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婚太子后将军追悔莫及 作者:箫仪   文案:   完《大齐》的谢恒前一天骂昏君骂得太狠,第二天一睁眼,就变成了那位昏君的……太子。   没错,就是那前脚登基后脚亡国的倒霉蛋。   更要命的是,他面前坐着某位功高震主的齐朝战神,而他正在求婚?!   谢恒看着对面人冷着一张俊脸、漠然抚剑的样子,全身发凉。   世人传言齐朝战神秦烨刻薄冷情,赫赫战功下是累累枯骨和乖戾脾性。   太子求娶之事一出,人人都道此举近乎折辱,秦烨势必与太子翻脸成仇,君臣失和就在眼前。   棠京众人提心吊胆的等着看戏,可这一天迟迟未至。   ——   秦烨觉得,太子殿下是个胸有丘壑的赤忱君子。   虽然喜欢他喜欢的失了智,但胜在生得好看,勉强能忍。   谢恒觉得,这倒霉蛋的日子也算不上难过。   言官御使歌功颂德,朝中重臣知情识趣,昔日敌国俯首称臣。   以及那位齐朝战神虽然脾气硬了些,看他的眼神也诡异了点,但指哪打哪从不含糊,四舍五入也算君臣相得。   谢恒:一定是因为朕待人以诚!继续发扬光大!   秦烨:???   后来煌煌盛世,海晏河清,就只剩下一个大麻烦。   谢恒:你把婚书找回来也没用,朕最多算求婚未遂,不是始乱终弃!   秦烨死死环住当朝天子的腰,嗓音哑得厉害:旁的臣都听陛下的,唯独此事,不成。   【阅读指南】   1.架空,架的挺空   2.本质小甜饼谈恋爱,一丢丢丢权谋,不要在意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恒、秦烨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朕是求婚被拒,不是始乱终弃!   立意:珍惜当下,惜取眼前人 第1章 这居然是本婚书?!……   棠京城,定国公府。   正红朱漆的大门紧紧闭着,仅墙根处开了一角小门,全然一幅闭门谢客的模样。   而府门前不过几步开外的地方——   肃肃仪仗、车舆华盖、锦旗招展,重重护卫之下簇拥着一架辇车,辇车左右环绕着几重侍人,赤色的车帘掩在窗边,隐约透出辇中人的半点身形。   竟是有贵客被拦在了门外。   随行护卫的精锐骑兵能保持缄默,却也有人难耐酷暑和冷待,恶狠狠的盯着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   “跟了太子殿下这些年,从未见过如此拿乔托大的,仗着有几分军功在身,就能如此怠慢?”   “定国公功勋卓著,在军中威望甚高,你没见殿下都没说什么吗?”   ”再如何功勋卓著,也已经因为战场抗命被召回京都了,对外只说是身上有伤回京疗养,可谁不知道呢……“   被刻意压低了的议论声随风飘散,不偏不倚的传入车辇中。   不同于寻常软轿内逼仄得难以转身的空间,专属于太子的辇车宽敞舒适的令人咋舌,正在唾弃封建贵族奢侈生活的谢恒听了这些话,微微皱起眉。   又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提醒着他,他好像变成了一本书里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倒霉蛋了。   还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倒霉蛋。   那本他刚看过不久的书写得是齐朝中期,皇帝昏庸无能穷奢极欲,还疯狂猜忌朝中重臣,以至叛军打到家门口才仓皇南逃,葬送了齐朝半壁江山。危急关头,主角谢之瑶闪亮登场,力挽狂澜收拾残局,给齐朝国祚又续了二百年。   而与谢恒同名同姓的齐朝太子,就是这场大戏中最大的炮灰——如今在位的惠帝以为国之将亡,不想背上亡国之君的骂名,果断将锅放在了儿子的背上,留下登基不足一天的新帝守在京都,自己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世骂名加上一条命才换了一天的皇帝限时体验卡,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看完书之后,谢恒总结发言:“大好局面弄成血崩,这狗皇帝太蠢,我上我也行。”   然后?   谢恒记得自己因为太忙没舍得睡觉,实在困得不行了随便找了个地眯了一会,再睁眼……就是以珠玉为饰的偌大辇车和一个沉默而尴尬的场景。   迅速了解了自身处境的谢恒愣了一会,忍不住心里吐槽。   我不就骂了一下惠帝那个昏君?说了一句我上我也行?   至于吗?就把我扔在这了?   埋怨归埋怨,谢恒竭尽所能的在原主脑子里零散繁杂的记忆里寻找,只看见天家富贵金玉满堂、沉迷声色玩弄权术,近几天的记忆——比如为什么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在定国公府、想干什么,就跟断片了似的了无踪迹。   料想也无非是些笼络拉拢、利益交换之类的。   初来宝地的谢恒对此不太感冒,因此,在东宫卫队对自己主子吃了闭门羹一事上感到愤怒的同时,辇车上的正主,感到了由衷的喜悦。   谢恒掐着时间等了一会,掀开车帘深深看了一眼定国公府的牌匾,学着原主记忆中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吩咐道:“回吧。”   清朗温和的声音,而不带分毫戾气。   然而,轻飘飘的两个字还未落到地上……   咯吱。   紧闭许久的朱门豁然洞开,身材削瘦的青年男子带着几个人大步迎出,脸上一片阴翳不悦,嘴角却还硬生生弯起一个弧度,看起来僵硬无比。   迎面对上站在辇车旁不远处一身内监服饰的年轻内侍,只当没看见那张面色不善的脸,青年男子客客气气的道:“云昼公公恕罪,我家公爷旧伤发作,实在无法出迎,烦您转告太子殿下,是否能移步入府?”   云昼是太子贴身的近侍,一向见惯了各色吹捧逢迎,此刻冷眼瞧着,就觉得这人的表情极不对味。   所谓礼数不缺恭敬欠奉,眉梢眼角甚至还有那么点隐藏得不怎么好的不屑。   云昼拂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表情更加不悦起来,想要发作几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终究只是冷哼一声,转向车辇的方向走了几步,复述了一遍来人话语后恭声道:“殿下,您看?”   一直偷偷从车帘缝隙观察情况的谢恒:……   在外面的人看来,辇车静默了许久。   久到云昼额头上又冒出了新生的汗水,久到青年男子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渐渐消失,清朗温润的声音才又响起。   “定国公为国征战数载,才至旧伤难愈。原本就应当是孤亲来探望。“   立时有识趣的宫娥打起了帘子,放好马凳,扶着衣饰繁复的谢恒走下车辇。   时值盛夏,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上重三叠四的套了好几层,却还是显得身材单薄,几缕阳光透过宫侍未能完全撑好的华盖照在那张俊美苍白的脸上,给那精致的过分的五官平白添了几分暖意。   似是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些冷凝,谢恒下意识的露出一个笑容,安抚似的朝周围人点了点头。   守在一旁准备带路的青年男子恍惚了一下。   满棠京的权贵,都知道当今太子殿下生的好看。   太子谢恒完全承袭了当今皇后、昔日的棠京第一美人的绝世姿容,姿仪瑰秀,俊朗清雅,称赞一句龙章凤姿绝不用昧着良心。   稍微知道些内情的人也知晓,太子虽然挂了个储君的名头,处境却有些尴尬。   现如今晋王势大,皇帝又不是个看重体统法度的主,至少,皇帝不怎么在意晋王屡屡逾越的言行、试图挑战东宫之位的野心。   谢恒生性本就温和,如此处境,倒把堂堂储君养成一副忠孝谦恭的样子,平日里为人处世更是以稳妥自保为上,低调的简直到了怯弱的地步。   可如今这么一见,将将弱冠的少年人沉稳英挺、姿采如玉,他就这样气定神闲的站着,衬得四周万事万物皆如尘泥,哪里有半点传闻中的懦弱不堪?   青年男子身体几不可察的停滞了一瞬,对自己早前对这位太子殿下的诸多编排竟有些后悔起来,半晌,他微微躬下身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   知微堂。   做为定国公秦烨的寝居之地,相比这座御赐府邸的奢华富丽,刻意装点过融入了秦烨个人风格的知微堂就清雅简朴了许多,甚至显得略有些寡淡。   谢恒举步迈入,刚进了一个台阶,就嗅见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不觉怔愣了一下。   原主的记忆里,定国公是因为战场抗命兼之身体旧伤难愈才不得不回京修养述职,太医院的人也瞧过了,回禀说却是战场沉珂,恐折寿元。   据说惠帝听闻之后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当天晚膳都多吃了一碗,他一向担心自己老了,秦烨这样的少年将军却还年富力强,他日新君继位镇不住场子……   谢恒却知道这话可信度实在不高,原书里秦烨虽然算不上长寿,却也活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平均寿命不太高的齐朝,这寿数也算过得去了。   可这四周的药味实在太过浓郁,像是汤药连日不断以至熏入味了一般。   难道还真生病了?或者,装病装的太敬业?   没来得及想完,一阵劲风伴随着破空之声,一件大红色的东西迎面朝他袭来。   谢恒眉头一挑,已然顾不得多想,右手下意识的探出,身形迅疾的退让半步卸去了劲力,这才终于看清——他用两根手指快准稳的夹住且离得自己身体远远的东西,是本大红色的文书。   看这东西的来处,显然不是刺客或者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他抬眼,就见正堂主座上的人似乎略有诧异的望来,目光相交,那人迅速收敛了眼中的讶异神色,懒懒散散的靠着,并无半点起身相迎的意思。   谢恒也不介意,反而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这位书中因赫赫军功而备受猜忌的齐朝战神,觉得他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差距实在太大——秦烨如今也还不到而立之年,相比书里形容的功绩,年轻的令人发指,此时漫不经心的靠在椅背上,却也无损那份常年沉浸于军旅的凛冽气质,更显骄矜桀骜。   更让人无奈的是,明明是见一国储君,这人不亲自出迎也就罢了,膝上还大刺刺的放了一柄长剑。   不知是不是谢恒的错觉,那柄古拙无华的剑虽则藏锋于鞘,却仍旧透出淡淡的血气与森冷,让人望之生畏。   两人就这么互相打量了片刻,还是秦烨先懒洋洋的开口:“臣身患旧疾,难以起身行礼,殿下不介意吧?”   谢恒掩去身体下意识的抗拒,双手拢在袖中,动作轻缓的揉捏着右手,语气却很温和:“定国公劳苦功高,礼数这些细枝末节,又算得上什么。”   秦烨无甚诚意的笑了笑,下巴微抬,道:“臣自幼常在军中、不通文墨,太子殿下前几日着人送来的这卷文书,有些字不怎么认得,也不通其中三味,这才冒昧还给殿下,还望殿下解惑。”   这就是当面瞎扯了,定国公秦烨出身棠京秦氏,家中世代簪缨累世显贵,家中家教极严,属于文学武功一把抓的典范。   况且,他少年时还在宫中陪皇子读过书,如今虽在京中,却仍掌管南疆军务,每日往来书信不绝,他居然敢当面直说自己不识字?   谢恒对眼前人睁着眼说瞎话的行为接受良好,秦烨的话刚好给了他由头。   进门前那本夹杂着内力的文书,若是原主来接,多半是要当众出丑的,就算是他,现在右手也依旧隐隐发麻。   不过他也挺好奇,原主到底干了什么混账事,能让眼前这位身在能让这位身在京都受制于皇室的将军如此不给面子。   谢恒缓缓打开那本沾染了墨迹的红色文书,目光从满是褶皱的边角上一掠而过,直扑正文。   一个呼吸后,太子殿下满眼纯良的揉了揉眼睛。   这居然……是本婚书?!   撇开那些遣词华丽的字句和红底描金的富丽,这就不就是本求婚宣言?   婚书上一本正经写,“我”皇太子谢恒倾慕定国公秦烨良久,愿礼聘秦烨为太子正君,结三世婚盟……   虽然吧,齐朝婚嫁环境相对自由,不拘束男子之间成婚,但是太子正君……是个什么鬼?   求娶手握重兵的实权国公,若非两情相悦,这举动近乎折辱。   怪不得这位能把太子晾在门口这么久,连同周围伺候的小厮连同那出迎的青年男子,看他的眼神都不怎么友好。   谢恒满脸僵硬的抬起头来,看着对面人饱含戏谑的表情,干笑两声,调整了一下表情。   然后满堂的人都看见太子殿下一本正经且温和的看着他们公爷。   “就是一本拜帖罢了,定国公刚回京,孤关心国公长途跋涉身体不适,故来慰问,“谢恒仔仔细细的抚平婚书边角的褶皱,笑着解释:”没想到下面的人会错了意,将这拜帖写的如此艰深晦涩,让定国公没看懂,都是孤的错处。”   ……   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站在装鹌鹑的云昼愣了愣,很快露出虽然尽力压制却仍掩饰不住的笑容来。   而另一边,进了门之后一直守在秦烨身边不发一言的青年男子身形一偏,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行吧,他们公爷说自己不识字,太子就真的把公爷当文盲处理了。   睁眼说瞎话如果有比赛,那竞争还挺大…… 第2章 难道要在自己府里失了清白……   室内静默了短短一瞬。   秦烨望着眼前人俊美的脸上温和的笑意,脸上的戏谑终于收敛起来,目光幽深。   这让他很难不想到不久之前的情景——他的副将陆言和,也就是现在嘴角还在抽搐的那位青年男子火急火燎的从外面闻讯赶来。   那模样那神态,像是他秦烨下一秒就要被抄家灭族了一样。   “公爷!您怎可将太子拦在府门外让他等上半个时辰!这消息一传出去,明日不知道有多少人又会参您一本,您是嫌如今咱们在棠京的处境不够难堪吗?”   他在棠京的处境会不会难堪不知道,眼下他倒是挺尴尬的。   “这么说来,倒是多谢殿下关怀了。”秦烨皮笑肉不笑的道。   谢恒才不搭理他脸上精彩的表情,就当字面意思接下,道:“无妨,定国公在外征战为国出力,孤也只能做些小事,尽力酬谢公爷多年辛劳。”   “公爷久在南疆,京中府邸自然有照料不到的地方,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只管派人来东宫传话。”   这话听起来假惺惺的,一副官样做派,可眼前的人语气陈恳气息温润,倒也真有几分善体下情贤明圣德的味道。   秦烨心里冷笑,眼睛一转,还真得把自己目前最头疼的事说了出来:“自从臣当日金殿拒婚之后,府中每日迎来送往,俱是些憋着法子往府中送人的,臣不胜其扰。正好,劳烦太子殿下一并帮臣推拒了吧。”   “臣感激不尽。”   ……   这件事谢恒是有记忆的。   两个月前,惠帝曾在一场大宴上,要将幼女宁安公主赐婚给刚回京不久的秦烨,被人当场拒绝了。   一般来说,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赐婚,轻易是推拒不得的。   然而,秦烨就是拒绝了,拒绝得光明正大、言之凿凿。   他说,他在十四五岁上就发现自己只喜欢男子,为此十分烦恼,还看过大夫,但作用不大,这辈子估计是改不了这毛病了。   据说,从此之后,每日里不知道该往定国公府送什么礼的世家豪门总归是找到了方向,京中专司娈童风月之地门庭若市,整体市场价翻了三倍。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一本正经的让他把这些都给推掉。   那些赚得盆满钵满甚至想给你立长生祠的老鸨会恨你的……   谢恒怜悯了一下这些削尖了脑袋要走秦烨门路的人,无甚所谓的点了点头道:“这是小事,只要公爷不惧流言就好。”   流言?   秦烨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虽没问出口,但意思很明显。   什么流言?   谢恒理所当然地道:“孤才给公爷递了婚……拜帖,这就出面再把这些‘莺莺燕燕’尽数推了,京中捕风捉影之人甚多,可保不齐又有什么风言风语会传出来。”   ……   好像也许是这个道理。   秦烨觉得自己就不该见太子。   是谁传的谣言,说这人怯懦无能手段绵软容易拿捏的?   就这么短短的一个照面,这人瞧着漂亮温和软绵绵的,实则内里暗藏锋芒,一点便宜都不给人占。   秦烨没再说话,一抬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这就是预备送客的意思了。   借故送客的话都到嘴边了,秦烨拿着茶盏的左手却克制不住的一晃,水波荡漾,霎时间泼了几滴出来,溅落在文石铺就的地砖上,煞是显眼。   这一番举动瞬时吸引了室内所有人的注意力,秦烨却顾不上这些,一手扶额,竭力调匀内息。   头疼得跟针扎似,、一缕缕寒意从丹田下腹涌上……这前兆,秦烨可再熟悉不过了。   就这么巧,他那平均小半年才发作一次的余毒竟然发作了。   知道这病一发作至少得一两个时辰,且症状越发难熬,秦烨也顾不上其他的了,转头吩咐陆言和:“快,去把府中那几位大夫请来。”   陆言和领命走了,临走不忘拉走一旁已经呆住了的小书童,防止这小孩子不明就里出了差错。   谢恒看着眼下的情形,眨了一下眼睛,大概明白自己是遇上了什么事。   书里,定国公秦烨是有隐疾的,且病症十分棘手,药石无医。还是后来主角谢之遥机缘巧合下救下的一位神医出手,才得以医治。   这也是秦烨会鼎力支持谢之遥的原因之一。   等等,书里写这一段的时候,提了一句,那位神医好像……说是从前跟在“先帝”身边的人,姓郭,医术奇绝。   书里当过皇帝的一共就三个,主角谢之遥当然活着,惠帝直到结尾还恬不知耻的当着太上皇,那这话里面的先帝……   不就是书里登基一天就亡国灭种的原主?!   一天之内已经升格为太子,还有很大可能进阶成“先帝”的谢恒眉毛皱得快要拧成麻花。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站在一旁老神在在的太监云昼道:“你亲自去一趟别院,把郭老请来,说明缘由。”   等到云昼也走了,谢恒才发现一个近乎诡异的情景——秦烨喜欢清静,身边伺候的人本就不多,偌大的正堂,转眼间竟只剩下两个人。   而屋里的另外一个人,此刻正撑着桌角勉强站起身,步履蹒跚的往里屋的床榻上走。   这人脸上血色尽去,苍白得吓人,此时正紧紧抿着唇,在努力把唇色弄得跟脸色一样白的路上拔腿狂奔。   谢恒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心头发苦,却也顾不得这些,上前两步扶住秦烨,将这人身上的大半力道往自己身上揽,一步一步的往里间挪。   有点沉啊……   短短的十步距离,谢恒原本白皙精致的脸都憋红了。一缕碎发从发髻上散落,他也顾不上去拂。把人把床上一推,下手的动作原是急躁的,事到临头终究轻柔起来,把搭在身上的这一团安放在了床榻上。   好不容易将人平平稳稳得放好,谢恒一面站在床上调整自己的呼吸,一面看着床上人白得像鬼一样的脸色发愁。   明明刚刚这人还意识清晰,能自己站起来往里走,这才几步路的功夫,怎么瞧着像昏迷了一样?   最关键的,躺上床之后,这人的呼吸竟然越发低弱起来,再等片刻,那呼吸声竟然已听不见了。   这动静听得谢恒胆战心惊,战战兢兢的守在一旁,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虽说书里这人征战半生活到了大结局,按理应该是无碍的。   但原来书里也没有太子莫名其妙求婚表演睁眼说瞎话这一环节啊?   谢恒心慌得要命,只能伸手去摇晃紧紧闭着眼睛的秦烨:“定国公?还醒着吗?定国公?秦烨?秦帅?秦将军?醒醒啊!”   竭力运功闭气的秦烨烦不胜烦。   他大抵是知道如今的情形的,只是身上实在痛得厉害,许多细枝末节也懒得计较了。   换任何一个心性弱些有些敬畏心的大臣,是宁可自己痛死,也不肯劳太子大驾半扶半扛着自己走这十几步路的。   别说,这小太子还是有些体谅人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之余,也坚持把他安置好了,没中途撒手冲出去喊一声“来人”。   总是端着一副天家仪态的人,就算气息不稳步履维艰,也依旧无损脸上几乎瑕疵的俊美,相反,倒是添了一二分鲜活的气息。   就是太吵了点。   秦烨一半是痛得言语不能,一半也难得搭理谢恒,任旁边的人怎么叫喊摇晃,也只是竭力运行内功,并不做理会。   谢恒一顿狂摇,心头反而冷静了起来。   他穿来之前也算涉猎颇多,医书急救也像模像样的翻了几本,勉强脱离了小白的范畴。   至于上手操作,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他虽然没亲手救过人,急救培训视频还是看过两段的。   秦烨隐隐约约听见来回踱步的声音,又听见一些莫名其妙不解其意的词汇。   “早知道当时认真看书了……这该怎么救?海姆立克?那是溺水的时候用的吧?”   “应该是心肺复苏?不行再上人工呼吸?”   “先要做些什么……试试颈动脉有没搏动?保证呼吸道无异物?”   絮絮叨叨的声音只片刻就停了,脚步声也顿住了,秦烨在剧痛中竭力保持着清明的时候,听见谢恒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摸了摸,力道不轻不重,似在确认什么一样。   然后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腰腹的衣料上,另一只则拉住了他的身上单薄的衣襟。   继而是明显的双手用力,极为果决利落的一撕——“哧”的一声,平日不见天日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一阵微风拂过,便是一阵凉意。   那双作妖的手并没有停止下来,反而犹嫌不足一样,又把裂口撕大了一下,顺带把两边领口撇开。   如此,从小腹到脖颈间,一览无余。   !!!   不知是疼痛延缓了身体的反应,还是眼下的冲击过于强大,秦烨只觉得脑子一时间竟然有些转不过来,甚至连刚刚仿佛刻入骨髓一般的剧痛都减轻了那么一点点。   太子……这么畜生的吗?   强忍着扶他上床而不叫人,是为了这??   难道他秦烨英雄一世,今天要在自家的府邸里失了清白???   不等他想清楚,一只温热修长的手已经探了过来,不容拒绝得抵在了秦烨胸骨处。   然后——用力下压。   我去—— 第3章 这场面,不是一般人能细看……   ‘我去’这两个字,是秦烨一身内忧外患,头痛脚痛胸口痛全身都痛的所有感触。   谢恒下手极狠,他是个很尊重医嘱的人,而当年培训他心肺复苏的医生曾提过一句按压的力度——“照着能把胸前肋骨压断的狠劲使就行”。   从秦烨身体的触感判断,如今的情形是这样的——一身金玉锦绣的太子殿下不甚体面的卷起了袖子,毫不客气的把他往里面推了推,自己爬上了床。   堂堂太子,上人床榻时神态自然熟稔,俊朗的脸颊上留存着几分浅浅的绯红,但显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或者羞赧而造成的。   这小太子的皮囊确实生得极好看,通身的气度也不错。   至少,干坏事时理直气壮。   秦烨微一晃神的功夫,身上这人双手交叠,贴在了他心口上一点点的位置,手掌指尖相贴的地方……正是秦大将军在军中摸爬滚打肝胆相照时都未与人坦诚相见的地界。   继而,全力施为,起伏不定。   如此旖旎暧昧的场景,如果这人没把全身力气的压上来,弄得他差点吐血,秦烨也许真的会思考一下太子试图对他霸王硬上弓这件事的发生概率。   秦烨这当口正运着内功压制体内毒素,他功法特异些,此时与龟息无二,是以连一个小指头都抬不动,更别提开口说话了,不管他怎么想,都只能硬生生捱着身上人的全力施为。   何况……虽然不明所以,但这很耗费气力且不含半分□□意味的操作,好像不是在害他,也不是在轻薄他。   倒像是不知从哪里寻摸了个奇特的治疗方法,就是治起来有点费病人。   里外交加之下,秦烨疼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只能苦中作乐的数着那人拼命下压的次数,恨恨得想着总有一天要报复回来。   心头默数过三十下,起伏的动作竟然停了,适才还有些微凉的指尖竟变得火热,不甚讲究的在右脸颊上拂过,伴随着不甚均匀的喘气声。   “瞧着比刚才有血色多了,这是起效了?”   那是气的。   也许也是你拼命乱按之后气血翻腾的功效。   秦烨内心翻了个白眼,迷茫的想:早听说太子博闻强记、无所不读,倒是所言非虚。就是看的东西想来不太正经,来年定要给陛下谏言,少让这位看些乱七八糟的……   就在他以为苦难结束了的关头,确认了疗法有效的谢恒长舒了一口气,祸害的地方从心口逐渐上移,开始上下其手了起来。   这人好像完全不惦记自己个天潢贵胄帝国储君的身份,更不在乎什么清白贞洁,两只温热的手从下颔摸到耳骨再摸到额头,极尽细致琐碎。   自以为已经承受过人间至痛的秦烨依旧阖着眼,默默忍了。   三十下是吧,来日他一定找别的地方报复回来,至于什么被摸脸摸耳朵,那都是细枝末节。   然后……   他听见小太子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   “这真的是心脏骤停吗?必须要人工呼吸?”   “其实也不是很像。”   “虽然这人应当是活的挺长……可他要是有点意外怎么办?我不得后悔一辈子?”   “得亏不是个高门大户的姑娘,不然前脚救完人,后脚满棠京都说我趁人之危……说不定过几天就得准备大婚了。”   这人在说些什么?   抛开前面那两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不解其意的词。   什么叫我有点意外你要后悔一辈子?   什么叫得亏不是个高门大户的姑娘?   本国公的清白就不重要了吗!   等等你要干什么?!   被思绪和身上人分散了大半注意力甚至觉得疼痛都略微减轻的秦烨突然觉得头皮发麻,额头上方,已有一片阴影垂了下来。   一直小声叨叨的人像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缓缓俯身,贴近了他的脸颊。   两人离得太近,近到秦烨能听清谢恒胸腔中如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太近了。   一声略显沉闷的响动——   却是秦烨在最后关头骤然睁开了眼,坚持了许久的内力调息彻底破功,他心头痛得滴血,却也顾不得了。   因为,眼前不到半指的距离,正是这小太子漆黑如墨的眼瞳。   再晚那么一点点,就要肌肤相贴两唇相碰了……   这人居然是真的要亲他!还差点就成功了!   秦烨活了二十六年还没受过这委屈,双目通红脸颊发烫身形微颤,他想做点什么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   比如站起身来来一场属于男人之间的战斗。   但一来身上还痛着没什么气力,二来……想起眼前这人刚刚说的语意含糊的那几句话和那本曾经惨遭□□的婚书,秦烨就更没什么气力了。   太子殿下对此毫无所觉。   他在秦烨醒后只停滞了大概三秒,就礼貌的退出了亲密距离,从床上翻身而下,站在床边摸了摸嘴角,“嘶”的一声。   他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的人工呼吸首战失利,这倒没什么。   关键是,眼前这家伙“醒”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内力还是什么,两人相触的地方明显有力道反震了一下。   谢恒身体近乎下意识的迅疾后仰了一寸有余,避开了力道最猛的地方,但就这样,嘴角竟然还是破了。   所幸不是很严重,但按照伤口的痛感估算,估计是破相了。   谢恒不是个娇气的人,只略微确认了一下伤情不碍事之后,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场景,打算给秦烨把被子盖上。   倒不是他体贴入微,实在是眼前的场景很是有碍观瞻。   原本铺得整齐的床榻被糟蹋的乱七八糟,仅有的两床锦被不知何时被推到了角落,弱小可怜且无助。   而床榻正中——上身□□的男人仰面躺着,腰腹间肌肉的线条与多年战阵的伤疤纵横交错,秦烨身上皆是有了年月的旧伤,颜色浅淡,唯独胸口中间一片殷红,格外显眼。   再往上看,就是散乱的发髻、发红还带着些恼怒的眼睛和棱角过于分明的轮廓……   画面过于美妙,甚至还有些活色生香。   谢恒一面拼命在内心里念叨着要爱护病人尊重病人隐私,一面目光在眼前这具身体上最后流连了一下,有些遗憾的去拉被子。   就算是在文化娱乐产业极尽发达的后世,这样身份气场容貌身材都顶级的男色,寻常人也是欣赏不到的。   遑论是这样黑灯瞎火的欣赏……   无关情爱,人对美好的东西总是有欲望的。   谢恒一只手去扯被子的当口,知微堂的大门“咯吱”一声开了,紧随其后的,是几双凌乱的脚步声。   秦烨的副将陆言和心急火燎的冲进来,几名老大夫缀在后面。   陆言和快走了几步,一掀帘子进了寝卧的区域,就愣住了。   秦烨的卧房地方不大,里面是什么情形,他两眼就能扫干净。   然而,这是一般人能立定细看的场景吗!   公爷的衣服是解开的,太子的嘴角是破的,公爷仰卧着,太子却半撑着手臂在床边寻摸着什么东西……   陆言和走在最前面,他站在帘子里面不动,后面的几名老大夫就进不来,疑惑间,已经询问出声。   然而,陆言和的脚下跟生了钉子一样牢牢钉在了地上,无论身后的人怎么催,都岿然不动。   在秦烨身边呆了近十年,陆言和是了解秦烨的。   又因为秦烨与亲族感情寡淡,陆言和自诩,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自家公爷。   就比如他现在非常肯定的知道,公爷不是被强迫的。   开玩笑,秦烨是体内毒性发作,又不是彻底晕死过去。   以秦烨冠绝天下的身手,单对单的情况下,这世间没有人能强迫他做任何事。   就算是下药偷袭,你至少也得有天下第二的水准,才能勉强一试。   所以……公爷是愿意的?   这得是什么情况下,公爷才愿意在病症发作全身剧痛的情况下行那档子事啊?!   联想到太子非常自信的递来那封婚书,公爷拒绝人还得将人晾在府门外,一国储君还真的乖乖等了小半个时辰……陆言和的思绪瞬间飘远。   你要说是小情人间闹别扭,也未尝不可啊?   公爷也是世家之子累世勋贵,少时还做过皇子伴读,常在皇宫往来的,说不定和太子就有那么些个旧情呢。   少时钟情竹马竹马、离别伤情驻守边关、金殿拒婚旧情复燃?   他这边想着想着,看向谢恒的眼神已经有所变化,甚至隐隐含了些佩服的情绪。   谢恒察觉到了却有些不明所以,只觉得秦烨的副将看起来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不过也能理解,眼下的场景太过刺激,换一个爱多想的只怕还以为自己把秦烨怎么着了,不冲上来护主已经不错了。   两人各自沉默着,室内的气氛很是诡异。   末了,还是秦烨在一片痛楚中想明白了这诡异的气氛从何而来,从齿间硬挤出几个字。   “滚……出……去……”   陆言和求之不得,应了一句是,滚得非常麻溜。   另一边,谢太子理所当然的留了下来,继续他的盖被子大业。   毕竟,世界上没有臣子让太子滚的道理,谢恒认为,自己应该是不在那个“滚出去”的范围里的。   又过了一会,云昼也带着那位神医郭老脚步匆匆的到了。   这时,秦烨身上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锦被,眼睛没刚才红得厉害,散乱的发髻也被谢恒随手收拾服帖了,勉强又是一副端正君子的模样。   郭老是个皓首如雪却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身形略圆润一些,却是步履矫健。   他是受太子母家所托看顾太子的,偶尔也给东宫嫡系看看病,对宫中府中那些阴私之事并不感兴趣,太子让他看病,他就真的只看病。   郭老一本正经拿脉的空档,一路奔波的云昼站回了谢恒身侧,眼神一飘,立时警醒起来。   他是跟在太子身边的心腹太监,心细如发体察上意的那一档,只一定眼,就能瞧出不对。   殿下身上的衣服褶皱过于多了,跟与人打过一架差不多,嘴角那伤,不像是被咬出来的,像是内功震出来的……   震得不怎么厉害就是了。   而看殿下的模样,瞧着倒也不怎么低落,甚至还有点兴奋?   这像是殿下要来硬的而定国公抗拒的不怎么明显啊……   另一边,郭老拿脉拿的仔细,开方开的更仔细,等他写完最后一笔吩咐小厮拿下去煎药,谢恒桌上新添的茶盏已经添过两回了。   谢恒坐得腰酸腿疼,忙不迭得站起身来,对着明显已经过了疼劲但执意闭着眼睛的秦烨关怀了几句,准备走人。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回东宫自家的寝殿了,原主记忆里,那张雕花木床舒服得不得了。   正此时,身侧的云昼看准时机上前一步,低低提醒了一声:“殿下,天色已晚,如今再乘辇车回去,只怕赶不上宫门下钥了。”   谢恒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往外看去。   窗外,夜幕低垂,一轮弯月不知何时已然挂上了天际。   天色确实已晚了。   谢恒脚步一顿,只能僵硬的扭头,看着病榻上的人。   秦烨刚刚还死死闭着眼睛不说话,只想对适才这间房间里的事情当做不知,迅速翻过这一页。   可云昼的话一说完,他就不得不佯装自然的睁开眼睛,正对上谢恒挣扎的眼神。   “殿下若不嫌弃……”秦烨的话说得很慢,甚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愤懑;“就在臣府中歇息一晚好了。” 第4章 少年人,要知节制   隔天早上,秦烨醒得极早。   毕竟是自幼修习打熬筋骨惯了的,那余毒发作也是常态,只安稳休息了三四个时辰,便又精神抖擞起来。   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剑,秦烨收剑回鞘,显出早课结束的模样,一直束手站在旁边静等的陆言和立时凑了上来。   “已然打听过了,昨日给公爷瞧病的郭老,确是一直侍奉在太子身侧的。太子殿下幼时身子弱,国舅满天下的搜罗名医,这位就是那会延请入京的,如今也有十来年了。”   陆言和顿了顿,又强调道:“据闻医术高绝。”   秦烨拿着一旁侍女递过来的湿帕子漫不经心的擦着手,疑惑道:“既是名医,咱们怎么未有听闻?”   陆言和低低笑了笑,手指往天上指了指:“郭神医名声在外,宫里面的那位也眼热,下旨召了几次都没召来。国舅能把人请来,只怕也费了天大的力气,只怕是不大愿意上贡,搁太子别院里藏着呢。”   秦烨就懂了。   一个人天子下诏时不来,国舅相邀却来了,换一个有容人之量的皇帝或许没什么,可要是如今这一位,事情还是藏着点的好。   “昨日的药方也请府中的几位府医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下药剂量颇为讲究,并非虎狼之药,也于身体有益无损。”   秦烨擦完手,将手里的帕子扔在盛了清水的铜盆里,沉吟道:“这么说,太子是真心帮我?”   不期然的,他又想起那句‘他要是有点意外怎么办?我不得后悔一辈子?’,心头微微一动。   以他这样的年纪阅历,再加上对面人的身份地位,他自然没有单纯到认为太子是纯粹的好心为之。可即便是互有所图,这样的抢先示好,也足显诚意。   “太子住的是云意阁?传早膳了吗?我去问个安。”   秦烨迈步朝正堂的方向走了几步,都没听见陆言和的回话,有些意外的回头看了一眼。   陆言和犹豫了一下,道:“属下刚从外面来的时候问了一句,那边云昼公公回话说是……殿下如今还没起身呢。”   人还没醒,您去问什么安?   秦烨:“……”   他如今在京中养病,平日在府中都是辰时起身,今日之所以起得早些,并不是因为昨天发作了一场余毒。   只是胸口中间某人拼命按压过的地方,一直隐隐作痛……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安安稳稳的在他府里睡到了日上三竿?   秦烨捂了胸口疼痛处一下,眸光幽深。   他原本就是恣意而为的少年将军,初临沙场第一战就敢深入敌营同主帅拍桌辩驳,如今被几道圣旨召回京都圈着,心中颇为苦闷郁郁。   左右惠帝是个首鼠两端之人,只求他不在南疆掌权,并没有卸磨杀驴的心狠,秦烨到京都之后,反倒多加宽待十分纵容。   秦烨无意谋逆,此番听旨回京,也是彻底放飞了自我。   如今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这般想着,秦烨一脸杀气的朝陆言和招了招手,附耳轻轻说了一句。   然而在陆言和一脸震惊与不可置信的表情下,挥了挥手。   “别废话,赶紧的。”   云意阁。   不知道是不是昨日过度操劳的缘故,谢恒这一觉睡得极好。   左右无事,云昼等人也没有吵他,谢恒一觉睡到午时,慢悠悠起身,就遇到了今日第一件难事。   昨日从别院请来的那位神医坐在下首,讲着些极为艰涩难懂的药理,而谢恒捏着手里写得龙飞凤舞的两张纸,眼神飘忽。   看不懂。   他是有原主的大部分记忆没错,可也不代表他能看懂神医写的脉案……   谢恒很给郭老面子的听他说完,才道:“郭老的意思,定国公这病很棘手?”   下方那位郭大夫坐得很稳当,手边小案上摆着两盘点心,还有个小侍童侍奉在侧,听到太子问话,这才放下手中茶盏,不疾不徐的道:“不是病,是毒,南周皇室秘传的落影之毒。”   谢恒眨了眨眼,并不想和名医谈论药理暴露自己浅薄的医药知识,索性单刀直入:“能治吗?”   “能,”郭老干净利落的点了点头;“若在昨日之前,以老夫开的药方服药,佐以针灸之法,半年便可让余毒尽清。”   谢恒听出点不对来,疑惑道:“昨日之前?”   昨天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这就治不了了?   或者……心肺复苏有后遗症?   没等谢恒往深里细想,就听郭老又道:“定国公内功深厚,原本一直以内力压制余毒,昨日不知怎么了,竟在运行功法之时骤然撤功,以致气血翻腾余毒上涌……”   “不过这也无妨,无非用药再精细些,调养个一年两载,亦无大碍。”   好像知道了些什么的谢恒:……   谢恒不自然的摸了摸嘴角,嘴上这点伤昨天晚上已经被云昼大惊小怪的上过药了,好得却没那么快。   他今早状若无意的看了一眼铜镜,还是青青紫紫的一块,这般形状突兀的出现在这张白皙俊美的脸上,煞是碍眼。   若说当时事发突然,他没怎么反应过来具体是怎么回事,一夜过去脑子清明之后,谢恒很轻易就能想通其中关窍。   秦烨那厮就是顺势装晕!   余毒发作痛得不行了,见他上去扶就顺势靠在他身上省点力气,接着运功压制余毒,又闭目不语假装自己昏迷过去。   毕竟这样,就无需在紧要关头还和太子虚与委蛇了。   可惜……遇上了不爱按常理出牌的谢某人。   那三十下心肺复苏,想来不怎么好受。   至于两人快要“亲”上的那一下内力反震,谢恒原本也有些暗自懊恼。   他又不是真的谗人家身子,哪里又稀罕一个真的亲上?还搞什么内力反震,显得自己很厉害一样。   今日知道了秦烨为了那一下内力反震付出了足够惨烈的代价,他心头那口心气瞬间平了,甚至又有点怜悯起来。   惨还是秦烨惨。   心气顺了的太子说话很温柔和煦:“只要能治好,耗费些时日不算什么。如此,就劳烦郭老费心了。”   怕太子的心腹大夫不了解他的意思,谢恒又恳切的补充了一句:“定国公是国之重臣,孤也是看重的,万望郭老细心医治。”   不是走过场随便看看,认真治。   听明白潜台词的郭大夫点头应了句是。   又坐了一会,郭大夫似是犹豫了良久,脸色变幻莫测,打量了一下谢恒的脸色,才终究提醒了一句:“好教殿下知悉……定国公这余毒清理时日长久,期间最好宁心静气清心寡欲,如昨日一般的事,还望克制为妙。”   谢恒正无意识敲着桌面的手指一顿,愣住了。   如昨日一般的事……昨日有什么事?!   你你你……不是应该没看见吗?!   郭老像是憋了许久终于能开了头似的,说话顺了许多:“少年人血气方刚,情丨事激烈些……原也是常理。可定国公身上既有旧患,殿下又是重情之人,既然肯给他医治,就不必贪图一时欢愉……”   “把身子疗养好了再……才是长久之道。”   谢恒素来温和从容的表情裂开了。   昨日那样的处境,他大抵能推测,秦烨身边那个叫陆言和的副将,该看的不该看得都看了,要能脑补出些什么,也不奇怪。   可郭老这样一个一看就沉稳无比的神医,进来拿脉的时候他又已经初步处理了现场,居然也有如此八卦操心的一面?   不对,要不是他开口就要人家费心医治,与一贯行事方式不符,或许这位才懒得提这一句。   谢恒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云昼憋着笑的脸。   他挣扎了一下要不要澄清,又很快放弃了。   跟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讨论自己房里的事,超出了谢恒的认知范围。   半晌,谢恒面色有些痛苦的道:“孤记住了,郭老安心就是。”   门外,秦烨挑了挑眉头,表情同样有些痛苦。   他今日身上只穿了一件玄色长裳,腰背挺直,衣衫单薄,长身玉立的站在中庭,越发显得身形潇洒风姿卓绝。   秦烨武功高绝耳力极佳,却不是爱好听人阴私的人。   可原本太子这趟出门带的近身伺候之人就不多,是以没怎么讲排场。加上这又是在他自个的府里,秦烨入人中门如入无人之境,站在院里就能清晰的听见太子与那位郭大夫热烈的讨论他的“病情”。   听见的是与自己身上的余毒有关的事,再克制的人心里也有好奇。   他听见小太子用清朗温润的声音让大夫好好医治自己,也听见那句加重了声音的嘱咐。   像是真心的。   秦烨听着听着就不自觉的弯了一下嘴角。   他觉得胸口那处不怎么疼了。   不管昨天那奇特的疗法是不是过分了点,是不是损害了他在部下面前清清白白的名声,但多半也是出于好心……   他吩咐陆言和去做的事会不会过分了点?   “不要贪图一时欢愉……才是长久之道……”   “孤记住了。”   与片刻前一模一样的声音随风入耳,清晰依旧。   秦烨抬头望天,只觉得刚刚某一瞬间升起的一丝愧疚——尽数喂了狗。 第5章 十八个版本的太子将军婚恋……   送走郭老之后,谢恒也没能清净。   秦烨使唤人送了一桌子菜来,说要尽待客之道。   谢恒心想,这人确实该尽点待客之道。   他从昨日下午进了这府里,只喝了一肚子茶水,正经点的东西一样都没吃到。   刚进府的时候忙着和秦烨掰扯是婚书还是拜帖,后来忙着治病救人掩盖现场,再后来……谢恒困了。   秦烨病着,偌大个国公府也没有别的主子,竟然就真的让当朝太子饿着入睡了。   饥肠辘辘且对国公府的饮食水平充满期待的太子看清自己桌上的东西的时候,嘴角抽搐了一下。   雕花木桌上按齐朝太子的仪制一分不少的摆了四十八个碟子,整整齐齐,很好数。   就是内容诡异了些。   鹿血、鹿肉、羊腰……?   精巧成套的碗碟里放着些原始版的黑暗料理,虽然已经经过初步的处理,但看起来还是令人毫无食欲。   微风拂过,一阵腥气从碗碟中飘散而出,难闻的叫人作呕。   谢恒停箸,眼神斜斜的朝秦烨的方向飘去。   君臣不同席,秦烨作为主家却是要陪着他吃饭的,便在下首上又单设了一桌,此刻一个清秀的小厮正忙着给布菜。   这人自己桌上的菜色,倒是色香味俱全,非常正常。   而秦烨本人恰好也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会,秦烨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简直称得上荡漾。   谢恒眯起眼睛,并不知道这人在发什么神经病。   他当然不知道秦烨只是在恼怒自己弄得他没睡好,自己却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谢恒皱着眉头想,难道这人不大高兴自己留下来在府中歇息一晚?   或者是昨晚装睡被他一番倒腾,恼羞成怒了?   他这样想着,腹中却仍是饥肠辘辘,在自己面前碗碟的腥气和秦烨桌上饭菜的香气的极致反差下,眼前的景象都有些发白。   谢恒瞬间将脑中的胡思乱想抛去了九霄云外,顷刻之间做了个决定。   他挥了挥手,屋里属于太子的人都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谢恒又死死地盯着陆言和看。   陆言和早在听了秦烨吩咐准备菜色时就有些心虚,见太子神色不善的看着自己,也并不想掺和这对“竹马”之间的破事,干劲利落的躬了躬身,带着定国公府的下人迅速撤离。   屋内侍奉的人走的干干净净,四下静谧,唯余两人。   谢恒站起身子,提起自己身下的椅子,拎着就朝秦烨的方向去了。   谢恒一把抄起凳子的时候,秦烨差点以为,太子殿下气急攻心,要提着椅子与自己互殴。   这人也不知是身体太虚还是别的缘故,提一把凳子而已,却偏生弄得脚步虚浮、呼吸都粗重了一分。   没想到太子是这般反应的秦烨有些发愁。   他武功自然高出太子不知多少,可真要打起来……自己要还手吗?   他倒是不怕什么殴打太子的罪名,可想起昨日太子扶着他时那瘦弱的小身板,深感下不去手。   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谢恒已经将手中的椅子重重放下,就在他身边不及半尺的地界,而后自顾自的在他身边坐下了,还用眼神示意秦烨挪过去点。   秦烨:“……”   谢恒毫不客气的看着秦烨道:“古有解衣推食之说,孤敬重定国公,就今日又是私下里,就不讲究什么君臣之分了,你我同席,不分彼此。”   秦烨彻底震惊了,他目光谴责的看着眼前恬不知耻的太子。   解衣推食,是说君主把身上穿的手上吃的都给臣子!   不是反过来从臣子手里抢吃的!   ……   拼着不要脸终于从定国公手里吃了一顿饱饭的太子拍拍屁股走了,秦烨亲自把人送到门口,然后慢悠悠的看着陆言和,目光幽深。   陆言和以为自家公爷怪自己留下太子与他独处,干笑了两声,解释道:“公爷,您与太子的事,属下可管不了……”   秦烨摇头:“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回京之前,我曾让京中咱们的人收集宫中朝中显要人物的喜好性格,这事是你负责的。”   陆言和不明所以,讷讷点头。   惠帝猜忌秦烨的举动做的太过明显,秦烨虽然无意造反并奉诏回京,但毕竟不可能真的甘心为人鱼肉。   定国公府确实花了极大的代价在棠京蓄养了一批人手,安插在各世家显贵人物的府上或是宫中,专门打听各类情报。   这些事都归陆言和管着。   秦烨突然提起,陆言和神经瞬间就绷紧了。   难道是手底下人出了什么纰漏?太子与公爷私下密谈,又说了些什么?   就听秦烨凉凉的道:“你早前跟我说,太子雅好诗文、生性怯懦,又因近年来晋王势大、陛下不信重,行事更是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   陆言和愣住。   这有什么不对吗?   一国储君何等尊贵,这位但凡是个有气性的主,会让您晾在门口乖乖等小半个时辰?   秦烨继续凉凉的道:“你又说,太子看重南疆与京中兵权,此番借着递婚书的名头,定是为了笼络于我。私下相处时,定会开足价码,极尽礼重。”   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人家连捂着藏着十来年的神医都眼巴巴的给您送来了!   陆言和心里暗暗吐了一口血,就见秦烨看着他的目光越发嫌弃。   “你还说,东宫里规矩极严,按插人手殊为不易,你费尽心思只在小厨房安插了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进去。他千辛万苦递出来一句话,说”秦烨看着陆言和的目光越发嫌弃;“太子喜欢吃炙羊肉。”   今天谢恒就坐在他旁边,秦烨看得真真的,放在桌面右下角的那碟子炙羊肉,谢恒一筷子都没动。   陆言和已经麻木了。   您不是让我给太子上了一桌子乱七八糟不能入口的菜色吗?炙羊肉这道菜明明在你自己桌上!   说是一起进膳,两张桌子隔着总有五六步距离,您是有多好的眼神,能瞧见太子嫌弃炙羊肉?   秦烨转身朝府里走去,扔下最后一句话。   “咱们在京中养得这批人到底欠缺些水准,你平日多下点功夫。”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让陆言和饱受敲打的谢恒从定国公府回宫,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东宫,辇车行到太子寝殿明德殿门口,停了下来。   谢恒早前掀开车帘,就依稀看见宫道中间跪了个人。   左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足,长相称得上一句俊秀,身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锦袍,瞧着像是齐朝宗室子弟的衣服样式。   谢恒刚一下辇车,那少年就像看见救星一样直愣愣冲了过来。   “殿下!求您救救家父!我父并未勾结南周当地豪族,此事定是有人攀诬!殿下!”   他并没能成功进到谢恒身边五步之内。   谢恒盯了眼前的人一会,确认原主记忆里并没有这一位仁兄。   齐朝宗室人数众多,这少年瞧着打扮就不怎么得势,太子怎么可能认得?   太子脸上既没什么表情,身边护着的侍卫自然就不能放人过来,两名身手矫健的侍卫默契的从队伍里蹿出,将少年双手反剪制住了往地上按。   那少年脸上仍有稚气,被人制住了也不反抗,异常配合的伏跪了下来,瞧着倒有些稚弱可怜。   谢恒看得不忍,抬了抬手,从接受的不怎么完整的记忆里努力翻找,缓缓道:“朝中重案皆要上达天听,且另有三法司会审,孤也做不了什么。”   他既然抬手,侍卫自然松了手上劲力将人放开。岂料那少年身手灵活,刚一起身又连滚带爬了几步,抱到了谢恒的……大腿上。   “殿下!刑部那些人只会动刑威逼,并不亲去南疆探查,如何能知道事情真相!”   “殿下!臣父当年曾巡视南疆,与国舅有共事之谊……”   “臣父也曾在西疆顾家军中效力,也算得上是先宁国公的旧部……”   谢恒无奈的看着这少年一张小嘴叭叭,把他那身在刑部大牢、因为勾结南周豪族而下狱的父亲跟所有东宫嫡系攀扯上关系。   国舅赵疏遥是当今皇后、谢恒生母的亲弟,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党。   宁国公顾家世镇西疆,在军中声威赫赫,同样是太子心腹东宫嫡系。   这家伙要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该来东宫哭求太子救爹。   不过真要是太子的人,原主再是生性怯懦自保为上,也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理吧?   谢恒思忖间,少年神色变幻,继续抱着手里的大腿哼哼。   “殿下!您不看家父昔年的功绩,也得看定国公的面子啊!”   “您与定国公已然过了庚帖下了礼单,结亲在即了!这当口,实在不太好见血的!”   “您就当为大婚避点血气……”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并不是因为他突然觉醒了羞耻心,不在东宫宫道上嚷嚷太子的八卦了,而是有人一把捏住了他的后颈,整个的把他提了起来——脱离了谢恒的大腿范围。   提着他的人面容相当英俊,脸上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冷冽与不耐,看着少年的眼神很是轻蔑。   “第一,你爹不是我爹的旧部,你爹只是当时在西疆任职,赶上趟了跟着押送了一道粮草,不要乱认顾家军旧部这个名头。”   “第二,太子殿下没有和定国公过庚帖下礼单,京中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不要拿到宫中来瞎嚷嚷。”   谢恒大腿上骤然一松,耳边吵嚷的声音也没了,心头便松快了不少,偏了头去看解救他于危难中的男人。   随着这人两句话一出口,再和原主记忆中的人一映照,眼前这人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   顾明昭,先宁国公次子,现宁国公顾昭玄的亲弟弟,东宫诸率卫指挥使,太子谢恒的狗头军师兼超级打手。   顾昭明说完这两句话,就将少年不怎么温柔的往地下一放,摆了摆手,立时有几个侍卫上前,半请半拽的将少年拖远。   顾明昭的脸色非但没有好看些,反而更臭了。   “太子殿下,”他看向谢恒,嘴角撇了撇,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拉得格外长;“您可终于舍得回来了?”   谢恒对上他有些埋怨的视线,心头莫名有点发颤。   这像深闺怨妇一样的眼神。   天可怜见,他满打满算穿来这里也就一天,其中和秦烨纠缠了十一个时辰,应该还没对眼前这位造成什么损害吧?   可这莫名心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顾昭明看着眼前回避开他眼神的太子,格外怒其不争。   “说好的去定国公府递婚书,和姓秦的谈些条件,无论事成与否,都做出和秦烨不和的表象。”   “结果……殿下一夜未归,这倒也罢了。为何今日一早宫门一开,”顾昭明眉头皱得死紧,“臣却收到了十八个版本的太子将军婚恋传闻?!” 第6章 孤与他清清白白!   谢恒有些难以描述“自己”对顾昭明的观感。   顾明昭瞧着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与原主差不多大,一身深紫色诸率卫指挥使朝服,此时斜斜靠在谢恒对面的软枕上,通身掩盖不住的矜贵高傲。   这人五官不差,但是长相更偏刻薄阴郁的那一挂,这时又垮着一张脸,一副谁都欠他二百两银子的表情,就更不怎么讨喜了。   然而……这不怎么讨喜的人提着那满嘴叭叭的少年像扔垃圾一样扔出去,随手就能差遣太子亲卫,周遭的人还都习以为常,半点不觉得意外。   可以想见,太子待他定是极亲厚信赖。   谢恒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顶着顾明昭的灼灼目光,开始避重就轻的交代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   “所以……”顾明昭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总结发言;“殿下去定国公府一趟,把郭老给出去了,自个又在外面住了一晚上,连他秦烨的一句准话都没得着?”   “而且,昨天晚上秦烨连晚饭都不给殿下吃?!”   这语气,痛心疾首。   这眼神,深恶欲绝。   自己刚穿来就破坏了原主心腹的布局不算,还饿了自己一顿,今日午膳吃的也是些妖魔鬼怪。谢恒有点心虚,磕巴了一下,声音有点不自在:“昨日是顾不上,今日的午膳是定国公是陪了的……”   ……   不知是不是坐在对面的人的目光太过痛心,两人沉默了片刻,谢恒心里一急,不过脑子的脱口而出道:“其实,也不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孤与他好歹也算坦诚相见过了!他还……”   谢恒说得激动,牵动嘴角,伤口处刚愈合些许的地方立时裂开,轻轻“嘶”了一声。   顾明昭这才注意到谢恒嘴角的伤口。   那处已经细致的敷过上好的金创药,却因时间太短尚未痊愈,此刻仍留存着青紫色的痕迹。   顾明昭先是一愣,面色霎那间一白,旋即脸上杀气纵横。   凌厉的气势只是短短一瞬,顾明昭望着谢恒不明所以的疑惑眼神,深呼吸了一下。   又盯着那伤口看了几眼,顾明昭再开口时,杀气没了,说话也有点磕巴。   “你……您做了什么?能让秦烨不得不用内力反震自保,还偏偏只震破了嘴角?”   谢恒叙述时,只说秦烨中途病症发作,他便请了郭老来医治,并省去了自己以为这人昏迷不醒,脑子一抽扑上去做了心肺复苏这一情节。   顾明昭的信息接收的且还不如云昼多,他拼命想了许久,也想象不出来——什么情况下,出身武宁侯府、首战就在南疆战场上杀了个七进七出的秦烨,会连只抗拒的手都伸不出来,只会拿内力反震。   还只震破了一点点嘴角。   这不合常理。   而且……本来以为自家挚友是被欺负的那一个,谁能想太子平日这样温润如玉的人,会是欺负人迫人自保的那一个?   想起秦烨在南疆镇守十年,刀山血海杀出来的赫赫声威、可止小儿夜啼的凶名,顾明昭原本难看的脸色也不难看了,变成了似喜还忧、精彩纷呈。   “虽说我顾家速来跟他秦家不太对付,秦烨又曾放话自己此生只爱男儿不喜女子,可……他到底是社稷之臣边关重将,不同于寻常男子,还是不要轻易招惹亵玩的好……”   顾明昭似语还休,还有些话他想说,却不怎么敢说。   有点伤太子的自尊。   秦烨这样出身世族却与家族不睦的绝世高手,性子怪僻孤傲些,又是在南疆时心情不快就发疯亲自带队砍人的主,太子要是玩什么始乱终弃的戏码,被人一刀干掉怎么办?   青天白日倒还好说,多使唤几个侍卫跟着就是了。   保护储君嘛,多么谨慎细致都不为过。   这要是夜里……总不能他顾明昭亲自提着剑站在床头吧?!   谢恒已经麻木了。   他只是见人有难见义勇为热心帮助而已,怎么走到哪里都能被人误会?   谢恒望着一脸担忧的顾明昭,挣扎且坚强的道:“孤没想招惹亵玩他……定国公为国尽忠辅保社稷,孤是很敬重的。”   他说的认真,顾明昭便有些疑惑,指了指谢恒嘴角,问道:“那这是?”   谢恒艰难的道:“真是意外,孤与他之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发生!至少昨日和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这么语气诚恳的一说,顾明昭脸上的担忧之色反而越加浓了。   谢恒眼睁睁的看着顾明昭从椅子上下来,背着手在殿中转着圈的踱步,边走还边叨叨。   “要不是秦烨自回京之后诸事不理概不见客,我也不至于出这个昏招,这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   “这在定国公府呆了一晚,棠京城中各式流言满天飞!要不是晋王动得手脚,我每天倒立批诸率卫的文书!”   “陛下身体不好,本就忌惮皇子与朝中重臣暗通款曲,先太子不就是这么没的吗?”   “秦烨若真和咱们有点什么,忌惮就忌惮好了,可平白无故就担上这么一个名头,岂不是血亏?”   谢恒看他转圈看得眼睛都花了。   被他说得越发心虚,谢恒忙不迭的打断道:“那要想发生点什么,也是要时间的……不能一蹴而就。”   从定国公府回来的路上,谢恒就已经在琢磨了。   无论是为了苟命还是为了帝位,和原著里占据重要篇幅的齐朝战神打好关系,显然是非常必要的。   顾明昭听了这句话,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突然道:“也是。秦烨性子冷僻,与他相处,并非一日之功。”   谢恒松了口气,正准备继续问他。   他对齐朝礼节了解的不甚详细,原主生来高高在上,也不是很会人情往来的那一类。   这要是想和秦烨打好关系,是要三天两头上门拜访?还是一日三餐派人送去?或者,经常去关心关心他身体里的那什么落影之毒?   一句话还没问出口,皱着眉头的顾明昭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一拍大腿,眼神明亮。   “传言都传出去了,该猜忌的也猜忌上了。咱们索性就错有错着,殿下去求皇后娘娘做主,另外传话给宗人府,咱们去武宁侯府上,正式提亲!”   “就说……就说殿下早就看上了他秦烨,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好不容易等到定国公回京,这才迫不及待赶紧上门!”   正在思考给秦烨送些什么以增进君臣感情的谢恒:???   定国公府。   秦烨在府中闲得无聊,索性带了二十亲卫出城打猎,又在城外庄子上住了几日,才一回知微堂,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府中专门用来盛放君上赏赐的香案都尽数拿了出来,由远至近摆得满满当当,一眼望过去简直看不到尽头。   侍奉主屋食器的小童愁眉苦脸的站在香案旁,看见秦烨进来,高兴的跟看见亲爹也没什么差别了。   秦烨随手解下披风递给身后小厮,挑了挑眉道:“这都是东宫赏下来的?一天赏了这么多?”   就是把他当猪喂,也不用这么夸张,这数量,怕是把东宫小厨房一天的库存掏空了。   小童摇头,似是回想了一下,道:“从太子殿下从府中走的那天晚膳起,每日三顿膳食,偶尔还有宵夜。”   小童又想了一下,十分肯定的指着最近的一张香案:“这是第十四次。”   秦烨:“……”   也对,那位上次见面就已经放飞了自我,再干出点什么事都不出奇。   秦烨在主座上坐了下来,神情镇定的在小厮捧上来的铜盆中洗手,状似随意的问道:“东宫的人来除了赐膳,可有说些什么吗?”   小童眨了眨眼,继续努力回忆:“云昼公公说,那日一别之后,太子殿下每每相思,只是一日不见,便像过了许久一样。”   “云昼公公还说,京中流言无羁,未免公爷清誉受损,这几日殿下就不来府上了。但殿下正在努力想办法,争取与公爷日日相见,不分彼此。”   秦烨:“……”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日日相见不分彼此,咱两的感情什么时候深厚到了这种地步?   还有,他那天招待小太子吃了一桌子的鹿血鹿肉,小太子转头却还了他这些,倒像是在讥讽他秦烨十分的小肚鸡肠。   素来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轻易不肯欠人人情的秦烨脸上表情莫名,一双手在水中无意识的滑动了两下就提了起来,在锦帕上随意的擦了一下。   当此时,陆言和从外面匆匆入内,衣袖带风。   陆言和前几日挨了骂,如今显得有些积极:“公爷,您让我整治咱们在京中的人手和留意东宫的动向,我留意了几日,今儿倒是有了新消息。”   秦烨目无表情的看着他。   东宫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多赐几次膳,把他秦烨撑死,好达到杀人于无形、兵不血刃收回兵权的目的?   陆言和在秦烨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太子这几天备了厚礼,往武宁侯府递了帖子,说是过几日就要亲自登门拜访。”   陆言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当真是极厚的礼,且帖子措辞十分亲近抬举。”   秦烨本来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半靠在主座上,姿态算得上是极为放松。   甚至他偶尔望向那几张摆满了珍馐的香案上时,眼底还不自觉的划过几分隐晦的好笑与无奈。   可听到武宁侯府四个字时,秦烨几乎是不自觉的轻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脸色沉了下来。   “武宁侯府?”提及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秦烨眼底几乎没什么温度;“老头子一共没在军中待几年,祖父的旧部门生也不怎么听他调动,太子去哪做什么?”   没等陆言和接话,秦烨已经彻底斜靠在了椅背上,面色冰冷。   “打听一下,太子哪一日去,咱们也回府看看热闹。” 第7章 谢·一时上头·激情表白·……   时隔几日,太子仪仗又一次出宫,去的是武宁侯府。   棠京街道上早已清街,半点人影都瞧不见。谢恒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鳞次栉比的房屋巷陌,有些遗憾的撇了撇嘴。   连点人间烟火都瞧不见,也够可怜的。   这位素来爱慕宫外风光,偷偷跑出宫的次数也不少了,顾明昭只当没看见自家太子深表遗憾的神情,继续对武宁侯府的基本情况进行介绍。   “秦家子嗣算不上有多繁茂,先武宁侯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如今的武宁侯秦恒冶。”   “秦恒冶与秦烨生母明宣郡主早已和离,如今的夫人是妾室扶正。他膝下唯有二子,长子秦烁如今在南疆军中领了个四品将军的虚衔,次子便是秦烨。”   “秦恒冶与明宣郡主合离时秦烨尚不足五岁,既是夫妻情薄,自然也不会对幼子有什么怜爱之情。”   “秦烨虽说大多时候都由他祖父先武宁侯教导,平素也有淮王府关怀,但总有要见生父的时候,秦家又是家法森严极重礼教……”   顾明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谨慎措辞:“总之,秦烨十五岁从军前,这二位的父子关系很是紧张。”   他尝试着比喻了一下:“比生死仇敌好那么一点。”   谢恒原本的状态,是有些紧张的。   虽然这提亲真真假假,也不知道算不算得真。   又因为齐朝并无太子迎娶男子为妃之先例,只得临时压榨礼部官员,仓促之间,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可这毕竟是提亲啊!   撇去几天前那次乌龙不算,两辈子第一次干这事的谢恒心情有些焦灼,一上午都没这么说话,听到这里时,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那如今呢,是有改善了?”   顾明昭摇了摇头,道:“秦烨在南疆一呆就是十来年,中间就回过棠京两次。”   顾明昭比划了一下:“他第一次回来,爵位就比秦恒冶高了,后来在朝中声望愈浓地位愈高,有几个人敢在他面前指摘一个孝字?”   说话间,武宁侯府已然到了。   武宁侯秦恒冶如今不过四十出头,身上却并无武勋世家出身的健硕英武,眼下倒有一圈明显长久沉溺于声色的青黑,见着谢恒来,脸上绽放出过于热情洋溢的笑容,显得十分热络。   谢恒心情紧张,又怕多说多错,并不耐烦应酬。   所幸他不是一个人来,身边还带着一个年老德高的宗室王爷和礼部及宗人府的官员。   几人见了礼进了主屋,便是一阵耗时长久的“议亲”流程。   一墙之隔的里屋,秦烨一身便装,搬了把椅子坐在靠近内墙的地方,状似漫不经心的坐着。   一个生得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锦袍男子闻讯而来,从窗边翻身而入,见了面便压低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父亲正在与太子殿下议事,私自窥探可是大罪!”   “这是我自己家,我怎么来不得?”秦烨无所谓的偏了偏头,目光冷淡而不屑,“何况,说不定太子殿下不计较呢?”   锦袍男子看见他那张俊脸就来气,恨声道:“你何曾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回京数月不曾回府,偏偏今日一早就从小门入府,还翻窗入了主屋,谁知道你是不是心怀鬼胎?”   你自个不也是翻窗进来的吗?   秦烨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正要说话,主屋里几句吐字清晰的语句便飘入耳中。   “我朝并无太子迎娶男子为太子正君的先例,但昔年中宗皇帝与齐文王结契的例子,却是可供借鉴的……”   “依皇后娘娘的意思,此事慢慢操办,日后太子殿下与定国公结契时,也可参照昔年之例……不知武宁侯以为如何?”   “太子大婚筹备时日长久,这三书六礼怎么也要走个一两年的……”   秦烨微微张口,却是不曾说话。   他早上得了太子仪仗出宫往武宁侯府来的消息,换了便装骑了快马便往这儿赶。   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秦烨自己却没察觉出来,他连走路说话都带了些许的戾气。   他自己觉得自己并不生气,只是有点想不通,太子闲着没事跑来已经坐了多年冷板凳的武宁侯府是干嘛的。   真要拉拢他秦家,图谋秦家在军中的影响力,难道不是从他秦烨下手更好?   如今他知道答案了。   太子玩笑一般的递了一封婚书不算,这是要玩真的?   他就说,无论什么事找武宁侯府都没用的,但是他的婚事……   武宁侯好歹担了个他父亲的名头,虽然满京城都知道他二人父子失和,可这人若是真舍下脸皮来个父母之命,少不得是一番麻烦。   秦烨身上一直萦绕的戾气消磨无形,反倒是有些别扭起来,他也顾不上怼自己大哥了,扭头去看陆言和。   陆言和双膝一软,后背生汗,却硬撑着无辜的眨了眨眼。   这儿可是棠京城,隔壁主屋住着的人是在稳坐东宫之位近十年的皇太子。   东宫诚心要捂一个消息,他去哪里知道?   主屋的对话仍在持续。   一个沙哑沉闷、竭力掩饰却难掩欣喜的声音:“我儿能得殿下垂青已是邀天之幸,哪里还用得着挑什么礼仪规制?全凭陛下和娘娘做主……”   那声音又客气了几句,又不甚委婉的提出要求:“烨儿镇守南疆多年,若是与殿下成婚,势必长留棠京。其实这也无碍,臣长子秦烁亦是自幼熟读兵书、苦练武艺,殿下可先遣他去南疆历练几年,也是为以后做准备……”   秦烨哧笑一声。   他站起身来,走到原本怒气勃勃如今却难免心虚的秦烁身边,俯耳轻声道:“大哥,父亲果真是极看重你。”   “太子来提亲,他二话不说就应了。我还说呢,咱们这位无利不起早的老父亲怎么今日转了性,货主一上门即刻就贱卖了,原来搁这给大哥谋前程来了。”   他离的太近,所说之话又太过露骨挑衅,秦烁原本心底涌上的几分愧疚瞬间消弭,转而毫不示弱的道:“你以为你还是身在南疆手握重权的一方大员?陛下几道圣旨召你回京养伤,你既回了棠京,又哪里还能能去南疆?”   “说不准,咱们齐朝正当盛年不足而立的战神,就一辈子留在棠京养老了。”   “太子殿下来提亲,父亲允了,说不定陛下也准了,你就更回不去了。”   “我秦家在南疆扎根多年,总不能一朝尽丧。日后你在宫里好好的当你的太子正君,我去南疆,岂不正正好。”   秦烨冷笑,正要开口嘲讽他痴心妄想,就听主屋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既想和秦烁继续争两句,又心头痒痒的,有些想听那小太子说了些什么,犹疑间,脚下已然不自觉的挪了几步。   秦烁满心疑惑的看着注意力偏移的秦烨,也跟着往里挪了几步。   主屋里,一直没说话只看着宗室老王爷和秦恒冶攀谈的谢恒终于忍不住了。   谢恒望着已经开始给自己长子打算前程的秦恒冶,淡淡的道:“此事只是只会武宁侯一声,是否应允,还请武宁侯私下里问一问定国公的意见。”   室内似是静默了一瞬,秦恒冶微微一愣,旋即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笑道:“臣明白。”   ?   谢恒本来不欲多在宗室王爷面前显露出自己与往日不同,闻言却还是十足诧异的抬眼,显出几分疑惑的姿态。   你明白什么了你?   秦恒冶却以为太子让他表态,脸上露出几分讳莫如深的笑意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若是担心烨儿不愿,臣可替殿下分忧。”   “今日事毕,殿下回宫奉请陛下与皇后娘娘,将这消息瞒着些,届时陛下下旨赐婚,臣在宁武侯府中接了赐婚圣旨,一切便无转圜余地。”   谢恒只觉一阵恍惚,连四周的陈设都瞧不清晰了。   秦烨那么一个声威赫赫风骨卓然的帅才,居然能有这么一个亲爹?   下首一直喝茶看戏的顾明昭也震惊了。   你是真的蠢,还是真的恨你儿子?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当着太子殿下和宗室老王爷的面,你这么直截了当的帮着皇家坑自己儿子,图什么啊?   里屋的秦烨也沉默了一下。   陆言和清晰的看见,自家公爷眉眼沉凝,脸上瞧不出半点喜怒,却近乎无意识的伸手,去摩挲了一下腰间佩剑,然后表情平静的捋了一捋衣领及袖口。   这表情可太熟悉了,每次大战将起,公爷都是这样的。   正当陆言和做好最坏打算,以为今日武宁侯府会血溅五步三尺镐素、最次也是秦恒冶被迫“重病”再不出府的时候。   一墙之隔,谢恒清朗的声音悠悠传来,无比清晰真切。   “今日到府上议亲,孤只是觉得,成亲这件事按规制礼仪,总该是三书六礼家族通晓。”   “并不是想借父母之命这个名头强行定下这门亲事。”   “孤是爱重煜之才会想与他成亲,至于婚事答应与否,日后他想留在棠京还是去南疆,这些自然以煜之的意见为主。”   “孤无可不可。”   满室寂静。   正准备发言的秦恒冶和宗室老王爷震住了,当背景板的礼部和宗人府官员震住了,甚至连里屋的秦烨和秦烁都震住了。   唯有安静陪坐在下首的顾明昭垂下眼睑,努力维持住面部表情的平静。   秦烨字煜之这件事,是刚才辇车上太子才问他的没错吧?   他应该、或许、八成记忆没有出错。 第8章 您要不然……就从了吧?……   谢恒一番激情发言之后,再没什么心情和秦恒冶掰扯,径直起身出了门,只道想在武宁侯府中转转。   他在在场诸人中身份最尊,执意不要人相陪,倒也没人敢反驳,只有云昼悄没声息的缀在了身后。   谢恒才转过一个拐角,就听间几声异响,有人身形矫健的翻窗而出。看来人方向,竟是从主屋的里间出来的。   谢恒心头一紧,顿住脚步,目光迅速的在周围扫视了一圈。   武宁侯府这防卫实在松懈,他自己又是看在未来“岳家”的面子上给足了面子,眼下身边竟然没有护卫。   “几位壮士,这是去——”谢恒一句话没过脑子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为首那人偏过了头,露出一张轮廓分明面若冠玉的脸。   一晃神间,后面那两人也看清楚了。   跟在秦烨身后一脸震惊的男人跟秦烨长像有几分相似,但长相更老成些,身上一身四品武将的官服,身份再明显不过了。   最后的那个则是老熟人了——太子差点把自家公爷和大公子当成匪徒,陆言和满脸没眼看的表情,轻手轻脚的跟在后面,只当自己不存在。   谢恒端详了眼下的场景一眼,艰难开口:“公爷在自己家里不走正门,反倒是……”蹿高走墙的?   他又看了一眼秦烨身侧明显是秦烨大哥的人物,有些迟疑的道:“久闻武宁侯府世代从军,家教森严极重武学,这莫非是家规传统?”   不然怎么解释,这哥俩一起翻墙进出?   秦烨这么个一看就不重教条的人也就罢了,没道理他那没什么存在感的大哥也跟着一起啊?   太子垂问,秦烨倒没什么,秦烁却是脸上一红,连忙回话:“回殿下,这并非是臣族中家规,实在是机缘巧合……”   秦烨实在听不下去了,瞪了秦烁一眼,截住话头:“不过是听闻殿下驾临,怕家中应对不周,这才……”   秦烨原本心想这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他也不惧太子借此发作,实话实说也就是了。   话说到一半,他才想起来,他这么兴冲冲翻墙到里屋偷听是图了什么?   特别是在如今已经知道太子是来向自己提亲的情况下。   秦烨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个场面。   大家小姐相看夫婿,高堂在前、前来相看的公子侃侃而谈,小姐躲在屏风之后,含羞带怯的偷听……   秦烨的脸不自觉的有点黑。   他这厢话说到一半就没下文了,谢恒也不着急,轻松写意的站在那。   一旁的秦烁倒是很急。   秦烁想不通秦烨到底是什么毛病,刚才太子殿下才在主屋当众说“孤爱重煜之”,他倒好,转头就被太子撞见在自己家里翻窗,还连个理由都不扯,回个话回到一半黑了张脸就不说了。   就算夫妻恩爱伉俪多年,这也显得太有恃无恐了些,何况这位和太子殿下八字还没一撇?   秦烁越着急,就越拿眼睛去瞪秦烨。   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强到出了会神的秦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   秦烨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他当然不会去发作谢恒,而是转头看向秦烁:“大哥还有事吗?”   他几辈子都没喊过秦烁一句‘大哥’,这声拖长了的敬称一响起,秦烁心头一跳,已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未来得及应对,就见秦烨扬起一个极为虚假的笑容:“我与殿下数日未见,今日还要互诉衷肠,大哥若是没什么事,不如就……”   “待此间事毕,我再与大哥和父亲,好好叙一叙父子兄弟之情。”   互……互述衷肠?!   秦烁来不及领会秦烨话中的威胁之意,已经先被那一句‘互述衷肠’砸晕了脑袋,半天挪不动脚。   关键时候,秦烨往身边看了一眼,一旁一直当自己不存在的陆言和第一时间冲了出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四周终于清静下来。   谢恒望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远的身影,又瞧了一下身侧人依旧不太好看的脸色,心下也有些尴尬。   他已经知道刚才这人在做什么了。   偷听在书里基本可以算上秦烨的被动技能,这人武功高内力强耳力也极佳,即便不刻意行事也能无意间窥得许多机密。   更别提,这看起来是主动为之。   那自己刚刚为了恶心秦恒冶、给秦烨撑面子说得那几句话,岂不是这人都听见了?   什么‘孤是爱重煜之才想跟他成亲’,什么‘一切以煜之的意见为主’……   谢恒深吸一口气,脸有点红。   一旁的秦烨在终于将之前那个“大家小姐相看夫婿”的念头悔之脑后之后,也回复了基本的理智。   他抬头望向谢恒。   今日谢恒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太子常服,内里单薄,不似上次见面一样裹得里外三层。   似是察觉到目光扫来,迎风站在回廊边太子微微偏头,精致的无可挑剔的面容有些许红润,却无损身上那份几乎刻入骨髓的雍容闲雅。   秦烨心头不期然的漏跳一拍。   他心想,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太子,怎么不记得是这般气质仪态?   好一会,秦烨才想起自己刚才在内室时就打好的腹稿,有些生硬的道:“议亲之事,臣已知晓多谢殿下厚爱,只是这门亲事,臣实在不能应。”   他皱着眉头有些苦恼的试图解释:“满棠京城中哪有高官显爵二十有六了还未娶亲?臣并非托大拿乔,也非故意拖延,只是的确无心情爱之事。”   谢恒却眨了眨眼,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指了指自己道:“那倒也不是没有,孤也二十有三了。”   那能一样吗!   齐朝世族通常十四五岁便议亲,三书六礼走得再慢,拖到十七八岁已是了不得了。   太子谢恒他不一样,太子十七岁时宫中原本已然看好了太子妃,还未等正式去请旨,当时的皇后、先太子的生母在苦熬多年后薨了!   太子规规矩矩的按礼法守了三年孝,说好了在加冠后议亲,宫里快要过八十大寿的皇太后薨了!   于是太子刚出孝期,又守了三年孝。   这一守,就守到了上个月。   若不是先太后孝期已到,宗人府和礼部肯定不能由着谢恒上门提亲的。   秦烨多年不在棠京,对这些知道的不算详尽,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又想了一会,言道:“殿下这几日多次派人赐膳,臣感激不尽。只是……‘每每相思、不分彼此’这样的话,殿下莫要再说。”   他几辈子不曾做这样拒绝求爱的事情,神色间颇有些别扭生硬,与适才神色冷淡威胁自己亲兄长之时截然不同。   谢恒却差点没跳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不是吗?”秦烨皱着眉回忆,竭力复述。   “我府中下人说云昼公公派人来府里传话,说那日一别之后,太子殿下每每相思,只是一日不见,便像过了许久一样。”   “府中下人说,云昼公公还说,京中流言无羁,未免臣清誉受损,这几日殿下便不到臣府上了。但殿下正在努力想办法,争取与臣日日相见,不分彼此。”   谢恒:“……”   他想起来了。   从他上次决定与秦烨搞好关系开始,东宫做了不少的努力,其中一条就是一日三顿一次不落的给定国公府赐膳。   有一次照例是小厨房端了要送过去的东西来过一道眼,适逢顾明昭在,那厮就嘱咐云昼道:“你亲自去,顺道关切定国公几句,就说太子殿下关心他,让他保重身体。”   也不知道传到秦烨耳朵里的是第几个版本,失真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恒头疼的看着一本正经复述的秦烨,觉得自己一时间估计是解释不清楚了。   他硬邦邦的转移话题:“这次提亲是顾明昭出的主意,京中如今遍地都是你我二人的流言,倒不如坐实,也好过父皇那日兴致起来了,给孤赐一门不如意的婚事。”   “定国公且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该推拒就推拒,该挑毛病就挑毛病,最好能拖上一段时日。”   “至于孤刚才在主屋里说的,一切以煜之的意思为主,并非虚言。”   “以后若定国公不愿,这一切自然不作数。”   秦烨与他对视一眼,心念电转间,已经将刚刚在‘每每相思、不分彼此’的注意力收了回来。   他也不是枯坐府中、消息闭塞之人。   太子的意思很明显,上次见面时一夜留宿时晋王闻风而动,以致传出去的流言太多,已然难以收场。   太子知道他定然不愿,却希望他能配合议亲的流程虚与委蛇,拖上一段时间……   皇帝想给太子赐一门不合意的亲事之说早有耳闻,可一国储君的婚事,不是一个拖字就能了结的。   除非……这拖出来的一两年间会发生点什么?   两人将该说的话说完,秦烨又去了一趟主屋,再出府时,一直郁郁的脸色终于松快了些。   马车上,一直闭目不语的秦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近日棠京中我与太子的流言,确是晋王府的手段?”   跟着自家公爷翻了一天窗的陆言和回道:“咱们的人去打探过了,确是如此。”   秦烨重又阖目,道:“那就让人去给晋王也找点麻烦,太子投鼠忌器,我可不怕。”   马车里又沉默了。   倒是陆言和被秦烨两句话挠到了痒处,犹疑了一会,没忍住,问道:“公爷,您对今日之事怎么想?”   秦烨疑惑道:“什么这么想?”   陆言和有点怂,但想起今天太子在武宁侯府的壮烈发言,还是鼓足勇气道:“公爷,虽说上一次太子殿下到咱们府上递婚书这事显得诚意不足。但这次太子亲去求了皇后娘娘,又请了宗室老王爷、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来,就比上次诚恳多了。您要不然……”就从了吧?   马车里没什么光亮,陆言和没看到秦烨骤然睁开且充斥着震惊的眼,继续进言。   “太子殿下对您的确爱重非常,您今年也二十六了,又曾当着陛下的话直言此生只爱男子,不妨考虑考虑?”   “我朝也不是没有帝王同男子结契一事,也不一定要在宫里做皇后的。中宗皇帝和齐文王结契之后,齐文王还亲自领军上过北狄战场呢,这也是一段佳话……”   秦烨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拉过陆言和,开始仔细确认自己心腹爱将的精神状况。   看到这人一双清亮且诚挚的眼睛之后,秦烨又犹豫了。   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人怎么就这样了呢?   秦烨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终于是没忍住问出了声:“太子往你府上送银子了?还是……你家里也有人身患重疾,要求郭大夫救命?” 第9章 皇子喜欢男子算是个什么事……   太极殿。   这座承载了齐朝自睿宗迁都后二百年太平岁月的帝王寝殿,不久前才又修整过。   惠帝已过耳顺之年,却愈发好大喜功,底下的官员更是逢迎无度,将原本威严庄重的殿宇妆点得更加的堂皇富丽。   帝王辇车从后宫行来,辇中之人由太监扶着,缓缓踱到了日常休息起居的东配殿。   已近午时,理政堂送来的折子不出意外的在御案上高高摞起。   皇帝看也没看,只懒洋洋的歪在宽敞的坐塌上,从小案上摆放的整齐的糕点中拾了一块,慢条斯理的吃了,才看向身边的大太监王如海,问道:“今日宫里宫外可有些什么消息?”   王如海躬身道:“回陛下话,东宫那边太子殿下从去请了皇后娘娘提亲之后,倒没什么顾忌了。衣食点心是一日三顿的送,这几日还了拉着瑞老王爷去了一趟武宁侯府,说是正式提亲。”   “武宁侯还是那副作态,殿下亲去,他高兴的不得了,立时就要答应,还扬言要自己接了圣旨让定国公反悔不能。”   “太子殿下截了他的话,说自己爱重定国公,一切还是以定国公的对的意见为主。”   惠帝吃了一块点心就住手了,他自知年纪大了,这些年也不如昔年身强体健时放纵,更注重惜福养身、克制自己。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抬着盛了水的铜盆进来,半跪着服侍皇帝擦手,皇帝就眯着眼睛道:“太子如今倒比从前放得开许多,左右他是不想娶个书香世家清流门第的孩子,恪儿满棠京的传他的流言,他就真的把主意打到定国公身上,虽是拖延之策,却也算是进益了。”   “爱重?”皇帝轻轻摇了摇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谢恪是皇九子晋王的名讳,是如今皇帝跟前最得势的皇子,几乎可与太子分庭抗礼。   皇帝品评皇子,王如海一个太监并不敢插话,只站着等了一会,才轻声继续。   “晋王殿下府上,如今也有传言。”   “哦?”皇帝这下倒是起了兴致,饶有兴趣的看向王如海。   王如海抹了一把冷汗,将自己早上接的消息条子复述出来:“有关晋王殿下的传言,有些杂乱……有说殿下性子暴烈,连着好几日府中都抬了几具尸首出来,男女皆有,还都是容貌上乘家世不如何清白的那种……   “还有说,殿下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给先太后服孝,在孝期憋的久了,骤然开禁情难自禁,已然微服出府在城南有名的男倌馆宿了整整七日……”   “还有说,殿下与自己的伴读,就是宣平侯府的独子,已然私定终生,就是怕贵妃娘娘和宣宁侯棒打鸳鸯,私下愁苦不敢显露,终日郁郁……”   “还有的说,上面这些都是真的。殿下先和宣平侯独子私定众生,又恐您和贵妃娘娘不允,与那宣宁侯独子吵了几句嘴,是以心情郁郁。过了孝期后便先去男倌馆买了好几日的醉,又派人寻摸了容貌生的好的男女送到府上,每日寻欢作乐,暂排苦思……”   皇帝:“……”   信息量过大,年老的皇帝眼神有些许浑浊,他静了一会,方才道:“宣平侯独子?是那个叫宁寻的?宣平侯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看重异常,怎么就挑上他了?”   惠帝努力回想着,眉头紧皱:“那孩子昔年在天禄阁读书的时候朕也见过,性子燥烈些,就算费些心思成婚了,只怕也是善妒不能容人的主。”   “陛下……”王如海头疼,轻声提醒已经想的无比深远的帝王,“流言无稽,这也未必是真的。”   惠帝嗯了一声,从惊讶中回神,随即道:“那这消息是真的,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借机生事怀了恪儿的名声?”   在棠京传皇子的流言,还是这样露骨的流言,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宗室里几个掌实权的王爷或许可以,理政堂的几位大学士或许可以,在边关领过兵权的几个国公或许可以……   但人家犯不上啊?   王如海知道惠帝的意思,有些为难的道:“已经叫玄卫去探查了,但目前回报上来说,东宫人手并无异动,国舅府、宁国公府上也没什么响动。”   “而且,这些日子太子殿下转了性子,日日在书房抱着奏折不撒手,并不怎么过问晋王府之事。”   这意味着这消息有可能是真的。   皇帝的头也跟着痛起来。   昔年那一场父子相疑兄弟阋墙,皇室流了不少血,他膝下如今活着的儿子就剩下四个。   皇四子谢惟身体极弱,每日里几乎起不来床,皇十一子谢怡如今还不到四岁,且还没到出阁读书的年纪。   还剩下的,就是太子谢恒跟晋王谢恪了。   不比十来年前皇子出点差错他一狠心就能下得去手废一个,皇帝的心早就软了,行事手段远不比从前了。   后嗣有人才能江山万年,如今连个孙子都抱不上,什么阴谋制衡都是虚的。   “你去理政堂只会一声,给宣平侯家那孩子找个耗时长些的差事,最好出去个一年半载的。”惠帝琢磨了半天,吩咐道。   “然后去殿中省挑十来个容貌上乘些的狡童佚女,送去恪儿府上,”惠帝睁开眼,加重语气道,“让他不许轻忽,不许弄死了,不许送出去。”   在皇帝心里,皇子喜欢男子算是个什么事儿?   当然,要是不耽搁正事,不要去搞有功之臣有爵之家的独子,那就更好了。   王如海应了声是,闻声识趣道:“那可要给太子殿下也挑几个送去?”   惠帝还真有些心动。   不过只是短短一瞬,惠帝又摆了摆手:“不必了。虽说议亲之事希望渺茫,但定国公毕竟是定国公,议亲之时给人房里塞妾……朕可不在这关头做恶人。”   浑然不知自己躲过一劫的谢恒,在东宫演武场苦练了数日武艺。   夏日倏忽而过,齐宫中遍地秋叶之时,惠帝心血来潮的传了旨意,要将数年未曾认真举办的秋狝办起来。   东宫中顷刻间就是一阵人仰马翻。   顾明昭苦着脸道:“我朝以往秋狝之时有旧例,皇子身边皆有三品以上武将陪同授艺。”   “陛下差不多五年去一次秋狝,”顾明昭掰着指头数;“十年前那次是臣父陪您去的,五年前那次是臣兄陪您去的,如今臣兄身在西疆回不来,这次只能臣陪您去了。”   东宫诸率卫指挥使是从三品,顾明昭刚刚够上了最低标准。   顾明昭叨叨些什么,谢恒充耳不闻,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弓弦上,干净利落的射出今日的最后一箭。   离弦之声乍响,五十步开外,靶心正中数支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羽箭悄然伫立,展示着主人今日的战果。   谢恒放下弓箭,轻吐一口气,开始俯身在小腿上绑沙袋。   顾明昭看着他熟稔的动作就是一阵恍惚。   几日前,圣旨初下时,顾明昭和秦烨都很兴奋。   一个相同的想法不约而同的闪过心头——我终于有理由(让殿下)去演武场了!   顾明昭想的是,太子殿下一向喜文厌武,现在又和秦烨每天勾勾搭搭,虽说那天殿下非要狡辩说嘴角破了是意外,以及他对定国公是全心敬重,可是谁知道呢?   万一殿下那天就想不开了,想玩点新鲜的呢?   秦烨长于军阵冲杀、内力浑厚,但轻功一道上的确不值得称道,若是让殿下苦练几日步法,应该有可能在危急关头逃开两步,给他和护卫抢救时间吧?!   谢恒思虑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一个穿书的人,虽然在竭力筹谋以图改变,但谁知道书中既定之事是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真要有叛军兵临城下惠帝逼着他当一朝天子的那一天,他当然不会给齐朝没彻底完蛋的江山殉了,脚底抹油才是正理。   金银房契地契密道是要暗中准备的,奏折书本是要看的,自己的轻功和身体素质锻炼也不能落下。   最好还有个明面上的清白身份,不过于显贵惹眼也不能日后被人欺压……   于是,当顾明昭手捧着从自家府库里寻来的步法秘籍来寻自家殿下的时候,获得了超出想象的全力配合。   配合力度强到顾明昭有点心凉。   这么努力的修习步法,殿下不会真的想对秦烨做些什么吧?   这是事前准备?   而且,秋狝在即,咱们每天在演武场上泡着,练的却是一刻钟的箭术、三四个时辰的步法,这是不是有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这日,许久不进宫的定国公秦烨入宫请安,顺便答应了惠帝随行秋狝的要求。   秦烨回话时状似无意其实十分明显的表示,既然这次秋狝宁国公顾明玄难以回京,那么他愿意陪同太子殿下一起,以尽臣子本分。   秦烨原本是不想出这个头的。   主要是因为上次才劝他干脆和“考虑考虑”太子殿下的陆言和这几日每天一日三次的都在秦烨面前叨叨:“历来皇子秋狝都有武将陪猎,这次晋王殿下多半是宣平侯陪着去,太子殿下那边,宁国公顾明玄不在,只怕就要顾家那个顾明昭顶上了吧……”   顾明昭是顾家次子,如今顶了个诸率卫指挥使的差事,专门替太子干些阴私杂活,下手狠辣从不容情,在棠京城中臭名昭著。   秦烨一向瞧不上这人,头一次听时就皱起眉头。   陆言和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信息,再接再厉的又念叨了两天,秦烨终于忍无可忍,在陆言和一阵期盼的眼神中收拾收拾进宫去了。   太极殿里铜炉生烟沉香袅袅,皇帝友爱臣子恭敬,君臣奏对时甚是愉快。   从内殿出来的秦烨迎面吹了一股凉风,瑟瑟秋风直灌脖颈,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   自己最近这是中了什么邪?   陆言和被太子笼络了也就算了,难道自己也被太子一天三次的殷切关怀迷花了双眼?   他一个边关重将实权国公,近日因为议亲之事与太子的牵扯已经不少,可这是为什么又要去主动招惹?   然而,陪同秋狝的臣子是要教导皇子兵事武艺的,他既然揽了这活,就要尽到应有的责任。   秦烨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清了太子的方向,朝东宫走去。   演武场近在眼前,未及走近,秦烨就看见那个熟悉至极的身影从一阵极速移动中停下脚步,气喘吁吁的看向站在一旁陪练的顾明昭。   而后问道:“你说,孤如今的轻功步法,能跑得过定国公十个呼吸吗?不让他沾身的那种?”   秦烨脚步顿住,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下意识的隐了隐身形。   顾明昭老老实实摇头:“只怕不行。”   谢恒不死心:“五个呼吸?”   顾明昭依旧摇头:“只怕也不行。”   谢恒就不问他了,将小腿上的沙袋解下,豪气干云的一摆手:“没事,孤日日习练,总有一天能跑得过。”   顾明昭轻笑一声,正要顺着太子的意思吹捧两句,身体却是骤然一疆,眼神发直。 第10章 讲个笑话,秦烨是个正经……   顾明昭骤然僵了身形,谢恒也算明锐,顺着他的目光微微偏头,就看见——   不久前才当面拒绝过他求亲的那位,也不知是不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连演武场那少的可怜的楼梯都懒得走,飞身而上,身形矫健的落在他近前。   初秋的日间,微风和煦拂过,谢恒却觉得脸颊生疼。   不用说,这人肯定又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了。   为什么他和秦烨每次见面,都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是秦烨突然病症发作假装晕倒,就是他强行“解衣推食”与人家同桌而食,再要不然就是当众假装表白被当事人偷听、苦练轻功只求撑过十个呼吸……   就没有一次从头到尾体体面面的。   秦烨却只当自己刚才什么也没听到,面无表情的从顾明昭身上掠过一眼,转而朝谢恒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而后神情淡淡的把自己已经跟惠帝表示要陪伴太子秋狝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   被秦烨一眼看得很不自在且骤然失业的顾明昭:“……”   陪伴太子秋狝明明是我们顾家的祖传职业,这怎么冒出来一个抢生意的?   重点是,他还抢不过。   与之相比,谢恒刚从尴尬中回神,又对秦烨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些意外,正要开口客气两句,就听秦烨含笑道:“殿下与顾指挥使这是在练步法?”   谢恒有些不明所以,点头应道:“正是。”   “臣虽然更长于战阵冲杀,但对于轻功步法上也略有心得,既然这次已然请旨陪同殿下秋狝,那么于此,臣也有教导之责。”   秦烨一句话说完说完,横看竖看顾明昭不怎么顺眼,索性道:“我与令兄自□□好,这次回京,令兄特意传信与我,说让我督促他的嫡亲弟弟修习武艺。回京数月我一直在府上养伤,以致将此事落下了,此番倒是终于有机会完成顾兄之托了。”   顾明昭心头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他兄长宁国公顾明玄与秦烨年岁相当,出身差不太远,同是武将世家出身,却从来不是一路人。   总的来说,就是小时候在天禄阁吵架、大些时候在棠京军营里打架、现在为了争粮饷天天用奏折骂架……   他大哥又不是有病,怎么会写信让秦烨来督促他修习武艺?   然而,做人做到秦烨这等身份地位,他就是当面撒谎,又有几个人敢指出来?   顾明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既是兄长所托,劳烦定国公指点了。”   秦烨报以一笑,亲自俯身将谢恒刚刚卸下的沙袋捡起来,交到顾明昭手上,道:“既然太子殿下练步法,那顾指挥使今日也练步法,我看适才殿下在做基本功时顾指挥使闲着,不如现在补上?”   秦烨看了一眼天色,补充道:“顾指挥使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与殿下初学自不能比,今日练到日落时分,也算得宜。”   这话说的客气,却没有留半点拒绝的余地。   顾明昭用求救的眼神看了谢恒一眼,得到他家太子殿下一个‘爱莫能助自求多福’的表情,深吸一口气,老老实实的去‘练步法’了。   谢恒旁观着秦烨将顾明昭安排的明明白白,也不插口,直到秦烨走过来,说要“指教”他的步法。   谢恒这当口也想通了,不体面就不体面吧,他连秦烨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都看过了,还硬摁着人家扒了衣服做了几十下心肺复苏……   非要说的话,也不知道谁更不体面。   秦烨要指教他,谢恒就本着达者为师的原则认真的听,然后寻了个空处问:“顾明昭得罪你了?”   这一上来就用兄长之托压人,恶意简直再明显不过。   秦烨一只手搭在谢恒肩上,纠正步法的姿势,而后看着眼前人清俊无瑕的侧脸,摇头否认:“不曾。”   怕谢恒多想,秦烨过了一会才又道:“顾明昭年纪小,自幼不曾老宁国公身边教养,武功远逊其兄,平日里只会些……”   他并不爱在背后议论他人,又想起顾明昭做的那些阴私狠毒之事多半是出于眼前人的授意,是以只顿了一顿道:“臣怕他误人子弟。”   某个已经被误了的子弟:“……”   谢恒天资本高、注意力又极专注,等顾明昭绕着演武场跑过第二十圈的时候,秦烨教他的一些浅显的步法关窍、运功技巧等,竟然已经领悟到了六七成。   秦烨心下冷静过后,原本对自己主动请缨陪太子秋狝之事颇有些懊丧,教步法更是心血来潮,这时却也不由讶然道:“殿下这等天资,只可惜未曾自幼习武,否则定能有惊人业绩。”   都知道深宫里的太子雅好诗文,自己倒是写不出什么来,这些年大把银子往外花,在东宫里也修了一座崇文阁,又遍邀天下名士倒腾出了几本书出来,日后登基为帝史书工笔,也算是勉强找到一个可夸耀的点。   可有几个人知道,太子为人如此敏慧?   闻一知百夸张了些,闻一知十总是差不离的。   秦烨思考了一下,夸赞道:“殿下若照此修习,慢则一两年,快则数月,轻功一道必有所成。”   “可是……”秦烨心头不期然的闪过刚刚眼前人豪气干云的那句话,疑惑道;“殿下贵为太子,出入护卫三千,为何突然起了兴致要练步法,又怎么会需要在臣手里跑过十个呼吸?”   本来只是想拿个天下第一来做参照物的谢恒:“……”   谢恒抬头望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未虑胜先虑败,已经在考虑日后叛军兵临城下怎么撤退的问题,只得在用休憩的座位上坐下,轻咳一声开始瞎扯。   “说出来定国公可能不信,孤昨日晚上做了一个梦。”   “孤梦见红日坠落异敌入侵,东宫部署皆战死,孤在崎岖坑洼的山路上跑,身后有人追来,孤摔倒在地,回头一望,”谢恒望天望地望顾明昭,就是不看身边也坐下来了的人;“提着剑追着来的人,长得有点像定国公。”   谢恒‘歉然’道:“孤不是信这些,只是今日晨起后有些心悸,这才……”   秦烨本来没想问,这会有了话头还是问出来了,不曾想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他望着谢恒精致眉眼上几乎藏不住的狡黠笑意,又想起不久前这人指着‘婚书’非要说是‘拜帖’,还顺势把他当文盲处理的时候。   秦烨知道这人没说实话,却也意外的没什么火气,他想了一下,居然道:“臣永远不会对殿下刀剑相向,自然也不会提着剑追着殿下跑。”   他说的是真心话。   从他打下南周二州扬名天下,回京诉职后爵封国公,家里老头子再也不敢对他横眉竖目提着鞭子就抽的时候开始,秦烨觉得,自己想要的就只剩下天下太平而已了。   倒不是秦烨故步自封,不足而立就失了心气,心甘情愿的顶着昔日功劳荣养一世。   相反,像他这样年少成名能征善战的少年将军,有几个不想辅佐雄主建一世功业,在史卷丹书下留下厚重一笔?   可惠帝为人优柔寡断好弄权谋,在伐周一事上几番反复,若非当年天时地利皆备、朝中又有先太子死撑,秦烨连打南周二州的机会都没有。   从当年局势大好时惠帝却数道圣旨勒令撤军起,秦烨就清楚,自己这辈子大概是没什么可能建下灭国之功了。   他只能安安稳稳的守着南疆边境,或许连南疆都呆不住,只能在棠京顶着国公的名头混吃等死一辈子。   至于宫里行事绵软性格怯懦的太子、脾性暴躁动则杀人的晋王,秦烨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   皇帝年轻时还上过疆场收拾过权臣,如今也是这幅模样了,这两位自幼养在深宫的皇子能干什么?   只要小太子安安稳稳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做些什么自掘坟墓祸乱天下的事,秦烨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要提着剑追着谢恒跑。   不被他抱什么希望的太子听了他那句保证,却没当回事,悠悠的道:“那可不一定。”   谢恒望着秦烨在夕阳下潇洒笔直的身形,继续瞎扯:“上一次在府里,定国公看孤的眼神,与昨日梦里就挺像。”   那能一样吗?   你是忘了那次你在我府里干了什么事情吗?   秦烨气的牙痒,却又觉得谢恒说得对。   也是,这位和传闻中实在太不一样了。   行事天马行空,瞎话张口就来,储君面皮是不要的,太子风度是没有的。   他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咬牙切齿道:“殿下若是再像那日在臣府中那样行事,是真不一定。”   两人又坐了一会,秦烨直待到宫门临下钥之前才走,谢恒起身送了几步,回身扶了一把已经身娇腿软的顾明昭,两人上了辇车,一路往明德殿的方向去。   顾明昭已然完全没了初见时英俊潇洒阴翳内敛的模样,望着秦烨远走的方向,眼中满是怨气。   谢恒忍着没把之前秦烨说他误人子弟的事情说出去,只安抚道:“你平素确是荒废了武艺,偶尔练练也好。”   顾明昭继续盯着秦烨走的方向,神色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道:“殿下,您觉得晋王府上流言的事,会不会是定国公做的?”   晋王府的谣言传的满京城都是,东宫自然也接了报,作为这件事最大的嫌疑人,谢恒比晋王还要关心此事是何人主使,却始终查到人。   饶是如此,听顾明昭提及此事,谢恒却是下意识的摇头道:“京中有这等本事的的确就那几位,可定国公如此正经持重的人,怎么会去传晋王断袖的流言?还传的如此绘声绘色?”   顾明昭扭头,望着谢恒气定神闲、干净清爽的模样,指了指自己一身狼狈,道:“您真的觉得他……很正经?”   哪个正经的人会为了和太子说私房话,就捏造他哥宁国公写信的事来让他顾明昭绑着沙袋跑圈?   他边跑边看得真真的,秦烨借着指点步法的由头对他家太子殿下上下其手,两人彼此说话时脸上都噙着笑,简直亲密无间。   谢恒:“……” 第11章 这话本里居然还配的有图……   同一时间,晋王府。   “滚!滚出去听到没有!”   伴随着瓷瓶碎裂的声音和晋王谢恪的怒吼声,一个衣着单薄面容姣好的少年捂着脸从屋中走出,不出意料的收获门口两名侍卫同情的目光。   这是这段时间,准确来说是近十天的第十二个了。   自从陛下让殿中省赐了二十个狡童佚女到他们王府上,还嘱咐了‘不能弄死不能送人好好相待’十二字原则之后,晋王寝殿里就一直人来人往,很是精彩纷呈。   这可是晋王!太子殿下之下最得势的亲王,甚至朝野中隐隐有流言,说陛下有东宫易主的想法。   这床,爬上去了就是一辈子的泼天富贵。   两名侍卫垂首,安静的等着。   屋里不出意外的又传来谢恪的怒吼声:“许文由呢!让他滚过来!”   晋王的贴身太监许文由来得很快,几乎是他的名字刚在主殿响起的时候,许文由就一溜烟的跑过来了。   谢恪一身寝衣,勉强披了件外袍,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如雪。   