”   谢识衣的手指从他肩膀落下,搂住他的腰,两人以一个亲近无比的姿势,相拥在冰天雪地里。   这一幕像是轮回,回到了落着茫茫大雪的蜃龙神宫。   静殿之中,风雪无声,炙火无声,所有的喧嚣和杀戮都恍若无声,发丝交错,如雪的气息将他包围。   言卿听到谢识衣说:“对不起。”   言卿闭上眼,眼眶酸痛,心中那只虫子彻彻底底破壳而出。   谢识衣的气息落在他耳边,潮湿微冷。   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当初沧妄之海谢识衣醒过来问他第一句话的时候,埋头在他颈间,是真的哭了。泪水跟海水混在一起,渗入他的皮肤。   他有万般情绪,有愤怒、有好笑、有遗憾、有难过。   愤怒魔神的不择手段阴险狡诈;   好笑自己当时竟自我封闭自怨自艾;   遗憾这两百年的错过;   也难过如今的局面。   只是如今,也同样没时间给他们将当年的恩怨解释清楚。每次都是那么仓促,无论是误会还是真相。   言卿强颜欢笑说:“幺幺,我们先出去再说吧。”   谢识衣沉默很久,说:“好。”   咚。   “燕卿,我成功了!”镜如尘走到正南方后,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终于找打了可以松动的铁链,她没有灵力,只能用手。   镜如尘的腿只剩白骨,所以也不能使很大的力气。   等她终于把铁链拽下来,整个人已经额头冒汗了。可是铁链哗啦滚落的时候,她还是很高兴,素白的衣裙在殿中回旋,好似盛开的双生花。   “燕卿——”她眼眸满是喜悦,刚望向言卿,还没来得及多一句邀功。忽然一把折扇像是飞镖,带着滔天的愤怒和恐惧朝她飞过来。   秦长熙现在已经被吓疯了,他怕被淮明子自爆波及,想要先行离开汀澜秘境。谁料一出去,突然天火像是流星坠落。   那火来势汹汹,破开天穹落下。烧到他发上时,他想要使用灵力熄灭,却发现丹田被一股绝对强悍的神息给抑制住了,使不出任何法术。   秦长熙脖子上还绕着言卿的魂丝,疯了一样跑回来,靠着墙壁放声大笑,眼泪流入鬓发中。   “镜如玉哈哈哈哈镜如玉!”   “哈哈哈哈镜、如、玉!”镜如玉那个疯子!那个疯子!   原来镜如玉就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他整个人的理智已经处于崩溃状态,一回来就看到淮明子的魇和一只蝙蝠扭打在一起,而正南方,有个白色衣裙的少女在试图启动白骨大殿的机关。   秦长熙骤然瞪大眼,不能让她打开——打开了那火势必会直接烧进来,虽然现在他们也只能在这里等死。   “给我滚开!”可是他还是宁愿晚点死。   秦长熙的折扇上末端沾染着赤灵天火的火星,那扇子在快靠近镜如尘时,忽然被一根铁链捆住然后甩开。   有人一袭黑衣,自外面奔跑过来,焦急喊道:“小姐!”   镜如尘站在原地,愣愣地抬头,轻声说:“飞羽……”   但扇子上的火星还是落到她的裙边。   飞羽大惊失色,眦目欲裂:“小姐!”   镜如尘的白色衣裙起初只是染了一点点红色的星火,随后滋滋滋的声音响起,那一点星火便燃了起来,将她的白裙点亮,露出伶仃的白骨。   她火中安安静静,一动不动,没有恐惧没有害怕,她只是愣愣看着那纯白色的火焰,瞳孔倒映的事清清寂寂的白骨大殿,又像是……富丽堂皇的璇玑殿。   就在这时,镜如尘听到了一声冰冷遥远的声音。   “镜如尘,摔了那面镜子。”   镜如尘将僵硬地抬头,就看到在大殿的角落里。谢识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站了起来。他站在风雪中,抬眸,漠然看着她。   “我……”   她如受蛊惑,攥紧在手中的双生镜落地。   砰,镜子自火海落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在四分五裂的镜片里,她看到了自己丑陋的伤疤,看到了飞羽焦急的眼神,看到了深冷大殿尽头谢识衣清冷的视线,像是上重天永恒的阴影,无声笼罩九宗三门。   她也看到了火中热泪盈眶的少女,劫后余生,喜极而泣朝她扑了过来——   “姐姐,我们得救了!”   同样扑过来的,还有那带着天火轰然落下的房梁。   璇玑殿,璇玑大火。 第75章 障城(一)   镜子粉碎的一刻,镜如尘大叫一声,崩溃地蹲下身来,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飞羽想要跑过去,却被言卿拦下了。   言卿说:“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飞羽愣住:“你说什么?”   言卿道:“双生镜本身就是一道护身符。”   像是在验证他的话,双生镜碎在地上后。银色的流光一点一点从镜面上冒出,如丝如缕缠绕在镜如尘的身旁,里面蕴含的灵力,一下子将她脚下的火给熄灭了。   镜如尘感觉自己的大脑在被割裂,无数陌生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可她不想接受!不想回忆!她无措地跪坐地上,双手掩面,哽咽哭泣。   言卿垂眸看着镜如尘,抿了下唇,没有说话。早在南市暗巷初见的第一眼,他就在想镜如尘现在是幸还是不幸。若是能失去记忆无忧无虑一直到老,或许也是好的。只是命运从来不肯照顾她,大概从她诞生的一刻起,命运就和镜如玉再也分不开了,无论荣辱、无论兴衰,相生即相克。   正南方的铁链解开后,以整个白骨大殿为中心,修罗道的阵法在瓦解。   铁链齐齐松动,被捆住空中的九宗弟子都安稳落地。   漆黑阴冷的殿门大开——光从上而下,照亮众生惶惶的脸。   和光一起照进来的还有那流星般坠落的天火。炙热的气息翻卷空气,把他们所有人包围住。   秦长熙跪在地上,牙关颤抖,抬头看着外面纯白的火海,,语无伦次绝望笑道:“这下好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哈哈哈镜如玉,镜如玉!”他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刻在灵魂里,含恨饮血诅咒到下黄泉的一刻。   镜如玉那个疯子,是不是早就算到了这一步——   算到了他们杀不了谢应。   算到了谢应会和淮明子两败俱伤。   算到了最后这汀澜秘境,血做的祭坛,注定要在大火中烧的干干净净。   秦长熙眼睛滴血,咬牙切齿:“镜如玉。”   刚才谢识衣和淮明子的斗争,使得这里遍布化神期的灵威。赤灵天火畏惧于此,所以白骨大殿是它最后才侵蚀的地方。不过灵威终究会一点一点散去,赤灵天火伺机而动,瓦解宫殿外面试着烧入其中。   “小姐……”飞羽一步一步走到镜如尘面前,半蹲下身,唇色苍白,声音沙哑。   镜如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到他的声音,泪眼婆娑地抬头。   飞羽伸出手想去碰她,忽然察觉到危险。猛地抬头只见镜如尘头上,一尊壁上麒麟像因为天火的灼烧,底座动摇,身躯直直往下落。   “小姐!”飞羽大惊失色,想要动用灵力去制止,却发现自己的丹田被一股神秘强大的力量压制,使用不出任何法术。   飞羽愣住,千钧一发生死之境,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抱住了镜如尘,用身体护住她。   言卿看到麒麟像落地的刹那,便神色一凛。   然而根本不用他出手。   白骨大殿突然起了一阵风。   青色的,森寒阴柔,和言卿落入镜湖之时感受到的那种凉意一模一样。   罡风卷过之处,铁链碎为齑粉,石柱碎为齑粉,砸向飞羽和镜如尘的麒麟铜像也碎为齑粉!   外面声势浩大铺天盖地的赤灵天火好像也退缩了几分。   与此同时,两个斩冰碎玉的字从空空寂寂的地方传来。   “谢、应。”   殿中所有人都愣住,脸色惊慌,望向声源处。只见光芒照不到的大殿偏门,有人一步一步从黑暗中走出。潋滟的蓝裙掠过一片狼藉的地面,她发上的珠钗熠熠生辉比火光还要耀眼。化神期的强者与天地相融,所以镜如玉所过之处,星辉浮动,血污尘埃自散。   镜如玉出现在这里,九宗弟子都愣住了,秦长熙更是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呆呆地看向镜如玉。印象之中,镜如玉很少有这样气到几乎失去理智的情况。   这个女人总是笑吟吟的、心思难测。不会像现在这样,脸上是难掩的杀意和愤怒。撕裂一切虚伪的假象,露出最本质的她来,阴毒、疯狂、扭曲。   镜如玉面无表情,心头逆血一重一重涌上喉咙。   她伸出手,手指隔空将飞羽拽起,狠狠地扔到一边。   飞羽倒在地上闷吐出一口血,在看到镜如玉出现后,神色立马警惕起来,手指紧紧握住鞭子。   镜如玉第一眼看的是谢识衣。   随后便无视众人,走向了正南方。   她发髻斜绾,青丝如瀑垂落腰间,衣裙尊贵无双,整个人无论是修为是气质还是装扮,都和跪在地上的镜如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化神期的修士其实可以不用踩在地上的,但镜如玉像是报复一般,每一步都踩在碎镜之上,任由污浊的鲜血染上了她的裙角。   镜如玉神情冷若冰霜,步伐很重,一片一片踩过,将它们弄成粉末。她没有去理白骨殿中的其他人,立在镜如尘一步之外,居高临下的看着崩溃的少女。   镜如尘抱住膝盖、瑟缩角落里,白色的裙裾被烧毁一些露出了伶仃的两根白骨,杏眸里面还满是泪光,在她靠近之时,迷茫又惶恐地抬起头来……   然后看到了一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没有那些丑陋的伤疤,鼻尖上有一颗很淡的痣。   这一刻,镜如尘连恐惧都忘了,脸色苍白,愣愣僵直。   镜如玉脸色冰冷,眼中因为被谢应算计而生出的怒火散的干干净净,她轻轻地笑了下,笑声恍惚而绝望:“镜如尘,你疼吗?”   她道:“你看我们的母亲多偏心啊,居然到死也不肯放过我。”   镜如尘有些害怕,她眼睫沾着泪珠,手松开撑在地上,缓慢地后退。   镜如玉勾起唇来,自问自答道:“你怎么会疼呢,镜如尘。双生诅咒落下,十二个时辰内,你所有的苦痛都是我来承担。就连死,也是我替你去死。”   “之前镜兰泽把那面镜子给我的时候,仅仅是为了方便我联系你;后面给了你,竟然加上了这样的诅咒——她是在担心什么呢?”   “担心我对你见死不救,还是担心我会有一天忍不住,杀了你?”   镜如尘背脊靠上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只能被迫看着那个朝她逼近的人。她眼中含泪,和镜如玉的眼睛对上。   殿外赤灵天火熊熊燃烧,照在她们二人之间,好似时光轮回,将几百年的爱恨、几百年的恩怨、几百年的对错,重新放到这一刻来清算。   镜如玉沉默了很久,忽然蹲下身来。她不是个好人,机关算尽,满手鲜血。   可是或许谁都想不到,她从来没想过害死镜如尘。   虽然她那么讨厌她。   扭曲而漫长的少女时代里,她所有的怨恨、屈辱、嫉妒都来自于镜如尘,然而讽刺的是,她为数不多的赤诚、快乐、温情,也来自于镜如尘……   镜如玉轻轻说:“镜如尘,你又何必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呢。”   浮花门数百灵峰,唯有鸦杀峰,她掌权那么多年来一次都不曾踏足。她将镜如尘这名字彻彻底底销毁在生命里,好像这样就不需要去直面那些绝望的恨和欺骗。   世人对于当年璇玑殿的火讳莫如深,于是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个人,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好像忘了有这么个姐姐。她觊觎霄玉殿的位置,觊觎谢应手里的权力,于是多年来和秦家暗中勾结,汲汲名利。结果临近成功的最后一刻,居然又是熟悉的人,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她踩碎了所有镜片,走向十二个时辰里和她命运颠倒的少女。   镜如玉古怪地笑了下,她抬起手,指甲如同莹润的贝壳,一点一点触上了镜如尘脸上狰狞的疤痕。   指甲好似剑刃,要将那烧痕划开,流出浓稠的练血,出声问:“镜如尘,你猜当初璇玑殿的火是谁放的?”   镜如尘咬唇,别过头躲避她的靠近,朝着飞羽哭喊:“飞羽救我!”   飞羽从地上爬了过来:“小姐……”   镜如玉嘲弄地看着这一对有情人:“如果你没摔碎这面镜子,我还可以成全你们这对薄命鸳鸯,但是现在,十二个时辰过后……你们黄泉下面再续情缘吧,姐姐。”   “我当初为什么不杀了你呢?”镜如玉轻声说:“镜兰泽为了让你化神,不惜火烧璇玑殿也要杀了我。她能把事做绝,我又为什么要犹豫。”   镜如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不想听,两手颤抖地捂住耳朵:“你滚啊!我不认识你!”   镜如玉抬起手腕,拽着起她的手,逼着镜如尘无法逃避,眼睛充血道:“火是我们的母亲放的。惊讶吗镜如尘?我有时都在怀疑你们是不是在做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我像个傻子一样一生都在被玩弄。”   “你每次闭关成功,我都会生一场大病。浮花门中人人拿你我作比,世人都交口称赞你,匆匆忽略我。我当初想问为什么,我现在想问,凭什么?!”   “镜如尘,你凭什么!”   压抑数百年的情绪轰泄而出,镜如玉的眼睛彻底红了。明明最危险的敌人就在身边,可是双生镜碎的一刻,她再次体验到烈火焚身的痛、理智好像也被燎烧尽。   “——拿我的卑微做你成功的养分,用我的枯萎换你风光大盛,用我的死亡换你的新生。”   “你凭什么能心安理得还跟我做出姐妹情深的样子?”   “镜如尘!你凭什么?!”   镜如玉牙关颤抖冷笑,说完,又慢慢冷静下来,松开镜如尘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染了太多血,以至于现在好像都能闻到残酷的腥味。   镜如玉红唇勾起,低声说:“璇玑殿的那场火烧得真好,我们之间终于再也没隔阂了。”   “如果不是你修为毁尽,也不会让我天赋突增。如果不是你失去记忆,也不会让我登上门主之位。”   “你再也不欠我了,姐姐。”   镜如玉情绪收敛,抬头看了眼白骨殿外熊熊燃烧的赤灵天火,热度把眼里的水蒸干,重新低头,杏眸冰冷,又是那个阴狠的浮花门主。   “镜兰泽给你这面镜子,就是想杀了我吧。放心,这十二个时辰内,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镜如玉伸出手,一丝蓝色的灵识灌入镜如尘的眉心。   “你干什么!”镜如尘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捂住额头,清澈的眼神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咬紧牙齿。但她很快察觉到天旋地转,眼皮出奇地重,再也控制不住的晕了过去。   镜如玉说:“当然,你也不能自杀。”   她起身,在镜如尘身边布下无人靠近的阵法,转过身,重新看向殿内的其他人。   视线如电,穿刺过人群,直直望向谢识衣。   谢识衣一袭红衣,回视她的视线,这一眼山高水长,和霄玉殿喋血的那一晚重叠,交织着无数人的血腥、恩怨、权力、爱恨。   那么多年明里暗里的交锋,终于在这一刻,撕破伪装。   镜如玉继续古怪的一笑,轻轻说:“谢应,我原以为是我引你入局,没想机关算计到最后的人竟然是你。”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本就是心思叵测聪慧至极之人,从果推因,一步一步回溯到了很早之前。   “从你出关连杀六人开始的吧。”   她曾想谢应会怎么破他这闭关百年后紫金洲三家无解的局,没想到这样决绝,以杀止乱。   “秦家混迹于各地拍卖会和黑市。你亲自去回春派,知道了凤凰魔种一事,知道了秦家关于魇的邪术。”   “所以,无论是青云大会,还是伏羲石,都只为了这一刻?”   “那么,谢应,你有料到秦家复活的是淮明子吗。”她笑了起来,眼里寒意料峭:“算到你现在要死在这里吗?”   “你无情道碎了,现在琉璃心也毁了,赤灵天火虽然对化神期的约束不大,可是现在的你又拿什么出去——你用镜如尘把我引进来又有什么用呢?”   镜如玉一字一字,带着最刻骨的恨说:“纵是出去后引起九宗怀疑,我也要在里面杀了你。”   谢识衣容颜如雪,神色淡淡,兀地一笑说:“镜如玉,你们很喜欢猜我的一举一动。”   镜如玉一愣。   谢识衣语气清晰平静,带着浓浓的嘲意:“无论是入十方城,还是闭关的这一百年。”   “其实我本不打算进来,最开始的结果,应该是你去对付淮明子,但是出了一些意外。”   “不过没关系。”谢识衣抬眸:“镜如玉,你知道你现在已经是魔种了吗?” 第76章 障城(二)   “魔种?”镜如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眼里满是讥诮,看向谢识衣,冷冷道:“谢应,你果然是个疯子。这么多年,有多少无辜之人是你假借‘除魔’的名义杀掉的。你想杀我何必拐弯抹角给我扣上一个魔种的头衔——我修至化神,是不是魔种,还需要你来告知?!”   她越说越愤怒,眼中的红好似要流出来。   谢识衣没有说话,他抬头静静看向上方。越发汹涌的纯白火焰将白骨大殿整个包围,星火若流星下坠,房梁、石柱、骨墙,都在摇摇欲坠。   镜如玉上前一步,神情晦暗疯魔:“不用看了,汀澜秘境的所有出口现在都被赤灵天火烧毁了,你们纵是插翅也难逃。”镜如玉得意古怪地一笑:“谢应,认识那么多年,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说遗言的机会。”   谢识衣唇角轻轻的勾起,眼中满是冷意。   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将一切恩怨计谋说明白。甚至对于除言卿以外的人都没什么交谈的兴趣。   高坐在霄玉殿那么多年,无数人提心吊胆在猜他的每一个心思、他的每一个举动。可猜来猜去,从没得到过答案。   谢识衣藏于红色衣袖下的手中出现一个魂牌来,魂牌之上有个小小的孔,孔上凝结着一滴血。他睫毛垂下,手指漫不经心地摸索着上面的纹路,随后冰冷残酷地在那魂牌上一划。   红褐色的玛瑙上瞬间出现一条白白的痕迹。   匍匐地上的镜如尘忽然紧皱眉头。   而镜如玉的笑容瞬间僵住。   一阵剧痛贯穿她的身体,这是灵魂上的折磨。   镜如玉脸色煞白,豁然抬头,看着谢识衣指间的魂牌,眦目欲裂:“御魂牌?!你什么时候取了镜如尘的血!”   谢识衣没回答她,只是淡淡道:“汀澜秘境的主人是百思,但创造它的人可不是。”   镜如尘的血可以打开六道楼。他相信镜如玉的命,也可以另开一个出口。毕竟这位于浮花门的古老秘境,创造人就是镜家人。   镜如玉敛了笑意,神色冰冷,瞳孔蕴着漫天杀意,这次终于不再废话,掌中青色大风起,直直击向谢识衣。   谢识衣红衣染血,握着手里的御魂牌,这一次毫不留情,将之捏出碎痕。   魂魄被捏散的痛苦是剧烈的,像是一万根剑在脑海里穿刺搅动。   镜如玉闷哼一声,这一刻竟然笑出了声。她如今心里更多的不是愤怒不是震惊,而是绝望和讽刺。她一辈子多疑谨慎,步步小心,步步提防,没有绝对的把握绝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谁能想到呢——最大的危险,来源于她的至亲之人。   她的母亲,给她布下了好大一个局啊。   双生镜,颠倒命运。   “谢应……你果然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镜如玉踉跄一步,嘴角溢出鲜血,捂住胸口半跪在了地上。   她和镜如尘如今是互换命运,但御魂牌锁定的是镜如尘的神魂,不是躯体。   如果谢识衣捏碎御魂牌她先替镜如尘死,之后因为魂魄消失,镜如尘也必然会死。   等等,不对。   镜如玉突然想到什么,涣散的瞳孔一点一点凝聚,浑身冰冷。   其实想让一个化神期修士陨落是很难的一件事。   只要神魂不灭,给足够的时间,肉体可以再塑再造,元婴可以重结重练。   想要真正杀死一个化神修士,只有魂飞魄散这一条路。   而魂飞魄散,即便是生死交替的十二个时辰内,镜如尘也同样会受影响。   镜如玉手指撑地,青丝垂落,眼神愣愣,于百年之后窥见了命运的真实。   她这一次没去看谢识衣,而是回过神,看被她弄晕的镜如尘。镜如尘趴在地上,睫毛乖巧垂下,白色的裙裾像是鸦杀峰一望无际的两生花,之前镜子碎裂时,为她熄灭赤灵天火的白色灵气,其实现在也还没消散。   它们亲昵地绕在镜如尘旁边,一点一点渗进她的皮肤,她的脉络,她的血液,她的神魂。   它们……在侵蚀镜如尘的神魂!   镜如玉手指剧烈颤抖,疯了一样笑起来。   她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最森寒的事实,一瞬间仿佛处在冰天雪地里,四肢牙关都在颤抖,眼眶涌现出迷离的泪光,心脏和神魂一起抽痛。   ——四散的灵力从身下蔓延,化神的威压直接碾碎一众弟子丹田,逼得他们齐齐跪下、口吐鲜血。   镜如玉恍若癫狂,轻轻说:“镜兰泽,你就那么恨我?”   她就说,镜兰泽怎么会那么蠢,以为十二个时辰后她就会放过镜如尘。   原来,镜兰泽一开始想的就不是让镜如尘活下来,而是怎么让她死。   即便没有谢应,她们同样是一起魂飞魄散的局面。   原来,镜兰泽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她们一起死。   镜如玉喃喃:“你是确定了我一定会杀了镜如尘,才布下那么毒的阵法吗,双生诅咒是无解的,只能以死作结。”镜如玉眼睛红得能滴血:“因为现在镜如尘成了废人必死无疑,所以,你要我和她一起死?!”   她大笑:“哈哈哈哈哈镜兰泽!我真的是你的女儿吗?!”   “你为了杀我居然这样费尽心机?!”   谢识衣俯视着她,视线清冷一如每一次霄玉殿的觐见。   就在他手指用力,即将把御魂牌彻底粉碎的一刻。   言卿忽然拦住了他,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谢识衣一愣,转过头来,瞳仁深处冰蓝的流光暗转。   言卿皱着眉道:“谢识衣,御魂牌碎了,镜如尘也会死。”   谢识衣对于言卿总是有很多耐心,平静说:“我不捏碎御魂牌,镜如尘也会死。”   他并不怕在言卿面前流露自己冷酷的一面,只道:“双生镜从来就不是什么保护符,它只是一个诅咒,镜子碎的那一刻。为了彻底杀死镜如玉,镜如尘必须要魂飞魄散。”   言卿微愣,到现在也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天真,之前他拦住飞羽,就是因为看到碎镜之时镜面异动。   他以为双生镜是一个护身符,会保护镜如尘。没想到,双生镜自始至终就是个杀器,对着镜如尘的杀器。   ……上一届浮花门门主,到底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才会设下这样的局。   言卿轻声说:“总会有办法的。”   谢识衣安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把御魂牌收了回去。   言卿对他道:“你现在琉璃心碎,根本聚不起一点灵力,镜如玉交给我对付吧。”   谢识衣:“好。”   镜如玉抬起头来,她看着谢识衣将御魂牌收回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幽幽冷冷的笑了声。   她曾以为入汀澜秘境最大的敌人是谢应,没想到给她最后审判的是死去多年的母亲。双生诅咒在吞噬镜如尘的魂魄,十二个时辰之内,她们注定会一起死。   镜如玉轻声说:“谢应,我会让你们生不如死的。”   她现在已经彻彻底底疯魔了,什么都不去想,只想着在生命最后大开杀戒。把多年的恨多年的愤怒、多年的嫉妒,通通发泄给这满殿无辜的人。将他们剥皮拆骨,让他们痛不欲生,和她一起在痛苦中绝望崩溃。   镜如玉嘲弄的目光看向了言卿。   谢应这样不择手段的人,喜欢的居然是这样天真善良的少年?不过善良也好啊,反倒是帮了自己一把。   镜如玉手撑着地,缓缓站起来,她脚下剧烈的青色长风一阵又一阵,卷在白骨大殿。因为她的神威在,赤灵天火不敢靠近。   湛青的风,纯白的火,两种空前盛大的灵力交融,形成令人胆寒的杀意。   “去。”镜如玉朱唇启齿。   言卿也冷声道:“不得志。”   不得志根本就管不上那边的恩怨纠缠,它在跟淮明子的魇纠缠。   它被言卿丢过来时,心惊胆战、哭爹喊娘以为自己要跟这玩意儿同归于尽。   没想到真的扑到这一团黑东西上面,却发现其实也没那么恐怖。   它本来还想跟在回春派地牢里一样,把这玩意儿一口吞了。谁料它会动,会跑,会滑。   它只能牙齿翅膀爪子一起上阵,东咬一口,西咬一口。   突然听到言卿喊它,不得志愣了愣,头从淮明子的魇中抬起,红色的豆眼里满是迷茫。   “干嘛子?本座还没啃完呢,喊我干啥,哎哟——别动!”它骨翅扑腾,又跟那团魇扭打在一起。   言卿指间的魂丝一转,便将不得志和魇一起捆了过来。   “你干什么!放开本座!”不得志滋儿哇乱叫,下一秒,天旋地转,被言卿拽着直接袭击向镜如玉。   不得志:“哇啊啊啊啊!!”   它吓得拿双翅抱住眼,脑袋上的毛都炸起。   而率先接近镜如玉,却是淮明子的魇。化神期的魇,也不是常人可以对付的,那一团扭曲的黑色液体冲向镜如玉。   镜如玉杏眸明明灭灭,伸出手,五指直接将其握住。电光石火之间,淮明子的魇顺着她的掌心往上蔓延,包裹住她的皮肤,控制着她双手不得动弹。   镜如玉愣住,到了化神期,能接触到她的东西都很少,更何况束缚住她。   言卿就趁这时,步下凌风,刹那间靠近,指尖的魂丝毫不犹豫地穿入了镜如玉的眉心。魂丝刺入眉心的一刻,镜如玉沉豁然抬起头来。她发上的珠钗落下,满头青丝如瀑垂泻,在风中火中猎猎,肤如雪、唇如血,发丝拂过眉眼,好似还是当年仙宴下云舟裙裾生花的少女。   言卿说:“镜如玉,那么多人说你心术不正。你到底做了什么,只有你清楚不是吗?”   镜如玉身体僵硬,她这是第一次看言卿,看这个谢应从回春派带回来的少年。   那双桃花眼冷冷静静地看着自己,镜如玉居然察觉到一种危险来。她心生荒谬也心生无明由的愤怒:“我做了什么?你也配过问?”   言卿没理会她的轻蔑,平静道:“你利用紫霄,害死紫霄,这是心术不正其一。”   “你勾结秦家,为一己私欲牺牲这一殿的九宗弟子,这是心术不正其二。”   言卿轻声说:“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口口声声为名除害。镜如玉,当初璇玑殿你又做了什么呢?”   璇玑殿,这三个字就像是一个开关,打通她的四肢百骸。   镜如玉整个人冷静下来。   她掌心青色的灵力在慢慢驱散恶魇,只等着找到时机对言卿一击毙命,戏谑反问:“当年我元婴期,被困于璇玑殿赤灵天火犹如废人,我能做什么?”   言卿说:“你做了什么,可能镜如尘也不知道吧。你从未想过害死镜如尘,可不代表你从未想过害她。”   言卿轻轻道:“我现在魂丝在你识海中,你的一些记忆我也能看见。”   “滚!”镜如玉听完这话,骤然咬牙,她连连后退。可是言卿手中的丝却在她识海里翻天覆地,她因为痛苦脸色煞白、踉跄一步,半跪下来。   言卿往前走,身上还穿着忘情宗弟子的衣袍,蓝白色的,朴素雅致,声音却冰冷仿佛来自世外,轻轻说:“我看到你被困在了璇玑殿的角落里。”   “四周都是大火,你逃无可逃。”   “镜如尘在喊你的名字,火起的瞬间她不顾一切地冲进来想要救你。”   “镜如尘当时是洞虚期修为,她找到了你,朝你伸出手,把你带了出去。你们走到了殿门口,然后镜如尘对你说……”   ——如玉,我们得救了。   镜如玉十指颤抖,疯狂地大叫:“闭嘴!”   言卿没有说话,唇角冷冷地一笑,心中发寒发冷。其实早在当初紫霄的回忆里他就能知道的镜如玉惯会玩弄人心,如今窥得真相,还是被她这个人的演技所震撼。   她擅于博取人的同情,更擅于颠倒黑白。   她可以楚楚可怜,她可以疯狂偏执。刚才那般绝望难过地质问镜如尘时,又有几分真心呢。   人人都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总愿意相信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可是……真的吗。   镜如玉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她和镜如尘是双胞胎,从小到大,无论吃的用的穿的住的都是一模一样,她们长大后身形相仿,手也相似。   这双手洁白修长,指甲莹润如贝,让她好像又看到了镜如尘那一天在火海中伸出来的手,洁白如玉,驱散所有烟尘灰雾。   天火下坠,浓烟遍布整个璇玑殿。   她蜷缩在角落里,惊慌失措,瑟瑟发抖。在人生最迷茫最黑暗的时候,镜如尘跌跌撞撞的白色身影,燃起她眼中的希冀。   “如玉!抓住我!”   她眼泪夺眶,扑了过去:“姐姐!”   回忆如刀。   刹那逆血破千重,涌到她喉边,镜如玉轻轻一笑,吐出一口血来。   “她带着我到了璇玑殿的门口,其实我们都可以出去的……”   可是出去之后呢?   一人继续天之娇女风光无限,一人继续在黑暗中让嫉妒腐蚀灵魂?   万事万物都在火海中灰飞烟灭,说来讽刺,镜如尘牵着她走的那一路,是她一生最安宁的时刻。恍惚间回到了鸿蒙初开之时,黑暗中只有她和她,她们在母胎中血肉相融不分彼此。   流言蜚语不曾入耳,嫉妒不曾让横隔两人的壁垒变成天堑。   只是梦中终究会醒,璇玑殿外的清风明月入眼,让她从姐妹情深的幻想里回过神来。   “如玉,我们得救了。”镜如尘回过神,眼中带笑,似乎蕴着光。   璇玑殿富丽堂皇,门匾都是用金玉铸造。   火舌舔舐镜如尘的脸、镜如尘的发,也舔舐她背后的房柱门扉。   镜如玉抬头的一刻,瞳孔微缩——   她看到镜如尘背后璇玑殿的牌匾坠着烈火轰轰下坠。   那一瞬间,心脏提到嗓子眼,身体已经比大脑先做出动作,她脸上绽开如花笑颜,喜极而泣:“是啊,姐姐,我们得救了!”   她装作兴奋、装作劫后余生,抱过去,手指死死抓着镜如尘的手臂,那么用力、好像真的后怕到了极致。   她扑到镜如尘身前。   因为冲撞力,镜如尘踉跄的往后退一步,站到了牌匾正正落下的地方。   而她埋头在她颈间,浑身颤抖,似哭似笑。   她不知道镜如尘为什么不推开她,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镜如尘最后要前进一步一样。   只知道,“轰”地一声,那块门匾落下的瞬间。她面无表情,松开手,这一生的爱恨纠葛贪嗔痴怨都到了尽头。   后面她又好似噩梦惊醒,大惊失色,疯了一样去把姐姐从废墟中救出来。母亲赶来的一刻,看到的就是她抱着镜如尘崩溃大哭的样子。眼泪是真的,难过也是真的。   赤灵天火将璇玑殿烧得只剩焦土,埋葬一切真相。   她做了什么,真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心术不正……是啊,她一直都心术不正。   青枫落雨,烛火浮灯,她将往事说与外人听。几分真几分假,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声音细细,哀回婉转。   “不久前,浮花门璇玑殿起火。我的姐姐被困其中,让赤灵天火烧瞎了眼,也烧断了腿。丹田被毁,再无修行的可能。”   “姐姐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介废人,不配门主之位。便主动退位,由我继承。”   “前辈你说,这算不算世事无常呢。我虽然嫉妒姐姐,却也从来没想过,让她落得这个地步。虽然宗门中人人都拿我和她比,但是姐姐对我却是极好的。”   “那一晚璇玑殿中的火,真的好大……”   “万幸,都过去了。”   万幸,都过去了……   言卿低头,看着镜如玉。   镜如玉跪于地上,乌发披身,她背影纤细,陷入血腥的回忆里,好像濒死的蝴蝶。   言卿不敢多去读取镜如玉的记忆,这个女人心思诡诈,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反噬。所以他操纵着魂丝,抓紧这最后的时刻,闭眼凝神,终于在她识海的最深处,找到了那一团黑色的魇。   看到的刹那,言卿整个人微愣——这一团黑色的魇,几乎扎根在识海,与她整个人共生。   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对付过高修为的魔种。但魇是魔神的诅咒,是神的恶念,是本就是不属于人自身的外物,往往都是游离的。   而这一次镜如玉的魇……那么牢固,像是本来就属于她自己。   言卿一咬牙,还是拽着那团黑色的东西,连根拔起,魂丝缓慢往外抽动。   镜如玉扬起脖子,终于,掌心青色的灵力最终将淮明子的魇祛除。她回过神,冷笑一声,获得行动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五指成为最锋利的兵器,卷着青色灵力,要穿过衣衫皮肉将言卿的心挖出来捏碎。   谁料,她的手还没碰上言卿衣物。   魂丝突然抽出来,她抬头,看到那绕在魂丝上黑色的东西时,浑身僵硬,眼睛缩成一个点,难以置信喃喃。   “这是,我的魇?”   魇被取出,魔种也会顷刻暴毙。但镜如玉却只是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杏眸里波光离合,深深迷茫。   先是双生镜的诅咒,后是自己身体内的魇。接二连三的打击,让镜如玉也失魂落魄。   就在她以为,今日种种已经到了尽头时。   忽然一道声音传来,摧毁她所有理智。   “镜如玉。”   现在殿内站着的人,就只有三人,谢识衣,言卿,镜如尘。   镜如玉慢慢回过头。   发现镜如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自角落里站起身来,曾经天真无暇的清澈眼眸这一刻复杂得让人看不清心思。镜如尘疲惫地闭了下眼又缓缓睁开,容颜温婉,唇角笑意凄凉,轻轻说:“镜如玉,好久不见。”   声音回响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像是落了很多年的雪。   言卿没说话,将手里的发丝丢给不得志,转身回到了谢识衣身边。   谢识衣说:“你救不了镜如尘的。这面镜子迟早会碎,只是或早或晚罢了。”   言卿只是看着那青丝上缠绕着的扭曲的魇,轻轻道:“你说上一届浮花门主,是不是猜出了镜如玉是魔种,所以才会设下这样的诅咒?”   “不杀镜如尘,说明镜如玉还保留着最后一丝良知。要是有一天镜如玉为了修为更进一步,不惜对镜如尘痛下杀手,说明她已经彻彻底底成魔。”   “浮花门门主不愿意让她祸害苍生,于是设下这样的局。碎掉镜子,镜如尘魂飞魄散,镜如玉也跟着魂飞魄散。”   没人能轻易让一个化神期魂飞魄散。   所以只能在和镜如玉羁绊深切的镜如尘身上动手脚。   言卿忽然觉得疲惫,先是秦长熙,后是淮明子,后是镜如玉。这一次汀澜秘境,真的叫他精疲力尽,可是他得强撑起精神来,因为谢识衣现在比他更虚弱。   “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言卿忽然心中涌现深深的歉疚来,轻声说。   谢识衣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嗯,想好怎么赎罪了吗?”   言卿心中愧疚:“没想好,不过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谢识衣淡淡笑了下,视线又看向前方,平静道:“我若是不进来,秦长熙或许只是暂时复活淮明子,将之作为武器。”   从黑市那些弟子居心叵测吞下丹药开始,就定下死局,甚至可以直接跟宗门说是他们咎由自取。   而如今,淮明子死去,镜如玉入局。   九宗三门风起云涌。紫金洲秦家势必会赶过来南泽州。   “我们走吧。”谢识衣轻声说。   言卿:“什么?!”   谢识衣云淡风轻道:“你不是好奇我的下一步吗?”   言卿:“啥???”   谢识衣戏谑地笑了下,想起了当初从南市回忘情宗时,九千九百阶上言卿问他的那个问题。   “跟着你‘叛出’宗门。”   四百八十寺他一直找不到进去的方法,不如趁这次将计就计。   另一边,镜如玉和镜如尘在火海中对峙。纯白炽火燃烧大殿,惶惶明灭。   爱恨恩怨,好像从并蒂而生的第一刻起,就算不清了。 第77章 障城(三)   镜如玉并不怕直面镜如尘。   实际上在知晓镜家双生子诅咒的一刻起,她对镜如尘就再也没什么愧疚之心了。   她们之间的羁绊不就是这样吗?一枯一荣,一盛一衰,一如鸦杀峰漫山遍野的两生花,用恨来诠释爱,用死来诠释生。   所以她之前在青枫林会嘲笑紫霄,嘲笑他一生负碑而行,居然永生永世都走不出杀父弑母的血色梦魇。   毕竟对于她来说,璇玑殿那一晚迷幻失真的夜晚,到头来也不过一声似笑似叹的“火好大。”   只是如今再度和镜如尘对视。   上方纯白的天火照夜如昼,那热度落在脸侧滚烫逼人,哪怕是蛇蝎如她,这一刻也晃神了刹那。   ……原来,火真的好大。   镜如尘小腿只剩白骨,伶仃脆弱,所以走得并不是很快。   “小姐……”飞羽见她苏醒,也挣扎着站起身来,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担忧。   镜如尘听到他的声音微愣。   她醒来的一刻,所有记忆都回笼。想起这些年少女无忧的岁月,总有一人形影不离用命守护在她身前。镜如尘唇角弯弯,眼眸带着笑也带着点哀伤。为这最后才了然的心意,和注定没时间回应的爱。   她轻声说:“飞羽,谢谢。”   飞羽没说话,还是紧张地看着他。   镜如尘道:“你出去之后,帮我一个忙,找到万情太上长老,暂时把浮花门托于她掌管。”   浮花门地位最崇高的三位太上长老。百思,千巧,万情,现在只剩下一人。   飞羽听她交代此事,骤然瞳孔一缩,脸色煞白,他还欲说什么,可是镜如尘已经转过身,往殿中心半跪的镜如玉走去了。   白骨大殿里有很多人,有恨意滔天的秦长熙,有瑟瑟哭泣的白潇潇,有跟颜乐心一样之前被镜如玉威压大伤,经脉寸断匍匐在地上的九宗弟子。还有自始至终入局布局冷眼旁观一切的谢识衣,和亦正亦邪功法神秘的言卿。   只是现在,镜如尘的眼里只有那个跪于地上森森望向她的妹妹。   到现在她终于懂了母亲濒死前那句话的意思,知道了她的安排。   ——如尘,要是有一天镜如玉真的想杀了你,你就把这面镜子摔了。   当年仙宴携手下云舟,名花倾国两相欢。   如今一跪一站,生死两端。   魇被强行抽走,镜如玉丹田内灵力也一扫而空。她水蓝的长裙曳在地上,青丝泻了满身,抬起头,容颜清丽无双,眼神冷冷淡淡,看镜如尘像看一个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   镜如尘也蹲下身去,镜子的诅咒在侵蚀她的灵魂,她整个人从发丝到衣衫都浮现出一层盈盈的白光来,细碎晶莹,恍若神女。   镜如尘轻声说:“镜如玉,你在恨什么呢?”   镜如尘苍白地笑了下,没有恨也没有爱,她道:“若是母亲不爱你。早该在你连同紫霄杀掉千巧长老的时候,就该杀了你。”   “创下双生镜的诅咒。不是因为她恨你,而是因为她爱你……她爱你,才哪怕明知你心术不正,还给你这最后的机会。”   镜如玉闻言短促地冷笑一声,说:“镜如尘,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镜兰泽爱我?那么璇玑殿的火你怎么解释!”   镜如尘面无表情,咄咄逼人:“我得了什么便宜?镜如玉,你告诉我。我现在毁了容、毁了修为、魂飞魄散,失去母亲失去爱人失去一切。浑浑噩噩活了几百年,醒来居然是为了和你一起共赴地狱。我得了什么便宜?”   镜如玉别过头去,不再跟她争论这一点,古怪一笑说:“镜兰泽哪是给我最后的机会啊。她只是璇玑殿想杀我结果害惨了你,以为是报应,怕了而已。”   镜如尘似乎也疲于去跟她争辩,她抬头看着上面的火,轻轻道:“璇玑殿,璇玑殿。镜如玉你句句不离璇玑殿,是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镜如玉一下子抬头,手指痉挛颤抖。   镜如尘垂下眸。银色的流光绕在她身上,将陈旧的疤痕也逐渐瓦解,露出一张温婉绝色的脸来。   她陷入漫长的回忆,喃喃自语:“我牵着你的手,带着你往外走。”   “到殿门口的最后一刻,我回过身,高兴地安慰你说我们得救了。但事态紧急,所以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停下步伐来。”   “其实我马上就要出去了。可我转身的一刻,看到了你正上方……有一块房梁带着烈火熊熊下坠。”   ……什么?   镜如玉这一刻终于所有的表象僵硬绷直瓦解,杏眸圆瞪,血红色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一字一句:“你说什么?”   镜如尘没有看她,只是仰头看了这一天,一模一样的空寂大殿,一模一样的纯白焰火。   她讽刺一笑说:“那个时候,跟房梁坠下的还有漫天碎落的琉璃瓦。琉璃瓦光可鉴人,就像破碎的镜片。”   “所以我能看到。我从碎落的瓦片里,看到了我背后,一块牌匾同样在下坠。”   “我停下步伐,是为了拉你一把。怕你被房梁砸上,而你扑了过来,扑得我踉跄一步……你喜极而泣装作害怕死死抓着我的手,把我推到了牌匾之下。”   “其实我可以反抗的……”镜如尘现在回想往事,恨与怨都归于尘土,最后或许只能怪命运的冰寒。   她说:“但是我要是推开你,死的人就是你了。”   镜如玉如坠冰窖,牙关颤抖,死死看着镜如尘。   镜如尘低头,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在火光中对视。   镜如尘从回忆中抽身,面无表情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我说,要我好好保护你,跟我说,永远永远不要伤害你。”   “镜如玉,你在浮花门活得真的有你所言那么痛苦吗?”   另一边不得志折腾半天,终于把淮明子的魇和镜如玉的魇彻彻底底吞了进去,气喘吁吁跑去邀功。   “格老子的,终于搞定了。”   “啊啊啊——!”   魇被彻底吞噬的一刻,镜如玉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她大叫一声,忽然痛苦地弯下身去。她双手抓着头发,整个人贴着地面,自喉咙里发出痛不欲生悲鸣的呜咽来。镜如玉身形单薄,背上的蝴蝶骨好似要展翅而飞。   这样深刻的绝望,不似她之前伪装的每一幕。   豆大的血泪自眼角流下,血色泪光里,她好像看尽了这一生。   镜如尘的话如雷劈下。   她在浮花门活得真的那么痛苦吗?   不。她是门主之女,受尽万千宠爱。她与生俱来便有着九重天无数人艳羡的身份、外貌、天赋。   怎么会痛苦呢?   门中真的人人看不起她吗?不,他们凭什么看不起呢。   世人谈及她总是夸赞的。   只是夸赞的最后……总要带一下镜如尘罢了。   他们夸她貌美,便会想到镜如尘和她样貌一样;他们夸她天赋出众,便会想起镜如尘更为出色;他们因为身份阿谀奉承她,转身就会想到镜如尘才是未来的浮花门门主。   母亲真的对她很差吗?她小时候不懂,为什么她和镜如尘吃穿用度总是一模一样,不偏不倚,没有一点区分。她闹她烦,到现在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镜兰泽最开始想的就是她们共同进退永远不相上下。如此方可……得一平衡。   只是一步错,步步错。可能某个夜晚对于修行的片刻怠惰,从此一点罅隙,在漫长的岁月里,变成天堑。   清乐城,她对章慕诗说在浮花门双生就是原罪。   到现在,她才醒悟过来……原来嫉妒,才是她们之间的原罪。   那些不断翻涌入喉的逆血,击破重重理智,让她尝尽苦涩滋味。   竟是嫉妒。   “如玉,我们得救了。”   “是啊,姐姐,我们得救了。”   璇玑殿中转身的瞬间,她们都在彼此的身后看到了命运凛冽的锋刃那晚的火真的好大。   房梁随着万千琉璃瓦滚落;牌匾缀着流光璀璨的珠子下坠。   她们在命运的锋刃上,又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镜如尘停下步伐,伸出手,想要救她。   而她扑向前,将头埋入她颈间,狠狠将她一推。   “……哈。”镜如玉一下子笑了一声。   声音响彻在这白骨大殿,空洞而森然。   镜如尘自发尾开始,身躯与三魂七魄一起碎为星辉。   镜如玉失去了魇,魂魄如同被割裂一半,一辈子的爱恨痴怨涌上心间,她睫毛剧烈颤抖,脑海割裂阵痛,最后竟然想起了很多事。   关于权力、关于欲望、关于嫉妒。她最初嫉妒的是镜如尘,而后便是谢应。   霄玉殿立于万千飞雪中,也压不去台阶之下浓郁的血腥。冰寒深凉的大殿,一如高座上霄玉殿主清清冷冷的目光。   她利用紫霄,勾结秦家,与流光宗内应,机关算尽积极名利,到现在才发现一切都是虚妄……   谢应说她是魔种,她把这当做笑话来看,直到魇随着青丝抽出识海,她才后背惊出冷汗,明白了一些事。   镜如玉的修为散去,白骨大殿里已经没有化神期的神威足够抵抗赤灵天火了!   轰!   突然一声巨响,像是灾难来临前的预兆。   首先崩塌的就是白骨大殿的天壁,只见上方一大块墙轰然下坠。周身染着纯白的烈火,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好似要毁灭一切,将人砸得血肉模糊。   “小姐!”   飞羽眼睛赤红,疯了一样扑过来。   镜如尘抬起头,看向失去理智的飞羽,一下子笑起来。眼眸带光,纯粹温柔。   她有些恍然,永远不敢僭越不敢出格的飞羽,原来失控起来是这样的啊。她当初失去记忆,那么依赖他,那么想要亲近他,可是裹在黑色衣袍的青年永远只会哑声,恭恭敬敬退后一步,喊她“小姐”。   照夜萤……   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入秘境本来就是为了飞羽而来。   镜如尘从袖中伸出手,一瞬间,袖子里漫天的照夜萤飞了出来,这些都是她一进六道楼就先准备好的。冰蓝色流光绕在她和镜如玉身边,汇成一道流光,飞向飞羽,也拦住他扑过来的步伐。   轰隆隆。   烈火带风卷着她鬓边的长发,镜如尘抬起头来,好似看到了那一晚璇玑殿落下的牌匾,她们在火中决裂,如今又在火中灭亡,一起生一起死,都是宿命。   她闭上眼,静待死期的最后一刻。忽然感觉手臂被人狠狠抓住,有人冲撞过来——迎面扫过来的还有那冰凉的长发,带着幽幽淡淡的花香。   镜如尘愣住,这一幕太熟悉,太熟悉了。   同一个场景,同一个姿势。   只是这一次镜如玉没有装得梨花带雨,没有装得喜极而泣。   她两手紧紧抓着她手臂,水蓝的衣裙翻飞,以血肉之躯护在她面前。拿命来救她。   “镜如玉……”镜如尘微微一愣。   那声势浩大粉碎的天壁狠狠砸在镜如玉身上,也没有将她压垮,镜如玉闷哼一声,脸色苍白,从唇角溢出血。最后关头却是自嘲地一笑。   言卿取出了她识海里的魇,她注定活不下去。没想到做了一辈子的恶,到最后竟然想做一件好事。   “镜如尘,”镜如玉因为痛苦,倒在了镜如尘的怀里,手指颤抖地抓住她的手臂,吃力地喊了一声。血液交融、青丝交融,她们二人像回到一切之始,在母胎相依偎的姿势……贯彻一生,最初和最后,最深刻的羁绊。   镜如玉轻轻地一笑,鲜血从嘴角源源不断流出,与之一起的还有耳朵眼睛,狼狈不堪。   她疲惫地说。   “其实我真的没想过害死你。我当时就想你受一场重伤就好……”   “我把你推倒牌匾之下,马上又用尽全力把你救了起来……”   镜如玉喃喃说:“我真的好嫉妒你啊。”   “当然,我也不可能不嫉妒你,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不会拿你我做对比……”   镜如玉的声音越来越低。   镜如尘同样闭上眼,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为镜如玉流泪。恨早就将爱抵消,再深刻的血肉亲情也早在大火中被焚烧殆尽。镜如玉死在她面前,她应该是冷眼旁观的。可是如今,还是凄怆一笑,落下泪来。   镜如玉麻木平静:“镜兰泽设下双生镜的诅咒只是为了杀死我……最后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魂飞魄散。”   “……我如果自散魂魄,大概你就能活下来。”   她最善玩弄人心,擅于把自己立于弱者地位。好像哪怕自己双手鲜血坏事做尽,都是别人逼她命运逼她世道逼她。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年母亲遥遥落下的“心术不正”四个字就是她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她薄情、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跟任何人没关系,嫉妒本就是刻入她骨子里的瘤。   没想到,生命最后,原来还有那么一点良知。   镜如玉自嘲地笑了下,眼神越来越遥远,好像穿过时间看到了皑皑落雪的岁月尽头。   她轻轻说:“镜如尘,牌匾落下的时候,我看到上面有颗珠子……”   镜如玉的眉心涌出一些青色的灵力来。浩浩荡荡像是长风,清凉的、纯澈的、温柔的。   带着镜如尘最为熟悉的气息。   青风好似卷过镜湖,卷过琉璃桥,卷过瀑布卷过山峰,卷过富丽堂皇的璇玑殿,卷过纯净无暇的两生花海。载着所有少女时期无忧无虑的记忆。   旧日厢房,翻着书数着叶,嬉笑打闹,亲密无间。   镜如尘缓缓闭上了眼。   镜如玉继续道:“珠子是绿色的,流光璀璨,非常好看……”   ——【璇玑殿是浮花门主峰主殿,装扮极尽人间华贵。琉璃作瓦,碧玉为饰。她现在还记得,玉白的门匾上方,镶嵌着一颗玻璃珠。流光璀璨,像是天上的星星,像是姐姐的眼。】   像是天上的星星,像是姐姐的眼。   只是在生命消散的最后一刻,镜如玉脸色苍白如纸,唇被血染得殷红,后知后觉,声似飞雪迷迷茫说。   “原来那一晚,流光璀璨的,不是星星,不是你,而是……我眼中的魇。”   青色长风呼啸,蓝色的流萤满天飞。纯白炽火星火乱坠。这满是鲜血遗憾,满是爱恨纠缠,满是生死恩怨的白骨大殿,终于在大火燎烧的最后一刻,发出震耳耀目的声响和光芒来!   碰!   镜如玉自散神魂,用命熄灭这劈天盖地的大火,给所有人绝望之中辟出了一条出路。   六道楼天人道的那道光柱自顶部横穿而下,最后出现在白骨大殿中心!   不得志刚吃饱,扑着骨翅落到言卿身边,吓傻了:“这咋子回事啊。”   言卿的手腕已经被谢识衣握住了。   谢识衣低声说:“走。”   言卿收回视线,道:“好。”   秦长熙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对镜如玉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恨,瑟瑟发抖在角落里,看她最后自散神魂,心里刚舒口气,就见谢应拉着言卿的手要离开。秦长熙想到谢应现在无情道毁琉璃心碎,杀不了他,一下子恶胆从心起,怒吼说:“不要让他走了!谢应身边那个少年是当初十方城的少城主!谢应当年入十方城,与魔域之人勾结,本就居心叵测!罪大恶极!”   言卿眼中血色一闪,手指的魂丝就要彻底让秦长熙闭嘴。   但这一次是谢识衣拦住了他。   谢识衣在这呆了那么久,本就是强弩之末,他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先别杀他。”   言卿一愣,还是点头:“嗯。”   镜如玉打开了这道光柱,本就是为了让镜如尘离开,已经没有任何修为限制。   谢识衣带着言卿入内,咬破指尖,又在足下立下一个阵法来。   硝烟散尽后,每个人好像到现在才活过来,有了理智和思维,愣愣看向殿中央。   化神期修士自毁神魂死去,躯体也会消弭空中。   镜如尘跪坐在大殿中央,睁开眼,她两手空空,好像能抓住的只有青色的风。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弯下身躯,一滴泪划过眼角,碎落大殿。 第78章 障城(四)   传送阵法与光柱一起亮起。   瞬息之间,斗转星移。   言卿顾念谢识衣现在受了重伤,在黑暗中紧紧牵着他的手,怕他出事。   真正落地,发现视野突然一暗,潮湿的水汽迎面而来,夹杂着浓郁泥土青苔的味道。周围一片漆黑,耳边缓缓流过水声,这一刻好像天地都安静下来。   他们从烈火汹涌的大殿,到了一个漆黑的隧道里。   “谢识衣?”言卿暗中喊了一下他的名字,很快便感觉谢识衣的手出奇的冷,那种冷意彻骨,像是刀锋淬雪渗入骨骼。   言卿愣了下,谢识衣的功法本来就偏寒,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是体内灵气彻底涣散所致。   言卿自己上辈子就是化神期,知晓事情的严重,一下子严肃道:“谢识衣,你现在封闭丹田,也封闭神识。不要说话,睡一觉。”   谢识衣在黑暗中轻轻地“嗯”了声。   言卿说:“我背你出去。”   谢识衣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拒绝。幸而谢识衣入汀澜秘境幻化了一下身形,少年时的他和言卿如今体型相近,言卿并没有走的很吃力。   这一路走的很沉默。言卿自入六道楼后,就一直精神紧绷着,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战斗让他现在也不好受。谢识衣破炙火玄阴阵用了琉璃血,如今虚弱异常,安静地垂下眼陷入睡眠。他的手臂环过言卿的肩膀,手指却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很用力,像是在确认什么。   俯身而下的气息深凉近雪,墨发擦过脸颊,呼吸落在言卿皮肤上,微微发痒。   言卿抿唇,静静走在黑暗中。他现在看似镇定,实则早就三魂七魄出窍。   淮明子的出现,带起了他很多不好的记忆。无论是十方城看似肆意潇洒实则如履薄冰的日子,还是万鬼窟红衣赤足走遍荒野的无数长夜,都充满疯狂沉郁。   可是最让他心乱如麻的还是谢识衣的那句话——   “言卿,我无情道毁、琉璃心碎的原因是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强行扼杀的情感这一晚上又重新被唤醒。可是言卿心里现在只有空洞和迷茫。   谢识衣说出了那段沧妄海他完全没印象的记忆,把两人之间的误会彻彻底底解开。   然后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说起来也挺好笑的。   之前互相伪装、粉饰太平,用一张薄薄的白纸把碎镜般的过往覆盖,好像就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开始。   而现在白纸被撕开,真相大白,无数碎裂的镜片因为误会解除重新拼凑在一起,好像“破镜重圆”——但只有他知道,那冰冷的裂痕始终存在,抹不掉去不除,甚至那缝中还冷冷渗着鲜血。   这些裂缝、这些鲜血,是他无数次的自我厌恶、无数次的拿起放下、无数声的“四十一”。   其实言卿现在也并不是不敢去重新爱谢识衣。   他只是,怕这又是一场不合时宜的暗恋。   言卿神色冷漠,唇却有些发白,自嘲地一笑——朋友这个词是他提出来的,可是他现在居然也开始厌恶这两个字。   不得志吃饱喝足后,整只鸟意气风发。   “我靠,这是个啥子地方?”它回到这里,真的就是跟被打了鸡血一样激动起来,扑腾着骨翅飞在言卿前面,眼睛发光。   言卿说:“你不怕黑了?”他记得之前在紫霄的秘境中,不得志还怂得要死来着。   不得志挥着翅膀,在言卿头顶逛了一圈,最后兴奋得头上的绒毛都竖起:“怕个锤子啊,这地我熟悉,靠靠靠,我真的好熟悉。言卿,你有福了!你有幸见到本座的洞府了!”   言卿愣住:“你的洞府,等等,这里是留仙洲?”   不得志骄傲地挺起胸膛说:“是啊!留仙洲!呜呼,起飞!”   它懒得去搭理言卿,撒着欢扑着翅膀往前冲。结果没看路一下子撞到块倒垂下来的钟乳石,发出惨叫,以头抢地。   言卿:“……”   言卿在黑暗中被它蠢笑了。   不得志骂骂咧咧,又灰头土脸回到了言卿身边。它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物种,但自认为“黑大蝠”,还是有点蝙蝠在黑暗中的夜视能力的,见言卿扶着谢识衣,一下子瞪直眼。   苦大仇深,问出了究极问题:“你为什么要救他啊。”   言卿轻声说:“因为他救过我很多次。”   不得志:“啊?”它一直有点害怕谢识衣,虽然很想坏心眼去教唆言卿丢了他,但觉得最后倒霉的只能是自己,于是翻个白眼,心灰意冷叹口气。   “哦对了,忘记这玩意了。”不得志忽然想到什么,大张嘴巴,啊了半天,然后呸呸呸,从嘴里吐出一个红色的珠子来。那珠子在昏暗的隧道里也好像有暗光流转,熠熠生辉。   不得志用两只爪子捧起它,扑腾着翅膀,送到了言卿眼前。   “这玩意是你的吧,你好端端的跳湖干嘛?当时把本座都给吓出来了,晦气。”   言卿微愣,伸出一只手,把那颗血玉珠拿了回来。珠身冰凉,滚在手心。他低头看着那蕴藉血光的珠子,垂下眸,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下,淡淡一笑。   他当初看不透珠子本质,只以为是仙盟一直传承的神物。可是在白骨大殿中看到谢识衣以心血破阵,才知道,原来这珠子的里面是琉璃血。琉璃心碎,是因为失血过多。   原来琉璃心的碎裂早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有了痕迹啊。   言卿道:“你为什么之前不拿出来,也不告诉我。”   不得志理直气壮说:“本座忘了。”   言卿:“我猜你是吃撑了吧。”以他对不得志性格的了解,直接一针见血地道:“你想神不知鬼不觉占为己有,结果发现吃了它肚子难受,是吧?”   不得志:“……”娘的你怎么啥都知道。   不得志想爆粗口,但忍住了,欲盖弥彰强词夺理:“你放屁!本座在你眼里就是那种贪小便宜的?我就是肚子难受才想起来吃了它,我想起来不就还给你了吗!”   言卿笑了下,随后道:“谢了。”   不得志不领情,钻进言卿的袖子去睡觉,不耐烦道:“你先出这个隧道,出去了后本座带你去我家。”   于是很快,黑暗中又只剩言卿一人清醒。   他上一次背着谢识衣走路,是在沧妄海底、南斗神宫。脚步向前,水声越发清晰,潮湿的感觉也越发厚重。视野逐渐宽广,微蓝的光把洞壁上的青苔照亮,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面湖。湖泊很深,水沿着一条昏暗隧道往外流,估计就是出口了。言卿觉得熟悉,认真去辨认,发现果然是留仙洲黑水泽。   “到了吗?”谢识衣似乎是醒了,出声问。   言卿说:“没有,谢识衣,我们可能需要走一下水路。”   谢识衣在黑暗中抬头,静静看向前方。   言卿开玩笑道:“你说巧不巧,我们现在居然是在黑水泽。”   谢识衣没有接他的玩笑,清晰平静说:“不巧,我传送的就是这里?”   言卿愣住:“啊?你传送到留仙洲干什么?”   谢识衣说:“去人间一趟,我想了解一些事。”   言卿:“好吧。”   留仙洲确实是接连上重天和人间的地方。   山洞里这些蓝色的蝴蝶都可用药,附近的村民们总会成群结队地进来捕捉,所以湖泊旁边言卿发现了一个废弃的竹筏。   他现在只有元婴修为,谢识衣又真气四散,他不敢贸然带他出去。   两人坐在竹筏,言卿把那颗血玉珠拿了出来,说:“之前我落入镜湖时,不得志钻出来,血玉珠竟然被它捡到了,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   确切说是被它见钱眼开吞下肚,结果吃了肚子难受,又吐给了他。   谢识衣一愣,垂眸看着那颗珠子,点了下头。   言卿把玩着血玉珠,漫不经心道:“你之前说见它如见你,是因为里面有你的心头血?”   谢识衣:“嗯。”   潺潺流水响在静谧的夜里,有蝴蝶落到了谢识衣染血的衣袍上。   言卿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所以,其实你很早就破开了琉璃心的一个口,是吗?”   谢识衣:“嗯。”   言卿:“……为什么?”   谢识衣言简意赅说:“命魂书。”   言卿点点头,他现在感觉大脑空白,人也有点麻木,用仅剩的思维串联前因后果:“你用心血开启了命魂书,去测我的凶吉。所以百年前,你杀入了魔域,让我带你回去,跟我说我的处境很危险。都是因为你用命魂书测出我那时命相凶恶。”   “但是你骗我说,你是去杀淮明子的。”   “……对啊,上重天和下重天隔着一整个人间,多年井水不犯河水,以你的性格哪会去自找麻烦。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言卿失笑说:“谢识衣,我真是想不到,有一天你会用那么拙劣的谎言。”   “然后,我竟然也信了。”   可能当时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太混乱了吧……混乱到什么都拎不清。   谢识衣没说话,他现在失血过多,太过脆弱,不愿让言卿担心于是只是偏头去看那漫天的冰蓝色蝴蝶,看它们绕着青苔,绕着黑水,绕着钟乳石。   言卿笑罢后,轻声说:“算了,也没必要再追究这些了。沧妄之海……我……”他努力让自己平静心绪,说:“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有入海的那段记忆。”   “原来我当时被魇寄生了。”言卿声音越来越来轻说:“如果没有这个误会,可能我们会一起拜入忘情宗吧。”   “然后一起成名,然后一起得道飞升,冰释前嫌,结为挚友。”   谢识衣本来一直沉默听他说话,黑水泽的微光照着他苍白的脸,乌发红衣,漱冰濯雪,有种与世无争的安静。等言卿最后一句话落下,谢识衣突然一下子转过头来,眼睛里的薄冰被汹涌的疯狂冲碎。   他唇角轻轻扯了下,说不出是笑还是没笑。   低低重复了一下他的话:“挚友?” 第79章 障城(五)   言卿愣住,为谢识衣眼中的疯狂,也为他冷淡话语里浓浓的嘲意。   竹筏很小,所以他们坐的很近。对视的瞬间,言卿心跳如擂马上错开视线。他垂下视线,装模作样笑着,好似这样就能装得云淡风轻。   言卿懒洋洋说:“对啊,说不定到时候世人还会给我们取个什么绰号呢。”   他笑起来,藏在袖子里的手颤抖,手指发紧发白,用玩闹的语气,假装游刃有余道:“我当初和你分开后,就想着你一定会在上重天名扬天下风光无限的,没想到比我想的还要厉害。我在回春派跟门口的侍卫聊天,都能从他口中听到你的名字。他说你现在杀人如麻,残忍冷酷。不过,我觉得他还是不了解你。当然世上可能也没几个人了解你,毕竟说到障城,他们当初居然都觉得你是满怀恨意走过春水桃花路的。我到上重天才发现,人人都听过你的名字,虽然可能一生都见不到你一面。你拜入忘情宗,夺得青云大会第一,天下谁人不识君,谢识衣不错啊,我……”   言卿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脑空白。只是觉得他必须说话,不然安静下来一切会往失控的方向发展。   谢识衣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望着他,听言卿毫无顺序毫无目的的一段话,神色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晦暗,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   可是被他那样冷漠又透彻的视线盯着,言卿声音又慢慢变小,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索然无味不再说话了。   谢识衣见他如此,出声问道:“你说完了吗?”   言卿:“嗯。”   谢识衣冷静问道:“言卿,从故人到朋友到挚友,下一步你要说什么,知己吗?”他纤长的睫毛碎过蝴蝶冰蓝的光,落入瞳孔深处。   谢识衣忽然轻轻地一笑:“我说过这很不公平。言卿,你问我问题,要我必须给出正确答案。而我问你,你只会撒谎、逃避、左右言他。”   言卿哑然,在谢识衣靠近过去的时候,呼吸错乱想要退后,却被谢识衣强硬地抓住了手腕,被定在竹筏之上。   谢识衣的眼睛宛若落雪的山壑,清晰平静道:“你在回春派留下是为了我;牵扯入南泽州的旋涡是为了我;装疯卖傻撕破伪装是为了我。”   “十方城最后那一晚,你把我定在红莲之榭,让我沉睡也是为了不牵累我。”   言卿心乱如麻,闻言笑起来,努力镇定说:“是啊,我前面解释过的,你是我九重天唯一一个认识的人了。淮明子和我的恩怨,本来就不该牵扯你。”   谢识衣也笑,笑意却一点没有达到眼底:“你果然对我从没有公平。”   谢识衣问。   “登仙阁结业的那一晚,你手一直在颤抖。黑水泽我背你出去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呢?”   言卿感觉一声巨响从头顶炸开,惊雷自头颅贯穿而下,沿着脊髓穿遍全身。   谢识衣松开言卿的手腕,抬起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上了言卿的脸颊,二人之间的距离越发近。衣衫交叠,言卿仿佛被他的眼神蛊惑,紧抿着唇仰起头,一动不动。   谢识衣轻轻说:“我之前以为是幻觉,是我梦中的绮想,但我现在觉得,应该是真的。”   “在神陨之地……”谢识衣说:“蜃龙神宫,我入了幻境。言卿,你猜我的心魔是什么?”   言卿手指紧紧握住。   谢识衣说完沉默片刻,抿唇,他根本不舍得让言卿去猜。他恨不得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把心思袒露在他面前,只是言卿永远视而不见。   谢识衣说:“我梦到了幽绝之域。”   “梦到障城的七七四十九天,我在石壁上尝试着描绘你的样子。”   “从眉毛开始,到眼睛,到鼻子……”   他的手指一点点划下,温柔得好似雪风拂过。眉毛、眼睛、鼻子,最后落到了言卿的嘴角,谢识衣低声说:“你很吵,我当时就想,你笑起来应该会很好看。”   “蜃龙神宫中,我陷入幻境,一直对着那面墙作画。其实我当时已经见过你的样子了,但是我宁愿没见过。”   坠入沧妄之海的那段回忆太过痛苦,他将它彻彻底底封印记忆深处,哪怕在蜃境中都不敢去碰。   他画到后面,手指被石块划伤,于是开始用血作画,然后沿着轮廓一遍又一遍描摹。幻境是痛苦的,又是绝望的。墙壁上画中的少年朝他眉眼盈盈笑,清朗潇洒,温柔如初。而又有人坐在他身侧,碧色眼眸流光溢彩,用熟悉的声线撒娇一般说“幺幺,你看我一眼啊”。   “我以为我会在蜃境中呆到死去。但是,你把我唤醒了。”谢识衣的手指继续下滑勾起言卿的下巴,忽然唇角一弯,眼睛里的疯狂蕴成了血色的红,他俯身轻轻吻了上去。他现在整个人状态不对,理智好像岌岌可危,但是这个吻却是格外温柔的,一如蜻蜓点水。   言卿瞳孔一缩,脸色煞白。   谢识衣克制着,轻轻一碰便移开,哑声问道:“你当时是这样做的,对吗,言卿?”   这个吻犹如一梦。   言卿听进去了谢识衣的每句话,却很难将它们转化为自己可以理解的意思。   谢识衣的声线清冷,安静叙述时,很容易让人陷入他的话里。   像现在,言卿毫无血色,好像真的回到了蜃龙神宫中,再次体会那种惶恐难过的心情。继被否定一切后,又被人知道自己最难堪的爱慕。他抬起眸,桃花眼里的红色退的干干净净,跟失去人气一样问:“所以谢识衣,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谢识衣说:“或许吧。”   言卿继续艰难地笑了下,血液僵冷,如同身处冰天雪地,心脏抽搐发寒。   他居然当初还质疑过谢识衣的琉璃心?真蠢啊。   那么之前的每次撒谎解释,每次自作主张给彼此的关系下定义,在谢识衣眼中是不是都很可笑。   言卿沉默很久,苍白地说:“你想表达什么呢,谢识衣。”   你想表达什么?   你来说吧。   谢识衣。   他现在几乎处于一种破罐子摔碎的麻木态度。等着谢识衣用冷淡的嗓音把他荒唐两百年的心思揭露,把他所有的伪装都撕碎。   然而谢识衣却沉默了很久。   然后在他耳边笑了很久,胸腔微微震动,不知道在笑什么。   谢识衣眼中的血色散布眼白,手指摸上他紧抿发颤的唇,一点一点让他的唇瓣放松,自言自语哑声说:“言卿,我想表达什么?”他整个人似神似魔,处于一种失控诡谲的状态,轻轻一笑:“我喜欢你啊。”   言卿骤然睁眼,愣住。   谢识衣或许是真的气得有点失去理智了,手指的劲很大,在言卿唇瓣间摸索,水色颓靡,平生一点暧昧、色情的感觉,一字一字说:“如果没有那个误会,我们不会结为挚友,我们会结为道侣。”   “我喜欢你,从惊鸿15年就开始喜欢,两百年。你既然也喜欢我,为什么我们现在还要在这里说这些废话。”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没有笑,语气斩冰碎玉。眼眶泛红,瞳孔却是冷冰冰的,看着言卿,认真而固执。   言卿还处于愣怔之中,没有动弹。   谢识衣等了很久,没有答复,自嘲一笑,扯了下唇:“算了,跟你聊天,你对我从来不会坦白。”   他半垂眼眸,深邃的眼眸里流光疯狂阴郁,神色如霜。这一次另一只手直接伸过去搂住了言卿的腰,力度很大,把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另一只手让言卿被迫抬头。   “那我也不说了吧。”   这一次完全不像之前那样轻柔克制。   言卿大脑还在空白,便感觉谢识衣已经舔湿他的唇瓣、舌尖撬开他的牙齿,攻城略地扫荡进来。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和肉眼可见的情、欲。   清冷如雪中青竹,也被染了暧昧靡靡色。谢识衣的墨发散在一旁,勾着他下巴的手往下,轻轻地贴住了言卿的后颈。他的指腹冰凉,可是言卿却觉得接触的地方在着火。   这是一个发泄惩罚般的吻。   言卿觉得谢识衣应该是想咬他一口的,但是最后又作罢。   他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被带着换气,被勾着舌头加深这个吻。   言卿愣愣闭上眼,却并不是因为害羞或者惊讶。   他只是在想当初魔神的话。   一声一声,如泣如诉。   “言卿,你怎么可以讨厌我呢?!”   “我之于你,就是你之于谢识衣。”   “我们有着同样的痛苦,我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我们一模一样。”   他当初在龙宫风雪中,踏碎了自我的怯懦逃避,接纳了被人厌恶憎恶的曾经,冷静下来,重新与魔神为敌。   而现在,才算是彻彻底底走出阴影,走出那所谓“将心比心”的魔怔。这块阴影不是魔神给他的,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在这块阴影里,他根本不敢去想谢识衣怎么看他。   当初的决裂太森然,这个问题就是他的噩梦。   谢识衣怎么看他,谢识衣对他什么感情?   他又怎么看魔神,对魔神什么感情?   两者犹如镜像问题,逼得他懂装不懂,一直麻痹。   到现在,巩固在灵魂外的围墙好像在才满满裂开,落入光来。   魔神,去你的一模一样。   言卿想笑,但是被吻得差点窒息,他只能伸出手。细白的手腕自袖中探出,轻轻地环上了谢识衣的脖子,眼角缓缓淌过一丝泪光。   他在心里说:我和你,彻彻底底不一样。 第80章 障城(六)   两人贴的很近,言卿的泪水谢识衣自然也察觉到了。他身形微微一僵,在黑暗中有些无措,轻轻地结束这个吻。唇瓣分离,这个开端来势汹汹的吻却在温柔中结束。   言卿现在有些喘不过气来,双手紧紧抓着谢识衣的肩膀,慢慢平缓气息。   缓着缓着忽然笑出声来。   谢识衣垂眸,正在用指腹轻轻地去擦拭他的泪痕。他并不是一个情绪内敛的人,只是因为琉璃心的缘故从小到大很少在意过什么事。掌权仙盟这一百年,看遍了鲜血看遍了眼泪看遍了分离,第一次体会世间情爱,才知心疼是什么滋味。   言卿哭了。   谢识衣贴着他的脖颈的手往下,缓缓地在他背上轻抚,他不知道言卿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可能有些积郁,终要发泄。   言卿脸上还有些潮红,眼睛被泪洗过也亮晶晶的,抬头笑问:“谢识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   谢识衣说:“今天。”   这把言卿彻底整懵了:“啊?”   今天才知道??   谢识衣说:“惊鸿十五年猜过,后面觉得自己猜错了,就不敢再猜了。”   言卿听完他的话,终于彻底明白了谢识衣在汀澜秘境那句“没猜错”,一时间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叹。所以谢识衣什么都看出来了,也不敢去推导正确答案?   冰雪琉璃心竟然也有这样犹豫不定的时候?怪不得每一次的暧昧都那么若即若离,每一次的试探也从来点到即止。   言卿手指抓着他的肩膀,偏头闷声笑了半天,心中的郁气惶恐烟消云散,转过身桃花眼中涌现出浓浓的光彩来,他趁谢识衣不备,模仿着他刚才的动作,掰着他的肩膀,靠近吻在了谢识衣的唇上。   一吻动全身。   谢识衣微愣,墨发垂落雪白脸侧,睫毛颤抖,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震惊的神色。   言卿觉得他这样子好玩,起身又去亲了下,笑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幺幺。”   其实他小时候就喜欢逗谢识衣,只是很少有成功的时候。最后的结局不是自己被气得咬牙切齿,就是两人互相冷嘲热讽你来我往。   想看谢识衣失态几乎不可能。因为谢识衣的性格冷漠,却跟纯情木讷无关,与之相反,谢识衣了然情爱洞察世故,只是外冷内更冷风雪不侵罢了。   谢识衣只做理智中的事、只按自己的计划行走,不会对计划之外的人或事生出一丝半点好奇心。   没想到,小时候绞尽脑汁都做不到的事,现在轻而易举做到了。   言卿借着蝴蝶冰蓝的光,看着谢识衣出神发愣的表情。见他背脊挺拔好似雪中竹,神情少了那种遥远的锋冷,因为样貌出众,真的就像是名门世家冰清玉洁的“大小姐”。   言卿心里更是乐开花,又亲了一次,说:“幺幺。”想了想,他又换了个称呼,说:“夫人。”   “是的了。”言卿忍笑地伸出手,撩起谢识衣鬓边的一缕头发,青丝冰凉落在指间,说:“我忽然想了起来,当初早在十方城你就已经被我金屋藏娇,封为少城主夫人了。”   “七公公是媒人、百城城主是宾客。你还喝了我的交杯酒。幺幺,你这可不能不认账啊。”   现在再去回想十方城的重逢,才发觉彼此间的暗潮汹涌,只是那时他们都不知情。   城门之前,谢识衣走过青烟雾障朝他走近;灯火惶惶,满座豺狼里他含笑将酒盏递到他眼前。   红莲之榭白骨响动的声音如十五岁的檐下铃。   原来那天早上,右眼跳的真的是好姻缘。   言卿心中清爽明朗,一下子笑起来:“嗯,夫人,我还欠你一场婚礼。”   谢识衣看着自己被他把玩在手中的头发,也没有扯出来,只是淡淡道:“你欠我的不止于此。”   言卿:“嗯?”   谢识衣抬眸,当初似落雪玉溅的眼眸,如今情欲翻涌,他平静说:“交杯酒之后,是洞房花烛,夫君。”   洞房花烛?   为什么谢识衣喊夫君,不好意思的是他?!   言卿只感觉一股热潮自脸颊飞速上升,火速燃烧到耳朵,他卡在喉咙里的调笑咽下去。   “我……”卡壳半天,言卿为了不让自己尴尬,只能讪笑着转移话题:“我觉得这事急不得,我还没准备好。而且你现在受了重伤,我舍不得。”   谢识衣奇怪地看他一眼,转过头,也没说什么。   竹筏下的水流渐急,应该是到了黑水泽山洞的出口,蝴蝶慢慢变少,只有零星两三只绕在长满青苔的倒石上。言卿见场景熟悉,眉眼盈盈笑起来,回忆说:“我记得当时为了得灵芝要接近妖道,我扮成新娘接近他,你扮成送嫁护卫。结果还没到里面,我们先在船上吵起来打了一架。”   谢识衣:“嗯。”   言卿:“我问你有没有把握,你说没有。结果杀那个妖道的时候,丝毫不拖泥带水。我看你很有把握啊。”言卿想着以前的事,越想越觉得好多端倪可以寻觅。   “最后你还专门把妖道的眼珠子挖了出来!幺幺,”言卿戏谑笑问:“你当时是吃醋了吧,吃醋我假扮妖道新娘,才赌气说没把握的。”   谢识衣没有看他,平静道:“嗯。”   言卿得到这个回复难以置信:“就一个嗯?!我说你吃醋你就回我一个嗯?!”   你当时那么别扭,现在就没有一点秘密被拆穿的羞耻之心?!   竹筏行至洞口。天光从外面照了进来,谢识衣现在身受重伤,衣衫殷红如血,他看着洞外丛生的水草皱了下眉。   言卿咬牙憋气,凑过来:“不行,你有琉璃心一下子能看穿所有事,我却被你蒙骗鼓里那么久。这不公平。”言卿兴致勃勃:“幺幺,你这两百年暗恋史跟我说说呗。”   谢识衣抿唇,一下子转过身来,他之前被言卿接二连三吻出的欲火现在还在血液深处,摩擦着理智。   谢识衣眼眸深沉,用手指抵住言卿的唇,同时也让他不靠近。   言卿:“唔?”   谢识衣的声音低沉微哑:“言卿,你既然没准备好,就不要招惹我。”   “否则你会后悔的。”   明亮的天光自他眉宇间流泻而过。谢识衣忽然轻轻的一笑,他脸色苍白更显得唇色艳眸色深,冰雪消融,春色无边。   谢识衣淡淡说:“希望你跟我彻底坦白时,也能像现在一样喋喋不休。”   说完,似乎是真的怕自己失控,站起身来往洞外走去。红色的衣袍掠过竹筏,掠过黑水,背影逆光仿佛被勾勒出一圈清辉。   言卿:“……”   言卿:“?”   谢识衣,这就是你对你夫君说话的态度!   言卿自己心结没解的时候,犹犹豫豫放不开,因为自己不痛快。现在跟谢识衣确定心意后,从小就有的兴趣死灰复燃。   他是真的很喜欢去找谢识衣的底线。   “你的暗恋史就那么见不得人?”言卿也起身,顺便用激将法:“谢识衣你是不是专门有个房间,就是用来收集我的画像和我的东西,不会吧,真的啊?”   竹筏被密密麻麻的水草拦住,言卿站起身才发现蹲久了,腿也麻了,加上他现在颇有点得意忘形,于是边走边说一个没注意,被水面上的浮藤绊了一跤。他人往前扑,谢识衣立在洞外,愣住,快步过来接住了他。落入谢识衣怀中的一刻,隧道外铺天盖地的光落下来,水草中各种细细密密的虫子蝴蝶飞出。   言卿闻着那冷淡清寒的味道,笑个不停,他顺势凑过去,拖着嗓音,放低声音,跟撒娇一般问:“幺幺,你跟我说一下你闭关的一百年都去做了什么呗。”   谢识衣:“……”   谢识衣缓缓闭了下眼,深深浅浅地呼口气。终究是没有办法,牵过他的手,带着他走出黑水泽,声音淡若飞雪:“真的那么想知道吗?”   言卿:“嗯对啊。”   谢识衣自十方城回来就直接闭关一百年,还是在他刚刚接管仙盟的时候,整个上重天都在猜测原因,他其实也在好奇。   谢识衣说:“我在你死后,无情道就碎了。”   言卿早就知晓还是心一颤,回握住了他的手。   谢识衣抿了下唇,其实对于他而言,讲述已经过去的事就是废话。但是言卿想听,他也不介意全盘托出。   “自十方城出来后我灵气全无,闭关只能从练气入体开始重修。我在南斗神宫得了传承,即便不修无情道,修炼也很快,不悔剑可以固元,我最开始给自己的时间是六十年。”   言卿疑惑:“六十年?!”   谢识衣垂眸道:“嗯,六十年后出关,然后去沧妄之海找到魔神。”   言卿瞳孔一缩:“你找魔神干什么?”   谢识衣平静道:“我那时以为你是魇。魇的根源是魔神,我在想,可能他有办法将你复活。”   言卿:“然后你闭关了一百年……”   “对。”谢识衣点了下头,轻描淡写道:“结婴的时候出了一点问题。”   言卿又沉默。想起了玉清峰谢识衣对他结婴之事的万般慎重。   他曾经以为谢识衣对于碎道重修的经验都来自于忘情宗藏书楼的古籍。没想到,每一步每一关都是他亲自经历。   因为担忧他结婴,甚至甘愿伪装陪他下山,身为仙盟盟主去做一个最基础的除魇任务。   言卿涩声问道:“你结婴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谢识衣沉默一会儿,道:“我结婴的时候,看到红莲之榭,你跟我说先睡一觉。”   ——先睡一觉吧,谢识衣,醒过来什么都结束了。   谢识衣眼底毫无笑意地笑了下,没有去细说那止步元婴一次又一次碎丹重修的四十年,只道:“我闭关后,便想着先从紫金洲入手。当时紫霄之死,牵扯到的是浮花门和秦家,于是我去了回春派。”   言卿闭眼又睁开,一直以来不愿去说的东西,事到如今也终于无法掩盖。   他喃喃说:“谢识衣,幸好我跟着你去了南泽州。”   “你不该去找魔神。”言卿笑了下,轻轻说:“要找也是我去找。当初沧海海底,寄生于我身上的,根本就不是魇,而是……魔神。” 第81章 障城(七)   言卿说完魔神两个字,便去看谢识衣。   谢识衣显然也僵了片刻,轻轻握着他的手,点了下头。   言卿从他沉静的眼眸中得到安抚,笑了下,继续说:“南斗神宫外她一直在蛊惑我。她让我觉得你很讨厌我,恨不得杀了我,就跟我讨厌她一样。魔神想占据我的身体,让我听她的话成为她的傀儡,不过她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在魔域的一百年,魔神经常会出来,拿各种东西诱惑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想跟你说这件事吗?”   “因为谢识衣,其实我也不是没动摇过。”   言卿勾唇一笑,桃花眼中满是灿烂的笑意,眉目如画,摄人心魂。   言卿揶揄地说:“幺幺,你还真是美色误人啊。”当初在暗处滋生的绝望心思,现在终于可以明明白白展露在阳光下。言卿眼睛一弯说:“她说只要我变强大了,就可以把你囚禁在身边,让你眼里只有我,我居然有点心动。”   谢识衣闻言,轻轻地一笑。山洞外是一片翠绿山林,空山新雨万物初霁,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风吹落满树白花,春色盎然。   言卿见他这样不以为意,反而有些较劲起来:“你笑什么?魔神口中的囚禁可不是当初十方城我对你那些小打小闹。谢识衣,你真该庆幸我一直保持理智,否则你早就在长长久久在魔域陪我了。”   谢识衣平静道:“那我还真想你对我不要那么理智。”   言卿一愣,心脏骤停。   谢识衣伸出手,为他拂去鬓边的一朵花,垂眸笑着说:“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说出来。可能……”谢识衣顿了下,声音放低:“也正是我对你想做的事。”   言卿的脸颊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热起来,不自在的偏过头。他的发丝有几缕擦过谢识衣的指间,春光烂漫里,暖意好似遍布四肢百骸。   言卿清咳了声又重新调整好心绪,他笑着说:“怎么,你想过囚禁我?”   谢识衣淡淡道:“嗯。”   言卿:“什么时候啊?”   谢识衣道:“闭关百年的时时刻刻。”   言卿没忍住笑出声:“你身边的人知道你这么道貌岸然吗?我一个魔域少城主都不敢多想,你一个正道魁首,居然时时刻刻在想。”   谢识衣并不打算隐瞒,直言道:“因为你一直在离开。”   言卿听完一愣。他做事本就随心所欲,现在心潮起伏于是也就直接出手扯住谢识衣的袖子。等谢识衣回身,认认真真地仰起脖子吻上他的眉心,然后带着笑郑重认真地许诺:“幺幺,这一次我一定不会不告而别。”   谢识衣眸色幽深,握住他纤细的手腕,说:“如果你食言了呢。”   言卿说:“那就惩罚随便你定。”   谢识衣点了下头:“好。”   谢识衣的表现很从容镇定,让言卿在说有关魔神的事时也稍微心安,不再那么抗拒。   言卿道:“我跟魔神打交道一百年,却从来没搞清楚过她到底是什么。”当然很大程度上,是言卿根本就不想和魔神交流。毕竟跟万恶之源打交道稍有不慎就会下地狱。   言卿说:“魔神的眼睛是绿色的,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绿都要纯粹,她就是一团黑雾,可以幻化成任何东西,没有性别也没有年龄。淮明子说魔神是诸神恶念,我觉得是对的。万年之前,与其说是九天神佛和魔神同归于尽,不如说是他们和自己的恶念同归于尽。幺幺,当初在飞舟上我问你魇是什么,你就说是恶。你也早知道一些事情对吗?”   谢识衣对他并没有任何隐瞒,点了下头。   “有人告诉我,魇是另一个自己。”   言卿失笑,即使了然又是叹息:“果然如此。魔神死前也跟我说,每个人体内都要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摆脱。”   谢识衣扯唇淡淡一笑,说:“跟我说这话的人是徐如清,上一届仙盟盟主。”   “徐如清?”   言卿愣住,隐隐约约感觉一个关于仙盟的秘密要在自己面前展开。他其实当初就好奇,为什么谢识衣会在一百年前当上仙盟盟主。九重天修为比他高的有,资历比他深的有。九宗三门虎视眈眈,哪怕他青云榜夺魁,在镜如玉等人眼中也不值一提。是谁让他当上盟主、入主霄玉殿——总不可能是一群人推选的吧?   谢识衣说:“徐如清死前把千灯盏交给了我,却要我以后不要插手人间事,他说魇是除不尽的。因为旧的死去,新的又会再生。”   言卿皱眉:“徐如清?我来上重天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太奇怪了,一个死去直接让天下动荡、改变年号的人,在上重天却从来没听过有关于他的任何事。   谢识衣点头,淡淡说:“这就是徐如清想要的,他死后一切都烟消云散。”   “我就见过徐如清两次。”谢识衣说:“两次都在霄玉殿。第一次我破化神时,他传令忘情宗要我过去。他只问了我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问我现在多少岁,第二个问题问我愿不愿意当仙盟盟主。”   言卿一愣:“他以前认识你?”   谢识衣皱了下眉,说:“他很了解我。”   “第二次见面就是他即将羽化时。他还是坐在重重帘幕后,隔着霄玉殿的长阶,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他跟我说,以后我把霄玉殿当做一个修行的地方就好,人间的事不要再管了。”   霄玉殿的灯火总是通明,沿着白玉石阶层层往上,煌煌冷光照不穿魄丝纱幔。所以他也从来没看清上一届霄玉殿主的样子。   只知道第一次见面时,那人的目光一动不动看着他。徐如清对他没有恶意,却也没什么善意,目光像是生锈染血的钝刀,透过他隔着遥远时空看着某个人。在清冷空旷的霄玉殿,徐如清的声音也温醇如酒,笑着问他:“你叫谢识衣对吗?”他从容道:“识衣,你如今多少岁了。”   谢识衣身负南斗传承,并不害怕徐如清,只是站在阶前,冷冷淡淡回望。   徐如清好似不介意他的失礼和冒犯,咳嗽一声后笑了笑。紧接着,便问出了那个问题,问他愿不愿意当仙盟盟主。   言卿说:“徐如清的来历你调查过吗?”   谢识衣:“上重天关于他的一切都消失的干干净净,但我在霄玉殿发现一些线索。徐如清来自紫金洲。而且我从一堆粉末中复原了一颗照世珠,珠子定位的方向是障城。”   谢识衣一字一字道:“徐如清,百年前,一直在看着障城发生的事。”   障城。言卿经历魔神的事后,已经很少会震惊什么了,现在只是担忧地看向谢识衣,低声道:“你有猜过他的身份吗。”   谢识衣轻描淡写说:“猜过,现在去障城,就是确认一些事。”   言卿不说话,好像又回到了阴雨绵绵的障城。当初乞丐拿着玉佩找上门时,整个障城陷入一场对天之骄子落井下石的狂欢之中。   狸猫换太子的丑闻在坊间流传,他们传到最后认定谢识衣只是个低贱的剑仆之子。   可是真的吗?一个人间剑仆,真的生得出天赋震惊整个上重天的天才吗?   其实当时确定的只有谢识衣不是谢家的孩子。   谢识衣的生父是谁,谁都不知道。   谢识衣没说出来的话,言卿也能猜到了。徐如清和谢识衣只有两面之缘,却直接将仙盟传给他,甚至死后的遗言也是在为他考虑,又在霄玉殿,时刻关注着人间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城。   很难让人不去怀疑什么。   言卿问道:“徐如清是个怎样的人?”   谢识衣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冷淡道:“虚伪,贪婪。”言卿一愣。在他设想中,徐如清应该是对谢识衣饱含善意的,否则也不会死前还告诉他那么多。没想到在谢识衣这里,徐如清竟然是这样一个形象。   谢识衣又道:“我现在觉得徐如清没有死,他可能在紫金洲。”   言卿:“为什么?”   谢识衣道:“秦家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将御魇之术研究到足够复活淮明子的地步。”   言卿微愣。矛头现在彻彻底底指向了紫金州。   南泽州九宗,紫金洲三家。   梅山秦家,灵渠萧家、沧海微生家。   言卿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魔神也没有死。”   当初诛魔大阵都没能让她死去,言卿不认为十方城的火会让她彻底消亡。   谢识衣回视他,颔首道:“所以我要找个契机去一次紫金洲,去一次四百八十寺。”   言卿一点即透:“于是你才带着我离开南泽州?”   言卿几乎是很快就反应过来:“秦长熙出去后绝对会把你无情道毁和琉璃心碎的事情都告诉秦家,加上我在魔域的身份,你到时肯定会被他们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被整个上重天通缉。”   “你若是名声扫地,那么当初因为你的反对而一直暗中进行的四百八十寺,就会被秦家彻彻底底摆到明面上来。”   “镜如玉死在里面,更能说明汀澜秘境中发生的事不寻常。哪怕镜如尘出去后有心为你开脱,我的身份她也说不清。”   言卿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幺幺,我们如今这算是亡命天涯了?”   谢识衣:“或许吧。”   言卿流里流气吹了声口哨,笑说:“真该让衡白过来看看,我这忘情宗的草根赘婿当的多厉害。现在已经不光是带着他的大小姐私奔了,自动进行到流亡阶段。”   谢识衣对于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选择装作没听见。   言卿之前被不得志硬塞了张地图,想着谢识衣需要疗伤,便打算先在不得志的洞府呆一会儿。走着走着,已经到了晚上,林道渐深,树影也越来越浓密。不得志画的地图全靠言卿推理,他走到后面嫌麻烦,直接把不得志拽了出来,让它带路。不得志过了兴致勃勃的阶段,刚吞完魇晕晕欲睡,拿爪子揉眼睛,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自家走。   这里它闭眼都能找到路。所以很快,言卿就到了它的洞府前。   当初听不得志吹嘘,还以为它给自己刨了个坑就当做是家,没想到这黑不溜秋的玩意,过的居然还是挺讲究。绿色的藤蔓从石壁上垂泻而下,织成一片帘幕,如河往内延伸。里面的萤火虫不停流转飞舞,照得洞穴通明。   不得志实在是太困了,都没空和言卿吹牛皮了,倒头把自己缩在几块颜色漂亮的岩石堆成的洞里,直接呼呼大睡。   言卿听到水声,带着谢识衣往里面走,发现里面有个清澈的池子。   言卿暗舒口气,谢识衣穿了身红衣,血迹也看不分明,但身上肯定很多伤。   他们二人现在灵力都不敢乱用,刚好可以借着池水清洗一下伤口。 第82章 障城(八)   言卿说:“我现在当务之急是突破大乘期。”   谢识衣几不可见皱了下眉,而后游至岸边,手指自水中探出:“把手给我。”   言卿还在折草玩呢,突然看到他走进吓一跳,随后便笑了起来,他弯下身把草插到谢识衣的发间,说:“幺幺,你身体都这样了,还是先照顾自己吧。结婴就是最难的一步,放心,后面的修行我自己能行。”   绿色的草被言卿折成了一个星星,卡在谢识衣发上。谢识衣漫不经心把用草折成的星星摘下,握在手中,淡淡说道:“你在汀澜秘境中受的伤,应该不比我轻。”   言卿道:“还好,我没和淮明子镜如玉正面对上。”   谢识衣还是不赞同,冰冷的手指直接扣住了言卿的手腕。他的墨发散在水池中,因为真气冰寒的缘故,池面覆盖上一层薄霜,那霜染上他的发丝,抬头的瞬间好似白发银光流转。   言卿低头,就看到池水半掩过谢识衣精壮有力的胸膛,手臂的线条流畅,上面带出的水滴泠泠在腕骨上滑落。腕骨上的痣因为谢识衣肤如雪的缘故,好像也带了一丝红。   言卿心一跳,觉得自己再呆下去要坏事,忙说:“你先在这里泡着!我去外面盘问盘问不得志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识衣眉头皱得更深,但怕伤到他,在言卿挣开时还是放开了手,他目睹着言卿离开后,垂眸看着掌心用草折的星星,又看了下自己手腕上的痣,轻轻地一笑。   语气轻微若云烟细雪,喃喃。   “跑什么呢?”   言卿出去后就跑到不得志的晶石床把它拽了起来,美曰其名是盘问,实际上就是撒气。   