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尊追着我开屏   作者: 非非非非   文案:   霜绛年穿成了书中修无情道的炮灰病美人。   因为皮相太美,原主被疯批孔雀主角剥皮私藏,凌虐致死。   霜绛年戴起易容:…我只想远远地做一条咸鱼。   他在凡间逍遥快活,意外被献给了一名妖族少年当祭品。   少年凶巴巴地宣布,成年前夕就要夺走他的命。   没想到,在霜绛年寿元将尽那一晚,少年却以双修之法帮他提升修为,延长寿数。   次日清晨,霜绛年望着身边成年后的孔雀主角,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他养的少年,会变成书里那个残暴的主角?   想起原主的命运,霜绛年果断跑路。   后来霜绛年被主角一爪子按住,他以为自己会像原书一样身死道陨。   直到两颗烫乎乎的眼泪砸到了他脸上。   主角抖开满尾华丽的羽翎,凶着脸哭了。   “当年为什么跑?是我的尾巴不够好看吗?”   孔雀妖尊有一个心愿。   他还没长出尾巴的时候,就想对一个黑心肠的病秧子开屏。   等到他好不容易长出了尾翎,那人却消失了。   再次遇到,一定要把他锁起来,   ——然后逼他看自己开屏,日日夜夜,直到永远。   人前霸道骚包·人后憨批醋精·孔雀攻   逗鸟达人·一肚子坏水·咸鲨鱼病美人受   sj互宠,攻追受,追妻大甜文。每天凌晨稳定更新。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系统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霜绛年(受)、晏画阑/晏辰(妖尊孔雀攻) ┃ 配角:。 ┃ 其它:每晚24:00更新   一句话简介:他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立意: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放弃本心,坚定自己的信念,积极阳光地面对人生吧~ 第1章 好感满额会被求婚   霜绛年陷在炼狱之中。   滴答、滴答,血珠顺着人皮落下。   剧痛中视野模糊,昏黄的灯火下晃动着人影。晏辰锋利的指甲寒芒闪闪,指尖染着鲜血,形如恶鬼。   ——更准确地说,是艳鬼。   他凤眸妖冶,眉目如画,薄唇殷红,仿佛吸食无数活人鲜血而生。   “疼吗?”   晏辰嗓音如对待情人般温柔。   被活生生地剥掉整张人皮,又怎会不疼?   霜绛年想挣扎,想远远跑掉,却如同挂在银钩上的鱼,被锁在这个暴君身前,唯余颤抖。   “……尊上,放过我。”他乞求道。   晏辰唇角微扬:“本尊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放你走。”   霜绛年嘴唇微动,声音细弱。晏辰凑过去细听,才知他在说“放我去死”。   “可是,只有活着剥下来的皮才最漂亮。”   晏辰痴迷地望着他的脸,抬手抚摸,手上鲜血在玉白的肌肤上染出朵朵罂粟。   “没关系,不会疼太久。”   他温情脉脉道。   “就差……这张脸了。”   *   霜绛年从噩梦中猛然惊醒。   耳边传来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意识昏沉间,他第一时间去摸自己的脸。   ……那只是一个梦。   他的脸还在,皮也在,并没有被那个叫“晏辰”的疯子活活剥去。   霜绛年畏寒地裹紧了凫靥裘。   这是何地?他不是在凡间与师兄把酒言欢吗?   怎么会落进海中,被冲上海岸,还做了那样一个噩梦?   一个童音在霜绛年脑海中响起。   [宿主你好,我是神器‘博物录’,你可以叫我系统。]   在这之前,霜绛年一直认为,自己前世死于心脏外科手术之后,只是带着记忆投胎到了修仙世界。   而系统告诉他,这个世界是一部小说。   男主晏辰幼时受人族迫害,成年后一路报仇雪恨,受封孔雀妖尊,最后挑起人族与妖族的战争,毁灭了整个九州。   [为了避免男主再次黑化,毁灭九州,我的目标就是辅助宿主,用爱温暖黑化男主,从而维护世界和平。]   “……谁的爱?”   [你的爱呀,宿主。]   “父爱?”   [宿主要做的包括但不限于:亲亲、摸摸、抱抱男主……最后完成生命的大和谐。]   得知了系统的请求,霜绛年冷淡的面庞忽然浮现出一个微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讽刺。   身为修仙界第一只雄孔雀,晏辰容貌昳丽无双,但性情万分凶残,所有对他有心思的人不是被他杀了,就是被他吞噬全身修为、撕咬魂魄而死。   霜绛年刚才做的梦,就是原主在书中的结局。   ——被晏辰活生生剥下整张人皮,只是因为原主长相太美。   霜绛年起身便走。   他可没有圣母心肠,去用爱温暖一个凌迟过“自己”的变态杀人魔。   什么晏辰、剧情……离他能多远就多远。   [等等宿主!可是你们已经绑定了,如果绑定对象死亡,宿主会被天道惩罚!]   绑定?谁?   霜绛年回眸,这才发现不远处躺着一名妖族少年。   少年遍体鳞伤,伤口中蔓延着漆黑的魔毒,海水都冲不净满身血污。   若是不救,少年即刻便要死了。   银针从霜绛年指间悄然弹出,他神色冰冷:“他就是晏辰?”   [你们确实已经绑定了。]系统似乎有些哽咽,[但问题是……他并不是晏辰。男主还有一百年以后才会出现在剧情里。]   霜绛年:“?”   [我刚才降落的时候数据紊乱,识别失误,就把你们俩绑错了。]   霜绛年:“……”   这时,他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股陌生的热流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全身皮肤忽然敏感了百倍,他腿脚酥麻发软,冷白的脸颊多了一抹桃色。   自从修炼无情道之后,霜绛年还从未有过这等世俗的欲望。   [绑定对象濒临死亡,天道惩罚已经开始。]   霜绛年感受着体内陌生的热流,闭了闭眼:“这就是天道惩罚?”   [是的。]   霜绛年蹙眉瞥向那个妖族少年。   这少年若不是晏辰那种暴君,救人一命,倒也无妨。   霜绛年忍下燥热,盘膝坐定,腰间飞出九根长短形状不一的银针。   银针随心而动,带着治愈性灵气刺入少年身周穴位。很快,血流停止,气管和肺中的海水也排出体外。至于魔毒,只能接下来慢慢驱除。   按理说,这样少年的命就能保住了。   但是霜绛年发现,天道惩罚竟然还在继续。   他喘息愈急,鬓发濡湿,眼角浮起一抹艳色。   少年身体虽已无恙,却仍旧没有呼吸。   霜绛年掀起他的眼皮,又注入一丝灵气探查,迅速判断出原因。   ——是心魔作祟。噩梦中少年主观意识里认为自己仍在溺水,所以才无法呼吸。   [警告!绑定对象的生命体征即将降到最低值!]   或许可以试试强制性恢复呼吸。少年在噩梦中发现“海中竟然可以呼吸”这个常识性错误,或许就会从梦境中清醒。   霜绛年全身滚烫,意识却很冷静。   人工呼吸是最快捷的方法。   他果断俯身,捏住少年的鼻子,抬起下颌,低下头去。   然而,就在嘴唇接触之前的一瞬间,一只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颈。   霜绛年气息一滞。   濒死的少年猛然睁开了眼睛,他还未完全清醒,黑漆漆的眼眸中一片漠然,周遭杀气四溢。   处于杀气的中心,霜绛年却没有挣扎。   他淡漠地垂着眼睛,连手指都没动一下,只是静静等待。   少年迸发的杀意只是刹那间,他伤得实在太重,很快就失去力气,松了手,手臂软垂下去。   少年徐徐眨眼,眸光逐渐清明。   天道惩罚结束,霜绛年缓缓起身。   他这幅易容清冷绝尘,此时眸子浮起潋滟水光,玉白脖颈上印着殷红的指印,有种冰雪易碎之美。   [晏画阑对您的好感度1]   霜绛年一顿。   “晏画阑”,就是这个和他绑定的少年?   [目前绑定对象‘晏画阑’对您的好感度为1/100。好感度满额,对方会向宿主提出合籍请求。]   修仙界的道侣合籍,相当于凡间男女婚嫁,只是不限性别,而且没有离婚一说。   麻烦。   霜绛年面无表情地想。   为了保住晏画阑的性命,在他接下来驱除魔毒的这段时间里,还要尽力降低好感度。   他垂眼打量血泊中的少年,发现少年同时也在观察他。   晏画阑面容被血污遮掩,只有一双凤眸干干净净,黑白分明,带着纯真的好奇。相比于刚才的凛冽杀意,清醒后他眼瞳中完全没有遇到陌生人时会有的敌意。   随后,那双清澈的凤眸中,划过了一抹兴味。   ——有其它“食物”向这里来了。   晏画阑绕有兴味地想。   岛上所有的修士都是为他准备的“食物”,偶尔“食物”们也会想不开,妄想趁他伤重反杀,比如马上要过来的那批人。   不过,最想不开的“食物”,还是眼前这个长相特别好看的人族。   见到重伤濒死的祸妖,这个人族没有补刀,反而还给他治伤。   这么好心,不如让他吃掉,恢复实力吧?   晏画阑望着霜绛年的脸,有些好奇。   吃掉这么好看的人,味道会更好吗?   还没决定好是先吃修为、还是先吃魂魄,忽然间,晏画阑眼前一花,清香拂面,竟是被人搂进了怀里。   对方雪白的仙袍上有一股花木和灰烬糅杂的淡淡香气,这淡香中还有一丝属于人族的体温。   晏画阑的血顺着鼻梁“啪”地滴在那雪衣上,像蜘蛛一样顺着丝线蔓延开来,玷污了那片雪白。   他怔怔地盯着那一滴血迹。   ……这是在做什么?   丝缕黑雾状的魔毒顺着他们接触的衣袖,钻进了人族的衣袍里。   晏画阑缓缓抬眼:“魔毒会传染给你。”   染了魔毒的食物可就不好吃了。   魔毒传染性极强,即便宿主死亡,也会闻风四散。一旦沾上魔毒很难驱除,中毒者将终生受心魔和毒素的摧残。   “好好躺着。”霜绛年却全然不在乎,“装死,会吗?”   他同样也发现有人来了——对他的绑定对象不怀好意的人。   为此,他需要做一点小小的伪装。   霜绛年将血污抹在了自己脸上和身上,又扯乱了衣衫。   做完这一切之后,远处那几个陌生的修士已经进入了视野范围之内。   霜绛年扬起脸,他冰冷的神情迅速融化,苍白的脸上满是脆弱和绝望。   一滴泪水就这么从眼眶滑落。   “……求求你,救救我们!”   全程看他一百八十度大变脸的晏画阑:?? 第2章 喜欢你就要吃掉你   来人是四名金丹期修士,见到这个满身落魄、妄想求救的短命鬼,不想惹上麻烦,只停在了稍远处。   为首那个急匆匆地问:“刚才与黑蛟斗法的祸妖去了哪,你见着了吗?”   “祸妖”,吃人的妖——说的是晏画阑。   晏画阑浑身紧绷。   他的手放在人族腰间,仿佛只是一个轻柔的拥抱。   实际上,利爪已然潜伏,随时都能将他的食物斩成两段。   霜绛年貌似不知,仍然十分入戏,抬手指向身后:“祸妖受了伤,跌进了海里。”   晏画阑默默咂了咂嘴。   ……有机会逃跑、还要把自己往祸妖嘴里送的“食物”,他第一次见。   其它食物也是好骗。   为首那个急躁的修士完全没有怀疑,立刻向霜绛年指的方向奔去。   另一个修士拦住他,面带怯色:“我们不知祸妖伤势如何,若它临死反扑……”   “你怕了?”为首的横眉道,“这是最好的机会!如果祸妖不死,我们所有人或迟或早都是它的腹中餐!你忘了其它人的死状了吗?”   那些修士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场景,气氛陷入压抑。   忽然一个冰冷滑腻的声音问道:“你说祸妖掉进了海里,是真的?你抱着的东西是什么?给我看看。”   蛇脸男是里面最多疑的人,眯缝着眼睛打量他。   闻声,其它几个人也转过头来,几束视线牢牢盯着悬崖尽头的霜绛年,搜寻他身上的破绽。   霜绛年像是呆了一下,然后……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   “真的,是真的,我可以带你们下去找他。”   他抱起满是血污的少年,体力不支似的踉跄了一下。   “如果找到了祸妖,请一定要救我弟弟!”   弟弟?   听到这个陌生而亲昵的称呼,晏画阑眨眨眼,露了一点尖的爪子缓缓缩了回去。   蛇脸男半信半疑:“你弟弟怎么了?”   “我弟弟被黑蛟咬了,身上都是奇怪的黑色雾气。”霜绛年抬起染了黑气的手腕,目露迷茫,“咦,我身上怎么也……?”   修士们看清他身上的黑雾,倒抽一口凉气,连连大退数步。   “是魔毒!”   “他们被黑蛟身上的魔毒感染了!”   “快走,小心别碰到……”   “呸!晦气。”   一群金丹期修士,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走后,霜绛年推开晏画阑,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修仙界闻魔色变,他这样避开一场冲突,不用动一丝灵气。   他正欲站起身,手腕却被一把捉住。   “你身上的魔毒……”晏画阑皱眉,眼睛里是真挚的担忧。   少年手掌烫热,黏着烫热的血。   霜绛年淡淡瞥了他一眼,挣开了他的手。   “我没事。不如担心你自己。”   他用灵气编织出一张藤编担架,将晏画阑放上去,催动担架飘浮起来,一起向岛屿深处的树林里走去。   “我是晏画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眨巴着充满好奇的黑眼睛,试图向奇怪的“食物”搭话。   霜绛年并不理他。   晏画阑遭了冷遇,也毫不气馁,眼珠子粘在他身上飘来飘去,时不时弄出点动静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次晏画阑痛吟了一声。   霜绛年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哪里疼?”   晏画阑笑得灿烂:“可以帮我把脸擦干净吗?”   霜绛年闭上嘴,扭头继续走。   晏画阑念起刚才他在那群修士面前谎称自己是他“弟弟”的场面,灵机一动:   “你不是我哥哥吗?好哥哥,帮帮我,好吗?”   这话一出,他就被霜绛年冰凉地扫射了一眼。   晏画阑再接再厉。   “美人哥哥。”   “求你啦。”   少年带着点沙哑的嗓音,让霜绛年耳畔微痒。   “为什么?”   为什么他身上没一块好肉,却执着于擦脸?   “太脏了。”晏画阑笑眯眯地说,“我不能忍受自己又脏又丑。”   霜绛年:……颜控吗?   他随手抛出一张清尘符,血污褪去,露出了少年的脸。   晏画阑确实长得好看,再挑剔的人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他毛茸茸的眉梢和鬓角,挂着亮晶晶的小水珠,每一颗都饱含着朝气。   “看呆了?我是不是很俊。”   晏画阑阳光一笑,那些小水珠就瑟瑟抖落下来。   小水珠圆圆的,少年颊边的两个小酒窝也圆圆的,让人想到糖果的味道。   霜绛年移开了视线。   长相不错,就是脑子缺根筋,自恋得过分。   他不想看晏画阑,晏画阑就支起上半身,主动挤进他的视野里。   “哥哥明知道我是祸妖,为什么还会救我?”   霜绛年警觉。   这个问题,一个不小心就会面临好感暴涨的危险。   他不能和善良、乐于助人、悲天悯人等等美德沾一点边。   “因为我想挟恩图报。”霜绛年顶着一张冷峻反派脸,“以我解你魔毒之恩,谋你庇护我之报。”   这样够卑鄙无耻了罢。   晏画阑听不懂文绉绉的话,迷惑歪头:“什么意思?”   霜绛年只好简明:“我救你,只是为了利用你。”   “哦。”晏画阑懂了。   他忽然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我很强,才找我保护,对吗?”   虽然本意不是想夸他,但这个逻辑也没错。   霜绛年无法否认……并且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晏画阑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高高翘起了嘴角。   “你真有眼光。”他骄傲地昂起下巴,“放心吧,既然你选了我,那我一定好好保护你——毕竟我很强。”   那一瞬间,霜绛年仿佛看到少年身后的背景里春光满溢,连小花花都开得格外烂漫。   [晏画阑对您的好感度3]   [您的彩虹屁完美无缺,晏画阑完全被您搔到了痒处。]   霜绛年:……   其实,他只是想撇清情分,扮演一个恶人。   突然间,一个刺耳的系统提示声响起。   [晏画阑对您的的黑化值10]   [警告!目前黑化值55,如果持续七日黑化值高于50,宿主将死于晏画阑之手。]   [——魂飞魄散,骨化形销。]   霜绛年的视线,缓缓移动到少年身上。   “哥哥,给你花。”   只见晏画阑趴在担架上,高高举起小花递给霜绛年,笑盈盈地望着他。   那朵花本来干净纯白,却因为沾了少年手中的血,染了污浊的颜色。   霜绛年没有立刻去接。   晏画阑仍然高举着脏掉的小白花。   “哥哥是第一个向我求助的人,我好喜欢你。作为报答……我一定会把你留到最后一个吃掉。”   少年仰着脸,笑容阳光,纯真无邪。   “我会很温柔。就一小下,一点都不疼。” 第3章 讨厌你后果很严重   听到“魂飞魄散,骨化形销”八字,霜绛年仍是神色淡淡,似乎对自己的性命漠不关心。   他只是不解,为何姓晏的妖族脑回路都如此奇特?   晏辰说喜欢他,便要剥他的皮;晏画阑好感度提升,却想要吃掉他。   ——甚至还打心眼里认为这是优待。   晏画阑拈着小白花,凤眼弯成月牙。   “我会保护你不受别人欺负,直到时间结束,由我来吃掉你。好不好?”   霜绛年直直注视着他,接过了那朵小白花。   “一言为定。”   示好被接受,晏画阑开心地笑了。   霜绛年边走边问:“你有想过,为什么要吃人吗?”   晏画阑疑惑:“为什么不能吃人?你们本来就是外面的人关进来让我吃的食物。”   外面?关进来?食物?   霜绛年道:“我来此地,并非自愿。”   “不愿意也没办法出去。”晏画阑耸肩,“我也不是自愿被困在这个秘境里。我还想出去呢。”   霜绛年问:“你要怎么样能出去?”   “想出去,就必须杀了那条黑蛟。”晏画阑指指岛外的大海,“如果我吃的人足够多,吸收的力量足够强,或许就能打败黑蛟,离开这里。”   这简直是在养蛊。霜绛年想。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封闭的秘境,海岛外守着黑蛟,岛内妖与人互相厮杀。   晏画阑就是蛊王,他每吃掉一个人修,修为都会增长,直到“时间结束”,他与那黑蛟一战。   “你打算什么时候吃掉我?”   “一年后。”   一年后晏画阑年满十八岁,十八岁对于妖族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成熟期,晏画阑会经历脱胎换骨的变化。   到那时,这个秘境或许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就是霜绛年从三言两语中获取的全部信息。   晏画阑望着他凝神思索的脸,忽地咧嘴一笑:“不过,我要吃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什么?”   “食物们都太弱了,打不过我。”晏画阑得意地笑出了两个小酒窝,“打不过我,所以被我吃掉,不是很正常?”   少年一副以欺负别人引以为豪的样子,完全就是条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   霜绛年想了想,指尖在自己右眼皮上点了一下,触发了一个易容法术。   “对了。”他说。   “怎么啦?”晏画阑毫无防备地回头。   霜绛年松开捂着脸的手,露出一张油光满面、虬髯屠夫的脸。   “这其实才是我真正的长相。”他顶一张丑脸微笑,“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还很长,希望你不要嫌弃。”   晏画阑抱着观赏美人的心态看过去,迎面却被一张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脸狠狠揍了一拳,顿时破防了。   十秒之后,他仍然保持着眼神空白、双颊凹陷的神情。   霜绛年故意挤弄了一下眼睛,晏画阑竟是直接眼睛翻白,生生被丑晕了过去。   [晏画阑的好感度-1]   [晏画阑的黑化值-5]   [黑化值超标警告解除,请宿主再接再厉。]   霜绛年面上漾起了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幅易容,大概是对付颜狗的生化武器吧。   黑化值降低倒是意外之喜,不过,这并不代表每一次降低好感度时都能奏效。   他解除全部易容术,右眼皮一点朱砂痣一闪而逝,随即他便戴上了面具,将脸掩在了木面具之下。   冲晏画阑的颜控程度,以防好感度飙升,他一辈子都不会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真容。   *   晏画阑在一片烟雾缭绕中醒来。   还没睁眼,他就重重打了好几个喷嚏,差点被呛死。   “咳咳、空气有毒!”   他一边叫嚷一边试图翻身爬起来,随即却发现……动不了。   “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霜绛年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榻边,他歪歪斜斜倚着藤椅,那些烟雾正从他手中的玉烟杆末端袅袅升起。   对了,晏画阑想,人族衣袍上也有同样的花木烟味,只是比现在更淡。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玉烟杆上,手与玉浑然一体,如同一整件精心雕琢的玉器。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   晏画阑瞪着自己满背的银针,叫道:“我身上的这些是什么?”   “针。”   “为什么要用针扎我?”晏画阑委屈,“我都对你那么好了。”   “为了驱除魔毒。”   “哦……”晏画阑顿时心里安慰多了,“可是好疼。哥哥就没有其它方法吗?”   “有啊。”霜绛年的玉烟杆在藤椅上一敲:“但我不想。”   晏画阑哽住。   霜绛年看着面板上[好感度-1]的提示,满意了。   他透过面具,睨着妖族少年。   晏画阑赤裸的身躯呈现在他面前,腰肢劲瘦,肩膀宽阔健美,呈完美的倒三角形。   像鹰或者一切翅膀有力的鸟类,随时都能振翅高飞。   霜绛年毫不怜惜地操纵着最后一根银针,扎在了那漂亮的后背上。   他将少年哭唧唧的表情看在眼里,温柔道:“疼吗?是不是很想动,很想反抗?”   “呜……”晏画阑眼泪汪汪地点头。   “可惜你动不了,只能受着。”霜绛年懒懒往后一靠,无情感叹,“哎,好可怜。”   晏画阑:“……”   他眼前一黑,后槽牙磨得咯吱响。   这个“食物”好看是好看,但心肝都黑透了,就是个大骗子。   他现在一点都不喜欢他了!   而且就连“食物”唯一的优点——那张脸,现在也被面具遮掩,只露出嘴唇和一小截白皙的下巴。   缺乏血色的唇含着玉白的烟嘴,显得格外柔软粉嫩。   ……好像有亿点好看。   晏画阑瞬间就忘了生气。   这才是他真的脸吗?   霜绛年一阵子没听到好感度减少的信息提示,回眸一看,瞧见少年一副痴呆相,顿时明白了。   他果断灭了烟,拉   晏画阑立即垮起个批脸。   “不许戴面具。我要看!”   “哦。”霜绛年说,“我就不。”   晏画阑警告:“我要生气了!”   以前他垮着脸在人群里一站,用不着明说,食物们就会落荒而逃。   那这个食物应该也一样——   “嗯嗯。”霜绛年漠不关心。   晏画阑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怎的攒起了力气,冒着全身经脉寸断的危险猛然暴起,长臂一伸,就捏向了霜绛年的木面具。   捏住了面具,揪……揪不下来。   霜绛年静静看着他,好像在看戏。   晏画阑恼羞成怒。   “我真的要讨厌你了!我讨厌你的话,后果非常严重,我不保护你了听到没有……”   谁料霜绛年慢悠悠说了一句。   “真的吗,我不信。”   这句敷衍名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说完这话之后,霜绛年从少年脸上见到了前所未有丰富的表情。   ——大概是三分震惊、三分愤怒、四分屈辱,总之是脸都丢尽了。   霜绛年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晏画阑生生憋回去了眼泪,在之后的治疗中,那张不停叭叭的嘴再没有蹦出一个字。   这大概就是他最强硬的抗议方式。   海岛内森林茂密,霜绛年寻了一处地势险峻、人迹罕至的向阳山坡,用药粉驱赶了此地的凶兽,打算就在这里度过接下来的时间。   所有的房屋从零开始建设,霜绛年从储物袋中掏出几颗花精草精,指挥它们建设房屋,自己则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时不时折磨一下无法动弹的晏画阑。   入夜,他卧床假寐,意料之中地被系统惊醒。   [晏画阑跑了!]   “嗯。”霜绛年并不想因此中断睡眠,“他死不了,而且黑化值也没过线,就此别过也不错。”   系统沉默,似是在犹豫什么。   片刻之后,一个提示音响起。   [叮,成就系统已开启。]   [点亮随即触发的成就,宿主可以获取成就点,用成就点和系统兑换奖励。]   霜绛年徐徐睁眼:“之前可没有这种奖励机制。”   系统心虚地岔开话题:[宿主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上天入地,天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修习无情道让他惯于清心寡欲,在这世间,霜绛年本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但是……   “‘无所不知’?”他凝眸,“包括如何取出我心脏里的法器吗?”   [是的。]   “要多少?”   [九千九百九十九成就点。]   “现在有什么可点亮成就?”   [1、晏画阑抱你一下。二十成就点。   2、晏画阑对你笑一下。四十成就点。   3、晏画阑亲你一下。四百成就点。]   霜绛年“嗯”了一声,片刻之后,呼吸又均匀徐缓起来。   系统弱弱:[不去挽回晏画阑的心,点亮成就点吗?]   “不。”霜绛年半梦半醒地说。   系统:[……]   为了挽留宿主,它提前放出了成就系统,结果宿主的行为却和之前没有区别。   它好像被骗了。   *   次日清晨,霜绛年仍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检视花精草精们一整日建造的成果。   一幢两层的小竹楼初见规模,下层防潮,人住上层,阳光淅淅沥沥地从竹叶缝隙中洒落。   霜绛年用手背挡着阳光,抬眼观察竹竿之间泄露下的光芒。   就在这一刹那,他所在的竹屋忽然倒塌,成堆沉重的竹竿压在身上。   霜绛年轻声闷哼,挣扎着试图从竹竿堆下爬出来。   他手背被划出了一条血痕,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脆弱无助。   就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一大捆竹竿被猛地抱起,哗啦啦扔到了一边。大片阳光撒下,重新照亮了阴影里的他。   霜绛年抬头,对上了晏画阑的眼睛,面具后的脸似笑非笑。   “你不是走了吗?”他不怎么惊讶地问。   “因为我是一个遵守约定的好妖怪。”晏画阑别扭辩解,“不能任由这些破竹子欺负你。”   霜绛年直接道破他回来的原因:“魔毒发作很难受吧。”   晏画阑身上的魔毒只有他能驱除,所以晏画阑必定会回来。   晏画阑脸又红了。   他本来打算多跑几天再回来找人!   可是这毒一大早上就疼得没完没了,逼他来找这个讨厌的……   “可以抱我起来吗?”食物软软地说。   讨厌的……   晏画阑忍不住移回视线。   “压得我身上疼。”食物支着肩膀轻轻咳嗽。   晏画阑再也顾不得想什么“讨厌不讨厌”的了,手臂一伸,将人捞了出来。   和臭脾气不同,人族的腰好温,好软。   软得直往下滑,晏画阑只好多用了一只手,双手牢牢将他抱了起来。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晏画阑耳边响起。   [成就‘晏画阑抱你一下’已完成,获得四十成就点。]   [评价:晏画阑认为您的腰身软得天怒人怨!好软的一抱,他的心也是软软的了。]   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晏画阑蓦地一怔,脸颊迅速涨红,差点把手里的人给扔了。   他低头看霜绛年,对方行为举止如常,不像听到了什么的样子。   还好没听到,否则……   “食物”不就知道他心声了么? 第4章 和姘头一起鸳鸯浴   也就是在这个声音响起之后,霜绛年果断推开了晏画阑,后退到五步之外。   ……完全没有虚弱到需要人抱的地步。   晏画阑后知后觉,露出了无知少男初涉社会险恶的不可置信:“你骗我!你就是故意引我出来!”   “被你发现了。”霜绛年无所谓道。   晏画阑瞪眼。   霜绛年的嗓音柔和了些:“不过,谢谢你能回来。”   晏画阑能想象到那淡色的唇怎样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吐出感谢他的话语。   他心里微痒,轻哼一声,扭过头不说话了。   只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暴露了他的情绪。   ……意外地好哄。   霜绛年望着幸福洋溢的少年,无情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再施一套针吧。”   晏画阑笑容渐渐消失。   此时他和霜绛年没有肢体接触,自然也没听到成就“晏画阑对你笑一下”已点亮的系统提示音。   其实,霜绛年从来都没有与晏画阑“就此别过”的想法。   晏画阑曾说,这个秘境里的修士都是投喂给他的食物,所以只要霜绛年身在秘境之中,不管系统如何,都会有被他残杀的风险。   霜绛年还需要更多的相处时间,摸清这个秘境,摸清这只声称要吃掉他的祸妖。   他运气施针,专注于给晏画阑疏导灵气、驱除魔毒。   对方的身体情况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你体内的异己灵气,是从哪里来的?”   晏画阑还在赌气:“用不着你管。”   他不回答,霜绛年也知道,那是祸妖食人之后,从猎物体内吸取到的修为。   他本着医修的职业素养说:“若长此以往,这么做对你的修为而言不是件好事。根基不稳,一朝崩溃,很难挽救。”   晏画阑望着海岛上方的蓝天,天空看似一望无际,实际上却是一个透明的囚笼。   “我从小就这样长大,这是我的生存方式。”   不吃人就会被吃,这是他从每一次死里逃生中得到的真理。   霜绛年没有再说什么。   结束了今日的治疗后,他照旧裹紧毛绒绒的皮袄,往阳光下的藤椅上一躺。   过了一会儿,嘀嘀咕咕的声音传来,他眼睛撕开一条缝隙,就见晏画阑正蹲着和小花精交流,帮它们把重物搬到指定的地方。   少年笑容阳光可爱,像个初次交友的大孩子一样腼腆。   残忍和天真,在他身上形成鲜明反差。   霜绛年坐起身,缓步登上竹楼梯,徐徐踱到二楼,倚在栏杆边。   晏画阑抬头看到他,一下就跳了上来,扒在栏杆外,歪头瞅着他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   “鱼。”   霜绛年抱着手里的琉璃鱼盆,里面孤孤单单游着一条尾巴很漂亮的黑鳞鱼。   晏画阑当然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不懂人族为什么要把鱼放在一个透明容器里。   霜绛年转身将琉璃盆放在了窗边的竹架上,阳光之下,波光粼粼。   晏画阑翻进屋来,脸贴在琉璃盆上,拉扯变成了一个滑稽的表情。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鱼很“香”,如果吃下去,或许会完成某种蜕变。   “它真好看。准备什么时候吃掉?”   “我不吃它。”霜绛年说。   那就可以让给他吃了?   晏画阑大喜过望,就要伸爪子捞鱼吃。   “别。”   霜绛年赶紧去打他的爪子。   他动作慢了一步,鱼儿的尾巴还是被少年的指腹擦到了。   被碰到的是鱼,霜绛年本人却像被狠狠抚弄了一把,全身发抖,站立不稳,跌坐在旁边的竹榻上。   “你也不许吃。”   他试图严厉,只是尾音发颤。   那声音和平时的清冷或不怀好意的温柔不一样,晏画阑只觉耳尖被羽毛拂了一下。   他的注意力从鱼转移到了霜绛年身上。   “你怎么了?”他好奇。   “……无事。”霜绛年闭上眼。   竹榻“吱嘎”一声,阴影罩了下来,随之笼罩而来的还有独属于少年的阳光气息。   晏画阑也跟着上了榻,眼睛鼻子就凑在他面前,呼吸热乎乎的。   ……太近了。   霜绛年向后避了避,手按住少年的肩膀。   他很确定,晏画阑眼中是纯粹的好奇,不含一丝杂质。他到底只是个不懂社交距离的小妖怪。   小妖怪歪头:“真的没事?你有点怪。”   霜绛年平静:“没有怪。”   晏画阑恍然大悟,笑嘻嘻地说:“不会是我抢了你的鱼吃,你着急了吧。”   “……”霜绛年说,“那鱼不是用来吃的。”   “啊?你把它关起来,不就是为了养肥了再吃吗?”   “不是。”   “那为什么?”   霜绛年找了个借口:“为了陪伴。”   晏画阑显然不理解。   “你先下去。”霜绛年有些不耐,轻咳几声,用对方能理解的方式说:“以后不要离我这么近,我会喘不上来气。”   晏画阑乖乖从他身上挪下去了,蹲在琉璃盆前,观察那条不能吃的鱼静静游动。   “为什么需要‘陪伴’?”   “孤独。”霜绛年接着圆谎,“它只有一条鱼,我只有一个人,合在一起,就不再孤独了。”   “……哦。”晏画阑似懂非懂地点头。   让食物来“陪伴”自己,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过,这种情况怎么有些眼熟?   晏画阑忽然想起,这个人族也是他的食物。   而他现在,就在与自己的食物为伴。   这个食物很特别,腰身是软的,皮肤是柔的,很脆弱,经常咳嗽。   就像琉璃盆里的鱼,离开了水,就养不活。   和其它的食物都不一样。   晏画阑不自觉就想起了昨夜他吃掉的那个人修,以及那味道糟糕的灵气。   而且总觉得……自从他食用了那些灵气,身上的味道就变得有些奇怪。   那边霜绛年刚舒了一口气,就又被一片健美的肌肉糊了一脸。   “你闻。”晏画阑把胸肌怼到他脸上,“仔细闻,有没有异味?”   因为刚帮忙建了房子,所以他的胸肌上还渗着薄汗。   霜绛年:“……”   霜绛年面无表情:“健康的正常气味,这说明你的身体排汗能力良好。”   “再闻,”晏画阑说,“有没有一种……蝴蝶的味道。”   霜绛年一怔。   确实有。   那是蝴蝶翅膀上鳞粉的味道,如果他记忆没出错,这种鳞粉常被制作成追踪香。   霜绛年迅速推断出了昨夜发生的事:   晏画阑吃了一个人,但那个人是修士们布下的一个诱饵。   追踪香渗入了人修的灵气里,又被晏画阑吸入体内,随着活动排出。   “你昨晚吃掉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霜绛年问。   “就是昨天我们遇到的,想杀我的人修里最胆小的那个。”晏画阑如实说,“为什么问这个?”   霜绛年想起那四个金丹期修士,三个仙修,还有一个藏得很深的魔修。   他大概知道今晚的不速之客会有怎样实力了。   “因为你很臭。”霜绛年正经对少年说,“你需要泡药浴,连泡三天。”   配合药浴,三天之后追踪香才能根除。   他正思考着配方,忽听晏画阑迷惑三连:“什么药?什么是浴?为什么要泡?”   霜绛年:“……”   这只什么也不懂的小鸡仔,或许连沐浴还是第一次听说。   *   片刻之后。   水雾氤氲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你要害我!我不进去!”   高高大大的少年正双手环胸躲在屏风后,模仿秦王绕柱跑。   霜绛年站在浴桶边,满面微笑:“我不害你。乖,快点下水,别逼我动手。”   “不许欺负我识字少!”晏画阑嚷嚷。   他指向浴桶:“锅。”   指烫水中的药草:“调料汤。”   最后得出结论:“什么泡药浴,你分明是要煮了我吃!”   少年委屈道:“反了天了!合约里明明该我吃你!你怎么还想反过来吃我啊!”   霜绛年忍不住想笑,情绪一动,又开始扶着浴桶边缘咳嗽。   听到咳嗽声,晏画阑从屏风后面探出半张脸。又想上前,又对那口巨大的“锅”心有余悸。   “这样吧,”霜绛年认为教导小孩接受新鲜事物只能以身作则,“我先泡一次,如果没有问题你再进来,怎么样?”   晏画阑犹豫不决。   霜绛年接着说:“而且浴桶没有‘锅盖’,如果感觉不对,你可以随时跳出来。”   晏画阑从屏风后钻了出来。   霜绛年脱掉外袍,只着里衣,跨进了浴桶里。   轻薄的白衣瞬间湿透,紧贴着他的身体,透出些肌肤的颜色。   热水蒸腾下,苍白的脖颈逐渐蒸红,桃花般的颜色,嫩到舔一下就会擦破皮。   霜绛年久病的身体一阵快慰,不由舒服地叹了口气。   睁眼一看,却见晏画阑正趴在浴桶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你在做什么?”   “我怕你淹死。”晏画阑比划着说,“随时准备把你捞出来。”   “……”   怎么像监视主人洗澡的猫似的。   霜绛年总觉得,少年对水格外畏惧,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其实很舒服,没有危险。”他说,“去除异味,强身健体,美容养颜。”   晏画阑眼睛一下亮了:“美容养颜?”   这话自然是鬼扯的。   他就知道这只颜狗最关注的,就是皮相好不好看。   霜绛年面不改色地撒谎:“是的,美容养颜。”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花,浴盆里跳进了一整个人,溅起大泼水花。   被淋了一头一脸药水的霜绛年:“……”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有没有说过,我先出去,你再进来?”   整只鸟埋在水里美容的晏画阑:“咕噜噜……没说啊。”   好像还真没有明确说。   霜绛年头疼。   晏画阑看着年纪小,其实只是因为一张娃娃脸。   除了脸以外,他身形高挑又有真材实料,比霜绛年还要高一点,这一大坨突然砸进浴桶里,挤得人没有地方下脚。   在霜绛年扶着浴桶站起身的过程中,几次都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紧实的身体。   他好不容易站起身,脚踝却突然被人抓住一拉,“哗啦”一声又滑进了热水里。   “嘘。”晏画阑一只手捂住他的嘴……面具上的嘴,一只手握着他的脚踝,“有人来了,小心不要被发现。”   霜绛年:“……”   那些修士循着他身上的追踪香而来,即便藏得再隐蔽,也无济于事啊!   “砰”地一声,紧闭的窗户猛地大展,几名修士手持各种法器严阵以待,预备迎接一个血腥凶残的妖族巢穴。   但他们却遇到了一个飘满小花小草的浴盆,俊美的少年骑坐在另一人身上,手隐没在水中,不知在做什么隐秘的动作。   所有人:“……”   为首那个修士呆了一下,然后大声吼道:   “祸妖在和它的姘头在洗鸳鸯浴呢,兄弟们上啊!”   “哦哦哦!”后面没看清的修士远远打气呼应。   战斗一触即发,霜绛年静静埋在水里,只当自己不存在。   ……姘头是什么鬼东西。   他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懒得动嘴。   反正这些人,也马上就是死人了。 第5章 晏三岁的啃人大法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霜绛年只来得及嘱咐一句“去外面打,别弄坏我的竹楼”,就见晏画阑飞起一条大长腿,脚丫糊在了为首那个人修的脸上。   这一腿,直接踹飞了连并那人在内的三四个人。   腿脚这般厉害,会是什么妖?   霜绛年一边想着,一边慢悠悠地泡到水凉,又准备了一盆新的药水。   等他把毛巾放在浴盆边的时候,窗框上蹲了个人。   “我回来啦。”晏画阑满脸都是血,笑眯眯地说。   霜绛年将微潮的长发拢到背后:“水温正好,泡满一个时辰再出来。”   也不知道晏画阑听没听见,反正少年又来了一次跳水,不过这次霜绛年及时挡住了水花。   [十五年前的沽鹤刑场,囚犯一夕之间集体失踪,宿主还记得吗?]系统终于有机会发挥神器“博物录”的作用。   霜绛年:“刚才那几个修士,和消失的死刑囚犯有关?”   [没错,人脸识别都对上号了。这些穷凶极恶的囚犯消失之后杳无音讯,没想到都藏在这个秘境里。]   霜绛年:“或许是有什么人帮助他们逃离刑场,然后为了喂养晏画阑,故意把他们骗进这里送死吧。”   [有道理啊宿主。]   “希望能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霜绛年飘然跃上竹楼顶,“这样……我也能得知自己是因为什么人,才会被扔进这里做祸妖的口中餐。”   系统沉默了。   秘境中昼短夜长,夜空中一轮圆月亘古不变。   霜绛年手持一支玉箫,抵着下唇,蕴气吹奏。   这支玉箫,是师兄孟客枝赠予他的。   他来这个秘境,也是因为喝了师兄带来凡间的一壶酒,才一醉经年,被全无反抗地扔进秘境里。   他和师兄情同手足,同修无情道。   理智上霜绛年怀疑过师兄是否在酒里下药害他,但感情上,他不愿意相信这个猜测。   毕竟,师兄是他来修仙界后少有的亲人。   曲声渐渐幽咽,月光下,霜绛年的脸色苍白到透明。   ……直到曲子歪歪扭扭跑了调。   他抬眼,只见面前正蹲着一只好奇宝宝晏画阑,伸手指堵住了玉箫的一个音孔。   霜绛年放下了箫。   “没想到你鸣叫也这么好听。”晏画阑眼睛亮亮的,“好听是好听,就是听着难过,肯定没有雌鸟愿意接受你的求偶。”   “不是鸣叫,是吹箫。”霜绛年说。   “不是求偶啊,那就太好啦。”晏画阑兴奋道,“可以为我吹箫吗?我喜欢听。”   霜绛年摇头,收回了玉箫:“这是别人的东西。”   “好吧。”晏画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其它人,心里有一点微妙的不爽。   霜绛年收拢了心绪,问:“你是什么妖?腿脚这般厉害。”   晏画阑一听他夸自己厉害,顿时沾沾自喜道:“我是血脉尊贵的大妖怪,妖形有好几个竹楼那么高,一口能吃十个你!”   “哦还有,我羽毛艳丽无比,旁人一看就会闪瞎眼,被我的美丽所征服。”   “哦,是吗?这么美的妖,为什么打架的时候只用人形呢?”霜绛年撑着面颊觑他,“妖形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晏画阑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我不现妖形,是因为妖形长得实在太大太可怕了。”他眼神飘忽,强行挽尊,“如果我一出现,食物就全被吓死了,这样我捕猎多没意思啊。”   吹,接着吹。   吹牛比他吹箫还厉害。   霜绛年:“真的吗,我不……”   晏画阑慌忙堵住他的嘴,迫真道:“真的!你信!”   面具后,霜绛年忍不住笑了。   他一边笑着咳嗽,一边从晏画阑肩头捻起一根羽毛。   “忘了提醒你,你掉毛了。”   那羽毛灰扑扑的,十分小巧玲珑,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体型娇小又不起眼的鸟类。   晏画阑一见那羽毛,双眸立即瞪得浑圆。   他一边抢走羽毛毁尸灭迹,一边欲盖弥彰地嚷嚷:   “这是绒毛!最底层的绒毛!我其它羽毛比这个要大一百倍……”   霜绛年仰倒在了房檐上。   “你在笑吗?”晏画阑趴在他身边。   “嗯。”   “一定笑得很好看,我超喜欢的,可以给我看看吗?”   “不可以。”   晏画阑气得露出小尖牙,啃他肩膀。   “你不要狂,我告诉你,只要我吃掉你,什么法术都解了!想看什么都能看!”   霜绛年像条咸鱼一样瘫着不动,任他磨牙:“我家乡有一个学者叫弗洛伊德,他说人在婴儿时期喜欢用嘴来感受一切事物。”   “所以呢?”   “所以‘晏三岁’小朋友,可以不要再啃我了吗?”   晏画阑品了一会儿,才弄懂人族在笑他像个小孩,顿时下嘴也不是,不下嘴也不是。   气死他了!   *   月影西斜,海面升起浓雾,笼罩了整个岛屿。   或许是沐浴后又杀了人的原因,这天晚上,晏画阑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到自己被揪着头发、按着头塞进水缸里,头顶压上盖子,剩下的只有水和黑暗。   水流涌进鼻腔里,窒息的痛苦中,一点点滑向死亡。   不知道有多少次。   溺死的次数多了,晏画阑便也不怕死了,他知道自己会再次涅槃重生,再次体会那样漫长的痛苦。   他不怕死。   但他讨厌疼。   无所不在的刺耳铃声,永远伴随着那些人族对他的折磨。   他在铃声中咕噜噜挤出气泡,双手在水中疯狂抓握,无望地想要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口很像水缸的浴桶里,有一个人坐在他对面,肌肤偶尔相触,带来温软的感觉。   “……有我陪伴你,两个人在一起,不就不孤单了吗?”   其实霜绛年并没有说过这么温柔的话。   但那想象中的声音就像一缕春风,晏画阑深吸一口气,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他的面前,是熟悉的木面具。   他的双手中,是人族脆弱的脖颈。   “晏、画、阑……”霜绛年艰难地唤他名字。   震惊之下,晏画阑猛地松开手,倒退几步,跌坐在竹架边。   竹架上透明琉璃鱼盆晃动,水波里,原本翻起白肚皮的鱼儿一甩尾巴扎入水中,重新活了过来。   系统警示音不断响起,连成一片。   [黑化值1][黑化值1]……   [警告!黑化值持续增长中,目前黑化值60,如果黑化值高于100,宿主将立即死于晏画阑之手!]   “这么急着下手。”霜绛年按着喉咙轻咳,“说好了保护我呢?”   “我、我不是有意要打破约定。”晏画阑捂着耳朵,话音又轻又急促,仿佛还淹在水里,“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做噩梦了?”霜绛年皱眉向他走去。   “啊!”晏画阑突然大吼了一声,“不要再响了!!”   他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好像有什么声音在折磨他。   [是铃声在牵动他的心魔。]   霜绛年运笔画符,一张止音咒打在少年身上。   然而铃声无孔不入,还是从魂魄的每一个缝隙侵入,伴随着曾经无数的死亡回忆,撕扯着晏画阑的心神。   血珠如泪水般溢出少年的眼睛。   一个冰冷滑腻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铃声竟然如此有效,那个人说的果真不错。”   是他们在悬崖上遇到的蛇脸男。   ……蛇脸男竟然没跟着他的同伴死在一起?   霜绛年以保护的姿态揽过晏画阑,并将琉璃鱼盆护在身后。   他冷静道:“你的同伴在西南方向一里之外,还没死透。如果现在过去,还来得及救下他们。”   “你想把我支开,给那祸妖争取时间?可惜我不会被你骗第二次了。”   蛇脸男边摇晃铃铛边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至于我的同伴,不劳你关心——我把他们都带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五具人形当空升起,那是五具死尸,还保留着生前小半的力量,被炼制成了任人驱使的尸傀。   这是霜绛年第一次见到被晏画阑“食用”后的尸体是什么样子。   脸色青白,血管暴凸,皮肤内陷皲裂仿佛被从里到外地吸干,确实是一种恐怖至极的死法。   “多亏了祸妖的帮助,我才能有这么现成的尸体。”蛇脸男洋洋得意地说,“否则,把他们一个个杀死再抽干净魂魄,还不知道要浪费我多大精力。哈哈哈哈!”   “您真是神机妙算。”霜绛年没什么感情地夸奖他。   蛇脸男也被他突然的恭维弄得很迷惑,但他只能得到一个解释。   “你想向我投诚?”他阴冷地笑,“晚了,一旦我吞噬了祸妖,秘境破碎,这座海岛会彻底倾覆!除了我,谁也活不了!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   “你经常看话本吗?”霜绛年忽然打断他。   “什么?”蛇脸男不悦。   霜绛年:“有句话叫反派死于话多。”   蛇脸男反应过来,咝咝冷笑:“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筑基期,我手头任何一只尸傀都能把你撕成碎片!”   “其实我还想多从你这里套到更多消息。”霜绛年垂眸,拇指擦掉少年脸上的血泪,“可惜这孩子实在太疼了。”   他抬起头,木面具下的桃花眼里反射出一缕清辉。   “九刺。” 第6章 吹牛的大妖变鹌鹑   霜绛年抬起了消瘦的手腕,风中仿佛有什么银影一闪而逝。   他气势太逼真,有一瞬间蛇脸男真的信了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但几秒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差点被你唬住了!装神弄鬼,我还以为……”   蛇脸男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空气有些安静。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铃铛。   一根银针刺穿铜铃两壁,刺碎铃舌,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失去了倚仗,蛇脸男发出一声嘶叫。   “不可能!这可是天阶法器,坚不可摧,绝对不可能被破坏!”   没什么不可能。   霜绛年的“九刺”是九枚银针,每一根每一刺都有九分之一的概率完全摧毁目标。   连晏画阑身上的魔毒都可以直接摧毁,更遑论天阶法器。   摧毁铃铛,只用了一根针的一刺。   “看来我今晚运气不错,就连天道也站在我这边。”霜绛年道。   不知何时,晏画阑痛苦的喘息已经停了下来。   少年睁开眼,眼下沾着凝固的血痂,眼瞳中仿佛还渗着殷红。   被那双眼睛盯上,蛇脸男骨头缝里都冻出了冰碴。   “不、等等、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知道很多情报……”   霜绛年轻柔地抚摸着少年的后脑勺,下巴点向蛇脸男。   “画阑,刚才就是他害你难受。”   “乖,去报仇吧。”   *   霜绛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晏画阑杀人。   和他那爱慕华丽的性格不同,晏画阑杀人的手法干净迅捷,没有一丝累赘。   这种时候,霜绛年才能清晰地认识到,晏画阑的确是个在生死线上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   他看少年熟练地吸食掉蛇脸男的修为,“咔嚓”一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掏出了试图逃窜的魂魄。   霜绛年遥遥嘱咐:“别吃魂魄。留给我,我有用。”   蛇脸男似乎知道很多有用的情报,他要留下蛇脸男的魂魄,使用“搜魂”之术,探取他魂魄中的信息。   听到有人阻止他进食,晏画阑单手提着那具人尸,回过头来。   他眼角溅了一滴血,凤眸殷红,带着对生命的漠然,还有处于杀戮之中的暴戾。   他盯着不远处那个模糊的人影,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谁。   疯狂增长的黑化值停了下来,保持在六十八。   晏画阑慢慢眨了两下眼睛,眼中殷红褪去,一手捉着魂魄,一手提着尸体,三下两下就跳到了霜绛年身边。   “他灵气的味道还可以,我留了一点给你。要一起吃吗?”   少年歪着头与他分享战果。   如果野兽向什么人分享食物,那么他已经获得了野兽的认可。   霜绛年淡淡道:“不要。魔修味道太臭,烧掉吧。”   晏画阑撇嘴,有些可惜,但还是乖乖放火烧掉了尸体。   他脑袋瓜子里嗡嗡直响,用近乎撒娇的语气向霜绛年道:“头好疼。”   霜绛年道:“铃声已经停了,还在疼么?”   “嗯,还隐隐在我脑袋里叫,总也忘不了。”   晏画阑说着说着就往霜绛年身上靠,双眼里闪着期待。   他可还记得呢!   刚才他难受的时候,这个人温柔地摸他头,还温柔地喊他“画阑”……   一回想起来,心脏里就酥酥麻麻的,好像大水缸也没那么可怕了。   可现在,霜绛年好似和刚才换了个人似的,满身月辉尽是冷淡疏离。   他向晏少年伸手:“魂魄给我。”   晏画阑眼珠一转,把蛇脸男的魂魄背在身后:“这个不在约定之内,你要拿东西和我换。”   霜绛年无奈:“你想要什么?”   晏画阑眯眼:“我想你为我吹箫。”   还记着这一茬呢。   霜绛年轻叹:“我不愿用那箫,是因为它配不上你。”   这箫是无情道之物,无情道在九州可谓臭名昭著,为了断情,杀妻杀子、杀师杀友的多了,便逐渐成为人人喊打的邪道。   他们无情道这些糟污之物,怎能配得上晏画阑这样心灵纯粹的妖。   听了这话,晏画阑也不知道自己该失落还是该开心了。   霜绛年微微侧过头,指节抵着下巴:“不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哼曲子……这样或许能盖过铃声的影响。”   晏画阑整只鸟一下就点亮了。   “我要听!”   霜绛年轻咳一声,在少年扑过来之前,一手按住了对方的脑袋。   他盘膝坐在榻上,晏画阑就跪坐在榻下,趴着靠在他膝边。   童谣如同溪流潺潺淌入脑海,恬静的哼唱声浸润了千疮百孔的心田。   [目前黑化值:46,黑化值超标警告解除,请宿主再接再厉。]   一首童谣哼唱完,晏画阑蹭蹭他的膝盖,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少见地有些黯然。   霜绛年收回了手,心中升起些怜悯,嘴上淡淡道:“从前那些经历如果想倾诉的话,我会听着。”   晏画阑抬眼。   他向来骄傲,从不认为自己可怜,更不想被别人可怜。   但是这个人不一样。   若是这个人可怜他,会对他展现出更柔软的一面吧。   “……我很小就被人绑走,离开了娘。”他平静地开口,“那些人把我关在封闭的水缸里,用鞭子打我,还一直摇铃铛。所以后来我一听铃声,就没办法控制自己了。”   晏画阑没有提起,他曾在各种酷刑中真切地死了一次又一次,过往记忆中,重叠着无数次幼龄夭折的他。   正是因为觊觎他无限“复生”的能力,那些人族才杀死他、折磨他,甚至生吃活剥,试图夺走他的力量……最后把他关在这个永远都出不去的秘境里。   这就是晏画阑的心魔。   这个秘密,他不会对任何人说——即便是这个能让他主动露出柔软肚皮的“食物”。   少年抬眼,只见霜绛年侧头望着窗外,不知是否也在回忆着什么往事。   月光一照,霜绛年脖颈上一圈手指掐痕显露无遗,泛着青黑。   晏画阑少见地有些内疚。   那伤痕是他做噩梦时无意识掐出来的。   如果不是人族将他从梦中唤醒,他恐怕已经生生掐死了对方。   淤青特别刺眼,晏画阑愧疚得不知该怎么弥补才好。   他忽地想起了从飞禽走兽那里学到的治疗方式,也没多想,便凑近了那段脖颈。   霜绛年颈侧一痒,回过神时,便见少年埋在他颈侧,伸出粉红的舌尖,一下下舔着伤痕。   “你……”他轻颤。   “别动。”晏画阑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脖颈,防止他逃跑,“舔舔能治伤。”   霜绛年抿唇。   他们力量悬殊,若晏画阑不放手,他完全挣不脱。   颈侧那小兽一样毛绒绒的脑袋一拱一拱,柔软的碎发撩着他耳垂,染上了薄红。   竹架上鱼儿沉在缸底,漂亮的鱼尾巴微微地抖。   “……好了。我不怪你。”霜绛年轻轻推他的头。   “唔。”晏画阑含混地应下。   开始他一心想着治伤,但逐渐的……唇舌下那一小块皮肤变得有些让人留恋。   大概是食欲。   再忍忍吧,成年前夕,总能如约吃掉。   晏画阑舔到所有伤痕都染上了自己的气味,才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   苍白的皮肤上不再是纯然的青紫,已然晕染上了淡淡的粉红,煞是好看。   鬼使神差地,晏画阑末了用嘴唇压了一下那红晕。   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什么不妥,乖乖从霜绛年身上退了下来。   眼神仍旧清亮。   视野中,那木面具没有任何变化,晏画阑却隐约觉得面具之下的脸有些惊讶。   霜绛年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拉起衣领,掩了红痕。   就在刚才,几个系统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黑化值-2]   [好感度3]   [成就‘晏画阑亲你一下’已完成,获得四百成就点。]   [触发新的可点亮成就:‘你亲晏画阑一下’,点亮可获五百成就点。]   [没想到亲亲成就这么早就完成了。]系统有点小激动,[宿主现在对晏画阑有感情了吗?]   “有。”   [嗯?]   “他幼时遭遇与我相仿。”霜绛年淡淡道,“父子相像,‘父子情’到底是有一些的。”   系统:[……]   霜绛年望向少年,感觉自己目光非常慈祥。   晏画阑浑然不知,他卖惨的结果是多了个爹。   “诶对了。”他忽然想起昨天“药浴”发生的事,“‘姘头’是什么呀?”   霜绛年的慈爱脸差点没绷住。   晏画阑以为他忘了,补充道:“那几个人修看见我们一起药浴,说你是我的‘姘头’。”   “‘姘头’的意思是……”霜绛年不想打破他们之间纯洁的父子情,“‘要保护的人’。”   晏画阑秒接:“那你是我的姘头呗。”   霜绛年:“……”   霜绛年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对。”他总不能拒绝晏画阑的保护。   晏画阑笑得灿烂:“那我以后叫你姘头哥哥吧——反正你也不告诉我名字。”   霜绛年:“…………”   他差点以为少年什么都清楚,是在故意逗他了。   他只好道:“你可以叫我‘年’。”   “阿年哥哥?”   “嗯。”   少年嗓音干净清澈,霜绛年被这样一叫,虽说有些不习惯,心神倒是轻盈不少。   “今晚太累了,你去休息一会吧。”他对晏画阑说。   “嗯。”晏画阑怕做噩梦伤人,不敢睡熟,打算窝在隔壁眯一下。   “等等,”霜绛年忽然道,“我家乡有一个习俗叫‘晚安吻’,长辈在孩子前额亲一下,能保护他不受噩梦侵扰。”   趁少年还没反应过来,霜绛年踮起脚尖,捧住他的脸,很轻很快地用唇在他脑门上贴了一下。   晏画阑傻住了,眼神恍惚。   亲额头也算亲。   [你亲晏画阑一下]成就点亮,五百成就点到手,同时还触发了后续可点亮成就[初吻·蜻蜓点水]。   霜绛年功成身退,温柔道:“好好休息,精力充沛,我们明天才能多扎几套针。”   晏画阑浑身一抖:“……”   鸟生大起大落,莫过于此。   他脸蛋一红一白——气红的,吓白的。   然后话也不回,噔噔噔跑掉了。   身后似乎有轻笑声,风一吹,便散了。   *   似乎是“晚安吻”起了作用,后半夜晏画阑没有做噩梦。   晨间他醒过来,想揉眼睛,却没能揉到。   晏画阑:?   阳光下,一根灰羽毛缓缓飘落,然后是第二根。   他大惊失色,左右没看到霜绛年的身影,才伸手去捉羽毛,打算毁尸灭迹。   伸出来的手……却是灰扑扑的小翅膀。   “叽叽叽叽叽叽!!!”   幼鸟的尖叫声响彻小竹楼。   此时霜绛年正在外面晒药,闻声一愣,放下了手中的药草,走向晏画阑的房间。   他扫过空荡荡但留着几根羽毛的床榻,翻了一遍房间,在角落里捉出来一只灰毛黑纹的小雏鸡。   “……晏画阑?”   他俯视着一只手就能拢起来的小雏鸡,眉梢颤抖。   小雏鸡装傻。   霜绛年笑得咳嗽,心里问系统:“这是什么品种?”   系统沉默。   作为神器博物录,它的第一反应是——晏画阑是孔雀幼崽。   但是怎么可能呢?   晏画阑这样弱小、可怜、无助的小可爱,怎么能和男主晏辰那种凶残灭世的货色是一个品种呢?   一定是它的记忆出错了。   系统决定借助大数据的力量,使用千度识图。   [识图重合度99%:鹌鹑。]   系统舒心了:[宿主,这是鹌鹑哒。]   霜绛年用指腹揉了揉小鹌鹑的小脑壳,意味深长地笑了:   “哦——血脉尊贵、羽毛美丽、有几座竹楼那么高的大妖怪。”   晏画阑:“……”   没关系,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第7章 双修可以救人吗   清晨的小竹楼里。   晏画阑正在努力扮演一只未开灵智的、真正的小雏鸡,假装自己和“晏画阑”这只大妖没有任何关系。   没关系,只要他死不认账,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傻头傻脑地在竹架子上蹦跶,努力演绎出一股智障的气息。   “本色出演,还挺不错。”霜绛年微笑着评价。   晏画阑:“……”   不生气,不生气,暴露身份又何必。   霜绛年看着面板上[好感度-2]的提示,在心里问系统:“他为什么突然变回妖形了?”   [十八岁是妖族的成熟期,十八岁之后,妖族的神魂和肉体都会发生质变,比如会自主发情,做不可描述滴——]   十秒之后,系统的禁言解除,它和谐地解释道:   [在成熟期到来前的一年里,他的身体会为未来的蜕变做好准备——比如提前适应浓郁的妖气,变回妖形换毛之类。]   霜绛年都想鼓掌了:“这可真是个天才的设定。”   系统本来以为霜降年会说变回妖形可爱想撸之类的话,没想到它家宿主微笑开口:“变成这么小一只,比之前好欺负多了。这不是我羞辱他、减少好感度的机会吗?”   系统:[……]   转眼间,霜绛年已经兴致勃勃地投入到欺负小雏鸡的活动中去了。   “咦?”他戳着小雏鸡,故作疑惑:“鸟类不是无法自控排泄的吗?你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排泄,不会是某只叫晏画阑的鸟变的吧。”   晏画阑:“……”   晏画阑打死都不会在别人面前做拉粑粑这种一点都不小仙男的事。   好在霜绛年没有恶毒到继续纠结排泄问题,转移话题道:“会不会是饿了?”   晏画阑舒了一口气。   霜绛年温柔:“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晏画阑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美好的待遇。   饭端上来了。   他满怀希望地睁眼,差点没当场晕厥。   他的面前爬满了一盘软塌塌的蚕,每一条都有他的鸟头那么粗。   霜绛年如数家珍:“这是天山雪蚕,最好的禽类饲料。看看他们,又白又胖、又长又圆,即便是血、脉、珍、贵的大妖怪,看到它们也会馋得流口水呢。”   不,晏画阑不想流口水,他只想流眼泪。   让他吃这么丑的虫子,不如让他去死。   霜绛年微笑着把天山雪蚕往前推一点,小鹌鹑就往后躲一点,最后一直被逼到了竹架子边缘。   小鹌鹑的豆豆眼里满满都是坚决——我就算是饿死、死外边、从这跳下去,也不吃一根这丑东西!   霜绛年看着“哗啦啦”递减的好感度,心满意足。   直到听到[黑化值1]的提示,他才收了手:“唉,好奇怪啊。按理说鹌鹑一定会喜欢天山雪蚕,你是不是个假鹌鹑?”   晏画阑小鸡愤怒:“叽叽叽!”   所以说他不是鹌鹑啦!   不过他到底是什么妖,他自己也不清楚。在蛋壳里的时候,娘只告诉他是大妖,给他取了“画阑”这个小字,还没有真正命名。   被几番折腾之后,晏画阑精疲力竭,甚至比和黑蛟殊死搏斗还要心累。   好在霜绛年看起来还有一点良心,揉揉他脑袋之后就没再折磨他,转而去拷问关在瓶子里的蛇脸男。   在他的要求下,晏画阑没有吃蛇脸男的魂魄,而是将它储存在一只净水瓶里。   霜绛年白皙修长的手捏着净水瓶:“希望你能说出让我满意的情报,否则一旦开始搜魂,你就再也没机会开口了。”   明知无法逃脱魔掌,蛇脸男的灵魂发出几声绝望的嘶叫。   霜绛年:“你的幕后主使是谁?是谁帮你逃离行刑地?是谁告诉你秘境里的祸妖害怕铃声?”   蛇脸男觉得有些奇怪。   普通人若是被困在一个封闭的秘境里,最想问的问题应该是“如何逃离秘境”。   面前的这个人,关注点有些偏了。   蛇脸男:“你就这么关心我背后的人是谁?”   霜绛年嗓音变得冰冷:“你只被允许回答。回答好了,我送你去投胎转世;回答不好,直接搜魂,魂飞魄散。”   蛇脸男心思一动,试探道:“其实我来这里,除了吞噬祸妖以外,还有第二个任务——我要杀一个人。”   霜绛年沉默,似乎很留心他的话。   看着眼前的木面具,蛇脸男忽地想起了什么,恍然道:“戴面具、用针、筑基期修士……你就是‘恩人’要我杀的人!”   在蛇脸男进入秘境之前,那个从行刑地放走他的“恩人”,曾经向他精确描述过霜绛年的特征。   只不过蛇脸男那时一心托大,并未放在心上。加之已经过了十多年,昨晚见到霜绛年时,他竟一时没想起来。   蛇脸男脸色渐渐狰狞。   他狞笑道:“‘恩人’要我杀了你,把你的尸身,还有心脏里的法器带给他……”   霜绛年的身形有些僵硬。   蛇脸男越说,心中快意越盛。   “看‘恩人’那一脸怀念不舍的表情,你们是很亲近信任的人吧。被背叛的感觉怎么样?”   蛇脸男还欲滔滔不绝地抒发自己的恶意,净水瓶的瓶口却被猛地封住了。   蛇脸男:“……”   等等,不是说好了,他把情报说出来,就放他去转世吗?   霜绛年没骨头似的靠着藤椅,凉凉道:“我心情不好,不想听了,所以你还是魂飞魄散比较好。”   蛇脸男无声尖叫。   盖上瓶盖,霜绛年俯身趴在桌案上,按着胸口咳嗽。花木烟袅袅燃起,不一会儿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宿主,你还好吗?]   霜绛年没有回答,他的身影隐没在烟雾中,看不真切。   [宿主,不管那个想害你的人是不是你师兄,都要切记不可太过悲伤或愤怒。你心脏里的法器还未取出,如果情绪起伏过大,可能会有性命之危。]   霜绛年吹出一口薄烟,喃喃道:“……我还没有那么脆弱。”   他心脏里的法器,名为“忘情”。   每当他生起情绪时,“忘情”都会发作,提醒他收敛心绪——轻则以疼痛示警,重则撕裂心肺、阻断灵力。   “忘情”可抵御心魔,还可免疫魔毒,修炼无情道事半功倍,是无情道宗用于培养下一任宗主的的传世至宝。   而霜绛年唯一的愿望,却是想摆脱这个造成他心疾的罪魁祸首。   ……他想恣意地活。   如今天道为他指出一条出路,他便要紧紧握住。   霜绛年回眸注视着被烟呛得“呵啾、呵啾”打喷嚏的小雏鸡,做出了决定:“先带他去药浴吧。搜魂的事,晚上再说。”   晏画阑忽觉身体一轻,被人捧了起来,晃晃悠悠向隔壁走去。   在他面前,有一片热气腾腾的海。   不是海,那是浴桶。   之前对晏画阑来说有些拥挤狭小的浴桶,现在看起来却像个庞然大物,裂开巨大的口,想将他一口吞入水中。   小时候的心理阴影再次浮现,晏画阑可怜兮兮地抖了抖羽毛。   霜绛年似乎丧失了捉弄他的兴致,声音听起来比往常更轻:   “你身上留有追踪香,要连泡三天药浴,否则其它修士还是会循着味道找过来。”   晏画阑这才知道,之前这人让他泡药浴是为了他好。   霜绛年见他抵触水,没再说什么,和衣踏进浴桶,用行动表示自己会陪着他。   晏画阑心魂一飘,但看到霜绛年没什么活力的样子,他心里又不太舒服。   霜绛年疲惫地靠着浴桶,满头青丝铺散在水面上。   他一手托着小鹌鹑,一手撩起一药水,往小鹌鹑身上撩泼。   动作很慢,洗一会儿,停一会儿。   晏画阑感觉对方心情很低落。   羽毛遇水,他忍不住支楞起羽毛,变成一颗圆滚滚毛茸茸的毛球,晃着尾巴抖掉羽毛间的水珠。   然后,他就被人摸了一把小翅膀……哦不,肱二头肌。   晏画阑:?   他不清楚这个摸翅膀的动作有什么实际功能。   好像只是阿年哥哥兴之所至,想摸他,就摸了一把。   晏画阑莫名就觉得,霜绛年像是很喜欢它妖形的样子。   这么一想,他的妖形似乎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   晏画阑骄傲地挺起胸脯,翘起光秃秃的尾巴。   霜绛年又伸手指戳了一下他蓬松绵软的胸脯。   晏画阑:“叽叽叽!”   哦哦哦摸他胸肌了!   他的胸肌是不是手感超好,结实又强壮?   谁料霜绛年开口就是一句:“真可爱。”   晏画阑的羽毛又一次炸了起来。   “可爱”好像不是什么形容大妖怪的好话,不过既然哥哥都这么夸他了,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晏画阑逐渐接受了自己“靠卖萌以色侍人”的角色定位。   恍惚间他想到,不是他在饲养哥哥,而是哥哥在养他。   自尊心有被伤害到。   不过,哥哥开心就好。   毕竟“食物”的心情,严重影响到口感呢!   *   这一次变回妖形的时间不长,夜半,晏画阑昏昏沉沉地醒来,就发现自己成功变回了人形。   他回想起之前一整天被欺负的经历,就要去找霜绛年欺负回来,一雪前耻。   晏画阑轻手轻脚地走过竹廊,月光落下,清清冷冷的银白。   竹楼过分安静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股奇怪的不安涌上心头,他全身寒毛竖起,突然迫切地很想见到阿年哥哥。   为什么他有一种……霜绛年会消失的预感?   转过竹廊,晏画阑探头进房间,只见人族正好端端地躺在藤椅上,像是在假寐。   晏画阑提起的心落了下来。   装着蛇脸男魂魄的净水瓶摔碎在地上,旁边散着魂魄破碎的渣滓,似乎是已经被人搜魂过了。   竹架上,琉璃鱼盆中的鱼儿翻起了鱼肚白,只有鱼鳍在微不可察地晃动。   晏画阑气势汹汹地大步走过去,临到近前又迟疑了。   不对,呼吸声怎么这么轻?   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他定睛一看,只见月光下霜绛年脖颈上冷汗密布,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他胸口起伏轻微又沉缓,仿佛在耗尽全身力气维持呼吸。   晏画阑瞳孔猛缩。   “阿年哥哥?”   没有回应。   他无措地摇他的肩膀,又伏在对方胸前仔细谛听。   心跳声微乎其微,灵气也支离破碎——这样的情况,晏画阑只在濒死的人身上见过。   他脑海一片空白:“之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要死了?”   死人,晏画阑见过许多。   他看着他们死,在他们的求饶和惨叫中,吃掉他们的修为与魂魄。   这个人族,本该也是他的食物。   他伏在霜绛年身上,尖牙抵着对方柔嫩的脖颈,低声喃喃。   “醒醒。……再不醒来,我就要提前吃掉你了。”   少年嗓音里满是不自觉的惶恐。   “吃掉食物”——这个本来晏画阑每天都会做的事,突然变得无比可怖。   他不明白这恐惧为何而生,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不想早早地吃掉这份食物。   ——他要救人。   救人性命的方法,晏画阑只知道一个。   在记忆深处,娘曾告诉他,他们一族能通过“双修”之法,将自己旺盛的生命之火分享给另一个人,抵御恶疾。   晏画阑抖着手扒开霜绛年的衣领,紧紧抱住他,肌肤相贴。   ……然后就这么字·面·意·义地贴了一会儿。   晏画阑狠狠地落泪了。   下一步该怎么做来着?   没人教过他啊。 第8章 算是间接亲吻吗   再之后的事情就要看本能了。   似乎有人这么说过。   晏画阑怕自己太重压疼了人,于是用俯卧撑姿势趴在霜绛年上方,努力感受所谓的“本能”。   但是,除了紧张到心跳超快以外,他只有“以前为什么不多学习如何双修”的后悔。   以至于,当[呜呜]的哭泣声响起时,晏画阑还以为那是自己发出来的。   他泪眼婆娑地眨了眨眼。   这个童音,他以前好像听到过一次。   ——那次他从倒塌的竹篱下抱出霜绛年,就是这个声音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你是谁?”   系统大惊:[你能听到我的声音?按理说只有晏辰可以听到啊!]   晏辰?   晏画阑疑惑。   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他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急促地问:“你口中的‘宿主’是阿年哥哥对吗?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救他吗?”   [宿主腰间有一根烟杆,点上让他吸一些烟雾;等他有意识了,他胸口衣襟里的小瓷瓶里面有丹药,一次要吃两颗!]   它话音未落,晏画阑就点燃了烟杆里的花木碎屑,将烟嘴递到霜绛年唇边。   霜绛年的嘴唇惨白泛青,完全没有自己吸入的能力。   ……若是以口哺烟呢?   晏画阑想都没想,就自己大大吸了一口烟存在口中。   过于辛辣浓郁的烟气直冲印堂,他忍住想打喷嚏流眼泪的本能反应,对着霜绛年的嘴唇低下头去。   原来那烟,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或者戒不掉的瘾。   晏画阑很心疼地想。   那是哥哥病痛中赖以生存的药啊。   *   霜绛年的意识很浅。   好像有人在他耳边吵嚷,他听不清,只觉得自己在一直下沉、下沉。   前胸后背闷痛,他竭力呼吸,却捕捉不到一丝空气。   上辈子他犯心脏病濒死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不久前,霜绛年对蛇脸男使用“搜魂”,获取了他灵魂中最深刻的记忆。   在蛇脸男过去的记忆中,他看到了他的师兄,孟客枝。   暗地里,孟客枝是无情道尊的大弟子;明面上,他则是乐宗首席弟子,仙盟最年轻的执事者。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连杀人都能杀得润物细无声。   “进入秘境之后,我想你帮我确认一个人的死讯。”   搜魂记忆中,孟客枝这么对蛇脸男说。   他打一把青竹伞,背后一台瑶琴,端的是光风霁月,笑起来是如沐春风。   “把他的尸体,还有心脏里的法器带给我。”   他凝眉一叹,微微苦笑。   “我也不想的……可惜了。”   见到这一幕,霜绛年只想冷笑。   确实可惜。   他师门这一派无情道要“斩三尸”、“灭人欲”,越是伤害所爱之人,越能证太上无情的大道。   “但我永远都不会伤害师弟。”犹记年少时,孟客枝笑吟吟地搂着他的肩,“区区修为,哪里有和师弟赏月弄花来得畅快?”   想必重要的是之后的一句——   孟客枝注视着他的眼:“所以师弟也不会害我的,对么?”   那时霜绛年已经成了下一任无情道宗主的钦定人选,天赋悟性样样俱佳,唯独不懂无情道薄情寡义的精髓。   “当然。”少年时的霜绛年诚心道,“师兄待我如兄弟,我便也以手足待之。”   他本以为自己远离修仙界,将所有权力都让给师兄,便能皆大欢喜。   结果半个月前人间重逢,他却只得了孟客枝一壶加了药的酒,被送进了死境。   那时孟客枝修为停滞在元婴后期,几十年未有进境。   想必这样孟客枝就坐不住了,急着要斩断他这师兄弟之情,谋得突破,晋升化神。   霜绛年气笑了。   但念起年幼时真挚的相处,他又无法避免地难过。   “孟客枝……”   他迷迷糊糊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孟客枝,你这蠢货。   既然你没有亲眼确证我死了,就应该做好迎接我百倍报复的准备。   是啊,为了一个蠢货,又何必牵动情绪,自伤身体。   这么想着,似乎也就没那么气了。   不到一会儿,霜绛年悠悠醒转。   刚一睁眼,面前似乎就有什么东西笼罩下来,他皱眉一侧脸,那东西就错过了他的嘴,软软印在了脸颊上。   “唔唔……”   少年鼓着腮帮子,嘴里含着东西,呜呜噜噜地想说什么。   见霜绛年侧脸躲过,少年一急,索性捏住他的脸,就要嘴对嘴强行贴上来。   “……停。”霜绛年勉强挤出一个字。   晏画阑撅起的嘴唇停在半空。   此时,他们离嘴唇相触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呼吸相闻。   “噗咳咳咳!”晏画阑终于受不住呛鼻的烟雾,边咳边全吐了出来。   还没咳嗽完,他就一脸大喜过望的表情看过来,惊喜道:“你醒啦?!”   “对了,烟。”他又急急把烟杆塞到霜绛年嘴边。   霜绛年深吸了一口,感觉心脏那要人命的揪痛好多了。   他仍旧视野模糊,四肢无力,手脚冰凉没有知觉。   不过,大概能弄懂发生什么了。   半个时辰前,他被“忘情”惩罚,昏厥过去。   晏画阑不知怎的知晓了他的烟能缓解病痛,见他没有知觉,便想以口渡烟。   明明平时少年那么讨厌烟味,闻一次就恨不得捏着鼻子逃离毒气……这次竟然为了他,生生吸了一大口?   霜绛年心中微烫。   他费力开口:“我的丹药在……”胸口。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自己衣襟大敞的前胸。   霜绛年:“……”   谁能告诉他,在他昏迷期间,晏画阑都对他做了什么?   “哦,你的药在胸口衣襟里是吧。”   晏画阑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扒拉出小药瓶,倒出两粒丹药,喂到他嘴边。   他觉得霜绛年的眼神有些奇怪,看了看对方光裸的前胸,恍然大悟。   “是冷了吗?我给你穿上。”   说着他就把霜绛年的衣襟扒拉回来,皱巴巴地拽到中间,叠在一起。   然后晏画阑眼神有点发怔。   “刚才没注意,你的胸好好看啊。白白的,摸起来很软很滑很冰,像那个……像玉一样。”   这直白不含邪念的夸赞,听得霜绛年好笑。   丹药入口即化,他逐渐找回了行动的能力,自己整理好了衣襟。   没有人发现,琉璃盆中的鱼也找回了平衡,沉回了盆底。   晏画阑从他胸口移开了视线,问道:“哥哥,你刚才为什么突然生病?”   “因为……”霜绛年一时没有找到借口,停滞了一瞬。   却见晏画阑已经从竹架上取了青瓷瓶,倒出蛇脸男残余的魂魄,就是一顿“咔嚓咔嚓”地大嚼大啃。   “是不是因为他?他又说了伤害你的话?”少年恶狠狠地泄愤,“早知道就该把他撕成碎片——”   “……嗯。”霜绛年也就顺水推舟,把病因全推到了蛇脸男身上。   却听晏画阑接着问:   “那‘孟客枝’是谁?”   霜绛年一愣。   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你听岔了。孟客枝不是谁,是一首诗。”霜绛年垂眼道,“‘山中白云好留客,枝上野梅寒拂衣’。我只是‘梦’到了这句诗,你听到了这诗的其中两个字。”   晏画阑一听诗词就头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霜绛年不愿他多想,便抛了些甜头。   他语声轻柔:“这次多亏有你,我才能度过此劫。”   这道谢,是真心实意的。   孟客枝有多么阴毒薄情、多么心狠手辣,晏画阑就有多么阳光善良、多么重情重义。   这颗小太阳,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接触那条毒蛇。   听他道谢,晏画阑倏地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脸上多出两个酒窝,又使劲把那个笑憋了回去。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成熟做派,“——毕竟,你可是我约定好要保护的‘姘头’嘛。”   ……姘头。   霜绛年笑意僵在脸上,心中的温柔渐渐消失。   这小傻子怎么还没忘记这个词呢。   霜绛年只觉自己冷硬的心再也不需要药物辅助治疗,默默灭了烟,收回烟杆。   不料收到了一半,烟杆却被晏画阑半路截胡了。   “我也想试试这个。”晏画阑拿着烟杆说。   霜绛年疑惑:“你不是很讨厌它吗?”   “是啊,但总要提前适应。”晏画阑转着烟杆解释道,“如果你以后又失去意识,不是还得要我来渡烟吗?如果下一次我没忍住打了喷嚏,误了治疗的时机怎么办?”   霜绛年一时无言。   “以后”?   不是一年之后就要吃了他吗,哪里来的那么多“以后”?   “听起来你在咒我还有下一次发病。”霜绛年淡淡道。   晏画阑瞪眼:“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只是以防万一!”   不过这次他的意志十分坚定,没有因为霜绛年故意刻薄他,就放弃决定。   霜绛年也只得答应了他。   晏画阑盯着烟嘴,做了一下心理准备。   烟杆在起始端逐渐收拢,细细的烟嘴嘟起一圈,光泽莹润。   像什么呢?   晏画阑抬头,看到霜绛年柔软的浅粉色唇瓣,心里一动。   好像啊。而且霜绛年的唇说不定还更好看些。   一想到这烟嘴是那样好看的唇碰过的,晏画阑心里就说不出的痒。   他含住烟嘴,慢慢吸了一口烟。   过唇舌,过鼻腔,过肺腑,整个人都酥麻了。   就好像阿年哥哥化作了那氤氲雾气充斥在他肺腑中,开始暖融融的,后劲湿凉,花木过后唯余飘渺的尘烟。   恍惚间晏画阑想,他碰了这烟嘴,霜绛年也碰了这烟嘴,合计合计,不就相当于……他们嘴贴嘴了吗?   晏画阑莫名脸红。   他有些不自在,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试图遮掩那中间的什么。   ……被需要的时候一直不肯出现的“本能”,现在姗姗来迟了。 第9章 喜欢的不仅仅是脸   “够了。”霜绛年的声音将他从迷瞪中唤醒,“你已经把我剩余的烟草都‘适应’完了。那药叫‘珈曳’,原料很珍贵。”   “……哦哦。”晏画阑眨了眨眼,将玉烟杆递还给他。   烟杆交接当中,他又攥住玉烟杆不放,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霜绛年笑他,“试药试傻了?”   晏画阑松了手。   霜绛年总觉得他有话要说。   酝酿了好一会,晏画阑才正襟危坐,认真地说:“我想跟着你学医。”   霜绛年意外挑眉。   他还来得及问出为什么,晏画阑就绷着脸,叭嗒叭嗒一气儿背出了准备好的腹稿。   “因为我要变得完美!以前我只会杀人,以后学了医,就能像你一样进能攻、退能守。”   紧接着,少年又飞红了脸,小声快速补充了一句:   “才不是为了给你治病呢。”   霜绛年手中的玉烟杆“啪嗒”一下掉在藤椅边。   ……傻孩子,你真正的目的都已经说出来了啊。   在诡异的沉默中,晏画阑也发觉自己那句话貌似暴露了什么。   他的表情从窘迫逐渐变凶,满脸“如果你敢戳破我就提前吃掉你”的色厉内荏。   霜绛年忍笑,轻咳一声,应下了晏画阑的请求。   “我粗通针灸之术,若你有意,听着便是。”   翌日清晨,霜绛年唤出九刺,九根寒芒凛冽的银针悬于上空。   “但为什么我还要趴在这里?”晏画阑委屈巴巴地问。   少年光着上半身趴在藤椅上,一想起之前被驱毒的经历,就一阵肉痛。   霜绛年微笑:“亲身体验,记忆会更深刻。”   他开始细致地讲解针灸的人体经络腧穴理论。   随着他温柔的语声,一根根银针扎落在晏画阑溢出黑色魔毒的脊背上,每扎一下,就疼得少年弹一下。   晏画阑痛到怀疑人生,但听到霜绛年说那些复杂的理论实践知识,又觉得被安慰到了。   他甜滋滋地说:“原来每次你为我施针,都花了这么多心思。”   “你说驱除魔毒?哦,是你误会了。”霜绛年道,“这就是简单的打地鼠游戏。”   晏画阑:“?”   霜绛年手起针落:“‘九刺’可杀伐可治愈,驱除魔毒用的是它‘杀伐’的力量。你身上哪里溢出魔毒,我就让九刺狠扎哪里,一刺不成就两刺,直到把魔毒杀光。”   他笑盈盈地说:“这不是打地鼠还是什么?”   晏画阑:“……”   “今天先到这里。挺疼的吧?”霜绛年收回九刺,“没关系,明天我们继续。”   他心情愉悦地走了,留下一只心脏碎成渣渣的可怜妖。   *   竹楼虽小,五脏俱全。   竹楼建立时,霜绛年便在一楼开辟了一间炼丹室。   之前他不急着炼丹,炼丹室就一直空置。而现在丹炉、丹鼎、石榴罐、绢筛……一应俱全。   他正在将几百种药材分门别类收在海纳匣中,还顺手给晏画阑熬了固本培元的药膳粥。   [看宿主心情不错,那我就放心啦。]   霜绛年垂眸:“岂止不错。我现在非常期待孟客枝看到活着的我,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惊喜?后悔?]   霜绛年微微一笑。   “他好不容易才升上了化神期,见了我,怕是会直接吓得跌落回元婴吧。”   他嗓音温和,其中却藏着深深的寒意。   “跌落元婴还不够。”   “修为、名声、地位……所有他骗到手的东西,我都要一一在他面前碾碎。……咳!咳……”   听着剧烈的闷咳声,系统一阵心疼,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霜绛年放下掩口的长袖,脸色煞白,唯有嘴唇血红,弯起一个快意的弧度。   “我已经迫不及待目睹他粉身碎骨的一幕了。”   现在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秘境——哪怕付出代价。   琉璃盆中游鱼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就用它吧。   霜绛年想。   *   竹楼中,晏画阑的住所。   “蛇脸男的魂魄记忆告诉我,只要摧毁黑蛟藏在逆鳞下的妖丹,黑蛟就会死亡。”霜绛年道,“和你说的一样,秘境封印由黑蛟维系,它死了,秘境不攻自破。”   晏画阑问:“逆鳞,就是它身上那片最硬的鳞?”   霜绛年点头。   “我现在伤不了它的逆鳞,还需要提升修为。”晏画阑苦恼,“可惜岛上剩下的修士都藏起来了,把他们捉出来吃掉很费工夫。”   “不要再吃人了。”霜绛年直言道。   之前他不想惹上麻烦,懒得管晏画阑这许多,但现在不同。   晏画阑在他濒死时想要救他,那么作为回报,他也想待晏画阑好。   他轻点少年胸口穴位:“你是否感觉到每次运功时,丹田和膻中穴不适,灵气有所滞涩,影响行动?”   手指的触感若有似无,晏画阑脚趾动了动:“对。”   “那是你食人过多,无法消化异己灵气所致。”霜绛年道,“你说过,为了活下去你只能那么做——但现在你有我。”   他眸光淡淡,却很坚定。   “不用再食人,我也可以帮你杀了黑蛟,离开这里。”   被那样的眼神注视,晏画阑心脏咚咚跳起来。   没有好看的皮囊,为什么他还会为一个眼神而心动呢?   霜绛年自顾自说道:“以你元婴初期的修为,如果完全发挥出实力,牵制住黑蛟足够了——但你做不到完全发挥。”   他一点点分析:   “第一,你畏惧大面积的水域,而黑蛟只在海上出现。”   “第二,你灵气太杂,没有提纯纳为己用,自然也无法掌控。”   晏画阑眼神怔怔的,只顾着看他。   “畏水只能靠你自己克服,但灵气提纯、巩固修为这一点,我会全力用药物辅助你。”   霜绛年将奶白色的药膳端给他:“把这个喝了。”   ……哥哥真的好关心我。   晏画阑灵魂出窍地喝掉药膳,连味道都没尝出来。   霜绛年见少年“咕嘟咕嘟”喝得痛快,忽地展颜一笑:“你这不是挺喜欢的吗?之前还那么嫌弃。”   晏画阑望着他,呆呆道:“嗯,是挺喜欢。”   喜欢的……不仅仅是脸。   等等。   晏画阑忽然疑惑。   他还是第一次尝阿年哥哥的手艺,哪里来的“之前还那么嫌弃”?   晏画阑停下来,看看奶白的粥,再看看眼中藏了一丝促狭的霜绛年,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变个样子你就认不得它们了?”霜绛年靠在竹架边,慢慢道,“这不是你曾百般嫌弃的亲亲天山雪蚕吗。”   想起蠕动的长条动物,晏画阑脸一绿。   他还没做出要呕吐的动作,霜绛年就运针把那几口扎了回去。   “好东西,别浪费。都喝下去,一滴也别剩。”   晏画阑:“……”   晏画阑看着还剩一小半的奶白糊状物,两眼一翻,就开始装晕。   平日里他装死,霜绛年定然冷嘲热讽,逼得他不得不醒。这次他等了许久,却没听到动静。   晏画阑不安地把眼睛眯开一条缝隙,偷偷看去。   只见阳光下霜绛年撩起云袖,露出一段白得透明的小臂,狼毫笔在砚台中蘸了墨汁,便向他走来。   笔尖停在了他脸上。   晏画阑屏住呼吸:“?”   面颊上传来绵柔的触感,墨笔的毛尖儿在他脸上湿漉漉地画了个圈,又画了几个叉叉。   一只小王八画好之后,霜绛年收了毛笔,满意地观赏着自己的成果。   少年带点婴儿肥的脸蛋上多了只小王八,怎么看怎么滑稽可爱。   [宿主,我开始怀疑你欺负小画阑的动机了。]   “嗯?”   系统看到霜绛年不自觉弯起的眉毛:[宿主是为了减少好感度呢,还是单纯逗他好玩呢?]   “这两个也不冲突。”   [开始宿主还公事公办,现在么,我看宿主已经乐在其中了。]   霜绛年闻言,敛下了眼中的笑意。   他想起自己减少好感度的初衷,点开面板,却没有看到好感度减少的提示。   霜绛年:?   这小雏鸡还转性了?   怎么被他欺负还甘心受着?   他一愣神,便被装晕的晏画阑扑倒,天旋地转间,又被夺走了毛笔。   身子倒在竹榻上,倒是不疼。   晏画阑骑在他腰间,捉着笔,凶神恶煞地……在他的面具上写写画画。   霜绛年伸手欲夺笔,晏画阑一只手便禁锢住他两只手腕,压制在头顶。   这动作有些引人遐想。   琉璃盆中鱼儿受惊,“唰”地甩了一下尾巴,掠起一串水珠。   然而气氛还没来得及暧昧起来,就听晏画阑大声嚷嚷道:   “我就要画!”   “只许你画我,不许我画你,太不公平了!”   “要丑就一起丑!”   霜绛年好笑,不挣扎了。   晏画阑心满意足。   他不会抓笔,用了十二分小心,才画出了想要的图案。   笔尖划过面具,他忽然发觉……自己早就没那么在意霜绛年真正的脸到底美不美了。   就算是面前这张没有五官的木头脸,他也能看着很开心。   画完之后,他们一起照了照水镜。   一只王八,两条咸鱼。   丑萌丑萌的,倒也不赖。   [父子情变质。]系统在一边煽风点火。   “是亲子活动。”   霜绛年在心里回了一句,揉揉少年的脑袋,逼他灌完药膳,自去制药去了。   缓解他心疾咳疾的药名为“珈曳”,以磨成粉末吸入肺腑最佳。原料他托药宗的熟人带到凡间,再由他亲自配制。   霜绛年混用了几种金贵的灵草和上百种辅料,才调制出小小一瓶。   他倒了一点进烟杆末端,点燃,试了试效果和味道。   谁料嘴唇刚碰上烟嘴,耳边就猝不及防地响起了系统提示音:   [成就‘初吻·蜻蜓点水’已完成,获得一千成就点。]   霜绛年:……?   意外之喜。   但这是怎么判定的?他碰都没碰到晏画阑。   [评价:晏画阑已经碰过烟嘴了,你再碰一下烟嘴,四舍五入就是‘初吻’。]   [注:一切任务完成与否,以晏画阑的理解和判断为标准。]   [也就是说,在晏画阑心里,现在你们已经互相亲过了呢。]系统意味深长道,[父子情,好黏糊的父子情诶。]   霜绛年不语,回头一看,果然在窗前看到了晏画阑偷偷探出来的脑袋。   一被他发现,少年脑袋上好像喷了一朵煮熟的小蒸汽,然后“呲溜”一下,兔子一样撒腿逃跑了。   霜绛年:“……”   说真的,晏画阑。   你的初吻,好廉价。 第10章 秃毛鹌鹑想开屏了   霜绛年看着面板上[11/100]的好感度,有些心梗。   晏画阑喜欢他没错,但那又是什么样的喜欢?   喜欢食物的喜欢,想吃掉他尝鲜的喜欢,或许还有些别的,最多就是亲昵、依赖。   有十分的喜欢,晏画阑就会表现出一百分的热情,毫无顾忌地缩短社交距离,做出亲密的肢体接触、表白、甚至“亲吻”。   换做其它人,早就被这直爽热情的少年,撩拨得动了心。   好在霜绛年修无情道,在“忘情”的限制下,他连正常的喜怒哀乐都无法体会,晏画阑这些带着稚气的示好,在他心里激不起一丝波澜。   但他不希望这份稚气的好感,因为封闭秘境中的单独相处,在日后加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所以他要离开这个秘境,快一点,更快一点。   霜绛年抱起竹架上的琉璃鱼盆,走进了炼丹室。   丹炉中炼制的丹药还未凝聚出雏形,这颗给晏画阑稳固境界的六品“道一丹”,原本需要整整一年才能出炉。   霜绛年走到丹炉前,伸出手,琉璃缸中的鱼便随着游水,落在了他掌心里。   系统吓了一跳:[宿主,你不会是要……]   “嗯。”霜绛年肯定了它的猜测,“想早些出去,总要付出代价。”   他指缝间冒出一根银针,针尖对准了鱼的腹鳍根部。   系统急了:[可是精血流一滴就少一滴,这样会缩短宿主的寿元!]   “总归还有几年可活,在这里耗着也是浪费。”霜绛年平静道,“只要回到修仙界,几年的时间,足够我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做完。”   鱼儿像是预感到了疼痛,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霜绛年狠下心,针尖刺破了鱼腹鳍,一滴泛着鎏金色泽的血液滴入了丹炉中。   血液遇火即燃,普通火焰陡然变成璀璨的金色,火焰中的道一丹肉眼可见地凝实起来。   原本炼制道一丹需要三年,而霜绛年付出代价的结果是……三天之后,道一丹便能出炉,等阶由六品直升九品。   加速、升品,若是药王见此,也会惊叹一声神迹。   鱼儿摔回琉璃盆中,霜绛年如遭重创,捂着左肩咬牙后退,直靠在墙边。   他剧痛的左肩,和鱼儿受伤的鱼鳍位置一模一样。   [宿主你还好吗?]   霜绛年没有发出一丝痛呼。   他慢慢站直,仍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一下下扇动着摇扇,调控火焰的温度。   只有瞬间变得沙哑的嗓音,透露了他的身体情况。   “无碍。”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希望炼丹室的封闭性能够阻挡那滴血液的香气,不要招来鼻子太灵的妖兽……   霜绛年正这么想着,炼丹室的门就被“砰”地一声猛地撞开。   晏画阑闯进来,双眸是妖异的竖瞳。   “好香……有好吃的味道。”   他一双妖瞳在炼丹室中来回搜寻,略过琉璃鱼盆时迟疑了一下,最后对准了炼丹炉。   然后着魔一般,直直冲了过来。   糟了。霜绛年微愕。   越是血脉尊贵的大妖越无法拒绝那滴血液的诱惑,可晏画阑应该只是只未成年鹌鹑妖,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霜绛年晃出一步,挡在他面前,眸光凛冽。   “这是为你准备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晏画阑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觉浑身妖血沸腾,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渴求丹炉中的香气,妖性完全淹没了他的理智。   冥冥中有什么在催促他。   ……只要吃掉那个,他就可以打破永远无法成年的束缚,逃离秘境无尽轮回的痛苦,传承属于他的力量……   有人阻止他?   那就一并吃掉。   妖族少年眼中凶光大盛,锁住霜绛年的身躯,张开兽口,一嘴尖牙就要咬下。   就在这一刹那,海岛地动山摇,在整栋竹楼“哗啦啦”的摇晃声中,仿佛有龙吟从远方传来。   晏画阑眸中划过一道清明,双臂变抓为搂,将站立不稳的霜绛年护在了怀中。妖瞳缩成一点,眺向远方。   他仿佛看到了那条庞大的黑蛟,正贪婪地觊觎着岛上的什么东西,一下一下重重撞击着岛屿。   霜绛年第一时间把琉璃鱼盆收回了储物戒中。   几次呼吸的时间过去,摇晃感渐止,黑蛟没能上岛,重新潜入海底深渊。   黑蛟这一闹,倒是把晏画阑的理智唤回来不少。   怀中的人或许是害怕了,或许是疲惫了,柔软乖顺地依偎在他胸前。   温香软玉在怀,晏画阑还没开始激动,就率先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一股香气。   不是烟草味,而是和炉中丹药一样的香气。   浅淡,但充满诱惑。   他张开嘴,探出舌尖,这一次不是为了暴力噬咬,而是为了温柔品尝。   在舌尖接触到颈侧皮肤之前,霜绛年的手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晏画阑便不满地眯着眼,烫热地舔他掌心。   霜绛年眸中波澜不惊,轻柔的嗓音里满含安抚。   “别急。等时间到了,就会给你吃。”   一时间晏画阑竟弄混了,对方许诺献给他吃掉的东西,究竟是炉中丹药,还是怀里这个人。   “……我等着。”他怔怔地说。   霜绛年收回了手,自然也便脱离了他的怀抱。   他迟缓地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捡起掉在地上的摇扇。   高品丹药必须时时看护,还好骚乱时间不长,炉火中的道一丹没有出什么岔子。   “不要打扰我炼丹。三日之后,它自会属于你。”   霜绛年盘膝端坐,手中摇扇,仔细控制着火焰的强度。   晏画阑警惕着别人抢他的食物,乖乖守在一边。   理智回归,刚才忽略的某些事情,展现在了眼前。   只见烟雾缭绕中,霜绛年青丝披散,手中持一把羽毛制成的扇,缓缓扇着丹炉下的火焰。   火光映照得那把扇子格外艳丽,一摇一晃,如同雄鸟求偶时舞动的尾羽。   晏画阑浑身一紧,眼神怎么也移不开,心脏又砰砰砰跳起来。   同为雄性,他有种领地被侵犯的错觉。   但如果是哥哥“舞动尾巴”的话……   晏画阑一臊,妖力不受控制横冲乱撞,最后悲剧地“叽”了一声。   霜绛年闻声回头,却发现少年不见了,只剩下了一只小鹌鹑。   还是一只撅屁股的小鹌鹑。   霜绛年:“……”   现了妖形的晏画阑:“……”   尴尬中,晏画阑疯狂想调动妖力变回人形,但身体却并不如他所愿。   他的尾巴“啪”地翘了起来,蠢蠢欲动想竖起点什么。   可惜秃了毛,撅得再高、羽毛展得再开,也只是秃毛鹌鹑撅屁股罢了。   尾巴是叛徒!   叛就叛了,还不争气,没毛可竖……   晏画阑眼中汪满了屈辱的泪水。   霜绛年满脸迷惑地看着他表演,手上不停,又扇了两下炉火。   他这个动作就像按动了什么开关一样,小雏鸡随着他的节奏,又撅了撅秃毛屁股。   晏画阑不堪其辱,一脸羞愤地“哒哒哒”跑了。   霜绛年:“……”   霜绛年并不想弄懂小雏鸡奇怪的脑回路,他只想专心炼丹。   转眼间,便过了两天半。   这两天半的时间里,晏画阑没脸再来炼丹室骚扰他,但也没有远离,一直在附近游荡守护。   离道一丹出炉的时间越来越近,霜绛年必须确保出炉时晏画阑就在丹炉边,能第一时间服下丹药,以免发生意外。   他推开房门,准备动身找人。   竹楼附近的溪流上。   少年裤腿挽高,赤足站在溪流中,正对着水面照看自己的倒影。   他背后挽着一把绿色大扇子,扇子由各色树叶和树枝编织,有些粗糙,但华丽丰满,足见用了心。   晏画阑捏着扇子背在尾椎后轻轻摇动,那些细长的树叶就如同羽毛般,有韵律地舞动。   雄性禽鸟是天生的舞者。   他望着自己的倒影,唇边露出了甜甜的酒窝。   ……这样,就能代替他的尾巴,向那个人表达自己身体里的那股冲动了吧。   他会喜欢吗?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晏画阑连忙藏起了大扇子,只装作在梳洗。   “画阑。”霜绛年在岸边道,“马上要开炉了,你随我来。”   晏画阑装作才发现他,掩下心中雀跃,表现得与平常无异。   两人并肩往回走,晏画阑垂眸看对方,越看越喜欢,连那个平平无奇的面具都喜欢。   霜绛年则很严肃:“服用道一丹之后,我们就可以准备离开秘境了。”   “这么快?”   想起这些天的生活,晏画阑竟有一点不舍。   霜绛年点头。   他想了想,打算提前嘱咐对方一些在外界生存的注意事项。   “离开秘境之后,多闭嘴观察,少招摇。向人示好这种事,更不能随便做。”   他顿了顿,眼神飘远。   “尤其不可以招惹一个人。”   晏画阑:“谁?”   “孔雀妖尊‘晏辰’,未来的妖王。”霜绛年沉道,“如果招惹了他,又被他看上,他会生扒了你的皮。”   晏画阑眨了眨眼。   “晏辰”这个名字,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   他先问了一个比较关心的问题——   “哥哥为什么觉得我的皮会被他看上?”   当然是因为你长得好。   霜绛年感觉要糟,嘴闭得像蚌壳一样。   果然晏画阑沾沾自喜道:“因为你觉得我长得漂亮,是不是?”   霜绛年轻叹一声。   自恋的小雏鸡大概会开心上天。   但随后他发现,晏画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少年专注地望着他:“阿年哥哥长得也好看,所以才怕那个叫‘晏辰’的妖王,怕他扒了你的皮。对吗?”   霜绛年抿唇:“你想多了。”   嗓音很轻,有一点哑。   晏画阑第一次在对方身上捕捉到了“恐惧”的情绪。   “你怕他。”他确定了,有些嫉妒,又很心疼:“你连被我吃掉都不怕,却怕他。”   霜绛年想起了那个噩梦。   昏暗的地牢中,他如同养殖场中被冲洗干净的家畜,赤裸的身体被从中切出一条红线,皮慢慢剥离肉,血液流尽,也必须永远清醒地承受痛苦……   他双手攥拳,有些颤抖:“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话音未落,他冰冷的身体忽然被纳入一个炽热的胸怀中。   “你怕他,说明他是坏妖。”   晏画阑紧紧抱着他,嗓音严肃。   “那么我会努力变强,毁掉所有你害怕的东西。黑蛟也好,晏辰也罢。”   立下这个誓言,他才脸蛋红扑扑地笑了。   “这样,哥哥以后就不用再害怕啦。”   霜绛年注视着他,双眸微微睁大。   晏画阑的脸离他越来越近,高挺的鼻尖几乎碰到了面具。   少年灼热的呼吸似乎能透过面具,烫在他脸上。   霜绛年心中微动。   就在这时,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   两人同时惊醒,只见岛屿尽头,森林成片成片轰倒,千丈高的海浪拔地而起,向岛屿中心逼来。   海水构成的巨幕之中,隐隐游动着蛇类弯曲的黑影。   黑蛟,上岸了。 第11章 我来了哥哥别怕   鲛人生于极阴之水,血肉却能助火焰永燃,阳火长盛不衰。   他们的精血能提纯丹火,混杂了鲛人精血的九品道一丹,更能助极阴极阳的妖兽净化血脉,完成蜕变。   三界之内,人、妖、仙、魔,无不觊觎着以他们血肉炼制出的丹药。   晏画阑是,那黑蛟也是。   霜绛年望着远远逼来的海涛与黑蛟,心脏漏跳了一拍。   “……它想要道一丹。”他道:“道一丹必须抢过来!”   晏画阑一把将他扛起来,向竹楼飞奔。   霜绛年盯着海幕中的黑蛟,低声计算:“……距离一千两百米……速度……到达只要三分钟。”   而道一丹出炉,恰好要比三分钟多出几秒。   九品道一丹必须被晏画阑吃掉,否则落入黑蛟之口,他们将再没有存活的可能!   霜绛年算清了时间,对晏画阑急促道:“丹炉只有我能开,分两路,我去开炉迎丹,你去取琉璃鱼盆,取到之后立刻来找我。”   他着重嘱咐道:“不论如何,你要把那条鱼当做我的生命保护。”   “好!”晏画阑没时间疑惑,只有信任服从。   霜绛年全速奔入炼丹室,迅速调整符阵,里层控温保丹,外层御敌。   浪涛隆隆声越来越近,他脚下的地面开始距离晃动。   两分钟、一分钟、三十秒。   “我来了!”晏画阑手抱琉璃鱼盆,率先出现在炼丹室门口。   霜绛年一喜。   却在这一瞬间,炼丹室正中间陡然裂开一道缝隙,一边是晏画阑,而另一边的霜绛年和丹炉,则被隔在了裂隙之外!   “过来!”晏画阑伸手想抓霜绛年,大吼道,“别管丹药了!”   霜绛年本能向他伸出手,又攥拳停在了半空。   丹药还差几秒才能出炉。   道一丹决不能炼制失败,也决不能被抢走。   ——那是他用自身寿数换来的,他们唯一的希望。   两人的手在空中擦身而过。   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天崩地陷,黑蛟庞大的尾从地缝中高高蹿起,甩开冲来的晏画阑,将丹炉和霜绛年一并卷走。   滔天海涛紧接而来,如大雨倾盆,顷刻间冲垮了小小的竹楼。   天地间雨声轰鸣。   海水落下的巨响中,霜绛年闭上眼,感受炉中丹药的情况,静静数着自己的心跳。   丹药出炉,时间长了、短了,即便只是千分之一秒的误差,都会影响品质。   只有他能把握止火的时间。   三。二。一。   就是现在。   霜绛年双眸猛然睁开,止火、开炉,右手双指捏住了滚烫的丹药。   九品道一丹,丹成。   九品丹药出世,天地变色,丹雷滚滚而来,丹药周围凝聚着青紫电光。   而黑蛟也在此时张开巨口,长舌袭来,便要抢吞道一丹!   霜绛年面具后的眼瞳忽然变得冰蓝,他猛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一股饱含异香的气味从他血液中涌出。   闻了那异香,黑蛟竟一时迷惑,它渴望的究竟是这个人族,还是那颗丹药了。   晏画阑的唳鸣刺破长空,就在他们不远处。   趁着黑蛟犹豫的当口,霜绛年捏紧指间道一丹,向着唳鸣的方向掷去!   与此同时,黑蛟终于失去了耐心,长舌卷住他出血的手腕,带入蛟腹中。   晏画阑躲过圈圈蛟尾,冲破层层波涛,浑身裹挟着碧色火焰而来。   他想如往常般搂紧人族的腰身,将对方护在怀中。   但他迎接到的,只有一颗染着人族血迹的丹药。   “……哥哥。”   晏画阑怔然将丹药攥在手中,一失神,便被蛟尾抽飞,重重砸在地上。   现在,他手里有一颗哥哥用性命换来的丹药,还有一条他要用性命保护的鱼。   ……人都不在了,那用来陪伴的鱼,又有什么用。   晏画阑陷在岩石里纵声大笑,在饱含痛意的笑声中,他张开口,将九品道一丹与那条游鱼,一并吞入腹中。   *   黑蛟腹中。   魔毒浓郁粘稠,如沾满粘液的粗壮蛛丝,将捕获的猎物紧紧缠缚。   它们试图从霜绛年的伤口和口鼻中侵入,然而“忘情”冷白的光芒从他心脏里生起,不断驱离着魔毒。   这大概是“忘情”唯一的好处。   霜绛年处于昏迷之中,暗红色筋肉组织卷住他的手腕,吊在半空。   强酸性的胃液滴落,瞬间蚀掉了他的整片衣袖。   另一滴酸液拉着长丝垂落,向着他的后颈垂落。   就在这一刹那,碧色火焰在他全身燃起,嗞嗞灼烧掉了胃液和捆缚他的血肉组织,护在他身周。   [警告!黑化值持续飙升中,当前黑化值78。]   霜绛年顺着侧壁滑落,在警示音中悠悠醒转。   他皮肤上隐约覆盖着一层碧色火焰,这些能焚烧一切的火焰,对他倒是非常温柔。   “这是……晏画阑的灵火。”他认了出来。   但他身上怎么会有晏画阑的火?   除非那条与他身魂相连的鱼,也被保护在这样炽烈又温柔的火焰里。   霜绛年恍然。   ——是晏画阑吞了游鱼,并把它藏在了自己的丹田里。   “……傻瓜。”霜绛年掩唇轻咳。   丹田是所有修士最私密最重要的地方,如果侵入其中的外物有任何歹心,就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丹田中的妖丹,将修士置于死地。   晏画阑,确实赌上了性命在保护他的鱼。   霜绛年望向黑蛟的胃袋左上方,目光坚毅,捏紧手中九刺。   既然晏画阑给了他这么好的保护措施,那他也要快点行动,从内部摧毁黑蛟的妖丹。   突然间,黑蛟的胃袋剧烈翻腾,霜绛年直接摔到了最顶部。他手中一根银针变大,扎入黑蛟的血肉中,固定了身形。   黑蛟翻腾得如此剧烈。   难道外面已经开始搏杀了吗?   此时此刻,黑蛟的意识充满了震怒与痛苦。   吃下人族游回深海中之后,它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的血气愚弄,已经错失了真正想要的九品丹药。   胃袋不知为何有微弱的灼烧感,虽不致命,但也着实恼人。   还有……   那只从来不敢涉足深海、一入海便会失去半数行动力的古怪禽鸟,竟也追着它跃入了海中。   晏画阑揪住它的蛟须,无论它怎样翻腾、怎样沉入海底,都死不放手。   随着时间的流逝,丹药的药力渗入经脉,少年体内逐渐涌现出强大的力量,化作熊熊烈焰,从四肢百骸中喷散。   就连眼珠,也充斥着碧绿焰火。   晏画阑张口怒吼,化作了深海中无声的气泡。   猛然间他松开了蛟须,黑蛟刚欲欣喜,身上却传来剧痛,竟被那禽鸟生生挖下一串鳞片。   禽鸟的利爪插入它鳞片的缝隙中,快速向下攀爬,方向正是逆鳞所在的位置。   一爪下去,便是锥心之痛。   黑蛟怒极,反身以龙爪去抓那小小的禽鸟,更张开巨口,利齿凶狠地咬下。   若想躲开挡下它这四爪四牙,晏画阑就必须放弃攻击逆鳞。   但晏画阑没有。   他一手抵挡龙爪,另一手死命撬开逆鳞,任由带着毒血的尖牙刺穿他的腹部。   不要命的疯子。   利齿穿腹,少年张口痛叫,碧焰从口中溢出,顷刻间蒸腾海水,化作滚滚白色气泡。   他口齿间无声呐喊的,一直只有一句话。   “吐出来。”   “把我的人,吐出来,还给我!”   暴怒之中,黑蛟产生了一丝疑惑。   人?这只妖在寻找它刚刚吃下去的人?   那人族胆敢愚弄它,怕是早就被酸液腐蚀成一滩脓液了吧。   它正这么想着,逆鳞之下的心脏忽然传来一股刺痛。   好像有什么细如牛毛的刺,在一下下割断它心脏的主动脉。   黑蛟顾不得再管晏画阑,拔出利齿,张口怒啸。   心脏毁了还能再生,但它赖以生存的妖丹,就藏在心脏最深处!   黑蛟欲打开逆鳞掏出心脏里钻入的蝼蚁,奈何晏画阑就守在逆鳞边,龙爪根本无法寸进!   蝼蚁尔敢!!   ……   在那颗庞大的心脏面前,霜绛年的存在确实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但他有解剖过无数尸体带来的医学知识,引导他在血管中通行无阻,九刺每一次发动,便能攻破一处要害。   最后来到最中心处,面对那颗淌溢着魔毒的黑蛟妖丹。   他手势变幻,操纵着九刺,一针、一针地扎落。   任是外界排山倒海,他眼中一如既往地只有冷静。   “呲咔”。   如同血崩时的第一片雪花落下,紧接着,无数细小的破碎声响汇聚成海,妖丹裂隙密布,最后四分五裂,扬散出灵气与魔毒混杂的碎屑。   妖丹既碎,黑蛟的挣扎也逐渐停止。   忽听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黑色的脓血与腐肉之间,陡然射入一抹光亮。   晏画阑动作沉缓地将逆鳞扔在一边,扒开血肉,向心脏里的霜绛年伸出手。   更耀眼的光芒随着他的到来洒入黑暗,仿佛海面上粼粼波光,反射出千百明艳的碎片。   霜绛年抬头仰望,平静的眼眸中,终于兴起了一丝波澜。   晏画阑见他安然无恙,不由咧嘴一笑。   一如初见时,纵是满脸血污,也有着阳光干净的笑。   [警告!绑定对象生命垂危。警告……]   少年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有许多污血和碎肉块从他口中涌出。   看口型,依稀是一句:   “我来接你了,”   “别怕。” 第12章 双修你愿意吗   望着少年伸出的手,霜绛年这次没有犹豫,紧紧握了上去。   握上了才知道,少年此时的手有多么虚弱无力。   晏画阑望着他,露出一个得偿所愿的笑,然后摇摇晃晃失去了意识,头朝下栽倒。   霜绛年张开双臂,接住了他。   烫热的血液渗透了他的衣袍,有滑溜溜的内脏流出来,随之落出的,还有一条游鱼。   [警告!绑定对象生命垂危。警告……]   脑海中不断弹出鲜红的示警。   霜绛年望着手中沾了血的鱼,有些发怔。   鱼本来应该在丹田中,现在它淌了出来,也就意味着,晏画阑的丹田破了。   丹田破损,大罗金仙难救。   霜绛年心脏针扎一般疼,他压抑住闷咳,将那些淌出来的内脏塞回少年腹中,用灵气温养破损的丹田。   但少年的生命力还在飞速流逝。   [警告!环境变化剧烈,请宿主迅速离开险境。结界消失,系统开始正常运行,紧急传送阵开启中……]   霜绛年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外界。   黑蛟死后,秘境开始消失,天空破碎,岛屿下沉,海洋倾覆。   承载海水的基石在迅速缩小,盛不住的海水如瀑布般向下倾倒,坠入万米深渊。   像霜绛年这样的筑基期修士,如果坠落,必死无疑。   “传送阵还有多久能用?”   [十秒。]   “刚好够。”霜绛年看向不远处的断崖瀑布。   系统不忍:[但十秒时间,只够传送一个人。]   霜绛年瞳孔一缩。   [由于绑定对象并非男主,系统会优先保护宿主的安全。]   只够传送一个人,也就是说,他必须抛下晏画阑。   [晏画阑这样重的伤势,本来就回天乏术。宿主,我们或许要做好最差的打算。]   “但是任由他下坠,他必死无疑。”   [这种极端情况下,绑定对象死亡,不会有天道惩罚。]   “与惩罚无关。我不会放弃他。”霜绛年咬牙,“准备两个人的传送阵,要多久?”   [三十秒。可是……]   霜绛年抱紧了少年。   少年因为他才受此重伤,生命垂危。   他不喜欢欠人。   海的尽头,近在眼前。   在某一瞬间,天旋地转,他们被裹挟在湍急的水流中,垂直下坠。   失重感席卷而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人命在生死间飘摇。   [单人传送已经加载完毕,可以随时传送!]   “等着!”霜绛年厉声道,“没有我的许可,不许擅自传送!”   [是!]   霜绛年双眸大睁,水花四溅的视野中,前方隐隐有凸出的尖锐礁石。   他拖着一个人,勉强在下坠中控制方向,避免撞上这些礁石。   疾速略过的视野中,有许多妖兽和人撞上岩石,肠穿肚烂。   霜绛年的心跳加速到最快。   这时他赫然发现,前面接连礁石密布,他根本躲不开!   [还有五秒!宿主,我们走吧,求你了……!]系统急出了哭腔。   霜绛年没有回应。   他的眼瞳中,映照出了最近的尖锐礁石。   只要在这里撞一下后背,之后的损伤能达到最小,百分之四十的概率不会瘫痪。   保有行动能力,他们就能活下去。   然而,就在霜绛年准备迎接剧痛的刹那,他怀中软垂的身躯猛然绷紧——晏画阑曲臂,代替他的后背迎向了礁石!   一次、两次……几十次。   手臂折了晏画阑就换另一条,再不行,就用自己的背,自己的头。   霜绛年被禁锢在他怀中,全然无法阻止这种自杀式的行为。   他被护得很紧,不被允许受一丝伤害。   终于,五秒结束。   [双人传送阵开启!]   [传送地点确认:姑灌山。]   转瞬之间,他们便跌落在了雪山之中。   姑灌山冬夏皆雪,冰冻三尺,附着在他们身上的海水,几乎瞬间就开始冻结。   霜绛年顾不得管这些,他迅速将晏画阑放平,捂住他丹田的漏洞。   ……但伤口实在太多了。   少年四肢扭区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骨头碎片扎出来,搅烂筋肉。   躯干也像破布袋子一般,没有一处不在淌血淌肉。   霜绛年接连给他喂下六七颗丹药,九刺发挥到极限,也堵不住那么多的缺口。   晏画阑有一点意识,口中不停咳出血沫,不知是在疼痛呻吟,还是想说什么。   霜绛年靠近他嘴边,才能隐隐辨认出几个字。   “……别担心,我很快就能……活……”   能活?   你马上就要死了啊。   悲伤袭来,霜绛年趴在他身边,痛苦地大口喘气。   “忘情”在惩罚他,心脏仿佛要随时炸裂。   他使劲睁大双眼,在逐渐变黑的视野中努力找回意识。   不,他现在还不能昏倒,一旦他撑不住惩罚,失去意识,一切就全完了。   霜绛年狠狠攥紧手指,指甲插进手心里。几口鲜血喷出,在雪地上燃起艳红的花。   吐血之后,他的意识反倒清晰起来。   他双手颤抖,再次取出银针,还有游鱼。   上天入地,唯一能挽救晏画阑的,只有鲛人精血。   以鲛人精血提纯妖血,晏画阑就能提前步入成熟期,重塑妖身,自然也能重塑气海丹田。   [宿主……]   “我知道。”霜绛年眼眶通红,“看着他死,斩断感情,反倒于我的修为有益,或能直接结丹。”   “但我做不到。”   “故意培养感情,再亲手抛下他,利用他增进修为……那是孟客枝会做的事,是所有无情道修士都会做的事。”   “但我不会。”   “这是我和无情道的区别,是我会一生坚守的底线。”   话到最后,霜绛年心中前所未有地镇静。   若是破了底线,他就不再是他了,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他愿意再用一些寿数,换取晏画阑活下去,坚守自己的本心。   手起针落,又一滴鎏金血液滴入晏画阑口中。   霜绛年定定注视着他,直到少年血管中燃烧起金色的火焰。   ……成了。   霜绛年面色惨白,他笑了笑,再次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   *   再次醒来,风雪还没停。   霜绛年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从积了几米的厚雪中爬起身,又把晏画阑拖出来。   他用一个简易的雪橇拉着晏画阑,寻找能避风雪的山洞。   姑灌山四季严寒,连猛兽都不敢停留,他很快就进入了一个无主的岩洞。   霜绛年裹在厚实的皮裘中,点起火堆,看护着晏画阑蜕变成年。   “我的寿元还有多少?”他问系统。   [具体数字不清楚。但这两次耗费精血,宿主的生命力已经非常稀少了。]   霜绛年眸光一暗:“……希望能再撑一会儿。就算一年也好。”   他想向孟客枝复仇。   他想再看看修仙界的那些朋友,想给人间曾经相遇相知的凡人们扫一次墓。   他还想看着晏画阑,看他会蜕变成怎样成熟富有魅力的大妖。   “系统。”霜绛年忽然道,“火焰,暗了吗?”   [没有。]它忽然反应过来,[宿主,你不会是……]   火焰依然熠熠生辉,但在霜绛年眼中,它渐渐暗了下去,连同洞穴周遭的所有环境,也变得模糊不清。   修士筑基后青春永驻,疾病不侵,至死不显老态。   只有在寿元将尽时,各种凡人衰老的迹象才会突然显现。   比如失去视觉、听觉、味觉,还有……   霜绛年挽起自己的长发。   末梢已经是雪一样的颜色。   他怔了怔,噗地轻笑出声。   ……什么一年。   他怕是连今夜也活不过去了。   想起诸多未尽之事,终究是意难平。   然而如果重来一次,他仍然会救晏画阑,不堕本心,不亏欠任何对他抱有善意之人。   霜绛年放松地躺了下来。   姑灌山太冷。他循着热源蹭过去,依偎在晏画阑滚烫的胸怀里。   这样好像还是不够暖和,霜绛年将手中僵冷的游鱼,放进了晏画阑的丹田中。   这样就热多了。   脑海中传来系统幽幽哭声。   “无须担心。”霜绛年反而安慰它,“晏画阑资质上佳,日后功名定然不薄,说不定还能打败男主。”   “反正天道的目的是阻止男主灭世,若是让晏画阑取而代之,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系统带着哭腔道:[我心疼的是你啊宿主!]   霜绛年浅笑着摇摇头。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晏画阑怀里窝踏实,再度陷入了昏睡。   晏画阑丹田中的游鱼将他们的感觉相连,朦胧中,他仿佛和晏画阑一起经历了一次浴火新生,听到筋骨重塑时的咯吱声,还有新鲜血液汩汩流动的声响。   以及伴随着妖族成熟期而来的腹火。   ……正是暮春时节,晏画阑成年后发情,把丹田里的游鱼也点燃了。   两滴烫热的液体滴落在霜绛年脸颊上,然后又是一滴、两滴。   如果能尝到味道,大概是咸涩的眼泪。   曾经的少年不在,现在新生的这个成熟男人抱着他,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滚烫的眼泪落在雪发间。   男人喉间发出嘶哑的咆哮。   嗓音陌生,但受了委屈哭泣的方式,和少年一模一样。   霜绛年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于是他试探着方向,摸了摸晏画阑的头。   “不必难过。”霜绛年微弱道,“事已至此,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只不过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个心愿未……”   他的嘴唇突然被凶狠地堵住了。   不是亲吻,晏画阑只是单纯不想他再说那些遗言一般的话。   霜绛年感官麻木,他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唇被舔开,狠狠咬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大氅落下,衣衫解开,瞬间的寒冷过后,便被更滚烫的身躯遮盖。   唇分,对方蹭着他的颈窝,最后停留在耳边。   “我有一个方法能让你活下去。”   晏画阑嗓音沙哑,带着祈求。   “你……愿意吗?” 第13章 不许看脸不许喜欢   一旦修了无情道,便是主动弃绝了天地灵气的供养,除了断情炼心,再无其它修炼方式。   ——除了双修。   天地之大,只有双修道侣愿意接纳无情道修士,渡入灵气,助他们突破。   但无情道修士人人得而诛之,谁又敢做无情道修士的道侣呢?   也就是晏画阑不知道他修无情道,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我……”霜绛年斟酌许久,只是道:“若与我双修,你日后定会后悔。”   失明后,他面具之下的双眼黯淡无神,看得晏画阑心脏揪痛。   “我不后悔。”晏画阑笃定。   他艰涩道:“你之前为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用命来救我?”   “因为你用生命保护了我。”霜绛年淡淡道,“唯有同等地回报,才不至于亏欠。”   晏画阑双眸大睁:“你的命比我珍贵百倍,怎能用来换我?”   他是不死的——只不过会变回一只雏鸟,继续落入“无法成年”的轮回。   他的命,连阿年哥哥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晏画阑后悔,如果他早告诉了对方自己能够复活的秘密,阿年哥哥或许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其实我……”   话到一半,那些因为“不死”而遭受的折磨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甚至重现在他的肌肉记忆里。   晏画阑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咬着牙,将秘密嚼碎咽下。   ……他不能说。   霜绛年被紧紧按在他胸前,感受到了晏画阑因为隐瞒滋生出的内疚。   两个同样怀揣秘密的人,同样心怀愧疚地依偎在一起,想要做出补偿。   最后晏画阑闷闷道:“反正,你再也不要豁出性命来帮我了。”   霜绛年微愕,轻轻“嗯”了一声。   晏画阑不安地喊:“你要发誓!”   霜绛年觉得他可爱,浅笑:“那我们拉钩。”   “拉钩?”   “像这样,”霜绛年摆出姿势,和他的小拇指勾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晏画阑警觉:“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许变!”   “好。”霜绛年笑着摸他耳边的鬓发,“乖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晏画阑咬唇。   若是之前,阿年哥哥夸他是乖孩子,他会很高兴。现在听了“乖孩子”,他却莫名不满足。   某处忽然被轻轻踩了一脚,晏画阑不由浑身一紧。   “身体么,确实不是了。”   霜绛年散漫地笑了笑,嗓音随即变得坚定。   “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为了活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伸手拆下发簪,任由雪色长发铺散。   “来吧。”   霜绛年身子如同冰雪雕就般脆弱,总给人某种错觉,仿佛他一触即碎,一烫便融。   然而火焰一旦被诱着烧上来,才知道这冰雪的内核坚不可摧。   如此,才更令人欲罢不能。   面具之下,霜绛年皱紧了眉头,疑惑自己的痛觉为什么还没有消失。   面具开始晃动,摇摇欲坠,他灵气溃散,无法再用灵气将之粘合在脸上,也无力维持易容术,只能亲手按着面具。   霜绛年的手常捏针捡药,骨节清瘦,指尖用力绷紧时,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我想看你的脸。”晏画阑伏在他耳边,“就一眼。”   “……不。”   “你长得是丑是美都没关系。”晏画阑认真道,“我只是想好好记住你的长相,免得以后认不出。”   就是怕你认出来,才不行。   随着时间流逝,霜绛年的手指逐渐失去力气,快要按不住面具了。   “你闭上眼。不许看我。”   晏画阑不听。   霜绛年只好软道:“……画阑。”   晏画阑哼了一声,乖乖闭上了眼。   阿年哥哥很抵触被看到脸,这或许和他怕水是一样的道理呢?   日后再慢慢磨,也不急。   ——总归他们以后还有很久、很久的时间,不是么?   须臾之后,霜绛年的手指再也用不上力,面具掉落,手软垂在一边。   对方没什么特殊反应,大抵是听话了,没睁眼。   霜绛年刚松了口气,脸上却传来粗糙烫热的触感,是晏画阑的手在他脸上揉捏摸索。   “不许摸。”霜绛年严厉道。   手撤下去了,过了一会儿,脸上又换成了更湿润柔软的东西。   “……也不许用嘴。”   晏画阑抬头舔唇,痞痞一笑。   对方的轮廓在他心中缓缓浮现:桃花眼,鼻尖小巧但不尖,嘴唇也软乎乎的,并没有想象中的薄。   总之就很柔软,和冷淡的性子相差甚远。   好喜欢。   晏画阑像抱了一堆糖果,对方全身上下无处不甜,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不自觉地,他就把心里的“喜欢”说出了口。   “不许喜欢。”霜绛年却道。   他还像个教训坏孩子的先生一般,固执地重复“不许看”、“不许摸”、“不许用嘴”,还有“不许喜欢”。   如果违拗了他的意,他就要蹙眉低咳,听得人心疼。   晏画阑委屈地眯眼。   就这么嫌弃他?   他用牙尖叼着霜绛年的耳垂,恶声恶气地吼。   “不喜欢就不喜欢。用针扎我、把丑东西煮进粥里的人,我才不喜欢呢!”   然后他又仗着霜绛年听不清远处的声音,离得稍远些,报复性地道:   “就喜欢就喜欢就喜欢!你管不着!”   喊完他有些心虚地觑向霜绛年,见对方没有异常反应,才像偷做坏事得逞的孩子一样,重新高兴起来。   晏画阑嗅着人族身上的味道,甜甜笑了。   “……我吃定你了。”   这些话,霜绛年在昏沉之中,一句都没听见。   灵气洪流灌来,他全身经脉久违地滋润,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睡着,结了金丹。   晏画阑替他挡下了结金丹的天雷。   雷云散去,晏画阑忘了闭眼,回过头时,不慎瞥到了霜绛年的侧脸。   光线太暗,那一瞬间他没有看清全貌,便急急忙忙地捂住了眼睛。   只知道,霜绛年左眼眼皮上,接近眼尾处有一颗朱砂痣。   痣长在这个位置的人很少,很容易辨认。   晏画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他思考了一下,变回了妖形。   一只华美的孔雀出现在冰雪中。   他忍痛啄下自己最长的尾翎,又啄破霜绛年的手指,将血液涂抹在尾翎根部。   翠绿尾翎上的眼睛花纹散发出淡淡光晕,化作光点,融入了霜绛年的心脏。   他左胸的皮肤上,浮现出了一片翠焰纹路。   孔雀翎——一个特殊的记号,用来保护,以及在人群之中一眼认出他的标记。   做完这一切之后,晏画阑非常乏力,也非常安心。   洞穴外大雪纷飞,他伏在霜绛年身边,用华丽的巨大尾翎护住自己的人,心满意足地睡了。   *   万里之外,黑风崖。   悬崖间罡风呼啸,黑云绵延百里不绝,空气间若有黑雾缭绕。   魔主坐在崖边,细密的骨链从帽檐垂下,遮蔽了他的脸。   他捏着一条毒蛇的七寸,仰头送入口中。骨链沙沙作响,隐约露出他布满细齿的圆形大口。   “嘶——”,毒蛇最后的一截蛇尾,也扭动着被他吸食。   “尊主。”有修士匍匐在他面前。   魔主捻起另一条蛇,黑色弯钩指甲摩挲着蛇的鳞片,让这往日里凶狠的蛇不敢有丝毫异动。   “何事如此匆忙。”他徐徐道。   “‘囚笼’打开了。”蛇面修士两股战战,“……凤凰的幼子,也跑了。”   魔主停下了指尖的动作,毒蛇跌落在地,悄悄溜走。   “怎会跑了?”他嗓音低沉沙哑,“黑蛟如何?”   “它死了。我们刚刚收集了黑蛟的尸身,现在正在复现它的死因。”   “凤凰幼子没有成年,还惧水,不可能杀死黑蛟。”魔主道,“查明是谁帮他杀了黑蛟。”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身有双翼的蛇面妖修落在崖边。奇异的是,他们属于各个种族,头脸却全部都是蛇头的形状。   双翼修士上前道:“尊主!妖族那边传来消息,凤凰幼子的魂火在刚刚转为翠绿,他成年了!”   “什么?!”魔主瞳孔紧缩。   另一人修尖声道:“怎么可能?离这次轮回结束理应还有八个月零三天。”   魔主思索片刻,道:“他一定服用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只有神兽能干涉时间,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是能助燃火焰的妖物……   难道是……鲛人?   “看来‘饵料’里混进了有趣的东西。”魔主摩挲着下巴,“负责这一批‘饵料’的是谁?”   “鸾琴君孟客枝。”   “叫他来见我。”   “是。”   “不能让妖族迎回他们的王。搜查‘囚笼’附近,加紧复现黑蛟的死因。”   魔主五指成爪,逃跑的毒蛇被他吸回掌心,一指穿透了七寸。   他冷笑道:   “我倒要看看,早已灭族的鲛人,为何会重新出世。”   *   姑灌山。   霜绛年做了噩梦。   他仿佛走在悬崖边,一脚踏空,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惊醒之后,身体却觉得很温暖。   洞穴外雪花簌簌飘落,他抱着的毛茸茸像个天然大暖炉,身上还罩着厚实的羽毛。   霜绛年睁开眼,便落入了靛蓝和翡翠的海洋中。   翡翠丛中,一只只大睁着的绚丽单眼,正齐齐注视着他。   霜绛年屏住了呼吸。   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些“眼睛”是孔雀尾翎的花纹。   怀中这只孔雀散发着晏画阑的气息,还在用靛蓝色长颈亲昵地蹭着他的脖子。   而据霜绛年所知,这世间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孔雀妖,凤凰之子,未来的妖王——   是书中的主角,晏辰。   望着眼前的孔雀妖,霜绛年眼睫毛不住轻颤。   ……系统从来没有绑定错人。   晏画阑,就是晏辰。 第14章 重金通缉妖王妃   一百年前,恰逢凤凰涅槃之时,有贼人潜入王宫,偷走了妖王次子——一枚凤凰蛋。   凤凰失子,悲痛欲绝,她将王位传承给次子之后,便溘然长逝。   没有人知道,为何她这一次没能涅槃。   自此之后,寻回丢失的“陛下”,便是妖族上下最大的目标。   晏画阑就是凤凰的次子,妖族的王。   百年过去,事情突如其来地有了进展,妖族先是从魂火中得知妖王业已成年,又循着浮玉水榭送来的机密情报,找到了他们的王。   妖王寝殿。   晏画阑睁开眼睛,身边空落落的。   “陛下醒了!”   “快给陛下拿丹药和吃食来……”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眼前是墨色与艳红交织的床帷。   想到睡前的记忆,晏画阑猛地弹起来,四下里搜索霜绛年。   但是没有。这里没有孔雀翎的气息,更没有霜绛年。   阿年哥哥去了哪?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为什么要叫他陛下?   晏画阑脑海中一片混乱。   “陛下!您这是……”身边的老翁拦他。   晏画阑凶相毕露,一把掐住老翁的脖子,龇牙问:“和我在一起的人族,他在哪里?!”   “没有什么人族,陛下。”白眉老翁骇了一跳,“老臣找到您的时候,整座姑灌山只有您一个活物。”   只有他一个?   阿年哥哥怎么了?   晏画阑脑海中空了一瞬,手不自觉攥紧。   “咳!咳!”白眉老翁艰难道,“陛下……画阑小殿下,您不记得老臣了么?”   晏画阑回神。   老翁熟悉的声音,渐渐点燃了他在蛋壳中的记忆。   这里是他娘休憩的地方,这名老翁是他娘信任的下属,被称作“丞相”。   “白鹤丞相?”晏画阑犹疑道。   “正是老臣!”白鹤涕零,“陛下,凤凰陛下已经仙逝,现在您就是我们的王了……”   晏画阑怔怔松了手。   蛋壳中的记忆很模糊,他只记得娘教给过他一些知识,至于娘本人是什么模样,他完全不知道。   她竟然已经死了么?   接连失去哥哥和娘……所有晏画阑在乎的人都忽然离他而去,他心中空空荡荡,似乎眼前的世界都灰暗起来。   见他平静下来,其它宫侍才敢上前,想为他梳洗、更换衣物。   晏画阑皱眉震开了他们,接着问老翁:“白鹤,姑灌山有没有争斗的痕迹?或者有除我以外的其它气息?”   “没有,陛下。”   晏画阑沉吟。   若有危险,他必会惊醒,他的尾翎也必有警报。   阿年哥哥不是被人掳走的,很有可能是在安全的情况下自己离开的。   为什么要离开他?   他咬紧下唇。   白鹤试探道:“听您的意思,曾经有一个人族,与您一起待在姑灌山?”   晏画阑沉默。   “看来是了。”白鹤抖着胡须道,“他是您的什么人?”   晏画阑张了张口。   特别的食物?不,不仅如此……   “是姘头。”   他用了从霜绛年那里学到的词,意思是“要保护的人”。   白鹤猝不及防,呛着了口水。   他沉思片刻,做好了为花心孔雀建设后宫的心理准备:“如果陛下愿意,可以把那位……‘姘头’带回我族,纳为侧妃。”   “‘侧妃’?”晏画阑皱眉。   白鹤见他神色不虞,便道:“若是不喜欢,塞在三宫六院里,偶尔见一面也是好的。”   晏画阑听不懂什么是“侧妃”,什么是“三宫六院”。   但他知道,阿年哥哥是独一无二的,什么“侧”、“三、六”,都配不上他。   他值得最好的。   “最高的职位是什么?”晏画阑问。   “回陛下,是‘妖王妃’。”   “‘王’?这个好。”晏画阑一锤定音,“那就请他做妖王妃吧。”   “啊?”白鹤一愣,“啊,这不行啊陛下……”   晏画阑直接奔着殿外去:“我现在就去找他。”   他甩开鹤丞相,其它御前侍卫又不敢拦,直教他闯出了寝殿。   刚出寝殿,晏画阑眼前一花,差点撞上了人。他及时停住脚步,警觉地看向堵住他的女妖。   “刚回来就急着走,陛下不如先把我们认全,再想外面的野花,如何?”   来者身形娇小,但神情倨傲,姿态盛气凌人,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白鹤匆忙追上来,介绍道:“这是我族将军,黑虎妖辛夷。”   “见过陛下。”辛夷口中见礼,神情却桀骜跋扈,不肯稍让。   晏画阑拧眉道:“让开。”   辛夷冷哼:“别忘了,妖族才是陛下的家。”   有人开路,其它臣子纷纷拥上,围住了晏画阑,把他往寝殿里推。   “陛下累了,先去休息吧。”   “陛下多年不在族中,族中不懂的地方多了,待我向陛下一一介绍……”   也有盯着妖王妃之位的妖,对霜绛年挑三拣四,话里带刺。   “王妃能不能生,生了几颗蛋?”   “王妃是什么种族?”   “人族?人族怎么行,本来凤凰血脉就难以传承,若不是高阶妖族,血脉更稀薄可不妙。”   “陛下,您看看小女怎样,不如……”   晏画阑秉性单纯,开始还以为他们关心霜绛年,听了两句话便懂了。   这些妖表面尊他为王,其实各怀心思,不为他好,也不听他话。   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一个空有妖王之名的架子,一个身怀凤凰血脉的容器。   没有了阿年哥哥,他重新回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竟一时没能习惯这种孤独。   晏画阑忽然笑了。   ——蜜罐子里住久了,他竟忘了,自己最擅长处理的就是对付敌人。   他身旁的妖陡然察觉到一股杀意。   却见晏画阑笑容明艳,凤眸清亮,有种雏儿不谙世事的单纯。   其它妖放下了心:杀意肯定是错觉。   晏画阑一改方才的焦躁,不紧不慢地答了问话。   “王妃出门在外用的是人族身份,其实他是高阶妖族。”   “——是什么妖?我也不知道,只知他很强,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黑蛟。这次我能回来全靠他搭救,你们要好好感谢他。”   听了这话,众妖渐渐静了下来,一时间惊疑不定。   晏画阑笑着又加了把火:“对了,我们有一个孩子——是羽族,凤凰血脉。”   寂静中,白鹤颤巍巍道:“……陛下的孩子,现在在哪?”   晏画阑失落:“鸟蛋带在王妃身上,一起失踪了。”   他一喜一怒表情无比真实,带着霜绛年坑蒙拐骗的影子,把演技学到了七八成。   白鹤丞相一拍桌子:“找!好好找!绝不能让凤凰血脉遗落在族外!”   其它妖见辛夷没有反对之意,也跟着应和,寻找妖王妃的命令立刻传达了下去。   妖群中,一只小蝙蝠妖酸溜溜地嘟囔:“得了陛下青眼还跑了,真是不识好歹。”   他还想说什么,张开口,话没说出来,血倒是喷了一滩。   只见晏画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歪着头,面无表情,手中正捏着他的舌头。   