任谁连续十天没睡上安稳觉,都会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   谢恪气得手都在抖:“许文由!你给本王一个解释,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堂堂亲王府!本王是一品亲王!这府里主屋是连几个十来岁的娈童都防不住吗!本王是不是得担心一下哪天睡着睡着,就被刺客一刀了结在床上!”   连着十天了,每天回寝殿都能收获”意外惊喜“,有的时候甚至半梦半醒间就有温热的手到处乱摸……这一点不旖旎,反倒满是惊吓。   许文由脸上发苦,解释道:“陛下让人送人来时交代了好生相待,殿下您将人赶出去没什么,奴才要是连主屋都不许人进,陛下岂不是要发作奴才了……”   “这些都是殿中省登记造册了的良家子,送来时祖宗三辈都查过了,清白着呢,身上也无锐器毒药,殿下可安心无虞……“   谢恪发作了一通,砸了一堆东西,总算冷静下来些许,皱眉问道:“宁寻呢?他还与本王生气呢?本王都这样了!你去宣平侯府传话,让他来看我!”   许文由脸上更苦了。   “宁公子今日早些时候让小厮传了话来,说理政堂安排了差事,要去淮郡巡查盐政,这几日都要为出门做准备,就不过来了。”   谢恪刚刚平静下来的脸,又裂开了。   谢恪怒极反笑,冷冷道:”淮郡盐政?淮郡不是他宁国公顾家的地界吗?怎么要本王的人去巡查盐政?淮郡路远、贫瘠荒芜,又是边疆四乱之地,这一去风险难料,且来回少说也是一年半载的,本王怎么一点风声都未曾听到?“   谢恪把手边最后一个残存的花瓶砸出去,月色下满地瓷片碎屑,映照着他渐暗的眸光:”东宫安排的?我看谢恒是真的不想过下去了。“   许文由生怕自家主子冲去东宫与太子同归于尽,忙颤颤巍巍的道:”太子殿下一向不插手咱们府上的事,宫里也递了消息出来,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谢恪愣了一下。   许文由极了解他,若不是刚才那句话出口,这位晋王殿下八成已经去书房拿佩剑了,并且打算明天一早宫门一开就直冲东宫,捅顾明昭一剑。   “父皇为什么要让宁寻去淮郡?“谢恪皱着眉头,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许文由也一脸苦相,在谢恪的目光下迟疑着道:”许是京中如今您和宁公子的流言愈演愈烈,陛下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谢恪又是简直暴怒,站在床边跳脚怒骂,“京中都是些胡言乱语!”   “本王与宁寻虽是吵了几句嘴,但并没心情郁郁终日借酒浇愁!”   “那日本王就是推辞不过,在城南那男倌馆对面的花船上喝了一杯酒,子时没到就回府了,哪里来的连宿七日!”   “王府里前几日是杖毙了几个和东宫有干系的奴才,但不是从本王床上抬出去的!”   一番跳脚自证清白之后,谢恪胸口起伏,冲着许文由道:“虽是流言,但也不是无源之水,府中定有人泄露消息。你去仔仔细细的查,若真有人拿本王的事来卖旁人的好,严惩不贷。”   许文由低声应是,而后打量着谢恪的脸色,问道:“殿下,近日京中咱们传出去的有关太子殿下的流言已经被您和宁公子的事给压下去了,东宫看上去不痛不痒,前些日子还真的去了武宁侯府提亲,您看……这流言还传吗?”   “传!怎么不传!”谢恪恶狠狠的点了点头,“本王看这流言就是东宫传出来的,用来报复本王顺便转移京中注意力,不然怎么不早不晚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还一夜传遍棠京,连父皇都知道了。”   许文由领命而去,又被谢恪叫住,初夜的夜里,晋王的声音更显冰凉阴冷。   “你让下面办事的人用心些,不拘多少银子,也不拘什么形式,将本王和宁寻的事给压下去。”   定国公秦烨已经连着小半个月日日进宫了。   惠帝如今懒政,几个月才上一次朝,已经因为旧疾而获许可每日不朝的秦烨更不会没事进宫找事干,他只是每天都往东宫跑。   忙着去东宫“教导”太子殿下和顾指挥使箭术和轻功。   这次他比寻常早出宫了一个时辰,是因为前一天,陆言和回话时语焉不详。   秦烨只是昨日晚膳后想起了十来日前吩咐的事情,让陆言和给晋王找点麻烦。   问问成效而已,陆言和脸上涨得通红,只推说手下办差十分尽心竭力,晋王为此相当烦心雷霆震怒……回话时颠三倒四眼神乱飘,明显有些心虚。   秦烨并不怀疑陆言和的忠心。   他只是有点奇怪,陆言和跟在他身边整整十年,刀山雪海里趟过的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   就算事情不成,就算被晋王发现了,也不至于是这幅模样?   秦烨在城南下了马,转了几个拐角,换了身寻常江湖人士的装束,压低了帽檐,悄没声息的混入一个酒水铺子。   那铺子鱼龙混杂十分吵嚷,并不为京中世家所熟知,却是少有的消息灵通之地。   小二熟练的上前招呼,秦烨要了一壶酒两碟小菜,寻了张角落的空桌坐下。   窗外飘着小雨,瑟瑟秋风穿堂而过,杯中温酒入喉,秦烨倏忽间想起了谢恒。   他觉得自己现在之所以不坐轿子不骑马,不安稳闲逸的呆在宫里或者国公府里,而是一个人便装跑到这儿来吹风,都是拜谢恒所赐。   这数日相处中,他瞧出来,太子是极好学的。   或者说,秦烨简直想象不到,一国储君竟能如此勤学,且肯下苦功。   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看折子、练步法,这位还对一切陌生新奇且他能上手实践的东西感兴趣。   比如诸率卫的信鸽是怎么训练的、鸿胪寺的贡品里外域作物的种植情况、宫廷密道修建之法和安全措施……   但太子又是极克制的。   秦烨能感觉的到,谢恒还是向往宫外的。   偶尔提及南疆风光、市井轶事,太子眼中总是亮晶晶的,有时还能忧伤的叹口气。   但是……太子出宫一趟要清街、要备仪仗、要通知御林军神卫军协防,还什么也看不见,那人不知是怕麻烦还是觉得劳民伤财,总是想想就算了。   至于偷溜出宫,或许不是没想过,但是怕死。   怕身边护卫不够防卫不当,被晋王找人捅闷棍。   秦烨想着想着就开始摇头,他觉得这段时间与太子接触时间过长,甚至对他自己造成了一些轻微的影响。   就比如现在,要想避开陆言和知道确切的消息,他有一百零八种方法,可他偏偏选了最亲力亲为的一种。   酒壶才提起来斟过两次,秦烨就听到了想要的东西。   “最近京中流言也太多了,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都说不清楚,晋王府那事还没个定论呢,这又来了新的……”   “小声些!这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玩意倒腾出来的!偏还如此图文并茂,这话本在京中印制是要秘书省批文的,这分明就没有……”   “开玩笑,这种东西你还想要批文?批你一旨斩立决?”   “而且这玩意一夜之间满棠京的黑书市里都是,一本几文钱,根本挣不着什么……”   “别说了,说不定过几天就有神卫军上门挨家挨户的搜了,看完找个地方埋了算了。”   秦烨听得皱眉。   他伸手将小二招呼过来,从怀里摸了块碎银赏人,下巴朝那桌窃窃私语的客人扬了扬,那小二立即会意。   秦烨跟着小二出门走了一会,便到了一处阴暗的书室。   那书室打眼一瞧阴暗狭窄,实际并不算小,里面有六七个人正在挑挑拣拣,门口处,还坐了个手拿账簿的老者。   那小二压低了声音道:“新到的货都在这儿了,客官挑完到账房先生那结账就好。”   秦烨眉头皱得更紧。   他觉得自己或许找错地了。   就算陆言和给晋王找点麻烦的事出了差错,也和这里没什么关系吧?   这分明是一些京城禁书的营销点?这事也不知道归哪个衙门管,总之不归他南疆边军管。   来都来了,秦烨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身侧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信手翻了两页。   这是一本爱情故事。   这是一本两个男子之间相恋的爱情故事。   这是一本……禾火华和赵亘之间的爱情故事?   秦烨脸色晦暗难明,他飞快的翻过书里的文字部分,心里无意识闪过一个念头。   太子母家不就姓赵吗?!   而且禾火华是个什么玩意?你不如叫秦定国比较明显一点?   最最过分的是……这书里居然还配的有图?! 第12章 秦烨竟敢点名要太子陪他……   秦烨两三下翻到书册后面有图的部分,一双平素拿剑持弓的手竟然抖了一下,险些拿不稳。   好半晌,秦烨定了定神仔细看,才发现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印这书册的人不知是不是考虑到棠京市民的平均文学水平,贴心的把前面的文字部分用故事画的形式表现了出来,画面生动情节丰富十分精彩……   不管怎么样,不是画了些那什么就好。   秦烨长舒一口气,将书册合上,发现这本封皮上连名字都没有的书册书脊上,用毛笔浅浅淡淡的写了一个“壹”。   难不成这还是连载版?   秦烨咬了咬牙,继续在这气味古怪、阴暗森冷的书室里左右翻找,半晌,收获全系列书册合计六本。   他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付账,然后提着那账房先生用礼盒装好的书册站在那书室旁,仰头阴郁状想了半天。   京中禁书查禁到底归哪个衙门管来着?   秘书省?辑事所?兵马司?   要不然他直接让在神卫军的旧部带人来抄了算了?   但这书册乃是印制,且体量如此之大,要想瞒过秘书省和京中监察衙门难如登天,定不可能是民间自发的行为。   京中能丧心病狂到同时编排上太子和他的,除了晋王简直不作第二人想。   那要不明日去跟太子商量商量怎么办?   这么说,“我今日在市井闲逛时偶然看到一套话本,上面写的是你我之间并不存在的风流韵事……”   或者,“今日偶然见底下人呈了套有碍太子清誉的书册上来,上面图文并茂绘声绘色,实在是殊为可恨……”   再不然,他可以拎着这套书砸到顾明昭面前,让顾明昭去想办法。   陆言和在皇宫门口等了足两个时辰,临到宫门下钥了也没见到秦烨的影子,只得上前一问,才知道自家公爷早早从另一个宫门出去了,却并没给他留下什么话。   陆言和心里咯噔一声,着急忙慌的往府里赶。   到得知微堂时,暮色沉沉,院落里已经点上了灯。   秦烨身上披了披风,半靠在软榻上,就着烛火翻书,灯影错落下,那张原本精致的宛如画卷的侧脸朦胧柔和,瞧不出丝毫恼怒的痕迹。   然而,陆言和望着书案上已然明显翻看过且叠放整齐的五本书,只觉得眼前一黑。   这都是最后一本了……   陆言和两天前才收到棠京中有疑似太子和公爷话本流传的消息,但事涉秦烨,加上晋王府那边对定国公府的人手防得紧,一时间并没有准确消息。   再来,以陆言和对秦烨的了解,之前议亲的传闻确有其事也就罢了,这次玩儿的这么大,公爷定然忌讳……   要是影响了公爷和太子殿下的感情就不好了。   他这才想要查清楚了再来上禀。   谁能想到秦烨的手脚居然这么快?   还从另一个宫门出去甩开府里的人,公爷您最近被太子殿下同化的太过分了吗?   秦烨翻过最后一页书,将书册合上,轻轻放在书案上,极轻柔的动作,陆言和却只觉脖颈一凉,硬撑着抬头。   公爷您听我说……晋王发疯,非人力所能揣测,也非战之罪啊。   就听秦烨语气平淡的道:“我幼时虽在天禄阁读过几年书,却没有自幼与先太子熟识,也没有什么受先太子所托,照料如今的太子,更没有照料着照料着就照料到床上去了……”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完全不看陆言和:“我虽是七岁进的天禄阁,但十二岁时便不在里面念书了。小太子小我快四岁,身体又弱,八岁前几乎没怎么出阁读过书,按说是见过几面的,可哪里来的幼时一见钟情思之不忘,都是些胡言乱语……”   “简直是污蔑。”秦烨将六册话本归拢在一处,言简意赅的下了结论。   陆言和觉得自己在公爷余毒发作的那日脑补的种种,‘嘭’的一声,在脑子里碎成了一朵烟花。   可如果你们没有竹马竹马日久生情,那为什么那天太子都那样了,您还只舍得用内力轻轻震了一下?   次日,定国公未曾进宫。   谢恒等到午膳时分都没见人,有些意外。   这十来天他和秦烨相处的十分愉快。   总算摆脱了每逢见面必不体面的魔咒,太监宫侍也不必一日三次端着托盘往定国公府跑,东宫上上下下都很合心。   除了被陪太子练武又被“师父”操练的要死要活的顾明昭。   “定国公府上今日有来人说是因为什么事情吗?”谢恒手下笔走龙蛇的写完两行字,将墨迹未干的折子摊在桌上,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顾明昭。   难得秦烨没来,这人兴致很高,嘴角噙着几分笑意,帮谢恒整理着奏折和来往文书,漫不经心的道:“谁知道呢,除了南疆战事,这人对外事俗务一向懈怠,能一连来个十几天已经是吃错药了。”   顾明昭理完一摞折子,掰着指头数日子:“早听说秦烨性子冷,若不是亲眷心腹,连礼物都送不进定国公府的门房。殿下以储君之尊前后往他府里送了十四天的东西……”   “他也来教了殿下十四天的步法,”顾明昭掰指头完毕,啧了一声;“这人情还的也太生硬了。”   谢恒面色平静,风神疏朗的眉眼淡然极了,只是右手运笔一时不察,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点墨迹。   顾明昭没察觉出什么,还对着自己手里奏折上铁画银钩般的字迹赞叹:“殿下的字越发进益了,从前周少傅总说您写的字虽是飘逸灵动,却终究缺些气势,话里话外捧着晋王,那老家伙要是看到这个,还不得规规矩矩把话收回去。”   谢恒皱眉。   他前世时自幼体弱,后来才修养好了些,幼时连学校都不怎么去,一概是请了老师在家里学,闲时也只能做些修身养性的事。这一手字是真的好好练过十数年,被顶级书法大家夸赞过的。   而不知是否巧合,他与原主的字迹本就有六七分相似,竭力模仿之下,倒也能写个差不离。   刚到这儿时谢恒都不怎么肯动笔,装模作样在书房练了几天字,又模仿了原主的行文习惯,但这才第一次在顾明昭眼前过上这许多字,就引出了这么一句话。   谢恒垂下眼睑,随口道:“昔年在天禄阁读书时老被周少傅挑毛病,如今也许多年了,总不能一点进益也没有。”   顾明昭嘻嘻笑了一声,道:“那可不一定,我就没一点进益。”   谢恒横他一眼,道:“所以现在每天都有人逼着你上进。”   顾明昭:“……”   又过了一会,一身宫监服饰的云昼从殿外掀了帘子进来,脸上竟有几分喜气,走近前来躬身道:“殿下,郭老从定国公府递了话来,说今日去国公府上行针灸诊疗之法,行针后因为用了药,得有个公爷熟悉的人陪在身边为好,想问问您是否有闲暇,请您过去一趟。”   上次郭神医给秦烨诊过脉之后,细细斟酌之后给了个药方,而后每周都去国公府上拿脉换方子,这却是第一次说要行针灸诊疗之法。   谢恒还没说话,顾明昭已然皱眉道:“身边熟悉的人?他秦烨旧部遍天下,从小也是侯府里长起来的,身边老仆丫鬟一抓一把,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在顾明昭看来,这要求简直匪夷所思。   这不就是瞧病的时候身边找个伺候陪护的?秦烨竟然敢点名要太子陪他?   当今陛下重病时尚且有妾妃侍奉,不会摆这谱呢。   只有谢恒在听到这话时身体僵硬了一下,一瞬间想起那个圆圆胖胖的老神医对他语重心长的劝诫——   “少年人血气方刚,情事激烈些……原也是常理。”   “不必贪图一时欢愉。”   他一时没想到如何解释,还一脸艰难的应了一句‘孤记住了’。   这老神医定然以为他与秦烨已然两心相许,毕竟急色急到连病症发作时都没忘了亲,那么自然,这种定国公需要的时候,太子殿下顶上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所谓有因必有果……   不过没有秦烨点头,这话显然是难以从定国公府里传出来的。   这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厢,云昼已然照着老神医和陆言和教的回话:“定国公自小待在武宁侯府,与武宁侯关系不好,当家主母又是继室,身边伺候的人被寻了由头换了一茬又一茬。至于南疆军中带回来的旧部,都是京中宿将,惯于冲杀之事,照顾人就……”   顾明昭依旧气性难平:“那陆言和呢?他都快混成定国公府的管家了,也不会照顾人?”   云昼也很为难:“定国公府里说,昨日陆将军办事不力贻误战机,让公爷打了二十板子,如今在养伤。”   贻误战机?   这棠京城里天子脚下,你贻误的哪门子战机?   他两人一人一句有来有回说得很热闹,谢恒已然从对郭神医为什么这么八卦的思考中醒过神来,神色变幻了一下,继而眸色深深的盯着顾明昭看。   顾明昭被他看的发毛,暂停了与云昼的交谈,一脸小心的道:“殿下……?”我是脸上有花吗?   谢恒冲他笑了一下,指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已然近酉时了。”   顾明昭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还是不明所以。   谢恒继续道:“孤出宫一趟声势浩大,还得通知仪仗司准备、着人清街,一番折腾下来,晚上定然赶不及在宫门下钥前回宫。”   “上次在定国公府呆一夜,已然惹出了许多风波,这若是再来这么一次,影响不大好。”   顾明昭似有所感,微微张开了嘴。   “所以,你今日练武伤了腿,孤赏你一顶小轿坐出宫,”谢恒又笑了一下,几可入画的眉眼熠熠生辉;“咱们一起混出去。” 第13章 他不行,他断袖!   混出宫的计划执行的很顺利。   谢恒连着去了演武场快一个月的时间,原本护卫松散的演武场变得戒备森严,守卫的皆是东宫嫡系,嘴巴极严,并不会泄露风声。   顾明昭去了一趟,假意摔了一跤,连屁股都没沾到地上就站起来了,没等过去半盏茶的时间,在明德殿批奏折的太子殿下就闻讯赶来,捏着他的手亲切温和的赐下了一顶软轿。   软轿并没回宁国公府,去了顾明昭在棠京中置办的一处宅院。   谢恒脱下显眼极了的一身蟠龙云纹太子常服,换了身月白色便装,手里捏了把白玉扇骨的折扇,越发显得清俊绝伦宛如玉人。   顾明昭坐在榻上,手搭在他被太医包扎过的“病腿”上一敲一敲的,看起来十分发愁:“殿下,您满打满算这才练了一个月的轻功,身边又只能带两个人,真要去定国公府啊?”   谢恒长身玉立的站在铜镜前,云昼正半跪着给他整理腰间的配饰,闻言只斜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去陪秦烨针灸,顺便弥补一下当年没编出来瞎话造成的误会罢了,怎么搞得跟闯龙潭虎穴一样。   顾明昭越发来劲道:“秦烨武功很高的,就算您欺负他才施了针灸,又说不定喝了点安神汤什么的,可等他醒过神来……”   “定国公府占地广,又处处皆是高墙回廊,这要是没人跟在后面善后,也不好跑啊。您这段时间练的都是平地的步法,也没练练翻墙什么的……”   谢恒自己摘下一枚明显是皇室形制的玉佩,往顾明昭头上狠狠一扔,不出意料的被闪避开来:“孤是受郭老所托去陪着他,不是混进府里意图强抢良家男儿。”   一刻钟后,谢恒在顾明昭的殷殷目光下迈进了定国公府的小门。   谢恒到的时候,郭神医的针灸已经结束了。   知微堂里苦涩的药味比上次更浓一些,一只已然见底的药碗搁在小案上,旁边另摆了一副配置齐全的针灸用具,尖锐锃亮的银针在夕阳下显得闪闪发亮,晃了一下谢恒的眼睛。   秦烨闭着眼躺在床上,额头上隐约可见汗水淋漓,显然刚刚经历过一番磨人的苦楚,面容却甚是平静,似是已然沉沉睡去。   谢恒甚少见到秦烨这样安静的时候。   这人五官生得过于坚毅锐利,平素不说话时自带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疏离,可这会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不免就显出几分少有的脆弱来。   谢恒看着看着,就有些怔愣起来。   撇开之前几次不体面的见面,这半个月来秦烨总算是显出了书里‘英杰无双、雄谟冠时’的战神风姿,至少,在教谢恒轻功和议及朝事的时候,风度和见识皆是一等一的。   可这人现在躺着这里,深受剧毒折磨,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谢恒脑子里隐约升起一个想法。   这个人,就应当恣意张扬的驰骋于疆场,那是归属于他的领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病于卧榻之上,困在这小小的棠京……   谢恒出了一会神,脸色便不如之前好看,郭老还以为他是心疼秦烨,心下暗自欣慰了一下,出声安慰道:“殿下安心,没什么大事。”   “公爷这模样原也不是针灸才折磨疼的,是刚才那碗药下的重了些,激起了公爷体内的余毒,两者相冲,这才难捱了些,如今都过去了。”   老人苍老和蔼的声音在耳边响彻,谢恒回了神,点头道:“有郭老在,孤自然是安心的。”   从没照顾过病人的谢恒打量了秦烨两眼,有些手足无措,不由问道:“那孤该做些什么?”   郭神医笑了一下,温言道:“适才公爷饮的药中老朽下了安神的东西,若是今日这诊疗之法并无不妥,那么公爷当可一觉睡到明日清晨。”   “若是公爷中途睡不安稳,或是身体有何异变,就烦请殿下派人通知老朽一声,老朽今夜就在府中歇着,随时候命。”   谢恒明白了。   看着秦烨,有动静就叫人,没动静就是最好的消息。   谢恒亲自将郭老送到知微堂门口,而后回身,沉沉叹了口气。   来的时候,他还以为秦烨会和上次一样,为余毒所折磨,他多少能宽慰几句陪人说点笑话什么的。   来了才知道,纯粹干个看人睡觉的活。   秦烨再爱清静不喜欢人伺候,主屋里三四个小厮总是有的,哪里轮的到太子来守着?   要不……找个机会在郭老面前澄清一下?   郭老你听我说,孤和定国公一清二白、干干净净。   特意跑去寻老人家说这种话,感觉会越抹越黑被人以为他两吵架了……   谢恒忧愁的迈步,坐在了他上次坐过的那张八仙椅上,闭目养神。   刚开始两个时辰,谢恒还尽职尽责的履行他陪护的责任,不时抬首看看秦烨的状况,后来夜色渐浓,屋内烛火明灭,他自以为自己不困,却在一阵恍惚间想起了前事——   谢恒前世出身豪富,却极倒霉,论起来与这只登基了一日的太子倒有几分相似。   家中父母勉强能维持面上的和平,实则夫妻关系极为塑料,不到逢年过节都难见一面,上面另有一个能顶立门户又和他关系不睦的兄长,谢恒见医生的次数都比见家人多些。   刚来时,谢恒认真思考过自己原来那具身体已经猝死的可能性,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性很大。   穿来前的几日,谢恒照旧住在医院里,一向关系亲厚的表妹来看他,顺便带了本书来。   就是那本弄得他现在身处此地的《大齐》。   表妹指着书里太子谢恒以身殉国的那一段笑道:“看这位和你同名同姓的太子同学,全书里没几个人比他更倒霉了,建议全文背诵,以防不测。”   谢恒左右无事,真的翻着那本书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对原书里只出现过几页纸的的太子没投放什么注意力,反倒是饶有兴致的道:“秦烨是个断袖?”   表妹正坐在凳子上给他削苹果,闻言水果刀都扭了一下,硬生生把削得漂亮完整的果皮弄断了:“啊?”   谢恒翻到书里最后两页,理所当然的道:“你看。”   那行字是谢之遥驾崩后登基的新帝在与宠臣交谈时提及秦烨——“惜乎定国公一生无子,府中亦无妻妾,无人承嗣。民间有传言说他是天上破军星君转世,下凡为我大齐主兵事、解忧困,倒也不算空穴来风。”   表妹已经对谢恒抓重点的技巧绝望了:“没子嗣而已,你这就断定人是断袖?!这是污蔑!”   谢恒有理有据的开始论证:“这可是古代,位高权重至此,他又不是生出来却养死了,是府里一个人都没,连个绯闻对象都没有。只有三种可能。”   谢恒竖起第一根手指:“第一,他是断袖。”   谢恒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他不行。”   谢恒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他又不行又断袖!”   表妹:“……”   表妹试图挣扎:“书里说他自幼父母不睦,明宣郡主和武宁侯在他小时候就合离了,说不定是从小感情受创引起的某种冷淡!”   谢恒若有所思:“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表妹已经后悔把这本书拿来给谢恒看了,但还是试图引导。   “你看完这本,就没有什么别的观后感什么的?比如谢之遥起于微末,一路靠奋斗当上了皇帝,感慨一下人定胜天,要好好治疗保养自己的身体,不再这么每天瞎贫?”   “有啊,”谢恒合上书,手指在封面烫金的‘大齐’两个字上一抚而过,嘴角轻轻勾了勾:“惠帝这昏君,一把好牌打成这样。”   “我上我也行。”   他闭上眼,仿佛又能看见书里描绘的那个少年将军的样子。   书里说,这人少年成名、为齐朝开疆拓土、建不世功勋,而后虽遭昏君猜忌,却能于大厦将倾时扶狂澜于既倒,重建清平江山。   谢恒却只看见,这人一身才华不得施展,被困于皇权之下的苦楚。   和他受限于这幅身体又有什么区别?   拖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是快拖不住了,连表妹拿本书来给自己解闷,也能从其中的人物联想到自己。   四周雪白的墙壁和药水味仿佛远了,表妹喋喋不休的劝慰之声也轻了,谢恒迷迷糊糊的抬眼,却见到秦烨那张轮廓分明如刀削的俊美面容放大的呈现在自己面前。   谢恒看见秦烨脸上有些恼火,又听见那人带着质问的声音。   “听说——太子殿下觉得臣既不行又断袖?”   啊???   这你是这么知道的? 第14章 夜半私会,翻墙遁逃。……   谢恒心神剧震,开口正要辩驳,又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立场,大急之下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画面却在眨眼间烟消云散,一直感觉身在云端的身体也终于落到了地面,有了真实的触感。   他缓了一下再睁开眼,却又被吓住了。   秦烨那张放大版的俊脸居然依旧真实的呈现在了他眼前,只不过,更清晰真切。   谢恒半个身体径直僵住,长长的睫毛轻颤,一双顾盼生辉的眼中似有朦胧水汽,看起来竟有几分潋滟色彩。   秦烨见人已经醒来,慌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心跳竟有些快,他后退了半步挪开距离,有些不自然的道:“殿下醒了?”   “刚才……”他心头一时竟浮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停顿一瞬方才试图描述刚才的场景;“殿下睡得不甚安稳。”   他一觉醒来,就见太子殿下坐在自己惯常爱坐的地方,手肘撑着下巴,眉头紧皱面色不宁,呼吸却悠长,就知这人是做噩梦了。   秦烨心下的感觉颇为复杂。   原就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病情,郭神医提及可以让太子看护时他无可不可的点了头,心下也没觉得太子会来。   就算来,看两眼宽慰几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可这人竟然愿意在这坐着守着他……   他自幼出身虽显贵,却是爹不疼娘不爱,父母合离后,武宁侯府的下人闻声识趣,虽不敢十分慢待他,伺候的却也并不如何细致。   偶尔生病昏睡时,除了总是姗姗来迟的府医,床边连个长辈都没有,更遑论有人守着他一整夜。   后来秦烨年少成名身边从者如云,战阵受伤时自然有圣旨慰问同僚关切下属殷勤,可他早过了在意这些的年纪了。   谢恒却没注意对面人神色的变幻,他看一眼外头尚且幽深的夜色,心下埋怨自己为何如此撑不住,皱眉道:“郭老说公爷这一觉应当睡到明日清晨,若是中途醒来要派人去唤他……”   秦烨仍是低着头,有些下意识回避谢恒的目光,声音平平的道:“是臣内功奇特些,郭老下的药安神剂量已经极重,却还是没药倒……适才已经让他来看过了,无碍,就是又灌了一碗安神汤。”   谢恒目光转向床头,果然看到了第二个空置的药碗。   谢恒的目光又转回来,看了一眼秦烨,眼底露出几分明显的疑惑来。   安神汤都喝下去了,你怎么还醒着?   秦烨面对着太子殿下包含着关切的目光,从沉浸的情绪中逐渐醒来,抽了抽嘴角。   又是一碗重剂量的安神汤下去,说不困是假的。   要不是看见太子可怜的蜷在椅子上,还一副睡相极不安稳的状况,他早就回床上调息去了。   “殿下刚才睡得如此不安稳,不如还是去客房歇息吧,臣让府中管家将上次殿下下榻的云意阁收拾出来。”   谢恒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身体,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孤是偷摸出宫的,动静太大,又是些风言风语。”   谢恒心下犹自因为适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翻滚不已,也不欲和他再说,索性上前把人摁在了床上,不怎么轻柔的盖上被子,道:“不必管这些,定国公还是多休息的好。”   秦烨药力上涌也自困倦,只得顺服的随着谢恒摆弄。   等他整齐的在床上躺好,眼皮都快掀不开了,却恍惚间从眼睑处的缝隙看见谢恒回身走了几步,在卧房内坐塌旁的一张小书案旁停住了脚步。   那小书案上,整整齐齐的放了一摞六本书。   秦烨骤然想起些什么,心里一急,双手一撑就想从床上起来,但郭老这次吸取了上次药力不足的教训,除了安神的东西外又着意添了两分软筋的成分,他这一番动作竟然未果。   谢恒一手拿着一册书还未翻开,就很疑惑的回身看去:“公爷这是怎么了?”   “别,别看……”   谢恒手上的动作立时停了一下,随后有些讶异的看着手中这本制作粗糙也没插上鸡毛的寻常书册:“军事机密?”   谢恒是个尊重机密的人,下意识的就要放手,一瞬间又反应过来:“不对,军事机密孤也能看啊。”   他又拿着手里那本书蹭到秦烨面前,在那人已经快睁不开的眼睛面前晃了晃:“真不能看?”   秦烨看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越发头昏困倦,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的情况下阻止谢恒不太现实,还是嘴硬道:“能,但那上面上的字是陆言和写的,与我没什么关系!”   谢恒:“……”   你是窝在自己卧房里看禁书吗?这么急着撇清关系?   陆言和知不知道他挨了板子也没逃掉替你背锅的命运?   片刻后,谢恒盯着那本书上禾火华和赵亘的名字,眉毛抖了一下。   这书明显是新制的,拿在手里还有一股浓厚的印刷味,字里行间虽然能看出是赶着写出来的,但就是因为时间极短却成文至此,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关键是,这除了名字几乎没怎么改人物设定的话本,是哪个疯子写出来的??   这话本里,禾火华是出身世族却不受父亲待见的少年将军,赵亘是前面有个太子兄长的皇室团宠。   两人自幼在皇家书堂天禄阁相识,禾火华的家世在天禄阁并不够看,又因为父母不睦不受父亲看重而颇受欺凌,这样凄惨的岁月里,作为皇室小太阳的赵亘温暖了他,成为了他生命中最灿烂的一束光……   后来南疆有难,少年禾火华远走南疆为国尽力,一走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作为皇室小太阳的赵亘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他被迫担起了自己太子哥哥的责任,只能在空隙时间与少年时的知己飞鸽传信,聊解相思。   如今,禾火华终于回到了京城,两人相遇干柴烈火……   一目十行翻完剧情,谢恒表情幻灭了一下,将第六本话本整齐放好,拿起第一本,从头看起。   因为,他在看话本的时候发现,居然有人闲到拿着笔在这几本书上一一写了批注……   且据已经躺在床上又睡着了的那位说,这个人是他的副将,昨日才被打了二十板子的陆言和。   第三章相识于微这一节里,“陆言和”在禾火华那里画了个小箭头,上批‘八岁’,在赵亘那里批‘时年四岁,体弱,未出阁读书。’   第十二章里有一节顾玄(顾明玄)和禾火华在棠京军营里打架,禾火华惜败三招,身上挂彩,少年赵亘披星戴月前去看望,亲自给禾火华上药那一段被整段圈了起来。   下标四个字:顾明玄负。   第十七章里禾火华初次领兵为主将,首战大捷,请功文书上的斩首三千一百级的三被划掉,改成了五。   ……   谢恒半夜这么一折腾,也不困了,挑灯看了半宿,直到天色乍亮。   他只看了三本,还剩下三本没看完,实在是秦烨写的批注既多又零碎,还要连着原书剧情一起看,昏暗的烛火下看着废眼睛。   倒把一旁的云昼愁的不轻。   定国公也是个不正经的,在卧房里放话本?也不知是什么乡野杂谈,勾的太子殿下看了半晚上了,还脸上时时带笑,精神百倍的模样。   年纪轻轻熬着看不出来,这可是损根基的。   眼见天光渐明,殿下手里那本也已经翻完,云昼抢上一步:“殿下熬了一晚上,不如先休息一会吧,奴才吩咐知微堂的人去传早膳来,殿下用些再看看是否回宫。”   谢恒这时也有些倦怠,闻言点了点头,指着书上剩下的三本书册吩咐道:“待会走的时候带上。”   您这是吃不完还打算打包带走?   不过肯停下就是好事,云昼笑得见牙不见眼,叠声的应是,正要转身出门,就听大门处一声轻响,有人从外面开了门,脚步凌乱的进门。   谢恒和云昼都有些诧异的抬眼望去,定国公府规矩压得严实,秦烨也不是制不住手下人的主子,知微堂的人从来都是令行禁止、多的一句半句话都套不出来的主。   大清早的闯主屋,可不常见。   进门的人是上次谢恒送婚书时见过的小童,脸上的姿态很是惶急,见了谢恒噗通一声就跪下去了,叩首道:“殿下,明宣郡主听闻公爷身体有恙,今日一早便说要看望,如今轿子已进府里了!陆将军让小的来知会您一声!”   那小童前两句话说得急,一连声说完之后才怯怯的道:“陆将军让小的来问您一声,可要避一避?”   事发突然,谢恒怔了一下,才想起来小童嘴里的明宣郡主,就是秦烨的生母。   明宣郡主是淮王苏闵的独女,淮王是异姓王,明宣郡主又隔了一层。虽有郡主尊号,却并没有时常在齐朝宗室圈子里搅和,是以原主的记忆里并没有多少有关明宣郡主的记忆,连见过与否都忘却了。   但陆言和的顾虑是正确的。   如果仅仅是见明宣郡主,这倒没什么。   关键是,谢恒是乔装打扮混着出宫的!   明宣郡主又不是什么不知事的中年妇人,她既得父兄珍爱,自身又是脾气火爆不好对付的主。   这大早上的,若当面认出来谢恒的身份,又见到门口没有太子仪仗,推测出来太子暗度陈仓在自己儿子府上卧房过了一夜,天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谢恒想通了其中关节,沉重的点了点头:“也罢,孤出去避一避吧。”   谢恒站起身,云昼眼疾手快的将早已准备好的披风披在他肩上,两人方向一致的要往外走,就听那小童又一脸怯怯的出声了。   “殿下,只怕来不及了!正门出去只一条路,可能会正面撞上郡主娘娘的!”   谢恒看他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忙温言道:“那可有侧门?孤从侧门走。”   小童又是摇头,往外面的墙根一指,很是害怕的道:“陆将军……陆将军说,知微堂里,就那儿的墙根最矮。”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最好翻。” 第15章 秦烨心里竟升起一种奇异……   知微堂外。   身着一身小厮服饰的少年手里提着一把扫帚,不怎么尽心的扫着地,灵动的眼瞳时不时扫视四周。   他已经远远看见了明宣郡主带着不少丫鬟仆妇从前院缓缓行来,这才特意避开了正门的方向,躲在了这无人之地,便于躲懒。   倏忽间,少年似有所觉,微微抬头。   几不可察的响动声响起,有一道矫健的身影从墙内一跃而出,身形潇洒,衣袂翻飞间可见果决利落。   少年的眼瞳不自觉的一缩,心头狂跳的后退一步。   相比棠京城中其他高官显爵的府邸,定国公府的护卫并不森严,秦烨好静,知微堂附近更是没几个人。   这当然不是因为秦烨摆不起这个谱,只是这位曾经在南疆军阵前杀了个七进七出的齐朝战神,对自己的身手足够自信而已。   南周折戟沉沙不知多少次的刺客死士早已身体力行的证明,想用刺杀的方法解决齐朝这位国之柱石,是行不通的。   而现在,居然有人敢在秦烨眼皮子底下翻知微堂的墙?   翻了也就罢了,还被自己看见了,焉知会不会灭口?   少年后背冷汗直流,还没来得及思考怎么求饶,就见那位身形潇洒的“侠士”双脚落地,却落得好似不太稳当,脚下踉跄了一下才站直身子,露出半张皎如明月般的侧颜。   月余前才见过的人,似乎又变了许多。   这人原本温和儒雅的气质上又添了几分雍容威仪,似是察觉出有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淡淡望来,仿佛适才的窘境完全不存在一样,说不出的从容自若。   少年的呼吸短暂的停了一瞬,继而是狂喜。   他干净利落的把手里的扫把一甩,扑了上去:“殿下!”   ……   谢恒好歹苦练了几日轻功,早已非旬月前可比,此时身手敏捷的往旁边空隙处一侧,避开少年针对他右腿的扑击。   少年势在必得的一扑扑了个空,仰面摔了个仰倒,露出一张与脖颈处肤色截然不同,却依旧难掩清秀的脸。   谢恒定神一看,竟还是个熟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定国公府求婚遭拒回东宫路上就拦下他,抱着他腿哭着求他替自己父亲伸冤的那位?   印象里,据这少年说,其父亲是因为被人诬陷勾结南周当地豪族才被下狱的,还哭着说,他与秦烨大婚在即,就当为大婚避点血气……   谢恒不是见死不救之人,但当时他初到这里还不足一日,周围环境都未摸清,自身尚且难保,遑论出手救人?   “你怎么会在这?”谢恒掩饰掉被熟人发现自己翻墙头的尴尬,一脸云淡风轻的问道。   上次见面,这少年好歹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锦袍,身上也是齐朝宗室子弟的打扮,这次可好,身上直接套上定国公府的小厮装束。   前后左不过一个月功夫,如果勉强说他父亲因罪处斩、全家没入奴籍,再被卖到国公府来当下人……   也实在说不过去。   那少年没抱到谢恒的腿,也不气馁,端端正正的跪好,回话道:“臣这些时日左右奔走为父亲伸冤未果,实在没法子了,就想到定国公府来试试运气。”   少年抬了抬头,眼睛又有些红了:“定国公数年来一直镇守南疆,与南周交战数年,对南疆各郡也极为熟稔,臣父为官如何、是否与南周当地豪族勾结,定国公定然是知悉的!”   少年伸手摸了摸眼角,续道:“臣知道定国公入京之后一直避朝不理朝事,府中门房也不接拜帖礼单,就算接,臣家里又还有什么能送得出手?这才出此下策,想乔装入府试试能不能求见一面……”   谢恒心想,秦烨才不会管你这桩事。   秦烨回京荣养,本就是因为惠帝不信赖他,不放心南疆十数万精锐操于一人之手,这才数道圣旨招人回京。   秦烨回京之后一直安心待在府中,一应来往拜帖悉数谢绝,南疆军务也不大管了,正是他对惠帝一番猜疑的最好表态。   若是心腹旧部牵扯上了,又与自身名节有关,说不得还会豁出去辩白一二,可为这明显和定国公府无甚关系的宗室子开脱,图什么?   这少年未必想不清其中干系,只看他去求了东宫一月后才想到乔装混入定国公府,便可知一二。   只是实在没法子了。   谢恒原本无心牵扯,可看少年实在可怜,终究柔和了语气:“你父亲是?孤让人去刑部问一问。”   他没给任何承诺,少年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猛的磕下一个头去:“臣父庐山郡王谢匡时,求殿下周全!”   谢恒的表情僵住了。   庐山郡王谢匡时?   庐山郡王这个封号,属齐朝王爵中最末一等,并不尊贵,亦无实权,再往下传一代就连王爵都不是了,已经属于皇室边缘人物。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庐山郡王谢匡时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名之遥。   就是原书里,出身落魄宗室,在齐朝大乱之际崭露头角,一番磨砺后终登帝位的主角——谢之遥。   谢恒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规规矩矩跪在他跟前的稚弱少年,略微恍惚。   他到得这里已经一月有余,后手退路留了七八条,练轻功挖密道之余也没忘了每天殚精竭虑的批折子抓朝政,却从没打过谢之遥的主意。   以他这具身体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存在托庇于人的可能性。   这是把性命交托在他人的喜好上,谢恒不喜欢干这种事。   可当主角活蹦乱跳的往他大腿上蹦,谢恒发现自己还是心思浮动了。   再开口时,注意点已经偏移了。   “庐山郡王……你家府上,可有这么几个人?”谢恒一面竭力回忆一面报名字;“徐世、许涟嘉、汪素,若是有,如今都在干什么?”   他报的都是原书里主角出场就自带的左膀右臂的名字,徐世是治世能臣、许涟嘉是沙场猛将、汪素则长于奇技淫巧,皆是不世奇才。   少年谢之遥完全被太子殿下的突如其来给打懵了,愣了一下才道:“有……”   他打量着谢恒平静的面容,也不知道太子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会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只能极尽小心的道:“徐世是臣父给臣请的西席先生,身上有个秀才的功名;许涟嘉是臣府上马夫的儿子,如今也在学习驯马之术;汪素是臣母家落了难来棠京投奔的亲戚,跟臣一样的年岁,整日待在府里鼓捣些乱七八糟的,前两日还把厨房给炸了……”   谢恒:“……”   ——   知微堂。   初秋时间,窗外淅淅沥沥的下了小雨。   秦烨早已醒转,此刻坐直了身子,在寝衣之上批了一件薄薄的外袍,眉眼微垂,脸色平淡,叫人看不出喜怒。   距他第二次入睡过了近两个时辰,安神汤的药力并未完全耗尽,知微堂里原本是不该有客人的。   然而,明宣郡主并不是旁人,她是秦烨未曾翻脸的生母。   定国公府的下人敢拦武宁侯,甚至在有了秦烨示意的情况下敢挡太子的驾,却绝不会拦明宣郡主。   明宣郡主进门后边施施然坐在床沿上,十足关切的问了几句秦烨的身体。   秦烨垂下眼睑,不咸不淡的应付了几句,目光却望向窗外。   雨势渐大,雨滴自屋檐垂角处滴落,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夹杂着湿润雨意的微风拂过,秦烨这样强健的身体,都察觉到了一二凉意。   他在想,谢恒如今身在何处。   明宣郡主来的这么急这么快,太子却是势必要避出去的。   陆言和有伤在身反应不及,太子又是微服来的府上,身边带的人都不熟悉定国公府的路径,这当口,该不会在哪个凉亭躲着雨瑟瑟发抖吧?   明宣郡主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寻了借口将屋内下人屏退了下去,秦烨收回目光,知道铺垫已足,要开始说正事了。   脸上妆容描得精细明艳的中年妇人收敛了脸上关切的神色,伸手撩了一下因进门急促而散落的碎发,开口时直接而了当:“你不该和太子牵扯太深。”   “你回京修养,为了避嫌,连你外祖和我都不怎么上门,就是怕陛下颇多猜忌。你倒好,任凭京城之中你与太子结亲的流言满天飞!”   “若只是太子执意与你牵扯,也不是没有法子彻底撇清关系,可你是疯了吗,连着半个月每天往东宫跑,生怕贴不上太子丨党的标签!太子能给你什么?让你豁出去身家性命陪他玩?”   秦烨任凭明宣郡主连珠炮一样的责难出口,也并不辩驳,只淡淡道:“我在南疆曾中了南周的落影之毒,发作之时苦不堪言,是太子让身边的名医替我医治,且的确有效。”   明宣郡主哧笑一声,像从没认识过眼前的人一样:“就这个?”   她高高挑起眉,浑不在意道:“你身上那毒当年处理得当,只余下两三分余毒未清,左不过偶尔身上会痛一痛而已,并不损伤根本。”   并不损伤根本。   秦烨闭了闭眼,自以为早已坚如磐石的心竟然轻颤了一下,有几分酸楚涌上。   他身上的余毒经年由内力压制,又时常服用各种奇珍用以滋补,确实曾有延请而来的医士言道,只是偶然发作时难忍一些,并不损根本。   可这样理智的话从自己母亲口里说出来,简直刺耳极了。   秦烨闭目不语,明宣郡主只当他听进去了,抬了抬下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陛下是不想再放你去南疆了,如今襄助太子,太子自然感激涕零。可等陛下百年之后,太子就会放你去南疆吗?”   “我苏家以异姓封王,掌京畿近半数兵权,你再在南疆统军十万,有几个皇帝夜能安枕?”   明宣郡主从袖中掏出一本画册,扔在秦烨怀里:“挑一个,我来做这个恶人,替你给太子拒婚。”   秦烨睁开眼,拿起怀里的画册翻开,只看了两眼就皱起了眉。   “姚山王嫡次子谢琢?崇襄侯嫡次子文疏?弘毅侯嫡次子许鹤辙?……母亲这是做什么?”   那画册上有十来个世家公子的画像,还写清了身高几许体重几何爱好什么,且都是家门清贵却没什么实权,淮王府能够完全拿捏住得门户。   明宣郡主理所当然的道:“自然是给你议亲。”   “你曾用只爱慕男子的托词拒绝了陛下赐婚公主,如今再想议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嫡女只怕是不能够了,你且先在这里面选个瞧着顺眼的,我让你外祖进宫去求陛下赐婚便是。”   “如此一来,与太子的流言不攻自破,你也自然能从当中摘出来。”   秦烨直截了当的把手里那本册子放下,眉头皱的更紧:“此事不劳母亲忧心,儿子心里有数。”   明宣郡主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径直道:“崇襄侯嫡次子是个好孩子,一向也对你甚是倾慕,我瞧着喜欢,已经带着进来了,如今人应当在后院。”   秦烨伸手抚额的动作停顿在了半空。   已经带着进来了。   人在后院???   他脑中一时浮现出太子与另一人狭路相逢,得知那人是郡主带来给自己‘相看’时的场景。   太子那么喜欢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孤爱重煜之’,已经算得上豁下了面子,昨日又守了他整整一夜,今日因为种种缘故不得不避出去已经是十分委屈,何况再迎面撞上这么一位?   秦烨一时间竟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歉疚感,心中酸涩难当。 第16章 你也是郡主娘娘带来给公……   定国公府后院。   谢恒在和谢之遥商讨达成了初步的东宫人才引进计划后,天空就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不怎么认路的太子殿下和同样不怎么认路的伪装小厮对视一眼,脚下一转,目标一致的快步转向不远处的小亭。   瑟瑟秋雨笼罩的凉亭之下,已经站的有人。   那人最多十七八岁年纪,面容颇为秀美,脸上却有种浓厚的桀骜之气,身上一身淡蓝色圆领锦袍,腰间饰了白玉,显然身份不低。   谢恒打量了人两眼,看不出这人的身份,他是便装出宫,这时也不想随意与人攀谈,正踌躇间,就见那人笑着侧过身子,朝他挑了挑眉。   “你也是郡主娘娘带来给公爷相看的?”   相看??   谢恒讶异的扬眉,被眼前这人短短一句话里的信息量给弄蒙了。   明宣郡主来给儿子探病,居然还带了个小公子来相亲?   不对啊,孤已经给武宁侯下聘书了,在走三书六礼了!   这怎么来个抢亲的?   谢恒没说话,旁边的谢之遥已经忍不住了。   “胡说些什么呢,什么相看不想看的?你是什么身份,别胡乱攀扯我家公子!”   谢之遥原本对太子也没什么敬畏之心,可刚刚太子已经答应会试着搭救他父亲,太子在他心中的分量立时就有所不同了。   如今太子殿下身边没伺候的人,又遇到个莫名其妙找事的,岂不是给太子留下印象的大好机会?   谢之遥一番不怎么讲理的呵斥,却叫文疏愣住了。   他是崇襄侯嫡次子,自幼受宠,而崇襄侯是淮王心腹,颇受看重,早十年前因军功封侯,在军中颇有声威。   棠京这地界,砸块门板就能砸中几个五品,可要说崇襄侯府有多拿不出手,倒也不能够。   从没人指着他鼻子问他一句“你什么身份”。   片刻后,文疏才反应过来,冷哼一声,自报家门:“家父崇襄侯,我在家中行二,单字一个疏字。”   他满以为报了家门就能震住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厮,却见谢之遥朝天翻了个白眼:“没听说过。”   他家再落魄,如今也还顶着个末等郡王的头衔,崇襄侯府,倒也真不怎么在意。   文疏气急道:“你又是谁?我看你身上穿得是定国公府下人的衣服,既是定国公府的下人,倒是忙着替别的人打抱不平了,你也不怕我跟公爷禀告一声,治你一个吃里扒外的罪名!”   谢之遥寸步不让:“跟公爷禀告一声?就凭你?总不会郡主娘娘说带你来相看一二,你就端起了定国公正君的架子吧?也不照照镜子,您配吗?”   ……   谢恒站在那,就这么看着他们两人毫无风度的吵架。   早在文疏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心头就警醒起来,这么一会,关于眼前这位的所有信息,尽在脑中一一闪过。   文疏,是原书里主角谢之遥手下一大派系,棠京勋贵的领头人。   书里,谢之遥的父亲庐山郡王因故治罪,被叛削爵流放,谢之遥亦被牵连,先是下狱,后又被贬谪为民、度日艰难。   是一次偶然间与文疏相遇,一见如故后,谢之遥方才在文疏的帮助下,渐脱困窘,这才有日后的帝王大业。   而现在,这两人在秦烨府里,站着跟垂髫小童一样吵架。   一见如故是肯定没有了,他既然答应了要救谢之遥他爹,那么渐脱困窘必然也是不存在了。   那么再挖一个墙角,也是可以的吧?   谢恒看着凉亭外雨声渐弱,挥手制止了谢之遥,朝文疏露出了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   知微堂。   “人没了?”明宣郡主看着匆匆来报的侍女,语气震惊。   那侍女十分惶恐的低着头,道:“文公子一炷香前还在后院等着,后来许是下了雨,便没见着人了。问了沿途的下人,说是看见文公子曾在凉亭避雨,如今四处在找,并没见着人。”   秦烨躺在床上,没忍住轻咳了一声,低低笑了一下。   他刚刚就在想,太子定然还没离府,若是同在后院,难道会遇不上?   若是遇上了,知道这位崇襄侯二公子是来“相看”他的,也不知道会作何处理。   看眼下的情景,这是把人直接带走了?   也不知道是好言相劝还是直接打晕套了麻袋……   明宣郡主却是已然看向秦烨,露出狐疑的神色:“是你让人将文疏遣走了?”   秦烨心中好笑,却只淡淡道:“儿子一直呆在卧榻之上,可没功夫派人出去赶人。”   明宣郡主见状越发肯定,怒道:“这是定国公府!谁不知道满京城就这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若没你点头,就是文疏自己想走,他能插翅膀飞出去不成?你就这么不想议亲,非要把自己绑死在太子那条船上,到底为的什么?”   秦烨见她越发纠缠不放,更不会把谢恒说出去,只得说了点实话:“母亲可知,陛下欲将我换下南疆总督一职,甚至若有机会,还又想将北边顾明玄换下来,看好的替换人选是谁?”   明宣郡主亦是常在京畿深谙朝事之人,虽不满秦烨避重就轻,还是回答道:“左不过是那两位,陛下的义子、如今的殿前司指挥使宋迁,和万寿公主的驸马、神卫军右将军左邈。”   “满齐朝够资历够军功,且和太子、晋王都牵扯不深,还能得陛下信重的,只剩下这两位了。”   秦烨微微颔首,言简意赅的道:“我信不过这二人。”   未及明宣郡主发问,他就续道:“宋迁、左邈,深受陛下信重,可他二人皆是媚上欺下之人,又因行事偏激与太子晋王皆是不睦。这样的人养在京城倒也罢了,到了边疆掌了兵权,不是好事。”   “甚至……会起兵变,以致民不聊生。”   短短几句话,堪称石破天惊。   若是谢恒在此,只怕心下不免对秦烨更添几分看重。   无他,秦烨看人的目光实在毒辣,书里,造反的就是这二位。   明宣郡主却是摇头道:“这与你信不信得过没什么关系,在陛下心里,他二人可比你和顾明玄可靠的多。”   明宣郡主很快反应过来,有些惊疑不定的道:“你是想……?”   换个不信赖宋迁、左邈的人当皇帝?   这念头太可怕,几乎一涌上就被狠狠的压了下去,屋内无人,明宣郡主却还是站了起来,环视一圈后压低了声音:“你疯了!当上登基三十余载,虽无贤名,却不乏手段。你忘了当年先太子是怎么死在南疆的,先皇后又是怎么郁郁而亡的?”   “更何况,为了这根本不知所谓的猜测,你就敢动这样的心思?你拿什么保证,太子能比当今陛下做的更好?”   秦烨却只是垂下眼睑,道:“我原本没动这样的心思。可……”   他斟词酌句的道:“太子是不一样的。”   撇开不怎么着调和行事总是出人意料之外,秦烨总能透过重重迷雾,看清那人的本质。   秦烨沉默了一瞬,不知道该从太子对昏迷中的自己上下其手开始,还是从武宁侯府中那句“孤心悦煜之”起头,亦或是从这十几日东宫的朝夕相处下手,分析出他对太子的定论——那是个胸有丘壑的赤忱君子,就是傻了点。   明宣郡主已经一脸恍惚的站了起来,将一只保养的玉白细腻的手贴在秦烨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   却只触碰到一阵冰凉。   半晌,明宣郡主收回手,又在自己额头上试了一试,有些犹疑的道:“太子给你下盅了?” 第17章 太子轻衣缓带、衣袖飘飘……   明宣郡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淮王府的。   等身边的侍女扶着脸色苍白、表情麻木的她迈进王府大门,明宣郡主才回过神来,抓住身边侍女的胳膊,嘴唇颤抖道:“不回咱们房里,走,去见兄长!”   淮王苏祈宁今年已年近五旬,身材高大面容清癯,看见自己妹妹脚步有些虚浮的被搀扶而来,便是微微皱眉。   “不是一大早就带了崇襄侯家的小子去探烨儿的病?这是怎么了?”   明宣郡主在下首座位下坐下,接过侍人奉上的茶盏,喝了半盏热茶,才轻声细语的将今日在知微堂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道来。   淮王慢慢听着,等她说完,才道:“太子是不一样的?”   淮王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这些年为了避嫌,几位皇子都没怎么接触,可太子的确不是生来就是传闻中怯懦无能的性子。”   “当年先太子没的突然,先皇后没撑几年也跟着去了。如今的皇后是个聪慧有手腕的人,似乎……就是从那年起,太子性子越发温吞,对着晋王的种种挑衅也是一再让步,京中这才有了太子怯懦的风评。”   明宣郡主却并不怎么在意当年之事,只是面色愁苦道:“太子是怎么样的,也与咱们家无关,何况我听烨儿的口风,别不是真的喜欢上了?”   “那位生得俊美,我也是见过的,若只论身份论地位论年纪,自然是顶顶的良配。可咱家的王爵本就是这么来的,这些年来又颇受陛下忌惮,怎么能再多一个王爵?”   “说不好,就变成思哀后的下场了。”   明宣郡主所说的,正是自家这个异姓王爵的来历。   齐朝历史上,与男子成婚的皇帝只有两个。   中宗皇帝与齐文王、显宗皇帝与思哀后,就这两对。   中宗皇帝与当时的右丞相成婚时,并未册封皇后,而是极富创造性的创造了一个封号——齐王。   齐朝以齐为号,齐王之号何等尊贵?   而且以中宗时之礼仪制度,这就是一个能光明正大插手朝政、丞相皇后一体化且住在宫里的王爵。   后来齐王薨后,追尊为齐文王,与中宗合葬于令陵,是正经的帝后合葬之制,齐朝宗庙之内亦是留名。   不仅如此,皇后之位不世袭,王爵是可以世袭的!   齐文王无子,后来继位的中宗皇帝之弟孝宗却没打着收回王爵的主意,而是从他本家旁支里寻了适龄儿童过继而来,改封为淮王,并下旨此异姓王爵世袭罔替。   与之相比,显宗皇帝和思哀后,就是一个悲剧了。   显宗当年登基,靠的多是思哀后家族之力。他登基之后先是援引了中宗之例,册封了思哀后为齐王,只三年后就后悔了,一道圣旨废除齐王这一封号,回归旧例,仍称为皇后。   等显宗彻底掌握朝权之后,就是不可同富贵的剧本了。   帝王薄情夫夫情薄,思哀后失宠近五年后,有人状告思后家族暗中训练甲兵意图谋逆,显宗雷霆震怒,下旨夷其三族,连深宫中的皇后也赐了一杯毒酒。   明宣郡主这厢忧心忡忡,思绪已经飞到秦烨沦落到思哀后的下场,家族沦落死无全尸遗臭万年,淮王却是蓦然笑了出来。   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倒是摆了摆手:“你啊,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烨儿生性冷情,这么多年身边都没个知冷热的人,他与太子才见了几次?满打满算也就相处了二十天,怎么就喜欢上了?”   明宣郡主闻言也镇定不少,轻吐一口气道:“依兄长看,那宋迁、左邈两人,的确和秦烨说的一般,媚上欺下、野心勃勃吗?如若不然……”   素手轻划,朝下挥了一挥。   与秦烨出身武宁侯府,又在南疆经营多年不同,淮王府的根基本就在棠京,淮王又掌有京畿兵权和宫城部分防务,想在京都悄无声息的处理掉几个人,并不是难事。   据秦烨的说法,他想支持太子,无非觉得当今陛下宠信奸佞,而太子却不会。   那么直接把那两个奸佞干掉呢?   “都是陛下信赖的人,哪那么容易;”淮王不置可否;“这两人本王接触的不多,不过也曾听过一二传闻,确非人品端方的君子。烨儿久在军旅,或许瞧出来一二本性,多加提防也不是坏事。”   话虽这么说,淮王仍旧是心思被挑动了一瞬,低头思忖后还是摇了摇头:“罢了,烨儿在南□□挡一面已有数年,他铁了心要做什么,咱们管不着,由着他去吧。”   明宣郡主低声应了句是,却还是心有戚戚,咬着唇,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淮王和秦烨的性子其实极像,都是凡事一言而决不容辩驳的那种,一次说不通,再说千次百次也是一样的结局。   淮王看着爱妹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不觉莞尔:“你若真担心烨儿和太子有些超出界限的亲近,也不用折腾自己儿子,不如从太子那下手。”   明宣郡主睁大了眼,凝眉道:“你是说?”   淮王斜倚在椅背上,难得显露出一二少年时的促狭:“太子至孝,连着守了近六年孝,房中干净的连只苍蝇都没有。如今孝期已过,也不知解禁了没有。”   “烨儿平素就心高气傲……”淮王笑得简直狡黠;“让他撞见或是听闻一次,就算真有这心念,也熄下去了。”   明宣郡主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从兄长这里取到这样的主意。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还不错?   ——   东宫,明德殿。   太医院的医官往来进出,苦涩的药味弥漫四处,殿内烛火熄了大半,在夕阳下明灭不定,更显得气氛冷凝。   谢恒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身子骨。   那日定国公府中一场绵绵秋雨,太子轻衣缓带、衣袖飘飘,拉着崇襄侯的二公子在雨中漫步,从家国天下谈到边疆防务,从春耕秋收谈到风花雪月,忽悠的年轻的文二公子一愣一愣的。   连一直亦步亦趋跟在谢恒身后的谢之遥也愣住了。   谢之遥为救父亲不惜低声下气四处求人,实则他自负才高且胸有壮志,哪里又看得起京中这些尸位素餐的高官显爵?   昔年读书时偶尔神游天外,也未尝不曾想过,太子懦弱晋王残暴,皆非贤明之主,若有机会,大齐帝位何妨由他来坐?   可怜身负雄心壮志却未曾接触多少朝务的少年谢之遥,在听了谢恒一番入情入理鞭辟近里的齐朝当前局势分析后,沦陷的比后来被忽悠得五迷三道只差没有纳头便拜的文疏还要快……   谢恒搞定了文疏,对于自己来一趟就撬走了某国公的相亲对象难得的涌现出了一点愧疚之情,也没再回去见秦烨,留了两句话就悄悄偷溜出了府。   岂料原主这身子骨属实不怎么强健,淋了一场秋雨罢了,竟然回来就觉得头晕发冷,没两个时辰,明德殿的宫人就一迭声去叫太医了。   谢恒却不相信自己真的被一场小雨给撂倒了,他嫌身上裹得厚厚的被子笨重,自己掀了一床,抓住闻讯从宫外“带病”赶来的顾明昭,强打精神的交代。   “庐山郡王府里的那个西席先生,说是有个秀才的功名,却得罪了户籍当地的学政,以致考不中举人。你让人去打一声招呼,把此事了结了,再把人挪到崇文阁来……”   “谢之遥家那个落魄的亲戚,叫汪素的,让他去天工坊……”   “他家那个马夫的儿子许涟嘉,先让他去棠京军营里历练两年,若是真的得用,就挪去北疆你兄长手下……”   “还有那个崇襄侯府嫡次子文疏,叫他来东宫任职,走荫封的路子……”   顾明昭听得眼睛发直。   他望向躺在床上嘴唇不断开合的谢恒。   太子肤色比寻常时更加苍白,眉目舒朗俊美,因在病重,举手投足间难免有些病弱,可眸光熠熠气度沉凝,手心的温度也尚属正常,应当不是烧坏了脑子。   许久,顾明昭艰难开口:“殿下,您昨日不是去的是定国公府?怎么变成……”定点扶贫去了?   谢恒不怎么在意的道:“偶然间遇见了,交谈了两句,觉得人还不错。”   ……   所以……您是怎么在定国公府遇见庐山郡王府的西席先生、马夫的儿子、落魄亲戚的?   这是庐山郡王下狱了,这家人组团去定国公府打秋风去了?   顾明昭还要说两句,就有宫娥来报,言道郭神医求见。   谢恒眼神微冷,目光扫向一旁侍立的云昼,皱眉道:“孤不是说过,这等小病无需劳动郭老吗?你又费这功夫作甚?”   云昼被他一句话唬得跪下来,委屈道:“奴才没吩咐人去请郭老,真的没!”   他说的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谢恒就收回了目光,与顾明昭对视一眼,目光微沉。   郭神医一向只照顾太子的身体,最多也就是这些时日得了命令去看顾秦烨,平日里诸事不理。   难道是秦烨有事? 第18章 太子被别的人给勾住了心……   谢恒沉吟了片刻,便吩咐人去请了郭神医入内殿。   郭神医踏进殿门,就闻见一股苦涩至极的浓浓药味,目光再往床帏处一瞟,立时明白了些什么。   老人家熟门熟路的往床沿旁一站,原本立在那儿的顾明昭识趣的让了开来,让出了拿脉的位置。   谢恒无奈的又伸出手,开始今天第二次诊断。   “殿下应当是今日淋了雨受了些寒气,并无大碍。只是病中更以保养为宜,”郭神医顿了一下,续道;“早前的步法和秋狝的箭术,就暂且不要练了。”   谢恒点头应下,吩咐云昼去拿了软椅请郭老坐下,这才打起精神道:“孤不过一场小病罢了,也未曾派人去请郭老。郭老特意入宫一趟,可是为了旁的什么事情?”   郭神医微一踌躇,立在旁边的顾明昭会意,摆了摆手,原本满殿规规矩矩侍立的侍人宫娥立时退了个干干净净,倒显得偌大殿宇有些冷清起来。   郭神医见状轻舒一口气,这才道:“原是老朽的不是,上次给定国公拿脉,只诊出南周皇族的特有毒药落影之毒,可这次针灸拔毒,老朽的安神药剂量下的极重,定国公却是夜半醒来,这情形有些不对……”   谢恒眉头轻蹙,回忆道:“当时孤也在场,定国公说他是因为功法特异些这才醒转,孤以为这是他自谦之词,想来是因为功力更为深厚些,这才夜半醒转。”   郭神医先是点头,后又摇头:“确也有定国公内力深厚的缘故,但老朽寻摸着,更是因为定国公体内还有另一种药物,这才会导致这些许余毒延绵数年,久治不愈。”   还有一种?   谢恒顿时对秦烨高山仰止。   怪不得书里这定国公秦烨武功天下无双,自己也是喜欢身先士卒的主,宋左之乱后却不怎么亲上战场了,只是居中调度行统率之责。   这人明枪暗箭挨得着实不少啊。   谢恒轻咳两声,问道:“那依郭老所见,定国公体内的这另一种毒,可拔除吗?对身体可有大的妨碍?”   郭老却是叹息一声,道:“细算起来这其实不算毒,只是一种能使加重药效症状的奇珍,若是身体强健时服食,当是有益无损,可定国公体内有落影余毒,自然是大大妨碍。因着这药不算毒又极为罕见,自然也难以察觉,而且……”   他‘而且’了半天都没说出来,嘴唇微抖,显然是心有疑虑。   谢恒看了顾明昭一眼,顾明昭便亲自去茶案上斟了一杯茶递到郭神医手中,温言道:“郭老您在殿下身边前后也待了十来年了,什么样的事情,无论有无把握,总要说给殿下听听,这才能有决断。”   谢恒也点点头,这当口他也顾不得在郭神医面前澄清自己与秦烨的情谊了,眼含忧虑的道:“旁人也就罢了,郭老也知道孤与定国公情谊非同一般,他身上有什么事,还望如实告知。”   郭老喝了两口茶,苦笑了一下:“若非知道殿下与定国公情深义重,老朽也不走这一趟,乱说些无稽之事。”   谢恒头疼了一下,却也没反驳,顶着顾明昭惊骇欲绝的目光看向郭老,等待下文。   殿内沉寂了一瞬。   两人就听见郭神医有些不确切的声音:“老朽觉着……定国公身上这药,和先太子身上的有些像。”   石破天惊。   谢恒眼瞳里闪过短暂的茫然。   先太子与谢恒相差十余岁,他薨逝时,原主还是刚出阁读书的幼童。   原主的记忆里,那一年,观平朝的天,是突然变的。   惠帝出乎意料的派出先太子担任南疆监军,百官苦谏不得。   先太子亲赴南疆不到半年,就有边关急报,两军交战时先太子突然中箭,当场坠马。   先太子自幼弓马娴熟身体康健,那箭又没射中心肺要害之处,满朝文武都满心以为只需将养数月,便可安稳回朝。   谁想到先太子在南疆养了三个月,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竟然薨在了南疆呢?   这之后,惠帝雷霆震怒,以保护太子不力为由清算了先太子身边一干心腹,棠京城中血流成河,倒了不知多少世家豪门。   膝下唯有一子的先皇后从此精神恍惚,其妹也就是当时的贵妃、如今的皇后代掌六宫事宜,为先太子主持了丧仪。   谢恒如今已经完全接收了原主脑子里的全部记忆,但忆及当时情形,只记得平素雍容富丽的宫城被一片素白笼罩,遍地皆是哀哭至之声,年少稚嫩的小皇子被裹成一个雪白的球牵了出来,贵妃小赵氏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句的轻声嘱咐:“你太子哥哥去了,哭,要哭得比谁都伤心。”   世人皆知先太子是因箭伤难愈才以致薨逝,那这药又是怎么回事?   谢恒不曾言语,顾明昭已然神色震动道:“郭老,此事不可妄言!先太子是因箭伤而薨,天下皆知,何时有过中毒?”   郭老叹息一声,道:“我与国舅相交多年,先太子于南疆中箭久病难愈,国舅曾飞鸽传书请我医治,可南疆路遥,等我到时,已然是回天乏术。”   “先太子确实身受箭伤,可他体内另有这一味药物,可致体内箭伤加重日渐孱弱,再加上南疆不比京都,终究条件简陋些,这才……”   顾明昭额头上冒出冷汗,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此事发生时臣年纪尚幼,但却也偶然间听父兄提及,先太子身份尊贵,虽说亲临阵前,但都是被重重护卫着,按理说绝不会到南周阵营箭宇可及之处,那支冷箭是有些蹊跷的……”   这话里的信息量就太大了。   谢恒身上明明盖着棉被,这时却无端的察觉出一阵凉意。   脑海中种种记忆纷至沓来,丝丝缕缕的被归拢,却终究缺了些什么。   “当时与先太子争夺储位的梁王在半年后被赐了自尽……孤一直以为或许是梁王动了手脚,可如今细细想来,当年论及梁王生平种种过错之时,并无一字半句提及先太子之事……”   谢恒头疼起来。   他原本以为,只要处理好书中的宋左之乱,再行事小心谨慎些,就能坐稳东宫的位子。   至于旁的,都可徐徐图之。   可这突然冒出来的都是什么事?   先太子的死有蹊跷,同样的毒还出现在秦烨身上,是同一个人下的手?还是另有幕后之人?   放冷箭的和下药的又是不是一个人?   念及那人偶尔神采飞扬顾盼烨然的模样,谢恒暗暗咬牙。   秦烨这样的将军,曾替齐朝御敌于外开疆拓土,如今又甘心自废武功养在方寸之地,怎么还会有人不依不饶?   知微堂。   明宣郡主走后,秦烨一扫适才的病弱气象,精神抖擞的站起身子,换了一身青灰色广袖长袍,边漱洗边吩咐小厮:“陆言和呢?让他别装了,过来一趟。”   天知道,他虽然一时气不过下令打了陆言和二十军棍,但陆言和身体强健如牛,府中的下人又非军中劲士,手下还留得有情,怎么能把那家伙打的卧床两日?   至于陆言和为什么会在郭老说明他针灸时需要亲近之人陪护时突然‘起不来床’,秦烨就不想管了。   每每涉及太子,这家伙就不怎么正常。   陆言和来的很快。   这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满脸堆笑如沐长风般进门,身形潇洒自如,显然没有因身后的伤而影响半点行动。   秦烨淡淡扫他一眼,轻抚了一下腰间佩玉,问道:“你把太子和崇襄侯次子藏哪去了?淮王府的人遍寻不获,定是你的手笔。”   陆言和狗腿的上前帮秦烨整理,一脸委屈的辩驳:“公爷可误会属下了,太子殿下和那文疏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在雨中漫步许久,属下也是怕搅扰了殿下的谈性,这才寻了法子不让淮王府的人上前……”   秦烨轻哼一声,身长玉立的站在铜镜前,目光悠远。   镜中之人身材高大,面容俊朗清隽如画卷 ,神色淡然,无喜无悲。   可他这最近一想到要见太子就格外注重打扮的习惯是打哪来的?   秦烨这么想着,表情平淡的问陆言和:“那如今呢?可把崇襄侯次子送出去了?殿下在何处,我去见见,莫要慢待了。”   在他想来,无论是打晕还是哄骗,文疏横竖是被太子处理过了,也就没必要再见。而太子昨日守了他一夜,今日又迫于无奈在自己府里翻了个墙,于情于理,他总要表表谢意。   陆言和闻言却是愣了愣,仔细打量了一下秦烨的神情,这才道:“殿下和文疏是真的相谈甚欢……”   “谈着谈着就起了兴致,殿下亲自带着文疏从府中侧门出去了,想是带着回东宫去了。”   秦烨微微一怔,眼睫轻颤,显得十分意外。   真的相谈甚欢?还带回东宫了?   太子看着放荡不羁实际骨子里颇重礼节,在他府中待了这许久,临走怎么可能都不给他这个主人家打声招呼?   除非是被别的事情或者人勾住了心神……   崇襄侯府虽算不上显贵,但因着是淮王旧部,秦烨捎带着也曾见过文疏几面。印象中只记得那是个生得极好看的少年,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和软性子,否则也不会被明宣郡主瞧上,带到定国公府来与他相看。   秦烨心念动处,脸色有些不虞,他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给宫里递句话,就说我还有事寻文疏,让他听完太子殿下训示后立时出宫,无官无爵的,莫要在宫中冲撞了贵人。”   陆言和怔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的道:“咱们府上给东宫递这话,不太合适吧?”   显得定国公和淮王多小气似的,连个下属的儿子都不舍得留在东宫,唯恐受什么委屈。   而且……您和太子的关系真的亲密到这份上了吗?万一那位气量小些,因为这次生出些嫌隙可怎么好?   秦烨目光冷冽的看他一眼。   陆言和身体一僵,连声应道:“去,属下马上去!” 第19章 秦·不爱吃醋·心胸豁达……   夜明且深,月悬中天,皎皎光辉倾泻而下,笼罩在玉砌雕阑的连绵宫室之上,也照进了明德殿内只开了一缕缝隙的弦窗内。   殿中只燃了一盏孤灯,谢恒一只手枕在软枕上,望着月色出神。   他在想今日郭神医走后,他与顾明昭的对话。   “此事未有定论,殿下万万不可告与秦烨。”   “当年先太子之事即便有蹊跷,可国舅与皇后娘娘都未追查,陛下也只宣称先太子是因箭伤薨逝,知道内情的人……要么被以保护太子不力为由处置了,要么讳莫如深,便是郭老这样与殿下亲厚的人,说的时候也难免踌躇,可见干系重大。”   “郭老说秦烨所中之毒与先太子相仿,下毒之人也不知是否同一人……此事更是不宜张扬。殿下若真看重他,只需让郭老慢慢行针用药,将他体内之毒一一拔除即可,莫要引火烧身。”   顾明昭的话,实则已经说的很明白。   先太子身份尊贵,自己也是贤达明智之人,十数年前朝堂风雨飘摇时,为了储位已经打的头破血流,他怎么可能不对身边的饮食器具多加提防?   定国公秦烨就更是如此了,撇去因外伤而中的落影之毒不说,秦烨这样内功深厚天下有数的顶尖高手,什么样的药入口尝不出来?   下药这人定然心思缜密,且手眼通天。   再说下去,什么样的人既要针对先太子又要针对秦烨?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够针对这两人而接连得手?   若从最终得利者的角度来推测,这幕后之人只怕不姓谢也姓赵了。   关键是,这样的事怎么好讲给秦烨听?   “孤发现你身上还有一种毒,下毒的人有可能是我爹我娘,或者我哥我弟……”   因为莫须有的猜忌或是争权夺势的需求,就给边关重臣下这样亏空内里加重旧患的药物。   再是心无反意忠心耿耿的人,只怕也难免寒心。   秦烨虽说看重天下太平,如今也安安稳稳的待在了棠京,可谢恒却知道,这人真不是什么保受礼仪规训的忠臣孝子,真逼急了,你指望他引颈就戮?   宋左之乱后惠帝怎么“自愿”禅位的,书里可是写的清清楚楚。   可是不说?   谁知道那药是怎么下的,下药频率有多高,万一那人最近又动手了呢?   谢恒轻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良心隐隐作痛。   ——   秦烨这几日的作息与平常颇不相同。   宽大的浴池里水雾弥漫,空气中飘着点草木的清香及药味,秦烨闭目泡在池水中,神色淡然。   陆言和也不知道自家公爷为何突然起了泡药浴的心思,还点名寻了几味珍贵难寻的药材,这样奢靡的作风,并不是秦烨惯常的风格。   院中并无其他服侍的人,陆言和轻衣简装站在一旁,拿着一叠文书搁那念叨:“前几日您跟太子那几本话本的事辑事所的人已经来回话了,已经在京中搜查查抄各类禁书,这几日已有进展……”   “咱们军中有人递话来,自您回京后,南疆当地归顺的那些豪族最近颇不安分,似与南周有所联络……”   “武宁侯府……”   秦烨一一听了,然后随意的一摆手:“都是些小事。”   从那日郭神医走后,落影之毒被拔除些许,秦烨却也逐渐察觉出自己体内似乎还有另一种药物,只是剂量极轻且用药巧妙,但并不如落影之毒刁钻。   这药极难察觉,秦烨料想那位郭老在此前未必能够诊断出来,可是当日他第一次苏醒之后呢?   太子养在身边十数年的神医圣手,想必是有这个本事的,而当时未曾及时言明,情理上也很说得通。   郭神医是太子的心腹,又不是他秦烨的心腹,兹事体大,怎么能不回去禀告再做论断?   至于那位太子殿下在接到消息后,是什么反应,并不难推断。   若不是彻底为他神魂颠倒情根深种,断然不会坦然相告。   可不知怎的,这两日他心头有些不舒服,像生了根小刺一样,虽不致命甚至不疼痛,却固执的长在那,碍眼又碍事。   涩得慌。   秦烨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睑,问道:“近日东宫可有什么动静?”   这问题来的突然,陆言和本就因此事心中揣揣,闻言就是一个激灵,干笑了一下。   “前两日您让属下给东宫递话,属下去了,可……那边不曾应。”   “东宫传话的小太监说,太子殿下给文疏公子找了个差事,叫他跟着顾指挥使在诸率卫办事,身上还给按了个小旗的官职。”   秦烨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起来。   小旗不过是个八品官职,以文疏崇襄侯次子的身份,细论起来,是称不上有多抬举的。   但诸率卫是太子下辖第一近卫,入朝第一个官职就在诸率卫,几乎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这是太子的人。   陆言和看着他的神色就心头狂跳,连忙找补道:“这也不全是殿下的意思,东宫那边说,那日殿下从咱们府上走后,回去就染上了风寒,这几日病得都起不来床。咱们府上递的话,只怕未曾转呈。”   秦烨无意识在水中波动的手指停住了。   “病了?”他偏了偏头,一瞬间将文疏抛到了九霄云外,英挺的眉眼不自觉的微微皱起,;“可严重吗?郭老去了没有?”   陆言和摇头:“公爷勿忧,郭老当日从咱们府上走了之后便被人叫去了东宫。宫里传信,也只说是卧床几日便好。”   秦烨的眉眼却未曾舒展。   他靠在池壁上,手臂下意识的撑了一下又放下,拂出一片水花:“太子不是爱折腾的性子,若是小病,又怎么会让人去请郭老?”   那人生性不爱劳动人的,连出宫一趟需要清街都觉得繁琐,若是小病,宫中太医即可,怎么会特地来他府里请人?   可若是他病得重些,自己因为心里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猜测就连着几日不进宫,适才还在因为文疏的事情生闷气,岂不是显得十分没有气度?   秦烨觉得自己心里又无端的蒙上一层阴霾,燥郁更甚。   陆言和却觉得莫名其妙:“郭老只是太子养在宫外的大夫,只是在江湖中颇有名声,却也未见得就是神医圣手,太子染病无论大小,又怎么不能叫他了?”   他斜着眼睛去打量秦烨的神色:“您若是觉得郭老医术足够,又为什么着人去寻咱们在南疆用惯的那几位大夫?”   陆言和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秦烨脸上的神色越发阴晴不定。   “我不是不信任他的医术,我是怕他……”秦烨道;“诊出了什么,却未必能说实话。”   啊?   陆言和眨巴了一下眼睛,只觉自己脑子都僵住了,有些反应不及。   诊出了什么,却不说实话?   他家公爷一向身体康健,除了早前在南疆与南周皇室交手时身上中了暗器上带的落影之毒,连个咳嗽伤风都不曾有过。   能诊出什么?   眼见着自家脑子不怎么灵光的副将的眼睛里闪过疑惑、惊恐、忧虑等种种情绪,秦烨悲春伤秋的感叹瞬时被打断。   怕陆言和多想,秦烨及时制止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乱想。”   陆言和‘哦’了一声,察觉到公爷并不想让他多问,也终于识趣的闭了嘴。   秦烨又泡了一会,心头那块阴霾却并没消散,反倒是越加沉重起来。   终于,他突然皱着眉头开口问陆言和:“你说,太子当初在武宁侯府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陆言和原本快被四周弥漫的水汽熏的昏昏欲睡,闻言就是一激灵,有些迟缓的道:“哪句话?”   秦烨不满的看他一眼,拧着眉道:“太子说,他……”   “爱重我?” 第20章 胡言乱语,不许再说。……   这近乎别扭的话一出,陆言和彻底呆住。   他近乎迟缓的偏了头,去瞧池中人的脸色。   秦烨眉头轻轻皱着,唇抿得有些紧,一向英俊冷淡的脸上,竟有几分苦恼的神色。   似乎是真的在纠结那日武宁侯府中太子那句“孤爱重煜之”的真心程度。   曾经对太子与自己公爷的‘竹马之情’甚为上头,后来被正主亲自打假的陆言和精神一振。   没有半点犹豫,他斩钉截铁的说:“那当然是真的!”   陆言和说的太过肯定,沉浸于自己思绪里的秦烨瞥了他一眼,淡声道:“何以见得?”   陆言和觉得自家督帅简直别扭的不行,连忙掰着指头和他掰扯:“太子自然是爱重您的!”   “那日太子第一次送婚书来,您晾了人半个时辰,太子殿下都没走,且进了门之后,您身上余毒发作,殿下不只将一向藏着掖着的郭神医叫了来,还亲自守了您两三个时辰。”   “太子殿下这样的身份,就是真有了太子妃,也不能做到这个地步啊。”   “那日武宁侯府中,老大人的提议虽然不怎么地道,可他若是真接了赐婚圣旨,纵然是您也不能抗旨不是?这样对殿下百害无一利的事,殿下当面就拒绝了,还当着宗室老王爷的面说爱重于您,这是何等的维护敬重?”   “还有……郭神医针灸时您身边要人陪着,殿下二话不说就便服出了宫,还为了此事让顾指挥使差点摔断了腿……”   “明宣郡主带了崇襄侯二公子来给您相看,殿下冒着雨把人带走了,因为这场雨如今还病着……”   秦烨听他一字一句的说着,眼底似乎闪过几分柔和,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半晌,秦烨突然又摇了摇头,平淡道:“未必。”   不等陆言和接话,他就自顾自的道:“棠京中都说太子怯懦无能,可依我看,太子是心性坚韧之人,且手段莫测不偱常理,若说他为了笼络于我,折节下士些,也未尝不可……”   陆言和怔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反驳道:“没这可能,您之前都打算把南疆兵权交了,又摆明了不会借淮王府的势,太子折节下士费尽心思……就为了您这个国公虚衔啊?”   这话说得露骨又不怎么给面子,毫无意外的引来秦烨冷冷的一眼。   那一眼目光冷冽,夹着着几乎化为实质的凌厉气势,陆言和被他看得浑身一激灵,立时把自己的原则抛到九霄云外,开始顺着秦烨的话往下道:“是,太子殿下这般费尽心机,当然是为了笼络于您!”   “秦家旧部遍布京畿边疆,您又是在军中威名赫赫,母家又是淮王府,虽然您这个……生性高洁不打算掺和东宫之争,但太子不知道啊!”   “他定是为了获取咱们定国公府的支持,这才百般讨好,绝不是心存妄念,想要真的与您结契……”   秦烨在他第一句话出口时就偏开了目光,等陆言和口齿流利的说了好几句后,眉目也未曾舒展,反倒不耐的拍击了一下水面。   水花淋漓,陆言和疯狂找补的语句瞬间停息,僵硬的眨了眨眼。   秦烨站起身来,自顾自的伸手拿起摆在一旁架子上的沐巾披在身上,冷冷扔下一句:“胡言乱语,不许再说。”   室内仍是水雾弥漫,陆言和抚了一把脸上池水溅起时沾上的水花,相当委屈的喃喃。   “都说京中高官显爵的心思难猜……”   “怎么公爷也变成这样了……”   ——   秋狝队伍出发那日,谢恒的风寒并未完全养好。   连着下了近小半月的秋雨悄然停了,棠京城外天朗气清,肃肃秋风中,源源不断的车马仪仗自城中出发,去往齐朝皇家猎苑。   谢恒坐在铺了厚实坐垫的辇车里,依旧被崎岖不平的官道颠的脸色发虚,脸上未有片刻舒展,捏着书卷的指关节也显出用力的痕迹。   行至半途,辇车初停,帘外有东宫侍卫打马来报,禀告道:“禀殿下,定国公差人来传话,言道日前殿下厚赐,感激不尽,他要亲来谢恩。”   那侍卫埋首说完,刚一抬头,就见辇车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掀起了车帘,露出太子殿下丰神俊朗的侧颜。   谢恒脸上显出几分疲于车马的困倦来,淡声吩咐道:“请过来吧。”   秦烨来的很快,他一个“旧伤未愈”的国公,从不知队伍的何处打马飞驰,到了太子辇车前微一勒马,身形潇洒的往地上一跳。   这人宽肩窄腰,腰身看上去纤细挺拔,在马上犹显英姿飒爽,看得辇车上的谢恒眼睛一热。   另一边,许久未见太子的秦烨的心情有些许复杂。   原本他是因知道自己体内另有一种药物而暗自神伤,再加上要调理身体,这才连着数日不曾进宫。   后来得知文疏在诸率卫任职后,他就更有些心情不悦了。   怎么,我娘带了个人来给我相看,你解决的法子是把人薅到自己手里?   他心情烦闷,却连自己都说不清究竟为了什么,只是借着身体不适的缘由,迟迟不曾进宫。   是以,这还是那次太子从他府上翻墙之后,他们首次见面。   辇车主座上的人与数日前相见时没什么变化,就这么单单坐着,也有种皎如明月般的俊美从容。   秦烨心下仍有些莫名的情绪,匆匆见礼后避开那人温和带笑的目光,从袖中摸出个约莫两寸长的木筒,在谢恒眼前晃了晃。   “殿下厚赐,臣感激不尽。就是……”秦烨道:“此物如何使用?还望殿下指教。”   这木筒是太子在秋狝队伍出发前才赶着让人送来的,里面放了三根似银非金的片状物,在阳光下甚至能折射出绚丽的色彩。   从收到这东西起,秦烨就没有什么郁郁寡欢的心思了,所有心思都在琢磨,这玩意是用来干嘛的。   谢恒端着茶盏喝茶,闻言很诧异的看了秦烨一眼,疑惑道:“诸率卫派去送东西的人未曾解说吗?”   秦烨脸色瞬时僵了一下。   太子着人送东西的那日,他在自己书房看书,听闻东宫赐物,心里也十分欣然。   只是,在听闻来人是谁后,他连人都未见,只吩咐收了东西谢些银钱,下面的人闻声识趣,只怕也没给来人细细说明的机会。   谢恒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笑了笑道:“此物形似银针,自然是用来验毒的。”   验毒?   这人说的直截了当,没有半点含糊婉转,反倒把心头藏得有事的秦烨吓得心脏漏跳一拍。   这些天他心情焦灼,在府中已经就自己身上另有一味毒这件事太子可能的反应做了十八种推测。   或许太子直接缄口不语,只做不知。   或许太子会将计就计,将此事先载在晋王一系身上,然后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又或许,太子已经在这几日与幕后之人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事做绝…   秦烨抿了抿唇,目光游离了一下,心下蓦然有些沉重。   他给眼前人设想了无数种做法,却唯独没往最好的地方想。   谢恒并没察觉他这一番小动作,兴致勃勃的道:“孤在庐山郡王府新得了一个人才,叫汪素的,长于奇技淫巧,此人是真的天纵奇才。”   “孤叫他去研制这避毒针,只是大抵提点了两句给了几个古方,竟然没几日就研制出来了。就是成品太少,一根不过能用百次便再无效力。”   谢恒托着下巴,眸光熠熠,笑道:“公爷为我大齐征战才致多有仇敌,身上又中过落影之毒,天工坊既然研制出此物,于情于理,孤都该送一份给公爷才是。”   秦烨望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有些恍惚。   撇去早前寥寥几次见面不说,从那日太子给他送婚书起,太子在他面前一直是气度雍容且奇招频出,却少有这样兴高采烈的模样。   倒像是真心为了研制出这根避毒针,为了能护住自己不受人毒害,而欣喜。   秦烨微微抬眼,只觉手中的木筒分明极轻,落在手中却显得沉重炙热,叫他险些捏不住。   他有几分小心的提起木筒,目光里满是踌躇,甚至还夹杂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珍视。半晌,又想起什么似的,试探着问了一句:“那煮过还能用吗?”   谢恒还要往下说的动作霎时间停了,而后眨了眨眼,有些犹疑的问道,“煮……煮过?”   秦烨避开太子殿下充满疑问的目光,去看茶案上描的繁复吉祥的镂空纹样,从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之前在想此物如何用法,陆言和非说这上面染了西域上贡的染料,”他含糊道,“想着殿下派人送来此物,定然大有深意,欲语还休,要拨开云雾见真章……”   谢恒:???   欲语还休? 第21章 太子必然是要饮酒的。……   “咻!”   破空之声骤响,一道冷光离弦而去,精准的扎在靶心正中。   硕大的箭靶上已然插了七八支箭,无一例外皆在靶中红圈内,而这最新的一支,箭尾不住摇晃,却仍在肃肃秋风中立得很是稳当。   一身劲装的晋王谢恪随手将长弓扔给身边常随,嘴角轻勾,颇有几分自得。   秋狝来的人多,他又是好排场的人,出来射一次箭,身边除了侍奉的奴才,众星拱月一般带了好几十个人,连即将要去西疆巡视淮郡盐政的伴读宁寻也跟了出来。   谢恪射箭时心无旁骛无人敢打扰,这才一收手,左右围着的几个世家公子立时上前,变着法的吹捧。   “晋王殿下弓箭娴熟武艺卓绝,今日咱们可是开了眼界了,宗室子弟中,可再没有如此卓绝的箭术了。”   “是啊,论及武艺,棠京城中首推便是晋王殿下,前日太傅又赞殿下精于文史,殿下文武双绝,无怪人人称赞……”   “这次秋狝陛下年高,未曾亲自下场,太子殿下又抱病在身,咱们只有巴望着多看看晋王殿下一展身手、英姿飒爽了……”   谢恪不置可否的听着,嘴角仍然不自觉的噙了几分笑意,众人环绕之下,他仍不时飘远了目光,去看斜斜站在旗杆边缘的宁寻。   宁寻同样是一身劲装,身形潇洒的抱臂而立,原本是安安稳稳的看着谢恪的,等到谢恪收弓众人围了上来,他先是皱了皱眉,又等了一会,转身就走。   谢恪第一时间瞧见了,不悦的扬起眉头,撇开身边的几人,疾步追了上去。   “宁寻!”   宁寻早就听到脚步声,却在谢恪快追上时方才止住脚步,温和客气的朝谢恪点头:“殿下。”   谢恪看着他那副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次秋狝结束你就要去西疆了!就这么几日功夫,你还跟我耍脾气!”   宁寻点了点头道:“臣知道,若无殿下多番打点转圜,臣这会只怕已经在去西疆的路上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殿下实在不该多花心思在臣这件事的身上,这只会坐实之前的市井流言,于事无补。”   他说的这样平淡,那副万事不萦于心得神情看得谢恪血气上涌,脸色泛红,顾不上四周依旧有人,厉声道:“不花心思?!你知不知道西疆是他宁国公顾家的地盘?!等你真到了淮郡,是生是死就是顾明玄和太子一句话的事!他能让你死得无声无息,再随便捏造一个匪人截杀的现场,连父皇都救不了你!”   宁寻仍是面色淡淡,甚至有些无奈的望着谢恪道:“太子殿下若没什么事,杀臣做什么?”   杀了他,把晋王和宣平侯彻底逼成死敌?   关键是,他身上无官无爵,在晋王一党中也不占显赫地位,杀了他,这也没什么好处啊?   若他宁寻真是晋王党得力干将,惠帝吃饱了撑才把他往太子的地盘上扔。   谢恪却是想不通的。   他在宁寻这里吃了瘪,回到营帐就开始摔杯砸碗,等他摔累了准备回内寝休息片刻,就又看见殿中的圆床帘帐下……一张秀美生涩的脸。   是惠帝上次送来的二十个狡童佚女之一,也是爬床最为热衷的一位,于晋王而言,已经是熟面孔了。   “拖出去!拖出去听到没有!”   谢恪站在床边跳脚,原本算得上是清俊的脸上近乎狰狞,倒把一直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做鹌鹑状的贴身太监许文由吓得够呛。   谢恪又发作一通,把殿内能砸的都砸了,才注意到蹲在角落里的许文由,怒道:“不是让你别带这些人来秋狝吗!本王今年是撞邪了,在府里日日被纠缠,都跑到猎场来了也摆脱不了?”   许文由吓得身体都抖起来,忙不迭的解释道:“殿下,这不是奴才让带来的人……”   许文由抬头窥视了一下谢恪的脸色,小心道:“是这人临行前偷偷从府里跑出来,求着宁寻公子捎他来的……”   “宁寻公子原本也不想管殿下府里的事,可这小人拿着陛下的圣旨说话,是陛下赐他下来就是为了伺候殿下,公子这才……”   ……   谢恪的表情几乎在瞬时垮了下来,不再愤怒狰狞,却充斥了压抑与戾气。   “好,好得很,”他道;“本王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护不住宁寻让他去西疆倒也罢了,竟然要他亲自带个人塞在本王床上……”   是了,他让人去传太子和定国公的流言,结果那边反击给他编了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皇帝仅有的两个上的台面的儿子的传言满棠京飞,太子半点没有损伤,他却被两道旨意砸了个昏头转向。   谢恪赤着脚在屋内走了几圈,眼中戾气渐淡,竟然有些清明起来,问道:“太子这几日称病,在做些什么?”   许文由却越发怕起来。   他了解自己的主子,谢恪发疯恼怒时并不可怕,左右不过砸几个杯盏杖毙几个不相干的下人,却偏偏发作之后的‘清醒’最为可怕。   这个时候的晋王,会用最有效的手段,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   哪怕这事荒唐至极。   怕归怕,许文由却不能不答话,只能越发小心的措辞:“太子殿下风寒未愈,这几日每日都和定国公在营帐中下棋聊天,这偶尔出来在猎场随意走走,并不参与骑射之事。”   谢恪听了越发平静起来,笑道:“每日下棋聊天?本王和宁寻恨不得天天吵架,他倒是跟秦烨每日下棋聊天,倒真是如传言一般,情意深重。”   许文由:……   旁人不知道这二位之间有事没有,是什么事,您还不清楚不成?   太子和定国公的每一则传言都是您亲手编出来的,那六册话本是您挑灯夜战连写三天写出来的,连话本印刷都不忘亲自去盯上两眼。   谢恪却不管他怎么想,望着帐外不远处的寥寥灯火道:“本王听说,明宣郡主有意往太子房中塞几个人?”   “也是,自己位高权重的亲子跟个男人搅和上了,偏偏搅和上的这个人身份贵重,淮王府和武宁侯府都奈何不得,她怎么可能不着急?”   “东宫的事淮王府插不上手,明宣郡主再如何使劲,没有太子点头,她怎么送的进去?”   谢恪自言自语了几句,突然展眉笑道:“在猎场就不一样了,防卫不如宫中森严,规矩也压得不怎么严实,且过几日父皇设宴群臣,太子必然是要饮酒的。”   他看向许文由,笑容越发畅快:“你说,到时候本王帮明宣郡主一把,如何?” 第22章 盼着谢恒开口留住他。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太子所居的任明殿早早燃了烛火,被映照的如同白昼,殿中除了比明德殿略小些,其陈设仪制一如东宫,足见用心。   谢恒斜斜靠在引枕上,手里捻着一枚白子,信手落在棋盘上。   而他对面的坐塌之上,秦烨正襟危坐,薄唇紧抿,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失策了。   他今日是特意过来陪太子解闷的。   今岁的秋日格外的凉,太子又风寒未愈,宫中太医三令五申不能进山打猎,谢恒是个很听医嘱的人,即便早前练了好些时日的箭术,也歇下了参与秋狝的心思,安安稳稳的呆在殿内。   谢恒自己倒挺沉得住气,平日里在宫中闷得久了,能出来一趟见见路途风光便觉得足够,对下场争胜并没什么执念。   看过谢恒练箭的秦烨却觉得太子快委屈死了。   明明箭术卓绝却被身体所累,明明心头渴盼却不得不呆在宫殿之中,只能在午间出门走走,过着与宫中一样的生活。   于是他也不怎么去参与秋狝了,抛下旧部亲眷,继续‘旧伤未愈’的来任明殿陪太子解闷。   他来时,谢恒正在窗边的坐塌上坐着翻书,修长玉白的手指捏着薄薄的一卷书册,窗外煦煦阳光照入,那张俊逸出尘的脸简直像在发光。   听到秦烨的来意,谢恒笑着放了书,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落在八宝架旁的棋盘上,漫不经心的道:“那下棋?”   秦烨无可不可的点头应下,自有伶俐的宫人摆好棋盘棋盒,秦烨在谢恒对面坐下,还没猜先就在思忖着要不要相让。   无他,坊间传闻,太子少年进学时教授围棋的师傅是晋王母家的旁系亲戚,太子与晋王自幼不对盘,上课时几多波折,又被人拱过几次火,遂当面掀了棋盘打了师傅,自此再不提学棋二字。   秦烨自己也算不上国手,然而,他是世家公子里因为天资敏慧被夸到大的,自诩棋艺也还属于‘不错’的范畴。   那要是把太子杀得太狠……可怎么办?   怀着这样莫名的心思……秦烨连输了三局。   准确的说,这是第四局了。   棋盘上黑白相间缠得甚紧,却隐隐能看出白子更占上风,且随着最新一子的落下情势越发分明,秦烨用看山川布防图的目光仔仔细细看了许久,也没寻到半点破局之机。   秦烨慢条斯理的捻着手中棋子,面上一派沉稳淡定,实际心里发慌。   起初的三局他是存着相让的心思,不免有些束手束脚,后来输了几局,又被太子满脸温和笑脸吟吟的看着,情不自禁的就有些上头。   上一局投子认输时他放了话说‘事不过三’,要抖擞精神与太子大战三百回合,若再输一局,就任由太子处置。   于是这一局,秦烨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落子,却还是落到了和前三次一样的局面。   秦烨端端正正的坐着,心下觉得自己草率了。   任由太子处置这种话,怎么能随便出口?   若是寻常彩头,再贵重他也拿的出来,可太子一直对他意图不轨,万一开口要些有的没的,他给还是不给啊?   秦烨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几可入画的眉眼,喉头几不可见的滚了滚。   正踌躇间,门帘响动,有身着宫侍服饰的小太监自外进了内殿,跪地禀告道:“殿下万安,如海公公着小的来传话,酉正时分开云殿的宴会,还望殿下早来。”   他口中的如海公公,就是惠帝身边的掌事大太监王如海,颇受惠帝信赖,众皇子皆很是礼重。   谢恒望了一眼乘势将手中棋子放下,兴致盎然望向小太监呈现出莫大热情的秦烨,心中笑了一下,淡声道:“知道了。”   小太监叩了个头退出去,云昼等人边开始张罗着去拿太子参加正式宴会时的冕服,殿中顷刻间忙了起来。   惠帝大宴群臣,秦烨自然也是要去赴宴的,正寻思着开口告退回去换身衣服,门帘又是一声响动,进来的却是穿着东宫侍卫服色的谢之遥。   比起月余前那个逢人就跪张口就哭一身半新不旧的小可怜,有了太子撑腰的谢之遥精神了许多,合身严整的服饰贴身穿着,身量似乎又往上窜了一截,更加挺拔修长,整个人往那一站,叫人望之脱俗。   谢之遥原本熟门熟路的往殿内走,脸上颇有些志得意满之色,进了殿中凑近几步刚要跪下表功,就不期然的撞见了秦烨冷嗖嗖瞥来的一眼。   他是没见过秦烨的,但眼前之人左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棱角分明眉宇飒然,只这么冷冷一眼,望的人遍体生寒。   再加上这人腰间的玉带衣襟上的描金云纹,又坐在这和太子相谈甚欢,身份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谢之遥试图离太子更近些的脚步立时止住了,规规矩矩的在臣下该待的地方站定后下拜问安,起身后又朝秦烨微一躬身。   而后,谢之遥也不说话,就这么低着头,抬眼看一眼谢恒,又悄悄看一眼秦烨。   这是有事要禀,却不便当着秦烨说的意思。   秦烨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暗示’。   他望着谢之遥年轻却陌生的面孔,微微蹙了蹙眉,然后起身告辞道:“臣也要回去更衣准备赴宴了,先行告退。”   谢恒点点头,有些遗憾的放下手中一直摩挲着的白子:“也好。”   秦烨再不拖延,自坐塌上起身朝殿外走去,与谢之遥擦肩而过时,他下意识的侧了侧脸去看太子。   谢恒依旧是那副慵懒闲适的模样,他就这么懒洋洋的歪着,也有种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雍容威仪,而此时,他饶有兴致的望向谢之遥,眸光熠熠,似乎对此人带来的消息极有兴趣。   秦烨的脚步几不可察的缓了一缓。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些盼着,盼着谢恒开口留住他。   盼着谢恒跟那不相识的少年吩咐一声“定国公不是外人,以后不必避讳。”   这近乎天方夜谭的臆想只存在了短短一瞬,秦烨不自然的摇了摇头,他都在想些什么?   就是他自己,府中军中的机密要务也不曾对太子敞开半点,又怎么能奢望太子对他毫无保留?   ——   秦烨走后,谢恒挥手屏退了殿中侍人,偌大的内殿中顷刻间变得寂静空荡。   进殿时就已兴致勃勃的谢之遥再也按捺不住,语声急促道:“殿下果真神机妙算!这次秋狝竟然当真混了一批刺客进来,人数约莫有十一二人,行事颇为谨慎,可咱们提早防范,在猎场及行宫附近多加排查,总算找着了他们的藏身之地。”   谢恒毫不意外的嗯了一声,缓声道:“能瞧出是谁的人手吗?殿前司的人可有察觉?”   他其实对这一段剧情并不如何熟悉,书中大部分内容皆在‘宋左之乱’后谢之遥崭露头角登上帝位称霸天下这一段上,对‘宋左之乱’之前的事,只是寥寥几笔带过。   谢恒还记得,书里写惠帝的这一次秋狝时遭遇过一次刺杀,说是刺杀,实则刺客还没到惠帝眼前就被‘宋左之乱’中的始作俑者,时任殿前司指挥使的宋迁给尽数擒获。   至于这批人的来路如何受何人指使,书中并未明说,谢恒自己虽有推断,却也未有十分的把握。   事后,宋迁更得惠帝信赖,而那批刺客被擒时就已自杀的七七八八、活下来的两人也不堪讯问而死,惠帝因此大发雷霆,又是后话了。   谢之遥摇摇头:“咱们的人怕露痕迹,跟的远,看不出武功路数。”   他抬首打量了一下谢恒的脸色,只见太子脸上一派古井无波,冷淡的仿佛毫无情绪,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声音:“臣按殿下的吩咐,帮这批刺客挡过了殿前司三道巡查的暗哨,殿前司指挥使宋迁也被琐事绊住无暇分身,如今天色已晚,掩盖痕迹更加便利,料想已是无碍。”   “只是……”谢之遥皱起眉头,眼含忧虑,“他们若在今日晚宴上动手,殿下身边,也带不进去多少护卫的人……”   刺客翻山越岭来此,自然是为了刺杀,且泰半是向着皇帝来的,可是,万一呢?   太子赴宴,能在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些东宫內侍,宫中侍卫必然首先护着皇帝,再顾太子,十几个刺客若真分散开来,谁也不能保得万全。   “无妨。”   谢之遥听见太子漫不经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清朗,笃定从容。   “叫守着那批刺客的人都撤回来吧,”谢恒嘴角勾了勾,站起身来;“咱们赴宴去。” 第23章 把不相干的人都清出去。……   行宫僻静处。   伴随着又一队巡察侍卫的离去,一身夜行衣脸上蒙面的长眉男子轻舒一口气。   他握住腰间长剑的手悄然松开,身形利落的穿梭在高墙回廊中,只片刻间便来到一处空置的宫室外。   殿中零零散散站了十一二人,皆是一身黑衣蒙面,遮的严严实实,只为首之人脸上面巾未曾拉上,露出一张愁苦的中年人面容。   长眉男子主动显了身形入内,对着首领微一颔首道:“这一批巡察的人走了,短时间应该不会有人再来。看天色,再有一刻功夫,这昏君便会吩咐开宴了。”   首领点了点头,安抚道:“辛苦了。”   他眉心处的忧虑没有因这个好消息的到来而舒缓半分,反而是越发浓郁,径直走到窗边,手按剑柄,遥遥望向开云殿的方向。   “这昏君耽于享乐不爱出门,近十年了也没来两趟行宫,原本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首领叹气道,“可我怎么觉得,此番行动,过于顺利了些……”   惠帝身边负责护卫的几波人皆不是庸手,殿前司都指挥使宋迁更是老谋深算之辈,此番混入行宫行刺,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指望的。   然而,此番混入行宫里整整三日,竟然一丝波折都未有,顺利的让人不可思议。   长眉男子挑了挑他那过分长的浓眉,大大咧咧道:“大哥多虑了,咱们这趟行事小心谨慎,不曾露出半分马脚,巡察侍卫又皆是些庸手,顺利些也是应当的。”   “但愿如此,”首领又叹了一口气,“之前咱们得到的那个消息,可验证到其中真伪了?”   长眉男子嘿嘿一笑:“是真的,皇帝老儿六十来岁的人了,竟然当真看上了搁在行宫中的北狄王女,因着既是异族又是战俘,便不太好张扬出去,每日夜里都轻衣简从去那王女屋中,已然连着七八日了。”   “那老儿既在兴头上,今日宴饮高兴,身边守卫必然比平日松懈,他再去那王女屋中时,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时机,也省得去那宫宴上搅和一趟了。”   首领闭了闭眼,颔首道:“让兄弟们准备好,皇帝离宴后准备动手。”   他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有些不确定的道:“此事是那日咱们蒙混入行宫时偶然听闻,我让人你遣几个兄弟去摸清谈论此事的那两个小太监的来历,可摸清了?”   长眉男子挠了挠头,有些尴尬道:“我盯了那昏君寝居之所好几天,没再瞧见那两人,不过,昏君身边侍候之人甚多,一时寻不到也不足为奇。”   首领沉默了一瞬。   许久,长眉男子听见身侧之人一声轻叹。   “也罢,左右是要杀人,是有人相助还是天命运势,都不重要。”   开云殿。   因是为秋狝所设之宴,并不如往日一般规行矩步,气氛更松泛自然些。   帝王高踞首座美人环绕,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金玉堆砌下的盛世华景,如同一张再华美不过的幕布,轻而易举的掩盖掉四下涌动的暗流。   宴至酣处,有一筷没一筷不怎么正经用膳的谢恒看着对面的晋王谢恪长身而起,手中端着酒杯,直直向他而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在朝堂上与他平分秋色的异母弟弟。在此之前,谢恒对谢恪的印象仅限于书中那个死于乱军流矢之中的全书第二倒霉蛋,以及生性暴虐杀人不眨眼深得皇帝宠爱的标准反派人设。   今日一见,倒是出乎意料。   谢恪容貌生得与谢恒有三分相似,虽不及谢恒丰神俊朗举世无双,却也称得上一句翩翩公子,一身玄色亲王衮服整齐的穿在身上,更显出几分天潢贵胄的骄矜自傲。   谢恪笑容有些张扬,动作却极谦恭:“臣弟与皇兄许久不见,今日宴饮高兴,特来敬皇兄一杯。”   他说的恭敬,谢恒便也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站起身子,接过身边小太监斟好的酒杯,同样笑道:“确是许久不见九弟了。”   两人皆是一饮而尽,谢恪又道:“这次秋狝父皇并未下场,四哥体弱,十一弟年幼,皇兄又病着,臣弟每日里实在是寂寞。”   “明日臣弟打算进山打猎一趟,想邀皇兄同去。