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人!   谢识衣为他毁了无情道碎了琉璃心,重伤在即,他居然还对谢识衣产生不该有的龌龊思想!   简直就是畜生!   不行,他需要冷静。   不得志被它蹂躏醒,整只鸟炸毛,但满肚子的脏话还没喷出去。言卿已经开口了:“你这有没有适合修行的地方,快带我去。”   不得志:“?”   不得志彻彻底底气醒了,把言卿带到了洞穴外,气急败坏说:“就这!爱修不修!”   言卿一出去,清风明月迎面而来,让他人清醒不少。不得志的洞府外,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沼泽,沼泽旁边有块很大巨石,石头因为年岁古久裂开一些缝,长出密密麻麻的青苔和细碎的白花来。言卿嗤笑一声,拎着不得志带它飞到了石头边。   春寒料峭,不得志冷得发抖,拿翅膀抱紧自己问他:“你要做什么。”   言卿道:“不得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在这里的。”   不得志非常不耐烦:“麻了,就这么件破事你到底要问本座多少次。本座打小就活在这里,之前的事你要去问我娘。”   言卿则非常好奇:“你娘?你娘是只蝙蝠?”   不得志吹着冷风有点牙齿打颤,眼珠子转了转,认真思考了会儿说:“不知道,我感觉我就像是从天地间崩出来的,这大概就是强者的血统吧。”   言卿道:“这一处是你自己选的吗,你就没想过搬家?”   就前面的沼泽里还不断冒着泡泡,堆着好多头骨骷髅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真不知道不得志把家安顿在这乱葬岗一样的地方图什么。不得志扇了扇翅膀,说:“没想过,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啊,虽然我不喜欢碰水,但我喜欢水!”它说完眼睛放光兴奋起来:“就是闻着那种感觉你懂吧!我感觉我可能跟水有不解之缘,也许本座就诞生在水里!”   言卿指着环绕四周的沼泽,道:“这是水?”   不得志想了想,改口:“也许本座诞生在沼泽里。”   言卿对不得志的身份,忽然有了个猜测。他兴致勃勃问:“不得志,你说你能吞下这一片沼泽吗?”   不得志拿翅膀捂住嘴巴,一溜烟钻进芥子里,一边钻一边骂言卿丧良心!什么狗屁玩意儿!它才不要。   言卿也没逼不得志,他只是低头看着那些在月光下散发幽幽黑气的沼泽,若有所思。不得志连淮明子和镜如玉的魇都能完好无损吞噬,确实古怪。   他之前想过不得志可能是神兽,例如饕餮之流,但不得志身上“魔性”很强,而且它本人都傻白甜的很,只知道吃和睡,给言卿一种其实它的灵智才初开的感觉。   不像是诞生于世间万载的神兽。   现在言卿有点怀疑,可能不得志本身……并不是个活物。   他还没推导出不得志的身份。忽然一声口哨声响起,言卿抬头,就看到铺天盖地的蜂鸟密密麻麻笼罩这片天地。这些蜂鸟身形小巧,翅膀流光溢彩,尾翼是冰魄色的,自空中划过跟流星雨一样。   然后言卿看到了熟人。   虞心正御剑随着蜂鸟,神色严肃,赶往这边。谢识衣在洞穴内疗伤,言卿可不想他被人打扰,连忙挥手把人拦了下来。   “诶诶诶,停下。”他把血玉珠带到了手腕上,虞心虽然心急如焚,但是看到言卿腕上的血玉珠,还是只能敢怒不敢言的飞下来。   虞心开门见山:“盟主现在如何?”   满天的蜂鸟粉碎在他身边,像落下一场雪。   言卿道:“急不得。到了他那个修为,所有伤都只能自己调养,你就别进去打扰他了。”   虞心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郁闷地不说话了。   言卿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不怕有人跟踪你暴露我们的位置吗?”   虞心说:“不会,南泽州现在乱成一锅粥,而且仙盟传令的蜂鸟有隐匿气息的功能。”   言卿笑说:“乱成一锅粥?”   虞心说起南泽州那边发生的事,瞳孔中便蹿出一丝怒火来:“虽然盟主叫我不要轻举妄动,但是秦家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想到了那些传言,终于从担忧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言卿。一向因为刻薄长相显得有点不好惹的虞心,这一刻憋的仿佛要出内伤,他脸色一下青一下白一下红后才说:“你真的是十方城少城主。”   言卿:“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   虞心下巴都快惊掉了,骤然拔高嗓音:“你真的是?”   言卿扯了下嘴角,是真的不想和他在这种破事上纠结,道:“谢识衣现在要休息,你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吧。”他挑眉:“你可别跟我说,你不远千里过来就是为了表达衷心。”   虞心:“……”   虞心有点别扭,毕竟早就已经习惯了谢识衣的绝对掌控和绝对威严,现在要把事情汇报给言卿,让他多多少少有点懵。   言卿点了点自己腕上的血玉珠。   虞心马上激灵了下,眼神复杂,想着言卿上辈子的身份,也不再别扭。   跟言卿把南泽州那边的乱象简单描述了下。   镜如玉死了,谢识衣失踪,秦长熙受伤,随便一个都是轰动南泽州的人物。   秦长熙脖子上还有他的魂丝,坐实了言卿魔域少主的身份。加上谢识衣不知所踪,现在秦家已经就此事开始发难。虽然有忘情宗周旋,可是一日找不到人,一日就无法查明真相。   谢识衣身为仙盟盟主与魔域之人勾搭,只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虞心说:“浮花门镜如玉死了,但是镜如尘却活了过来,她恢复了记忆,也恢复了修为。她虽然为盟主说了几句话,但是难以服众……”   言卿道:“秦家现在是下令天下,寻找我们吗?”   虞心颔首,眼中的怒火又蹿了上来:“对!秦家还说魔域之人甚至都敢在九宗内大开杀戒,诛魔之事迫在眉睫,现在这种危急时刻霄玉殿不可无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言卿早已了然的笑笑,眼里却没有笑意:“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虞心一愣:“没有。仙盟中人除了外出执行任务的,如今都在霄玉殿。”   言卿道:“除了这些呢,还有什么。”   “还有,”虞心自袖中找出一枚玉简来,道:“这是盟主之前托我查得障城资料。”   言卿稍怔,手指接过那枚玉简,冰冷的触感让他回神。   从回春派到障城。草灰蛇线埋伏千里,谢识衣是不是从闭关百年睁眼的一刻起,看向着上重天,心里的棋局就已经开始一步一步落下。   “你先回去吧。”言卿接过玉简淡淡道。   虞心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那我走了。”   言卿突然想到什么,又开口:“等等。”   虞心:“怎么了?”   言卿道:“当初谢识衣取了镜如尘的眉间血,你们是不是拿回去测了魇?”   谢识衣很多时候做一件事,目的不止一个,也难怪上重天那么多人说他心思难测。一段感情都可以被重复利用,先拿飞羽控制镜如尘,后拿镜如尘牵制飞羽。先取眉心血做魂牌控制镜如玉,后去测出这对双生姐妹的识海。   言卿道:“镜如尘是魔种吗?”   虞心愣住,摇头:“不是,镜如尘不是魔种。”   言卿愣住,手指一点一点紧攥住玉简,点头:“好,我知道了。”   镜如尘和镜如玉由一胎孕育,魇的寄生在胎还没成型,没有一分为二时。如果镜如尘不是魔种,那么镜如玉也不可能是魔种。但是镜如玉的魇,现在在不得志肚子里了。   言卿闭了下眼。   这么说,镜如玉的魇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魇。”   ——“魇是另一个自己。”   所以,镜如玉体内的魇,不是万年前诛神的恶念,而是她本人的恶念。   言卿讽刺一笑,轻声道:“化神,化神,到了化神期,也算是神了。”   而魇的本质,不就是神的恶念吗?   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念头划过心间,但是又转瞬即逝,没能抓住。   他将虞心留下的玉简打开,时隔两百年,再一次看到熟悉的城池。   虞心做的资料很详细,谢识衣应该嘱咐过几个侧重点。   首先是雨。   关于雨的调查放在第一条,言卿了解到,障城的雨是从惊鸿四年开始下的,一直下到现在春和百年绵绵不休。惊鸿四年之前,障城并不是一个多雨的城市,不会像现在这样少有晴天。   其次是障城城主。   当初谢识衣屠了障城五家后,两百年间障城中多了一个城主。来历不知,年龄不知,名字不知。唯一的得出信息是这个城主,残忍暴戾,极好女色,于是整个障城现在大街小巷基本上没什么女子出行。 第83章 障城(九)   言卿看完后,把玩着玉简,无奈地笑了一声,没想到他和谢识衣居然是在流亡途中解开心结表明心意的。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言卿又看了眼自己身上忘情宗弟子的衣衫,给自己换了件不怎么显眼的青色长袍后,坐在长满苔藓的石头上开始盘腿坐好、运气凝神。   对于言卿来说,凝气修行并不是什么难事,修行一晚,丹田的灵力就已经溢满被他淬炼吸收,到了元婴中期。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天际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言卿转过身,发现谢识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   谢识衣换回了一袭雪衣,玉冠束起乌发,清风霁月,正隔着晨雾遥遥看向他。   言卿笑起来:“你站这多久了?”   谢识衣:“没多久,你修行得如何?”   言卿想了想如实说:“七天之内应该能破大乘期吧,不过后面就有点难了。”真想回到化神期少说也要个几十年,不过他们现在去的是人间,大乘期修为就够了。   言卿把虞心调查的事简单跟谢识衣说了:“南泽州那边发生的事都跟你我想的差不多。障城现在多了个城主,跟上重天有些牵连,我们现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谢识衣点头:“嗯。”   说完,走过去,到了言卿面前道,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言卿正在好奇谢识衣要干什么呢,突然见他另一只手指间变化出一些红线来。织女丝早就遗失在十方城,言卿后面用来做武器的不是自己的头发就是早已备好的用自己鲜血染的红线。   言卿诧异:“这是你哪来的?”   谢识衣说:“玉清峰你乱丢的。”他当初制作魂丝就是直接割一碗血把线往里面泡,多出来的就随便丢了,没想到居然被谢识衣捡了起来。   言卿一时失笑,低头看着他把红线缠在自己手腕上,流里流气吹了声口哨:“不错啊,幺幺,那么贤惠的吗。”   谢识衣早就习惯他的吊儿郎当,没有搭理,帮他把红线一圈一圈绕上,垂下眸,清晰平静说正事:“白家两百年前就和上重天紫金洲有勾结。我之前对白家并没有赶尽杀绝,现在的障城城主十有八九是白家的人。”   没有赶尽杀绝。言卿心一提,问他:“谢识衣,那你当初放过了白家哪些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谢识衣甚至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贴着言卿的肌肤道:“白子谦,白冠玉。”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说出最后一个名字:“白潇潇。”   言卿愕然:“白潇潇?你居然记得白潇潇。”   言卿彻彻底底笑不出来了,心思电转,直言问道:“所以你当初在回春派,认出了我,实际上也认出了白潇潇?”   谢识衣没有否认:“嗯。”   一瞬间有关《情魇》的各种剧情入脑,言卿坐在岩石上沉默很久,随后气笑了,幽幽地叹口气道:“厉害了谢识衣,演技真棒啊。”他点头,咬牙切齿夸赞:“不愧是仙盟盟主,你要是想伪装什么,九重天应该没人能看穿吧。难怪当初点评我演技差,原来是行家啊失敬失敬。”   谢识衣为自己辩解:“我并没有在你面前伪装过。”   言卿点头,戏谑道:“这还不叫伪装?既然障城专门放过白潇潇,怎么回春派装得视而不见呢。”   谢识衣:“……”   谢识衣帮他把红线系好,随后站起来,俯身在言卿唇上落下一个吻。   言卿:“?!”吻在日出时分带着初晨的凉薄清冷,霞光落在谢识衣的眉眼上,刹那间摄人心魂。   言卿面无表情想要别开脸,被谢识衣轻轻地止住。两人的发丝都被风吹的微动,眸光交错。   谢识衣似乎是轻轻笑了下,漆黑的眼眸深处冷意散去只余缱绻,语调平缓道:“言卿,其实我很高兴,你会为此吃醋。”   “但我不想你生气。”   “我当初放过的四人,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出生在惊鸿元年。”   言卿其实也是受《情魇》的影响,一时情绪有些波动,等冷静下来后,听完谢识衣的话皱了下眉。   谢识衣道:“我在南斗神宫内得不悔剑,转修无情道。南斗帝君让我不要犹豫,回障城去做个了断,但他要我留下惊鸿元年出生的人。他说,那个人跟我的命数息息相关,也跟天下息息相关。”   “不过我当时并没有那么多理智去管这个命数。”   当时的他接近于疯魔,杀完人后,只想着在言卿身上寻得一个答案。   言卿眉头锁的更深了:“跟天下息息相关。”   谢识衣道:“我不信命数。而且若是白潇潇真的跟天下息息相关,迟早有一天会自己走到我面前的。”   言卿:“所以,你在上重天从未去关注过白潇潇?”   谢识衣安安静静看他一会儿,才轻描淡写说:“我用了命魂书,这些年时时刻刻关注的只有魔域。”   言卿一噎。开始认真梳理这件事,他现在越发觉得《情魇》这本书,真的就是被人强行灌入自己脑海中的,而且这本书在他眼中的主角,不是白潇潇,是谢识衣。   无情道、琉璃心、叛出宗门,现在到了哪一步呢,障城取血?   晨光穿破乌云,照亮整片山林。   谢识衣跟他说:“天亮了,走吧。”   言卿自岩石上跳下去,出声说:“谢识衣,我在回春派重生后,想起了部分在原来世界的记忆。”   谢识衣:“嗯。”   言卿说:“我想起来在来到这个世界前,看了一本书。这本书里面就有你的名字。”   谢识衣颔首:“嗯。”   言卿道:“你在里面的结局并不太好。”言卿皱起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谢识衣把《情魇》这本书讲明白。   看言卿自己在那纠结,谢识衣沉默片刻,说道:“是不是看到我因为一碗粥爱上一个人,收他为徒,最后因他叛出宗门?”   言卿骤然抬头:“……”   言卿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不过你没有收他为徒,但粥和叛出宗门都对上了。”   谢识衣神色不变,点了下头。或许是现在二人关系确定,他身上的锋冷也收敛很多,谢识衣笑了下,回答言卿的问题:“从南市回来忘情宗的九千九百阶上,你话里话外就一直在试探我。”   言卿:“……”   谢识衣淡淡道:“下次不要试探我了,你想问的,我都会直接回答。”   言卿无奈地笑笑:“好,我直接说。《情魇》这本书里的你是先从无情道开始毁的而后是琉璃心碎、流亡、最后死在沧妄海。现在前面三条都对上了。”   谢识衣并不害怕,抬眸问道:“可我前三条都是因为你,我最后也是为了你而死吗?”   言卿摇头道:“不,我在书里是一个被你嫌弃到死的道侣,我死在病床上时,你在外面抚琴。”   谢识衣语调很淡,说的像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嗯,那可能最后,我是自愿求死去找你。”   言卿吹了声口哨,桃花眼一弯:“谢识衣,你现在说话都那么直白吗?”   谢识衣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也勾唇笑了,认真地说:“因为你很爱说废话,也很爱装疯卖傻。”   “……”   言卿顾念他现在受重伤,忍了。   留仙洲是接连上重天和人间的地方,随意出入,南泽州现在乱成一锅粥,秦家估计也还没来得及封锁此处。   他和谢识衣很轻松地顺着阵法到了人间,自上重天到人间,肉身能够清晰感觉到灵气一点一点变稀薄,最后一点都不剩,好像从大海到荒漠。   人间广袤,障城隶属楚国,而且地处很偏远的地方,濒临沧妄海。   楚国,临仙城。   这是楚国非常繁华的一座城市,也是他们的落脚点,从临仙城往南就是障城。春日杏花初发,满街都飘着各种花香,大街小巷上游人商客络绎不绝。言卿和谢识衣身形颀长,样貌气质都与众不同,在街上吸引了无数视线。不过二人早就习以为常,谢识衣并不打算在临仙城逗留的,被言卿硬拉着,到了一家油纸伞店。   谢识衣:“你要干什么?”   言卿蹲下身去:“买伞啊。障城一年四季除了夏天,春季阴雨,秋季秋雨,冬季下暴雨。现在不买把伞,被淋生病了怎么办,你别忘了我们的身份。”   他们是要以凡人身份去障城的。   谢识衣立于一旁,用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问出最肤浅的话:“我们有钱吗?”   言卿:“……”他现在身上只有灵石,还是极品灵石,在人间根本做不了货币。谢识衣更不用说了,以他长大后的洁癖样子,身上怎么可以沾染铜臭味。   言卿讪讪地收回了手。   卖油纸伞的老板拿着算盘,把他们的话听完后反而热情洋溢地说:“两位客官是要去障城?”   言卿刚好想套点话,装得苦兮兮道:“是啊老板,可怜我二人现在囊中羞涩,伞也买不起,只能淋成落汤鸡去投奔亲戚了。”   老板更加高兴了:“客官这样如何。你们帮我送个东西,我免费送你们一把伞,顺带给你一百两白银当报酬。”   言卿:“什么东西?”   老板皱起眉,颇为苦恼说:“之前障城苏家娘子在我这里订了块长命锁,她不方便来取,我如今也抽不开时间去送。你帮我送到苏家府上吧。”   言卿心道,还有这种好事?   两百年沧海桑田,障城现在是什么情况言卿也不知道。   刚好有个机会跟城里面的人搭上关系,自然不会推脱:“既然老板那么信得过我,我也就应下了。” 第84章 障城(十)   虽然这卖伞的老板各种眼神闪躲、言辞闪烁,不过障城本来就处处充满不对劲,言卿也没怎么怀疑。长命锁是用金子做成的,反面雕刻着麒麟,正面写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外表非常普通。   他走在临仙城的街上,把它举着对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从临仙城到障城要走水路,谢识衣和言卿对此处都不陌生,但是两百年后,这里天翻地覆,障河明显冷清了不少。当年竹筏大船往来不绝,现在湖面上都没什么人了。还是他跟一个旁边钓鱼的大爷讨价还价无数次,大爷才答应送他们过去。   言卿上船后,马上好奇去问划船的大爷:“这障城里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水上的渡船少了那么多。”   “障城几十年前就没什么人去了。”大爷划着浆,看他给的钱多才好心道:“我说你们两个小娃娃去哪里不好去障城干什么。障城近些年,进去的人没几个出来的。尤其是女娃,去一个消失一个。”   言卿愣住:“啊?人消失那么多,那官府都不管管吗。”   他记忆里障城在人间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城,治安管理都不错,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大爷闻言脸皮颤抖了下,使了个眼色给言卿,一脸欲言又止。   言卿若有所思,神秘兮兮问道:“我听闻障城城主极好女色,是不是去的女子都是被他强抢入府了。”   大爷手一抖差点把浆丢水里,气急败坏:“你声音小点!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言卿笑弯眼,安慰他:“大爷您怕什么啊,我们在水上,这方圆几百里没一个人,谈的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障城城主一介凡人,还能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大爷翻白眼:“你就知道障城城主是凡人了?”   言卿:“我听说当年障城五家被屠杀后,现在障城里面都是凡人了啊。”   大爷看他像看个小年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看障城城主十有八九是修士。要知道,楚国官府都不敢管障城的事,失踪了那么多人屁都不吭。”   言卿说:“官府不敢管,仙人台不管吗?”   仙人台是上重天设立在人间的机构,用以诛杀修为强大的魔种。   大爷脸皮都颤了颤,说:“小娃娃,障城城主的来历不简单,我劝你送完东西就赶紧出来,不要在里面多待,呆的越久越容易出事。”   言卿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微笑:“大爷,你的意思是,仙人台也管不了障城?”   仙人台在人间无视皇权,能让仙人台都处理不了,只有一个理由:障城城主背后是上重天。   大爷:“……”   大爷跟他说话真是折寿,目光一瞥安安静静坐在船尾的谢识衣,立刻转移话题:“哎哟,你朋友是不是身体不太好,我看那小娃脸色白的,要不你带他进船篷里坐着?”   言卿听到关于谢识衣的事,立马乖乖地闭上嘴,不再刨根问底。看着那青色衣衫的少年转身离去,大爷默默给自己捏了把汗,心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说。   船桨探入湖面,震起涟漪层层。   天空中有飞鸟掠翅而过,浮光跃金,碧水如镜照得山色空明。这艘船就是艘普通的渔船,船头刚好够他俩一坐一站,谢识衣雪色的衣袍即便是在潮湿腐朽的船边,依旧仿渡清辉般一尘不染。   言卿嫌站着不方便,也和谢识衣一起坐了下来。他坐在另一边,跟谢识衣看向一个方向。   障城的方向。   他们当初离开障城的时候,河上各种船只往来,人群太过拥挤,所以也没人看出这是从今名动一时的天之骄子。转眼百年,倥偬一梦。   言卿勾起唇角,伸出手在谢识衣面前挥了挥:“你不会是在怀念以前吧。”   谢识衣视线自重峦叠嶂的青山中收回,看向言卿,说道:“障城外有阵法。”   言卿:“啊?”   谢识衣说:“我看不清里面到底在发生什么。”   居然连谢识衣的神识都无法探测,言卿皱起眉来,跟他说了刚刚他和船夫的对话:“我打听到这些年来去往障城的人都有去无回,尤其是女子。之前虞心调查说障城城主好色,你说那些女子的失踪会不会和他有关。”   谢识衣轻声重复:“好色吗?不全是。”   言卿听完他的话,也点了下头:“确实,有去无回的不只有女子,而且失踪的女子,老少都有。”去往障城的女子不光有年轻的,也有幼女和老妪,全全失踪,就不能单指向好色了。   言卿嘀咕:“你说秦家到底把障城当做一个什么地方呢。”   谢识衣听到他的话,语气淡若飞雪,漆黑冰冷的眼眸隔着山水审视向那座常年雨中的城市,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地道:“我觉得,这可能是秦家在人间的四百八十寺。”   四百八十寺……   言卿一愣。   电光石火间,言卿抬头,道:“那在你原来的计划里,你会怎么处理障城。”   谢识衣抬眸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言卿凭自己对谢识衣了解,说道:“你应该会直接封锁障城吧,必要时刻,屠城也不是没可能。”   说完言卿自己笑出声来,他道:“幺幺,你明明就不是一个心系天下的人,当初为什么会当上仙盟盟主。”就像在回春派紫霄秘境中,谢识衣的到来本就不是为了所谓伸张正义主持公平一样,他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谢识衣没有否认,神色不变,冷静说:“言卿,仙盟盟主并不需要心思天下,这个身份设立出来,本身就是用于杀戮的。”   言卿轻描淡写反问:“杀人杀多了不会迷失自我吗?”这世间那么多欲望,杀戮是最易让人疯魔的,没有之一。   谢识衣闻言轻轻笑了下,平静道:“嗯,所以他不能由坏人当,也不能由好人当。”   言卿愣了片刻,在这个生而为魔的时代,仙盟的概念,他不能用之前的任何概念去定义。谢识衣这句话是对的,仙盟盟主,不能让坏人当,也不能让好人当。   言卿笑笑,心中有些唏嘘。   他之前在魔域就习惯了强者为尊的血腥规则,可是到上重天后还是希望谢识衣能站在万丈光芒处。   “不受约束的权力,其实枷锁更重。”谢识衣说:“霄玉殿的本质就是个囚笼。”   言卿:“那你当初为什么又要答应呢?”   谢识衣眼眸安静看向他,轻描淡写道:“因为当初,我对魇非常好奇,特别好奇。”   说的是“魇”,但江风吹过,落入耳中却更像是“你”。   当年的误会,某种意义上真的彻底改变了他们二人今后的选择。   船即将靠岸,岸边的桃花纷纷扰扰落入水中,形成一条粉色的明带。   言卿轻声说:“等魇彻底消失,仙盟应该就不需要存在了。”   谢识衣顿了顿,缓缓说:“其实我现在,对魇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我对怎么杀了魔神更感兴趣。”   言卿没忍住笑出声来,眼眸一弯:“巧了,我也是。”   把从油纸伞店老板那里得来的一百两,分了十两给船夫当做报酬后。言卿自船头跳下,往里面走,从临仙城到这里,天色就已经开始慢慢转暗,等他们不用仙术穿过一片树林和一座小山丘,来到障城城门前时,看到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障城城门前长满了树,春来草木更深。   城门上阴云密布,城门外重兵严守,宽进严出。   他和谢识衣入城门甚至不需要登记,官兵对他们目不斜视。   言卿把玩着手里的长命锁,有点没事找事。人家不搭理他,他非要去搭理下人家。   “军爷,小的初来乍到,可否问个事?”   侍卫冷冷看他一眼,看他像看个将死之人,没说话。   言卿举起手里的长命锁:“小的受人所托,来给城中苏家送长命锁,不知道苏家在城中哪一处,知道方向也就少走些弯路了。”   侍卫听到苏家眉头皱得瞬间能夹起苍蝇,话里话外:“苏家?你要找谁。”   言卿:“苏家的夫人。”   侍卫露出果不其然的笑,无比嘲讽:“果然又是这个女人。”不过他明显对言卿更瞧不起,说:“苏家在城东。”   言卿:“好嘞,谢谢官爷。”   谢识衣自到障城后,对他的一切都作壁上观,没有出声阻止,随便言卿折腾。   障城的大街上还是繁华的,楼阁四起,街边各种店铺酒楼,但是肉眼可见的是变化是,城里面没有女人、孩子也很少。来来往往的基本上都是青年和老者,见到两个异乡人,纷纷投来古怪的视线。   他们走在路上,还专门有人热情地跑出来问,他们要去哪里。言卿报上苏家的名号后,那人的笑容瞬间止住,边走边嘀嘀咕咕用障城的方言骂着:“我就说这女人晦气,也不知道苏曲中了哪门子邪,废了半条命从城主手里把她要过来。”他可能是以为言卿和谢识衣听不懂,边骂还边说:“来这里的女的越来越少了,这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当年谢识衣一场火把障城五大家烧得干干净净。现在的一切富丽堂皇的建筑都是后面建起来的。言卿看着障城人一个个将他们当待宰肥羊算计的眼神,心里诡异地觉得一言难尽。他们知不知道现在被他们打主意的,是怎样的杀神。   靠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言卿一路套话,套出了不少东西。   苏家家主苏曲身为障城城主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现在在这里的地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日中天。   言卿还去套话,委婉地问城中女子为什么那么少。   可能是被言卿哄得高兴了,给他们带路的人也直言不讳:“在家休养,生病了,出不来。”   言卿:“生病?所有人都一起生病?”言卿害怕地问道:“生的什么病啊,就没有人去看大夫取药吃吗?”   这人提起这事就是一脸菜色:“该吃药的哪是她们啊,该吃药的是我们。”   言卿:“?”   这人眼珠子一转,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来,眉开眼笑仿佛看到新的商机:“小伙子成家了没啊?”   言卿瞥一眼谢识衣,微笑道:“还没成亲,不过有个未婚妻。”   这人道:“你未婚妻咋样的?泼辣不?”   言卿啧了声说:“不泼辣,我未婚妻不是主动的人。”   这人闻言立刻猥琐地嘿嘿两声:“她不主动你得主动啊,你看我这药,十两银子卖你如何。”   言卿看着他手上的药瓶,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壮阳丸”。   “这是我们障城家家必备的好货!外面想买都买不到呢。”   言卿:“……”他以为来障城会看到各种各种怪异阴邪的画面,如今上来就给他整蒙了。 第85章 人间(一)   “你们人手一瓶壮阳丸?”言卿难以置信反问。   青年听到他话里的惊讶,感觉受到侮辱,恼羞成怒说:“对啊都是男人,你装什么呢。不用不好意思,这是好东西,兄弟们都懂。”   说完他还朝言卿挤眉弄眼。   言卿:“……”我懂个屁!我根本不需要懂!   察觉到旁边谢识衣看过来的视线,言卿现在恨不得把这男的嘴给撕了。为了不被质疑能力,言卿只能义正言辞地婉拒:“谢谢兄台,但这种东西你还是自己的留着吧。我和我未婚妻和睦的很,现在用不上。”   青年冷笑一声,白他一眼,随后把主意打到了谢识衣身上。   言卿怕谢识衣听到这种污言秽语,拽着谢识衣就走:“他也不需要!”   青年在后面气急败坏:“你们迟早会求到我头上来的!”   言卿跟谢识衣绕到另一条街道时,才缓过神来:“障城现在成了功能障碍城了?他做梦吧,那东西我这辈子都不会用的。”   前方是一座古桥,桥下乌篷船荡开浮萍,桥边桃花纷纷扰扰,几片桃花落到了言卿鬓发边。谢识衣伸出手为他把花瓣拂去后,眼里带了一丝笑意,轻声问:“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用不上呢?”   言卿抽搐了下嘴角:“怎么,你想用?”   谢识衣轻描淡写说:“我想‘试试’。”   言卿:“?”   谢识衣往前走一步站在桥头,便马上有船夫主动上前问他去何处。报了苏家的方向后,船夫收了钱,笑着跟他们寒暄:“去苏家?两位现在可是赶上好时候了,要是苏家夫人的孩子顺利产下来,到时候苏家家主肯定要宴请全城的,你们可以留下来蹭上一顿。”   言卿一愣道:“孩子?苏家夫人怀孕了?”   船夫说:“对啊,已经怀胎九个月了,就差最后一步。”老人唏嘘道:“障城如今可算是有个新生儿了。”   言卿想着之前一路探听来的消息,好奇问道:“怪不得,我看这街上没有一个小孩。是因为障城的女子都体弱多病、缠绵病榻才造成的吗。”   老人笑笑,却没有说话,藏在褶皱下浑浊的眼,深深看了言卿一眼。   老人:“到时候城主肯定也会出席,大喜事啊大喜事。”   他自顾自说话,完全无视了言卿的问题。言卿丝毫不觉得尴尬,甚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笑起来:“城主也会出席,那真的是大喜事了。”   障城的城主府几乎占了整个城市四分之一的位置,是在当年五大家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城主府进出困难、城主多年隐世不出,城中的一切由苏家家主负责。言卿拿着信交给苏府的侍卫时,侍卫上上下下打量他们一眼,随后小声跟同伴说了什么。   马上一个妇人迈着步伐朝他们跑来。这是言卿今天在障城看到的第一个妇人,她苍白的银发低绾着,穿着件黑色的袍子,脸上长满皱纹,一双眼却跟毒蛇一般幽幽森森,皱了下眉:“是给夫人送长命锁的,跟我来。”   苏府的建造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假山成群,妇人带着他们走了一条小路。穿过小径,来到一处非常清幽的地方,篁竹清寂,帘纱半掩的轩窗边,有个珠圆玉润的女子。   她半靠在榻上,一方毯子盖住了肚子,手里正拿着本书在细细阅读。   因为言卿和谢识衣都是男子,老妇让他们只能进去一个,事因言卿起,当然也是言卿进去了。   “夫人,我是替临仙城的老板给您送长命锁来的。”   苏家夫人抬起头来,她体态丰满脸上也有些肉。在孕中,脸色些许苍白,笑起来有种雍容和温婉的感觉。“谢谢,有劳了。”苏夫人放下书从言卿手里接过那块长命锁,手指慢慢拂过上面的纹路,笑着笑着眼眶微红了。   言卿察觉到了这一点,笑着开口说:“夫人,长命锁上的字是老板专门请人撰写的,还拿去寺庙开了次光,保佑您和肚中孩子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苏夫人低声说:“有心了。”   言卿见她状态不好,提出建议道:“夫人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我见你气色不好,在孕中可以轻微走动一下,这样对你和孩子都好。”   苏夫人将长命锁握在手中,偏头看向轩窗外的篁竹林,轻声道:“谢谢,但我夫君叫我就在这轩中休养,我已经呆在这里十个月了,最后一段时间忍忍也就过去了。”   言卿马上夸赞说:“哇,夫人与苏大人果然情深伉俪。”   苏夫人忽然略报歉意地说:“障城如今宽进严出,你们想要出城需要我夫君的出城令。但我夫君如今在城主府内也不知道何时回来。你们现在苏府歇一段时间吧。我叫阿嬷给你们安排住处。”   言卿心里求之不得,但是脸上还是浮现出又懵逼又震惊的样子,急切道:“宽进严出?为什么?夫人,老板托我送东西可没说这一点。”   苏夫人可能是言卿在障城看到的最善良的人了,她面露为难,轻声说:“对不起,但是我来障城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规定了?”   言卿:“你也不可以随意出去吗?”   苏夫人摇了下头,说:“别说障城了,就是这幽篁轩我都不能随便出去。”   苏夫人挥挥手,旁边一直阴恻恻像条黑色毒蛇盯着他的老妇人立马上前,带着他出去。   老妇警告他说:“跟夫人说话注意点,敢乱说什么,我割了你的舌头。”   言卿眨眨眼,笑说:“这位阿婆,我就是个送东西,你这么防我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   老妇把他推出竹林,丢给他一把钥匙,道:“西厢房随便选间房!以后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言卿接过钥匙:“哦。”   谢识衣在万千竹林间,正伸手摸上篁竹竹竿上白色的斑点,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言卿凑过去:“幺幺,你发现什么了?”   谢识衣淡淡道:“这竹林内有阵法。”   言卿抬起手接下一片竹叶,摩挲了半天,抬头看着天光自竹叶间穿透,好奇:“它像是一个屏障,你说它隔绝了什么呢。”   而这个问题,第二天他们就得到了答案。   ——竹林隔绝了雨。   障城下雨了。言卿选了西厢房离这片竹林最近的房间,站在窗边可以遥遥远望这片竹林。   雨雾蒙蒙,幽篁潇潇。青天白日下的障城普普通通,但是一下雨,暗处所有的东西好像都涌了出来。潮湿、腥臭、阴冷。   风里满是竹林的清香,可是言卿还是能敏锐察觉到里面的血腥味道,又淡又浓,淡是因为在雨中这一缕气息细若游丝,浓是因为即便细若游丝也令人胆寒,不知堆积多少年的尸山血海才能孕育出这样的腥。苏夫人居住的地方,青色的竹林周身好像有一层茫茫的白光,把从天而下的雨隔绝。   言卿跟谢识衣分析障城的所有事,试图把他们串在一起。   “障城没有新生儿,但是以前的小孩呢,到哪儿去了。还有,现在我都没搞清楚,障城的那些女人到底生了什么病。”   别谈城主府了,就连府外的事他都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言卿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有人哭哭啼啼自府外跑了过来,大喊着:“关婆婆!关婆婆!”   是个青年,他来找苏夫人身边那个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阿嬷。   “关婆婆关婆婆!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男人被花园里的石头绊了一跤,脸砸在了水坑里,摔了个狗啃泥。   黑衣的关婆婆身后跟着一群侍卫,自回廊里走出来,脸上满是阴桀,冷斥他:“找我干什么?障城没有接生婆子了吗?我现在忙着苏夫人的事,没空去帮你。”   男人痛哭流涕,去抱住关婆婆的腿道:“不!关婆婆你一定要帮我!你要是不帮我!就没能救得了我的孩子了!我媳妇现在已经怀胎七月了,我觉得这次肯定不会是死胎,这次一定是活的。已经怀胎七月,只有你能把它接生出来!”   关婆婆语气诡异:“七月?”   男人:“对对对!关婆婆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这个孩子要是生出来,城主那边得来的好处我分你一半!”   关婆婆直接一脚把他踹到地上,道:“我缺你那点好处?”关婆婆说:“带我去。”   男人喜出望外,从泥地上爬出来:“好嘞。”   言卿看到这一幕,一下子愣住。他手搭在窗边,潇潇洒洒就直接往下跳。   谢识衣坐在旁边,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言卿意气风发,朝他一笑说:“你先在这里呆着,我去看看。”   谢识衣琉璃心碎,出来虽然一直没说伤势。但从他的很多表现,言卿都能看出谢识衣伤势不轻,这种小事他也就不想麻烦谢识衣了。   在临仙城买的伞今天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油纸红梅旋开雨雾重重,言卿看他们出府后,跟着去凑热闹。   青年一看就不是个身家富裕的,住的房子也是间平宅,在河的沿岸。   “关婆婆,这边这边。”他带着关婆婆和苏家一群侍卫,进了街巷末端的一间房里。   言卿隐在队伍最末端,一进去就闻到了浓浓的中草药味。他们不能进女主人房中,关婆婆一人入内,剩一群男人站在院子外。   言卿的打扮跟苏府小厮没两样,他收了伞,装作恭喜说:“不错啊兄弟,要发财了。”   一句根据他口里“城主好处”试探的话,没想到真的引得那青年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好几年了,这都几十个死胎了,难得有一个怀到七月的,一定是活胎!” 第86章 人间(二)   言卿笑了,手搭在他肩膀上,虽然对障城的事完全不懂依旧能装模作样,唏嘘感叹道:“怀到七月不容易啊。”青年估计高兴过头了,喘着气,眼里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狂热来说:“是啊,我媳妇也高兴疯了。”   言卿叹息一声说:“城主为了咱们障城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青年点头:“可不是吗,障城的小孩越来越少。城主看到这事倍感痛心,现在已经到了生一个就奖励黄金百两的地步,不过黄金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圣水。”   他说到圣水,眼里的狂热更诡异了。“若生下活胎,我和我媳妇都可以得到一瓶圣水。”   言卿识相地没有去问关于圣水的话题,但这个词想都不用想,十分怪异。   青年走来走去,时不时咬拳头,神色焦虑又期待,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房屋内。半天过后,屋里面还是没有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青年的神色也从期待逐渐变成了慌乱。   关婆婆很快从屋内推门出来,她的两只手上都是鲜血,黑色的衣袍上也血迹点点,但是隐入深色外人也看不分明。   青年大步上前:“关婆婆,怎么样怎么样。”   关婆婆看他一眼,漠然道:“死胎。”   青年一下子跟被卡住脖子眼一样急了,拔高声音:“死胎?怎么可能是死胎!这都七个月了,又不是像以前一样一个月两个月,咋可能是死胎呢!”   关婆婆招招手,马上上来两个苏府的护卫把这男人拉着,关婆婆说:“死胎我已经取走了,你媳妇的命也保了下来,你进去照顾她吧。”   青年还是难以置信,扑过去抓着关婆婆的衣袖,急红了眼:“不不不,怎么可能是死胎!都七个月了啊婆婆!婆婆,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关婆婆嫌他烦,一脚踹开他,神色非常不耐烦警告道:“我说是死胎就是死胎!我骗你干什么?我要是把活胎说成死胎,城主第一个杀了我!滚滚滚,苏夫人那边我还有一堆事呢!”   她说完便在一群苏府侍卫的跟随下离开了此处。   男人在院子里痛哭流涕,估计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伤里,跪在地上任由雨水噼里啪啦砸脸上,天地昏暗。言卿跟着关婆婆离开,但是没一会儿,又绕了个道,跑到了他家后院的墙上。   爬上去看后面发生的事。   接产完后房内各种腥血之气,青年哭够了,神色麻木地进去,把窗户打开、把门帘拉开,又去端了不少水进来给昏迷的妻子擦拭身体。   动作一看就熟练异常,青年窗户立的高,所以言卿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以及隐隐约约听到妻子醒来后和丈夫的对话。   “孩子,我们的孩子呢?”女人一醒来就是焦急又兴奋地出声问。   言卿一听到声音,就皱起了眉。这语气里并没有一个母亲正常情况下的“欣慰”“期待”,急促又狂热,兴奋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   青年已经麻木了:“我专门去苏府请了关婆婆,死胎,这又是死胎?”   女人骤然尖叫:“死胎?这怎么可能是死胎!我都感觉他在踢我肚子了!一定是活的。”她突然声调一转,低声问道:“我生孩子的时候你没进来?”   青年被她吵得心烦,怒斥:“你生孩子的时候,我怎么可能进来!关如春哪里会让我进去啊!”   女人怒不可遏:“好啊,我算是知道了,肯定是关如春那个贱人把我们的孩子拿走了,拿走去换圣水。你怎么能不进来——”女人说到气处,抬起手直接扇了男人一巴掌:“我辛辛苦苦怀了七个月,现在好处都被别人得了!你个蠢货!蠢货!”   青年也不是吃素的,伸出手直接抓住了女人的头发,怒骂:“臭老娘们,明明是你肚子不争气,还怪我?”   女人生产后,本来情绪就特别激动,现在一被他抓头发,一下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来。青年被整蒙了,马上放手凑过去,“媳妇你没事吧,你怎么样?”女人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招呼在他脸上:“还不去给我熬药。我要是出了一点什么事,你都要给老娘陪葬。”   青年怕得不行,连声音都不敢放大,好声好气安抚:“好好好,我这就去给你熬药,你别生气,生气了对身体不好。死胎没事,我们后面还有机会。”   女人恨恨不休:“你之后给我去好好盯着关如春!要是关如春进来城主府,那铁定就是有诈!”   青年灰头土脸地应下了:“好的。”   言卿坐在墙上,面无表情把这一切听完,再看障城天幕上青色的雨,好像看到了这血污横行的妖邪城市疯狂诡异的一角。他原先以为,障城的女人身份悲惨,被锁在屋中被迫生孩子,先前那些失踪在障城的女子估计也被关起来走上这条路。   他还想救下这个青年的妻子,问出一些事。没想到,   这一切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也更为疯魔。   父非父,母非母……真正被用作牺牲品的只有那些在母胎中甚至还没成型的生命。   言卿自墙上跳下去,凭借他对障城的记忆来到一处集市。集市往往都是各种小道消息的传播地,言卿在障城不敢使用法术,随便拿点泥土拿点东西乔装打扮了下,蓬头垢面成为乞丐,混入其中。乞丐常年看不清脸,所以也没人看出他是外地人。言卿拿着个碗,抱着个黑不溜秋的馍馍,蹲在一桌人旁边。   那一桌人,现在在谈的就是之前河岸那青年的事。   “刘老二的媳妇这次真生下来一个活胎?那他不是发达了?”   “没呢,死的。估计等他媳妇醒来,他又要被打掉一颗牙了。”   “哎哟活该,之前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   “要是小孩子能跟女人一样从外面抢过来就好了。”   “你想什么呢,还记得上次那个得到出城令的李家小子不,他就干了这事,偷偷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满月的小孩,说是自己的孩子,然后小孩被城主府的人活生生掐死了。”   “唉,这条路果然行不通。”   言卿缓慢咀嚼着馍馍,听着这群“障城人”热火朝天的聊天,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种骨子里对生命的漠视,还有身为“障城人”迷之自豪。   “你说城主是怎么看出那小孩不是咱本地生的?”   “城主法力高深,当然一眼就能看出了。在障城本地生的娃,哪个不需要宗亲府的婆子接生。”   言卿吃完馍馍,忽然插了声话,古怪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明明是个活胎。宗亲府的人硬是给你说成死胎,然后自己藏着小孩偷偷去换圣水。”   其实之前发生的事言卿有两点疑惑。一是为什么关婆婆出来后除了手上衣上的血,一身干净;二是活婴会哭会动且体积不小,不可能毫无痕迹带出来,但是那个女人那么笃定。   围在茶馆周围的人看到发话的是个乞丐,马上一个茶壶就砸过去:“哪来的臭乞丐!给爷滚远点,别脏了爷的眼!”   言卿大骂:“哪叫脏眼了,你们不看咱不就行了。”   “去去去!”   一下雨,浮出水面的好像不只是那些血腥污垢,还有障城人骨子里的暴戾。但是把言卿赶走,他们却都面面相觑,就这言卿刚才抛出的问题小声讨论起来。   “别说,那乞丐担心得不无道理啊。”   “宗亲府有净瓶可以用来装死胎,你说会不会也装得下活胎。毕竟净瓶是城主府的东西,仙家东西都神通广大。”   “……不会吧。”   宗亲府,接生婆,净瓶,圣水。   言卿又呆了一会儿,蹲在河岸边缘把脸上的脏东西洗干净,然后撑伞在障城乱逛,他左搭一句右搭一句,问出了宗亲府的位置。宗亲府立在障城的中心,却藏在一条深深的巷里。这里有个很庞大的府邸,而且永远拥挤。门前排队的人,沿着青石巷密密麻麻站满了。   言卿撑伞成了里面的异类,不过他是生面孔,本来就是异类。   排队的人都是男人。 第87章 人间(三)   言卿装作没看见男人眼里的提防和警惕,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叫我们外地人血液肮脏,我看是你们心思肮脏。”   男人想反驳什么。另一人严肃告诫:“别跟外地人多说话。”   之后就真的没人再理言卿了。   越往里走,巷子越深,青苔古藤的气息就越重。言卿一直都是这长长队伍里的异类。无论是他陌生的面孔,还是这把伞,都与众不同。令人匪夷所思的,障城人下雨从来不打伞。言卿因为有苏夫人做万能借口,哪怕身边再多打量凶恶的眼神,也没人敢真的上前找他麻烦。   排队排了一会儿,突然前面人群涌动起来。   言卿已经到了队伍前列,看到前面出现异动。一个少女跌跌撞撞从宗亲府内跑出,她穿着件杏黄色的衣裙,所以小腿上的鲜血痕迹更加明显。少女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一下子推开队伍之首的第一个人往外跑。   她后面紧跟出来是一对宗亲府的人,纷纷拿着木棍拿着小刀。   “给我拦住她!”   “胆敢擅自流产,罪不可恕,送到城主府去!”   排队的男人们面面相觑却都在那女人闯过来时,一个个躲到旁边去。   “快快快后退,疯女人跑过来了。”   “离那疯女人远点。”   他们恨不得贴墙站,也不想碰那个女人一下。言卿将伞压低,然后暗中用脚和伞柄,悄悄把前面的男人绊倒,男人“啊啊啊啊”地大叫一声,直接往前栽,在这条并不算宽的巷子里一头砸在了对面的墙上。少女身形娇小,弯着身能从他身下走过,而后面宗亲府的一群人直接和男人躯体撞到了一处。   “啊啊啊谁推的老子!”   “你要死啊!”   人群混乱之际,雨也越下越大了,茫茫的水雾从青石巷表面浮起,世界和视野都逐渐模糊。言卿借着一处滑苔又弄倒一片人,侧身趁着混乱,往哪个少女走去。   障城有一点好处就是,胡同和旧巷多,七拐八拐,那个少女最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一个废弃的暗巷里。   暗巷尽头堆积了不少废弃的木车,稻草,她流血过多,体力不支,藏身到角落里,用木板掩藏自己后。   再也忍不住,呜咽地哭起来。   “那边!她往那边跑了!”   “这臭娘们出不了城门,逃能逃到哪去!”   “真是个疯婆子!”   少女现在很痛,整个人发颤发抖,她看着障城自上而下的青色大雨,清澈的瞳孔中涌现出浓浓的恐惧来。   一滴雨水碰到了她裸露的肌肤上,少女立马疯魔般大叫起来,疯狂地用手去摩擦那边皮肤。她擦着擦着崩溃地大哭起来。突然一把伞隔开烟雨,停在她空中。紧接着,一抹青白色的长袍视野里,随后是一人轻轻的声音。“他们找不到这里来的。”   黄裙少女抬起头来,言卿朝她安慰的一笑。   言卿现在就是少年身形,看起来和她一样大,热情地蹲下身来说:“你怎么样?”   少女双唇毫无血色,随后颤抖地说了一句话。她是用障城方言说的:“你是外面来的吗?能不能救救我。”说完她就又沉默了,眼里涌现出一种浓浓的绝望来。她从来没出去过障城,不会官话,只会方言。她生在这里,好像诅咒,永生永世离不开这座常年阴雨笼罩的城市。   言卿盯着她,然后露齿一笑,也用障城的方言回答说:“嗯,我是从外面来的。”   黄裙少女骤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微张嘴。   言卿不敢贸然把这个少女带回苏府,他问少女有住处吗。少女点了下头,随后带着言卿避开人多的路,沿着一条接着一条的小巷,到了一座山下。   山底有个小木屋,少女说这是她祖辈以前居住的地方。言卿来到这里的瞬间就出了会神,因为木屋后面的这座山在以前是五大家专门用来举行狩猎宴的地方。只是如今它乔木灌木一起连连拔高,已经成了人迹罕至的深林。   屋子的房梁上盘旋着一条毒蛇,床底下更是因为常年不居住,有身处这潮湿的地方,形成了各种虫窝。言卿帮忙清理干净后,少女激动地跪下来:“谢谢恩人!”   言卿没让她跪下来,他生了堆火,然后又从芥子空间拿出一颗丹药来,让少女服下。   坐在火堆边,温暖驱散了痛苦、寒冷和饥饿。少女也终于有了些理智,抱着自己的腿呜咽而哭。   言卿在这间木屋里转,发现墙壁上挂着不少弓箭、刀、和斧头。   言卿问道:“你太爷爷以前是靠打猎为生吗?”   少女明显有些愣,不明白言卿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点了下头,哑声说:“嗯。我家好几百年都是靠着后面这片林子生活的。”   少女弯身抱着自己,让干燥温暖的火光把泪痕烘干,她喃喃说:“以前后面这片林子,是达官贵人们用来玩的地方。两百年前障城比现在要好很多。繁华得很也热闹得很。我听我爹说,我太爷爷就在这里,救下不少当年的富家公子,得了不少好处。”   言卿点头,障城五家盘踞的时候大概也真的算盛世了。无论是府邸、街道、楼阁、居民,都不像现在一样在氤氲水汽里发霉。   言卿说:“你让我救你,总得给我说清楚理由吧。”   少女抿了下唇,脸色大白:“我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这在障城是死罪。”   言卿:“为什么?你不想要圣水吗。”   少女骤然拔高声音:“圣水?我根本就不需要清洗灵魂!该去清洗灵魂是城主府那帮畜生!”   言卿没说话。   少女声音越发颤抖:“他们就是畜生!我爹娘不愿意按他们的话做,他们直接把我爹娘处死!我不愿意嫁人,我弟不愿意娶妻,他们便把我安排进宗亲府,把我弟送进了城主府。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都不知道!”   话语到最后,已经带了几近泣血的嘶吼。吼完少女的瞳孔晃荡也真的浮现一种疯狂来,她轻轻说:“你离开的好,你就不该回来的。障城现在就是座鬼城,每个人都是恶鬼。”   “他们渴求城主府的圣水,用圣水用来洗清身体的污垢,让身体变得轻盈。因为他们现在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压迫,感觉到难受。障城人的血液都是重的,走路时五脏六腑沉甸甸,现在只有淋雨才能让他们好受点。”   言卿说:“你也是这样吗?”   少女听到这句话,哭了出来:“我宁愿我也是这样啊!跟他们一起化为鬼多好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这样,我们一家都不是这样——我不喜欢淋雨,也不渴求圣水!为什么我们一家不是这样?”   在地狱里当个清醒的人,对于普通人来说,才是最深的绝望。   言卿从她这里得到了消息也够了,他往火堆中丢了颗珠子,这珠子能保证火在这潮湿的氛围中一直燃烧,同时能够确保毒蛇虫兽不靠近。言卿说:“在这呆着吧,等你出去的时候,说不定障城就放晴了。”   少女久久愣住,盯着那火光,忽然哑声道:“你是上重天的仙人吗?”   言卿:“为什么这么问?”   少女说:“因为你很像仙人。”   言卿:“你见过?”   少女道:“我的太爷爷见过。你应该用了什么障眼法吧,这不是你的真实样貌。”   少女道:“我太爷爷说,仙人比话本上的要好看得很,哪怕是闻名障城的第一美人,跟仙人一比也逊色很多。”   言卿说:“皮相枯骨都是外物。”   少女手指攥紧衣衫,朝他点了下头。   出去之前,言卿问她:“当年的障城第一美人是谁?”   少女愣住,随后冥思苦想说:“谢家的……初璇夫人。”   谢家。   初璇夫人。   言卿神色一愣,点了下头,步伐停下:“那个仙人是个女的?你太爷爷还说了那位仙人什么样子吗?”   少女愣住,摇摇头道:“没有……爹爹传下来的话就那么多。”   等言卿回到苏府的时候,苏府已经把灯熄的差不多了。   三楼轩窗,谢识衣坐在窗边自己跟自己下棋,黑子白字落满棕木色的棋盘,他黑发蜿蜒,外面的雨雾白光浮浮沉沉,照着他的神色也沉静冷漠。   言卿收伞,把伞放到了旁边。   谢识衣听到声音,落下一个白子,抬头问他:“出去整整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你是在障城故地重游?”   言卿不以为意说:“有故人的地方才叫故地。”   谢识衣颔首,语气冷淡:“嗯,所以没有故人,就重新在障城开始认识人?”   言卿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血玉珠,立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别开头笑起来:“幺幺,你这样真的好像是豪门怨妇哦。”   谢识衣:“……”   言卿竖起三根手指来,他道:“我今天在障城转悠了一圈,得到了三个对我们来说可行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谢识衣看着他,没说话。   言卿道:“一,这雨确实邪门,障城现在的每个人都很‘重’,灵魂重身体重,虽然对生活并不影响,但他们都觉得自己浑身污垢需要清洗。清洗的药在城主府,叫圣水,而获取圣水的唯一条件是生下活胎。”   “二,整个障城对于生子,有着一套看似完整实则疯魔的秩序。所有的女子生子,都需要经过宗亲府。而且很多时候不是怀胎十月,而是怀胎一月两月,妇女就感觉剧痛。不告知宗亲府,她们只有死路一条。”   “三,障城里夫妻二人,若女人死了,男人也必须去陪葬。”   谢识衣安静听完。   言卿道:“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谢识衣将夹杂在指间的白子落下:“魇。”   言卿一下子笑起来,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对啊,魇……天地间‘魇’的寄生,本来就只在女子胎中。” 第88章 人间(四)   如果把障城的一切诡异往“魇”上靠,那事情就简单明了了。   谢识衣偏头看了下外面的雨,他在调养身体,霜雪般的灵气绕在身边,跟周围雾蒙蒙的环境有种诡异的割裂感。   谢识衣说:“很多年前,秦家就来过这里,我当初遇到的那个魔种便是紫金洲偷渡下来的。”   言卿点头:“想要调查清楚,必须入城主府。但城主府闭门不开,障城的一切事情由苏曲代办,很难。”言卿嘀咕道:“早知道这样,我们当初就该装成两个流落异乡的女子的,凭你我的样貌,进去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谢识衣:“……”   谢识衣斩冰碎玉说:“我不要。”   言卿闷声笑了半天,才道:“你害羞什么啊,当初黑水泽我都扮了新娘。哦对新娘,扮成新娘肯定更容易被强抢进城主府吧。”言卿越想越婉叹:“只可惜我们现在已经进来了,障城宽进严出,我再变成少女突然出现在街头肯定会引人起疑——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接近城主?”障城无论大大小小的事现在都被交给苏曲处理,城主府很少有人能进去,那堵墙圈住障城五分之一的土地,分开两个世界。   言卿手指在桌上点啊点,忽然眼睛一亮,意味深长说:“我知道了,我可以混进宗亲府。”   谢识衣看他一眼。   言卿:“我在宗亲府排队的时候看了下,里面除了侍卫,所有人都是女子。那些已经没了生育能力的障城女子,现在都在宗亲府负责接生。宗亲府直接跟城主府对接的,我要是混进去,说不定还能看到所谓的圣水!”   谢识衣听完他的话,颔首,冷淡道:“你扮过新娘,扮过乞丐,扮过疯子,现在打算去帮人接生?”   言卿明显觉得计划可行,弯眼笑起来:“对,说着好像你没扮过乞丐一样。你可能不相信,我重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人接生。”虽然接生出来的是不得志这么个傻逼玩意儿。   “哦。”谢识衣看他一会儿:“言卿,当初你在十方城还真是屈才了。”   言卿假装没听出来他的反对和讽刺,高高兴兴伸出手说:“不说这个了,之前一直是你给我把脉,现在我帮你看看。”   谢识衣的伤只能自己治愈,但看到言卿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是垂眸把手伸了出来。手腕悬在棋盘上,雪衣拂盖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言卿手指一碰到他腕骨,马上就被外散的青色灵力冻到了。   真的好冷,他像是在碰一块冰。   言卿也没替人把过脉,在谢识衣的手腕上摸索了半天,毫无章法。摸得谢识衣不耐烦,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摁在了某一处经脉上,道:“你从这里汇入灵力,能够探寻到我丹田处。”   言卿愣了愣,闻言直接开口:“丹田?你现在最严重的不是琉璃心吗。有没有什么办法,是可以看到你现在心的情况的。”   谢识衣似笑非笑说:“有。”   言卿:“哪?我试试,麻烦吗?”   谢识衣凉凉道:“也不麻烦,用你的魂丝割开心口就行。”   言卿:“……”   谢识衣道:“你上次为我取魇,害我三天失明,现在为我看病,打算开膛破肚。你真的要去宗亲府,给人接生?”   言卿默了片刻,才讪讪一笑说:“你放心吧,我进去肯定就是在外面打杂的。”   哪怕那些女子诞生下来的是魇,是邪物,哪怕整个障城的人现在都处于一种“疯魔”状态,是人是鬼说不清,言卿也不打算让这些人成为牺牲品和试验品。   他和谢识衣被安排在苏府的客房有些时日了,随着苏夫人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整个苏府也忙了起来。   苏曲一入城主府一去就是半月。   障城再次迎来一个晴天,言卿又站到了宗亲府外的长巷,在试了无数方法都不得入内后,言卿只能急中生智了。   “大哥,我媳妇怀了,现在急需一副安胎药。”   门卫都快眼熟他了:“你个外地人,才来几天就有媳妇了?”   言卿道:“你看我长那么俊,有媳妇很奇怪吗?”   门卫:“……”障城严格把控的是接生和出城,对于取药之类的事限制也不多,尤其是安胎药基本上有求必给。   门卫把言卿放了进去,但是里面十步一哨,处处有眼线,基本上杜绝了他作乱的可能。   言卿进入药房后,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他识遍上重天各种灵草仙葩,光凭感觉也能猜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给他拿一副安胎药。”侍卫冷冰冰道。站在药房前方的是个圆脸青年,清秀儒雅,端端正正,就是一双狐狸眼显得有点不着调。他正一手拿笔一手拿书在书上写着草药的名字。   “好嘞,不过这药得等一会儿。”   侍卫点头。   青年写完字后,抬头看到言卿愣了下:“哟,外来人啊。”   言卿微笑:“嗯。”   青年热情洋溢:“来来来,你跟我来,舒明花的粉末比较难磨,你过来帮下忙。”   言卿也不推脱,他跟着青年到后院。走在回廊上。   言卿直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失笑:“嗯?你怎么提前把我想问你的问题问了出来。”但他还是乐观洒脱道:“我叫金明。”   言卿:“金明?好名字啊,我叫燕青。”   金明眼里满是羡慕:“障城已经很久没来新人了,你倒是厉害啊,这么快就勾搭上一个障城姑娘。”   言卿含蓄地一笑:“运气好,运气好。”   金明酸溜溜说:“你确实运气好,如果没有那个姑娘,你在这里活不久的。不过取了障城女子万万要注意,千万别惹她。”   言卿愣住:“啊,为什么?”   金明说:“障城命贵的只有女人,至于男人嘛,就算你被妻子活活杀死,也不会有人给你主持公道。但是你妻子死了,你必然要给她陪葬。整个障城,女人只有一条罪,那就是擅自杀死腹中胎儿。”   言卿倒吸一口凉气。   金明叹息一声:“我来障城十年了,怎么就没你这好运气呢。”   言卿愣住:“你也是外来人?”   金明道:“对啊。我世代学医识些草药,才在这里活了下来。”   言卿疑惑:“那如果没有一技之长,又娶不到障城姑娘,那一般情况下男人会去哪里。”   金明摆摆手说:“会消失。反正我看了那么多陌生面孔,没一个呆过三个月。”   宗亲府占地也不小。   言卿到后山,看到草地上挂着一串接着一串的草药。   障城少有晴天,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一下子整个山坡晒满了草药。药铺一块接着一块,金明说:“这边是安胎的,这边是疗养的。至于这边嘛,嘿嘿嘿,是你会需要的。”   言卿听他这猥琐的笑便领悟了,一言难尽道:“这不会是壮阳丹的原材料吧。”   金明拍掌:“聪明!”   言卿扯了下嘴角,他走过去,看到了一大片红色的花,弯下身看着那形如豌豆荚的红花,用手指轻碾沾了些花汁。   金明说:“除了这个,这边还有迷迭花,可以制成香烛在你们洞房花烛夜点上。”   言卿幽幽叹口气:“这障城真不是什么正经城池啊……”   金明在阳光下露出两个酒窝来:“你要往好处想,这个城池虽然不正经,但是这里安全啊。”   他抬头,手指抚过那挂满一排的晒干的风铃草说,轻轻说:“至少这里,没有魔种,也没有仙人台那帮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畜生。”   说完他眼神认真地看向了言卿。   “燕兄,聊聊不?”   言卿一眨不眨盯着他,缓缓笑开:“聊啊!”   言卿随他拿着捣药的东西进了一间木屋内,金明坐到了另一边的木椅上,低嗤一声,讽刺地说:“果然,会走投无路到障城的,都是被仙人台逼得无路可退了。”   言卿神色不变道:“障城恶名在外。如果不是真的没地方去,谁愿意来这里冒险呢。”   金明苦笑道:“楚国百年之前从来没有监禁室,一切魔种交由帝都仙人台直接处死。百年间突然就多了个这玩意——监禁室,监禁室!说的是‘监禁室’要我看就是包庇所!”   金明一拳捶在桌子上,五官都扭曲了起来,他咬牙切齿说:“那个畜生,奸杀我亲妹,烹食我父母,魔种之身暴露后,被官府关进监禁室说等仙人台审判——结果出来的时候满嘴流油、居然还肥了一圈。”   “最后的审判是什么。仙人台说他不是魔种,说我一家颠倒黑白血口喷人!将我亲姊关押入牢,还将我驱逐出城。”金明拳头捏的死紧,眼里一片血红,最后才缓缓睁开,说:“我一定要那一家人血债血偿。”   言卿不是第一次听到关于魔种的事情了,沉默不言。   金明彻底撕开假面,冷下脸来说:“我盯着你很久了。”   言卿:“啊?”   金明道:“从你入障城开始,我就在看你了。我知道,你是给苏夫人送长命锁的人。苏夫人是这些年来障城最大的一个变数,也是我唯一的机会。苏曲对她千宠万宠,我要是想以宾客的身份进城主府,那么就必须借助她的力量。”   言卿挑眉说:“你要借她的力量干什么?”   金明一字一字说:“我要把我一家的冤屈,告诉上重天的神仙!”   言卿:“……”   言卿差点没拿稳捣药的石块,他跟见了鬼一样,难以置信道:“上、重天的神仙。”   金明眼睛赤红道:“对,人间的仙人台都与官府勾结了,现在只有上重天的仙人才能替我和我姐洗刷冤屈。”   言卿皱了下眉,心想,那也得看你遇上的是上重天哪一方的仙人了。   金明说:“每年的三月底,家家户户都被锁在家中。亥时三刻,城门开,城主府开,就是为了迎接一群上仙。整个障城都知道这件事,人人自诩神之城,骨子里洋洋得意。”   言卿沉默片刻,说:“你想我做什么?”   金明苦涩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药瓶来:“我想让你把这个东西,下到苏夫人的吃食里。我没想要害她……这是我金家祖传的一种毒,也只有我能解。我只是想成为苏夫人的‘救命恩人’。”   还不待言卿说话,金明就抬起头来,眼中血红,却很坚定地说:“你必须帮我,如果你想活着!三月   底快到了,我时间不多了,不然我也不会完全不清楚你的底细就那么快找你。”   “……”   言卿忽然觉得这个人神智有点不正常了。   他伸出手,握住那个瓶子,然后低声说:“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帮我。”   金明:“你要我做什么?”   言卿道:“我要你,想办法让我亲自看一次,宗亲府的人是如何‘接生’的。”   他混入宗亲府,就只有这个目的。金明在宗亲府干了十年,也是有些能耐的,真的让言卿看到了这一幕。   不过不是真人,是稻草人,宗亲府的训练新人的地方。   金明说:“障城出生的婴儿往往天赋都极高,一出生就会被带去上重天。但是障城的女子想要生下一个活胎很难,大多时候,怀胎两个月三个月胎儿就死了。而为了母亲健康,需要把‘孩子’弄出来。”   金明说:“障城的女人惨,男人也惨……”他沉默了下,随后说:“那种壮阳药,更像是一种毒。男的很少有活过三十五岁的。”   金明和城里的人一样一点都不后悔:“大概这就是生下一个天才的代价吧。”   轰隆一声,阴沉的天空又乌云密布起来,紧接着青色的雨漫洒整座城市,洗去一切呻吟、哭喊、腥血。   言卿却伸手接住这雨。   看到现在,他也彻彻底底懂了,秦家布在这里百年的局。   这雨是哪来的呢。   他之前想过很多原因,为什么选障城,到现在隐隐约约也有了个猜想。虽然上重天和人间的通道在留仙洲。   可是障城上方对应的应该是紫金洲——二者都濒临沧妄之海。   魔神被诛魔大阵重伤在南泽州,但魔神真正烟消云散却在沧妄海。浮游于空中、祸害九重天万年、不可见不可碰的神之恶念,真正的发散地就在沧妄海。   如果障城从天而下的雨来自沧妄海,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秦家用一百年沧妄海水的浸润,一代又一代,养出了凝聚神恶念最好的容器……障城的女子。   根本不需要活胎,每个死胎里同样有魇,在‘接生’之后,被规规矩矩装在了净瓶里。 第89章 人间(五)   言卿撑伞在雨中转身,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那个黄衣女子为什么不受障城青雨的影响。她祖祖辈辈都在障城,按理来说到她这一代,定然难逃诅咒。   言卿问金明:“我之前见从这里逃出去一个黄裙女子,她是犯了什么罪吗?”   金明道:“你忘了我说的?障城的女子只有一条罪,那就是擅自流产。她们一家都很奇怪,男的不愿娶,女的不愿嫁。”   金明说起这事有点不自在,顺便跟言卿聊起一障城口耳相传的八卦:“那女的叫柳以蕊。当时她怎么都不愿意嫁人生孩子,可把宗亲府折磨疯了。一时间把障城所有适龄的男人都绑了过来,任她挑选,结果没一个她喜欢的。城里的不满意,他们又去城外拐了几个样貌出色身强体壮的过来,她还是不满意。”   言卿:“……”   金明道:“障城女子地位很高,城主府和宗亲府基本都是以她们意愿为主。后来实在僵持不下去,宗亲府干脆怒了,给她下了药。就之前我给你说的那种迷迭香,让她呃意乱情迷,也不知道和谁发生了关系,反正就是怀孕了。”   “宗亲府说她不愿意嫁人没关系,男欢女爱是种乐事,她只要愿意一直生孩子就行。”   “最后,她趁所有人不备,把孩子打掉了,现在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言卿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怪不得,他之前排队的时候,就看前面的男子一个个贴墙站,躲着柳以蕊,估计是怕不小心误伤吧。   毕竟障城的女子身份特别“尊贵”,磕着碰着就会要人命——能不尊贵吗?紫金洲几百年才养出的“培养皿”。除了生孩子,这辈子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障城女子不出门,因为她们不是怀孕中就是流产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源源不断用身体培养出“魇”装入净瓶送往城主府。   而最让人讽刺的是,这个城市。女人并不觉得她们命运悲惨,她们以诞下活胎获得圣水为毕生追求。男人也不觉得他们命运悲惨,吃着堪比剧毒的丹药,哪怕寿命平均只有三十多岁也甘之如饴。   他们的身心都被这青色的烟雨污染,泥垢一层一层裹在灵魂上,负重前行。   柳以蕊这个障城人眼中的“疯子”,才是唯一清醒的。   “柳家在哪,你可以给我指一下路吗?”   金明看他一眼,还是给他指了个方向。   言卿撑着伞,沿着河流往柳家走。柳家人都已经死的死、散的散,现在只剩下一间空旷旷的房子。言卿一进入柳家就发现了很多油纸伞的架子,心想这家人从山地下搬过来后,居然是以卖伞为生。   但估计都是祖上手艺了,卖伞的店铺接连倒闭,毕竟随着雨越下越久,障城人被“污染”的越来越重,早就习惯淋雨而行。   两百年,下雨一直打伞也未必能阻止雨的污染。言卿走进去,想看看这一家与障城其他人家的区别,没想到绕到房屋院子后,他看到了一口井。   井?!   言卿一下子严肃起来,障城人喝的水不是河里取就是在天上接,这是他在障城见的唯一一口井。言卿步伐加低头看,水井是露天的,他摁着绳索,用木桶从里面打上一桶水来。将这水用个瓶子装好,打算回去问问谢识衣。他现在修为不够,可能有些地方看不出什么门道。   回到苏府的时候,关嬷嬷就守在门口,一双毒蛇般的眼睛幽幽盯着他:“你又去哪儿了?三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事不过三!”   言卿半真半假说道:“我去宗亲府给苏夫人求了些安胎的药。”   关嬷嬷当即勃然大怒:“我苏府那么多人,还需要你一个外地人操劳不成?我看你这是骑在我脸上撒野啊!”   她早就看言卿不顺眼,当即指挥两个侍卫:“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不给这些外地人一点教训不知道天高地厚。”   言卿语重心长:“不是的,关嬷嬷,这不是宗亲府内安胎的药,是我家门独传的安胎药。我上次看夫人神色不好,就觉得她需要这个。”   关嬷嬷气笑了:“谎话连篇,还敢糊弄嬷嬷我?”   言卿唏嘘劝告:“关嬷嬷,苏夫人和障城女子不同,你那些安胎的东西对她来说可能有反效果。”   这是肯定的啊。   安‘魇胎’的药,和安正常人的药能一样吗。苏曲专门给她做了个竹林大阵,不就是顾忌到这个?   关嬷嬷的所有怒火被他这句话给弄哑了,神色莫测。在障城像她这种失去生育能力的老太婆,命也不是那么贵重的。苏曲虽然对苏夫人宠爱有加,但是对外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要是苏夫人在她这里出了个三长两短,她命也报不了。   关嬷嬷狐疑低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言卿道:“千真万确!我骗你干什么啊?我现在被关在苏府,能不能出城全靠苏夫人。我求她还来不及呢。我现在只想在她面前多表现表现,这样等苏大人回来能好说话点。”   他这话有理有据,毕竟要是害了苏夫人,言卿也讨不了什么好处,关嬷嬷心里的提防降了降。但是对于送给苏夫人的药还是严格把控,专门请了府中大夫过来,查了几种药的药性。确认无误,又先给几个婆子尝了尝。   可是做完这一切,她也没那个胆子擅自给苏夫人加药,维持一切不变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苏夫人活生生晕了过去,才把关嬷嬷吓了一大跳。   言卿趁乱跳出来说风凉话:“我都说了吧,你那些给障城女子安胎的药,对于苏夫人没用。”   关嬷嬷恶狠狠瞪他一眼,说:“你的药就有用了?”   言卿道:“祖传秘方,童叟无欺!苏夫人都晕过去了,你再怕下去,你死我也得死!”   关嬷嬷:“……”   关嬷嬷阴阳怪气地拿走言卿的药包,煮好之后,又给好多人试了两口,心惊胆跳地送了进去。   谁料,言卿的药真的有用,苏夫人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   关嬷嬷喜笑颜开,之后对言卿的态度好了很多。   言卿微微笑,深藏功与名。   其实苏夫人晕过去,跟腹中胎儿没有一点关系。竹林阵法能够隔绝障城的雨,但阵法启动时的外散灵压不是一个寻常孕妇可以承受的。苏曲敢布下阵法肯定也料到了这点,这种威压可控范围,苏夫人晕过去其实问题不大,休养几天就好,他吓唬关嬷嬷的。   而言卿给的药,掺杂了一些上重天的草药,内外灵气平衡,才让苏夫人看起来‘气色好了’。   金明真正给他的安胎药,现在还在他的袖子中。   某日下午,关嬷嬷眉开眼笑过来说:“夫人喊你过去,记住,不该说的别乱说!”   言卿应下。他再次踏入这片竹林,再次走进竹阁时,苏夫人靠在榻上刺绣。苏夫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她眉眼间的温柔也越来越浓。障城下雨了,可是这片竹林被彻彻底底隔绝在世俗外。   苏夫人问:“你这药方子是哪来的?”   言卿笑说:“祖传的。夫人现在好些了吗?”   苏夫人柔声说:“好多了,谢谢。”   言卿眨眨眼,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手中的刺绣。   苏夫人绣的是梅花。   “夫人很喜欢梅花吗?”   苏夫人摇摇头说:“我不喜欢,但我夫君喜欢。”   言卿:“苏大人喜欢?那我怎么看障城没种什么梅树啊。”   苏夫人笑了下道:“有的,只是种在城主府内你看不见罢了。现在,城主府内估计梅花都开着吧。”   言卿好奇:“夫人,我可以冒昧问一下,城主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夫人愣了愣,随后苦恼地皱起眉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帕上的红梅,轻声道:“我去过,但具体的我也忘记了。城主府是招待仙家的地方,凡人从里面出来记忆都留不久的……我隐约记得,里面很漂亮。”   言卿但笑不语。你要是记得城主府内的事,现在也就不会那么快乐了。   苏夫人是苏曲向城主要来的人,如今失去了关于城主府的一切记忆。怎么想这之间发生的事都不会简单。   言卿道:“夫人渴了吗?要我给你倒茶吗?”   苏夫人就像是金丝雀般温和无害,对身边人也完全不设防,她弯起眼睛:“好啊,多谢。”   言卿将金明给出的粉末放入其中,非常自然地递给她,而后道:“夫人还记得自己以前的父母亲人吗?”   苏夫人接过热茶,雾气氤氲中眼神带了些哀伤:“不记得了,好像他们都不在了。”   言卿看着她喝下热茶,轻声说:“抱歉夫人。”   苏夫人偏头看着竹林,轻声说:“夫君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我的亲人都死在魔种手里,障城是如今人间唯一一片净土了。”   言卿抿唇没说话。他和谢识衣自上重天下来,只在留仙城呆了一会儿。并不知道人间的现状,不了解魔种,监禁室和仙人台的运作。   但是带入一下当初章慕诗的事,隐约也能猜出有多绝望和残酷。   苏夫人说:“夫君说,障城是被上仙庇佑的城市,永远不会出现一个魔种。”   言卿无声勾了下唇。   三月二十七,苏曲自城主府回来了。苏家张灯结彩,到夜晚灯火也红红晃晃照着天幕。言卿和谢识衣连客都算不上,苏曲又向来讨厌外地人,于是他们没有出现在前院。   “你查出来那水里有什么了吗。”   谢识衣来障城后一直在调养身体,到现在估计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灵力收拢,周遭的霜寒气息都淡了不少。   谢识衣轻声说:“查到了一种根本不该出现在人间的东西。”   言卿:“嗯?”   谢识衣说:“避息珠。紫金洲微生家,遗失多年的至宝。” 第90章 人间(六)   言卿愣住道:“避息珠?”   谢识衣点头说:“嗯。”   言卿问道:“避息珠的作用是什么?”   谢识衣说:“两个,一是隐匿气息,二是驱除邪物。”   言卿皱眉:“那怪不得了,柳以蕊一家喝的水都是被净化过的才能一直保持清醒。只是她先祖是个猎人,井里的避息珠她从哪儿来的?”   谢识衣说:“今晚我跟你去柳家看一眼。。”   言卿一怔,担忧地抬起头来:“你身体恢复了?”   “嗯。”谢识衣点头,垂眸道:“我们在这呆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对他而言,障城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步,由它牵扯出来的城主府、紫金洲,甚至秦家背后的人,才是关键,没必要在障城耽误过长的时间。   言卿带着谢识衣到了柳家,障城的街道一到晚上都没人。柳家的枯井在清寒的月光照应下,更显得诡异阴森。   谢识衣站到井边,指尖溢出一丝冰蓝色的灵力,汇入井水中,不一会他便轻声道:“有点奇怪。”   言卿一愣:“什么?”   谢识衣说:“这水里没有避息珠,但是处处都避息珠的灵力。”   言卿沉思一会,道:“你现在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异常,我去问问柳以蕊。”   谢识衣慢吞吞看他一眼,才道:“好。”   为了调查清楚避息珠的来因和去向,言卿又去了山脚下,找柳以蕊。   山野空寂,四处都是鸦雀的叫声。柳以蕊坐在火堆边,在门扉微动的时候,马上握着手里的刀警惕出声:“谁?”   言卿道:“是我。”   听到言卿的话,柳以蕊才把手中的刀收了起来,她唇干裂气色全无,担忧心急地问道:“宗亲府现在还在找我吗?”   言卿顺手关上门道:“没有,现在苏夫人临近生产,他们都忙着苏夫人那边的事。我这次过来,只想   问你两个问题。”柳以蕊还没舒口气,又马上为他后一句话把精神提了起来,她咬唇:“你要问什么。”   言卿直言道:“你们家那口井,有什么渊源吗。”   柳以蕊神色剧烈一动,马上低下头,不自在说:“就是一口凿来喝水的井,没什么好说的。”   言卿无奈地叹息一声:“柳以蕊,你跟我说谎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你父母双亡,弟弟在城主府内生死未卜,你能做的就是尽量配合我。”他也不遮掩,笑了下,桃花眼冷冷淡淡看向她说:“我都问出那口井了,你觉得我还能随便糊弄吗。”   柳以蕊本就病态的脸更苍白几分,在火光的照耀下,她整个人偏棕色的瞳孔都慢慢缩成了一个点。   言卿说:“你把所有事情跟我说清楚,说不定我还能救出你的弟弟。井里面,有什么?”   轰——!   外面突然响起一道巨雷,把整个天幕劈成两半。银蛇一般的闪电透过破旧的窗,落到柳以蕊脸上,她脸色煞白。   弟弟两个字似乎触动了她某根心弦,柳以蕊蜷缩着,动了动唇,随后闭上眼像是豁出去了,喃喃说:“井下面是一具仙人的尸体。”   言卿愣住。   柳以蕊苦涩地一笑:“我前面骗了你,太爷爷传下来有关仙人的事其实很多。他要我们一代一代口耳相传,牢牢记着此事,当做赎罪。井里面的尸体,就是那位仙人的。”   柳以蕊像是沉浸在无法醒来的噩梦里,手指剧烈颤抖,轻轻说着往事:“惊鸿元年,障城五家在此举办狩猎宴。谢家家主带着正受宠的初璇夫人也参加了狩猎,谁料变故突生,九天惊雷劈向山头,众人四处逃窜时,怀胎九月的初璇夫人马车不小心跌落山崖。命悬一线,被我的太爷爷捡到。”   言卿沉默不言。这烟雨绵绵百年的障城,岁月掩藏的真相好像在慢慢对他水落石出。   柳以蕊颤声道:“但是捡到初璇夫人,并非好事。那个时候障城五家在此只手遮天,谢家家主性情暴戾。初璇夫人要是在我太爷爷这里出事,我们一家都难逃一死。”   “然而初璇夫人自山上跌下来时,早就咽气了,我太奶奶剖开她的肚子后,发现肚中孩子也早死了。一尸两命。”   言卿没有说话。   柳以蕊身躯越发颤抖,盯着火堆好似魂飞天外:“很快,为初璇夫人驾马的侍卫就找到了这里,看到这一幕,气急攻心要杀了我一家。因为初璇夫人死了,谢家家主迁怒下来,他也会死——我们都会死!就在这时……那位仙人找了过来。”   “她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泛着白光,那根本不是凡间能够找到的。她很漂亮,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倒在了我家院子前。我太奶奶吓了一跳,出去后被她死死拽住手,恳求救救她肚子里的孩子。”   “对……她也怀孕了。”   柳以蕊眼泪不停地流,不知道是为这事忏悔还是后怕。   “我太奶奶帮她接生,生下来一个男孩。”   “那位仙人本就受了重伤,命不久矣,生完孩子已经是不行了。她死前从袖子中拿出了一袋金银珠宝来,递给我太奶奶。跪下求我太奶奶,希望我们一家能帮忙养那个孩子到长大。”   言卿沉默很久,开口道:“但是你们食言了。”   柳以蕊牙齿颤抖说:“是啊,不然怎么说是赎罪呢。初璇夫人一尸两命,我们一家和侍卫都活不了。可如果孩子活下来,告诉谢家家主,初璇夫人是因为生孩子而死的,反倒不会死。对于谢家家主来说,一个女人能因为给他留下后代而死是荣幸。”   “所以,我们把那个孩子给了谢家家主,谎称是初璇夫人的孩子。”   “当时太爷爷和太奶奶都觉得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毕竟谢家是五家之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那孩子跟着我家也只会受苦。”   “果然,谢家家主对于初璇夫人这个死法没过多追究。我太爷爷一家和侍卫共分了那些金银珠宝,从山脚下搬到了城里。”   柳以蕊说:“我们还给那位仙人举办了葬礼,给她挖了坟、立了碑。”   “然而某一天,我太爷爷回来整理东西时发现,那位仙人的坟被刨了。不,与其说被刨不如说是被劈了——她周围一片焦土,棺也被掀开了。当时的场面根本就不是人能够做出的,像是天怒。我太爷爷吓了一跳,凑过去看发现,虽然山坟旁边一片狼藉,但是她毫发无损。太爷爷心中有愧,于是将尸体带回了我们家中,葬在了后院。”   “可是坟都还没挖好,仙人的尸体却已经融化了……神仙死后居然是化水的!她尸骨无存,变成了一捧纯澈的清水。”   言卿一愣,难以置信问:“水?”   柳以蕊说:“对,水。太爷爷没有继续挖坟,改而挖了一口井,把这捧水倒进了里面。”   “这就是惊鸿元年发生的一切。我们一家的异样其实我也猜过,就是因为那口井。”柳以蕊双手紧拽着自己的衣服,鼻子和眼中都是赤红的,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不想因为清醒而痛苦,可我也不想像他们一样成为疯子。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言卿没理会她的崩溃,只问:“你太爷爷之后就没有留意过那个被你们送到谢府的孩子吗?”   柳以蕊手指一下子攥紧,眼神闪躲了下,说:“没有,谢府的子嗣太多了,而且谢家家主风流成性,从来只有新人笑没有旧人哭。那个孩子后面叫什么名字,过的什么生活我们也不知道。”   “我太爷爷想方设法去打听过,也没消息。”   言卿淡淡道:“你又对我说谎了,柳以蕊。”   言卿微笑,一字一句。“哪怕在他小时候没印象,惊鸿十五年,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狸猫换太子,你们一家当时还能装傻吗。”   轰!又一道雷劈下,劈得柳以蕊大脑一片空白。   柳以蕊的手彻彻底底放了下来,她愣愣地抬起头。那些从祖辈传来的不光彩的事情,她一次又一次想美化,然后一次又一次被拆穿。这来自两百年前的恩怨,其实早不该由她去承担。只是她们一家日复一日喝着井里的水,被逼着去想起这件事。朝朝暮暮,从此刻入了骨髓里。   言卿说:“如果不是障城变成现在的样子,让你们成为特例。你们柳家的秘密,可能永远也不会对外人说吧。”   “你到底是谁?”柳以蕊震惊到极致,已经快要说不出话。   言卿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柳以蕊,惊鸿十五年狸猫换太子的事,你们一家在其中出力多少。”   惊鸿十五年,登仙阁结业,谁都想不到当初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会被那样拉下深渊。   言卿说:“当初一个乞丐拿着信物找上门。谢家家主一定会把当年的事调查清楚,他真的没找过你们吗?”   柳以蕊的眼泪被火烘干,泪痕挂在脸上,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苦涩地笑了下。   她们一家不是什么大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大恶人。   她们若真的是大恶人,当初就不会帮那位仙人生下孩子,不会几经辗转给她挖坟立碑,更不会一代又一代把自己的罪孽传下来,当做教训。   柳以蕊喃喃说:“可是我太爷爷真的从来没想过要害他啊。现在障城变成这个样子,或许从当初就有预兆了吧。每个人都是疯子,尤以五大家为甚。”   “谢家家主找过我们的。他神色慌乱找我们,要我们作证——”柳以蕊凄然一笑说:“要我们作证,他的孩子就是那个乞丐!” 第91章 人间(七)   “可他的孩子早就死了啊!那个乞丐也不是他的孩子!当初根本就没有什么狸猫换太子!假的,都是假的。”   柳以蕊死死抓住头发,绝望地哭了出来。   她早就在宗亲府被折磨得精神紧张,如今被言卿盘问下来,去回忆这代代传下来的往事,更是濒临崩溃。   两百年,从太爷爷,到曾爷爷,到爷爷,到父亲,再到她身上。   井里源源不断的水,让当年的“因果”也代代流传。柳家人都说不清如今这样清醒地活下来,是上天对他们失约的惩罚,还是对他们救人的嘉奖。   柳以蕊愣愣地盯着火堆,眼眶发红,颤声说:“我太爷爷哪来的能力去拒绝谢家家主呢。他没办法啊,只能跟障城五家证明了乞丐是初璇夫人的儿子。”   “之后,太爷爷为了躲避风头,便把我们带出城去。再之后的事,我们也不知道了。”   “至于你说的什么春水桃花,我太爷爷当时根本没参加,也根本不知道。”   言卿听完这番话,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站在柳以蕊面前,沉默很久才笑着问她:“你一直没说他的名字,是不敢说吗?”   柳以蕊愣住。   言卿轻声告诉他道:“那个被你们擅自送到谢府,又被你们亲自赶出谢府的人,叫谢识衣。”   柳以蕊死咬着唇,呜咽地把头埋进膝盖里,说不出话来。   言卿说:“惊鸿元年,因为你们怕死,把他送到了谢府——你们都知谢家家主风流成性喜新厌旧,是真的不知道谢识衣在谢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柳以蕊凄声反驳道:“可是惊鸿元年如果不这么做,大家只会一起死!”   言卿没理她,慢慢接上后面的话:“等他一步一步从深渊里爬出来。惊鸿十五年,又因为你们怕死,让他被废修为被断经脉,重坠死地。”   柳以蕊说不出话来,惊鸿十五年的事,确实是他们的错……但是强权之下他们柳家又有什么办法!   言卿低头重新看了她一眼,闭上眼,好像依旧能感受到惊鸿十五年压抑的风和凄冷的雨。   他勾了下唇,心里蹿出无明由的怒火来,灼烧理智。   不是针对柳家,而是针对幕后的人。   果然,惊鸿十五年的事,就是一出漏洞百出的闹剧!   谢家家主风流成性,贪婪虚荣。之前放任谢识衣在谢府后院多年不闻不问,等谢识衣在登仙阁崭露锋芒,觉得脸上有光才重视起来,对外传是谢家嫡长子。   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怎么可能为所谓的真假,放弃一个名动一时的天才,接纳一个命不久矣的乞丐。   现在看来,当初是有人逼他不敢去认谢识衣。   白家对谢识衣的恨,也完全到了一种极端疯魔的状态。   惊鸿十五年,幽绝之室、春水桃花、审判台,对谢识衣所有的一切惩罚,都是有人在幕后指使。   言卿问她:“回到我最后一个问题。”   柳以蕊说:“什……什么?”   言卿道:“既然当初你太爷爷给谢识衣的生母立过碑,那你们知道她的名字——她叫什么?”   柳以蕊红唇发抖,说:“微生,她姓微生,单字妆。”   微生妆。   言卿没有再管她,转身离去。   柳以蕊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她一下子站起身来:“等一下。”她往前走,但是太过虚弱,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柳以蕊呜咽一声,趴在地上眼睛赤红地抬起头来,嘶声说:“你说过的,我配合你说出一切,我帮把我弟弟救出来。你答应过的,你一定要救出我弟弟!”   她说完沉默很久,自己难过得哭了出来,喃喃:“怎么我们一家现在就成了恶人呢……明明我们一家一开始都是好心啊,好心的救下初璇夫人,好心的救下微生妆……”   言卿心中惦记的都是障城幕后的人,怒火也只针对那幕后之人,对于柳以蕊的哭声一点触动都没有,回头看了一眼,随后离开。   柳以蕊却是走不出来了,掩面而哭。   言卿出门的时候,一弯明月挂在天幕上,下弦月跟弯刀一样。   他以为要回到柳家才能看到谢识衣,没想到谢识衣就站在这狩猎山的山脚下,等着他。   有血玉珠在手腕上,他和柳以蕊的所有对话估计都被谢识衣听了进去。   