血淋淋的舌头刚拔下来,还在兀自弹跳。   在小妖的尖叫声中,舌头被一把火燃烧殆尽。   晏画阑妖瞳中映照出翠绿的焰光,俊美的脸庞霎时间变得诡异慑人。   “他是我的王妃,轮不到任何人置喙。”   众妖鸦雀无声,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新妖王并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尤其涉及到那个未露面的“王妃”。   转瞬间,晏画阑展颜一笑,他拍拍手上的尘土,坐回床榻。   “闲着也是闲着,可以给我找几卷医书来看吗?”   白鹤俯首:“当然,陛下。”   “刚才冲动了,真抱歉。我想学点医,好医治……”晏画阑靠在床边,瞥向小妖,笑意不及眼底,“你的舌头。”   小妖浑身发抖地低下头。   晏画阑不再管其它妖,闭上眼,开始调理内息,巩固修为。   他真正想医治的人,又在哪里呢?   *   一年后。   东丹镇连接着人间和仙界的药宗,街道上鱼龙混杂,有修仙者,也有与修仙者做生意的凡人。   霜绛年戴着一张相貌平凡的易容脸,站在铺子里,久久没有离开。   他看中了一只破丹炉,寻常人把它当做废品看待,他却能看出,那破丹炉原来是个天阶法器,若能稍加修缮,便能焕然一新。   ……然而,他穷到连买个破丹炉的灵石都没有。   “看什么看!没钱滚蛋!”老板看他眼烦,“炼丹师大会又不是谁都能参加的,怎么尽招来这些穷酸的阿猫阿狗。”   霜绛年置若罔闻,手伸进储物戒之中,拍了拍戒指里的鸟蛋。   鸟蛋“哎呦”一声,发出系统的声音:[宿主,你不会在考虑把我卖了吧。]   “你好像只有这个用处了。”霜绛年淡淡道,“拍卖一颗孔雀蛋,能随我挥霍一千年。”   鸟蛋,也就是系统,哽咽了一声。   自从一年前霜绛年双修之后,就发现系统有了实体,变成了一颗孔雀蛋。   霜绛年很确定双方都没有生育的能力,但再离谱的事情都在系统身上发生过,变成一颗蛋也没什么特别的。   系统最离谱的事,莫过于“没认出晏画阑就是男主”了。   一想起此事,霜绛年就觉十分糟心。   当时他太过震惊,怎么都无法把纯真可爱的少年和那只残暴可怖的孔雀联系在一起,慌乱之下,不辞而别。   冷静下来之后,他把消息传给了可靠的人,并且发现——   他的鱼,遗落在晏画阑的丹田里了!   霜绛年非常头疼。   那条鱼与他异体同命,不取回来不行。   他花了半个年头在人间巩固修为,听到了某些风声之后,才乔装打扮回到修仙界。   才到了丹东镇,街上的告示栏就贴了修仙界的通缉令。   在通缉各种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之间,高高挂着一张秀美的脸。   桃花眼,眼皮上有一颗朱砂痣。   【通缉:妖王妃】   【看到妖王陛下走失的王妃了吗?请将可疑者毫·发·无·伤地送到妖族,我族将以十万上品灵石重谢。】   十万上品灵石,足以买下整个药宗。   霜绛年看向通缉令上的那张脸——和他自己的脸像了六七分。   提示音响起:[触发新的可点亮成就:‘掉马甲·初阶·不期而遇’,点亮可获一百成就点。]   一百成就点算什么?霜绛年和系统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十万上品灵石上。   [宿主,去自首吧。]系统诚恳建议。   霜绛年生无可恋。   某一刻他甚至觉得,系统说得对。 第15章 《霸道总裁爱上我》   在霜绛年屈服于金钱力量之前,有人率先扯下了“妖王妃”的通缉令。   “贴得到处都是,那妖王真当有钱没处花,尽做冤大头。”   猴脸男把通缉令捏在手里随意摇晃,满口酸意。   通缉令被攥得皱皱巴巴,画像扭曲变形。   他们一行六人都穿着药宗的弟子装束,霜绛年跟着他们,进了镇上最大的茶楼。   茶楼中人声鼎沸,这一行药宗弟子走进来之后,所有人不约而同静了静,对他们投以崇敬的目光。   药宗是最大的医修宗门,此番修士们聚集在丹东镇,也是为了药宗举办的“炼丹师大会”。   猴脸男对此颇为受用,继续他的高谈阔论:“你们说,妖族怎么找来这么一只野鸡当妖王?”   另一名弟子道:“听说是凤凰最小的儿子,在蛋壳里的时候被抱走了。”   “凤凰幼子?呵。花花绿绿,丢人现眼。”猴脸男摇头晃脑,“凤凰死了一百多年,哪儿来的十八岁的儿子?依我看不过是个野……”   “此地人多眼杂,师弟慎言。”年长的弟子道,“妖王为此次‘炼丹师大会’出资过半,没有他,这大会还要再多筹集五年。我们应该感谢他。”   “嘁,我可不怕他。”猴脸男摆出一副不畏权贵的清高,“也不知道宗主怎么想的,竟让他做了特邀考官。看看他出了个什么破题目!”   他这话一出,其它弟子也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治愈心疾的美味丹药’!”猴脸男一脸做作的震惊,“心疾这种凡人才患上的小病小痛,还费得着我们来炼丹?还要‘美味’——他当丹药是糖豆么?”   他嗓音洪亮,贯穿了整座茶楼,一时间笑声四起,茶楼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霜绛年掩唇轻咳几声。   [宿主,小画阑这么做是为了你呀。]   “嘘。”   霜绛年走过去,路过那一桌药宗弟子时,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袖子。   透明药粉随着他的衣袖,落入了他们的茶水中。   霜绛年动作自然,在二楼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落座。   猴脸男浑然不觉,端起茶喝了一口,扭头问:“乐师弟,你觉得怎样?”   被他问到的少年坐在桌子最中间,与其它青衣弟子不同,少年身着粉衣,面若好女,貌如春桃。   粉衣,代表着药宗宗主的亲传弟子。   “我觉得……”少年嗤地一笑,“蠢货。”   霜绛年忍不住又闷咳了一声,似乎是声音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桃粉少年掀起眼皮眺向二楼,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他。   猴脸男得了桃粉少年一句回话,眼睛一亮,继续找话道:“乐师弟,鸾琴君对这件事怎么看?”   霜绛年端茶盏的手一顿。   鸾琴君,就是他修无情道的师兄,孟客枝。   明面上孟客枝是乐宗首席弟子,年轻有为,是修仙界最想合籍的男修前十名,在医药方面也略有见地。   楼下,桃粉少年笑了笑,没有回答。   猴脸男凑近他,狗腿道:“据说师弟与鸾琴君的好事将近,是真的吗?”   他神色暧昧,显然所谓的“好事”是指道侣合籍那一类的。   霜绛年眨了一下眼。   孟客枝要和那个少年合籍?   他不由对少年投以怜悯的目光。   “给你们透露个消息吧。”桃粉少年笑出了酒窝,“客枝哥哥说要拿出一件稀世珍宝作为炼丹师大会的奖赏,这奖赏,也会是他送我的第一件合籍礼物。”   只有丹会前三名才能获奖,他对自己的名次志在必得,其余人纷纷起哄。   霜绛年转着茶盏,陷入了思索。   孟客枝手里的“稀世珍宝”,他倒是看中了一件。   一年前他和晏画阑双修之后,点亮了多项成就,其中的[双修·雏鸡起步]就奖励了一万成就点。   霜绛年直接用这些成就点,询问天道活着取出“忘情”的方法。天道告诉他,解开“忘情”需要三把钥匙,缺一不可。   拜月华、箜篌簪,以及他手中的九刺。   其中神器“拜月华”是一根捣药杵,相传为广寒宫中玉兔所有,而它现在的主人,正是孟客枝。   但孟客枝狡诈多疑,珍宝都藏在隐蔽的洞府中,如何让他慷慨地拿出“拜月华”,是一个问题。   霜绛年正思考着,楼下突然发出了“噗”的一声巨响。   听着是个……天大的屁。   热闹的茶楼陡然陷入了尴尬。   因为那巨响,显然是从药宗那一桌人当中传来的。   猴脸男脸色逐渐涨红,隐隐捂住了肚子。   他努力在憋,但恶臭的气体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喷发出来。   窃笑声从茶楼角落蔓延开来。   早就有散修看他不爽:“看他那鄙薄凡人模样,还以为快修成金仙了呢。修仙之人不食五谷,他怎么还放屁?”   另一个叫道:“不如练几颗治疗放屁的丹药吧!”   满堂窃笑。   其余几个药宗弟子刚欲替同门分辩,忽地也捂住了肚子,面露菜色。   一桌人里,竟只有桃粉少年幸免于难。   其它弟子艰难地问道:“乐师弟,发生什么了?怎么就你没事?”   “有人给你们的茶里下了毒。”桃粉少年掀了掀嘴皮。   他非但没有同情同门,还赤裸裸地嘲讽道:“连这都没发现,就想巴结我,妄想着弄到参会名额?”   “所以我刚才说……”他笑容甜美,“你们是蠢货啊。”   “你…!”   猴脸男敢怒而不敢言,三急要紧,捂着肚子一溜烟跑出了茶楼。   其余人纷纷跟上。   桃粉少年再次仰头,眺向霜绛年。视线对上时他勾唇一笑,琳琅琥珀耳环熠熠生辉。   他向霜绛年敬了一杯没动过的茶,付账离席。   [好厉害!他怎么知道宿主把毒下在了茶盏里?连我都没看清宿主下毒的动作。]   霜绛年下楼:“他是谁?”   系统查了查:[乐桃情,药宗宗主乐不为的亲孙子。一百成就点查看他的原定命运,宿主要看么?]   “嗯。”   [原定剧情中,乐桃情将会拔得炼丹师大会的头筹,随后与孟客枝合籍。两人婚内不合,孟客枝把他当做炉鼎采补修为,最后还亲手杀了乐桃情,以证无情大道。]   霜绛年细细听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眼中划过一抹笑意。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婚内不合吗?”   [为什么?]系统好奇。   “因为无情道修士都不举。”霜绛年微笑,“如果他知道孟客枝性无能,故意骗他感情,他会怎么做呢?”   [……看来要有好戏看了。]   霜绛年走到乐桃情的茶桌前,捡起了落在地上、皱皱巴巴的通缉令,展开、摊平。   上面的画像笔风稚嫩,一看便是初学者的作品。   但能看出来,画师很熟悉这张脸,像是用心练习了千万遍,才画出这么一副。   霜绛年几乎能想象到,晏画阑如何用手掌、用唇记住他的五官,然后笨拙地握着毛笔,描摹出他的轮廓……   他唇边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然而,就在霜绛年触碰到通缉令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股热辣的灵气从他左胸涌出,冲入通缉令中。   翡翠火焰燃起,将纸上墨迹灼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少年的脸。   ——晏画阑少年时期的脸。   画像开口说话。   “哥哥,我好想你。”   晏画阑透过一层薄纸,深深望着霜绛年,面上是重逢的喜悦,还有一丝被抛弃的委屈。   “回来吧,好么?”   通缉令上显现的画面栩栩如生,霜绛年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少年就面对面在他眼前。   随即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通缉令在其它人手里就是普通的纸,唯独被他碰到,就会发生这种变化?   ……而且,茶楼突然变得太安静了。   霜绛年抬眸,发现整栋茶楼的人都在瞪着他,仿佛在瞪行走的十万上品灵石。   霜绛年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他头顶上方,一道绿油油的荧光标记冲天而起,闪亮到整个三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茶楼众人脑海中响起——   “这是我的妖王妃,他身子弱,别伤了他。”   “挽留一下,我即刻便来。”   “——十万上品灵石,见者有份。”   一瞬间,上百道炽热的目光锁定了霜绛年。   *   同一时间,妖王殿。   晏画阑身披一袭华丽的翠羽大氅,眺向远方的荧光。   他袖中双拳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终于找到你了。”   他化作一只孔雀,展翅向着标记的方向扶摇而去。 第16章 这个鱼塘朕承包了   茶楼里。   看着冲天而起的荧光绿光束,霜绛年眼睛都要瞎了。   晏画阑的审美真的让人无法恭维。   霜绛年内视自身,发现心脏里除了“忘情”以外,还有一层孔雀翎纹路淡淡浮现,与通缉令勾连,释放出荧光标记。   [‘孔雀翎’是男主最长的尾翎,其中蕴藏着纯粹的孔雀真火,相当于他本人百年的修为。剧情里好多人还想抢呢,一个个都被男主吃了。宿主,你赚大了。]   “但它能追踪我。”   霜绛年按紧左胸口,看向缓缓围过来的人群,抿紧了唇。   他不想晏画阑找到他,不想做什么妖王妃,更不想卷入危险的事端。   霜绛年道:“系统,短距离传送阵和遮盖孔雀翎的气息,需要多少成就点?”   [短距离传送五成就点,遮盖标记五百成就点。是否兑换?]   “是。”   瞬息之间,孔雀翎的气息被切断,荧光光束熄灭。茶楼中的霜绛年消失,出现在几条街之外的巷子里。   就算在这里,还能听到茶楼里“十万上品灵石!”、“跑到哪了?追!”的嘈杂呼喊声。   空气仿佛燃烧起来一般,霜绛年抬头,只见孔雀翠绿的羽翼遮天蔽日,羽翼裹挟着炽热焰浪略过天空,后面带着长长的尾翎。   从触发孔雀翎到晏画阑到达丹东镇,前后不过一分钟。   ……连仇敌追杀都没这么惊心动魄。   还好,暂且是躲过了。   霜绛年刚松了口气,左肩忽地被人拍了一下。   他脑海中一空。   这种偏僻小巷,除了他再没有其它人会来。   难道是晏画阑找来了?   身后那人见他没有反应,绕到前面来。   来人身高八尺,眉目宽厚儒雅,相貌堂堂,却不是晏画阑。   那人看到霜绛年的脸,也有些讶异。   “我与友人相约在此,见道友与友人身形相仿,一时误认,十分抱歉。”   霜绛年心脏落回原位。   他好笑道:“你和你朋友约在哪里?”   那人:“流离街。我等他三日了。”   “但这里和流离街隔了半里。”霜绛年笑着道,“我就说怎么找不见你。鸢白兄,你又迷路了。”   裴鸢白一愣:“……阿年?”   “是我。”霜绛年指指脸,“这是新款易容术,不过我又得换新的了……”   茶楼里的人已经记住了这张脸,他之前没想到马甲掉得这么快,就也没准备那么多。   为今之计,只能找系统兑换。   “完全改换样貌、嗓音、身形、气味的东西,有吗?”   [一千成就点可兑换‘外观捏脸系统’,内存五套任意外观,保证除了天道以外,谁也认不出来。]   有些贵。   不过为免被晏画阑那个臭机灵鬼发觉,霜绛年还是买了。   裴鸢白眼睁睁看到好友直接换了个人,目瞪口呆:“你这是在躲谁?”   霜绛年认真脸:“躲仇人。”   裴鸢白信了:“若有需要,尽可随我回药宗一避。”   霜绛年微哂:“用不着。”   “不,”裴鸢白肃然道,“你救过我,我一直在寻找报答你的机会。”   听到“救命之恩”,霜绛年神色反而有些黯然。   裴鸢白是药王之徒,药宗宗主的小师弟,在药宗地位很高,乐桃情见了也要恭敬地喊他一声师叔。   而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是孟客枝教他“修炼”无情道时,精心营造的局。   ——设下险境,在裴鸢白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救人一命,结下情谊。再在情谊成熟时亲手斩断,修炼得无情大道。   什么救命之恩,全是假的,只有裴鸢白这样老实的性格才一直深信不疑。   霜绛年心中苦笑,微咳一声,语气轻松地转过了话题。   “想报答我?走,我看中了一样好物件,你买下来送我,便算是报答了。”   现在丹东镇已经全镇封锁,躲在偏僻角落反而引人怀疑,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   两人来到之前卖破丹炉的铺子。   里面有几个药宗弟子——熟人,正是刚窜稀完的猴脸男,以及他的师兄弟们。   之前还对霜绛年凶神恶煞的老板,现在对着猴脸男,却满脸都是谄媚的笑。   “几位道长看中什么尽管要,小店一律打五折,还附带小赠品……”   老板余光瞥到那只破丹炉,顺手拉了过来,“道长别看它破,这丹炉可不是凡品!刚才有个穷酸散修出高价想买,我还不卖给他呢。”   穷酸散修霜绛年:“……”   这个铜臭味的世界,还给不给咸鱼活路了?   裴鸢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端详片刻,眼睛一亮:“你想要的就是那个丹炉?眼光不错。”   他大步上前,递上一枚中品灵石:“老板,你那赠品,我付双倍的价格买。”   猴脸男不在意什么破烂赠品,但一听有人要从他手底下要东西,顿时两眼白往天上一翻,趾高气昂地回过头。   “哪个不长眼的敢和我药宗抢东西?”   裴鸢白与他平静对视。   猴脸男冷汗立刻就下来了:“裴师叔?裴师叔早啊,您怎么大老远来这小地方了……”   这可是裴鸢白啊!若不是这位裴师叔一向低调,无意宗主之位,下一任宗主之位非他莫属。   裴鸢白不喜他谄上傲下,皱着眉没有理会。   他交了灵石,对霜绛年温和道:“去拿丹炉吧。我们走。”   霜绛年点头。   然而,就在他碰到破丹炉之前,一只手率先取过了丹炉。   “——老板,你店里的东西,我全包了。”   衣着华丽的妖修站在他身边,凤眸轻挑,一手按住了那只丹炉。   听到这个极富磁性的嗓音,霜绛年耳尖一烫。   正是这个嗓音,在他寿元将近的那一晚,在失明的黑暗里,一遍遍热烈地倾诉着“喜欢”,一遍遍喊着“阿年哥哥”,仿佛要叫走他的魂。   晏画阑。   不——孔雀妖尊,万妖之王。   霜绛年徐徐侧过脸。   他是第一次见成年后晏画阑的脸,但这张男主的脸已经在他的噩梦中存在了很久。   仿佛能灼伤人的张扬艳美,过于富有性张力和侵略感。   晏画阑没注意到他,只是将一袋子灵石丢给老板。   一旁的猴脸男不知他是妖王,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奉承裴鸢白的机会:叫道“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敢和我们药宗的裴长老抢东西?!”   说着他就要扑上来抢丹炉。   晏画阑看都没看他一眼,打了个响指,翡翠火焰便在猴脸男身上燃起。   铺子里众人都吓了一跳:争抢东西罢了,怎么突然要弄出人命!   “师兄!”其它几名药宗弟子目眦欲裂。   霜绛年也有些紧张。   就在此时,晏画阑又打了个响指,火焰应声熄灭。   猴脸男连皮都没烧破一点,只是全身衣服和毛发烧了个干净,光溜溜的脑袋、光溜溜的鸟。   伤害为零,侮辱性极强。   晏画阑偏头看自己的成果,弯起眼睛,纯良地一笑。   “凭什么?凭我有钱,凭我长得好看。”   典型的嚣张纨绔。   霜绛年别过脸,忍不住轻笑。   这张妖王的脸,开始和晏画阑少年时的脸,缓缓重叠。   折腾完猴脸男,晏画阑将目光放在裴鸢白身上,吊儿郎当的模样收敛了些许。   “药宗的‘杏林圣手’么,久仰。”他笑道,“我对医修很有好感。”   裴鸢白颔首:“妖王。”   此时老板已经折服在灵石的力量之下,将铺子里所有物件存进了储物戒中,双手呈给了晏画阑。   晏画阑一手接了储物戒,一手搂了破丹炉,就要挥手道别。   “妖王留步。”裴鸢白道,“您手中的丹炉,我已经出资买下了,请您把它还给我。”   “算了,你抢不过他。”霜绛年忙道。   裴鸢白摇头,坚持对晏画阑道:“我只要这一个最差的。”   “最差的?”晏画阑回眸,“你当我傻么?杏林圣手看中的,自然不是凡品。”   “不是凡品,但也远远比不上妖族国库中的奇珍异宝。”裴鸢白诚实道,“我已经答应过,把它买下来送给好友了。”   听了此话,晏画阑转回身:“你送人,怎知我不是送人?”   裴鸢白:“妖王想将它送给谁?”   “当然是送给我的妖王妃了。”晏画阑笑盈盈道,“他前不久来过这里,我看那丹炉面善,说不定他就很喜欢呢。”   这话倒是没错。   霜绛年心里一软。   裴鸢白耿直道:“可是您的王妃已经离开了,丹炉买了终究是落灰,还不如……”   眼见着晏画阑的脸逐渐黑了下去,霜绛年立刻捂住了裴鸢白的嘴。   晏画阑完全垮起个批脸。   ——和小时候被他欺负之后的表情一模一样。   霜绛年清楚地知道,这是小雏鸡被踩了尾巴要跳脚的前奏。   上次他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愤然离家出走整整四个时辰呢。   在晏画阑暴躁之前,一名白胡子老翁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声嘶力竭道:   “陛下!别买了!您已经买完三条街了!再买王宫里就堆不下了!”   晏画阑收了收脾气,骄傲道:“我把三界所有他喜欢的东西都收在身边,何愁他不亲自找来?而且他不是‘离开’我,是迷路走丢了,现在定然很想念我。”   霜绛年眯眼,觉得这张俊脸大如面盆。   “迷路确实碍事。”裴鸢白深有体会。   不过他很快挑到了话中的漏洞:“妖王封锁丹东镇就是为了找王妃吧?这小小一个镇子,您这般大张旗鼓,王妃若真想念你,怎会找不到?”   霜绛年:“……”   让让他吧,小心把妖王陛下气哭咯。   晏画阑没有哭。   他反倒一本正经道:“我今天来得匆忙,没有好好打扮,他肯定是嫌弃我又脏又丑,才没出现。”   他面色不变,霜绛年竟然一时分辨不出,对方究竟是强词夺理,还是认真的。   在裴鸢白继续耿直发言之前,霜绛年拦住了他。   “妖王陛下,”霜绛年淡淡开口,“这次来参加炼丹师大会的许多修士都要在丹东镇购买必需品,若您买空了镇子,参会的修士无物可买,就炼不出好的丹药了。”   他真挚劝道:“您不是很想让他们炼制出治愈心疾的丹药吗?”   晏画阑听了,冷静下来。   “你说得对。”   霜绛年放下了心。   但经验告诉他,他不该放心这么早。   “那么丹炉……”裴鸢白刚欲开口,便又被晏画阑截过了话头。   “等等,谁说我要把丹炉让给你了?”晏画阑笑道。   裴鸢白:“?”   “东西还是我的,但在炼丹师大会上,我会免费把它们借给所有参会修士使用。”晏画阑觉扬起下颌,“等大会结束,你们再全都还给我。”   众人:……这也行?   唯独霜绛年提前预料到对方的诡异脑回路,心里想的是:败家子,租出去应该收租金啊。   他正想着,忽地眼前罩下了一片阴影。   一只烫热的手掌抚上了霜绛年的脸,视野中,是晏画阑放大的俊脸。   “你的眼睛很熟悉,说话的方式也很熟悉。”   晏画阑低头抚摸着他的脸,指尖扫在面皮与鬓发的交界处。   “让我看看……是不是用了易容术呢?” 第17章 掉马甲还有成就   “是不是用了易容术?”   霜绛年呼吸一紧,强忍住咳嗽的冲动,垂下眼来。   成年后晏画阑长高了许多,站在他面前,还要低头。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了他,他仿佛无处可逃。   晏画阑变化颇多,只有眼睛里还是清澈的,又黑又亮,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指尖在他鬓发和下颌处摸索了一圈,却一无所获。   这毕竟不是普通的“易容术”,而是天道出品的外观。   晏画阑念着那抹熟悉感,再三确认,仍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个人就是哥哥。   他眼中闪亮的小星星消失,重归漆黑。   他慢慢抽回了手。   霜绛年的心掀起些微波澜。   裴鸢白这才反应过来,把霜绛年拉到身后,皱眉道:“妖王自重,这是我的朋友,和您要找的人无关。”   街上行人只见晏画阑摸脸的动作,窃窃私语声传来。   “还以为妖王是个情痴呢,怎么当街对路人动手动脚?”   “依我看妖王就是单纯好美色,‘王妃’就是个不存在的理想型,用来搜罗美人。”   “就是,通缉令上‘王妃’那么美,若真有这等绝色的修士,三界怎么能完全不知?”   晏画阑没有辩解。   大起大落之后他心情不虞,道别都没有,直接大步踏出了丹炉铺。   白鹤丞相瞅瞅妖王,又瞅瞅留在柜台上的破丹炉,吭哧吭哧抱着破丹炉走了过来,深深鞠躬。   “我替陛下给两位仙友道歉。”   霜绛年垂眸:“没关系。”   “这个丹炉依约给您。”白鹤老臣把破丹炉呈送给了他,呵呵笑道,“陛下一定很期待您炼制出的丹药。”   霜绛年点头收下。   白鹤走后,裴鸢白才道:“那妖王真是个怪人。”   霜绛年淡淡:“他不怪。”他只是有自己的苦衷。   “你太善良了。”裴鸢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眼神,“下次我定不会让别人占了你的便宜去。”   霜绛年:“……”   一时他不知该吐槽“善良”还是吐槽“占便宜”。   若是裴鸢白知道他们连双修都修过了,是不是要当场跳起来?   霜绛年随手整理了一下长发,指尖碰到毛茸茸的小东西。   他捻下那小东西,那俨然是一片鸟类的绒毛——或许就晏画阑刚才摸他脸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在那里的。   [宿主,这片孔雀绒毛上有监听法术。]   霜绛年睫毛一颤。   晏画阑竟还没有对他打消疑虑?自己明明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才对。   可怕的直觉。他真不知道自己的马甲还能撑多久。   霜绛年佯装随手,撇掉了那根绒毛。   他想起刚才忽略过的系统提示音,查看了一下成就面板。   [成就:‘掉马甲·初阶·不期而遇’已点亮。]   [触发新的可点亮成就:‘掉马甲·中阶·抵死不认’。]   霜绛年:“……”   “掉马甲”竟然是个成就,本身就很很有问题。竟然还有初阶、中阶、高阶?   他看着“抵死不认”四个大字,祈祷自己永远都不要点亮。   *   风波平息,霜绛年离开丹东镇,随裴鸢白去了药宗。   药宗不愧是最大的医修宗门,全宗分为三院,种植灵草配置灵药的药修、主管炼丹的丹修、修习治愈之术的医修,每院分掌一山。   裴鸢白三者兼修,主要住在丹院。   翠竹秀林间,裴鸢白将三瓶装有珍贵灵草的小玉瓶交给霜绛年。   这三味灵草,正是烟杆中“珈曳”药粉的重要成分。   裴鸢白好奇:“你每次和我要这些灵草,都是为了炼制什么药?”   霜绛年:“主要治愈心疾,附带镇痛和安定效果。”   “这三味灵草对症是对症,但都性烈,很难相融。若贸然服用,反而有损心肺。”裴鸢白担忧道,“你那药方我看看?”   霜绛年将药方写给他,裴鸢白细细看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大声赞道:“妙哉,好巧的方子!是哪位药师创下的?我定要与他结交一番。”   霜绛年笑着摇摇头,没说是自己写的。   在裴鸢白眼中,他大概只是个久病成医、粗通医理的小散修吧。   裴鸢白见他摇头,以为那位药师已经仙逝,感慨道:“可惜了,丹会决赛题目正是‘心疾’,若凭此方改成丹方,他必能在丹会上大放异彩。”   霜绛年直接道:“我要参加炼丹师大会。”   裴鸢白呆了:“啊?”   霜绛年认真:“我想拔头筹。”   裴鸢白欲言又止。   丹会群英荟萃,参赛者个个都是宗门的精英,有名师亲手点拨,浸淫炼丹百年。   而霜绛年,只不过读过几本他送的药修书籍,悟性再好也……   裴鸢白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只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道:“重在参与,体验一下丹会的氛围也好。”   霜绛年笑而不语。   随即裴鸢白想起什么,皱眉道:“但初选赛已经举办过了,只有通过初选才能参加丹会。今天好像就是放榜日……”   就在这时,亭子外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   “师父!!!”   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滚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裴鸢白的腿。   “这是我徒弟,小六。”裴鸢白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关系,你炼丹才十年,过不了初赛也正常。”   “不!”何六吹着鼻涕泡抬头,“问题是我过了初赛啊!”   裴鸢白:“?”   “我本来也想肯定过不了,就去练了练手。”何六哭道,“可是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院里十五个名额里竟然有我!”   听到这话,裴鸢白惊喜了一瞬,随即也沉下了脸。   霜绛年意外:“过了初选是大好事,为何你们师徒二人都不开心?”   “仙长哥哥有所不知。”何六道,“再过两天我就要闭关结丹了,丹会几十年还能再有,我结金丹的时机就只有一次。我弃权丹会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骂我白白占去名额!”   真是瞌睡了来枕头。   霜绛年笑道:“不如我替你去参加丹会,如何?”   师徒二人齐齐一呆。   “冒名顶替,肯定会被发现……”   何六话音未落,便见面前的霜绛年摇身一变,直接变成了少年的模样。   “不可能有人发现。”霜绛年用何六的声音说。   何六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双胞胎兄弟,绕着他转了一圈,满眼都是惊叹。   “太神奇了!就这么办吧!”他狠狠抱住霜绛年,“大恩人,呜呜谢谢你救我狗命……”   裴鸢白按着眉头道:“我还没同意呢。”   霜绛年向他作了一揖,脆生生道:“师父。师父肯定不想小六遭人唾骂吧?”   裴鸢白一噎,苦笑。   “阿年,最后问你一句。”他道,“为什么突然想参加丹会,执着于拿到魁首?”   霜绛年神色淡了下来,眼中带着冰冷:“我想要鸾琴君的头奖,‘拜月华’。”   裴鸢白疑惑:“但头奖是什么,还没定下来。”   霜绛年微微一笑:“会定下来的。”   言罢,他就被何六拉着下了山道。   何六挽着他的胳膊,郑重道:“恩人哥哥,我对这次丹会的名次有个要求。”   “什么?”   何六哭丧脸:“我不想当倒数第一,帮我拿个倒数第二我就满足了。”   霜绛年:“……”追求这么低?   何六见他不语,还以为他为难,哽咽道:“罢辽,这次对手都好强的,倒数第一也行,倒数第一也超光荣!”   霜绛年无奈:“好。你的住所在哪里?”   “我平时都不敢回去。”何六脸一红,嗫嚅道,“我室友是乐师兄,他好可怕。”   “乐桃情?”那个粉嘟嘟、要和孟客枝合籍的少年?   “对。”何六说,“他预选赛拿了第一名,好多年长的师兄师姐都被他压了一头。乐师兄只比我早两年入门,资历尚浅,大家都说他是宗主的亲孙子,是走了后门才拿了药宗第一呢。”   他按住霜绛年的肩头,郑重道:“记住,不管乐师兄说啥,你都别反抗,当个软包子任他揉捏,他就会失去兴趣了。”   这可不行,霜绛年还要吊着乐桃情,利用他做几件事呢。   “我会和他好好相处,放心。”   霜绛年安顿好了何六,就走进了他们的双人寝室——一幢木质的三层小阁楼,楼外栽满桃花,名为武陵阁。   一推开房间门,水啧声隐隐传来。   木地板上散乱着几柄角先生,榻上绸缎凌乱,缠在乐桃情身上,水蜜桃半遮半露。   “客枝哥哥嗯……”少年还在叫着幻想对象的名字。   霜绛年面色淡淡。   怪不得何六不敢回武陵阁。   乐桃情满脸被打断的不悦,翘起脚趾,撩开薄纱帷帐。   “要么一起,要么滚。”   霜绛年慢悠悠坐在窗前,开始看书卷。   “还不滚?!”一支鹿角砸来。   霜绛年用符打掉鹿角,道:“这是我的房间,该滚的是你。”   床帷里静了一下。   乐桃情唰地掀开帷帐,色如春桃,口中话语却锋利伤人。   “过了预选赛又如何——废物不配选房间。”   “是不是废物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靠山。”霜绛年不拿正眼看他,“既然我有办法过了预选,自然也有办法拿丹会头筹。走后门,不就是比谁的靠山更硬吗?”   他一副眼高于顶、不把乐桃情放在眼里的表情。   “走后门也这么值得骄傲?”乐桃情冷笑。   “你不也是吗。”霜绛年抬眼。   乐桃情完全被激怒了:“质疑我?你去举报啊。有用吗?”   “没用。但走后门拿到头筹有用。”霜绛年合上书籍,“听说这次鸾琴君准备的头筹是‘拜月华’?”   乐桃情:“?”   他怎么没听说。   霜绛年傲慢道:“‘拜月华’捣药杵堪称神器,有了它捣药事半功倍,其它凡物不可比拟。等我得了拜月华,以后宗门首徒的位置,定然属于我。”   乐桃情气得咬牙切齿。   以前他室友又废物又唯唯诺诺,这次突然变得这么自信,他不是没有起疑。   但他转念一想,既然何六都能拜裴鸢白为师,指不定上面有人,这次正好当考官呢?   霜绛年投以似笑非笑的一眼:“到时候废物会是谁,我拭目以待。”   “你……你!”   乐桃情气急,披起衣服就冲出了小楼。   看方向,正是孟客枝所在的乐宗。   霜绛年倚窗而笑。   ——头奖,这不就定下来了?   *   乐宗,疏影阁。   孟客枝坐在琴桌前,指尖徐徐流淌出琴音。   琴如君子,君子如玉。   他已闭关养伤一年,长衫下的白纱绷带下隐隐传来血腥味。   由他准备的“饲料”出了差错,关押孔雀的囚笼被打开,换了他这一身惩罚的伤。   魔主要他寻回所有从秘境里逃出的“饲料”,他遍寻不到,只盼接下来修仙界的几场盛会能将那些虫蚁引出来。   “客枝哥哥!”   乐桃情的声音远远传来,顷刻间就进了屋,双手撑在琴桌上。   少年一串连珠炮打来:“你手里有‘拜月华’?还要拿拜月华当丹会头奖?我怎不知?”   拜月华?孟客枝心中皱眉。   那是无情道宗之物,怎么有外人知晓?   “我都不知,你怎么知道?”他笑容和煦,其中暗藏危险,“是谁告诉你的?”   乐桃情不答,竖眉道:“那你手里就是真有这物件了。不管怎样,你必须把它当头奖,我要亲手赢下拜月华!”   抢走拜月华,气死那个狗仗人势的废物小子!   孟客枝笑而不语,显是不愿。   乐桃情倚着他撒娇:“反正我们合籍之后,你的也是我的,不如就趁丹会的时机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孟客枝只得答应。   反正合籍之后,这个不听话的少年、少年手中的所有法宝、连带整个药宗都会是他的囊中之物,不是吗?   两人浓情蜜意之时,乐桃情说了这几日去丹东镇的见闻,包括妖王寻妃之事。   “妖王寻妃?”孟客枝询问,“什么模样?”   未免被人看出端倪,养伤时他一直足不出户,没听说过此事。   凤凰幼子认识的“妖王妃”,很有可能便是秘境中人。   “喏,这不就是。”乐桃情将通缉令递给他,“我觉着好看,便留着了。”   孟客枝目光触及通缉令上那张熟悉的脸,如遭雷轰。   他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手抖个不停。   “你怎么了?”乐桃情问。   “你出去。”孟客枝发觉自己嗓音太冷硬,又温柔道:“先出去,听话。”   乐桃情一离开,孟客枝便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血色漆黑,其中似乎涌动着一条条水蛭,细看才知是张牙舞爪的魔毒。   古琴溅血,迅速腐蚀皲裂,琴弦尽数崩断。   “师弟,你竟还活着。”   孟客枝颤抖着攥紧画像。   他的化神期修为便是与霜绛年断情得来,此时突然得知那人未死,顷刻之间,境界直接从化神前期跌落回元婴。   孟客枝眼眶血红,咧出一个诡异的笑。   “——真是太好了。”   *   与此同时,晏画阑从属下那里拿过一副画像,上面画着孟客枝的脸。   “鸾琴君,孟客枝。果然是一个人名,哥哥却瞒我说是诗词。”   晏画阑念起这个让阿年哥哥犯心疾的名字,语气不由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又有新的线索了。”   他咬着牙,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让我来会一会……这个哥哥在梦里都心心念念的人。” 第18章 醋精妖王斗鸡争宠   隔日清晨,霜绛年便在药宗公告栏上看到了一则特殊的宗门派遣。   [为鸾琴君炼制息神丹,十块上品灵石。]   孟客枝这么快就心境不稳了?   霜绛年微微一笑,摘下了派遣。   他还未收入怀中,便被人横空夺过。   乐桃情瞪眼:“觊觎客枝哥哥的法器不够,你还想勾引客枝哥哥本人?!”   霜绛年:“……”   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乐桃情:“谁不知道整个宗门里,所有有关客枝的指派都是我专属的。你抢我指派,就是对他有意思!”   霜绛年无辜:“我没有。”   乐桃情怒道:“那你笑什么?”   霜绛年这才发现自己在微笑——每当他想杀人的时候才这么笑。   他学着晏画阑那种明朗的笑容,向乐桃情说:“那我也对你笑笑?”   果然,晏画阑款笑容非常具有感染力,加之他现在的“小六外观”长得也玉雪可爱,乐桃情不免呆了呆。   “你你……”   他脸鼓得像个河豚,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的。   这种生气的样子,让霜绛年想起某只成天气鼓鼓的小雏鸡……不,小孔雀。   “你要去探望孟客枝?一起吧。”霜绛年拿走了少年手中的指派,“放心,我不会看上鸾琴君。”   我只想看他死。   指派被人抢走,乐桃情只得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两人一同来到乐宗的疏影阁。   孟客枝本就大伤初愈,这次旧伤添新伤,重新倒回了榻上。跌落一个大境界之后,他脸色煞白,连药碗都拿不稳,眼神怔怔的,里面多了一抹慑人的光。   乐桃情欢快地为他端茶倒水,时不时给霜绛年一个得意的眼神,明摆着秀恩爱。   [我怎么觉着,小桃子只担心孟客枝会不会被宿主抢走,但一点都不担心孟客枝会不会病死啊。]   霜绛年若有所思:“那他到底爱孟客枝什么呢。”   那边乐桃情秀满足了,臭着脸向他伸手:“喂,息神丹给我。”   孟客枝微笑着道:“不必劳烦。让他给我便是。”   霜绛年从葫芦里倒出一颗息神丹,交到孟客枝手上。   孟客枝问:“你就是桃情最近交的朋友?裴鸢白的弟子?”   “是。”霜绛年答道。   他与裴鸢白的交情,孟客枝清楚,所以肯定会怀疑何六是否为他假扮。   他能感到孟客枝探究的目光一点点磨过自己的脸,只当浑然不觉,装作一派纯然憨傻的情态。   天道外观天衣无缝,孟客枝放下了心。   就在此时,霜绛年又露出少时同为师兄弟的性情,嗤笑一声道:“没毒,放心罢。”   孟客枝神色大变,丹药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霜绛年收敛神色,退到一边。   无情道讲究心无一物,越是动情越是思虑,便越难稳住道行。   他要的就是孟客枝疑神疑鬼,百般猜忌,终日不得安生。   这时,小童忽来通报:“妖王陛下来探望仙君了。”   这次轮到霜绛年忐忑了。   晏画阑怎么会来?   对了,秘境里他昏迷的时候似乎说过孟客枝的名字,当时他用诗词糊弄过去了。现在晏画阑知道了真的孟客枝,谎言不攻自破。   他还正想着,就被乐桃情拉住,躲在了屏风之后。   霜绛年:“?”   他传音入密:“偷偷摸摸做什么?”   乐桃情脸色莫名红:“这屏风,里面看得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我们在里面,可以观察一些平时不方便一直盯着的部位……”   外间,未等通传,晏画阑就径自踏入门内。   他一出现,乐桃情就差点没笑出声。   ——因为晏画阑插了一身五颜六色的鸡毛。   五彩斑斓的羽毛,每一根都梳理得油光瓦亮,缝制在法袍上。   仿佛不是来探病,是来斗鸡的。   看起来,晏画阑对今天这一身打扮非常自信,连脑袋都高昂了几分。   霜绛年这才意识到,之前在丹东镇,晏画阑说自己“没有好好打扮”“又脏又丑”是认真的。   现在这一身鸡毛,才是盛装出席……虽然和人族审美相悖。   “不过他的脸长得真俊。”乐桃情传音道。   当然了,他的崽。   霜绛年还没来得及表示认可,便听乐桃情暧昧地赞叹了一声:“哇,好大,好长。”   霜绛年哽住。   你在看哪里??   乐桃情:“鼻梁高挺是大,手指骨节分明,比弹琴的客枝哥哥都长。”   霜绛年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大和长。   谁料乐桃情下一句就道:“以我的经验来看,鼻子和手指这么大这么长的,一般那里也又大又长。你觉得呢?”   霜绛年:“……”   他终于知道这个色批躲在屏风后面是为了观察什么了!   乐桃情伸手就去摸透视符:“我要验证一下猜测。”   霜绛年一臊,赶紧去按乐桃情的爪子。   “不用验证了!你的猜测非常对,好了到此为止。”   “你怎么知道?”乐桃情反问他,“你见过?”   霜绛年面瘫脸。   没见过,但体验过,是几乎没知觉还能感觉很痛的程度。   这时,屏风外两个男人的僵持对峙,以孟客枝一声“妖王”结束。   “鸾琴君,孟客枝。”晏画阑咬紧这三个字,“久闻其名。”   孟客枝从枕下取出那张通缉令。   “我也正想找您。这上面的画像,未免也太失真了,真实的他比这画像好看万分。”他温和道,“妖王莫不是连王妃的真容,都没见过吧?”   语气饱含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不加掩饰的嘲讽。   晏画阑的手撑在床柱上,床柱立刻裂出了细纹。   两人无形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霜绛年有些迷茫。   照理说,晏画阑现在应该急于问出他的线索才对,怎么表现得就像……遇到劲敌的雄鸟?   就连这一身花哨穿得也像争宠。   只听晏画阑咬牙道:“我的妖王妃,和你是什么关系?”   孟客枝一笑,气质温润如玉。   “就是你想象的那样。”   语气很怪,不像是在说师兄弟,倒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霜绛年:“?”   转头一看,晏画阑现出妖瞳,颊侧颈侧冒出一簇簇靓蓝色羽毛,所有羽毛都直愣愣地竖起来,显然气炸了。   霜绛年:“???”   住脑!晏画阑你猜到哪去了?   孟客枝还在嘲讽:“妖王这幅尊容,难怪吓得人不敢露面。”   在霜绛年坐不住之前,倒是乐桃情先爆炸了。   他一脚踏碎屏风,冲过去拽起孟客枝的领子,大吼:“孟客枝你什么意思?你和妖王妃什么关系?‘那样’是哪样?”   孟客枝立刻婉言安抚。   霜绛年没注意他们之间的争吵,目光一直跟随着晏画阑。   他看着晏画阑想杀人想到发疯,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生生克制住冲动,挥开来阻拦的乐宗弟子,展翅飞离。   [五个成就点就能听到晏画阑的心声。要兑换吗?]   “嗯。”   晏画阑的心声还维持着少年时的音色,一段杂乱的少年音传入霜绛年脑海——   “阿年哥哥为什么躲我,为什么不许我记住他的脸?”   “为什么孟客枝知道的事情,我全部不被允许知道?”   “哥哥做梦都会念孟客枝的名字,醒来了却只想躲我。”   “嫉妒。好嫉妒。好想杀了孟客枝。”   “杀、杀、杀、让他碎尸万段……”   “但是不可以。”   “孟客枝是阿年哥哥重要的人,我不能不能杀他,免得阿年哥哥更厌我、惧我、躲我。”   最后少年几乎哽咽:“我真的很想念……”   霜绛年只觉心脏隐痛,截断了后面的声音。   一个人要走的路还长着。   他静了静心绪。   还是先把拜月华拿到手,再考虑其它吧。   *   炼丹师大会在万众瞩目之中正式开始。   药宗特地留出了正殿前的白玉台作为会场,足以容纳几万人的白玉台中心,坐着三十名通过预选的各宗丹修。   考官坐在正殿中,用水镜远程观看每一位丹修的炼丹过程。   几百块水镜散布在药宗各个分会场,给数千观众直播大会的细节。   霜绛年取出修好的破丹炉,开始慢条斯理地炼制第一会要求的丹药。   炼丹师大会分为三会,难度层层递增,积分累加,最后取累积积分最高者为魁首。   “这次监控够严,想动手脚、靠靠山,难得很。”乐桃情轻蔑地传音给他,“我倒要看看,不能作弊,你会摔成什么狗样。”   霜绛年没有回话,而是估算着此次丹会参会者的水平。   他不想大出风头,如果在第一会拿第五名,后面应该可以追上来。   那就第五吧。   他慢吞吞地磨药、生火。   其它参会者都聚精会神,脑门流汗,他这一副佛系做派,引得不少人注意。   “那个大眼睛少年是谁?生面孔,以前没听说过。”   “听说是撞大运进来的,炼丹才十年,年纪还小着呢。”   “就他不急,估计破罐子破摔了吧,真可爱。”   “看来这次丹会的吉祥物非他莫属,还记得吗,上次丹会那个倒数第一,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吉祥物……”   霜绛年对这些讨论浑然不知,他做好了所有准备,就开始咸鱼放水,看似睁着眼睛手还在动,魂已经梦游周公去了。   丹会上无聊的不止他一个。   正殿里,身为考官之一的晏画阑也在无聊发呆。   水镜里的画面漫无目的地飘着,他脑子里在想霜绛年,想那根失去作用的尾翎。   除了尾翎,还有什么能确定阿年哥哥的身份?   晏画阑想起了丹田中的游鱼。   鱼很香很诱人,但哥哥不许他吃,他便忍着不吃。   霜绛年留下的鱼,似乎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爱屋及乌地,晏画阑便也喜欢这条鱼。   他内视丹田,以灵气聚拢成手的形状,轻抚过游鱼的鳞片,引得游鱼微微颤抖,想逃又逃不脱。   耳边忽然传来药宗宗主乐不为的低语声:“裴师弟,你徒弟怎么突然摔倒了?”   晏画阑睁眼,水镜正好照到了裴鸢白的徒弟——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少年身上。   不知怎的,小少年刚才还老神在在地守着丹炉,现在却歪倒在一边,满脸通红。   惯性使然,晏画阑又摸了一把游鱼。   随着他的动作,镜中少年狠狠一颤,眼中溢出水光,咬紧粉唇强忍声音泄出,倒仿佛被抚摸的不是鱼,而是他。   晏画阑忽然福至心灵。   当初在秘境里,他第一次触碰游鱼的时候,阿年哥哥也是这个反应来着? 第19章 认出哥哥夜半爬床   霜绛年简直要疯了。   游鱼的感觉丝毫不差地传递到他身上,仿佛无形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从头摸到尾,带来可怖的颤栗。   他被海浪拍得软倒,刚想爬起来,另一波海浪紧跟着袭来,一波又一波,挣扎也变得无用。   ……晏画阑突然玩他的鱼做什么!   刺激忽然停止,霜绛年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时间。   他爬起身,希望刚才的异样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但越来越多的视线还是落在他身上——准确来说是他的后背,就连乐桃情也投来诡异的眼神。   霜绛年回头,心脏差点停跳。   晏画阑正站在他身后三尺之内,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游鱼受惊似的,掠起丝缕波澜。   晏画阑笑了。   水镜将他的脸放大转播给所有观众,一瞬间,整个会场悄无声息。   因为晏画阑笑起来实在是太好看了。   很难想象他那张妖冶的脸,竟能有如此阳光的笑容,纯粹的喜悦几乎满溢而出。   有女修暗地里嘀咕:   “妖王就算年纪小、败家,但胜在精力旺盛长得俊啊。光凭这脸、这身材,当个小白脸养在身边也能大饱眼福,王妃还舍得抛弃,这得多狠的心?”   “醒醒,他又没冲妖王妃笑,花心妖王又在乱撩路人了!”   被乱撩的路人·狠心妖王妃·霜绛年:“……”   他默默扭头,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游鱼又被人撩拨了一下,这次他做了准备,没有软趴下去,只是稍有失神。   这一失神,手指就暴露在了燃烧的炉火之下。   就在手指被烧到的刹那,一只手从旁握住了霜绛年的手,及时将他拉离了危险区。   晏画阑握住他的手,满眼都是后怕。   “抱歉,都怪我太激动了。”   霜绛年回神,淡淡道:“我不清楚您为什么道歉。不过还请妖王离开这里,停止扰乱会场纪律。”   他抽回了手。   明明没有被炉火烫到,触碰过晏画阑的皮肤却带着灼灼热意。   遭到冷遇,晏画阑反而笑得更加灿烂:“多骂几句,我还想听。”   霜绛年:……你怕是有什么大病。   高兴到有大病的妖王陛下终于被请离会场,回到正殿。   “那名弟子是谁?”晏画阑问。   “何六,我的徒弟。”裴鸢白面色不善,“妖王有何见教?”   一见到这张熟面孔,晏画阑脸一沉:“怎么又是你。”   裴鸢白温雅道:“这话该我来说才对。”   两人相视,都觉对方甚是碍眼。   结合上次在丹东镇的“偶遇”,晏画阑总觉得哥哥与裴鸢白关系不浅。   ——一个杏林圣手、一个鸾琴君,阿年哥哥身边可真不缺人呢。   晏画阑磨牙,盯紧了水镜中炼丹的身影。   隔着水镜,霜绛年也能感觉到那灼热的视线。   他少见地如坐针毡,好几次都忘了放海。   丹成之时,他看过各个炼丹师的作品,心中暗道糟糕。   一炷香之后,评分出现在水幕上,“何六”的名字直接出现在前三甲!   “第一封铃铃,第二易雪,第三何六……何六是谁?”   “是裴鸢白的弟子,才十六岁。”   “怎么可能?!”   人群炸开了锅。   炼丹师多以名师与资历取胜,三十名参会者里,除了何六和乐桃情不到二十岁,其它丹修的丹龄都有百年以上。   乐桃情看到自己第五的成绩,勉强满意,再往上看,一见到何六的名字,整个人都傻了。   “你……”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霜绛年。   “我也不想的。”霜绛年小声道。   第一会他只想拿第五,结果因为心乱,没拿捏好放水的尺度。   都怪晏画阑。   这个结果太惊人,有参会选手坐不住了。   “三甲应该是我的,你作弊!”一人拍案而起。   袁硕位列第四,生得又黑又壮,像根黑柱子。   第二名的易雪柔声接道:“小六弟弟,真厉害!怎么会认识妖王陛下那么大的人物?”   袁硕的话只是勾起了一个猜测,而易雪则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妖王帮他舞弊。   很快质疑声纷纷响起。   “身为考官,妖王亲自下场,还手把手地帮忙……”   很快有人嗤笑着反驳。   “妖王懂个屁的炼丹,帮倒忙还差不多。”   “……说的也是。”   “没有帮忙,也有可能在考官打分中作梗!”袁硕叫道,“我申请公布妖王给何六的评分!”   附和声四起。   片刻之后,晏画阑的嗓音经过扩音石,荡漾在整个会场。   “——不用查了,我给了他满分。无论他做什么,在我心中都完美无缺。”   华丽的音色,明目张胆的偏袒,没有丝毫惭愧,甚至还挺自豪。   不像评语,更像爱语。   听得霜绛年耳尖发红——因为社死。   全场哗然。   “大家都听到了吗!”袁硕煽动道,“妖王徇私舞弊,何六的成绩来得不正当,他应该被除名!”   越来越高的声浪中,霜绛年不为所动,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除名。   系统有点慌:[宿主,小画阑这么故意偏袒你,不会好心办坏事吧?]   霜绛年心道:“他还没那么蠢。”   就在这时,一个老成的嗓音从正殿响起。   “安静——”   是药王裴济,丹会的主持者。   会场静下来。   “妖王违规进入赛场,本场丹会他的评分本就无效。刚才我们展示的排名,早已剔除了他的评分。”   药王道,“应各位的要求,现在我们将公示所有参会者的成丹和评分,以示公开透明。”   丹药公开之后,霜绛年和袁硕炼制的成丹相邻,能轻易看出成色上的区别。二人的评分也罗列得清清楚楚,绝不存在某个离谱的满分。   证据确凿,口风很快就转了个大弯。   “不看不知道,何六的丹药确实好,这三甲拿得名副其实。”   “天才出少年,名师出高徒,不愧是杏林圣手的徒弟!”   面对众人的道贺声,裴鸢白呆呆地只会说“好好好”、“是是是”。   哪有名师?他最清楚,霜绛年一介散修,常年在人间漂泊,全靠书籍和留影石自学,甚至连新丹炉都买不起。   裴鸢白忍不住想,好友说“要拔得头筹”那句话,原来不是虚言。   ……是他小瞧好友了。   一时间裴鸢白又惭愧、又由衷为友人高兴,并决定早日拉霜绛年入药宗,免得耽误了炼丹的好料子。   另一边,袁硕看着眼前明晃晃的证据,恼羞成怒。   他还要再闹,被易雪拉着离开了会场。   *   第一会结束,第二会将在三日后开始。   第二会题目较难,要求炼丹师两两一组,合作炼丹。   霜绛年来不及找队友,他回到武陵阁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游鱼的问题。   “怎么才能把鱼取回来?”   [两个方法。第一个,给晏画阑丹田来一刀,掏出来。但宿主下得了手吗?]   “第二个?”   [第二个嘛,就是双修。双修之时丹田相融,仙府相合,鱼自然就出来咯。]   “还不如上一个。”   霜绛年蹙眉,疲惫地躺倒在床榻上。   那就只能先学会暂时屏蔽五感,免得受游鱼影响,再被晏画阑抓到破绽。   他翻出屏蔽感知的咒文,一目十行地背诵。   隔壁传来“哐哐”砸东西的声音。   [输给宿主,小桃子是真的很生气。]   霜绛年仔细听了听,甚至还有乐桃情的嚎啕大哭声。   他有些无奈。   他没那么讨厌乐桃情,甚至还有和他组队合作的想法。   罢了,先让对方一个人镇静一下吧。   第一会炼丹耗时三日,由于晏画阑的存在,霜绛年全程精神紧绷。此时放松下来,他立刻进入了睡眠。   霜绛年少见地做了梦。   梦中,他身处翠绿羽毛的汪洋中,倏然间翠海中无数只瑰丽的“眼睛”睁开,齐齐盯向最中心的他。   霜绛年一阵心悸,从梦中苏醒。   床榻上本该只有他一人,不知何时,身边却多了一个呼吸。   是谁?   九刺冒出,藏于手心,手背在身后。   霜绛年一点点将视线移过去。   视线交汇,他暗中松了口气,收回了九刺。   “妖王半夜造访寒舍,有何贵干?”   晏画阑侧躺在他身边,撑着头笑道:“来看你。”   夜色深沉,帷帐掩去了月光,朦胧中,只有凤眼亮晶晶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霜绛年眸光微动,垂下眼睫:“我与妖王素昧平生,您这般偏爱于我,我甚是惶恐。”   “不要叫我妖王。”晏画阑凑近他,“还和原来一样就好。”   霜绛年作恍然状:“您是不是把我认错成其它什么人了?”   “没认错。”晏画阑得意道,“不信你看。”   他撩了一把丹田中的游鱼,期待对方一戳就软。   然而霜绛年默念起咒文,面不改色。   晏画阑:“?”   霜绛年故作疑惑:“我应该发生什么吗?”   晏画阑迷惑片刻,想起之前莫名消失的尾翎气息,明白了:“你又用了什么方法躲我!”   霜绛年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不承认就不承认,我一试便知。”晏画阑哼了一声,直接把他按在床上扒衣服,“是你逼我动粗的。”   如果把手贴在霜绛年左胸肌肤上,多按一会儿,摸上两三个时辰,勾起尾翎的共鸣,他就能彻底确定哥哥的身份。   “等等,试什么?”霜绛年眼中划过一抹慌色,连忙推拒,“住手。”   晏画阑不听。   两人力量悬殊,不一会儿霜绛年便被圈到晏画阑的臂弯间,压得一动不能动。   霜绛年呼吸急促,垂死挣扎:“你这半夜爬别人床的爱好,或许应该去隔壁找我室友,他肯定很欢迎你……”   出乎他意料,晏画阑忽然停了,受伤道:“你想把我推给别人?”   霜绛年:“?”   只是想提醒你隔墙有耳,收敛点。   晏画阑委屈上了:“让我找别人,你一点都不嫉妒的吗?”   霜绛年:“???”   我为什么嫉妒?   他脱口而出:“你又不是灵石,人见人爱。”   晏画阑表情一亮:“你喜欢灵石?”   霜绛年艰难:“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没有必要喜欢……”你。   晏画阑打断他,骄傲道:“灵石我有很多,你肯定喜欢。等我们一起回妖族,我的金库都给你。”   霜绛年完全噎住。   这是什么跨服聊天?只要他一认真搭话,立刻就会被晏画阑清奇的脑回路带着跑。   他太怀念还在秘境里的时候,手里有针,晏画阑再闹腾,两针下去也必定疼得喊“哥哥饶了我”。   而不是把他按在这里,为所欲为。   这天,不聊也罢。   霜绛年放弃治疗,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救命啊!有人夜袭!”   乐桃情那边,鸦雀无声。   这塑料室友情。   晏画阑一愣,迅速入戏。   他恶声笑道:“你喊啊,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   霜绛年冷笑。   乐桃情,你事不关己是吧。   他再次喊道:“这里有人暗恋孟客枝!!”   晏画阑一愣。   转瞬间,房间门“砰”地拍飞,乐桃情一身薄纱睡衣,眼中呼呼喷火。   乐桃情将视线对准晏画阑,手中沉沉拖着一只丹炉,一炉子能砸死一群情敌。   “哪个入侵者敢和我抢男人——”   却见当事人晏画阑眼圈泛红,只顾盯着霜绛年,泪珠在眼眶里欲坠不坠。   “你果然、果然喜欢孟客枝,不喜欢我。”   霜绛年:“?”   乐桃情捕捉到关键词,猛地甩头,同样瞪向霜绛年。   霜绛年:“……”   ……救命。 第20章 集市约会互赠礼物   此时此刻。   窄小的床头挤了三个人,霜绛年身上是晏画阑,脸边是乐桃情,仿佛深陷火山群中。   霜绛年感觉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你们误会了。”   他对乐桃情道:“我与鸾琴君只见过一面,那次你也在场,可见到我们有什么特殊的互动?”   乐桃情:“……倒是没有。”   霜绛年盈盈一笑:“是啊,我怎么会抢朋友看中的人。”   乐桃情反应过来,脸“唰”地红起来:“谁、谁跟你是朋友!?”   他被提醒了,指着霜绛年道:“我告诉你,你有什么危险都与我无关,就算你被狼叼了,我也不会保护你半分!”   话毕,少年拖着炼丹炉风风火火大步踏出房间。   霜绛年眨眨眼。   “保护”?不是来打情敌的么?   [其实宿主第一次呼救的时候,小桃子就已经守在门边啦。]   口是心非。霜绛年想。   不过,乐桃情一走……房间里就只剩他和晏画阑两个人了。   霜绛年有些僵硬。   房间很安静,对方的呼吸声变得格外鲜明,呼吸喷洒在颈间,带来些许痒意。   晏画阑在他颈间嗅来嗅去,疑惑道:“你的气味怎么变了?”   “什么?”霜绛年装傻。   “气味、身形、皮相、骨相,甚至灵根……完全换了一个人。”晏画阑道,“我研究过许多易容术,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霜绛年道:“您就没有想过,我根本就不是您要找的人吗?”   四目相对,晏画阑眼中有些动摇。   他深深注视着霜绛年的眼睛,那份动摇逐渐变成笃定。   晏画阑笑了。   “不论你怎么变,我对你的感觉都不会错。”   他抓起霜绛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砰砰”、“砰砰”,急促的心跳仿佛透过了肌肉,直接触及到霜绛年的掌心。   “感觉到了吗?”晏画阑轻声道,“也不知怎的,与你对视久了,心跳就会这样变快。”   霜绛年抽回被烫到的手,背在身后。   他强忍住躲开视线的冲动,一字一顿道:“这是错觉。”   晏画阑倔强:“不。”   霜绛年退了一步:“至少妖王陛下不能确定我是那个人,不是吗?”   晏画阑沉思。   他的尾翎只有在哥哥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才会被触发,将讯息传给他,如此便能彻底确定哥哥的身份。但他宁肯永远不要有那一天。   除此之外,就只能——   晏画阑满脸纯真,伸出爪子:“只要多摸摸你的胸,就能确定了。”   “……”霜绛年严肃道,“在确认之前,我们还只是陌生人。妖王陛下对一个陌生人随便动手动脚,是对的吗?难道大街上每走过一个让你心跳加速的人,您就要上去扒人衣服?”   晏画阑皱眉:“不对。但……”   霜绛年立刻接道:“既然不对,就请妖王陛下从我身上下来,莫要再做逾礼之事。”   确实是这个理。   晏画阑一懵,乖乖翻身下去。   身体习惯性行动之后,他才反应过来:现在又不用求着对方驱散魔毒,他凭什么还这么听话啊!   “我……!”   他气势汹汹刚要反驳,却听霜绛年冷淡道:“夜半入室非君子所为,还请妖王离开这里,还我一个清静之地。”   晏画阑愣住。   阿年哥哥竟连和他共处一室都不愿。   如果按着自己的本性,过分强迫,人岂不是又要跑了?   丢一次就用了一年才寻到,若再来一次,不知该多么煎熬。   忍一忍,再忍一忍。   “你放心,我保证不和你有半点肢体接触。”晏画阑认真道,“但同样的,你也不能妨碍我确定你是不是我的王妃。”   霜绛年:“您要怎么确认?”   晏画阑一笑:“和你待在一起。”   何六这个马甲霜绛年还要用到丹会结束,为今之计,只能双方各退一步。   “好,记住您的承诺。”霜绛年道,“希望妖王陛下能早日认清现实,不要在错误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他和衣躺下,裹了被子,只给晏画阑留下一个背影。   系统提示音在此时响起。   [成就‘掉马甲·中阶·抵死不认’已点亮。]   [触发新的可点亮成就‘掉马甲·高阶·重修旧好’。完成可获得一千成就点。]   [温馨提示:只要宿主承认自己的身份,就可以轻易点亮本项成就。一千成就点,只要点点头!点点头,买不到吃亏买不到上当……]   霜绛年不为所动,点了系统禁言,往被褥里缩了缩。   夜长衾枕寒,不过身后有个天然大火炉,床帷里暖融融的。   他正睡得有些迷糊,背后晏画阑的声音悠悠响起。   “你不打坐么?我认识的修士里,只有一个人从不打坐,夜夜睡觉。”   大意了。霜绛年脊背一紧。   无情道无法从天地间获取灵气,当然不需要打坐,只能通过睡眠来恢复精神。   他佯装打了个呵欠:“炼丹累了三日,连偷个懒都不许么?”   “许的。”晏画阑嗓音含笑,“那你好好睡。”   霜绛年抿唇。   他本打算多加警惕,免得睡熟了神智昏沉,被套出什么话。可惜咸鱼本性挡不住,不到一会儿,他便在温暖中沉入了梦乡。   翌日,霜绛年神清气爽地起床。   晏画阑一夜未眠,也神清气爽地从床上蹦起来。   一个睡饱了,一个看人看饱了。   “走,今天我们去山下的集市逛逛。”   晏画阑像初次郊游的小学鸡一样,兴奋地拉他的手。   “妖王想去,自己去便是,为什么要和我……诶。”   霜绛年被拉得一个趔趄,挣了挣牵在一起的手。   “我去就是,你放手。‘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可是你自己说的。”   晏画阑垮起个批脸,深深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独属于修仙者的集市,就在药宗无量山脚下。   丹会为期整整一个月,大量修士被吸引到此地,他们在赛会的空隙间做些买卖,金属、法器、丹药应有尽有,汇聚成蔚然集市。   修士做买卖很方便,商铺往储物戒里一放,用的时候摆出来,临时集市上满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柱,如同仙境一般。   霜绛年戴了幕篱,白纱飘飘垂到小腿,遮住了脸和身体。   即便如此,他身边的晏画阑也吸引了太多注意。   “那张脸……是妖王吧。”   “是他。丹东镇和丹会上的美人没撩够,现在又换了一个新美人?”   “整日无所事事,这妖王,换我也能当!”   “哈哈哈哈慎言哪……”   修士耳聪目明,这些耳语声传到耳中,让霜绛年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侮辱。   再看晏画阑,对方完全沉浸在逛街的快乐中,兴致勃勃地想用礼物塞满他的整个储物戒。   “那家博古斋的烟杆做得最好,这次不知又出了什么新物件,我们一起去看看。”   晏画阑习惯性地想抓手,顿了一下,只牵住了霜绛年的袖角。   寻常道侣牵手,友人只并肩。他们二人则牵着袖角,若即若离。   两人进了博古斋,霜绛年问:“刚才街上那些话,妖王陛下都听到了?”   “什么?”   “诋毁您的话。”   “听到了。”晏画阑神色不变。   霜绛年复杂道:“妖王陛下不生气?”   原书里晏辰暴戾恣雎,稍有不悦,烧掉一座城池都是小事,所以根本没人敢说他半点不是。   同是一个灵魂,晏画阑竟不理会么?   “他们描述的是妖王,又不是哥哥眼中的我,与我何干。”晏画阑不太在意道,“爱说就说罢。”   倒是宽心,不像霜绛年看书时印象中那种眼里容不下刺的暴君。   霜绛年瞄向系统面板,即便有诸多诋毁,晏画阑的黑化值仍处于正常区间之内。因为和他在一起,黑化值反而还在缓缓降低。   晏画阑忽然在他耳边道:“难道是……哥哥为我生气了?”   霜绛年淡淡:“言过了,我只是稍有疑惑。”   晏画阑笑容里几乎要溢出蜜糖。   他笑了一会儿,从木架上取下一支玉烟杆:“这个很适合你。”   霜绛年披好马甲:“我不抽烟。”   “不抽烟自然好,说明你身体健康,用不到。”晏画阑将烟杆递给他,“那就做个纪念吧。”   霜绛年没有接。他取下一只绘有修罗鬼的彩绘面具,随手递给晏画阑。   “遮一下。认出您的人少了,耳根子清静些。”   晏画阑一怔,脸蛋慢慢泛红:“你送我的?你第一次送我礼物。”   霜绛年:“……是建议妖王陛下自己掏灵石买。”   “‘我买单’和‘你送我礼物’又不冲突。”晏画阑欢喜地接过,戴在脸上,左右向他展示:“好看吗?你喜欢吗?”   霜绛年静静注视着他。   亲近谁就对谁百依百顺的孩子,不谙世事的修罗鬼。这样的人,最容易被利用。   若没有他这个穿越者出现,晏画阑将在残酷的秘境中求生几百年,杀戮与毁坏融入骨血。   百年养得修罗鬼,一朝从笼中放出,便肆意收割人命,勾起九州战火。   原书里,晏画阑又是被谁利用,做了谁手里的刀?   霜绛年总觉得,在那本预言书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他未曾留意的幕后黑手。   ……罢了,他都自身难保。   “走吧。”霜绛年转身走出博古斋。   遮住晏画阑那张标志性的脸之后,街上认出他们的人骤减,闲言碎语少了许多。   但挡不住特地寻他而来的人。   “好巧啊,妖王陛下也在逛集市?”前方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是丹会中名列第二的易雪。   她相貌生得清丽,性子却婉约柔和,是许多男修的梦中情仙。   晏画阑抬眸瞥了她一眼,没印象,便直接绕了过去。   易雪也不气馁,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   “易雪这个名字,我好像见过。”霜绛年对系统说。   [她是炮灰女配。书里她对男主一见钟情,不惜背叛父兄,带着人族的情报去妖族做侍女,希望能用一腔柔情感化男主。]   “结果呢?”   [结果男主有一天看她不顺眼,就把她吃了,字面意义的。]   霜绛年:“……”   一个人的世界里又不是只有爱情,何必呢。   [请宿主注意。原书里的丹会上,原本第一名的封铃铃,曾因为蓄意伤害易雪被丹会除名,后来封铃铃被易雪的拥护者逐出了炼丹界。]   “封铃铃蓄意伤害?”霜绛年回忆了一下那个低调的第一名,“可她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系统意味深长:[她确实不是那种人。这其中的猫腻,我就不能细说啦。]   不是封铃铃故意伤害,那就有可能是易雪有意碰瓷。   系统在暗示,易雪不是简单的恋爱脑,要小心一些。   霜绛年正想着,手臂忽然被一双柔荑挽住。   “咦?刚才没认出来,你是小六弟弟?”   易雪柔柔挽住他的胳膊,笑容非常具有亲和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的亲姐弟。   霜绛年浑身一紧,有些提防。   其实易雪只是在和他套近乎,好顺理成章地贴近妖王。   果然,晏画阑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你们很熟?”   易雪抢答:“熟着呢,我和小六一见如故。”   霜绛年默默将“不熟”两个字咽下去。   却听晏画阑怪笑一声:“关系这么好?”   妖王挑剔的视线扫了过来,易雪故作不经意撩了一下鬓发,露出雪白娇嫩的脖子。   “你长得真好看。”晏画阑意味不明道。   “多谢陛下夸奖。”易雪娇羞低头。   她错过了晏画阑黑下去的脸。   ——长得这么好看,和阿年哥哥一见如故,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二见倾心了?   也就在此时,霜绛年破天荒地听到了[黑化值5]的系统提示音。   霜绛年疑惑抬眸:……?   只听晏画阑酸里酸气道:“既然是小六的朋友,怎么说我都要好好招待一番。”   他走到易雪和霜绛年中间,扯开她挽住霜绛年的双手,硬挤了进去。   晏画阑扯起一个假笑:“那我走中间,不介意吧。”   你们挽得这么亲密做什么?   我还没挽过哥哥的胳膊呢! 第21章 哥哥被抢命在旦夕   身边的妖王高大俊美,一张修罗鬼面具更为他凭添几分神秘感。   易雪竟然有那么一点真实的心动。   世人只知鄙薄妖王,女修们也不拿正眼看他,易雪却只觉她们傻。   单单“妖王”这个名号就意味着千般好处,听闻妖族国库里的奇珍异宝比仙盟藏宝阁还多三倍,更有用不完的灵石。   至于妖王本人——性子怎样都没关系,胜在年纪小,她可以慢慢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易雪笑容温柔,脑海中却已浮现出日后她将整个妖族收入囊中的盛况。   妖王说要走中间,不就是想挨着她、对她有好感的意思吗?   她柔柔向妖王道:“陛下累了吗,可要去歇歇脚?”   面具后,晏画阑气得磨牙。   不是吧,还要和他们一起吃饭?   他都被醋腌入味儿了,面上还要强装大度:“前面有一家天海楼,风味尚佳。哥……小六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请客。”   三人上了天海楼,霜绛年左边是的易雪,对面是假意虚情的晏画阑,他夹在中间,看窗外的风景。   晏画阑化悲愤为购买欲:“所有菜品都来一份。”   立刻有几束目光投来。   修士筑基辟谷,吃的不是凡间五谷,而是专门喂养的灵兽。灵兽与妖兽不同,没有灵智,却能进补修为,是人族与妖族共同的猎物。   天海楼奢侈,原材料却都是捕猎野生灵兽而来,点满菜少说要五块上品灵石。   “我们只有三人,用不着罢。”霜绛年劝道,“浪费了。”   他倒不是心疼灵石,只是不想为此乱杀野生灵兽。   但看在易雪眼中,就是扣扣搜搜没见过世面。   “弟弟不会是心疼这点灵石吧?”她微笑着说,“其实这算不得什么,谁不知妖王陛下金玉满堂?就算一栋天海阁,也是陛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的事。”   易雪知道,没有男人不爱被夸有钱。   果然,晏画阑骄傲膨胀了。   不过随后,他瞄了一眼霜绛年,矜持道:“不过既然你发话,我们不要那么多就是。”   桌子下,晏画阑激动地足尖跳舞。   哥哥替他操心他兜里的灵石!   哥哥关心他!   明面上,他酷酷地把灵石拍在桌上:“来五道招牌菜。我们勤俭节约,不浪费。”   说完了,便向霜绛年投去一个“求表扬”的眼神。   霜绛年只当没看见。   他身边的易雪有点尴尬。   这个何六,出身凡间,一脸穷酸,也就拜师幸运些。   但他在妖王心中的分量,比她想象的要大。   很快她心生一计,热心地帮霜绛年布菜:“弟弟快尝尝这个。”   夹进霜绛年盘中的是一只羧羚蟹,产地偏远,珍贵非常,只有世家高门才有机会享用。   羧羚蟹骨骼结构复杂,如羊角的尖刺还带有剧毒,若是不了解的人接触,一被扎到,就会全身起红疹,肿成猪头。   易雪等着这个穷酸小子露丑。   霜绛年望着这只羧羚蟹,目光划过一丝怀念。   也没见他怎么费力,只见手指灵巧地揉掰拉拽,不过半分钟,羧羚蟹便壳肉分家,扒下的壳完整无损,仿佛一件工艺品。   易雪:“?”这是人类的速度吗?   霜绛年夹了一块腿肉细细品尝,转手给易雪也夹了一只羧羚蟹。   羧羚蟹,可是鲛人族曾经最爱的食物。   “谢谢。你也吃。”他礼貌回应。   易雪嘴角颤抖:“不、不谢。”   霜绛年没放在心上,默默专注于吃蟹。   两人之间的暗潮,晏画阑全然没看出。   他只知道,这一男一女投桃报李,你侬我侬,只有他一个人孤寡罢了!   晏画阑委屈地夹了一片鱼给霜绛年,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像只等着喂肉骨头的大狗狗。   霜绛年被盯得无奈,便也夹了一只羧羚蟹给他。   晏画阑心满意足。   他不会拆这种精细玩意,一拿到就要张嘴整只吞下。   “有毒,小心。”   霜绛年连忙举筷抢回了蟹子,帮他拆好了蟹肉,推还给他。   晏画阑憨批一笑,出爪如影,一顿暴风夹菜,在霜绛年的盘子里堆满了小山一样高的食物。   做完这些之后,他向易雪露出一个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易雪:“……”   妖王这是在和她眉目传情?不、不对劲。   怎么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啊!   饭桌上硝烟四起,霜绛年一心干饭,默默吃光了一盘子羧羚蟹。   最后一道压轴菜上来,侍者站在旁边介绍:“灵艮鱼鲜香肥美,原汁原味,口感更堪比传说中的鲛人肉……”   霜绛年筷子一顿。   灵艮鱼做成了刺身,白嫩的鱼片摆放成鲛人的模样,还渗着蓝色的血丝。   “鲛人?”晏画阑疑道,“我怎么没听过这种妖。”   “陛下有所不知,鲛人不是妖,也不是人。它们天性蠢笨,没有语言,无法修炼,算是灵兽。”易雪柔柔道,“这鲛人肉可是大补之物,我小时候常吃。若非百年前鲛人灭绝,我还能请陛下尝……”   霜绛年缓缓握拳,强忍胸中闷咳,脸色变得苍白。   晏画阑瞥到他脸色,立刻打断:“你说这盘东西像鲛人肉?”   “是。”侍者自豪。   “撤下去。”晏画阑冷道。   随即他作西子捧心状,用夸张的语气控诉易雪:“简直太血腥、太残暴了!你怎么能吃那么像妖族的东西?本王好心痛!”   说完,他还假惺惺地抹了两颗鳄鱼泪。   易雪:“……?”   究竟谁才是娇滴滴的小仙女?   晏画阑这一闹,阴云顿时散去不少,霜绛年沉重的心情为之一松。   是被看出什么了吗?   他心中感激,只是不便流露,暗暗记下。   因为提及鲛人,他食欲全消,脑海中浮现起一些血腥的回忆,只发着呆,听楼里的声响。   这时,一阵细微的琳琅撞击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乐桃情耳环磕碰的声音。   霜绛年回头,只见乐桃情孤身一人走上楼来,眼睛因为哭过,还有些红肿。   两人对视。   乐桃情的视线在他和易雪身上一晃,不可置信地瞪眼:“你、你竟然要和她……”   眼神浑像在看一个渣男。   霜绛年:“?”   话说到一半,乐桃情便咬着下唇,噔噔噔跑出天海阁。   霜绛年才反应过来。   丹会的第二会要求炼丹师两两组合,中间歇息的三日,给了参会者组队的时间。一起吃饭,的确是增进友谊的好方式。   乐桃情是误以为,他要和易雪组队了。   “先失陪一下。”霜绛年起身离席,匆匆追乐桃情而去。   晏画阑也起身。   却听“啪”地一声,易雪撞到了端送酒水的侍者,摔倒在地,酒水泼了满身。   她贝齿轻咬红唇,吃痛地触碰脚踝,身上衣裙更湿了大半,肌肤若隐若现。   “陛下去追小六吧,别惹小六弟弟伤心。我不碍事的,只是……怕是走不动路了。”   易雪努力凹出我见犹怜的造型,心中想入非非。   这种时候,不趁机来一个公主抱吗?   一声口哨吹响,一只黑白相间的大鸟从天边飞来,停在晏画阑窗前。   易雪一怔。   这是要和她同乘?   “送她回去。”晏画阑拍拍大鸟的头,坏笑着耳语:“你知道该怎么办。”   大鸟向易雪走来,谦恭地弯下身子。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大鸟陡然张开血盆大口,把她连头到脚铲进了喉囊里。   “……啊啊啊口水!好臭!呕!”   鹈鹕妖的喉囊里,传出了易雪的尖叫。   晏画阑拍拍手,神清气爽。   他家坐骑有口臭,阿年哥哥定然不喜欢臭臭的仙女,就不会喜欢易雪啦。   这招就叫杀情敌不见血。   晏画阑翻出木窗,站在天海阁的最顶端,向   暖风熏然,他掏出那柄没送出去的玉烟杆,握在掌心轻轻摩挲。   仿佛这么做,就能碰到哥哥夹着烟杆的手指,触到哥哥吻烟嘴的唇。   ——只是一瞬间没看住,哥哥又跑去哪了?   *   街上的人流中。   霜绛年没有喊住乐桃情,只是跟着他,等他消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聆乐阁的包间里,乐桃情是聆乐阁的常客,乐师们鱼贯而入,琴箫鼓瑟悠悠而起。   他坐下来开始喝闷酒,霜绛年就坐在他对面。   “你不是和易雪组队了么?还来找我做什么。”乐桃情郁郁道。   “我只信你。”霜绛年微笑道,“信你的实力,信你没有坏心。”   “实力?哼。”乐桃情咚地放下酒杯,“你不是说我走后门吗?”   霜绛年好笑:“你不是说我废物吗?”   乐桃情噎住。   他是忘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霜绛年自斟一杯:“丹会的名次,你是怎么得来的,我就是怎么得来的。”   “我从来都是真才实学,没走过后门。”乐桃情高声道,“可是就因为我是宗主的孙子,年纪又小,所有人都不信我……”   他眼角泪光一闪而逝。   “他们只是嫉妒你。”霜绛年举杯,“——下一场赛会,要不要与我合作,狠狠打他们的脸?”   乐桃情眼角的泪意褪去,眼神逐渐坚定。   他轻哼一声:“别以为这样,你就能得到我的认可。”   乐桃情举杯,和霜绛年碰了一下杯。   “不过话先说在前头,你可不许拖累我。”   “你也一样。”   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乐桃情酒量不好还爱喝,不一会儿就醉醺醺地靠过来,满脸绯红,本性毕露。   他附在霜绛年耳边:“昨晚……你和妖王那个了吧?”他嘿嘿一乐,“我看你们情谊正浓,就没再打扰。”   “没有的事。”霜绛年被灌了好几壶仙酿,脸色还是白生生的。   “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乐桃情自顾自低语,“我还道妖王妃多有魅力,还想向她取取经,问她怎么把优秀男人变成情痴……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霜绛年回想了一下,大概就是扎针扎得格外疼,让晏画阑记忆犹新吧。   不过——   “你觉得妖王优秀?”他意外道。   晏画阑声名极差,乐桃情能这么认可他,霜绛年顿时有种崽子养得优秀的自豪感。   “你不懂。”醉猫少年摇摇手指,向下一指,“对于男人来说,那里优秀就算是优秀。”   “……”霜绛年确实不懂,但大为震撼。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这个扭曲的观点,艰涩道:“那你对孟客枝也是因为……”   乐桃情色咪咪笑了:“没错。我感觉他那里是个潜力股。”   霜绛年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你真是……所托非人。”   好惨啊。   孟客枝不举的事,还是晚点再告诉乐桃情吧。否则造成的打击太大,会影响赛会发挥罢。   身旁,乐桃情“砰”地以脸砸桌,醉倒过去。   霜绛年给他披了件披肩,忽觉一阵眩晕。   ——不对劲。他心中警铃大作。   他千杯不醉,这点酒不可能产生影响。   “系统,开始准备双人紧急传送。”他心道。   [滴,紧急传送阵准备中——遭遇结界——传送地点确认失败。我再找其它方法!]   有结界。对方是有备而来。   只是不知是为谁而来。   霜绛年咬破舌尖,低头检查酒杯,酒里没有迷药,不能对症解毒。   那么就是……乐曲。   他强行保持一分清明,摇摇晃晃站起身,回头看去。   只见五名乐师昏倒了四名,只剩中间的琴师,仍在不紧不慢地奏曲。   一声声情切意绵,扰人神智,催人睡眠。   霜绛年双腿一软,没撑住,坐倒在酒桌边。   琴师站起身向他走来,瑶琴兀自弹奏出醉人心魄的乐曲。   “师弟。”   一只冰凉的手捏起他的下巴。   霜绛年模糊的视野中,琴师的脸如水波般漾起波澜,逐渐变成一张如玉俊颜。   “……孟、客、枝。”   霜绛年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   是孟客枝假扮琴师,布下天罗地网,在这里等他。   “师弟,别来无恙。”孟客枝笑得如沐春风,“总算让我抓到你了。”   他冰凉的手不断在霜绛年脸上游弋,寻找着解除易容的方法。   霜绛年微微发抖。   孟客枝没有发现易容的端倪,于是伸手勾开他的衣领,落在他的心口上。   “忘情”引动,独属无情道的冰冷灵气在师兄弟二人体内流转。   孟客枝笑了。   “不论你变成何种模样,逃到什么地方,只要‘忘情’在,你就永远无法逃离无情道,永远无法逃离我。”   他嗓音温柔含笑,但每一句话对霜绛年来说,都仿佛出于恶鬼之口。   “对了,师弟。有人命我抓一只从‘牢笼’中逃出的鲛人。”   孟客枝盯着他的眼睛。   “鲛人在百年前便已灭族,但谁能想到,我的师弟竟然就是那珍贵无比的鲛人呢?”   “师弟你猜——若我把你交给尊主,尊主会怎么对你?”   霜绛年瞳孔骤缩。   鲛人族被屠杀当日犹在眼前,杀意如同利刃冲出眼瞳,“忘情”几乎撕裂他的心脏。   生命受到威胁,孔雀翎触发。   刹那间,翡翠绿的火焰从心口涌出,护住了他的心脉,并将讯息传送给远处的晏画阑。   琴音与剧痛齐下,霜绛年唇角溢血,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天海楼顶。   晏画阑手中的玉烟杆,“嚓”地一声,碎了。 第22章   不过多时,霜绛年悠悠醒转。   风吹竹林沙沙作响,琴音过窗,撩动床榻前的风铃。   “此地名为映音苑。”孟客枝的声音传来,“我于深山峭壁裂隙处秘密开凿此苑,没有任何人能找来。”   没人能找到?霜绛年心中冷笑。   孔雀翎能代替孔雀守护宿主,一旦宿主遇险,无论多远,它都能将讯息传达给晏画阑。   只不过系统屏蔽了孔雀翎的气息,目前还无法确认具体位置罢了。   霜绛年坐起身,抚摸脖颈,发现颈间多了一圈缚妖锁。   他试着释放出一丝灵气,指尖便被电出一道黑痕。   孟客枝坐在榻边,微笑道:“有趣,缚妖锁困妖,却也能困住身为灵兽的鲛人。”   霜绛年淡淡道:“既然知道我是鲛人,为何不把我交出去?”   孟客枝目露亲切:“小霜是我的师弟,我怎会将你交给心怀叵测之人。”   霜绛年:“师兄不是那心怀叵测之人,又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保护你。”孟客枝意有所指道,“不过……在这里的你,似乎并不完整。”   “师兄这是何意?”   “古有分魂之禁术,能将半妖的妖血与人血分离,双体同命。少时我见师弟总将一尾黑鳞鱼随身携带,却并未想到这一层。”   “直到囚笼被破坏,尊主降罚于我,令我寻找逃窜的鲛人,我才恍然了悟。”   孟客枝撩起霜绛年的一缕长发:“师弟从前怎不向我坦诚鲛人之事?——害得师兄好惨啊。”   [无耻!]系统大骂,[他想让宿主送死,反噬自身是咎由自取,怎么还有脸说是宿主害的?]   霜绛年直接笑出声:“哈哈,脸皮城墙厚,看乐子罢。”   孟客枝听了道:“师弟真会开玩笑。”   他脸上还笑着,手上突然使力,粗暴地揪起霜绛年的长发,把他掼在墙边。   “但我现在没心情开玩笑。”孟客枝逼近他的脸,“那尾鱼,现在在哪?”   “丢了。”霜绛年云淡风轻。   孟客枝命令:“一个月之内,找回来,交给我。”   霜绛年不置可否。   孟客枝松开手,忽然变了一张脸,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疼吗?抱歉,最近师兄心境不稳,有些话听不得。”   霜绛年笑了笑。   “找到鱼之后,你会怎么做?”   “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别人。你只需每年放一滴鲛人精血,助师兄修炼便好。”孟客枝道,“小霜是个好孩子,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嗯?”   霜绛年好笑:“我何错之有?”   孟客枝退入阴影中。他褪下衣袍,又徐徐解开包裹胸口的白纱。   一圈圈带血白纱落下,他整个前胸和腹部布满血脓,爪痕纵横,魔毒深入腠理。   “看到了吗?”手指插入伤口,搅拌着黑色的毒液,“这就是师弟向我隐瞒造成的恶果。”   “魔毒?这就是‘尊主’的惩罚?”霜绛年微讶。   这样浓郁的魔毒极不常见。   百年前魔毒悄然出现在九州,有医修推断,它们是修士大能的心魔与千余种蛇毒的混合物。   这些东西只在大能陨落之地聚集,偶然才会在外见到一星半点。孟客枝的情况,霜绛年只在黑蛟身上见过。   难道黑蛟身具魔毒不是因为自身特性,而是和孟客枝一样,是因为那个囚禁晏画阑的“尊主”?   霜绛年皱眉:“你口中的‘尊主’,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万魔之主,也将是九州的主人。任何违抗他命令的人,都会被剧毒吞噬。”孟客枝定定盯着他道,“只有师弟的‘忘情’是例外。”   说着,他仰头吞下一粒丹药,走到榻边,然后抚上霜绛年的衣带。   霜绛年一把按住他的手,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应该杀了你,取回忘情。但师兄舍不得再看你死第二次。不过,若以双修之法,让忘情联通你我二人心脉,也能驱除我身上的魔毒。”   孟客枝湿冷的手掌抚过他的脸,深情款款。   “师弟,我这可是在救你啊。”   “嗤。”霜绛年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心道:“系统,可以解开孔雀翎的气息封印了。”   [是!]   以上次晏画阑找去丹东镇的速度,这次找来大概要多久?   十秒,二十秒?   他要抓紧时间。   霜绛年反手抓住了孟客枝,现出一脸嘲意。   “双修?可笑,孟客枝你行吗?壮阳药吃多了,小心马上风。”   孟客枝愕然,脸色陡然变得青白。   “……你说什么?!”   他的师弟向来乖顺听话,何曾这般侮辱过他?   霜绛年满脸笑容,恶意倾泻而出:“我知道师兄有些话听不得,但我实在想说,原来‘太监久了会变态’是真的。”   “小时候我就觉着了,师兄你装温柔的时候,总是油腻得让我恶心。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样的……咳。”   颈间缚妖锁滚烫,传来皮肉焦糊的气味。霜绛年被拉着缚妖锁扔进床榻里,他颈间刺痛无比,眼睛却亮得慑人,满溢出轻蔑。   孟客枝剧烈喘息,气得浑身发抖。   曾几何时,年幼的师弟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孺慕,那种可以完全掌控一个弱者的感觉,让他动了欲。   就算他杀过一次师弟又如何?   反正师弟只属于他,肯定能理解他、原谅他。   而不是现在这样——   他在霜绛年眼里,低到了泥淖里,就连一颗尘土都不如。   “你的命是我父尊救的,你的无情道是我教的,你这脸和身子是在我眼底下长大的!”   孟客枝眼中布满血丝,疯了一样掐紧他的脖子。   “你是生、是死,都由我决定——!”   “笑话。你以为你是天道?”霜绛年呼吸困难,音量不减,“我是我自己的。就算天道也不能左右!”   床榻上有什么东西被压断了,他摸到身后冰凉的棍状物,攥在手心。   “把主意打到我身上,还妄想驱散魔毒、修为精进?”   霜绛年咬牙。   “想都别想。”   他猛地抽出那半截玉棍,将碎裂尖锐的一端狠狠插进孟客枝的胸口。   “呸。”   在孟客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霜绛年往他脸上唾了一口血沫。   他嘴唇染得殷红,咧开一个张狂的笑。   “下地狱吧。”   这时,霜绛年才看到,那柄用来被他当凶器的玉棍,是他的玉箫。   无情道修士不能被外人发现,他们师门从小就要培养另一门法术用以遮掩,他修医,孟客枝修乐。   因为好奇师兄的琴,他还特地学了箫,以箫合之。   现在箫碎,霜绛年竟丝毫不觉可惜。   ——只有大仇得报的畅快。   见此断箫,孟客枝暴怒。   他口喷鲜血,不是因为胸口的伤势,而是因为心境起伏。   无情道一破再破,竟连元婴都有碎裂之势。   他扯碎了霜绛年肩头的布料,然而就在他有进一步行动之时,映音苑外,突然传来保护阵的破碎声。   有入侵者。   “谁?”孟客枝警觉。   “要杀你的人。”霜绛年笑道。   是晏画阑寻来了。   十五秒,不多不少,刚好够他把孟客枝气到吐血。   孟客枝抬手,瑶琴隔空落入他掌中。   他蓄势待发等了三秒。   ……人呢?   霜绛年内心也在呐喊:晏画阑人呢?   他直接脱掉马甲,给了晏画阑一个杀人泄醋的大好机会,晏画阑人怎么不见了?   孟客枝蔑笑:“跑了?”   逃跑?   那只斗鸡,必不可能。   霜绛年心道:“系统,查一下晏画阑的心理活动。”   [是,宿主。]   晏画阑少年时期的声音在霜绛年脑海中响起。   “敢动我的人,去死吧!”   “……等等,他们怎么在一张床上?难道是所谓的‘妖精打架’?”   “哥哥喜欢孟狗。他们如此亲密,定是孟狗先一步救下了哥哥,这会儿正两情相悦着呢。”   “现在冲进去打扰他们,哥哥肯定会生我的气吧……”   最后的心理活动,只剩一片嚎哭声。   霜绛年眼前一黑:“……”   面对仇敌时他尚能保持清醒,现在,他真的要被晏画阑气窒息了。   两情相悦?没看到他都快被掐死了吗?!   孟客枝舔嘴角:“闲杂人等走了,现在可以好好办事了,师弟。”   霜绛年一脸莫得感情。   却在此时,一具烫热的身躯从身后贴近,将他揽入怀中。   孟客枝瞳孔骤缩,眼中映照出翡翠色的火焰……还有一张妖冶俊美的脸。   “我认错,我小肚鸡肠。”   晏画阑的嗓音响起,就在耳边。他双臂紧紧锁住霜绛年的腰身,仿佛再也不允许他逃离半分。   “和哥哥两情相悦的人,果然只能是我。其它人——还是全都去死吧。”   是晏画阑。   他去而复返了!   霜绛年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软软靠在了身后之人怀中。   “妖、王。”孟客枝目眦欲裂,几乎咬碎了牙齿。   他弹出三道音波,借势后跃。   晏画阑展翅追上,手中折扇“青爵”大展,纳入音波,手腕翻转间,三道音波连带翠焰调转方向,向孟客枝射去。   同为元婴后期,晏画阑却要强上太多。   世传是野鸡废物的妖王,怎得如此厉害?!   孟客枝心中大惊,使出一道攻心之计。   “师弟好大的能耐,不知用了什么勾引人的手段,竟能诱得妖王成为你的胯下之臣?”   晏画阑悲愤:“我还想让他勾引我呢!”   孟客枝噎了一下,又道:“……哼,可惜妖王不知,师弟他是骗你的。别看他现在对你言笑晏晏,转头就能刀剑相向!”   “你骗人!”晏画阑低头看怀中的人,愤怒:“他连笑都不愿对我笑!”   霜绛年一脸麻木。   孟客枝:……怎么一点都不按套路来?   两人说了两个回合,手上打了几十个回合,映音苑如狂风过境,毁去了大半。   晏画阑杀意正盛,手中青爵大可为伞盾、为镰刀,小可为镖,远近兼得,孟客枝很快便败下阵来。   他一身白衣素琴染得血红,在废墟之中,站都站不稳。   青爵贯穿了肩膀,把他钉在断壁上。   “一个月,把那件东西交给我。”   孟客枝惨笑着对霜绛年说。   “否则我就把你的秘密公布出去——到那时,不仅仅是尊主,全修仙界都想要你的血肉!”   晏画阑皱眉,用手掌捂住了霜绛年的眼睛。   只听“嗤”的一声,血肉爆裂,再没有孟客枝的声音。   一只奇异材质的人偶落入手中,晏画阑愤愤道:“就觉着手感不对,原来不是真身。”   霜绛年问:“他死了么?”   晏画阑遗憾:“死了,但没完全死。这是个替身法器,真身大概藏在什么地方,元气大伤吧。”   霜绛年轻嗤。   不愧是修无情道的,行事小心谨慎,就算急着解毒,也让替身先来。   不过……   霜绛年:“你捂我眼睛做什么?”   晏画阑喉头滚了滚,小心翼翼:“……你、你喜欢他,我还没小肚鸡肠到非逼你亲自看他死……”   霜绛年深吸一口气:“放手,你让我错过了精彩片段。”   晏画阑疑惑了一下,乖乖放手。   他在霜绛年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跪在青爵的扇骨上。   “我把哥哥喜欢的人杀了,但我不后悔。”他闭着眼喊,“请哥哥尽管惩罚我吧!”   时间好像过了许久,久到晏画阑以为对方一气之下又跑了。   然后一只手落在了他头顶。   “干的漂亮。”霜绛年朝他盈盈一笑。   晏画阑脸“唰”地红透了。   “果然我也要走上鸾琴君的老路了吗……”他呢喃道。   “什么?”   “先‘言笑晏晏’,再‘刀剑相向’,喜欢的人死了却一点都不伤心。”晏画阑怔怔道,“就像母螳螂吃公螳螂。”   “……”霜绛年额角暴起青筋,“罢了,你先起来。”   晏画阑起身,看着他的眼色,往近蹭蹭,再蹭蹭,最后衣袖连在了一起。   “换个清静的地方再说吧。”霜绛年没有躲开。   不躲的结果,就是被得寸进尺。   眼前天旋地转,再回神时,霜绛年已经被打横抱起。晏画阑揽着他的膝弯,踏上青爵,向药宗而去。   忘情发作之后,霜绛年浑身酸痛,便也没挣扎。   晏画阑掂量他一下:“以前怎么没觉得哥哥这样小?”   霜绛年:“是你长高了。”   “嘿嘿。”晏画阑露齿一笑。   霜绛年无视了憨憨傻笑的自恋小……大雏鸡,抽空瞄了一眼成就系统。   [成就:‘掉马甲·高阶·重修旧好’已点亮。]   [触发新的可点亮成就:‘掉马甲·终阶·坦诚相待’,点亮可获得一万成就点。]   霜绛年默念着“坦诚相待”这四个字,心中略有自嘲。   他的秘密太多,名字、相貌、种族、无情道,还有心脏里的忘情,每一个秘密都关乎他着的安危。   这些秘密他不会再让任何活人知晓,包括晏画阑。   “坦诚相待”的成就,永远都不可能完成。   *   药宗,专为妖族来使准备的玉凰阁里。   守卫只觉热风一刮,妖王便抱着什么人进了阁楼,随后玉凰阁窗门齐齐关上,结界层层开启,不露一丝可窥探的缝隙。   金屋藏娇,也比不得晏画阑这般谨慎。   他生怕怀里的人再跑了。   晏画阑紧了紧手臂。   ……多不容易啊。   把人放下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烫了他的手。   “这是什么?”晏画阑触向缚妖锁,手指又被烫了一下。   霜绛年道:“孟客枝用来困住我的锁。”   “他竟敢锁你??!”晏画阑震怒,“我都舍不得锁,他怎么这么不能忍!”   霜绛年面无表情:“听起来你也很想这么做。”   晏画阑心虚一笑:“怎么会呢。来,我帮你弄开。”   他先用青爵小心地切割,又试了试两翼的羽毛,都以失败告终。   “为了抓我,他真是上足了心。”霜绛年冷笑,“罢了,解不开就放着吧。”   “解得开。”晏画阑下定了决心。   他低下头,直接用牙咬在了缚妖锁上。   他也是妖,而且妖血更浓,牙齿与缚妖锁两两相触,立刻开始冒起青烟。   嘶,真疼。   晏画阑讨厌疼,他眯起眼,却看到了霜绛年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青色血管因为紧张微微凸起,一跳一跳,好像兔子诱惑捕食者一口咬上去。   ……晏画阑忘了疼。   他一口咬下去,“喀嚓”一声,缚妖锁应声而断。   他舔舔牙,忽然脸色一变,捂住了嘴。   霜绛年将缚妖锁扔到一边,见他捂嘴,关切道:“怎么了?我看看。”   晏画阑疯狂摇头。   霜绛年一皱眉,晏画阑就蔫了,满脸窘意地撤了手。   “啊。”霜绛年牙科大夫哄小孩。   “啊——”   晏画阑张口,只见他左边上下虎牙齐根断了,豁出一个漏风的洞。   霜绛年嘴角一扬,又迅速压下来。   晏画阑嘴里漏风:“没关系,养养就……”   他蓦地呆住了。   柔软的手指轻抚在他唇角,霜绛年专注地望着他的唇,指尖释放出治愈属性的灵气。   晏画阑忍不住幻想,若阿年哥哥此时用的是真实容貌,会是什么模样。   那双桃花眼垂下来的时候,眼皮尾端会出现一粒朱砂痣吧?   天雷下的惊鸿一瞥让人难忘,午夜梦回时,晏画阑无数次舔吻过那颗小痣。   霜绛年掀起眼皮:“医好了。牙齿生长的时候会有些痒。”   “好吃。”晏画阑怔怔道。   “什么?”   “我想看哥哥真实的模样。”晏画阑抚上他的左眼,“这里会有一颗痣,对吗?我不小心看到的。”   拇指落在柔嫩的眼皮上,就连指纹都嫌粗糙。   霜绛年动作自然地躲开。   他扯开了话题:“孟客枝之事,我希望你暂时不要插手。”   只是一死,也太便宜孟客枝了。   更重要的是,孟客枝是乐宗宗主的爱徒,若是让人知道妖王杀了他,恐怕会给晏画阑惹出大祸。   晏画阑立刻变成霜打的茄子,酸气冲天道:“自然,那是你们俩的私事……”   “你不必多想。”霜绛年道,“我不可能有意于他。你再这么误会下去,我会觉得恶心。”   晏画阑眼睛点亮。   “真的?”他眼巴巴道,“你真的不喜欢他?”   一双凤眼,硬被他凹出了狗狗眼的效果。   霜绛年:“嗯。”   晏画阑展颜:“那你证明。”   ……又得寸进尺了是吧?   霜绛年头疼:“不存在的事,要我怎么证明?”   晏画阑腼腆地笑:“你亲我一下,我就信。”   霜绛年:“……”   见哥哥失去表情,晏画阑急急改口:“我亲你一下也行。”   霜绛年继续面无表情。   晏画阑弱弱道:“那牵牵手呢?”   霜绛年叹了口气。   堂堂妖王,原书里一言不合便剥人皮,若是喜欢什么人,定也是强取豪夺的类型。   怎么在他这里,就是可爱撒娇精呢?   霜绛年有些心软,但不能给他一丝希望,以免生出诸多暧昧的误会。   “不可以。”他冷硬道。   晏画阑安静了。   忽然间,霜绛年眼前一花,便被推倒在床榻上。   青纱帐蔓下,视野中,晏画阑撑在他上方,凤眸轻挑,风华绝代。   “真拿你没办法。”   他褪下了大氅,言语间非常纵容,仿佛做出了多大的退让。   “牵手不行……那双修,总可以吧?” 第23章   霜绛年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真想敲开晏画阑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水吗?   为什么手都还没牵,就可以先双修了?   “内侍给我的宫册上说,妖王与妖王妃双修乃天经地义之事。”   晏画阑一脸正义凛然地解释,仿佛这是身为妖王不得不做的职责。   “明年仲春的上巳节,觅得配偶的妖王还要双修示众,祈愿灵谷物丰登,祈愿灵兽繁衍不息。”   他没绷住脸,露出了一个荡漾的笑容:“到时候,整个三界都会知道,你是我的啦。”   霜绛年眼神微黯。   他有些抵触“自己属于哪个人”的表达,更讨厌在万众瞩目之下,那会让他极度缺乏安全感。   “我何时要做什么王妃。”他冷淡道,“更何况,你假借寻王妃之名发布通缉令,只是为了方便寻我,不是吗?”   晏画阑的笑容一僵。   ……是没错。   他想将霜绛年永远永远留在身边,不管用什么理由。“妖王妃”只是一个好用的借口。   见他默认,霜绛年开始推拒,力道很温柔,却不容拒绝。   “既然你现在已经找到了我,那么王妃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晏画阑不语,怔怔注视着他。   阿年哥哥对于他,是什么?   是最喜欢的食物,是可以用性命信赖的同盟,是一个独一无二、必不可少的人。   至于配偶……他从未认真想过。   但当哥哥拒绝做他王妃的时候,他感到了空落。   趁他发呆,霜绛年抽身而去。   他瞥到系统面板[好感度34/100],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只有好感度达到100,晏画阑才会向他求亲。   现在的情况么——   幼儿园画阑小朋友拉着他的手,凶巴巴地向其它小孩宣布所有权:“长大以后我要嫁给哥哥。你们谁敢抢我哥哥,我就咄谁!”   小孩子单纯的占有欲。   霜绛年被脑补的画面可爱到了。   他的后衣摆被拽了一下。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晏画阑拉着他的衣摆,“但当我知道,我能与你日夜为伴,能在所有人面前拥有你的时候……我很兴奋。”   一瞬间他眼瞳中划过一抹野兽的侵略感,很快就变回了熟悉的纯真。   “可以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想清楚吗?”   霜绛年微笑:“好。”   再给一些时间?呵。   等到丹会结束,天涯海角,谁又能找到谁?   日久天长,谁又还能记得谁?   他轻轻一扯,那截衣摆便脱离了晏画阑的手。   “我还想问一件事。”晏画阑忽然道。   “什么?”   “你的心脏怎么回事?”晏画阑肃然道,“在秘境里那一次,还有刚刚这一次。每一次心脏有异动,都像在过鬼门关。”   霜绛年语气自然:“打娘胎里带来的心疾。”   “你诓不了我。能将金丹修士置于死地的心疾,我从未在医书上看过。”   晏画阑皱眉起身,轻触他的嘴唇,心疼道:“看,现在还有些青紫。”   霜绛年一顿。   他不爱被别人麻烦,同样的也不愿意麻烦别人。若非此次事发突然,又关乎性命,他本不会将晏画阑卷入事端中。   忘情的事,他还可以独自解决。   他用何六的语气说:“妖王所指为何,小六不知。只望在丹会结束前,莫要再对小六有特别之举,免得为双方徒增麻烦。”   他深深作揖:“感谢妖王此番搭救。小六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晏画阑的拳头握紧,最后缓缓松开。   *   晏画阑很乖。   此后两日,他再也没有与霜绛年正面接触,不过霜绛年有时会察觉,暗地里有一双妖瞳在观察他。   自“何六”成为丹会的黑马之后,明里暗里总有各方势力窥探他,有好奇的,也有不怀好意的。   刺客们往往撞到了同样潜藏于黑暗中的大妖怪,一个照面,便被一爪踩碎。   “这已经是第二个失踪的家仆了,”袁硕抓掉了几缕头发,“尸体没有,音讯全无,就连他们摸没摸到那个何六都不知道!”   他看向身边的女修:“雪雪,他太诡异了,我们另寻它法吧。这次父亲只给我配了三名家仆,我身边不能没人服侍啊。”   易雪朱唇咬出了血。   怎么会呢,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出身的小丹修,哪来的高手保护?   她向袁硕哭诉道:“你不知何六是怎么羞辱我的。那日去集市,他一直对着我干,不许别人与我说话,还故意泼了我一身水!怪我太柔弱,只会忍气吞声,活该被别人欺负……”   “他该死,他就是嫉妒你貌美!”袁硕展臂揽美人入怀。   易雪靠过去,袁硕却猛地一躲,屏住呼吸,讪讪笑了:“不过啊雪雪,你身上这味道,呕!什么时候散啊呕……”   易雪气苦。   该死的何六!若不是他突然跑掉,妖王何至于急匆匆地用鹈鹕妖送她,害她沾上这一身臭气,怎么都除不掉!   明日第二场丹会开始,她说不准还要带着这一身臭气参会!   易雪的预感是正确的。   丹会上,追求者们笑着过来,屏住呼吸尴尬离去。虽然不好意思提出来,但也不敢近雷池一步了。   臭,实在是生命无法承受之臭。   乐桃情路过时捏住了鼻子:“你掉进粪池了吗?”   易雪眼圈一红,当场便要落下泪来。   “你怎么说话呢?!”袁硕就要过来揪他领子。   乐桃情撸起袖子,完全不怕干架。   霜绛年连忙拦住他,使劲把他拉出几米外。   易雪看着打不起来,便也弱弱挽住袁硕:“参会者斗殴会取消比赛资格,不要为了我意气用事。”   她以袖掩面:“前日遇到一只凶兽抓捕凡人孩童,我为那孩子挡了一挡,不成想惹上了这等恶臭……”   说着,她红着眼圈柔柔笑了,“不过那孩子没事,我怎么样都没关系的。”   袁硕感动万分:“出淤泥而不染……雪雪,你可真是一朵白莲花啊!”   易雪的言行通过水镜展现给会场所有人,闻者纷纷感叹易雪德才双馨。   正殿中,晏画阑用手指弹了一下袖子里的鹈鹕妖,传音道:“你什么时候去抓凡人小孩了?又不好吃。”   鹈鹕委屈地“呱”了一声:它才没那么做。   他旁边,药王裴济手心现出一粒黑砂,黑砂不断变大,飞向会场中心。   “是敛境砂!”   顷刻间,敛境砂已经变成了一人大小,它如同一个菱形魔方,每一面都有几百个碎片浮动。   乐桃情仰望上空,无比羡慕:“敛境砂是最高端的药修储药法宝,据说里面有九百多万个药格子,每个格子都有特定的湿度和温度,还能贮藏活物。”   他和霜绛年咬耳朵:“我六岁的生日愿望就是盼望药王老儿能早点归西,好给我个拿到敛境砂的机会。”   同为丹修,纵使霜绛年清心寡欲惯了,面对这样的神器,也不免心动。   裴济飞身至会场上方:“近百年三界丹修后浪英才辈出,老夫自愧不如。”   “敛境砂已被老夫霸占了太久,它亟需新鲜血液发挥它的用处。”他一语惊人:“老夫在此宣布,敛境砂,就是此次丹会的头奖。”   全场轰动!   接下来,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奖励也公布出来,一个是孟客枝的捣药杵拜月华,一个是药宗出的烛阴丹炉。   乐桃情快乐到起飞,霜绛年却心中微愕。   “剧情怎么又变了?”他对系统道,“原剧情里头奖本该由孟客枝出,药王的奖励只是普通天阶法器,位列三甲。”   [变数太多,因为小画阑,丹会提前了五年,还有宿主的出现……药王突然心血来潮也是可能的。]   霜绛年思忖。   虽然敛境砂很有诱惑力,但为了用拜月华解锁忘情,他只能放弃头名,去拿第二。   正殿内,晏画阑从水镜移开视线,问裴鸢白:“是不是每个药修都很喜欢敛境砂?”   裴鸢白:“当然。”   晏画阑:“包括你的朋友……徒弟,何六?”   “肯定的。”裴鸢白想反应过来,如临大敌:“等等,我朋友和我徒弟有什么关系?”   晏画阑心想,哥哥难得有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弄到手。   会场中。   敛境砂不仅是丹会的头奖,也是丹会的重要道具。   第二场赛会的题目为“五品养神丹”。养神丹是唯一有化解心魔之效的丹药,这种高难度丹药所需材料在五品丹药中最为复杂,步骤繁多,丹修两两一组,还需进入敛境砂中,拿取药柜里的珍惜材料。   这一次,霜绛年火力全开,他娴熟的动作和精准的火候把控,看得乐桃情一愣一愣。   少年终于得承认,这个不起眼的废柴竟然真的比他厉害!还厉害很多……   “我去抓药。”乐桃情失魂落魄道。   “嗯。”   一分钟后,霜绛年余光瞥见易雪也随之进了敛境砂,眉头一皱。   原剧情里,易雪碰瓷了第一名的封铃铃,现在剧情改变,她会不会把主意打到乐桃情身上?   他抱出花精草精,设置好炼养神丹的程序,紧随其后,悄然飞进了敛境砂。   敛境砂,灵兽区。   乐桃情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来到装有“炬鹿血”的药柜处。   为了维持血液活性、模拟血液在炬鹿体内的状态,这里仿佛处于火山之中,网状血管错综复杂,若不慎触碰,顷刻间便会化作飞灰。   敛境砂太大,里面设置的监控水镜较少,这里的水镜只有一面。   监控死角太多了。   乐桃情对危险浑然不觉,一排排数下来:“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份的最佳。”   恶臭袭来,他一回头,就发现易雪站在他身边。   “好巧呀,桃情弟弟。”易雪笑着说。   乐桃情对她没有任何好感,皱着鼻子道:“滚开,这份五十年炬鹿血是我先看中的。”   易雪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听罢,乐桃情勃然大怒,拳头不由自主举了起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碰到易雪,易雪就莫名向前倒去。   就在这时,乐桃情后领一紧,被猛地拉了出来。   他跌坐在三米之外,只听皮肉烧焦的“滋滋”声传来,紧接着就是女修吃痛的尖叫。   易雪双手按在滚烫的墙壁上,手掌烧得血肉模糊。   “乐桃情!”袁硕适时赶到,气势汹汹道,“雪雪不过就是比你厉害,你怎么能因为嫉妒她,就故意毁她的手?!”   易雪哭得梨花带雨。   乐桃情咬牙:“我碰都没碰她!那个贱……”   话说到一半,他颈前哑穴被灵气一冲,登时发不出声音了。   霜绛年把龇牙咧嘴的少年挡在身后,传音:“冷静,他们想陷害你出局。”   乐桃情惊出一身冷汗。   刚才若不是霜绛年使劲拉了他一把,若他拳头再往前一些……在监控水镜的显示里,岂不是他伸手把易雪“推”到了墙壁上,让她受伤?   对竞争对手动手,会直接取消资格!   乐桃情双目圆瞪。   这人好毒的心!   易雪受伤引起轩然大波,负责赛会纪律的药宗长老立刻抵达现场。   “发生了什么?”   乐桃情冷静了下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易雪就突然倒下去了。”   易雪没说话,但哭得更厉害了,看起来颇有冤情。   药宗长老见此,又深知乐桃情睚眦必报的性格,皱了皱眉,没有信他。   “那你怎么解释,她出事的时候你就在她身边?”袁硕道,“难道是雪雪自己撞上去、故意陷害你的不成?”   观会者也纷纷道:“是啊,这么美的仙子怎么舍得伤害自己?双手对丹修那么重要,即便真想陷害,何至于用手。”   乐桃情抱臂:“没碰就是没碰,水镜里清清楚楚。”   袁硕:“是你用了妖法,隔空推她!”   两边都有理,但善良的易雪仙子和恶毒的乐桃情一比,大家情感上明显偏向了易雪。   声讨乐桃情的观赛者越来越多,形势变得不利。   见长老一时难以抉择,袁硕又道:“您不能因为他是药宗宗主的孙子,就偏袒自家人啊!”   偏袒本宗弟子,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长老叹了口气:只能先委屈本宗弟子了。   他正要发话,一直沉默的霜绛年忽然开口:“长老,我当时在现场,我有一言。”   看着他,长老想起了前日何六拿到第三时,偶然听药王说过的话。   那时,裴济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此人不但天赋卓绝,还懂得藏拙自保,后生可畏。”   藏拙?都进了丹会三甲,竟还只是藏拙的水平?   结合今日药王忽然让出敛境砂,设为头筹……或许是为了用敛境砂钓出何六的真实水平。   “你说。”长老和善了一些。   “出事时我恰好在他们身后,未见全貌,但有一个猜测。”霜绛年道,“乐桃情确实没碰易雪,而易雪也不是故意陷害。”   所有人都狐疑地看向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地灼热,危险异常。那时,桃情险些碰到了墙壁,我为了救他,才将他拉出来。易道友或许也为了警示他,才过于靠近……不小心,以身代之。”   霜绛年咏叹调赞美:“她为了救桃情才受伤!不愧是人美心善的仙子姐姐!”   全场一静。   “真有可能是这样。”   “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易雪仙子之前不也为了救小孩,惹了一声臭味。”   “不提倒好,一提我又想吐了。呕……”   长老心中微笑,面上一派严肃:“是这样吗,易雪仙子?”   易雪咬唇。   她为了陷害乐桃情、孤立何六,对自己下足了狠心。即便作案不完美,也能靠民意,重重惩罚乐桃情。   但现在,何六竟然把她捧成了“人美心善”、“好人好事”,其它人也相信了这个说法,她总不能再否认,说自己不善良吧!   手疼得撕心裂肺,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易雪真的气出了眼泪:“……是。我为了救乐师弟才受伤的。”   霜绛年补充:“不小心受伤的。”   易雪隐晦地瞪他。   乐桃情挡住,回瞪回去。   “发生这种意外,虽然不是我们有意为之,但也与我们有关。”霜绛年笑容亲切,“那赛后就由我们来治疗易雪仙子的伤势吧,保证不留一点疤。”   “何道友所言甚是。”长老道,“既然误会解除,那么赛会继续进行。”   “等等!”袁硕不可置信,“雪雪都伤成这样了,他们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出?!”   “乐道友没有违反赛会规则,为何要惩罚?”长老脸一沉,对袁硕道:“继续会赛。若再有纠缠,当以扰乱会赛纪律判处。”   袁硕脸红脖子粗。   风波平息之后,霜绛年和乐桃情立刻回到了丹炉边。   两人配合逐渐臻于完美,十五日之后,养神丹出炉。   其它组都只出炉了一颗,有的还有瑕疵,只有霜绛年这边一下出炉两颗,都品质极佳。   他们顺理成章得了第一。   夜里。   霜绛年累了十日,正陷在被窝里,想美美睡一大觉,床边忽然一沉。   乐桃情抱着枕头被子,坐在他床边。   他神色别扭:“那什么,今天晚上挺冷的,你这里好像更暖和……”   修士寒暑不侵,若真冷,还能用符咒法器,何至于要挤别人被窝?   霜绛年好笑,主动让出了位置。   “一起睡吧。”   乐桃情给他一个“算你有眼色”的眼神。   奇怪的是,霜绛年一说完“一起睡”,房梁就颤抖了一下。   “什么东西?”乐桃情抬头。   随着房梁颤抖,一根绿色羽毛飘落在床帷上。   晏画阑的毛。   霜绛年看到那根羽毛,心中了悟,随口胡编:“做窝的燕子吧。”   乐桃情没太在意,欢欢喜喜地躺到他身边。   他矜持道:“会赛你表现不错,还好没拖累我。”   “彼此彼此。”霜绛年微笑。   乐桃情立刻想起,自己还差点被易雪害了。若他出局,凭何六一个人,肯定双拳难敌四手。   不过还好——   乐桃情兴奋道:“你那一招堵嘴还不赖,让她装盛世白莲花,吃哑巴亏去吧!”   霜绛年:“嗯,她应该很生气。”   乐桃情遗憾:“便宜她了。其它人还以为她真的人美心善呢。”   霜绛年淡淡道:“会有反噬的一天的。”   他有些好奇:“敛境砂里,她在你耳边说了什么,让你那么生气?”   他再晚一步,乐桃情或许真的要出拳揍人了。   乐桃情一阵愤懑,钻到他被窝里,附在耳边。   这个动作看起来非常亲密,房梁又重重一晃,落下两根孔雀羽毛。   只听乐桃情悄悄道:“易雪竟然诋毁客枝哥哥,说客枝哥哥不守男德,夜驭六女!”   少年摇头晃脑:“太离谱了,客枝哥哥对我一心一意,怎么可能和其它女孩有染?”   霜绛年:……   确实,这可真是太离谱了,你的客枝哥哥想双修还得靠嗑药呢。   现在既然合作炼丹结束,孟客枝不举的秘密,也没必要对乐桃情藏着掖着了。   霜绛年开口:“鸾琴君有一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什么?”   乐桃情竖耳,房梁上的晏画阑也竖起耳朵。   霜绛年:“其实他不……”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巨响,房梁不堪重负,从中断折,轰然向床榻砸落。   在床梁砸下之前,一个人影率先落在床榻上,用脊背挡住了房梁。   整个过程发生在一瞬间,霜绛年万没想到晏画阑能重到压塌房梁,嘴里的话忘了停下来。   “……其实他不举。”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就与凭空出现的晏画阑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窄小的床榻上,三脸茫然。   晏画阑扛着被自己压塌的房梁,脑袋落了一根绿毛,逐渐委屈。   他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你怎知他不举?” 第24章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霜绛年深深吸气。   前狼后虎,立刻扑了上来。   “你怎么知道他不举?”   “滚一边去我先来。你竟然污蔑客枝哥哥不举!!”   霜绛年跑到床榻外,用床帐糊了他们一脸。   他总不能说,无情道修士都没有世俗的欲望,他自己不行所以孟客枝也不行吧!   救命。   “我有一个朋友,他误闯入鸾琴君后山的温泉池……”   霜绛年胡诌了一个“少年误闯发现惊天秘闻”的故事,情节一波三折,听得两个人格外入迷,得趣处哈哈大笑。   故事讲完,乐桃情如梦初醒,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大声道:“你说谎!我不信!”   霜绛年:“信不信随你。反正你是医修,一试不就知道了。”   “有道理。”乐桃情道,“等我去试,如果你说谎,我们俩合籍的喜糖,你一颗都别想吃!”   霜绛年:“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呢?”   乐桃情脸一黑:“那我还要喜糖做什么。我要让全三界的好姐妹知道,鹿角都比孟客枝好用!”   系统赞叹:[拔滴无情,我喜欢。]   说完少年便气哼哼地跑了,不知去准备什么药去了。   晏画阑被床帐缠成一支茧,只露出一颗头,倒仰着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霜绛年已经不会被他可怜巴巴的眼神骗到了:“假的。起来,你压塌的房子,你给我修。”   晏画阑还在憨批笑:“他不举,我举。嘿嘿。”   霜绛年用烟杆敲了一下他脑壳,小声嘀咕:“还不如不举。”好疼的。   晏画阑没听见,打滚耍赖:“我被蜘蛛网缠住了,哥哥救我。”   霜绛年不想理他,但又怕他烧了床帐还要重新买,便上手去解。   解到一半,晏画阑忽然拉住他的手,把他拽倒,然后就地一滚,如蛛丝般的帷帐缠住了两个人,剪不断,理还乱。   “……别闹。”   霜绛年被绑在他身上,手脚被缚,衣襟也散了,白净的脸上少见地微红。   晏画阑看呆了。   温香软玉在怀,明明没有任何肌肤接触,他却觉得胸口一片酥麻。   “晏画阑!”霜绛年连名带姓地叫他,口吻严厉。   晏画阑脸上划过一抹腼腆,滚出帷帐,抱起房梁。   “哥哥别怕!等我完成任务,就来帮哥哥脱困——蜘蛛精,哪里跑?”   几岁了,还玩角色扮演过家家。   霜绛年只好躺尸等救。   “你半夜在我房梁上做什么?”   晏画阑:“我掐指一算,发现今晚有人夜袭你。”   霜绛年好笑:“夜袭的人姓晏?”   晏画阑修好了房梁和破了一个大洞的床,抱起茧子霜绛年,放到榻上。   “不管是谁,总之要‘贴身’保护。”   他手脚一伸,像抱抱枕一样熊抱住了霜绛年,竟就打算这么入睡。   烫热的呼吸吹在脸侧,霜绛年偏过头:“说好了没有肢体接触……”   “我碰到你了吗?”晏画阑眼神纯真,“没有呀,我只摸到了床帐。”   霜绛年:“……”   他不想搭理熊孩子,开始装睡。   晏画阑脸蛋蹭在他肩头:“你在丹会上夸易雪‘人美心善’,我不开心。”   霜绛年闭眼:“别装傻,你明知道我和她不对付。她想害乐桃情,我必不让她好过。”   晏画阑酸鸡小心眼:“相爱相杀也不是没有。”   “你……”霜绛年用唯一自由的小腿踢了他一脚,“怎么是个人你就要脑补那人和我有不正当关系?不要想那么多。听到了吗?”   晏画阑眸光一暗:“不能不想,不想不行。”   不能不想,因为在意,就忍不住地想。   不想不行,若不想,阿年哥哥这么耀眼,哪天没看牢,就被别人抢走了。   耳边的呼吸变得均匀,晏画阑缓缓支起身,注视对方恬静的睡颜。   阿年哥哥总是什么都不在意,万事如过眼云烟,即便身旁的那个人不是他,也能睡着吧。   不像他,认准一个人,就记一辈子。   晏画阑打了个呵欠,抬手时,指尖抵住了匕首的利刃。   在他身后,黑衣刺客目眦欲裂,想要嘶吼,喉咙却已被瞬间烧毁。   “嘘。”   晏画阑凤眸斜挑,比了一个止声的手势。   他用口型说,“不要吵醒哥哥。”   匕首被捏碎,刺客的身体在无声的翠焰中化作飞灰。   霜绛年的睡梦,重归于宁静。   清晨他醒来,身上的床帐早就不见了,晏画阑不知所踪。   只有枕边放着一柄碎成几片的匕首,像猫儿捉到老鼠后,留下一截鼠尾,用来邀功。   *   袁硕在等人。   为了帮易雪报仇,他指使了自己最后、也是最强的一名家仆,昨夜去偷袭何六。   只是到了夜半三更,也没有看到家仆得胜而归的影子。   袁硕变得焦心。   幽风阵阵,吹开了窗户,他起身关窗,忽听身后“砰咚”一声。   黑暗中,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过来。   “做的不错。”袁硕以为那是何六的人头,“这么快就取回来了……啊啊啊!”   不是何六,这是他家仆的脸!   又有两颗人头滚过来,面目腐烂模糊,和第一颗人头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   人头五官移位,显然临死前面临极度恐怖的事物。   袁硕跌坐在地,裤裆湿了一大块。   “你们身上有相同的气味。”   晏画阑一身华服,从黑暗中缓缓走来。   “是你?!”袁硕像是吓傻了,“你、你别过来!我是袁家嫡子,你这样对我,我们袁家不会放过你!”   见晏画阑靠近,袁硕眼中划过一道狠厉,刹那间万箭齐发,如密雨向晏画阑射来。   天阶法器,袁硕最后的保命法宝,能给予元婴修士致命一击。   晏画阑一展青爵扇,衣袍下散出钢刃般的尾翼,一瞬间宛如翡翠烟火齐放,绚丽夺目。   叮叮当当,如珠玉落盘,箭矢纷纷掉落。   晏画阑从羽翼下现出脸,只有握着青爵的手背,有一丝血痕。   袁硕这回真的吓傻了。   晏画阑戴上手套,提起一颗头颅,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你们都有老鼠的气味。”   他把人头按在袁硕脸上。   “你闻,是不是?”   袁硕与腐肉亲密接触,死人头往他鼻子里面怼,往嘴里面塞,满口都是脓液和腐肉。   “不!救命!呕……”   晏画阑笑着掰开他的下颌,把死人的鼻子按进去,继续逼问。   “是不是?”他眼神带着疯狂的笑意。   袁硕面脸都是粘稠液体,不知是鼻涕眼泪,还是死人的腐肉碎屑。   他目光变得空洞:“是、是……我们都是老鼠……对不起,我不该动何六,求求您,放过老鼠……”   晏画阑把人头扔到一边。   袁硕以为自己得救了,想抹一把脸。   ……可是他的手呢?   双手双脚,与身体分离,掉落在一边。   晏画阑慢条斯理地将他开膛破肚,手法如外科医生做手术般精密,取出内脏,看着他挣扎着自愈,再生生划开。   直到袁硕的惨叫声停止。   晏画阑取掏出他的金丹,捏碎,将粉末运功吸收。   他摘下手套,笑了。   阿年哥哥的报复手段,都太温柔了。   他不一样。   敢碰他的人,他便要那人在绝望中惨死;要那人的魂魄在生吞活剥的痛苦中,灰飞烟灭。   “咕。”   晏画阑嚼碎袁硕的魂魄,咽下肚去。   “真难吃。”   他又有些担忧了。   要是染上老鼠的恶臭,难说阿年哥哥会不会讨厌他呢。   *   清晨霜绛年出门,便听到了丹会的参会者,袁家次子袁硕惨死的消息。   尸身被毁,身死魂销。   易雪仙子见分尸惨状之后,花容失色,一病不起。   霜绛年见了袁硕的特殊死状,再结合枕上的匕首碎片,大概猜到了起因经过。   晏画阑却再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霜绛年渐渐的有些担忧。   午时,他伏倒在床榻边,一声一声剧烈咳嗽。   不过半分钟,便有人落在他身边,摸索他的腰,找烟杆。   霜绛年一把握住那只手,抬起头,哪里有犯心疾咳嗽的模样?   晏画阑懊恼:“又被你骗到了。”   “受伤了吗?”霜绛年问。   “受伤?”晏画阑装傻,“我又没做危险的事,为什么会受伤。”   霜绛年察觉到了手下凹凸不平的触感,拉过他的手一看,果然上面有一道伤痕。   刀伤下的肉翻卷出来,看起来很是可怖。   霜绛年一边治愈这道伤,一边道:“袁家是大族,嫡子身上必定携带保命法器,下回不可托大。”   晏画阑撇嘴:“只是这么一点小伤……”   “小伤也是伤,会被有心人发现。”霜绛年认真道。   他眼中的关切不似作伪,晏画阑一甜,忐忑不安的心落了下来。   ……他还以为对方知道了会害怕。   晏画阑从前没考虑过自己的杀人行径有什么不妥,后来他离开了囚笼,才知道外面大家都不吃人。   还记得阿年哥哥畏惧剥皮,孟客枝也说过,他这般残暴,哥哥才会躲他。   还好没有。   晏画阑就着这个姿势,从身后虚虚抱住了霜绛年。   好幸福。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蛋慢慢红起来。   “你、你摸我手了。”   霜绛年一顿,松开了他的手。   晏画阑暗骂自己,怎么傻到出声提醒。   霜绛年站起身:“下回行事前可以先告诉我。袁家背后有仙盟撑腰,尤其是少家主袁腾,与仙盟的紫薇仙君私交甚好。”   他顿了一下,“紫薇仙君自诩正直,最爱除恶扬善。他嗅觉灵敏,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追咬不放。”   “不告诉你,是怕你会讨厌。”晏画阑道。   霜绛年眼前闪过被晏辰剥皮的场景,又晃过晏画阑整夜守在他身边的模样。   “……不讨厌。”他背过身道。   晏画阑灿烂一笑。   他心思灵敏,又问起一事。   “对了,哥哥怎么知道,紫薇仙君和袁腾私交甚好?”   *   夜半。   袁家少家主袁腾见次弟魂灯熄灭,连夜赶来药宗。   与他同来的,还有仙盟的紫薇仙君霜怀远,及其座下的六名黑曜卫。   袁腾泣不成声:“弟弟,我的弟弟,你一生善良,从不伤人半分,是谁害你至此……”   紫薇仙君霜怀远剑眉星目,眼下有一丝倦意:“此人奸猾狡诈,显然熟于分尸杀人,现场不留一丝痕迹,令弟魂魄也为其所毁。”   留下的线索太少。   他捻起掉在地上的一根箭矢。   箭矢形状特殊,他往自己手背上划了一下,留下一个特殊的伤痕。箭矢上的毒,让伤口难以愈合。   或许还能通过伤口……   霜怀远收起箭矢,道:“袁道友莫要伤怀。我定抓住罪魁祸首,以慰令弟亡魂。”   袁腾道:“难为怀远兄刚一出关,就要为我奔波。”   灯火煌煌,霜怀远安抚了好友,开门走入冷风之中。   风中飘来一张纸,他捉在手中,是什么妖王妃通缉令。   霜怀远刚想烧掉,见到纸上所绘人像,却猛地怔住了。   “……弟弟?” 第25章   画像上的人是他弟弟?   但他的弟弟怀慕远在主家清修,何时与妖王有染?   这是霜怀远的第一反应。   随后他意识到,画像中人眼上有一颗痣,并非怀慕。   眼上有痣……   一个瘦小的孩子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霜怀远在本家的时间不长,但每次回去,那个瘦小的孩子都会因为欺负怀慕、不敬亲长而罚跪祠堂。   那孩子是他早逝姑母的孩儿,姑母至死都没透露姑父的名姓,于是便留在了霜家。   后来,母亲说那孩子在外拜了仙尊为师,抛弃了本家,活生生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此后再未听到消息。   那孩子叫……绛年。   但怎么会呢?   霜怀远每次看到霜绛年,那个孩子都清冷地站在阴影里,眼神空洞,对所有事物都冷漠非常。   而画像上的人笑得温柔,一见便仿佛沐浴在晨间清风里。   气质相差太大了。   霜怀远想了想,最终没有烧掉通缉令。   他将纸放入怀中,打算回本家的时候询问弟弟怀慕。   *   武陵苑。   念起幼年在本家的生活,霜绛年有一阵没回神。   晏画阑见他出神,心中警铃大作:“哥哥不会和那个紫薇仙君……”   “没有。”霜绛年额角青筋直冒。   晏画阑手上的箭伤已经好了大半,霜绛年仍有些不放心,又以易容之术做了些伪装,总算看不出来了。   “伤好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嘱咐道,“也不要沾到强腐蚀性的液体,否则伪装会消失。”   晏画阑乖巧点头。   他还想再腻一会儿,脑袋刚搭到霜绛年肩上,房间的门就“砰”地开了。   乐桃情推门而入,看到行迹亲密的两人,意味深长地一笑:“打扰你们了?这就走。”   霜绛年立刻和晏画阑拉开了一段距离,问道:“你证实得怎么样了?”   乐桃情耸肩:“客枝哥哥又称病闭关谢客,我总不能趁病强迫他吧?”   霜绛年:“以你的性子,以前怎么没强迫他?”   “倒是起过几次强迫的心,可惜每一次不是我醉了就是他醉了,要不就是他有急事,中途退出。”   乐桃情说着说着,自己也狐疑了,“难道以前也都是借口?”   霜绛年欣慰:“你终于明白了。”   乐桃情狂抓头发:“救命啊,爷爷说丹会一结束就要给我们举办合籍大典,我可不想下半辈子葬送在阳痿骗婚男手里!”   霜绛年凝眉。   这么短的时间,够他让孟客枝身败名裂吗?   晏画阑格外积极地传音:“哥哥想杀孟客枝?需要我帮忙吗?”   霜绛年丢给他一个“?”的眼神。   “我助人为乐。”晏画阑严肃,“哎,你这个朋友太惨了。”   分明就是摩拳擦掌,激动地想手刃情敌。   霜绛年不想和他纠缠太深,便传音道:“不必了。”   他对乐桃情道:“这事先放着。走,我们去探望一个人。”   “谁?”   “易雪。”   “对哦,我还得负责给她治疗手伤。”乐桃情低落一瞬。   很快他就振奋起来,摸出一瓶黑黝黝的药瓶,发出了恶毒反派“桀桀桀”的笑声。   霜绛年拎出两瓶果酒,权且当做礼物,装得更像探病一点。   “还给她带礼物?”晏画阑气道,“袁硕派出刺客或许和她有关。”   “我哪有什么好心眼呢?”霜绛年笑眯眯道,“气气她,顺便钓鱼执法罢了。”   易雪想谋害他,他怎么可能会让她全身而退?   晏画阑:“我也要一起去。”   霜绛年想了想,点头。   有妖王这张通行证在,易雪再讨厌他俩,也会给他们开门。   易雪的寝居里。   满屋飘着药香,易雪躺在床榻上,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不就是死个人,至于么。”乐桃情大大咧咧一坐。   易雪直接无视了他。   “妖王陛下。恕小仙身体有恙,待客不周。”   黑柱哥的死不足以吓到她,只是妖王生性良善,连吃鲛人都不忍,定也会对善良的弱质女子有好感。   这是个投其所好的好机会。   “小仙与袁公子有几面之缘,实在是于心不忍……那凶手的行径简直太血腥、太残暴了。   说着,她掩面啜泣两声。   血腥残暴的凶手晏画阑:“……”   这人怎么当着哥哥的面说他坏话呢!   他偷偷觑向霜绛年。   “易道友节哀顺变。”霜绛年正在倒酒,“逝者不可鉴,来者犹可追,道友不妨向前看,比如——接下来的第三场丹会。”   “为了让你全须全尾地参加丹会,我特地给你带了这个。”乐桃情一脸阴笑,兴致勃勃地取出小黑瓶。   易雪向后瑟缩了一下。   乐桃情佯装受伤:“你不信我?这可是好药!”   闻起来确实清香扑鼻。   易雪不好推脱,伸出手掌让他涂。   药是好药,但疼得人灵魂出窍,她强忍疼痛,才没发出猪叫。   霜绛年的声音传来:“第三会不同前者,题目早已由妖王定下,我们要亲临小天地,自行搜集原料。它所考验的无非是丹方,以及炼丹师搜寻药材和自保的能力。”   “可惜了,易道友。”他小酌一杯,语声淡淡,“你本来还有可能拔得头筹,但这一双手恢复不过来,替你出头的人也不在了,现在进前三甲都难。”   看似可惜,实为嘲讽。嘲讽她偷鸡不成蚀把米,从此再无翻身的余地。   易雪咬牙微笑:“多谢小六弟弟的提点。”   乐桃情抹药抹厌了,坐过来喝酒。   果酒下肚,他眼睛一亮:“好酒。哪来的?”   霜绛年:“自酿的,少喝些。”   他可不想收拾一只醉猫。   两人都嗜酒之辈,在品酒一道各有见地,三言两语聊了起来。   晏画阑则低头盯着盏中的琥珀色液体,仿佛在盯什么洪水猛兽。   易雪端起酒盏,柔柔笑道:“陛下,我敬你一杯。”   晏画阑眼神戒备。   霜绛年微笑:“饮酒不利于伤口恢复,易道友就安心养伤吧。我代你敬他。”   他顺手接过易雪的酒盏,碰了一下晏画阑的盏,形容亲密。   易雪见此,气白了一张脸。   瓷盏相碰“叮”地一声,晏画阑的心也随之一动,陌生的琥珀色液体顿时摇曳生辉。   是阿年哥哥分享给他的东西呢。   晏画阑一口饮下,辣得差点飙出眼泪。   酒原来这么辣?   他还是第一次尝……绝对不能让哥哥看出他不行!   “尚佳。”晏画阑强忍涕泪,“我品酒无数,这般醇、甜、柔、和的佳酿,也是头一次尝。”   “过奖。”霜绛年放下了心。   他本来还怕晏画阑没碰过酒,若是酒量不好,那他岂不是要收拾两只醉猫?   那边乐桃情已经喝嗨了,对易雪遵循一句“只要气不死,就往死里气”。   他拿起一篮仙果:“这几个正好当下酒菜。雪姐姐人这么好,肯定会欣然答允的吧!”   “……自然。”   “哎这几颗固元丹也不错!我吃啦?谢谢雪姐姐!”   “……”   风卷残云,满屋子都被乐桃情搜刮了个干净。   易雪气得头昏脑胀,迫于病弱善良的人设限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愤怒会影响判断力,她理智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时机成熟,霜绛年故意运功让酒色上脸,装作不胜酒意之态。   “说起妖王出的题目,实在是巧。前年我在一上古秘境里,恰好发现一张极妙的丹方,用来治愈心疾。当时还道鸡肋,现在一看,岂不是天道助我?”   他满脸都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乐道友,恐怕头筹那敛境砂可要归我了。”   乐桃情异常配合地过来扒拉他袖口:“稳拔头筹的方子?藏哪了?快让我看看。”   霜绛年忙捞起袖口:“不可说。”   晏画阑抱着酒盏正襟危坐,实则眼神呆滞,迷迷糊糊觉得哥哥又在忽悠人了。   霜绛年一副自知失言的模样,不再提丹方,有意把话题引到其它地方。   易雪却记在了心里。   临走时,霜绛年袖中故意飘落了一张方子,卡在桌脚底下。   一走出房间,他混沌的眼神立刻清明起来,哪有半分酒意?   珈曳的方子是他故意遗落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方子极好。   若易雪悔改,真能忍住便罢了,若是趁机剽窃丹方……   霜绛年眼神冷淡。   那就付出敢碰他的代价吧。   他正想着,醉醺醺的乐桃情搂住他的脖子,像树懒一样挂了上来;然后晏画阑“吧唧”一巴掌推开乐桃情,换了自己挂上来。   霜绛年:“……”   他心里酝酿着重重阴谋,身体却在小朋友的阳光动物园。   哎,还能怎么办呢,凑合过吧。   他一手牵一个,往武陵阁走。   为了防止乐桃情醉后乱跑,霜绛年把少年绑到了床上。   安置好少年,他一回头,却不防撞到了晏画阑的鼻子。   果酒甜香扑面而来,晏画阑缓缓眨眼,睫毛扫到了他的脸。   霜绛年猛地拉开距离。   好险。   怎么靠这样近?   “你醉了?”他问。   “不可能。”晏画阑一脸不屑。   如果不是他反应速度比平时慢了八拍的话,倒是很有说服力。   霜绛年仔细回忆,晏画阑都只喝过一盏果酒,怎么可能醉呢?   他得出一个答案:“你不会是第一次饮酒吧?”   晏画阑迟缓地用食指压住他的嘴唇,煞有介事道:“嘘,不能被哥哥发现。”   霜绛年:“……”   看这孩子,都醉傻了。   霜绛年只得又调了一碗醒酒药。   醒酒药味道不算好,晏画阑却很乖,抱着碗,一边咕嘟咕嘟喝药,一边不眨眼地望着霜绛年。   醉酒后,他眼角绯红,更显妖冶。尤其是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艳得夺人心魄。   霜绛年别开了视线。   晏画阑望着他:“好甜。”   霜绛年不解,尝了一点醒酒药。   又寡又涩,哪里甜?   晏画阑本就脑回路清奇,醉了就更怪了。   “走,我带你回玉凰阁。”霜绛年扛起他的胳膊。   玉凰阁是药宗专给他准备的住处,其外有妖族把守,总比别处安全。   年轻的白鹤妖渔回正在玉凰阁外巡逻,看到这一人一妖,惊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酒席上喝醉了。”霜绛年早就戴好了幕篱,“我喂了些醒酒汤,或许要等一会儿才能醒。”   渔回就要来伸手接人。   晏画阑打开渔回的手,紧紧环住霜绛年的腰,死不放手。   霜绛年低声哄他:“乖,睡一觉我再来看你。”   这句话不知触了他什么神经,晏画阑突然大吼:“我不睡!我一睡着,哥哥又要离开我……呜……”   霜绛年一愣。   渔回大惊看向他:“阁下莫非就是……”   霜绛年低咳一阵,才道:“我不是。”   他怕晏画阑在族人面前丢了脸面,指尖弹出一根银针,直接把他扎晕了过去。   渔回扛着自家陛下,望着那一抹幕篱白纱飘远。   陛下看似不着调,实则心防极重,手段狠辣。   他在旁服侍,从未见陛下对人露出过那般柔软有如孩童的姿态——只除了刚才那个人。   最近,陛下真心笑起来的次数翻了好几倍呢。   渔回心中懊悔。   ……他好像错过了行走的十万上品灵石。   *   离开玉凰阁后,霜绛年去易雪那里,装作酒后遗落物件,取回了丹方。   丹方上的隐蔽记号变了颜色,说明它已经被易雪碰过了——或许还被复制过了。   明日便是最后一场丹会,鱼饵放好,就差等鱼上钩。   霜绛年安然入睡。   夜半,朦胧中他感到有人坐在他枕边。   是晏画阑找来了吗?   霜绛年倦倦翻了个身,习惯性地给他留出一片空位。   “要睡就睡,别坐着碍事。”   空气霎时间就冰冷下来。   