自然,皇兄病着不必亲自下场,只在旁边赏玩一番吃些烤肉也就是了。”   谢恒垂下眼睑,有些不明白谢恪的打算。   原主与谢恪自幼不睦,这当口再忙着联络感情扮演兄友弟恭显然来不及了。   若说谢恪打算借机生事,弄些意外出来置他于不利之地,也不大说得通。   真要是谢恒在他相邀出猎时出了事,谢恪无论如何会背上一个谋害兄长及储君的罪名,就算皇帝只剩他一个长成康健的儿子,这也没什么用处。   想不明白的事谢恒也不打算招惹,没什么诚意的笑了笑,婉拒道:“这就不必了,太医千叮万嘱孤不能多劳累,若是因着贪玩进山一趟,再加重了风寒就不好了。   谢恪却是坚持道:“皇兄不必急着拒绝,这样吧,明日早些时候臣弟来请皇兄的驾,到时皇兄如何决断,臣弟皆无二话。”   直到惠帝耐不住性子先行离去去寻他心爱的北狄王女,在场众人也两两三三各自散去,谢恒仍旧用手指摩挲着酒杯,思考谢恪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明日早些时候……难道谢恪笃定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吗?   总不至于谢恪也知道今晚会有一场刺杀?顺水推舟做了些布置拿捏住自己?   可就原主的记忆和近日的密报来看,他这个弟弟好像没有这么聪明啊……   谢恒漫步走出开云殿,石阶上微风一吹,不觉酒意上涌,有些微醺。   他这具身体的酒量只能说是勉强脱离了一杯就倒的范畴,酒宴上多多少少饮了几杯,这会脸上已经泛上几分嫣红,只是心里存的有事,神智依旧清明。   好一会,谢之遥脚步匆匆而来,开口第一句话却不是惠帝遇刺的消息,而是有些惶急:“殿下,今日行宫中还混进来一批人!”   谢恒诧异抬首,脑海中原本的几缕混沌瞬时消弭,问道:“人在何处?有多少人?也是来行刺的?”   书里只写惠帝这次秋狝时遇刺,可没说一天内就能出现两批刺客。   谢之遥皱着眉头回话:“是诸率卫照例巡察时在南边丛林里发现的,一打眼只瞧见六个人,皆是异国面孔,正朝着陛下寝殿的方向去。两边正面撞上时就动了兵刃,如今只擒下了四人,余下的顾指挥使带着人在搜,从领头的人身上搜出来这个。”   他从怀中取了一封封了火漆的密信,双手奉给谢恒。   谢恒接到手中,只一眼,就头疼起来。   信封左上角,用赤色的笔画了一只神态威猛活灵活现的鸷鸟,正是南周皇室的象征。   南周是秦烨打了半辈子交道的齐朝敌国,这样一封信出现在齐朝皇室行宫,不牵扯上秦烨的概率几乎没有。   谢恒接过谢之遥递上的刀,利落的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下去,神情越来越是凝重。   这是一封南周新帝写给秦烨的招揽之信。   上面写,他初初登基朝中并无良将,听闻惠帝猜忌良才致使秦烨有大功却不得不蛰居齐京,甚是惋惜,愿以异姓王爵请秦烨入南周为帅,他可与秦烨并分天下。   言辞恳切语言真挚,信的尾端甚至还有些许泪痕,将南周新帝本就写的七扭八歪的齐朝官字洇染的模糊不清。   谢恒脸上平静至极,将手中信纸叠好原样放回,缓声道:“你刚才说,这些人是向着父皇寝殿的方向去的?”   谢之遥不明所以,应道:“是,这些人目标很是明显,那为首之人怀中还搜出一份行宫地图,应当没有走错。”   谢恒闭了闭眼,神色晦暗不明。   招揽秦烨的敌国密信没送去秦烨的屋中,反而打算递到惠帝手上,这本身就说明了许多问题。   这信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是南周皇帝想用离间之计让秦烨与齐朝皇室彻底离心?可直接把信往惠帝面前送,这手段岂不是太过明显低劣?   若是假,是谁弄了这么一封信出来,想置秦烨于死地?   谢恒努力克制自己脑中的醺然醉意,道:“即刻让人将这四人送到隐秘之地,抓紧审讯不拘用什么手段,明日辰时之前,孤要知道他们一行几人、受何人致使、潜伏入行宫所为何事。”   “另外,增派人手随顾明昭搜查南边丛林,尽快将人尽数抓回来。”   “派人去跟定国公说一声,孤有要事与他商议,让他即刻就来,越快越好。”   谢恒揉了揉额头,续道:“孤今夜见定国公的事,严加保守不许任何人知道,你亲自去,把殿中不相干的人都清出去,嘱咐他们口风严些。” 第24章 殿下,何以如此不自重?……   谢之遥领了太子的命令回任明殿屏退众人,原本极为顺利,唯独在太子内寝帘帐处,停住了脚步。   身边侍卫有些疑惑的看向他,道:“云昼公公说了,殿下内寝未曾留人侍奉,不必入内了,且殿下也不喜旁人入内寝……”   谢之遥却是皱眉指了指帘帐,压低声音道:“有呼吸声。”   他是自幼习武下过苦功的,虽非顶尖高手,却也能轻而易举的听出屋中之人的呼吸轻浮又紊乱,显然并无武功在身。   只是不知是身体有恙还是有其他缘故,才致呼吸如此急促。   跟在谢之遥身边的那东宫侍卫也非庸手,经他提醒也察觉出一二不对。两人对视一眼,那侍卫刚要放开声音喊人,谢之遥却是一摆手制止了他,自己大步闯入。   只片刻功夫,谢之遥脸色铁青的提着一卷鼓鼓囊囊的被褥出来。那被褥中裹了个人,只露出一头如墨般的长发,看不清面容。   那侍卫唬了一跳,却被谢之遥一下子将被褥塞入怀中,低声吩咐道:“将人带去后面的阁楼,让人看着不许跑了,切莫声张。”   这人也不知是什么身份,莫名其妙的跑到太子内寝来,状态瞧着也不太对,搁在寻常这也不算小事,今日却只能暂且搁置了。   那侍卫心念电转间也明白了什么,冲着谢之遥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那此事要让人告知殿下吗?”   谢之遥想着太子方才一脸头疼的样子,果断的摇摇头:“今夜不必了,明日再说,”   目送侍卫带着人走得远了,谢之遥又看了一眼内寝情形确认安全后,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都是些什么事……”想着今夜诸多破事,谢之遥咬牙切齿道,“献媚也不选个好时候。”   秦烨收到太子邀请的时候,已然换了一身寝衣,靠在引枕上看书折。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酒,眼底却半点不见醉意,身上也已经梳洗过,整个人显得闲适放松,这时看几本南疆来往军情文书,权当是睡前解闷罢了。   陆言和前脚笑着送走来传话的小太监,后脚手忙脚乱的拿起秦烨的常服给他换上,有些疑惑的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子殿下还要与您见面,还嘱咐了轻衣简行尽快前去,这……”   秦烨并非太子一党,虽然近些日子两边关系亲厚些,但太子这样的要求,还是显得有些突兀了。   秦烨本就不困,此时望着窗外浓厚的夜色,摆手道:“太子不是任性的人,夜半相召,又不欲旁人知晓,定是有要紧之事。”   秦烨换好一身低调的暗色衣裳,想着小太监嘴里的那句‘尽快前去’,也懒得走大道了,身形一闪就上了高墙。   临到任明殿跟前的时候,秦烨停住了脚步,立在屋脊上遥遥望向南面。   皇帝所居殿宇的方向,似乎过于热闹了些。无论是人声还是烛火之光,仿佛都较往日热烈。   难道是皇帝出了什么事?   秦烨摇了摇头,心中浮现出些许猜测,却并没再停下脚步。   太子的任明殿比往日清净许多。   守在门口的谢之遥恭恭敬敬的将秦烨迎入内殿,躬身一礼后便退下了,留下秦烨一个人,看着略显空旷的殿宇,显得有些无奈。   是他和太子最近太过亲近了吗?这就已经发展到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不留,就能直接搁在这等的地步了?   秦烨叹了口气,在今日傍晚坐的坐塌上落座,看着案几上并未收起的那局残棋思考破局之法,一时竟入了神。   眼下看着太子是没计较的意思,可若是哪天想起来了,拿着他那一句‘任殿下处置’说他耍赖可怎么好?   漏夜更深,秋风徐徐,直到一抹红色不期然的爬上脸庞,秦烨突然察觉出一二不对来。   他迅速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皱着眉头排查片刻后,方才走到窗边沉香袅袅的鎏金铜熏炉面前,俯身轻嗅了一下。   ……   馥郁雅致的香味一瞬间直入心田,‘轰’的一声,席卷全身。   下腹处一阵火热,两颊处那股原本浅淡的红色再难抑制,秦烨脚步踉跄一下才站直身子,近乎震惊的看着眼前的香炉。   “陵香魄?”   号称万金一两却有市无价的天下奇珍,最大的功效就是只需加入些许粉末,便可让任何毒药变得无色无味。   秦烨这辈子都没想到,真的有人会寻到此物,然后还将其用于……催情?   若非时机不对,秦烨都快想要冷笑了,如此糜费波折,简直是太过高看了他。   所幸这下毒之人不知是不是未曾考虑对高手下毒要适当提升剂量的问题,他察觉的又早,还不到无可挽回的余地。   一杯凉茶泼在仍旧兢兢业业散发出缕缕烟雾的铜炉上,秦烨在坐塌上盘膝而坐,竭力运功压制之余,心头也是一阵翻滚。   他刚刚还义正辞严的在陆言和面前给太子辩驳,转头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四下虽然无人,秦烨还是觉得一阵脸疼。   他倒从没考虑过此事是旁人动手的可能性。   无他,这样不折手段的作风,实在是很像太子能干出来的事。   且任明殿中遣散侍人、差人传话与他,都是千真万切旁人做不了假的,至于那掺了陵香魄混在熏香里的催情之物,更不做第二人想。   万金一两却举世难求的奇珍,却用来做些亵玩调情之事,天下有此财力魄力之人,除了棠京城中几个最得势的皇室子弟,还能有谁?   秦烨一面加紧盘膝运功,一面用齿间□□着下唇,心头恨恨。   若是真的心头喜欢,也该多加相处一段时日,等时机成熟再互表衷情、三书六礼……才能再图其他。   什么都没有却弄这些下作手段,简直毫无敬重礼遇可言。   且太子本身风寒未愈,太医千叮万嘱不可激烈动作;他也是身中落影之毒,被郭神医提点过要远离此事。   秦烨思绪纷飞,眉头紧紧拧起,恼怒中竟然不自觉的带了一二忧虑。   这人不顾惜他,却也不曾顾惜自己……   另一边,谢恒处理好密信及刺客等诸多事宜,惦记着秦烨已然到了不短时间,脚步匆匆而来。   他刚掀开帘子,便见到秦烨只穿一身薄薄的单衣长身站着,额头处隐隐可见汗水滴落,修长英挺的身段没了外袍的遮掩,在殿中灯火下显露无疑。   再往旁处看,殿内原本燃着的油灯红烛被熄了大半,一件外袍随意漫掷在坐塌上,凌乱的卷成一团,显出主人的粗暴及急切。   谢恒下意识的住了脚步,脑子有些宕机。   他命人深夜延请秦烨过来,是要与秦烨商量那份密信之事,这人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的确,这样屏退下人的夜半私会,若说有些误会,也属寻常。   明知这人生性孤高自傲,断不是轻浮随意之人,谢恒心中还是不期然的浮上一个念头:若是投怀送抱,这也太不是时机了。   他这边尚且克制自己恪守礼仪不越雷池一步,却见一直紧闭双眼的秦烨终于察觉了什么似的,挥手灭了殿中最大的一盏烛火,然后骤然上前几步,突然贴近了他。   一团灼热的气息贴近,呼吸交融间,谢恒听见那人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问。   “殿下,何以如此不自重?” 第25章 三合一章   四下万籁俱静, 唯有呼啸的风声吹过窗扉,发出咯吱的轻响声。   却无损秦烨带着嘲弄和戏谑的一句质问。   谢恒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裂痕。   他望着称得上一句衣衫不整,距离近到几乎与他面对面的秦烨,指着对面的人愤懑道:“到底是谁不自重?”   四目相对, 谢恒眸光生辉且眼神清明, 没有半点□□意味, 满是被无端指责的疑惑羞恼。   秦烨被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盯着, 心下也添了几分清醒, 几乎是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自己的窘态。   适才急着运功除去效力, 心下越发焦躁火热, 他一个心急就把外袍脱了, 又怕有人闯进来瞧见他的模样误会些什么,这才灭了殿中大半烛火,浑然没在意到殿中情景是怎样的惹人遐思。   秦烨脸上一红, 仗着殿中光线暗淡看不出来, 恶声恶气的冲着谢恒道:“转过身去。”   ……   谢恒诧异的看着这人身上穿着完好的里衣, 张了张嘴, 想调侃两句,却又觉得眼下的场景多少有些旖旎怪异,便忍住了没再言语,当真依言转过身去。   这人出身军旅且又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私下里怎么如此保守古板?   秦烨几乎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虽然出身世家,少时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实则武宁侯府规矩严明教子严苛, 他也是真的混迹于行伍、自底层士卒一步步升起来的。   军中那样的条件,士卒洗浴都是大锅饭,众目睽睽坦诚相见玩玩水也是寻常事, 遑论只是穿好了里衣披一件外袍?   可不知怎的,他就想在谢恒面前一直是体面得体的。   尽管,再狼狈的模样这人都见过了。   谢恒老老实实的等身边一阵窸窣的声音响完,才相当君子的半捂着眼睛转过身来,就瞧见秦烨勉强恢复了衣衫整齐的模样,脸上却仍残存着几分浅浅的红,且相当不君子的提过桌案上的香炉,‘豁’的一下搁在他眼前。   谢恒望着那炉中被茶水浇的湿漉漉的香料残骸,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太子好风雅好调香,身边用惯了的香料说不上价值万金,千金之数总是有的,这人一碗茶水泼上去弄成这样,还要拿到正主面前宣示一番?   秦烨冰凉凉的声音从旁侧传来:“江湖中早已失传的陵香魄,号称万金一两举世难寻,若以之混入任何毒药,皆可使其变得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那声音顿了顿,带了点难以言喻的谴责意味:“若将之混入催情之物,也是一样的功效,只是此物难得,寻常江湖中人绝不会如此……”   “靡费。”   最后两个字说的格外加重又嫌恶,谢恒皱着眉头听完他的话,也闻到一缕幽幽的异香,心神一荡之后果断将手中查看过一遍的香炉推远了,屏着呼吸不可置信的道:“你以为是我给你下药?还掺了什么万金一两的陵香魄?”   心神剧震之下,什么自称也没了。   秦烨没说话,就这么凉凉的看着他。   含义不言自明。   谢恒:“……”   他眨了眨眼,豁然站起身来,反驳道:“这绝不是孤所为!”   秦烨望着太子殿下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慢条斯理的道:“是殿下漏夜传我前来,也是殿下让人屏退了殿中众人,天下其他人,即便是陛下,也未必能在东宫如此如臂指使。”   太子传他、太子屏退了诸人,但却是另外的人在香中做了手脚?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手段?   谢恒噎了一下,心念电转间指着那香炉道:“孤又不是不知道你,一碗加重的安神香都放不倒,夜半还能醒来一次的角色!”   秦烨愣了一下,不知道太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就听那人急急续道:“若是孤来动手,所用之物剂量一定加量加倍,而且今日傍晚与你下棋时,让人上的茶里面就加上慢性且掺了那什么陵香魄的软筋散!”   “孤还会请郭老来斟酌药量,绝对会让你躺着你不能坐着,要你坐着你不会站着!”   秦烨:???   细细想来,或许有那么一点道理。   但是什么叫剂量一定加量加倍,还要掺上慢性软筋散?   您是想好了方案,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人先下手为强了吗?   秦烨深深吸了口气,心里虽然多少有些信了,但只觉自己心头那股火气却是半点未减,反倒越发炽烈起来。   他面上半点不显,只是好整以暇的道:“既如此,殿下深夜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谢恒没好气的看着秦烨,这人一向正经冷淡的脸上少有的出现讥讽的笑意,微翘的嘴角好像笃定他给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   谢恒冷冷哼了一声,从袖中拿出已然拆过火漆的密信,扔了出去。   密信夹杂着破空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被秦烨稳稳抄在手中,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   熟悉的边陲纸质和火漆密封、见过无数次的赤色鸷鸟徽记……   只那么一瞬,秦烨满脸的玩味尽数消失不见,脊背下意识的挺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一目十行看完信件的内容之后,秦烨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检查信本身。   指尖摩挲过信纸与信封的表面纹路,又细细打量了一遍信封左上角的徽记,秦烨抬首看了一眼正试图自给自足冲泡茶水的谢恒,淡声道:“这信是真的。”   谢恒望着杯中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汤,应了一声:“孤也觉得像。”   “今日行宫里混进来两批人,一批是不知道受何人指使的刺客,另一批就是携带这封信的南周人,都朝着父皇去了。”   他打量着秦烨从刚才起就晦暗难明的神色,试探了一句:“定国公觉得,南周这是要离间,还是打了旁的什么主意?”   秦烨自拿了密信起就分了心神,并没再继续运转内功镇压体内的毒,这当口听着谢恒如清泉般的清润嗓音,望着昏暗灯光下这人挺拔舒展的身姿,竟然觉得耳尖一阵发热。   这药剂量虽然不重,却实在难缠。   所幸殿中烛火灭了大半,视野十分昏暗,秦烨有些苦中作乐的想,太子应当瞧不出来他那预想中已经通红的耳尖。   秦烨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直到谢恒有些疑惑的偏头看他,他才哑着嗓音摇头道:“是想离间还是想做别的都不重要……”   他说的很慢,像是分了心神去做别的事情一样打绊:“重要的是,臣离开南疆已久,南疆军中最近又多有人事更迭……这信既然都送到棠京来了,南疆那边的情况只怕更加糟糕十倍。”   “朝中一直在查当地官员勾结南周豪族之事,庐山郡王因此下狱,此后只怕也非孤例了。”   谢恒明白秦烨的意思。   秦烨在南疆十年,拓土开疆御敌于外,他是南周将帅的梦魇,也是齐朝边陲的定海神针。   惠帝执意招人入京荣养,又将南疆军中的显要职位替换了近三成,如此自掘坟墓,南周朝廷怎么能不心动?   这信无论含义如何,连身在棠京的他们都见到了,南疆那边只怕早就在南周皇室的金银攻势下被透成筛子了。   谢恒心中千回百转,对着烛光摇曳下秦烨不知为何有些水润的眼睛,神情郑重。   “南疆不能再这么下去,绝不能。”   ——   许久不曾开启的暗室中满是陈旧的烟尘味,浑浊的空气夹杂着难闻的血腥气,将这处密闭这地衬托的越发的阴森鬼魅。   谢之遥捂着口鼻轻咳几声,忍不住埋怨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还刑讯呢,别是人没审出来,先把自己折腾死了。”   旁边的侍卫脸色也没比谢之遥好到哪里去,摇头道:“别嫌弃了,就这地,还是因为当年行宫由前朝皇室猎苑改建而来,改建之事是宁国公家经手,咱们顾大人出门一趟特意把图纸带上了,不然去哪寻摸这样的地儿去?”   遥遥传来几下狠厉的鞭笞声,谢之遥皱着眉头指着几步之内的一扇小门,道:“这位还死撑着不吐口呢?”   关在这小门中的人是这批人的首领,身手奇差脾气还大,潜伏宫闱这样的事身上还带了一堆金玉饰物,搜他身上用的时间比搜其他几个人的时间加起来还多。   侍卫撇撇嘴,道:“这人认出咱们是诸率卫的,咬死了要见了太子殿下才吐口,顾大人去禀告太子了。”   他又是嘿嘿一笑,指着头顶道:“如今上面这么热闹,陛下说不定要遣人来问话,殿下哪能下来见他,不过是想法忽悠——”   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听门扉处一声轻响,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谢之遥原本有些警醒的望去,却在看清楚之后整个人呆滞了一瞬。   顾明昭不知从哪寻摸了一件纹着祥龙云纹的披风穿在身上,头上束了金冠腰间环了玉带,也不知是不是发髻改的急,灯火下显得有些潦草,却始终带了股富贵逼人的天家气度。   跟他平常趾高气扬眼高于顶的模样倒很不一样。   谢之遥抽了抽嘴角,迎了上去,挑着眉头道:“顾大人,您这……”   谢之遥心头已经有数,却还是忍不住出言询问一句,果不其然,顾明昭自己穿着这身衣服也很不自在,见他开口就解释道:“殿下与定国公在一处,遣我下来一趟。”   谢之遥点点头,让开了身子,跟在顾明昭身后进了那扇小门。   小门之后,是间封闭逼仄的斗室,被临时装点成了刑堂的模样。   一张不知从哪个陈旧宫室寻摸出来的扶手椅上牢牢绑着个人,与另一张空置的太师椅中间只搁了张狭长的桌案,桌案上孤零零的点着一盏油灯,四下乱七八糟的挂了几条长鞭,便是屋内的所有物件了。   似是听到门扉响动,被双手反绑在椅背上的南周人首领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且桀骜的面容。   这人身上几个伤口包扎的极为潦草,暗色隐隐浸过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布,身上有伤加上长时间被绑着,唇色有些发白,在烛火之下显得神色发黄萎靡,眉宇前却仍是一派倔强冷傲,不见分毫示弱。   顾明昭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回想着太子殿下平日雍容矜贵的模样,在那张空着的太师椅上坐下,轻扬了一下下巴。   隐在光线昏暗处恭敬侍立的谢之遥隐晦的翻了个白眼,尽职尽责的道:“不是你说的要见了太子殿下才肯坦白?如今殿下当面,可以说了。”   那南周人首领略微倨傲的抬眸,将顾明昭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在他披风上的蟠龙祥云纹样上多停留了一眼,似有些疑惑的开口。   “我在南周时就曾听闻,齐朝太子俊美无俦恍若天人,如今一见,可见传言不实。”   他说的直白露骨,顾明昭高深莫测的脸上差点没绷住。   谢之遥脚下轻轻一晃,险些笑出声来,只得拼命压下自己疯狂上翘的嘴角,警告的话语声调都抑制不住的上扬:“放肆!殿下岂是你能置喙的!”   南周人首领又打量了一遍顾明昭,见眼前之人气度沉凝,虽然因了他的话有些面色不郁,却也勉强称得上一句俊秀,心下不禁也有些信了。   齐朝人就是如此,只有三四分的都能吹成十分,太子又是地位尊贵,多加吹捧一些也在常理之中。   ……   案上的油灯静静燃着,伴随着青年带着浓厚口音且不甚熟稔的齐朝官话,在暗室内静静流淌。   顾明昭皱着眉头听了许久。   “你的意思,这封密信确是南周新君所写,也的确是为了拉拢我朝定国公,只不过……”顾明昭望着眼前人道,“他派遣来的送信之人,也就是你,不同意?”   “你觉得,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驱虎吞狼,倒不如将此信呈给……父皇,给我朝卖个好的同时,也能置你南周宿敌秦烨于不利之地。”   南周人首领痛快颔首,也不知是不是被提到了得意之处,这人竟有些神采飞扬起来:“正是如此。”   顾明昭对这份初闻有些扯淡、细想也有些道理的供词不置可否,只淡淡一抬眼,道:“聊了许久,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人展眉一笑,竟第一次有些客气道:“劳殿下垂问,我名——周夙。”   谈话结束,顾明昭从斗室中出来,忙不迭的将身上的披风解下,仿佛再多穿一刻都会灼伤背部,谢之遥淡淡看着门外站着的诸率卫中人忙着给他解金冠玉带,从嘴角溢出一声嗤笑。   顾明昭冷瞥他一眼,淡声道:“笑什么?”   谢之遥浑然不惧,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笑意,躬身道:“没什么,想到句俚语罢了。”——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可不是很合适这位顾指挥使?   差点就穿帮了。   顾明昭对自己这个一开始就结下梁子却得太子看重的下属也没什么办法,只冷哼了一声,边说边走。   “我若是你,就连夜提审剩下的几人,确认他这番说辞的真伪,再将南周新君的弟弟,南周六王爷周夙混入行宫之事写一份奏报,毕竟——殿下陪着定国公,今晚可没空见你。”   ——   行宫,晏然小筑。   这处惠帝金屋藏娇之所,一改往日的低调内敛,灯火通明下竟显出几分肃杀静默。   屋中,惠帝脸色铁青的坐在主座,脸色颇有几分虚弱,身边则围绕着几名额头冒汗的太医,四周充斥着草木清香的膏药气味。   主座边不过三步之外,衣着凌乱勉强披了件外袍蔽体的异族王女跪在阶下呜咽的哭,殿前司都指挥使宋迁则神色惨白的扶剑侍立,望着惠帝身边突然出现、不知深浅来历的几名护卫,心下微微一沉。   远处,屋外台阶下的空地上,此时正横七竖八的躺了数具尸体,皆是黑衣蒙面看不请面容。   唯有最前方的一具,未曾蒙面且嘴角含笑,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看去势,竟是自绝身亡。   片刻前,这人被几名殿前司精锐团团围住,困兽犹斗杀了一人后,便不再挣扎,反而是冲着惠帝的方向狂笑道:“天命如此,是我愧对了!”   而后,那似欲做临死反扑的匕首反手一转,毅然决然的捅进了自己心口。   这人死得壮烈,但于宋迁而言,这样的刺客死一千一万个,都不会令他有分毫动容。   相反,这是天大的麻烦。   正如现在,座上脸色不佳的皇帝先将众人遣开,才侧耳去听宋迁眼中那几个身份不明的护卫的禀告。   那护卫声音压的极低道:“陛下,像是……先太子府里的人。昔年东宫精锐在南疆十去其九,这领头之人当年在玄卫秘档中留有画像,属下瞧着眼熟。”   惠帝略显浑浊的眼眨了眨,手掌紧握,心头闪过许多念头。   当年先太子薨逝时其身边之人就因保护太子不利被他清算过一批,这些年他有意无意的冷待着,先太子府中那些旧属就更是树倒猢狲散,早已是过眼烟云了。   现如今宫中得势的,太子、晋王都与先太子立场迥异,先太子旧属真要刺杀,发疯了才会找上他们。   难道真的是殿前司失察?   惠帝静静想了一会,便将高深莫测的目光投向了宋迁,问道:“宋卿觉得,这批刺客是受何人指使?”   这问题简直来的莫名其妙。   宋迁心里一咯噔,并不觉得皇帝是在怀疑自己。毕竟,这批刺客确实与他毫无关系,而这些年来皇帝对他的信重又是与日俱增。   他只是在想,皇帝这是在怀疑谁呢?   以宋迁惯常的思维想来,天下人做事总是要有利可图,旁人刺杀皇帝,就算成了,又有什么好处?   能从这件事中得益的,只有皇帝那两个长成且康健的皇子了。   太子动手,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君位;   晋王动手,若是操作得当,也不是不能将此事推在太子身上,扣太子一个悖逆弑君的名头,自己顺势上位。   自然,这样的怀疑不能由他来提,这不合适。   宋迁心念电转间,只沉吟了一瞬,便道:“这批刺客武功路数、衣饰武器上皆看不出出身来历。依臣看,为防宫中还有残余刺客,应当即刻封锁行宫,大索余下之人,一来可护卫陛下周全,二来,若幕后之人仍在行宫,或许会有一二蛛丝马迹。”   惠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也罢,你去就是。”   语气轻飘不见半点怒意,仿佛片刻前满脸惊慌脸色铁青的那个人,从未出现过。   宋迁躬身应是,又在原地等了片刻,这才微微抬眼去看。   惠帝瞥他一眼,淡声道:“怎么?”   宋迁心下踌躇,脑海中却不期然的闪过近日种种事端,终究下了狠心,低着头道:“陛下,臣人微言轻,虽是奉圣旨搜查刺客,可如今夜色已深,若无特旨,有些地方……臣只怕进不去。”   偌大干系面前,宋迁有些心急了,说话也不怎么讲究起来。   他这个殿前司指挥使不能和太子、晋王相交过甚,又每每被惠帝派出去干些得罪人的差事,跟太子和晋王关系都处得势同水火。   眼见着惠帝年纪渐长,宋迁人前虽是显贵得意,实则心里慌得跟什么似的。   不管这两位是谁上位,他能得着好?   晋王心狠手辣生性暴躁就不必说了,太子虽说在传闻中是个谦谦君子且行事温和,实际上又哪里是心慈手软的主?随便哪一位登基,他能留个全尸就不错了。   如今他负责惠帝行宫护卫,却让刺客闯到了皇帝眼皮子底下,这样天大的失职,革职抄家就在惠帝一念之间。   可若是……这事是太子或是晋王办的呢?   皇帝多疑敏感,又被亲子算计谋害,心有余悸之下,对身边心腹便不会过多计较,且皇子动手总是比旁人方便些,这失察之罪,多少也有的掰扯。   宋迁如今一门心思的祈祷,这刺客是太子或是晋王失了智了突然折腾出来的,好让他带人搜了出来,一解眼前的困境。   惠帝却并不买账。   须发花白的皇帝脸色平静,他坐在主座上,似乎刀光剑影的远去和尸首鲜血的存在让他又寻回了一朝天子、万乘之君的尊严,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有些地方进不去,哪些地方?”他问道,“大晚上的,你想去把恒儿和恪儿闹腾起来?”   宋迁心头一跳,后背隐隐渗出冷汗。   皇帝不是慈父,这关头,这样亲密的称呼,已经是一种态度。   他半点不怀疑太子和晋王。   甚至,他已经对这次突如其来的刺杀有了基本的论断。   不等他在深入想下去,皇帝已经是看着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罢了,此事不必你着手,这几日你多养着,不必办差了,让□□禾去办。”   “你让他不必太过张扬,满宫闹起来不合适,只去搜一搜石景侯、刑部孙立礼、旻宁伯这几人的屋子,再查查行宫周围就是了。”   宋迁脑子‘轰’的一声就炸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不着痕迹的提了一句太子和晋王的名头,皇帝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他闲置了。   多养着,让副指挥使□□禾去办差?   若办的好了,他还能回来吗?   ——   任明殿。   谢恒在与秦烨又交谈了一会南疆近况后,敏锐的察觉出些许不对。   这人原本虽然未着外袍只着里衣,瞧着松散随意了些,但呼吸均匀悠长,月色之下,不见半点狼狈姿态。   可只过了片刻,秦烨就似乎有些绷不住了。   呼吸声急促,胸口起伏,他虽又弹指灭了殿中几盏烛火,但目力极佳的谢恒还是隐隐瞧见了这人发红的耳尖、隐有水光的眼眸。   这药也不知何人所下……看着劲力不重,实则余韵悠长。   谢恒觑视着秦烨的脸色,有些尴尬的问:“若不然……孤让人去请个太医来?是用惯了的人,口风严,不会泄露出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话一出口,谢恒觉得秦烨的耳尖更加红了。   那人声音暗哑低沉,喘息着道:“不必,本就是漏夜私会,再传太医动静就大了,且也未必有法子。”   漏夜私会,说的像他们真有私情一样。   夜风徐徐,谢恒站在殿中,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是有成算之人,初初穿来时面对一纸婚书就能死乞白赖的瞎扯、如今又能用一场没什么胜算的刺杀去算计宋迁惠帝。   可谢恒的字典里,还真就没有对着一个敬重之人中□□的处理方法。   谢恒紧抿嘴角,目光游离,他上前两步想说点什么,又似乎怕眼前人误会,规规矩矩的又退了两步,微微张口,又闭上。   月色光华透过窗沿,洒落在他俊美舒朗又带些苦恼的脸颊上,恍似罩上一层月白的光晕,美好的让人心折。   坐塌上,一直强撑着睁开眼看着谢恒的秦烨强迫自己收回视线,阖上眼眸,继续默默调息。   他终于无比肯定的下了论断,太子并不是给他下药的那个人。   这人行事虽然肆无忌惮些,但骨子里颇有礼节条框和君子气节,看他一幅束手束脚想帮忙又心存犹疑的模样,就知这人是个自幼教养良好的君子。   心机手腕或许不缺,但若是强求他对爱重之人做点什么,实在是过分难为了。   没错,爱重之人。   眼前蒙着的阴翳迷雾一去,秦烨便后知后觉的察觉出谢恒今日的行为是何等的信重爱护。   南疆之人潜入行宫给惠帝送一封意在拉拢他的密信,被太子的人截下,太子第一时间派人通传于他,甚至没有多少犹豫。   这已经代表,在未知真假一片模糊的信息前,太子无条件的信赖他。至少,太子相信他不会真的被一封信勾引去了南周。   甚至,太子也没有动过半点如实禀告惠帝的念头。   在忠君忠父与他之间,太子选了他。   早前无端的猜测怀疑尽去,犹自因药效燥热烦乱的心田蓦然涌出一抹欣喜,甘甜的让人只觉轻飘飘的,如在云端一般美妙酣畅。   秦烨嘴角微翘,自谢恒入殿后就一直蹙起的眉峰难得舒展。   一直注视着秦烨的谢恒察觉到了一些,却更添忧虑。   穿来之前,他也算博览群书涉猎广泛。看书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若按常理推断,光凭借内功逼毒就能解决催情之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开玩笑,运功就能彻底解决,还要□□来干什么?   可这又能怎么办,难道他真的去外面找一个爱慕秦烨甘于奉献自己的勇士来解决?   且不说有没有、能不能找到,谢恒自幼树立的观念习惯已经让他第一时间否决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了。   既如此,那就只有……   谢恒犹豫许久,终究在秦烨眉眼间略微舒展时开了口。   “定国公,须知有些事情……”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谢恒难得的脸有些红;“堵不如疏,你我都是男子,有些事无碍的……”   秦烨还没明白他这过于含糊的说法,只是心神一震,觉得这说法有些逻辑不通。   都是男子,怎么就无碍了呢?   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这不合适。   秦烨思绪纷飞间,刚在寻思用什么措辞温和拒绝,就听谢恒继续轻声道:“你若觉得不方便,孤可以先出去。”   ……   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的秦烨只觉一口逆血闷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没堵死他。   好半晌,秦烨望着脸色发红发烫,却隐含希冀的谢恒,哑着嗓音怒道:“我要沐浴。”   嗯?   谢恒愣了一下,看着随着两人逐渐熟稔,越发不怎么在意君臣之分的人嘴唇开合,又补充了一句。   “冷水。”   哦。   觉出自己建议未被接纳还被怼了的谢恒撇了撇嘴,有心显示一下孤也是有脾性的人,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转过身子,朝门外走去。   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小说话本里中□□时没有自我纾解这么个解法了,都是别扭的。   谢恒走出殿外,朝候在外边站得远远的云昼一招手,云昼早在他推门时就警醒起来,见状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弓着身子道:“殿下?”   谢恒淡声吩咐道:“孤要沐浴,让人把后面的汤池准备好,要凉水。”   云昼身后恍惚存在的尾巴都不摇了,他看了看内殿的方向。定国公进去了就没出来,太子跟前,这四周戒备森严,应当也不存在翻墙的可能性。   这怎么就扔下定国公要沐浴了呢?还要凉水?   云昼咽了口唾沫,尝试着劝道:“殿下,秋日夜里寒,您怎么能用凉水洗浴?而且,公爷还在里边,这有些不合适吧。”   谢恒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欲多做解释,道:“快去,问这么多做什么?”   寻常时候云昼就该老老实实的去了,可这当口,云昼在深秋的夜里在殿外站了半宿,整个人都快被冷傻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寸步不让的劝道:“殿下,夜里凉,您风寒本就没好,再受了点寒气,奴才一百条脑袋也不够陛下和皇后娘娘砍的……”   谢恒有些头疼。   眼瞅着不给个理由这奴才是不肯去办事了,他只得说了半句实话:“不是孤要用,是定国公。你只管去,他就爱用凉水,不必担忧。”   云昼彻底愣住,目瞪结舌。   太子寝宫的汤泉自然是太子专属,原没有臣子来用的道理。   纵是定国公为人倨傲轻狂些,能为了南疆军务和皇帝拍桌子硬抗,他也不该狂到太子寝宫里的汤泉来吧?   除非……忆及当日国公府中知微堂里的旖旎气象,云昼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今日殿下搞了这么个阵仗屏退众人,不是有机密要务相商,而是相思难忍?   也是,这两位都是血气方刚的主,能理解。   只是没想到,殿下身体如此孱弱,居然能神清气爽爬起来吩咐沐浴,定国公却……   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云昼想到这,眉间的忧虑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欢快应道:“是,奴才多想了,这就去办!”   他走的欢快洒脱,倒让留在原地的谢恒诧异的扬眉。   这是怎么了,准备个洗澡水,这么高兴的?   ——   秦烨拒绝了谢恒的搀扶,自己去了盛满凉水的汤泉池。   谢恒隔着一架屏风,坐在云昼不知从哪里搬来的软椅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在看着手里的两份奏报。   说是奏报或许不准确,其中一份是谢之瑶连夜递上来的审讯说明,勉强有个奏报的格式。   另一份就更是过分了,是晏然小筑里惠帝身边的人连夜递出来的,短短一页上字写得快要飞起来,谢恒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许久才看清其中的内容。   饶是如此,这张纸上蕴含的信息量也很值得谢恒欣喜了。   顾明昭不在身边,他满腹欢欣无人分享,便将目光转向了屏风后,若有所思。   秦烨已在一片冰凉中泡了许久。   身体上的灼热似乎抵不过一池凉水带来的凉意,渐渐消退了去,但那股挥之不去的烦闷却分毫未减,依旧缠绕在心头。   秦烨整个身子浸没在水中,双眼闭着,实则一架屏风的距离,以他的耳力自然听的清清楚楚。   他听见谢恒在屏风后面落座,听见云昼匆匆进门,听见纸张翻阅的哗啦声。   也听见了,谢恒翻完那几页薄薄的纸,轻轻放下,从齿间溢出的低低浅笑声。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谢恒放了东西后,是在看着他。   那视线并不尖锐凌厉,却仿佛是能透过屏风,直达眼底。   秦烨忍不住问道:“是有什么消息?”   他突然开口,有些担心搅扰他‘解毒’的谢恒诧异的扬眉,继续嘴角上扬,道:“父皇发作了宋迁,让他这些日子不许再插手殿前司的事。”   秦烨愣了一下,也有些惊诧:“因为今日刺杀的事?”   谢恒点点头,道:“那伙人路说不明,孤瞧着像是先太子的旧属,宋迁当年跟先太子交情匪浅,看不出来不说,还跟父皇谏言要来查孤和晋王的宫室,这不……”   “就被收拾了。”   他说的声音轻浅,眉目柔和,秦烨却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抹隐藏极深的自得。   秦烨并不厌恶这样的情绪外露,反而觉得眼前的人比往日更活泼些,只是思索了片刻后道:“宋迁是心思深沉之人,陛下遇刺,他是不该如此谏言的。”   “至少,不会在遇刺当场就谏言。”   皇帝怀疑儿子是皇帝的事,你去帮皇帝怀疑?嫌自己命长?   以秦烨的对宋迁的判断,此人不是如此轻狂不谨慎的人。   听秦烨提及此事,谢恒就笑了一下。   “父皇出行秋狝,沿路防务半数由宋迁的殿前司布置,孤寻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发作了一次,”他道,“晋王一向瞧他不顺眼,不知是否听闻此事,也叫他去骂了一顿。”   晋王谢恪生性其实有些怪癖,什么事都喜欢和太子争个高低上下,兄弟二人却是难得一致的都挺讨厌宋迁。   谢恪听说太子找了宋迁的错处,不知道是不甘寂寞还是不想落下风,竟同样去寻了宋迁的麻烦。   这是谢恒意料之外的收获。   他本来没想拉上谢恪,只想着自己拉上一波仇恨,再让东宫一系上的人近些日子都在宋迁面前跳的欢实些——恶心死他。   再是心思深沉,若有个未来有可能置你于死地的敌人,且这敌人眼瞧着要按捺不住,甚至等不到未来现下就要动手,你还无论如何打不过,岂能不烦心?   若他转辗反侧忧思过甚之时,出现这敌人彻底倒台的良机呢?   就算搜不出意图刺杀的物证来,也可以先塞进去再搜的嘛。   宋迁这一按捺不住,提了太子和晋王的名字,落在知道来者是先太子手下的惠帝眼里,会是什么下场?   比起不可能怜悯先太子的太子和晋王,宋迁当年和先太子的交情可要好上许多。   谢恒这么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秦烨已然全明白了。   他既心惊于太子玩弄人心的娴熟沉稳,心下又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   太子是没必要提前对付宋迁的。   与他担心宋迁去了南疆取代自己、在南疆生事不同,太子只需要安安稳稳的坐着东宫的位子,日后天长地久,总有能收拾人的一天。   那谢恒耗费这一番心力是折腾些什么?   怕被觉出异样,秦烨极克制的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屏风后一个熟悉的轮廓。   隔着一架屏风,四周还有些水汽弥漫,本是看不清晰的,秦烨却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人斜倚案几俊美无双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想的太多,却又觉得只是问题的唯一正解。   难道……是为了他? 第26章 共寝。   秦烨这一次凉水澡, 足足泡了近一个时辰。   谢恒早就有些困倦了,然而,这是在他的殿里出的事、中的毒,他总不好甩手就走。   他坐在屏风后面, 用手肘撑着, 脑袋一点一点的, 一贯温和雍容、难以揣摩的脸上安静极了, 室内柔和的烛火之下, 宛如一幅精致而易碎的山水画。   秦烨自己换了衣服出来, 瞧见这一幕便自觉的放轻了脚步, 有些犹豫。   担心搅扰了他的一场清梦, 又怕夜深露重这人受了寒气,更觉得这样睡上半宿只怕身子会不舒坦……   进退两难之际,外间听到声响的云昼悄没声的进来, 见了秦烨衣着整齐的模样, 便惊喜道:“公爷收拾好了?”   这一声问声音并不大, 然而, 秦烨还是瞧见太子长长的眼睫轻颤,似有所觉的睁开了惺忪的眼。   秦烨略显不悦的看了云昼一眼。   他一向待太子身边的人很客气,这带着寒意的一眼把云昼看得双膝一软,原本打好腹稿的话说出口也带了磕巴:“殿……殿下,寝殿里奴才又叫人收拾了一遍、添了床被褥,您看今晚上这是?”   谢恒眨了一下眼睛, 险些没听懂。   平白无故的, 半夜收拾什么寝殿?还添了床被褥?   直到他看着云昼小心翼翼的弓着腰,不时拿眼神去偷瞄秦烨,隐隐带几分讨好的味道, 这才渐渐回过味来。   这奴才是误会了什么,给秦烨在他的床上添了床被褥?!   谢恒神情一震,满脑子的瞌睡都醒了,连忙摆手道:“胡乱说些什么!去把偏殿收拾出来,给定国公安寝。”   他这毅然决然的态度倒把云昼吓愣住了,云昼看看自家太子殿下又看看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定国公,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飞快向谢恒使眼色。   我的小祖宗啊,这怎么能让定国公睡偏殿呢!   咱们齐朝的规矩,只有妃子妾室侍寝之后才会被一卷被子抬出去,有脸面有宠爱的会赐偏殿休憩一晚,可皇后或太子妃侍寝,那自然是帝后同寝直至天明啊!   定国公虽未和您正式结契,但已经在走三书六礼了,只是缺个名分而已,您也不必这么端着吧!   定国公若是觉得您有意轻慢可怎么好!   秦烨也是一等一的人精,三两句话就知道眼前这太监误会了些什么。   他虽也没打算跟太子共寝,可谢恒断然拒绝的模样还是让他颇为感慨。   这人虽喜欢他,却实在是个至诚君子,不得允准便半步不肯上前,这般纯情的模样若无太子的身份,要出去讨姑娘的欢心,只怕是极难的。   加上云昼是太子的人,他就算想到什么也无法发作,只是淡淡道:“今夜叨扰太子了,臣连夜再回去便是。”   云昼朝太子使眼色使得快抽筋,闻言忙道:“公爷,外边似在搜些什么,殿前司神卫军精锐皆在巡查,他们不会来殿下这,多半也不会去公爷那,可若公爷夜半回去被察觉出什么,只怕不大好。”   他又看向谢恒道:“殿下,这大半夜的,再要收拾偏殿,只怕动静会有些大……”   秦烨:“……”   谢恒:“……”   你说得好有道理。   事情最后以太子殿下坚持今晚依旧屏退众人,不要任何人伺候作为结尾。   等到云昼也从内殿退了出去,两人皆站在被云昼添了一床被褥的床榻前时,谢恒只觉得分外头疼。   按他的想法,秦烨在自己的地盘上中了毒,虽然那毒不是自己下的,多少也是他的缘故,为了解毒秦烨又泡了许久的凉水澡,这一番折腾下来铁打的身子骨也该难受了,应当是他发扬风度去睡殿内另外那张罗汉床才是。   可君臣之别是拿来开玩笑的吗?   秦烨虽然并不是格外忠君重道之人,自己真要发扬风度去睡那张罗汉床,会不会显得太笼络太不择手段了?   谢恒挑挑眉,强行在眼底撑出一片清明出来,笑道:“折腾了这半宿,孤倒不怎么困了,定国公先休息吧,孤看看书。”   他转身要走,却蓦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秦烨望着眼前人眼底的一圈青黑,皱着眉道:“莫要逞强。”   谢恒被他一句带点关怀和强制的话震得僵住了脚,眼睁睁看着那人抱着被褥去铺好了窗台下那张不大的罗汉床。   秦烨知道太子面皮薄,也不欲多言,挥手间几道气劲熄灭了烛火,自顾自在床上合衣躺下,一时无声。   他这一番干净利落的操作下来,衬得谢恒十分的不洒脱。但一片黑暗之中,谢恒难得的松了口气,也跟着合衣而躺。   瞧着距天亮不过一个时辰了,昨日夜里发生了这许多事,也不知明日起身要不要去和惠帝晋王这些人周旋。   谢恒明明困得狠了,却依旧有些辗转难眠,他情不自禁的在想,是谁在他殿中香料里动的手脚?   晋王谢恪?   可这人就算神机妙算手眼通天,也难以料到南周人会今晚入宫呈送密信,且在入宫时被他吩咐了留意四周动静的诸率卫截下,更难以料到他会选择将密信直接告知秦烨吧?   若料不到这个,给他宫里下个□□是觉得他太过清心寡欲,应该增添一些夜间运动?   退一万步,就算这人神机妙算算到了一切,这是想干嘛?   觉得他和秦烨进展缓慢,想撮合一二?还是觉得他两会因此大打出手,反目成仇?   思绪起伏间,谢恒更睡不着了。   他默默的想着事,又复盘了昨日刺杀之事的起始和种种安排,却冷不丁的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淡淡的声音:“殿下,病中思虑过重,于贵体不利。”   谢恒:“……”   堂堂太子被迫拥有室友已经很惨了,更惨的是这个室友能从呼吸声中听出你睡着与否,还管着你不让你想事情……   谢恒心头一阵莫名,却奇异的没升起半点抗拒的想法,低低应了一声:“好。”   次日。   晨光熹微之际,秦烨如常醒来。   窗外天光微明,殿中寂静无声,秦烨闭目听着几步外传来的均匀呼吸,回想起昨日种种,嘴角情不自禁的挂上一抹笑意。   过了一晚上,他脑中清明许多,越发确定昨晚那药不是太子下的,这时想起太子跳着脚的辩驳和陪着他泡凉水澡的一个多时辰,心下便生出一些莫名的情愫。   深秋的夜,太子风寒原就没好全,若是病情因此加重了,岂不是他的过错?   昨晚下半宿,虽则床榻简陋、也非熟悉之地,他却休息的舒心极了,也不知太子睡得是否安稳。   早就到了秦烨每日起身早课的时间,秦烨却半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殿外的人未得吩咐也不敢入内,是以一室安宁祥和。   但这宁静只维持了那么短短一刻——   喧闹声几乎是骤然响起的,遥遥自殿外传来,几乎在出现动静的小刹那,秦烨耳尖微动,眉峰紧蹙的朝外看了一眼。   任明殿外,云昼满头冒汗,死死拦在了门前。   晋王谢恪一身骑装,英姿飒爽,满脸含笑的站着,望着云昼额头上的汗水,不以为意的笑道:“本王不过是来请皇兄一同进山狩猎罢了,你紧张什么?”   云昼想着如今殿内的情形,冷汗流了满背,寸步不让的守在门外,赔笑道:“晋王殿下容禀,太子殿下今日并未起身,奴才这也不敢入内禀告扰了太子殿下清梦,您这狩猎只怕是去不成了。”   谢恪似笑非笑道:“可昨日晚宴时本王与皇兄提及此事时,皇兄可是应允了的,皇兄还特意交代本王,他若是喝多了酒,若是今早醒不来,让本王提早一些来叫他。”   云昼愣了一下。   昨日晋王来给他家殿下敬酒时,他就陪侍在旁边,殿下何时答应过了?   可晋王就算当面撒谎,也不是他能质疑的,正难为间,谢恪已经脸色一沉:“本王与皇兄约好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奴才阻拦了?让开!”   云昼一个没拦住,被谢恪掀了个趔趄,眼瞅着谢恪进了大门要往内殿走去,也顾不上脚上疼痛了,一溜烟的跑到正殿之前,厉声道:“晋王殿下!随便是谁,都没有擅闯太子寝宫的道理!”   谢恪望着他的眼神十分不耐,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本王擅闯了?让你通报你也不通报,只说太子没醒,怎么,本王要见兄长还得看你云昼公公的意思?要你云昼公公心情舒畅了,本王与皇兄才能兄弟相见?”   他一拨开云昼的手,又要往里闯,就听殿内传来一声轻咳。   小内监自殿内出来,殷勤的掀开门帘,内里尚穿着素白寝衣、披了件外袍的谢恒从内殿缓步走出。   太子素日在外皆是衣饰整齐雍容高贵,甚少如此寡淡素净,脸色透着些不自然的白,却似乎更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身姿皎皎如月,恍若天人。   谢恒望着谢恪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昨日郁结之事顷刻间有了定论,脸上却半点不显,只淡淡的笑:“今日九弟来的倒早,这是怎么了,竟和云昼吵起来了?”   谢恪几乎是在谢恒出来的一瞬间,就收敛了身上横穿直撞的嚣张气焰。   他打量着谢恒淡然自若的模样,只从这人隐藏极好的神色下找到几抹淡淡的青色,却并没寻到别的什么。   按谢恪的预想,以他兄长的身子,若真用了那香纵欲一晚上,这会多半是爬不起来应对他的。   他特意着人调开了顾明昭,只要顾明昭不在,太子宫里那些个身份低微的奴才,岂能挡得住他?   只要他隔着帘帐看到个身影,就算胜利。   至于之后这消息会不会不胫而走,会不会被正在和太子议亲的定国公秦烨听见,就不在晋王殿下的负责范围内了。   大好时机天时地利却不知为何失败了,谢恪咬着牙心里滴血,还得在谢恒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回话:“没什么,不过是臣弟想寻皇兄一同狩猎,云昼却一直拦着,皇兄一向醒的早,颇为自律,今日久久不曾起身,臣弟还以为皇兄身体不适,这才想进来看看。”   “孤风寒未愈,确实有些不适,”谢恒笑了一下,这笑里面却没有半点温度,“这也不是九弟未经通传就闯任明殿的道理吧?”   太子寝居,当真不是什么人都能闯的,尤其是晋王这样身份敏感的亲王,真要闹将起来,惠帝再是宠爱,谢恪也跑不掉被申斥一番,甚或是被禁足一段时日。   谢恪抬头望天,正准备寻个什么由头含糊过去,就听“哐”的一声,内殿似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第27章 是孤屋里的人。   瓷器落地之声清脆入耳, 在原本安静的殿宇内颇显突兀。   谢恪瞬间精神起来,将适才的困窘抛到九霄云外,挑眉笑道:“皇兄殿中伺候的人可有些不当心啊,这毛手毛脚的摔了东西, 寻常物事倒也罢了, 若是御赐的名贵之物可怎么好?”   他斜眼看着一脸镇定八风不动的谢恒, 又问:“皇兄不进去看看?”   谢恒在那一声响的时候就心里一抖。   内殿中自然没有旁人, 适才谢恪在外面闹起来的时候他就醒了, 被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件外裳的秦烨扒拉着扶起来披上外衣, 洗了个凉水脸就忙不迭的出来了。   以秦烨的身手, 就算真弄倒了杯盏也抢救得及, 怎么可能在这时候真的任由东西落地?   这人想干嘛?   见他一时未说话,谢恪又道:“也是皇兄待下人太宽厚,砸了个东西原也不算大事, 可主子在外面, 居然也不出来请罪, 就这么大喇喇的赖在内殿。”   他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斜斜往内殿看去, 身形已经挪了半步,活像要进去斥责那冒失的下人一般。   谢恒脑海中一时过了七八种应对之法,却也没想出哪一种更合适些。   这要是让他冲进去瞧见秦烨,鬼知道会出现什么结果。   说不准,那传遍小半个棠京的六册话本,就要出增刊了……   依谢恪那又疯又豁得出去的性格, 一时兴奋, 指不定那增刊里的图会变得“货真价实”,为了增加销量,还提供买全套送增刊服务。   “不是下人, ”一时情急,他顶着谢恪夹杂着探究的兴奋目光,脱口而出:“是孤屋里的人。”   “想是晨起时有些不方便,这才摔了东西。”   一墙之隔,正拿着另一个瓶子在手里摩挲的秦烨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露出极意外的神色,手里的东西都差点没握住。   云昼一声笑咳闷在喉咙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低着头奋力压制,脸都快憋红了。   不想谢恒承认的如此痛快的谢恪也愣住了。   这算什么?   虽然事情发展不如预想,但结局殊途同归甚至比预计中更好?   毕竟,这可是太子亲口承认的事,今日既然认了,以后自然也不存在反悔。   好半晌,谢恪才想起自己之前的想好的说辞。   “皇兄屋里竟然有人了?”他眉眼欣然,一副极为谢恒高兴的样子,“不知是何等天香国色?竟能让皇兄看上。”   “先太后与先皇后接连薨逝,皇兄连着守了六年孝,屋里都清净的跟什么似的,皇后娘娘早就发愁,听闻此事定然欢欣。”   谢恒心里发苦,他用余光去瞟那张隔绝内外殿的帘帐,一脸漫不经心的道:“不过是粗鄙之姿,昨日临时起意,又没什么身份,就不让他出来见九弟了。”   太子清俊的脸上仍是一贯的温和从容,谢恪却隐隐从那轻飘飘的语句里看出几分嫌弃懊丧。   这人一向尊贵惯了,又很是洁身自好不沾染□□,往他床上送个看不上眼的人,可算是莫大的难堪了。   想起自己府里那些惠帝所赐的狂蜂乱蝶,谢恪心头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甚至隐隐还有些懊悔。   针对太子下药这事筹备的突然,寻找的人选既要拿捏的住又要身份合适,在姿色上自然就讲究不起来,办这事的小太监来禀报的时候,隐晦的提过一句‘并非绝色’。   早知道此事如此顺利,谢恪就亲自见一面了。   见见有多么的“并非绝色”。   心情舒爽飘飘欲仙的谢恪脸上的笑意难得真诚了起来,他朝谢恒一拱手,笑道:“原是臣弟叨扰,皇兄新得佳人正在兴头上,哪还能去什么狩猎啊?”   “臣弟先行告辞,哪日有空暇再来请皇兄的驾。”   这人来的仓促走的爽快,谢恒目送他走远了,吩咐守紧了门户,这才转身进了殿内。   这番事情的始作俑者秦烨正懒懒歪在他自个亲手又铺好的罗汉床上,脚下正是那碎了一地的青瓷碎片,目光幽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恒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孤竟不知道,定国公这样好的身手,平地都能摔了东西。”   秦烨把玩着从案几上顺来的摆件,也还了太子一眼:“臣也不知道,昨日太子殿下竟然幸了个姿色粗鄙、没什么身份的……”   “屋里人。”   谢恒当时说的嘴快,一来是应对谢恪,二来也是气急之下挤兑秦烨。   这事眼瞧着都能揭过去了,谁叫这人摔了东西又节外生枝?   可他面皮薄,这时被正主当面点了出来,虽然自觉理直,气却不怎么壮。   对着眼前人灼灼的目光和那个‘幸’字,他竟然不可抑制的想起昨日这人泡完水起身时自己进去送了一次衣袍,这人从浴池中长身而起,身上的水珠从肩膀滴落,本就挺拔的身姿更显修长强健。   谢恒有些不合时宜的想起他自个跟谢恪胡扯时说的话。   无论如何,这人也和粗鄙之姿不搭边。   好半晌,谢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挑着眉头看向对面那个满脸不羁宛如受了委屈什么一样的人,道:“昨日催丨情之事已然明了 ,必然与晋王有关。不过孤还是想知道…… ”   “那瓷瓶是怎么摔的?总不会真是失手吧?”   秦烨对眼前人刨根问底的本事也服了。   “不过是听见晋王的话有些不爽快罢了,逗逗他,他若真进了殿内寻不到人,这一番算计自然成空,殿下也不用再编些话语来搪塞于他。”   那个‘编’字咬得格外得重。   秦烨的思路简单粗暴。   以他的武功,天底下居然有人敢来抓他的奸?   心情不好些,随便躲在何处等晋王进殿后一道内劲将人打晕,就当作晋王身体不好突然晕倒;   心情好些,翻窗而出悄无声息,保管晋王进门后一丝痕迹都寻不到。   听明白身边人的言下之意,谢恒噎了一下,脸上难得有些泛红。   完了,以己度人,忘记这人身手天下无双了。   等等,那他自毁清白做出的偌大牺牲,岂不是白费了???   ——   行宫南面僻静处的一排低檐瓦房中,往来之人不绝。   行宫不比皇宫,面积更狭小些,跟来随侍之人却较宫中更多。因而,就是一间狭小的值房,也非亲近权贵之人不可得。   宋迁因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又是惠帝信重之人,是以得了相对宽敞的一间。饶是如此,他麾下亲信的七八个人一入座,仍是显得拥挤逼仄起来。   宋迁的脸色很不好看。   昨夜行宫中闹腾了一夜,惠帝虽放话让他歇着,但他哪里敢放下心思真的歇着?   副指挥使苏丨荣禾在前面带着人搜查行宫严加布防,宋迁就搁在后面守着,听着来往亲信对前方种种细节的禀告,做出一副十足关切的模样。   就这么硬生生守了一夜,宋迁既累且乏,脑子里跟团浆糊似的,几乎捋不开弦。   “查出来了吗?那伙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宋迁环视一圈道,“陛下秋猎,我明明吩咐了严加排查行宫内外,各处关节也加派了人手,那群人身手平平,怎么就能顺顺利利的跑到晏然小筑去了?!”   坐在宋迁下首第一位的殿前司虞候闻言看了一圈四周战战兢兢的下属同僚,硬着头皮道:“此事蹊跷,属下昨晚盘查了上下左右,确实有人在值守巡察之时马虎了些……但都是咱们积年用惯了的人,不像背后有人指使。”   宋迁一时并未说话。   室内静默了片刻,才听见他似乎从唇齿间硬挤出来的干涩嗓音:“这么说,我是纯然的倒霉了?生生放了几个身手不佳的刺客进来,让陛下见疑,让他苏丨荣禾捡便宜?”   无人敢接话,宋迁满腔怒火无处倾泻,闭了闭眼,又问道:“昨日的动静不小,虽说没搜上门去,陛下也吩咐了要将此事摁下来,可太子和晋王总该有察觉才是,这二位可有什么反应?”   那虞侯一直低着头,闻言回话道:“昨日太子的任明殿没什么动静,倒是诸率卫有些奇怪,顾明昭和麾下几个最精锐的好手都没在太子身边,也不知去了哪。”   “晋王那也有些奇怪,似乎派了不少人盯着任明殿,且今日一大早晋王就迫不及待的去找太子了,说是相邀太子去山里狩猎。”   “太子殿下并未应邀,可晋王殿下从任明殿出来的时候,脸上似乎带着笑,很高兴的样子。”   宋迁愣了一下。   半晌,他挑着眉道:“这么说,太子和晋王都没什么反应。也对……这二位没事盯着我做什么,互相叮咬才是正理。”   “可若不是这两位,还有谁有这样的手段,我近日也没怎么得罪人,总不能真是巧合。”   虞侯偏着头打量宋迁的脸色,揣摩着他的心思,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道:“大人,您是没得罪什么人,可陛下有意将您外放地方镇守一地,这可是戳了旁人的痛脚的。”   这话一出口,四下立时躁动起来。   宋迁出身寒门,靠着时运和给惠帝干脏事一步步爬起来,身上官职不低,却是既无爵位也无根底。   眼前瞧着炙手可热平步青云,可他这一身荣华,都系在惠帝那颗九重帝心上,容不得半点波澜。   明眼人都知道,宋迁想外放镇守一方,想去边疆捞军功以封爵。若手中有了兵权,再在边军中坐稳了位子树立了威信,就算日后新帝登基,也总有缓和的余地。   可宋迁想去边疆,就真的能去成吗?   齐朝边陲处三面受敌。   北边和北狄交界处由异姓王肃王李家镇守,那是惠帝的铁杆心腹,自惠帝登基时就派往戎北地界,经营数十载。   西疆是宁国公顾家的地盘,顾家更是世镇边陲的勋贵世家,至少在齐朝最西边的二州之地,惠帝说话是绝没有当今宁国公顾明玄说话管用的。   更不必说,顾家与太子母家赵氏一族世代交好,这一代顾明玄和顾明昭更是自幼和太子一起长大,关系亲厚。   数来数去,只有南疆的秦烨,声势最隆,却因为战场抗命与惠帝离心,最是好下手。   然而,秦烨在军中的赫赫声威不是拿来看的,母族淮王苏氏也不是拿来看的,自从秦烨回京述职、宋迁动了心思四处谋划后,宋迁的日子就不如从前好过了。   光是南疆军和淮王一系若有若无的针对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更别说最近太子和晋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三不五时的给他一顿臭骂挑刺。   想到这,宋迁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怨毒。   “秦、烨,”他咬牙切齿的道;“昔年他就阻了我的武举殿试之路,如今又不想让我沾染他的南疆军,世上哪有他永远占头名的道理?” 第28章 退婚和崩人设,选一个……   秦烨走后, 谢恒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宿折腾的委实太累了,临到天明,还被谢恪闹了一场。   但眼下竟也没有补觉的空隙。   随意用了几口早膳,谢恒靠在榻上, 翻阅着手里诸率卫呈上来的昨日各方动向奏报。   一身百户官服的谢之遥站在案前三步外, 躬身侍立, 目光不着痕迹的从太子殿下眼下的一抹青黑掠过。   昨夜偌大行宫中一场诡谲风波, 太子的任明殿却是风吹不进雨打不进, 安安稳稳的到了天明。   就算和定国公商议那密信之事, 总也不至于商议了一整夜?   难不成……   想起片刻前听过的传闻, 谢之遥心头闪过一个颇为荒唐的猜想。   “昨晚上动静不大, 几位宗室亲王和朝中大员都未惊动,只有晋王那有些反常,但不像是盯着陛下遇刺一事, 反倒是盯着咱们这的人还多些。”   “殿前司在石景侯、刑部孙立礼、旻宁伯这几人的屋中搜了半晌, 又排查了陛下寝居附近, 似是没搜出什么来。”   “昨日未曾擒获的剩余两人, 顾指挥使率人去追了,只追到一人。另一人腰背中箭,遁逃入了猎苑西南方的山林中,那处林密山高,易于隐藏,若是大肆搜查又怕别人察觉……”   消息有好有坏, 谢恒揉了揉额角, 勉强舒缓了脑中的昏沉。   “这人不能留在外面,否则会生事端,”他沉吟了片刻, 徐徐道,“西南方……这样,孤也进山狩猎一次,就选在西南方的山林中,广邀东宫门客旧属,你们提前遣人去安排布置。”   东宫驾前,诸率卫再周折费心也说得过去,可不正正好是个大肆动作的由头?   只是谢恒一直称病并未参与秋狩,这一番动作,终究显眼。   谢之遥自然明白其中利害,犹豫道:“殿下,如此行事,此事可就和咱们脱不了干系了。”   “若是能找到人自然好,若让此人逃脱甚至去到了陛下近前,他日查起来今日种种。岂不是一桩麻烦事?”   谢恒无所谓的摇摇头:“本来也脱不了关系,无所谓再牵扯更深。”   两人又说了几句,谢恒想起些什么,正想问问谢之遥昨日之事,就听殿外门扉响动,云昼脚步匆匆而来。   “殿下,皇后娘娘急召,”知道内情的云昼憋笑憋得有些辛苦,只竭力平缓了声音,“娘娘说,她想问问您,昨日那宫女的事。”   ——   太子谢恒的生母、如今的皇后赵氏,是惠帝的第二任皇后,也是先皇后的亲妹妹。   这位皇后出阁前被誉为“棠京第一美人”,加之出身显赫书画双绝,不知多少世家公子心向往之。   然而,不知是否当年先皇后在宫中左支右绌应对不及,又或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赵皇后及笄之后未曾议亲,反倒是由先皇后出面引荐入宫,做了惠帝的贵妃。   此后赵氏在宫中盛宠十数载,在先皇后薨后又做了继后,直至今日虽然容色已衰,却依旧将偌大后宫把持的四平八稳,翻不起一丝风浪。   在这趟秋狝之前,谢恒与这位自己名义上的生母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中只记得是位极娴雅温和的贵妇人,举手投足皆是沉静雍容的大家风范。   今日这趟见面却与往日不同。   明知道皇后急召是为了了解昨夜的内情,谢恒却也没法拒绝,只能一边暗暗给流言传得飞快的谢恪记下一笔,一边硬着头皮前去。   谢恒入殿时,赵皇后正由几个小宫女服侍着打香篆,言笑晏晏惬意自如,见了谢恒来便笑着搁了东西,打头的第一句话就是——   “那孩子呢?怎么没带来瞧瞧?”   赵皇后说着还往谢恒身后看了一眼,那期待的目光看得紧跟着进殿的云昼身子一缩,恨不得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恒入了座,闻言就苦笑道:“母后别打趣儿臣了,原是个误会。”   赵皇后有些意外,道:“怎么?谢恪说的竟是假的不成?亏他一大早就跑去陛下跟前,说喜事一样说他皇兄平日里勤于诗词书画不近女色,这遭是终于动了凡心了。”   谢恒:“……”   他还以为谢恪能有什么招数呢?结果还是造谣生事这一套,连这关头都不舍得夸自己一句勤于政务,要暗戳戳的添上一句沉迷诗词书画。   谢恒干笑了一声,从齿间慢慢挤字:“事是这么个事,只是不是儿臣动了心思,是昨日宴会上酒喝得多了些,这才……”   临场否认估计是行不通的,但谢恒并不会承认自己是真的动了心思才有这桩事,不然还不知会生出多少麻烦来。   赵皇后听得蹙眉,却明白他的意思,断然道:“你不打算给名分?”   谢恒准备扯理由的思路被骤然打乱,望着‘自己’格外直接的亲娘,竟然生出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负心汉的错觉。   话已出口,他只能顶着赵皇后的凝视僵硬的点了点头。   赵皇后并没生气,仍是温和淡然的模样,只是问道:“为了什么?”   “谢恪说是你殿中的宫女,东宫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是殿中省认真挑出来的,本宫都亲眼瞧过,虽然不比世家嫡女气度仪态,但也算顶出挑的。昨日之后还不愿给名分……可是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   聊对一个不存在的人有什么不满,实在触及了谢恒的知识盲区。   他抿了抿唇,心里很自然的就想起了秦烨。   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   一时竟想不出来。   赵皇后见他沉吟不语,又出言试探道:“是觉得家世太过寒微,入不得眼?”   谢恒心想,武宁侯与明宣郡主之子,家世无论如何与寒微两个字沾不上关系。   于是他果断的摇了摇头。   赵皇后又问:“那是容貌不够好看,有碍观瞻?”   谢恒脑中浮现出昨晚任明殿中的情形,那人凑得极近,素来俊朗白皙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挥之不去的绯红,化去了平日里惯有的冷峻孤傲,倒显出几分实打实的俊逸疏朗来。   他又摇了摇头。   赵皇后还问:“那是为了什么,你总要说出一二错处来,否则凭什么委屈了人家?”   谢恒拧起眉头,思索片刻,终于挑出一个毛病,老老实实的道:“脾气不太好。”   他尽力还原事实又让逻辑圆满。   “不喜欢屋里有伺候的人,将人都遣了出去,夜半起来洗澡却还要用凉水,还是儿臣自己出去寻的云昼,足足折腾了半宿。”   “谢恪来任明殿邀儿臣出去狩猎,儿臣便出去应对了一会,他想是怪儿臣忽视了他,还摔了殿中的瓷瓶。”   赵皇后:“……”   这脾气岂止是不太好,这是要翻天啊?   才是个宫女得了幸就如此了,真要是给了名分做了东宫里正经的主子,怕不是要把宫里的屋顶都给掀塌了?   谢恒望着赵皇后略显恍惚心情复杂的样子,趁热打铁道:儿臣屋里的事,母后就不必操心了,原本就是意外,人又性子跋扈些,先冷着些时日再给些厚厚的赏赐,事情淡下来也就好了。”   赵皇后应了一声,神色还有些不可置信,她想了想终究没再劝,只得嘱咐道:“那你别委屈了人家……”   ——   太子幸了个资质粗鄙的宫女的事情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一日之间吹遍了整个行宫。   自然也吹进了定国公秦烨的屋里。   陆言和一身冷气的从屋外进来时,秦烨正拿着太子送来的避毒针在手中把玩。   这东西研制复杂耗时不短,加之如今出门在外不甚便利,太子虽答应了再送他另外一份,一时却也并没有送到手中。   如今秦烨拿着把玩的,是秋狝之前东宫送来,又被百般炮制,甚至被沸水煮过失却了全部效力的那三根。   陆言和记得,自家公爷在弄清这些东西的用法之后,就命人连带着锦盒一起好好收起来了,却不知为了什么,竟又拿了出来。   而且,不知是不是陆言和的错觉,或是屋内烛火太过明亮,映照在了秦烨眼中,陆言和总觉得公爷看着那避毒针的眼神……   有些温柔?   “有事?”许是陆言和骤然停住的动作有些明显,秦烨终于偏过头来瞧了他一眼,问道。   陆言和瞧着自家公爷十分小心的将那避毒针收入锦盒中,只觉得自己的情绪都不怎么连贯了,好一会才闷声道:“您可知如今外边都在传些什么?”   秦烨心里大概有数,却还真不知道晋王具体会传些什么,看着他道:“说来听听。”   陆言和依旧声音闷闷的:“行宫中人人传闻,太子殿下不知为何,对一个姿色平平的宫女一见倾心,昨日召幸了整夜,且破例留宿在了太子内寝。”   “而且这宫女原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庶女,去年采选才进宫的,太子殿下喜欢得紧,已经去求了皇后娘娘要纳其为侧妃了!”   秦·姿色平平·破例留宿太子内寝··烨:……   陆言和绘声绘色的描述完,然后打量着秦烨的脸色,低声问:“公爷,这传闻是真的吗?”   秦烨昨日漏夜与太子相见,陆言和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觉得荒唐与不可信。   晚宴时饮酒数盏、宴后与他家公爷见面、事后召幸整夜、一大早再跑去跟皇后要这宫女的名分……   太子这是赶场子吗?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一个?   且太子那小身板,看上去不怎么顶得住啊……   秦烨并不认真回答。   昨日在任明殿中的经历太过玄奇,且许多个中滋味并不足为外人道,他并不打算跟部下说得过于详细,只含糊了一句:“也许吧。”   陆言和瞪了大双眼。   他倒不是震惊此事的真假,而是震惊于秦烨那不动如山淡然自若的神情。   公爷一点都不在意?   莫说秦烨这样的国之重臣了,就是寻常世家议亲,若主角之一在这关头有了姬妾外室,又好巧不巧的传了出去,但凡在乎些名声的,哪个肯再结这门姻亲?   再说了,他极了解自家公爷的脾性,除了在军国大事上或许肯屈就一二,平日里又哪里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陆言和看了又看,半晌,他磕磕绊绊的道:“那您……您不生气吗?”   秦烨手里仍把玩着那盛着避毒针的锦盒,有些神思不属,反问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自己生自己的气可还行?   陆言和有些意外,却还是坚持道:“太子殿下可是正式登门提过亲的,就是寻常人家议亲也没有这样的道理。自然,他是太子,礼仪规制与旁人不同。可您……也不是寻常臣子啊。”   “若按您从前的作风,不是应该提着把剑去找太子退婚吗?然后,再广发帖子与太子殿下撇清关系,说不准,还得找找几个东宫嫡系的麻烦。”   “咱们府可不能这样让人欺负到头上!” 第29章 蒙个沙袋打晋王一顿?……   自到了行宫之后, 一直闭门不出宣称养病的太子殿下突然心血来潮要进山打猎,诸皇亲大臣都很给面子,一时之间猎场西南方的山林中往来车马络绎不绝。   唯有晋王谢恪在自己宫中跳脚。   “太子凭什么不给本王发帖子?本王出去一趟,提前一天在宫宴上说了不算, 第二日还清早跑去任明殿请!怎么, 轮到他出去了, 就连派个人来给本王说一声都欠奉!”   晋王的贴身太监许文由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旁, 低着头并不说话。   说得像您是诚心请太子殿下出游一样, 还不是昨儿一早就兴冲冲跑去太子宫中抓人?   跑去告知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就罢了, 还顺带来了个行宫一周游, 宗室中有头有脸的王爷公主, 全都通知到了。   太子那边不定有多生气呢,怎么会给您发帖子?   谢恪骂了一通觉得有些累了,径直在坐塌上坐下, 端了茶杯喝了一口, 才看向许文由:“秦烨那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堂堂定国公, 在跟人议亲的关头出了这么一回事, 半点风声都没有,他是打定主意忍了?”   许文由一直把自己当空气,这当口终于装不下去,只得赔笑道:“殿下,此事昨日才传出去,要传到定国公耳中总需要一段时间, 这就算定国公想做些什么, 也不是一时三刻之事。”   谢恪哼了一声,心中愤愤。   其实他原也不稀罕太子的帖子,他与太子失和已久, 没事跑去东宫的场子上做什么?   找不自在吗?   不过是昨日那番事情宣扬出去,整个行宫都震了三震,太子和定国公那却是安如磐石,半点动静都没有,让他极其的缺少成就感。   太子一向行事绵软温和也就罢了,定国公秦烨可不是好惹的,怎么可能任由太子打脸?   谢恪想得头疼,没好气的吩咐一声:“给本王盯死了任明殿,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许文由恭敬应了,谢恪又喝了一口茶,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开,问道:“宁寻呢?今日怎么不见人,他能不能不要老避着本王?”   许文由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恪的脸色,情不自禁的压低了声音:“宁……宁公子昨日收到太子殿下的帖子,如今应邀去狩猎了。”   啪!   杯盏碎裂的声音响彻整个内殿,许文由脚下迅疾见怪不怪的退开两步,避免自身被碎瓷片伤到。   谢恪毫不意外的又摔了个杯子,而后霍然起身。   “备马车,本王要去陪太子游猎。”   许文由愣在当场,只觉头皮发麻,讷讷道:“殿下,可咱们没有帖子,也未曾收到邀约……”   谢恪冷冷看他一眼,道:“本王就是要去,难道他要硬拦不成?”   ——   虽是由东宫出面组织的游猎,太子谢恒却仍未下场狩猎,只穿着常服披了一身披风,坐在诸率卫临时支起的营帐里。   秋日里风寒,山中更是如此。但特地带进山里来的帐篷厚实挡风,帐内四处燃了火盆碳炉,软塌上铺了厚厚一层狐裘,竟也觉不出多少寒冷。   云昼端了一碗才热好的热汤上来,谢恒端着喝了一口,被四周暖意包裹的昏昏欲睡,一时竟觉处几分惬意来,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顾明昭带着一身寒气自帐外进来,谢恒方才精神一震,挥手屏退了侍奉的宫娥太监。   谢恒打量着眼前人的表情,心下了然:“人没抓到?”   顾明昭脸色算不上好看,甚至略带几分阴沉,他自顾自的解了披风,坐在谢恒旁边的坐塌上给自己盛了碗汤喝,才摇了摇头道:“太滑溜了,轻身功夫又十分了得,进了山就更没什么踪迹了,诸率卫几个善于追踪的老手都派下去了,还没回信。”   顾明昭自当上诸率卫指挥使后,自身得力又极得太子信重,办事一向无往不利,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几个从南周皇室来的密谍罢了,正面撞上一番拼杀下只擒下四个,剩下两个追了整整三天,居然还能带伤跑掉一个,迫使太子不得不借着游猎的名头出来一趟,给诸率卫大肆搜山的借口。   关键是,出来这么一趟,居然还是没找着人!   顾明昭嘴上不说,心下已是极为着急,嘴角都起了燎泡,一张平素骄矜张扬的脸上显出几分狼狈来。   “不怪你,”谢恒拍了拍他的肩,安抚的笑了一下,“南周这几年被定国公打怕了,密谍情报上的功夫做得更细致,派来棠京的人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一时擒不下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今日必得抓到人,就用昨日咱们说好的那个法子吧。”   谢恒昨日就有所猜想。书里曾写南周皇室所训密谍暗探天下无双,此人既然三番五次逃脱诸率卫的追捕,想来自身必负惊人技艺,大肆搜山就一定能抓得到吗?   说不得,就只能用法子钓出来了。   顾明昭心中一颤,看向谢恒,劝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殿下是储君之尊?”   昨日突如其来的想法能付诸实践,谢恒心下颇有几分激动亢奋,面上仍是半点不显,平静道:“可若是让此人逃了出去,说出那封招揽定国公的密信,再说出他们一行六人刚入了行宫就被擒下五人,至今死生不知,你觉得会不会查到咱们头上?”   顾明昭沉默了一下,突然问道:“定国公今日来了吗?”   谢恒微微怔仲,道:“昨日之事已然满宫皆知,他怎么会来?再者说,此事与他有什么干系?”   顾明昭轻哼一声:“怎么与他没干系,若非那密信涉及他,咱们做什么要抓这南周密谍?”   “再说了,殿下要以身为铒钓那密谍出来,总要有高手在旁侧护着才是,臣瞧着他秦烨就很合适。”   “若有他在,绝不会出意外。”   ——   宁寻被诸率卫几个人找到告知太子殿下召见时,显得极为意外。   他是宣平侯之子,自幼给晋王谢恪做伴读,太子晋王年龄相仿,自出阁起便一同在天禄阁读书,与太子自然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只是他是晋王的人,再是日日见天天见,太子也从不会多给他一个眼神,这等私下召见更是从未有过。   何况,昨日晋王才大肆宣扬了太子的房中事,焉知太子会不会一时恼怒召他去打他一顿泄泄愤?   宁寻心中打鼓,却也不敢多有动作,老老实实的跟着诸率卫几个人一步步往山中走,越走越是冷僻,直至到了一处凉亭。   这凉亭环山而建,原是修来夏日乘凉所用,荒置已有数年,十分的凄凉冷僻。   如今因着临时要用,四周遮了防风帘布,粗粗清扫了一遍,换上崭新的圆桌茶具,远远看去,倒也颇有风雅意趣。   宁寻远远看去,只见一身玄色骑装的太子身上披了厚厚的狐裘,长身玉立的站在暖炉前,似在观景一般举步眺望远方。   宁寻走到凉亭之外十步开外,带路的诸率卫就不肯往里走了,朝他一摆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背着身子后退几步,方才回身退走。   宁寻原本心下忐忑,打量着四周环境更是心中一突,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等他又走了几步掀起帘布时,凉亭中的人似乎是察觉到动静,转过身子朝他一笑。   与记忆中相比,太子身上常年萦绕的病弱之气似乎淡了不少,那张原本就白皙俊逸的脸颊更显出几分风姿矜贵来,只单单站在那回眸看来,宛如玉树芝兰,令人望之心折。   宁寻掩去眼底的一抹惊艳与惶然,礼数极周全的见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凉亭中再无他人,谢恒只略略抬了手示意免礼,便笑道:“你心下定然狐疑,孤为什么突然召你前来,还选在如此荒僻之处。”   宁寻低着头,并不肯接话,只是道:“殿下召见,臣不胜荣幸。”   他心下确实狐疑,甚至有些惶恐。   若太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召见于他,四周众目睽睽,即便太子豁下面子不折手段要寻他的麻烦,最多也不过挨一顿板子罚跪几个时辰。   储君寻臣子的错处,他能有什么办法?无非一点皮肉之苦,只要硬捱过一段时间,等晋王得了消息,自然会披星戴月的来救他。   可若在这荒郊野外召见,可以施展的手段就多了去了。   皇家猎苑自然没有山匪歹人,可大型野兽总是有许多的,若是路遇凶兽反应不及?死了也是白死。   再或者,太子给自己身上弄点血迹伤口,直接咬死他突然失了心智意图行刺?等晋王赶来时他尸首估计都凉透了,说不准还会牵累家族。   宁寻想起上次秋狝时晋王曾经设想给顾明昭下的各种套,心头发苦。   太子……应该没有晋王那么疯吧?   他这边心续起伏,就听太子声音淡淡的道:“前日孤的寝殿里,有个香炉中被添了掺了陵香魄的催丨情之物,床榻上还莫名其妙多了个姿色平平的宫女。第二天一早,晋王跟吃了什么药似的,推开云昼就要往内殿闯。”   他声音淡淡不起波澜,宁寻额头上的汗却是立时就下来了。   宁寻是不知道晋王的计划的。   可他知道陵香魄是什么东西,知道太子和定国公有议亲之实,知道晋王这几日在行宫里宣扬什么消息。   两相对照,一切明了。   “这几日孤一直在想,他有胆子往孤寝殿里下催丨情香,孤总要寻个法子报复回去才是。本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觉得送到他床榻上的人总是无辜,以他那样的性子,若是害了性命就不好了。”   “孤想了许久都没想出办法,不如宁寻你帮孤出个主意?”   亭中碳盆燃的正旺,一室的温暖闲适,宁寻却觉得四肢冰凉,心下一种抽搐。   太子总不至于要把他迷晕送到晋王床上吧??   谢恒一面说话一面留意着四周动静,唯恐自己这一番做派钓不出那个南周密谍,岂非白吹了这半天冷风?   可南周六王爷周夙被他握在手中,那南周密谍身家性命皆系在他一人身上,若是这样孤身回了南周,只怕亲人挚友都要死绝。   好不容易太子外出狩猎还与人独处,还遣开了身边大半护卫,如能挟制一番救出六王爷周夙,自然是上上之策。   谢恒心弦绷紧手心冒汗,却见宁寻神色变幻,一阵纠结后终于出声。   “臣……臣有一策。”   “晋王殿下平素爱去棠京城南名为醉仙的花船上喝酒,一月中总要去上一两次,因是便装出行身边并不带几个护卫,殿下若要出气,只管派人去那花船上蒙了头打晋王殿下一顿,他绝不会声张!” 第30章 原来竟还是为了他。……   谢恒一直绷紧的心弦差点给宁寻一句话扯松了。   乘晋王没带护卫的时候蒙个袋子打一顿?   这个建议……有点诱人啊。   谢恒摸着下巴思忖, 眼中露出几分兴味来,道:“晋王无论如何也算你家主上,你就这么把他卖了?”   论起来伴读都是皇子的嫡系心腹,从根本绑死难以解绑的那种, 遑论据他这些日子看得情报上来说, 晋王和宁寻有几分黏黏糊糊?   这怎么就卖得这么果断?   岂料宁寻脸上毫无愧色, 义正辞严的道:“晋王素来行事狂悖, 竟然做出给殿下殿中香炉下催丨情药之事, 受些教训也是应当的。”   “且晋王爱去城南的花楼也非一日之事, 若能就此改了这毛病, 还当是臣叩谢殿下才是。”   谢恒:“……”   你还当真是大义灭亲毫不手软啊。   而且, 望着宁寻这毫不心软的眼神,他怎么觉得自己若是真这么做了,倒像是在帮宁寻调丨教谢恪?   “很好。”谢恒说。“孤觉得你的建议还不错。”   宁寻身上冷汗稍止, 终于敢微微抬头。   倏忽之间, 一道冷冽的寒芒由远及近, 自凉亭外出现。   ——   “殿下出去了?”   深秋时节, 秦烨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紫色长衫,腰间悬了长剑,眉眼冷峻,薄唇轻挑,就这么神色冷淡的倚在营帐的支柱上,便是道不尽的俊美风流。   留守太子营帐的云昼觉得今日的定国公与往日都不相同。   往日的定国公虽然举手投足间皆有股常年沉浸于军旅的凛冽气质, 但整个人总是懒懒的, 万事不萦于心一般,以一种近乎割裂的态度瞧着棠京诸事,宛若看客。   今日的定国公……眉宇间似有愁绪, 神思不属,倒像是终于有人将他拽入局中令他苦恼,进而有了几分人间烟火的鲜活气象。   云昼这般想着,微微躬身,道:“殿下召见了宁寻宁公子,如今屏退了身边侍奉的人,去了山中的凉亭。”   秦烨眉头锁得更紧,道:“宁寻?是宣平侯家那个儿子?他不是晋王的伴读吗,太子殿下怎么会召见他?”   云昼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只是笑道:“这个中缘由奴才就不知道了,殿下一时心血来潮,也是常有的事。”   秦烨朝云昼道了声谢,自己转了出去,往云昼口中的那个凉亭方向走去。   四周逐渐荒僻,秦烨远远瞧见凉亭中两个身影,一坐一立。   坐着的人一身玄色骑装,肩上绣了祥云龙纹,身上另裹了厚厚一件狐裘,却也不显厚重,即便透过帘帐帷幕,也依稀可见气度卓然。   山中雾气弥漫,四周丛林密布,那处凉亭本不起眼,可秦烨就是一眼瞧见了那人。   他竟然住了脚步,轻轻叹了口气。   秦烨左右瞧了瞧四下无人,抿着唇从怀中掏出一根长不逾半寸的片状物来,握在手里。   这避毒针昨日他赏玩了半日,后来便状似无意的放在床边,临睡前身边伺候的小厮说要收起来,他也不曾反对,只点了点头。   而后夜色渐深之时,他竟然心中又起了念头,起身去书房将那锦盒寻了出来,拿了一根出来又放回原处。   轻功来回踏雪无声,连屋外守着夜的亲随都未有半点察觉。   像做贼一样。   这不对劲,秦烨对自己说。   太子终究是太子,是大齐未来的帝王,他这辈子原没打算去佞幸传上走一遭,更不打算和皇帝论情爱讲良心。   以他如今的功绩,就算彻底甩手不干,后半辈子不再沾染戎马之事,也足以和为史册丹青所眷,为齐朝百姓所念,荫蔽家族百年。   可要是真和未来天子谈情说爱?烈火烹油色衰爱弛的故事,史书上难道还少了?   一个不好,半生功绩付诸流水,后来史书一页,还要被扣上一顶乱臣佞宠媚惑主上的帽子。   可若是……割舍呢?   秦烨念头动处,心尖颇有些滚烫难受,他微微抬头去看那凉亭中的人,却在看清其中情形后瞳孔一缩,飞身而起。   ——   宁寻瞧见那道飞速而来的银芒时,心头大骇。   他第一个反应并不是因为四下防卫松懈有人刺杀太子,而是太子要杀他!   且来人黑衣蒙面出手狠绝,却非大齐正统武学路数,难道太子要做个遭遇刺杀护驾身亡的场面?   宁寻心中暗暗叫苦。   谢恪你个坑人的,每天没事就知道琢磨歪招,这下把太子得罪死了吧!   不曾想太子也是个面上慈悲背地心狠的,自己都献策蒙着头打谢恪一顿了,今天居然还是没能跑了!   然而,事到临头,不是懿旨赐死众人环伺,总也没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宣平侯府也是武将世家,虽不如宁国公府武宁侯府家传武学世代从军,宁寻从小却也不曾缺了武功家教,此刻手中缺了兵刃,心急之下抄起亭内新置的圆桌,朝来人掷去。   漫天剑光为之一滞。   那黑衣人这一剑原也未持必杀之念,既已受阻,剑势一转边和宁寻厮杀起来,倒将一旁看戏的谢恒撂在了一旁。   谢恒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真刀实枪杀机四伏的场面,心惊之余连退数步,眉头紧锁皱眉观战,脸上却也未曾显露出多少惶急无措来。   以谢恒的眼光看来,宁寻武功未见得比黑衣人弱上多少。   然而,宁寻手上既无兵刃又是仓促应战,不免落了下风。而黑衣人来势既急,对面人的性命于他又无足轻重,于是下手狠辣长剑带风,打法极为搏命。   谢恒只多看了这么一瞬,心下犹疑之事终究有了定论。他又退了两步,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掌心微动刚要有所动作,就听一声轻哧之声从耳边乍响。   一朵血花从黑衣人的胸口绽放,将其胸前的衣襟染上一抹浓烈的艳色。   那暗器透体而过去势未足,竟然恰好避开了谢恒所站之地,又远远飞了数尺之遥,落在凉亭外的草丛内。   谢恒微微一怔,心下似有所觉,侧头一望,果然见到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却是秦烨不知从何处飞掠而至,径直忽视了伏在栏杆上气喘吁吁的宁寻,目光略微急促的扫向谢恒身上。   触目所及,太子身上好端端的,目力所见连衣裳都是整齐的,一丝半点的伤口也不曾见,只目光里充斥着些许震惊与意外。   秦烨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他目光微沉,望着谢恒道:“臣救驾来迟。”   谢恒咽了口唾沫,避开了秦烨灼热的眼眸。   盖因眼前这人明明口中说着‘救驾’的话语,语调却颇有几分沉重,眸光含了谴责,似乎在责怪他将自身置于险地。   半晌,谢恒轻咳了一声,道:“宁寻你先下去吧,遇刺救驾之功,孤会跟父皇禀明。”   宁寻扶着栏杆休息这片刻,气息已然不如适才紊乱。他身上只有两道不深的伤口,并不碍事,且早就觉得自己在这一片冷凝的气氛中有些碍眼,闻言忙不迭的告了退。   四周便又是一片沉寂。   秦烨见着宁寻走远,目光已不似之前锐利,他望着凉亭中那黑衣人染血的尸首,皱眉道:“可是臣打破了殿下的计划?此人可杀吗?”   秦烨不是只知动武的武夫,相反,在战场上他也是玩弄对手谋篇布局的祖宗,此时太子安好四周无恙,他便后知后觉的觉出几分异样来。   宁寻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既然亲信又非重臣,想来也不会有军情密保和重要消息,太子私下召见他需要在四下无人之地,还要遣开身边亲信护卫?   且那黑衣人突然而至,太子虽然退后了几步,神色却不见惶急,也未曾趁着宁寻与黑衣人缠斗之时迅速逃离,身后必然有所倚仗。   倒是他一叶障目了。   谢恒被他略有些歉疚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道:“无妨,是那几个南周密谍剩下的余党,就剩他未曾擒下。之前审讯那几人已将他们这次所来的目的审讯出来,杀不杀无关紧要。”   秦烨就明白了。   上次南周潜伏入行宫的人跑掉了一个,想是诸率卫百般招数用完都抓不到人,竟逼得太子不得不以身为铒钓那人出来。   难怪这四周护卫皆被遣开,太子身边竟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这钓鱼之策时间仓促,想来也未必来得及布置周祥,只是南周六王爷握在太子手中,那黑衣人便只有孤身入彀这一条路走。   这是明谋。   秦烨轻轻一叹,只觉心下本就杂乱的情绪更添几分复杂,   原来竟还是为了他。   谢恒被秦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得发慌,又在四周的凉风下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狐裘,道:“定国公有什么事,不如跟孤回营帐细谈。”   他心想,以秦烨的身份地位,在昨夜传出那样的传闻之后,无论如何不该前来赴他的游猎,此番前来定是有旁的事。   秦烨应了一声,眼神有些飘,抿了抿唇道:“殿下稍待片刻。”   而后转身出了凉亭,竟走到刚才那暗器掉落的丛林中,俯身将一物拾了起来,看也没看的塞入怀中。   他刚刚数丈之外投掷暗器气定神闲举重若轻,反倒是这会拾起东西时显得有些慌乱,仓促之下,白皙的手掌边缘竟然沾染了一抹暗色。   谢恒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问道:“这暗器可是得之不易?可孤瞧着此物满是血污……可还用得?”   秦烨平时瞧着也十分讲究爱干净的人,这会怎么这么……随性?   太子垂问,秦烨少有的没正面回答,只含糊了一句道:“确实珍稀……殿下无忧,自然用得。”   谢恒心中疑窦,却也没再问下去。   等太子和定国公一前一后走得远了,蹲在草丛里的诸率卫高手才敲了一下发麻的双腿,看向身边的自家指挥使,压低声音道:“顾大人,适才殿下吩咐,说他一打手势咱们就出去将人拿下,可这……咱们还有差事吗?”   那黑衣人身手不低又身怀利器,原本就是顾明昭在这里,诸率卫也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能够保得太子殿下万全。   所有人提心吊胆守了这半日,这就没了?   顾明昭眉眼一挑,反问他:“你觉得呢?”   那高手瞧着自家指挥使似笑非笑甚至隐带怨气的神情,心中已经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出来,小心翼翼的道:“没了?”   “谁说没了?”顾明昭站起身来,表情颇有些不郁的往凉亭方向黑衣人的尸体处指了指,道,“你打算留给谁搬?” 第31章 所谓提着柄剑去找太子的……   出了太子和定国公视线所及的范围, 宁寻是咬着牙、跛着脚一步步往外挪的。   那黑衣人所伤的两道伤口一道在小腿一道在右臂,虽算不上入骨三分,却也没轻到哪去,因着未曾包扎, 仍在汩汩流血。   他武功虽然不低, 却并非常在军旅久经磨砺之人, 从小也没怎么受过苦, 适才激烈交锋时觉不出什么来, 这当口冷风一吹, 方才觉出几分刻骨铭心来。   此处是太子游猎之所, 又不是晋王的地盘, 宁寻当然没有专设的帐篷。   所幸太医院唯恐参与游猎的贵人受伤无人医治,另外专设了医庐,他才能寻摸到一处包扎歇息之地。   附近全是东宫的人, 太子又不知道是真的遇刺还是被定国公打乱了谋划才及时收手, 宁寻半点不敢张扬, 只谢过给自己包扎的太医, 独自靠在给病患休憩的小塌上默默调息。   调息只到一半,帐帘响动,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宁寻勉强抹平脸上过于明显的痛苦,微微睁眼。   是他从府中带来行宫的贴身小厮,满脸慌张无措在看到他的瞬间化作了欣喜。   “公子!您怎么在这儿?晋王殿下正满山找您呢, 吩咐我只需见到您便即刻着人告知殿下!”那小厮满脸欢欣的上前, 说出了一个宁寻最不想听的消息。   宁寻额头上因伤口疼痛的出现的几滴汗水立时就淌下来了。   他已经无瑕细想,为什么谢恪没收到帖子却还是出现在这里了。   宁寻只知道,若是让晋王看到他眼下这幅模样, 只怕当场就要发疯!   四周多的是侍卫宫侍,太子晋王自然打不起来,可这二位真要大闹一场,被皇帝和百官狠狠记上一笔的,除了他宁寻还有谁?   “不见,你扶我起来回咱们自己屋里,现在就走!”   宁寻咬着牙站起身来,扶着小厮的手臂,身上带起一抹浓郁的药味,只觉眼前都有些发白。   那小厮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家公子身上有伤,慌忙扶住之余,也不免疑惑道:“公子,您就出来打这一趟猎,怎么就受伤了?既是太子相邀,晋王殿下寻不到您,只怕未必肯善罢甘休……”   宁寻心下也极清楚这一点,闻言闭了闭眼,道:“你派个人回去跟殿下回禀。”   “就说……就说我跟人打赌狩猎输了银钱,身上没银子了就将他的行踪卖给户部尚书家的三小姐了,现在惭愧不已,这几日都无颜见他,让他不必白费功夫。”   “殿下若是害怕被人纠缠,最近最好安分一些,少往外跑。”   户部尚书家的三小姐,爱慕晋王已久,满城皆知。   自古还未曾听闻那一任户部尚书是家中清贫的,宁寻真要卖晋王的行踪,那三小姐再多银子也肯给。   可是……这和直接跟晋王说‘我把你卖了,还卖了个好价钱’有什么两样?   亏自家公子还一脸平静的说自己惭愧不已,无颜见晋王。   那小厮张目结舌,好半晌连句是都回不出来,只讷讷的扶着自家公子往外走。   ——   太子营帐。   秦烨入了营帐之后,太子也没急着和他喝茶叙话,脚步匆匆的道了一句‘孤去更衣’,便转身去了里间。   秦烨也不着急,问过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之后,他也转身去隔壁的营帐“更衣”了。   借着不习惯的由头遣开随侍的小太监,秦烨左右打量了一下,果然在营帐中的矮桌上寻到一盆清水,像是备来给往来的贵人王侯净手用的。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珍稀不易得”的暗器,在清水中过了一道,力度很轻的清洗。   那避毒针材质特异,被他这般附了内劲的投掷出去,竟也未曾扭曲折损,只因为透体而过,沾染了不少血迹。   时间太短,那血迹尚未凝干,此刻被温热的清水一泡,瞬时间血污尽去,鲜亮如新。   秦烨轻轻吐了口气,取了块丝帛将其擦干收起来。   几乎在收起来的瞬间,秦烨后知后觉的察觉出自己有多么的不正常。   一枚避毒针罢了,他又不是存心的,只是身在行宫身上未携暗器,见到太子遇险一时情急才将这东西掷了出去。   眼巴巴的捡回来还不让太子知道,就因为怕太子误以为自己轻忽了他的赠礼?   还是……怕太子知道自己将此物放在怀里?   他自幼常在军中,说话做事向来直爽,最烦所谓闺阁心思弯弯绕绕,这怎么才回了棠京几个月,就被沾染上了这样的气息?   秦烨皱着眉头颇有些跟自己过不去,却在倏忽间,听到了隔壁营帐的动静——   云昼跟着自家主子进了内间,习以为常的正要上手,就见太子殿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服侍,而后伸手往怀中一掏摸出个东西,往旁边的案几上轻轻一放。   云昼侍奉东宫多年,多少也有几分见识,只看了一眼案上之物,便压抑了声音惊呼道:“护心镜?”   “殿下,您不是跟宁寻公子出去聊天说话吗,这怎么揣了个护心镜在怀里?”   谢恒无奈的横他一眼,并没顾着答话,又脱下狐裘,解了件软甲下来。   云昼就更震惊了。   “天工坊新研制的金丝软甲,可抵神兵穿刺的那一件?殿下您什么时候把它带出来的,奴才半点不知道……”   谢恒仍没答话,接着从长袖内里掏出一个管装物体。   云昼已经不怎么会措辞了:“火……火铳改良版?最近天工坊进展这么快的,那位殿下从庐山郡王府里挑出来的师傅果真很厉害吗?”   这奴才话太多问题也多,谢恒一时解释不清楚,索性也不回答,只吩咐道:“把这几件东西收回任明殿的内寝,放在孤床榻边那个小匣子里,不许经别人的手。”   云昼应了一声出去了,谢恒又在内间另换了一件衣服,舒缓了一下心情,方才缓缓踱步而出。   秦烨动作比他利落,此时早就端端正正的坐了回来。   不知是不是谢恒的错觉,他感觉眼前的秦烨原本竭力保持着严肃正经的模样,却像被什么东西打破了一样,嘴角那抹笑意无论如何压不下去,使得原本俊美英挺的面容都显得有些别扭起来。   谢恒心里有事,一时并没想到秦烨的耳力上去,只有些疑惑的落了座。   “定国公这一趟来,可有什么事情吗?”谢恒问道。   太子的声音是一贯的清朗温和,如煦煦春风一般从容安然,仿佛和适才那个为了他一本正经的往怀里揣护心镜的人不是同一个。   想起自己要做的事,秦烨的心不自觉的就有点抽紧。   他望着从自己屋中带来的那柄长剑,这样的利器,觐见太子时原本该交出去被收起来的。但这些时日东宫侍卫与他早已混熟,太子也对他极亲厚,许多规矩自然也就不是规矩了。   他出去“更衣”时将长剑交付给了帐前的侍卫,如今竟就这么直接的被搁在了案头。   他许久不语,谢恒有些诧异的偏了头,就见那人脸上原本噙着的笑意尚未淡去,努力的挣扎出一副正经孤高的样子。   “臣来此,自然是为了……”秦烨道,“退婚。”   ——   晏然小筑。   惠帝自上次遇刺之后,很是收敛了两日呆在自己殿中,但时日一久终究耐不住性子,这日又来寻了那北狄王女。   四周仍旧弥漫着草木清香和微苦的药味,太医院两个太医战战兢兢的侯在殿外随时待命,奉命关照着惠帝身上几日前因刺客出现而受到的皮外伤。   惠帝则靠在引枕上,由美人服侍着喂下各类瓜果,另有宫中大太监王如海站在一旁,拿着新递上的各类奏报,挑着皇帝感兴趣的一一念出。   “定国公去找太子退婚了?!”   惠帝一直半睁不闭的眼眸终于彻底睁开,撇开北狄王女的手,瞪大眼睛望着王如海,那浑浊的眼底甚至划过些许兴奋。   王如海点头道:“是,据说定国公今日一早就提着把长剑去了太子营帐,两人只聊了片刻营帐中便有吵闹之声,吵了些什么因为没能凑近并听不太清。之后过了片刻功夫,定国公提着剑又出来了,太子殿下在营帐中把能砸的都砸了,很是吓人。”   “宁寻公子今日原本应邀去赴太子殿下的游猎。晋王殿下漫山遍野的寻宁寻公子的踪迹,却寻不到。说是还想去问太子殿下来着,人都到营帐门口了,见状唯恐惊扰了太子,便没再进去。”   王如海这话说得含蓄,自诩很了解自己两个儿子的惠帝却立时就明白了。   “还唯恐惊扰?”惠帝听得笑起来,“这小子将宁寻看得重些,只怕是找不到人想去找太子的麻烦,却从没见他兄长发这样大的火,硬生生被吓住了。”   王如海也跟着赔笑,却没敢接有关晋王的话茬,只是道:“太子殿下一贯温文尔雅鲜少动手的,被激成这样,想是定国公言辞之间……不甚恭敬。”   惠帝却不怎么在意了。   他摆了摆手道:“秦烨那样的性子,在朕面前都不怎么恭敬,遑论在太子跟前?也罢,既然打定主意收他的南疆兵权,也没必要再大肆笼络了,他与太子原本就不是良配。”   “朕早就说了,给太子择一门清流门户书香世家的亲事,他不听,非要去沾染军权。其实秦烨又哪里是好收卖的?小孩子家家胡闹,如今可吃到苦头了。”   王如海跟着应了几声,惠帝心情就更加舒畅了,一手拉过身边的北狄王女,眼神已然略有迷离。   王如海闻声识趣,挥手向殿内其他人打了个手势,自己去解开床帏前的纱帘换了熏香,便准备服侍惠帝就寝。   正此时,屋外有匆匆脚步声响起,另一名殿前大太监未得吩咐就闯了进来,手中高高捧了东西,神色惶急的往地上就是噗通一跪。   “陛下,南疆急报!”   殿中原本旖旎的气氛止歇,惠帝已然意动的浑浊双目在霎时间冷静下来,他咳了一声,示意王如海去接那大太监手中高捧的锦盒。   王如海接了那盒子放在案几上,反倒退了开来,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有殿前专司机密军报的宫侍上前,验明真伪启封后才递到惠帝案头。   惠帝沉着脸色翻完那一封笔迹潦草言简意赅的军事急报,而后将那张轻飘飘的纸信手扔了出去。   气急败坏还夹杂着几分自嘲的声音响彻屋内。   “朕亲自简拔的征南将军徐道晏,带着他麾下三万精锐……”   “反了?” 第32章 万年铁树竟然有开花的时……   准确地说, 征南将军徐道晏这一遭,不叫造反,叫投敌。   他带着他麾下三万精锐从南疆重镇黎城出走,归了南周麾下, 接受了南周皇帝景云侯的封爵。   总管南疆军事的镇南都护府对此一无所觉。   直到两日之后黎城一个守备小官察觉出不对, 在知道并无军令调动之后驰马百里赴镇南都护府禀告, 时任南疆代总督的杨崇方才知晓此事。   于是有了这封星夜呈上的书折。   而谢恒收到那封内容大差不差的密信的时间, 并没有比惠帝晚多少。   原主是个生性懦弱行事软绵的太子不假, 却也并不是空有其表的虚架子。   亲信伴读给力不说, 母家也不是好惹的, 时任中书侍郎的国舅赵疏遥在看到那封密折起便警铃大作, 立时抄录了一份转呈太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诸率卫自南疆而来的飞鸽传书也到了太子案头,于是夜半时分, 刚值完半宿夜的顾明昭不得不被迫继续值夜——陪刚刚半夜被闹起来的太子讨论南疆事宜。   “征南将军徐道晏, 三万精锐……”谢恒拿着那张抄录而来的纸看了许久, 那灼热的目光快把纸给烧穿了。   原主的记忆里, 这人属于只拥有一个名字,勉强能挂上号的那一类大臣,为人低调并不起眼。   书里也差不多,原书里对这一段的描写极为简略,概括下来就是:惠帝调走了秦烨,另外提拔了许多非秦烨一党的武将在南疆任职, 对面的敌国南周乘机浑水摸鱼, 搅得南疆一地不得安宁。   