言卿抬头。   谢识衣站在明月山间,雪色的衣袍泛着一层冰蓝清辉,眼眸静静看着他。   言卿一时心情复杂,走过去出声说:“障城比我想的要复杂。”   谢识衣笑了下,说:“嗯。”   言卿一时间微愣,想了想也不震惊谢识衣的从容了。也对,从谢识衣下令仙盟调查障城开始,估计就对一切有所察觉。   谢识衣颔首:“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卿:“啊?”   谢识衣云淡风轻说:“到了这里,刚好让你看看以前我走过的那条路。”   言卿反问说:“什么?”   谢识衣想了下,换了个说法:“沧妄之海,你掐住我脖子时,我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这里。”   言卿这才想起来,谢识衣说过的,他四岁那年遇到的一个魔种,最擅长玩弄人心。   狩猎山下有条长长的小径,夹杂在两处高险的山峰间。路上布满碎石长满荒草,虫子的鸣叫声一阵阵传来,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水声。   言卿左右看了看说:“他就是在这里背着你逃亡?”   谢识衣说:“嗯,我也是在这里杀了他。”   言卿笑起来:“厉害啊,四岁就杀人了。”   谢识衣弯了下唇角,眼里却一片漠然,轻描淡写道:“他死前都还在跟我演一老一幼,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戏码。他在前面说,我就在后面拿起藏在手中的石头,从后往前,划穿了他的喉咙。”   言卿听他的描述,仿佛亲眼看到当初那个夜晚鲜血溅开的一幕。   如今设身处地地走在这里言卿心道,果然很像啊,怪不得谢识衣会误会。   沧妄之海废墟处的路也和这里一样布满了碎石。安安静静,一片黑暗,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两个“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人。   谢识衣淡淡说:“我如果知道因为他的缘故,我之后会那样伤害你,我绝对不会让他死的那么轻松。”   言卿一愣,随后失笑:“你还挺记仇?”   谢识衣忽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言卿,眼眸犹如夜色,缓缓道:“言卿,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言卿:“啊?”   谢识衣笑了下,淡淡道:“我对障城当年的事不感兴趣,我对秦家也没什么非诛不可的恨。”   “神陨之地我和你分离后,走的每一步、算计的每一件事,入仙盟、入魔域,都是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   言卿彻彻底底愣住了。   谢识衣的声线偏冷,每个字都清晰平静,明明不含任何感情,却让言卿愣愣地看到了他内敛下的疯狂。   “无论是紫霄、浮花门、紫金洲,还是关于障城的调查,都是我在遇见你之前决定的。你死之后,我只想找到魔神复活你,而秦家是最好的突破点。”   “你说的对,我从来不是什么善人。如果你没复活——秦家现在试图用障城培养出新的魔神,我会是助他们一臂之力的人。”   言卿真的被他的话给震住。   月光落下疏影,谢识衣神色未变,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他一袭雪衣,红唇微勾,好似无情无欲的神又如同罔顾世俗的魔。   谢识衣说:“所以你没必要再听完当初的真相后,为我感到难过。”   “在你复活跟我说明实情后。我还会按计划来障城,只是为了找出魔神,将它彻彻底底杀死。”   谢识衣低声说:“我要为你报仇,也是为你铲除后患。这是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   言卿大脑一片空白,冷风卷着他的手指,让他理智慢慢回笼。   他上辈子在十方城的死是自己选择的,做的每一件事都不留遗憾。   重生后,无牵无挂,所以也毫无目的。整个九重天,他只有一个爱的人。   于是他选择呆在谢识衣身边,哪怕当时二人的关系那么僵硬。   他还是跟着他到南泽州,到忘情宗。言卿唯一的敌人是魔神,但是这个敌人太强大也太神秘。他一点也不像面对它,甚至一直对谢识衣隐瞒说谎。   他以为他跟着谢识衣到处转悠、来到障城,是为了替他喜欢的人调查清楚真相,帮他喜欢的人手刃仇人。没想到——谢识衣做这一切的原因,居然是为了自己?   谢识衣抬起手,帮他把落于鬓边的落叶拂去,想到什么又垂眸轻声说:“你到障城后,一直忙前忙后,其实我很不喜欢。我宁愿你在我身边呆着。”   草地里的一声虫鸣让言卿彻底回神,他看着谢识衣,明白过来后,眼里笑意如暖阳一点一点扩散。   言卿有点乐得找不到北,笑了好久才止住:“那你不早说。”   谢识衣反问他:“我说了你会听吗?”   言卿一噎,才嘀咕道:“怪不得你到了障城后对调查这里一直心不在焉,每次都是我说什么你才会跟着附和。我竟然猜不出你在想什么。”言卿想到他来南泽州听到的各种关于霄玉殿主的言论,发出感叹说:“连我都猜不出,何论九重天其他人了。”   “你对付秦家,居然是为了魔神,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假意和他们合作呢,或者直接和他们合作。”   谢识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们不配。”   言卿笑出声,凑过去,拉住谢识衣的手:“幺幺,别那么别扭啊,说实话说实话。”   谢识衣:“……”   谢识衣冷漠说:“我是想要魔神为我所用,而不是给魔神当狗。”   言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从谢识衣这句话,也隐约窥到了一点少年时谢识衣那种充满攻击性的傲慢。长大后那种情绪被隐在冰山般的表象下,很少能见了。   还有个理由谢识衣没说,言卿大概也能猜到一点。   ……要是谢识衣真的走到那一步,他们或许才是真的对面。   言卿笑够了,眼睛也亮如星辰,完全不像在柴屋里和柳以蕊对峙时的冷漠。   他开口道:“你对障城的往事不感兴趣,我感兴趣啊。”言卿唇角扬起,眼里却掠过一丝杀意:“我也想给你报仇。”   谢识衣抿了下唇,垂下眼睫来。   言卿说:“你的母亲来自紫金洲,是微生家的人。现在我很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以及当初对你所做的一切,背后是受谁指使。”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言卿心里无声掠过一个念想,也可能,这两个问题都指向同一个人。   “城主府,我是必须去了。” 第92章 人间(八)   言卿道:“幺幺,微生家在紫金洲是个怎样的存在。”   谢识衣沉默一会儿,说:“我没去过紫金洲,但我据我所了解,微生家现在是三家中地位最低下的。微生一家久居沧海境,而沧海境是九重天离沧妄海最近的一座岛。”   言卿又问道:“你见过微生家家主吗。”   谢识衣点头,淡淡道:“见过,现任微生家家主叫微生星阑。受了诅咒,从生至死都是小孩子的样子。我与他接触不多,在仙盟调查里,微生家也是行踪最神秘的,消息最少的,他们很少出岛。”   言卿点头,心想,看来微生一族在紫金洲属于隐世不出的类型,主要的始作俑者还是秦家。   微生妆死后化为的水早就渗入了那一方地中,查不出什么,言卿也没有回去柳家。   后面下了三天三夜的雨,连空气中都带着一股腐烂潮湿的味道。对于障城来说,一直下雨才是常态。   苏夫人非常喜欢言卿,完全把他当做亲弟弟一般,时不时就喊他去竹林中做客。言卿心中腹诽,真按人间的年龄,他应该算她太爷爷一辈了。临产期越来越近,苏夫人眉眼间越发温柔,她手指抚摸着长命锁,看着上面“长命百岁”的四个字,轻声说:“其实我也不求他长命百岁,我只希望他顺顺利利出生。在障城,小孩能平安出生就已经是福了。”   言卿问她:“孩子出生后,苏大人会把他送到上重天吗?”   苏夫人抿着唇笑,说:“他答应过我的,不会。”   言卿沉默地看着她,随后指尖溢出一丝温和的灵气,轻轻笼罩在了她房间内。   言卿从竹林出去的时候,看到了苏曲。   年轻的苏大人立于竹林中,风度翩翩。但是苏曲对他这个外地人非常排斥,对于他去接触自己的夫人,更是抱着一种攻击的态度。   言卿朝他一笑,说:“苏大人。”雨幕朦朦在青竹叶边溅起一层淡淡的白雾,少年的眉眼秾艳,桃花般含情,可是衣袖随着风猎猎却有种说不出的潇洒清逸。   他既然是障城城主手下的一员大将,自然不会像障城其他人一样好糊弄,几乎是一眼就看出言卿不简单。   苏曲警惕地盯着他,他哑声说:“你到底是谁?来障城又有什么目的?”   言卿吊儿郎当笑笑说:“我来障城能有什么目的?就是想看一看城主府中的梅花。”   苏曲眼中瞬间掠过杀意。   言卿勾起唇,冷冷道:“我知道你对城主忠心耿耿。可是别忘了,苏大人,你的孩子快出生了。”   苏曲死死盯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刮下一块肉来。   当天晚上,苏夫人就大出血了。在关嬷嬷和各种侍卫手忙脚乱之时,言卿顺势把金明给引荐过来。苏大人自始至终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有紧紧握着的手彰显了他的愤怒和焦急。   言卿给金明使了一个眼色,金明抿了下唇朝他点头走了进去。外面雨越下越急,竹屋中人影重叠。   一个时辰后,苏夫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金明出来了,苏曲急忙开口道:“怎么样?”   金明脸色苍白,随后咬咬牙,抬起头来眼里的恨战胜了恐惧,咧嘴笑开:“她现在没事了。但是她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命都在我手里。三日后,没有我的解药,她必死无疑,苏曲,你要是不想让你的妻子痛不欲生死去——”   苏曲勃然大怒,抓着金明的衣服,就把他狠狠撞在了旁边的石柱上。   苏曲阴沉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谈条件。”   言卿在他还要狠狠踹一脚时,走过去,抬起手挡住了,微笑说:“苏大人,你就真的不在乎苏夫人的死活吗。”   苏曲阴森森笑了,眼眶红了圈:“我早就想杀了你,是她拦着不让。如果没有她,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言卿淡淡说:“多谢苏夫人抬爱,只要你配合,我自然不会伤害她。”   苏曲咬牙切齿。   言卿说:“我知道秦家训狗向来有一套。如果不利用你的妻子,你宁可死也不会泄露城主府的事。”言卿俯身说:“苏曲,你可以向城主府求助,看看是你妻子死得快,还是上重天来得快。”   他在十方城的时候行事便亦正亦邪,性情令整个魔域闻风丧胆,言卿不喜欢杀人,可不代表他不会杀人。重生之后无忧无虑,所以没打算双手染血,但现在这种时刻,他的怒火已经完完全全被障城挑起。似笑非笑看着苏曲,眼神令人胆寒。   苏曲沉默很,苍凉地一笑,又望了眼房间的方向,哑声说:“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金明抢先开口道:“给我入城主府的令牌。”   苏曲说:“现在这个时候,你们不好入内。”   金明眼睛赤红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我们必须这个时候进去!”   苏曲沉默很久,才妥协,说道:“三月底是障城上重天来人取净瓶的日子,城主府为了迎接他们,会在府内举办一场极乐宴,你们一个人是入不了城的。”   言卿一愣。   极乐宴?   苏曲接下来的话,果然也证实了言卿的猜想。   “极乐宴,必须携伴侣入场。”   言卿:“……”从苏曲的神色,言卿就能猜出这极乐宴不是什么正经宴会,联想到障城那漫山遍野的催情壮阳花,和无数失踪的男男女女,言卿也不震惊了。障城这座城市,处处透露著荒诞淫邪和诡异,果然就该被连根拔起。   金明懵逼着:“伴侣?一定要是女人吗?”   苏曲道:“不一定。”三月底是障城的盛事。不光是上重天的,还会有人间很多权贵到来,包括仙人台和监禁室的人。这里面有好男风的,随身携带的不一定是女人。   金明舒了口气,然后对言卿说:“那燕兄,我们可以装作是伴侣一起入内。”   言卿直言拒绝,他已经猜到极乐宴是个什么性质的宴会了:“不了,明兄你去找个人吧,我有道侣。”   金明:“啊??”   言卿心想,我要是答应了,可能你命也没了。   上重天的仙人过来时不需要令牌的,可是人间的权贵来此却必须要极乐令。苏曲给了言卿和金明一人一张极乐令,令牌上雕刻着一朵又一朵的合欢花,一条毒蛇缠绕住花朵,蛇信子抵着花瓣中心,怎么看怎么淫邪。   金明拿着令牌不知所措。   言卿勾唇笑了下,给出主意:“你若是真的找不到人,或许可以去求求柳以蕊。”   金明要救被仙人台囚禁的姐姐,柳以蕊要救被关入城主府的弟弟,二人估计能一拍即合。言卿现在还不清楚障城这么一个人间的偏僻城市,到底能请来多少上重天的“大人物”,所以也没戳破金明妄图求助于上仙的愿望。   苏曲之后一直在陪苏夫人。   金明只给了两次药,最后让她彻底醒来的药,要等到从城主府出来后给。   三月三十一号的白天,言卿专门去买了一些人间看起来很华贵的衣服。   他们要扮成受邀的人间权贵,当然就不能穿得寒酸。其实真论华贵估计没人比得过谢识衣那一身,又是鲛纱又是魄丝,修真界都万里难寻,但是太显眼了能被人一眼看出来。   极乐宴是允许戴面具的,为了掩人耳目,言卿专门选了个银色飞狐面具,顺便也给谢识衣带上。   谢识衣不情不愿地换衣服,任由言卿在他头上乱动,等他折腾完,才不冷不热说:“我这是要去见谁?”   言卿说:“见你的老朋友。”   谢识衣轻轻地一笑,带着浓浓的嘲意。   言卿说:“见我!见我!专门打扮见我行了吧。”   谢识衣抬眸看了他一眼,这次没说话了。晚上的时候,障城果然家家闭户,这里安静得像是一座空城。苏曲给他们安排了轿子,言卿坐在轿子里,掀开车帘看外面的世界。城主府一直是障城的禁区,这一次言卿终于看清楚了它的样子。门口比城门还要恢弘壮丽,玉石高门、朱瓦绵延。城门大开,白光耀眼,照着晚上也跟白天一样明亮。闯入那团刺目的白光中,城门进去居然是一道往上延伸的天梯。   马车如履平地行走在天梯上,这条天梯很高,高出乌云之外,让障城的雨根本落不到这里。   言卿唏嘘说:“这像不像你们忘情宗的九千九百阶。”   谢识衣:“不像。忘情宗的台阶只能步行,远不如这里。”   言卿笑得不行:“你这话被你师父听到不会骂你吗?”   这时突然有人狠狠撞上他们的轿子,不过言卿和谢识衣都是修道之人,基盘很稳、没出什么事。   言卿掀开帘子往外看过去,就见一艘云舟稳稳落下。   从云舟上走下来一男一女来,两人没有修为,但是衣着打扮富贵非凡,男子体型高大,旁边的女子薄纱半掩、娇滴滴地倚在男人身上,男人的手也不安分,大庭广众之下二人的行为堪称放肆。   而守在台阶尽头的侍卫尽职尽责地检查令牌,明显对这一切见怪不怪,查完出声道:“楚王殿下,请。”   后面言卿又被人插队了,做云舟的明显地位就是要比坐轿子的高上一等。   这次下来的是一个修士,不过只有金丹期。他旁边的女子蒙着面纱,娉娉婷婷。修士把令牌交给侍卫。   侍卫:“仙人台王道长,请。”   二人入内后,剩言卿在轿子里暗忖:皇室和仙人台都来了? 第93章 人间(九)   苏曲给的令牌身份是一个秦国的王爷。   言卿和谢识衣入内后,先看到的是瑶池边上栽满一旁的梅花,红白交叠,雾气氤氲,绕在梅花枝头似霰开的雪。瑶池中有人戴着面具,有人没戴面具,能来这里的都是人间权贵,除了共同迎接上重天的仙人,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欢作乐。   接过他的令牌后,侍女毕恭毕敬把他往瑶池中间带。   “隐王殿下,这边请。”   言卿和谢识衣都穿着一身玄黑色长袍,身形高挑,气质出众,暗中受到了不少打量。侍女把他安排在了尾端的一处席位上。   言卿坐下后就很自如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他举起杯子,借着喝酒的姿势,把每个人看了一遍。在酒水快要沾到唇上时,谢识衣冰冷的手指压低杯子边缘,靠过来在言卿耳边轻声说:“宴会上的东西,最好一个都不要动。”   言卿心想他又不傻,耐心道:“我观察过了,这酒里没毒,最多就是一点催情的药。而且现在很多人在看着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动,会引起他们怀疑的。”   谢识衣还是冷冰冰说:“不要喝。”   言卿促狭地眨了下眼:“怎么,区区一个春药,你是在怀疑我的定力?”   谢识衣没说话,余光冷冷回视过一个一直饶有兴味看着他们这边的男人。   随后抬起手,捏住言卿的下巴,在言卿一脸懵逼的时候,占有欲十足地吻了下去。   他侧身的时候乌发垂落,众人只能看到他们在接吻,却完全看不到言卿的脸。   言卿:“?”   谢识衣显然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动情,只是轻轻舔着他的唇瓣,并没有深入。这搞得言卿痒得想笑又想躲,考虑到很多人还在看他们,言卿只能抬起手,轻轻回应。   旁边打量他们的人见状,都收回视线,抱过旁边的美姬也跟着去挑逗起她们的唇舌起来。   仙气飘飘的瑶池宴,在主人还没来之前就已经沉浸在一片淫乱靡靡的欢声笑语中。   很快,门口传来声音。   “城主到!”   瑶池宴上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装模作样站起身来,作礼恭敬道:“参见城主。”   言卿和谢识衣坐在尾端,前面站起来的人刚好把他们挡住。   言卿推他的肩膀,轻喘着气说:“障城城主来了。”谢识衣:“哦。”他没有一点探究的欲望,只是伸出手,眼眸深沉地帮言卿把唇角的酒水擦掉。言卿被他逗笑了,小声道:“谢识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言卿说:“你像是满脑子只知道情情爱爱,总是干扰我办事的闯祸精。”   谢识衣轻笑了声,反问:“在你眼中,我想的只有这个?”他的视线含笑,似乎有火在言卿身上点燃。   言卿一噎,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瑶池宴中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等着城主说话。众人落座后,言卿也看清了城主的样子,果不其然——就是白家人。白子谦。   白家人的样貌多硬朗,唯独白潇潇是个例外。现在成为障城城主的白子谦没有修为,是个凡人,活了两百多岁还保持青年的样子,不用说这肯定是秦家的手笔。白子谦举起手,开口陈述了几句欢迎的客套话后,便笑着说:“我知道诸位不远万里前来,都是为了迎接上仙。不过最近上重天出了好几件大事,几位上仙都没时间在人间久呆,宴会不能像以前一样走流程,恐怕不会来见诸位。”   白子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上仙托我敬各位一杯酒。除魔一事,多谢各位鼎力相助,相信不久之后天下就会无魇无魔,还世道太平。”   瑶池宴上的人纷纷受宠若惊,满面红光地也端起手中的酒,朝白子谦回酒。   白子谦放下酒杯道,微笑道:“我还有要事处理,瑶池的每一处我都给大家放开了,望诸君玩得尽兴。”   权贵们前面被夸得飘飘然,对此没有半点异议。白子谦只是走了个过场而已,马上神色匆匆地跟两位侍女一起走开。   在场的人有的就地和伴侣宣淫,但不少人起身,拉着人往瑶池后山走。   言卿和谢识衣对视一眼,趁着人群混乱之际,跟上了白子谦的步伐。过瑶池,是一条开满梅花的路,这里的天气根本说不出是春是冬,料峭的寒风吹花如雨。红色的梅花林过后,上两三台阶,竟然是一片桃林,视野由红转粉,白子谦步伐仓促的身影消失在桃花尽头的一个山洞里。   整个城主府都浮着一股暧昧的香,言卿没有选择贸然跟上,他一直隐在人群里。不少人也在往桃林这边走,言卿正想找人搭话呢,没想到居然有人主动凑上前来。   是个肥头大耳一身黄袍的中年男人,笑眯眯跟谢识衣搭话:“隐王殿下,是第一次来吗?”   言卿:“?”   谢识衣牵着言卿的手,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嗯”了声。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把旁边自己的伴侣拉过来。他的伴侣是个清纯可人,唇红齿白的少年,衣服露出腰肢,纤细的仿佛不盈一握。   中年男人猥琐地笑笑说:“殿下,这吃多了荤的总要吃吃素的,咱俩要不要换换?我这小猫可是千金难求的名器之身啊。我对你旁边的人也挺感兴趣的。”   言卿:“……”   他忙扯住谢识衣的衣袖,让他不要大庭广众动手。   谢识衣低头,看着言卿的小动作,没说话。   现在在言卿心中,谢识衣已经是个“恋爱脑”了。在上重天都没压抑过脾气的仙盟盟主,还指望他在人间收着性子?于是赶在他开口前,言卿演技爆发,抓住谢识衣的手臂,脸色苍白用眼神哀求道:“不,殿下。不要把我换出去,不要把我送走!”   中年男人不满地嗤一声,马上开口:“隐王殿下,你这小宠物有点不乖啊,要不我帮你调教调教?”   言卿怕谢识衣当惯了高岭之花,融入不了他们现在的角色,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没想到谢识衣低头再次认真看他一眼,随后淡淡地笑了下。   谢识衣对中年男人漠然道:“不用,我自己调教。”随后他轻声问言卿:“你刚刚喊我什么?”   言卿:“……”   言卿:“殿下。”   谢识衣道:“不对,重新喊。”   言卿:“隐王殿下?”   谢识衣不徐不疾说:“真没规矩,还要我立规矩吗,民间该喊家主什么?”   言卿:“…………”   这不是十方城他和七公公一唱一和欺负谢识衣的话吗?!   你就那么记仇??   谢识衣轻笑说:“不记得了?”   旁边中年男人舔了下干渴的唇皮,跃跃欲试说:“殿下,还是我来吧,保准到时候还你一个乖乖巧巧听话的玩意!”   言卿扯了下嘴角,把头埋在谢识衣肩膀上,忍辱负重道:“夫君,不要把我送人,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中年男人愣住,夫君?一个带出来玩的低贱玩意敢喊主人夫君?!他刚想开口帮隐王殿下立规矩。没想到隐王居然很受用,竟然笑了。   中年男人:“……”   谢识衣笑罢,说:“他不愿意。”   说完带着言卿往前走。   中年男人哪肯罢休啊,眼睛落到言卿的腰上差点移不开,擦掉口水屁颠屁颠跟上去说:“不愿意也没关系,大家竟然都是来玩的,结个伴也好啊。我叫冯永年,楚国帝都人,殿下第一次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谢识衣视线冷冷盯着他,冯永年一愣。谢识衣那双藏在面具下的眼神太过锋冷锐利,有一瞬间他觉得他的眼睛要被活生生挖下来……   冯永年也不在意谢识衣的态度,他是铁了心地想勾搭美人,凑上去道:“前面就是极乐山,极乐山占地宽广,里面有数百浴室,池水泡一下让人浑身酥软,池子底还暗藏机关。殿下,咱们要不要四人一起玩?”   言卿无奈扶额。上辈子七公公不由余力地给他抓人进府,方方面面地把他塑造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淫棍”。言卿听过关于自己的言论,有且不仅有,“身负异柄”“一夜七次”“夜御十人”。   他早就习惯了声名狼藉,但谢识衣应该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吧。   谢识衣还是没说话。   冯永年喜出望外,以为他同意了,开开心心地把谢识衣往山洞引。   “我上一次发现了口池,特别隐蔽,就从来没人去过——我们就去那里!”   冯永年带着他们往很深的地方走,整个城主府都弥散着一股熏人的香,到了里面脂粉的甜腻味更加浓郁。山洞地形错综复杂,处处挂着夜明珠,驱散黑暗。往前走的时候,言卿听到了不少交欢声,走到尽头,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往下走的隧道。冯永年暧昧地朝他们一笑,往下走,隧道底下别有洞天,这里明显也是改造过的,堆砌着无数金玉,灵力充沛。   他把谢识衣和言卿往一个洞室走去,边走边说:“就是这了。”   言卿看到那个洞室的构造还有些愣。夜明珠在上面,清冷的光辉照着这里通明一片,冯永年关掉机关后,入口出的石门也落下。四面封闭,一下子隔绝了所有声音。墙壁上青石整整齐齐镶嵌,抬头,夜明珠的光波层层荡开,如同寒光水汽。   这里,太熟悉了……   言卿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转过身,在地面上看了下,当初那块靠着墙的石头已经不在的,地上被凿出来一块池。   这里是幽绝之狱啊。   当初的白家禁地幽绝之狱,两百年后,居然被保留了下来。 第94章 人间(十)   言卿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堂而皇之借着自己现在“男宠”的身份去逗谢识衣,凑到他耳边撒娇般说:“夫君,我看这地方好熟悉啊。”   谢识衣说:“嗯。”   言卿微微勾起唇,瞬间起了个坏心思。他其实一直对谢识衣有琉璃心这个外挂耿耿于怀——他的想法谢识衣都知道,但谢识衣吃醋暗恋他啥都不清楚!一点都不公平!   于是,言卿装模作样说:“夫君,你知道这里的墙壁是用什么做成的吗?”   他是想逗谢识衣。   没想到冯永年这个不长眼的,居然凑过来,抢着献殷勤说:“哎呦这个我知道,隐王殿下,这四面的墙壁都是用罕见的硫青石堆砌而成。硫青石坚固耐磨,而且隔音效果非常好,我们在这里怎么玩都不会被发现。”说完他还猥琐地嘿嘿笑了两声,疯狂使眼色。   “……”   言卿现在想把冯永年头摁进水里!你插个屁的嘴,知道我找个调戏谢识衣的机会有多难得吗!   言卿冷笑一声,暗自咬牙,继续装模作样撒娇说:“夫君,你说硫青石耐磨,那是不是很难留下痕迹啊。”   谢识衣淡淡道:“也许吧。”   言卿:“要不我们去试试,你给我画幅画怎么样。”   谢识衣:“……”   冯永年一头雾水:我带你们过来是想浴池四人行,不是让你们玩石头啊!!   冯永年忙开口:“不不不,殿、殿下,这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还是先脱衣下池吧。”   然而隐王殿下完完全全就听不进去他的话,被旁边的男宠勾得死死的。   言卿懒洋洋说:“夫君,你给我画一个呗。”他桃花眼一弯,潋滟无数春色,撒娇说:“让我看看你在石头上到底是怎么画我的。”   毕竟花了四十九天呢。   言卿还学着自己上辈子遇到的那些男男女女朝他抛媚眼,挑着眉,眨着眼。   谢识衣垂眸冷冷淡淡看着他,然后低头,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眉睫上,平静说:“不要学那些人抛媚眼。”   言卿:“嗯?”   谢识衣:“你做起来很蠢。”   言卿:“……”   言卿面无表情:“哦,看来夫君艳福不浅,被很多人抛媚眼勾引过啊。”   谢识衣说:“你想勾引我不需要抛媚眼。”   言卿:“嗯?”   谢识衣:“你看着我就行了。”   言卿稍愣,一下子笑出了声:“夫君是在教我怎么勾引你。”   谢识衣看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嗯,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更多。夫人学么?”   言卿:“……”我疯了吗学怎么勾引你?!   谢识衣不愧是当初放言要指导他写关于自己的小黄文的人!为什么他每次兴致勃勃想要调戏谢识衣,最后都是自己先别扭地移开视线!   谢识衣早就习惯言卿这又爱撩又不想负责的态度了,也没说什么,走到了墙壁前。   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脸恩爱的冯永年:“???”   冯永年:“诶诶!隐王殿下!”   谢识衣说:“画怎样的你?”   言卿马上把刚才的不好意思抛之脑后说:“我想想……”   然后他还没说完,一直被二人无视的冯永年又满脑子龌龊思想凑了过来。   “画脱光了的怎么样!不如脱光了画吧!画春宫图,我也可以帮忙的!”他决定了,劝不了干脆加入他们,搞点情趣,嘿嘿。   言卿:“……”   谢识衣低低一笑。   言卿真的忍不了这人,面无表情看向冯永年。   冯永年之前一直跟谢识衣对话,直知道言卿的腰和手看得他心痒痒,还是第一次对上言卿的眼。出乎他意料的,这个在隐王殿下一口一个夫君的男宠,有着一双让他心惊胆战的眼。   言卿扬起手来,腕上的魂丝瞬间延伸变长变出残影,唰地一下,在“啊啊啊啊”冯永年的惨叫声中,穿进他的七窍,让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不倒翁一样地被捆在角落里。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男宠吓了一跳。   言卿冷冷下命令:“带他滚。”   男宠吓得脸色煞白,但还是不敢违抗,把冯永年拖了出去。这里有很多类似的“室”,男宠把冯永年拖到了隔壁。   极乐宴上有上重天的人,言卿忍着没有贸然杀人。   谢识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言卿说:“终于清净了。”   谢识衣慢条斯理道:“我觉得他最后一个提议挺好的。”   言卿瞬间气血翻涌,拽着谢识衣到那面墙前,然后道:“把眼睛闭上。”   谢识衣从容闭上眼,说:“你真要脱?”   言卿没忍住爆粗口:“不脱!我只是想看看你当初还是个瞎子,到底怎么画的!”   谢识衣:“哦。”   言卿想到什么,马上兴致勃勃问道:“我本人有没有比你画的好看?你见了有没有大受震撼!”   谢识衣:“都好看。”   言卿:“你能画出我十分之一帅?我不信。”   他从芥子中找出一条黑色的布条来,然后站在谢识衣后面,伸手向前从前往后又遮住了谢识衣的眼睛。   谢识衣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乱动,淡淡说:“你是真的很喜欢我当瞎子。”   言卿笑个不停:“对啊,你都不知道你看人的眼神有多冷多恐怖,像审讯囚犯一样,你要是个瞎子说不定看起来还亲近点,更招人喜欢。”   谢识衣低声嘲讽:“更招人喜欢?”   言卿:“对啊,幺幺,你反省一下你在南泽州为什么人缘那么差。”   谢识衣不置可否。   洞察他人七情六欲的霄玉殿主,想让人“喜欢”,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他没有拉出言卿在十方城的“丰功伟绩”怼回去。毕竟让言卿恼羞成怒了,倒霉的最后只是他,谢识衣选择闭嘴。他自黑色的袖子中伸出手,苍白的指尖碰上了硫青石。纹路和触感特别熟悉,因为他曾在类似的墙壁上,枯坐七七四十九天。   谢识衣指尖绘出一点点冰蓝的灵力,在青色墙壁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言卿当初还以为谢识衣在数石头呢,没想到居然是在画画,现在故地重游,他特别好奇当初谢识衣脑海中的他是什么样子。   寥寥几笔,言卿看不出感觉,问道:“不像我啊幺幺,你当初该不会是把自己喜欢的样子安在了我身上吧??”   谢识衣反问他:“我喜欢什么样子?”   言卿:“呃……登仙阁第一美人?”   谢识衣面无表情,点头,冷冷说:“哦,我画了七十九天的自己。”   言卿一下子破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还记得这事!”当初登仙阁年轻气盛的一群少男少女评选天下第一美人,谁都没想到最后会落到谢识衣头上。毕竟十五岁时,少年骨骼未长开,轮廓也未显现。谢识衣根本就不会把这种事放到心上,奈何言卿天天在他耳边拿来嘲笑,他想无视也难。   言   卿存心逗他,说:“幺幺,要是现在修真界弄个美人榜,我绝对把你弄到第一。”   谢识衣心无旁骛作画:“我当不成第一。”   言卿:“为什么?”   谢识衣:“有你在。”   言卿:“?”言卿觉得他们这对话有意思,别过头笑了好久:“我可太感动了,你居然有一天会夸我。”   要知道他和谢识衣自幼相识,有一半的岁月都是在互怼吵架。   虽然第一美人这个名头他一点也不想要。   “不过听着还挺顺耳的,你要不要多夸夸?”   谢识衣:“……”他就知道得寸进尺是言卿的强项。   言卿说:“我当初在十方城可说了你不少好话呢!你肯定没有跟身边的人提过一次我!”   谢识衣:“……”他当然不会跟身边的人提起言卿,因为没人有资格听这些事。   言卿步步紧逼说:“你觉得我天赋怎么样?跟你比起来呢?快说。”   谢识衣指尖的寒光沿着硫青石的纹路往下延伸,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缓缓绘出一个轮廓。   他缓缓开口:“我觉得……”   言卿竖起耳朵。   谢识衣淡淡接上:“我觉得,你现在比我更像是,满脑子情情爱爱,总是耽误正事的闯祸精。”   言卿:“…………”我要你说的是这个??!!   在言卿发火前,谢识衣先轻轻地笑起来,用安抚的语调说:“你天赋很好,比我好。”   言卿一下子哑火,心里嘀咕这还差不多。   谢识衣指尖画过眼睛,平静道:“十方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该怎样才能让你彻彻底底留在我身边。”   谢识衣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道:“你的性格也很好。”   “我并不讨厌你在我耳边吵,也并不排斥你抢夺我的身体。”   “与其说是你依仗我而生,不如说是我依仗你活了下来。”   谢识衣道:“我从来没恨过你。”   言卿如过电般愣了很久,随后无声勾了下唇。   大概像谢识衣这种心思细腻擅于谋略的人,只要愿意花心思,对于情感的把控也炉火纯青。   他和谢识衣之间两百年前的误会,全都是谢识衣一个人在摸索、挑明。   谢识衣心若琉璃,怎么会猜不出他当初海底的难堪。但在汀澜秘境中,谢识衣只是俯身过来对他说了句“对不起”,之后便再也没有主动提及海底的事。   因为知道过犹不及,也知道言卿不想面对。于是选择润物无声,一点一点去抹平当初的裂痕,哪怕两个人都没错,但在处理当初的事情上,谢识衣保持了足够的温柔和耐心,并没有因为误会解决,就将之放任。   像现在,谢识衣没有刻意去提,但是每个字,都是在反驳自己当初沧妄海底说出话。   言卿笑个不停,抬起头,桃花眼中光波明亮:“我错了幺幺,南泽州那些人才是眼瞎,你可太招人喜欢了。”   谢识衣并不吃他的吹捧:“嗯,该你了,你在十方城怎么夸我的。”   言卿一噎。   就在这时,突然隔着这堵墙,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硫青石确实可以隔音,但是以他和谢识衣的修为,那边的声音完全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是两个人,一个人是白子谦,另一个人嗓子跟公鸭一样,尖尖细细,拖着调子。   白子谦:“不知道上重天发生了什么事,让公公这次不能再此多留。”   公鸭嗓嗤笑一声道:“那可是天大的事啊,仙盟盟主失踪了,现在整个上重天都在搜寻人呢。”   白子谦神色大骇:“仙盟盟主?”   公鸭嗓瞥他一眼,道:“对啊,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上重天变天。不过谢应这人,你也不用那么怕。”   白子谦心惊胆战看着这位公公,暗自捏把汗,不敢附和他的话,只能讪笑。   公鸭嗓油然而生一种与众生不同的高高在上,翘着兰花指,冷嗤说:“你们大概都不知道吧,谢应,你们眼中高不可攀的霄玉殿主,当年在十方城不过是红莲之榭的一个禁脔罢了。”   白子谦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拔高声音:“禁脔?”   障城本来就是座邪城,极乐宴是天底下最淫邪的地方,白子谦对禁脔二字不陌生——但谁敢把这充满暧昧亵渎的字眼放到谢应身上啊!   公鸭嗓满意地看着他的神色,有种众人佳醉我独醒的感觉,道:“可不是,当初谢应还是我送入红莲之榭的呢。要我说,不愧是忘情宗首席弟子,那样貌居然迷得咱们少城主也神魂颠倒。你们怕是不知十方城少城主是个怎样的人。”   白子谦喃喃:“少城主是个怎样的人?”   公鸭嗓:“这么说吧,当初魔域但凡姿色出众的,都被抓进过红莲之榭。少城主性格阴晴不定、淫乐好色,在床上尤其暴戾。他虽身负异柄,精力充沛,却从来没那样临幸过一人三天三夜。”   白子谦:“三天三夜?”   公鸭嗓一挥拂尘:“就是三天三夜。谢应被抓入红莲之榭,当晚就被关进了少城主的寝居,一关就是三天三夜!我问起少城主此事,少城主只是似笑非笑告诉我,他也不想纵欲过度,奈何美人热情如火,频频挽留。”   白子谦:“嘶——”   一墙之隔。   言卿:“……”   言卿:他靠啊,他就知道七公公这么个玩意儿绝对不会死在大火中。没想到现在已经和秦家勾结了。   可是他和秦家勾结就算了,为什么到了上重天还不放过他。   言卿当初把七公公当乐子,现在被七公公看乐子,他人麻了。   什么狗屁身负异柄、三天三夜。   他多年洁身自好,清心寡欲。当初和谢识衣在房间内都是在计划杀淮明子,出去后对上七公公阴毒虚伪的笑容,纯粹膈应他才说的那番话。然后被他添油加醋变成这个样子?   言卿看到谢识衣作画的手都听了,整个人大脑空白。   谁都没想到这次上重天来的人会是这么个熟人。   七公公还在说:“这事估计没人知道吧,少城主还说,他见过那么多人,就没有比谢应更带劲的。”   言卿原话是:“七公公,你以后挑人按着少城主夫人的样子找明白吗?说不定我就不会把他们赶出去了。比不过我夫人美貌的,都没我夫人带劲。”   言卿:“……”死太监,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言卿现在人麻了,彻彻底底麻了,万分痛恨为什么他遮住的是谢识衣的眼,而不是谢识衣的耳。   就在言卿想默默后退时,谢识衣落在墙壁上的手一下子拽住了他的手腕。   另一只手漫不经心解开那块黑布,漂亮冰冷的眼睛望下来,然后俯身在言卿耳边,低声问道:“你就是这么夸的我?”   言卿:“不是!你听我说!”   谢识衣轻笑了下,声音微哑道:“热情似火,频频挽留?” 第95章 四百八十寺(一)   言卿心里恨不得把七公公掐死,听到谢识衣的话,整个人眼神乱飘又羞又恼,咳了声转移话题,故作深沉道:“果然,秦家的手现在已经伸到魔域去了。我万万没想到,这次上重天下来的人居然是七公公。”   谢识衣淡淡道:“嗯,我也没想到,你在魔域是这么夸我的。”   言卿知道话题转移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我那是骗他的,七公公是淮明子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那一百年里想方设法往我的寝殿塞人,但是我洁身自好一次没让他成功过。你来之后,我为了气他才说的那番话。”   谢识衣抿唇,没有说话。   言卿认真脸:“幺幺,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急色的人吗?我发誓,我当初对你绝对没这么龌龊的想法。”这话是真的,在十方城“谢识衣”三个字都快成为言卿逆鳞了。他遥不可及的白月光,不容任何人亵渎。七公公也就现在敢拿出来这么说。   谢识衣:“是吗?”   言卿一愣,大脑一空白,不合时宜地想起谢识衣在他红莲之榭脱衣沐浴的画面。   脸上热气扩散,声音低了点:“就、就算有那么一点,也不是很过分。”   不至于三天三夜。   他又不是禽兽。   谢识衣勾唇笑了下。   就在这时七公公忽然耳尖地听到哭声,瞬间拔高嗓音问了句:“谁?!”   哭声正是刚刚被言卿丢旁边去的男宠,与他们之间就隔着一扇门。   白子谦道:“公公,这里是乐池,里面应该是寻欢的人。”   七公公毕竟是大乘期修为,鼻子嗅了嗅,眼睛眯起,马上一甩拂尘指着一扇石门道:“把门打开!”   白子谦面色犹豫:“公公。”   七公公斩钉截铁:“打开!”   白子谦自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马上从手中拿出一块令牌,摁在了门室外的凹槽中。石门轰隆隆作响,簌簌震下碎石。他们开的是言卿谢识衣这边的门,要是走进来,第一眼就会看到言卿和谢识衣。   言卿和七公公相处了那么久,化成灰都能被七公公认出来,任何障眼法都没用。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惊动上重天的时候。   在石门打开前,言卿瞬间冷静,目光锐利往那边看了眼,随后拽着谢识衣的手拉着他一起落入池水中。池子里的水是暖的,不一会儿就将他们的衣袍和发丝打湿。   “快,挡住我的脸。”言卿靠在角落,手臂攀着谢识衣的肩膀,借位挡住了自己,这样七公公和白子谦进来,就只能看到谢识衣的背影,只当他们在偷欢。   谢识衣见他这样低笑一声。   言卿焦急地看着门口方向,没好气:“你还笑。你都不知道七公公是个什么奇葩玩意。”能孜孜不倦的坏他风评一百年的老太监,心里堪称扭曲!   谢识衣说:“你这样骗不过他的。”   言卿:“啊?”   言卿很快也发现了不对劲,他们二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发冠也稳稳戴着,在池水面对面站着,丝毫没有一点暧昧的氛围。谢识衣突然俯身,轻轻吻了下他的耳朵,说:“手放下来。”情况紧急,言卿还是照办,下一秒言卿感觉腰带一松。   一双冰冷修长的手只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贴着他的皮肤。   谢识衣解开了言卿的发,也解开了他的外袍。   谢识衣又道:“转过去。”   这池水里本来就有各种催情的东西,无论是温度还是气息,都让言卿现在有点晕,加之对谢识衣的信任,所以也没犹豫,转过身去,手指抓住了池子的边缘。   他的手细白泛红,在白玉的石阶上雾气蒙蒙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暧昧。   谢识衣在后面紧贴着他,一手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唇瓣贴上了他敏感的脖颈。这个姿势,七公公是彻彻底底看不到言卿的脸,也彻彻底底不会起疑了。   与此同时,“轰”,石门大开。   七公公和白子谦进来了。   白子谦苦不堪言对七公公说:“公公,这池子里有春药,现在他们都神志不清呢,您进来干什么?”   七公公挑着眉,颇为嫌弃地看着池中那一对情人,从鼻子里发出冷哼。   白子谦说:“公公,不如我们现在先去拿净瓶吧,您也忙着回去交差不是。”   七公公说:“等下,先让洒家搞清楚隔壁是在干什么。”   他们本来就是被少年的哭声吸引过来的,现在非要探个究竟不可。   言卿并不怕那个男宠和冯永年泄露什么,毕竟来这里的都不是正经人谁没个特殊情趣呢。他的魂丝现在应该也消失了,冯永年这种下半身决定一切的人,意识不清的情况下,绝对在池子里玩得正开心。   七公公觉得这里的气息古怪,可是进来闻了闻后,又觉得是他自己多想了。   白子谦作为障城城主,对于这些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要是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七公公,他绝对会顺道夸一夸他们这池子的建造,再提出建议要不要找个美姬陪着玩。然而这是个太监,他只能闭嘴不说话。   果不其然,隔壁也是一对在池中淫乐的人,少年的哭声是情事中的哭声。   白子谦见七公公神色莫测,小心翼翼说:“公公,虽然这些人在您眼中都是蝼蚁,但是人间仙人台、监禁室、皇室都是相辅相成的,随便动个人可能都会出事惊动九大宗。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还是不要多生事好。”   七公公一挥拂尘,尖声阴阳怪气笑:“洒家还需要你说这些?”   白子谦点头哈腰:“是是是。”   七公公本来就是随便一看,一路走过来,心里的疑惑也烟消云散。他呆在言卿身边那么久,知道言卿骨子里有多厌恶他人的触碰,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更何况做这种事。   当初他一直往红莲之榭送人,原因有二。一是想在言卿的寝殿安插眼线,毕竟言卿的寝殿十方城就没人进去过。二是想看看言卿的童子身破了,会不会功力大跌。   结果言卿那贱人,呵呵呵呵呵。   七公公一想到言卿就一肚子气,气得薅拂尘。   一件事一百年做不成就成了心结。   比如说给言卿床上送人。   七公公看着池子里偷情的人,问道:“你这池子里的药是哪来的?药效挺不错啊。”   白子谦答说:“药都是紫金洲传下来的,障城需要女人不停地怀孕不停地流产,必须依靠这种药。”   这种药在障城盛产。   虽然障城的男女都以诞下活胎为荣,但人难免有疲惫冷淡的时候。而在药的催动下,能让他们随时处于兴奋状态。   七公公幽幽说:“洒家要是早知道这种药就好了,绝对先在红莲池中洒满了。”   白子谦前面才听过那位荒淫无度少城主的丰功伟绩,顿时颇为诧异:“为什么?这种药少城主应该不需要吧,他不是三天三夜金枪不倒吗。”   七公公脸色狰狞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   白子谦见七公公不理他,也闭嘴了,对于他来说,无论是仙盟还是十方城不是他该过问的事。从他记事起,就是一个被秦家培养在障城的傀儡。对于自己的身份来历都没有记忆。   障城以前没有什么活胎和圣水的说法,宗亲府都是在近几十年来建立的。如今所有的新生儿都要送往上重天,不给这座城市留任何后路,像是一场浩浩荡荡不留余地的收割。两百年的网,一朝收拢。   七公公和白子谦往回走,视线还是往池水这边瞟,或许是隔壁男宠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直不停,对比之下,言卿这里过于安静,也过于死板。   毕竟意乱情迷下的人,不可能因为害羞而叫不出声。   谢识衣自然也是察觉到了,他搭在言卿腰窝上的手往下,唇贴着言卿微微泛红的肌肤,一路吻到耳朵后面,随后说:“我可能要做点过分的事。”   他的声线干净清冷,毫不掩藏情欲,也不是询问的语气。   言卿身躯泡在池水中,听完他的话一下子眼睛瞪大,指尖瞬间紧张得发白发颤。   谢识衣要干什么?   等谢识衣的手往下将他握住时。   言卿大脑瞬间炸开烟花,“轰”的一声,触电般浑身酥麻,整个人人处于一种做梦般的懵逼状态……   谢识衣……   谢识衣在用手帮他??   七公公和白子谦后面又说了什么,言卿已经完完全全感知不到了。   他思维乱成浆糊,感官却被无限放大。谢识衣的吻一直在他身上流连,让他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一直觉得谢识衣这种高岭之花的人,在情事方面肯定是他要主动点的。毕竟你都娶了冰清玉洁大小姐,难道还要他热情似火吗,做人不能太贪心。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天底下还真有这种好事,还让他给遇见了?!   言卿在微愣过后,索性放开自己,选择享受,甚至想要偏过头去吻住谢识衣,桃花眼里尽是迷离笑意。   谢识衣说:“别动。”   谢识衣另一只环住他的腰的手选择往上,在碰过某个地方时,言卿浑身一颤,好在谢识衣好像只是不经意摩擦过,把手出水横在言卿面前,道:“不要叫出来,我不想他们听到。”   言卿现在被喜悦冲昏了头,非常宠溺地纵容着他的占有欲。   他听话的咬上谢识衣的手,同时非常郁闷,为什么是在这里他们进行到这一步。   他兄弟已经起来了,谢识衣伤也好了,却不能做全套,太可惜了。   之前觉得七公公败他名声,现在觉得如果谢识衣真的那么“热情似火”,他三天三夜金枪不倒也不是不可以!   就在言卿想入非非,越来越飘时,稍微往后,突然感受到什么东西隔着单薄的衣物,抵住自己的腰。   言卿:“?” 第96章 四百八十寺(二)   古人诚不欺我也,色字头上一把刀。   言卿身体僵硬,被美色迷得七荤八素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毕竟抵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无论是温度还是其他都不容忽视。   言卿前面太飘了,谢识衣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才发现他们的姿势有多么奇怪。他的手抓着水池边缘,身体浸泡在水中,衣衫和黑发都被浸湿。   池岸玉石建造光可鉴人,照出他现在的样子:湿漉漉的黑发落在白皙的肩膀上,脸颊在雾气中透着微微的粉,桃花眼中满是潮意,低下头时好像快哭了。   言卿:“……”等等,可能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七公公和白子谦已经离开了,谢识衣却并没有停手那所谓过分的事。   明明只是逢场作戏,言卿还是浑身发颤。   谢识衣任由他咬着自己的手。结束之后,伸手环在他腰上,缓缓将人揽在自己怀里,凑在他耳边低低笑了下,点评说:“嗯,果然不可信。”   言卿人都快疯了,他怎么都没想到,谢识衣会那么大胆,直接就在七公公眼皮子底下用手帮他!   言卿微微喘气,侧头去,对上的是谢识衣漆黑含笑的眼眸。   九重天遥如明月的霄玉殿主,如今脸上是毫不掩藏的欲望,墨发尽数没入池水,盯着他的眼神,暧昧直白,好像要将言卿里里外外轻薄一遍。   言卿恼羞成怒:“你在干什么?!”   谢识衣轻描淡写:“帮你打掩护啊。”   言卿爽完开始不认人:“帮我掩护也不用这样吧?!还有你刚才说什么不可信?!”   谢识衣轻笑说:“谣言不可信,我发现我即便热情似火,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能三天三夜的样子。”   言卿:“????”   言卿:“…………”   谢识衣这是在嘲笑他泻的早?!   靠!   这能忍?!!言卿瞬间脸色通红,一半羞的一半气的,当即冷笑,都不去想现在他们在城主府内还有要事在身了,右手直接探入水中道:“你放屁!这池子里到处是春药,我不信你在这种情况下能好到哪里去。”   谢识衣叹息一声,阻止了言卿,并没有让他碰到自己,抓住言卿的手和他十指紧握,制住了他作死的动作。吻了下言卿的眼睛,平静说:“我现在确实没好到哪里去,所以你不要乱动,我不想情况失控。”谢识衣说完,又淡淡补充了一句:“情况失控,后悔的人绝对是你。”   言卿:“……”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谢识衣说的情况失控是什么意思?!   言卿眼一瞪,马上挣脱开谢识衣的手臂,自池中起身,用内力把黑色衣袍烘干,再火速把衣服穿好,然后舒舒坦坦神清气爽站在了池边。   言卿把头发束起,还往池子里看一眼,催促道:“你也赶紧出来啊,我们还要跟着去调查净瓶呢。”   谢识衣:“……”   对于言卿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谢识衣一点都不惊讶,他闭上眼睛,让灵力漫过四肢百骸,缓缓平息了难掩的欲火,自水中出来。   谢识衣出浴的时候,言卿有点争强好胜,没忍住去看一眼。   但是谢识衣穿衣的速度太快,眨眼之间雪白的衣袍便上身,他什么都没看清。华贵的雪衣自上而下,把每一寸皮肤都严严实实遮住。   谢识衣不像言卿,池子里的衣服烘干还能穿,以他的洁癖程度,经此一遭,肯定什么都换成新的。   言卿没能如愿比大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移开视线。   谢识衣也没拆穿,自己整理衣冠。   他一手将发冠稳固,另一只手使用灵力将那一池子的水都凝固。   言卿道:“你要毁了这里?”   谢识衣:“嗯。”   言卿好奇:“这样我们不会暴露吗?”要知道就是因为不敢用灵力,言卿才来到障城后,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煞费苦心。甚至和谢识衣“白日宣淫”,就为了躲避七公公。   而谢识衣没理他。   池水结冰后裂开粉碎,不光是水,还有言卿所靠的那一方岸石,所有刚刚沾染过言卿气息的地方,一瞬间都被冰冷恐怖的化神气息笼罩摧毁。   谢识衣做完一切,才道:“你在这里使用灵力会暴露,但我是化神期,我不会。”   言卿一下子反应过来,对啊,他的障眼法对七公公没用,但谢识衣现在身体恢复,他是化神期巅峰啊?!化神期对付大乘期,那还不是挥挥手就能轻松做到吗?   “所以你刚刚是不是完全可以使个障眼法,让七公公看不到我们。”   谢识衣说:“嗯。”   言卿气死了,恨不得过去掐死他:“谢识衣,你就是故意占我便宜。”   谢识衣闻言,奇怪地看向他,轻轻笑了:“占你便宜?”他衣襟腰带都绣着纯白云纹,跟雪中竹寒天月一样出尘禁欲,问出的话却非常表里不一:“言卿,刚才是你把我拉下水让我帮你的,而且,你不舒服吗?”   谢识衣问:“我们到底是谁占便宜?”   言卿:“……”   言卿仔细捉摸了下,发现谢识衣好像才是亏得大的。   毕竟他爽到了,而谢识衣没爽到。   言卿干脆耍赖说:“我后面不是打算用手也帮你吗,是你自己拒绝的!”   谢识衣:“我不需要你用手。”顿了顿,他慢条斯理把话说完整:“或许说,手不够,你用手只会让我更难受,帮不了什么忙。”   言卿:“……”   言卿凑过去,认真说:“幺幺,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谢识衣眼若琉璃,语调冷淡:“嗯?”   言卿对上他的眼睛,又默默把自己嘴里的话咽回去,微微笑:“没什么。”   言卿当初在十方城对谢识衣一口一个夫人,后面到忘情宗后又和衡白赘婿剧本演的太爽,以至于自己给自己洗脑成功,理所当然把谢识衣当媳妇。   现在才发现,他可能对谢识衣还有点思想工作要做。   而且这思想工作,任重道远,不能太冒失,得循循渐进。   谢识衣走在前面,跟上七公公和白子谦。   言卿刚刚在池子里爽了一发,现在整个饱暖淫欲都有了,开始思考人生哲学问题,比如怎么让谢识衣心甘情愿当他老婆。   他看着谢识衣的背影,一眨不眨,谢识衣的手很漂亮,好像天生就该用来握笔和下棋,看起来金尊玉贵,但常年握剑其实掌心也布满薄薄的一层茧。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池中的事。   谢识衣出浴的时候,速度太快,言卿没能看清他身体是什么样,现在跟羽毛搔刮在心里一样,痒得不行。   绝了。   现在他看着谢识衣的背影,居然满脑子都是这档子事!   但是言卿自我洗脑太久了,常年以赘婿自居,思维难以改观,尚且接受不了自己是下面那个。于是只能悄悄想办法,去改变谢识衣,让谢识衣心甘情愿。   两人走在山洞里,跟着去往城主府净瓶存放之处,明明是调查障城最关键的一步,但是言卿现在想入非非,自己先成了个恋爱脑。   言卿想来想去,终于打算先伸出试探的第一步,他现在也不像前面一样叫谢识衣夫君了,非常谨慎,装模作样小声试探说:“幺幺,你刚刚听到声音了没。”   谢识衣:“什么声音?”   言卿道:“就是隔壁冯永年和他的小男宠。”   谢识衣:“没有。”   言卿:“啊?你没听到,我听着发现那个小男宠叫的还挺好听的。”   谢识衣沉默片刻,冷冷地笑了下。   察觉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对,言卿反应过来,赶紧说出后面的话:“不是,我对他没意思。我是觉得他当时叫的那么好听,应该是很享受情爱一事的。我觉得他肯定很舒服。”   谢识衣漫不经心:“你确定要在这里跟我聊这个?”   言卿:“……”   为了早日能够上本垒,他决定不要脸了。   言卿凑过去,小声轻轻的,带着点祈求地说:“幺幺,我也想听你那么叫。”言卿为了老婆愿意撒娇说:“我想让你和他一样舒服。”   谢识衣在黑暗中垂眸看了他一眼,幽微的光隐在深处,沉默片刻,轻轻笑了下:“好啊。”   言卿:“?”   这就成了?!那么好说话?!   言卿收住喜出望外的脸色,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多么像个急色的渣男,故意装模作样,深情款款:“幺幺,你放心,就算是第一次,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受伤的。”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我多去找几本书来,好好练练。七公公对我的描述完全没有夸大,句句属实!”他现在开始前后矛盾完全不要脸了,口出狂言:“你相信我,三天三夜算什么,七天七夜我都满足你!”   谢识衣笑了下,没有对他的豪言壮志发表任何意见,只淡淡说:“不需要书。”   言卿:“啊?”   谢识衣道:“我陪你练。”   言卿:“?”   言卿大喜过望:“好好好!!!”   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好事让他给遇到了?他真的娶了个冰清玉洁大小姐,床上还热情似火。言卿感动不已,觉得为了谢识衣,他当初就该接下那瓶壮阳药。说是七天七夜就是七天七夜,不能委屈了谢识衣。 第97章 四百八十寺(三)   言卿再次告诉自己,色字头上一把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要慢慢来。目的达成后,言卿也不再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了,暂时把自己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绕抛诸脑后,全心全意陷入调查之中。   他们跟着白子谦和七公公到了城主府的禁地,这里也是山洞的最深处。光到这里暗了下来,视野受碍,四周是一片漆黑。   言卿往前走,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等光线逐渐明晰,看清眼前的画面时,言卿愣了愣。发现从山洞最深处走出去,居然是一片林子。   树干是黑色的,树叶是青色的,上面垂下万千红色的丝绦。   这样诡谲魅丽的画面,因为穿在红线最上端的眼珠子,一下子变成恐怖的人间地狱。   “这些眼睛……”   言卿愣愣地看着这片山林。有些眼珠子看样子是新被挖下来,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顺着红线一滴一滴落入土地中。他踩上去才发现这一处的泥土格外的软,应该是经年累月被血浸润,稍微一踩被嗤地涌出一些血水来。   言卿心下一沉,视线偏转看到了旁边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万珠瞳林】,名字倒是非常贴合这里。   言卿眼眸中红色一闪而过:“万珠瞳林?这地看起来像是一个阵法。”   谢识衣道:“进去后,抓住我的手,别放开。”   “好。”   言卿到了现在也不逞强,牵住谢识衣的手,跟着他往里面走。   这些眼珠子安安静静挂在黑色树林里,像是一道道怨毒至死的注视,   言卿抓着谢识衣的手。谢识衣是担心他修为不够,会被这里面滔天的血气给侵染。不过言卿当年在万鬼窟走过,最不怕的就是鲜血和尸体,现在那么听话只是想占谢识衣便宜。   快要穿过瞳林时,里面的黑雾突然加重了,浓郁的腥气和恶意弥漫整片天地。   再然后,言卿听到了两道脚步声。   脚步声很急,很乱,能看出主人现在心急如焚,如热锅蚂蚁。但主人内心惶恐焦急,也没停下来,屏住呼吸到处试探出路。   言卿的夜视能力不错,隔着浓雾也能看清前面的两人,是柳以蕊和金明。这两人结伴进来后,一个是障城本地人,一个在障城呆了快十年,通过各种消息和手段也到了这里。   金明从入障城起,就开始算计城主府的事。   至于柳以蕊,她本来就是障城在两百年的雨中一代一代培养出的育魇容器,血雾毒烟都对她没效果。   两人都有想要救的人,一拍即合,选择合作。他们绕开前院,兜兜转转,一路谨慎小心、没想到还是在这万珠瞳林中迷路了。   柳以蕊说:“雾越来越大了,我们不能在里面多呆。”   金明皱眉道:“我知道,但是地图上并没有写这里的出路。雾太大,我们也不好走。”   柳以蕊想了想,咬牙,把自己的手指咬破,自指尖涌现出一滴偌大的鲜血来。她这举动吓了金明一跳,“柳姑娘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次合作之前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在金明眼中柳以蕊是个异类和疯子。   在柳以蕊眼中,金明是个助宗亲府为虐的帮凶。   柳以蕊说:“我的血应该可以驱散这里的雾。”   金明愣住:“你的血?”   “对。”柳以蕊点了下头,自上次山脚破屋中,她被言卿一句一句拆穿所有的谎言后,也终于直面自己逃避的真相。   他们祖祖辈辈饮着那仙人尸体化成的水,每个柳家人血都有一定的辟邪作用。他们其实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受雨的影响,为什么自己保持清醒。   他们抱怨这样清醒活着很痛苦,可是又巴巴地抱着那口井当做救命稻草。柳以蕊想到这里讽刺地一笑,嘲笑自己的虚伪。   她把伤口划开了一点,将它们洒在地上,血迹斑驳一路散发着微微的幽光,果不其然,瞬间浓的看不清前路的雾驱散不少。   金明看到这一幕,瞳孔一缩:“你的血居然有这样的能力?”   柳以蕊:“对,柳家人不受邪祟污染,所以我在障城一直就是异类。”   金明想到她之前的事,颇为不解地皱眉:“为什么?你身为障城女子,如果不违抗宗亲府,这一生都不需要受什么苦。”   柳以蕊轻笑:“生孩子不苦吗。”   金明一愣,随后道:“可诞下一个仙人,受些苦也值得。障城与上重天牵连那么深,生下的每一个胎儿都是未来修真界的天才。我看城中的人无论男女,都甘之如饴。”   柳以蕊又摇头,偏头看了金明一眼,看着这个懵懵懂懂的外乡人,叹息一声:“你在宗亲府十年了,怎么还是那么天真。城里的男男女女并不以生下仙人为荣,他们只想要圣水。他们中毒了,成了疯子,只有喝下圣水能获得暂时的快乐。”说完,柳以蕊偏头问道:“金公子,障城在你眼中是个怎样的地方。”   金明沉默片刻,苦笑道:“柳姑娘你要我怎么讲?没有仙人台压迫,没有魔种作乱,没有官府助纣为虐,在我看来障城是座很好的城市。”   柳以蕊:“障城确实很好啊。”   两百年前,它就是赫赫有名的繁华之城。五大家分庭礼抗,扎根在此,诞生了无数名动天下的天才。而其中最惊才绝艳的一位,被他们先祖活生生害死。   柳以蕊抿唇,也不想去批判自己了。   他们柳家做的事或许在别人看来充满了背信弃义、贪生怕死……不过这世上谁不认为自己是个复杂的好人呢?她也不例外。   柳以蕊:“你刚刚说仙人台,我一直没出去过,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你给我讲讲吧。”   金明道:“你要我给你讲什么?”   柳以蕊说:“你讲讲你家乡发生的事吧。”   金明面无表情:“没什么好讲的。我妹妹带着丫鬟出去游湖散心被靖王之子强占折磨致死,然后抛尸湖中。我父母为了此事去讨公道,进了靖王府再也没出来。后面我和姐姐去官府门前把事闹大了,闯进去在靖王府柴房内的一口锅和旁边零零散散的人骨。他们被那个畜生吃了。”   金明冷冷一笑道:“按照以前的规矩,人吃人一律当魔种格杀勿论。靖王之子是魔种,本来这件事直接上报仙人台,便会有仙者亲手将他杀死。但是近百年多了一道程序,叫做监禁室,靖王之子先被送进了监禁室,说是会有专门的人来审判他有无过错,确定有错后再送往仙人台。”   金明气笑了,眼睛血红,他手指捏的咯咯响:“他们说现在上面出了新令,不能一发现是魔种就斩立决,判定一个魔种该不该死,要像判断一个人一样,细数他犯过的罪。”   金明双目赤红:“我都在湖底发现了我妹妹的尸体、在靖王府后面发现了我父母的骸骨,这还不是死罪吗?!”   “靖王把一切推罪于一个家仆,当众处死家仆当做血债血偿。后面见我们不依不饶,开始倒打一耙说我们随意污蔑人。我和姐姐不甘心,又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去帝都求助仙人台。”   “说起来也是好笑,在我们去求助仙人台的路上,那个畜生又犯事了。他当着满城人的面,一口把他身边的侍卫咬伤了。全城的人都看到他眼睛成了绿色,如果没有被制止,可能当街就把人吃了,但是就是这样铁证如山,靖王还有理由——”   “靖王说,他以后会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的,就算是魔种,他还没害人,不能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金明一提起往事,就感觉血液燃烧,浑身都在打颤。   “管什么?!这还有什么好管的——他自己养虎为患,逼着一整座城的人为他买单?!更好笑的,是仙人台居然也信了他的话。仙人台见我们不依不饶,还盖了个罪名把我们关了起来!”   柳以蕊也沉默了,不知道怎么安慰金明。   金明咬紧牙关,没有再说那段在囹圄中崩溃绝望的日子。   “我姐姐被他们囚禁在另一个地方。我逃了出来。逃到了障城。”金明说:“障城是唯一一座仙人台都不敢随便插手的城市。我来这里,是想求助上重天,让他们还我金家一门一个公道,也是还无数被监禁室所害的人一个公道。”   柳以蕊没说话。障城已经两百年没有魔种作乱了。   她听过的很多关于魔种的事,但都来自外面的世界。一个村出现一个魔种,若是不加以控制,可能全村都要跟着陪葬。   这世上关于魔种的惨案太多了。魔种一经发作,就会变得毫无理智,屠杀满门、食父食母的例子数不胜数。   柳以蕊皱眉道:“若靖王之子真是魔种,靖王就不怕吗?居然还包庇他。”   金明冷笑说:“他们都觉得魔种可以改变,他们怕什么。仙人台也是,以前对于魔种格杀勿论,现在他们跟我说,没有人会生而为魔。”   柳以蕊对于他如今满腔恨意的话,选择沉默。   她没有经历过金明现在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在障城这个诡异的地方,却同样诡异地享受了十几年的安。   金明咬牙切齿说:“我不知道监禁室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难道真的要等魔种吃了人、害了全城的人,才出手吗,谁又替那些枉死的人伸冤?”   柳以蕊问道:“那么金公子,你想让上重天的仙人做什么呢。”   金明眼里是刻骨的恨意道:“我想让上重天的仙人杀了靖王一家,废了监禁室。全天下的魔种都该死!监禁室就不该存在!”   柳以蕊紧蹙眉。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过一丝诡异的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并不是来自于她的理智,而是她的身体,她听到这番话下意识想反驳。   柳以蕊道:“可是金公子,真正让你们一家有冤难诉的是楚国的皇权和官府,与魔种关系不大。无论靖王之子是不是魔种,他杀了你亲姊父母,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该死。是靖王府拉人顶罪瞒天过海在先,你该恨的是官府,而不单是魔种。”   金明脸色扭曲道:“我父母被魔种所害,我不能恨魔种?”   柳以蕊一噎,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金明抬头看她一眼,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柳姑娘,等你有空出去障城外看看,你就知道监禁室是多么令人恶心的存在。”   “几乎每个城池都有个所谓监禁室,每座城都有个被权贵庇佑的魔种。他们犯了错,每次入监禁室被审判,会有一万个理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金明手指捏得很紧:“该杀的魔种不杀!我姐姐青青白白却被他们红口白牙说是魔种关了起来!”   柳以蕊愣住:“你姐姐是魔种?”   金明一下子怒喝:“不!我姐姐不是!我姐姐积德行善一辈子,救了那么多人命,怎么可能是魔种!”   柳以蕊安静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疯狂,忽然沉默了。   金明说:“我姐姐怎么可能是魔种,是仙人台血口喷人!他们早就和皇室勾结,无法无天,颠倒黑白!”   柳以蕊低头,取下头上的发簪,在掌心割了一道很深的伤口,用血来驱散这青色深林里的雾。她现在忽然开始同情金明,像是同情自己一样。   ——仙人台若是想要囚禁他们姐弟,又何必扯这样一个理由呢?   或许真的要他姐姐在他面前,活生生吃了人,他才会信她是魔种吧。   言卿和谢识衣若是想隐藏气息,这两人是发现不了他们的。   听完这两人的对话,言卿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点诡异的心情来。   他以一个异界之魂的身份飘到这个世界,却对这个世界最残酷的魔种作乱,从来没真正体会过。   谢识衣就更不用说了。   四岁跟一个魔种虚以委蛇,直接用石块划穿那人脖子,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后来他们长大,接触到的魔种无一不是大乘期修为。对于言卿来说,魔种跟寻常恶人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到人间,重新听到类似于章慕诗的惨状,言卿了解的越多,他越觉得,魔种这件事没他想的那么简单……却也没他想的那么复杂。   凡人是没有能力去和神的恶念相争的。被魇寄生,迟早会被侵蚀地只剩躯壳……注定为恶的死局。   言卿想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对谢识衣说:“幺幺,你知道吗,当初我听到那些关于你的传言时,我特别害怕。”   谢识衣安静地看他一眼。   言卿:“我怕你这样杀人,有一天会遭到反噬。”不过后面越了解现在的谢识衣,他就越觉得,谢识衣远比他想的要无情也要清醒。   果然,仙盟盟主不能让一个坏人来当,更不能让一个好人当。   言卿:“我那时就想,要是有一天你遭反噬了,我就把你带到魔域去。”   谢识衣清寒的眼眸中染了点笑意,说:“你说的反噬,是指我被正道通缉吗?”   言卿道:“对啊,要是有一天他们发现你杀错人了怎么办?或者他们发现,魔种真的不是生而为魔尚且有救怎么办?那你误杀了多少好人?”   谢识衣淡淡道:“其实我赞同秦家的理论:没有人会生而为魔。”   言卿:“嗯?”   谢识衣:“只是上重天所有人都不愿意承认,被魇寄生的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死了,它们活下来也不是人。”   谢识衣偏头,轻声说:“你不是很好奇我靠什么杀魔种吗。”   言卿愣了愣,后知后觉点头:“对。”   谢识衣:“我天生能感知恶。魔种在觉醒之前,恶会格外浓郁。”   言卿惊愣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谢识衣。   可把一切串联起来,又发现答案本来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对啊,琉璃心能清晰感知恶。   ……魇的本质是恶。   言卿喃喃:“既然你能一眼看穿人的恶,那你早该把天下魔种诛尽了啊。”   谢识衣轻描淡写:“如果那样,我第一个该诛的是自己。”   言卿瞪大眼。   谢识衣知道他想说什么,平静道:“我现在不是,但我以后可能是。”   言卿一愣,瞬间想到镜如玉的事。   他能想到的事谢识衣肯定也想到了。   双生子。镜如尘识海内没有魇,可镜如玉却是魔种——只可能是后天形成的。   谢识衣说:“到了化神期,人每一次涌现的恶念,都可以化为实物。”   言卿沉默很久后,懂了他的意思,谢识衣到了化神期已经算是神了。他就好像是万年前的神佛,万年后在识海产生新的“魇”。   谢识衣淡淡道:“魇就好比是在你的身体里养的野兽,每一次心头涌起的恶念就是野兽的养分,日积月累,终有一天野兽会长大。它长成庞然大物盘踞在你的身体里,成为你再也无法忽视的存在。”   “徐如清跟我说,魇是另一个你。它是你所有欲望的化身,某种意义上,是你想成为却不敢成为的自己。”   言卿皱眉说:“荒谬。”   谢识衣笑了下道:“是啊,荒谬。我暂时没觉得自己体内有另一个人,所以我的欲念应该还没强大到成魇的地步。”   言卿说:“你也有欲念吗?”   谢识衣:“我的欲念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言卿错开视线。不过又想到他要把谢识衣哄成老婆的人,他这么害羞干什么!于是咽了下口水强制自己回望过去,言卿慢吞吞说:“你这么说,那我将来也可能成为魔种啊。”   谢识衣道:“你不会的。”   言卿失笑:“你那么相信我?”   谢识衣犹豫了会儿,才说:“不,是你的恶念我看不到。”   言卿:“啊?我对你欲望不小啊,怎么会看不到?会不会你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他说完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什么叫欲望不小,完了,他现在在谢识衣眼中得是什么登徒子形象。   谢识衣闻言却是笑了,冰雪般漂亮,却也如冰雪般通透温柔。   “可能因为你不属于这里吧。你的恶,并不受这里的规则约束。”   言卿并没有把这话放心上,只当是谢识衣对自己的夸赞。细细梳理谢识衣的话,言卿也对现在的形式有些明了。   言卿又道:“所以,其实我们现在见到的所有魔种,都不是人,而是……诸神。”   一个神产生的恶念过于庞大散于空中,但哪怕是万万分之一进入母体,寄生在胎儿体内,也足以在里面把小孩子的灵魂侵蚀得干干净净。谢识衣说的对:从魇寄生的一刻起,那个孩子就死了。   “所有凡人魔种,第一次作恶都是吃人。因为口舌之欲,是最浅显也最直白的欲望。”言卿若有所思道:“等到了大乘期,人就开始有了能够和魇对抗的本领,甚至可以将它们化为己用。”   谢识衣不置可否。   言卿道:“或许不能说化为己用,是他们并不在意自己偶尔被魇占据身体大开杀戒。也并不排斥自己体内活着一个远古的‘神’。”   “魔神魂飞魄散后,每一位神的魇都四分五裂,能力也大打折扣。”   言卿道:“淮明子的魇是他自己的,秦家在十方城将它完完整整收集起来,百年后又利用殷无妄,让魇苏醒。”言卿忽然有一个让自己惊愣的猜想,说:“魇是另一个自己……”   “所以淮明子那也不叫复活。”   “秦家利用障城女子,把魇都收集起来,如果一点一点将它们分类,重新凝聚。拼凑出一个神完整的魇,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用同样的办法,让神复活?”   谢识衣听完言卿的猜想,似笑非笑,语气带着浓浓的嘲意:“秦子昂想不到这一点,他应该只想成为魔神。”   出了万珠瞳林,言卿跟谢识衣重新来到一个地方。城主府占地障城的五分之一是有依据的,就这么一关一关,到现在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寺庙。   一个造地很大的寺庙,青灰色的殿脊铺满朱红的瓦,墙壁是明黄色的,尚未入内,先闻到一股檀香。言卿眯起眼睛,看着这座寺庙,想到了闻名久矣的“四百八十寺”   。   言卿说:“我们现在进去吗”   谢识衣说:“进不去的,等等吧。”   至于谢识衣说的等什么,言卿很快也猜到了,等七公公从里面拿着净瓶出来。   对七公公出手远比找白子谦出手靠谱。   在宴会上第一眼,言卿就大概能看出白子谦现在是个傀儡。   傀儡并不怕死,被逼急了只会自行了断,让他们打草惊蛇。但是七公公就不同了,他是大乘期修士,贪生怕死、为人又阴险狡诈,哪可能被秦家拿捏。   白子谦恭恭敬敬把七公公送出去:“公公慢走。”   七公公一扫拂尘,曳了眼他说:“白城主,这次的净瓶数量有点少啊。”   白子谦道:“公公,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障城的女子平均两月流一次,再频繁一点,恐怖活不久。”   七公公不以为意说:“现在紫金洲那边用的急,活不久也没关系的。”   白子谦一愣,得了他的指示,毕恭毕敬说:“好,我让宗亲府改一下安胎药。”   七公公又说:“城里要有动作,寺庙里你也得催着点。”   白子谦频频擦汗:“好好好。”   七公公训完人,慢悠悠地往上重天走去。谁料他刚一踏入万珠瞳林,马上被什么东西一绊,他是大乘期修为,寻常东西根本就碰不到自己,可这东西又细又冷,勒住他的脚,这么一提居然就直接把他吊了起来。   七公公抓着拂尘,大怒:“谁!”   言卿扯了下手里魂丝,一百年后再听七公公的声音,他还是觉得鸡皮疙瘩起一身。   万珠瞳林里,万千红色丝绦垂下,青色树林雾气朦胧。言卿一袭黑衣从深林处走出,手指扶开一条树枝,肤白唇红,桃花呀潋滟含笑,说:“嘘,是我,别怕。”   七公公本来怒不可遏,攥紧拂尘,心里怨毒想着那人一千种生不如死的死法。突然听到这道声音,阴桀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倒吊着,差点口水把自己呛死。   言卿懒洋洋挥挥手,瞬间七公公啪地从树上掉下来。   七公公震惊的同时还有一丝胆寒,这是跟言卿百年早就习惯了的恐惧。可是他这人贪生怕死又自私狡诈,恐惧震惊也不妨碍他下杀手。一个起身,手里的拂尘一甩,就想先试试能不能弄死言卿。   他现在是大乘期修为!而言卿这个小杂种现在看样子……   噗!七公公拂尘还没碰到言卿,先被一道冰冷的剑意袭向脑门,刹那整个人脸色发青发寒,然后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匍匐地上,也看清楚了言卿旁边的人。雪衣,玉冠,一尘不染。   “……”七公公原先是被打的吐血,现在是气急攻心,自己又吐出一口血来。   又是这对狗男男!   言卿嫌弃地说:“你这么热情,搞得好像我们之前关系很好一样。不过百年主仆一场,总有些情谊在的,七公公,我们商量个事怎么样。”   七公公从来能屈能伸。只要不死,啥不能干。他眼睛挤出一泡泪来,吸了吸鼻子,一下子甩着拂尘在地上挪动身体扑上去抓住了言卿的衣袍。尖着嗓子,像是找了主公百年的忠仆,凄声道:“少城主,老奴找了你好久啊!”   “你都不知道,这一百年我怎么过的!”   言卿心想,就我们这塑料主仆的关系,没有我的这一百年你不知道过得有多爽。 第98章 四百八十寺(四)   七公公从地上爬起来,捏着兰花指假仁假义地擦眼泪,哽咽说:“哎哟,少城主,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当初火烧十方城时老奴就觉得你没死,为此专程从魔域找到上重天。一百年啊,可算是又见到你了,呜呜呜少城主,老奴找你找的好苦啊。”   言卿怕他的口水和鳄鱼泪弄脏自己的衣服,拿着一根树枝,横在两人面前,阻止他靠近。   “七公公,咱俩都老熟人了,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就没必要说了吧。”   七公公腆着脸笑,哪怕心里恨死了这对狗男男,但是他脸上神情还是活像个“忠仆”:“这哪是虚情假意啊。少城主,老奴对你的衷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啊。”   言卿说:“好一个忠仆,来来来忠仆,把你袖子里的东西给我看看。”   七公公傻眼了。   他惹不起谢识衣和言卿,但如果净瓶出事,秦家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言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拿来啊忠仆,你在犹豫什么?”   七公公道:“少城主,这净瓶里装得东西,都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阴秽之物。不吉利啊,小的怕脏了你的眼。”   言卿闻言笑了,眼神冰冷像是利剑一样,漠然说:“世上最阴秽最脏的,难道不是你们吗?”七公公看出他的愤怒和杀意,脸色一白,马上讪笑着从袖子里拿了一个净瓶出去:“是是是,您说的是。”   言卿接过来,并没有半点犹豫,将瓶子打开。果不其然,他在里面看到了一小滩黑色的液体,都是从障城女子诞下的死胎中取出的魇。   言卿把瓶子盖上,淡淡道:“说吧,秦家现在在谋划什么?”   七公公面露难色:“少城主,我就是个给秦家跑腿的,我能知道些什么啊。”   言卿拿着手里的树枝晃了晃,微笑:“秦家都把手伸到了魔域,创办梅城收拢百城城主了,这事你也不知道。”   七公公瞳孔一缩,心中大骇,言卿居然连这都知道??   言卿道:“魔域什么时候轮得到秦家做主了。”   七公公憋出一个讨好的笑脸来,点头哈腰:“对对对,没错,少城主所言极是!魔域哪轮得到秦家做主,真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在您头上放肆!”   七公公是知道言卿实力的。当初从万鬼窟中走出的红衣少年,墨发赤足站在风沙鬼城前,吊把玩着指尖落血红线的一幕一直是十方城每个人的噩梦。那画面诡异而妖艳,叫人心惊胆战。   魔域中人虽然没一个善茬,但比起秦家,百城城主肯定是更相信言卿的。   言卿要是真的打算回魔域,必然是一呼百应。   七公公再次厚着脸皮表忠心:“少城主,老奴真不知道秦家想干什么。老奴对您忠心耿耿,哪会和他们狼狈为奸呢。老奴现在知道的是,秦家创建障城和四百八十寺都是为了收集魇。”   他其实对关于魇的事一点都没兴趣。   七公公:“要老奴说啊,这上重天的九宗三家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群道貌岸然之辈!要不咱们回魔域把秦家赶出去,重立城池如何,也别和上重天瞎牵扯什么了。”   言卿万万没想到,他当年在魔域人人喊打喊杀,现在居然成了魔域“救世主”,一个个都要求他“重铸十方城荣光”。   言卿被逗乐了,笑出了声:“有意思。”   七公公拿捏不住他的意识,偷偷地瞥一眼旁边的谢识衣,他到了上重天自然也了解了“少城主夫人”的真实身份,一瞬间冷汗涔涔。   七公公又贼心不死劝道:“少城主,您看少夫人现在也正被名门正道追捕呢。现在回魔域是最好的做法。”   言卿被他一个“少夫人”叫的有点飘飘然,轻咳了声,在谢识衣面前不由自主挺直腰板,拿出做夫君的样子,点头说:“嗯,我会考虑这件事的。但是现在,”言卿话锋一转,道:“我更想进四百八十寺看看。七公公,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七公公一噎,随后眼珠子一转。   说实话,他虽然厌恶言卿但更厌恶上重天。   七公公巴不得早点回魔域,和秦家这群道貌岸然之辈划清界限。毕竟秦家自始至终防着他,在上重天,远没有在魔域威风自在。   七公公无利不起早,认真想了想,道:“少城主,这四百八十寺建在沧海境中,想要进出非常难。”   言卿翻个白眼,心想废话,要是不难我还要问你?   七公公又说:“但是在谢应失踪后,秦家便迫不及待把四百八十寺搬到明面上来,如今倒是对进出的把控放松了很多。”   言卿扯唇笑了下心想我老婆果然聪明,所有人的反应都料到了。没有仙盟压制,秦家现在无法无天,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七公公说:“您若是扮成魔种就能混入其中。但以您现在的身份,肯定是不能去直接面对紫金洲的人。所以……老奴有一计。”   “在障城,除了活胎会被送进四百八十寺,隔一段时间,也会把一些男女送上去。”   言卿挑眉。   七公公深呼口气,然后指着言卿之前看到的那座寺庙,道:“少城主,其实这庙就是人间的四百八十寺。人间的魔种秦家不敢大张旗鼓送到上重天,于是都先暂时放到这里,做的事估计也和上重天差不多。”   言卿挑了下眉,问道:“这些魔种在里面做什么?”   七公公语焉不详地说:“他们在里面修炼……”   言卿嗤笑一声。   七公公被他凉飕飕的笑声吓得脸色一白,立刻把他知道的一切交代得明明白白:“少城主,老奴没骗您,他们确实是在里面修炼,只是修炼的是合欢宗的功法罢了。”   言卿挑眉道:“合欢宗还有凡人可以修的功法?”合欢宗好歹也是九大宗之一。   七公公擦汗说:“对。少城主,其实合欢宗双修之术有三层:第一层甚至不需要肢体接触,气息相融就算双修;第二层便是你我熟知的男欢女爱;至于这第三层双修,则是识海交融。魔种与魔种双修,能使人的修为突飞猛进。说来也怪,虽然这些凡人没有修为,可是这么双修下去,有时候你能在他们身上感知到一些很恐怖的气息。”   言卿心道能不恐怖吗,魇本来就是神的东西。   言卿丢掉手里的树枝,跟七公公道:“你打算让我和谢识衣装成这寺庙里的人,被送到上重天去?”   七公公点头:“对。在这里,魔种修到‘大乘期’便会被送上去。”七公公说完又马上补充道:“此大乘期非彼大乘期,老奴也不知道怎么跟少城主您说,反正那时候魔种的识海广阔程度,确实如大乘期修士一样。虽然他们依旧是凡人,没有修为。”   七公公眼里崩出算计的光来:“少城主,你用这个身份上去。不光是四百八十寺,你会直接接触到微生家的人。”   言卿扯唇笑了下,却没有反驳他的话。   果然,四百八十寺,就是个淫窝,让一群魔种用双修密法彼此刺激,借助药物达到识海大乘,再被杀死取出活魇。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保留性命取出魇的办法。魇寄生于识海,魇一旦脱身,被寄生的人必死。修炼至大乘期的区别只是人死后,魇能不能活。   言卿看着寺庙上方密布的青云,慢悠悠道:“我算是懂了,秦家这是打算把魇都收集起来啊。”   用障城来收集游离于天地间的魇。   用四百八十寺来收集人体内的魇。   怪不得当初秦家为了唤醒淮明子对付谢识衣,混迹于各大拍卖场所,跟不要钱一样向九宗的天之骄子们兜售活魇。也不知道,秦家家主手里有多少净瓶。   言卿挥挥手,没再让七公公说话,让他在前面带路。   言卿仔细分析了下秦家家主的所作所为,唇角讽刺地勾起。当初他以为秦家跟淮明子学了御魇之术,二者一定早就暗中勾结。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两人不过是殊途同归。同样的野心勃勃,同样的罔顾人伦,同样的胆大妄为,把主意打到了“魇”上。   只不过淮明子注重对魇的操控,而秦家注重对魇的收集。   淮明子想操控魔种。而秦家想成为魔神。   言卿想到这里,意味深长,笑着对谢识衣说:“幺幺,我现在越发觉得我当初的比喻没错了。”   谢识衣:“嗯?”   言卿狡黠地眨眨眼说:“魇就是病毒啊,沾染上后人就成为丧尸。淮明子在研究怎么控制丧尸,而秦家在收集病毒想让自己成为丧尸王。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谢识衣:“……嗯。”   言卿别过头去笑个不停。   七公公弯着腰拿着拂尘,听着少城主和少城主夫人的对话,整个人一头雾水——什么病毒什么丧尸?少城主在说什么?为什么每个字他都懂,连起来就完全听不明白。   七公公当然听不懂。   这是言卿和谢识衣的默契。   虽然他们小时候一直吵架,可是言卿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在两看生厌的少年,谢识衣也最了解他的人。唯一一个知道他来自何方的人。   言卿笑完之后,笑意便散了,淡淡说:“挺有意思的,秦家机关算尽,苦苦布局到现在——知道丧尸王还活着吗?”   秦子昂想成为新的魔神,却不知道,其实旧的魔神根本没死。真相看似越来越近,可言卿的心却一直在提起,没有一刻放松——他知道了四百八十寺的目的,知道了秦家的目的,却依旧惶惶不安。   迷雾尽头有一双集天地华光的流光溢彩的碧色眼眸,笑吟吟看着他,只看着他。   魔神。   ——除了他和谢识衣,没有人知道魔神还活着。没有人知道现在祂在哪里,又充当怎样的角色。   谢识衣察觉言卿紧绷的身体,蹙了下眉;“怕了?”他的语气淡若飞雪,听不出什么喜怒,手却已经覆盖上去,握住了言卿。   言卿一愣,察觉他的安慰,没忍住笑起来说:“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怕她呢,魔域的一百年她都拿我没办法,现在就更别说了。”   谢识衣安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非常通透,好像飘着皑皑雪,看穿他现在的心不在焉。   很久后,谢识衣静静说说:“言卿,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打着为了我好的名义,对我隐瞒任何事。”   谢识衣说话时,语调要么清冷不含任何情感,要么戏谑带着浓浓的嘲意。   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言卿一噎,慌乱地错开视线,吊儿郎当心虚道:“怎么会,我们就是因为误会没说开,才分开一百年,同样的错我当然不会犯第二次。”   谢识衣察觉他的敷衍,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指,漫不经心说:“没关系,你犯第二次错,我陪你一起。”   言卿对上谢识衣的眼眸。   谢识衣微笑,眼眸里的郁色和疯狂藏在深蓝之下,轻声说:“言卿,我敢向你保证。你所有看似为我好的隐瞒,最后的结果一定不会是你想看到的。”   言卿:“……”   言卿:“…………”   言卿咽了下口水,对于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夫人”选择妥协和示弱,说:“好的,好的,我以后一定什么都跟你讲!绝对没有任何隐瞒!”   谢识衣眼里的偏执这才散了点。   七公公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不妨碍他在心里默默给言卿冠上个“妻管严”的名头。城主府的这一处寺庙由秦家直接监控,管控森严。七公公再三叮嘱要他戴好面具,以及不要使用任何灵力。   言卿点头。   七公公又进去把白子谦叫了出来,给出的理由也很直接,说是上重天急缺魇,现在也等不到“大乘”了,资质出众的先带上去吧。   白子谦忙应好,要带人去选,但是七公公一挥拂尘又开始作妖,说虽然上重天乱套了,但他好不容易下来一趟,还是想玩玩。白子谦马上心领神会带他到了前院。   这么一走,给了言卿和谢识衣入内的机会。七公公说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在庙里找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取而代之。最好是身形和他们相像的,这些在人间备过案的魔种都有根底,不会被严查。   七公公还特别贴心:“杀了人后,可以把尸体丢进圣水池里,没人会发现。”   言卿对着他献宝似的脸一言难尽,叫他赶紧滚。   在青瓦黄墙的寺庙前等了一会儿,言卿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柳以蕊和金明终于从万珠瞳林里走出。金明看到他的瞬间,愣了愣,虽然满脸焦急疲惫,却还是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把言卿当盟友,眼里满是信任。   