系统惊恐道:[宿主,不是小画阑,是……]   霜绛年回眸,只见孟客枝坐在床头,眼神冰冷地盯着他。   “师弟在邀请谁?”   霜绛年脑子一清,起身披衣束发,嘴上不忘嘲讽:“师兄昨晚还和乐道友说在闭关养伤,怎么,不到一日便好全了?”   孟客枝冷笑一声:“我知道,你随便将自己的身体交出去,是在报复我。”   霜绛年:“?”   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打听得没错,等丹会结束,我就要和乐不为的孙子举行合籍大典了。”孟客枝道,“你心里不舒服,我理解,但一个有身份地位、能站在光明处的道侣是必须的。”   霜绛年皱眉:“我不关心你合籍与否。”   不舒服?他只为乐桃情感到不舒服。   “放心,我只是想利用乐桃情。”孟客枝来摸他的手,“小霜,虽然我不能给你名分,但你是我心中的唯一。”   霜绛年如避虫蝎般躲开他的触碰。   他终于明白了。   孟客枝竟是以为,他会因为对方合籍而吃醋,上演两男争一男的戏码!   而孟客枝,已经把他们的正室、外室、情分、名分都安排好了,就等着坐拥白月光和朱砂痣。   这么自信怎么不上天??   霜绛年按住喉咙,一阵想吐:“你修无情道走火入魔了?”   孟客枝却以为他仍在介怀被扔进“囚笼”当饲饵的事。   “我原以为你能想明白‘囚笼’里的事,能理解我、原谅我。这么想,是师兄错了。”他宽容大度道,“但上次我已经在你面前死过一次,也算给你出气了。现在我们扯平了,嗯?”   “你真是……”霜绛年怒极反笑,“除了野心以外,你没学到师尊一丝一毫的优点。他老人家见了你这样犯蠢,棺材板都要掀起来了吧?”   孟客枝微笑:“我明白,这都是气话。我不介意。”   霜绛年真心体会到了什么叫“不与傻逼论短长”。   “还剩二十日,把鱼交给我。”孟客枝道,“我不知道你和乐桃情说了什么,但永远不要想用无情道揭发我。”   “若我暴露,你定逃不过。”他盯着霜绛年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记住,我们是系在一根线上的蚂蚱。”   孟客枝走后,霜绛年坐在榻上按眉心。   他现在修炼得还不够,若有一天,能不因为孟客枝的傻逼言行动怒、甚至连恨意都抹消,才是真正自由了。   这时,他感觉床尾的被窝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霜绛年一下子僵住。   那里什么时候藏了人?   这人在他睡觉的时候藏进来,悄无声息地潜伏,瞒过了孟客枝,等他们说完那些话……   刚才的对话,暴露了他们是无情道修士。   霜绛年瞳孔骤缩。   无情道,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一旦暴露,受万人唾骂便罢了,怕的是押上斩仙台、抽灵根、断仙骨,直到魂飞魄散,警示三界!   …听到了他的秘密,无论是谁,都不能活!   霜绛年眼中划过一抹决绝。   九刺飞出,针尖齐齐对准被褥下的活物。   他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一颗靛蓝鸟头从被窝底下探了出来。   孔雀妖迷糊糊望着他,黑豆眼里映照出九刺的寒芒。   “嘤叽?” 第26章   “……晏画阑?”   霜绛年喃喃。   孔雀钻出被窝,抖了抖羽毛,脚步歪歪斜斜向他走来。   九刺紧跟在它身边一步一动,好几次都差点扎到了它的眼睛。   “……别过来!”霜绛年嗓音颤抖。   就算听到的人是晏画阑又如何?   但他对晏画阑……怎么可能下得了杀手?   好像有一辈子那么漫长,毛茸茸的孔雀扑撞进了他的怀中,霜绛年浑身僵硬,九刺始终没有碰孔雀一根羽毛。   “叽叽。”   哥哥。   成年后孔雀嗓音嘹亮,晏画阑偏还要装做小时候的娇软奶萌音,听得霜绛年心软了半边。   霜绛年缓缓抱住它,嗅到了它满身的酒气。   这是……还在醉吗?   醉了,睡在床脚,所以什么都没听到?   否则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才是。   霜绛年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自己发了满背的冷汗。   他低声道:“真是不知该拿你怎么办……若你真是一只鹌鹑该多好。”   曾经一只手心就能捧起来的小鹌鹑,现在光是尾羽,便能遮住他整个人。   还很重。不过抱了一小会,就把他腿压麻了。   孔雀哼唧着用长颈蹭他脖子,全身羽毛丰丽顺滑,精美艳丽如同工艺品,让人爱不释手。   抚摸着它,霜绛年全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孔雀被他摸得浑身微抖,舒服地炸起羽毛。它也用翅膀回搂住了霜绛年。   就在这时,它身上羽毛渐渐褪去,露出了光滑的皮肤、结实的臂膀和胸肌……还有晏画阑的脸。   一只光溜溜的大男人扒在他身上。   霜绛年心中所有柔情瞬间消失。   他冷漠地推人:“起开,你太重了……快穿件衣服!”   就算用了金丹期的全部修为都推不开。   霜绛年深切怀疑,对方吃了那么多,完全没长脑子,光长到肌肉上去了。   晏画阑迷迷糊糊抬起头,疑惑道:“哥哥怎么不摸我了?”   霜绛年咬牙:“我不摸人。”   晏画阑不明白:“都是我,有什么区别?……用妖身又抱不住你,也摸不到你。”   他还是赖着不肯挪窝。   霜绛年只好道:“你不是在玉凰阁么,怎么过来了?”   晏画阑沉思片刻,晃晃脑袋:“记不清了。”   “用妖身来的?”   “好像是。”   霜绛年面无表情地想,幸亏他是用妖身来的,否则明天三界邸报的头条就会是“震惊!妖王当街裸奔,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既然酒醒了,就回去吧。”他好言相劝。   晏画阑做作地环住手臂:“一个人睡好冷啊,你这里更暖和。”   霜绛年无情地说:“那你去找其它人睡。”   “为什么?”晏画阑出离地愤怒了,“乐桃情说冷,你就邀请他‘一起睡吧’,我难道还不如他么?”   还记着这事呢?   乐桃情又对他没企图,哪像晏画阑这个裸男深夜入室,换到现代都可以报警了好吧?   但企图不企图的,又不好明说。   霜绛年百口莫辩,最后找出一套衣服扔到他脸上。   “愿意留就穿好。我要睡觉。”   晏画阑拿着衣袍,甜甜笑了。   趁他穿衣,霜绛年问道:“刚才你睡我床脚,听到什么了吗?”   晏画阑迷茫:“我应该听到什么?”   “没事。”霜绛年略带忧心地倒回枕头。   ……若有一天晏画阑知道他修无情道,会怎么想?   会不会以为,他所有的善待都是骗局,双修得来的修为和孔雀翎也是处心积虑骗到手的?   最好一辈子不知道。   不,最好以后都不要见了。   “在担心丹会吗?”晏画阑趴在他面前,“听说小天地里很危险。”   “没有。”   霜绛年闭上眼,忽觉眉心一烫,有轻微的酒香飘过。   晏画阑吻过他的额头,笑道:“哥哥不是说过么,在你的家乡,这是晚安吻,可以免除噩梦。”   霜绛年微怔。   晏画阑又亲了他额心一下:“别怕,我永远会与你同在。”   什么晚安吻,不过是为了点亮成就胡乱诌出来的罢了。   奇怪的是,霜绛年的心竟真的因此而安静下来。   这大概是他永远舍不得伤害晏画阑的理由吧。   *   丹会举办得如火如荼,放眼九州,歌舞升平,海晏河清。   阳光背后的阴影中,潜藏的暗流蠢蠢欲动,试图将它的魔爪伸向光明。   药宗万里之外,黑风崖上。   魔主一袭黑袍,俯身观览,看魔毒在悬崖之下涛涛涌动。   在他身后,几名黑衣蛇面护法嘶声探讨。   “鸾琴君传信,说待丹会事毕,他便将囚笼里丢失的饲料们呈送尊主。”   “鸾琴君不值得信任!”另一个反驳,“孟客枝野心勃勃,早有不臣之心。”   “难道他敢反抗尊主的魔毒?”   “你忘了那个杀死黑蛟的人修了吗?世间确有法器能免疫魔毒。”   魔主袖中黑雾弥散,在空中留下黑白幻影。这幻影是提炼黑蛟血肉得来,能复现黑蛟身死时的场景。   幻影之中,一个戴面具的人修从浓郁的魔毒间穿身而过,击碎了黑蛟的妖丹。   魔主一遍一遍重复观看者那一幕,看他的面具,身形,看他手中飞舞的银针。   “九刺。”他认出了那些银针,“……无情道尊。”   “尊主。”一名蛇面人谄媚道,“在下派人监视了鸾琴君,意外发现他数次离开乐宗,私下去见一名丹会参与者。可惜属下的人不敢离得太近,没能确定具体身份。”   魔主道:“凤凰幼子监视得如何?”   “这……属下派去接近他的人,全部失踪。只听闻凤凰幼子一路留情于多人,似乎并不有心找‘妖王妃’。”   魔主冷哼一声。   药王这次设“养神丹”为丹会之题,欲以养神丹化解心魔,想必是对他的魔毒有所察觉。   凤凰幼子、鸾琴君、丹会的参会者、还有药王……所有疑点都聚集在丹会上。   “那就一网打尽罢。”魔主冷笑着说。   *   为了丹会举办安全,仙盟特地派出紫薇仙君和六名黑曜卫在小天地中巡逻,对参会者各不相帮。   紧张感并未压垮丹会的热闹,第三会当日,修士从四海八荒鱼贯而来,透过水镜观看会赛。   各门派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御剑而来,有乘舟而来,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妖王陛下的“花轿”。   十六只青鸟衔着花轿,小童子站在青鸟背上,不断从花篮中撒出花瓣,花雨纷飞中,妖王隐藏在薄纱帘幕之后,看不真切。   仙子们笑笑闹闹伸手接花瓣,八卦那位新登基的妖王长得多么好看,行迹多么放浪不羁。   花瓣落在霜绛年鬓边,流连不去。   一阵阴阳怪气的议论声传入他耳中。   “妖族那些男的,一个个长得那么妖艳做什么?比人修仙子都漂亮,毫无阳刚之气。尽带坏修仙界风气!”   霜绛年侧眸,发现那是一名毛发浓密的中年男修在说话。   大多数雄妖本就比雌性生得艳丽,越是美艳,越能吸引雌性的目光。士为悦己者容,爱美更是人之常情。   在那人口中,倒像是什么道德败坏的行径。   霜绛年精通易容术,稍一观察那人,便发现了端倪。   他悄悄燃起一张符纸。   符纸燃起,刹那间狂风大作,花瓣飞舞,一顶假发从中年男修脑袋上飘飘飞离。   在众人的侧目之下,他手捂光溜溜的脑袋,尴尬地四下里寻找假发。   霜绛年轻拍他的肩:“道友可有什么难处?我这里有一颗丹药,或能解道友燃眉之急。”   “什么丹药?”那人狼狈道。   霜绛年笑容温柔:“用来治疗秃顶的丹药——有助于增长阳刚之气。”   周围传来一阵窃笑。   那人脸色涨红,怒瞪他一眼,手上却诚实地接了丹药。   霜绛年将他丢失的假发背在身后,好心地帮忙烧掉。   [叮咚!晏画阑对您的好感度1]   霜绛年一愣。   他是有护着晏画阑的意思,但妖王的花轿已经走了很远,晏画阑怎么会知道?   “我身上有窃听术法吗?”   [没有,宿主。]   他有些愣怔,人群熙熙攘攘拥来,眼看就要挤到他的时候,一条长臂挡住了挤来的人群,将他护在安全空间内。   霜绛年回头:“你怎么在这里?晏……”   他停住了。   一张陌生的青铜面具与他面对面,那人揪起他衣襟一角,将他往后提出了人群,然后疏远地收回了手。   那人只是金丹期,而且看身形,也比晏画阑更瘦一些。   “我是贰号。”青铜面具开口,是从未听过的嗓音。   “何六。”霜绛年平静下来。   贰号说:“丹会马上要开始了,走吧。”   霜绛年跟着他来到小天地入口处,才明白他为什么叫“贰号”。   “小天地”类似秘境,只不过秘境还处于九州世界之中,而“小天地”独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空间,需要在两个世界之间构建桥梁才能进入。   这片小天地,原本是药宗弟子平日收集灵草灵兽的空间,应有尽有,现在被充作丹会的比赛场所。   有些灵草灵兽的采集需要战斗,所以每名参会者都会配备一名金丹期修士作为“协助者”。   按照前两会的积分排名,“协助者”的代号分别是壹号、贰号……一直到廿九号。   为显公平统一,每一名协助者都会戴上相同的青铜面具。   霜绛年用余光打量他的“贰号”,有些狐疑。   这人违和感好重。   戴上面具,岂不是非常容易偷梁换柱,暗中换人?   最坏的可能是,进了小天地之后,他的对手不止小天地中的灵兽,还有其它居心叵测的修士……   在六名药宗长老的合力布阵之下,九州与小天地之前架起了一道桥梁,莹白色的桥穿越虚空,向远方而去。   “收集好材料后即可通过世界桥返回,开始炼丹。”药王朗声道,“记住,世界桥只维系十五日,一旦超时未归,只能等待下一次世界桥架起,丹会将算作自动弃权!”   “现在——炼丹师大会第三场,正式开始!”   在所有修士的瞩目之下,二十九名丹修带着协助者进入阵法,消失在世界桥尽头。   白光充斥了全部视野,再回神时,空气变得湿热难耐,霜绛年已经身处于热带雨林之中。   小天地中,所有植被硕大无比,一颗草本植物就有巨人之高,一片树叶便能载起两个修士。   霜绛年吞下一颗避暑丹,顺手递了一颗给贰号。   “这里便是药宗的小天地?”   贰号点点头,又摇摇头。   霜绛年:“你不确定?”   贰号不语,似乎性格就是这样沉默寡言。   霜绛年皱眉。   自己是个冒牌货就算了,这人总该是真的药宗的弟子,怎能不知?   他注意到,贰号没吃避暑丹,而是取出巾帕,把丹药层层包了起来,藏在前襟里。   ……难道是怕他在丹药里下毒吗?   霜绛年心中疑窦丛生,面上不显。   这人如此谨慎,他该考虑如何用更隐蔽的方式药倒贰号了。   不远处,传来了猴群拉帮结派的兴奋呼喊,显然是发现了入侵者,正向这里奔来。   霜绛年神色一凛:“走。”   小天地中生灵比平常大了十倍不止,丹会考验以生存为主,他们两个金丹期根本打不过,走为上策。   霜绛年在前方发现一只巨大的灵树蛙,正好当做坐骑。他用药粉混淆了灵树蛙的神智,一回头,却呆住了。   贰号人呢?   临阵逃脱了?   等等……是冲上去了??   只见贰号只身提一根树枝冲向猴群,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霜绛年急道:“快回来!你打不过!”   “区区猴子。”贰号自信满满,“别怕!”   自信得不像金丹期,反而像个化神仙尊。   霜绛年目瞪口呆。   人猴大战,刀光剑影,猿猴哀叫怒号声此起彼伏。   十秒之后,一道黑影掠来。   “快跑!”贰号大吼着向他冲来,浑身狼狈,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红毛猿猴。   霜绛年:“……”   “我不是怕它们,”贰号一把将他扛到肩头,气喘吁吁还不忘解释,“这是战略性撤退!”   霜绛年锤他肩膀:“别扛我,坐我的灵树蛙!”   猿声震耳,贰号没听清,吼道:“什么挖?”   ……你怕是敌军派来的奸细吧!   霜绛年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眼睁睁看到猿猴巨大的脚掌踩下来,踩碎了他驯化好的灵树蛙。   贰号跑得显然没有灵树蛙快,不到三秒,便被最前面的猿猴撵到了脚后跟。   霜绛年眼睁睁看着猴脚向自己踩下来。   命悬一线之间,他奇妙地有了一种被坑习惯了的感觉,顿觉心如止水。   贰号这浑身的自信憨批气息。   ——怎么就和某只憨批孔雀这么像呢?? 第27章   就在即将被踩成肉泥饼的当口,贰号一个侧滑,险险避开了猴子的脚。   霜绛年往贰号嘴里塞了一颗飞行丹,透明光翼在他背后生出。   贰号仿佛天生就会飞翔,不需要习惯的时间,直接振翅而起。   他带着一个人,灵巧地躲过猴子手掌的捕捉,越过草丛,飞向更广阔的上空。   猴群愤怒地投来石头,都被他躲过了。   直到听不见猴群的叫声,他们才落在一根树枝上。   霜绛年的腰都快被勒麻了,他按揉着自己的腰,吁了一口气。   很好,丹会第一个时辰,不但什么灵药都没采到,还损失了裴鸢白给他的珍贵飞行丹。   梦幻开局。   身旁的贰号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因为和猴群硬碰硬,他手臂和大腿上各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痕,还在不断淌血。   霜绛年走过去:“我可以帮你治疗。”   贰号呆了一下,摆摆手:“不用了。”   他扯开衣服,本能想上嘴舔伤口,又觉得这个动作太妖族,于是粗暴地用破布把伤口缠了两圈。   连伤口都不清洗?医修的职业操守让霜绛年看得直皱眉。   他拉住贰号的手腕,扯开他的破绷带,一道除尘符打上去,双手释放出治愈性的荧光。   觑着他认真的侧脸,贰号全身僵硬,安静如鸡。   手臂上的挠伤很好处理,但他腿上的挠伤在大腿根内侧,位置非常微妙。   也不知是皮肤敏感还是怎的,一碰到那里,贰号就全身狂抖。   霜绛年撕开那里的布料,按住他的腿:“别抖。”   贰号抖得更厉害了。   霜绛年仔细观察伤口,皱眉道:“它们的爪子有毒,除尘符无法祛毒,我帮你吸出来。”   “……吸?”   贰号三分震惊三分激动四分我在做梦。   霜绛年俯身低头。   贰号猛地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远离他,以手护胸道:“孤男寡男小树林,你不要太过分!”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要非礼良家妇男。   霜绛年满脑袋问号:“我怎么过分了?”   “你要吸我!”贰号面红耳赤,“用嘴吸我……”   “?”霜绛年眉梢颤抖,“你在想什么?我何时说要用嘴吸。”   “啊?”贰号一呆。   霜绛年无奈,一把将他按在树干上,俯身低头,用一支特制针管吸走毒血,直到血液变成鲜红色。   他边吸边说:“这种坏境之下的大多数生物都身带剧毒,以后无论多轻微的伤势,你都要告诉我,免得酿成大祸。”   贰号没有回应。   霜绛年抬头确认:“知道了吗?”   贰号一阵慌乱点头,又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顶着一张青铜面具,霜绛年愣是看出了失望和庆幸两种神色交替出现,情绪矛盾得几乎破体而出。   霜绛年又看了眼系统面板。   在短短的时间内,晏画阑的黑化值[5][-5]不断循环,仿佛心电图在跳探戈。   霜绛年再次狐疑地看向贰号:“……”   系统道:[如果想确认贰号是不是晏画阑,宿主可以直接花成就点听听他的心理活动。]   “不必了。”霜绛年心道,“能免费解决的事,为什么要花成就点?”   他瞥了一眼贰号的手。   如果是晏画阑的话,手背上应该还留有一道箭伤。   但是,他的易容术做得实在太好了,这么近的距离,他也丝毫看不出破绽。   什么叫自己给自己挖坑呢。霜绛年想。   他站起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的灵气恢复了吗?”   经他提醒,贰号讶然发现:“没有。”   他刚才与猴群搏斗消耗了大量灵气,按理说一个时辰的功夫,早就从天地间补充回来了。   但是在这里,消耗的灵气没有得到丝毫补充。   “放大十倍的不只是灵兽,还有灵气。”霜绛年沉思道,“九州的灵气粒子很小,可以通过修士的皮肤毛孔纳入体内。但这里灵气粒子放大之后,就无法吸收了。”   他揪下一瓣花,抱着咬了一口。   “如果吃掉这里的生物,倒是可以补充灵气。接下来我们可能需要一边捕猎一边寻找灵药了。”   贰号掏出一块上品灵石:“九州带来的灵石也可以补充灵气吗?”   霜绛年:“可以是可以,但上品灵石太稀少太珍贵了,我们还是……”   话音未落,只见贰号从储物囊中“哗啦啦”倒出一大堆上品灵石。   霜绛年:“……”   丹会没有明令禁止协助者不许带法器灵石,但以前根本没人这么做。   毕竟灵石珍贵,谁愿意用上品灵石帮助素不相识的修士呢?   只除了面前这一个憨批土豪。   “给。”贰号抓了一大把上品灵石给他,豪横得好像在抓玻璃珠。   霜绛年收下:“……谢谢。”   其实他本来想在食物上面下迷药,药倒贰号,可惜有了灵石,这个方案只能画叉了。   “谨慎行事,如果遇到大型灵兽,不要恋战。”   霜绛年最后嘱咐完,两个人就踏上了寻找灵药的路。   途中他们偶尔也会遇到昆虫和爬行类灵兽,杀死后取其身上可入药的部分。   贰号接管了所有肢解灵兽的任务,动作飞快,没让霜绛年手上沾一滴血。   霜绛年意有所指:“你好熟练啊。”   和某只习惯杀人分尸的孔雀一模一样。   贰号还以为是在夸他,顿时分尸手法更敏捷了。   霜绛年捡出兽丹递给他:“吃吧。”   这是一个陷阱。   修士拿到兽丹后,都会练成丹药再服用。只有晏画阑一副钢铁肠胃,习惯于霸道的异己灵气,不管是金丹妖丹还是兽丹,都能直接吞服。   如果贰号和晏画阑一样,都直接吞服的话……   贰号对他的心思浑然不觉。   看到递到眼前的兽丹,贰号一呆,赶紧清洁了手上的血迹,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巾帕,将兽丹包起来,小心翼翼贴身放好。   根本没有要吃的意思。   霜绛年:……?   又囤,你是囤囤鼠吗?   一招试探在无形中被化解,他们继续上路。有时会遇到劲敌,被两人合力击退。   半日之后,太阳逐渐落下,雨林陷入昏黑。夜间雨林危机四伏,他们在树枝上找到掩体,稍作休憩。   就着月光,霜绛年一件件翻检自己搜集到的材料。   毒草,毒花,还有带毒的灵兽。   “……不对劲。”他凝眉道。   贰号抬头注视他。   “这里本该是药宗培植灵草的地方,用来炼丹制药,又不是用来制毒,何以要养这么多带毒的生物?”霜绛年道,“若是因为丹会故意为难选手……也不至于。”   连他自己都觉得寸步难行的地方,其它人恐怕连活命都难。   就像初中英语考试考了专四专八的难度,怎么看都是发错了卷子。   他对贰号说:“我可以看看你的监控水镜吗?”   所有参会者的水镜都放在协助者身上。   贰号点头,取出水镜。   ——镜面一片漆黑。   “坏了?”霜绛年微愕,“它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它本应该是该亮起来的吗?”   贰号茫然。   “可是从最开始一进入小天地,水镜就是黑的啊。”   两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根蛛丝射来,黏住了霜绛年。一缠一拉之间,直将他拽飞出去。   贰号瞳孔骤缩,向前猛扑,却只碰到了霜绛年的衣角。   捕猎者猎食成功,瞬息隐没于夜色之中。   “——哥哥!!”   *   半日之前,药宗。   当最后一名参会者消失在世界桥尽头时,界门关闭,会赛开始,所有修士都兴致勃勃地看向水镜。   然而本该出现二十九个画面的主水镜,却昏暗一片。   “水镜坏了?”   “坏了叫我们看什么?都是大老远跑过来看的……”   骚动声四起,药王裴济缓缓皱起了眉头。   “师尊。”裴鸢白道,“参会者身上的所有水镜都灭了,弟子正在排查原因。”   裴济身影一晃,瞬间降落在连通小天地的入口。   负责连通世界桥的六名长老,竟然全部身死魂消。   魔毒以他们的心魔为培养皿,不断繁殖,向裴济蔓延而来。   裴济拂袖挥散魔毒,将它们困在死尸体内。   他去检查连通世界桥的阵法,发现桥的终点已经被人篡改过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那些参会丹修以及紫薇仙君所去之地,不是药宗的小天地,而是另一片未知的小世界——有心人特意安排好的囚笼。   裴鸢白脸色苍白:“怪不得水镜会失去联络。”   “速速报与仙盟盟主,”裴济凝重道,“这三界,怕是要变天了。”   一物飞来,裴鸢白捉在怀中,发现是一瓶用来化解心魔的养神丹。   他一抬头,只见裴济只身灌注灵气,打开了世界桥的入口,踏入其中。   在他身后,另一人紧跟飞入,看身形似是孟客枝。   裴鸢白向前两步,咬牙停了下来。   他必须留下来,主持大局。   只希望……好友能安然无恙。   *   此时的霜绛年,和“安然无恙”这个词怎么都沾不上边。   他被缠在蛛丝茧之中,神智模糊,身体冰冷滞涩。   蛛丝茧中仍有毒液滴落,他身周浮现浅浅一层孔雀真火,将滴下来的毒液燃尽。   霜绛年攒起力气,抚向颈侧,摸到了一个圆形伤口。   大概是蜘蛛在他动脉里注射了毒液,才让他身体这般难受。   事到如今,霜绛年能百分百确认,这个小天地绝对有问题了。   他缓缓扒开粘腻的蛛丝,看向外面。   这是一个隐没于黑暗中的蜘蛛巢穴,放眼望去,穴顶还吊着成千上万的蛛丝茧,有大有小,被吸食成骨架骷髅的,还有即将被吸食的。   霜绛年四肢僵冷,不小心动作稍大,扯动了蛛丝。   八只红眼猛地出现在他面前。   霜绛年屏息。   蜘蛛听觉视觉不佳,但对震动非常敏感。这么近的距离,他的呼吸都有可能触动这只蜘蛛的神经。   巨大的蜘蛛翕动着螯牙,毒液滴出,似乎想再给他补上一口。   霜绛年一动不动。   蜘蛛静静盯了片刻,缓缓爬离。   这一只还算小型,远远近近还有无数红色蛛眼,潜伏于黑暗中。   系统颤颤巍巍道:[宿主,要打开孔雀翎的气息定位吗?]   “……不。”   如果贰号就是晏画阑,通过某种手段压制了修为,那么以晏画阑现在的金丹期修为,如何能与蜘蛛巢穴中几千只蜘蛛抗衡?   还是不要把他牵扯进危险里为好。   “天道那里还有可以脱困的道具吗?”   [要告诉宿主一个坏消息。这里是其它世界,遵循另外的天道规则,九州的天道无法左右此地,天道商城已经被封锁了……]   霜绛年沉默。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身边慢慢吊下另一只茧,显然是蜘蛛绑回了一只新的猎物。   霜绛年正想着如何脱困,却见身边的茧中缓缓探出一个人来。   “贰号?!”他惊讶万分。   贰号见到他,也长长松了口气:“运气真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找到你。”   霜绛年:“你中蛛毒了吗?”   “没,它替我挨了针。”贰号提出一块灵兽肉,肉块扎了一个孔洞,上面布满青紫色的毒液,“它们智商不高,比较好骗,我装晕它们没发现。”   霜绛年咬唇道:“没中毒又怎么样,进了这里,你还怎么出去?”   贰号忽问:“你在关心我吗?”   霜绛年一怔。   他感觉青铜面具之后的那张脸笑了。   “可我不来,你又怎么出去呢?”贰号说,“放心,我们一定会一起全须全尾地出去。”   “贰号就是晏画阑”,霜绛年本来有七八成的把握,现在又不确定了。   这种可靠的感觉,真的会是晏画阑那个憨批么?   贰号灵巧地从茧洞里钻出来,动作轻缓,没有牵动到蛛丝。   他探出身体,帮霜绛年一点点拓宽洞口,扶着他爬出来。   霜绛年:“如果我们离开蛛丝茧,重量一变,牵动蛛网,所有蜘蛛定群起而攻。”   “这个我也准备了。”贰号轻快地递给他一只储物纳戒,“给。”   “?”   霜绛年感受了一下,发现里面是一块高密度的石头。   “那块石头和你的体重一模一样,我这里也有一块石头,和我的体重相仿。”贰号说,“只要我们在跳下去的瞬间,从储物纳戒里取出石头,放在蛛丝茧里,蛛丝茧的重量就不会发生变化。”   霜绛年眨了眨眼。   好办法,这个小机灵鬼。   “就这么办。”贰号牵住他的手,“看到脚下那片黑色的岩石了吗?我们一起跳下去。”   “一、二、三。跳!”   他们同时放出石头,从空中高速坠落。风滑过脸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紧紧拥抱在一起。   霜绛年连用了几次小型漂浮咒,最后轻轻停落在巨大的黝黑岩石上。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贰号一改刚才的冷静,紧紧搂住他:“呜呜,你被抢走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呜嗷嗷……”   完全崩人设了。   或许是为了防止暴露,“贰号”的人设沉默寡言,白天都没听他说过几句话。   但每次一到心情紧张的时候,他就原形毕露,变回面具之后的那个话唠。   霜绛年摸了摸他的头,为他崩坏的马甲默哀。   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岩石”犹如活物般嗡嗡颤动。   在巨大“岩石”的最前方,幽幽亮起八只鲜红的蜘蛛眼。   每一只眼睛,都有成年孔雀妖那么大。   ……他们刚才落脚的“岩石”,根本不是岩石,而是一只巨型蜘蛛的背!   现在,这只庞然大物俨然被吵醒了。   贰号一把将霜绛年扛了起来,撒腿就跑。   巨眼蜘蛛抬起它山一般粗壮的腿,无数红眼蜘蛛紧随其后,吐出粘稠的蛛丝,向他们射来。   生死时速,贰号猛地扑进一个细小的洞穴中,在他们背后,蜘蛛轰然撞上山体,落下细碎的沙石。   贰号咬牙:“腿。”   只见一根蛛丝缠绕在他腿上,正黏着他往山洞之外拖。   霜绛年召出九刺,九根银针齐上,挑断了蛛丝。   他拖着贰号滚进山洞更深处,下一秒,蜘蛛毛茸茸的腿便探了进来,贪婪地想抠挖出洞穴中的猎物。   两人瘫坐在洞穴深处,心有余悸地看着洞穴外的血红蛛眼。   蜘蛛们用蛮力试了几次,没掏出他们,或许觉得这两只猎物太小,便失去了兴趣。   “……终于结束了。”贰号这才放下心来。   他忽地一震。   霜绛年柔软地倒在他怀中,那种小鸟依人带来的自尊心满足,是贰号前所未验过的。   他喉头滚动,抖着手揽住霜绛年的头。   这一碰,他猛地呆住了。   霜绛年额间一片滚烫,整张脸烧得如炭火一般,手脚却冷得像冰块。   他呼吸滚烫沉重,瞳仁缩小,显然是因为中毒陷入了昏迷。   这一连串事件发生得太快,霜绛年根本没空给自己解毒。他在蛛丝茧里能恢复意识,就已经很难得了。   贰号在他颈侧发现一圈蜘蛛螯牙咬过的疤痕,颜色青紫。   伤口竟然这么大。   “……哥哥,醒醒!”贰号心脏狂跳,“阿年哥哥?”   霜绛年仍在昏迷。   贰号下定决心,他伏在霜绛年身上,吸咬对方颈侧的血洞。吸一口毒血,吐到一边,再接着吸。   霜绛年眉心紧蹙。   贰号每动一次,他腰身就轻轻弹一下。仿佛不慎搁浅的鱼,对海鸟的啄弄无可奈何。   他嘴唇轻动:“不要……别……”   贰号以为他疼,动作又轻柔了一些,缓缓摸他的鬓发。   这样的安抚只起了短暂的效果,霜绛年的挣扎变得激烈,即便贰号停止吸血,把哥哥扶起来,这样的情况也没能缓解。   霜绛年开始全身痉挛,蜷缩成一小团,呼吸困难,还伴随激烈的咳嗽。   孔雀翎再一次燃起,护住了他的心脉,这意味着刚才的心疾已经触及了生命。   贰号慌了。   他以前认识的阿年哥哥,淡然又强大,即便身体不好,也总是非常镇定。   他从未见过哥哥动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就好像……深陷于噩梦之中。   “把你的噩梦交给我吧,哥哥。”   贰号贴着他的额头,怜惜地说。   *   霜绛年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大概有一两岁的年纪,被母亲抱在怀中。   他们站在岸上,望着血海。   几百名鲛人的尸体浮在海面上,鱼尾糜烂,漂亮的鱼鳞腐蚀殆尽。   在战斗开始之前,海水中便早早撒下了剧毒。鲛人一入海,便在腐蚀性毒水中痛苦地翻腾,直到死亡。   这是一片遍布着死尸的海。   他的鲛人父亲,身为王族在面对入侵者时冲在了最前面,厮杀到了最后一刻。而现在,他是几百尸体中的其中之一。   海面上的夕阳也染满了血色。   硕大的血红太阳中心,一名黑衣修士凌空而立,他就是这场屠杀的主持者。   “尊主,”有人犹疑道,“那些鲛人会用语言交流,有感情,有自己的族群,恐怕不是灵兽……而属于我们妖族。”   “是妖还是灵兽,有何分别。”黑衣人徐徐道,“他们错在不应该生得太有用,让三界注意到他们血肉的好处。”   母亲满目血丝,她将霜绛年抱得更紧,指甲攥进手心,扎出鲜血。   刽子手们注意到了他们:“鲛人的地盘,怎么会有人族?”   黑衣人施舍地投来漠不关心的一瞥。   “——全都杀了。”   “谁敢动我!”母亲暴呵一声,“我乃霜家嫡长女霜噙月,将我送回霜家,玉漱仙尊定重重酬谢!”   有人附耳道:“尊主,霜家帮扶我们甚多,恐怕不好得罪。”   黑衣人玩味一笑:“这是鲛人的地盘。噙月仙子怎会在这里?”   霜绛年感到,从母亲身上传来一股浓重的悲伤,还有藏得很深很深的仇恨。   她胸口微微颤抖,很冷静地撒谎:“三年前,鲛人将我掳掠至此,那时我已怀有身孕,幸得尊主相救,我们母子才能脱离这苦海。”   霜绛年知道并非如此。他的父母两情相悦,恩爱非常,母亲甚至不惜离开家族,来到鲛人族群与父亲一起生活。   黑衣人问:“你的孩子也是人族么?”   有人从霜噙月怀中夺出霜绛年,将他按在水中。直到霜绛年溺水濒死,那人确定他没有长出鱼鳃和鲛尾,才提了上来。   “尊主,是人族。”   “——送回霜家。”黑衣人说。   身疾可医,心疾难救。   霜噙月去得很早。   仙逝之前,她要霜绛年跪在她榻下,聆听教诲。   “娘不要你报仇,不要你出人头地。娘只希望你把那些全都忘了,能作为普通人平平安安地长大。这样,才不枉费你爹和我的一片苦心。”   幼时的霜绛年含泪点头。   霜噙月攥着他的手,一字一顿:“你发誓。”   眼泪奔涌而出,霜绛年颤声道:   “我发誓,绝不出头露面,要像普通人一样,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哪怕不被任何人知道,哪怕永远藏身于阴影里。   这个誓言,霜绛年遵循了百年。   他深吸一口气,蓦然从噩梦中惊醒。   这段噩梦本还有后半截,但这次不知为何,竟提前戛然而止了。   他还待在蜘蛛的窄小洞穴里。   蛛毒已经全清了,霜绛年除了身体有些疲惫、心脏有些不舒服以外,并无大碍。   为了增强麻痹的效果,蛛毒或许有唤醒心魔的作用,这在他的意料之外。   希望他做噩梦的时候,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模糊的印象中,好像是晏画阑帮他吸走了蛛毒。   现在,他还靠在晏画阑怀里。对方双臂紧紧揽着他,像恶龙守护珍宝。   霜绛年回头,差点叫错:“晏……贰号?”   却见贰号紧闭着眼,人事不省,似是在做梦。   霜绛年连忙检查。   还好,对方体内只残留着一丝蛛毒,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说过不要用嘴吸毒。”霜绛年无奈,“该不会是口腔有小伤口,或者不小心把毒血咽下去了吧?”   [其实……]系统欲言又止。   “什么?”霜绛年问。   系统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那时晏画阑见他痛苦,恨不得以身代之,却不知方法。额头相触的时候,晏画阑再次听到了系统的哭声。   一妖一统也不是第一次“互听”了,三言两语便熟悉起来。   系统告诉他,做噩梦是因为余毒未清,这点微末的余毒本也不算什么,对身体无碍,自行代谢就可以。   如果非要彻底清除,除是除不掉的,只能用灵气吸出来。这一吸,就不可避免地会吸到晏画阑体内。   系统想起以前晏画阑做噩梦之时,掐人脖子的情景,心有余悸。它再三劝阻,但晏画阑执意如此。   运功开始前,晏画阑请求它,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霜绛年。   系统问为什么,并脑补出一台苦情大戏,什么“绝不让哥哥知道我在为他受苦”、“默默奉献就好了”之类的话。   却听晏画阑道:“我现在是贰号,救他也是贰号在救他。哥哥若是知道了,喜欢贰号,不喜欢我可怎么办?”   一副酸鸡小心眼的模样。   系统感动到一半的眼泪收了回去。   不愧是你,晏画阑。   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不知道自己马甲已经破得稀烂,还在天天“我醋我自己”吧?   时间回到现在。   霜绛年又问了一遍:“系统,你刚才是想揭露什么真相么?”   系统呵呵笑道:[没什么。宿主说的对,他就是个傻憨憨。]   霜绛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他是不小心咽了毒血。”   他怜爱地摸摸傻憨憨的脑瓜,站起来想活动筋骨。   却猛地被晏画阑捞回,锁住腰身,攥住手腕,逃也逃不脱。   “别、别走……”   晏画阑埋在他颈窝里,似梦呓,又似倾诉。   “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我不够好吗?”   霜绛年一怔。   晏画阑搂着他,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他颈子里。   “……为什么我长大了,哥哥就要离开我呢。” 第28章   姑灌山那一晚,发现晏画阑就是男主之后,霜绛年不告而别。   重逢至今,晏画阑却从未询问过他原因。   也只有在醉酒和做噩梦的时候,晏画阑才会耿耿于怀,一遍遍询问他为什么,搂着他的腰,不许他走。   哥哥的离开,已经成为他不敢问出口的噩梦。   霜绛年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离开给晏画阑带去了多大的打击。   他心中不免涌起怜爱,但即便只是这一丝怜爱,都能牵动忘情,让他心肺疼痛难忍。   晏画阑是唯一一个无论如何都能认出他的人。   “如果你不是妖王该多好。”   在闷咳声中,霜绛年张开手臂,回抱住晏画阑。   至少在梦里,他们还能毫无顾忌地相互依靠。   怀中踏实温暖,晏画阑逐渐平静下来。   时间流逝,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两个人并肩而坐,没有丝毫亲密过的影子。   晏画阑松了口气。   本该做噩梦,他却做了美梦。   他梦到他和哥哥拥抱在一起,梦境很是逼真,醒过来却什么都没发生。   晏画阑一阵遗憾,又是一阵狂喜——   他的马甲还在耶!!   他扶了扶青铜面具,冷淡地问霜绛年:“你身体好了?”   霜绛年:“好了。”   贰号疏离地点头,好像他们还是刚认识一天的陌生人。   霜绛年:“……”   两人相对无言,贰号尚不知道自己说梦话掉了马甲,并重新拾起了他沉默寡言的人设。   霜绛年:……罢了,就配合他演一下,开心就好。   他站起身,说起正事:“可以初步推断,我们不在药宗的小天地,水镜也因此断了联络。或许药宗已经派出援救者,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贰号心中一片问号,嘴上严肃道:“我也这么认为。”   “这么久我们都没遇到其它人,这不是巧合。”霜绛年接着说,“我们进入了同一个世界,但可能因为敌人的某种术法,未能相会。”   “我们现在的目标——是尽快与其它人汇合。”   贰号点头,开始寻找这个洞穴的其它出口。   霜绛年跟了上去。   他心中还有另一重隐忧。   如果其它青铜面具之下的协助者也被替换了,丹修们与别有用心的敌人为伴,恐怕凶多吉少。   希望乐桃情能没事。   他正想着,忽见前方人影重重晃了一下,似是要跌倒。   霜绛年连忙上前扶住贰号,关切道:“怎么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被他一碰,贰号全身寒毛都炸了起来。本来只是绊了一下,现在腿都快软了。   “我扶着你吧。”霜绛年柔声道。   贰号受宠若惊。   霜绛年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非常温柔。   那又能怎么办呢?任谁看到昨夜那个哭唧唧黏着他的小可怜,都会愧疚心软。   反正晏画阑那个傻憨憨也会以为,他在向“贰号”示好吧?   霜绛年毫无心理压力地想。   他们逆着洞穴中水流的方向,逐渐看到了洞穴之外的阳光。   有了光线,贰号侧眸偷看了一眼霜绛年,这才发现对方脸色有多么苍白。   昨天哥哥深陷于梦魇中,脆弱挣扎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   原来哥哥也不是绝对完美的,也会有走不出的痛苦回忆,也会有心魔。   那样的哥哥,仿佛从天上坠落凡间,仿佛触手可及。   贰号心中未损一丝崇敬爱慕,反而多增添了一份怜惜和心疼。   “还是我来扶你吧。”他轻声说。   于是在平地上,两个肢体健全的修士,好像两个老头子一样互相搀扶。   此时双方都格外怜爱对方,简直是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却对昨夜自己也曾露出过弱点毫不知情。   知晓全程的系统,一阵语塞。   在确定他们身处于危险中后,二人赶路时谨慎了不少。   两个时辰过去,他们仍然身处雨林之中,没有摸到边界的迹象。   贰号忽然停了下来。   “这个地方,我们来过。”   “什么?”霜绛年低头看司南,“可是我们一直在向北走直线,不该这样才对。你确定吗?”   “确定。”贰号非常笃定。   霜绛年埋头思索。   他倒是听说过某种奇门遁甲,能迷惑司南和人的感官,让行人不停走一个循环,以此来达到“鬼打墙”的效果。   但奇门遁甲很复杂,他不知道该怎么解。   他向贰号解释完,贰号开口:“不要跟着司南走。跟我走。”   “跟着你?”霜绛年意外。   “嗯。”贰号阳光一笑,再次暴露出晏画阑本人的自信,“放心吧,在丛林里,我从不迷路。”   霜绛年决定相信他。   贰号找路全凭直觉,有时直觉被撞上来的灵兽打乱,他也能通过植被的生长情况,再次确定方向。   不过多时,前方出现一片从未见过的迷雾。   霜绛年眼睛一亮:“……是结界边界。你是对的。”   贰号骄傲地轻哼一声。   如果没有面具,他大概会直接扑上去,来个“我棒吗”、“我厉害吗”、“你是不是更喜欢我了”三连,顺便再讨要一个牵手手的奖励。   现在么,只能哼那么一下。   哎,这就是人设包袱吧。   贰号正遗憾自己错失掉的牵手奖励,忽然就有一只软软的手摸到了他的手。   “我们进去吧。”霜绛年牵起他的手,“林中雾大,为了防止走散,这是最可靠的方法。”   他们刚走两步,贰号就踉跄了一下。   霜绛年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走路还顺拐?”   贰号嘴唇抿紧,不发一言,走路姿势像木偶人。   系统不由感慨:[哎,好纯情的少男。]   因为肢体触碰,贰号能听见它的声音,不由心中反驳:[我才不是少男,也不纯情,我很成熟的好吗。]   霜绛年眼神动了动。   不知为何,这么牵着手的时候,他也能听到贰号的心声。   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听着。   贰号和系统吵了两句嘴,才开始心虚:[哥哥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系统违心道:[……不能。]   [哦。]贰号放心了,[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在哥哥身上,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你?]   系统骄傲:[我是协助他拯救世界的神器。]   [神器?]贰号不信,[我倒是听族人说,如果在喜欢的人身上听到另一个声音,可能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他暗戳戳地兴奋道:[你是不是哥哥给我怀的蛋呀?]   系统:[……]   霜绛年:“……”   是什么让你以为我能生蛋?   但系统目前确实是颗孔雀蛋没错。   霜绛年拳头硬了,强忍骂他的欲望,手不由自主攥得更紧。   贰号哽咽了:[救命!哥哥牵我牵得好紧。哥哥的手好软好嫩,好想咬一口……算了,就舔三口……算了还是两口吧。嘶哈嘶哈。]   这时一只飞鸟灵兽掠来,贰号将霜绛年护在怀中,扑倒匍匐,直到飞鸟离开。   “没事吧。”   贰号用可靠的酷盖音说。   “没……”   霜绛年刚说出一个字,脑海中就响起了贰号激动到哭泣的声音:   [我好爱这片浓雾,呜呜呜,哥哥真好抱,请危险来得再猛烈一点,不要停。]   霜绛年哽住。   霜绛年大力挣脱他的怀抱。   他们接着向前走,贰号的心音逼逼个不停:[哥哥不要再这么诱惑我了,再这样我就克制不住啦!]   霜绛年简直匪夷所思:怎么了不就拉了个手吗你到底在克制不住什么啊?!   在他忍不住骂人之前,系统忍无可忍:[你好吵!]   说完,它就拉黑了贰号的心音。   世界安静了。   霜绛年:“……”   能把天天一口一个“小画阑”、“小甜甜”的系统逼成这样,也是某种程度的非常厉害了。   此时此刻,昨夜他对晏画阑升起的温柔,已经全部消磨殆尽。   噩梦?心魔?霜绛年冷笑。   哈哈。憨批怎么可能有心魔。   色魔还差不多。   或许因为身边的色魔,本该很纯洁的拉手行为也变得奇怪起来,霜绛年被握在烫热的掌心里,皮肤过电般一阵酥麻。   前方隐隐传来人声,两人对视一眼,加快速度冲过去,发现是两个人修在斗法。   其中一名女修扎着丸子头,双手抡一柄大锤,与高她两个境界的青铜面具人战斗,稍落下风。   霜绛年:“帮女修!”   贰号一个兔起鹘落便将青铜面具人制服,女修大锤抡起,将那人砸了个稀巴烂。   贰号捉住了那人逃窜的魂魄,还未做什么,便见大锤虎虎生风,朝自己砸来。   她竟想攻击贰号!   “封铃铃!”霜绛年忙喊,“我是何六,他是我的协助者,我们是一伙的!贰号,不要伤她!”   封铃铃也是丹会的参会者,现在暂居头名。她是小宗门出身,为人低调,两人有过点头之交。   封铃铃一边抡锤一边对他道:“别被他们骗了!这些协助者都是刺客!有人篡改了世界桥,想瓮中捉鳖,将我们逐个攻破!”   霜绛年:“不是全部协助者都被替换了,贰号三番五次救我于险境,我能确定他绝无坏心!”   封铃铃杀气腾腾,贰号浑身炸毛,凶性都快逼出来了。奈何霜绛年有言在先,不许还手,他只能乖乖躲避。   “绝无坏心?”封铃铃戒心提到了最高,“向我证明!”   霜绛年闪身挡在她面前,将贰号护在身后:“你先冷静一下。”   封铃铃的铁锤最终还是没有挥下来。   “把面具掀开。”她说。   霜绛年和贰号齐齐一顿。   封铃铃疑心再起:“怎么?不敢摘?”   ……也不是不敢摘,怕摘了之后你看到妖王的脸,会太过震惊。   而且这样一来,晏画阑的过家家小游戏就要结束了。   霜绛年叹了口气:“算了,饶过他吧。我看过他的脸。”   贰号僵硬。   霜绛年面露不忍:“贰号的脸被魔火灼烧,五官毁了大半。在药宗时,他也一直戴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我怕封道友看了……会吓到。”   他讲得声情并茂,让人很难起疑心。   贰号眨眨眼,松了口气,默认了这个说法。   封铃铃缓缓放下了锤子。   “抱歉,我不该贸然触犯你的隐私。”她对贰号说,“我刚才太紧张了,任是谁突然被协助者背后捅刀,也会犯疑心病。”   她有些吃力地靠在锤柄边。   霜绛年这才发现,她小腹有一道血淋淋的贯穿伤,非常危险,差点就捅到了丹田。   “封道友怎么没吃止血丹?”   “我……之前都卖掉了。”封铃铃有些不好意思。   卖掉了?霜绛年意外。   第三场会赛,所有参会者都恨不得带上全部家当保命,就连他这种一穷二白的丹修,也被裴鸢白塞了满满一只储物袋。   封铃铃小门小派出身,或许也和他一样,穷到要卖丹药为生。自尊心又高,不肯向丹会主办方求助。   这样的人,恩怨分明,不会喜欢别人的怜悯和施舍。   霜绛年掏出止血丹给她:“先拿着,出去再还我。”   “好。”封铃铃一阵轻松。   霜绛年又道:“我擅长治愈术,可以帮你加快伤口愈合。情况危险,还是早日康复为好。”   “那就麻烦你了。”封铃铃知他好意,服下止血丹道,“大恩不言谢,何道友的恩情,我定会百倍报答。”   三人处理了尸体,找了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霜绛年开始为她疗伤。   他注意到了那柄存在感很强、沾了很多碎肉、一点都不仙女的锤子。   “封道友……不是丹修吗?”   封铃铃耸肩:“没办法,宗门清苦,我得贩卖大量次品丹药养宗门,所以经常用锤子当捣药杵,大批量磨药。锤子用得顺手,慢慢就成了武器。”   差点被锤子捣烂的贰号:“……”   霜绛年听着总觉得耳熟,在心中问系统:“书里的‘风灵仙尊’和封铃铃有关系吗?”   [是同一个人。]   霜绛年顿觉命运奇妙。   原剧情中,封铃铃被易雪陷害,在易雪追随者的谩骂声中,被迫退出炼丹师界,从此销声匿迹。   然而两百年后,一位女修凭借一柄锤子破除男主的千名妖族大军,一战成名,被封为风灵仙尊。   身为仙盟的中流砥柱,她一直在与大开杀戒的晏辰抗衡,还活到了九州终结的那一刻。   霜绛年顿时对她肃然起敬。   比起晏辰那种邪道主角,她简直是正道的光。其实封铃铃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吧?   那么,现在未来人族战神算是欠他一个恩情?   另一边,贰号忽然莫名升起了一股警惕之心。   他狐疑地打量霜绛年,在对方的双眸中,捕捉到了一丝少见的情绪波动。   贰号看看霜绛年,再看看封铃铃。   女貌郎才……不,女才郎貌,非常般配。   霜绛年和封铃铃一同探讨小天地的破解之法,听在贰号耳中,全都是甜言蜜语打情骂俏。   “初步推断,我们所处的空间是鹦鹉螺形,壹号在最外面的隔间,与贰号相邻,再往里是叁号……以此类推。”   封铃铃用树枝画图,“敌人可能早就埋伏在鹦鹉螺的最中心,一点点往外抓人,现在还没到我们的隔间。”   霜绛年正认真听着,忽然就被贰号拉了过去。   霜绛年扑在他胸前:“?”   贰号沉默片刻,道:“你离我近点。有危险我能及时保护你。”   霜绛年道了声“好”,就继续和封铃铃探讨去了。   贰号全身低气压,又挺委屈,最后主动挪了挪步子,自己靠在了霜绛年身边。   封铃铃几次瞟到他,都觉得他像耷拉着耳朵呜呜咽咽的大狗狗。   她善意地与霜绛年拉开距离:“上路吧。”   再不走,大狗狗就要“汪呜”一声扑上来咬她了。   他们打算先去找叁号的乐桃情。   一行三人逆着来时的方向走,穿过壹号贰号之间的浓雾,来到了阻隔贰号和叁号的边界浓雾之处。   霜绛年皱眉,在浓雾外停下了脚步。   “系统,放大视野。”   [是。]   系统屏幕打开,在放大的视野中,霜绛年在透明的水珠之间,发现了许多浅红色的细小颗粒。   这种浅红色的粉末毒物名为“珊瑚”,可以封印灵气,取珊瑚看似鲜艳,却已是死物之意。   “是珊瑚。”他用口型对封铃铃说。   同为熟识灵草的丹修,封铃铃自然懂得如何处理。   霜绛年牵起贰号的手,掩在宽袖之下,开始在对方掌心里写字。   贰号只觉霜绛年的手指在不断骚刮他的掌心,顿时心动神摇。   霜绛年写完一遍,见对方发呆,觉得这反应不太对劲。   系统偷偷告状:[宿主,晏画阑在心猿意马,并且嫉妒‘贰号’能得到宿主的调戏。]   霜绛年气得狠狠掐了他一把。   贰号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冷静下来,认真感觉掌心里写的是什么话。   [此地雾气可以封印灵气,我们装作不敌,束手就擒即可。到了关押其它修士的地方,你借机逃跑,去把前来救援的修士们带过来。]   贰号皱眉,在他手里写:[不行。那你怎么办?]   霜绛年:[我一时半会没问题。你一定要这么做,不然其它人都会死。]   贰号摇摇他的手,意思是不行。   霜绛年反摇回去,意思是不行也得行。   两个小学鸡甩手闹脾气的模样,看得旁边的封铃铃一阵迷惑。   你们男修都是这么谈恋爱的吗?   最后贰号还是妥协了。   进入迷雾中后,果然很快就有几名蛇脸人从浓雾中袭来,将他们制服在地,还收缴了武器。   却唯独没有捆缚贰号。   “辛苦你把他们带过来。”其中一个蛇面人对贰号说,“尊主定会重重有赏。”   贰号茫然:?   “深入敌人内部当内应,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人骗到手。”蛇面人拍拍贰号的肩膀,“干的漂亮,兄弟!”   贰号震惊:???   “什么?”只听霜绛年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向贰号:“你处心积虑对我好,竟然是在骗我!”   贰号回头看他,满脸惊恐。   ——我不是,我没有,哥哥信我! 第29章   空前的信任危机袭来,贰号委屈得只想把那几个瞎说八道的蛇面人撕成碎片。   然后他发现,霜绛年向他偷偷眨了眨眼睛。   ……这是在演戏?   贰号很快弄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他之前替换掉的青铜面具人,本来就是偷梁换柱的歹人。   所以,现在蛇面人才误以为他们是一伙的。   弄明白这一点,贰号不免庆幸。   幸好他来了,否则阿年哥哥也会和封铃铃一样面对危险。   贰号迅速入戏,嗤笑道:“不就是骗个人吗,承让承让。”   然后他和蛇脸人哥俩好勾肩搭背,一起“桀桀桀”坏笑着,押着封铃铃和霜绛年往前走。   一个蛇脸人看封铃铃是个姑娘,起了歹心,就来摸她的脸。   “小姑娘,反正去了尊主那也是个死,不如先和我快活快活?”他笑得猥琐。   封铃铃全无被调戏的惊慌,反而是死鱼眼面无表情,看得蛇脸人很是无趣。   他眼珠一转,瞄到了霜绛年。   “比姑娘生的还好看,可惜是个雄的。”   说着,他就要来摸霜绛年的脸。   蛇脸人刚伸出手,就被贰号一把攥住了手腕。   蛇脸人不以为意地挣动几下,没想到贰号的手却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蛇脸人眯眼吐信子:“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有一瞬间,他从贰号身上感受到一股恐怖的杀意,但那杀意转瞬便消失不见。   贰号嬉皮笑脸道:“享乐事小,耽误了尊主的命令事大。兄弟这不是怕咱们一起挨罚嘛。”   蛇脸人慑出一身冷汗,悻悻缩回了手。   他有些起疑。   却见贰号转脸就扯起霜绛年的前襟,以脸贴脸,语声恶毒:   “别动什么小心思。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就把你拖到小树林里,先……先那什么再杀!”   有些脏词,小仙男语出忘词也是有的。   霜绛年心里一阵好笑,脸上还要装作惊恐:“我错了大爷别杀我呜呜。”   其它蛇脸人一阵哄笑,放下了心防。   旁边封铃铃瞟过来,心中了悟。   继小学鸡闹脾气之后,还有角色扮演?   这一对儿情趣可真多。   不久之后,霜绛年和封铃铃便被丢进了监牢。   监牢建立在深渊之上,细窄的石阶蜿蜒连接着监牢与悬崖,每十丈便有一名蛇脸人把守,脚下是万丈深渊。   监牢里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全部都是参加丹会的丹修,还有几名药宗弟子。   玄铁门落锁前,霜绛年看了贰号最后一眼。   贰号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表示一定会带人来救他们。   “臭何六!”乐桃情扑上来抱住霜绛年,不知是喜是忧,“你怎么也被抓了!”   霜绛年笑叹:“大家都没事就好。”   距离他们离开药宗踏上世界桥,已经过了五天五夜。经过恐怖的荒野求生和牢狱之灾后,大家多多少少受了伤,精神状态都很差。   易雪脸上抹满了黑泥,手臂也挂了彩,神经质地抖掉爬到身上的虫蚁。   霜绛年的状态竟然是其中最好的。   他眉峰微凝。   这样的状态很不利,即便有人来救援,他们也可能因为缺乏求生意志,而错失机会。   他开口道:“大家别慌,药宗肯定派出了救援者,过不多久,仙盟也会前来支援。我们只要养精蓄锐,静静等待就好。”   有人弱弱问:“可是这里是异世界,通讯全都断了,又有谁能找到我们?”   霜绛年眨了眨眼道:“我在被捉来之前,遇到了紫薇仙君和他的黑曜卫。仙君让我来做诱饵,他在后面远远跟着,估计已经得知了监牢的位置。”   黑暗密闭的囚牢里立刻燃起了希望。   “是紫薇仙君?”   “我们有救了!”   霜绛年和角落里的封铃铃对视,她点点头,没有戳穿这个善意的谎言。   紫薇仙君霜怀远离晋升化神期只有一步之遥,他除恶扬善,美名远扬,立刻成为了所有人的定心丸。   他们不会知道,真正在为他们冒险奔波的那个,却是他们平时嗤之以鼻的妖王。   霜绛年不由想,若有一天,晏画阑的名号也能成为一颗定心丸,那该有多好。   这时,监牢外隐隐有骚动传来,丹修们都闭上了嘴。   玄铁寒门打开,有人站在门边。   “何六,出来。”   所有人噤若寒蝉。   都是一条心,谁愿意出卖战友?   在门外之人不耐烦之前,易雪抬手指霜绛年:“是……”   “是我。”霜绛年率先站起来。   躲又能躲到何时。   门外之人踏进来,扯起他双手间的锁链,急匆匆地往外拉。   却见角落里突然窜出一名少年,用手中锁链绞紧来人的脖颈,上嘴就咬那人动脉。   “休想带走他!”乐桃情嘶吼。   少年灵气被封,蛮力却很大。那人恼怒地提起乐桃情,狠狠摔到地上,一脚踢到了牢狱角落。   那人摸了摸血淋淋的脖子,由觉不解气,还要再踹。   霜绛年一把拉住他的袖口,咬牙道:“够了。我跟你走,莫要再理会闲杂人等。”   乐桃情咳嗽着哭喊道:“别去!昨日我师姐被拖出去,回来的时候坐都坐不起来了……”   “我走。”霜绛年盯视那人。   对方没再说话,扯着他走出牢狱。   沿路,霜绛年惊讶地发现,看守狱门的六名蛇脸人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显然是被来人放倒了。   他们竟然不是一伙的?   走了足足有两个钟头,到了偏僻处,那人才撤下了脸上蛇脸人的易容。   “孟客枝?!”霜绛年瞪大双眸。   “我是来带你走的。”孟客枝神色郁郁,“袭击丹会的行动,我也被蒙在鼓里。尊主已经不信任我了,还好我在这里有些人脉,套出了这个地方。”   霜绛年想起刚才的事,只觉心寒。   “你为何要那么对乐桃情?根本没有必要。”   “一时冲动罢了。他最近总和我闹,过于碍眼。”孟客枝抓了抓额发,“放心,我决不会对师弟那么做。”   或许是因为无情道将破,他最近越来越易怒,压抑几百年的情绪倾泻而出,犹如四五岁的孩童般无法自控。   “大乱将起,战火一燃,三界之大,再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孟客枝斩断霜绛年手上的锁链,向他伸出手,“师弟,我们一起回宗门隐居罢。躲过这一劫,才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一起长大的地方,这一瞬间,他看起来竟然颇有些温情,邀请也非常诚挚。   霜绛年冷冷道:“不。随你躲去哪里,我要留下。”   孟客枝眉心一动,隐隐有暴怒的趋势:“你忘了吗?你少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平安顺遂的过完这一生。现在这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竟然拒绝我?”   念起亡母要他发的誓,霜绛年心中揪痛。   他咬牙道:“我要的是恣意地活,绝不是做你的禁脔,在阴沟里苟且偷生。”   “不想和我一起?那你想和谁,那个妖王?”孟客枝紧抓他的锁链,眼中漫出红血丝:“师弟,我警告过你,不要再用其他人激怒我了。”   “啪、啪、啪”。   一阵懒洋洋的掌声,从他们身后响起。   这里荒无人烟,怎么会有其他人在?!   师兄弟二人同时一惊,想要行动,却连扭头都无法做到。   这种无需灵气释放便能形成的压制,只可能是化神后期的修士大能。   背后,一个沙哑艰涩的声音响起:“不听不知道,我们鸾琴君,竟还是个情痴。”   他的声带仿佛被烧火棍摩擦过,又像被剧毒腐蚀过,像含了许多碎石子,由此才能发出这样艰涩刺耳的声音。   冷汗瞬间湿透了孟客枝的仙袍。   他艰难地用口型对霜绛年说了一个“跑”字,便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嘭”地跪倒在地。   这一跪,竟生生把他的膝盖骨压碎了。   “几个月不见,你的胆子大了不少。”魔主徐徐踱到他们面前,“还敢背着本尊偷东西了。”   霜绛年拼命想抬起头,看他长什么样子,他颈骨咔咔作响,却动不了一丝一毫。   刹那间阴风怒号,幽黑的火焰燃烧天空,绿树林荫瞬间消失,四周只剩下无尽的荒凉与黑暗。   孟客枝又发出一连串惨叫,他前胸腹处的魔毒蓬勃汹涌,侵蚀他的五脏六腑,渗入他的丹田。更多魔毒破体而出,月白的仙袍瞬间灰飞烟灭。   “尊主您误会了。”他每说一个字,就要吐出一口血,“属下特地找出,您要的鲛人,就是为了,献给您。”   “是吗?”   “是。”孟客枝艰难道,“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是,完全之体,属下正在诱他说出,真正的鲛人精血,在何处。”   魔主似乎并不想真正杀了他,压下了沸腾的魔毒。   孟客枝直接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只是操纵魔毒,便能不费一丝灵气,将一名元婴仙君折磨至此。   霜绛年现在大概能明白,为何孟客枝不遗余力地想得到忘情,得到不惧魔毒的力量。   他同样也明白了,为何原书中的晏辰是主角,而不是反派。   ——因为眼前这个人,才称得上反派二字。   魔主站在他面前,看得到垂下来的骨骼细链,仍旧看不到脸。   “见了我,为何不跪?”   霜绛年不语。   现在他能站在这里,便已经用了十足的力气。   魔主又道:“我很好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丹修弟子,为何会是鲛人?”   霜绛年撤下了易容,以真实的容貌站在他面前。   现在伪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他不想拖累无辜的何六与裴鸢白。   魔主缓缓走到他身前,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不怕我。你现在是不是以为,因为你是鲛人,所以我不敢杀你?”他冷笑道,“很遗憾,全三界都渴望鲛人精血……除了我。”   他一挥袖袍,黑色火焰燃起,流淌的画面在霜绛年面前展现。   只见寒潭之下,玄铁交织,铁笼密布,每一只铁笼中都囚禁着一只鲛人。他们甚至无法顺直身体,只能抱尾蜷缩在阴暗狭小的角落。   阵法推动针刺,轮流刺入每一只鲛人的心脏里,吸取代表他们生命源泉的精血。   除了这些提供血液的鲛人,还有专门用以繁殖的鲛人。无限的生死轮回,活得不如猪狗。   霜绛年浑身颤抖。   鲛人竟然没有灭族。   他的同族,竟被秘密囚禁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们的寿命很短,不过没关系,这是我研究出的最高效的生产模式。看到了吗?像你一样的鲛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魔主在他耳边道:“或许比起现在就被我杀掉,你应该很愿意回到他们之中去。”   骨血之亲,钻心之痛。   霜绛年只觉自己的大脑正在被无数根针尖搅拌,仿佛要从血管末梢一点点爆炸,直到他的身体全部陷入怒火。   怒至极点,忘情带给他的疼痛,都已经微不足道了。   他强行扛起重压,一点点抬起眼睛,盯向魔主骨链之下漆黑的脸。   霜绛年一张口,口中便溢出鲜血。   “记录他的全部信息,对比重合度。”   [和入侵鲛人族的屠杀者重合度:89%]   “看起来你很愤怒。”魔主忽然笑了一下,“这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一个女人。”   骨链下的圆形大口张开,露出满口尖锐细碎的牙齿,仿佛一个嘲讽的笑容。   “霜噙月为了偷生而说出违心之言、感激我灭杀鲛人族的时候,心中是否也是如此愤怒?”   霜绛年瞳孔紧缩。   ……原来他全都知道,知道屠杀鲛人的时候,他母亲在说谎!   莫名地,霜绛年反而冷静下来。   爹娘不惜放弃生命与尊严,就是为了他一生平安顺遂。   他怎可枉费爹娘的心血,横死在这里?   恍惚之中,有一名蛇脸人靠近了他们。   “尊主,大事不妙,不知道是哪个泄露了消息,紫薇仙君和药王他们已经在向这边来了!”   魔主眼中划过一道意外之色。   他手中生出锁链,缠住了霜绛年的脖颈。   正要往回拖拽之时,刚才那个通风报信的蛇脸人,却一把按住了锁链。   “尊主,这可使不得。”   蛇脸人身上,响起了晏画阑吊儿郎当的嗓音。   “属下还想和这位美人一起快活快活呢,怎么能让你带他走?”   霜绛年回眸望向他,双眸圆瞪。   电光石火之间,晏画阑身周生出翡翠般的羽毛,庞大的孔雀妖拔地而起,啄断铁锁。   霜绛年本能抱住了它的脖颈,随着孔雀妖振翅而起,冲向远方。   霜绛年脑海中一片空白。   疯了吗?不要命了吗?   黑蛟那时尚且是同阶,而现在,对手比晏画阑足足高出一个大阶,还能操纵魔毒!   ——蜉蝣撼树!   “……有趣。”魔主冷笑。   无数漆黑火球朝孔雀妖包裹而来,晏画阑释放出的孔雀真火仿佛沧海一粟。   火焰相撞,瞬息消散,剩下的黑焱追上尾翎,那些让孔雀引以为傲的美丽羽毛熊熊燃烧。   天空中,仿佛烟花朵朵绽放。   黑焱四溅,射出丝缕魔毒,如箭矢般从四面八方刺入孔雀妖的身体。   羽翼重伤,孔雀妖长长哀鸣,坠向悬崖下的深渊。   魔主拂袖欲追。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横空响起:“天地鼎!”   另一个清朗的嗓音:“黑曜卫,列阵!”   是药王裴济和霜怀远。   魔主脚下升起耀目的阵法,头顶上空,巨大的宝鼎压落,他无处可逃。   他遗憾地目送孔雀妖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然后将视线转向药王和紫薇仙君。   “……哼。今天可真热闹啊。”   *   深渊之中。   浮空咒不断亮起,孔雀妖躺落在深渊之底,震起圈圈尘土。   它的尾翎全部灼烧殆尽,魔毒犹如跗骨之疽,蚕食着羽毛,钻向皮肉深处。   它试图变回人形,却失败了,只呛咳出一滩黑血。   “为什么又这样做?!”霜绛年鼻子酸涩,厉声呵道,“你这般不要命,再破一次丹田,我该用什么来救你?”   “不必救我。”晏画阑畅快地笑着,口中又吐出了黑血。   霜绛年心疼地抱住孔雀妖的长颈,这才发现,它那双黑亮的眼眸被魔毒灼瞎了。   “哥哥现在是不是用了真容?”晏画阑轻轻叹了口气,“好可惜,我又没看到。”   霜绛年心如刀割。   魔主身上的魔毒比黑蛟浓郁千百倍,若不尽快驱散魔毒,晏画阑的眼睛、翅膀、尾翎……或许会落成终生残疾。   九刺治得太慢,怎么能来的及呢?   “……疼吗?”他将脸依偎在孔雀妖眼边。   “不疼,没关系。”晏画阑声音很弱,像是在竭力忍痛,“哥哥摸摸我,摸摸就好了。”   霜绛年轻柔地抚摸它的羽毛。   平时一个小磕碰都要唧唧歪歪求安慰的晏画阑,现在却一滴眼泪都没流,还尽可能表现得阳光,想反过来安慰他。   这怎么让人忍心。   [警告!绑定对象濒临死亡,天道惩罚开始。]   一股热流从霜绛年小腹升起。   他冰凉的身体开始发热,触碰到孔雀的羽毛时,指尖如过电般酥麻。   初见时,霜绛年只觉天道惩罚的方式简直不知所谓,恶趣味并且毫无作用。   现在他才明白,这是天道对他的提示。   霜绛年做出了决定。   快速驱除魔毒的方式,现成的有一个,就在他心脏里的忘情上。   不必掏出心脏,只需他们灵气相融,仙府相合——只需要他们双修,忘情自会驱除对方灵肉中的魔毒。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救你。”   霜绛年眼眶微红,搂着他的颈子问。   “你愿意吗?” 第30章 (营养液加更)   “你愿意吗?”   霜绛年说完这话之后,刚才还羽毛暗沉无光的大孔雀,忽然之间就闪亮了一百倍。   晏画阑精神奕奕地昂起脑袋:“愿意什么?是我想象的那个吗?真的吗?那个那个吗?”   霜绛年用行动表达了一切。   “……只是治疗。”他淡声道。   晏画阑:“我愿意,我太愿意了,哥哥快来治疗我!”   激动的心,颤抖的毛。   他一改刚才的死气沉沉,变得过于欢脱,完全没有落下残疾的悲伤,高兴得如同过节。   霜绛年面无表情,心中的伤感散了大半。   他明知晏画阑什么都看不见,却在宽衣解带的时候,心中升起些不自在。   上一次在姑灌山那种利益交换、恩怨了结的坦然心境,现在荡然无存。   霜绛年把原因归结为这次是自己主动。   他顿了顿,有些为难道:“你能变小一点吗?这样我没法操作……”   听着对方轻柔的嗓音,晏画阑心中火山喷发,刚才还无法变换形态的大孔雀,在一秒之内就变回了人形。   霜绛年开始了。   有些根本无法想象的动作,在面对生死攸关的时候,硬着头皮也就做成了。   在天道惩罚的作用下,他生理上地感到了愉悦,行动多由本能催动,倒也不觉得太难堪。   唯一的问题是晏画阑有些不安分。   这让霜绛年怀疑,对方身上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是否都是装出来的。   “别动,我来。”   他劝了一句,不一会儿又面露恼怒。   “别动,伤口会崩裂的,你想终生残疾吗?”   却听晏画阑哽咽一声:“死在和哥哥的温柔乡里,我完全没有遗憾的呜呜。”   霜绛年听不得这些要死要活的鬼话。   他不得已,把晏画阑的四肢都绑缚了起来。   唯独忘了封住那张嘴。   “哥哥,我好开心。”   “哥哥,你真棒。”   “哥哥,哥哥……”   好好的美男,怎么就生了张嘴?   “咯咯”乱叫,母鸡下蛋吗?   “……闭嘴。”霜绛年忍无可忍用了禁言术。   崖底安静片刻,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太疼,晏画阑被封了嘴,又开始“嘤嘤呜呜”起来。   霜绛年心中的怜惜烟消云散,额头冒起了青筋。   你很疼吗?放心,我肯定比你更疼。   晏画阑哭,不是因为疼。   上次在姑灌山,哥哥如白瓷人偶般脆弱易碎,身体冰冷没有任何反应,整个过程仿佛一场献祭。   而现在…他能听到哥哥略显急促的呼吸,感受到温热的皮肤,或许眼睛里也是水波潋滟的吧。   他太想、太想看到哥哥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又激动又着急,一不小心眼眶就湿润,咸水杀得面部伤口生疼。   见他皱眉,霜绛年以为他痛得厉害,便卯足力气,快速结束了修炼。   神识飘飘荡荡一片恍惚,顺着融合的灵气,魔毒流淌到霜绛年身上,被忘情净化,变回干净的灵气,再返回晏画阑体内。   一条黑尾鱼从晏画阑丹田中游出,亲昵地蹭过霜绛年的脸颊。   霜绛年眉目间有些许放松,最后还是将它送回了晏画阑的丹田里。   魔主说不需要他的血,只是想打破他的心理防线,是在骗他。   他父亲是黑鳞鲛人的王族,王族与普通鲛人精血所蕴含的力量天差地别。   魔主所展示的那处水牢里没有王族的身影,他的鲛血对魔主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霜绛年接下来要做的事,或许会很危险。   所以等同于他性命的游鱼,还是放在晏画阑身上比较安全。   趁着晏画阑还瘫在地上、脑子里放烟花的时候,霜绛年治疗好自己,用回了何六的外观。   上一次双修,完全是晏画阑主动让他采补,以自身修为助他结丹。而这一次,他们互利互惠,双方修为都有一节提升。   霜绛年盘膝坐定,双手用出治愈术,加快晏画阑伤口的愈合。   上空传来激烈的斗法声,他一心治疗,等待晏画阑的浴火新生。   *   深渊之上,战斗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阶段。   裴济骇然发现,魔主不仅是大乘期修士,而且是绝无仅有的化神后期魔修。对方修为与仙盟盟主一样,离飞升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而裴济一个不太擅长战斗的化神中期丹修,和霜怀远一起,根本无法与魔主抗衡。   轰然巨响声中,天地鼎炸裂,魔主从破碎的天地鼎中飞身而出,直取裴济项上人头。   天地鼎的碎片如流星般射向四面八方,其中一块碎片,砸向了连接囚牢的石阶。   石阶一旦断裂,其中囚困的三四十名丹修灵气被封,坠入深渊,只有死路一条。   “石阶要断了!”裴济大喝,“速去救人!”   霜怀远刚要动身,却见魔主幻化出另外一重黑影,向他袭来。   这一重黑影有魔主本身的七成修为,足以将紫薇仙君打得左支右绌。   药宗弟子的牢笼摇摇欲坠。   已经有弟子发出崩溃的恸哭。   “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唯一没中珊瑚之毒的封铃铃,用尽全身灵气砸了一下玄铁牢笼的门,铁门纹丝未动。   “别慌!”她大喝一声,嗓音冷静,“所有人解下身上的衣带,打结系成四条长绳!”   她的命令很奇怪,但许多六神无主的弟子都接照做。   “解衣带做什么?”易雪双手环胸,用极不信任的眼神瞪她,“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得体面!”   “我们都想活下去。”封铃铃手中快速打绳结,嗓音掷地有声,“相信我!”   其它弟子附和:“是啊,只有她还有灵气,她说不定有什么方法。”   易雪万般不情愿地开始解衣带。   “簪子,”封铃铃道,“结实的簪子有吗?我需要四支。”   两名女修自己拔下自己的法器发簪,乐桃情也贡献了一支。   封铃铃测试了其它发簪的坚固程度,道:“还差一支!”   乐桃情眼珠一转,一把抽走易雪头上的发簪,丢给封铃铃。   “够了。”封铃铃欣喜道。   她长绳分别系在牢笼的四角上,长绳的另一头则系在四根发簪上。然后她运起灵气投掷出发簪,将发簪深深插进峭壁。   就在绳索布置好的后一秒,石阶断裂,牢笼猛然下坠,然后绳索拉紧,摇摇晃晃吊在了半空。   参会修士大多穿的都是结实无比的法衣,即便玄铁牢笼沉重,这四条衣带结成的吊索,也能支撑很久。   “得救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庆幸,突然之间,轰响声传来,霜怀远重重撞上了峭壁。   裂隙蔓延,峭壁岩石四分五裂。其中两根发簪脱落,只剩另外两根绳索维持。牢笼失去了平衡,狠狠砸向另一侧的峭壁。   众人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抬头一看,顿感绝望。   “只剩两根衣带了。”   “剩下的也要断了!”   “我们……要死了么?”   为了参加丹会,这些丹修一辈子勤奋刻苦,本以为即将走向人生的巅峰,却要惨死在黑暗的异界深渊下。   封铃铃痛苦地闭上了眼。   ……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衣带断裂的声响,仿佛在撕扯每个人的心脏。   远处,裴济目眦欲裂,向这边冲来,不惜孤身陷入魔火之中。   囚笼里的每一名弟子,都是两百年内三界最顶尖的炼丹师,都花费了众多心血培养。若他们全部身死,丹修恐怕有断代之忧。   “啪”,最后一根丝线断裂,铁笼坠向万丈深渊。   魔炎滔天。   “这就是与本尊作对的代价。顺我者生,逆我者亡!”魔主纵声狂笑,“希望药王日后能好好思量。”   裴济痛心地闭上了眼。   就在此时,凤鸣响彻深渊,深渊之底,仿佛有无数翡翠折射出璀璨光芒。   只见一只华美大鸟扇动着翅膀,冲出深渊,身后带着翠绿的尾翎。   它的双爪之间,俨然抱着那只囚禁弟子的牢笼!   绝境之中闪耀起的火光,仿若神灵降世。   “怎么可能?!”魔主震怒。   裴济心中大悲大喜,力量从心中涌出,他一转颓败之势,挣脱了魔火。   只是……那只身形像极了凤凰的妖,到底是谁?   高空之中。   霜绛年伏在孔雀妖的双翼之间,心中大为庆幸。   多亏晏画阑清醒得及时,半空中正巧碰到了坠落的牢笼,这才搭救了那些弟子的性命。   霜绛年皱眉。   暂且是救到了,但是接下来……   “休想活着离开这里!”魔主嘶吼。   人未到,声已至。刹那之间,孔雀妖前后各出现了一名魔主,魔火四面围合,无处可逃。   就在他们被黑火吞噬的刹那,在场所有人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个肃穆的嗓音。   “天地寂灭,万古无生——”   时间凝固在这一瞬间。   远处有人缓步走来,他每一步仿佛就有千米之遥,只是顷刻之间,便站在了魔主真身面前。   来人鹤发童颜,一身朴素的青衣,眼中古井无波。   他看着晏画阑那肖似凤凰的妖身,苍老死寂的双眸中,逐渐晕染出一股温柔与怀念。   静止的时间里,他轻轻一掌,拍向魔主。   下一秒,时间重新流动,魔主已被击飞到百里之外,分身无力维持,直接消散。   他伤重而逃,带走了一部分蛇面人。   青衣人没有去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青衣人身上。   “……仙尊!”   “是麒麟仙尊!”   “盟主来了!!”   这名青衣人,正是仙盟的盟主,麒麟仙尊。   身为一只神兽,他是上一任仙盟盟主的坐骑与伙伴。在上一任盟主仙逝之后,麒麟便在众望所归中,接替了盟主之位。   他拥有暂停时间的能力,即便是魔主,也要避让他三分。   霜绛年瞳孔微缩。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见到了促使晏辰黑化的关键人物。   原剧情中,晏辰拜麒麟为师。后来晏辰才发现,凤凰死于麒麟之手,师尊便是他的杀母仇人。   身为妖兽,麒麟仙尊却一直以人族的利益为先。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晏辰要对人族赶尽杀绝。   霜绛年垂眸看向晏画阑。   现在,晏画阑对那些过往一无所知,还好奇地看了看麒麟仙尊,满目纯真。   在场所有修士都当场跪倒在地,叩谢盟主,这种行为完全是出自对救命之恩的感激。   麒麟仙尊却道:“救下你们的不是本尊,而是这位妖族小友。若没有他,你们早已葬身深渊。”   此时晏画阑正在猛啄玄铁牢笼,闻言非常人性化的扭过了头,有种呆萌的感觉。   丹修们抬头仰望他们的救命恩“妖”,心中纷纷感慨。   啊,多么伟岸、光辉!   看这绿到发光的羽毛,是多么的特立独行,让人见之难忘!   同为禽鸟,和那个只会四处留情的妖王相比,简直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才配当妖族的王!   弟子们纷纷道:“大恩大德,莫齿难忘。请问恩人的名讳。”   却见他们的大恩人化作人形,露出了一张艳丽的脸。   “晏画阑。”他报了自己的名。   “……妖、妖王?!”   众弟子瞠目结舌。   晏画阑:“是我。”   众弟子面面相觑:救下他们的竟然是他们百般鄙薄、充当茶余饭后笑料的妖王?怎么可能?   而且妖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不起,是我撒谎了。”霜绛年站了出来。   见他安然无恙,乐桃情和封铃铃都很开心。   “我曾说,是紫薇仙君以我为诱饵寻到了监牢,其实不然。”霜绛年道,“在丹会开始之前,妖王陛下便发觉协助者有所不妥。于是他潜入敌营,忍辱负重装作敌军,这才打探到了监牢所在的位置。”   霜怀远、裴济和封铃铃也证实了他话语的真实性。   晏画阑满心迷茫。   这些事他确实做过,但在哥哥口中,他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大善人?   “多谢妖王陛下为我们涉身险境,之前我以为您轻浮骄躁,是我之过。”   霜绛年深深作揖,“妖王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这等厚情盛意,我应接不遑,他日定衔环结草以报!”   在他的带动之下,其余弟子心中也深有悔过,他们怀着感恩之情,向晏画阑作揖。   晏画阑诚实道:“是顺带救你们的。”   弟子们立刻道:“妖王不必谦虚!妖王这份心,我们领了!”   晏画阑:“……”   他强装镇定,心中却是有些慌了。   这么多人修向他表达好感,还是第一次。   感觉……心里暖洋洋的。   他露出了阳光的笑:“不必言谢,我身为妖王,本就该为三界分忧。”   妖王这个名号对于他而言,终于不再是徒有其表,而是有了几分切真的责任在其中。   系统感慨:[这样一来,小画阑和更多人族友善相处,就不会再黑化,九州也不会毁灭了吧。]   霜绛年在心底“嗯”了一声。   ……他只是听不得别人说晏画阑坏话,其它都是顺带。   就在这时,霜绛年突然发现,晏画阑手背上有一道红痕。   ——是晏画阑之前残杀黑柱哥时,不小心留下的箭伤。   魔毒销毁了霜绛年布下的易容术,竟让这处伤痕,就这么暴露在了所有人眼前!   霜绛年侧眸瞥向霜怀远,赫然发觉,霜怀远也在拧眉盯着那道伤痕。   如果霜怀远发觉妖王暗害袁硕,那么他们刚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就会瞬间支离破碎。   霜绛年心中一紧,直接上前握住了晏画阑的手,用自己的手挡住了伤痕。   牵手,是这几日绝境求生中,他习惯成自然的动作。   身体先理智一步行动之后,霜绛年才意识到了不妥。   晏画阑像是小娇妻突然被官宣一样,脸色慢慢羞红。   “哥哥?这里还有好多人呢。”   他目光含情脉脉。   “难道哥哥终于想公布我们的关系了?”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霜绛年身上。   ——这是什么惊天大八卦?! 第31章   看着互相牵手的两人,围观群众惊掉了下巴。   ——大战之后,妖王与丹修弟子成功牵手,妖王娇羞喊“哥哥”“确定关系”,这是什么惊天大八卦!   霜绛年差点灵魂出窍,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模样,手中用起了治愈术。   “大家莫惊,在崖底的时候,妖王不慎碰到了狐尾草,现在可能有些识人不清。”   说完他握着晏画阑的手,满怀关切地问:“您现在能认出我是谁了吗?”   “……哦。”晏画阑失落地配合他,“何六。”   众人松了口气。   修仙界的狐尾草与凡间不同,能如狐妖般魅惑人的心智,造成迷幻效果,错认什么人也是有的。   就说嘛,怎么可能那么匪夷所思。   也不知道妖王把何六认成了谁?刚才那副模样……真的好甜。   只有乐桃情和封铃铃大概猜到些什么,默默磕起了糖。   趁着假意治愈的功夫,霜绛年重新释放了易容术,并在暗地里掐了一把晏画阑,示意他小心点。   晏画阑明白了,他像被打翻了肉骨头的狗,蔫了吧唧地垂下袖子。   看在其它人眼中,就是毒素未清、伤势未愈的表现。   霜怀远皱眉看了看他们二人,将狐疑藏在了心底。   一行人清理了战场,找回了被蛇面人缴获的储物袋,稍作修整,便在仙盟侍卫的沿路保护下,离开了小世界。   回到药宗之后,麒麟仙尊聚仙盟百名修士之力,摧毁了这个小世界,让它再无被魔主利用的可能。   魔主的进犯来势汹汹,但由于援救及时,修仙者的陨落人数竟然控制在了三十人以内。   药宗,长老阁内。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丹会还要继续吗?”霜怀远皱眉道,“最近修仙界不太平,屡有血光之灾。”   “仙途艰险,修士陨落乃是常事。仅仅是一次魔修袭击,过度处理,恐会动摇人心。”麒麟仙尊道,“药王意下如何?”   裴济一锤定音:“丹会照常继续。第三场丹会重新举办。”   麒麟仙尊颔首:“有本尊坐镇,定会保护众位参会者的安危。”   在仙盟护卫的保护下,药宗小天地再开。   十五日收集药草的时间过去,第三场丹会平安顺利地结束。   丹会最后一日,所有参会者站在自己的丹炉前,由特邀考官晏画阑评价每一炉丹药之后,其它考官再打分。   丹药主题,自然是晏画阑所出的“治愈心疾的美味丹药”。   首先是壹号封铃铃。   晏画阑从丹炉中捡了一粒出来,观察片刻,咯嘣扔进了嘴里。   “匠心独具,药效甚烈。”他皱皱眉,“就是太苦了。嘶,又苦又辣,不好吃。”   观众中隐隐有笑声传来。   不过,自从知晓妖王曾冒险救了许多丹修,大家的笑,也大半变成了善意的笑。   然后是贰号霜绛年。   所有人都很期待,这匹黑马会绽放出怎样的光彩。   霜绛年泰然处之,反倒是易雪,紧盯着他的丹炉,比他本人还要紧张。   犹记半个月之前,何六醉酒,在她寝房里遗落了一张从上古秘境中得来的丹方。   他们一走,易雪立刻捡起了丹方。   这张丹方确实能让她从第三逆袭到第一,易雪默记之后,便将丹方放回了原处。   那时,一个绝妙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若是何六心疑她看过,为了避嫌,没有使用这张丹方便罢了;若是他用了丹方,炼制了与她相同的丹药……   她大可以说,是何六搜刮她寝房时发现了这张丹方,等送走妖王、乐桃情二人之后,何六以“寻找遗落之物”为由折返,从寝房内偷走了属于她的丹方。   不怕何六有录影石,她的房间设了结界,能记录影音、留存证据的法器一概无效。   丹会结束当日,便是何六身败名裂之日!   敢在丹会上抄袭的丹修会被逐出药宗,到时候,看何六没了裴鸢白这个师尊保护,还能在她手下活到几时?   一想到何六惨死,易雪心中无比快慰,感觉自己被双手被烫伤也值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霜绛年的丹炉缓缓揭开。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其它丹修的丹炉中,最多也就三四颗丹药。   但霜绛年那里,足足有一千颗以上!   “我修仙三百年,从来没见过修士炼出这么多丹药!”   “看成色,都是很一般的一品丹药,他在干什么?”   “但这可是丹会,角逐谁更精英的高级会赛!他疯了吗?”   晏画阑也惊讶了一瞬。   “药效微末,对修士无用,但很适合凡人。好吃。”他嚼了两颗,把话语权交给了霜绛年,“对这炉特别的丹药,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霜绛年笑道:“妖王陛下的命题很古怪。”   晏画阑眨眼:“怎么怪了?”   “筑基之后百病消,除了特殊诅咒,修士根本不会患上心疾。”霜绛年道,“丹会追求最强的药效,但这种丹药用不上,脱离了实用性,丹药也就没有意义。”   晏画阑没有反驳,先认真听着。   “我幼时在凡间,常见凡人因心疾而亡,即便是最好的医师,也回天乏术。若能用最普通的仙草一次性炼制出最多的丹药,便能给许多凡人继续生活的机会,减少许多人生的遗憾。”   霜绛年想起了上辈子死于心脏病的自己,想起了医院里许多年纪轻轻便失去生命希望的人。   这炉丹药就是给自己前世的一个交代,从此他便能不再有遗憾。   割舍了这份遗憾之后,他的无情道修为缓慢提升,再加上双修,隐有突破金丹初期的预兆。   “这是我炼丹的初衷。”霜绛年淡淡道,“不知是否切中了妖王陛下的命题。”   这一席话说完,全场议论声四起。   “听说‘杏林圣手’裴鸢白便经常入凡间救治凡人,何六不愧是他的弟子,深得他的真传。”   “不过这回答……太讨巧了吧。一品丹药罢了,根本看不出实力。”   “你懂不懂炼丹?就算全都是一品丹药,一炉一千颗也是绝无仅有的天才!”   药王洪亮的声音从殿中传出:   “治病医人,是每一名医修的初衷。能不忘初衷,甚好。”   晏画阑深深注视着霜绛年。   说出这般言论的阿年哥哥,是一个对他而言很陌生的哥哥。   他光知道哥哥做医修的表面,却从未思考过深层的原因。   或许他应该更多地去探索……哥哥隐藏起来的内心。   “药王都说好,我怎能说不好?”晏画阑朗声道,“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霜绛年抬眼与他对视。   晏画阑笑道:“我的命题,是为了治好我的妖王妃。他就是你口中‘极少数被心疾纠缠的修仙者’。”   他眼神温柔,像溪流中倒映的银河。   “——我希望他能摆脱心疾之忧,一生平安喜乐。”   霜绛年心中微微漾起波澜。   忘情捕捉到情绪波澜,还他以心脏揪痛。   他心中苦笑。   ……你希望我不再受心疾困扰,但对你生情,恰恰就是我的心疾之源。   霜绛年心中忽热忽冷,场下则响起一片女修激动的“啊啊啊”。   “天哪!妖王斥巨资帮忙举办丹会,就是为了让全三界最好的炼丹师给他王妃炼药?他好深情,我羡慕妖王妃了呜呜。”   男修满面妒色:“你们上个月还嫌弃他不着调,说给五斗上品灵石都死不嫁给妖王呢。”   “我也是小世界出了事才知道,妖王十八岁就有元婴后期修为,就算是鸾琴君,十八岁也才结丹好吗?”   女修悔不当初,“有颜有钱有权,修为高还深情,谁抢到都占大便宜了!”   易雪将这些崇拜的话语听入耳中,心中不快又甚几分。   何六怂了,没敢用丹方,算他逃过一劫。   但这些女修的态度转变是怎么回事?妖王变成了抢手的香馍馍,这样日后岂不是多出许多狐狸精,抢夺她的妖王妃之位?   不行,妖王的名声绝不能这么好,她要想办法传些流言蜚语,把他名声弄臭一些……   很快,晏画阑就来到了她的丹炉前。   易雪满眼期待。   “好是好,绝无仅有的好。”晏画阑仔细嗅闻,意味不明道:“……只是闻起来很熟悉。”   能不熟悉么?这可是霜绛年特制烟的味道,简直一模一样。   晏画阑品出了几分蹊跷。   但以他对哥哥心性的了解,哥哥绝不会凭空被人欺负了去。   要有好戏看了。   晏画阑对易雪绽放出一个笑容,心里默默给亭亭玉立的小仙女端了碗断头饭。   他依次评价了后面的丹药,结束评价之后,全部丹药打乱顺序,分别呈送到所有考官面前,等待他们的评分。   “安静。”一个时辰之后,裴济朗声道,“现在公布丹会排名——”   上千人的会场落针可闻。   “头名,易雪。”   “第二,何六。”   “第三,封铃铃。”   “第四,乐桃情。”   “……”   待他宣读完毕,场中响起庄严的鼓乐,仙雾缭绕中,白鹿载着头三名的奖赏跃上前来,由仙子依次端送而上。   霜绛年用双手接住了拜月华。   ……有了这件神器,他摆脱忘情的进程,就完成了一半。   他眼中难掩笑意,旁边易雪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心中鄙夷。   不就是一柄捣药杵?她得到的“敛境砂”,可是药王的宝贝,所有炼丹师梦寐以求的神器!   药王裴济见此,心中也不免遗憾。   其实他放出敛境砂,本就是想传给何六这个徒孙,顺便想教导他几手炼丹之法。   可惜何六炼出的那一炉丹药,没能得到所有考官的认可,拉低了分数。   他掩下遗憾,道:“奖励已经发放。众位可有异议?”   这话不过是走个流程。   名次已定,怎会有变数?   “我有异议。”却听裴鸢白道,“易雪仙子,可否将你的丹方借我一看?”   众人都诧异地看向他。   霜绛年心中暗道:来了。   裴鸢白见过他珈曳烟料的方子,刚才又看过易雪用他方子炼出来的丹药,怎能不起疑心?   “这……”易雪为难道,“丹方是每个丹修独道的心血,恐怕不妥。”   裴鸢白真挚道:“只给我一人看,也不可以吗?我发誓绝对不会剽窃你的丹方。”   “抱歉,裴仙长。”易雪礼貌道,“丹方这种东西,即便是师长、亲朋、道侣,也不会轻易分享。”   场下有她的追随者道:“这裴鸢白也太过无礼,怎能随便要人丹方?莫非是想剽窃他人成果?雪雪太温柔了,若要是我,我才不道歉,不指着鼻子骂他就不错了!”   药王裴济也对爱徒的行为颇有不解:“鸢白为何如此询问?”   裴鸢白如实道:“我友……有一个徒弟,何六,丹会之前曾给我看过一张药方。若那药方炼制成丹药,气味、色泽和功效与易雪道友的成丹别无二致。”   一语落下,满堂皆惊。   易雪花容失色道:“裴仙长的意思是,我剽窃了您爱徒的丹方?”   “我并无此意。”裴鸢白道,“只是实在难以解释为何会如此雷同,所以才向仙子问丹方求证。”   易雪:“您说小六弟弟给您看过丹方,可有证据?”   裴鸢白抿唇:“……并无。”   此时霜绛年走过去,嗅了嗅易雪的丹药,也故作震惊道:“这分明就是我的丹方!我准备了很久,为了切合命题才忍痛没用,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们师徒的意思是……我说谎?”易雪楚楚可怜道,“那我问你,小六弟弟,那日你以探病之由偷进我房间,离开后,我写的丹方就有被动过的痕迹。是不是你看过了?”   不等霜绛年回答,她接着道:“我念在你我情谊,护着你自尊心,没有提及,哪知你今日竟倒打一耙。”   她表现出对失足少年痛心疾首:“没关系,姐姐不会怪你。毕竟你年纪小,经不起诱惑也是有的……”   喧闹声大起。   “就说哪来的黑马,一个炼丹十年的弟子,怎么可能得第二名?怕是靠抄袭才得来的!”   “师徒两人合起伙来,专门欺负我们易雪仙子,药宗莫要仗势欺人!”   “抵制剽窃,人人有责!”   “剽窃者滚出修仙界!何六不配当炼丹师!”   群情激奋,声浪如潮,听得晏画阑一惊一乍,坐立不安。   这些人这么生气,不会下来打阿年哥哥吧?   他几次提起心脏,瞥见哥哥入戏颇深的模样,又放下心来。   相信哥哥吧,实在不行,他就当场抢人,拿钱封口。   “我偷看姐姐的丹方?”霜绛年白了脸,似是因为心虚,嗓音颤抖,“那姐姐可有证据?”   易雪底气颇足:“整个小院、所有过路人都是我的证人。”   霜绛年接着放长线:“可说得清是哪一日?”   易雪:“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第三场丹会开始前的那一日。”   “哦。”霜绛年脸色渐淡,“按照你的说辞,我在探病前,根本不可能拿到丹方了?”   易雪隐隐感觉不对。   霜绛年淡淡道:“那为何在我‘剽窃’到丹方的前一日,会将同样的丹方交给浮玉水榭?”   他展示出了一张票据,标明了时间、内容,还印有浮玉水榭的灵印。   浮玉水榭是三界最悠久的情报机构,接收各种消息和数据,它们的灵印,绝对不可能作伪。   易雪脸色大变。   何六竟然提早留存了证据?!这么一来,她的说辞直接不攻自破!   在场众人也纷纷联络浮玉水榭,询问是否有这一回事。   “还真是。”他们面面相觑,“何六名下丹方有两张,都用来治疗心疾,全部免费公开。”   裴鸢白看了方子,起身道:“就是这两张方子,一张能炼出易雪的丹药,一张能炼出我徒弟的丹药。小六丹会前就给我看过,千真万确!”   药王裴济看看方子,徐徐点头。   易雪脸色越来越白。   “那日去探病,我不小心落了丹方在雪姐姐那里,后来回去取,雪姐姐说没看过,还给了我。”一滴眼泪顺着霜绛年眼角划下,“明明是姐姐偷看我丹方,怎么能反而说是我偷?”   易雪也哭:“我没……”   霜绛年哭得比她更厉害:“雪姐姐,你之前对我那么好,第二场会赛还舍身救我室友。原来是故意接近我,为了窃取丹方才刻意示好!”   易雪:“我不……”   霜绛年一把扑到裴鸢白膝下:“师尊,幸好我为了救世济民,提前把丹方都分享出来了。否则,雪姐姐泼我这一身脏水,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修仙界啊!”   裴鸢白何时见过友人落泪,顿时心疼万分,简直都要被气死了,恨不得当场扬着戒尺下去抽易雪掌心。   老好人也不免发怒:“易雪,你血口喷人,其心可诛!”   铁证如山,其它人也回过味来了,对易雪的质疑声、谩骂声四起。   “这女人好深的心机!若非阴差阳错留了证据,岂不是会被她颠倒黑白?”   “我之前还心疼她的手。呸!”   “真不该没弄清楚真相就骂何六。这少年好惨,以后估计不会再信别人了……”   刚才那几个叫“抵制剽窃”叫得最欢的,灰溜溜地离开。   易雪脑子嗡嗡一片,万念俱灰。   这是何六特意给她下的套。她吃了何六的鱼饵,咬了钩,轻易地钓了出来。   完了。全完了。   殿上,裴鸢白对药王深深作揖:“师尊,还请您明鉴!”   裴济沉沉“嗯”了一声。   “易雪,你有三罪。其一,剽窃丹方,有违丹修私德;其二,造谣中伤参会弟子;其三,含血喷人,污蔑药宗仗势欺你。你可知罪?”   化神期强者的威压落在她身上,无数指责和厌恶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乐桃情幸灾乐祸,而霜绛年淡然站在那里,甚至懒得看她反应,仿佛在他眼里,她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而妖王正在看霜绛年,凤眸弯弯,满是笑意。   “逐出会场!”裴济长袖一甩,“永不得再参与炼丹师大会,永不得踏入药宗一步,药宗弟子永不得与其合作!”   易雪缓缓滑坐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走到这一步?   她突然尖叫一声:“这都是何六的奸计!他全都算好了!他故意落下丹方引诱我看,要所有人都厌我、恨我、排挤我,让我无处可容身!”   这些疯言疯语更坐实了她的罪名,所有修士都震惊地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易雪仙子这个人。   霜绛年微笑道:“可是,这不都是你咎由自取吗?”   原剧情中,因为易雪,封铃铃含冤离开丹会,无法再以丹修身份示人,有苦说不出。   曾经她所遭遇之事,现在全都报应在了罪魁祸首易雪身上。   谁说不是善恶终有报,苍天好轮回呢。   披头散发的易雪被拖了下去,药宗弟子夺走了她手中的敛境砂,啐了她一口。   经营百余年的白莲花人设一朝崩塌,从此她将再无翻身的余地。   霜绛年并不怕她狗急跳墙、再行报复。   因为,晏画阑比他更想要易雪的命。   殿上,裴济拿回敛境砂,道:“头名虚位空悬,丹会名次向前顺延一位。那么这粒敛境砂的新主人应当是——何六。”   “多谢药王的好意。”霜绛年行礼后道,“只是第二名奖励的‘拜月华’是我梦寐以求之物,敛境砂还是赏给……”   他正想说让给封铃铃,却忽然被人打断了。   晏画阑翩然落在他身边,非常顺手地接过了敛境砂。   他笑吟吟道:“得了头奖的不是人,而是丹方。第一名和第二名的丹方都是何六写的,岂不是奖励都该给何六?”   这什么歪理?   霜绛年一怔,连忙悄悄扯了扯对方的袖子。   晏画阑回眸,眼神略过他的时候,轻轻一眨。   裴济道:“妖王陛下此举,恐怕有所不妥。”   “何六在丹会上差点遭人冤屈,说到底,还是因为丹会在初赛时没有筛选掉那些偷鸡摸狗的小人。”晏画阑随意抛起敛境砂,又握在掌心,“丹会出了这么大的漏子,给他造成这么大的心理伤害,总该负责给他些补偿罢。”   他分明就是在耍赖皮,满嘴歪理,偏偏说得又让人挑不出错处。   裴济道:“规矩一变,丹会的奖励少一份,又该如何?”   晏画阑财大气粗道:“我的宝库,凭君挑选。还比不上丹炉和捣药杵?”   闻言,场下议论纷纷。   妖王的宝库,确实要比拜月华和烛阴丹炉有诱惑力多了!   “封铃铃、乐桃情两位道友。”裴济道,“你们二人牵涉到赏赐分配,你们意下如何?”   “我又不缺丹炉。”乐桃情耸肩,“随他怎么办。”   封铃铃真诚道:“何六和妖王救过我的命,多亏他们,我现在才能活到现在。我愿意服从一切安排。”   裴济捋了捋胡须。   宗主乐不为见药王意动,忙道:“丹会从未有过这等先例,还请师尊三思!”   晏画阑见状,索性直接拉过霜绛年的手,咬破他的手指,将血珠滴在敛境砂上。   这些动作发生在一瞬间,等其它人反应过来时,敛境砂已经认霜绛年为主。   晏画阑朝大殿痞痞一笑:“先例么,这不就有了?”   霜绛年双眸圆瞪。   他不敢置信地动了动手指,敛境砂便受那一丝灵气牵引,顺从地落在他掌心里。   先斩后奏,当众夺走神器,逼迫神器认主——这么猖狂的举动,也只有晏画阑能做得出来。   “你!!”乐不为拍案而起。   “罢了。”裴济无奈道,“妖王救下的修士,都是丹修中的天之骄子。这三十六条人命,值得一粒敛境砂。”   凭霜绛年多年的演技,他总觉得药王只是看似不情愿……实际上非常开心能把敛境砂传给他?   他收下敛境砂和拜月华,深深拱手作揖:“那便谢过各位考官了。”   晏画阑挑眉。   霜绛年心中好笑:“谢过妖王。”   晏画阑这才满意,装模作样地扶起他:“谢什么,那是你应得的。”   他脸上人模狗样,私下里对霜绛年传音入耳,嗓音暧昧:“哼哼,哥哥打算做什么来‘谢’我?”   霜绛年满面恭敬疏离,实则亲昵传音:“晚上来我房间。”   晏画阑双眼猛然放光。   霜绛年微笑传音:“来我房间,赏你一顿针。”   晏画阑脸绿了,忙不迭往后退了三步。   沸沸扬扬的炼丹师大会,就这么一波三折地落下了帷幕。   丹会结束当日,霜绛年经受了之前没预想过的烦恼。   橄榄枝无数,各种名门大族纷纷发来信函要他加入,甚至直接派族中长老在他的住所亲自堵人。   何六从前性格非常内向,出身又低微,在修仙界除了裴鸢白没有熟人。这下可好,自从他在丹会上大放异彩,全药宗的弟子都在想办法和他攀亲道故,宗外想和他交个朋友的修士,更是数不胜数。   一看到这么多人眼神热切地向他奔来,霜绛年就头皮发麻。   他直接躲到了裴鸢白山上的小亭子里,还换了一身谁都没见过的易容。   晚霞漫天,圆月东升,他坐在亭檐上,抱了一坛果酒,对月自酌。   “亭子上的美人哥哥。”亭下有人笑问,“你见到过何六吗?我在找他。”   霜绛年抱酒缸的手一顿,随便指了个方向。   那人没走,一跃上亭,落在他身边,信手夺去了他的酒缸。   霜绛年忙起身道:“别喝!你会醉的。”   “那再问一个问题,回答好了,我就还给你。”晏画阑笑盈盈地将酒缸藏在身后,“——我的阿年哥哥在哪里?”   果然是又认出他了。   霜绛年看他一阵,坐下来,叹了口气:“做了妖王还叫别人哥哥,丢不丢人?”   晏画阑坐在他身边,把酒缸还给他:“哥哥又不是‘别人’。”   霜绛年不出声,目光放远,望向暮色中淡淡的一轮明月。   或许是因为山上足够高,月亮大而圆,仿佛触手可及。它染着夕阳的余晖,比任何时候都更温暖,更平易近人。   “记得吗?在秘境里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竹楼上看月亮。”晏画阑说,“后来我回到妖族,独自一人看到月亮的时候,就会想起你。”   他回眸望着霜绛年:“不知道为什么,每当那个时候,我就很想和哥哥一起看月亮。”   霜绛年仰头灌了一口果酒。   他姿态潇洒,透明酒液顺着嘴角溢出,亮晶晶划过一道水光,落进颈子里,他也懒得擦拭。   “你太孤独了。”他说。   “不是孤独。”晏画阑认真道,“妖王殿里人来人往,但想一起看月亮的人,只有哥哥一个。”   他抬手,用手指轻柔地抹掉霜绛年唇边的酒渍,探出舌尖,将那抹酒香卷入口中。   霜绛年侧眸望他,有些恍惚。   想和他看月亮?   但晏画阑势必会站在阳光之下,受万众瞩目。而霜绛年自己,只能躲在一个又一个易容的背后,将一个又一个秘密藏进黑夜。   若是胆敢踏足白日,他定会遭烈日焚身之苦,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们一个生来属于白天,另一个生来属于黑夜。只有在短暂的凌晨与黄昏,人生轨迹才短暂地有了交集。   “哥哥。”晏画阑唤他。   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霜绛年想到了晏画阑犯蠢坑人的一面、机智可靠一面,想到了小天地中贰号的默默守护,想到了丹会上帮他争取敛境砂时的高调霸道。   还有,在魔主面前舍身忘死救他于危难,即便全身没有一块好肉,还要嬉皮笑脸逗他开心的时候。   在他的生命中,晏画阑确实如黄昏般短暂,然而就如那绚烂的晚霞般,闯入月亮的夜空,带给他全部色彩。   “我曾觉得,弱小的生命活该被吃。什么悲天悯人、兼济天下,我都不懂。”晏画阑望着他,“不过,如果这是哥哥的想法,我会学着去理解。”   此时夕阳落下,最后一缕余晖穿过山间,地平线上燃起炫目的火焰。   晏画阑目光真挚:“——我想了解你,探索属于你的世界。”   晚风吹过山巅,霜绛年的鬓发轻轻拂动。他静静坐着,看到在晏画阑身后的背景里,夜色漫上天空。   晏画阑慢慢靠了过来。   “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比喜欢任何事情都要喜欢。”   在他的眼中,霜绛年看到了星辰闪烁,清月盈辉。   “在悬崖底的时候我就很想这么做了。”   晏画阑捧起他的脸,抚上他柔软的唇。   “——哥哥,我想亲你一下。”   “可以吗?” 第32章   哥哥很美,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见到的模糊面容,却是晏画阑心中最美的人。   他轻轻吻上,全身都熏熏然泡在蜜罐子里。因为馋着哥哥口中果酒的香,他用力加深,直到哥哥的嘴唇被蹂躏得烫而软。   心中有什么在骚动,尾椎骨微痒,似乎想化出尾翎,抖开一团绮丽的绿云。   ——以上,是一场非常甜美的梦。   如果现实真能如晏画阑刚才的妄想一样甜美就好了。   很可惜,现实是……   在他深情告白之后,晚风中,哥哥靠了过来,很温柔地搂住他。   就在晏画阑心中仿佛塞满了棉花糖,警惕心降到最低的时候,忽然感觉后颈的风府穴被针轻轻刺了一下。   然后他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时,晏画阑正在玉凰阁中,悲愤欲绝地咬被角。   所以他还是没能亲到哥哥!   而且哥哥又在他晕过去的时候走了!!   晏画阑气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忽然有一块鱼形玉坠从衣襟里掉了出来。   这玉坠不是他自己的东西,而且看形状……他直觉这是哥哥留下的东西。   留音石?是要嘱咐他什么话吗?   他正要听,忽然门口白鹤妖渔回通报,说是麒麟仙尊来了。   “让他进来。”   晏画阑一秒之内整装束发铺床,等到麒麟仙尊见到他的时候,屋内檀香飘渺,妖王一袭华服,正襟危坐,正在打坐修炼。   妖冶的凤眸徐徐睁开:“仙尊造访寒舍,所为何事?”   麒麟怔然道:“你……很像你母亲。”   晏画阑凤眸微眯。   虽然他连母亲的容貌都没见过,但他人提起凤凰之死,他的心脏总会隐隐作痛。   “看来您认识凤凰。”   “……何止认识,她是我的师妹,我们曾经相伴上千年。”麒麟仙尊叹道。   他对晏画阑没有自称“本尊”,而是用了“我”。   “但她死了。”晏画阑嗓音里透着刻意的冷漠,“若仙尊想祭奠她,可以去妖族宗祠为她上些香火。”   “人死如灯灭,逝者不可追。”麒麟道,“我来此地,只是想完成她生前的心愿。”   晏画阑竖起耳朵:“凤凰的心愿?”   “她生前唯一的心愿,便是让我将你引入正道。”麒麟仙尊郑重道,“所以……辰儿,你可愿拜我为师?”   麒麟仙尊是什么人?他一出生便是神兽,已经活了一千五百年,是整个三界最强大的修士,还被尊为仙盟之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如果晏画阑答应下来,他将会是麒麟仙尊唯一的徒弟。   晏画阑却皱眉问:“你口中的‘辰儿’是谁?”   麒麟仙尊笑了:“看来你母亲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叫你‘画阑’,对吗?当年我们约好,她起你的小字,我起你的名。”   他目露慈祥:“‘晏辰’,便是我为你取的名。”   “……晏辰。”晏画阑瞳孔骤缩。   这两字重重敲入他的脑海,他想起了在秘境里时,霜绛年曾怀着忌惮,向他提起过一个人。   ——“孔雀妖尊‘晏辰’,未来的妖王。他最爱皮相貌美的男子,若是招惹了他,他会剥去你的皮。”   晏画阑深刻地记得,平日淡然的哥哥,提起晏辰之时,眼中出现了怎样的动摇。   ……哥哥是在深深害怕着晏辰啊。   “只有我这一任妖王叫做‘晏辰’吗?”他喉头滚动,“以前有没有妖王与我同名?”   麒麟仙尊莫名其妙:“没有。你是唯一一个。”   全都对上了。   晏画阑心中涌动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即便难以置信,但哥哥确实曾“预知”到了某个未来。   就是因为怕“晏辰”,所以哥哥才在看到他成年后的妖形、发现他是未来的“孔雀妖尊”之后,才仓皇逃离,不愿意再见他?   一时间晏画阑心中纷乱如麻,攥在手心里的鱼形玉佩落了下来,“叮”地掉在地上。   玉佩上的机关触发,弹出一段影像。   影像中朝阳正在升起,秋日林海拂起灿金的海浪。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玉佩传出霜绛年本人的嗓音,不过只有寥寥几句话。   “谢谢你。我走了。勿念,勿寻。”   似是犹豫了许久,霜绛年才接着说道。   “……昨天黄昏你对我说的话,我会一直记得。”   光影逐渐暗了下去。   麒麟仙尊只觉耳边风声呼啸,再抬眼时,晏画阑已经不在玉凰阁了。   麒麟仙尊对着远方抬起手,又讷讷放下。   “……还没答应叫我一声师尊呢。”   *   其实,霜绛年也不愿以留下录影石的方式道别。   但他知道,如果他和晏画阑当面说要离开,估计会直接被五花大绑回妖族,到时候想走都走不掉。   制作完录影石、放到晏画阑衣襟里之后,霜绛年就去和裴鸢白践行。   真正的何六在今早结丹出关,他这个马甲,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见到何六的时候,霜绛年很是亏心。   ……天知道他在借用马甲的时候惹了多少乱子,不但在丹会上大出风头,还受到了妖王和魔主特别关注。   霜绛年发誓,以后再也不用其它人的真实马甲了。   “对不起。”他对何六深深鞠躬,并双手递上一块储物灵玉,“我给你添麻烦了,这是我的全部家当,请你笑纳。以后我会尽可能补偿你。”   何六欲哭无泪:“丹会是多少名?”   霜绛年心虚:“第一。”   何六脚步虚浮:“……哦,我预料到了,没关系,以我的水平拿倒数第一已经很好了。”   “?”霜绛年说,“不是倒数第一,是正数的第一。头名。”   何六双眼逐渐空洞。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轻飘飘地说:“奇怪,我没有做梦啊。”   “所以我才会道歉,”霜绛年垂眼,“我好像表现得太过分了,若是……前后差别太大,或许会有人说你闲话。”   不过,何六年纪轻轻就能通过初赛,未来潜力不可估量。若是多勤学刻苦修炼上百年,这头名倒也不会被说是浪得虚名。   霜绛年接着道:“这次之后,或许会有很多人想和你做朋友。你大可说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头,失去了丹会期间的记忆。”   何六晃晃悠悠就要摔倒,霜绛年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何六露出喜极而泣的神情:“第一,我得了第一!有人想找我做朋友,天哪……”   霜绛年:“……”   果然打击还是太大了。   他把少年扶到一边休息,然后对裴鸢白低下了头。   “丹会名次还是次要的,最大的问题是魔主。魔主想要抓捕我,虽然他知道我不是何六,但势必会牵连到你们。”   “这有什么好愧疚的?”裴鸢白惊讶,“即便没有你,经此一役,药宗势必会与魔主结仇。我们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霜绛年摇了摇头,只好道:“那你们多加小心。”   “你才应该多加小心才是。”裴鸢白招呼他坐下,“刚才你说,魔主想要抓捕你?不如就留在药宗,我会和师尊禀明你的身份。师尊他很喜欢你,一定会收你为徒。”   说到这里,裴鸢白不由双眼放光。   像好友这种高资质的炼丹师,一旦出世,必定受各大门派追捧,千方百计疯抢都来不及。   还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霜绛年的真实身份,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拉拢成功,药宗必定如虎添翼。   药王裴济只有三个徒弟,身为药王最小的徒弟,裴鸢白也是有私心的——如果霜绛年拜师,他就有师弟了!!   一想到这里,裴鸢白就忍不住呵呵憨笑起来。   “替我谢过药王。”霜绛年眼中划过一抹黯然,“只是我已经有师尊了,而且,我现在就打算离开药宗。”   裴鸢白像鼓胀的气球被扎了个窟窿,肉眼可见的失望。   霜绛年见他如此,笑道:“当然了,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   “好罢。”裴鸢白无奈,“不论如何,药宗的门随时为你敞开。”   霜绛年不由想,如果他生在药宗,师兄是裴鸢白,而非孟客枝,那么他和原主的命运都会大为不同吧。   他心中温暖,侧头轻咳几声,道:“如果你实在想过把做师兄的瘾,帮我提个建议怎样?”   裴鸢白严肃:“你说。”   “有一个人,我与他有灭族之仇。但是仇人非常强大,我的父母只想让我忘记过去,平安顺遂地活过这一生。”   霜绛年淡淡道,“若说忍住不报仇便罢了,可我知道,我竟还有族人存活于世,在仇人手中受苦受难,等待有人解救……我就难以甘心放下。”   他注视着裴鸢白:“若解救他们,与父母的嘱托两相冲突,我该怎么做?”   裴鸢白一时也未料到,好友肩上竟扛着如此悲惨的身世,还将这么重要的人生抉择询问于他。   他沉思半晌,道:“遵循你的心便是。”   他抬头看向好友:“如你所言,若苟活,你心不能‘平’,气不能‘顺’,如何算的上令尊嘱托的‘平安顺遂’?”   霜绛年顿觉豁然开朗。   “我懂了。谢谢你,鸢白。”他真挚说,“我这就走了。”   裴鸢白:“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他的族人。   从霜绛年幼时的记忆来看,魔主毫无疑问是妖族的人。甚至连屠杀鲛人的行动,或许也是前任妖王下达的命令。所有的一切,都与妖族息息相关。   “——我要去妖族。”他说。   裴鸢白疑道:“不怕妖王继续纠缠你吗?”   “妖王?”霜绛年装傻,“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鸢白呵呵一笑:“别以为我看不出,妖王对何六好不是因为何六,而是因为你。那日在丹东镇,他也认出你了吧?”   他没向霜绛年提起,就因为他和好友走得近,所以妖王总是用敌视的目光看他——醋坛子打翻了一地。   而且还有妖族明里暗里调查裴鸢白,向他的药童打听这个“友人”。   “没有的事。”霜绛年垂眸微笑,“不过放心,以后妖王不会来纠缠何六,或许还会暗中派人保护你们。”   至于他去妖族,会不会与晏画阑碰上,会不会被晏画阑认出来——   霜绛年打算创造一个崭新的马甲。   只要把掉马原因全部解决,就没道理再被认出来了……吧。   裴鸢白问:“现在就去妖族?”   霜绛年:“不,我还要等一个结局。”   裴鸢白笑道:“正好,明日便是鸾琴君和乐师侄的合籍大典。你再多留两日,还能赶上一场盛会。”   霜绛年微笑:“大好的日子,我怎么会错过呢。”   孟客枝的好日子该到头了。   修为、权力、名望……还有性命,他一个都别想留。   *   何六今天遇到了三个奇怪的男人。   第一个是鸾琴君。   他正蹲在角落里,研究霜绛年给他的丹方的时候,孟客枝突然出现在他背后。   对方脸色惨败如鬼,吓了何六一大跳。   “师弟,为了你我重伤至此,事到如今,你还没有原谅我么?”   何六发现,孟客枝是认错人了。这些话,是对师父的那个朋友说的。   何六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躲避的举动刺激到了孟客枝,他眼中浮现出血丝,向前踉跄几步,扯起他的衣领。   “我们原是异体同心,我若不好过,日后还有谁肯护着你?还有谁肯教你修炼、为你真心着想?”   何六纳闷,师父的朋友炼丹资质那么高,各大宗门都抢着认他当徒弟,抢着教他修炼,肯定会保护得密不透风,碰一根头发丝都舍不得。哪里还缺人保护、缺人教导?   再说了,师父朋友一点架子都没有,清清淡淡,温温柔柔,还给了他许多丹方。性格这么好的人,大家都喜欢,又怎么会缺人为他真心着想?   这些话在何六脑海中转了一圈,但碍于鸾琴君脸面,没有说出口。   孟客枝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拒绝。   他已经走到了绝境,抓住何六的袖子,缓缓跪倒在地,温和清雅的脸扭曲变形。   “师弟,对不起,我不该急于求成,不该想对你动手……师弟,求求你,能救我的人,只有你了。”   这下何六是真的害怕了:“我、我不是你师弟!鸾琴君,您认错人了!”   孟客枝眼中空白,惨笑一声,摇晃着站起身。他甚至没有解释,便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阴影里。   世人眼中的鸾琴君多么光风霁月,何六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名被誉为天纵奇才的鸾琴君,也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候。   不过,若真如鸾琴君所言,害了人,还要求人帮忙,多大的脸?   反正,鸾琴君在何六心中的形象已经崩塌了。   他研究完丹方之后就去师父那里抓药,抱着一堆瓶瓶罐罐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妖王。   何六闭关前听说了不少妖王的闲言碎语,什么喜欢美人、年龄大小不忌之类的,手一抖,就掉了两只玉瓶。   妖王拂袖捞起药瓶:“要我帮你拿吗?”   这么平易近人?而且很有礼貌,不像是耍流氓。   何六忙道:“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他。”   “我知道。”晏画阑没有任何意外,抬手把他所有的药瓶都抱过来,“他走了。”   何六觉得惊奇。   刚才那个“师兄”说了半晌都没认出来,妖王怎么就能一眼分辨出换了人呢?   他抬眼看妖王,发现对方是同样的失魂落魄。   轻佻的凤眸失了神采,平时梳理得风骚的鬓发有些许散乱,也没穿华美大氅——就像接连失去肉骨头、玩具和窝的流浪狗。   “他去了哪,你知道吗?”晏画阑问。   “他去……”何六一瞬间心软,又赶紧止口,“我不知道!”   晏画阑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张“妖王妃”通缉令:“他是我的妖王妃。告诉我,这上面的十万上品灵石都归你。”   何六眼神放空。   ……妖王给的实在太多了!   就在他意志不坚的时候,裴鸢白及时出现。   “妖王陛下,别为难一个孩子。”   晏画阑冷笑:“为难你一个三百岁老头总可以吧。裴鸢白,我们聊聊。”   攻击修士年龄,不讲武德。   自从知道这妖王并非花心,只钟情于霜绛年之后,裴鸢白就对他宽容了很多——也莫名起了类似为难弟婿的兴趣。   “当然可以。不过,我与好友相识已有百年,那么他在您口中岂不也是一百多岁的老……”   晏画阑急忙道:“哥哥不一样!”   何六看着师父和妖王火药味四溢地走了,不由感慨。   ——师父的那个朋友,可真有故事啊。   何六遇到最后一件怪事,是室友乐桃情的留音石:   “我和师姐学了一招特殊的号脉手法,一摸就能摸出男人行不行!他躲我,合籍的时候总不能不牵我的手吧!拿来吧,孟客枝的滴——”   最后的话因为太不和谐,被录音石做消音处理。   何六:“???”   明天就是乐师兄与鸾琴君的合籍大典了,他莫名觉得,明天能吃到一个大瓜。   何六再次感慨。   不愧是师父的朋友!连乐桃情这种难搞的室友也被他征服了,还一起讨论这么私密的事情……   *   翌日,合籍大典。   大典在药宗的最高峰上举办,鹊桥如玉带,仙乐飘渺,药香缭绕,观者闻之只觉灵台清明,乃至有突破之兆,足见出手阔绰。   合籍双方分别是药宗与乐宗资质最高的弟子,这不仅是两个修士的合籍,同样也是两宗永结秦晋之好的象征。   霜绛年混在观礼的人群之中,一会儿飞到这棵松树上,一会儿又落在女修的肩头,像只没有灵智的傻鸟般卖卖萌。   没错,他的新马甲——是一只云雀。   没有了人形,甚至连眼睛都只有两颗小小的黑豆豆,看不出眼神,晏画阑总不能说什么“一和你对视就心跳加快”了吧?   ……但愿如此。   耳边传来女修惊喜的叫声:“快看上面,是妖王!”   “妖王也来观礼了?”   “他好像在找什么人……”   霜绛年抬头望向上空。   只见晏画阑踩在折扇青爵之上,衣袂蹁跹,若是打开折扇一摇,定有人要赞他一声风流贵公子。   此时他正俯瞰人群,视线在观者之间不断梭巡。有时他发现一些熟悉的情态动作,会惊喜一瞬,转而发现不是霜绛年,便落入更深的失望中。   晏画阑知道,哥哥一定会来孟客枝的合籍大典。   但他找了一遍又一遍,搜寻了每个角落,还是没发现阿年哥哥的身影。   大典就要开始了。   晏画阑化作孔雀妖,长鸣一声,冲天而起,在大典上空盘旋。   如果不是用了妖形,他现在恐怕会鼻尖发红吧。   一个合籍大典他尚且找不到哥哥,泱泱九州,他们可还会有再次相遇的机会?   晏画阑的心脏好像被掏空了一块,冷冷漏着风,用什么都填补不了。   悲伤和空落化作毁坏欲,他直想喷一口火,将底下这对合籍的新人烧秃,让那些热闹的人群同他一样难过。   可是不行,哥哥就是不喜欢他性子凶,才离开他的。   晏画阑烦躁地眯起眼。   那……暴饮暴食发泄一下总没问题吧?   视野里那只肥嘟嘟的小云雀,好像很好吃。   他看中猎物,收起双翼,俯冲下去。   远处,变成小云雀的霜绛年正蹲在树杈上,有些生疏地梳理羽毛。   忽然间狂风呼啸,空气仿佛被火焰灼烧,他娇小的身躯被孔雀妖一爪按住,压得他动都动不了。   抬眼一看,孔雀妖的血盆大口已经向他袭来。   霜绛年惊呆了。   ……这也能遇上?   怎么他变成什么生物,都难逃被晏画阑吃掉的命运啊! 第33章   在被鸟喙暴力“亲”掉整个头之前,霜绛年急忙举起小翅膀,撑住了晏画阑的嘴。   “陛下!我是妖,妖是不能吃妖的!”   云雀属于百灵,体型很小,常常以鸣叫声娇美婉转而著称。因此霜绛年现在的嗓音也轻灵娇软,很是好听。   但晏画阑显然并不怜香惜玉,他恶声恶气道:“妖怎么了?你这样的小妖,我一口能吃一百只!”   其实成年孔雀的叫声非常难听,像是粗哑鸣汽笛之后又嘹亮地“昂啊”一声,再加上晏画阑心情不佳,差点把霜绛年的耳朵都震聋了。   难听,属实不堪入耳。   霜绛年回忆起以前晏画阑“嘤叽”、“嘤叽”娇滴滴向他卖萌的时候,不由怀疑人生。   ……你在我面前的可爱奶狗弟弟人设崩了你知道吗?   这个可恶的两面派双标鸟!   或许是晏画阑觉得他体型太小,还不够塞牙缝的,于是撤开了嘴。   霜绛年松了口气,刚打算赶紧离开这阎王爷,忽然又被一爪子按在树枝上,揉来揉去、捏扁搓圆。   他滚掉了好几根羽毛,脑子里翻江倒海。   看小云雀饱受折磨,晏画阑心情倒是逐渐好了起来。   反正哥哥不在,他完全放飞自我,开始用孔雀难听的嗓音哼起歌,自我陶醉地跟着节奏揉搓小云雀。   霜绛年耳朵要聋了,拳头也硬了。   他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如何教育九漏鱼上面,连合籍大典开始多久都不知道。   滚动突然停了下来。   “喔,牵手了。”晏画阑说。   他松了爪子,霜绛年连忙蹦跶起来,眺向鹊桥上两个修士。   穿上红衣的乐桃情美艳无俦,孟客枝着月白礼服,玉树临风——只是不知这好气色是敷了多少粉才易容出来的。   鹊桥牵手之后,两个人要同时向天道发道侣誓约,待天道认可誓约,合并两名修士的气运,合籍才算完成。   却在这时,乐桃情两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双眸猛地圆瞪。   “你果然……”不举!   他还没说完,就觉一道符咒打在喉间,止住了他的话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孟客枝面上笑意温柔,看向乐桃情的眼神却冷冰冰带着威胁。   止音咒,就是孟客枝发出来的。   他对合籍势在必得,绝不允许乐桃情拒绝!   孟客枝缓缓念出了他的誓约。   乐桃情愤怒地发觉,自己的嘴竟也不受控制地跟着念了出来。   观礼的修士在远处,看不太清,都没有发现异常。   系统急得团团转:[再这么下去,小桃子就真的要和人渣合籍了!]   霜绛年也不免担心,只是碍于晏画阑就在身边,根本不敢帮乐桃情解咒。   就在这时,身旁晏画阑冷哼一声,一道灵气从他指尖飞出,落在乐桃情身上。   符咒一解,乐桃情立刻破口大骂。   “孟客枝,你这骗人合籍的人渣!还不快放开我!”   孟客枝眉宇间划过一抹阴狠。   就差一秒他们就能合籍了,合籍之后,不但乐桃情的修为是他的,药宗的灵丹妙药也是他的。修为骤跌和魔毒或许都能得到缓解。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是谁坏他好事?   乐桃情这一闹,不但乐宗宗主大大皱眉,药宗宗主也觉颜面扫地。   “桃情,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药宗宗主乐不为道,“鸾琴君是你亲自挑选的道侣,合籍大典也是依着你的意思操办,本座再怎么宠你惯你,也由不得你这般胡闹。”   乐桃情气道:“我胡闹?爷爷怎么不问他做了什么好事!”   孟客枝想故技重施使用止音咒,再搭配以魅惑术,可是稍一动灵气,便觉丹田酸痛无比,已经被人锁了灵气,定在当场。   他气息不稳,视线不断在人群中扫视,最后对上了晏画阑的视线。   晏画阑朝他纯良一笑,孟客枝只觉肝胆俱裂。   ……果然是他在搞鬼!   身边,乐桃情已经滔滔不绝说出口来:“他骗我说心悦我,却从不让我近身;我屡次三番想亲近他,他都以各种托辞敷衍过去。就在刚刚,我才彻底确认,他果然不举!”   全场哗然。   有关男性尊严这种问题,很少有人大庭广众说出口,一旦说出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女修们纷纷窃语,面上不好意思,眼中则是惊讶和嘲笑。某些男修不知为何会共情孟客枝,大骂乐桃情怎敢如此不守德行。   乐不为也恼道:“说什么呢!速速闭嘴!”   乐桃情比他爷爷嗓门还大。   “他不举便罢了,我们好聚好散。可我刚才想拒绝合籍的时候,他竟然敢用止音咒封住我的嘴,还用魅惑术操控我念出合籍誓词!”   “这……”修士们面面相觑。   若是隐疾,只能叹鸾琴君一声可怜。但用“止音咒”和“魅惑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逼迫别人合籍,这可是仙道所不允的啊。   但是怎么可能呢?鸾琴君这等年少有为的谦谦君子,大把大把的修士都想贴上来与他双修,有必要逼人合籍吗?   已经有乐宗弟子护着孟客枝:“不许污蔑我们师兄!什么止音咒魅惑术都是你胡诌的!有本事你证明!”   乐桃情一怔,也不知道该如何证明。   晏画阑足尖一点,便向着鹊桥而去。   霜绛年正要伺机而跑,却被柔软的布料卷住,收罗进了晏画阑的袖口里,挤挤挨挨与对方健美的小臂肌肉紧紧相贴。   衣料上熏染的奢靡麝香,伴着独属于晏画阑的乳香扑面而来,把霜绛年整只云雀都包裹起来,脑子晕乎乎的。   晏画阑落在鹊桥上,笑容宛如婚礼司仪,手上做的却是拆姻缘的事。   “我能证明。”   他运功一点乐桃情,便有一股灵气从乐桃情体内喷涌而出,灵气里带着新鲜的“止音咒”和“魅惑术”的痕迹。   “孟客枝确实给他施了咒。这两道咒,还是我帮他解开的。”   人证物证俱在,板上钉钉。   说罢晏画阑看向孟客枝,一脸痛心疾首:“孟兄,前些日,你找我讨要壮阳药的时候,我就劝过你了。你怎么如此想不开!逼人合籍,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晏画阑演得极像,深得某咸鱼戏精真传。再加上他本人的花心人设,借出壮阳药的确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围观群众顿时信了大半。   只有霜绛年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茶香。   孟客枝怒道:“你休得胡言!我何时找你借过海狗丸?”   “什么,你私藏的壮阳药已经多到不用找我借了?”晏画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不愧是你啊,孟兄,我们下次再一起探讨哪家的海狗丸更有效!”   青的脸色。   乐宗宗主沉沉道:“客枝,这是怎么回事?”   孟客枝神色忧伤:“我对桃情情根深种,无奈近来隐疾未消……桃情他只是一时与我闹别扭,这种情况往常也有,我刚才也是怕他日后后悔,才出此下策。没想到,竟得妖王如此曲解。”   他将下咒之事完全归因于乐桃情的暴脾气,还顺便给自己竖了一个深情包容人设。   不少人被他的说辞说服,道“我就说鸾琴君怎么会做那等小人之事”,也有明眼人看出了其中端倪,暗觉他虚伪。   孟客枝将这些人的眼神尽收眼底,心中不甘。但没办法,现在他只能断尾求生。   乐桃情刚想出声反驳,便被乐不为封了嘴,以防他说出更多,毁掉两宗友谊。   “看来是阴差阳错一场。”乐宗宗主想大事化小,“那就等这对新人解决完矛盾再说,合籍之事,就先延后。今日,便散了罢。”   “慢着。”晏画阑忽沉声道。   乐宗宗主敏锐地察觉,有几十名妖族正在暗中包围鹊桥,每一名都是金丹期修为以上。   看来妖王即便是动武,也不会让他们离开了。   乐宗宗主嗓音愠怒:“妖王与本尊的大弟子无冤无仇,怎么如此心地狭窄,紧捉着客枝不放?”   晏画阑朗声笑道:“我向来乐于助人,替天行道。”   他暗想,失恋人士对狗男男的愤怒你们不懂,并且他还抱着一丝希望——万一哥哥见他除恶扬善这么帅气,就感动地出来投怀送抱呢?   当然,他不知道,霜绛年本就被他抱在袖口里了,没有感动,而且不敢动。   “更何况,”晏画阑眸光转冷,“——谁说本王与孟客枝无冤无仇?”   他手挥青爵,掀起一团火焰向孟客枝袭去。乐宗宗主见状不妙,手中化出箜篌虚影击出音波,音波与火焰两相碰撞,竟然是火焰更胜一筹,烧着了孟客枝的礼袍。   待火光歇下,所有人看到孟客枝的模样时,都大吸一口凉气。   只见孟客枝赤裸的胸腹上,满满都是黑漆漆的魔毒。   “他是魔主的爪牙。”晏画阑冷冷道,“丹会小天地仙魔征战之时,他也在场——只不过,是站在魔主一边。”   孟客枝目眦欲裂:“你信口雌黄!!”   几名负责保护妖王的金乌卫冲上前来,将孟客枝制服在地,堵住他的嘴。   乐宗宗主见他身上魔毒,也大为震惊,一时举足不前。   晏画阑眸光寒冷:“我幼时被奸人所盗,后被魔主困在一处秘境中,就有孟客枝从旁协助。因为他们,我在外数漂泊百年,才有幸在妖王妃的帮助下,回归族群。”   在他袖中,霜绛年一愣,没想到他竟早已调查清楚了孟客枝的恶行,还在这种时候将此事公布出来。   晏画阑短短说的这几句话,可谓是惊世骇俗。   这不仅说明仙盟之中竟然出了叛徒,而且还关系到妖族与人族两族之间的友谊。   “妖王慎言。”乐宗宗主面色凝重,“此事会不会别有误会?妖王可有证据?”   “带上来。”晏画阑吩咐。   五名修士被金乌卫押上鹊桥。   金乌卫抬起他们的脸,让众修士仔细观察,已经有记忆力好的修士叫道:“他们都是沽鹤刑场逃逸的囚犯!”   晏画阑道:“没错。十六年前,沽鹤刑场的囚犯一夕之间集体失踪,孟客枝就是当时的负责人。各位或许以为是孟客枝疏忽之过,实际上这些囚犯是他故意放走的。”   他咬牙垂眸,似是不忍再回想起那些惨痛回忆:“他应魔主的命令,将这些囚犯带入囚困我的秘境里,虐待我、折磨我……”   他嗓音淡然,其中似乎蕴含了深切的悲痛,   那些囚犯都是罪大恶极的凶恶之徒。十六年前,妖王才三四岁,就要受他们百般欺凌,实在可怜。   霜绛年听得一阵无语。   那些囚犯本不是放进去杀他的,而是放进去喂养他的。   他深刻地记得,当时一群金丹期的穷凶极恶之徒,见了晏画阑是如何闻风丧胆,一个个比老鼠还会藏。   另一边,金乌卫对囚徒们释放出真言噬心咒,这个咒术极端残忍,可以搜刮神识,逼他们说出实话,只有在拷问仙盟认定的囚犯才可以使用。   其实霜绛年本来也想通过系统的人脸识别技术,找到囚犯们,然后用真言噬心咒揭露真相。   这一两个月来他一无所获,原来是因为晏画阑早已把他们捉到手了。   他有系统给他开挂,晏画阑则不同,一定花费了大量精力才找到这些囚犯。   这种情况似乎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霜绛年想要做的事,晏画阑会为他提前做好;他想要的东西,晏画阑会千方百计弄到手,送给他。   这份热情的真心,很难被忽视。   霜绛年心中掀起些微波澜,忽然间一只大手伸进袖口,握住他,像捏解压尖叫鸡玩具一样搓来搓去。   晏画阑的手藏在袖子里欺压弱小,脸上则一副“替天行道”的正经模样,赢得了无数怜爱和称赞。   霜绛年:“……”   霜绛年累觉自己不会再爱。   真言噬心咒的拷问持续了一个钟头,囚犯们的证词与当年仙盟获得的证据一一对应,彻底坐实了孟客枝的罪名。   真相大白,人人都震惊不已。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   已经有孟客枝在仙盟的同僚,对他破口大骂:“放走囚犯之后,你自降职位,我那么信任你,还为了安慰你,给你送了许多丹药法器。没想到,你拿了我的礼物,是用来给魔主效力,残杀我们的同胞!”   “都是阴谋!他想和药宗弟子合籍,肯定是为了打入药宗内部,进一步蚕食仙盟!”   “还好合籍大典及时停止了,否则那药宗弟子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乐不为后怕至极,已经冒了一后背的冷汗,他无比庆幸被大典打断,否则他们药宗也要遭到牵连。   麒麟仙尊已经回仙盟坐镇,在场只有紫薇仙君。霜怀远从金乌卫手中接过孟客枝,负责将他收押入狱,带回仙盟处置。   孟客枝手脚被缚,在一片“叛徒”、“败类”、“渣男”的骂声之中,被黑曜卫押着穿过人群,宛如游街示众。   他所到之处,所有修士见他身上魔毒,都忙不迭大退三步,并露出厌恶和痛恨的神情。   就连他的师尊乐宗宗主,也躲闪开眼神,摇头叹息。   一代天之骄子,竟沦落至此。   孟客枝浑浑噩噩地想,他到底是哪一步走错,才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他又想,这些赏玩他落魄模样的修士之中,有他的师弟?   师弟……会心疼他吗?会后悔没给他解毒吗?   在监牢中,孟客枝回想了很多往事。   他一时情绪喷涌,一时又被无情道心法所压制,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冷酷无情,被折磨得几近疯癫。   破晓之前,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孟客枝试着运转灵气,竟发现自己修炼百余年的无情道功法,已经全散了。   现在的他,与凡人无异。   寿元不足,身体在迅速衰老枯竭,不过几日,便会迎来死期。   可笑的是,一年前他正为无法晋升化神期而苦恼,将主意打到了与师弟断情之上。   如今无情道破,他完整地体味到了感情,许多以前想不通的事,突然全都明白了。   他本来有机会做师弟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然而这份手足之情早已被他断去。碎了,就永远也找不回来。   有人站在他面前。   “你来杀我了。”孟客枝惨笑。   铁牢的另一边,霜绛年眼睫微动。   现在孟客枝蓬头垢面,锁骨穿上了琵琶锁,狼狈至极,落魄至极。   修为尽散,名声尽毁。   这是霜绛年期盼过的模样。但他没有感到大仇得报的兴奋,不是因为念旧情、心软怜惜,而是因为……他不在乎。   孟客枝对他的背叛已经无足轻重,铁牢里的只是一个罪有应得的陌生人。   “我不会手染你的鲜血。”霜绛年漠然道,“只是以防万一,免得仙盟在拷问你的时候,发现你修无情道,连累于我。”   孟客枝先他一步道:“我会自绝神识。”   自绝神识,肉身虽在,却只剩外壳,变成彻彻底底的傻子。这种行为等同于自毁魂魄,从此再无转世轮回的可能。   自私自利的孟客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霜绛年皱眉:“不要耍花招。”   “我是认真的。”孟客枝笑起来,“师弟,我对不住你,自绝神识是我唯一能做的补偿。虽然这于你无补……但我想你知道,我是真心悔过。”   想来那些年,他一心求大道,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仿佛远隔云雾,就连师弟都可以轻易舍去。   还记得年少的时候,他的父亲无情道尊嘱咐他,他们师兄弟异体同心,无论如何,都不可互相伤害。   幼时的师弟总躲在阴影里,脸上永远冰冷没有表情,倒是孟客枝一直想逗他开心。   大概在一起过了两年,师弟的嘴角才第一次弯起来。   “师弟笑了!”那时孟客枝满脸激动,还因为动了情绪,被父尊罚跪了三日三夜。   一百多年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孟客枝知道,他的师弟笑起来非常好看。   牢笼中,孟客枝苍老的脸上满是污迹,笑容却像很久以前那个师兄般温柔和蔼。   “师弟,临死前,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我想再看一次你的脸,看你笑一次,听你叫我一声师兄。可以吗?”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霜绛年只觉他的悔悟很可笑。   “不。”他冷酷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师兄了。”   他还待下手清洗掉孟客枝的记忆,却听孟客枝苦笑一声,然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慢慢倒在地上,虽有生机,躯壳里却再无魂魄。   霜绛年微愕,发现孟客枝已经自碎魂魄了。   ……孟客枝最后的意识,好像很难过。   霜绛年若有所思。   他夺走了孟客枝的修为、名望、地位,乃至生命,这些或许都是次要的。   他还无意间夺走了孟客枝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他此间仅剩的亲人,他的师弟。   霜绛年本以为自己会有所感慨,然而心中生不起半点涟漪。   