后来惠帝派出时任殿前司指挥使的宋迁以皇子之礼巡视南疆,杀了不少人才平息此事,宋迁因此事也算立下一功, 颇多了几分威望。   是以待宋迁回京述职后,定国公秦烨在惠帝几次三番的暗示下自请卸职入了理政堂养老,宋迁也就名正言顺的接管了南疆兵权。   “宋左之乱”的开端便在此处。   可谢恒还真不知道,南疆的那个“不得安宁”包括了边关重将携三万精锐叛逃敌国。   三万精锐!   可算知道为什么齐朝如今这样四平八稳却能被半路玩完了。   多厚的家底都不能这样折腾啊!   谢恒在这边咬牙切齿,另一边顾明昭看着太子殿下肉疼不已的表情噤若寒蝉。   太子一向性格温和脾气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就算这几个月转了性子,也不过从全然绵软变成绵里藏针而已。   天可怜见,昨儿和秦烨演戏砸东西的时候,太子殿下还一副书生打架的样子,摔几个瓶子都嫌手酸,后来终究还是云昼代劳的。   如今只这薄薄的一页纸,殿中冷气都快要凝成实质了,他都感觉只要给太子一把剑,太子可以自己砍完徐道晏全家。   一口气不带停的那种。   谢恒释放了一会冷气,指尖在桌案上敲击了一会,望着顾明昭道:“你觉得,父皇会对此事作何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南疆距京都千里之遥,若是代总督镇不住场子,什么都是虚的,只能从京中派人去了。”   顾明昭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的揣测道:“左不过是去南疆杀人而已,但是派谁杀就有讲究了。”   “如此大事,按例都要宗室持尚方宝剑王命旗牌亲往巡视,再上报实情。不过如今宗室里够资格的王爷年纪都和陛下差不多,有些快古稀之年了,未必撑得住这一番舟车劳顿。年轻一些的,又不太够格。”   “派晋王去?就不知道他肯不肯去了。”   谢恒沉吟不语。   晋王八成是不肯去的。   原因无他,去这趟南疆是个苦差事,那地方本多年战事民风彪悍条件艰苦,南周密谍又是来往频繁,说不好那一天就遭了刺杀了。   最关键的,要在边军里查武将与敌国勾结之事,敢问您是有几条命在?   晋王不肯去,宗室里够格的都年纪老了,这就是门没人接茬的苦差。   所以,原书里这门差事才能顺顺当当的落在曾被惠帝收为义子的宋迁手上。   义子也是子,关键时刻算你是半个皇子好了,去把事情办了才是正经的。   想明白各种关节的谢恒用手敲了敲膝盖,突然冒出来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那要不然……孤去?”   ——   次日一早,惠帝便下旨回宫。   因着南疆军报,这一次回宫颇为急促,殿前司副指挥使苏禾荣头一次越过宋迁沿路布防,压力很大。   于是原本准备跟着大部队回京的秦烨被生生留了下来。   盖因为,秦烨身上还有个天下兵马副元帅的官衔,细论起来有掌管齐朝所有军务之责,只是他既入京就开始避嫌,平时也不爱理朝事。   从前负责布防的殿前司指挥使宋迁一贯与他不睦,遇事更不来搅扰,秦烨也乐得清闲。   可如今负责布防的宋禾荣是淮王嫡幼子,论起来还是他秦烨的表兄,头次挑大梁又有些紧张,自然而然的,秦烨就被他硬拽着留了下来。   苏禾荣骑在马上,侧目看着身侧与他并肩而行的秦烨,见这人依旧与从前一样——随便什么时节,秦烨皆是仗着内功深厚,身上只穿薄薄一件长衫,衬得本就好看的身段愈发英挺修长。   只那张本就张扬凌厉的俊美面容,此时面沉似水,半点笑模样都没带,隔着老远都透出一抹不可招惹的煞气来。   苏禾荣直觉这人心情不如何,老老实实的跟他保持着距离,却听秦烨突然道:“我近日有些事情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兄长指教。”   苏禾荣精神一振。   他早就想和秦烨讨论南疆的事了。   徐道晏那个征南将军的名头是惠帝力排众议给的,还是在秦烨归京之后给的,投敌这件事细算起来是惠帝的锅。但秦烨身上到底挂了个南疆总督的名头,论起来这也可以算是他麾下的人。   谁知道皇帝心里是怎么算账的?又打算派谁去南疆巡视?   这事干系重大,淮王府势必与定国公府同进退,早点知道秦烨是什么想的,他也好早做打算。   却听秦烨语气迟缓不确定的道:“若是看见一个人遇险就着急,知道以后不能时常见他就郁郁寡欢,便是心悦这个人吗?”   “咳……咳咳!”苏禾荣被他一句话激得咳了两声,手里握着的马鞭差点握不住。   什么玩意??   这辈子他居然能从秦烨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怕不是昨天太累没睡醒?   他脑中乱了一下,原本打好的南疆事宜的腹稿也忘了个七八成,继而竟然高兴起来。   秦烨打小性子独,主意也大,十几岁就能和亲爹吵架跑去南疆战场,等他年岁长一些,连战连捷成了大齐武将中的第一人,更是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漫说他这个表兄了,就是秦烨自个的亲娘明宣郡主和亲舅舅淮王,也谈不上指教他做什么事。   于是,秦烨说只喜欢男子便只喜欢男子了,他说没喜欢的人就没喜欢的人,堂堂定国公至今未娶。   明宣郡主三不五时的跑到淮王跟前埋怨,他们这些做晚辈的也不免被耳提面命,要帮秦烨留意一二。   现在好了,万年铁树竟然有开花的时候!   “那必然是你心悦此人啊!”苏禾荣振声道,“见人遇险关心则乱,许久不见相思成疾,这都不是心悦,还有什么叫做心悦?”   秦烨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苏禾荣却来劲了,打探到:“是位小公子吗?出身何处啊可有婚约在身,年纪多大容貌如何?家中古不古板,可要让姑姑上门去递帖子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听得秦烨头疼。   他心下已经后悔跟眼前这人提及此事了。   若非平素身边很难有身份相当且亲近的人说说话,他也不会一时嘴快将这问题问出来。   苏禾荣继续道:“你别不听劝啊,这种事有什么可犹豫的,要当机立断才是!当年你殿上直言只喜欢男子,可是听进不少人的耳朵里的,旁的不说,太子殿下得亏是幸了个宫女让你找到由头退婚,可晋王殿下也还没成婚呢,万一他也给你递一纸婚书,跑都跑不及!”   ……   这人越说越离谱了。   秦烨试图截住话题,打断道:“此事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办事磨磨蹭蹭,就问你了,那小公子喜欢你吗?”   秦烨心里立时便有答案,却罕见的在说话时犹豫了一下,他闭了闭眼,轻声道:“喜欢。”   苏禾荣急了:“那你等什么,提亲啊!”   他骑着马打了个转,恨不得立时飞回棠京淮王府告知亲长,明日就下聘礼,给满棠京宣布定国公有人要了,可别惦记了。   秦烨就更犹豫了,他说:“我之前曾当面跟他说,此生并无心悦之人,且并无与人结契的打算。他昨日便传话与我,言道此后少见面为宜。”   这其实是两件事。   当面与太子说此生并无心悦之人无此打算,是在太子去武宁侯府提亲的时候,他虽然感念太子当着众人的面前维护与他,却还是觉得有事直言为好,莫要让太子心存念想。   至于少见面为宜,其实是昨日他与太子在营帐中演那场戏的后遗症。   婚也退了东西也砸了,至少面上看来,太子和他这本就不稳定的“联姻”也彻底破裂了,自然得少见面。   否则,演这一出戏的意义又在哪?   只是他昨日回了自己屋中,回想起太子殿下那一句“以后定国公还是少来东宫为妙”,心头总是莫名酸楚不悦,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委屈了太子还是委屈了自个。   苏禾荣听着就更不对味了。   他想了想,道:“你玩欲擒故纵玩脱了?”   秦烨:“……”   “不是,”他原本就微沉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先拒绝,才发现的。”   苏禾荣啧了一声,然后道:“还不如欲情故纵玩脱了呢……至少听上去没这么惨。”   调笑两句,看着秦烨越来越黑的脸色,苏禾荣终于正经起来,出主意道:“你先伤了人家小公子的心,现在又后悔了,当然要挽回才是。”   “他既喜欢你,一时三刻想来不会移情别恋,投其所好懂吗?他喜欢什么你就给什么,定国公府库房里那么些东西拿来干嘛使的?”   “还有什么少见面都是虚的,见得少了感情就淡了,哪里还有以后啊?他去哪你都跟着,多见面,见面三分情,等火候到了再互表心意才是水到渠成。”   “自然,别突然太殷勤吓着人家,润物无声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夜色浓重,秦烨望着月色下苏禾荣一副谆谆告诫滔滔不绝的神情,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第33章 太子可真是……言出必践……   晋王府。   嘎吱——   随着一声极重的木门开合声, 早已阖上的王府大门重又打开,一身深紫色官服的宣平侯笑着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穿着朝服的官员。   宣平侯的笑意中多少带了些歉然,对着这几人道:“今日宫中贤妃娘娘身体欠安, 晋王殿下午时便去了宫中问安, 谁知道直至如今还未回府, 倒是劳几位大人久侯了。”   “今日殿下不在, 老夫僭越些做主先送几位回府, 待殿下明日出宫, 咱们再做商量。”   贤妃是晋王生母, 她既生病了晋王要尽孝无人能指摘。几人皆是晋王一党骨干人物, 听宣平侯如此说,也不便多抱怨,纷纷抱拳说了一句‘殿下纯孝’之类的场面话, 便各自离去了。   留下宣平侯孤身一人站在王府门前, 沉沉的叹了口气。   一身锦袍的宁寻悄没声息的从府门之后踱步而出, 轻声道:“父亲不必着急, 已经派人去找了。殿下年少贪玩些,不带仪仗护卫出门,也是寻常事。”   “我怎么能不着急?为了南疆这事理政堂里都快吵翻天了!”几人远去,宣平侯再也无法维持住面上的笑意,边说话边往回走,气势汹汹的模样, 宁寻只得皱着眉头跟上。   宣平侯很愤怒:“昨日太子殿下竟然提出要亲自巡幸南疆, 半个朝廷都震动了,咱们总要有个对策。这当口,晋王殿下居然撂下前来商议的臣子, 溜出府就不回来了!”   太子是昨日在理政堂议事时提出的要去巡幸南疆,晋王与宣平侯便商议好今日晚间召集晋王一党的大臣同来商议此事。   可今晚,晋王竟然至今未曾回府。   宁寻也知道此事荒唐,却也不得不替晋王辩白:“可此事当初不是早已说好了吗?南疆路遥,此去又是危险重重,晋王殿下不必掺和,只看陛下如何处置就是了。”   “从前是从前!”宣平侯怒道,“若是太子不去,晋王自然可以袖手旁观,可是太子都去了,咱们能不再重新细细思量其中利弊吗?!”   ……   宁寻一时缄默,也不敢和自己父亲硬顶,只看向默默站在墙角的许文由。   许文由也接收到宁寻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公子,殿下便装出门时从不带奴才,奴才是真的不知道……”   宁寻也知道,宫监的声音过于尖利,未免暴露身份,谢恪便装出门从不带许文由。   宁寻闭了闭眼,只道:“你仔细想想,殿下平素出门爱去的地方,他会在哪里留宿……仔细想想。”   许文由偷偷觑视了一眼宣平侯的脸色,声音压得很低:“总不过那几个地方,城北的妙音坊、西城的云韶府、云良楼,还有那几艘花船……”   论起来以晋王的身份,就是自己在府中养个戏曲班子也使得,这人还就偏偏爱往外跑,成宿成宿的不在王府住,事后还总爱在宁寻面前嘚瑟。   一个一个名字报出来,宣平侯的脸色已经黑的不能看,唯有宁寻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了些什么。   不会吧??   军国大事面前,听说太子殿下每日三次的去理政堂报道,只差没睡在里面了,这时节,都没忘了这茬?   书房内的气氛越发沉寂,宁寻心里虽想到了什么却不敢说,只能朝着宣平侯道:“夜深露重,这一时三刻也寻不到人,父亲先回府歇息吧,儿子在这里守着就是了。”   等宣平侯在他好说歹说之下一拂袖子走得远了,宁寻方才脱力一般瘫在书房中的软椅上,拉着许文由的胳膊,道:“派人去城南那艘叫醉仙的花船上找,多带几个府兵护卫,快去!”   ——   晋王被抬回来的时候,是蒙着头的。   宁寻瞧见这人被横着抬回来,心跳先停了半拍,身形一晃后方才强撑着去看跟着的几人的脸,见几人皆是面无戚色,也不怎么着急慌乱的模样。方才镇定下来。   再定眼一瞧,见晋王身上虽然灰扑扑的,但到底衣着整齐连布料都未破,瞧着并无大碍。   他轻吐一口气,一颗心放下大半,正要上前把晋王头上那块碍眼的布揭开来,就被旁边一脸菜色的侍卫拦了下来。   那侍卫宁寻认得,是谢恪从神卫军中抬举起来带在身边的,因着口风严为人老实,又出身贫寒同棠京世家无甚沾染,谢恪出门时惯爱带在身边。   见宁寻住了手,那侍卫松了口气,先张罗着将仍旧蒙头躺卧的晋王送到卧房去,方才拉着宁寻到了卧房中的一个角落,如同做贼一样低声道:“公子见谅,殿下身上伤得不重,那块布是殿下自己要蒙的,说是若被在外面揭了下来就扒了小人的皮……”   宁寻回头望了一眼床榻上呼吸已然均匀却不如平日舒缓的人,皱着眉头道:“到底怎么回事?说好了今日早些回府,为什么耽在外面这许久?还弄成了这个样子?”   那侍卫也很委屈,闷声道:“今日殿下照常去那花楼喝酒,原本也是打算喝两杯酒就走,岂料半途船中竟吵嚷起来,听着像是哪家的姑奶奶带着家丁仆役来寻自家相公,一路打上了花船。”   “这在花船里原也是寻常事,殿下也没想插手,岂料那姑奶奶打骂了一通之后竟在大堂中叉着腰骂道‘爱逛花楼的男子都不是好东西,今日算替天行道,通通收拾一顿’,竟让打手挨个房间搜了过来。”   说到这那侍卫捂了捂头上不起眼的两道小伤口,有些郁闷的道:“说来也奇怪,也不知是哪个将军府中的大家千金?如此凶悍,且带的几个家丁身手实在很高,竟叫咱们兄弟都吃了亏。”   这侍卫也极郁闷,晋王虽说是便装出行,带出门的人也不多,却也都是精锐好手,按理来说即便不暴露身份,也有横行京都的资本。   谁能料到,和都不知道是哪个府上的几个穿着家丁服饰的下人一打照面,就被按趴下了呢?   偏偏那些家丁还很讲究,并不打他们这些明显就是亲随的,只照着正主身上招呼。   宁寻已经不想说话了。   家丁?谁家吃饱了撑的豢养这等高手当家丁?   怕不是前脚刚换下诸率卫官服的家丁吧?   太子还真是……言出必践。   他叹了口气,让几名侍卫都下去休息了,又屏退了晋王屋中的太监侍女,走到床榻边柔和了神情哄道:“殿下,让臣瞧瞧?可是伤在了脸上?”   他早从这人的呼吸声中听出晋王已然醒来,且伤势不重,若是伤势重些,只怕就没心情用帕子蒙了头不让人瞧了。   也是,太子一向行事温和,就算为了报复那催丨情药的仇,总也不会把晋王往死里打,最多泄泄愤罢了。   宁寻好说歹说地哄了半个时辰,晋王才不情愿的掀了半边帕子,让早就侯在一旁的太医瞧伤处。   “嘶——”   看见晋王脸上伤势那一瞬,宁寻倒吸一口冷气,一瞬间收回了之前的想法。   就谢恪这性格,把脸打成这样青蓝紫绿的,还不如往死里打呢……   ——   东宫,明德殿。   谢恒仰面躺在柔软的坐塌上,由着云昼给他解下头上厚重的发冠,另有两个小内侍半跪着去解腰间繁重的玉带配饰。   另一边,顾明昭的形象也没比他好多少,论起来他身上的衣着远不如太子繁复沉重。但他是武将,要着甲要挎剑,细算下来两人身上的负担倒也相差不远。   至于原本都很注重个人形象的两人为什么变成这样——无他,自回宫后,实在是太累了。   惠帝原本许久不开的大朝会恢复了正常,每天说得都是南疆之事,吵吵嚷嚷宛如菜市场骂街。等下了大朝会,回理政堂议政,就得陪坐惠帝下首,瞧着几位被誉为文坛泰斗平日儒雅斯文的大学士卷起袖子吵得唾沫翻飞……   好不容易回到东宫,还没能坐安稳,国舅赵疏遥等太子一党的亲信大臣自发上门,咱们开个小会……   顾明昭脱了软甲卸了长剑,身上总算松快了些,舒服的喟叹了一声,望着内殿的朱帘有些恍惚的道。   “此事若无旁的枝节,就差不多敲定了吧,就看晋王是何反应了。”   昨日太子提出要亲自去一趟南疆后,朝堂上的反应很是热烈。   齐朝历史上并非没有储君巡边的例子,相反,先太子之前,历代太子都曾随军亲征或是巡幸边陲。   只是先太子就薨在南疆,皇帝膝下又只剩太子这一个嫡子,朝中宗室重臣一开始最中意的人选,还是晋王谢恪。   本来嘛,宗室里没有合适的亲王,正该是皇帝的儿子顶上。   太子至贵,皇四子体弱,皇十一子年幼,诸皇子中唯有晋王谢恪最为合适。   可南疆路遥还危险,谢恪不想去,也是实情。   朝堂上风声甚急,谢恪就装病告假装自己不存在,惠帝也着实偏宠他,每当有人提及晋王时便不着痕迹的将事情岔开了去。   就这么硬生生挺过了风头最盛的那几日,朝中大臣也明白了惠帝的意思,话头已经不再着重在晋王身上,逐渐转了方向。   宗室里没人去,那只要沾亲带故的也不是不行,可以往下考虑考虑……   比如殿前司指挥使宋迁。   宋迁的名字都还没被提溜出来,太子殿下就站了起来,表示既然宗室长辈年老,此番难择人选,自己愿为父皇分忧出巡南疆。   太子体弱满朝皆知,正因如此,那站起来说这那两句温和坚定的话的声影看起来更显萧疏轩举,令人心折。   晋王一党当时便站不住了。   储君之争眼看着就是这二位的事,南疆之事,若是太子不去晋王也不去,那也没什么所谓。   可若是太子这样体弱多病的都惦念着为国分忧,晋王却还装着病,让诸王公大臣怎么想?   据说宣平侯出了宫之后连自己家都没回,直奔晋王府“探病”。   顾明昭就怕,万一宣平侯给晋王劝好了,这位爷一夕之间“痊愈”了,那些本来有些精力不济的大臣只怕瞬间满血复活,还能再吵几天。   谢恒听着他的话却是笑了一下,浑不在意的道:“谢恪的风寒可重了,一时三刻间哪有这么容易痊愈。”   “他那风寒就是装的,哪来的风寒……”顾明昭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挑起眉头看向太子讳莫如深的神色,似有所悟。   他还欲再问,就见有个殿外进来个与云昼同样服色的太监,俯身禀告道:“殿下,定国公府送了封密信来。” 第34章 孤另有所图。   密信?   谢恒和顾明昭都是一愣。   齐朝内宫规矩严明, 就是定国公府正经走殿中省的路子送件东西进来,也要有数人经手反复核查验毒,方能送到明德殿的案头。   更何况密信这东西,本就是私下传递机密要务才用得上的。   东宫这边, 只有宁国公府中书侍郎府和太子几位老师府上才有这样的优待。   秦烨从哪递进来的?   那太监回话时也很是不安, 只低着头道:“是小厨房那边一个叫兴英的小太监, 说他原是受过老武宁侯恩惠的, 所以……”   这太监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在宫里这么多年, 见过蠢的, 没见过这么自爆的。   是, 很多世家大族爱往宫里安插人手, 朝堂上波诡云谲是寻常事,很多时候多一点消息没准就多条命。   可你安插人就安插人吧,不能安安静静待着往来传递消息吗?非要跑到太子跟前来递信……嫌太子脾气太好了?   这下好了, 太子若怪罪下来他这个主管小厨房的识人不明, 连他也要吃挂落。   那太监愁眉苦脸的想着, 就见太子取过那封密信, 脸上并无愠怒之色,反倒笑了一下,摆了摆手道:“知道了,别为难那个叫兴英的,好生相待。”   这是不计较又吩咐他退下的意思了。   别为难兴英……代表太子也不介意定国公往东宫里安插眼线?   等那太监一脸纳闷的走了,谢恒才慢条斯理的拆了那封所谓的密信, 展开一阅。   那张信纸上总共没几行字, 算起来也不比几日前国舅抄录的那张纸内容丰富多少,谢恒却依旧看了很久。   久到一旁的顾明昭以为秦烨给太子写了点什么军事机密,谢恒才将信纸一放, 犹豫道:“定国公与孤相约……今夜子时在河西巷巷尾的宅院见面?”   ??   从来只听闻太子召见,未曾有过约见太子的,不过联想到那人平素的性格和之前那几桩事,倒也算不上特别难以理解。   顾明昭捏着下巴思考道:“上次不是说过少见面吗?这才几天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被退亲了。”   他又想了一会,总觉得有些不对,索性拿起谢恒搁在桌案上的信纸看了两眼,突然反应过来。   “殿下,”顾明昭挑着眉头道,“这河西巷尾的宅院……好像是咱们东宫的啊?”   ——   陆言和觉得,自己打从回了棠京,已经摸不清楚公爷的心思了。   若说当时以为太子公爷竹马竹马自幼相恋是错,后来以为这两位感情平平也是错,总不至于前几日那次已经传遍京都的提剑退婚也是假的吧?   可瞧瞧他这几天奉命办的事——去打探太子在宫外购置且没搁在明面上的宅院、顺便再把那宅院旁边空置的宅院买下来、按公爷的想法匆匆修整一番、最后再通过费了老鼻子劲安插进去的东宫暗线送封密信进去……   就为了见一面。   知道的以为这两位要商量朝廷大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搁这偷情呢。   谢恒轻车简从的到了信中那座河西巷尾的宅院门口,瞧见站在门口抽鼻子的陆言和,才知道秦烨邀他相见的地方,就在他自己购置的别院——隔壁。   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掩了身形去了隔壁,刚进了两道门,谢恒就瞧见了内中情形。   这屋子瞧着年月已然空置许久,推倒重修显然来不及了,内里却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一应陈设布置盖是新置,瞧着像是从定国公府直接拉来的,熟悉的檀木香味自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桌案上竟还搁了瓶酒,隐隐透出清冽的梅花香气。   更重要的,是站在窗边等自己的那个人。   谢恒一眼就瞧出来,秦烨今日与往日不同。   这人平素好洁,却也只是好洁而已,在穿衣上并不讲究。私下里一贯的单薄长衫,进宫则穿官服,只仪态形制上不出错也就是了,其他的概不讲究。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身上换了身藏青色窄袖长袍,袖口处绣得细密的纹样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发冠腰带也改用了白玉,月色下莹润洁白,越发衬得眼前人清俊挺拔、光风霁月。   两人叙礼坐下,屋中没再留伺候的人,秦烨将酒杯递到谢恒面前,道:“去岁淮王府中尝的梅花酿,殿下尝尝。”   谢恒接过杯盏,浅浅抿了一口,便道:“定国公今日相邀,可是有要事相商?”   太子素来直接,秦烨也不在意,目光在谢恒眉眼处一掠而过便匆匆收回,淡声道:“臣是想谢过太子。”   “这几日朝中为了南疆徐道晏叛逃之事风云涌动。臣知道,宗室无人,陛下属意宋迁前往南疆巡视,查一查南疆武将与南周勾结之事。”   秦烨自己也喝了一盏酒,声音轻缓,清冽的梅花香气扩散开来,萦绕于室。   “宋迁一向与臣不睦,若是他去,定然会查出许多对臣不利之事。臣原本是不惧的,左右依仗着这数年军功威望和淮王府,陛下要不了臣的性命,兵权而已,也不是什么多值得在意的东西。”   谢恒喉结滚了滚,心跳竟有些快。   秦烨虽是喝着酒说的话,可这一字一句条理清晰,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朝中但凡有些眼色的都知道,皇帝想要秦烨手里的兵权,也知道,因着秦烨在军中的赫赫声威和母家淮王府的权势,皇帝多半是不肯下杀手的。   将这样人人心知肚明却不肯明言的话摆到面上来说,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秦烨要动真格的了。   果不其然,秦烨又喝了一盏酒,续道:“只是没想到,到了这样的时候,殿下依旧愿意出手相护,甚至不惜亲去南疆一趟……”   “臣生性就不爱欠人人情,如今细想,从入京起不知欠了殿下多少东西,都快数不清了。”   谢恒缄默。   他其实并不觉得秦烨欠了自己什么。   从他到这里,一直试图谋划改变那场“宋左之乱”,秦烨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他一直帮着护着,其实归根结底出于一个他自以为算不得高尚的出发点。   他想将这人捂热了,谋取秦烨在军中的影响力,甚至淮王府的势力。   秦烨越觉得亏欠,越觉得他好,这局牌才能打得下去。   可此时瞧见这人一副歉疚的模样,谢恒竟觉得一颗心不自觉的抽紧起来。   秦烨又做错了什么呢?要被惠帝一颗刻薄猜疑的帝王心逼到这样的地步,还要感激于他别有目的施恩。   于是谢恒也仰头喝了一盏酒,突然道:“其实孤另有所图。”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全然坦诚是不能全然坦诚的,可不坦诚……说些什么呢?   难道跟秦烨明说自己早看出来宋迁别有异心齐朝要玩完,一早就打算好实在不行拉他造反?   正犹豫间,却听秦烨一声带着笑意的应答声在耳边轻响。   他说:“臣知道。” 第35章 身体康健,四海太平。……   谢恒犹豫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措词的话被秦烨噎在了嗓子眼里。   你知道?   你知道了什么?   太子无辜的眨了眨眼, 素来平静莫测的瞳孔中竟鲜有的带上一抹澄澈的意味。屋内烛火摇曳光影错落,映照着他眼角那一抹润泽,看得原本就思绪起伏的秦烨心下一热。   太子今日怎么看起来比往日还要矜贵俊美?   他不想盯着谢恒看太久,怕克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过于灼热, 只能强硬的逼着自己去看太子衣裳上的纹样。   室内光线不明, 谢恒不曾瞧见, 秦烨的眸光暗了暗。   “臣别无所长, ”他说, “南疆路遥此去危险, 愿与殿下同往。”   “此后山高路远, 臣皆会护着殿下。”   清清淡淡的两句话, 音调不高,秦烨却说得很认真。   四目相对,看清楚秦烨眼底真挚的谢恒懵得厉害。   这是两句分量很重的话。   无论是谁去南疆, 所谓的危险只在于两个方面, 南周无孔不入的暗杀刺探, 以及南疆军中那些兵油子的态度。   南疆军可不是棠京城中承平日久没怎么动过刀剑的守备军。   实际上, 南疆路遥荒僻,南周又是屡屡寻衅动辄打仗,朝中每岁能给多少粮草军饷?   秦烨在南疆十年,用的都是以战养战的法子,养出来的是彪悍勇武的老兵和乖戾好战的将军,打起仗来是很勇猛, 杀起自己人来也不手软。   惠帝往南疆插进去多少文臣武将, 安分些的倒也罢了。可若真有靠着圣旨对军中指手画脚的……前一天嚣张跋扈,次日便“意外”伤亡的难道少了?   谢恒打定主意走这一遭,实际上根本没想过自己能虎躯一震散发王霸之气收服南疆军的可能性。   预料之中最好的情况, 无非是下令南疆几个重镇严加戒严排查密谍,然后再敲打一二南疆军内部自恃功高得几名将领,这就算不错了。   可若是带着秦烨去,那就不一样了。   如今南疆军里的刺头都是这位一手带起来的,那就是秦烨经营十年根底深厚的大本营。   这和回自己家有什么区别!   轻松、惬意还能防宋迁。   而且……这最后一句话,听着有一语双关之意。   山高路远,高的是南疆的山,还是齐朝的山?   若是秦烨没打算耍着他玩,这已经是个十分明显的暗示了。   谢恒心跳的厉害。   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秦烨到底明不明白他的那个‘另有所图’了。   谢恒只是在想……这怎么就进展到这样的地步了呢?   在他的设想里,这才哪到哪?   两人如今只能算作熟识,若要秦烨这样的人物允诺交付忠诚,总得捂个两三年吧。   等秦烨看清惠帝宽和雍容的帝王皮囊下藏得是怎么一颗猜忌多疑的心,等到他真正捋清线索掌握部分朝局,等他腾出手来和秦烨解衣推食掏心掏肺……或许才能在偶尔闲谈时暗示一二。   如此这算什么……攻略进度条没打开对面缴械了?   秦烨将太子眼中的意动和不可置信看得清清楚楚,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说得如此含蓄,太子就已经惊讶到半天没说话了,真要是将他那点不可名状的心思说出来,太子信不信还是两说。   怪不得苏禾荣拉着他的手,牢牢嘱咐了好几遍‘润物无声徐徐图之’。   想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了口,秦烨心下有种难以言喻的欢喜。   秦烨也不打算第一次私会就将事情说得明白,只笑了笑,淡淡的转开话题:“臣还有一请,望殿下允准。”   谢恒总算是回了点神。   所以是有条件的?你早点说多好。   他适才一瞬间脑中转过许多想法,已经在想着要不要站起来说一句‘定不相负’,允诺此生绝不会鸟尽弓藏了。   却听秦烨道:“如今的情况,臣与殿下的确不适合多在明面上见面。就算是此处,两间相邻宅院间若频繁往来也极惹眼,臣想在两间宅院中间另开一扇门,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秦烨的意思简单明了,此处终究是太子置下的宅院,且当初购置时也差不多摆在了明面上,那么太子每次来不去那间宅院反而往隔壁跑是个怎么回事?   次数多了,终究显眼。   若两间宅院中开扇小门,相会时从小门进出,就很相宜。   谢恒万万没想到他一脸郑重的提出的是这么个事。   他适才还心说,也不知秦烨是不是察觉到如今朝堂上风起云涌于己身不利,又觉得自己是个靠谱宽厚的太子,这才有了这一出提前投诚的戏码。   有些无言的谢恒不自然的偏了偏头,随口道:“一间宅院罢了,孤左右用不着,定国公直接将相隔的那堵墙推了便是,如何装点休整都随意。”   秦烨闻言就笑了,应了一声后竟然又抬手给谢恒斟了杯酒。   谢恒这具身体酒量不济,这时耳尖已然有几分泛红,白皙的面容上也染上了两分绯色。但眼前这人才跟他说了两句投诚之言,这当口,无论如何该给点面子。   两人聊了许久,酒也喝了不少。   谢恒半醉半醒间,终于听见秦烨突然极突兀的问:“殿下,世间万事万物,若不考虑其他,您最想要什么?”   谢恒掐着手心试图保持清醒的动作一顿。   亏他察觉出异样后等了又等,就怕秦烨出什么歪招,结果这人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个问题?   谢恒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他此时多少已经有些昏沉,半倚在桌上望着秦烨那张俊朗疏淡的面容都是重影的,迷迷糊糊间,竟然真的思考起来。   最想要什么?   他其实是个挺知足的人。   纵然是前世那样的境遇,亲情寡淡身体孱弱年岁不永,也从不曾自怨自艾。   他总觉得,生在那样的盛世年景里,能衣食无忧的见过世间许多风光,已经是世间难得的幸事。   所以,即便到了这里,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他也不愿见宋迁因一己之私而起战乱,惹得江山染血民生凋敝。   秦烨瞧见太子似是酒意上涌,身形微晃,绯色渐重的矜贵面容上染上几分罕见的怅然,站起身来吐字不甚清晰的说了几个字。   声音极轻,几乎听不到。   似乎是实在撑不住了,太子说完后又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下,然后竟然身体一软,就往后仰去。   秦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扶,不出意料的接到了人。   两相接触,即便隔着一层华美的宫绸,秦烨仍旧像被烫着了一样缩了一下身体。然而却也不敢撇开,只动作十分僵硬不协调的将人调整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秦烨喉头滚了滚,低着头望着怀中人终于支撑不住阖上的双目,目光从那长长的眼睫上克制的一掠而过。   明明那点酒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为什么还是觉得身体发烫?   等太子呼吸均匀沉沉睡去,秦烨才将太子安置入了内寝,自己反倒站在窗台上吹冷风。   这一吹就是许久。   “身体康健、四海太平?”秦烨站在窗台上喃喃重复着,几乎是有些苦恼的笑。   “这些我定国公府的库房里……可没有啊。”   ——   次日一早,陆言和目送着太子的马车走的远了,方才打着哈欠一脸菜色的回了主屋。   谁知道太子和公爷居然这么能聊?   太子子时便来的,这两位居然硬生生聊到了寅时。宫门早已下钥,皇宫是回不去了,自家公爷也好像早有预料一般,请太子在收拾好却还未有人住过的内寝歇了,自己却住在了客房。   这也就罢了,今早晨起,太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睡得晚又喝了酒的缘故,脸色发白脚步虚浮,瞧着都有些神思不属。   他家公爷则与之相反,一早上连早课都没落下,瞧着神采奕奕精神无比,简直可以现场表演一个上山打虎。   若非知道内情,这对比着实引人遐思。   陆言和打着哈欠回了主屋,就看着他家公爷靠在坐塌上认认真真的看着东西,定神一看,竟是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一副齐朝疆域图。   打从回了棠京他家公爷就没看过这东西了,今儿怎么改了性子?   “公爷,”秦烨看得认真,陆言和却耐不住性子了,“您跟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了?咱们是真的要跟定东宫这艘船?”   昨日秦烨那两句话他并没听见,可秦烨打从行宫回来后的表现太过显眼,显眼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这显然是动了什么心思的,与从前那一纸人尽皆知的婚书并不相同。   秦烨却不曾回答。   他只是弯了弯唇角,吩咐道:“待会你去把两间宅院间的那堵墙推了并作一间,只仍留着两扇大门。另派些信得过的人来修整装饰一番,别让殿下下次来没个安寝的地方。”   他今日心情不错,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太子的这个允诺。   一间宅院而已,于他于太子皆是无足轻重,可他既提了太子也允了,就证明一个道理。   太子默许了他们以后真的有时时出宫私会的可能。   只这一点,他只要想起来就能嘴角上扬。   陆言和就更震惊了,劝道:“这到底是太子的屋子,虽说殿下多半也不在意,可到底不合适……”   他突然醒过神来:“太子殿下把隔壁那间宅院给您了?”   秦烨点点头,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点隐晦的自得。他也不说是自己开口要来的,只当昨晚上并没说过那么一句话。   陆言和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目光一下子变得有些莫名。   他偷偷觑视着秦烨,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倒看得秦烨扬眉。   “有话就说,别憋死了你。”   陆言和得了允许,胆子也大了点,低着头去看自己脚尖,闷声道:“您不觉得这样住着对方给的宅院,平日里递密信,每隔一段时日方能偷着见到一面,挺像一件事吗?”   秦烨一时想不出来,只直觉他并不会说什么好话,于是挑着眉头望着陆言和等待下文。   果不其然,陆言和依旧低着头,语气轻轻的憋着笑:“坊间一般管这种情况唤作……”   “养外室。” 第36章 秦烨他不讲武德。   太极殿。   鬓边又添了一缕白发的惠帝坐在御座上, 沉沉叹了口气。   长长的御案上近乎被各式的奏折淹没,不甚重要的被随意的扫到一边,等待着皇帝偶然的翻阅。而单独捡出来放置的那几份,则是理政堂认为极为重要, 需要皇帝亲自批阅的奏折。   惠帝只看完面上第一份, 就再无看下去的心思, 面上的不悦之色十分明显。   “恪儿这几日怎么还是未曾入宫?太子出巡之事都快敲定了, 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惠帝糟心的揉了揉眉心, 想起些什么, 看向旁边的首领太监王如海。   王如海躬身苦笑道:“晋王府上传消息说, 晋王殿下好像是真病了, 前几日晚上径直去王太医府上将人宣去了。说是晋王殿下病得几乎起不来床,连宣平侯都不肯见,只许宁寻公子每日在床边照应。”   惠帝显得十分意外。   晋王谢恪自幼好武, 虽算不上有数的高手, 却也算得上是练得身强体健, 算起来府中好些年没宣过太医, 怎么会突然把装病变成了真病?   他沉着脸道:“别不是想着宁寻要去淮郡巡查盐政了,故意装的幌子想要将人留下来?你派个与晋王和贤妃不相熟的太医去晋王府,让他拿完脉回来禀一声。”   王如海应了一声,就见一个小太监自殿外弯着腰进来,禀告道:“陛下,中书侍郎赵大人到了。”   中书侍郎赵疏遥, 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太子谢恒的舅舅, 朝中人人敬称一声‘国舅’。   赵疏遥出身世家文采风流,是正经的科举状元出身,在朝中屹立不倒数十年, 且当年与惠帝一同微服出巡时还救过惠帝的性命,一向极得惠帝信赖。   他前脚刚一迈入内殿,后脚就见惠帝从桌案上抄起一物,遥遥向他掷来。   “你看看。”惠帝苍老疲惫的声音响起。   赵疏遥接过书折,见礼完毕后在御座不远处站定,打开一目十行看完后,心道一声果然。   这奏折是定国公府递上来的,加盖了秦烨南疆总督的印鉴,内容也很简单明了。   秦烨说,他毕竟是南疆总督,南疆出了这么大的事难辞其咎,如今身上旧伤已然养得差不多了,愿意为君分忧。   一句话概括,他也要去南疆巡视。   而赵疏遥在接到惠帝的召见前,实则已然接到了两次传话。   一次是东宫来人,嘱托他若是陛下召见询问定国公要陪同太子巡视南疆一事,让他虚与委蛇一番再故作勉强的玉成此事。   另一次是皇后的立政殿来人,嘱托他若是陛下召见询问定国公巡视南疆一事,一定断然拒绝苦劝陛下不可。   倒把赵疏遥整不会了。   此刻他自己看着这封折子,心下颇多犹豫,却还是沉吟片刻道:“定国公是南疆总督,行事从不僭越,此请入情入理,若无旁的由头,陛下不应拒绝。”   秦烨回京的由头是养伤加上述职,身上固有的官衔爵位一样没少,他仍旧是齐朝武官之首,在军中声威赫赫。   赵疏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态度表达的十分明显。   “朕知道。”惠帝依旧揉着额头,沉沉叹了口气。   “南疆是秦烨的地盘,太子刚和他翻了脸退了婚,如今又要去南疆查密谍,他着急一些也是常理。”   惠帝沉凝了眉眼,语气低沉。   “朕只想知道,他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   冬日的寒意悄然席卷,一层素白覆盖了宫城的红墙绿瓦,   明德殿中,因着太子畏寒,早早燃了地龙,殿中亦燃了碳火,厚重的暖意包裹了整座殿宇,竟生生营造出一室的温暖如春来。   顾明昭坐在太子的书房里,对着同样堆满了满桌的书册情报奋笔疾书。   “顾大人,外面有人来报,说是虎威将军秦大人求见太子殿下。”   这几日东宫事忙,太子身体又弱,熬了几日终究撑不住,今日便提前回寝殿歇息去了,是以殿外侍奉的小太监才会禀告到顾明昭这里来。   顾明昭挥毫的动作停了一下。   “虎威将军?”他一时对不上号,皱着眉道,“殿下好不容易休息片刻,如今什么玩意都能来求见太子吗?不见!”   那小太监应了一声正准备回身往外走,却听顾明昭又唤了一声。   “先回来,”顾明昭揉了揉额头,终于从一片昏沉中寻回了一丝清明,问道,“我想起来了,虎威将军秦烁,是定国公那个不成器的兄长吧?”   他又哼了一声:“怎么,他们武宁侯府如今长本事了,人人都喜欢常常和太子见面?”   这话说得,拈酸吃醋。   原也不怪顾明昭,实在是这几日河西巷那边幺蛾子太多。   太子谢恒已然稳坐东宫快十年,麾下阵营十分明朗。   文臣那边当然无人能与国舅赵疏遥争锋,次一点的便是昔年的太子太傅陈家与两位大学士,武官这边则是宁国公顾家为首,次之便是靖海侯府和肃永侯府。   太子是个温和的性子,平素也不爱弄些有的没的,大家分工明确互不干扰,相处也算和睦,所谓自己人互相争斗的情况几乎没有。   但定国公秦烨他不讲武德啊!   从那日太子去了河西巷尾那间宅院与秦烨见过第一面后,顾明昭的噩梦就到来了。   秦烨把定国公府多年经营的情报根底交代了半数给太子,剩下交代不了难以割舍的,每日东宫也能收到一份抄录件。   南疆军与宁国公府在收集情报事宜上的侧重颇有不同,两相对照常常能有许多收获,这是好事。   但问题在于……负责汇总情报统管诸率卫的是顾明昭自己。   莫名其妙的,顾明昭每日需要看的书折就多了一倍。偏偏秦烨还特别爱邀请太子会面,两人经常在河西巷那间宅院里谈着谈着就定下许多事,事后太子吩咐一声,事情还得顾明昭去办。   这种事情加倍且地位下降的感觉让顾明昭很不爽。   不爽归不爽,想起秦烁身份的顾明昭还是冷声道:“让他在外面等着,殿下休憩片刻再见他。”   秦烁老老实实的在东宫廊下等了快两个时辰,才得了通传见到了一身常服衣着随意的谢恒。   谢恒披着外裳,看了一眼这位只见过一面的秦烨兄长,心头颇有些疑惑。   细论起来秦烁这样的杂号将军,平日里连递牌子进宫的机会都没有,也就是适逢今日大朝会,京中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应卯,他才有进宫一趟的资格。   谢恒还真不知道秦烁找他能有什么事。   他只是想着,秦烨虽然和武宁侯府关系不睦,但齐朝历来是家族一体亲亲相隐的思想,他若是给了秦烁没脸,岂不是也累得那人面上无光?   于是太子脸上挂了个温和的笑容,含笑赐了座,顺道还赐了一杯茶给秦烁,又关切了几句身体如何的场面话,方才问道:“秦将军这次来寻孤,可是有什么事情?”   秦烁坐在小太监搬的小凳上,原本心中惴惴,但只这三两句话下来,已然快被太子分外温和关照的态度感动得眼睛微润。   他极恭敬的弯着身子,道:“臣听闻殿下即将出巡南疆,愿随殿下左右,护殿下安全无虞。”   谢恒挑了挑眉。   秦烨说护他周全倒也罢了,怎么秦烁也来这么一遭?他这个一国太子看上去很容易在南疆出事情吗?   他心中想了什么半点没显出来,只是声音轻缓的道:“愿闻其详。”   秦烁却是大受鼓舞一样,连忙道:“臣早已听闻,因着些微末小事,秦烨竟提剑与殿下退婚,引得殿下大动肝火。”   “臣虽是他兄长,却知他素来行事狂悖乖张暴戾,殿下此去南疆,一来路途危险恐遭南周密谍刺杀,二来也难保他不会从中作梗。”   “武宁侯府在南疆经营多年也算有些人望,臣愿随殿下同去,听由殿下派遣。”   谢恒:“……”   上次秦烨亲爹跟他献策说要自己接了旨意逼得秦烨不得不成婚,这次秦烨亲哥跟自己说他行事狂悖乖张暴戾。   这人亲缘实在有点浅薄啊。   谢恒望着秦烁与秦烨有几分相似却远不如那人俊朗的面容,脸上不见喜怒,只是道:“秦将军有所不知,孤今日从理政堂回来,已然看到定国公上奏,说是要陪孤同去南疆巡视。”   秦烁被这一句不含情绪的话梗住了。   他来时想的简单,太子与秦烨翻了脸,这一次又要去南疆巡视,说不准就会‘查出’秦烨不少错处。   他此时来向太子表了忠心,动用武宁侯府在南疆的一些人脉帮太子省却一些麻烦,日后秦烨若因错处卸去南疆总督之位,为了安抚秦家也为了他一些微末功劳,太子岂能不提拔他一二?   却没想到秦烨还有这样一手。   “殿下!”秦烁只愣了一下,就急道,“秦烨此举必是为了掩盖什么,他若到了南疆,以他在军中的威望人脉,做些手脚或是伪证轻而易举。您万万不可与他同去!”   语气惶急真挚,倒像是真为了太子殚精竭虑一般的忠诚模样。   谢恒托着下巴,眉头微皱,问道:“可定国公是南疆总督,去南疆巡视天经地义,孤能有什么法子?”   秦烁就有些蒙。   他只是顺势而为不得不说,实则秦烨一向说一不二行事果决,若太子都没法子,他能有什么办法?   谢恒望着秦烁眉头紧锁苦思对策的样子,觉得这人是来逗他玩的。   他看过秦烁在吏部的归档,知道此人能力平平还好大喜功,若非有着武宁侯府的荫蔽,只怕连身上这个四品杂号的虚衔都保不住。   偏偏秦烨的光芒太过耀眼,这人也不知是心态不平衡还是怎么,每每总是给定国公府添乱子,也就是看在嫡亲兄长的份上,否则估计早给秦烨寻个错处处理了。   谢恒兴致缺缺,正想将人遣下去,却见秦烁突然眼底闪过一抹灵光,道:“臣府上有个江湖游医的方子,服下可使人生一场大病瞧着十分凶险,但并不损性命。”   ……   谢恒本以为他要献策给秦烨下药,更加兴致缺缺,正准备打断他送人出去,却听秦烁深吸一口气续道:“若臣父服下此药,大病一场且满城皆知,太子殿下只需用一个孝字,便可阻了此行。”   这是秦烁灵光一闪想出来的好办法。   齐朝以孝立国,平时自然无人敢用武宁侯来压秦烨,但只要太子一党拿出此事做文章,大义当前,秦烨也不得不退让,留在京中。   他觉得此策极好,于是信心满满的抬了抬头,去看座前高高在上俊美温和的太子。   却听太子沉沉叹了口气,望着他道:“你认识宁寻吗?”   这问题来的奇怪,秦烁心头疑惑,却太子垂问却不能不答,只得道:“宣平侯独子,见过几面,但并不熟识。”   “多见见,“太子望着他,神情复杂的摆手,“说不定能多个知己。” 第37章 结果是一刻也离不得。……   年尽岁除, 因征南将军徐道晏叛逃南周而起的一场喧闹似乎终究淡了下来,几抹艳丽的红色沾染上了冬日的素白,也多少驱散了蒙在棠京城上淡淡的阴霾。   淮王府的正堂中,淮王苏祈应对了几个前来拜会的下属, 又温言打发了前来撒娇使赖的小孙儿, 这才有空看向旁边一直含笑陪着的人。   “定国公今日倒有闲心, 能陪着本王应对这许久未曾拂袖离开, 倒是我这王府的幸事了。”   孙儿刚被乳母抱走, 淮王脸上温和慈爱的笑容立时消失, 瞧着旁边端坐喝茶一派闲适的人,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秦烨无奈, 但终究是自己理亏,于是少有的赔上点笑:“舅父,您这就不讲道理了, 不就几日没在府中未曾接到您的传话, 又不是成心的。”   秦烨幼时不得自己生父武宁侯关爱, 与生母明宣郡主感情也是平平, 却很有其他的长辈缘,舅舅淮王就对他极是看重,视若亲子。   “朝廷上下为了南疆之事吵了近一个月,你倒好,自个的公府也不待了,跑出去住外面的宅子住着。知道的, 说你嫌来往应酬麻烦, 不知道的,怕不是以为你被谁勾了魂去?”   秦烨心里一颤。   他府中的事要瞒着其他人容易,想瞒淮王的可能性实则不大。   别的不说, 陆言和的爹就是当年淮王的旧部,自个也算是在淮王军营里长大的。这家伙在旁人那里或许铁骨铮铮,真被提溜到淮王府来,能现场表演一个不打自招。   秦烨干笑了一下,连忙转移话题,道:“太子出巡诸事繁琐,我此番跟着去,想必没有三五个月回不来,有些事情还望舅父帮着周全。”   于秦烨而言,满棠京里够分量的人,也就唯有淮王最靠得住了。   “本王就知道,平日里寻不到人怎么今日就寻到了,”淮王哼了一声,续道,“说来听听。”   秦烨暗自松了口气,忙道:“我想请舅父帮我留意着武宁侯府的动静,尤其是我那大哥屋里的。”   淮王的神色中露出一二意外,纳闷道:“秦烁?他有什么好值得留意的?”   秦烨道:“秦烁几日前跑到太子殿下的明德殿里,说要陪殿下同去南疆尽一份心力。从殿下那里知道我上奏后,又说我必定包藏祸心,同去会出事端。”   “秦烁还给太子献策,说只要给我那父亲喝下一副药让他病得重些,再让几个言官用孝道拿捏住我,殿下就再不必担忧了。”   说到最后,秦烨脸上神情越发淡漠,仿佛说的事情与自己没有一丝半点的干系。   淮王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明显的怒气。   “卑鄙小人,自己本事不济倒也罢了,成天想着踩着自己亲弟弟上位!还给秦恒冶下副药病得重些?那混账不惜与我淮王府合离,疼了这么多年的长子,倒是养成好一个父慈子孝的模样来!”   淮王骂了一会,突然想起些什么,疑惑的望着秦烨道:“秦烁做出这等阴诡之事,想来不会大肆张扬。宫中消息一向闭塞,太子的东宫口风更严,等闲消息传不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秦烨眨了眨眼。   他心想,当然是太子昨日晚上亲口告诉我的。   可这当然不能明说,秦烨只能信口含糊了几句,才道:“第二件事,还请舅父……帮我留意太极殿的动静。若有异动,请舅父传信定国公府,府中自有人飞鸽传信于我。”   这话说得直接,倒把淮王一直郁郁的神色勾出了一抹笑来。   “原来你知道啊?”淮王挑眉道,“本王还以为,你在南疆呆得久了,习惯了一呼百应从者如云,已经不将太极殿里的那位放在眼里了。”   秦烨垂首不语。   他知道淮王在说什么。   当年惠帝下了数道圣旨召他回京,他既已接诏回京,就该死了这条心安安分分的待在棠京。   既已回来了,又上奏要去南疆巡视算是怎么一回事?   惠帝明面上同意了那封奏请,实则暗地里只怕已经将牙咬碎了。   屋内早已屏退了其他人,此时一室静谧,淮王没什么不敢说的。   “这几日派人去寻你就是想说此事,本王也算了解咱们这位陛下,为君多年,面上瞧着也算有个贤达明智的样子,实际上猜疑频频却又首鼠两端。”   “你若不逼他,大家两相安好倒也罢了,你真的行事越了线,难道他就不会杀人?”   “秦烁虽既蠢又毒,献的那法子却还使得。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淮王鞭辟入里的几句话在室内缓缓流淌,清晰的传入秦烨耳中。   “我知道,”秦烨缓缓道,“正因如此,才来寻舅父周全此事。”   秦烨走后,淮王独自坐在主座上想了许久,直到杯中的茶凉透了,方才摇了摇茶案上的小铃。   门扉轻响,候在廊下的仆役带着些微寒气躬着身子入了屋内。   “去把小少爷叫来,本王有事问他。”   苏禾荣脚步匆匆而来的时候,瞧着自己父亲不见喜怒的淡漠神色,还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被逮住了。   他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只在下首的座位上占了个屁股边,战战兢兢的等着自己父亲垂问。   却听淮王问道:“前些日子,听你说起秦烨有了个心上人,还是个小公子?可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吗?”   苏禾荣憋在胸腔中的一口气立时松了,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家老爷子。   “您就想问这啊,我还以为……”   几句玩笑之言被淮王极具压迫性的眼神逼回了嗓子里,苏禾荣正襟危坐的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他口风严些,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只说那小公子也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没说。”   淮王的目光微微一沉。   “你去打听打听,近日哪些府上与定国公府有往来,把年岁相符的理个单子出来,一个一个查。若查到条件相符又往来频繁的,报与本王知道。”   “若查不到,也来报一声。”   ——   立政殿。   谢恒缓步入殿之时,已然听见殿中的盈盈笑语。   他解开身上狐裘递给云昼,就瞧见赵皇后拿在书案前拿着几张大字逗弄着他的幼弟,皇十一子谢怡。   谢怡如今还不足四岁,生得玉雪可爱肤色白皙,原本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的认着字,见着门帘晃动闪过的一角玄色衣袍,跳下凳子笑起来。   “皇兄!”   谢恒接了一把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的谢怡,还没抱起来赵皇后就急了,唯恐他身子太弱抱着太累,一叠声的吩咐太监将十一皇子抱下去。   殿中碳火燃得正旺,谢恒又解了一件外袍才落了座,望着一溜的宫女太监跟在谢怡的身后出去,笑道:“母后今日好兴致。”   太子与晋王年岁相近,自先太子薨后,赵皇后与晋王谢恪的生母贤妃一直斗得很厉害。   倒是十一皇子的生母贵嫔钱氏,一向礼敬中宫一团和气,谢怡又年幼折腾不起风浪,赵皇后就难免多看顾谢怡几分。   “宫中时日长久,解解闷罢了。”赵皇后摆摆手,不甚在意的道。   母子二人坐着闲话几句,谢恒也吃了几块立政殿的糕点下肚,才听赵皇后状似无意的道:“既是代天子巡幸南疆,随行仪制总与从前不同,本宫前几日听殿前司上禀说,若东宫自己的人加上神卫军抽调的精锐,总也要有一两万人?”   谢恒不觉有他,应道:“人数上相差不远,且前后准备耗时繁琐,真要出行,再快也要一二月后了。”   赵皇后点点头,轻声道:“这一去东宫只怕就得空了一半,主子长久不在宫人多少散漫些,甚或生出些事端来,不如……你将上次那个宫女暂且调到本宫殿中来吧。”   谢恒慢条斯理喝茶的动作霎时就是一顿。   他就说赵皇后怎么会突然宣他到立政殿叙话,合着在这等着呢!   且这考虑也很合理,东宫本就只太子一个主子,太子若去了南疆,宫中之人势必散漫松快些。   在赵皇后想来,那宫女得了幸却没名分的事未必能瞒得住,且又因此得了太子厚赐惹人眼红。无人辖制之下,说不定就有人因妒生恨,弄出一些宫闱惨事来。   若能暂且调到立政殿伺候,她既能看看这姑娘的品性容貌,也能规劝一二。   毕竟,伺候储君这种事,脾性太躁可不太好,平心静气才是正理。   谢恒的背上却在霎时间生出些许冷汗来。   这分析,入情入理,甚至体贴入微。   可他去哪里弄一个蒙过幸且容貌不错家世尚可但脾性不好的宫女?   谢恒背后冷汗直流,推脱道:“劳母后费心,只是儿臣早已决定此去南疆要带着他同去,便不必母后再操心了。”   他一再拒绝,唯恐赵皇后因此不悦,却见赵皇后在一愣之后,容色艳绝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来,霎时间满室生辉。   “好啊,在本宫面前说是喝多了酒一场意外,又嫌弃人家脾性躁不肯给名分,”赵皇后指着谢恒调笑道,“结果是一刻也离不得,连去南疆那样荒僻的地方也不忘带上,也不怕苦了那孩子。”   谢恒无奈,硬着头皮道:“母后勿忧,他身强体健,南疆对他算不了什么,就算苦了儿臣也苦不了他。”   他是打从心底里说的实话,赵皇后却半点不信,笑着埋怨,道:“你懂什么?这一路车马劳顿,半点不会心疼人的。”   皇后调笑这些,身边其他伺候的人皆是目不斜视,唯有身边的兰嘉姑姑也跟着笑,跟着劝道:“殿下既然看重,多少还是该带来给皇后娘娘瞧一眼才是。”   谢恒:……   他现在觉得,在前朝算计宋迁和暴打谢恪,都比应对这两位要轻松太多了。 第38章 我家公爷无论做什么行当……   河西巷宅院。   陆言和进门时, 差点没以为自己回到了南疆中军帐。   屋里正中间原本放着书案的地方,此时竟然搁着一张偌大的沙盘,象征大齐和南周的两色小旗插得密密麻麻。   而那张被拖离中心位置的书桌也没闲着,上面满满地堆满了各式军报文书, 瞧着颇有几分不堪重负。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了一个乱字一个忙字, 很有从前在南疆时大战当前的风格。   “公爷, 咱们是去南疆巡视, 又不是去把南周打下来。”陆言和叹了口气, 望着坐在太师椅上手不释卷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他的人, 劝道。   秦烨回京后一直懈怠, 为了避嫌, 许多该是他分内的职责也不怎么尽。可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勤勉起来。   陆言和亲眼见到自家公爷不仅看南疆军报,他还看北狄的!   不仅如此, 他还给身在西疆的宁国公顾明玄写信讨论军情!   得亏顾明玄和他家公爷从小打到大经常飞鸽传书互骂, 否则皇帝只怕又要疑心一些有的没的了。   秦烨却顾不上陆言和心中的波涛汹涌, 他只是信手翻开下一页, 然后问道:“府中那奸细之事有眉目了?”   自上次针灸后察觉出有人给自己下药,秦烨在饮食用具上一概很小心。   他写信让旧部排查了昔日军中专供中军帐的厨子伙夫一干人等,又让人格外留意府中,最后将排查范围缩小到了定国公府内一干近身伺候的小厮身上。   如今临要出行,总该有个定论。   陆言和闻言正了神色,道:“公爷数日不曾回府, 知微堂中人心思动, 往外面递消息的不少,真有嫌疑的却只有两人。”   “这两人并非同路人,行事也极小心, 若非长久留意定然瞧不出来。且瞧着路数,都像是……”   四下无人,陆言和依旧压低了声音。   “宫里的。”   不出所料的答案,秦烨只嗯了一声,浑不在意似的,吩咐道:“知道了身份就好,不必打草惊蛇。”   陆言和恭声应是,又劝道:“此事既已查明,如今正值年节,公爷还是回府住着的好。这么长久住在外面,终究不大好。”   陆言和已然隐约知道了秦烨的心思。   他家公爷打仗是把好手,玩起来阴谋诡计也不输人的,偏偏在情丨事上一片空白。   明明太子也喜欢您的,您这么上赶着是为了什么啊?矜持自重一些不好吗!   矜持!   陆言和自以为自己劝的够委婉,却又不知戳到了秦烨哪根弦,这人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大好的?不是你说我是太子养的外室?”   “这世上哪有外室不等着主家的道理?”   这阴阳怪气的两句话差点没给陆言和吓趴下。   前几日一时嘴快,他可是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的,秦烨当时愣了足有好几个呼吸,然后展开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出来,直接拉着他在院中“指点武功”。   拳拳到肉的那种指点。   陆言和后背渗出一点冷汗,干笑了两声就要含糊过去,就见秦烨原本满脸的不耐变作了意外,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比,示意他噤声。   ——   谢恒与顾明昭一前一后走进大门,便瞧见了院中情景。   地上厚厚的冰雪被尽数扫去,廊下遥遥的站着几个仆役,似在闲谈一般离主屋远远地,而主屋那两扇雕花木门则紧紧的闭着,一副荒僻无人的景象。   顾明昭皱眉。   他落后一步,回身看了一眼宅院门前的马车,道:“殿下,咱们在京中多的是宅院,平素也有仆役洒扫,这就算为了躲晋王,您也不必跑到这河西巷来。”   河西巷这宅子原本只是太子随手置下的,平素也不爱来住,只遣了几个闲散仆役过来看着宅子,闲置已然许久了。   太子畏寒又养的金贵,便装出门本来带的人就少,此处又是缺这缺那东西一概不全,再受了凉可怎么好?   谢恒咳了一声,笑道:“常去的那几个地方谢恪都知道,他一贯豁得出去,孤才不想和他撞在一处。”   “也是,”顾明昭哼了一声,“就没见过这样的,前脚把陛下派去的太医打了出来,说自己病得见不了生人,后脚居然带着面纱来找咱们谈条件,也亏他想的出来。”   晋王谢恪也不是真的特别蠢,他这几日窝在自己府中“养风寒”,顺便就派人去查那日花船中打人的是哪家夫人。   棠京中脾气如此火爆且又畜养的有好手的世家掰着指头都能数完,一共也没多少排查的余地。   掘地三尺横竖查不到人,谢恪就醒过神来了。   什么见鬼的凶悍夫人为夫吃醋悍然打上花船?   绝对是他那太子兄长为了报复那日任明殿中的催丨情药!   打也就打了,竟然还硬生生等到南疆之事的紧要关头才打,还打得是脸,让他出不去府门。   一箭双雕,简直狠毒。   想明白的谢恪一气之下蒙着张黑色的面纱跑到东宫来找说法,放话如果太子不给他个赔偿……比如帮忙挽留一下宁寻巡察淮郡盐政的事,他就住在东宫不走了。   谢恒直接没搭理他,后来被这人没皮没脸的吵得头疼,一辆马车就出了宫门。   马车上顾明昭问谢恒去哪,谢恒想了想哪处私宅是谢恪不知道的,半晌没想出来,索性就跑到了河西巷。   谢恒心想,如今青天白日的,秦烨又不曾递往宫中密信,应当不在此地。   可刚一推开门,他就瞧见了秦烨。   那人不知道是不是困得狠了,身上披了薄薄一件外袍,半靠着引枕用手肘撑着下巴,双目微阖。   窗外暖阳斜斜照入,落在那几无瑕疵的俊美侧颜上,美好的让人不敢惊扰。   谢恒站在门边眨了眨眼。   屋内陈设仍旧跟他上次来时一样,桌案上的香炉烟气袅袅,淡淡的迦楠香味四处飘散,满室的馥郁芬芳。   一切如常。   唯有陆言和站在旁边收拾文书,见着太子来,忙行礼问安,而后又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恕罪,公爷昨晚看文书看得晚了些,今日想是撑不住就睡了过去,您看可要唤一声?”   陆言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天知道,他家一向对着惠帝都不怎么恭敬的公爷再听清楚是太子的脚步声后就慌了。   秦烨先是环视了一下周围,看着遍地乱七八糟的文书皱眉问他:“殿下若见了这般情状,会不会觉得我不太爱洁?”   陆言和一句“应当无碍”还卡在嗓子里,就听秦烨又道:“平素我听见殿下来此都会出迎,若今日不出去,会不会太过惹眼?”   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公爷怎么就患得患失起来了!   陆言和眼睁睁看着自家公爷脱了外袍披在身上,然后还歪在榻上时还仔细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显露出来的侧颜弧度好看。   而他,只能在听着太子脚步渐近时,任劳任怨的收拾起一室狼藉。   自然,他也可以耍个小性子,让太子看看闻名天下的定国公忙起来时有多不讲究,但只怕太子前脚走了,公爷又要跟他来一场“指点武功”。   这就不太好了。   谢恒听了陆言和的话,心头闪过一个念头。   秦烨这样高的武功,真的会任由一个人近到他十步以内还毫无察觉?   谢恒犹豫了一下,没想好要不要出声,就见靠在坐塌上恍如睡着的人似乎是察觉到视线的注视吗,终于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望了过来。   “殿下?”秦烨惊讶道。   谢恒对上秦烨漆黑如墨的眼瞳,轻易的就瞧见了那眼底的血丝,愣了一下。   他知道这人近日一改入京后懈怠的性子,也知道这人左右忙的都是陪他同去南疆之事,此时亲眼见到秦烨为自己操劳至此,心头还是涌现出一抹歉疚。   难道是真的太累了所以才察觉不到?   谢恒抛下心头那点犹疑,歉然道:“是孤的不是,搅扰定国公了。”   “不搅扰。”秦烨想也没想,飞快的道。   这话接的又快又急,太子不出意外的挑了挑眉,秦烨连忙找补道:“临近出行,臣为了钓出那下毒之人才不住在府中。这宅院里人丁少,平日里也寂寞,殿下多来才好,并不搅扰。”   ……   屋外,刚刚和顾明昭一起往外走的陆言和一声笑险些憋不住,咳了一声,终于在合上两扇门后低低笑了一声。   顾明昭不明所以,问他:“你笑什么?”   陆言和笑得抖肩,却也不肯说,只道:“没什么,就觉得……”   “我家公爷无论做什么行当,都很像,还很认真。”   ——   云良楼。   一楼大堂中,秦烁孤身一人喝着酒,已然醉得有些厉害。   此处是棠京最负盛名的酒楼,一席之价不下百金,以秦烁区区四品散官的俸禄,原是支应不起的。   只是若心中愁苦,些许银钱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秦烁心里清楚,这次他若抓不到太子巡幸南疆的机会,只怕这辈子也只能呆在这个小小虎威将军的位置上,不得寸进。   原因很简单,他并无惊世之才,而秦家的根基就在南疆。   人人皆说定国公秦烨十四岁从军,首次独自领兵就击得南周大溃,镇守南疆十年拓土开疆立下赫赫战功,世皆敬仰。   可有几个人记得,秦烨之前,武宁侯秦家虽算不上南疆军中的魁首,却也是经营数代根基深厚?   先武宁侯嫌弃自己儿子本事不济行事荒唐,将手中人脉部卒径直传给了孙子,也断绝了他秦烁升官进爵、立功斩敌的机会!   只要秦烨仍在南疆总督的位子上待着,秦家关系人脉,哪一点轮得到他来使用?   秦烁闷闷的喝下一口酒,脑中臆想着秦烨突然暴毙的可能性,就见一个小厮服饰的人目标准确的朝他走来,躬了躬身子。   “秦大人,独饮寂寥,我家大人请您过去一叙。”   秦烁朦胧着双眼看那小厮,没什么兴致的问:“你家大人是谁?”   “殿前司指挥使,宋迁宋大人。” 第39章 殿下也该待我亲近些。……   宋迁?   秦烁喝了不少酒脑子颇有点昏沉, 好一会儿才将这个名字对上号。   殿前司指挥使,皇帝一时兴起收下的义子,跟太子和晋王都不大对付。   且前些日子宋迁在行宫里不知因什么事情吃了挂落,连回宫布防的权限都落给了副指挥使苏禾荣, 眼瞅着在朝中已是不太风光。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宋迁到底在惠帝身边呆了多年, 也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而且, 宋迁跟他那亲弟弟秦烨不和的事也算朝□□认的事实,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念及此, 秦烁几乎是没怎么犹豫的, 就跟着那小厮上了三楼雅间。   雅间内陈设精巧, 却并无歌舞美人,只有一桌上好的席面并上宋迁本人。   一向在棠京城中有着铁面阎王的宋迁今日态度十分温和,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秦烁本就喝了不少酒且心中郁郁, 被人别有用心的再劝上几杯, 也是心防渐开。   酒过三巡, 宋迁放下手中杯盏,状似无意的道:“前几日偶然听闻,秦兄曾去过一次东宫,还蒙太子殿下召见,想来是向殿下提出想要随行南疆了?不知殿下答允了没有?”   秦烁往口中灌酒的动作就是一顿,抬了抬他那已然通红朦胧的眼, 讷讷问道:“宋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宋迁心说, 这很难猜吗?凭你那样的微末官职想和太子有交集,也就只有这点子事了。   “宫中待久了,有些事也不难知道, ”宋迁笑了笑,讳莫如深的道,“就不知殿下允诺了没有?”   秦烁摇摇头,道:“殿下说此去南疆的人选大多已然定下,再要更迭增添很是麻烦。”   “这都是托词,”宋迁道,“秦兄原就不是东宫近臣,如今想走太子殿下这条路,岂是三两句话就能获取信任的。”   这话说得戳人心窝,秦烁的神色立时便有些萧索,又喝了一盏酒,才道:“我知道,我素来本事不济在军中又无关系人脉,哪里能入太子殿下的眼?只不过机会近在眼前,斗胆一试罢了。”   “秦兄,既要争取,那就不能只是动动嘴,要有实际行动才是。山寨土匪入伙都有投名状,何况是东宫这样的地方?”   秦烁打了个酒嗝,望着在他视线中越发瞧不清晰的宋迁,糊涂道:“宋大人的意思?”   “秦兄不能一展抱负,多半是因为令弟在南疆声威赫赫,他既与你兄弟失和,又恐陛下猜忌兄弟二人同在兄长掌权,势必不会提拔秦兄在南疆军中领兵。这么说来,只要令弟在军中一日,秦兄想来就无出头之日。”   “可太子殿下难道就喜欢令弟在军中掌权吗?前日那宫女之事早已传遍棠京,婚约既退两人失和,令弟还因为太子即将出巡南疆,不惜犯了陛下忌讳也要上奏同行,忌惮太子之心何其明显?”   “秦兄,若要得太子青眼,总该做点什么于太子有益处的事情吧。”   夜色如水,雅间中宁和雅致,可偏偏宋迁这一字一句声音轻缓的说来,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阴诡气息。   秦烁一时不语,沉吟许久才道:“我能做什么?还望宋大人指教。”   宋迁欣然一笑,起身附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吓得秦烁满身酒气都醒了三分。   “这可是抄家灭族之罪!我若真怎么做了,岂非自掘坟墓?”   雅间内烛火摇曳,秦烁悄然咽了口唾沫,试图用声量掩盖掉自己一时的心动。   秦烁的声音大了些,宋迁唯恐外间伺候的人听到,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语调依旧低沉。   “咱们这位陛下,素来是和缓的性子,只瞧见当年先太子薨后母族赵家仍旧屹立朝堂一事便可知晓。太大的动静,陛下不喜欢。”   “便是令弟真有什么弥天大罪,瞧着他在军中的威望和旧部的份上,也定是私下处置不牵累家族,何况秦兄若有首告之功,再有太子相护,怎么就不能加官进爵了?”   ——   冬雪化尽,春寒料峭之时,筹备了许久的太子巡幸南疆的队伍终于启程。   在谢恒的想象中,不管南疆边上的明郡、黎城中有多少明枪暗箭,至少南下的这一路应当是轻松愉快的。   两万军中精锐加上东宫卫队,沿路官员奉旨迎候,也终于免于宫中的繁文缛节和繁重公务,岂能有不轻松的道理?   没想到,刚出了棠京城三百里,脱离了京都外修得宽敞整齐的官道,他就被马车颠了个七荤八素。   谢恒生性好强,又想着若以一己之身拖慢队伍行程,前后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只怕棠京城中又要生些事端,因此并不叫苦,只每日让随行太医煎些汤药服下,权做缓和。   这日已快至南疆边城,谢恒刚一下了辇车,便快步进了歇宿所用的当地富绅宅院。房门一关,他就歪在临时放置好的软塌上不动弹了。   云昼只慢了两步进来,见状皱眉道:“殿下可还要宣太医瞧瞧?”   谢恒摆了摆手,刚要说话,就有内监来禀告:“殿下,定国公来问安。”   秦烨踏入卧寝之时,已有宫人四下洒扫,有不相熟的小太监端来热水,云昼正愁眉苦脸的给太子擦去脸上风尘。   他抬头朝太子望去,只觉心头一颤。   这一路前后不过两月功夫,太子早前数月精心调养的成果只怕是废了,原本合身的冕服都空荡了一截,俊美风流的面容上难得的显出几分孱弱来。   似是见着他来,太子总不好再躺着,于是侧目示意了云昼一眼,云昼连忙去扶。   秦烨抿了抿唇,大步上前帮着扶了太子起来,自己也在小太监搬来的软凳上落了座。   “殿下一路疲惫,如今已左不过还有两三日脚程便到明郡,咱们大可以走得慢些,左右让那代总督杨崇提前来接就是。”   秦烨扶人时不经意间触碰到了眼前人的手腕,只在一片细腻中觉出点比自己低出不少的温度来,心下抽的有些紧。   谢恒揉了揉眉心,不在意的道:“都走了两个月了,也不在意这两三日的,照旧吧。”   秦烨就更不好受了。   他一向自以为生性倔强不爱受人管束,可真要与眼前这人同行了这一路才知道,这人比他主意还大。   明明身子撑不住,却也不肯要别人来迁就他,白天在车辇上颠了个七荤八素,晚上喝了汤药还要爬起来看折子,浑似一天不看诸率卫递上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书,天就会塌了一样。   他眼睁睁看着这人一点点瘦了下去,眼瞧着就快比头一次递婚书时还消瘦了。   秦烨想了想,还是道:“臣家中祖传有一门内功修行之法,这十数日间臣改了几处,将其刚猛难修之处删去,若能坚持修习,想来能助体弱之人强身健体。”   谢恒靠在榻上愣了愣神。   他知道书里曾写秦烨武功天下无双,也知道书中是存在所谓内力轻功这一档子事的。   但在他的观念中,这种武功高手的形成,要不是从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是坠落悬崖偶得秘籍。   练内功?谢恒想都没想过。   回过神来的谢恒有些动心,却还是笑着摇摇头:“既是家传功法,想必珍稀难得,如何传授也有讲究。孤不过路途颠簸才致如此,就不劳定国公费心了。”   秦烨眉头皱起,望着太子如秋水般的湛然双眸,心下惴惴。   这人实在太聪明了。   能拖到如今才提及此事,一来的确是他要修改心法中便于太子修行的几处关要,二来也是心下踌躇。   无他,祖训有言,这门内功非秦氏嫡系不可传。   自然,规矩也是人定的,他如今是秦家族长,若说族长夫人是秦氏嫡系,那倒也无可厚非。   至于还没过门的族长夫人……   秦烨咳了一声,避开谢恒的目光,一板一眼的十分正经的道:“虽有祖训传功时要谨慎为之,但献给君上,并不失礼,殿下勿忧。”   “不过……”他话锋一转,“殿下若觉得此物珍稀,不妨拿东西来换。”   见秦烨说的正经,谢恒倒轻松了些。   他也是不肯轻易欠人的性子,虽则之前护了秦烨不少,但秦烨也许诺了要为他效力,如今还要拿别人的家传功法,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这容易,孤私库中的宝物,定国公若看上了什么,只管拿去。顾明昭那就有一份单子,待会让他送去你屋里。”   却见秦烨眸色暗了暗。   “臣不要这个,”他道,“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谢恒眨了眨眼,然后望着身侧人微暗的眸光,摆了摆手,屋中其他人立时退的干干净净。   满室静谧,谢恒撑了一下坐直了起来,正襟危坐的敬待下文。   他面上一派淡然,实则瞧着秦烨沉着平静到有点过分的神色,心下也开始乱起来。   都知道定国公秦烨在南疆经营多年,亲信旧部泰半都在南疆地界,难道是这么些年里当真有一二心腹和南周有所勾连,事到临头瞒不住了要求他帮着周全?   如此费心,连家传内功都祭了出来,想是关系不浅……   谢恒心绪翻飞,却听秦烨道。   “臣已将府中泰半消息门路交给殿下,此番也陪着殿下到了南疆,如此,可能算得上是殿下亲信之人?”   秦烨语气平平的不带什么情绪,然而,谢恒看不见的地方,长袍广袖掩盖之下,他的手掌都抓紧了。   谢恒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点头道:“自然。”   “既是如此,殿下也该待我亲近些,莫要厚此薄彼。”   秦烨的语调还是平的,可他却没忍住眨了眨眼睛,有些紧张的去看榻上的人。   倒把谢恒弄懵了。   他贵为太子,平素与人相处,但凡和缓一些关切两句,常常便有人感动的眼睛微润恨不得以死相报,因此每每都要收着点性子免得客气太过。更不必说,他对旁人都不怎么上心,对秦烨却是真的极看重。   如果他待秦烨都算薄,那还有谁是厚?   谢恒尚没想明白,又听眼前的人声音略低了些,说的话像从硬挤出来的一样。   “私下里,称呼爵位听着生分,”他说,“不如顾指挥使亲近。”   谢恒:“……”   他想起来了。   上次辇车行到姚郡附近,他乘队伍停下修整时出去散了会步,当着秦烨的面叫了顾明昭一声‘明昭’。   这人居然记到了今天。   谢恒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原本正襟危坐的姿势再也维持不住了。   “好好好,孤知道了,定不会厚此薄彼。”   “秦烨?秦煜之?煜之?阿烨?”   谢恒随口调笑了两句,彻底松了这口刚才提起来的气,却没瞧见,秦烨衣袍底下骤然放松的手掌。   还有悄然冒出两分绯色的耳尖。 第40章 让太医提醒殿下,凡事………   队伍又行了两日功夫, 前后已有南疆军两队人马来迎太子车驾。   这日将到南疆首府明郡,队伍稍停略做修整,谢恒坐在辇车中刚翻开南疆代总督递上来的问安折子,还没看完两行字, 就听到一叠声的禀告之声。   谢恒索性放了东西等着, 果不其然瞧见秦烨熟稔的掀了车帘进来。   不知是不是快到明郡的缘故, 这人这几日的衣着与京中又有不同, 轻袍软甲改了武将装束, 腰间悬剑仪制严明。   秦烨本就身材修长高大, 这样一做武将装束, 将太子宽敞富丽的车辇都衬出几分逼仄来。   谢恒没忍住的多看了几眼, 夸道:“煜之好气度,从前是孤没有眼福了。”   秦烨盯着太子手里那封折子的目光一顿,脑中想好的措辞啪叽没了一半。   太子夸他好气度!   这是说他这一身武将装束好看, 还是嫌他以往在棠京穿得太随意了?   秦烨一时心猿意马, 半晌才克制住自己纷飞的思绪, 正色道:“殿下, 明郡将至,那南疆代总督杨崇必然出迎。殿下还是决意不见吗?”   “不见,”谢恒懒洋洋的歪在坐塌上,目光从秦烨突然沉凝却还是有点不自然的俊朗面容上一掠而过,“有什么好见的,上次他未曾察觉道徐道晏叛逃南周之事朝中还未处置, 若是一见面他就跪下请罪, 孤可怎么办?”   南疆代总督杨崇,并非秦烨手下嫡系,但也并不是惠帝的心腹将领。   准确来说, 他是惠帝特意提拔上去恶心秦烨的。   原因也简单,这样镇守一方御敌于外的将领,真不是那么好找的。惠帝既不想用秦烨积年来提拔的心腹,更不想用太子晋王一党的将领,仓促之下,他去哪里寻摸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   于是惠帝在边陲将领中,选了个能资历够深功绩不低关键是和秦烨不怎么和睦的将领做了南疆代总督。   原计划里,惠帝打算先让杨崇撑上一段时间,等他心仪的人选刷够了功勋资历,自然会把杨崇换下来。   可杨崇就连这短短一段时日都没撑住,生生放跑了徐道晏的三万精锐……   是谢恒每每看到奏折上他的名字都会感到心痛的地步。   察觉出谢恒对杨崇溢于言表的嫌恶,秦烨也不再劝,便道:“既如此,殿下称病不见他就是。待会到了明郡,臣先送殿下到歇宿的杜若园歇息,便去赴杨崇所设接风宴。”   太子出巡下官迎候设宴是应有之礼,秦烨设想了一二杨崇知道太子第一日到明郡就称病不见他的惶急模样,不由失笑。   秦烨笑了笑,还是没忍住絮叨道:“明郡昔年是南周副都所在之地,被臣打下来之后多番清扫震慑才有片刻安宁,如今臣离了南疆已有年余,不知明郡是否安稳如昔,殿下入住杜若园,身边虽有精兵护持,还当小心才是。”   谢恒无奈。   不相熟的时候,这人沉默如金,相熟起来才知道,别扭还爱絮叨。   旁的不说前两日为了一个称呼问题非要他屏退左右,这两日又改成了跟他叨叨南疆军中的山头林立和明郡的复杂程度,简直像把他当三岁小孩。   “知道了知道了,实则孤再怎么小心也没用,明郡这样的地方,要想安安稳稳的……”   “不还得等咱们秦公爷赴宴回来护着孤吗?”   秦烨坐在太子右手边,两人原本距离不近,偏偏这些日子日夜相处更比从前熟稔不少,谢恒不甚讲究的凑近了些,几乎附在耳边。   淡淡的龙涎香味萦绕在鼻尖,秦烨半边身子都随着身侧人的呼吸径直僵住了。   想凑近,却也觉得不合时宜。   后退避让吧,又心有不甘。   秦烨强忍着半点没挪动,在车辇昏暗的光线中闭了闭眼,抑制住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声音有点沙哑。   “臣一定早回。”   ——   杨崇着人给太子收拾出来,用于歇宿的地方,唤作杜若园。   此处原是南周和亲王的王府,被齐朝打下来后一直闲置,此番精心打理过后,却也是雕梁画栋建构宏丽,极尽奢靡富贵。   等到诸多器物安置完毕,谢恒换了身常服,照旧在屋里寻了个坐塌歪着,唤来顾明昭,打头第一句话就是:“那人可肯说了没有?”   太子入住杜若园,顾明昭忙前忙后忙得满头包,听了问话眨巴了半天眼睛,才反应过来:您问的是……周夙?”   上次行宫中诸率卫擒获的几人中,数这位身份最贵,是南周新君的亲弟弟、南周六王。当时情况紧急,顾明昭还假扮太子去套此人的话。   此番既来南疆巡视,谢恒索性吩咐将人绑了带上了。   这一路上车马劳顿,谢恒除了晕马车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业余活动,除了看折子和身边的人聊天说话,偶然想起他也会召他过来聊聊天什么的。   周夙被几名侍卫带着走进鸿明阁时,屋中已点上了烛火,一身常服满脸散漫的太子正无聊到拿着剪子剪烛芯,见着他来,随口道:“坐,不必拘束。”   周夙依言坐了,望着一派闲适仿若呆在自己宫中谢恒,突然道:“这是我叔父的王府。”   虽则明郡已然被齐朝打下数年,但此地也是他从小待过的地方,这人为什么能如此坦然的告诉他不必拘束?   “哦,”谢恒点了点头,浑不在意的道,“你说你若是到了明郡就可吐口,将自己知道的南周密谍身份一一吐露,如今到了明郡了,也该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周夙:“……”   他神色挣扎了一下,道:“若我说了,你当真会兑现诺言放我自由?”   “我虽看过部分我朝谍网密报,但时日已久且信息记得不全,未必对你有用。”   谢恒朝小太监招了招手,将已然剪好的烛火拿走,换了一盏新的,才漫不经心的道:“孤要你的性命做什么?南周新君又不在意你这个六弟,否则也不会派你遣入我朝行宫做这等掉脑袋的事情了。”   “孤纵然拿你做了人质,最多不过换些金银罢了,还不如要几个名字,你说呢?夙王爷。”   这一刀直戳心窝,周夙心头些许的歉疚之心被尽数抹去,他又沉默了一会,方才道:“我只知道这些。”   ……   他说得很慢,却也信息齐全不似作伪,谢恒仔细的侧耳听着,顾明昭拿着笔一通狂记,而后将纸稿递到了谢恒面前。   “好,”谢恒点点头道,“你说的若非虚言,孤今晚派人查证后便放了你。”   他这些日子看了不少南疆密报,此时再一看周夙所说之言,许多东西立时有所印证,只片刻间心下已有计较。   谢恒沉吟间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将周夙带下去,周夙跟着侍卫走了两步,却终究住了脚步。   “你这些日子待我不薄,更是重诺之人。”他说。   周夙望着灯影下谢恒皎如明月般的侧颜,手掌攥紧。   “我朝密谍司筹谋数年,其实只想两件事。其一,若能对秦烨诱以重利让其为我所用,则此间形势顷刻逆转。”   “其二,若不能为我所用,则以离间之法使南疆军与你齐朝朝廷失和,无论是你齐朝皇帝一道圣旨斩了秦烨,还是秦烨掀了反旗自立门户,于我南周都是大利。”   “这两件事其中关要,无非离间而已,从前也不过杀几个你齐朝皇帝派来的文官,给秦烨上上眼药而已。今时今日不同,你既然来了,还有什么比杀了齐朝太子更有用的离间之法?”   “杀了你,秦烨不反也得反。”   “别太小看我南周密谍司。”   他一字一句说得艰难,最后脚下竟然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谢恒神色未变,甚至连拿着剪子的手都格外稳,不起一丝波澜。   他轻声道:“多谢提醒。”   等周夙走得远了,坐在案前整理周夙供词的顾明昭长身而起,皱眉道:“他说的也有道理,这园中前后护卫不足三千,大部分人马留在城外,也不是很保险。”   “就是因为有道理,才显得无用,南周想刺杀孤是多正常的一件事,被他说得七拐八绕,宛若金玉良言一样特意提醒。”   谢恒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剪刀,道:“临走不忘变着法的提醒一声,南周有多忌惮煜之。这人在南疆这么些年,也不知招了多少仇恨,是个人都想着给他使绊子。”   顾明昭顿了一下,被那句‘煜之’震了个七荤八素,他望着太子恍如未觉的表情,扬了扬手里薄薄的两张纸,问道:“那这个,咱们还当真吗?”   ——   杨崇所设接风之宴,原是为太子所设,太子称病未至,他心下不免惴惴,但席间所邀之人均是南疆宿将,见了秦烨来都很欢喜,是以这一场宴会也能算得上尽欢而散。   秦烨从宴会之所出来,婉拒了几个旧部再去喝酒的邀约,回到杜若园时,天色已晚。   他在园外下了马,任由初春的风吹散了一身酒气,这才问明了太子住所,由随行而来的小太监引路前去。   临到太子住的疏影阁前,秦烨突然蹙起了眉头。   此时已逾子时,不远处的那处院落却是灯火通明。   他来这一趟原也没想进门,只是想看一眼太子居所周围的布防情况。毕竟太子本就体弱,这些时日又多有劳顿,一向歇得很早,少有这般时辰还未曾歇息的时候。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秦烨心头一紧,脚步加快,却在门前被拦住了。   那是个面容相熟却不知道名姓的小太监,笑容很客气的道:“定国公有礼,今日殿下只怕不大方便见您,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秦烨依言止住脚步,偏了偏头,耳尖微动。   如此近的距离,他已然可以听到一些院中情形。   有丝竹管弦,也有盈盈笑语。   “是谁?”他听见自己哑得厉害的声音。   这种问询太子私事的情况,原是不该有的。但秦烨这几月来得勤,东宫贴身伺候的人都知道太子很看重定国公,那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附近情形,确认无人后才低低出声。   “是城中几个乐馆的清倌人,殿下在棠京时便久闻其名,今日问起,顾指挥使就着人请了回来。”   秦烨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想必难看得很。   也幸好,院内虽是灯火通明,院外却只有几个孤零零的灯笼,那烛光微弱,一片黑暗间看不清面容。   否则那小太监可能都已经被吓跑了。   “如此,我就不搅扰殿下了。”   他一句话说完,想回身往自己房中走,却又硬生生的住了脚。   “殿下身子弱,你去请个太医来,”秦烨面容沉静,努力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让太医提醒殿下,凡事……”   “莫要过度。” 第41章 管天管地管太子听小曲。……   秦烨独自一人回了自己的屋子。   好不容易回了南疆, 陆言和去和南疆军几个将领饮酒未回,屋里只有几个从定国公府带来的小厮。   秦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挥手屏退了下人,几道气劲灭了屋内烛火, 自己躺在床榻之上, 闭目安寝。   他自幼习武常在军中, 休憩寝卧的习惯调得极好, 平日里躺在床上只需数息数下, 便可沉沉睡去。   但今日横竖睡不着。   别说数息了, 秦烨只要一闭上眼睛, 眼前就浮现出那个人来。   锦绣富贵里养出来的雍容雅致, 举手投足的风流清贵,望着人时,眉眼中似有熠熠光辉, 让人多看一眼, 都以为是攀折。   偏偏, 那样身材单薄仿若经不起半点风雨的人, 还会懒洋洋的歪在榻上,用信手捻住的一枚闲子,护住他。   秦烨一度强行说服自己,他是分不清情丨爱与忠诚的关系。   因为太子诚心待他,因为太子生得俊美绝伦又生性高洁,比之棠京城中御座上的那位高出太多太多, 所以他心甘情愿的拜倒于下, 交付一世忠诚。   可今时今日他才彻底想明白,哪家的忠臣能每日琢磨着太子的床榻上有没有人?   一想到不知是哪里来的乱花野草会或青涩或活泼的陪着太子说笑,甚或斟上两杯酒含笑喂到太子口中, 那人也不推拒,轻轻浅浅的抿上一口。   而后红烛高照……   他只觉得他想杀人。   不对,那小太监说的是乐馆里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那种,若太子真的只是想听几首小曲,可又怎么好?   就算一时心血来潮,以太子温和的性子,步步为营的做法,说不定会先和中意的美人谈天说地听曲观舞,等到诸率卫查清楚了出身来历,确定身家清白后才……   那也不行!这等边陲之地奸细遍布,谁知道出身来历能不能伪造的天衣无缝?   秦烨总算找到了个说服自己理由,一翻身坐起来就想拔腿去疏影阁,却又停了动作。   真要去管太子房里的事?   就算正经拜了天地祖宗的太子妃,去掺和这些也能被扣上一顶善妒的帽子,遑论……他还是个已经退了婚的、陆某人嘴里的“外室”?   秦烨心里又给陆言和狠狠记上一笔,然后沉沉叹了口气。   去吧,僭越了;   不去吧,念头不通达。   片刻后,他望着窗外疏影阁的方向,似乎又能听到那里丝竹管弦的热闹,眸光微暗。   去他的,管不了这么多了!   秦烨豁然起身。   ——   疏影阁中歌舞未停。   因着齐朝严谨皇室子弟入秦楼楚馆,谢恒在棠京城中一直很收敛。   实际上也是,顶头有一个惠帝看着,旁边有个晋王虎视眈眈,纵然他也想见识些古时歌舞,却也犯不上去冒这个险。   即便如今这满室的歌舞乐伎有好几个是周夙供出来的南周奸细,他也不怎么在意。   堂下就有诸率卫精锐,顾明昭佩剑站在他旁边,且这几个人入屋时都有探查过武功根底,并无高手在内。   谢恒听了一曲歌舞,信口与那领头的花魁,花名唤作‘流毓’的聊了两句乐谱,就见云昼低着头进来,附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陈太医到了,可要宣进来吗?”   ???   谢恒疑惑的看了云昼一眼,问道:“孤今日没传太医,谁去把陈太医叫来的?”   云昼就懵了,他讷讷的道:“不是您让定国公通传的吗?适才屋外伺候的小时子来禀告,说是定国公赴宴回来特意交代的。”   这些日子秦烨三不五时的就要过问太子的身体,偶然太子忙得狠了记不起请平安脉,他也会问过太子的意思后派人去传太医,东宫的人都快习惯了。   谢恒皱了皱眉:“把人叫过来,孤问问。”   等那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传错了话的小太监瑟瑟发抖的进屋回完话,谢恒就沉默了。   凡事莫要过度?   这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而且……就算孤想做那档子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管天管地管太子听小曲?   谢恒哼了一声,示意那小太监退下,旁边一直察言观色的云昼觑视着太子的脸色,见状道:“殿下,可要让陈太医先回去?”   谢恒犹豫了一下,眼底悄然浮现出秦烨抿着唇不赞成的模样。   这人性子里颇有点洒脱不羁的任性,底气又很足,他从没见秦烨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过,倒是前几日他嫌药苦没喝几口,惹得秦烨眉梢眼角都沾了几分愁绪。   屋内歌舞升平,谢恒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进耳中,只是垂下眼睑,道:“不必,来都来了,让他进来吧。”   等陈太医拿完脉,照旧说了几句劝太子少劳累多休养的话,谢恒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吩咐顾明昭放完赏赐将人送出去,就见云昼又是脚步匆匆而来。   “殿下,定国公来了,”云昼道,“说是想跟您商量要事。”   谢恒怔了一下。   这当口,哪里来的什么要事?总不可能是南周打过来了?   不过此时夜色已深,这样平素他早已歇下的时辰,若依秦烨的性子,断不可能无故搅扰。   秦烨从外间进来的时候,没走两步便瞧见了内里情形。   太子精神鲜有的不错,右手手肘撑在美人榻上的引枕上,另一只手拿着两张宣纸,饶有兴致的看着歌舞,脸上带着点浅浅的笑意,见着他来,点了点头稍作示意。   秦烨的目光极隐晦的扫视了一遍全场。   很好,没有特别好看的。   他心中一时雀跃,却也不曾真正的高兴,攥紧了半夜的心稍稍好受了一丝半点,却仍旧沉甸甸的,宛如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煜之夜半前来,可是有要紧的事?”   云昼给秦烨拖了张软椅过来,秦烨坐了下来,终于觅到机会宛如明示一般的看了看周围。   谢恒颇有些遗憾的摆了摆手。   屋内丝竹之声立时止歇,一片慌乱的收拾器具之声响起,自有东宫首领太监招呼众人出去,原本热闹的院落霎时间空荡了一半。   秦烨又看了一眼顾明昭。   不等太子发话,看到秦烨目光的顾明昭翻了个白眼,拉着云昼并上几个内监宫娥出去了,还体贴的关上了门。   室内一片静谧,望着太子投过来的疑惑而专注的目光,秦烨抿了抿唇,道:“南周在明郡颇多眼线奸细,尤其在这等歌舞坊市,殿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   他说得严肃正经,倒惹得谢恒眨了眨眼。   “就这个?”他道,“之前遣了太医来,也是这个意思?”   秦烨点了点头。   “孤怎么觉得,煜之过于紧张了?”谢恒轻轻笑了一下,指了指外面道,“顾明昭守着呢,外边还有不少诸率卫精锐,不妨事。”   “不,”秦烨一向不是多说话的人,这会却像找个由头似的,坚持道,“顾明昭并非先宁国公亲自教养,武功远逊其兄,诸率卫那几人虽非庸手,但并不在殿下身前十步,若有高手刺杀,只怕来不及。”   他说得认真,谢恒也不辩驳,点头道:“那可怎么办?孤称病不出,在南疆少说也要呆这么一两月,总要有些消解解闷的才是。”   这话就纯是玩笑了,谢恒不是耐不住性子的人,若非周夙那几句供词也绝不会在此时赏玩歌舞,只是瞧着秦烨如此紧张,心下一动随口调侃。   “臣陪着殿下。”   秦烨喉头微动,一双眼睛想去瞧谢恒,却又硬生生忍住了不敢瞧。   他没去解释这个‘陪’字是如旁人一般随同护卫,还是旁的什么意思。   他只能一鼓作气的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等解决了徐道晏和杨崇,臣日日陪着殿下。”   ——   次日,秦烨屋中。   陆言和陪着另一名身着将官服饰的将领进来,两人皆是有些精力不济的模样。   无他,昨日久别重逢,秦烨麾下几名将领都是喝了个仰倒,今日若非一早就有秦烨亲卫来叫人,只怕睡醒起来还得接着喝。   “公爷这一大早的能有什么事啊?来了三个亲卫了,一迭声的催。”陆言和一进门就找了个座坐下了,他如今脑中还有些昏沉,路都走不大稳。   陪着陆言和进来的将领名唤严宣生,是秦烨留在南疆的嫡系心腹,也算得上是南疆军的二号人物。早前秦烨回京杨崇任代总督,便是他孜孜不倦的跟杨崇别苗头。   严宣生的脚步比陆言和稳上一点,却也没好到哪里去,揉着额角道:“少说几句,你是皮子又痒了等着公爷陪你切磋武功?”   “去你的。”陆言和骂了一声,还要再说,动作却突然停住了,连腰背都不自觉的挺直了三分。   严宣生回头,果然见秦烨一身轻袍软甲,身形潇洒的走来。   三人分别坐下叙了几句话,秦烨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了出来。   严宣生接过看了一眼,讶然道:“徐道晏带着他麾下人马回防奚城了?这反应够快的。”   明眼人都知道,太子跟定国公带了两万人马浩浩荡荡的入了明郡,南周不可能不绷紧神经,奚城是南周要塞,临时加派驻兵再是自然不过。   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徐道晏。   陆言和晃了晃脑袋,冷笑道:“看来南周新君赏赐徐道晏的那个侯爵不怎么值钱啊,奚城这么个首当其冲南周诸将都不愿意来守的地方,第一个派的就是他。”   秦烨点点头,淡淡道:“这几日准备准备,过几日咱们把徐道晏的脑袋提回来,挂在明郡郡城门口。”   “让众人看看什么是叛国通敌的下场。”   与一门心思深挖密谍底细想把南周密谍司连锅端了的谢恒不同,秦烨的思路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   只要南周还在一日,奸细就是杀不尽的。   通敌叛国?   敢触者皆杀,带着人跑去南周也没用。   陆言和和严宣生的酒硬生生被他这云淡风轻的两句话吓醒了。   他二人对视一眼,心知秦烨从不开玩笑,却还是愣了一下。   严宣生道:“陛下本就忌惮公爷,如今咱们又擅动兵马,岂非又招棠京嫉恨?”   陆言和道:“公爷,您原来不是说咱们先在郡城内搜查戒严一段时日,等两个月咱们再去打徐道晏吗?”   意料之中的反应,秦烨却不怎么在意,摩挲着手中的茶碗,眸色一片沉凝。   “那位本就忌惮我,如今我既然自请回来这一趟,就没打算安安稳稳的待在明郡。”   “何况……这不是心急吗?” 第42章 一招惹就来个这么猛的。……   镇南都护府。   前任代总督杨崇看着自己的书房内的一片杂乱, 眉心紧蹙烦乱不已。   镇南都护府是朝廷给南疆总督设立的官邸,秦烨从前就住在此处,一应南疆军务亦在此处理。   秦烨应召回京之后,杨崇任代总督, 接手了南疆一应军务。按理, 他就该暂时搬到秦烨住过的正堂及书房里。   不过, 南疆军二号人物严宣生对此相当反感, 其他将领也对此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所以, 杨崇在一般激烈的抗争后, 只成功占领了书房的位子。   随着太子巡边定国公随行的消息从京中传来, 杨崇险些连这个书房都没保住。   严宣生今早还来了一趟, 说既然正牌的南疆总督回来了,那么他这个朝廷都未曾正式发文的代总督也该识趣点自动走人,别等着人赶。   险些没给杨崇气撅过去。   “这些日子军中几部多有调动, 到底是想干什么, 可打探出来了吗?”杨崇颓丧的坐在自个的太师椅里, 只觉自己头上的白发都愁多了几根。   旁边站着的幕僚躬身道:“那边防得严实, 暂时……未曾打探道。”   秦烨若不回来,杨崇顶着个代总督的名头,或许在南疆军中还有几分号召力,能够和严宣生几人打个互有往来。   秦烨一回来了,连都护府中负责洒扫的下人都不多看他们这边一眼了。   杨崇哼了一声,眉眼中浮现出一抹阴恻恻的寒意, 冷笑道:“管他是做什么, 只要动了刀兵,咱们照旧添油加醋参奏上去便是。”   杨崇闭目思索许久,终究睁开眼又看了那幕僚一眼, 从书桌抽屉中拿出两封密信来,扔给了幕僚。   那幕僚接过展开一阅,脸色已然一整,等两封信都看完,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他迅速看了一眼周围门窗,确认外间无人后,才声音极低的道:“南周皇帝想要大人辅助密谍司刺杀太子?”   “这另一封信未曾落款,不知是棠京哪一位的,怎么……也想刺杀太子?”   “棠京哪一位?”杨崇反问道,“京中恨太子的难道少了?”   杨崇眉眼愈加森冷,甚至还隐含着一丝丝畏惧与不耐:“都知道一连叠的传信来催!棠京那位还许诺本官,说是太子若遇刺身亡,秦烨必遭清算,事后南疆总督一职空缺,他必然大力举荐扶持本官上位!”   “南周新君也是一样,威逼利诱一起来,一边许以重利,一边暗示若不照办只怕本官与他南周私下来往之事就有泄露的可能,真他娘的打一鞭子给颗糖啊。”   幕僚也跟着皱眉,低声劝道:“且不说此事难办与否,纵使刺杀之事得手,若太子薨在了南疆,定国公必然落下一个看护不利的罪名,岂会束手就擒?”   “只怕此事一出,南疆军就会改弦易辙,自立山头了。”   这是个十分容易的道理,都知道太子遇刺朝廷必然清算,可你也要看看这是哪里?   逼急了秦烨,南疆就不姓谢改姓秦了,杨崇这么个惠帝指派下来恶心人的,只能去地底下当他的总督了。   杨崇心里也跟明镜似的,闻言愈发郁结,冷声道:“那也不能不做,两边都逼得紧,若咱们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怕见不到明年的太阳。”   “杀了太子,定国公必然有所反应,倒不如先下手为抢,两边都……”幕僚心念动处,眼底已然悄然浮现一抹杀意。   “说得容易,这可是明郡!”杨崇拍着桌子道,“秦烨武功绝世,太子身边也皆是精锐护卫,如今又一同住在杜若园,这要怎么动手?”   “除非他两不在一起……”一句极低的喃喃声。   杨崇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   明郡郡城外,中军帐。   秦烨翻看着南疆军近来数月的一应兵马粮草往来调动的簿册,与麾下亲信几名将领信口闲谈。   他既要整顿兵马前去打徐道晏,总要亲到军中检视,又唯恐消息泄露被南周密谍察觉,这几日都盯得很紧。   又说了几句,有亲兵入帐,禀告道:“公爷,太子殿下到了!辇车已到营地外!”   满帐皆惊。   “太子殿下不是病得很重留在城中养病吗?连前几日杨崇的接风宴都未曾赴会,这怎么又跑到城外来了?”   “莫不是咱们整顿兵马的消息传出去,这位不大愿意?城里接了消息就匆匆赶来了?”   秦烨将阶下的议论声听入耳中,唇边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起身道:“胡说些什么?随我出去迎驾。”   谢恒今日与从前有些不同。   在城内调养数日,又被人教着练了几日家传内功,虽还未正式入门,但瞧着已是精神许多。   更遑论,他今日穿了全套的太子冕服,衣袍逶迤间尽是雍容,俊美疏淡的眉眼中瞧不见半点喜怒,却又似乎带了点淡淡的冷意。   高不可攀的锋锐。   秦烨眼底尽是惊艳之色,恍惚到跟着太子入帐的脚步都生生慢了两步,眼瞧着谢恒老实不客气的霸占了他的主座。   谢恒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顶着满帐人的目光把秦烨案头的文书看了两眼,便不耐烦的将东西一推,微微抬起了下巴,语调拖得很长:“孤听闻,近日南疆军中多有调动。怎么,定国公如今已经到了凡事都可自行决断,不需要问过孤的地步了吗?”   果然。   太子果然是来问罪的!   南疆军近日调动的动静其实很小,被尽力压抑到了一定程度,但奈何有个杨崇在,再加上太子对军营的情况必然关切,全然瞒住的可能性实则不大。   帐中喧闹了一瞬,有人回身打量着自家公爷脸上晦暗不明的神情,也有人已经脚步微移要开口,却被秦烨一个眼神安抚了回去。   他声音淡淡,却不容拒绝一样的强硬:“臣是南疆总督,总管南疆军所有军务,军中一应调兵事宜,原本就不需要问过殿下。”   这是秦烨掌管南疆军一向的态度,军中要务,他素来不听惠帝指派的监军指手画脚。   显然,他也不想听太子的。   谢恒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恼怒,猛得拍了一下桌案。   “秦烨,你我之间虽有龃龉,但与军国大事无关!是,你是南疆总督总管南疆一应军务,孤还是当朝太子,如今又替天巡狩!”   “怎么,孤问不得吗?”   满帐的人就真的不敢说话了。   所谓的虽有龃龉,是指两月前从棠京传来的那个消息?   太子倾慕与他们公爷,亲去武宁侯府提亲,后来却在秋狝时幸了个宫女,他们公爷一时恼恨,就提了把长剑亲自把婚退了。   如今这是……两相看厌?   几名将领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   他们公爷……在南疆待了快十年,身边连抹桃色都没有,一招惹就来个这么猛的。   而站在阶下的秦烨沉默着,顶着太子极具压迫性的目光,有些控制不住的去瞧桌案下太子拢在长袖中的手掌。   他帅帐中的桌案是紫檀木所制,这么大的力气拍下去,手会不会疼?   心里这么想着,秦烨脸上依旧冷冷淡淡,甚至带出点隐晦的不耐,道:“殿下自然问得,不过……”   “殿下身体孱弱,南疆军军营都在城外,蚊虫遍布湿冷难耐,殿下若是在此督军,恐有不虞。”   “且军帐中诸事寂寞又是军规森严,并无歌舞乐人可供取乐,臣愚见。”   “殿下还是好端端待在郡城内为好。”   这便是明晃晃的讥讽了。   既讥讽太子身体太弱撑不起大事,还嘲讽太子最近时常在杜若园内传召歌舞是不干正事耽于享乐。   南疆军诸将都低着头忍着笑不说话,只当没瞧见太子气的发白的脸色。   “好,好,好”谢恒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呼吸不畅般的咳了两声,冷笑道,“定国公好贴心,如此关照孤的身体,孤也不好辜负了你一番苦心。”   “这样吧,孤从此次同行来的东宫精锐中抽调一千人暂时编入南疆军,协助定国公行事,诸率卫指挥使顾明昭也调过来,算是为我大齐边防出一份力。”   东宫随行卫队一共来了三千人,还有部分随着同行的神卫军驻扎城外,一千人,势必要从太子如今入住的杜若园中抽调,堪称下了血本。   这样直接的安插人手的动作引得秦烨皱眉,拒绝道:“杜若园中负责保护太子殿下安危的人手本就不多,如此一来,定然人手匮乏,就不必了吧。”   “无妨,”太子的神情冷冽,“郡城城外有我大齐数万将士,就不必定国公操心孤的安危了。”   太子来得快走得也快,秦烨神情冷淡的送到营帐外,回帐后依旧神色平平,让人瞧不出喜怒。   原本安静的中军帐也热闹起来。   严宣生皱眉道:“太子这也太霸道了,东宫一千精锐,够把整个营地透成筛子了。就是从前陛下安插人手,也未曾如此招摇。”   另一名将领跟着附和:“还真没见着来主帅帐中拍桌子的?京中传闻不是一直说太子温和晋王跋扈,这怎么颠倒过来了?”   “胡乱指派,简直不成章法。从前听说太子行事懦弱,也就这几个月转了点性子,不想变成这样,还不如从前呢……”   零零碎碎的声音入耳,坐在左首第一位的陆言和老老实实的蜷在椅子上,小心翼翼的去看自家公爷的神情。   果然,秦烨自入帐后一直刻意保持的深沉脸色变成了真的深沉。   “说够了没有?”他冷冷看了看帐中众人。   “说够了,咱们出去切磋切磋武艺?”   南疆军诸将:……   糟了,公爷真的被太子惹生气了……   这是要拿他们泻火啊! 第43章 臣就这么见不得人?……   秦烨言出必践, 又存了几分做戏做全套的心思,当真与南疆军几名将领“切磋”了半日武功。等回到营帐用过晚膳,已是月悬中天。   唯一逃过一劫的陆言和替他解了披风松了软甲,又麻利的递了盏茶上来, 轻声道:“之前在府中查出有异动的那两人中有一人今日在公爷的饮食中动过手脚, 不过瞧不出是什么毒物。”   “都护府那边递了消息来, 说是这几日杨崇好几个幕僚在他书房中来往频频, 还有人递了好几封密信进去, 为恐打草惊蛇, 并不曾截下抄录。”   秦烨轻哼一声, 用锦帕沾了水擦了擦自己手上适才动武时沾上的尘土, 不曾放在心上一般:“知道了,继续让人盯着就是。”   又过了片刻功夫,帐外早前得了吩咐的亲随掀了帘子入帐, 送了件打理完好的玄色长衫来, 陆言和眼睁睁瞧着秦烨妥帖仔细的换上, 便是一阵头疼。   他打量着秦烨脸上的神色, 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公爷,太子殿下修习的那门内功如今也算入门了,您实则不必这样天天去盯着的……”   “若来往频繁,再是多高的武功,也多少会落下破绽,这日后天长地久, 不在这一时三刻的。”   