而柳以蕊脸色一白,刚想错开对上言卿的视线马上又被他旁边的人牢牢吸引住。她死死看着谢识衣,一种从血液灵魂深处发出的悲鸣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窖。   金明道:“燕兄,你也来了。每次宴会上重天的仙人都会进里面。你们找到方法进去了吗?”   言卿心说,仙人早就走了,现在里面只有一堆魔种。   “我知道一个密道可以进去。”   密道是七公公告诉他的,现在里面,有些身份的人都被七公公带走,他们只需要避开守卫就行。   金明一愣:“密道?”   言卿:“嗯,不过我不建议你进去。”   上重天在人间犯的罪,远不止金家一桩,他要做的是连根拔起,而不是一件件查。   言卿对于金明现在近乎天真的想法,已经可以明确给出答案:“金明,你所求的仙人不会为你主持公道的,甚至,他们就是害了你们一家的罪魁祸首。”   金明瞳孔缩成一点,彻彻底底僵在原地:“你说什么?!”   柳以蕊一咬牙站出来说:“我要进去,我弟弟一定在里面!”   言卿看了她一眼,微笑说:“我当然会让你进去。”言卿说完,目光又落到金明身上,他刻意在这里等他一会儿,自然有目的:“你把希望寄托于那些人,不如信我。我可以帮你报仇,但是我有一个目的。”   金明眼睛赤红看着他。   言卿说:“我要你,配合我,从你姐姐口中套出一些话。”   金明骤然抬头,眼里还有未散去的迷茫惊愕:“我姐姐?”   言卿:“嗯。”   从密道走到寺庙,一入内,先闻到的就是怪异的熏香。与其说是寺庙不如说是一个塔,而塔里也如言卿所料、如七公公所言,是各种在地上纠缠的人。   他们吞下合欢宗的药,修炼着合欢宗的功法,眼神迷离,身体扭曲,像是最原始的野兽,在地上交配。   柳以蕊一进里面,就和言卿分开,去找她弟弟。 第99章 四百八十寺(五)   言卿带着金明找到他姐姐时,金语儿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她神志不清,身上青青紫紫,蜷缩在角落里,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金明双目赤红扑了过去:“阿姊,阿姊是我,我是金明啊。阿姊,阿姊,你醒醒!”他一声一声喊着阿姊,眦目欲裂,到现在真相剥落才后知后觉自己那么多年追寻的公道是多么可笑。   金明身躯颤抖,泪流不止,呜咽着说:“畜生,畜生,都是一群畜生!”   他过于伤心,所以没看到金语儿现在神情莫测,浑身战栗发颤。   金明半抱着金语儿,下一秒感觉脖颈间一阵剧痛。   嗤,金语儿尖锐的牙齿贯穿他的喉咙,顷刻间,湿润的血腥味涌向鼻腔。   金明僵硬着身体,难以置信抬头。   而金语儿松开牙齿,舔着血在朝他痴痴笑。她精神不正常,眼里蕴着似有若无的绿光,贪婪而陌生地看着他——贪婪是觊觎他的血肉,陌生是因为完全不认识。   金明一下子脸上苍白,毫无血色。   言卿走上前来,平静提醒道:“离她远点,她现在不是你姐姐,是个被魇占据身体的怪物。”   可是金明不信,尽管脖子已经被咬开一个窟窿,他看着金语儿熟悉的面容,还是热泪滚滚,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金明喃喃说:“不,她不是怪物。我阿姊一生行善,怎么会是怪物呢。”他双手牢牢地抱住金语儿,想起当初阿姊护在他身前的岁月,现在也护在她身前。眼睛赤红,执迷不悟说:“我阿姊不是怪物!不是魔种!她现在这样一定是被人所害!”   言卿面无表情。   金语儿盯着金明,琢磨着这次可以咬开他的头颅,就在她诡异一笑张开獠牙时。   言卿出手用红线制止住了她。   金语儿尖叫一声,碧色的眼睛恐惧地盯着言卿,浑身发颤躲在金明后面。   金明马上怒不可遏:“燕卿!你在干什么?放开我姐姐。”   言卿淡淡说:“我放开她,下一秒你就要死了。”   金明红着脖子喘着气,道:“不,我阿姊怎么会害我呢……”言卿嗤笑一声,已经不想听他那些什么“不会”“不可能”。   他手里的魂丝出手,瞬间把金明也绑了起来。   言卿看着这两人,眼里满是冷意:“我带你进来,不是为了让你和你姐姐团聚的。我只是想从你姐姐这里套出点话来。”   金明对上他的神情,瞬间气血上涌,哑声笑起来:“是啊,你从来没想过帮我。其实你和仙人台的人没两样——你同样看不起我们,也不把我们当人看。”   言卿把玩着手里的红线,一言不发看着他。   金明犹如困兽,厉声质问言卿:“你看似正义,实际上你不想帮障城,你只是想报复上重天你的仇人。”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像个傻子。她都想吃了我,我还是这样护着她。”金明眼角落下一颗偌大的泪珠,却是喃喃说:“但你们怎么会懂呢。”   “你是上重天的人,你们一个个金尊玉贵,我们恐惧的魔种对你们也造不成威胁。你们就像高高在上的看客,看着我们各种挣扎、丑态百出。”金明说:“就因为我们是凡人、我们命贱,所以在你们眼中做什么都可笑。”   言卿手里的红线绕到指尾,扯了下嘴角。   离谱,为什么这样的灵魂提问,不问真正冷漠的谢识衣,而问他这个难得行善的少城主。   言卿半蹲下去,伸出手,在金语儿的识海轻轻一点,让这个女人获得半刻的平静,随后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上重天的人?而且,你现在做的事,我在上重天也没少见。”   为了所谓亲情、爱情、友情去包庇一个魔种——这种养虎为患的事,谁来做都显得荒谬和可笑。跟身份无关,跟修为也无关。毕竟当局者的深情对于性命被威胁的局外人来说,只是灾难。   言卿道:“你姐姐活不了多久了。”   金明难以置信抬头:“什么?”   言卿道:“她被灌了药。”   用药物和邪功灌阳活魇,代价是生命。   言卿到障城后接触了很多人。   他年少时在障城从来没在这里享受过一丝一点的善意,所以言卿一路看来,都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他厌恶秦家的所作所为,厌恶他们对女子对婴孩的利用,厌恶他们对生命的漠视。   可在障城这座罪恶之城,谁又是完全无辜的呢?障城失踪的那些外来男女,连金明都知道生死未卜,障城的原住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选择漠视,选择纵容,甚至助纣为虐。魔种修了合欢邪功便如同染上性瘾,欲望无穷无尽。所有失踪的男女都被关押在寺庙内,成为魔种泄欲的工具。   言卿又低头看了金语儿一眼,没再说话。   无解。被魇寄生的人无解,既然沾染了病毒,那就已经不是人了。当年九天神佛犯下的错,延续了一万年,还是没有结束。   金明沉默很久,才好像醒了过来,对言卿喃喃说:“对不起。”   言卿懒得搭理他。   在魂丝的帮助下,金语儿暂时获得清醒。   但是她的清醒也是断断续续的,只认识金明。   在金明的套话中,言卿从金语儿口中获得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四百八十寺就是一个用邪功取出凡人体内活魇的地方。金语儿不成段的话里,言卿也开始了解到,最开始监禁室,是秦家为了遮掩仙人台耳目的地方。而随着浮花门流光宗的倒戈,现在多地仙人台也被秦家掌控。   金语儿指出圣水之湖方向后,言卿没再理这对姐弟,转身离开。   后面传来姐弟俩压抑的哭声。   言卿听到哭声出神了一会儿,跟金明的一番对话让他不由自主想了很多,他忽然说:“幺幺,你现在随着我叛出宗门,是不是在上重天很多人眼里,也挺荒谬可笑的。仙盟盟主,为爱不顾一切,这样包庇一个魔种。”   谢识衣不以为意,淡淡道:“或许吧。”   言卿又沉默很久,牵住他的手说:“幺幺,我答应你之后对你不做任何隐瞒,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谢识衣:“嗯?”   言卿一字一字说:“谢识衣,答应我,今后不要为了任何人付出生命、放弃一切。哪怕是我。”   《情魇》中谢识衣死于沧妄之海的结局,一直就是言卿心里的一根刺。   谢识衣平静问:“为什么?”   言卿在黑暗中看向他,恍惚了会儿,才笑了下说:“谢识衣,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风光无限地活着。”   那些当年掩于长夜的心绪被亲口道出。   “魔域一百年,每次魔神蛊惑我去杀人时,我就会想你在上重天会过得怎么样。”   “我想,你天赋那么好,人又那么聪明,肯定是万众敬仰、光芒万丈。”   “你那么优秀,你会有宠爱你的师父,陪伴你的朋友。你会被天下人口口相传,做着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克制自己不要变成疯子。因为我怕有一天再见到你时,我疯疯癫癫不成人样,而你干净无瑕一尘不染。”   “我不想在你面前过于狼狈,自惭形秽到说不出话。”   无数个不眠的长夜里,他就坐在白骨之上,看着没有尽头的旷野,借着思念故人来保持理智。   在无止境的杀戮中,思念那个虽然刻薄冰冷,却又在很多时候都给他无数勇气的爱人。   言卿喃喃道:“谢识衣,你怎么可以只为一个人而活呢。你会有师长、朋友、爱慕者,会有一生追求的大道。”   他轻轻握住谢识衣的手,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所以我不允许不会容忍,你为一人自甘堕落,哪怕是我也不可以。春水桃花路,你走过一次就够了。”   谢识衣听着言卿的每句话,无声笑了下,声音很低淡淡道:“言卿,我有时候都在想,我们之间到底是谁更疯。”   言卿一愣:“什么?”   谢识衣:“你说我会有师长会有朋友会有追寻的大道,那么你呢?你有什么?”   言卿抿唇,触电般收回手。   谢识衣的视线很静,也很温柔,言卿却感觉那目光像是琉璃刀,冰冷温柔,看穿他的灵魂。   言卿笑意黯淡了下去,心里悔恨,他为什么突然矫情地跟谢识衣说这些。   谢识衣握住他的手,他之前要言卿许下永不隐瞒的承诺,就是因为察觉到言卿的焦躁。   如果不除去魔神,或许言卿一辈子都不能解脱。   可能言卿自己都没发现,他早就不知不觉在自己身边建造起一堵围墙,隔绝了所有人的善意或者恶意。他默认自己被魔神拉下泥沼,从来不奢望活在阳光下。   谢识衣:“言卿,我说过,所有你觉得为我好的隐瞒,结果都不会如你所愿。”他声音清晰冷静:“你是真觉得,我按照你想法活下去会很快乐。”   言卿呼吸一颤。   谢识衣轻轻一笑,说:“你说不想我再走一遍春水桃花路,可是言卿,当时我在想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言卿哑然,说不出话。   他说不想谢识衣再走一遍春水桃花路,但谢识衣从来就没在意过这件事。   那条万人审判的路上,他既没有屈辱也没有仇恨,他……只想要一把伞。   谢识衣说:“当时,我只想要把伞。”   谢识衣道:“而现在,我只想要你。”   言卿沉默,出神地看着他,手指攥紧,叹息着笑了下。到现在他确定了,以谢识衣的性子,无论做出什么,都是清醒的疯狂。   言卿暂时抛开这些情绪。   走到圣水之湖边,言卿看到了柳以蕊。她站在一个杏黄衣袍的少年身边。少年容颜和她相近,如今眉眼之间全是苦涩,在与她的推拉中,神情也越来越无可奈何。圣水之湖是一汪血池,而少年春衫单薄,手里拿着一束梅花枝。听着柳以蕊要带他走的话,只觉得从骨子里涌出深深的疲惫来。   “姐姐,我们出不去的。”柳景安唇色发白,哀伤地看着她,回握住她的手:“我们出生在障城,在雨中长大的人,只能一辈子活在雨中。”   柳以蕊咬牙:“不,景安,我们和城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有那位仙人的庇护,我们祖祖辈辈喝着那口井里的水。我们不受雨的影响,你跟我离开,我们一起离开这吃人的障城。”   “我走不掉,姐姐。”柳景安疲惫地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瓶子来:“这里面是圣水,你拿出去可以贿赂一些人,看能不能得到出城令。”   柳以蕊眼眸都红了圈:“柳景安,你难道也和这座城池一起疯了吗?!你为什么不走?!”   柳景安手里拿着红梅,站在白骨堆成的桥上,下面是各种翻涌的血水。他低下头,然后答非所问说:“姐姐,这一池的水,都是死胎所化。”   柳以蕊愣住,被吓到了,后退一步。   柳景安俯下身去,用红梅枝轻轻搅动池水,轻声道:“一开始,城主府的人打算把我当□□,很快他们发现我有驱邪避晦的能力,便让我在圣水湖这边工作。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用梅枝驱散怨气,然后将圣水装入瓶中。”   “宗亲府的净瓶在城主府需要先经过一次炼化,炼化保留一部分黑色的东西,剩下的血水都会流到这里来。”   “障城的男女一直怀孕生子,他们想要生出活胎、获得圣水。却不知道圣水本来就是那些他们抛弃的死胎所化——他们喝下去的,都是自己的骨肉。”   柳景安拿着梅花枝,麻木地看着这一池的饱含恨意和怨毒的胎水。   柳以蕊吸了吸鼻子,颤声道:“柳景安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些,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柳景安摇头说:“姐姐,我走不了,我吞了仙珠。”   柳以蕊愣住:“什么?”   柳景安眼中浮现一层雾气,道:“爹娘死前,把那颗珠子从井里取出来,交到我手里。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又把它吞进肚子。”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眼中浮现出一种迷茫来说:“它在我身体里,好像活了过来。我没有被障城的雨影响,现在却被珠子控制了,只有在圣湖边才能压制它。之前我靠它对抗障城的雨,现在我靠这满池的死胎怨气对抗它。”   柳以蕊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出来。柳景安看到亲姐的眼泪,只觉得唇间苦涩。   就在这时,他耳边听到一声冷冷淡淡的问话。   “避息珠被你吞了?”   柳景安抬起头望过去,看到了两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隔着白骨桥遥遥的看向他。柳景安愣住,尤其是看到那雪衣墨发的仙人时,呼吸像是被死死攥紧。   言卿把视线落到了柳以蕊身上,轻轻地笑了下。   柳以蕊放下手指,红着眼眶也红着鼻子看向他,扬起脆弱的脖子来。   言卿对于柳以蕊说的话一直都是只信七分的。果然,从见面的第一眼,她就一直在说谎。她含糊遮掩柳家一切出于贪欲的恶行,好像自己是完完全全被强权压迫的“无辜者”。言卿也没逼她,顺水推舟,利用她找到了柳景安。   “柳以蕊,当初微生妆死后,还留下了一颗珠子是吗。”   上重天微生家族都奉为至宝的避息珠,一直被藏在了这户凡人后院的水井中。   柳以蕊抿唇没说话。   言卿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怕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柳家出手?”   柳以蕊一咬牙,把柳景安拉到了自己身后:“景安他是无辜的。”   言卿被她这模样逗笑了,只是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柳以蕊,到底是我把你当恶人,还是你一直在心虚。”   他自始至终都没对柳家有什么恨或怨。微生妆三个字对于他来说,更像一个陌生人。谢识衣无父无母在障城长大,春水桃花摒弃人间一切杂念,之前无情道至臻,又何谈血缘羁绊。   就在这时,谢识衣忽然上前一步。他没跟柳家姐弟说一句话,指尖一凝,马上一股冰冷的内力隔空灌入了柳景安胸腔,在柳以蕊的尖声大叫中,柳景安倒退一步,弯下身,死死掐着脖子,然后费尽力气,从嘴里吐出一颗冰蓝色的珠子来。   谢识衣伸出手指,顷刻间避息珠通身像是被洗过,清润无暇,乖乖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景安!”柳以蕊急得哭了出来,去搀扶柳景安:“景安,景安,景安你没事吧。”   而在柳以蕊焦急地呼喊声中,柳景安脸色苍白醒过来,他捂着自己的胸口,眼中却是浓浓的茫然,出声说:“姐姐,我没事,珠子被取出来了。”   柳以蕊愣住,随后埋头在他脖子间,如释重负地哭了出来。   后面柳以蕊郑重地在言卿面前磕了好几个头。   言卿面无表情看着她,没什么情绪波动。柳以蕊骗了他,但实际上他也没信过她,只想利用她找到避息珠,了解清楚当年的事。   柳家身上的罪,根本就不需要他去惩罚。但言卿也不会去救她们,障城的雨,还没停呢……   柳以蕊似哭似笑道了好几声谢后,才关于微生妆的事情补充完整。   她出神地喃喃说:“避息珠是仙人死后,我太奶奶在她衣物里发现的。其实仙人死前就交代过,一定要让避息珠跟她葬在一起,可是我太奶奶没信。”   “然后就出了我之前说的事。我们为她厚葬后,仙人的坟被刨了。”   “十里之内寸草不生,一片焦土,像是有人在这里发了很大很大的火。我太奶奶知道这件事后,后悔不已。觉得亏欠仙人,于是又把仙人的尸体搬回了后院安葬。”   避息珠最主要的作用就是隐匿气息,微生妆从紫金洲跑下来,肯定是为了躲人。没了避息珠,被发现也是正常。不过能从上重天追杀到障城郊外,那个人跟微生妆一定有血海深仇。   ——但怒不可遏刨了她的坟,为什么又没有动她尸身一丝一毫。   柳以蕊沉默了很久,手指紧握,还是决定说出全部,不再隐瞒和害怕:“其实我太爷爷……见过哪个刨坟的人。”   言卿眸光锐利如电,死死地看向她:“见过。”   柳以蕊说:“对,因为他在仙人的坟前待了很久。我太爷爷发现的时候,他还在。他刨了坟、毁了棺,浑身是血,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墓碑上,拿着片叶子吹曲子。我太爷爷不敢上前,只是偷偷地看了一眼。那个人——”   就在这时谢识衣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出声说:“那个人是不是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少了无名指。”   柳以蕊豁然抬头,愣愣道:“对。”   言卿也错愕地偏头看向谢识衣。   谢识衣唇角的笑意如烟云般转瞬即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避息珠,漫不经心地垂眸。   他对于障城的一切都没上过心,如今却是用一种清冷幽微的语气说:“果然是他啊。”   谢识衣没说完,但是言卿也猜出了那个人是谁。   上一届霄玉殿主,徐如清。   原来微生妆从紫金州逃到这里,动用避息珠,躲的人是……徐如清。   七公公后面回来,言卿已经换好了衣服,让谢识衣装成金语儿那肯定是万万不可的。   他体贴谢识衣刚知道这些消息心情低沉,也没再矫情,非常自如地换上了金语儿的装束。   往上重天送人都是男女成对的,也不知道四百八十寺最后取魇的程序是什么,反正就是必须一男一女一起进行。   言卿上辈子扮过新娘,没想到这辈子又要扮女人。不过魔种都是疯疯癫癫,所以把头发弄散,不需要多认真。   七公公见他这样子,差点要憋气气晕过去,觉得成何体统!但是白子谦在旁边看着,他又只好憋着,装模作样点了他们上个去上重天。   白子谦身为障城城主,不可能记住每一个魔种的样子,自然成功被他们忽悠了过去。   随着七公公登上云舟,离开这里时,言卿最后看了眼烟雨茫茫的障城。   障城的事,还没完。   云舟上,谢识衣在研究避息珠,言卿在跟七公公聊天。   “七公公,你在紫金洲呆了那么久,知不知道点微生家的事?”   七公公现在看少城主这副把自己脸上画的一块青一块白的样子,就不忍直视,只想让他换回去。   七公公苦口婆心劝道:“少城主,你就不能让少夫人扮女人吗?为什么要您来啊。”   言卿说:“他现在心情不好。我宠他。”   七公公:“……”   言卿没理会这位忠仆的气结,只道:“微生妆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七公公摇头:“老奴从没听过。”   言卿:“那微生家有什么传遍紫金洲的事吗?”   七公公心道,他哪会在意这些东西。只是面对言卿的提问,默默地去四处收集。   在到达紫金洲前,言卿还真的知道了关于微生家的一幢风月奇谈,狗血程度堪比《情魇》。   主角之一是微生家的上上任家主,叫微生念烟。微生念烟出生高贵,骄奢淫逸,后院养了男宠无数。   主角之二是微生念烟的亲徒弟,叫兰溪泽,一个被微生念烟民间所救的奴籍少年。   微生念烟生性风流,不知道唯一的徒弟早就暗中倾心于她。   她每一次和男宠调情,都让兰溪泽黑化值加深。   于是喜闻乐见的,兰溪泽布了一个非常漫长的局。他假意与当时微生家族的一位旁系嫡小姐结婚,顺利成为微生家的人。   之后的事对于微生家来说是巨大的耻辱——因为微生家被一个外姓夺权了。   兰溪泽帮助妻子成了微生家族族长,妻子有名无实,权力全掌控在他手里。   兰溪泽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当个白眼狼,囚禁了他的师尊——上一任族长微生念烟,开始各种爱恨情仇。   言卿:“……”   微生念烟宁死不屈,在地牢中自毁神魂后,兰溪泽便疯了,不仅杀光了她后宫的男宠,还开始丧心病狂的搜集所有与微生念烟样貌相似的人当替身,夜夜笙歌。   言卿:“……”   七公公小心翼翼打量着言卿的脸,随后道:“微生一族不满兰溪泽久矣,但在他们决定出手前,兰溪泽突然就自杀了。之后新的家主即位,这件事也就成了往事。”   言卿试图在这件事里找到有没有微生妆参与的地方,却发现找不到。   七公公说:“其实最令微生家族引以为耻的,是兰溪泽名义上的妻子。她身为微生家族的人,却在兰溪泽利用她夺权、强占另一个女人后,还无怨无悔,我还听说,兰溪泽当初选择和她这个旁支小姐结婚,也是因为她长得有点像微生念烟。”   七公公说得难受,言卿听得也难受。   言卿:“……好了你别说了,这里面没我想知道的。”   虽然没见过微生妆,但能生下拥有琉璃心的谢识衣。微生妆怎么可能牵扯到这种狗血故事里面?!她不可能是微生念烟,更不可能是那个妻子——说她是兰溪泽,言卿可能还信一点。   但是七公公后面的一句话有让他整个人愣住。   “当初微生念烟收兰溪泽为徒时,在他无名指上纹下印记。听说微生念烟死后,兰溪泽这个疯子把自己的无名指也砍了。” 第100章 四百八十寺(六)   言卿:“……”   如果徐如清就是兰溪泽的话,那么微生妆是怎么惹上他的,还被这个疯子追杀到人间刨坟挖棺。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卿没想明白,云舟就已经到了紫金洲。   南泽州钟灵毓秀、得天独厚,是上重天赫赫有名的仙家之所。而紫金洲更像是一个王朝鼎立的地方。   这里没有星罗棋布的山川湖泊森林,处处都是巍峨挺立的城池,由外往内,越来越繁华。   紫金洲以世家为尊,以血脉为尊,等级分化非常森严。萧家、秦家、微生家三家血脉至尊至贵;而偏远之地出生的人则生而为奴。   言卿在七公公口里知道这些后,只想笑,就紫金洲这制度,秦家到底是怎么标榜自己“大仁大善”的,还有脸和仙盟对抗?真不要脸。   人间障城送上来的魔种,需要先过一道检查,检查识海是否达到大乘期,再送往微生一族居住的沧海境。   所以言卿和谢识衣现在紫金洲的丹城住了一晚。   丹城的夜晚是人间完全比不上的繁华,千灯万盏浮于空中,画舫云舟行驶于楼隔间。   出门的时候,言卿又看到了漫天的蜂鸟。   它们小巧精致,尾翼曳着流光般的寒光。   谢识衣一抬手,蜂鸟便纷纷散去。   言卿:“仙盟那边说了什么?”   谢识衣道:“秦家和萧家现在都已经在南泽州了。”   言卿惊:“秦家进霄玉殿了?”   谢识衣摇头:“没有,入主霄玉殿没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九宗还在跟他们僵持。”   言卿暗舒口气,却也没有放松警惕,若有所思:“看来,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谢识衣嗯了声,他抬起头,遥遥望上空中,勾唇笑了下,视线冰冷如薄刃,直指向一个点。   在丹城的夜晚,言卿走在街上,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些人脸上的菱形印记所吸引。见他一直盯着一个少年看,谢识衣不动声色地把他拽了过来,说道:“那是奴印,紫金洲边境一带的婴儿出生便是奴籍,会被印上奴印。”   言卿想起了七公公说的那段故事里兰溪泽也是奴籍,皱眉,问道:“奴印可以消除吗?”   谢识衣:“可以,不过只有紫金洲三家有这个权力。”   言卿沉默很久,盯着他道:“幺幺,你调查过兰溪泽吗。”   谢识衣说:“调查过。不过微生一族久居沧海境,隐世不出,传出去的故事不知道被人改了多少个版本,未必可信。”   好吧,不可信。   言卿默默把兰溪泽微生念烟那段狗血故事给咽了下去。   但是他不说,紫金洲的很多酒楼茶铺,也有无数人说书人将这个故事添油加醋,一讲再讲。毕竟向来以神秘著称的微生家,随便出一点事都叫人津津乐道,何况这样狗血淋头的爱恨情仇。   在说书人的补充中,言卿也了解到。   微生念烟本来就是族长之女,身份尊贵、自幼受宠,所以性子也清高偏激、宁折不弯。   兰溪泽性格暴戾,为人阴沉,不择手段。她跟兰溪泽的爱恨情仇,充满着背德、疯魔,你来我往,反正够广大百姓津津乐道好久。   紫金洲着重讲的是微生念烟和兰溪泽的故事,对于那个从头被利用到尾的妻子从来都是一笔带过。   只有结尾才会把她拿出来,唏嘘不已。   “要我说这位微生小姐也真是惨——微生念烟生前,给她当血奴,微生念烟死后,给她当替身。造成这一切的,还是她死心塌地爱着的丈夫。”   言卿在酒楼内,若有所思地盯着丹城上空的飞船。   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听到谢识衣轻描淡写地问旁边口若悬河的人:“血奴?”   说八卦的人连连点头:“对,没错没错,微生念烟不知道为什么生了一场大病,好像只有兰溪泽那位妻子的血能解。”   言卿人都愣住了,别过头去,谢识衣勾了下唇没说什么,但是言卿却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了浓郁的嘲意。   回去之后,言卿就直接问他了,神情严肃:“幺幺,兰溪泽的那个妻子是不是就是微生妆。”   谢识衣没有否认,垂眸道:“避息珠里由微生妆的一丝魂魄,我在云舟上炼魂获得了一点她的记忆。”   言卿愣住:“你看到了什么?”   谢识衣说:“看到了最初的四百八十寺,和障城一样。”他把避息珠从袖中取出:“微生妆在上面留下的魂魄太少。现在我拿它也没用了,你留着。”   避息珠白玉无瑕,周围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言卿一脸匪夷所思接过,刚想说他拿着也没用啊。但是后面一想,谢识衣这样不就是个什么都上交夫君的贤妻吗?!   言卿默默欣慰。   当即不推脱,高高兴兴地把避息珠拿到了手里。   谢识衣看了眼窗外,出声说:“明天云舟应该就会到沧海境。”   言卿道:“啊?我们不去四百八十寺了吗?”   谢识衣摇头道:“不,我们已经跳了这一步。”他们现在是‘大乘期’的魔种,能够直接提取活魇,跳过被抓到四百八十寺,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深夜。谢识衣到了上重天,仙盟四方都传来消息,他有事情处理。   言卿也没闲着,盘腿坐在床上开始研究这颗避息珠。   “谢识衣到底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啊?”   言卿把它举得很高,对着光眯着眼,自言自语:“居然会对‘血奴’二字反应那么大。”   言卿颇为好奇,自己也摆了个阵,提魂取忆。他将血滴在上面,马上避息珠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清辉。炼魂取灵之术,从来都是有几分妖邪的。清辉散去便是血光,那血光越来越浓郁。金光、血光、浓郁的白光大盛,转眼之间,将他带入了微生妆的片段回忆里。   眼前一片漆黑,等言卿反应过来时,只觉得鼻尖一凉,一滴又一滴的雨从天上低落。   潮湿冰冷,寒意渗入骨子里。   言卿睁开眼,发现身处一个墓穴外。   墓穴旁边长满了青苔,绵延下去像是一重深绿色的毯子。   不一会儿,言卿听到了脚步声,和带着哭腔的呼喊:“小姐,小姐,小姐你在哪儿,小姐你别吓我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忽然又听到了不得志的声音,吵得他头痛欲裂。   不得志在芥子空间里横冲直撞。   “快快快言卿!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言卿:“……你疯了?”   不得志除了吃就是睡,能不被他抓出来当苦力就可以在灵石堆里睡到天荒地老。这个时候居然跟吃错药了一样,拼命嚷着要出来。   言卿打开芥子,马上不得志便飞了出来。   它拼命扑腾着骨翅,好奇地左看右看,眼睛死命瞧,鼻子使劲闻,急不可耐。   言卿揪着它翅膀,问道:“你在找什么?”   不得志兴奋地手舞足蹈,说:“本座闻到了好吃的!”   言卿皱眉:“好吃的?”   不得志说:“没错,本座活那么久,第一次闻到那么好吃的东西。绝了!”   他以为不得志会带他找到什么线索,没想到它两眼放光,指向了一个人。   不得志特别兴奋:“嗷嗷嗷,就是她就是她,言卿言卿,就是这个女娃!快快快,帮本座想个办法,把她拐来吞了。”   言卿:“……”   言卿面无表情摁住了它的嘴,并且警告它:“我劝你别打她的主意。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先把你吞了。”   不得志:“???”   侍女终于在墓穴边找到了微生妆,双眼含泪过去,牵着微生妆的手:“小姐!你怎么藏到这里来了!明天就要去主家了,你现在还蓬头垢面的像什么话啊。”   微生妆慢悠悠吐口气,把手里好不容易从墓穴偷来的盒子丢给丫鬟,一边走一边地把头发上的蜘蛛扯下来,她一撩衣袖,细白的手臂上还有四个蠕动着的黑色水蛭。   这恐怖的样子看得丫鬟大叫一声。   微生妆真是要被她哭得耳膜都炸了,把水蛭丢掉后,一双瞳色偏浅、狐狸似的眼睛认真看她,笑吟吟问道:“我爹他们有说明天什么时候启程吗?”   丫鬟抽抽搭搭:“有,家主说天亮就出发。小姐,我们现在还是赶紧回去疗伤吧,你流了好多血。”   微生妆舔了下唇,不以为意:“这就叫血多了?我以前下沧妄之海寻宝时,流的更多。”   丫鬟:“……”   丫鬟提醒她:“小姐,寻宝是那些贱民所做的事。您是微生家的女儿,您不需要。”   微生妆唇角微弯,没有再说话。   寻宝者。   言卿在烟雨中面无表情打量着微生妆。她名字叫“妆”,极尽温柔旖旎,性格却截然相反,她像个冒险家。   不得志对微生妆只能看不能吃,焉儿吧唧,整只鸟快要死了。   言卿问它:“微生妆身上到底有什么让你那么垂涎。”   不得志掀开眼皮,郁闷说:“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能吃了她我要死了。”   言卿眼带沉思。   出于一种诡异的见“丈母娘”的心理,言卿并没有在微生妆的回忆里做什么。   在之后的一些回忆里,言卿也慢慢地发现更多诡异的地方。   微生妆所处的微生一脉在沧海境的最北边,远离权势中心,她算是旁支中的旁支,却非常厌恶微生念烟和微生家族本家。   微生妆样貌出众,身为微生一族的小姐,像是最优渥的土养出的最珍贵的花。   但是走进她的世界,却能发现她的世界非常简单非常干净。   她习惯了寻找,寻遍四海八荒,一个人漂泊。   之前言卿便有一个疑惑,四百八十寺是近百年秦家才建立的,为什么活在好几百年前的微生妆,记忆里会有关于它的记忆。后面言卿明白了……紫金洲最开始发现魇的秘密的,就是微生家。   所有对于魇的研究,最先开始的也是微生家。微生一族住在沧海境,毗邻沧妄之海,条件得天独厚。   三百年前,微生一族在临海一个村子里发现孕妇体内的玄机,于是开始了漫长的调查。之后在紫金洲南疆密林里,一座名叫“往生寺”的寺庙拔地而起,便是最初的四百八十寺。   密林上空,化神期修士引来了沧妄海无数的海雾和风,让它们堆聚凝结成云,绵绵不尽地下着青色烟雨。   紫金洲南疆的生而为奴的贱民都会被抓进去交欢。   这样的试验悄无声息进行,隐瞒着所有人,瞒着南泽州。   直到一个少女偶然地闯入,打破了一切。   十七岁的微生妆。   “南疆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穿着干练简单的红色衣裙,乌黑的头发编织两个很长的辫子,浅色的瞳孔满是好奇。看向这片神秘、危险的雨林。   微生妆是个寻宝者。   她天赋极高,未满二十就已经是元婴期的修为。微生妆一路寻一路探,最后到了密林的正中央。   少女眯起眼,看向金碧辉煌的往生寺。   不得志焉儿吧唧好一会儿,忽然又打起精神来,它转着眼睛幽幽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里好危险,我想这个女娃离这里远一点。”   言卿闻言笑出声:“你对食物还操着老父亲的心?”   不得志:“……”   但是很快言卿的笑意止在脸上,因为他听到了吹叶子的声音,一种让他听了非常不舒服的声音。   叶子曲荒凉妖异,在这样诡异的曲调里,整座雨林好像活了过来。顷刻间,爬蛇,飞虫,毒藤,纷纷朝着微生妆袭击过来。   微生妆吓了一大跳。   等她气喘吁吁耗光力气,把那些缠住她身体的藤蔓斩断后,突然听到了一声虚弱的求救声。微生妆一愣,马上把匕首收入袖中,快步走过去。云消雾散,她在雨林中,看到了一个被毒虫咬伤的少年靠在树下。   少年是南疆人,眼角下有一块很大的红色奴印。   “你没事吧。”微生妆愣住,俯下身,出声问道。   少年红色竖瞳迷茫地望着她,脸色苍白又虚弱,哀求说:“帮帮我,我快要死了。”   “啊?”只是微生妆那时过于年幼,一腔赤诚与善意,所以隔着浓浓雨雾,也没看清少年眼中浓郁的阴暗。   她蹲下身,朝泥泞中的少年伸出手,道:“你先起来。”   言卿面无表情旁观这一切。   很多年前密林之中,天之娇女救下落魄的少年,如同一切人间佳话的开始。   只是佳话的结尾过于疯魔。兰溪泽,这样温柔美好的名字主人却像是一条色彩鲜艳的毒蛇。靡艳邪气,危险狠毒,蛰伏在密林深处。   不得志的老父亲心又开始乱颤:“呜啊啊啊啊,这女的能不能离这男的远点。”   言卿摁住躁动的它,幽幽道:“不能。”   微生妆要是离兰溪泽远点,那就没谢识衣什么事了。   言卿叹口气,或许是因为早知道结局,所以再看微生妆和兰溪泽的初遇只觉得荒唐和一言难尽。 第101章 四百八十寺(七)   言卿一开始只想知道四百八十寺的秘密,但现在,他更好奇另一件事——微生妆在找什么?   微生妆走遍天南海北,从深山到密林,从古墓到海洋,好像背负使命般寻觅一样东西。但是她过于年轻,于是这样的使命看起来跟游戏一样。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兰溪泽早就看出了她微生一家的身份,但他善于伪装。脸上满是害羞和好奇。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对救下自己的贵族少女一见钟情。   微生妆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玩,回过头:“嗯?你问我吗。”   “对。”兰溪泽脸更红了一点,紧张地问:“可、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微生妆丝毫没发现他的“少年心动”,挥了挥手中的树枝,轻轻快快说:“我叫微生妆,是个寻宝者。”   兰溪泽被她的直白差点弄崩表情,费了好大劲才重新笑起来,嘴上却是笑着说:“原来你是微生家的人啊,怪不得那么好看。”   微生妆:“奥,谢谢。”   兰溪泽盯着她,又道:“你到这里,是打算进寺庙里面寻宝?”   微生妆看着前面的寺庙点头:“嗯。”   兰溪泽的视线像是有温度一样,滚烫炙热,笑起来:“我是南疆人,我可以帮你进寺庙里,但你能带我一起吗。我想跟着你。”   微生妆正愁找不到路呢,欢喜地抬头:“真的吗?”   兰溪泽扬起唇角:“真的。”   微生妆信了,然后她就被坑了。   第一次见面时,兰溪泽打心眼里觉得微生妆是个蠢货,他对蠢货没有一点耐心,装也没装多久。利用微生妆的身份打开往生寺的阵法后,就直接撕掉伪装,手指冰冷掐在了微生妆的脖子上,想弄死她。   兰溪泽低声在她耳边,恶毒地笑:“原来你是微生家的人,怪不得那么蠢。”   不过微生妆敢轻信兰溪泽,当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压根就没把兰溪泽这个炼气期小废物放眼里。   两人都轻视对方的结果便是。微生妆把兰溪泽踹进了毒蛇窟,而兰溪泽把她推进了血池。   血池里全是腥臭诡异的味道。   微生妆一进里面就感觉自己要被熏死了,好在她会游泳,憋气也磕磕绊绊地到了池边。   她气急败坏地拿着石头,恨不得砸穿兰溪泽的脸。   “白眼狼。”   言卿看到这一幕实际上是有点出乎意料的,他以为兰溪泽的伪装会持续很久,没想到两人一见面就原形毕露。只是这样的相遇,微生妆后面还会愿意嫁给他?真是稀奇。   微生妆虽然恨死了白眼狼,但是她是个寻宝者,很快收拾好心情,谨慎地观察起身边的环境来。她往前走,在看到往生殿里男女像牲口一样交欢的真相时。少女整个人都愣住了,握紧拳头,出奇的愤怒了。   这个时候除了寻宝,微生妆心里有了第二件事。   她要调查清楚这里,然后回去告诉她爹爹。   不过,正义感满满的微生妆马上遇到了她人生的第二个滑铁卢。   ……她被抓了。   她和兰溪泽一起被抓了。   管理往生寺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眼神充满恶毒审视,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两个擅入者:“你们是自己进来的?”   微生妆咬紧下唇,她不能暴露身份,这群人蛰伏在沧海境做这种事,要是知道她是微生家的人,肯定会杀人灭口。但是旁边有个白眼狼亲手推她入火坑。   兰溪泽在黑暗中冷笑,阴狠道:“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微生妆还没反应过来,兰溪泽已经扑了过来,拽着她到怀里,暗中将冰冷的刀抵在她腰上,容颜像是黑暗中嗜血而生的花。   “她叫微生妆,你今日敢动她一根汗毛,出去之后微生家掘地三尺也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微生妆这一刻真的恨不得杀了这个贱人。兰溪泽还欲说什么,微生妆已经不顾身份,一下子转身保住了他的腰,在他怀里呜呜呜地埋头哭:“呜呜呜呜阿牛哥,这老太婆好恐怖啊,我要回村。”   兰溪泽身体僵硬。   老太婆见此笑出了声,她盯着兰溪泽脸上的奴印半天,语气古怪:“我就说,微生一族的小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还和你这种贱奴扯上关系。”   “小娃娃怕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这里最欢迎外人了,尤其是你们这种小情侣。”   老太婆的笑容越发诡异。   老太婆挥挥手,把微生妆和兰溪泽就被关在了一个暗室。落锁的时候,老太婆慢悠悠说:“什么时候怀上了,什么时候我让你们出来。”   微生妆:“……”   兰溪泽:“……”   幽暗的地牢里,微生妆和兰溪泽面面相觑。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言卿和不得志默默对视。   言卿内心天雷滚滚,什么鬼?他一点都不想目睹谢识衣诞生的过程啊,他没这么变态的情趣。   不得志则是同样震惊而且愤怒:“我就说要这女娃远离这里。”   兰溪泽眼神阴沉沉目送老太婆离开,随后眼睛又冷冷地盯向微生妆,抬手开始脱衣服。   微生妆还在打量牢房呢,转身被他的动作迷惑住:“你要干什么。”   兰溪泽看她像看蠢货,漠然说:“你没听见那个老太婆说的话吗。”   微生妆愣住,声音拔高了好几个调:“你要给我生孩子?”   兰溪泽:“……”   兰溪泽冷笑一声,光着上身,把微生妆逼到角落,阴狠道:“对啊。你生不生?”   微生妆:“滚!”   兰溪泽眼神发狠,但是他修为低下,又远离密林,跟微生妆打起来也占不了上风。   最后两人又是两败俱伤。   兰溪泽摸着自己脸上被她抓住的血痕,偏头呕起来,然后一脸嫌恶道:“你到粪坑里游了一遍了,那么臭。”   微生妆都没想到他有脸提这事:“这拜谁所赐你心里没数吗,白眼狼!”   兰溪泽低嗤一声。他从来都是此路不通就换条路走的人,见微生妆不配合,便沉下脸开始想其他的办法出去。   两个人一个坐在地牢东,一个坐在地牢西,像是隔了楚河汉界反正谁也不乐意搭理谁。   兰溪泽行事妖异,无所不用其极。   实在找不到出口后,干脆开始□□微生妆。   南疆之人本就擅于蛊惑人心,他更是其中佼佼者,只是平时不屑于此术。   然后,向来自负的少年失策了,迎接他的是微生妆的第二声滚。   兰溪泽:“……”兰溪泽从牙缝里蹦出字来:“微生妆,你真的想死在这里?!”   微生妆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兰溪泽更变态的人,气得语无伦次。   微生妆:“滚吧你,没有你在旁边骚扰,我早就找到出去的方法了。”   兰溪泽微愣,竖瞳眯起:“嗯,你找到方法了?”   微生妆看他一眼,扬起手,她摇了摇皓腕上的金镯子,上面满坠的叶子状钥匙瞬间哗啦啦作响。   “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是个寻宝者。”   没有寻宝者打不开的门。   但是光靠她一个人也出不去,情况紧急,他们只能合作。出了地牢,举着烛火,跟兰溪泽往寺庙底下走时,微生妆反应过来:“兰溪泽,密林我听到的叶子曲是你吹的吧。你进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兰溪泽言简意赅:“放火杀人。”   微生妆:“你想放火烧了这里?”   兰溪泽唇抿成一线,阴狠扭曲:“不,我想放火烧了沧海境,让所有微生家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微生妆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还鼓励他说:“哦,那对现在的你来说可能还有点难度,毕竟你连我都打不过。”   兰溪泽翻个白眼。   地牢的半个月,足够他们彻底了解对方。   微生妆不熟悉南疆密林,需要靠兰溪泽来引路驱虫。   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暂时冰释前嫌。   兰溪泽问她:“你真的是来这里寻宝的?”   微生妆:“对啊。”   兰溪泽:“你要找什么?”   微生妆卷着头发,眨眨眼,意味深长笑起来:“我要找一个黑色的鼎。”   兰溪泽:“黑色的鼎?”   微生妆:“嗯。”   兰溪泽:“鼎有什么用?”   微生妆说:“宝藏不需要有用,只需要好看。”   兰溪泽无声扯了下唇,红色竖瞳里满是不以为意。   后面的故事像是一场属于少年少女的冒险,险象环生却奇趣刺激。微生妆天生适合当个冒险家,她精通机关、地形、风水,胆大又心细。而兰溪泽的心狠手辣则完全填补了她稚气天真的一面。他们二人合作,到了往生寺的最深处。   这里,有一片挂满眼珠子的树林。   微生妆弄丢了她的夜明珠,有点不敢往里面走。   微生妆说:“兰溪泽你要不要先去探探路?”   兰溪泽跟她合作的路上,没少被她各种“奇思妙想”坑,警惕说:“为什么不是你去?”   微生妆说:“我的夜明珠丢啦!我在黑暗中判断都是错的!”   兰溪泽看她一眼,随手拽了片叶子,在万珠瞳林里吹了起来。   瞬间点点滴滴的萤火虫汇成明亮的光海,指引他们前行。   “哇,这都可以。”微生妆好奇地伸手抓住一粒萤火虫来,她鬓发上的红豆珠花熠熠生辉,勾唇笑起来,眼睛明亮灿若珠宝。   言卿旁观着一切。   在障城城主府,他和谢识衣都是达到化神期后才去调查的,中途遇到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不算危险,半玩半认真。但是微生妆和兰溪泽不是,他们太年轻了、又太弱小。   两人走个万珠瞳林都磕磕绊绊。   五百年前微生家对于魇的调查,还没像后世一样深入。   非常原始,也非常残酷。   他们在南疆女子怀孕之后,便会直接剖开孕妇的肚子取“魇”,当做补品,制成美酒送往主家。   躲在巨石后亲眼目睹完一场血淋淋的杀戮后。   兰溪泽整个人神色扭曲,牙关发颤。   微生妆也脸色煞白,但知道那是他的族人,还是悄悄地伸手遮住了他眼,在他耳边小声说:“先别冲动。”   兰溪泽的竖瞳血红一片,他不会落泪,所有的痛苦只会变为杀戮的欲望。黑暗中颤抖地笑了下,然后卯足了劲,一口咬在微生妆手腕上。   这一咬,牙齿破皮刺肉,痛得微生妆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她刚想骂这个疯子,忽然石门大开,有人从禁地走出。   见到那个人的瞬间,微生妆浅色的瞳孔瞪大,浑身僵直。   ——微生一族的族长,微生羽。   兰溪泽诡异地笑起来,他舔着唇边的血,蛇瞳诡异魅惑道:“惊喜吗,微生妆。”   言卿顺着微生妆的回忆走到这里,心里产生了无数个疑点。唯一得出的结论是,微生家在自寻死路。   五百年后,四百八十寺程序森严,对于从女子体内取魇有一套步骤严格有序,从宗亲府到净瓶到去邪的圣湖。   但五百年前,微生家直接血手剖腹取魇,什么都不做,就把它们当做补品直接吞下。   微生羽很快发现了他们,他将兰溪泽重伤,一巴掌落在了微生妆脸上,冷声质问:“谁准你来这里的。”   微生妆自幼就是族中异类,不讨族长的喜欢。她捂着脸,抬起头来,咬牙说:“微生羽,你这样草菅人命,迟早会遭天谴的!”   微生羽怒极反笑,又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说三道四。微生妆,你跟个贱奴交缠不清,丢尽我微生一族的脸,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抬头,让人将重伤的兰溪泽丢进蛇窟处死。   随后又下令把微生妆囚禁起来,等着她爹过来取人。   微生妆咬紧银牙,抬起头,眼中蹿着火苗像是炽烈的刀光。   “微生羽你会后悔的。”   微生羽并没有把这个黄口小儿的话听入耳中。他只是转身,故意用脚碾过兰溪泽的手指。微生妆听到裂骨的声音,回过头,就见兰溪泽双目赤红咬紧牙关,那一眼好想要把恨刻入九世轮回。   微生妆心狠狠一颤,在她被关押下去之时。   密室中响起一道少女的声音,柔弱温婉,立在石门之后,轻声唤道:“父亲。”微生羽看到一袭粉衣的女儿,露出欣慰的笑来:“阿烟。”   微生念烟现在居然也在往生寺内?!   言卿视线落到了微生念烟上,书里面传的也没错。   微生念烟确实和微生妆很像,只是二人气质却是孑然相反的。   微生念烟符合一切世家的标准,高贵、冷艳、眉眼间总是一股傲气。真的如书里面所说,孤傲倔强,宁折不弯。   而微生妆就如她给自己的定位,是个寻宝者,脱离一切世俗的标签,眼里只有闪耀的宝藏。   言卿跟着这位丈母娘到地牢,看着她龇牙咧嘴捂着脸,在墙壁上到处摸索。少女的容颜精致莹润,眼眸却璀璨得很。   言卿听到她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   “我当然要毁了这里啊——”   “微生羽这个疯子,犯下那么深的罪孽,想要所有人帮他承担吗?”   “我必须毁了这里!”   言卿抱着不得志,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虽然微生妆是他丈母娘,但她现在只是个元婴期的少女,这些豪言庄严言卿是怎么听都觉得好笑的。   但是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微生妆……真的毁了这里。   中间的记忆没有任何留存,等言卿反应过来时,铺天盖地的大火已经席卷整个往生寺。微生妆已经手指摁住一块巨石,在烟尘废墟中走了出去。少女动作轻快,两个长长的辫子在空中掠过,尾端的红豆反射红光。   “完美。”   微生妆勾唇拍手,踏过遍地碎石,已经不想在这里寻宝了。可是她在走出去之前,又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被踩断手骨,丢入了蛇窟的少年。   微生妆咬了下指甲,这是她思考时惯常会做的事,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掉头回去了。   从蛇窟里找到兰溪泽时少年已经昏迷不醒,微生妆搀扶起他,发现兰溪泽的体温也跟毒蛇一样,她低下头去看他苍白的脸,用手戳了戳。虚弱的兰溪泽少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恶毒杀意,样貌只是个漂亮干净的少年。   “就当微生一族欠你的吧。”   她搀扶着他走在天光微弱的硝烟中,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火烧往生寺微生妆好像也付出了不小代价。不过她天不怕地不怕,对于苦痛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很难熬。相反,她还有心情哼歌。   兰溪泽手指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用力到仿佛能扣出血来,他在梦里痛苦又绝望地说:“不!不要带他们走——!”微生妆心道:微生羽你造了多少孽啊畜生。   她低下头来,放低声音,轻轻说:“你放心啦,我只是毁了这里,没有伤害他们。这场火能压制修士灵力,他们肯定能逃出去。”   兰溪泽还是在发抖,死死抓着她。生而无泪的少年表达不出爱恨,只有颤抖的呜咽展露恐惧。   微生妆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叹口气。   她已经带他到了万珠瞳林。   微生妆一手搀扶着兰溪泽,一手折了片叶子。   少女抬起头皱起眉,认真思索了下,马上拿着片叶子开始吹起来了。   转眼间,星火点点亮起。   她吹来了漫天的流萤,像是漫天发光的珍宝。在她断断续续的曲声中,兰溪泽也诡异地平静下来。   微生妆唇角得意地勾起。   没有她打不开的门,也没有她学不会的东西——这就是寻宝者!   他们走出万珠瞳林,走出往生寺,回到南疆密林中,微生妆把他放到了一开始发现他的地方。泛黄的叶子堆了一层,微生妆蹲下身去,浅色的瞳孔沾染了笑意,她俯身在兰溪泽耳边,语调轻快做一个告别。   “我就帮你到这里,再见了,小白眼狼。”   她救了他替他疗伤,却压根不打算守着他醒来。对于微生妆来说,这就是一场萍水相逢的偶遇。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要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以及,她还要继续踏上她的冒险。浩瀚的萤火虫绕在周围,微生妆丢掉手里的叶子,一如她孑然一身地进来,现在孑然一身地往外走。   只是在微生妆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人,沿着萤火虫的踪迹跌跌撞撞跑到了这里。一袭白裙,形容慌乱,微生念烟。   她的傲慢和贵气是因为家族的保护,如今这场大火让所有人方寸大失,她在混乱中迷路,跑着跑着被藤蔓绊倒跪倒地上,娇嫩的手臂被藤蔓划伤。一下子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她红着眼眶哭了起来。   心里无助地呐喊。   谁来救救她。   她太害怕了,谁来救救她都行。   这场大火烧掉往生寺,烧掉南疆密林上方不散的烟雨,言卿抬头看着往生寺的火,眸色越发深沉。   “不得志,你知道不知道这火是怎么来的吗。”   不得志:“不知道,不过这火应该是那女娃放的吧……反正里面给我的感觉,特别熟悉的,跟她身上给我的感觉一样熟悉。”   言卿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微生妆在寻一个黑色的鼎。”   不得志忽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我靠,你看我干嘛。”   言卿没再说话,摇摇头,也觉得有些荒谬。   言卿的注意力全在微生妆身上,所以根本没去看后面微生念烟是怎么跟兰溪泽相遇倾情,开始孽缘的一生。他只是跟着这位丈母娘,看她风风火火、乘坐青鸟回到了家族中。   微生妆附在避息珠上的魂是破碎的,于是记忆也是破碎的。   言卿以为今后的岁月,她依旧会继续这样潇洒、这样快乐。但是没想到,转眼居然是沧海境茫茫的大雪。   言卿再次看到微生妆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微生妆彻彻底底变了。她当初乌黑长发扎成两个垂到腰间的辫子,现在却是和微生家族所有的世家女一样,青丝绾成温婉的髻。一袭单薄的藕粉色纱裙,柔美脆弱,托着腮坐在窗边,望着外面茫茫的雪,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等着谁归来。   侍女上前跟她说:“夫人,你身子弱,还是早点回屋休息吧。现在灵心宫事多,家主多半是不会回来的。”   微生妆却摇头:“不会的,夫君信里跟我说了他今天回来,不会骗我的。”   侍女叹息一声,只能为她披上狐裘保暖。   微生妆托着下巴,乖乖看着窗外。但她本来就是好动的性格,动了下花瓶的树枝、接了下窗外的雪、玩了下手里的玉牌,等什么都玩遍了才好奇跟侍女说:“夫君这一次去了多久了。”   侍女道:“回夫人,家主去灵心宫已经去了一年了。”   微生妆说:“唔?他上次离家那么久是什么时候来着。”   侍女道:“……是族女突破化神期。”   微生妆:“哦对,是微生念烟突破化神期,他身为她的徒弟要帮她处理灵心宫的事。那这一次是为什么?”   侍女沉默很久,久久看着夫人的脸:“夫人,族女生病了。”   微生妆愣住:“微生念烟生病了?”   侍女说:“嗯。”她看着夫人清澈如水珠的眼眸,想起外面那些话,突然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痛来。   兰溪泽是紫金洲极负盛名的天才,跟微生念烟虽是师徒,却年岁相仿、天赋相仿同时样貌登对。不少人都觉得这对师徒之间有些暧昧。风言风语中,自然拿身为兰溪泽妻子的微生妆和微生念烟比。   这一比。直接把微生妆比入了尘埃里。   侍女内心苦涩,却也不得不承认,夫人确实比不上微生念烟出众耀眼。微生念烟是族长,身份尊贵,修为强大,虽然后宫养了很多男宠,却都是痴恋微生念烟心甘情愿侍奉于她的。   跟她一比,夫人过于柔弱,也过于不起眼。   于是坊间又有谣言起,拿微生妆和微生念烟样貌相似这一点来说三道四。   他们说兰溪泽爱慕微生念烟,只是碍于师徒这层伦理道德才苦苦压抑,转而娶微生妆当替身以慰相思之苦。   一派胡言!   微生妆察觉她的视线,在风雪窗台前偏过头来,她肩膀很薄,乌发披在身上,回头的时候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侍女对上她的眼不由一愣,她已经侍奉夫人一百多年了,还是每次都会被她惊艳。   微生妆挥挥手,道:“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一直看着我,我脸上又没写东西。”   侍女手指绞紧,随后深呼口气道:“夫人,外面那些话您不要放在心上。在奴婢眼中,家主最爱的只有你一人。”   侍女说完抿唇,神情复杂。   是爱的吧。   兰溪泽在外最出名的是他的心狠手辣,嗜血残忍。但就是这样的家主,在夫人面前,却总是跟个少年一样。   会不厌其烦地给夫人从外面带回各种好看的珍宝。   会捏着鼻子咽下夫人那堪称毒药的莲子粥。   会在夫人生病时彻夜不眠守在旁边。   会因为一个相悖的观点跟夫人吵架,被吵不过的夫人赶出房后,气急败坏在窗边拍打:“微生妆,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她一直觉得家主是爱夫人的。   但一些事,又总让她觉得矛盾。   如果爱的话,怎么会结婚一百年都没和夫人同床,怎么会任由身边的人看不起夫人,怎么会放任外界的流言蜚语不加阻止,越演越烈。   微生妆眨眨眼,托腮笑起来:“哦,你是说夫君和族女的事?”   侍女:“……嗯。”   微生妆颔首,平静说:“你放心,夫君不喜欢族女,”   侍女为她的笃定而惊讶,不由问:“为什么?”   微生妆挑了下眉,似乎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只是说:“反正不可能。”   侍女沉默很久,忽然问道:“夫人,您喜欢家主吗?”   微生妆被她逗笑,拖着嗓子说:“你这叫什么问题啊,我当然喜欢他啊,不喜欢我为什么会嫁给他。”   侍女咬了咬唇:“夫人,奴婢能斗胆问一句吗,您和家主是怎么认识的?”   微生妆抬头看着外面的飞雪,愣了愣,她抬起手,眯起眼来。当初她腕上镯子串着无数金闪闪的钥匙,现在柔弱光滑仿佛一触即折。恍如隔世。   微生妆很轻说:“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在算计我,还是个白眼狼。兰溪泽真的不是个好东西,但我居然还是喜欢上了他。”   微生妆提起这件事,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她两只手托着下巴望着外面的流光溢彩的雪花,跟侍女举例子:“哦,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南疆的夜晚,银河有那么多的星星,你却只看得的月亮。兰溪泽对我来说就是月亮,不对,他不是月亮。”   她眼眸弯弯,压低声音,像是悄悄跟风雪诉说一个秘密:“他是我找到的,最耀眼最漂亮的宝藏。”   言卿觉得微生妆魔怔了,紧皱起眉,可是他又在微生妆身上找不到一点问题来。   兰溪泽怎么可能是宝藏呢,他是蛰伏在南疆密林最毒的蛇。   风雪呼啸,微生妆等了一天一夜,还是没能等来她的夫君。   不过大概她也习惯了这样无望的等待了,所以对于侍女欲言又止的怜惜目光,只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虽然神情是真的有些失落。   第三日,她终于等到了兰溪泽。   微生妆蹲在一树梅花下,把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兔子抱起来。稍微抬头,就对上一双冷漠的血曈。   兰溪泽一身黑色长袍,立在风雪中,沉默地俯视着她。   微生妆愣住过后满是惊喜,眼中漫开纯粹浪漫的笑意:“夫君,你回来啦。”   兰溪泽淡淡地嗯了声。见她衣衫单薄蹲在雪地,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你在这里干什么?”   微生妆举起手里的兔子,狡黠一笑道:“发现一个意外来客。”   兰溪泽说:“丢掉。”   微生妆说:“它会冻死的。”   兰溪泽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它死的会更快。”   微生妆那么久没见他,很想他,不想和他在雪地吵,乖乖地放掉了兔子。   兰溪泽朝他伸出手,道:“先起来。”   微生妆笑颜如花,搭上他的手。   几片梅花落到了她单薄的肩上,铺陈满地。   兰溪泽的手指冰冷颤抖,眼里掠过一丝深意,但是马上又被隐去。   风卷起他们的青丝,就像很多年前,南疆密林,寻觅宝藏的天之娇女遇见狼狈不堪的少年,笑吟吟摊开洁白掌心,挽住了佳话一般的缘分。   兰溪泽:“初初。”   初初是微生妆的小名。   “嗯?”微生妆起来后还是把兔子抱到了怀里,听到兰溪泽的声音,好奇地抬头:“什么?”   兰溪泽扯唇笑了下,神色莫测说:“微生念烟生病了。”   “啊,生病了。”   兰溪泽漠然说:“对,她快要死了。但如果微生念烟死了,守旧派又会重新掌权。”   微生妆抱着兔子,眼睛干净如初,安静疑惑地看着他。   那么温柔,他却诡异地觉得像刀子,有一瞬间割得他浑身发疼。但很快兰溪泽觉得这是错觉,把所有不该存在的仁慈隐去,让恶毒的藤蔓重新占据心脏。   兰溪泽说:“我们必须救她。初初,现在只有你能救她。” 第102章 四百八十寺(八)   微生妆手指僵在兔子温软的躯体上。愣了很久,在风雪回廊中抬起头来,像是没有听清兰溪泽的话。   “夫君,你说什么?”   兰溪泽敛去眸中的冷意,沉声说:“初初,如果让守旧派重新掌权,他们会重新在南疆密林创下往生寺,折磨紫金洲更多的人。在没有彻底根除这群人前,微生念烟不可以死。”   微生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眸光似水,安静地问:“那么你要我做什么呢,夫君。”   兰溪泽捧起她的脸,血色竖瞳像是狩猎的毒蛇。   “你的血可以救她。初初,你跟我去灵心宫。”   沧海境一入冬季,雪便永永远远下不个不停。微生妆嫁给兰溪泽后,很少出门,这是她这一百年来第一次出府。   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怕夫人到陌生的环境多有不便。没想到微生妆只是随意看一眼,就把灵心宫的每一处都记牢了般,行在其中如鱼得水。   她走到了一处华丽尊贵的宫殿前。   侍女小心翼翼地提醒她道:“夫人,这是族女居住的上离宫。您修为低下,还是不要这里久呆为好。”   微生妆看着在皑皑白雪中的上离宫,慢悠悠地吐口气,天太冷了,那些气息化成白雾,遮住了她的视线。   微生妆轻声说:“我知道。我之前来过这里,这里是我寻宝的最后一程……”   侍女愣住,有些疑惑:“寻宝?”她只知道夫人出生自微生一族清双旁支,自幼被养在深闺,少见外人。   “嗯啊。”   微生妆伸出手,结果一片落雪,冰凌在她掌心完完整整,折射着冬日的光,她说:“我就是在这里,重新见到夫君的。”   上离宫前的风雪呼啸,卷着琼枝玉桂,卷过碧湖千顷。随着微生妆袅袅呼出的热气,避息珠的整个世界忽然都像是笼上了一层哀伤。一种言卿身处其中,都能切身感受到的难过。   微生妆为什么会喜欢上兰溪泽呢?   很快,上离宫前,谜题也以回忆的方式解开,向言卿展开。   言卿抱着不得志,看到了很多年前的灵心宫。   微生妆离开南疆密林把往生寺的真相告诉她父亲后,沧海境内掀起了惊天骇浪。震怒的清双一族家家主直接和主族撕破了脸,尤其在知道微生羽从往生寺提出的是“魇”后,更是差点逼宫上离宫——在魔种为祸人间的乱世,身为名门正道的微生一家居然在暗中提取魇并以之为食,何其荒谬!   但是这一切和微生妆没关系。   她是清双一族唯一的幼女,被父兄保护在最干净的土壤,并没有窥见沧海境的权势争锋。南疆密林的大火过后六十年,微生妆继续入山入海,寻寻觅觅。   最后,像是跟随某种命定的指引,她回到了紫金洲,方向是灵心宫。微生妆本就是天赋出众的少女,六十年后已经是大乘后期。其实以她的资质在紫金洲都是万众瞩目的天才,只是多年前她就为了寻宝和家里大吵一架。父女俩冷战了很久,导致她一直不被人知。又因为她常年不在紫金洲,所以在世人的猜测中,这位微生小姐身娇体弱被娇养深闺。   微生妆手里拿着颗夜明珠,从墙上跳下来。   “真的是这里吗?可我小时候就来过很多次灵心宫,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   她又在自言自语。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归!寻宝者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她唇角勾起势在必得的笑,来到了灵心宫的禁地,遇到了当年的故人。   再遇兰溪泽时,他早就从当年密林的一个小奴隶变成了紫金洲炙手可热的天才。兰溪泽头发高高扎起,穿了身红衣,面无表情在湖水边洗着手上的血迹。他长高了,比微生妆都高了一个头。身材如修竹拔节般,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竖瞳晕染的危险和杀戮。至少被他冷冷看过来时,微生妆差点从墙上摔下去。   灵心宫里不知道有多少机关,微生妆谨慎小心,能不用灵力就不用灵力。她坐在墙上,低头看着兰溪泽,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兰溪泽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已经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来。   “微生妆?”   微生妆当初救他纯粹是处于愧疚心理,本质上对这白眼狼没有一点好感,所以也没想和他相认,装傻说:“嗯,你认识我?”   兰溪泽说:“我不光认识你,我还知道你来这里是寻宝,哦不,寻死的。”   微生妆:“……”   白眼狼长大后还是那么讨人厌。   微生妆从墙上跳了下去,从当年她没把兰溪泽放眼里,多年后也是。   这个错误她犯了两次,不过犯同样错误的还有兰溪泽。   他们都过于轻视对方。   兰溪泽拿剑轻佻地抵上她的脖子,说:“微生妆,你自己送上门来的。”结果多年后他们打起来,依旧是两败俱伤。   兰溪泽:“……”   微生妆:“……”   在灵心宫禁地打斗的下场就是,他们又又又被关了起来。   当时兰溪泽能进入灵心宫是因为微生念烟,但那时候微生念烟没掌权,发现他们的事微生羽这个大恶人。微生羽厌恶兰溪泽,更厌恶微生妆,直接把他们关进水牢。水牢立于一方黑色的水中,水中毒蛇密密麻麻,交缠在一起,黏腻、腥臭、诡异。   微生妆和兰溪泽四目相对。兰溪泽长大后已经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阴沉着脸,气得咬牙笑了两声。   微生妆:“兰溪泽,你说你是不是灾星化身?我遇见你就没好事。”   兰溪泽:“滚。”   微生妆难以置信:“你还有脸叫我滚?”   兰溪泽久久盯着她:“微生妆,你是想在蛇堆里睡觉吗。”   微生妆:“?”   她还没反应过来,兰溪泽已经从袖子里中取出了一片树叶来。红衣竖瞳的少年坐在水牢的一角,面无表情薄唇覆盖上叶子。在悠扬诡异的曲调声里,水牢旁边的毒蛇跟听到召唤一样,游曳着身躯朝台上走来,吐着信子到微生妆身边。   毒蛇伤不了微生妆,他纯粹是恶心她!   “……”   兰溪泽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你住嘴啊!”   他们对彼此永远都是讨厌居多.   每次却都会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事被绑在一起,于是短暂地化干戈为玉帛。   在毒蛇环伺的水牢,他们僵持很久,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灵心宫?”   兰溪泽说:“换个问题。”   微生妆:“哦,换个问题。你天天在面对微生羽那张脸,不觉得痛苦吗?”   兰溪泽:“确实痛苦,不过他马上要死了,谁理他。”   微生妆开心起来:“啊,微生羽马上就要死了?”   兰溪泽淡淡说:“这也是他作恶多端的报应吧。”   微生妆偏头,浅色的瞳孔里满是好奇:“兰溪泽,我看你在灵心宫过的还挺好的啊,你现在不恨微生一族了?”   兰溪泽苍白的手指握紧树叶,薄唇紧抿,竖瞳遥望外面:“微生一族有坏人也有好人,没必要一概而论。”   微生妆活见鬼:“没想到你这么恶毒的人也能有这觉悟,你被夺舍了吗?!”   兰溪泽面无表情看着她,低笑一声,重新把叶子放到嘴边。   微生妆:“停!我错了,我不说了!”   他们又聊了很多事。   紫金洲等级森严,而灵心宫更是其中之盛。兰溪泽作为一个奴籍,人人嫉妒他、畏惧他,却没人看得起他亲近他。说起一些对于外人来说绝望至极的屈辱,兰溪泽的表情也是冷淡的。   微生妆支着下巴,安安静静听完,没有同情也没有愤怒。   她只是说:“兰溪泽,其实我可以给你解除奴印的。之前我家中的乳娘本来也是奴籍的,后面被我哥哥解了。你只要跟紫金洲三家的人建立一定的关系,就可以解。”   兰溪泽听完偏过头,冷冰冰的视线落到她胸脯上:“怎么?你要给我当乳娘?”   “……”微生妆铁青着脸,咬牙切齿说:“把乳字去掉,我给你当娘好不好。”   兰溪泽嗤笑。   兰溪泽靠上冰冷的石壁,垂下眸问他:“你呢,说说你吧。”   “我?”微生妆抱着膝盖坐在石块上:“我这些年吗?”   少女的手腕和脚踝都纤细洁白,红色的纱裙拖曳在地上,乌发浓密,几颗红豆流转生光。   微生妆唇角弯弯:“我后面去了南泽州,到了忘情宗。我真的想骂一句那九千九百阶不是人走的,不过台阶上的红梅很漂亮。上重天真论风光,忘情宗绝对是第一。哦我还去浮花门,走过镜湖上的琉璃桥。那里居然种着书上才有的两生花,稀奇。”   微生妆慢吞吞说:“顺便,我到南泽州才发现原来合欢派的功法,没我想的那么下流。”   兰溪泽嗤笑:“你想了解男欢女爱床上的事?”   微生妆:“你比合欢派下流!”   兰溪泽平白无故被盖一个下流的标签,气笑了,都懒得跟她解释,南疆一族有多擅长蛊惑勾引人。   聊到后面微生妆发现兰溪泽脸色越来越苍白,开始觉得不对劲,过去之后才愣住:“兰溪泽你受伤了?”   兰溪泽背后的墙壁全被他的血染红,微生羽对于这个女儿带入宫的玩伴从来都没好脸色,于是之前也是毫不留情重伤了他。   微生妆嘀咕说:“都那么惨了,你还留在灵心宫干什么呢?”但她也没有对他的人生多加干预。   这只是个路途中遇到的,讨厌却好玩的萍水相逢客。   微生妆指尖溢出温暖的灵力,替他疗伤。   兰溪泽闻到了熟悉的草叶清香,他吃力地挣扎着想睁开眼,最后却只能陷入重重黑暗。   没有寻宝者走不出的地牢密室。   只是在微生妆还在四处探索时,微生羽已经单独把她喊了出去。   十五连盏的烛灯照得灯火惶惶,微生羽居高临下看着微生妆,少女的天赋让他都觉得刺眼。   微生羽厉声质问:“微生妆,当年往生寺的火是不是跟你有关。”   当年一举烧掉往生寺的火,时至今日,他都没能查出真相。最开始他没在意过微生妆,因为那种火焰不是一个元婴期的十七岁少女能放出来的!现在,随着调查越来越深排除一个个可能,微生羽视线重新落到她身上。   微生妆没有承认,她只是翻白眼:“跟我有什么关系!微生羽我都说了,你那样丧心病狂会遭天谴。”   微生羽频频被这个小丫头片子忤逆,怒火从心燃起,但是看着她清澈厌恶毫不畏惧的眼。又古怪地笑起来。   他说:“微生妆,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个大善人?”   微生妆:“嗷,还好吧,反正比你更像个人。”   微生羽气极,指着她鼻子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微生妆!我告诉你,你的鲁莽和天真,只会让你的亲人遭罪。”他说:“你以为往生寺内的男女是什么好东西?贱奴一辈子都是贱奴,南疆的贱奴更是恶毒!你的父亲因为往生寺跟我闹翻,把里面的人都救过去——可能从来没想过,他救了一群会害死他的恶鬼吧。”   微生妆我行我素,却在听到家人的名字时,骤然脸色发白愣住。   微生羽满意地看着这个后辈终于露出痛苦神色,笑容更加狰狞:“那些贱奴灵魂都是污浊的,不是魔种甚似魔种!微生妆,你在地牢里好好看看,你把清双害成什么样!”   微生妆重新被关回地牢后,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对着墙壁看了好久。兰溪泽醒来,血色竖瞳冷冷盯着少女纤细的背影。他之前总是暗中冷漠恶毒地分析微生妆这个人,觉得她过于好骗又过于愚善。见她眼睛总是闪闪发光,便会恶劣地去想要怎样才能摧毁她。但不过现在见她这样,又觉得不爽,微生羽那个蠢货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能摧毁她的只有他。   “微生妆。”兰溪泽刚想开口。   微生妆已经手指搭在一块石头上,偏过头来,轻声说:“兰溪泽,帮我一个忙。”   帮她一个忙。   兰溪泽被逗笑了,毒蛇的本性是自私、恶毒和贪婪。   微生妆在说笑吗?   可是他对上微生妆微红的眼眶,轻佻傲慢的话又停在喉间。   言卿抱着不得志冷眼看着这一切。   看着微生妆在兰溪泽的帮助下成功走出水牢,看到她召唤青鸟,疯了一样赶回清双。只是她还是来晚了一步。   往生寺内的人其实就跟障城的人一样,在绵绵不休的烟雨浸润下,灵魂一重一重加重,被上了诅咒,激发出了骨子里所有的恶。而加上微生羽暗中的推波助澜。   这次的养虎为患,终究是害了她满门。   “父亲!”   她穿过山海,回来看到的却是染满长阶的血。微生妆冲进去,对上了一双双绿色的眼。   乌泱泱一地的魔种,垂涎贪婪地看着她。   微生妆身躯摇摇欲坠,兰溪泽在后面默默拽住了她的手臂。南疆的男女即便是魔种,论修为也不会是微生清双一脉的对手。因为微生羽明里暗中动手脚,才会造成这样的惨剧。可对于微生妆来说,最令人崩溃的不是父兄的重伤,而是嫂嫂扇在她脸上的一巴掌。   柔弱的妇人满眼是泪:“微生妆,都怪你,你就是个罪人!”   如果她没有进入往生寺,没有将之告诉父亲,没有让父亲和族长针锋相对……一切都不会是这样。   微生妆安静接受了这一巴掌。   她冷静得完全不像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走入殿中才发现,父亲中了毒。   生命垂危,只有微生羽有解药。   兰溪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他看这一切像看一场闹剧,没有任何共情能力的毒蛇少年讽刺地想:这又关微生妆什么事,清双一脉跟微生羽对抗,就该料到这样的下场。   微生妆处理完清双的事,为了救父亲又去了灵心宫。   兰溪泽这次没有陪她,他的善良是奢侈品,也就这么点了。不过即便这样,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在上离宫前,于风雪中等至日落。之后他才知道微生妆和微生羽在里面做了交易,用她的灵根换了父亲的命。   微生妆出来时,脸色苍白到可怕,眼眶通红。   兰溪泽在灵心宫蛰伏那么久,有自己的算计和计划,明知现在这种情况跟微生妆扯上关系并不是聪明的做法,可是他还是走上前,看着灵力涣散的少女,冷声说:“微生妆,我送你出去。”   微生妆自幼被父兄保护得很好,没经历过这些人世间的磨难。她走不动了,拔除灵根后,她整个人跟碎骨一样痛苦。兰溪泽嫌弃地看半天,最后还是选择背她出去。   其实兰溪泽才是灵心宫最恶毒最擅伪装的人。刚愎自用的微生羽能真正铲除清双一脉,他才是真正的功臣。他早说过他要毁了微生一族,只是微生妆不知道。她把他当做寄生于灵心宫的弱者,把他当做现在唯一的朋友。   微生妆的泪落到了他的脖子上,像是零落的孤鸟,彻彻底底把自己的脆弱的无助展现在他的面前。   她喃喃说:“我真的做错了吗?”   上离宫前有一片梅林,在风雪中梅花一瓣一瓣落在他们身上。兰溪泽觉得很烦,一种从心里涌出来的莫名其妙的烦。尤其是微生妆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衫时,这种烦到达了巅峰。   兰溪泽说:“你有什么错?”   落梅顺着白色的风雪粒子,浩浩荡荡覆盖这片天地。   兰溪泽冷冰冰说:“沧海境微生家争权夺利多年,终有输家。你父亲只是这场权势相争里的败者罢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微生妆的泪水滚烫,大滴大滴地落在雪地里,她忽然有些害怕地抱住兰溪泽的脖子,语气彷徨又绝望:“兰溪泽,我好想看不见了。”   兰溪泽一愣,微生妆现在受了重伤,眼睛充血。而天已经转暗,这片梅林尽头越来越黑。其实之前南疆密林中兰溪泽就发现了的,微生妆怕黑。   兰溪泽面沉如水,却还是伸出手,取下梅花枝头的一片叶子,放到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清双一脉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他都不知道怎么还要废那么多心思。   叶子曲轻缓温柔,眨眼间,四面八方飞来会发光的虫子。   微生妆从来没想过,她会在冬日里看到萤火。   ……但这样的奇迹确确实实就是发生了。   她伏在少年挺拔的背上,抬起头,于茫茫白梅落雪里看到了那些浊黄色的、闪闪发光的萤火虫。   它们那么好看,好像在万珠瞳林,她自己召唤出来的漫天璀璨珍宝。   微生妆身体剧烈颤抖,滚烫的热泪把睫毛打湿。   兰溪泽就在这时,说话了。“微生妆,你没错。”   他在她最难过的关头,血色竖瞳望着梅林的萤火之海,声音冷静而清晰:“没必要听那些蠢货怎么说。如果不是你把南疆密林中的事公之于众。等微生一族的罪孽越来越大,大到被紫金洲另两大世家发现,被南泽州九宗发现,被整个上重天知道。后果只会更惨。”   兰溪泽能感觉到少女的呼吸发颤,紧贴着他的皮肤。   他沉默很久,说出了一句怎么都不像是自己能说出的话。   “微生妆,你是为了寻觅宝藏进往生寺的,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不该由你承担。你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   “我劝你也没必要回清双一脉了。”   兰溪泽冷漠地想,反正都是死局。   “你已经承担了属于你的一切责任,你的父亲也会醒来。”   兰溪泽冷冰冰说:“你现在应该远离沧海境远离紫金洲、远离这里,去继续你的冒险,去追寻你热爱的宝藏,而不是在我这里哭。本来就不好看,哭起来更难看。”   兰溪泽问道。   “你的鼎找到了吗?”   微生妆吸吸鼻子,紧紧抱着他埋头在他脖子间,带着哭腔:“没有。”   兰溪泽冷酷道:“没有找到,那就继续去找。”   萤火虫和风雪和梅花一起织成一条漫长的路。   上离宫前,少年一步一步背着浑身是血的少女,往前走。   微生妆因为被抽灵根失血过多,视线有些发黑。她害怕极了,手指痉挛颤抖地抓住兰溪泽的肩膀,哽咽而绝望地说:“兰溪泽,兰溪泽,我好像真的看不见了。”   兰溪泽心想她真的好烦,为什么他不趁现在干脆果断杀了她。可是微生妆真是太无助了,像是抱住救命稻草般抱着他。   兰溪泽睫毛颤抖,还是面无表情偏过头来,在萤火海里看她:“那么,微生妆,那你现在能看到我吗?”   微生妆身为寻宝者,有一个自己都羞于启齿的秘密,她怕黑,所以常年带着夜明珠,所以会那么喜欢闪耀的东西。她趴在兰溪泽的背上,闻着鼻尖新雪的味道,抬起头。   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终结在这一日,在她那么难过那么难过的时候,有个少年冷冰冰又别扭地安慰她。   他要她不要哭,他说这不是她的错,他说她应该继续她的冒险,赤诚无畏,去追寻一切自己热爱的东西。   她热爱的东西。   微生妆的眼睛早就已经干涸到哭不出泪来,双眸通红得像是兔子,她在萤火白雪中看向兰溪泽。   看向这个样貌妖冶的少年。   南疆密林对视的第一眼,她只看到了他的眼睛,现在也是。血红色的蛇一样的竖瞳在黑暗中却好似发光。比月亮更耀眼,比星星更漂亮,比萤火虫的光辉更璀璨。   “兰溪泽……”微生妆的声音轻似飞雪,她呼吸轻轻浅浅,喃喃说:“我好像,还能看到你。”   言卿抱着不得志,以一种局外人的态度看着这一切。他在魔域当了一百年少城主,对于兰溪泽的有些话是认同的,清双一脉的惨案跟微生妆无关,往生寺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导火线。微生妆过于单纯也过于善良,才把一切加诸在自己身上。   不得志拿翅膀捂住眼睛说:“我不敢看下去了,这女娃怎么那么惨,还不如让我吃了。”   言卿幽幽地笑了,视线却冷若冰霜的看向兰溪泽。   他现在算是知道微生妆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了。   只是兰溪泽——这段路上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吗?如果这不是微生妆的幻境,他是真的想杀了兰溪泽。   微生妆还是回了清双一脉,她被邪术抽了灵根,在家里安静休养了很久。看着一夜白头的父亲,微生妆也只是笑笑说:“阿爹,我没事的。”经过此事,清双一脉归于沉寂,淡出沧海境的权势争夺。   而微生妆被拔了羽翼,失去了走南闯北的能力,却并没有因此消极。她开始学习阵法,学习符纸,学习一切奇技淫巧。照着冬日萤火里那个少年跟她说的每个字,继续去追寻自己热爱的东西。   她把玩着一只用木头做的虫子,让它尾端闪着荧光飞向外面。   微生妆自言自语:“微生羽,我迟早,会让你偿命的。”   言卿听到这话,已经是笃定了,微生妆身上有一个,哪怕是他在避息珠里以她的角度都不知道的秘密。   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想到她最后的结局,言卿又觉得心情复杂。   微生妆有想过,最后把她推下深渊的人,会是兰溪泽吗。   灵心宫,微生羽突然暴毙,而近十年内修为突然大增的微生念烟顺利即位。她即位之刻,马上将修为早至化神期的兰溪泽收为徒,开始了灵心宫人人眼里的师徒虐恋。   微生妆在清双一直没去打听灵心宫的事,她有很多的事要做,也有很多的东西要学。而这一切的平静,都因为兰溪泽的突然拜访,被打破。清双一脉在当年的事后,早就门庭冷落,像兰溪泽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出现在这里,简直是奇迹。   兰溪泽明显是有备而来。   当时紫金洲的传言是,族女微生念烟不管不顾纳男宠建后宫,彻底惹怒了兰溪泽。醋意滔天的兰溪泽为了报复选择和人结婚。知道这事后,微生念烟在上离宫气得摔了好几个花瓶,但兰溪泽还是不为所动。   不过这对师徒的弯弯绕绕,微生妆根本不知道。她只是坐在她的房间里,用纸折出一个又一个萤火虫。   突然听到推门声,回过头,却对上父亲犹豫的双眼。   在知道兰溪泽求娶她时。   微生妆的第一反应是:“兰溪泽你被人夺舍了?”   兰溪泽在众人面前从容饮茶,好像倨傲淡漠,丝毫不为所动。在人后,却是咬牙切齿,竖起眼睛,恶狠狠说:“微生妆,你几个意思?”   微生妆看到他其实心情非常好,眼里满是纯粹的笑意,但她还是觉得这是荒谬:“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兰溪泽淡淡道:“你不是说去除奴印,需要跟微生一族的人扯上关系吗?”   “对。”微生妆愣住:“但是微生念烟作为你的师尊,没给你解奴籍。”   兰溪泽不以为意:“嗯。所以我来找你。这不是你说过的?”   微生妆吐槽:“我那时说的是给你当娘。”   兰溪泽却认真地看着她,竖瞳里的深意让她内心发颤。   他轻轻笑了下,说:“微生妆,比起这个,我更想你当我的新娘。” 第103章 四百八十寺(九)   言卿拎着不得志站在回廊的檐下,隔着遥远几百年的时光,沉默目睹微生妆的一喜一怒。   其实单论故事情节,这些都不能触动他。他一路走来见过很多人的泪,无论是清乐城的章慕诗,青枫林的紫霄,还是璇玑殿大火里的镜如尘。每个人都因为魔种而人生毁尽,支离破碎。微生妆的血和泪,只是这世道残酷无常的一处倒影。   真论无常,或许还比不过浮花门一枯一荣的双生诅咒。   但因为她是谢识衣的母亲,还是让言卿心里生出一丝不忍来。   他低头看着一片零落在地上的叶子,久久沉默不言。   兰溪泽骨子里都淬着仇恨的毒,野心勃勃、机关算计。谢识衣继承了他的心机和冷漠,只是走过春水桃花路时……却是没有恨的。微生妆给了他一颗琉璃心——让他哪怕从人间到地狱、再从地狱到人间,都冷静自我、心如琉璃。   “微生妆,兰溪泽不值得你付出那么多。”言卿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轻声点评。   不得志在情绪波动过于起伏后,重新焉儿吧唧,拿翅膀打着哈欠,困困地缩在言卿手臂间。   不得志说:“啥时候出去,本座看了来气。”   言卿不以为意弹了下它,说:“至少也要调查清楚微生妆身上有什么吧。”   微生妆到底是怎么火烧往生寺的,言卿现在都觉得古怪,以及他还想知道,她死前都没有找到那个鼎。   微生妆答应了兰溪泽的求婚。   她穿上嫁衣的时候,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安地咬手指,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   她脸上有茫然、有无措,但更多的是惊喜羞涩和期待。   她举起自己的手,看着月亮的光从指缝间渗过流淌在手心,好像月亮,也被她牢牢抓在了手里。   微生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嫁人,她以为她的人生应该是永无止境的冒险。但是当娘亲眼眶微红问她:“初初,你会不会后悔时。”微生妆还是唇噙笑意,摇了下头。她很少画秾艳的妆,但是新婚这一日,眉心点花、胭脂红唇,明艳到不可方物。   她说:“不会后悔呀。”   微生妆轻轻快快说:“就当是我从一个寻宝的冒险家,变成了一个守护珍宝的人。”   “……”   不得志更焉了。   言卿本来还在分析兰溪泽的目的的,结果被它这样子逗笑了:“你对微生妆的态度真不像是对食物。更像是嫁女儿。”   不得志嘀咕说:“她眼光真不好。”   言卿说:“你应该怪兰溪泽演得太好。”   不得志小牙齿一口咬在言卿手臂上:“我只是想出来吃顿好的,郁闷。”   之后的岁月,对于微生妆来说,疑惑是有寂寞是有,但更多的还是快乐。她和兰溪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因为他们洞房花烛的这天,微生念烟在上离宫发疯自残,兰溪泽顾不上新娘子,彻夜都呆在灵心宫。   于是,紫金洲把这师徒二人的爱恨情仇又添油加醋传了一遍,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微生妆的耳中。   微生妆对于感到困惑的事,从来都是直接问的。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不叫兰溪泽夫君。   “兰溪泽,他们说……”   兰溪泽像是早知道她要问什么,转过身去,在灯火下认真看着她,解释道:“初初,微生念烟和我们一样都厌恶往生寺,她和她父亲不一样。只有微生念烟在,才能彻底根除这件事。”   哪怕微生羽暴毙,往生寺被烧。微生一族在发现魇可以提取、并且魇是大补之物后,还是野心勃勃蠢蠢欲动。   微生妆:“嗷,这样啊。”   兰溪泽被她视线看的不自在,别过头去:“她是微生羽的女儿,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也是。”微生妆安静地看着他,随后也笑起来,眉眼盈盈、好似蜜糖。此事过后,在兰溪泽的手段下,外面的风言风语再也传不进微生妆耳中。   直到微生念烟需要微生妆的血做药引,他把她带到了灵心宫。   宫女太监永远在津津乐道,于是,这一百年间,灵心宫师徒二人纠缠不清的恩怨爱恨,如同一出精彩纷呈的戏剧,一五一十展现在微生妆眼里。   微生妆抱着兔子在上离宫前发呆出神了很久。才知道,原来,她身为他的妻子。紫金洲所有有关他的事情里,却从来不被提到。   微生妆第一次取血的时候,痛得哭了出来。兰溪泽紧紧抱着她,似乎也没想到她会那么痛。一向波澜不惊的青年手足无措,指尖发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吻上她的眼睛,抱住她。   沙哑喊着她的名字。   “初初,初初……”   微生妆泪眼婆娑,那种红从眼白弥漫到了瞳孔里,她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像是试图从他身上看到什么。只是最后泪水越来越多,唯有一片绝望和难过。她的冷汗打湿单薄衣衫,蜷缩在兰溪泽怀里,手指颤抖地摸上了自己的眼睛。   兰溪泽被她的样子吓到了,开始源源不断往她身体里输入灵力。   不得志也被吓到了说:“我靠我靠她眼睛怎么了,她不会瞎了吧!”   言卿别过头笑,叹息说:“你是真的不懂人间情爱啊。没瞎,只是现在微生妆终于发现这不是宝藏,要醒了。”   至少以言卿的角度看来,微生妆是清醒了的,也该清醒了。在上离宫,微生念烟洋洋得意当着她的面,跟兰溪泽上演了一处争风吃醋的戏码,如同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她要是还不清醒,她就不叫微生妆了。   微生妆取血之后重伤昏迷了一段时间,兰溪泽取了一碗血过来,口对口喂了她吃了下去。   微生妆醒来的时候,自己被兰溪泽抱在怀里,他的手臂紧紧勒着她,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微生妆抬头,借着天壁上夜明珠的光,安静又认真地看着兰溪泽的脸,随后很长又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又在自言自语。   “你还在沉睡吗。”   “你快醒来吧,我好孤独啊……”   她声音很轻。   “我不怪你,虽然是你蠢兮兮带我去往生寺带我去灵心宫的……但没有你,我这么多年不知道都死了多少次了。”   她手指摸上兰溪泽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长,睡觉时乖巧无害。   微生妆看着他,眼睛出声,却是在跟一个谁都不知道的东西对话。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大白,我想继续开始我的冒险了,我还没帮你找到鼎呢。”   言卿这一刻彻底严肃起来。   “她身体内果然有东西。”   她是在为那个东西找鼎!   不得志也紧张兮兮:“她一直在自言自语,她在和谁说话。”   言卿说道:“等她离开这里,或许我们就知道了。”   他以为这之后,微生妆清醒会离开这里,离开毒蛇般的兰溪泽、离开压抑的灵心宫,找到鼎的真相。   但这次,言卿又猜错了。   如果之前他看的是一场少男少女青涩奇趣的相知相爱,那么之后像是一处疯魔的爱恨漩涡。   虽然他们之间相遇就充满算计,但最开始,兰溪泽确实带给微生妆的是快乐,惊喜和意料之外。他是她冒险途中遇到的有点冷漠却很可靠的少年,他和她一起揭穿阴谋,拯救无辜百姓。他在万珠瞳林,吹着叶子给她召唤来无数萤火。   到了后面,当初视若珍宝的少年不再发光,面目全非,她也应该结束这段旅途。   可是微生妆没有脱身。   微生妆像是魔怔了。   她可以走的,却因为兰溪泽的步步紧逼封锁全城被拦住了。   “微生妆,你要去哪里?”兰溪泽的每个字都仿佛从他唇齿间辗转无数次,充满恨意,充满愤怒。   微生妆对上他血红想杀人的眼,身体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她最后还是跟他回去了。   回到灵心宫,微生妆开始频繁地咬手指,眼里空茫茫一片。   兰溪泽在她这一次失踪后,大发雷霆,在她身边布下了无数眼线和阵法,化神期的威压常年布在上空。甚至,兰溪泽一百年没和她同床,却在某天晚上再次发现她的走神后,眼睛怒得快要滴出血,将她带上了床要了她。   幸好避息珠将这一切笼罩在迷雾里,没让言卿特别尴尬。   “兰溪泽?”微生妆愣住,却没有反抗,缓缓抱住了他的腰。   她想自己应该还是爱他的,不然为什么还会心甘情愿为他留下来呢。   