正要离开监牢之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嗓音。   “哥哥果然厉害,仙盟的侍卫,也轻轻松松就能放倒。”   霜绛年心头一紧。   晏画阑怎么会在这里?   “哥哥,我劝你乖乖的别跑,我已经封锁了结界,就等着你入网呢。”   说罢,晏画阑便大步走进了监牢。   他把孟客枝当做诱饵,信心满满能捉到哥哥这条大鱼。   此时即将与逃跑的哥哥相见,他说不清心中是开心还是情怯,亦或是害怕哥哥会生气。   可是监牢空空荡荡,没有霜绛年的人影。   ……哥哥又走了啊。   晏画阑站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央,鲜艳靓丽的羽毛大氅,黯然失色。   外面有人通传消息:“陛下,仙盟有人来了,如果和我们的妖碰上,很难解释。”   晏画阑沉道:“都撤下吧。”   他转过身,似乎就要离开这里。   牢房角落的阴影里,霜绛年轻轻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横空伸来一只手掌,将他捉在掌心。   “捉到你了。”   晏画阑低下头,咧出一口白生生的尖牙。   “还说你去哪了,原来藏在这里。”   “——小、云、雀。” 第34章   半炷香之前,晏画阑突然出现在监牢的走廊里。   监牢中无处藏身,传送阵也被结界屏蔽,在被发现的千钧一发之际,霜绛年灵机一动,变成了那只小云雀。   事实上,他之所以能进入监牢送孟客枝最后一程,也是以小云雀的姿态,趁机从晏画阑袖子里偷偷溜走的。   ……晏画阑,应该不会发现吧。   此时晏画阑握着小毛球,人形的妖和妖形的人两两对视,大眼瞪小眼。   小云雀眨巴眨巴圆豆豆眼,努力透露出与霜绛年本人大相径庭的纯真可爱。   晏画阑狐疑片刻,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虽然每次看到这只小云雀,他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食欲,但是怎么会呢?   妖修炼可以化作人形,人族修炼却不能化作妖。   即便阿年哥哥有妖族的血统,也应当和鱼类有关,怎么会变成鱼类的天敌禽鸟一族?   确定这只小云雀和霜绛年无关之后,晏画阑凶相毕露,像逗哭小孩子的坏哥哥一样张牙舞爪地吓唬它:“再敢跑一次,我就把你活蒸了吃。”   霜绛年:“……”   虽然知道在他面前乖巧的晏画阑都是装出来的,但直面对方的恶劣行径时,总有种滤镜全碎的幻灭感。   晏画阑掂了掂小云雀,再次确认牢房中没有哥哥之后,走向了孟客枝。   他直接用出了搜魂禁术,探取对方的记忆,却没搜出来。   “咦,魂魄碎了?”晏画阑意外。   外面传来了仙盟侍卫的呼喝声。   时间紧张,晏画阑只好收集了孟客枝稀碎的残魂,打算有时间再细细研究。   他一跃出了监牢。   外面已经入夜,冷风呼啸而过,霜绛年被兜在衣袖里,心中起起落落。   晏画阑来得突然,他根本没时间收拾孟客枝的残魂。   对残魂用搜魂术非常困难,搜出来的记忆也很破碎,但万一晏画阑找到了一位擅长用禁术的大能,就会从中得知一些重要秘密,比如……他修无情道。   一想到这个可能,霜绛年就浑身冰冷。   小云雀瑟缩起来。   “冷了?”晏画阑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霜绛年没说话。   晏画阑笑道:“我帮你取暖。”   这么温柔好心?   霜绛年正觉不对,忽然袖子里又被塞进一只鹈鹕妖。   鹈鹕妖被变成了巴掌那么小,鸟嘴却有整个身体那么长。它大大张开散发着恶臭的嘴,就要来吞小云雀。   霜绛年连忙闪躲,还是被鹈鹕嘴刮掉了一根羽毛。   外面晏画阑笑声恶劣:“多动动就不冷了。”   好心?心都黑到泥潭里了。   “陛下。”外界传来一个年轻的嗓音,是上次接管醉酒晏画阑的那只白鹤妖,“家父探查到将军动向有异,已先一步返回妖族,劝陛下早日归族,稳定妖心。”   晏画阑敛下笑意:“……我还没找到他。”   白鹤妖渔回道:“家父有言,‘稳住王位才能拥有王位带来的一切便利,继续寻找王妃和小殿下,望陛下分清轻重缓急’。”   晏画阑眼神逐渐坚定:“我知道了。”   他问渔回:“那个人解决了吗?”   “已经依陛下所言将易雪毁尸灭迹。她失踪后,易家或许以为是她受不住流言,才躲藏起来换了身份。”渔回迟疑道,“可是紫薇仙君会怀疑到陛下身上吗?”   “怀疑又如何。”晏画阑笑容放肆,“敢碰我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霜绛年……霜绛年来不及有任何感触,他正在气喘吁吁躲避鹈鹕妖的嘴。   妖王一行乘上飞舟,向妖族地界飞驰而去。   飞舟上,霜绛年终于被从袖子里放了出来,累瘫在桌案上。   被晏画阑顺手带去妖族,是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自从他把自己的家当赔给何六之后,便身无分文,只剩系统一颗鸟蛋、一粒敛境砂、九刺和一柄拜月华,全都放进了兑换的系统空间里。   想想也挺好,搭顺风车还省路费呢。   咸鱼的本能让霜绛年立刻随遇而安,叼了几片绒布做窝,舒舒服服卧在里面。   他本想伺机而动藏起孟客枝的残魂,不一会儿竟迷糊着了。正睡意惺忪着,忽然又被人捉了起来。   晏画阑带着他,跃向飞舟的顶端。   飞舟顶端没有设置避风符,风极大,吹得霜绛年的羽毛倒伏了一片,豆豆眼也眯起来,本能地往晏画阑手掌里靠了靠。   晏画阑笑吟吟:“怕了?”   霜绛年赶紧甩头。   天知道如果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害怕,晏画阑肯定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来吓唬他取乐。   但否定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只见晏画阑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就猛地把他抛到了天空中。   云雀会飞……但这是九千米的高空外加一千公里每小时的风速啊!   只是瞬间,霜绛年便成了远处小小的一点。   爽朗的笑声传来,晏画阑不知何时张开双翼飞到了他身边,抓住他,又扔出去,如此循环往复,玩了个痛快。   霜绛年就仿佛熊孩子手里的玩具,风中凌乱,等到熊孩子玩腻了,他已经去了半条命。   他暗暗心道:“等我脱掉马甲,我一定要把他……”   系统:[不是说再也不见的吗?]   霜绛年咬牙忍住。   晏画阑戳着病恹恹的小云雀,开始在他的羽毛里摸来摸去,所有隐私部位都被摸了个遍。   “是公的啊。”晏画阑用发现新大陆的口吻说。   霜绛年瘫着由他摸。   太没礼貌了!在秘境里的时候,就该罚他抄写三纲五常还有男德经一百遍的!   “能化人形吗?”晏画阑又问。   “不能。”霜绛年蔫蔫道。   晏画阑笑了:“甚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变成人,不然我会对你失去兴趣的。”   霜绛年:“……”   这话可是你说的。   系统殷勤:[宿主,刚才他那句话我已经录音啦。]   霜绛年:“干的漂亮。”   晏画阑回到房间里,随手把他丢回鸟窝。   “你不是云雀么?怎么不叫?”他懒懒躺倒在榻上,“快给我唱个曲儿解闷。”   霜绛年闭着嘴。   “不唱?”晏画阑翘起嘴角,“不唱,我就生食你的脑浆,再拿你的小舌头泡酒喝。”   短短两日,霜绛年已经从他口中听到一百零八种不重样的云雀烹饪方法了。   霜绛年非常好奇,如果自己现在脱掉马甲,晏画阑会露出什么表情。   ……但他还不能掉马。   他忍辱负重开始唱歌。   在云雀轻灵的鸣唱声中,晏画阑取来堆积了两个月的奏折,一张一张翻看起来,时不时将自己的意见通过神识录入其中。   他神情认真郑重,霜绛年偶然瞥见,觉得很是新奇。   毕竟他常常见的是晏画阑卖萌、犯蠢、恋爱脑的一面,要么就是凶残杀人放火的一面。现在这样认真做正经事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   他悄悄停了歌声,晏画阑也沉浸在奏折里,浑然不觉。   霜绛年竟发现自己没那么了解他。   他有预感,这次妖族之行,他会认识晏画阑许多崭新的一面。   三个时辰之后,晏画阑揉了揉眉间,放下了奏折。   他看到睡得香甜的小云雀,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哥哥睡觉的模样,紧绷的脸不由添了一抹温柔。   “去弄点云雀能吃的东西。”他吩咐渔回。   他潜意识里没把云雀当妖,只当做一只灵兽小宠物,忘了“妖”与“兽”这一字之差,在吃食上区别有多大。   渔回颔首离开,不多久,便端来了一盘扭动的东西。   “陛下,这是上好的天山雪蚕,非常适合喂养灵兽。”   晏画阑一看那熟悉的、白白胖胖的东西,立刻想起秘境里哥哥也曾把这个投喂给他,不由怔怔地笑起来。   ……怎么办,他好像病了,怎么连被哥哥虐待他、欺负他的记忆,也变得甜蜜起来了呢。   看在渔回眼里,却是妖王陛下对着一盘虫子满脸春情。   噫,陛下口味可真重。   晏画阑将一盘子天山雪蚕端到小山雀面前:“吃吧。”   霜绛年一睁眼,就被虫子糊了一脸,这才想起自己曾投喂给某只鹌鹑妖同样的饲料。   该说什么呢,真是报应不爽。   *   飞舟上的日子过得飞快,五日之后,当他们抵达妖族地界的时候,霜绛年仍没有找到机会偷走残魂。   妖王回宫要举行盛大的仪式,晏画阑直接把渔回塞进他那身花花绿绿的鸡毛大氅里,当做妖王的替身,自己则翅膀抹油,带着云雀和鹈鹕向寝宫去了。   霜绛年深深自责自己教坏了小孩,否则晏画阑怎会如此深谙摸鱼技巧?   直到他们越过了寝宫,向着荒山野岭而去,霜绛年才知道,晏画阑并不是回来休息的。   空气越来越灼热,放眼俯瞰,遍地都是焦土与岩浆,绵延百里不绝。   他们落在了最高的火山口处。   经书上说南荒外有火山,昼夜火燃,猛雨不灭,乃先代妖王凤凰的涅槃之所。   妖族的火山与凡间火山不同,充斥着火焰精髓和浓郁的火灵气,然而稍有不慎便会葬身火海,因此除了凤凰,根本没有修士敢到这里修炼。   岩浆轰然喷出,赤红色的高温液体四处飞溅,有一滴落在晏画阑颊侧,瞬间便将他的皮肤灼成炭黑色。   霜绛年心里一揪。   好疼。会疼哭的吧?   但晏画阑眉头都没动一下,他混不在意地蹭去那滴岩浆,任脸颊留下一道伤疤。   他屏息凝眉,口念箴言,身周燃起翠绿色的孔雀真火,抵挡住外界的岩浆。   他放出鹈鹕,又把小云雀放在鹈鹕妖头顶上,笑着嘱咐道:“去玩吧。明早来找我。”   说罢,晏画阑便纵身跃入火山口中。   霜绛年:“……!!”   火山里的温度,即便是化神期妖尊也受不住的啊!   他本能地振翅飞起,想拉住晏画阑,尾部的羽毛却被鹈鹕揪住了。   “不。”鹈鹕磕磕绊绊地说,“他,会出来。”   霜绛年慢慢落回鹈鹕头顶,“啾啾”咳嗽个不停。   鹈鹕问:“生病,了吗。”   “啾啾、没有、啾。”霜绛年捂住心口。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晏画阑伤了、疼了,也只会默默地忍下来。   他在那么拼命地修炼啊。   *   担心无济于事,霜绛年毕竟无法陪他进入火山口。   他也没闲着,在甩脱鹈鹕妖之后,便趁着夜色回到了妖王殿。   寝殿空无一人,霜绛年在寝殿中搜寻一圈,没有找到残魂的痕迹。   或许是被晏画阑随身携带了吧。   殿外忽然传来骚动的声响,他飞上房梁,隐蔽地藏起来,低头看向闯入寝殿中的几只妖。   “回宫盛典也要近侍代替他,丢不丢妖?”女妖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都别拦我,本尊今日就要让你们看看,你们的‘好妖王’躲在哪里睡懒觉!”   白鹤丞相颤巍巍地拦她:“辛夷将军,万万不可啊!”   渔回冷道:“就让她进去。本就没什么可遮掩的。”   辛夷将军体格娇小,一身兽皮黑铠,脑袋上立着一对桀骜不驯的虎耳。她虎爪一推,便踏入了寝殿。   寝殿中竟然空无一人。   辛夷摸了一把床榻,是凉的,上面的妖族气息很淡薄,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妖睡过了。   “陛下为了妖族殚精竭虑,怎敢有片刻歇息。”渔回对后面的臣子朗声道,“辛夷将军妄自揣度陛下,还擅闯陛下寝宫,我必上书参你不敬之罪!”   辛夷没捉到妖,冷哼一声,旋身而去。   “指不定躲在其它什么地方。”她趾高气扬道,“扶不起的阿斗。”   霜绛年远远跟上她。   还记得在人族地界时,渔回便说“将军有异动”,要晏画阑尽快返回,稳住王位。   这只黑虎妖辛夷,便是他口中的“将军”?   果不其然,霜绛年跟着辛夷,不久便到了群妖的私会之处。   小小的山洞里聚集了二十多只妖,修为最低也是金丹期,还有四名元婴期的妖君。   其中两名化神期妖尊,一个是虎妖辛夷,另外一个相貌十分奇异。   那妖浑身晶莹剔透地冰白,除了白发,皮肤也薄到透明,甚至能透出皮肤下的红色血管。   “国师大人。”有人对他道。   国师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眼瞳血红。   霜绛年本能感觉有些渗人,又往里藏了藏。   系统迅速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白翼,妖族国师,据说他能预见未来。宿主,他是一只患有白化病的蝙蝠妖。]   霜绛年算了算,妖族中白鹤丞相管民事,辛夷将军管军事,国师则管理宗庙祭祀之事。现在只有丞相白鹤站在晏画阑一边,形式非常不妙。   逆臣小会议开始了。   辛夷开始来她慷慨激昂的演说:“今天大家也看到了,那种废物也配做妖王?历代妖王都由化神期妖尊,现在我们尊一个不到二十的毛头小子当妖王,完全是看在对先王凤凰的尊敬和愧疚之上。”   “人族、魔族看到我们让一个元婴期的奶娃娃的当妖王,会怎么想?定是认为我妖族无人可用,软弱可欺。”   说到这里,她义愤填膺,面上现出虎纹,虎须一颤一颤。   “我们妖族能长盛不衰,就是因为向来遵循强者为尊。妖王之位,能者代之!”   辛夷娇小的身躯发出一声虎啸,紧跟着,其它妖修也齐齐喊道:“强者为尊!强者为尊!”   妖修群中,只有国师没出声。   辛夷虎眸微眯:“国师,你以为如何?”   国师开口:“不……”   辛夷怒瞪:“什么?”   不想叛乱还参加什么逆臣会议?   国师接着道:“……不错。”   他的意思是“不错”。只不过因为语速太慢,容易造成误解。   辛夷满意了,开始说。我要挑战晏画阑,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自己退位!”   国师再次:“不……”   辛夷高高挑眉。   国师缓慢:“……不如直接杀了他。”   他这话说出来,吵吵嚷嚷的群妖顿时安静下来。   凤凰在位五百年,她治下四海升平,深得妖心,所有妖都对她抱有恭敬仰慕之心。   晏画阑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而且,当时奸人趁凤凰涅槃时盗走晏画阑,妖族全体都难辞其咎,心中怀着深深的亏欠。   所以众妖即便想拉晏画阑下位,也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辛夷看着老神在在的国师,感觉自己发热的脑袋缓缓冰冷下来。   她沉声道:“晏画阑罪不至此。我要的妖王位,应该是堂堂正正得来的。”   国师:“那……”   辛夷:“那就怎么办?”   国师缓缓抬眸:“……那里有窃听者。”   一瞬间,他血红的眼瞳与霜绛年直直对视,霜绛年浑身血液冰凉。   霜绛年身如离弦之箭,向山洞外冲去。   “小贼休走!!”辛夷怒喝一声,腾空而起。   洞穴昏暗,洞穴中栖居的蝙蝠群纷纷惊起,霜绛年化身一只不起眼的蝙蝠,藏入蝙蝠群中。   一道雷光劈落,洞穴中闪耀如白昼,蝙蝠群尖叫声一片,处处都是焦糊味,一只只被电死的蝙蝠掉了下来。   国师大声:“要……”   辛夷大吼:“要抓住他!”   国师震声:“……要塌了!”   身为化神期妖尊,辛夷即便收了力道,这一爪蕴含的力量也非常强大。雷光之下,洞壁颤抖,碎裂的石块轰然坍塌,所有妖修都专注于保护自己。   视野中尽是土灰,待辛夷腾出山洞,四下望去,早就没了窃听者的身影。   辛夷不甘地龇牙:“中了我的雷光,有你好受的。”   远处,霜绛年化回云雀,藏匿在屋檐下。   那道雷光他只擦了一点边,却到现在还全身发麻。右翅膀鲜血淋漓,满是焦糊,不断有电光闪动。   霜绛年对自己使用治愈术,治好了翅膀,电光却无法消除。   那些电光仿佛在无形中吸食他的灵气,化为己用,继续撕裂他的皮肉。   ……这就是妖族大将军的实力。   原书中,晏辰回到妖族时,早已步入化神后期,除了麒麟仙尊以外,三界无敌。   黑虎妖辛夷是当时少数几个天天在晏辰面前晃悠,却有足够能力自保、没有被他吞噬的妖。   但现在,晏画阑离化神后期还有一个大阶段的差距,就要面对虎视眈眈的辛夷。   辛夷说要挑战他,晏画阑能行吗?   还有那个想对他下杀手的国师……   想着想着,霜绛年就又被电了一下。   “你,在这。”旁边探出一只长长的鸟嘴。   鹈鹕妖用鸟嘴戳了霜绛年一下,差点把他戳倒。   “他,要出来。去那。”   霜绛年感觉电光一时半刻难以消失,不好向晏画阑解释,于是推脱道:“我待会再……”   鹈鹕妖根本不管他的想法,直接衔起他的翅膀,振翅飞向火山。   鹈鹕妖傻里傻气,脾气倔得很,除了晏画阑的话以外根本不听,霜绛年只好顺着它。   总归比最初拿口水熏他好,不是么?   旭日正徐徐升起,很快火山灰化作黑云遮蔽了天空,前方是没有黑夜和白昼、永远笼罩着岩浆赤红光芒的区域。   霜绛年身上的电光联动到鹈鹕妖身上,攫走它的灵气,它飞得越来越慢。   它不敢落脚在岩浆上,只能在晏画阑所在的火山口上空不断徘徊。   “飞,不动了。”   说罢,它毫无预兆地骤然向下跌落。   霜绛年:“!”   他连忙挥起翅膀,试图拉住鹈鹕妖,但两鸟重量悬殊,还在不受控制地下坠。   霜绛年咬牙。   再这么下去,他只能暴露出自己金丹期的修为了……   就在这一刻,汹涌的岩浆从火山口中喷出,霜绛年瞳孔一缩,吃力地向旁边闪躲。   眼看就要葬身岩浆之中时,一只手掌拖住了他。   烈焰中,现出了晏画阑的身影。   “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见到我?”他嗓音带笑,“这里面你们俩可去不得,我再有魅力,也不能为了我送命啊。”   ……骚里骚气的自恋鸟。   不过,霜绛年感谢他的及时赶到。   昨日晏画阑进入火山口时,穿了一件天阶法袍,此时早就烧得不留一根丝线。他健美的胸膛上残留着一条条燃烧的伤痕,宛如赤练蛇攀附缠绕。   看着就很疼。   这里的火都不是凡火,要赶紧叫医师。   霜绛年正要开口,晏画阑却先一步抬起他的小翅膀:“你受伤了?”   霜绛年见躲不过,于是点头。   “疼吗?”晏画阑关切道。   他低低皱着眉,黑曜石般的眼睛漂亮又专注,似乎能对小云雀的疼痛感同身受。   一股莫名的情绪从霜绛年心中流淌而出。   在他以往的认知中,疼痛只是一种用来警告人体的生理反应,伤了,独自挨着便是,所有呻吟、惨叫和流泪都于事无补。   以前晏画阑受了伤,总是眼泪汪汪缠着他要他唱歌,或者要抱抱。霜绛年认为这是一种稚气未脱的软弱表现,并且毫无实际意义。   但此时,当晏画阑关心他的伤势的时候,他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心脏多出了一块软弱的肉,悄声喊着想要得到安抚,想要让晏画阑摸摸他的羽毛,柔声安慰几句。   伤口更疼了似的。   ……这就是委屈想撒娇的心情吗?   霜绛年用鸟喙蹭了蹭晏画阑的手指。   他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晏画阑独自一人受伤时面不改色,在他身边时,却划一点点小口子都要哭唧唧。   ——没有想撒娇的人在身边,自然就不会落泪了。   霜绛年依偎着那根手指,心脏里的忘情牵起刺痛。   温情脉脉之时,晏画阑轻轻敲了敲他的鸟喙,忽然笑了。   “不过伤得正好。”他轻佻地笑道,“刚好拿你试试我不熟练的治愈术。”   霜绛年蹭蹭蹭的鸟喙僵住,嫌弃地和晏画阑拉开距离。   就知道混蛋永远是混蛋。   晏画阑将云雀翅膀上的电光引到自己指尖,嗓音沉了下去。   “告诉我,这伤是谁干的。”   他脸上仍挂着不着调的笑容,眼中却袭卷着风暴。   “——敢碰我的东西,就要让他付出代价。” 第35章 二合一(评论加更)   晏画阑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无名怒火从何而来。   小云雀只是一只认识不到十天、普普通通的小云雀,连化形都不会,对妖族来说和初生的孩童无甚差别。   但见到它受伤,晏画阑心中就莫名焦躁——就好像自己守护的宝藏被人欺负了似的。   小云雀好像被他的怒火惊吓到了,呆呆地没有做声。   晏画阑拨弄着指间缠绕的电光,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是黑虎妖辛夷的妖力。   他冷哼一声,托起小云雀,振翅而起。   升空之时,翅膀牵扯到了身上的灼伤,他皱眉呛咳几声,吐出了几口鲜血。   火山中的岩浆把他伤得不轻。   “这是误伤,陛下。”霜绛年道,“我误闯辛夷将军习武之地,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想她发现这件事。”   “那我不提就是了。”晏画阑道,“总之你受的伤,我要替你揍回来。”   揍回来?说得轻巧。晏画阑一个元婴期妖君,竟想和化神期的妖族战神抗衡?   “小伤而已,我不碍事。”霜绛年委婉道,“而且,辛夷将军很厉害。”   省得你踢馆子不成,反惹一身伤。   晏画阑摆出一副无理取闹的架势:“谁说是为了你?我就是生气想揍她还不行吗?”   “……行的。”   看来是阻止不了。   回寝宫之后,晏画阑笨拙地使用治愈术治疗自己,清洁灼伤后敷药用绷带缠紧。   医修一般都是木灵根、水灵根,像他这种火属单灵根,能把治愈术用得有模有样已经殊为不易。   他披上了华丽的大氅,英气勃发,看不出来半分伤势。   殿外传来脚步声,是辛夷应传唤而来。   “辛夷将军。”晏画阑皮笑肉不笑。   辛夷见到妖王,礼都不行一个,敷衍地点点头:“本尊也正要找陛下。”   晏画阑直接道:“来打一架吧。”   旁边渔回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扔了手中的长枪。   陛下这又在演哪一出戏?   若是辛夷将军是忠臣便罢了,顾着陛下颜面多放点水,还能打个平手。问题是辛夷将军早有反心,肯定会捉住这个送到手的机会,好好羞辱陛下!   “好啊。”辛夷也颇为意外,很快她眼中的惊讶便化作了挑衅,“那我就去折金枝吧。”   渔回大怒:“辛夷你……!”   辛夷扬起下巴笑道:“怎么,又想参我不敬陛下了?‘折金枝’可是妖族古老的传统。”   “折金枝是什么?”霜绛年在心里问系统。   [挑战者折去东海扶桑木上的金枝,就可以挑战妖王。若妖王败落,便会失去王位,甚至在战场上直接丧生,以鲜血献祭扶桑木。不过,这个传统已经三百多年没出现了。]   霜绛年脊背发凉。   却见晏画阑勾唇一笑:“折金枝?正合我意。”   “陛下不可!”渔回大呼。   “好气魄。”辛夷轻蔑道,“不必担心,看在先王的情面上,我会留你一命。”   她连“陛下”两个字都懒得说了,仿佛妖王之位唾手可得。   晏画阑也笑道:“那看在将军为妖族鞠躬尽瘁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留你一命。”   这话听在辛夷耳中,如同小儿要摘月亮般愚蠢可笑。   她纵声大笑,朗声道:“好,待我去东海折回金枝,最迟一个月,便来与你一战!”   她腾身出殿,出殿的时候正好碰到了白鹤丞相。   她冷哼一声:“我会证明给你们看,谁才是真正值得你们辅佐的王。”   说罢,辛夷便与他擦身而过。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白鹤丞相晃晃悠悠小跑过来。   渔回脸色苍白道:“父亲,陛下接受了辛夷将军‘折金枝’的挑战。”   丞相一听,吓得差点瘫坐在地。   晏画阑越过这对父子,出殿,找了一棵清静的梧桐树,翘着腿躺在树枝上。   霜绛年钻出他的袖口,落在他的膝上,望着他。   “突然就变得这么亲人了?”晏画阑放松地枕着自己的手臂,玩笑道,“怕我过几日就死了么?”   休要说这些胡话。   霜绛年心想,晏画阑虽憨,但偶尔脑子还算灵光。这般胜券在握的模样,莫不是早有计策巧胜?   他问道:“陛下可有巧计胜过辛夷将军?”   晏画阑无所谓:“并无。硬打就是了。”   “……”霜绛年又问,“那陛下可有万全的把握能打过她?”   晏画阑低落叹气:“完全没有胜算。哎,刚才是我冲动,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听了这话,霜绛年脑子一空,差点灵魂出窍。   身旁爆发出一阵狂笑。   晏画阑大笑:“你真信了?当然是骗你的。”   他说着便来揉小云雀的脑袋:“你为我担心的时候,可真讨妖喜欢。”   霜绛年气得狠狠啄了他一下,当然晏画阑没受半点伤,他自己反而被反震得脑瓜子嗡嗡响。   晏画阑拍拍他的鸟头,正经道:“只要我去火山中找到轩辕真火,在其中炼化真火、修炼得道,就能突破化神期。”   他自信道:“等我做了妖尊,还能怕辛夷一只小猫咪不成?”   霜绛年怔住。   轩辕真火?   在原书剧情中,晏辰确实取到了轩辕真火这根粗大的金手指,但那是在他化神后期的时候。   即便是化神后期修士,晏辰也足足在火山中搜寻了整整一个月,遍体鳞伤不说,还在炼化轩辕真火晋升大乘期之时,遇到了心魔幻境。   晏辰差点栽在心魔幻境之中。   面前的晏画阑,却把取火当做非常轻而易举的事。   他是不知道其中凶险,还是明知凶险,却故作轻松,为了安他的心?   霜绛年眸光复杂。   “怎么,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才这么拼命的吧?”晏画阑见他如此,嗤笑道,“我这是为了寻王妃。”   霜绛年沉默。   有区别吗?   晏画阑把他的沉默当成了低落,笑盈盈道:“哎,别爱上我,我怕我家王妃会吃醋。”   霜绛年眼角一抽。   给你的脸。   晏画阑的手掌拢住云雀娇小的身躯,随着他渐渐握紧,手掌构成的囚笼也愈发狭小。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眼神渐渐深邃,“待我处理好内乱,把王妃捉到手,就把他锁起来……”   霜绛年眼瞳一缩,脑海中晃过昏暗的地牢中被活生生剥皮的痛楚。   晏画阑嘴唇翘起一个弧度。   “——锁起来,然后逼他看我开屏,日日夜夜,直到永远。”   霜绛年呆呆怔住。   所有的恐惧瞬间消失,没有黑暗,没有血,只有梧桐树金灿灿的叶子之下,眼眸清亮的晏画阑。   晏画阑摩挲着下巴:“这是不是就是话本里写的小黑屋?强取豪夺,金屋藏娇……”   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小黑屋?   霜绛年羽毛微微膨起。   晏画阑完全陶醉在对未来的畅想之中,笑眯眯道:“我这么国色天香,到那时,王妃肯定会为我的美丽折服,拜倒在我的尾翎下。”   他嘚瑟地问小云雀:“你说是吧?”   联想到孔雀开屏时千百只眼睛齐齐盯着自己的模样,霜绛年头皮发麻,全身羽毛炸了一片。   他“啾”了一声,赶紧跳到晏画阑的视野之外,逃避地把头藏进了翅膀窝里。   *   一天后,晏画阑身上的伤疤还没褪下,就再次赶往火山口。   此前他在其中修炼的半年时间,只是为了适应火山中的环境。这一次,他才真正开始深入岩浆,寻找轩辕真火。   没有人知道,岩浆深处除了轩辕真火以外,还有其它什么可怕的东西。   晏画阑托白鹤丞相设了一个阵法,当他遇到生命危险、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使用传送符,将自己传送出火山。   白鹤丞相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老泪纵横。   “想当年先王初次入此历练时,也有两百余岁。可陛下他,还不足二十岁啊。”   霜绛年沉默地蹲在鹈鹕妖脑袋上,翘首等待。   这一次,他们足足等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夜里,传送阵突然光芒大盛,光芒消退之后,一具血肉模糊的身躯出现在阵内。   “陛下!!”白鹤丞相扑了上去。   霜绛年心脏骤紧,眼前黑了好一会,才在“陛下还有呼吸”的喊声中回过神来。   妖王身受重伤、卧病在床的消息,只有宫中少数几名权贵知晓。   寝殿之内,熏香也盖不住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   晏画阑躺在床榻上,漂亮的肌肤鼓起赤红的水泡,脸颊也有赤红色烧伤。   他还没醒。   医师走后,渔回在殿外看守,保证妖王能静养。   寝殿重新沉入安静,只有晏画阑粗重的呼吸声,如破风箱般呼啦啦响着。   一只小云雀静悄悄地从床帐里钻出来,在确定殿内无人之后,落在了晏画阑枕边。   妖族擅战不擅医,只治了外伤,殊不知内里才最为致命。   正是因为烈火焚于五脏不出,晏画阑才迟迟不醒。   若不以鲛人的极阴水灵气治疗,他会接着沉睡上五日,胜过辛夷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霜绛年眸光微动。   寝宫中似有微风拂动,乌黛与墨绿交织的床帐飘然荡起,落下之时,床帐中多了一个人影。   霜绛年坐在床边,乌发垂落在腰间。   纱帐吹拂而起,看不清他的侧脸,只有右眼尾一粒朱砂痣,藏在眼褶里,若隐若现。   冰蓝的水灵气漾起,温柔地笼罩在晏画阑身周。   时间静静流淌。   晏画阑的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他眉峰舒展,皮肤平整了许多。   霜绛年心中一松。   他轻轻抚摸过晏画阑的鬓发,指尖落在他的孔雀羽毛耳坠上,探入其中。   这耳坠由晏画阑自己的羽毛制成,其实是一件储物法器。   ……装有孟客枝残魂的净水瓶,或许就在其中。   却在此时,一只烫热的手掌袭来,攥住了他的手腕。   晏画阑喉间传出一声哼笑。   他醒了!?   霜绛年一惊,就要用易容术。   却听晏画阑闭着眼睛憨笑道:“嘿嘿,再摸,哥哥再摸摸我……啊,好舒服。”   说完,他就把霜绛年的手摁在自己胸肌上蹭了蹭,好像吃了什么美味佳肴般,满足地砸吧砸吧嘴。   霜绛年松了口气:原来是在做梦。   咂嘴还不够,晏画阑又噘起嘴,满面春光:“么么,哥哥我还要。”   霜绛年嘴唇紧抿。   不知为何,明明晏画阑的索吻如此憨傻……他却莫名地嘴唇微微发热。   心脏的疼痛提醒了霜绛年,他轻轻抽回了手,再次探向储物耳坠。   忽然间天旋地转,晏画阑不满于他的离开,竟直接将他拽倒,滚在榻上,搂在怀中。   炙热体温笼罩而来,胸膛健美的曲线就在眼前,晏画阑高大的身躯紧紧锁住他,又可怕,又安心。   “想你了,哥哥。”他闷闷道,“我吃那么多苦,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霜绛年想。   “我不是他……”晏画阑抱得更紧,“我是晏画阑,我不是他……哥哥不要怕我,不能不要我……”   他痛苦地拧着眉,一遍遍重申着“我不是他”,仿佛深深仇视并且恐惧着那个“他”,要与“他”一刀两断。   霜绛年心中疑惑:那个“他”是谁?   他不知该怎么开解,只好用行动来安抚。   他缓缓将指尖搭在晏画阑的手臂上,好像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   殿外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霜绛年动作一僵,警惕地看向寝殿的雕花木门。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进来,就会发现妖王正赤身裸体地抱着一个陌生人!   来人道:“陛下,我进来了。”   寝殿木门嘎吱一声推开。   就在霜绛年浑身绷到最紧的时候,那人推门的动作停了下来。   从雕花殿门的缝隙间,霜绛年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声。   “陛下在静养,任何妖禁止入殿。”渔回说。   “几天不见,你连我也不认得了?”少年音传来,“陛下的寝殿随我进出,也不差这一次。”   渔回嗓音沉了下来:“潘留,这是命令。”   那个叫潘留的趾高气扬道:“渔回,你可别不识好歹。不是我说你,就你这木讷不懂变通的性格,要是没了你那个丞相爹,你还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渔回不愿与他纠缠,直接上手将他制服,在少年的惨叫声中把他扔给了其它金乌卫。   骚乱之后,霜绛年不敢再多留,他抹除掉全部痕迹,直接变回小云雀,藏回床帐里。   一个时辰之后,晏画阑悠悠醒转。   他本该躺在床榻正中,此时却躺在边缘。里侧的空间,似乎是他刻意为什么人留出来的。   他伸展着手臂,那个人就似乎枕在他臂弯间。   晏画阑坐起身,唤:“渔回,进来。”   “陛下。”渔回见到生龙活虎的晏画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您怎么好了!?”   晏画阑挑眉:“我不该好?”   “可是医师说您要昏睡五天,这才两个时辰不到!”渔回脸色白了,慌忙朝殿外喊:“快叫医师!”   陛下怕是回光返照了!   晏画阑怔了怔,他舒展手掌,掌心中隐约残留着一丝凉意,和那尾黑鳞鱼带给他的感觉相仿。   ……是哥哥来过了。   哥哥现在就在妖族,知道了他受伤的消息,就来看他、治疗他。   哥哥是他身边的谁?   晏画阑心脏突突狂跳,问渔回道:“刚才有人来过寝殿吗?”   渔回:“潘留来过。”   晏画阑疑惑:“那是谁?”   “他是国师的弟子。陛下初回我族时,潘留诋毁妖王妃,被陛下拔了舌头。后来陛下说要学医帮他医治舌头,就留在身边了。”   他心中叹息,潘留那只小蝙蝠大概还以为陛下对他另眼相待——实际上陛下甚至连他名字都记不住,只是不想与他背后的国师交恶,才把他弄到身边,方便监视。   “潘留……是有这么一只妖。”晏画阑想起来了,“叫他过来。”   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他就能确定那是不是哥哥的马甲。   不一会,潘留喜不自胜地来了。   进来的时候,晏画阑手中拘一捧糕饼渣,正在逗弄小云雀。   潘留眼神一暗。   怪不得刚才不让他进来,生病静养就是个借口,原来是陛下又有了新宠。看陛下投入的模样,恐怕早把他给忘了吧。   他脆声道:“叩见陛下。”   “你来了。”晏画阑抬眼,目光满满都是灼热的探寻。   这份灼热让潘留一惊,随后是大喜。   陛下还是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他,会不会是想他了?   晏画阑问:“这几日在宫中,吃得可好,睡得可香?”   潘留:“一切都好,陛下。”   小云雀趁他们俩说话,就要趁机偷偷溜出去,翅膀还没扇两下,就被捏住小翅膀,又落进了晏画阑的魔掌中。   晏画阑坏笑着揉揉他的头。   “陛下?”潘留幽怨道。   “哦。”晏画阑才想起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本应该和这个可疑人选多聊聊,但不知怎的,连小云雀都比对方有吸引力,不自觉就跑了神。   潘留咬咬牙,暗暗瞪向云雀。   玩什么欲擒故纵,装什么可爱?一只卖唱为生的云雀妖,哪比得上他们蝙蝠妖高贵?连国师都是蝙蝠妖呢。   潘留鼻子出气:“陛下,我说‘一切都好’。”   晏画阑盯着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他对潘留没有感觉,没有那种和哥哥在一起时的心动与喜爱,甚至还有些嫌弃。   潘留肯定不是哥哥。   晏画阑心中有些失落,但想想也是,哥哥怎么会那么快露出马脚?   他脑补了哥哥摇着手指说“快来追我呀,如果追上我,我就让你嘿嘿嘿”的场面,很快又振奋起来。   哥哥一定就在附近看着他!   从今天开始他可不能再邋遢下去了,他要打扮成最靓的妖!   晏画阑突然活力百倍地跳下床,钻进他巨大的衣橱里,翻出了一件最骚包的大氅。   潘留余光瞥到他健美的身躯,脸色绯红地捂住了胸口:“陛下,这太突然了吧,我还没准备好……”   晏画阑好像才注意到他:“你怎么还在?出去。”   “陛下?”潘留脸色一白,不可置信。   晏画阑警惕地用大氅挡住自己:“渔回,送他出去。”   他尊贵的身体只有哥哥能看!   这是渔回今日第二次将潘留绑出去,他好心劝道:“陛下心里已经有王妃了,你收收心吧,别再执迷不悟了。”   潘留:“可是陛下刚刚还邀请我侍寝!要不是因为别的妖分了他的心,哼。”   渔回:“……”   渔回真想打开他脑子看看里面都是什么。   他劝也劝乏了,只好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寝殿里。   晏画阑揽镜自照,眯着眼试着凹出一个深邃成熟的眼神,然后满意地放下了铜镜。   他问云雀:“之前我昏睡的时候,你还见过其它人进入寝宫吗?”   霜绛年扯谎:“我不知道,陛下。那段时间我也莫名其妙睡过去了。”   “或许他带了迷药。”晏画阑沉吟。   当时他意识昏沉,以为只是一个梦。仔细想来,梦境中哥哥似乎摸过他的鬓发,然后手……停在了他的储物耳坠上。   他的储物法器里,有哥哥想要的东西?   晏画阑恍然大悟。   是孟客枝的残魂!   在他身旁,霜绛年忽然浑身一冷。   只见晏画阑一脸阴笑,将装有残魂的净水瓶取出来,就大剌剌放在床头。   小云雀好奇地歪着头,晏画阑见此,勾起了唇角:“这你就不懂了吧。王妃想要它,只要我把这个瓷瓶牢牢握在手中,他就跑不远。”   “那为什么要放在这里?”霜绛年有些担心其它人会盗走残魂。   晏画阑得意道:“这一招就叫‘引蛇出洞’,我越是放在明面上,让王妃天天看到,王妃就越抵挡不住诱惑,偷偷伸手。待我在这附近布下天罗地网,不愁捉不到他。”   霜绛年:“……陛下英明。”   谢谢你告诉我,我会注意不露出马脚的。   “等等,我想到一个误区。”晏画阑忽然面色一凛,看向云雀:“你刚才也在寝宫里,你身上的嫌疑最大啊。”   两只鸟大眼瞪小眼。   霜绛年鸟皮紧了一紧。   还没待他否认,便听晏画阑嘲笑:“但是怎么可能?哥哥强大又美丽,怎么会变成你这么……娇小的东西?哈哈,那未免也太可爱了吧。”   可爱的霜绛年:“……”   晏画阑打了个寒颤,小声道:“而且如果你是哥哥,看到我这么作,肯定早就忍不住揍我了。”   霜绛年假笑:“怎么会呢。”   你说的真没错呢。   “虽然不太可能,但严谨起见,我还是要排除每一个嫌疑。”晏画阑道,“你变个人给我看看?”   系统自动播放前几天晏画阑亲口说的话:[‘最好永远也不要变成人,不然我会对你失去兴趣的。’]   霜绛年看傻狗一样看着他。   这么短时间里,您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吃了?   还好受限于云雀的小豆豆眼,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他的眼神。   晏画阑大概也想到了这一茬,脸上迅速拂过一丝红晕,轻咳两声,向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给我摸摸。”   霜绛年不从,孔雀一爪子就被抓了回来,不从也得从。   同为禽鸟,晏画阑深知抚摸鸟类哪个部位最舒服,霜绛年只觉全身每一片羽毛的缝隙都被抚摸了个遍,尤其是摸到翅膀   但是不行……他不能沦陷!   霜绛年狠狠啄了那只手两下以示抗议,对方也不恼,又轻轻在他头顶摸了一把。   身体本能的影响下,霜绛年啄咬的动作缓慢下来,逐渐变成了轻啄轻蹭。   头顶上方,传来了晏画阑得逞的笑声。   霜绛年警醒:“?”   [宿主,在鸟类的肢体语言中,狠啄代表生气;轻啄……则是喜欢的意思。]   霜绛年:“……”   他再次觉得,自己选择变成云雀是巨大的失误。他就应该变成九州最丑的妖,看晏画阑还怎么下手。   他迫不得已,搬出了自己的名号:“陛下这样骚扰我,妖王妃知道了会生气的!”   此话一出,晏画阑立刻抽回了手。   “你说得对,我应该洁身自好。”他感叹道,“哎,这就是有家室的美男的苦恼吧。我名花有主,真是全三界的损失。”   这话看起来很失望,实际上晏画阑语气非常兴奋,好像很享受为王妃守身如玉的感觉。   “不摸也行。”   他取出一粒丹药,递到霜绛年鸟喙边,眼神幽深。   “来,把化形丹吃了。”   “我要看看你的眼睛——确认你是谁。”   *   御膳房里。   潘留化作一只蝙蝠,趁其它妖不在的时候,落在新鲜出炉的糕饼边。   它掏出一只小琉璃瓶,将里面的液体滴入糕饼中。   那里面装着无色无味的剧毒,只要一滴,就能毒死一头熊。   ——这碟糕饼,是要呈送给妖王寝殿的。   做完这些之后,潘留从窗户飞身而出。   一出御膳房,它迎面便撞到一个人,吓得当场掉了下来。   国师仿佛对它的反应早有预料,缓缓伸出手,接住了小蝙蝠。   “你想做什么?”   “师父,我这可是为了您。”潘留道,“陛下身边有了新宠,如果我不除掉它,我永远也无法如师父所愿,近得了陛下的身。”   “若是陛下吃了毒糕饼?”   国师语速太慢,潘留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完,笃定道:“不会的,陛下讨厌吃甜食,我以前端给陛下的糕饼,他从来都不吃。陛下一定会拿那盘糕饼喂云雀妖。”   他清楚地记得,他走进寝殿的时候,晏画阑正在用那盘点心喂鸟。   国师摇了摇头。   他生来便是蝙蝠中的异类,全身雪白,身体极为虚弱。上天为他关上了门窗,却赐予他一双能通晓天机的眼睛。   他知道,如果晏画阑不死,九州大地将迎来一场浩劫。   他同样知道,毒、刀山火海、乃至天雷,都无法杀死晏画阑,反倒会惹怒他、带来更沉重的灾难。   他仍然在寻找九州的一线生机。   国师仍在极目远眺,听到自己不成器的徒弟说:“师父,那我去了。”   国师:“去……”   潘留再没耐心听完,扭头飞走。   国师徐徐:“……去了你会死。”   潘留已经飞远了。   国师又慢慢摇头。   天命不可违,他的弟子会死在这一天,很久以前他就已经算出来了,改变不了,做什么努力都是徒劳。   而那一碟送去妖王寝殿的糕饼,或许会带来新的转机。   *   妖王寝殿里。   晏画阑捏着一粒化形丹往霜绛年嘴里塞,霜绛年抵死不从。   ——变成人,只要多看两眼,对方岂不就能扒掉他马甲了!   “为什么不吃?”晏画阑满面微笑,“你在怕什么?嗯?再不吃我就默认你是哥哥了?”   为了保护马甲,霜绛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自己的脸皮:“陛下!陛下说如果我变成人形就会失去兴趣,我爱慕陛下,喜欢在陛下身边的生活,我不想失宠!”   以晏画阑的自恋程度,一定会相信这个说辞。   果然,晏画阑松开了手,摇头叹息。   “别爱上我,我是你永远求而不得的男人。”   霜绛年缓缓吁出一口气。   莫生气,莫生气,生气暴露又何必。   他飞到一边啄理自己蓬乱的羽毛,在警惕心降到最低的时候,一只手从旁突袭,猛地捏开他的鸟嘴,将化形丹塞了进去。   晏画阑提了一下他的鸟脖子,霜绛年咕咚一声就咽了下去。   ……大意了!   服用化形丹之后,不用几秒钟霜绛年就会变成人类形态。   身形体态都能装,晏画阑和他“一对上眼睛就会心脏狂跳”这一条,该怎么糊弄过去?   晏画阑好整以暇倚在榻边笑道:“全天下爱慕我的多了,这可不是你的‘免死金牌’。化形丹还是要吃的。”   霜绛年说不出话。   他是真说不出话,化形丹入口即化,变成一团炽热的洪流,冲向他的四肢百骸,声带失去了控制。   脑袋火热异常,骨骼皮肉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视野水雾迷蒙,一片模糊。   似乎有侍从端上一碟什么东西,晏画阑等待他化形,闲来无事,便拿了一个在手中。   [宿主!宿主醒醒!那碟糕饼有毒!]   眼看着晏画阑就要将毒糕饼送入口中,霜绛年心中急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了过去。   晏画阑刚启唇欲吃,那只正在化形的小云雀忽然冲了过来,一口叼住他手中的糕饼。   这一瞬间,化形丹起效,小云雀变作一个清秀少年,含吮住他的手指。   少年回眸,眼中带着盈盈水光。   晏画阑猛然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眸中。   噗通。   他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第36章   少年趴在他的大腿上,吮咬住他的手指。   噗通、噗通。   晏画阑按住左胸口,感受到胸腔里突突跳动的心脏。   心悸的感觉只在一瞬间,下一瞬间,少年忽然痛苦地蹙起眉头,口鼻中涌出黑血。   晏画阑瞳孔骤缩,将闭上眼睛的少年揽入怀中,展翅冲出寝殿。   “——医师!!”   *   一炷香之后。   霜绛年阖眼躺在榻上,眼前漆黑,四周草药味浓郁。   “……他怎么样。”晏画阑沙哑的嗓音从他身边传来。   “三百年修为的鸩毒见血封喉,但好在这只云雀妖本身具有抗毒性,又就医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   医师一叹:“——只可惜,这双眼睛是再也看不见了。”   此话一出,殿中立刻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霜绛年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吞食带毒的糕饼并不是意外,他只是想利用这一个契机,让晏画阑看不到他的眼睛,这样一来,对方便无法通过眼睛来确定他的身份。   凭他自己的医术,随时可以治愈自己的双眼。   因为忘情,霜绛年早就习惯了疼痛,双目失明对他而言就像剪掉头发般根本无足轻重,但他没想到,这竟会让晏画阑如此愤怒难过。   ……所以现在霜绛年心里有一丝愧疚,有一丝后悔,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晏画阑全身气压极低:“无法医治?”   “没错。”医师摇头,“不过陛下大可宽心,他日后还能为您唱歌,倒也无碍……”   “呵。”晏画阑冷笑一声,“舌头没了也不妨碍你治病医人,我替你拔掉如何?”   医师脸色一愕。   花瓶砸碎声猝然响起。   “滚!”晏画阑低声咆哮,寝殿的木门为之颤抖。   医师吓得跌坐在地,慌慌张张地爬走。   他问守在殿门外的渔回:“我这是触了陛下什么霉头?”   “说什么‘可以唱歌就无碍’?”渔回低声责备,“那云雀妖不仅仅是陛下的宠物,不然陛下也不会抱着他亲自去找你——那时候,陛下身上还带着危及性命的烧伤。”   “看我这老糊涂。”医师一拍脑壳,“哎,这下御膳房要遭殃了。”   “下毒的是潘留,也怪御膳房监管不力。”渔回发愁,“毒杀妖王本就是死罪,又伤了陛下的爱宠。这下不知要惹多大的乱子……”   不了解陛下的人,会觉得陛下散漫不着边际,无能可欺。   但渔回知道,陛下本性凶残狂暴,只为了取悦一个人,才将那一面藏起来。藏得久了,就连本人也会忘记。   这一次么……   渔回垂眸瞥向瑟瑟发抖的潘留和被五花大绑的御膳房众妖,冷道:“都带进去,随陛下处置。”   潘留摔坐在寝殿的地板上。   他看着榻上的云雀少年——那少年竟没死成,而且陛下竟亲自坐在榻边看护。   潘留嫉妒得眼眶通红。   渔回挑出他口中塞的布,枪尖架在他颈侧:“逆贼!毒杀妖王陛下,你可知罪?”   潘留叫嚣道:“我绝对没有给陛下下毒的想法!我想杀的是云雀!陛下,相信我,我只是太爱慕您!”   他以为陛下只是小惩大诫,自己放   晏画阑却连余光都未分给他。   “吵么?”他低声问榻上躺着的少年。   霜绛年点头。   “好。”晏画阑淡淡回应。   霜绛年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血液喷溅的声音,扭动挣扎的声音,血肉被灼烧的声音,额头砰砰在地板上撞击的声音……最后一切归于沉寂,尸体被拖走的声音。   殿内落针可闻。   “剩下的拖出去,杀无赦。”晏画阑没什么情绪地说。   御膳房的妖发出一声抽噎,很快这声音就被当中掐断。明知必死,他们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像潘留一样,被赐予更凄惨的死法。   渔回不忍,开口想求情,又怕火上浇油,遂闭上了嘴。   晏画阑的袖子忽然被轻轻扯了扯。   霜绛年揪着他的袖角,抬起蒙着白纱的眼睛:“陛下,您想让我的眼睛快些好么?”   “不然?”晏画阑面无表情。   霜绛年蹙眉:“可我听人说,乱造杀孽会影响气运,说不定我原本有机缘医治好双眼,却因为沾了太多血腥戾气,反而……”   他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只是不想这几十条性命白白消失,才如此相劝。   “那不杀就是。”晏画阑意外地好说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五十后,日日为他焚香祈祷。记住,是谁救了你们的命。”   御膳房的小妖们大松一口气,纷纷跪倒,磕头谢恩。   “国师到了。”渔回通报。   潘留是国师的弟子之一,潘留犯法,国师难逃其咎。   “很抱歉,陛下。”国师缓慢道,“臣将在国师塔焚膏继晷,为云雀祈福。”   国师是能通晓天机的命修,声音上达天道,他的祈福自然不一般。   晏画阑沉默,权且当做应允。   霜绛年知道国师对晏画阑有杀心,不轻易饶他:“国师的职责便是为陛下趋利避害,卜算吉凶。糕饼有毒,威胁的是陛下的安全,国师理当补偿陛下才是。”   渔回纳罕地看向他。   平时这只小东西低调得很,字也不多说一个,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么伶牙俐齿。   国师睁开血色双眸,透过雪白的睫毛,看向霜绛年。   霜绛年漠然以对。   他双目失明,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国师投来的视线——就好像能把他看穿一般。   最后国师缓缓道:“是臣失职。那么臣会辅佐陛下全力获得轩辕真火,稳住王位。臣白翼,以天道起誓。”   一语落下,殿中所有人都齐齐一惊。   国师向来对晏画阑不冷不热,与辛夷叛党一直有所联系。没想到,今日他竟突然扭转态度,要帮助晏画阑?!   国师老神在在:“事关轩辕真火,闲杂人等不宜多听。陛下……”   晏画阑挥袖:“都退下吧。”   霜绛年刚要起身,晏画阑和国师便同时道:“你留下。”   晏画阑瞥了国师一眼,把霜绛年按下去,又加了一句:“躺下。”   两名族中身份最高的妖站着谈正事,霜绛年一只末等小妖躺着休息,简直闻所未闻。   他初时还觉有些不妥,后来国师语速太慢实在像催眠,他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迷糊间,他听到国师说:“征服轩辕真火需要战胜心魔,在心魔幻境中,陛下会遇到您心中最恐惧的事物。”   晏画阑桀骜道:“本王怎会有恐惧之物?”   “任何人都会有恐惧之物。”国师淡淡道,“不论陛下是否发现它、是否承认它,它都将出入于每一个噩梦中,最后出现在心魔幻境中,麻痹您、击溃您。”   晏画阑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了那些令人心悸的噩梦。   清醒的他永远积极乐观,永远无懈可击,然而一旦昏睡,所有恐惧之物都会一一出现。   比如海,比如铃声;比如永生不死,比如哥哥的离开……还有,“晏辰”。   国师缓慢空灵的嗓音传来:“若是逃避它、忘记它,陛下就会永远迷失在幻境中;只有面对它、战胜它,陛下才能突破自我,浴火重生。”   这一次,晏画阑记在了心里。   国师走了。   晏画阑沉默地坐在榻边。   霜绛年醒了过来,对两人独处有一点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掉马。   对视的那一瞬间时间太短,晏画阑反应不过来的……吧?   晏画阑发觉他醒了,嗓音低哑:“你怎知道糕饼有毒?”   霜绛年忐忑地回答:“化形的时候饿了,我一时没控制住,便扑上去吃。没想到它有毒。”   对方缄默。   霜绛年不知道,晏画阑一直在注视着他,面上闪过失而复得的喜悦、无力感、难过……还有害哥哥中毒的自责。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光凭直觉证明不了任何事。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天真,认为一味倾诉自己的感情就能解决问题。   他在想,哥哥为什么非要离开,想哥哥为什么不肯表明身份。   也想,哥哥究竟为什么要吞食那带毒的糕饼。   最后晏画阑将相认的冲动压抑下来。   “饿了?”他情绪不明道,“我好吃好喝供养着你,何时饿过你?”   还是妖王对小云雀的态度和语气看来是没认出。   霜绛年暗暗松了口气。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晏画阑从旁边碟子里拿出一个糕饼尝了一口,细嚼慢咽,确认没毒,才递给霜绛年。   “吃吧。”   霜绛年抬手,又想起什么,缓缓收回:“这一枚,陛下已经咬过了。”   对于妖族来说,分享食物这种行为太亲密了,他不能要。   他不由想,晏画阑在王宫里经常这么做吗?轻易就对别人好,到处招惹狂蜂浪蝶。   心脏揪痛了一下。   霜绛年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绪,被忘情发现了。   收到忘情的警告之后,他莫名其妙,也有些懊恼。   晏画阑招蜂引蝶与他有何关系?他有什么必要为此牵动情绪?   旁边,晏画阑把糕饼塞入自己口中,同样也在懊恼。   不相认就有诸多不便,不能投喂,不能同睡,不能过分亲密,不能腻在一起,想说的话也不能说……   衣料摩擦的轻响传来,霜绛年侧身而睡,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晏画阑呼吸一滞,黯然消沉的眼眸中突然充满了惊恐。   刚才他一直沉浸在哥哥眼睛受伤的情绪之中,现在才忽然想起,没认出哥哥的时候,他曾在小云雀面前暴露了怎样恶劣的本性。   天天威胁烹饪云雀、当解压玩具揉捏、用巨难听的歌声荼毒、扔着玩、逼吃虫子逼唱小曲儿……更别提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首当其冲,是那个“锁起来开屏”的秘密。   救命啊!   他乖弟弟的形象,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么?   哥哥肯定特别想拿针扎他!   晏画阑绝望地抹了一把脸,恨不得直接灭世重启时间。   到时候解释说自己那段时间被夺舍了,还来得及吗?   他更沮丧了。   心情不好,身上的伤好像疼痛了百倍,他一改刚才霸道暴君的气势,一步三挪地躺回榻上,耷拉着羽毛,蔫蔫瘫倒。   两个病号半天谁也没搭理谁,一个在和自己怄气,一个默默在心里把自己杀了八百遍,不想睁眼面对惨烈的鸟生。   翌日。   晏画阑声称伤好,再次前往火山口。   有了上次的经验和国师的预言,他做了充足的准备,眉宇间满是坚毅。   在他宽阔结实的肩背上,新旧伤疤交叠,皮肤有红有紫,透着一股野性,与霜绛年印象中稚气爱美的少年相差甚远。   晏画阑回头看到他,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   但少年一字未发,甚至都没发觉他的视线。   晏画阑有一点失落,转头,纵身跃入火山口中。   这时,霜绛年才低声道:“望你一切安好。”   在等待晏画阑的时间里,他悄悄治愈了自己的眼睛。眼睛上的白纱布仍然蒙着,作为对外的伪装。   这一次,他们等了十八日,晏画阑仍然没有回来。魂灯一直亮着,这至少说明他性命无虞。   晴空万里的天边,骤然劈下一道惊雷。   白鹤丞相收到传信,沉重道:“辛夷将军已从东海折枝归来,在断崖摆擂相候。她说,若陛下两个时辰内不出现的话……就算陛下自动弃权输给她。”   从此,妖王之位将再与他无关。   “可陛下还未寻到轩辕真火!”渔回急出一身热汗,“即便寻到了,也要花时间炼化、休整,还要花几日用来晋升妖尊!”   白鹤沉沉叹道:“这场斗法,从一开始就是死局。王位必失,为今之计,我们也只能如何在这暗潮汹涌的妖王宫中保护陛下了。”   霜绛年在心中问系统:“真的只能如此么?”   [现实一天,幻境十年。剧情里,晏辰在幻境中轮回五世,修炼了一千五百年,才意外打败了心魔。也就是说,或许晏画阑要在半年之后才醒来。]   霜绛年沉吟。   “若我进入幻境,可以帮到他么?”   [宿主可以通过神交进入他的幻境,打破僵局。但宿主也有可能被困入其中。]   “能帮到他便好。”   霜绛年决定进入火山口。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得先药倒守在这里的白鹤父子和鹈鹕妖。然而,当他侧耳倾听时,却发觉他们呼吸沉缓,竟是全部昏睡过去了。   此外,耳边还多出另一道清浅的呼吸。   霜绛年回头,隔着白纱,看到了白衣雪发的国师。   他的行动,被国师预算到了?   霜绛年朝国师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但我决不会让你伤害晏画阑。”   国师没有回应。   霜绛年不再理他,在传送阵旁蹲下身。   原本传送阵是从晏画阑所在位置传到火山外的阵法里,如果加以逆转,就能从这里反传送到晏画阑身边。   他在系统的帮助下逆转了阵法。   在跨入阵法之前,霜绛年问系统:“如果我们在幻境中相见,出来之后,他还会记得我吗?”   [心魔幻境与梦境无异,不会留下清晰具体的记忆。梦境会封存在潜意识里,成为感性的印象。]   霜绛年放下了心:这样他的马甲就还能多苟一苟。   系统提醒他:[不仅如此,进入幻境之后,你们都会失去原本的记忆,能否找到对方、能否分辨出心魔都是未知数……即便如此,宿主还要冒险吗?]   霜绛年洒脱一笑:“失去记忆又如何?只要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我们对彼此的印象都不会变。”   感情也不会变。   他毫不犹豫地跨入阵法中。   岩浆深处的温度之高,瞬间就能让修士灰飞烟灭。霜绛年身周浮起翠绿的火焰,直接落在了晏画阑怀中。   晏画阑全身都被岩浆吞噬,白森森的肋骨之间,闪耀着一团赤红色的火光。   那就是轩辕真火。   霜绛年没空心疼,只将额头抵在晏画阑的头骨上,探出神魂勾连对方的神魂。   晏画阑对他丝毫不设防,只是瞬间,神魂相融,霜绛年便被卷入了心魔幻境之中。   *   漫长的黑暗之后,霜绛年睁开双眼,满眼皆是大红。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戴着红盖头,一身凤冠霞帔,喜床上撒了红枣花生。   只是,这喜床是在海崖的岩洞里。   脚踝锁着带铃铛的银链,银链一直延伸,消失在殷红的床帐外。   床帐之外,海潮汹涌。   霜绛年皱眉沉思。   ……自己出现在这里,似乎是为了保护一个叫“晏画阑”的人。   然而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叮铃”,脚踝上的锁链被牵动,铃铛轻轻摇动。   似乎在红纱帐之外,有什么东西在扯动锁链。   视野大部分被红盖头遮蔽,霜绛年摸索着下榻,赤脚踩着砂石,向那个方向走去。   尖锐的骨质碎片,扎破了他的脚心。   血液渗入海水,一只冰凉不似人类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脚踝。   脚被抬起来,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一点点舔去他脚心的血迹,就好像是……海妖柔韧的长舌。   银链牵着他,一步步没入大海。   婚服遇水变得湿沉,如海藻般缠紧他的身体,拖拽他下沉。   一具成年男性的身躯贴上来,喉间发出沉闷的笑。   霜绛年耳尖一烫,那嗓音分外熟悉,就像那个他想要找到的人。   那人探入他的红盖头下,与他交颈缠绵。   霜绛年呼吸微乱。   红盖头落下,露出对方妖冶俊美的脸。   “昨晚睡得还好吗?”   “——我的新娘。” 第37章   “你是人类献给我的祭品。”   “一年后便是你我大婚之日。”   “——你将是海妖的新娘。”   晏辰抬起纤长的睫毛,在霜绛年手心里落下一吻。   他薄唇轻启,隐约露出尖锐的兽齿。   “为了让你在大婚之日能适应我,从今日起,你将摒弃你过去的身份,你的身体也将会产生小小的转变……”   兽齿咬破掌心,吸食走鲜血。   记忆随着血液流失,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注入他的血管中,霜绛年逐渐失去了自己的记忆、自己的身份……最后只剩一具新娘的空壳。   霜绛年浑身颤抖。   他这才发现,刺破自己脚心的不是什么贝壳,而是人类的森森白骨。   白骨碎片蔓延在黑色的沙滩上,岩洞中怪石嶙峋,仿佛生物挣扎着死去时投下的倒影。   而他也将会成为其中之一。   霜绛年捉住最后的理智,猛地甩开晏辰,向岸上跑去。   银链不知为何松开了。   背后传来晏辰深沉的低笑,仿佛从无人造访的海沟深处传出的回音。   “尽情跑罢——无论你跑到何处,一年之后,你都会成为海洋的一部分,成为我的一部分。”   不,霜绛年想,这海妖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要找的人叫……叫什么来着?   霜绛年此时,竟连他来这里的目的,连并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海妖的噬咬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除了忘记前尘之外,他的身体也如晏辰所说,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起先是异常喜爱吃生鱼,异常渴水,渐渐的,颊边长出鱼鳃,指甲变得锋利。   某日醒来,双腿早已并在了一起,上面附着着玄色鱼鳞,足尖延伸出鱼尾。   他无法在陆地上生活,只能跃入海中。   霜绛年变成了一条彻底的鲛人。   他居无定所,永远在赶路、游荡,因为他始终记得自己要找一个人。   他向往着陆地,却不敢在白日的港口露面,只有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才逆流而上,造访人类城镇里的河流……甚至是大宅院园林里的湖泊。   今夜,晏宅的湖泊并不安宁。   少年醉酒后被推落水,水下潜伏着刺客,两两拽住少年的脚踝,不许他浮出水面,意欲伪装出意外落水后溺死的假象。   霜绛年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群刺客搅浑了水,让他的夜宵——一条鲜美的湖鱼溜之大吉。   他轻松地杀了那些刺客,随手将落水的少年推到岸边。   乌云不知为何,忽然散了。   月光之下,霜绛年看向面色冷白、失去呼吸的少年。   这少年很好看、很有朝气,而且长得……特别想让人欺负一顿。   霜绛年攥了攥发痒的拳头,压抑住揍人的冲动,将少年口腔里的水和异物排干净之后,他俯身低头,直接对上了少年的嘴唇。   吹气、按压胸口,不过几次,少年便猛地弹起来,哇地吐出大量湖水。   “哪个美人……趁醉偷偷香我?”晏画阑呛咳着说。   霜绛年离远了一些,不悦地眯起眼。   他想了想,催动妖力,脸颊上逐渐浮起一片黑色细鳞,将漂亮的五官遮掩在鳞片之下。   “是我。”他冷酷地说。   晏画阑迷迷瞪瞪望过去,只看到一张漆黑如罗刹的脸,顿时两眼翻白,就要再昏过去。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速效救心丸……”   霜绛年一掀尾巴,一大泼凉水浇在晏画阑脸上,少年顿时不怪叫了。   晏画阑翻坐起身,气定神闲道:“哈哈,刚才是骗你的。你长得很特别,说不定在鲛人里还算是俊鱼呢。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鲛人,吓了一跳而已。恩人哥哥不要见怪。”   霜绛年不吃他这一套:“湖底有人想杀你。你记得处理一下。”   说罢,他扭头便走。   “等等!”晏画阑在后面喊他。   霜绛年置若罔闻。   “噗通”一声,少年又跌进了湖里,咕噜咕噜地喊他“别走”。   一面之缘罢了,有必要这么拼命挽留他么?   霜绛年皱皱眉,最后还是游回去,将再次溺水的少年推回岸边。   少年假装溺水闭气,微微噘着嘴,好像在等待什么。   霜绛年没上他的当,弹出爪子,在少年漂亮的脸蛋上比划了一下。   脸蛋受到威胁,晏画阑只好停止装死,幽幽道:“刚才哥哥对我做的事,就不能再做一遍吗?”   霜绛年冷道:“救你,没有第三次了。”   这条神秘、危险……并深深吸引着他的鲛人。   晏画阑用尽浑身解数也想将他留下来。   “你想不想饮酒?”他灵机一动。   霜绛年微微歪头:“酒?”   “就是刚才我嘴里那个味道!醇香的,有点辣。”晏画阑莫名笃定对方会喜欢。   “……你去取。快一点。”霜绛年藏回岩石之后。   晏画阑粲然一笑,跌跌撞撞地跑了,很快又拎着一缸液体回来。   霜绛年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直到他确定晏画阑没有带来其它人,才从湖面冒出头。   才启封,一股浓郁醉人的酒香便飘然而至。   闻到那股香味,霜绛年心跳加速,不等倒进杯子里,直接夺过酒缸,仰头便往口中倒灌。   他身姿清癯,姿势却颇为潇洒,琥珀色酒液划过颈项,划过胸口,在月光下有种出尘之美。   晏画阑甩甩头,从美色中回神,惊道:“等等!你初次喝,别那么猛,小心醉倒!我第一次喝的时候,只一口便睡了整日……”   他讷讷停了下来。   因为霜绛年已经将空掉的酒缸还给他,皮肤还是白生生的,没有丝毫醉酒的迹象。   他似乎嘲讽、实则只是真心疑惑地问:“醉?”那是什么?   晏画阑:“……”   罢了,这就是天赋吧。   “这酒,就当是救命之恩的谢礼。”霜绛年得了夜宵,神色和缓了些,“我们恩怨了结,再见。”   晏画阑委屈巴巴:“这么快便走了?下次能再看见你吗?”   霜绛年淡淡道:“这里水太淡,待久了不舒服。我是咸水鱼。”   晏画阑暗中决定,一定要造一个适合咸鱼生活的湖泊。他向那个远去的背影喊道:“随时来!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一个十几岁的富家公子,恐怕连条鱼都不会杀,还想保护他这个海洋中的杀手?   霜绛年冷哼一声,只不过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他消失在黑暗之中。   翌日,霜绛年潜伏在河流中,想从货运船只里顺手牵一缸酒。   他趁无人时跃上货船,滑入船舱,抱起一缸酒,放下两颗珍珠。   没想到,离开的时候,却撞上了一个人族水手。   霜绛年嘶声恐吓着后退。   那水手先是吓得脸色惨白,随后看到那两粒珍珠,努力和善地笑起来,表示不会伤害他。   “我还有更好的酒,你想要吗?”水手说。   自从昨夜遇到晏画阑之后,霜绛年对人族的观感好了不少。他想试着去信任,于是半信半疑地停留在船尾,点点头。   “等等,我去给你取。”   不过一会儿,人族水手拎着两壶佳酿回来。   霜绛年刚要伸手去接,忽然间船舱顶上几十支箭齐齐射来,刚才还万分友善的水手突然变得面目凶恶,举起身旁的鱼叉向他投来。   “捉住它!”   “食鲛人之肉可长生不老,我们都可以登入仙途!”   “它受伤了!快追!”   鱼叉袭来,霜绛年只觉鱼尾剧痛,哗啦一声跳入水中。   有更多的船只闻讯而来,水面上灯火煌煌,映照得海面犹如白昼。   霜绛年藏在水藻的阴影里,扭身观察自己的伤口。   伤势深可见骨,行动能力会受到影响。   若是留在浅海可能会被人族发现,逃不脱捕捉;若是回深海情况更糟,或许会被大型海洋猛兽捕食。   一个少年的影子出现在霜绛年脑海中。   “随时来!我会保护你的。”那个少年说。   霜绛年微微一顿,小心地向着晏宅的大湖游去。   一夜之间,荒僻的湖中建起了一座湖心亭,小小的凉亭里亮着灯火,往来只有一只小船。   霜绛年躲藏在漫天荷叶之间,看到晏画阑正独自坐在湖心亭里,唱着难听跑调的小曲儿。   周围一里,确实只有这一个不及冠的富家贵公子,这种小公子绝对不是鲛人的对手。   霜绛年冒出头,趴在石阶上。   晏画阑吓了一跳,面色大窘:“你来啦?没听到吧?”   霜绛年:“听到什么?”   晏画阑脸色微红:“我唱小曲儿。”   “那是唱曲儿?”霜绛年眉梢动了动,“不是怪叫吗?”   “这话也太伤人心了。”晏画阑装模作样用袖口擦眼泪,“我会以为你过来就是专程来骂我的。”   霜绛年直接索要:“给我酒喝。”   “就知道你忘不了我的酒,给你备了许多呢。”晏画阑兴高采烈地提着酒缸走下台阶,恍然见到一抹血色。   鲜血正在从鱼尾的伤口中涌出。   “你受伤了?!”   “嗯。”霜绛年不在意道。   他好像天生就习惯疼痛,即便是再重的伤势,除了有碍行动力以外,都对他没什么影响。   “那就不能喝酒了!”晏画阑板起脸,“你等着,我去给你取药,这伤治一治才能好得快!”   上一个说“我去给你取”的人族,没有带回他想要的东西,只带来了箭矢和鱼叉。   霜绛年心中生疑,面上如常点头。   待晏画阑划着小船去岸上的时候,他顺走了酒缸,头也不回,扭头便走。   人族骗他一次,他再骗人族一次,这也算是讨要回来了吧?   他还在湖里,远远看着晏画阑划着小船离开,又划着小船回来。   不知怎的,下船的时候少年有些腿软,走路摇摇晃晃,还重重摔了一跤。   摔完之后,少年就哇地吐了出来,额头全是虚汗,脸色惨白如雪。   霜绛年皱着眉头,又往后退了退。   少年这样子,很像那些晕船的水手。   但湖面风平浪静,来回的短短距离里,怎么会晕船?   莫不是……怕水吧。   怕水还要在湖心亭里呆着,还要费那么大周折水路来回为他取药,真是一言难尽。   霜绛年心中滋味莫名,却在这时,耳膜突然被一阵猪叫刺得生疼。   只见晏画阑双手撑地,涕泗横流,发出一连串像极了猪叫的哭号。   “他又走了哼哼唧唧他骗我呜呜嗷嗷……”   霜绛年:“……”   少年在他心中骄矜风流贵公子的形象碎了一地。   他检讨自己不该欺骗纯情少年,心虚地游近了些。   晏画阑若有所觉,猛地抬头,与他视线相对。   “原来你在啊……”少年尴尬道。   想起刚才放飞自我的猪叫,晏画阑更想哭了。   “你不是要给我擦药么?”霜绛年直接跃上凉亭,离水面稍远些,“来罢。”   晏画阑破涕为笑,泪珠在灯火的映照下亮闪闪的。   他盘膝坐在霜绛年鱼尾边,先拿出小针,一点点细细把伤口里的污物挑出来。   霜绛年好奇:“你经常那样么?……嚎啕大哭。”   “实不相瞒,那还是人生第一次。”晏画阑梗着脖子说,“难道你就不哭?”   霜绛年冷淡:“有记忆起从来没有过。”   “不哭多好。那你笑一笑?”晏画阑提议。   霜绛年斜斜瞥来:“我怕丑死你。”   “怎么会呢。”晏画阑露齿一笑,“你好看得紧,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鲛人。”   霜绛年毫不留情地戳破:“你也只见过我这么一条鲛人。”   “……”晏画阑火速转移话题,“接下来我要把你的腐肉剜掉,你忍着点疼。”   “剜吧。”霜绛年趴好。   晏画阑每动一下就要看他反应,生怕疼到了他,在挣扎中误伤。   但霜绛年甚至连神经性的抽搐弹动都没有,浑身放松,默默注视着少年。   少年似乎比他还要紧张,额间又冒了汗,汗珠挂在卷翘的长睫毛上,莹莹发光。   “你真不像个富家少爷。”霜绛年道。   “嗯?”晏画阑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伤口。   “富家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血污也是不碰的。”霜绛年说,“你却会处理伤口。”   “有人教过我。”晏画阑道,“我以后的梦想是……当一名赤脚医生。”   “什么?”霜绛年诧异地眨了眨眼。   放着这么大一座宅子不继承?而且这少年看起来并不像那种济世救人的性格。   “做医师,会更被喜欢吧。”晏画阑不自觉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被谁喜欢?”   “……忘了。”   晏画阑唇边的笑容多了一抹苦涩。   “若有前世今生,我前前前世一定深深心悦着什么人,爱他、慕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想成为他期望中的模样……”   被他的情绪感染,霜绛年莫名相信少年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怅惘道:“我也在寻找一个我忘记的人。”   晏画阑嬉笑:“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不是。”霜绛年斩钉截铁。   “就那么笃定?”晏画阑撇嘴,“难道我们就不存在前世恋人、命中注定的相遇吗?”   “肯定不是。”   霜绛年想,他想找到那个人、保护那个人……但他对这少年的第一印象,却是想揍他。   他怎么会想揍他的保护对象?   正想着,一股甜腻的香味弥漫在鼻尖,晏画阑递了一块糕饼给他。   桃花样的糕饼,点缀着芝麻,朱笔勾勒出漂亮的花纹。   霜绛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甜的。”他皱眉,再没有吃第二口。   “你不喜欢甜么?”晏画阑拿过来,边吃边呜噜呜噜道,“怎么会有讨厌吃甜的人存在?我最喜欢吃甜馅儿糕饼了。”   他望着霜绛年,眼睛慢慢弯成月牙:“真香。”   “因为我不是人。”霜绛年道。   “鲛人也有群落吗?”晏画阑好奇。   霜绛年摇头。   “你在哪出生?”   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还是摇头。   所有有关自己的信息,他一概不知。   晏画阑嗓音慢慢沉了下来:“……你是不是被其它鲛人咬过?”   霜绛年眸光微动。   那海妖也是人身鱼尾,咬破了他的手,舔过他手掌心里的血。   一切记忆都是从那时开始模糊不清的。   “海边有许多传说,其中一个便是鲛人。传说,若是鲛人咬了人类,那人类便也要变成鲛人,献上灵魂,永生永世化作海水,陪伴在鲛人身边……”   晏画阑缓慢而凝重道:“你以前,是人类么?”   “是的。”霜绛年轻声道。   气氛悄然沉重下来。   “你意外消失,你的家人一定很想念你。”晏画阑焦躁地揉按自己的手指,“我明天带本州的户籍册来,看你会不会对家人的名字有印象。”   那又有什么用呢?霜绛年想。   他本就是被其它人献上来的新娘,找到了家人,那些人也只会把他重新推入海中。   但他没有拒绝。   “我走了。”他跃入湖水。   “诶等等,药还没干!是因为不适应淡水环境吗?下次我一定改!……”   霜绛年停也未停,向着大海游远。   那时海妖说过,一年后便是他们的大婚之日,现在算算日子,竟也快到了。   ……他不该救下晏家那个少爷,也不该喝下那五谷酿造的凡酒。   不然,也不会红尘人间产生诸多留念。   翌日,霜绛年还是去了晏宅,甚至还比平时早了一些。   昨晚晏画阑对他的不爱甜的品味表示怀疑,霜绛年便想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美味。   他用海藻捆紧了那两个东西,心中带着一丝不被自己发觉的期待。   没想到,今日的湖面并不宁静。   许多晏家的家丁站在湖边,正一桶一桶往湖里倒着白色的晶体碎末。   霜绛年警觉:这是想下毒毒死他?   随后他便发现,今天的湖水有些咸,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咸之中。   湖岸上,晏画阑躺在摇椅中,两边各有侍从帮打着遮阳伞。   他闲极无聊晃起折扇,嘴上叭叭个不停:“动作快!别偷懒!在黄昏之前把这些盐都倒进去!”   霜绛年窒息:“……”   咸水鱼也不是这个咸法啊!   再这样下去,他要变成咸腌鱼了!   在霜绛年心里磨刀霍霍的时候,晏画阑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沾了一滴湖水尝,眉头一皱:“这都快比卤水咸了。”   旁边的家仆:“……”   “停停,别倒了。”晏画阑拦他们,“把活水引进来,咸味冲散些。”   家仆问:“殿下,那剩下的这些盐该如何处理?”   晏画阑散漫道:“散给穷苦百姓吧。”   霜绛年心中一动。   晏画阑一收折扇,自恋道:“哎,本宫如此乐善好施,如果他见了,一定会被本宫感动的。”   其它人:“……”   霜绛年:“……”   没想到这么不靠谱的少年,竟然是当朝太子。   王位传给他,这个国家还能太平吗?   霜绛年看向自己带过来的两个小东西,忽然怀疑拿这种玩意给太子吃,会不会太上不了台面。   “你们都退下。”晏画阑对家仆,也就是皇家太监和侍卫们说。   侍卫劝道:“殿下,此地荒凉,上回殿下已发生过不测,微臣还是……”   “上回是本宫醉酒落水。”晏画阑轻抚折扇,从扇骨间拔出一柄短剑,狂傲道:“若是在岸上,谁人能同本宫一战?”   “再说了,”他微微一笑,宛如春花绽放,“若他知道本宫的身份,心中定会有所负担。——我只愿他能轻松。”   霜绛年浑身一暖。   不知为何,此时他心脏竟有些隐痛。   但他不记得自己有心疾,此前的一年里,也从未犯过疼。似乎只有在此时,情绪有所波动的时候,才会觉得难受。   闲杂人等一概散去,霜绛年看着晏画阑登上小船,深吁几口气,惨白着脸色,慢慢划起小舟。   霜绛年沉入水里,驱赶漂亮的锦鲤群,将它们赶到小舟边。   金红色的锦鲤穿梭在荷叶荷花的空隙间,为黑洞洞的深水填补了几抹艳色。   小舟上的少年轻声笑起来,再没有方才那般畏惧了。   从小舟上面传来笑声:“果真我是人见人爱,不但百鸟朝凤,而且还有百鱼朝凤。”   话音未落,那几条锦鲤便翻起了白肚皮——它们好不容易在咸水之灾中挺过来,又被鲛人这么一吓,彻底归了西。   自此,整面湖最后硕果仅存的淡水鱼也死了个干净。   霜绛年有些心虚:把死鱼送到这少年身边,他好像弄巧成拙了。   却听船上晏画阑沉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沉鱼落雁?不愧是我。”   霜绛年:“……”   霜绛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等到入夜时,他才浮出水面,把自己带来的“美食”递给晏画阑,对下午揭破马甲的事只字不提。   “美食”是两只被海草绑住、长得奇形怪状的螃蟹。   “这比糕饼好吃一百倍。”霜绛年笃定。   这可是他最喜欢吃的食物。   晏画阑看向壳上长满利刺的螃蟹,眼皮一抽:“……就这么生吃?”   霜绛年:“嗯。”   晏画阑不忍打碎他的期待,喉头滚动一下,提起一条蟹腿,就要下嘴啃。   霜绛年连忙抢过来,帮他剥好。   晏画阑惊异地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哦,原来是螃蟹呀,我吃过。”   “?”霜绛年疑惑,“你吃的螃蟹不长这样么?”   “都是剥好的、蒸熟的,一丝丝白生生的肉,只要下箸吃就行。”晏画阑开心地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剥螃蟹,哥哥能教给我吗?”   霜绛年点头。   晏画阑的手很灵巧,只是对自己的要求比较高,务必要做到完美。   为了拨出完美的蟹壳蟹肉,霜绛年只好靠近了些,在比较困难的地方,手把手教给他。   这种时候,晏画阑的手又笨了起来,有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又有时候魂不守舍,扎破了手指。   血珠溢出。   晏画阑笑盈盈望着他:“此乃先生不教之过也。先生要对我负责。”   他将手指递向霜绛年唇边。   霜绛年初时不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微微垂下眼睫,将晏画阑的手指含入口中。   仔细地舔过伤口,再吐出。   “好了。”   他并未觉得这动作有何不妥。   晏画阑眸色变深。   第二只螃蟹剥出来,晏画阑用手指捏起蟹肉丝,喂到霜绛年嘴边。   “要尝尝先生的教学成果吗?”   霜绛年毫不客气地吃掉:“好吃。你觉得呢?”   他非常关心自己的口味有没有得到甜食爱好者的认可。   晏画阑注视着他,慢条斯理地品尝……然后不自在地交叠起双腿。   “自然是好吃的。”   他薄唇弯起来的弧度,让霜绛年想到那条只有一面之缘的海妖。   他稍微往后退了一些。   晏画阑也从刚才那种奇异的状态里苏醒,轻咳一声,取来了小舟里放药品的木匣子。   “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我看看。”   霜绛年趴下,亮出鱼尾。   鱼叉扎出的血洞已经长出了白膜,血肉正在焕发新生。   他鱼尾上的鳞片虽是黑色,却不是暗沉的黑,相反,每一片鳞都光滑亮丽,在火光下仿佛镶嵌了无数小亮片。   晏画阑目眩神迷,轻轻摸了上去。   刚一触碰,那鱼尾就猛地一弹,使足了劲克制,才没把少年抽飞出去。   “别乱碰。”霜绛年厉声呵斥,嗓音有些许不稳。   鱼尾其它部位还好,有些地方太接近隐私,触碰到的感觉实在奇怪。   他本意凶恶,奈何眸中泛起水光,倒将那凶恶泡软,变作娇嗔之意。   纵使面庞被黑鳞覆盖,也丝毫不损一双桃花眼,眼波微动时,看似无情又有情。   望着那双眼眸,晏画阑便觉心动神摇。   “你若是人,定然极美。一露面定引媒人踏破门槛,公主贵女抢着纳婿,即便是帝王,也要祭告天地、临轩命使,换一场金屋藏娇。”   霜绛年淡淡:“真不知道,你对着这么一张怪物的脸,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地发出赞美的。”   “不许这么说自己。”晏画阑郑重道,“若你想回归人世,我定会找到方法,将你变回人类。”   霜绛年默然。   “不过我私心里,维持这样也很好。”晏画阑又笑道,“世有明珠,却只有我一人看得到。每次想起来,我都感觉不仅仅是你对我而言独一无二……我对你而言,也是独一无二的。”   二人对视,霜绛年许久才冷笑一声:“你嘴上花里胡哨,骗了姑娘骗儿郎,骗了人不够,还要骗鱼。——有本事就对我下嘴。”   他断定这爱美的太子殿下,见惯了美人,定然不敢对自己这张怪异十足的脸吻下来。   “考验我?”晏画阑笑意不减,眸色深沉,“只可惜,这次你的算盘要落空了……”   他凑上前去。 第38章 正版   晏画阑俯身吻落。   他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没有任何厌恶或者捉弄之意,只有纯粹的喜爱。   被喜爱、被需要……不容任何一丝质疑。   霜绛年呼吸一滞,竟有些沉醉在这眼神中。   柔情刚起,心脏的疼痛便警醒了他,让他清醒过来。   他抬手挡住了晏画阑的唇。   晏画阑索性吻在他手心里,笑声嗡然:“提出来要亲的是你,怎的又反悔了?”   “因为我发现我接受不了你。”霜绛年别过视线,违心道,“……你长得丑。”   晏画阑轻哼一声:“我天姿国色,怎可有人觉得我丑。定是你在嘴硬。”   霜绛年:“没有嘴硬。”   晏画阑眨眼:“哥哥嘴硬还是软,亲一下不就知道了?”   油嘴滑舌。   霜绛年板起脸道:“你身为富家公子,应当做好表率,怎可为人如此轻浮?”   晏画阑甜笑:“别乱说,我可只轻薄你一个。”   “你不是有前世恋人吗?”霜绛年蹙眉。   晏画阑心道那个前世恋人就是你,面上仍耍嘴皮子:“你是鳏夫,我也是,我们鳏鳏联合,不是正好凑一对吗?”   ……不可理喻。   霜绛年一把推开他,就要入水离开。   “哥哥我错了。”晏画阑笑着倚在栏杆边,“说好了今日找本州户籍给你看,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霜绛年不为所动。   晏画阑又道:“看了户籍,想起自己的身份,说不准能找到线索,变回人类。变回人类……便能日日夜夜同我在一起。”   有什么心绪一闪而过,霜绛年依然表现得无动于衷。   “还能日日夜夜喝我的酒!”晏画阑抛出了杀手锏。   霜绛年停住,徐徐游回来。   “——你说的酒,一日能给我几缸?”   *   每州每县的户籍册都是重中之重,关系到整体民生。未免户籍册落水,晏画阑没将户籍册带到湖心亭,而是放在湖边的书斋里。   霜绛年盯着湖岸上的书斋,一脸警惕。   虽然他对晏画阑有天生的信任,但进入陆上的封闭建筑还是触及了他的防线。   晏画阑率先登上木台阶,进了书斋。只听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他推开一扇扇门窗,很快,封闭的书斋俨然变成了四方通透的亭子。   书斋里除了简单的桌案、书架,还有一只巨大的浴桶。   “喜欢吗?今晨特地为你改造的,四面的情况都能看清楚,若有危险,跑出来就是。”   月光下,晏画阑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   “浴桶里的不是盐水,是货真价实的海水,是从你生活的那片海域运送过来的。有了它,你就能在这里待很久。”   霜绛年沉默着没有说话。   晏画阑以为他看不上:“先凑合着用罢,假以时日,我定将整座湖都填满海水,供你栖息。”   霜绛年往水里埋深了些。   墨发漂浮在水面上,只留一双眼睛。   藏在水底的嘴唇,难以控制地微微弯起。   晚风徐徐,接天莲叶荡起波澜。   晏画阑见他迟迟不动,疑惑歪头,然后噔噔噔跃下木梯,伸出双臂把水里的鲛人捞了出来。   霜绛年蓦地被少年抱在了怀中,反射性地就要甩尾巴挣扎。   “嘶——好晕。”晏画阑虚弱道,“这水怎么摇摇晃晃的。”   是了,少年恐水。   霜绛年克制住自己的动作,低声道:“我很重。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上台阶。”   “这边楼梯高,上那么多台阶,蹭疼了你怎么办?”晏画阑道,“而且不知怎的,抱着哥哥的时候,我好像没那么惧水了。”   湖水打湿了他的衣襟,肌肤的色泽若隐若现,透出少年独有的温暖。   霜绛年全身悬空离水,有些不安,蹼爪抱住了少年的脊背,指节因为用力而颜色发白。   也不知有没有挠破。   他被放进了盛满海水的大浴桶里。   浴桶上架了一块长木板当做书桌,书桌上有一柄烛台,还叠放着毛巾,用来擦水,所有的一切都被妥帖备好。   晏画阑将扬州的户籍册放在木板上,霜绛年慢慢翻开一页,又一页,试图唤醒与自己有关的记忆。   时间在书页的沙沙翻动声中流淌。   霜绛年看得入神,忽然间背上一暖,披上了一件衣袍。   晏画阑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夜深露重,总觉得你日日光裸着上身,会着凉。”   从来没听说过鱼会着凉。   霜绛年抬眼,却正好瞥见晏画阑的后背——十道抓痕,显然出自于自己不安分的蹼爪。   霜绛年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你后背……或许要上药。”   晏画阑回头,这才看到自己背后的抓痕。   “我够不到。”他为难地说,“哥哥挠的,哥哥来帮我?”   说着他就转过身,将后背展现在霜绛年眼前。   和少年漂亮的娃娃脸不同,他肩背宽阔紧实,优美的肌肉线条在腰腹收窄,虎背蜂腰,显得非常有力。   而在那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却落下了几道细细的抓痕。   莫名有几分旖旎之色。   霜绛年有些许手足无措。   帮他治伤?可是少年并未给他药膏。   难道还像方才舔手指一般,用自己的嘴……吗?   可这太奇怪了。   霜绛年不知道自己在奇怪什么,但本着自己造的孽、就要自己负责的心态,他缓缓凑了过去。   呼吸喷洒而来,倒是晏画阑先受不住地躲开。   他面上浮起腼腆的红霞:“我忘了。给你药。”   霜绛年抬眸瞥见他神情,不知为何,自己的心情也莫名有了起伏。   或许是因为披了那件带着少年体温的衣服罢,鲛人都是冷血动物,体温一热,心跳加快也是有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冰面下燃起他从未想象过的火焰。   接下来的时间,都在静谧中度过。   夜深人静,更漏声响。   晏画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熟了,醒来的时候,鲛人已经走了。   他身上还披着自己的衣服,有些潮湿,带着海的气味。   户籍册停留在某一页上。   上面记录着一个家族,“霜”。   *   晏画阑独自一人去了霜家大宅。   他扮作一个普通的卖油郎,向霜家的家仆们打听霜家丢失的小少爷。   听他问起此事,家仆们神色惶恐躲闪,不肯说一词,还有人暗骂“晦气”。   只有一名老婆子把他拉到私下无人处:“什么走失?那孩子是被献给海妖做祭品了。”   晏画阑瞳孔一缩。   老婆子絮絮叨叨道:   “阿年那孩子打小没了爹娘,寄养在他舅父这里。他念书念得好,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本也算个归处。”   “可去年来了个赤脚大仙,说阿年命格好,根骨佳,乃是极阴之体,可堪大用。来游说了两次,许了他舅母诸多好处,便连夜药倒,绑着卖给那大仙了。”   说到这里,老婆子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可谁知道……不久后就传来了他被献祭给海妖的消息。”   晏画阑悄无声息地走在回廊里,老婆子说的那些话还回响在他脑海中。   十几岁便中了秀才,本该能位极人臣。待他登基继位,便辅佐于他,君臣相扶,济世经邦。   现在,阿年哥哥却只能像幽魂般藏身于深海,只有在深夜的河畔,才能短暂相会。   恰逢霜家用膳,席间一家人和乐融融,好不温暖。   霜家老爷举箸沉吟:“现在十里八乡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一个祭品,会不会对霜家的声名有碍?”   他观察夫人脸色:“阿年那孩子到底是我亲妹妹的儿子,不如就趁此机会,把他接回来,也算是安抚人心?”   “老爷只知读书,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霜夫人道,“老爷可知那赤脚大仙什么来历?老爷以为,咱家怀远今年上任御前侍卫,是谁在背后运作?”   “夫人的意思是,就因为让那个赤脚大仙带走了阿年,怀远才……”霜老爷讷讷道,“怀远他,不知此事吧。”   “我自然是瞒得紧紧的。”霜夫人道。   “不知道便好。怀远那孩子正直,若知道自己的职位和‘离家出走’的弟弟有关,恐怕要闹。”霜老爷仍然惴惴,“只是纸包不住火,若是事发……”   旁边的少年见父亲仍在犹豫,当即撇了象牙箸,“咚”地跪在霜老爷身前。   他抽泣道:“父亲别忘了,我和阿年哥哥生辰相同,也是阴年阴月出生。若把阿年哥哥接回来,被送去献祭的说不准就是我了!爹,到底谁才是您的亲儿子?”   霜夫人垂泪抚摸爱子。   霜老爷最看不得夫人落泪,只道:“此事就此作罢。以后全家莫要再提。”   “那孩子做什么是应该的,能帮怀远升职、能替怀慕挡灾,就是他的福气。”霜夫人假惺惺地感叹,“也不枉我养他这几年。”   冷风穿堂而过,满室灯火悄然吹熄。   霜夫人摸黑起来,吩咐仆人:“关窗,拿火折子来,把灯点上。”   没有人回应她。   她疑惑于为何自己的夫君和儿子全无反应,试探道:“夫君?怀慕?”   仍旧无人回应。   月光森然蒙在白墙上。   霜夫人双腿一软,仿佛独自被抛弃在鬼域,大睁美眸,惊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仿佛有“嗤”的一声轻响,像是屠户宰杀活猪时皮肉被刀锋划开,又是重重的“刷拉”一声,鲜血喷溅在屏风上。   霜夫人颤声道:“……霜绛年,是你吗?你来找我报仇了?”   有人在黑暗中轻笑。   “找我报仇有什么用!我不欠你!”霜夫人试图用声嘶力竭来掩饰自己的心虚,“若不是老爷疼你娘,你都活不到三岁!早就被扔出霜家,在寒风中冻死、饿死!就算你现在变成了厉鬼,那前几年的阳寿,也是我赐你的福气!”   那个笑声越来越近。   倏然间,一张脸在霜夫人面前亮起。   “啊——!”她尖声高叫。   晏画阑的脸映照着火光,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眼珠漆黑,死气沉沉。   而在他手中,赫然拖拽着她的儿子霜怀慕!   “福气?”晏画阑微笑着抬起剑,“死于本宫之手,就是你们的福气。”   重物倒下去的声音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晏画阑甩去剑上染的鲜血,归剑入鞘,眼下溅了一滴血,宛如鲜红的泪痣。   他要气疯了,也要心疼疯了,或许是已经疯了。   他后悔没有早些认识哥哥,也后悔一时纵了自己的疯性,没有与哥哥商讨,就杀了哥哥的血亲。   这些人该死,但这不是他放纵自己的理由。   下一次不要这么做了。   晏画阑按揉太阳穴,充斥全身的狂躁毁灭欲逐渐平息了下来。   他想要在这里,找到有关霜绛年的痕迹。   这很困难,但他最后还是在油灯下垫着的废弃黄纸上,看到了霜绛年的画像。   画像上的脸被油污遮掩,但眼皮上有一颗小痣——那是哥哥的标志。   晏画阑俯首亲吻画像上的小痣,痴痴笑起来。   ……是叫“霜绛年”啊。   终于让他抓到了一丝线索。   晏画阑以为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就能有所转机。   然而,在之后的几日里,他再也没有在晏宅的大湖里见到过霜绛年。   *   霜绛年回到了深海。   那个少年对于他太危险了,每次与他相处,霜绛年的心脏都会疼痛,似乎在警醒他什么。   海妖曾说,一年后,他们成婚,他就会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成为海妖的一部分。   而三日之后,便是整整一年。   最后这三日,霜绛年打算不再找晏画阑。   就这么别过也好,他想。   然而,在成婚的前一日,他们意外在大海上相遇了。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我是晏家的二少爷!他们要绑架我抛尸大海!谁能救我,我就许他家财万贯!!”   海浪汹涌,晏画阑被绑在桅杆上,大声呼救。   “——还许他整个地窟的酒!!”   霜绛年在不远处的海水里潜伏着,内心毫无波动。   无他,因为晏画阑演得实在太假了,一看就是故意演出有生命危险的模样,再加上酒——威逼利诱要霜绛年出面。   若真是晏家二少被海寇绑架倒还有可能,但当朝太子?绝无可能。   船老大一脚把少年踹翻在地,旁边几个海寇看了他的眼色,将挣扎的少年按在船舷边,头探出船身,按向大海。   晏画阑忍不住干呕。   海寇们还没见过如此怕水的人,见此纷纷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海寇狠狠在少年手腕上一划,鲜血喷出,落入海中,附近的鲨鱼闻血而动,向这边迅速靠拢。   船老大狞笑着一把将晏画阑推下船。   “这就是你抢我私盐的下场!给我好好记着,别再碰爷的东西——只可惜,要等你下辈子喽。”   话音落下,晏画阑噗通落入海水中。   霜绛年淡然的脸,逐渐紧张起来。   晏画阑之前的喊叫许是装的,但这些海寇绝对不是,那些从远处窜来的鲨鱼也绝对不是。   眼下少年双手被绑,手腕仍有汩汩鲜血流出,他试图挣扎,越挣扎,下沉得越快。   一道黑影游窜过来,晏画阑无力躲避,只迎向自己的死期。   却没想到,那黑影竟将他托出海面,拉起船舷边的绳索,将他系住吊了上去。   然后,那黑影如箭矢般跃上货船。   “敌袭!”   “哪个不长眼的盯上了爷的船,不怕被爷喂鲨鱼……啊!!”   “是鲛人!快逃!”   “怪物!!!”   嘶吼声和惨叫声接连响起。   霜绛年宛如一道黑色的鬼魂,所过之处,指爪寒芒微闪,便收割掉一名海寇的性命。   若他全力以赴,十几个穷凶极恶的海寇根本不是对手。   被挂在船舷上的晏画阑,望着脚下张开血盆大口的鲨鱼群,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以自身为饵,终于钓到了不肯见他的哥哥。   身上绳索一紧,向上拉扯。   晏画阑脸上的微笑立刻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委屈,他四十五度角仰脸歪头杀,用无辜的眼神看向上方的霜绛年。   霜绛年冷漠地松开绳子。   晏画阑瞬间坠了下去——落向鲨鱼群的血盆大口。   他骤降又骤停,惊恐地缩回腿,大喊“哥哥救命”。   一条鲨鱼跃上来,撕咬掉他的一只靴子。   晏画阑冷汗直冒,头晕目眩。   “这就是你罔顾自己性命的惩罚。”   上方传来霜绛年冷漠的嗓音。   “哥哥,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罢。”晏画阑带着哭腔道,“可是哥哥总不肯见我,不见哥哥,比死还要难过。”   霜绛年睫羽微颤,抓住绳索把他拽上了船。   一上船,晏画阑就虚脱地倒在了甲板上。   “我晕……哥哥我好怕。”他脸色苍白,“抱我一下,就一下。”   少年确实说过,如果抱着他,就没那么害怕大海了。   霜绛年包扎好他手腕的伤口,勉为其难地伸手去抱。   他是以保护的姿态抱上去的,晏画阑却反而把他的头压在自己胸前,倒像是少年在保护他。   苍茫大海,一叶孤舟,一人一鱼相依相偎,驱散了整片大海的静默与孤独。   “我给你哼一首歌吧。”晏画阑提议。   霜绛年默认。   一首童谣在他耳边响起。   晏画阑认真哼起歌来并不难听。少年嗓音温柔,略带丝缕沙哑,似乎带着很深的感情。   霜绛年的脑海中,闪过许多记忆虚影。   “这童谣,你从何处学来?”   “你猜?”晏画阑笑道。   他是从霜家那个老婆子口中学到的,据她说,哥哥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常常给哥哥唱这首童谣。   但晏画阑总觉得,那不是他第一次听这童谣。   他的第一次应当是在那个“前前前世”,他枕在哥哥膝头,哥哥轻灵的嗓音驱散了铃声,驱散了他的噩梦。   霜绛年坐起身来:“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就要跳入海中。   晏画阑讶然:“你做什么?”   霜绛年耿直:“推船。”   晏画阑好笑:“我知道哥哥很厉害,不过这次交给我好了。我会操作帆船。”   在他的操控下,帆船开始徐徐航行。   很难想象一个恐水的少年——而且还是当朝太子,竟然能熟练掌握航海技巧。   于是霜绛年这么问了出来。   “因为我从小就想着出海了。”晏画阑目光期待,“我要漂洋过海,离开这片陆地,找一个人。”   “是那个喜欢你做医师的‘前世情人’?”霜绛年问。   “是啊。”   “你喜欢他?”霜绛年又问。   晏画阑脉脉注视着他,笑盈盈道:“嗯!”   少年浑身洋溢的幸福感非常温暖,同时也……有些刺目。   霜绛年本该说一句“祝你们幸福”,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或许晏画阑此番被海寇绑架,不是因为什么“不见哥哥,比死都难过”。   或许只是因为,他想追随那个“前世情人”,所以摒弃了太子的身份,逃过侍卫的视线,偷偷出海,又意外遇到海寇。   “哥哥,明天可以陪我一起出海吗?”晏画阑问他。   “明天海上风浪会很大。”霜绛年想了想,道,“我们一起在湖里看月亮罢。”   晏画阑开心地笑了:“哥哥第一次主动约我,我怎能不答应?那就这么约好了,不见不散。”   霜绛年点头。   他撒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谎。   明日他与海妖成婚,不可能赴约。   对这少年来说,明日还是远离大海比较好。   船至近海,他们相互道别,霜绛年扎入海中,瞬息消失不见。   晏画阑遥望那茫茫海域,心中莫名有些空落。   这种不好的预感,一直持续到了次日。   晏画阑早早就备好佳肴美酒,登上小舟,准备去湖心亭等候。   在他驶离湖岸时,侍卫匆匆赶来。   “殿下,今晨海上起了十年难遇的大风浪。”   晏画阑:“他和本宫约好了,就一定会来。”   “但是殿下,您让我们打听的事有着落了。海妖的婚祀,就在今日。渔民们都说,正是因为婚祀才会起大风浪……”侍卫大惊,“殿下!等等微臣!”   晏画阑已经向马厩奔去。   他骑了最快的马,没有人能追得上他。他一路向大海飞驰,一路懊悔不迭。   哥哥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他告别。   那告别总是悄无声息的,在他尚处于虚幻的美梦中时,对方早已走远。   他怎么就没看出呢?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豆大的雨珠开始砸落,天边阴云滚滚,云层深处遍布着闪电。   越向大海,风雨越大。马蹄打滑摔断了腿,晏画阑便靠自己的双腿向前跑。   港口风浪稍小,船只都已停靠在岸边,包括晏画阑准备带着霜绛年一起去远航的那一艘。   暴风雨太大,船上没有一个船人,晏画阑无法再等,他跳上航船,斩断系在岸边的绳索,独自驶向大海。   远海似乎有着巨大的吸力,不用他做什么,航船便向着那个方向行去。   轰然雨幕之中,仿佛隐隐有海妖的嘲笑声。   飓风掀飞了船顶,雷霆击碎了桅杆,十几米高的海浪中,晏画阑抱紧了仅剩的短短一截桅杆,只觉天地倒转。   他吐得昏天黑地,四肢都不是自己的,魂魄仿佛被扔进油锅里煎熬。   似乎之前他还经历过许多次相同的场面。   但在之前那些幻境轮回的记忆里,他没有与哥哥相遇,只是怀着对一个模糊影子的向往,出海航行。   出海,然后在暴风雨中被恐惧打败,铩羽而归,最后在幻境中虚度终生。   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他必须向前,因为前方还有霜绛年在等他!   晏画阑混乱的脑海逐渐清明起来,他能清晰地看到无垠的大海,听到海涛的怒吼,还有夹杂其中的……笑声。   他一剑插入甲板,半步半步稳稳挪向船舷。   不知何时,他的船早已深陷漩涡之中,水流旋转扭曲,在漩涡中心,汇聚出一条半人半鱼的海妖。   海妖缓缓抬起脸。   它的脸,俨然就是晏辰——晏画阑未来的模样。   在面对它的瞬间,晏画阑有关修仙界的记忆,开始渐渐恢复。   “心、魔。”他一字一顿道。   晏辰忽然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抬起了手臂。   在他的臂弯间,霜绛年一身艳红嫁衣,双眸阖拢,全身几乎被黑鳞覆盖。   而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透明的海水。   变成海水,与大海融为一体,这就是海妖的新娘最后的归宿。   晏辰垂首,与怀中的鲛人耳鬓厮磨。   “他已经要属于我了。”他缓缓抬起妖冶的眼眸,睨向晏画阑,“至于你——他屡次不告而别,从不向你求救。他的心里没有你,而你,也弱小得根本不值得他依靠。”   “现在的你只是凡人罢了,一旦入海,就会在窒息的痛苦中溺亡——尸体浮肿、发臭发烂、被鱼虾蚕食。”   晏辰不断激发出他的恐惧,笑容愈发邪肆。   晏画阑低下了头。   “废物、孬种。”晏辰大笑,“看啊,你连进入大海拥抱他的勇气都没有……呃。”   他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少年义无反顾地跳下船舷,手中长剑掠出一道银芒,刺穿了晏辰的心脏。   潮声汹涌,晏画阑持剑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   他盯视着另一个自己,眼神坚毅。   “哥哥不信任我、不依赖我,是我不还不够强大,不够懂事。但我们还有永恒的未来,我还可以等待,终有一日,他会向我敞开心扉。”   “——而你,一个只会伤害哥哥的暴君,永远只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影。”   他握紧长剑,捅得更深几分。   晏辰口中涌出血液。他眼中划过一抹嫉妒,脸色只是阴沉一瞬,便再次展露出笑容。   “你错了,晏画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他的身体开始分崩离析,漩涡的力量在减弱。   “这不是结束。我还会来找你……还有我们的‘哥哥’。”   “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晏辰化作透明的海水,四散而去。其中一部分顺着那柄长剑,涌入了晏画阑体内。   晏画阑顾不得其它,展臂将霜绛年拥入怀中。   海妖已死,风浪却没有立刻退散。   之前的航船早已被漩涡绞碎,晏画阑用一具凡人的身躯,拖着鲛人,努力向上游动。   一个大浪打下来,他还未来得及呼吸,就再次被卷入海水中。   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海水涌入鼻腔,刺痛又无力。   溺亡疼痛又漫长,是晏画阑最讨厌的死亡方式。   但当他抱着霜绛年的时候,心中的畏惧和厌恶都消失了,只有安心。   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   下沉、再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什么吻上了他冰冷的嘴唇,撬开他的牙关,灌入空气。   又有什么碰到了他的的舌,触之即离,被晏画阑缠住,躲也躲不开。   对方的嘴唇逐渐温暖柔软起来。   水波荡漾中,晏画阑缓缓睁开眼,在银色气泡间看到了闭着眼陷入深吻的哥哥。   霜绛年一袭大红婚服,衬得肤色白皙如玉,眼尾绯红。   黑色鱼鳞正从他皮肤上消退,双腿、手臂……还有脸。   霜绛年徐徐睁开眼,和他在水下对望。   “你不是一直想看到我真正的容貌吗?”   “……我给你看。” 第39章 正版   霜绛年真正的长相很美,美得让人过目难忘。   月光洒落,柔和的五官笼着朦胧清辉。桃花眼至眼尾稍稍勾起,其中似有春波微漾,然而眸光却是清冷的,不谙人间情爱。   不似凡尘中人,倒如同天生地养的神灵精怪。   晏画阑不敢眨眼,仿佛稍一错开眼神,对方便要化作海中泡沫消散不见。   “我好像在做梦……不,我本来就在做梦。”少年呆呆呢喃。   许多美梦,梦醒之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泪水接连顺着少年眼眶滑落。   霜绛年抹去他脸颊上的水迹:“怎么哭了?”   晏画阑哽咽着,语无伦次:“哥哥竟然会主动露脸给我看……我好喜欢,心里激动,但又怕美梦一场,会很快失去。”   霜绛年垂下眼眸:“我不会离开你。”   他垂下眼睛的时候,眼睑露出一粒朱砂痣,倏然间这玉雪堆就的神灵便落回了凡间。   晏画阑泪莹莹地笑了。   他抬起手,轻轻过那粒小痣,眼神痴迷:“在外面你可不会这么说。”   柔嫩的眼皮仿佛被烫了一下,霜绛年本能想躲,又念及自己“不会离开”的许诺,没有后退。   晏画阑想起了在幻境中轮回往生的全部记忆。   心魔幻境本该由他一个人的记忆构造,他本不可能知道哥哥的姓名,不可能见到哥哥清晰的脸。   但这一次……   他恍然道:“你不是我的梦,你是真正的哥哥。”   “什么?”霜绛年疑惑。   晏画阑明白过来,哑然失笑:“哥哥又来救我了。是我不好,怎么又惹你担心了呢?”   霜绛年迷茫地眨了一下眼。   晏画阑笑着将他搂在怀中。   “知道我会遇到心魔幻境的只有小云雀,这回哥哥还能怎么抵赖呢。”   他又想起了自己如何欺负小云雀、如何作死、如何暴露出混蛋暴君的一面……顿时瑟瑟发抖,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看着面前这个失忆了的温柔哥哥,倍感珍惜。   霜绛年疑惑:“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哥哥只要记住,我超喜欢你就是了。”晏画阑心虚地摸摸他,“还有……扎针的时候轻一点。”   他本着死前也要吃饱断头饭的心思,脸上微红,手开始不规矩:“来都来了,要不试试那个,神交?”   霜绛年睫羽一颤,眼神立刻冷淡起来。他一甩鱼尾游出几米远,将半张脸藏在了海面下,警惕地盯着那个摸他奇怪地方的人类少年。   忽然间,他发现少年的面庞正在变得透明。   霜绛年瞳孔一缩,就要扑向少年,但他发现自己也在变得透明,整个世界也在失去色彩。   “心魔消亡,幻境也要解体了。”晏画阑笑着说,“我们出去再见罢,哥哥。”   在幻境消失的最后一秒,他们紧紧相拥。   短暂的黑暗之后,霜绛年从梦中醒来。   轩辕真火被炼化之后,他们从地底岩浆传送出来。两界时间流速不同,幻境中过了一年,外界只过了一个时辰左右。   轩辕真火中蕴藏着巨大的生机与灵气,晏画阑身周灵气汹涌,烧毁的血肉正在依附着白骨重生。   霜绛年脑海中浑浑噩噩,只觉得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却只记得一些残影——还有些许温暖的情绪。   他爬起身,刚要为晏画阑治疗,忽然间丹田剧痛,口中不受控制地涌出鲜血。   “噗咳咳……”   他眉峰紧促,内视自身,发现自己的金丹竟然裂出了几道细纹。   霜绛年脑海中一片空白。   “系统,幻境里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的无情道会道行不稳?   [抱歉宿主,我没有资格读取您的想法,包括梦境,所以并不清楚心魔幻境中的遭遇。]   “稳固修为的药,兑换给我。”   [好的。宿主你快打坐休息吧。]   在兑换天道的灵药之后,金丹上缓慢蔓延的裂隙终于停了下来。   但霜绛年知道,即便是天道的灵药也治标不治本,成就点终有花光的那一日,他必须靠自己稳住心境。   他想起了孟客枝身死的那一日。   就因为动了情,破了无情道,孟客枝元婴修为瞬息间化为乌有。青丝作白发,青年变老朽,寿元散尽,顷刻间化作天地间的尘土。   孟客枝的无情道,是霜绛年破的。   霜绛年自己的无情道,又是何人所破?   他摸索到晏画阑的手,轻轻握住对方的手指,努力回想幻境。   霜绛年只记得自己最初遇到了长着一副成年晏画阑面孔的海妖,后来又遇到了一个人类少年。   荷塘,小舟,湖心亭,月色,酒,暴风雨……还有他和那个少年短暂而模糊的相处时光。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脏。   莫非是他在幻境中忘了身怀忘情,忘了自己在修无情道,所以竟然……对晏画阑动了心吗?   推测出这个答案,霜绛年只觉神魂剧颤,丹田中又是一阵隐痛。   一只手放在他肩头,冰冷玄妙的灵气度入体内,他混乱的心神为之一清。   “静心。”   是国师助他稳住了心境。   霜绛年默念太上忘情的心咒,将那些初生的温热藏进了更深的冰海。   是了,他绝不能让任何外物动摇自己的修为。   一旦修了无情道,便再也不可改修其它心法。即便他有系统和天道的帮助,能碎丹重修,但其中九死一生不说,重修至金丹、拥有足够的寿元,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他等得起,受困囚笼的鲛人族却等不起。   国师见他心境恢复平稳,伸出手,想要助他起身。   霜绛年无视了那只手,自己站起身,对国师作了一揖:“多谢国师出手相助。但我依旧是那句话——我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晏画阑。”   说罢,他便再次盘坐下来,为晏画阑疗伤。   国师也盘膝而坐,释放出纯正的治愈灵气。   霜绛年对他百般提防,但奇怪的是,国师口中说着要杀死晏画阑,至今为止所做的事情却全都是在帮助他们。   在二人的治愈术下,晏画阑终于从一堆骨架,变得有个人样了。   庞大的灵气在他丹田中汇集,晋升化神期的雷劫开始在上空凝聚。   白鹤丞相和渔回也悠悠醒转。   “这是……轩辕真火的气息,陛下成功了!”老翁涕泪纵横,举起苍老如枯枝的双手,“苍天有眼,凤凰陛下,您的孩儿果真是天生的妖王!”   霜绛年收了治愈术,他心神一松,之前金丹碎裂带来的内伤立刻反扑,眼前昏黑一片,就要软倒。   有人接住了他,抱起他。   不是晏画阑,是国师。   但霜绛年实在没有力气拒绝了。   与此同时,晏画阑徐徐睁开了双眼。   他脸上还挂着幻境最后一刻的幸福笑容,眉眼间有几分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朝气。   渔回破涕为笑,不由调侃道:“臣等在外面等得焦心,陛下竟做了个美梦。梦到王妃了么?这么开心。”   “是啊。”晏画阑笑着说。   渔回好奇:“陛下和王妃在梦里都做了什么?”   问完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一滴眼泪正顺着晏画阑眼角滑落。   “我忘了。”晏画阑笑着流泪。   终究是梦,他只记得自己生活美满,或许知道了哥哥的名字,或许看到了哥哥的脸,还或许……哥哥一手抱着一个奶娃娃,温柔地喊他“夫君”?   “哈哈哈。”晏画阑被自己的想象逗笑出声。   虽然遗憾,但他并不执着于那个幻境。毕竟那些美好的幻景,在未来会变成他们真实的生活,不是么?   他站起身来,灵气化作翠羽织就的披肩。   “陛下,您这是……”渔回犹疑道。   晏画阑眼中战意升腾:“迎战辛夷。”   白鹤忙劝道:“陛下,晋升妖尊要紧,待月后陛下伤势痊愈,再夺王位也不迟。”   “可我已经等不及了。”晏画阑他微微一笑,“我不能负了哥哥对我的好意啊。”   哥哥是为了助他提早破除心魔、及时迎战,才会冒险进入他的心魔幻境。   哥哥呢?怎么从刚才开始就没看见那只小云雀?   晏画阑举目四望,却见霜绛年正虚弱地躺在国师臂弯间,离这边很远。   晏画阑瞬息来到他们身前,眉头拧紧:“他这是……”   “余毒未清。”国师找了个借口。   晏画阑伸手就要来抱哥哥。   国师抬袖挡住:“陛下请去迎战辛夷将军,臣定会医治好他,待陛下凯旋。”   晏画阑一笑,直接问霜绛年道:“你想跟着谁?”   霜绛年自然是不想同这个神秘莫测的国师在一处,但他更怕自己会拖累了晏画阑。   于是他僵了僵,没有出声。   “我知道了。”晏画阑说。   霜绛年以为对方会离开,然而下一秒,他晏画阑被一把捞起,按在怀中。   渡劫的雷云已然凝实,乌青几欲滴出墨汁。九九天雷酝酿完毕,第一道天雷轰然劈落。   晏画阑抬手,青爵从远方飞驰而至,未开扇,只用扇骨,便轻松挡下第一道天雷。   “辛夷如何,雷劫又如何?”他昂首斜睨国师,“我能迎战,亦能护他。用不着无关人等替我操心。”   说罢,他便拥着霜绛年,踏上青爵,乘风飞向断崖谷。   身后雷云紧紧相跟。   “可以变回妖形吗?”晏画阑轻柔地摸过少年的后脑。   霜绛年点头,化作小云雀,藏入晏画阑袖中。   “放心,不会伤着你的。”晏画阑痞痞一笑,“我带你近距离体验妖尊之战。”   断崖谷。   上百只大妖在谷外翘首以盼,不是为了观摩这场毫无悬念的斗法,而是为了亲眼见证旧王被拖下王座、以及新王登基的那一刻。   辛夷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两个时辰,斗法的另一方却迟迟未至。   不免有妖怀疑:“不会是因为胆怯,临阵逃脱了罢。”   有的唏嘘:“可惜了这一身凤凰血脉。”   谷中,辛夷口中叼着扶桑树的金枝,攀附在直上直下的峭壁间,虎爪深深嵌入岩石。   她倒是坚信晏画阑一定会如约而至,那自信的年轻妖王,唯一拥有的便是勇气。   或许晏画阑还有过人的天资,只不过那天资并未被主人好好利用,而是在怠惰与盲目自大中生了霉。   辛夷想,或许这一次她给他当头一棒,能敲醒这只沉睡的凤凰。待晏画阑成熟强大起来以后,看在先王的份上,她不介意将王位还给他。   远方漫起雷云。   辛夷冷笑:“雷雨天?天助我也。”   随后她意识到了不对——那是九九天雷!   围观众妖也发现了天雷,个个欢欣鼓舞。   “今日我族又多了一位妖尊,再加上新王即位,真乃双喜临门!”   辛夷却未露喜色,猫瞳缩成一条竖线。   “是晏画阑。”她不可置信地喃喃。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中,断崖谷现出了渡劫之人的身影。   晏画阑脚踏青爵,风驰电掣而来,身形裹挟着天雷的残影。   所有妖瞠目结舌,如吞了石头般,一个字都说不出。   晋升妖尊的,竟然是他们恨铁不成钢、百般轻蔑的凤凰幼子!   “让各位久等了。”晏画阑嬉笑道,“我知道爱卿们都很想念我,但也用不着用这么热情的眼神盯着我吧?再这么下去,我家王妃都该吃醋了。”   他面上带笑,然而为首几个跟着辛夷计划反叛的妖君,却只觉杀气扑面而来,两股战战,动都动不了一步。   晏画阑飞至众妖上空,雷云紧随而至,九九天雷可不管会不会误伤,无差别地攻击雷云下方的一切生物。   不少妖族挨了雷劈,龇牙咧嘴,纷纷逃窜。   晏画阑就像老鹰捉小鸡一般,追着反心最强的那几只妖君飞。   “见了万妖之王不拜,跑那么快做什么?这天雷,我可控制不住。”   妖君们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叩见陛下。”   以他们为首,断崖谷中,接连所有妖修黑压压跪倒一片,口中颤声喊着叩辞。   他们心服口服——一名妖尊强者值得他们尊敬臣服,无论今日的斗法结果是什么,晏画阑的实力都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晏画阑一笑:“这就对了。”   正巧一道粗壮的雷霆劈落,轰然雷鸣中,妖君眼中现出绝望,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却见晏画阑伸出一掌,轻而易举便握住了那道雷霆,反手掷入断崖谷。   辛夷错身避过那道天雷,余光瞥见那天雷开凿出巨大的裂隙。   “辛夷,来罢。”   转瞬间,晏画阑已飘然落在她身前。   “按照折金枝的规则,若我输了,我让出王位;若你输了,你丢掉性命。”   “不过,既然之前约定好我对你网开一面……所以规则改成‘你输了就应我一个要求’,不过分罢。”   他眉眼像极了先代凤凰,眼神中却多了凤凰没有的高傲与张狂。   辛夷看在眼中,只觉五味杂陈。   “好!”她化作黑虎,豪爽大笑,“来战!”   雷云之下的斗法,一触即发。   霜绛年藏在晏画阑袖中,虽然说不上安逸,但确实如对方承诺的那样,毫发无伤。   晏画阑,这个曾在书中灭世的主角,渐渐让霜绛年感到陌生。   书中的晏辰,稍有不悦便要残杀不顺眼之人,若有人胆敢忤逆他,遭千刀万剐的酷刑都不为过。   霜绛年最初在秘境里遇到的那个祸妖少年也是同样,杀人泄愤随心所欲,视食人为理所应当。   但现在的晏画阑,变了许多。   晏画阑明知有妖背叛他,却也只是小惩大诫,没有下杀手。   杀欲和戾气被控制在了理智之下,他不再是手握屠刀的稚子,而渐渐变成了一个心智成熟的人。   心魔幻境之后,晏画阑的黑化值稳稳控制在了[15]之下,这是前所未有的最低值。   他究竟打败了怎样的心魔?   霜绛年想起了自己进入幻境之初,遇到的那只海妖。   晏画阑畏惧水,海妖是大海力量的象征,那海妖十之八九便是他的心魔。   但又说不通,为何心魔会长了一张晏画阑的脸?   满腹疑团。   滚烫的液体落在翅膀上,霜绛年抬头一看,鲜血正从晏画阑手臂间汩汩涌落。   只见断崖谷已经在天雷之下化作一片焦土,辛夷倒在乱石间,挣扎了几次,却因为断折的后腿,没能爬起来。   而晏画阑还站着。   “是我赢了。”晏画阑嗓音嘶哑带笑。   然而雷劫还未完。   九九雷劫统共八十一道天雷,一道比一道更强,现在前八十道已经落下,最后的第八十一道天雷正在沉沉酝酿。   那道天雷仿佛吸干了天地间的所有颜色,飞沙走石,满目昏黑,只剩下乌云中刺目的电光。   晏画阑将小云雀放了出来。   雷云之下,他长发舞动,赤裸的身体血流如注,只有双眸清亮如昔,映照出那闪亮的一点电光。   霜绛年恍然发觉,晏画阑全身遍布伤痕,唯独小云雀藏身的左臂被保护得很好,甚至连衣袖都完好无损。   “去吧,下一次雷劫我可护不住你。”晏画阑低头看向哥哥,笑出两颗洁白的虎牙,“接下来的,由我一人承受。”   霜绛年扑棱棱飞起,坚定蹲在晏画阑肩头:“我不用你护。”   晏画阑侧眸注视他片刻,眼中透出些许深沉的温柔。   他们一同面对最后一道天雷。   霜绛年做出了决定。   实在不行,就用他丹会得来的敛境砂,敛境砂可以储存任何物品,也能吸纳天雷。   马甲掉了,大不了他再换一次马甲。   雷霆裹挟着千钧之力,破裂天地,轰然向他们砸来。   重压之下,晏画阑散出尾翎,颈侧生出羽毛,面容更加妖异,几乎要被逼出妖身。   青爵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扇面也接连破碎。   青爵损毁,若晏画阑用肉身接下这一道天雷,定然非死即伤!   霜绛年的敛境砂蓄势待发。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雷霆不知受什么力量控制,忽然向旁偏离了三尺。   就是这三尺,天雷与晏画阑擦身而过,重重轰击在他身边的断崖上。   烟尘四起,山体崩塌声震耳欲聋。   尘埃落定,乌云缓缓退散,只见崖壁多了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足有十人之宽。   不远处辛夷“嘭”地仰倒在地,脸色是灵气耗竭的煞白。   最后关头,是辛夷控制了天雷,帮助了他们。   见到晏画阑诧异的眼神,辛夷冷笑一声道:“别以为我在讨好你。若你稍有懈怠,我还会再……”   话音未落,她便力竭昏死了过去。   晏画阑眨了一下眼睛。   九九天雷已过,他鲜血淋漓的身体迅速恢复如初,丹田中的元婴蒙上了一层金光,从此步入化神,动辄有移山填海之能。   “想好尊号了么?”霜绛年问他。   闻言,晏画阑眼中闪过复杂之意。   他注视着云雀,语声沉缓。   “——孔雀妖尊。”   霜绛年一顿。   在原书剧情里,“孔雀”的尊号原本是麒麟仙尊命名,现在的晏画阑应当不知晓“孔雀”这两个字。   他唯一一次接触“孔雀”二字,应当是在一年以前的秘境里。   那时霜绛年告诉他,要提防未来的妖王——孔雀妖尊晏辰,免得被剥了皮去。   这是巧合?是命中注定?   还是说……晏画阑已经知道了自己就是他口中的晏辰,才用了孔雀妖尊的名号?   霜绛年全身的血都凉了。   对方会怎么想?   晏画阑没说什么,只用指腹揉了揉他的鸟头。   “——恭贺陛下晋升妖尊!”白鹤丞相跪倒在悬崖边,朗声唱贺。   众妖从接连惊变中反应过来,齐声高呼:“孔雀妖尊!”“陛下!”“万妖之王!”   晏画阑仰天长鸣,清亮的凤鸣响彻断崖谷,众妖欢呼声愈发高昂。   这一战之前,他只是有名无实的空架子。   这一战之后,他已经成为了妖族心目中当之无愧的王者。   晏画阑落在昏迷的辛夷面前。   他居高临下道:“你以为本尊会领你的情,你就能幸免于难吗?错了,欠我的还是要还的。”   情绪激昂的众妖,呼声逐渐低落下来。   成王败寇,辛夷反叛在先,九死不为过。即便妖王承诺不取她性命,废去修为、废去手足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可惜,从此妖族又要少一名妖尊。   晏画阑俯视她:“辛夷,你要为挑衅本尊付出沉痛的代价。”   已经有几名虎族大妖落在辛夷身畔,伏跪在地。面对这个年轻而强大的陛下,他们甚至不敢为族长求情。   却听头顶妖王语声带笑:“你想怎么罚她?”   虎族大妖诧异抬头,只见晏画阑正温柔地垂着眼,轻声询问手心里捧着的小云雀。   霜绛年也愣了一下。   王位之争的大事,问他做什么?   晏画阑凑过来,悄声道:“忘了?她害你翅膀受伤,我说好的要帮你揍回来。现在报复的机会就摆在你眼前,你拔秃她的虎毛做鸟窝都行!”   霜绛年:“……”   这事他自己都忘了,小心眼孔雀还替他记着仇呢?   他怕晏画阑再说出更离谱的惩罚措施,于是道:“那就拔她三根老虎须吧。”   不论如何,辛夷都是妖族的股肱之臣,而且没有杀害晏画阑的意图。   “好。”晏画阑抚掌一笑,朗声向群妖宣布:“待辛夷将军伤势好转,要头顶着本尊的小云雀,一边道歉一边绕妖王宫跑三圈!”   霜绛年双眸圆瞪。   等等,刚才说好的不是这个呀?   他一想象到自己蹲在老虎头上,被围观群众指指点点的场面,就一阵窒息。   晏画阑怎么每天都有让他社死的新技巧??   霜绛年已经不敢去看,虎族的妖会用怎样仇恨的眼神瞪他了。   却见虎族众妖嘭地以头抢地,脸上涕泪横流:   “多谢陛下大恩大德!”   “云雀大妖菩萨心肠,我虎族没齿难忘!!”   他们一个个都像天上掉了百亿灵石般雀跃,看待小云雀就像在膜拜观音菩萨。   霜绛年:……麻了。   悬崖上,称赞妖王豁达大度、宅心仁厚的赞颂声接连响起。   妖修们预感到,他们的陛下会像先王凤凰一样,成为一位爱民如子的妖王。   只有晏画阑笑着望向发呆的小云雀。   看,他走上了与晏辰截然相反的路。   这么做,哥哥一定会放下对晏辰的畏惧,变得更喜欢他吧。   *   夜半,庆功宴结束,晏画阑回到了寝宫里。   装有孟客枝残魂的净水瓶一动未动,很显然,哥哥并没有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去碰净水瓶。   ……也对,他都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小云雀净水瓶是陷阱了,哥哥还怎么会碰?   晏画阑要被自己蠢哭了。   但他有了新的计划——灌酒。   他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琼浆玉液,眉飞色舞地端到霜绛年面前。   “今日本尊大胜而归辛夷,众妖都在彻夜狂欢。身为本尊的近侍,你不该有所表示吗?”   霜绛年装作懵懂:“陛下这是何意?”   晏画阑笑盈盈:“喝一杯,代表你的诚意。”   他特意讨了一壶特殊的佳酿,就算是海量的妖,一杯也能醉得人事不省。   哥哥千杯不醉,若这刚化形的小云雀也能不醉,就能作为扒掉马甲的确切理由;   若是小云雀醉了——真醉也好,装的也罢,只要失去了抵抗能力,不就任他捏扁搓圆了?   到时候,区区云雀的小胸脯,他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探知孔雀翎的反应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晏画阑深觉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妖,顿时笑容更加阴险。   霜绛年:……   他透过白纱,瞟一眼满肚子阴谋诡计的晏画阑,再瞟一眼醇香扑鼻的琼浆。   这酒,他是接,还是不接? 第40章   心知有诈,霜绛年打算再挣扎一下。   “我没饮过酒,恐酒后失德,惊扰了陛下。”   晏画阑笑眯眯道:“没饮过?像你这般年纪的少年郎,哪个不会饮酒?那本尊就带你尝试第一次。”   霜绛年心道,你也是十九岁才初次饮酒,一杯就倒还睡了一整宿,现在来和我装成熟?   他见晏画阑那副不依不饶的态度,思忖自己定是躲不过这一遭,于是接过了酒杯。   “那我敬陛下一杯。”   霜绛年双手举杯,要与他相碰。   ……只要骗晏画阑先醉倒,自己不就能化险为夷了么?   晏画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警惕地眯起眼。   他仗着对方看不到,悄悄取过茶壶,往自己的酒杯里倒满了茶水,就要以茶代酒糊弄过去。   殊不知霜绛年全都看在了眼里。   霜绛年故意耸了耸鼻尖,疑惑道:“陛下杯中怎么没有酒气,倒有股茶香?莫不是看不起我是只小妖,不屑与我对饮?”   “哪里哪里。”晏画阑被戳破了谎言也不发臊,接着和他对演:“庆功宴上本尊喝了太多酒,已有些不胜酒力。”   “更可况,别人敬我,我饮酒;唯独你敬我,我饮茶。这岂不意味着你在我心中独一无二、比他人更胜一筹?”   霜绛年心说骗子,你身上一丝酒气都无,庆功宴上定是滴酒未沾。   他面上轻叹:“陛下这番讨人喜欢的话,也不知和多少妖说过了。”   “当然只有你一个!”被哥哥质疑真心,晏画阑有些急了,“这酒是用尾巴毛和大椿那老头换来的,我特地早早备好,就是为了给你尝……”   他委屈地垮下了脸。   霜绛年心中一动。   古籍有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妖族的大椿已经活了不知几百万年。   大椿酿酒从不用术法催熟,只埋在自己的根须之间,汲取天地灵气,蕴养几千几万年,是传说中最美味的佳酿。   而且大椿只会等价交换。   晏画阑自恋得紧,一身皮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竟然拔了自己的尾翎,为他换了一壶酒?   顿时手中的酒便弥足珍贵起来。   ……而且大椿酿的酒,他一直都心怀向往。   “如此,不负陛下盛情。”   在晏画阑亮闪闪的期待目光中,霜绛年轻抿一口酒酿。   酒是烈酒,初尝却不辣,清冽甘醇乃他前所未尝,饮之只觉齿颊生香。   入喉之后,烈酒中的暖意才徐徐升腾起来,化作温润的灵气流向四肢百骸。   霜绛年惊讶地发现,自己生了裂隙的金丹,竟然在缓缓复原。   琼浆中蕴含的灵气如黏合剂般注入裂隙,一点点修补碎裂的金丹。   跟在最后的,才是醉意。   辣意直冲颅顶,他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粉,神魂如同游荡于九重天,飘然欲仙。   他从未在其它仙酿中体会到这种感觉。   “……好酒。”霜绛年半晌才道。   晏画阑揪住了他的小辫子,笑嘻嘻道:“你‘初次’饮酒,怎知它好还是不好?”   “好就是好。”   “比我还好?”   “嗯。”   晏画阑莫名吃味:“可这酒是我带给你的。我怎么能比不上酒呢?”   霜绛年有点想笑,固执道:“就是比不上。”   晏画阑不开心了。   他耍赖道:“反正这酒是用我尾巴毛换来的,你喜欢酒,就等于喜欢我尾巴毛。喜欢我尾巴毛,就等于喜欢我!”   霜绛年终于忍不住笑了。   若是旁人,这一口应当已经醉晕过去了。他理智尚在,心中却已醺然。   他一边笑,一边坐在榻边,双手珍惜地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啜饮。   少年淡粉的嘴唇被酒液烫得明艳动人,染上了潋滟水色。   晏画阑望着那唇,不由便嫉妒起来,为何给那唇着色的不是自己。   为何惹哥哥生笑的不是自己。   为何赢得哥哥毫无保留的喜爱的,不是自己。   但是,若他将这嫉妒诉诸于口,夺走哥哥的酒,哥哥定会着恼罢?   于是只能自己闷着,气鼓鼓地发酸。   他正低着头,忽然听到了哥哥的笑声。   “好像鸡毛掸子啊。”霜绛年笑盈盈道。   晏画阑歪头:“我么?”   “嗯。”霜绛年道,“炸起毛来,蓬蓬松松圆嘟嘟的。”   晏画阑:“鸡毛掸子是什么东西?”   霜绛年停了半晌,才又似叹气又似笑言地道:“是可爱的东西。”   晏画阑的眼睛慢慢点亮,好像夜空里挂起了小星星。   ……哥哥,夸他了!   酒没白换,尾巴毛没白拔!   “我要睡了。”霜绛年歪歪斜斜放了酒盏,就要和衣躺下。   “这就睡了。果然是醉了么?”晏画阑兴奋搓手手。   “醉了。”霜绛年敷衍。   其实没醉。只是理智越来越薄弱,心脏越来越痛。   他怕再和晏画阑聊下去,用珍贵孔雀翎治好的金丹,又会裂出细缝。   少年软软躺在床榻最里面,活色生香,好像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只会轻声叫着,推人的力道比猫儿挠还轻。   晏画阑拨开他的前襟,也只得了几声带着酒气的轻哼。   他本意只是想确认孔雀翎,可哥哥这一声轻哼勾得他心中微痒,似乎这个动作也变得不纯洁了起来。   晏画阑鼻尖一热,恍然想起,等冬天过了,就是万物繁衍的春天了。   他和哥哥在一起的第一个春天……   晏画阑想入非非,正身心飘飘然,身边人忽然翻了个身。   霜绛年轻声梦呓:“骗子,明明身上没有酒气。一滴酒都不敢沾,胆小鬼……”   显然在说某只孔雀。   刹那间,晏画阑脑海里那些春色的想象碎了一地。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哥哥心里果然看不起他酒量浅!   他向那剩了一半的大椿酒抛出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他堂堂妖尊所向披靡,区区一杯酒,怎么能打倒他?   晏画阑拿起酒壶,喉结滚了滚。   能放倒哥哥的琼浆必不是什么善茬,那他就喝一小口好了……   这么想着,他对着壶嘴,小心地隔空滴了两滴酒液入口。   就这两滴。   晏画阑眼神一直,面颊倏然绯红。他晃晃悠悠就地睡倒,酒壶叮当摔在身边。   沉缓的呼吸声传来,竟是就这么直接睡了。   榻上,本该“醉倒”的霜绛年睁开了眼睛,惊讶中带着一丝好笑。   虽然晏画阑醉倒是他一手引导出来的,但是酒量这么拉胯,也是很少见了。   原书里那些人知道吗?阻止晏辰灭世的方法,就是把他灌醉。一醉能睡好几天呢。   霜绛年悄然下榻,先捡起大椿酒壶,安安稳稳地放好,然后才苦恼地看向晏画阑。   不该任由他躺在地上睡。   但这只肥美的大孔雀,在元婴期的时候就能凭体重压塌药宗的房梁,现在到了化神期,岂不更重?   霜绛年先尝试着从背后腋底抱他,抱不起来;捉住两条小腿拖,拖不动;实在没办法开始拽头发,扛没扛起来,倒是揪掉两根鸟毛。   晏画阑仍在呼呼酣睡,不知梦到了什么美食,还吧唧了一下嘴。   霜绛年沉默了。   罢了,随他吧,又不会着凉。   虽是这么想着,霜绛年还是抱来了薄被,盖在晏画阑身上。   然后,他看向柜子上装有孟客枝残魂的净水瓶,以及净水瓶四周肉眼不可见的重重陷阱,眉目冷淡下来。   “系统,破解阵法,不惜一切代价。”   [破解难度测算中——滴,高难。破解需要八千成就点,是否确认破解?]   “这么多?”霜绛年皱眉。   [净水瓶是神器,其余的阵法之强,就算是困住辛夷这种妖尊都绰绰有余。宿主,晏画阑对您的能力评价很高。]   霜绛年:“……”   晏画阑若是把捉他的这份心思花在正事上,早就能制住辛夷了,哪还轮得到折金枝为战?   “确认破解。”   [是。破解所需时间:三个时辰。在此期间我需要全力投入破解,无法分心支援宿主。请宿主全力保护自己。]   莫名地,霜绛年竟从系统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告诫,还有一丝隐秘的激动。   可这里是妖王寝殿,怎么会有危险?   更何况晏画阑也在身边,更无人能伤害他。   这么疑惑着,霜绛年俯下身,替醉鸟掖了掖被角。   就在此时,晏画阑忽然长臂一伸,勾住了他的颈子,往下一拽。   霜绛年猝不及防,扑在了他怀中。   灼热带着酒香的呼吸喷洒而来,仿佛整个人都被对方的气息所笼罩。   无论他如何挣扎,晏画阑的铁臂都箍在他腰间,不容他逃脱。   烫,太烫了,就像趴在蒸炉上。   然而这两者又有细微的差别,晏画阑是活生生的,胸膛一起一伏,听得到心跳声,而且触感还……很不错。   不知是否为大椿酒所醉,嗅着对方身上的气息,霜绛年脑海中竟有些晕眩。   他试图变回小云雀的妖形。   ——竟变不回去。   [温馨提示:系统正在全力破解阵法中,在此期间外观功能冻结,宿主无法变换身形的哦。]   霜绛年:“……”   他终于知道,系统刚才在暗戳戳高兴什么了。   晏画阑醉了、睡熟,也是只活泼话唠的醉鸡。   搂人、说梦话,说不准还会大半夜跑出去梦游裸奔。   霜绛年轻叹一声,念起了屏蔽五感的咒文,催眠自己是一只抱枕,一只无知无觉的布娃娃……   他伏在温热的胸膛上,心如止水,逐渐放松下来。   正有些睡眼惺忪的时候,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脸。   霜绛年的脸蛋被揉得微微嘟起,他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神色,睁开眼睛。   ——来了,梦游。   晏画阑抚摸着他的脸,明明在熟睡,摸得却比醒时还要细致。   他解了霜绛年眼上的白纱,指腹抚过他的脸颊、眼睛、鼻子,一一分辨。   “……长得真不像。”他喃喃,“可你分明就是哥哥。”   他还是认出来了。   霜绛年有些无奈。   “相貌不同也可能会是同一个人;相貌一样,却未必是同一个人。”   晏画阑轻声道。   “我总能认出哥哥——而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不是晏辰呢。”   这一声又像叹息,又像委屈,心酸到了骨子里。   霜绛年怔住了。   