实际上, 从南疆军开始细微调动后,秦烨就从日日住在杜若园变成了偶尔歇在城外的中军帐,只会在白日里去跟太子问一声安, 全当做了表面功夫。   今日太子跑来城外中军帐发了一次脾气,若按秦烨以往的性子,就更不会回杜若园去住着了。   然而,陆言和只瞧秦烨身上这身“夜行服”就知道,公爷大概又打算靠翻墙潜入杜若园,去教导太子内功修行了。   这可是南疆、明郡郡城,秦烨十年前还没当上总督的时候就横行无忌的地方。   如今时常靠翻墙用轻功走路。   这一天天的,图什么啊?   当年老侯爷催着自家公爷苦练轻功的时候,大抵没有想过公爷会用它来和太子交流感情?   秦烨却不答。   你懂什么?   婚约都退了,太子又加冠有两三年了,且没有孝期在身,等从南疆回了棠京,赵皇后能不张罗着寻个太子妃?   不着紧一些,哪里来的天长地久?   这般想着,他只确认身上装束并无差错后,吩咐了一句:“守好中军帐,若有紧要之事,派人来杜若园寻我。”   ——   疏影阁中,谢恒正盯着弦窗下鎏金香炉中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出神。   这几日他也不曾闲着。   光是瞧着前几日周夙供出来的那些人的近况奏报已然颇为繁杂,更不必说,他还去找都护府几个文官要了南疆的各类年记户籍账册来瞧。   横竖都是自家的地盘,在京中突然指明要起这些来惹人注目,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看白不看。   不过,这些东西一时是看不完的,谢恒信手又翻了一页,脑中已经记不进去什么,他只是将脑袋撑在手肘上,心里随意的飘过一个念头。   也不知道秦烨今日会不会回来?   这念头刚一闪过,谢恒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对这人投注的注意力过于多了,就听弦窗外一声轻响,本就站在屋外守门的顾明昭啧了一声,亲自给秦烨推开了门。   谢恒打量着那人一身玄色的夜行衣打扮,将心头那点奇异感挥之脑后,笑了一声,招呼他坐下。   秦烨入屋前心里还总是闪过今日太子眉眼凌厉、咄咄逼人的锋锐。   他从未见过太子这般作态,即便明知那时是演戏,双目相对时竟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此时见他如平时一般温和浅笑,他愈发觉得座上这人眉眼如画,眉梢眼角都是说不尽的清俊矜贵,念及自己私下里那些绮念旖旎,心下竟有些乱麻麻的。   既欣喜于眼前人当真是稀世奇珍,又总是惴惴于这样的稀世奇珍竟会青眼于自己,上下犹豫踌躇,总归害怕这一场心动沦为缕缕妄念。   秦烨落了座,喝了半盏太子亲自斟的茶汤,暗地调息数下,终究强行将那点绮思压了下去。   两人当真探讨了几句那门内功心法,谢恒天资本高用功又勤,是以进展神速。秦烨细致耐心的解释过后,又是闲谈几句,才说到了今日之事。   秦烨道:“向奚城动兵之事已大致完备,也就这一二日功夫便可动身。若按之前的预估,快则臣出发后一日内,慢则两三日,杨崇定然会动手。”   “只是……”他说话的语调少有的带上几分隐晦的忧虑,“殿下到底冒险了些。”   秦烨说不清自己更希望杨崇动手还是不动手。   私下里,他也从最近的各方线报里得知杨崇与南周有所勾结,若能名正言顺除了此僚,再斩了徐道晏,南疆当能安稳上一阵子。   可若杨崇当真动手,他不在,留太子一人在此?   纵然事前已有诸多准备,纵然知道眼前之人心思深沉手段内敛,他还是止不住的害怕。   刀剑无眼……万一呢?   谢恒却没半点留意到身边人的心绪起伏,只掰着指头算计:“杨崇这些日子接了不少密信,想是也快耐不住性子了,今日孤才去了中军帐一趟,又从杜若园调了一千精锐出去,他若真存了旁的心思,这几日也该暗地里上门给孤表表忠心了。”   “比如……从他那抽调些人马加强一下杜若园的防卫?”   秦烨心里想的与他不同,闻言勉强笑了笑,正要接口,却听屋外有侍卫急步而来,禀告道:“禀殿下,南疆代总督杨崇求见。”   ……   谢恒与秦烨极快的对视了一眼,均是有些意外。   这人来得有够巧的?   秦烨本就心绪烦乱,这时更是眉头紧蹙,甚至心头生出些许戾气来。   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如今他与太子每日见面的时间本就不长。   每日里只能从城外翻墙进,这容易吗?这会居然还有人来?   反正此人勾结南周已是既定事实,要不不等证据确凿一网打尽,现在直接给他干掉算了?   也省得太子留在城中危险。   秦烨这么胡乱想着,却见谢恒在一瞬间的惊诧之后,动作极快的在整个房间内扫视了一遍,而后目光落在了稍间的珠帘之后。   他已然晾了杨崇这许久,今日又才和秦烨这个正牌南疆总督吵了一架,今日杨崇漏夜来见,按说是该见上一面的。   那稍间里另搁了一张罗汉床,本是预备给太子的‘屋里人’用的,这几日空置着,若让秦烨进去避一避,应当合适?   总比请人到自己住的卧房避着好?   无需言语,秦烨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他有些不高兴的抿了抿唇,彰显出几分明显的情绪外泄来。   他是刀山血海里淌过的人,只是打一个奚城而已,原本不放在眼里。一个惠帝强行提拔上来南疆代总督杨崇,就更不在意了。   但只要事涉太子,他总是克制不住的多谨慎着意几分,这几日每每心烦意乱,本就性子躁些,只是一直强自压着,并不显露而已。   谢恒瞧着秦烨并不动作,正有些疑惑的想要开口,就见身侧坐着的人突然长身而起,凑到了他的跟前。   咫尺之间,他瞧见这人越发贴近了,在他耳畔吐字清晰的开口。   “臣就这么见不得人?”   离得太近了,谢恒能轻易嗅到这人衣袍处清冽的熏香,是在河西巷宅院时他所钟爱的。   也能轻易瞧见,这人眼底化不开的炙热。   谢恒眼睛眨了眨,无瑕细思话中含义,几乎是下意识的避开目光,无目的的往别处看去。   无需铜镜,他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红了,只怕连耳尖也红透了。   这人这是在干什么!   这种时候,你见不见得人你心里没数吗?   不对啊,这是能见不见得人的问题吗?见不得人你就可以靠孤这么近吗?   谢恒有些恼,心下却并不生气,只故作凶悍的恨恨的瞪秦烨一眼,可那白皙俊美的面容染了一层淡淡的绯色,瞧着毫无杀伤力,甚至有些……   色厉内荏。   秦烨一句话出口,也觉得自己有些草率了。   难不成要将已然准备好的说辞提前?   可他还没准备好,而且这也太仓促了些。   一片暖黄的烛光下,秦烨喉结滚了滚,尽力忽略自己胸腔中如若擂鼓的心跳,继续试图凑近了一点点。   谢恒往身后的引枕退了些许,但实则已没有什么后退的空隙。   两人几乎凑到了一起。   “别见他,就说已然安寝了。”   那声音有些沙,像是压抑了许久才说出来的,低沉悦耳,像是要传到人心里去。   谢恒觉得自己像是在艰难抵御妖妃诱惑的明君。   可不见的话……这人想说些什么?   谢恒只觉他的理智像一叶在海浪中翻滚的扁舟,在狂风暴雨中努力屹立着,但支撑的颇有些辛苦。   他甚至觉得即将要出口的话是一种残忍。   “不行。”   秦烨的眸光暗下去,很克制的退后了半个手掌的距离,不再贴得那么近,勉强给谢恒留了个腾挪转移的空间。   谢恒的心空落了一瞬。   明明这人什么都没做,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未曾如何变化,可他为什么从那双眼睛里看出来一点点委屈?   这么正常的行事,这么勤政的举动,怎么感觉如同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谢恒强忍着不再去看秦烨,嘴里说些什么几乎未曾思考:“你先去稍间待着,就一会。”   “孤忽悠……见完杨崇就来瞧你。”   秦烨的眸光又亮了一点。 第44章 蓝颜知己——   杨崇顶着初春的凉风在疏影阁外站了好一会, 才得了传见。   太子带天巡狩,对南疆诸事皆有处置之权,早前未曾赴他的接风宴,一直让杨崇心底很是不安。   接了京中与南周的数封密信, 下定决心要对太子下手, 他心里就更是不安了。   这可是当朝储君、皇帝唯一的嫡子, 杨崇在朝中打滚了半辈子, 岂会不知道干系重大?   即便所有的计划都顺利施展, 京中那位履行诺言, 只怕他也得脱了一层皮去。   所以, 即便他算准了天时地利拜上门来, 却仍旧被晾在门口好一阵子,杨崇也没有半句怨言,规规矩矩的行礼参拜, 起身后依旧遵礼低头垂首, 并不敢直视座上之人。   也因此, 杨崇并没瞧见太子稍稍整理后仍旧带着两分凌乱的发髻, 以及微微发红的眼角。   谢恒如今在与寻常臣子交谈一事上已然是驾轻就熟,他只当没有徐道晏叛逃杨崇失察一事,含笑褒勉了杨崇任南疆代总督一年的所作所为。   杨崇被太子轻朗温和的声音夸了个飘飘欲仙,险些怀疑起自己最初的判断。   难道太子不见他不是因为要下狠手治他的失察之罪,而是入城时真的身子太弱病得起不来床?   好一会,杨崇才想起自个此来的真正目的。   “殿下, 定国公素来行事猖狂, 一回南疆就擅自调兵且未曾请示于您。今日您去了中军帐闹了一场,又调了一千东宫精锐入驻城外兵营,他势必不满。”   “嗯。”   杨崇瞧见太子轻轻应了一声, 似是向后靠了一靠,姿势更随意散漫些,才满不在乎的道:“他对孤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行宫回来,他秦烨几时给过孤一个好脸?随他去。”   “殿下有所不知,臣在南疆军中也算待过几年,说句不当说的话,定国公为人睚眦必报,刻薄寡恩,从前在棠京是人在屋檐下,他有多少心气都不便施展。”   “可如今回了南疆,满城就是旧部下属,堪称手眼遮天,此时若恶念一起,恐难自抑。”   杨崇声音说得很轻,似乎怕隔墙有耳一般,意在暗示太子如今身在郡城之内,一举一动可能都在秦烨耳线的关注之下。   但隔墙当真有耳,是以这两句话很轻易的传入了稍间的秦烨耳中。   他无声的咬了咬牙,手里捏着的琉璃茶盏在悄无声息间化为粉屑。   听旁人转述自己的坏话,和亲耳听见有人在自己心悦之人跟前说自己的坏话是不同的。   上次他听见太子转述秦烁的一般作为,可以只当是隔空被狗咬了一口,当个笑料就揭过去。   如今这样亲耳听见才知道,三人成虎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他知道太子并非偏听偏信之人,如今也全是故作姿态拿捏杨崇,可这样的话听得多了,真的不会种下几颗种子?   屋外杨崇还在继续说话,秦烨已经想好了他的十八种死法。   另一边,谢恒听完这两句话,几无痕迹的扫了一下稍间的方向。   他心头有些好笑,却还是兴致缺缺的用手指敲击着桌案,原本染上艳色的眼角在烛火下有几分潋滟的色彩。   “杨卿这话是什么意思?定国公……虽则为人轻狂些,但也是国之忠臣,去岁父皇召他回京,任你为代总督,他也是一句话未说就回了棠京。怎么,你觉着,他会因为不满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话说到后来,已然没有先前肯定。   杨崇只觉自己一番说辞终于有了用处,忙道:“臣也是想防患未然,殿下细思,武宁侯府与淮王府如今皆在棠京,定国公满族命脉都在陛下手中,他怎么敢直接做出不臣之事?可明郡终究是与南周交壤之地,若有流匪贼寇,甚或敌国暗谍,潜伏入了杜若园,也并非不可能。”   这几乎就是在明着说,秦烨因怕亲人死绝而不敢直接造反,但暗地里派些人搞刺杀的可能性可不小。   太子似是沉默了一下。   室内静默了数息,杨崇才听见太子轻轻的一声叹息。   “那杨卿有何防患于未然之策?”   杨崇躬身道:“殿下抽调了东宫精锐去了军中,杜若园内防守自然就松懈了些,此时若从城外的神卫军内调人则动静极大,难保不惊动定国公。殿下若信得过臣,臣在城内亦有亲信旧部,愿护卫殿下左右。”   在杨崇想来,秦烨在南疆只手遮天,太子又从行宫时就已然与秦烨不睦,那这满城的文武大臣中,还有谁能比他杨崇更靠得住?   毕竟,唯有他杨崇,是惠帝亲手提拔,且还在明郡内有极大影响力的唯一人选。   “好,”太子果然在短暂思索后点了点头,瞧着他极信赖的道,“如此,就依杨卿所言。”   ——   杨崇走后,秦烨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走了出来。   见他出来,谢恒咳了一声,给自己灌了一口凉茶,又奇异的觉得屋中有些热。   适才他就觉得屋中燥热不堪,耐着性子和杨崇说了一会话,脸色的绯色原本都降了不少,这会不知道为什么,又觉着有几分口干舌燥。   “奸佞小人所言,殿下不可尽信。”秦烨的眉头蹙得有些紧,也顾不上自己到底见不见得人了,出言道。   谢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是什么。   他展颜一笑,落在秦烨眼中如同春风拂面一般:“孤信什么?睚眦必报,还是刻薄寡恩?就算如此,孤也没做什么事情值得你报复的?”   很显然,杨崇那番话,太子一星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秦烨心底那股烦躁顿时被安抚了下去。   他心底涌上点欢欣来,有些无所谓的想起自己适才的恼怒。   要不给杨崇减一种死法好了,十七种任选其一?   两人又闲谈了两句,时间已过了三更,谢恒显出几分困倦来,秦烨体贴的熄了一盏烛火,站起身来时,却又突然皱了皱眉。   无他,窗外一阵细碎的交谈声过后,身着诸率卫官服的千户进了屋内,跪地禀告道:“殿下,城南妙乐府打起来了!”   妙乐府是明郡郡城内有名的乐馆,馆中俱是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此前太子召来奏乐的那些乐人中,就有一部分是妙乐府的。   谢恒此时有些困顿,他看了看天色,有些不耐的道:“打起来就打起来,不去找城内衙门,报到孤这里做什么?”   却见那千户抬头瞧了秦烨一眼。   能进太子屋里禀告这等事情的人都是太子心腹,与秦烨也算是熟识了,倒也不至于惊讶于这个时辰定国公在太子屋里。   他只是在想,这可方便说吗?要不要避讳?   然而,秦烨已经不是在行宫时看见谢之遥来禀告要事就会自动避让的秦烨了。   那时他未曾明白自己心意,自己府上的机密要务也未曾对太子袒露半点,见着这般情状唯有自动避让。   如今,他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虽未表明心迹,但太子亲口说过他是亲近之人,平素相处也比从前熟稔许多。   什么妙乐府打个架而已,听一听没什么的吧?   秦烨这么想着,全当没瞧见跪着的千户那个隐晦暗示的神情,脚下立得很是稳当。   所幸谢恒也没想瞒着他,依旧倦倦的,随口道:“定国公不是外人,以后不必避讳。”   他随口一言,困得发蒙,并没瞧见秦烨在这一句话后努力下压的嘴角。   那千户应了声是,恭声道:“妙乐府那边,起初是说有不知哪家的夫人带了家丁奴仆打上门去,说是要寻自家的郎君,妙乐府不肯给人,手下又蓄养的有打手,两边小打小闹一场,好像是各自吃了些亏。”   谢恒的瞌睡就醒了点。   这手段,怎么有点似曾相似?   难道天下人去声色之地办正事都打这样的幌子?   他精神了些,坐直了身子听那千户继续说。   “事后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杨代总督手下一名将军带了百十个兵丁又去了妙乐府,说是怀疑妙乐府中藏有南周密谍,要强行搜人。妙乐府依旧不让进,但来的是官府兵丁,总归势弱些。”   “没多久,严宣生严将军也带了些人来,就守在妙乐府门口,说是军中并无此令不许扰民,两边就打起来了。”   “据守在妙乐府那边的兄弟说,似是因为早前咱们放出去的那位叫周夙的南周王爷,似乎便装潜伏住进了妙乐府,杨代总督手下的人想拿住他,这才上了妙乐府搜查。”   谢恒揉了揉额角,只觉听得头疼。   他捋了捋,总结道:“周夙出去之后便装住进了妙乐府,杨崇的人想抓他,妙乐府不让抓,请来了严宣生当救兵?”   周夙是南周六王爷,身份敏感,无论是谁想抓他、出于什么理由,都很正常,也好理解。   但另一点就很难明白了,妙乐府一个乐坊,哪里来的底气硬抗南疆代总督?   关键是,它竟然真的硬抗住了,还请来了秦烨手下大将严宣生当救兵。   且从杨崇手下一开始未曾光明正大上门,而是打着别的名头,已经可以瞧出其对妙乐府的忌惮。   谢恒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那千户瑟缩了一下,声音都不自觉的低了点:“臣等打听下来,都说妙乐府的东家叶嘉公子,是定国公的……”   “蓝颜知己。”   若是这样,很多事便说得通了。   杨崇的忌惮、妙乐府的底气、严宣生毫不犹豫的力挺。   “咳!”   谢恒咳了一声,如墨的瞳孔里闪过些许震惊。   他一直知道秦烨喜欢男子,曾为此拒婚了他的幼妹宁安公主,却也知道书里的秦烨一生无后,固然未曾明媒正娶,也不曾有过男宠娈童。   这是哪里来的蓝颜知己?   是真的有,还是以讹传讹?   却听那侍卫续道:“臣来时那边已然传话说,杨代总督出了杜若园的门就接报急急赶去了,如今城门已关,定国公那边只怕收不到消息。副指挥使请殿下的话,此事可要插手?”   他说着说着就微微抬头,看了同样陷入震惊的秦烨一眼。   诸率卫那边传消息来,显然是觉得定国公如今身在城外中军帐,若是城内打了起来,闹得严重了平息不了,这才来问太子的主意。   若定国公在,此事自然方便得多。   谢恒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垂下眼睑,不知为什么心头空落落的,还下意识的淡笑了一下以掩盖掉自己脸色的不自然,望向秦烨道:“不知此事……煜之如何看?咱们现在过去一趟吗?”   他说的云淡风轻,连一丝异样都未曾显露。   秦烨却在那句‘蓝颜知己’入耳时,就在心头大呼不妙。   他本就当面拒绝过太子两次,如今也不知道太子对他作何观感,这怎么经得住再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波折?   若非贸然插言十分突兀,又有旁人在,他当时就跳出来了。   秦烨心头焦灼的等了半晌,总算谢恒转了头看他,便也顾不得其他了,心里恨不得指天发誓,面上却也没好上多少。   秦烨望着谢恒,语速极快的道:“叶嘉原是南周宗室子,生母却是我齐朝人,因此在南周宗室中颇不受待见,甚至屡遭迫害。七年前叶嘉嫡兄强迫他入了南周陷阵营,意在逼他速死。臣在涟城作战时曾遇险被他所救,感念其身世凄惨就将其带回了明郡。”   “回了明郡后,妙乐府是他用自己多年积蓄慢慢开起来的,严宣生等人知道这等渊源后也对妙乐府颇多照拂,臣倒也念及当年情分也送过他些许金银,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秦烨停了一停,连语调都正经起来:“蓝颜知己一说,无稽之谈。”   谢恒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他素来情绪并不外泄,也就不久前眼前这人离他特别近,嘴里还念叨着‘臣就这么见不得人’时抑制不住的红了脸,平素皆是淡淡的。   前世病床上待得久了,喜怒哀乐也淡得多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也几乎没有。   但不知为什么,随着秦烨语速极快且说得认真的几句话说完,他竟觉得整个人放松了些。   只片刻前心尖生出的小刺被悄然抚平,一丝踪影都瞧不见,相反,还有缕缕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头翻滚。   谢恒甚至说不清这是什么。   好像……挺高兴的?   唯有仍旧跪着的千户看不清座上那二位相互间的眉眼官司,只是心中暗暗纳闷。   太子殿下问定国公如何看待此事,公爷怎么把那叶嘉的生平全说出来了? 第45章 意图不轨——   秦烨几句话把那妙乐府东家、他自个的“蓝颜知己”叶嘉公子的出身来历都抖搂了个干净, 屋内的气氛就显得松快了些。   谢恒先笑了起来。   “既如此,这传闻倒是空穴来风了?如此损害煜之名声之事,镇南都护府也不出面撇清?”   秦烨被他这切中关要的一句话噎了一下。   郡城中之所以有所传闻,一是因为叶嘉生得容貌绮丽貌若好女, 而他这样一个在边陲说一不二的封疆大吏, 身边又实在太干净了点, 干净到市井传闻都找不到可以牵强附会的人。   好不容易出现个生得好看又与声色沾边的, 就他了。   二则是因为, 在南疆这样的地方开乐馆, 馆中还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郡城中鱼龙混杂山头林立, 这等声乐之所更是早有经营,早十年八年就将地盘划分好了,凭什么你要出来分一杯羹?   妙乐府就说了, 凭咱背后是镇南都护府, 背后那位凭什么?   自己想去。   因为那次涟城相救之恩, 秦烨便也不曾出面撇清, 左右以他的身份,传上一点风流韵事又有什么要紧?   还能挡一挡京中世家虎视眈眈要往府中乱塞的桃花。   可当时他也未曾想到,会有如今的场面啊!   如今太子状似无意的提及,他不能不答,顶着谢恒温和带笑的目光,强作镇定的道:“此人不过容貌生得好看些, 市井中人便胡乱传闻, 牵强附会罢了。”   谢恒就很好奇:“容貌生得好看些。是有多好看?孤左右是要去一趟的,到时候带出来给孤瞧一眼。”   秦烨:“……”   他张了张口,脑中回想起了叶嘉的面容, 想说一句‘不足殿下万中之一’,又觉得只要两相并提都是亵渎,只能生生咽了下去,开始发愁。   叶嘉的确容貌生得不错,这要是真见着了,太子会不会多想?   秦烨心念电转间站起身来,道:“事态紧急,臣先过去一趟,瞧一瞧妙乐府中是何等情形。殿下慢一步再过去,直接主持大局便是。”   他的话题转移的生硬而匆忙,谢恒瞧在眼里,却也不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   ——   秦烨本就是一身玄衣便于潜入,这会再过去妙乐府连衣服都不必换了,照旧是从墙上走。   他到得妙乐府门口时,先朝下看了一眼。   妙乐府平素门庭若市的大门口一片肃杀,严宣生的人和杨崇手下那将军的人泾渭分明的站在两边,身上都着了铠甲带了兵刃,一地的狼藉杂乱中有些许殷红,却也没见着尸身或是断肢之类的。   显然,双方依然交过一场手,谁也奈何不得谁的情况下,在杨崇到来之前,有人先住了手。   严宣生和另一名将领都不在门口,想是自矜身份,已经不耐与掺和这等小兵互放狠话对峙的场景了。   翻过妙乐府几道高墙,秦烨稳当当的落在了乐坊最深处的房间门前。   此处装饰简约不饰金玉,很是雅致大方,正是妙乐府东家叶嘉的住处。   秦烨从梁上看去,只见严宣生眉头紧蹙的站在门前,平素贴身的几名亲卫不知是否得了命令,规规矩矩的退在二十步之外。   而门内,艳名遍明郡的叶嘉公子僵硬的坐在软椅上,脖颈间横了一柄短剑。   执剑之人面容年轻,且颇有几分桀骜之色,拿着剑的手却很稳,若不是脸上几处显眼的伤口和破烂的衣裳,倒也显得颇有些风姿卓然。   显然,这就是那千户口中的南周六王爷周夙了。   除此之外,闭合两扇门户处各自映照出一道长长的黑影,呼吸声低沉均匀,应当是周夙在明郡蓄养的高手。   周夙并不认得秦烨,他瞧见一人身形潇洒的从屋顶轻飘飘落下,满以为是严宣生请来的救兵,手中短剑微偏,在叶嘉脖颈上留了一道血痕。   一抹艳丽的红色自雪白的脖颈处流淌而下,轻易的染红了叶嘉一身素色衣袍,这人却咬死了牙关,一声也未曾发出。   周夙有些无趣的撇了撇嘴,朗声道:“严将军,你若护我今夜无恙,明日我出了城门,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皆大欢喜。”   “你若暗地里再请军中高手来援,我就一剑杀了这位誉满明郡的叶嘉公子,美人遭难,想来你跟你家定国公也交代不过去吧。”   “秦烨一向在军纪上赏罚分明,但不知在私事上如何权衡,若让他知道在你手里死了他的小情儿,也不知会如何待你?”   周夙带着几分狠厉的声音传来,清晰至极。   严宣生一直绷紧的脊背却在瞧见来人的瞬间松了下去。   他狠狠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出言,就听“咻”的一声轻响,有东西破空划过,发出激烈的嗡鸣声。   “铛!”   周夙持剑的右手腕如遭重击,短剑刹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与之一同落地的,还有一枚从阶下花坛中随意拾起的小石子。   周夙半个身子都给震麻了,目眦欲裂,挣扎起来刚要动作,只见一道残影从空中掠过,几乎在刹那间出现在屋内。   这人来得突兀,却又如闲庭散步一般,甚至还有空暇却瞧了一眼叶嘉脖颈处的伤处。   只瞬息之间,原本规规矩矩站在门后的两名死士同时挥剑斩出,两道森冷的剑光横切而过。那一身玄衣的人却恍似背后生了眼睛一样,险之又险的避开两剑,反手拍出一掌,劲风过处,两人皆是吐出一口血来,委顿在地。   才挣扎着爬起来的去拾地上短剑的周夙又跌坐了下去,满眼不可置信。   这两人是他手中最顶尖的高手,一直藏在明郡未曾示人,原本是为了他的那位“好皇兄”准备的。   怎么可能败得如此轻易?   却见那一身玄衣的人扫视了一下屋中情形,轻挑了下眉,径直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子。   “夙王爷,你想让严宣生给我怎么交代?”   他眉眼本就生得冷峻,这话声音虽然不大,更不曾疾言厉色危言相逼,但仍旧有股摄人心魄的气势。   周夙只觉一股凉气自脖颈涌出,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   秦烨在南疆待了十年。   于齐朝而言,他是将南疆由守转攻、拓土开疆的守护神。   于南周而言,他就是凶名赫赫的杀胚,可止小儿夜啼的梦魇。   自然,周夙不是小孩子,倒也不会在夜里无故嚎哭,可当他亲眼瞧见秦烨站在自己跟前时,却还是止不住的心悸。   若他知道秦烨今日在城内,他说什么也不会去动秦烨的“蓝颜知己”啊!   “在南疆,还从未有人借我秦烨的名头,去躲避官府的追杀,夙王爷好胆量。”   秦烨从他手中抽过那柄短剑,轻轻握在手里,漫不经心的道。   杨崇不是要人吗?不管他是真想抓南周的王爷还是替南周新君铲除异己,秦烨都可以成全他。   至于给得是死的还是活的,可就没得选了。   刚才持剑之人变成了剑下之人,周夙怕得魂飞魄散,颤抖着声音道:“是你朝太子放我出来的!是他先擒了我,令我去劫了你的心上人来威胁你!你大可去杜若园随便绑个他屋中伺候的小太监来盘问,看是否有此事!”   ???   秦烨被他的无耻震惊住了。   见秦烨不说话,周夙想起了城中传闻,胆气壮了壮,疾声道:“真是如此!我是南周宗室,即便动手擒了叶嘉,事后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你朝太子身上。如此,叶嘉才能成为他手头的一张牌,才能在关键时刻胁迫于你!”   ……   逻辑倒是很通。   他这样无耻又心眼灵动,倒让秦烨眼底涌上一抹兴味来,还真将短剑提远了三寸,似笑非笑道:“就算如此,也不是留你一命的理由。”   周夙眼睛疯狂转动,还未想好说辞时,门外一声轻响,严宣生自外边进来了,躬身禀告道:“公爷,杨崇已到门外了,远远瞧着,太子殿下的仪仗也快到了。”   秦烨点了点头,不再跟周夙多言,一记手刀劈晕了他。   “杨崇亲自来,定是觉得此人重要,打定主意要趁我不在时将人搜了出来,”秦烨站直了身子,望着窗外道,“我此时应当身在城外,你出去应付就是。”   严宣生愣了一下,犹豫道:“公爷,若只是一个杨崇倒也不怕,后面再跟着一个太子,咱们硬要拦着吗?”   如今杨崇那个代总督的名义名存实亡,严宣生就是真和他打起来了也不怕,可太子今日才跟他们公爷吵了一架,若也嚷着要进门,这怎么拦得住?   “殿下会拦着杨崇的。”   秦烨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连眉眼都在此时柔和了三分,继而将目光转向了屋内仍旧坐着的叶嘉。   他一掌解决了两个南周高手,又打晕了周夙,叶嘉便得脱虎口,整个人早已不似先前紧绷。   这人脖颈处的伤势瞧着厉害,实则不过皮肉之伤,只这片刻功夫,屋外两个伺候的小童便壮着胆子挤进屋子里来,拿着纱布药膏好一通折腾,已然大致处理妥当。   从秦烨的角度望去,男子秀美的面容上一片苍白,眉宇间仍算不上平静,只安静的坐在那,倒显出几分弱不胜衣的俊美。   虽然不及太子丰神俊朗,却也是世间难得的美人了。   秦烨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待会若是殿下亲自进门,你避着些,若实在避不开,戴张面纱。”   叶嘉就怔了一下,有些不解的道:“为何?”   他也算久经风月之人,一转眼间就想起太子在京中为了个宫女和定国公退婚的风评,讶然道:“难不成太子殿下……”见着容貌好看些的就迈不动腿?   叶嘉话虽未说完,秦烨却已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不会以为太子会对你意图不轨吧?   我是怕太子以为我对你意图不轨!   秦烨想了半晌没想出如何解释,耳听着屋外喧闹声越来越大,只得凉凉摞下一句话。   “戴上!” 第46章 华丽的背刺   谢恒到的时候, 妙乐府门前已然是一片肃杀冷凝。   才从杜若园出来不久的杨崇来得很急,额头上还有汗水,片刻前整齐的官服掀起一个潦草的边角。   站在他对面的严宣生则要体面得多,双手抱剑而立, 脚下死死的钉在了妙乐府大门口, 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让杨崇进去了。   远远地, 还有两人相互辩驳的声音传来。   “本官是南疆代总督, 搜查敌国间谍责无旁贷, 严将军一意阻挠, 意欲何为!”   “杨大人这话严重了, 公爷既已回了明郡, 代总督之名不言自废,论起官位来你还不如我严某人。再说了,此地是什么地方人尽皆知, 你夜半上门执意搜查, 怀的什么阴谋陷害的心思, 这可说不准!”   等到太子的辇车落了地, 两人才互相恨恨的瞪了一眼,上前见礼。   这是严宣生第二次见太子。   他起身后依礼垂首,收敛了适才剑拔弩张的气势,只默默望着太子脚下绣了云龙金纹的长靴,很是规矩的束手而立。   秦烨“不在”城内,杨崇一直刻意针对, 太子更是一直同定国公府不睦, 这原本是十分紧迫的情景。   严宣生没什么好怕的,他在南疆军多年,早就习惯了唯秦烨之命是从, 就算硬拦着不让进,于他而言也没什么。   这可是南疆,太子能拔剑斩了他?   然而,适才临出来时,自家公爷拍了拍他的肩,低低说了一句:“殿下说些什么,你含糊一番应下,自有殿下周全。”   他心下就犯了嘀咕。   公爷说这话时眉眼柔和,比之片刻前和周夙说话时的冷峻可谓天差地别。   尤其殿下那两个字,不知是否多想,他简直能从其中听出两分柔情来。   好像笃定太子会周全此事似的。   这该是大吵一番后悍然退婚的关系吗?   不对劲啊。   严宣生这么胡乱想着,太子已然温和的开了口,问发生了何事。   双方自然是各执一词。   杨崇一副苦主相的开了口,说自己勤勉为公,一心只想抓到南周密谍为国分忧,奈何路遇阻拦,竟然与自家兄弟动起了刀兵,实属无奈……   严宣生惦记着秦烨所说,哼了一声做出副桀骜之态,言道妙乐府中断然无南周密谍存在,且就算为了镇南都护府的颜面,无论如何不可能让杨崇的人进去搜查。   太子一一听了,也不置评,只淡淡道:“既如此,就让诸率卫派几个人进去瞧瞧,孤亲自看着,也不算折了定国公的颜面。”   于情于理,这都是双方能接受的做法,既不损秦烨的面子,也达到了搜查的目的。   严宣生顿时更嘀咕了。   公爷怎么知道太子会亲自进这乐坊?   周夙虽被打晕了放在叶嘉房中,但却也直挺挺的放在那未曾挪动,当真不要紧吗?   等他随着数十诸率卫入内搜查,才知道,当真不要紧。   那些瞧着全副武装的东宫精锐,连个样子都懒得认真做,进门还要敲门,唯恐惊扰到门内之人,敲不开的房间直接略过,全程突出一个敷衍。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连点灰尘都没扫下来。   至于东家叶嘉的房间?连门都没人敲。   因为太子殿下亲自去了。   谢恒瞧着顾明昭亲自把三具尚有鼻息的身体随意的摞在了房间角落,有点疑惑的看着向他施礼的人。   因着时间紧,叶嘉并未寻到合适的面纱,只得匆匆带了个帷帽在头上,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白皙的手。   明明是男子之身,举止间也不曾忸怩作态,却偏偏教人觉出一股身量纤纤的柔弱来。   他在瞧着叶嘉,殊不知叶嘉也在瞧着他。   太子进了门就很自然的寻了个坐塌歪着,身边数尺之外就横摞着三个人,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这位却似乎什么都不曾看在眼中,举手投足间都是散漫自在。   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往这房间里一搁,竟生生将四周的凡尘俗物衬得飘逸出尘。   叶嘉不期然的想起一个词。   灼灼其华。   “为何蒙面?”谢恒打量着他,问道。   连声音都是清朗好听的,半点没有寻常达官贵人的傲气凌人。   叶嘉拽了拽身上帷帽,强忍着将它取下的念头,答道:“适才歹人误认房中,受了些伤,恐污了殿下耳目。”   谢恒就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他适才还在想,是否是秦烨授意让此人蒙面?   可这念头一出来便被他自己给掐熄了,他不过想瞧一瞧这人容貌如何,秦烨知他心性,总不能把他当色中饿鬼处置,连见一面都不给。   那就是真的受伤了?   谢恒从不爱强迫于人,何况此人还曾救过秦烨,他无论如何要给三分颜面,于是轻易的将这一话头揭了过去,笑道:“孤听闻你是南周宗室子,怎么姓叶?”   他为此已然思索了一路。   叶嘉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像是书里出现过的。   然而,那本书他本就只看了一遍,能记得主角谢之遥和几个大概情节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个个记得?   叶嘉望着眼前之人唇边的一抹淡笑,一时竟移不开眼,匆匆移开后只觉没什么不能说的,道:“回殿下的话,草民原姓周,名承嘉,母家姓叶,出了南周到得郡城营生后,便不再用从前的名姓。”   南周皇室待他极苛刻,甚至嫡亲兄长还对他下过杀手,他便不爱用‘周’这个姓氏。   周承嘉!   电光石火之间,谢恒总算想起来了。   这人在原书里也占过不小的篇幅,为谢之遥后来平定南周出了大力。   盖因,周承嘉借了秦烨的东风和自己身份的便利,在南疆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张谍报网,且经营得甚是有声有色。   书里也曾提过一笔,此人出身南周宗室,却极为仇恨南周,此生只有两大愿望,其一是南周覆灭,其二是见遍天下所有美人。   他帮着谢之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谢之遥生得好看。   可惜,谢之遥作为一本争霸文的主角,各种蓝颜红颜一大把,细论起来叶嘉还排不上前三甲。   等等,这么推下来,他当年救秦烨是不是也是因为秦烨生得俊朗?   谢恒只沉默了一下,望着叶嘉纤细好看的身姿,心里开始琢磨。   这要怎么把人弄回去?这可是南周谍报网啊!   不比拿着周夙那两张不尽不实的单子一点点慢慢查来得靠谱?   叶嘉低着头,在顾明昭灼灼的注视下,不着痕迹的去看太子湛然若神的风姿,心中苦恼。   这要怎么才能经常瞧见太子?   献艺能不能得行?   两人互有所思,还是谢恒先行打破了沉默,轻轻笑了一声:“素闻妙乐坊歌舞双绝,日后孤若常来拜会,还望叶公子不嫌叨扰才是。”   以谢恒储君之尊,对一个乐坊东家如此说话,实在很是客气抬举了。   取得的效果也很出乎意料。   叶嘉闻言,帷帽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为清丽的笑,顺着梯子就爬了上去:“草民素闻殿下爱赏玩乐舞,刚入明郡就在杜若园中广招歌舞伎,可见殿下是风雅之人。”   “好教殿下得知,这妙乐坊中诸多乐人,多数都是由草民一手教导,若殿下想要赏玩乐曲……”叶嘉微微抬头,道,“愿侍殿下左右。”   诸率卫这一次对妙乐坊的搜查,耗时算不上短。   杨崇在门外等得昏昏欲睡时,门内终于有了动静。   他迫不及待的抬首望去,就有些不可置信的擦了擦眼睛。   太子是出来了,跟着太子的数十人也跟着出来了,可太子身后那个戴着帷帽的,瞧着怎么那么像妙乐府的东家?   而且,太子这身边除了着了铠甲的诸率卫和叶嘉之外,空空荡荡的,显然是没找着什么“南周密谍”。   杨崇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却又强自松开,上前道:“殿下……”人没找着?   谢恒摇了摇头,十分坦然的道:“妙乐府内已然搜查过,并无南周密谍,想是杨卿接到误报了。”   他说着说着回头瞧了一眼叶嘉,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又道:“此番倒也不算白折腾,因祸得福结识了叶公子,也算一番美事。”   叶公子???   杨崇想起叶嘉传遍明郡的美名和太子断袖的传闻,只觉头皮发麻。   怎么着,你退了秦烨的婚拍了秦烨的桌子,现在还要泡秦烨的蓝颜知己?   这可是在南疆,皇太子也不带这么横的,能不能收敛一点?   ——   秦烨夜半时分回得中军帐,将将睡了半宿,就被军中催促士卒早起的金钟给吵醒了。   醒后没多久,就瞧见从帐外匆匆赶来神情十分复杂的陆言和。   秦烨瞧着他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就头疼,细细一想却没觉得能有什么大事。   昨日之事他处理了一半,剩下一半自有太子善后,以谢恒的心性手腕,能生出什么事情来?   “公爷,昨日果然是诸率卫带队搜查的妙乐府,并没搜着人,因着太子殿下在,杨崇不敢多言,也就悻悻然作罢了。”   意料之中的消息,秦烨没说话,继续瞧着陆言和等下文。   “但是吧……”陆言和照例去瞧秦烨的神色,低眉顺眼的道,“城里传来消息说,殿下与叶嘉公子相谈甚欢,当晚就带着叶嘉公子回了杜若园,说是要赏玩乐舞……”   陆言和觉得这事办得真狠。   太子就是太子,平时看着温和儒雅的总带着笑,关键时刻,就显出几分釜底抽薪的狠辣来。   直接把人带走了,这和上次明宣郡主带来定国公府第一次,就被太子忽悠的纳头便拜成为东宫门下的文疏有什么两样?   什么情敌?只要把情敌通通收入麾下,这世上就不存在情敌!   陆言和这样想着,便也这么说了。   秦烨差点被他忽悠的信了。   可他转念一想,昨日自己在太子跟前足够坦诚,把叶嘉的生平都交代清楚了,只差没剖心自辨了,还给叶嘉安排了张面纱,这怎么还能带走?   “此事不对,”秦烨道,“叶嘉无论如何可以算是我的人,殿下素来不爱勉强于人,怎么可能强行带叶嘉走?”   陆言和却不似他这般关注点全在太子身上,满不在乎的道:“叶嘉自己愿意的呗。”   “他素来爱看美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出逃途中还停下救了您,”陆言和道,“太子殿下那般风姿卓绝,他只怕见了第一眼就迈不开腿了。”   ???   秦烨就想起来了。   当年他在涟城遇险与亲卫失散,身上又中了落影之毒,彼时叶嘉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去,正被自己嫡兄派来的杀手一路追杀,之所以会出手救他……   大概不会是因为好心。 第47章 宫斗是不可能宫斗的。……   想清楚前因后果的秦烨打心底里生出几分危机感。   在他心底, 太子自然是世上第一的良人,无论容貌仪态还是为君处事,都半点无可指摘。   即便有人第一次见面就不可自拔的爱上太子,也是十分正常完全能够理解的事情。   可问题在于, 这样他的麻烦就大了啊!   他脑中想着叶嘉那张绮丽秀美的容貌, 觑着陆言和道:“太子直接将叶嘉带回了杜若园?可有说叶嘉要待几日?妙乐府中诸事繁多, 只怕还要他主事。”   陆言和心道, 在太子跟前, 乐坊东家和乐伎能有什么区别?   当然是待到殿下腻味了……   而且, 您是觉得太子殿下会在意妙乐府少了个东家运作不下去吗?这才多大点事。   只怕叶嘉自个都不在意吧。   陆言和不必说话, 眼神里的含义已然足够明显。   秦烨一眼看得清楚, 抚了抚额头,也不想再问他了。   当年自己是为什么从南疆军一应将领中挑了他带回棠京?   许是人看着有趣些话也多些,不似严宣生那几个沉闷。   如今这可是遭报应了。   秦烨心中烦得很, 好一会, 才将叶嘉的事抛到脑后。   他站起身来, 一一回想过近日种种布置, 望着中军帐中挂着的山川形貌图,缓缓道:“耽了这许久,也算万事俱备了。”   “传令下去,明日拂晓开拔,速战速决。”   秦烨在用兵打仗一事上,素来说一不二, 陆言和也收了玩笑的声色, 肃然应下。   又吩咐了许多细务,秦烨将目光从山川形貌图上移开,沉默了一会才有开口道:“就算攻城顺利, 来回也要耽搁不少时日,我有些放心不下。”   徐道晏如今驻守的奚城在齐、周两国交壤之地,地势不险却十分紧要,数年之间曾数易其手,城下尽是两军累累白骨。   秦烨却根本不担心打不下来。   一则,徐道晏这人人品平平本事寻常,在南周又是初来乍到举步维艰,由他驻守城池南周其余将领辅助,两相之间岂能安稳?   二则,如今驻守奚城的,大多是徐道晏从齐朝哄骗过去的三万齐军,许多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稀里糊涂的变成了南周的兵,岂能不思念故土?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很难推测具体时间。   来回最快也要十数日,就让太子和叶嘉待在一起?   陆言和闻声识趣,已经明白他想做些什么。   “公爷,这青天白日的,杜若园又刚刚加强了防卫,翻墙不大好,”他犹犹豫豫的道,“要不咱们等天擦黑了再去?”   秦烨思忖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   ——   杜若园,疏影阁。   夜幕初降,屋中已然点上了烛火,朦胧柔和的暖黄色烛光下,一缕氤氲的水汽渺渺升起。   叶嘉正在煮茶。   不过一日功夫,他口中不忍污了太子耳目的那顶帷帽已然摘了下来,只脖颈受伤处在不影响美观的情况下浅浅包扎了一二,宽袖缓袍,瞧着清减而不失秀丽。   谢恒懒懒散散地靠在引枕上,望着他赏心悦目的动作,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这人是不是……太主动了点?   上赶着陪他赏玩乐舞也就罢了,如今连云昼沏茶的活也给抢了。   若不是知道叶嘉生平夙愿加上这人分寸拿捏的实在合适,一举一动皆不招人厌烦,他都要怀疑此人另有所图了。   谢恒手指刚触到叶嘉奉上的茶盏,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门扉响了一声。   秦烨轻车熟路的进了门来。   他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太子玉白纤长的手指搭在茶盏上,与叶嘉奉茶的手几乎相触,两人视线交会时,太子的嘴角噙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还带了点欣赏的姿态。   像将对面的人盛在了眼底的星河里。   秦烨的动作很明显的顿了顿。   他心头极快的闪过一抹隐晦的不快,又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   一盏茶而已,怎么瞧在他眼里跟鸳鸯交颈一样刺眼?   只片刻间,太子已然稳当当的接过茶盏,叶嘉也回身见礼,口称了一句公爷。   秦烨来往杜若园之事极隐秘,叶嘉并不知晓。不过,他生性敏锐又体察入微,早就在昨日一番折腾中瞧出太子和定国公之间关系绝不如传闻中一般水火不容,见了此情此景也不惊愕,十分的坦然自在。   他不仅不惊愕,还十分从容的也斟了一盏茶,双手奉给了秦烨。   温热的茶盏接在手里,秦烨莫名的觉出几分为难来。   他这么惦记着杜若园,天刚擦黑就忙不迭的赶来,一方面是为了叮嘱太子一些事情,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叶嘉。   能编些由头让他回妙乐府最好,回不成也不能让太子将他日日留在身边。   可如今到了跟前,他又觉得眼下的事十分棘手。   若真是为了贪图太子的容色,叶嘉肯定不乐意走,他也不能强迫,至于从太子那下手……   进谗?   从未进修过这门技能的秦烨有点发愁,开始回想起惠帝身边那几名佞臣平素说话的腔调,拢在袖中的手臂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临时抱佛脚,只怕也学不会啊……   好在叶嘉足够识趣,奉完茶后便朝着太子施礼道:“殿下和公爷想必还有要事商议,草民先行告退。”   谢恒点了点头,温言吩咐云昼送他出去。   秦烨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只觉心头都松快不少,却见这人起身后竟又停住了脚步,望着太子补充了一句:“殿下若明日还想听箫或是品茶,只管宣召草民便是。”   眉眼含春,望着太子的神色都充斥着几分贪念来。   你有完没完?!   秦烨不算情绪十分内敛之人,平素在军中在朝堂,为了维护自身形象和御敌于外,尚且能强自克制住自己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但在太子面前,他几乎是有意无意的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他心情不怎么好,脸上的神情便有些凝重,谢恒毫不意外的察觉到了。   “可是又出了什么事?”谢恒微微蹙眉,有些关切的问。   如今这局面,也算是从行宫那场‘退婚’起便布好的局,他前后细细推演过几遍,确认过并无破绽。   可世事岂是能够算尽的?事到临头出些意外,也算不得多么不能接受。   太子眉眼间似有隐忧,显然事到临头,心里也不如面上一般十分的从容笃定,秦烨心底的那几分不悦立时就被压过了,什么叶嘉也被扔到了旮旯角落。   “不曾出事。”秦烨果断的摇了摇头,先安了太子的心,才顺势说起了正事。   “臣明日拂晓动身,杨崇白日里便会察觉到,此后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若他真有异心,必然会对杜若园动手。”   “杨崇既没想着投靠南周,就得做好事后圆谎的准备,他会尽力将事情压在杜若园内,调用人马不会太多。”   秦烨轻声道:“顾明昭和那一千东宫精锐名义上留在军营,但臣不会带离,会留在城外听由殿下调遣,严宣生也留给殿下,此间之事亦尽数告与他知晓,殿下可尽管托付与他。”   秦烨一口气将最紧要的事情说完,然后目光灼灼的望着谢恒,出口的声音却有些艰涩:“殿下保重自身,且不可犯险。”   秦烨觉得自己操心的不行。   他老觉得,太子沉稳精明的皮囊下藏着一颗不安分的心。   这感觉是难以描绘的,就像是一个被束缚压抑到了极点的病人,尽职尽责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乖巧、安静的做一个易碎珍贵的装饰品,实则内心里充斥着强大澎湃的力量,苦闷的憋得太久了,险些憋出病来。   谢恒并不知道秦烨心中所想,更不知道秦烨已在心中将他上一世的处境心态尽数复原。   他只是觉出些许异样来。   ‘保重自身’四个字,说得简单轻缓,可在他听来,眼前的秦烨或许是真正的在担心他的安危。   自然,从秦烨在河西巷对他交付忠诚起,两人已然势同一体,如今秦烨又随行他巡视南疆,两人的利益实则已然绑在了一起。   一旦他真的出了什么事,秦烨岂能全身而退?就算秦烨真的豁了出去在南疆自立为王举兵反齐,淮王府和武宁侯府也定然是保不住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谢恒就是觉得,秦烨在担心他。   不是担心太子出了什么意外致使自身受损,而是真真实实的,担心“谢恒”这么个人。   一股暖流突兀的涌入心田,初春的夜里,谢恒竟觉出几分温暖惬意来。   谢恒掩去眼底涌现的一抹复杂,脸上的笑意却多出几分真实,道:“此事与当日需要抓那最后一名南周密谍不同,那时事态紧急,如今倒比那时轻松得多。”   这就是应下了。   秦烨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之前被扔到旮旯角落的那块石头便又拥有了存在感。   他拧着眉头想了半晌,终于找到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很小气的开了口。   “殿下,叶嘉终究是南周宗室子,虽说与他兄长不睦逃到了明郡开了妙乐府,但这样的敌国皇裔,还是不要轻易搁在身边为好。”   “就是召见,也不当太频繁,且……”他说,“身边最好有高手护卫。”   秦烨并不觉得自己能一次就将叶嘉彻底从太子身边弄走。   太子主意大,决定了的事几无回头之理,可太子也是谨慎之人。   只要多说几遍叶嘉是敌国宗室,留在身边有可能居心叵测,太子即便心下不在意,也多少会听进去几分。   疯子才会在床榻上搁一个有可能刺杀自己的人。   秦烨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心下想了两遍,觉得自己这法子很是巧妙。   谢恒听完后,却觉得有几分意外。   若他不曾看书,知道叶嘉生平所为,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可叶嘉好歹是秦烨的“蓝颜知己”,明面上也搁在明郡养了好些年头,秦烨岂会一点底细心性都不曾摸清?   不过,谢恒有些无所谓的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还沉浸在秦烨竟然当真在意自己安危的欢喜中,此时心里轻飘飘的,很有几分雀跃。   要笼络人将人圈在手里收归己用的法子多的是,倒也不用每日里听曲喝茶的慢慢来,坦诚相待也是一条路子。   再不行,还可以以力相诱徐徐图之嘛。   谢恒这么想着,也就很痛快的点了点头,应道:“就依煜之所言。”   秦烨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立时放下了,反而觉出点不可思议来。   他都做了长久抗战的准备了,打算好战后三不五时的提一句,力争在不让太子厌烦的基础上多说几遍。   太子怎么答应的如此轻易? 第48章 秦烨能干出来这样的事。……   秦烨这一晚直赖到三更时分才走。   顾明昭不在, 云昼不敢当面去太子跟前暗示‘天色不早了,殿下总该顾及身体’,于是任由秦烨拉着太子聊了许久。   待他终于恋恋不舍的走了,谢恒也没了再看文书的心思, 便由云昼服侍着安了寝。   谢恒这夜睡得并不安稳, 好不容易强迫自己睡着, 又被卷入了沉沉的梦境。   原本威仪肃整的仪仗队伍脚步仓皇, 旌旗胡乱, 沿路上胡乱散着头盔铠甲, 泥泞的泥土被血色染上一层暗红, 被暴雨一打, 艳红混杂着雨水蜿蜒流淌,更显出几分触目惊心的惨烈来。   谢恒坐在车辇上,快被完全顾不上平稳舒适的近卫给颠吐了。   好不容易被扶下了车辇, 暂得缓了一口气, 临时留宿的驿站中突兀的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喧闹, 有看不清面目的小太监满面惶然的冲了进来, 跪下哭着道:“殿下,神卫军反了!如今,包围了护着陛下的禁军,皆逼着陛下下罪己诏!”   谢恒脑子里‘嗡’的一声,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很模糊却有些熟悉的身影, 面容看不清晰。连下马的动作都是张扬肆意的, 到了他跟前,却又收敛克制了许多。   “今日起,殿下便是我大齐新君。”   那身影递上了两份匆匆写就的诏书, 一份是小太监口中的罪己诏,另一份,竟然是惠帝禅位于太子的禅位诏书。   谢恒下意识的去拿那张轻飘飘的纸,却只抓到了一半,另一半,被那身影牢牢握在了手里。   “殿下,您总归要拿东西来换才是。”   是了,这等群狼环伺君权旁落的场景,怎么会有此等送上门的美事?   做个好看的傀儡还差不多。   那身影似是又挥了挥手,有人匆匆抬了张桌案上来,上面放了一道绣了祥云瑞鹤的玉轴卷轴,旁边搁着朱红的印泥以及才从惠帝那抢来的玉玺。   那身影又道:“请殿下用印。”   谢恒脑中不合时宜的闪过一个念头。   这道圣旨,看起来比惠帝禅位那道,要体面精致不少啊……   逃难途中,也亏他能寻摸出来。   四周有刀兵环顾目光灼灼,情势不容拒绝,谢恒拿起那方沉沉的印玺,往那卷轴的右下方盖了下去。   一阵被胁迫的无奈怨愤中,他瞧清了那卷轴上的字迹。   武宁侯秦恒冶之子……立尔为皇后……   ???   !!!   谢恒电光石火间清醒起来,有些踉跄的站直了身子,去瞧身侧那人。   原本模糊不清的容颜逐渐清晰起来,丰神俊朗,眉眼张扬,似乎还带有点奸计得逞的狡黠。   艹!   谢恒突兀的从梦中醒来。   与梦中的刀光剑影狼狈仓皇不同,四周一片静谧,床帏低垂而下,一墙之隔,值夜宫人的呼吸声清浅均匀。   触目所及,月华光辉透过弦窗,成了偌大屋宇内唯一的亮光。   竟是个梦。   他怎么能做出这般荒唐的梦来?   谢恒苦笑着揉了揉额角,再要强迫自己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秦烨这会儿,该已经回到城外中军帐了吧?拂晓开拔,也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要动身了。   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   初初醒来时回想觉得荒诞不经,可细细一想,若真到了被宋迁打到棠京城下仓皇南逃那一天,这人会做些什么?   应当不会,和原书里一样坐视着惠帝出逃前将帝位禅让给自己,而后去扶谢之遥上位吧?   可若不会的话,那这个梦……   一番逻辑捋下来,没觉出什么不对的谢恒渐渐觉得不是梦境荒诞,而是自己这个人荒诞。   到底是为什么,到了现在,他竟然还是觉得秦烨真的能做出拿禅位圣旨换封后圣旨这样的事情?   谢恒心烦意乱的坐直了身子,这动静不出意料的惊动了守在外间的云昼,谢恒摆了摆手,独自走到窗边,眺望着城外军营的方向。   秦烨。   这人今日在疏影阁赖了许久,话里话外左不过是那些事,担心他妄自涉险、担心杨崇狠毒、担心严宣生靠不住。   只差没担心天降巨石砸死了他。   却一字都不曾提及自己。   不曾提及此番动兵或许会招致的朝中非议、皇帝忌惮,不曾提及两军交战时刀剑无眼,即便是绝世高手也不能确保无虞。   好像打下徐道晏的奚城,于他而言,只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件小事。   是真的轻易,还是报喜不报忧的不想令他担心?这人从前对着还不怎么昏聩的惠帝时,也是这么的体贴入微?   谢恒沉沉叹了口气,自己都未曾察觉,望向城外的目光是多么的缱绻以及……   牵挂。   ——   次日,谢恒依旧照着寻常的时辰起了身。   他与以往并无不同,照旧是召见了随行而来的几名东宫文臣及都护府的幕僚,讨论了许久的南疆民务,用过午膳后又看了小半个时辰的各类文书。   云昼却敏锐的察觉到自家殿下的情绪不高。   太子依旧是温和的,见了寻常宫人犯的小错也不如何斥责,但眉眼间总是缺了点笑意,偶尔怔怔出神时,甚至显得有些落寞。   云昼撤下小案上几乎没动过的点心,试探着道:“殿下,今日若是烦闷,要不召叶嘉公子过来聊聊?奴才瞧着,昨日里,叶公子颇得您的欢心。”   以叶嘉的身份,原本在云昼那里是轮不到一句‘公子’的敬称的,不过太子抬举,都亲自称他一句公子,云昼自然也跟着喊了下来。   谢恒心绪不佳,也看不进去许多东西,闻言刚要点点头,又不期然想起昨日那番话,又强自摇了摇头。   昨夜才答应的事,他说话还是算数的。   云昼就很发愁。   他是太子贴身伺候的太监,大抵是知道太子的许多筹谋的,纵然未曾亲身参与,也知道如今火候差不离,正到了紧要的关头。   可太子殿下是什么人啊?他跟着伺候了这许久,从来只见这位举重若轻气定神闲,就没见过这样一幅心绪不宁的模样。   难道,此次真的很不保险?   云昼这一发愁,也不敢再多做些什么,唯恐多做多错惹了太子烦心,只能循规蹈矩不肯踏错一步,总算撑到了夜里。   一身便装的顾明昭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装束与秦烨前些天混入杜若园时相差仿佛。   只不过,秦烨自恃武功,又不肯在太子跟前落了下乘,总是只肯穿一身玄色长裳,发冠佩饰却是一样不落,衣袍上还熏得有淡淡的奇楠香气。   那模样,不像夜行潜入的,披件披风就可以去上朝。   顾明昭的装束相当实诚,黑衣蒙面一身轻便,若非守在门口的诸率卫是他亲信,只怕就要一叠声的‘刺客’喊了起来。   “定国公已然率军离开,严宣生没跟着去,臣麾下直属精锐已然在今日间尽数安排回城,杨崇府、镇南都护府都有人守着,目前瞧着并无异动。”   谢恒听着顾明昭的沉声禀告,差点跟着大军远行的思绪终于收拢了些许,纤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问道:“杨崇的人该察觉到了吧?”   “是,今日午时已然有所察觉,且派了人去城外军营中打探,纵有严宣生从中阻拦,最迟明早,杨崇也能将城外状况打听完全。”   谢恒闭了闭眼,并不感到意外,又问:“杨崇调来的那些用来‘加强’杜若园防卫的军士,今日安分吗?”   顾明昭回想了一下,应道:“初来乍到,还算安分,但四下里也有人暗中传递消息。”   谢恒点了点头,看着他眼底一圈青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这几日辛苦了,今日别回自己房里,小心露了痕迹。”   “左右,也就这三五日功夫了。”   ——   镇南都护府。   杨崇曾经老老实实的缩了好些时日。   如今,名义上秦烨、严宣生都在城外,甚至连陆言和都不见了踪影,杨崇便又抖了起来。   此时已近子时,杨崇的书房中却还是灯火通明,来往之人络绎不绝脚步匆匆,很有几分从前南疆代总督的威势。   杨崇眯着眼坐在太师椅中,拿着刚刚收到的几封密信,随意的看了两眼,便轻飘飘的扔在了桌上。   “秦烨竟然真的去打奚城了!”他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踱步道,“前几日听说城外大军调动时我还不信,他调这些人马能做什么?当真想不到,竟是如此。”   于杨崇而言,这当真是十分的大好消息。   秦烨调兵,他拦不住也不敢拦,甚至连秦烨要打谁都不敢问。   打谁?不是打南周就是打自己人,打自己人里还要分成打太子或者打他两种情况,但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要秦烨动了心念造反,他杨崇迟早是要玩完的。   如今好了,秦烨去打徐道晏的奚城去了!   他早该想到的,秦烨这人一向将南疆军看得很重,都是水里火里带出来的,徐道晏哄着三万精锐去了南周,秦烨怎么肯善罢甘休?   这人一走,城内外还有谁能比他杨崇官位更大声威更高?明郡,便又是他杨崇的掌中之物了。   旁边站着的幕僚也拿着那两封密信看了一遍,眼底染了几分笑模样,忙道:“如此,可谓天助大人,咱们可以对杜若园那边动手了。”   提及杜若园,杨崇脸上的兴高采烈多少收敛了一点。   他拉紧了手中把玩的珠串,一时不语。   前几日听闻秦烨带着大军走了,他惊疑不定之下连忙派人打探,直到今日才得到了确切的行踪,也确定了秦烨一时半会回不来。   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杨崇想了又想,终于心底发狠,问道:“火把油脂这些东西已然都运进去了吗?杜若园前后三条街,都清查过了?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从秦烨走的第一天,杨崇就开始有所谋划,却一直未曾下定动手的决心,直到将秦烨等人的行踪打探清楚。   那幕僚躬身道:“大人放心,已然都备妥了。杜若园里原本护卫就不足三千,如今又抽调了一千出去,诸率卫指挥使顾明昭也不在,声势就更弱了。”   “而且……”那幕僚挤眉弄眼的道,“听闻最近太子殿下格外沉迷那个妙乐府东家,名唤叶嘉的,连房门都不怎么出,更加顾及不到身边的护卫是否安稳了。”   “好,”杨崇狠狠点了点头,心头那点因为将要谋害储君而升起的怯懦也早被这些接踵而至的好消息给消磨干净了。   “明日,明日晚间,”他笑了笑,眼底闪过几分狰狞,“就让咱们观平一朝……”   “再薨一位太子殿下,在南疆。” 第49章 他有点想反悔了。   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   一道昏黄的火光自杜若园中较为荒僻的西北角悄然升起,继而火势愈发凶猛,直到席卷了几处低矮的阁楼屋宇,方才被巡察的侍卫察觉到。   离得太远, 杨崇听不清园中“走水啦——”的呼喝声, 只听见一阵慌忙之下的喧闹。   杨崇摩挲了一下腰间挎着的长剑, 脸上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意。   “再等一刻, 火势大了, 咱们便进去……”他道, “救驾。”   杜若园中的反应与预计中完全相同。   从棠京而来的神卫军和诸率卫大抵没有什么应急灭火的经验, 对杜若园中一应水龙器具、太平缸的位置也并不熟谙, 园中火势很快大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彻底搅乱了黑夜的宁静。   一片混乱之中, 杨崇带着自己的人马冲了进去, 熟门熟路的往太子如今暂居的疏影阁的方向走去。   诸率卫指挥使顾明昭意料之中的不在, 出来应对的, 是个不甚熟识、穿着官服的千户。   杨崇只打量了那千户一眼,眼底染上几分显而易见的轻慢,并不再瞧眼前的人,转而朝着主屋的方向朗声道:“太子殿下容禀,臣南疆代总督杨崇,见此间火势甚大, 恐怕牵及殿下, 故斗胆前来问安,可否请殿下赐见。”   他说话时中气本足,这时着意放大了声量, 说话声便远远地传了出去。   疏影阁中却并无回音。   过了半晌,一个小太监从主院跨出,对着杨崇轻轻颔首,道:“殿下说,感念杨大人此番关切,不过如今园中火势不算太大,想来无虞。且殿下今日身体欠安,就不见杨大人了。”   杨崇根本没听进去,他顿了一下,又朝主屋一揖,道:“臣还是担心殿下安危,想见殿下一面。”   言罢,绕开那小太监,径直朝主屋的方向行去。   那千户见状,急急上前两步拦在杨崇身前,怒道:“杨大人,你好放肆!此处是太子寝居,殿下说了不见,难道你要硬闯不成!”   杨崇摆了摆手,立时有两人上前,分左右扑向千户,这下来得突然,那千户身手又算不上极佳,立时就被反剪双手摁在了地面。   四下立时传来许多刀剑出鞘之声,疏影阁中几声零星的惊呼之下,杨崇微微弯了腰,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千户。   “这位大人还真说对了,本官就是要硬闯。”   事到临头,他心中那点犹豫怯懦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反倒是生出几分隐晦的得意来。   天潢贵胄如何?太子又怎么样?   为了芝麻豆大点小事不肯赴他的接风宴,害得他担心受怕了好些时日,如今可遭报应了!   他不期然想起太子那张俊美绝伦云淡风轻的脸,竟然有些期待起来。   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一朝刀剑加身,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杨崇怀着十二万分的得意猖狂,大踏步走到主屋门前,一脚踢开了房门。   木门开合发出的咯吱声,远处来往救火的喧嚣声,千户声嘶力竭的咒骂声,种种声响似远还近的萦绕在耳边,却偏偏,杨崇没听见自己最想听的。   太子惊疑不定的质问以及太监宫娥的那声‘放肆’。   屋内,一应陈设同往日并无差别,连角落的炭盆都静静燃着。   可四下无人,以往铺满桌案的文书卷宗被尽数收了起来,空落整洁,夜晚的凉风透过门扉,甚至显得有几分阴寒。   杨崇狠狠咽了口唾沫。   他身形晃了晃,险些软倒在地,还是跟在后面进屋的幕僚上前扶了一把,才不致当众跌倒。   “人呢?人哪去了,早吩咐了看住疏影阁,怎么没人传消息来!”杨崇挣扎着站直身子,几乎咆哮出声。   幕僚被他喷了一脸,心下着急之余也很委屈。   早跟你说了,太子最近这几天沉迷叶嘉都不怎么出门,咱们明着‘安插’进来的人泰半都在杜若园外围。   就算偶尔有混进了疏影阁周围的,怎么着,还能进太子寝居去看人在不在?   只这一晃神间,杨崇勉强寻回了理智,站直了身子道:“带人去搜,先搜杜若园,一间一间搜过去,若搜不到……”   他心里发狠,厉声道:“若搜不到,持我手令去把城门关了,封城大索!但有牵连的,都杀了。”   最后一句他说的身量极轻,却极狠毒。   若太子只是察觉到一二不对先行避开,但人仍在园内,杨崇尚可以将事态控制在杜若园前后三条街,派人盯死了周围,将知道内情的尽数灭口也就是了。   若太子不在园内……杨崇不敢想,要圆这样一个惊天大谎,他要杀多少人。   所幸,还有一个背锅的,现在在奚城。   还好。   杨崇这么想着,强自镇定了下来,有条不紊的将一条条命令说了出来,将身边亲信都派遣了出去。   而后,他像丧失了身体内的所有力气一样,瘫在随处拖来的一张软椅上,皱眉苦思。   太子能去哪呢?   偌大一个明郡郡城,实则太子并没多少可以避险的地方。   南疆在秦烨手里把持多年,连惠帝都没有多少心腹留在此处,太子和晋王就更是有心无力了。   当然,说不准也曾费了大力气安插了一两个人进来,可如今的郡城之内,有几个人能和他正面相抗?   他越想越是放心,唇边刚勉强有了点笑影,就见门外,有几人跌跌撞撞的疾步跑来,瞧着很是狼狈仓皇。   是杨崇刚刚遣出去的那几个亲信。   杨崇眉头皱起,还没来得及开口,当先一人已然连滚带爬的近到他身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人!杜若园被围了,外边全是官军!”   杨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围了?被谁围了?郡城里怎么会有人敢带兵围杜若园?!”   就算是他,下了一万个狠心,也只能便装带人悄悄进园“救火”。   明目张胆的包围太子下塌之所,这是打定主意造反了?   那亲信战战兢兢的低着头道:“小人们刚要出门便被箭羽逼了回来,好像听外边嚷着什么‘太子遇刺勤王护驾‘,领头的那几个人穿着校尉官服,瞧着面熟,像是……像是……”   他像是了半天说不出来,被杨崇随手抄起身边的烛台砸在头上,霎时间便是鲜血淋漓。   “像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那亲信捂着头,声音像快要哭出来:“像是严将军营中的人!”   严宣生不是跟着秦烨去了奚城?!   秦烨跟太子势同水火,留着严宣生在这做什么?   难不成天下坏人都想到了一块,秦烨也想趁着今夜搞太子?   可就想他自己想动太子就想着拿秦烨背锅一样,秦烨真要动太子,难道会留他杨崇的命?   杨崇又慌又急头痛欲裂,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屋外数声箭响,间或夹杂着哀嚎惨叫声。   显然,是外边包围园子的人动手了。   杨崇原本都站起来了,此事又跌坐回了软椅中,几个亲信的好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劝他先走,都言道天无绝人之路此时离开未必来不及,却被杨崇挥手制止。   “跑不出去的,既敢做这样的事,怎么会给咱们留活路?”到了此时此刻,他竟然笑了起来,只这笑容里多少掺了几分苦涩的味道,“我就在这等着,看看是严宣生还是谁,来要我的命。”   ———   松烟塔。   这座塔原是南周皇室修来观景所用,与杜若园相距不远,若身处塔间,可远远眺望得见园中情景。   今日,被不甘寂寞想看着热闹的太子殿下征用了。   谢恒将手中的千里镜扔给顾明昭,一直凝重的神情终于化作了轻快。   夜半时分,杜若园内冲天的火光终于减弱,随之减弱的,还有那隐藏在这场大火下的金戈之声。   顾明昭接过千里镜看了两眼,便下了结论:“尘埃落定。”   “从咱们这一二月所查到的东西来看,勾结南周的将领便以杨崇为首,余下的皆不足为道,等秦……”顾明昭看了一眼太子的神情,顿了一顿,“等定国公宰了徐道晏,回来在明郡下个戒严令,上下彻查一番,清理出南疆潜藏的密谍,至少可保数年无虞。”   “说起来,严宣生也是好笑,前些天见着臣横眉竖目的,恨不得就地打一架,前几日不知道定国公跟他说了什么,昨日特地跑来一趟,言道近来多有得罪,了结此事后设宴一场,同臣喝酒赔罪。”   “他们南疆军的人,挺有意思的。”   顾明昭嘿嘿笑了一声,难得夸了一句。   谢恒心知肚明肯定是秦烨背后交代,也不说话,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道:“回吧,熬了这半宿,也算给了杨崇点面子。”   顾明昭笑着点了点头,起身便要跟着走,却见有个军士急急跑上塔来,脚下立时一缓。   那军士是严宣生身边的人,谢恒见过几面,见他姿态十分着急,心下也有些纳闷,顿住脚步温言道:“怎么了?”   塔高难登,那军士狠狠喘了几口粗气,才跪下道:“殿下,我家将军今日入城,十分留意着各处动静。”   “发现……发现,”他又喘了两口气,“除杨崇的人外,还有一伙人在杜若园外徘徊,皆是武功高手,似有特殊的传讯方式,在杨崇知道疏影园中殿下不在后就立时撤离,被咱们的人撞上了,杀了一些擒了一些,跑了几个受伤不重的,恐危及殿下,还望殿下小心。”   谢恒心里咯噔一下。   他一直知道,到得南疆后,隐隐有一脉棠京的人针对于他。   只是这一支藏得严,又为恐打草惊蛇不敢动作太大,他便一直不敢往深里查。   今日这是终于憋不住了?   谢恒心念一转,立时便有决定,吩咐道:“明昭你传令下去今夜严加戒备,另外传讯严将军,让他派些信得过的人来,护送孤回杜若园。”   顾明昭应了声是,自去安排了,谢恒便又回身坐了下来,沉沉叹了口气。   他心头憋得慌。   原书是个有内功存在的世界。   倒也没有夸张到天外飞仙以一敌万这样的地步,但像秦烨这样的高手,突袭得当在乱军之中取主帅首级,倒也不是不可以展望。   所以谢恒行事一直很保守,在棠京时连宫门都不怎么出,就怕万一哪天谢恪脑子一抽弄了几个高手刺杀他。   可这趟出门,他倒一直很放心。   许是因为秦烨在,即便不是在身边,而是在城外,但每日瞧着这人,竟然连他到了这方陌生世界后一直留存于心田的惶然都驱散了不少。   可如今秦烨不在,他竟又觉出了几分初来时,每日百般谨慎不肯说错一字的局促。   可他要怎么办?难不成将秦烨栓在自己身边,一时一刻不放人走?   想起自己曾经隐隐许诺过,诸事落定后让这人长留南疆,谢恒微垂了眼睑,抿了抿唇。   他有点想反悔了。   偶尔说话不算数一次,也是可以的吧?   他这般胡乱想着,心绪不知何时已然飘到了奚城,却不曾留意到,黑夜里突然乍现的一缕寒芒。 第50章 这可真是……伤势惨重。……   那一点寒芒, 成了黑夜中最闪耀的一缕光亮。   谢恒心头大骇,下意识的向后急仰,要避开心口显要的位置,却已然是情势未及。   那一柄锋锐的利器夹杂着风声, 又带着势在必得的狠绝。   “哐啷——”   清脆的金石之声响起, 细碎之物散了一地。   那刺客势在必得的一剑未曾得手, 挺剑还要再刺, 便听身后两道风声甚急, 一道直指他持剑的右手, 另一道干脆利落的打向额头。   却是一旁的东宫侍卫终究反应过来。   “护驾!”   一阵仓皇慌乱后, 有人急喝出声, 两名东宫高手上前与那刺客缠斗,另有几人迅速守住来往几个险要位置,防止刺客有同党接应。   又过了一会, 去塔下安排防务的顾明昭脸色煞白的赶了回来, 守在太子身侧。   “殿下, 您可有受伤?”   顾明昭心头慌极, 也顾不上礼节了,对着太子衣袍上下一阵狂瞄,想查看是否有紧要的伤处,额头冷汗淋漓。   “无妨……”谢恒摆了摆手刚说了两个字,只觉心口一阵翻腾,嘴角竟渗出一点殷红来。   却是刚才那一道重击的效果。   顾明昭见状更着急了, 一边不管不顾的去拿太子的脉搏, 另一边一叠声的催着叫太医。   “没事了,不必担心,”谢恒也自难受, 这时强撑着去看那刺客与侍卫打斗的场景,还得抽空安慰他,“你去吩咐一声,别让此人服了毒。”   话音刚落,就见那刺客原本纵跃的身体陡然一软,发出一声重响,而后软绵绵的倒在地上,便不动弹了。   看起来,像是片刻前就已然咬破毒囊,此刻药效方才发作。   谢恒难受的闭了闭眼。   他这具身体实在太弱,此刻脑子一阵阵的发昏,瞧着已然倒地的那刺客尸首,道:“穿得是东宫内监的衣服,去瞧瞧面容,是近日才混进来的,还是……”   自有东宫首领太监去查看,回来后跪地禀告道:“禀殿下,是明德殿中伺候的小太监,平日里未曾得进内殿伺候,但在东宫也有数年了,并非易容。”   那就是旁人早就安插在东宫中的了。   只是这人早不动手,晚不动手,为什么偏偏此时动手?   谢恒蹙着眉无力说话,顾明昭却在心念电转间想到了些什么,忙道:“殿下身边防卫从未如此空虚,今夜的确是上好的时机,只怕此人本想里应外合行这行刺这事,却听闻严宣生的人来传话,知道事不可为,这才提前动手。”   若真如严宣生所说,除了杨崇的人之外,还有一伙武功高手潜伏在杜若园外,却在知道太子不在园内后迅速撤离,这伙人意欲何为?   只怕是原本不放心杨崇,想要亲眼确认太子亡命,知道太子不在园内后,仍旧不死心,想寻到太子再行刺杀之举。   若真是运气不佳被他们摸上门来,那伙刺客和东宫侍卫动手之际,太子身边必然慌乱,若此时一个在东宫伺候数年的小太监藏了异心,岂非事半功倍?   然而,严宣生派人来传话后,那小太监听到了自己同伙死伤泰半,知道太子对此有所防备,却又不舍得放过如此良机……   他就只能独自动手了。   想清楚关节的顾明昭额头上才消失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扶着剑柄的手不自觉的轻轻颤抖。   正此时,塔下传来一队清晰杂乱的马蹄声,众人立时警醒起来,直到守在外边的侍卫飞奔上前来报:“禀殿下,是严将军亲自带队前来护驾!”   谢恒失了血色的俊美面容上终于舒展了一二。   他放心的晕了过去。   ——   这夜,杜若园中彻底灯火未熄。   直到第二日天色大亮,封门闭户了一整晚的百姓探头探脑的打量着外间情状,看到的仍旧是军纪严整、披甲持剑的南疆军在巡视,而那扇不知昨日何时封闭的主城门,也不曾照着往日的时辰开启。   封城了。   据传,是镇南都护府中有人勾结南周密谍要谋害太子,把半个杜若园都烧没了,太子殿下雷霆震怒,要彻查此事。   顺便,清洗一下快被南周密谍腌入味的郡城。   不多时,便有官军逐户上门,根据户籍民籍查探每户人口,顺便宣布新政。   首告者有功,知情不报者同罪。   南周密谍司在此处经营多年,正经的用银钱砸晕了不少官员。此事一出,镇南都护府顷刻间门庭若市,门前的马车都快停不下了,却什么内情也没问出来。   门口守门的军士已经在严宣生的耳提面命下对回话一事有了一定的心得。   求见定国公?   我们公爷人还在城外军营里,这不是封城了吗,进不来。   太子封城,定国公也不管管?   瞧您这话说得,我们公爷是随同太子出巡南疆的,太子决定的事,我们公爷能说什么。   求见代总督杨崇?   杨大人不在,昨日晚间杨大人去了杜若园就没能出来。   求见严将军?   严将军带队正搜查南周密谍,您着急吗要不然等等?   这一番问话下来,别的不清楚,满城的官吏倒是搞清楚了一件事。   杨崇这是犯事了啊!   而满城的焦点,某位被谋害了的太子殿下,正躺在杜若园里,被太医包围着。   “殿下这伤势不重,这些时日多加修养便是。”   陈太医在宫中许多年,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事情。   太子身边伺候的人着急忙慌的来寻他,告诉他太子吐血了的时候,他还以为太子被下了毒快要不行了,魂都吓飞了一半。   拿着药箱一路狂奔到了太子跟前,一阵拿脉后才知道并非中毒,而是外伤。   随后,知道问题不大的陈太医慢条斯理的清理完了散落在衣袍上的护心镜碎片,还眼瞧着太子从身上脱了件软甲下来,又掀了一件里衣,这才瞧见白皙的肌肤上一片绯红色的印记。   若不是身体太弱了些,再加上那刺客那一剑想来力道不浅,这印记都未必能留存得到现在。   这可真是……伤势惨重。   只敢腹诽不敢直言的陈太医小心翼翼的开了个温补的药方,又着意叮嘱了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他刚一走,顾明昭就进来了,朝着太子躬身道:“殿下,杨崇带到。”   谢恒点了点头,便有人带着个缚了双手的人进来。   只几日功夫,眼前人再无从前的春风得意,更无昨日在杜若园中藐视一切的猖狂,显出几分苍凉的潦倒来。   侍卫引了杨崇进来,一脚踢在膝窝上,他也不如何挣扎,只在抬头瞧见榻上情景后,愣了一愣。   太子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寝衣,仰卧在软塌上,脸色颇有几分苍白,神态却很是安稳闲适,虽显得有几分孱弱,却掩不住那股清俊疏朗的矜贵气息。   他愣了半晌,方才有些苦涩的道:“臣以为,今时今日见到的,会是秦烨。”   杨崇至今没想明白其中关节,或者说,根本不敢往深处想。   他昨日被擒时,挣扎着问严宣生,问他受何人指使、怎么会在今日跑到这杜若园来。   严宣生看他的眼神跟看白痴差不多。   他又问严宣生,秦烨远在奚城,怎么能神机妙算到今日会出事?且今日太子不在杜若园中,严宣生却来得如此凑巧,这样推算下来,太子与秦烨之间必有勾连,但这怎么可能?   严宣生说,他自己也想知道。   杨崇已然隐隐猜到自己被算计了,却还是想不明白。   太子和秦烨可是在行宫就因为一个宫女翻了脸的,当时徐道晏之事都还未奏及棠京,怎么就未卜先知用来算计他了?   他疑惑苦闷的眼神太过传神,谢恒笑了一下,淡淡道:“煜之身在奚城,怎么能来见你?”   这声带着点亲昵的‘煜之’一出,杨崇就彻底明白了。   他闭了闭眼,将之前种种在脑中转了一遍,恍然道:“殿下与秦烨这番算计,是为京中准备的吧?太子与定国公不和,举朝皆知,陛下也知晓,或许不会多做防备。他日……若淮王府、定国公府和东宫联起手来,想给太极殿换个主子也未尝不可能。”   “没想到,这番算计先给我杨崇消受了。”   “放肆!”   屋内旁的人都已然遣了出去,只留了顾明昭在侧,是用来防备杨崇暴起发难的,此时自然也只有他来喝止。   杨崇冷笑了一下,也不在意,梗着脖子道:“我既知道了殿下与秦烨之事,难道殿下会留我这条性命给自己找不快活?左右是要死,我倒想问问,殿下想知道什么,又打算拿什么来换?”   杨崇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自己此番穷途末路,太子不曾一刀了结了他,反而大费周章的见他一面,自然有所谋。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谢恒含笑夸了一句,将一件物事掷到他跟前,“孤想知道,昨日与你合谋刺杀孤的,是棠京中哪一位?”   那是柄长不逾两尺的短剑,上边却并未染上一丝半点的血迹,正是昨日那刺客行刺时所用的兵刃。   杨崇低下头看了一眼,心里明镜似的,却并不言语。   谢恒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你妻子儿女,按律当株连,孤会设法保下远远地送出去。”   杨崇牵了牵嘴角,声音沙哑:“殿下说话算话?”   “自然。”   ……   他沉默了许久,谢恒便也耐心等着。   终于,一片静默的屋内再次有了声响。   “是您那位如今还在病榻之上,人人都说下不来床的兄长……”   “四皇子,端王谢惟。” 第51章 自矜加上恃宠而骄——……   谢恒垂下眼帘, 脸上未曾流露出半分喜怒。   这是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四皇子端王谢惟,是个存在感极其薄弱,他迄今为止一面都未曾见过的“兄长”。   惠帝膝下序了齿上了玉牒的皇子中, 去掉赐死、夭折、出了意外的, 活到如今的就只剩下四个。   其中, 十一皇子谢怡还不到五岁, 暂且没到能搞事的年纪。   端王谢惟和晋王谢恪, 是除了太子之外, 惠帝仅存的两个成年皇子。   太子出巡, 身边防卫力量总比在京中薄弱许多, 谢惟这时候蹦出来搅事,也不算十分难以接受。   可这人……在原书里根本不曾出现过。   谢恒沉思片刻,摆了摆手, 顾明昭识趣的将杨崇带了出去, 交给看守的侍卫后方才回转到屋里, 有些发愁的瞧着太子。   “殿下为何不再问问他别的?此人首鼠两端行事卑劣, 如今死到临头,说的未必是实话。”   四下无人,顾明昭说话就直接很多:“端王这些年病得起不来床不是假的,全靠各种奇珍宝药吊着性命,他怎么还能来害殿下?依臣看,还应当是晋王的可能性更大。”   谢恒摇了摇头, 神色平静:“应当不是谢恪。”   他说的淡然, 顾明昭觑着太子笃定的神情,恍然道:“您又使坏了?这次不打脸了直接打躺下?”   顾明昭想来,照谢恪的皮实程度, 至少得打得他好几个月起不来床,这才能安分下来。   ……   谢恒凉凉的撇了他一眼。   孤是这么粗暴的人吗?还打躺下?   关键是,有些事可一不可二,总不能每次谢恪去花船,都有个脾气暴躁蓄养的有大批好手的大家夫人去抓奸吧?   太明显了。   谢恒想了想,解释道:“是谢恪非要在东宫撒泼打滚,说孤着人打了他一顿,他也不计较,但要找孤要点补偿,不想让宁讯去淮郡巡视盐政。”   “殿下允了?”   “不曾,”谢恒悠然道,“父皇下的令,孤才不去触这眉头。但孤同谢恪说,若孤去往南疆的这几个月他安分些,宁寻在淮郡定然安然无恙,晋王便同意了,还非要三击掌为誓。”   淮郡是宁国公顾家的地盘,顾家又是太子的死忠拥磊,太子说要保宁寻无恙,那么宁寻在淮郡,不仅不会遇到些假的“山匪流寇”,只怕连真的山匪流寇也见不到半根毛。   不过,谢恒倒也不是真的将一切希望寄托在那三击掌上。   他只是觉得,谢恪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性子是急躁了些,但行事手腕吧……真不怎么高深莫测。   连谢恪那个‘最受皇帝宠爱皇子’的名号也能拧出半斤水来,只怕是先太子死后惠帝膝下儿子不多,又怕太子一家独大,也没什么可选择的余地了,这才强行抬举出来的。   譬如上次谢恪往任明殿中下催丨情香还跑来抓丨奸,瞧着举重若轻轻松写意,其实哪里是那么轻易的事情?   事后,东宫上下排查,处置了好些宫女太监,全是晋王生母贤妃这些年费尽心力安插进来的,就这么被谢恪一把霍霍了。   这样的人,你要让他勾结杨崇,且在暗令杨崇搞事的同时,还不忘记派批死士来监工,那可能是把他想得太好了。   顾明昭一时未想到这些,但太子既然笃定,也就不多说些什么,只道:“如若真是端王,此番派人动了手却未曾得逞,咱们也未必能搜集得到证据,此事只怕不好办。”   谢恒说了这会话,已然有些困倦,他微阖了眼眸,像是没放在心上一般。   “那是回京以后的事。”   ——   秦烨知道太子遇刺的消息时,他正坐在奚城的城门楼上,瞧着几个军士押解着易装成兵卒的徐道晏向自己走来。   攻进奚城前的那日子,徐道晏啥也没干,就站在如今他坐的位置上,拿着南周新君亲笔写得劝降信,孜孜不倦的用各种形式解说。   这人打仗不行,嘴皮子倒很利落,舌灿莲花一般,在他嘴里,南周新君那封允诺了异姓封王平分天下的劝降信被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秦烨今天错过明天就能后悔的找根绳子自挂……   徐道晏在这絮絮叨叨,秦烨也没闲着,让带来的南疆军闲着没事时就在城门下大喊“徐道晏率部叛国当诛,此役,只诛首恶余者不论!”   结果是毋庸多言的。   若来得换一个人,即便拿着惠帝不予追究的圣旨在城外大喊,或许徐道晏手下的三万精锐还会因此犹疑,被长官安抚后强自镇定下来拒敌于外。   但来得是秦烨,在南疆军中声名赫赫、说一不二的主帅。   秦烨这个人,就是能让他们放下所有犹豫的招牌。   前后不到三日,奚城已下。   秦烨心情难得的舒畅许多,望着被抓回来的徐道晏更是欣然,刚想开口调侃一二,就见陆言和拿着件东西急急向他走来。   此处不是明郡军营,不会有许多的军事密保,能递到这儿来的,只有太子和严宣生的消息。   他心头咯噔一下,站起身来,也不等陆言和说话,一把拽走了陆言和手中的飞鸽传书,打开查看。   秦烨的脸色骤然沉下来,甚至难看的有些吓人。   “殿下遇刺了,”他说,“我嘱咐过严宣生好生看顾。”   时值正午,阳光正热,陆言和却从这两句话中听出股刺骨的冰凉。   他心里为严宣生默哀了一瞬,忙补救道:“信上说了,殿下伤得不重,且既然杨崇动了手,老严势必亲自带人去围,这一时顾忌不到,也是有的……”   秦烨心里跟明镜似的。   严宣生不是善于推卸责任的人,更不会夸大或缩小事件的严重程度以求减轻过错。   他说太子伤得不重,那必然未曾危及性命,他说这伙刺客是突如其来乘虚而入,那多半的确难以防备。   何况,秦烨临走之前,也将经营多年的南疆传讯渠道告知了太子。   此时此刻,只见严宣生来讯而不见太子的,只说明一件事。   太子觉得,他自己遇刺这件事不要紧,至少没有要紧到需要紧急传讯告知秦烨从而打搅到进攻奚城的进度。   这个认知不仅没有让秦烨松一口气,反而让秦烨心头堵得慌。   太子遇刺受伤,他却是从旁人那里得到的消息。   陆言和眼睁睁瞧着自家公爷脸色一阵变幻,最后下了什么决定似的,也顾不上逼问徐道晏了,把手中拿着的马鞭朝他一扔,吩咐道:“点五百亲卫,随我回郡城。”   陆言和目瞪口呆。   “您不留在这盘点籍册清点战俘什么的?”他神色挣扎的道,“咱们这才刚进城……”   秦烨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是啊。”   他看向陆言和:“城都打下来了,你搞不定?”   陆言和瞧着自家公爷一幅身虽在此心已回到郡城的模样,一句话不敢多说,讷讷点头道:“搞得定,搞得定。”   回程不比来时,没有大军相随更无粮草辎重,秦烨带着人骑了快马,前后不过两日脚程。   他一路披星戴月的赶回,眼巴巴地想见自个心尖上的人,到了城门下才发现,进不去。   把封城这茬给忘了。   秦烨站在城外,望着城门生闷气。   这光天化日的,郡城还在排查南周密谍的高度警戒状态,照例翻墙吧,只怕不大行。   和从前一样等到夜里?他又觉得心痒难耐,实在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末了,还是遣了亲卫在城门下喊话,严宣生亲自出来接人,让城门令开了扇侧门进的城。   严宣生根本不知道自家公爷为什么回来的这么快。   攻城不是小事,事后也不是打下来就能当甩手掌柜的,如奚城这样的战略要地,再加上徐道晏的三万兵马需要处置,按常理推算,十天半月都是快的了。   至于因为太子遇刺?严宣生想都没想过。   那次刺杀实属偶然,太子又是个宽和讲理的主,他当日便去杜若园跪着请罪了,还是刚醒来不久的谢恒亲自扶了他起来,满口说着怪不着他。   确实,那夜那样兵荒马乱的,严宣生的主要任务是带兵去围杨崇,能察觉到那批人的存在,已经是他心细如发了。   按严宣生想来,自家公爷一向护犊子,既然太子不在意,那此事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只是……如今瞧着秦烨一看见他就微微沉下去的脸色,严宣生还是心里有些打鼓。   这是在外头受气了?什么人能让公爷受气啊?   秦烨入了城上了马就往杜若园的方向行去,严宣生瞧着他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沉默姿态,心中惴惴,只得没话找话道:“早前不明所以,这几日,才知道公爷为什么如此……”   他顿了顿,打量着秦烨的神色,小心措辞道:“用心于太子殿下。”   他喋喋不休的说了一路城内近况,秦烨都未如何搭理他,却在这一句话后挑了挑眉,问道:“为了什么?”   总算得到回音的严宣生精神一震,打起精神来道:“殿下人好啊!”   严宣生掰着指头比划:“从杨崇府中搜出来的那些来往文书、账册民籍,属下看着都头疼,殿下瞧一遍就能记住,多翻两遍就能瞧出来不对。”   “属下带人在郡城里头逐户搜查,又重点搜了那些杨崇手下和周夙供出来的地方,全程殿下不曾让诸率卫过问一句,这才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相比起来,从前棠京派下来的那些钦差、督军就是个屁。”   严宣生说得神采飞扬。   他本来就不耐烦棠京中下来的这些所谓的大人物,又被秦烨百般交代了要小心伺候着,心下本以为是个千娇百贵的大麻烦。   谁能料到,太子是这样的人物呢?   办事利落果决,对待臣下又从不猜疑,私下里那真是一万个的亲切、倚重,如沐春风一般。   就是身体实在弱了点,三不五时的就见着往里端汤药。   秦烨侧耳听着,脸上几分沉凝的不悦终于淡了但,他弯了弯嘴角,克制住了说一句“承蒙夸奖”的心思。   “你以为殿下是信任你?”秦烨强压了一下不住上翘的嘴角,声音努力保持着平淡,“不过是因为你是南疆军里的。”   南疆军里的将军,不就是您的手下?   杜若园近在眼前,严宣生性子不如陆言和放肆,想到什么也不曾说,只是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角。   说了一路的话,公爷总算是有点笑模样了。   就是最后这两句话吧,虽然听起来是没错,但怎么在公爷嘴里说出来,就有一种自矜加上恃宠而骄的味道呢…… 第52章 定国公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秦烨被云昼引着进入疏影阁时, 谢恒正坐在桌案前写着些什么。   窗外暖阳和煦,屋中坐着的人神态闲适,斜斜露出的侧颜上轮廓分明,俊美的好似打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光辉。   似是听见门帘响动, 谢恒头也没抬, 吩咐道:“将窗掩上些, 吹久了还是凉。”   云昼打量着两边的神色, 低着头没出声。   本来嘛, 外臣觐见太子定然是要通报的, 不过如今不在宫里规矩不严, 加上秦烨前些日子翻墙翻得实在太多, 还得顾明昭亲自去给他开门。   如今,通报这个步骤基本是省略了。   但他现在出声告诉太子“定国公来了”,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   正委决不下时, 就见秦烨冲他摆了摆手。   云昼是察言观色惯了的, 眼瞧着这位虽没说话, 但眉梢眼角都充斥着一个意思。   你还待在这干嘛?   他就低了低头, 很是麻溜的走了。   谢恒提着笔又写了几个字,始终未听到回话,微微抬头,却见这些日子时常惦念着的人安然无恙的站在窗边,长身玉立风尘仆仆,正伸出手去够弦窗的边沿。   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顿了一顿, 想扔了笔站起身来又觉得太过突然, 强自将自己按回了原位,出声时却抑制不住的声调微微上扬。   “煜之何时回来的?”谢恒笑了一声,显出几分再明显不过的愉悦来, “孤还以为,再快也要五六日之后。”   谢恒对行军打仗之事颇不熟谙,他一天前才收到秦烨已然打下奚城的消息,心下欣然之余也开始掰着指头悄悄地算。   若是赶着些处理一应事物,再带着部分军队返回,最少,也得七八日功夫吧?   这才过了两天。   秦烨望着太子那张精致的过分的面容上流露出的柔和笑意,只觉一路奔波的疲惫不知何时已然尽数消弭,他喉结滚了滚,故作平静的道:“奚城既下,剩下的都是些微末小事,陆言和足以应付。”   谢恒‘嗯’了一声,也不细究他话中的‘微末小事’到底微不微末,眼神有些亮,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抑制不住的轻轻咳了一声。   太子这样的身体,偶尔咳嗽是寻常事,秦烨却觉得心头一紧,上前两步关切道:“殿下……可是之前遇刺后有什么不妥?”   “无事,”谢恒怕他担心,急咳了两声摆了摆手,“太医已然来瞧过了,那日遇刺伤势不重,只是近日又受了些寒气,不妨事。”   他说得轻巧,秦烨却始终蹙着眉,伸手去拿太子的脉。   眼前这人的动作如此理所当然,谢恒眨了眨眼,也没什么抗拒的心思,顺势将手腕袒露出来,任由他拿脉。   秦烨低着头伸出手,瞧见太子白皙的过分的手腕上显露而出的青色血管,却并无两人初次肌肤相触时的心神激荡,相反,他只觉心头窜出一股戾气。   连严宣生这样的军中糙汉都能诚心夸赞两句的太子,不曾得天眷顾身体强健也就算了,怎么还会有人费尽心思的来刺杀?   他生起气来也不讲什么敌我阵营的道理,却仍旧沉下心思耐心拿完了脉,而后不着痕迹的心下一松。   的确……没什么大碍。   非要说的话,应当就是刺杀时受了点惊吓,夜里又确实受了点寒气。   “刺客是什么来路,殿下可查出来了?”秦烨收回了手,在太子身侧的坐塌上坐下,心下仍旧给主使之人重重记下了一笔。   伤没伤着是一回事,仇还是要报的。   “杨崇说,是孤那四哥、端王主使。严宣生那抓到的人后来都自尽了,未曾留下活口。”太子也收回手腕,扬了扬手中写了一半的信,云淡风轻的道。“孤已经写信回京给母后还有舅舅,让他们留意端王府中的动静了。”   “端王……”秦烨也有几分意外,若有所思道,“昔年先太子和五皇子争夺储位,又牵连了几位皇子进去,端王却不在其中,他是先太子薨后意外饮酒坠马,命虽保住了,身体却不行了。”   端王母妃出身极低,连惠帝一朝头一次争夺储位时都没掺和上,自然也轮不上第二次。   京中世家普遍认为,这就是一场意外。   毕竟,赵家若为了保赵皇后之子谢恒上位而动手伤人,也该去弄晋王谢恪,而不是端王谢惟。   谢恒不置可否,端王不曾在原书里出现过,而他又现在都没彻底摸清齐朝皇室这些弯弯绕绕,颇不敢下结论,只是道:“谁知道呢,不聊他了。”   两人又闲谈了两句,谢恒想起些什么,问道:“煜之此番进城,是光明正大进来的?”   秦烨噎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然的道:“不曾,是让城门令开了扇侧门……偷摸着进来的。”   他以为太子是在意若是正大光明的叫开城门,又会传出两人不和的流言,虽然心下有些难为情,却还是坦然说了。   谢恒却牵了牵唇角,淡淡的道:“城中诸事繁杂,若要清理完毕,总还要几日功夫,煜之明面上不在城中,若有事情商议多少有些麻烦。”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弯弯绕绕。   秦烨张了张口,想说我可以翻墙,又觉得太子不是这个意思,于是试探着问:“那殿下觉着……?”   “左右城外无事,煜之不如就待在杜若园,”谢恒凝了凝眉眼,想了一会才开口道,“旁的地方恐有他人耳目,倒是疏影阁里可以放心乐意。”   这神来一笔,秦烨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了。   太子要他住疏影阁?   杜若园虽是南周王府改建,但实则颇有些小家子气,疏影阁内除了主屋宽敞些,余下的都是些下人的屋子,早就被东宫伺候的宫女太监住满了。   太子也不是多轻狂慢待的人,会安排他住在哪里?   秦烨从开头就没想过还有拒绝这个选项,脑中飞速的转了一圈,缓缓开口:“都听殿下的。”   谢恒又是‘嗯’了一声,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方才道:“上次杨崇来时,煜之暂避的稍间里,一应物事倒是齐全的。”   他唯恐秦烨觉得自己轻慢,语速放得有些快:“之前孤要赏乐舞,召见叶嘉,煜之都说此地鱼龙混杂,恐有危险,还说等打下了奚城要日日陪着,不会说话不作数吧?”   秦烨被太子那双如同盛满了星河的眼眸盯着,只觉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当时他只是一时收不住,情急之下才上前两步说出了这样的话,事后每每后悔觉得自己轻狂。   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什么日日陪着?   幸好太子不曾介怀。   他都快自我洗脑把这件事忘了,太子却突然问他这句话算不算数?   那当然是……算的。   秦烨心慌的不行,耳尖控制不住的红了一片,说出口的话却很正经。   “若为护殿下安危,”他紧张的不敢再去触太子的眼神,声音平平的道,“自然算数。”   ——   棠京,端王府。   苦涩的汤药味肆无忌惮的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屋内伺候的太监宫娥也好像是被这股苦味腌入味了一般,个个一本正经的垂首侍立,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良久,有匆匆脚步声响起,一名穿着王府首领太监服饰的宫监快步走到床边,屈膝跪下,十分恭敬的道:“殿下,南疆急报。”   青灰色的床帏被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只清瘦得过分的手,接过了那纸来自千里之外的信笺。   那太监屏息静气的等了许久,才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失败了……”端王谢惟轻声道,“一群废物。”   “秦烨居然带兵去打了奚城,杨崇连太子身边那些人都搞不定……”谢惟咳了两声,语气嫌恶,“这个代总督算他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谢惟抬了抬手,一直跪在旁边的太监扶了他坐起来,掀开了床帏,总算让一点光亮落在在床榻之上。   谢惟瞧着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因在自己屋中,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寝衣,容色清癯,却难掩憔悴。   此刻他手里死死捏着那纸从南疆而来的急报,脸上不免染上几分阴郁的色彩。   “密报里说,郡城封城了,杨崇动手之事只怕未必能传得这么快,不过秦烨调兵这么大的动作,只怕瞒不过父皇和本王那九弟,太极殿和晋王府就没什么反应?”   那太监微微低头,声音有些低:“太极殿那边听说摔了几个杯盏,还想发旨申斥,不过中书侍郎劝陛下,言道此举大大振奋了军心,且定国公仍是南疆总督,动兵攻城仍是职责所在。陛下便不怎么生气了,只一门心思地盼着定国公能跟着太子一道回来,别就地留在南疆不走了。”   谢惟的神色愈发低沉。   定国公和太子不和举朝皆知,他还想着即便刺杀不成,这次太子逞强去了秦烨的地盘上,或许那位能有几分血性呢,却是想错了。   如今秦烨都在南疆动了兵戈了,皇帝却连发旨申斥都不肯,只怕秦烨未必会动自立旗帜的心思。   他脸上的不郁之色越发浓烈,又问:“晋王呢?”   那太监就更小心翼翼了:“晋王殿下……晋王殿下说自己风寒未愈,都两月不理朝事了。太子不在棠京,如此大好时机,他却连寻常做惯了的攻讦太子一党的大臣都省去了。听咱们安插在晋王府里的人说,晋王每日里雷打不动往西边写三封信,全是给宁寻的。”   三封信,你用膳要有这么勤快就好了!   嘶——   谢惟生生将手里那张信笺给撕碎了。   “谢恪那个废物!”他骂了一声,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南疆这次的布置算是全废了,太子这趟主动请命出巡,他二人虽然不和,但秦烨的功绩还要算在他名下,清理了明郡密谍还把奚城打下来了,朝中那些老东西不把他夸上天!”   他喘丨息了两声,眼中满是怨毒。   “等谢恒回京、等谢恒回京……咱们再好好论道论道。” 第53章 还是该给个名分。……   从太子出言邀他在疏影阁住下后, 秦烨一直晕晕乎乎的。   有句话怎么说,幸福来得太突然。   而随着他的来了就不走了,疏影阁里也着实忙乱了好一阵子。   漫说在这郡城中小小的杜若园里,就是在棠京城里的东宫, 太子身边的宫女太监, 也没有这样的经验。   让定国公住稍间?然后呢?   按什么规矩安置?   东宫近臣?好像轻慢了一点。   太子宠妾?这就更不对劲了。   末了, 还是云昼撇了一眼在廊下叽叽喳喳的一众宫女太监, 压低声音道:“去去去, 胡说些什么!”   他将几个胡乱说话的小太监斥责了一顿, 自己也忍不住心里嘀咕。   瞧殿下和公爷这样, 偶然对视一眼双方都能红了耳尖的, 是什么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   当年那场退婚本来就是演的,如今要不然按太子妃的规制服侍好了?   可是咱们齐朝历史上,也没有太子太子妃未曾成婚就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道理啊……   云昼想着想着, 有条不紊的安排了下去。   于是, 在秦烨晕晕乎乎的去了稍间时, 受到了空前的待遇。   他自己虽是出身世家, 但幼时父母不睦顾及不到,稍长些年岁时又性格冷僻且混迹军营,身边伺候的人从来不多,以清静为宜。   可眼下这场景……秦烨打眼一瞧,觉得这屋里的人数站位都挺有讲究,瞧着比太子屋里少一点, 却也没少上许多。   这无论如何, 不是外臣的仪制待遇。   应当是太子吩咐的吧?   秦烨保持着恍惚的状态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后换了身轻便的常服,正犹豫着大好时机要不要去太子眼前多晃晃, 就有宫娥来传话,言道太子请他一同进晚膳。   除去太子头一次入府时那一桌腥气的鹿肉鹿血,这还是两人头一次一同用膳。   明知道是因为同在屋檐下的缘故,秦烨还是心里隐隐担忧起来。   太子这个人吧,平时瞧着宽和大度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实则有些时候还是挺记仇的。   得是怕给谢恪床榻上安排人伤及无辜,否则等着谢恪的就不是往脸上招呼了。   要是真给他也搞一桌子鹿血鹿肉,他这样常在军旅吃过苦的人,吃下去也没什么。   但此物大补,若是真吃了下去,又心思浮动,哪日当着太子的面流点鼻血什么的……   岂不将自己暴露的一干二净?   他这么担心了一路,直至到了膳桌旁,才放下心来。   太子显然没他想象的那么记仇,也不曾小心眼的摆成两桌,做出君臣不同席的姿态来。   因不在宫中,布膳时也不怎么讲究东宫仪制,膳桌上只摆了二十多个碗碟,但瞧着仍旧很是精致丰盛。   谢恒原本坐在一旁拿着本文书在看,瞧着秦烨来了便搁下,扬眉朝他笑了一笑。   秦烨心神一荡。   在这之前,也不知是心里压着事还是旁的缘故,太子虽然也是神色淡淡不显愁苦,偶尔一笑时,那笑意也未曾到得眼底。   今日,却当真有种展颜一笑的明艳。   皎皎如月。   谢恒不曾察觉对面人眼底汹涌的情绪,他自幼家教极好,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这时却又觉得,两相若真就这么安静的吃着饭,又多少有些浪费。   “若是待在疏影阁中沉闷,煜之也可出去转转,不过如今城中封城大锁,街市上只怕也没什么新鲜玩意。”   太子吃饭的姿势极文雅,连偏了头问他的侧颜都好看的不得了,秦烨这时才不想去什么城里转转。   明郡郡城里他也是待过两年的,论起来比棠京还要熟稔许多,这看惯了的城中风貌……哪有待在太子身边令人心旷神怡?   他想拒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望着眼前人脱口而出道:“殿下可陪我去吗?”   ??   谢恒轻轻眨了眨眼。   这提议突如其来,他倒也不是很抗拒,左右自到了郡城,一直关门闭户的缩在这杜若园里,的确不曾出去过。   不过……太子的目光转向了珠帘后的桌案上。   那里,还搁着满桌的南疆文书和棠京来的各式奏报,是今日的分量。   秦烨也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到了那一满桌的东西,而后不着痕迹的抽了抽嘴角。   他是武官,虽则统管南疆一应军务,甚至身上还挂着天下兵马副元帅的官衔,但素来不爱管这些除了打仗之外的俗务。   镇南都护府蓄养得有很多幕僚,除非十分紧急需要拿主意的军情,他一概是撒手不管的。   出问题?   那就出问题呗,只要他守着南疆压着南周打,一切自然有惠帝和理政堂那几个经验老辣的大学士擦屁股。   所以,定国公大概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案牍劳形的。   秦烨收回了目光,很是没心没肺的道:“奏折文书这种东西,是看不完的,如今城中安定,棠京之事鞭长莫及,今日看与明日看也没什么差别。殿下每日里都拘在屋中,总要出去走走才是。”   