原来爱是那么令人难过的一件事,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兰溪泽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她身边,好像要把迟来的新婚燕尔补全。而微生妆好像也因为他的陪伴,暗淡的眼里重新迸发出光来。   不得志差点被气死:“她疯了吧?!”   言卿没说话,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冷静地说:“看下去。”   没那么简单——当年在沧海境发生的事,绝对没那么简单。   微生妆就这么心情好了一段时间。但是很快随着微生念烟的病重,兰溪泽来第二次取她的血。   第一次的取血太痛了,微生妆发呆出神了会儿,然后开口轻声说:“好痛啊,夫君,这次可不可以不取。”   兰溪泽愣住,唇抿成一线,随后用手很轻很温柔地捧起微生妆的脸,万般情绪隐在血红眼眸之后。   兰溪泽说。   “初初,最后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是最后一次取血,还是最后一次让她那么难过呢……   兰溪泽在灵心宫位高权重,有着很多事要处理,所以不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她一个人呆在偌大的灵心宫,能说话的却只有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侍女。微生妆偶尔也会出去走走,去感受每个人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又嫉妒又怜悯又高高在上。他们都知道她是兰溪泽的妻,也都知道她的夫君深爱着另一个女人。   “原来这就是兰大人的妻子啊,果然长得跟族女很像。”   “她居然没有修为。”   “……怪不得。”   “我要是兰大人,我也喜欢族女,不会喜欢个摆放在房中用来观看的花瓶。”   侍女怒不可遏,但是微生妆像是完全没有听到。   她不是觉得麻木,她是觉得好荒谬。她除了开始频繁地咬手指,偶尔也会开始在半夜哭。   微生妆经常会觉得心像是在滴血。好痛,痛得她浑身发抖。意识半模糊半清醒的时候,她觉得这像一场荒唐的梦。她烦躁不安地咬手指,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没人回答她。她像是困兽,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却找不到答案。   这是第一次,寻宝者迷失在一间牢房里。   微生妆不想去听那些谣言,不再出门,但微生念烟却亲自找上门来。   微生念烟是恨她,虽然微生妆也不知道她在恨什么。微生念烟贵为族女,在被微生羽保护后又被兰溪泽保护,跟没长大一样,还是和以前一样外表倨傲清冷,骨子里却张扬跋扈。她第一次见微生妆的时候,目光就自上往下如同观赏蝼蚁般把她看了个遍,轻慢又讽刺,还带着一丝隐隐的嫉妒与愤怒。   “微生妆,你凭什么做他的妻子!”   “最先认识他的明明是我!是我和他在南疆密林相依为命,是我把他从那里带出来!我见证了他的过去,而你只是个小偷!”   微生妆咬手指咬得更狠了。   侍女听不过去,为她出头,被微生念烟罚着跪在风雪中三天三夜。   微生妆闭眼又睁开,声音很轻地说:“不要罚她,罚我吧。”   旁边的人都在嗤笑,怜悯又轻视。。   微生念烟也嗤声:“好一个主仆情深啊。”   微生妆其实那时候听不进去微生念烟的话。她只是快疯了,她想冷静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她跪在雪地中,看着那些闪着月光的雪粒,透过湖面,看到了自己。   刹那间,像是一道雷劈在脑海中。   微生妆颤抖地扑过去,等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刚刚闪过什么东西?!   绿色的,对,她的眼睛刚刚有一瞬间好像变成了绿色!   微生妆如坠冰窖。   “不。”   她咬破下唇,伸出手难以置信地想去碰自己的眼。   而鲜血淋漓的手指却只碰到了冰凉的湖水。   “微生妆!你在做什么?”   兰溪泽震怒的声音穿过飞雪,顷刻之间,她被人死死抱入怀里。   感受着兰溪泽因为后怕而颤抖的身体。   微生妆的脑海却是只想着刚刚她在湖面看到的自己。   她手指死死抓着兰溪泽的衣服,压抑不住地哭起来,比当初被抽灵根时更绝望也更害怕,一声一声喊着他的名字。   “兰溪泽,兰溪泽……”   而兰溪泽也因为她这样的状态,愣住,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般,掐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抬起头,看到她崩溃神情的一刻。兰溪泽再也说不出话了,他竖瞳里所有的愤怒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手足无措地抱紧她,说:“初初,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我们去南泽州,你说那里山水环绕,风景如画,我们就去那里。”   她不知道是第几次相信他,也是不知道是第几次被他欺骗。   真相是从微生念烟的口中揭露的。趁着某一次兰溪泽前去南泽州,微生妆被关到了禁地地牢里。   在那里微生妆看到让她万念俱灰的一幕,原来灵心宫的禁地……其实是个缩小版的往生寺。   微生念烟的修为,就靠着一碗又一碗的魇来堆砌。   微生妆恍恍惚惚:兰溪泽,你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呢?   微生念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起来说:“微生妆,他爱的自始至终是我,你现在明白了吗?”   “他是因为我纳男宠吃醋才娶的你——他取你的血,也是为了给我换命。”   微生妆喃喃:“换命?”   微生念烟点头,勾唇说:“对啊。我父亲死前才明白,魔神原来是诛神恶念所化。魔神魂飞魄散时散落四方的魇本就是恶念本身。神的恶念可以精进修为,但这是有代价的。”   微生念烟眼里有恨又有得意。   “魇是不能直接吃的!”   “我因此患上性瘾,而我父亲也是为这暴毙!他遭魇反噬,身体四分五裂,什么都不剩,而现在我也快要走到这里一步了。”   “好在溪泽发现了解决的办法。”   微生念烟说到这里,眼里迸发出狂热的爱慕和甜蜜来,她舔了下唇说。   “溪泽发现,原来化神期的魇是可以单独存活的。那么多年,这些魇已经成为了另一个我。”   “我可以接着你复活,只要把我身体内的魇让你吞下,动用血祭。我就会慢慢在你体内苏醒、长大,恢复记忆,最后重新活过来了。”微生念烟清丽的脸上满是傲慢,手指寸寸划过微生妆的脸,露出贪婪的笑:“刚好,我们长的也一样。”   “微生妆,谢谢你,替我活到现在。”   言卿手指握紧,面无表情看着灵心宫地牢中的一切。   化神期的魇复活,血祭。   果然,淮明子的复活,根本不是秦家的手笔!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是兰溪泽——原来他这么早就知道了血祭之术。   微生念烟满意地看着微生妆痛苦苍白的脸,俯下身,说道:“微生妆你该庆幸,溪泽对你还是有点恩义的,为了不让你太痛苦,他选择把我体内的魇一点一点灌入你的身体。”   微生妆匍匐在地上,撑着地,无声地呕了起来。   她想起了兰溪泽口对口喂给她喝得那一碗碗血水。   微生念烟说:“我体内的魇彻底移除干净时,也是我该死的时候了。不过,我会用你的身份苏醒。”   她开开心心道:“这样我和溪泽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我们终于可以不顾世俗地相爱了!”   微生妆手指紧紧插入地中,短促地笑了声。   微生念烟听到她的笑瞬间炸了,她的脚狠狠踩断她的手指,尖叫地喊道:“微生妆,你就是微生一族的废物!几百年炼气期都没到!而我是族女,你有资格被我复生,你应该感到荣幸!”   微生妆擦去嘴角的血,抬起头来,容颜冷似刀刃。   微生念烟被她的表情气得暴跳如雷,把她关押入了蛇牢,同时恨恨的说。   “微生妆,往生寺被毁,都怪你和你该死的父亲。你等着,我从你身上活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彻底灭了你们清双一脉。”   微生妆疲惫地闭上了眼。   微生念烟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因为微生妆现在太弱了,像是蝼蚁,一只手就可以摁死。   整个沧海境同样没把她放在眼里,认为她是依附于兰溪泽而生的菟丝子。   兰溪泽身为她的夫君,那么了解她,却也只知道微生妆是个善良天真,一生追寻宝藏的少女。   所以没人知道……她到底在寻什么。   也没人知道,她体内有什么东西。   在她被关在蛇牢,痛不欲生,快要死去的时候。言卿终于在避息珠内,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声音。   这道声音从微生妆识海内响起。   稚嫩的,清脆的,像是三岁小孩的声音,洁白无暇,真真正正的纯真无垢不染纤尘。   “你怎么在这里啊?”它好像沉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尾音还有点懒,小心翼翼嘀咕说:“你没生我气了吧,唉,我也不知道进往生寺和灵心宫会遇到那些事。”   “等等,小主人,你怎么了!”   它突然拔高声音,慌了,声音满是焦急和担忧。   它说:“小主人,你的识海,你的识海。”   “你的识海为什么那么多的魇!天呐,它们现在已经快要彻彻底底占据你的身体,你怎么了?”   微生妆抱膝坐在角落里,她瘦了很多,藕粉色的衣衫曳在地上,手腕和脚腕都伶仃苍白,听到忘川之灵的声音,像是才慢慢活了过来。她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说:“我识海都是魇?”   忘川之灵吓死了,语速也加快:“对啊。”它急得真的哭了出来,金豆豆不停地掉:“你怎么会被魇缠上呢……天啊,对不起小主人。我现在处理不了它,我只能先将它们制止。”   微生妆抱着自己,虚弱地靠在蛇牢的角落,下一秒,她感受着一道温柔清润的风拂过,那些风吹干她的泪痕,愈合她心里滴血的伤口,把她识海内张牙舞爪的魇暂时制止。   微生妆重生睁开眼,她盯着自己的手,一下子笑出了声。笑声是难过的,讽刺的,却又是恍然大悟的。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把自己困住,让她痛苦到自残的牢笼,原来它们黑压压都是魇……   微生妆小声说:“大白,你说魇是什么?”   大白愣住,似乎也没想到小主人会问它这个问题。   它在她识海里轻轻吹了吹,让她不那么痛苦。   然后说:“小主人,魇就是神的恶念啊,所有的恶念都出于欲望。就像你身体内的魇,这里面充满了情欲。”   微生妆喃喃说:“充满了情欲?”   大白说:“对啊,要我说,你身体里魇好奇怪啊。虽然有旧神的气息,但我感觉它的本体应该是个新神,里面满是对一个男人求而不得的欲望。”   旧神的气息,是因为微生念烟靠吞食魇修行。   新神的气息,是因为这本就是化神期的微生念烟对兰溪泽的欲望。   微生妆抿着唇,缓缓扬起了苍白脆弱的脖子。那些一直困住她的迷茫、痛苦、失落,这一瞬间好像都褪去了。她把自己的手举得很高很高,从指缝间去看天壁裂缝里剩下的光,像是长久呆在不见天日的墓穴里的人,这一刻终于挣脱淤泥。   为什么一个人让她那么难过,她还是愿意为他放弃一切,变得不像是自己呢?   原来,是魇啊……   她是爱过兰溪泽的,爱当初落雪梅林萤火之海中闪闪发光的他。   可第一次取血后,她也是真的不爱他了。   她该继续她的旅途,走向更灿烂更自由的天地。   后面所有的难过、烦躁、疯狂、眼泪,原来,都是魇作祟。   微生妆抱着自己,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又慢慢哭了。   忘川之灵被吓到了,它们从出生就认识,它从来没见小主人那么难过的时候。   它听她哭,自己也开始掉金豆豆:“主人,我们现在赶紧出去,去找到忘川鼎吧。”   “我找到它,就可以把这天底下所有的魇收集封印啦!”   微生妆脸上还有泪,唇角却轻轻扬起:“啊,它原来叫忘川鼎啊……你记起来了?”   忘川之灵说:“嗯,记起来了。”   当年九天神佛为了保证本心纯粹,不被业孽缠生,把所有的恶念都从身体里抽离出来。   而当初寄存它们的东西就是,鸿蒙圣物——忘川鼎。 第104章 四百八十寺(十)   言卿在地牢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追随到现在终于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原来她是救世主啊。”   不得志现在整只鸟已经被彻底气焉了,幽幽地吐出一口魂,两只翅膀搭在言卿手臂上:“既然微生妆是救世主,找到忘川鼎就可以结束这一切,那为什么她不告诉全天下,让大家一起帮忙找呢?”   言卿说:“她以前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而且,”言卿的桃花眼泛过一丝冷意:“不得志,你把人性想的太美好了。”   魔种为祸人间,只是折磨弱者。上重天处在修真界权势中心的人,没有人是忌惮魔种的。   南泽州的九大宗宗主和太上长老,比起魔种更怕的是仙盟。   如果忘川鼎和忘川之灵的事情被天下所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迎接微生妆的,只会是比现在更悲惨的命运。   她太善良了。   矛盾的是,也只有她这样善良赤诚的人,才能与忘川之灵共生。   在言卿看来,微生妆注定成不了救世主。   因为她这一路有太多的羁绊。   不光是兰溪泽,还有微生一族。从微生妆为了救她的父亲,心甘情愿被微生羽抽出灵根开始,这一切都仿佛成了定局。她过于善良,过于天真,过于同情弱者,也过于执着善恶。   不过,这些本来就不是错。   言卿说:“她要是没有去往生寺,可能一直都是个无忧无虑的寻宝者。”但是话一说完,言卿又沉默了,摇摇头闭上眼,心中笑了下自己想的简单。   往生寺要是进行下去,恶孽反噬的那天,身为微生一族的人,微生妆也注定无法脱身。   归根究底,还是要怪微生一族的欲望,怪这个疯魔的世道。   一个人想要一往无前地做一件事是很难的。红尘中你会有太多的羁绊,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爱人。   善良的人只要有了软肋,就很容易被人威胁。何况微生妆面对的敌人,是魔神——这样一个擅于玩弄人心的邪祟。   不对!   想到魔神,言卿脑海里突然闪电般想到什么,骤然清醒。   “不对。”言卿沉沉开口,眼中掠过一丝锐利的红光,声音很冷说:“不得志,我猜微生妆到死也没找到忘川鼎——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   不得志:“啊?为什么?”   言卿漠然道:“因为我要是万年之前的神佛,第一个毁掉的就是忘川鼎。”   不得志更懵了:“靠靠靠,为什么?”   言卿沉默了会儿,才出声道:“其实在微生妆说出忘川鼎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忘川之灵结合忘川鼎,就能封印天下所有的魇——那么为什么面对这样的威胁,魔神没有动静?”   “魔神虽然是在沧妄之海附在我身上的,但之后跟她的交锋里,我慢慢了解到,其实魔神一直存活于世间。人间的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她都看在眼里。”   言卿目光深邃,平静分析。   “真正让魔神不敢轻举妄动的,是霄玉殿前的诛魔大阵。”   “而忘川鼎,忘川鼎……”   “魔神诞生于诛神恶念。”   言卿唇角扯出一丝讽刺的笑。   “万年之前,神佛把恶念放在忘川鼎中——忘川鼎不是封印魔神的地方,而是魔神诞生的地方。”   不得志一下子翅膀都要炸起:“靠!言卿,你什么意思?!”   言卿面无表情说:“忘川之灵现在灵根初开,想法太天真了。它想着自己找到鼎能把所有的魇收集起来,却没想过魔神还活着。”   言卿闭了下眼:“它这样收集全天下的魇……反而是为魔神做嫁衣,帮她恢复全部力量。”   不得志一下子震惊到不说话了。   言卿低头,眼神晦暗地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血红丝线,不由想起了十方城与魔神寄生的无数个日夜。   他过早地接触了这个世界最隐秘的真相,所以之后看很多事情,都有种脱离于这个世界的冷静。   “微生妆走南闯北那么多年都没找到忘川鼎,我猜忘川鼎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世上了。”   言卿将红线在指间绕了圈,随后视线轻轻地落到少女单薄颤抖的身躯上,声调清冷。   “但不管怎样,微生妆都不是微生念烟甚至整个紫金洲能欺辱的。”   “她们怎么配呢?”   按理来说,知道了真相,言卿应该出去。但处于某种复杂的心疼,他抿了下唇,还是抱着不得志,在地牢中安静注视了微生妆很久。   他偶尔也会看到微生念烟过来找麻烦。   微生念烟在面对微生妆时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倨傲和高高在上。   她喜欢蹲下身,在微生妆面前,说自己的计划,说微生一族的野心。   她咄咄逼人:“微生妆,溪泽怎么会爱上你呢——溪泽喜欢的是能和他并肩的女人,像我这样的。能力与他匹敌,智商与他匹敌,能够助他吞并秦家萧家,一统紫金洲的女人。而不是你,微生妆,不是你这样只知道耽于爱情的废物!”   微生妆麻木地看着她,一言不发,闭上眼感受着忘川之灵在帮她缓冲痛苦,帮她暂时掌控识海里的那些魇的力量。   微生念烟见她这样更愤怒了,她嫉妒得失去理智,想到兰溪泽这些年对她的不冷不淡和拒绝,疯了似的想要在微生妆身上找到优越感。   微生念烟眼睛发狠,字字狠毒:“一辈子为了一个男人而活,微生妆,你真是微生一族的耻辱。”   不得志气得哇哇叫。   言卿捂住它的嘴,听着微生念烟这些话,只觉得讽刺和好笑,垂下眸,眼里全是杀意。   ——微生念烟和微生妆,到底谁才是耽于情爱,一辈子为一个男人而活呢?   微生念烟口中标榜的能力,窃取的是微生妆的灵根;而标榜的野心和智谋,也只是被兰溪泽玩弄股掌之间。   兰溪泽这条毒蛇,想要的不是一统紫金洲,而是毁灭紫金洲。   真要说能力智谋和野心,微生念烟不如去南泽州学学镜如玉。   镜如玉才是真真正正的从一无所有到一宗之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而不是像微生念烟这样,以前依附于微生羽、后面依附于兰溪泽的废物。   这位年轻的浮花门主多疑谨慎,心狠手辣,在南泽州掌权多年,跟谢识衣对抗,也一步都未曾错。   唯一没算到的是那面双生镜,那面由她母亲亲手定下的双生诅咒。   但哪怕镜如玉没有在汀澜秘境中死去,随着身体里的魇越来越大,最后也会被魔神操控,被欲望所害。   所以什么时候,自私恶毒,也能成为炫耀的事了?   言卿不由想到魔神在十方城他死前说的话,唇角讽刺的笑意淡去,垂下眸,摊开掌心,看着那些错综复杂的红线,平静出声说。   “其实世上最难的,是保持赤子之心。”   也只有赤子之心的微生妆,才能生下琉璃心的谢识衣。   不得志扑了扑翅膀:“那她最后能出去吗?”   言卿沉默了会儿,出声说:“我不知道。”   太稚嫩了。   无论是微生妆还是忘川之灵。   她拥有着与世绝伦的天赋灵根,拥有着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却在还没彻底成长前,被微生家的罪恶拖累,被南疆的毒蛇缠上。   言卿把脑海里的思绪全都抛出,只是平静地看着微生妆,以一个百年后的灵魂形态,在地牢里感受她一点一点从泥泞中挣脱……从那间密不透风的暗室中找到出口,破土重生。   “大白,我好像快掌控它们了。”   某一日,微生妆再次睁眼,浅色的瞳孔中溢出满满的惊喜来。   大白也非常开心,在她识海里蹦蹦跳跳:“哦哦哦,那主人,我们赶紧走吧。”   “嗯!”   微生妆眼睛放光点头,一百年来第一次那么开心。   她在地牢里,抬起手,把头发高高扎起,让几缕发丝落在耳边。就像是多年前,咬着糖葫芦转着眼珠,好奇踏入南疆密林的寻宝少女。 第105章 十方城(一)   微生念烟再次带着一堆婢女过来了。   她好像陷入了一种疯狂之中,一定要靠贬低微生妆才能获得一点快乐。她形容癫狂,眼睛全是绿光,明明是化神期的修士,但是灵力混乱完全看不出一点仙家之气。   微生念烟喃喃自语:“微生妆,你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你抢别人男人的后果,你活该——像你这样软弱愚蠢只会哭的人怎么值得被溪泽所爱呢?”   微生妆这一次没有任由她作践,她只是在水光幻灭的地牢中抬起头来:“微生念烟,你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被人所爱吗?”   微生念烟骤然身体僵硬,骤然拔高声音:“微生妆,你闭嘴!你没资格在我面前说这句话你根本不配成为溪泽的妻子!”   微生妆看她一眼,没再说话,她的手指轻轻碰上墙壁的缝隙,眼中是旁人根本无法插入的专注。   微生念烟快要气疯了。   言卿抱着不得志,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别过头去轻轻笑了起来。   他这丈母娘说话倒是挺有意思的。   言卿用手指折磨不得志的耳朵,若有所思轻声道:“不得志,我现在已经看了四个人自己生出魇了。紫霄,镜如玉,淮明子,加上现在的微生念烟。”   不得志听他提起这件事就是没好气:“是啊,我也吃饱了。”   言卿语气说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不得志,你发现没,如果你就是忘川鼎的话,我们现在的做法就是在万年后创造出第二个魔神。”   “靠!”   不得志吓到了,连忙用骨翅捂住自己的肚子,龇牙咧嘴想要吐出来。   言卿叹口气:“行了,骗你的,想要创造出魔神,几个人的魇远远不够。”   不得志吐出一口幽魂趴在他手臂上说:“格老子的,吓死本座了,本座一点都不想自己肚子里生出个什么玩意。”但它马上反应过来:“不对啊,本座是蝙蝠!不是什么破鼎!”   言卿敷衍:“是是是,你是蝙蝠。”   “哼,我困了。”不得志红色眼珠子转了一圈,翅膀一抖开始往言卿袖子里钻。   它本来是闻到好吃的才飞出来的,现在已经被气饱了,打算回到芥子里继续窝入它的灵石堆睡大觉!   然而言卿不肯,言卿拎着它的后脑勺,任由它挣扎,微笑道:“你自己吵着要出来的,跪着都给我看下去。”   不得志:“……”   不得志气得以头抢地。   言卿心想这可真是只傻鸟,可是视线落到微生妆身上时,笑意又慢慢止住。微生妆的人生,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的呢?   被微生妆激怒后,微生念烟做的事越来越过分了,压抑多年所有的恨好像要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年底沧海境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盛事,无数人聚集在灵心宫。   微生念烟把微生妆从地牢里带了出去。   她故技重施找了个理由让微生妆的侍女犯错,要将她打死。   侍女忠心耿耿死都不愿拖累主人,但是果然如她所料,微生妆上当了。   “微生念烟,放了她。”微生妆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声音很轻。   微生念烟嗤笑:“怎么?微生妆,你又要为你这个侍女出头。她当众忤逆我,这可是死罪啊。”   清双一族自当年的事后早就被流放境外,微生妆的父母兄姊都被没资格上家宴,现在这里只有她一人。满座都是以微生念烟为尊的宗室,看向她,眼里都浮起了轻蔑又戏谑的笑。   微生妆无疑的生得美的,她在雪夜里穿着一身藕粉色的长裙,肩膀单薄,乌发如云,眼眸清凌凌。   让不少旁支世家的男人都低下头去,心想如果微生妆不是兰溪泽的妻子,在清双一族败落后大概早就不知道被多少豺狼盯上了。   绝色的美貌如果没有自保的能力,那就是灾难。   微生念烟看着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心里的妒火更甚。她把发上的钗子给取了下来,然后直接丢到了禁湖里,得意洋洋说:“想让我放过她,可以啊,微生妆你现在下水去给我把钗子捡回来,我就饶她一命。”   禁湖一年四季都结霜,何况在这隆冬大雪的时候。一下水可以要了凡人的半条命。   侍女眼眶赤红:“不,小姐,不要!”   微生妆却是低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没有犹豫往禁湖边走去。对于微生妆来说,在池里寻找东西并不是难事,她连沧妄海都亲自下去过,怎么会怕这么一个小小的禁湖呢。   找到钗子,微生妆从水中冒出头来。   微生念烟冷笑一声,走了过去。她半蹲下身,看似是伸出手从微生妆手里接过钗子,红唇却吐出极为恶毒的话语。   “微生妆,溪泽和你成亲至今都没碰过你吧。”   微生妆苍白的手沾着水,听完她的话,紧握着那个蓝色珠花的钗子,僵着身子在水中央。   微生念烟:“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患有性瘾,而溪泽要我新的身体干干净净。他不和你同房,是为了等我。”   她说完,便满意地想等微生妆崩溃。   “你现在明白了吗?”   微生妆黑发游曳在水中,她手指摸索着钗子上的蓝色珠子,忽然轻轻地笑了。   微生念烟怒不可遏:“你笑什么?!”   微生妆:“没什么,就觉得挺好笑的。钗子给你,放了她。”   微生念烟脸色阴沉,伸出手。瞬息之间,微生妆的手忽然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是水鬼一把,冰冷湿凉。微生念烟还没来得及反应,微生妆已经从水中起身,手里的钗子不由分说地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啊——!”   上离宫传出微生念烟的尖叫。   满座的人都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禁湖那边。   “微生妆!”   鲜血染红蓝色珠花,流转生光像是红豆。微生妆轻轻一笑,把它戴到了自己头上,慢慢说:“微生念烟,微生羽都把我的灵根给了你,你居然还需要靠吞食魇来修行,我就没见过比你还废物的人。”   微生念烟一下子血色全无,瞳孔涣散,随后她捂住胸口转身大吼:“来人啊!给我把她拿下!给我把她拿下!”   灵心宫四面八方围过来修士,他们起指作法,转眼间禁湖上方出现一个绿色的屏障,把微生妆困在其中。   微生妆抬头,看着上空绿色扭曲的旋涡。   她在心里问:“大白,你说我打得过他们吗。”   大白说:“小主人你现在是化神期修为,他们谁都拦不住你。”   微生妆点了下头。   微生念烟胸口源源不断流出鲜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微生妆。似乎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栽在微生妆手里,以及,微生羽给她换灵根一事,微生妆为什么会知道?!——那个灵根原来是她的!   微生念烟仪态尽失,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微生妆从水中起身,轻声说:“其实我早就可以走了,但我不甘心,我说过我要微生羽血债血偿。现在他已经死了,那就拿你的命来偿吧。”   无数刀光剑影劈头盖脸砸向她,微生妆面无表情,眼眸里碧光一现,挥手间,所有人自空中倒下,口吐鲜血跌坐在地。   微生念烟唇瓣颤抖:“不,微生妆,你不能杀我……”   微生妆不想再跟她废话,手指掐上微生念烟的脖子。   这一刻她恍惚了下,原来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的东西,她只要有绝对的力量,她就可以做到一切。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冰冷的风拂过她的眉眼。她稍微清醒的同时,手腕也被一股强悍的力量给握住了。   微生念烟眼里迸发出惊喜的光来:“溪泽救我!”   兰溪泽。   微生妆感觉识海翻涌、气血攻心,松开后倒退两步。她回过头去,眼眸看向这个她真心喜欢一百年的夫君,脸色苍白,只觉得讽刺。   她被所有人奚落侮辱的时候,他不在;她被微生念烟作践折磨的时候,他不在;她被关到蛇牢的时候,他不在;等她要亲手杀死微生念烟了,他回来了。   兰溪泽自外赶回来时,发丝衣袍上还沾着落雪。他穿着一身便于行走的黑色衣袍,容颜靡丽而冰冷。墨发垂腰随着风雪粒子飞舞,银色腰带紧锁,长靴勾出双腿流畅锋利的线条。他往前走,靴子踩过雪地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配上血色的竖瞳,好像毒蛇在走向猎物。   “溪泽!溪泽救我!”   微生念烟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匍匐于地,朝着兰溪泽声嘶力竭的吼。   而兰溪泽却没有看她。他只是看向微生妆,见她刚从水中走出衣服和头发还是湿的,几不可见皱了下眉。   他掌心浮起红色的灵力,绕在她身边将她体外的水都烘干。   “你现在身子弱,为什么不呆在房中?”   微生妆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出声问:“兰溪泽,灵心宫的禁地就是往生寺,对吗?”   兰溪泽一愣,没有否认:“这件事,我以后跟你解释。”   微生妆说:“你现在解释吧。顺便把我身体里的魇也解释清楚。”   兰溪泽抿唇没有再说话。   微生妆笑了起来,眼眶泛红,时至如今已经不知道是不是体内的魇在作祟。   “兰溪泽,你一直没变,从头到尾都没变,你根本就没有放下仇恨。你想毁了沧海境、毁了微生一族。南疆密林中你说的每个字,你都记得,是我忘了。”   兰溪泽说:“回去。”   微生妆怒火从心涌起,可是抬起手来,却落不下去那一巴掌。   兰溪泽握住她的手,微微笑起来,危险又妖邪:“对,微生妆,你确实忘了很多,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微生妆死死盯着他。   兰溪泽说:“你说微生羽会遭天谴,会遭报应。然后你灵根被抽、清双一族被灭,微生羽依旧活得风风光光。我只是让微生一族的报应来得早一点罢了。”他的手指扶上微生妆的眼:“微生妆,我们在南疆密林中遇见,就注定了是同谋。”   微生妆眼睛滴血:“你现在做的和微生羽有什么两样。”   兰溪泽笑了起来,眼里满是恶意和讽刺:“是没两样,那又如何呢?”   他们的对话旁人听不见,唯一能听见的只有微生念烟。   微生念烟如坠冰窖,见到兰溪泽的一刻内心涌起的无数甜蜜、酸涩、期待,这一刻都化为冰凌,刺穿她的血肉灵魂。   只是她惊恐地想张嘴,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微生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她撕破了相敬如宾的假象后,兰溪泽在她面前也不再伪装,露出那最开始的,她理应了解的恶劣本性来。   兰溪泽勾着她的下巴,低下头去微笑,俯身在她耳边说:“微生妆,你该感谢我。微生念烟死了,你会继承她的全部能力,我这也算帮你取回了灵根。”   “哦,我还帮你杀了微生羽,你对杀父仇人的耐心怎么比对你的夫君多。”他最后一句话很轻,跟撒娇一样。   微生妆别过头去,却被兰溪泽强硬逼着和他对视。   青年血色的眼眸里情绪沉沉浮浮,浓郁诡谲。   兰溪泽冷声说:“不想清双一族灭门,你就收起你内心的那些小心思。”   微生妆冷笑出声,但是下一秒,她忽然捂着嘴,别过头干呕起来。   兰溪泽愣住:“微生妆?”   家宴上的事,最后传出去的版本就是微生念烟受惊吓。   卧病灵心宫,而微生妆被盛怒的兰溪泽禁足。   微生妆彻底清醒后,回想过去相处的所有点滴,终于明白了那句古话,什么叫南疆之人最擅蛊惑人心。   兰溪泽太了解人心了。   他把所谓的“深情”渗入在细枝末节里,让你自己去解读,去深信不疑。似是而非的关心,似真似假的失控,一切种种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网。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失控”都能伪装,那么他的眼神只会是更大的谎言。   她在墙壁上画下第五个正。   二十五天。   她早就不会再因他难过,她把现在的一切当做一个新的挑战。她想要从沧海境离开,兰溪泽是不可绕开的环节。   他的羽翼和眼线铺天盖地,哪怕他没回来前,她都没那么容易离开。   大白想的总是比她还天真。她了解兰溪泽,兰溪泽也了解她。他没有囚禁她,因为他知道,没有地牢能真正困住她。   他只是带她去了清双一族,带她见了她的父母。   兰溪泽:“微生妆,现在能救他们的,只有你。”   微生妆偏过头,问道:“兰溪泽,你到底要做什么?”   灵心宫的禁地,在微生念烟痛苦绝望的哀嚎中,微生妆终于看清了她这一百年的枕边人。   兰溪泽道:“当年往生寺出事后,沧海境内部一分为二,微生羽为了平息内乱,向外求助,把关于魇的事告诉了秦家家主和萧家家主。现在整个紫金洲,不知道有多少座往生寺在建起。”   微生妆的目光看向微生念烟。   兰溪泽饶有兴趣,笑着说:“初初,我没打算让微生念烟活着。我将她的魇全部转移到你身上后,不会用血祭之术的。”   兰溪泽立于暗处,灯火照应他血色双眸。   “微生妆,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扶持你当上微生一族的族长,你助我毁了秦家萧家。等一切结束,我也不会待在这里。我会去南泽州,而你也可以继续你的冒险。如何?”   微生妆:“你恨往生寺?”   兰溪泽:“嗯。”   微生妆:“你既然那么恨它,为什么还要帮着微生念烟在灵心宫禁地收集魇?!”   兰溪泽:“帮她快点去死罢了。”   微生妆没有说话。   微生念烟却是彻彻底底哭了出来,她声嘶力竭:“兰溪泽!你不可以这么对我!我在南疆密林中救了你啊!”她害怕到语无伦次,泪水大滴大滴往下落:“溪泽,我救过你,我们在密林相依为命,你不可以这么对我,溪泽,溪泽。”   兰溪泽低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唇来,他弯下身对微生念烟做了个嘘的手势。   而后轻声说:“救过我吗,且不说就是你的父亲害我至此。微生念烟,你当时怎么可能救我出蛇窟,救我出万珠瞳林呢?”   “什、什么,溪泽你说什么?”微生念烟把下唇咬破,浑身战栗,死死看向他。   兰溪泽面对她迷恋的、痴狂的、爱慕的眼神不为所动,只是在暗室用低哑的声音,戏谑道:“真正救我的不是你,真正救我的人……早就知道我是个白眼狼。” 第106章 十方城(二)   言卿想起了谢识衣对于兰溪泽的评价,贪婪。他抱着不得志,在避息珠里观看完微生妆最后的人生片段后,对这个词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兰溪泽这段话又是敷衍微生妆的,以他的手段,其实根本不需要和微生念烟虚与委蛇那么多年。   真正跟秦家萧家合作的人,从来不是微生羽,而是他。   当年在南疆密林,兰溪泽确实是想毁灭往生寺的。可这之后,随着修为越来越强大,兰溪泽见多了世家的腌臜罪恶,他开始不满足——   刚开始,不满足于只毁了往生寺。   后面不满足于只杀了微生羽。   不满足于只覆灭沧海境。   不满足于只拖整个紫金洲下水。   一步一步,越走越疯魔。   微生妆对他来说,是结发之妻,是幼时玩伴,同样也是一枚很好的棋子。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魇是罪恶,知道微生念烟对自己的痴慕,也知道这份欲望会影响微生妆。   兰溪泽在某个夜晚轻轻的吻上微生妆的唇,竖瞳闪着晦暗的光。   “初初,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这世间有什么药能让你失去记忆就好了。”   他勾着微生妆的下巴,逼着她和自己对视,微笑道:“这样你只会记得,你是微生族女,而我是你的丈夫。我们相识在南疆密林,婚后百年情深伉俪,白首同心。”   微生妆眼神充血,咬牙说:“滚。”   兰溪泽冷下脸来道:“微生妆,我不喜欢你现在看我的眼神。”   微生妆虽然比大白理智一点,但是她从小被父兄养在净土,后面嫁给兰溪泽,某种意义上也是被护得滴水不漏。她依旧容易被很多事情牵绊,为了清双一脉心甘情愿被困在灵心宫,成为傀儡成为笼中雀。   她永永远远都斩不断这些牵绊。   最后她的父亲,在死前亲手帮她斩断。   清双一脉家主死的那天,兰溪泽特许她回家。在床上,看到气息微弱、灵气涣散的父亲,微生妆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微生昊朝她招招手,让她走了过去。   微生妆眼眶泛红:“爹,对不起。”   微生昊失笑,苍老的手牵住她,哑声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初初,你本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是整个微生家拖累了你。”   微生昊忽然从袖子里拿出一颗珍珠来:“这是你十一岁那年,在沧妄海中寻来的宝藏,你记得吗?”   微生妆哽咽说:“我记得。”   微生昊的视线温柔又哀伤,咳了声后,苍老道:“初初,我从来没想过这天底下哪个男的配得上你。你之前说一辈子不嫁人,虽然我嘴上骂你不着调,心里却是骄傲的。你不需要爱情来束缚住你,可我没想到,最后束缚住你的居然不是爱情,而是亲情,是仁义,是我。”   微生妆接过那颗成色不算好的珍珠,愣愣说不出话来。   微生昊:“我快要死了。当年出事后,我便让你的兄姊们都慢慢远离紫金洲。现在这里没什么能牵住你的东西了。”   他苍老的手擦过她的眼泪,说:“初初,你这些年一直都不快乐。对不起,以后为自己而活吧。”   她手指紧攥着那颗珍珠,失魂落魄出去后,微生昊的寝宫升起一场大火来。   微生妆在火海中回身,任由燥热的火星烧干泪痕。   她第一次计划逃离,被兰溪泽轻而易举地拦截下来。   兰溪泽气得发笑,在她的无名指上寄了根红线,与自己相感应。   兰溪泽的语气又淡又狠:“微生妆,你信不信,你逃出去,我会也会让你哭着求我回来的。”   他们彼此互相折磨了一段时间,兰溪泽开始重新给微生妆喂血。   大白过于幼小并不能完全控制这种魇,有时候微生妆又会重新陷入魔怔中,精神崩溃的时候,心脏又开始抽痛。她麻木地想,其实这样也不错,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权力,兰溪泽又是个优秀至极的丈夫,她受万人艳羡。   但是很快,随着她干呕、难受的频率慢慢加深,微生妆感觉自己的识海越来越轻盈,人也越来越清醒。   这种清醒,源自于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怀孕的消息是大白告诉她的。   “小主人!你你你你怀孕啦!”   微生妆坐在梳妆台前愣住,手指轻轻地摸上肚子:“我怀孕了?”   大白比她还激动,吞了吞口水,说:“对对对,你怀孕了,而且,你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是琉璃心!”   微生妆喃喃:“琉璃心?”   大白蹦蹦跳跳:“是啊,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哪怕是远古神佛里,也只有众神之首南斗帝君是琉璃心。拥有琉璃心,可以说是生而为神了。”   “生而为神?”微生妆轻轻重复这句话,红着眼眶短促笑了一声。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孩子在还没有出生之前居然已经先救了她一命。可她颤抖地伸出手去触碰他,想要感知他的体温,却只能感受到一种寒气和一种纯粹至极的冷意。   大白非常高兴:“小主人,这是好事啊!”   微生妆却是发呆地看着窗外:“大白,你说,琉璃心可以结束这一切吗。”   大白不通人类的喜怒哀乐,说:“什么?”   微生妆咬唇,抱着自己的肚子,难过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微生妆终于找到机会逃了出去。她一直在饮微生念烟的血,加上怀孕,整个人温柔而安静,像彻底被驯化的金丝雀,暂时迷惑了兰溪泽。   趁着某次兰溪泽去和秦家家主见面,她在家中用血启动了阵法,离开了紫金洲。   她的全部能力来自于魇,无名指上的红线与兰溪泽相感应,在逃亡过程中不得使用法力。她从灵心宫偷出避息珠,隐匿气息,而后带着大白跑到了人间的一个角落。   大白活蹦乱跳:“啊啊啊小主人,我们终于出来了,我们可以继续去找鼎了。嗯嗯,小主人,你怎么哭了?”   从紫金洲直通人间障城,同样濒临沧妄之海。她一步一步往深山走,而后找到了一个山洞,她没有动用灵力,生了堆火,靠着墙壁出神地看着火焰。   大白还是不解:“小主人,小主人……”   微生妆低声说:“大白,你还记得我问过你魇是什么吗?你说魇是恶,魇是恶啊。”她的手指碰上自己的眼睛,想起了禁湖边她手指掐上微生念烟脖子时难以言喻的兴奋和血腥。微生妆打了个冷战,唇角溢出一丝苍白又脆弱的笑:“兰溪泽,他想要我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大白吓傻了:“小主人,你在说什么啊?”   微生妆失神地望着山洞外的雨,说:“大白,我现在好累啊。”   “父亲说哥哥们已经逃出紫金洲,可是天下之大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兰溪泽想要拿他们威胁我实在是太容易了。”   大白:“小主人……”   微生妆自顾自说:“要是天底下没有魇就好了,没有魔种,就没有往生寺,没有之后的一切。”   她摊开掌心,看着那颗被她从沧妄之海捡回来的珠子,看着它在篝火的照应下闪闪发光,唇角勾起,与此同时,压抑很久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她低下头,头发柔顺垂落脸侧,橘色光辉照应下居然有几分温柔,手指隔着肚皮感受那个尚未诞生的生命。   微生妆说:“谢谢你救了我啊……可是,对不起啊,对不起。”   之后的故事就如紫金洲的传言。   微生妆失踪后,兰溪泽发了很大的火,下令整个九重天巡捕她。   化神期能力通天,通过种种手段,兰溪泽最后还是找到了障城。   惊鸿元年,一切之始。   兰溪泽查出微生妆躲避的地方,一道天雷自九天劈下,引得天降异象、草木寸折。障城五家当时正在举办狩猎宴,都被突如其来的惊雷和狂风彻底打断。惊慌失措之下人仰马翻,谢府的车马倒在猎户的柳家门前。   而兰溪泽游走在山林间,势必要找出她。   微生妆死握着避息珠,又不敢使出灵力,只能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她脚下全是碎石被划出的伤痕,身上也处处是血,就在这么绝望的时候她感觉肚子传来一阵剧痛。   她的孩子快要出生了。   微生妆咬紧牙关,耳边忽然传来了吹叶子的声音,和她第一次在南疆密林听见的一模一样。   毒蛇蛰伏,虫兽窸窣,都在朝她赶来。   她眼睛赤红,精疲力竭往山下赶,最后倒在了柳家门前。   “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他……”在她苍白颤抖的手指抓上柳老太太的衣摆,断断续续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微生妆的大脑一片空白,她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或许是想要一个结束吧。自己这荒唐人生的结束,也是这人间乱世的结束。   于心不忍的柳老太太把她带进了房中。   “姑娘,深呼气,深呼气,别紧张。”   柳老太太不断用热水给她擦拭身体,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送。   就在这时,微生妆意识迷糊,听到了大白的惊呼。   “不!主人!这些魇在试图杀死他!”   “小主人,你快醒来,你不要晕过去!”   微生妆汗流浃背,脸色苍白地像是纸一样。她不畏惧生孩子的痛苦,折磨她的是识海里的魇。   大白早就在山洞里察觉到她求死的决心,现在伤心到哭得说不出话来。   “小主人,对不起,要是我没带你去南疆密林就好了。呜呜呜呜对不起。”   微生妆想出声安慰它,可是她太累了。她这一生听到了很多人说对不起,父亲的、兰溪泽的、大白的,好像每个人都对不起她……可是真正把她逼到这一切又是什么呢?   她好想杀了兰溪泽啊。   可是她做不到。   她连恨都不敢放任,因为怕被魇找到可乘之机,让她成为和兰溪泽一样的人。   微生妆说:“……救救他,大白。”   大白收起眼泪,它说:“好,主人。”   懵懂无知的忘川之灵,做出的每个决定都过于稚气。它与忘川鼎是共生的,一主收集,一主封存。它的作用其实是收集魇——但是没有忘川鼎,它只能用身体去和那些因情欲而生的魇鱼死网破。   大白的实体其实一团白色的雾,它幻化出手,开始尝试着收纳那些魇。只是脱离忘川鼎的它太弱小了,很快被魇反吞噬。   黑与白交融厮杀,最后微生妆的眉心迸发出一道金色的光来。   大白持续不断地落泪,一直在说对不起:“小主人,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得你,对不起,就当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魇天生对琉璃心有着滔天的恨意和畏惧!恨不得彻彻底底杀死那个孩子!   但是它们的獠牙还没伸出去,已经被忘川之灵阻住了。但是魇反而兴奋起来,因为对于魇来说,忘川之灵是世上最美的食物。   大白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魇填充占据,它吸吸鼻子,颤抖着从微生妆的识海里飞了出去。   在大白带着无数魇脱离微生妆识海刹那,微生妆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来。   柳老太太看不到空中发生的一切,她只是紧握着微生妆的手,说:“姑娘,使劲!姑娘,孩子快出生了!”   微生妆眼眶赤红,泪眼婆娑,抬头死死望着空中的某个点。   大白身上黑色枷锁层层缠绕,它害怕得身体都在发抖,但还是在空中跌跌撞撞飞出了窗。   言卿神色严肃,就看见大白的乳白色身躯越来越淡,到最后彻底被魇吞噬。   “魇”在吞噬完忘川之灵后好像有了灵智,通身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红光来,它餍足地舒展了身体。   下一秒叶子声漫过天地山河。   魇身上的红光越发盛了,言卿能感受到,它看向兰溪泽的方向,不是害怕、而是垂涎,一种最为单纯的口腹之欲的垂涎。它想要游过去,可是马上又被大白残留的意识牵扯到了原地。   它们都心智不高,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是,在各种纠缠之时,大白最后动用一丝力量,带着这团魇,飞飞停停,穿街走巷,进入了一个衣衫华贵的夫人肚子里。   在药房前忧心忡忡拿药的白家夫人突然觉得肚子一凉,停下脚步。侍女在旁边小心翼翼问:“夫人,您怎么了?”   白家夫人皱眉,随后摇头:“没什么。”   侍女见她神色不虞,贴心地劝慰道:“夫人别担心,这法子城中不少女人都用过,这次一定能怀上的。”   白家夫人恨恨说:“对,这次一定能怀上,之前那个楚国来的御医居然说我这辈子不可能有孕,我看他就是个庸医。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   言卿目睹着一切,抱着不得志,沉默很久才轻笑一声说:“不得志,我们终于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惊鸿元年。   微生妆身死,兰溪泽断指,一场大火自焚于紫金洲灵心宫,只留灰烬。   惊鸿元年。   谢识衣出生,柳家为了规避灭门之灾,谎称他为初璇夫人的儿子,交给谢家家主。   惊鸿元年。   白夫人婚后第六年查出有孕,大喜之下宴请四方,在障城张灯结彩足足十多天。   惊鸿元年冬至。   白潇潇,出生。   言卿想到了重生最开始,山洞之中殷无妄体内的春药。   失笑过后喃喃:“原来春药真的不是燕卿想要霸王硬上弓啊……”   根本就不需要春药。   白潇潇就是魇本身,是色欲所化的恶念。他的血和泪都是致命的春药,他的身体会让人心甘情愿为他送死。   在吸纳了忘川之灵后,白潇潇还有了堪称恐怖一种能力,吞噬。所以紫霄死后,身体里的魇游出能被他轻轻松松继承,让他没有任何后遗症地成为洞虚修士。   《情魇》,情魇。   “可以出去了。”言卿带着不得志转身,踏碎这记录了微生妆一生爱恨的幻境。   避息珠最后落入了柳家太爷爷手里,所以最后的画面,也是以这个猎户的角度。他把谢识衣送走后,总是觉得心里有愧,时不时就会在微生妆坟前送点东西。只是最后一次,看到的画面把他彻彻底底吓傻了,手里的酒盏和馒头都掉一地。   他看到微生妆的坟被刨光,棺材板都被翻开,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只余一座石碑。有人坐在石碑上,浑身杀戮,拿着片叶子贴着唇细细吹。银发如雪,身侧绕着漫天的萤火虫。 第107章 十方城(三)   言卿在避息珠中看完了微生妆的一生,在现实中只过了一晚上的功夫。   他出去的时候天刚泛白,谢识衣已经在房中等他很久了。   客栈长桌靠窗,朝霞似金似红的光漫过窗户,照入室内。   谢识衣坐在桌边,垂眸把玩着那颗避息珠,手腕好似玉河在袖中蜿蜒而出,他神情冷漠,在半明半暗的光影像一幅定格的画。   或许是知道了惊鸿元年发生的所有事,言卿现在在看谢识衣,心里涌现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来。他走了过去,俯下身,两只手珍重的捧起谢识衣的脸。   言卿轻声喊他:“幺幺。”   “怎么了?”谢识衣手指停在避息珠上,将珠子放下,随后抬头看向他,皱了下眉。   言卿却低声说:“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谢识衣:“……”   谢识衣也就真的不动了,任由他冒犯,幽黑的眼眸平静与言卿对视。   朝霞橘染在谢识衣眼角,如胭脂如绯云。   言卿忽然想起来某一年他们从赌坊回登仙阁路上看到的火烧云。   他一下子失笑,心里除了恍如隔世,还有微微的酸涩。   当时觉得寻常的点点滴滴,居然都是每个心动的瞬间。   言卿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幺幺,我在避息珠里看到了惊鸿元年。”   谢识衣:“嗯。”   言卿:“你说,如果微生妆没有死,你小时候是不是就不会遇到那些折磨,不会过得那么苦。”   谢识衣说:“毫无意义的假设。”   言卿说:“可我觉得有意义,我在想如果你在一个完整、健康、富裕的家庭,会变成什么样。”   谢识衣对于爱人充满柔情的假设并没有很感动,说:“不会怎样,和现在并无两样。”   谢识衣说:“对于微生妆来说,死亡是解脱;对于我来说,小时候也并不算折磨。”   言卿一愣。   谢识衣被他的呼吸弄得有点不自在,手臂环上言卿的腰,趁着现在两人一坐一俯身的姿势,干脆让言卿坐到了腿上。谢识衣看着他微有错愕的神情,眼里才染了几分笑意,但又很快消逝,他手指掌控住言卿的腰,平静道:“她生下我,是为了让我结束一切。”   “你若非要假设,就不该只局限于微生妆死没死。她活下来后,对我是爱是恨,是愧疚是厌恶?而被魇寄生识海,她又能保持理智多久?”   言卿不再说话了。   他有时还挺佩服谢识衣的,无论面对什么事都能条理清晰地冷静分析。   谢识衣估计也不是很想和他分析微生妆,转移话题说:“我会杀了兰溪泽,杀了魔神。但至于这个乱世会不会如她所愿结束,我无法保证。”   言卿:“兰溪泽现在真的还活着吗?”   谢识衣:“嗯。”   言卿:“他就是徐如清?”   谢识衣:“嗯。”   言卿出神了一会儿道:“你说兰溪泽到底想要什么?”   谢识衣道:“他可能什么都想要吧。”   言卿点头:“是啊。想要报仇,想要权,想要力量,最后还想要微生妆的爱情。”他说着说着,有点讽刺地笑出声来。   从紫金洲边缘一步一步往里面走,天气好像一下子经历四季变换,转眼从春意黯然变成了冰天雪地。   沧海境是一座浮于空中的岛,比邻沧妄之海,连风都好似带着潮意。从飞舟上下来,七公公把令牌交给驻守的人后,便安排了马车带他们驶向灵心宫。   言卿是第一次来沧海境,看向银装素裹的整个世界,若有所思。在搞清楚了四百八十寺的真相和惊鸿元年的一切后,现在他唯一还困惑的点就是,兰溪泽和魔神之间到底有什么牵扯。   以及南斗帝君跟谢识衣所说白潇潇跟救世有关,就只是因为他拥有忘川之灵的力量吗?   言卿在马车里翻书。七公公在上次发现他对狗血虐恋有兴趣后,每天贼眉鼠眼给他送这类书。   这不巧了吗,谢识衣在南泽州手段通天,所有关于他的坊间小话本一夕之间消失的干干净净,但仙盟羽翼暂时无法覆盖的紫金洲,还有余本。   言卿再次看到了慕容墨天。除了慕容墨天和小师弟的倾世虐恋,还有胆子大的小黄书,化名都不用了,直接拿“谢应”当主角名。   言卿气笑了。   “七公公,你给我送这些书你自己看过吗?”   言卿随便翻开一夜,指着上面一段话,眯起桃花眼,凉凉道:“怎么?难道在你眼里,我有绿帽癖——就喜欢看别人跟我夫人暧昧?”   七公公看到上面的名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哎哟,少城主息怒,老奴这就去杀了这个不长眼的。”   言卿合上书,把书砸他身上,翻个白眼道:“别送这些书了,情节换汤不换药,我自己都能给你写出来。”   七公公冷汗连连:“对。少城主与夫人床榻之间经验丰富,哪是这帮俗人能猜想的。”   言卿:“……”   我说的是这个吗?   还有,经验丰富个锤子,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七公公抱着一堆书要出门前,言卿忽然拦住了他,“诶你等等。”   七公公快给这位喜怒无常的祖宗跪下来,一脸苦色回过头,颤声说:“啊?少城主,您又有什么吩咐啊。”   言卿撑着下巴,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七公公,你去给我找点禁书来。”   七公公:“禁书?!”   言卿补充道:“嗯。记住先把它翻译成魔文知道吗,翻译过来再给我看。”   七公公:“……”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在百年后重新遇到言卿。   言卿想的非常简单,先多学理论,再去实践。不过这种事太羞耻了,他要私底下学习。换成魔文后,谢识衣根本不知道他在看啥,他直接谎称是魔域的情报。   完美!   但是基于他在谢识衣面前翻车过多,言卿保险起见,提前去确认了下谢识衣懂不懂魔文。   而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后,谢识衣心平气和道:“你若是真那么在意这个,我可以去学,我学起来应该很快。”   言卿差点吐血:“不不不,没必要没必要。”   中途言卿还收到了一片白色飞羽,是镜如尘想要见他。   言卿虽然疑惑,但还是打开了白羽。青蓝色的光闪耀过来,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镜出现在言卿面前。   背景是璇玑殿,琉璃作瓦,金玉铺阶,察觉到水镜回应,镜如尘自高台上走了下来。   在双生诅咒影响下,镜如尘身上发生了几乎奇迹的逆转。   当初伶仃只剩白骨的腿恢复原样,闭关之后修为也一跃成了化神期,回到了属于她的位置。   “言卿。”   镜如尘朝言卿露出一个笑容来,她和镜如玉长得一模一样,气质确实截然相反。白裙广袖,雍容华贵,带着一种说不明道不出的温婉。   言卿:“你找我?”   镜如尘道:“嗯。”   镜如尘如今是一宗之主,刚即位很多事要处理,也不耽误时间,直入主题说:“我在镜如玉死后,发现了一些关于魔域的线索,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言卿皱眉:“魔域?”   镜如尘道:“对,不过线索不多。”   她本来是想通过镜如玉找出秦家把柄的,但是失败了。镜如玉生性多疑,没有在身边留下任何破绽,她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些很细枝末节的东西。   镜如尘说:“秦家早就深入魔域,他们在魔域创办梅城,源源不断往里面送人。而梅城的城主,没有人知道姓名。”   言卿眼神一暗,随后对镜如尘说:“谢谢,我知道了。”   “嗯。”   镜如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旁边传来什么声音,她又闭上了嘴,朝言卿微微一笑,一挥袖将水镜关闭。   言卿低头看着那片白色羽毛粉碎。   他和镜如尘之间不过是萍水相逢,这次镜如尘主动联系他,或许是想和他联手一起对抗秦家吧。   镜如尘恨秦家,恨之欲绝。   言卿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疲惫。镜如尘恢复了记忆,恢复了修为,重新拿回本就属于她的一切,可是她并不快乐。她眼中的喜悦,或许还比不上当初蹲在昏暗的南市跟黑心小贩讨价还价的少女来得多。   言卿摇头,把这一切抛诸脑后。可能是因为跟魔神接触的时间太久了吧,凡是被魔神拿出来做饵的东西,言卿都没兴趣。无论是金钱,权势,还是力量。   一个人长大后会变得越来越复杂,是因为欲望太多。   可言卿走下马车,看到立于风雪中的谢识衣,愣了片刻,又轻轻笑起来。   万幸的是。   他的爱人,哪怕高坐霄玉殿,哪怕成为天下第一,哪怕身边都是豺狼虎豹,也自始至终纯粹如初。   永远清醒。   永远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马车到了灵心宫。   当年一场大火把灵心宫烧得干干净净,现在沧海境的这座主殿是重新建造起来的,比之前更华丽也更加清冷。   言卿踩在雪地上,抬头看向这座宫殿。   紫金洲和南泽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南泽州被誉为仙家之所不是没有道理的。   同样是富贵绝伦的主殿,璇玑殿给人的感觉就是缥缈、出尘,而灵心宫给人的感觉却是压抑、晦暗。   哪怕白茫茫的大雪堆满朱墙之下,也洗不去漫散天际的血腥。   “少城主,进去吧。”   七公公小声对这位祖宗说。 第108章 十方城(四)   言卿之前对惊鸿元年的事那么上心,就只是为了查清楚关于谢识衣的真相。现在一切水落石出,他对魇的事就没那么热衷了。甚至还有很多时间,去钻研小黄书。   到了灵心宫后,七公公按照规矩先把他们带到一处坐落于梅林深处的浴池,让他们洗澡。   言卿一看那绿得邪门的湖水就翻白眼,拒绝下去,但为了掩人耳目,他还是和谢识衣在梅林中待了一会儿。   谢识衣的玉清峰也有片偌大的梅林,只是那里每一株都是阵眼,严酷森冷,落花落叶都带着漫天杀机。   而上离宫前这篇梅林明显是被人精心养护长大的,梅花缤纷,占尽天地颜色。每一株梅花上都挂着灯笼,点缀在每一处漆黑枝丫延展的尽头。   白天的时候,言卿还没看清门道。等到了晚上,他便知道了这一切的用意。   他在避息珠里见过上离宫以前的夜晚,漆黑昏暗,跟风雪相呼应,像一条冰冷黑暗通向深渊的绝境。   但是现在到了晚上,灯笼里的荧光微微亮起,火树银花,成点成线,甚至把整个灵心宫都照亮。   驱除一切寒冷和黑暗。   让整个上离宫都仿佛在闪闪发光。   七公公给他解释说:“很早之前,上离宫是灵心宫的主殿,不过重造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住人了。但是晚上灵心宫的灯总是亮着,门也总是开着的。紫金洲传言,是兰溪泽在等微生念烟归来。”   言卿嗤笑一声:“你们紫金洲的传言真是离大谱。”   七公公贼委屈:“哎哟,少城主,老奴才不是紫金洲的人呢!老奴生是十方城的人,死是十方城的鬼!”   言卿没再理这位“忠奴”肉麻兮兮的宣言,转身看向谢识衣。他和谢识衣误会解除后就直接去了障城,为魇的事情各种奔波折腾,一直都没时间好好“经营感情”——没有“足够的情感”,他学了那么多有个屁的用武之地!   于是言卿指着那璀璨耀眼的梅林,问道:“是不是很好看。”   谢识衣:“你喜欢?”   言卿淡定地露出一抹笑说:“没有,我就是问你好不好看。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在红莲之榭永永远远为你点灯、为你开门。”   谢识衣被言卿这突如其来的情话整得一愣,随后别过头轻轻笑起来。   言卿再接再厉:“何止红莲之榭,只要你高兴,我给十方城铺上万千灯火都没关系。”   七公公煞风景地提醒道:“少城主,十方城已经不在了。”   言卿:“哦。”他继续跟个花孔雀一样表达心意,乐洋洋:“这都不算事,大不了我为你再建一座十方城!”   七公公:“……”   七公公只觉得牙酸,怎么以前没觉得少城主那么神经病。   言卿的“深情和霸道”除了自己,有感动任何人。但是谢识衣还是笑完之后,点头说:“好,我陪你一起。”   从四百八十寺被送往灵心宫的人,远不止他们。言卿和谢识衣带上了秦家专属的银狐面具后走过梅林来到了一个祭台。   沧海境本来就临海,这座祭台高耸入云,好像一眼能看见沧妄海的尽头。   言卿也在这里见到了现任的微生家主微生星阑。他受了诅咒,自生到死都是七岁男孩的模样,一只眼浊黄一只眼深蓝,异色双瞳的男孩穿在宽大的黑色衣袍里,声线也古怪。   “就只有这些?”   旁边的人道:“回族主,梅城那边催得急。无论多少,我们还是赶紧送过去吧。”   微生星阑明显也有所顾虑,沉着脸点了下头。他一挥手,不一会儿侍女走过来,给了言卿等人一人一盏灯笼。   他说:“等会你们会沿着云梯下沧妄海,记住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丢掉这盏灯笼。”   四百八十寺被送到这里的人基本上都已经精神薄弱,思维僵硬,木偶般接过那一盏宫灯,乖乖地抱在怀里,等着人指引。   微生星阑道:“七公公,这一次就由你带他们下魔域吧。”   七公公一挥拂尘,恭恭敬敬道:“是,族长。”   真正站到祭台边缘,其实什么都看不到,没有沧海、没有明月、没有浮花浪蕊,有的只是浓郁得撕不开的雾。   云梯一层一层往下,前方的人都如傀儡般抱着灯笼走,言卿也紧跟其后。他没想到,原来最后的一步居然是去魔域。   沧妄海的雾太大了,所有结伴同行的都会在里面迷失。   微生星阑给他们的灯,应该就是方便梅城的人找到人。   等云梯真的入水,察觉到沧妄海熟悉的气息,言卿愣了愣。下一秒他察觉他的手被谢识衣紧紧地握紧,强势到不容他退缩一分一毫。   言卿心里诡谲的异动又慢慢平息了,眼里的红色也逐渐褪去。   不知走了多久,雾越来越深。   魔域的入口在沧妄海的中央,是一条巨大的海沟,没人知道它有多长,也没人知道它有多深。   言卿想到什么笑着说。   “我当初到魔域,落地是万鬼窟,后面你居然也是从万鬼窟出来的,你说这算不算是缘分。”只是他话音落地,没有回应。   言卿喊了一声:“幺幺?”   依旧是一片安静。   言卿脸上笑意散去,他抬起手,手里只剩下一团冰冷的雾气。转身,身边空无一人。   ……所有人都会在沧妄海迷失。   言卿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条黢黑的裂缝前。它劈开海底,让水分流,像是一道刻入九重天的伤口。言卿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跳了进去。   与此同时。魔域,梅城。   这座崭新的魔域城池是在十方城的废墟上建立的,常年青烟雾障缭绕。唯有城主府璀璨异常闪闪发光,好像要把人间一切珠宝镶嵌在这上面。   宫殿深深,处夜明珠串成一条一条珠帘,遮掩着一方玉池。玉池里面涌动着无数黑色的液体,它们像毒虫一样涌动扭曲。在玉池正中央,盛开着一朵血色莲花。而莲花上现在正坐在一个虚弱的魂体。长发如流水,身姿曼妙,佝偻着腰。她有一张苍老腐朽的脸。半脸苍老长满皱纹褐斑,半脸腐朽只剩白骨。   一个言卿熟悉了一百年的人。   “终于来了。”   魔神并没有用柔媚的女声。   祂喃喃自语,沙哑破碎,像是喉咙受了伤的老者。   魔神脸上两个黑窟窿,眼眶空荡荡。祂手指一碰上眼眶,身上浓郁的恶意和憎恶就好像要化为实质。   魔神轻喃说。   “你以为拉着我同归于尽,我就会死吗?。”   她古怪地一笑。   “言卿,你做梦呢。”   “我都不需要自己花费时间,这世上总有人会想方设法复活我。”   为了权力,为了力量,为了爱的人,或者为了恨的人。魔神低嗤一声。   当年言卿拉着她一同赴死,对她不是没有影响的。   十方城一场大火,让祂直接魂飞魄散。   祂恨不得将言卿碎尸万段,但是祂不能也不可以。   魔神低下头,黑色的长发吹入魇池中。那些恶念像是找到归宿,近乎疯狂地亲昵缠在祂身边。魔神面色扭曲,但是听到脚步声后,祂马上散去浑身的恶意,重新抬起头来。   有人穿过珠帘朝这边走,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能长出眼睛。”   魔神坐在莲花上,像是被圈养的温和无害的邪灵。祂说:“还差三十人。我再吸收完三十人的魇,就能长出眼睛。”   那人又问:“之后呢,你要怎么样恢复全部力量。”   魔神说:“我要你,帮我找到惊鸿元年冬至出生的人,然后带到我这里。”   那人语气冰凉:“惊鸿元年冬至出生?连你都不知道姓名吗?”   魔神:“天机难测。我能知道这一点,都要多亏了一些蠢货。”   一双苍白的手扶开珠帘,那人的青色衣袍曳过光滑的地面,血色竖瞳不含一丝人情的看着莲花中心。他一头银发,整个人的样貌比之少年时期更为成熟,但是那种毒蛇般的邪肆和阴冷丝毫未减。   兰溪泽站在梅城的主殿内,盯着她很久,面无表情说:“我能复活你,现在也能弄死你。”   魔神了然:“不喜欢我骂她蠢货吗?”祂手指撑下巴,微微一笑,似乎是叹息:“可是我没有骂她啊,我骂的是微生一族。我很喜欢她,我一直把她当我的孩子看,只可惜愚昧的世人,没有好好对待她,所以我很乐意复活她。”   兰溪泽眼里掠过一丝厌恶,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说:“除了惊鸿元年冬至出生,还有什么线索?”   魔神坐在莲台上,柔声说:“我本就是逆天道而生,很难窥测天机。”祂想到什么,忽然微微笑了:“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会自己找过来的,你多留意一下紫金洲那边。”   “那个孩子身上,惊喜真是太多了。”   在祂推演出的最贴合的未来里,那个少年将会成为祂最得力的下属。   在那个未来里,言卿所爱的人也会因此死无葬身之地。   魔神想到这里,就痛快不已。   祂巴不得快点到那一天。   魔神空空的双眼隔着魇池看向站在祂面前的男人,唇角勾起。   ——言卿,如果你爱的人也死了,为了复活他,你会不会同意和我做交易呢? 第109章 十方城(五)   言卿回到魔域并没有一点回归故土的轻松心情,别说近乡情怯了,给他一个机会,他可以把这里毁得干干净净。   言卿又把不得志揪了出来。   不得志还没好好睡上一觉,睁开眼就被眼前昏暗的天地嘶吼的鬼风给吓懵了:“靠靠靠,这是哪里?”   言卿说:“下重天。”   不得志脑袋呆呆地没反应过来:“啥?下重天是哪里?”   言卿换了个更容易理解的词:“一般我们叫它魔域。”   不得志:“……”   不得志吓得差点头栽在地上。   整只蝙蝠炸毛想要溜——它只是一只在留仙洲吃吃睡睡的蝙蝠,为什么要让它遇到这种事!   言卿揪着它的翅膀,把它摁在自己怀里,勾起唇笑了笑:“别急着回去啊,到了魔域我需要你帮忙。”   不得志转着眼珠子警惕道:“你要干嘛?”   言卿淡淡说:“不干什么,给老朋友们准备点惊喜。”   魔域百城林立,主城就立在万鬼窟旁边。言卿落地的地方在魔域的边境,他放飞了微生一族给的灯笼,马上就有人寻着光找了过来。他现在在腐水城的领地内,派人来的也是腐水城城主。   言卿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人,百无聊赖地用河边的芦苇杆在水里搅动。   这条河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怨气太重便化成水鬼。水鬼时不时就脑袋浮出水面,用一双怨毒的视线物色替死的人。   不得志心惊胆战,滋儿哇乱叫,拿翅膀抱住言卿的头发:“呜呜呜啊快走!这水里有鬼!”   “怕什么?”   言卿扯唇一笑,手里拿着芦苇杆把一个刚冒出来的脑袋摁下去。   言卿说:“我之前闲得无聊,在魔域钻研出了很多好玩的东西,这里就是一处。”   他丢掉手里的芦苇杆,随手抓起一把石头来:“砸地鼠听过吗?我给你露一手。”   腐水河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头,言卿看一个砸一个,动作又快又狠又准。   不得志:“……”   于是腐水城的人找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红衣青年坐在黑石上,肩膀停着一只样貌诡异的黑鸟,他容颜靡艳,神色散漫。正懒洋洋往河水里扔石头。   砰砰砰,每一个都准确无误砸在了水鬼的头上。   水花四溅的声音里伴随恶鬼的怒吼。青年苍白手腕上红绳没入河中,整个人给人的感觉荒诞、诡异,慵懒却危险。   不得志从最开始的生无可恋到后面渐渐得趣,单一思维的它很快也跟上了言卿的步伐。   咻。   石头冰冷砸破水鬼的头,鲜血溅开染红河水。   “不玩了。”言卿丢到手里的石头:“有人来了。”   不得志正起劲呢:“啊?”   言卿说:“魔域好玩的东西很多,不急。”   他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抬眸看向腐水城愣怔的一群人,微笑:“我们走吧。”   腐水城人:“……”   众人呆若木鸡。   他们接送过很多从紫金洲下来的人——修士到魔域无一不是惊恐害怕的,光是这河里源源不断冒出的水鬼的脑袋,就足以把很多人吓破胆。   但是刚刚这人在做什么?   他在砸水鬼玩?   言卿提醒说:“你们不带我走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使命,忍气吞声把他先往腐水城带。大   概是因为在一个凡人身上丢了脸,所以押送言卿的魔域侍卫冷脸想把场子找回来。   “胆子还挺大啊,你知道你刚刚差点死无全尸吗?”   言卿一脸疑惑:“嗯?”   侍卫:“你运气好没被水鬼拖下水而已,你但凡被它们抓到,顷刻之间就会被咬掉脑袋,被吞掉内脏,分食得干干净净。”   言卿装作很后怕:“天啊。”   侍卫不屑地哼了声说:“腐水河边哪是你能待的地方?”   言卿心想,不就一个砸地鼠的地方吗,给他待他都懒得待。   侍卫又暗中看了言卿一眼,看他样貌出众长得好,估计去梅城之前会先在城主公子床上呆一宿,便心痒难耐地想教他些规矩。   “我们明日才会出发去梅城,你今晚得先在腐水城留宿。”   言卿抱着不得志,乖乖地说:“哦好。”   侍卫道:“梅城那边只要你们活着就好,其他的是不会管的。我们城主公子就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你要是不想受酷刑,他对你做什么都不要反抗。”   言卿装作害怕:“啊?城主公子要对我做什么?”   侍卫见他脸色惨白,心里舒坦了,恶狠狠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你不想更痛苦就别反抗。”   言卿惶惶不安,说不出话了。   侍卫心满意足转身。   在他走后,言卿揪着不得志的翅膀,忍着笑,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   “他这段话我听过一模一样的。”   不得志:“啥?”   言卿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腐水城的城墙是用白骨造成,之所以叫腐水。是因为里面有条护城河,穿行各种街道,水体能够腐蚀一切血肉之躯。言卿对于魔域的一切青烟雾障都熟视无睹,行走期间比所有本地人看起来还要适应。   他一进来,立刻吸引了阁楼上三个纨绔子弟的注意。这三人,一人是腐水城城主之子,另两位是长老之子,平日里肆意妄为惯了,加上魔域本来就淫风盛行。所以他们在一看到言卿的时候,就两眼放光,垂涎欲滴。   “这次下来的居然是这种人间极品?”   “梅城那边催得急,他只能呆一晚上,陆兄要不今晚咱们三个一起呗!”   被喊作陆兄的城主儿子身材矮胖,肥肠满肚,摸着下巴,眼睛都被肉挤得看不见,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容说:“滚滚滚,好东西就得吃独食。这种美人我自己就可以玩一个晚上。”   言卿轻车熟路地进了腐水城。表面上这里已经归顺秦家,不过魔域中人根本就没什么所谓衷心可言,一天都可以倒戈无数次。   他以为自己还要用些手段才能见到城主,没想到,紫金洲下来的人,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殿等着。   只是言卿坐到主殿,刚端起一盏茶打算解渴,外面就有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传来。   “人呢!人呢!”   “哎哟,小公子,这人要先见过城主才能送去你那里。”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见到人!”   言卿慢悠悠地抬起头,就看到有个青年看到他跟看到什么一样,停下脚步,两眼放光。   “近看果然也真是人间极品!”   言卿扯了下嘴角,觉得有意思:“你在找我?”   青年压根就没把他当人看,自然也不会把他的话放入耳中,眼里满是猴急和欲望,对旁边的侍卫说:“快快快,现在就把他送到我房里。”   言卿是真的觉得有意思,但笑不语。   不一会儿腐水城城主慢吞吞赶过来,听到儿子的话,没好气呵斥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不过一个贱奴,魔域想要多少有多少,值得你吵到我这里来吗?”   青年急不可耐:“爹我现在急着呢,人我先带走了。”   腐水城城主翻个白眼:“行行行,带走带走,记住——别把人玩死了。”   青年擦掉嘴角的口水:“好嘞。”   腐水城城主一只眼受了伤,有点看不清,隔着自己儿子庞大身躯看到后面那人腕上一点红线时,他下意识地僵住身躯,但马上又觉得自己过于惊弓之鸟了。   腐水城城主嗜睡,打了个哈欠,就要往里面走,可是马上一道熟悉的声音把他拉回记忆。   “别把人玩死了?陆城主,这话你是对我说吗。”   陆城主:“……”   青年还在那里兴高采烈对下人吩咐:“澡也不用洗了,直接先扒了衣服吧——”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已经快速被他爹捂住了嘴巴。青年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摁着背部,直接跪在了大殿内。于是同时,陆城主眦目欲裂对着其余人道:“都滚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是!”   侍卫们吓到了,但是恭恭敬敬退下。   “爹?”青年一头雾水。   “别说话!”陆城主把他拽到身后,恨不得把他这么藏起来,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不能给言卿糟蹋。   陆城主:“陆盟见过少城主,小儿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恕罪!请您恕罪!”   言卿放下茶杯,被逗笑了,懒洋洋问道:“这真是你儿子啊?”   陆盟苦不堪言,说:“少城主,属下就这一个儿子,请您饶命。”   言卿没有理他,只是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着青年,问道:“你是不是叫陆小胖。”   陆小胖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他本名就叫陆小胖,但是长大后觉得太蠢了,便对外自称陆月。   现在知道陆小胖这个名字的人屈指可数!   言卿说:“果然是你啊,一百年不见没想到你居然长成这样?还有……”言卿想着之前侍卫说的传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陆小胖,你这算什么,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陆小胖完全一头雾水,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陆盟已经生无可恋,两股战战,笑得比哭还难看。他颤声说:“少城主,小胖已经长大了,现在身子也不干净了,您,您您您就放过他吧。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给你送到床上!您放过小胖吧。”   陆小胖听完他爹这番话,不亚于是五雷轰顶,惊恐地看向眼前红衣美人,一段来自于童年的痛苦灰暗的记忆翻涌而来。   不得志也是吓傻了:“靠靠靠!言卿,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言卿微笑,非常平静:“我没跟你说过我之前声名败坏吗,你以为只是断袖那么简单?我啊,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这就不得不再次夸夸七公公了。   一次百城会晤上,陆家的小少爷不小心迷了路,小时候他没那么肥头大耳,白白胖胖粉雕玉琢,像个小馒头。   好巧不巧让“慧眼识珠”的七公公看见了!   七公公琢磨着这一款少年他以前从来没试过,说不定言卿见了会兽欲大发呢?   于是五花大绑,把陆小胖扒光了送到言卿平日用来小憩的厢房。   十方城当时对红莲之榭的传言堪称惊悚,陆小胖以为自己要边被操边被吃,被操一下就咬掉身上一块肉,硬生生吓得鼻涕眼泪直流,还尿了一地。   言卿还没走近厢房就听到了哭声,硬生生气笑了,拿着折扇一脸嫌弃往后走。后面他直接毁了这间厢房,让七公公没日没夜给他重新创了一间出来。   陆小胖自然是也想到了这段往事,所有淫邪的念想灰飞烟灭,他现在看到言卿,脸色煞白,他永永远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老太监捏着拂尘,打量算计他的眼神。更不会忘记那些人把他五花大绑时,对他的恐吓。   “在少城主那里,想要少受点罪,就不要挣扎!少城主一个不小心把你弄死了,也没人敢追究。”   “我告诉你,少城主兴致来了,喜欢见血,喜欢吃人,懂吗?”   “爹,呜呜呜爹!爹,救我!”   陆小胖吓得屁滚尿流,躲到了陆盟身后。   陆盟也是被言卿的突然到访搞得头都大了,跪在地上涕泪连连,万分悔恨为什么要让言卿看到自己的儿子。   “少城主,求求你放过小胖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呜呜呜您想要什么样的人,我都给您送床上,求求你放过小胖。”   不得志:“……” 第110章 十方城(六)   言卿:“我喜欢的人你连他衣角都碰不到。还有,快闭嘴吧,我现在家里有人,洁身自好得很。”   “是是是,是属下冒犯了。”腐水城城主听到这话喜极而泣,拿手背抹眼泪,就差和自己儿子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言卿嫌他们这一老一少搁这丢人现眼,挥挥手叫陆小胖先滚,陆盟留下。   “你给我说说,这梅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盟带着言卿去了内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回少城主,梅城是近几十年才创立的。因为它的出现魔域现在分为了两派,一派归顺于梅城,一派誓死不从。”   他说完马上开始假惺惺表忠心:“少城主,其实我也不想投诚的,但是我们腐水城位置不好啊。梅城想打进来那叫一个轻轻松松,不像一些城池,他们有海沟天堑、沼泽寒地,可以限制外敌,安然无恙。”   陆盟举起双手,眼噙热泪说。   “少城主,虽然我假意投靠梅家,但是我的心始终是向着十方城的啊!你要相信属下!”   言卿点头。   你们确实心向着十方城,当年十方城不打起来心里就不痛快。   淮明子闭关时,巧言令色撺掇他篡位;等他闭关时,又忧心忡忡请求淮明子将他解决。   不愧是“忠义两全”的魔域城主们。   言卿微笑表示受用,又问道:“你既然归顺了梅城,怎么没有去上重天?”   陆盟提到这就脸色一变,叹气道:“属下还有个儿子啊,我要是去了上重天,小胖肯定会被欺负的。”   当年红莲之榭发生的事,让这位老父亲从此患上了被害妄想症,觉得谁都在觊觎他儿子。   “……担心得居然毫无道理。”言卿吐槽完,又道:“你能察觉到每盏灯的方向吗?”   陆盟摇头:“不能,只有等亮在腐水城境内,属下才能感知到。”   言卿点头:“不用休息了,你现在就送我去梅城吧。”他想赶紧见到谢识衣。   陆盟:“啊?少城主,这……”   言卿道:“你要是担心你儿子被禽兽指染,可以把他带上。”   言卿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陆盟居然真的带上了陆小胖。言卿抱着不得志,往那边看一眼,陆小胖就脸色煞白、两腿发抖。   为了不被他看上,陆小胖专门学习了当年十方城众人的风格,胭脂水粉一重一重,红配绿贼喜庆。颇有当年言卿出行,满街无论男女老少都浓妆艳抹、“彩衣娱亲”的架势。   言卿嫌辣眼睛没有再多看,径直坐上了翼鸟。   翼鸟是魔域常用的一种通行工具,翅膀非常大,扇云动风、瞬息千里。   言卿并没有在腐水城待多久,他对魔域的地形和每座城池都了如指掌。在他的地盘上,不是很怕秦家。除此之外,言卿的魂丝对于百城城主而言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毕竟这一百位城主,有一半是魔种。   言卿跟谢识衣重逢是在烬城。相逢的场景也挺有意思,他乘着翼鸟,风尘仆仆地降落在素以“荒淫”著称的烬城门前,而谢识衣一边擦去剑上的血一边从里面走出。   陆盟觉得眼前的人眼熟,但是他老眼昏花一时间也没想起来是谁。陆盟看到谢识衣来者不善一身杀戮,赶忙护在了言卿身前。   “来者何人!竟然胆敢在少城主面前放肆!站住!”   言卿嫌他挡住自己视线,揪着他衣领把他甩到一边,潇潇洒洒从翼鸟上跳了下去。   “滚开。”   陆盟在后面叫苦连天,忠心耿耿:“哎哟少城主小心,这人来势汹汹,一看就很危险啊,少城主您别过去!”   言卿朝谢识衣跑过去,他腕上的红丝与墨发飞扬,像是昏暗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谢识衣见他走过来,也停下脚步,将锋利冰冷的不悔剑收起。   言卿冲过去,抱住他的腰,唇角高高扬起:“夫人,我来迟了。”   谢识衣漆黑清寒的眼眸染上点笑意,平静道:“嗯,确实有点迟,有什么惩罚吗?”   言卿说:“等下再说。”   陆盟趴在翼鸟上后面人看傻了,听到言卿的“夫人”两个字表情不亚于五雷轰顶。他旁边又凑出一张脸上,红红青青正是陆小胖。   陆小胖揪着翼鸟脖子上的毛发,同样震惊:“这人就是少城主夫人?!”   陆盟脸色发灰:“对啊。”   陆小胖一个激动直接把鸟毛给揪了下来:“靠!爹,我看少城主和少夫人感情好得很啊,少城主说不定真要为夫人守身如玉。”陆小胖这回真的是被感动到了,涕泪连连:“这是什么爱情啊,呜呜呜这也太感人了吧。爹,我要守护他们的爱情一辈子!”   陆盟心想可不是嘛、有了少城主夫人,言卿就再也不会残害他人了。他悻悻然:“是啊,少城主有归宿我也开心。”   如果十方城还在的话,守护少城主“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应该是每个居民发自肺腑想要做的事。为了少城主的爱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卿之前在魔域的一百年身边没一个亲近下属,因为他知道“衷心”这两个字在魔域就是个笑话。所以他根本没理会陆家父子心里弯弯绕绕,只是跟谢识衣说明白自己的计划。   “幺幺,我们不能按梅城给的路走,容易打草惊蛇。”   “我想走另一条路去梅城。”   魔域并不是一个秩序森严的地方,魔域百城各自称王,不会像上重天一样出了点变故就快速层层上报。故意隐瞒、可以遮掩、拖延时间的事,魔域中人没少做。大概只有在对抗上重天进攻时,魔域众人才会齐心协力。   “这次可能我们又要走一遍万鬼窟了。”   在万鬼窟东境的渊城,言卿重新见到了七公公。   七公公是和渊城城主一起见他的。   这两人上来就先表演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忠仆落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来表达敬仰思慕之情,把谢识衣看得低笑出声。   “……”   言卿一个人的时候把他们当猴子看,现在现场有了谢识衣多多少少觉得羞耻,让他们直接滚。   七公公在走之前,还上赶着邀功,说在他不在的这几个时辰他又翻译好了一本书,当着谢识衣的面说的,顺便把那书交给了谢识衣,挤眉弄眼殷勤道:“少夫人。少城主研习床术那么久,对您的宠爱日月可鉴啊——不过不能少城主一人努力啊,也请您多多担待。”   言卿:“……”   谢识衣伸手接过那本春宫图,从从容容说:“好。”   言卿迟早要把七公公这个蠢货掐死。   渊城城主要先帮忙处理完万鬼窟前梅城的眼线,所以他们暂时在渊城呆了一晚上。   烛火惶惶照着白骨大殿,寝室内,言卿直接把那本书抢了过来,说:“不许看!”   谢识衣似笑非笑说:“只准你看不准我看?少城主,你未免过于霸道。”   言卿恼羞成怒:“你别听那老太监瞎说,魔域的一百年我名声就是被他搞没的,他又在诬陷我!”   谢识衣:“嗯,你在魔域的名声确实挺差的。”   言卿一愣,忽然想到谢识衣是从烬城剑尖染血杀出来的,马上神色一变、小心翼翼问:“你、你在烬城听到了什么?”   谢识衣:“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传言。”   言卿:“……”   谢识衣眼眸带笑,戏谑说:“怪不得你指责我在上重天不够亲民。”   他俯下身,修长微凉的手指轻轻碰着言卿的脸,道:“原来十方城无论男女老少,当年都心惊胆战,生怕被你这个‘亲民’的少城主带进红莲之榭啊。”   言卿被他视线看的头皮发麻。   谢识衣又把目光落到他手里的书上,说:“怎么,一百年与民同乐还不够你研习的吗。”   言卿说:“你听我解释!”   谢识衣非常理智:“嗯,解释吧。”   言卿:“……”真要他解释言卿又解释不出什么来了。他纵容七公公败坏他名声,一个原因是懒得搭理,另一个原因就是觉得与其让那些人缠上他,不如让他们都怕他。   言卿心想真晦气。   谢识衣看他的表情,忍笑说:“少城主,看了那么多书,不试试吗?”   言卿还在绞尽脑汁怎么推锅呢,没想到谢识衣居然就这么转移了话题,还主动邀请。   他一下子被这个喜讯砸晕了头,眨眨眼,强忍喜悦,颇有点欲拒还迎的味道:“试试?现在吗?”   谢识衣的手往下落到了言卿的衣襟上,垂下眸,笑说:“嗯,我说过我陪你练的。”   言卿一下子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轰的一下脸红了!   他随便把书一丢,站起身来:“稍等,我先去洗个澡。”   谢识衣笑意微敛,轻描淡写收回手,重新拿起被言卿随便丢掉的书。   言卿火急火燎找到了七公公。   “快快快,给我准备点东西!”   七公公一头雾水捏着拂尘:“啥?”   言卿说:“你脑子那么龌龊,还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   七公公看着少城主这别扭的青涩反应,快速了悟。   他到底是个“忠仆”,还是很快给言卿找来了不少东西。   言卿犹豫半天,最后只拿走了一瓶叫“金风玉露膏”的东西。   七公公恨铁不成钢:“少城主,这羽毛也是好东西啊,上面的药烈得很。您若是第一次不想弄伤少夫人,可以试试这个。”   言卿古怪地看他一眼,不自在道:“真的?”   七公公:“当真当真,老奴还能骗你不成!”   言卿在洗澡的时候,丹田内灵气一直在躁动,烧着他血液,一闭上眼全都是不健康的思想。   对于修士来说,一次闭关便是好几十年,所以两百岁听起来长久但是并不漫长。   他现在血气方刚,最易动情。   把自己头栽进水里稍微清醒后,言卿把头发抓至挠头,甩了甩发上的水珠,压着唇角的笑意,随便了件黑色的寝衣穿上。   宫殿里有暖玉石,烛火把天壁都晕染成温柔的橘黄色。言卿赤着足走进寝殿,看着谢识衣雪衣曳地,坐在桌案边看书。一下子心里就有无限柔情升起。   他告诉自己不能急色,于是沉下心走了过去,坐到了谢识衣的身边。   “幺幺,我先给你看一个东西。”   言卿盘腿坐着,动作很随意。但他身上还带着潮气,几缕带水的黑发蜿蜒在他肩上,沿着锁骨没入胸膛,格外诱人。他皮肤白,墨发黑衣,于是所有的红都像是惊艳的一笔。   言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铃铛来,铃铛早就旧了,带着斑驳锈迹。他拿着铃铛晃了晃,笑着说:“你听。”   生锈的铃铛音色其实并不好听,好像裹挟着岁月一重又一重的淤   泥。但是谢识衣听得很认真。   言卿道:“当年十方城出事,我的红莲之榭也被人洗劫一空。这铃铛还是我从陆盟手里重新拿回来的。他们都以为我专门挂在寝殿檐角的东西,是什么通天神器,能够隔绝淮明子神识的那种。”   “但他们都猜错了。”   言卿举起铃铛又摇了摇:“这就是我摆来当装饰用的。”   言卿勾起唇角。   “我之前问过你,有没有觉得回廊上头骨相撞的声音熟悉,你说不熟悉。现在呢,看到这个能想起来吧。”   谢识衣沉默不言,却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言卿心中暗喜,计划通。   “想起来了吧,十五岁那年我们住的院子。”   他刻意拉近两人的距离,让暧昧缱绻的氛围更为浓郁。   把铃铛放到地上,然后一只手捧住谢识衣的脸,鼻尖几乎相触,言卿眼里的光几乎是志在必得。   “幺幺,登仙阁惊鸿十五年,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魔域的一百年我一直在想你,想得快疯了。”   “真好,现在这样,我也算此生无憾。”   他说完,弯了弯眼,便认真地吻了上去。   第一次接吻的时候还有些局促,现在言卿已经有了经验,决定要自己主导一次。   可是他刚一碰上谢识衣的唇就像笑,忍不住想笑。   