他感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正缓缓收紧。   “我不会成为晏辰。”   “……我永远是哥哥的画阑。”   腰间收紧的手臂一阵震颤,骤然一松。   霜绛年望向晏画阑的侧颜。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霜绛年提起过的孔雀妖尊晏辰,就是晏画阑本人。   此时,霜绛年终于明白了晏画阑的心魔是什么。   ……他的心魔就是晏辰。   晏辰是他最深的恐惧:恐惧自己成为哥哥描述中暴戾疯狂的晏辰,更恐惧——自己会因为变成晏辰,而被哥哥害怕、抛弃。   所以他以自己少年时的形象,毅然决然,杀死了未来的另一个“自己”。   霜绛年睫羽不住轻颤。   他之前从未想过真相竟然是这样,此时明白过来,不免心动神摇。   就像是冰封之下,藏得最深的黑暗里,有一束阳光穿透重重阻碍,照了进来。   冰面太厚,阳光落到深处已经没有初时那么炽烈,却让他冰冷的心脏微微战栗。   霜绛年缓缓吐出一口温热的呼吸。   “……我才不怕你。”   即便你长了一张晏辰的脸,我也能分清。   从今往后,一直如此。   这时,晏画阑双臂对他的桎梏已经消失了。这个怀抱的力道之轻,仿佛随便就能挣脱他的怀抱,自由地去向任何地方。   他可以跑开,晏画阑会追上来,却不会捉住他、禁锢他。   锁链松开,霜绛年却不想走了。   寝殿中床榻空空,两个人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温存地依偎。   在对方绵长的呼吸声中,霜绛年陷入了梦乡。   他做了梦,梦中,巴掌大的小鹌鹑抖着蓬松的羽毛,满足地眯着眼,轻蹭他的手指。   明月西垂,远山渐渐泛起晨岚。   三个时辰之后,系统出声提醒:[宿主,阵法已经破解完毕。]   霜绛年看了看依旧熟睡的晏画阑,轻手轻脚地起身,拿起了净水瓶。   他拔开了瓶塞。   似有无形之物飘入空中,留恋地抚过他的鬓角。风一吹,便散了。   孟客枝神魂俱灭,至此,再也无人知晓他修炼无情道的秘密。   霜绛年只觉一阵轻松。   他将净水瓶放回原地,犹豫片刻,继续卧到了晏画阑身边。   他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个理由:晏画阑喜欢四处梦游找人。反正也会被他黏上来,还不如一开始就待在他身边呢。   枕着结实的臂膀,又借了大椿酒意,霜绛年这一觉睡得很是安心。   不知何时,有毛绒绒的东西在他鼻尖扫动。   霜绛年痒得厉害,捂住脸“呵啾”一声,徐徐睁眼。   昨夜晏画阑趁醉解了他眼上蒙的白纱,此时他一睁眼,视野便被一张妖冶俊美的面孔占据。   绝色美男慵懒地卧在榻边,衣衫凌乱,露出了大片肌肤。乌黑流丽的长发蜿蜒落在肌肤上,有些藏进了衣襟里,向更深处探索。   春色撩人。   偏偏地,霜绛年还要装作盲人。   少年眨了两下眼睛,似是才发现自己看不见,有些失落地缓缓垂下睫毛。   他甚至能控制着自己的瞳孔失去焦点,显得灰暗无神,与盲人的眼睛没有任何区别。   晏画阑指尖捏着一片羽毛,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观察他的眼球有没有随之移动。   答案是没有。   晏画阑撇撇嘴。   云雀就是哥哥无疑,但只要他捉不到切实的证据,哥哥就会搪塞过去。   在把哥哥的马甲扒光之前,若他提出亲亲抱抱的要求,哥哥还会装作被非礼的陌生人,皱着眉头说他没礼貌。   好难啊。   不过就快了。   晏画阑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慢条斯理地解开衣襟。   他里衣用的是上好的丝料,丝绸划过锁骨,露出肩膀,然后是胸肌、腹肌,还有……   里衣落地,他就这么全身光裸地侧卧在霜绛年面前,展示自己的身躯。   他都出卖了自己的色相,看哥哥能撑到几时?   晏画阑用最深沉沙哑的嗓音道:“昨晚睡得如何?”   霜绛年:“甚好。”   他面不改色……面不改色地在心里狂掐人中。   之前他只是装瞎,现在是真的要被闪瞎了!   只是他不明白,消失的残魂明明是更好的扒马切入点,为什么晏画阑会突然关注自己有没有装瞎?   有些不对劲。   眼前,晏画阑自信满满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胸肌。   “觉得本尊如何?”   霜绛年淡淡:“甚好。”   汝甚骚也。   晏画阑一笑,更贴近他几分。   胸肌几乎要怼到脸上,霜绛年却只能当什么都看不见,不能露出异色,也不能躲。   晏画阑的声音在他耳边震颤:“昨夜是我过分了。没累着罢。”   他嗓音暧昧,引人误会。   “没有,谢谢陛下关怀。”霜绛年眉尖轻蹙,“但对我说这些话是否……”   “是否越了礼数?”晏画阑接过话,笑道,“和本尊的王妃同榻而眠,怎会是越了礼数?”   竟是直接挑明了。   不,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霜绛年按捺住心跳,继续演:“……陛下,您认错人了。”   “你是真的看不见吗?”   “陛下明知故问。”   得了这个答案,晏画阑沉沉笑起来。   “昨夜忘了告诉你,大椿的酒能治愈一切伤势,包括眼疾。所以……若你此前真有眼疾,现在理当是好了才对。”   他指尖抬起霜绛年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眼神幽深。   “该不会——哥哥为了逃避与我对视,一直都是装的吧。” 第41章   ……竟是在这里等着他!   霜绛年百密一疏,竟然没想到,那大椿酒既然能修补金丹,定也有治愈眼疾的功效。   怎么办?   他的马甲真的要掉了么?   晏画阑看到,少年的双眸正因为惊讶而缓缓睁圆。   本来就是一只手能捧起来的脸,现在因为圆圆的眼睛,显得更加惹人怜爱。   晏画阑眸光一软。   他倏然放开了少年,去寻了昨夜解下来的白纱,仔细系回了霜绛年眼上。   霜绛年摸着那白纱,有些不解,惊疑不定地看向晏画阑的方向。   “刚才是说着玩的。”晏画阑露齿一笑,“宫廷医师都确证无法挽回你的视力,一杯酒怎么能起效?”   霜绛年没信。   “系统,鉴定那壶酒。”   [大椿妖酿造之酒,埋藏五万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宿主,这酒确实能治愈鸩毒导致的眼疾。]   霜绛年缄默。   还差临门一脚就能扒掉马甲的当口,缘何晏画阑忽然退缩了?   不,与其说是退缩,不如说是在刻意照顾他。   晏画阑别过身,有些懊恼地用手指刮了一下脸。   他布下天罗地网,兴致勃勃地准备了那么久,却在最后一刻放弃。   只是因为在那一刻,他想起了哥哥故意吞食带毒糕饼、七窍出血的一幕。   现在回想起来,犹觉触目惊心。   如果逼得太狠,哥哥定会寻其它法子躲他,甚至自己伤害自己。   晏画阑不想为了自己想要亲近哥哥的私欲,让哥哥再冒险受伤。   所以不妨……将这层薄纱遮回去。   他有些黯然地转过头,收回那只空掉的净水瓶,走向衣柜,准备穿上衣服。   这时,身后传来霜绛年的声音。   “谢谢。”那个声音很真挚,“……你的酒。”   谢的当然不只是酒。   晨光静谧,一切尽在不言中。   晏画阑黯淡的双眸生出光辉,回眸看向霜绛年。   隔着白纱,他似乎也能看到哥哥的双眼也在注视着他。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晏画阑臀部肌肉一紧,有点想翘起来的冲动。   “咳。”霜绛年轻咳着移开视线,“陛下还是先穿衣服罢。”   大清早的,又遛鸟又翘光屁屁,画面太美,让人难以直视。   晏画阑憨憨一笑,哼着小曲儿打开了衣柜。   “今早我想上朝。要不要陪我选件好看的衣服?”   霜绛年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陛下喜欢哪件?”   晏画阑炫耀式地敞开衣柜,现出了满目五颜六色的花大氅。   “红配绿的那件怎么样?上面缝着野鸭毛和鸳鸯毛,还有亮闪闪的小鳞片。”   “……”霜绛年委婉道,“比较符合陛下形象。”一样的骚包不着调。   晏画阑察言观色:“那哥哥觉得哪件更好?”   霜绛年略过一件件珠光宝气的花衣裳,最后视线落在了最低调的那一件上。   “深蓝的如何?”他提议。   那衫袍虽绣了暗纹,但未免太低调,是白鹤丞相硬塞进去的,晏画阑本把它用来压箱底。   但经霜绛年这么一说,晏画阑顿觉它万分顺眼。   “就它吧。”他一锤定音,“哥哥喜欢就好。”   *   如果说折金枝之战中辛夷的落败让妖族惊掉了下巴,那么“从来不上朝的妖王竟然走进了议事殿”这件事,让他们连眼珠子也惊得掉了出来。   要知道,这位陛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偶尔被丞相唠叨来议事殿逛一圈,也只说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议事殿内,白鹤丞相正在和众卿们商讨海族呈上来求助的折子,晏画阑忽然便掀起帘子,踏了进来。   白鹤余光瞟了一眼,看是件朴实无华的深蓝衫袍,就没再注意。直到晏画阑站在了长桌上首位,老翁才瞪大了眼睛,猛然回过神来。   白鹤眼前一黑。   完了,陛下穿了身正常衣服还跑来议事殿,定是在外面招惹了祸事,才特地向他示好。   老翁颤颤巍巍试探道:“陛下可是缺灵石花了?缺什么和老臣说一句便是。”   晏画阑:“不缺。”   白鹤更加绝望:“可是打了哪族的王子?”   晏画阑斜他一眼:“没有。”   “难道……”白鹤扶着桌子,喘不上气,“杀了?”   晏画阑不开心了:“本尊就那么不学无术?那么残忍暴戾?”   即便是,也不能当着阿年哥哥的面说。   他义正辞严道:“丞相,本尊是来参政的。”   是来给哥哥展示自己英明神武文治武功样样俱佳的!   此话一出,不光是白鹤丞相,其它臣子也面面相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晏画阑忽然嗓音温柔了八个度,向殿外道:“你怎么站在外面?快进来。”   “陛下,这不合适……”霜绛年还要推辞,然而晏画阑动作更快,直接拉着他的手走了进来。   少年站在满殿文官面前,感觉实在不妥,就要往角落里钻。然后又被晏画阑拉住,按在原地。   “站在本尊身边。这是命令。”   霜绛年只好应下。   议事继续,空气中却多了一抹浮躁,许多双好奇的眼睛都向他这边瞟。   少年白白净净,身形清瘦,双眼失明蒙着白纱,更显楚楚可怜。   众妖臣都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陛下莅临议事殿,很奇怪。   陛下带着爱宠来议事殿谈情说爱,重点是秀恩爱,那就不奇怪了。   可是随着时光流逝,他们逐渐觉察出不对来。   陛下是认真的。   不仅是态度上装装样子,所有他们提出来的奏折议案,晏画阑都能插上两嘴,而且句句在点。许多族中旧事,他也有所了解,还会引经据典。   众臣惊了,白鹤丞相也惊了:难道他平日塞给陛下的那些奏折,陛下竟然都浏览过了?   只有霜绛年对此略知一二。   殿内弥漫着古木的檀香,晏画阑眼尾总带着几分散漫的笑意,眸色深沉,时时观察群臣之间的暗流。   再加上这身衫袍,沉稳得就像换了一只鸟。   有种别样的魅力。   白纱之后,霜绛年眸光微动,移开了视线。   这时,一名褐衣小侍急匆匆地奔入殿内,慌张地跑向白鹤丞相,附耳说了些什么。   霜绛年只听到了“金翅大鹏”、“封印”这两个关键词。   听完小侍的汇报之后,白鹤丞相脸色凝重,有些神思不属。   朝会结束后,他低声道:“陛下,您随臣来一趟。”   晏画阑回头唤霜绛年:“你也……”   白鹤压低嗓音:“只有您一个人,陛下。事关……”   后面的话霜绛年听不到了,他只看到晏画阑露出一个略微惊愕的表情,然后沉下了眉峰。   “我去去就来。”晏画阑对他牵起一个安抚的笑,“若是觉得无聊,就去找渔回和鹈鹕玩,他们应该在咏春湖吃鱼。”   霜绛年点头。   他化作小云雀,在妖王宫中转了一大圈,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之后,才前往晏画阑所说的咏春湖。   咏春湖坐落在山坳中,湖面宽广,宛若山间的一汪海。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湖水微凉,水禽们三三两两在湖中嬉戏,有时变作漂亮的少年少女追逐玩闹,梦幻得像人间仙境。   然而就在这人间仙境之中,正发生着极不和谐的一幕。   一只身形庞大的鹈鹕妖正用大长嘴夹着一只男妖的发髻,一人一鸟在河畔飞奔,他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男妖鬓发散乱,满脸崩溃,边跑边大吼:“松开啊啊!不然我要打你了!我说真的!啊啊啊!”   旁边的妖都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哈哈大笑,看着热闹。   见此,霜绛年连忙飞落在鹈鹕妖脑袋顶上,用翅膀扑扇了一下它的眼睛。   “不要乱欺负妖,他又不好吃。”   鹈鹕妖松开了那只男妖,还意犹未尽地吧嗒吧嗒嘴。   男妖踉跄了一下站稳,心疼地看向手心里一大把被啄掉的羽毛,抬头对霜绛年道:“感谢大侠出手相助……咦?云雀?”   霜绛年这才认出,那只倒霉的男妖正是渔回。   渔回完全没有平时得体又精干的妖王亲卫的模样,鬓发散乱不说,衣袍也被啄得破破烂烂。   渔回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长叹一口:“没错,我不仅要伺候陛下,还要伺候陛下的宠物。”   霜绛年:“……节哀。”   这对主宠一个赛一个能吃,光是打理残局便能要了渔回的命。   渔回照着湖水梳理自己的头发:“别看鹈鹕这样,其实他不是灵兽,也是只妖。只是小时候受了伤,神志才不太清楚。”   霜绛年化作人形,抚摸鹈鹕的前额:“陛下怎么会和他相识?”   “陛下刚回族里那段时间,曾去凤凰羽化之地探查,顺道带回了他。”渔回推测,“估计就是在那里认识的罢。”   凤凰死得蹊跷,而且即便身死,她也本该涅槃重生,不至于灰飞烟灭,更不至于没留下任何痕迹。   无论是原书的晏辰还是现在的晏画阑,都对凤凰之死耿耿于怀。   但原书里从未提起过这只鹈鹕妖。   晏画阑对鹈鹕妖如此看重,还将他带在身边,或许这只鹈鹕妖就是一个突破口呢?   霜绛年打算帮鹈鹕妖恢复神智。   他问起另外一件事:“你知道金翅大鹏吗?”   原书中对金翅大鹏只有寥寥几句描写,只说了他是前任妖族将军,黑虎妖辛夷就是他的徒弟。   因为在晏辰回归妖族之前,金翅大鹏就早已病逝了。   今晨白鹤丞相提起金翅大鹏封印的时候,对方异常凝重的神情让霜绛年有些好奇。   然而他刚问出口,渔回便浑身一抖,差点把手中的发箍掉进湖里。   “嘘,以后可不能在别人面前乱说他的尊号。”渔回露出了和白鹤丞相相同的表情,显然对此讳莫如深。   他想了想才道:“不过,反正你日后也会在陛下身边讨生活,告诉你也无妨。”   他这幅神秘兮兮的态度,让霜绛年更好奇了。   渔回附在他耳边道:“——金翅大鹏是先王凤凰的长子,陛下的亲兄长。”   霜绛年眼眸微微睁大。   “金鹏妖尊曾为我族立下赫赫战功,直到一百二十年前,他在战斗之时不慎感染了魔毒,从此便拜托凤凰,将自己封印了起来。他封印没多久,凤凰便孕育了陛下,再后来便是凤凰蛋被盗走,还有先王之死……”   提起那段灰暗的妖族历史,渔回神色有些黯然。   又是魔毒。霜绛年想。   沾染了魔毒便唯有一死,或者像金鹏妖尊这样封印起来,避免魔毒蔓延,为祸人间。   魔主一定与妖族有着很深的联系,若是能知道金鹏妖尊染上魔毒的前因后果就好了。   霜绛年思索着,余光瞄到渔回脱掉了那身被啄得破破烂烂的侍卫服,正愁着没的可换,于是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件新的递给他。   “多谢。”渔回感激地瞥了他一眼,连忙套上衣服,“今早陛下那身衫袍,难道也是你选的?”   霜绛年点头。   渔回顿时投以钦佩的眼神,嘴里还喃喃着什么话。   霜绛年侧耳倾听,才知道渔回在念叨他是“神仙”、“菩萨”、“天神下凡”。   霜绛年:“……”倒也不必。   渔回看出了他的想法,摇头叹息:“你不知道陛下有多固执。父亲为陛下准备的衣服不知多少次‘意外’走水被烧毁,还有一次,陛下差点烧了整座寝殿。”   霜绛年想象到晏画阑夜半三更暗搓搓放火烧衣服的场面,忍不住笑了:“他很温柔。”   “温柔?”渔回惊讶于他的评价。   “嗯。”霜绛年微笑着点头,“身为妖族之王,他若是不愿意,大可以发怒或者冷落来威胁丞相,但他没有。他装作意外烧掉衣服,委婉地表达拒绝,何尝不是一种温柔。”   微风吹拂,湖面荡起粼粼波光,阳光折射出千万片绚烂光彩。少年站在湖畔,唇角微扬,白纱后的双眼定然也是笑着的。   渔回看呆了。   风将霜绛年的声音传递到远处。   此时晏画阑刚好落在咏春湖畔,听到这话,他心脏突突跳了起来,悄然藏在了岩石之后。   他将手放在左胸口,竟然在嘈杂的湖畔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晏画阑对您的好感度1]   霜绛年倏然一顿。   晏画阑怎么会听到?   刚才那番话完全是心之所至,现在细细思忖,那话有几分夸赞的意思,不该随性说出口,免得遭人误会。   他有些后悔。   半晌,渔回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得对。我之前从没这么想过。”   霜绛年一时缄默。   “那个。”渔回忽然问起。   “小云雀——你是不是爱慕陛下?”   一时间,霜绛年和远处偷听的晏画阑,齐齐一怔。 第42章   “你是不是爱慕陛下?”   霜绛年表情一片空白。   “……我?”   “抱歉,我好像问得太突兀了。”渔回挠挠后脑勺,“你对陛下态度冷淡,但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莫名就有种温暖的氛围,好像你一直都很在乎他。”   霜绛年掩下心中钝痛,平静道:“陛下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当然会在乎他。若他失势,我们没一个能好过。”   “说的也是。”渔回叹道,“总归不要陷得太深,以往对陛下有心思的妖都死得很惨,你这么好,我不想你也像他们一样。”   “不会的。”霜绛年语气淡淡,其中却有种笃定。   渔回:“你肯定听说过陛下落跑的小娇妻王妃吧?”   霜绛年眉梢一颤:“落跑的小娇妻?”   渔回一想到王妃就泪意上涌:“王妃是九州最美丽最强大的妖,他们两情相悦春风一度,无奈王妃被恶人下了诅咒,为了保护陛下,他只能忍痛离开……”   霜绛年:“……”   晏画阑为了找他都和妖族胡诌了些什么!   不过某些细节又能奇妙地对上号,比如诅咒“忘情”。   “我有幸见过王妃一次。”渔回自豪地说,“王妃很美,善良体贴,天赋又高,和陛下恩爱非常,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霜绛年回想起他第一次遇到渔回——那应该是晏画阑初次醉酒的时候,他送晏画阑去药宗的玉凰阁,就是渔回这个亲卫接走了晏画阑。   但是“很美”、“善良体贴”、“恩爱”?从哪看出来的?   渔回还在感慨:“哎,好想再见王妃一次啊。”   站在他眼前的王妃·霜绛年非常真挚道:“祝福你,一定可以的。”   渔回忍不住高高扬起嘴角:“这样我就能拿到十万上品灵石,有底气辞掉工作了。”   他低声啐了一句:“妖王亲卫,狗都不干。”   霜绛年:“……”   渔回真是在身体力行地劝他远离晏画阑呢。   霜绛年怜悯地拍拍他的肩:“放心,我对陛下绝无它意。”   一个的富有磁性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绝无什么意?”   是晏画阑。   霜绛年早知道他在附近听了全程,淡淡道:“绝无觊觎陛下的意思。”   “哼。”晏画阑不开心,又不能明说,只好用眼刀狠狠剜了罪魁祸首一下。   渔回以为他在介意“狗都不干”那句,迫于淫威,身体站得笔直,“汪汪”叫了两声。   晏画阑看见他身上那件哥哥给的衣服,顿时小心眼:“把你衣服脱了。”   渔回三下五除二脱了。   晏画阑伸手:“给我。”   渔回光着膀子,委屈地递了过去。   晏画阑把那身衣服收藏进储物耳饰里,无情道:“好了,转身,滚吧。”   霜绛年:“……”   倒也不必这么小气。   其他围观群众不明真相,轻笑声和窃窃私语声响起。   “陛下命令金乌卫脱衣服。”   “传下去,陛下要连身边的亲卫都不放过。”   “啊,好变态。”   霜绛年发现,妖修们也喜欢肆无忌惮地八卦妖王,晏画阑即便着恼,也不会搬出妖王的架子来捂嘴,想说什么都随他们说。   霜绛年很喜欢这种轻松的氛围。   然后他就被晏画阑轻松地推了一把,落进了湖水中。   霜绛年刚浮出湖面,晏画阑便紧接着跳了下来,水花泼了他满头满脸。   他浑身湿透,衫袍贴身,隐隐透出肌肤的色泽,还有少年身形的曲线。   他有些狼狈道:“你忽然间做什么……”   晏画阑向他游过来,就要搂他。   霜绛年一边后退,一边以掌击水,掀起水幕,试图挡住对方。   晏画阑抬臂挡住,呛了两下,脸上露出了坏笑。   他手臂直接化作三米长的翅膀,展翅撩起湖水,掀出五米高的巨浪,泼了出去。   直接被大浪头卷进湖底的霜绛年:“……”   又不是要和你玩打水仗的意思!   他暗中遗憾,若自己还有鱼尾,打水仗肯定能打得晏画阑哭出猪叫。   湖底有许多鱼群和水草,光线昏暗,视野模糊不清,仿佛与湖面隔绝,自成一个孤独的世界。   一个人影向霜绛年游来。   那人游泳的姿势娴熟又漂亮,如游鱼般潜过来,揽住了他的腰身。   晏画阑乌黑的长发在湖水中漂散,面容俊美妖冶,如同霜绛年梦境中的海妖。   但他脸上笑容阳光,又与那阴郁的海妖截然相反,见之便生亲近之意。   霜绛年理性地推拒他。   “哥哥。”晏画阑的传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霜绛年淡淡:“我不是陛下的哥哥。”   “我知道。”晏画阑笑着说,“哥哥不愿意承认身份,是因为不想作为王妃被人关注,不想在旁人的注视下与我亲密接触。”   他眉眼弯弯,眼睛如黑曜石般漂亮。   “但是哥哥,这里是湖底——没有任何人能看到,独属于我们的空间。”   “在私底下,我们可以还像从前那样相处吗?”   趁霜绛年愣神之际,晏画阑紧紧拥抱着他,终于将他抱了个满怀。   霜绛年推拒的手,从他胸膛滑落到手背上,最后只剩下一个很轻的力道。   湖底静默的拥抱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妖担心他们的妖王溺水,潜过来寻找,他们才浮上了湖面。   湖面之上,仍然是君君臣臣,相敬如宾。   霜绛年用手背擦去面颊上的水渍:“陛下何时不怕水了?”   “自从心魔幻境之后。还要感谢你。”晏画阑意有所指,“再说了,我想要的珍宝就在水下,我怎能惧水?”   霜绛年沉默。   孔雀并非水禽,晏画阑游泳如此娴熟,定然下了许多功夫。   晏画阑仰面浮在湖面上,漂到他身边,优哉道:“不怕水可真好,感觉忽然解锁了很多新玩法。”   霜绛年:“打水仗?”   晏画阑不知想到什么,腼腆一笑:“比如河畔私密的柳阴下,比如温泉水滑,还有……”   霜绛年泼了他一脸水,往湖畔游。   “别生气嘛哥哥。”晏画阑追过来,甜甜撒娇。   霜绛年:“陛下已经有一个亲生兄长了,这声‘哥哥’我当不得。”   晏画阑神情一滞:“你知道了?”   “嗯。”霜绛年说,“我可以见一见他吗?”   “好。”晏画阑点头。   他神色有些许复杂。   “那位兄长在我孕育之前便已封印,妖族人人忌讳魔毒,对之避而不谈,我也是今晨才从白鹤口中得知他的存在。”   更何况……   凤凰死得蹊跷,在妖族的对外声明里,是他晏画阑被盗走,才引得凤凰悲伤过度,抑郁而亡。   就好像,他害死了他和金翅大鹏共同的母亲。   “怎么了?”霜绛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情绪。   “‘王兄’这个词对我太陌生了。”晏画阑笑嘻嘻地蹭过来,“果然还是‘哥哥’比较可爱。”   霜绛年轻叹。   他们登上青爵,一路向金翅大鹏封印之地飞去。   臧青山。   山中草木葱茏,溪流潺湲,唯有封印的入口处寸草不生,沙石焦黑,隐隐笼罩着阴冷幽怖的气息。   晏画阑以指尖血解锁层层封印,带着霜绛年步入幽暗的地底洞穴。   身后石门一扇扇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的脚步声在漫长的洞穴中回荡。   霜绛年不由想,金翅大鹏前半生光彩夺目,后半生却要关在这里上百年,若非心志坚定者,肯定会发疯。   “早间丞相和你说了什么,方便我知道么?”   晏画阑没说丞相具体说了什么,只是道:“凤凰离开后,凤凰之力随时间消退,封印日渐薄弱。魔毒不会自然消散,他的情况和百年前一样糟糕。带哥哥来,也是看哥哥似乎不怕魔毒才敢冒险。”   他打开最后一层封印。   “我们到了。”   石门沉沉洞开。   一个人跪坐在里面。   黑暗之中,有一缕阳光穿过整座臧青山,从一个细小的洞口照下来,落在那人身上。   他伸出手触碰阳光,眼神迷离,仿佛要将那阳光握在掌心里。   那缕光芒是他与现世的唯一联系。   “晏青。”晏画阑唤金翅大鹏的名字。   晏青徐徐回头,苍白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了一个宽和的笑。   “王弟,你来了。”   他们今晨刚见过一次面,晏画阑点燃了洞穴中的烛火,光线一亮,整个地底牢笼便呈现在霜绛年眼前。   这里只有半人高,空间逼仄,只够一人蜷缩躺下。四周都由玄铁铸成,坚不可摧,能隔绝任何事物,无论是灵气还是魔气。   实际上这里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间。   因为晏青的双腿完全被魔毒吞噬,他只能跪坐在地牢中,根本不需要站起来或者躺下。   霜绛年抬眸,在晏画阑眼中看出了不忍。   他猜出什么,传音入密:“所以,早间丞相让你决定要不要杀掉他?”   晏画阑垂眸默认。   身中魔毒的人无药可救,一般都会被直接处死,免得后患无穷。   凤凰的封印开始变得薄弱,只要晏青活着,就始终是个隐患。   霜绛年又问:“那你想救他吗?”   晏画阑:“……想。”   霜绛年:“但是他很强大。如果我治好了他,他将是你王位的劲敌,比黑虎妖辛夷强大百倍的劲敌。”   晏画阑微微一笑:“哥哥在替我担心么?”   霜绛年不满他扯开话题。   晏画阑眼神微黯:“我说不清对他是什么感觉。明明我们素不相识,但那种血缘里的联系,很奇妙。”   他坚定起来:“——我想救他,哥哥。”   霜绛年点头。   他想,晏青毕竟是晏画阑的血缘至亲。   “恭喜你。”终于有真正的哥哥了。   在来这里之前,霜绛年便预想过这一幕的发生,预想过自己的九刺会派上用场。   拥有九刺、能祛除魔毒的人或许整个九州只有他一个,为了遮掩身份,在走进洞穴之前,他就换了一副更具有迷惑性的外观——一个戴着幕篱的清冷女子。   当时晏画阑看见了直接瞳孔地震,紧拧眉头偷偷觑他胸前,然后就被赏了个爆栗。   其实天道外观只是一种幻觉,能全方位地影响所有人的感官,霜绛年本人并不会改变物种和性别。   晏画阑让出身后戴幕篱的女子。   “晏青,我带来了一个人,他或许能帮你摆脱魔毒。”   “……嗯?”晏青缓缓看了过来。   一百多年没有与人交流,他的反应速度和语速都非常缓慢,如一棵苍老的枯树。   同为凤凰之子,晏青的相貌也出类拔萃,面部轮廓英俊,剑眉斜飞入鬓,只是一双凤眸落了几分颓唐。   晏画阑接着道:“但是祛除魔毒的方式会非常疼痛,需要全身麻醉,这段时间内你会失去意识。”   这是烟雾弹,晏青必须昏迷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保护九刺和霜绛年的隐私。   然而,没有几个修士敢在医修面前失去意识,因为这或许意味着受骗、掏金丹挖灵根,甚至杀人夺宝。   “……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晏青敛眸,“请过来罢,仙子。”   霜绛年和晏画阑互看一眼,一同走上前来。   “小心,王弟,”晏青向后退了一些,“你非医者,极易感染魔毒。”   晏画阑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无碍。我前日适才破掉心魔幻境,没有心魔,就无惧于魔毒。”   晏青眉头微动:“心魔幻境……王弟拿到了轩辕真火?”   轩辕真火只有一朵,晏画阑炼化之后,晏青就失去了取得它的机会。   兄弟之间静默了一瞬。   霜绛年打破了安静:“作为医师,我必须知道尊上为何会染上魔毒,才能对症下药。”   他想知道晏青染病与魔主是否有关。   晏青目光飘远,似是在回忆往事。   “我去了一个地方,在那里遭遇了一名劲敌。”   “什么样的劲敌?”   “不清楚。他很强大,少说是化神后期大能,全身黑衣……身边有长着蛇面的仆从。”   霜绛年心脏漏跳了一拍。   这个描述和魔主完美符合。   “与他斗法时,我眼前幻景纷繁,心魔作祟之下,渐渐落了下风。”晏青接着道,“魔毒利用我的心魔滋生,心魔越强,魔毒越盛……再后来我神志模糊,只得用符法逃回妖族,将自己封印于此地,沉睡百年。”   霜绛年问:“尊上在何处遇到了那名劲敌?”   晏青沉道:“红枫岭。”   晏画阑瞳孔骤缩。   “晏青。”他嗓音轻得像在做一个噩梦,“你可知,凤凰就死在红枫岭。”   地牢中死一样寂静。   晏青没有流泪,但霜绛年看到,他的喉咙在微不可觉地颤抖。   “知道了,又能如何。如今我已是失去腿脚的废人,即便有幸从心魔中清醒,也无法为母上报仇,甚至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我去。”晏画阑咬牙道,“我会再去一次红枫岭,为你和凤凰讨回公道,让魔主血债血偿。”   霜绛年拂了一下长袖,在长袖的遮掩下,安抚地轻拍晏画阑的手背。   “如果做好了准备,现在就可以开始驱毒了。”霜绛年对晏青说,“尊上中毒太深,这会是很漫长的过程,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有可能。”   晏青微笑着向他颔首:“多谢仙子。”   霜绛年将浸泡过物麻散的巾帕系在他面上,在确认晏青完全失去意识之后,才召出九刺,开始歼灭魔毒。   “你要去红枫岭?”他问晏画阑,语气很笃定。   晏画阑:“没错。”   霜绛年:“我和你同去。”   晏画阑望向他:“那里太危险了,我曾去过,幸有凤凰血脉的庇佑,才能化险为夷。为了安全考量,哥哥还是……”   霜绛年淡淡道:“你觉得我不够强大,会拖你的后腿?还是说你认为自己不惧魔毒,完全不需要我的帮助?”   “不是的哥哥。”晏画阑嘴角撇下去,“我只是太珍惜你,即便是最微小的可能让你受伤,我都不愿意。”   “嗯,我懂。”霜绛年抬眼与他对视,“我也是一样,不想看到你受伤。所以,也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愿。”   晏画阑眼眶一红,扑过去搂住了他。   霜绛年没有回搂,只是向他的方向微微倾身。   温情脉脉间,晏画阑的眼神逐渐变得奇怪,眉毛狂抖,面有菜色。   “哥哥,你胸前那坨软软的,感觉好诡异……哎呦。”   指节清脆地敲了一下脑壳,晏画阑的痛呼声响彻地牢。   接下来的行程就这么决定下来。   一个时辰之后,霜绛年收回了九刺。   九刺的杀伐之气不但能杀死魔毒,还会杀死晏青的血肉,不能一蹴而就,只能慢慢来。   晏青仍在昏迷,满面皆是冷汗,肤色苍白得可怕。   二人重新封印了臧青山,将族中事务交给白鹤父子之后,次日便带上鹈鹕妖,前往红枫岭。   红枫岭距离妖族地界足有万里之遥,需有十日行程方可抵达。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没用妖族的飞舟,而是乔装打扮后去人族选买了一只低调的小舟。   小舟里空间狭小却布置得温馨,晏画阑推门进去,走过一间厅堂,进入唯一的一间卧室之后,他举目四望,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这里只有一张床。   一张小小的、睡两个男人肯定会挤在一起的床!   晏画阑心里仰天狂笑,开心到打滚。   面上他做出为难之色,耷拉着狗狗眼说:“糟了哥哥,这里怎么只有一张小床?晚上只能委屈哥哥和我挤一挤了。”   其实霜绛年原本选了两间卧室的飞舟,大概是中途出货的时候,被某只色鸟动了手脚。   霜绛年淡淡瞥了他一眼,完全看破了对方的心思,直接和系统兑换了一件低阶空间法器,在厅堂的空白墙壁上一按。   法器起效,墙壁渐渐浮起了一扇门。   霜绛年推门而入,走进一间崭新的卧室,然后关好门,上拴,将幻想破灭的晏画阑堵在了门外。   夜晚,他的门栓发出了“搁楞搁楞”的晃动声响,霜绛年屏蔽了五感,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不担心晏画阑能开锁。天道出品必属精品,对方想进来,还得多费些精力。   清晨他去厅堂里烹茶,看到了晏画阑摇摇晃晃地飘过来,挂着两个黑眼圈,嘴唇红肿破皮。   “昨夜没休息好?”霜绛年垂着眼睫淡淡问。   晏画阑一屁股坐在他茶桌对面:“嗯。”   “为什么?”   因为忙着撬了一整夜的门锁。   晏画阑舔了舔酸疼的牙,灵机一动,眯起眼,煞有介事地说:“因为这飞舟里闹鬼。”   霜绛年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离开妖王宫之后他就拆了眼上的白纱,用上了最初在秘境里遇见晏画阑时的那张冰山脸。   霜绛年满意于这张脸清冷绝情,看着就不好亲近,这在凡间百试不爽。   但他不知道,这张脸长在自己身上,即便是一个抬眸,都冷艳不可方物。   这一眼,看得晏画阑心脏都停跳了。   他好一会儿才从痴迷中找回自己的思路,开始胡诌:“是的,有鬼。昨夜我房门的门锁一直在响,鬼在外面叫着要进来吃我。哥哥那里没有吗?”   霜绛年就陪着他演。   “有。”他边倒茶边说,“大概是个饿死鬼。”   晏画阑疑惑歪头:“?”   “饿死鬼,饿到连门锁都不放过。嗯,今早我还看见他了,啃锁啃到嘴唇红肿,不知道牙掉没掉。”   霜绛年将浅碧色的茶水推给他,双手交叠,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   “多喝点。能提神,还能治愈口腔内部红肿。”   晏画阑哽住。   热茶蒸得他眼泪汪汪:哥哥怎么知道是他在啃锁啊?太丢鸟了!   “呵呵。”他尬笑道,“饿死鬼可爱,但也挺可怕的呢。需不需要我晚上陪哥哥?”   “不需要。”斩钉截铁。   晏画阑小鸟落泪。   霜绛年不欲与他多作相处,关上房间门,自去准备红枫岭所需的丹药。   不过第二晚,门锁还是败在了“饿死鬼”的铁齿铜牙之下。   “饿死鬼”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趴在床边,含吮住霜绛年的手指。   “鬼来吃你了,这就是拒绝贴身保镖的代价……”   霜绛年在睡梦中抽回手指,反掐他脸蛋。   晏画阑人长得俊美,脸蛋却是软乎乎水嫩嫩的,掐起来手感特别好。   “哥哥不想知道鹈鹕的来历吗?”他任由对方捏脸蛋,含含混混地说,“问渔回哪有问我本人好?”   霜绛年睁开了眼。   在他枕边,栖息着缩小后的鹈鹕妖。   这几日他一直将鹈鹕妖留在身边,想治愈鹈鹕妖混乱的神志。   但是病因不明,根本不知从何治起。   或许晏画阑知道些什么。   “你说。”霜绛年松开手指。   晏画阑笑眯眯:“地上凉,我要上来才肯说。”   见霜绛年默许,他便爬上榻来,得偿所愿和哥哥挤在一起。   “我就是在红枫岭捡到他的。”晏画阑开口,“哥哥知道吗?那里的枫树本来都只是普通的树,直到凤凰在那里陨落,血液燃烧整座枫林,那些枫树才一年四季都染着血红。”   一鲸落,万物生。凤凰之死亦犹如此。   凤凰死后,遗体下落不明,但她的灵气乃至神魂落在红枫岭中,渐渐形成了一处天然的秘境。   但那秘境凶险万分,至今都没有修士敢于进入探索,除了晏画阑。   “本来我也是要死在里面的。”晏画阑道,“红枫岭终日笼罩着迷雾,陷入迷雾中,时时刻刻都会产生幻觉,还有受凤凰影响变异的灵兽,在迷雾中暗中窥伺。”   “那你如何化险为夷?”霜绛年问。   “我不知道。我被一只看不清身形的植物灵兽攻击,重伤昏迷。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莫名在红枫岭的迷雾之外苏醒。”晏画阑敛眸,“……我时常想,大概是母亲认出了我,才放我一条生路罢。”   这是霜绛年第一次听晏画阑把凤凰叫做“母亲。”   他心中微软,轻柔地揽住晏画阑的头,按在自己颈窝间。   晏画阑蹭了蹭他。   “醒来之后,我旁边还晕着一只傻掉的鹈鹕妖——就是他。”他用手指戳了一下鹈鹕妖,“我觉得他有缘,或许还知道些什么,就留在了身边。”   “嗯。”霜绛年摸摸他的头,“这次我们或许能弄明白鹈鹕神志异常的原因,弄明白红枫岭和魔主的联系,还有……”取得凤凰最后的遗物。   “——还有凤凰的死因。”晏画阑沉声道。   霜绛年沉默。   他知道,原书中凤凰死于她师兄麒麟之手,至少书中的晏辰获取到的情报是如此。   但他不能说,也不想说。   即便仅仅是提起凤凰之死,晏画阑的黑化值都会向上波动,如果得知凤凰是遭亲近信任之人背叛而亡,情况恐怕会更糟。   夜色渐沉,小小飞舟驶过长夜,从窗口望去,银河仿佛近在眼前。   出于某种怜惜,霜绛年没有将晏画阑赶出他的卧室,两人就这么挤在一张小床上,静静歇下。   直到晨光落在枕间,霜绛年眼皮动了动,醒了过来。   清晨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自己好像落进了岩浆里,岩浆滚烫,还生着一根怪石,怎么躲都躲不开,硌得人难受。   醒来后,他被人紧紧搂着,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身后那人呼吸绵长,微烫的气息扫在他颈间,带起些许战栗。   “别装睡。”霜绛年毫不留情地拧了一把搂在自己腰间的手。   晏画阑疼得龇牙咧嘴,不忘绽放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哥哥早啊。”   “放开我。”霜绛年挣不脱他的手臂。   他是在挣扎,可在晏画阑的感受里,却像是怀中多了一条扭动弹跳的美男鱼。   晏画阑脸色更红。   奇怪,怎么回事,明明不是春天,难道是因为人形不分季节?   他为自己的异样感到羞耻,但冲动淹没了理智,让他将怀中的哥哥环得更紧。   “我……我好像有点问题。”他无措地喃喃。   霜绛年的挣扎忽然便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与面颊绯红的晏画阑面对面。   霜绛年眸光清冷,薄唇微微翘起一个弧度。   “不舒服?那要哥哥帮你治疗吗。” 第43章   晏画阑的脑子瞬间炸成了朵朵烟花。   全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他只能看到那浅粉的唇一启一合,说,“哥哥帮你”。   他鼻尖一热,手越来越往下:“哥哥……帮我什么?”   霜绛年盈盈一笑:“记住这个感觉。——我保证让你终生难忘。”   晏画阑的鼻血终于不堪重负,流了出来。   紧接着,他就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霜绛年施施然坐起身,收回九刺,并捂住了被猪叫震疼了的耳朵。   晏画阑脸色惨白,眼神像个初涉世事可怜被骗的男大学生,弓着背忍受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霜绛年穿好衣服,回眸一笑:“终生难忘,是吧?”   晏画阑心不甘情不愿,委屈巴巴地点头。   哼,等着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年春日我定当把你按住疯狂开屏之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记得把床清理干净。”霜绛年又说,“还有,罚跪一炷香罢。”   晏画阑立刻乖巧:“好的。”   他用法术清理了床榻,抽出青爵就跪。   这份疼痛不可避免地给他造成了心理阴影,接下来独处的几日,晏画阑消停了不少——也有可能是将企图藏进了更深处。   *   十日之后,飞舟终于抵达了红枫岭附近的枫城。   秋风萧索,百余年前的凡人城镇孤零零矗立着,酒旗被风雨蚕食看不清颜色,茶碗放在长桌上,还没来得及收下去,仿佛上一瞬还有人端着谈笑风生,下一瞬所有活人便凭空消失,空留一座死城。   四处都是残垣断壁,蜘蛛都不屑于在此地筑巢结网。   他们并肩走在荒无人烟的街道上,晏画阑细细讲述他上次前来时打听到的消息。   “在凡人的传说里,枫城曾是一座繁荣的城镇,直到百年前的一日,所有活人一夕之间全部消失,便成了鬼城。”   “有胆大的剑客前来冒险,人间的帝王也曾出兵探查此地,但他们无一例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受罪”,霜绛年却不信凤凰会牵连到凡间。   除了他们以外,枫城连一个活物都没有。系统探测了此地的空气和水源,没有魔气也没有毒素,一切正常。   耳边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霜绛年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或许是神经过度紧张造成的错觉。   在他的视野之外,一条细藤蔓藏在了青石板下。   越过枫城之后不久,他们来到了红枫岭脚下。   红枫岭四周布了结界,不能用飞行法器,只能徒步上下。   没有虫鸣鸟叫,也看不到红枫,整座山岭都弥漫着浅灰色的浓雾,霜绛年发现雾气中蕴含着微量的魔毒。   他牵住了晏画阑的手:“双修。”   刚才还脸色冷肃的晏画阑,面颊上泛起了红晕:“虽然我很想满足哥哥,但这里好像不合适……罢了,哥哥若实在想,也不是不行。幕天席地,危机四伏,别有一番刺激。”   霜绛年眼神奇怪地看着他,似乎想挖出他脑子里面的黄色废料。   “浅层次双修不需要肉体交合,只需要肢体接触。你把灵气渡给我,我再将灵气渡给你,慢速循环,我的体质能驱除你体内的微量魔毒。”   晏画阑失望:“……哦。”   但牵住哥哥凉凉软软的手也很快乐,他很快就振奋了起来。   “哥哥,这雾气会让人产生幻觉,无论如何,都要记住同你牵手的是我。”   霜绛年应下。   修士能以龟息之术无需呼吸,但这些雾气显然不仅仅能从呼吸中入侵,眼睛、耳朵、甚至是皮肤的接触,都会产生效果。   幻象中,就连身旁牵手之人的身份也会改变。   他们在迷雾里走着走着,霜绛年便感觉身边的晏画阑狠狠一抖。   “怎么了?”他传音入密。   晏画阑神志一清:“这幻象太恶毒了,刚才它把哥哥变成了……”   “变成了什么?”   晏画阑语气惊恐:“变成了白鹤那老头,他逼我穿厚秋裤肥棉袄,还逼我上朝,不披完三千本奏折就不许我走!”   霜绛年:“……”   他一时也分不清白鹤丞相和晏画阑到底哪个更惨。   晏画阑好奇:“哥哥的幻象里,我变成了什么?”   霜绛年侧头看了看对方,停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还是你。”   当然不是。   但他觉得还是不要告诉晏画阑为妙。   因为此时在幻象里,牵着他手的人——是魔主。   魔主手上缠满绷带,不断有水蛭般的魔毒从绷带的缝隙中挤出,贪婪地噬咬着他的手。   “还记得你的鲛人父亲吗?”魔主嗓音嘶哑,带着恶毒的笑意,“他顽固不化,不肯每年奉上新生的鲛人幼崽——结果换来了什么?全族覆灭。”   “本尊还记得那一日,鲛人吹起号角,他头一个冲过来,瞬间便被剧毒缠身,成为炼化魔毒的养料……”   霜绛年的手紧了紧。   “哥哥?”晏画阑的嗓音传入他脑海。   “无事。”霜绛年哑声道。   魔主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想救凤凰幼子?哈哈哈哈,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事与愿违,引火烧身。而凤凰幼子将为本尊所用,葬送掉你爱的这个世界……”   “他不会走上那条路。”霜绛年回头注视着魔主,“——因为我在他身边。”   魔主眯起眼,他的脸扭曲变形,倏然间化作晏青的脸。   霜绛年有些意外。   若说这迷雾能让人看到自己畏惧的事物,他为何会畏惧晏青?   “多谢仙子为我驱除魔毒。”晏青彬彬有礼地向他笑了笑,“那么我的弟弟……也该还给我了罢。”   霜绛年眸光微动。   晏青叹道:“我本该才是他的亲兄长,但看他口口声声叫旁人‘哥哥’的模样,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这一次,霜绛年哑口无言,半句都无法辩驳。   他这才蓦然发觉,自己是介意的。   或许他内心深处喜欢“哥哥”这个称呼,并且害怕着这样的亲情被剥夺。   想通之后,晏青的脸消失,变回晏画阑。   晏画阑听到了他刚才和魔主说的话,正满脑子问号,但他来不及问起,眼神便忽然警惕起来。   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牵着霜绛年,躲在一棵红枫之后。   “嘭——嘭”,地面在沉重地震动,他们脚底下,鲜红的红枫落叶随着震动沙沙颤抖。   有什么大型猛兽来了。   ——一只棕熊兽。   这只灵兽修为不高,最多就是元婴初期,晏画阑却有些忌惮。   棕熊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下一刻,他们藏身的枫树被猛地拔起,猛兽咆哮声中,棕熊抡起树干,便向他们横空扫来!   晏画阑轻灵地向后跃去,浑身燃起孔雀真火。   若为了战斗放开霜绛年,他们必然会在迷雾中失散,因此晏画阑用了危急关头两人之间最常见的姿势——扛在肩头。   晏画阑召出几十枚火球,向棕熊兽砸去。   然而,他引以为豪的孔雀真火,却连棕熊兽的一根毛发都没烧着。   此时,霜绛年终于明白为何晏画阑会如此忌惮它们了——因为孔雀真火对它们无效!   孔雀妖天生肉体力量不强,斗法依赖灵火,比起战士,更像法师。   翠色火焰划过浓雾,棕熊兽毫毛未伤,冲撞而来。它挥起一掌,晏画阑以双掌接之,抓住熊掌一转,将它摔掼在地。   趁棕熊兽摔倒,他扛着霜绛年向山上飞掠。   棕熊兽很快爬起来,它仿佛根本不受迷雾阻碍视线的影响,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   被惊动的灵兽逐渐增多,迷雾中传来各种灵兽凶狠的啸叫,追赶他们的灵兽不知几何。   “这样不行。”霜绛年趴在晏画阑肩上说,“我们必须弄明白它们为何不怕孔雀真火,否则会像你上次一样,在抵达秘境中心之前就力竭而死。”   “听你的!”晏画阑道。   “好,那就迎战。”霜绛年沉声,“给我争取半刻钟的时间,我会弄清原因。”   晏画阑调转回头,目光坚定,面对迷雾中的兽潮。   首先扑来的是一只夜枭,然后是狼群,还有那只棕熊兽。   霜绛年:“升空,闭眼屏气!”   晏画阑背生双翼,闪身躲过它们的重重攻击,短暂地破出包围。   同一瞬间,霜绛年洒出漫天棕红色的药粉,灵兽们无一不中招,捂住眼鼻,痛苦地嘶吼着。   “哥哥撒了什么?”晏画阑看着它们的惨状,心有余悸。   霜绛年:“修仙版防狼喷雾。”   修真界的辣椒可比凡间厉害多了,保证那些灵兽呼吸道犹如火焰燃烧,咳嗽喷嚏不止。   这同样也让霜绛年确定了,这些灵兽确实都是活生生会呼吸的灵兽,不是幻觉或僵尸。   ——它们不约而同地攻击他们,或许是被操控了。   系统那边也统计完毕:[报告宿主,猛禽三只,大型哺乳动物五十五只。]   “没有任何小型灵兽?”   [是的。]   通常来讲,大群小型灵兽如蚁群、鼠群、鸟群发动群体攻击的时候对人的攻击力更强,而对方却选择性地操控了大型猛兽。   这说明,操控术的媒介不是无差别的迷雾,而是另有其它实体连接方法。   还有,五十八只灵兽里只有三只会飞,陆生灵兽的占比是否太高了?   霜绛年灵光一现:“落回地面,我要确认一件事。”   晏画阑依言照做,左冲右突,护着他在兽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这些灵兽根本无惧伤害,鸟爪刚撕裂它们的身躯,碎裂的血肉便重新缝合,恢复如初,如一批永远在战斗的不死兵团。   ……有什么东西,在为它们输送生命力。   霜绛年凝神看向地面,用出一道风符。   飓风吹起满地红枫叶,露出上!   九刺齐出,挑断一根根藤蔓,一只只凶猛攻击的灵兽迷茫地停止动作,被晏画阑一爪挠碎,再也没站起来。   “用火。”霜绛年道。   翡翠色的火焰从晏画阑口中喷吐而出,顷刻间数只灵兽中招,它们身上燃起火焰,哀嚎着四下逃窜。   仅剩的几只不怕火的,都被九刺寻找到,挑断了它们身上的藤蔓。   灵兽们找回神志之后,很快便飞逃而去。   风波平息,两人站在灵兽的尸体之间。   晏画阑崇拜地望向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霜绛年伸手捉住一根逃窜的藤蔓。   那藤蔓通体青色,透明的表皮之下,却生长着人类的红色血管,割断之后,喷出的汁液与血液气味无差。   发现自己逃不掉之后,那藤蔓好像能思考一般,末端生出利齿,咬在霜绛年手臂上。   晏画阑眼神一厉,便要出手。   “别动。”霜绛年呵止他。   他能感觉到藤蔓里的血管连接了自己手臂上的血管,乃至神经。然后,他自己的手像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般,反手掐住自己的脖颈。   晏画阑终于按捺不住,切断了那根藤蔓。   霜绛年被控的手臂松了下来,他甩了甩手,发现除了被吸取掉一些血液与灵气以外,没什么副作用。   他分析道:“是这些藏在枫叶下的藤蔓不怕孔雀真火。不过它们很脆弱,如果没有了可操控的宿体,它们也做不了什么。”   晏画阑沉着眉毛:“刚才为什么要让它咬你?”   霜绛年没什么表情:“为了验证猜想。”   “为了这个,就任由别的东西伤害自己?”晏画阑拳头咯吱作响,捏碎了藤蔓,“对自己的身体就这么无所谓吗?”   霜绛年刚想说理反驳,忽然心中一动。   他侧眸道:“你在生气?”   晏画阑才发现自己说话声音有点大,蔫了下来:“……我只是看不得你受伤。”   上次哥哥就故意毒瞎了自己的眼睛,到底是多硬的心,才会随便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不懂得疼吗?   但晏画阑同样知道,哥哥最讨厌被束缚,如果他强迫哥哥,反而会惹得对方心生不快。   却听身旁传来轻轻的闷咳声,然后是一个清浅的嗓音。   “听你的。”霜绛年面上似乎有些笑意,“我下次尽量不这么做。”   晏画阑屏住了呼吸,凤眸微微睁大。   他在哥哥心中的话语权好像变重了?   他已经足够可靠到能改变哥哥的决定了吗?   晏画阑扬起一个耀眼的笑容,捧起霜绛年的手臂,舔去他伤口处的血迹。   霜绛年摸摸他的头,继续自己的实验。   他用符术点起火焰,攻击那些藤蔓,普通火焰一上身,藤蔓立刻烧焦卷曲变成灰烬。   “它们同样害怕普通的灵气攻击,害怕普通的火焰。”霜绛年若有所思,“却唯独不怕你的孔雀真火。”   晏画阑一顿,眼神微暗:“我大概知道原因。”   霜绛年看向他。   “这些藤蔓上面,有凤凰的气息。”晏画阑低声道,“我是她与天地灵气孕育的孩子,永远都无法伤害有关她的一切。”   霜绛年沉默。   原书中,红枫岭秘境的核心是一棵巨大的红枫树。彼时晏辰已经成为三界的最强,一力降十会,根本无惧迷雾与兽潮,只是简简单单地烧毁了红枫树,杀死枫树之灵,拿到了树芯里凤凰的遗物。   书里的红枫岭并没有“藤蔓”与“凤凰气息”。   难道是因为剧情时间提前了一百多年,现在凤凰的意识还未从红枫岭消散?   这或许是件好事。   这时,晏画阑的声音从旁传来:“哥哥,你看他怎么忽然病了?”   他手心里捧着小小的鹈鹕妖,现在鹈鹕妖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是受了重伤。   霜绛年检查了他全身,没他身上发现任何伤口,也没有藤蔓连接。   他问:“进入迷雾之后鹈鹕妖就很消沉?”   晏画阑摇头:“进来之后他还很活蹦乱跳,直到刚才我们杀了灵兽,破坏了藤蔓,他才变成这样的。”   霜绛年沉眉不解。   他接过小鹈鹕,缓缓向他输送安抚性的灵气,试图让他舒服一些。   “走吧,或许到了秘境核心,就能知晓答案了。”   两人继续上路。   晏画阑循着浓郁的凤凰气息,一直想着山上前进。一路上,割断藤蔓、解除操控的方法屡试不爽,不到两个时辰,他们便抵达了秘境的核心。   红枫树在山顶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地。   巨大的红枫树高耸入云,树干上藤蔓蜿蜒缠绕,如一条条青赤色的毒蛇缓缓爬动,还有呼吸起伏。   而在地面上,躺着密密麻麻的人类和千奇百怪的灵兽——每一个活物身上,都扎入了藤蔓。   饶是晏画阑见惯了血,也一时被这幕场景震撼。   霜绛年冷道:“藤蔓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就从这里来。那些消失在红枫岭附近的人与兽,也都在这里。”   “这东西带着凤凰的气息,却在做这等糟践她的恶行。”晏画阑浑身戾气暴涨,眉心现出黑气:“我要杀了它——”   “住手!”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那些躺在地上的凡人一个个爬了起来,姿势奇怪地走向他们,挡住了身后的红枫树。   “住手,”藤蔓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杀了我,这些与我共生的凡人和灵兽,一个都活不成。红枫岭之劫因凤凰而起,你要为你的母亲造下杀孽吗?!”   霜绛年摇摇头。   晏画阑瞥他一眼,停了下来。他将青爵捏得咯吱作响,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绽露。   尖锐嗓音见状舒缓了下来:“放心,我体内有凤凰残魂,我对我的孩子没有任何恶意。你来此地,不就是为了凤凰的遗物吗?我可以给你。”   在藤蔓的操控下,几只灵兽凶猛地撞向红枫树,将红枫树凿开一个大洞,然后,凡人们从树芯里捧出了一件鲜红的羽衣。   凤凰最后的遗物——由她皮毛织就的凤凰羽衣。   霜绛年讶然发现,随着红枫树被凿开,他手心里的鹈鹕妖痛苦地痉挛起来。   他连忙查看鹈鹕妖的情况。   不知不觉中,幻象四起。   在晏画阑耳中,藤蔓的声音逐渐变成一个温柔和蔼的女性嗓音,那是晏画阑在蛋壳时,日夜听到的属于母亲的声音。   “想知道娘为何而死吗?触碰娘给你留下的遗物,娘会告诉你答案——”   晏画阑的眼眸渐渐混沌,向凤凰羽衣伸出了手。   “……等等!”霜绛年反应过来,但已经太晚了。   晏画阑已经触碰到了凤凰羽衣。   原书中,晏辰也碰到了凤凰羽衣,看到了凤凰遭遇背叛惨死的幻影,之后又与麒麟对峙,确定了杀死凤凰的人就是麒麟。   那成为了晏辰的心魔。   但霜绛年不知道,现在的晏画阑有没有做好迎接真相的准备。   或许他能帮上忙。   霜绛年闭了闭眼,捧住晏画阑的脸,踮起脚尖,与他额头相触。   就像在轩辕真火的心魔幻境里一样,神魂相融,他潜入了对方的意识中。   片刻之后,霜绛年在晏画阑的识海里睁开眼,发现他还站在巨大的红枫树之前。   红枫树一改现实中的枯瘦干瘪。幻境中,它昂首云天,巍峨挺拔,枝干曲虬苍劲,朱红枫叶绣成树冠,交叠成云,仿佛凤凰满身朱羽。   霜绛年身边空无一人。   直到一个幻影出现在他身边。   凤凰容貌娇艳夺目乃他平生所未见,凤眸轻挑,一袭朱红凤罗长今袍更显丰姿绰约。   凤凰注视着他,缓缓开口。   “你,就是吾儿画阑心悦之人?”   霜绛年注意到,这位声称是晏画阑母亲的妖不但身形高挑、嗓音雌雄莫辨,而且喉结凸出,胸也是一马平川。   霜绛年:……? 第44章   凤凰看起来并不像女性。   但霜绛年没问。   他倒是不怀疑此妖身份,这般雍容典雅的妖,浑身充裕着清正之气,除了凤凰以外,不作他想。   只是,凤凰怎会出现在他身边?   为何凤凰会知道晏画阑和他的关系?   霜绛年一时呆怔,嘴唇微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凤凰眼眸中波光流转,红唇微弯。   “别紧张,也不必急于否定,这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的事。”她慢声道,“我也不会强求你回应他。”   她嗓音如鸣佩环,雌雄莫辨,悦耳好听,闻之便心生好感。   霜绛年垂了眼,答道:“我不知道。”   他不清楚晏画阑是否真正“心悦”他,还是说那份感情只是出于雏鸟情结的依赖。   凤凰眼中划过一抹遗憾,随后便化作释然的笑意。   能轻易进入画阑识海中的人,画阑怕是爱到了骨子里,面前这人却不识不知。   “会有那么一天的。”她说。   霜绛年抬眼道:“请问尊上,您现在是以什么样的状态存在于晏画阑的识海里?难道您没……”   “不,百余年前我便已死去了。”凤凰说,“现在的我,是留存在凤凰羽衣里最后一片残魂——而且,即将彻底消失。”   霜绛年有些替晏画阑难过。   “晏画阑很思念您,或许您亲自见他一面,他会很开心。您不去看看他么?”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凤凰真挚地注视着他,“我想,让你阻止画阑继续探查我的死因。”   霜绛年一怔。   凤凰美眸中漾起哀伤:“凤凰羽衣已被魔气污染,他所见的不一定为真。而且……我不希望画阑知道我真正的死因。”   如果一切如书中剧情发展,晏画阑会亲眼目睹麒麟手刃凤凰的一幕。   然而凤凰却说,羽衣被人动了手脚,他将看到的“真相”,是旁人伪造的?   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凤凰竟想要为真正的凶手遮掩。   霜绛年沉吟。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无论你猜到了什么,都请替我瞒住画阑。”凤凰恳求道,“这是身为母亲,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自然。”霜绛年掩下心绪,“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找他。”   凤凰在他身后飘起。   她确实已经不在人世,身影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状态,若他们再晚来几年,或许这最后一片残魂也会灰飞烟灭。   霜绛年余光扫过她的凸起的喉结,自以为将自己的疑惑藏得很好。   但凤凰看了出来,笑道:“很少见吧?我是雌雄同体。”   在枫林中穿梭的霜绛年身形歪了一下。   “是很少见。”他不动声色地说,“世传凤为雄,凰为雌,没想到真正的凤凰妖尊是二者合一。”   “我可以随意变成任何性别,尤其是变成灵体之后。”凤凰飘到他身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立刻膨胀了起来,“如果你更喜欢那种形象的话……”   霜绛年强装镇定:“不,我没有偏好,这完全随您的意。”   凤凰认真道:“不过你无需担心,画阑是真真正正的男儿身,你尽管和他好,他不会在双修的时候突然改换性别。”   霜绛年额头冒出了冷汗:“多谢尊上提醒,我不担心。”   凤凰轻声笑起来,一笑生辉,明艳不可方物。   霜绛年这才明白过来,凤凰是在促狭他,试图逗他开心。   怪不得她走后百余年,妖族仍然对她念念不忘,提起她的时候,会露出那种又尊敬又亲切的神色。   晏画阑随性跳脱、毫无妖王架子的性格,就是从她身上传来的罢。   刚才略有沉重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不过多久,霜绛年便寻到了晏画阑。   晏画阑周身黑气萦绕,魔毒裹挟着他的双腿,如恶鬼的纤绳般拖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前面,是识海的深渊。   若堕入其中,深渊会吞噬掉晏画阑心中的光明,将他永远困在黑暗之中。   霜绛年眸光一凛,落在他身边:“画阑。”   晏画阑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霜绛年直接穿过魔毒,握住了他的手。他发现,晏画阑一直闭着眼,眼球却在快速转动,似乎在经历着什么事。   魔毒嬉笑着从七窍入侵他的神识,创造出一层更深的幻境。   ——梦中梦。   凤凰凝重道:“陷入梦中梦,做梦者根本不知道那是别人创造出来的幻境,满以为自己仍在识海中,信以为真,且光凭自己无法脱离。”   她对霜绛年道:“我不是现实存在的活人,必须由你来唤醒他。”   书中强悍如晏辰,也被这梦中之梦骗了过去。   霜绛年伸手拔去魔毒,魔毒畏惧于他,纷纷逃散。然而,还有更多黑气从晏画阑体内溢散而出,难以除尽。   “晏画阑,醒醒。”   霜绛年捧住他的脸,堵在他身前,一声声呼唤。   晏画阑仍在向着深渊前进,某一时刻,霜绛年足跟一空,他们竟已到了悬崖边,只差毫厘,他就会和晏画阑一起掉下去。   只差毫厘,魔毒就将净化完毕。   “晏画阑,睁开眼睛,看着我。”霜绛年呵道,“那些梦境都是假的。睁开眼,我就在你面前。”   沙石滚落,他们又往深渊前进了一点。   霜绛年已经无处可落脚,他拥抱着晏画阑,双腿紧紧攀在他腰间,身后是黑暗深渊。   他抱着晏画阑脸,吻了上去。   最后一缕魔毒,也被他吸入自己口中。   梦中梦里。   晏画阑跟着凤凰的背影,在血红的枫林里一直向前,向前。   他看到有一只利爪穿透了凤凰的小腹,掏出了她的妖丹。   苍穹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晏画阑目眦欲裂,就要上前扶起凤凰,将那凶手碎尸万段。   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身体紧紧贴着他,阻止他向前,在他耳边呢喃他的名字。   是哥哥的声音。   “画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醒过来,看看我。”   晏画阑停下来,怔然回抱住了那个透明的身影。   “不要走——”尖锐的嗓音传来。   梦中梦里,“凤凰”的头颅猛地扭到后背,向晏画阑伸出利爪。   它面容被腐蚀得混沌一片,全身溢散出张牙舞爪的魔毒,还在装作凤凰,嘶吼道:“吾儿,不要走,救救娘——”   然而晏画阑心中清明,不再受魔毒愚弄,看穿了它的真正身份。   “你不是我娘。你在骗我。”   他心中充斥着失落与憎恨,孔雀真火爆发,将梦中梦撕扯成碎片。   “凤凰”发出惨叫,依稀是藤蔓尖锐的声音。   识海中,晏画阑徐徐苏醒。   他睁眼便发觉哥哥正紧紧拥抱着他,两人神识相贴,严丝合缝。   魔毒带来的阴郁感瞬间消失,晏画阑只觉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桃花风里,轻轻吻落在霜绛年颈间。   他勾唇一笑:“……我就知道,哥哥肯定爱在心里口难开,趁我失去意识,就偷偷抱我亲我。”   霜绛年冷漠地揪着他的耳朵扯开。   “如果我不这么做,就要被你亲手推下深渊了。”   晏画阑尴尬地轻咳几声,连忙抱着他往后退了十米。   远离了深渊之后,他仍旧不放手,就着这个姿势对霜绛年这里捏捏那里揉揉,简直爱不释手。   霜绛年余光瞥到旁边暗自微笑的凤凰,耳根浮起薄红。   “别闹,放手。”他低喝道,“……还有人在这里。”   “谁?”   “你很想见到的人。”   晏画阑松开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凤凰静静站在那里,云鬟雾鬓,脑后步摇轻盈晃动,风华绝代。   晏画阑尚是一颗凤凰蛋时就被盗走,从未亲眼见过母亲。   但只是一眼,他就认出了她。   “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他低喃道。   “你不一样。”凤凰眉眼弯弯,“画阑比我想象的要更俊、更强大。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妖王了。”   晏画阑落在她面前,盯着她,眼眶微红,却怎么都无法前进最后一步。   凤凰先抬起手,摸了摸孩子的额角。   她的手几乎是透明的,直接穿过了晏画阑的神识。   晏画阑去碰她的手,却抓了个空。   “你怎会……”   “我确实在百年前就已不在了。留下这缕残魂没去投胎,也是期盼着还能见你一面。”凤凰眼中泪光盈盈,“能在最后的时间看到我的孩子长大成人,我已经别无遗憾。”   晏画阑眼中泪珠一颤,最终还是没在母亲面前落泪。   大人,是不会哭的。   “到底是谁害了你。”他仰起脸,眸光坚毅,“我要替你报仇。”   凤凰轻叹:“无人害我,是我咎由自取。”   她既亲口这么说,晏画阑再怎么心存疑虑,也只能相信她。   “那你……还有什么遗憾吗?我帮你做。”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任你被夺去,没能陪着你长大。”凤凰微笑着看向霜绛年,“不过看起来,吾儿已经有了能相伴一生的良配。”   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透明,只要一阵微风便能吹散。   “其他的愿望么……”她深深注视着自己的孩子,“画阑,娘希望你快乐阳光地活着,永远平安喜乐。”   “我会记得。”晏画阑沙哑道,“有想对晏青说的吗?我带给他。”   凤凰顿了顿。   “……没有。”   她的声音化作风中的叹息,缓缓消散。   晏画阑眼中闪过急切,这才伸手去捉她的虚影。   清风拂过,他展开手掌,手心里只有一片嫣红枫叶。   耳边轻轻响起熟悉的童谣。   身为鲛人,霜绛年的哼唱有影响情绪的能力,晏画阑心中的沉痛与仇恨渐渐平息,余下的,更多是母亲最后带给他的温情。   “这是哥哥的母亲唱给哥哥的吗?”   霜绛年微讶:“你怎知道?”   阴暗的宅院、大海、船只的印象在晏画阑脑海中一闪而逝。   “直觉吧。”他说。   “我想起我娘了。”霜绛年轻声道,“天下爱子的母亲大抵如是,只愿儿女平安喜乐便好。”   他还是第一次谈起自己的家人。   晏画阑眸光微动,将他拥入怀中。   “岳母一定是很温柔的人。”   “嗯……”霜绛年才反应过来,掀起眼皮:“谁是你岳母?”   “那换个。母亲,娘,婆婆,反正哥哥的娘就是我的娘……哎呦,好痛。”   霜绛年对他这张破坏气氛的嘴忍无可忍,直接退出了对方的识海。   晏画阑面上憨笑缓缓消失,他低下头,紧紧攥住了那片红枫叶。   *   红枫岭。   此次幻境短暂,识海中发生的一切,晏画阑全都记得。   施加在凤凰羽衣上的幻术被破,藤蔓的神识被晏画阑一把捏碎,它发出痛苦的刺耳嘶号,如同鬼婴啼泣。   “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般对我!”它狂乱地挥舞着自己的藤条,“我是你的母亲啊!!”   受它操控,灵兽与凡人们开始集体暴动,伸出手爪向他们扑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晏画阑抱着霜绛年躲开,满脸不屑,“我这么大一个美男,怎么可能是你这丑鬼下的蛋?”   一听有人喊它丑鬼,藤蔓舞动得更加疯狂,几乎要把它的“便宜儿子”抽死。   霜绛年则发觉,他手心里的鹈鹕妖正在散发出火红的光芒,他的身影淹没在滚烫的红芒之中,就好像在……涅槃。   “咦?”晏画阑惊讶地看向鹈鹕,“他身上怎么也有凤凰气息?难道我娘还有别的儿子?”   他好奇地碰了一下那团红芒,转瞬间,红芒穿过他的心脏,借着他体内的一缕凤凰血脉,直直射向那棵苍老枯败的红枫树。   灰暗的枫叶霎时间被火焰点燃,它们没有被烧成灰烬,反而还在火焰中滋养得更加鲜红夺目。   “啊啊啊——!”   藤蔓上燃起凤凰真火,节节断裂。它们落在地上变成僵死的蛇,很快便被火焰吞吃。   临死之时,藤蔓才想起,自己并不是晏画阑的母亲,更没有凤凰的神魂。   它只是红枫岭中一根普通的鬼藤,受了魔主的点化,在那棵巨大的红枫树上安家,抢夺红枫树的生命力、灵气……乃至记忆。   作为母亲欣喜地怀蛋、孵蛋、守护蛋,从来都不属于它,而属于红枫树中的残魂。   而它,只是魔主手下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小卒子。   “魔主不会放过你们……我将在地狱等你们,等你们万劫不复……”   尖锐嘶哑的声音渐渐被凤凰真火吞噬殆尽。   霜绛年手心里的那团红芒盈盈飞起,融入燃烧着的红枫树。赤红光芒逐渐熄灭,巨大的红枫树消失,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孩童。   孩童身着红衣,只有三四岁的年纪,闭着眼的时候眼尾也是上挑的,俨然是一双凤眸。   晏画阑感觉自己还在做梦:“他长得好像凤凰,身上还有凤凰的气息。”   霜绛年试着在孩童前额释放出极阴水灵气,那孩子软软的小手抱住他的手,享受地蹭了蹭。   紧接着,孩童头顶长出了一片鲜红的小枫叶。   晏画阑目瞪口呆:“哥哥把他浇发芽了?”   “这么说也没错。”霜绛年抬眼望向那棵已经消失的古树,“他就是枫树妖。”   凤凰羽衣和羽衣上的残魂藏在红枫树里百余年,枫树妖日夜守护,早已将凤凰遗留的气息与神魂融入自己的骨髓。   它才是因凤凰之死而诞生的妖。   而那鬼藤妖,不过是魔主布下用来蚕食红枫树力量的魔物,鬼藤到底是成功了一半,才沾染上凤凰气息。   晏画阑恍然:“所以去年在红枫岭,就是这个小东西救了我?……然后跟在了我身边,变成了一只鹈鹕??”   连物种都变了!   说实话霜绛年也不明白,为什么枫树妖要变成一只毫不相关的鸟。   在水灵气的浇灌下,孩童睁开眼,眼睛像火凤凰一样漂亮。   霜绛年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按照一般话本的套路,这孩童与晏画阑血脉相连,又经由他的水灵气浇灌长大,接下来……不会该开口叫他们“爹爹、娘娘”了吧。   孩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晏画阑,然后粲然一笑。   “儿媳妇!儿砸!”   霜绛年:“噗。”   晏画阑呛到了口水:“咳。”   万万没想到。   晏画阑嘴角一撇:“你个小屁孩,叫谁儿子呢?”   “我不是小屁孩。”枫树妖字正腔圆,“我是小仙女。”   两个人齐齐一呆。   系统帮忙解惑:[宿主,她确实是个女孩。]   是个玉雪可爱、像极了凤凰的小女孩。   霜绛年心中生出莫名滋味,将孩童抱了起来。   “儿媳妇真乖。”枫树妖甜甜在他肩头亲了一下。   这待遇,连晏画阑都没有。   晏画阑顿时酸了:“你是不是故意装乖,骗我哥哥?你明明是只有口臭还特别能吃的长嘴鸟,雄的,怎么可能变成小仙女?”   “被鬼藤剥夺神志、无意识的时候,我会模仿我身边的人。”小枫树妖歪着头,认真说,“鹈鹕的形态,是模拟你的特点幻化出来的。”   雄鸟——晏画阑。   能吃——晏画阑。   爱哆人——晏画阑。   至于口臭……   晏画阑眼泪汪汪:“哥哥,我绝对没有口臭,你知道的,我们亲过那么多……”   霜绛年给了他一个禁言术,有些脑壳疼。   然后他眉目温柔地看向小女孩:“可以叫你小枫吗?”   小枫咧嘴一笑:“嗯!我喜欢这个名字!”   “但我不喜欢‘儿媳妇’这个称呼。”霜绛年温和道,“唤我‘阿年哥哥’怎么样?”   “年哥!”小枫脆生生地喊。   霜绛年应下。   他暗暗瞥一眼晏画阑,私下传音给小枫:“害死凤凰的真凶……”   “小枫知道。但凤凰姐姐不让我说,我就不说。”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黯了下来,“即便年哥对我好,我也不会说的。”   霜绛年嘱咐:“那晏画阑问起,小枫就说不记得了。”   小枫点点头,胖嘟嘟的食指对在一起。   鬼藤死后,小枫找回了自己的神志,其他受鬼藤操控的人类,也渐渐苏醒过来。   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象,他们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哪?我不是在客栈喝酒么,怎么会到山上?”   “身体好痛。”   “我之前好像被什么鬼影袭击了……”   这些凡人都是这一百年间鬼藤从附近绑来的人,与鬼藤相连的时间他们的身体处于静止状态,鬼藤死后,小枫则将鬼藤的生命力重新还给了他们。   他们仿佛做了一个短暂的梦,醒来后却到了百年以后。   要如何安置这些凡人,是个问题。   “你们确实被魔物袭击了,但现在魔物已除,各位已经安全了。”霜绛年清冽的嗓音响起,“等事态平息,仙盟会为大家提供一笔丰厚的补偿金,帮大家重振家业。”   他气质清冷脱尘,正合了凡人心中不染红尘的仙人模样。而周围的鬼藤的遗骸、烈火焚烧的痕迹还有满山阴森的迷雾,都从侧面证实了他的说辞。   人们才觉后怕,面面相觑之后,纷纷跪谢仙长救命之恩。   还有更多急切的声音传来。   “仙长,我的娃儿呢,仙长救人的时候可有见到我的娃儿?”   “仙长,咱家老母也不见了。”   “仙长!”“仙长……”   只有一小部分人挺过了鬼藤的吸食,而其他那些在百年间死去的人,即便是小枫也无法将他们复活。   这到底不是大团圆的话本故事,死亡无可避免。   霜绛年神色淡淡:“很抱歉。我们没能救下所有人。”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疯了一般扑向他,被一堵透明的灵气墙隔在了三尺之外。   “我的孩儿……”   她滑坐在地,恸哭声撕心裂肺。   无论是凡人、修仙者,甚至贵为妖族之尊,死而不生复生的铁则,都对他们一视同仁。   霜绛年回眸看向晏画阑。   晏画阑正怔怔抱着凤凰羽衣,瞳孔没有焦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凰羽衣并不是一件精心炮制的法衣,它其实是一张皮——只不过年长日久,皮内血迹已然干涸,唯有凤凰的羽毛熠熠生辉。   它是直接从凤凰身上剥下来的皮。   小枫打断了霜绛年的思索:“不如就把他们安置在枫城吧。我刚刚诞生的那会儿,总能感觉到凤凰姐姐对枫城很歉疚。如果枫城重新繁荣起来,她在天之灵也会很开心吧?”   霜绛年有些心不在焉:“嗯,这是个好办法。”   小枫头顶长出几根枝叶,感受了一下红枫岭的情况:“迷雾还要再过三天才能散尽,这些凡人亟需干净的水源和食物。我会在这里保护好他们,物资就拜托你了,年哥。”   霜绛年点头,主动牵起了晏画阑的手:“那我们先下山给妖族传信罢。”   晏画阑抬头向他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苍白无力。   迷雾中幻象犹在,他们携手向山下走去。   手,总能暴露出最微小的情绪变化。   霜绛年能感觉到,从某一瞬开始,晏画阑的手指微微一紧,手心里沁凉的汗冒了出来,手背上的青筋无法控制地凸起。   他抬起眼,看到晏画阑脸色微白,后背略有佝偻,就像是在背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怎么了吗”霜绛年无声地用眼神表达。   晏画阑强迫自己翘了翘嘴角:“哥哥,我感觉背后有……”   霜绛年认真倾听。   晏画阑眼中浮起血丝,咬咬牙道:“……没什么。”   霜绛年仍注视着他。   原书中,晏辰也是这么抱着凤凰羽衣,穿过幻影重重的迷雾,独自走下山。   他拥抱着母亲血迹干枯的皮毛,幻影中,身后背着刚被剥了皮的母亲。   没有皮,血流如注的肉和他的后背紧紧相贴,鲜血浸透法衣,晏辰的整个后背滚烫湿黏,仍有鲜血一滴一滴顺着他的脚后跟落下,砸在草叶上。   晏辰抱着他此生至亲唯一留下的羽衣,感受着背后来自母亲的滚烫,缓缓抬脚,一步一步向下走。   会悲伤吗?会愤怒吗?还是仇恨?   霜绛年看向晏辰。   在他的幻觉中,晏辰睫毛微颤,视线的焦点缓缓移到他身上,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用脸颊轻蹭凤凰羽衣,宛如纯真的婴儿亲昵母亲,然后对霜绛年扬起一个张扬而疯狂的笑容。   “我不会悲伤。因为凤凰会与我永远在一起,永生不灭。”   晏辰盯着他,嘴唇殷红如血,嗓音像情人低语般温柔。   “而只要你活着,终有一天会消亡。……不如就像她一样,作为皮囊,永远留在我身边罢。”   闻言,霜绛年轻轻一笑。   噩梦中被晏辰剥皮的痛楚犹在心间,现在他却没那么怕了。   因为晏画阑,他理解了晏辰。   剥去皮囊,只是因为太过喜欢,太过畏惧喜欢的人在某一日忽然死去——所以就不如先一步将他封存在最鲜活的一刻,免得日后惨遭遗弃。   “你也只是一个扭曲的可怜虫罢了。”霜绛年眉眼弯起,“就那么孤独吗?孤独到要死去的皮陪伴你。”   他看到晏辰瞳孔一缩,脸色骤然阴冷。   那份阴冷,不过是孩童弱点被戳穿的保护色。   霜绛年从身后抱住了晏辰。   幻影如受惊般陡然消散,前面传来了晏画阑的声音。   “哥哥?”他意外道,“可是哥哥,我后面有……”   “有我。”   霜绛年暖暖抱住他,枕在他肩头。   “——你的背后,只有活着的我。” 第45章   背后是来自活人的温暖。   没有剥了皮的母亲,没有滚烫的鲜血,所有的幻影一一消失。   晏画阑抚上哥哥的手。   霜绛年转到他面前,摸摸他的头,淡声安抚。   “如果信得过我,我就帮你把她的羽衣收起来,好好打理。”   “好。”   “我们一起重建枫城,弥补她的遗憾,让这里恢复她生前的繁华。”   晏画阑用鼻尖蹭他手掌:“好。”   “然后我们亲手将她的羽衣供在妖族的太庙里,享香火,受那些敬爱她的人朝拜,祈愿她下辈子能转世投胎去个好人家。”   霜绛年嗓音温和平静,如潺潺溪流,似乎能抚平所有的心绪不宁。   “都听哥哥的。”晏画阑将凤凰羽衣双手捧给他。   “就这么信任我?”霜绛年无奈,“万一我也是幻影,故意骗走你的稀世珍宝呢。”   晏画阑来了一个熊抱:“哥哥骗我,我也心甘情愿。”   这个胸怀灼热而可靠,霜绛年心中微颤,蹙眉闷咳起来。   如果现在就坦白,告诉他自己修无情道的话……   不,本来凤凰之死就给晏画阑造成了严重的负荷,黑化值一度飙升到七十九,安抚之后也有五十出头。若是再得知身边最信赖的哥哥是无情道修士,情况恐怕会非常糟糕。   ……再等等,还不是时候。   情绪波动一大,胸口传来撕心之痛,霜绛年忍不住掩唇,一声声重咳起来。   他脸色和浓雾一样煞白,仿佛随时就要化作飘渺飞烟。晏画阑的手在他背后轻拍,感受到他胸腔里沉重又克制的震动。   晏画阑忙从储物耳坠里取出一小盒药粉,放在霜绛年鼻前给他嗅闻。   是珈曳的味道,霜绛年渐渐止了咳。   “这药从何处而来?”   晏画阑:“哥哥不是把这药的丹方共享给浮玉水榭了吗?我就照那方子改了改,不用点燃也可以直接通过呼吸服用。怎么样?是不是效果和烟一样?”   “嗯。多谢你。”霜绛年悄然藏起手心里咳出的血迹。   “和我谢什么。”晏画阑眉心拧出一个忧虑的小结结,“丹会那时少见哥哥咳嗽,我还道是心疾有所好转。可是最近心疾怎的发作得如此厉害?”   霜绛年淡淡带过:“大概是秋季干燥的原因罢。每年秋天都这样的。”   “真的?”晏画阑关切地注视着他,“哥哥骗我,我可要着恼了。”   霜绛年微微一笑:“刚才还说被我骗心甘情愿。”   晏画阑的注意力果然被带跑了:“啊,那是……”   霜绛年心中摇头。   天下怎么会有心甘情愿被骗的人?果然那只是说出来哄他开心的,当不得真。   他重新牵起晏画阑的手:“走吧。那些凡人还在等我们。”   他们一来一回将衣食运送给山上的凡人们,待到三日之后,迷雾散去,结界解除,人们下山后看到的是一座崭新的枫城。   枫城毕竟是凤凰仙逝之地,不必妖王专门派遣,消息一经传出,便有许多小妖们主动前来,将百年里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修缮成现在崭新的模样。   万事俱备,只待入住。   霜绛年向他们说:“若有亲朋可投奔的,带上补偿金,尽管前去。若想留,便留在这里,我们会尽可能帮助大家在枫城安顿下来。”   大部分人都惴惴不安地留了下来。   枫城表面光鲜亮丽,实则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除了有遮风避雨的房舍以外,怎么种田织布、养家糊口,大家心里都没底。   但除了这里,他们无家可归。   凡人们只道那仙长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定不懂凡人如何生活。没想到搬进枫城的第二日,霜绛年就带他们到了城外的荒野,挨家挨户分了良田。   分了田,人们又开始愁种子、愁灌溉的水源,即便有,也要好几个月以后才能结出粮食。空有一片土地,还是吃不到粮。   却见远山黑压压飞来一群鸟雀,每只鸟雀的鸟喙间都叼着几粒麦种,它们铺天盖地而来,每越过一块田,便撒下一粒麦种。   霜绛年运起符法,低空中凝聚出一片雨云,雨水淅淅沥沥降下,播了种的田土散发出蒙蒙青芒。   一炷香的时间里,麦种出苗、返青、抽穗开花,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枝丫,放眼望去满是金灿灿的浪海。   人们聚集在田间地头,亲眼目睹仙迹发生,呼吸都不敢稍重。   霜绛年环顾众人,稍显冷淡道:“我只能帮各位这一次。来年还需各位自食其力,切莫过分依赖仙法。”   他板起脸告诫他们,故意显得不近人情——只是连农具和饭食都备好了,叫人体味出不一样的温度。   大人们纷纷拜倒跪谢,他们不敢近仙人的身,小孩子就没那么多心思,揪了田里的小野花跑到他身前:“谢谢神仙哥哥!送哥哥花花!”   霜绛年一怔。   这孩子的身影,让他想起了少年时的晏画阑。   那孩子的母亲满面惶恐,赶紧跑过来打掉孩子手里的花,就要把他往回拉:“你满身浊气,什么脏东西也要送,别污了仙长的手!”   孩子哇哇大哭,却见霜绛年蹲下身,亲自捡起陷在泥里的小花。   手指沾了尘泥,合着青翠的茎和浅粉的花瓣,更显他手指美玉般无暇。   “谢谢你的花。”霜绛年向那孩子温温一笑,“哥哥很喜欢。”   冰清玉洁的仙长一笑,好像从神龛里的瓷人落回了人间。   小孩和他母亲都脸红了。   “我、我明天送哥哥更大的花花!”   “嗯。”霜绛年点头。   待他回到城中偏僻处,身后忽然一热,冒出了一个声音。   “哥哥。”晏画阑从他背后挂了上来。   霜绛年只觉整个后背都被热乎乎地包裹起来了,好像要用这个怀抱把他吃掉、藏起来,不给其他任何人看一眼。   “我当初送哥哥小花,哥哥犹豫了十五息才接过来。可是刚才那个凡人小屁孩,哥哥只用了十息——还亲自弯腰捡起来。”晏画阑酸溜溜地说,“我连一个小屁孩都不如么?”   他和别的小屁孩攀比的时候,简直和小屁孩没什么两样。不过还是有进步的——至少没当场发作,忍了很久,忍到没人的地方才开始拈酸吃醋。   “比不比得过,你觉得呢。”霜绛年淡淡道。   “我不知道。”晏画阑不依不饶地抱着他,“哥哥告诉我,我和他比起来哥哥更喜欢哪一个。”   傻子。这么明显的答案都要问。   霜绛年偏就不想明明白白回答他,免得大孔雀又沾沾自喜。   见他不语,晏画阑酸溜溜地偷过他指尖的小花,随便路边的插在小土堆里,然后低下头,用手帕细细擦去霜绛年手指上沾到的尘泥。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追上霜绛年的脚步,从背后变出一束花。   大红大紫还有靛蓝色,上面飘着几片靓丽的翠绿叶子,不够好看,但足够惹眼,足够表达心意。   霜绛年睨他一眼,专门数到第九息的时候,才接过花束。   九息,恰好比刚刚那孩子短一息。不能过长,长了孔雀会继续喝醋;也不能短,短了孔雀又要上天。   果然,晏画阑喜笑颜开。   他比霜绛年想象的要更激动,一激动就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翻窗跳进了一间无主的房舍里。   “……你做什么?”   霜绛年抱着花束躺倒在晏画阑面前,脖颈线条有一丝紧张。   北方百姓睡的是土炕,他干净出尘的面容和粗粝的土炕形成了鲜明反差,让晏画阑想到一些富家小姐被土匪绑去做压寨夫人的香艳话本内容。   晏画阑按着他的肩膀,勾起一个邪肆的笑容:“如果那些凡人知道,他们清冷脱俗的神仙哥哥会被男人压在炕头做羞羞的事情……”   霜绛年面色冷淡:“什么羞羞的事?”   他一认真问起来,晏画阑却先不好意思了,红晕迅速蔓延到耳尖:“就是那个…贴在一起,可以互相治疗的那个。”   霜绛年敛下眸中笑意,起身贴近他:“是这样吗?”   花瓣在两人之间挤出桃红的汁液,花香仿佛顺着呼吸将晏画阑的心神熏染成一片五彩斑斓。   霜绛年搂着他的脖子:“这样贴近…然后……”   晏画阑呼吸一粗,忽然感觉有尖尖凉凉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后颈。   ——是九刺的针尖。   霜绛年掀起眼皮,眼神带着狡黠:“然后帮你治治脑子?”   想起之前的那次经历,晏画阑冷汗立刻冒了出来,忙不迭挣脱美人哥哥,捂住某处躲进了墙角。   霜绛年慢悠悠直起身,一道清尘符除尽了身上的尘灰。   “这到底是别人的地方,下次切记不可没礼数。”   晏画阑想问“自己的地盘就可以了吗”,但他不敢,只好委屈道:“哥哥总撩我,撩得我心里小鹿乱撞,又骗我泼冷水。”   霜绛年一顿:“有么?”   晏画阑笃定:“至少两次了!”   霜绛年垂眼。   他确实应该反思自己的行为。自从那个心魔幻境之后,他的某些行为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哥哥为什么这么喜欢欺负我?”晏画阑撇着嘴问。   霜绛年如实:“因为你的反应很可爱。”   “可爱吗?”晏画阑歪歪头,有些不满,撸起袖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肱二头肌,“可爱也不是不可以,但更多是可靠吧?”   霜绛年心道“下次不会了”,起身便走:“重建枫城事务繁忙,你要是没事干就去躺着晒太阳,别来扰我。”   晏画阑连忙跟上:“那怎么是扰你呢?我分明是贴身保护,避免有匪徒肖想哥哥……”   他有时说上三五句话,霜绛年才回上一句。一个不嫌聒噪,一个不嫌无聊。   直到霜绛年迫不得已必须赶他走。   “为什么?”晏画阑眼泪汪汪。   因为你在我会分心,做正事效率太低。   霜绛年没说出真正的理由,只道:“去和小孩子们玩吧。他们喜欢你,就不会喜欢上我了。”   这个另辟蹊径的说法完美符合晏画阑的清奇脑回路,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便展翅跑走了。   霜绛年继续和商贩交涉。   若想枫城变成一个活着的城,光有农民自给自足远远不够,还要读书人、工匠、商贩等林林总总的五行八作。   百年内枫城以鬼城著称,想要说服贩夫走卒们那里是个安全又富庶的地方,需要费些口舌。   傍晚,还是有四五名商贾看在仙人的份上,壮着胆子前来枫城。   一进城,他们便看到一队个头矮小的蚁妖正在往房顶上铺茅草。   “这这这……有妖怪啊!”商贾指着小蚁妖尖叫,“仙长,妖怪!除妖!”   他嗓音太洪亮,倒是那队蚁妖被他吓得踉踉跄跄滚下房梁,一溜烟跑了。   那商贾看着逃跑的蚁妖,也是一愣。   “莫慌,那些蚁妖是来帮忙建设枫城的。”霜绛年道,“千年前人修便已与妖修重修旧好,共同组建仙盟,两族之间通婚比比皆是。”   他看向那些商贾,淡淡道:“枫城城内目前还有一些善良的妖修。如果各位肯信任我的话,不妨在此多留一阵,眼见为实。”   商贾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出于对仙长的信任,胆战心惊地继续向城里走。   夜色渐沉,黑咕隆咚的街道上忽地冒起几百盏灯火,灯火先是翠绿,然后才变成普通的橘红。   商贩们一句“鬼火”的惊呼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还没说出来,便见迎面跑来一个高挑的男子。   那男子长相妖里妖气,一看就不像正经人,手里的灯笼还冒着翡翠似的绿芒。   那男妖一见他们,凤眸一亮,就向这边冲锋而来。   商贩们慌忙大退数步,静候男妖与仙长之间大战三百回合。   却见仙长面对“攻击”无动于衷,甚至还细微地展开双臂,任那男妖扑过来、抱住。   晏画阑开口:“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   霜绛年摸摸他的头,对那些商贾说:“这是我饲养的灵兽坐骑,在红枫岭降妖除魔他立了大功,各位不必担心。”   商贾们抹了一把冷汗:“哦——哦!我就说么,仙长和坐骑关系真好!”   “灵兽坐骑?”晏画阑小声问。   霜绛年传音入密:“如果照实说,太丢妖族的脸。”   这话听着就像在骂鸟。   晏画阑眼珠一转,又品出其中不同的滋味来:坐骑——上次他和哥哥修炼,不就是哥哥骑在他身上与魔毒大战三百回合?   想着想着,就开心地蹭蹭哥哥的脖颈。   那几个商贩看了,又羡慕仙人能有如此通人性的坐骑,又觉他们亲密得有些奇怪……看,那坐骑两只爪子都放在仙长腰上了!   街上为数不多五六个孩子跑来,好奇道:“你是仙长的坐骑?你都会什么?”   晏画阑双臂环胸:“我当然什么都会。”最会让哥哥骑得舒服。   “你会喷火吗?”那几个孩子显然把他当成了玩杂耍的。   商贩们一听大为惶恐:“小鬼说什么呢,那可是仙长的坐骑,万万不可!”   晏画阑骄傲地对小孩们道:“喷火?哼,雕虫小技。”   说罢,他就毫不在乎形象地仰天喷了一大口火焰。   孩子们看呆了,商贾们也看呆了,过了一会儿孩子们才从震惊中回神,满眼都是惊艳:   “好厉害!太好看了!”   “再喷一个,再喷一个!”   得了小孩子们真心实意的赞赏,晏画阑骄傲地露齿一笑,又吐出几团火焰,赢得小孩们的欢呼。   他花了几分心思在里面,火焰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又在夜空中炸出花样不同的烟火。   很快,除了小孩子们,忙完农活的大人们,还有远方其他村落城镇的千家万户,都望着天空中灿烂的花火。   “那个方向是枫城?不是说早就没活人了吗?这怎么热闹得像过节?”   “不知道,明天早上打听打听去。”   “枫城附近良田千亩无人用,若真是不闹鬼了,去那边过活可不比现在轻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枫城这大张旗鼓闹的一出,很快就让附近百姓人心就活络起来。   醇厚的妖力在天空绽放,小妖修们感召于妖王之力,悄然从各个角落里探出头来,沐浴在绚烂的妖力下。   他们天性淳朴,和晏画阑一样不觉得被人看热闹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这夜空里的烟花,可真好看。   圆月升空,看热闹的小孩子早已各自回家沉入了美梦中,幽静的街道上,晏画阑和霜绛年并肩而行。   晏画阑掂量着手里三四个铜钱,兴奋地炫耀:“看,这是那些小屁孩献给我的。在凡间值多少?宫殿不奢求,一座大宅院总能买到吧?”   霜绛年:“差不多。”也就差几十两黄金罢了。   晏画阑又问:“哥哥,‘杂耍’是什么?”   霜绛年脸不红心不跳:“是仙迹的意思。”   晏画阑开心地笑了:“那些小孩说,这是他们见过最好看的仙迹!”   霜绛年侧眸望向他弯弯的眼眸,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弯了弯。   他们在商贩们歇脚的宅院外停步,霜绛年叩门道:“若各位仍担心魔物害人,我可以为各位守夜。”   门扉敞开,之前那个害怕妖修的商贩连忙走出来,满面疑惑:“仙长您可算来了,我这儿刚刚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商贩捧起一个精致的手炉:“天寒霜重,刚才小人不过是抱怨了两句算账手冷,不过多久,身边便凭空多了这个手炉。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是妖做的罢。”   晏画阑点头:“上面确实有狐妖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看多了狐妖色诱吸人精气的话本,商贩的手一哆嗦,泄露出些许紧张。   这幅模样惹恼了晏画阑,他小声嘟囔道:“好妖又不害人。再说了你也没什么资本值得狐妖图谋……”   他出言不逊,霜绛年立刻开口盖住了他的声音:“那狐妖不是为了害人,而是真心希望各位在此住得舒适。您有所不知,枫城是凤凰留下的城,这些自愿来帮忙的小妖都受过她的恩惠,希望能帮枫城重回繁荣,以此来报答她。”   商贩恍然道:“凤凰……那是祥瑞之鸟啊。”   晏画阑轻哼:“她是上一任妖王。”   商贩低头端详那只手炉。   朴素,温暖,和普通手炉没什么区别。   他想起自己傍晚看烟火的时候,不经意间瞥见藏在角落里的妖怪们,兔耳、狐耳、鹿角……   最开始他心惊胆战,后来才发现,那些妖怪的眼神和看烟火的小孩们没有任何区别,人与妖同样喜欢漂亮,同样喜欢手炉的温暖,同样知道报恩,也同样有着善意。   “……之前是小人有所偏见。”商贩摸了摸手炉,笑容和煦,“那今晚,也就不必仙长保护了。”   他的态度转变让霜绛年略感惊讶:“这种事,本来就一时半刻难以接受。其实我可以继续留在这里,让各位安心。”   “多谢仙长,不必麻烦了。”商贩浅笑摇头,“即便您不在,我身边也还有许多妖在保护我吧。”   走南闯北的商贩,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很快。   晏画阑眉峰渐渐舒展。   这凡人还不赖。不过,夜半三更的还要纠缠哥哥到什么时候?   他促狭一笑:“不害你,或许还会看上你。半夜大敞门扉,在狐族可是邀请的意思。再不歇下,被窝里想搂几只狐妖?”   那商贩顿时神色一凛,忙不迭关了门扉。   霜绛年好笑,向晏画阑斜了一眼:“做什么故意吓唬他?”   “不喜欢哥哥那么温柔地和别人说话。”晏画阑搂着他的脖子,“只许对我好,只许对我温柔。”   “我是不温柔。”霜绛年挣开他,边走边道:“这么想要温柔,就去搂你的狐狸妖吧。”   “啊?”晏画阑一急,“我没有搂过狐狸妖啊。”   他咂摸了几下哥哥说的话,徐徐回过点甜味来。   “哥哥刚才……莫不是在吃醋吧?” 第46章   吃醋?   吃那几只凭空杜撰、虚无缥缈的狐妖的醋?   霜绛年自认没有这份闲心。   不过,刚才那话反思起来,确实有几分打情骂俏的意思。   霜绛年心中自责,闭了闭眼:“莫要浑说。”   “哥哥吃醋了!”晏画阑欢欣鼓舞。   霜绛年翻脸警告他:“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晏画阑闭了嘴,只不过月牙似的弯眼睛里满载着笑意。   见他还算听话,霜绛年勉强允许这只“咯咯”乱叫的晏母鸡挤上他的床榻。   不一会儿,薄被里又蛄蛹出一个小姑娘,小枫霸道地抱着霜绛年,小胳膊小腿对晏画阑一阵拳打脚踢。   她和晏画阑吵吵闹闹半宿,才安分下来。   夜深人静,霜绛年睁开双眼,摸了摸左边呼呼大睡的小枫,又望向右边盘膝入定、沉浸在修炼中的晏画阑。   系统显示,这几日晏画阑的黑化值在非常缓慢地下降,但仍然维持在比较危险的数值。   谁都看不出来,这个白日里阳光快活的大男孩,内心深处掩藏着怎样的阴影。   霜绛年只希望,对方从凤凰那里失去的一部分亲情,能从自己身上找回来。   而平复创伤,还需要时间。   半个月的时光缓缓流逝,初冬将至,几场冻雨,满山满城火辣辣的红枫叶落了一地,渐渐被车马碾作黄褐色的尘泥。   枝头稍显清冷,但另一种热闹缓缓降临在枫城。   街上行人与车马川流不息,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士农工商,更多的是牵着马车载着全副家当入住的新城民。   城墙上,除了“枫城”这块匾额,还雕镂出一只展翅欲飞的火凤凰。   小枫晃着腿坐在墙头,耳听八方,好奇地观察着城中发生的每一件事。   她已经从霜绛年那里学到了许多帮助凡人安家立业的方法,还有更多更多有关凡人的知识,要靠她自己观察。   这座城池就像她一样,正在浴火重生。   “吃糕饼吗?”霜绛年的声音通过仙法传到她耳畔。   小枫化作一片红枫叶飘然落下,循着那两个唤醒她的人的气息,落在一篮糕饼边,重新变成小女孩。   轻纱掀起,白瓷碟里端端摆着两堆糕饼,桃花样的形状,点缀着芝麻,朱笔勾勒出漂亮的花纹。   “喜欢甜的咸的?”霜绛年问。   小枫:“咸的!”   霜绛年捡出一枚喂给她。   晏画阑打帘子进来,皮笑肉不笑:“又是哪家姑娘献的殷勤?”   霜绛年拿起一枚甜馅儿糕饼塞进晏画阑嘴里,堵住了他的满嘴酸味。   “和之前那些不一样。”霜绛年浅笑道,“这是枫城新麦子磨粉做的糕饼,糕饼上的桃花图样,也是我们从红枫岭救下来的妇人亲手勾勒。这是她们的心意。”   晏画阑呜噜呜噜吃糕饼,尝到了芯儿里甜甜的红糖芝麻馅儿,满足地眯起眼:“那哥哥为何不问我,我要甜的还是咸的?”   霜绛年甩给他一个“还用问吗”的眼神。   不过,具体何时晏画阑表露出这方面的喜好,他已经记不得了。   大概是梦里罢。   霜绛年端详着糕饼的图案,这样式也是曾经见过的,只不过做了梦,醒来,便忘了。   正回想着,嘴角被猝不及防啄了一下。   晏画阑蜻蜓点水吻在他唇角,眼眸中亮着野猫偷腥的快乐。   “甜吗?”   霜绛年撩起眼皮。   他知道自己若表露出一丝羞赧气恼……或者说娇嗔,就会遂了晏画阑的意。   最妥当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就当是被鸡哆了一下。   “我不喜欢吃糖。”霜绛年面无表情地擦掉唇边的饼渣。   “我知道。”晏画阑双手撑在桌边,“我问哥哥的是……我的嘴甜吗?”   他把青年锁在自己臂弯间,言语间,呼吸浅浅喷洒在面颊上。   视野中放大的脸漂亮得极富侵略性,霜绛年微微后倾,一时不知该怎么罚他。   旁边小枫仰起脸,挠了两下脸蛋:“儿子跟年哥耍流氓,儿子羞羞!”   气氛顿时毁得一干二净,晏画阑恼羞挑眉:“你这小鬼,管谁叫儿子呢?说了一百遍叫我哥,我和阿年哥哥是同辈的!”   “就叫就叫。臭儿子臭儿子,略略略。”小枫朝他做了个鬼脸,叼起糕饼扭头便跑。   晏画阑跃出窗户便追,边追边喊:“你就是我娘灵气养出来的小鬼头,和她长得像了点,还当上本尊的老子了!站住别跑!”   霜绛年用薄纱盖住了糕饼,免得沾上飞扬起来的灰尘。   听着那中气十足的骂声,他眼角笑意一闪而逝。   看起来,晏画阑已经差不多走出凤凰羽衣带来的阴影了。   *   枫城上方,碧蓝的天空中划过一道小枫红色的影子,紧接着又划过晏画阑绿色的影子,枫城的原住民对此见怪不怪。   不过今日,另有一道粉色的光顾了枫城。   乐桃情骑着一只腾云驾雾的灵猫,身着桃粉常服,袖口绣出娇美的桃花图案。   “喂,问个路。”他试图拦下前面那道红色灵气,“你知道妖王在哪吗?”   小枫坐在灵猫脑袋顶上:“你说妖王?他就在……”   还未说完,乐桃情见了她的长相,大叫一声:“你谁啊?和晏画阑什么关系?怎么长得和他那么像?”   小枫好奇宝宝歪头。   晏画阑紧随其后,见到乐桃情有些惊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桃粉少年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便砸了过来。   “这孩子是不是你闺女?晏画阑,你怎么能对不起何六,和外头的女人厮混,还搞出这么大一个闺女?”乐桃情越想越愤怒,“不不,小姑娘已经三四岁了,肯定是先有了孩子才去撩拨何六……”   晏画阑满头雾水。   小枫眼珠贼溜溜地在两人之间一转,一改祖奶奶的霸道气势,眼泪汪汪就扑向了晏画阑。   “爹!”她抽泣道,“何六是谁?爹爹不喜欢小枫和娘了吗?”   刚才还被叫“臭儿子”的晏画阑:“???”   乐桃情发觉自己不该在小孩面前说这些话,讷讷闭上了嘴。   他狠狠剜了一眼晏画阑,一把将小枫抱了过来,尽可能温柔道:“告诉哥哥,你娘在哪?”   小枫指向城里:“娘在那边。”   晏画阑莫名其妙:“你们找他做什么?”   “别装了,我一眼就能看出你喜欢男人。”乐桃情冷笑道,“我最不齿的就是你这种装直的骗婚怪,等着,我这就要和那姑娘揭发你的恶行!”   晏画阑勉强听懂一两个关键词,懵懂地眨眨眼:“我是想婚,但还没骗成功呢。”   乐桃情见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怒意更盛,直接抱起小枫飞身向城中落去。   “嘭”地一声,霜绛年的门被撞开。   他回眸,视线和许久不见的乐桃情撞了个正着。   他一呆,乐桃情也一呆。乐桃情不但呆住,脸上还慢慢泛起了红晕。   霜绛年想起自己这幅易容对方不认得,于是装作陌生人,疏离道:“仙友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乐桃情回神,连忙放下小枫,整理了一下鬓发:“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名乐桃情,今年十七岁,筑基后期,单身,目前没有婚配没有道侣。”   霜绛年:“……所以?”   乐桃情单手撑在门边,展示出少年姣好的容貌和漂亮的脖颈:“仙长哥哥,你是我的理想型,所以,今晚约吗?”   霜绛年沉默了。   他是忘了,乐桃情就喜欢孟客枝那款清冷禁欲型。而他现在这幅易容正好吻合了对方的审美,并且……手指修长,鼻梁高挺。   怎么乐桃情每次看上的男人都不举?霜绛年为对方的眼光默哀。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晨光中倒有种深情凝望的错觉。   直到小枫一声娇嗲嗲的呼唤惊醒了二人。   “娘亲!”小枫哒哒哒跑过去,扑在霜绛年怀中。   霜绛年意外,没有应声,但也没拒绝,将她抱了起来。   乐桃情的脸徐徐龟裂。   他脸色苍白,磕磕绊绊道:“你、你就是她娘——你不是男、男的吗?怎么能生孩子?”   霜绛年也不知道小枫说了什么话逗他,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是她哥哥。”   “哦。”乐桃情脸上又有了血色,满怀希冀道:“也就是说,我们之间还是有可能的吧?”   话音刚落,风声呼啸而过,晏画阑闯入屋中,展臂环住了霜绛年。   “没有可能。”晏画阑凶巴巴地说,“他已经是我的了。”   他们站在一起再抱着小枫,像极了一张和谐的全家福——如果霜绛年的表情不那么无语的话。   乐桃情瞬间脑补了“离异带子渣男骗小男友给自己带孩子”的情节,瞪眼指着晏画阑,对霜绛年道:“小哥哥,你不知道,他是渣……”   话到嘴边,他又顾忌着又小孩子,说不出口。   霜绛年道开口:“乐道友所来为何?”   乐桃情冷哼一声暂且放过了晏画阑,施施然道:“丹会上妖王夺走了一件奖品,许我在妖族的国库里任意挑一只丹炉。路上我听人说妖王在这里,就找来了。”   晏画阑挑眉:“你不是家财万贯不稀罕丹炉吗?”   乐桃情轻咳一声:“家财万贯的是乐家,不是我。”   霜绛年猜到什么:“难道你被逐出乐家了?”   乐桃情笑容渐渐消失。   霜绛年继续猜测:“还不被允许回药宗?”   “……是的。”乐桃情咬牙切齿。   霜绛年和晏画阑对视一眼。   和孟客枝合籍那事,还是影响到了乐桃情。虽然是孟客枝咎由自取,但乐桃情在乐宗里是眼中钉、肉中刺,看到他就会想起令两宗蒙羞的那一日,药宗和乐宗还怎么重修旧好?   药宗宗主乐不为向来以宗门利益为先,很快就找了个由头让乐桃情“下山历练”,实则是净身出户,不得回宗。   晏画阑想到是自己搅了合籍大典,眼中流露出些许讪讪。   “别想多了,这对我是一种解脱。”乐桃情扬起头道,“炼丹师赚灵石手到擒来,从此之后,天高任鸟飞,我想泡哪个男人就泡哪个男人,再也不用顾及药宗和乐家的声誉。”   晏画阑:“但你甚至没有一只丹炉。”   霜绛年:“也没有任何可炼丹的药材。”   晏画阑笑眯眯地说:“求我吧。”   乐桃情怒瞪:“别以为讨好我,我就不会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情史揪出来!”   “带他回妖族吧。”霜绛年向晏画阑提议:“妖族炼丹师寥寥无几,那么多奇珍异宝无人能用,白白放着吃灰。让他教妖炼丹,也能填补你挥霍出去的财政空缺。”   喜欢的人给自己操持家务的感觉妙极了,晏画阑甜蜜蜜地抱住他:“都听你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和乐桃情想象中的逼良为娼剧本大为不一样,倒像是渣男和姘头狼狈为奸。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霜绛年。   在他控诉的眼神下,霜绛年清咳一声,推开了晏画阑。   “乐道友,你刚才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单独说吗?”   乐桃情鼻子喷气,权当默认。   两人落在城郊的野地上,确定小枫不在场之后,乐桃情才冷哼道:“妖王那般待你,你不会以为自己就是他的此生唯一吧?”   “不会。”霜绛年淡淡。   乐桃情噎了一下:“不会就好。他看中谁,就对谁一往情深,也就图一时新鲜,不过半个月,就丢了弃了再找新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霜绛年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曾经热烈追求过我朋友。”乐桃情开始八卦,“我朋友人长得可爱,性格也可爱,炼丹比我还厉害……”   他把何六吹得天花乱坠,然后遗憾道:“这么合适的良配,那负心汉也说弃就弃,再也没来看过他一次。这种渣男,不值得用情。”   霜绛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乐桃情眼里的评价竟然这么高——他总见少年挑三拣四的模样,还以为对方没那么喜欢自己呢。   他心中好笑,问出扎心之言:“那你被逐出药宗,你那朋友怎么没给你带些东西?哪怕是一只丹炉。”   乐桃情瞪着他,眼圈慢慢红了。   少年强忍泪意骂道:“他忽然就不认我了,一直躲我,我怎么知道他脑子进了什么水?!”   那你还一直夸,还替他鸣不平。   看着乐桃情难过的模样,霜绛年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其实那个脱了马甲就抛弃所有情谊、再也没去看过朋友一次的渣男,是他自己。   霜绛年从储物玉戒里取出一只玉瓶,递给他:“美容养颜丹,当做见面礼。”   “别以为小恩小惠就能攀上我这高枝儿。”乐桃情斜睨他一眼,还是收了礼物。   他眼泪来得快去得快,视线在霜绛年全身扫了一圈,又忍不住见色起意:“不过,你要是想通了,我这根枝儿也不是不能给你攀。”   他凑到霜绛年耳边,语声暧昧:“跟着我,让你体会又累又爽的快乐。”   霜绛年:“……谢谢,不必了。”他做不到。   他们在田野上漫步,霜绛年十指交叉,摩挲片刻,道:“其实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乐桃情看在他脸好看的份上,洗耳恭听。   霜绛年试探着道:“如果你很亲近的人不举,甚至没有爱的能力,却没有对你坦诚相待……你会是什么感觉?”   乐桃情纳闷:“若是亲人、朋友,他们不举没必要告诉我,关我什么事?除非是我道侣。”   霜绛年略微蹙眉,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犹豫。   乐桃情看出来了:“所以你说的‘亲近的人’其实是指道侣?”   霜绛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我当然会非常生气。”乐桃情一想起孟客枝就气到想跺脚,“第一,夜生活怎么办?我百般撩拨然后看他像死鱼一样瘫着没反应吗?第二,道侣之间爱是相互的,他都没有爱我的能力,即便演出来爱我的样子,我也会非常没有安全感。”   他每说一个字,霜绛年就感觉膝盖中了一箭。   他反常的沉默引起了乐桃情的怀疑。   乐桃情瞠目:“等等,你说的这种情况不会是你……”   霜绛年立刻否定:“不。”   乐桃情接着说完:“……不会是你道侣吧?!妖王竟然不举??”   霜绛年:“……”   乐桃情锤在掌心:“这么一来就解释得通了。人越缺什么越渴望什么,就是因为他不举,才到处招蜂引蝶,填补内心爱的空缺。”   孔雀听了会落泪。   “没有。”霜绛年认为自己对孔雀花心的印象负有重大责任,“我以我的性命担保,晏画阑绝对没有那方面的隐疾。”   他发这么重的誓言,乐桃情只得信了。   乐桃情思索片刻,又补充道:“不过,如果我真的很爱他,我根本不会为此而生气。”   霜绛年:“不会生气?”   “不生气,但会很难过。”乐桃情代入了一下,“难过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和我坦诚相待,不把他的困难分享给我,共同承担。”   霜绛年睫毛微颤。   “不过这种人太痴情也太傻了。”乐桃情摇头叹息,“傻子才会那么在乎一个人。要我说?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或许是无情道的影响,霜绛年以前也是他口中那般洒脱的人。   再怎么亲近的朋友对他而言都是过客,他没有很在乎的人,不是非谁不可,能轻易接受生离死别。   但晏画阑对他的意义不一样。   虽然称不上道侣,但也是此间唯一的亲人——无法弃之不顾,也不想真相揭开的那一刻让对方生气难过。   霜绛年打开许久未碰的系统面板,看到迟迟未点亮的[掉马甲·终阶·坦诚相待],陷入了沉思。   ——或许,他该渐渐学会坦诚相待。   “对了。”霜绛年想起一事,问乐桃情道,“妖王此行是微服私访,是谁告诉你,他在枫城的?”   “一个长得挺俊但脑子不太好的妖。”乐桃情说,“记得是叫……‘渔回’。”   与此同时,城中。   渔回好不容易从小妖口中打探到不靠谱的陛下在枫城,又在老丞相的催促下,日夜兼程地赶过来。   一个照面,他就看到了和陛下极为肖似的小枫。   渔回的视线在小枫和晏画阑两张脸之间来回扫过,目瞪口呆道:“这是王妃给陛下生的蛋?破壳了?都长这么大了?!”   “不是。”   晏画阑和小枫异口同声,两脸嫌弃。   渔回看看孩子,将晏画阑拉到一边,附耳责骂:“不是我说,陛下您还想不想寻回王妃了?朝三暮四,还有历史遗留鸟蛋,王妃怎么可能回心转意?”   晏画阑欲言又止,憋得不行,又想到哥哥不想暴露身份,也只好乖乖忍住。   当霜绛年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一脸受气小鳏夫的模样,瘫着脸地听渔回唠叨。   渔回回眸见到两个美人,一个清冷出尘,一个娇艳逼人,顿时更怒了。   “两个!怎么一次性又多了两个?!”他在晏画阑低声呵道,“看来陛下是不管王妃,只想着组建三宫六院了!”   晏画阑朝霜绛年露出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做出“哥哥快救我”的口型。   “渔回,你误会了。我是小云雀,旁边这位是我的人族朋友。”霜绛年开口道,“陛下帮我找了治疗眼伤的灵药——所以我眼睛好了,体型也变大了。”   渔回疑惑:“但你身上怎么没有妖气?”   霜绛年微笑:“灵药的副作用吧。”   “哦。”渔回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说辞,露齿一笑:“你现在的样子更符合你的性格。恭喜你能重见光明!”   “多谢。”霜绛年回以一笑。   旁边乐桃情直翻白眼:这都能信?他明显是个人修,怎么可能是云雀变的?   晏画阑一屁股坐在榻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满眼都是蜜月被打扰的不悦。   “说罢。什么急事非要过来找我?”   渔回清咳一声,正色道:“父亲只嘱咐了我四个字——‘封印不稳’。”   茶盏“咯噔”一声,磕在了桌案上。   晏画阑和霜绛年对视一眼:白鹤丞相指的是金翅大鹏晏青的封印。   若封印再进一步腐蚀,即便非晏青所愿,他身上的魔毒也会溢散而出,为祸世间。   晏青苏醒的秘密只有晏、霜和丞相三个人知晓,即便是渔回,也对晏画阑忽然凝重下来的神色颇为不解。   “知道了。”晏画阑垂眸道,“你先退下吧,我和云雀有话要私下要谈。”   等他们离开之后,霜绛年缓步走到了他身边。   “你有什么打算?”   魔毒传染性强、危害大,处理稍有不慎就会酿成九州的灾难。若仙修感染魔毒,最大的可能就是当场被处死,其余的也要被流放到万魔窟等死。   晏青是唯一的例外,也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桶,尤其是在封印越来越弱的情况下。   但是——   “凤凰已经不在了。至少她想要保护的人,我还想继续替她保护。”晏画阑眼神坚定,“我打算回妖族,加固封印。”   晏青的封印是凤凰所设,只有血脉相连的晏画阑,能用自己的凤凰之血加固或者破坏。   霜绛年并不意外:“那我就尽快给晏青驱散魔毒。”   听到这话,晏画阑不安地抿起唇,捏了捏手指:“为难哥哥了。本来不用哥哥这么辛苦的。”   霜绛年微笑摇头:“他是上一任将军,正巧我也有事想询问他。”   鲛人灭族的时候,金翅大鹏刚好在任妖族将军。说不定混熟之后,他能有机会打听到一些消息。   说起鲛人……   霜绛年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个坦诚自己是鲛人族的好时机。   还没想好,便听晏画阑问:“这次回去,哥哥打算用什么身份?”   “还是小云雀化形后盲少年的样貌。”霜绛年回答,“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渔回一样好糊弄。”   晏画阑牵起他的手,旋转,十指交缠,指腹磨蹭着他指缝间的软肉,亲昵地撒娇。   “可我更喜欢现在的哥哥,更真实,更肖似哥哥本来的模样。”   霜绛年对这绕指柔不为所动:“若我以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你势必会面对更多误解——比如今日的乐桃情和渔回。”   “不过是些不实的传言,轻轻松松就能让他们消失。哥哥知道该怎么解决,不是吗?”   晏画阑牵着他的手指,勾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只要哥哥作为妖王妃留在我身边。”   他抬起眼睛,眼尾向上勾起的那一抹红晕,仿佛摄魂夺魄。   “怎么样,哥哥,考虑一下吗?” 第47章   晏画阑想哥哥做自己的妖王妃。   “考虑一下吗”,一个试探性的询问,逼得不紧,留有余地。   不过这余地不是为晏画阑自己留的,而是为霜绛年留的。   晏画阑希望哥哥能有选择的空间,不用为了拒绝他而被迫逃走。   他的嘴唇落在霜绛年指尖,滚烫而克制。   霜绛年睫羽轻颤:“……我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感觉。”   “真的没有?”晏画阑探寻地望着他。   “没有。”霜绛年淡淡垂下眼睛。   牵着他手的力道陡然增大,他被一把拉进了晏画阑怀中,坐在他膝上,环在他双臂之间。   “哥哥对我没感觉?我不信。”   晏画阑总结寥寥两次积累的全部经验,用尽了浑身解数,然而对方却一点生理反应都没有。   霜绛年最初心里还漾起些波澜,后来想起乐桃情那句“死鱼一样瘫着没反应”,越发觉得尴尬,还有一点愧疚。   晏画阑深受打击,低落道:“一定是我的操作手法有问题,等回去我再找画册多看看……”   “不,不必了,不是你的问题。”霜绛年低着头就要起身,“只是我把你当做弟弟来看待,自然就不会想和你做那些事。”   晏画阑吻他颈侧:“和哥哥做爱做的事有什么不妥吗?”   霜绛年还未开口,虚掩的房门突然被从外推开。   乐桃情站在门口。   只见房间里清冷仙修和妖艳花心狗男人搂抱在一起,那清冷仙修发丝些许凌乱,衣衫不整,锁骨还露了半边。   少年一副捉奸成功的表情:“什么私下谈话,我就说你们两个孤男寡男安安静静在房间里待这么久,肯定有猫腻。”   晏画阑恶狠狠朝他龇了龇牙,抬指一弹,房门嘭然合拢。   有了乐桃情的打断,霜绛年找回了自己的思路。   “我和你的关系,就像你和晏青。想要互相守护,但不一定非要有伴侣之间的行为。”   听他拿晏青做类比,晏画阑狠狠打了个哆嗦,喉咙里呕了一下,感觉全身羽毛被都雷焦了。   他手臂一松,就让霜绛年逃离了这个怀抱。   “谁要冲晏青开屏啊!”晏画阑爬起身怪叫道,“哥哥以为我分不清亲情和情爱?”   霜绛年别过脸,没说话。   “可能从前是会有一点混淆对哥哥的感情,就一点点。”晏画阑小声嘟囔了一句,“但我现在确定了,如果我把你当亲哥,会想起哥哥就起立吗?会做有关哥哥的梦吗?”   他扶起霜绛年的脸,逼迫他与自己直直对视:“……会想一直陪伴着你,并希望也能得到你同样的回应吗?”   那双凤眸中的坚定与深情让人无法否定,与他对视,霜绛年的心仿佛也被点燃了一般。   是的,曾经的他很确定,晏画阑就是那个占有欲很强的幼儿园小朋友。   后来他们又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丹会,魔主,心魔幻境,红枫岭之劫。   他目睹晏画阑飞快地长大成熟,目睹晏画阑眼中的感情悄然变质,也目睹着那白底黑字的好感度数值,从三十几涨到八十六。   不管霜绛年再怎么掩耳盗铃,事实就是,他们已经和那时不一样了。   无论是晏画阑对他,还是他对晏画阑。   剧痛从心脏传到丹田,那颗承载无情道的金丹轻轻震动,仿佛就要从中分崩离析。   但霜绛年忍住了疼。   晏画阑从他眼里寻觅到了一丝自己想要的情愫,可能是错觉,但总归是希望。   晏画阑笑了。   “哥哥可以不接受我,我可以等,等好久好久……但不要误会我的喜爱。”   他贴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霜绛年的额头。   “我一辈子,只朝你开屏。”   一顿乱蹭之后,他额发蓬蓬松松地向上翘起来,像条人畜无害的卷毛大狗狗。   霜绛年眉目冰冷,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忽然别过脸去,以袖掩唇,弯着腰重重咳嗽起来。   晏画阑脸色一变,忙找出药粉递过去:“怎么感觉每次发作都是……”   “是季节。”霜绛年打断。   他睁着眼睛,实则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过了许久才恢复正常。   还好没有触动到孔雀翎,否则就会被晏画阑看出些什么。   晏画阑叹道:“希望这个秋冬能快点过去。”   “嗯。”   霜绛年没有看到,晏画阑眼眸中充满了浓重的疑虑,但那抹深色很快便藏了起来。   他扶霜绛年坐在榻边,挨在他身旁,语气轻松道:“哥哥还没回答,要用什么身份同我回妖族?”   霜绛年妥协:“若你实在喜欢,就用我现在的模样,对外称是在枫城偶遇的医修朋友。”   “好。”晏画阑眉眼弯弯。   得到这个结果他很知足,日久天长,对方一步步软化,何愁娶不到哥哥?   “不过……”霜绛年峰回路转,冷冷回眸:“既然小云雀的身份弃置了,我们是不是该把小云雀身上的账,好好算一算?”   晏画阑笑容僵在脸上,尬笑道:“这都多久的事?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那我帮你回想一下。”   霜绛年微微一笑,然后牵住他的手,让系统开始播放录音。通过肢体接触,晏画阑曾经说过的屁话干过的混账事,丝毫不漏地传入他的脑海中。   在面对魔主时尚能处变不惊的晏画阑,脑门落下了几滴冷汗。   他再一次确认,他阿年哥哥真的很记仇,甚至还有一颗他们“爱情的结晶”帮哥哥一起记仇!   “前段时间看在你处理家事情绪不佳的份上,我体谅你的心情,没有提起。”霜绛年说,“但你不要当做从未发生过。”   “其实那会儿我被其他人夺舍了。”晏画阑佯怒拍腿,“用邪术的狗贼!怎么能对我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霜绛年品了一口冷茶:“不怪你,那想来是怪我了。怪我隐瞒身份,否则怎么能看到这么一个新鲜又真实的晏画阑呢。”   他语声比平时温柔多了,可晏画阑知道,哥哥说话越温柔越想杀人。   早死早超生。   晏画阑一咬牙,抽出青爵就往上一跪,还要伸手打自己谢罪。   霜绛年止了他的动作:“说罢,你有哪里做得不对。”   “我不该乱吃云雀吃到哥哥头上去。”   “我不该怪叫荼毒哥哥的耳朵。”   “我不该把哥哥扔着玩。”   ……   他零零碎碎说了一堆,霜绛年反倒被迫回想起那段糟心的经历,闭眼止住他的话头:“最重要的是,下次不要乱摸别人的身体。妖不行,灵兽也不行。”   他指的是自己作为小云雀时,被晏画阑从头摸到尾、还探公母的行为。   晏画阑却从其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哥哥生气他随便摸别人的身子,这是不是证明着,哥哥对他产生了独占欲?   他口快:“意思是,耍流氓也只能对哥哥耍吗?……哎呦。”   脑壳被哥哥敲了一下,他反而笑起来,拉住了霜绛年还未收回去的手。   “我还有一个错处没交代。”晏画阑说,“我不该想把哥哥‘锁起来,日日夜夜逼他看我开屏’。”   霜绛年觑向他,略有好奇。   晏画阑笑着解释道:“即便我不逼、不锁,哥哥也很愿意看我开屏,是不是?”   油嘴滑舌。   霜绛年唇角抿紧,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房门外传来渔回的声音:“陛下,适才臣听到了您的惨叫声,您还好吧?需要臣进来吗?”   晏画阑回头:“进来!”   此时他还跪在青爵扇上,怂得不像个妖王,霜绛年立刻就要拉他起来,免得他被臣子看了笑话。   然而晏画阑的膝盖仿佛黏在了青爵上,重得要命,根本拉不起。   短暂的纠缠间,渔回已经推门而入。   见到房中场景,渔回还没来得及惊讶,另一个炸雷便在他脑海中炸响。   晏画阑笑盈盈地向他说:“给你介绍一下,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王妃。”   渔回手里抱着的竹筐掉了,里面的玉米棒骨碌碌滚了一地。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霜绛年:“你、你不是小云雀吗?”   霜绛年解释:“小云雀是我,何六也是我。”   “哦,哦。”突然获知这么大的信息量,渔回有些灵魂出窍。   霜绛年回头,对晏画阑传音入密:“怎么忽然告诉他了?还有你先起来,在外人面前不好看。”   “渔回值得信任。告诉他,让他帮你,哥哥在妖族的生活会舒服一些。”晏画阑传音道,“再说了,我可受不了他天天警告哥哥什么‘不要爱上陛下’‘不要陷得太深’……”   他挤了一下眼睛:“若哥哥爱慕我,就光明正大地爱。”   传音刚落,便听旁边“嘭”地一声,渔回五体投地,和晏画阑肩并肩跪成一排。   渔回字正腔圆,嗓音洪亮:   “对不起,王妃殿下!之前是臣有眼不识泰山,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臣罪该万死!以后臣定然全心全意服务于您,让您和陛下的婚后生活美满舒适!”   霜绛年:“……”   倒也不至于。   有了渔回的传信,他们安顿好枫城的百姓之后,即刻便动身返回妖族。   小枫留在了枫城。红枫岭才是她的家,作为树妖,她对生她的这片土地感情很深。   一行两人两妖,乘坐的还是来时买下的那只小飞舟。   这种时候,晏画阑忽然又不土豪了,扣扣搜搜不肯再买一架新的飞舟,渔回在存老婆本,其余两人又都是穷鬼,买不起。   晏画阑奸计得逞:“我们一共四个人,只有两个房间,不如我和哥哥一……”   霜绛年无缝接道:“不如我和乐道友一间,陛下和您的侍卫一间。”   乐桃情得意地勾住霜绛年的腰,回眸朝晏画阑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晏画阑气到差点把飞舟踩塌。   霜绛年本就和乐桃情做过室友,除了偶尔被对方真真假假地撩拨一下以外,他们相处非常融洽。   倒是渔回那边——对待他的态度未免太崇敬了。   若说这是因为妖王妃的名衔,倒也不像,毕竟渔回私底下对妖王本人都毫不客气。   这日,当渔回第四次将沏好的茶毕恭毕敬地端给霜绛年时,霜绛年忙伸手去接,忍不住说:“不必这么做,我还是我。你还把我当做小云雀就行。”   “您别动,您放着我来。”渔回躲过他的手,稳稳将茶壶放在竹垫上,“您是妖族的大英雄,这么金尊玉贵的手,怎么能做端茶倒水伺候人的小事?”   如果不是他语气非常真诚,霜绛年都以为对方在阴阳怪气了。   霜绛年茫然:“我怎么会是大英雄?”   渔回一本正经地和他条条分说:   “您是屠恶龙的勇士。”   “您是尊贵而珍惜的高阶妖族血脉。”   “连凤凰和麒麟都找不到的秘密囚笼,您轻松进入,亲自涉险,破开秘境,将陛下营救出来。”   好像每一条都对,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这还不提您在使用其他身份期间赢得的光辉——丹会头名,甚至您还可能在微臣不知道的地方救了陛下无数次……”渔回越说越感动,嗓音颤抖,“最重要的是您能管束住陛下。这简直是奇迹!”   霜绛年脑海中浮现出一只撒丫子狂奔的大孔雀,后面跟着乌泱泱一片朝臣和侍卫,栓十根狗链子都拉不住。   想起原书那个疯批晏辰,以上情况确实有可能发生,并且更糟。   霜绛年稍微有一点理解渔回的心态了。   渔回满目崇拜:“除了生孩子,还有什么是您不会做的吗?”   霜绛年无奈:“其实我只是个……”金丹期,这金丹还是采补你们陛下修上来的。   还未说完,却听渔回道:“就连生孩子您也会啊!”   霜绛年噎住,双眸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   “……晏画阑和你们都说什么了?”   渔回浑然不知当霜绛年喊陛下全名的时候意味着什么灾难,还在抖落他陛下的胡话:“原话我还记得‘我们有一个孩子,是羽族,凤凰血脉’,陛下就是这么说的。”   他看四周没有旁人,凑过来悄悄道:“王妃殿下,可以给我摸摸您的蛋吗?不、不奢求摸,微臣看一眼就行。我已经向往好久了……”   恰逢晏画阑刚啄洗完羽毛,带着满身水汽过来:“渔回,你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渔回怕遭误会,连忙起身,肩膀上却按了一只手。   霜绛年把他按在自己身边,力道温柔而不容小觑。   然后他向晏画阑微笑道:“你过来听听就知道了。”   晏画阑满面狐疑地凑过来,一下就被扯住了耳朵。   他“嘶”地抽了口凉气,   霜绛年冰冷的嗓音直接传入他的脑海:“我何时与你生过蛋?还想要蛋,我看你是自己的蛋也不想要了。”   晏画阑哀嚎:“我我我这不是方便寻找哥哥吗?蛋,什么蛋,我从来没有肖想过!”   这种宫廷流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五,总有一天会传到哥哥耳朵里,但为什么消息会偏偏在今天走漏?   晏画阑用眼神凌迟渔回。   渔回从两人的反应中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用唇语问:“陛下的蛋,是假的?”   晏画阑狠瞪他一眼,转而对霜绛年温柔小意:“生蛋多疼,我怎么舍得哥哥疼?再说了,那小东西还要分走哥哥的注意力,一个小枫就够我受的了。嗯,哥哥你说是吧?”   隔壁乐桃情刚好探出头来:“什么宝宝?谁生宝宝了?年哥你怀孕了?”   霜绛年缓缓吁气。   一、团、乱、麻。   “晏画阑,”他面无表情道,“我记得你妖形飞行速度很快,现在我们也无需遮掩行踪,不如你就去外面拉飞舟吧,还能早些回妖族。”   晏画阑自知理亏,蔫了吧唧地照做。   *   孔雀妖尊拉起车来果然不容小觑,飞舟风驰电掣,不到两日便抵达了妖王宫。   接见群臣照旧是渔回替他,在宴席上觥筹交错之际,晏画阑和霜绛年已经来到了臧青山——封印晏青之地。   铅灰色的天空阴雨蒙蒙,细密的冷雨夹杂着雪片,落在地上时终归都是尘泥,不分彼此。   和一个月前对比,臧青山的封印斑驳了许多,还未进入封印,便能感觉到魔毒阴冷的气息。   入口周围方圆一里枯草遍布,虫蚁鸟兽绕道而行,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在白鹤丞相的指导下,晏画阑逼出自己的精血,重新加固了封印。   不论是孔雀还是鲛人,精血对于他们都像寿元一样珍贵,失去一滴,可能要几十年修炼才能补回。   “按照封印侵蚀的速度,您撑不了太久。”白鹤丞相忧心忡忡道,“这不是长久之计,陛下,您要替凤凰陛下做出抉择。”   晏画阑脸色稍有苍白,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阳光自信:“我已经找到了驱除魔毒的方法,老头你就别操心这么多了,小心减寿。”   霜绛年默默握紧了拳头。   两人走进地底隧道之后,黑暗中,晏画阑牵住了他的手,一点点抚平他掌心里掐出来的指甲印。   “别担心,哥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我身强体健,区区流几滴血没问题。”   霜绛年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了对方的手。   见到晏青的时候,他仍像之前几次一样,定定注视着岩壁上方缝隙投来的一缕天光,神色空茫。   这几日雨雪霏霏,缝隙漏下和了泥的雨水,一点点滴落在晏青脸上。   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任由泥水淌进眼眶,污了眼白。   霜绛年欲施法补上那处缝隙,晏青制止了他。   “多些仙子为我着想。不过,还是算了吧。就让我感受一下外面的气息……哪怕是泥。”   晏青的声音似是叹息。   霜绛年微顿,收回了手。   这次为晏青驱毒还和上次一样照常进行,诊疗结束,他收回九刺,在水灵气的治愈下,晏青逐渐苏醒。   “有劳仙子。”他向霜绛年露出一个儒雅温和的微笑,“我感觉好多了。”   霜绛年点头,退远些,和晏画阑一同跪坐在旁边。   晏青确实看起来好多了。   自他苏醒之后,他身体和神志一日好过一日,病气遮不住英挺俊朗的五官,萎缩的肌肉也渐渐饱满起来,现出健美的赤裸上身。   晏画阑给他递了件衣袍遮身。   晏青抬眼望向黑暗的洞穴:“这封印日渐薄弱,若真有一日它撑不住,本尊定会先一步自戕,不给王弟添半分麻烦。”   “说什么胡话。”晏画阑道,“有我在,封印破了就补,总归能撑到你身上魔毒尽消的那一刻。”   “补封印?”晏青目露迷茫。   “我的精血能勉强替代凤凰之力。”晏画阑摸向储物耳坠,“对了,说起凤凰……”   他取出了从红枫岭得来的凤凰羽衣。   这身凤凰羽衣曾存放在霜绛年那里半个月,在此期间,他花高额成就点拜托系统认真修整羽衣,曾经那件带着血痂的皮毛,现在已经变成了流光溢彩的法衣。   每一根羽毛都瑰丽夺目,看到它,就仿佛能看到几百年前凤凰劈波斩浪、九天揽月的场景。   晏青一时呆怔。   “……是母亲的羽毛。王弟去红枫岭,找到了母亲的遗物?”   晏画阑颔首。   晏青眼中泪光一闪而逝,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羽衣,却蓦然想起自己身上的魔毒会玷污羽衣,黯然收回了手。   晏画阑安慰他道:“国祀已经在加紧筹备了,就定在七日之后举行。我会亲自将凤凰羽衣供奉起来,让她受万妖朝拜。”   晏青双拳紧握,脊背岣嵝下去,一个一个字从他胸腔中痛苦地挤出:   “母亲,都怪孩儿不好,是孩儿的失职,没能保护好您,还让弟弟受苦受累。母亲……”   他太用力,背后扎出的针眼溢出汩汩黑血,脸色青白。   “尊上节哀。”霜绛年淡淡道,“如果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明日的驱毒诊疗就只能延后,治愈之日更遥遥无期。”   晏青喉头滚动,渐渐镇定下来。   “仙子为我驱毒治伤,我怎能拂了仙子的好意。”他强自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叹道:“真希望能瞬间摆脱魔毒,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仙子可有方法?”   霜绛年怔忡。   是有方法。而且他还在晏画阑身上使用过一次,效果绝佳。   只不过,这方法是与他双修,利用忘情作为过滤器,净化魔毒。   霜绛年想起晏画阑逼出精血时苍白的脸,心中产生一丝动摇。   但他现在……做不到随便与人双修。   霜绛年沉吟的时间不过稍长了些,一个愤怒的声音便直冲他脑海。   “哥哥,你在犹豫什么?”   “……没有。”霜绛年违心道。   即便那种想法只是一瞬间,它依旧存在过。他想,晏画阑独占欲那么强,定会为此感到不悦。   然而,晏画阑真正生气的点,似乎不是嫉妒或者独占欲。   “哥哥的身体不是净化魔毒的工具,从来都不是。”   晏画阑瞪着他,凤眸被怒火烧得晶亮,其中似有潮意,连鼻尖都发红了。   他生气,是因为心疼哥哥。   哥哥总是忽略自己的意愿和感受,随意地伤害自己,随意地利用自己。   霜绛年不在乎的,晏画阑替他委屈,替他心酸。   “请哥哥重视自己的身体,重视自己的感受,它们很重要,我永远也不要哥哥牺牲自己来帮我。”   他专注地盯着哥哥的眼眸。   “答应我,好吗?”   霜绛年垂下眼帘,将咳嗽扼制在喉间。   “好。永远都不会。”他传音。   晏画阑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他的眼神很深。   拜别晏青之后,晏画阑将他送回妖王殿,说:“我要出去一趟。”   霜绛年站了起来。   “不、不必陪我,哥哥在这里歇着就好。”晏画阑一手按他肩头,一手扶腰,小心地将他安顿回圈椅上,“我自己一个人去。”   霜绛年一顿:“我也没说要和你一起去。刚才是想起来取东西。”   “哦。”晏画阑自作多情的次数多了,也没起疑。   他披上大氅,临踏出殿门,又回眸确认:“那我去啦?”   脸上讪讪笑着,有种小孩子瞒着大人出去干坏事的心虚感。   霜绛年在摆弄瓷瓶里的花枝,看都没看他一眼:“都是妖尊了,出门做事还要我许可?”   “当然要的。”晏画阑身子已经出去了,头还在里面。他再三确认:“那我真的去啦?”   一枝花如箭矢般隔空掷来,砸在他脸上。   晏画阑嬉皮笑脸地嗅了嗅花香,才捻着花枝,振翅走了。   许久之后,霜绛年才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捡起了遗落的花瓣。   晏画阑不再是从前那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少年,心里藏了不能说的秘密。   曾经的少年变得成熟了,霜绛年为此感到宽心。但他渐渐开始读不懂对方的想法,熟悉之人身上的陌生感,带给他心绪的战栗不安。   平时晏画阑恨不得把他绑在裤腰带上,今日却独自离开。   会不会是生气了?因为和晏青的事?   霜绛年开始揣摩对方的想法,为了对方小到不能再小的异常行为。   浅浅的焦灼——对他而言非常新鲜的情绪。   心脏揪痛,他轻轻呼了口气,努力将那个人影抛出自己的脑海。   *   出了妖族之后,晏画阑化作一只孔雀,急速向南方飞去。   空气渐渐变得潮湿,连苍穹都染上苔藓的潮绿。他越过如大海般的碧色湖泊,落在湖心岛上。   岛上绿草如茵,小小的菌子错落有致,星星点点缀在苍郁的草地间。   这片湖心岛比孔雀妖尊的妖形还要大四五倍,毛茸茸的草地占去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都留给一棵树的树干。   树干粗壮可环岛,树冠枝繁叶茂,几乎能笼罩住整面湖泊,而树根,遍布了附近整片山脉。   当晏画阑到来之时,树叶无风而动,树影婆娑,似乎在与他致意。   那沙沙的树叶响声落在他耳畔,化作一句问话:“你又为何而来?”   “大椿,你是四海八荒医术最高明、最见多识广的妖。我这次来,想向你问一种病症。”   晏画阑眉目间似有忧色,他认真问道:   “一个人为何在情绪波动的时候,心脏会剧痛?” 第48章   “为何情绪波动时,心脏会剧痛?”   晏画阑话音落下,大椿问:“你所说之人,是凡人,是人族修士,还是妖?”   晏画阑敛眸:“……妖。”   大椿又问:“你上次带走的酒,可有治愈他的心疾?”   “并无。”晏画阑道,“他身上其他暗疾都有好转,只是心疾仍如往常,甚至更重。他称是季节原因,显然是在瞒我,我这才发觉——他的心疾许是和情绪有关。”   大椿沉吟片刻。   “种族原因先天有损、诅咒、献祭……甚至神器,皆有可能。若把病人带过来见一面,或许会得出更准确的答案。”   晏画阑沉默。   心疾的事,哥哥一直不愿告诉他。他知道自己该给哥哥留出私人空间,但心疾毕竟关系到哥哥的性命。他放不下,也接受不了自己再继续装傻,对此袖手旁观。   矛盾之下,晏画阑只能瞒着哥哥,独自来向大椿问诊。   哥哥心细如发,若带哥哥来问诊,定会被对方察觉。发觉之后,哥哥丧失安全感,指不定会为了藏起秘密,再次逃跑……   晏画阑摸了摸脸。   不过,若是能让哥哥身体健康,跑一次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他牺牲自己的色相,再把哥哥诱回来。   