说得很有道理。   谢恒想了一想,也就点了点头,说了句:“也好。”   他既点了头,一直密切关注这边动静的云昼就不得不开口了,很是“委婉”的道:“殿下,这几天夜里凉,太医叮嘱了您不能吹风的。”   ……   秦烨也想起了什么,暗自自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对面的人似乎顿了一顿,眼底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那模样,像是被人挑起兴趣的小孩子,又被戛然制止后的扫兴。   他心下有些好笑,倒也不曾言明,只是抿唇笑道:“如此,要不然待会晚膳过后,臣陪殿下下棋吧。”   今日谢恒已然瞧了大半天的书折,若无人提及还好,真要有人提了,他心下也有些痒痒的,并不想看桌案上那些繁冗事务了。   不过这明郡不比棠京,倒也没什么娱乐项目,且眼前这人又老念叨着什么南周密谍,搞得他也不好再招乐伎来观赏歌舞。   “也好,”谢恒勉强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煜之还记得,上次咱们下棋时是什么样的?”   ……   上次?   上次他起初存着相让的心思,结果连输了三局,第四局时面上绷不住放了句狠话,言道若再输便任太子处置,然后抖擞精神认真下棋。   结果……   幸亏那时惠帝身边的太监来了一趟通知太子赴宴,否则还不知如何收场。   秦烨干笑一声,神态没什么异样,宛如刚刚想起一样:“上次还欠了殿下一个赌约,可惜时间不够被宫宴打断了,今日正好再续上。”   谢恒挑着眉眼瞧他,问道:“一局定胜负?”   秦烨想点头,但半天没点下去。   半晌,他顶着太子灼灼的目光,做出思索的神色。   “三局两胜。”他说。   谢恒没忍住,哧笑了一声。   秦烨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也跟着挑起眉头,道:“那若是殿下输了,可怎么好?”   谢恒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人,回想起秦烨的棋艺,很是大度的一摆手:“煜之说什么就是什么。”   片刻后,膳桌上的碗碟被尽数撤了下去,两人移步到了摆好棋盘的坐塌旁各自坐下。   秦烨捻着棋子,心中所想与上次颇不相同。   上次他快要投子认输时,颇为恼恨自己一时莽撞轻易许诺,心想着太子本就心悦于自己,若是开口要些有的没的,可要怎么好?   这次他坐在这,想的却是,他若输了,太子会不会开口要些有的没的?   要是会,那可太好了。   他若赢了,又找太子要些什么?   这么一想,好像输赢都还不错?   快两个时辰后,随着一点烛花爆出的轻响声,秦烨瞧着眼前的棋局,颇有些郁结的投了子。   到底是哪个坊间传闻的太子自幼学棋不上心以致学艺不精?   荒谬!   秦烨有些郁闷的瞧着太子气定神闲理所当然的姿态,很是干脆的道:“说好了任由殿下处置,殿下说便是。”   他这样愿赌服输,倒让谢恒犯了难。   谢恒只是想起这人上次放了大话快要输棋时跑得贼快的模样,出言调侃而已。   真要寻个什么事情给秦烨做?   他蹙着眉头想了一会,俊美的面容染上几分苦劳的色彩,而后眼神一阵乱瞄,终于在看到桌案上一个描金彩绘的盒子后,眼神亮了一亮。   “煜之不如帮孤回封信吧。”   心下浮想联翩暗自紧张的秦烨:?   “回信?”秦烨掩去心底的莫名,问道,“不知是何人的信?”   谢恒伸手招了招,云昼连忙上前取了个盒子,打开后双手递到太子手中。   那信已然启封,却又被完完整整的放了回去,如此郑重的放在太子桌案上,来信之人定然身份贵重。   且不能敷衍。   谢恒拿出信笺递给秦烨,笑道:“母后的,孤想了许久都不知道怎么回,今日早些时候还为此头疼。”   秦烨本来已经将信接到手中,闻言将要展开的动作一顿。   皇后写给太子的信,他一个做外臣的,怎么能轻易看?遑论替太子回信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从奚城回来,太子待他似乎更加亲近了不少?   有种逐渐越界步步试探的感觉。   秦烨唇角不受控制的牵了一下,信却仍旧捏在手里,未曾展开。   他道:“殿下才给皇后娘娘和国舅写了信,这封信当不是回信吧?若非事涉端王,此信应当不难回,我岂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谢恒轻轻笑了一声,忍笑道:“无碍,此信与你息息相关,看看无妨。”   他顿了一下,又道:“回起来……也不是很轻易。”   息息相关?   秦烨实在想不通,深宫中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会给身在南疆的亲儿子写一封和他自己息息相关的信。   商量怎么笼络他?   没有道理啊。   怀着十二万分的疑惑,秦烨借着烛火一脸郑重地展开了信。   片刻后,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信纸是齐朝皇室专用的洒金宣纸,信上是一手很漂亮的簪花小楷,信尾还落了赵皇后的私印,应当不是伪造。   可这信上的内容……   怎么如此乱七八糟!   赵皇后说,她反复思量之下,还是觉得南疆荒僻,娇弱女子长途跋涉之下定然难捱,让太子珍惜枕边之人,切莫慢待。   更别再说什么“身强体健、苦不着”之余的混账话,要学着关切体谅一二。   赵皇后还说,太子年岁渐长,却迟迟未曾议亲,皇室久无后嗣实在不妥,无嫡子前妾室皆服避子汤的规矩可以先免了。皇嗣为重,想来未来的太子妃也是知书达理之人,不会介怀。   赵皇后最后嘱托,她左右思量,觉得宫女既然已经蒙了幸且身家清白,还是该给个名分才是,让太子将那宫女仔细带回来,一回宫便下旨册封。   一封信写了近三页纸,只用两句话问了太子身体如何可有不妥,连南疆的事情都没怎么问,全在关心这‘宫女’了,拳拳爱护之心几乎溢出纸页。   知道那个蒙了幸的宫女是谁的秦烨:……   怪不得太子发愁这信怎么回。   他看这封言辞恳切的信看得头皮发麻,已然可以想见太子初阅时是个什么表情,   想必很是精彩。   “煜之答应的事,应当说话算数?”谢恒撑着手肘打量着秦烨,见他脸上神情变幻完了,终于浮现出一点平静,才问道。   “算数……”秦烨闭了闭眼,应声道。   他又想了一下,心里逐渐有了计较,而后朝着扬起那张信纸,露出个笑来。   “臣怎么回,殿下都会原样寄回棠京?” 第54章 要当就当皇后!   那笑容颇带几分狡黠张扬, 是平素相处时未曾见过的。   倒与那次梦中的情形有些相似。   谢恒怔了一怔,方才点头:“自然。”   秦烨就勾起一抹浅笑来,很是自然的要了纸墨。   云昼打小跟在太子身边,连惠帝都没伺候过, 这时见秦烨指使人指使得理直气壮, 只得一面心下默念“这是太子妃这是太子妃”, 一面很是狗腿的上前研墨。   阵仗摆得很大, 宣纸镇纸摆了一桌子, 谢恒靠在一旁瞧着, 却见他半天未曾动手, 而后竟又重新翻开那封信瞧了一遍。   秦烨用瞧八百里加急快报的眼神又看了一遍那封信, 终于挑出来一个不甚了解的点。   “殿下跟皇后娘娘说过,身强体健苦不着……还有别的什么吗?”   抛开回信不谈,秦烨还挺想知道, 太子是怎么跟皇后说“那位蒙过幸的宫女”的。   太子一向宽宏, 东宫里一个正经的妃妾都未册封, 这得是把他黑成什么样, 才能让皇后遥遥千里的写信来劝?   谢恒弯了弯眉眼,顶着秦烨的目光很是无辜的道:“孤就说了几句实话,譬如什么性子燥烈乘着晋王在摔了个瓷瓶、半夜让孤爬起来叫凉水、身强体健在南疆绝对苦不着……”   他说了几句,望着秦烨微微抽搐的嘴角,有些意犹未尽的闭上了嘴。   论起来都是实话,半点水分都没掺。   赵皇后心里怎么想这“宫女”可就不是他能预计的了。   秦烨的脸色不自觉的黑了两分。   他也不说话, 提着笔一顿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须臾间便搁了笔,等待墨迹干透。   倒真有种倚马可待的气魄。   谢恒挑起眉头,将信纸拿了过来, 仔细看了看。   因为是替太子回信,定国公很有道德的以谢恒的口吻、竭力模范了谢恒的笔迹,看上去,竟然还有六七成相似。   信里说,儿臣与这宫女相处日久,日久生情难舍难分,之前之所以不曾册封,绝不是因为吝啬一个名位!   只是这宫女家中出身书香世家,家传祖训宁为农夫妻,不为公府妾,性子又倔强,儿臣心爱于她,实在不忍勉强。   所以,母后,要不然您看看咱直接给个太子妃可好?   信的末尾,也不知秦烨是为了掩盖笔迹的不像还是语句的真实,越发潦草,还伴随的有几滴晕开的墨迹。   谢恒的手抖了抖。   这封信递出去,赵皇后该不会以为太子疯了吧?   “你觉得……母后会答应?”他偏了头去瞧脸上隐有得意之色的秦烨,问道。   “不会,”秦烨很果断的摇了摇头,“殿下本来就没说什么好话,如今再写出此女……”   他顿了一下,望着谢恒好笑的神色及时改了口:“此人有攀附太子妃之位的心思,皇后娘娘再看重,也应当不会再逼殿下了。”   好像有几分道理。   谢恒瞧着手中那封字迹渐干的信,心中寻思。   等赵皇后这股兴头过去,他随便糊弄两下将人弄出宫安置,再让这“宫女”暴病而亡。   岂不是再也不用面对什么带儿媳见公婆的场面了?   妙啊!   秦烨眼睁睁见太子拍了拍大腿,而后将他那张本以为注意写来图一乐的信笺找了个信封装了进去,取来专呈棠京的信盒,用锁封上了。   ??   玩真的?   ——   那场棋局之后又过了几日功夫,郡城中清查南周密谍的行动总算告一段落。   封闭已久的城门终又开启,宁静肃杀化为了喧嚣热闹,迅速的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秦烨瞧着谢恒的脸色在每日里流水一般的补品的喂养下恢复了一二红润,也觉察出天气一日复一日的暖和起来,不免就又动起了旁的心思。   他瞧见过云昼适时提及太子身体弱不能吹风时谢恒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就不免上了心。   太子本就是很爱往外面跑的。   秦烨早就知道,昔日在棠京时,他时常约太子在河西巷宅院见面,太子应得很勤,也不全是为了和他相见。   倒好像……是终于有个由头出来了一样。   到了明郡也是一样,之前因为称病算计杨崇,后来却是真的病了,前后月余时间,竟连一趟街市上都不曾去过。   也难怪被人提了一句,眼底就流露出这样明显的兴味来。   他素来行事率性,这几日与太子更是相处颇多,既然有了主意,便趁着晚膳时提了出来。   “这几日天气暖和了些,城中也热闹了,殿下不出去看看?”秦烨状似无意的提及,语调轻缓,“咱们过几日便要回京,日后再想要明郡,就得殿下有了闲心巡游天下时了。”   这语气,柔和的不像是平素在军中说一不二的主帅,倒带几分诱哄的意味。   谢恒犹豫了一下。   这些日子诸事落定,他倒也没有早前那么忙,若说出去转一转的闲暇,总还是有的。   “好,那便出去看看吧,”也只犹豫了那么一瞬,谢恒点点头望向云昼,“你去准备一二,咱们今晚出去瞧瞧。”   夜幕初降时,一辆极为马车极为低调的行出了杜若园,一路朝着郡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驶去。   明郡风光比之棠京颇有不同。   不同于棠京那股繁盛富丽楼阁飞檐的韵味,路边常见行乞之人,灯火寥落处也显得十分冷寂。唯有到了最热闹的几条街上,才得见店肆林立人流如织,沾染到几分喧嚣忙碌的市井气息。   谢恒瞧得有些难过,在马车中轻轻叹了一声:“是这次封城所致?孤瞧着,倒有些民生凋敝的景象。”   秦烨不想他出了门来却还能想到这些,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道:“殿下,咱们都出门了,能不操心这些事吗?”   只这么调笑了一句,他又正色道:“明郡是两国交壤之地,常有征战,商贾不多银钱稀缺,自然比不得棠京。这些年竭力治理,也不过让城中安宁一二,不是殿下的过错。”   谢恒原也是一时有感,听他说得有理,倒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在一处酒楼前下了马车,立时便有人候在门口的店小二迎上,无需言语便将他二人引到了一处雅间。   那雅间中陈设雅致,更难得的是位置极好,开了窗户便可居高临下的看到街市场景。   谢恒打量了一圈,方才安稳坐下,饶有兴致的看着店小二端着托盘上了八道点心并一壶酒,分量虽都不多,但竟意外的做得极为精巧,瞧着不比宫中的样式差。   谢恒有些意外的瞧着秦烨,笑道:“孤怎么觉得,今日是有人故意为之?嘴上说着不让云昼安排,实则事事都自个安排好了。”   临出门前,云昼照例要打点马车安排太子身边防务,忙得团团转,却被眼前这人一句话打了回去,言道南疆是他的地盘,难道他还护不住太子?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于是谢恒信了,云昼也信了。   但眼下,就这间酒楼中最上乘的雅间和这一桌很符合谢恒喜好的点心,就显然不是片刻前才安排下去的。   这人早有预谋。   秦烨迎着对面人有几分戏谑的目光,倒显得十分坦然:“整日闷在杜若园里有什么好?伺候的太精细了才可能致身体孱弱,我这也算是——为君分忧。”   他边说着,边抬手给太子斟了杯酒,递到太子手边。   谢恒眸色暗了暗,伸手接过。   自从秦烨从奚城回来,又住进了疏影阁里面,这人与他相处时就发生了极微妙的改变。   那个‘臣’字的自称是有时有有时无了,平日的客气恭敬也淡了不少,倒显得有些……   既放肆,又亲昵。   而且,这人也不知什么毛病,每次想说些什么时,都喜欢给他灌酒?   喝酒壮的是自己的胆,那灌对面人的酒又是个什么毛病?   上次在河西巷时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心里虽跟明镜似的,谢恒却还是很给面子的一仰脖子喝了,又信手夹了两筷点心,当真陪着秦烨边喝酒边赏起夜景起来。   这次谢恒不曾掐着自己手心维持清醒,两人只喝了半壶,他已然有些醺然,又聊了几句,便听秦烨道:“殿下可知道,我为何会驻守南疆,待在此地十年?”   嗯?   谢恒瞧着烛火下眼前人清隽的脸庞,喝酒喝得有些上头,脸颊微红,想了半晌才道:“武宁侯府世代从军,你是侯府嫡子,拓土开疆建功立业,岂不是很寻常的道理?”   他说得理所当然,勾得秦烨笑了一声,又抬手斟了一杯酒。   “不怕殿下知道……我当初十四岁从军时,可没有什么拓土开疆的大志向,我只想,压过秦烁,压住我那父亲,提前接过武宁侯府在军中的人脉旧部。”   醇厚的酒香在雅间中弥漫开,暖暖烛光中,秦烨俊朗凌厉的眉眼都显得柔和起来。   “只不过后来打的仗多了,见过了尸横遍野,也见过百姓流离失所,才觉出几分守土安民、天下太平的志向来。”   “我朝与南周多年征战,南周土地贫乏不善耕种,屡屡挑起战端,致使我齐人流离失所,直到数年前那场大战,我大齐方才扭转局势,转守为攻。”   谢恒听了半晌,终于微微抬头,就瞧见这人专注沉凝的眸光。   两人相处得多了,他有些时候已然忘却了,眼前这个人是书里人品高洁的齐朝战神,手握重权而不起异心,乱世之中力挽狂澜。   他只记得,眼前的人,叫秦烨。   谢恒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想听听他想说些什么,也不出意料的听到这人继续说了下去。   “臣毕生所愿,只想一统南周,让南疆再无兵戈之乱,此后若是解甲归田,当个白丁,也没什么。”   “当今陛下颇多猜忌屡次阻拦,初时愤然,细想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年方弱冠拥兵十万,历朝历代有几人在军中有这般声势?”   说到后来,秦烨一直轻缓的语调终于急促了些:“若是殿下,可会猜忌我?”   谢恒终于清醒了一点。   眼前这人,是在说,他毕生所愿是想一统南周,日后心甘情愿不掌兵权,若自己当了皇帝,愿不愿意毫无猜疑的助他实现这心愿?   他脑中昏昏沉沉的,念及一统南周时,心想这等大事牵扯甚多,怎能随意许诺?   可看着秦烨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瞳,又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点了点头,毫不迟疑的道:“自然不会。”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听在秦烨耳中却如同世间最美妙的情话一般,简直要让他心里开出一朵朵的花来。   秦烨一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为何?”   谢恒却又是一杯酒下肚,有些酒意上涌,朦胧着双眼,眼角带上两分绯色。   “当然……是因为是你啊,”他说得有些含糊,吐字也算不上清晰,“若是旁人,可说不准。”   这世间之人心思难测,只有秦烨的生平心性明明白白的写在了书上,猜疑谁,谢恒都不会猜疑眼前这人。   遑论,谢恒已经察觉出了自己有了别的心思。   秦烨心中的花就开得更茂盛了,蓬勃生长地开满了整个心田。   他说:“其实刚才,说打完南周后甘愿解甲归田当个白丁,是臣诓殿下来着。”   语调上扬,说不出的轻快欢欣,勾得谢恒勉强撑开了眼睛望着他。   怎么,这人改主意了,觉得当个白丁太委屈,想借着灭国之功当个异姓王?   却听秦烨轻声道:“其实,当日那纸婚约虽说是一时戏言做个样子,真要假戏真做……倒也不错。”   ??? 第55章 秦烨觉得自己像个逼婚的……   谢恒觉得, 应该是明郡的月色太美、酒太香醇。   否则,他怎么会还没有睡就开始做梦了呢?   秦烨说完那句话后,并没再言语,只是定定的望着他, 似再等待答复一般。   谢恒有些迷糊的开始分析刚才的那一句话。   假戏真做……倒也不错。   这就是他想得那个意思啊!   这人不想当异姓王, 甚至定国公也不想做了, 他居然要当皇后?!   谢恒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 本就泛红的眼睛上染上几分水光, 迷糊又懵懂的模样, 看上去简直有几分可怜。   秦烨觉得自己简直像个逼婚的恶霸。   怎么会这样呢?   打下南周交回兵权和皇后之位, 就算不是皇室血赚,怎么也应该能算等同?   太子这表情,怎么这么震惊和疑惑?   难道是他从前拒绝太子拒绝得太狠了?   秦烨清了清嗓子, 及时挽救道:“殿下, 是这样的。”   谢恒从震惊中缓缓回神, 偏着头看向他。   秦烨喝酒本不上脸, 被他这么一瞧,脸上便浮上几分蒸腾的红霞,急急避了开来,道:“此前臣拒过陛下赐婚,前些日子又与殿下退了婚,如此一来, 棠京中无论男子还是女子, 只怕都不敢再登我国公府的府门了。”   这是很显然的道理,秦烨之前拒婚过惠帝幼女宁安公主,言道自己此生只爱慕男子, 此后他府上就没有门当户对的适龄千金上门提亲了。   再度公然和太子撕破脸皮退婚之后,他就算想娶个小公子回来当定国公府的正君,其实难度也不小。   谢恒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人是觉得自己娶不到旁人也嫁不出去了……要找他负责?   你在原书里不也孤独终老吗?   谢恒顿了一顿,还未想好如何反驳,就听秦烨又道:“殿下素来洁身自好品性高洁,出了孝期后近年余,屋中还未搁人,臣……”   他没有说下去,但谢恒很奇异的看懂了他的意思。   你屋里没有妾室,你是不是喜欢我!   谢恒缄默了。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不能梗着脖子说一句“孤另有所图了”。   你要说喜欢吧,那确实是有点喜欢的。   但这流程不对劲啊!   按谢恒的想法,这不得先看看星星看看月亮,三五个月后发展到拉拉小手说说小话,然后再视情况看看要不要互诉衷肠表表心意什么的……   而且,纵然当真心意相通,他也没有真的与秦烨结下婚盟立皇后的想法。   他前世出身世家,家中教导得很是刻板规矩,骨子里颇有几分古板的观念。   譬如……古代男子应当是不以当皇后为荣的吧?   当真会有手握兵权的朝廷重臣想当皇后吗?这不是折辱?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快?   我这才刚动心思,未来规划八字没一撇……   谢恒心里乱糟糟的,他这样一向计划周全行事有条不紊的人,被人骤然打断了,感受其实不怎么好。   “若当真假戏真做……煜之就再也不能回南疆了,宫中时日长久,每日里都是些琐碎小事,能受得了?”谢恒觑着秦烨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的道。   秦烨甚少瞧见太子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个人总是气定神闲懒懒散散的,甚少露出这样明显的犹疑试探,好像刚在的震惊疑惑,都是纯然为了在担忧他一样。   担忧他适应不来宫内生活,担忧他离不得军旅。   这个认识让他舒展了隐藏着些许担忧的眉眼,很是坦然的道:“我朝齐文王与中宗皇帝成婚后,还亲自领军上过北狄战场,也不是全然就锁在宫里了。”   “自然,若是殿下介怀,”秦烨不期然的凑近了些,笑道,“臣也可以,就待在……”   “后宫。”   谢恒本就酡红的脸色,‘轰’得一声红了个彻底。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冒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要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却一时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   秦烨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下意识的往身侧带了一带,一只手垫在了谢恒腰后。   肌肤相触,只那么短短一瞬。   那手带着点灼热的温度和令人安心的力量,轻易护住了他。   谢恒触了电似的勉强站直了身子,脸上没什么好颜色的剐了身边的人一眼。   “不行,”他身形有些立不稳,有些羞窘似的,却又好似醉意醺然一样,“孤前后也算递了两次婚书,在行宫里还被人提剑退了婚,若再反复,后世史书一页,岂不是会说孤死缠烂打强取豪夺逼将为后?”   谢恒晃得厉害,眼神却很固执,秦烨不敢再去扶他,小心翼翼的站在身前一步之外的距离,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闻言,秦烨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亏他来时做好了多手准备,还是没想到太子会有这一出?   后世史书评价?考虑得这么遥远了吗?   “而且……”谢恒撑了又撑,却还是没站稳,又跌坐在椅子上,眼睛已然快睁不开,“你还记得,之前第一次在定国公府,郭老说过什么吗?”   话题跨度有些大,秦烨努力的回想了一下,没想起来。   谢恒趴在桌面上,努力竖起两根手指,含糊道:“郭老跟孤说,少年人,要知道节制。”   “节制!”他拍了拍桌子,“还说你那落影之毒要慢慢调养,伤好之前,不要贪图一时欢愉!”   “假戏真做也要做才行!总不能洞房花烛夜,咱两盖被纯聊天吧?”   轰——   现在,换成秦烨的脸变红了。   ——   云昼并不知道这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太子殿下是喝醉了被定国公抱回来的。   门外烛火昏暗,他却能清晰的瞧见定国公抱人时细致小心,看向怀中人的眼神十足复杂。   好气又好笑,还有点……柔情?   等云昼张罗着将人接了过来时,才留意到太子的状况。   谢恒显然醉得有些狠,好看的眼瞳紧紧闭着,长长的眼睫安稳的垂下,洒落下一片阴影。   云昼竟下意识的去瞧了一眼太子的衣衫,确认整齐后轻轻松了口气。   虽说吧,殿下跟定国公早就成了在行宫里有过那事,但近日殿下前些日子遇过刺身子有些虚,还是不行那事的好。   这二位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万一嫌弃行宫中有人拦着,非要易装出去……   那才叫人头疼。   不过太子甚少饮酒,更甚少醉得这么厉害,云昼松了口气之余还是一时没憋住,眼神如刀的看了秦烨一眼。   秦烨少有的心虚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道:“酒不烈,喝得不多,问过太医。”   ……   好吧。   等一番忙碌将醉了的太子安置好睡下,秦烨回到自己的屋里,却也半点没有睡意。   他还记得太子刚刚喝了酒的模样,脸颊绯红眼神朦胧,偏偏思路却还很敏捷清晰,直直的往他心窝里扎。   似乎不如往日那样清醒,却又好像多了点真实。   就是真实的有点过了头。   秦烨唇角不自觉的带出点笑来,更不想睡了,跟身边的小太监吩咐了一声:“叫陆言和来见我。”   陆言和来得很快。   他是安定好奚城诸事后才回得明郡,一回来却发现秦烨不见了。   城外中军帐、城内都护府,横竖找不着人。   我那么大一个公爷呢——   等到负责巡防的严宣生回了城,他才知道,自家公爷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居然住到疏影阁里面去了!   手腕高超啊,太子居然也肯?   陆言和一向跟在秦烨身边听差,如今秦烨住进疏影阁,他也不能大剌剌的跟着住进去,所幸他的身份算不上显眼,于是便在疏影阁外边找了间屋子住下——就在顾明昭隔壁。   这些日子秦烨日日赖在太子身边,陆言和闲得长蘑菇,一得吩咐,一个鲤鱼打挺就赶来了。   他十分欣然的进了屋中,就瞧见自家公爷坐在坐塌上,用手肘撑着下巴,神色颇有些凝重。   陆言和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他刚想开口,就听秦烨道:“吩咐你一件事,别让东宫的人知道。”   ……   ??!   这是公爷和太子生出什么龃龉了?   怪不得漏夜让他前来。   陆言和收敛了表情,抖擞精神的道:“公爷吩咐就是。”   就见秦烨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声音有点低哑:“你悄悄地,去城里寻摸几个名医,带到都护府去,我得了空出去见见。”   名医?   陆言和原本激荡的心绪被生生哽住了。   他小心翼翼的看向秦烨,问道:“公爷,这一趟出巡虽则因为路途劳顿没带着郭神医,但太医院那几位都是名医圣手,陈太医更是太子心腹嘴巴最严,您干嘛……”非要去外边寻医士?   秦烨沉默不语,只冷冷撇了他一眼。   太子身边的太医,他倒是能用,可这样的事情可怎么问得出口?   而且,事后太子必然知晓。   只一个眼神,陆言和就不再问了。   他应了一声是,想了一会,才道:“那您要寻个什么科的大夫?外科接骨,或是伤寒针灸,还是旁的什么?”   秦烨一时还真想不到,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有些烦躁的摆了摆手:“你照着找,全找来!”   陆言和鲜少见他这样,也不敢再说,转身便去了。   等他回了屋里,心想此事既然公爷漏夜吩咐,想必着急,于是也不拖延,换了身衣服便出了门。   疏影阁外——   刚从外边办了事回来的顾明昭瞧着他一身低调的深色长裳,风风火火的走了出去,有些兴味的挑了挑眉。   他拉着旁边的谢之遥悄悄地躲在墙后咬耳朵。   “这位自从回了郡城,天天窝在屋里睡大觉,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出门?” 第56章 “密谈”。   谢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还有些昏沉。   他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去回想,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然后脸色逐渐有些崩溃。   他都干了些什么?   挑剔人家害自己拒了两次婚,还跟秦烨说“假戏真做也要做才行”……   做才行!   这都不是改了平日里的作风的问题, 这是在明示自己当真心悦于他, 只不过还有几处犹疑的地方而已。   他醒来时原本瞧着已然恢复正常, 面容俊美白皙, 并无宿醉后的憔悴潦倒, 此时想着想着脸颊竟又染上两分绯色。   混蛋秦烨!就喜欢灌酒套话!   上次套出来一句‘孤另有所图’, 这次快把他整个人都套走了!   有些气不过的谢恒恨恨叹了一声气, 望着云昼道:“从今日起, 孤不与定国公一同用膳了,你让膳房另给他备上一桌。”   云昼讶异的挑了挑眉,心绪起伏。   难道昨晚上定国公得罪了太子殿下?可昨日回来时怎么半点瞧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 想说声今日一早定国公便出去了, 但瞧着太子有些气恼不郁的神色, 又将到了口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随便吧……反正殿下正好不想见定国公。   谢恒梳洗后用过早膳, 惯例是议事的时候。   几名东宫文官幕僚一一禀报过郡城中各项事宜,又看了一遍棠京来的文书奏报,等到顾明昭从外边捧着两个盒子进了门,几人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顾明昭熟练地拿了钥匙启封,取出匣中之物双手递给谢恒,道:“棠京理政堂发出来的批文, 和太极殿递出来的。”   谢恒精神一震。   杨崇之事后, 他几乎是在封城的同时就给棠京写了奏报。   写出去的奏报,当然全是“事实”。   主要内容就是跟惠帝哭诉杨崇狼子野心勾结南周,语气惊怒地说儿臣不过路上颠簸偶感风寒, 不曾赴杨崇的接风宴,此人竟恶向胆边生胆敢在夜间派人到杜若园行刺,所幸随行护卫的神卫军得力,城外驻守的严宣生部也在太子手令的一再催促下进城救驾,这才得保无虞。   随信附上杨崇勾结南周的若干铁证。   太子本就是个性格怯懦的人,平素温文尔雅从不出头,这次眼见是被逼得急了,上奏的奏折上字迹凌乱语气忿忿,还带几分透出纸面的委屈来,直言自己要在明郡大索数日,清查杨崇余党。   太子出巡南疆,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权,如此直言上奏,意图便十分明显。   只怕是杨崇将太子气狠了,这位气不过想杀人泄愤。   当然,谢恒也没忘了痛骂秦烨一顿,还是在私下写给惠帝的家信中痛骂的。   信中将秦烨写得万分跋扈,决定要打徐道晏的奚城之后半点不过问太子,武断专行横行霸道,即便太子亲至中军帐也不曾让步半点,十分可恶。   这家信当然未走理政堂的路子,而是由明郡出发快马直奏棠京皇宫,第一时间便到了惠帝的案头。   谢恒先看理政堂的那篇批文。   辞藻华丽形式复杂,中心意思却很简单。   杨崇谋逆之事已然知道了,朝中全力支持太子殿下肃清南疆。   谢恒放下批文,嘴角溢出一抹笑来:“所幸,此事证据够多够确切。否则,朝中还真不一定能这么快有决议。”   顾明昭在旁边点头道:“是啊,杨崇是陛下一手提拔上去的,如今出事,也能算是折了陛下的面子。若只是密报回京言明勾结南周之事,他却不曾带人来围杜若园,此事只怕没有如此轻易。”   惠帝不算是个爱护名声的皇帝,但杨崇是他一意孤行提拔上去的,杨崇出事,岂非证明他强召秦烨回京之事十足不妥?   是以,若他不曾带人意图刺杀太子,太子也不曾先下手为强将他绑了,惠帝只怕还会有别的幺蛾子。   谢恒也想得明白,轻轻叹了口气,又打开了那封从太极殿寄出来的家信。   虽则对信中写了什么有所预计,真看到时,他还是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   顾明昭见他一时不语,表情却有些忍俊不禁,立时便凑了过来,有些好奇的道:“殿下,陛下给您写了些什么?”   谢恒轻飘飘的将放下信笺,脸上笑意清浅,道:“父皇说,让孤与煜之尽力缓和关系,劝他仍是回京修养,切莫留在这边陲之地贻误伤情。”   “父皇还说,南疆军那个严宣生是南疆诸将之首,且还算得上礼敬皇室,让孤私下瞧瞧,能不能暗地里笼络一二,许他未来的南疆总督之位。”   跟赵皇后一样,惠帝一封家信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全在叮嘱他哄哄秦烨加上笼络严宣生了,就开头两句关怀了一下谢恒遇刺是否严重,余下的竟都和谢恒本身没什么关系。   顾明昭目瞪口呆。   半晌,他打量着太子似笑非笑颇有几分讥讽的神色,呢喃着道:“陛下还真是格外忌惮定国公……”   为了哄人回京,都有些不折手段了,甚至顾不上多做些表面功夫。   谢恒也觉得有些糟心,他有些嫌恶的看了看那张信笺,又问道:“母后和舅舅府上没有回信?回京在即,就怕端王又出别的招数。”   “棠京路遥,就算飞鸽传书也要许多时日,殿下再等等便是,”顾明昭宽慰道,“国舅与皇后娘娘在宫中朝中屹立多年,端王殿下纵然私底下有些人脉势力,真摆到明面上来,还是不够看。”   谢恒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他因为惠帝这封信颇多思虑,手中杂事也多,直到傍晚时稍得清闲,才觉出一点不对来。   稍间是不是太过安静了点?   秦烨住着的稍间跟他的寝卧起居之地不过一墙之隔,按理来说,即便不曾同桌用膳,但总有伺候的人进进出出,偶尔听见些声响。   可今日,那屋里浑似没人一般,安静的令人心慌。   谢恒蹙起眉头,有些不忿。   难道这人还跟他闹起了脾气不成?   是这人先把他骗出去灌了酒套话的!他还没有生气!   好吧,今早起床时想起来还是有些气恼的,否则也不会吩咐云昼一句‘不必同桌进膳’了。   所以这人生气到底是因为自己不和他同桌吃饭,还是因为那句‘也得做才是’自尊心受到了刺激?   谢恒拧着眉胡思乱想着,并不愿承认他之所以察觉出秦烨的不在,是因为觉得身边缺了个人似的。   秦烨住在稍间后可未曾闲着,他武功既高见识又广,再加上实在很闲,着实给谢恒的劳模生涯增添了一抹难以忽略的亮色。   譬如……这人早上起来要练早课,打拳或是练剑都不碍,要紧的是寒暑不问,动静一大每每便会把热爱赖床的谢恒闹起来。谢恒平素也没什么起床气,既然醒了便顺势起身,还能顺便欣赏一下大齐第一高手的卓然风姿。   又譬如,这人对朝事颇多见地、对南疆诸事也极为熟谙,每每论及朝事时便是一阵谈天说地,倒也能给谢恒打开些思路。   再譬如,这人很爱管闲事,瞧着谢恒在书桌旁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便会掐着点拉着太子出去逛园子散步,每天都不曾落下。   今日秦烨一没在身边,谢恒竟觉得周围都空旷起来。   好似周围的那点温度都消失了似的,说不出的冷清寂寥。   他不知不觉的放下手里的笔,狠狠地看向隔开了稍间的珠帘。   那珠帘毫无动静。   他豁然站起身,想直接掀了帘子进去,又觉得太过唐突,犹豫不决之际终于想起什么,吩咐云昼道:“你去将今日明昭送来的那两封信拿来,孤有事同定国公商议。”   棠京来信事涉秦烨,拿来与他商量一二,岂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谢恒这么想着,终于理直气壮了些,却见云昼脚下毫不动弹,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今日一早定国公便出去了,如今还没回来。”   谢恒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气势为之一顿。   什么玩意?   这人一天在屋里悄无声息,不是窝在房中生闷气,而是出去了?   “去哪儿了?”他问。   那声音颇带几分气急,听得云昼一哆嗦,十分小心的道:“想来……无非是去中军帐或是都护府吧,定国公偶有军务,出去处置一二也是很寻常的事。”   军务?   如今镇南都护府对东宫的人敞开大门并无半点藏私,有什么军务是谢恒不知道的?   他哼了一声,也不再去搭理,一拂袖子坐下了。   镇南都护府内,陆言和百无聊赖的坐在书房门外。   他昨日连夜去搜罗了城内外的诸多名医,各科各类的一样来了一两个,顺带理了一份每人的生平种种、擅长疗法,放到了都护府的书房里。   秦烨今儿一早就来了,看了一早上的个人简历,终于挑出了两个,如今在书房中密谈。   陆言和就很纳闷,公爷一向信重他,什么军国大事私密体己也不曾瞒过他,怎么看个大夫还要屏退左右?   他坐在这守着门,就见有亲卫从外边来,跑得直喘气的道:“东宫……东宫来人了!在门口,要见公爷!”   这没出息的样让陆言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来人就来人吧,有什么好跑的?公爷在书房里有机密要务,让他等等就是了。”   公爷在里边与大夫“密谈”,连他都给遣出来了,怎么可能在这当口见太子的人?   何况,以秦烨如今的身份地位和太子的关系,让东宫来的人等等,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亲卫又急急的喘了口气,终于捋顺了点:“不是!是太子殿下亲到了,如今已然往这边来了!”   陆言和霍地一声站了起来,脑子一团乱麻。   公爷千叮万嘱不能让东宫的人知道,这如今太子本人亲到了,这可怎么办?   “你先把前厅那几位大夫都请到后院去,让他们暂且去赏景或是做些别的,无论如何别到书房这边来!”   陆言和吩咐一声,急急地迎了出去。 第57章 切莫纵丨欲尽情。   书房中, 秦烨正伸出手腕,任由眼前的医者,一位名唤乔传的明郡名医拿着脉。   秦烨在南疆时中过南周皇室的落影之毒,当时为了拨除毒素也曾百般延请名医, 这位乔传也在其中。   换言之,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秦烨正是看了陆言和整理的众人生平简介、擅长疗法, 又想起这人昔年诊治时口风最严, 才决定留了此人下来。   “公爷体内的落影余毒似有名医出手相助, 比之昔年已然十不存一, 脉搏强健体质安泰, 此是我大齐之福啊。”   乔传拿完脉, 颇有些困惑的下了诊断。   昨日镇南都护府火急火燎地来请人,一请就是十数位,他们还以为齐朝这位护国柱石又出了什么大事。   比如又遭了南周暗算中了次落影之毒, 这就了不得了。   谁知道是这样一种情况。   秦烨只当没瞧见乔传眼底的困惑, 他闭了闭眼, 有些缓慢的将想了半晌的说辞说出来:“就是那位出手祛毒的名医, 曾言道在毒性祛除完全之前,需静心安神、不得妄动绮念。”   这话说得隐晦,乔传一时没听出来,捋了捋胡须点头道:“那位医者说得很对,落影之毒非同小可,虽则已祛除泰半, 还当平心静气才好……”   他话说到一半, 望着对面那位定国公十分精彩的神色,突然醒悟过来。   难怪,连陆将军都要遣出去!   乔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道:“公爷,能否让小人再拿一次脉?”   秦烨皱了皱眉,还是又将手腕伸了出去。   这次乔传拿脉用得时间很久,直到秦烨心下生出几分不耐,才听他道:“余毒所剩确实极少,若……只是适可而止,而非纵丨欲尽情,应当并无大碍。”   适可而止?   这种事什么才叫适可而止?   秦烨心下不郁,还要再问,却听门扉响动了两声,一名亲卫快步走进屋中。   他本就吩咐了不许搅扰,这时更是不悦,还未出言呵斥,就听那亲卫跪下道:“公爷!太子殿下来了,如今人已进了府门!”   秦烨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今早不告而别,一是为了速战速决将事情处理干净,二也是不自觉的存了一点试探的心思。   他若突然消失一二日,太子可会关怀过问一句?   可如今,这试探的效果好得过了头。   他大夫还没瞧完啊!   秦烨霍然站起身,一向沉凝镇定的眉眼多了两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躁,对着严乔道:“太子殿下将至,劳烦先生去后院避一避。”   他又往向仍旧跪着的亲卫,吩咐道:“你带严先生过去,从小道走,别冲撞了殿下。”   亲卫从未瞧过自家公爷如此慌乱的模样,心下纳闷之余也是遵令行事,匆匆将人带着走了。   不多时,书房外便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谢恒这趟出门并未便装易服,虽则未曾摆开正式的太子仪仗,但也是前呼后拥从者甚众。   秦烨来不及出府门,只得在书房外出迎见礼,未及开口,就见太子微微抬头,声音清冽:“定国公不请孤进去坐坐?”   忘了……他们应当是剑拔弩张的关系。   秦烨神情冷漠,心里想着太子昨日最后旖丽无双的面容,淡淡出声:“殿下,请。”   书房本就不大,谢恒一进去就毫不客气的霸占了主座,秦烨跟着进去,顺手甩上了门,将满园的视线隔绝在屋外。   从秦烨的角度望去,太子懒懒倚在椅背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神情甚是平淡。   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他。   那怎么还要眼巴巴地从杜若园跑过来?   秦烨心下好笑,主动开口道:“殿下来此何事?”   谢恒收回胡乱打探的目光,哼了一声道:“自然是……同你缓和关系。”   他这句话说得毫不客气,倒把秦烨搞得懵了一瞬。   缓和关系?   咱两的关系不是四舍五入已经情比金坚了,怎么还带缓和的?   谢恒见他一脸懵懂,解释了一句:“棠京来信,让孤缓和与定国公之间的关系,顺便劝你回京。”   秦烨露出恍然的神色。   难怪,太子来都护府一趟,半点不避人耳目,原来是惠帝的意思。   这么说,太子来瞧他不是因为一天没见着人担心了?   他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心里闷闷的,颇有些不开怀。   两人又谈了几句今日棠京来的批文及家信,谢恒突然道:“今日你请大夫了?看得什么?”   嗯???   秦烨心里一紧,下意识的想否认,又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太子怎么知道的?   陆言和办事还是靠谱的,何况这才一夜功夫,纵是都护府中有人泄露消息,也绝没有这么快。   他虽没说话,但眼底的疑惑显露的很是明显。   谢恒轻轻抬了抬下巴。   秦烨顺着方向望去,就瞧见了……   一个未曾来得及拿走的药箱。   想是早前乔传走得急,这才落下的。   秦烨脸色漆黑,辩称道:“这次出门郭老未曾跟来,我怕落影之毒再度发作,这才请相熟的医者来瞧一瞧。”   谢恒‘哦’了一声,挑起眉头:“那想来是陈太医医术不够精湛了?还是煜之信不过孤,觉得自己人更加放心些?”   他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当真令人伤心。”   他说得可怜,秦烨下意识便要反驳,却又在一瞬间觑见太子促狭含笑的神色,猛得醒过神来。   “殿下——”秦烨语调拖长,眼底流露出一丝威胁。却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人聪慧至极,又对他身体状况了若指掌,又瞧见了药箱联想昨日之事,什么事猜不出来?   只是,秦烨苦中作乐的想,太子知道此事不曾动怒,反倒跟他玩笑起来……   这是不是代表,太子对此事不怎么抗拒?   谢恒猜不到他心中起伏,玩笑了一阵,收敛了神色,正色道:“既然事情已然做了,倒是正好,煜之顺势说自己旧伤复发病了,这才要延请名医。如此,孤再多来探望你几次,算作咱们缓和关系,也可以给日后回京找个由头。”   按常理算,秦烨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了南疆,是不应当心甘情愿回京的。   太子与他关系恶劣势如水火,这短短时日要怎么缓和关系,才能让他放弃南疆军权?   旧伤复发,倒是个好借口。   谢恒想得明白,满以为秦烨定会满口应下,却见这人蹙起眉头,有些不情愿似的不曾应声。   谢恒也跟着拧起眉,疑惑道:“怎么了?可有不妥?”   秦烨回望过去,有些别扭,却又不得不问:“旧伤复发倒是没什么,但是……”   “臣还能住疏影阁吗?”   装病装病,总得躺在都护府的床上才是。   但回京在即,一旦回京,太子就要住回宫中,再要相见,就又得费劲手腕递密信,而后相约在河西巷宅院‘私会’了。   谢恒不想这人在意的竟是这个。   他原本闲散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全当自己把昨日酒后之事忘了个干净,这时被这人一提,竟有些难以自抑的想了起来,浑身都不自在。   如今分明是春日里,天气还没热起来,这屋中怎么有些热?   半晌,他终于强行将心中的念头压下去,没好气的瞪了秦烨一眼。   “随你。”   这日过后,镇南都护府为定国公延请名医的消息逐渐传了出去。   因着延请的名医所善病症繁多,品类还很是齐全,而秦烨又终日不出,郡城中一度颇多流言。   有人说,定国公强攻奚城又遭了南周的暗算,落影之毒再度发作,眼见着是不成了。   又有人说,定国公是妙乐府的叶嘉公子入了太子帐中,对方却是大齐储君奈何不得,硬生生气出病的。   还有人说,定国公面上高洁无双,实则是个眠花宿柳之辈,如今染的是花柳病……   总而言之,定国公肯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秦烨是在整个齐朝都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这一病,都护府门口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连那位自来了南疆后就住在杜若园久不露面的太子殿下,都亲自探望了数次。   而这位万众瞩目的病患,实则早已悄悄住回了疏影阁的稍间内,甚至在太子书桌旁添了张椅子,饶有兴致地瞧着太子处理政事。   临近回京,疏影阁里正在翻箱倒柜的收拾东西,谢恒也忙着联络棠京处理朝事,唯独他很悠闲的待在一旁,望着太子出神。   已近初夏,太子身上终于没有了繁重的锦袍裘衣,穿得轻便单薄,越发衬得身段修长昳丽,一张俊美风流的好相貌被窗外的暖阳一照,简直不似凡间人物。   秦烨根本移不开眼。   “煜之很闲?”谢恒终于顶不住身侧人的灼灼目光,从一堆卷宗中抬起了头,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不如帮孤把这些处理了?”   秦烨瞧着太子推过来的一叠文书,狠狠皱起了眉,摆手推拒道:“我如今可是重病之人,殿下怎么忍心?”   那日他听到‘花柳病’这一传闻时差点没咳出血来,非拉着谢恒说着自己为着回京付出了太多,要谢恒补偿于他。   谢恒没搭理他,于是堂堂定国公就变成了‘重病之人’,每日待在太子身边的频率也从总要找个理由变成了整日陪着。   谢恒哼了一声,撂下手中的文书,道:“孤忍心得很,文书可以不批,去办另外一件事。”   秦烨挑眉:“如今南疆还有什么事?不是都处置妥当了?”   “叶嘉的事。”   秦烨原本懒洋洋的姿势就变了,倏的一下坐直了起来。   他觑着太子的神色,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不动声色的道:“殿下提及叶嘉,是想做什么?”   不是答应了不见吗!   总不至于叶嘉的乐舞好到这等地步,太子想要打包带走?   谢恒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才道:“叶嘉仇恨南周皇室,此生致力于覆灭南周,他手中有张南周谍报网,日后总是用得上的。你到底护了他多年……”   他也是无奈,叶嘉这样的重要剧情人物,本来就是要着意笼络的。   秦烨居然不让他见!   谢恒待这人其实没什么法子,心里总是不自觉的想要依着他,这临到头要回京了,居然还没将人拢在手里。   秦烨洗耳恭听了半晌,见没了下文,有些意外的道:“没了?”   谢恒又想了想,道:“水牢里那个周夙,若没别的用处,给他放出去,给南周新君添点麻烦也是好的。”   秦烨还是问:“没了?”   谢恒疑惑的瞧着他,偏了偏头指着眼前的一堆卷宗道:“你很想批文书?”   秦烨腾得一下站起身来,动作虽急促,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耀眼的笑容。   “别,臣去给太子殿下……”   “办差去。” 第58章 君美甚。   秦烨进了叶嘉房中时, 这人正在抚琴。   琴声潺潺,悠扬入耳,抚琴之人素衣白袍不重装束,却难掩容色清丽。   认出来人是谁, 叶嘉平淡的神色露出点讶异来, 手下动作立时一顿, 乐音亦戛然而止。   “公爷怎么来了?不是听说病了吗?”   叶嘉上下打量了一下秦烨, 眼底的讶异之色越发浓厚。   此处是太子暂居之地, 若说早些时候尚且因为要引杨崇上钩故布疑阵显得防卫空虚, 这几日则完全不同。   东宫的人在明郡清理南周密谍和与南周勾结之人, 杀了个人头滚滚, 城中风声鹤唳,杜若园中为恐杨崇之事再现,特地加强了院中防卫, 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可眼前的秦烨, 轻袍缓带步履从容, 应当不是翻墙进门的……   倒像是搁自己家里一样, 十足的随性。   秦烨听到那句‘病了’,就能联想到城中那几条有碍他一世英名的传言,凉凉望了他一眼,简单直白的道:“装的。”   叶嘉弯唇一笑,眉眼清浅:“之前就觉得太子殿下同公爷交情匪浅,如今看来, 所谋甚大。”   秦烨轻哼一声, 未曾反驳,权做默认了。   叶嘉屋中并没伺候的下人,他是太子请来的‘贵客’, 原本是拨了两个小太监给他使唤的,却被他一一推拒了。   如今秦烨既来,叶嘉也就放下手中之事,站起身来重新沏了新茶,奉到秦烨手边。   秦烨喝了一口茶,打量了一下屋内陈设,出言道:“听闻殿下近日也未曾怎么召见你,你就这么打算待在杜若园不走了?妙乐府可怎么办?”   这是他一直郁结的地方。   杜若园又不是进来就出不去,叶嘉搁这赖着做什么?   真打量着一直赖着就能多瞧见太子几次?   叶嘉一笑,道:“如今城中大索人人风声鹤唳,公爷又‘病了’不理俗务,妙乐府这等乐坊更是排查重点,我若住在此处,搜查之人多少便有些顾忌。”   秦烨:……   合着从前你抱我的大腿,现在我不管事情了你就要抱太子的大腿?   很可以。   他这一噎,准备好的腹稿便说不出口,只得又抿了一口茶。   叶嘉望着他,道:“公爷是无事不登门的人,咱们相识多年,若有事不妨直言。”   叶嘉很了解秦烨,这位定国公平素为人颇有些孤僻,不是爱与人相处的,昔年在南疆时都护府一直庇护于他,两人间的流言传得纷纷扬扬,是个人都以为他与秦烨有点什么。   秦烨却仿佛为了避嫌似的,除了必须的时候几乎是绕着妙乐府走。   当年都不曾主动来见,何况如今是在太子的地盘?   秦烨松了口气,侧头听了一下门外动静,淡淡道:“你手中,应当有一张南周谍报网。”   室内沉寂了一瞬。   这件事秦烨早就隐约知晓,却从未当面点破过。   说到底,叶嘉在南疆所有的依仗都是镇南都护府,构建这样一张谍报网,需要无数财力物力人力,若无强大支撑,哪能办得如此轻易?   但此事既于大齐有益无损,秦烨也就权当自己不知道。   “是,”叶嘉眼底闪过一刹那的意外神色,很是干脆的应了一声,而后道,“您要用?”   他顿了一顿,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道:“是太子殿下要用吧?”   这人聪慧,秦烨也不想瞒他,点了点头道:“你大致知道,如今的那位陛下是个什么模样,你想在有生之年见到南周覆灭,指望那位,只怕是不成的。”   叶嘉眸光微动,又抬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道:“若是这位太子殿下,就能成吗?”   坊间传闻,太子为人怯懦,且雅好诗文不喜武事,这人设立得深入人心,便是南疆边陲亦有所耳闻。   秦烨不会在外人面前评点太子,只是道:“你虽在杜若园中,但想来对近日明郡中事了若指掌,殿下心性品行,你不清楚吗?”   他这一句话虽则语调平平,叶嘉却无端地听出几分自矜骄傲来。   叶嘉不知他这莫名其妙的自矜从何而来,但秦烨与他相交多年,也算知之甚深,于是轻笑了一声道:“既然公爷这样说,我便信一信,但愿您信重的这位殿下,能帮我达成这夙愿。”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有个条件,还望公爷转告太子。”   秦烨这一趟去得时间不久,前后不过大半个时辰。   他回来时,谢恒已将今日紧要的文书处理完毕,头脑中有些发昏,便也不再看下去,歪在坐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书。   听见秦烨大步入屋的脚步声,谢恒抬了抬头,瞧见他有些闷的脸色,竟觉得有几分好笑:“怎么,叶嘉不愿意?”   他展颜一笑,眉宇间满是慵懒闲适,立时将秦烨心下的不郁驱散了三分。   秦烨顿了一顿,很是自然的走到太子身侧的坐塌坐下,这才道:“叶嘉说,他愿意。”   “但他有个条件,”秦烨说得有些咬牙切齿,“他说,他自幼未曾离过南疆,想要随咱们……”   “回京。”   谢恒一怔。   他单知道书里写叶嘉生平有两个心愿,一是覆灭南周,二是见遍天下所有美人。   且此人不慕功名富贵,原书里他助着谢之遥覆灭了南周,事后不要爵位不要官职,倒把妙乐府开遍了整个天下,当了个结结实实的富家翁。   关键是,从始至终这人都在南疆这块活动,怎么又想跑到棠京去了?   他想了一想,才道:“若他在南疆待得腻了,这也无妨。左右咱们也不是近日就要对南周下手,带他回京你将他安顿好,再寻几个人陪他赏玩棠京风光便是。”   “不是……”秦烨闷闷地道,“他想随殿下回京,瞧瞧未来大齐君主的风姿,以确保自己多年心血不致错付。”   合着还是受了多年风评影响,不放心他。   “而且……叶嘉还说,如今城中人人传言,殿下将他从妙乐府‘强抢’出来,又把臣气出了病,他待在南疆承受不住颇多非议,不如换个地方待着,耳边清静些。”   谢恒:“……”   是了,秦烨这一病,郡城中颇多传闻。   其中听起来最靠谱受众最广泛的一种就是,叶嘉生得容颜绝世倾国倾城,被太子谢恒一眼看中,不顾礼仪名声地强抢回了杜若园。   叶嘉本就是定国公豢养在外的美人,连个外室都算不上,既无名分也无契书,定国公就是上门要人也没有由头,于是生生地气出了病。   谢恒想到这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道:“随他去吧,左右不过添辆马车的事。”   他以为此事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谁料秦烨却还是撑着手肘,一脸正色。   “怎么了?”谢恒问道。   秦烨一脸严肃的道:“殿下早前想看美人,如今见着了,觉着叶嘉生得如何?”   谢恒不明所以,应道:“挺好看的。”   秀美一挂的美人,瞧着病弱之气十足。配上从小凄惨的身世,倒让他每次瞧见时都生出些爱护之心来。   谢恒这么想着,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秦烨不太好看的脸色。   这人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又说不出口似的,一向冷峻的面容染上两分烦躁。   他只是侧头想了一瞬,就明白过来,脸上竟不自觉的带了几分掩不住的笑意。   谢恒心底乐了一下,也学着秦烨一样肃整了容色,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   秦烨被他一句话戳中心思,心底一阵慌乱,又有些疑惑。正想要问‘徐公’是谁,就见太子摆了摆手。   “他好看是好看……”他望着秦烨,笑眼盈盈地拖长了声线。   “但在孤心里,不及煜之远矣。”   ——   太极殿。   才至初夏时节,这座齐朝最尊贵的宫殿,已然因为主人的畏热而早早摆上了冰盆,缕缕寒气袅袅升起,一室沁爽。   惠帝望着桌案上新到不久的各式各样的情报文书,沉沉叹了口气。   “这都是些什么?玄卫在南疆查事情能不能确有实据再禀上来?”他将手中的奏本一摔,冷声道。   御前大太监王如海站在身前屏息静气,不发一言。   实则不怪皇帝脾气不好。   太子在明郡大肆搜查排查奸细,影响的并不只是南周。   惠帝也在南疆安插得有人啊!   明面上那些都有官样身份,自然无碍,暗地里安插的可就倒了大霉,未免被自己人逮了进去说不清楚身份来历,这些日子一概龟缩不敢探头,遑论查探消息了。   然而,边陲重地,太子跟定国公又都在南疆,不可能不将近况上报回京。   于是,光是就秦烨生病延请名医之事,惠帝就收到了三份不同的奏报。   有说定国公落影之毒复发的,有说定国公是心上人遭夺,被太子气病的,还有说定国公染上花柳病了的……   一个靠谱的都没有。   惠帝头疼不已,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又问:“太子应当在回京的路上了吧?秦烨要跟着回来吗?”   王如海总算捱过刚才那一阵,急忙躬身道:“是,今早收到的飞鸽传书,殿下已然启程,定国公也跟着回来了,未曾骑马而是坐得马车,料想应当是真病了。”   “那边递消息来说,从定国公病后,太子数次登门探病,定国公只见了一次,余下时都推说病得严重,并未相见。”   惠帝拧起眉头,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从前太子闹着玩求娶那位,他明知秦烨应允的可能性不大,却还是心头警醒。   太子母家赵氏一族本就煊赫至极,又有顾家力挺,若再加上一个定国公秦烨,只怕他这太极殿早就坐不稳当了。   可如今秦烨跟太子势同水火,他也高兴不起来。   说到底,秦烨的年纪实在太轻了点。   惠帝掩去眼底的那点极深的忌惮,将眼前杂乱的奏章推在一边,吩咐道:“今岁热得比从前早些,吩咐下去,让殿中省和礼部准备去燕盛行宫避暑。”   王如海愣了一下,急忙问道:“可太子殿下如今在回京途中,这一去,岂非见不着了?”   皇帝出行,自然不是抬脚便走,再快也要十数日功夫准备,可如此一来,铁定是见不到回京的太子了。   可太子代天巡狩毕竟是大事,此番还是主动请缨去的,便是皇帝亲自出城去接,也是当得的。   “见不见得着有什么要紧?”惠帝浑不在意似的,随口指派了一句,‘端王近日身子不是见好了吗?前两日还进宫陪着皇后说话。让他出城去接太子,朕就不操这心了。” 第59章 什么幽怨嫔妃发言。   皇帝要提前去燕盛行宫避暑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   整个皇宫都因为这一道旨意而忙碌起来, 皇后的立政殿却与往日无甚区别,仍旧是一派的宁静祥和的景象。   “娘娘,咱们当真不跟着陛下同去?”   赵皇后闷在寝宫无聊,今日又将十一皇子谢怡召到了身边, 极有耐心的陪着他认字念书, 倒是身旁伺候的大宫女兰茵有些看不过去, 十足疑惑的出声。   皇帝这一走少说也是一两月功夫, 皇后却半点随行的心思也没有, 着实令人着急。   “恒儿要回京了, 有什么好同他去的?”赵皇后笑了一声, 摆手道, “左不过,是行宫里又添了批不知是谁贡上来的美人,陛下急着去瞧罢了。”   到了皇后这样的年纪, 家世煊赫, 膝下又有太子, 皇帝要做些什么, 也早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又过了片刻功夫,外间有人来报,言道太医院楚院判到了。   还不到请平安脉的时候,赵皇后细细一思量便知是何事,令人将谢怡带了出去,这才吩咐传了人进来。   谢怡不高兴的撅了噘嘴, 却还是爬下软塌去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迈着小短腿走了。   赵皇后望着好些跟在谢怡身后鱼贯而出的宫女太监,眼底渗出些笑意来,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还是年纪小些好啊, 至少……   “安分。”   楚院判进来时,殿中之人已然遣出去不少,剩下的皆是皇后心腹,他规矩的将药箱放下,并未拿脉,而是呈上了两张药方。   “娘娘,这是便是端王府这月余来真正的药方。”   赵皇后接过那薄薄的两张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两眼,眼中露出些恍然的神色:“怪不得,端王那样一副破败身子,如今竟然起得来床,这方子上都是些虎狼之药,他也不怕虚不受补,弄出事情来。”   端王谢惟一向存在感稀薄,月余前身体有了些气色,这个月甚至进宫请了几次安,赵皇后原本并没放在心上。   若不是太子突然传信回京让留意端王府,她还察觉不出自己眼皮子底下竟有人偷换了太医院的脉案和药方。   给端王拿脉的太医不知何时收了银子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上报给太医院的药方仍旧以温补为主,暗地里却另有乾坤。   楚院判低着头,道:“这药方上的药量都仔细斟酌过,料想以端王殿下的身体,应能勉强支撑数月,在这数月间状况与常人相差不远,可在这之后若不加大药量,则会不如往昔……”   换言之,端王这是在透支以后的健康,精神了这几个月,以后会比从前还要虚弱许多。   赵皇后略懂些医理,却也不是十分精通,问道:“若是加大药量呢?”   楚院判言简意赅的道:“会损根基,恐年寿不永。”   “且,臣暗中查访此事时……”楚院判顿了一顿,才道,“发现太医院中还有一位姓郑的太医,也在查探。”   怕赵皇后不知此人是谁,他及时补充道:“郑太医是陈郡人士,与淮王同乡,亦常去淮王府上请脉。”   赵皇后还是此时此刻才知道,偌大棠京,除了她,竟然还有人一样地关心端王的近况。   只不过,淮王府与端王既无往来又无仇怨,暗中查探端王的病情做什么?   楚院判走后,赵皇后思索了一会,又吩咐道:“去把恒儿上次寄回来的信拿过来。”   一直伺候在一旁的大宫女兰茵急忙去找,将细致收到锦盒中的信笺拿了出来,双手奉到赵皇后手边。   “上次就瞧出来,这不像恒儿的字迹,叫你拿去给翰林院那学士认了,可有回信?”   赵皇后抚了扶信上凌乱的字迹,眸光幽深。她出身簪缨世族,自幼极善书法,接到来信之时一眼就瞧出来不对,但一时又有些想不通。   她与身处南疆的谢恒通信,走得是赵家的路子,直呈东宫驾前,被截获阻拦的可能性实在很低,就算真被人截到手里,也该写些别的。   而不是替那宫女讨要太子正妃的位子。   兰茵躬了躬身,道:“翰林院的几位学士都瞧过了,的确不是太子殿下的笔迹,也与东宫常用的那几位文书的笔迹比对过,并非代笔。”   赵皇后就很发愁的道:“难道真是那宫女恃宠而骄自己抢过来写的?恒儿就这么纵着她?”   “若说是真的喜欢,容貌出身又都不差,其实也不是不行……”赵皇后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可本宫怎么听说,恒儿在南疆又瞧上一个叫‘叶嘉’的,还是定国公养在外边的人,硬生生抢到身边来,还带回了棠京?”   太子打小就规矩、主意也小,晋王还知道在外边花船上逛逛,太子却洁身自好到令人发指,赵皇后还真没有什么处理此类事情的经验。   这来一个也就算了,两个?   事涉太子,兰茵也不是很敢评判,半晌,方才觑着皇后的神色,低低道:“如若不然,您安排一场赏花宴,遍请京都适龄的闺秀公子,瞧瞧有无合适的人选?殿下如今也加冠数年了,东宫中有个太子妃,这些事情自然也就有人料理了。”   赵皇后还真有几分心动。   “罢了,过几日恒儿便回京,本宫先瞧瞧那宫女到底是个样的天仙人物……”   “勾得我儿如此意乱情迷。”   ——   六月十五,太子回銮。   距棠京城还有三十里时,谢恒推了推身边斜靠着的秦烨,闷声道:“可以寻个由头下去了。”   从郡城出来时,这人说自己‘病’了骑不得马,实则就赖上了他的车辇,这些日子都没怎么挪动。   幸好太子车辇足够宽敞,谢恒也就懒得和他计较。   “这不还有半个时辰吗?”秦烨原本懒洋洋地躺着,在谢恒灼热的目光下终于坐直了起来,“要不我再渡点内力给殿下?”   谢恒拍开他要往背心贴的手,哼了一声:“不必了,已到棠京城外的官道上,孤撑得住。”   从南疆回来和去时相差不远,一样的颠得七荤八素,谢恒的脸色却比去时好上许多。   一则是因为秦烨给他的那门家传心法他潜心练了几个月,终于算得上入门,身体好歹强健了些许。二则是因为,某个致力于赖在太子车辇上的人,致力于渡自己的内力给他。   图什么不说,至少用处还是有的。   谢恒这‘绝情’的话一出口,秦烨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殿下回京便要久居宫中,与臣再也见不着了,宫中繁花胜景美人众多,还望殿下记得旧人才是。”   谢恒:“……”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入宫门深似海,再也出不来了呢。   什么幽怨嫔妃发言。   谢恒还没来得及出言,站在一旁的云昼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殿下,您也不是非要住在宫里。”   “从前陛下去山庄避暑时,您泰半时候都是留在棠京,可宫中炎热规矩又多,您有好些年都是住得城南的别院,今年那别院已然打扫出来了,您看……”   云昼早就把这两位主之间的关系弄清楚了,今日一见定国公的眼神都黏在自家殿下身上了,就知他舍不得,这才大着胆子出言。   谢恒愣了一下。   在他的记忆里,城南的皇家别院的确是太子常去的地方,有两年暑热时倒也住过一段时日,但要说是‘好些年’,就有些夸张了。   可那宫里……的确也没什么好呆的。   心念动处,谢恒微微抬眸,正好瞧见秦烨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   行吧。   看来某人已经准备好再次翻墙了。   队伍又行了近半个时辰,棠京城已然遥遥在望,秦烨也终于回了自己的马车,谢恒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神色一整。   这一路上,有秦烨在这车辇上,他便有些不自觉的放松懈怠了几分,平日里也不那么惦念棠京中的诸多事宜了。   等那人一走,他脑中那些被短暂压抑至深处的东西又浮现了出来,如同一块沉沉的巨石一般压在了心头。   端王,谢惟。   又行了片刻,谢恒终于瞧清楚了棠京城下招展的彩旗和人头攒动的迎候队伍,以及站在最前方的两个人。   当前一人穿着一身肃整繁复的亲王衮服,身量削瘦修长,面色苍白的有些过分,却仍旧站得笔直,不肯显露出半分虚弱之态。   想必这就是那位谢恒从未见过,却在南疆对他暗下杀手的‘四哥’了。   端王身后,落后半步一脸不耐的,就是谢恒的老熟人,晋王谢恪。   惠帝不在棠京,宗室中够格的亲王不多,他二人出来迎候太子,也算是理所应当。   谢恒被云昼扶着下了车辇,端王便抢先两步迎了上来,先行参拜道:“臣恭迎太子殿下,殿下代天巡狩出巡南疆,如今功成归来,礼当庆贺!”   端王身后,谢恪也迎了上来,跟着含糊了两句,说话的声音不大,随风一飘,倒也听不明晰。   谢恒回了二拜礼,先将端王扶了起来,露出点惊喜的神色:“怎么敢劳动四哥出城来迎?今日瞧着,四哥的身子倒是好上了许多。”   端王顺势起身,先瞧了一眼太子的脸。   太子谢恒的身体也不这么好。   与端王谢惟因意外坠马才导致的体弱不同,太子的体弱则是先天带来的,赵皇后昔年怀着太子时不知吃了后宫多少阴毒算计,费尽心力才保住养大,再要强求身体康健,就不怎么能够了。   可如今一瞧,谢惟颇吃了一惊。   从南疆一路回来几多颠簸?   太子的脸上却半点苍白萎靡之色都不见,俊美英挺的五官上虽有几分风尘之色,却仍是清隽疏朗,说不出的矜贵温和。   说到他身子好了许多时,眼底满是欣然,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   倒像是一片欢欣发自肺腑一般。   谢惟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既觉得自己这个七弟仍旧同从前一样宽厚温和,应当未曾查到南疆行刺之人的幕后主使,因而大大松了口气。   也是,有谢恪在前面顶着,有几个人能怀疑到他这个病得起不来身、在朝中有无甚势力的兄长呢?   可瞧着谢恒行动无碍甚至精气神更甚旁人的模样,他又克制不住地心生怨毒。   凭什么呢?   谢惟垂下眼睑,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去,轻笑着道:“在府中将养了这许久,总算有所好转,也算邀天之幸。”   谢恒又关切了端王两句,这才终于有功夫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谢恪,目光从谢恪白皙光洁的面容上一掠而过,笑道:“许久不见,九弟的风寒大好了,也能出来走动了。”   上个月才把脸上的伤彻底养好的谢恪:……   谢恪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多谢皇兄关怀,已然大好了。”   三人“兄弟和睦”了片刻,这才重又请太子上了车辇,改由端王、晋王的仪仗跟在其后,至于随行护卫的万余神卫军,则会留在棠京城外,并不入城。   至于在后面马车中的定国公秦烨,则因为病得厉害些,未曾马车见礼。   谢惟原本都走向自己辇车的方向,却在余光里瞧见谢恪赖在太子身边说些有的没的,磨磨蹭蹭就是不肯走。   他也情不自禁的放慢了脚步。   却见谢恒不怎么耐烦应付谢恪,说了几句便回身要走,谢恪终于急了,上前两步拉住太子衣袖,眼神陈恳表情真挚的道:“天地可鉴,我这几月什么都没做!规规矩矩的待在府里,绝对没动太子丨党一个指头!” 第60章 我此生认定了他。……   谢惟原本慢下来的脚步彻底停住了。   什么?   他满心满意的以为, 有晋王谢恪在前面顶着,这两人又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太子无论如何不会猜忌到他头上。   可为什么太子刚一到棠京城外,话都没说上几句, 谢恪就急不可耐的冲上去自证清白?   你好歹是最受皇帝宠爱的皇子, 能与东宫分庭抗礼的那一种, 能不能有点骨气?!   那边的谈话还在继续。   谢恒挑起眉头, 很是敷衍的应了一声:“嗯, 孤相信你。”   谢恪看着眼前人神态就知道他未曾放在心上, 于是依旧拉着袖子不松手, 眼巴巴地道:“真的?”   ……   就说他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谢恒面上笑得如沐春风, 实则很是坚决地将自己的衣袖扯了回来,声音轻缓地道:“宁寻在西边不是好端端的吗?一天三封信还不放心?”   晋王府的往西边寄信得动作实在太频繁,频繁到宁国公顾明玄还为此特地传书太子, 以为晋王想在西疆生事, 问是不是要把这次前去巡查盐务的人尽数扣下来。   谢恪噎了一下, 仍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太子:“皇兄这不是回来了吗?”   言下之意, 你都回来了,我的人却还在那边,谁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谢恒瞥了他一眼,从齿间硬挤出一句话:“孤是重诺之人,不会没事去动你的心肝。”   他二人后面说的几句话身量不高,端王听得不是很清楚, 却能清晰的瞧见, 太子大步迈向车辇后,谢恪未曾再度追上去,反倒是立在原地, 双颊涌上几分嫣红,表情颇有些不自在。   ?   是他深居王府太久,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   这两位不是每天打生打死只差没在殿上互殴吗?怎么谢恪会因为太子一句话红了脸?   浩浩仪仗入城,很快到了宫中,因着惠帝不在,也未曾大肆操办,只在麟德殿办了一场小宴,权作庆贺。   虽是小宴,但应到的人一个不少,宗室中几位年高德劭的王爷、理政堂几位大学士,并上国舅、淮王等未随惠帝同行的朝中大员,悉数到齐。   连在城外未曾下马车的定国公秦烨也被殿前司副指挥使苏禾荣拉了过来。   这人不知是往脸上抹了粉还是做了旁的什么,瞧着竟然当真有几分破天荒的病弱之气,却仍是脊背挺直,望着太子见礼时,眼底露出几分淡漠来。   谢恒亦只是点了点头,一贯的温和含笑,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位间的关系,只怕与昔日在棠京时相差不远,甚至更加恶劣。   谢惟眼神微动,仰头喝了一口甜汤,将眼底那些盘算计较尽数掩去。   惠帝不在,此番宴会的主角自然便是太子。   且此番出巡南疆这样的苦差事,宗室中遍寻不到合适人选,晋王称病避事,太子贵为储君却主动请缨,在南疆将事情办得漂亮不已,着实令人敬服。   歌舞乐声觥筹交错中,谢恒听了一晚上的或真情实感或虚情假意的称赞,也结结实实的喝了不少酒。   到得最后觉得自己不能再喝了,只得以长袖遮面将手中的残酒泼了,脸上却显出明显的醉态来。   太子从南疆回来,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言语应对又比从前放得开些,便有人还要再劝,谢恒就捏着酒杯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求助的看了一眼国舅。   赵疏遥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打岔道:“殿下不胜酒力,不必再敬了!”又望了一眼云昼,迭声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殿下扶回宫中歇息!”   他既是太子的亲舅舅,身上又担着中书侍郎的官职,满朝文武都很给面子,由着云昼扶走了脚步蹒跚的太子。   宴酣而散,秦烨同几个相熟的同僚别过,脸上那点虚弱苍白的神色在夜色下终于恢复正常,他心头仍想着太子适才脸颊绯红色如春花的模样,脚下信步而走,却是没几步就被叫住了。   “舅父?”秦烨回头,正好瞧见淮王由苏禾荣扶着走过来,见着他回头,便将苏禾荣的手甩了开来。   微风拂过,一阵淡淡的酒气也跟着传了过来。   “难得回京一趟,整场宴会也不见来闲谈几句,宴席散后也不等着一同出宫……”淮王埋怨了两句,打量着秦烨在月色下挺拔颀长的身姿和均匀低缓的呼吸声,眼底的担忧之色终于消弭,笑道:“又是装病?装就装了,怎么还跟着来了宴会?”   今日是太子归京的庆贺之宴,碍于情面上的功夫,秦烨不来,他母家的表兄苏禾荣去请,那是情理中事。   可秦烨被苏禾荣这么一拉就跟着来了,足以显出他的这‘病’也不是这么严重得厉害。   秦烨听着淮王调侃,也不说自己急着往外走是惦记着云昼今日在车辇上那一席话,只道:“我若真地病得起不来床,连宴席也不参加,可信度实在太低,且不知明日又有多少太医要来府上,就不惹这些麻烦了。”   这几乎是在明说,这趟装病就是一个回京的借口罢了。   否则那有如此轻易,病得不轻不重刚刚好?   淮王瞥他一眼,眼底涌现出一二无奈来,从袖中摸出两张叠好的宣纸来,递给他:“你要查的东西。”   正是昨日楚院判递给赵皇后的那两页。   秦烨接过来随意看了两眼,神色不便:“果然。”   淮王觑着他的神色,心下便有计较,直白的道:“太子遇刺,是端王动得手?”   秦烨轻轻点了点头。   他并不意外淮王能猜出来。   南疆是他多年经营之地,他既与武宁侯府不睦,自然与母家更亲近些,淮王府在南疆想知道些什么,镇南都护府有的是人愿意行便利。   再加上他传信回来要查端王,端王又的确有鬼,两相对照,情况便十分明了。   淮王长叹了口气。   “之前你跟禾荣说,喜欢上了个小公子,还说那位小公子也心悦于你,”他道,“我令人查遍了所有与你定国公府有来往的适龄男儿……”   “没有这么个人。”   查不到人,若不是秦烨诓了苏禾荣,就是那个人身份够高或者够隐秘,以致淮王府都查不到。   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本事?   秦烨就沉默了一瞬。   淮王苏祁不同于旁人,两家纠缠甚多,又是他亲近的长辈,很多事,瞒不住也不能瞒。   他这样的沉默倒消弭了淮王最后的疑窦,这位权势煊赫的异姓王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问:“你喜欢太子?”   秦烨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终究是直面了淮王的眼神,十分坦荡的道:“是。”   唯恐淮王不理解这句话的分量,他还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我此生认定了他。”   淮王就不说话了。   秦烨是他看着长起来的,他比秦烨亲老子秦恒冶都要了解。   心眼独性子又倔,想定了的事情,谁劝都没用。   何况一旦确认了秦烨心悦太子,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也有了解释。   比如他为什么非要冒着惹惠帝忌惮的风险去南疆,比如他为什么临到走了,要跑带淮王府来让自己留意太极殿的动静。   那是真的要留意吗?那是提前打预防针替他心上人铺路!   太子在棠京本就有相当的影响力,若再加上淮王府和定国公府在京畿的兵权和旧部……   淮王克制不住的咽了口唾沫。   关键在于,就算不想干……这艘船他好像下不去了啊!   面上瞧着,是他猜出来之后秦烨跟他坦了白,实际上,那两位早就心照不宣地把他往船上拉了。   从行宫回来就开始装不和不睦,若说没这样的打算,鬼都不信!   半晌,淮王才瞧着秦烨道:“无论是淮王府还是定国公府,都不需要再进一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原本不是好事。”   不等秦烨说话,他又接着道:“本王与太子未曾相处过,不知人品心性如何,不过既然你心悦于他,心下又已然有了决议,再说别的也没必要了。”   秦烨不想淮王通情达理至此,眉头微挑,心下浮现出丝丝喜意来。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旁人的面承认自己心悦太子,那个人还是自己自幼亲近的长辈。   若说半点不担忧,那是唬人的。   他像个情窦初开又生涩懵懂的孩子,忐忑的将自己护在掌中的珍宝显露给信赖之人,却又畏惧遭到呵斥反对,一番心意落入泥泞。   秦烨张了张口,正想说两句亲近的话表表谢意,却听淮王又道。   “哪日带回来瞧瞧,正式登门不行,可以便装,他若当真心悦于你,又有长久之念,应当不会嫌这一遭麻烦吧?”   啊?   ——   皇家别苑。   谢恒喝了两碗醒酒汤,好不容易将汹涌的酒意压下去,这才由云昼扶着去沐浴更衣。   换完一身素色的寝衣后,谢恒懒洋洋的靠在软塌上,随意握了卷书在手上,却并未看进去。   太子回京第一天便不住宫中要住别苑,底下着实忙乱了一阵子,但如今也大概安置妥当,连离京数月之间未曾送到南疆的重要奏折,也一并堆在了屋中的书案上。   可惜,今日太子注定没了勤政的心思。   云昼打量着太子一副昏昏越睡的模样,试探着问道:“殿下,可要安寝?”   他这些日子瞧着,太子殿下的身体是比从前康健太多了,若在从前,太子怎么可能颠簸了一夜还喝这许多酒,喝上这许多酒还未曾昏睡过去?   可就算身体康健了些,也经不住这么熬着啊?   谢恒揉了揉额角,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见夜色已深,心底跟着一沉。   他在想什么呢?   初回棠京,舟车劳顿,哪有人能如此精力旺盛的翻墙?   也是他闲得慌,等几天的闲心都没有,巴巴地跑到这儿来。   谢恒点了点头,又云昼扶着躺卧在了床榻上,终究还是没忍住,吩咐了一声:“若……他进来,同在杜若园时一样,不必拦。”   皇家别苑不比杜若园,防卫更森严些,虽则知道秦烨身手奇佳,谢恒也止不住的有些担忧。   云昼笑着应了一声,放下床帏。   夜华如水,一道潇洒利落的身影越过重重回廊,悄没声息的落在了主屋之前。   秦烨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屋宇,思索着要从何处进去,去冷不丁的瞧见一个着甲持剑的身影,正望着他的方向。   四目相对时,秦烨心下一紧,一枚暗器已然悄没声息的出现在手中。   是了,从南疆那次刺杀之后,顾明昭着意给太子身边更添了许多明卫暗卫,如今回了棠京人手充足,更不必和在南疆时一样捉襟见肘,四下皆是有数的高手。   要不……打晕算了?   秦烨皱着眉头想着,却见那身影定神看了看他,好像确认了是谁似的,朝屋宇的一处指了指,便微微躬身,避开了这个方向。   秦烨微微抬头,就瞧见那身影指着的地方……   有扇半开的窗。 第61章 太短,没感觉。   秦烨愣了一下, 从心底生出一种奇异之感。   从前他也有所听闻,民间夫妇相处,若做丈夫的有事晚归,妻子则会留门以待。   丈夫劳累整日, 终于归家, 看到的不是一室冷寂, 而是一盏留候的油灯和一个久待之人, 细想也是一室温情。   不过高门大户, 当然是没有这样的事的。   夫妇本就居所不同, 兴许还有不少妾室男宠, 外间则多的是仆役小厮, 主君回府自然有下人伺候,留门之事,无从谈起。   如他父母武宁侯和明宣郡主之间, 更是动辄打到宫中王府, 闹得满城风雨。   秦烨这辈子从没想过, 会有人给自己……留扇窗?   这感觉甚是奇妙, 奇妙到早前在宫宴上喝的微不足道的酒又起了些作用,令他有些许醺然。   他朝那身影点了点头,身形一跃,已然悄无声息的落入主屋。   屋中烛火已熄,且并未留着值夜的宫人,床帏之下, 他熟悉至极的人呼吸清浅, 似是已沉沉睡去。   秦烨脚步顿了一顿,犹豫了片刻方才走进前去,掀起了重重纱帘, 悄悄往里边望了一眼。   谢恒的睡相很是规矩,仰卧于床榻,双手交覆叠在腹上,纤长的睫羽静静垂落,窗外月色挥洒,落在那张几乎瑕疵的俊美面容上,如同一张不容亵渎的画卷。   秦烨的呼吸几不可察的的一滞。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自诩也算纵横天下阅美无数,,偏偏就在这时,觉得眼前之人连一根头发丝都美到了自己的心里。   心念动处,有一个从没想过的念头几乎是霎时涌上,再也难以抑制。   他俯下身去,望着太子白皙面容上的那一点殷红,心脏砰砰的跳。   他竟然有些克制不住的,想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到更近一点。   他与太子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   退过婚约的未婚夫,还是养在外边的外室,抑或者,大齐未来的皇后?   谁也说不清。   太子会抗拒厌恶吗?   他想起太子望着他时如同盛满星河的眼眸,想起太子含笑邀他在疏影阁住下的模样,想起刚刚的那一扇半开的窗。   哪个太子会给臣子在自己卧房里留扇窗?   几乎没有的胆气终于壮了壮,秦烨抿着唇又将头埋低了些,又凑近了点。   他瞧着那点殷红,心念燥热难忍,却终究下不了狠心,于是闭了闭眼。   而后……蜻蜓点水一般,碰在了额头上。   只那么短短一瞬,肌肤相触的温热触感仿佛一瞬间传至四肢百骸,击碎了他进门后恍如身在云端的梦幻和贪念,秦烨如同从梦魇中惊醒一般迅速抽身,往后退了两步,在黑夜中发出不轻的声响。   秦烨有些慌乱,却又偏偏在此时,听到了床榻上一声细微的声响。   床榻人的人似是‘恰如其分’的醒来,动了一下,而后似是掀了被褥,起了身来。   但秦烨却骤然愣住了。   他是武学高手,听得出人骤然惊醒和逐渐醒来的呼吸声,前者略显短促,后者轻微悠长,听在耳中有如天地之别。   但谢恒两者都不是。   太子这是用了他家传的那门内功心法,装睡来着!   自然,若非他一进门就心绪起伏,掀了床帏之后更是心绪激荡移不开眼,太子那点才入门的内功修为,或许他一时三刻便能察觉出来。   可他就是着了迷似的没察觉出来!   所以,太子一直醒着,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进来时没出声而是闭目调息,等着他掀开床帏,等着他步步靠近……   秦烨只觉得脸上像烧起来了似的,连带着耳根耳尖都一阵灼热,幸好四下一片昏暗,没人能瞧见他这幅近乎着火了的模样。   谢恒起了身来,也未曾唤人服侍,自顾自的取了火折子点了一盏烛火,而后在床榻上坐下。   那盏孤灯光亮渺渺,自然照不亮全屋,可那不甚明亮的烛光下,秦烨竟然从太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里……看出了两分嫌弃?   那眼神欲语还休,像是在说……   妄自孤装睡了这么半天,你就这点能耐?   秦烨从自己发出声响后一直砰砰直跳的心脏仿佛涌入了一阵暖流,终于镇定了下来,但又仿佛被温暖的过了头,暖得甚至有些炙热起来。   他张了张嘴,出口的声音有些沙哑:“殿下适才……没睡?”   “嗯,”谢恒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拽了个枕头靠着,又拉了个枕头抱着,“孤正想着事情呢,这不就听着响动了吗?”   语调慵懒自然,半点被偷情的羞赧都见不着,说不出的坦坦荡荡,好像主动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非要说起来,先主动的人的确是他。   秦烨深觉自己错过了大好良机,他犹豫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   殿下你再躺下闭上眼睛,咱们重来一次?   他尚未捋清自己乱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就见谢恒将自己怀里的枕头又往上抱了一抱,打了个哈欠,露出点明显的困倦来,往外间指了指,道:“天色晚了你又喝了不少酒,次间已然收拾出来,伺候的人吩咐过了,去歇息吧。”   谢恒心底也没有他面上装出来的那样坦然自在,适才他察觉有人进屋,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闭上了眼,想瞧瞧这人想做什么。   他左等右等,心下实则已然维持不住内功的运转,维持不住均匀的呼吸,谁能想到这人居然就亲了一下额头?   这会,谢恒面上云淡风轻,心下实则不比秦烨好上多少。   秦烨却不肯走了。   他觉得自己被眼前之人撩拨的够呛,这人却还不肯善后,着实有些可恶。   他用目光极快速的扫视了一眼屋中,见太子身下的床榻十分宽敞,莫说两人,就是睡下六七人都无碍,而房间的弦窗下,还摆着一张美人榻。   于是,等人等到确实有几分困倦的太子就听到身前的人有些担忧的叹了口气。   秦烨入情入理的道:“皇家别苑不是东宫,伺候的不全是殿下的心腹,若别人发现臣与殿下同居一处,此前百般心血尽数付之东流之说,还易引起陛下疑心……”   他突然正经起来,谢恒以为他当真是在担心这个,张了张口,正想说主屋伺候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绝无背叛之理,就见这人眼神直溜溜的盯着自己……   身侧的位置。   这人之前分明没有如此胆大的,大抵是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装睡,又显出了几分不知道是渴盼还是嫌弃来,所以又壮了些胆色。   谢恒一个激灵,说不清自己是抗拒还是不抗拒,他避开秦烨的眼神,清了清嗓子,又指了指屋角的那张美人榻:“说得也是,如此,只怕要委屈煜之了。”   秦烨毫不意外这个结果,得寸进尺的道:“臣可是病重之人,还是被殿下气病的,殿下也忍心让我去榻上睡?”   谢恒:“……”   你哪里病重了?这皇室别苑里外三层的护卫,路径又不熟悉,喝了酒后还能顺顺当当的摸进来,天底下也唯有秦公爷这一份了。   可屋边的那张美人榻确实不如何宽敞,谢恒只瞧了一眼,就看出来若以秦烨的身量躺上去,必然是逼仄难受的。   说起来,同室而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明日让云昼换张舒服些的罗汉床进来,”谢恒没什么好脸色的横他一眼,“你规矩些。”   秦烨原本做好了去睡那张美人榻的准备,却不想此事来得如此轻易,意外的眼睫轻颤,走路的脚步都有些不稳。   待到两人都躺在床榻上时,他还觉得事情有些不真实。   他觉着,太子最近的状态和从前颇有些区别。   从前他虽也觉得太子喜欢他,但太子‘喜欢’他的方式,大抵是用各种手段护住他,润物无声一般,将所有的情绪悄然表露。   可自从奚城回来之后,太子仿若变了一些。   一直不急不缓含蓄内敛消失了不少,更活泼坦然,手段也更多。   会拐着弯的留他住在疏影阁,会因为一时气愤而巴巴地跑到镇南都护府,会在察觉他入屋时紧张的装睡。   有点笨拙,又十足的惹人欢喜。   他想得心中欣然,眉眼也止不住的上扬,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忍不住挨过去了一点,唤道:“殿下。”   过了一会,黑夜里传来一声很轻的应答:“嗯。”   “我想问……我是说……”秦烨磕巴了两下,终于问了出口:“刚才那一下,什么感觉?”   谢恒就不说话了。   什么感觉?   就那蜻蜓点水的一下,等待王子的睡美人都醒不来,得接着睡!   他这个被亲的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反倒是秦烨这个亲人的,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往后后退了两步。   良久,久到秦烨以为太子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听见谢恒清朗温润的声音说着最无情的话。   “太短,没感觉。”   转眼天明,等在外间的云昼听到里间的动静,一如往常的入内伺候太子起身,却很意外的发现,今日太子殿下居然起的比公爷早!   而且,这二位爷是同榻而眠的!   已到辰正时分,太子殿下神采奕奕的起身更衣,反倒是以往每日都要起床早课的定国公侧过了身子,避开了一众视线,一副贪睡的模样。   想到行宫中夜半传的凉水,云昼再一次的感叹人不可貌相。   等到谢恒洗漱过后用过早膳,坐在书桌旁拿着纸笔写写画画时,秦烨终于从昨夜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面无表情的起身更衣。   他瞧着太子也不看奏折,自顾自的在书案旁皱起眉头,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事忧心?” 第62章 内殿中,又碎了个瓷瓶。……   谢恒回身打量着他, 见秦烨只是换了一身不知从何寻来的寝衣,并未正式着装。   与在杜若园时不同,那次是在明郡秦烨自个的地盘,便有严宣生送来他平时穿惯了的衣物, 一应衣食起居俱是打点妥帖。   这次秦烨来得仓促些, 又是在皇家别苑中, 便再没人送衣袍来, 而太子的衣裳他穿着又大多逾制, 是以这人竟就这么出来了。   一身寝衣倒也罢了, 眼下还有一圈青黑, 显出几分憔悴来。   活像自己亏待了他似的……还不如昨天去睡美人榻。   谢恒并不知道, 昨夜他等秦烨等得久了,终于等到这人后也未曾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而显得不习惯,相反睡得安心无比, 一夜无梦。   而秦烨就很惨了。   他费尽心思在太子床榻上谋了个位置, 而后迎来了生平头一次的失眠。   一直魂牵梦萦的人就在咫尺之内, 能够清晰的听到身侧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欣喜的有点……睡不着。   而念及不久前自己一时犹豫而错失良机,又有些懊恼。   太子分明醒着却放任他动作的!   早知道……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秦烨分明可以强迫自己强行睡去,但惦记着太子说明日要搬张罗汉床来,又有点舍不得。   于是,放纵自己小任性的秦公爷就收获了眼下的一圈青黑。   偏偏这人毫无所觉, 还顶着这一圈青黑来问太子为何事烦心。   谢恒瞧了他一眼, 挥了挥手上的东西:“还不就是端王的事?”   入了棠京又瞧见了好端端的端王,他再不能沉湎于短暂的惬意放松,而必须考虑一下这个人了。   秦烨这才看见, 刚刚太子拿着写写画画的那张宣纸上,胡乱写画了许多,其中最显眼的,还是端王谢惟这几个字。   他抿了抿唇,毫无意义的想,太子还未曾这样写过他的名字。   那些许不悦从心底一闪而过,秦烨瞧着太子有些发愁的神色,还是轻声问道:“端王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秦烨不期然地想起了昨日深夜端王递给他的那这两张纸,实则他已在皇后传给太子的密信中见过,但为了淮王的心情着想,却并未言明。   亲舅舅嘛,多少要照顾一下心情。   “他没闹什么幺蛾子,”谢恒摆了摆手,“孤只是在想他这么一番作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太医院传来的消息,还是他府上递来的消息,都可以看出来,端王的身子并非伪装,而是当真病了。甚至连他这一番所谓的好转也是用虎狼之药催出来的,对身体有损无益,甚至还会影响到日后。端王到底是图什么呢?就算是把孤刺死在南疆,也不可能轮到他继位。”   朝廷势力的经营并非一蹴而就的。   如太子这样稳坐东宫之位近十年,又有显赫母家在朝,宁国公顾家护持在侧,朝中泰半大臣虽然知道太子生性懦弱,一朝登基或非英明之主,但仍旧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换句话说,即便是今日惠帝就被一颗天外奇石砸死了,太子仓促间登基,也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掌握朝政大局,接手惠帝留下的齐朝江山。   若惠帝和太子同时被砸死了,继位之人换成了晋王,情势或许会有所不同。晋王的母家不如太子显赫,在朝中的势力也不如太子一党的庞大,但他毕竟是受了皇帝多年宠爱的皇子,手下的势力不容小觑,或许也能够在费尽一番波折后顺利掌控朝政。   可若是情势不同,惠帝太子晋王三人同时都被砸……端王也未必能顺利继位。   端王身体既弱,且已成婚数年还无后嗣,在朝中也无势力支撑。惠帝一死,若有朝臣掌握权势,难道不会更看重年幼的十一皇子而是他端王吗?   谢恒百思不得其解,端王刺杀他做什么?   且端王在刺杀过后并未一味的扮鹌鹑,而是用虎狼之药将自己变得至少瞧起来身体康健,足以说明他并没打算就此罢手。   秦烨也知道太子在思虑些什么。   不过他一向自诩没有太子聪慧,太子思考不出来的事情,他也懒得再去动脑子。   他只是瞧着太子微微蹙眉的模样,伸手去将眉宇处的那一点不平轻轻抚平,安抚了一句。   “如今京中人人皆知你我二人不和,我舅父也知道了咱们的关系,东宫加上淮王府定国公府。即便是太极殿中的那位……只要谋划得当,也未必没有一搏之力。操心他做什么?”   在他想来,端王根本不碍事,若不是这位这些时日突然活跃起来,以那位一个常年不出现在朝野视线的闲散王爷身份,派几个人让他悄无声息的‘暴毙’,不算太难运作。   谢恒看着他伸到自己眉宇间的手,虽然有些不习惯,但并未闪避。   那一点温热触到额头,带来了一点柔软的触感,是与主人截然相反的温和。   他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秦烨。   “你舅父?淮王?”谢恒惊讶道,“他什么时候知道你我之间的事的?咱们两什么关系?”   满打满算,他才回京不到一日功夫,淮王怎么就知道了?   秦烨面对着太子震惊的神色,有些克制不住地摸了摸鼻子。   他有些底气不足的说:“临出发去南疆时,我怕你我二人都不在京中。若有事发生反应不及,便去舅父府上先打了一个底。后来又写信回来查探端王之事,舅父在南疆有颇多消息渠道,要想瞒过并非轻易之事。”   太子一时没说话,秦烨难道有些底气不足,又补充了一句:“日后若有别的打算,此事必须要得淮王府支持,咱两之事迟早要坦白。”   这人是怎么做到既理直气壮又似与还休的?   谢恒有些没好气的,看着他道:“有什么好坦白的?你我之间,清清白白!”   至少,如今还清清白白。   秦烨就不说话了。   如今南风盛行,按大齐正经的礼制来说,即便是亲如兄弟,成年后也不可能同塌而眠。   杜若园中多的是屋子。太子却开口邀他住疏影阁,昨日又在他的两句话下,如此轻易的便让他上了床榻。   就是真的睡了个宫女,如今也该给名分了!   秦烨只是有些发愁,太子脸皮这样薄,若是去了淮王府上,舅父说些有的没的……太子会怎么样呢?   秦烨克制不住的去想,他舅父、一个权势煊赫却自幼长在军中的糙汉子,平日里在旁人面前或许能维持住堂堂王爵的尊贵威严,但在他这个最看重的后辈的夫君面前,会是怎样一番姿态?   以他对淮王的了解……   第一步必然是卖惨,淮王会用他那粗糙的手拉着太子哭诉——   “烨儿自幼命苦,殿下有所不知,他小时候秦恒冶那个天杀的宠妾灭妻,逼着明宣与他和离,扶了自己房中曾经的贵妾为妻,从此对烨儿便不太看顾!老夫小时候去武宁侯府看烨儿,冬日里下着大雪,堂堂侯府嫡长孙的屋子里连炭火都不够,衣裳也还是秋日里的并未新做,可谓凄苦啊。”   淮王话说到这里,太子无论碍于情面还是脸面,必然也感同身受,说不定就会感动得泪眼汪汪。   第一步卖惨之后,第二步必然就是表忠心了。   淮王会擦擦眼底的眼泪,又继续拉着太子的袖子特别诚恳的抱怨。   “秦烨这小子眼光高着呢,轻易不喜欢人,拖到如今的年岁了,房中还是一个人也没有,臣这个做长辈的原本也很是发愁。如今他好容易动了凡心了,老臣是说什么也不会反对的,他既喜欢殿下,我淮王府便是为了殿下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也绝无二话。”   惨也卖了,忠心也表了,第三步就是以退为进给太子提要求了。   淮王会继续拉着太子的袖子不松手,泪眼婆娑地说这小子的自幼性子倔,凡事不肯服软的。平日相处时若有得罪太子的地方,还望太子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轻轻放过。若秦烨这小子做事真的太混,太子忍不下去了,也不必多言,只管到老夫这里来,老夫亲自教训他便是。   最后说不得,还要隐晦的提一句,我朝虽是南风盛行,但若两方结契迎娶正君,正常情况下,夫夫之间还望有来有往,彼此和睦才是。   没错,淮王这样的性子,真能考虑到他婚后的幸福问题,连攻守进退都不忘隐晦的提!   若太子真与他两情相悦到了如此的地步,双方心意相通彼此不负,那淮王说这话也不能算错。   可这不是手都还没拉上吗?   虽然昨晚上他借了几个胆子……好歹轻轻碰了一下。   但又不能不见这一面,以他和淮王的关系,既然与人相好,告知淮王一声是必然的。   再者淮王府在这样的事情中必然要出大力,以他舅父的性子,如果太子连见一面都不肯,怎么放得下心?   想到这儿,秦烨有些禁不住,声音轻缓的朝着太子道:“殿下若有闲暇,咱们寻个时间去我舅父府上瞧瞧,坐一坐就是。”   谢恒一时未说话,只默默地回望过去。   这人底气不足时,就不会直面他的眼神,反倒是眼神到处乱飘,一副十足心虚的模样。   果然,秦烨一鼓作气,将这话说完后又眼神发飘的道:“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随意应付他几句,说些什么话都不必当真。”   谢恒更怀疑他了。   难不成这人为了替他谋取淮王的支持,对着淮王大夸海口?   谢恒挑了挑眉,正想继续逼问,却见云昼突然从外间进来,跪地禀告道:“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谢恒悚然一惊,问道:“母后到哪儿了?”   这座皇家别苑并不在棠京城外,内里并无山川湖泊,占地却也算不上太小,若皇后刚进别苑,那么要进到主屋来,总还有一段脚程。   云昼喘了喘气,急急地朝外指了指。   不用他再说了,谢恒已然听到外边一叠声的参见之声。   太子住着别苑,若是旁人,再是皇室中人,即便是晋王或者几位深得帝宠的公主,想要入内也必须在门外等着,先行通报得了允准再入内得见。   很不巧,皇后就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谢恒有点着急,又有点无奈,他本能的去瞧秦烨,却见这人已然一溜烟的进了内寝,很是自觉地藏了起来。   谢恒松了口气,想起上次在杜若园时也是杨崇要进来谈事,这人被迫进去躲起来时还颇有些委屈凶狠,压着他问——   “臣就这么见不得人?”   这次倒好,听到皇后来了不用人催,自己先躲了起来。   思绪起伏间,那阵通传参见之声已然到了门边。   谢恒脸上挂上点不自然的笑意,最后又看了一眼隔绝内寝的珠帘,转身朝着一身锦绣珠玉笑眼盈盈的赵皇后行了个礼:“儿臣参见母后。”   而后转身请了赵皇后上座。   赵皇后落了座,望着自己儿子长身玉立容光焕发的模样便是一笑:“瞧着身子好了不少,若搁在以往,去这一趟南疆,不要了我儿半条性命去。”又埋怨道:“好不容易回了京,偏偏不住宫里,连个安都没来请,就眼巴巴地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想不通赵皇后为何来得这么急的谢恒一噎。   他把这事给忘了!   昨日满心满眼的想着云昼的那个‘谏言’,又着实觉得宫中沉闷,参加完宫宴便忙不迭的出了宫,把请安这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谢恒神色顿了顿,好半晌方才含糊道:“这不是惦念着今年暑热,便想着出来避一避,本想今日晚些时候入宫给母后问安,不想母后先到了。”   他随口胡扯,赵皇后也不细究,打量了一下周围,出言道:“在南疆时不是写信说自己有了心爱之人想礼聘为妃?如今那女子留在身边吗,带出来给本宫瞧瞧?”   谢恒:“……”   您老还没忘记这茬呢?   合着今天来,怪罪亲儿子没进宫请安只是个借口,见见未来儿媳妇才是真?   就算有千般算计,这时望着对面目光灼灼绝世容光的亲娘也不免发愁,谢恒眼中露出点无奈之色,勉强笑道:“她脾性不好,生性骄纵些,您也是知道的,您愿意答允?”   “只要我儿喜欢,脾性好或不好有什么要紧?”赵皇后挑着眉,浅浅勾了一下嘴角,“便是家世不显,也可以日后抬举起来,至于别的,更不必多言了。”   谢恒:“……”   您这样宽和大度不挑剔,让我很难找借口啊!   他还想再寻点什么借口来说,就听到几步之外,有一声极为清脆的响声。   哐当——   内殿中,又碎了个瓷瓶。 第63章 臣就是那个宫女。……   那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清晰的传到了外间所有人的耳中。   谢恒俊美温和的面容上出现了一点裂痕。   这人又搞什么?   上次摔瓷瓶是为了把晋王勾进去打晕,这次摔瓷瓶是为了把皇后勾进去……   这可不能打晕吧?!   赵皇后带笑的面容半点变化也无,她瞧见太子沉了脸色,也不曾出口诘问, 只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云昼。   云昼从那声脆响传到耳边后便低着头装鹌鹑, 在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后忍不住悄悄抬了头, 就撞上了赵皇后的目光。   云昼:“……”   他给忘了!   他是太子宫中的首领太监, 如今皇后太子皆在座, 若是寝殿中伺候的宫人出了差错, 查明事实训斥责罚皆是他分内之事。   他如今不动, 岂不是明白说了里面不对劲?!   云昼后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求助的目光直直的望向太子,谢恒看不过去,摆了摆手, 吩咐道:“都下去吧。”   云昼如蒙大赦, 打了个手势便领着屋中伺候的人下去了, 霎时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谢恒轻吐了一口气。   他也想明白了, 从前瞒着赵皇后,是因为那次事发突然,自己又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如今……秦烨应当是有点心思的吧?   既然如此,跟赵皇后说一声又有什么打紧?   他低着头想了半天措辞,才强作镇定地道:“母后,儿臣这心上人吧……他出身倒也不错, 脾性也没有儿臣说得这样燥烈, 您见一见也是好的。”   赵皇后眉间微微拢起,察觉出了两分不对来。   适才她想见人,太子藏着掖着不让见。   她才说完那句‘至于别的, 都不必多言了’,暗示无论出身家世如何都可接纳入东宫,内寝就碎了个瓷瓶,是巧合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以赵皇后纵横宫闱数十年的毒辣眼光,一眼就能瞧出来,只怕是屋里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狐媚子听到这话,终于按捺不住,这才发出点声响来。   令人意外的是太子的反应。   