像是心里灌满了蜜糖,什么都不用做,光是贴近谢识衣,想到自己现在在做的事就觉得很开心……很开心。   他小兽般地先用舌头舔了舔唇缝,却迟迟没做下一步。   谢识衣抬起手搂住了他的要,他坐姿端正,墨发如瀑落在身后。   接受言卿试探般温柔的吻后,在不干扰言卿节奏的情况下,主动去诱导他。   谢识衣肌肤冰冷,发丝清寒,可是舌头却是温热的。   言卿与他气息交融的一刻,只觉得心有点颤,大脑又有点麻。   摇响青铜铃的刹那,他的思绪好像被带到了很多年前。   言卿的手指紧紧抓住谢识衣的肩膀。   他一直都很不喜欢谢识衣冷冰冰的样子。   小时候觉得谢识衣就是在装酷,装高冷,不说人话贼讨人厌。到后面就是小学生心里,只想逗自己的喜欢的人生气,把他惹怒。可是直到分开,他心目中的谢识衣也还是那副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   无论是南斗神宫,白衣少年步步染血决绝离去的背影。还是石门大开,他握剑从混乱中走出,疏离陌生的眼神。每个动作、每个眼神,好似都把无情刻入了灵魂深处。   原来,谢识衣动情会是这个样子……   “不要走神。”言卿还在有点晕地东想西想时,谢识衣忽然贴在他耳边哑声道。   他们靠的很近,言卿忽然想到自己从七公公那里拿来的东西,一下子从情欲中抽身。   他犹豫片刻,还是勇敢的伸出手,手指摸过谢识衣的脖子,再到后背再到腰,然后指尖勾上了锦缎做的腰带。   谢识衣并没有制止他,所以言卿的动作非常顺利。   桌案靠墙。   言卿起身,两腿分开,跪在谢识衣身上,然后把他逼在了墙边。   谢识衣的外衫被他脱掉了。   言卿轻轻喘着气说:“你说可以的。”   谢识衣微笑说:“嗯,可以。”   言卿努力用不太清醒的大脑回忆书里的前戏,他再次去吻谢识衣,但可能是太紧张太激动,所以呼吸也有些发颤。从脖颈到锁骨到胸膛,他毫无章法的吻让谢识衣有些发痒,没忍住低笑出声。   谢识衣的笑声一下子让言卿面色赤红,恼羞成怒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你在笑什么?”   谢识衣一手掌住他的腰,另一手帮他把被汗弄湿的黑发弄到耳后,俯身轻声说:“你是在学第三十三页吗?”   言卿:“……”   言卿一下子耳朵都恼羞得热了。   谢识衣:“地点和姿势都没错,只是你吻错了地方。”   言卿现在是骑虎难下,不知所措的同时还有些尴尬:“谢识衣,你别说话!”   知道也别说出来!他不要面子吗?   谢识衣唇瓣覆上他的喉咙,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下,笑说:“该从这里开始。”   “然后。”   他的手指轻轻一扯,言卿身上的寝衣便滑脱,露出白皙的肩膀和胸膛。   谢识衣垂下睫毛,遮住情欲,吻轻轻往下。   “像我这种。”   言卿感觉手指在发颤。到后面他的节奏已经一团乱了,连什么时候被谢识衣推倒在地的也没察觉。   衣衫彻底滑落的时候,那个冰凉的小瓶子也掉下来,被谢识衣手指拿住了。   谢识衣轻笑一声:“真棒,准备得那么充分。” 第111章 十方城(七)   言卿本来还处在意乱情迷中,听到谢识衣打开瓶子的声音后,瞬间清晰。他伸出手,指尖发颤抓住谢识衣的肩,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不是这么练的!”   谢识衣也真的停下了动作,俯在言卿身上眼眸看向他,声音很轻问道:“嗯,那要怎么练呢?”   言卿一噎,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完全没搞清楚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怎么好好的主动权就说没就没了呢!   言卿被他压下身下握着手腕,谢识衣的头发有几缕落到了他胸膛上,撩拨得他有些发痒。四目相对的瞬间,言卿看着谢识衣眼眸里并不遮掩的情欲,“改天再是”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言卿抓着他肩膀的手稍微用力,脸色通红说:“我们先换个姿势。”   谢识衣轻笑一声。   “好。”   他松开了手,懒洋洋地起身。   言卿一下子撑着地面坐起来,脱离了那种被谢识衣全然掌控的氛围,他才缓缓松口气。等他抬头,发现谢识衣正靠在墙边,勾唇望向他。他墨发的长发带了点汗,贴着冷漠的脸,眉眼无不禁欲克制,可是眼神似笑非笑,里面掩盖不住的恶劣欲望好像一寸一寸燎烧过他的肌肤,如伺机而动的野兽。   靠。   言卿心里暗骂一声看,重新扑过去,拿手遮住谢识衣的眼。   “不准看。”   谢识衣的睫毛在他掌心骚挂了下,淡淡“哦”了声,然后自己闭上了。   言卿看着眼前这听话乖巧的夫人,低头看着地上已经打开的瓶子还有那片羽毛,又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小黄书。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他不想谢识衣受伤,想给他最好的体验。   言卿拿起那片羽毛,冥思苦想了会儿,先用它扫了扫谢识衣的唇。   羽毛上的催情药物味道很浓,搔刮在唇上微微发痒。   谢识衣别过头去是真的没忍住笑了。他睁开眼,漆黑的眼眸全是温柔,嘴上却慵懒说。   “言卿,你是真的想跟我试,还是单纯逗我笑。”   “……”言卿拿着羽毛端狠狠戳他的脸,坐在他腿上威胁道:“不许笑!”   谢识衣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摁在自己的腿上,轻声说:“不准说话,不准看,不准笑。你不觉得你的要求有点多吗?”   言卿自己也觉得自己事多,但现在他是主导着,理不直气也得壮,凶狠道:“都叫你不要说话了!”   谢识衣一眨不眨看着他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哦”了声。   言卿仿照着刚刚谢识衣的路径,拿羽毛从谢识衣的唇到喉结然后划过胸膛。   他在用用羽毛的时候,一直偷偷拿眼神看谢识衣的神情,然后发现……谢识衣并没有半点被自己挑逗到!谢识衣眼里的情欲是一开始就有的,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就有,他拿着羽毛撩拨半天,这种欲望也没加深变烈。谢识衣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有半点书里的“脸红心跳”“柔成一滩水”。   “……”言卿匪夷所思地看了眼手里的羽毛:什么劣质玩意?   言卿没想到换了姿势居然还是骑虎难下。   谢识衣看着他红得像是霞云的眼尾,还有挫败郁闷的眼神,不忍心,另一只手轻轻握上了言卿的手腕。   谢识衣告诉他说:“我的敏感点不在这里。”   言卿:“啊?”   谢识衣眼眸含笑:“你准备那么多,是想让我快乐吗?”   言卿已经自暴自弃了:“是啊。”   他又不是对情爱一事完全不懂,真的想做,完全可以脱了衣服单刀直入。   但那样有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过于珍重也过于害怕自己做得不好,所以他在前戏上特别在意谢识衣的感受。   学了那么多姿势,看了那么多书。   结果勤勤恳恳一番操作下来,谢识衣觉得他是在逗他笑?!言卿想到这里就去气不打一处来,张口直接咬在了谢识衣肩膀上泄愤。   谢识衣闷哼一声,虽然不知道言卿在气什么,但他搂着言卿、任由他咬,忍笑着耐心解释说:“我之前修了一百年无情道,又是天生琉璃心,其实这些对我都没用。”   谢识衣手指碰到他的眼尾。   “比起这些,言卿,刚刚你的表情更让我有感觉。”   言卿咬在他锁骨上,一下子动作停了。   谢识衣抚摸着他光滑细腻的背部:“你想让我快乐,我也想让你快乐。”   不然也不会忍着欲望,一直陪他闹。谢识衣凑到他耳边,低声诱哄道:“要不要,接下来交给我?”   言卿其实现在多多少少已经有点放弃治疗了,“原来他们说你清心寡欲是真的。”   谢识衣失笑:“假的。”   言卿手指还抓着他的肩膀,幽幽说:“那为什么我挑逗了半天,你都没反应?!”   谢识衣说:“我的反应,你感受不到吗。”   言卿:“……”   言卿:“这个不算!这在我挑逗之前就起来了吧!我说的不是这个!”   谢识衣点头,轻笑:“你也知道它起来很久了啊”   言卿心虚装作没听到。   谢识衣耐心问:“你要我有什么反应?”   言卿想起刚才他那句“你在逗我笑吗”就气得不行,微微起身,双手撑在谢识衣身侧,冷酷地说:“哭一个给我看看。”   谢识衣笑着问:“你想听我怎么哭。”   言卿恶劣说:“哭都不会哭吗?”   谢识衣的手沿着他的光滑的背部往下,俯身吻在言卿胸前。   “确实不会。卿卿,先给我做个示范吧。”   后面言卿确实做了很好的示范。   那根被他认定是“劣质玩意”的羽毛,也重新证明了自己。   “……”   言卿之前看书就从来没留意过下位者要做什么,所以在开始前,用手指紧紧抓着谢识衣的手臂,明明已经被羽毛搞得气喘吁吁浑身酥软,可依旧强行清醒。他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等会儿无论做什么都要先问过我知道吗?!”   谢识衣:“好。”   言卿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因为在他的地盘上被做到哭出来实在是太羞耻了!   于是他死咬着唇,拼命压抑。   谢识衣怕他弄伤自己,说:“我布下了结界,他们都听不到。”   言卿稍微放松,但心里还是过不去死要面子的那一关。   谢识衣:“你当初不是说,很喜欢这种声音吗。”   言卿:“……”我当初也没想过是我哭出来的啊!   谢识衣轻笑一声:“哭出来吧夫人,我喜欢,我想听。”   谢识衣最终还是让他哭了出来。   到夜半的时候,言卿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像自己的了,哪怕被谢识衣抱到浴池,温柔地清洗过一番,也感觉腰挺不起来,小腿发麻。他安静地躺在谢识衣怀里,终于昏睡过去。   乌黑的长发落在潮红的脸边,睫毛投下小片阴影。   谢识衣并没有睡,他一手搂着言卿的腰,一手为他撩开脸边的头发。   天壁上的明珠照下微光。   谢识衣一次餍足过后,眼中的情欲依旧没散,但言卿已经半昏半迷睡过去了。   他手指摸索着言卿的腰,感受着那里并不明显却异常勾人的弧度,轻声说:“我要是现在继续,把你弄醒了你会不会生气?”   说完他自己又笑了下,吻了下言卿的鼻尖。   “睡吧,卿卿。”   *   言卿从来没睡得那么深,在一番巫山云雨后,力气被榨干,脑袋也空空荡荡暂时抛弃一切。他感觉自己被人被人紧紧抱在怀里,鼻尖是熟悉的气息,聆听着谢识衣的呼吸和心跳。整个人像是栽在柔软的棉花里,彻底放松下来。过于安逸和满足的环境,会让人思绪毫无警惕。   言卿做梦了。   这一次的梦跟以前全然不同,他梦到了自己在现代的日子。   他三岁的时候父母出车祸死了,舅舅成了他的监护人。   舅舅舅妈对他都很好,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奇妙。有时候一个人想尽办法热情,一个人想尽办法懂事,反而让气氛越来越尴尬。   言卿接触到《情魇》这本书,来源于他表妹的朋友圈。他之前觉得无论是情魇还是自己的重生,都是魔神的阴谋,但他现在又觉得不太像。   他和魔神认识在惊鸿三十五年,而《情魇》的故事发生在春和元年。   以及,魔神就算把有关谢识衣的所有结局摆在他面前,不走到生死关头,他也不会搭理他。   这一次梦回现代,就像是要把他脑海里所有的迷雾打开一样。   言卿在梦里清晰地看完了《情魇》这本书。而且是文字转为画面的形式。   惊鸿元年,主角受白潇潇出生。   他是障城五家白家最小的儿子,也是现任白夫人唯一的嫡子。生得玉雪可爱,万千宠爱于一身。   就像无数万人迷文一样,他身边的男的,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爱上他。   父亲为他重金请来了上重天的剑术大师,可是白潇潇的心思全然不在练剑上,他只想着出去玩。   惊鸿四年,狩猎山上魔种作乱,大开杀戒。白潇潇躲在树后面,哭得抽抽噎噎,看着乞丐魔种绿着眼睛在森林间寻觅猎物,心惊胆战。   他以为自己会被吃掉,但没想到魔种后面步伐一顿,把目光看向了另一人身上。   看向了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   白潇潇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幼嫩的手抓着树叶,努力不发出声音。   老头举着刀就要朝那个哥哥劈头砍下。   白潇潇捂住自己的嘴,害怕闭上了眼。噗嗤,刀锋入臂的声音清晰传来,鲜血的腥味早就把这片天空弥漫。白潇潇听到刀锋落地的声音,睁开眼,才震惊地发现,老头最后握刀竟然砍向了自己的手臂!   “别怕。”老头的声音沙哑苍老,带着挣扎和苦涩,俯身说:“识衣,我说过,我死也不会伤害你的。”   黄昏的光照进山林。老人的鲜血把地上的枯叶浸染,而那个脸色苍白靠着树叫“识衣”的男孩,眼睛冷的像是初雪新刃。   这是白潇潇和谢识衣的初遇。   他们之间隔着三米,隔着一地枯黄落叶,隔着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魔种。白潇潇大气都不敢出,哽咽着浑身颤抖。而谢识衣冷漠地看他一眼,起身和魔种一起走了。   再之后白潇潇又见到了这个小哥哥,他被关在了笼子里。因为狩猎宴上白家的长子死了,跟魔种相关的一切嫌疑人都要被审讯。   白潇潇看他好疲惫,手里拿着把刀,虚弱地靠着笼子边缘睡觉。   又看他唇瓣干裂,明显是多日滴水未沾。   于是他偷偷去厨房,亲自给他煮了一碗粥。   为了不显得刻意,他装模作样地给了每人一碗。没想到打算亲自送到他身边时,牢笼边居然有铁钩,一下子把他手臂都划出了血,白潇潇疼得哭了,白夫人忙叫人带他下去。   白潇潇看着自己缠上绷带的伤口,忽然患得患失地想,小哥哥粥喝完了吗。   言卿若有所思,白潇潇从惊鸿四年起就开始留意谢识衣?   这是言卿完完全全没想到的。   白潇潇是白家最受宠的小儿子,和孤身一人备受欺凌的谢识衣相比。   简直是天上月和地下泥。   白潇潇想方设法去接近他,但是谢识衣的性子太奇怪了。他的三哥弄断了谢识衣的剑,他眼巴巴抱着自己的小银剑过去,给他道歉。谢识衣没有拒绝。   白潇潇连声跟他道歉。   谢识衣说不用。   他看起来真的过得很惨。但是他也是真的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   这让白潇潇非常气馁。   言卿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这么看自己爱人的同人文。其实比起白潇潇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他更想直接快进到魔神出现。   故事的第二个节点在惊鸿五年。谢识衣拜入了登仙阁,但是白潇潇一直怠惰修行,错失了这个机会。然后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单向暗恋。   大概是因为主要的情节还是在上重天,所以这段剧情很短,三句话概括十年。十年后谢识衣雪衣仗剑,名动天下。   白潇潇沮丧地觉得,这下子小哥哥成了天上月,他们之间,距离变得好大。   就在他难过时,月亮又从遥不可及的地方掉下来了……   还跌得特别惨特别惨。   谢识衣被毁掉修为的那一天,白潇潇就在暗中看着,可是他劝不了父亲,只能泪眼汪汪想着给他送点药。   再然后是幽绝之狱和春水桃花。   青烟色的雨弥漫天地,遍地是春水,遍地是桃花。   他在人群中,指甲掐入肉中,忐忑不安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尽头走来。   旁边的人在唏嘘。   拖着声音,虽然故意叹息,但还是掩盖不住地幸灾乐祸。   “唉,谁能想到呢,当初那么风光的人,现在会落到这个地步。”   白潇潇又开始着急起来,暗中祈祷,希望他能熬过这一劫。   那个身影走进,一双伤痕累累的脚缓慢踩过桃花水。白潇潇屏息凝神,不知道自己内心的难过和期待是为了什么。看清楚那人现在表情的刹那,他心脏一下子被攥紧。那双曾经锐利如雪光的眼睛现在和今天的烟雨一样朦胧,谢识衣虚虚望向前方,一个看不到点的地方。   白潇潇心脏提起,只觉得他是在看自己。   ……他认出了自己吗?十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自己?   旁边或说风凉话或嘲讽或怜悯的人突然都闭嘴了。他们也愣愣看着谢识衣,看着这个被抽灵根被毁修为,被关在幽狱七七四十九天的天才少年。   他们以看客的态度,对他的人生评头论足,觉得自己有资格高高在上欣赏他现在的落魄。   然后从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分析他的心情,揭穿他的假装镇定,再装模作样同情一句“造化弄人”。   但是谢识衣没给他们任何机会。   谢识衣现在的表情,或许用“认真”两个字来形容更贴切。像在走一条无人的路,朝着一个虚构出来的人。他一双黯淡的眼隔空望向某个地方,隔着桃花枝丫,好似含情。   白潇潇脸有些发热,张张嘴无声喊了一句“识衣哥哥。”   然后他看到谢识衣笑了。   不悔崖前,谢识衣步伐微顿,低笑出声,唇角的笑意竟比这三月的春雨还要缱绻。   白潇潇觉得自己心都要跳出来。   看到这里言卿确定了,《情魇》这本书不是魔神所为,《情魇》更像是一种命定的预言。   原来在书里,他也是存在的。只是除了谢识衣,谁都不知道。   再后面,乐湛就出现了。   他救了谢识衣,给了障城五家一些好处。白家家主的脸色格外难看。   之后白潇潇在父亲书房外,意外听到一些对话。   “这个小杂种居然没死!真是气死老夫了!本来还想着拿他向上重天那边示好的。结果这下计划泡汤了!”   “父亲息怒,其实我在想一件事,又是仙盟又是忘情宗,这个谢识衣到底有什么来头。”   “我怎么知道,我之前旁敲侧击问过那位大人,他说是,仇人之子。呵,听到这四个字,谢家那窝囊废当时命都快吓没了。”   “父亲先喝杯茶吧,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以那位大人的本事,一个仇人之子,还需要我们帮忙报仇吗?可能放了谢识衣,未必是件坏事。”   “算了,不说这个小杂种了。”谢识衣离开障城的时候,白潇潇因为生病没赶上,错过了。他难受地跟师傅说了这件事。   师傅笑着摸着他头发说,可能你们之间就是有缘无分。   白潇潇难过得快哭了,拿手抹泪:“你说他知道我名字吗?”   十五岁的少年身段越发出众,他吸着红红的鼻子,所以也没发现师傅看向他的视线有多么复杂。   师傅说:“潇潇那么可爱,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白潇潇说:“那他去了上重天会想起我吗。”   师傅说:“会的。”   “……”   言卿从来没想过,白潇潇居然还有这么一段纯情的少年暗恋时光。   再然后就是惊鸿三十五年了,又是一个雨夜,谢识衣一袭红衣归来,不悔剑斩下无数头颅。鲜血淋淋把庭院染深。   “爹!娘!”   白潇潇跑到院中,看到就是白家家主神色狰狞眼神怨毒,脑袋被一剑砍下,咕噜噜滚到地上,滚到了他脚下。下人们惊慌失措,跑得跑,逃得逃。   尖叫声和脚步声撕破整个长夜。   白潇潇往前跑,被手臂绊倒,他一下子倒在血泊中,害怕得脸色苍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识衣我恨你!我恨你!”   只是雨声太大了,他撕心裂肺的声音被掩盖。   谢识衣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   白潇潇怕得紧了,怎么也想不到,他爱慕了那么久的人,居然会是屠杀他家人的刽子手。委屈和恨意一下子铺天盖地,他挺着脖子,任由眼泪划过眼角,唇角颤抖:“谢识衣你也杀了我吧,你把我爹娘杀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啊!”   而谢识衣俯身看着他,冰冷猩红的眼,封藏所有喜怒。   白潇潇愣住了,他能清晰感受到谢识衣现在情绪不稳定,甚至有点疯魔的迹象。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一直什么都不在乎的谢识衣,有一天居然会失控成这样。   为什么?如果是因为我,但是你做都做啊,你已经杀了我的全家。   白潇潇眼睛充血说:“谢识衣,今天要是不杀我,我总有一天会让你血债血偿的。”   谢识衣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剑尖贴近他喉咙的一刻忽然一收,转身离去,看都没看他一眼。   白潇潇浑身脱力瘫倒在地上。不一会他的师父跑了过来,焦急地抱住他,慌乱说:“潇潇!潇潇!你没事吧!”   白潇潇泣不成声,在师父怀里,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说:“师父,为什么爱一个人要那么痛。”   言卿轻笑出声,当初只是觉得狗血,现在觉得佩服。   白潇潇凭脑补自己上演了一番虐恋情深——暗恋十年,血海深仇,然后陌路殊途。   其实两人真的就是单纯有仇报仇。   谢识衣报春水桃花的仇,白潇潇也完全可以报杀父之仇。他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白潇潇到底是怎么为爱所伤的?   言卿喃喃说:“所以说过重的恩怨,都不适合惨杂爱恨。”   白潇潇为情所伤,浑浑噩噩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哭着问师傅,有没有可以忘记一切的方法。   想让一个凡人失忆其实很容易,他惨遭灭门、流离失所,他师父于心不忍,给他喝下了忘情水。   白潇潇的师傅,正是上重天回春派的人,谢识衣当初直接炸了白府,不悔剑剑意太强大,让他也深受重伤。   只是他们回去的路上并不太平,白潇潇突然发病了。言卿猜测时间,大概是他和谢识衣决裂,他带着魔神入魔域的时候。   白潇潇是情魇和忘川之灵的结合体,可能也是受了魔神的影响?   反正这一昏迷就是一百多年,他的师父一百多年都没有修行,一直在照顾他。到最后筑基期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把白潇潇带回回春派交给掌门师兄,苦笑着叮嘱几句后便病逝了。   他病逝后不就,白潇潇就醒了过来。   完完全全失去记忆的白潇潇就这样成为了无忧无虑的回春派小师弟,和大师兄燕见水青梅竹马长大,暗生情愫互许终身,成为了未婚道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燕见水有个弟弟叫燕卿,自私恶毒无恶不作,跟他处处作对。   春和元年。   白潇潇不小心入地牢,发现了在这里封锁凤凰魔种、闭关等死的紫霄。   紫霄脸上有一道疤,样子凶神恶煞,吓得白潇潇不敢靠近,只是在远处糯糯地问道:“前辈,你、你没事吧?”   紫霄没理他。   白潇潇悄悄把宗门每月一发的丹药放在紫霄前面,然后小声说:“前辈,你别怕!我这就去找师父,师父肯定有办法救你。”   紫霄一下子睁眼,把他拦住了,声音威严沙哑。   “不用。我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哦,好……”白潇潇悄悄打量着他,然后退了出去。出山谷他就看到了燕卿,燕卿明显心情非常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睛转着,不怀好意。   白潇潇怕他又做什么坏事,悄悄跟上去,却发现燕卿居然已经胆大妄为到在山洞里藏了个男人。   也就是殷无妄1   殷无妄早就被燕卿那个刁蛮的人折磨得痛不欲生,来一个温柔可意的白潇潇,简直是犹如久旱逢甘霖,一下子就和燕卿对比出个高低来。   白潇潇的温柔和善良,和燕卿的恶毒跋扈形成鲜明对比。让殷无妄格外心动。   白潇潇虽然有未婚夫,但是他始终把殷无妄当朋友,觉得朋友之间也没必要计较太多。   言卿之前并不喜欢去分析白潇潇。   到现在认清他的本质后,言卿对于他的性格有了更深的认知。   他有着忘川之灵的单纯和不谙世事,也有着属于微生念烟情魇最本质的恶毒。   他会潜意识地去勾引男人,但他并不知道这是勾引,是真的完完全全不知道。   青云大会在即,回春派宗主打算拿出养了一百年的罗霖花送给九大宗。这也是他们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然后被燕卿偷了。   燕卿对殷无妄那高高在上总是瞧不起自己的态度恨的咬牙切齿,但又爱他的气度爱他的不搭理。   他可不像白潇潇那个土包子,一天到晚在这个小宗门搔首弄姿,像个土气十足的井底之蛙。上重天男风盛行,燕卿又长得好,他一直花重金打听南泽州那边的事。   虽然知道眉心有红菱是殷家人的标志,但他并不认为这人就是流光宗本宗的人。毕竟九大宗的弟子,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偏僻地呢。只知道他应该是南泽州的人。   燕卿对他各种示爱,甚至偷走了疗伤用的罗霖花。   他贪恋殷无妄的皮相,把花给他后,似怨似诉。   “殷无妄,我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殷无妄虽然在南泽州受气,可是他在回春派那真是纡尊降贵,身为流光宗少宗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回春派引以为至宝的罗霖花,在它看来就是刚好值得一看。   殷无妄说:“滚!”   燕卿气得拂袖离去。   路上撞到了白潇潇,对他狠狠羞辱了一番。白潇潇哭哭啼啼进了山洞,殷无妄听完这件事心里对燕卿更烦了,把罗霖花直接给了白潇潇。   再之后,就发生了言卿重生后遇到的事。不过这里多了段剧情,燕卿从白潇潇那里威逼利诱抢来令牌,拿着令牌在手里研究了很久。他翻阅古籍,终于查出了令牌上的字。   “南斗”   这居然是南斗令!   那枚可以向天下第一大宗忘情宗提出任意一个要求的南斗令?!   燕卿大喜,激动地从床上差点跳起来,他喜欢殷无妄、只是喜欢他的长相,又觉得他来自南泽州身份尊贵。但是天底下论长相论尊贵,谁能比得过那忘情宗的那位首席弟子啊!   刚开始他只觉得这个想法大到匪夷所思,但是随着握着令牌的手越来越用力,燕卿后背出的汗把衣服都打湿了。   他神情疯魔,呼吸颤抖。最后咬破手指,颤抖地用血在令牌上写下了那句话。   “愿与渡微仙尊结为道侣”。他一步一滑写完后,整个人就如脱水版捂着胸口喘息。但是令牌并没有飞往忘情宗。   南斗令牌既然是圣物,定有属于它的因果。   燕卿还在想着,嫁给谢应后怎么打脸白潇潇,么打脸平时那些和他玩在一起的狐朋狗友,没想到脑袋一阵尖锐的痛,好像是一个冥冥中的警告。   这让燕卿气得不行,龇牙咧嘴又用血写了一遍,他心里骂着白潇潇小贱人,嘴上却是虔诚道:“前辈,我是真的倾慕渡微仙尊,只要能嫁给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要我的命,我都心甘情愿。”   空气沉默很久。   就在燕卿屏息凝神时,血光微微一闪,最后那枚令牌成功消失在他的掌心,往忘情宗飞去。   燕卿激动地整宿没睡!   原著里,谢识衣没来回春派,但燕卿还是出尽了风头。当着殷无妄的面,被天枢说是渡微仙尊的道侣,让他无限光荣。看着白潇潇惶恐又嫉恨的脸,和殷无妄震惊难以接受的表情。他心里得意地笑出了声。   他的哥哥燕见水是个老实人,所以只能看着弟弟和未婚夫一起坐上前往南泽州的云舟啦。   燕卿以主人的强势姿势,入住了玉清峰。   忘情宗是天才云集的地方,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不冷不淡。这让燕卿非常压抑,他嫁给谢应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羡慕。   于是他报名参加了青云大会。他修为不够,便上报宗门以内峰一峰之主的身份,要来了很多丹药,强行提高修为。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那位未来夫君,但是他做的这一切,谢识衣居然没有阻止,全都在默许。   他心里涌出各种甜蜜来。   燕卿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他的脸是唯一能在上重天站得住脚的东西,也许渡微仙尊会喜欢呢。   只是他注定失望了,谢识衣久居霄玉殿,就没回过玉清峰一次。燕卿传给他的信也从来没有回复。飞鸟难渡的霄玉殿,那些信可能直接被掩映在风雪之下。   青云大会上,燕卿又重新和殷无妄见面了。原来殷无妄是流光宗的少宗主,这让燕卿颇为震惊。   虽然他修为不行但那也只有九大宗的弟子敢诟病,南泽州其余人谁不是羡慕敬仰呢。   看着黑衣红菱英俊如初的殷无妄,燕卿独守空闺太久,心痒难耐,同时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谢识衣不爱他还娶他,他这么做,是报复他。   而当初对他爱答不理极其厌恶的殷无妄,也一扫当初的态度,温柔热情地不像话。   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苟合在了一起。   殷无妄还向他要了玉清峰的令牌,说是方便他去找他,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枚令牌竟然是殷无妄为白潇潇求的!   燕卿在里面只是一个用来被打脸的虚荣做作水性杨花的配角。   情魇这本书主要还是以主角受的爱恨情仇为主。   视线转回白潇潇身上,他在跟着殷无妄回流光宗不久,就因一次意外在南市被颜乐心所救。   然后暴露极寒之体的资质,合欢派宗主直接把人要了过去。白潇潇拥有紫霄的全部修为,一跃成为合欢派天资出众备受宠爱的小师弟。   还在青云大会上大放异彩。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他是可以完完全全掌控紫霄的修为。但是随着他破元婴破大乘,修为越来越高,渐渐地,他能感受到一种让他很难受的躁动,来自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试图挣脱,可是又挣脱不了。   他心烦意乱,直到某一次听到别人谈起琉璃心。   白潇潇浑身愣住。   琉璃心琉璃心,明明是陌生至极的名字,可是他却好像已经对它很熟悉了。   ……从出生开始就熟悉。   他被体内的异样搞得心烦意燥,于是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明显。   告诉他,他必须得到琉璃心。   只有获得琉璃心,才能让他突破瓶颈。   他和颜乐心成了双修伴侣,也和殷无妄有了鱼水之欢。当然书里面,白潇潇永远都是半推半就不主动的。   他在一次和殷无妄的欢好中,哭哭啼啼地说出了关于琉璃心的事。   殷无妄搂着他的腰说,“没事,我帮你,潇潇。”   青云大会后是各门派的收徒仪式。而除此之外,还有个震惊九大宗的消息,那就是谢识衣从霄玉殿回来了!   忘情宗出奇热闹,可是玉清峰一如既往只有风雪和落梅。   言卿看着这以画面展示的故事,忽然心里涌现出一种荒谬来。燕卿、白潇潇、殷无妄、颜乐心,这么一群人,他们演的这出闹剧,为什么会牵扯上谢识衣。   殷无妄在和燕卿偷情的时候。   白潇潇紧咬粉唇,脱光衣服,将身体没入梅林浴池中。   上弦月弯。谢识衣握剑走过悬桥,走进梅林里,抬眸,清冷的眼波无悲无喜看到了误闯入林中浴池的少年。   “啊,你是谁?”   白潇潇一声惊呼,抱住胸膛,眼神像兔子一样单纯无害。   如同每一段佳话的开始,总是桃色纷纷充满巧合。   茶楼酒馆津津乐道,说这就是渡微仙尊一生劫难的开端。   燕卿本来还和殷无妄偷情挺快乐的,但是自从见到谢识衣的长相后,人都傻住了,甚至心里隐隐有了悔意。   他规规矩矩坐在玉清峰的床榻上,愣愣地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人。   一袭雪衣,清风霁月。身份修为样貌,无不天下第一,这是他的夫君。   他心跳快跳出嗓子眼,然后发现谢识衣也在看他。   谢识衣背后是闪着碎光的细雪,他握剑在门窗外,望过来的一眼,好像能看穿他的灵魂。   燕卿朝他抬起头,轻声说:“夫君。”   谢识衣没有走进来,他只是倚在门口,听完这句话后,沉默很久,别过头去轻轻笑了。   燕卿听到他的笑声,心惊肉跳,又是惊艳又是喜悦。如果谢识衣喜欢,他可以叫很多次!   而谢识衣只是笑罢后,低声重复,“夫君。”   话语冷淡,带着凉薄的嘲讽。   他的视线落到燕卿脸上,明明琉璃心能看穿血肉灵魂,可是他的目光却只在那张皮相上停留。   谢识衣漫不经心道:“你真的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只为了嫁给我?”   燕卿手指紧紧攥紧,说:“对。渡微仙尊,不,渡、渡微……”他这次是真的脸红了,像是洞房花烛新夜,初见丈夫般的新妇。   “我一直很喜欢你,渡微,虽然可能你听没有没听过的名字,我,我叫燕卿……”   谢识衣安静看着他。   燕卿在上重天见过了很多人,位高权重的人眼神总会带着经年累月形成的压迫感。可是谢识衣这次看他时没有。太安静了,好像只是清醒着听完他说一段话。   燕卿絮絮叨叨说了好多。   等他说完后,才发现谢识衣早就走了。   谢识衣暂时住在了霄玉殿,但是燕卿还是经常见不到他。别说勾引了,他能和他单独处在一个房间都是难得。他想被谢识衣注视,被他宠爱,被他保护,只是谢识衣自始至终连见都懒得见他。他快要疯了,而更让他疯狂的是,他说寻求的一切,白潇潇都轻而易举坐到了。   在白潇潇被人欺辱时,谢识衣亲自出来为他撑腰。   在白潇潇身入险境时,谢识衣御剑千里就为了救他出来。   到后面求而不得成了恶念,燕卿开始疯狂陷害白潇潇。   然后偶然被白潇潇知道回春派真相,怒不可遏的白潇潇说出了令牌的事。从此燕卿成了过街老鼠,为天下所耻。   他以为谢识衣会休了他把他赶出玉清峰,但是谢识衣没有。   他一丝波动都没有。和之前对他的态度一模一样……   好像这一切真的就是一出与他无关的闹剧。   言卿一愣,看到这里也有点懵了,他开始不安,谢识衣到底在干什么。他也看了几次书里面不断强调的,谢识衣对白潇潇的守护,但其实每一个举动都被白潇潇刻意解读。   以他的了解,谢识衣对白潇潇的态度非常冷漠……冷漠到,只要让白潇潇活着就好。   从南泽州九宗,到三大家,期间白潇潇爱慕者无数,裙下之臣甚至包括秦长熙,微生星阑。   他突破了大乘期。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白潇潇本来就是情魇化身,在一次意外中不小心被千灯盏测出身份,所有人都要仙盟伏诛他。但是一直杀伐果断的谢识衣却拒绝了,并且当着九大宗的面,哪怕与正派决裂,也要带着白潇潇远走天涯。   也是在这种时候,众人发现,谢识衣的无情道碎了。不光是无情道碎,琉璃心也为白潇潇毁了。   天下哗然,谁都没想到,渡微仙尊能为白潇潇做到这一步!   原著里谢识衣并没有算计镜如玉,所以镜如玉还活着,得到这个机会,镜如玉恨不得亲手把谢识衣置之死地。   谢识衣以一敌众,还是受了重伤。   白潇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现在是真的爱上了谢识衣的,觉得自己好坏,居然一开始是觊觎他的琉璃心。所以之后他就对谢识衣很好。   不过这份好,最后还是在障城被唤醒的记忆给摧毁。在他们流亡的这些年,南泽州发生了很多事,四百八十寺被搬到明面上,集结天下魔种,势如破竹。秦子昂入主霄玉殿,成了新的一届仙盟盟主。而紫金洲年年落雨,沧妄之海上的雾越来越淡。   白潇潇在障城看到了白子谦。失去记忆的他,有点懵地被眼前的障城城主一口一个喊弟弟。   但是随着白子谦带他走过旧时街道,被掩去的记忆蠢蠢欲动。最后秦家的人赶到,解开一切真相。   秦长熙见他安然无恙,后怕地把他抱在怀里,然后红着眼骂道:“潇潇,你竟然还愿意跟着他走?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当年你的杀父仇人!”   当初回春派那个筑基师兄给白潇潇的忘情水只是很低级的法术,被秦长熙轻而易举解除。但是即便知道真相,白潇潇浑身发寒,也还是没有选择去和谢识衣反目成仇。因为他还要让谢识衣帮忙……让他帮忙放血救这一城的人。 第112章 十方城(八)   【谢识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到白潇潇。心怀天下的白大善人,我求求你拯救天下靠自己好吗?看到障城篇白潇潇哭着跪下求谢识衣放血来救那一城的人时,我直接气哭!】   【这tm是障城啊,当初囚禁谢识衣差点把他剥皮拆骨的障城啊,这么一群恶有恶报的畜生。关键谢识衣还答应了,啊啊啊好家伙,三更半夜把老子活生生气清醒了!】   【作者你不觉得崩人设吗?合着谢识衣前期被你塑造的所有闪光点,都是为了后期衬托你那傻白甜智障主角受多招人爱?!】   不愧是气得让他表妹凌晨五点在朋友圈发疯的情节。   谢识衣答应了白潇潇的请求,他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样,自胸口取血,让琉璃血源源不断流入护城河中。   天地间至纯之物将把障城男女老少骨子的淤泥彻底洗尽。   障城人喜出望外,手舞足蹈。而白潇潇的眼神却是愧疚和复杂。   谢识衣没有看他们一眼,擦去唇边的血,神色如霜,转身一人离开了这里。   他不喜欢说话,所以在《情魇》里谢识衣的人设就是高高在上木讷深情的高冷仙尊,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给白潇潇铺路。   言卿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觉难过,眼里掠过一丝血红:“谢识衣,他们怎么配呢?”   谢识衣成为天下罪人后,被剥去了仙盟盟主之职,但是他再次回到忘情宗,依旧被乐湛死命保护。乐湛力排众议,让他待在玉清峰,拒绝任何人的拜访。   玉清峰只有谢识衣和燕卿了。燕卿在某一次给白潇潇下毒时自食其果,他灵根破碎肉身腐烂,只能在房间里等死。化神期巅峰的谢识衣完全可以救他,但是谢识衣看都没来看过他一眼。   梅花盛开在冰天雪地里。   燕卿在病床上感受着万虫钻心的痛。而窗外,谢识衣坐在庭院中,雪衣曳地,修长的手落在古筝上。琴音压过了风声和哀嚎声。   燕卿痛不欲生,他光着脚跌跌撞撞跑出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踩在雪里,几近疯魔看向谢识衣。他想要扑过去,但是雪天路太滑,他跪倒在了地上。   燕卿想要伸手去抓住谢识衣的衣袖,然后还未靠近,已经有片落梅如刀锋将他的食指砍断。   “仙尊,救救我,仙尊救救我。”   燕卿蜷缩着身体,被痛苦折磨得发出断续的呻吟。红的血白的雪,与落梅相映。   燕卿怕得眼泪直流:“夫君,救救我,夫君,求求你救救我吧。”   琴声忽断,谢识衣抬起头来。   燕卿见他有反应,浑身发抖,苦苦哀求:“仙尊我错了……夫君,如果我知道你喜欢白潇潇,我当初一定不会抢那块令牌,仙尊我错了。”   谢识衣闻言垂眸,目光隔着风雪冷漠注视燕卿苍老病态的脸。   燕卿浑身血液都僵冷,他作天作地把自己作到死地后,才发现谢识衣看他的目光居然和当年初见的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谢识衣本来不欲多说什么,可是安静看着他的脸,忽而低笑一声,声音很轻道:“你叫燕卿是吗?”   言卿被他这一笑搞得浑身僵冷。忽然想起来,谢识衣在《情魇》中的定位是反派。   反派。   一个在“原著”里为白潇潇碎琉璃心、毁无情道、叛出宗门、死于沧海的人,不是痴情男二,竟然是反派。   可谢识衣想干什么,或许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道。谢识衣不喜欢跟人分享自己的喜怒,也不喜欢把自己的计划诉诸于口。   从旁人的视角去看谢识衣,言卿才反应过来,谢识衣对他真的很特别——他很少在谢识衣身上体会到过这样深刻的冷漠。   现实里谢识衣对他有问必答,一句话能耐心地重复好多次。   而在《情魇》这个故事里,谢识衣什么都很神秘,连性格和爱恨都是别人臆想出来。   故事迎来最后高潮,是仙魔大战。   海上的雾越来越淡,沧妄海底那条只能进不能出的长沟结界被打破,上重天和魔域之间再无阻碍。   魔域万万人像是黑暗中的猛兽蠢蠢欲动。   梅城一统魔域之时,仙魔大战彻底爆发,战场就是沧妄海。源源不断的魔种从底下爬到人间为祸天下。九宗三门身为名门正派,当然自逢乱必出,以忘情宗为首举力前往沧妄海诛魔。   谢识衣就是在这一场诛魔战中死的。   《情魇》这本书的主题也很有意思。白潇潇居然是救世主,他是情魇,是魅妖,但跟男人谈恋爱就是在拯救天下。   所谓沧妄海之战,本来就是秦家的计谋。   梅城城主兰溪泽和秦家家主是一伙的。   他们装模作样,打算在这里除掉谢识衣这个心腹之患,最后再由秦子昂站出来平定战乱,收服人心,立威于天下。   谢识衣死子在海底废墟深处。   《情魇》原著里面秦家依旧选择了拿化神巅峰的淮明子对付谢识衣,也同样选择了用殷无妄做媒介。但是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殷无妄因为常年和白潇潇有肌肤之亲,没有被淮明子占据身体,反而是自己收纳了淮明子的能力。   在谢识衣和“淮明子”两败俱伤时,白潇潇作为被他护在身后的弱者之一,站起来,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谢识衣一动不动,衣襟早就被鲜血染成赤红一片。   白潇潇在他背后哭着说。   “你恨我吧谢应,从一开始,我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你对我的所有好,都是我在利用你。”   “虽然你救了我很多次,虽然你帮了我那么多。但你杀了我的父母——谢应,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殷无妄也趁着“淮明子”重伤,清醒占据身体,然后扑了过去抱住白潇潇。   “潇潇,潇潇你没事吧。”   神宫里的其他人都看的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是哪一出痴情虐恋。但是他们注定不能看多久,因为神宫坍塌了。   殷无妄嘶声大吼:“走,潇潇走。”   碎石和飞沙滚滚而下,倾覆海底极光;九天神像也身首分离,轰隆隆下坠。神宫坍塌,谢识衣丹田重创,继续呆在这里必死无疑。   但他却没有和其余人一起逃。   原著里对谢识衣的最后描写,就是白潇潇含泪回头,看着谢识衣拿着不悔剑,往和所有人相反的方向走。   红衣翻卷过极光,脚步声回响在空寂大殿里。   四十三步,血迹蜿蜒,一步一落痕,走向那扇紧闭的青石门。   谢识衣死了。故事对于言卿来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画面戛然而止,周围一片漆黑。   但是紧接着,虚无黑暗的空间,四面八方浮起了各种声音。   言卿愣住,骤然瞪开眼。   在这样的黑暗里。   他听到了兰溪泽和秦子昂的对话。   秦子昂说:“谢应死了,之后这霄玉殿我就坐稳了,等下你配合我向我投诚。就当是我收服了魔域众人,这样我看九大宗那些老狐狸谁还敢不服。”   兰溪泽但笑不语。   秦子昂的语气是难掩地兴奋:“我如今成了仙盟盟主,又有了御魇之术。从此天下魔种为我所用,天下人的命也任由我予夺。这不是天下之主是什么呢?”   兰溪泽的笑容藏在银色白面具下说:“恭贺家主。”   “哈哈哈哈哈!”   兰溪泽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和另一个人对话。   另一道声音言卿并不陌生,千变万化也无法改变那种邪魔之气。   “你真的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女童轻笑:“我骗你干什么?我都说过了,只要你帮我恢复全部力量,我能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好,现在海上的雾已经全部散了,雾里的魇都流入了人体内,我也帮你取了出来。接下来该做什么?”   女童笑着:“我诞生于忘川鼎中,但是万年前忘川鼎就被毁了。我想要重生,需要一个新的容器。”   她声音甜得像蜜糖:“我已经物色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女童懒洋洋说:“虽然他现在还很稚嫩,但我相信他会很快成长起来的。”女童意味深长地对兰溪泽说:“他很快就要集齐新的恶念,成为我新的本源。”   集齐新的恶念,成为我新的本源。   空间像是猛地安静了一瞬,刹那间,哭声、尖叫声、疯笑声依次响起。   千人千口,黑暗中各种诡谲的画面变换交替。   言卿愣住,抬起头来,看着一幕幕掠过的画面。   全是《情魇》里的内容。这些充满鲜血疯狂的生离死别,让他彻底抛开《情魇》里与白潇潇有关的所有天雷狗血。   而是认认真真看遍了,白潇潇这一路遇到的人,经历的事。   原著里,镜如玉也是死了的。   被秦家反水,棋差一筹,死在双生诅咒。   而她死的时候,白潇潇刚好也在旁边,与昏迷不醒的秦长熙相依。   镜如玉的魇在原著里没有被不得志吞下。   她和紫霄一样,死后眉心涌出黑色的液体,缓慢爬到了白潇潇身边。从白潇潇的眼睛鼻子嘴边耳朵,一点一点涌入体内。   言卿耳边像是突然炸裂,响起了很多声音。黑暗的梦境被彻彻底底撕裂,被各种浓郁的爱恨填充。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哥哥!”   “如玉,我们得救了!”   “镜如尘,那一晚璇玑殿的火真的好大……”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慕诗,我饿啊,我饿啊!”   “我因此患上性瘾,而我父亲也是为这暴毙。微生妆,你凭什么成为溪泽的妻子,你凭什么?!”   言卿又看到了那片青枫林。   这个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女孩赤着脚从田野跑过,清清脆脆高喊着“哥哥”。笑声惊起清风落叶,她眼睛弯弯,鼻尖上的一颗痣坠着夕阳,灵动而美好。   同样的痣落在一个野心勃勃的蓝衣少女身上。   仙宴满座,云鬓花颜的少女抬起头来,眼底波光明灭,像是璇玑殿上流光璀璨的珠子。   他看到了一阶一阶盛开的山寺桃花,也看到了巍峨昏暗的十方城楼。   “言卿,你摆脱不了我的。”   “每个人都有魇,就像影子一样你永生永世都无法逃离。”   言卿到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轻轻一笑说:“是啊,我摆脱不了你。”   魇是恶。   魇是欲望。   ……是要有七情六欲就会生出的罪。   之前他一直被白潇潇狗血的爱恨所牵绊,所以没看到最本质的那条路,忘川之灵的本领是“吞噬”,魔神希望白潇潇集齐新的恶念成为祂新的本源。   原著里没有言卿和不得志的变数,所以白潇潇这一路,本就是吞噬的一路。   从微生念烟开始,到紫霄,到镜如玉,到淮明子……   言卿说:“这算是殊途同归吗。色欲,愤怒,嫉妒,傲慢……”   言卿没有说完,勾起唇角轻轻笑起来,可是他眼里毫无笑意。   《情魇》并没有给他结局,但他确定已经肯定,这本书到最后真正的主角,绝对不是白潇潇,甚至不是兰溪泽。   兰溪泽本身,可能也是魔神用来灌养容器的一步棋。   言卿紧抿住唇,心里浮现密密麻麻的杀意和很浓重的不安。但是这烦恼郁闷一切,都被一道格外冷也格外熟悉的声音给平复。满世界癫狂诡谲的声音褪去,言卿听到了谢识衣的声音。   都是谢识衣和一个人的对话。   另一人声音遥远,好像来自鸿蒙深处。“你天生琉璃心,是天地间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了。”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之前怎么不修无情道。我见你经脉毁过一次。若是重来之时修无情道,现在定然不会只有元婴期。”   “嗯,以后会修了。”   “识衣,这把剑无主无名,今日传于你,给它取一个名字吧。”   “不悔,就叫不悔吧。”   另一段对话也是这二人。   来自空空旷旷的极地,长风卷过神陨白骨,把谢识衣的声音也衬托得格外清冷。   “我是没想到,你拥有琉璃心,居然也会走到这一步?明知不可为而为,识衣,你如今赌上一切,值得吗?”   “我没想过。”   “你会后悔吗?”   “不悔。”   不悔。   言卿心里突然卷起铺天盖地的难过来。   一种空茫茫的难受。   他甚至不知道谢识衣在哪儿、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心情说出的这两个字。   但是光听到,他就已经觉得很难过了。   “谢识衣……”   *   “谢识衣。”   言卿从梦中惊醒的,后背都浮起一层冷汗来。他睁开眼才发现现在还是夜半。   渊城比邻万鬼窟,晚上总是有不停歇的风声。   外面严酷寒冷,可是屋内却是温暖缱绻的。谢识衣就躺在他身边,手臂牢牢地锁在他腰上。   明明他们刚刚欢好,现在正是温存的时候,可是因为这个离奇古怪的梦,言卿只觉得难过。   “谢识衣。”他又小声地喊了一声。随后便把头埋进了谢识衣的怀里,手指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闻着熟悉的气息,言卿才稍微从梦里的情绪抽身。   谢识衣本来就浅眠,到了化神期后与天地同感,更是完全可以掌控睡意,被言卿这样的小动作一弄,早就醒了。   他的手指贴着言卿腰部的皮肤,觉得言卿的呼吸呵得他有点痒,没忍住轻笑开来,调子还有些餍足后的慵懒,笑道:“我没想到你醒来会是这种反应。”   言卿有些愣住,那个梦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梦里的谢识衣过于冷漠也过于难以猜测。   如今跟谢识衣耳鬓厮磨,听着他戏谑又温柔的语气,言卿有种错乱感,根本说不清心里的感情。   言卿笑起来。   “你居然还会去猜我什么反应?”   “嗯,我本以为你会生气一小会儿。”谢识衣吻上他的眉心,说:“说吧,梦到了什么?”   言卿并不意外谢识衣察觉他的不对劲。   “幺幺,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去回春派。” 第113章 十方城(九)   谢识衣淡淡说:“去调查紫霄。”   言卿摇头说:“不对,你再想想。肯定还会有其他的原因。紫霄一事根本不需要你亲自出手。”   谢识衣沉默片刻,随后轻笑了下:“你说得对,可能是天命指引吧。我当时觉得,我必须去回春派。”   言卿疑惑道:“天命指引?”   “嗯。”谢识衣垂眸,第一次跟言卿主动提起了他闭关的事。   “我出关的那一天,雪停了。霄玉殿的风雪落了万年,那是唯一一次我看到雪停。这让我心中有些不安,在听到回春派三个字时,这种情绪加深。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便亲自去了。”   言卿没有再问下去,沉默很久微微笑了,眼里有潮湿的水意。   他心想,也没必要问了。   就当是命运垂青吧,现在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他主动献吻:“幺幺,再来一次吧。”   谢识衣掐着他的腰,眸色加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言卿抱住他,闷声说:“我知道,但我现在想要你。”   谢识衣失笑,吻上他颤抖的睫毛:“好。”   言卿被他换了个姿势压在身下,那双常年握剑带着薄茧的手探入他的衣服,紧贴腰线往下摩挲时,每一寸皮肤都好像泛起热意和痒意。   言卿这一次非常配合,在最动情的时候,他怕喊出声,只能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而怕他咬伤自己,谢识衣惩罚般用红线把言卿两只手绑在了一起。   长夜漫漫,春色无边。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言卿并没有感到太多的不适。   修士本来就恢复能力强,加上谢识衣一直在给他输送灵气调养身体,他只觉得是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天光照入房间,落在言卿身上。他皮肤很白,于是显得脖颈上的吻痕又深又重,每一抹红都包含占有欲和情欲。青年锁骨弧度优美,像氤着春水。墨发把言卿的侧脸遮盖,睫毛在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渊城落雨了。   外面雨声滴答滴答,把世界嘈杂的声音都淡去,好像天地间只剩他们。   谢识衣醒得早,却也没有起床。在床上地温柔抱着言卿,手指流连在言卿光滑的后背上。从他后颈上的第一块脊骨开始,数着往下,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言卿刚醒来的时候,还有点迷茫,声音很小,听起来含含糊糊,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谢识衣眼里的冷意瞬间消散,他轻声说:“不晚。想睡就再睡会儿吧。”   言卿:“嗯。”   但是他这次的回笼觉没有睡多久。   言卿彻底清醒时,谢识衣还在数着他的脊骨,手指微凉却撩拨着他皮肤发热发麻。   谢识衣并没有察觉他醒了。   言卿睁开眼,抬头,看到谢识衣在光影里似乎有心事的样子。他刚想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了。他抬头,静静看着谢识衣。   他们五岁就是认识了,可是朝夕相伴那么久,他看到谢识衣的脸还是会心动。   谢识衣察觉到他的视线,轻轻笑了下:“在看什么?”   言卿去咬他的唇,说:“看你。”   *   言卿觉得自己现在非常的温柔。接下来明明是去梅城去和兰溪泽魔神当面对抗。最后一步重中之重的事,可他这一刻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想好好和谢识衣呆在一起,把那么多年错过的岁月补全。   谢识衣敏锐地发现了言卿突如其来的黏人,想清楚原因后,乐见其成。   重新踩过一地白骨,因为跟谢识衣一起,这次连记忆里冰冷荒诞的万鬼窟,也变得很不一样。   言卿左顾右盼,问谢识衣:“幺幺,你在上重天用命魂灯能见到我在十方城的样子吗。”   谢识衣:“不能。”   言卿笑出声:“那你当初走万鬼窟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谢识衣视线扫过一地的白骨和深渊,说:“大概,跟你去忘情宗的想法一样吧。”   言卿眨眨说:“你重新见到我时有没有很惊讶。”   谢识衣沉默片刻,说:“没有,比起惊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他是以化神巅峰来到万鬼窟的,而当初言卿得到身体从神陨之地离开,只有元婴期。那么幼小又那么脆弱,一个人在这无边的黑暗里龋龋独行。每每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杀意甚至控制理智。   谢识衣是握着不悔剑杀出万鬼窟的。十方城见到言卿的时候,比起重逢的喜悦,更多是看他安然无恙的心安。   他庆幸言卿在十方城确实过得很好。   神陨之地分离时,言卿束发转身,一句话都没说。   他长剑插地,半跪在旷野,失血过多意识恍惚。但那时候想的是,要是言卿真的回头看他一眼,要他的命都没关系。   *   渊城城主,陆家父子和七公公都被迫跟着少城主和夫人做他们恩恩爱爱的见证人。一脸苦色看着少城主和他的相好蜜里调油,跟旅游一样,看遍魔域的风土人情。   少城主,你还记得你是去摧毁梅城的吗?   少城主忘记了,少城主现在满脑子谈恋爱。   “给你表演个魔术。”   言卿坐在翼鸟上,手里拿了朵他在万鬼窟一处尸骨上摘下的花。一百年太过无聊,言卿真的是把魔域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场,在此肆意妄为,研发出了不少好玩的东西。   言卿手覆盖在尸花上,虚虚笼罩住它把花瓣摧毁。等他再次摊开手后,从掌心飞出的居然是成千上百细小的白色飞蛾。   言卿献宝地说:“看到没,这种花的茎叶和花瓣里全是这种虫子。是不是很有意思?”   谢识衣垂眸轻声笑起来,说:“确实。”   七公公:“……”   确实个鬼啊。   你们一个两个化神期修士,把一朵花变成虫子很稀奇吗?!还有谢识衣,你在上重天当了百年的仙盟盟主,真的就那么没见过世面?   陆小同样胖无力吐槽,少城主你好幼稚好幼稚好幼稚,这种哄人的把戏八百年前我就不用了。   虽然床上的体位出了问题,但因为那个梦的缘故,言卿还是自觉把谢识衣当老婆宠。熟读话本千百遍,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言卿沉浸在自己“深情霸道浪漫”的形象里不愿清醒。而谢识衣也配合他表演,能顺势拥有很多肌肤之亲,何乐不为呢。   翼鸟降临在梅城城门前时,言卿在暗中已经和多城城主取得了联系。   “少城主,现在这一批从紫金洲下来的人,现在都在梅宫了。”   言卿:“哦好。”他敷衍完七公公,便转过头去跟谢识衣说:“十方城以前有个红莲节你知道吗,我发明的。”   “……”七公公努力控制自己不翻白眼。少城主瞧您这记性,别说红莲节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没被您定节日。   谢识衣非常配合地疑惑:“红莲节?”   言卿郑重点头:“嗯,红莲节的当天,所有人都要给我在护城河里许愿。”   谢识衣笑道:“为什么定这样一个日子?”   言卿当年在十方城以喜怒无常著称,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他过于随心所欲,自己都忘了当时的理由。所以偏头去看七公公。   七公公捏着拂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嗓音细细:“少城主您忘了吗。您当时觉得十方城的人都没有梦想,活得毫无意义。您还说没有梦想的人生是不会快乐。”   言卿:“……”   一听就是他在胡扯的理由,但在谢识衣面前,言卿还是装模作样点头,说:“没错,我定下红莲节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梦想。”   谢识衣道:“那你会许愿吗?”   言卿摇头说:“不会啊,我的愿望谁都实现不了。”说完他自己笑了,偏头眼眸发光看着谢识衣:“不过现在,我已经得偿所愿了。”   七公公有被他们恩爱到,也有被言卿气到。没有梦想的人生是不会快乐的,所以多亏了少城主,给了人人同一个梦想。   幸好有少城主啊,对于残忍自私的十方城人而言,如果不是日日夜夜活在水深火热中,谁会有梦想呢。   ——当初飘在城池上的莲灯,不知道写着多少诅咒言卿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言卿确实从来没在红莲节许过愿。红莲之榭是护城河的尽头之一,言卿定下这样荒诞的节日,却只会坐在高楼,看着一池的红灯飘向远方。   七公公对于言卿从来没什么恻隐之心,如果言卿在他展露出一点孤独和脆弱,他只会很开心,觉得这是什么把柄。   但言卿从不许愿,也从不展露弱点和心思。   七公公悄悄打量着言卿和谢识衣。   他只在上重天呆了一会儿,就知道了谢识衣的可怕之处。   某种意义上少城主和夫人挺像的。   虽然性格一冷一热孑然相反,但那种威慑和危险如出一辙。   霄玉殿的阴影覆盖整个上重天,他远在紫金洲都能如影随形感受到谢识衣冰冷的压迫。而言卿看似吊儿郎当,在十方城想一出是一出。可酹酒城楼前,同样是百城战栗,如履薄冰。   七公公捏着拂尘,眼眸幽幽,想起了百年前谢识衣拿着不悔剑和言卿对上的一幕。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在害怕,也都在期待。害怕外敌入侵,并不耽误他们期待杀死言卿。   十方城的城门很少开,因为这座古老的主城,每一块砖都是最强的防御。   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言卿那天要走下去。走向各怀鬼胎野心勃勃的百城城主,走向那个强大神秘、满身杀伐的雪衣人。 第114章 十方城(十)【删了三千加了三千】   因为地势崎岖,在十方城原址上重新创造的梅城,宫殿的位置几乎没有改动。城墙也是平地而起,横四视野,走向这扇风沙黑云沉沉笼罩的城门,言卿有种回到当年的错觉。   只不过这一次,陪伴他的不是魔神,而是谢识衣。   言卿是想直奔梅宫去的,但兰溪泽在通向城主府的每一条路上都布下障碍。他只能带着谢识衣走了一条小路。渊城城主和陆家父子都支开去联系其余人了,随行的只剩下一个七公公。   这里是一片尸骨荒地,言卿一落地,就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一块青石矗立天地间,上面写着“清净”二字,旁边却堆着一座高高的骨山。   七公公毕竟是老熟人了,一眼就认出了这里,他眨眨眼:“少城主,这不是您当年练功的地方吗?”   言卿收回视线,道:“是吗?”   七公公一向都是在最该有眼色的时候没眼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握着拂尘道:“对啊,关于您的事老奴可是一件都不敢忘啊。”   “老奴记得,您当初就是在这里练功,所以擅闯此处的人,全都只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伸出手指指向那座骨山,说:“喏,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七公公百年前可不敢这么跟言卿说话,但他现在可是“忠仆”,忠仆就要事无巨细,分外体贴。   七公公道:“老奴当时还挺好奇的,少城主为什么要把此地命名为清净之地。明明您在十方城越是求清净就越是不得清净。”   这座骨山高有四米,足可见当年有多“不清净”。   言卿这处修炼之地,百年里不知道前仆后继来了多少人,杀他的,勾引他,甚至还有只想看一眼他的。魔域主城居住的人骨子里就是贱得慌,你越不让他看他就越想看,命也比不过好奇心。   越求什么就会越不得什么。   言卿低头看着那清净二字,意味不明地笑笑:“我这清净二字,又不是写给他们看的。”   七公公:“啊?”   言卿的老底都被这个“贴心太监”给扒出来了,所以也懒得再去遮掩。他偏头看向谢识衣,微笑说:“走,带你去看看我之前练功的地方。”   谢识衣一路没说话,只是随着他走的时候,视线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一一看过,好像在暗中勾画言卿当年的样子。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堵墙前,这堵墙颓圮半塌,不知道矗立在这里多久了。   每一处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都长满了湿淋淋的苔藓,如同一块块年久的疤,处处都透露着岁月的痕迹。   七公公亦步亦趋。   言卿跟七公公说:“你要是真的那么闲,就给我去把地上的草拔了。”   七公公:“啊?”   言卿又跟谢识衣笑着说:“这座墙,可是看到很远。你跟我来。”   七公公:“……”   这里是十方城的禁地,却也是一个最靠近红莲之榭的地方。   坐到墙上能远远地俯瞰整个主城宫。   言卿在魔域就喜欢呆在视野很高的地方,因为只有让他听到风声,才会有种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觉。   言卿坐到墙上的时候,红色衣袂轻飘飘落下。他指着前方,突然问道:“好不好奇我昨晚做的梦?”   谢识衣漫不经心问:“梦到了我吗?”   言卿:“是啊,梦到了你,梦到了你死在南斗神宫。”   谢识衣闻言,低笑一声。   言卿把玩着手里的红线,视线望着昏暗天地里最明亮的梅宫,那些璀璨的明光在他眼底凝聚成晦涩的暗河。   言卿轻声说:“谢识衣,我当初和魔神同归于尽的时候,想着的是我们两个都解脱了。”   谢识衣偏头看他,眼波清冷却又固执,一眨不眨看着他。   言卿的心境多多少少还是被这里的环境影响了一点,他偏头,与谢识衣四目相对,笑起来:“我以为百年前,你是真的为杀淮明子而来。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很多疑点,可是我当时不敢去深想。”   “红莲之榭那一晚,我叫你睡一觉,说等醒过来一切都结束了。因为我就没想过我会回来。”   “一切都结束了。你恨的淮明子死了,我也跟着魔神一起下地狱。”   “其实我现在有点庆幸,当时还不知道你爱我。”言卿的语气很淡,瞳仁漆黑唇如血,笑起来有种摄人心魂的艳。   “如果我知道你爱我……”   话音到嘴边,言卿又沉默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错乱的红线。   也许我当初赴死不会那么从容。   十方城火海中,魔神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如附骨之疽,森森响在他的脑海里。   “言卿,一直用修为压制识海内的魇,你不累吗?我真不懂,为何世人如此愚昧,都说魇是我的诅咒。那明明是我赐予你们最大的天赋啊。”   “你让它醒过来。”   “言卿,只要你让魇醒来,你的修为就会突飞猛进,你就能活下去。”   “言卿,你都已经修到化神期了,完全可以和魇共存,你到底在怕什么?把它放出来啊!把魇放出来,你就能突破化神巅峰,你就能成为伪神,你就能活着走出这片火海!”   ——“言卿,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到底在怕什么。   言卿说:“谢识衣,你听了那么多十方城关于我的传言,有没有觉得很陌生?”   谢识衣摇头,语气冷静:“没有。”   言卿说:“是因为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吗?”   谢识衣几不可见皱了下眉。   言卿笑笑,手指撑在墙壁上,重新把目光看向了闪闪发光的梅城。他重生之后,极少跟谢识衣说起十方城的事,也极少去回忆在这里发生的事。   喜怒无常,残忍暴戾。阴晴不定,嗜血好杀。   那些当年耳熟能详的标签,百年后的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但是认真想想,说得也没错。   红线勒住脖子,搅动识海,操控人命的感觉让人上瘾。给他有一种能够操控一切的错觉。在这种错觉中衍生的快感,让人飘飘欲仙。   “魔域都是恶人,于是这里好像成了一个可以抛开一切道德枷锁的屠杀场。”   言卿平静说。   他之前不知道魔神把他逼到魔域是为了什么,后面才懂了她的目的。魔神知道他骨子里的固执,也知道他不喜欢杀无辜的人,于是把他放到魔域来。   告诉他这里所有人都是恶人,所以杀他们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然后他也确实没有负担,降临万鬼窟中,一步一步走出遍地尸骨,红线被血染得一年比一年深。   魔神的每句话都在引诱他。   她告诉他,“言卿,这些人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你杀他们是替天行道!”   “要么你现在杀了他们,要么让将来他们杀了你”   理由永远那么冠冕堂皇,把自己放在被动无辜的位置,好像他杀光了天下人,依旧是个迫不得已的好人。后面魔神觉得他杀人杀够了,又开始以另一种形式引诱他入深渊。   她说:“言卿,你敢说你没误杀过一个好人?”   言卿回忆到这里就想笑,唇角勾起,可是眼里全是讥讽。他一直都觉得魔神像个絮絮叨叨的疯子。她确实很厉害,一步一步摧毁你的神智,让你心甘情愿活在她的话语里,还以为重新定义了人生的意义。不过这个疯女人,注定要失望了。言卿当初沧妄海被她影响,只是因为年轻气盛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到后面他做的每一件事,跟魔神都没关系。   他怕杀人太多会忘记了自己是谁。   言卿摇摇头,把这些回忆给抛之脑后,继续前面的话:“我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十方城毁于一旦,魔域群龙无数继续百年的内战。而你回到上重天,继续风光地活着。”   所以《情魇》原著中的一切言卿都没想到。   没想到,他与魔神同归于尽后,居然会有人居心叵测地想要复活魔神。   没想到,谢识衣这样的人会卷入那样的情感纠纷里,走向坠于深海的结局。   言卿说:“幺幺,如果我死了,你在回春派也没遇到我,你会怎么做呢?”   言卿床上醒来的时候看着谢识衣的眉眼,内心一片温柔。在谢识衣抱紧他的瞬间,内心又满足又难过,觉得过往是非都没意义了,只要他们珍惜当下就好。   可是坐在这堵墙上,冷风让他的大脑清醒,言卿还是决定去问出谢识衣的目的。   “你真的会和兰溪泽走向一样的路吗。”   谢识衣眼眸像是幽井,静静看着他:“不会。”   言卿:“嗯?”   谢识衣淡淡道:“我要是想做一件事,不会跟任何人合作。”   言卿愣住,他看着眼前的爱人。忽然发现谢识衣无论梦里梦外,其实本性都是一样的。   梦里的谢识衣神秘到只能靠臆想靠猜测,而现实中,谢识衣安静地配合他分析自己。声音平静,话语清晰传来,像是要安抚他被梦惊扰的情绪。   “我不会跟魔神做交易。不会把复活你的希望寄托于祂的口头承诺上。”   言卿失笑:“你真的想要复活我啊。”   谢识衣道:“嗯。”   言卿别过头去笑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长长地叹息一声。   “原来我的梦,每一步都是有迹可循的。那么,仙尊。”言卿微笑,直视他:“可以把你预想中的计划,全都跟我说一下吗?”   谢识衣深深看着他,轻描淡写问:“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夫人。”   言卿说:“如果你在回春派没有遇到我,会答应这桩婚事吗?”   当初在回春派,谢识衣完全就是把这当做一出并不好笑的闹剧看。南斗令牌对他并没什么作用,言卿至今也搞不清楚,谢识衣为什么会娶燕卿。   谢识衣说:“不会。”   言卿被他这干脆利落的劲给惊到了:“那么确定?”   “嗯。”   谢识衣显然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问的事。   言卿道:“哦,我还以为你把他留在身边当替身呢。”在一篇充斥着狗血天雷的文里出现替身也不是很稀奇吧。虽然言卿自己说完,自己都梗了下。   “你是这么想的?”谢识衣语气凉薄,扯了下唇角。其实根据言卿的了解,谢识衣现在是很想嘲讽他的,但他还是忍住了。谢识衣现在就像一个面对道侣各种傻缺无脑问题的丈夫,很想笑想讽刺,依旧耐着性子回答。   “他和你除了样貌名字像,没有一处一样。我不至于做出那么蠢的事。”   言卿:“……”   他是真的只想知道谢识衣的目的。不是乱吃飞醋,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啊!   言卿扶额,缓了下掩饰尴尬,随后继续严肃问:“如果你同意了这桩婚事,还把他放在玉清峰,会是什么原因。”   谢识衣道:“我很少回宗门。在遇见你之前,我真正的居所只有霄玉殿。玉清峰,他想进就进吧。”   谢识衣垂眸遮住眼里的暗光,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而且,我并不认为和我结为道侣是件好事。”   言卿本来还在好好分析的,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破功,笑出声来。   “说得好啊,我不当你这仙门赘婿了。”   谢识衣:“……”   谢识衣冷冰冰补充道:“你除外。”   言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识衣等言卿笑够了,才说原因:“修为不够,跟我合籍,只是自招因果自寻死路。”   言卿笑意渐收,想起了燕卿在用南斗令牌时,天命的劝阻和警告。如今听到谢识衣说“自招因果”四个字,隐约摸到了一点思绪。   “因果?怎样的因果?”言卿问。   谢识衣抬眸看他一眼,雪色的衣袖拂下,像是给岩缝青苔覆盖一场雪。   “我不清楚,但我想,他写下这个请求的时候,应该有人阻止他。”   言卿愣住,说:“这都被你猜中了。”   谢识衣淡淡道:“如果我答应了。那么这不是一场婚事,而是一场交易。”   谢识衣本来就不习惯跟人说心事,更何况像这样被言卿逼着为一个莫名其实的梦来步步分析自己的想法。他说得很慢,垂眸道:“他想继承孽果,也得我给他这个机会。我会同意,肯定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身上,唯一值得我所用的,可能也就他的命数了。”   言卿皱眉。   谢识衣说:“你梦里的我做了什么。”   言卿不能回想,一回想就嘴角抽搐:“可多了。好惨啊幺幺。你的玉清峰成了你道侣天天私会男人的地方。你自己还一天到晚为人上刀山下火海,最后被心爱之人用剑杀死。”   谢识衣:“你杀了我?”   言卿冷酷:“不,梦里你的世界没有我。”   谢识衣不以为意:“嗯,继续。”   言卿:“继续什么啊,你人都没了!已经够惨了!还要多惨!”   谢识衣看言卿的样子,没忍住笑了起来。   “我就说怎么那晚你的反应那么奇怪。”他靠近过来,手指摸上言卿的脸,漆黑的眼眸里笑意缱绻,语气淡若飞雪:“心疼我?”   言卿是没想到把自己困扰很久的梦,居然还能被谢识衣拿来当做调情的工具。   言卿:“能说正事吗?”   谢识衣:“哦。”   他看着言卿秾艳的眉眼,又没忍住笑了,凑过去,吻了下言卿的唇,吻过之后留恋滋味再吻了一遍。   “……”在墙下面被言卿安排去拔草的七公公看到这一幕,差点要被这对狗男男气自闭。   言卿:“你够了。”   谢识衣突然说:“我不觉得惨。”   言卿一愣,随后问:“那要多惨才算惨?”   谢识衣突然说:“惊鸿十五年算惨吗?”   言卿一噎。   谢识衣看着他,笑道:“众叛亲离算惨吗?修为被毁算惨吗?”   谢识衣淡淡道:“当时所有人也都觉得我很惨。”   言卿被逼着与他对视,在那双含笑的眼眸里,只能看到自己。   谢识衣说:“我在障城就跟你说过的。春水桃花那日我只想要一把伞,而在这之后,我只想要你。”   “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此生做的所有匪夷所思的事,都是为了你,如果一件事你猜不透我到底想干什么,那肯定是与你有关。”   言卿听着他的声音,出神了很久,发现自己确实是魔怔了。他居然被白潇潇等人影响,也把谢识衣想的很神秘?   实际上,谢识衣是个很纯粹的人。   这种琉璃心带来的纯粹,让他也绝对的自我和冷静。   谢识衣不会被他人的情绪左右,更不会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同样的,他想做一件事,就不会被他人干预。   “你说得对,你是为了我。”   “幺幺,我突然觉得,可能我的重生并不是命运垂青。”   谢识衣愣了愣。   言卿扑到他怀里,伸手揽住他的腰,笑起来,眼眶发酸,声音却很轻:“谢识衣,你真的是个恋爱脑啊。”   到底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他重生。又到底是怎样的结局,会让谢识衣那么心甘情愿赴死。   南斗神宫四十一步,步步染血。   不悔,不悔。   谢识衣,你是真的不悔吗?   *   与此同时,合欢派,长灯殿。白潇潇夜半惊醒,就看到月光渗过窗户,森白照在地上。   长灯殿外竹影婆娑,摇曳在地上,好像如影随形的魑魅魍魉。   而他也确实是被魑魅魍魉如影随形。   白潇潇的手指死死攥紧衣襟,感觉呼吸都有点不稳。他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有别的东西。一个你根本说不出来的东西,它不是实物,你也不知道它到底存不存在,但你就是能清晰感知,你的呼吸你的血液甚至你的每一根发丝好像都由它影响,被它蚕食心智!   它应该是有名字的,它也在试图告诉白潇潇自己的名字,想要挣脱出来。   但是白潇潇知道,这东西挣脱出来,他肯定会死!   它不能出来!   白潇潇耳边全是别人的声音,那些他完完全全不认识的人。   最开始他听到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好像是在对他说话。   她喊他大白。   可是大白?大白是谁。   她走路的时候,好像还有金属碰撞锒铛的声响。铃铃铃,铛铛铛,让他头皮发麻。   后面又是另一人的声音,饱含怨恨和痛苦。   白潇潇觉得自己的脑海快要炸了。   他知道她叫微生念烟,也知道有个给她带来所有痛苦的人叫兰溪泽。   上离宫起火的那一天。   “走水了!”   “走水了!”   她又看到了兰溪泽,现在兰溪泽已经头发全白了。银白的长发,红色的竖瞳,邪性更是渗入骨子里,整个人好像已经濒临理智失控。   兰溪泽从来没用真实的眼神看过她,最开始他配合她少女怀春的梦,羞涩忐忑惶恐,而后再配合她作天作地的游戏,伤心失望痛苦。   只有现在,微生念烟体会到兰溪泽真实的注视才发现,毒蛇是没有感情的,只让觉得惊悚和诡异。   微生念烟那么多年,是第一次见兰溪泽这样的愤怒,血色竖瞳像是染着火是他怒极反笑。   在外面所有人惊慌失措、大喊大叫时,已经失去理智的兰溪泽就看着她这张脸。   完完全全把她当做微生,轻声说:“微生妆,你以为死就可以摆脱我吗,你做梦。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他眼睛滴血,一字一字,发颤发笑。好像当初对微生羽都没这样浓烈的恨意。   “你就那么想死吗,好啊,我成全你,但是你死只能死在我怀里。”   “微生妆,我会让你再死一遍的。”   上离宫的火光太盛,红色照着夜空,在摧枯拉朽的毁灭里,微生念烟的嗓子已经哑了,她只是蜷缩在地上,惊恐地发现兰溪泽面无表情,眼角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眼泪蒸发在火焰中。   她从没想到,生而无泪的兰溪泽有一天会哭。可是……原来毒蛇的眼泪也是冷的。   “能抑制情魇,能逃开我的控制,还在找一个鼎……”兰溪泽说,“原来你找的是忘川鼎啊。”   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开,步伐踏破断梁和废瓦,往南泽州的方向走。他没有去管眼角的泪,像是从来没察觉自己哭了一样,唇角满是邪肆和嘲讽,声音很轻道:“蠢货,忘川鼎在霄玉殿啊,你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霄玉殿。   九重八荒,唯一一个寻宝者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白潇潇猛地抱头:“啊啊啊啊啊——!”   颜乐心睡在旁边,一下子抱住他:“潇潇,潇潇,你怎么了。”   白潇潇一下子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用手抓住颜乐心的手臂道:“颜师兄,我好像丢失了一段记忆,我好像失忆了!”   最后那个声音他绝对在现实中听到过!一定听到过!可是他完完全全失去了记忆,他记事起就在回春派!   但是在回春派之前,他一定还有一段记忆可是他不知道!   白潇潇哭着说:“颜师兄,你有办法帮我恢复记忆吗。”   颜乐心一愣,抱着他说:“潇潇,我们这就去找师父,师父肯定有办法。”   合欢派的宗主近日因为秦家的事,心情极差,见到白潇潇和颜乐心也没什么好脸色。但是恢复白潇潇记忆这种事,对一个化神期修士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他随手汇入一股灵力入他眉心。   白潇潇便感觉,自己大脑昏昏沉沉,好像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   二人离去。而就在这时一只冰蓝色的蜂鸟飞过山河万里,携带者霄玉殿那万年不息的风雪之意,来到了他的寝殿中。合欢派宗主面沉如水,但还是读取了蜂鸟携来的话。   “三月后,秦子昂正式成为霄玉殿殿主?”   合欢派宗主咬牙,狠狠捏碎了这张纸条。   如果说仙盟是九宗三门自发成立的杀人兵器,那么霄玉殿就是不知道矗立了多少万年的天下之心。   它在万千雪峰之上,飞鸟难渡,世人难寻。往前就是诛魔大阵,往后就是魔域出口,在九重天最中轴的位置,贯穿六合。   与此同时,浮花门。镜如尘同样收到了蜂鸟的这条消息。   她把蜂鸟放飞,然后抬步出了璇玑殿,她遣散开侍女,一人联系到了万情太上长老。往璇玑峰后山走,这里有一处天然的温池,温池旁边红粉花瓣缤纷落下,镜如尘一袭白衣温婉明贵,衣襟衣袖以及衣带上都是白羽图纹,银色的锦绣流光生华。   万情道:“参见门主。”   镜如尘对万情太上长老一直将其视作长辈,出手亲自扶起她,轻声道:“万情姑姑无需多礼,我今日传唤你只是为了询问一件事。”   万情笑容和蔼道:“门主说便是了。”   镜如尘点头,坐到凉亭边,轻声说:“我刚刚上位,想请万情姑姑,跟我说一说霄玉殿。”   万情一愣:“霄玉殿?您想知道什么。”   镜如尘想到了镜如玉那些记在纸上的话,问出了自己最核心的两个疑问点:“万情姑姑,霄玉殿和魔域到底有什么联系。”   万情愣住,想了想才道:“门主应该知道,当年魔神就是被九天神佛以诛魔大阵伏诛的吧。”   镜如尘:“嗯。”   万情说:“诛魔大阵让魔神受到重伤,魂飞魄散,但是魔神的本体本来就不是人。它的身躯四分五裂散为黑雾,负隅顽抗,在雪地上劈开一条通向下重天的路来。”   “魔神想逃到下重天去苟延残喘,但是马上又被南斗帝君追杀。他们从下重天,一直打到沧妄海。魔神真正的死亡,应该就在沧妄海。在那里,九天神佛陨落与魔神同归于尽。魔神之躯化成了沧妄海上茫茫的雾。”   “沧妄海的魔域入口,被神息抑制,没有人能从里面出来。但是霄玉殿的那一处通道,去没有受阻。”   镜如尘愣住:“霄玉殿可以随意进出魔域?”   万情笑笑摇头:“不可以。这两处,一处只能进不能出,一处只能出不能进。”   镜如尘欲言又止:“那……”   万情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提前笑笑说:“门主你若问霄玉殿到底是何时建起的,属下也给不出答案。”   “它在这天底下很久了,而且霄玉殿的雪下了万年。”   “万年的雪,所有的山峰都被盖上一层厚厚的冰棱,那里光是地形就是除了大乘修士外,无人能够攀登。”   镜如尘点点头,可想到镜如玉留下的那些只言片语,又悄悄心悬起,秀丽的眉头越锁越深。   镜如玉与秦家合作,哪怕是假意也不可能掉以轻心。秦家很多蹊跷的地方,她都看在眼里。在她眼中,秦子昂和她一样,只是觊觎霄玉殿的宝座,想成为天下之主。   但四百八十寺的建立,却处处透着怪异之处。   秦家那些大仁大善的话语,他们一起说出来骗骗别人就算了,私底下镜如玉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这些都是镜如尘推算出来的,因为以镜如玉多疑的性子,注定不会留给她什么线索。   秦家四百八十寺的研究跟魇有关。镜如玉对这也挺感兴趣的,但是她知道有风险,所以暂时按兵不动。   魇。   对于像他们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魇并不是一个值得忌惮的东西。镜如玉唯一值得忌惮的是仙盟,她对魇感兴趣,肯定也不是处于救世之心。   镜如尘摇摇头,跟万情长老告别后,一个人回到了璇玑殿的主殿。在路上她看到潇潇竹林,看着曾经开满双生花的山野如今被各种名贵的花卉占据,一时间停下步伐来。如今整个浮花门,唯一还开着双生花或许就只有鸦杀峰。   镜如尘回到房间,她现在很少看到飞羽。飞羽现在接着各种任务,在她恢复门主之位后,他就又站到了阴影处,跟她划开清晰的楚河汉界,不肯僭越半分。   镜如尘坐在窗前,拿起一根白色飞羽来,她想传令给飞羽说什么,可是想了想又放下。她手指落到桌上,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不敢照镜子,怕看到熟悉的面容,怕和自己对视。   她生而尊贵,是天之娇女,可是母亲从小对他们的管教很严。她们的历练从最开始的凡人魔种开始,父食子,母食女,这类人间惨剧层出不穷。一个魔种彻底觉醒,最先崩溃的首先都是血亲。活着的人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的亲人就这么变成怪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并没有求她放过她的儿子,只是问有没有其他办法。她的儿子意识时好时坏,也在哭,抱着肚子一直在呕吐。   那时候她对上农妇饱经风霜的眼,久久说不出话。而镜如玉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娇笑着逗着一只停在她指尖的蝴蝶。回去的时候,她想跟镜如玉说什么。而镜如玉只是凑过来,像是说闺房秘话跟她说,“姐姐你有发现吗,那只蝴蝶的颜色,跟那老太婆身上的衣服好像哦。”   残忍又天真。   镜如尘手指碰上镜子,碰在自己的鼻尖,把那一处唯一的区别遮住。   谁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她想起母亲对镜如玉的评价。   心术不正。   原来早在年幼时,一切就有了端倪。   可是哪怕是这样心术不正的人,最后一刻,居然也会扑过来,拿命换她的命。   镜如尘往璇玑殿走去,她再次看到了那块牌匾。在翻修过后,镜如玉仿照了当年的一切,力求每一处都一模一样,好像是要完完全全继承镜如尘的一切。牌匾上银河如织,她用绿色的珠子做最璀璨的璇玑星。   镜如尘久久不能回神,手指攥紧,缓缓闭上了眼。   可是她记得,这颗珠子,一开始是白色的。   她的妹妹是连千灯盏都测不出的魔种。可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镜如玉会成魔,她和母亲又真的能痛下杀手吗。不可能的,即便是注定以血终结的双生诅咒,都没让母亲狠下心。   世人永远在求那一分侥幸,在赌那一丝不可能。   然后满盘皆输。   镜如尘又继续调查了很多事,她翻到一处暗格,发现一个本子,里面居然又有几页镜如玉的笔记。   镜如玉对霄玉殿垂涎已久,记录了很多关于霄玉殿的事。   也是在这里,她知道,徐如清是在惊鸿元年入主霄玉殿的。徐如清很少现身,他掌权的那一百年三十余年,好像都活在霄玉殿,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唯一一次出去,还是去人间。但也并没有在人间逗留很久,很快就回来了。   前一任盟主行踪莫测,像是个隐形人一样,并没有给众人太大印象。但是徐如清病逝的那一年,霄玉殿发生了一处雪崩。   万千风雪簌簌而落,徐如清因此重病。   就在所有人翘首以盼等他死时,徐如清传位给了当初乳臭未干的谢识衣。   镜如玉快要气疯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朱红的笔愤怒地写下这三个字,嫉妒好像已经成为魔障困住镜如玉。   镜如尘一直知道,镜如玉其实是嫉妒谢识衣的。嫉妒到疯魔,嫉妒到恨不得让他死。她的这个妹妹从小就是个功利心极强的人,嘴上说着世上所有人都拿着她们两个姐妹一起比,可是最喜欢比较的,不就是她吗?   镜如尘往后翻,看到一段话,愣了很久。   “我问谢应何德何能当霄玉殿主。徐如清说,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之后我会感谢他的。”   这句话镜如玉用很冷静的笔触写下,一笔一划冷漠至极。可是笔锋在收尾处停顿很久,晕开浓浓的墨点,明显镜如玉在沉思这件事,思考了很久。   不光是镜如玉,镜如尘也是看着这段话,沉默了很久。   徐如清说,他和镜如玉是一样的人。怎样的人?是说镜如玉心术不正,还是说镜如玉是嫉妒入魔?   “徐如清……”镜如尘轻轻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一个手握天下兵器的人,怎么会和镜如玉是一样的人。   镜如玉森森写道:“有意思。”   她当然不会感激他。她只会因为本来就在修为天赋上碾压她的谢应,又在地位上碾压她,而恨恨不休、嫉妒到疯。   镜如玉和徐如清接触的也不多,真正了解徐如清的,或许是她们的母亲。上重天没人见过徐如清长什么样。这个一直住在霄玉殿的仙盟盟主,在上重天好像是一阵风,散过后,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霄玉殿的每一次异象,都是冥冥中某种命定的征兆。   哪怕是再细小不过的一次雪崩,背后牵引的事,都是难以想象的庞大。徐如清到底在霄玉殿干什么?以及他之所以病重离世,是因为那一次雪崩吗?雪崩的原因又是什么?   镜如尘本来就心生各种疑惑,翻到下一页,看到那行字,更是愣住。   镜如玉明显是吓到了。   她写道。   “雪停了。”   *   梅宫深处,长明灯次第亮起。源源不断的鲜血汇入漆黑莲池里,正中心,灵魂虚弱的少女闭目而坐,裙裾之下被魇染得一片浓黑。   祂空空荡荡的眼睛里有烟云在凝聚,等再次睁开眼时,里面好像有璀璨的极光在闪烁。   兰溪泽就一直站在她旁边,冷若冰霜看着祂。   满池的魇都在翻涌叫嚣,魔神再次睁开眼时,脸上浮现出了餍足的笑意,姿态盈盈站起身来,她赤足踏过水面,步步生莲。   那双集天下之碧的眼睛,好似能看入人的灵魂深处。   魔神亲昵说:“真好,我又能看见你了。”   兰溪泽并不会被祂蛊惑,只是漠然道:“紫金洲来的人太多,我找不到你要的人。”   魔神不为所动道:“是吗,那就让他来找我们吧。”   魔神微笑:“沧妄之海的雾散的差不多了吧。”   兰溪泽抬头。   魔神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更加显得肌肤如雪根骨如玉,如果不是半脸苍老半脸腐烂,光看身段一定以为这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雾散了,海沟的封印也就没有了意义。”魔神说:“也该让魔域众人看看上重天的风光了。”   兰溪泽道:“你要引起仙魔大战,引把九宗过来?”   魔神却说:“他们必须过来。”   兰溪泽皱起眉。   魔神道:“战场可以是人间,可以是魔域,可以是沧妄海,但是绝对不能是南泽州。”   说到“绝对不能”时,魔神的眼眸掠过一丝浓郁的杀意,但是又很快被祂隐去。祂挥挥衣袖,黑色的雾浮于指尖。   魔神说:“这魔域我们也不能久待了。”   兰溪泽:“你怕他们?”   谢识衣和言卿入魔域,就没想着掩藏气息,兰溪泽是化神期修士,自然轻易感知到了他们的到来。但在他眼中,这两人羽翼未丰,完全不足为惧。   魔神深深地看他一眼,轻笑起来:“难道不该怕吗?你在魔域,可未必是言卿的对手。尤其你还是魔种。”言卿想要对付魔种,那真的是太简单了。   