他问道:“若我下回带他来,无论那病症是什么原因造成,你都可以在直接治愈他么?”   当场按住治好,免得落跑。   大椿:“可以。——除非那个原因是‘神器’。神器需要特定的‘钥匙’才可取出。”   晏画阑记在了心里。   “治愈心疾的价格呢?”   大椿:“我要你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与我交换。”   “真不知道你要我毛做什么,酿酒么?”晏画阑一想到这个就屁股疼,愁眉苦脸道:“再拔尾翎,我就要秃了,春日还怎么开屏?”   大椿:“不。我要你用更珍贵的东西。”   晏画阑疑惑:“我身上的东西,除了毛也没什么珍贵的了,精血你又看不上……”   他一怔。   他忽然想起,自己体内确实还有一件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   ——他的不死之身。   晏画阑瞠目看向大椿。   大椿肯定了他的猜测:“你弃若敝屣之物,是无数人与妖求之不得的能力。正好我有一位酒客旧友,梦寐以求自己已逝的爱人能浴火重生。”   晏画阑愕然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能力?”   大椿沉吟,似乎在斟酌措辞。   “因为……我有另一位旧友。她与你,有着相同的力量。”   *   妖族太庙里。   霜绛年将凤凰羽衣披在了女神像之上,细细替她整理好每一片羽毛。   五日之后便是祭奠凤凰的国祀,全妖族上上下下都在为此做着准备,他也不例外。   极轻的脚步声落在殿内。   霜绛年回眸,只见国师正站在女神像前,他行了一次跪叩之礼,雪色衣摆铺散,宛若雪山之莲悄然开放。   行礼之后,国师才抬起浅红色的眼眸,看向他:“一别数月,你身上的命运轨迹更清晰了。”   霜绛年现在的音容与做小云雀时差别甚大,对方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直接把他和小云雀当做同一个人看待。   他才想起,一部分患有白化病的生物视力非常微弱,国师不能用视力辨人,而是通过所谓的“命运”。   命运,是霜绛年最讨厌听到的词汇。   “命运?”他略带讽意道,“国师大人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命运轨迹?”   国师:“救世的命运。”   他平日说话本来就慢,说这句话的时候更慢了十倍不止,好像每一个字上面都力压千钧。   霜绛年眉间淡淡:“四海升平,风调雨顺,这太平盛世,何需救,又有何可救?”   “晏、画、阑。”国师一字一顿。   晏画阑的存在,就是九州的灾祸,灭世的根源。   霜绛年眼神冰寒。   这就是为何他讨厌“命运”。   命运将晏画阑和晏辰混为一谈,晏画阑那般努力地打败心魔,努力阳光积极——而命运却将他打作一个灭世者,仿佛他是什么魔星降世。   “但是有转机。转机是你。”   国师道出了刚刚算得的天命:“——只有你,能‘杀死’他。”   霜绛年瞳孔一缩。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国师唇边便涌出汩汩鲜血。   他的身体因为痛苦而颤抖,皮肤几乎透明,上面都是冷汗,落魄地摔倒在神像前。   霜绛年神色复杂,走下台阶,将国师放平,用出治愈术。   命修和无情道修士相似,无情道动情则死,命修泄露天机则亡。   国师语速那么慢,也是天道对他的限制。   霜绛年不免有同病相怜、兔死狐悲之感。   “你算出的命运,是错的。”他冷淡而认真道,“晏画阑会很好。我亦不会杀死他。”   国师徐徐摇头,垂下了眼。   “……哥哥!”太庙外遥遥传来晏画阑的声音。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就怕自己不在的时候,霜绛年会出什么小差错,又或者是有什么狐狸精缠上哥哥。   紧赶慢赶回来一看——果然有只蝙蝠牌狐狸精!!   晏画阑看国师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深感不齿,但也不得不承认,病弱的人最容易赢得医修的关注和怜爱。   他灵光一现,佯装脚步踉跄,还好扶住了殿门,才没有摔倒。   果然,霜绛年立刻丢下国师不管,落在他身边问:“怎么了?”   语气冷淡,晏画阑却能品到甜甜的关切滋味。   他心里笑出花来,用妖力控制住自己的血流,让脸色变白,然后轻声道:“没事哥,我就是有点头晕……休息会便好了。”   “妖力紊乱,又吃了不该吃的灵气?”霜绛年眉心微蹙,“回寝殿,我帮你看看。”   两人往出走,晏画阑抽空回头,得意地甩了一眼国师。   小妖精,和我耍花招,段数还不够!   奄奄一息的国师:“……”   他只能自己传灵符叫宫廷医师。   回到寝殿之后,霜绛年将晏画阑按在凤榻上,唤出九刺就要为他针灸调理经脉。   扎针就扎针,只要能从狐狸精那里抢回哥哥,晏画阑扎针也甘之如饴。   他闲聊道:“人族有个成语叫‘投桃抱你’,哥哥知道么?”   霜绛年纠正:“是投桃报李。”   “对对。”晏画阑趴着说,“我就在想,哥哥帮我治病那么多次,投桃报李,我也想帮哥哥治愈心疾。”   他装作不经意道:“所以,哥哥,要不要和我去看医师?”   霜绛年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没有必要。”   晏画阑懒洋洋道:“抓点药,你心疾就好了呢。这冬天还有两个月才结束,我不是怕你难受嘛。”   见对方不语,他又促狭道:“哥哥不会怕药苦吧?”   这是单纯的开玩笑还是激将法,霜绛年分不清,正如他分不清晏画阑突然提起他的心疾,是偶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   霜绛年下手一重,晏画阑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他平淡道:“我自己就是医修。若能根治,我早已治好。日后不必再替我操心此事。”   “……讳疾忌医。”晏画阑小声嘟囔了一句。   过些时日,他还得再软磨硬泡几回。不行的话,就真的只能强行绑架了。   待他打坐入定、沉入修炼之后,霜绛年静悄悄拿起他脱下的大氅,仔细观察一番,然后凑近鼻间嗅闻。   上面有一种湖水与草木的气息,和那壶大椿酒的给他的感觉相似。   莫非晏画阑独自出行,就是为了私见大椿妖?   原书中大椿妖从未与晏辰有过交集,所以霜绛年对他知之甚少。   但可以确定的是,像大椿这种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妖,定然见多识广,知道忘情的症状,也知道忘情来历。   霜绛年出神地望着晏画阑。   ……他还没有做好坦诚无情道的准备。   *   转眼五日过去,转眼间便到了国祀之日。   国祀当日,上万妖修从四海八荒赶来,来太庙瞻仰凤凰遗物,观祭祀之礼。   晏画阑一身墨绿朝服,亲自迎送先王之魂,祭奠凤凰羽衣,献上玉帛、牲血等祭品。   整个过程,必须由他一人进行。   妖族的王独自站在祭坛的第八层玉阶上,上方是浩浩长空,下方是泱泱子民,身影显得孤独。   若他真的有一位王妃,此时应当能站在他身边,与他作陪,共同撑起这过于空寂的祭坛。   喁喁祭辞声中,霜绛年化作一只飞鸟,藏进那一国之尊宽大的袖口中。   晏画阑的手心有些凉。   原书中晏辰并未举行这样一场祭祀,他甚至也没有将之随身携带,只是将凤凰羽衣藏进了最深最隐秘的地底暗牢中。   ——就是那个用来剥皮的地牢。   再后来,晏辰入火山去炼化轩辕真火,遭遇了心魔幻境。   晏辰的心魔是凤凰之死。没有人指点过他如何破解,在幻境中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心魔,只一味修炼,一味杀戮,得道之后,阴差阳错杀死了心魔凤凰。   心魔虽破,但晏辰并没有真正化解心魔,反而因为意外亲手杀害母亲,执念更深。   一桩桩一件件,都将他推向更深的地狱。   他无助,却不自知。人人惧之,无人理解他疯狂之下的挣扎。   霜绛年用鸟喙轻啄晏画阑的手指。   或许是因为有了小绒球的陪伴,晏画阑冰凉的手心很快便暖和起来。   祭坛太庙虽空,他却不是孤独一人。   祭辞之后,晏画阑用除了身边人以外谁也听不到的声音承诺:“母亲,我会守护你所爱的妖族……”   他眼眸清澈如许,嗓音却多了太多沉稳。   “……还有,我所爱的一人。”   他用大拇指很轻柔地摸了摸小云雀的头,惹小云雀舒服地眯眯眼。   国祀的最后,晏画阑向文武百官分赐食肉。   他混在一群文武官员之中,大口吃肉,吃得很香,嘴角都沾了油,大喇喇的一点都不矜持。   渔回传音提醒他:“陛下,毕竟是国祀,不注意一下形象,表示郑重和悲伤吗?”   晏画阑动作不停,朗声道:“凤凰肯定很高兴看到我们大口吃肉。她高兴了,我还不高兴什么?”   渔回:“……”说的也是。   有时候吃到特别美味的部分,晏画阑便时常递个小鸡翅小鸡腿进袖子里。递进去的时候是肉,过一会儿掉出来的就是干干净净的小骨头。   晏画阑一笑,故意用这只藏了云雀的袖口抹了一把嘴油,然后便被云雀狠哆了一口手腕。   宴会到了最酣畅之处,祭坛外围渐渐传来些许骚动。   白鹤丞相听了褐衣小侍的报告,面上现出些思索之色。   他向晏画阑转达:“海族使臣到了。”   这话也没避旁人,霜绛年听得清楚,身形微僵。   妖族分为兽族、禽族、海族、木族四大族,每族之下再分小族。   鲛人族就曾经归属于海族管辖,每年都会向他们缴纳珍珠和鲛绡作为供赋。   然而,当鲛人族被划作灵兽时,海族没有发出任何辩护的声音,袖手旁观,任由鲛人惨遭屠戮。   霜绛年对他们的观感很差。   这次国祀,海族称山高路迢,也是在将将结束之时,才姗姗来迟。   海族一行十几只妖走上前来:“叩见陛下。”   其余妖纷纷给他们让出一片空地,站在稍远处窃窃私语。   “太瘦了。”   “这是糟了什么罪?海中物产丰富,还能饿到他们不成?”   海族来使一个个形销骨立,眼下乌青,面部骨头的棱角几乎能硌人。   别的妖分辨不出,霜绛年却察觉他们全身都用了易容术,特地装出这副瘦骨如柴的模样。   是为了什么?   “平身。”晏画阑垂眼睨着这些臣子,“先赴宴罢。”   为首的海族使臣是只苍老的龟妖,他欲言又止,唱喏后颤巍巍地夹起鼎中炙肉。   一口吃罢,他早已泪流满面,引得其他妖好奇围观。   若说是因为想起凤凰而哭泣,倒也不像。   就在众妖纷纷疑惑海龟妖为何流泪时,海龟妖忽然夹起一块滚烫的炙肉,用手绢包好,珍而重之地放进了心口衣襟里。   群妖咋舌。   海龟妖这一出接一出的戏,晏画阑无法坐视不理。   他仍舒舒服服地坐在圈椅中,面上带笑,神情中略带冷漠:“溟灵,你可有话要讲?”   “此百年内,海中灵兽愈发匮乏,近来饥荒成灾,民不聊生。”溟灵脸上苍老的褶子像一条条泪沟,“臣一见此肉,便想起族中未辟谷的幼妖啼饥号寒、面黄肌瘦,而臣却在此大快朵颐。陛下,臣于心何忍?!”   这番话看似荡气回肠、感人肺腑,实则夹枪带棒,暗示晏画阑举办国祀铺张浪费,却让子民忍饥挨饿。   一些听出不对劲的文官,讷讷放下了竹箸。   霜绛年明白过来,直接传音:“他们在易容卖惨博同情。”   晏画阑听了,没有直接发难。   他面上漫不经心道:“溟灵卿的奏折本尊都看过了,本尊已经免除了海族十年的岁供,怎么,还不够?”   白鹤丞相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说话语气礼貌些。   溟灵幽咽道:“陛下有所不知,海族此况,早就难以自给自足。微臣的孙儿,已经两个月未食一口灵兽肉了!臣屡屡上奏请开国库放灵石赈灾救荒,可是陛下……”   晏画阑打断他:“一个月前,本尊曾派出使臣前往海族,巡访灾情。”   溟灵俯首:“那么陛下,应当已从使臣那里得到了确凿的证据。”   “没错,使者上报本尊的内容与溟灵卿所言相同,相同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晏画阑持着逐箸,慢悠悠敲击着铜鼎。   溟灵心下暗喜。   谁料,晏画阑峰回路转:“问题就出在这‘丝毫不差’上。溟灵卿如此渴求本尊开仓赈灾,竟然没有丝毫夸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停了箸,似笑非笑道:“于是,本尊又派了一队金乌卫暗中查访,没有让任何朝臣知晓。”   溟灵心中一震,藏在眼褶里的小眼珠露出不可置信之色,然后缓缓下移,心虚地看向地面。   “金乌卫告诉本尊的,就和之前的版本完全不同了。”晏画阑淡淡道,“饥,确实有,却是贪官中饱私囊之过。”   他在圈椅里挪了挪身子,指尖夹着一支竹箸,清脆地敲在溟灵的脑壳上。   “请问溟灵卿,海族闹饥荒,您却私藏灵脉,私吞各族岁供,不放灵石给各族豢养灵兽——这泱泱海族,要你何用呢?”   溟灵咽了口唾沫,心口里放着的那块炙肉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沾了尘土。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在传闻中愚笨的吉祥物妖王,竟私下里查到了他头上!   “以权谋私,懒政怠政。这是其一。”晏画阑站起身,“本尊的金乌卫还发现了一件怪事:泉客岛周边海域染了魔毒,这才是海中灵兽锐减的原因。”   霜绛年心绪再次震动。   泉客岛,就是鲛人族曾生活的岛屿!   “泉客岛在海族的管辖范围内,然而溟灵卿在奏折中丝毫未提。”晏画阑的声音还在继续,“知情不报,又该当何罪?”   全场哗然。   贪官污吏是一回事,妖族疆域受魔毒污染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直接关系到整个妖族的存亡!   一时间,群妖都克制不住地想后退,生怕这些海族沾了魔毒,染给他们。   “这、这……微臣确实不知此事,请陛下明鉴!”溟灵慌了,“泉客岛原是盛产鲛人之地,鲛人灭族后,常有传闻说泉客岛常有厉鬼徘徊不散,谅是臣,也不敢近其半分啊!”   晏画阑一笑,忽地垂下手臂,摸了摸溟灵的头。   他摸得细致又温柔,好像在对待自己的亲孩子。   就在这样的抚摸下,溟灵身上的易容术一点点消失,从头到脚,剥开枯瘦的皮囊,现出肥头大耳的内里。   然后晏画阑一脚踹翻了他。   “你这老乌龟,做戏来本尊面前示威。欺君犯上,又该当何罪?”   溟灵抱着壳滚了好几圈,才将将停了下来。   群臣震惊之下,才知道海族来使竟用了易容术。   溟灵为了骗过群臣,用的易容术自然技术先进,难以分辨,更难以破解。   没想到陛下不但文治武功样样俱佳,还精通晓奇淫巧技!   群臣看他的目光更加崇拜了。   晏画阑面容冷峻,眼中却划过一抹憨批的笑意。   他传音给霜绛年,嗓音里满是得意:“白鹤老头都看不出的易容,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了。刚才我那一脚是不是特别漂亮?特别霸气?”   霜绛年习惯他这种表里不一,敷衍道:“漂亮漂亮。”   晏画阑心音带笑:“还要感谢哥哥。这一手破解易容术的精妙手法,还是因为要找哥哥才认真学的呢。”   霜绛年:“……”真是不用谢。   狼狈的溟灵被押入了大牢,其余海族使者也被软禁起来,一一刑讯逼供。   妖族疆域被魔毒污染的消息如一块重石压在每只妖心头,他们有些食不知味,还未等国祀结束,就互相小声商讨起来。   白鹤丞相低声问:“不知陛下对此作何打算?”   晏画阑噙了一口竹茶:“我亲自去一趟。”   白鹤沉吟:“事关魔毒和百年前的鲛人之难,此行恐怕危险重重。陛下不如先派手下探探再说。”   “你也说了事关魔毒,除了我亲自去,其它人都是去送死。”晏画阑道,“……我不想妖族再多几个‘晏青’了。”   白鹤丞相无言以对,沉沉叹了口气,也只能默许。   *   国祀之后,霜绛年照例去为臧青山为晏青驱毒。   他本想趁机向晏青提起当年鲛人被屠杀的事,没想到是晏画阑先问出了口。   “一百五十年前妖族屠杀鲛人的行动,你知道吗?”   晏青回忆片刻:“当然。那在当时也是件震惊朝野的大事。虽说鲛人是灵兽,但那灵兽长得太像妖,一夕之间屠尽,不留活口……听起来未免残忍。”   晏画阑的拳头缓缓攥紧。   “屠杀鲛人族,可是妖王宫下达的命令?”   问出这句话似乎对他来说很艰难,一个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他盯着晏青,像是在等待判决。   霜绛年抬眼,看到了他紧绷的侧脸。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和妖族之间会有血海深仇。但他同样也想得明白,不管以前妖族做了什么,都不是晏画阑的错。   还好,晏青的回答是否定。   “母亲并不知晓此事,等到海族通报上来,为时已晚。”   晏画阑如蒙大赦。   他松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是海族擅自行动?”   “具体的情况我不确定。”晏青道,“不过后续从鲛人那里得来的血肉法宝,大部分都进了海族的宝库。他们献上了一部分供赋,母亲没有收,悉数奉还。”   霜绛年传音给晏画阑:“问他,当时海族有化神期妖尊吗?”   晏画阑问出来,晏青听了,答道:“海族……没有妖尊。不过传说中有一只鲲,常年游离于妖族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你们怀疑鲲与鲛人灭族有关?怎么忽然就提起这件旧事了?”   晏画阑简单说了说今晨国祀上的情况,然后道:“魔毒污染肯定和当年的鲛人之事有关。我近期会去泉客岛一趟,查明当年的真相。”   他忽地笑起来,伸手一把搂住旁边的霜绛年:“那他,我就先带走啦。”   霜绛年被迫倒在他怀里,靠在他肩头,身形微僵。   这动作也太亲密了。晏画阑突然间做什么?   晏青看着他们亲昵的模样,脸色微微僵冷。他撑起一个宽厚的笑,意味莫名道:“王弟和这位医修仙子的关系是……”   晏画阑笑容阳光灿烂,眼中却盛满独占欲:“就是你想的那样。”   霜绛年一怔。   看起来,晏画阑还对上次驱毒双修是事耿耿于怀。   这句含糊又极富内涵的“就是你想象的那样”,似答非答,引人想入非非,既起了示威的作用,真要较真起来又能全身而退。   如果霜绛年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孟客枝用过?   晏画阑吃醋的手段……见长?   只是吃醋的对象弄错了。   霜绛年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只望晏青能理解乱吃飞醋的小学鸡,千万别多想才好。   待他们离开了臧青山,霜绛年才道:“在你兄长面前稳重些,别乱说奇怪的话。”   晏画阑嬉笑:“免得他误会哥哥相夫无方?”   霜绛年冷冰冰:“是教子无方。”   “可是哥哥没看出来吗?晏青他对你有好感。”晏画阑从身后环住他,认真道,“若是我不宣誓主权,我怕他真对哥哥产生不该有的心思。”   霜绛年挑了挑眉,显是不信:“被扎几针就能喜欢上那个扎他的医师?又不是所有人都想你这么变态。”   晏画阑气鼓鼓,动手动脚:“我就是变态,我现在要做变态要做的事——”   霜绛年面色不变任他玩闹:“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海族?”   晏画阑趴在他肩头:“准备准备,安顿好了宫里,明日就启程。”   “我也去。”霜绛年垂眸道,“……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晏画阑没说话,静静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是时候坦诚了。两人同时想。   因为紧张,霜绛年的手紧紧攥着。晏画阑的大手覆上来,手掌包裹着他,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间,耐心地解开拳头攥成的结。   “因为泉客岛是我的故乡。”   霜绛年轻轻呼气。   “晏画阑,我是鲛人。”   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身份,背后藏着无数血腥旧事。这也是一个很危险的身份,昭示着他的血肉是对晏画阑来说是大补之物。   霜绛年用了很大的勇气。   他以为自己会在晏画阑眼中看到震撼和动摇。   然而,他只看到了一个憨批。   “哥哥的本体是不是那条黑鳞鱼?那鱼一直住在我丹田里。”   他羞窘一笑。   “这岂不就是说……哥哥一直都在和我负·距·离接触吗?”   霜绛年:“……”   对不起。   他不该对晏画阑脑子里的黄色废料有任何期待的。 第49章   霜绛年万万想不到,听到他是鲛人族之后,晏画阑会是这种反应。   ——就好像发现妃子竟是狐妖之后,第一反应是又有新玩法的好色昏君。   不该表示一下震惊吗?   他可是据说已经灭族的“灵兽”啊。   不该沉思一下、犹豫一下吗?   表现得这样稀松平常,显得自己一直以来小心藏起秘密的行为……好像在犯傻。   霜绛年按了按眉心。   不,他不该怀疑自己。他是正常人,不正常的是晏画阑。   而且,自从他坦诚这个秘密之后,晏画阑就兴奋得像订了婚。走在大街上拿着折扇脚步一摇一晃,看着就能想象出一只满面春光的大孔雀,正摇头摆尾地展示他那绚丽的尾翎,引得路人频频注目。   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   经历了两日的行程,此时他们已经到达了海边。   白天的海属于凡人,夜晚的海属于人修和妖修。   退潮后,平静的浅海浮出一盏盏凡人看不见的灯塔水母,指引着修士们前往独属于他们的海市。   在前往泉客岛之前,他们还要打听只有海上修士才知道的消息,做些出海前的准备。   ……只不过,晏画阑的兴奋劲儿还没过,他似乎更想询问有关霜绛年本人的问题。   “鲛人用什么呼吸?鼻子还是鳃?”   “海里用鳃,岸上用鼻子。”   “鲛人半人半鱼,为什么不是鱼头人身?”   “……”   刚开始霜绛年还会尽量耐心地回答,后来他发现,好奇宝宝晏三岁的十万个为什么,永远都回答不完。   而且,正常的提问不应该是“鲛人不是灵兽吗,你为什么那么像妖”、“鲛人都灭族了,你怎么活下来的”……这类吗?   鱼头人身是什么鬼东西?   霜绛年心中叹了口气,答道:“人身鱼尾,是因为人类的双手更灵敏易于制作复杂工具,鱼尾则能帮我们在海中顺利捕猎。这是进化的选择。”   他语气冷漠,“如果你再问废话,我就……”   话音未落,他便被晏画阑狠狠抱了一下。   “你——”霜绛年被他的胸肌挤得倒吸一口凉气。   晏画阑用脸颊蹭他发顶,好像在吸猫:“哥哥居然还正经回答我了。好可爱啊。”   霜绛年不理解。   不是你问的吗,我不该回答吗?怎么回答就是可爱了?   而且,他严正认为“可爱”这个词和他冷漠的无情道气质不搭。   “你觉得我哪里可爱?我改。”   晏画阑笑:“哪里都可爱。”   “……”霜绛年嘴唇紧抿,指间亮出九刺。   晏画阑惨嘤一声,有一段时间没能出声。   霜绛年抚平了仙袍上的褶皱。   虽说晏画阑这些问题问得没头没脑,但的确气氛轻松了不少,没有他本来想象中会有的沉重。   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霜绛年也不清楚。   哑穴那股气劲解除之后,晏画阑委屈巴巴地问:“那我可以问其他有关鲛人的问题么?保证不奇怪,都很实用。”   霜绛年瞥了他一眼,默许。   “那我问了。”晏画阑清了清嗓子,用学者探究的认真语气问:“请问,鲛人的腰和尾巴很敏感,是真的吗?”   霜绛年眼皮一跳:“你问这些做什么?有何实用之处?”   “看来是很敏感了。”晏画阑扶了一下不存在的眼镜框,继续问,“雄鲛人能生蛋……”   霜绛年伸手就要来掩他的嘴。   晏画阑笑着跳到一边躲过。   海市处于浅海之底,夜空下的浅海月光浅浅荡漾,集市上方慢悠悠游过亮着荧光的热带鱼,偶尔还会优哉游哉飘过水母,伞盖流光溢彩,宛若盏盏灯笼。   “最后一个问题。”晏画阑在斑斓的荧光下笑问,“‘凡人与鲛人坠入爱河,为了鲛人恋人沉入海中’的传说,是真的吗?”   霜绛年默默望着他。   许久后他才垂下眼帘:“我不清楚。”   晏画阑走过来,歪在他耳边:“以后就清楚了——我们的故事会成为传说。”   这话说得有几分古早言情霸总文的味道,落在现在听起来就肉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霜绛年的还没开始麻,便听晏画阑又骄傲地补充道:“现在不就是传说里会发生的事么?这海市就在海底,哥哥又是我的鲛人恋人——多么缠绵悱恻的爱情传说。”   他长臂一挥,作指点山河状,“等回去之后,我就让白鹤丞相把我们来海底逛街的故事写成戏曲,万古流芳。”   更像骗小姑娘的煤老板了。   霜绛年不仅头皮发麻,心也麻了——雷麻的。   这次来海市,他们二人都服用了可以在海底呼吸的避水丹,还用了易容。   晏画阑相貌没太大变化,霜绛年只是帮他细微调了一下眼尾上翘的弧度,压下那一双妖异的凤眸,又稍微柔和了一下五官,晏画阑就从妖王变成了一个俊朗的风流公子哥。   霜绛年自己换了一张清秀的新易容,又在晏画阑的建议下,穿了和对方相同的服饰。   名义上是扮作“师兄弟”,然而这相同的衣衫一穿出来,却屡屡被人误会是道侣。   在海市,像他们这种高颜值的人修“道侣”很少,走在街上总会收到些暧昧艳羡的目光。霜绛年已经开始后悔了——他就不该信晏画阑提建议有什么好心。   忽然,他手里被塞了一扇贝壳。   那贝壳上刻了海族的文字,和现代的广告传单差不多。   “两位仙长要进来参加活动吗?”塞给他传单的珊瑚虫女修问。   霜绛年回头看去,只见珊瑚虫女修站在一块巨大的海底礁石旁,礁石中心有一个岩洞向里延伸,外面则长满了五光十色的珊瑚虫。   有几种他认得,气泡珊瑚鼓起一朵朵奶白的小蘑菇伞,像挂着一个个气球,其他还有粉色的杯状珊瑚,和肖似圣诞树的金黄色蠕虫等等。   ……在海族,这种精心布置的礁石巢穴,一般都是婚床。   霜绛年心里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身边晏画阑则来了兴致:“什么活动?”   “‘道侣默契大考验。’”珊瑚虫女修笑着说,“主办方为了庆祝永结连理,特地想邀请九对道侣参加活动,主持人会分别询问双方相同的问题,双方在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给出答案,答案相同得分。”   霜绛年就要掉头离开:“我们不是道侣。”   晏画阑拉他:“诶哥哥等等,我想玩……”   珊瑚虫女修露出了营业的笑容,高声道:“第一名可以赢得一艘潜水舟,最深可以潜入海底一万米哦。”   霜绛年一顿。   鲛人族的神殿建在泉客岛附近的海沟里,在海沟最深处有一个泉眼,名为极阴之泉。那里常年冰寒刺骨,海底一万米下的水压之高,即便是妖尊都难以承受。除此之外,深入海沟的过程中,他们还要避开种种奇形怪状的海底灵兽。   在现代,潜水艇最深潜水记录只有一千多米,极阴之泉却有一万多米深。   这样的深度,只有海族用深海灵兽的筋骨制成的潜水舟,才能抵达。   他们正好需要这样一只潜水舟。   只是这一犹豫,霜绛年便被晏画阑拽着钻进了那个礁石洞。   “恭喜两位仙长,您正巧是第九对参与活动的道侣哦。祝您们恩恩爱爱,长长久久……”珊瑚虫女修的声音还在从外面传来。   晏画阑赞道:“她可真会说话。妖王殿需要她这种人才,哥哥觉得呢?”   “那是客套话。”霜绛年道,“记住,我们只是装作道侣,唯一目的就是头奖潜水舟。拿不到的话,就拿你试针。”   晏画阑条件反射地一抖。   穿过狭窄的礁石隧道,礁石里用了空间法术,空间变得宽阔。里面没有阳光,有些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各色荧光小珊瑚,偶尔还有像蝴蝶和萤火虫的浮游生物漂过,私密而浪漫。   晏画阑新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憧憬道:“海族真有情调。我和哥哥以后也……”   也装饰这样的婚房吧。   他面上有些腼腆,将这个想法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没说出口。   故意逗趣撩骚的时候,晏画阑什么话都敢说。若是认真的,反倒羞涩起来。   礁石里的佳人是一对金婚两百年的狼鱼老夫妇。   他们口中生着狼一样的龅牙,身材矮胖,不太符合人族审美。但他们甜甜蜜蜜搀在一起的时候,显得非常美丽。   在海鱼里,狼鱼少见地忠贞,雄鱼在角逐中觅得良配之后,就会与之白头偕老。   狼鱼夫妇也是九对参赛道侣之一,很快,晏画阑和霜绛年便被引着进入了两间相邻的隔间。   那隔间简单地用海带遮挡起来,但神奇的是,霜绛年确实无法通过传音术联系隔壁的晏画阑。   ……看来,必须要用出点真才实学了。   “道侣默契大考验,现在开始!一共二十道题目,双方答出相同答案即可得分哦!”   霜绛年聚精会神地看向第一道题。   “请听题——你和对方的口头禅是什么?”   霜绛年迅速写出晏画阑的口头禅“哥哥”,然后陷入了沉思。   自己真的有口头禅么?晏画阑的印象里,他最爱说哪句话?   时间很快就到了,霜绛年临时填了一个“不”。   他应该很爱拒绝晏画阑吧。   “答案公布:口头禅‘哥哥’猜测正确!口头禅‘扎你’猜测错误。本轮问题获得积分:一分。”   霜绛年:“……”   扎扎扎,在晏画阑心里他是个海胆么?不过好像确实如此……   霜绛年头疼,继续答题。   “请听题——你和对方最喜欢的衣服是什么类型?”   这个好答。半个月前在给妖王选择上朝穿什么的时候,衣服喜好彼此都心知肚明。   霜绛年信手答出:“对方:‘红绿搭配鸳鸯毛大氅’。自己:‘深蓝暗纹衫袍’。”   这送分题,晏画阑不能再错了!   但这一轮结束,还是只得了一半的分。   霜绛年惊了。   晏画阑给出的自我喜好的正确答案,竟然是“和哥哥一样,深蓝衫袍”。   霜绛年忍不住拉开海带帘子,低声道:“喜欢红配绿鸭子毛就喜欢了,没什么可丢脸的,怎么能说胡话?”   晏画阑几乎啜泣:“我、我只是想和哥哥一样,想让哥哥认可我的品位……”   听了这话,霜绛年又不忍心责怪他。   接下来的题目,他们基本上都因为奇奇怪怪的原因错一对一,偶尔全对。反而其他组那里屡屡传来“恭喜您,全部答对,得两分”的声音。   霜绛年已经变得面无表情。   [宿主,要可爱的系统帮你开挂吗?]   “不。”他早就开始咸鱼了,“肯定赢不了,就当陪晏画阑玩玩吧。”   他盲目自信彼此的熟悉度,来参加这个活动真是脑子抽风、自取其辱。   为了这种小事求助系统,还是算了。潜水舟,在海市再逛再挑,总能买到合意的。   得知必输无疑之后,霜绛年反而静下了心,开始从每一个错误的原因里,分析晏画阑的想法。   这样一来,正确率还真的渐渐提高了。   最后一道题,询问的是“第一次接吻的地点”。   若要霜绛年认真答,那定是“从未接吻”。   在他心目中,“接吻”需要情投意合,而且从动作上讲双方都有意想探索对方、包容对方。   而他们之间唯一一次嘴唇相触,还是在姑灌山的山洞里,晏画阑不想他说遗言,才粗暴地用嘴堵住了他的唇。   在他这里算不得接吻。但在晏画阑那里,定是算的。   霜绛年抬手欲填写答案,临落笔时却犹豫了起来。   不,这不是第一次。   晏画阑心里的第一次,应该是更早——早在秘境里小竹屋的时候,他们共用过一次烟嘴。   那只无比纯情的小鹌鹑,定以为嘴唇碰了同一件东西,就算接吻呢。   霜绛年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   他填了上去。   “答案公布:第一次接吻的地点‘小竹楼里’猜测正确!恭喜您获得两分。活动结束,您一共获得二十九分,位列第九,祝您和道侣恩恩爱爱、百年好合!”   霜绛年走出隔间,只见晏画阑还躲在海带幕布后面,只敢露出一只眼睛,颤巍巍地瞅着他。   霜绛年:“出来。”   晏画阑鹌鹑惊恐。   霜绛年无奈。   所以在对方眼里,自己的形象真的是浑身长满利刺的海胆吧?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或许应该多用鼓励式育儿,而不是批评惩罚式育儿,免得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产生心理阴影。   “后面的题答得有进步。”他好声好气道,“不罚你——不过下不为例。”   听了这话,晏画阑眨了眨眼睛,立刻眉开眼笑地蹦到了他面前。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这次攒个经验,下次一定能拿头奖!”   “不,我是说下次不要参加这种游戏了。”霜绛年道。   晏画阑伸手驱赶走游动在他发丝间的荧光小鱼,撇嘴撒娇:“可我感觉很有趣,而且了解了很多有关哥哥的事。”   还玩上瘾了?   霜绛年不欲与他争辩,只道:“先把潜水舟买到再说罢。”   他们正要离开,身后忽然传来狼鱼夫妇的声音。   “二位仙长请留步!”   金婚的狼鱼夫妇是活动的主办方,他们全部题目都拿了满分,也是获得潜水舟的第一名。   霜绛年停下了脚步,回头。   狼鱼夫人笑问:“二位……其实不是道侣吧?”   晏画阑僵住,没有底气反驳。不说哥哥一直不肯接受他,就连他自己对哥哥的了解也太少太少,连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对,怎么能配做哥哥的道侣呢?   霜绛年则满含歉意地垂下了眼。   “抱歉,我们确实并非道侣。是因为看中了奖品,才想着试一试。希望没扫了二位的兴。”   狼鱼夫妇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鼓励道:“如果不是道侣,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非常不错了!”   晏画阑微微歪头。   “其实呀,道侣之间神交的次数多了,互相都会有心灵感应。就像我和我夫君——没有传音,胜似传音,所以玩这个游戏特别占便宜。”   狼鱼夫人说,“二位仙长只靠猜就能拿这么高分,我和我夫君合籍前也做不到呢。”   晏画阑低落的脸洋溢起神采。   “过奖了。”霜绛年笑容浅淡,“其实我们只是同门师兄弟。”   “那种‘兄弟’嘛。”狼鱼小姐露出一个“我都懂”的调皮笑容,“我可都听人说了,人族的师兄和师尊可都是高危职业。”   霜绛年:“……”   您恐怕懂错了。   旁边晏画阑对狼鱼夫人小鸡啄米疯狂点头,被霜绛年瞥了一眼,就不敢动弹了。   狼鱼夫妇见他们二人反应,怎能不知其中情状?   “看来两位仙长还有很长的路要接着走呀,既然如此,不如……”狼鱼夫人与夫君对视一眼。   狼鱼丈夫:“不如添一把柴,添一把火。”   狼鱼夫人拍板:“不如就把那艘潜水舟,送给二位做礼物吧!”   霜绛年讶然:“奖品是您的,我们无名无实,收下恐怕不妥。”   “我们都是两百年的老夫老妻啦,这汪洋大海都环游了十几次,什么没见过?”狼鱼夫人笑道,“反倒是二位仙长,更需要一架潜水舟去度蜜月吧?”   霜绛年不习惯承别人的情,尤其还是因为度蜜月这种奇怪的理由。   他礼貌拒绝:“还是算了。非常感谢您们的好意。”   他那边正交涉着,狼鱼丈夫则游到晏画阑耳边低声游说:“想想,漆黑无人的海底,封闭空间里与他私密相处,偶尔有阴森恐怖的深海灵兽游过,他颤抖地靠在你怀中,你趁机揽住他,来些霸道仙尊语录……”   随着他的描绘,晏画阑脑海中浮想联翩,心中一片神往。   狼鱼丈夫继续描述:“里面情趣用品一应俱全,春宫画、脂膏、水榻、木马……”   晏画阑鼻子发痒,脸上发烫。   “深海潜水舟里最适合追夫人,当初我就是这么成的。”狼鱼最后用鱼鳍拍了拍晏画阑的肩膀,“年轻人,打起精神,机会要靠自己争取!”   晏画阑鼻子喷气。   他燃起来了!   那边霜绛年再三拒绝对方的好意,并送以诚挚的祝福。   眼见着狼鱼夫人送礼物的态度没那么强硬了,霜绛年刚松了口气,旁边晏画阑就一把接过了装有潜水舟的储物灵石。   晏画阑红脸蛋绯红地望向他,眼睛亮闪闪的,满载着期待的小星星。   “哥哥,我们一起去蜜月双修……哦不。”   他立刻改口,铿锵有力道:   “我们去征服大海、扬帆起航吧!”   霜绛年:“……”   你还真是,藏不住真心想法呢。 第50章   晏画阑是叛徒。   ——集憨批与色批为一体的叛徒。   潜水舟都已经拿在手里了,霜绛年也不好意思退还,只能再三感谢狼鱼夫妇的好意。   晏画阑递了一只小荷包给他们:“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霜绛年知道,那荷包里少说有一百枚上品灵石,足以直接买下最好的艘潜水舟。   拜别了狼鱼夫妇之后,霜绛年让系统仔细扫描这艘潜水舟。   [它确实是海市上最好的潜水舟,兼有抗压抗震、过虑氧气灵气之效,外表可以伪装成巨型狼鱼,还配着颇有情调的室内装备。有了它,宿主可以从海下悄无声息地抵达极阴之泉,不被任何人发现。]   晏画阑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胜过魔主,为了避免和魔主直接冲突,前往泉客岛是秘密行动。   另一边,渔回装扮成晏画阑的模样带着金乌卫前往海族查抄,帮他们打掩护。   本来霜绛年还想买到潜水舟之后再另行加工做出伪装,没想到这艘用来“度蜜月”的潜水舟自带伪装功能。   “再查查别的。”霜绛年沉吟,“比如,它身上有谁的气息,经了谁的手。”   那对狼鱼夫妇与他们非亲非故,怎么会因为好感和善心,就送他们如此昂贵的礼物?   系统也反应过来,经过一番检查之后道:[报告宿主,是国师。]   那就好解释了。   现在国师站在他们一方,而且经过系统检查,这艘潜水舟确实没有什么陷阱或者定位信息。   只不过……   霜绛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潜水舟内的桃粉色装潢,感觉有亿点点怀疑人生。   国师那种不谙世间情爱的三无人设,竟然会准备这种少女心满满的潜水舟吗?   隔壁浴室里,忽然传出了晏画阑的惊叫声。   霜绛年过去一看,只见晏画阑蹲在一个大浴池边,打开的水龙头里正喷出热气腾腾的泉水。花瓣从高空飘洒,落在水面上,情意绵绵。   “哥哥,这里面竟然能泡花浴!”他捧起水舔了一下,惊喜道,“有硫磺味,是温泉水!”   霜绛年低头看了眼那池子边刻着的“华清池”三个大字,陷入了沉思。   他们的目的地真的是危险重重的泉客岛,而不是什么度假村?   晏画阑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地挖掘新鲜玩意。   “这是什么?”他翻出一块皂角闻了闻,皱起了鼻尖,“汗味皂角?呕,什么怪东西。”   现代是有这么重口味的香皂,用来激发所谓的原始性本能。没想到这东西在修仙界也有。   然后晏画阑又取出了一串形状像极了葡萄串、但非常坚硬有质感的铜器。   他用指甲弹了两下那铜器,找到了盛放那东西的匣子,读到了标注。   “‘缅铃’?”他转头问,“哥哥,这是怎么用的?”   看着那散落一地的玩意儿,霜绛年只觉不堪入目。   “用来上刑的。”霜绛年面不改色地胡诌,“如果谁不听话,就把它塞进那个人的鼻孔里,堵塞气流,直到那个人窒息而死。”   晏画阑吓了一跳:“啊?这么可怕?”   霜绛年用眼神示意他看那架木马:“那东西叫‘摇魂马’,一旦坐上去它就会永无止境地摇晃,直摇到你支离破碎、魂飞魄散为止。”   晏画阑盯着那恐怖的木马咽了口唾沫,悄悄往后挪了两步。   “狼鱼夫妇为什么要放这么危险的东西……”   很快他就明白了原因。狼鱼丈夫告诉他,恐怖的氛围最适合追鱼,他要展示出英勇无畏的气概,将瑟瑟发抖的哥哥护在怀中。   想到这里,晏画阑竖起眉毛:“哥哥莫怕,有我保护,什么都伤不了你!”   他神色坚毅地向霜绛年走来——手里还拿着那串缅铃。   霜绛年眼皮跳了跳,大退三步,扭头就走。   “不必了。快把这些收拾回去,小心待会触发什么惩罚机关。”   身后传来晏画阑失落的答应声。   霜绛年走到透明琉璃窗前,望向窗外黑压压的深海。   其实他没什么在海洋里生活的亲身经验,只是因为浏览过许多许多与海相关的书卷,才了解了大海的模样。   他以鲛人的形态出生,曾短暂地生活在海中。   不到一岁的时候,他的鲛人父亲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带着他潜入海沟最深处的极阴之泉,在泉水的滋养保护下,将他的人族血脉与鲛人血脉彻底分离。   大部分的神魂都在他的人身里,他能表现得与一般人族无异,因此而逃脱了魔主的检查。   窗外的这一切,对霜绛年来说也很是新奇——就像回到了从未见过的故乡。   霜绛年的手放在琉璃窗上,似乎这样,就能离海更近一些。   身后,晏画阑轻轻环住他。   “哥哥在想念故乡吗?”   “还好。”   “哥哥的父母都是鲛人?”   “母亲是人族。”   两人一问一答着闲聊,想到哪里,就聊到哪里。   “那哥哥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尾巴吗?”   “人身鱼尾。”   晏画阑想象出哥哥出生时软软的一个雪团子,黑色鱼尾定也是软软的,婴儿肥的圆脸蛋,大眼睛,生气打人估计也是软的。   好想在那时候就遇到对方啊。   晏画阑心中微痒,蹭了蹭哥哥。   他忽然想起一事:“所有鲛人出生的时候,都是人身鱼尾吗?”   “是的。”霜绛年答完,看到了对方惊讶的神色,有些不解,“……怎么,你出生的时候不是半人半鸟么?”   “当然不是。所有妖族出生的时候都是兽形,妖族幼崽特别容易被当做灵兽捡回去吃掉。等到引气入体,修炼到筑基期,才能在化形丹的帮助下化人。”   “妖之所以是妖而不是灵兽,是因为我们能化人,像人一样思考,像人一样建立起自己的文明。”   晏画阑眉头紧锁,“如果鲛人从出生起就拥有人类的形态,怎么会被划分成灵兽?”   “鲛人本就是妖。”霜绛年用了当年魔主屠杀鲛人族时说的那句话,“‘错就错在他们生得太有用’,而且……没有强大到能保护自己的血肉。”   “不,这不怪哥哥。”晏画阑正色,“妖族早就脱离了弱肉强食的落后时代,从千年前三千支妖族部落合为一国之日起,便有妖不可食妖的规则章法。国有国法,若有人欺上瞒下、罔顾律法,是妖王不察之责。”   晏画阑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而认真。   “——这一次,我定会还鲛人族一个公道。”   霜绛年静静注视着他。   两年前,对方还是个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吃人吃妖毫无顾忌,大字都不识几个。做了妖王,也只享受着妖王之位带来的诸多便利。   现在竟懂得讲道理讲律法来解决问题,还懂得了身为妖王,应该承担的责任。   “画阑。”他轻唤。   “嗯?”   “你长大了。”霜绛年轻声笑叹。   晏画阑眼睛微微睁大。   哥哥夸他了!   他又开始得意忘形。   晏画阑搂着哥哥,心里蠢蠢欲动。他用小指勾了勾哥哥的手心,挤眉弄眼:“当然大,我还有更大的,哥哥要不来试试?”   霜绛年少见地宽容,没有对他开黄腔的行为祭出九刺。   好景不长,没人管,晏画阑就继续放飞自我,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胡话。   “鲛人一出生就半人半兽,比其他妖族还厉害许多。这是不是说明,鲛人其实比妖族更高级?”他咧出一口白牙,“不如起个新物种名……就叫‘人妖’怎么样?”   这张嘴,怎么就不能多正经一会儿呢?三分钟也好啊。   霜绛年刚才好不容易荡起些情绪,现在心中只有古井无波。   “哎呦疼疼疼……”   银芒闪过,在晏画阑的痛叫声中,霜绛年漠然推开他的手,换了对面那扇鱼眼琉璃窗看。   这艘潜水舟外观形似一条巨型狼鱼,起居在狼鱼胖嘟嘟的肚子里;鱼脑则是驾驶室,一般情况下都能自动驾驶,定速巡航;两扇琉璃窗则开在眼睛上。   晏画阑甜笑着黏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哥——哥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好好说话……”   他笑着注视着霜绛年,心爱得不得了。   哥哥已经把秘密告诉他了。   他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把自己能浴火重生的秘密告诉哥哥呢?   其实随着心智成熟和自身修为的强大,永生不死早就不是晏画阑的心魔了,说出来也没问题。   只是……   晏画阑试探着询问霜绛年:“如果可爱的幼崽其实和你年纪差不多,你还会允许他叫你‘哥哥’吗?”   霜绛年一顿,用怀疑的目光瞥向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晏画阑正色:“我有一个朋友遇到了这种情况。”   “‘我有一个朋友’?”霜绛年微微笑了,“具体情况呢。”   “是这样:我这个朋友呢,其实不是故意骗人。他只是凑巧看起来很小,阴差阳错叫了那人‘哥哥’,后来就一直没有机会坦白。”   晏画阑纠结道:“他害怕那位哥哥是因为把他当小弟弟才疼他宠他,害怕坦白之后,就会失去这份感情。”   见霜绛年挑眉,晏画阑又急急补充道:“当然了!那个弟弟的年纪是真的比哥哥小,估计小五六岁吧,所以也不算骗……”   霜绛年指节抵着下唇,故作沉思:“可是当初那位哥哥,是因为把对方当成幼崽,才会那么疼爱弟弟吧?”   晏画阑耷拉着羽毛:“……是这样。”   “所以,如果‘弟弟’不再是幼崽,而是一个同龄成年人,再撒娇着叫‘哥哥’,就有些奇怪了。”霜绛年做作地圈起胳膊,毫无感情地演绎:“啊,好肉麻。”   他微笑着问身边的蔫巴大孔雀:“你说是吧?”   晏画阑快哭了,想说出口的秘密被吞回了肚子里。   其实这事,霜绛年早就知道了。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秘境里,晏画阑一次次复生,又在成年前夕死亡,如此轮回不绝。   所以一百年后原书剧情开始,晏辰从秘境里出来的时候,身体年纪也只是刚刚成年。   但霜绛年没有想到,晏画阑竟是因为在纠结“哥哥”这个称呼,才迟迟犹豫着不肯告诉他。   这也太可爱了吧?   他一可爱,霜绛年就忍不住想逗他玩。这一逗,傻孔雀还真信了。   ……更可爱了。   他们的深海之行宛如宁静祥和的海面,偶尔掀起一点浪花。   晚上霜绛年要睡觉养精神,而整艘潜水舟里,只有一张床——一张足以让十个人在上面滚来滚去圆形大水床。   那水床周围罩着粉红的纱帐,进入其中仿若身陷晚霞之间。床垫估计是用水母类灵兽的伞盖制成的,又弹又软,一碰三晃。   霜绛年只当那是普通床榻,躺了下去。睡意正浓时,有什么重物突然蹦跶上床,大力之下,竟把他反弹出了三尺高。   霜绛年跌落回水床,又颠了好几下,才堪堪稳住。   他秀眉轻蹙,睡眼朦胧回过头来,只见晏画阑正满脸好奇地坐在水床上,晃来晃去。   “哥哥,这个床会弹耶!”晏画阑惊喜大喊。   “是的。快……”停下来。   霜绛年话音未落,晏画阑就再次蹦跶了一下,又把他弹起几尺高。   后半句“快停下来”被淹没在了惊呼声中。   “还要快?”晏画阑玩在兴头上,“现在够快了吗?”   霜绛年本就睡眼惺忪,一颠更是晕晕乎乎,可算体验了一把被熊孩子狂晃索桥的痛苦。   “……够快了,好了,快停。”   “真的要我停吗?”晏画阑大声道,“可是我看哥哥玩得很开心呀!”   到底是谁玩得开心??   霜绛年陷在波涛汹涌的水床里,爬都爬不起来。刚想直接动用灵气,忽然间晏画阑找准角度猛跳了一下,直接把他弹进了自己的怀里。   晏画阑抱着哥哥往水床中间挪动,摇晃更加剧烈,霜绛年头晕目眩,本能地搂紧了对方的颈项。   发冠在颠动中遗落,三千青丝散下,他眼眸中染着水雾,好像一条可怜的、被扰了清梦的鱼,被迫在热锅里翻炒。   又惹人怜惜,又引人欺负。   晏画阑小心地将哥哥放在水床中央,撑在他上方,腾出一只手,抚摸哥哥的脸颊。   霜绛年眼中尽是浓浓倦意,被摸了,敷衍地挣扎了一下,发现撼动不了,就闭眼放弃治疗,任他摸。   又在摸他的左眼皮。   不就是眼睑有一粒小痣么?现在这易容又看不到,有什么可揉的。   抚摸在脸上的力度太温柔,霜绛年几乎要睡着。   见他实在太困,晏画阑心猿意马一阵,最终还是克制住,乖乖躺在哥哥身边。   这弹弹软软的床榻很是奇怪,两个人若紧靠着睡在一起,他们四周向上的反弹力便会像夹馅饼一样,让他们挨得更近、挤得更紧。   晏画阑刚压下去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哥哥,这床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蹦蹦床,用来好玩。”霜绛年语调像极了梦呓,“但现在是休息时间了,贪玩扰民要挨骂。”   “真的吗?”晏画阑深表怀疑,“妖修不骗妖修,骗我要赔偿心里损失费的。”   “真的。”霜绛年呼吸渐渐绵长。   晏画阑暂且信了。   “若是哥哥骗我……”他轻轻捏了捏青年的鼻尖,“就必须任我叫一辈子的‘哥哥’,不许反悔,不许抵赖。”   霜绛年没理他,晏画阑自动把它当成默许。   他对自己的年龄问题稍微安下了心,又心生一计。   “还有,如果骗我,我要在寝宫里放上一模一样的水床,日日夜夜和哥哥在上面发挥它的真实用途!”   霜绛年在睡梦中点头,也不知听没听懂。   晏画阑甜甜笑了。   这样的话,不管哥哥有没有骗他,他都稳赚不赔。   在没有确认水床的真正用途之前,晏画阑非常认真地把它当做蹦蹦床玩。   不出意料,那可怜的水床第二天就被千钧重的孔雀妖尊蹦塌了。   霜绛年收拾了它的残骸,在心里鞠了一躬,感恩它为自己做出的牺牲。   在此期间,潜水舟全速向着南方的泉客岛驶去。   离泉客岛越近,霜绛年思虑越重,越容易做有关鲛人族的噩梦。到了第三日,他甚至不敢再睡,以免在梦中情绪不受理智束缚,自伤身体。   他笑得少了。   晏画阑故意逗他开心,有时候趣话说着说着,对面的人还坐在他面前,眼神却已恍惚,陷落在了某个暗沉的回忆中。   这次他们正聊着海里的美食,霜绛年忽然食指抵唇:“嘘。”   “哥哥?”晏画阑眼中忧色一闪而过。   霜绛年静了片刻,轻声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什么?”   “好像是歌声……鲛人的歌声。”   霜绛年侧耳。   他确实能听到什么声音,歌声、喊叫声、哭声……幽咽婉转的悲鸣,只有同为鲛人的他能听到。   潜水舟忽然左右摇晃了几下,好像有什么高速行驶的海洋生物撞上了上来。   “是灵豚群。”晏画阑看向琉璃窗外,“奇怪,往日它们性情温和,从不挑衅其它灵兽,怎么会突然撞上来?”   灵豚在海中猛烈翻腾,张开长嘴,发出人类听不到的嘶鸣。   霜绛年眉梢动了一下,难受地捂住了耳朵。   他听得到灵豚的喊叫。   灵豚和鲛人的歌声频率相仿,虽不为人类所闻,却能互通声音。或许这些灵豚和他一样听到了远方鲛人的悲鸣,才会忽然发疯。   霜绛年脑海中充满了嘈杂的声音,那些嘈杂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连呼吸也渐渐艰难。   好吵、好痛。   走开,别再挤进来了……   就像脑海中忽然塞入了几千几万兆的信息,呼吸道被塑料蒙住,几近窒息。   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模糊的视野中,有人接住了他,与他额头相贴。   晏画阑的神魂探过来。   霜绛年像是被烫了一下,神魂本能地躲起来,将对方拒之门外。   晏画阑的声音注入他的脑海:“浅层的神交能分担神魂压力,我绝不会窥探哥哥的秘密。”   “放我进来,哥哥……我想帮你。”   霜绛年抵不住噪声的折磨,识海之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一股清澈的思绪淌入他的识海,顷刻间喧嚣远逝,他获得了喘息的余地。   识海中,霜绛年睁开眼,怀中正抱着一个浅青色的光团,温暖柔软像一个可爱的抱枕。   这光团,就是晏画阑探进来的一缕神魂。   “你听到了吗?”霜绛年怔怔问他,“鲛人的哭声。”   无数声线汇聚在一起化作声浪,细细分辨,多数是女性和孩子的声音。   “这里好黑。”   “好冷。”   “想离开,想出去……”   “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娘亲,孩儿好痛啊,姐姐什么时候才能来救我们?”   “不要过来……”   神魂相交之后,晏画阑也能听懂鲛人的歌声。   光是听着,他就能想象到那些被囚禁起来的鲛人有多痛苦,而作为唯一一个从那场屠杀中幸免于难的人,他的阿年哥哥又有多么难过。   晏画阑的心揪起来,光团随之萎缩成了一小团。   “她们都是我的族人,受苦、受累、朝不保夕。”霜绛年垂着眼帘,淡淡道,“声音从泉客岛的方向而来,魔主定是把她们藏在了极阴之泉里,我却一直都不知道。”   魔主想制造一个高效生产鲛人精血的工厂,把工厂建在极阴之泉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极阴之泉是鲛人族的圣泉,在泉水源头附近,鲛人的修炼速度会成倍加快,极□□血也能得到提纯。   而海沟之深、泉水之寒,足以避免其他修士踏足,成为一处天然的隐蔽屏障。   “我早该想到的。”霜绛年下唇咬出鲜血,“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逃避,竟然从未想到还有人活着,从未真正回来看过一眼。”   “不是哥哥的错。”晏画阑大声,“魔主是奸猾狡诈的大坏蛋,我一定会把大坏蛋打得抱头鼠窜,让他付出沉痛的代价!”   或许是神魂只进来了一小缕的缘故,光团晏画阑用的是萌萌的小奶音,听得人心也泡软了。   霜绛年将脸埋在光团身上,好像埋在棉花糖一样的云朵里。   光团膨胀,瞬间变得粉红。   “我不难过。”霜绛年嘴唇微颤,声音细若蚊蚋,“我不能难过……”   光团枯萎凋零,变成忧郁的蓝色,伸出两朵小翅膀,轻轻抱住了霜绛年的脸。   霜绛年很快平静下来,摒除心中杂念。那些嘈杂的哭喊声渐渐被他抛远,成为背景白噪音,无法再动摇他的心境。   除了解救族人的坚定意念以外,他不会再允许多余的情绪影响自己。   他将晏画阑送出自己的识海,然后苏醒过来。   刚睁开眼的时候,他们还维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   极近极近之处,晏画阑面上染了些许担忧之色,俊眉好看地皱起,纤长的睫毛扫到了他脸上,有些微痒。   在他醒来之前,霜绛年率先逃离。   刚逃开不到两息,晏画阑便也醒了。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寻找他的身影,朝他问:“哥哥好些了么?”   救援及时,霜绛年只是脸色略有苍白,心脏疼痛还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嗯,我无碍。”他垂着眼,“多亏你。谢谢。”   晏画阑缓缓露出笑容。   刚才霜绛年被放在了琉璃窗前的软椅上,他闷咳几声,撑起身体,正襟危坐:“幸存的鲛人族就在泉客岛之下的极阴之泉里。他们的歌声在牵引我。”   软椅很宽敞,足以躺两个人。晏画阑挤上来,拉倒霜绛年,让他枕自己身上,然后伸手按摩他的后脑,缓解他的头部胀痛。   “别担心,哥哥。”   晏画阑轻声低喃,手指好像拥有魔力,渐渐舒缓了鲛人歌声带来的后遗症。   霜绛年微微合上了眼帘。   “哥哥,其实我有一个秘密。”晏画阑认真说。   霜绛年以为他会提起那个永生不死的秘密,谁料晏画阑话锋一转,带了些笑意道:   “其实我能预见未来。”   霜绛年睫毛颤了一下,禁不住就被带跑了注意力,好奇他会胡诌些什么话。   “在我遇见的那个未来里,我看到哥哥变成了一条黑尾巴的鲛人,和重获自由的其他鲛人们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大海里。”   晏画阑描述了一个很美好的场景,然后调皮一笑:“不过,他们会经常见不到哥哥。”   霜绛年不由自主追问:“为什么?”   晏画阑嘿嘿一笑:“因为春宵苦短,我和哥哥黏在一起。”   这个故事从童话变成悬疑、再变成黄色下流话本只用了几秒,饶是霜绛年刚才心情沉重,也被逗得睁开了眼,一言难尽地看向晏画阑。   晏画阑正色:“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我们走着瞧。”   霜绛年瞟他一眼,转回头。   “你想得好远。我现在还是人类,变不出鱼尾。”   晏画阑疑道:“那怎么才能变回鲛人呢?用我丹田里的黑鳞鱼吗?”   霜绛年:“嗯。”   晏画阑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以手比刀试着划了一下,被自己想象的场景疼得咧了咧嘴。   他当时怎么就一激动,脑子一抽,就把鱼吞到肚子里了呢?   “……哥,”晏画阑扁着嘴,为难道,“除了要我的命,还有其他方法能把鱼弄出来吗?”   他自觉问了一个很平常的问题,没想到却看到哥哥肩膀一僵。   霜绛年装作动作自然地坐起身,与他拉远了距离,浑身有些不自在。   其他的方法……是要双修啊。 第51章   怀中空落落的,晏画阑看着突然离开他的霜绛年,疑惑道:“哥哥,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霜绛年很快地回答。   “难道除了开刀以外没有其他方法?”晏画阑心凉了半截,做出了为哥哥牺牲的准备,“那也不是不行,为了哥哥,我愿意。”   “不。”霜绛年整理了散乱的发丝,“会有一些特殊的方法,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什么方法?”   “……现在不能说。”   自从提起这个话题,霜绛年就没有与他对视过,好像在故意躲避他的眼神一样。   晏画阑简直要好奇死了。   他心里一有事,手上就不自觉地动起来。在按捏软椅扶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凸起的按钮。   忽然间舱内照明灯全灭,只剩下桃红色的氛围灯,暧昧地勾勒出舱内二人的轮廓。   在他们对面那扇空白的墙面上,投射出了一段移动的画面光影。   莫非是国师为他们准备了锦囊,用来指点迷津?   霜绛年仔细注意那段光影。   光影画面中先走进来一只娇小柔媚、皮肤白皙细腻的公狐狸妖,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头膀大腰圆、胸膛呈古铜色的熊妖。   然后黑白交错,奇怪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霜绛年额间青筋鼓了一下:“关掉。”   晏画阑脸蛋微红,想继续看又不敢违拗,清咳一声,不情不愿地再次按下按钮。   然后他的脸色变得更加奇怪起来。   晏画阑觑向自己屁股断凸起一个个鼓包,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藏在座椅   晏画阑沉默一阵,恍然大悟:“哥哥,其实这里的东西,包括那个缅铃和水床,都是用来……”   霜绛年一个禁言术打断了他迟来的了悟,免得听了那话会烂耳朵。   这地方实在太鬼了。   ……国师实在太鬼了!   霜绛年亲自过去调试软椅上的机关,在切换了五种模式后,才堪堪将一切都恢复正常。   “好了。”霜绛年抬眼看向晏画阑,面上冰冷,“如果你不想被扎上几针失去这几天的全部记忆的话,就自觉把该忘的事情都忘掉。”   晏画阑哭丧着脸,好像被威胁的小媳妇。   “现在我们开始谈正事。”霜绛年说,“关于关押鲛人族的牢笼,我的猜测是这样的……”   *   在海底航行的第四晚,在他们离泉客岛还有一日的行程之时,海水开始变得浑浊。   霜绛年取了一杯由潜水舟过滤的海水,敏感地察觉到,那看似清澈的水里有一丝魔毒。   他告诉晏画阑:“这里的水不能再用了。”   晏画阑伏在琉璃窗边,发现这里的灵兽确实比之前少了,偶尔能见到一两条形影单只的生物都相貌凶猛,牙齿暴出,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异。   他们已经到了魔毒污染的领域。   晏画阑通过水镜给远处的妖族发了这里的位置:“以此为起点封锁泉客岛,抓捕除了魔主以外试图进出的所有人。医修在外围等候。所有妖切忌不可触碰海水。”   临行前他便交代了辛夷将军,若有不妥,前来相助。   在发出位置信息后没多久,水镜画面一跳,在一阵紊乱之后断掉了联络。   霜绛年闭眼判断鲛人歌声的位置:“我们该下沉了。”   他操纵着潜水舟缓缓下沉,某一刻,舟内所有灯光忽然熄灭,节约灵气,用来抵抗陡然加重的水压。   他们潜入了漆黑的深海,在这里,没有任何一缕阳光能幸免。   然而万物渴望光芒,狡猾的捕食者吊出一点莹芒,将无知的小鱼诱来,便张开大口,吞食自己的猎物。   晏画阑眼睁睁看着一条无知的小鱼,就这么进了另一条壮硕畸形的大鱼口中。   那条大鱼长相奇丑无比,好像一颗秃顶的人头,头部支出的背鳍棘上面亮着一粒小灯球,它就用那东西诱捕食物。   晏画阑被丑得“噫”了一声:“哥哥,这鱼叫什么?”   “黑角鮟鱇。”霜绛年用了现代的叫法。   “这是公鱼吗?”晏画阑匪夷所思,“雄鱼竟然敢长这么丑,这还怎么讨伴侣?”   “是雌鱼。”   “那雄鱼会长得好看些吗?”   “你没看到雄鱼?就在雌鱼的腹下。”霜绛年在掌控潜水舟的忙碌中,抽空给他科普,“体型娇小的雄鱼会在交配时溶解雌鱼的皮肤,从此失去牙齿、眼睛和大部分内脏,与雌鱼融为一体,充当它的精子库。”   晏画阑咽了一口唾沫,有些害怕地瞥了两眼霜绛年。   “哥哥,你们深海鱼都是这么凶残的吗?”   “当然。”霜绛年一本正经地吓唬他,“你不是说过我像吃掉公螳螂的母螳螂?这话放在鲛人上确实没错。”   他没说鲛人具体的习性是什么,但晏画阑已经脑补出自己沉溺在双修之中时,渐渐被鲛人哥哥蚕食掉内脏的恐怖场景了。   晏画阑狠狠打了个寒颤。   当他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时,却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丑鱼怎么死了?”   刚才还猎得佳肴的黑角鮟鱇鱼,现在只剩下了几块碎肉。背鳍棘上的小灯球兀自漂浮在黑洞洞的海水中,发出幽幽荧光。   碎肉块的边缘,隐隐留下了利齿的痕迹。   晏画阑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飘浮的鮟鱇鱼肉又少了一块。   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掠走了鱼肉块。   晏画阑眉眼冷肃下来。   能逃过他视力捕捉的灵兽不多。   “哥哥小心。”他叮嘱道。   霜绛年点头。   这艘潜水舟一共有三种驾驶模式,自动驾驶、手动操控还有神识连接操控。   现在霜绛年用的是中间一档的手动,比起晏画阑,他更熟悉大海,更懂得该如何低调地伪装成一条不引人注目的海鱼。   晏画阑紧盯着鱼眼琉璃窗外,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次,他捕捉到了猎食者的身影。   那鱼很小,尾巴细长,满口獠牙。捕猎时,它的嘴能如蛇类一般张开到身体的两三倍那么大,利齿如高速运转的碎纸机,顷刻间便将鮟鱇鱼肉切割成碎屑,囫囵吞入腹中。   晏画阑描述了那小鱼的形貌,然后道:“刚才黑角鮟鱇鱼吃掉的小鱼就是它。它撕碎鮟鱇鱼的鱼腹钻出来了……”   “是魔蝰鱼。”霜绛年立刻加快速度,“它们闻血而动,猎物不死不罢休,连鲛人都不敢招惹。魔蝰鱼一般都是群居,族群数量庞大,这一条在这里,说明附近还有数量更多的族群。我们得快些离开这……”   话音未落,身旁潜水舟舱外就传来“嘭”的一声轻响。   嘭、嘭嘭,第二下,第五下……密集如同雨点砸落的轻响不断传来,合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包围了整只潜水舟。   晏画阑背脊起了一溜寒毛。   “哥哥快走,它们在啃潜水舟!”   他过来将手按在霜绛年肩头,一股强势热辣的灵气涌入丹田,直冲向潜水舟的动力内核。   潜水舟陡然加速,在惯性作用下两人身体向后倒去,晏画阑抓住了驾驶室内的鱼骨杠,才稳住了身形。   舟舱内只是安静了一瞬,不过三息的时间,撞击声和啃噬声再次席卷了两人的耳膜!   晏画阑将神识探出舟外:“至少有三百条,它们游得太快了!这潜水舟的外壳撑不了太久!”   “它们在五千米之下无法生存。”霜绛年嗓音冷静,“抓紧我,我们下沉甩脱它们。”   他调换出神识驾驶模式,莹白的触须从操纵面板上生出,连接在他手背的神经上。   霜绛年闭上了眼。   此时他的神识,已经和这艘潜水舟融为一体。   潜水舟先是忠诚地向他展示了各项情趣用品的用途……这些被霜绛年毫不留情地略过,然后才反应出潜水舟外层保护壳的残损程度。   魔蝰鱼的利齿,每一瞬间都在保护壳上制造出无数个细小的撕裂伤口,滚雪球般越扯越大。   “来不及了。”他低喃。   晏画阑皱眉:“我放火把它们都烧掉。”   霜绛年立刻否定:“火光会引来更多可怖的深海怪物,而且会被魔主的耳目发现。这样一来我们在深海中潜匿的这么多天都会功亏一篑。”   他给出了另一个方案:“如果提速超出潜水舟可承受的极限,倒是可以甩脱。但这会给潜水舟造成结构损伤,它将无法返程。”   “不管返程,先到了再说!”晏画阑道。   二人意见一致,霜绛年直接将潜水舟速度增加到最大,骤然提升的水压将它碾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魔蝰鱼越聚越多,五百、一千、三千……潜水舟撞碎了一群魔蝰鱼,即刻又有另一群补上来,蚕食它们同类的尸体,继续它们未完成的事业。   在琉璃窗飞速逝去的视野中,晏画阑看到魔蝰鱼群将意外撞上的灵兽瞬息间撕成血雾。   他还看见,一架在海中失事的潜水舟残骸飘来,只是几息之间,一身钢筋铁骨便在利齿下崩裂。   舱内部分器械不堪重负,崩断后的碎片夹杂着各种乱飞的室内陈设,朝全神贯注的霜绛年砸来。晏画阑索性罩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了所有危险。   煎熬。   时间似乎过去了几年那么漫长,实际上,在十秒之内,潜水舟便从两千米下降到了五千五百米。   若舱内坐着的是凡人,早已惨死于骤变的重压。即便霜绛年已修至金丹期,多年的病体沉疴也拖累得他呼吸急促,脸色苍白。   魔蝰鱼徘徊在他们上方的海域,依依不舍地觊觎着那壳子里藏匿的血肉,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霜绛年长松一口气,解除了神识操控模式,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了晏画阑怀里。   “哥哥。”晏画阑笨拙地用起治愈术,心疼地为他输入灵气。   “快走。”霜绛年轻喘,“那些魔蝰鱼行为反常,或许会违背本能,继续下沉狩猎。”   晏画阑一手揽他,一手操控□□。   霜绛年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怎么了哥哥?”晏画阑忙关切。   霜绛年视线飘向   晏画阑立刻举手为自己辩解:“绝对不是我!”   霜绛年对此表示怀疑,他伸手一掏,从身下摸出一件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支在刚才的颠簸中甩出来、不知怎么就掉到他身下的……角先生。   肃穆的气氛突然多了一丝好笑。   霜绛年:“……”   只要这潜水舟没寿终正寝,他就永远无法逃脱这些东西的阴影了吗。   晏画阑嫌弃地拿过来扔到一边:“什么丑东西,还敢碰我哥的玉臀。”   霜绛年被那个称呼雷了一下。   他纯情的小鹌鹑到底从哪学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啊?   他抬眼想纠正晏画阑的措辞,却忽然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刚才即便是在海平面下五千米,没有阳光,也总有海洋微生物散发出来的荧光,修士五感敏锐,不影响视觉。   而现在,他的视野被墨黑充斥,竟连晏画阑的脸也看不到了。   晏画阑率先道出他内心中的恐惧。   “哥哥,我怎么看不到你了?”他语气惊恐,“我不会是瞎了吧?”   他这一说,霜绛年反倒放下心来:“我也看不到。你的视力没问题。”   “哦。”晏画阑不担心了。   霜绛年语气淡淡:“不好的消息是,我们的潜水舟被大王乌贼抓住了。”   刚咧嘴笑的晏画阑,嘴角又撇了下去。   他们看不见,是因为乌贼浓郁的墨汁污染了附近整片海域。   晏画阑放出神识,只看到了一颗浑圆的眼球。   那颗眼球紧紧贴着琉璃窗,正往进来观察。光是它的眼球就比整只潜水舟大一圈,八条腕足在海中漫舞,剩下两条触腕长长延伸,消失在神识可探测范围之外。   它看到了,它嗅到了,它决定了——它要吃“蟹壳”里的东西。   乌贼用口器对准潜水舟,一圈圈细密的牙齿研磨啃噬它的外壳,宛如嗑花生皮般轻松。   晏画阑被它丑陋的口器恶心得不行,在动手烤乌贼的边缘不断徘徊。   不能出手杀,又不能任它吃了自己,跑又跑不掉。   该怎么办?   “系统。”霜绛年心道。   [请问有什么吩咐?可爱的系统非常高兴能为您服务。让我算算,这乌贼很难杀死,所需成就点很高……]   “不,”霜绛年打断它,“我只要一只大虾。”   系统震惊:大什么?什么虾??   霜绛年:“是的,大虾,能抵住深海水压、游得很快的虾。把大虾放到大王乌贼附近,我要操控它的游动方向。”   虾很便宜,系统只薅到了一点点成就点,失望地按宿主的命令照做。   在超级大虾出现的那一刹那,大王乌贼啃噬潜水舟的动作停了。   它的触腕,探测到了更美味的东西。   它瞬间做出决定:这个硬疙瘩待会再啃,先去追那只猎物!   海虾中富含对乌贼非常重要的虾青素,为了争夺虾青素资源,它们甚至会冒险和抹香鲸战斗。   现代是如此,在修仙界估计也大差不差。   勾引到了乌贼,霜绛年操控着大虾,以超出生物常识的速度,向着海沟最深处——鲛人族的神殿游去。   大王乌贼紧追不舍,腕足缠绕着潜水舟,带动潜水舟游向神殿。   舱内剧烈晃动了一下,晏画阑站稳了身形,问道:“它这是要带我们去哪?”   “去我们的目的地。”霜绛年道。   晏画阑讶异:“为什么?”   霜绛年微笑:“见过凡人养驴拉车吗?在驴鼻子前用绳吊一根胡萝卜,驴就会一直动力满满地往前走。”   “乌贼是驴,潜水舟是车?”晏画阑懂了又好像没懂,“那胡萝卜的方向怎么控制?”   霜绛年笑着摇摇头。   晏画阑还是不知道个中原因,但他知道——现在的阿年哥哥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前两日被痛苦与自责拉入深渊、终日浑浑噩噩的哥哥,在面对险境之时,终于焕发出了光彩。   是了,一味沉浸在情绪中又能做出什么改变?只有乐观面对困境,积极解决困境,才能一直向前。   晏画阑望着他,心脏砰砰快速跳起来。   “好喜欢哥哥。”他暖暖搂住对方,“我也要像哥哥一样。   霜绛年意外:“为何忽然这么说?”   晏画阑真心道:“因为哥哥很坚强,很有力量,在我心里……好像在发光一样。”   霜绛年怔了怔,才低声道:“你也是。”   晏画阑像是一颗永远燃烧永远欢笑的小太阳,只要晏画阑在身边,他就能看到前方的曙光。   前两日晏画阑逗他开心,神魂探入他的识海替他分担压力,他虽不说,心中却很感激。   霜绛年开了个玩笑:“……你也是,在我心里,就像黑角鮟鱇一样发光。”   处于感动中的晏画阑,瞬间垮起个批脸。   “怎么能把我和那种丑东西相提并论呢!不行不行,哥哥必须收回前言……”   前方生死未卜,两人说说笑笑,深海的阴森沉郁感在无形中消解。   鲛人神殿就坐落在极阴之泉的西北角,越靠近神殿,气温就越寒冷。大王乌贼的游动速度变得缓慢,有些犹豫不决。   潜水舟舱内结出一层薄薄的洁白冰霜。   大王乌贼停了下来,触腕探向远处微微颤抖,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就在它决定放弃的当口,一柄鱼骨叉陡然刺穿海水,插进了它的头!   乌贼无声嘶叫,口器里吐出大量墨汁,触腕翻搅海水,霎时间海中天翻地覆。   它想逃走,但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干扰它。人耳听不到的歌声在海中响起,漆黑的海水漾起细密的波纹。   霜绛年眼中划过了一抹惊愕之色。   乌贼抡动触腕,剧烈翻卷,想捉住那个攻击它的生物,八条触腕反倒被自己缠成了死结。趁此机会,那生物拔出鱼叉,再一次狠狠插进乌贼的头部,破坏了它的大脑和中枢神经,直接送它归西。   外界慢慢安静了下来。   晏画阑浑身紧绷,传音道:“新来的那东西好像有智慧,哥哥小心。”   “当然。”霜绛年沉眉,“……他们是鲛人。”   晏画阑愕然。   鲛人不是被魔主关起来了吗?   霜绛年也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有行动自由的鲛人。   晏画阑刚想用神识探查,就被他制止了。现在情况不明,最好不要做出任何有侵略性的举动,免得被那些鲛人误会是敌人。   捕猎大王乌贼的只有两名紫尾雌性鲛人,她们五官生得相同,显然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双胞胎姐妹展开编制过的巨网,捞起乌贼,连带把他们的潜水舟也捞了进去。   一路向西,直到神殿。   神殿四周似乎有结界保护,染上魔毒的海水被阻隔在外,神殿内光线明亮,海水温暖清澈,自成一个小世界。   透过上下颠倒的琉璃窗,晏画阑看到神殿外百米之高的神像,人身鱼尾一雌一雄,人身合抱,鱼尾曼妙交缠,宛如上古神话中的伏羲与女娲。   象牙白的廊柱撑起殿顶,殿顶层层交叠向上,在最中心的顶部竖起塔尖,整座建筑仿佛由鲸鱼白骨堆就的雪山。   神殿外空无一人,远处极阴之泉里鲛人的悲哭声酝酿着寂寥。   直到到了空荡荡的神殿里,看到了第三只鲛人。   那是只蓝尾雄性鲛人,年纪更长,三条鲛人聚在一起开始交流。   晏画阑没听到任何声音,霜绛年解释说:“他们在用鲛人特有的歌声交流。”   他将鲛人的歌声翻译给晏画阑:“他们以为我们的潜水舟是一种硬壳鱼类,打算开壳食用鱼肉……他们不知道我们在里面。”   现在潜水舟的表层被啃噬得残破,暴露出了金属外壳,已经彻底褪去了伪装。这些鲛人却不知潜水舟为何物,说明已经和外界的文明隔绝了很久。   金属撞击的铿锵声响起,一顶鱼叉突然刺穿潜水舟的门缝,在刺耳的咯吱声中,缓缓撬起铁门。   晏画阑浑身紧绷,将霜绛年护在了身后。   下一瞬间铁门轰然飞出,外面的蓝尾鲛人双眸圆瞪,与里面的二人大眼瞪小眼。   震惊之余,他手舞鱼叉,鱼叉抵在了晏画阑喉间。   他张口唱了什么,叫来了双胞胎姐妹。三名鲛人三脸震惊,活像从飞碟里发现了外星八爪鱼的地球人。   霜绛年低声传音:“他们从未见过外来者,正在怀疑我们的身份。我们可以装成意外落入此地的游人。”   他瞥了一眼抵在晏画阑喉间锋利的叉尖,眼神微凛,补充道:“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保护自己的安全为先。”   晏画阑心中一甜,捏了捏他的手,示意知道。   三名鲛人商讨片刻,最后由那名年纪最长、看守神殿的鲛人发话。   “你们是谁?”   显然他极少使用外界修士们的通用语,发音显得生疏而艰涩。   晏画阑展露出他最拿手的纯良无害笑容。   他半真半假道:“我们在海里闲逛,不幸遇到了魔蝰鱼群,慌不择路逃到深海之后,又被乌贼抓了吃。幸亏各位出手相救,才能活到现在。”   “撒谎!”蓝尾鲛人手中的鱼叉更进一寸,将晏画阑喉间戳出一个凹陷,“没有人会闲逛到这里。”   双胞胎姐妹检查了潜水舟表面的魔蝰鱼齿痕,用歌声报告给年长鲛人。   霜绛年眉头微蹙。   不行,这些鲛人的警惕心和排外心太强了,他们恐怕……   “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年长的蓝尾鲛人横眉冷目,“否则,下场有如那只乌贼。”   气氛绷到最紧,双胞胎姐妹也手握鱼骨叉,弓着腰,以伏击的姿势向他们逼近。   晏画阑面上笑容渐渐消失,贴着霜绛年耳边低声道:“只能实话实说了。”   霜绛年点头。   实在不行就禀明来意,暴露他自己的鲛人身份也无妨。   得了他的首肯,晏画阑面色冷肃地对年长鲛人道:“看来你连一分薄面都不愿给我们留。实话告诉你吧……”   他忽然低头吻了一下霜绛年的鬓角,然后朝那鲛人粲然一笑。   “其实我们是来海底度蜜月的。这是我伴侣,那个鱼形硬壳是我们的爱巢。——不信你看。”   他身旁正是那台多功能软椅,晏画阑随手按了一下软椅上的按钮,软椅竟也没坏,勤勤恳恳地放起了动态影像。   有些东西,能超越年龄、种族、语言,乃至文明。   当这个全体生物都能理解的画面动起来时,在场所有人、鸟和鱼都沉默了。   霜绛年绝望地捂住了眼睛。   ……他理解的“实话实说”,不是这个啊。 第52章   眼前的画面出人意料的精彩,年长的蓝尾鲛人一直板着的铁面上,多了一条裂缝。   双胞胎姐妹年纪尚小,最初还不太明白那是在做什么,她们凑近小电影,好奇地观望。   姐姐渐渐反应过来,面颊上浮出桃粉,伸手遮了妹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唱。   妹妹听罢露出了惊讶之色,回头狠狠剜了晏画阑一眼,挥起鱼骨叉,就将那软椅砸了个稀巴烂。   几条鲛人盯着他们的神色更凶恶了。   晏画阑讪讪:“……他们的反应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这种东西不应该所有妖族都爱看吗?”   “鲛人和兽族不同,在这方面比较内敛。”霜绛年面无表情地传音,“筑巢后鲛人习惯在非常隐蔽私密的地方做,还会用气泡遮蔽身体。”   晏画阑郑重点头:“下次和哥哥双修的时候,我会注意的。”   霜绛年:“……是叫你入乡随俗。”哪来的下次,没有下次。   两人一边对话,一边被鱼骨叉逼着走出了潜水舟。   双胞胎姐妹游入舟中谨慎检查,妹妹发现了什么,向外面守着的年长鲛人道:“澜!这里有个奇怪的生物。”   澜面色一沉:“抓出来。”   两姐妹合力抬出那半人高的“生物”:一架会前后摇晃的木马。   三条鲛人捏着鱼骨叉,蓄势待发地盯着那木马,妹妹用叉尖试探着戳了一下它的“弱点”——木马眼睛上的按钮,立刻就有东西从马背上弹出来,高频率突突扭动弹跳起来。   妹妹如受惊的猫般窜出去,澜大喊“是武器!毁掉它!”,姐姐立刻给了它一鱼叉,木马在水流漩涡中灰飞烟灭。   霜绛年:“……”   “原来是这么用的。”晏画阑恍然大悟。   然后他又看着木马碎屑啧声道:“毁了做什么?怪可惜的。”   他这话是直接说出了声,闻言,双胞胎妹妹立刻瞪了他一眼。   晏画阑意外:“你听得懂我说话?听得懂,但不会说?”   妹妹嗤之以鼻,从海贝腰包中取出鱼筋,将他们的手脚捆缚起来。   晏画阑咧开灿烂的笑容:“如果要关我们的话,麻烦把我和我伴侣放在一间牢房。”   她翻了个白眼。   双胞胎姐妹一鱼看着一个,将他们丢进了珊瑚牢笼里,落了锁。   相比于妹妹对晏画阑的粗暴,她们对霜绛年态度很温和,他的外形和性情都比较符合鲛人审美。   妹妹和姐姐嘀咕:“好好的人怎么眼神不好呢?找的什么流氓做伴侣。”   晏画阑问霜绛年:“她说我什么?总感觉在编排我。”   霜绛年正经:“她夸你性情幽默风趣。”   “多谢夸奖。”晏画阑朝妹妹一笑。   妹妹用人类的通用语,一字一顿地说:“登、徒、子。”   骂完,她便一甩鱼尾,追着姐姐离开了珊瑚监牢。   “正经话不会说,骂人倒是溜。”晏画阑往后一靠。   他双臂绑在身后,前襟又在激烈的动作中撕扯开,此时饱满的胸肌裸露大展,水光润泽,漂亮得让人不敢逼视。   霜绛年避开视线。   ……他看人的眼光,分明不差。   整座神殿除了那三条鲛人以外,再没有见到其他鲛人。确定四周无人之后,霜绛年才悄然变作一条小鱼,捆在背后的鱼筋绳自然脱落。   鲛人的神殿,即便是牢狱也建造得精致华美。一粒粒莹白珍珠点缀在红珊瑚交叉的位置,仿佛静美的工艺品。   晏画阑见了很喜欢,好奇道:“鲛人落泪成珠,是真的吗?”   霜绛年一顿:“假的。”   晏画阑察觉他反应有异,狐疑:“没骗我?”   “当然没骗你。”霜绛年帮晏画阑解了鱼筋绳,“如果真有珍珠,光靠卖珍珠就能暴富,我怎么会连炼丹炉都买不起?”   晏画阑想象哥哥面无表情用辣椒把自己熏出眼泪,再捡起珍珠拿出去卖的场景,噗地笑了。   “哥哥这么缺灵石?那为何不揭了那通缉令自首?”   ……这种事,当然心动过。   但霜绛年认为自己要做好表率,于是道:“因为‘富贵不能淫’。”   他再次变成小鱼,轻易就游出了珊瑚牢笼。   “保护好自己,我去查探一下情况。”   霜绛年向着极阴之泉的方向游去。   这里还有太多谜题。   这三名鲛人为何能自由地生活在神殿里,他们从何而来?极阴之泉那里关押的鲛人,又如何从当年的耗竭中幸免?……这些都有待他挖掘。   他在东南角的小祭坛上看到了人影,躲在了鱼骨柱后面静听。   双胞胎妹妹正双手合十,闭眼轻唱,面对着水幕一般的漆黑湍流。   湍流将鲛人神殿与对面的极阴之泉一分为二,两边能听到彼此的歌声,交换着彼此的痛苦、安慰与思念,中间却有一道湍急的海流横亘其中,天壤之隔。   “娘,弟弟,别怕,我终有一日会救大家出来,我们大家会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此时,双胞胎妹妹脸上完全没有先前的娇蛮,有的只是坚定与勇气。   她向那道湍流冲去。   霜绛年瞳孔一缩:那湍流何其危险,她定是专门挑她姐姐不在的时候,才独自冒险!   然而,还没等他冲过去救人,一道蓝色身影划过视野,半路将双胞胎妹妹截走。   “洄,你不要命了?!”澜愤怒低吼。   名为“洄”的妹妹也怒道:“与其在这里无能为力,什么也不做,不如拼一把!我们还能苟且偷生到何时?日日夜夜听着亲人的哭号,永生活在自责的阴影之下吗?”   “你忘了?之前那些和你一样贸然冲进去的鲛人是什么下场?”澜与她对吼,“死无全尸都是好的,最可怕的是被那一边的人抓住,一辈子做被取血的傀儡!神殿里只剩我们三人了,如果你也不在,溯该怎么活?”   溯就是她的双胞胎姐姐。   洄逐渐冷静下来,双肘伏在鱼骨柱上,蝴蝶骨一起一伏,眼角有晶莹,却未落泪。   澜想从身后抱她,被她躲开。   “我要去找姐姐。”洄甩尾。   霜绛年悄然返回珊瑚监牢,将自己所见所闻告诉晏画阑。   “以前这里还有很多鲛人存活,现在只剩下他们三个。”他眼神微黯,“我来得还是太晚了。”   “不,我们来得正好。”晏画阑宽抚他说,“等我们和他们仨混熟了,商量好,我来阻断湍流,大家一起去把其他鲛人都救回来。”   “嗯。”霜绛年点头。   他忽然侧耳,凝神听向神殿内的歌声。   “有人受伤了。”他蹙眉,“是双胞胎里的姐姐。她伤得很重,快要不行了。”   霜绛年向那个方向喊:“我是医修,或许能帮上你们!”   他用了最大的音量喊,然而他们之间隔着遥遥海水层层建筑,对面根本没听到。   焦急中,晏画阑伸手堵住了他的耳朵。   霜绛年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捂耳朵,身旁就响起了孔雀震耳欲聋的打鸣。   “这里有会治伤的医修!!想救人活命就快来!!!”   孔雀的叫声仿佛有洪荒之力,魔音灌耳下,霜绛年脑袋嗡嗡作响,晕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晏画阑朝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假装自己还是讲话娇滴滴的小孔雀,刚才那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   也幸亏有他的大嗓门,三条鲛人游过来,将霜绛年放了出来。   姐姐溯的胸口被尖锐的利齿洞穿,尾巴也被撕咬下一大块肉,能看到   鲛人族文明断代严重,妹妹洄根本没学过如何用灵气治愈伤势,她不知所措地用手掌堵住血洞,眼眶慢慢泛红。她目光坚定,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溯还有意识,向她轻轻摇头。   洄哽咽道:“无论哪一条雄鲛都没有姐姐珍贵。此生的唯一,我愿意把它交给姐姐。”   说罢,她眼角便落下了一滴泪珠。   这滴眼泪没有融化在海水中,反而迅速凝结,化作了一粒珍珠。   她用手接住珍珠,正要将之喂给姐姐,却被一只手挡住了。   霜绛年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腕,道:“还用不到,先留着吧。我能救她。”   言罢,他手心里就释放出冰蓝色的光辉,双胞胎姐姐胸口的血流止住,新的血肉组织一丝一缕地搭建起来。   洄和站在她们身旁的澜,眼中都浮现出惊愕之色。   她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才放出了这个外来者,没想到这人竟然能治愈致命伤?   而且……   “你的灵气,很亲近的感觉。”洄用通用语对他说。   霜绛年笑了笑,没说什么。   一刻钟之后,溯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沉入了梦乡。洄将珍珠穿起来,系在了姐姐颈间。   然后她转头对霜绛年道:“你救了我最重要的人。要我怎么报答你?”   “举手之劳,何须挂齿。”霜绛年淡淡道,“若是信得过我,就把我的同伴放出来吧。”   澜想阻止,洄没有理会他。她瞟了晏画阑一眼,冷着脸替他开了锁。   一旦获得自由,晏画阑就像出笼的鸡一样撒腿奔到霜绛年身边,在他脸颊上啵了一下:“哥哥好厉害。”   他嘴上占了便宜,手中则一直给霜绛年输送灵气,要人恼也恼不起来,只能掐掐手背上的皮。   “要装作伴侣,就装像一点呗。”晏画阑给自己找理由。   霜绛年瞥他:“我何时答应要和你装伴侣了?”   晏画阑反问:“哥哥说鲛人不会落泪成珠,刚才那粒珍珠又是怎么回事?”   他听不懂双胞胎妹妹说的话,但霜绛年并不想翻译给他听。   “落泪成珠,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产生。”霜绛年垂下眼帘,“至于怎么特殊,我也不清楚,毕竟我没有过。”   晏画阑总觉得对方隐瞒了什么。   他们用的是传音,外人看起来却像在眉来眼去。   “别太得意忘形了。”洄恢复了神气,“放你们出来给姐姐治伤,但你们一辈子都得留在神殿里,不能泄露我们的秘密。”   澜帮她翻译成了通用语。   霜绛年点头。   洄又问:“你的灵气是怎么回事?你和鲛人族有关系吗?”   还没等澜翻译,霜绛年便直接回答她:“或许是吧。看着你们,我也有很亲切的感觉。”   澜和妹妹惊愕:“你能听懂我们的歌声?!”   “我还能读懂鲛人族的古文字。”霜绛年看向神殿穹顶上雕镂的图腾和文字,丝毫不差地通读下来。   洄喃喃:“那些文字连我们自己都看不懂……”   “知道这么多,你究竟是什么人!?”澜眼中尽是警惕和敌意,他掀起水龙卷直接,向霜绛年袭来。   晏画阑挡在他身前,只用了扇骨尖,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水龙卷,扇骨稳稳抵在鱼骨叉尖上。   他姿态如闲庭信步般悠然,面上带着三分笑,眼眸却凌厉锋锐,诉说着危险。   澜狠狠打了一个冷战,手腕一抖,鱼骨叉应声掉落。   洄一手捞起鱼骨叉,一手将澜拦了下来。   “洄,你这是何意?”澜无处可泄的怒气找到了出口,“他们身份不明,还知晓我们的秘密,显然就是冲我们而来的!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住嘴。”洄呵斥。   晏画阑悄悄传音吐槽:“说得好像他能打过我似的,我一根小拇指就能把他按趴。”   霜绛年暗暗斜了他一眼,对洄道:“我确实是为鲛人而来的——不是为了夺走什么,而是为了夺回所有被关押的鲛人。”   洄沉眉看他:“你愿意与我私下谈谈吗?”   霜绛年:“可以。”   澜再次吼她:“你宁愿相信一个见过一日的外人!”   “我只相信机会。”洄神色坚定。   这里宛如一潭死水,她看不到任何未来的可能。而这个了解鲛人族的人类是一个转机,她要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不管他会带她前往何处。   姐姐受重伤提醒了她,她们不能再这样苟且下去了,她们需要改变。   “请过来吧。”洄对霜绛年伸出了手。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澜刚想追,便被一柄折扇拦了下来。   “要聊天还是要打架,随你的便。”晏画阑笑得轻狂,“不过,别去打扰哥哥。”   澜表情狰狞,终究因为忌惮晏画阑的实力,铁青着脸没有动手。   他抱起沉睡的溯,转身便要游走。   晏画阑跟上去。   “滚开!”澜回头嘶鸣。   “神殿这么大,不跟着你,我会迷路。”晏画阑嬉笑,“而且如果你绕一大圈,去骚扰哥哥怎么办?”   澜的耳鳍愤怒地翕张。   晏画阑撇了一下嘴。   他应该和哥哥的族人打好关系,但不知为什么,他本能就很讨厌这条叫澜的鲛人。   另一边,霜绛年和洄漫游在长廊上,长廊的穹顶雕满奇异的图画和文字,与陆地上通用的风格相差甚远,有种奇妙的神圣感。   霜绛年开口:“刚才我用的治愈术,你想学吗?”   洄疑惑:“外族的仙术,我可以学?”   “不,那本来就是属于鲛人的术法,所以你会觉得熟悉。”霜绛年游向左前方的穹顶,“它就记载在这里。”   洄瞪大眼睛,隔空抚摸那些对她来说像鬼画符一样的文字。   能救命的仙术就在眼前,却因为不识字,她只能视而不见,连姐姐受伤都无计可施。   “没有人告诉过我们这些图案是什么。”洄黯然道,“从出生起,我们幼鲛就被困在这里,幼时还有两三位雌鲛识字,但她们还没来得及教给我们,便在狩猎中死了,或者……耐不住湍流那边的歌声,去往那一边,再未回来。”   “当时除了那两三位雌性成鲛,其它的都是幼鲛么?”霜绛年问,“大概四五十条幼鲛?”   “是。”洄满腹疑团,“你怎知道?”   这个数字,正好是浩劫那一年鲛人蛋的数目。   霜绛年猜出了当时的情况。   所有能参战的鲛人都参与了战斗,而怀蛋的雌鲛人带着鲛人族所有的蛋提前藏进了神殿,逃过了一劫。   神殿有先祖遗留的阵法护佑,魔主觊觎她们的血肉,又无法攻入神殿,于是用了攻心之计——在极阴之泉伪装出鲛人的哭声,吸引神殿里的鲛人前去查探。   这样一来,极阴之泉里就真的关押了鲛人。亲人的哭声就在百米之外,任是谁都无法坚持太久。于是,一条又一条……直到神殿里只剩他们三条鲛人。   霜绛年蹙眉闷咳,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他看起来很难过,身子骨弱到一阵洋流就能卷走,洄不由想开口,又把关切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掏出一片像花瓣一样的水草,别扭地递给他:“含嗓子眼里,能润喉。”   “‘海问香’,小时候感染风寒我父亲给过我,很管用。”霜绛年接过花叶,“多谢。”   洄胸中疑团更重。   霜绛年稳下了情绪,平和道:“鲛人族遗忘的文字、历史、术法,若你想学,我都可以教你。”   “你到底是谁?”洄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又为何平白无故地要帮我们?”   此时他们已经游到了长廊的尽头。   这条长廊上记载的是每一任鲛王在位时鲛人族创下的丰功伟绩、灵药灵丹、鲛绡的织法、各类术法等等,相当于鲛人的历史和百科全书。   而在走廊尽头,雕镂着鲛人族最后一位王。   “因为他是我的父亲。”霜绛年抚摸着泽的雕像说,“我体内,也有鲛人的血脉。”   走廊里静了片刻。   半晌之后,洄才闭上圆张的嘴,眨了眨眼睛:“对不起,我实在太惊讶了。”   霜绛年垂眼:“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离族很久,没有尽到责任。”   “哦不,”洄不可置信道,“我是说,我还以为你是个正经人,没想到你也这么爱开玩笑,所以挺惊讶的。”   霜绛年:“……”   原来是压根没信。   他打算再挣扎一下:“我是认真的。”   洄似乎把他当成了和晏画阑一样的乐子人,说话全无最初的礼貌谨慎,开始百无禁忌。   她绕着头发圈,表情古灵精怪,一件件逼问:   “你说你是鲛人?那你的尾巴呢?你怎么不会使用鲛人的歌声?”   “王族不都是黑鳞吗?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你给我见识一下呗。”   “你说他是你老子,你俩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   霜绛年一时无话可说。   他现在虚假的脸和身体,确实没有任何说服力。   洄把他的沉默当成了心虚,翻了个白眼:“夸大也要夸真实些,如果说和你一起来的登徒子是万妖之王,我还会认真考虑一小下。”   ……别说,晏画阑还真是妖王。   霜绛年扶额。   “退一万步,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连我你都取信不了,极阴之泉里的鲛人,有又谁会信你?”   洄抱着手臂说,“因为你救了我姐姐,我才会听你说话。其他人或许会和澜一样,把你当成想折磨他们的恶毒外来者,对你刀剑相向。”   她说的没错。   霜绛年真正的脸,面部轮廓肖似父亲,鼻梁和眉峰几乎和神殿里的雕像一模一样。再加上王族独有的黑鳞鱼尾,定能第一时间取得所有鲛人的信任,凝聚起力量。   他必须要变回鲛人。   “给我一些时间。”霜绛年做出决定,对洄说,“等我向你证明我的身份之后,我们一起去营救湍流之外的同族,好吗?”   他眼眸深邃坚毅,不像说谎。   洄竟然为此动摇了,在那一瞬间,她相信了这个外来者口中的天方夜谭都是真的。   等一等又何妨,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招?   洄审视着他,点头。   “走吧,去看看你姐姐。”霜绛年温和一笑,“她醒来见不到你,该着急了。”   洄跟上了他。   前方清癯消瘦的脊背好像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就想亲近、想信服、想要跟从。   然后前面那个人忽然顿了一下,少有表情的清冷俊颜上现出微微的窘意。   “对了,”霜绛年小声道,“可以帮我准备一间比较隔音的房间吗?”   变回鲛人,他首先必须取回晏画阑丹田里的游鱼。   要想取回鱼,就必须……   洄看到,他冰白的耳尖泛起了红晕。   霜绛年动作自然地用发丝遮了耳朵,语气平稳地补充:“最好再大一些。”   他怕晏画阑一激动变回妖形,撑塌神殿。   洄:“……?”   有猫腻,绝对有猫腻!   最后霜绛年还是得到了这么一间巨大的、非常隔音的空殿——据说以前用来关押吵闹的海底巨兽。   这神殿太大也太空,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在空荡荡的神殿里回荡很久。   穹顶四角挂满了琉璃镜,据说这样能清晰地照出那海底巨兽的丑陋模样,让它心生羞耻,无力逃脱。   他们就要在这种地方双修。   晏画阑浑然不知他的打算,好奇道:“哥哥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问话的时候,他眉梢像月牙一样弯起来,满眼天真纯情,让霜绛年心中生起罪恶感。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牢牢关上了门,确认空间密闭,传不出任何声音。   “哥哥?”晏画阑歪头。   霜绛年靠在门上,微微垂着睫羽:“如果我变回鲛人,行事会方便许多;变回鲛人需要你丹田中的鱼,而取出那尾鱼,我们必须……”   “必须什么?”晏画阑清澈的嗓音回荡在神殿里,隐隐还能听到回声。   他到哥哥面前,一手抬起他的脸,让两人四目相对。   霜绛年掀起眼皮,光将晏画阑的轮廓勾勒得明媚温柔。   光线也太亮了。   他淡淡道:“必须要……”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那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会这样?   霜绛年百思不得其解。   比起邀请对方双修,或许直接行动还更容易些。   想到这里,他直接环住晏画阑的腰身,解开了对方的玉带。   妖族穿得简单,玉带一松,便现出健美的胸腹,匀称结实几乎找不到一丝赘肉,如同完美的玉雕。   霜绛年同样也清楚那皮肤摸上去的手感,平滑犹如丝缎,紧张时坚硬,放松时柔软。   晏画阑胸膛起伏,眸色暗沉:“哥……”   他滚烫的呼吸,烫到了霜绛年的脸颊。   “只是为了取出鱼。”霜绛年垂眼解释,“这是唯一不伤害你性命的方法。请你帮帮我,我会铭记在心,以后用其它方式报……”   撒在他面颊上的呼吸忽然一滞。   “我不愿意。”晏画阑一字一顿。   霜绛年的手僵住。   ……自己是有些厚脸皮了。   晏画阑正值韶华,又是妖族,乃是最贪慕那事的时候。他却感受不到,反应无趣得很,定也比不得其它人合拍。   即便是为了变回鲛人,缠着晏画阑要求那事,又算什么呢。   霜绛年低头抽回了手。   他的手刚一动,就被晏画阑按住,按回原处。   “哥哥又把自己的身体当工具。我不愿意。”晏画阑开口,嗓音还是沙哑的,“要真这么做,我和那些觊觎鲛人精血的恶人有什么区别?”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拒绝他?   霜绛年无意识地松了口气。   “当然不一样。”他温和道,“恶人伤害鲛人,而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了。”晏画阑闷闷道。   霜绛年用余光觑他神色,发现他眼眶有些红,若不是因为在海水中,说不定还掉了泪。   这又是怎么了?   “哥哥不是工具人,那就是哥哥把我当工具人了。”   晏画阑扁着嘴,委屈巴巴。   “对哥哥来说,潜水舟里的缅铃都比我好用,是不是?”   霜绛年:“……”   在疼痛度上,可能,或许,还真好那么一点。   霜绛年清醒过来,反驳道:“那怎么能相提并论?”   晏画阑逼近,鼻尖几乎撞到他。   “——那哥哥说说,我和它,到底哪里不一样?” 第53章   “我和它,到底哪里不一样?”   这是什么乱吃飞醋的阴间问题?   霜绛年硬着头皮恭维,尽可能安抚住对方的情绪:“你进可攻退可守,软硬兼施,而且有温度,虽然不便掌控,但偶尔会带来意外的惊喜……它就是个死物,你与它比做什么?”   晏画阑一听有点飘,但他绷住了,把疯狂上扬的嘴角狠狠压了下去。   “都一样。总之哥哥是在利用我的身体。”他佯装可怜,“若是换一个人丹田里有哥哥想要的东西,哥哥肯定也会做同样的事。”   “怎么会呢?”霜绛年立刻说。   晏画阑开心了一点:“不会?那怎么变回鲛人?”   “换一个人,首先我就不会把鱼交给他。”霜绛年冷静分析假设,“如果是对方强行抢走吞入腹中,我会直接剖腹取鱼。”   晏画阑听着丹田有点疼。   他喉结滚动一下,接着问:“那我和这个假设出来的人,区别又在哪里?”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身上除了醋意,更多的是一种期待,期待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区别是不是哥哥喜欢他?   霜绛年隐约明白他的深意,只想避而不谈。   “我信任你,我们是过命的交情。除了非常特殊的情况,我信你一辈子都不会害我。我们情同手足,还有……”   他眼神落向别处,“没有了。”   晏画阑又逼近了一点,几乎要碰到他的唇。   “除了‘手足’之情,没有其它了?”   霜绛年:“没了。”   “真的?”晏画阑垂眼盯着他微红的耳尖,嗓音沙哑带笑。   这种充满磁性的声音太有侵略性,霜绛年从尾椎骨到额尖微微打了一个颤。   “嗯,没了。”他闭了闭眼,一口咬定。   晏画阑退后些许,给他留出喘息的空间。   “那怎么办?”他红唇微勾,笑眯眯道,“我只和情投意合的人双修。”   霜绛年被逼紧了,愠怒:“晏画阑!”   之前那次没什么感情基础还嘤叽嘤叽扑上来的,不是孔雀,还能是狗吗?   “哥哥凶我。我不干。”晏画阑向他挑眉,引逗道:“不然哥哥主动来,万一就能行了……?”   上次是迫不得已,这次两人都清醒安全,看得到也听得到,霜绛年怎么会有脸做那种烂手的事?   他吸了一口气,放软嗓音,温温道:“画阑。请你帮帮我。”   说的是“请”,语气和“求”也没多大区别了。   从晏画阑的视角俯视,哥哥鸦黑的睫羽一颤一颤,冷淡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浅粉的唇角微微抿起来,勾起一个小尖,盛满嗔意和羞意。   晏画阑心痒如绒毛拂过,他强忍了妥协的心思,残忍道:“嘴上说的没有诚意。”   霜绛年掀了一下眼皮,似是瞪他,又似是小心观察他神色。   两人僵持片刻,晏画阑假意要走,霜绛年才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脸,我给你看。”他豁了出去,“在你面前我不用易容,从此往后,一直永远。”   晏画阑瞳孔微缩。   “也不全是为了你。”霜绛年忙补充道,“我发觉,一直用假身份假脸的我无法取信于任何人,像一个……胆小鬼。”   以前他常用着假身份,是为了活下去,他只能那么做。   今时不同往日,若他以鲛人王族之后的身份解救出鲛人族,就要直面自己的真实身份,扛起鲛人族的重担。   ……而且,因为有晏画阑在身边,他也有了使用真面孔面对世人的勇气。   想着想着,唇上忽然一烫。   他有些惊讶,看向晏画阑。   晏画阑偷亲的嘴还撅着没有收回去,脸颊圆圆嘟起来,像偷腥了还没来得及舔干净嘴角鱼汤的猫,傻兮兮的有些可爱。   他甜甜一笑:“嘴上的诚意,现在有了。”   衣衫落地,霜绛年被重重靠在门边,嘭地一声响。   他的后脑被宽厚的手掌护着,没有半分疼。   霜绛年低声嘱咐:“小声点,别闹出动静叫人知道。”   晏画阑不点头也不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霜绛年渐渐地开始后悔。   对方的状态一接近就知道是忍了很久,即便他不请求,对方也有忍不住扑上来的时候,他怎么能傻到主动让步……?   他呼了口气。   比起后悔从前,更重要的是怎么度过之后。   霜绛年在心中问道:“系统,有没有类似天道惩罚效果的药品?对我的体质有效的。”   [宿主是指花市文里冰清玉洁的美人师尊在堕落前必中的药吗?]   “是的。把我伪装得像正常人。”   [宿主之前明明不在意的呀。是因为小桃子那句‘死鱼一样没反应’吗?]   “……”   系统意味深长:[可是宿主为什么这么在乎晏画阑对你的看法和感受呀?按照宿主以前的思路,根本没必要呀。]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霜绛年说,“你到底换不换?”   [换换换!天道出品必属精品,这粒药可以让宿主真真切切拥有正常人的感觉哦!]   找系统兑换也不是事,或许他该学孟客枝那样在身边常备些……霜绛年胡思乱想……不、根本没有下一次了,准备那东西做什么?   他正自我检讨,忽觉口中多了一粒药丸,药丸入口即化,即刻见效。   这药丸的效果不像天道惩罚那般急迫,感官没能剥夺理智,他清醒地体验一切,无法给自己的沉溺找任何借口。   “哥哥说要给我看脸呢?”晏画阑在他耳边道。   “太亮了,我不习惯。”霜绛年低声,“之后再……”   穹顶上琉璃镜反射的光线让他觉得自己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审视自己,光线和视线几乎要搅烂他的五脏六腑,不安和难过多过刺激。   或许有鲛人族内敛的本能作祟,也或许是他长久以来生活在暗影里的习惯。   霜绛年难堪地闭上眼。   就在这时,他感觉外面的世界忽然暗了下来。   他睁开眼,发现四周尽是翠绿的羽毛,晏画阑在羽毛的中央,克制自己停下来,眼中尽是关切。   “这样,哥哥感觉好些了吗?”   晏画阑的双翼,带他回到他所熟悉而安心的地方。   霜绛年心中一动,又一揪痛,抿唇点点头。   “我给你看。”他是对晏画阑说,也像是给自己勇气。   他想说,“如果真正的长相不符合你的预期,你也不要太失望”,这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心觉显得自己过分在意对方,便咽了回去。   “解除易容。”他对系统说。   露出真容之后,有一阵时间很安静,甚至要仔细听才能听到晏画阑的呼吸声。   不敢呼吸,就好像呼气一重,就要把眼前美好的幻象吹跑了一般。   霜绛年闭着眼,也不太敢呼吸,还不太想睁眼看对方的表情……他莫名有些紧张。   这般安静,反倒是两个人砰砰的心跳声格外明显起来。   对方吻了上来,借着近距离看不清双方表情,霜绛年终于睁开眼。   模糊的视野里,晏画阑神情投入而陶醉,与之前也没什么大区别。   ……那至少是没让颜狗失望了?   “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激动。”晏画阑也笑了一声说,“想来也是我魔怔了,哥哥什么模样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最开心的,倒是哥哥能向我坦诚。”   霜绛年心中压着的石头消失了。   晏画阑不因他的长相而变化,那么他们之间的相处也无需变化,还像原来一样就好。   这或许就是晏画阑和晏辰对待他最大的区别——晏辰的喜爱止于皮囊,而晏画阑无论他用什么样的皮囊,所喜爱的都是这皮囊下的灵魂。   霜绛年兀自感慨,忽然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凝神一看,血迹正从晏画阑鼻间滑出,溢散在海水里。   “虽然是这样说,”晏画阑欲盖弥彰地吸了吸鼻子,露出了痴汉的笑容,“但哥哥的脸太美了,我想把哥哥脸上每寸皮肤都咬一遍,嘶哈嘶哈……”   霜绛年渐渐失去表情。   晏画阑忽然痛叫一声,委屈:“哥哥还想不想修了?”   霜绛年毫不留情地和他拉开距离。   “让你清醒一下。”他凉凉道,“这里水脏了,换个地方。”   果然如晏画阑所言,修完之后,霜绛年瓷白的脸上皆是红痕,尤其是鼻梁、面颊和眼尾,粉红的一朵朵,如同雪地里盛放的芍药。   若不是霜绛年严词拒绝对方咬他眼睑上那粒小朱砂痣,只许舔不许咬,他现在恐怕连眼皮都要肿了。   而晏画阑,也正如他猜测的那样,一个激动变回妖形,大孔雀弓着身蜷着腿缩在偌大的神殿里,又满足又可怜。   即便蜷着身子,晏画阑也要探一颗鸟头来,比哥哥整个人还大一圈的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哥哥。   好看,真好看,怎么也看不够。   幸福得要死了。   晏画阑心里甜蜜蜜的,又生了些酸酸的忧愁。   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来讲,哥哥都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其他人又不瞎,看到哥哥真正的脸,该怎么办?   会不会惊艳、无法移开视线、产生非分之想,甚至开口告白、伸手触碰哥哥?   一想象到未来会凭空多出那么多狂蜂浪蝶,晏画阑就想扇动翅膀、抖开尾翎,把那些蜂啊蝶啊的都拍飞、吓跑。   “不酸吗?”霜绛年开口问。   “酸?”晏画阑强自邪魅一笑,“本尊魅力无边,定能于乱军之中俘获哥哥的爱,有什么可酸的?”   “?”霜绛年说,“我问你脖子酸不酸。”   此时他被大孔雀藏在羽毛丰厚的肚腹之下,晏画阑想看他,就必须把鸟头扭曲到肚腹   晏画阑沉默。   ……好像是有点酸。   霜绛年不理会他奇奇怪怪的脑回路,只出神地看着手中的游鱼。   分魂禁术的阵法他记得,只要让系统扭转阵法即可。只是这里到底不是极阴之泉的中心,减了几分极阴水灵气,融合鲛人血脉还要冒一两分生命危险。   霜绛年不担心殒命,毕竟孔雀翎会保护他。他只怕过程太痛,自己表现出的模样会惹晏画阑担心。   “事不宜迟,休息好了就开始吧。”他揪揪晏画阑的羽毛。   “唔。”晏画阑变回人形,脸蛋红扑扑的,眼神迷离好像还在回味。   “听好了。”霜绛年嘱咐他,“我待会会进入一个阵法融合血脉和魂魄,只要融合没有结束,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踏入阵法,否则会导致术法失败。”   晏画阑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会很危险吗?”   “不会。”霜绛年语气淡淡,“看起来会有些血腥残忍,实际上没什么感觉。十二个时辰之内就能成功。”   晏画阑探究:“真的?”   霜绛年笃定:“真的。”   “哥哥说真的,那肯定就是假的。”晏画阑眉峰倒竖,“骗我的次数太多了,我记住了。”   霜绛年:“……”   长大了也确实不像小时候好糊弄呢。   “总之有孔雀翎,我性命无虞。”他道,“若你真的想帮我,就别担心,守护好这个阵法,莫让任何人踏足其中。”   晏画阑认真看他一阵,确认对方没隐瞒什么,才郑重道:“好。我等哥哥平安归来。”   然后他憨批一笑,噘起嘴,含混道:“找我当护法,有奖励吗?”   霜绛年眸光一冷。   晏画阑只觉胸口一拧一揪,顿时头冒冷汗,落荒而逃,赶紧披上了大氅。   哥哥罚人的手段见长。   以前还是用针,现在离得近了就直接上手了!   他曲腿坐在高处的房梁上,看哥哥握着一人高的毛笔,行云流水般画出繁复庞杂的阵法。   即便晏画阑不懂人族的阵法,也能从那狰狞的图腾里看出凶煞之意,凶煞之中,又有生机。   合魂之事,分明九死一生。   晏画阑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阵法绘制完毕,霜绛年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跨入其中。他抬头望了晏画阑一眼,也只是一眼,便屏息沉心,将游鱼送入阵眼中,开启了阵法。   霎时间,阵内雷光四射,几百道雷霆轰然落在游鱼之上,刹那间将之劈成血雾!   晏画阑猛地站起身。   那尾鱼和哥哥的感知相连,即便是轻柔抚摸都能引得哥哥魂不守舍,这粉身碎骨之苦,十倍反噬在哥哥身上,如何承受得住?   晏画阑本能就要飞身而下去救哥哥,随即想起哥哥之前的告诫,才强忍着止步在了阵法外。   ……早知道会这么痛,他就不会期盼着看到鲛人形态的哥哥了!   阵法中心,霜绛年胸腔发出痛苦的闷吟,砰然双膝跪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和游鱼异体同命,即刻便在鬼门关里走了一个来回。配合着海水中的极阴水灵气,第二层阵法释放出勃勃生机,这还不够,心脏中的孔雀翎燃起生命之火,才险之又险地吊住了他的命。   意识模糊间,霜绛年只后悔自己没能克制住疼痛反应。他这般狼狈,晏画阑亲眼守着他,定会心焦不已。   可这还只是开始。   第三重阵法发动,他的身体宛如被万亿根肉眼不可察觉的细丝穿透,身体表面现出无数血点,肌肤晕染上可怖的粉红。   细丝避开了他的致命部位,倒保全了性命,只是这一次,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全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晏画阑。   然后是第四层阵法,游鱼化作的血雾飘来,与他体表无数个血洞相连,渐渐生长出红丝绒般的血管。   红丝绒渐渐丰盈,如一枚有生命的蛋,将赤裸的霜绛年包裹。   场面有种血腥诡异之美,又让人不寒而栗。   这便是禁术的代价。   直到晏画阑眼前发黑,他才发觉刚刚自己心脏都停了跳,好像陪哥哥一起经历了一次死亡与新生。   他恢复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然后就化身望夫石,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   这一过程持续了很久,某一瞬晏画阑动了一下眼睫,瞥了眼怀中用来计时的沙漏,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九个时辰。   孕育着霜绛年的“蛋”已经从鲜红变成了雪白,里面静悄悄的,蕴藏着生机,仿佛随时哥哥就会破壳而出,微笑着向他游过来,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等急了、嗔然恼他为何傻傻地呆着不动。   只剩三个时辰了,但是……   晏画阑在此时清醒并非巧合。   他敏锐地察觉,海水中有什么东西,变了。   透过神殿的琉璃窗,外面的光线稍微暗了一点,海水的味道臭了一点。   只是这么一点变化,与魔毒打过数次交道的晏画阑便感知到了不妥。   哥哥曾经告诉过他,神殿受古神庇佑,有净化海水的结界,魔毒无法闯入。   现在海水里怎么会有魔毒?还偏偏是哥哥在融合鲛人血脉、无法行动的关键时期?   晏画阑分出一缕神魂,作为他的“眼”,探向这座神殿之外。   他先看到了洄,洄显然也发觉了不妥,满目焦急,向着神殿中心最底层游去。   她猛地推开骨门,里面漂浮着一颗由千百颗珍珠聚集而成的能量体,那就是神殿结界的灵气来源。   而现在,本该莹白无暇的珍珠上蒙了一层黑雾,黯然失色。   除了她,神殿里还有另外一人。   澜的脸沉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鲛魂珠被污染了。”他沉声说。   洄连忙上前查看鲛魂珠。她抱住了鲛魂珠,试图重启它的力量,自己的皮肤却被魔毒腐蚀。   鲛魂珠变得越发漆黑。   澜面目阴鸷:“是那些外来者,他们暗中破坏了结界。”   “他们被我关在了关押海兽的囚室里,不可能出来。”洄焦急,“澜,快来帮我!”   澜沉默。   他望着雌鲛的背影,眼神从怨毒变得不忍,几息犹豫之间,最后下定了决心。   “你终究还是站在外来者那一边。”他无声抬起鱼骨叉,“对不起,洄,我实在没有办法。”   洄只觉背心一凉。   她惊愕回眸,澜手中的鱼骨叉就指在她眉心一寸之外,锋刃寒芒闪烁,差一点就将洞穿她的头颅。   这鱼骨叉还是她亲手为澜打磨而成,而现在,澜满含煞气地拿着她打磨的鱼骨叉,竟要杀她!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勒住了澜的喉咙,捆缚了他挥下鱼骨叉的手臂,救下了洄。   “快走。”晏画阑的声音凭空响起。   澜奋力挣扎,脖颈上青筋暴突:“又是你,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外来者——”   “污染鲛魂珠、破坏神殿结界、企图偷袭同族。”晏画阑寒声,“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不是外来者。”   洄后跌一步,不可置信地瞪着澜。从对方的表情里,她惊恐地察觉,晏画阑的指控都是真的。   “这是你们逼我的!”澜大吼,“如果没有你们出现,我还会和她们平平安安地留在这里!她们一个都不必死!”   晏画阑冷嗤一声。   “鲛人族里可能有魔主那一边的叛徒”,早在潜水舟里,哥哥就和他讨论了这个猜测。   因为,只有鲛人能进入极阴之泉中心。   没有鲛人的帮助,魔主如何能在极阴之泉中建起偌大的牢笼,还能从中取出鲛人精血?   只是没想到,这叛徒就藏在神殿里。   作为一个通晓鲛人族文明的外来者,霜绛年的到来,让澜感到了威胁。   如果继续放任这些外来者,极阴之泉里的鲛人们或许真的会获得自由,他的叛敌行为败露,魔主的阴谋也会随之告破。   于是澜孤注一掷。   “竟、然、是、你。”洄下唇咬出鲜血。   晏画阑准备动手。   杀死澜轻而易举,晏画阑让他活到现在,只是为了让哥哥的族人看清叛徒的真面目,免得以后徒增误会。   谁料孔雀真火才刚刚燃起,洄便夺过澜手中的鱼骨叉,寒芒旋转间,锋刃刺入澜的丹田。   她美目中悲痛与恨意混杂,握着鱼骨叉的手微微颤抖,动作却果决狠辣。   晏画阑有些意外。   澜也没想到,他最后会死在她手里。   双胞胎姐妹相貌姣好,一个小意温柔,一个骄傲火辣。他特地恳求尊主留下她们姊妹作陪,她们于他,无异于囊中之物。   哪想她这般不懂感恩,早知如此,他最开始就应该把她推向湍流!   澜忽然放声大笑。   不过,早死一步、晚死一步,又有什么区别?   “我早已向尊主通报此事,现在结界已开,尊主亲临,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他口涌鲜血,伸手触向洄的脸,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在地狱等你们。”   话音刚落,幽黑的魔火在他身上点燃,顷刻间将他焚作飞灰,只剩一小团鲛人精血。   晏画阑瞳孔紧缩,一把拽起洄,将她狠狠丢向远处。   一只苍白的手接住了澜最后剩下的精血,送入骨链遮盖之下的口中。   叮铃铃、叮铃铃,骨链摩擦碰撞,响声刺耳。   魔主藏满细碎牙齿的圆口张大,仿佛很开心地发出“嗬嗬”的笑声。   “好久不见,凤凰幼子。”   他圆口中探出舌头,细长、猩红,贪婪地舔掉掌心里的血,舔掉鲛人的血。   “——你的鲛人‘哥哥’,他还好吗?” 第54章   阵法边缘,晏画阑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魂已经回归了本体,但魔主那冰冷嘶哑的嗓音仿佛仍在耳畔回荡。   ——魔主的目标是哥哥。   晏画阑望向尚处在阵法中的哥哥,最后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咬牙离开,紧紧锁上了殿门。   他要引开魔主,远离哥哥,越远越好。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瞬息之后,晏画阑出现在百米外一条陌生的回廊里。   他大肆释放自己的气息,魔火即刻出现在走廊尽头,以燎原之势吞噬了整条走廊。   晏画阑飞身脱离,抬扇,扇尖在心口、腹前、眼前各点一下,瞬息间挡住了三次致命袭击。   青爵扇“唰”地抖开,半遮于面,现出扇面七只慧眼。   开屏非为求偶,而是为了保护伴侣,面对劲敌。   扇面在指尖旋转,七只慧眼化出千只万只,随火幕蔓延,顷刻间包裹了整片球形空间。   ——俱缘慧眼幻阵。   身困其中,不见晏画阑本人,只见无数只凤眸,或愤怒、或嬉笑、或哀伤,皆紧紧盯着魔主,让他无可遁形。   魔主手中现出一柄长刀,纵横劈斩,刺瞎百只慧眼,又有千只慧眼睁开,放眼望去皆为眼,上天入地无处可逃。   慧眼中射出团团孔雀真火,皆被长刀斩落。魔主未伤分毫,却也找不到破阵之法。   时间拖得太久。   魔主突然嘶哑一笑:“你可知,他的心疾是因为一件神器?”   视野中九千九百九十八只慧眼丝毫未动,只有其中一只凤眸,瞳孔微微一缩。   只这一缩,便让魔主看出端倪,抄起魔刀向那只慧眼斩去。   那只唯一做出反应的慧眼,就是晏画阑真正的眼睛。   他飞身后退,魔刀划伤他的外侧眼角,俱缘慧眼幻阵也随之而破。   眼角后的刀伤溢出鲜血,倒如一弯上翘的嫣红眼尾。   魔毒顺着伤口渗入血液、侵入灵台,晏画阑眼白徐徐被灰黑色污染。   “神器。”他死死盯着魔主问,“什么神器。”   “他没有告诉过你?”魔主嘲道,“既然如此,本尊又为何要泄露我和他之间的小、秘、密呢?”   “听起来你很清楚?既然如此,就告诉我那神器是什么。”晏画阑唇角一勾,“若不告诉我,就一概当成胡言。”   挑拨离间并未起到效果,魔主一时无言。   晏画阑笑道:“哥哥说,小孩子撒谎可不是好习惯。”   三两句交谈之后,两名妖尊再次投入鏖战。   为了不被人察觉真实身份,魔主极少用术法。然而化神期数百年积淀的魔气再加一柄魔刀,除麒麟仙尊以外,他四海无敌手;修为之高,完全碾压晏画阑。   晏画阑的孔雀真火因为炼化过轩辕真火,比魔火稍强几筹,但这分差距被魔毒所抹平。   魔主哑声嗤笑:“你强得多了。但——不过如此。”   魔刀刺穿青爵,划破晏画阑肋下,鲜血飞溅。晏画阑双手结印,真言念罢,背后孔雀真火凝聚出巨大的孔雀虚影,犹如一只翡翠玉雕。   孔雀虚影引吭高歌,双翼带起熊熊焰浪,海水为之蒸发成滚烫的气团,在爆鸣声中,席卷了魔主。   晏画阑以扇为刃,击出,刺破白雾,焰光流窜,向着前方,向着万魔之主的头颅!   “嗤”地一声,青爵穿透了魔主的眉心,头颅如烂柿子般炸裂,各色黏液翻倒一片。   晏画阑面上却全无笑意。   ……怎么会。   老谋深算的万魔之主,不可能如此轻易毙命。   晏画阑瞳孔骤缩,想起了上次在小世界里遭遇的魔主,那时他身边还有另一个“魔主幻影”如影随形,继承本体全部魔气。   他杀的只是一个分身、一个不知何时置换来的分身。   而真正的魔主,早已在白雾掩饰之下,向着霜绛年所在之处飞掠!   晏画阑收翼、俯冲,身形穿透神殿层层屋脊,轰然崩塌声连响。   他护在哥哥身边的第一个法器,已然毁坏。   魔主挥刀,带起疾风。魔刀落下,噌然与青爵扇骨相撞!   青爵扇下,晏画阑唇角溢出鲜血,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齿缝间尽是猩红。   身后,就是他的哥哥。   他要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跨越。   不是能不能。   ——是必须。   扇骨上传来的力道重于千钧,晏画阑脚后跟犁地三尺,如一颗孤军奋战的钉子,死守于此,直到粉身碎骨。   第二层法器保护阵破碎,他应声喷出一口血,身周孔雀真火燃烧更盛。   魔毒无孔不入,从所有或大或小的伤口侵入他的血液。   直到鲜红的伤口染成黑色,皮肤下暴突的青色血管泛着黑气,直到心魔四起神志昏沉,仿佛有无数人与他耳语,拉他堕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   抵御魔主、等待哥哥归来的三个时辰,漫长得好像永恒。   朦胧间,晏画阑听到了魔主的声音。   “你拿命护他,殊不知,他根本不可能钟情于你。”   魔主嗓音嘶哑,仿佛有无数毒蛇在喉间爬。   “凤凰幼子,你可怜到……我都不屑于杀你。”   晏画阑没有动。   他一直大大睁着眼睛,想要透过魔毒的污染,寻回自己的视线。   “你空有不死之身,却安心做一介被蝼蚁拖累、被柔情所困的妖王,浪费了你这一身涅槃之力。”魔主声音渐渐怨毒,“若这力量给本尊,本尊定然……”   “羡慕吗?”晏画阑忽然笑起来,“那就来拿啊。”   骨链晃动,魔主那藏在骨链之后的脸,迅速阴沉下来。   “一百多年了,你用千方百计想夺走我的不死之身,蒸成肉羹吃了我,亦或是炼化成丹药服用……最后拿那黑蛟作为媒介,让它吞噬我的灵气,再行炼化。”   晏画阑咧出一口染黑血的白牙。   “可是,你拿到了么?”   又一层防御阵法破除,魔刀嵌入扇骨,腐蚀着它骨芯里的孔雀翎。   晏画阑颇为讽刺地发觉,魔主惯会刺探他人的弱点百般嘲弄,然而一提起魔主自己的弱点,却笨口拙舌起来,只会一味掩盖自己动摇的心境,神魂深处脆弱得像个懦夫。   “那么长久的折磨……我最初恨你,后来只觉得你可怜。”晏画阑牵起唇角,“我为了一个人拼命,你为了一样死物拼命,你比我……可怜多了。哈哈。”   “住嘴——!!”魔主暴怒。   青爵断折,魔刀劈落,晏画阑以双掌接住魔刀,以手骨抵挡锋刃。   比之刚才十倍百倍的魔毒顺着双手灌入他体内,他眼前化出万千幻象,就连那个曾经在心魔幻境里、亲手被他杀死的“晏辰”,也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我说过我不会消失。”   幻觉中,晏辰的手指探入他肋下的伤口,恶劣地在其中搅拌。   “你以为藏起我,装作一只小绵羊,就能高枕无忧?错了,失去我,你甚至无法保护他。”   晏画阑眨动了一下眼睛,黑色的污血顺着睫毛掉落。   晏辰是他的凶性、煞气、他的杀戮之心,是他想要完全摒弃的黑暗一面。   黑暗和邪恶,正因无所顾忌、无所束缚而愈发强大。   晏辰在他耳边低语:“我们生来就拥有这份强大,又为何要抗拒?根植在我们血脉中的凶戾,镌刻在我们命运中的暴虐,现在就在你手心里。只要你动一下心思……”   晏画阑感觉到了。   魔毒在蚕食他的血肉,他每一滴血液都在奋战。但他隐隐察觉,若是放弃抵抗,魔毒未必不可为自己所用……魔毒本身,会成为他的力量。   既然魔主能操纵魔毒,他晏画阑为何不能?   这个念头一生,晏辰便笑了。   他搂住晏画阑的脖颈,又仿佛勒紧他的喉咙。   “毁掉吧。这个世界消失,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我们了。”他低喃,他狂笑,“把你的一切都交给我——”   晏画阑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心魔。我有一个鲜活会笑的哥哥,你很羡慕吧?”   晏辰表情一僵。   晏画阑接着:“所以,就想趁机取代我,让我把身体,还有我的哥哥,全部交给你?”   幻觉中他说了话,实际上此时的他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晏画阑早已血流满面,浑身魔气缠绕,在魔主的不断进攻之下,已至强弩之末。   晏辰嘲道:“除了交给我,你还有什么办法?”   “你算盘打错了。”晏画阑道,“身体本就属于我自己,而你不过是我内心的一份力量。我要做的,是接受你、掌控你。”   晏辰脸色发沉:“休想。”   “还是说,你想让除了‘我们’以外的其他人夺走哥哥?”晏画阑苦笑,“那时候,你就再也见不到他对我笑了。”   晏辰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晏画阑只觉一股森冷的血腥气从灵台深处浮现。   晏辰的意识渐渐褪色,留下一声冷笑:“就凭你也想驾驭我?晏画阑,这份力量你能掌控还是迷失其中,我拭目以待……”   此时此刻,魔主惊觉,侵蚀着晏画阑身体的魔毒,忽然变了。   不是消退,而是加速、加量、如大坝溃堤般涌入晏画阑的血流与经脉。   魔主欲收回魔毒,却骇然发觉,晏画阑犹如一个黑洞,反倒在吸收他体内的魔毒!   呲咔。   手中的神器魔刀,传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明艳的翡翠色火焰与玄黑魔火交叠,汇聚成墨绿的熊熊大火。温度更高一筹,加以魔火的侵蚀之力,竟将刀刃熔炼成浓稠的液体!   晏画阑徒手攥住那团液体,扯拽、拉长,铸造成七道锋利的羽刃。   他站立的姿势不成人形,好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又像万魔的始祖,森白的牙咧着,在血红与黑暗之中。   “对了,这才是凤凰之子。”魔主反而纵声大笑,“这才应该是凤凰之子!!”   羽刃飞出,刺穿魔火,直击喉头。魔主侧身任由颈侧划过一道血痕,飞速后退,躲过第二道羽刃。   “叮、叮”两声,一道羽刃点在左胸口上,另一道紧追其后,推动前一道羽刃末端,将之刺入魔主心脏。   晏画阑喉间发出刺耳的咕哝,嘶笑间饱含着邪恶的喜悦。   他合身追击,身形完全化作虚影。魔火烧蚀着他的肉身,但他不管不顾,张开血口,撕咬掉魔主肩上的皮肉。   生啖敌人血肉,他狞笑,比魔更疯魔,叫魔看了也会噩梦连连。   魔主藏在骨链背后的脸,生出了忌惮。   他无意间放出来的凶兽,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为今之计只能就此放弃——鲛人精血他已经服用过太多,日渐失效,就算放了那些鲛人又能如何?   而且……   魔主冷笑。   按照晏画阑现在的疯性,能否有鲛人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想到这里,魔主荡起宽袖,魔火蔓延,顷刻间万条墨黑毒蛇生出,缠住晏画阑的脚踝,撕扯他的四肢。   晏画阑手脚被缚,没抓住魔主,只是瞬息之间,一尾灵鲨从旁偷袭,叼起魔主,便纵身游远。   猎物逃跑。   杀戮的本能催促晏画阑去追,但他藏在深处的理智却在犹豫不决——身后某个地方,似乎有某个人,牵绊了他的脚步。   他要在这里……守护谁。   神智昏聩间,他本能抹了一把脸,收敛了疯笑,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脏,那么难看。   晏画阑踏着废墟,一步一晃,拾级而上。   他嗅到了一股属于食物的、好闻的气味。   远处的廊柱后,一道鱼影一闪而逝,晏画阑瞬息间出现在她身后,伸出手爪,露出獠牙。   洄抱着还在养伤中的姐姐,奋力躲过一次攻击,身后廊柱轰然断为两截,摇摇欲坠的殿顶砸落,擦伤了她的鱼尾。   她大睁的双眸中映照出晏画阑,映照出他妖冶而疯狂的脸。   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个时辰前,这人还是个活泼话痨的登徒子,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生物,好像空有一副人形的躯壳,躯壳里则装着一只凶兽,充斥着混沌、嗜血、不加掩饰的暴虐与贪婪。   就在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一条黑鳞鱼尾缠住了晏画阑的腰,一双手臂从他身后伸出,圈住了凶兽的脖颈,挡住了凶兽的利齿。   晏画阑张口便咬了上去。   血液芬芳扑鼻,他咽下一口,熟悉的香味让他略有迟疑,竟收回利齿,小心地舔舐起那处伤口。   就好像遇到了驯兽师,利刺般炸起的羽毛缓缓回落,流露出温顺与臣服。   洄惊愕万分。   制止凶兽的是一尾鲛人——一尾黑鳞的、身怀王族血脉的鲛人!   “画阑,是我。”霜绛年在他耳边轻声安抚,“哥哥回来了。”   血脉融合成功,他已经变回了完全的鲛人,鱼尾布满细腻的黑鳞,眼尾也缀着一两朵细鳞,衬着双眸熠熠生辉。   “……哥哥。”晏画阑低喃。   霜绛年以为他清醒了,谁知下一瞬,晏画阑便将他按在废墟间,大掌捞起鱼尾,圈在肩头。   见到晏画阑充溢着魔毒的双眸,霜绛年心中一阵揪痛。   系统大抵告诉了他这十二个时辰里发生过什么——神殿惊变,晏画阑为他护法,孤身应战魔主。赢了战斗,却落得了现在这幅模样。   霜绛年抚过他的脸,掌心里全是扭动的黑血。   在这具身躯的血管里,每一滴奔腾的血液都是魔毒。   但奇怪的是,系统显示晏画阑此刻生命力异常旺盛,根本不像前几次身中魔毒时那般奄奄一息。   事出有异,霜绛年先倒出两粒用于治疗的仙丹,喂入晏画阑口中。   晏画阑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他,探出舌尖从他手心里卷走丹药,不吞不咽,忽然低头咬住了他的唇。   丹药推入他口中,他又推还回去,霜绛年想说什么话,都被堵在喉间,化作含混的低音。   药香弥漫,须臾间又散出浅浅血腥味,分开之时,呼吸都略有紊乱。   霜绛年恍然发觉,自己的鱼尾还搭在对方肩头,可活动空间极小,就好像整条鲛人都被晏画阑揉成了一小团,囚在由对方身躯构成的铁笼中。   黑化值超标,将近满额,系统的警报声在耳边急促嘶鸣。   霜绛年眼睫微颤。   ……现在有生命危险的不是晏画阑,而是他自己。   他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感觉身体哪里不对劲?”   晏画阑微微一笑,左眼尾刀伤翘起一抹猩红,添了几分妖异残酷之感。   “我感觉很好。”   他瞳仁漆黑冰冷,看得久了,似乎就要被吸入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下封印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捕杀、吞噬——直到完完全全地占有。   某一瞬间,那样的眼神竟让霜绛年想起了晏辰。   鱼尾不安地轻轻颤动。   “你受伤了。”霜绛年神色平静淡然,手背在身后,指间探出银针,“安心睡一觉,我为你治疗。”   晏画阑轻笑一声,手指顺着霜绛年手臂滑下,摸到他背在身后的手,还有手指间的九刺。   他拉过哥哥的手,力道温柔而不容抗拒,垂眸吻过那骨节分明、如白玉雕就的手指,流连在手腕小小的凹陷处,最后叼走了藏在指间的九刺。   红唇间衔着银针,凤眸似笑非笑地睨着霜绛年,好像在说:看,你的小伎俩被我发觉了;或者是:放弃挣扎吧,你逃不掉,也伤不了我分毫。   武器被夺去,身体被囚困,化神期妖尊碾压的灵气威慑笼罩全身,霜绛年好像兽口间弹跳的鱼,命悬一线,不知何时那凶兽会落下利齿。   凶兽的利齿落下来了,没有要他的命,而是落在了他眼尾。   有些疼,玉白的肌肤上缓缓晕染出一朵桃粉,然后是下一朵。   晏画阑痴迷地低喃:“之前的消失了,我要重新印上……”   呼吸喷洒在颊边耳畔,危险,还有罂粟般致命的吸引力。   霜绛年心跳怦怦加快,鳞片几乎炸起来,又低低唤了句“画阑”。   晏画阑忽然顿住了。   理智混沌,他才发觉臂弯间的鱼尾在颤抖,才发觉哥哥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恍惚片刻,眼中魔毒渐渐褪去。   晏画阑低头询问,语气内疚:“我让哥哥害怕了么?”   霜绛年垂眸不语,颈间青色血管微微鼓起,诉说了本人的紧张。   晏画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神色,歉疚地耷拉下眉眼。   哥哥的反应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在体内奔涌的魔毒倒流回心脏,封存起来,随之封存的还有掠夺的疯性。   理智回归,力量抽离,正常的鲜红血水涌出,晏画阑只觉浑身伤口要命地疼。   望着身下变成鲛人的哥哥,他心中后怕不已,还有种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哥哥,我想你了。”他扑到哥哥怀中。   霜绛年有些不确定地对上他的眼眸——这只嘤嘤唧唧委委屈屈撒娇的大孔雀,就是他的晏画阑没错。   他心中刚生出温情,突然间晏画阑背后出现一道黑影,抄起鱼骨叉,便是一记闷棍。   晏画阑本就伤势过重,这一棍,直接将他敲晕了过去。   “元凶”洄松了口气。   她掂量了一下弯折的鱼骨叉柄,视线扫过霜绛年脸上和锁骨间的狼藉,眯了眯眼,又粗暴地用鱼骨叉柄将晏画阑拨远了些。   洄语气嫌弃:“果然登徒子疯了,也还是个登徒子。”   霜绛年好笑,又略有尴尬,他施了一个小易容术,遮掩去身上的痕迹。   洄这才有机会仔细看,这张肖似上一任鲛人族长的脸。   疑问连珠炮般打来。   “你是谁?怎么会有鲛人王族的特征?”   “还有,”她清了清嗓子,耳尖泛起红晕,“同是鲛人,怎么你就长得这么好看?” 第55章   霜绛年相貌生得好,那种所有人都能欣赏、看了一眼就很难移开视线的好看。   鲛人族五官灵动,是妖族中相貌最出众的那几支。洄一直生活在族中,任是见惯了美人,再看到霜绛年的时候,也不由惊为天人。   只是静静与他对视,洄便恨不得凝固时间,永远收藏这一瞬间的美好。   刚才那句“怎么就长得这么好看”,也是发自肺腑的诧异。   这话出口之后,洄才意识到这份夸奖太奔放了,忙解释道:“你别误会,刚才那是有感而发,我已经有心悦的人了。”   “嗯,我知道。”霜绛年温和道,“是你的姐姐,对吗?”   洄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为她落泪成珠。”霜绛年说。   “你怎么知道我为她落泪成珠?姐姐受伤,当时在场的人也只有我们,还有两个外来者。”洄的眼神越发不可置信起来,“不会吧,你就是那个……?”   那个懂鲛人文明的外来者,曾声称自己是鲛人王族后裔。洄就当他是开了个玩笑,哪知道对方真的变成了一条黑鳞鲛人,就在她面前,还和她说话。   “是我。”霜绛年微微一笑,肯定了她的猜测。   洄呆了半晌,以双手掩面,羞愧地藏到了水草后面,不忍面对真相。   王族是古神的直系后裔,天生能力超绝,鲛人族族长只能由王族担任,对整个鲛人族来说,王族和神也没什么区别。即便不知道王族的历史,这种敬慕也是刻在鲛人骨子里的。   霜绛年是鲛人王族仅剩的后裔,顺理成章地就是族长。   看她之前对待族长都是什么态度啊啊!   先把族长绑了锁在珊瑚囚笼里,族长袒露身份,她还万般不屑地取笑;当族长终于用王族的身份出现在她眼前了,她第一句话却是调戏人家长得好看……   “真对不住。”洄语无伦次,小声道,“不行,我得缓缓。”   她余光瞥见倒在旁边的晏画阑,灵机一动,振作起来。   “请您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这就把这个敢欺辱您的登徒子碎尸万段——”   霜绛年忙挡晏画阑面前。   “他是我的朋友,刚才那是意外,你忘了罢。”   他迅速转了个话题:“你姐姐怎么样了?以我现在的能力,或许能帮她直接痊愈。”   洄眼神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扫视,但她打算给王族后裔留几分薄面,没再深究。   霜绛年松了口气。   晏画阑精神状态有异,好在最后恢复了正常,伤势也没有危及性命。在为他治疗的时候,霜绛年甚至有种错觉,好像之前有股力量,让晏画阑的自愈能力暴涨,以至于现在再给他疗伤,有些伤口都已经结痂了。   迅速处理伤员后,霜绛年净化了被污染的鲛魂珠,重启神殿结界。   一炷香之后,海水重归明净安宁。   晏画阑躺在珊瑚床上,眼皮动了动,眯开一条细缝,偷偷觑向旁边的哥哥。   “别装睡。”霜绛年眉目冷淡,“或早或晚,你都要给我个解释——解释你之前为何会变得异样。”   晏画阑心虚地滚了滚喉结,然后捂住了肋骨下的刀伤,哼唧了一声:“疼。”   