从在行宫起就一直藏着掖着不肯给名分,回信上虽说了几句爱重之语来讨要太子妃的位置,但稍微清醒些的都知道,择选太子妃何等大事,怎么会抬举了一个宫女?   是以,赵皇后心中,一直以为这不过就是个有些手段的妖精,太子虽一时着迷,心头却也知道轻重。   如此,那个瓷瓶这么一摔,便能算是那宫女为了前程舍了太子心意,太子面上无光,心下必定愠怒。   她将自己儿子的心意算得好好的,谁能料到临到头了,太子居然把话往回收了。   什么出身不错,脾性倒也还好,这不就是这宫女一撒泼太子就容了,这可怎么得了?   可若是真的放在心上,又为什么死死捂在屋里不肯带出来?   赵皇后心下百转千回,开口时却是轻描淡写:“如此,便正好见一见了。”   她将目光投向那道隔绝了内寝的珠帘,做好了准备便是瞧见什么歪瓜裂枣牛鬼蛇神也绝不失态,却还是在瞧清来人后身形一晃,差点没跌下坐塌。   从内寝中出来的人身材颀长,姿采如玉,气度雍容闲雅,过于冷峻深邃的五官因着脸上的笑意而舒展了些许,显出几分温润和软来。   若无眼下那抹忽略不去的青黑,眼前的场面几可入画。   赵皇后脑中足足空白了数个呼吸。   她对太子的‘心上人’做过许多设想,适才说得那句话也不全是妄言。   即便是家世不显,即便是性格乖戾,即便是攀龙附凤,即便是个男子!   只要太子喜欢,都不碍。   可这人,他不是定国公秦烨吗?!   怪不得太子即便再找借口贬斥,也只拿脾性不好作筏子,半点不提家世容貌两个字。   这能提吗?   别人都是某某国公之女、某某总督之女,这位倒好,他把后面那两字去掉了。   容貌就更不必多言了,武宁侯家的嫡长子生得俊这事在十数年前的棠京便是人尽皆知,也就是这位后来杀名渐重地位愈高,又成日泡在军营里,容貌反倒成了细枝末节。   秦烨心下也没有面上显得那么平静。   他极快的望了一眼慌忙伸手去扶起皇后的太子,上前施礼道:“臣秦烨见过皇后娘娘。”   动作谦恭,举止得宜,一举一动都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赵皇后只是望着他,虚弱的想,这人得自称里没有官职爵位,是有意的吗?   话虽如此,赵皇后脸上还是挂上了点牵强的笑,颔首道:“定国公安好。”   她心里总还没扭过弯来,拿出对待倚重臣下的态度,有些试探的道:“定国公此番来别苑,可是有事同太子商议?”   秦烨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皇后掩耳盗铃的挣扎,拱手行了个晚辈礼,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望娘娘见谅,臣……”他道,“就是殿下口中的那个宫女。”   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就在宣政殿上讨论军国大事,赵皇后却在一瞥间瞧见他身上那件石青色长袍的袖口处用暗金丝线绣得繁复细密的蟠龙纹样。   那是太子常服的仪制,秦烨当然是不该穿的。   然而,此情此景,赵皇后无论如何说不出‘僭越’这两个字来。   这怕不是出来得匆忙穿错了吧?   就算太子和定国公同住一屋,也有下人侍奉衣裳饰物,这样都能弄错,难不成是昨晚浓情蜜意难舍难分了?   激烈到衣袍都交缠在了一起……直到晨起都不曾收拾。   皇后脑中闪过无数猜测,终于醒过神来,将谢恒搀扶的手拍开,眉眼舒展:“原来如此。”她又将目光转向太子,嗔怪道:“这有什么不能跟本宫说的?还要藏着掖着的,你早说了要与定国公结契,难道本宫会不允?”   皇后一时想不出来太子和秦烨是怎么勾搭上的,也懒得细想。   她只要知道,从秦烨回京,太子和晋王都想方设法的笼络这位,双方本就势均力敌,若秦烨这位齐朝战神有所倾向,储位之争顷刻便会逆转局势。   可惜,秦烨软硬不吃,甚至每日窝在自己的公府连门都不出。   也就是他没个适龄的妹妹,否则太子妃和晋王妃的位置,还得由人家挑上一挑。   如今好了,娶不到妹妹娶本人,那更好啊!   想清楚端由的皇后伸出手摸了摸头上珠翠,竟有些懊恼的叹了口气。   谢恒不想此事顺利的如此不可思议,松了口气之余不免脸上多了些笑意:“母后这是寻什么呢?”   “原本是想着给只簪子做见面礼的,如今……”皇后望了一眼秦烨,笑容和煦,“倒有些拿不出手了。”   她想了想,竟从身上拽下枚玉佩来,递与秦烨,眉眼间的笑意透出几分真实来:“本宫是做长辈的,这初次见面总要给份见面礼,这枚玉佩是当年太后所赐,原是一对的,身上只带了一枚,另一枚等本宫回宫着人送来给太子。”   这就是一人一枚,成双成对的意思了。   长者赐不敢辞,秦烨双手接了,只觉自己筹备良久的一番话闷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他不是很了解这位长居深宫的皇后、当今太子的生母,若非皇后是天下之母,偶尔会出席宫宴及大型朝会,他只怕很难瞧见几面。   若非要说,他只知道这位皇后自入宫后盛宠十数年不衰,又将偌大后宫把持的四品八稳,必然是个狠角色。   旁的不说,先太子当年去得突然,东宫一脉又被大肆清算,可谓灭顶之灾,赵皇后与先皇后同出一脉,竟然能在先皇后死了亲子郁郁寡欢的情况下平稳朝局,将先太子的储位交到自己亲儿子手上,手段之高可见一斑。   秦烨满心以为,皇后纵便不是强烈反对,也定然不会太赞成。   太子迎娶男子为妃,从此便绝了嫡嗣之望,这岂是能够轻易应允之事?   可皇后答允的如此爽快,他一番连哄带骗的话语便说不出来,只得躬身谢过,才又道:“之前之事,并非有意欺骗娘娘,只是事出有因……”   他未及说完,皇后已然截住他的话头,道:“本宫知道,你与太子有事谋划,且接触时日尚短,自然是事事机密为上,不告知本宫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如此通情达理,这就再没了说头。   秦烨悄悄看一眼太子,眼底流露出一点罕见的艳羡。   殿下的娘亲可比明宣郡主好上太多了。   太子坐在皇后身侧,陪着笑另起话头说些闲话,也暗自看了一眼秦烨。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娘亲。   皇后快被他两的眉眼官司酸倒了。   又说了一会话,皇后起身要回宫,见谢恒和秦烨都跟着要送,望着秦烨制止道:“定国公入这别苑想来不是从正门走的,就不必送出来了,在屋里歇息着吧。”   秦烨也当真顾及着这满别苑的耳目,恭敬行了个礼,目送太子送了皇后出去。   谢恒跟在皇后身后,瞧着这位出了主院却并未上软轿,宫女太监都遥遥地跟在身后,就是一阵头痛。   这是要和自己亲儿子说悄悄话了。   赵皇后表面上母仪天下大度端庄,实则私下里什么话都随意,谢恒至今还记得自己被拉着手要求‘好好待那个宫女’时流了满背的汗。   这次突然得知了如此大事,岂会放过他?   果不其然,只走了两步路,赵皇后便道:“什么时候的事?本宫竟一星半点都不知晓。”   “去南疆前便有端倪,”谢恒难得的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道,“如今,母后也瞧见了。”   赵皇后瞧着他一副别扭却眼底含笑的神情,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顿了顿,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秦烨幼时父母不睦生性冷僻,待到年岁长时却又屡建战功世皆尊崇,身边却连个生得好些的侍婢都没有,满棠京的世家豪门想送人都送不进去,“赵皇后笑了一声,”这样的人,一旦用情多半专情,你若是有意以此笼络,只怕引火烧身反受其害。”   谢恒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后以为自己这是虚与委蛇要骗权骗色?   秦烨那样的人,是这么好骗的吗?   赵皇后望着谢恒一脸委屈想张口辩驳的模样,摆了摆手,脸上终究带出点笑意来:“若是真的喜欢,就更要好好待人家,私下相处时礼敬爱护些,免得夫妻离心。”   合着您是替秦烨敲打我呢?   谢恒苦笑着应了,又被迫跟赵皇后交代了一些两人间的相处细节,一路走了许久,直送到别苑门口,望着朱红的大门终于松了口气。   结果临到门口时,却还是被赵皇后拉住了衣袖,拉低了声音嘱咐。   他以为赵皇后突然想起什么机密之事,却听皇后在耳边低低道:“定国公这样的国之重臣,你若欢喜便好生相待,切莫亵玩轻侮,更别学些市井手段,失了身份气度。”   ???   赵皇后做了一辈子高高在上的皇后,这还是第一次跟自己晚辈说些闺房之事,脸色颇有些不自在。   可想起秦烨眼底的那圈青黑、那身穿错的石青色常服,还有太子如今精神抖擞的模样,又觉得自己不能不说。   太子房中从未有过人,这辈子更未曾有过身份相当的爱侣,定国公秦烨也不是个脾气好的,若是不知应对随着自己心意来,搞出点什么事情可怎么好?   “少年人贪图欢愉是常事,可你这样的身子,要注重节制,切莫随意放肆,更不要通宵达旦随意胡来欺负人,可记住了?” 第64章 活像有个妖妃缠得脱不开……   答允了赵皇后要求的谢恒带着点恍惚回了居所, 就瞧见了同样恍惚的秦烨。   只不过他是因为被迫背的锅而恍惚,秦烨则是拿着赵皇后给的那块玉佩把玩,眼底光华流转,仿佛将世间美好都盛在了眼里。   见着太子进来, 秦烨扬眉一笑, 把手中的玉佩朝他扬了扬, 露出手中之物温润细腻的质地。   活像个炫耀心爱之物的小孩子。   谢恒失笑, 伸手去拽了拽他身上自己的衣裳, 挑眉道:“能换下来了吗?让外间伺候的人瞧见可怎么好?”   这样胡乱穿着太子的衣裳, 若让旁人瞧见了, 那上谏的折子能直接把东宫的桌案埋了, 也就是在这皇家别苑里都是东宫心腹,能容着他这么胡来。   秦烨从太子眼底瞧出点埋怨,他虽不知皇后跟太子出去一趟说了些什么, 却也能够大致揣测。   这衣裳的暗纹本就是刻意透给皇后看的, 他还特意挑了一件在太子身上见过的, 不就为了这个?   他心知肚明, 脸上却很是理直气壮的道:“臣昨日来得仓促,也未曾携带换洗衣物,这才随意挑了一件,殿下衣橱中的衣物大多如此,并无没有身份纹样的……”   合着这还是他的错了?   你见过哪个皇室子弟的衣橱里有没有纹样的衣裳?又不是天天便装出门逛街!   谢恒横他一眼,没好气的在坐塌上坐下, 道:“今日就遣人去定国公府给你拿衣裳, 别委屈着咱们定国公。”   这岂不是说他以后还能继续住在主屋?   秦烨眉眼间添了一抹笑意,将一直把玩着的玉佩珍而重之的收进了怀中,轻声道:“那适才, 殿下那句话可是真心的?”   谢恒微微一怔,眼底露出一丝茫然,问他:“哪句话?”   秦烨声音轻缓,一副说急了便会被人偷听去的模样:“殿下跟皇后娘娘说,臣是您的……”   “心上人。”   ……   ???   谢恒被他这一记直球打得快懵了,迷糊了半晌才想起来,片刻前他与皇后聊天,应对之时的确随口提了这么一句。   可……哪有直接拿话来问当事人的?!   秦烨眼睁睁瞧着太子被这一句话问得眼神发直,醒过神后手里端着茶盏的手都攥紧了,指间的关节处一阵发白。   与之相反的,是谢恒匆匆撇开的头,略微急促的呼吸和发冠下悄然发红的耳尖。   他决定换个问法。   “今日晚些时候,若娘娘遣人送了另一枚玉佩来,殿下会戴上吗?”   秦烨撇了一眼太子腰间的饰物,大齐世家公子间饰物颇为繁多,太子已然算精简些的了,饶是如此,腰间却也带了两三个玉佩香囊。   谢恒明知他看得是饰物,却还是觉着这人连扫向自己腰间的视线都灼热无比,再出言时声音竟还有沙哑。   “会。”他说。   ——   从皇家别苑回宫的皇后并没有表面上的那般云淡风轻。   她回了自己的立政殿后,既没有如往日一样陪同十一皇子谢怡玩耍,也不曾焚香弄琴煮茶品茗,而是召在来殿中省的掌事要了份皇室籍册后,悄然合起八字来。   淮王虽是异姓王,但自孝宗起便有圣旨加恩,淮王府以宗室视之,秦烨既是明宣郡主之子,也在皇室籍册中占了一页。   皇后翻着风水书籍看了半晌,十分的不得劲,又觉得满腔秘密无人倾诉,实在耐不住性子,终于将手中写得满满当当的两页纸烧了,吩咐道:“请国舅来一趟,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此时已近宫门下钥之时,赵疏遥本在理政堂主理政事,听闻皇后召见便忙不迭的撂下朝事赶来。   赵疏遥一进殿门,就见内殿中伺候的下人大多被屏退,只留了两个赵皇后极看重的心腹,心下立时一紧。   难不成是晋王和贤妃又出了什么手段?   四下无旁人,他却还是极规矩的见了礼,在下首落座,出言道:“娘娘为何事烦心?”   赵皇后递给他一张纸。   赵疏遥接过瞧了一眼,便认出这是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再仔细一瞧,认出其中一个是太子的,心下一松:“娘娘是要为太子殿下挑太子妃了,却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太子的婚事虽则也是大事,但总比其他朝务要少让人操心些。   赵皇后悠悠叹口气,道:“这是太子跟定国公的生辰八字,此事暂时不能交给礼部,你拿去寻个信得过的瞧一瞧,可有不妥。”   太子跟谁的生辰八字?   赵疏遥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没被自己刚刚灌下去的一口茶水呛死。   赵皇后高坐上首,瞧着自己兄长震惊的表情,终于愉悦的笑了一声。   今日早间,自己第一次瞧见秦烨时的表情,大抵与眼下兄长的差不多?   她郁结了一天却无人诉说的心绪终于排解,展颜一笑时满室生辉,这才一五一十的将今日之事说了。   赵疏遥神情近乎呆滞。   “所以……太子殿下跟定国公一直在演戏?从秋狝时退婚便是演戏,晋王前去邀太子出猎时遇见的那个宫女其实是秦烨?!”   赵疏遥激动地站起身来在殿内打转,脸上的表情似喜还悲:“这也藏得太好了!亏着臣还打算寻个良机缓和殿下与定国公的关系,只差没去求到淮王头上!”   这件事从太子出巡南疆时便一直缠绕在赵疏遥心里。   他是太子的舅舅,有好些事不好插口,只能暗地里操心。   譬如当日传出太子因为一时按捺不住幸了个宫女而与秦烨退了婚,赵疏遥只能一面暗骂太子愚蠢一面埋怨秦烨脾性大,却也无论如何不能去太子跟前指手画脚。   否则,赵皇后就该怪他插手太子房中之事了。   眼瞧着东宫和定国公府的关系越发僵硬,甚至传出太子在南疆强抢秦烨枕边人的荒唐流言来,赵疏遥急得愁白了几缕头发,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着怎么创造契机缓和这两位的关系。   这下可好,演的!   赵疏遥一时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哀悼自己愁白的头发。   赵皇后由着他激动了一会,这才道:“此事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可恒儿的婚事迫在眉睫,我请兄长来,是想让兄长出个主意,是想个法子拖上一拖,还是做旁的打算?”   太子谢恒至今未曾婚娶,实则也不全是被太后和先皇后那六年孝期所累。   盖因为,当年太子初议亲之时,惠帝想瞧给太子的,就全是书香世家清流门第,家世‘清贵’到了一定地步。   只清不贵,还和赵家系出一脉,完全不用笼络就已然板上钉钉的太子丨党。   而瞧给晋王的,全是在棠京中举重若轻的世家豪门。   明知道皇帝偏心又忌惮,赵家却也不怎么肯依,左右拉锯一拖再拖时,先皇后就薨了……   三年孝期过,照例又是一阵拉扯,未有定论时,皇太后薨了……   如今终于过了孝期,若不是早前出巡南疆之事,早就该有大臣在前朝提起了。   赵疏遥念及此事,心下一时也没了计较,道:“按常理说,殿下与定国公交好之事,蒙在暗地里当然比摆在明面上有用处得多,可如今陛下身体尚且康健,殿下的婚事……可拖不了这许久。”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皇帝如今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身体一点事都没有?   本来嘛,若太子和定国公交好之事不摆在明面上,皇帝身体不好太子只说担忧君父不思婚娶,再等个一年半载的皇帝崩了,太子登基再直接册立皇后,岂非皆大欢喜?   可如今皇帝眼瞅着还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这可怎么好?   明面上再娶个太子妃摆着?日后再废了换个人当皇后?   就是前后运作前朝后宫都无碍,良心也过不去这一遭。   赵疏遥眼底眸色深沉,双手拢在袖中,沉吟道:“臣可让钦天监那边谏言,以星象之事为由,再请几位大师出面,言道皇子近日不宜婚娶,再拖上一些时日,并无大碍。”   赵皇后一时未曾说话。   拖?   当然能拖,只是无论如何拖不了十年八年。   赵疏遥知道自己妹妹在想些什么,话锋却是一转:“早前娘娘曾传书宫外,说端王府颇有异动,端王如今身子也大好了,频频在外走动。这历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前日防贼的道理?若真是他出手刺杀殿下,咱们总也不能束手待毙,由着端王的步子走。”   “左右若依楚院判的说法,他也就这几个月了,咱们等他一遭,说不得,此事便有契机呢?”   ——   夕阳西下,谢恒懒懒靠在引枕上,眼瞧着秦烨手法笨拙的给自己戴上玉佩。   这人适才得了他一句‘会’,欢喜的跟什么似的,这半日功夫嘴角都噙着笑。   等晚些时候皇后宫中的人来了,他又执着的打开了云昼试图帮忙的手,非要自己亲自上手,偏生自己也是从小被伺候大的,戴个玉佩而已,手忙脚乱了许久。   不过回了棠京,朝中之事都有人帮着,不比在南疆时忙碌许多,他也乐得秦烨捣乱。   又过了一会,秦烨终于折腾好了,谢恒瞧着自己腰间的‘杰作’正要出言调侃,外间便有太监来禀:“殿下,晋王殿下前来求见。”   谢恒温和如玉的神色一下子淡了不少,心中颇有些被打搅的不耐,挑了挑眉道:“稀客啊?他来做什么?”   那太监躬着身苦着脸道:“晋王殿下什么都没说,只说求见殿下,如今人在别苑外候着呢。”   谢恒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吧。”言罢将目光转向仍旧欣赏着玉佩却有些神思不属的秦烨,哄道:“煜之?”   秦烨没好气的望他一眼,知道自己又要‘暂避’,半点不挪动:“臣就这么见不得人?”   一样的说辞,人却不一样了。   上一次谢恒觉得心烦意乱,这次他觉得……有点可爱?   他望着秦烨系完玉佩后未及收回的纤长手指,喉结滚了滚,而后伸手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玉佩,调笑道:“你都是有母后玉佩的人了,哪里见不得人?”   说着又顿了顿,有些无奈又纵容似的:“孤寝居之所一应陈设皆有仪制,别摔瓷瓶了,否则殿中省的主事该来东宫哭了。”   秦烨:“……”   他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不是无的放矢摔来取乐!   谢恪在别苑外耐心等了许久,这才得了允准进来。   他一进门,便瞧见自己皇兄慵懒闲散的靠着,桌案上虽然堆了一叠奏折,却摞得甚是整齐,一点翻动过的痕迹没有。   活像有个妖妃缠得脱不开身似的。 第65章 夫夫相处守则。   谢恪半晌才将目光从那叠仿佛从未动过的奏折上挪开, 礼仪极周全的朝着谢恒一拜:“臣弟参见皇兄。”   这人素来行礼都是能省则省,少有这么规行矩步的时候,更别说这是私下相见了,谢恒有些意外的挑挑眉:“坐。”   不多时, 有宫娥送了新沏的茶上来, 谢恪端着喝了一口, 味道尚没尝出来, 先夸道:“皇兄这儿果然件件都是好的, 盛夏时节别苑避暑, 既无宫中冗繁炎热, 也更随意清闲些, 雅致许多。”   谢恒望着谢恪发白的指尖,轻轻一笑。   眼前这人是一辈子从心所欲惯了的,连皇帝都纵他几分, 这只怕是第一次试图放下身段说些软话, 显得十分的扭捏不自然。   “九弟有话直言就是。”他道。   谢恪被人看穿心思, 脸上难得一红, 心下却着实放松许多,连坐姿都变得松泛了些,道:“臣弟适才收到一封宁寻的加急传书,说他偶然察觉出身边有高手跟踪,不知来人踪迹,如今即将返程有些疑虑。”   宁寻去巡查盐政, 在知道晋王和太子的约定后就老实不客气的住在了顾明玄府上, 顾明玄也当真照料于他。如今操心的,只是回程的安危问题。   谢恒心道果然是宁寻的事才能劳得晋王大驾,脸上却无甚表情:“九弟该不会以为是孤的人?若要在西边动手, 不必遮遮掩掩。”他顿了顿,很是直接的道:“甚至,那封加急的密信也递不到你手中。”   他说得皆是实情,谢恪也半点不否认,只是道:“臣弟也这样想,可……若是旁人能在西边动手,岂不更是冒犯了宁国公与东宫?”   谢恒觑了一眼晋王,不急不缓的道:“若真有人在西边动手,明玄自然会教他一个遵守法纪的道理。”   言下之意,无论谁在西边动了搅乱刺杀的念头,宁国公顾明玄自然会下令肃清,让来人付出该有的代价。   谢恪却压根在意的不是这个。   他知道顾家世镇西疆,顾明玄治下的西疆如铁桶一样密不透风,更不在意什么有人搅事会冒犯了东宫和顾家的威严。   关键是,即便顾明玄事后出手肃清,那宁寻呢?   出点意外可怎么好?   他咬着牙,闭了闭眼道:“臣弟此来,是想皇兄修书一封急发宁国公,让他多遣军中精锐好手护佑宁寻归京,臣弟感激不尽。”   有求于人,谢恪却根本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开价?   太子和他一样是富贵锦绣里养出来的,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   他唯一优于太子的,便是先太子薨后皇帝突如其来又浓烈到耀目的宠爱。   这东西累赘又招仇恨,要能转手,他顷刻间便能交出去。   “既然当日说了你在棠京安分,孤便许宁寻在北边无虞,自然也不会反悔,”谢恒道,“举手之劳罢了,孤待会便修书给明玄。”   晋王不料太子如此好说话,怔了一怔,脸上涌上几分喜色来。   不等他道谢,却听太子又道:“九弟若有闲暇,不若想一想,宁寻说破了天也只是个侯爵之子,为什么会有人盯上他?所图为何?”   谢恪一滞,心下本就存在的疑惑更加浓厚。   他今日在府中收到密信之时,就已经细想过了。   宁寻不是无才的庸人,他既说那伙人是潜伏于外被他偶然发现,那就说明这伙人当真行事诡谲行踪不露,是太子的人的可能性极小。   可天底下有几个人敢动他晋王的伴读、宣平侯的儿子?   苦思不得,却也急着救命,这才匆匆跑到别苑来求太子。   “难不成皇兄有所察觉?”谢恪沉凝了目光,试探着问。   “有所猜测罢了,”谢恒牵了牵嘴角,意有所指的道,“怕就怕,你我二人相争一时,有人等着渔翁得利。”   谢恪似有所觉又迷迷瞪瞪地走了,秦烨悄无声息的从内寝踱步而出,瞧见太子歪在那一脸疲惫的模样就是忍不住一笑,凑上去给人揉了揉太阳穴。   谢恒也不抗拒,懒洋洋的躺下身来随他揉捏,双眸微阖,一副闲事不理的模样。   “殿下觉得是端王的人动得手脚?如此直接的就告知了晋王,他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秦烨今日人逢喜事,看什么都好,连带着连以往瞧着无比碍事的晋王都瞧顺眼了,若非事涉太子,他都懒得过问。   “除了端王还会有谁?谢恪那样疯的人,却能为了宁寻安安分分待在棠京好几个月,早告诉他一步,早点把火力转移,也省得他闲着无事又来寻孤的麻烦。”   秦烨老老实实按了一会,在谢恒眉眼舒展后便撒开了手,望着太子清俊的面容道:“如若不然,我让人给端王找些麻烦,也省得他每日里搅东弄西,倒真把自己当做了幕后之人。”   他说得轻易,一副为王前驱的模样勾得谢恒抿唇一笑,摆手道:“不必了,已然有人去寻他的错处了,过几日大朝会便可瞧场热闹。”   秦烨怔了一下,心想难道是太子派了人寻了端王的麻烦?   可自回京以后,除了那场宫宴,他与太子几乎形影不离,太子在哪里得的空隙去吩咐人?   谢恒见他神色便知他在想些什么,凉凉望了他一眼:“适才母后派人送玉佩来时递的话,说这几日功夫舅父会寻人去找端王的麻烦。”   秦烨回想了一下,因着他已然见过皇后,来送玉佩的人又是皇后心腹,所以那太监来时他并未回避,反倒是全程在场,顿时一阵纳闷道:“那我怎么一星半点未曾听闻?”   谢恒面无表情。   “你若将眼睛从那玉佩和孤腰上移开分毫,兴许便能听见了。”   夜色悄然的降下来,月色光辉笼罩了整座别苑时,也终于到了就寝的时辰。   太子言出必践,弦窗下的那张美人榻果真换成了更为宽敞的罗汉床,云昼等人似是早已习惯了这两位同宿一屋时的羞赧别扭,这会都已经退到了外间,将独处的空间留了出来。   秦烨‘偷偷’地瞧太子。   谢恒沐浴过后不久,如墨的长发并未正式束冠,只随意的挽了两下,烛火之下,过分精致的五官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灯下看美人,美不甚收。   秦烨彻底抛弃了去睡罗汉床的想法,很是自觉的卧到自己昨日就寝的位置,还很是贴心的挥手灭了烛火。   太子什么都没说,只在黑夜中瞥了他一眼,也跟着躺了下来。   秦烨原本不安的心立时又雀跃了两分。   他抿了抿唇,有心想做点什么,却又怕亵渎佳人,犹豫良久,终于伸出了手,在谢恒手心里勾了勾。   谢恒的睡姿原本是极规矩的,不期然间有人从旁边伸了两只温热的手指过来,他意想不及,却下意识的将手掌翻了翻,露出了光洁无遮挡的手心。   而后……一阵酥麻自掌心传递到心口,甚至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待得反应过来这人做了什么时,脸上已是一阵无奈。   “别闹。”他道。   秦烨拉着谢恒的手掌不松手,轻轻笑了一声:“明日不必晨起,我同殿下聊会吧,左右今日连玉佩都收到了。”   这是要做婚前调研?   谢恒心里突兀地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他右手被人拉着,却也奇异的没有生出半点不适之感,于是淡淡道:“聊什么?”   秦烨故作思索了一会,才道:“殿下天潢贵胄,为何房中一直无人?”   ???   你不问孤生平八字喜好如何,先问这个?   谢恒心下有点意外,却还是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这问题搁他前世简直不用回答,他虽然出身豪富但身体不好,说不准哪天就翘辫子了,怎么会去拖累旁人?   搁在原主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原主打小身体不好,却不是顾忌拖累什么宫女男宠日后会被带着殉葬,而是太医说了,太子殿下自幼体弱,风月之事大可缓上一缓,以免伤了根本。   等孝期过了谢恒也来了,他本就不是急色之人,头顶上更悬着一柄穿书的利刃,时时刻刻心中存得有事,怎么可能想到这样的事情上去?   不过,谢恒却也不是什么诸事不晓的纯情之人,得宜于各种图文书本的普及程度,对风月之事他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的。   想是这么想,话道嘴边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孤崇佛尚道,清心寡欲。”   秦烨:“?”   他脸上的神情难得有些惊恐,在谢恒掌心描描画画的动作都停滞了。   谢恒察觉到了身侧之人的反应,难得畅快的笑出了声。   “煜之不会以为是真的吧?”他言笑晏晏,难得眼底都染上了抹极畅快的笑意。   秦烨却不敢搭话了。   仔细一想,这个解释是真的说得通!   太子从小闷在宫里,是出了名的雅好诗文饱读诗书,又得规行矩步生性怯懦的隐藏自己,真要不谙人事不知如何欢好……   也不算太离谱。   要把这样的太子引上‘正途’……   秦烨心里一阵艰涩,又在这片艰涩中品出点难以言喻的甘甜。   这是不是说明……眼前这样好的人,完完整整地归了自己?   何况,太子对他是用了心思的。   两人相触时他察觉得出,谢恒下意识的生涩和羞恼,身体却并不抗拒。   比起从前千方百计护着他却时时温文尔雅的太子相比,最近这些时日,太子更加真实鲜活,对他一步一步的试探也尽数容纳。   如果说从前心下还有点疑窦,如今他只觉得……   太子不喜欢他,他能把头剁下来喂狗。   可眼下两情相悦,名分已定,该怎么让太子不清心寡欲呢?   秦烨出了一会神,突然道:“殿下可知,民间夫妻初成婚时彼此素不相识,如何渐渐熟稔?”   他手心的温度逐渐升高,似乎将屋中本来因冰盆而降下的温度重又撩拨了上去,谢恒试图将手抽回来,却未果,恼道:“还未成婚,说这些做什么?”   秦烨却根本不接话茬,一本正经的道:“肌肤相触、唇齿相依、由表及里、云朝雨暮,这一道道做下来,再陌生的两个人都可熟稔了。”   ……   这什么杂牌夫妻相处宝典。   谢恒狠狠剖了枕边人一眼,却因夜色的遮挡而并没起到半点作用。   秦烨将太子一直试图抽离的手松开,贴近了一点,在谢恒耳边轻轻吐气。   一直被束缚的手重得自由,掌心却不自觉的有些痒,谢恒反手要去挠,却觉自己整张脸都滚烫了起来。   这人还不依不饶,誓要将他的杂牌夫妻相处宝典运用起来。   “要不,咱们试一试昨晚上……”   “殿下允我之事?” 第66章 谢恒试着回应了他。……   秦烨靠得比在杜若园的那一晚还要近。   谢恒脸颊烫得厉害, 全靠着调息平稳着呼吸,微微偏开了头:“昨晚上孤允了你什么?”   秦烨瞧着这人撂下就不认的模样恨得牙痒,伸手去把玩太子洒落而下的发丝,闷声道:“昨夜殿下留窗待我, 是我错失良机。”   谢恒偏过头不想说话。   他昨日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似的, 竟当真有些期待这人放肆几分。   结果, 这人比他预料的还要君子, 在床边站了那许久, 就舍得轻轻碰了碰额头。   但要让他承认许了秦烨什么, 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两人几乎挨着身子, 呼吸纠缠间, 枕边人身上清冽幽远的香气直入鼻间,秦烨心神一荡,克制不住的轻轻动了一下唇舌。   一阵酥麻的痒意从颈边升腾, 谢恒眼皮狠狠跳了跳, 反手去掐了一把身边的人。   那抹并没有多少痛感的报复传来, 秦烨低低笑了笑, 继续在谢恒耳畔低语:“咱们试一试,就亲一亲,好不好?”   他说:“循序渐进,也得往下做才是,可不能卡在肌肤相触的第一步,就循不下去了。”   谢恒只觉自己皮肤滚烫, 全身上下都昏昏沉沉, 一向清晰的思绪像飘在云里一样没了着落,脑中固执的守着一点清明,身体却控制不住的点了点头。   黑夜里, 秦烨靠着月色和自己多年锻炼的目力,看清了太子那个几不可见的微小动作。   他欣喜若狂,临到头的动作却又有些小心翼翼,连俯身下去的动作都是克制得格外温柔,只轻轻覆住了太子温热的唇瓣。   而后的步骤……他也不怎么会。   大齐民风开放,倒也没有开放到当街热吻的地步,秦烨这辈子不光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   他只知道,若是这次再这样浅尝辄止,下次良机还不知道要去何处寻觅,于是有些心急的试探摩挲起来,连呼吸间都带了抹急躁炙热。   谢恒原本心中砰砰直跳,却在察觉到身上人的生涩后忍俊不禁,微微仰起了身子,一只手去揽着秦烨的腰,试探着回应起来。   唇齿交缠间,两人的气息逐渐相融,呼吸由平缓而至急促,绵长缠绵,仿佛过去了一整日的时光,又仿佛只在浮光掠影的一瞬间。   直到谢恒揽在腰间的那只手逐渐用力,露出点威胁的狠辣来,秦烨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两人都躺在床上,平缓了一下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   秦烨仗着内功深厚,恢复的比太子快上许多,只脸上耳上的红晕刚一消下,他又动起了旁的心思,重又蹭到谢恒耳边。   “咱们点一盏灯吗?”   “嗯?”谢恒脑中多少清明了些许,半晌,终于抽出心力回复了一个单音。   “我……臣是说,想瞧瞧殿下是否安好。”   秦烨舔了舔唇,唇齿间似乎还残存着枕边人的温度,他几乎是有些心痒难耐的想,如今的太子……该是个什么模样?   面色潮红,眸光水润,俊美如玉的脸上半是羞恼半是欢愉……   光是想一想,身下就难受得厉害。   谢恒脑中僵了片刻,才想到这人打的是什么恶劣主意,喘丨息道:“滚!”   明知泰半不可能得到允准,秦烨还是颇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而后空下来的手指又有些不规矩的从身边再度探下去,被谢恒死死的拿捏住了。   “你要做什么?”谢恒原本半边身子都软了,浑身没剩下多少气力,这时尽数拿了出来,只为了阻碍身边人这肆无忌惮的手。   秦烨以己度人觉得身边之人定然憋得难受,却被那股突如其来的气力吓了一下,犹豫的反手勾着谢恒的手,摇了摇道:“殿下,这堵不如疏……”   谢恒仅有的那点气力快被他晃没了,从齿间很是艰难的挤字:“郭神医说了,少年人,要节、制!”   秦烨噎了一下,很想将自己问过大夫的话都说出来,又强行咽了下去,只道:“郭神医说得是我。”   “不行,”谢恒脸上烧红,将他与自己近乎交握的手甩开,“你自己说的,要循序渐进,今日该做的已然做过了。”   “那是下一步,过些时日再说。”   秦烨:“……”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   几日后,宣政殿,大朝。   齐朝制,朝会原是五日一次,遍议朝中诸事。不过惠帝登基之后,原本五日一次的朝会改成了初一、十五各一次,到了近几年,一月两次的朝会也时常因‘病’而罢,有时数月也不召开一次。   这次惠帝从京中去了山庄避暑,早早传了旨意将朝中诸事交由太子主理,只有紧急军情及重要奏报才快马呈至御前决议,是以这次大朝会自然而然的便由太子主持。   谢恒自然不会称病罢朝,于是天不亮便被折腾起来,穿着全套的太子冕服,端坐在宣政殿御座侧旁边的宝座上,听政议事。   距上次朝会已过了三月有余,摸清了太子脾性知道太子殿下办事效率极高且稳妥的各部官员前仆后继,恨不得将接下来三个月的朝务都尽数上禀当庭决断,一时之间,偌大的宣政殿唾沫横飞、言谈之声不绝于耳。   过了午时,奏事之频率终于慢了下来,左都御史敖吟怀的出列却还是令许多人精神一震。   敖吟怀!   言官的楷模文臣的脊梁,不结党不营私两袖清风声名赫赫,因为脾气太臭秉笔直言曾被贬官数次,却又被一次次擢升,是皇帝为自己的重贤用能而立下的一座牌坊。   又是谁这么倒霉被他盯上了?   哪能想到,敖吟怀这一开口,参得居然是吏部侍郎郭羡收受贿赂暗改官员考绩之事!   他先是言之凿凿的将郭羡的所作所为尽数道出,言辞慷慨激昂,而后朝着太子一拜,直言道:“臣参奏郭大人的奏疏已然递上数日,始终不见理政堂下文回复,这才斗胆在殿上请殿下裁决!”   离的远,殿下诸臣看不清太子遮在九旒冕下的面容,皆是纷纷对视一眼,悄然议论之声渐起,将大殿的肃穆威严都淡去了些许。   吏部侍郎郭羡如今已快到致仕的年纪,平日里也不是爱挑事得罪人的作风,在齐朝一众大员中并不惹眼。   但他是端王谢惟的亲岳父!   端王谢惟生母出身卑贱,母家本就拿不出手,当年皇帝赐婚时也没想给他一门多门显赫的岳家,就郭羡这么一个实权侍郎,还是谢惟使了点手段才‘娶’到手的。   自然,郭羡也借了不少端王的东风,这些年,晋王和太子厮杀甚紧,朝中大员屡有更迭,却始终没人去碰郭羡一根毫毛。   端王好歹也算他二人兄长,在朝中就这么点人脉了,动他作甚?   不少人偷偷去看站在右首第二位的端王,这位才恢复上朝不久的王爷面色微沉,脸上虽不见几分明显的情绪波动,却苍白更甚往日。   “敖卿这份奏疏孤瞧见了,只是郭侍郎乃一部侍郎,不可轻动,孤已将此折送往避暑山庄,请父皇圣裁,想来不日将有旨意。”太子声音和缓,却十分清晰。   敖吟怀仍旧站在原地,脸上露出几分明显的不乐意来。   皇帝如今待在避暑山庄乐不思蜀,听闻前几日又送了一批美人入内,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哪里有空看棠京送出去的奏折?   他定定的站在那,重复道:“陛下案前事务冗杂,棠京诸事既已委太子殿下,殿下便可裁决,无需事事转呈陛下。”   太子脸上露出点为难的神色来,轻轻叹了口气,问:“四哥,此事……你觉着呢?”   朝中不少大员都是有些无奈。   太子殿下这一年来改变良多,行事果决人也勤政许多,还主动请缨前往南疆。原本因为太子绵软怯懦而心下有些想法的不少大臣都对太子有所改观,心下暗赞假以时日,太子殿下必是英察之主。   就是没想到,这自幼纯孝爱护兄弟的作风还是没变。   端王的岳父犯了事,你去问端王能有什么作用?   谢惟微微怔愣,望着太子冠冕下露出的半张光洁面容,心下急急转过几个念头。   他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想保,可总不能直说:这是我岳父,看在我的面子上,有什么可查的?   郭羡收受贿银是为了他,且这些年也算不得有多清白。盖因他并不得势,又要在京中南疆蓄养大批人手,需要的银钱数目大到惊人。   如此情况下若要明哲保身,他当然要赞同严查再销毁证据顺便将自己给摘出来。可摘出来,然后呢?   他在朝中助力不多,更不能轻易失去这样的臂助。   半晌,谢惟出列道:“此事归根结底是吏部之事,殿下不如问问分管吏部的大学士和宗室。”   分管吏部的大学士今日称病未至,分管吏部的宗室则是……   晋王谢恪。   谢惟垂下眼睑,将目光投向站在自己前面的晋王,心里升起丝丝指望。   处置一部侍郎这样的事,晋王当然不希望落在太子手里,且吏部归晋王分管,此事确认为实,晋王也难逃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   但愿谢恪够轴够刚,能将此事抗下来,拖上一段时日。   他心里犹自转着念头,就听谢恪毫不犹豫地朗声道:“吏部考评事关重大,敖大人所列种种皆有实据。臣弟以为,此事确当严查,且应从重从严,即日将郭羡下狱搜府,以免错失时机。”   ???   谢恪说得十分的义正言辞,全然没瞧见身后谢惟快要将自己后背射穿的目光和宣平侯疯狂抛来的眼色。   两人虽然考虑的方向不同,但眼神里都蕴含着相同的意味。   你脑子里出了什么问题?! 第67章 男、生、外、相。……   原本已然安静下来的大殿随着谢恪的两句话出口, 又有些喧闹起来。   谁也没想到晋王是这么个反应。   打从太子去南疆起,这位就十分反常,不攻讦太子一党也就罢了,每日里只知道窝在王府中诸事不理。   如今太子回京了, 这位倒也恢复上朝了, 谁知道他上朝的第一天就要将端王的岳家“从重从严”呢?   不仅诸大臣意外, 高踞宝座的太子似乎也有几分错愕, 沉吟了片刻才道:“如此, 此案就交由三法司会审, 刑部主理此事, 宣平侯、肃永侯从旁协助。”   端王原本微微发沉的神色变得讳莫如深, 心下却是一阵冰凉。   太子这碗水端得很平。   三法司之中大理寺和御史台中鱼蛇混杂,唯独刑部牢牢的捏在惠帝手中,而宣平侯是晋王亲信, 肃永侯是东宫旗下, 若非他麾下实在没有拿得出手品阶又够的官员, 说不得, 太子也能帮他塞个人进去。   可如此一来,他就更没有上下疏通徇私枉法的去处了。   他要能同时搞定皇帝、太子、晋王的心腹,还搁这玩什么阴谋刺杀,直接掀桌子逼宫不好吗?   大朝会上的消息传到避暑山庄惠帝的案头时,已是日暮时分。   偌大的寝殿中搁了两座冰山,散发的丝丝凉意将整座殿宇的暑气尽数驱散, 皇帝半倚半靠, 由着美人服侍着用膳,另有御前太监王如海伺候在一旁,将今日送来的要紧奏折逐一念出。   “郭羡犯事被敖吟怀咬上了?”皇帝懒洋洋的吐出口中的果核, 漫不经心的道,“他贪了多少银子?”   王如海口中吐出一个数目,引得皇帝一声低笑:“老四这些年不曾领职当差,手中缺些银钱也是寻常事,可这也太过火了,朕前些年修了两座庄子,也无非耗了这么些。”   皇帝倒也不甚在意底下的官员贪些银钱,只不过,太过分就不大好了。   谢惟在他心底的分量,还够不上这个数目。   皇帝这么一说,王如海立时会意,微微躬身道:“奴才明白。”   他已经知晓如何应对京中来试探的诸人,尤其是刑部尚书来时如何回答了。   他又拿着手里那些奏折念了一会,皇帝有些厌倦的摆了摆手,想起什么似的:“安插在定国公府的人可有回信,秦烨这次的病到底是不是咱们的药的缘故?”   王如海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的道:“定国公本就喜好清静,这些天病得严重些,知微堂里伺候的人更少,前去诊脉的大夫也都是南疆带回来的心腹之人,一时半会还打探不出。”   皇帝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   秦烨在南疆病得突然,他却并不如何意外。   落影之毒余毒在身,在加上这些年三不五时的‘照料’,身体有些不虞也是意料中事。   若非此人在军中威望太高,他怎么会动这样的心思?   皇帝手指渐渐攥紧,轻声道:“加大些剂量,最好让他病得重些,别让事情太突然。”   “陛下……”王如海有些忧愁,“定国公武功颇高,对这些事也颇有防范,这些年偶有下手皆是寻了许久的时机,这若是被发现了……”   说话间,有外殿伺候的小太监进来,跪地呈上一个锦盒:“陛下,今日全天师所献丹药。”   王如海本就苦恼的脸上恰如其分的闪过一抹担忧之色。   皇帝如今已过六旬,每日里却还是不断的册封嫔妃,有时一夜间还夜御数人,可不是靠的自己身体,而是全凭丹药之力。   从前在宫中有皇后劝着,即便到了宫外也有立政殿的人时常敲打那几位天师,也还算有几分节制。   可自从前几日钦天监传话,说什么星象有异不利皇嗣婚娶后,皇后似乎便将全部心力投注到了此事上去,不再如何关注行宫这边,皇帝嗑药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   连殿中省那几位都不知道是听见了什么风声,往山庄里送的各式美人容貌越发上乘,人数也着实不少。   皇帝就着水服了颗丹药下去,不多时精神一震,望着身边的美人时脸上带上了点旖旎的笑意。   他有些不耐的望向王如海摆了摆手:“去做就是,瞻前顾后的像什么话?”   王如海苦着脸退在了一边。   声声嬉闹之声响起,有人打起纱帐,也有人目不旁视的退了下去,寝殿之中,顷刻间便换了一般模样。   ——   淮王府门前。   一驾颇为华贵的马车内,秦烨皱着眉头瞧着眼前之人,神色间颇有几分闷闷不乐。   谢恒今日是易装而来,身上去掉了那些繁复华丽的纹样配饰,衣着轻便,为恐被人认出来,脸上还干脆戴了张人丨皮面具,显得有些别扭。   “不是你说的要带孤来见家中长辈?这都到淮王府门前了,怎么不进去了?”谢恒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瞧见秦烨神色不太好看,便挑眉笑了笑,有些安抚的意味。   “臣后悔了,”秦烨毫不犹豫的道,“舅父此举无非想要拿捏殿下要些诚意许诺罢了,于事却无益处。”   淮王想见太子,甚至提出太子可以微服来见,不过是想瞧瞧太子是否当真看重淮王府与定国公府,又想借此机会探探虚实而已。   可于秦烨而言,瞧见太子当真为他放下身段,又想起自己脑中淮王会做的那些事,心下不免升起一二担忧不悦来。   夫夫情浓倒也罢了,如今这循序渐进才到第一步……   秦烨想到这,下定了决心道:“咱们回去吧,不必理他。”   谢恒望着他脸上神色变幻,心头有些好笑:“那若是淮王因此着了恼,不助咱们可怎么办?”   秦烨断然道:“真要动手,舅父不可能置身事外,大不了我拿剑比着脖子逼他就范。”   “好了,”谢恒勾了勾嘴角,拉过身边的人在掌中拍了拍,“孤听你的就是,淮王说什么都左耳进右耳出,绝不放在心上。”   秦烨仿佛被那只手和太子带着点哄骗的话语抚平了心中所有的担忧,望着太子脸上那张人丨皮面具怔怔出神。   真是有些奇怪。   他分明以为,自己虽然心悦于太子,最沉溺的却还是太子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为什么今日太子戴了张人丨皮面具,他也丝毫不觉突兀,仿佛能透出那张面具瞧见皮下之人的一颦一笑,仍旧时刻被他牵走了心神?   淮王被幼子苏禾荣匆匆拉到会客的正堂时,心里还有些埋怨。   “他来就来了,怎么还要本王亲自来迎?让他自己到书房来——”话音未落,淮王就已然瞧清了室内的情形。   屋中伺候的人早早被遣了出去,身着月白长袍做了富家公子装扮的青年半靠在坐塌上,他的外甥——那位在军中赫赫威名可止小儿夜啼的齐朝定国公,正半弯着身子,动手十分小心的从那座上之人脸上揭了张什么东西下来。   从门外照入屋中的光线看来,像是张面具一样的物事。   屋外门扉响动,秦烨耳朵动了动,显然是将身后动静听得清清楚楚,手上的动作却依旧轻柔稳当,似是生怕因为一时不慎,将座上之人给折腾疼了。   淮王安静等了一会,见他终于快要完事,心下暗自翻了个白眼,这才上前见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今日虽是便装打扮,却仍旧透出股养尊处优的雍容气息,即便适才才卸去那张形貌丑陋的人丨皮面具,也依旧不显露半点仓皇急促的神色,像是端坐宣政殿上接见朝臣一样亲切:“淮王免礼,孤此番来得仓促,不曾搅扰吧?”   淮王望着太子脸上温和清浅的笑意,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分明是他提了要求让太子来府中见一面,怎么到了这位口中,就变成他主动来访,反倒搅扰了自己了呢?   淮王微微垂首,目光从太子无可挑剔的面容上一掠而过,笑道:“臣在府中左右无事,何谈搅扰一说?殿下大驾光临,倒是臣府上的荣幸了。”   谢恒抿了抿唇,眼底透出一二笑意来,道:“舅父不必客气,煜之自幼父子亲缘单薄,多劳淮王府看顾照料,论起来孤与舅父也是一家人才是。”   ???   太子这句话出口坦然无比,事先有所准备的秦烨坐在下首也一脸自然,唯一震惊到的,就是淮王自个。   你你你……叫谁舅父呢?   这是能随便叫的吗?   太子正经的舅父,只有当今皇后的亲兄长,如今的国舅中书侍郎赵疏遥。   再要细论起来,未来若有了太子妃,那么若是太子有意抬举客气,太子妃的舅舅也能当得起太子一个‘舅父’的称呼。   如今太子这么直截了当的当面唤他一声‘舅父’,若被外间之人听见了,少不得会有人参奏他一句僭越宗室冒犯君上的话来,这罪过可就大了。   这也就罢了,他本来想好的跟太子一番拉锯后再给秦烨那小子卖卖惨,这还能继续吗?   人家都替秦烨感谢淮王府多年看顾照料了,还用得着他拉着太子说秦烨幼时有多不容易?   淮王迟疑片刻,这才道:“殿下言重了,舅父之称,臣着实担不起。”   谢恒洒脱一笑:“孤心悦煜之已久,早知舅父久在军旅,又是坦荡率性之人,如今不过私底下称呼一二,也不怕旁人听了去。待日后天下皆知,就再也无碍了。”   ……   太子洒脱坦荡的简直有些过分。   淮王自己心下颇有几分军中粗人的自觉,见着太子来,他心下原本已然豁了出去,想着即便再不擅往来言谈,也势必将太子的真心问出一二来。   若是当真两情相悦,那自然无碍,若太子情思不重,那他得事后徐徐图之,劝着秦烨别陷得太深。   可没想到,这前后不到五句话,太子已然给了他三记重击。   心意也表了,承诺也给了,连舅父都喊上了,再要使出他原先想好的手段来,岂不是显得落了下乘?   淮王拧着眉头想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瞧了一眼坐在下首的秦烨乖乖垂首却眉梢上扬的模样,重新回望着太子道:“殿下说天下皆知,可是愿许齐王之封?”   秦烨蹙眉。   齐朝统共与男子成婚的皇帝就两个,其中一个将自己夫婿封了齐王,另一个封了皇后,封齐王的那位王爵世袭罔替传到如今,封皇后的那位什么也没落着。   不过,他从没想到要当什么齐王。   他这辈子都没打算有子嗣,也不可能有,拿个王爵来做什么,留给秦烁的儿子?   再说了,异姓王终归是个麻烦之事,为大齐千秋万代计,要这么多异姓王来做什么?   于是,太子还未开口,秦烨就已然插言道:“舅父,我不想当什么劳什子齐王,殿下要许我,已然被我给否了。” 第68章 真这样喜欢……就喜欢吧……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淮王如今的脸色, 那只能叫——   五彩斑斓。   他足足平复了半晌,这才冲着坐在一旁同样神情有些精彩的太子道:“殿下可知,两军交战时最惧何等情形?”   谢恒很诚实的摇摇头:“愿闻舅父赐教。”   他一口一个舅父喊得无比顺口,也阻挡不了淮王的痛心疾首:“最忌军中有奸细, 更忌讳……那奸细是我方大将。”   ……   人家绕着弯骂自己外甥, 谢恒很难接口。   他能说什么?   帮着淮王骂‘内奸’可恶, 还是帮着秦烨继续杀人诛心?   都是一家人, 不合适。   末了, 还是秦烨一脸云淡风轻的接口:“这世上有大义亦有小节, 于我大齐子民而言, 自然是先国后家, 忠于储君在前,爱护长辈在后了。”   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还有几分歪理。   忠君爱国,却也不见得你对皇帝的事多上心, 效忠起储君来却分外热心。   淮王闭了闭眼, 瞧着秦烨理直气壮又眼底含笑的样子, 心下却是轻轻舒了口气。   秦烨是他看着长起来的, 因为秦恒冶太过混账,他不得不对爱妹之子多加看顾。   正经论起来,他与几个儿子待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秦烨长,更了解纵容许多。   但即便是他,从秦烨从军之后,也再没瞧见这小子这样满心欢喜, 还不折手段耍赖想要达到目的的时候了。   真这样喜欢……就喜欢吧。   淮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身上特意装出的那股客套客气的劲就没了,反倒是多了点自然,望着太子道:“前几日朝会上郭羡被弹劾, 是殿下的手笔?为了报复端王在南疆意图行刺一事?”   谢恒挑挑眉。   针对郭羡的那次弹劾,是国舅赵疏遥的手笔,做得却不甚明显。   出面的敖吟怀算不上太子和国舅门下,只不过愤世嫉俗惯了,收到这些证据确凿的罪状,一刻也不能忍的就参奏了上来。   淮王能猜到是太子的手笔,还如此直白敞亮地说了出来,想必一颗心已然被秦烨骗来了大半。   他轻轻颔首:“端王心怀叵测,如今又已药力强行恢复康健之躯,孤寝食难安,这才想给他寻点事做。”   淮王笑一声,言简意赅的道:“就怕狗急跳墙。”   交浅言深本是大忌,谢恒觑了一眼秦烨,也不避讳这些:“太医院楚院判回禀,端王这康健之躯,最多可撑得半年,若情势不妙或许只得三月,他本已身在穷巷,无谓赶或不赶。”   “端王想做什么,臣也不如何知晓,想来他以病弱残躯在京中搅弄事非,无非是因着当年意外坠马而心生怨恨的缘故,既如此,端王便不是此中关要。”   淮王真正想说的是,端王想在京中生事,最后无非要搅弄惠帝那颗多疑猜忌的心,你只算计端王有什么用?   当然要把太极殿那位一并算进去,才能算是格局。   谢恒缄默半晌,终于道:“舅父可知,这几日定国公府送呈知微堂的膳食中,都有剂量不轻,却可引动煜之体内落影之毒的药物。”   他顿了顿,坦白道:“是太极殿的手笔。”   太子素来温和淡然,偏偏说到这两句话时,语气有些沉凝。   那是伪装不出的在意,彷佛自己极珍视的宝物被人弃之如敝屣,涵养再好的人也忍不住动了真火。   淮王眉心一跳,与太子感同身受起来。   他手掌攥紧,脸色沉了下来,道:“怎会如此?烨儿如今人已回了棠京,陛下就算忌惮,为何会在此时下手?”   谢恒心道,皇帝倒也不是在此时下手,而是之前便下过手了,如今只不过加快了些进程罢了。   秦烨没有在第一次归京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反而是风波不断极为高调,这已然是惠帝对他动手最可能的理由。   “不管为了什么,”太子正色敛容,“如今此事已刻不容缓,舅父既然提了,孤也厚颜请托,若真有这么一日,还望舅父助我。”   淮王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若臣今日不曾主动提及端王不是最紧要的,殿下也会同臣直言吗?”   他算看明白了,太子一开始就想对皇帝动手!   同他之前想的一样,动端王有个什么意思?   可太子是否将一切坦诚相告,就是另一回事了。   “咳……”正此时,一直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秦烨轻轻咳了一声,有几分气弱的道,“舅父,你与殿下才第一次私下会面,哪有这么快就掏心掏肺的?”   望着淮王一副看内奸的神情,秦烨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望着屋顶道:“这坦白的活,原本是我的,打算哪日寻个空来找您晓之以情来着……”   谁能料到您怎么猛啊!   刚一见面就要商量着弄太极殿……别说太子了,秦烨自己都觉得招架不住!   秦烨与淮王私下随意惯了,这会实在瞧不下去淮王仗着太子客气一味的自来熟,忙不迭地将两人之前商量好的计划和盘托出。   淮王听得眼神发懵,连适才升起的与太子的那点感同身受也忘却了。   “所以……”他眼神有些阴恻恻的,“你与殿下凡事都商量好了?那来老夫这里做什么?你真要掺和进去了,淮王府不可能置身事外。”   秦烨抬头去瞧屋顶处的花纹,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并无理亏之处,含糊了两声才道:“这不是您说的想见外甥女婿吗?我这也是……”   他终于将目光移了下来,难得乖巧冲着淮王一笑:“听舅父的话。”   ——   棠京城外三百里。   宁寻用尽全力斩落从远处飞掷而来的短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手扶剑半跪于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一路跟在他身边的长随英枫见状,忙不迭的跑了上来,扶住了自家公子。   宁寻喘了两口气,勉强调匀了内息,这才得了空去瞧周围情形。   四周是一片血红。   随行巡察盐政之人本就不多,他又是轻装上阵先行回京,随行只带了不到二十余人。   可才出了代郡地界,到了偏僻险峻之地,便瞧见有人黑衣蒙面来势汹汹,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宁寻身边之人虽非武功高手,却也并非庸人,岂料两个照面的功夫,身边携来的人已然倒下了一半。   这是伙高手,还是股精心蓄养的死士。   可惜,遇上了顾明玄偷偷派给他的军中精锐,甚至还有几位顾家积年的心腹。   这伙暗中护卫他的人总算来得不太晚,人还热着。   宁寻简直不敢想,若他没有事前察觉,若他没有写那封信给晋王,自己是不是已经交代在这里了?   眼前仍有刀光剑影,却再也近不了他的身,宁寻又吐了两口血,勉强撑了起来,想寻个安全些的调息之处。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极低,将身边的长随英枫弄得有些糊涂:“公子,您说什么?”   “我说……”宁寻被他扶着步履蹒跚的离开战场中心,声音都有些颤,又有些咬牙切齿,“上次殿下遇刺都没有这么大的阵仗……”   “我是真倒霉啊。”   英枫硬生生从那句话里听出点遗憾和怨怪的味道,也不敢接话,扶了自家公子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便忙不迭的想要去包扎伤口。   宁寻也不在意他回话与否,望着场中战局,只觉身上的疼几乎深入骨髓,快要没了只觉,却又无论如何不敢晕过去,只能胡乱想什么以保持清醒。   “怎么会有人用这么大的手笔刺杀我?我有什么好刺杀的?闲得慌烧银子和命玩?”   “上次棠京回信提了一句幕后之人可能是端王,可他为什么?”   “杀我……只有晋王和父亲会在意,难道端王在京中养病养出毛病来了,非要和阿恪打生打死的寻些刺激?”   “端王那小身板,怎么经得住?若不是自己想找打,就是想将我这条命扣在别人头上,借晋王府的力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太子?”   他这么喃喃自语着,神情甚至有几分狠厉,身边的英枫只差没以为自家少爷受惊太过已然没了神智了,战战兢兢的侯在一旁。   宁寻却在电光石火间想清楚了所有。   端王派人杀了他,而后将此事扣在太子头上,晋王势必奋起反击,棠京顷刻间便会大乱!   即便晋王还有些清醒或被人拦住了也不要紧,端王能派人刺杀他,为什么不能派人刺杀太子?   无论刺杀成败,只要刺客身上‘遗漏’些许蛛丝马迹,再加上整个朝堂都知道太子晋王不和,便能轻而易举的将刺杀储君的罪名算在谢恪头上。   棠京城的水,顷刻间便浑浊了。   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是在给晋王挡灾?   倒也说不上挡,但因晋王受过肯定是没跑了。   宁寻神色有些不善的想着,却瞧见那批顾明玄手下的精锐已然逐渐掌控了战局,随着又有几具身着黑衣的尸首倒下,剩下之人已是困兽犹斗。   又过了片刻,四下的兵戈之声终于停了,那伙精锐的领头之人也终于闲了下来,朝着宁寻的方向走来,声音平平的道:“我等奉主令随行保护公子,如今贼人已除,请宁公子随我等入京。”   宁寻摇摇头。   “此时入京,路上定然危机四伏……”他被伤口疼得直翻白眼,却还是声音坚定的道,“而且,也未必能一劳永逸。”   端王想拿他的性命拿捏晋王,他怎么可能顺着端王的意?   即便此时回京之后,他必然可以得到极为精细的照料,他也不愿将这偌大的麻烦留给晋王。   说不得,只有顺着太子希望的行事了。   至少,太子行事温和,待人也算有些底线。   他满以为要说服这头领必然有些麻烦,却见那头领点了点头,道:“殿下有令,一切听公子吩咐行事。”   宁寻满腔话语憋在半路,有些难受,那头领却半点没顾上,动作利落的转身招呼自己手下之人,打扫整理去了。   远离那片血污之地的路上,宁寻越想越气,突然拉了拉身边英枫的袖子,咬牙道:“你回去写张一百万两银子的借条,拿回去签字画押!”   英枫被唬了一跳,满以为自家公子被吓糊涂了,半晌才哆嗦道:“公子您欠谁银子了?难不成太子殿下救您……是有条件的?”   一百万两,搬空了宣平侯府也未必拿得出来。   这也太贵了。   “是旁人欠我,”说话间,宁寻又疼得嘶了一声,“你写好留着,日后回京拿去给晋王签字用印,就说是我这趟替他避祸挡灾的劳务钱!”   英枫:……   公子果然是被吓糊涂了吧? 第69章 外室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淮王心里如何作想, 太子终究是太子。   只因他一句话,太子就当真便装易服来了一趟府上,还当着秦烨的面表明了自身心意,这本身已然是十足的诚意。   他再是被这两人酸得牙都倒了, 也不能直杠杠的将人撵走。   于是, 晚间淮王府设了小宴, 款待未来的‘外甥女婿’。   因太子的身份暂时还得掩住, 淮王连几个在城外军营的儿子都没叫来, 只唤上了知道些许内情的小儿子作陪。   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之时, 苏禾荣终于瞧清了座上太子殿下的面容, 满腔好奇惊喜化作了惊恐。   他克制不住地望向眼底含笑, 却很固执的把太子手中酒水换成茶水的秦烨,眉梢抖动。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心悦于你你也十分喜欢,要带回来给父亲瞧瞧的‘小公子’?   真有你的!   从淮王府出来, 那辆华贵的马车驶向定国公府, 谢恒和秦烨则瞧瞧换了一辆低调些的马车, 悄没声息地回了皇家别苑。   一路上, 秦烨的眼睛亮晶晶的,明明车内条件简陋未点灯火,谢恒却能敏锐的察觉到身侧人灼热的视线。   从那日开启循序渐进之后,这人瞧向他的眼神总有那么点不对劲,可要说像今日这样肆无忌惮的,倒也是第一次。   “怎么了?”谢恒偏了偏头, 问他。   秦烨像听到什么信号一般, 很是自觉的挨了过来,那股灼热的视线终于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 身边人近在咫尺的温度。   他嘿嘿的笑:“殿下适才说,心悦我已久……”   这话他分明已然听过好些次,却是每一次听闻都能从心底笑起来,半点没有平日里的冷峻从容。   自前些时候与太子躺在一张床上,更是情绪外露些,连早前的遮掩都没有了。   说话间,一点清浅的酒味蔓延开来,谢恒有些懊恼的拧了拧眉。   适才席间,淮王也不知是存心祝愿还是有心报仇,吩咐起了两坛子代郡上贡的烈酒,一个劲的灌他两。   谢恒酒量浅些,这酒便让秦烨喝了大半,既是长辈所赐,他也不能弄些什么内功逼酒之类的花活,都是结结实实的喝了下去。   如今出来有些时辰了,这后劲便上了头。   谢恒自己也有些晕,更不欲跟个喝醉的人计较,匆匆应了几声,正想伸手去扶他,就被一只温热的手给揽住了。   “殿下……”这人不依不饶,声音提得有些高,“前些日子我见过了皇后娘娘,今日殿下见过了舅父……”   “咱们就算过了明面了!”   行,这也算是双方家长都见过了,虽然见得并不全乎。   谢恒这么想着,随口应和道:“是,过了明面了,我家煜之特别见得人。”   秦烨像得了什么支撑一样,又嘿嘿笑了一声,特别欢快似的,拉着谢恒的手道:“皇后娘娘着人送来的那些书,我看懂了……咱们有了空暇,一页页的试过去!”   皇后送来的书?什么书?   谢恒拧起眉头,还未想出个结果来,这人又扑了上来,没头没脑的蹭了蹭,声量不自觉的压了压,听着有些闷:“殿下日后登基,记得给我补个名分……”   “没名没分的……不正经……”   他又像是被蹭到了哪根弦似的,有些不高兴的强调道:“不当外室!”   这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谢恒的腰被他揽着,整个人快被挤到马车边缘,快被熟悉而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包裹得闭塞,心脏砰砰直跳,而始作俑者却睁着一双朦胧润泽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强调着自己的名分问题。   谢恒难以言喻的闭了闭眼。   他有个地方很有些难受。   若不是自幼被礼仪教条框定的太死,若不是如今在这堪称简陋的马车上,若不是这人如今醉得神志不清,他甚至真的会动点念头。   这人……怎么这么会折腾人呢?   回皇家别苑的路途说长却也不长,谢恒却似是捱了许久,等到马车停下,早就候在一旁的云昼打了帘子上来接人时,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将靠在自己身上呼吸均匀的人轻轻推了一下,跳下马车来。   云昼站在下面,有些愣神。   殿下这些日子修习定国公的那门家传内功进展神速,如今身体已比从前康健许多,下个马车而已,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问题是……公爷怎的不动?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公爷半靠在马车的车壁上,双目微阖,唇角却犹自上扬,似在梦中。   这怎么和太子同乘,还有人同乘到睡着的?   也忒不客气了。   “公爷酒喝多了,你派人去扶他回屋,”像是看出云昼在想些什么,谢恒咬牙吩咐了一句,转身往里边走。   刚走了两步,他又停住了。   “母后派人送了些书来,孤怎么不知道?”   正指挥小太监将定国公抬回去的云昼动作一顿,露出点怔愣来,回话道:“三日前殿中省的人来过一趟,说是奉皇后娘娘的令送些东西来,当时您正在前厅接见国舅,是公爷接的,说事后会转交给您。”   皇后赏东西给太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些许杂物,谁也不会怀疑定国公贪墨,云昼犹豫了下才道:“想是公爷忘却了吧?”   忘记个鬼。   谢恒皱着眉头道:“你叫人去找一找,算了,孤自己来。”   如今他与秦烨同居一室,未免泄露风声也有些羞赧,屋中伺候的人已是少了泰半,这人也不知将东西放在了哪里,还是不要假他人之手好了。   翌日。   秦烨从睡梦中醒来时,已近午时。   他将昨夜马车上的事忘得干净,只记得昨日与太子一同见过了淮王,得到了舅父的‘真挚祝福’和苏禾荣的震惊注视。   心头一桩大事落地,喝再多的酒也值得,秦烨很是精神振奋的起身,洗漱更衣后便去寻太子。   太子一如既往的好找,坐在窗前桌案前的太师椅上,面前是大叠奏本文书,书里还捏着张狭长的纸条,看模样,显然又是不知从何处飞鸽传书而来的急报。   太子俊美的脸上眉眼疏淡,见着他来也只是微微抬头一笑,像是根本没将昨日那桩大事放在心上。   秦烨心头划过点几不可察的失落。   “殿下在看什么?”他也不直说出来,只状似随意的问道。   “宁寻出了代郡便遇刺,身边之人死伤惨重,只剩下一个长随,叫英枫的。连夜飞鸽传书回来,说愿意配合咱们行事。”谢恒淡淡道,将手中纸条递了出去。   秦烨接过来看了两眼,也终于将脑中那点虚妄念头给散了去,正色道:“宁寻身边带着的人也是宣平侯府仔细挑过的,就回禀来看,身手很是出众。”   连刺杀宁寻的人都如此卓越,留给太子的呢?   “端王在朝堂上没有分毫势力,就指着这点人生事,身手出众些也是寻常事,”谢恒不甚在意,“倒是宁寻,是个有决断的。”   这时候本就是太子每日处置朝事的时辰,秦烨也不搅乱,老老实实的坐下来陪着谢恒谈论朝事。他平日里虽懈怠,处理这些却十分有见地,一时之间,桌案上的那两叠奏折消耗的极其迅速。   过了一会,谢恒随手放下笔,问道:“今日早上母后着人来传话,说让孤好好看之前她送来的几本书,千万别随意胡来,这书……孤怎么一点印象都没?”   嗯?   秦烨原本随意闲适的靠在一旁,听了这话,身体瞬时一僵,只觉头脑发空。   他头一次知道,皇后派人赏了东西下来,还会时隔几日再派人来叮嘱使用的!   当日他在屋中接到此物,见那来送东西的小太监一脸的讳莫如深,心下好奇之余便随手翻了一页。   那是本……殿前司专给皇子婚前的‘教科书’!   还是男男版的。   秦烨靠在坐塌上红着脸将整本书匆匆瞧了一遍,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听到了屋外属于太子的脚步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急匆匆的便将那书藏了起来。   当时没拿出来坦白,事后就更拿不出来了。   秦烨眼睛转了转,还没来得及编出理由来,就见太子起身站起,走到他身边微微低头:“外室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太子头一次主动离他这么近,秦烨却难得没了点旖旎造作的心思,有些磕巴的道:“什么……什么外室?”   他盯着太子眸光熠熠的眼睛,险些没有思考的能力,半晌才想起来推锅:“陆言和在殿下跟前说了些什么?”   “没有,”太子断然否认,轻轻俯下身,在他耳畔道,“昨日有人喝醉了,抱着孤哭着喊着不撒手,说什么宁死不当外室。”   “那人还说,偷偷将母后送来的书藏了起来,要一式一式学个清楚明白,一一献予孤。”   谢恒说话的声音不高,秦烨的脸却‘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他说不清自己的脸颊更烫还是耳根更红,脑中尽力回想,却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了,只得挣扎道:“我应该……不会吧?”   话音刚落,秦烨好容易恢复肢体运作能力的身体,再度僵住了。   谢恒在他耳边不断开合的唇瓣突然放慢了动作,而后轻轻地,在他耳垂上碰了一碰。   那微凉的温度贴上本就绯红的耳朵,却只轻轻那么一碰,一触即离。   像是给久在旱旅的行人一捧清泉,短暂的解渴后是更深的干涩。   秦烨眼睛都红了。   他脑中在坚持辩称自己不会如此没有酒品和解释为什么会偷藏起皇后的赠书中反复横跳,最后却将所有的神智都抛却了。   难不成……太子觉得那所谓的循序渐进有了火候,已然可以往下走一走了?   他心中刚动这一念头,就见谢恒很是无情的站直了身子,将一本熟悉的书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又拿走。   “这书呢,得一页一页慢慢看,才能融会贯通付诸实践……”太子拖长了音调,漫不经心的挑起眉,“孤找到的晚了,得多研习一些时日,才能学会。” 第70章 我帮殿下?   秦烨一整日都没从太子那句‘慢慢看’里面回过神来。   他耳垂那处被太子碰过的地方一直灼热着, 运气调息了许久才得以回复,但即便恢复了平日的体温,却还是真是一想起来便一阵酥麻,痒得厉害。   而始作俑者——却像没事人一般, 照常接见太子一党的重要人物、关心棠京内外的各项事宜, 甚至还抽空去了一趟理政堂。   秦烨:“……”   难不成他当真昨晚上酒后失德将太子得罪狠了?   应当不会吧??   夜色沉沉华灯初上时, 谢恒终于放下手里的事物回了内寝, 却在进入内寝的一瞬, 就瞧见秦烨……在看书?   秦烨坐在平素他爱坐的坐塌上, 就这零落的灯影, 手中执卷, 神情专注无比,即便他进来,这认真的模样也未曾有分毫改变。   同住这些时日, 他早已将秦烨摸得清楚, 这人明面上出身世家大族, 颇有儒将风度, 实际上也是个生性懈懒的。除了习武打仗,对这些书本奏疏之类的半点不感冒,如今能这样一脸平静的坐着看书,委实罕见。   “看什么呢?”谢恒坐在秦烨身旁的坐塌上,有些好奇。   秦烨专注的神情在他出言的瞬时化作了虚无,扬了扬手里的书卷, 将封皮上的字露了出来。   “前朝后妃野史?”谢恒在看到封皮上的字的瞬间愣了一愣, 有些反应不过来,“你看这做什么?”   “臣在看这历朝历代,若是后妃得罪了自己君上, 该怎么赔罪。”秦烨沉沉叹了口气,一脸凝重的道。   “话说回来,昨晚上……”秦烨特别轻描淡写的去打量太子的神色,试探道,“我真的喝醉了酒做了些……”特别过分的?   被人如此直白的问了上来,谢恒却不想说话了。   这要他这么说,说他昨晚上被秦烨蹭着抱着,自己憋得厉害?   谢恒脸上一红,避而不答:“所以你研究出来怎么赔罪了?”   秦烨望着太子脸上那层明显的绯红,心下了然。   他对自己还是有数的,从小受过的教条规训框在骨子里,醉酒之后定然做不出冒犯人清白之事。但若说比寻常时候胆气壮些、得寸进尺些……却也不是不可能。   太子这样薄的面皮,招架不住也是常理。   他翻了翻书道:“前朝宠妃潘贤妃曾传授过所谓博宠秘籍,说‘若要招君上欢心,要……’”   他望着太子有些疑惑的俊秀面容,有些说不下去。   所谓前朝野史,就是捕风捉影随意乱写,执笔之人的水平也是参差不齐,用词也不大雅致。   那书上面说的是,某些人旁的地方硬了,心上就软了……伺候得好了,什么得罪生气都不作数了。   他不说话,脸上的神情有些莫名,手中捏着书的力道也松了些,被等得不怎么耐烦的谢恒抓到机会,一把抽了过来。   秦烨措手不及,也不敢伸手去夺回,只能眼睁睁的看见太子将那本书卷拿在手中,三两眼之后彻底愣住。   如今太子功力渐长,也不再些许小事都能红了耳尖了,脸上仍是一派淡然温和,只捏着书卷的手指攥得有些紧。   这攥得有些紧的手一直维持到了就寝之时。   秦烨被瞧了研习了一天的书卷,索性破罐破摔与太子混在了一床被褥里,手指随意而精准的一探,上边也没闲着,轻轻衔住了谢恒的唇。   “殿下……咱们这循序渐进的上一步,也好些时日了,该往下动一动了。”   “我帮殿下?”   谢恒被他拿捏着关要,一时难以言语,许久,才低不可闻的传出一声‘嗯’来。   烛火摇曳,时光倏忽,一阵潮热之后,谢恒勉强回了神,寻回了飞到九天之外的神智,敛了眉眼有些糊涂的想。   这等事情,应当是要礼尚往来的吧?   他有些恼,觉着自己今日早上说得话晚间便不算数了,又有些无奈欢喜……   这人竟然连前朝后妃野史都寻来看了,还付诸实践,也不知该夸他勤勉还是怎样。   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声音有些哑:“我……帮你?”   那手却被秦烨按住了。   这人本不是个中主角,偏偏却显得比他还要难耐激动,喘丨息之声颇为粗重,直到如今才渐渐平缓下来。   “不必了……郭神医说了,要清、闲、寡、欲。”秦烨一字一顿的道,显然说得有些辛苦。   他已经后悔主动蹭到主屋与太子同榻而眠了。   在南疆时那大夫还不甚所谓的说余毒无碍,只需不要过于激烈便无事,话里话外都觉得是小事一桩。   只有到他这地步,才知道什么叫情深难耐。   他每一日里,但凡挨得近些,都跟之前在行宫里中闻了谢恪的催丨情香后的状态一般无二。   真要太子出手帮了他,这……还能轻易善后?   秦烨闭目调息了片刻,这才勉强起身吩咐了沐浴。   一直守在屋外隐约听到了动静的云昼眼神里满是意外。   他张了张口,想问这次怎么是公爷出来,又有些不敢问,同样红着脸,一溜烟的往外跑了。   留下秦烨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太子身边的小太监……那是什么眼神?   ——   端王府。   端王谢惟这些日子颇不好过。   岳丈郭羡如今被关在刑部大牢,手中银钱来路瞬时断流,朝中一些原本得心应手的小事也办得不利落起来。   谢惟并不是不想救,可太子吩咐的三法司同审,把皇帝、太子、晋王的人安排的无比均衡,就让他找不到下手的契机。   眼瞅着刑部再过些日子就要结案定罪了,谢惟愁得连近日的药量都增添了不少,却是于事无补。   “王如海还是未曾松口吗?”谢惟问道,目光望向身侧一身六品编修官服的郭星华。   郭星华是郭羡远房的侄儿,也算郭家年轻一辈最拿得出手的孩子,郭羡入狱之后,他便跟在了端王身边。   他闻言摇了摇头:“那老太监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一言一行皆是陛下的意思,早些日子既已透了风出来,再有改动的可能性实则不大。”   谢惟的眸子蓦然沉了下来。   他是有所预料的,但当真知道皇帝连他岳丈都不保全,反而一力彻查时,心还是凉了半截。   也许在皇帝心里,他这个病弱体衰的儿子,当真一点分量也无?   说话间,有小太监从屋外进来,递上一封密信。   “咳咳……”一阵沉闷剧烈的喘咳声之后,谢惟望着手中自棠京外传来的信笺,一直阴郁的脸上终于多了两分轻快之意。   “你看看。”谢惟将手中信笺递给郭星华。   郭星华躬身接过信笺,仔细看了两眼,这才道:“宁寻死了?如此一来,殿下所谋之事可以往下推进了。”   谢惟的目光有些沉:“派了两批人去才得的手,伤亡有些惨重,说是跌落山崖,连尸首都没收全。”   他心下着实有些心痛。   这样的死士养来耗费时日颇多,耗费的银钱更多,如今郭羡再一入狱,他就算想要再养,也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郭星华知道他心痛,连忙笑道:“宁寻并非庸人,又是宣平侯独子,加上得晋王看重,自身武功也不差,有些难拿下也在意料之中。”   “您不如等等看,这消息传回京中,晋王的反应吧?”他挑起眉头,脸上的笑容有些阴恻恻的。   谢惟脸上的神情终于舒展了些许。   “谢恪宝贝宁寻宝贝成这样,本王倒真想亲眼瞧瞧,他知道这消息时会是什么神情,”他道,“昔年贤妃掺和先太子争储之事,巴巴地想要谢恪上位,也未尝没在本王坠马之事上下功夫,如今,可算可以报复回去了。”   谢惟自诩还是了解自己的那个九弟的。   从小被宝贝惯了,眼界高得吓人,又是嚣张跋扈的性子,除了宁寻之外,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真要将太子杀了宁寻的消息传到晋王府上,他不得当场发疯?   若是平日里,宣平侯或许能按住他,但如今宣平侯晚年丧了独子,说不成还得跟着发疯。   就算谢恪真的无情无义有些理智,不急着报仇想先查查真相,倒也没怎么所谓,谢惟可以帮他。   郭星华也跟着笑了笑,又道:“既如此,等这消息传到了京中,再发酵上几日,咱们就可以动手了?”   谢惟却在此时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些刻意了,不过咱们等不起。”   他顿了一顿,又问:“太子最近常去的地方打听出来了吗?他为什么这么突然的住到皇家别苑去?”   太子住到别苑的消息曾让端王好生高兴了一阵子。   别苑到底不比皇宫防卫严密,真要撕破脸动手,无论如何也比在宫里方便许多。   不过谢惟又疑心深重,虽则太子也不是不曾在盛夏时节住出去过,但此番回京第一次便住去了别苑,到底显得有些仓促。   去听郭星华道:“是,太子殿下突然住到别苑去的缘由,多半是因为南疆那个叫叶嘉的乐坊东家。”   谢惟知道这事,纳闷道:“叶嘉?秦烨的那个蓝颜知己?他还真将人抢回来了,秦烨也够能忍的。”   郭星华又道:“这叶嘉到了棠京城后,并未跟着太子殿下住到别苑里,而是寻了城南一处转手的花楼,令人重新修整了一番,如今已然开门迎客了,仍叫做妙乐府。”   “据咱们安插在东宫里的人说,太子住在皇家别苑,便是为了出入方便些,好悄悄去瞧叶嘉。这一月之中,总要偷偷去一两次,待的时间都不短。”   谢惟又咳了一声,眼底露出几分恍然来,呵地笑了一声:“本王还纳闷呢,他怎么一反常态的住在宫外,原来是被美人勾了心魂去,这也好……若真住在宫中,说不得,还要费些心思引他出来。”   “吩咐下去,密切注视晋王府的动静,等谢恪知道这消息,咱们便寻了时机动手。” 第71章 失败的以身相许。   晨光熹微之时, 棠京城的城门刚一开启,便有一骑快马疾驰而入,将京都内严禁纵马扰民的律令置若罔闻。   有守在城门边负责防务的小卒看不过去,张了口想要呼喊出声, 便被身边的老兵拦住, 意味深长的给了个眼神。   “拦我做什么?闹市纵马气焰嚣张, 若让京都衙门知道了, 说不得会怪罪在咱们城门令的身上, 说些什么阻拦不及的屁话!”   “瞧见刚刚那人身上的服色了没?”那老兵努努嘴, “晋王府亲随的装束。若此仓皇必有大事, 你若拦了, 当心扣你一个贻误机要的罪名。”   谢恪被从床榻上闹起来时,脸上还有几分被仓促吵醒的茫然。   他几辈子没被人从睡梦中吵醒,便是大朝会也是爱去不去, 原本眼睛一瞪便要发火, 却在听到是北边来信后骤然变了态度。   “让他进来。”谢恪心头不知为何蒙上点阴霾, 说话时嘴唇微抖, 甚至有些轻微的战栗。   这战栗在看清来人身上的形状时大幅增加了剧烈程度。   “英枫?!”   谢恪豁然站起身来,瞳孔剧震。   来人是宁寻身边跟了十数年的亲随,一向甚有体面,连他遇见时也多有礼遇,如今却衣袍褴褛脸上带伤,胳膊上匆匆包扎过的地方甚至隐隐透出些血色来。   什么样的状况, 能让英枫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宁寻呢?   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刚冒出这样两个疑问, 还未想出答案时,英枫已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嚎着道:“殿下!公子回京途中遇袭, 身边之人死伤殆尽,公子坠崖……小人遍寻不获,只怕是……只怕是……”   他话未说完,谢恪已是脑袋‘嗡’的一声,脸上血色尽失。   他快走了两步,一把揪住英枫的领口,厉声道:“你说什么?”   英枫在晋王极具压迫的目光下战战兢兢的又重复了一遍。   谢恪一时怔愣。   他眼底逐渐有了点血色,脸上却是苍白依旧,攥住英枫领口的手骤然没了力道,极为颓然的跌坐在了椅上。   “是谁做的?”谢恪哑着声音问。   他是天下最有能力复仇的人之一,无论宁寻死在谁的手下,他都能让那个人付出相应的代价。   哪怕是把自己豁出去。   英枫终于得了空隙喘了两口气,压低声音道:“请殿下屏退左右。”   这是幕后之人的名讳不可公之于众的意思了。   谢恪从唇齿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冷笑,机械地摆了摆手。   屋中之人退了个干净,英枫还很狗腿的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留下后,方才从袖中掏出一份书信模样的信息,要递上去。   谢恪眼底满是颓唐,连接下的力气都无,只道:“他临去前写的?我知道,他那么聪明,不可能毫无预兆的被人算计,一定有反应时间……”   英枫眉梢抖动,竭力压制着想要上扬的唇角,忍得很是辛苦。   谢恪过了片刻方才回复了些气力,勉强接过那封书信,展开一望,眼底的颓唐几乎是在瞬间消弭,化作了茫然:“借条?!”   还他妈是一百万两的???   他一眼就瞧出来,那是宁寻亲笔,且写得气势纵横铁钩银画,半点不像仓促写就。   这借条的下方,还贴心的给他留出了用私印及签名的地方。   英枫忍得抖肩膀,顿了顿才道:“殿下恕罪,公子说,这消息若提前告诉了您,您势必装得不像……所以要先报哀讯,再告知您事情真相。”   谢恪脸上五味杂陈、一阵青红变换后,他捏着借条的五指渐渐松了些,轻轻出了口气:“所以……阿寻没事?”   英枫点头道:“是,公子如今安然无恙,人就在棠京城外。”   谢恪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血色终于缓缓恢复,而后冷笑一声,又变回了平日里的趾高气昂:“他倒有本事!一心一意的诓骗本王!等他回京本王再同他算账,大不了让宣平侯把他领回去去北疆从军!”   英枫规规矩矩地跪着,半点不搭腔。   您说什么是什么吧,也不知道当年死命拦着宣平侯不许公子去军中的人是谁……   真论起来,当年同在天禄阁里面的,连顾明昭都下过军中历练,也就自家公子被护得好端端的,半点波澜都未曾经受。   谢恪缓了半天心神,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装模作样的坐下抿了口茶,这才道:“行了,他都情愿‘假死’一场了,心下定然算计妥当,只想着本王配合就是,说来听听。”   英枫这才抬头讨好地一笑,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来。   谢恪接来才看了两行,没好气地道:“真是端王动得手?他一个半身都废了的羸弱之人,掺和进来做什么?找死!”   最后两字说得满是戾气。   他耐着性子将信看完,眉间那抹戾气总算消磨了些,沉吟道:“所以……本王首先要做的,是冲到皇家别苑去砸太子的场子?”   这个他熟。   且宁寻的来信之间,几乎将他自己与太子另有联络商量对策,却把谢恪撂在一旁此时才告知的事摆明了。   谢恪心头颇不痛快,也总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发作,这才等了这片刻功夫,就有机会报复回去了,一时心中振奋。   英枫跪在下面,瞧着谢恪摩拳擦掌兴致勃勃的模样,心头打鼓。   难怪公子非要吩咐先报丧再告知实情……这晋王殿下,他不怎么靠谱啊。   谢恪点齐人手直奔皇家别苑时,谢恒尚未起身,只懒懒的卧在床榻上,有些固执的闭着眼。   从那日‘互相帮助’后,秦烨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每日里总要缠着他玩些新鲜玩意,这进一步导致了太子殿下入睡时间和躺上床榻的时间之间的参差扩大,原本固定的每日晨起时辰便睡得不太足了。   太子身侧的秦烨倒很是清醒的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却也不再搅扰,只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太子洒落在软枕间的乌黑长发,眉眼清浅含笑。   “你是不会累的吗?”过了半晌,一直闭目养神试图重新入睡的谢恒彻底放弃了这个意图,微微睁开了眼,打了个哈欠道。   “习武之人,不觉得累。”   秦烨便是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都无碍,精力旺盛得惊人,从前他还可以打南周耗费一下他那几近溢出的精力,如今可不这能陪太子殿下‘玩’了?   谢恒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侧了侧身子对着他,想起些什么似的,道:“按时日推算,这些日子宁寻的‘死讯’便该传到京中了。”   秦烨望着太子长长的眼睫都觉得心旷神怡,定定地盯着,随口接话道:“这么说,再过片刻功夫,晋王就会从王府杀过来了?殿下再睡会攒足了精力应对他?”   “有什么好应对的?孤才不和他当场吵架辩驳,已然吩咐下去了挡着不见,顾明昭在,料他也不可能真的冲进来。”谢恒并没放在心上,随口道。   秦烨‘嗯’了一声,满脸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又侧身躺了下去。   “昨日秦烁来求见,”谢恒突然道,“他说,他手中握有你昔年在南疆的把柄,与先太子有关,要面呈于孤。”   秦烨微微一愣,皱起眉头:“我那大哥?他是疯了吗,与先太子有关的把柄?”   与先太子有关,能是什么?   以秦烨今时今日的朝廷地位,要想撼动他,除非是密谋造反或是勾结外朝,自然,谋刺储君也算一项。   可真要被扣上这样的帽子,定国公府都倒了,难道武宁侯府能幸免?   秦烁是真的蠢得没边。   “他或许是想着,由他出面首告大义灭亲,孤与你关系如此恶劣,他帮孤出了这口恶气,或许东宫会护住他,而后扶植他在南疆军的地位。”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得这样的主意。”   若是秦烨没了,南疆军一应上层将领都会被清洗,不得不说,秦烁所想的,是一条十分理想化的道路。   秦烨眉眼沉凝,望着太子道:“殿下如何想?”   当年先太子薨在南疆时他还不是南疆军主帅,却也已然崭露头角,若说牵扯其中,勉强也能说得过去。   若有心人想要编织罪名证据,以他长兄父亲的名义出面,再做的真些,足以取信于人了。   听闻太子昔年还只是七皇子时,与先太子兄弟情深,相互间十分友爱。   太子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动摇?   他这么想着,心里一直有些揪紧,却听谢恒道:“孤将人扣下来了,还未接见,如今光是端王之事已是千头万绪,分不出精力处理他。毕竟是你亲兄长,煜之去瞧一瞧,看看是不是……”   “不过治标不治本,凡事总要刨根究底,才能一劳永逸。”   虽是床笫之间的温情脉脉,说话间却极为的狠毒老辣。   秦烨听得懂,太子说让他分出精力去查一查,顺藤摸瓜将幕后之人一概清理了。   如今皇帝不在京中,晋王被宁寻之事牵扯了心神,端王是个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有太子顶着,暴毙几个官员算什么大事?   这些事原本东宫也可以暗中处理,却因为秦烁到底是他兄长,怕胡乱动手伤了他心头的那点念想,这才多费周折将人留了下来给他。   秦烨心下刚刚升起的那点担忧霎时间消失了。   遇到这样的事,太子没有半点疑窦,反倒处处顾及维护,这是何等的亲近爱重?   于是,仍旧双目微阖的太子骤然间被人覆上了唇。   那力道不如前几日小心翼翼,甚至带了点炫技的成分,有些凶狠激烈的与他交换着呼吸。   谢恒不知他发得什么疯,身体却很诚实的下意识回应了去,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   “殿下……臣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吧?”一阵激烈的交锋过后,秦烨微微喘气,在他耳边道。   谢恒同样轻轻吐息,没好气的望着他:“秦公爷,你这身子不是早八百年就许了孤吗?”   别苑正堂,顾明昭冷冷抱着臂,看着谢恪十分尽力的‘表演’。   半晌,他拉过旁边的谢之遥,对着屋中损坏的各样物事一阵指指点点:“这个……那个……还有那些,坏了什么坏到什么程度,通通记下来。”   谢之遥一脸茫然。   这里原本摆得皆是皇家别苑的东西,因着是太子常住,是以如今都照着太子的偏好换了一遍,也就是说全变成了东宫的财物。   可这……晋王发疯,难不成还要写个账单给他?   如他所想的一样,顾明昭果然点了点头,吩咐道:“殿下说了,今日晋王在别苑一应损坏之物,全部写成单子事后送去晋王府,让他结账。” 第72章 论个人形象的重要性。……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朗月高悬,光辉皎皎,本就丰饶富丽的棠京城仿佛在一夜之间焕发了更为鲜活的生命力,灯影错落间, 是一片人间烟火的繁盛景象。   妙乐府中, 太子上座, 叶嘉亲自作陪, 阶下有绝色舞姬载歌载舞, 所唱的却是南疆曲调, 比之京中曲乐的靡靡之风, 颇有一番趣味。   “殿下觉得, 草民花了月余功夫调丨教出来的这几首曲子,可还入得耳?”叶嘉走上前来,笑盈盈的又斟满了一杯酒。   谢恒抬起酒樽浅浅抿了一口, 很给面子的夸道:“金声玉振, 余音绕梁。”   叶嘉莞尔一笑, 很是自来熟的靠上前, 以近乎耳语的姿态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上次在南疆时还玩了一手空城计,怎么如今却要以身犯险呢?”   谢恒也跟着一笑,言简意赅的道:“这里是棠京。”   他敢在南疆玩那么一出,最大的依仗就是那儿是秦烨的地盘。   鞭长莫及四个字,可不是说着玩的。   可棠京……就不能说是谁的地盘了。   真要做假, 端王也就罢了, 要是惠帝回京来细细查问,少不得要露馅。   若不是某人不肯,谢恒都想真的给自己划一刀, 做戏做个全套。   叶嘉颇为惋惜的叹了口气。   “我在想,待会这里若是打起来,少不得又是一番吵嚷,若您在这受了伤抬回去了,我这刚装点开张的妙乐府,岂不是尽数付诸东流了?”   谢恒:“……”   他还真没考虑到。   借着酒樽掩盖掉自己脸上薄薄一层绯色,太子淡淡道:“一应消耗损失,东宫承担,你写了单子去找云昼就是。”   早上才想着坑晋王一次,如今自己也没跑了,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嘉抚掌而笑,一副心头大事落地的表情:“如此便好。”   说话间又换了一曲歌舞,谢恒等得不耐之际,心头不免又想起了秦烨。   临出门前那人想跟着来,被他两句话哄住了允诺乖乖待在别苑,脸上多少带着几分不高兴。   也不知煜之如今在做什么……总不会又把那本婚前教育手札偷偷拿着研修了?   端王也是,要刺杀或是干些别的,早些动手不好吗?   他心下埋怨,浑然忘却了如今的时辰在棠京世家子中不过是个寻欢作乐的开始,甚或算不得中场。   又强自捱了许久,谢恒昏昏欲睡之时。终于听见了响动。   轰——   一声强烈的爆炸声由远及近的传来,谢恒迷蒙的双眼瞬间清醒,握在手中的酒樽不受控制的泼洒出了些许,而后满室慌乱。   仓促之间,阶下的丝竹管弦倒了一地,所奏乐曲也是曲不成调,谢恒被本就守在屋内角落的几名侍卫护在中间,有些凝重的皱起眉。   这是……大批量的烟花或是火药?   齐朝管控火药管得甚严,以端王在朝中的势力,应当是难以支撑这样的体量的。   而且……这也没在妙乐府脚底爆炸啊?   难道只为了吸引注意力转移视线?   他拧着眉头思索,却在一抬眼间,瞧见雅间门户大开,有身着劲装蒙着面的数人闯入。   兵戈出鞘之声与室内重物的碰撞声还有阵阵惊呼交杂在一起,听得人心里不住发沉。   “护驾!”   身边的侍卫爆喝出声,动作娴熟的分出几人迎敌,护在太子身边的人则急急护着太子从侧门离开。   谢恒被人护在中间下了二楼,急急往外走时,几道冷冽的剑光竟从角落倏忽出现。   太子是微服出门,去得又是这等风月之所,身边正大光明跟着的人本就不多,这时分做两路人手更薄,仓促之间,领头的侍卫掀起厅内的长桌,朝着剑光最凛冽的地方兜头砸下。   呲——   木屑烟尘纷飞,那张檀木桌竟被一剑从中而断!   几道剑光中途受阻,也留出了几分反应的空隙,被情势骤然打乱步骤的东宫侍卫终于彻底醒过神来,各寻了敌手厮杀,一时间金戈铮鸣之声不断。   而谢恒却只定定的站在其中,望着对面那一身黑衣,至始至终未曾出手的人。   与其他刺客不同,这人素衣轻袍未曾蒙面,手中提了一柄长刀,面容似有愁色,又似乎平静极了。   他分明半点气机也未曾展露,只这么直直的站着,谢恒却觉得背后寒毛直竖、心脏控制不住的砰砰直跳。   这种感觉,他从到这里之后只遇见了一次。   一脸懵逼的被迫上门给秦烨递婚书的那次。   与之不同的,是那次秦烨虽然面露不悦有意压迫,但显然不带几分真实的恶意。   他还要在齐朝混的,得罪死了太子,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   而这次,谢恒感受到的是真实的杀意。   分明仍是夏日,四周的空气却冷寂的有些过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化作了缕缕冰寒,如同一柄带着森森寒气的利刃,就抵在他的咽喉。   这是……顶尖高手?!   谢恒已然足够高估端王,用了东宫最大的力量限度去布置这一场遇刺,却不想横地冒出这样一个意外来。   以谢惟的势力能力,去哪里笼络这样一个绝顶人物?   谢恒嘴里发苦,背后仍旧冷汗直流,拢在长袖中的右手却很精准的抓住了一个冰凉的物体。   他身体有些几不可察的轻颤,握着火铳的手却很稳,望着来人时脊背挺直,眼底不见半分软弱。   “谁让你来的?”太子声音一如往日的温润清朗,与寻常聊天一般无二。   那人微微昂首,淡声道:“谢惟。”   ???   这天,就这么聊死了。   谢恒眉眼间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一时竟接不下去。   既没事成也没被擒,随口一问就把幕后之人供出来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端王不会哭吗?   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那人微一颔首,继续淡声道:“只要这里的人都死了,谁也不会知道。”   谢恒握着火铳的手越发用力,拢在袖中的指节隐隐发白。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七步之内,枪又快又准。   可齐朝火器发展程度一般,虽则他笼络了原书中谢之遥麾下的能工巧匠,又挪了不少东宫私库补贴天工坊,但前后左不过一年时光。   太短了,且两人隔的也实在太近。   谢恒头一次将这东西用在人身上便是与顶尖高手动招,心下半点把握也无,可眼前这人看起来,又实在不是威逼利诱就能拿下的货色。   他心头发狠,出手迅疾的将手中之物拿出,就要动手——   对面之人却比谢恒反应更快,手中长刀出鞘,却不见半点堂皇刚正,反倒是诡魅一般刺出,直扑对手。   那刀刃闪着雪亮的光,带出一缕耀眼的寒芒,目标直接的斩向目光所落!   “铛!”   那把势在必得的刀,被截下了。   一柄极为普通,剑身隐隐透出血色的长剑,架住了刀。   “是你?!”黑袍人并不再瞧太子,只定定地望着仿佛从天而降的修长身影,震惊出声。   持剑之人未露真容,脸上蒙了张相貌丑陋的人丨皮面具。然而,黑袍人并不需要看到他的脸,就能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已经重新被侍卫护在中间的太子谢恒,冷声道:“谢惟叫我来时,曾说过你不会在太子身边,更不会出手。”   秦烨提着那把冷气森森的剑,眼底满是冰寒:“这话你该去问谢惟。他允了你什么,能让你这个南周仅存的大内高手千里走这一趟?”   那人没怎么犹豫,脸色平平的道:“南疆自令城以往,七城。”   秦烨冷笑:“你也信?”   那人仍是神色平平:“陛下信,我便信。”   “那看来没什么好聊的了,”秦烨摇了摇头,又望了一眼四肢健全安然无恙的太子,“不对,本来也没什么好聊的。”   他轻声道:“我出现在这里的事,不能为旁人所知。所以,只好劳烦你去死一死了。”   众人无声地退开很远,只听见刀剑相交的金戈之声,与眼前楼宇摇摇欲坠的哄塌声,空气中扬起的尘灰重又落地的时候,秦烨提着剑走了出来。   东宫的人都认识他,见着他一步步走近,也十分自觉的退了开去,秦烨放下那柄长剑,刚刚那股意气风发和挥斥方遒都仿佛消弭了,带着点解释意味的道:“我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谢恒愣了一下,方才知道他说的是之前自己三令五申不许他跟来,以免被人发觉的事情。   他抿了抿唇,应了一声:“嗯。”   他适才受的刺激太过,虽然身上无伤,脚下却有些软,站着一阵阵的身体发虚,这模样被秦烨一眼看穿,伸手一带,将人抱了个满怀。   那怀抱带着满袖的龙涎香气,即便在刀光剑影间都让人无边安心。   可……院中还有旁人!   虽都是东宫信得过的心腹,可总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   谢恒有些沉溺于那抹安稳,却还是理智占着上风,皱着眉头刚要起身,就被他伸出一只手拿住了手腕,低声道:“我拿拿脉。”   那声音带着几分诱哄,又带着些真挚的关切,让人难以拒绝。   谢恒犹豫了一下,就不动了。   半晌,没摸出什么问题来的秦烨松了口气,这才有了心思去说别的。   “当日我在外边打奚城,听闻杨崇围了杜若园,严宣生带人护驾时,心里很是遗憾。”   “嗯?”谢恒已然放弃了挣扎,侧了侧身子全做旁人看不见自己,低低的反问了一声。   “这样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生生错过了,”秦烨眼底带着点笑,“如今可算补上了。”   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却又不知足的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谢恒本不想问,但又没忍住问了出来。   秦烨眨了眨眼,语气迟疑的道:“这话本里英雄救美,都是危急关头神兵天降,最好那美人受了些伤,娇弱难行,不得不被英雄抱在怀里,然后瞬时有了肌肤之亲……这怎么到我这,必须得借着拿脉的由头才能抱着?”   他倒是想‘恰如其分’的出现,可一来舍不得太子受伤,二来与这样的顶尖高手对阵,差之分毫失之千里,他再是武功决绝顶天下无双,哪里就能把握的恰恰好好了?   谢恒瞪了他一眼,终于不再任由他抱着,勉强起身,对他笑了笑,眉眼间露出点揶揄轻快来。   “这话本里英雄救美,英雄也是俊美潇洒的少年郎,而不是像咱们秦公爷这样——”   “貌丑吓人。”   最后四字的音调拖得长长的,长到秦烨目送着太子走到一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年少时也是驰名棠京的美男子,虽说不如太子容颜绝色,更也不指着这张脸混饭吃,但也从来没觉着自己在这方面落了下乘。   这怎么就貌丑吓人了?   他有些郁闷的站起身来,手指无意识的在脸上抚了抚,如梦初醒一般醒过神来。   说了半天情话……人丨皮面具没摘!   也亏得太子在他怀里躺得下去! 第73章 别人的皇后vs自家的皇后   彼时原本一片嘈杂慌乱的妙乐府终于勉强在东宫侍卫的整饬下安静下来。   不多时有人来报:“殿下, 妙乐府中混入的一应刺客皆已伏诛,臣等无能,未能留下活口。”   如谢恒所料,若没有之前那个变数, 就端王手里这些所谓的底牌, 并不足以和东宫相抗衡。   他点了点头, 望着试图揭下自己脸上的那张人丨皮面具, 却又似乎想起些什么的秦烨, 出言道:“那人是谁?瞧着与你熟识。”   秦烨想起自己戴这张面具的初衷, 无比苦闷的放弃了显露出自己真容的打算, 声音闷闷的道:“南周皇帝的御前侍卫首领, 姓梁名初,武功修为还算不错。”   谢恒默然。   秦烨一向眼界极高,轻易不夸人。   他既夸了一句不错, 还是在自己极为擅长的武功一道上, 那么之前自己的感觉应当没错, 这个梁初, 当真极为危险。   “他死在此处,不妨事吗?”谢恒顿了顿,这才问道。   若是寻常死士,行刺太子无论成败,留得性命的可能性都太低,成本再高端王再穷, 也不可能算计到这点上去。   似梁初这样的南周高手, 就不一定了。   南周新君遣他来,原就只为了端王亲口所许下的那几座城池,想来并没打算搭上一个御前侍卫首领。   打趟短工而已, 若是秦烨不在,梁初杀了人之后立刻隐姓埋名遁走千里,是极为可能达成的。   就是不知道,此人与端王之间有无旁的约定?   秦烨摇头道:“此人性子孤僻些,时有非常之举,端王既然与之合作,料想也有些准备。殿下再将城内索拿刺客的力度加大些,就是现成的他不去回禀的理由。”   谢恒心下略有宽慰,心中有些踌躇,还是道:“梁初这样的人,天下有多少?”   知道太子心中所想,秦烨一笑:“梁初算一个,北狄王室中荣王算一个,西边西戎大将军算一个,顾明玄算半个,便再没了。”   他笑容里多少有些安抚的味道:“似梁初这样的,本就不该到咱们棠京城来,只怕是端王诱以重利再加上他自信不会被人发觉。殿下若要出气,待日后有了空闲,我也走一趟南周都城便是。”   走一趟南周都城,杀几个皇子报复回来?   亏他想得出来。   谢恒一直紧绷的眉眼多少舒展了两分,一直有些沉凝的眼瞳中露出点温和来,又听秦烨继续道:“其实若要治标治本,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谢恒眉梢一挑,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难不成你要再走一趟北狄西戎,把那两位也干掉?   “若我时刻在殿下身边数丈之内,任什么样的人来,都能护得殿下周全。”   谢恒:“……”   这用你说?   时刻待在数丈之内,就是寻常夫妻,这也太黏了些。   他心里竟不期然的涌上一种奇异的画面。   日后秦烨若真是当了皇后,坐在了赵皇后的立政殿里,该是个什么样的模样?   别人家的皇后,贤良淑德端庄大气,每日里晨昏定省见官眷。   自家的皇后,拈酸吃醋魅惑君上倒无所谓,他每日里……   防火缉盗抓刺客?   以秦烨的精力旺盛程度,别说刺客了,只怕能把皇宫里整顿成路不拾遗的清净之所。   捧高踩低、偷奸耍滑?不存在的。   皇后连军中那些拿着刀的痞兵都能治住,怕你们?   每日里总是以保护之名赖在自己身边,虽然帝后恩爱是好事,但好得太过分了些,只怕会有言官递上来几本‘雨露均沾’的折子。   秦烨觉得太子瞧他的眼神有些莫名,却也无论如何没想到是为什么。   他适才说的那句话……没什么问题吧?   谢恒好不容易将自己从对未来的恐怖设想中抽出来,强自醒了醒神,才对稳定了局势后匆匆从外边赶来的顾明昭道:“按之前说的,控制住这附近的商户百姓,仔细在这批刺客上搜查物证,若真有蛛丝马迹,不拘是谁,都抓起来。”   太子身上连衣角都是整齐的,举手投足与从前无二,吩咐的事情也很有条理。   可不知为了什么,顾明昭总觉得太子的表情……   有点恍惚?   ——   避暑山庄。   昨夜荒唐快至天明,即便已近午时,惠帝的神情仍是倦倦的,脸上瞧着却很精神,半点不像年逾六旬还终日寻欢作乐的老者。   唯有跟在身边的太监王如海心里有些发愁。   皇帝最近磕的各种丹药越发多了,像是有人刻意推波助澜有意迎合一般。   本来嘛,有人迎合皇帝是多正常的事?   可眼下的问题是,阻力呢?   避暑山庄中消息捂得严,根本不曾传到言官耳中,而后宫之中,皇后未曾跟来,剩下的小妃嫔每日里只想着逢迎君王,哪里会想得到这些?   皇帝接到太子遇刺的消息时,是在正午时分。   负责往来京城送奏报的官员脚步仓皇的入殿,砰的一声跪了下来,急急忙忙的便将消息说了。   “太子遇刺?!还是在乐坊遇刺的?伤得如何?”   许是这消息中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皇帝听后足足愣了两个呼吸,方才彻底反应过来,一连迭的问句出了口。   那官员跪在阶下,额头上也有些许冷汗,恭声道:“太子殿下胸前中了一刀,所幸伤势不重,如今已有太医前去医治。”   皇帝松了一口气。   太子是国之储君,虽则并不十分得他欢心,但一身上下皆是干系重大,真要出了什么事,并非是他所乐见的。   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王如海带几个人回去瞧瞧太子,将朕身边伺候的楚院判也带回去,让太子多加休养。”   若太子受伤颇重甚或性命垂危,皇帝当然得即刻回京,无论是作为一个关切亲子的老父亲还是要稳定朝局的大齐之主。   若伤势不重……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安安稳稳的躺了回去,连寻欢作乐的姿态都与往日相同,并没有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受到多大影响。   岂料晚间棠京又来了一骑快马。   “启禀陛下,诸率卫指挥使顾明昭彻查今日行刺诸人,从为首之人的衣饰上寻到了晋王府专用的徽记,怀疑此事是晋王殿下主使,太子殿下震怒……已让人带兵围了晋王府!”   ?   惠帝满腔再次被打扰的怒火都停滞了那么一瞬。   他有些听不懂。   太子遇刺,怀疑是晋王主使,这没什么奇怪。   即便是太子一场自导自演‘遇刺’,想要硬栽到晋王头上,这也没什么奇怪。   奇怪的是,太子居然能让人去围了晋王府。   太子身份至贵,晋王却也是堂堂亲王,亲王府是不请圣旨说围就能围的?   太子一向行事绵软生性怯懦,如今这是转了性子,还是证据确凿给气疯了?   “胡言乱语!”皇帝下意识呵斥一声,站起身来复又坐下,“晋王有什么理由在此时行刺太子?一个徽记就足以定罪吗!怎能带兵擒拿!”   