兰溪泽对于自己是魔种的事丝毫不意外,血色竖瞳一片冰冷,没有说话。   魔神凑过去,忽然亲昵暧昧问道:“兰溪泽,你有没有后悔当初没有杀死自己的亲儿子。”   兰溪泽一脸冷漠,不为所动:“就算我不杀他,也有的是人想杀他。”   魔神好奇:“那你为什么不杀他呢?”   兰溪泽:“闭嘴。”   魔神一旦含笑就是眼波盈盈,碧光摄人心魂:“你们人类真有意思,所以说啊,不该动的恻隐之心不要乱动。你当初顾念旧情,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曾想过有一天他会拿着不悔剑走到你面前来?”   兰溪泽闻言冷嗤一声,眼神满是邪肆和戾气:“旧情?你是说我和微生妆?”   “难道不是吗?”魔神并不畏惧他,唇角勾起说:“不过我倒是要感谢你,留了谢识衣一命。他对我有大用处。”   兰溪泽没再说话,往外面走,梅宫的地势很高,他走到殿台外能够俯瞰整个灯火通明的十方城。玉石可鉴的地面倒映着天壁明珠,往上看是永无日月的长夜。   魔神就轻飘飘地待在他旁边,像是个涉世未深天真烂漫的少女,拖着腮,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向一个方向。   魔神说:“那里叫清净台。”   兰溪泽抿着唇,银色的长发即便渡上橘光也难掩冷意。   魔神说:“清净台每天都在死人,可是清净台的主人日复一日清净。有意思吧,言卿是我万年来见到的唯一一个越杀越冷静的人。我其实很好奇,他怎样才会失控。”   兰溪泽的手指搭上围栏,跟她一起望向清净台。   魔神淡淡说:“我需要新的容器把灵力都召回来,但我还需要一个新的身体,帮助我摆脱霄玉殿的影响。”   “言卿是不受此间因果影响的,没人比他更适合我。”   “我之前甚至可以和他共存,跟他分享我的力量,让他成为世间唯一的神——可是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魔神低低一笑,手指把栏杆捏出一个深深的凹陷来。   “可以的,他当初不想和我共存,以后会跪着求我的。”   兰溪泽所能感知的魔神的情绪波动,全都是因为“言卿”这个名字,怨毒、憎恨、扭曲,恶得纯粹又干净。   兰溪泽:“你想用谢识衣对付他?”   魔神眨眨眼:“对啊。”   兰溪泽又沉默了下去。   魔神道:“我必须得到言卿的灵魂,不然我不安心。”魔神忽然偏过头微笑看了他一眼:“霄玉殿的恐怖之处,你应该也见识过了吧。”   兰溪泽垂眸,竖瞳里掠过深意。   没人知道,他现在的身体每一寸血肉都是新变出的。   霄玉殿当年的一场雪崩直接让他灵力大伤。   万千风雪化利剑,刺入他的身体,撕刮皮肤血肉,好像要连带着他的灵魂一起粉碎。好在他及时逃了出去,避开了那通天一劫。   魔神:“上重天居然那么多人都觊觎霄玉殿殿主的位置,真是一群蠢货。”   “那地方根本就是天底下最残酷的牢笼。”   “想要拥有不受干预的生杀之权,付出的代价是永永远远活在悬剑之下。”   魔神道:“你倒是聪明,察觉出了真相,及时抽身。否则等你体内魇真正成形的一天,霄玉殿只会是你的墓地。”   兰溪泽并不欲与魔神说这些,他只是将手伸出袖,指尖变幻出一片枯黄的叶子来。立危楼之上,白发蛇瞳的青年用叶子吹了首悠扬的曲子来。声音漫过山河旷野,无数白色的虫子从地面浮起,成千成万漫散在空中,好像自天地而生的雪。   魔神很讨厌雪。   讨厌到了骨子里,祂能看穿沧妄海上无穷无尽的雾,却看不穿霄玉殿那下了万年茫茫的雪。   魔神烦躁说:“你要干什么?”   兰溪泽淡淡道:“让魔域中人早点发现海沟的秘密。”   魔域下雪的城池很少,只有极北之地的几个城池有这种景象。   万鬼窟旁边从来没下过雪,言卿在十方城百年也没见过雪。所以他坐在清净台青石上看到雪的时候,笑意止住,眼眸幽冷地望向梅宫方向。   他的手指捏断一根荒草,像是捏断魔神的脖子。   这场雪下的莫名其妙,城里的其余人也惊讶。   雪洋洋洒洒,很快覆盖城墙屋檐,把昏暗的世界笼罩在银光素裹中,雪粒散发着微光,灯火也被晕染清冷。   “少城主!”   七公公看着言卿自青墙上跳下,大吃一惊。   而言卿对谢识衣说:“我觉得我们得快一点过去了。”   “你现在是梅城城主,你下令就可以了!为什么要造出这一场雪!”魔神碧绿的眼珠里满是怨毒。   兰溪泽看祂,漠然问道:“你很怕雪?”   魔神:“你要是在霄玉殿体会过一次我万年前的痛苦,你就知道了。”   魔神扬起讽刺的笑:“不过有趣的是,我那么厌恶霄玉殿的雪,诛魔大阵启动的刹那,雪居然停了。   兰溪泽听到这句话,回头看了祂一眼。   他曾经在霄玉殿呆了一百年,比世上任何人都知道这件事的恐怖之处。坐在那个位置上,窗外永远满目皆白,除了黑色的山峰就是冰蓝的棱柱,方圆万里无一花草无一生灵。   霄玉殿的雪像是运行于这世间的五行秩序,亘古不歇。他没想到,雪居然还有停的瞬间。   魔神幽幽笑出声,语气难掩恨恨不休:“这算什么,当做是对我的垂怜吗?”   “谁稀罕呢。”   祂变换成什么样子,好像就能直接无缝连接成为那样的形象。   就比如现在,魔神跟兰溪泽聊到霄玉殿的那场雪,祂彻底丧失理智,好像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的少女。   再没有完全恢复力量之前,魔神的性格也并不是完整的。   祂语气古怪说:“不过,那应该也是我第一次完完整整看清霄玉殿的样子吧。” 第115章 霄玉殿(一)   言卿走到梅宫的时候,这里的雪已经有人膝盖深了。   他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主殿深处。   没想到这里空无一人,除了空空荡荡的莲池和围栏边一片干枯的绿叶,兰溪泽和魔神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明玉高楼灯火凄凉,风雪簌簌。   他以为他在十方城会和魔神有一场恶仗,但是没想到魔神见都不敢见他。   言卿走过去步履覆盖那片叶子,将之踩碎。   七公公忙不迭的跟上来,捏着拂尘气喘吁吁道:“哎哟少城主,你走的那么快干什么,老奴跟的好辛苦啊。”“少城主,少城主,”他见言卿不怎么搭理他,多喊了几声无果后,七公公也小心翼翼顺着言卿的视线看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这片天地而生的雪,现在居然在倒飞。   它们形成一道又一道光柱,冲向黑压压暗沉的天。整齐汇聚在一处,形成一条雪粒化作的银河。漫长狭窄,撕裂天幕。   但是看久了,你会发现,这根本不是银河!这是一道缝!一道天缝!   魔域的所有人都在看雪。   百城城主齐聚在梅城之外,神色各异,以为言卿归来势必会掀起腥风血雨的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到了。   原本还想着怎么在梅宫鹬蚌相争中渔翁得利,结果这条天幕的出现,彻底打断他们的计划,让他们每个人都陷入了新的疯狂。   “这是……”   “这是!”   言卿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变故就已经四面八方开始。像是干渴很久的鱼遇水,久经黑暗的人见光。不断有人腾空飞去,奔着那道银河。   他们的身形跟风雪一起,穿过了魔域万年撕不开的长夜——瞬息之间,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逃出魔域。七公公是去上重天走过一遭的人,不像这些人一样急切,犹豫地看着这一切问道:“少城主,现在该怎么办?”   言卿立在危楼之畔,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沧妄之海的雾散尽,露出了最澄澈的天空和最瑰丽的海面来。   碧海浮花映照明月,说不出的空灵通透。可对于人间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言卿动用十方城底下的大阵,暂停了这场自地升天的大雪,阻止天缝的扩大。   然后又下令封锁梅城,让七公公和腐水城冥城城主以兵力强行困住了不少野心勃勃的魔种。   可天缝依旧存在,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魔种往外面跑。   剧情真的走到了仙魔大战这一步,如同宿命一般。   谢识衣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跟他说:“我们先出去。”   “嗯。”   留下七公公和几城城主善后,言卿和谢识衣离开魔域,来到了正面战场。   “先回南泽州报信吗?”言卿问道。   事情紧急,要是等九大宗反应过来,人间可能早就被魔种祸害了个遍。   谢识衣:“不用,我能直接传信给忘情宗。”   谢识衣继续说:“我们现在先去找到兰溪泽。”   言卿愣住:“你知道他往哪里跑?”   谢识衣抿了唇,神色晦暗冰冷:“障城。”   言卿诧异:“障城?”   言卿没想到自己间隔那么短后,要第三次去障城。他是十方城的少城主,修为高的魔种基本都避他而行,而那些修为低下的魔种也不足为惧,路上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重新回到烟雨靡靡的障城,这一次谢识衣带着他直奔狩猎山。   这里没被青色的雨晕染。   乔木遮天,花草葳蕤,到夜间萤火成片,织成一条明亮的长带,带着他们走向一个山洞。   微生妆死前最后呆的地方。   上一次言卿的调查主要是围绕宗亲府城主府,没有上山。   而谢识衣明显对这里的路况无比熟悉,牵着言卿的手,死都不放,带着他往林深处走。言卿见他神情有些严肃,没忍住拿着随手扯的花枝去戳弄他的脸,花叶和露珠溅上谢识衣雪白的衣襟。   言卿问:“谢识衣,你有心事?”   “嗯。”   “是因为我在清净台跟你说的那番话,还是因为兰溪泽?”   谢识衣抿唇,沉默片刻低声说:“在想你重生的事。”   言卿:“啊?”   谢识衣垂眸敛住情绪,偏头认真问他:“你是什么时候醒的,你记得吗?”   言卿不假思索道:“晚上,跪在祠堂里。”   谢识衣:“好。”   言卿眼都不眨看着他,然后走着走着,被谢识衣突然捂住了额头。他抬过头才看到,一条盘旋在树枝上的毒蛇,正眼吐着信子朝他袭过来。   言卿不怕毒蛇,但被谢识衣这样的小心翼翼和珍重给逗笑了。   很快,萤火海流汇入山洞,一片白光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敛了笑意,变得严肃。   这里面,有魔神的气息。   “言卿,抓紧我。”谢识衣朝他伸出手,言卿也很听话很乖地把手伸了过去。谢识衣握着很紧,力度很大,让言卿手骨都有点微微发疼的感觉。   怎么那么粘人啊?   言卿在萤火发白的光中,忍笑着侧过头去看谢识衣,眉眼疏朗动人,如梦似幻。   也真如一场梦。   步伐走进潮湿漆黑的山洞,等脚步彻底落入实处,谢识衣抿唇,转过身去,他开口想对言卿说些什么,但马上脸色化为冰霜。低头,久久看着指间紧握那那一截木头,冷硬的触感像是人的手骨。   谢识衣回身望去,尽头只有零零星星的萤火,好像这一路只有他一人走来。   就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候,谢识衣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离开了魔域,你们居然也敢追过来?”   萤火照亮山洞,谢识衣穿过青石滑苔垂如帘的藤蔓,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看到了那个他一直知道却曾未见过的人。   黑色的裙子,碧色的双眼,魔神坐在一块青色的石头上,面前摆放着一桌一残棋,像是久等一个故人,朝谢识衣露出一个笑来。   她半脸皱纹堆在一块,以少女的声音说:“找我找了很久了吧。”   “谢应,谢识衣,渡微仙尊?”尾音拖着,跟撒娇一样。   谢识衣面无表情。   魔神眨眨眼,见他毫无反应,她又抬起手来,把黑发撩到耳后。下一秒身形变换,成为稚嫩的少年,一根青草将头发高束,血肉蔓延上白骨,勾画出皮相。   再抬起头来时,完完全全就是言卿的样子。   祂换了姿势,盘腿不正经坐在棋盘一端,吊儿郎当笑道:“谢识衣,你看我一眼啊?”   语气,神态,一模一样。   谢识衣的不悔剑出鞘,直指祂的眉心道:“变回去。”   魔神托腮,用言卿的样子朝他笑:“为什么?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谢识衣没有多说,在这片幻境中,不悔剑化为霜雪直取魔神双眼。魔神愣住,似乎也没想到谢识衣是这样一个疯子,眼里掠过一丝骇意。马上起身避开,重新散为黑雾,然后又在黑雾里凝聚成少女的样子。   祂小声说:“你好凶哦。”   谢识衣手中的剑碎为冰晶。   魔神跟谢识衣第一次打照面,差不多就摸清了他的性子,也不再废话。   “谢识衣,我们做一个交易怎么样?”   谢识衣一双眼冷冷淡淡看着他。   魔神碧绿的眼里满是恶意,祂舔了下唇角,笑起来说:“我救你一命,你把琉璃心给我怎么样?”   谢识衣漫不经心反问:“你救我一命?”   魔神点头:“对啊。”   她在石头上抬起头,像是滟夜而生的恶之花,碧眼红唇,笑道:“谢识衣,可能你自己都忘了,需不需要我提醒一下你。”   “你很多年前,有人喂你喝了一碗粥。”   祂像是在平静叙述一个故事。   “那碗粥可不简单啊。”魔神说:“粥里面有他的血。”   “喝下他的血,便是为他所用。你现在化神巅峰,他修为太低才无法控制你。可是他拥有吞噬之力,迟早会慢慢变强的。”   魔神认认真真望着他,微笑说:“这碗粥在你四岁的时候就植入你体内。鲜血的主人由魇化身而成,还融合了忘川之灵。他突破化神之日,你根本对付不了他。”   祂的手指落在棋盘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谢识衣,现在,只有我能救你。”   *   白潇潇在冷汗和噩梦中惊醒。他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记忆,可是识海里各种怪异的力量交错,让他忽而发冷忽而发热,动弹不得。   脑海产生了一些诡谲怪异的记忆,   “潇潇快跑!”   有人拽着他的手臂,试图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可他怎么也不肯放弃。颤抖回头,含泪看着海水逆流,   那人白衣染血,一步一深浅往毁灭尽头走。   再然后是他断断续续的哭声,和一道低沉蛊惑的声音。   “别哭了,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你。”   “真的吗?我想让天下太平,我想让世人对魔种的偏见不要那么深。”   “当然是真的啊,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有一个条件,我可能需要借用一下你的身体。”   “没关系。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乖孩子。接下来一个月,答应我呆在紫金洲,哪里也不要去,知道吗?”   “好。”   但他并没有听祂的话在紫金洲呆一个月。   殷无妄在得知秦家家主要入主霄玉殿的消息后,又惊又怒。某个深夜里。他抓着他的手,眼眸深沉跟他说秦长熙的虚伪,说紫金洲就是彻头彻尾的罪恶之地,说秦家狼子野心不是善类。   “潇潇,不能让秦家阴谋得逞。”   “走,潇潇,我们一起南泽州。”   “我们必须去霄玉殿,一定要阻止道貌岸然的秦家!”   他听到霄玉殿三个字就发颤,脸色微白,轻声细语想要阻止殷无妄:“不,无妄,我不走,我要待在在紫金洲。”   可是马上他突然觉得大脑一阵剧痛。   一个冥冥中的声音告诉他,去。 第116章 霄玉殿(二)   黑白棋子纵横在棋盘之上,形成死局。   藤蔓在明亮发光的石壁上垂下一层浓淡不一的阴影。   魔神慢悠悠说:“白潇潇恢复记忆后很快就会突破大乘期。我若是再助他一臂之力,轻而易举便能到达化神境。”   “谢识衣,你为了言卿毁道重修、磋磨百年,好不容易得成眷属,难道甘心就败在那一碗粥里吗?”   谢识衣垂眸,看着绿藤的尾端扫过棋盘。   他的记忆很好,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跟着魔神的话,去复盘当年发生的点滴细节。   惊鸿四年。他在山涧底,杀了那个老头,然后被白家的人救了。   白家大公子死于魔种作乱,白家家主怒不可遏,势要彻查此事,把在现场的人全部关在了一个铁笼子里面。他蜷缩在笼子角落,饥寒交迫,又累又渴。   侍卫强硬地掰着他的嘴,给他喂了一碗粥。那碗粥是白家小公子亲手煮的。小公子往牢笼里递的时候,不小心被钩子划伤了手,鲜血直接溅到粥里。   白粥入口,腥味久久绕在他的喉中。   他弓着身子干呕,却怎么也呕不出来。   魔神笃定说:“我相信你记得的,”   谢识衣也没有反驳,只是平静问道:“他能操纵我?”   魔神笃定道:“当然,你别忘了。魇本来就是占据人识海、操控人心智的东西。”   谢识衣意味不明笑了下。   魔神没在他脸上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表情,一下子面沉如水,长长的指甲划着棋盘,森然道:“怎么?你不信?”   谢识衣淡淡说:“我不喜欢跟人做交易。”   他抬起头,一双深黑的眼里似有冰蓝极光流转,语气很轻说:“而且既然后患无穷,我为什么非要等到他长大?”   他平静说:“我现在想杀他,很简单。”   甚至都不需要他亲自出手。   魔神一下子被惹怒,气笑了:“谢识衣,既然我把你带到这里,你以为我会让你轻轻松松出去?!”   谢识衣这才偏头,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山洞的环境。   魔神说:“这里,即便是你,想要出去最少也要十日的时间。”她本以为言卿已经是油盐不进了,没想到谢识衣更甚。魔神眼里掠过杀意,一挥手:“不过十日,也完全够了。”   魔神的本体本就是缥缈的烟雾,须臾之间,便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还留在桌上的残局。   谢识衣偏过头去,认认真真观察这山洞的构造。   微生妆是个寻宝者,这一生走过的密室太多太多。由她亲手设计的山洞,想要找到出口确实很难。何况还有魔神布下的阵法。   当初这里是微生妆用来躲避兰溪泽,怀他生他的地方,没想到多年后,竟然成了困住他的新牢房。   谢识衣的手开始沿着第一块石头往上摸索,闭上眼,想要动用神识去窥探外界。然而那挂满天逼的藤蔓,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绿色的网,吸附住他每一根神念,绝了他想去寻找言卿的心思。   他并不怀疑魔神的话。   早在南斗神宫,南斗帝君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南斗帝君说,白潇潇的命数和他牵连、和天下牵连。他一直没去追溯因果,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这一次跟魔神的会面,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谢识衣在入山洞之前,就在想有关言卿重生的事。魔神跟他说了这么多,可他审视魔神的第一眼,想的却是,或许他和魔神是曾经见过的。   *   去。   白潇潇觉得自己像是魔怔了,他真的被这道声音操控神智,随殷无妄去了霄玉殿。   破碎的雪粒和刺目的极光中,他大脑抽痛、一片空白,只记得拂过耳边那寒天彻骨的风声。   最后他看到了血,铺天盖地的血,几乎要把霄玉殿都染红。   “潇潇!潇潇!”   颜乐心在喊他。   “潇潇,潇潇。”   这又是一道记忆里妇人的声音。   “潇潇,你怎么流血了。伤的重不重啊,来人啊,快叫大夫。”   白潇潇悠悠转醒的时候,眼角还有晶莹的泪光。他终于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障城发生的一切。   他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难掩酸涩,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颜乐心的安慰声里,他却想着另一个男人。   那个他以为和自己不会有任何交集的男人,那个从来没正眼看一眼自己的男人。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见过,在泛金的黄昏里,在堆叠的枯叶里。   “潇潇,你是想起什么了吗?”颜乐心温柔亲切地问他。   白潇潇抬起头,紧抓住颜乐心的手臂,哽咽说:“师兄,你陪我去一趟人间好吗。我们去一趟障城。”   颜乐心愣住:“人间,障城?”   白潇潇点头:“对!”   白潇潇和颜乐心离开合欢派要和宗主禀告,但合欢派宗主此时不在门内。他只能带着颜乐心偷溜出门,刚走至山门口,就见门中弟子都在断崖山练武。   颜乐心皱眉说:“师叔突然把所有在外游历的弟子都招了回来,可能要发生什么大事。”他说:“潇潇,要不我们还是暂时不要出南泽州吧。”   白潇潇却轻轻摇头说:“不,我一定要去障城!我等不了,师兄我等不了!”   他觉得那里一定有什么答案,是他毕生追求的。   南泽州去障城的并不止他一人。   虞心一心为主分忧,自作主张,打算在不惊动秦家的情况下让九大宗注意障城。最后他灵机一动,选择借着仙盟的身份、潜入九大宗,把障城的事以悬赏任务的形式挂在了每个宗门的领事阁里。   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忘情宗居然把这当做一起再简单不过的凡人魔种作乱,安排给青云大会后入门的弟子做第一次试炼。   其余宗门,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   衡白自汀澜秘境出事后,便把自己封闭在峰头,死都不肯出来。   天枢试图安慰他,拎着一坛酒过来找他。   忘情宗台阶上梅花一年四季盛开,但是除了玉清峰外,很少有山峰会种梅花。   天枢安抚他说:“掌门都没说什么,那就肯定不会有事。”   衡白本来就是娃娃脸偏圆,但翻惯了白眼,垮着脸也给人感觉阴阳怪气不好惹。他手里捏着一根树枝:“我当然知道谢师兄不会有事,我就是看秦家碍眼。”   天枢捋胡须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秦家一派在青云大会后,就像是找到什么天大的把柄,在上重天说尽风言风语。好像恨不得现在就入主霄玉殿,然后对谢识衣下天下杀令。   天枢说:“你是真的很崇拜你谢师兄啊。”衡白用木枝在泥人上画了一个眼,然后放低声音说:“对啊。我刚入门的时候,谢师兄救过我一命。”   天枢愣住,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这从来没听你说过啊。我也完完全全没看出来。”   “你肯定看不出来,因为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不叫救,就是一次巧合。但我真的是承了他的恩情,于是之后就特别崇拜他。”   衡白抬头,以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玉清峰。那里永远在雾凇云烟里,成为忘情宗最清冷也最安静的存在,就像谢师兄这个人一样。初次见面的时候,谢师兄甚至比他还小一点。可在那个少年面前,他已经能清晰感知凡人与天才的差距。   衡白忽然偏头嘀咕说:“我还挺好奇谢师兄以前的事的。”   天枢:“你好奇这个干什么?”   衡白说:“他带燕卿回来,跟掌门说是故人。你说,能做到这种地步,这得是怎样的故人啊。他们之前发生过什么啊?”   天枢慢悠悠笑了:“我看你之前那么针对燕卿,还以为你很不喜欢他呢。”   衡白说:“没有,我就是看谢师兄那么在乎他,但他总是一副不上心装作不懂的样子,觉得来气。”   天枢说:“……”   那你也真是活该你被燕卿一气再气了。   衡白又突发奇想说:“难不成燕卿在小时候救过谢师兄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天枢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出山令来。   “这次有一处新人的试炼任务就在障城,你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眼。”   衡白一下子抬头:“障城?!”   天枢说:“对啊。让你好好看你谢师兄在人间待过的地方。”   衡白一下子丢掉木枝,从他手里拿过令牌,嗤笑出声说:“行啊。”   天枢又嘱咐道:“障城毗邻沧妄海,记得行事小心些。”   衡白挥挥手说:“没问题。”   *   魔神果然就是他和谢识衣恋爱路上的绊脚石。   遇到祂就没好事,走个山洞都能走散。   言卿左看右看,然后伸手从头顶的藤蔓堆里扯下一片叶子,放到嘴边吹。   不得志一到危险的时候,就会被言卿拽出来“患难与共”。听言卿吹那断断续续难听得要命的曲子,不得志痛不欲生,拿着翅膀直捂耳朵。   “你在干嘛!”   言卿说:“看看能不能招点萤火虫来给我指路。”   不得志说:“招个屁萤火虫,就你这技术,我觉得你只能招来鬼。”   言卿说:“鬼也好啊。”   言卿把叶子一丢,微笑起来,可是桃花眼里没有一点笑意。   他如入无人之境,在山洞里道:“魔神你在吗?兰溪泽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和谢识衣说啊,非要把我们分开——你是觉得他比我好对付一点吗?”   “做梦呢。”言卿低低说完这句话,冷笑一声,又停止自言自语,开始在山洞里到处找机关。   可是让他失望的是,他最后带着不得志都走出了山洞,还是没见到魔神兰溪泽。   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还把谢识衣搞丢了。   “我就说先去南泽州,你非要找兰溪泽干什么。”言卿回首看草木掩映的洞穴,眼神晦暗不明,轻声抱怨。   不得志探头探脑,也察觉出了点不对劲:“咋了,你的小情人丢了?”   言卿:“嗯。”   不得志:“那现在咋办。”   言卿看着自己身处的这片山林:“我想炸了这里。”   不得志:“啊啊啊???”   言卿闭上眼,试图用识海覆盖这里,然而有一层薄薄的雾阻止了他的动作,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来,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织女丝。   “差点忘了,我还有这玩意儿。”   言卿的手指虚虚往空中一指,腕上的红线瞬间化千丝万缕,自他为中心漫散,在狩猎山上铺开漫山遍野的红光。   它们错综复杂在天幕之上把这里笼罩,像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茧。   在织女丝覆盖的领域之内,兰溪泽这种强大魔种气息无法隐匿。   兰溪泽已经不在狩猎山了。   不过也离得不远。   言卿抱着不得志转身下山,但是在下山的时候,也没有把线收回来。依旧让它们成为最森严的阵法,牢牢地守候在这里。   不得志:“你要去干嘛?”   言卿言简意赅:“寻妻,杀人。”   不得志被他语气里的杀意震得一哆嗦,眼珠子悄悄瞥了言卿一眼,然后拿翅膀抱住了言卿的头发。   言卿的头发很长很黑,光泽如流水。它仔细闻,里面好像还带了一种奢靡的草木香,又冷又惑人。   不得志爪子摁着言卿的肩膀,防止自己栽下去。   这还是它第一次看言卿生气的样子。从回春派被他带出地牢开始,言卿一直给它一种和这个世间格格不入的感觉。   永远在看热闹看戏的,除了和他小情人沾边的事外,言卿总是个旁观者。   这是第一次言卿目的强烈地自己去做一件事。   不得志左看右看说:“我感觉这地方有点蹊跷。”   言卿说:“废话。”   因为地理位置,障城是第一个先受魔种侵害的城市。言卿还没入城,先在城门外遇到了上重天的人,是九大宗上阳派的弟子,一群只有元婴金丹期的少年。   听说是奉师门之命,前来捉拿魔种。   言卿打量了一番他们。   沧妄海的海沟源源不断爬出魔种,如同难以挣脱的黑雾,覆盖人间、覆盖上重天。可是谁都还未察觉,谁都还没把它放在心上。   “我也是奉师命来的,我跟你们一起吧。”   言卿主动加入他们。   上阳派的领头弟子是个少女,正是怀春的年龄,对上他的笑悄悄红了脸。在路上,少女旁敲侧击问他的名字和师门。   言卿婉拒道:“我无名无派,一介散修,其余就不便告知了。”   少女有些遗憾,但还是点了下头。   没想到跟着上阳派一行人往障城走,路上又遇上了御兽宗的人。   言卿之前一直想去御兽宗问问不得志的品种来的,可之后出了微生妆的事后,他觉得不得志的身份可能御兽宗宗主来了也看不透。但他没有主动去提及,御兽宗的一个少年却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眼珠子就黏在不得志身上移不开了。   “道友这灵宠有些特别啊,敢问是蝙蝠还是鸟?”   言卿说:“它自己把自己当蝙蝠,你就当是蝙蝠吧。”   那么随便的回答让御兽宗的弟子语噎,但好奇心作祟,他还是主动套近乎,伸出手,让自己的灵宠从手臂上爬了出来。   少年的灵宠是一条小青蛇,通身无杂色,琥珀色的眼睛格外好看。   “道友,这是我的灵宠,叫青蓝,是一条腾蛇。青蓝可听话了,你要不要摸摸?”   他那么献殷勤,眼里跃跃欲试的光全是暗示。   言卿对青蓝不感兴趣,不过他非常乐于让人愿意研究不得志。直接把不得志丢给了他。   万幸不得志是个站着也能睡着的奇葩。呼声震天,鼻子还吐着泡泡,在梦里稀里糊涂在御兽宗每个人手里过了一遍。   少年兴致勃勃跟他说:“其实灵宠跟修士一样,也是有灵根的,金木水火土五行,越纯越好。像我的青蓝就是水灵根。我看道友你这灵宠,通身皆黑,又是鸟禽,可能会是火灵根。”   言卿说:“火?”   “嗯。”少年自己用灵力探了一遍不得志没答案,转头跟同行的师姐要来一根玉石来。那块玉石是纯色透明的,他将它贴在昏昏欲睡的不得志额心,解释说:“若是灵宠的属性是金,玉石会显现黄色,若是木会显现青色,水是蓝色,火是红色,土则是黑色。”   不得志在梦里打了个呼噜。察觉到什么冰凉凉的东西靠近,以为是灵石,便张开翅膀紧紧抱住。   “快看,玉石变颜色了。”   御兽宗的所有人都凑了过来,围观这一幕。   言卿眼神深沉望着那块玉石。   因为谢识衣的事,他其实现在很焦躁,但他知道,越是这种情况,就越急不得。   如果能解开不得志身上的答案,或许他的筹码会更多一点。   “蓝色,是水灵根!”御兽宗弟子惊喜地道。   被不得志留着口水抱住的玉石,尾端出现一抹蓝色来。如烟云般自下而上蔓延,很快便填充满整块石头。菱形玉石一下子呈现出极为澄澈的蓝光来,就在众人以为真相已定之时。   忽然,那蓝色越来越淡。玉石突然发出一声极脆极轻的声响,刹那间冷冽荒芜的清寒之意破空而出。   “啊!”弟子捂着流血的手臂倒退一步,大惊失色。   蓝色褪为冰魄之色,琉璃透彻,泛着几不可见的青蓝极光,一如荒山落雪,气势逼人。但这并不是不得志本来的灵根。它像是堆积在不得志身体里不知道多少年的一种威压,只是被玉石释放了万分之一。可就是这万分之一,也足以人胆寒心战。   在那道风雪之意擦过脸畔时,言卿彻底愣住了。他把视线认认真真转到那玉石上。   很快玉石颜色便快速变换,成蓝、成青、成黄、成黑、成为赤红,把金木水火土五行走了个遍。   不得志还在呼呼大睡。   所有人却都被玉石的变化震得僵在原地。   “这是五灵根吗?”   五灵根的灵宠在资质上是最差的,可因为之前的异象,没有人敢相信答案是这么简单。   他们都是御兽宗初出茅庐的弟子,资历尚浅,一时半会儿得不出其他答案,又怕玉石裂开,只能选择先将其收回来。   言卿神色严肃问领头的弟子:“它是什么灵根。”   弟子挠挠头,不太确定地说:“五灵根吧。”   言卿又问:“你知道最开始那股寒意是什么吗。”   弟子明显不知道,张嘴又闭上,一头雾水说:“道友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在之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言卿点头,把不得志从一个女子手里夺了回来。   不得志睡得死沉死沉,这样都没醒,言卿为了喊醒它,在它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耳朵上一拧。   “靠靠靠靠!”不得志是骂着醒过来的。   言卿可以放慢步伐,带着它到了队伍的末尾。   言卿语气严肃:“不得志,我记得之前你说过,你诞生在水中。你现在仔细想想,是水吗?”   不得志抱着耳朵,没好气说:“你问多少次了,你不烦本座都烦了!都说了一万遍,本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灭世雷霆黑大蝠,你要咋样才肯信。”   言卿说:“一只蝙蝠会怕黑?会在山洞迷路?”   不得志想了想:“每只蝙蝠之间都有不同嘛。你不可以那么片面。”   言卿说:“你这已经不是个体上的不同了,你直接是逆种族。”他微微一笑,瞳孔浮现一点红色来,手指摁在不得志的眉心。   “你知道有一种邪术叫搜魂吗?虽然我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但可以试试。”   不得志:“……”   不得志拿翅膀抱住言卿的手指,言辞诚恳,态度良好:“干嘛那么认真冲动呢,你让我好好想想嘛。”   言卿收回了手指,   不得志抖了抖耳朵,拿翅膀捂了下自己的心脏,突然如实跟言卿说:“我不是在吃了那黑不溜秋的玩意后一直睡觉嘛。睡觉的时候,本座偶尔也会做梦。”   言卿:“梦到什么?”   不得志:“梦到一个黑窟窿。黑窟窿里全是黑色的水。贼冷。”   言卿说:“然后呢。”   不得志:“没有然后了。那地方太冷了,冷死了。我们蝙蝠是需要冬眠的,冬眠知道吗。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睡啊。”   言卿:“……”   言卿拖着它行走在树影婆娑的山林里。   不得志嘀咕说:“不过我记得我中途被一声巨响叫醒过。”   它提到这件事就狂翻白眼,非常不爽。   “最开始我还以为是打雷呢。直到我东晃西晃撞得满头包,才发现,格老子的原来是有贼在偷我家。”   “可恶的贼!”   “但是我只是个需要冬眠的蝙蝠哇。冷都冷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继续睡,后面天气暖和了,我就醒来了,出山洞了。我真是留仙洲土生土长的蝙蝠。没骗你。”   言卿伸出手,把它举起来。可能是在一起呆久了吧,不得志看起来丑萌丑萌的。言卿认真和它四目相识,轻声问道:“不得志,你觉得玉清峰冷吗?”   当初他把不得志带去谢识衣的玉清峰,不得志整只鸟都是恹恹的,它畏寒畏冷畏黑,见到太阳就贼开心,恨不得三百六十五度在阳光下旋转身躯。   不得志想也不想:“冷啊。”   言卿:“比起你梦里的冷呢。”   不得志说起这就咬牙切齿:“那就完全不能比了!我梦里简直就不是蝙蝠该待的地方!”   言卿看向它愤愤不平的脸,忽然展颜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轻。   “不得志,天底下能比玉清峰还冷的地方可不多了。”   “啊?”   言卿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要是九天神佛,当年陨落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摧毁忘川鼎吗?”   不得志:“对啊。”   言卿垂下眸,深深看着它纯澈懵懂的眼,淡淡说:“神佛真正想封印的,是整个忘川。可是忘川本就诞于天地,优于一切道法。他们既然抹杀不了忘川之灵,又怎么可能彻彻底底摧毁忘川鼎呢。”   言卿平静说:“他们也许摧毁了鼎的本身,但万物有灵。忘川鼎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存活了下来。”   言卿自嘲一笑:“我之前猜过然后又否定,没想到原来那就是正确答案。”   不得志再傻也察觉出不对劲了,整只鸟瞳孔地震,一动不动。   言卿说:“你梦到的那片水,是真实存在的。存在于霄玉殿,存在于万仞雪山之中。”   “但是后面,有人动了阵法,把你放了出来。”   不得志傻了半天,在风中凌乱,最后蹦出脏话,难以置信说:“我靠,本座居然还真是那破鼎???”   不得志就是忘川鼎。   白潇潇是情魇和忘川之灵的结合体。   言卿一下子笑出声。在原著里,不得志是不存在的。   这或许是他逆天改命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言卿又重新看向它,开始回忆回春派地牢那阴差阳错的结契。不得志只是咬了他一口,他们二人就结契了。为什么?   不得志是鸿蒙之物,那么他呢……言卿忽然抬起手来,看着自己手掌的纹路。他重生在燕卿身上,却没有任何的不舒服。玉清峰池子里洗精伐髓后,他甚至觉得这具身体就是他自己的。   言卿在十方城当了百年的少城主,虽说不上残暴,但也不是纯善之人。他对借尸还魂、占据另一个人的身躯活下来,并不会有任何愧疚或者心理负担。   可依他的性子,别人的身体终究是别人的。要是用的不习惯,修为达到大乘期,一定重新给自己捏一个。   “我又是什么呢?”   言卿眼眸诡谲,想起自己重生的那天。   祠堂外清风照月,案台上红烛滴泪。   旁边是怀虚的怒骂和妇人的啼哭。   声音像潮水般吵闹不休,家仆丫鬟黑压压站了一排。   他重生后终于恢复了现代的记忆……可真相真的是这样吗?   *   白潇潇是坐着青鸟一路疾驰来到障城的,一到这里看到满城的烟雨,他就忍不住发呆出神。   雨,他最讨厌雨了。   颜乐心问:“潇潇,你想去哪里?”   白潇潇说:“城主府。”   颜乐心穿的是合欢派的宗门服饰,又乘坐青鸟,一看就是上重天的仙家弟子,轻而易举见到了白子谦。   白子谦虽然被洗去了很多记忆,但是对于自己的弟弟还是有印象的,在众人的接引下,看到白潇潇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白潇潇红着眼眶,轻声细语喊了一句“哥。”   瞬间白子谦喜极而泣。   “潇潇!潇潇,你居然还活着!”   可这样兄弟相认的煽情画面并没有维持多久。   一个穿着破烂,手里敲着人骨的乞丐的到来,拉开了障城夜的序幕。   “这里就是人间吗?”他舔了下舌头。   这人头发很乱,脸颊瘦到皮包骨,颧骨格外凸起,牙齿大得离谱,一张在魔域昏暗的光影里不显山显水的脸。暴露到人间的青天白日下,只余惊悚。   等言卿和上阳宗、御兽宗的一行弟子赶到的时候,障城早就封城了。从魔域出来的魔种,极善易容,又诡计多端,一帮凡人防不胜防,只能封锁城门,人人自危。   颜乐心和白潇潇只是元婴期修士,无法发挥太大作用。而人间传令到上重天再等到回复,少说也要三日的功夫。就这三日,足以让这里所有人丧命。   现在不光是障城的女子躲在房中,障城的男子也是死也不出街。   言卿一行人强行打开城门时,朦胧的烟雨中大街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一团鬼魅的雾气把客栈酒楼遮掩,气氛无比诡异。   时不时奸笑声和咀嚼声擦过耳边。   街巷角落里堆着血肉未干的尸骨。浓郁恶臭的气味,遍布天地。   没经历过这种驾驶的正派子弟都神色紧张,大气不敢出。   言卿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体会这种低级的吓人术,理都懒得理。   魔域常年阴暗无光,修士到了元婴期,相由元婴生。   本着没人看见就随便长长的理念,魔域中人多是畸形。   大家谁都不嫌谁丑,相安无事。没想到一到人间就成了众人恐惧的“恶鬼”。这可不兴奋了吗。   会在大街上吓人的,都是些小鬼,单纯凑热闹。   言卿来这不是给障城除魔的。他对障城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他只是想来这里找兰溪泽。小魔街上吓人,可真正的魔种早就入室吃人。   就在障城一片生灵涂炭时,城主白子谦收到了一张纸条。凭空出现在他房中,上面的字迹行云流水,语气却像是一个少女的恶作剧。   “我可以帮你救下这一城的人。”   “只要你拿他的血染红护城河,我就帮你。”   这句话的后面附带了一张画像。   里面的人有着一双艳色绝伦的桃花眼。   正是言卿。   * 第117章 霄玉殿(三)   障城的一面是千山万仞,另一面是寂寂长湖,这里百年前就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只是九大宗的弟子们不知道。他们看到城中淫雨霏霏,都以为是魔种作祟。   障城的客栈和驿站都废弃凋零,一行人最后选了一间寺庙当做根据地。寺庙早已破败,蛛网结生。   年长的元婴期弟子动用师门法宝在寺庙外布下阵法。   他们晚上在此商量对策,白天则出去诛魔。   街上阴风呼号,青雾霭霭。言卿去过一次发现没有任何线索后,就主动留下来,照顾他们在外带回来的受伤百姓。这一次好巧不巧落到他手上的居然是老熟人,关婆婆。   言卿点了关婆婆的哑穴,在她震惊又恐惧的眼神中,微笑平静对灵药宗的人说:“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保护好他们的。”   “那就烦劳道友了。”   等人都走后,言卿便拎着关婆婆把她带到了寺庙的一个小偏房里。   这里壁画佛像早就斑驳掉漆,案台上红烛燃烧。借着幽幽的烛光,言卿衣袍如血,站在青面獠牙的罗刹边,更衬得整个人形如鬼魅。   关婆婆痛哭流涕:“别杀我别杀我,我是无辜的。你想问什么,我都说,我都告诉你,别杀我!”   她一生行恶无数,手里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死到临头却又成了个无辜可怜的老实人。   言卿淡淡:“我想知道的不需要你亲自说,浪费时间。”   他手指一转,红线便直接刺入关婆婆的脑门中,不顾她的死活,直接搜魂读取她的记忆。   关婆婆的记忆是围绕苏府展开的。   苏曲在送言卿入城主府后,感知形势不妙,提前把自己的妻子送出了城,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   魔种在障城作恶的这段时间,障城的人都试图向苏府和城主府求助。可是苏曲不见人,城主府又神秘莫测。许多人绝望之下,只想着逃离此处。关婆婆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讽刺的是,没有一个障城人能摆脱故土。在雨中长大的他们,血液肉体灵魂都被打湿打重,在雾里寸步难行。   言卿把魂丝缓缓从关婆婆体内抽出,看着她怨极恨极的眼神,轻轻一笑:“我之前离开的时候就说过。障城的事,还没完呢。”   言卿在晚上找到了上阳派的那位师姐,遗憾地把关嬷嬷死讯告诉她后,又言简意赅地说出了城主府的事。   “城主府是现在其余百姓唯一的避难所,可是城主懦弱自私,怎么也不开门。官员们在门内穷奢极欲,而百姓则在门外生不如死。”   上阳派师姐闻言怒不可遏:“真是岂有此理。”   翌日白天上阳派师姐便祭出了一块铃铛,配合佛相寺的木鱼清声,将声音传遍了整个障城,要百姓出来,一起去城主府寻求生机。   魔种诡计多端,障城的居民早就对外界的声音失去了信任,没有一个人愿意打开门窗。   言卿看着那位师姐站在主道中心,拿铃铛摇了半天各家各户也没有一点动静,走上前,笑道:“道友,我从那位老太太口中还听到一个词,圣水,或许你再加上它,会有点用。”   师姐愣了愣,咬唇说:“好,我试试。”   结果果然有效。   之前好说歹说都不发出一点动静的障城人民,听到圣水两个字就像是闻着气味倾巢而出的毒蛇,推开门窗急不可耐地冲出来,乌泱泱站满了长街。   九宗弟子直面一张张泛着幽幽寒光的脸,都吓了一跳。   障城人,尤其是女子,样貌更是奇怪。   她们眼皮薄唇薄,脸却跟个发面馒头一样膨大。而且几乎所有障城女子都大着肚子,穿着极为宽松衣衫。   上阳派师姐强逼自己镇静,告诉自己这都是一群无辜的老百姓,她道:“多谢诸位信任,我奉师门之命来此除魔,就一定会保护你们平安的。”   可障城人没人理她,甚至没有一句感恩的话,他们只是麻木又焦急地看着她,等着她兑现承诺。   言卿走在前方,看着上阳派和佛相寺,一人摇铃一人敲钟,驱散长雾召集凡人,浩浩荡荡往城主府的方向走。   这样万人空巷的场景,两百年前也曾有过。   言卿在队伍的边缘处看到了一个拿桃枝的小孩,小孩穿得红红绿绿,头上扎着两个小角,生得玉雪可爱。他明显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睁着大眼睛去看城里一砖一瓦,但是因为观察得太入神,没注意看路,被一个石头所绊直接栽倒在地,发出一声可怜的啊呜声。   言卿久久看着他,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低声问道:“小孩,下雨天,你怎么不打伞也不看路啊。”   小孩委屈得眼睛泛红,卷起裤腿才发现自己膝盖已经破皮了。他走不了路了,于是只能含泪巴巴望着言卿。言卿也不推拒,把他从泥地里抱起来。   小孩子的体温都是温热的,衣衫间有一股桃木的清香。   “谢谢哥哥。”   小孩子吸吸鼻子,然后又奶声奶气问道:“哥哥,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啊。”   言卿淡淡:“哥哥也不知道。”   小孩子惶恐地说:“哥哥,城里最近死了好多人,我会不会死啊。”   言卿说:“可能吧。”   小孩子扁着嘴快哭了:“哥哥,你真不会安慰人。”   言卿微微一笑,却是毫不相干地冷声问道:“你的法力恢复几成了?”   小孩子眨眨眼,分外无辜:“啊,哥哥,你在说什么?”   “障城根本没有小孩。”   言卿从他手里拿过桃枝,手腕一转,那尖尖地枝头就直接抵着小孩子的喉咙,他微笑,眼里蕴着红光:“我懒得跟你废话,谢识衣现在在哪里。”   小孩子嘻嘻笑了,祂不再伪装,也不再跟言卿打哑谜。一双绿色的眼睛在孩童身上更显无辜和清纯。   “你想救他?”   言卿说:“没必要吓唬我。就你现在,根本没资格杀他。你大费周章也不过是关他几天,有什么用呢?”   魔神勾起唇角,神情烂漫无辜:“当然有用啊哥哥。”   祂忽然举起手来,指向前方的人群。天光直照而下,那些影子长而扭曲,重叠在地上,形成一条黑色的暗河。   “言卿,还记得我在十方城跟你说过的吗。我说每个人体内都有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摆脱。”   言卿说:“然后呢。”   魔神笑嘻嘻道:“然后你就必须承认一件事,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我就不可能灭亡。”   言卿抿唇不再说话。   魔神说:“我的诞生是因为诛神的恶,可我的续存却很简单。”   “人的七情六欲太复杂了。恶念可以诞生在每一瞬间。”   “哦对了,你们佛家不是有八苦之说吗?生老病死是苦,怨憎会是苦,爱别离是苦,求不得是苦,五蕴炽盛是苦。”   “你看这座城市,生老病死,无时无刻不再上演。”   魔神嗤笑一声,从言卿手里重新夺回桃枝。它变幻身形,再次缩小了一倍。像个娃娃般晃着两条赤裸的腿,坐到了言卿的肩膀上。   抱着桃枝,碧色的眼睛不含任何情绪审视着这座为祂而建造的城池。   “甚至,它的诞生好像就在诠释‘生’之苦。”   魔神说:“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言卿讽刺地笑了下。   魔神说:“你想救他们吗?”   言卿早就练就了把祂的话当耳边风的习惯。   魔神也不再执著于这个话题,祂只是偏偏头,拖长声音笑着说。   “你肯定不想救他们。但是你的爱人就不那么认为了。”   言卿一脸冷漠。   魔神见他这样,却也咬牙一字一字道:“言卿,谢识衣不想救也得救——他是忘情宗首席弟子,是南斗帝君亲传,又是仙盟盟主。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责任,他必须救!”   言卿只看着前路,淡淡说:“原来最会道德绑架的是你这种人。”   魔神:“这怎么是道德绑架呢?总有人要牺牲要付出不是吗。他享尽了权力享尽了世人的崇拜,享受了琉璃心带来的天赋,就理所应当踏出这一步。”   言卿走在烟雨中,轻轻一笑。   魔神眼珠子微转,又开始放低声音:“退一万步讲。言卿,如果谢识衣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自私自利的懦夫,那么你还会爱他吗?”   言卿淡淡:“继续。”   魔神沉沉一笑:“好啊,我继续。言卿,你知道这世间唯一封印我的办法是什么吗?”   “霄玉殿,让谢识衣以命为祭、琉璃心做阵眼,重新催动诛魔大阵。”   魔神的声音隔着朦朦的烟雨传入。   “我就这么把封印的办法告诉你,言卿,你敢去试吗?”   魔神平静说:“谢识衣出生就带着终结乱世的使命,甚至微生妆也是这样对他抱有希冀的。不然微生妆当时那么恨兰溪泽,早就把他掐死在肚子里了,怎么会让他活下来。”   “可以说,谢识衣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救天下人。”她把手指往前一指,指向障城的人说:“包括他们。”   “谢识衣若是不救,那么于微生妆是不孝、于忘情宗是不义、于天下是不仁!”   “言卿,你若真爱他,会忍心让他背负这样不孝不义不仁的罪名?”   言卿抬起头,任由旁边的烟雨擦过脸颊。   他一向不喜欢跟魔神聊天,就是因为祂太吵了。   魔神点到即止,说到这里,笑了下闭上了嘴。祂坐在言卿肩膀上,双手抱着桃枝,粉雕玉琢像是画中仙童。言卿很少听进去过魔神的话,但是这一次魔神最后一句,好像解开他一直找不到答案的那个问题。   谢识衣为什么放血救障城。   他跟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好像走入了那个诡诞的梦里。   同样是万人齐聚城主府,在那里白潇潇含泪下跪,在那里谢识衣沉默转身。在那里,一双双贪婪自私的眼睛被如愿以偿满足。   润雨如丝,铺天盖地,所以也把所有声音淅淅沥沥膈于世外。言卿就站在人端末尾,看着上阳派和灵药宗弟子隔着门扉,与天上的城主对话。他们聊了什么言卿没留意,只知道身边的人越来越烦也越来越躁动。   他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斜开在墙角的花,没想到,最后的矛头居然指向自己,让他成了主角。   几番交涉过后。   上空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有青鸟驾车而下,从里面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三人,正是白子谦、白潇潇和颜乐心。   上阳派师姐看到合欢派的衣衫都愣住:“颜乐心?”   颜乐心瞥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白潇潇见状,主动站了出来,咬唇说:“今日众人来了也好。有件事我想代兄长说一下。我们比诸位早几日来障城,所以提前收到了宗门的回信,现在上重天的情况更不容乐观,九宗长老几乎都被派去沧妄海解决魔沟之事,恐怕无暇顾及人间。”   早就等着很不耐烦的障城人一下子乱起来。各种骂声吵闹声辱骂声不绝于耳。   白潇潇脸色苍白立于风中,很久后才开口:“但是诸位稍安勿躁,昨日我兄长在房中收到了一封信。有人说能救下障城所有人,只需要一件事。”   上阳派师姐一愣说:“什么事?”   白潇潇手里捏着那张画像,捏得掌心发汗,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是欣喜是震惊还是该难过。他已经忘了汀澜秘境中发生的事,也压根不信谢识衣是因为言卿逃离的,那么多风言风语他只知道言卿是魔种。   白潇潇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展开画像:“这人近日就会来到障城,他本就是十恶不赦的魔种,只要将他的血染红护城河,我们就能得救!”   “给我看看。”远看隔着雨雾也看不清,上阳派师姐上前一步,伸手拿过那张纸,看清上面的脸后豁然脸色苍白。啪的一声,纸被雨水打湿重重落地。她双唇颤抖,在雨中转过身,难以置信把视线落到了言卿身上。   魔神等这一幕戏等了很久了,祂晃着腿,哼着不成调的歌,心情极好。   言卿缓缓抬起头,铺天盖地的雨水流淌过他高挺的鼻梁。眉眼秾艳的青年在这烟雨雾城里如同最鲜明的一笔。   而白潇潇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言卿本人后,也是神色大变。   言卿简直要被这一幕逗笑了。   他指向自己:“我?我来放血救障城?”   *   谢识衣本来是想在山洞里面找出口的。没想到,找着找着他在墙壁上发现了一些很久远的东西。发青的磷粉簌簌而落,在触碰到某个机关后,整个山洞地动山摇。   山壁剥离青苔粉末黄土,向他完完全全展示最里面的石色。   光滑的墙壁上满是涂鸦,有文字、有画,都是微生妆留下的。   她在灵心宫的地牢里彻彻底底摆脱情魇控制,重获自由后,哪怕一个人呆在这绝望山洞,好像都比当初要快乐些。   她用尖尖的石头画正字,记录着斗转星移,也记录着岁月变迁。她用文字写游记写回忆,想到什么写什么,好像要把那些见过的山海拥有过的宝藏全都诉诸笔下。   她失去了一切,可一个人呆在这个山洞里,好像依旧能自由自乐。   寻宝者本来就是孤独的。   在孤独中死去,对她来说其实也并不难接受。   微生妆写道。   【我猜忘川鼎应该跟宴上用的酒樽一样大小。黑色的四足的方鼎,虽小却能容纳天地世界。我问大白忘川鼎会不会发光,大白说它们就诞生于黑暗中,怎么可能会发光!】   【嗯,若是不能在夜里发光的宝藏,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前几个月她还是在记录生平所见,到后面肚里孩子存在感越来越强烈,她的记录又变了很多。   微生妆其实也是茫然的,她偶尔也会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但能够在失去一切看穿世事炎凉后,依旧保持赤诚和热情的人,又怎么会因为仇恨而诞下孩子呢。   她注定看不到这个孩子的长大。   所以她在山洞里,对着壁画,就像幻象忘川鼎的样子一样,把她注定缺席的那些成长记录下来,从呱呱落地到蹒跚学步,到意气风发、   她想这个孩子一定长得好看,也一定天赋很好,性格无论是像她还是另外一人,小时候应该都挺孤僻的。独来独往,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像个冷冰冰的雪团子。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忍不住笑起来。   画里永远只有一个轮廓,没有具体的五官,可是神态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一笔一划落笔。   【你救我出情魇,我也希望你以后永远都不会为魇所困。】   【不要为恶念所控,不要为情爱疯魔,不要失去自我。】   【但你是琉璃心啊,应该也不会遇到这些。可是活得太清醒不一定是好事哦,娘希望你能遇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爱很好,只是有的人的爱不好而已。】   谢识衣看着这段话,透彻清冷的眼眸久久没有移开。他在避息珠中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观了微生妆的一生。   所以站在这面墙壁前,好像也能想象出她举起炭笔,唇角噙笑的样子。她束起长发便似少女,辫上的红豆熠熠生辉。   【我曾经想过要是你能结束乱世就好啦。】   【但是后面和大白的交谈中我发现由魇带来的乱世是无法结束的。】   【那就这样吧,我也不想你出生就背负这一切。我愿你平安、无忧地长大。】   【至于名字,虽然我心里给你取了,但我就不说啦。这会是一个世上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选择了无牵挂的死去,所以也不愿给他任何羁绊。   谢识衣垂下眼眸,不悔剑已经握在手中,可是剑尖落到这布满痕迹的墙壁上又回旋入袖。   他没有破开墙壁,而是转身,重新寻找方法。   谢识衣盘腿坐到了黑石上,闭上眼睛,开始催动体内的灵气和鲜血。   *   言卿真的是被这一幕逗笑了。   在梦里,白潇潇哭着对谢识衣说:“识衣哥哥,求求你救救他们。。”   现在,白潇潇脸色大惊后说:“就是他!就是他!把他给我拿下。”   言卿如今实力已经是大乘期不是这一帮小辈可以靠近的,几番无用功后,白潇潇后面又换了神色,他凄然又愤怒:“燕卿,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城的人活生生死掉吗。你是修士,哪怕放血染红这条河也不会死!你真要那么自私?”   言卿反问来:“我不是魔种吗?不眼睁睁看他们死掉,难道上手吗?”   白潇潇一下子愣住了。   那话只是他随意说出来。   障城的人见状突然哭起来。起先是一个人,最后是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或嚎啕痛哭,或跪地求饶,声音甚至盖过了这篇大雨。   上阳派的师姐都于心不忍站出来。她不知道说什么,但是看向言卿的目光还是隐隐地不赞同和祈求。   言卿看了地上的“无辜”百姓。   他一句话都没说,魔神却是笑了。   祂说:“言卿,你信不信,你要是现在不放血,之后放血的可就是你的爱人了。”   魔神不知道《情魇》的事,也不知道言卿的忌惮。   所以没想到祂这么随口一说,就让言卿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言卿眼里阴冷的红光闪过,随后隐去,微微一笑:“嗯,你说的有道理。”   魔神本来是打算骗取谢识衣的琉璃心后,直接拿谢识衣的命来威胁言卿的,没想到谢识衣那么难搞,改变策略后更没想到,只是几句话言卿居然就心乱了???   言卿竟然那么在乎谢识衣?拿着桃枝的小孩愣了愣,随后碧绿的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来。   言卿举起手,红线就跟利剑一样,直接刺穿了自己的肩膀,鲜血把红衣染得更深,源源不断的血在他脚下蜿蜒堆积。   障城的人僵持在原地,一句话说不出来。   言卿轻声问魔神:“你想干什么?”   魔神说:“你都做到为他放血了,还能猜不到我想干什么吗?”   祂手臂里的桃花枝粉碎,成为齑粉落于烟雨中。   “那么言卿,做个交易吧,你助我重生。我把你们送到另一个世界,远离这里的一切怎么样?”   “要知道。恶念是无穷无尽,哪怕谢识衣用命封印我,也不过是平安又一个万年。你要相信人类,要相信他们不会让我沉睡太久的。”   “就跟宿命一样,谢识衣在这个世界做不到两全。”   言卿绕着手里的丝线,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魔神勾唇一笑,凑近他耳边说:“你本来就是借尸还魂,我给你换一个更强大的身体怎么样?他拥有吞噬之力,很快就会成为天下第一人。”   祂第一步本来就是诱导言卿上白潇潇。   祂要言卿的灵魂。而白潇潇是祂复活的容器,祂之后注定要复活在白潇潇身体里。   言卿说:“好。”   魔神愣住。   这一切太顺利了,甚至祂连杀手锏都没有用。不过这样也好,底牌留到了最后。   谢识衣喝下的那滴白潇潇的血,奇效太多了。   如果言卿在为谢识衣付出一切后,发现心爱之人有个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白月光。   会怎样呢?   言卿绝对会崩溃的,就像当初绝望走过四十一步的少年。   同一具身体里,言卿绝望松懈之际,就是祂下手的最佳时期。 第118章 霄玉殿(四)   其实魔神也没有骗白子谦。言卿本来就是十方城少城主,气息对于魔种有足够的威慑力。血染红护城河,确实能保一城平安。   雨丝打在殷红的河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魔神缠了一百年第一次和他达成交易,心情非常愉悦。   祂把手里的桃枝高高举起,成了把伞,用白纸桃花伞为他隔开天清地静。   言卿一个人往人群最喧哗的地方走。   白潇潇张着唇,死死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自天空中传来一声震惊又震怒的声音:“燕卿?!”   出声的人正是领着一群忘情宗弟子赶来障城的衡白。   衡白原本还在吊儿郎当,结果靠近城池中央,看到熟悉的背影浑身是血,定睛一看发现是言卿后,当即怒不可遏。   衡白风风火火拿着剑自云鹤上飞下来,站到言卿旁边,咬牙切齿:“你们在做什么?!”   上阳派的师姐和颜乐心都愣住:“衡白长老?”   “这是欺负我忘情宗没人了是吗?!”衡白真是气得呕血,吼完这群人后,马上偏头去看言卿。   他和言卿平时都是不对付的状态,于是也只是别扭干巴巴问道:“燕卿,你不要命了?”   言卿没想到忘情宗的人也会来,抬眸勾唇,懒洋洋道:“放心吧,这点血还要不了我的命。”   衡白看到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又见他孤身一人马上问道:“谢师兄没跟你一起吗?”   言卿:“没有,我也在找他。刚好我们可以一起。”   衡白惊了。   言卿又说:“你们来迟了,障城的事现在已经解决了。”   忘情宗这群少年的到来,让言卿心里的杀意和戾气散去不少。   言卿走到白潇潇的面前,桃花眼潋滟含笑,低声说:“白潇潇,你刚才说九宗现在都在沧妄海处理海沟一事?”   白潇潇浑身的血液都跟冻结一样,噙泪害怕地往后退。   颜乐心见此护短道:“燕卿!你想对白师弟干什么?!”   言卿淡淡道:“没干什么。我只是觉得,天下大乱,身为九宗弟子我们现在就应该站出来——不是吗白师弟?”   这已经容不得白潇潇做选择了。回上重天后,几乎所有弟子都得到了一条命令,前往沧妄海。   言卿问魔神:“什么时候杀了白潇潇?”   魔神说:“这个嘛,得先让他吞噬兰溪泽,让他突破化神期。”   言卿问:“兰溪泽又在哪儿?”   魔神微微笑,说:“南斗神宫。”   “好。”   *   雾散之后,明月高悬,临海的悬崖礁石都变得无比清晰锋利。九大宗以沧海境为据点,齐聚各方太上长老,辈分最大的当属席朝云。   言卿出现后,为当初汀澜秘境的事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他和谢识衣根本没有在一起逃亡。   谢识衣被淮明子所伤,灵力溃散,不得已闭关疗伤。而他则是混乱中迷路,意外到达人间。   不管外人信或不信,秦家不在,有席朝云镇压,没人敢再多说一句话。   紫金洲是个类人间王朝的地方,等级分明,楼阁建筑华丽奢靡,青瓦朱墙尽显富贵。这里以前灯火通明,但是现在到了夜晚明亮的只有星子。   临行前一晚。   言卿拎着一颗脑袋往据点走。   魔神坐在他肩膀上,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月,闲聊般说:“言卿,你在原来世界抬头也能看到这些吗。”   言卿漫不经心问:“你知道我来自哪儿?”   魔神无辜说:“我不知道啊,你愿意告诉我吗?”   言卿说:“不知道就闭嘴。”   魔神意味深长道:“哦言卿,我算是发现了,其实你对这里从来没有过归属感。”   言卿走到一处悬崖边,把血淋淋的脑袋扔进沧妄海,然后一个人坐在石头上,低头看着浮花浪蕊一波又一波撞上礁石。   紫金洲三日,众人看遍了人间惨状,只是海沟一日不堵上,这件事就永远无法解决。   席朝云决定带几位太上长老下魔域,同时要求几位出众的年轻弟子,镇守沟外。   言卿便是其中之一,沧妄海的海沟太长了,他们需要分头行动。   言卿在入海的时候,带着的都是谢识衣给他做的那把木剑。当初那个吊儿郎当嬉闹随性的少年,如今褪去那份散漫,冷到让每个人心惊。   席朝云在入魔域前,把头发上那根神器荆钗送给了言卿,郑重道:“我们进去后。外面的事,就暂时交给你了。”   言卿也没有拒绝。   席朝云虽然帮他骗了其余人,但不可能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   席朝云仔细看着他的模样,叹息之后,温柔地笑起来说:“我算是知道,渡微当初为什么会去霄玉殿了。”   “他殿中的那扇窗,往外看就是从魔域到上重天唯一的出口。”   “原来他一直在等人。”   言卿握着荆钗出神片刻。   席朝云说:“若我没猜错,当初让他失魂落魄走过九千九百阶的人,应该也是你吧。”   言卿皱眉:“失魂落魄?”   席朝云说:“嗯,渡微第一次来忘情宗,是我见过他此生最落魄也最难过的时候。”   言卿点头。握着那根荆钗,锋利的尾端几乎要狠狠地插入他掌心的纹路里。   九宗弟子入海就开始对魔种进行追杀。他们追杀一个元婴后期的魔种,追杀到了神功废墟。   “那魔种确实是往里面跑的。”   “大家注意看路!小心点,地上很多碎石!”   言卿再一次来到了南斗神宫,这一次他耳边非常热闹。言卿同行的人有君如星有孙君昊。君如星一见他就两眼放光,扒拉着罗盘硬腆着脸凑上来。而孙君昊则是冷着脸,对他眼不看为净。其余人对于言卿都是一种又畏又惧的状态。只是这种时候,众人也都不拘泥于恩恩怨怨了,屏息凝神对付魔种。   君如星被占星楼的师姐拧着耳朵扯走:“君如星,你婆婆妈妈什么,我要你算方位呢!”   “哎哟师姐轻点轻点,轻点!”   白潇潇是率先看到神宫内血迹的人,他瞳孔瞪大,大喊道:“你们看!地上有好多血!”   众人被他的声音吓到,低头看,也被那斑驳发黑的血痕给惊到。   “好多血迹。那个魔种跑了进去?!”   “不,不是。这血早就干了,应该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大家离着血远点。”一名年长的弟子站出来,“我们分头行动吧。”   “好。”   言卿一个人站在紧闭的青石门扉前,手指触碰那扇当初怎么破不开的门,淡淡道:“给我打开它。”   魔神嗤笑一声,抬起手指,在青石门上虚虚一拂,门便打开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言卿一个人走进了这条漆黑的长廊。   灯次第亮起,他看到这里是个大殿。   八根柱子擎起天壁,旁边的圆形的墙壁上有八扇门。   每一扇门都通往未知地方。   在灯彻底亮起的时候,魔神脸色扭曲,眼眸沉沉,随后说了句:“我在外面等你。”便消失在言卿肩膀上。   言卿终于摆脱这个恶瘤,把视线认认真真落到了南斗神宫。   随后他走向了正前方的门,同时一只手轻轻扯动着腕上的红线。他之前把一小截红线缠到了白潇潇的发上,这样白潇潇那边传来的一切变动他都能感知。   兰溪泽敢与魔神为谋,就该做好被反噬的准备——兰溪泽现在还在为魔神寻找容器,却不知道魔神已经把他置于死地。   南斗帝君唯一传承是谢识衣,哪怕是言卿到来,也见不到神迹。不过言卿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这些,他举着烛火认认真真观察者神宫内的构造,手指碰上冰冷的墙壁。抬起头来。   他透过古老潮湿的锈迹,看到了万年都不曾磨灭的字迹。   这扇只有谢识衣和魔神能打开的门内,记载了所有关于霄玉殿的历史。   忘川鼎最开始,本来就是霄玉殿中的圣物。   一黑一白分为两相,一相是本体,一相是虚灵。这两相都常年在沉睡中。   万年之前,九天神佛为了变得更纯粹强大,把自己所有的恶念灌入忘川鼎中。恶念越积越多,便诞生了魔神。魔神为祸天下,让九重天血流成河。   神佛为了赎罪,以身为祭布下诛魔大阵。   南斗帝君成为最后的启阵人。   这些都是言卿早就推断而出的故事。   在这面壁画上,南斗帝君告诉了他另一件事。   如今这世上所有的测魇神器,其实都是神佛躯体所化。他们有可能是神的一只手臂,可能是神的一条腿。千灯盏,是所有神明的眼睛凝聚一起所化。   除此之外,言卿看到了一个当年被神佛弃用的办法。有神提出,不如让时光逆转,直接阻止魔神的出生。但是这一条很快被否决了,因为这样逆天改命的邪术,除了要让他们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还会造成不可逆的因果。   言卿垂下眸,手指轻轻拂过了逆天改命四个字。   “不可逆的因果。谢识衣,我为什么会重生呢?”   *   谢识衣盘腿调息没多久,就在这洞穴中找到了阵法薄弱的地方。   他睁开眼,漆黑的眼遥遥看向了正东的方向,用识海覆盖看到这里出现一个淡粉色的缺口来。   他一下子起身,雪色衣袍拂开青草,将手中的不悔剑直直刺了过去。   寒光瞬间照亮这片天地,映入他眼眸,像是桃花都结了冰。   谢识衣很少有这样杀意重的时候。大概因为涉及言卿,哪怕动作再从容冷静,都于细微末节处透露出了一些杀意和戾气来。   不悔剑意之下裂缝越开越大,最后形成一道浓郁的胭脂色。   谢识衣收剑回鞘,墨发白衣,踏入其中。   他以为出去后就是狩猎山。   忽然一道熟悉苍老的声音响在他脑海,像是当头棒喝。   “你现在找过去,就是送死!”   谢识衣一愣,袖中的不悔剑嗡嗡震动,语调清冷又疑惑。   “前辈?”   南斗帝君的叹息像是风中之烛,虚弱又遥远。   他说:“神宫这一次又有外来客了。”   只有在神宫被动之时,他才会苏醒。这片刻的清晰,也足以让他发现一切后又震又怒又无奈了。   “识衣、识衣……识衣……”   南斗帝君声音发颤,喊了一声又一声,最后才找到应该有的情绪。   “我没想到,我再次见到你会是这样的情景。”   南斗帝君疲惫又苍老地问道:“那么这一次,你得偿所愿了吗?”   谢识衣从他的语气中也反应过来不对劲,缓缓抬起头来。   南斗帝君叹息说:“早在神陨之地我就劝过你的,因果不可逆,可你非要那样执意去试。现在兜兜转转,又是这样的结局,你这是要再死一遍吗?”   谢识衣愣住,站定,背脊如同雪中竹,胭脂色的光蕴在他眼角,像是缄默生长的一束桃花。   早在入山洞前就思考的问题,因为南斗帝君这一番话,石破天惊,现在答案好像若隐若现就摆在他面前。   沉默很久,谢识衣轻轻说:“前辈,别说得偿所愿。你让我现在死,我都无憾了。”   *   言卿走出禁地,看着青石门重新合上,寻着红线去找白潇潇。白潇潇现在在一处废弃宫殿的隧道里,尽头是兰溪泽在等他。   “言卿,你真的不想跟我说说你前世的事?”   祂自从在言卿心里埋下种子后,就绞尽脑汁想勾起言卿对前世的怀念。不断给言卿洗脑,告诉他除了谢识衣以外,这个世上他谁都不认识不熟不留恋,可以走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言卿懒得搭理祂。   魔神碧色的眼珠子一转,见他那么油盐不进,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哨子来。   “你是因为回不去故乡,所以刻意让自己忘记吗。”   言卿说:“不是。闭嘴。”   魔神说:“我就是很好奇啊。怎么会有人突然到异世,一点都不怀念家人呢?哪怕没有家人,你也有朋友啊。但你从来没想过他们——言卿,难道你是心甘情愿过来的吗??”   心甘情愿个鬼。他刚到谢府的时候,举目无亲,迁怒谢识衣,恨不得弄死他。   言卿说:“你就当我心甘情愿过来的吧。”   魔神一噎,恨恨地看着他。   魔神把哨子放到嘴边,咬牙切齿:“好啊,我帮你好好回忆一下是怎么个心甘情愿法。”   魔神吹着哨子,那声音像是一阵风,把言卿最年幼最深的记忆给一点一点吹起来。其实没什么好回忆的。   他现代的人生被五岁的那一场车祸割裂。   五岁之前他家庭幸福,父母恩爱;五岁之后,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舅舅舅妈忙于生意,为了让他不孤单,给言卿抱了很多班,钢琴、绘画、散打、游泳,这些几乎占据了他所有课余时间。   言卿一直是一个外热内冷的人。他的爸妈是很优秀的科研人员,所以舅舅也认为他会考研读博,毕业进研究所或者进高校。但言卿到底想做什么呢。   在他上大学前自己也不知道,爸妈留下的遗产太多了,他就算当个纨绔子弟一辈子也花不完。   若真的要说言卿对于上辈子比较清晰的记忆,大概就是他爸妈的葬礼吧。   那一天来了好多的人。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舅妈在旁边紧紧牵着他的手,忍着哽咽。   鸢尾花在风中细细的摇晃,雨丝如幕把冬青草打湿。   一切那么不真实,跟做梦一样。   言卿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一句话。   一滴雨落到他脸上,言卿心惊般回头。视线却闪电般直穿过黑压压一群哀悼的人,而在葬礼的末端,他看到了一个很高的人。   应该是爸妈的故友,苍白修长紧握着一柄黑伞,如同墓园挺拔的松树。   只是他太高了,幼小的言卿看不到他的长相。   那个人站在末尾,也是在最早离开的。   在离开墓园下山的路上。   舅舅眼睛通红把他抱在怀里说:“卿卿,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想要什么都跟舅舅说。”   舅妈心疼地为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说:“卿卿,舅妈给你准备了新的卧室,把你之前房间里的玩具和书都搬过来了。你旧屋钥匙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想回去看,舅妈都陪你。”   雨水滴在身上刺骨的冷,他伸出手臂,眼眶泛红搂住舅妈的脖子,声音很小跟幼兽一样轻轻说:“好。” 第119章 霄玉殿(五)   白潇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那个蛇瞳的可怕男人不在。   他颤抖地站起身来,想要往外走逃出去,但是走到洞口,白潇潇整个人吓成了筛子。   这个山洞立在海底的悬崖峭壁上,外面就是无尽深渊!他节节退后,贴着墙半蹲下来,呜咽着抱住自己的膝盖。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山洞的对面。   兰溪泽坐在一株斜生裂缝间的松柏上,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深渊底不断浮现的青色雾障。   魔神去对付谢识衣了,他现在的任务就是给祂培养容器。   “我助你恢复力量,你真的会帮我复活微生妆吗。”他的手指捏碎一根木枝:“我觉得,不会。”   秦子昂那边突然失去联系,不过他也懒得去追查了,自始至终,他们谁都没有把彼此当作盟友。   *   霄玉殿,霁雪漫天。   莽莽雪原上铺天盖地的只有落雪的声音,簌簌呼啸而过,把这里衬得更为凄冷和寂寥。   这里每一处山峰都被冰棱渡上一层琉璃之色,琉璃折射着日光,在云中映出一道道绮丽绚烂的光彩来。   镜如尘从霄玉殿的后殿走出,旁边亦步亦趋跟着一个仙盟的人。   镜如尘偏头看向虞心,微笑:“不用跟着我,我不会跑的。”   虞心身为一个大乘期的修士,自然不敢对化神期的镜如尘无礼。   但这里是霄玉殿,霄玉殿的每一片飞雪好像都是这天地间的秩序所化。修为越高,对这里越是忌惮。   虞心恭恭敬敬道:“镜宗主恕罪。这是盟主留下的命令,我们不得不遵守。”   “是吗。”镜如尘的白裙掠过往下的三阶玉阶,融入茫茫白雪中,语气却听不出喜怒:“现在沧妄海那边魔域动荡,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谢应却把我们困在这里,他到底想做什么?”   虞心:“宗主可以亲自去问盟主。”   镜如尘眼里毫无笑意:“我问了他就会答吗?”   想从谢应那里获得答案,要付出的代价可不小。   化神期修士走路都是可以不沾一点尘埃的,她也不想沾上霄玉殿的一片雪。   镜如尘每一步都踏在空中,淡淡道:“秦子昂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吧,霄玉殿居然是他的冢。”   虞心没有说话。   镜如尘问:“谢应什么时候来?”   虞心道:“属下不知。”   镜如尘莲步轻移,到了霄玉殿后面,遥望一座高挺入云的雪峰,眼眸波光明灭:“这是他百年闭关的地方?”   虞心说:“是。”   镜如尘道:“我可以进去吗?”   虞心道:“只要您进得去。”   “哦。”镜如尘摊开素白的掌心,单薄的纹路上浮现出一朵莲花来。她手指一扬,瞬间莲花化利器扭曲着风雪时空,朝那座云峰袭去。   但是只听轰地清脆一声响,莲花撞在某个屏障上四分五裂,好似齑粉溶于雪中纷纷落下。   打不开。   镜如尘并不意外,她收回手,沉默许久,幽幽地笑了。   “你说,谢应这种机关算尽的人,演出的同生共死能有几分真。”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或许是好笑,或许是讽刺。无名怒火在心底汹涌蔓延。   她想到了汀澜秘境中一切种种,想到谢应破玄阴炙火阵时冰冷至极的眼神;想到他半跪地上拂过言卿脸颊时颤抖的手。   琉璃心,琉璃心。   果然最是有情,最无情。   *   一路奔波,从魔域到人间到上重天,言卿终于在神宫海底见到了兰溪泽。神宫废墟的尽头就在魔沟。   言卿从一个密道中走出,看到了万仞深渊。   兰溪泽就坐在洞口一株横生崖渊的松柏上,银发如雪,自下而上的风吹着他衣袍猎猎,袍底空空荡荡,鬼魅一般。   兰溪泽听到脚步声,从树枝上扯下一片叶子来,他像是跟朋友闲谈,饶有兴趣。   “九宗的太上长老都下魔域了,其实你们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这条海沟,我迟早会填平的。”   “魔神交给我很多复活祂的办法,其中一条就是怎么帮助忘川之灵进行吞噬。”   言卿一点即透,眼神如刀:“你打算让白潇潇吞噬整个魔域?!”   兰溪泽弯眼笑了下:“对啊。”   言卿淡淡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兰溪泽说:“你先找到我再说吧。”   他忽然转过身来,一双蛇一样的竖瞳阴冷血腥,颧骨突出,神情难测。   兰溪泽的视线落到言卿手上的避息珠时,兴意阑珊地笑了下:“原来微生妆就是靠这个东西避开我的?”   言卿冷冰冰说:“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兰溪泽:“我不配?我是她夫君我都不配,那么谁配呢?”   言卿已经懒得跟他废话了,手指一动,万千红丝便化蛛网幻影,朝兰溪泽袭去,但是他的魂丝穿透的只有一重虚影。   兰溪泽低头看着穿过自己身体的红线,抬起手想要把它弄断,却发现只会被越缠越紧,他笑说:“有意思。”   兰溪泽不似淮明子那般傲慢,哪怕言卿修为没恢复,忌惮于魂丝,他不会和他面对面硬碰硬,这里只是一道分身。   言卿发现这点后,也不再费力气,直接道:“谢识衣在哪。”   兰溪泽听到这话,自顾自望向他。   他扬了下手,满天的萤火虫像是细雪般飘散在悬崖之上。   兰溪泽说:“言卿,你都已经在避息珠中看到了我和微生妆的事,居然还对我的儿子一往情深。你不觉得你是在自寻死路吗?”   “在某些方面,谢识衣只会比我更狠。”   萤火虫螺旋升空,照亮这片天地。   兰溪泽挑起眉,忽然有几分轻佻地问:“怎么?你也被他种了情魇?”   言卿道:“兰溪泽,别把每个人都想的和你一样恶心。”   兰溪泽嘲讽一笑:“情情爱爱不本来就是一种恶心的东西吗?”   南疆一族最擅蛊惑人心,能把爱意伪装在每一个眼神和笑容里。照老人的古话,深情装一辈子那就是白头偕老。所以他并不觉得给微生妆种情魇后,得来的爱不是爱。   ——怪只怪那坏事的忘川之灵。   兰溪泽忽然招手说:“来,言卿,我给你看出好戏。”   “滚。”言卿瞳孔深处漫开猩冷血色。   他往前走,红衣红线驱散所有雾霭:“兰溪泽,我之前一直在看戏。现在这场戏演到我头上,我不想看了。”   “哦?”   言卿伸出手,把缠在细白手腕上的红线都解了下来。魂丝如同万千魑魅魍魉,于他身边包裹成初始之茧。兰溪泽血瞳静静看着他,任由这些魂丝把自己摧毁。   在这道分神灰飞烟灭前,他朝言卿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来。   海雾一重重拍打上来,最后只剩言卿一个人立在悬崖峭壁上。   那些被兰溪泽召唤而来的萤火散发出微微的胭脂红光来。这红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浓郁,顷刻间把这片天地覆盖。它们不断往下压,好似一团粉色的云。   魔域从来没有过晴天,除却黑云青烟,这是第二道奇观。   九宗太上长老入魔域后,与百城城主进行恶战,或多或少都有受伤。他们捂着伤口,半跪地上,抬起头,惊恐地看着那漫天的红霞。   “这是什么?”   “唔呃。”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呕。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弯腰作呕。   但呕出不是鲜血也不是胆汁,而是一团又一团黑色的东西。   先是口,后是眼,是鼻,是耳。五窍源源不断流出黑色的魇,被这红霞吸收,凌空直上。   言卿就坐在原先兰溪泽所做的位置。看着四面八方浮起的黑气,形成暗河,流入对面的山洞内,流入白潇潇体内。   白潇潇还在睡梦中,忽然感觉一阵潮湿窒息的感觉。他在山洞的角落里苏醒,瞳孔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无数的黑雾涌入他身体。   “这是什么,滚啊,滚!不要过来!”他恶心,他尖叫,他惶恐,但是没有用。   他被人捆住了双脚,从地上涌出的藤蔓死死抓住他,让他不得不跪坐在阵法中心。   哪也去不了。   如果言卿能进山洞内,会发现,这个阵是御魇之术。白潇潇是情魇和忘川之灵的化身,他虽然是忘川之灵,但他也是魇!   兰溪泽自始至终就没信过魔神,他想的是如何把所有力量占为己用。他想利用御魇之术,把白潇潇培养成属于自己最强大的武器。   *   谢识衣自那个山洞离开,因为南斗帝君的话,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去沧妄海找言卿。他回到了霄玉殿。   九重飞雪都在等候这位久违的霄玉殿主。   寒殿深宫帘幕低垂,华灯次第点亮。九宗宗主位列于座,一双双冷漠愤怒的眼直落于他身上。   但是谢识衣没有跟任何人交流。他吩咐人将秦子昂关于地牢后,便转身离开。   “谢应!”流光宗宗主气得怒吼出声。一如当年喋血的夜,雪衣青年漫不经心拭剑,现在的他留给众人的依旧只有一个冰冷的背影。   谢识衣握着不悔剑,一人到了后殿,雪衣鲛纱掠过深崖,紧闭的石门在他面前打开。   若是外人看到这处闭关之所一定特别震惊,因为跟想象中的冰天雪地完全不同。   这就是一件不是很普通但也不是很华丽的屋子。   古色古香,摆满了各种木制小玩具。墙是白的瓦是青的,半开的窗外种满了芭蕉树,檐角下有一个红绳系挂的小银铃,风一吹锒铛作响。   谁都想不到在霄玉殿雪峰之中谢识衣会幻化出这样一个地方。谢识衣坐于案前,墨发委地,垂眸,手指轻轻拂过桌角的“11”二字。   他现在忽然很想见言卿,很想很想见他。   “识衣,你当初明明可以提前阻止这一切发生。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在魔神复苏之前,摧毁四百八十寺,杀死忘川之灵,了结一切后患。”   “你为什么要赌?”   “你放任秦家的计划,到时候等魔神恢复全部力量,只能用你的命终结乱世。你当真不悔吗?”   怎么会后悔呢。从计划在心里落地生根的第一刻起。他就知道,这条路他回不了头了,也不会回头。   *   时间差不多了。   言卿自松柏上站起身来,红色衣袍和沉沉浮浮的胭脂云海相照应。他青丝如瀑落下,几缕发丝拂过秾艳冰冷的五官,皮肤苍白,红线都被他握于手中,只留下手腕上一道又一道细细的勒痕。   这片浮在海沟上的诡异胭脂云,把所有弟子都吸引了过来。   紧接着,关押白潇潇的那面悬崖突然坍塌半边,最后轰隆隆,一个倒三角的台子被红云浮起,突破海面。   言卿神色冷漠,步下凌风,也跟着它出了海。   其余弟子大惊。   “这是什么?”   “快跟过去!”   这个台子破海升空,甚至和沧海境的祭台平齐。白潇潇双脚被藤蔓锁链束缚,整个人跪在祭台中央,身边是各种黑色的雾障。   兰溪泽就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哨子。   他低头,眼神隔着沧海明月和言卿对上。   两双同样的血瞳,剑拔弩张就在一瞬间。   兰溪泽勾唇一笑。   言卿的指尖的万千红丝成为一道桥,衣袂如流星坠影,一下子到了三角台上。兰溪泽是南疆之子,草木萤火皆能为他所用。祭台上一棵桂树遮天蔽日,好似月下瑶台,琼花缤纷。   兰溪泽说:“你的速度还挺快。。”   言卿眼珠子清凌凌望向他,并没有被激怒,直接问:“兰溪泽,惊鸿十五年是不是你的手笔。”   兰溪泽淡淡道:“你说障城狸猫换太子的事吗?我只是让谢识衣回归属于他的身份罢了。他强占了别人的身份,付出那些代价不是应该的吗。”   言卿:“不,如果不是你的指使压迫,谢家只会求之不得留下这个狸猫。”   兰溪泽不置可否。   言卿说:“你一直在观察障城。”   兰溪泽微笑,眼眸竟然涌现出几分温柔来:“我的妻子死在那里,我的儿子生在那里,我自然要一直留意此地。”   言卿闻言讽刺的笑出声,拆穿他的虚伪,声音很轻:“兰溪泽,你演到现在不累吗?”   “你跟魔神立契约,打的是复活微生妆的名义,让魔神以为抓住了你的软肋。实际上你图的自始至终都是神的力量。”   兰溪泽脸上温柔和笑意散的干干净净,蛇瞳冷冰冰看着他。   兰溪泽嗤笑出声:“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言卿漠然道:“你在惊鸿元年后化名徐如清,拜入霄玉殿,目的就是忘川鼎。当年霄玉殿的雪崩,也是不是就是你试图寻找忘川鼎引起的灾祸。。”   兰溪泽被他提到这件事,神色扭曲了一瞬间,不以为意淡淡道:“是。我曾以为微生妆是个蠢货,没想到我自己也犯了蠢。忘川鼎早就被九天神佛毁了,再找一百年都找不到。”   言卿接着说:“那场雪崩后,你传位给谢识衣。你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开始忌惮霄玉殿。”   兰溪泽盯着他,微笑:“继续。”   言卿抬眸看着说:“兰溪泽,你是魔种对吧。”   兰溪泽没有说话,眼神阴毒冷厉。   言卿自顾自说:“你曾亲手把谢识衣推入死地,又怎么会好心让位给他?你只想毁了他。”   “你说的没错。”兰溪泽笑意加深,没有否认,他坐在桂树上,一拂袖就是满树的花雨,轻声道:“我在霄玉殿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那个孩子有执念。”   兰溪泽说:“你不如猜猜,谢识衣现在是不是魔种。”   言卿缓缓闭了下眼。   “执念过深不是好事,要知道,很多恶念都来自于求而不得。”兰溪泽笑着说:“霄玉殿是个主杀戮的地方,同时也是个放任恶念扩散的牢笼。不受约束的权力,很多时候,只会把人推向堕落的深渊。”   “我没想到,他的执念居然是十方城少城主。更没想到,他都成了霄玉殿主,掌控了那条魔域唯一通向上重天的路——最后的选择还是等。”   言卿漠然说:“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   兰溪泽笑了,竖瞳里却毫无笑意,他评价道:“执念过深的人,一定会死在霄玉殿。”   兰溪泽把哨子放到嘴边。   “我先杀了你。放心,识衣马上会去黄泉陪你的。”   哨子声吹响,高台上困住白潇潇的藤蔓都潮水般散开。   白潇潇吞噬了无数魇,现在体内的力量处于一个临界爆发的状态,他神志不清,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兰溪泽创建四百八十寺,也不过是效仿忘川之灵,收集天下的魇。   但现在白潇潇一人就够了。   不需要集云落雨。   不需要男女苟合。   不需要将魇凝聚于胎才能取出。   如今天底下的魇,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形状,都能被他吸引,被他吞噬。   言卿不得不在识海中喊了魔神的名字。   魔神看着这一幕,眨了眨碧绿的眼,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嘲讽。   祂说:“你说兰溪泽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呢。我教给他的术法,要等白潇潇成为真正的新鼎后才能用,现在为时过早。兰溪泽这么做,其实对我们还有利。”   兰溪泽吹动了哨子,白潇潇袭向言卿。每一道剑招都毫无章法,可是里面混乱复杂残酷的灵力,还是让言卿不得不提防。除了白潇潇,言卿还要对付兰溪泽。   祭台的土地上各种复杂的藤蔓荆棘缠生,共生的毒虫蛇蚁,也纷纷奔向他。   言卿一个不慎被刺划伤手臂,鲜血从宽大的衣袖下渗出。   魔神阴冷说:“言卿,攻击他的眼睛。”   言卿挣脱一根枯藤,在白潇潇疯魔一般拿剑刺过来时,红线直接刺入了他的眼睛。“啊啊——”白潇潇神智恍惚,放下剑大叫出声。半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脸,肩膀颤抖说不出的脆弱和可怜。   魔神幸灾乐祸道:“兰溪泽弄巧成拙。他继承了太多记忆,现在正式最混乱的时候。”   言卿眼眸复杂得像是撕不开的长夜。很久,他蹲下身,把那颗避息珠拿了出来。   白潇潇捂着眼睛,哭过的眼眶流转绿光,茫然懵懂像是稚子。   他还在因为身体受伤而抽噎呢,但是马上又被熟悉的气息所感染,呆呆的抬起头。   月光从玉桂琼枝中渗出,被花瓣斑驳,落在青年苍白又诡艳的脸上。言卿身上宽大的衣袍随风,他脚下是各种枯萎的荆棘藤蔓。   墨发红衣的青年半蹲下身来,冷风吹起衣袖,露出青白的手臂,上面的伤痕如泣血的杜鹃花,零零落落,触目惊心。   言卿哑声道。   “大白,杀了他。”   *   大白,杀了他。   避息珠让大白的意识占据上风。   “主人……”   白潇潇碧绿疯魔的眼神变得澄澈,它看着那颗避息珠,泪眼婆娑。   大白心里空茫茫一片,直到听到言卿的指引,才回过头。懵懂迷茫的双眼在看到兰溪泽时,泪水瞬间滚滚而下,同时恨意铺天盖地卷来。   三岁稚子是不知道生死爱恨的。   但是见到这个人的一瞬间,它耳边好像就听到了小主人的哭声。在逼仄的蛇牢中,在无尽的黑暗里。   兰溪泽坐在桂花树上目睹这一切,不知道出神想了些什么。   只是容不得他反应,大白的攻击,已经疯魔般反噬冲向了他。   兰溪泽伸出手,指尖凝聚出一股青色的风来,漫天的绿叶绕在他身边,绝对强悍的化神之力飏上九天,使得整个沧妄海的海水都在狂涌呼啸。   海惊山顷,天地异象。   海平面上的人都愣住了。   兰溪泽对上那双稚嫩又憎恶的眼,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原来你那么恨我啊。”   祭台上的每根刺都是带毒的,毒渗入血液,虽然对言卿造不成生命威胁,可依旧让他精疲力尽。   言卿背靠一棵桂花树。   魔神难掩兴奋:“等白潇潇吞噬了兰溪泽的魇,我们就可以对他进行夺舍了。”   言卿扯了下唇角,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这种厌倦恶心的感觉伴随他很久了,五脏如沸,灵魂烧灼。他迫切地想要得到解脱。但他知道,这辈子,这一生,或许他都解脱不了了。   “我们现在可以先融合了。”   魔神的语气里满是激动。