霜绛年目光立刻扫过来,冷淡中藏着一丝关切。   哥哥没生他的气,也不像害怕他的样子。   晏画阑稍稍放下了心,挤眉弄眼:“哥哥笑一笑呗。”   霜绛年:“为何?”   晏画阑笑:“哥哥现在长得太温柔,再装冷漠,就装不像了。”   “那我可以再换回去。”霜绛年抬手就要用易容术。   晏画阑连忙扑过去阻止:“别别别,现在这样就好。”   他动作太急,拉住哥哥的手腕,恰恰就是他意识不清时咬过、吻过的那一只手。   哥哥小臂上的咬伤还留着淡粉的牙印,美玉无瑕,却因他而添了桃色。   这一拉扯,霜绛年也想起对方亲吻自己手腕时心悸的感觉,双方都有些僵硬,拉也不是,松也不是。   “你还记得那时的记忆,”半晌后霜绛年才抽回了手,“这样就更好办了。”   晏画阑一屁股坐在神殿地板上,双膝盘起,整了整衣袖,把自己放到更低的位置上。   “我当时没什么理智,好像中了邪,还咬了哥哥一口。”他低落道,“哥哥不开心的话,可以从我身上咬回来,咬几口都行。”   霜绛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那个时候,你还是你吗?”   晏画阑嘴唇动了动。   他大可以说“不是我”,把所有恶行都归罪于魔毒的操控。   可他很确定,他的所作所为全部根源于他最深的愿望——他疯狂想拥有哥哥,想在哥哥全身烙下自己的印记,想把哥哥嵌入自己怀里,揉碎、吃掉,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这种想法,只敢出现在他最荒诞的梦里。醒来,他也是要哐哐撞大墙,好把那些妄念撵出去的。   他这一犹豫,霜绛年便道:“我明白了。”   晏画阑慢慢抱膝蹲坐,把自己圈成一团小鹌鹑。   哥哥明白他的真实欲望了。   明白了,那态度是什么呢?   愤怒、失望、畏惧,规劝?还是再一次逃走,避之不及?   然而都没有,晏画阑没能在对方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是藏起来了?还是……?   “讲讲你的感觉。”霜绛年只是平静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我在你心脏中发现了巨量的魔毒,你似乎和它们相处得很好,谨慎起见我没有使用九刺。”   晏画阑先把疑惑压在了心底。   “我不是一直可以吞噬别人的灵气么?魔毒,我以前没想过吞噬它。也是那时被逼到了绝境,才想着拼一把,没想到真就成了。”   他调动心脏里的魔毒,手心里出现一朵墨绿色的魔火。   “很难掌控。”他皱眉评价,“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心魔影响。”   很奇怪,晏画阑放出魔火的时候,身上丝毫没有魔修的气息。他修的还是仙,只不过能操控魔的力量。   到底是书里的主角,终极形态所向无敌,能将魔毒收为己用,也不意外。   “以后在无人处,可以适当练习掌控力。”霜绛年建议他,“不过记得掌握分寸——我可不想再被你咬一口了。”   话音未落,他忽觉小臂烫了一下。   晏画阑十指交叉牵起他的手,正低头轻轻舔过他小臂上的伤痕。   凤眸抬起,眼尾好像带着小钩子:“还疼么?”   霜绛年小幅度摇头。   “那哥哥不生气了?”晏画阑眨眨眼睛。   “我有什么理由生气。”霜绛年淡淡道,“你为了保护我而受伤,我就应该提前察觉到澜就是叛徒,否则也不会让你身陷险境。”   “真的不生气吗?”晏画阑执着追问。   他看起来很没有安全感,霜绛年心中微动,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这简单一摸,好像给蔫蔫的小花浇了甘霖,晏画阑整只鸟立刻亮堂起来。   他起身,迅速啵了一下哥哥的嘴。   猝不及防被偷袭,霜绛年用手背掩唇,淡淡斜他一眼,背过身。   至于有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稍作休整之后,他们立刻动身去救困在极阴之泉里的鲛人。   霜绛年本打算独自前去,双胞胎姐妹姐妹执意要跟着,她们思念亲人心切,霜绛年没有立场阻止。   “湍流怎么办?”溯为难,“对面的鲛人常年被关押,很多都体弱带伤,她们无法穿过湍流。”   “有我呢。”晏画阑自信拍胸脯。   双胞胎姐妹用戒备的目光打量他。   此人身份成谜,明明是个危险的疯批,却总装成智商不高的模样,用美色诱惑她们的族长,蒙蔽族长的双眼。   奸猾狡诈之徒!   姐妹俩满目狐疑,却见晏画阑化身为一只美丽的巨大生物,靛蓝胸脯,带着花纹的双翼,还有长长的华美的尾翼。   ……倒、倒是有几分媚上的资本。   双胞胎姐妹用惊艳的目光,仰望那只优雅而强大的存在,心中隐隐期待着他以瑰丽的术法阻断湍流。   却见大孔雀抬腿傻憨憨往前迈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墩坐在了湍流中心。   转瞬间,湍流停止。   不是因为什么术法,而是因为大孔雀实在太——肥美了。   湍流之后藏着一个大型法阵,就是这个法阵,每每伪装出鲛人哭声,乱人神志。法阵还附有迷魂之效,冲过湍流的鲛人都会因此昏迷,然后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锁进牢笼里。   孔雀的大眼睛瞪了那阵法一会儿,没看出怎么解,索性伸出鸟喙一顿狂哆,把阵法哆了个稀巴烂。   双胞胎姐妹:“……”   所有鲛人一生都越不过的鸿沟,别人往那轻松一坐、胡乱一哆就解决了,这合理吗??   晏画阑舒服地抖了抖羽毛。   这湍流对他而言无异于在瀑布下冲澡,又疼又爽,清洁皮毛活络筋骨,好处多多,就是有点冷。   “哥哥放心去吧!”晏画阑乖巧狗狗蹲,“我帮哥哥看门!”   霜绛年向他点了点头,带着双胞胎姐妹向极阴之泉中心游去。   越往深处,越黑暗冰寒,他们体内的极阴水灵气受寒气催动,成倍速运转,修炼速度加倍,无怪这里是豢养鲛人的最佳场所。   他们很快抵达了极阴之泉中心。   正如魔主曾经向霜绛年展示的那样,密密匝匝的铁笼里囚禁着鲛人,精血由阵法收集,储存在琉璃瓶中,再由澜呈送给魔主。   恸哭声、啜泣声、哽咽声,漆黑的深海里没有其他声音,只有交织的悲伤。   沁正抱着鱼尾蜷缩在角落里,她已经活了两百余岁,对于鲛人现在的处境,已经算是高龄。   在屠杀开始前,她抱着蛋藏进了鲛人神殿,后来中了极阴之泉鲛人歌声的骗局,被关进这里,与一对双胞胎女儿骨肉分离。   她的生命快走到了尽头,提着一口气不想闭眼,只是因为挂念女儿们,挂念她在这里产下的一个小儿子。   通过歌声,她日夜劝诫自己的双胞胎女儿不要穿过湍流,如果她死了,女儿们会不会为此崩溃,也被关进来?   海水中似有银芒闪过,铁锁落下,笼门开启,通往自由。   沁没有动,她以为这又是一个虚幻的梦,这种美梦,她已经做过千百次。   经历了百年的冰冷之后,忽然一具温热的身躯环住了她,然后是另一具身躯。   “娘!”耳边传来女儿们的声音。   沁意识恍惚地眨了眨眼,两张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面孔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娘,是女儿呀。”双胞胎拥抱着她,语声哽咽,“女儿们来救你了!我们以后都自由了!”   半晌过后,沁灰暗的双眸才涌出泪水。   她所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为了来之不易的自由,而是作为一个母亲。   “……溯,洄。”她泪如泉涌,“我的女儿们,长大了啊。”   母女三人紧紧拥抱。   除了她们以外,几乎所有鲛人都在寻找被关在不同牢笼的亲人,与亲人团聚,或者收敛亲人的尸骨。   情绪宣泄之后,他们在惶惑中,询问到底是谁帮他们脱离了牢笼。   溯和洄回答他们:“是族长,我们新的族长救了大家!”   此时霜绛年正催动九刺,打开了最后一把锁。   他抱出里面那条幼小的鲛人,摸摸那张和双胞胎姐妹相似的脸蛋,抱着小鲛人向双胞胎的位置游去。   霜绛年将小鲛人送还到沁的怀里,上百束目光追随着他,落在他肩上,沉沉的满含重量。   他不习惯被人盯着看。   但这些目光属于鲛人,属于他想守护的同族。   他是他们唯一的依靠,霜绛年想要肩负起这份沉重,偿还这百年的噩梦——为了族人,也为了一直以来内疚自责的自己。   “大家受苦了。”   霜绛年低着头道。   然后他抬起脸,面朝着一张张长相各异的脸,微微笑起来。   “——我们回家吧。”   他嗓音淡然,又充满力量。   曼妙的鲛人歌声响起,那是人耳无法触及的人间仙乐,鲛人们在歌声中穿梭,泳姿优美灵动,如同织就鲛绡时蹁跹翻舞的手。   海水荡起细细的波纹,鲛人们汇聚成群,以霜绛年为首,向着神殿游去。   他们路过了阻挡湍流的孔雀,沁见他身形肖似凤凰,惊讶道:“妖王陛下?”   “妖王?”洄眼皮跳了跳。   “是我看岔了。”沁反应过来,“凤凰陛下的羽毛是火红的,而且……她早就不承认我们是她的子民了。”   如果凤凰还肯承认她们、庇佑她们,鲛人族也不会饱受灭族之苦。   “我就说嘛。”洄双臂交叉,“他就是个登徒子,怎么能当万妖之王呢。”   “登徒子?”沁严肃起来,“他轻薄你了?”   洄:“没轻薄我,但更过分……”   话音未落,便见那只肖似凤凰的大鸟化作一名俊美的雄性,乐颠颠冲过来,给了族长一个熊抱。   那雄性禽鸟长得高高大大,一抱就把一整条族长都裹了起来,欺负人一样。   所有鲛人:“……”   她们用凌迟的目光射向晏画阑。   谁知霜绛年看起来并未着恼,任由大鸟抱着,还在他耳边低语了什么。   两人并肩前游,其他鲛人惊疑不定。   “莫非他是族长夫人?”沁小心地问女儿。   洄撇嘴:“不,他只是个馋族长身子的登徒子。”   这些对话用的是鲛人的歌声,霜绛年听了,眼中划过一抹无奈。   从极阴之泉里解救出来的鲛人,连成年鲛人并鲛人蛋,一共一百二十六尾。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过光明,甚至从出生起就活在黑暗的牢笼里。所有鲛人身上都带有旧疾,大部分精神状态很差,有的还会不受控制地做出自残行为。   霜绛年一一为他们疗伤、与他们谈心,缓解他们内心的痛苦和恐惧。   鲛人的歌声具有安抚情绪的作用,鲛人们唱着温暖而神圣的歌谣,放眼便是宁静祥和的神殿,内心日渐安宁。   神殿小半边都毁于两名妖尊的战斗,晏画阑实在感觉不好意思,勤勤恳恳地修补起神殿。   建造神殿要用什么、怎么建,他一概不知,有时候霜绛年忙,没空告诉他,他便去问沁。   沁曾生活在泉客岛,能流利使用通用语,对晏画阑的态度疏离而带着审视。   一鱼一鸟聊着聊着,附近便会冒出好几尾年轻鲛人,好奇地观察他,仗着他听不懂,明目张胆地嘀嘀咕咕。   “他就是洄口中的‘登徒子’?小模样挺标致呀。”   “谁知道呢,人不可貌相。”   “族长看起来对他很纵容,万一是情投意合?”   晏画阑余光瞥见她们,笑着招呼她们,还从储物耳饰里掏出了什么礼物。   几尾年轻鲛人面面相觑,试探着围拢过来,发现是一只八条腿、长相奇形怪状的甲壳生物。   沁见多识广,惊讶道:“羧羚蟹?这不是浅海才有吗?”   “我下海之前就准备好的。”晏画阑说,“鲛人是不是都很爱吃这个?要不要尝尝?”   年轻鲛人们没见过羧羚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沁。   却见向来稳重温雅的沁,眼神直直盯着那只羧羚蟹,然后……咽了下口水。   看来是真的超级好吃!   沁先下手为强:“别急,我教大家怎么剥壳……”   她身边眼看是挤不下人了,晏画阑又掏出几只羧羚蟹:“这里还有,保管够吃。想学怎么剥壳?我也会!”   美食的诱惑下,几尾鲛人纷纷叛变,聚拢到他身边。   这些出生在神殿里的鲛人,一辈子都没吃过几种灵兽,舌尖陡然品尝到直击灵魂的美味,香得连螃蟹壳都没放过。   至于送给他们羧羚蟹的人——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是登徒子呢?肯定是人美心善的族长夫人啦!   这边热闹非凡,霜绛年路过瞟了一眼,见到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唇边生起笑意。   他本还担心鲛人族排外,会对晏画阑抱有敌意,但晏画阑比他想象的更擅长交朋友。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晏画阑抬起眼,正巧与他对视。   他朝霜绛年粲然一笑,哗啦啦倒出一大堆羧羚蟹,趁鲛人们注意力被转移之际,脱身而出,落在他身边。   “哥哥在想什么?”   霜绛年淡淡:“我在想,你若用心取悦什么人,就一定能成功。”   “还不是为了你。”晏画阑模糊地咕哝一句。   霜绛年没听清,正要相问,晏画阑已将刚剥好的蟹肉丝喂到了他嘴边。   霜绛年要用手接,对方不肯,他便只好就着对方的手,启唇叼过蟹肉。   滑嫩的蟹肉入口即化,散作鲜香清甜的汤汁,在唇齿间萦绕。   无怪鲛人为此倾倒,就连霜绛年每次尝到此味,也会心驰神往。   他被勾起了馋虫,抬眼却见晏画阑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唇间又叼了一支蟹腿。   壳咬在齿间,肉露在外面,只要一拽,就能扯出整条饱满的蟹肉。   晏画阑笑盈盈的脸上,满满都写着“钓鱼”两个大字。   霜绛年伸左手,左手被抓;伸右手,右手被缚——直到全身上下能抢走那条蟹腿的,只剩下嘴。   鲜香缭绕鼻尖。   霜绛年撩起眼皮,不悦地瞥了晏画阑一眼,视线又落回蟹肉上。   蟹腿很长,对面还带着壳,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还算远,大抵是……没关系的罢。   馋虫占据了上风。   霜绛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灵巧地叼走钩子上的“饵”,就要逃跑。   谁知“捕兽夹”就等在他身后,晏画阑一掌从身后搂过他,圈在他腰间。   霜绛年扑在他身前,霎时间,属于对方的气息笼罩了全身。   “说我会取悦人,”晏画阑附在他耳畔,笑声低哑,“那哥哥被我取悦到了么?”   霜绛年微微怔忪,好不容易夺来的蟹肉化在口中,却食不知味。   红晕悄然蔓上耳尖。   鲛人耳尖上生着耳鳍,耳鳍薄如蝉翼,透明软弹,此时染了一抹嫣红,如同浅粉色的水晶。   晏画阑的视线,不由自主便落在了上面。   霜绛年浑然不觉。   他只感觉晏画阑的呼吸离他耳畔越来越近……然后,耳尖忽然坠入了湿热之中。   滚烫包裹,牙尖陷在软肉里。   晏画阑,咬了他的耳鳍。 第56章   晏画阑也不知道自己发的什么疯。   耳鳍晶莹剔透泛着红晕,好看得紧,勾得他犯了馋;咬上去之后,软嫩弹滑,果真让人爱不释口。   他眼神愈发迷离,鬼使神差地,还用牙齿轻轻磨蹭了几下。   于是那耳鳍便更红更烫了。   “好吃吗?”霜绛年凉凉的声音传来。   晏画阑如梦初醒,连忙撒口。   “口感不错。”他心虚地嘿嘿一笑,“……想吃醋溜海蜇丝了。”   霜绛年回以微笑:“真巧,我想吃宫保鸡丁了。”   晏画阑没听过这道菜名。望文生义,“鸡”定然指的是自己,至于“丁”是什么……   他只觉   忽然间,霜绛年耳鳍微动,捕捉到了不远处年轻鲛人们的悄悄话。   “我赌一条蟹腿,那只大鸟妖就是族长夫人。”   “赌什么赌,肯定就是了。刚才他们还在亲亲呢。族长让亲亲的人肯定是夫人没错啦。”   霜绛年:“……”   不是,等等,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从背后的角度来看,他们刚才的口口投喂行为,确实像极了亲吻。   霜绛年百口莫辩,甩尾游走。走的时候,还不忘顺走了晏画阑手里剩下的半只羧羚蟹。   在神殿里的生活平和宁静,鲛人们一点点走出了被囚禁的阴影,晏画阑“族长夫人”的名头渐渐坐实。   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呆在这里,深海变化莫测,魔主不知是否会卷土重来,晏画阑也不可能离开妖王宫太久。   霜绛年盘算着,什么时候带领族人离开这里。   他刚有了这个想法不久,一架陌生的潜水舟便抵达了鲛人神殿。   舱门打开,却是虎妖辛夷将军。   “海底竟然还有这么一处仙境。”辛夷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陛下莫不是在仙境里流连忘返,把我们这些臣子一概都忘了罢?”   晏画阑疑惑:“你如何找到此地?”   “国师为我指明了方向,他让我带着潜水舟下来,说是要接人。”   说着,辛夷便向四下里打量,好奇要接的“人”都在哪里。   鲛人们听说有外来者,都藏在了暗处,霜绛年为了给他们安全感,和他们待在一起。   此时他们都藏在廊柱之后,偷偷观察外来者,用只有鲛人能听到的歌声互相交流。   “那只雌妖看起来好凶。”   “她叫我们族长夫人‘陛下’?那是什么意思?”   “都说是‘下’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词,说不定族长夫人在外头过得很惨。”   “没关系,既然他得了我们族长大人青眼,我们鲛人自然要善待他、给他一个温暖的家!”   霜绛年:“……”   九五至尊、万妖之王,在你们嘴里,怎么变成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了?   廊柱外面,辛夷还在和晏画阑交谈,辛夷看起来像凶巴巴地训斥,实则在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汇报工作。   晏画阑:“海上如何?”   辛夷:“一切安好。我们没有追捕到魔主和蛇面人的踪迹。泉客岛附近海面上的魔毒有缩减的迹象,但远远达不到居住标准。”   晏画阑:“族内呢?”   “海族的那几个吸血虫似乎交代了不少东西,还有……”   辛夷捡了些重要的说完,话锋一转,语气带了些八卦和促狭:“宫里传来了一个新鲜的消息,这个消息,陛下肯定感兴趣。”   晏画阑:“什么?”   辛夷神秘兮兮:“——您的“妖王妃”找过来了。”   她抖出包袱,期待对方的反应。   不料晏画阑先回头看了眼廊柱:“王妃?哪呢?”   辛夷不知那廊柱有什么好瞧的:“妖王妃殿下自然是在妖王宫里等您。”   “妖王宫?”晏画阑莫名其妙。   “是啊。”辛夷道,“白鹤丞相说了,那位王妃殿下长得和画像上一模一样,查也查过了,绝不是易容。”   “老头儿眼花了。”晏画阑没放在心上。   哥哥和他待在一起,怎么会在王宫?   辛夷见他如此反应,心里有了另一套猜测。   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假借寻找王妃的名义四处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一路上还搜集了不少红颜知己:丹会上的算一个,那小云雀算一个,去了趟红枫岭,又带回一个品貌清冷的医修。   如果真的“王妃”出现了,陛下就失去了出行游玩的借口,流连花丛也有王妃管着。   在外头玩惯了,陛下自然不想承认这个“王妃”。   辛夷还觉着,晏画阑在这处深海神殿流连许久,说不定也是为着神殿里的小美人呢——话本里常讲,冰清玉洁的祭祀和热情似火的过客风流一夜什么的。   她眼睛一转:“说罢。陛下要接的人,到底在哪里?”   晏画阑回头看向那些廊柱:“都出来罢。有我护着,没人能伤你们。”   第一尾小美人冒出头来,辛夷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第二尾、第三尾小美人游出来,辛夷脸色渐渐僵硬。   当第二十尾小美人出现在她眼前时,辛夷的眼神已经不能用震怒来形容了。   “这么多?!”辛夷不可置信。   晏画阑对她的过激反应很迷惑:“潜水舟装不下么?国师没交代过你,要带大空间的潜水舟?”   “灵兽你也行?”辛夷恍惚,“陛下可真是荤素不忌。”   “灵兽”这个词,所有鲛人都听懂了。   他们在暗无天日的海底长大,问长辈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苦难的时候,长辈口中都会出现这个词:“灵兽”。   因为妖族不承认他们是妖,认为他们是没有灵智、没有感情的灵兽,才会被当成屠宰场里的牛羊一般,杀鱼取血。   “灵兽”,是他们被囚禁、被虐待的原因。   想起那些身陷囹圄的日子,所有鲛人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倒退着重新躲回廊柱之后。   却听晏画阑的嗓音传来。   “鲛人,不是灵兽。”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辛夷没听过他们陛下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说话。   她不明白。   难道是被那句“荤素不忌”伤到了?不至于吧。   “你看,她们听懂了你的话,所以在害怕。这瑰丽壮美的神殿,也是她们亲手所建。”晏画阑仰望鱼骨雕镂的穹顶,“辛夷,你见过这样的灵兽吗?”   辛夷一愣。   她回眸看向那些神色惊惶的鲛人,她们中有的穿了贝壳样的抹胸,有的戴珊瑚项链,或是色彩斑斓的头饰。每条鲛人装扮各异,显然都花了心思打扮自己。   她一时也分不清了:鲛人和妖有什么区别?   辛夷满腹疑团,忽听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   “当年鲛人族被误当做灵兽,是有妖故意从中作梗,混淆是非。鲛人是妖,我会向全妖族证明。”   一尾黑鳞鲛人游上前来。   “辛夷将军,幸会。我是鲛人族现任族长,年。”   霜绛年认真注视着她。   辛夷性情刚烈执拗,心高气傲,很难说服。想得到她的认可并不容易。   霜绛年也只能用最真诚的态度,直视对方的双眼,以求得信任。   辛夷与他对视,神色越发僵冷,良久未出一语。   霜绛年心里微沉。   就在这时,辛夷脑袋上弹出了一对虎耳朵。   圆圆的虎耳朵炸起一圈绒毛,微微发抖的模样更显憨态可掬,耳朵内壁则像打翻了火烧云一般,嫣红似血。   高阶妖族惯于维持人形,只有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克制不住现出妖身。   这是怎么了?   霜绛年略有迷惑。   辛夷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收回了虎耳。她的视线从霜绛年脸上僵硬地一点点移开,刻意忽视掉他,扬着下巴对晏画阑道:“陛下最好查清楚,当年是谁在欺上瞒下。”   她一脚踏在潜水舟舱门上,向那些鲛人们朗声道:“能听懂的话,准备好了就上来。”   说罢,她便逃也似的钻回了潜水舟里。   整个过程,唯独没搭理霜绛年。   霜绛年用疑惑的眼神询问晏画阑。   莫非辛夷认出他是通缉令上的妖王妃了?不太可能。那画像只有七分形似,神韵有无,天壤之别。   “或许是对我有意见罢。”霜绛年沉思。   “不是对哥哥有意见。”晏画阑欲言又止,“……算了,哥哥管她做什么。”   “也是。”霜绛年道。   暗地里,晏画阑醋坛子打翻了一地。   辛夷分明是听了哥哥的嗓音、见了哥哥的脸,把持不住,才露出可爱的虎耳朵,骗哥哥摸她!   振作起来,晏画阑!准备好苍蝇拍子,拿出干劲来,准备面对疾风暴雨和狂蜂浪蝶吧!   这边晏画阑正气鼓鼓地给自己打气,那边霜绛年把暂时迁徙的打算告诉了同族。   泉客岛魔毒遍布,不适宜生存。鲛人族现在脆弱异常,急需修生养息,   血肉又遭各界觊觎,最安全的地方便是晏画阑身边——妖王宫。   听罢,鲛人们纷纷道:“我们跟着族长,族长去哪,我们就去哪。”   “这只是权宜之计。”霜绛年坚定,“在我有生之年,必带领各位重归故里。”   当日,鲛人们便登上了潜水舟。   妖族可以从兽化人,鲛人族的鱼尾也能化作人腿,在潜水舟中行走无碍。   晏画阑在宽阔的舱内转了一圈,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怎么?”霜绛年问他。   “都没了。”晏画阑摇头叹息,“缅铃、摇魂马、水床,等见了国师,我定和他再要……嘶,疼疼疼,哥哥放过我。”   脑子里没点正事。   “我还在担心鲛人族如何融入妖族。”霜绛年道,“这几日,我抓紧时间教她们说话认字罢。”   “教书习字?”晏画阑眼睛一转,笑嘻嘻地贴过来:“师尊,徒儿不会用笔,还请师尊‘手把手’教我。”   他师徒话本看多了,立刻想歪到了角色扮演的玩法。   “胡闹。”霜绛年推开他,自去准备纸笔了。   鲛人们习字速度很快,基本写过念过一次就能熟记,只在发音上有些难度,还需多加练习。   有时候遇到拿捏不准的地方,她们也不忍心打扰族长和族长夫人甜蜜,便把目标瞄准了“单身虎”辛夷,拿她当口语陪练。   辛夷结束了一个周天的修炼,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身边围了一群漂亮的小鲛人。   她眉头动了动,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手臂上的护甲。   “辛夷将军,你醒啦?”   “辛夷将军,你那天头上冒出来的圆圆的东西是什么呀?”   这些鲛人人美音甜,身世可怜。脸色凶了,会哭;音量大了,会怕;软软糯糯好像一戳就会融化,让向来粗枝大叶的辛夷有些无所适从。   她板着脸回答:“是耳朵。”   “竟然是耳朵!”小鲛人惊喜,“辛夷将军的耳朵好可爱,比我们的可爱多了!”   “……你们也不差。”辛夷咳嗽。   一尾小鲛人壮着胆子问:“辛夷将军的耳朵,可以再给我们看一下吗?”   辛夷高高挑起眉梢。   那尾小鲛人的音量立刻低了下来,对对食指:“我们从来没见过圆圆的、毛毛的耳朵。”   她眼眸水灵灵的,总像要哭的模样,又很漂亮,像水里的宝石……是辛夷形容不出的好看。   因为这双眼睛,辛夷又想起了那尾叫“年”的鲛人族长。   当时,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对方的声音和眼睛上了,水润灵动,眼眸中像汪了潭水,潭水里又汪了银河。只要看一眼,就想把全世界的珍宝都捧到他面前。   辛夷后来也没敢多看第二眼。   “哇,好可爱!”   “辛夷将军真好!”   耳畔传来鲛人小声的欢呼。   辛夷这才发觉,刚刚想着那美人族长发呆的时候,耳朵又不自觉冒出来了。   ……痒,想被美人摸摸。   辛夷狠狠甩头,把这个离谱的想法甩出脑海。   又过半日,潜水舟终于驶离被魔毒污染的海域,首次浮上海面。   此刻正是寅时,夜空稀疏地挂着几颗晨星,太阳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   几乎所有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阳光,对霜绛年形容的温暖光线向往已久。现下没能见到阳光,都有些失望。   她们也沉不下心学说话写字了,都聚在琉璃窗前,望着天边,翘首以盼。   霜绛年在小书桌前找到了晏画阑。   古墨轻磨满几香,晏画阑睫羽落了星光,落笔之势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然后写了满纸狗爬字。   说是狗爬字,都是在辱狗。   霜绛年轻咳一声,晏画阑如梦初醒,连忙攥了纸藏在身后,一把火烧干净,讪笑着迎上来。   霜绛年一言难尽地端详他的手。   骨节分明、劲气内蕴,也不手残。   他怀疑人生:“你不是故意装不会,骗我教你吧?”   他这话为晏画阑提供了一个台阶下,晏画阑立刻尬笑:“没错,是我装的,被哥哥发现了,哈哈哈,其实我写字可好看了呢……”   真不会骗人。   霜绛年:“那你再写一个给我看,不难,就写自己的名字。”   晏画阑笑容渐渐扭曲成苦笑。   “本尊日理万机,实在没什么机会亲自捉笔。”他委屈完,抱住霜绛年的腿嗷嗷大哭:“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霜绛年摸摸孔雀脑袋。   之前晏画阑嬉皮笑脸和他说不会用笔、要他教,原来都是实话。   这么一想,晏画阑平时批奏折,用的都是直接沟通神识的灵器,确实无需用笔写字。   文盲妖王,换谁谁都不信。   但他毕竟是九年义务教育漏网的鹌鹑啊。   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霜绛年便与他并肩站在桌边,从文房四宝教起,研磨、抓笔、临字,一步都不落。   手把手写字,也做了。   霜绛年站在他身侧偏后,手覆在晏画阑棱角分明的大手上,引着他落笔。   笔画轻时游离,笔画重时紧拥。时而敦促,时而放纵,时深时浅,时紧时松。   晏画阑的神思有时在字上,有时在那只手上,有时在身边人上,还有时魂游天外,不知联想到什么软玉温香、良宵共度去了。   霜绛年认真教罢,晏画阑已微红了脸颊。   “不对,还缺一点。”他道。   霜绛年:“什么?”   晏画阑皱眉沉思,摆弄姿势,半晌才满意:“这才对了。”   此时他站在霜绛年身后,一手握了哥哥的手练字,一手揽住哥哥的腰,微微俯下身,下巴搭在哥哥肩头。   “这个姿势,特别适合拥抱哥哥。”他暖暖道。   霜绛年眼睫一颤:“笔握在我手里,还如何教你?”   晏画阑笑:“那就请哥哥检验一下教学成果,如何?”   这次落笔,是他引着哥哥。   霜绛年着重注意笔势,待半句话写罢,才发觉晏画阑写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手背一阵发烫,忙缩回了手,将毛笔塞回给晏画阑,就想抽身而去。   “还没写完。这张字,我要送给哥哥,以抱……”晏画阑一把抱回他,意味深长,“以报哥哥教习之恩。”   山有木兮木有枝……   晏画阑束起的长发滑落,些许发丝落在了霜绛年颈间,带起阵阵颤栗。   最后一笔落下。   “哥哥你看,”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我这字,写得可还好?”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知?君不知?   霜绛年望着那字,只觉字字诛心。   “尚可。……咳。”   他脸色一差,晏画阑忙便放了笔,取药扶他坐下。   “我没事。”霜绛年淡淡道,“沉疴旧疾而已,咳着咳着也就习惯了,要不了命。”   “要不了命,也会难受。”晏画阑沉眉。   必须要带哥哥去寻医问药,就这几日,无论靠骗还是靠绑架,事不宜迟。   他视线扫过刚才写下的字迹,发觉自己搁笔动作急了,不小心甩了墨点在绢帛之上。   “坏了。”晏画阑扯过绢帛就要烧掉,“我重写一份罢。”   “别。”霜绛年按下他的手腕,“这样就很好。”   晏画阑不满:“它不完美。”   霜绛年低头卷起绢帛:“又有什么能十全十美?你对这绢帛倾注了感情,便要连笨拙处和污痕一并容纳。”   晏画阑一怔,几日前的不解都得到了答案。   原来哥哥是这么想的?   当他暴露出内心深处的黑暗欲望,哥哥纵使怕他、恼他,也未曾怪罪他半分。   ——只因哥哥愿意容纳他的黑暗。   想到这里,晏画阑心里像藏了一只小猫,冬天的雪地上,窝在心坎里,又温暖,又毛茸茸地痒。   带哥哥去寻医,靠骗、靠绑架?   不,他想再试一次,试着说服哥哥,让哥哥真正地敞开心扉。   “哥哥,我们去找大椿治疗心疾罢。”   霜绛年刚要启唇,晏画阑便伸出一指,点在他唇上,堵住了未说出口的拒绝之言。   “别担心,不管那心疾因何而生,哥哥身上藏了何种秘密,我都会对哥哥好,一如既往。”   “哥哥的笨拙处和污痕,我都会容纳,爱护。”   晏画阑暖洋洋地笑起来。   “——因为我爱慕哥哥呀。” 第57章   太阳升起来了。   阳光折射在琉璃窗上,满室绚烂晨曦。窗外海面浮光跃金,仿佛可以听见海浪声。   晏画阑在阳光和海浪之间,承诺会包容他的一切。   霜绛年手里握紧了那卷“山有木兮木有枝”,良久才开口:“那就一同去吧。”   晏画阑惊讶地睁大眼,欢喜地大叫一声,兴高采烈地抱住了他。   他的叫声并不引人注目,因为整艘潜水舟里的鲛人都在惊叫、欢呼,为着她们第一次触碰到的阳光。   原来生命里的黑暗不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黑暗,而是因为还没走过漫漫长夜,没有追寻过七彩斑斓的阳光。   霜绛年静静望着窗外。   晏画阑曾经问过他:“极阴之泉是鲛人族疗伤和修炼的圣地,为何鲛人不住在那里,而要定居在海面上的泉客岛?”   他那时回答:“或许是为了更容易猎到食物。”   现在霜绛年对这个问题有了更清晰的体悟——如果见过了阳光,谁还愿意永远呆在暗无天日的冰海呢。   晏画阑,就是他无法拒绝的阳光。   大椿所在的湖心岛地处西南,介于泉客岛和妖王宫之间,此行借道先去找大椿问诊,也算是顺路。   潜水舟在海面上滑行,须臾之后便御风而行,向湖心岛而去。   一日之后,潜水舟停落在了碧绿的湖面上。   冬日里落了雪,柔软的雪花融化在湖水里,大椿树苍翠欲滴,一如旧日,仿佛千万年都未曾变过。   鲛人们也顺道带了过来,大椿垂下枝条,为她们检查身体,还送了每条鲛人一口大椿酒。   湖畔边和草坪上醉了一片鲛人,大椿酒带来的美梦驱散了噩梦,浅浅萦绕在心间。   辛夷也馋大椿酒,大椿的枝条却说她身体健康,药酒一滴贵逾千金,她无需浪费药酒治疗。   气得黑虎妖在树下打滚,追逐欺负那些菌子妖寻开心。   “我需与二位分别详谈。”大椿对霜绛年和晏画阑说。   他们对视一眼,点头,由枝叶引着,穿过盘根错节的树干与树根,来到独立的隔间。   霜绛年落座。   空气带着古木的清香,一杯大椿酒呈送到他手中,散发着醇厚的酒香。   枝条蔓延而下,纠结扭曲,汇聚成一个青衣男子的形象。   大椿道:“既然你已经来到此地,就说明你已经做好了坦诚的准备。可是如此?”   霜绛年放在膝前的拳头握紧:“是。”   “致使你罹患心疾的神器,名为‘忘情’。”大椿道,“但看起来,你并没有配合相应的功法来使用它。”   霜绛年睫毛微颤。   大椿能看出他心脏里的忘情,却不知他在修无情道?   也确实。严格来说,霜绛年从未主动修过无情道,他以基础心法修炼至筑基,后来的金丹期,还是采补晏画阑才晋升成功。   “幸好你从未主动修炼它。”大椿似是陈述,实为告诫,“否则,在你踏上湖心岛的一刹那,便已是一具尸体。”   霜绛年手中酒杯一顿。   无情道为三界所不容,但大椿向来不理世事,竟也对“忘情”忌惮如斯。   “为何?”霜绛年问,“这件神器可是邪物?”   “上一个以其成功修炼的修士,已飞升成仙,成为了天道。”大椿语出惊人,“不过那已经是几万年以前的事了,他残酷无情,很快便被后来的天道所取代。”   霜绛年一时失语。   他只知道忘情历来传给无情道宗的宗主,殊不知忘情神器之名名副其实,真的是“成神之器”。   “但利用它成神,具有昂贵的代价。不仅本人要断情绝爱,而且还需上千生魂为祭。”   大椿俯身,与他四目相对。   “——你,就是它选中的生魂。”   霜绛年呆怔。   “一旦它植入你的心脏,便与它结成契约。”大椿道,“在你用情至深的那一刻,它会炸毁你的心脏,吞噬你的血肉与生魂——直到它找到一个真正断情绝爱的修士,用此前所吞噬的全部神魂,助那修士修炼成神。”   霜绛年掌心里沁出了凉汗。   幸好他还未曾用情至深。在此之前取出忘情,就不至于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这些后果,请不要告诉晏画阑。”他恳请道,“我不想他为我担忧。”   大椿喃喃:“你们两个提出了相同的请求……”   他声音太小太模糊,霜绛年没能听清。   还没来得及询问,大椿便道:“若想摆脱忘情,便要找到三把钥匙‘九刺’、‘拜月华’和‘箜篌簪’。寻到之后,我为你重塑肉身。”   取出忘情需要三把钥匙,这已经在系统那里印证;重塑肉身,却是霜绛年首次知晓。   想来忘情此等大凶之物,想彻底摆脱,也非简简单单用钥匙开锁就能完成。   “多谢您将此事告知于我。”霜绛年郑重叩谢,“有什么我可以报答您的吗?”   大椿的形象渐渐隐没于树干之间。   “不必了。”   他索取的报酬,晏画阑刚刚已经交付了。   也就在此时,霜绛年听到了久违的成就系统提示声。   [成就:‘叫一声夫君,命都给你’已点亮。获得成就点:九千九百九十九点。]   霜绛年瞳孔一缩。   什么叫“命都给你”?   有一瞬间,霜绛年的身体开始发烫,那是当晏画阑命在旦夕时,天道惩罚才会有的感觉。   可也那感觉转瞬即逝,来去匆匆,快得像一个错觉。   难道……晏画阑有生命危险!?   霜绛年不知道自己如何奔出错综复杂犹如迷宫的树群,落在草地上。   晏画阑能通过孔雀翎得知他的位置,他却只能用眼寻、用心感受。   茫然四顾,遍寻不到,心跳声在耳边嗡鸣。   “哥哥。”   熟悉的呼唤声在背后响起。   霜绛年猛地回头。   他眼前虚影幢幢,摇摇晃晃奔过去,跌了一跤,落在了那人怀里。   闻味道,是晏画阑。   活生生的晏画阑。   霜绛年安心下来,这才发觉刚才情绪起伏过大,心脏痛到要昏厥。   他闷声连吐出几口鲜血,用袖子接住,缓了好一会,耳鸣才有所缓解。   晏画阑抱着他坐在草坪上,柔声安抚。   “我好好的呢,哥哥急什么?莫非大椿和哥哥说什么坏话了?”   霜绛年脸色几乎透明,虚弱地合上眼,握住他的手腕,感受着脉搏一跳、一跳,跃动着生机。   刚才,真的只是错觉吗?   “大椿告诉我,哥哥心脏里有一个坏神器,只要情绪起伏就会犯心疾。”晏画阑轻轻擦拭去他唇边的血迹,“哥哥方才,为何情绪激动?”   霜绛年低声:“我还以为你有事。”   晏画阑沉默片刻,忽然“噗”地一笑。   “哥哥犯心疾,我心如刀绞;哥哥为了我犯心疾,我又心花怒放。又难过、又高兴,哥哥,我是不是心太黑了?”   霜绛年脸埋在他胸前:“你知道便好。”   晏画阑浅笑,笑意甜蜜而苦涩。   雪落静谧无声,他们依偎着,听到对方的心跳。   哥哥的心跳比往常更快,但还不够快,晏画阑贪婪地想要哥哥为他着急,为他生出喜怒哀乐,为他……心动。   但还不行,还不是时候。   “就快了。”晏画阑拥着他,轻声呢喃,“等以后,以后治好病,一切都会好起来。”   “嗯。”霜绛年淡声。   他心脏疼得发晕,金丹上也生出了细密的裂纹。口中尽是血腥,涌出来,被他生生咽回去。   霜绛年能感觉到,晏画阑在克制。   克制住那天生丰沛热爱宣泄的感情,只为了他身体能好受。   两人相拥半晌,疼痛仍未缓解,晏画阑想破脑袋,开了个玩笑。   “刚才哥哥为我担心,到处找我,眼睛竟然还能睁得那么大。就像那个……霸王乌贼的眼睛一样大。嘿嘿。”   诡异的安静。   玩笑是烂玩笑,效果是真的好,霜绛年满腔柔情立刻散了个干净,心脏也不痛了。   也就是在这时,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晏画阑对您的好感度1]   [当前好感度:100/100]   好感度竟在这种时候满额了。   系统曾告诉他好感度满额会被求婚,所以霜绛年一直以为,那会是在一个甜蜜浪漫、至少也是和乐融融的气氛下达到满额好感度。   但现在……晏画阑“夸”他眼睛像乌贼,所以就满额了?   霜绛年掀起眼皮,用怀疑人生的目光看向晏画阑。   晏画阑不喜欢乌贼,说起乌贼的初衷,也是想紧急转换气氛。   可这会儿,因为把哥哥和乌贼相关联,爱哥及乌的,他竟然觉得……   晏画阑痴汉傻乐:“我现在感觉,乌贼的眼睛也别有一番可爱。”   ……没救了。   系统显示好感度满额会被求婚,霜绛年略带忐忑地等待片刻,也没听晏画阑说什么煽情的话。   倒是系统先出声。   [好感度系统升级成功。]   [恭喜您进入好感度系统进阶版,进阶版将会实时检测‘宿主对晏画阑的好感度’,每到达一个峰值,都会有丰厚礼品奉上哦。]   [当前好感度:83/100]   [当好感度满额,天道会赠送您一份超级大奖。]   前几句话公事公办,说到这里时,系统语气里洋溢出真切的喜悦:   [当好感度达到85,系统会额外赠送您一枚聪明可爱的孔雀蛋哦。]   霜绛年:“……”   霜绛年:“系统,这个孔雀蛋是不是你自己?”   [答对了宿主!就是聪慧可爱的本系统哒!真正‘出生’之后,就不能把本系统收进系统空间里啦!]   霜绛年深深吸气。   这真的是礼物而不是惩罚吗?   他大概能猜出来,当自己的好感度满额的时候,就是大椿所谓“用情至深”——身死命陨之时。   但比起这个,还是“生”蛋这种社会性死亡更可怕。   霜绛年怀着一言难尽的心情,又咽了一口血。   好感度从83到85,这两点好感度说什么都不能加。   霜绛年就着晏画阑的手喝掉大椿酒,体内伤势逐渐恢复。   “我们商量一下。”他对晏画阑说,“在取出忘情之前,约法三章;为了我好,也是为了你好。”   “好,都听哥哥的。”晏画阑正襟危坐。   霜绛年郑重:“首先,肢体接触不要再有了。”   晏画阑眼尾耷拉下来,满眼都是委屈巴巴,像只垂着羽毛的大傻鸟。   霜绛年立刻比了个停止的手势:“不许和我露出这种表情,故意撒娇装可爱。”   “撒娇装可爱?我没有!”晏画阑无辜,又有点暗自窃喜,“哥哥情人眼里出西施,心里觉得我可爱,还赖我?”   霜绛年自知理亏。   他清咳一声:“总之在我面前少做奇怪的表情。再有就是,少说奇奇怪怪的话。我们交流互动越少,留给我们寻找钥匙的时间就越长。听明白了吗?”   晏画阑非常听话,板着脸,冷酷无情,不开口,只点头。   ……怎么还是那么可爱呢。   霜绛年别过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叫我一声夫君,命都给你]的成就来得蹊跷,获取的成就点还是最高值,其中疑点丛生。   但晏画阑确实脸色红润、身体健康,毫无性命之危,系统也说,或许是好感度系统升级的时候数据出错,霜绛年便暂且放下了心。   用新得来的成就点,他兑换了一次天道问答,询问最后一把钥匙“箜篌簪”在何处。   天道给出了答案:霜家,庄淑兰。   霜绛年的母亲名霜噙月,是修仙世家霜家曾经的嫡系大小姐。霜噙月有一名庶兄唤霜弘方,现下是一族之长,庄淑兰便是他的道侣,霜家现在的主母。   “庄淑兰……”霜绛年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照理说,九刺和拜月华都是无情道宗之物,箜篌簪也当如此。又怎会落入她手中?   此事暂且不提。霜绛年打算先回一趟妖王宫,安顿好鲛人族,再亲自前往霜家,取回箜篌簪。   妖王乘胜回宫,又是一番庆典。   临近妖王宫时,白鹤丞相亲自相迎,他们换了一架豪华气派的花舟,花舟在低空游街,两边尽是欢呼的子民。   鲛人们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也没见过这么热闹漂亮的场景,害怕又新奇,趴在船舷边,只露出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望着外界的一切。   “他们在欢迎谁?”   “我们族长夫人是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反正肯定不是迎接他啦。”   沁听到了她们的聊天,纠正道:“可不许乱说。‘陛下’是对妖王的尊称,和族长相伴一处的那位,是万妖之王。”   年轻鲛人们面面相觑,有种幻灭感。   妖王不应该威风八面、高不可攀吗?可是那位族长夫人,平时要不就爬高摸低修神殿,要不就扒羧羚蟹伺候族长吃,没有一点架子。   妖王,就这?   旁边,白鹤丞相也有种“我是谁我在哪”的错乱感。   鲛人是灵兽,怎么会说话了?   还有,他们陛下怎么出去一趟,就当了个鲛人族的族长夫人??   第一个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晏画阑首次出席了盛宴,将鲛人族遭受的误会与苦难、以及魔主百年来关押鲛人的恶行和盘托出。   在他离宫去泉客岛之时,渔回带领金乌卫查办了当年所有对鲛人之祸袖手旁观的海族高层,白鹤丞相这边则主要审问了溟灵等一干海族来使。   得知鲛人族在灭族之前还在缴纳供赋之时,所有文臣武将都一阵唏嘘,更有妖为此潸然泪下。   ——是他们亏欠了鲛人族。   一百多尾鲛人对于偌大的妖王宫来说也不算多,在泉客岛恢复正常、鲛人族返回故乡之前,她们便在妖王宫住下。   至于白鹤丞相的第二个疑问,陛下和鲛人族长是什么关系?   当晚盛宴上鲛人族长并未露面,白鹤丞相无从得知。   霜绛年本欲和同族一起去住偏殿,晏画阑拦住他:“哥哥就住我的寝殿。”   还未被拒绝,他便急急补充:“我夜里出去住,保证不和哥哥见面。”   霜绛年忍不住抬眼。   恰在此时,晏画阑也正偷偷瞥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偶然交汇,又各自避开。   他们之间有片刻安静,各自心跳都快了些。   “好。”霜绛年垂眼道,“你先歇着罢。我去照料同族。”   两人在殿外分别,晏画阑拖着脚步挪进寝殿,丧丧地倒在凤榻上。   三天、四个时辰、半柱香,他已经这——么久没有和哥哥亲热了。   别说吃肉喝汤,就连眼神交汇、多聊几句天也不敢。   好想……好想摸摸哥哥的手,想亲亲哥哥的脸,搂搂哥哥的腰。   毛病都快要憋出来了。   晏画阑侧过脸,用手指描摹以后寝宫的布置——水床肯定是要有的,毕竟哥哥答应过,骗他就要在这里放一张;会动的软椅也不错,其它的再问问国师?   迷迷糊糊间,晏画阑半梦半醒地,好像又回到了潜水舟上,哥哥教他握笔写字。   他和哥哥打情骂俏、暗送秋波,笔下满纸荒唐。   他风情万种:“哥哥,我学会一个字,你就脱一件衣,可好?”   哥哥娇羞:“嗯。”   一时间满室欢声笑语。   “嘿嘿嘿……”晏画阑一睁开眼,就看到霜绛年坐在他榻边,脱口而出:“哥哥怎么还穿这么多?”   霜绛年:“……?”   他回头,沉默地看了眼外面纷纷扬扬的飘雪。   晏画阑彻底清醒了。他抹了把嘴角,赶紧坐起身。窗外太阳早已落山,他竟在梦里流连了这么久。   “看你睡得很香,就没打扰。”霜绛年道,“你就在这边歇着罢,万一夜里有妖来找你,你不在,多有不便。”   “不不不,哥哥你歇。”   晏画阑飞速翻下凤榻,想把哥哥按在榻上,又想起了不能触碰,只好傻呆呆举着双手,跑出殿外,还不忘关了殿门。   霜绛年轻轻叹了口气。   半晌之后,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娇软的声音传来:“陛下遣我来服侍您。”   霜绛年觉得奇怪:晏画阑醋劲儿那么大,理当不喜旁人近他的身才是。不过想想,现下这种特殊情况,晏画阑无法亲自照料,关心他的起居也有可能。   他朝殿外道:“不必了,我不惯人服侍,你下去吧。”   殿外的小宫侍快哭了:“可陛下说若我服侍不好,就不许我睡觉。”   霜绛年只得应允。   进来的宫侍是一只灰兔妖,嗓音娇软,却身高八尺,体格高大与晏画阑相似。   霜绛年从未见过这等身材的宫侍,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灰兔宫侍勤勤恳恳地服侍他,端茶点灯不在话下,末了见他上榻,还端来了一盆香喷喷的泡脚水。   茶无毒,灯柱也无异,泡脚水里加了各种药材都于身体有益,不像是刺客。   霜绛年揽了书卷,赤足沉入水中。   鲛人的腿由鱼尾变化而来,继承了鱼尾流畅柔美的线条,脚踝三两朵细鳞,更显皮肤白皙。不似活物,而像玉雕。   霜绛年不让人碰他,那灰兔宫侍便撩了水,晶莹的水花落在小腿上,延着曼妙的弧度淌下来。   霜绛年正琢磨着一味仙草如何入药,耳边忽然捕捉到了“吸溜”一声。   似乎是……吸口水的声音。   他抬眼看灰兔宫侍,对方正一本正经地为他洗脚,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好像吸口水的声音真和他无关似的。   霜绛年:“……”   装的还挺像。   现在他明白了。   “体格高大与晏画阑相似”,重点不是“高大”,而是“与晏画阑相似”。   想来晏画阑精通易容术,在丹会上扮过贰号,再扮只灰兔子也不难。   毕竟除了晏画阑,哪个会变态到盯着他的脚流口水?   霜绛年心中好笑,不知为何竟也没戳破,不动声色地合帘歇下。   夜里休息,倒安心了许多。   次日清晨一睁眼,霜绛年便嗅到了花香。   明明是冬日,寝殿里的琉璃瓶中却插满了鲜花,细细数来,都是他喜欢的几种。   花瓣上沾着雪水,霜绛年俯身轻嗅,分辨出那是咏春湖畔现采来的鲜花。   晏画阑推门而入,佯装才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他见哥哥嗅花的模样,心中一甜,不自觉就笑起来。   “喜欢吗?”他问。   霜绛年抬眼看他,眼神探究。   晏画阑脸一红,连忙别过眼神,匆匆辩解:“花花不是我给哥哥的,是、应该是昨夜服侍哥哥的灰兔子!对,就是他。”   “晏画阑。”   “嗯?”   霜绛年浅笑着向他走来。   晏画阑被这笑容迷得晕头转向,又开心,又疑惑,理智回笼,他连忙甩头,倒退几步。   但霜绛年比他更快,直接展臂抱住了他,还在他前襟上嗅闻。   呼吸扫来,晏画阑脸色涨红,差点心梗。   “下次骗人再装像一些。”霜绛年埋在他胸前,闷闷道,“知道么?你身上有咏春湖的花香。”   晏画阑身形猛地一僵:“哥、哥哥说什么?我没听懂。”   真不会撒谎。霜绛年心想。   毫不意外地,他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您对晏画阑的好感度1]   [当前好感度:84]   “晏画阑。”   霜绛年仰头,无奈一笑。   “——你能不撩我吗?” 第58章   晏画阑低头看着扑在他怀里的哥哥,桃花眼软软的,脸蛋软软的,整条鱼都是软软的。   他鼻子一热,只觉无辜至极:“到底是谁撩谁?”   霜绛年斜睨他:“昨晚的灰兔宫侍,还有今早这些花,都是谁做的,你我心知肚明。”   “真不是我!”晏画阑眼神飘忽,“就算是我,我也没有违反约定。倒是哥哥……”   霜绛年也察觉自己主动抱上来的行为违背了约法三章,后退几步,轻咳一声。   他这主动一抱,有理也成了没理。   霜绛年岔开话题:“该去看望金翅大鹏了。”   晏画阑脸蛋红红,嘴上木木:“哦。”   他的青爵扇被魔主毁坏,还没修好。哥哥不能御空飞行,晏画阑便化作妖形孔雀,让哥哥坐在自己背上,向臧青山飞去。   路上,霜绛年询问了他和魔主交手的每一个细节。   “魔主有幻影分身?有几个,战力如何?”   晏画阑:“我只看到了他用一个幻影分身。初时我以为幻影和本体实力相仿,后来他幻影回归本体之后,本体实力暴增一倍,我才知道幻影分走了他的一半力量。”   霜绛年沉吟:“你可有在魔主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容易辨认的伤口之类。”   晏画阑轻咳:“我咬了他一口。”   霜绛年:“?”   晏画阑也觉自己那行为不甚雅观,讪讪道:“我那时神志不清,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霜绛年抬起手臂,之前晏画阑在他手臂上咬的那一口,别说疤了,连一点淡痕都不剩。   他有些失望。   “我咬哥哥还是很温柔的。”晏画阑解释,“咬魔主那一口,撕掉了他右肩膀一大块肉。他右肩上定带有我的灵气,一个月才能消。”   这样便有迹可循了。   霜绛年一笑:“咬得好。”   受到夸奖,晏画阑欢快地在空中旋转一圈。   霜绛年坐不稳,不自觉便俯下身,搂住了孔雀的脖子。   身体贴上来,隔着衣服和羽毛仍能感受到温度,晏画阑春心荡漾,翅膀发僵发直,差点没从空中掉下来。   他小声道:“我们约法三章的核心,是不是‘不许我撩哥哥,只许哥哥撩我’?”   霜绛年稳住身形,无情地说:“你完全可以这样理解。”   晏画阑鹌鹑啜泣。   不平等条约害死鸟。   天天被撩,又吃不到肉,怎一个惨字了得。   *   臧青山的地底封印里,在迷魂香的作用之下,晏青渐渐睡去,失去了意识。   霜绛年运起九刺,银针依此刺在晏青背部,击杀魔毒。   他的视线落在晏青的肩膀上,那里肌肉饱满,块垒分明,显然最近并未受过伤。   霜绛年眉峰微蹙,似是沉思。   借着扎针的功夫,他装作不经意间,手指划过对方的肩颈肌肉。   也没有晏画阑灵气入侵的痕迹。   难道他真的猜错了?   霜绛年正思索着,眼前忽然晃来一个人影。   晏画阑挤进他的视野,撸起袖子,手臂用力,绷起线条优美的肱二头肌和斜方肌,又酸又嘚瑟。   “等哥哥好了,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咬一咬也行,口感肯定很棒。”   霜绛年把他按到一边去。   “滴答”,忽然间一滴冰凉的雪水落在了他脸侧,霜绛年抬手背擦掉水迹,抬头看向头顶那一丝缝隙。   这么小的细缝,也只有光线、空气和水能够渗透。   他问晏画阑:“你可以穿过那道细缝吗?无论用什么方法。”   “可以用蛮力轰开。”   “只是穿过去,不损伤石壁呢?”   “那不行。”   霜绛年点头。他仔细观察这里的石壁,此处地洞完全是天然形成,没有人工开凿或者破坏过的痕迹。   这就奇怪了。   按理说自从凤凰将金翅大鹏封印在此地,晏青就没有任何离开这里的机会才对,不可能出现在红枫岭,也不会成为现在的魔主。   霜绛年暂且放下了疑虑。   晏画阑成长速度极快,不管魔主是谁,只要下次见面之时,魔主死于晏画阑之手,所有事情都迎刃而解。   这次的治疗结束后,晏画阑盯着他的幕篱和一身女装,歪头:“我一直特别好奇一个问题。嗯,应该不算撩,也不奇怪。”   霜绛年正在清洁九刺:“你说。”   晏画阑终于问出口了:“见晏青,哥哥为什么要用女性易容?”   霜绛年手上动作一顿。   “因为改换性别之后误导性更强,更难让对方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说到底,从最开始,他就对这个原书中没有露过面的妖尊带有戒备心。   “改换性别不容易认出……”晏画阑若有所思,“那哥哥会对女修心动吗?”   “不会。”霜绛年语气笃定。   倒不是性向问题,他修了无情道,对所有人都无感,偏偏晏画阑太会撩人、难以招架,又恰好是男性。   他的全部情爱都给了晏画阑,怎么还能再分给别的女修?   晏画阑不知这一层,只以为哥哥和某些妖族一样,天生只喜欢同性。   “……不喜欢女修。”他灵机一动,低声自语道,“好办法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霜绛年疑惑:“你说什么?”   “没什么。”晏画阑笑容甜甜,里面藏了坏心思。   霜绛年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两人各怀心思,离开臧青山,双双向妖王宫飞去。   *   妖王宫内,偏殿,分予鲛人族居住的流觞苑。   溯挽着一只竹篮,正要去领内务府给鲛人们准备的新衣服。   新雪落翠竹,雪地里她脚步无声,有竹林的掩护,刚好听到了几名分配来服侍她们的宫女,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昨晚王妃殿下在寝宫外站了一宿。陛下对他不闻不问,理都没理一下。”   “陛下费了那么大的力,好不容易把人找到了,怎么不懂珍惜?”   “别提了,说好了找到王妃殿下就奖励十万上品灵石,现在连一颗灵石的影儿都没见着呢。”   溯听了皱眉。   王妃?陛下和族长要好,怎会另有一位王妃?   她转出竹林,温声道:“几位姐姐,我刚听你们说,妖王陛下有一位王妃?”   那三名宫女见了是鲛人族,神色都有些怪异。   “陛下去年钦定的王妃,还未成婚。只是那位王妃殿下曾救陛下于刀山火海,还身怀凤种,别说宫里上上下下,就连整个妖族都知道他。”   溯犹疑:“那位王妃何等模样?”   宫女骄傲:“我昨晚有幸在宫外看到一眼,王妃殿下和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合该是三界第一美人。”   “只可惜哪,有小人蒙蔽了陛下的双眼。”另一位宫女斜了溯一眼,意味深长,“听说昨夜陛下拥了一位新美人在寝宫里,整宿颠鸾倒凤,或许连王妃殿下回宫的事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新美人能是谁?所有妖心知肚明,自然是鲛人族那位神秘的族长。   溯听了此话,脸上的微笑愈发小心翼翼。   那宫女掩唇附耳:“陛下大张旗鼓给鲛人族正名,估计也就是为了这位新欢。等着吧,日后这后宫可要热闹了……啊!哪个不长眼的!”   一盆脏水从天而降,洄抱着木盆,从上方的阁楼里探出身。   “我看不得有人在我面前撒泼。”她冷哼一声,“再撒泼,下次我泼出去的可就不只是一盆水了。”   鲛人族刚得势,那宫女不敢和她闹大,拉着其他两名宫女,灰溜溜地离开。   洄翻窗而出,挽着溯的手臂:“姐姐别搭理她们,白白受气。等族长回来了,我找那登徒子陛下要个说法去。”   “千万别。”溯忧愁道,“我们现在势单力薄,能活下来,全倚仗于陛下的恩宠。若陛下降怒于我族,我们还能去哪里?”   “不会的。姐姐那几日养伤昏迷,不知道登徒子妖王是什么人。”洄信心满满,“别的我不敢保证,登徒子爱美人爱到了极致,就单凭族长的脸,就能把他吃得死死的。”   提到霜绛年的长相,刚才还忧心忡忡的溯,顿时就放心了。   “……你说的对。”她笑了起来。   妖王宫外,晏画阑刚落地,便看到白鹤、渔回两父子在争辩。   “爹,那个守在宫外的真的不是王妃殿下。”渔回试图说服白鹤,“陛下和王妃殿下一直在一处呢,找上门来的那个,就是个骗灵石的!”   “你小子怎么也开始和陛下联合起来蒙我了?给我等着……”白鹤丞相遥遥看到晏画阑,招呼他,“陛下,陛下!”   晏画阑:“何事如此慌张?”   “陛下,王妃殿下好歹是您的救命恩人,好不容易寻来了,人总得见一面吧?凤凰蛋总得取回来吧?”白鹤丞相苦口婆心,“至于上品灵石,您若囊中羞涩,老臣替您先填上,人总得先迎进宫,晾在那算什么?”   晏画阑这才想起,辛夷曾和他提起过,有一位“王妃”在妖王宫。   他朝身边的霜绛年看去,两人隔着幕篱对视一眼,都知道其中有假。   “去看看罢。”霜绛年传音。   他还用着见晏青时的女修易容,清风入袖,腰若约素,仿若神仙中人。   白鹤没见过他,眼睛一眯:“请问这位道友是……”   晏画阑介绍:“我在外面结识的医修。”   白鹤丞相捋胡须:“陛下结识的医修可真多哪,呵呵。”   晏画阑笑眯眯:“不多不多。”就哥哥一个。   他们相伴向假王妃之处走去,只见正红宫墙脚下,一名弱冠少年长身玉立,正抬头仰望着墙角斜出的一枝红梅。   他面容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殊色,美而不艳,清浅温柔恰到好处,见之便生亲近之意。   左眼睑一点朱砂痣,有如化龙点睛之笔,垂眸时惊鸿一瞥,叫人难忘。   少年的脸,和那通缉令上的画像丝毫不差。   晏画阑瞠目,怎么也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白鹤丞相一把年纪了,也不免赞叹:“陛下有姝如此,何须再流连花丛?”   晏画阑见了此人,倒是毫无惊艳之感。   单论长相,此人与哥哥相比只有起表而无其里,乃云泥之别。任何见过哥哥真正相貌的人,都不会觉得此人好看,只会觉得他是个劣质的赝品。   那粒朱砂痣,更有东施效颦之嫌。   再说了,这人根本不是哥哥,作画像的时候晏画阑觉得这张脸好看,是因为倾注了对哥哥的思念,现在这张脸没有长在哥哥身上,便不好看了。   冒牌货少年闻声回眸,眼中四分怀恋、三分躲闪、三分激动,仿佛是故人久别重逢,看得晏画阑迷惑不已。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之间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旧事。   少年只用温情脉脉的眼波望着晏画阑,沉默胜似千言万语。   好一个戏精。   晏画阑也开始飙戏,语气幽怨:“你不是狠心抛弃我了么?怎么又回来找我了?”   他神情不似作假,恐怕对象是假的,感情却是真的。霜绛年听了,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冒牌货少年眼眶微红:“那日在姑灌山,我与你一别两宽,本以为会各生欢喜。可后来听到你与旁人欢好,我……我心中难受得紧。我发现,我竟忘不掉你了。”   霜绛年听得头皮发麻,传音给晏画阑:“适可而止。”让他少说两句。   晏画阑三分真情褪去,眼神一厉,嘲道:“你现在回来,不是为了情,而是看中了本尊一身势力钱财罢。”   形势急转直下,冒牌货少年表情一慌。   “不,你误会了!画阑,对不住,在发现你是凤凰之子的那一刻,我真的是太害怕了。”他双膝跪下,声泪俱下:“现在我后悔了。画阑,原谅我罢。”   他跪就跪了,还往这边膝行而来,想抱腿求情。   简直离谱。   晏画阑传音:“这人谁啊,怎么感觉他知道我们俩的好多事。”   霜绛年:“我表弟。”   晏画阑慌忙:“那我赶紧请他起来。”   “别理他。”霜绛年面无表情道,“想跪让他跪着去吧。”   晏画阑一呆。   哥哥好像并不喜欢这个表弟。而且,哥哥对父亲的鲛人族重情重义,却从未与他提过母族。   是有什么过节吗?   霜绛年抬步,掠过表弟霜怀慕。   “不揭破他的谎言么?”晏画阑追上来。   霜绛年:“再等等。”   “哥哥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一露面,谁还信那个冒牌货。”晏画阑不解,“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哥哥比他好千倍万倍。”   霜绛年道:“忘情最后一把钥匙就在他母亲手里,此时揭破,打草惊蛇,他母亲庄淑兰定不会让我寻到箜篌簪。”   “箜篌簪在他母亲那里?”晏画阑撸袖子,“那就好办了,我们把他绑架当人质,逼庄淑兰用箜篌簪换儿子——实在不行,强抢也好。”   确实是晏画阑的做法。   霜绛年提醒他:“你忘了你是妖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更是整个妖族。”   晏画阑垮起个批脸。   霜绛年道:“霜家和仙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亲兄长紫薇仙君霜怀远还在仙盟任要职。手段太烈,两边闹得都不好看……”   他详细分析了霜家的势力以及仙盟的联系,晏画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里只挂念着他的第一句话。   “霜”,哥哥的母族姓霜,鲛人族无姓,哥哥小时候跟着母亲长大,会不会也姓霜?   霜年?霜…年?   中间空缺的一个字萦绕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想不起来。   晏画阑有种强烈的直觉,好像能知道哥哥的真名,就能想起很多事。   “……听明白了吗?”霜绛年说罢回头,见他魂游天外的模样,“晏画阑?”   根本没听。   但是晏画阑很擅长指哪打哪。   他直接问:“哥哥要我怎么做,才能找到箜篌簪?”   此时他们站在临湖游廊上,湖水深碧,水中仿佛空无一物。   “陛下可是想看鱼?”回廊上有宫侍问,“这池塘里有一尾黄金鲤,三百年前便养在这里,可惜它生性矜贵傲慢,惯爱藏在池底,轻易不肯见人。”   霜绛年从敛境砂里取出一块白中透红的肉,又从宫侍手里接过鱼竿,将肉吊在弯钩上。   这块肉来自于秘境里黑蛟的心脏,食之可进一个甲子的修为,没有任何灵兽能拒绝,即便是黄金鲤。   鱼饵吊在湖面上,霜绛年道:“——把十万上品灵石给霜家。”   “啊?”晏画阑瞪大凤眼。   霜绛年似是轻笑。   雪花落在湖面上,湖面波澜四起,似乎有一条巨大的阴影在池底浮现。   他看准时机,猛地甩起鱼竿。刹那间水花飞溅,一尾渔舟大小的鲤鱼跃然而出,通体金光灿烂,鱼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霜绛年触到了它的鳞。   池鱼与深海之王相遇,那尾黄金鲤体会到了源自血脉的恐惧,摇身一变,化作手掌大小的袖珍鲤鱼,落在霜绛年掌心。   霜绛年收了肉饵,回眸朝晏画阑淡淡一笑。   “饵和鱼,都要。”   *   王妃之事闹得妖王宫沸沸扬扬,然而真相如何,仍是扑朔迷离。   有人说王妃失了圣宠,陛下对他不假辞色,他在宫墙外站了三日三夜,又跪了一整宿,也没有得到理会。   又有人说,陛下次日便带着十万上品灵石和浩浩荡荡的飞舟队前往霜家,或许是爱在心里口难开,也或许是以灵石换取那颗带有凤凰血脉的蛋。   然而真正的“妖王妃”霜绛年,早已扮成宫侍,混进了随舟的队伍中。   他和晏画阑必须分开,这一点让晏画阑很不开心。   他又开始琢磨起怎么披马甲,才能又能接近哥哥与之相处,又不会让哥哥更喜欢他。   飞舟不眠不休地行了三日,第三日夜晚,飞舟停歇在一处修仙者的城镇,再行半日便是霜家的地界。全员下舟,在客栈里修生养息。   行舟疲惫,霜绛年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他睡得昏昏沉沉,夜半觉得口渴,梦里似乎便有人扶他起来,喂了热茶。   那人喂茶之后也不走,依偎在他身边。触感柔软娇小,浑不似晏画阑那般坚硬沉重,惊得霜绛年睁开眼来。   躺在他身边的,是一名女妖。   那女妖身姿婀娜,体态丰盈,面容妖娆娇美。不似仙,却染尽了红尘,像极了每个人心间那一点朱砂痣。   霜绛年飞身下榻,一袭外袍抛过去,掩住了女妖的身体。   他这一动,女妖便也睁开了眼。   一双凤眸望过来,似有万种柔思风情,竟惹得霜绛年心绪微动。   “郎君怎么醒了?”   她女妖朱唇轻启,手指搭在唇边,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可是昨晚……奴家招待有所不周?” 第59章   女妖下榻,袅袅婷婷地向霜绛年走来。   霜绛年忽然便懂得了,晏画阑所谓“视线相对就能认出你”不是什么特异功能,而是面对心悦之人的正常反应。   眼前此妖,一言一行都与女子无异,可他就是知道——此妖合该身高八尺,虎背蜂腰,捏一柄折扇,日日扮纯卖萌,黏糊糊地喊“哥哥”。   女妖笑问:“郎君盯我看这么久,可是因为我好看,就看呆了?”   霜绛年捕捉到对方眼眸中划过的一丝不悦,对系统道:“鉴定一下他身上的物件。”   系统不明所以:[钗环、仙裙,没有杀伤性的武器,不是刺客。咦?她胸前怎么……]   “什么?”   [他胸前有两个刚蒸好的发面馒头,应该是外面早市上现买的,现在拿出来就着咸菜就能吃,还热烘烘的呢。宿主,这人到底是谁?]   “是晏画阑。”   系统又默又泪。   霜绛年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女”妖前胸,晏画阑眼睛微眯,双臂护住了胸口,作娇羞扭捏之姿。   霜绛年:“……”   真不知道一文钱一个的馒头有什么好护的。   他没戳破:“你是何人?”   晏画阑:“奴家花兰,对面风月楼里的姑娘。”   霜绛年似笑非笑:“画阑?”   晏画阑也不心虚,斜他一眼:“兰花的花,兰花的兰,郎君可唤奴家阿兰。”   “别自称奴家,听着不习惯。”霜绛年随手披了一件麂裘,“时候尚早,舟车还有一个时辰才启航。阿阑可愿随我去外面一逛?”   晏画阑一头雾水:“郎君都不问我为何出现在这里,昨晚都做了何事?”   “去了风月楼,问问你家主子,不就知晓了?”霜绛年微笑,“阿阑‘姑娘’脸色怎么如此僵硬,莫非……”   莫非根本不是楼里的姑娘,这一去就全戳破了?   晏画阑拍了拍僵硬的脸蛋,挤出一个凄婉的笑:“一别经年,物是人非,楼里早就换了几轮主子,恐怕早就不记得我了罢。”   “‘物是人非’?看来阿阑姑娘对风月楼着实想念。不如就趁此来一次故地重游。”霜绛年彬彬有礼地让出手:“请。”   想骗过哥哥,简直是地狱级难度。   晏画阑僵笑着走过去,同手同脚,女子的绣鞋又穿不惯,跨门槛时被绊了一下。   霜绛年伸手扶住他,揽他入怀,和两颗热烘烘的发面馒头亲密接触。   “阿阑姑娘没事罢?”他笑容如沐春风。   他笑容温柔是晏画阑生平所未见,晏画阑心里一喜,又一怒,酸里酸气道:“郎君对我可真好。”   霜绛年接着微笑:“毕竟一夜夫妻百夜恩。”   晏画阑笑容快挂不住了。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他想象的剧本,应该是柔魅妖女对清冷仙长百般调戏,仙长坐怀不乱,一心向道,愿把妖女引向正道。   这样一来,他便宜也占了,哥哥又不至于动心,两全其美。   可现在的发展,分明是他给自己多树了一个女性情敌!   晏画阑满脑子问号。   难道是他魅力太大,人见人爱,哥哥都能被他掰直、动了凡心?   正想着,霜绛年又伸手过来环住他,似乎还往上扶了一下他的左“胸”。   晏画阑瞳孔地震。   霜绛年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无他,刚才被绊倒的时候,晏画阑左边那个发面馒头挤到   如果不帮忙扶一下,吓到外面的路人可就不好了。   两人相携而出,晏画阑面上言笑晏晏,心里却不停咯噔。   霜绛年折了墙角一支梅花,插在他发髻间:“这一支梅花甚美。在阿阑身上更美。”   咯噔。   霜绛年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他:“阿阑可想一尝?酸酸甜甜,妖族没有的新鲜口味。”   咯噔咯噔。   霜绛年拉着他在街边一家馄饨铺子坐下:“阿阑饿了罢?吃些热食暖暖身子,这一家味道甚好。”   咯噔咯噔咯噔。   两碗馄饨端上来,奶白的水雾热气腾腾,熏得晏画阑满眼泪光。   霜绛年笑问:“阿阑脸色怎如此青白?”   晏画阑:“……冻的。”后悔的。   除了馄饨,桌上还摆了两只小瓷壶,不知是什么调料。他木木呆呆,抓起一壶就往里倒。   霜绛年忙制住他手腕:“醋不可放太多。……你看,汤汁都发黑了,这碗不能吃了,你吃我这碗罢。”   晏画阑不信邪地喝了一勺汤,被酸得眉目扭曲,泪流满面。   一只汤勺递了过来,他见了救命稻草般一口气含在嘴里,那股子酸味才淡了不少。   霜绛年喂来第二勺汤,里面带了馄饨,这回晏画阑有功夫细品,倒真品出些不一样来。   薄嫩的皮,饱满的馅儿,新鲜的豚肉里裹着玉米粒,一咬便爆出一丝甜汁儿。汤味鲜咸,一口下去像含了许多小虾米在嘴里,似乎有海风的味道。   汤汁烫口,却香得让人不忍吞咽,只想好好品尝。   “……好吃。”晏画阑的悲痛转移到了好奇,“哥、郎君初来乍到,怎么知道这里的馄饨好吃?”   “小时候来过。”霜绛年自己也吃了一口,目光怀念,“那时候大概是这老板的曾曾曾曾祖父掌勺。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铺子还开在同一个地方,味道还是一样的好。”   他双亲去得早,霜噙月离世时,他也才四岁,在一个修仙世家,还远远不到能自食其力的年纪。   族中有位嬷嬷是霜噙月的奶娘,偷偷接济他,偶尔便会躲开旁人的视线,带他来临镇,吃一碗这里的馄饨。   因为放了海味,这里的馄饨总会让他想家。   正想着,一件皮裘罩在了他身上,温暖立刻渗透外衣,熨帖到心里。   霜绛年意外抬眼。   “你看起来很冷。”晏画阑只剩一身轻薄的仙裙,摆摆手道,“没关系的,我火力旺,裸奔都不怕。”   这是姑娘家能说出的话?   霜绛年噗地一笑,招呼他:“快吃罢。吃了就不冷了。”   他被裹得像头北极熊,整个人陷在圆乎乎暖融融的皮毛里,心脏温暖。   两人一同吃罢一碗馄饨,外面渐渐飘了些雪。   晏画阑又舒坦又酸涩:“郎君为何对我如此之好?”   “好么?”霜绛年放下木勺。   晏画阑撇嘴:“好。还带我吃馄饨。”哥哥都没带他下过馆子呢。   霜绛年微微一笑。   大概是因为……断头饭总得吃点好的吧。   晏画阑也很快明白了为什么。   他们进了风月楼,因为满楼脂粉酒气,霜绛年呛得咳嗽连连。   晏画阑开了折扇替他赶味儿,正想着怎么才能让哥哥无视那些漂亮姑娘漂亮少年之时,霜绛年却把他推到了老鸨面前。   “这就是你家逃出来的姑娘。”霜绛年按着“阿阑”的肩头,笑容和煦,“帮您顺手捉了回来,换几个灵石用。”   晏画阑手里的折扇“啪”地掉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哥哥:“我以为你是来赎我身的!”   霜绛年似乎很抱歉:“我穷。”   老鸨也不清楚自己这楼里何时有了这么一位绝色女子,这女子没反驳,不要白不要,当即便叫了打手,押着晏画阑下去。   晏画阑说都说了自己是风月楼姑娘,也不能抵赖,只能委屈地边走边叫:“薄情寡性!翻脸无情!负心汉!”   霜绛年笑得直咳嗽。   空气中酒气似乎重了些,耳边嘈杂,一群狐狗拥着一名富家大少打扮的纨绔,走下楼来,正巧和晏画阑对上。   “呦,这风月楼,何时来了这么个有趣的美人儿?”   霜绛年耳尖微动,有些耳熟。   老鸨热情地迎上去:“刚来的。公子可是看上她了?”   纨绔眼神在晏画阑身上舔过,贪婪而灼热。   晏画阑没看懂,只当是挑衅。   ……这是想打架?   正好他气得不轻,拿来撒撒气也不错。   他便也臭着脸怼过去。   那纨绔眼睛一亮,舔了舔嘴角:“性子挺烈。我喜欢。”   这话一出口,霜绛年便想起来了。   此纨绔名为霜怀泰,算起来,也是他表兄。   霜家是大族,霜噙月故去之后,大房就是现在的家主霜弘方,除此之外还有二房三房四房……   这霜怀泰,便是三房的少爷,为人荒淫无道,好色且好赌,酷爱流连秦楼楚,花钱大手大脚。   霜绛年以前还在本家的时候,还被此人纠缠过。   幸好他那时性情阴沉,又被传是克父克母的不祥之子,霜怀泰大抵觉得他鬼气森森,不敢太靠近。   风月楼里,霜绛年捡起晏画阑掉落的折扇,向着他的“好表兄”走去。   霜怀泰色迷心窍,伸了手,就要摸晏画阑的脸。   还没碰到,忽地一把折扇敲在他手腕间,疼得他“嘶”地缩回了手。   也不知敲在了什么关窍处,这轻轻一敲,竟敲得霜怀泰头晕目眩,浑身针扎一样剧痛。   他眼泪鼻涕立刻飚了出来,瘫坐在地,哭骂道:“不长眼的东……东西,你知、知道本少爷是谁吗!?你知道你要赔、赔偿多少医药钱吗!”   “三少这是何意?”霜绛年无辜道,“我不过是轻轻一阻,三少怎的还耍赖讹起我这升斗小民来了?”   他那些狐朋狗友和风月楼的打手也面面相觑。   是啊,这病秧子一进楼就咳得厉害,也没见发力,甚至连灵气波动都没有。三少好歹是金丹期修士,这是闹得哪一出?   霜怀泰也觉自己的行为有些丢霜家的脸,他在狐朋狗友的搀扶下爬起来,指着霜绛年的鼻子,骂道:“我不欲在这里斗法,是怕毁了这风月楼,你别当我是病猫!”   “言重了。”霜绛年淡淡一笑,“我怎敢与三少斗法?只是看不惯三少这随意调戏民女的作态罢了。”   “民女?”霜怀泰指着晏画阑大笑,“她长得那狐媚劲儿,就是为勾引人的!我摸她,她还高兴呢!”   晏画阑惊了:“勾引你?呕。”   他分明是来勾引哥哥的!   霜绛年:“你看,他分明不愿。”   “不愿意?怕是欲擒故纵吧!”霜怀泰叉腰嗤笑,“这楼里的姑娘,只要我一声令下,都得躺上我的床!管她愿意不愿意!”   霜绛年叹惋:“可惜阿阑姑娘是我带来的。妈妈还没给我买人的灵石,她便还算是我的人。”   霜怀泰豪气干云,扔了一个小荷包给老鸨:“给她赎身!”   里面有五块上品灵石,给一百名青楼女子赎身都足够了。   “五块上品灵石?”霜绛年冷笑,“少了。我不卖。”   晏画阑感动地望着他。   看吧,哥哥把他送风月楼肯定是故意吓唬他,其实他在哥哥心里,是无价之宝!   却听霜绛年话锋一转:“一千块上品灵石我便卖。”   晏画阑噎住。   “区区一千块上品灵石。”霜怀泰不屑,“我告诉你,最晚入春,我堂弟就要嫁到妖王宫去。聘礼已经在路上了,光聘礼就足有十万上品灵石!等我堂弟成了妖王妃,别说一千块,就连一万块我也拿得出!”   晏画阑:???   什么,他什么时候要和这人的堂弟结婚了?他怎么不知道!   他可不要和阿猫阿狗结婚!   哥哥必须反驳啊!   霜绛年微笑:“那便卖一万块罢。不改价了。”   这话一出,系统便滴滴提醒他,晏画阑的黑化值正在飙升。   “一万就一万。成交!”霜怀泰狠出一口恶气,“妈妈,现在就签字画押,免得他不认!”   一万上品灵石,这是什么样的天价?别说一栋风月楼,就算是一个小宗门都买得起。   老鸨冷汗津津,劝道:“三少爷,这十万聘礼还没到手,而且那是给怀慕少爷的,您还是……”   霜怀泰嫌她磨叽,直接上手抢过欠条,笔走龙蛇一写,咬破手指一按。   霜绛年也签字画押,可惜对方太高傲也太急色,根本没耐心看他写在上面的名字,分明是“霜绛年”三个字。   霜怀泰见那“阿阑姑娘”泪光盈盈、眼圈红红,尤其是胸前又大又匀称,心中更热。   他一一指过那些打手:“把她送到我房里。现在、立刻、马上!”   “是!三少!”   路过霜绛年时,霜怀泰轻蔑地勾起唇角。   霜绛年也不生气,甚至“善意”提醒他:“刚才阻你,是在救你。三少切莫后悔。”   “后悔?”霜怀泰挑起眉头,“只有你这种又穷又弱的土狗才会后悔。”   说罢,他便在狐朋狗友的簇拥下,摇摇晃晃进房去了。   霜绛年轻轻一叹,心情愉悦。   ——可惜那“姑娘”掏出来比你还大。   到时候,可就不是疼一下那么简单了。 第60章   日出将至,三三两两的食客结伴步出风月楼,楼里有片刻清净。   忙碌整夜的打手和各家少爷的护卫也昏昏沉沉,要么喝了花酒,要么打起了呵欠,失了往日的警惕。   迷烟混在胭脂水粉香里,守在霜怀泰门外的两名护卫,不知不觉地倒了下去。   走廊尽头,现出了霜绛年的身影。   他快步走来,附耳在门边细听,眉峰轻蹙。   为何半晌都没有传出声音?   莫非晏画阑真的……   他推开了门。   红粉纱帐里悄无声息,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霜绛年眉峰更紧,就在他触碰纱帐之前,一只手陡然从中伸出,猛地将他拽入其中。   帐中空气闷热,弥漫着香烛散发出的甜香。钢铁般的手臂牢固地禁锢住他的腰身,不顾他退缩,另一只手掌则抚上他的颈侧。   晏画阑将他按在榻上,居高临下睨着他,手指摩挲着他温热的颈动脉,似是威胁,似是调情。   “郎君哥哥害得我好惨。”他薄唇翘起,如抹了胭脂般殷红,“现在才来担心我,是不是为时已晚?”   他早已褪下易容术,一张脸凌厉俊美,雄性特征突出,却比那女妖更艳上三分,侵略性极强。   霜绛年气定神闲:“你误会了。”   “嗯?”晏画阑眯眼看他如何狡辩。   “你误会了,我不担心你,我是只担心你杀了他。”霜绛年一笑,“莫非陛下一介妖尊,还怕自己落在金丹期小修士手里,清白不保?”   “那谁知道呢?”晏画阑磨牙,“无人能抵挡本尊的魅力,追求者那么多,万一我就心一软,从了呢?”   缩骨功他也不再用了,此时一身健美紧实的肌肉跃然而出,仙裙撑破,丝丝缕缕缠挂在胸腹间,勒紧胸肌和腹肌。   穿出去,是能吓死一打老酸儒、再吓傻一打花花公子的程度。   霜绛年眼神飘了一下:“能看上你这幅尊荣……那人口味真重。”   听了这话,晏画阑不动声色地嗅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气味。   味重吗?咸吗?哪有。   他面上继续板着脸:“有人追求我,哥哥就不吃醋?”   霜绛年只觉对方凑过来,离他的颈间越来越近,边喷热气边磨牙,似乎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会一口咬下去。   “以后再告诉你。”他低声道。   总归没有直接否定。   晏画阑心里酸涩又甜蜜,挂念着哥哥心脏里有忘情的事,不敢紧逼。   霜绛年推了他一把:“霜怀泰怎么样了?”   “杀了。”晏画阑哼了一声。   刚说完,纱帐外的角落便传出了霜怀泰焦急的“呜呜”声。   霜绛年从晏画阑四肢的缝隙间钻出来,撩起纱帐,下榻,走到霜怀泰面前。   霜怀泰被捆成了一只人肉粽子,脸上鼻青脸肿,初步看身上也断了几根肋骨,四肢全折了。   他口中塞了一只又大又圆的馒头,旁边还掉着另一个。   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和“美女”进行一番“紧密”接触,还吃到了肖想已久的馒头。   晏画阑烦躁地拨弄头发:“本来是想杀了的,但下手之前,他说他姓霜。”   霜绛年随口:“没贸然行事,有长进。”   “不是因为我怕霜家,怕惹麻烦。”晏画阑不爽,“只是因为他和哥哥有血脉之连。”   霜绛年动作微顿。   地上的人肉粽子更惊恐了。   什么妖王,什么血脉之连??   “他还不该知道这些。”霜绛年道。   “听见了吗。”晏画阑坐在榻边,朝着霜怀泰咯嘣咯嘣捏拳头,“如果把今日之事说给另一个人听,次日便是你的死期。霜家在这弹丸之地确有些话语权,但我偌大妖族要想捏死一只霜家,轻而易举。”   霜怀泰眼泪崩了出来,疯狂点头。   霜绛年一根手指把他点晕过去。   他回头,余光瞥过晏画阑,猛地呆住了。   “怎么?”晏画阑身上闷热,不停用手扇风,“哥哥回心转意,觉得我好看了?”   霜绛年:“……你头上长草了。”   晏画阑狐疑地摸向头顶。   他一头乌发之间,俨然生出一簇孔雀特有的冠羽。   羽管支起来,末端盛放着一簇簇扇形的靛蓝绒毛,聚在一处,像一顶小头冠,又像一束捧给配偶的花。   冠羽振动和开屏时的尾翎振动相似,都是为了吸引配偶,展示自己的性感与美丽。   人族形态时无意识地冒出冠羽,再加上闷热与反常的烦躁,说明……   晏画阑红着脸,双眸迷茫:“还没到繁殖期啊。”   霜绛年眼疾手快,九刺飞出,刺灭了香烛。   这间风月楼多为修士提供服务,里面的香,自然也有针对修士的催情之效。   他没有这方面困扰,也从不踏入风月楼一步,未研习过此药,竟是在这里疏忽了。   晏画阑注视他的目光,越来越迷恋,越来越火热。   就像之前在海底一样……不,还要更炽烈、更失控。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向霜绛年走来。   霜绛年心头一跳,步步后退,忽然推门而出,又锁紧房门,下了一个简单的封印,把他关在里面。   “你在这里等我。”他隔着门对晏画阑道,“我去去就来。”   他心中急问:“系统,那香烛可有解药?”   [宿主,香烛没有毒,自然也没有对应的解药。]   霜绛年又叫住一位楼里的姑娘:“我朋友闻多了香烛,身子不适,姑娘可有解药?”   “有啊。”姑娘巧笑靓兮,向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霜绛年靠近,那姑娘忽地一踮脚,在他颊边落了一朵胭脂吻痕。   “郎君自己不就是解药么?”   霜绛年微一蹙眉,顾不得许多,直接去问老鸨。   老鸨的回答也大差不差:“郎君,我怎敢药您呀?楼里的香不重,只有轻微的助兴之效,怎还有解药一说?”   药效的确很轻。霜绛年和霜怀泰也在那间屋子里,并没有异常。   那晏画阑究竟是……   “郎君的朋友或许是憋闷许久,见了心悦的姑娘,情难自禁罢了。”老鸨道,“情毒便只有情药可医了。敢问是楼里哪位姑娘?哎,等等别走呀……”   霜绛年重新回到了房门之外。   他闭眼呼出一口气,正默念太上忘情的心法,忽地听到了里面重物倒地的声响。   手比大脑先一步推开门,甫一进门,一道黑影便朝他扑来,紧紧拥他入怀。   滚烫的液体砸落在他颈窝里,霜绛年轻叹:“你哭什么?”   晏画阑闷闷道:“我、我还以为哥哥会再次把我丢下,然后像话本里一样,找几个姑娘应付我……”   他哽咽着,脑袋上的冠羽轻轻摇曳,像翘起一撮蓝色的呆毛。   因为害怕被丢下而不安地哭泣,这种时候的晏画阑,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而带给他这份不安的人,是霜绛年自己。   “我万没有把你往别人手里推的道理。”霜绛年心中自责,温柔地触摸他颤抖的冠羽,“好了,没有什么别的姑娘,只有哥哥一个。不哭了?”   晏画阑乖巧点头,略微撒了手。   距离稍微一远,他便看到了霜绛年的脸颊——明晃晃地印着一朵胭脂唇印。   晏画阑眸光一黯。   “没有别的姑娘?”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拇指按上那朵胭脂痕,用力揉擦。   霜绛年早已将被风月楼姑娘调戏的事忘在了脑后。   脸颊被擦得有些生疼,他不知为何晏画阑的动作会忽然这般粗暴,不解地抬起眼。   若是旁的疼,再疼上千倍万倍,他理都不会在乎。只是这带给他疼痛的人是晏画阑,是晏画阑在莫名其妙在欺负他,他心中便生出类似委屈的心绪来。   霜绛年也不说话,只是抬眼望着他,眸中似有水光盈盈,仔细看却也没有泪。   晏画阑的心脏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揉擦也变作轻抚,他心中占有欲难耐,便从桌几的柜子里翻出一盒胭脂,胡乱抹在自己唇上。   然后照着哥哥吻了上去。   香灰燃尽了三柱,红纱再次撩起之时,霜绛年用符术清洁了手心,犹觉热度不散。   他起身舀清水,用皂角清洗手掌,又细细洗了脸。   抬头看向铜镜时,脸上却还盛放着一朵朵胭脂红。   有的胭脂印尚还清晰,依稀是晏画阑嘴唇的形状;大多数都抹花了,尤其唇角那一道,像被淫妖勒了嘴、轻薄过的仙人。   晏画阑散着里衣,出现在他身后,触摸他脸颊某处:“没了。”   “分明还有。”霜绛年擦脸。   就属那里胭脂印最密集,现在还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这处皮肤有何特殊,招他惹他了。   “下回不要给旁人乱亲了。”晏画阑气鼓鼓道,“旁人亲一次,我就再亲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哥哥喊疼我也绝不心软。绝不!”   霜绛年这才想起被姑娘偷亲之事,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意外。我那时只顾着你,没在意,所以才忘了。”   晏画阑鼓起的腮帮子消下去了,挑起的眉眼也弯起来了。   他蹲到霜绛年旁边,和他一起照铜镜。   “哥哥,我好看么?”   “或许。”   “是不是因为我好看,哥哥才对我有情?”   这问题就有些不对味了。   霜绛年没有制止他发问。   今日这一遭也提醒了他,把所有事憋在心里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还会因为某个意外,引爆成不可控的燎原之火。   堵不如疏,借着沟通,他也能了解晏画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消弭两人之间的误会与隔阂。   于是霜绛年淡淡答:“脸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   晏画阑趴在桌几上不吱声了。   待霜绛年擦净了脸,他才仰脸问:“若是旁的女子比我美上几分,哥哥便要爱她了罢?”   霜绛年轻笑:“你是指‘花兰’姑娘?”   提起这个,晏画阑的脸就又黑又酸。   “我装成女妖,就轻轻一钓,哥哥就禁不住美色上钩了!给她花,给她糖葫芦,带她下馆子,我还没有这个待遇呢!如果我后来没有暴露身份,哥哥是不是就要和她喜结连理了?”   霜绛年笑道:“你吃你自己的醋做什么?”   “……那是两个身份!”晏画阑认真。   “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身份。”霜绛年道,“第一眼见到那个女妖,我就知道是你。后来种种所作所为,也是因为想对你好。”   晏画阑惊讶地张开嘴,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自己马甲掉得太快。   “你对我,无论我是年少是成年,是飞鸟还是游鱼,是男是女,用何种面孔,都矢志不渝。——我对你,亦是如此。”   霜绛年注视着他,郑重道:“所以,别再不安了。”   心口传来揪痛,他眼神坚定,未曾有丝毫游移。   他想给晏画阑这份信心。   [您对晏画阑的好感度1]   [当前好感度:85。]   霜绛年无懈可击的表情,有一丝龟裂。   他忘了这一茬了!   系统激动的声音传来:[即将发放蛋蛋奖励,请宿主做好准备!]   霜绛年呛到了口水,背过身去,好在晏画阑以为他是心疾发作,没有多怀疑。   “怎么发放?发放到哪里?”霜绛年在心里对系统道,“可以先不领取奖励么?怎么还强买强卖呢!”   [放心吧宿主!发放的位置肯定特别显眼,绝对能让宿主第一时间发现!]   霜绛年捂脸。   他不需要!   这等紧急时刻,旁边晏画阑还在叽叽歪歪:“我不是女妖,不能给哥哥生蛋。别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哥哥在……”   “我不在意。”霜绛年按住他肩膀,只想快点应付完傻鹌鹑之后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是男是女都没关系,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蛋。”   他没留意自己说了什么,晏画阑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句“我喜欢的是你”。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无限循环。   哥哥向他告白了哥哥告白了告白了……   霜绛年转身就要跳窗逃跑。   一只脚刚离开窗户,便被晏画阑捉住另外一只脚踝,拖了回来。   晏画阑鼻子喷热气:“哥哥你刚才说喜欢我的那句,再说几次,我想听!”   霜绛年百般挣扎,看在晏画阑眼里却是爱在心里口难开,一个要跑、一个要留,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就在这时。   霜绛年小腹忽然鼓起一个圆球,然后顺着他的腿掉了下来,“嘭”地落在两人脚间。   一颗白生生的妖兽蛋。   两个不能生蛋的雄妖,低头看看蛋,又抬起头,面面相觑。   [叮咚,您的奖励已到货,请宿主查收!为了起到仿真效果,贴心的系统特地选择了这个特别的降落地点哦!]   多年以来,霜绛年首次体验到欲哭无泪、万念俱灰的感觉。   晏画阑与他执手相看泪眼。   “没关系,哥哥,我不怪你。”   尾翎绿油油的孔雀,四十五度角仰望房顶,流出两行悲愤的清泪。   “——不管孩子的娘是谁,我都接盘。” 第61章   看着脚底的蛋,一瞬间,晏画阑脑海中思绪万千。   已知:   一、他和哥哥都是不能生蛋的雄妖;   二、这颗蛋是从哥哥肚子里掉出来的。   由此可推,这颗蛋一定是哥哥和别的姑娘生的!   一想到这里,晏画阑眼眶里便汪满了愤怒和委屈的泪水。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霜绛年看不得他眼泪汪汪的模样,“听我解释,好吗?画阑。”   晏画阑扁嘴。   哥哥刚和他许诺完不在乎蛋也不喜欢其他姑娘,就被光速打脸。   哥哥骗他,他应该生气。   ……可是哥哥叫他“画阑”诶!   晏画阑的怒火偃旗息鼓,沧桑抹泪:“只要孩子以后叫我爹,哥哥从前有过别的姑娘,我也可以不在意的。”   霜绛年简直想敲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有多少水。   他忍住施暴的冲动:“我没有什么别的姑娘。”   晏画阑:“那这颗蛋从哪里来?”   “这不是妖兽蛋,是一颗灵兽蛋,我正准备把它吃掉。”霜绛年面无表情,“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开始吃罢。”   害他社死的系统,不要也罢。   地板上的白蛋惊恐地晃了晃。   晏画阑一脸迷茫地蹲下来,抱起来,凑近嗅闻。   里面孕育的灵气勾起了他的馋虫,他喉头滚动:“好像很香。”   白蛋更惊恐了。   “笃笃”,白蛋里传来鸟喙啄蛋壳的轻响。几息之间,一条细缝从白蛋表面裂开,缝隙逐渐增多,开出一个破洞,从洞口里钻出一只黏糊糊的小雏鸡。   小雏鸡羽毛灰黑,黏附在身上的蛋液很快便化作灵气被它吸收,羽毛蓬松起来,眼睛睁开了,腿也站得直了,乖巧地仰视晏画阑。   晏画阑瞠目结舌地双手捧住小雏鸡,狐疑地看向霜绛年:“哥哥,这是……鹌鹑?”   霜绛年眼皮跳了跳,差点笑出声。   什么叫一报还一报?   系统受限身体,只能叽叽嘤嘤,借着接触给晏画阑传音:[我不是鹌鹑,我是孔雀!孔雀幼崽!]   晏画阑定睛一看。还别说,真的和他小时候的妖形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三界分明只有我一只孔雀。”   “是啊,我还想问呢。”霜绛年捉住机会反败为胜,“这幼鸟与你血脉相连,晏画阑,你何时背着我和其他姑娘有了蛋?”   晏画阑震惊了:“我!这……”   “你不在意,我在意。”霜绛年眼眶说红就红,“这孩子的生母是谁?快把她迎进宫罢。至于我们,好聚好散,就此别过。”   事情走向两级反转,晏画阑尔康手:“等等,哥哥!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听我解释!”   “你走。我不听。”   霜绛年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笑得抖。   一报还一报。   看晏画阑以后还敢不分青红皂白就不信任他?   他这边正悠闲自得,忽然听晏画阑狐疑地开口:“这孩子的声音,怎么特别像我常在哥哥体内听到的那个?”   霜绛年的微笑渐渐僵硬。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了,哥哥体内这个声音,只有我和哥哥能听得见。”晏画阑眼中放出精光,“莫非它真的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他怜爱地摸摸小鹌鹑的头,又怜爱地从身后抱住哥哥,感动得热泪盈眶。   “没想到哥哥过得这么苦。身怀雄性可以孕子的沉重秘密,一个人怀蛋,一个人带我们的孩子……哥哥,你辛苦了。”   霜绛年头皮发麻,试图钻出他的怀抱,又被晏画阑霸道地壁咚在墙上。   霜绛年与他双目对视,非常认真道:“我真的不能生蛋。”   晏画阑目光深沉,仿佛理解了一切:“没关系哥哥,我都懂。”   霜绛年心累。   你懂错了!   他重重推开晏画阑的手:“舟队早该启程了,妖王消失不见,会有人来寻你。”   “哥哥担心我?没事,妖王的身份,有渔回帮我顶着呢。”晏画阑一笑,“赝品对冒牌货,想想还挺配。”   “……”渔回,实惨。   霜绛年抬步走出房间。   出门时他解开了霜怀泰两名护卫的迷药,待护卫醒了,自会处理好自家“人肉粽子”三少爷。   飞舟早已起航,好在这里离霜家很近,两人索性步行上路,沿路还能赏雪景。   雪景美则美矣,奈何晏画阑太煞风景,又有个系统一唱一和。   “哥哥,生蛋痛吗?要不要我帮哥哥揉揉?”   “叽!”   “哥哥,我们孩子叫什么名字?”   “叽叽!”   “以后该请哪位师父来教他?辛夷太暴躁,国师太讨厌,人族那些仙尊规矩太多、太死板。麒麟勉强可以,但年纪太大算不算缺点?……罢了,还是由我来教最好!”   “叽叽叽!”   霜绛年见他一脸喜当爹的兴奋,心中微沉。   系统到底不是晏画阑真正的孩子,这事还是早说明白为妙。   他停下脚步,叫住了对方。   霜绛年注视着他:“你手里的小孔雀名为博物录,是天生的神器。它只是借了你我双方的血肉与灵气,才化出孔雀样貌的肉身——你必须明白,它不是我们的孩子。”   他垂下眼睫,“现在告知于你,也是为了你日后得知真相后,不会太过失望。”   系统噤声,缩成一小团,藏进晏画阑掌心里。   雪落成水,渗过羽毛,冰冰凉。   晏画阑微微歪头。   “不是我们的孩子?”他疑惑,“那么对于哥哥来说,孩子的意义是什么?”   霜绛年其实也不太明白,只好一板一眼地答:“是母亲十月怀胎,双亲灌注心血。是精神的寄托,血脉的传承。”   晏画阑捧起小雏鸡:“那这个神器,有什么不一样么?”   “……哪里都不一样。”   “十月怀胎不一样?它跟着哥哥的时间,早就不止十个月。在它出生前,便帮了我们很多次。”   霜绛年眉峰微蹙:“那也……”   晏画阑笑着来环着他的手臂。   “其实,我一直特别遗憾没能在哥哥小时候与你相遇。想想就很好奇,哥哥那时候是什么模样?也会有小孩子气的时候吗?会不会是团玉雪可爱的小包子,冬天里也会调皮地堆雪人、打雪仗?”   他所描述的画面是那般美好,霜绛年也不由心生憧憬。   但他不明白:“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那些过去的时间,再怎么想象,也都见不到了。”晏画阑凑过去蹭蹭他的脸颊,暖暖笑道,“不过,我们的孩子以后会化出人形,像一点我,更像哥哥。一想到能养大一个缩小版的哥哥,我就特别开心。在它身上寻找我们曾经错过的影子,也算是弥补遗憾吧。”   霜绛年一时无话。   系统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   “当然了,这只是个歪理邪说。”晏画阑笑道,“哥哥要不要听我对‘子嗣’的理解?”   霜绛年:“什么?”   “是‘感情’。”晏画阑捧起小雏鸡,递到他眼前,“它是谁、怎么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喜欢它、亲近它、爱护它……重要的是,我们是家人。”   “子嗣对我来说就是这么简单。”他笑道,“哥哥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   霜绛年停顿片刻,默默伸手接过了小雏鸡。   巴掌大小的雏鸡,睁着豆豆眼察言观色,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   [我确实是为了一己私欲,想像宿主一样体会冷暖甜咸,才擅作主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给宿主添麻烦了,对不起。]   童音里满是愧疚,它低着头,不敢看霜绛年的表情。   忽然间,有手指落在它额头上,轻轻抚摸。   “道歉做什么。”霜绛年叹道,“之前是我太拘泥了。”   他微微一笑:“欢迎降生,博物录。”   系统双眸点亮,羽毛一点点膨胀起来。   呜呜,它善良美丽的宿主!它就知道它没选错人!   不料霜绛年话锋一转。   “话虽如此,你之前降生的时机和姿势,实、在、不、妥。”他面上仍是和煦的笑意,“不过,等你长大些、长得扛揍些,我再和你算账罢。”   直到霜绛年把它送到肩头,系统的两条鸟腿还在打哆嗦。   呜,果然是它的宿主!连杀人的微笑都如此美丽冻人!   *   霜绛年正式承认了系统的降生。   他们给他取名为“霜鹿”,“鹿”与博物“录”同音,又是系统喜欢的字。   霜氏一族坐落在山水之间,方圆百里之人或多或少都与霜家有亲缘关系,最中心的霜城,才是族长和嫡系生活之处。   寒冬腊月,霜城如同冰天雪地里的一抹正红。   城墙上挂着火红的大灯笼,城中更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许多与霜家亲近的修仙世家都派了使者,前来道贺。   晏画阑四下望去,疑惑道:“这城里有人要结亲?”   “有。”   “谁?”   “你和霜怀慕。”霜绛年平淡道,“十万上品灵石便是聘礼了。”   晏画阑瞪眼:“什么?谁说要和他结亲?那十万上品灵石分明是通缉令的奖金,何来聘礼之说?”   “确是如此。”霜绛年垂眸抿了一口参汤,“但霜家显然不满足于此,他们希望霜怀慕和妖王生米煮成熟饭,最好一步到位。”   茶楼里温暖如春,晏画阑却浑身恶寒。   “仙友看得通透。”一名修士在他们身边坐下,插话道,“别看这霜城此时宾客盈门、灯火辉煌,其实早就是强弩之末了。除了联姻,也找不到其他东山再起的法子。”   霜绛年:“此话怎讲?”   那修士低声道:“霜家这一代,除了一个霜怀远,其他都不成气候,还个个大手大脚、挥金如土。偏偏这霜怀远性子太正直,不懂钻营,哪来的灵石够家里的纨绔挥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霜绛年半信半疑,“霜家祖宗基业雄厚,足以挥霍三代不愁。”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修士摇了摇手指,“近几年,霜家的当家主母暗地里卖掉不少法器,不少法器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显然是捉襟见肘,才落魄到贩卖法器为生。”   霜绛年:“或许是庄淑兰中饱私囊。”   那修士驳道:“贩卖法器便罢了,霜夫人最疼爱的便是自己的小儿子霜怀慕。若不是无路可走,她何至于把好好的怀慕小少爷,送给那劳什子妖王糟蹋呢?”   霜绛年喝了一口参茶:“也是。”   “我糟蹋他?”晏画阑瞪着眼睛,暗暗传音,“分明是他想糟蹋我!哥哥,有人想糟蹋你道侣,你都没有丝毫动容的吗!”   霜绛年毫无情绪波动地给他鼓劲儿:“加油,努力保护自己的清白,哥哥相信你。”   他专注于和那修士攀谈,想套出些消息来。   那修士是个炼器师,对法器买卖一事尤为了解,说不定庄淑兰卖出的法器里,便有霜绛年想要的箜篌簪。   聊着聊着,便有一只脚伸过来,在桌子底下勾住霜绛年的小腿,在内侧暧昧地摩挲。   “有人要强娶我,哥哥可要保护我。我被抢走了,还有谁来相夫教子,有谁来替哥哥暖床呢。”   晏画阑口中是撒娇之言,嗓音却低沉沙哑,桌子底下的动作更是在行挑逗之事。   霜绛年淡然的目光微微一颤,手伸下去,温柔地摸了摸晏画阑……然后猝不及防狠掐了一把他的大腿。   晏画阑疼得“嗷”地一弹,撞得茶桌嗡然震动。   那个炼器师呵呵一笑:“您和道侣的关系可真好。”   霜绛年假笑:“过奖。”   为了方便行事,也或许是因为某种恶趣味,晏画阑此时用的是女妖的易容。   妖艳娇蛮的女妖和冰清玉洁的仙长,看起来极为般配。   炼器师夸赞几句,转而道:“我观二位郎才女貌,再观不日将合籍的那一对新人,不由感慨丛生。举世皆闻妖王风流花心,而那霜家的小少爷清修百年,心境高洁,恐怕婚后又是一对怨偶。”   “仙长慎言。”一个甘冽的嗓音从他身后传出。   两道身影出现在茶楼门口,竟然就是他刚才谈论的“妖王”和霜家小少爷霜怀慕!   嘈杂的茶楼立刻安静下来,刚才那个炼器师也悻悻闭上了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霜怀慕向茶楼众人说:“我与陛下数次共度患难,生死契阔,情比金坚。请仙长们莫要误会。”   他亲昵地挽着“妖王”的手臂,一白一红,都有绝色之姿,看起来亲密恩爱,甚是养眼。   ——只除了那“妖王”被搀着的胳膊有些僵硬。   霜绛年低声:“妖王是渔回假扮的?”   晏画阑好笑:“是啊。”   霜绛年怜悯:“他替你承受了太多磨难。回去多给他涨些俸禄罢。”   晏画阑忍笑:“好哈哈哈。”   那一边,霜怀慕仰脸,对渔回说:“放心,陛下,日子久了,大家总会认识到你真实的一面。”   陛下真实的一面……   渔回将视线移向茶楼里,看向那一身裙装、赖在霜绛年身上撒娇的女妖,面上又想笑又想哭,像打翻了调料盘。   霜怀慕敏锐地察觉到,“妖王”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妖王”视线尽头,是一名衣装火辣容貌妖媚的女子。   霜怀慕垂眼,掩下眸中狠厉。   他忽然按住心口,重重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如薄纸,站立不稳。   这一站立不稳,便“意外”靠在了渔回怀中。   渔回抱也不是,扔也不是,只能隔着袖子揽住他的腰身,尽力仰起脸,不碰到霜怀慕的头,能离多远就多远。   晏画阑再也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这是安静的茶楼里唯一的声响。   霎时间,几十束目光投了过来。   霜怀慕在渔回怀里喘匀了气,抬起脸看向晏画阑,白净的脸蛋作出自卑之意,话声礼貌又楚楚可怜,引人心疼。   “这位仙子,我的心疾……可有如此好笑?” 第62章   不好笑吗?   演戏演到正主面前,当然好笑了!   晏画阑伏在霜绛年肩上,半天才控制住面部表情,抬起脸对霜怀慕道:“我不是笑心疾,我是笑你……的陛下。”   “哦?”渔回怒瞪他,额角爆青筋,“本尊有何好笑?”   “笑陛下英姿飒爽、气宇轩昂。”晏画阑站起身,绕着“妖王”缓缓踱步,啧啧感叹,“看这脸蛋,看这身段,啊,三界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妖?一见陛下,我的崇敬之心便如大江之水,滚滚奔流!”   渔回的易容是按照他自己的相貌身材做的,他夸自己,满脸自恋,一点都不害臊。   渔回双眼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当场拆穿狗妖王的身份,就地离职。   这眼神看在霜怀慕眼中,却是天雷勾地火,两相看对眼了。   他又轻咳几声,弱柳扶风般倒在渔回怀里,顺便挡住了渔回的视线。   见状,渔回又是一番仰脖子狂躲,内心狂掐人中,离崩溃只剩一线之隔。   霜绛年实在于心不忍,把晏画阑提了回来,向那二人致歉道:“家妹童言无忌,唐突二位,这里给二位赔个不是。”   晏画阑抱着他的手臂,娇滴滴喊:“夫君哥哥,阿阑有什么错?好笑就是好笑,这霜家的小少爷还要捂我的嘴不成?”   楼里茶香四溢,渔回一想象身高八尺的美男子捻着兰花指喊人“夫君”,几乎窒息。   “怀慕不敢。”霜怀慕弱声道,“只是怀慕觉得……既已是有夫之妇,便合该恪守妇德。像仙子这般贸然夸赞外男,惹自家夫君生怒,怀慕是万万不敢做的。”   说罢,他仰脸望向渔回,满目温柔顺从。   “‘妇德’?”晏画阑掏了掏耳朵,“霜小少爷不是闭关清修百年,而是与世隔绝几万年了吧?自己给自己立牌坊就算了,还要拿牌坊砸我?”   霜怀慕说不过他,求助地看向霜绛年:“仙长,您这位道侣……”   霜绛年微笑:“阿阑说的都对。”   “哼。”晏画阑得意了,“就霜小少爷这样,还想离间我和哥哥?妖族看中了心仪之人,就大胆去追、去抢。装柔弱挑拨离间算什么?”   霜怀慕脸颊发烫:“你……”   他找不到台阶下,偏偏身边的“妖王”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句话都不肯帮他,灼热的视线还一直盯着那个“妖艳贱货”,让霜怀慕愠怒不已。   茶楼老板也是个有眼色的,连忙过来拉架:“少爷光临寒舍可是要喝茶?小二,上好的昆仑雪山茅茶给小少爷来一壶!”   霜绛年体谅渔回工作不易,许诺出去后给晏画阑买糖人,趁机拉着他离开了茶楼。   晏画阑舔着糖人,还在想刚才的话:“虽然妇德不对,亦不能限制哥哥,但如果哥哥撩拨其他人,我还是会生气的。”   “怎么生气?”霜绛年好整以暇。   晏画阑严肃道:“人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本尊比天子可要厉害多了,后果当然非常严重。”   霜绛年笑:“莫非是流醋漂橹?”   忽然间他被推了一下,按在墙边。   晏画阑啄了一下他的嘴。   因为刚吃完糖人,嘴唇上还有一丝麦芽糖的甜香。   晏画阑的手臂撑在他两侧,凤眸微眯:“我生气了,就会强吻哥哥。这次是小惩大诫,真的生气了,可是会强吻到哥哥喘不上气的!”   霜绛年嘴角一抖,半晌没做声。   晏画阑挑眉:“被我邪魅狷狂的眼神折服了吗。”   霜绛年低头看他——看这个身高比他还矮三分的“姑娘”。   “不是,我在想……你踮脚尖踮得累吗?”   旁边正好路过几名修士,低语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哪家的姑娘如此豪放?”   “踮脚踮得挺辛苦。”   “别有一番风味呢哈哈哈。”   晏画阑:“……”   都怪这具身体,他堂堂妖尊,万妖之王,怎能沦落到壁咚还要踮脚的境地!   霜绛年摸摸他的头,说了声“乖”,神色中是少见的宠溺。   炸毛妖王的羽毛顺了,体会到了装成柔柔弱弱小可怜的快乐。   走过大街,到了霜家主宅。   宅中宾朋满座,熙熙攘攘。八十八桌宴席摆下,食后或是猜拳行令、博弈比箭,或是曲水流觞、释经讲道,完全是以迎聘的规矩办的。   所有受霜家邀请前来赴宴的宾客,也是这般以为。   二人混入其中,随便吃了些仙果。霜绛年不急不慌,晏画阑却看着这一幕幕红彤彤的盛景,心惊肉跳。   他念念叨叨:“不行,我决不能和他成婚。哥哥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急什么?”霜绛年说,“先玩罢。”   霜家的几个子侄正在和人玩投壶。   修仙界的投壶与凡间相似,也是站在某个位置,将手中的箭投进远处的酒壶之中。   只不过在修仙界,酒壶的位置因阵法随意游走,修士不可使用灵气,须全凭目力和膂力,站在前后摇晃的长秋千上,将羽箭投进不停变换位置的酒壶中。   仙子站在秋千上衣袂飘飘,手中羽箭划出优美的轨迹,往往是酒会宴席上一道亮眼的风景。   可是现在,三四个霜家子侄正闹哄哄地拉扯一个醉酒少女上秋千。   那少女面颊鼻尖一片绯红,眼神朦胧,含含混混地念叨着“不赌了”、“不玩了”,显然是醉得厉害。   一个马脸少爷道:“谦虚什么?都知道小月姑娘最拿手的就是投壶,陪少爷几个多玩几把,有何不可?兄弟们,这把赌多少?”   “一块上品灵石!”   “好嘞!”   小月流泪求饶:“我没有那么多灵石了……少爷们,我不赌了,饶了我罢,我们再去喝酒好不好?”   那马脸少爷脸色一沉:“能和少爷我玩投壶,是你的福气!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月似乎想到了什么,肩膀瑟缩了一下,啜泣着站上了秋千。   秋千荡起,她摇摇晃晃,从背后掏出了第一支羽箭,没有投中。   霜绛年总觉得,这姑娘的脸有些许眼熟。   “这些败类,怎么能欺负人?”晏画阑撸起袖子就要上去干架。   旁边有宾客拦住了他:“仙子莫要冲动,这里面有些原因。那姑娘是霜家的家生子,仆役黄妈的女儿。外人不能管霜家的家事,若是管了,那姑娘脱离不了霜家,以后的日子会更惨。”   霜绛年眼眸一动:“黄妈的女儿?”   晏画阑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问道:“黄妈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苛待黄妈的女儿?”   “这也不算什么秘辛。道友可知霜家以前有个噙月仙子?”那宾客低声道,“她是现任家主的长姐,与霜家主母素来不甚相合。这黄妈是霜噙月的乳母,老蚌生珠,又给自己女儿起名为‘月’纪念前主子,不是自寻晦气是什么?”   晏画阑看向霜绛年。   霜噙月是哥哥的母亲?黄妈是母亲的乳母?   欺负这少女,不就摆明着是作践他哥哥么!   忽听旁边一声少女的惊呼,晏画阑刚抬眼,便见霜绛年飞身而起,接住了从秋千上失足摔落的小月。   她醉得实在厉害,不用灵气,连秋千都站不稳。   小月根本不敢和救命恩人道谢,连忙翻身下来,向那些少爷磕头道歉:“是小月错了,小月惹少爷不高兴了,请少爷再给我一次机会!”   马脸少爷不理,扬起鞭子便要打她。   长鞭破空,稳稳落在了霜绛年手中,没有伤到小月分毫。   “投壶,我和你比。”霜绛年道。   小月伏在他脚边哀求:“仙长请不要……”   她心中感激万分,但找外人当靠山,只会让她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霜绛年弯身将她扶起来,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会带你和你母亲离开这里。”   小月惊异:“为何?”   霜绛年垂眸:“报馄饨之恩。”   “好一出英雄救美。”马脸少爷“啪啪”鼓起掌来,“好,那女的我早就玩腻了,你说你和我玩投壶,赌什么?”   他不傻,知道不能得罪大人物。但眼前这人是个生面孔,绝不是霜家请的任何一位宾客,多半是混进来的毛头小子,路见不平就要逞英雄。   他心中暗笑。   教训这种小子,最有意思了。   他见霜绛年不发话,笑道:“你不会穷到连赌资都没有吧?”   话音未落,就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他的护身法器上,生生撞碎了天阶金光护身罩。   暗器!?   马脸少爷定睛一看,却见那“暗器”是个装了灵石的锦囊。   若没有护身防御法器,这东西就会狠狠砸在他脸上,直接将他抽飞出去,更甚者……脑浆涂地!   他背后生出了冷汗   “你说谁穷呢?”   晏画阑护在霜绛年身前,刚才那个锦囊就是从他手中投出。   随从打开了锦囊,低声对马脸少爷道:“少爷,这是上品灵石,十块。”   十块?还挺多。   马脸少爷心中狐疑。   那么强的气劲,怎么会从女子手中投出?或许是那护身法器许久未修缮,旧了、破了,才会造成刚才的错觉。   “拿灵石来,我们赌。”他冷哼道,“仙子出手豪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开始比赛。   像马脸少爷这种整日游手好闲之徒,唯一擅长的便是“玩”。他深谙投壶技巧,在霜城也算数一数二。   他精彩的表现,很快便引来许多宾客围观。   反观霜绛年,背了一桶箭,站上秋千之后,许久都没有动静。   半晌后,他回头淡淡问小月:“不用灵气,怎么才能让秋千晃起来?”   所有围观群众:“……”   这世上怎么还有人连荡秋千都不会??   霜绛年确实不会。   前世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从不被允许和其它小孩子一起玩,更何况是秋千这种对心脏刺激性强的活动。这一世童年艰苦,更没机会碰这些玩意。   初次投壶,二十支羽箭里只中了三支。   “真没劲。”马脸少爷掂量着赢来的灵石,兴致缺缺,“我还以为你有几分水平,才敢和本少爷叫嚣。”   他使了个眼色,让其他人带走小月。   看他不教训这死丫头!   “慢着。”晏画阑开口,“谁让你走了?”   他出手阔绰,马脸少爷敬他一分:“和新手比投壶,算我欺负人。仙子何不找个陪玩?”   “陪玩?”晏画阑笑盈盈地搂住哥哥,又丢了一袋灵石过去,“对啊,我就是给我道侣找陪玩。玩资还够吗?”   马脸少爷大怒:“你!你把本少爷当做什么人?!”   旁边随从附在他耳畔:“少爷,这里面是……一百枚上品灵石。”   马脸少爷瞳孔一缩。   身为霜家五房少爷,他从未想过吃嗟来之食,也不做赔笑的买卖,是有骨气的。   但这可是一百上品灵石!   够他肆意挥霍一整年了!   这意味着,以后他要灵石时再也不用看庄淑兰的脸色,再也不用被她百般推脱,不用在妇道人家面前丢尽脸面。   马脸少爷登时就对晏画阑礼貌起来。   “仙子雅量,”他赔笑道,“既有这钱财,何至于浪费在此事之上?不如我陪仙子出去吃点好的,看些歌舞?”   晏画阑:“怎么,我有钱,你还要管我怎么花?”   马脸少爷挂不住笑了,只得一抬手:“那请吧。”   “我还会输几把。”霜绛年传音道。   “随便玩,你夫君有的是灵石。”晏画阑向他挤了一下眼睛,“不过,回去之后我想和哥哥一起荡秋千。”   “好。”   “哥哥刚才投壶特别好看!我也不会荡秋千,更不会投壶。如果是我,第一次玩说不准一支都投不中。”   “嗯。”   晏画阑最后抱了他一下:“别担心,哥哥玩得开心就好。”   这一局,果真又输了。   “再来。”晏画阑扔锦囊。   马脸少爷不断抚摸着锦囊里的灵石,心中灼热,眼中的贪婪越来越难以掩饰。   他佯怒:“我不干了,没意思。”   晏画阑抱臂:“给多少你肯办?”   马脸少爷喉间吞了口唾沫:“除非每一局的赌资翻五倍。”   周遭哗然声响起。   晏画阑一拍大腿:“好啊。”   没有人看见,霜绛年微微一笑。   他登上了秋千。   这么多灵石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很快,宾客们都从四面八方涌来。   “快来看快来看!富家小姐一掷千金为蓝颜!”   “何止千金?一百、五百……现在已经一万两千五百枚上品灵石了!”   “一万两千五百枚?疯了吗?”   就连庄淑兰也被惊动了。   身为当家主母,也身为霜怀慕的母亲,她正和夫君、怀慕一起,陪着“妖王”和仙盟几位仙君,在雅居里品茶。   她感觉事情不一般,拉起霜怀慕:“走,我们去看看。”   投壶处。   赌资翻倍到了一万两千五百枚上品灵石,马脸少爷的手已经激动到发抖了。   随从慌了,如果闹出事端,他肯定活不了:“少爷三思啊,如果输了,我们赔不起那么多灵石!”   “输不了!”马脸少爷信心百倍。   随从跪地磕头:“少爷,万一这是他们设的局呢?万一是故意骗您的灵石怎么办?”   “不可能。装菜骗人的以前我见过,但这个不是。”马脸少爷眼中晶亮,“我投壶玩了一个甲子,他绝对是新手,在吃喝玩乐这方面,没人能骗过我的眼睛。”   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钱财,他到底是有些心慌,念叨着:“就这一次,赢完这一次我就收手……”   签字画押,抵上祖宗基业,然后和霜绛年双双站上秋千。   那妖娆女子和之前几次一样,踮起脚,抱住霜绛年,在他鼻尖“啾”了一下,以示鼓励。   马脸少爷眼红。   他看着面色平淡、显得有几分高傲的霜绛年,阴阳怪气道:“你不过是个富婆包养的小白脸,有什么可傲的?屈居女人裙下,我为你感到不齿。”   “他乐意。我愿意。”霜绛年破天荒回了他的话,冷冷一笑:“还是说,你嫉妒了?”   马连少爷一僵,嗤道:“嫉、嫉妒?呵!滑天下之大稽。我要你们败得血本无归,你和她,都要在我手下为奴为婢!”   这一局,他发挥得非常好。   起风了,但他硬是凭借丰富的经验,二十支羽箭,十九支都投入壶中,赢得阵阵欢呼和道贺声。   一万两千五百枚上品灵石,没人能比他投得更好。   他扭头,看到旁边秋千上的霜绛年,正投出最后一支羽箭。   闲极无聊,他带着获胜者的幸灾乐祸,去数对方酒壶里有几支羽箭。   一、三、五……作为新手确实进步神速……七、九、十一……   笑容从马脸少爷脸上消失。   冷汗冒了出来。   酒壶里的,一共十九支。   宾客的鼓劲声震耳欲聋,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投壶新手!   现在,霜绛年手里捏着最后一支羽箭。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他神色淡然如昔,凝目远望着那飞速变幻的酒壶,心中不生一丝波澜。   他轻盈地投了出去。   “不——!”马脸少爷嘶吼。   他的投壶技术太好了,因此那支箭一出手,他便知道,这一盘他输定了。   “叮当”,第二十支羽箭落入酒壶。   “承让。”霜绛年朝他一拱手,举身落下秋千。   晏画阑接住他,大笑着抱他转了好几圈。   但没人留意他们的动作。   所有宾客的目光,都在那一万两千五百枚上品灵石上!   晏画阑把刚才输过去的锦囊全部抢回来,又拿起刚才马脸少爷写下的抵押清单,一一朗读。   马脸少爷是五房的嫡长子,上面除了抵押属于五房的所有财产以外,最后不够数目,还多添了一行。   “少爷,”晏画阑似笑非笑,“您怎么还把这间霜宅给抵押进来了?”   马脸少爷“嘭”地双膝跪地,双目无光,脸色蜡黄。   “那岂不是说,这间霜家大宅子已经归我了?”晏画阑笑起来,豪气道,“来人,先把这些红的给撤了!结什么婚,合什么籍,通通给我撤下去!”   哈哈哈哈他终于不用怕娶到莫名其妙的赝品了!   所有宾客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来霜家赴宴竟然能赶上这么一场大戏!   那妖娆女子的做法虽然冒犯,但合理合法,愿赌服输,认真讲道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难不成聘礼真的要中断?   这屹立几千年的老宅子真的要易主?   “且慢。”优雅的女子嗓音遥遥传来。   庄淑兰姗姗来迟。   她雍容典雅,仙姿玉质,即便是闹出了这种丑事,她的步伐也显得泰然自若。   霜绛年的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扫过。   头上几只步摇玉簪,都不是箜篌簪。耳饰、玉镯,也没其他地方能藏一件簪形法器。   最后,霜绛年的目光落在她颈项上。   很奇怪,庄淑兰光洁的脖颈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只有一粒珍珠。   一粒隐隐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珍珠。   霜绛年瞳孔骤缩。   他猛地咳嗽起来,几声重咳,手心里便已见了血。   “哥哥?”晏画阑惊愕地抱住他,手忙脚乱地取药。   霜绛年推开药,用手背抹去鲜血。   他眸中冰寒,唇角染着殷红的血,印在苍白的脸上,像是从深渊爬出的鬼。   霜绛年死死盯着庄淑兰颈间的珍珠。   “那珠子可有什么不妥?”晏画阑疑问。   霜绛年闭了闭眼。   “……那是我父亲为母亲落的泪。”   鲛人落泪成珠,一生只有唯一一次,所泣之珠力可通达远古上神,甚至可以复活亡故之人。   ——那是他们为一生挚爱所落的泪珠。 第63章   这粒鲛珠,是霜绛年父母的定情之物。   母亲生前总将这粒珍珠缀在颈间,夜深时常对珠泣泪,从不离身。父亲走后,她心存死志,不愿服用鲛珠延长生命。   她把鲛珠留给了霜绛年。   霜绛年则将鲛珠与母亲葬在了一起,希望它能长长久久陪伴母亲,引她阴魂与父亲相聚。   ……没想到,庄淑兰竟生掘母亲的坟墓,盗取鲛珠,还堂而皇之地戴在颈间!!   霜绛年眼前发黑,胸口尽是血腥,幸有晏画阑搀扶,才未跌倒。   人群纷纷散开,为霜家主母庄淑兰的到来让出一条通路。   庄淑兰莲步微移,向众修士优雅地行了一礼,然后掀起眼皮,向身旁侍从使了个眼色。   两名侍从横冲而来,将那马脸少爷按在条凳上,抡起长鞭,便铆足劲儿抽打。   血肉横飞,马脸少爷凄厉惨叫,声声悔过,却不敢有一声求饶。   和他一起起哄的旁系少爷和随从都被拖了下去,他们面临的结果,可就不是当众挨罚抽去半条命那么简单了。   “族中子侄玩闹无度,冲撞二位,是淑兰管教不严之过。”庄淑兰向晏画阑福了一礼,“淑兰定当严惩这不懂事的孩子,向您好好赔罪。”   她先下手惩罚惹事之人,又将此事定义为孩子酒后打闹,说话说得滴水不漏。   晏画阑刚要开口,便被霜绛年阻住。   霜绛年要亲自对峙这个女人。   “夫人严惩子侄是家事,与我何干?于我何益?”他神色自若地用巾帕拭去唇边血迹,“更何况,他并未得罪我,他只是欠我……这间霜家大宅。”   “看来是淑兰面子不够,仙长不领淑兰的情。”庄淑兰低眉,“罢了,还请仙长随我进屋,同我家老爷一叙。”   霜绛年冷笑:“不必了,我们就在宾客面前分说清楚。”   围观修士嗅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此事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恐怕这两幅生面孔,就是为了找霜家的麻烦而来。   庄淑兰扫过众人,歉疚一笑:“扰了宾客们的兴致,淑兰在此和众位道一声抱歉。”   “有什么可道歉的?”晏画阑故作不知,“只要你松口,把宅子交予我们,宾客该吃吃该喝喝,开怀畅饮通宵达旦,我请客,绝不亏待在座任何一位。”   庄淑兰面上仍是温婉道:“酒席上打打闹闹实属常事,仙子如此这般……未免太较真了罢。”   “欠人一万上品灵石并非常事,不得不较真。”霜绛年眸光凛冽,“白纸黑字证据在手,即便闹上仙盟,这间宅子也合该转交给我们。”   “哦对,你们家那位紫薇仙君不就在仙盟任职吗?正好,叫他回来,给这事评评理。也是奇怪,紫薇仙君不是怀慕小少爷的亲兄长么?这么隆重的宴席怎么不叫他来?”   晏画阑抽出腰间折扇,笑嘻嘻道:“不会是因为你心里有鬼吧。”   庄淑兰心里当然有鬼。   她深知,自己的大儿子是个正直到连亲兄弟亲父母都不肯包庇的人。霜怀远很清楚,他弟弟霜怀慕根本没出过家门、更不可能救过妖王。   若是让他得知此事,直言泄露出来,接下来的计划岂不是全部毁于一旦?   “仙子所言为何,淑兰不知。”庄淑兰冷静道,“吾儿怀远事务繁重,整日为三界除魔卫道,还请仙子口下留德,勿将他卷入其中,污了名声。”   谁人不知庄淑兰爱自己两个儿子更甚于自己的生命?这幅慈母心肠,引不少人动容。   霜绛年话里有话:“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夫人尽早了结我们的恩怨,再晚些,可就要祸及家人了。”   庄淑兰心知难以善了,索性豁出去了,拆了钗环,散开长发,缓缓跪在霜绛年面前。   “娘!”霜怀慕吓坏了,连忙要搀扶她,扶不起来,便自己也跪在母亲身边。   他体弱,这一心急、一跪,便又重重咳嗽起来,姿态我见犹怜。   庄淑兰痛心地闭上眼,向霜绛年深深一拜。   “淑兰管教无方,淑兰有罪,请仙长责罚。……只是还请二位放过我霜家!也放过我可怜的孩儿!”   她将霜怀慕抱在怀中,眼泪扑簌簌滑落。   “他身子这样弱,好不容易才得遇知心人,好好的迎聘之礼,却发生这等不测……我苦命的孩儿啊……”   庄淑兰出身尊贵,嫁人后又贵为大家族的主母,何时跪过什么人?   高傲者为了自己的子女甘愿摧眉折腰,众修士皆觉心中一震,升起恻隐之心。   “夫人!”   “犯不着下跪啊夫人。”   “霜夫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这我们如何受得?”   所有人都在劝,唯有那两个当事人不为所动。   霜绛年漠然看着脚底的庄淑兰。   以退为进,这是虚伪的跪,他不要。   他要的是庄淑兰悔恨交加、肝肠寸断,失去所有的一切,然后跪在这里道歉,跪求他母亲的原谅,跪求他给她一个好死。   他脸色显得冷酷无情,旁观者看了,只觉不妥。   即便这二人有几两灵石,但霜夫人德高望重,这一跪,他们是万万受不起的。   砸场子专挑新人婚娶,何至于要逼到这个地步?   “两位小友,听我一句劝。”一名老者捋着胡须道,“做人留一步,日后都好相处。阻人姻缘,毕竟是有损阳寿之事啊!”   “姻缘?”一个声音传来。   渔回似乎被此间的嘈杂吸引,带着一众仙君贵客,来到此地。   “什么姻缘?”他满目疑惑,“本尊与令郎,何时谈过婚娶之事?”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晏画阑暗中松了口气。   终于要和那个霜怀慕摆脱关系了!   一名年高德劭的仙君问道:“若是老夫没理解错,妖王陛下的意思是……不认和霜家小少爷的姻缘?”   晏画阑立刻传音给渔回,让渔回照着他的意思回答。   “仙君所说的姻缘,莫不是指这十万上品灵石?这其中恐怕有所误会。”渔回皱眉,“十万上品灵石乃是通缉令上许诺的奖金,灵石贵重如斯,本尊亲自来此,是为了沿路护送,夫人竟把它当成了聘礼?”   所有人张口结舌,互相探讨这个惊闻。   霜怀慕亦是惊愕地抬起眼,不明白这个一路上老实巴交的“妖王”,怎么忽然变了卦,还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误会?陛下不必拿‘误会’遮掩。”庄淑兰苦笑,“陛下若擅自悔婚,亦有无数红颜知己为伴。但这些日陛下与吾儿同处一室,吾儿清白名声尽毁,吾儿日后又该怎么活?”   开始道德绑架了。   “本尊并未毁其清白,倒是夫人您,再多说几句,您儿子的清白就毁在您口中了。”   渔回抬手阻止她:“这几日,本尊与令郎从未独处一室,所有相处都在旁人的视线之下,本尊从未对少爷做任何逾礼之事,所有人都能证明。”   他苦恼地小声补充一句:“倒是令郎常常往本尊怀里跌,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他此话不假,众宾客细细回想起所见所闻,也觉察出其中蹊跷。   这位“妖王”确实总像在躲霜怀慕,为了躲人甚至仰脖子仰到龇牙咧嘴。反而是霜怀慕,总上赶着往“妖王”身上贴。   几束怀疑的目光打来,霜怀慕潸然泪下:“陛下之意,可是说我投怀送抱?”   渔回尴尬道:“如果你非要不给自己留面子,那这么说也没错……”   霜怀慕一噎,啜泣道:“陛下若看上那妖女,我也不拦着。何至于为了给一个狐媚子撑腰,这般为难于我?”   渔回不解:“狐媚子妖女,谁?”   霜怀慕幽怨的视线,射向了那边的晏画阑。   他的意思是,渔回看上了晏画阑。   两只男妖同时虎躯一震。   “……看上他?”渔回脸色铁青。   霜怀慕垂泪:“茶楼里,妖女对陛下百般奉承,陛下与之眉来眼去,众位宾客都是看到了的。”   渔回瞪着晏画阑,捂住嘴,忍不住长长“呕——”了一声。   围观群众懵了。   本来是正宫娘娘打小三的戏码,妖王看着小三怎么还吐了?   晏画阑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沾了脏一样拍打自己的手臂:“你你你说什么呢!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他看向霜绛年:“哥哥可千万别理他那些胡言乱语啊。”   霜绛年咳了一声。   “胡言乱语?”霜怀慕显然不信:“那怎么解释你对陛下阿谀谄媚?”   晏画阑一想,别人误会事小,若是哥哥也以为他和渔回有点什么,那可就能直接悬梁了。   而且,现在人已经聚得够齐了,场面也足够轰动,哥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晏画阑叹了口气,坦白道:“我没夸他。我在夸我自己。”   众人迷惑不解。   夸妖王等于夸自己?这是何意?   在所有人震惊的视线之下,晏画阑徒手掏进了自己的胸,然后……掏出了两个大馒头。   他随意咬了一口馒头,骨骼劈啪作响,女子身形逐渐恢复成健美男子的体魄,最后从鬓角开始,解除了易容术。   “恭迎陛下。”渔回单膝跪地行礼。   “恭迎陛下!”外围护卫的妖族纷纷行礼。   在鸦雀无声的宾客之中,晏画阑把两个馒头扔给渔回,抻了个懒腰:“说我和‘我’有私情?这不扯淡吗。”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爆发出了激烈的议论声。   ——谁能想到,座上的妖王是个假的,而真正的妖王,竟然装作女子来霜家砸场子来了?!   这时候,少数明眼人察觉,霜家肯定有问题,妖王与霜家的关系绝对不是结亲那么简单。   所有血色都从霜怀慕脸上褪了下去。   “你、你……”   “霜怀慕。”晏画阑皮笑肉不笑,“你表面上对我倾慕有加,非君不嫁;实际上心里暗骂我是妖艳贱货……别反驳,你心里肯定是这么想我的。”   他抚胸长叹:“你这般叶公好龙,实伤本尊之心啊。看来除了赔付那一万上品灵石的赌资,怀慕小少爷还要赔我的心理损失费呢。”   霜怀慕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短短的时间里,庄淑兰已经从惊变之中回过神来,低泣着搂住了小儿子:“怀慕对陛下的敬慕从不作假,陛下何苦欺瞒于吾儿,造出如此误会。”   “欺瞒?到底是谁欺瞒谁?”晏画阑抱臂冷笑,“你儿子是我要找的妖王妃吗?”   此话一出,第二波声浪响起。   妖王的意思是,这个霜怀慕是冒充的?   但那画像与霜怀慕的长相丝毫不差,这如何可能?   庄淑兰喉头微动。   那个人曾告诉她,真正的妖王妃已死,怀慕与王妃容貌相似,又是血亲。妖王必会为了缅怀王妃,善待怀慕,善待王妃的血亲。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晏画阑接着道:“当时怀慕少爷找上我妖王宫,我便心生疑窦,就随便试探了一下。这一试,果真是假的。我与王妃感情甚笃,若是真的王妃,即便我化作女子,他也能一眼认出。万万不会将一个拙劣的替身当做我,也不会将真正的我视作情敌。”   已经有不少宾客纷纷点头,暗中附和。几名受邀前来的仙君,也不自觉离霜家众人远了些。   “霜怀慕、庄淑兰。”晏画阑凤眸凌厉,“你们母子欺瞒妖王,骗走通缉奖金,又欲逼婚于本尊。赶紧想办法谢罪吧。”   霜家族长霜弘方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眼神慌乱,询问妻子道:“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庄淑兰泪湿衣袖,不语。   霜怀慕忽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眼眶通红,紧盯着晏画阑,字字泣血。   “前年你我在秘境相遇,我以银针杀黑蛟,助你脱离秘境,直到姑灌山。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霜绛年一怔。   晏画阑意外:“只有我和哥哥知道这些。你怎会知道这么多细节?”   霜怀慕不答,一步步向他走近:“我本对你无甚情谊,后来你为了寻我,大费周章贴了满城通缉令,又为了我的心疾,资助丹会,我这才渐渐倾心于你……可是我们之间只有短短一个月的相处,我回到你身边,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你,更深地爱慕你。可你竟……”   晏画阑神色渐渐冰寒:“这些都是谁告知与你的?”   “妖王妃是与不是,全凭你一张嘴!”霜怀慕嘶吼,“你喜新厌旧便罢了,何苦要戏耍于我,辱我脸面,毁我家族,如此落井下石?”   众人见他神情真挚不似作伪,而妖王的表情,也证明了霜怀慕话语中的真实性,不由心中起疑。   或许王妃之事并非作假,而是这妖王花心,想借此机会除掉糟糠之妻!   “世上怎有如此歹毒之妖?”   “若不是怀慕小少爷据理力争,我们刚才就都被骗了,这一盆污水泼给霜家,就彻底洗不清了!”   此时此刻,霜怀慕离晏画阑的距离非常近,他忽然抬手,袖中寒芒一闪,便要朝晏画阑心口刺去!   晏画阑正在沉思,还未及反应,忽闻“叮当”一声,已有一人挡在他身前。   情急之下,霜绛年抽出了他腰间的折扇,替他挡住了凶器。   那是一把寒芒闪烁的匕首。   尖端淬了毒,只是蹭破一点皮,或许就会危及性命。   妖王金乌卫立刻呼啦啦围过来,十几把长刀,将霜怀慕团团包围。   霜怀慕见行刺不成,泪流之下,收回匕首,反身朝自己的脖颈刺去。   霜绛年冷眼旁观,懒得阻止。   果然,霜怀慕自杀的动作可比行刺的动作慢多了,立刻有庄淑兰扑过来阻止儿子。   “住手!”她疯了一样撞向金乌卫的刀尖,躲过匕首,掷到一边。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庄淑兰失声道:“怀慕,若你死了,娘定为你报仇雪恨。”   她狠狠瞪向晏画阑,宛如一只择人而噬的狼:“你们妖族,仗势欺人!妖王!我庄淑兰拼了命,也要与你不共戴天!”   霜怀慕刚刚那一刺,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心力。他咯着血倒在庄淑兰怀里,似乎还剩几口气便要离世而去。   “母…亲,是孩儿识人不清…从此恩怨了结,母亲切莫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多么惨烈的母子情深。   周围传来阵阵唏嘘之声,无数谴责的视线射向晏画阑。   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骂道:“大庭广众之下逼死人命,这三界可还有王法?!速速报与仙盟,请麒麟仙尊裁度!”   “就、就是他们!”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侍卫推着轮椅过来,轮椅上的人被包扎成了木乃伊一般,连话都说不清楚。   昨日在风月楼里被大揍一场,霜怀泰口齿不清地骂道:“就是他们!扮成幼弱女子,骗我怜惜之情,然后将我暴打一顿!属实可恶!”   “狼子野心、寡廉鲜耻!”   “骄横跋扈、恃强凌弱!真当我人族无人,任由你们妖族欺负不成!”   声浪袭来,晏画阑没有出声。   事到如今,“黄金鲤”已然咬饵浮出水面,他也明白过来,庄淑兰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为了解霜家式微的燃眉之急。   她或许和某个人做了交易,如若荣登妖王妃之位不成,便要当场毁掉妖族的声名,让晏画阑从此身败名裂。   毕竟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妖王妃,无人能证实霜怀慕所言真假。   如果霜绛年真的已经身死,那么晏画阑将遗臭万年。   不过……   “演够了吗?”   一个清冽的嗓音响起。   霜绛年护在了晏画阑身前。   他解开了易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将自己最真实的相貌,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一瞬间,所有人都失去了呼吸,震慑于那超乎想象的美貌,痴迷地盯着他的脸。   雪花飘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就连霜怀慕也一时迷醉。   霜绛年垂下眼,现出眼敛一粒朱砂痣。   “他找的妖王妃当然不是你。”   他淡漠地注视着赝品。   “晏画阑要找的人,是我。” 第64章   霜宅内,万籁俱寂。   外面的人万般好奇,想知道前面的人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像中了邪一样。   然而一旦他们看到了霜绛年的脸,便如同其他人一样,呆滞当场,双目圆瞪,视线再也移不开半分。   庄淑兰表情一片空白。   “……霜噙月?”   她颤抖着手,下意识捂紧了颈前的珍珠。   霜绛年注意到她的动作,唇边带着嘲讽,淡然一笑。   “你甚至猜到了亡母阴魂复生,却唯独没想到是我?”   对于旁人而言,他说了什么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浅粉唇瓣弯起的一抹弧度,是他眼眸中的波光,就连语气中的锋利都似乎能拨动心弦,带来心脏的战栗。   “霜、绛、年。”   庄淑兰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中挤出了他的名字。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原来,这谪仙般的美人名为霜绛年。   