那跪着的官员不去看殿前纷飞的唾沫,只低着头道:“前几日京都传闻,说是宣平侯府的宁寻公子巡视盐政归京途中突然失踪,怀疑是……没了。”   皇帝愣了一下。   那官员继续道:“这消息在棠京传开之前,宁寻公子身边亲随闹市纵马送了急报入晋王府,当日下午,晋王殿下带了人去皇家别苑大闹一场,但太子殿下抱恙养病,并未接见。”   他说话音量不大,还有些小心翼翼,却在皇帝心中掀起了一阵波涛骇浪。   宁寻死了?   他不怎么觉得太子会对宁寻暗下杀手,着实没什么必要。   可以谢恪对宁寻的看重,知道消息当场发疯是太可能了,当场去太子跟前撒泼也是小事。   太子或许当真病了,也或许知道些什么不想见,落在谢恪眼里,自然就是心虚的表现。   继而要是真被刺激狠了……派几个人当街刺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问题在于,他这一趟发疯,东宫是不可能任由他欺负到头上的!   若当真是谢恪动得手,太子或许温文尔雅还存的有点兄弟之情,东宫臣属怎么肯?   皇帝心头一阵阵抽紧,悄然咽了口唾沫,才有些慌乱的吩咐:“回京!让殿前司即刻吩咐下去,尽快回京!”   底下顷刻间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等来报信的人告退离开,王如海悄然上前,放轻了手脚给皇帝添了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   才过了不过半个时辰,这位九五之尊的精气神仿佛都被带走了几分,就连这么单单坐着的姿态,都显出些许疲态来。   他轻声问:“陛下,您今日还要服药吗?”   那药丸是皇帝蓄养的几位天师所制助兴所用,皇帝日日都要服,停上一天次日便难以为继,有两次他打量着停一停,还被发作了一顿。   皇帝有些颓然的摇了摇手:“不必了。”   难以言喻的沉默在殿中弥漫着。   皇帝眼底有些血丝,半晌才叹了口气,轻轻道:“秦烨府中的那药可有按时下?可被发觉了吗?”   王如海悚然一惊。   他隐隐知道皇帝避出京都这一趟,是为了处理定国公府。   可他真不知道,两个儿子如今都在打生打死,棠京都快乱成一锅粥了,这位脑中想着的,竟然还是这件事。   “定国公府中安插的人回话说,已遵照陛下的吩咐继续行事,定国公似乎病得更严重些了,原本还偶尔在院中逛逛,如今连房门都不怎么出了。”   皇帝脸上的神色晦暗难明。   “没什么异状就好……”他缓声道,“如此,就把天师上贡的那剂药给他们吧,找个合适的时机。”   “尽快。” 第74章 秦·永远自信·烨   从那日中秋佳节妙乐府出了刺客起, 整个棠京都处于一种风雨欲来的状态。   起初,棠京百姓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中秋那日城南似有一声巨大的炸响,不少人初时还错以为是地龙翻身,及至后来神卫军出动, 诸率卫在街面上跑得跟死了亲爹似的, 这才知道, 出事了。   出大事了。   后来消息传出, 说诸率卫指挥使顾明昭带了人将妙乐府包围的水泄不通, 又亲自驾车抬了人回皇家别苑, 这事情就有眉目了。   怕不是太子出了什么事情?   稍晚些时候, 诸率卫围了晋王府, 整个棠京都震了三震,雪花一样的奏折就往理政堂飞,几位大学士骂架的频率直线上升, 半个京都的权贵马车在皇家别苑门前一字排开……   太子却没怎么见人。   据太医院传的可靠消息, 太子伤得不轻, 如今卧床静养为宜, 不宜见客。   行吧……随着宁寻失踪的消息传开,大家也都默认了太子遇刺的事情多半是真的,没看这些日子一向存在感极强且疑似丧子的宣平侯都不吭声了,只老老实实地龟缩在府中。   太子殿下受伤没?不知道,但只怕为了把晋王摁死,没受伤也要装得伤重些。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 太子谢恒, 确实遵从医嘱的窝在内寝‘安心修养’。   躺在床上,奏报不停的那种。   “避暑山庄传消息来说,父皇吐了口血。”谢恒眉眼间神情淡淡, 肤色被皇后派来的宫女刻意妆点过,显得苍白寡淡,一眼望去,当真有几分孱弱气象。   身体康健却非要陪着太子赖在床上的秦烨露出点意外的神情,接过那张明显是仓促写就的纸条,投注了一点目光。   “陛下连着停了两日丹药,这就吐血了?”秦烨有点不可思议的道。   皇帝这趟出门是奔着长久去的,原本打算在外边待个一年半载的,骤然吩咐回宫也不能说走就走,就是收拾打理,也得两三日功夫。   就这么巧,两日不曾服用丹药不曾招幸妃嫔,自诩老当益壮的惠帝居然吐血了!   秦烨横了眼神去瞧太子,那目光浅显易懂。   天灾还是人祸,被害还是自戕?   谢恒觉得这人都快成精了。   “或许是母后……”他轻声道,“推波助澜罢了,谈不上亲自出手。”   皇帝多疑寡恩年岁又大了,皇后和太子看着风光无限,实则哪有这么好过?   晋王府中的一应用度几乎可以比肩东宫,其生母贤妃也是屡有加恩,在后宫中隐隐有位同副后的威势。   从前不动声色是因为太子软弱,朝中势力也勉强达成平衡,多做反而多错。   可如今,若东宫加上一个淮王府和定国公府,这平衡已然打破了。   谢恒摇摇头:“胡乱猜测罢了,做不得准。”   他随口一说,却突然被人拥住,胡乱啃了一口。   是真的啃,不讲什么条理章法的烙在脖颈,而后一路细密连绵的向上,直至额间。   两人都躺卧在床穿着随意,再这么胡乱纠葛一番,发丝都交缠在了一起,一时难以分舍。   谢恒被他抱得晕晕乎乎,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青天白日,伸手拢了拢领口,无奈身上的却是件素白色的寝衣,根本遮不住。   秦烨也不拦,就这么含笑瞧着,眼底便似有光华流转,显得亮晶晶的。   “我觉得,殿下定然特别心悦我。”他道。   谢恒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自信极了。   这等事,还有帮旁人说出口的?   也不害臊。   他不想搭理,却又被秦烨伸手勾住了手腕,在手掌中胡乱描画,一阵酥麻过后,心里也痒痒的。   “何以见得?”谢恒懒懒的道。   “这等推测都能说给我听,难道还不是特别心悦?”秦烨眼底还是亮晶晶的,望着太子脖颈处那点点殷红,嘴角露出点毫不掩饰的自得来。   他是没见过寻常夫妻相处的。   年岁尚幼时父母便合离,偶有相见也是阴阳怪气动刀动枪,动辄便打御前官司,还谈什么夫妻和睦全心交托?   便是秦恒冶和他那位拼了名声前途才扶正的‘妻子’相处,也说不上有多深情信重。   嘴上说得情深似海难分难舍,实则他那继母想要点什么,譬如田庄铺面,首饰银钱,甚或是想开口让秦恒冶给秦烁谋个前程,照样要百般算计觅得良机,这才能在秦恒冶心情好些时提上那么一句。   正因为自幼见得多了,秦烨很少对情爱一事升起指望,即便物议沸腾饱受腹诽,身边也清静了这么多年。   直到他克制不住自己。   可如今……太子连这等性命攸关的猜测都肯讲给他听,若不是当真用情太深,怎么可能?   谢恒觉得这人望向他的两只眼瞳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   血、赚。   他张了张口,想要嘴硬反驳,心下又有些软,想好的话瞧着秦烨时却说不出口,只得冷冷哼了一声,显出几分默认来。   秦烨一时有些意动,悄悄望一眼太子绯红的脸色,手指微探想去往下碰,却又被啪的一下打开了。   “这事咱们也不是头一次了……怎么今日不成?”他有点委屈,又伸出手去谢恒手心里变着法的画圈。   谢恒快被他气笑了,指了指外面,义正言辞的道:“如今可是青天白日里。”   最关键的是……   “最近每日都有人前来探望,你不愿去旁的地方躲着就罢了……”谢恒难以言喻的喘了口气,“别添乱!”   秦烨老老实实的‘哦’了一声,规矩的躺了下去,谢恒勉强克制住自己,也无心再看别的,只得也跟着躺下。   倒不是他心无旖旎,甚或……如今虽则说是循序渐进,真要做到最后那步,在他心里也已然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如今虽然闭门谢客,倒也不是谁都能不见的。   旁的不说,皇后亲来探望见不见?国舅来问策见不见?宗室老王爷来关切见不见?   如今这别苑主屋也能称得上门庭若市了,真要行了那事……总不能在这装着病苍白着一张脸,却让旁人进屋时闻到一股子石楠花的味道吧?   谢恒闭了闭眼,将眼底那股被人挑起的意乱情迷彻底收起来,头一次有种耐心告罄的感觉,捂在被中的五指轻轻捏紧。   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着实是过够了。   ——   秦烁被从别苑的暗室中提出来的时候,神智还有些恍惚。   他是对这些事情有些准备的。   拿着亲弟弟有关先太子的把柄来告发,这事情涉及实在太大,太子能在第一时间接纳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可他有耐心,太子厌恶秦烨,而秦烨手握南疆兵权威望深厚又年纪太轻,若有法子能够一击扳倒,太子怎么可能不动心?   可他没料到,太子这么果断、这么无情。   问清楚他来意的瞬间,太子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就被扣下了。   东宫的人才不管他什么武宁侯长子、四品将军的虚衔,结结实实的将他捆了,送到暗室中关押起来,一连数日只给食水,余下的一概不管。   暗室中暗无天日,秦烁本也不是果毅坚韧之人,若非有人事先将预计情况告知了他,他早已撑不下去了。   苦苦熬了多日,每日里送水送食时才出现的那点光亮终于与往日有所不同,有人将他洗干净带了出来,带到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那屋子里,坐着一身常服、清俊无双的太子。   太子形容闲适的翻过一页书,见着他来微微抬头,声音轻缓:“坐。”   明明太子仍是那副温文尔雅与人为善的模样,秦烁却从心底里升起一阵寒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臣参见殿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知道,在坊间传闻懦弱无能的太子,也是个心底有成算行事果决的主。   至少,摁死他不费半分气力。   谢恒笑了笑,也不再提赐座之事,语气平平的道:“之前秦将军同孤说,手中握有定国公与先太子薨逝之事有关的把柄,可有此事?”   秦烁咽了口唾沫,恭敬应道:“是。”   他原本早就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将一切编排的密不透风,只等太子信了之后再说出自己的计划,借东宫的手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时却有些心头惴惴起来。   太子看起来……没想象中的那么好摆弄。   谢恒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书卷放下,道:“如今外边发生了些事请,烦得很,孤没什么时间同你掰扯。说吧,此事的真相如何?你能做到些什么?”   秦烁心头一跳。   他被关在暗室中不知年月,自然也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而听太子的话,显然并不相信他所说的那些事情为真,若非从中看到些可趁之机,只怕连这一面也不会给他见。   他低头垂首,额头处渗出点细密的汗水,一时言语不能。   “诸率卫安插在京城的密探来报,说你在早前的数月中与宋迁府上前后接触过不下六次,行踪诡谲难以揣测,你不肯说,孤若不然去问问宋迁?”太子的声音依旧轻缓温润,听在秦烁耳中却如同催命一般。   怎么可能!   他一个不起眼的四品武官,与宋迁接触也是在太子离京去南疆的那段时间,诸率卫怎会如此手眼通天,连他府中都时刻盯着?!   谢恒拿起一张从淮王府递出不久却打着诸率卫印记的宣纸,轻飘飘的扔在了秦烁面前。   秦烁机械地拾起,只看了两眼,就浑身巨震,眼底尽是惊恐。   太子没有骗他,这里一字一句,确是他与宋迁私下接触时的动向!   “你再不肯说,孤就走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秦烁击溃了。   太子走了,他去哪呢?回暗室,还是直接去死?   “臣说!”他克制不住的膝行两步,叩首道,“是,都是宋迁知道臣仇恨定国公,这才替臣出谋划策,说殿下记恨于秦烨,若有与他切身相关的把柄,殿下便会看重于臣,这才……”   他说得颠三倒四又语调惶急,谢恒不大耐烦听下去,打断道:“孤想听的是,真相。”   “昔年先太子薨逝的真相,以及,你们为什么会想到以这个做筏子。”   秦烁顿了顿,似是竭力捋清了点思绪,这才急急道:“先太子……先太子之所以会薨逝,是在乱军之中挨了一只冷箭,事后在军中修养,又中了不止一种暗算。”   先太子挨了冷箭中了暗算是谢恒早就知道的事,他不知道的,是这暗算居然不止一种?   他这便宜哥哥是有多招人恨啊?   谢恒撑着下巴:“哪几种暗算?”   秦烁老老实实的摇头:“臣不知。”   谢恒挑起眉。   秦烁接着急急道:“当年储位之争纷繁复杂,宋迁也并不知晓此中真相,但他知道的是……陛下也在此中动过手脚!”   “且秦烨……且秦烨,曾在先太子受伤之后替他拿过脉相!”   嗯?   谢恒有些意外的愣了愣,脑中在电光石火间闪过许多念头。   秦烨不是医道圣手,他只是武功高些修习内功久些,因此有些触类旁通罢了。   换言之,他只能瞧出来这人身体康健与否脉象是否紊乱,别说比不得太医院的太医,就是民间的草头大夫……他也是多半比不过的。   可皇帝不知道啊。   惠帝若是真对先太子下了手,心虚之下必然清理知情之人,先太子身边之人大多因护主不力被清算的原因或许便在此处。   而秦烨,武功高强家世显赫,彼时已然在军中崭露头角,即便是皇帝,也不能直接一道圣旨简单明了的赐死他。   不仅干不掉,还眼见着他军功愈多声势煊赫,执掌整个南疆军。   惠帝如此忌惮他……怕不是因为这个? 第75章 你有点笨。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 却越想越觉得有理。   定国公府中早几年便有皇帝的暗探,亦曾在饮食茶水中下过药物,只不过近来秦烨行事无羁得多,皇帝下手就更重些。   这么一想……皇帝从始至终就没想留着他, 无论秦烨是否甘愿交出南疆兵权。   这么一个举重若轻, 还有可能知道皇帝弑子真相的大将活着, 皇帝只怕睡觉都睡不安稳。   谢恒心里一阵发凉, 连着手脚都跟着冰凉起来。   所谓的‘宋左之乱’根基本就不在宋迁, 而在惠帝身上, 这位君王一日放不下对昔年之事的介怀, 就一日会想着在南疆生事。   他轻轻吐了口气, 道:“所以,宋迁原本打算让你如何做?”   秦烁看不清太子眼底明灭不定的眸光,只低着头继续道:“宋迁原本想让臣捏造些秦烨在先太子薨逝一事上动过手脚的证据, 呈递给殿下。且如今定国公府闭门谢客, 一应亲朋旧部皆不联络, 若骤起发难, 陛下必然心动,再有殿下推波助澜……此事可成。”   “那证据可有做好?与旁人说过吗?”   太子看起来终于动了些心思,秦烁振奋了些许,头埋得却更低些:“已然大致妥当,除了宋迁外并无旁人知晓。”   谢恒又问:“宋迁府上也是一样?”   秦铄答道:“此事关系重大,宋大人也知道轻重, 每次私下相见都是轻衣简从, 议事时连身边小厮都不大带在身边,应是如此。”   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一直沉凝的面容终于透出点松快的意味, 轻轻摆了摆手。   秦烁大受鼓舞,正要再说些什么,颈后一阵剧痛,已然被人打晕了过去。   顾明昭有些厌恶的看着晕倒在地的秦铄,努了努嘴:“可要把他寻个由头处理了?陛下不日回京,终究是个麻烦。”   “他不要紧,武宁侯府本就不起眼,父皇就是回京也顾不上,”谢恒眉头微蹙道,“倒是宋迁……他身上殿前司指挥使的实权虽然没了,名头还在,若察觉出事情不对,只怕要生事。”   顾明昭轻笑:“咱们不能再棠京大肆网罗人才发展势力,是因为怕陛下忌惮,可如今有人能动手,殿下就不必跟他客气了吧。”   “你是说……”谢恒望着他,“淮王?”   因着皇帝疑心重,太子和晋王明面上张牙舞爪争的凶,实际私底下都很收着性子,京中关要之处,并不十分敢揽到怀里。   淮王府则完全不同,在京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老淮王又安分的交了兵权栽培长子,平日里也从不过问朝事,在皇帝心中可称得上信赖。   “是,您只管传话过去,淮王府定然能办得天衣无缝,让宋迁再没有搅事的心力。”   谢恒思索片刻,轻轻颔首。   当日下了小雨,他见了秦烁回来,虽打了伞衣袍上却还是不免沾染了一抹湿润。见他回来,原本懒懒靠在软枕上的秦烨坐了起来,挨挨蹭蹭的就要往身边凑。   “换身衣裳再来……”谢恒望着他,心下那点刚升起不久的焦躁轻易的被抚平,伸手轻轻推了推,却毫无力道。   谢恒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中途秦烨一步不肯离地盯着,虽未曾更换里衣,谢恒却还是耳尖微红,不同他说话,只将手上的动作加快了几分。   秦烨觉得自己定是太无聊,才会连这人换身衣裳都能看得目不转睛,还觉得这身姿格外的潇洒修长,又见太子动了动嘴唇有些不忿的瞧着他,赶紧抢在谢恒出声前转移话题:“殿下去见秦烁,他怎么说?”   谢恒收回威胁的目光,随口道:“还能怎么说,想把先太子薨逝之事栽在你头上,打着老头子和孤都会动心的主意,什么人证物证由头动机,都不重要了。”   宋迁这步棋不能说不毒辣,甚至将皇帝的心性全然拿捏在手中,吃得不过是信息不对等的亏。   谢恒沉吟片刻,这才问:“秦烁说,你给先太子拿过脉?”   这声音清朗悦耳,秦烨却在一瞬间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道:“当日先太子受伤不轻,我奉命在他修养时保护,却不像沉疴难愈,一时惊诧这才……自然与待殿下不同。”   ……   谢恒无奈地瞪他一眼。   这人不会是以为,自己介意他给先太子拿脉?   他又不是小孩子,会介意什么东西不是自己专属的,更不会去吃一个死人的醋。   “孤是说……”他缓声道,“你拿他的脉象时,可有什么异常?”   秦烨也觉自己适才的反应有些过激,有些讪讪的,只得微一凝神去慢慢回想:“先太子当日如此羸弱主因并非箭伤,或许有别的什么缘故,多的,不怎么摸得出来。”   谢恒心道果然如此,挑眉问:“你就不曾好奇,他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   “无非是京中那几位下的手,有什么值得好奇的?”秦烨无所谓的摇摇头,“当时先太子已是强弩之末,我纵将事情查得清楚,难道要掺和皇室家事不成?”   在彼时他的心里,只要天下安宁四海太平,坐在龙椅上的人是先太子还是五皇子又有什么干系?   自然,此一时彼一时,人是会变的。   如今……未来坐在龙椅上的是谁,不能不在乎。   谢恒轻轻叹了口气。   他如今都想明白了,皇帝一心全在权术谋划自身权位上,以己度人惯了,满心满意的以为秦烨拿捏着他弑杀亲子的把柄,说不定有朝一日便会以此为由搞个清君侧什么的。   而秦烨,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甚至,书里那场死伤无数的‘宋左之乱’,亦或是秦烨在书里明显不大正常的寿数,都由此而来。   帝王捕风捉影的猜忌。   “你有点笨。”谢恒突兀的道。   嗯?   秦烨眉梢挑起,脑子里全是问号。   不怎么关心先太子怎么死的,这就叫笨了?   谢恒拉开秦烨的手,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将他脑子里的满心疑惑都排开了,这才低声道:“不过幸好,我会护着你。”   秦烨被他亲的晕晕乎乎,有些迷糊的觉得太子殿下这句话意有所指,却又什么都不想深究了。   倔强了半辈子拼到如今的地位,今日才知道……   这天下,竟有人能将护着他这件事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却又如此可信。   他弯了弯眉眼,也啄了回去。   “好,我喜欢殿下护着。”   几日后,皇帝归京。   被吐血之事折腾的更加气弱体虚的皇帝看到城外的萧瑟情景后,又吐出了一口血。   无他,这是自他登基后最冷清的一次归京。   三个儿子,一个都不在。   太子遇刺,病在别苑不挪动;晋王至今还被围在晋王府里,杀不出去也没让人进来,就这么僵持着;端王据说是又病了,根本起不来床。   皇帝看着勉强造出声势的百官,愤愤哼了一声,却不知道朝谁发火,只得将车帘拉上,吩咐回宫去了。   回到太极殿,皇帝连口气都没怎么喘,也没接见那些围在宫外各怀心思的莺莺燕燕,马不停蹄的召见了刑部尚书陈子悦。   “朕在避暑山庄时就曾传旨给你,让你配合诸率卫查探太子遇刺一案,可有结果?”   许久不见,皇帝明显苍老了许多,连问话时都有些神思不属,也没了平日里关心臣下的那些虚话套话,陈子悦就更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了。   陈子悦躬着身子道:“臣等已然同诸率卫顾大人仔细查探妙乐府周围,那伙刺客身手的确十分了得,且衣物上的晋王府徽记不似伪造……也根据容貌身量查阅了棠京附近人员往来的户籍名册,暂时并无所获。”   一堆废话。   皇帝咳嗽一声,眼睛似闭非闭,语调有些沉:“是东宫自己的手笔吗?”   陈子悦回话道:“瞧着不大像……诸率卫人手折损不轻,若不是太子殿下微服出宫的阵仗一向如此,只怕这遭就不是如今情形了。”   陈子悦话说得含蓄,听在惠帝耳中却很明白。   太子与晋王不同,谢恪那小子带着两个人就敢满京城的撒欢,若非那张脸广为人知,只怕早就被人打闷棍了。太子倒是生性懦弱,可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至少……他怕死啊!   打从先太子突然薨逝后,太子谢恒就不知是自己害怕还是得了谁的叮嘱,轻易不出宫去,但凡出宫都是明卫暗卫一大把,夸张的时候街面上能有一大半是东宫人手。   这事东宫藏得严实,旁人轻易不知晓,皇帝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不是东宫自己的手笔……”皇帝叹了口气,“那就是晋王下的手了?”   陈子悦不敢多言,只道:“臣等还在查,除了衣裳上的徽记,一时三刻并没有旁的证据指向晋王殿下。”   其实他也觉得多半是晋王背后指使,不仅他,朝中大半官员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这天底下恨太子的或许不少,真敢付诸实践的,却是独此一家。   只是皇帝宠爱晋王,他不曾点头,谁又敢真的下这样的论断?   皇帝沉默了许久,又问了一句:“此事之后,他们府中都有些什么动静?”   陈子悦愣了一下,这才想起皇帝是在问两个皇子的府上:“太子殿下每日待在别苑养伤,足不出户每日里只见见太医或是国舅和皇后娘娘宫中的人。”   “晋王殿下封闭府门不许诸率卫进去,偶尔闲着无事就让人搬着一把凳子提把剑坐在王府门口,同守在门前的诸率卫……聊天。”比较激烈的那一种。   他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上了端王:“端王殿下身子又有些反复,这几日也不怎么出门。”   惠帝闭了闭眼睛,眉梢只在听到端王两个字时微微一动。   端王……是了,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他十分疲累的咳了一声,这才声音微涩的道:“吩咐下去,朕要出宫亲去探望太子。” 第76章 这可真是……歪打正着。……   皇帝御驾至别苑时, 已近黄昏。   秦烨被谢恒从被褥里拽起来安排躲出去时,还有点懵。   “今日近午时才回得宫,午后召见刑部尚书,这就出宫了?”   以皇帝早前的作息行事, 这从外边舟车劳顿回来一趟, 不休息个三五日的都不可能爬起来看折子。如今勤勉到了这样的地步, 看来是真的火烧眉毛了。   谢恒被宫娥按在窗前抹粉, 原本白里透红的好气色生生弄出几分苍白来, 秦烨穿戴整齐起身, 环视屋中一圈确定没什么破绽, 这才道:“这脉象……可要作假?”   谢恒吐息间全是脂粉的香味, 不习惯的摆摆手:“你以为他来是当真心急关切?还能带个太医来不成?”   以皇帝的性子,根本不可能。   惠帝被太监扶着进了内寝的时候,太子正挣扎着爬起来给他见礼, 原本精致白皙的脸庞下巴都有些削尖, 穿着月白色的寝衣瞧着有些空荡, 举手投足间显出点明显的孱弱。   皇帝准备了一路的话暂时便说不出口, 只得上前将太子按回了床榻间,满口免礼。   谢恒半躺了回去,自然有宫娥上前将理好软枕将他扶得坐起来,他轻咳了两声,望着皇帝道:“父皇大驾回京,儿臣未能出城迎接, 心下一直深感惭愧, 如今还累得父皇亲来探望……”   他说话说得慢,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眸却宛若带了水光。   太子生性懦弱,平日里与皇帝相处总是怯怯的, 却无多少依赖亲昵来,皇帝甚少被儿子这样瞧着,心下微动,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轻叹一声,转而问起旁边的云昼来,从太子受伤轻重问倒每日饮食、安寝时辰,事无巨细的关切之后,心头那点波动才又被按捺下去,重又看向太子。   “朕今日宣了刑部尚书来问话,陈子悦说他遍查京都,都没怎么寻到刺客的幕后主使……”皇帝说话慢悠悠的,也有些几不可察的气弱,“但储君遇刺这样的大事,无论于情于理,也该有个交代才是。”   他直接略去了那个来自晋王府的徽记,宛若一个无可奈何的父亲。   谢恒沉了沉眉眼,目光里也沾染上些无奈委屈:“父皇,儿臣当真没有派人去截杀宁寻……”   太子的语调有些急,却似乎又因为牵动伤处不得不抽了口气:“他去西疆巡视盐政,西疆又由宁国公镇守,宁国公同儿臣交好,纵然为了避嫌,儿臣也绝不会在此时动手杀他!”   “若真要对九弟的人动手,儿臣也该去杀宣平侯。杀宁寻……杀宁寻有什么用?”   这要害之处不用太子分析,皇帝也想得清楚。   可太子这话,不就是认定了是晋王幕后指使?   皇帝呛了一声,明明眼下情况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还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凉。   “那刺客衣裳上的徽记,朕瞧了。宁寻在归京途中失踪之事,朕也知晓。只是……”皇帝觉得喉头处甚至有血腥味翻滚,难受极了,“纵使真要派人行刺,定然要与自身撇清关系才是,怎会如此愚蠢将有晋王府徽记的衣裳穿着去行刺?”   “至于宁寻……既非东宫所为,那最多不过是遇到了寻常山匪失踪而已,朕已传令当地官员竭力搜索,若寻得到自然是好,若寻不到,将事情讲清楚也就是了。”   谢恒一时不语。   他上次见皇帝,还是在出京之前,皇帝威严雍容,积威深沉之下,瞧着也颇有一番明君气度。   如今皇帝在他跟前喘咳不断,脸色比他这刻意装扮出来的还要苍白萎靡,像个失了光环的凡俗老者,只勉强被周身那件单薄的龙袍罩住,维持着一国之君的尊严。   只不过……谁会同情一匹年老体虚的老狼呢?   尤其是,这匹狼还准备叼走他心悦的人。   他不说话,皇帝也不着急,只用帕子捂了捂嘴,又道:“你与恪儿都是好的,莫要为奸人蒙蔽,伤了兄弟之情才是。”   太子的眼神终于动了动。   “奸人蒙蔽,”谢恒的声音有点干涩,“什么样的奸人?倒是手眼通天。”   皇帝似是委决不下,沉默了良久,这才道:“陈子悦呈上来的证据里,隐隐指向郭羡府中,就是不知道……端王是否知情。”   谢恒瞳孔微缩。   郭羡?端王岳父,那个已然被抓进去的吏部侍郎?   刺杀之事,他从头至尾都掺和了进去,端王的尾巴收得干净与否自己难道不知道?   那人精明似鬼,老早就把所有首尾证据都收拾干净了,半点痕迹没留下。   皇帝怎么查到的?   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一时有些慌乱,却又在看到皇帝犹豫踌躇的神情时瞬间醒悟过来。   皇帝根本就没查到,也不需要查。   只是太子遇刺,此事必然要有个交代,还不能随便交代过去。   谁能有动机算计太子和晋王,还能派出人手去截杀宁寻?   满朝上下捋一遍,够资格顶缸的,寥寥数人。顶了缸还不造成朝野震荡的,就只剩谢惟一人了。   谢恒微垂眼睑,手指有些抖,半晌才道:“郭羡?那就是四哥府中,怎么可能?!”   皇帝看他神情便知太子已然动摇,轻一颔首道:“怎么不可能?郭羡是在你主持朝政之时出的事,侍郎府记恨也在常理之中,且东宫与晋王府皆受挫,谁能最终获利不问可知。”   “端王身体弱,此事他未必知晓,或许是有小人借了他的势,不过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谢恒彻底明白了。   皇帝想把太子遇刺之事扣在端王头上,却也没想要他的命。   岳丈郭羡首当其中,或许判个郭家满门抄账株连九族,端王谢惟嘛,本不知情但被岳家牵累卷入刺杀储君之事,或许褫夺爵位贬为庶人。   这么一来,偌大一场祸事消弭无形。太子出气了,晋王保住了,朝中仍是一副互相制衡的景象,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   就是那位自诩能掌控一切的幕后之人莫名其妙的就被揪了出来,输得干干净净。   震惊于皇帝心思狠毒果决的太子手掌微攥,眼瞳里满是震惊与恍惚,半晌方才喃喃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倒是儿臣想差了。”   他又有些不甘心似的:“不过,还是请三法司会审,才能将此事查得清楚明白。”   皇帝终于满意了。   太子或许信了,或许没怎么信,但只要心里有了这么个念头,细细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一切就再没什么阻碍了。   证据这种东西,造一造总能出来的。   皇帝浩浩荡荡的带着人走了,避在旁处的秦烨悄没声息的蹿了出来,打量着太子一脸恍惚的脸色,有点发愁。   他挨了上来,伸手理了理太子散乱的发丝:“陛下说什么了?殿下怎么如此发愁?”   谢恒伸手勾住他作妖的手,握在手心里,喃喃道:“没说什么,我就是在想,这事情怎么如此轻易?”   秦烨不知前因后果,纳闷道:“什么事情怎么如此轻易?”   “算计端王的事啊,”谢恒道,“我本想父皇定然接受不了晋王蒙上刺杀储君的罪名,或许三法司会一拖再拖,这次再由个和东宫牵扯不大的人出面,从蛛丝马迹中寻出点端王府的踪迹,或许顺坡下驴,便能将此事结结实实扣在端王身上。”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也做好了时日长久的准备。   如今倒好,皇帝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太子不必说完,秦烨已然听懂了。   他反手勾住谢恒的手,怕太子为皇帝的薄情而心冷,宽慰道:“咱们这位陛下素来如此,既然得偿所愿,应当欢喜才是。”   “也是。”谢恒被他哄着,明明心里介怀的并不是这个,也懒得说明白,当真勾了勾嘴角。   心头一桩大事落地,纵然与预计中有所不同,还是有些隐隐的畅快。   秦烨望着他笑,又想些什么,意有所指的道“陛下归京,瞧着模样围在晋王府的人也该撤回来了,今日之后,这别苑可不能再这么热闹了吧?”   众人围着别苑是担忧京都动向,如今皇帝回京,事情重心自然有所转移。   谢恒点点头,他就笑得更开怀了,伸手搂住了眼前的人,埋首有些贪恋的嗅了一口。   谢恒被他一个动作折腾的面红耳赤,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又听这人在耳畔轻声说了一句。   “既如此,咱们可以恢复从前了?不再这么收着敛着?”   ——   皇帝回了宫里,又召来了刑部尚书。   “太子遇刺这事……你别老盯着晋王府了,往旁的地方查一查。”   陈子悦跪在阶下,一时实在想不明白皇帝说得这个旁的地方,是指哪儿。   皇帝躺在软塌上脸色不佳,见他一副意会不能又不敢瞎猜的神情,没什么兴味的摆摆手:“去查查郭侍郎府。”   郭侍郎……郭羡?   端王那个岳丈?   陈子悦身子一抖,根本不敢多想,忙不迭的应声去了。   惠帝目光沉沉的坐了一会,又召来了太医。   常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梁太医战战兢兢的拿完脉,跪在阶下说了一堆药理,这才道:“陛下是前些日子服用丹药过度,如今停了药,好生休养便是,须忌忧思多虑……”   这一堆废话皇帝这些日子已然听得多了,根本不入耳。   京中闹成这样,他怎么忌忧思多虑?   没听完便阖着眼眸的皇帝出了会神,连阶下的声音都觉得极为遥远,甚至感觉自己兀在梦中一般,骤然清醒过来之后才道:“你去定国公府瞧瞧。”   正打算继续规劝皇帝的梁太医身子一顿,不明白皇帝的心神怎么突然飘得这么远。   “去吧,仔细拿脉,瞧瞧他是不是当真病了,能不能起得来身。” 第77章 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   梁太医奉了圣旨出宫去定国公府时, 满面愁容。   满棠京的权贵里,就定国公府对太医最不待见。   旁人都觉得皇帝派太医来问诊是荣耀是恩赐,定国公府的人觉得……   总有刁民要害公爷。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去岁定国公归京之后, 皇帝几次三番派人来关切他的‘旧伤’, 梁太医诊脉回宫禀告说沉疴难愈时, 亲眼瞧见皇帝满脸的‘那太好了’的神情。   但你也不能这么实诚啊!   如今, 他又要干这不讨好的活路了。   梁太医站在定国公府门前, 对着几个凶神恶煞目光不善的门卫时, 苦中作乐的想。   他等了片刻, 才见到了定国公府中出来应对的人。   闲的头上长草的陆言和。   陆言和从府中迎出来, 态度谦恭言辞热烈。话里话外却都是一个意思,我家公爷虽然病着,但都是长年累月下的旧疾了, 是什么状况自家心里清楚, 就不劳太医大驾了。   梁太医颤颤巍巍的回了礼, 坚持道:“陆将军恕罪, 这是……这毕竟是陛下圣意,还望将军通传一二,让卑职能见上公爷一面。”   陆言和心道:你还想见公爷一面?打从南疆回京这一趟,我都没怎么见过人!   他心下无奈,却还是一面同梁太医虚与委蛇,一面对跟在身后的小侍卫使了个眼色。   小侍卫半躬着身子去往府内, 不多时, 有人悄没声息的出了定国公府的小门,直奔皇家别苑。   “太医?”谢恒望了望窗外高悬的一轮弯月,有些不悦的皱起眉。   皇帝回京还不到一日, 操心的事情是不是多了点?   吐血了都不安生,平日里也未曾见他如此勤政。   谢恒把已然阖上眼眸快与被褥融为一体的秦烨捞出来,将消息在他耳边说了,轻声问:“要去吗?”   皇家别苑与定国公府的距离不近不远,以秦烨的轻功,不走平地走墙上,一刻足以。   就是太折腾人了一些。   秦烨也不怎么想挪动,却还是勉强的撑开了眼,有些闷闷的道:“陆言和前两日传话说,府中那些陛下的人手近些日子下手越发频繁不顾及了,想是来验收成果的。”   他挣扎了一下,心里还是屈从于理智,将自己从整个人撑了起来:“真要去见太医,我是装作个什么样子好?”   秦烨自然是无所谓见与不见一个太医的,皇帝是派人下来关切臣下,哪有硬逼着朝中重臣见太医的道理?   可如今无论是见或不见,都攸关到事后种种,由不得他不上心。   谢恒瞧他那模样便知他是要去的了,沉吟道:“那药……你若是当真全喝下去了,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虚弱些罢了,”秦烨回想着陆言和递上来的东西,缓缓道,“都是精心研制的不知什么药,来勾那落影之毒的,纵便不知情,也绝不会病到起不来床。”   谢恒觑着他,不知他脸上那点隐晦的自得从何而来,想了片刻:“那就不必装得卧床不起,只照着你从前瞧太医的模样,再虚弱三分就是。”   秦烨在太子身边时向来懒得动脑,顺口应道:“好。”   他不紧不慢的起身更衣,还顺带跟倚在床榻上有些心烦的太子殿下讨了个绵长的吻,这才施施然的走了。   到得阔别已久的自家府上时,距梁太医初来时,已然过了大半个时辰。   梁太医望着越来越沉的天色正发愁,终于瞧见只在府门外同他说了几句话的陆言和重又出来领他进去,心下一松之余忍不住埋怨道:“卑职也是奉圣旨前来诊脉,公爷纵是身体不适,更不当讳疾避医才是。”   这是觉得自己等得太久了。   陆言和走在前面,眼见知微堂中灯影错落,这才道:“梁大人可知,上一次在国公府门口等了许久的是哪位?”   梁太医:“……”   满棠京城谁不知道呢,定国公秦烨性格乖戾,连太子亲自上门拜访都将人撂了半个时辰,他算个什么?   心下那点不忿悄然散去了,反倒有些怯怯。   今日皇帝召见他吩咐他来定国公府请脉时,脸色比以往阴沉许多,语气也算不得和煦,反而是有些阴恻恻的。   自然,不排除皇帝是因为太子遇刺晋王牵扯其中之事而心虚大乱。可世事如何说得准呢?   打从定国公回京养病,皇帝可一直瞧这位不怎么顺眼。   这点不能宣之于口的战栗情绪一直维持到梁太医进了内室。   已是初秋,夜里透出几分凉意来,那位闻名天下的大齐战神未曾如往日一般穿着一身单衣,而是披了件袍子,神色有些倦倦的坐在窗边的软塌上。   虽然气色不如以往,但半点没有皇帝口中‘病得起不来床’的气象。   梁太医心头跳了跳,上前见了个礼,这才有些踌躇的道:“卑职奉陛下圣旨,来替公爷请脉。”   秦烨掀了掀眼皮,望着他道:“老熟人了,犹犹豫豫的做什么?”   很好,数月不见,定国公还是那个定国公,一张嘴能噎死人。   唯一不同的是,比之初次回京的悠然闲适,只是表面上耍些脾性不同,这次的秦烨身上带了点挥之不去的郁气。定神望人时,令人脖颈发凉。   半晌后,梁太医还是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只收回了拿脉的手,心里多少添了些疑惑。   这脉象……比一年前的确糟糕了不少。虽不如皇帝说的那么严重到起不来身,但依他看来,若非眼前这位久在军阵身体强健,换了旁人来,兴许也没了半条命去了。   他原本曾在御前回禀,说战场沉疴恐折寿元,如今看来,只怕不是折寿那么简单了。   只是……前后不过一年,这都发生了什么?   梁太医按下心里的疑惑,起身朝着秦烨一揖,恭声道:“公爷身子虽比从前弱些,想是巡视南疆劳累操劳的缘故。但大抵行动无碍,只需多加将养,便可恢复如初。”   秦烨心头冷笑,他心知肚明自己用内功捏造出的脉象是个什么情况,却能得到这样的一个评价,太医院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不比任何人差。   心头这么想着,面上却是极冷淡的扬了扬下巴:“托梁太医吉言。”   梁太医勉强笑了一下,望着眼前人冷峻孤高的面容,给自己鼓了鼓劲,还是克制不住的退了半个身位,这才道:“陛下吩咐卑职,言道若公爷身体并无大恙,五日后太极殿小朝会,还请公爷务必到场。”   秦烨意外的挑挑眉,道:“太极殿小朝会,纵陛下想要臣下参加,也该让御前太监传旨,或是理政堂发文。”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让梁太医的身子弓得越发低了,颤声道:“陛下如此吩咐,卑职也只是遵旨行事。”   “陛下还说,当年攻打南周半途而至是因为朝中钱粮不足,如今多年积攒朝中钱库已丰,也是时候秣兵厉马了。平素小朝会时定国公来与不来皆不要紧,事涉南周,还是请公爷来一趟的好。”   秦烨一直冷冷淡淡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些生动的神情。   南周……皇帝这时候想动南周?   早前太子在明郡大杀四方,将南周多年心血一扫而空,初初继位的南周新君面上无光,很想趁他归京的这段时间再兴兵戈,以树立自己在朝野的威望。   端王能够用一张空头支票换来如今的南周第一高手,也很有南周新君狗急跳墙的原因在。   这时候动手,确是良机。   “打南周?”他嘴角微微牵动,露在梁太医眼中便是一个极为寡淡浅显的笑,“烦请太医代为禀告陛下,小朝会,我定然会去。”   ——   晋王府。   已近午时,一身劲装的谢恪百无聊赖的放下手中长剑,终于放过了眼前只敢防守不肯还手的诸率卫,冷冷笑了一声,就要回府用膳。   他衣摆都已然进了王府大门,却在眼底的余光处瞧见有一骑快马匆匆而来,在王府门前下了马快步到了领头的谢之遥身前,低低说了声什么。   谢恪脚步一顿,就见谢之遥听完那人说得话,立时摆了摆手,竟打出一个收兵回营的手势来。   谢恪当时就不干了。   他回身两步,径直将指挥若定的谢之遥拉了个踉跄,拽到了府门前,这才道:“做什么?要走?”   谢之遥满脸莫名其妙,却还是微微躬身道:“太子殿下谕旨,召臣等回宫待命。”   谢恪微微抬起眼眸,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这些天蒙在府里,消息较以往闭塞些,很多事只能靠猜测。   东宫的人撤走,至少说明一个事实。   皇帝回来了,甚或者,太子遇刺之事已然定下一个基本的论调。   谢恪脸上浮现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容色来,拉住谢之遥不让走:“本王这王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既已来了多日,不如留下再待两天。”   谢之遥:……   谢恪脸色沉沉的回了自己的主院,晋王府外的东宫近卫除了首领皆撤得干干净净,许多原本死活递不进王府的消息也终于递了进来。   晋王身边的大太监许文由拿着一叠信笺,先紧着紧要的给晋王念:“昨日陛下去了一趟皇家别苑,见了太子殿下一面,回宫后传了刑部尚书,陈子悦今日在他的刑部衙门里,查的全是原吏部侍郎郭羡与此事的关联。”   “今日一早,太子殿下便传令诸率卫了,府内府外东宫的人手,已然尽数撤出。”   谢恪长长的舒了口气。   “还真没看出来……”他道,“我这太子哥哥,还是个重诺之人。”   他这声哥哥,倒比从前明面上喊得亲亲热热的皇兄亲切太多了。   谢恪陪太子演这一场戏,实则冒了极大的风险。   虽然早与太子达成默契,要将端王所做之事尽数还在他头上,但抢先背锅的,终究还是谢恪。   虽然端王狡诈,但太子就是个好东西吗?   若是太子临时改了主意,不想回击端王了,而是想顺势弄死他可怎么办?   如果不是已然身在局中,自己的命脉又捏在太子手里,谢恪才不陪太子演这一场。   许文由还要再念,谢恪无所谓的摆摆手:“不听了,不重要。你找人看好谢之遥,吃穿上不用苛待,但也万万不能让他跑了。”   许文由有些纳闷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忍不住道:“殿下,咱们把谢之遥看住了能有什么用?”   谢恪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当年庐山郡王因勾结南周被下狱,差点全家抄没,谢之遥之前与东宫毫无干系,不过去明德殿门口跪了半日,没过多久太子就出手将刑部查案的速度拖了下来。”   “而后,谢之遥以罪臣之子的身份入了诸率卫,没多久提了百户,如今已是千户,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甚至太子去一趟南疆,还不忘搜集证据替庐山郡王脱罪,如今人都已然放出来了。本王一直在想,他去南疆……是不是为了谢之遥?”   许文由大受震撼。   晋王这些话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想想谢之遥的容貌身段,就更有道理了。   只不过,若这话为真,您扣下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为了什么?   谢恪却根本不管他脸上的精彩纷呈,拍了拍桌案:“拿笔墨来。”   许文由咽下心头的震惊,强自去拿了笔墨出来,在晋王数日不曾动过的桌案上布置好。   谢恪想着自己的推断,越发觉得有理,却又不能说给旁人听,只得对着许文由神采飞扬的开口:“本王要给太子写绑……交换信!”   “要想把人带回去,拿宁寻来换!” 第78章 反悔……也晚了。……   天色已晚, 秦烨在自己府上待了一晚。待到第二日起身,又被陆言和拉着处理了些搁置许久的府中杂务,再回皇家别苑时,已近申正时分。   屋外守着的近卫早已习惯了这位公爷来去如风不爱走门的情形, 眼观鼻鼻观心的只当半点没瞧见。   主屋内, 谢恒如寻常时候一样坐在坐塌上, 手中握着一卷薄薄的书册, 这模样维持了许久, 手中的书册却始终不曾翻上一页。   秦烨昨夜去了便歇下, 不再往来折腾以免引人注目, 是他两早就商量好的。今早起身时事务缠身, 一时赶不回也是意料中事。   但他就是难以抑制的挂念。   这心神不宁的状态在听到弦窗微动的霎那间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好整以暇的悠闲。   秦烨故意折腾出点动静来,就是怕惊着了太子, 可瞧见他这安之若素的模样, 心底又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情绪来。   他上前两步, 信手将太子手中的书册抽了出来, 声音低低的道:“我回来了。”   秦烨平素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这时却是一脸凝重,显出十足明显的情绪不高来。   谢恒瞧着他一幅神色微沉的模样,手上握着书册的力道立时便松了,由着他抽了出去,关切道:“怎么了?”   “我让人盯着定国公府了, 除了那姓梁的太医之外再无旁人出入, 府中也并无大的喧闹,他皱着眉回想了片刻,这才问, “应当……没有什么大碍吧?”   谢恒还真不知道,自己也有因为一个太医而放心不下的一天。   明明知道皇帝不可能在此时动手,也知道秦烨不可能束手待毙,却还是吩咐了人下去仔细盯着,自己夜不能寐了大半宿,直到听到梁太医出了府门的消息,这才勉强睡去。   秦烨努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神色,摇了摇头叹气道:“那位梁太医替陛下传话,说我既然身体尚可,五日后太极殿小朝会,要商议出兵南周之事,让我务必到场。”   他轻轻哼了一声,对太医院指鹿为马的本事很是鄙夷:“睁眼说瞎话。”   谢恒眉眼微凝。   南周这些日子的确异动频频,这他是知道的。   南周新君大肆操练新军打造兵器,在皇宫中多次召见军中悍将密探,所图为何不问可知。   可要说皇帝因为这个就想动刀兵,谢恒一万个不信。   皇帝回京才几天?听说今早宫中又传了太医,晋王刚放出来不到一天,端王的事刑部还在查,他有这个挥师南下的心力?   若攻打南周是假,那皇帝派这个太医来是为什么?   谢恒眼底已然掠过一丝淡淡的寒意:“这小朝会之事,我不知情,国舅与理政堂也未曾递话出来,就怕兴兵南周是假,召你入宫是真。”   他说得平淡,语气里却带了几分难以忽略的肃杀,与朝野传闻懦弱无能的太子殿下相距十万八千里。   秦烨反倒是笑了,俊美冷峻的面容上如春雪初融,一派温柔和煦。   他笑够了,这才动作极轻俯下身子,亲了亲身边人的唇角。   那亲吻一触即离,却带了点温热的触感与脉脉情意,轻而易举的化解了谢恒心中凌冽的寒意。   谢恒心底那点杀意刚一升起,就被人磨蹭着消弭了。   秦烨挨紧了些,微微拧眉的动作瞧着有点委屈:“去岁回京若是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倒也罢了,偏偏毫不收敛的退了殿下的婚事,还又罔顾圣意自请回了南疆,如今太极殿中的那位接连吐血,瞧着不是长久之相,只怕是不想留着我了。”   分明是利刃高悬、兔死狗烹的事实,偏偏在他嘴里说出来,毫无迫在眉睫的紧迫,像是寻常夫妻闲谈时偶尔提及乡下来打秋风的亲戚一样不打紧。   埋怨之余,竟带着点极亲密婉转的旖旎。   谢恒眨了眨眼睛,望着一边诉苦一边将手臂揽上来的身边人,半点没有抗拒。   耳病厮磨间,他蹭了蹭身边的人轻声道:“他留不得你,你想怎么办?”   秦烨将心上人抱了个满怀,心中被慰藉的几乎满足,昨夜那点对皇帝几乎不起波澜的怨怼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时根本转不动脑子。   好半晌,他才勉强从一片混沌中捋清思绪,含含糊糊的道:“他安插进来的那两个人,这些日子都尾巴都收得紧,轻易不与人交际……”   “不过陆言和盯得紧,回报说那位回宫前一人,这两人中有一人出了一趟府,取了些东西回来。”   他低低笑了一声,说话的声音慢悠悠的:“或许太极殿那位改了主意,觉得这慢性之药太火缓慢,想一剂药给我个痛快。又或许,他实在顾忌我这身武功,又不想将事情弄得太难堪,弄了些软筋散功的药来,要在五日后做个了结。”   皇帝原本大概是不着急的,但前些日子吐了那么些血,或许就不得不提前考虑起身后事来。   不论是为了自己江山千秋万代,还是为了史书上不沾染上弑杀亲子的污名。   虽只是初秋,屋中的温度算得适宜,又在一个几乎火热的怀抱里,谢恒的心底还是一点点的冷下来。   他几乎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将这样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松写意?   他心里有些涩涩的干痛,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犹豫了半晌,终于轻轻回抱了过去,想要说点什么,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秦烨一番话才说到一半,情绪还未曾酝酿好,不料太子突然动作,始料未及之下向后微仰,两人便一同跌在了坐塌上。   四目相触,谢恒有些羞恼,又有几分嫌弃自己的笨拙,轻启唇齿还没出言,却又察觉到了点不对劲。   有的人嘴上洒脱如风,脸上委委屈屈,私下里……   硬得难受。   谢恒心里的那点歉疚心疼宛如被狗啃了,一缕散乱的发丝低垂而下,他也顾不得去别,就这么望着他:“秦、煜、之!”   秦烨被他看破心里那点念头,反倒又低低笑出声,语调轻缓的道:“臣又没说假话。”   他宛如偷了腥的猫一样,顺势懒洋洋的靠住,脸上竟有几分奸计得逞似的得意,没什么气力的竖起四根手指:“臣适才所言字字为真,还望殿下……”   “明鉴。”   察觉到不同意味的谢恒耳尖一红,毫无杀伤力的瞪了他一眼。   这人多少年没在他面前守着这点破规矩了,反倒是如今捡起那个臣字来。   若不是眼下场景,兴许还有纯良之人能信他秦烨是个忠臣孝子。   秦烨没了顾忌,翻身而起,顺手将半坐起身子的太子殿下重又按了下去。   “利刃悬颈了都……”他道,“不能让臣牡丹花下死一遭吗?”   他没头没脑的亲了下去,又将这些日子来精研的种种技巧抛在一旁,毫无花假,甚至显得有些笨拙。   再分开的时候,谢恒轻轻喘着气,脑中同样被情丨色两字充斥满了,几乎塞不下旁的东西。   眼前这人憋得难受,他难道就好过?   他望了望窗外尚早的天色,心下暗道了一句荒唐,说出口的话却南辕北辙。   “本来想着……”他边喘丨息边觉得自己栽了,很明显的沉默了一下。   谢恒前世的家教有些古板严苛,他骨子里,是颇有几分被礼仪教条给框住了的。   对待敌人可以不择手段,处境艰难可以临机应变,但对待心爱之人……总要循规蹈矩,发乎情止于礼吧?   他一直想着,等解决掉眼前的一切,真的走完三书六礼朝野皆知,秦烨入他房中再不用翻墙而是走正门的那一天,再……   行这欢愉之事。   可眼下这场景……   谢恒咬了咬牙,强自将满脑的‘于礼不合’‘白日宣x’给轰出脑海,顺从了自己心底也一直雀跃着的念头。   他望着头顶描着繁复花纹的屋顶,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随你。”他道。   秦烨脑中一直固守的那点清明终于被他那短短的两个字给轰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胸口那只蛰伏许久、垂涎欲滴的野兽。   他猛地又亲了亲谢恒。   “殿下,金口玉言。”   “反悔……也晚了。”   转眼天色又暗了下来。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院中的灯火毫无征兆的亮起时,内寝中令人面红耳赤的声息终于止歇。   云昼早早备了汗巾帕子等在门外,却不想这次出来唤人的,竟是草草披了件外袍的秦烨。   从云昼这个角度望去,公爷内里什么也没穿,白皙的肌肤上透出几道久经战阵的伤口,还有些许影影绰绰的红痕。   那袍子,还是太子殿下的,上面有用金线织就的蟠龙纹样,却显然并不得主人怜惜,随随便便的蹂丨躏出了褶皱。   他有些惊诧的瞪着眼,慌乱的收回了目光,想问是否要准备汤池沐浴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半晌接不上话,只能眼睁睁瞧着秦烨不太自在又不容分说的将东西接过去,匆匆掀了帘子回身。   屋里隐隐约约的传来点水声,还有一两句断断续续但明显独属于自家殿下的清润嗓音。   就是,有些沙。 第79章 太子成婚,当连贺三日,……   翌日天明。   谢恒睁开眼的下意识反应, 是去瞧屋外的天色。   隔着重重窗幔,他瞧不清晰,但依稀可见白色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沿,将未点烛火的内寝照得明亮, 便知时辰定然已经晚了。   想起昨日与东宫几位近臣定下的议事时间, 以及如今必然战战兢兢等在屋外不敢出声搅扰的云昼, 谢恒无奈的叹口气,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美色误国啊。   这念头一起, 他才察觉到身边的温度。   秦烨一只手抱着他, 平日里总显得有些凌厉冷峻的眉宇间显出几分温柔来, 唇角微勾, 说不出的餍足意味。   谢恒望着他,身上的酸痛酥麻后知后觉的一齐涌上,昨夜那点被冰封的记忆仿佛一息间解封了似的, 尽数回归脑海。   人娇养久了, 骤然进行大体力劳动, 定然是撑不住的。   更何况眼前这人还这么的……   如狼似虎、耗时长久。   他悄然揉了揉身上, 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时却被自己的沙哑嗓音唬了一跳。   他说:“我总算知道,当日在去南疆的路上,你为什么要把那本家传内功拿出来了。”   早就醒了但只想就这么躺着的秦烨悄悄睁开眼,望着太子俊美白皙的容颜,喉结滚了滚。   他满心满意都是欢愉惬意, 一时没往深处想, 只轻声道:“嗯?”   谢恒咬牙切齿的道:“就昨夜这架势,不练怎么折腾得起?”   也得亏他从到了这里之后就格外注意调养身体,近来修习那门内功更是颇有进益, 否则就秦烨这不管不顾的模样,怕不是能被这人折腾到在床上躺上小半月功夫?   他又想起些什么,似有所觉:“你从那时起就图谋不轨了?”   秦烨:“……”   你要说图谋不轨吧,那确实是。   可要说是为了这个送得家传内功……那倒真没考虑到。   他怕多说多错,只得讪讪笑了笑,半撑起身子亲了亲谢恒,温言道:“殿下可要沐浴?臣伺候殿下去吧。”   那‘伺候’两个字不自觉的咬得重些。   谢恒横他一眼。   昨夜实在折腾得太狠了,一时实在没心思起身沐浴,只随便清理了几下,这时身上颇不清爽。   可要说让秦公爷伺候……   他脑中浮现出前世看得那些话本小说来,本就绯红的脸颊上又升腾起一抹艳色,摆了摆手,继续沙着嗓音道:“不必了,让云昼进来就是。”   他那突然又红润几分的面容让秦烨怔愣了一瞬,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尖,辩解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昨夜才……怎么可能今早又放不过?   无论如何,也该等到今晚。   谢恒没再说话,由着秦烨扶着他坐起来,轻手轻脚的换了件干净的寝衣,这才唤了旁的人进来伺候。   屋内水声响起时,秦烨老老实实的坐在外间,眉眼舒展,瞧着谁都乐呵呵的。   夙愿得偿,怎么能不乐呵?   他心下开怀,想将此事布告天下,又实在不是时候,不免又有些遗憾。   有种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挫败感……   他这么想着,有屋外伺候的小太监从外边进来,躬身奉上一封信,道:“公爷,晋王府急信,说是要面呈太子殿下。”   这信昨日午后便送来了,初时是太子殿下心烦不见人,后来就更见不得人了。   然而,虽然东宫和晋王府之间平素并无什么要紧消息传递,但晋王府来人送这信时言之凿凿的说了十分要紧,还是应当尽快呈上来才是。   秦烨接过那封上面写了‘太子亲启’四字的信,眉头挑了挑。   谢恪不怎么靠得住,虽然如今在商议对付端王,可太子如今和宁寻的联系还多些,这位能有什么事情?   他捏着这封信,扬声说给了谢恒听,果不其然,内寝中传来一声淡淡的嗯,而后道:“你拆来瞧瞧,若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必理他。”   秦烨应了一声,信手便将信封撕开了。   片刻后,他有些怔愣的眨了眨眼睛,眼底露出一二茫然来。   谢之遥是谁?   谢恪洋洋洒洒写了快两页纸,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换人。   大意就是:哥啊不好意思当弟弟从您日常行事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您心爱之人,为了保护宁寻的身体健康,咱们做个君子协定。谢之遥留在我这晋王府吃好喝好,等咱两把端王解决了,您把宁寻还给我,我也把谢之遥原封不动的还回东宫。   秦烨心里有些不得劲,却还是禁不住的生出些许疑窦来。   从自棠京去南疆起,近年余了,他与太子虽称不上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倒也有那么几个月的日夜相处。   另有个心爱之人?没瞧出来啊……   秦烨现在的心情,颇有点像期盼许久终于嫁得心上人的新妇,却在新婚第二日得知英俊潇洒并无风流之名的夫婿,府中还藏了个没名没分的通房。   要说恼怒气愤嘛,谈不上,可的确有这么一点点涩涩的。   他捏着信笺,召来了云昼,神色扭捏了片刻,还是径直问道:“谢之遥是谁?”   云昼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知这问题从何而来,却还是道:“庐山郡王独子,如今在诸率卫任职,前些日子才从百户提了千户。公爷怎么想起问这个?”   秦烨顿时想起来一些。   庐山郡王是之前因被参奏勾结南周而下狱的宗室末等王爵,据说其独子为此事颇多奔波,甚至求到过定国公府。   他对京中诸事不甚上心,并不知道后续如何,只记得太子在南疆彻查南周密谍,也顺带将真正勾结南周的官员查了个底掉,庐山郡王并不在其中。   既有切实证据,独子又在诸率卫中顺风顺水,刑部的人但凡有些眼色,都不会再为难庐山郡王。   这么一想,谢恪那所谓的‘蛛丝马迹’,或许是有几分道理的。   “那这个谢之遥……生得如何?”秦烨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云昼更莫名其妙了,他回想了一下谢之遥那张精致得过分的面容,老老实实的说了心里话:“修眉长目,体貌甚佳。”   这算是不可得多的赞誉了。   秦烨摆了摆手让云昼退下,又将那封信展开看了一遍,眼睛微眯,指尖微微敲击着桌案,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信悄没声息的藏下来,左右——太子并不觉得晋王会传些什么要紧消息。   藏下来之后,自然,他可以派人去再悄悄打探谢之遥的消息,确定太子是否当真心爱于此人,若是真有点意思……再动些旁的手脚。   闲散宗室而已,在定国公府面前算个什么?   就算手伸不进东宫,他也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让谢之遥不再出现在太子面前。   可这念头只出现了那么一瞬,就被秦烨径直掐灭了。   做什么呢?当真学起了那副拈酸吃醋阴谋算计的后妃作态?   秦烨抿着唇坐在坐塌上,安静等着一墙之隔的水声停下。   谢恒终于将自己身上那点狼狈尽数收拾干净,换了件领口高些的便装,欲盖弥彰的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情丨色痕迹遮掩掉,这才清清爽爽的出了内寝的门。   一出门,就瞧见秦烨一脸愁绪的歪在软塌上,仿佛昨夜被折腾得满身痕迹的是他一样。   “这是怎么了?”谢恒缓步迈进,玩笑式的将手贴在秦烨的额头上,笑道,“难道有人得罪我家秦公爷?”   秦烨垂下眼睑,将太子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拉到自己手心里握着,道:“殿下有事,可会瞒着我?”   谢恒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勾了勾唇角:“自然不会,你都住到孤的内寝来了,什么事瞒得住你?”   秦烨心下实则也这么觉得,却依旧挑了挑眉头。   “可我听闻,殿下在外边……养了个人?”   不等太子有所反应,他继续道:“听说是个俊美无双的小郎君,出身宗室身家清白,颇得殿下欢心,叫什么……谢之遥?”   谢恒原本含笑望着他,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眼神却是动了一动。   他自然是没有旁人在身边的。   秦烨一个人,昨夜都将他折腾够了,再多的,倒也消受不起。   “这哪里来的流言?”他笑了笑,想起什么,“谢恪写得信上写的?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秦烨压了压嘴角,将另一只手中握着的信笺拿了出手,不甚客气的放在了太子手中。   谢恒展开那张隐隐透着指印的信笺,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还未曾说话,就听身侧的人难得有几分阴阳怪气的开口:“咱们将宁寻拿捏在手里,既是他此时不能出现在京中,也是为了防止晋王事到临头了出幺蛾子。这么说来,晋王府可不是好去处,咱们要谋划着将这位谢……谢之遥救出来吗?”   这试探太过明显拙劣,谢恒轻一颔首:“是要救出来。”   他思索了一下:“孤让顾明昭去盯着,先按兵不动,等个时机再说。”   秦烨瞳孔一缩,心里原本那一点点的干涩突然弥漫开来,扩散到了整个心房。   太子连糊弄一下他都不愿意?   他心里一扭,却在一挑眼间瞧见太子几乎绷不住的俊美面容,又明白了点什么。   谢恒边笑边揉了揉身上不爽利的地方,这才道:“孤若是喜欢一个人,想方设法不折手段都会弄到自己手里,天天瞧着看着,绝不会放他离得远远的,三五日都不见上一面。”   这便是当面否认了。   秦烨本就不觉得此事为真,这下得了准话,心头雀跃起来,神色却还是有些别扭的道:“那殿下之前也心悦着我,也没见着想方设法……”弄到手里。   谢恒含笑望着他。   秦烨还要再说,却又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   他现在可不是在人家手里吗?   心神被眼前这人完完全全的牵住,一举一动都能勾得他或欢愉或沉郁,至于每日瞧着看着,更是早已达成了。   他有点被拿捏的别扭,心下却是甜甜的一片,还不忘最后试探道:“那晋王岂不是抓错了人?谢之遥怎么办?”   谢恒浑不在意,随口道:“让他待在晋王府养着吧,谢恪性子独又疯,老捏着宁寻本也不是个事,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给个人质给他,他说不定能安稳的在府中养着。”   秦烨彻底放下心来。   他拉了拉谢恒的衣袖,将人拽到自己身边,扑上去亲了一口,埋怨道:“那我这担心受怕了许久,也是因为殿下。”   许久?   从他开始沐浴到如今,撑死大半个时辰。   谢恒由着他动作,懒洋洋的在软塌上躺了下去,轻柔的回应着,待到分开时才道:“那可真是对不住,孤有什么能补偿的?”   秦烨蹭了蹭他,在耳边吐气道:“昨夜……咱们也算洞房花烛?”   谢恒轻轻颔首。   “太子成婚,原本是天下大事,棠京当连贺三日,遍赏百官。”秦烨续道。   谢恒很是无辜的眨了眨眼。   他原本是想等到正式大婚再行此事的,届时就不是太子成婚了——皇帝成婚,难倒不是天下最繁复隆重的婚礼仪制?   也不知道是谁等不及。   想是这么想,但这人磨得紧,他有些受不住的问:“那咱们是委屈了的,以后可怎么补上才好?”   秦烨适才便想着此时,太子当真问到头上来,他却顿了一顿,才有些试探的道:“来年成婚时……大赦天下?”   当真论及此事的时日尚远,他不过打着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主意,却见太子眉眼欣然,眼底盛满的全是笑意。   “好。”他道。 第80章 信我。   端王府。   秋日里寒凉, 一向体弱多病的谢惟身上却只披了件薄薄的外袍,孤身一人站在院中,望着满地落叶,许久不曾动作。   身后有匆匆脚步声传来, 谢惟连回头都欠奉, 只问道:“打听出来了吗?宫中为何不让本王进宫?”   满脸疲惫的郭星华顿住脚步, 垂下眼睑, 犹豫着道:“咱们的手伸不进刑部, 费了许多周折才从陈子悦府上打探出来, 说是宫里怀疑、怀疑……”   “怀疑咱们与谋刺太子之事相关!”   呲啦——   谢惟猛地将手中一直摩挲着的珠串扔了出去, 原本有些血色的脸颊上一片素白。   从太子回京起, 他所谋划之事便一直不曾顺利。   南周那位所谓的大内高手性子乖戾,不爱回来复命,谢惟并不在乎。   他与南周本也不是诚心相交, 所谓割让七城的允诺, 是否兑现还得看形势如何。   可这人水平实在低劣过了头!   亏得南周新君在与他来往的信件中将此人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结果非但没要了太子的性命, 连重伤都不曾有!   听太医院中传来的消息,太子胸前那道伤口长不逾半尺,虽是瞧着鲜血淋漓,也着实将太子吓得不轻,但实际上根本不伤根本。   太子的伤势轻重程度,直接关系到太子丨党的反应激烈程度。   他既伤得不深也没损了根底, 赵家就根本不会有鱼死网破的心思, 所谓京中争斗便称了空扯大旗。   而后的事便不必多言了,皇帝回京,刑部开始调查太子遇刺之事, 诸率卫从晋王府门前撤走……   谢惟在朝中最大的臂助郭羡倒了,他的消息不免闭塞许多,等知道诸率卫不再包围着晋王府后才察觉出不对来,想要进宫探探口风,居然被太极殿的小太监给挡了回来。   那小太监嘴上十分谦恭,礼仪也挑不出错来,满口的‘陛下心疼殿下,如今秋日里天气寒些,殿下便不必老是进宫请安了’,举手投足却露出点谢惟见惯了的、宫中下人几乎刻在骨子里的趋炎附势。   什么皇帝心疼儿子,一个连皇帝都见不到的皇子,能有什么前程可言?   谢惟站在原地,立时便觉一股腥甜从喉间涌上,还是身边伺候的小厮扶着,这才勉强回到府上,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去查原因何在。   如今他可算知道了。   “不可能!”谢惟怒道,“那伙死士培养日久且行事十足隐秘,知情之人都死了个干净,此事谋划日久首尾都收得极为干净,陈子悦哪来这样天大的本事能查到本王府上?!”   郭星华被他这骤然激烈的情绪唬了一跳,自己也吓得不轻,连忙道:“不是查到殿下府上,是怀疑与郭侍郎有关……”   “这有什么区别?郭羡是本王的岳家,他刺杀太子,与本王亲自动手,有什么区别?!”   谢惟咆哮了片刻,险些喘不上气来,脑中思绪缠绕,一时竟有些混沌。   倘若刑部当真查到他身上……刺杀太子是何等大罪?   就算皇帝为了一个爱子情深的名声肯保住他性命,也必然是削爵流放,生不如死。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又笑了一声,神色些竟有些癫狂的意味,抓着郭星华的衣襟道:“去把宋迁叫来!快去!你跟他说,他若不来,本王将他前些年做的那些脏事通通抖搂给父皇知道,让他无论如何死在本王前面!”   宋迁到得端王府时,脸上的神色并不如何好看。   他摘下蒙着面目的头套,进了早已遣开侍人的主院,望着坐在软塌上没什么气力的病秧子,冷冰冰的勾起嘴角:“端王爷,别来无恙。”   宋迁原本是不想来的。   端王与他这些年私下里多有往来。毕竟,惠帝唯三的成年皇子里,有两个都不待见他,端王再势弱,他总也不能再将这位也得罪死了。   不过,宋迁在朝中的消息比端王灵通些,早就知道刑部这几日的动向了。   是,他宋迁是因为那批猎苑的刺客失了皇帝欢心,但却也没丢了性命,仍旧好好的待在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上。   不似端王卷入刺杀太子之事,连宫门都进不去了。   都是倒霉蛋,谁比谁高贵呢?   谢惟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了弯弯绕绕的心思,直白道:“今日宫里父皇又吐了一次血,太医私下里说……或许没几年寿数了。”   宋迁眉眼一凝,终于正色看向谢惟,静待下文。   谢惟却不再多谈惠帝了,只悠然道:“从前宋大人或许不着急,帝心这种东西嘛,只要假以时日肯花功夫,说不定就能回来。南疆总督那个位置,父皇手里信得过的武将不多,兴许有一天还是你的。”   “不过……父皇若是身体不佳,也许就没这个心力了,宋大人这个南疆总督的梦,还真就只是一场梦了。”   “过个一年两载新君践祚,不知道会怎么处理前朝的殿前司指挥使啊?”   宋迁脸色微变,瞧着谢惟一副隔岸观火的淡然模样,只想一拳打碎眼前这张令人厌烦的笑脸。   可他真要一拳上去了,谢惟这身子骨或许直接被打死了……   谋刺亲王也是死罪,还不如等着太子登基再被杀呢,还能多活几年。   许久,他强自按捺下心中的烦躁,冷声道:“愿闻王爷赐教。”   谢惟掰着手指,神色平淡:“三日后,父皇会在太极殿召集朝臣商量攻打南周之事,理政堂几位大学士、留在棠京的那几位军中大将,都会到场。”   宋迁眼神动了动,并不言语。   谢惟轻轻舒了口气,又道:“太子养病,晋王因为宁寻之事神思不属,若宫中有变,重要的亲信譬如国舅、宣平侯等人都不在,方寸大乱之下,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届时太子因遇刺的伤势多日难以愈合,薨了,”端王笑了笑,眉眼间似有些快意,“再有一道父皇的圣旨,以弑杀亲兄的罪名赐死晋王……”   谢惟没再说下去,可他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皇十一子谢怡年幼,皇帝长成的皇子,只剩他了。   再者说,整个齐朝权力圈中最核心的几位,都会在太极殿里被一网打尽,棠京还有谁能翻得起风浪?   宋迁想得更深一层,谢惟摆明了是想借他的力逼宫,等日后坐稳了帝位,或许并不会与他同富贵,反倒会处理掉他这个知道一切真相的合作者。   可他难道就是任人拿捏的主吗?当真乾坤倒转齐朝易主,还不知道最终得益之人是谁呢。   宋迁与谢惟眼神相交,相互凝视了许久,这才缓缓开口:“三日时间,太仓促了些。”   谢惟浑不在意:“凡事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父皇平素惫懒,再有这样的小朝会,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殿前司的人我威逼利诱能够调动大半,不过宫城防务,不是我一家之事。”   谢惟知他心思已动,嘴上更无顾及:“宋大人总不会以为本王这么些年都是吃白食的吧?些许准备,总还是有的。”   宋迁手掌攥紧又松开,终究在谢惟专注的目光下,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   皇家别苑。   平素安宁祥和的院中,今日难得吵嚷。   太子和定国公并肩站着,目光灼灼聚精会神的看着院中昂首屹立、精神抖擞的……两只鸡。   “你确定这药是对的?”谢恒盯得累了,有些泄气的摆了摆手,往后一倒,靠在了院中早已陈设的躺椅上。   秦烨不甚确定的摸着下巴:“应当是对的。”   “陆言和想了法子将那两人调了出去拿到了,身边只藏了两味药,一味是平素下惯了的,另一味应当就是新近取来,打算过几日用的。”   为了提前知晓这药的药效,他才提前将这东西拿来,原本想去牢中提两个死囚,却因动静太大而作罢。   于是……实验对象变成了这两只鸡。   谢恒揉了揉眼睛,疑惑道:“是不是剂量太小了?”   两人又等了一会,终于见了成效。   那两只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像是突然没了气力一般,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专程传来的负责料理兽类疾病的医者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后禀告道:“没死。瞧着像遭了鸡瘟,性命应无大碍。”   谢恒挑了挑眉头,望了一眼云昼从旁奉上的记录薄子,总结道:“延迟发作的强效软筋散?那位当真是想到了宫里再动手。孤还以为……”   会直接来一剂见血封喉的。   “若在定国公府中,变数太大,且若要顾及着军中反响及淮王府的动静,”秦烨道,“陛下就更不可能强行派人插手了。”   皇帝一辈子行事都是这样,畏畏缩缩又想凡事两全,他早就看清楚了。   “那你……”谢恒望着他,眉眼间涌出点明显的担忧来,“若三日后不入宫,太极殿那位不会安心,事情只怕会生出变数。若是入宫,岂非危险?”   皇宫那样的地方,再高的武功进去了,也难免为人鱼肉。   秦烨洒脱一笑,也不去再看那两只软倒在地的鸡,转而躺在了太子身侧的躺椅上,侧过身子与身边之人四目相对,顺势将眼前那只玉白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殿下信我。”他道。   “我好歹也在南疆刀枪火海混了这许多年,至今全须全尾,可见旁人伤不着我。”   他满脸混不吝,似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勾得谢恒弯唇一笑。   谢恒心下多少松快了些,却还是怕他大意,不温不火的提了一句:“是啊,在南疆这么多年都没事,回京没多久,新伤旧毒一大堆。”   秦烨:“……”   ??? 第81章 儿臣参见父皇。……   入秋之后, 棠京城中下了一场连绵的秋雨,多日不曾放晴的天色有几分凄凉萧瑟,映照着京中如今纷繁复杂的朝局,更显出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来。   刚从险局中脱困的晋王府成了这一片肃宁中唯一的清静之地。   谢之遥有些无可奈何的望着坐在自己屋里就是不走的谢恪, 挣扎道:“殿下, 臣已然给您辨白过了, 臣当真不是太子殿下心爱之人……”   就算是, 也没有强扣下来每日亲自盯着的道理吧?   在晋王府待了这么些天, 谢之遥总算明白过来晋王拦着他不让走的目的。   晋王竟然觉得太子心爱于他!   宁寻在城外避着, 一时三刻进不了棠京, 晋王不放心, 就想了这么个损招出来。   起初两天只是房门外不远不近的站着两个侍卫,这几日更绝,谢恪不知是太闲还是好奇, 每日里三次跑他这里来报到, 一副唯恐他跑路的模样。   开玩笑, 每天都添几个侍卫, 他这屋里的防卫快比晋王自己主屋的防卫还严了,怎么跑?   谢恪盯着他,意有所指的道:“你与皇兄还当真是心有灵犀。”   谢之遥完全不解其意,竭尽全力的回了个疑惑的目光。   谢恪从袖中摸出张打着东宫徽记的描金信笺来:“皇兄也这么说。”   谢之遥知道他手里那封是东宫的信件,应当是太子给晋王那封‘绑架信’的回信,却还是没想通, 什么叫心有灵犀。   太子也怎么说?说的确不喜欢自己?   这也能叫心有灵犀?   谢恪兴致勃勃的坐直了, 笑道:“本王都将你扣在手里了,皇兄当然不能承认心爱于你,否则岂不是白白将软肋奉给他人?”   他脸上的神情特别感同身受:“皇室子弟, 尤其是与储位关系极大的,都不能轻易将心爱之人袒露于灼灼目光之下,否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本王从前,也不敢将宁寻摆到明面上来。”   谢之遥:“……”   以己度人这一块,属实是被你给弄明白了。   “不过你是宗世子……”谢恪道,“正式迎娶,宗正那关只怕过不去,暗地里来往,做个宠臣倒也不错,也难怪皇兄想让你去南疆。他与秦烨不睦,迟早要提拔自己人的,守边关军功来得快,来日再提拔回京在殿前司当个指挥使,也算名正言顺。”   谢之遥原本含笑陪着,却在晋王这两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绷紧了脊背,后背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整个人骤然绷紧了起来,声音沙哑的道:“殿下如何知晓?”   太子从未与他谈起过要他去南疆军任职一事,唯一一次提及,是他被谢恪扣下后,后院中一个面容寡淡的小厮,借着送膳的由头,悄然递在他手里的一张字条。   那字条上面的意思简单明了:让他暂且委屈几日,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许他去南疆边军中任职。   诸率卫本就是太子心腹,如今定国公归京、杨崇手下一批大将被尽数清算,此时让谢之遥顶着诸率卫千户的履历去南疆军,那就是一条明晃晃的通天大道。   可这字条传得隐秘,晋王是如何知晓的?   知道他心里如何想,谢恪很是得意的一笑:“这可是本王的府邸,你知道此处有多少人盯着吗?”   谢之遥动了动嘴唇,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以他这年余伺候在太子身边的眼光来看,那字条未必是太子所写。   太子的字这一年来进展神速,瞧着隽雅开阔,颇有纵横气象,那张字条上的字虽然形似,但字里行间中多是杀伐凌厉,不似娇养在京的天潢贵胄所写,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帅所书。   本来也是,他是东宫臣属,在晋王府中好吃好喝算得什么辛苦?值得太子眼巴巴的递张字条来许以重利?   以谢之遥想来,这倒像是某些世家主母惯用的手段,将人远远地打发出去,许些好处出去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将人遣得远些……   若这想法是真的,那位连他都想扔到南疆去,难道会放过晋王这个生事造谣的?   左右上次下催丨情药的账还没来得及算……   谢之遥想着想着,突然心平气和了些,望着晋王的神色包含怜悯。   谢恪被他瞧得莫名其妙,有些意外的道:“看本王做什么?难道本王说得不对?”   谢之遥长叹一口气。   “殿下当真是……神机妙算。”他道。“臣自愧弗如。”   ——   三日后,太极殿。   须发花白的皇帝被王如海搀扶着出来坐到殿中的宝座上,一阵拜见之声中,皇帝先用一双昏花的双眼瞧向下首。   左首第一位的位子上,牵扯了他这些时日泰半心神的人长身玉立的站着,冷峻疏朗的脸上颇为冷淡,连下拜的姿势也颇为随性。   但终究是来了。   皇帝原本被沉沉压着的心底好似减轻了些重担,苦大仇深般的脸上终于挤出点笑模样来,疲累的摆了摆手:“诸卿都坐吧。”   众人依言落座,皇帝顿了顿后才道:“今日让诸卿来这一趟,是想……咳,议一议攻伐南周之事。”   他说得有些费力,坐在右首的丞相识趣的应了一声,接过话头:“前日南疆边陲急报,南周边军近日多有调动,其星落、星启两军已换防至隋城,其新君屡屡召见定北王贺千年、大将军陈琛等人入宫密谈,疑似想出兵边境袭我边境,以扬其国威。”   这消息并不新鲜,在座的都是齐朝数得上号的文臣武将,早已将此事谙熟于胸,却也老老实实地听丞相将话说完,这才七嘴八舌的商讨起来。   “南周新君不过一黄口小儿,其父都不能阻我大齐铁骑,何况是他?臣请命,下诏筹备武器粮饷,迎头痛击挫其威势!”   “一动不如一静,朝中如今银钱吃紧,各处都要用银子,动兵伐城何等靡费周折?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挪出来的吗?”   ……   皇帝歪在御座上,阖着眼眸听了一会,见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叹了口气,问:“定国公以为如何?”   下首,秦烨微微颔首,道:“诸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   这人一向态度鲜明不爱虚与委蛇,皇帝头一遭瞧见他两不得罪,不由大奇:“那定国公是觉得,当主攻?”   秦烨脸上平平淡淡:“如户部尚书所言,朝中银钱吃紧,一时筹集不到粮饷,也是实情。”   “那就当按兵不动?”   “若被南周聚兵攻打,边境只怕损失惨重。”   皇帝险些被他气笑了,挑眉道:“那到底是攻是守,总要有个决断才是。”   秦烨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动过:“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   殿中一时沉寂,诸多齐朝大佬屏息静气,暗中交换着眼神。   秦烨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从前怎么不见他如此乖顺忠诚?   皇帝坐在上首,一时也没想通,心中疑惑之余,一时竟也没了主意。   他召集这一场小朝会,本就只是个幌子而已。   打不打南周他不关心,这幅破身体也实在支撑不起操劳军务,皇帝所想的,只是把秦烨弄进宫来而已。   可眼下……这是个什么情况?总不能秦烨已然听见了风声?   皇帝心里如被五指攥紧,正在举棋不定时,就听殿门一声响动,有个衣着凌乱的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的从殿外跑进。   站在皇帝身侧的王如海眼神一凝,抢在皇帝发作前怒道:“放肆!陛下与诸位大人在此议事,谁许你胡乱搅扰!”   那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下,砸在地上的声音响亮得吓人,说话时哆哆嗦嗦,只差连气都接不上:“陛……陛下!有人带兵入宫,如今在宣政殿同宫中侍卫厮杀,快……快要到太极殿了!”   满座皆惊。   平素威势颇重高高在上的朝中显贵们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有人不小心失手摔了手中碗盏,几乎坐不稳身下的座椅,也有人面色如常,遮掩在袖中的五指却轻轻颤抖。   皇帝怒目圆睁,近乎疯狂的喘咳起来,在王如海不听的抚背安抚后平静了下来,喘丨息着道:“带兵入宫?是谁?谁有这样的胆量!乱臣贼子!”   他随意的将身边小案上的东西扫落满地,而后在众人战战兢兢的神情下勉强恢复了理智,这才问道:“是谁?太子?还是晋王?”   那小太监跪在原地,脖颈处被飞掷而来的瓷片划了个口子,一抹艳色流淌而下,将衣袍染得一片血红,却也半点不敢挪动,低着头颤声道:“是……是殿前司指挥使宋迁宋大人!”   “从宣政殿撤下来的侍卫说,还瞧见了……端王殿下。”   皇帝飞到九霄之外的理智被这句话彻底拽了回来。   “宋迁……端王……”他道,“原来如此,蛇鼠一窝,原来如此!”   他左右环视着,一把抓住身边王如海的手:“宋迁与端王手中并无多少人手,纵使一时得势也掀不起多少风浪。你去殿中的宫女太监中寻个不起眼的,持朕玉玺和兵符去城外兵营调兵救驾!快去!”   哧!   随着他这一句话落地,王如海转身平稳住自己也抖如筛糠般的手,踉跄着去找玉玺,却也在此时,听到了一阵羽箭落地的声音。   叛军,已然到了太极殿外。   皇帝仿佛已然被适才那一阵激烈的动作抽干了所有力气,他靠在身后坐了数十年的御座上,目光虚无的看着殿内的一切。   那群平素衣冠楚楚的朝中大员,此时也未必比宫中奴才体面多少,皆是神态紧张的站直了身子,而远一些的地方,他身边最精锐的御前护卫,各持兵锐守在殿内殿外,等待着必将到来的一场厮杀。   皇帝睁着那双已然老眼昏花的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那扇他见过无数次开合的大门重又敞开,倾泻出些许光亮来。   他凝了凝神,抬眼,果然瞧见他那个病体孱弱拿不出手的儿子,衣袍款款满目含笑的走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谢惟道。 第82章 搁这逼宫呢……能不能收……   皇帝看着谢惟。   一向病弱的端王今日身上整齐的穿着亲王蟒袍, 周身按仪制当有的配饰一样不落,衣饰整洁气度高华,整个人仿若与殿外的刀光剑影截然割裂开来,竟有种遗世独立的气质。   他身体下意识的往后靠了一靠, 却发现自己已然整个人倚在了椅背上, 再无可退的余地。   谢惟笑了笑, 挥了挥手, 身后便有兵士快步上前, 将两件东西放在了皇帝身侧的小案上。   一个叫不出名字、却有几分眼熟的宫人头颅、一块写着‘天子之宝’的印玺。   几滴未曾来得及滴落的鲜血顺着小案的边缘落到皇帝的龙袍上, 轻而易举的将这件世间最尊贵的衣袍染红。   显然, 那位被皇帝寄予厚望出去寻人救驾的宫人, 并未逃出生天。   谢惟不去看皇帝苍白虚弱的脸色,环视了一下四周,看着诸大臣在兵器挟制下各有不同的神情, 做了个请的手势:“本王想同父皇单独聊聊, 诸位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过后, 伴随着殿前司兵卒闪耀着血光的兵刃, 脚步声陆续响起,终又归于沉寂。   偌大的殿宇,终于清静了下来。   谢惟轻轻吐了一口气,随意寻了个座位坐下,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御座上的人阴晴不定的神情。   “你知道了?”皇帝沉着脸,好似之前那些惧怕疯狂都是虚假的, 又恢复了平日里一贯居高临下的模样。   “儿臣知道什么了?”谢惟反问, “是您打算将刺杀谢恒的罪名还给儿子,还是旁的什么?”   皇帝原本已然颓然坐着,心里只盘算着如何拖延时间以求变数, 这时却也惊讶的睁大了眼。   还。   谢惟说的是还!   皇帝虽授意刑部去查端王岳家与行刺太子一案之事的关联,却也只是想替晋王脱罪,从头至尾,他一丝半点都不曾怀疑端王。   开玩笑,端王那副颇身子,加上娶妻数年还无子息,争皇位来做什么?   可谢惟就是做了,还亲口在他面前承认了。   皇帝张着口想要说话,一时竟发不出声音来,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后,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目光看着谢惟。   “父皇在想,儿臣为什么不安安分分的做个太平王爷是吧?”谢惟等他喘够了平复下来了,这才‘善解人意’的开了口。   “儿臣这些年其实也在想,当年那次受惊坠马都是谁的手笔,是不是父皇所为。”   皇帝半真半假的极度虚弱的模样都停滞了一瞬,旋即有些剧烈的反应起来。   他断然道:“当年你坠马受伤皆是意外!自然更不可能是朕的授意。”   谢惟自唇齿间挤出一声冷笑,望着皇帝无比坚定的作态,不怎么在意的道:“父皇说不是就不是吧,就算不是您所为,您也未曾彻查,不是吗?”   “也是,我母家出身太低,一向不得您欢心,偏偏又占了生在前头的便宜。当年先太子薨了,您心底仍是属意赵氏女儿的子嗣为下任太子,我这个挡在谢恒前面的兄长在此时出了事情,一切都这么恰好还合心意,您怎么会想起彻查呢?”   他说话的速度不疾不徐,轻缓之余带出点刻入骨髓的怨恨来,听得皇帝脊背生汗。   谢惟回想了片刻,叹着气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做什么,儿臣这趟来……本也没想要什么公道。”   公道?真相?   把所有有可能出手的人都杀了,他还要真相来做什么?   谢惟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条,又拿起了不知何时搁在一旁的空白卷轴,含笑放在了皇帝膝上,温言道:“劳烦父皇将这字条上的字誊抄一遍,儿臣保证,您仍是儿臣的父皇,会有太上皇尊号,在宫中荣华终老。”   皇帝盯了他许久,终于在他那不含感情的淡笑中升起些许不寒而栗的感觉,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拿起了那张字条。   只片刻后,他怔愣的睁大了眼。   “你……你要让朕赐死晋王?!”他呛了一声,眼底露出些许血色来,“谋刺储君以致太子薨逝……你对太子做了什么?”   谢惟欣赏着皇帝狼狈错愕的神情,闻言又勾了勾唇。   “儿臣一个毫无实权的闲散王爷,能对太子殿下做些什么呢?”他道,“您若下了圣旨,儿臣才会做些什么。”   ——   “这世上……原来还真有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的事情啊。”   谢恒骑在马上,有些疑惑的望着太极殿的方向,听着各方动向,发自内心的感叹了一句。   他本没想着这么快就动手,若非皇帝在定国公府的动静实在太过频繁,又出了召秦烨入宫这么一个狠招,他本可以和皇帝相安无事。   如今好了,谢惟冒出来了!   他心下有些隐晦的快意,就听身边的人轻笑道:“淮王府这些天都盯着宋迁,原本想悄悄将他处理了,却不成想发现他与端王暗通款曲,还有这样的胆色……”   谢恒侧身望了秦烨一眼,见这人一身戎装,本就英俊的面容衬得越发英姿勃发,眉眼含笑,隐隐颇有几分自得之色。   “知道了,都是我们秦公爷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他没什么诚意的夸了一句,又问,“宫中那个形似你的替身,不要紧吗?”   “不要紧,”秦烨手中掐着时间,看了看天色,这才道,“养了这许多年,也算有些轻功基底,趁乱跑出来去掉脸上伪装,应当问题不大。”   谢恒这才放下了心来,轻舒了一口气。   谢恒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秦烨私下里,居然养了一个和他自己生得有六七分相似、身量仿佛的替身。   那替身与秦烨神韵间本就十分相似,再随意化上些妆,几可以假乱真,是平素秦烨用惯了的。   难怪……这人从回京之后不管不顾的缠着他,一连数月不曾回府,半点不曾惹人起疑。   “寻摸这么一个人耗时长久,想来并非一日之功,煜之养着他……想来不是未卜相知,提早预料到要日日住在皇家别苑吧?”谢恒心中微松,这才有了心力,出言调侃。   秦烨松了松手中的马鞭,轻声道:“太极殿中的那位猜忌于我不是一日之事,人在屋檐下,总得留几招后手。”   “我救过那人性命,他也答允了为我效死,多年相处,若非逼不得已,也不会让他冒险。”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只不过不忍见生灵涂炭兵戈再起,若皇帝一再逼迫不给他留活路,或许便要预备着假死脱身了。   “如今呢,便不需要这后手了?”   替身现于人前,还是在太极殿小朝会上现于人前,应对言谈也未必合适,加上待会秦烨出现的时机,或许不少聪明人都能够察觉出来。   这步棋,只能用一次。   风声猎猎,不远处隐有喊杀声传来,秦烨却望着身侧人,缓缓道:“不需要了。”   “殿下便是我的后手。”   谢恒回望过去,忍住想亲他的举动,一直激荡的心绪终于平静了些许。   “孤知道,”他说,笑容里甚至带些狡黠的意味,“不过是事到临头有些紧张,想听你说几句情话而已。”   被他带的情绪有些紧张的秦烨愣了一瞬,几乎在瞬间大笑出声,眼底带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欢愉来。   视线可及的地方,不远不近的跟着的陆言和□□的马打了个喷嚏,也没影响自家主人尤为疑惑的目光。   咱们搁这逼宫……不,救驾呢!   您二位能不能收敛着点?   而被他腹诽着的秦烨,则勾着唇角尽力凑近了自己的心上人,压低了自己明显带着欢快的语调。   “此间事毕,臣天天说给殿下听。”   不要钱的那一种。   ——   太极殿中,气氛僵硬了许久。   皇帝不是个宁死不屈的硬骨头,谢惟的时间也并不充足,于是,一阵反复推拉威逼利诱后,终究还是以皇帝无可奈何的妥协作为结局。   皇帝年老体虚,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因为旁的缘故,哆嗦着拿笔写了半晌,一封不长的圣旨却也未曾写完。   谢惟耐心几近耗尽,满脸不耐的站在一旁,望着窗外已然逐渐暗下的天色出神。   今日事毕,他拿着圣旨杀了太子再赐死晋王,要挟着今日挟持的朝中重臣,杀一些骨头硬些的,留些识时务的,整个齐朝便当真成了他掌中之物。   至于那个与他一同谋划知道许多内情的宋迁……等朝局稳当,一杯毒酒便可解决。   他这边浮想联翩着,却突然耳尖一动,有些惊惧的看向关上的殿门。   窗外……原本一片静谧肃杀的空气重又被人惊扰,吵嚷喧嚣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又仿佛催命的音符。   捏着笔杆颤颤巍巍的皇帝也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的往外瞧去。   兵戈碰撞之声夹杂着呼喝声传来,隐隐约约的,只听清楚了‘护驾’两个字。   这声音能够传到太极殿来,传到他二人都能听到的地步,局势如何不问可知。   “哐!”   谢惟不可置信的往后一仰,却未曾跌坐在座椅上,而是有些狼狈的摔在了地上,原本整洁华贵的衣袍立时凌乱,再没了适才的闲适自如。   他有些不可置信:“不可能!宫中各扇紧要门户我皆已拿下,消息一时三刻传不出去!就算传出去了,没有圣旨没有调令,京中有谁敢带兵勤王!”   “不可能……不可能……”他大声吼叫了片刻,终于力竭,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气力般,喃喃的重复道。   皇帝却根本顾不上他。   他苍老的脸庞上先是涌上狂喜,而后又有些阴晴不定的猜疑,最终将手中之笔一甩,勉力站起身来,一步步挪到窗边,将半阖的窗竭力推开了。   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厮杀的太极殿变成了新的战场,才取得胜利不久还未及享受到胜利成果的殿前司显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皇帝脸上的笑意只浮上了短短一瞬,就很快消弭了。   他瞪大了眼,望着数十步开外属于神卫军的旗帜,五指不自觉的攥紧。   不是他无数次期盼过的禁军亲信,也不是死忠于他的棠京衙门。   神卫军……驻扎在城外!   从端王冲入宫城到现在,满打满算没超过两个时辰。   消息传出去,神卫军将军决议救驾,再带兵入京城,这绝不是两个时辰能做到的!   且如今负责统领神卫军的两位将军都是忠直之人,不见兵符绝不轻动,纵是之前那宫人当真带了圣旨玉玺出城求救,只怕也要多方确认,这才会有所动作。   什么人,能够未卜先知知道端王的动向?   又是什么人,能够调得动神卫军?   皇帝心中一片冰凉,扶着窗沿的手逐渐加力,直到视线中的一切变得模糊而朦胧。   咯吱——   那扇被谢惟亲手关上的殿门,又被人推开了。 第83章 以后终于不用翻墙了。……   秋夜里的凉风顺着敞开的殿门灌入, 连受刺激太过近乎晕厥的谢惟都打了个寒颤,皇帝却纹丝不动,只定定的望着从殿门外迈入的人,眼神怨毒的像是要吃人。   来人一身戎装银甲, 身姿颀长挺拔, 眉眼冷峻, 却半点没有不久前见面时缠绵病榻的羸弱气象。   素来轻狂惯了的人, 原本也就是在朝会下拜时做做样子, 此时冷淡的平视着他, 眼中全无恭敬, 反倒充满了淡漠。   好像看着的, 不是一国之君大齐之主,而是案板上一头待宰的猪。   皇帝佝偻着的腰板缓缓挺直。   “朕想起来了,神卫军正副将军, 都是淮王旧部的子侄辈, 你去南疆时, 也跟在你身边历练过的。”   皇帝眼中满是遇人不淑识人不明的愤懑。   便是寻常商户都明白, 在机要之处,当然是放自己的人更加稳妥。   不过,以淮王府和武宁侯府多年在军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和秦烨在军中的威望而言,想要寻摸几个完全与他一点干系没有的武将,还真不那么好找。   也不是全然没有,宋迁不就是吗?   又或者, 宁国公府和宣平侯府的人, 跟秦烨也没什么干系。   即便想明白了神卫军的根底,皇帝仍有些想不通。   “京都防务何等严密?城外守军入城怎么可能没有阻碍?若关了城门召人据守,三五个月都不见得能进得宫门!”   秦烨挑了挑眉。   “陛下还真是拖延时间的好手, ”他慢条斯理的道,“在谢惟手上能拖这许久,到了臣这里也没忘了演戏。”   他望着皇帝被戳破心思后隐隐发白的脸色,给了眼前的皇帝一个痛快:“今夜,不会再有变数了。”   “陛下定然在想,纵然没了殿前司,宫中还有御林军、羽林卫,城外除了神卫军,也还有别的京畿守军。今日两次宫城大乱,多么大的动静?只要留得性命在,总有生出变数的时候。”   他唇角微勾:“您也不想想,为了做这一场小朝会的戏,丞相、中书侍郎、留守京中的几位将军,如今都在拘在太极殿偏殿。京中哪来的人主持大局?”   皇帝掌心被自己指尖的力道戳得生疼,神情冷冽的回望着他:“太子和晋王都不在宫中,你旧部再多,根基不在京都,难以就能一手遮天?”   他心里还存着万一的指望,或许两个儿子不似谢惟那般混账,能迅速反应过来,来一场真正的‘救驾’。   秦烨嗤笑了一声。   “陛下以为,臣当真是凭着在军中的威望,领着神卫军就冲进了宫门?”四周无人,他想着这些年所受的颇多猜忌,还是有些恶趣味的逼近了两步,在皇帝身前压低了声音,“ 其实……棠京城门口畅通无阻,宫门前,还是羽林卫将军亲自带着臣开的宫门。”   皇帝自以为自己今日受的冲击已然够多,却都不及此时。   羽林卫将军一直是东宫座下!   只凭定国公府和淮王府的力量,或许不够在京中一手遮天,但若是加上东宫呢?加上国舅在朝中的人脉和宁国公府在军中的势力呢?   谢惟依仗殿前司的助力,加上这些年扣扣索索攒下的本钱,也只能打着掌控宫城出乎意料的主意。   眼前的人却不必,只要谋划得当,他能从容的将整座棠京纳入掌中。   皇帝在电光石火间想明白许多,可想明白的同时,心头也如坠冰窟般冰冷。   真如秦烨所言,那今夜确实不可能再生变数了。   “太子?”他笑出了声,眯着浑浊的眼睛冷笑摇头,“朕不曾对不起他!朕还想着给他铺路……他如此行事,当遭天谴!”   秦烨一直平淡的目光终于在此时变了变,他伸出手,克制的抚了抚剑柄,又很珍惜的收了回来。   “太子殿下遇刺,陛下不问青红皂白,不求真相便想将这弑杀储君的罪名扣在端王头上,打算用端王这条命换朝局平定,太子与晋王继续相互制衡。”   “您这样行事,晋王那个天生蠢笨的也就罢了,真把事情真相看清楚的儿子难道不会心冷?”   “替他铺路……是指杀了臣吗?您扪心自问,那些乱七八糟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譬如下毒、安插人手等等,是当真觉得太子驾驭不住我,还是心下仍对先太子薨逝之事放不下,担心哪一日您只因忌惮先太子而毒杀亲子的事情传出去,在史书上臭名昭著?”   他一字一句说得平缓清楚,听在从不曾听过这样话语的皇帝耳中,却像一柄柄锐利的刀戳在身上,似在扒光了自己的皮,将自己龌龊而见不得光的内里袒露在阳光之下。   原来,秦烨什么都知道。   皇帝眼底渐渐染上一抹明显的血色,他踉跄着走近了一步,在神智恍惚间甚至升起点想用蛮力让眼前人闭嘴的想法,却又在靠近秦烨后,不可抑制的向后跌了一步。   秦烨心里那口气终于舒展了。   “不过有件事还得叫您知道,殿下之所以决定动手,可不是因为心冷。”他笑了笑,特别畅快似的。“是为了我。”   皇帝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秦烨犹嫌不足的补了一刀:“这京中诸事纷纭真真假假,但有件事定然是真的。”   “那纸婚约是真的,论起来臣其实应当唤您一声……”他盯着皇帝几近恍惚的面容,有些恶意的扬起眉。   “父皇。”   铛!   皇帝崩了一整日的心理防线,终究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给凿穿了。   他再也维持不住那口心气,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   秦烨将殿中之事处理完,提着他那把今日根本没怎么派上用场的长剑出来的时候,宫中形势已然大致稳定。   才被血染过的砖面被清水清洗过,尚未细致处理的边角隐隐透出些暗色来,惊魂未定四处散逃的宫人也试探着从不远处探出了头,除了比寻常多上数倍的驻守侍卫,一切似乎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比往日喧闹些的太极殿外多了许多人,秦烨却一眼就瞧见了自己心上的那一个。   太子站在太极殿门前的长阶上,衣袍猎猎,眉眼疏淡而平静,月华清浅垂落在他身上,衬得周遭万物皆为尘泥。   秦烨喉结动了动,快步上前,一把将身后的披风拽了下来,给眼前人披上的动作却很轻柔,嘴上埋怨道:“秋日夜里凉,殿下怎么就是不记得体谅自身?”   谢恒由着他动作,微微侧头,朝他安抚的一笑。   随着那一点轻柔的笑意,之前望在眼中朦胧柔和的面容终于清晰起来。   “如今孤也不同从前了,哪就这么柔弱了?”谢恒撇了撇嘴,却还是顺着他的意,将身上的披风拢了拢。   秦烨与他并肩站着,握着身侧人温热的手,这才觉得今日飘浮在空中不知着落的心有了安置之所。   “宫里宫外,殿下都安排好了?”他就想这么一直握着并不松开,却还是没由着自己的性子,问了一句。   “嗯。”谢恒捏了捏他的手。“其实没什么好安置的,宋迁手下那些人,反抗激烈的都杀尽了,反抗不激烈的押了下来,送去了刑部。”   “宫外有舅父撑着,神卫军和诸率卫临时接掌了棠京城防务。唯一一个可能翻得起浪花的宣平侯还在忙着装他的丧子之痛,晋王……”他笑了一声,“盯着晋王府的人回报说,他还在谢之遥屋里待着呢。”   他说得轻松写意,秦烨便也跟着放下心来。   谢恒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心:“南周意图动兵的事,虽然只是他拿出来的幌子,但事情却是真的,此间事毕便要提上日程,说不成,还得煜之亲自跑一趟。”   秦烨点点头:“好。”   “里边那位,若他没被气死,挪到宫外别院养老,不再让他沾染朝政。”   谢恒说这话时有些小心,握着秦烨的手力道收紧了些。   依他想来,对秦烨动杀意的是皇帝,自然,有资格决定皇帝下场的也是秦烨。   人活一世,若手中握着的力量足够强,那自然是要为自己讨一个心意畅达的。   可眼下这样的场景,硬要动手,许多首尾便不大好处理。   可留着皇帝,秦烨会不会念头不通达?   秦烨却还是点点头:“好。”   谢恒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写给谢之遥的那封信孤瞧见了。”   秦烨脸上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点波动。   他有点想辩白,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得沉默的动了动唇,却没发出点声音。   说什么呢?承认自己就是无端猜疑?   他抿了抿唇,却见谢恒有些好笑的望着他道:“此人确实有才,留在京中无建功之地,调去南疆军也极为不错。你若当真领兵去打了南周,多提点提点他。”   秦烨唇边荡漾开一抹笑意。   他说:“好。”   谢恒又说了两句,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有些絮叨,又察觉出些许不对,停下动作望着他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只说一个好字?”   总不能进宫一趟,这就吓着了?   秦烨却骤然拥住了身边人,将下巴搁在了谢恒肩上,埋头深深吸了一口,把谢恒脖颈间弄得有些痒。   心心念念的人被自己抱了个满怀,秦烨身体不自觉的蹭了蹭,声音低低的,却带着说不尽的缱绻:“我在想,情话该怎么说。”   适才宫门前说了大话,言道要日日说情话给谢恒听,现在想起来,却又有些为难。   情话要怎么说?   要不明日让陆言和去搜罗搜罗棠京城内的情爱话本,拿来学着看看?   他埋着头,顺势又亲在了谢恒脖颈上。   夜色深了,远处的侍卫却还是各司其职十足忙碌的模样,触目所及,并没人将打量惊诧的目光投过来。   或许是没人瞧见,又或许是瞧见了却不敢多瞧。   秦烨非常满意,又继续在谢恒耳边压着声音说悄悄话。   “还有,以后终于不用翻墙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