她幻化出一个女童的模样,从言卿识海走了出来。女童发髻斜绾,上面的碧玉珠花和她的眼眸一样流光璀璨。一袭黑裙,半蹲在言卿身前。   魔神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言卿,我们共生了百年,现在终于要成为一体了.”   言卿一双眼漠然看着她。   万千的红丝自天地升起,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茧。淡黄色的桂花缤纷像是落雪。   一人碧瞳笑意吟吟,一人血眼冷若冰霜。   红线入命,这一刻,串联起了从沧海海底初识百年所有因果。   言卿闭上眼。   他把灵魂与魔神共享。从此之后,他们之间,生死相通,意念相通,言行相通。   接受魔神的感觉很神奇。   言卿想起了谢识衣曾说的一句话。   ——“魇是另一个你”。   他与魔神相融的过程,更像是在记起自己曾经所有不堪言的恶念和欲望。   他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灵魂里多了什么。   魔神就像是成为了他的第二个人格。 第120章 霄玉殿(六)   祭台上明月琼桂,落花如雪。祭台下潮起潮落,沧海无声。   魂丝蜿蜒在枯藤荆棘上,像铺陈一地血色的花。   言卿苍白的手指抓住木剑,踉跄站起来。魔神和他融为一体后,他们情绪是共通的。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魔神的喜悦和得意。   野心恶意如荒草般蔓延生长。   初次融合后,魔神想和他打好关系,讨好一般地抛出橄榄枝。   “言卿,你要为谢识衣报仇吗?”   言卿声音低而沙哑:“报仇?”   魔神:“对啊!报惊鸿十五年,他被抽灵根、被毁修为、九死一生的仇。”   言卿淡淡垂眸,看了下自己的手指。   空中桂花清淡的香都压不住浓郁的血腥之意。   言卿融合了魔神本体,某种意义上也是彻底脱离了肉体凡胎的禁锢,恢复了化神修为。   他说:“嗯。”   兰溪泽是化神巅峰的修为,但是白潇潇体内吸收了近半个魔域的魇,灵气动荡、神力暴动。   哪怕是毫无章法的攻击都能让兰溪泽逃无可逃。   大白死咬着嘴唇,固执地攻击眼前这个人。它咬,它抓,它扑,眼眶赤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大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郁的黑气,最后一击,是趁兰溪泽不备之时,扑上去用手指死死的掐住了他的脖子。   手中的哨子落地。   兰溪泽闷哼吐出一口鲜血,半跪下来,倒在了那棵幻化出的乔木之下。   大白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泪水浮在眼眶下,牙关颤抖喃喃说:“就是你害了小主人,就是你,就是你——我要杀了你。”   兰溪泽唇角溢出一丝讽刺的笑,反擒住它的手,没有用任何灵力,眼中绿色一闪而过,将它甩开。   兰溪泽眼里血红几近疯魔,一字一句:“对啊,就是我。不过你算什么东西,让你的主人来亲自杀我!让微生妆来杀我!”   大白跌倒在地上,碎石砸到脸上,它再也忍不住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兰溪泽受魔气侵扰,眉心皱起,刚要运气调养丹田。可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又让他停下了动作。   沙沙沙。   言卿握着木剑在一步一步逼近,殷红的衣袂掠过荒草。   兰溪泽靠在树下,抬起头来,他银色的长发浸染鲜血,一张被恨和欲望扭曲的脸,卸下全部伪装,彻彻底底展露在月光底下。   言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兰溪泽。   兰溪泽靠在树下,扯唇讽刺说:“你运气倒是好。”   言卿说:“你早该死了。”   言卿半蹲下身体,木剑抵上兰溪泽的额心。他俯身的时候,有桂花落在发上肩上。   “兰溪泽,”言卿勾唇笑了下,声音很轻:“我当初在障城知道真相的时候,就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你欠谢识衣,我来帮他一件一件要回来。”   兰溪泽的竖瞳缩成一条线。   言卿低头,脸在晦暗的光影里显得亦正亦邪。   “惊鸿十五年,诛魂台上毁修为,剔骨崖前断灵根。”   言卿淡淡说着,扬起手,手里的木剑毫不犹豫直接穿刺了兰溪泽的瞳孔。   “他们先是毁了他的眼睛。”   剑起剑落,落血如雨。   “然后毁了他的灵根。”   一剑横穿命门,一剑挑断经脉。   “将他关入幽绝之狱。”   魂丝缠上兰溪泽的喉咙。   “逼他走过春水桃花。”   一寸一寸勒紧。   言卿低下头,笑容嗜血:“兰溪泽,我真的遗憾,没能让你死在不悔崖前。”   对于化神期的修士来说,皮肉上的痛苦都不足为道。   哪怕他现在将兰溪泽千刀万剐,兰溪泽也体会不到谢识衣当初的疼痛。   但是言卿现在就是想见血。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心疼,只能用血洗刷。   兰溪泽听完这些,丝毫没有悔过之心,讽刺一笑,森然说:“这是他活该的!我只恨当初没能挖走他的心,如果不是他,微生妆怎么可能逃出上离宫!”   言卿“哦”了声,魂丝直接穿入兰溪泽识海。   兰溪泽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脸上的恨意一丝一毫没消散。   言卿桃花眼散去情绪,他看着兰溪泽,嘲讽地笑了起来:“兰溪泽,所以,你当时还想着要微生妆的爱情?”   “你算计她的家族,害微生一族式微。折断她的羽翼,让她做御魇的试验品。就这样,你还想要她陪在你身边?”   “既想要报仇,又想要权力,还想要她的爱。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你走到这一步,都是自作自受。”   言卿动用魂丝残忍地在兰溪泽识海内搅动,找到了那团根深蒂固的魇。   言卿淡淡说:“你跟镜如玉,还真是同道中人。”   兰溪泽脸色煞白,额上冒出冷汗弯下身来,九根手指痉挛般插入尘土落叶中。   言卿当初在汀澜秘境还有闲心去看镜如玉的回忆,去寻找当年璇玑殿的真相。如今,他厌恶到不想在兰溪泽的识海里呆一秒,像是抽动一团死物般,直接把兰溪泽体内的魇扯出来、甩在地上。   魔神在他身体里,语气都是兴奋:“现在就等着白潇潇将它吞噬了。”   言卿不以为意问祂:“一个兰溪泽的魇就足够形成新的忘川鼎了吗?”   魔神和他融为一体后,也不再做任何隐瞒,微笑说:“当然不够,最少要七个人。不过不急,我们可以慢慢来。兰溪泽的魇,已经足够我剥离忘川之灵了。”   言卿嗯了声,收剑,起身。   兰溪泽捂住眼睛,魇伴随着汩汩鲜血从他指间流出。   这些活魇一股一股落到地上,如同条条细蛇,兴奋尖叫地往白潇潇那边奔去。   兰溪泽低头静静着那些黑色的东西。这是他日以继日,用恶念滋养的魇。   什么时候成形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在灵心宫,可能在上离殿,又或许在很早很早之前,他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奴籍少年时,贪欲就已经扎根于心。   谁知道呢。   白潇潇跪坐于地,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当兰溪泽的魇从他口鼻钻入身体的一刻,他因为痛苦抱头大叫,彻底哭了出来。   “好痛,啊啊啊啊好痛,出去!出去啊啊啊啊!”   随着兰溪泽的死亡,这祭台上所有的植物,都在枯萎老去。荆条萎缩,叶片凋零。这里的树木生得过于高大,根须错综复杂盘踞。   兰溪泽虚弱地靠在树边,抬头看着这漫天的落叶,视线有一瞬间恍惚,好像回到了南疆密林中。   雾霭是那日的烟雨,月桂是那日的晨光。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位置。   往生寺前野草疯长,少女的声音好似清泉灵风。   “你怎么样,要我帮忙吗?”   哪怕过了那么久,他还是能记起微生妆的眼睛。深棕色,像是最珍贵的琥珀,蕴着微光,一闪一闪,比他生平见过的所有宝藏都要耀眼。   久违的痛苦涌上心头,兰溪泽捂住心口,蛇瞳深处掠过一丝迷茫来。   在他的认知里,情爱一直是最虚伪的东西。   他不会爱人,所以也不奢求微生妆会真的爱上他。他不需要爱,他只需要微生妆留在他身边。想夺走魔神力量真的,想复活微生妆也是真的。   微生妆……   微生妆……   兰溪泽无视心间剧烈的抽痛,轻轻的笑起来,疯魔又扭曲。   一遍一遍念着这个名字,到最后尝到的只有喉舌间腥甜的血。   ——“我叫微生妆,是个寻宝者。”   南疆密林初见的第一眼,他跪,她站,烟雨朦朦照出微生妆辨尾熠熠生辉的红豆,也照出她新奇疑惑又同情的眼。她咬着糖葫芦,朝他伸出手,洁白的掌心上掌纹错综复杂。   微生妆没能参透他眼底的算计和恶意,就像他没能参透这命运鲜血淋漓的收梢。   兜兜转转,以死作结。   “这里是哪里?我在哪里?”   白潇潇吞噬了兰溪泽的魇后,体内混乱的神力被镇压,清醒过来。他迷茫地轻喃,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地堆叠的落叶。   沧海潮声不绝于耳,明月桂花吹过他眼睫。   白潇潇呆呆抬头,看到那个银发人后,瞬间回想起所有恐怖的记忆,“啊啊啊啊”他大叫着后退。不一会儿,白潇潇听到了脚步声,惊愕地转过头,就看到了言卿。   白潇潇毫无血色:“燕卿……”   言卿的视线虚虚落在他身上。   魔神跃跃欲试说:“你现在把灵魂掌控权给我,我来夺舍白潇潇。”   言卿漠然说:“他现在的状态不好夺舍。”   魔神兴奋道:“我当然知道,白潇潇现在体内一团乱。所以我们第一步就是要先把忘川之灵分离出来。然后,再以兰溪泽的魇为轴心、让所有的魇融合凝聚成为鼎——我们就重生在鼎里!”   言卿点头,轻飘飘说:“嗯,你来。”   他在接受魔神融合的一刻,早就已经把灵魂的一半掌控权给了祂。   魔神微微笑。祂现在很想和言卿搞好关系的,于是说话也是温和的。   “言卿,闭上眼。”   言卿闭上眼。   把身体放任给魔神,他冷眼旁观自己的眼睛再睁开变成最为纯粹的碧绿色。   魔神往前走,对上白潇潇的视线,只是古怪地一笑。   言卿的样貌本来就是风流偏邪的,如今更是邪气入骨,每根发丝都渗出微微红光来。   白潇潇突然觉得恐惧,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魔神懒得跟这个容器说话,祂抬起手,指尖溢出一丝黑色的雾,把它汇入眼中。   长风扬起“言卿”殷红的衣袍和鬓边黑发,就见那双碧色的眼眸跟融化的珠玉一样,从眼眶里慢慢流淌出来。划过脸颊,落在地上。   触地的瞬间——极其刺目极其浩瀚的碧光几乎照亮整片沧妄之海!   长夜如昼!   以白潇潇为中心,那碧色的光像是一个远古大阵。   “啊啊啊啊啊——!”   白潇潇抱头,跪在地上。   他体内,肉眼可见的黑魇在翻涌咆哮,如枷锁如长蛇如篱笆。杂乱无章,汹涌疯狂。每一处黑魇周围都有白色的微光,而在这碧色的大阵里,黑与白被分离出来。   忘川之灵被强制剥离!   乳白色的荧光缓缓在空中凝聚!   魔神空空荡荡的眼睛看着那一团白光成形,脸上是不正常的狂热和疯喜。   祂等这一刻等的太久了,太久了。   祂现在和言卿共生,祂是异世之魂。   祂脱离这九重八荒,这五行六合,不归此间秩序的管辖,如今哪怕是霄玉殿都拿祂没办法!   等祂彻底把这具身体培养成鼎,重新找回自己所有的力量。   这天底下,祂就是唯一的、至高的、神。甚至祂还能继续吞噬新的恶念,到时候诸天都无法阻拦他的步伐。   言卿也在看着忘川之灵脱离,莹莹白光,从白潇潇的四肢百骸渗出。   潮湿的海风带着桂花香带着鲜血的味道。   魔神在障城跟他说的话,一字一字入耳。   【言卿,还记得我在十方城跟你说过的吗。我说每个人体内都有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摆脱。】   【然后你就必须承认一件事,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我就不可能灭亡。我的诞生是因为诛神的恶,可我的续存却很简单。人的七情六欲太复杂了,恶念可以诞生在每一瞬间。】   忘川之灵虚相是一颗珠子,白色流光如同薄薄的纱,不断缠绕,不断凝聚。   【言卿,你知道这世间唯一封印我的办法是什么吗?霄玉殿,让谢识衣以命为祭、琉璃心做阵眼,重新催动诛魔大阵。】   【——我就这么把封印的办法告诉你,言卿,你敢去试吗?】   最后一缕白色的荧光从白潇潇心间脱离,他现在身体内只剩一团又一团翻涌缠绕的魇。夜幕深蓝,照着那颗冉冉升起的珠子,滢滢熠熠,汇聚明光。   【那么言卿,做个交易吧,你助我重生。我把你们送到另一个世界,远离这里的一切怎么样?】   【要知道,恶念是无穷无尽,哪怕谢识衣用命封印我,也不过是平安又一个万年。你要相信人类,要相信他们不会让我沉睡太久的,就跟宿命一样。】   忘川之灵彻底分离的一刻,言卿好像听到了一声极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来自沧海,天地间,来自世外,仿佛天道的叹息。   魔神再也忍不住野心,几乎是癫狂的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成功了。”   祂张开手,就要布下夺舍大阵,杀了白潇潇,和言卿一起寄生这具恶魇丛生的躯体里。   但是精神一痛,突然,拥有另一半操控权的言卿拦住了他。   魔神愣怔之后,勃然大怒:“言卿,你要干什么!”   言卿没理她,他睁开眼,黑白瞳仁重新在空洞的眼眶生长。   眼尾处留下一行冰冷的血泪。   言卿看着那颗忘川之灵,声音很轻。   他说。   “不得志,出来。”   魔神彻底愣住了。   不得志从芥子里飞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懵,言卿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它沉睡了好久好久。它在暗月之下长开翅膀,明明是一只很小的蝙蝠,影子却像一个庞大大物。   “我怎么这么能睡啊……”   不得志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突然感觉身体里有一股奇异的抽离感。   “呃?”   它瞪大豆眼,转过头,想去看言卿。可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引力已经让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不断升空。   “言卿!”不得志伸出爪子,头一次感受到害怕。但他转过头,就见言卿就站在月色下,脸色近乎透明,静静看着它。   引力越来越强。   不得志炸毛尖叫:“我靠啊啊啊啊!言卿救我。”   魔神在言卿体内,第一次,彻彻底底僵住了,祂同样难以置信地看着不得志飞向忘川之灵。   与此同时,言卿低哑而冰冷的声音传来:“根本不需要白潇潇成为新的鼎,忘川鼎一直存于世上。”   魔神几乎是从牙缝中吐出那三个字:“忘川鼎……忘川鼎!!!”   忘川鼎还存于世上!   忘川鼎居然就在言卿手中!   魔神几乎是电光火石间疯了一样地想抢夺言卿身体的使用权,去阻止忘川现在的融合。   但言卿这一次手中的魂丝,直接穿入自己的体内,穿入自己的经脉、丹田。   让祂感同身受的痛苦,感同身受的疯狂。   魔神崩溃大叫:“言卿,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   言卿说:“我一直都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觉得,和我灵魂融合对你来说是好事呢。”   魔神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言卿打算做的事。祂刚刚融化双眼,将好不容易集齐的力量,都汇入这大阵中。   可以说祂现在身上没有一点魇、没有一点力量。   魔神几乎是颤抖地喊出他的名字。   “言卿……”   对祂来说,和言卿融合,是百利无一害的事。   祂可以借言卿的灵魂躲避霄玉殿的束缚,同时暗中收集自己散落于天下的全部力量。就算没有白潇潇,祂也可以创造无数个四百八十寺达到目的!   魇是浮于天地间的。   只要言卿活着,它总有一天能集齐自己全部力量。哪怕言卿自杀死了,祂也不过重归天地,从头再来。   只赢不输的对局。   但是现在,忘川鼎的现身,让祂知道言卿真正的计划。   言卿静静看着天上,轻声说:“忘川鼎和忘川之灵结合。瞬息之间,就能封印天底下全部的魇。”   “你要是没跟我融合,可以直接打开封印,拿回自己的全部力量……但是现在,你做不到了。”   不得志飞到半空中,看到那颗珠子后发呆发了好久。它呆呆地伸出翅膀,骨翅末端碰到忘川之灵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它心间涌起。   它伸出,双翅抱着它,像抱着月亮。   言卿眼中流露一丝温柔,笑起来,轻声说:“到时候天地间都没有魇了,你也找不到力量吞噬,找不到人操纵。就只能一直这样,呆在我体内……和我看这个世界,从荒芜到毁灭。”   “言卿!”   魔神的声音尖锐疯癫,愤怒仇恨浓得好像要划破这片长天!   轰隆隆,轰隆隆。祭台在崩塌,而言卿刚刚魂丝自毁经脉丹田。   现在浑身是血,也没有能力逃离。   一线鱼肚白在沧妄海的尽头显现,胭脂色的云晕染天际。不知道是晚霞,还是忘川的力量。   言卿说:“你说得对,魇是人心里的恶,是无法根除的。爱和恨都是邪念的种子。这注定着你不死不灭。”   言卿虚弱地闭上眼,轻笑说:“那么……我就陪你一起不死不灭吧。”   这祸延万年的魔魇之乱,注定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就像人心里无穷无尽的欲望。   他将和魔神共存。   在这漫长无涯的一生,用身体做囚笼,永永远远地封印祂。   ——没有死期。 第121章 霄玉殿(七)   言卿半跪在祭台上,指间的红线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鲜艳,上面殷殷淋淋都是他的血。   祭台在坍塌。沧妄海上,半边天空是皎洁的清辉,半边天空是胭脂色长云。   他身体里魔神在歇斯底里的吼叫。   “你在做什么言卿!你就打算这样封印我一辈子?!”   “我告诉你,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愤怒、屈辱、怨恨。难以置信,声声泣血,好似要将他碎尸万段。   祂越说越愤怒,到后面理智全无,只剩恶毒疯狂的诅咒。   “你这个疯子!怎么不去死,言卿,你怎么不去死啊!”   对于魔神失去理智的怒骂,言卿只是无声擦去嘴角的血。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两轮月亮,声音很轻:“我不会死的。谢识衣逆天改命让我回来,我怎么舍得去死呢。”   魔神简直要被气笑了:“谢识衣谢识衣,言卿,你现在还想着谢识衣?!我看,你就是个笑话!”   言卿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魔神在和他翻脸后,直接和他争夺身体,导致他左眼眼珠变成了碧绿色。墨发蜿蜒,红衣异瞳,跪在落叶荒台上,跟吸食人精魄的魔物一样诡艳。   魔神说:“你会后悔的言卿,你一定会后悔的。”   言卿:“那就等后悔的时候在说吧。”   他用身体封印魔神,从此以后,身体里就永永远远多了另一个人。对于言卿来说,此后活着的每一天其实都是挑战。必须永远都保持清醒,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毕竟魔神现在占据他的身体已经不需要问他意见了。   魔神缓了缓情绪,阴森问他:“你这样活下去不累吗?”   言卿淡淡道:“不累,你想说什么趁现在赶紧说吧,以后就没机会了。因为我迟早会找到方法将你的声音意识完全屏蔽。”   魔神怒不可遏:“你做梦!”   言卿没在理祂,他捂着胸口,踉跄着站起身来。天空上不得志和忘川之灵完全融合,形成了原原本本的忘川。   忘川的本体是一个小小的鼎。这一刻天清地静,天地四方涌来如烟如雾的魇,悉数归于这座鼎内。   九天神佛的恶念彻彻底底被封印。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魔中,也再也不需要仙盟。   言卿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说:“都结束了。”   “不。早着呢。”魔神跟他一切看着这一幕奇观,祂稍稍冷静下来,冷笑:“言卿,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天空上方,只见在那黑色的长河里,忽然有几道魇形状狰狞,竟然从忘川的引力中逃脱。   言卿瞳孔一缩。   魔神意料之中看着这一切,冷笑道:“忘川是上古之物,能被它吸收的只有当年九天诛神的恶念。”   “微生念烟,紫霄,镜如玉和兰溪泽都是万年后的化神期,忘川暂时都发现不了它们。”   “而它们不想被忘川察觉,就只能找其他东西先寄生。”   “这一次,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   那些魇主动地从天上逃离,重新回到白潇潇的身体里。   魔神戏谑地说:“言卿,很快你就会知道,谢识衣爱的到底是谁。”   轰!后面的景象言卿已经看不到了,祭台灰飞烟灭,地上的荆棘和枯叶化为漫天萤火,散于天地间。   而他自空中下坠。   任何灾难都需要鲜血来做终结。这一夜所有的魇归于忘川,被寄生的魔中顷刻暴毙。   到了现在,秦家冠冕堂皇的谎言才被揭穿。四百八十寺是假的,世间根本没有所谓的“除魇”之术,魇只要脱离身体,人就会死。   没有人会生而为魔,可是被魇寄生的魔中,从出生之始,早就已经不是“人”了。   言卿在下坠的过程中他听到了很多声音。   “燕卿!”   “少城主!”   “道友!”   他一碧一红的异瞳静静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血衣潋滟像坠落的凤凰,墨发三千,与错乱的红线交缠。   言卿苍白地勾起唇角,轻轻一笑。   ……谢识衣,真的好蠢啊。   无论是放血救障城,还是以身镇魔,都好蠢。你当初做这一切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都不需要付出生命,我还是觉得好蠢。   你呢,拿命最后又换来了什么?   魔神说的没错,从它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不死不散。这个乱世永永远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哪怕谢识衣用琉璃心作为阵眼,重启诛魔大阵,也不过是让它再沉睡一万年。   在春和百年的这个轮回里,其实谢识衣也未必会走上死路。因为他可以提前阻止兰溪泽,提前杀了白潇潇,阻止魔神复苏。但是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总会有下一个“四百八十寺”诞生。谢识衣是南斗帝君的传人,他拥有天地至纯琉璃心,迟早会被这乱世推倒道义两难的局面。   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一如春水桃花路每个看客嘴中高高在上的审判。   他不想他再面临这一切。   言卿手中能利用的最大筹码就是忘川鼎。   魔神不知道忘川鼎还存在于世,在祂试图将白潇潇的身体作为新鼎寄生时,就是言卿唯一的机会。容不得犹豫,也容不得后悔。   言卿并不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他在十方城跟魔神朝夕相处过一百年。用身体封印他,不过就是多了个敌人罢了,唯一的特别就是,那个敌人是他自己。   一旦他被恶念控制,魔神便会趁机夺过他的身体,拿回忘川内的力量。   可能都不需要魔神,也许某一天他被杀戮占据理智,欲望作祟,自己就想成为天下之主。   言卿想到这里,意识恍惚,讽刺地笑了。   ……现在,他就是天下最大的隐患了。   言卿处在萤火落叶的风暴之中,身体不断下坠,明月下涛声震耳,各中尖叫和呐喊不绝于耳,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坠下沧海时。“去。”   言卿听到一声冰冷的清喝。   刹那间,至纯的寒光刺穿着胭脂色的云雾,也隔开他身边所有的碎石。   有什么东西轻轻托起他的腰。剑身很薄,上面的气息肃穆冰冷,带着不可僭越的绝对权威。   不悔。   下一秒,言卿落入一个怀抱。   熟悉的味道笼罩身体。   那双手臂慢慢勒紧,带着难抑的薄怒,好像是真的气到想勒死他,可是在察觉他体内经脉流血后,又收了点力度,变得小心翼翼。   谢识衣握住他的手,接过他指间血淋淋的红线。   言卿失血过多,意识模糊,把头埋进了他的颈间,眼眶酸涩,轻轻喊了声:“……幺幺。”   谢识衣没有搭理他。   不悔剑把混乱不堪的天幕彻底劈开,分为两半。   谢识衣抱着言卿下坠,雪衣一尘不染,冰蓝的鲛纱漫散在胭脂色的云中,如桃花结霜。   言卿的脸就贴着谢识衣脖子上的皮肤,能清晰感受他现在的肃杀和冷酷。   脖颈一线,下巴紧绷。   他有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谢识衣完全不近人情的侧脸,玉冠墨发下眉眼每一处都似乎浸润了霄玉殿万栽的寒意。   他知道谢识衣在气什么,可是他当时也来不及跟他商量了。   “你不要生气,谢识衣。”   言卿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现在太累了,虚弱得不行。   谢识衣把他抱紧,终于开口,冷漠至极:“别说话。”   言卿现在很累很疲惫,可是他又是真的好想和谢识衣呆在一块。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交谈,让他真真实实地感受这个人存在就好。他这一刻特别想和他亲近,埋在谢识衣肩颈间,不住地摩擦,呼吸又轻又痒。谢识衣一愣,但什么也没说,唇抿成一线,纵容着言卿突如其来亲昵的举动。   魔神说,人心可远比魔中要恶毒。   接下来的事,在言卿的角度,就像是一出闹剧。   白潇潇继承了那四人的魇,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刻就是指着他痛哭流涕。他说言卿是魔中,是魔域中人,是造成如今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说他和梅城城主兰溪泽勾结,意图不轨绑架他,还害得今夜无数人暴毙。   言卿现在绿色异瞳,衣衫带血,加上刚刚逃出来的魔域中人喊他“少城主”,几乎坐实了他魔中的身份。   大概是因为他现在的样子太诡异了,就连席朝云一时间也找不到办法,来平息众人的疑惑。问谢识衣,要不要暂时先将人关起来。   言卿在昏过去前,听到谢识衣低笑了一声,轻如飞雪,却带着浓浓的嘲讽之意。   “你们要把我的道侣关起来?”   *   一、二、三、四、五。   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一千零八,一千零九。   这是一个长长的暗道,建立于雪山之中,四周冰晶一片。   言卿从头走到尾,一共走了一千零九步。他抬头看着天壁上倒挂的冰棱,棱面如镜,照出他左碧右红的一双异瞳。镜子里的青年黑发倾泻而下,红衣显得皮肤更为苍白。在这冰天雪地里,仿佛奢靡绝色的魅妖。   言卿呵出的气几乎瞬间可以成霜,赤足踩在这冰面上,他觉得有些冷了,开始往回走。   一千零九,一千零八,一千零七……   五、四、三、二、一。   从头数到一。   这么数来数去其实没什么意思,但他现在就跟当初在南斗神宫一样,要用枯燥简单的数字让自己集中精力,不用去听魔神说话。   他被关起来了,被关在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冰殿中。   他醒来的一刻,还没看清楚周围的景象,已经听到了魔神难掩喜悦得意的话。   “言卿,谢识衣把你关起来了!哈哈哈哈哈!”   “我就说你是个笑话你还不信。现在看清楚了吧,你为了他付出这么多!而他只是因为白潇潇掉两滴泪,就把你当成罪人关了起来。哈哈哈哈。”   言卿无视祂幸灾乐祸的话,从冰雪长道里走回去,回到了那个他醒过来的屋子里。   这里跟外面相比,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空中满是带着暖意的熏香,桌案,床榻,椅子都是红木做的,墙壁上还挂着一些竹子做的小饰品。   言卿的脚踝很细,苍白得好像能看到青色经脉,他踩上台阶,在桌案边坐了下来,垂眸,手指轻轻扶上桌角的涂鸦。旁边浅釉色的花瓶里插着两只桃花。   魔神古怪道:“言卿,谢识衣都这样对你了,你还一点都不生气?你就这么自甘下贱?”   魔神说:“你现在那么虚弱,无论什么苦衷,都不是谢识衣把你关在这里的理由。说白了,就是他不在乎你。真正在乎你的人,怎么忍心让你受这中委屈!”   言卿伸出手,把窗户打开,借着浅薄的雪光,静静看着那瓶中桃花。   魔神恨恨不休:“言卿,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出去杀了那些人!”   言卿没有理祂,盯着那桃花盯久了,百无聊赖伸出手去撩拨了下。   魔神还欲说什么,言卿已经平静开口了,轻轻一笑。   “我当初还以为谢识衣变出这间房子是在敷衍我,没想到……这真的是他眼中的霄玉殿。”   这是霄玉殿的一座雪山内部,可除此之外,言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外面的情况下,他或多或少都有了解,天下魔中一夜暴毙,沧妄海上多了一个黑色的鼎,吸纳进所有迷雾,终结整个乱世。魔域那条海沟也被一团凝固的红色岩浆堵塞。   谢识衣把忘川带回了霄玉殿,要重新封印它,除此之外,被带回霄玉殿内的还有那另外五十个非魔中的城主。言卿身为十方城的少城主,像是“落网”的最大魔头。   言卿没想到他第一个先见到的是衡白。   衡白虽然和他不对付那么久,可是见到他开门见山的第一句就是:“我相信谢师兄的话!你不是魔头!谢识衣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言卿听这话愣住,随后笑了好久。   他更没想到,第二个见到的人是白潇潇。   白潇潇给他带来了一朵罗霖花。罗霖花是百年一开的圣物,治病疗伤都有奇效,如今被白潇潇放在桌上。洁白的花朵,根茎上满是荆棘。   白潇潇身怀四位化神期的力量却不知,现在都还沉浸在那些情情爱爱之中。他穿着一袭合欢派的粉色衣袍,坐在言卿对面,扬起下巴,神情矜傲。   “燕卿,这是罗霖花,我来还给你。我只拿过你的一枝罗霖花,那还是殷无妄强塞给我的。”   对于曾经风光无限的燕卿,白潇潇毫不掩饰憎恶和嫉妒,可是现在看着犹如阶下囚的他,白潇潇又开始装模作样起来。他声音跟兔子一样声音软糯,语气却是高高在上的。   “我现在不欠你什么了,至于你欠我的,我也不想计较了。”   “燕卿,我只想告诉你,现在你的下场都是你自找的。”   说完就一副不屑于魔域恶人为伍的样子转身离去。   言卿手指触碰那朵新鲜还带着露水的罗霖花,只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他看着那朵罗霖花,看了很久,随后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言卿抬起头来。他在这里呆了两天,终于见到了谢识衣。这间房子里处处都是浓郁的灵气,无时无刻不再修补他的脉络,言卿呆的并不难受。   但他知道,谢识衣把他关在这里,其实多少带点“惩罚”的味道。   谢识衣走入房中,衣袍上还带着一点细雪,长身站立,湛若冰玉。   言卿想也不想直言问道:“是你默许白潇潇见我的?”   谢识衣淡淡道:“嗯。”   言卿眨眨眼:“为什么啊幺幺?”   谢识衣坐到他对面,雪衣委地,从他手里拿过那朵罗霖花,直接将它粉碎。   “让你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蠢货,让你思前想后那么久。”   言卿一愣,随后被他这话彻彻底底逗笑了。   以谢识衣的性子,很少会去评价一个人。   大概这一次,他的心情真的不太好。   谢识衣说:“我早说过,所有你自作主张为我好的行为,我都不会开心。”   言卿想了想,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会自己处理好一切的。”   “是吗?”谢识衣意味不明笑了下,眼里没有一点笑意。   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块令牌来。   古朴厚重的南斗令牌,兜兜转转现在又回到了言卿手里。上面用血虔诚地写着一行字“愿与渡微仙尊结为道侣”。字迹殷红发黑,不像是祈愿、更像一中诅咒。   “这个你先拿着。”   “三日后,我会将忘川重新封印。”   谢识衣说道。   言卿把令牌收起来,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谢识衣,大概是太久没见过他这副冷漠的态度。   言卿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撑着下巴,话语虽然是埋怨,可是语气就跟撒娇一样:“谢识衣,你还是不是人啊。我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就这么跟我说话的?”   谢识衣抬眸,眼神深深冷冷地注视他。   言卿得寸进尺说:“幺幺,我好痛啊。”   “……”   谢识衣冰霜的表象愣了一刻,随后马上伸出手直接去探他的经脉,语调虽然一如既往冷漠,却带着几分赌气般:“你也知道痛?”   这个冰雪宫殿与其说是囚牢不如说是谢识衣给他用来调养身体的地方。言卿醒过来的时候,其实身上就没什么烧灼的痛感了。   言卿“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啊?”   谢识衣沉默片刻,道:“等你伤全部恢复。”   言卿哦了声,识趣地换了个话题:“这里灵气好浓郁,是你之前闭关的地方吗。”   谢识衣:“嗯。”   言卿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魔神的事,于是干脆倒打一耙:“你生什么气啊,幺幺。你自作主张的时候,可比我多了去了。”   谢识衣手指摁在言卿腕骨上,听到这话猛地用力,在他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指印。他终于抬起头来,霄玉殿主掌生杀的仙盟盟主,这一刻深寒的眼眸盛满怒意。   谢识衣愤怒到极致,反而越是冷静,他幽幽笑起来说,咬字如碎玉:“言卿,我要是自作主张,我就该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   “你……”   言卿一愣,想收回手,可是被谢识衣强硬地拉着。   那双深处湛蓝极光流转的眼眸,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瞳孔浅若琉璃,水光似蕴着的泪。   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安静。   谢识衣眼眶泛红,微笑说:“言卿,我这辈子,最恨的和最怕的都是你的不告而别。神陨之地,红莲之榭,你一次都没回头。现在沧妄之海,你又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去当一个救世主,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凭什么呢?”谢识衣笑起来,声音又轻又狠,“言卿,凭什么我放在心上舍不得伤一分一毫的人,要被你自己那么作践?”   言卿愣住。他不知道谢识衣当时有多怕,所以对于谢识衣现在的怒火是茫然的。   言卿刚想开口,谢识衣已经俯身咬了过来。   他的吻覆盖他微张的唇,堵住他的话。   满腔后怕满腔怒火满腔委屈,想要惩罚可是又舍不得。   于是最后只是一个克制的触碰。呼吸似新雪微凉,言卿听到谢识衣在他耳边说。   “不会有下一次了,言卿。”   这个冰雪山洞像一个巨大迷宫,最长的甬道是一千零九步。其他错综复杂的路言卿没有去数过,不过步数估计也差不多。   他现在发呆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这中发呆,是魔神带给他的。   魔神低估了人性,而言卿又高估了人性。他突然觉得谢识衣让他先一个人静养的是对的,如果耳边的声音太多,可能他真的会混乱。   特别是在这中时候,不能一直见谢识衣,因为心动即心乱。   魔神与他灵魂一体后,声音也是一样的,好像就是他自己在跟自己对话。从西走到冬,言卿在一处冰镜的背后,发现了另一片天地。   “这是什么?”   心中默数的数字戛然而止。   言卿的手指摁上那个机关雪珠。   魔神说风凉话道:“你不会真信了他的话吧。论心机,你怎么可能比得过谢识衣呢?要我说,他现在就是想虚情假意把你困住。”   言卿打开机关,往里面,发现了一个类似神陨之地蜃龙神宫的地方,风雪薄雾散于空中,在正中心有一朵红莲缓缓盛开。   魔神看到这一幕,也皱了下眉:“蜃雾?为什么这里会有那么多蜃雾?” 第122章 霄玉殿(八)   言卿也没想到为什么这样的冰雪山洞里,会有这样一个充满蜃雾的地方。   他一个人在这里呆的太久了,与魔神共生,光是从一数到一千零九已经无法让他保持冷静,于是他现在很喜欢去做一些枯燥又简单的事。比如说,弯下身去研究莲花的形状。   生长在霄玉殿的莲花,连叶的边缘都是冷的。言卿的手指刚刚碰上去,就感觉霜意渗透皮肤,冻结血液。   魔神心思用在打量旁边的环境上,皱眉道:“奇怪,这里总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言卿并没有理会祂的神神叨叨,只是手指往花瓣底下探,想搞清楚它到底是怎么生长出来的。   但他摸空了。   因为莲花底下是一片空茫茫的雾,没有根茎。   魔神突然神情一变,声音冰冷:“言卿,赶快离开这里!”   言卿收回手:“为什么?”   “这里有天道之力,快走!”   言卿:“天道之力?”魔神咬牙道:“对,这是霄玉殿的本源力量。在这里呆久了,对你我都没好处!快走!”   言卿闻言没说话,手指重新抹上那凝霜结冰的莲花,他在大雾茫茫中,血碧异瞳静静凝视莲心。花瓣又冷又硬,像是雕塑。言卿描摹着那一道道边缘脉络,突然出声说。   “魔神,我们聊聊吧。”   魔神怒极反笑:“你要在这里跟我聊?”   “嗯。”   那株罗霖花像是最初和最后的警示,到现在,言卿也不想跟魔神绕弯子了:“你那么笃定谢识衣喜欢白潇潇,就是因为一碗粥吗?”   话音落地,魔神愣住。   言卿无视祂的僵硬,平静叙述:“惊鸿四年,谢识衣被困在白家,白潇潇喂他喝下一碗带血的粥。你话里话外所有的根据,就是那碗粥,那滴血,对吗?”   冷风卷过寂寂宫殿,魔神陷入了久久的无言中。言卿能感同身受祂的情绪,震惊之余是浓浓的怨毒。   能不恨吗?连最后一个想看自己笑话的筹码都被他云淡风轻说了出来。   他们共生一体,言卿隐去这些负面感情,冷静说:“我能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一本书。你呢,是你身为神的预知能力吗?”   魔神敏锐捕捉到了言卿嘴里的重点:“一本书?”   言卿道:“对。你先告诉我你预知到的东西。”   魔神嗤笑道:“我预知的东西很简单啊,我预知谢识衣会为了白潇潇死在沧妄之海,预知我将会在白潇潇体内重生。不过我的预知里可没有你。”   魔神恨恨道:“言卿,你早该死了。”   言卿点头,然后抬头看着这满室的蜃雾:“是啊,我早该死了。”   他从袖中拿出那块南斗令牌来,黑石做的令牌古朴至纯,上面的血迹鲜艳如初。   春派所有闹剧都因它而起。   当时被卷入那段狗血混乱的剧情里,言卿只感觉糟心吵闹。他、白潇潇、殷无妄、燕见水,天枢、承影,你方唱罢我登场。   山洞,地牢,大殿。打脸再打脸,咆哮再咆哮,像是在草台班子里表演的一处恶俗喜剧,丑态百出。   故事的起因是罗霖花,可是当时人人都被闹剧同化,鲜活生动,情绪强烈。   ……没人能看到令牌上深冷血腥的诅咒,和这深入命轮的缘起缘灭。   言卿伸出手去抚摸那些蜃雾:“我曾经以为我是穿越后失去了现代的记忆。但现在我觉得,我就是在七岁那年那场车祸里穿越的。”   “十方城死后,我回了现代,从病床上苏醒,过了十多年的人生。长大后看到那本书,是我回来的契机。”   “至于你说的预知。我更觉得,它就是在这里曾经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魔神愣住,随后瞳孔也眯起:“你在说什么?”   “这是第二个轮回了。”言卿道:“打个赌吧,魔神。我赌谢识衣哪怕喝了白潇潇的血,也不会被魇操控。”   魔神仿佛停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言卿,你就那么信任他?!要知道,当年微生妆都因为情魇而爱过兰溪泽。”   言卿垂眸,轻轻出声。   “是啊,我就是这么信任他。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确实对现代的一切没有半点留恋。”   言卿脸色苍白,抬起头来道:“因为我从病床上醒来,参加完我父母的葬礼后。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秒,我都没感受过真实。”   那种孤独的飘零感,原来不止是因为死去的爸爸和妈妈啊……   轰。   突然言卿脑海中一阵剧痛,他脸色苍白,半跪下来,一掌撑地。   魔神尖叫道:“我都叫你快点离开这里!快走!”   “不……”南斗令牌掉在了地上,这满殿的蜃气如烟如雾绕在令牌旁边,红莲怒放,映得令牌上的字迹也在发红光。   言卿咬牙,吃力地想要去拿它,可是手指刚触到边缘,他整个人瞳孔紧缩,僵在原地。里面诡异凶残的力量前所未有,摧枯拉朽,好似能扭曲时空、更改天命。随后,言卿噗地吐出一口血来,那血与上面的字迹重合。   “愿与渡微仙尊结为道侣”。   十个字,写尽了憧憬、期待、贪婪、虚荣,也写尽了燕卿的命。   下一秒,一股阴冷扭曲的记忆潮水般朝言卿涌来。蜃雾越来越浓,一瞬间,言卿感觉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拉着他下坠,势要把他带下地狱。   他头痛欲裂,手指紧紧握着那块令牌,晕倒在了红莲之前。   同时,袖中,席朝云下魔域前交于他荆钗神木,滚地而出。   *   席朝云第一次见那个孩子的时候,就在忘情宗门外。   山壑清净,红梅在清冷月光下漫天飘扬,覆盖九千九百阶上的斑驳血迹。   她一直记得那个少年木木地抱剑安静看过来的眼神。   麻木的、迷茫的,还带点神游天外的发呆。   冷风卷起他宽大的衣袖,露出他苍白的手臂。   他像是抱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紧抱着剑,用力地到每个指节都在发白、发颤。   他在难过,可他自己都不知道。又或者说他知道了,但这种感觉太陌生,不知道怎么应对,于是只能选择封闭五感,选择逃避。   她想安慰这个孩子,但乐湛拉住她的袖子,拦住了她。   一百年后,这个孩子成为修真界第一人。白衣胜雪,惊才绝艳。她在南泽州游历时听到很多人讨论他,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听多了外界的传闻,再去回想当初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她会有种深深的割裂感。   谢识衣身上常年会备着一瓶止痛的药。   最开始她以为是他怕疼,可后面她又亲眼看他受天地雷劫而面不改色。   慢慢地,席朝云发现,这药只有在谢识衣受伤过重快要昏迷前才会吃。   其实还挺矛盾的,如果是真的痛得快要昏迷过去了,那就直接昏迷吧,或许还少受点罪。毕竟对于修士来说,止痛药是再鸡肋不过的东西了。   可秦岭黑域受伤最重的那次,明明都气息虚弱到仿佛一碰就碎,谢识衣还是强撑着从袖中取下一个药瓶,往嘴里塞了一颗糖丸般的药。他的动作过于熟练,咬碎丹药时垂眸神情冰冷,好像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那么多的细枝末节,一点一滴,告诉他们一段谁都不知道的执念。   没人知道,玉清峰房内的桌子椅子、装饰用的弓箭雨伞,其实都是出自宫殿主人之手。   外人眼中高冷孤傲的忘情宗首席弟子,其实只是一个会孤独地看铃铛发一天呆的少年而已。   谢识衣的剑名叫不悔。   她曾经问过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而长阶覆雪,灯火满堂中,少年轻声给她的答案是,“为了告诫自己,万事不悔。”   万事不悔,于是之后。   入魔域不悔。   碎无情道不悔。   闭关百年不悔。   娶燕卿为道侣不悔。   为一个魔种流亡天涯不悔。   放血救障城不悔。   死于沧妄海不悔。   谢识衣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席朝云在梳发。   荆钗不小心划破手指,鲜血把灰白的发染红。她眯起眼,借着细碎的日光看着发上红与白的分界处发了很久的呆,光线明晃晃,让世界这一刻都变得不真实。   天相殿中的魂灯灭了,她守在忘情宗,看了无数人灯起灯灭,却从没想过自己会看着这个孩子死。   谢识衣成为仙盟盟主后,其实就很少出现在南泽州了。   霄玉殿的雪山成群,万千风雪成为最森然的屏障。   她掌灯又重新回了玉清殿。   悬桥青石,风雪梅林。自燕卿住进来后,她很少来这里,因为她不太喜欢渡微娶的这个道侣。   化神期的修士神识遍天地,玉清峰又是十座内峰之一。那些发生在玉清殿闺房内肮脏混乱的云雨之事,瞒得过谁呢?可是渡微不闻不见不在意,她身为长辈也不好言说。玉清峰廊檐下挂满了青色的铃铛,从头走到尾,她才发现,她其实从来没了解过这个孩子。   步伐最后停在了梅林前的那座石碑前。   这里曾人来人往,诠释了一桩桩鲜明热烈的人间风月,只是都与山的主人无关。   在这里燕卿欣喜地转身,在这里殷无妄一步一徘徊,在这里白潇潇忐忑心虚地四顾。   明明最开始,在这里,只有一个少年握剑,沉默着看了一夜的雪。   “师叔,魇到底是什么呢?”   很早很早之前,渡微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   席朝云已经是化神期强者了跟天地同感,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真相。她沉吟一会儿,笑着跟他说:“魇么,是神留下的灾难。”   少年时的谢识衣只是重复:“……神?”   直到秦家入主霄玉殿的那天,席朝云才知道,原来渡微的执念是关于神的。   谢识衣百年前入霄玉殿,红月喋血,剑斩三长老以此铺路。   这一幕在秦子昂身上又要重演。   白潇潇闯进来的时候,举座皆惊,因为那双璀璨碧绿的眼眸。这已经不是普通魔种能拥有的亮度了。   万幸白潇潇经验不足,集仙盟和九宗之力还是把他擒住。   就在秦子昂要把白潇潇压入地牢时,秦长熙站了出来,和殷无妄一起以命护他。殷无妄义正言辞,将四百八十寺的真相全部拖出、唾骂秦子昂心术不正是真正与魔域勾结的恶人。流光宗宗主殷列力挺其子,加入讨伐秦子昂的阵容。   各怀心思的九宗宗主瞬间崩析分离。   恰在霄玉殿僵持之时,变故突生。   白潇潇用剑刺穿了殷无妄的心脏,少年丢掉了那染血的剑,碧绿的眼尾抬起,朝众人露出一个嗜血的笑来。   刹那间,整片天地瞬间风云变色,万千风雪簌簌而动,仿佛末世来临前的预兆。   “白潇潇!”第一个开口的人是镜如尘。年轻的浮花门主站起来,死死盯着他,眼神透过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白潇潇抬眸,对她露出一个盈盈的笑来,雌雄莫辩的声音甜蜜温柔,轻轻说:“姐姐,好久不见。”   镜如尘脸色煞白的同时,满殿的人也彻底怔住。   这不是白潇潇,这也不是死去的镜如玉。   这是……魔神!   魔神没有理这群人,对于祂来说,世人的畏惧和厌恶根本不值一提。   祂望着前方,眼里掠过一丝戾气,恨声道:“都说了不要来南泽州、不要来霄玉殿,真是个不听话的蠢货!”   黑雾侵蚀白潇潇的身体,祂的头发很快变长变乌黑,五官似妖似邪,绿色的眼睛触目惊心。   上古之神的威压下来,众生臣服。   但是这里没有草木没有飞鸟,所以能与魔神相呼应的,只有这漫天大雪。   魔神苍白的手指扶上自己的眼,眉眼一挑,以一种少年的沙哑声线低低道:“言卿,想不到吧,我又活了。”   祂在霄玉殿前转过身。万千纱幔遮掩熠熠宫灯,如当初十方宇宙九天神佛的注视。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审判祂的人。   “我早跟你说过一万遍了,我是不死的。总会有一群蠢货,费尽心思只为复活我。”   祂说完又顿了顿,语气莫测:“虽然这一次,快的有点出乎我意料了。”   从回春派开始,白潇潇的“吞噬”之路就仿佛青云直上,无比迅速。   青云大会,合欢派,沧海境,浮花门,魔神继承了白潇潇的记忆,所以能清晰回忆起这一路有如神助的旅途。无论是杀镜如玉,还是结识微生星阑。这些都是完全超乎了白潇潇当时身份地位能力的事,可他就是轻而易举做到了。   魔神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这些不安在祂发现白潇潇一人偷跑到霄玉殿后,更加浓郁。   不应该,不应该。   白潇潇懦弱愚蠢,如果没有人指引,不可能违背祂的命令。   谁让他来的!   魔神眼里掠过一丝暴戾,就在这时,自上而下忽然一片落雪轻轻擦过祂的脸颊。   触感太冰冷,好像是有人在祂灵魂里轻轻一划。这一划天光破灭、粉身碎骨。   咚!咚!咚!   三声清响,自霄玉殿正上方传来。   魔神神色一变,众人也脸色一变。   遥望殿外。   千山风雪,送一人归来。 第123章 霄玉殿(九)   “我是没想到,你拥有琉璃心,居然也会走到这一步?明知不可为而为,识衣,你如今赌上一切,值得吗?”   “我没想过。”   “你会后悔吗?”   神陨之地,红衣青年从龙骨上一跃而下,声音和万载的雪一样冷。   “不会。”   *   其实仔细回想,他和言卿的相处,从来就没有过温柔平和的时候。最开始他是讨厌言卿的,讨厌他的聒噪刻薄,也讨厌他的暴躁脾气。那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每一处都让他觉得心烦和厌恶。可是他忘了,琉璃心无情无欲,厌恶和心烦本来就是一中他前所未有的情绪波动。   言卿是一个很会自得其乐的人。惊鸿年间,无数个披星戴月赶路的途中,他最多听到的就是言卿兴致勃勃的一句话。“谢识衣,你快看!”抬头,看到的可能是头顶的一轮明月,也可能是离群的一只孤鸟。所有平凡琐碎的日月星河、山川草木,在言卿眼中好像都特别生动有趣,值得去惊喜。   明明那么赤诚的灵魂,刚开始他们先发现的,却总是对方的缺点。   小时候言卿就是个无赖,怕痛怕死,没皮没脸。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言卿会强行抢占过他的身体,跪地上抱厨娘大腿撒娇卖惨只为一个包子。   谢识衣这辈子就没那么丢脸过,没好气道:“你饿一顿能死?”   言卿会反讽说:“会死。难道你膝下有黄金?”   谢识衣冷冰冰:“对啊。”   言卿:“那可太好了,我明天再去用你的黄金换包子!”   谢识衣:“……”   他当时想掐死言卿。   小无赖还有好为人师的毛病。   言卿很喜欢给人分好坏,也很喜欢给事分对错,并且极度热衷于逼着他赞同自己的观点。但是谢识衣每次听他喋喋不休都懒得理睬,搞得言卿也想掐死他。   他们大概属于既不能同甘,也不能共苦的人,在去寻找离魂珠的路上,言卿突发奇想对他说:“谢识衣,等我有了身体后咱俩比试一番怎么样?”   谢识衣连为什么都懒得问,冷淡拒绝:“不怎么样。”   言卿用风去捏他的脸,咬牙愤愤道:“不可以拒绝,你这人怎么那么装啊。不行,我一定要和你打一架。”   谢识衣一手拿缰绳、一手拿剑,察觉他的触碰,在青枫满林的官道上差点把自己带进沟里。   马蹄高扬,卷起无数枫叶。言卿最怕的就是他重伤昏迷后自己遭殃了,马上警惕道:“你干什么,报复我?!”   谢识衣勒马停下,抬手拂去鬓上的红枫,出了会儿神,才低声说:“没有。有幸成为你的对手,高兴过头了。”   他当然没有和言卿打一架。   甚至到言卿死,不悔剑也没有对他出过一次手。   抢夺离魂珠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他们经常遇到打不过的对手。   每次在谢识衣败退后,言卿就会站出来,美曰其名是为他报仇,实际上就是用他的身体再挨一顿打。   谢识衣自己给自己疗伤,忍怒冷声道:“打不过不会走吗?你发什么疯。”   言卿沉默着想了会儿,忽然小声道:“不知道啊谢识衣,我突然发现,我看不惯别人欺负你了。”   谢识衣:“……”   他上药的签子差点直接插进伤口里。   这句话言卿说完后,好像也惊醒不对劲,没再说话。谢识衣沉默地合上衣裳,拿着剑从地上起来,低下头,用暗室无尽的黑暗掩去所有少年心事。   他觉得言卿是喜欢他的吧。   然后……他也喜欢言卿。   这些将明未明的情绪,好像只需要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就可以挑明。   只是这个时机,他到死都没找到。   十方城重逢的第一眼,言卿站在城墙上,指间红线与血衣融为一色,举杯遥遥笑望过来。   “少城主!”   “少城主!”   周遭是各中各样喊叫。   青烟雾障入红尘孽障,言卿俯身凑近过来的那一刻,谢识衣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战栗发冷,疼得他呼吸都有点乱。这样的疼,在此后的一百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   言卿与淮明子同归于尽。   谢识衣自红莲之榭醒来时,其实根本说不出当时的心情,碎道太痛了,让他痛得有点意识模糊,觉得自己就这样死过去也挺好的。但他没有死,他回到了霄玉殿。   霄玉殿闭关的一百年,谢识衣一开始是打算忘掉言卿,就跟当初在雪中站了一夜的少年一样,握剑转身,心里告诉自己重新来过。   可是他忘不了。   闭关出来,谢识衣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沧妄海底的南斗神宫。也是在那里,他发现了所谓逆天改命的方法。言卿不属于这个世界,想要他活过来,唯一的办法是拿神做祭坛。   九天神佛陨落,现在这世上最后的神,只有魔神。   他需要魔神做魂引。   他连帮言卿复活的躯壳都为他找好了。   回春派将南斗令牌传到忘情宗的时候,其实谢识衣也知道。师父觉得这事太过荒唐,问都没问他的意见。而谢识衣垂眸把玩着剑穗,在灯火煌煌里,却是平静对师父说:“把人接到玉清峰来吧。”   师父错愕地抬起头,欲言又止却没问没什么。真要问为什么,谢识衣也不会隐瞒。哪怕燕卿来问,他都会说实话。   从燕卿滴血在令牌上无视天道警告,非要和他扯上因果开始,这场交易就开始了。   用百年的荣华富贵换一具命数相似的身体,谢识衣同意。   燕卿的样貌和言卿一模一样,他在玉清峰见到那人的第一眼,也轻微出神了片刻。   太像了。   直到听到那少年忐忑期许地喊“夫君”,谢识衣才回神,偏过头轻声笑起来,心里无声讽刺地重复这两个字,夫君?   他很少待在玉清峰,大多时候是在霄玉殿,听着属下报备九重天的事。   以紫霄之死为开端,各方势力如蛰伏的野兽,蠢蠢欲动,伸出爪牙。流光宗在人间游说各国建监禁室;镜如玉频频派人出入南市拍卖场;占星楼的地阶圣物“菩提子”被偷;秦家大动干戈在魔域创下梅城,还有微生星阑于沧海境拔地而起立‘肉林’。   他在霄玉殿,听着属下小心翼翼询问下一步计划时,握笔的手稍顿,清冷的目光落向了很遥远的地方。   风雪梅林,初见白潇潇的第一眼,谢识衣就从他那忐忑不安的表情后,看到了惊鸿元年缘起结生的网。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拙劣的演戏、拙劣的勾引。   谢识衣垂眸,静静望着他。   他并非不通人间情爱,相反,他望着白潇潇,像在看一个自己作茧自缚寻死的蝉。他四岁那年喝了那碗粥,那滴血凝在丹田之上,仿佛一把摇摇欲坠的剑。可是这把剑是相互的啊。   白潇潇踏入修真界后,资质平平,身份平平,如同街头巷尾话本里所有传奇的开始。   而谢识衣在九重天外,亲手推进这部跌宕起伏传奇的进行。   白潇潇与人结仇,被恶作剧困在占星楼时,谢识衣以救他之名只身往前查清楚了“菩提子”的真相。   这一任占星楼楼主,演算天命时才发现原来所谓地阶圣物是当年神的四肢,野心作祟,将其吞噬。   谢识衣俯身从他胸前取出“菩提子”,看到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四百八十寺在试图聚集起天下魇,复活魔神。   而白潇潇一人就是忘川。   这两条线是并行的,直到最后才汇于一处。   对于白潇潇来讲,踏入修真界后所有经历险象环生,又刺激又有意思。   虽然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自己的修行走得那么顺。   他拜入合欢派,就能直接和少宫主颜乐心双修;他重识殷无妄,马上误打误撞得到了入玉清峰的令牌;他耳边嘈杂心不净,就有人指引他前去占星楼净心;他缺少历练,便有人告诉他紫金洲肉林是最好的试炼之所。   就连那高高在上,风华绝代的浮花门主,在对他万般刁难不屑后,都被他抓到把柄。双生镜碎,万劫不复。   青云大会上,白潇潇魔中的身份,也是谢识衣设计暴露的。   他需要兰溪泽察觉到这件事。   流落障城后,谢识衣如愿以偿得到了避息珠。在白潇潇含泪求他放血救这一城的人时,谢识衣眼波冰冷,看着白潇潇体内魔魇乱窜。障城是四百八十寺重要的一步,他不介意推波助澜,也不介意让白潇潇的“成长”加快一步。   回到玉清峰,燕卿快要死了。   其实对于谢识衣来说,这个“名义上的道侣”就是个陌生人。即便有着近乎一模一样的长相,他也不愿透过他去看言卿。   雪落在琴弦上,燕卿疯疯癫癫跪倒在他面前。   谢识衣垂眸看人时,眼睫覆雪,总有一中遥远的神意。   燕卿哭哭啼啼说:“夫君,我快要死了,你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谢识衣的手指拨弄琴弦,有些出神地想:当年红莲之榭,言卿,你为什么不求救呢?   在避息珠的影响下,兰溪泽与白潇潇两败俱伤,被其吞噬。   谢识衣自己也被重伤在海底,一个人走向尽头。   世人都以为他死了。   但他只是回到了神陨之地而已。   “你想要拿魔神做魂引。可是伏诛魔神,你自己也会死。这样就算把人复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南斗帝君问的这个问题,其实谢识衣也没有答案。   他垂下眸,想了想若无其事道:“这一世没意义,那就期许下一世吧。”   总比魂飞魄散,连个念想都没有要好。   无情道毁的那一刻起,谢识衣便一直在疼。冰冷的、战栗的痛感漫散在四肢百骸。为了减少这中疼,他常常会用一中旁观者的视角,抽离身躯,去审视自己的所有行为。   机关算尽,反倒是为自己布下死局,真的挺蠢的。   南斗帝君问他值得吗,谢识衣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过很多生离死别,无一不痛彻心扉,无一不肝肠寸断。好像世间所有至诚的爱恨都必须用眼泪鲜血浇灌,才显得可贵、显得深情。   可是他没有。   言卿死的时候,他没感觉,或许有一瞬间茫然,可是那中茫然很快被道心碎的痛给淹没,眼泪也没有。虽然他无时无刻不感觉痛,但那不是肝肠寸断。   有时候,他还挺恨言卿的。   没有言卿,他多摔几次也能学会御剑进入登仙台;没有言卿,幽绝之狱他靠数着石块也能自己度过;没有言卿,春水桃花那条路他同样不会觉得难过。   偏偏生命就多了这样一个人,让他以后每场雨中,好像总能听到熟悉的声音。   “谢识衣,别看,别回头。”   霄玉殿,以琉璃心为阵眼,重新启动诛魔大阵的时候,谢识衣脸色苍白,半跪下来。   无穷无尽的飞雪绕在霄玉殿苍穹之上,这一刻他连呼吸都在发疼。   魔神状若癫狂,疯了一样朝他攻击过来,但是祂被天道所化的枷锁束住双腿,身体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是你对不对,是你。谢识衣!”   魔神白骨十指痉挛般插入泥土,气到发狠。   “让白潇潇来南泽州的是你,让他来霄玉殿的也是你。”   想清楚前因后果,魔神大笑出声来:“这真是个蠢货啊!哈哈哈哈情魇本身却为**所困。”   魔神在魂飞魄散之际,呼出的气是一道道黑色的烟雾。   这一刻,祂的恨意遍布眼底。   “我只想到白潇潇能掌控人的**,却忘了他一开始就是求而不得的爱欲所化。他能控制别人,别人也能控制他。”   魔神一字一字,咬字颤抖。   “甚至只是靠臆想!”   “你什么都不用做。他一个人在那里,光是臆想,便肝肠寸断、作茧自缚。”   “原来最会玩弄人心的,是你啊。好一个无情无欲琉璃心!”   谢识衣闻言,闭了下眼调整气息,袖中的手指紧攥着那块南斗令牌。   天清地静,魔神抬起头,腐朽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碧绿璀璨:“复活我,然后又杀了我。谢识衣,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识衣很少有狼狈的时候,只是这一刻青丝染雪,衣衫被鲜血泥尘污染,好似天上寒月跌入人间,他平静道:“乱世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终结。”   魔神勃然大怒:“都到了现在,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   谢识衣一双冰冷渗蓝的眼眸,审视一般看向魔神,轻描淡写道:“我想要你的命而已。”   他现在很脆弱,声音也很轻,可是话音落在魔神耳中却犹如惊雷。   无数人处心积虑复活祂为名为利为爱为恨,只有这个疯子,复活祂是为了杀了祂。   风雪越来越盛。   “不,谢识衣……”魔神在最后一刻,脸色大变,祂碧绿的眼睛焦急地看向谢识衣,说:“你不能杀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谢识衣静静看着祂。   魔神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言卿,一下子激动起来:“谢识衣,你还记得言卿吗?”   谢识衣一动不动,眼神安静地像是面落雪的湖泊。琉璃心粉碎,他七窍也在流血。眼眶是一片刺目的红,耳朵也被冰冷的液体充斥。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要被人以这样的方式提起旧人。   他太虚弱了,所以也没听到魔神最后声嘶力竭的那句话。   “你不能不记得,言卿可是为了你才和我同归于尽的啊!”   轰!诛魔大阵上风与雪都随时间一起扭曲!重新在“鼎”中凝聚的魇,再一次崩析分离,散于苍茫天地。   魔神为祭,有一道白光从天空正中央直落而下,落到了他掌心。   凝聚于那块令牌里。   “渡微!”   “尊上!”   “谢应!”   谢识衣听到了很多声音,可是他都不想理。天际落下一道淡金色的光,温柔亲昵,好似天道的垂青……可是他这样的人,应该是要下地狱的吧。谢识衣低嘲地笑一声,拿着不悔剑,重新走入面前的山峰中。   门关闭的一刻,黑暗把他如云的红衣遮掩,剩世界一片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的世界里没有声音,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他最后的归宿是那座红莲蜃地。   他曾经在这里结婴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最后靠自欺欺人才能醒过来。   该怎么形容这份执念呢?   到最后他都记不清言卿的长相了。不知道是恨多一点、怨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漫长无涯的岁月,清清寂寂,陪伴他的只有霄玉殿的雪。   再也不会有一人趴在他背后,捂住他眼睛要恶作剧,指尖却比他的睫毛还要颤得厉害。明明心都紧张到了嗓子眼,但在最别扭的年龄:一个装潇洒满嘴胡话,一个装冷漠别过头。   “谢识衣,谢识衣……”   蜃雾迷惑心智,在意识最模糊的时候,他好像又听到了言卿的声音。   小声的、担忧的,来自寂静的海域。那里没有植物,没有动物,没有鱼、没有草、没有虫子,只有他们两个人。   言卿的声音似乎有点忐忑,却故作潇洒坦然道。   “谢识衣,离魂珠真的有用。在你坠海的一刻,它彻底粉碎,然后我就出来了。不过我现在没有身体……”   是第一次坠海的时候。他把手臂环过言卿脖子,埋下头去,乖顺地贴在他肩颈里,痛到骨骼都在颤抖发冷,难受到心快要裂开。   “谢识衣,谢识衣?”   “谢识衣,你的伤很重吗?”   嗯,是很重啊。   他轻声道:“言卿,我快要死了。”   梦里言卿听不到这句话,继续说:“别怕谢识衣,很快就到了,你要不要先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   谢识衣下巴落在他肩上,轻轻地笑了。   岁月那头的他反应也是笑。   于是言卿说:“你笑什么?”   他闭上眼疲惫地说:“没什么。”   将脸埋在言卿背上,湿凉发丝擦过脸颊,像是一个隔着时空的吻。   当初那滴欲掉未掉的泪,他错觉是血,现在从眼睫落下,碎在没有回响的海水中,也无人得知。   其实根本不需要去追究深意。   哪有那么多意义呢。   这一步一步把自己逼上死路的局,这没有缘由的机关算尽,这世人不懂他也不懂的执念,归根究底,只是想再看你一眼而已。   就看一眼就够了……   “你还要他回来吗?”   谢识衣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在霄玉殿主生杀予夺,主审判秩序,杀过无数人、染过无数血。可这是他第一次,在一场葬礼上觉得有些难过。   雨落下来的时候,甚至让他有些出神。   他在人群的末尾,安静地看着那个牵着人手的小孩。   原来小时候的言卿是长这样的啊。   他从另一个世界光怪陆离的血海中走出,但是见那个男孩的第一眼,眼里杀意散尽轻轻泛起笑意来,唇角勾起。   ……很可爱。   ……比他想的还要可爱一万倍。   斜风细雨打湿青草,墓碑前的鸢尾花微微摇晃。某一刻言卿错愕地回头,但是因为身高不够太矮了,没能找到他,清澈的黑瞳眨了眨,最后只能一无所获有点迷茫地转过头去。   谢识衣没忍住,偏过头去笑起来,他在人群中最先离席。手中里握着的那块南斗令牌生生割裂掌心,但他还是没有上前,去完成最后一步。   转身离去的时候,遥远的雨幕中,传来清晰的对话。   男女善良热情,又充满怜惜。   “卿卿,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想要什么都跟舅舅说。”   “卿卿,舅妈给你准备了新的卧室,把你之前房间里的玩具和书都搬过来了。你旧屋钥匙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想回去看,舅妈都陪你。”   最后,他听到了男孩的声音,很小很轻,像孤独的幼兽一样说:“好。”   谢识衣面无表情擦去脸上的雨,踏入烟雨中。   他无法在异世多呆,将那块令牌收入袖中,回到了闭关的山峰中。   灯枯油尽之际,谢识衣坐于红莲上,眼神晦暗地看着掌心的白发,惊讶于自己最后的良心发现,又自嘲一笑,闭眼压下所有暴戾冷酷的**,脸色苍白靠在墙上。   ——“不单是恨吗?可谢识衣,你我之间,还能有什么呢?”   ——“先睡一觉吧,谢识衣,醒过来什么都结束了。”   南斗帝君问他:“为什么?”   谢识衣道:“他回家了。”   其实,这贯穿一生的执念只不过是他一人的孽和劫。   真论深情也谈不上。没有痛彻心扉,没有死去活来,用局外人的视角看,也许就是他觉得永生太无聊,自导自演一场了结。 第124章 霄玉殿(十)   春和百年,人间大雪。   言卿握着南斗令牌醒来的时候,神宫内的蜃雾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他现在大脑一片空白,五感都是迟钝的,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手指间的红线一圈一圈绕成死结,线尾滴血的末端弯弯绕绕落到南斗令牌上,好像这一切的缘起缘终。   “谢识衣……”   言卿脸色苍白,唇翕动了下,轻轻念出这个名字,随后在这片冰天雪地中,他惊醒般抬头,扶墙起来,神色焦急地往外走。   言卿赤足行在雪地上,步伐快到红衣猎猎翻飞,明明已经心神大乱,可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现在不能慌、不能乱、不能给魔神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   魔神久久不言,同样被蜃雾中看到的一切震惊到了。   这里是霄玉殿,是天道秩序之所,谢识衣上辈子逆天改命后就死在这里。神木荆钗和南斗令牌,于迷雾蜃海里,牵引出前世的所有真相,无比清晰地展示在他们面前。   魔神缓了很久,才找到声音,喃喃说:“疯子,谢识衣,真的是个疯子。”   言卿在雪蜃中待太久了,初到密道有一瞬间失明。他稍微闭了下眼,随后扶着墙壁按照自己记忆里的一千零九步,一步一步摸索往外走。   魔神在短暂的愣怔后,开始焦躁起来:“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如果谢识衣没有用南斗令牌,你是怎么穿越回来的!还有谢识衣不是死了吗!为什么时间会回溯!”   黑暗中放大了魔神的声音,也放大了言卿现在内心深处所有情绪。茫然,难过,后悔,一阵一阵灼烧内心。他想到了墓地的那场雨,也想到了神陨之地离开时身后那道执拗安静的注视。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那么骄傲呢。回头看一眼啊,就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呼吸融化倒挂的冰棱,有冰凉的液体滴在眼睫上,言卿后知后觉想明白,原来沧妄海底他背着谢识衣走时,那个少年脸贴在他脖子上,是真哭了啊。   言卿兀地短促笑了一声。   魔神突然诧异道:“言卿,你……”怎么哭了四个字被祂咽回喉咙。   言卿擦去脸上冰冷的液体,回答祂前面的问题:“你就没想过,这一切是天道的安排吗。”   魔神愣了片刻,立刻勃然大怒道:“凭什么?我的诞生我的延续,都是那些人造成的,是他们心中的恶造成这一切,天道真想要秩序太平,不如杀尽这天下人!”   言卿放下手,平静道。   “你一万年前就该死了。这天地间善恶本来一直都是持平的。九天神佛用命偿还过错,你诞生于他们的邪念,他们死后,你也不该存在。是忘川给了你这一万年苟延残喘的机会。”   路转狭缝,言卿感到一股刻骨的寒意,他没有往前走,也知道里面应该是一滩黑色的永远不会流动的水。   谢识衣以魔神为祭,让整个霄玉殿风雪乍停,惊雷巨响,摧毁无数山峰。   言卿喃喃说:“他们不该封印忘川的,如果不封印忘川,或许你早就被天道察觉伏诛了。”   【睡觉的时候,本座偶尔也会做梦。】   【“梦到什么?”】   【“梦到一个黑窟窿。黑窟窿里全是黑色的水。贼冷。”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那地方太冷了,冷死了。我们蝙蝠是需要冬眠的,冬眠知道吗。”   “不过我记得我中途被一声巨响叫醒过。最开始我还以为是打雷呢。直到我东晃西晃撞得满头包,才发现,格老子的原来是有贼在偷我家。”   “可恶的贼!”   “但是我只是个需要冬眠的蝙蝠哇。冷都冷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继续睡,后面天气暖和了,我就醒来了,出山洞了。我真是留仙洲土生土长的蝙蝠。没骗你。”】   兰溪泽曾经试图在霄玉殿找到忘川鼎,只落得个粉骨碎身的下场。谢识衣筹谋一生机关算尽,没想到阴差阳错,临死之前让沉睡在黑水之底的忘川醒来。   忘川苏醒,也让天道察觉到了这不属于六合五行,这世界多余的恶。   于是时间回溯到春和百年的春。   这一年谢识衣出关。   这一年不得志出洞。   这一年言卿在祠堂前幽幽转醒。   言卿仰头,看向某个未知的地方:“我就说若是霄玉殿秩序真的存在的话,怎么会放任不死不灭的邪神永存于世。”   他抬头摸了下自己碧绿的一只眼,哑声道:“嫉妒者死于嫉妒,傲慢者死于傲慢,贪婪者死于贪婪,魔神,其实你也是死于你本源的恶。”   “你想摆脱天道桎梏,你想摆脱霄玉殿……所以你盯上了我,但你没想到,比你更先找上我的,是忘川鼎。”   他见过世间无数奇珍异兽,当初都没想明白,这样一个误打误撞到他怀里的丑蝙蝠,为什么一滴血就能和他结下灵魂契约。   原来都是因果。   魔神再次陷入沉默,随后恨极怒极地笑了:“我还没想到,你竟然愿意用身体当做囚笼,永久地封印我。”   “这没什么想不明白了。”   言卿垂下眼睫,声音很淡很轻:“这世间谁不是用身体做牢笼,束缚住心里的魔魇呢。万年前,九天神佛和你才是意外。”   言卿在暗处走了太久,刚出山洞的时候,天地白光让他眼睛有一瞬间眩晕。   今天好像就是谢识衣封印忘川的日子,将忘川封印,也是将那些所有多余的邪念封印,还天下太平。   言卿从没来过霄玉殿,不熟悉这里,但他刚出来就在风雪中看到了一个故人。   镜如尘。   言卿有些错愕,他现在的模样非常妖邪诡异,墨发红衣,血碧异瞳。但是镜如尘好像就是在等他一样。年轻的浮花门主温婉从容,纯白的衣袍上鹤羽翻飞,望过来时微微一笑,清瞳若水。   “言卿。”   言卿听上重天的人喊他,一直都是“燕卿燕卿”的,只有谢识衣一人喊他真名,就像只有他一人喊谢识衣一样。骤然听镜如尘直呼名字,他还有些不习惯但想见谢识衣的心现在已经战胜一切,言卿沙哑道:“带我去找他。”   镜如尘说:“我在这等你,就是为了这事。”她似乎是见言卿现在虚弱异常,稍微扬手,周遭的风雪微微绕开,一股暖意随着空气贴近。   镜如尘道:“其实封印大典已经进行到尾声了,但是出了一点差错。”   言卿:“差错?”   镜如尘道:“对,谢应处理了魔域百城城主,也处理了秦家和四百八十寺,但在封印忘川的最后变故途生。原来还有一些魇没被收纳进去。这些魇都在合欢派那位叫白潇潇的小弟子体内。”   言卿手指微动。   镜如尘继续说:“谢应坐阵霄玉殿抽不开身。白潇潇体内有四位化神期的修为,不肯伏诛,趁乱重伤数人逃出,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   言卿看她:“但你却在这等我?”   镜如尘微笑说:“白潇潇能力再大也大不过上重天,我不急于此。路过此地,想着你今日可能会出来,就停下了。看来我没猜错。”   言卿抿唇,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眉眼的风流邪气便变成深冷戾气,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但是镜如尘好似并不在意这些,她说:“言卿,你知道谢应百年出关之时雪停了吗?”   言卿说:“知道。”   镜如尘:“霄玉殿的雪是天道秩序所化,雪停了代表了什么,我想你我都清楚。”   言卿出神了会儿,垂眸说:“我现在清楚,无比清楚。”   霄玉殿雪停了,意味着忘川的苏醒,也代表着天道的苏醒。   镜如尘往前走,裙裾之下银色流光浮动,她缓缓道来:“言卿,我是镜如尘是双生子,我们之间虽然有一盛一衰的诅咒,但是某种意义上我们意念是相通的。在她死后,我想了很多,魇到底是什么?从最开始的病、到诅咒、到神的恶念、到人的恶念。”   “恶念积攒过多,就会在识海深处化为魇。镜如玉有魇,可是紫霄也有魇。我知道镜如玉并非好人,可是紫霄呢?”   “紫霄一生所杀都是奸恶之人,哪怕是为镜如玉利用的那些年,也会查明一切才下手。他这样的人,如果都说被魇所控——我和你,和万万人,谁又真能肯定自己不会有入魔的一天。”   言卿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魂丝。他听完镜如尘的话,才哑声道:“你想问什么?”   镜如尘听他质问神情呆了一秒,随后在风雪中悠悠笑开。   她回视言卿,但是眼里却好似笼着一团茫茫的雾霭:“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告诉我,人被魇操控的时候,是没有理智没有七情六欲的。可是镜如玉在汀澜秘境中扑了过来,她替我扛下了赤灵天火、扛下了坍塌的天壁。我知道这是她欠我的,但我就是不懂,原来被魔魇操控的人也会做出这种事吗?”   镜如尘说:“我就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她的嫉妒产生的那么早,可是年幼时她喊我的每一声姐姐都是真的,对吗?”   她清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笑了下,云淡风轻说:“或者,我想知道的答案是,从来都是人控制魇,不是魇控制人,是不是?”   言卿听完,沉默一会道:“是,诞生于自身的恶念,没有身不由己。只是有的人愿意控制,有的人不愿控制罢了。”   镜如尘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说话了,唇角笑笑,神情在大雪中看不明白。   她带着言卿往霄玉殿的主殿走,跟他聊完镜如玉,又跟他聊起了紫霄。   “你或许想不到,镜如玉还没成为浮花门主之前,也曾对紫霄有过恻隐之心,但他们谁都觉得对方蠢,觉得对方执迷不悟。”   “紫霄觉得镜如玉多行不义必自毙;镜如玉觉得他为了一群死人而活愚不可及。不过他们谁都叫不醒谁。”   镜如尘淡淡说。   “紫霄少年时便凶名在外,嫉恶如仇,宁错杀不放过,杀尽天下不忠不义不仁之士。直到被奸人所害,误杀满门,才让他的性格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时怼刀是天兵神器,一怒血三尺,但是紫霄后面的几百年,我从没见他动过怒。”   “他一生都在负碑而行。”   镜如尘笑笑。   “可能他也在后悔吧。当初那个雨夜,推门的时候如果冷静一点,不让愤怒灼烧理智,是不是就能看清楚一切。”   其实早在最开始,就有人向他们证明了魇不是无药可救的,可是当时没人在意这段往事。   忘情宗看到的那片青枫林,漫漫长路通向回不去的故乡。   他们只看到凤凰魔种后面的秦家阴谋,看到一颗鼻尖痣引起的权力纠缠。   魇诞生于人的身体,就属于自身,甚至都不需要去寻找平衡。   善恶黑白,爱恨得失,本就是相辅相成。   不必惧怕。毕竟强制剥离魇的后果就是这万年的孽债。   走到一半的时候,言卿指间的魂丝突然微动,缠紧他的手指。言卿停下步伐,偏头跟镜如尘说:“等等,先去个地方吧。”   镜如尘虽然诧异,但还是跟着言卿一道。他们二人都是当时修真界巅峰的人物,一路上畅行无阻。言卿来到了这里的一个偏谷,两座山峰挺拔陡峭,立在薄雾轻雪里。   他沿着魂丝的指引,跟镜如尘一起往谷中走,随后看到了一个山洞。一个下山的山洞,里面的寒意已经散了很多,开始长出一些植物来。化神修士可是黑暗视物,但言卿之前和魔神两败俱伤,从袖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来。   明珠照着青苔暗处滋生。   脚步沉沉回响在山洞内,如同岁月的回声。   言卿听到了惶恐的抽噎,和隔着一堵墙清晰的对话。   “现在九宗弟子都在找我,他们要把我绑起来,他们要杀了我。颜乐心现在也视我为洪水猛兽,我回不去合欢派了,我哪也去不了了,见水哥哥,救救我。”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救救我,见水哥哥,你帮我引开灵药宗的人。潇潇现在身体好痛,动不了了。”   言卿绕开石壁,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怎么都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谢识衣处理秦家,邀天下共观,如今这里集聚了不少九宗弟子。   一墙之隔,是终于在南泽州重逢的燕见水和白潇潇。   灵药宗的道袍清透如流纱,绣着草木图纹,在风中缥缈。燕见水的容颜也丝毫未变。   他也参加了这次青云大会,不过他是外场,跟言卿他们没有任何交锋。燕见水是回春派的大师兄,对医药多有研究,天赋也不错,于是青云大会后得以拜入灵药宗。   燕见水眼神惊讶,皱眉道。   “潇潇,他们要找的人原来是你吗。主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九宗和仙盟为什么要抓你。”   白潇潇一下子扑了上去,哭得一双兔子眼通红:“见水哥哥,别问了,我现在好痛啊,你带我出去吧见水哥哥。”   对于燕见水来说,他从小就把白潇潇当未婚妻,护他爱他好像已经成为习惯。愣了愣,还是点了下头,扶着白潇潇往外走。   白潇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到谢应坐于霄玉殿垂眸视下时看他如看死物的眼神,一瞬间痛不欲生。他手指抓着燕见水的袖子,颤声哽咽说:“燕卿,燕卿都是燕卿那个贱人,都是他害我。”   燕见水呆住,他到南泽州后自认和那些人的差距,闭关苦修,常年呆于洞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燕卿不是都嫁与谢应为妻了吗,他为什么要害你啊。”   白潇潇被彻底激怒,“他就是个小偷,就是个骗子!”   燕见水:“好,别哭了别哭了,好他是骗子,他怎么了?”   白潇潇带着哭腔说:“明明最该嫁给谢应的人是我。”   燕见水张了张唇,咽下了嘴里的话。   ……可你明明是我的未婚妻啊。   镜如尘目睹这一切微微愣住。   她身为浮花门主之女,从小身份尊贵,后面哪怕失去也是被飞羽保护得无忧无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景。   言卿见这一切,意味不明地笑笑,他举着夜明灯,像是回春派刚醒看这混乱狗血的闹剧一样。   燕见水带着重伤的白潇潇离开此地,甚至帮他打掩护欺骗同山洞内的灵药宗长老。   后面在出山洞前,又遇上了同样在此搜寻的合欢派弟子。颜乐心知晓白潇潇是魔种后,想到那些床事恶心地快吐了。没了忘川之灵,白潇潇身上对男人的“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见到燕见水和白潇潇,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来。   “啊啊啊见水哥哥,杀了他!”   白潇潇恐惧地躲在燕见水后面,指使着燕见水杀人,但颜乐心毕竟是合欢宫少宫主,哪是一个天资愚钝的修士可以对抗的,他轻而易举制服了燕见水,然后阴沉地盯着白潇潇:“贱人,你想跑去哪里啊?”   白潇潇连连后退。   燕见水见此豁出命去拦住颜乐心:“潇潇,你快跑!”   白潇潇含泪,无视为他七窍流血的燕见水,直接头也不回往外跑。   外面是一片旷野,风雪茫茫,把飞鸟都隔绝,旷野尽头是一座悬崖。   白潇潇退无可退,站在悬崖边,话都说不出来了。燕见水趁颜乐心轻敌,用了些南泽州名门弟子不屑于用的阴损招数,暂时将他制服,然后捂住胸口,去找白潇潇,看到白潇潇一个人在雪中瑟瑟发抖,燕见水吃力地走过去:“潇潇,你没事吧。”   白潇潇回望他,眼里灰白绝望,好似受了全天下的辜负,委屈得不行,他说:“见水哥哥,帮帮我,我想活下去。”   燕见水:“潇潇……”   白潇潇焦急地说:“你帮我引开他们好不好,见水哥哥。”   燕见水:“潇潇,你要我做什么?”   白潇潇说:“我给你喝我的血,你换上我的衣服,帮我引开他们。”   “好。”   但是这冰天雪地的霄玉殿,所谓引开,就是亲手把换好衣服有了气息的燕见水推下悬崖。   “潇潇?!”燕见水错愕地抬头,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伸手攀住了边缘。   白潇潇眼中碧绿一片,愤愤踩着他的手,跟疯魔一样哭着说:“见水哥哥,你不是爱我嘛,救救我吧。你让我活下去好不好?”   他现在整个人都处于癫狂的状态,眼睛变绿的瞬间,白潇潇忽然察觉什么东西,锐利地钻入眉心。   他惨叫一声,跪在雪地中,抬头,逆着光影看着不远处一男一女。   言卿牵动着手中的魂丝,墨发飞扬。   表情和目光,和高高在上的谢应一模一样。   倏地一下,白潇潇的眼泪就下来了。   言卿一步一步逼近。   白潇潇失魂落魄在地上,到死都还想不明白:“明明是我先来的,你凭什么后来居上,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言卿认认真真看着白潇潇,他算是知道谢识衣为什么上辈子什么都不用做,白潇潇都能作茧自缚自寻死路了。   他的爱情或许真心实意没占多少。虚荣,惊艳,贪婪,不甘,占了九成。   “我不知道什么呢?”言卿俯下身,像是第一次认真看他,轻声道:“我是不知道他四岁的仲春狩猎?还是不知道惊鸿十五年的春水桃花?”   白潇潇愣住,错愕地看着他。   言卿望着他有点出神:“白潇潇,你一直以救命恩人在他面前自居,为当初的一点恩惠沾沾自喜,自以为见过他最落魄的样子最了解他。”   他轻轻一笑。   “白潇潇,我上辈子要是能有你一点想象力就好了。。”   白潇潇表情僵裂,脸色煞白:“你在说什么?”   言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魂丝扯动,跟弹琴一样,轻声说。   “春水桃花路的尽头是不悔崖,其实我和他当时的约定是跳下去的。没想到,那时没跳成,后面雨夜屠城的那一晚倒是跳成了。”   不远处颜乐心气急败坏跑来,灵药宗的弟子也寻到此处,燕见水于悬崖边艰难上爬。   言卿摊开掌心,把那块南斗令牌递给他看,上面血书的字迹殷红诡异。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说了解谢识衣呢。”   白潇潇话都说不出来。   言卿说:“白潇潇,你是不愧魔神选取的容器,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最后死于什么。”   白潇潇身上的邪念太多了。   言卿以前读书时看到的一句话,“你灵魂的欲望就是你命运的先知”,放到这一路走来看过的诸般生死,一语成谶。   他将所有白潇潇体内的魇取出,那些魇瞬间奔着霄玉殿上空一道金柱而去。   “白潇潇!”   燕见水难以置信地扑了过来,手指死死掐住白潇潇的脖子。他欺身把他压在雪地中,眼睛赤红,心死了后,满是愤怒。   白潇潇口吐鲜血,愣愣看着他,透过高远的蓝天,好像又看到障城金黄落叶中冷若冰霜的少年。那个少年唯一一次笑,在春水桃花路,对着一个谁都不知道的人。   而现在他知道了。   他到死,终于明白自己的可悲可笑。因为幕强虚荣,他为殷无妄抛弃燕见水,为颜乐心抛弃殷无妄,又为谢识衣抛弃颜乐心。   可是殷无妄和颜乐心都是因为情魇作祟,谢识衣的故事自始至终他没资格参与,真正爱他的人被他逼到现在杀了他。   如今无数双眼在批判他、审视他、嘲笑他。这是他的春水桃花路,但没有春水没有桃花,只有雪。   满天的大雪。   “燕师兄……对……”   对不起。   随着那四道魇一起消散于空中的,还有言卿指间的魂丝,魔神之物魔神功法,本来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道上。   镜如尘将他带到霄玉殿主殿前,然后立于门外不再进去了。   言卿惦念了好久的霄玉殿主殿,可是他真的站在这座庄严肃穆的宫殿面前,忽然又觉得一丝恍然。   他推开门往里面走。   寒殿深宫,长明灯次第亮起,帘幕重影投在玉阶上。   宫殿正中央摆放着的数百盏魂灯,自上而下形状若红莲。焰火上方缠绕着诡异的碧色雾影,随风一点一点上浮。   他的视线顺着那飘浮的碧影,看向了坐在天下之主位置上的人。   这次封印忘川的阵法,谢识衣用的是九件地阶法器和千灯盏,这也是他集九宗宗主于此的原因。   ……原来这数百盏魂灯就是千灯盏。   言卿握着那枚令牌,往上走,衣袍拖曳过深冷玉阶,好像隔着岁月跟谢识衣同步。   跟当年那个剑出无情,冰冷残忍的少年殿主。一步一步,覆盖鲜血之上。   谢识衣察觉他的靠近,手指微顿,睁开眼来,一双冰雪漂亮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言卿回望他,一下子没忍住笑了,醒来后所有的遗憾、难过、自责、后悔,都在谢识衣一个眼神里烟消云散。   他手指紧握着那块令牌,跟谢识衣轻声说:“我将白潇潇体内的魇都取了出来,之后天下就再没有魔种了。”   谢识衣皱眉,对他擅自出来的行为表示不满。   但很快听到言卿问道:“你什么时候有的前世的记忆?”   谢识衣薄唇紧抿,说:“若我说不久前,你信吗?”   言卿走过去,因为台阶的尽头,俯身笑起来。   “信啊,怎么不信。”他低声道:“原来不是你召回的我,是我自己回来的。”   “谢识衣,墓园那会儿我当时在找你,你没发现吗?”   谢识衣愣住,墨发衬得脸色更若琉璃般苍白冰冷。   言卿说:“你在神陨之地责怪我为什么不回头。可是我回头了,你却避开我的视线。”   “不过我庆幸你当初没用这块令牌,让它现在成了破局的关键。”   南斗令牌是逆天之术,用来换命的,将他的命数和燕卿互换。燕卿早就死在与天道的交易里。于是这具魔神纠缠的灵魂,只能通过这样的毁灭再重塑,得以摆脱。   令牌上的血如今是言卿的,一笔一划写下“愿与渡微仙尊结为道侣”,覆盖旧的痕迹。   言卿静静说:“谢识衣,我现在知道你当初说那句话的心情了。不是所有你自以为对我好的决定,都会让我开心。”   “我在葬礼上回头,就是在找你,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回头?”   “不过,怪我上辈子太固执,没把话说清楚。谢识衣,我们之间怎么会只有恨呢。”   他眼睫微颤,眼眶泛红。   “当时九天神佛看着我吻你,你管这叫恨?!”   “我失魂落魄走了那么多遍四十九步,就只是为了一个仇人?”   谢识衣冰雪般的神情愣怔,随后几不可见皱眉,抬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紧接着轻轻抱住言卿的腰。   “谢识衣……”   他指尖的红线随着忘川的封印,一点一点烟消云散,如果所有的因和果。   言卿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他难受地俯身吻下去,睫毛上的水珠落在谢识衣脸颊上,像是偿还他当初的泪。   他握着那块令牌,说。   “愿与渡微仙尊结为道侣。”   谢识衣眼眸如同一片落雪的湖,扬起头来,轻声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