所有人都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也包括晏画阑。   哥哥的全名是他早就埋下的线引,顺着线引,他便能挖掘到最深的潜意识,挖掘到心魔幻境中尘封的记忆。   海妖、湖心亭、鲛人哥哥,还有幻境里的霜家……一桩桩一件件涌入他的脑海。   心魔幻境里,哥哥被庄淑兰献祭给了海妖——这在影射现实里的什么?   晏画阑心疼地看向哥哥。   “你以为我死了,你确定我已经死了。为什么?”霜绛年似笑非笑地俯视庄淑兰,“莫非是因为……你曾经对我下过杀手,才如此笃定?”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刺向庄淑兰。   下杀手?   他们简直不敢置信。   竟然有人如此心狠手辣,舍得让这样好看的人去死?   庄淑兰一阵心慌意乱。   这些人,刚才还在向着她,替她口诛笔伐,不少还受过霜家的恩惠,竟然倒戈得这么快!   “绛年,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她期期艾艾道,“你幼时外出拜师学艺,不过几年,魂灯也灭了。我、你舅舅还有你怀远表兄找了你五年,为你求神拜佛、日夜担忧,整座宅子的仆人都知道。”   “甥儿,真的是你?”家主霜弘方也反应过来,边擦虚汗边道,“你长大了,长得这么像噙月姐姐……对,这些年舅舅可担心你了,前段时间还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哎……你能回来可真是大喜啊!”   晏画阑瞟了一眼霜弘方肥硕的肚腩。   在幻境里,霜弘方可不像对“卖甥求荣”的事毫不知情的样子。   在这个眼里只有机缘、唯利是图的族长心目中,有这么一位绝世美人做亲戚当然好,所能换取的利益,也远远超过嫁出霜怀慕的利益。   和战战兢兢的妻子不同,霜弘方现在简直高兴坏了。   既他之后,陆陆续续有修士从刚才的冲击里回过神来。   “霜绛年,当年噙月仙子的亲儿子?各位可有曾听说?”   “不曾。他的名字从未公之于众,或许是因为生父不明……”   “谁要打听他父亲?当然是打听他可有婚配!若是没有,我现在就求亲;若是有,那就抢亲!”   “嘘,你傻吗?美人方才刚亲口承认自己是妖王妃!”   妖王妃,这是名草有主了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们心里早已默认,霜绛年才是真正的妖王妃。   毕竟把霜绛年、霜怀慕这二人摆在一处,高下立现,只要那妖王不瞎,就知道该选谁!   也有人反应过来:“这么说,那个霜家的怀慕小少爷是个假的?”   立刻有几束目光投向霜怀慕。   刚才还在寻死觅活的霜怀慕,忽然整个人都静了下来,盯着霜绛年,嘴唇发灰。   就好像……刚才不过是在闹着玩,现在才是真的心如死灰。   人群啧啧叹道:“一直道那妖王妃通缉令已是世间绝色,现在想来,那时候我真没见过世面!这一个真、一个假,何止云泥之别?妖王画技怎么如此稀烂!”   也有人另辟蹊径:“但有什么确切证据表明,好看的就一定是妖王妃?”   “你不信?”   “信不信的……我这不在想,万一他不是妖王妃,你我不还有机会么。”   “痴心妄想。”   霜绛年睨向那对狼狈的母子:“表弟、舅母。你们还有什么要争辩的吗?”   庄淑兰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如果再无异议,那么按照妖族的律法,二位触犯了弑君之罪。”晏画阑笑容冰冷,“念在二位是本尊王妃的血亲,本尊可以免去诛九族之罚。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位将被收押进我族大牢,永世不得脱身。”   “什、什么?”霜弘方惊愕地看向未来的“外甥儿婿”。   外甥嫁给妖王,不应该带他们霜家享福的吗?怎么忽然要治他的罪,惩处他的妻子和儿子?!   “对了,坐牢前欠款记得先还一下。”晏画阑从金乌卫手里接过几枚玉牌,笑嘻嘻道,“毕竟绛年嫁了我,咱们都是一家人,本尊就善心大发帮您收集了所有的借条——喏,包括欠本尊的在内,一共三万四千枚上品灵石。”   玉牌里烙印着借款凭证,霜弘方盯着捏在晏画阑手里的玉牌,就好像被拿捏住了命根子,顿时妻子儿子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伸手想抢夺玉牌,又不敢,瑟瑟缩了回来,怒瞪庄淑兰:“夫人,霜家何时欠下这等巨额债务?!”   庄淑兰的肩膀被摇来摇去,像风雨中的一叶扁舟。   她出神道:“妖王妃是与不是,都是一面之词……你们没有任何证据。根本不讲道理……”   霜绛年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庄淑兰怔然问。   “证据的问题,我已经替舅母考虑到了。五日前,我曾修书一封给怀远表哥。弟弟的好事,怎么能不叫上兄长?”   霜绛年看着庄淑兰逐渐龟裂的表情,微笑道,“算算时间,他应该就要到了吧。”   庄淑兰忽然便疯了,张牙舞爪地就想站起来:“你怎么能扯上怀远!你怎么能扯上他!”   金乌卫将她按回地上,骤然间,紫光劈落,击退众妖,霜怀远从天而降,手中长剑护住了庄淑兰母子。   “何人敢伤我母亲!”   霜怀远终于到了。   晏画阑轻轻拂袖,化去了激荡的灵气。   霜怀远一双剑眉意外地竖起:“妖王?五日前,有人知会本君,说怀慕即将合籍。传信之人可是妖王陛下?”   “不,给你写信的是我。”霜绛年出声,“表哥,别来无恙。”   见他相貌,霜怀远流露出错愕之态。   他心志坚毅远超旁人,很快便从惊艳中回神,惊愕道:“你是噙月姑姑的儿子?”   “许久不见。”霜绛年道,“我对你并无恶意,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霜怀远:“你说。”   “别回答他。他是来我们家讨命的!”庄淑兰紧急传音。   “无冤无仇,为何讨命?”霜怀远理不清千头万绪,“还有母亲,为何弟弟结亲要瞒着我?为何宅子里闹成了这样?到底是谁欺负了您?”   “都是他,是他带外人来欺负我们。”庄淑兰眼眶通红,“怀远,听娘的,你不要回答。只有你能救娘和你弟弟!”   霜怀远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他心中生疑,传音道:“若是紧要的问题,孩儿当然不会作答。”   他看向霜绛年,戒备道:“你要问什么?”   “两个问题。”霜绛年道,“第一,前年夏天,霜怀慕可是在家中?第二,霜怀慕右眼敛可有红痣?”   霜怀远意外:“就是这个?”   不是什么家族机密?   “怀远……”庄淑兰用哀求地望着大儿子,暗中摇头。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晏画阑便传音警告她:“庄淑兰,你可要想好了。如果紫薇仙君真的为了你撒谎,到时候遭牢狱之灾的可就不止两个人了,还要扯上你的大儿子。还是说,你想让我在霜怀慕身上用‘真言噬心咒’逼供?”   真言噬心咒有钻心剜骨之痛,对神魂损伤极大,仙盟只在勾结魔族的重犯身上使用。   庄淑兰怒目:“你敢!”   “有何不敢?”晏画阑吊儿郎当,“本尊就是这么猖狂,麒麟仙尊动手我都不怕。有本事来打我啊。”   庄淑兰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   那边霜绛年继续问:“你的答案,已经想好了么?”   “想好了。”霜怀远坦然道。   无论案情是什么,他作为证人,都要直言不讳。   “第一个问题,前年夏日,怀慕在主家闭关修炼,绝无外出的可能。”   “第二个问题,怀慕面上无痣,从小便是如此。”   在家中,便不可能营救妖王。   无痣,便不是画像所寻之人。   铁证如山,众人的眼神立刻变了,有的甚至还对霜怀远投来怜悯的目光。   霜怀远不解:“可是前年夏日出现了什么命案?凶手眼睑有痣?我能证明他并不在场,这下便可排除我弟弟的嫌疑了罢。”   晏画阑把前后冒充妖王妃一事说与他听,最后耸肩道:“确实是不在场证明——证明前前后后,都是令弟和令堂在欺瞒本尊,污蔑本尊。”   他一伸手,霜怀慕那柄带毒的匕首便落入他掌心里,匕首在指间转了几圈,递到霜怀远手中。   “令弟还妄图刺杀本尊。”晏画阑斜他一眼,“当街行刺,这事该你们仙盟管吧。”   霜怀远握着匕首,呆若木鸡。   证据确凿,围观修士一直压抑的愤怒终于倾泻而出,向着庄淑兰和霜怀慕冲去。   “卑鄙无耻!”“骗子!”“小人!”   “亏我那般信任你,替你出气,你竟把我当枪使,要陷我于不义之地!”   有人寒心于这对蛇蝎母子如此工于心计,有的在暗中后悔,观察霜绛年的神色。   ……刚才光向着庄淑兰说话,肯定给美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该怎么弥补挽回?   “为什么这么做?”霜怀远呆滞地看向母亲和弟弟,嗓音嘶哑,“为了灵石?为了声名?就做如此欺世盗名、伤天害理之事?”   面对大儿子的指责,庄淑兰抬起云袖,掩住了苍白的面孔。   霜怀慕伏在她膝头,不知是清醒着,还是昏了过去。   而他们的父亲霜弘方,早就远远跑开,与他们母子割袍断义,混在讨伐的人群中,大骂女人毒如蛇蝎,又教子无方。   无人相助,人情冷暖。   霜怀远孤身一人,向着母亲直直跪了下来,膝盖砸在石板上,重重地响。   “母亲。”他嗓音沙哑而真挚,“我们交还所有灵石,向表弟和妖王道歉,好吗?接下来的刑罚,怀远与您一同承担。”   “道歉?灵石?”庄淑兰嘲讽地嗤笑一声,“从何交还?那些灵石刚一到手,就立刻拿去弥补家里的亏空了。”   “怎会如此?”霜怀远不可置信,“三房五房虽爱挥霍,却也不至于这般没有分寸。”   庄淑兰喉间发出一连串低笑。   她突然疯了一样,爬起来,对霜怀远拼命撕打,边打边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为了你,为了你弟弟,为了这个家,我都做出了多少努力!”   一拳拳砸在身上,霜怀远满目无措,他不躲,承受着有生以来母亲第一次对他的责打。   庄淑兰逐渐累了,滑跪下来:“你只知道你的正直、清高。呵,高贵的正义感。”   闹剧也是时候闭幕了。   “把她关进宗祠里,重兵把守。”霜绛年发话,向宾客一揖:“各位仙长,恕晚辈招待不周。今日这宴席先都散了吧,改日绛年再为各位赔不是。”   他站在庭院中心,虽没有任何权力交接的仪式,其他人却都知道,现在他代表着整个霜家。   在所有人眼中,霜绛年正当是独揽霜家大权,意气风发之时。   只有晏画阑,看到了哥哥眼中的荒凉和疲惫。   待宾客散尽,霜绛年便再也支撑不住,跌落入晏画阑怀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晏画阑打横抱起哥哥,路过庄淑兰之时,一把扯走了她颈间的珍珠。   霜怀远望着他们踏入不再属于自己的内宅,望着母亲和弟弟被关押进宗祠。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庭院里,空空荡荡,茕茕孑立。   胸前传来一丝异样。   他低头查看,不知何时,他衣襟里落了一粒莹白的珍珠。   ……或许是母亲在撕打他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吧。   *   霜宅一夕之间易主,在渔回的指令下,金乌卫的动作很快。   他们将所有旧主人使用过的物件都一把火烧了或是卖了,布置上新的床、屏风和镜台。   药烟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弥漫了整间寝居。   霜绛年阖目躺在榻上,手脚冰凉,脸颊也沾了落雪的凉意。   为了给他保暖,晏画阑铺了满床的厚绒被,霜绛年陷在一床被褥中,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更显脆弱易碎。   还是没有回暖。   晏画阑不假思索,也钻进被褥之中,用自己火热的身躯抱住哥哥,温暖哥哥。   近来,孔雀翎对哥哥心脏的保护作用,正在不断减小。晏画阑不知道,孔雀翎是否会有完全失效的那一天。   屏风后,渔回禀报了霜宅的查封进度。   “庄淑兰私藏的首饰类法器数目繁多,属下已将全部发簪类法器挑选出,请陛下查看。”   晏画阑传音:“拿进来。轻点,别闹出动静,吵人。”   渔回恭敬地端着一盒发簪走进来,看到埋在被褥中的两人,悄悄露出了单身狗的不屑眼神。   晏画阑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生怕吵醒霜绛年。   他神识扫过首饰匣里的发簪,发现了一柄镂刻了箜篌的发簪。   灵气探入其中,如泥牛入海,显然是件不可多得的神器。   ——箜篌簪,他们要找的最后一柄钥匙,八九不离十,只待哥哥醒后确认。   晏画阑心里略松。   “十万灵石的去向如何?”他问。   渔回道:“灵石被庄淑兰暗中交给了接头人,目前接头人还没有下一步行动。属下不敢打草惊蛇,还在等待消息,伺机追查。”   “好。一有消息就报给我。”晏画阑的视线落回哥哥脸上,“下去吧。”   霜绛年这一睡,整整睡了半日。   夜半他醒过来,一睁开眼睛,便对上了晏画阑炯炯有神的凤眼。   晏画阑朝他灿烂一笑,颊边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霜绛年心痒,手指尖在两个酒窝里各戳了一下,轻声感叹:“还是小时候的酒窝更可爱。怎么年纪越大,酒窝越浅了呢。”   “这叫成熟稳重。”晏画阑自信挑眉,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把酒窝练深一点。   他献宝似的将簪子递给霜绛年:“怎么样,是不是箜篌簪?”   霜绛年凝眉接过发簪,细细打量。   系统从被窝里冒出头:[宿主,千真万确,这就是箜篌簪!]   晏画阑也听到了,满眼兴奋:“九刺、拜月华、箜篌簪,钥匙聚齐,这么说,哥哥心脏里的神器就能取出来了?”   “嗯。”霜绛年眼中浮起淡淡的欢喜。   晏画阑差点从床上蹦起来:“我们接下来就去找大椿重塑肉身!”   霜绛年点头,继续摆弄手中的箜篌簪,反复端详。   这簪子,他从前见过。   “是这个啊。”他恍然,“怪不得会落入庄淑兰手里。”   晏画阑好奇地望着他,显然很想知道箜篌簪的由来。   “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吗?”霜绛年轻咳一声,“用亲眼见证的方式。”   “亲眼见证?”晏画阑迷惘。   设身处地地体验他人记忆,除了残忍无比的搜魂,也只有……   “你的神识,进来。”霜绛年又提醒他一句。   晏画阑懂了,又好像没懂,毕竟任是谁见了天上掉馅饼都要怀疑一阵,是不是自己出幻觉了,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霜绛年垂眸,苍白的面颊上泛起红晕。   “晏画阑,我们神交吧。”   他柔软并坚定道。   “——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第65章   神神神神……交。   少儿不宜呀。   晏画阑当机立断,先把系统这只小孔雀捉了出来,堵住耳朵,把渔回叫进来,丢给了他。   “陛下?”渔回一脸懵逼,“您何时不养鹈鹕,反倒开始养鹌鹑了?”   晏画阑脸一臭:“这是孔雀,你爹心心念念的妖族小殿下。”   “啊。”渔回大惊,“啊?!!”   他瞠目结舌,视线不由自主就移到了霜绛年的小腹处。   霜绛年面无表情:“不是我生的。”   不是王妃的崽,那就是陛下和别的小妖精的崽了?   渔回谴责的目光射向晏画阑。   晏画阑立刻对哥哥露出了可怜唧唧冤屈鹌鹑的表情。   霜绛年无奈,向渔回解释道:“是我的没错。”   渔回松了口气,掷地有声:“臣定会用性命保护小殿下。万死不辞!”   霜绛年倒不担心系统的安危。系统是神器,危难关头,指不定谁保护谁。   系统现在虽然有了肉身,但仍然和他维持着紧密的联系,成就系统尚在,不远千里也能在他脑海里发出声音。   比如现在系统就在好奇地探头探脑:[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看的!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然后它就被霜绛年丢了一个禁言。   无关人等退下,房间里只剩霜绛年和晏画阑两个人。   晏画阑清了清嗓子,面颊微红,望向他的双眸炯炯有神:“哥哥刚才说……要和我神交?”   霜绛年:“嗯。”   晏画阑羞涩:“那多不好意思。”   然后他就一脸羞涩地咧出了一个色批的笑容。   霜绛年面无表情地抬了抬他的下巴,以免他脑子里的黄色废料流出来,脏了被褥。   “和你脑子里想的那种意味无关。神交意为神魂交融,也有不同的方式,你我先前已有三次神交,一次在轩辕真火的心魔幻境里,一次在红枫岭,还有一次是在潜水舟里,你分出部分神魂为我承担鲛人歌声带来的压力。”   “头两次,是哥哥进入我的神魂,后一次,是我的一部分进入哥哥的神魂。”晏画阑纯真地眨眨眼,“所以现在是要……要我全部进入哥哥里面吗?”   什么虎狼之词。   “我只是想与你分享我的记忆。”霜绛年威胁性地斜他一眼,“不可乱做多余的事。”   说完,他闭上了眼。   敞开内心深处最幽闭的门,需要全身心的信任,也需要向另一个个体袒露自身阴暗面的勇气。   常年封闭内心的人,很难做到放松。   晏画阑靠了过去,气息交融,他垂着眼睫,看到了哥哥受惊般微微颤动的眼皮,感觉到哥哥热气蒸腾的脸颊。   倒不是警惕戒备的表情。   而是……因为害羞而紧张?   霜绛年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若是心悦什么人,也是静悄悄的,像雨后初生的小蘑菇,藏在阴影里。   他脸上极少流露出这般动情的颜色。   清冷美人娇羞,最是风情。   晏画阑心痒难耐,喉结不住滚动,还要按捺下冲动,撩拨道:“这样我进不去,哥哥放松些。”   嗓音沙哑带笑,引人误会。   霜绛年掀起眼皮怒瞪他,猝不及防便被吻了上来。   初时略有反抗,很快便陷入沉醉。心醉神迷之时,身心放松,晏画阑的神魂润物无声,不知不觉便潜入了他的识海。   识海中长夜苍茫,瑰丽的孔雀出现在大海上,展翅划过黑暗。它周身释放着明亮的火焰,宛如夜空中一轮太阳。   海面掀起微波,光芒点亮之处,鱼儿甩尾跃出海面,追随着光亮,在夜空与海洋的交界处蹦跃、畅游。   鱼尾抖动溅出晶莹的水珠,在火光中璀璨如星。   孔雀俯身低掠,指爪在海面掠起优美的弧线,与鱼儿游动的水波交织成乐章。   他们相伴着前往天边的晨光。   晏画阑在刺眼的光线下睁开眼,不知何时,他落在了一片荒野上,冬日惨白的阳光落下,四周皆是鼓起的坟包。   举目四望,他正处于霜城外的荒郊野岭里。   这里是哥哥的记忆?   “呵啾”,靠在墓碑边的小孩打了个喷嚏。   小孩大概四五岁的年纪,外面锦衣华服,里面内衫却穿破了洞,冻得瑟瑟发抖。   他低着头,长发未梳,遮住了脸,隐约露出小片白皙的皮肤。   晏画阑瞥了一眼墓碑上的字,正是“霜噙月之墓”。   那这个孩子就是……   “哥、霜绛年?”   四岁的霜绛年沉默。   晏画阑蹲下来想看他,还不够低,只能看到漆黑的发顶,于是他索性躺了下来,仰着头,倒着看他的小哥哥。   霜绛年双眸黑沉,其中空无一物,即便有个俊美的憨批突然闯进他的视野里,他眼中也未曾掀起过波澜。   晏画阑仰面躺着,扯耳朵、对斗鸡眼,向他做了个鬼脸。   霜绛年不为所动。   晏画阑尴尬地挠了挠脸。   他最擅长没话找话,笑嘻嘻地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是谁?”   霜绛年不语。   “哈哈,猜不到吧!”晏画阑得意洋洋道,“我是你未来的夫君!”   霜绛年继续不语。   ……这样没有反应,还不如用针扎他呢。   晏画阑悻悻收起笑,伸出手,扯了扯霜绛年的脸蛋。   小孩子再瘦,下巴再尖,也都有软软嫩嫩脸蛋。绵软的触感袭来,晏画阑心都酥了。   内心深处,又泛起浓重的心疼。   这时候的哥哥,比他们初见时情况糟糕得多。   哥哥简直任人揉捏,对外界失去了反应,像是一只没有感觉和感情的布娃娃。   他优秀又漂亮的哥哥,合该金尊玉贵被捧在手心里,凭什么要落在泥淖之中?   一滴泪珠,无声地顺着晏画阑的眼尾滑落。   霜绛年终于动容。   他微微眯起眼睛,然后……又打了个喷嚏。   不是被他的眼泪感动,而是完全出于感染风寒的生理本能。   晏画阑大大叹了口气,翻身坐起,脱下大氅,把霜绛年裹成一只鸡毛粽子,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   “天冷,我们该回家啦。”   霜绛年安安静静蜷缩在他怀里,或许不愿意,但也不反抗。   入城时,有村妇看到他们的样子,吓掉了菜篮子。   在这个记忆世界里,除了霜绛年以外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晏画阑,旁人只能看到霜绛年在凭空飘浮。   晏画阑只好挑小路,把霜绛年偷偷送到了霜家后院,送到了霜噙月的奶娘——黄婆子身边。   黄婆子对他爱护有加,连忙给霜绛年熬了姜汤,喂下去驱寒。   晏画阑顺手尝了一勺,辣得龇牙咧嘴。他仗着没人能看见他,便大摇大摆地溜达去了霜宅的正房。   庄淑兰正在撺掇霜弘方,找机会打发走霜绛年。   “老太爷最疼爱的就是你姐姐,还破例给她的儿子赐姓为霜。若那孩子留在府中,家权永远都不会过夫君的手。等那孩子稍大一些,老太爷就会直接把霜家交到霜绛年手上!”   “再议、再议……这不还没找到借口么。”霜弘方听进了脑子里,但生性懒散的他懒得多动脑子思考,披了衣袍便走,“夫人,我约了酒席,晚些回来。”   庄淑兰眼中划过阴翳。   晏画阑大大咧咧站在她面前,伸出两指,狠狠戳了一下她的双眼。   庄淑兰尖叫一声,剧痛让她以为自己的眼睛被连根抠挖了出来。然而痛觉平复之后,她双眼却没有丝毫损伤。   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厉鬼,向她开了个可怕的玩笑。   只有霜绛年能看见的“厉鬼”,陪着他上山砍柴。   让四岁的小孩独自上山砍柴,斧头也不许带,分明是期望出现一个意外,让他身死兽口。   气得晏画阑舀了粪水掺进庄淑兰的茶壶里。   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霜绛年停下了步伐。   晏画阑施施然落在他身前,打算瞬间斩落整片山林的树枝,送他一个仙迹。   却见孩子拾起一根细树枝,凝水为剑,翩然间,身周树枝扑簌簌落下。   霜绛年俯身开始捡树枝。   晏画阑看呆了。   四岁筑基,绝对是天才中的翘楚。按照这个修炼速度,哥哥修炼百年早该晋升化神期,初遇时怎么可能还是筑基期?   带着疑问,晏画阑一拂衣袖,袖风卷起树枝,自动堆在一处。   霜绛年用藤条捆扎好树枝,背起来。   他没有言谢,只是多看了晏画阑一眼。   这一眼让晏画阑喜出望外,他朝小孩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霜绛年移开视线。   天上落了薄雪,山路崎岖湿滑。霜绛年不小心摔了一跤,崴了脚,脚踝很快便肿起来。   他手中聚出荧光,这时候他的治愈术还很稚嫩,光亮断断续续。   却有一只大手伸出来,虚放在他脚踝上。灵气涌来,像烤炭火般温暖,几息之间,浮肿便消了下去。   霜绛年淡淡望着他的动作。   很奇怪。母亲说过火灵根难以学会治愈术,而且世间厉鬼都有死气,又怎会释放生机。   晏画阑抬头一笑,让他想起狡猾勾人的狐狸:“想不想知道,我的治愈术是谁教的?”   霜绛年不想知道。   他只想知道,怎么能让这个厉鬼或者狐狸精闭嘴。   “男狐狸精”一手托他,一手勾着柴禾,足尖轻点,向山下掠去。   平平淡淡过去两日。   霜绛年被带到了正厅里,接受庄淑兰和霜弘方的责罚,仅仅是因为庄淑兰这些日受尽厉鬼恶作剧的折磨,而她怀疑这是霜绛年做的。   仆役刚要压着霜绛年跪下来,便被晏画阑一脚踢飞。   然后晏画阑又掰折了庄淑兰所有手指,拎着她的头发,把她吊在房梁上。   霜弘方吓得尿了裤子,不停磕头求饶,晏画阑贴心地帮他解了裤腰带,让他当着满堂仆役的面前光屁股。   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只有霜绛年笑了。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稚子之心,而他的笑容却冷淡凉薄,像冰雕,像孤魂野鬼。   他问:“你是谁?”   晏画阑真诚:“是你夫君。”   霜绛年冷漠地盯着他,显然不信。   晏画阑也觉占小娃娃的便宜太表态,便道:“我是你的守护神仙。”   “好。”霜绛年淡淡道,“实现我的愿望,等我长大,再吃掉我做报酬。”   晏画阑:“……”   他看起来有那么不像好神仙吗?   他觉得,小哥哥肯定把他当成了什么吃人的精怪。   也或许是哥哥的潜意识在作祟,哥哥潜意识里对他的印象,就是残暴的吃人妖怪。   晏画阑心痛抹泪。   这次事件之后,没人再敢为难霜绛年,仆役们还没见到他的影子,便逃得远远的。   但晏画阑知道,这毕竟是幻觉。在真实的过往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哥哥一个人在熬。   有一天,黄婆子偷偷带霜绛年去临镇吃馄饨。   晏画阑坐在他对面,眼馋,嘴馋,每次霜绛年用木勺舀起馄饨,他都要张开嘴,等着投喂。   眼神期待,里面闪着光,像条蹲在那里摇尾巴的大狗狗。   最后一个馄饨,霜绛年喂给了大狗狗。   晏画阑香到流眼泪,原来在哥哥小时候的记忆里,这碗馄饨胜过世间一切山珍海味。   这得是过得有多苦。   他忍不住对小哥哥说:“我们走吧。逃得远远的。”   霜绛年沉默半晌,才道:“娘还在这里。”   这到底是回忆,晏画阑做不出更大的改变,只能陪着哥哥,重新走过这漫长的回忆。   一个陌生人造访了霜家。   他是一个在修仙界没留下任何事迹和痕迹的散修,稍微一查就知道来路不正,或许还专门收集小孩子在练魔功。   这人在城外偶然看见过霜绛年,一眼看中其资质,性情又十分合适,便来霜家讨人,要收为徒弟。   庄淑兰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名正言顺将霜绛年逐出霜家的机会,几番交涉,便答应下来。   临走时她扣住了霜绛年,低声说:“他跟了您,以后是死是活,为奴为仆,即便您想用他炼丹药,霜家都不会管。但您总不能凭空买走我的孩子。”   那个陌生人交给她一支发簪。   “我身有三件神器,每一件都重逾性命。我愿意以其中一件,与你等价交换。”   交换给庄淑兰的神器,就是箜篌簪。   被带走前那一晚,黄婆子被支出去,没有回到他们住的小柴房里。   霜绛年隐约感知到了什么。   晏画阑躺在他对面的床榻上,从孩子眼里捕捉到一丝不安。   在霜绛年开口前,晏画阑便许诺:“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霜绛年注视着他,闭上眼,呼吸渐深。   当夜,他便被那个陌生人带走,不远千里,带到了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父尊?”孟客枝疑惑地看着无情道尊,看他从兜子里抖出一个小孩子。   无情道尊垂眸说:“我给你买了个师弟。”   孟客枝眼中掠过暗色:“由孩儿一人传承衣钵便足矣。怎么还需要师弟?”   “你照看着吧。”无情道尊吩咐他一句,便率先离开。   孟客枝谨遵父意,给小孩洗身束发穿衣,在看到霜绛年的脸蛋时,猛地怔住了。   那是能打破他所有冷静与自私的好看。   然后他就痛嘶一声,双眼遭到了不明之物的攻击。   霜绛年慢慢长大。   他逐渐从亡亲之痛中走出,逐渐意识到这张脸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年满十四岁之后,便永久地戴起了易容。   孟客枝见此摇头叹息,忽然双腿之间又中一脚,哽咽着跪了下来。   这种怪事时有发生,在他想照顾师弟、想和师弟亲近之时,总会发生意外。   罪魁祸首晏画阑酸气冲天道:“什么破师兄,不守规矩,色胆那么大,简直变态它娘给变态开门,变态到家了。小绛年,你可不许信他,他是大坏蛋!”   一边说着,一边在身后替霜绛年更衣。   双臂穿过腰间,束上衣带,玉扣清脆地卡住,如清泉溅落山崖。   晏画阑只是照常办事,正要抽身,忽而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臂。   霜绛年靠在他怀中,抬眼瞥他,微微一笑,足以蛊惑众生。   “别人不可以,只有你可以?”   怀中之人离去,直到衣袖上的余温彻底散去,晏画阑才回神。   他的小哥哥,好像长大了。   比小时候活泼,比成年后多了侵略性,熟于顽劣地撩拨,不会刻意收敛,眉宇间有三分少年意气。   或许最本真的哥哥就是这样。   如果所有事情都解决,哥哥会解开心结,做回这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吗?   晏画阑心中怦然。   他甩甩烫热的脑袋,惩罚性地朝墙壁撞脑袋——让你经不住撩拨——让你对少年哥哥心动——   轰然一声响,房子塌了。   霜绛年在师兄和师尊的教导下修炼心法。   师尊说,初修此法,修为增长会有所滞涩,但前途远大,集大成者或可登仙成神。   师尊便是化神期仙尊,救他于水火,而且没有理由骗他。   久而久之,修为停滞不前,孟客枝引着他、骗着他,给裴鸢白设下救人之局,亲手教给他,如何缔结情谊,如何斩断情谊。   霜绛年这才得知,这通天的无上大道,名为无情道。   他坐在无情道宗空荡荡的凉亭廊椅上,望着四周熟悉的一草一木,还有那个只有他能看到的鬼。   “你好像并不惊讶。”   “我猜到了。”晏画阑低眉。   “无情道,邪道,三界人人得而诛之。一旦染上,再不可改修它道。”霜绛年笑意不及眼底,“我现在杀了你,就可以增长修为。你觉得会增长到何种地步?”   越是情深,断情时便越有进益。   晏画阑给自己脸上贴金,讪讪笑道:“……一步登仙?”   这并不是霜绛年想要的答案。   他以为晏画阑会忌惮他,疏远他,害怕他哪日突然兴起捅他一刀。   你不怕我?   他的眼神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晏画阑回答他:“修邪道,又不一定非要做邪道之事。你肯定不会做坏事的。”   霜绛年眼波微动:“这么信我?”   “嗯!”晏画阑笑眯眯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笑容阳光而笃定:“以后的路还长着。选错了一步,又不是满盘皆输。说不定未来就会出现一位英明神武的盖世英雄,你和他双修一次就晋升金丹,两次元婴……十次就直接飞升了呢。这样的话,修无情道也无关紧要啊。”   匪夷所思。   霜绛年噗地笑出声,起身抖落袖间落花:“你比说书人还会鬼扯。”   “真的!我和你说,我能预知未来……这次没骗你,千真万确,你以后会有个优秀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夫君。”晏画阑追上他,“如果我说的不对,说一次谎就短一寸!”   霜绛年狐疑地瞥了一眼他了。”   晏画阑骄傲仰面:“七寸!足有七寸!”   他撞上了前面的霜绛年。   霜绛年靠着他,手臂懒洋洋地抬起,勾住他的后颈。   “足有七寸的乐观神仙……”他仰起脸,就像在索吻,“请带我走吧。”   他们逃出了无情道宗,流落凡间。   霜绛年隐姓埋名的业务还不够熟练,不久之后,被无情道尊发现蛛丝马迹,捉了回来。   一回宗门,无情道尊便咳了一大口鲜血。   他坚持不住自己的道法,深陷在心脏里、被上一任宗主植入的“忘情”无时无刻都在吞噬他,他就要不行了。   而他要做和他师尊同样的事——把忘情继续传给自己的弟子。   “对不起,绛年,师尊只能这么做,无情道决不能断了传承,你是最有希望登仙的人……”   霜绛年面色冷淡。   他知道,师尊把忘情给他,不过是想让亲生儿子孟客枝远离有关忘情的是是非非,平安活过一生。   这是师尊的情,也是破除师尊无情道法的因。   忘情像一只银色的机械蜘蛛,爬进了他的心脏里。   晏画阑尝试了一切对付忘情,或是用火烧,或是用脚踩,最后用双手死死捂住了霜绛年的心口,妄图挡住忘情行进的步伐。   银色蜘蛛穿过他的手,就像穿过不存在的幻觉。   霜绛年牵着不存在的幻觉的手,却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温暖……还有落在他手背上,烫热的眼泪。   “无碍,陪着我就好。”他轻声对晏画阑说。   话音未落,忘情的初次惩罚便汹涌袭来,霜绛年鼻间发出一声痛吟,昏了过去。   无情道尊死后,孟客枝很难再找到他的踪迹。   霜绛年与他看不见的鬼,潇洒凡间。   心脏的疼痛如附骨之疽,他开始贪恋酒意,麻痹痛觉。   最开始还是会醉的。   春日里,碎了酒杯,他慵懒地躺在樱花树下,看阳光拥抱着落花,旋转飞舞,翩跹落下。   晏画阑为他点燃了指间受潮的烟杆。   霜绛年醉意朦胧,望着他,缓缓吐出一口薄烟。   晏画阑没躲,任由烟雾笼罩自己。轻烟缭绕,花香与药香糅杂,整个世界仿佛虚无缥缈,只剩烟雾中的彼此。   “你……准备什么时候吃掉我?”霜绛年问。   “为什么要给我报酬?”晏画阑黯然,“我没能改变什么,没能为你做任何事。”   “怎么没有改变。”霜绛年拨弄着他鬓角的樱花瓣,“你实现了我的愿望。”   看不见的人给了他陪伴,与他走过了所有的黑暗。   从此,他最深的孤独里,不再是自己一个人。   晏画阑似懂非懂。   霜绛年捻起他鬓边的樱花瓣,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   “如果要有讨要报酬的那一天,就请在我醉的时候做,那样不会疼。”   他指尖的花瓣,最后落在了晏画阑唇上,衔在唇间。   霜绛年倾身,舌尖卷去那瓣花。   “最好……就现在。”   繁花落了满衣。 第66章   樱花树下,酒酿翻倒。   光影斑驳,霜绛年独自一人躺在青岩上,翘起的小腿如花枝般摇曳,脚背绷出隐忍的弧线,脚趾紧扣,像是在跳一曲激烈的独舞。   房檐下的琉璃缸里,游鱼吐出细密的泡泡,将自己藏在了气泡巢之下。   一舞终了,霜绛年侧趴在柔软的落花之上,一派闲适陶醉之姿,眼尾添了一抹潮红。   他朝无人处问:“你为何会如此熟练?”   看来是满意的了。   晏画阑自得意满:“大抵是天赋异禀,外加熟能生巧。”   “熟能生巧?”霜绛年眉梢微挑,“那看来是曾与许多人行过此事了。”   晏画阑警觉。   “哪有许多人?我只有哥哥一个,千真万确!”   “‘哥哥’又是谁?”霜绛年掩唇轻咳,显然是动了怒意,“你把我当做何人?”   晏画阑急了:“等等,哥哥误会了,听我解释,绝无此事啊!”   话音未落,他就被一脚踹了出去。   ——直接被踹出了霜绛年的神魂。   因为记忆里的霜绛年对他产生了不信任之心,想将他拒之门外……所以神交就这么被暴力中断了。   霜宅的寝房里,两人同时睁开眼,相望无语凝噎。   好一个乌龙。   许久,霜绛年才开口问:“疼吗?”   踹出神魂那一脚,应该踹得不轻。   晏画阑摇头,也问:“哥哥疼吗?”   在回忆幻境里,他应该把哥哥气得不轻。   霜绛年摇头:“你技术比最开始好多了。”   晏画阑:“?”   霜绛年见他疑惑的神情,才知是自己理解错了,登时无地自容,缩进被褥里,把自己团成一只被褥包子。   果然,黄色废料是会传染的!   晏画阑笑嘻嘻地在外面推他:“哥哥别害羞啊,承蒙夸奖,下次继续?”   霜绛年释放出三根银针,对方才消停下来。   他裹在黑暗的被窝里,细细回想神交期间发生的事。   这段往事是他人生中最黑暗最孤独的记忆,一直被藏在心底,发霉腐烂也无人理会。   而晏画阑重新陪他走过了这段记忆,就好像阴云间射下了阳光,即便再寒冷,心里也暖洋洋的。   晏画阑似乎此前就知道了他修无情道,听了之后也反应如常,待他一如往昔地好。   是啊,他没必要为了无情道而自伤。   他身为他自己,不在于表面上修了什么道,而在于实际上做了什么事。   霜绛年瞟了一眼系统面板上[92]的好感度,无奈叹息。   约法三章约了个鬼,情之所至,任何规矩都束缚不住。   好在三把钥匙到手,只要去找大椿重塑肉身,他就能开启新生。   这时,院落里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   “何人擅闯?!”门外渔回高喝。   “噗通”,那人重重倒在地上。   室内二人对视一眼,匆匆起身。   只见霜怀远倒在院落正中,血泊正从他身下蔓延。   他露出的手臂血管青黑,隐隐有黑色物质在皮肤下流窜。   霜绛年眸光一凛。   他抬臂挡住了渔回:“是魔毒,别靠近。”   难道是魔主?可魔主怎么会突然袭击霜怀远?   一切只能等霜怀远醒来再问。   霜绛年召出九刺便要驱毒,晏画阑阻住他,道:“我试试。”   在上次与魔主的斗法中,晏画阑似乎拥有了掌控魔毒的能力。这么小的剂量,试试也无妨。   霜绛年点头,吩咐渔回道:“包围院落,别让任何人看到这边的情况。”   如果有人意外看到,误以为晏画阑与魔主有关,就大事不妙了。   院落封锁之后,晏画阑伸出手覆在霜怀远丹田上,魔毒仿佛受到了强大的吸力,被迫从他的四肢百骸中抽离,纳入晏画阑掌中,消失不见。   渔回吃惊:“陛陛陛下……”   晏画阑闭目稳住心境,全身并无异样。   “无碍。”他睁开眼道,“我没入魔。”   霜绛年补上治愈术,霜怀远的身体在飞速康复。   他沉吟一声,醒了过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是谁伤了你?”霜绛年问。   “我被魔主袭击了,他抢走了……”霜怀远迷茫地抚摸前襟,“他抢走了娘落在我这里的珍珠。”   晏画阑瞪大双眼,取出了他从庄淑兰那里抢来的鲛珠项链。   “这颗是假的。”霜绛年冷笑,“好一个李代桃僵。”   他瞬间明白过来,庄淑兰装疯卖傻撕打霜怀远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将真正的鲛珠留给儿子。   他那时精神不济,晏画阑并非鲛人族,不懂分辨真伪,便中了她的奸计。   “去找庄淑兰。”   只是霜绛年想不通。   魔主为何突然来到霜城,为何还知道霜怀远那里有鲛珠?   几人兔起鹘落飞向宗祠,人还未至,忽然听到了庄淑兰撕心裂肺的尖叫。   “娘!”霜怀远立刻冲进了宗祠。   只见庄淑兰发丝蓬乱,怀中抱着霜怀慕,霜怀慕的手软垂在旁边,似乎只是睡着了。   霜绛年俯身摸其脉搏:“经脉断绝,回天乏术。”   晏画阑问过守宗祠的侍卫,皱眉道:“没有外人进来过。”   霜绛年淡淡:“他是自杀的。”   “你说什么?”霜怀远不可置信,“弟弟死了……自杀……?”   “都是你们逼死了他。”庄淑兰像疯子一样在嗓子里咕哝,“是你们逼他在所有人面前丢脸,逼他下半生囚禁在地牢里……他自尊心那么强,身子那么娇弱,你们这么做,就是要逼他去死!”   “我逼他?”霜绛年嗤笑,“撺掇他冒充我的人是谁?娇生惯养、把他养成一只淋不得雨的金丝雀的人,又是谁?”   血丝爬上庄淑兰的眼白。   “——是最爱他的母亲啊。”霜绛年把着死去少年冰冷的手,放在了庄淑兰脸上,“庄淑兰,你不傻。你心知肚明,到底是谁害死了他。”   庄淑兰鼻尖溢满了冷汗,她的掌上明珠,她的小金丝雀……孩子冰冷的手抚在她脸上,恍惚间仿佛生出了尖利的指甲,如尸鬼般抠挖她的脸颊。   怀里的尸体好像忽然睁开了眼睛,说着:“娘,是你害死了我。”   庄淑兰尖叫一声,猛地推开了霜怀慕的尸身。   霜怀远抱住弟弟,全身颤抖。   “不是娘,不是娘……对了,鲛珠。娘这就救你回来。”   庄淑兰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伸手去扒大儿子的衣服,却扒了个空。   “娘塞给你的鲛珠呢?那东西能救你弟弟的命!”她眼眶通红,指向霜绛年,“是不是!是不是他们抢走的!”   “不。”霜怀远握拳道,“是魔主。”   庄淑兰跌坐在地,缓缓抱紧了自己的头。   “……是他。”   她很意外,又像早有预料。   霜绛年寒声:“你和魔主有勾结。是他派你来搅局。”   “你说什么?”霜怀远满目惊恐,连连摇头,“母亲她只是一时糊涂,怎么会和魔主有……”   “报!”宗祠外传来渔回的声音。   “说。”   “陛下,十万上品灵石的去向查到了。接头人最后会面的人,是魔主。”渔回嗓音低沉,“几个兄弟离得太近,都英勇牺牲了,只剩一个探子回来。”   “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   “是。”   “把紫薇仙君看起来。”晏画阑道,“此事涉及魔主,庄淑兰依律要交予仙盟审讯,只怕仙君会意气用事。”   和魔主勾结一事,庄淑兰丝毫未做争辩。   “不。”霜怀远僵硬而坚定地站了起来,“本君不会对任何人存一点偏私,即便是骨血至亲。从入仙盟当职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属于霜家,而属于整个三界。”   霜绛年朝晏画阑点点头,晏画阑挥退了金乌卫。   “但我还想问一句,”霜怀远眼中盈满血泪,“娘,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霜家是大族,千余年基业,在修仙界名望颇重,到底有什么必要去勾结魔主?   庄淑兰盯着他,嘴唇动了动,然后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别认我这个娘。”   霜怀远跪下,认认真真给庄淑兰磕了三个头。   然后他抱着弟弟的尸体,消失在深夜里。   晏画阑回过头:“他估计去埋葬霜怀慕了。就这么放过那个冒名顶替的?”   霜绛年问他:“他想刺杀你,你想报仇吗?”   “那算什么刺杀,小孩子过家家罢了,我不在乎。”晏画阑抱臂,“倒是他冒充哥哥让我很不爽——如果是我,肯定要划花他的脸,省的进了地府还要撒谎自己是妖王妃。”   霜绛年:“那就算了。死者为大。”   晏画阑无奈:“哥哥心软。”   霜绛年摇头。   一个顺风顺水的小少爷,自我厌恶到自杀,是他最重的惩罚。   主谋还是庄淑兰。   现在状况明了,霜家这些年的亏空,全都是因为庄淑兰在暗中供给魔主钱粮。   冒充身份逼婚妖王之事,大抵也是魔主的计谋。   事成则从内部控制妖王,事不成则让妖王名声扫地。   只是霜绛年不明白。   魔主明知道他这个真正的妖王妃还活着,谎言不攻自破,为何还要支使庄淑兰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   是为了趁乱拿到鲛珠么?   可如果仅仅是为了拿到鲛珠,直接杀人夺珠也不是什么难事。   难道还有后招?   霜绛年沉思。   或许是因为刚刚神交过的原因,他的顾虑传递到了晏画阑心里。   “不知道哥哥在担心什么。”晏画阑给了他一个大大暖暖的熊抱,“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好好保护哥哥。所以放心啦。”   “嗯。”霜绛年回抱他。   不到天明,妖族的飞舟便启程了。   霜怀远已经埋葬好了弟弟,与他同行的,还有父亲给母亲的一纸休书。   这封休书用尽了霜弘方的全部智商,言辞犀利,二十七条名目句句痛斥庄淑兰不贤,急于与其划清界限。   庄淑兰看罢,把信纸撕成条缕,一根根吞下。   霜怀远送完信,步履沉重地走出飞舟里应急的监牢,站在船头,眺望云海。   他背脊依旧笔挺,身形在一朝一夕间消瘦了许多。   飞舟此行目的地是大椿的湖心岛,把庄淑兰带到仙盟只是顺路。   消息已经先一步到了仙盟,麒麟仙尊怀疑和魔主勾结的世家不止一个,早已亲自组好审讯团,只待庄淑兰一到,便立即审问。   朝阳升起,落了满船光辉。   晏画阑差人在船上临时打造了一架秋千,两人坐在秋千上,依偎着轻轻摇动,观览晨曦中的云景。   “感觉很悠闲。”晏画阑呼了口气,“我要弄一架在寝宫里,就正对着窗户,边摇边看外面的春景。”   霜绛年没斥他乱来,只道:“好。”   “哥哥正式住进来之后,还要添好多家用。”晏画阑的手指在空中勾画,“首先要一个大池子,里面可以泡海水或者温泉;然后要一席水床,还有……嗯,这些东西国师比较懂,到时候问他吧。”   霜绛年僵住:“为什么要有水床?”   “因为哥哥答应我的。”晏画阑得逞地笑,“潜水舟里,哥哥说如果在水床的真实用途上骗了我,就要在寝宫里也放一张!”   霜绛年感觉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我还看过一些春宫画。”晏画阑思索道,“现在忽然想起,秋千上的玩法也有不少呢。”   霜绛年立刻觉得这秋千煞是烫臀。   霜家在北境,过了北境,雪便停了,天气晴朗起来,万里高空似乎也有丝缕暖风。   “春天快到了。”晏画阑腻着哥哥,“还记得我说过的妖族‘上巳节’吗?”   耳熟。   还记得晏画阑刚找到他的时候,提起过这个节日。   “仲春的上巳节,觅得配偶的妖王要双修示众,祈愿灵谷物丰登,祈愿灵兽繁衍不息。”   ……双修示众?   霜绛年眼皮狂跳。   真的不是当众上刑吗?   他有些为难:“我……”   “我知道。”晏画阑低落道,“哥哥是鲛人族,性情内敛,肯定不喜欢兽族的习俗。如果哥哥不喜欢的话就算了,我没关系的。”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薄唇抿紧,很是可怜巴巴的样子。   霜绛年不由就想,别的妖王都有,只有他家画阑没有,到时候过节,孤苦伶仃的孔雀会不会被族人笑话那里不行?   “……好吧。”霜绛年双手攥紧,低声道,“我和你一起过上巳节。只这一次。”   晏画阑黑黑的眼眸点亮。   霜绛年移开视线,理了一下鬓发:“就当入乡随俗。”   “好耶!!”   被晏画阑狠狠抱住的时候,霜绛年发觉自己中计了。   最近的大孔雀,讨糖吃的手段越发高明。   问题是,有时候霜绛年发觉了,也不忍心拒绝,惯得他无法无天……   他们在阳光下做好约定,另一边黑暗的牢房里,庄淑兰后颈升起浓浓黑烟,一个黑色的双翼印记在她后颈浮现。   她抽搐了一下,垂下头,陷入了识海。   魔主出现在了她的识海里。   “尊主答应过要保护奴的家人。”庄淑兰立刻扑了过去,“奴的小儿子死了,埋在霜城,尸身健全神魂未散,求尊主把鲛珠还给奴,救救奴的孩儿!”   虚空中,魔主闪身出现在她的三尺之外,没让她碰到自己。   他低声嗬笑:“你的孩子心存死志,鲛珠给他,岂不是浪费?”   庄淑兰匍匐在地,声泪俱下地恳求道:“不、不会浪费!奴可以给尊主任何东西,只求求尊主将鲛珠赐还于奴!”   “为什么?”魔主笑了,“你现在不过是无权无势的阶下囚,你带给不了本尊任何好处,本尊为何要将鲛珠给你?”   庄淑兰怔怔呆望,明白了。   鲛珠,是要不回来的。   她的小儿子,彻底没救了。   他是她害死的。如果她没有理会魔主,她的怀慕现在应当还在她身边,笑容清甜地喊她“娘”!   “你骗我说妖王妃死了,你明知霜绛年会出现在纳聘仪式上。”她喃喃道,“是你,拿我们布局,害我们到这个地步……你不守约!!你说过要在魔族的新世界护得我们全家平安!!!”   “不,本尊很守约。”魔主摇了摇手,“之前在丹会上,你的大儿子想联手药王杀本尊,本尊留了他一条性命。不然你以为,一个小小的仙君,能活着逃出本尊的手心?”   庄淑兰呆愣。   那一次,身为化神期的药王都在与魔主的一战中受了重伤,她提心吊胆地打听战况,庆幸地得知,怀远只是受了轻伤。   是魔主暗中放了水。   打那以后,她便对魔主愈发俯首帖耳。   “不过,以后不会了。”魔主骤然握住了拳,就像攥碎一只饱含汁液的小鼠,“现在的你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所以下一次见面,本尊会直接杀了你那个大儿子。毫不留情。”   庄淑兰双眸空白,颓然滑坐在地。   或许是因为不屑于踩死一只蚂蚁,魔主没有杀她。   脱离识海之后,她疯狂摇晃起监牢,对侍卫道:“我要见霜绛年。”   侍卫:“无故不可打扰王妃殿下。”   “我要告诉他重要情报。”庄淑兰强行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不成人样,“——有关其他和魔主勾结的家族名单。”   她全供了。   霜绛年将一长串人名记在心里,说:“我会禀报仙盟,一个个核查。你告诉我这个,是为了什么?”   庄淑兰正在梳理头发,她似乎从一个疯婆子变回了优雅得体的世家主母。   然后她朝霜绛年,郑重地拜了下去。   每一个动作细节都恰如其分,神色恭敬,如同在跪拜神明。   “我求你,保住霜怀远。”   霜绛年眸色深沉。   “我知道你恨我。我亏待你母亲,虐待你,把你卖给陌生人,夺走你母亲的遗物,还想夺走你的身份。”庄淑兰平静地说,“但是,这一切罪孽都属于我一个人,霜怀远是无辜的,他与所有恩怨都无关。”   “你可以随意折磨我,千刀万剐,身死魂消,我都不怨。”她大睁着双眼,眼瞳死黑,好像与人世的牵连只剩一丝细线,“只求你,让霜怀远活着。”   不是以退为进,不是卧薪尝胆。   她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只剩唯一一个执念,所有的言行都是认真的。   霜绛年歪头一笑:“若我要迁怒于他呢?”   “你不能、你不能!”泪水从庄淑兰眼中涌出,“是我做的不够好吗?不够好?我自罚给你看,你看……”   她“嘭嘭嘭”地以头抢地,给霜绛年磕头,鲜血四溅,头皮都磨去一块,头发和血液黏在地板上。   霜绛年冷眼旁观。   庄淑兰看他脸色,又开始抽打自己的脸:“我对不起你娘,霜噙月,我嫉妒你,我就是个贱人!我对不起,霜绛年……”   监牢里回荡着她道歉的声音。   霜绛年合上了眼睛,按在心口,低低道了句“娘”。   欺负他们的人已经后悔了,已经认错了,已经匍匐在他脚下,任他报复。   不知过了多久,庄淑兰倒在地上,意识模糊。   “我会考虑。”霜绛年最后说,“不管我保他,还是杀他,反正他的命都在我手心里。”   “——你努力争取吧。”   他走出监牢,铁门在身后闭合,监牢里只剩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和漫长的黑暗。   其实霜绛年从未想过要报复霜怀远。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他和庄淑兰又有什么差别?   但这个想法,他不会告诉庄淑兰。   他要拿捏住她的执念,吊着她百般猜忌又不能轻举妄动,让她到死都不能安生。   霜绛年目光冷漠。   晏画阑说他心软,他却知道,自己有副最硬的心肠。   飞舟抵达仙盟之后,霜怀远自请格去了仙君之职。   麒麟仙尊知他性情,十分惋惜,再三挽留。   霜怀远长长叹了口气,似乎要把自己的所有生命都吐出去。   “事情闹成这样,我曾想过一了百了,以死谢罪。但这样的我,只是一个逃避责任的懦夫。虽我日后不再尊为仙君,但我毕生将行仙君之事,遵守盟约,除恶扬善,以偿还血亲的罪孽。”   他朝麒麟仙尊磕了一个头,又朝囚牢里的母亲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其余前来议事的仙君,纷纷摇头叹惋。   霜绛年将庄淑兰供认的背叛者名单告诉了审讯团。   背叛者,按律当诛。   在十几名仙君的目睹之下,庄淑兰被带到审讯大殿最中央,双手双脚绑缚着锁链。   在她上方,两根玉柱上可擎天,其间蕴含着滚滚雷霆,似乎随时要劈下惊雷,碎其肉身,毁其魂魄。   诛仙台,所有犯下死罪的修仙者都会在这里,走向终结。   雷霆凝聚,即刻便要劈落,庄淑兰一直盯着霜绛年的眼睛,眼神里只写着一个名字,“霜怀远”。   在最后一刻,霜绛年点头。   庄淑兰不知是否看到这最后一幕,她闭上眼,身影消失在了轰然雷霆之中。   雷云散去,诛仙台上只剩齑粉。   尘归尘土归土,自此恩怨了结。   霜绛年心中残留的那一点郁结,彻底散了。   麒麟仙尊这才有空问起他的身份:“辰儿,你身边的这位是……?”   晏画阑一把搂住哥哥,自豪道:“好看吧?羡慕不?本尊的王妃!”   霜绛年恭恭敬敬向麒麟仙尊行了一礼,自报姓名。   听晏画阑说,“晏辰”这个名字还是麒麟仙尊所命,他与凤凰私交甚深,也当得起是晏画阑的长辈。   “好孩子。”麒麟仙尊笑容和蔼,“如果凤凰见了,肯定满……”   话音未落,身后的诛仙台忽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灰烬如一粒粒黑沙,聚拢成小蛇,小蛇爬动聚拢,化作一个扭曲的人形。   麒麟仙尊皱眉,一道火光烧去,那人形掉了一条胳膊,笑嘻嘻地张开了黑色的嘴,另一只手臂举起,指向霜绛年。   “霜绛年,霜绛年是无情道修士。嘻嘻。”   “他不能修炼天地灵气,身上还有无情道的三件神器,查查就知道啦。”   它黑洞洞的眼睛盯着霜绛年,咧嘴笑起来,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无情道修士,也要上这诛仙台的哦。” 第67章   黑砂汇聚成的人形发出了一连串怪笑,—缕魔气逃逸而出,散作青烟消失不见。   但它带来了一个可怖的讯息。   隐匿多年的无情道,再现于世。   刹那间,十几束目光如箭矢般射向霜绛年。在那些仙君的身后,传出了拔出兵刃的细微声响。   晏画阑护在了霜绛年身前。   威压袭来,所有疑点在霜绛年脑海中一—串联,之前的很多疑问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霜怀慕能准确说出他们在秘境中与黑蛟交战的细节?   为什么魔主知道他修无情道?   因为魔主通过某种方式,再现了秘境中有关黑蛟的部分影像,发觉他不畏魔毒、身怀九刺,早就得知他无情道修的身份。   而霜家这—闹,尽在魔主的掌控之中,目的就是在仙盟一众仙尊与仙君的众目睽睽之下,操控庄淑兰的尸身,曝光他修无情道!   —道道白衣金边的身影,向他们慢慢靠拢,包围而来。   鹿其麟仙尊沉声问:“刚才那魔物所言,可是真的?“   晏画阑嗤道:“无稽之谈。”   “这样便好办了。”麒麟仙尊道,“霜小友只要运行一个小周天,修炼天地灵气,便能直接洗脱嫌疑。”   “仙尊管得未免太宽了。他没必要为了一项莫须有的指控而自证清白,我妖族的王妃,轮不到任何人置喙。”   晏画阑面上沉着应对,袖袍下抓住了哥哥的手,两人手心里满是冷汗。   他传音道:“别怕,一会儿我找机会带哥哥走。”   “不。”霜绛年传音,“若是就这么跑了,不但我无情道修士身份坐实,连你也会背上包庇邪道的罪名。你就当全然不知我修无情道,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再找办法解决。”   他向着殿中众人,淡淡开口:“修炼无情道,我别无选择。师尊隐瞒无情道之事,引我为他传承衣钵。在我得知自己走上无情道之时,为时已晚。但是,在我修炼百余年间,从未害过任何一人。”   寒光凄清,在他肩头渲染出青白的光晕。他长身玉立,眉眼勾勒如画,恍若雪山深处的谪仙。   此情此景,所有人心中因“无情道”激起的敌意,为之一消。   他们不由想,这样的人合该餐风饮露,游之红尘之外,不被任何世俗感情所染指。修无情道,似乎也合乎情理。   短暂的动摇之后,他们被麒麟仙尊的声音呵醒,艰难地稳住了心境。   —邪道就是邪道,外表再怎么具有迷惑性,也会为祸三界苍生。   麒麟仙尊问:“妖王可知此事?“   霜绛年:“他并不知..."   “本尊全部知晓。”晏画阑打断他,“他句句属实,我们曾经多次神交,本尊看过他的全部记忆。他踏入无情道,确实是逼不得已。“   霜绛年眼睫颤动,低声道:“你何必要瞠这浑水。”   晏画阑宽抚地捏捏他的掌心:“哥哥是我至亲至爱。道侣之间,勤力同心,荣辱与共。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霜绛年握紧了那只烫热的大手,心中的空洞被填满。   不—样了。   和他小时候的踽踽独行不同,接下来的路,不管多么艰难,都有人陪他一起走。   晏画阑此话一出,便有仙君高喝道:“这么说来,妖王是知情不报,故意包庇邪道?!“   攻讦者是祺瑞仙君,他是霜怀远在仙盟中的旧友,本就对妖族害友人家破人亡之事分外不满,此时抓到线头,立刻紧咬不放。   晏画阑沉着以对:“既然王妃从未行过恶事,凭何要以恶人处置?“   “记忆亦可造假!”祺瑞仙君道,“待我等搜魂霜绛年之后,自可证明妖王的清白。”   搜魂?搜魂这等重刑,非死即伤。即便侥幸存活,余生也将在痴傻中度过。   “你放屁!”晏画阑怒极反笑,颈间竖起簇簇靛蓝羽毛,“何人敢动本尊王妃!“   “祺瑞。”鹿麒麟仙尊不赞同地呵止祺瑞仙君。   他看向霜绛年,目光带着锐利的审视:“小友可曾有过利用他人修炼的念头?“   “我发誓。”霜绛年竖起三指,郑重道,“若我有以无情道损人利己之心,当即天诛地灭。”   极重的誓言。   鹿麒麟仙尊眼中锐色缓了缓,道:“你可还有其他想说的话?“   霜绛年镇定道:“魔主的目的,就是引我们内讧。他在此时挑起人族与妖族的纷争,说明魔军进攻仙盟,就在这几日。大敌当前,切不可自乱阵脚。还请仙尊三思。”   他所言不错,殿内仙君们暗自点头。   “有理。”麒麟仙尊道,“在本尊击退魔军进犯、抓获魔主之前,你可愿留在仙盟?”   “不行!”晏画阑道,“哥哥身怀心疾,我们此行正要去找医师救治。若再拖,就来不及了!“   霜绛年亦道:“无情道非我所愿,脱离无情道的方法,我们已经找到了。七日之内,我定重塑肉身、碎丹重修。我可以发誓。”   “空口无凭!”祺瑞仙君高叫,“无情道修士断绝天地联系,他所发誓言,本就得不到天道承认!”   也有其他仙君向麒麟仙尊进言:   “此等邪道极擅隐匿,若此次不留住,恐怕日后再难觅得其踪影。”   “盟有盟约,界有界法。还请仙尊切莫为一人之故,坏了千万年的约法,酿成大祸。"   麒麟仙尊扫过殿内诸人,视线最后落在晏画阑那张肖似凤凰的脸上。   他闭上了眼,长叹一声。   "辰儿,你与爱侣的遭遇令人惋惜,但仙盟,不是本尊一人的仙盟。本尊肩上担负着的,终究是守护天下苍生的责任。”   他张开苍老的眼眸,目光沉沉落在晏画阑身上:“而你身上所肩负的,也不仅仅是你自己,而是整个妖族。”   “本尊当然会承担妖族的责任。”晏画阑收敛了笑意,面色冷肃,朗声道:“但我妖族之人,定不会让妖王的救命恩人被他族欺负!定也不会允许,任由良善之人含冤入狱!”   殿外传来高喝:“臣等愿追随陛下,保护殿下,万死不辞!!“   是随晏画阑前来的妖族侍从和亲卫。   “而作为我自己,”晏画阑眼中盛满戾色,“除非我死了,没人能动哥哥一根头发!“   后半句话变得嘹亮雄浑,一只庞大的孔雀妖拔地而起,羽翼击退众仙君,载起霜绛年,直冲长空!   晏画阑只希望麒麟仙尊来不及阻止他,否则对方有一招,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破解。   身后,麒麟仙尊的嗓音响起,一股玄妙的灵气突破时空的界限,笼罩了他们。   “天地寂灭——万古同生——“   怕什么来什么。   鹿从麟仙尊竟然直接发动了时空停滞之术!   这是身为神兽的天赋技能,就像凤凰能o重生,像孔雀能吞噬万物,而麒麟掌控着时间,在这个领域里,没有任何人能插手。   晏画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时间的寒冰中冻结。   但和上次在丹会上的完全静止不同,这次他的思维还能活动,能眼睁睁地看着,在这个万物静止的空间里,鹿其麟仙尊—步踏来,伸手就要触碰到霜绛年。   不要。他想。他不许!   丹田中的火焰吞嚼着禁锢之力,率先破出寒冰,身周的时间好像在缓慢融化。   静止的时间里,晏画阑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麒麟仙尊知道他有意识,语重心长道:“辰儿,我绝不想与你为敌。但你尚还年轻,不懂其中利害。无情道一脉曾带来可怖的灾难,若是无情道修士得道升仙,取代天道,那未来几万年九州将受其统治,那将是漫长的浩劫。”   他诚挚道:“我答应过你母亲,保护好你和晏青,无论付出何等代价。”   鹿麒麟仙尊的手,握住了霜绛年的右肩。   晏画阑艰难地张开口,想要解释,烫热的鲜血堵在嗓子眼里。   他—挣扎,全身脏器都好像在时间的利刃中搅动,疼痛万分。   麒麟仙尊不忍,想要打晕他。   却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徐徐响起。   “星轨。“   星空入侵,覆盖了寒冰,满眼皆是星辰,星辰中似乎暗示着命运的轨迹,无尽的星空似乎包罗上下千万年的宇宙洪荒。   在他们上空,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白衣男子,雪发雪肤,睫羽间笼罩着经久不化的霜雪。   是国师。   晏画阑发觉自己能动了。   他不及对国师表达感激,便趁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抱起哥哥冲出了审讯大殿,将诛仙台远远抛在身后。   鹿其鹿仙尊欲追,命运的锁链却将他锁在原地。   "放下你的执念。”国师道,“你一字不差地遵循凤凰的遗言,却不知万物奔腾不息,天命有变。—心为着过去的那个她,反倒适得其反。”   “你不懂。”麒麟仙尊嘴唇颤抖,“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或许,现在的她并不希望你这么做。”   国师将一片枫叶递给他。   枫叶落在麒麟仙尊掌心,化作一个丹凤眼、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恍惚间,麒麟仿佛回到了幼时,就是这幅模样的小女孩,坐在梧桐枝上大大咧咧地摇晃着小脚丫,喊他师兄。   "....凤.皇?”他不可置信。   “不是哦。”小枫摇头,“不过凤凰说她很喜欢儿媳妇,以及,她已经去投胎了,不想复活,你不要浪费心力。”   她纯真地歪了歪头。   “她还说,如果晏青执迷不悟,走上绝路,请你务必阻止他。”   "——哪怕是杀了他。”   *   仙盟百里之外的深林里,晏画阑扶着树干,咳了一大口血。   霜绛年吻上来,丹田相贴,灵气快速在双方体内循环,以简单的双修恢复灵气和伤势。   唇分,晏画阑舔去他唇角染上的—缕血迹,笑了笑。   “哥哥,要是我们一边双修一边打怪,岂不是三界无敌?“   “到这时候了还说笑。”霜绛年心疼地望着他。   “我是认真的。”晏画阑煞有介事,“等有空了,咱们日日夜夜双修,说不定没几年就飞升成仙了呢。”   霜绛年呼了一口气。   好感度[95]。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系统还带在渔回身上,从仙盟那里传来消息:[刚才好像是国师说服了麒麟仙尊,麒麟仙尊并没有为难妖族,已经在筹备抗击魔主的事宜。]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晏画阑,两人心里都轻松不少。   他们即刻便启程去大椿的湖心岛。   一日之后,他们和妖族边境线擦身而过,晏画阑遥望着巍峨的城池,发了会儿怔。   霜绛年:“怎么了?”   “还是有些担心。”晏画阑道,“仙魔大战一旦打响,妖族难逃战祸。只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一些。”   霜绛年道:“他若还存着—分良知,应该不会攻击妖族。”   “哥哥,”晏画阑回眸,探寻地望着他,“你是不是知道魔主的身份?”   “只是猜测,我没有证据。不过你要坚信,即便经历再多的背叛,这世上也有许多人爱你。黑暗或许很漫长,但只要耐心等待,终有一日阳光会降临。”“   霜绛年握住他的手,真挚道:“这个道理,还是你教我的。”   晏画阑眉眼弯起来:“我是哥哥的阳光吗?“   霜绛年眼神微暖,不置可否:“如果那些年我放弃了希望,放弃了自我,我就等不到你了。”   他从来不明说“爱”,字里行间却满溢着爱。   晏画阑心里暖得快融化了,笑眯眯道:“我不一样。哥哥对于我…..”"   还未说完,忽然没来由一阵心慌。   他抬头望向阴沉下来的天色,一把捞起哥哥,飞速隐没在森林之中。   化神后期强者之间互有感应,所来之人不是麒麟仙尊,多半就是魔主。   上空传来魔主嘶哑的嗓音。   “你跑得了,妖族可跑不了。堂堂万妖之王,竟对自己的子民弃之不顾,光想着和爱宠一起逃命吗?“   他的声音笼罩了整片妖族边境线,落入了每一名妖族将士耳中。   全军戒备,镇守边疆的辛夷窜到瞭望塔的最顶端,举目四望,寻找魔军的影子。   “没有魔军。”她狐疑道,“魔主一个人前来叫阵?“   她和陛下都是妖尊,再加上守城的十七名妖君,魔主孤身—人,岂不是来送死?   晏画阑不听魔主的挑衅之言,继续向远离妖族的方向飞驰。   魔主的目标是他,战场远离妖族城池,反而是好事。   果然,不过几息,魔主便身拥蛇群,出现在他面前。   魔火与孔雀真火相撞,广袤的森林瞬间化为焦土。   魔主开口:“凤凰之子。你真的半点都不担心妖族?“   晏画阑反唇相讥:“你那魔军正在和仙盟交战,没有魔尊坐镇,你就半点都不担心他们全军覆没?“   “不担心。”魔主笑道,“他们本来就该全死在那里。“   晏画阑微愕。   既便魔主对魔军只是利用,魔军全灭也对魔主没有半分好处。   除非魔主只打这—仗,不需要魔军相助,而且胜券在握。   “本尊在这里,并不是孤身一人。”魔主解答了他的疑惑,”‘诸天天魔万象阵’,听说过吗?“   晏画阑没听说过。   霜绛年却身形—颤。   “诸天天魔万象阵,能将人间化作炼狱。阵中炼狱万象折磨生魂,心魔丛生,成为魔毒最好的沃土。”他双拳紧握,“泉客岛被魔毒污染,便是他在鲛人族的尸身上用了此阵。”   魔主唏畸大笑。   “怀念吗?历史将在妖族重演。新的魔军,这不就重生了?“   晏画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妖族城防极严,怎么可能在城防的监视下布置这等庞大繁复的杀阵?“   说着说着,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哥哥说过,“魔主若有良知就不会攻击妖族”,还说魔主的真实身份对于他是一种“背叛”。   也就是说,魔主是妖族,说不定还在妖族位高权重,足以令部分城防军背叛...…..然后瞒天过海,耗费几十年,积少成多,布下如此杀阵?!   魔主骨链后的脸咧起─个笑容:“本尊有没有骗你,我们拭目以待。”   话音未落,晏画阑已然腾身而起,尾翎大展,现出俱缘慧眼幻阵。   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凤眸齐睁,从四面八方向魔主团团包围。   俱缘慧眼幻阵攻击性不佳,迷惑性却很强,极难逃脱。   待一炷香之后,魔主破除幻阵,却发觉只有晏画阑一人面对他,霜绛年早已不见了。   在俱缘慧眼幻阵开启之时,霜绛年便起身折返回妖族边境,入城破解诸天天魔万象阵。   晏画阑维持了这么久的幻阵,就是为了给他的离开拖延时间。   魔主望着城中的方向:“他不过一介小小的金丹期修士,你竟这般信任于他。”   晏画阑笑得恣意:“哥哥有哥哥的厉害之处,你当然不懂。”   “真可怜。”魔主似是叹惋,“你的盲目自信会杀死他。“   他咧开满口利齿。   "——城里,还有更可怕的怪物等着他。“   *   这么多年来,城防军都没发现诸天天魔万象阵,说明此阵极其隐蔽,直接寻找此阵是最蠢的方法。   霜绛年牵起—匹飞天灵马,扬起马鞭,向臧青山飞去。   如果三界只有一个人知道诸天天魔万象阵的位置,那么这个人就是魔主——或者说,晏青。   霜绛年对晏青的怀疑由来已久。   怀疑最初的萌生,是凤凰之死。   凤凰为什么要替杀死她的真凶隐瞒?   除非她想保护那个真凶。   除非凶手是她最亲近、最爱的人。   霜绛年首先便怀疑上了麒麟仙尊和金翅大鹏。   在凤凰羽衣上残留的魔毒伪造出的幻境里,是麒麟仙尊杀害了凤,凰。   如果真凶是麒麟,那么他没必要再制造一个幻境,给自己泼脏水。   那么嫁祸之人,兴许就是晏青。   而刚才系统传给他的话,彻底证实了晏青和魔主的关系。   系统听到小枫对麒麟说,“如果晏青执迷不悟,走上绝路,请你务必阻止他。”   晏青和魔主,—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臧青山前,霜绛年打开了地底封印的门。   他与晏画阑神交数次,身体和魂魄都染了对方的气息,能够以假乱真,也算是臧青山的另一把钥匙。   他只身踏入地底隧道,九刺已先他一步飞入其中,九根银针抵在了晏青的丹田间。   人未到,声先至。   “每一针都有九分之一的可能毁掉你的妖丹。尊上,您敢不敢和我赌,这九刺齐发,您会是毫发无损,还是妖丹上多了九个窟窿?“   霜绛年站在石洞的洞口。   只要他动一个念头,晏青就会当场身死,然而这名驰骋妖族疆土数百年的妖尊,面色仍是云淡风轻。   晏青浅色的瞳孔看向霜绛年,其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   “仙长之姿,让本尊见之难忘;仙长之针,亦令本尊受之难忘。”   “看来尊上记性不错。”霜绛年开门见山道,“那想必也是记得,诸天天魔万象阵的阵眼在何处了?“   晏青并不掩饰,微笑道:“记得。”   是识时务,还是另有手段?   霜绛年从储物灵戒里取出一架轮椅,踢到他面前:“上来,带我去阵眼。”   晏青:“我为何要听从于你?“   “不听我的就会死。”霜绛年笑意冰冷,“尊上死了,外面的魔主也会直接消失,尊上这么多年的谋划,岂不就功亏—篑了?“   “你说的有理。”晏青直接承认了,艰难地爬上了轮椅。   霜绛年上前,推动轮椅向山外走,九刺随着他—步一动,一直稳稳贴在晏青丹田前。   晏青疑道:“你说我是魔主,就不怕我突然发难?“   “你当然不是魔主。你只是一个失去力量、被魔毒侵蚀的残废罢了。”霜绛年说,“唯一比较特殊的—点是——你是魔主的‘根源’。“   他前后都想过了。   被封印在臧青山之后,晏青绝无离开这里的可能,哪怕是法术分身也不行。   他为晏青驱毒多次,对晏青的身体了如指掌——这具身体确实虚弱而残败,骗不过一名资深医修的眼睛。   但晏青,又的的确确能从魔主那里获知消息,甚至掌控魔主。   唯—的可能——晏青是魔主的诞生之源。   “你分析得不错,我已经开始羡慕王弟了。”晏青道,“魔主因我而生......不如说,魔毒本身就因我而生。“   魔毒这—点,霜绛年倒是才知道。   “我生来喜食毒蛇,体内毒素积累甚多。偶然间我发现,体内淤积的剧毒竟然能与心魔产生美妙的反应,并且成为一种强大的力量,为我所用。于是,我迷上了魔毒。”   晏青顿了顿,神色微沉,略过了被凤凰封印的过程。   “被封印在这无日无夜的地底,那道裂隙只能带给我空气和水,却无法带给我自由。渴望自由的不只是我,还有魔毒中蠢蠢欲动的心魔。它们顺着裂隙爬出臧青山,久而久之,竟然成长为了一个魔毒的汇聚体。后来它吸收了泉客岛杀阵之中的魔毒,诞生出薄弱的独立意识。”   "_——这些纯粹恶意形成的意识,就是你们所说的‘魔主’。”   晏青是魔主的诞生之源,也是魔主的“心脏”。   只要杀了晏青,魔主群龙无首,自然会变成—盘散沙。   霜绛年更关心的是另—件事。   “屠杀鲛人族,是谁做的?是你,还是魔主?“   “是我。”晏青微笑道,“那时我还是妖族大将军,妖族唯一的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职务之便,能捞到不少油水。”   霜绛年扶着轮椅的手慢慢握紧。   “你在心存侥幸。”晏青微笑着回眸,狭长的凤眸中闪着恶意的光,“没错,你道侣的亲兄长,屠尽你全族。”   —根银针刺入他胸中大穴,晏青笑意散去,在剧痛之中,闷声吐了一口鲜血。   霜绛年拖着他,上了飞天灵马。   他坐在马背上,晏青绑起来吊在马尾后。   “你对我...…..恨之入骨?”晏青盯着他的背影,眼中布满血丝,咬牙呛咳,“那为何不现在就杀了我?“   霜绛年淡淡:“如果你听话解开诸天天魔万象阵,我可以不杀你,继续养着你。”   晏青微讶:“为什么?“   “因为你是晏画阑的血亲。”霜绛年目光放远。   他和晏画阑的关系不够干净,里面隔着陈年的黑暗与血污。   没必要让这段关系里,徒徒添上更多血腥的罪孽。   “看这苍穹,你觉得美吗?”他问晏青。   晏青没有回答,只是贪婪地睁大双眼,攫取着自由的风景。   他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一百多年,五万多天,六十万个时辰。除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没有任何五感,听不到、看不到、摸不到、尝不到、闻不到,只有永无边际的黑暗。   若是沉睡便罢了,偏偏那些魔毒还能传来外界的美景——只是印照在他脑海里的虚影,伸手去抓,却如同饮鸩止渴,只能碰到冰冷的石壁。   想出去、想出去、想要真正触摸到外界,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欲望在他心中疯狂滋生,成为魔主无尽的力量源泉。   “喜欢这蓝天吗?”霜绛年微笑道,“多看几眼。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晏青瞠目。   "是啊,我不杀你,甚至还会好好养着你的身体,不让你死。”霜绛年望着蓝天,“但我会驱除你身上所有的魔毒,散去你所有的力量,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   他用轻盈悦耳的嗓音,描述着可怖的情景:“臧青山的地底对你来说还是太宽敞了。不如把那道缝隙堵住,石壁再缩小几圈?折断你的骨头,最小大概能塞进一只木匣子里吧。”   他回眸看晏青:“你说呢,尊上?“   只见晏青面上冷汗遍生,瞳孔中毫无聚焦,手脚不自觉颤抖,仿佛遭遇了什么酷刑,发了癫痫。   堂堂妖尊,亦是万魔之主。   却被他短短几句话,就吓成了这幅模样。   霜绛年眼中掠过轻快之意,回答了晏青最初的问题。   “我当然恨你入骨。”   “简单死了,太便宜你。我让你活着,是为了让你承受最痛苦的折磨。”   “天、长、地、久,永、生、永、世。” 第68章   复仇之人多形色狰狞, 而此时,霜绛年的情绪很平静,就好像这样的场景已经在他脑海中想象过很多次, 现在不过是简单地把它说出来。   半晌沉寂之后,晏青才问:“你就不怕我自尽?如果我死了, 诸天天魔万象阵依旧会发动, 活祭这城中一万生魂。”   “请便。”霜绛年睨着他。   晏青没能在他眼中找到丝毫慌张。   “如果你想死, 在之前那六十多万个时辰里,你早已自尽身亡。像你这样的人, 只要有任何一丝生机,都会紧紧攀附, 绝不放弃。”   霜绛年露出了一个冷淡的微笑:“而且, 如果你现在死了,之前那六十多万个时辰,不就全都白熬了?”   晏青低下了头,凌乱的发丝遮掩了神色。   “是啊。”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霜绛年冷道:“告诉我阵眼在何处。你只有一次机会,否则以一万生魂换我心头大患彻底消失,也未尝不可。”   晏青直接告诉了他答案:“在军械所。”   九刺始终在窥伺他的性命, 他没办法拖延时间。   只不过,军械所乃妖族军队重地,还有他的徒弟辛夷在那里。即便晏青不拦着,像霜绛年这种没在妖族露过面的人, 想进入其中定也困难重重。   军械所戒备森严, 飞天灵马刚刚降落,便被几名妖族将士包围。   霜绛年取出一块金令牌, 呵道:“妖王御令在此。无关人等速速退避!”   消息传到了城墙之上。   辛夷听了汇报, 皱眉道:“你说有人擅闯军械所?大敌当前, 极有可能是敌方派来的奸细。怎么不拦下来?”   士兵:“回将军,那人带着妖王御令。”   妖王御令,见此令者,如见妖王本人。晏画阑性子独,猜忌之心极强,自他上任以来,还从未将御令假手他人。   “或许是偷盗而来。”辛夷半信半疑,“那人什么模样?”   “这……”士兵吞吞吐吐说不出个准话,半晌才总结出一句,“他长得很好看。”   仔细一看,他黝黑的脸颊上还沾了红晕。   “啧,没用。”辛夷招手让他滚开,“也不知道怎么进的军队。”   她化作一头黑虎,亲自奔向军械所。军械所里弯弯绕绕,沿途的士兵为她指明了闯入者行进的方向,甚至有些暗道,连辛夷也是第一次知道。   一直到了军械所的地底,辛夷踹门而入,在看到眼前景象之时,猫瞳缩成一条细缝。   这处秘密的地底空间极大,空气充斥着陈腐的腥臭味,只有常年杀人放血的刑场或屠宰场才会有这般浓郁的气味。   放眼望去是庞大繁复的阵法……不,这里只是阵法的冰山一角,在看不到的地方,阵法还在向外界延伸。   这般凶戾的阵法,绝对不能留!   在阵法最繁复凶险的地方,站着一个推轮椅的人,背影是极好看的,有几分熟悉。   霜绛年回头,举起妖王御令,眉目冷肃:“半个时辰之后,诸天天魔万象阵便会自主发动,将城中一万将士炼作魔毒。事态紧急,请辛夷将军配合我破除阵眼。”   见到他的脸,辛夷一愣,和那个被她嫌弃的士兵一样,她红着脸,弹出了一对虎耳朵。   这时候她才体会到那个士兵的感受——什么长相?她这样的莽夫形容不出来,反正就是好看到说不出话啊。   辛夷轻咳一声,忙不迭躲开视线,招呼身后将士:“各将士听令,听凭王妃殿下吩咐,全力破除阵法!若有懈怠,军法处置!”   士兵从她身后鱼贯而入,霜绛年通过系统的帮助,将破阵之法传达给每一名士兵,自己则巡回督查。   “辛夷。”一个宽和而沉稳的嗓音忽然响起。   辛夷身形一震。   这个声音她很熟悉。三百多年前,就是这个声音指导她修炼之法,引领她在战场上冲锋。   她看向声音的来源处,猫眼圆瞪:“师父?!”   霜绛年眼神微凝。   辛夷的大将军之位继承于晏青,她是晏青的徒弟,也是他的崇拜者。   “故去”多年的师父重现在眼前,她的立场恐怕会倒向晏青。   为了避免他们师徒相认,霜绛年已经用了隐蔽的障眼法将晏青藏起来,但还是抵不过两名妖尊的实力。   辛夷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师父,您还活着?”   “辛夷,”晏青笑容慈爱,“你说过师父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你永远会听师父的话。还记得吗?”   辛夷咬唇:“当然记得。”   晏青抬眼瞥向霜绛年,微笑道:“那就杀了他。”   辛夷不作犹疑,出爪如电,利爪擦过霜绛年的发丝,最后却落在了……晏青颈间。   晏青仍是笑意宽和:“辛夷,你可没听清师父的话?”   “听清了。”辛夷抬起眼,目光坚毅,“但他是王妃殿下,他手上的御令代表着妖王亲临——天地君亲师,身为臣子,我有义务阻止师父的弑君之行。”   晏青笑容渐寒:“晏画阑坐上妖王之位不过两年,却把你驯服成了一条好狗。”   “他当得上这妖王之位。如果他做错了,我会反抗,但师父您——”辛夷咬牙道,“师父您早已入魔,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还活着,但在一百二十年前,您入魔的当天,按照我族律法,就当枭首示众!”   她曾经为此消沉,但在这与魔族相抗、妖族风雨飘摇之际,她的立场决不能动摇。   一只手轻轻拍落在她肩头,霜绛年宽慰道:“晏青是魔主,这杀阵亦是他所布。辛夷将军,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辛夷银盔微颤,最后重重点了一下头。   破解阵眼的士兵纷纷回报。   “西南部已破除!”   “东南部已解决!”   ……   解决了诸天天魔万象阵,霜绛年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系统,晏画阑那边怎么样?”   [暂落下风。不过他还未使用吞噬之力,一旦他开始吞噬魔毒,解决魔主不成问题。]   头顶上方传来震动,碎石落下,军械所的地下犹然如此,足见斗法激烈。   他们来到地上观战。   远方阴云密布,磅礴的灵气撕裂天空,隐隐有电光流窜,仿佛一场足以毁灭妖族整片疆土的大风暴。   魔气缭绕中,庞大的孔雀啄击着大鹏的颈项,吞噬他的力量,大鹏的铁翅不断击打在他身上,利爪在双方胸腹间抓挠,与羽毛摩擦发出刺耳的金石之声。   这场斗法的规模远超妖尊之战,魔主便已是三界中的绝世强者,而用出吞噬之力的晏画阑竟更胜一筹,让魔主毫无还手之力!   魔毒从他们羽翼间溅落,瞬间侵蚀掉整片树林。   辛夷骇然:“晏画阑也入魔了?”   “不。”霜绛年道,“他在吞噬魔主的力量,掌控魔毒,化为己用。”   晏青忽然笑了一声。   “大势已去。”他话音里有轻松之意,“这样也好,我终于能解脱了。”   霜绛年看向他。   不知为何,他感觉晏青此时非常愉悦,就好像即将达到他渴慕已久的终点。   这种不详的直觉,让霜绛年心生警惕。   晏青接着道:“你知道与魔主共存的感觉吗?被万般魔念淹没,亲身经历无数心魔的过往,承受它们的悲伤、愤怒、嫉恨……有时候,连我也会迷失其中。”   霜绛年与他对视,看到了晏青眼中疯狂的笑意。   “你觉得,”晏青盯着他问,“如果晏画阑与魔主融为一体,最终的结果是他吞并魔主……”   “还是魔主吞噬他?”   他嘴角扬起,在无声的狂笑中,突然倾身撞向九刺。   霜绛年立即撤开九刺,猝不及防之间,其中一枚银针被晏青双指夹住,反手刺入晏青自己的丹田。   妖丹破碎之声响起。   仅仅九分之一的概率,晏青赌赢了。   霜绛年连忙用出治愈术,但晏青妖丹破碎,除非神迹,已是回天乏术。   晏青惜命,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自杀?   为了挑拨他和辛夷的关系?   ……不,是为了害晏画阑!   霜绛年抬头遥望天际,瞳孔骤缩。   失去了晏青的掌控,天空中的魔主停顿了下来。   无数心魔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主心骨,群蛇无首,当即陷入混乱。大鹏之形飞速消散,魔毒如几万条黑蛇般扭曲挣扎,四散飞窜。   失去主心骨,又没有血肉之躯供它们寄生,它们很快就会消亡。   但它们不想消失,它们想存活。   宿体…美味而强大的躯体…可以容纳魔毒、伴随它们永生的血肉之躯……   所有扭动的黑蛇都停止了逃跑,它们齐齐回过头,无数双蛇眼对准了晏画阑。   想要的宿体,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晏青模糊地感知到了魔主的想法,他看向额间尽是冷汗的霜绛年,嘴角扯起一个虚弱的笑。   “我运气不错。”晏青的脸色迅速惨败下去,“而晏画阑的运气……又怎么样?”   最后一个字吐出口,他的眼睛便凝固了,头软垂下去,失去了生机。   晏青死了。   魔主却还活着!   “看好他的尸身,绝对不要让任何人靠近。”霜绛年咬牙吩咐辛夷。   然后他就跨上灵马,奋力向城外的战场奔去。   战场中心。   晏画阑不知晏青已死,他还在掠夺魔毒,欲削弱魔主,将其置于死地。   可是忽然间,方才还百般抗拒的魔毒转了性,逆流而上,不受操控地扑向他的四肢百骸!   多过他承受限度千百倍的心魔袭来,晏画阑痛苦地大吼一声,身形淹没在了蛇群之中。   天地为之一暗,无数毒蛇流窜化作风暴,以躯壳为中心旋转。狂风咆哮着掀飞了城墙上的将士,所过之处,山岳夷为平地。   几息之后,魔毒聚合成巨大孔雀之形,出现在了高耸的城墙外。   它不是晏画阑,而是新生的魔主。   漆黑的羽毛如铁齿利剑般覆盖全身,它双眸喷薄着墨绿的魔火,利爪压下,轰然之间,城墙应声倒塌。   它眯起眼,睥睨脚下诸城。   巍峨雄浑的城池犹如豆腐搭建的玩具城,而那些向他发起反击的高阶妖修,则是随便能踩死在脚下的蝼蚁。   蝼蚁发出震耳的嘶吼,对魔主来说,那却是蝼蚁临死前细若蚊蚋的叹息。   “决不能让它踏入妖族半步!”   “誓死抵抗!!”   “冲啊啊啊——!”   孔雀高亢一声,凤眸弯起一个邪肆的弧度,冲着妖族将士们喷出熊熊烈火。   足以融化一切铠甲的高温袭来,将士们虽视死如归,将死之时,心中也不免寒凉。   却在此时,一道人影冲来,挡在他们身前。   白衣猎猎,青丝飞扬。霜绛年放出敛境砂吸收魔火,手持箜篌簪,以簪为剑,斩去溢散的魔毒。   “晏画阑!”他朝孔雀大喊,“他们是你拼死要守护的子民,你难道要亲手毁掉你所珍视的一切吗!”   但是太远了。   晏画阑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除非他进入魔主内部,找到晏画阑的本体。   这需要时间。   敛境砂曾是药王用来收集材料的神器,它可以收纳一切事物,在魔毒面前,勉强能撑一段时间。   霜绛年回身向妖族将士道:“所有人离开这里。别管城池,能跑多远就多远!”   将士们看到了他手里的妖王御令:“您怎么办?”   “我……”霜绛年还未及回答,手中箜篌簪稍慢,一条毒蛇便伺机缠住了他的手腕。   在触碰到他肌肤的瞬间,所有肆虐的魔毒都停了下来,缓缓扭身,探向霜绛年。   其他血肉都变得不再诱人,它们的全部所欲所求,只有眼前这个人。   魔毒倾倒而下,如无数条毒蛇般,顷刻间吞没了霜绛年的身体。   它们没有鳞片,比起蛇类更像肉质的藤蔓,滑腻柔软,紧紧贴着肌肤,亲密地盘绞住他的脖颈、腰肢和膝弯。   它不想伤害他。   它只想和他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   魔主的最中心处。   晏画阑就像是它的心脏,搏动着,供给它们赖以为生的血肉。   无数细小的魔毒连接了他的每一根血管与经络,他俊美的脸上爬满瑰丽的魔纹,凤眸痛苦地眯起,其中满是黑雾。   他的神魂仿佛落入了深海之中,这海是无数心魔汇聚的海,心魔们模仿着它们生前的模样,化作一条条狭长扭曲的人形鬼影,被堆在一个密闭的容器里。   无数人形鬼影挤来,晏画阑几乎无法呼吸,他竭力伸手想要向上,却有更多心魔压过他,捂住他的口鼻,拽他向下。   每触碰一个心魔,那心魔生前的执念便化作图景,在他脑海中流淌。   有些心魔是力量,天赋受限,毕生所求便是结丹,即便剖取他人金丹,以身换之;   有的心魔是人,疯狂爱慕一名女子,哪怕是弑其夫、囚其身;   还有的,甚至只是饥荒之时,杀人放火也要喝上一口带着米粒的粥……   执念无穷无尽,恶毒的念头充斥着晏画阑的心神,黑暗的大海看不到边际。   嘈杂的恶念无所不在,他只觉心中狂躁无比,迫切地想要撕碎什么,毁灭什么。   恍惚间,晏画阑触碰到了一个特别的心魔。   这个心魔的人形很完整,五官清晰,只有非常强大深重的心魔形态才会无限趋近于活人。   这个心魔,是晏青的模样。   在晏画阑碰到它的刹那,便被卷入了一段记忆幻影中。   他似乎走在妖王宫的宫道上,身旁走过文武朝臣,无数赞颂之声传入耳畔。   “晏青殿下,天之骄子,栋梁之才!”   “恭喜殿下,年纪轻轻便接手了妖族大军,这可是所有人毕生难以企及的终点。”   晏青谦逊地行了一礼:“您老过誉了。”   “殿下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妖族小辈无人能出其右。陛下在您身上寄托着厚望,这么看来,下一任妖王,非殿下莫属。”   晏青摇头,眼中沁出真挚的笑意:“凤凰陛下千秋万代,本尊为她镇守疆土,便已心满意足。”   他想守护她一辈子。   行军前,晏青进宫拜别母亲。   巨大的梧桐树下吊着一只秋千,凤凰未穿冕服,只着一袭轻薄的裙装,橘红如火的衣带随着秋千轻晃,掠过优美的弧线。   凤凰笑容明艳:“来,乖儿子,陪娘荡荡秋千。”   晏青单膝跪地:“陛下,儿臣还有要务在身,恕儿臣无法作陪。”   凤凰长眉微挑:“什么‘陛下’、‘儿臣’的?别学那些老家伙,被规矩束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一股柔和的灵气扶起晏青,晏青站起身,恭敬道:“母亲,我要走了。”   “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凤凰笑着说,“回来之后多休息一段时间,生活可不止修炼和军务。”   晏青点头。   他像一张弓,时时刻刻紧绷着,只知向前,不知停歇。他想满足母亲对他的期待,也不让朝中众臣失望,更想成为妖族子民们心中的希望。   金翅大鹏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他麾下从未有一名将士牺牲,周围永远都是歌功颂德之声。   直到这一战打响。   魔修大举犯境,他独木难支,为了麾下将士们的安危,他照旧咬牙硬撑,没有叫援兵,一个人死守到最后,直到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凤凰坐在他榻边,银红纱帐掩映着她的脸,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晏青想下榻行礼,却发觉双膝之下,没有任何知觉。   他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直起身,颤抖着手摸向小腿。   凤凰扶他躺下,美眸中划过一抹痛惜。   她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慰道:“你太累了。歇在娘这儿,多休息一阵吧。”   刚展翅的大鹏,还未开始翱翔,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件事震惊朝野,初时前来探望晏青的朝臣都满怀真情实感,半年之后,前来探病者稀稀拉拉,比起关心他,更像是来看笑话。   探望之后,不免有闲言碎语传入耳中。   “你说,殿下日后还能上战场吗?”   “双腿残缺,经脉不畅,修炼和灵气恢复速度将大打折扣。将军之位怕是不能胜任,还是在王宫里做个闲散皇子罢。”   “可惜了一身凤凰血脉。”   “倒也不可惜。听说了吗?陛下要第二枚蛋了,到时候,他就不再是唯一的皇子,凤凰血脉也有了其他传承。”   “怕是要失宠吧。”   “该!让他独吞军功,这就是他的报应。”   “嘘……”   晏青手中茶盏,攥作齑粉。   再后来,除了匆匆而来又悻悻而去的医师,就再没有其他人来了。   边关告急,他无法去战场,凤凰便要代他守卫边疆,几个月才能回宫来看他一次。   每次回来,凤凰也丝毫不提让他重新上战场之事,而是拉着他吃喝玩乐,引着他见各色美人。   而徒弟辛夷仍是三天必来看他一次,这次,她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陛下说,下个月将擢选定边左副将军,为师父分忧。若我能得选,保卫边疆、驱逐魔修的重担分一半在我身上,陛下能轻松一些,您也能安心养伤啦。”   她笑容娇憨纯真,别无他意,只是真真切切地想帮助自己的师父。   晏青面上微笑着夸她“长大了”,眼中却涌动着黑沉的恶念。   凤凰,是再也不会让他回战场了。   天之骄子一朝失势,曾经潜藏的怨怼都浮出水面,背叛者磨刀霍霍,所有人都想取代他,更可悲的是,无论有意无意,所有人都在忘记他。   所有人都在向前,只有他停留在原地,被远远抛在身后。   他将不再是妖族唯一的将军,不再是母亲唯一的儿子。   晏青仍然强撑剧痛,修炼满十二个大周天。午夜之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在修炼中走火入魔,口中咳出黑色的血液。   夹杂了剧毒的黑色黏液落在手心里,像有生命的水蛭一样微微扭动。   晏青捧着水蛭靠近窗前停落的灵鸟,在灵鸟恐惧的嘤嘤啾啾声中,水蛭顺着它的七窍爬进它体内。   他心神一动,黑色黏液便开始搅动灵鸟的五脏。灵鸟凄厉尖叫,最后彻底失去了生命。   晏青把这些黏液命名为“魔毒”。   他用自己的心魔喂养它们,用自己的血肉供它们栖息。   而魔毒也为他提供源源不绝的力量,还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擢选定边左副将军的当日,晏青在满朝文武面前出现,英姿勃发,风头比从前更盛。   前来参与擢选的军士大呼着“上天开眼,天佑我族”,晏青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心魔——一个个都在暗地骂他,夺了他们晋升的机会。   清冷的门庭再次热闹起来。   晏青端坐于一片赞颂声中,深知这世上没有情,有的只是弱肉强食。若想让别人永远只听从于自己,唯一可靠的方式,就是让他们做选择。   二选一:听从他,或者死。   晏青开始用魔毒来威胁、控制臣子。   他的党羽日渐丰满,任何不肯服从于他的人,都会“意外”沾染魔毒,暴毙身亡。   久而久之,魔毒在三界的名声愈发响亮,仙盟立了规矩,所有沾染魔毒者都会被就地格杀。   晏青的野心越来越大,妖族早已满足不了他,他在三界之中上下求索,探知如何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从古籍上,他得知了鲛人血肉的妙用,便组织党羽,屠杀了所有雄性鲛人,豢养幼年和雌性鲛人,为己所用。   屠杀全族这种事,即便在灵兽中也极为少见。这一次残暴的行动,终于惊动了凤凰。   凤凰下令彻查此事,自己则暗中试探晏青,果真发觉了不妥。   她最疼爱的大儿子,早就身染魔毒,入魔已深,而且,他就是此番鲛人之祸的罪魁祸首。   “臧青山,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地方。”凤凰凤眸微红,抬手结下层层封印,“护你性命,将你封印在此地,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晏青困在地底,浑身绑缚二十八道铁锁,他仰头看向母亲,嘴角微微牵起:“连你也背叛我。”   他笑着,胸中却涌动着绝望与愤怒。   凤凰调头离去:“若你能想通,百年之后魔毒尽消,自可从这封印中离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座监牢留有一道缝隙,通往阳光与雨水。晏青的生命,总归不是全然漆黑。   凤凰或许是想为他留一丝希望,希望他终能向善。   而浑浑噩噩之间,晏青身上的魔毒竟然从缝隙中游离而出,慢慢强大起来。   透过魔主的眼睛,他看到了凤凰孕育的另一颗蛋。   蛋壳莹白圆润,里面的王弟正在酣睡,轻轻打着小呼噜。   就因为这个吗?   就因为这个,他不再是凤凰唯一的孩子,所以凤凰才不再需要他,于是把他封印在永无天日的地底?   嫉妒和仇恨席卷了晏青的神志,心魔终于完全取代了他的理智,他神魂漆黑,再无一丝光亮。   他筹谋许久,在旧部的帮助下盗走了凤凰蛋,并留信给凤凰,要她去红枫岭。   他打算在那里杀死她,不过没关系,凤凰总会浴火重生,他大可以扶植年幼的凤凰,当做自己的傀儡妖王。   满山血红的枫叶之间,魔主一手穿过凤凰的小腹,掏出了她的妖丹。   血液顺着魔主的手臂滑落,晏青远在万里,却能清楚地感受到母亲烫热的温度。   麒麟察觉凤凰有恙,怒而前来,重伤魔主。在麒麟的火焰里,无数心魔灰飞烟灭,最后只剩下晏青的心魔。   心魔也是晏青的一部分神魂,麒麟正欲将其击毙,凤凰却阻止了他。   “子不教,母之过。我没有让他过得开心,他怨憎于我,我亦不怪他。”她道,“我只想他们一生平安顺遂。”   凤凰死在了麒麟怀里。   晏青等了许久,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浴火重生。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凤凰已将涅槃之力转手他人。   涅槃之力只能传给拥有凤凰之血的子嗣,她这是……传给了那个叫晏画阑的王弟。   想明白之后,晏青当即陷入了疯魔。   凤凰会死,是因为他杀她。   凤凰会死,是因为她不疼爱他。   凤凰会死,是因为她把涅槃之力给了那个孽障!!   “无人爱我。”晏青癫狂大笑,“我恨你。我恨你们!!!”   心魔的笑声刺穿了晏画阑的耳膜,搅烂他的所有思绪,将他所有的情绪一字一字地改写,直到神魂中遍布辛辣血红的“恨”。   晏画阑如被烫伤般推开晏青的心魔鬼影,他头痛欲裂,大声嘶吼,然而在这堆满恶念的海底,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因为所有心魔都在哭泣、在嘶叫,而他不过是和它们一样的其中之一。   “无人爱我。”晏画阑双目空洞,用晏青的语调说。   身处狭长鬼影之中,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他是晏画阑,是晏青,还是那无数个心魔?   恍惚间,一个甘冽温和的嗓音在他心底深处响起。   “……即便经历再多的背叛,这世上也有许多人爱你。黑暗或许很漫长,但只要耐心等待,终有一日阳光会降临。”   是谁和他说了这句话?   他的阳光是什么?   他的阳光,会来救他吗?   长夜漫漫之中,晏画阑心底生出一线光亮,他竭尽全力,最后一次伸出手,向上,向着不知是否会降临的光明。   “啪”,一只温热的手掌狠狠握住了他。   那个存在是漆黑深海中唯一的银白,紧紧牵着他的手向上飞驰,游弋的鱼尾闪闪发光。   晏画阑好像一半陷在晏青的心魔里,另一半追随着这抹阳光。   他睁开眼,想对面前的人说“谢谢”,另一半恶念突然冲出来,又复述了一遍“无人爱我”。   然后,他不受控制的嘴就被堵住了。   嘴唇上传来温暖的触感,和那个人的手掌一样温暖。   “有我。”霜绛年轻声而郑重道,“我爱你。”   漆黑的血泪夺眶而出。   “哥哥。”晏画阑哽咽道,“我娘,是被我害死的。”   “她并非‘被你害死’,而是‘为你而死’,这不一样。”霜绛年拥抱他,“她为你而死,是因为在她心里,你的命比她重要千倍万倍。她牺牲了自己,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所以你一定要珍惜。”   “……嗯。”晏画阑发出一个湿润的鼻音。   恶念暂时被压下,他恍然发觉自己的意识脱离了心魔的噩梦,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他的身体,现在是魔主的心脏。   魔毒如一根根漆黑的羽毛,连接在他背后,将他吊在半空中;又如一条条输送毒液的导管,直接与他的心脉相连。   霜绛年用箜篌簪斩断一簇魔毒,立刻又有更多的魔毒补上来,无穷无尽。   每斩一次,晏画阑的眉峰就会因为痛苦而颤抖一下。   他垂眸道:“别白费力气了。它们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了。”   晏青仅仅是用意识连接了魔主,便无法剪断他们之间的联系。而现在的晏画阑,不只是意识,就连血肉也化作了魔主的心脏。   霜绛年也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无济于事。   “我们去泉客岛。”他想到了办法,“那里地处偏僻,即便魔主短暂失控,也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不怕魔毒,可以帮你维持意识,我陪着你,与你一起。”   晏画阑浅笑摇头。   “哥哥是因忘情才不惧魔毒。我们做了那么多努力,好不容易就要摆脱它了,怎么能现在反悔,前功尽弃?而且,我清醒的时间很短,我们撑不了泉客岛那么远。”   他想碰一碰哥哥的手,但是因为魔毒的牵扯,只能动了动手指。   霜绛年察觉到他的想法,主动伸出手,与他十指相缠。   晏画阑握着他的手,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哥哥,唯一的办法,是杀了我。”   霜绛年心脏剧痛,咬紧牙关,大睁着双眸瞪向他。   “晏青和它们神魂相连,我不一样,它们以我的身躯为宿,如果我死了,它们一个都逃不了。现在我操控魔主飞到了高空,找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死在这里,魔毒不会牵连任何一个人。”   晏画阑亲昵地摩挲他的指缝,凤眸水润清澈的,好像每次求亲亲之时的撒娇情态。   “哥哥,趁我还有意识,杀了我罢。”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己动手。只是现在的魔主,绝不会让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三界之内,能伤害他的只有哥哥。   霜绛年吐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气,又狠狠吸气,鼻尖微红有水声,仿佛一次抽噎。   “我怎么可能……”   “对了,忘了告诉哥哥,我有一个秘密。娘把涅槃之力传给了我,我是不死的。无论如何,七日之后,我都会浴火重生。”   晏画阑轻快道,“之前不说,不是刻意隐瞒,就是怕你以后不让我喊你‘哥哥’……不过现在也不用担心了。”   他垂眸见哥哥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大痛。   他不想的。   但他知道,这是唯一能让哥哥活下来,也让哥哥所爱的世界活下来的方法。   晏画阑还是狠下心,继续笑说:“我常逗哥哥玩,但这回是认真的,没骗你。”   蛰伏心中的恶念卷土重来,他凤眸变得漆黑可怖,嗓音却温柔无比。   “哥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会痛。”泪水在霜绛年眼眶中打转。   晏画阑闭上自己不再好看的眼睛,甜甜撅起嘴:“亲我,亲亲我就不痛了。”   霜绛年吻上去,极尽缠绵。   他投入地拥吻着,握紧了手中的箜篌簪,刺入晏画阑的丹田。   动作很快,疼痛只是一瞬间。   晏画阑眼中有一瞬失神,他大口大口吐出黑血,气海既碎,生机迅速流逝。   魔毒终于意识到了危机,它们试图逃窜,试图将自己的根从将死之人体内拔出来,但就像晏画阑无法与它们分割一般,它们也无法逃离这具血肉之躯。   它们会为晏画阑陪葬。   魔主分崩离析,他们从高空坠落,冷风呼啸,魔毒终于在晏画阑将死之际脱离了他的身体,晏画阑也终于有能力张开手臂,主动抱紧哥哥。   他笑了笑,口鼻中继续涌出黑血,眼眶里的液体也落了下来,不知是魔毒,还是眼泪。   “哥哥……我好想多看看你。”   可是他不敢睁眼,害怕漆黑的眼睛吓到对方。   “等你复活,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霜绛年哽咽道,“我跟你回妖王宫,再也不离开你,一起过多少个上巳节都可以。”   他埋在晏画阑胸前,错过了晏画阑脸上一闪而逝的悲痛。   “一言为定。”他闭着眼说。   他们降落在了雪山上,鹅毛大雪飘然落下,在两人发间染了一抹雪色。   他们同时发觉,这里竟是姑灌山。   两年前,霜绛年在姑灌山开始了第一次的逃离,兜兜转转,又在这同一个地方,许诺永远在他身边。   晏画阑的四肢虚软无力,只能靠在霜绛年怀里。   生命流逝,他浑身虚弱难受得厉害,但还是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喋喋不休地说话。   他着重嘱咐:   “记得,一定一定要先去找大椿,取出忘情。等七天之后,哥哥醒了,自然就能看到我啦。”   “如果哥哥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万一我生气了,就不肯复活了呢?”   霜绛年点头说好。   无论他说什么,霜绛年都点头说好,就好像这样鼓励他说话,他就能一直说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到了最后,晏画阑的声音越来越轻,必须靠近他的嘴唇,才能勉强听到。   “哥哥之前说,我是你漫长等待之后出现的阳光……我不一样。”   霜绛年附耳在他唇边,在落雪声和微弱的呼吸声中,仔细谛听。   “哥哥对于我……”   耳边只剩下了落雪声。   晏画阑的呼吸停了下来,将答案永远锁在了心里。   身体机能停止后,他尚存着一丝神志,茫茫然地想着未尽之言。   他和哥哥不一样。   相遇之前,哥哥一直在等待阳光,而晏画阑自己甚至不懂光和暗有什么区别,毫无期待,也不会等待。   在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阳光。   哥哥是他的,生命之初。   [滴。]   [检测到绑定对象死亡。]   [开始解除绑定。]   [恭喜宿主,您消除了九州灭世的隐患。我们将向您发放天道奖励。]   冰冷无机质的提示音在霜绛年脑海中响起。   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连在一起他却听不懂。   绑定对象死亡,隐患……消失?   他该浴火重生才对。   怎么会判定为“消失”?   霜绛年双眸空茫,他感觉怀里的身躯在逐渐变轻,晏画阑如同草灰堆就的泥人,身躯碎作细腻的沙土,混杂着雪花,崩塌、消散。   “系统!”他大吼。   他熟悉的那个童音系统响起:[宿主别急,我在检查!可能是别的系统数据出错了……等等,这不是BUG……晏画阑体内根本没有涅槃之力!]   “不能,涅槃?”霜绛年呆呆捧着晏画阑苍白的脸。   涅槃之力怎会凭空消失?   他很快想到了什么。   本来涅槃之力就并不属于晏画阑,而属于凤凰。凤凰既然将涅槃之力传给了他,说明晏画阑亦可将之传给别人。   给别人了。究竟是什么时候?   一段回忆如针般刺入霜绛年的脑海。   在大椿那里。[叫一声夫君,命都给你],那个奇怪的、奖励极高的成就。   “涅槃之力在我身上吗?”   [不在,宿主。]   恍然间,霜绛年明白了一切。   大椿妖奉行等价交换,当初晏画阑为他换取大椿酒,用的便是孔雀翎。   而那日大椿说要为他重塑肉身,重塑肉身的难度,就相当于一次复活!   大椿不和他索要代价,是因为晏画阑,早已替他偿清了。   这是以命换命的爱,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对方的爱。   所以好感度才在那一日达到[100]。   所以才会有[命都给你]的成就!   “……你骗我。”   霜绛年死死盯着晏画阑,眼眶殷红,抖了抖嘴唇,嗤声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什么七日之后就会复活,都是在骗我。你是要骗我取出忘情之后,再发现你早就死了,永远也活不过来。”   “……你以为没了忘情,我就不会心痛吗!”   霜绛年有无数话想要骂他,但是来不及了。   因为魔毒的蚕食,晏画阑甚至无法保留一个完整的尸身。   再等什么七日之后?即便是七分钟之后,什么也都来不及了,刚才还鲜活漂亮的孔雀,连一粒飞灰都不会留。   霜绛年痛苦地闭上眼,肌肤隐隐有莹蓝光辉亮起,鱼尾从仙袍下滑出,化作一尾鲛人。   他睁开了眼睛,一滴泪水就挂在睫羽上,晶莹,浑圆,仿佛折射了雪山之巅的神光。   睫羽轻轻一抖。   鲛人为一生挚爱,落泪成珠。   霜绛年接住那粒鲛珠,喂到了晏画阑口中,目睹着鲛珠逐渐起效,焕发死者的生机。   [滴,系统错误!解绑失败……绑定对象生命值提升中……]   [当前好感度:100/100。]   [恭喜宿主,您对绑定对象的好感已经达到满额。为此,我们将奖励您……]   脑海中模糊地传来什么声音,霜绛年已经听不到了。   用情至深之时,便是他灵肉被迫献祭给忘情之时。   心脏里的忘情被唤醒,它嗅闻到了成熟的生魂,举起镰臂,准备收割期待已久的美味。   霜绛年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69章   大椿曾说过, 待他用情至深之时,忘情会炸毁他的心脏,吞噬他的血肉与生魂。   身躯如何, 霜绛年不清楚。   但生魂被吞,总不该是现在的模样。   此时他正站在河畔, 全须全尾, 也没有禁锢囚困之感, 除了魂魄状态有些寒冷以外,一切都好。   河畔上开满了曼珠沙华, 猩红绚烂的花朵蔓延向白雾深处,望不到尽头。   曼珠沙华见花不见叶, 有天人永隔之意, 相传它们盛放在在忘川河畔,引领亡者的前路。   他大抵是已经死了。   有无数和霜绛年一样的亡魂,向着河水流淌声的方向走去。   他们维持着死亡那一刻的状态,有的断了头,有的肠子流了一地,有的饥寒交迫, 有的垂垂老矣。   他们面色凄苦,步履匆匆,然而一旦扑入忘川河中,痛苦的神情便平缓下来, 露出了祥和的笑, 最后沉入湖水之中。   “沉入河水之后,会怎么样?”霜绛年问。   一个声音回答他:“步入忘川河, 抹消所有伤痛, 平息所有怨憎,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   “如果不想投胎?”   “没有人不想投胎。如果不投胎,就要留在这里,一直承受临死时的悲苦与伤痛。”   “……可我并不觉得悲苦或者伤痛。”霜绛年茫然,“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生前他受忘情所困,任何情绪波动都会牵出疼痛,只能一边压抑自己,一边忍受永不停歇的钝痛。   而现在,魂魄已然跳脱身形之外,疼痛骤然消失,心魂仿佛飘然畅游于九天之外,轻松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可以自在地笑、自在地哭、自在地想念一个人。   如果说亡魂会维持人死亡时的状态,那么他那一刻的感觉……是最深刻的爱恋。   忘川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可能永远留在岸上。五日之后,会有牛头马面惩罚不肯往生的亡魂,将你直接打入畜生之道。即便侥幸逃脱阴差的抓捕,你的魂魄受地府阴气影响,也会七日之后,自然消散。”   霜绛年坐在花丛之间,似乎全然不担心。   “会有人来带我走。”他笑着说。   “擅闯忘川,乃是扰乱生死的大罪,更何况没有生魂能抵达地府。你别再痴心妄想了。”   霜绛年无视了它的恫吓,反问道:“你在这里见过凤凰吗?”   对方沉默。   霜绛年接着道:“她就经常来这里一日游罢。来了又走,阴差亦对她无可奈何。”   拥有涅槃之力的人能超脱生死束缚,地府困不住她,她才能浴火重生。   “她曾在此间滞留上百年,打伤牛头马面无数,前些时日才自己跳入忘川河中。”那个声音忌惮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霜绛年放松地躺在曼殊沙华之间,花瓣殷红,魂魄雪白,微风拂动,花瓣在他身上勾勒出曼妙花纹。   他没有回答那个声音的问话,而是笃定道:   “我要等他来。”   *   晚些时候,大椿树所居的湖心岛起了雾。   白雾迷蒙,一个人影浮现在浓雾中,晏画阑带着一副冰棺登岛,水雾凝结在眉宇间,缀在睫羽上,如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脸色如同这冷雾一般苍白,不似人,更似鬼。   “忘情发作了。”晏画阑神志恍惚,“我…我没有保护好他。”   大椿化出人形,眉头紧锁,落在冰棺前。   忘情掠夺生魂的场景极为凶煞血腥,他以为自己会冰棺里看到破碎的血肉与魂魄。   然而霜绛年毫发无伤地躺在冰棺里,面容恬静,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还活着,但醒不来。”晏画阑垂下眼睫,水珠落在冰棺上,“我能感觉到,他的魂魄不在这里,而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的状态乃我前所未见。”大椿沉吟,“他身体的时间退回到了十六岁以前,无情道修为尽失,由无情道所结的金丹也不见了。”   “十六岁。”晏画阑怔忡,“哥哥植入忘情之时,就是在十六岁。”   大椿问:“解开忘情的钥匙可有寻到?”   晏画阑取出了九刺、拜月华和沾了血的箜篌簪。   三件神器在取出来的瞬间就浮动在空中,隐隐有神力将它们相连,呈三角形飞速旋转,自主落在了霜绛年的心脏上空。   钥匙开锁,一只银色机械蜘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他心脏里逃了出来。   “忘、情。”晏画阑咬牙切齿。   就是它害哥哥至此!   他徒手抓起忘情,生生掰掉它的八足,在指尖碾碎,然后扭断它的躯干,咔嚓咔嚓嚼成碎屑。   按照时间逻辑,忘情本就不可能出现在的十六岁的霜绛年体内,但没有钥匙,它无法离开。它被时间法则的悖论折磨许久,早已残破不堪,刚逃出生天,却又遭此重击。   一件存在几十万年的成神之器,竟就如此毁灭在了血肉凡胎的愤怒中。   大椿心中生起感慨。   “你能感觉到他的神魂在哪里吗?”他问。   晏画阑道:“我做了梦,梦到哥哥在许多红色的花之间,能听到河水的声音。”   “那里是忘川河,亡魂转世投胎之地。”大椿道,“时间还来得及,只要你拥有……”   话音未落,麒麟的嗓音从浓雾中传来:“只要你拥有涅槃之力,便能随意来去于地府,接他回来。”   晏画阑护住了身后的冰棺,神情戒备:“仙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麒麟仙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枚火红色的蛋。   这枚蛋,给晏画阑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觉。   “……娘?”他惊异道。   麒麟仙尊点头,又摇头。   “我借了涅槃之力,以凤凰精血为她重塑肉身,却召不回她的魂魄。这不是她,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你失去的涅槃之力,就在其中。”   大椿提醒他:“一旦这枚蛋失去涅槃之力,就会迅速枯萎,连躯壳都不剩。”   “故人已逝,我早该从过去走出来了,否则怎会生出这些波折。”   麒麟闭上眼,幽幽长叹。   “——请把它拿去吧。”   晏画阑伸出手,触碰到了凤凰蛋。   收回涅槃之力后,他魂魄离体,跟随着心的指引,跋山涉水来到幽都山,找到了曼殊沙华盛放之地。   他打翻了试图阻挠他的牛头马面,在忘川河边的花丛里,望见了一个人影。   霜绛年莹白的魂魄沉沉睡着,眼下略有疲容,耳尖覆了寒霜,忘川河水打湿了他的衣角。   生魂在阴曹地府撑不过七日,五日已过,他已经失去了意识,魂魄变得非常虚弱。   但霜绛年始终没有趟入忘川,即便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他也留在岸上,笃信那个人会找到他,带他离开。   晏画阑跪下来,拥紧了哥哥。   他带着哥哥的魂魄杀出忘川河,向湖心岛飞去。   晏画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魂魄归体,直到霜绛年手指动了动,有苏醒的征兆,他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醒来后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哥哥正脉脉望着他。   眼神清明,隐藏着难以察觉的柔和,好像水波里月亮的倒影。   晏画阑鼻尖一酸。   失去哥哥的时间里,每一秒都是折磨,心好像吊在万丈深渊上,只有一线希望牵着。若这希望灭了,他的心也就从此不复存在。   他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搂住哥哥,手臂用力到颤抖,仿佛要这么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低下头,吻住了对方的唇。   正吻得投入,晏画阑舌尖忽然被狠狠咬了一口,又被一脚踹出了冰棺。   他一手捂嘴一手捂下面,眼泪汪汪地望着哥哥,满脸委屈。   却见霜绛年坐起身,以手掩唇,眉毛好看地皱起,就好像在瞪一个登徒子。   “你是谁?”霜绛年眼尾微红,盛放着怒意,“怎么能对我做这种事?”   晏画阑懵了:“哥哥?”   “谁是你哥哥?”霜绛年取出手帕擦拭嘴唇。   晏画阑在他眼中捕捉到了陌生之意,心下一空。   “哥哥…不记得我了?”   霜绛年横他一眼,跨出冰棺,举目四望,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晏画阑失魂落魄地跟上来。   是啊,哥哥的身体已经回到了十六岁,如果记忆也回到了十六岁的话,那时候,他们根本没有相遇。   那么多难忘的往事,难道就这么消失了?   霜绛年的背影渐渐淡出了浓雾。   “……别走!”   晏画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眼睛里空落落的,握住他就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霜绛年眼波微动,仍是语声冷淡道:“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你到底是谁?”   晏画阑苦笑。   他努力调整了一下心态,揽住他的腰身,转而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倾倒众生的笑容。   “——其实,我是你的夫君。”   霜绛年眼皮一跳。   晏画阑清了清嗓子,把嗓音压得低沉富有磁性:“故事是这样的:我们相逢在一个夜晚,美人落魄,逢英雄搭救,英雄对美人一见倾心,穷追不舍,久而久之,美人便动了心。”   霜绛年眼皮狂跳:“你是英雄,我是美人?”   “不。”晏画阑深情款款,“我是美人,哥哥是英雄。嗯,没错,是哥哥追的我,既然追到手了,可要好好珍惜。”   他拨开衣裳,露出半边肩头,做出我见犹怜之姿。   霜绛年直想拉拉他的脸皮,看他为何如此脸大如盘。   他的眼神泄露了杀意,晏画阑有些讪讪,可怜巴巴道:“我们成婚多年,连孩子都抱了三个,孩子他爹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霜绛年呼了口气,压下怒火,踩他一脚,挣开了他的怀抱。   晏画阑不恼,笑嘻嘻道:“里面还有很多甜蜜的细节,等我一点点讲给哥哥听。”   霜绛年不想搭理他。   如果他真的失忆了,指不定要被这油嘴滑舌的孔雀骗得找不到天南海北。   大椿落在了晏画阑身边:“如何?”   晏画阑脸上笑容消失,神色低落:“失忆了,他不记得我。”   “不该这样。”大椿沉思,“待我查阅古籍。”   “不必了。”霜绛年在不远处插口,“晏画阑,你跟我过来一下。”   晏画阑凤眸被惊喜点亮:“哥哥还记得我的名字?”   霜绛年冷笑:“我还记得你骗我说你能复活。”   半晌,晏画阑才反应过来。   哥哥没失忆!   哥哥是因为生他的气,才装作失忆!   他被天大的惊喜砸晕了,冲过去抱起哥哥,抛起来,又接在怀中。   霜绛年正欲训斥这个小傻蛋,忽觉热乎乎的液体滴落在他颈间。   晏画阑撇着嘴哭了。   “我还以为是真的不记得我…我那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天都塌了……”   他内心的无措、恐惧还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传达到霜绛年心间,让霜绛年一阵心软。   三界人人敬畏的孔雀妖尊,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他骗着欺负哭了呢?   “你骗我说能复活,是为了让我平安地取出忘情,我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忍不住生气。”他语调放轻,“对不起,是我做过火,吓到你了。”   “不要道歉,混账的是我。”晏画阑破涕为笑,“哥哥连生气都好有礼貌,我好喜欢。”   普天之下,明知被人骗了,还毫无芥蒂地说“喜欢你”的傻孔雀,也就这一个了吧。   ——只对他一个人犯傻的傻孔雀。   霜绛年眼神柔和下来。   “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怎么欺负我都行。”晏画阑嘿嘿笑着,“不如再拔我几根毛,在我脸上画几只乌龟,消消气?”   霜绛年故作冷硬:“让我把你扎成刺猬,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原谅你。”   晏画阑僵了一下,忍痛道:“……成交。”   霜绛年噗地一笑,扑在他怀抱中。   “罢了,”他弯起眼睛,“回来就好。”   他脸上浮起微笑,这个真心的微笑没有像以往那样被疼痛制止,于是他扬起唇角,更放肆地释放出喜悦的心情。   晏画阑说只要和他在一起,怎么都行。   他自己何尝不是?   霜绛年还记得,忘川河边,自己怀揣着对晏画阑的思念,在寒冷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睁开眼,就看到了晏画阑的脸。   那时他便想对晏画阑说,睁开眼就能看到你的感觉,可真好。   还有,谢谢你,让我再一次等到了属于我的阳光。   *   情绪平复之后,他们并肩坐在大椿的树根上,敞开了喝大椿酒。   大椿自愧于提前取走晏画阑的涅槃之力,险些害他们身亡,于是亲手将千万年的心血之酒从树根下挖出,给霜绛年喝来提修为补身体,权当是赔礼。   一壶酒下肚,霜绛年就迅速从筑基期提升到了金丹期,甚至不用过天劫,就顺利结了一颗金丹。   ……这活了千万年的老怪物,简直比系统给他开的金手指还离谱。   他想了想,没立刻喝第二壶酒,免得突破最早结婴的仙界记录。   “忘情呢?”他问晏画阑。   “已经取出来了。”   “在哪?”   霜绛年认为,忘情这等大凶之物必须毁掉。即便毁不掉,也一定要藏在隐秘之处,免得日后再度出世,为祸苍生。   晏画阑从孔雀羽耳坠里掏出了指甲盖那么小的一捧沙粒:“就剩这么点了。”   “……”霜绛年一时失语,“你毁掉的?”这好歹是神器!   “哥哥还要它有用吗?”晏画阑尴尬地露出了一嘴坚硬的白牙,“不好意思,一激动就上嘴了。”   “不,这很好。”霜绛年好笑,放松地呼了口气,“随便找个地方扬了吧。”   晏画阑把那些和普通灰尘一般无二的沙子撒在地上,就当给小菌子们施肥。   “我本来应该被献祭给忘情,神魂俱灭才对。现在的身体,却比从前还要好。”霜绛年狐疑,“你不会又和大椿做了什么交易吧?”   “绝无此事!”晏画阑高举双手,“大椿说哥哥的身体回归到了十六岁的状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   [哼哼。]系统得意地笑出了声,[仅凭大椿那等凡俗之物,怎么能做出让时间倒流的神迹?当然是本天道使者的功劳啦。]   霜绛年听到它的声音,倍感亲切:“是系统奖励?”   当时在姑灌山,他脑海里一片混乱,现在回想起来,系统确实给过他两个奖励,一个是[消除九州灭世隐患]的奖励,另一个是[好感度达到满额]的奖励。   系统:[‘隐患’毕竟还活着,所以第一个奖励被天道回收了。但是宿主,你还有可爱的我的奖励呀!]   [好感度满额大奖:最初的美好。]   [把时间拨回最初,在一切厄运尚未发生之前,还可以重新作出选择,走向更美好的人生。]   因为这个奖励,他才能保证身体和魂魄的完整,平平安安地坐在这里。   是系统保护了他。   霜绛年真挚道谢:“谢谢你。”   系统有点害羞:[咳咳,如果实在想谢我的话,就赶紧回来合籍吧!作为好感度系统,最好的谢礼就是能让我磕到宿主的糖啦。]   霜绛年道:“以后别再叫我宿主了,叫我霜绛年吧。好么?霜鹿小朋友。”   [嗯!]   他们道别了大椿,霜绛年坐在孔雀背上,向妖族疆域展翅飞去。   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里,仙盟击退了魔军,魔主和他的魔军从九州彻底消失,三界又恢复了往年的宁静。   霜绛年询问:“晏青他……”   晏画阑递给他一粒珍珠,还有一粒黑色的小石子。   “我父亲的鲛珠?”霜绛年惊讶地端详这枚珍珠,“怎么取回来的?这黑石子又是什么?”   “黑石子就是晏青。”晏画阑说。   这完全出乎霜绛年的意料。   鲛珠流落在魔主手里,当时晏青死后,魔主失控,事态紧急,霜绛年来不及说太多。他让辛夷看住晏青的尸身,就是为了防止晏青利用鲛珠复活。   现在鲛珠完好无损,晏青还变成了一粒小石子?   晏画阑道:“辛夷说,有人趁乱把鲛珠喂给了晏青。晏青复活后,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关了起来,容器一点点缩小,他一点点被挤压……到最后,就剩下这粒黑石子了。鲛珠掉了出来,完好无损。”   霜绛年确实能感受到里面微弱的生息和魂魄波动。   他曾说要将晏青关在匣子里,而现在,晏青却被困在了比匣子还要幽暗狭小的小石子中,生生世世,无法逃离,直到魂魄在痛苦中消磨殆尽。   比他原本的打算还要狠辣。   一个有些耳生的嗓音,突然出现在霜绛年脑海中。   “——绛年的想法甚好,我便取来借鉴。”   霜绛年微愕,问晏画阑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有啊。”晏画阑说。   霜绛年怔了怔。   那好像是记忆深处,鲛人父亲的嗓音。   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小时候听闻,鲛珠倾注了鲛人的全部感情,年迈的长辈说,在落泪成珠时,鲛人会将一丝魂魄注入其中。   传说鲛珠有自己的意愿,它们会为了守护同族而甘居深海,组成保护神殿的结界,也会为了救下所爱之人,起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或许这传说是真的。   是啊,他的鲛人父亲恨晏青恨入骨髓,怎么会甘愿让晏青复活。   想必晏青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妄想着假死之后以鲛珠金蝉脱壳,却被鲛人王撞了个正着。   从小石子里,似乎传来了晏青绝望的情绪。   霜绛年低声笑道:“这才是……大势已去啊。”   待泉客岛的魔毒自然消失,他会将母亲和鲛珠一起葬在泉客岛,然后把晏青,投进海沟最深处。   黑暗与寒冷,将永远与之为伴。   *   早春已至,妖族境内冰消雪融,妖王宫中碧柳拂轩,红杏窥墙,正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春意绵绵,勾起妖族身内的火焰,亦勾起他们心中的柔情。他们梳洗皮毛的频率比往常高了十数倍,也突然爱唱歌了,上个奏折就手舞足蹈、当朝高歌的臣子比比皆是。   万众瞩目的上巳节即将到来——那同样也是妖王正式与妖王妃合籍之日。   他们的故事写成了几十个版本的话本,在朝野间传唱,话本里的妖王妃像是天神下凡,总能在妖王危难之际,变成各种模样的化身,降临凡间,搭救妖王。   有的妖怀疑话本的真实性,不过很快就有经历过魔主一战的边关将士们站出来,证明王妃殿下破了诸天天魔万象阵,还亲自前往第一线战场,从魔主的手里救了满城军民。   至于王妃曾修过无情道?   整个三界,只有仙盟的几名仙君知晓此事,麒麟仙尊迫令他们发了天道誓言,将这个秘密永远埋在了心底。   上巳节前夕。   不知何处宫院里传来野猫叫春之声,晏画阑心里痒痒的,不由抖了抖羽毛。   他化作了一只床榻那么大的孔雀,而霜绛年拿着一把小梳子,为他梳理艳丽的羽毛。   梳到尾翎的时候,晏画阑抖得更厉害,好像随时要抖开尾翎,朝他开屏。   “忍一忍。”霜绛年拍拍他的翅膀,“丞相说,明天游街的时候随你做什么。”   “都是什么破礼仪!”晏画阑悲愤大叫,“成婚前要互相梳洗原身,分明就是在调情,就这样,谁还能忍到明天?”   “我也觉着。”霜绛年剃掉一根孔雀杂毛,面无表情道,“那不如,花舟游街双修示众的破规矩也改了吧。”   晏画阑蔫吧着不说话了。   宫侍在外面通禀:“霜鹿小殿下给王妃殿下带来了贺礼,说是王妃殿下一直想要的东西。”   “他人呢?”霜绛年问。   “小殿下已经走了。”宫侍回答,“他让小人传话,说‘尽管用,不用谢’。”   “拿进来吧。”   宫侍将装了贺礼的储物戒指端送上来,然后退下。   晏画阑梳完毛,感觉每一片羽毛都沾着哥哥的爱的味道,顿觉容光焕发,明日去游街定然是俊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接下来,轮到他为哥哥梳洗了。   妖王寝殿里造了一方池子,专供霜绛年变成鲛人之后在其中栖息。   趁霜绛年去脱衣服的功夫,晏画阑拿过那枚储物戒指,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好奇地一件件看了起来。   “哥哥,‘龙阳十八式’是什么?”纯洁的声音传了过来。   霜绛年刚下了池子,闻言呛咳了几声。   偏偏他已经化出了鱼尾,在岸上的行动力不如孔雀,想抢画卷也抢不过。   他无可奈何地趴在池边,皱眉问:“哪里来的?渔回又给你乱看东西了?”   晏画阑无辜:“霜鹿的合籍贺礼呀。”   《龙阳十八式》只是其中一件,除此之外,各色春画、助兴器具和春药林林总总堆了满床。   他终于明白为何霜鹿不肯亲自拿给他了。   那分明就是怕挨揍才逃跑!   一个恍神,晏画阑便翻开了那副画卷,掠过其中内容之后,他脸色慢慢涨红起来。   “‘王妃殿下一直想要的东西’?”晏画阑蹲在池子边,似笑非笑道,“没想到哥哥如此欲求不满。”   “不是。”霜绛年头疼。   “那是什么?”晏画阑凤眸弯起,“霜鹿说哥哥想要,那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哥哥真的从来没想过要这些东西?”   霜绛年仔细一想。   ……还真是。   此前有一段时间里,乐桃情有关“瘫着的死鱼”一直是他的心头之痛,后来他在海底神殿里和晏画阑双修,向系统兑换丹药的时候,他确实想过要常备一些这类东西……   霜绛年薄嫩的耳尖染上了红晕。   正出神,他忽然“嗯”地哼出了声。   “你……”他回头看向鱼尾。   是该轮到晏画阑为他清洁鱼鳞了,可晏画阑为什么要用手?   霜绛年不自在地躲了一下,扬下巴示意晏画阑:“那边有专用的刷子。”   “哥哥细皮嫩鳞,用刷子会磨疼。”晏画阑煞有介事道,“三界最尊贵的鳞,当然只有三界最漂亮的手才能配得上了!”   霜绛年只好妥协。   说来奇怪,晏画阑的手不像刷子那般有许多毛,却比刷子更麻痒。   霜绛年曾听说过婚前清洗的礼仪,宫里的妃子在侍寝前都要接受清洗,宫侍往往手法粗暴,对待她们就像对待即将使用的工具,其中有太多的羞辱和无奈。   妖王宫里的规矩本来也是如此,但晏画阑硬是改成互相梳理,还将梳洗工具弃置不用,改为亲自上手。   有温度的手掌,远比冰冷的工具多了温情。   划过腰间细腻鱼鳞的时候,霜绛年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纹路,鱼鳞竟也因为这纹路的鲜活,而微微泛起热度。   霜绛年将脸埋在手臂间。   这或许就是属于晏画阑的细心和温柔?   正想着,他的下颌就被勾了起来。   “脸热了?”晏画阑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挑逗,“看着我,哥哥想让我对你做什么,直说。”   霜绛年注视着他深情的双眸,然后视线向下……一言难尽地看向他鼻下的一行血迹。   细心温柔?   不过是色批想亲自享用罢了。   霜绛年撩起水帮他擦拭掉鼻血,竟然发觉自己对这个色批的憨憨行为,竟然有些习惯了。   擦掉鼻血,还是俊得一表人才。   少说几句离谱的话,气氛还能继续旖旎。   霜绛年尽可能把憨批的形象忘在脑后,重新酝酿起刚才的情绪。   “我想……”   “想什么?”晏画阑问。   霜绛年抚上他的脸:“我想吻你。”   他略微眯起眼睛,桃花眼弯起一个引诱的弧度,好像深海的鲛人趴在船舷上,用歌喉引诱水手坠入深海。   因为忘情的限制,长期以来他都处于防守一方。   或许是时候随心展露出进攻欲,逗一逗这只纯情的鹌鹑了?   果然,撩拨之下,晏画阑的喉结性感地滚了滚。   他强压住狂跳的心脏,问道:“就只是想吻我吗?”   霜绛年枕在臂弯间,湿漉漉的眼睫毛卷起来,睨着他,发出了一声湿而软的鼻音:“那你猜,我还想要什么?”   晏画阑嘴唇开始抖。   脸上红彤彤地烧起了火。   霜绛年见势不妙,一把按住了对方手上止鼻血的穴道。   很好,晏画阑屏住呼吸,艰难地撑住了!   霜绛年觉得这种时候还要求对方正常对答,实在太为难纯情鹌鹑了,于是接过话,自问自答道:“……我还想咬你。”   晏画阑想象中的自己,邪魅一笑:“尽管咬,咬紧些,咬死我吧。”   实际上的晏画阑,脸蛋烫得能煎蛋,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就捂住鼻子,落荒而逃。   看着他逃去的背影,霜绛年沉入了池水里。   方才他还能一脸淡定地撩人,殊不知眼中已经溢满了水雾,只能撩来凉水,给自己的脸降燥。   论经验,他们同样空白,只是他比晏画阑更会演戏罢了。   霜绛年闭上眼,回想着刚才大孔雀好看又好笑的样子。   平时满脑子黄色废料,看不出来还挺羞涩。被撩到爆炸、还在强自忍耐的孔雀,实在太可爱了。   口口声声说要花舟游街,最后不好意思的,肯定会是晏画阑自己吧。   霜绛年的猜测没错。   晏画阑,开始临阵后悔了。   一整晚,他都辗转难眠,满脑子想着明天在花舟上他不会因为场面过于刺激血崩而亡,连医师怎么部署、怎么填写体面的死因、遗产怎么分配都想好了。   最后他打算动用金钱的攻势!   平时他的花舟都安排小童撒花瓣,这一次,他打算当街撒上品灵石。   这些灵石倒不是从国库挖来的,也不是从给哥哥的聘礼那取来的,而是麒麟仙尊——麒麟仙尊对他们有愧疚之心,以仙盟贺礼的名目,把他一千多年攒下来的私房钱都送给了他们,足足有十万三千一百四十块上品灵石。   晏画阑计划通。   只要他撒钱够多,过节的子民们捡得够殷勤,就没人注意他在花舟上有没有被撩得脸红!   上巳节热闹的气氛,从清晨第一束晨曦开始。   小妖们早早在朱雀大街两边等候,争相讨论站在哪里视野最好,两边楼阁上也挤满了妖,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的异乡人族。   足有几十米宽的花舟从宫门启航,贴近地面飞行。妖王和王妃并肩而立,两人皆是一袭金线正红的凤袍,袍尾拖在身后,合并成凤凰呈祥的图腾。   霜绛年容貌本来清柔,上了些淡妆,衬得艳若桃李,明艳更压那凤袍三分。   晏画阑望着他,眼神痴迷。   霜绛年从袖子下戳他手心,给他使眼色,提醒他注意形象。   只是单纯地横了他一眼,都美得让晏画阑心跳骤停。   这样的哥哥,他可舍不得给别人看。   晏画阑想起了自己的金钱妙计,打了个响指:“撒!”   红色的小锦囊如落花般从天而降,小妖拆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两块上品灵石。   整街轰然。   捡一个红包找道侣,捡两个红包养孩子,捡三个红包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然而在最初的兴奋头过去之后,还是有许多锦囊落在地上,无人去捡。   他们都在踮起脚,探出头,好奇地看花舟上的妖王妃长什么模样。   看了第一眼,就很难再移开视线了。   可不是么?灵石没有了可以再挣,但这么美的王妃殿下,这次看不到,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一个时辰之后,花舟游完了整条朱雀大街,开始向上飞升。   它越过楼阁,高过远处国师的占星塔,飞向广袤无人的苍穹。   渔回向晏画阑道:“花舟已经开启了自动平稳运行,陛下请便,臣就不打扰您了。”   晏画阑茫然:“原来花舟会飞到空中啊。那双修也是在空中?”   “当然了。”渔回嘴角一抽,“不然陛下还要让别人看吗?”   晏画阑挠了挠脸颊:“我还以为……”   “陛下,那都是古籍里的陋习了,我们妖族现在可是文明社会。”渔回一拱手,“微臣告退。”   他离开之后,花舟上只剩了晏画阑和霜绛年两人。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忽然一起笑出了声。   他们心里同时想:早知如此,之前何必那么纠结紧张,还预备做出多大的自我牺牲……   耳边安静得只有风声,还有所爱之人的心跳声。   霜绛年抬眼望着他,等待着他。   晏画阑屏住了呼吸。   他身后已现出了修长华丽的尾翎,向哥哥开屏、取悦哥哥就像呼吸一样镌刻在他的本能里。   然而现在,他每一根尾翎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放,就像紧张时,连呼吸长短都难以控制。   每一根尾翎该翘起什么样的弧度、角度和面向如何、震颤的频率如何;怎样才能发出最美妙的“沙沙”声、怎样才能展现出它最完美的一面……他心乱如麻,尾翎变得僵硬而沉重。   或许他该说出来。   遇到困难的时候求助于对方,不就是道侣之间的相处方式么?   于是晏画阑弱弱开口:“哥哥,我紧张。”   因为紧张,嗓音都有些嘶哑了。   霜绛年一笑,走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唇:“现在还紧张么?”   “嗯。”晏画阑握住他的手,手指冰冷,“一想到这是一生唯一一次,我就紧张……发抖。”   “唯一一次?谁说的。”霜绛年笑道,“只要你想,以后朝我多少次开屏都可以,春夏秋冬,随时随地,我都会认真看。”   “说的也是。”晏画阑笑叹,又惴惴不安起来,“但以后的每一次,都应该像第一次一样珍惜才对,如果我不够完美……”   “我记得你说过,要把我锁起来,逼我看你开屏?”霜绛年笑了,“那时候嚣张,现在倒是怕……唔。”   那等不堪入耳的黑历史,晏画阑一听就脚趾扣地,耳廓羞红,连忙用嘴堵住了哥哥的话声。   不知何时,霜绛年似乎听到了微风拂过林海,森林漾起翠涛的声音,暖风温柔地撩动绿叶,沙沙沙……   他睁开眼,满屏绿云在他眼中徐徐绽放。   “我哪里舍得真锁哥哥呀。”   晏画阑望着他,笑容在绚烂的尾翎之间,格外纯澈甜美。   “我那是,要把哥哥锁在我心里。”   把哥哥锁在他心里,看他开屏。   ——日日夜夜,直到永远。